━━━━━━━━━━━━━━━━━━━━━━━━━━━━━━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关于距离   火箭说,距离是个相对的东西,不能以公里计,而要以时间计。比如从北京到上海,坐飞机是两个小时,坐火车就是一晚上。又比如从北京到芝加哥,对有些人来说是15个小时,对另一些人来说,可能是一辈子。      火箭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极其严肃,蔓蔓觉得不可不信,更何况火箭说的话,基本大概很可能是不错的。      如今蔓蔓站在过海关的队伍里,又一次认识到了火箭的英明伟大。      跨过那条白线就是万恶的美帝国主义的领土,她离芝加哥不过几步之遥,然而已经等了大半个小时,还不知要等多久。      前面的海关工作人员是个白人小伙子,竟然能说中文,头埋在一位老太太的大箱子里已经翻了十几分钟,兀自翻得不亦乐乎。      “啊哈!”小伙子终于抬起头,发出一声欢呼,戴着手套的白手揪出一包真空包装的粽子,两眼冒着幽幽的绿光。      老太太的脸上黑了黑,嗫喏着想要辩解几句,小伙子却已熟练地剪开塑料袋,用刀子叉出粽子里的肉,得意洋洋地高声斥道:“你说没有肉,这是什么?粽子没收,去,那里交罚款。”      火箭说,近来米国经济不好,政府执法格外勤快,果然不假。蔓蔓想着自己包里的牛肉干,有些忐忑。      “Next please.”另一条队伍前面的印度大叔朝蔓蔓这边招了招手,招手的对象正是蔓蔓。      印度大叔还算和善,小胡子抖了抖,朝蔓蔓抛来一个很公关的微笑:“Do you @#% ^$&#$@& @%!^@^?”      呃……蔓蔓傻眼。纵然她托福听力考的是满分,咖喱味的大舌头英语却是第一次听到。      “%&#% @ $*^(**^ &^(*$& ^%#^ &*)*(_$&*&,yes or no?”      蔓蔓摇摇头,又点点头,好无助。      “他问你有没有带肉制品。”后面有人悠然地说。蔓蔓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中国女孩,瘦瘦高高的,正静静望着她。      蔓蔓连忙朝印度大叔摇头。大叔轻轻嗯了一声,开始埋头翻包。      想起刚才的那个女孩,蔓蔓不禁又回头,轻声说:“谢谢。”嗯,她的身材很魔鬼,面容…..呃……也很魔鬼。      “不谢。”女孩微微点点头,淡然地笑了笑。      其实她长得不难看,蔓蔓在心里暗暗更正自己,况且说别人不好看是很不厚道的。想想自己和姐姐若安相比,应该是若安长得更漂亮,不过夸她好看的人却比较多。本着回馈社会的精神,蔓蔓决定,那女孩橄榄色的皮肤,高高的颧骨,应该称得上是个国际型的美女。      “啊哈!”印度大叔忽然发出一阵欢呼。他正掀开一只鞋盒,里面放的却不是鞋子。      “那是中国草药。”蔓蔓连忙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解释。      印度大叔戳了戳中药的纸包,眼里的幽幽绿光霎时暗淡了下去。他显然很失望,却还不气馁,伸出魔爪,继续向箱子深处翻了下去。      望着魔爪的走向,蔓蔓的心肝猛地颤了颤。      鞋盒下面就是牛肉干。头可断,血可流,牛肉干是断断不能被没收的。蔓蔓一瞬间下了个决定。      “先生,我忽然想起来,我带了几包鸡翅膀,在另一个箱子里。”      大叔眼里绿光顿时大盛,匆匆盖上这只箱子,转战到下一只箱子里去了。蔓蔓长长地舒了口气。      临走前火箭在她箱子里塞了两包鸡翅膀,她还很不满。鸡翅膀,她从来不吃的,他又不是不知道。当时火箭用鸡翅膀轻轻拍在她脑袋上:“笨。关键时候要知道舍车保帅,听到没?”现在蔓蔓不得不又一次认识到,火箭的英明伟大,是毋庸置疑的。      鸡翅膀被没收了,不过本着坦白从宽的精神,蔓蔓没有被罚款。然而站在人潮涌动的候机厅里,她还是忍不住伤感了一把。      喇叭里有个冷冷的美声不断提醒大家,今天的安全等级是橙色,管好自己的行李,不要让不认识的人替你保管。所有的人都在快速地移动,除了蔓蔓自己,站在大厅的中央,有点不知所措。      她其实没敢指望有人来接,不过内心深处的深处,还是偷偷地盼望,万一的万一,也许有人会想给她一个惊喜。站在大厅的中央向四周搜寻了无数遍之后,她不得不承认,一万分之一的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实在是个小概率事件。      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从蔓蔓身边晃过,是刚才那位国际型魔鬼美女。      “请问,”蔓蔓忙叫住了她,“你知不知道机场小巴在哪里坐?”      “你去哪里?”魔鬼美女回头问。      “我去U大学。”蔓蔓答道。      “U大学?你是新生?”      蔓蔓使劲点头。      “真巧,” 魔鬼美女又淡然地笑了,“那跟我走吧。”      远处有个学生模样的人举了块牌子,上面写着“顾艾琳”三个中文大字。魔鬼美女径直朝牌子走了过去,然后是热情地打招呼,互报家门。来接的是个U大的师兄,普普通通路人甲模样,快快地说了名字,蔓蔓还在东张西望,没听清。顾艾琳也是新生,仍然淡定地微笑说:“叫我Elaine好了。”      蔓蔓稀里糊涂地跟着顾艾琳上了路人甲师兄的车,很快飞驰在去U大学的高速公路上。      车窗外的风景倒退着,风从车窗灌进来,仿佛也充满了新奇的味道。芝加哥,一个平面的地名,这时候才立体起来。      记得当初蔓蔓宣布她的出国大计时,火箭扯出一张美国地图,刷刷几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西雅图,旧金山,洛杉矶。他说:“要去就去这几个地方吧。这几个城市比较好。”      好哪里?蔓蔓不解。      火箭当时低垂了眼看他的茶杯,淡然说:“因为近。”      “唉?就因为近?”她不知好歹地问。      “对啊,近。”他抬眼,波澜不惊的样子,扇着长睫毛很无辜地说,“近点机票比较便宜。”      蔓蔓不忿。火箭拍了胸脯豪气干云地保证,寒暑假想回国就回国,机票统统他包,结果竟然小气钱,她又不会真的要他买机票,更何况他又不缺这几个钱。不要,就不要,她偏要选芝加哥。      结果她选了U大学,尽管学校只免了学费,没有奖学金。      “只是免学费?”若安听说之后眉毛挑到了天上,“生活费呢?你打算怎么解决?租房子,水电,吃饭,买课本,一个月再怎么赤贫也至少要一千美元吧?你打算怎么挣?是不是要去刷盘子?好,算你不被移民局抓,一小时算八块钱,一个月要刷125个小时,平均每天要四个多小时。林蔓安,你真的考虑清楚了,确定要去吃这个苦?”      若安总是这样,一本账算得清清楚楚。可是至于吗?蔓蔓觉得她委实夸张,理直气壮地说:“为了追求理想,吃点苦算什么?”      “蔓蔓,”火箭说话了。蔓蔓清楚地记得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将咝咝冒泡的啤酒倒进杯子里,“你的理想是什么?做个经济学家?还是做美国公民挣美元?”      当然不是的。蔓蔓暗暗咬了咬嘴唇不说话。      火箭抬起头,黑黑的眼睛直视她:“谁都知道你去美国追的是什么。蔓蔓,你这是骗谁?”他缓缓举起酒杯,默默地笑了笑说:“恭喜你。”      恭喜你。这三个字不知为什么在蔓蔓胃里横亘了一晚上,让她十分消化不良。后来她想了想,觉得是自己没听火箭的话,怕他不高兴,所以心里有所不安。可是她分明是听了他的话的。火箭也许自己都不记得,他曾经说过:距离是个相对的东西,距离不能以公里计,而要以时间计。      火箭还说过,距离超过四小时以上的恋爱,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十。      所以蔓蔓申请学校只有一个条件——离芝加哥开车不能超过四个小时。      芝加哥,传说中大湖边上那个经常刮大风,下大雪的地方,据某人说买不到牛肉干。距离真是种相对的东西。从H市到芝加哥,坐飞机只需15个小时,蔓蔓花了两年。从芝加哥到他身边,还有多远?蔓蔓坐在路人甲师兄的车上,抬头望了望米国格外蔚蓝的天空。或许一天,或许一个月,也或许还很远很远。    ☆、关于火箭   火箭,学名陆建一,蔓蔓十三岁之前是火箭哥哥,A大学同学口中的“陆小草”,“陆草”,或干脆“草草”。虽然蔓蔓从来不觉得,他显然是A大女生心目中智慧型帅哥的典范。木村拓哉太老,山下智久太嫩,苏志燮太颓废,金在中太妖冶。而陆建一?陆建一什么都是刚刚好,麦色的皮肤,炯炯的双眼,不笑的时候是沉稳内敛,微笑起来又如皓月初升,兼之兴趣广泛,才思敏捷,乃是校草中的校草,典范中的典范,以至于他毕业若干年之后,仍然生机勃勃地活在许多A大女生的心中。      可惜在蔓蔓心中,男生的长相只有两种,很难看,或者还可以。陆建一,嗯,勉强算还可以。      所以每当A大同寝室的女生又拿陆建一那倾国倾城的貌说事儿的时候,她总是漠不关心地说:“陆建一?嗯,还可以吧。”      确实,再怎么倾国倾城,看了十几年的一张老脸,也会有审美疲劳。和他从什么时候起认识的?理论上来讲应该是她四岁那年,妈妈刚过世,她,姐姐若安,还有爸爸一起搬到翠苑路新居的时候,不过蔓蔓总觉得应该比这还久远,搞不好是上辈子。      在翠苑路,陆建一从小就是个强大的存在。他无疑是男孩子里最好看的一个,小姑娘见了他,难免脸蛋红扑扑的。而他更是个跆拳道黑带,进进出出身后总跟着一队小屁孩。比如猪毛,把陆建一当萧锋一般崇拜,每天晨昏定省,问的都是:“老大,什么时候教我后旋踢啊?”      猪毛本名叫朱松,一头硬硬的板寸长得颇为彪悍,只可惜等闲就白了少年头,倒象是一把杂毛的板刷,因此而得名。      有些人生来就比较倒霉,比如姓朱的,平白总比别人多几个绰号。当时蔓蔓还是个奶娃娃,不喜欢叫猪毛,却常常奶声奶气地跟在他后面叫“猪肉松哥哥”。朱松大概觉得“猪肉松”这个名号没有“猪毛”来得威武,于是很不待见蔓蔓,隔三差五地要抓几条毛毛虫来,作势要往蔓蔓领子里塞。到后来,猪毛只要一伸手,蔓蔓就蹦蹦跳跳地往陆建一身后躲。      猪毛的爸爸是个电影院的院长,猪毛看电影从来不买票。记得有一次猪毛拍陆建一的马屁,要请他看电影,陆建一就拖着蔓蔓的小胖手一起去了。      结果那天看的是部战争片,打得颇为热烈。蔓蔓揪着陆建一的袖子战战兢兢地看了一个小时,最后终于在鬼子大刀朝八路军战士头上砍去的那一刻,吓得放声大哭。      没办法,她从小就是这么感情丰富。可是奶娃娃也有奶娃娃的尊严。被鬼子砍大刀这样稀松平常的现象吓哭,连蔓蔓这个奶娃娃都觉得很没面子,特别是当所有的人都别过脸来找声源的时候。所以当陆建一慌张地问蔓蔓怎么了的时候,她便胡乱地朝猪毛的方向指了指。      “我什么都没干!”猪毛大叫。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又转过来,外加无数双愤怒的眼睛。      陆建一只是皱了皱眉,朝猪毛看了一眼。      “我没有!”猪毛很委屈,“我真的没有往她领子里放毛毛虫!”      原来眼神也可以如此有威慑力。蔓蔓对这件事印象极深。多年后的语文课上,老师要求用“莫须有”造句,蔓蔓造的就是“朱松在陆建一锐利的目光下屈打成招,给自己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因为猪毛的嗓门太大,引起了民愤,那场电影他们最后只看了一半。猪毛很为马屁拍在马腿上而哀怨了一阵。      不过过了几天,陆建一竟然还是教了猪毛后旋踢。有那么几天,猪毛逢人就拉下自己的T恤衫,热血沸腾地秀他瘦瘦的小肩膀:“看见没?看见没?老大那天给我示范后旋踢,踢出这个紫脚印,到现在还没退。啊~~不要按,痛。”      啧啧啧,小屁孩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若安嗤之以鼻:“真笨,挨了揍还高兴。陆建一,猪毛哪里得罪你了?”说话间目光有意无意地朝蔓蔓身上扫过来,吓得蔓蔓朝陆建一身后躲了躲。      陆建一正翻着一本体育杂志,眼也不抬一下:“看了一个钟头日本鬼子如何蹂躏咱中国人民,好不容易轮到咱中国人民反攻了,我们就被赶出来了。你说我郁闷不?”      哦。蔓蔓从陆建一背后探出脑袋。还好不是因为自己陷害猪毛。不过让火箭哥哥生气,后果很严重。      猪毛实在是个老实孩子,为了报答师恩,弄来电影院隔壁31种冰淇淋店的赠券,陆建一就又拖着蔓蔓的小胖手去了。      冰淇淋小姐做了两个蛋卷冰淇淋递过来,却是一个大一个小。蔓蔓指着陆建一手里的那个,嘟起了小嘴:“火箭哥哥,为什么你的冰淇淋比我的大?”      做冰淇淋的姐姐脸上升起两片红云。      “噢,那是因为蔓蔓是小人,所以吃小冰淇淋。”陆建一一脸严肃地解释。      蔓蔓垂涎地看着那个可望不可及的大号冰淇淋,皱起小包子脸:“刚才前面那个阿姨也是大人,为什么她的冰淇淋也没火箭哥哥的大?”      “我们拿的是特别赠卷,给的是大号冰淇淋。”陆建一低头继续解释,说罢回头朝冰淇淋姐姐笑笑。冰淇淋姐姐的脸红成了西红柿。      “那为什么我的冰淇淋不是大号……”蔓蔓继续皱着眉头勤学好问,“咦,姐姐,你的脸好红。你很热吗?”      冰淇淋姐姐的脸完全成了猪肝色,蔓蔓甚至怀疑下一刻她的脸会如装满了水的气球一样爆炸,然后血溅当场。蔓蔓噤声。好可怕。      幸好陆建一很适时地拉了她一把:“嗯,这里的冷气不足,我们到门口去吃。”      坐在电影院门侧的台阶上,冷气从门里嗖嗖地吹出来,虽然并不比冰淇淋店里更凉快,却也很惬意。      人心不足蛇吞象。蔓蔓虽然觊觎陆建一的大冰淇淋,结果却连自己的小冰淇淋也消耗不了,草莓色的奶油液体顺着指缝流下来,蔓蔓兀自嘟着小嘴发呆。      陆建一见蔓蔓发呆,抢过冰淇淋咬了一口:“都说你是小人,吃不完给我吃。”      蔓蔓回过神来,怒,张开短短的双臂扑过去抢回冰淇淋,万分的委屈:“谁说我吃不完?爸爸说我是大孩子了。”然后垂下脑袋去:“爸爸说,大孩子晚上不能再爬到爸爸床上去睡。”      “对啊,”陆建一掏出餐巾纸,仔细擦干净蔓蔓的小手:“蔓蔓很快就是大姑娘了。大姑娘晚上要自己一个人睡。”      蔓蔓瞪大了眼睛:“妈妈也是大姑娘,为什么以前妈妈可以和爸爸一起睡?”      咳咳。陆建一本是个沉着的孩子,生就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此刻的脸上却也出现了一丝裂痕:“蔓蔓是女儿,所以不可以。”      “那不是女儿就可以?那我可以和火箭哥哥一起睡吗?”      “好象不可以…..”陆建一说,无奈蔓蔓纯真又期待的目光眼巴巴地望过来,只好含糊其辞:“以后也许可以,等蔓蔓长大以后再告诉你。”      长大,长大是个什么概念?长多大算是够大?这个问题当时在蔓蔓小脑袋里萦绕了许久,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尤其是夜里,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时候,或者是黑暗中对面的柜子里好象有东西在动的时候,还有当月亮光照在地板上,投出一个恐怖的影子的时候。火箭哥哥,要是可以躲在他背后该多好。      所以那天,当蔓蔓掉了第一颗门牙之后,手心里握着血淋淋的牙齿,脸也没擦一把,一腔热血地跑去敲了陆建一家的大门:“火箭哥哥,看,我掉牙齿了,现在我可以和你一起睡了吧?”      唉,往事不堪回首。      这件事在大人嘴里被传为笑谈。所幸等蔓蔓终于长大以后,并没有众望所归地爱上陆建一,否则这脸恐怕要丢到孙子辈去了。      然而蔓蔓还是和陆建一上了同一所大学。和这样一个知你底细的人上同一所大学,无疑是件凶险的事。还好,蔓蔓上大一那年,陆建一已经毕业去了国外,蔓蔓和他在A大并没有交集,只是在开学第一天,陆建一正好放假回国还没走,就帮蔓蔓把行李搬上了三号女生宿舍楼,招来了不少高年级女生好奇的眼光。      同寝室的姑娘们自然羡慕她和陆建一青梅竹马,其实不然。想他骑竹马的时候,她还穿着尿片,是断然弄不到青梅的。而当她终于够到青梅的时候,他乃是高中带队参加奥赛的风云人物,早已是个初具规模的才俊。蔓蔓觉得,他们之间是很有些代沟的。      相反的,蔓蔓认为那些红的绿的眼光忒没有道理。作为一个对爱情很有追求的女性,她觉得爱情就是要一眼千年,四目相对,火星噼啪作响的那种。然而身边放着这么个发光体,难免让其他人都黯然失色,显然是大大减少了她对男人一见钟情的可能性。      因此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蔓蔓心目中只有陆建一一个人勉强称得上“还可以”,其他人一概是“很难看”。直到,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如一道流星划破夜空般闪亮地出现在她人生中。那个男人就叫¬——藤木直人。      又过了很长时间,才有另一个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她的心。那个人,叫秦越。    ☆、关于生命中的三个男人   蔓蔓生命中的三个男人,除了藤木直人和秦越,还有杨过。      彼时蔓蔓上高二,和藤木直人的初恋才刚偃旗息鼓,却又迷上了一个叫金庸的人,每每埋头躲在课桌底下看得一嗟三叹,废寝忘食。      那天语文课,语文老头正讲到他的最爱,纪念刘和珍君,看到最后一排的女同学低头偷偷抹眼泪,还以为这位同学为下劣凶残到这地步而洒悲愤之泪,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遂点名道:“林蔓安,你说说,你为什么恸哭?”      蔓蔓那天看的正是《神雕侠侣》,残疾人的爱情故事,多么可歌可泣,语文老头说的什么,全然没有听见,只好站起来答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      同学一阵哄笑。语文老头大怒,告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继而大怒,勒令家长来校教育,否则不还书。      书是同桌小妍的,不还就不还,不过蔓蔓正看到杨过同学中毒不肯独活,小龙女同学因此要跳崖,正是个生死未卜的关键时刻,就这么停下真比瘾君子断了毒品还难受。蔓蔓想了一下,老爸林教授是万万不能惊动的,若安只怕也指望不上,只有陆建一勉强可以冒充一下“家长”。      一个电话急召,陆建一来了。没想到班主任虽然正值更年期,那天却很和善,只说了几句,就把陆建一给放了出来。      蔓蔓下了体育课,正趴到教研室的窗台上想偷窥一下,后脑勺就挨了一下,是陆建一用书拍了拍她脑袋:“笨啊,上课偷看小说也就算了,竟然还会投入得哭鼻子。”      蔓蔓忙把书抢过来护在怀里:“没办法,我从小就这么感情丰富。你怎么跟老师说的?”      “我说咱爸出差,所以你哥哥我就来了。”      哦,蔓蔓放了心。      “但是可没下次了,”陆建一点点她的额头,“我说咱爸明天回来,所以不准在课上看了,你感情丰富就回家躲被窝里一个人偷偷看去。”      蔓蔓皱起了脸:“我也想。不过这几天晚上做完作业咱爸就督着我练钢琴。肖邦的练习曲,那叫一个难。”      蔓蔓有点为未来发愁,但书总算是圆满地要回来了。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圆满得出乎人的意料。      林教授在音乐学院教音乐理论,对蔓蔓的钢琴教学可谓一腔热血,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然而那天晚上,肖邦的练习曲竟然被忘记了,并且接下来一连五天都没想起来。      无他,晚上吃完了晚饭,陆建一抱了棋盘过来,说最近刚学围棋,要向林教授这个高手请教。      林教授大喜。他本是个围棋迷,在翠苑路就有些高处不胜寒,从来没什么对手,现在有年轻人来挑战,自然高兴。结果林教授高喊着后生可畏,和陆建一杀就杀到11点,还一连杀了五个晚上。      哈哈哈,蔓蔓乐翻了天,躲在自己被窝里从从容容地看完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故事,还从头又看一遍。      周末若安从A大学回来,正好蔓蔓掩卷长思,急于找个人交流交流。把自己摔在若安的床上,蔓蔓感慨:“若安,你说说,杨过苦苦等了十六年,为什么不跟别人打听打听南海神尼住哪里?”      “因为他笨呗。”若安在灯下看书,头都懒得抬一抬。      “那小龙女呢?在断肠崖底住了十六年,她就不能让她的蜜蜂传个信什么的?”      “因为她也笨呗。”若安还是没抬头。      好吧,蔓蔓想,说神雕没有共同语言,说说别的。      “你说火箭是怎么回事?从A大骑车回家,要一个小时,他天天来回瞎折腾,难道A大就找不到人下棋了?”      这下若安终于抬起了头,甚至还转过了身子,默默瞟了她一眼:“因为他笨呗。”      说完若安顿了顿,“噗”地笑了:“不过最笨就是你。”      好吧好吧,蔓蔓怒,天底下所有人都笨。都大一下学期了,林若安的高考综合症还没好,再不好就直接转更年期综合症了。她决定不和她一般见识。      本来事情就这样圆满地解决了,不想又引发了另一桩案子。      同桌小妍,自从那天在走廊里见到蔓蔓的“哥哥”,就相思成冢起来。本来蔓蔓不想管的,无奈小妍最终拿《笑傲江湖》相要挟,蔓蔓就很没气节地屈从了。      正好时逢愚人节,蔓蔓建议给陆建一写封情书,约他见一面,如果相见甚欢,那最好,如果不欢,就说这不过是个愚人节的玩笑。进可攻,退可守,蔓蔓觉得这个计划滴水不漏。      蔓蔓想了一天,起草了这封信,自以为词藻华丽,又情真意切。最后署个假名吧,第一个想到的是玛丽莲梦露。好香艳,她偷偷窃笑。只是玛丽莲只写了一个“M”,想不起来后面怎么拼。      “M”,神秘的女人,也不错。      信寄出去了。于是她和小妍坐了一小时的公共汽车,在指定时间到A大的陶行知像下面等。      然而,然而……      先是站着,再是坐着,最后躺着,姿势换了十七八种,时间过了两个多小时,饿得蔓蔓眼冒金星,陆建一没有出现。      蔓蔓很不爽。饿死事小,失信事大,既然答应了小妍,她就不信凭她林蔓安的才情,搞不定一个陆建一!她决定要再写情书,并且一天一封,一天换一种香喷喷的花信纸,一天一首席慕容,直到攻陷陆建一这座碉堡为止。      所以每天下午放学前,高二一班的同学们都能看到林蔓安在课桌上伏案疾书的身影,今天是“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荷,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明天是“我的爱,我们前世曾经是什么”,后天是“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我从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诗虽然不长,但要伪装字迹,蔓蔓还是颇花了一番功夫。      抄到第十天上,抄的是“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黯淡,只要太阳愿意”,陆建一回信了。      她和小妍两个人一同挤在昏黄的路灯下,小心翼翼地拆信,满心满眼都是颤巍巍的期盼。      信还不短,却是女子娟秀的字迹:      “亲爱的M小姐:      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陆建一的女朋友,和陆建一在同一所大学念书。你的信我们收到了,我们都很感动……”      蔓蔓看不下去了。我们,她说我们。苍天在上,辛辛苦苦写给陆建一的信,要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感动做什么?      小妍的心碎成了玻璃渣子,愤然要撕掉那张信纸。      “等等!”蔓蔓喝止。再看看,再仔细看看,这个字迹相当眼熟。蔓蔓从心底恨恨地狞笑:“陆建一,算你狠。”       ☆、关于真相   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那天若安正在图书馆查资料,背后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正对上陆建一那对深邃的眼睛。      陆建一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巧了,问你件事。”      “什么?”      “上回在你家吃的蛋糕哪儿买的?”      “哪天?哪种?”蔓蔓是个蛋糕痴,他们家吃过的蛋糕多了去了。      陆建一说:“就是蔓蔓吃了三块,被我抢了一块,老大不高兴那个。”      “哦~~那个提拉米苏。”若安心下了然,“在解放路上,有点远。我给你画个图。”      “好啊。”陆建一说,只是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可惜身上没有纸笔。      若安找了枝笔,正想要再找张纸,就听见陆建一说:“有了,还好还没扔掉。”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粉红色信封,嚓嚓几下扯开,把一张粉红信笺的背面铺在若安面前。      若安约略画了个地图,正要递回去,忽然觉得这粉红的信笺颇为蹊跷,便翻过来看了看。      “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黯淡,只要太阳愿意。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只要爱情愿意……”      若安笑了:“哟,陆建一,这不是谁写给你的情书吗?”      “哦,是吧。”陆建一答得漫不经心。      若安挑高了眉毛:“你难道都不看?”      “粉红的,有什么可看的?”陆建一低头研究地图,漫漫应道,“反正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若安欲言又止,只是脸上分明写的是“不敢苟同”。      陆建一抬眼看看她:“也不是都不看。象今天,如果一时找不到草稿纸,要废物利用一下,难免就看到了,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若安抚额叹了口气。      陆建一这才正色说:“有时候是认识的女生写的,多尴尬,还是当作没收到过更好。”      “那这封呢?”若安扬扬手里的粉红信笺,“这封已经看了,成还是不成,你总该给个话吧?”      陆建一把皱巴巴的信封递了过去,默默地笑笑:“你怜香惜玉,你帮我回吧。”      若安愕然:“我回?写什么?”      陆建一已经扭头打算走人,边走边回头说:“就说我有喜欢的人,叫那谁早点死心。”      所以才有了那个她,那个与陆建一一起被席慕容感动的不相干的女人。      只是蔓蔓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陆建一和若安搞了地下情,而她竟然不知道,这怎不叫人神共愤。所以等她风风火火地赶到A 大,敲响陆建一宿舍门的时候,兀自气鼓鼓的象一条充了气的鱼。      开门的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叛逆青年,竹竿一样的身材,顶着长发象一根拖把。拖把男看见蔓蔓,怔了一怔:“你不是照片上那个胖丫头吗?不过现在没那么胖了。”说罢对着走廊大声喊:“陆建一,你家胖丫头来了!”      陆建一不知从哪个房间钻出来,麦色的皮肤泛着微红,双眼忽的闪了闪:“蔓蔓?你怎么来了?”      把蔓蔓让进屋,拖把男很适时地甩了甩头发,反叛地走了。蔓蔓找了张硬板凳坐下,摆出审犯人的派头,气势汹汹地递上那封回信:“陆建一,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陆建一端详了半天那张信纸,眉头一皱:“怎么会在你这里?”      “对,没错。” 目露凶光,蔓蔓抛出了震撼人心的一句话,“情书都是我写的。”      陆建一那从来都波澜不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不,是惊慌。蔓蔓得意地想,随即说:“不过,我是替我同桌小妍写的。”      陆建一轻轻“哦”了一声,突然也坐下来,开始哗哗地翻桌上的报纸,长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了一片阴影,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最近没小说看了?怎么想起来给我做媒?怎么样,长得漂不漂亮?”      唉?蔓蔓有些意外。原来漂亮就可以吗?她还以为火箭是座攻不破的碉堡,原来他关心的不过是漂不漂亮。一阵挫败感爬上心头,她嘀咕:“……应该算漂亮吧。”      陆建一抬了抬眼,默默地笑了笑:“算了吧,你的同学,那么幼齿,谁会有兴趣?”      这下蔓蔓觉得连带受到了侮辱,愤愤说:“那叫青春逼人好不好?男人不都喜欢年轻的吗?”      “不是吧。”陆建一继续低头翻报纸,嘴角的笑意却加深了几许,“我就喜欢三十五岁,头发盘得高高的,穿紧身职业装的成熟女性。”      切,什么恶俗趣味。蔓蔓在心里不屑,伸出一掌,拍在哗哗作响的报纸上:“来来,快交代,你跟我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建一放下手里的报纸,抬眼望她:“你没先去找若安问问?直接就杀到我这儿来了?”      蔓蔓坚定地点头。先找谁还不是一样?只要不给串供的机会就好。      “那么,”陆建一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很生气,是因为我和若安在一起了,而不是因为若安和我在一起了?”      什么嘛!蔓蔓又皱起了脸:“你和若安,若安和你,这哪里有什么不一样?火箭你一定是想把我绕晕了就忘了生气!”      火箭探过身来,仿佛凝神想了想,然后望着她笑了。有时候连蔓蔓都觉得,他笑起来弯弯的嘴角,样子很好看。他伸手缓缓轻拍了几下她的头:“别生气了。天都黑了,小朋友该回家了。我送你回去。”      他说罢拿过外衣朝门外走。蔓蔓跟在后面很无奈:“喂,等等,我不要走,你先说嘛!”      “说什么?”      “说你跟若安怎么了?”      “我跟若安怎么了。”      “你倒是说啊?”      “我不是已经按要求说了吗?”      “你你你!”      蔓蔓很想踢他两脚,只是他个子高腿长走得太快,蔓蔓追上他已属不易,哪里腾得出脚来做彪悍状。      春天的夜风徐徐的,覆在脸上如水一般凉。蔓蔓坐在夜班公共汽车靠窗的座位上,抱紧了双肩打了个喷嚏。      火箭捅了捅她:“跟你换个座位?”      蔓蔓别过脸望向窗外不理他,他于是站起身来关上了窗。      侧脸看了看蔓蔓因为生气而皱在一起的包子脸,火箭“嘿嘿”地轻笑了几声。近来火箭愈发恶劣了,每每她生气,他就觉得很有趣,好象怎么看也看不够。      “肚子饿了吧?”黑暗中火箭不知从哪里变出个纸盒子来,稳稳地放在她的手掌心里。      一块提拉米苏蛋糕胖嘟嘟地立在盒子的中央,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显得格外诱人。蔓蔓拿起来咬了一口,甜甜的又带一丝咖啡的苦味,正是她喜欢的味道。      “火箭,”虽然下了决心要将生气进行到底,蔓蔓还是忍不住闷闷地开了口,“如果你做了我姐夫,我是不是就可以对你予取予求了?小姨子都有这待遇吧。”      陆建一点了点她的脑袋:“想什么呢?你现在难道不是对我予取予求?”      “啊!”蔓蔓不满地叫,忙不迭揉了揉额角,揉得额角一头的奶油。      火箭却“哧”地一声笑了,塞过来一张纸巾:“二师兄,你这么爱吃甜食,当心以后胖得嫁不出去。”      “二师兄?二师兄是谁?”蔓蔓胡乱擦擦额头的奶油,不得要领。      火箭夺过她的纸巾,轻轻抚上她的额头,笑了一个奸计得逞:“天天看小说,也不知道看点有营养的。四大名著不看?沙僧的二师兄,天蓬大元帅是也。”      哦,原来拐弯抹角又挨骂了。蔓蔓不忿,觉得有必要挽回面子:“切,追我的人多了去了,天晴的时候从高二一班门口排到操场上也排不完,下雨天也至少要排到楼梯口。再不济,再不济我嫁给张旭峰总可以吧。”      额头上正在擦头发的手顿了顿:“张旭峰是谁?”      “就是那个天天放学到自行车棚等我的男生。”      额头的手忽地化掌为钩,重重敲在脑袋上:“考上大学前不能谈恋爱,听到没?”      蔓蔓“嗷”地又捂住了额角,怒道:“我脑袋象木鱼吗?为什么老敲我?我知道,你和爸爸和若安就是压在我身上的三座大山,不把我变成三十五岁盘头发穿紧身职业装的职业老处女不肯罢休!”      火箭弯弯的嘴角笑了,黑黑的眸子里月色照得闪亮。      汽车在路上蜿蜒了一下,爬到一个小坡的顶端,底下的夜色点缀着万家灯火瞬间铺陈开来。      “蔓蔓。”火箭的声音在静静的夜里伴着汽车马达的嗡嗡声说。      “嗯?”蔓蔓啃着蛋糕答道。      “若安不过帮我回了封信。早知道是你搞鬼,就不让她回了。”      哦。蔓蔓想,原来如此。本来她也不大信,还是忍不住甩了他一个白眼。      火箭讨好地拍她的头:“我保证,我要有女朋友,你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嗯,这还差不多。蔓蔓低头啃蛋糕。      “还有……”      “嗯?”      “这可是第一个告诉你,再过几个月,等毕了业,我就要去美国留学了。”      米国?蔓蔓愣愣地抬起头,嘴里还塞了一口蛋糕,苦中带甜的味道弥漫到舌根。米国该是个好地方吧?她不禁想了想,咀嚼着蛋糕口齿不清地说:“留学,嗯,多远大的志向。我这个名誉妹子也与有荣焉啊……”      火箭在黑暗里微微笑了笑,静默着没有再说话。    ☆、关于裹脚布   与有荣焉,话虽然这么讲,但人生注定不会让你这么痛快地荣誉。      火箭要走了,这个念头象一只阴魂不散的绿头大苍蝇,时不时地在蔓蔓头顶嗡嗡地盘旋。      上课的时候她想,以后数学题不会,谁教她啊?      骑车回家路上她想,以后自行车坏了,谁来替她修啊?      吃饭的时候她想,以后嘴馋的时候,敲谁的竹杠啊?      睡觉的时候她想,要是若安真跟火箭搞地下情就好了,说不定这下就可以拴住他。要不然给若安灌点蒙汗药绑到火箭床上去?      她立刻摇头。林蔓安,你是个自私的魔鬼。      然而,为什么吃饭睡觉总觉得不安稳,好象空气中总有那么点悬而未决的味道?难道这种感觉就叫舍不得?      不管舍得舍不得,时间如春天暴涨的河水一般,哗啦啦地流得飞快。樱花似乎还没飘了几天,转眼就到了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季节。      学期快结束了。那天是A校篮球联赛的冠亚军决赛,对于计算机系篮球队队长的陆建一来说,自然是A校赛场上的最后一搏。      那天蔓蔓尤其伤春悲秋,想到“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又想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鼻子酸了几酸,决定拉着小妍坐一小时的公共汽车去凑热闹。      篮球馆里人声鼎沸。蔓蔓站在看台的一角,远远地看到若安坐在另一边的角落里,身边坐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女生,应该是那个叫许诺的女孩吧。另一边坐了一个戴眼镜斯斯文文的男生,又不知是谁。      若安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过来。也是,中间隔着好几层人群,他们边上又没有空余的座位。蔓蔓于是拉着小妍,随便找了两个座位坐下。      比赛打得颇为热烈,比分如犬牙差互,交错上升,为两队呐喊助威的声浪此起彼伏。      本来很圆满的,只是蔓蔓和小妍的身后坐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讨论了半个小时哪个名牌服装店打折的状况,不胜其烦。这倒也罢了,只是其中一只麻雀忽然说:“三分!又是陆建一,好帅!”      另一只麻雀却好象很不满:“哎哎,你注意形象。陆建一可是我们可薇的。”      小妍哀怨地捅了捅蔓蔓的胳膊,蔓蔓忍不住回了回头。众麻雀当中坐了一个漂亮女孩,长长的卷发,白白的皮肤,此刻正作娇羞状,想必是那个叫可薇的。      “你们少瞎说啦。”可薇忸怩,嘴里说不是,脸上分明说是,非常是。蔓蔓一阵冷汗。篮球打得热火朝天,篮球馆怎么这么冷,害得她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麻雀还不依不饶:“算了吧,那天我还看到你们在二食堂一起排队,你就排在他后面,还有说有笑的。”      可薇略略低下头:“那只是碰巧而已。”      “唉~~!”众麻雀都表示不信,其中一只说:“可薇,你是不是怕我们要敲他一顿饭才不认啊?”      “是啊是啊!”另一只连忙补充:“他都快毕业了,你不是想就这么让他混过去吧?”      “说什么啊,我跟他真的只是一般认识。”可薇拧着手辩解,然后声音突然低了若干分贝,“再说,人家要毕业了,忙得很,哪有时间请吃饭啊?”      麻雀们群情激愤了,蔓蔓却出离愤怒了,再回头看看可薇,那温柔贤淑中带着娇羞可爱的样子,分明是偶像剧里无恶不作的女二号形象,火箭再不济,也不至于这么没品味吧?更何况,他喜欢的是三十五岁性感女人那类型。更何况,他就要出国了。更何况,他说他没女朋友,有也会第一个告诉她。她断定这是个假冒伪劣产品,假冒得如此山寨,怎不叫人神共愤?      不行不行,传绯闻也轮不到让她传。      此时哨声一响,比赛进行到了最后两秒钟,计算机队落后两分,对方犯规,陆建一罚球。一罚中第,观众席上发出一阵欢欣鼓舞的呐喊声。      陆建一第二次站到罚球线上时,凝神望着对面上方的篮筐,眼角的余光看见蔓蔓坐在观众席上。她一来他就看见了,先是东张西望一脸的兴奋,后来不知为什么鼓起了嘴换了一脸郁结。此刻她正屏着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观众席上安静下来,他运了两下球,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清晰可闻。双掌托着球,瞄准。就在球出手的那一瞬间,蔓蔓从看台上站了起来,双手合拢作小喇叭状,清脆的声音努力大声喊:“姐夫!加油!”      他的手不由颤了颤。姐夫,她竟然叫他姐夫。      后来拖把男说,那天他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      后来他当然敲了蔓蔓的脑袋:“我们计算机系的篮球霸业都毁在你手里。”      蔓蔓捂着脑袋吐了吐舌头,腆着脸说:“不怪我,怪你心理素质太差。”      见她一边耍赖一边讨好的样子,他没辙。对着她生气,从来超不过三分钟。      后来有好事者以“这是哪家的好妹妹”为题,把蔓蔓的照片贴上了A大的BBS,还一举被推上了首页。说起来这是蔓蔓的照片第一次登上A大BBS的首页,当时她还是个梳着马尾辫不谙世事的高中女生。等到她的照片再一次被推上BBS的首页时,她已经是A大经济系一年级的学生,而那次却与秦越有关。      再后来,秦越对蔓蔓说,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那天篮球馆的看台上,乌黑油亮的马尾辫,大眼睛神采飞扬。能让陆建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女生,他记得清清楚楚。虽然秦越坚持说他那天就在场上,还是计算机系的明星前锋,耀眼得很,蔓蔓却一点也不记得。她记得火箭一手运球一手指挥若定的样子,她甚至记得拖把男的长发满场飞舞的样子,就是不记得秦越。距离真是种奇妙的东西,有时候那么近,偏偏又那么远。      那个时候,在蔓蔓十七岁的人生里,还没有秦越这个人。那个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轻轻的,雨是柔柔的。唯一让她苦恼的,是做数学题的时间太长,而看小说的时间太短。火箭要走了,在她心里激起些许的涟漪,不过太阳还是会东升西落的,杨过还是要爱上小龙女的,世界是什么也不会改变的。      火箭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气象预报说有台风和暴雨,蔓蔓躺在床上暗暗高兴了一晚,可惜一睁眼,台风已经去了舟山群岛,窗外一片风和日丽。      跟着送行的队伍,蔓蔓一言不发地送到楼下,又一言不发地送到小区门口,跟上车送到机场,又跟在后面送到安检口,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火箭越过众人走过来拍了拍她的头,眼含浅笑地说了声“再见”。      她也想说再见,但眼圈却不期然地红了,只好直接把手里的一个鞋盒子塞在火箭的怀里。      “这是什么?”火箭打开鞋盒,顿时石化。鞋盒里躺着一堆毛茸茸的银灰色,一时分辨不出形状。      鞋盒子是蔓蔓在临出门前一秒钟匆匆从床底下找出来的。她抽了抽鼻子,解释说:“这是我给藤木直人织的,不过我觉得你现在更需要。”      “哇,”火箭抓起那银灰色的一长条,由衷地赞叹:“看不出我们蔓蔓还会织毛线裹脚布……”      话还没说完,一个温热的小脑袋已经撞进了他怀里,在他的胸口上微微颤了几下。      火箭轻轻揽过她的肩头,默默地笑了:“哭什么,我又不是去打仗。”      “嗯……”胸口的小脑袋呜咽了一声。      “记得好好喂我的热带鱼。”      “嗯……”小脑袋点点头。      “要是喂死了我找你算账。”      “嗯…..”      “记得要好好学习,别老看小说。”      “嗯……”      “要考上大学,考不上我回来敲你脑袋。”      “嗯……”      “等我回来蔓蔓就是大学生了。”      “嗯……”      “你鼻涕都流到我胸口上了。”      “嗯……”      “有什么好哭的,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嗯……嗯……要记得围围巾……”      “这么长,叫我怎么围?”      “不管,我给你织的,就得围。”      “你是给那个什么藤木直条织的。”      “直人!是藤木直人!”      “好好,藤木直人。”      “记得围,加州的夏天可冷了。”      “一点也不冷。”      “就是冷,旧金山的夏天就冷。”      “好好,就是冷。”      陆建一轻拍蔓蔓的脑袋,她的头还埋在他胸前不肯出来,油亮亮的马尾辫一颤一颤的。加州的夏天也许真的会冷,没有她的地方也许都会冷。      不过有这条裹脚布就好多了。    ☆、关于咖啡的味道   米国委实是个神奇的地方。陆建一在米国读了两年书,拿了个硕士学位,就回了国。后来秦越也去了米国。再后来,一晃眼五年过去,蔓蔓大学毕业那年,连蔓蔓也去了美国。      蔓蔓刚到米国一个月,就发现若干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必胜客是垃圾食品,百威是垃圾啤酒,住在她们那个区的都是垃圾白人,信箱里堆得满满的永远是垃圾邮件。U大迎新晚会上躲在阴影处伺机而动的,叫北美猥琐男。回国闪电娶老婆的,叫北美搬运工。搬了不止一个还屡败屡搬的,叫运输大队长。      当然,对米国如此深刻的认识,自然不是蔓蔓一个月内可以获得的,大部分来自于顾艾琳的言传身教。她自己的体会是,教学楼离公寓的距离,校车十分钟。公寓离美国超市的距离,走路10分钟。公寓离芝加哥的距离,开车两小时。公寓离打酱油的距离,约等于公寓离芝加哥的距离。方圆五里之内是校区,方圆五里之外,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之外,据说是一望无际的小麦地。      距离是个相对的东西。A大离芝加哥的距离,开车约等于两个小时。对于现阶段没有车的她来说,又约等于天涯海角。      蔓蔓和艾琳同租的是一套两室一厅,蟑螂横行的公寓,对门是黑人单亲妈妈,楼下是老墨一家六口。顾艾琳并不是初来美国。她先前在纽约州布法罗市的一所大学念了一年,现在转来U大,为U大更好的排名和更好找工作的专业。蔓蔓颇佩服这样的女生,坚强,独立,目标明确,经得起折腾,还----诲人不倦。      比如当她上网看小说的时候,她会在她身后轻轻飘过,淡定地说:“看那个有什么用,还不如去迎新舞会,找个实用的男朋友。再不成去教会也行,总有要人帮忙的时候。”      男朋友何为实用,蔓蔓还不大了然,教会朋友的实用,她倒深有体会。她刚到U大的那几天,就有两个不相识的女学长来嘘寒问暖,还送了一大堆锅碗瓢盆。蔓蔓深为感动,想不到米国这个人剥削人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人间温暖。艾琳后来告诉她,她们是教会的人。      教会的活动,蔓蔓经不住女学长的再三规劝,也去了几次,无非是念念圣经,唱唱圣歌,原本倒是没什么,只是不知为什么,蔓蔓总觉得那圣歌十分的催眠,每每同一首歌唱到第五遍上,她的眼皮就要开始打架,起先几次还可以不动生色地说“倒时差”,到了后来,她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一腔热忱地唱着,她就歪在椅背上作半休眠状,显得她心灵忒也空虚了。幸好艾琳总是处乱不惊地唱,唱多少遍都不含糊,总算是代表她们两个虔诚了一把。      唱完圣歌,女学长照例要来问她有没有被感动,艾琳照例说得出感想,蔓蔓照例支支吾吾不知所云。女学长照例好脾气地说:“没关系,下一次也许你就感动了。”      蔓蔓很气馁。女学长不着急,她却着急。想她是个连电影里演鬼子进村都会哭的人,怎么关键时刻就是感动不了呢?白白辜负了女学长的一片殷切期望。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艾琳:“你唱圣歌的时候,真的感动?”      艾琳微微一笑,答得镇定自若:“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感动的。”      所以结果是,艾琳继续参加教会活动,蔓蔓怕不感动,只好躲着不去。      没想到才躲了两次,女学长们就找上门来,先是关心了一下她的生活,然后就深入浅出地讲起主如何如何来。蔓蔓抱着一杯热茶,不论她们讲什么,只管频频点头。头正点得要神志不清的时候,女学长说:“林蔓安,这个周六在芝加哥有个讲习,是专门从华盛顿特区请来的张萍,你一定要来,到时候我们开车来接你。”      张萍是谁蔓蔓不知道,既然是千里迢迢从华盛顿请来的,必定是个人物,更何况女学长说她一定要去,更何况要去的是芝加哥。蔓蔓于是郑重地点了头。      所谓讲习,原来是张萍女士讲她初来米国怎么被主感动的历史。张萍女士讲得情真意切,还有好几次声音哽咽,泫然欲泣。不是不感动人,只是对在马列主义无神论熏陶下长大的蔓蔓来说,实在有些超现实。于是蔓蔓听着听着,不禁有些神志模糊起来。为了赶上九点开始的讲习,她清晨五点就被艾琳从床上掀了起来,能撑到十点半,已经是相当不易了。      等到张萍下台,牧师上台,用他那一贯如清风般和煦的声音说:“感谢张萍女士和我们分享她的体会,现在让我们大家一起来唱《主啊我赞美你》。”      蔓蔓猛地惊醒过来,动作大了点,引得坐在左右的艾琳和女学长都侧目望过来。蔓蔓不好意思地点头说:“我去下洗手间。”      其实她急需的不是上洗手间,而是一杯咖啡。她记得来的时候见到转角有家星巴克,就循着记忆找了过去。      星期六的早上,喝咖啡的人很多,小小的一家星巴克,买咖啡的人排了好几列。头顶的菜单让人眼花撩乱,密密麻麻排满了蝌蚪字。蔓蔓没研究出个所以然,只好要了一杯一般的咖啡。      蔓蔓对咖啡的偏爱,火箭曾经不大赞同。他说,咖啡的味道,无非是苦中带甜,或甜中带苦。蔓蔓就一腔热血地说,有时候苦些,有时候甜些,正如爱情。火箭的表情变得很挣扎,好象酸倒了一排牙。      到米国后第一杯咖啡,蔓蔓小心翼翼地捧着挤出了门口,才喝了一口。      啊,烫,还苦。      艾琳说,中国的星巴克卖的完全是糖浆水,今天一比较,她说得很有理。蔓蔓刚才“啊”那一声,差点把到米国后的那一口处女咖啡吐了出来。      就在她将吐未吐抬眼的那一刹那,她透过星巴克的玻璃大门,看见了他。      穿着白T-Shirt,牛仔裤,还是学生的模样,只是比以前略略清瘦些。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咖啡,好象说了句谢谢,灿然的一笑,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肩头,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原来他和记忆里的一样,还是那个唇红齿白的年轻人,笑得明朗自然,又光彩夺目。下巴上的那个小坑还在,常常用右手食指敲击桌面的习惯也一样,笑起来只有左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一切的一切,都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时间可以在有些人身上划上深深的印记,在另一些人身上,却又象飘过的云,吹过的风,来去都没有踪影。      奇怪的是,刚才在里面来回转了几个身,竟然没看见他,现在出来了,随便那么一抬眼,倒看见了。      既然偶遇,当然要进去打个招呼,只是蔓蔓此刻的双脚怎么好象不存在了,只有眼睛还知道怔仲地追随他的身影。他直接推门而出,就正好正面遇到。      “蔓蔓!”秦越愣了一秒钟,然后惊呼。      蔓蔓还怔仲地不知如何是好。刚才那一口咖啡,喝得舌尖发烫,苦味还在嘴里弥漫。      这时候有人从后面推门出来,玻璃门差一点撞到蔓蔓身上。秦越护着她的双肩往边上让了让,然后放开她,笑了笑说:“你怎么在这里?”      这说来话长。怎么用最简练的语言把过去两年一一说清楚?蔓蔓觉得脑袋混沌地模糊不清,只是怔怔地凝视对面的人。      秦越却避开她的目光,暗暗垂下了眼睑:“对不起,没能去机场接你,最近实在太忙。”      蔓蔓轻轻“哦”了一声。原来她写的电子邮件,他是收到了,只是因为太忙。      她的失望他一定看到了,眼里闪过几分黯淡的挣扎,轻轻拉过她没握咖啡杯的那只手,低低喊了一声:“蔓蔓……”      蔓蔓怔怔地等他说话,默默不语。秦越还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这样面对面站了一分钟,街边停着的一辆白色克罗拉忽然响了两声喇叭,一个头从后座窗口探出来:“Steven,快走了,要迟到了。”      原来什么都没变,名字却变了。Steven,这是他到米国之后才取的吧。      秦越象是被吓了一跳,有几分慌乱地放开蔓蔓的手,抱歉地笑笑:“我得走了。我给你写电子邮件。”      蔓蔓又“哦”了一声。秦越跳上车,从车窗里伸出手,朝她摆了摆。白色克罗拉轰鸣了一声,绝尘而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克罗拉消失在下一个拐角的时候,蔓蔓还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一阵风平地卷过来。风城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一阵风来得毫无征兆,吹乱了头发,吹凉了咖啡,吹得她在夏天的阳光底下打了个寒颤。      想离他近一点,说不定在哪个拐角处就能遇到,因此哪怕是近一点点都好。上帝果然对她不薄。偶遇原来只是个奢望,现在竟然成了现实。      但是,好象有哪里不对。蔓蔓怔怔抬起手,喝了一口咖啡。啊,苦。想起来了,原来是咖啡忘了加糖。      但是,好象还是有哪里不对。对了,是忘了告诉他给他带了牛肉干,忘了问他搬家去了哪里,现在电话号码多少,为什么后来不上QQ了,为什么后来她写了几百封电子邮件,他从来不回。对了,是刚才根本忘了说话。      还好,他说他会给她写电子邮件。       ☆、关于人生何处不相逢   电子邮件这个东西,有时候叫人惶恐。打电话是有互动的,即使是写信,至少有个实体,还有个投递的过程。写电子邮件不同,只轻轻的一按,就好象把要说的话送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不知道投到了哪里,而你能做的,只有等待。      自打从芝加哥回来,顾艾琳发现蔓蔓在电脑前呆的时间显然变长了。有时候她看她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就打趣她说:“蔓蔓,你是在做实验是不是?试验到底在电脑前坐多久,才会变成化石?”      蔓蔓只是好脾气地笑。近来她的心情不错,等待虽然枯燥,总归还是有希望。      其实艾琳自己也常在电脑前一坐几小时。艾琳在一个叫Match.com 的地方放了几张自己的玉照,如果她在电脑前坐着不动,通常是为先约会帅哥A好还是帅哥B好举棋不定。她们所住的楼下,经常会有不同肤色的帅哥出现,有时还开很拉风的跑车。      后来有一天,艾琳看完她的电子邮件,突然兴致高涨起来,过来把蔓蔓从椅子上拖起来,说:“我看你再坐下去该长褥疮了。走走,我带你去旅游。”      那周恰逢米国的劳动节,是个长周末,算是夏天最后的疯狂。由路人甲师兄驾车,艾琳和蔓蔓一起去了布法罗附近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同行的还有路人甲师兄的室友。蔓蔓照例没记住那人的名字,只好嘴上叫“喂”,心里暗暗叫“路人乙”。      和路人甲师兄的沉默寡言不同,路人乙师兄爱笑爱闹,长得也算一表人才,而且说话诙谐幽默。记得路上一行人停在一家麦当劳吃饭,饭毕,要重新上路,只是才走到门口,蔓蔓愣住了。她回头望时,正好看到服务员在清理她留下的餐盘,并轻蔑地朝她看。      糟糕,忘了在米国,麦当劳是要自力更生,自己倒掉垃圾的。没想到来米国一个月不到,就成功地给国人丢脸了。望着服务员那鄙夷的神色,蔓蔓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就此溜走好,还是冲过去夺下餐盘好。      蔓蔓正在进退维谷,路人乙师兄走过来替她把身后的门打开,朗声一笑,毫不掩饰地大声说:“Let’s go. Don’t worry. We Japanese don’t care.”      后来路人乙师兄成了蔓蔓在米国的好友之一。若干年后当蔓蔓终于要离开米国时,和几个相熟的朋友喝了一场,其中就有路人乙师兄。蔓蔓那天有些伤感,喝了几杯,就问路人乙师兄,人都说米国男女比例失调,想她林蔓安也算貌端体健,又不是长得歪瓜裂枣,怎么这么不招人待见,在米国多年,竟然没人追?      路人乙师兄呵呵地笑:“你不知道,我们背后都叫你农夫山泉----就是纯净水一瓶,捡块石头能在你眼睛里打水漂。”      大概是有点喝高了,蔓蔓凝神想了想,一时没体会出这话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      不等蔓蔓会意,路人乙师兄接着说:“不是你歪瓜裂枣,是你太耀眼,你象是天上坠落的一颗星星,砸得大家有点不知所措。”      蔓蔓“噗”的笑了:“坠落的星星算什么,我还七仙女呢。”酒精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连路人乙师兄这个标准理科生也搞起文艺来了。      路人乙师兄一仰脖喝净杯里的葡萄酒,有几分认真地说:“对,你就是七仙女。只是你这个七仙女,把爱人留在了天上,一看就是心有所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想的是房子,票子,妻子,孩子,伤心伤肺地恋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谈不起。”      蔓蔓不禁感慨万千起来。瞧瞧人家,感情上的事也那么理智,该爱谁不该爱谁,分得清清楚楚。不象她自己,心之所属就好象龙卷风一样,往哪里刮根本不由她自己控制,该感动的时候不感动,不该感动的时候,偏偏乱感动。      不过在蔓蔓刚到米国的那个夏天的最后一个周末,她以为自己的心之所属,就好象地球绕着太阳转一样,只可能有坚定不移的那一个方向。      那个周末,大瀑布的气势很磅礴,江水如万马奔腾,滔滔不绝。最令人震撼的旅游项目,是坐一艘叫“Maid of the Mist”的小船在瀑布底下近距离地穿过。离瀑布最近的地方,耳朵里只有隆隆的轰鸣声,水从头顶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颇有九死一生的感觉。      艾琳在布法罗住过一年,熟门熟路地指点江山:“其实美国这边的景色,远不如对岸加拿大那边的好。这样的景色,要有点距离才看得清楚。”      “哇!”路人乙师兄由衷地赞叹:“什么飞流直下三千尺,什么疑是银河落九天,和这个相比,那些都只能算男厕所里风景。”      “知道吗?大瀑布,是最多人结婚和最多人自杀的地方。”艾琳则默默抬起头,仰视那水雾的来源,淡淡笑着说:“人就是那么笨,这叫死了都要爱。”      按惯例,在上船之前,每个人要在一张印着大瀑布照片的大布景牌子前留影。不管你喜不喜欢,你的照片都会被悬挂在一个小亭子的外面,等你坐完了船决定,是否要将照片买下。      大瀑布其实是个奇怪的地方。如果某个外星人从天而降,一定会以为这里是印度,因为放眼望去,十个里倒有九个会是棕色皮肤的印度游客。所以当蔓蔓站在那个亭子外面找自己的照片时,本能地在一片棕色皮肤的海洋里,寻找塌鼻子黄皮肤的中国脸。      中国人的脸,她找到了一张。在挂照片的大木板的最上方,她看到了秦越的脸,还是那么阳光无限地微笑着,只有左边脸颊有浅浅的酒窝。他的手搭在边上一个女生的肩上,头和头之间,呈亲密的45度角。      在没看清那女生的脸之前,蔓蔓赶紧转过了身。      上帝果然待她不薄。什么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她竟然在大瀑布这么不着边际的地方和他的照片相逢了,不能不算个奇迹。      那个女生应该不算什么。他的手只不过搭在她的肩上而已,他们的头只不过靠得紧了一点而已,他们的神态不过亲密了一点而已。在米国这个民风开化的国度里,实属稀松平常吧。      只是她忽然想到过去的两年,那些个为挣申请费而辛勤打工的周末,还有QQ上那个再也不亮的人头,还有很多很多个因为等电子邮件而不能成眠的晚上,还有抱着GRE参考书在桌前醒来的清晨。想到这些,胸口就好象有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即使最后一年里,她没有收到过他的只字片语,即使后来他们根本断了联系,但他那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也许是家里不同意,也许是真的很忙,也许有很多种也许的可能性,没有什么不能被原谅或被改变的。      直到后来的后来,蔓蔓方才明白,他们之中又没有高干子弟,也不曾有人得什么绝症,根本连小言狗血的资格都不具备。他们之间,有的不过是平凡人的平凡爱情,有着平凡的分分合合,平凡的缘起缘灭。    ☆、关于秦越   猪毛自觉得这一生英明决断,没做过几件让他后悔的事,唯独那一件令他郁结----蔓蔓和秦越,是因为他才认识的。      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候陆建一还在美国,他那年大三,而蔓蔓不过是个刚进大学的小丫头,想起来恍若隔世。      自从他追随着老大陆建一的脚步进入A大计算机系之后,和秦越一直是有汤一起喝,有课一起逃的好友。那年初夏的一天,某个法律系的人过来一吼:“今天苏源家轰趴,人越多越好!”他自然叫上了秦越,提着啤酒一起去赴约。      苏源和林若安是法律系同级的同学,猪毛和他不过点头之交,平时见他斯斯文文的不怎么说话,没想到他是个富家公子。他家竟然是座独立洋房,有花园,有游泳池,客厅大得象饭店的大堂。      轰趴上,他见到了蔓蔓。那天人很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只有蔓蔓一个人,一直坐在钢琴前,投入地弹奏一个悲伤的曲调。后来秦越说,那是贝多芬的《悲怆》。      那时候正是蔓蔓和若安生命中最惨淡的时光。蔓蔓自小丧母,大一那年,林教授再婚,不到一年又突然病故。记得那年开轰趴,正是林教授过世不久,继母把房子卖掉了,蔓蔓和若安几乎无家可归,连林教授留下的钢琴都没能保住。那时候的蔓蔓,心情一定很低落。      同一个曲调弹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走到钢琴前说:“这位同学,能不能换点别的?你看,人家主人苏公子都开始借酒浇愁了,你就不能弹点让人欢快的?”      蔓蔓并没有抬眼,只是钢琴的曲调一变,成了“Smoke gets in your eyes”。      那人不满:“我说同学,我是说让人欢快的,不是让人想跳楼的。”      这下蔓蔓抬眼冷冷扫了他一眼,手下的曲调骤然一变,成了昂扬的“风在吼,马在叫”。      那人无奈地摇摇头,失望地走了,坐在猪毛身边的秦越却“扑嗤”地笑了:“这女生是谁?”      “林蔓安,经济系的,一年级。”猪毛答道。      秦越蹙了蹙眉:“林蔓安?好象很面熟。”啊,对了,他想起来了,是两年前在篮球馆大叫“姐夫”的那个小丫头,饶是陆建一平时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那天也被叫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时她梳一根粗粗的马尾辫,象苹果一样青涩,如今是墨一样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如水一般清澈的女孩。      秦越暗自微笑了一下,站起身来。      “喂,干什么?”猪毛一把拦住了他。      秦越回头,一脸的无辜:“没干什么,去叫她别弹了。”      没想到猪毛竟然不放手,警告说:“想都别想,人家是有主的。”      “有主?”秦越笑了,“有男朋友?”      猪毛暗自挣扎了片刻,最终不得已咬咬牙:“没有。”      “那是你暗恋她?”秦越追问。      猪毛连忙摆手:“不敢。”      “那不就行了?”秦越摔开他的手,灿然地一笑,“兄弟,别紧张,看我的。”      暗暗用白眼球送走那个要她“欢快”的人,蔓蔓早已又回到了“悲怆”上。只是没弹了几分钟,有人“啪啪啪”三声,在钢琴上扣了三只空酒杯。一个好听的男声说:“你叫林蔓安?”      蔓蔓抬眼一看,是个穿白色T-shirt 牛仔裤的男生,明朗的眉眼,白而健康的皮肤,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看来是又一个来要她“欢快”的人,不过这个人长得……还可以。      秦越在三个小酒杯里小心地一一倒满白酒,一脸的认真:“林蔓安,我和你打个赌。我赌你这三杯下肚,一定会倒下。”      蔓蔓暗自“切”了一声,手下的“悲怆”不停,嘴里轻蔑地说:“倒下怎样?不倒下又怎样?”      秦越一扬眉。倒下了可以顺理成章地送她回家。不倒下的话……      他说:“倒下,我们就不用再悲怆了。不倒下……”他皱紧眉摇了摇头,“那是不可能的。”      蔓蔓瞥了来人一眼,伸手端过一只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新回到琴键上,悲怆又源源不断地从指尖流出来,同时她又问:“不倒下怎样?”      秦越又扬眉,作惊讶状,然后沉思了一下,说:“好,如果不倒下,我负责每天给你在图书馆占最好的座位,直到期末考试为止。”      蔓蔓觉得这个条件很优厚,不过以为这人不过那么一说。图书馆最好的座位,哪是那么容易占到的?更何况,就算他不占,她也不能怎么样。那天只是她想喝酒,三杯白酒算不了什么。所以第二天秦越给她发了短信,她还真有几分吃惊。      正好是体育课下课往回走的路上,手机叮咚作响。短信说:“晚上七点,图书馆二楼最后面。秦越。”      图书馆二楼最后面?那不是著名难占的角落?因为附近摆的是数学理论的书,一般无人问津,所以常常人迹罕至,是最安静的角落,自然也是校园情人最觊觎的座位。传说中当年那个长得象史瓦辛格的物理系学长,和那个长得象张柏芝的中文系学姐热恋的时候,曾经垄断此座位长达两个月之久。秦越怎么肯定他能占到这个位子?      “秦越?是个什么人?”蔓蔓不禁随口问身边的同学。      “秦越?你是说计算机系的秦越?校运会跳远冠军的秦越?唱歌象王力宏的那个秦越?A大最令人垂涎排行榜第二位的秦越?”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某同学立刻如数家珍地列出了他的头衔。原来秦越还是个风云人物。A大最令人垂涎排行榜蔓蔓倒是有点印象,记得第一位是一食堂的红烧排骨。某同学说,作为那排行榜上唯一的活物,秦同学令人垂涎的程度可见一斑。      某同学还津津乐道,计算机系真是个怪胎辈出的地方,男生的长相完全成两级分化分布,要不是象比尔盖茨似的宅男形象,就是象陆建一和秦越似的极品帅哥。当年陆建一是校草,秦越是候补,后来陆建一毕业了,秦越自然被扶了正。      “如今……”那位同学拍了拍蔓蔓的肩膀,一声长叹:“蔓蔓,两任校草竟然前仆后继地倒在你的运动裤下,这真叫世事难料啊!”      蔓蔓哭笑不得。陆建一跟她是好象家人一样的关系,秦越更不过是帮她占个座位,又没说要和她一起自习,估计他这会儿正在后悔昨天不该打那个无聊的赌呢。      事实证明是她错了。蔓蔓七点准时到了图书馆的二楼,秦越真的好整以暇地在层层书架后面的那个座位看书,看见她过来,还朝她招了招手。      也好,蔓蔓想,有人占座应当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她走过去在桌前坐定,摊开书本,然而秦越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喂!”她好奇地小声问,“你也打算在这里自习?”      秦越不解地眨了眨 眼,凑过来轻轻说:“我好不容易占到这个座位,为什么要去别的地方?”      蔓蔓想想他说得也有理,便没再说话。只是他刚才凑过来的时候,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象被子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之后的味道,很好闻。      想到这里,蔓蔓有些不安,不自觉地朝边上挪了挪凳子。      她的动静大概打扰到了他。他从书本上抬眼望了望她,微微地笑了笑,左边脸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蔓蔓这才发现,他的下巴上有个小坑,象裘德o洛 。      这一晚相安无事。蔓蔓原本也怀疑秦越要追她,心里不免有些惴惴。然而五天过去了,秦越并没什么其它的动作。他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给她发短信,每天约在图书馆相同的地方,也不象故意等她,只是在固定的地方看书。说到看书,是真的纯看书,每天在图书馆见面,也不怎么说话,图书馆关门,就各自回宿舍。      所以五天过去,蔓蔓不禁也放松了警惕。想他是A大第二令人垂涎的东西,自己是美女排行榜进不了前五十的普通人,他对她应该不会有什么想法才对。看来他只是个守信用的人,愿赌服输,说好了占座位,就占座位。    ☆、关于樱花树下的定情一吻   然而第二个星期就出了问题。      那天晚饭,蔓蔓抱着饭盆盯着鱼缸发呆。孔雀和不不是火箭的热带鱼,火箭临行前托她照管的。只是最淘气的不不,昨天忽然肚皮一翻,毫无征兆地就死掉了。都快放假了,火箭估计月底就要回来,不不可算得是晚节不保。现在鱼缸里只剩下孔雀,继续在水草间闲庭信步,孤傲得叫人忧愁。      同寝室的那位某同学忽然一声惊呼:“蔓蔓,这是你吧?你上BBS首页了!”      蔓蔓挤到某同学的电脑前一看,吃了一惊。这是BBS的一个帖子,题为“那女孩是谁?”帖子里贴了张模糊的照片,图书馆的某个角落,一个长发的女生趴在桌上睡觉,边上的男生正往她肩上披一件上衣。      女生趴在桌上看不见脸,男生不用说,是秦越。      她什么时候睡过去了?她竟然不记得。      “啧啧啧,”某同学赞叹,“真是帅得令人发指。”      蔓蔓扶额,奇怪道:“哪里,就还可以吧。”真的,和火箭比,秦越不过长得顺眼而已。      某同学剜了蔓蔓一眼,表情无比的悲催。然而下一刻,她扒着电脑屏幕,又惊叫起来:“蔓蔓,那是图书馆二楼的情人角?你和秦越去了情人角?”      情人角?蔓蔓不解。难道那个地方叫情人角?      某同学已经开始叹气了:“唉,竟然是情人角,怪不得帖子被顶上首页了。看看这跟贴,一个个都在猜你是谁。唉,我为陆建一一哭。”      蔓蔓觉得BBS莫名其妙,不就是一个叫秦越的男生貌似和一个女生一起自习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过目前棘手的是,情人角最好还是别去了。      看看时间差不多快七点了,她给秦越发了个短信:“今晚不去了。”      手机咚的一声,跳出几个字:“为什么?”      蔓蔓想了想,写道:“听说今天会有很多人对数学理论感兴趣。”      手机又咚的一声:“看BBS了?”      蔓蔓答了一个“是”字。      手机沉默了。很好。其实不能去图书馆,蔓蔓有些遗憾,毕竟那个角落很有让她提神醒脑的作用。但愿过两天那些好事者就忘了这事,让她在期末前还可以享受几天有人占座的福利。      正当她打算在寝室里翻开书本时,手机“咚”的又响了,这回是长长的一句话:“十分钟后在你楼下见,有事请你帮忙。”      一定是要紧的事,蔓蔓想。现在秦越一定在图书馆,这样一走,好不容易占的座位不就没了?这样一想,她还真替秦越可惜。      六月的傍晚,天色还很明亮,女生宿舍楼门前人流不息。由于天气好,尽管不是周末,仍很有几个勇敢的男生在门前站岗,捧鲜花的,提着热水壶的,双手插在口袋里神色不耐的,演示着各人爱情的不同进展。      蔓蔓下楼时,秦越站在宿舍楼前的樱花树下,抱着几本书,神色自若,还不时和走出门的女生打个招呼。见到蔓蔓下来,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      “看BBS了?”他问。      “嗯。”蔓蔓应道,有几分羞赧,“我什么时候睡着了?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笑容忽然明朗了:“何止睡着?还说梦话,还流口水,还把口水擦在我衣袖上。”说罢还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仿佛要将衣袖上的水渍拿出来作证。      其实流口水是假的,秦越不过觉得蔓蔓羞赧的样子极可爱。不过说梦话倒是真的,水渍也真的有。那天她睡着了,边睡边流泪,哭得书本湿了一大片。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给她盖了件自己的外衣,还用袖子替她擦了擦眼泪,而她竟然拉紧了他的袖子喃喃说:“爸,悲怆我都会弹了。”      蔓蔓没想到自己还那么狼狈,流口水如此不淑女的事自己竟然也做了?她还以为不过是闭了闭眼而已。“那个……”她语无伦次,“抱歉。你一定也很尴尬吧?我也不知道那里叫情人角。”      秦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弄脏了别人衣服多不好意思,看来秦越也不高兴。蔓蔓觉得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的淑女形象,忙说:“要不然过几天,等大家都忘了,我来占座好了。占座我还是可以的,反正不占二楼那个地方就好了。”说罢想想还是不妥,又改口说:“还是这样好了,你都帮我占了一星期的座了,从今天起,也不用占了,咱们恩怨一笔勾销,怎样?”      “勾销?”秦越问,两条修长的眉毛在前额打了一个结。      蔓蔓忙点头:“我是无所谓,反正没人认识我。你是最令人垂涎第二名,毕竟认识你的人多,坐哪里也不能象我一样泯然众人矣。已经给你添麻烦了,占座就算了吧。”      秦越似乎凝神想了想,然后舒展了眉眼,那一丝浅笑又回到了嘴角边上:“原来你是替我着想呢。别,勾销我多吃亏。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蔓蔓轻轻“哦”了一声。是啊,忘了要紧事了。      “今天很多人问我你是谁。”他深深望她一眼。      他的眼睛大胆而直率,有种无所畏惧的自信。夏天的一阵风吹过来,蔓蔓忽然又闻到他身上那股太阳晒过的温暖味道。不知不觉中他竟然靠到离她那么近的地方,抬头就可以看到他下巴上的小坑。      “那…...”见他不再说话,蔓蔓迟疑了片刻,“你要我替你解释解释?比如……向你女朋友?”      “是,要解释。”秦越低低轻笑了两声,环顾了一下四周,“就在这里好了。”      然后他忽然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蔓蔓骤然发现自己的背靠在了樱花树干上,肩膀被固定住了,牢牢地扣在某人温热的手掌里,他温暖的鼻息,象一团将雨的低气压一样,瞬间笼罩过来,两片热烈的嘴唇随即跟上,盖在自己的唇上。      周围也许有吸气的声音,也许有好奇的眼睛,甚至也许又有人暗暗掏出了手机。不过蔓蔓顾不得这些。她能感到的,是一股湿热的暖流渐渐在脑袋里回荡,他的气息融入到她的身体,直接闯入她心肺的最深处。大脑不期然地停转了。      良久,他放开她,在她耳边轻声笑:“好了,大家都看见了,现在不会再有人猜了。”      “啊?”蔓蔓怔怔地抬头,正遇到他放大的眼睛和弯弯的嘴角。      他轻轻拥她入怀,笑声还在耳边环绕,伴随着他轻微的呼吸,比夏天的晚风还要湿热:“傻瓜,我喜欢你。”      原来除了一见钟情,还有一种爱情叫五见钟情。      不对,如果算上轰趴那次,已经是六见了。管他是几见,反正蔓蔓是钟情了,就在被他大胆吻住的那一刻。炎热的夏天因此变得宜人,食堂的伙食因此不再觉得寡淡,连马列思想教育课也因此变得情趣盎然起来。      即使是某些闷热的夜晚,熄灯了之后,想到再也见不到的爸爸,想到他住院前一天还把《悲怆》的琴谱摆在她的床头,而她则暗暗把谱塞在抽屉的最里面,嘟着嘴暗骂悲多芬,即使这时候,会有那么些伤感,他也会有感应似的,忽然在黑夜里发一条短信:“想你。”每每这时候,所有的阴霾便一扫而空,窗外月光如洗,世界又恢复平静美好。      只是不知为什么,似乎大家都很不待见秦越。猪毛见到他们俩在一起,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别扭模样。而若安则对那个最令人垂涎排行榜尤其的不以为然。她只是扬了扬眉毛,带几分轻蔑地说:“男色当道。”      蔓蔓倒觉得男色当道没什么不好。女色当道几千年了,如今男色当道,不正说明新中国妇女工作有成效嘛。      若安又说:“蔓蔓,你就那么容易上钩?你觉不觉得,秦越就这么宣布你是他的,好象是在你头顶上撒了泡尿?”      切,蔓蔓不管。管他是撒尿也好,贴标签也好,反正她觉得挺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樱花过季了。如果是落英缤纷里的定情一吻,那该多唯美。还好,樱花还会再开的,不过是要等到第二年的四月。等到樱花再开的时候,再被他很言情地一把按在树干上,生活就完美了。    ☆、关于完美的生活   校园里蔷薇盛放的时候,火箭从米国回来了。      记得那是蔓蔓大一下的最后一天,黑暗的考试月最后一门,变态老太太的货币银行学。      下午炙热的阳光底下,蔓蔓躲在树荫里看小说。反正划满杠杠的课本已经被她翻烂,虽然变态老太太的心思如海底神针般深不可测,再多复习几分钟也实在于事无补。倒是那本小说,是同寝室某位同学的,人家今天考完就要离开,看不完恐怕要让她纠结一整个暑假。      还是个某总,女主,初恋情人纠缠不清的传统故事,只是故事正好发展到了关键时刻。夏天的某个夜晚,繁星点点如钻石洒满天际,某总突然将女主从后面紧紧抱住,在她耳边低低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会陪着你,一直……”      好吧,她承认,这话很酸,酸得十分有效,一直酸到她鼻子里。      继续往下看。“……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这辈子不会再爱别人。就算全世界都不在了,我还……”      来不及看完男主的表白,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阴影,下一个瞬间手里的书已经没了,只剩她干瞪自己的手指。      她回头怒笑:“秦越,你讨厌,把书还我。”      她抬头的那一刻,看到的却不是秦越。      头顶的树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了位置,阳光明晃晃的直射下来,只被一个颀长的身影遮去了一个角。头顶的一张脸再熟悉不过,蜜色的皮肤,修长的眉眼,此刻背对着阳光,眸色深深的,叫人一眼看不到底。      蔓蔓倏的跳起来:“火箭!你回来了!”      陆建一“嗯”了一声,不说话,唇角抿得紧紧的。      蔓蔓奇怪:“前两天见到杜阿姨,还说你会留在米国工作,怎么就回来了?”火箭妈妈姓杜。今年陆建一硕士毕业,上周蔓蔓回家见到杜阿姨,不过问了一句,杜阿姨竟然撇嘴很不悦,说:“我家小建要去硅谷工作,夏天不回来了。”可是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紧抿的双唇松了松。陆建一漫不经心似的靠在树边上,淡淡看了她一眼:“谁说要留美国了?美国的东西实在太难吃。”      看他瘦了一圈,米国的东西难吃,看来果然不假。蔓蔓傻傻地笑了:“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上午。”火箭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学期最后一天了,来看看能不能碰到熟人。”      原来如此,蔓蔓想,刚才她还奇怪,通常他回来后的第一天,不都要先睡觉倒时差的吗?      对面的目光收回来,又静静落在蔓蔓身上。看了片刻,他浅浅地一笑:“没想到一来就看见你,看来还不错。”      是吧,她还算不错吧,最低落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偶尔想到爸爸,会心里堵堵的,但是抱着湿枕头醒来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蔓蔓抬头,打算报以开朗的微笑,不想下一刻一本书已经落到自己头上。火箭用书拍她的头:“我看你是好过了头,考试考完了?还有工夫看闲书?”      蔓蔓抱头,抢过自己的书,狠狠地抱怨:“反正是变态老太婆的课,左右就是个死字,就你管得宽,你又不是我爸……”      心里好像被什么狠狠敲了一下,又变得堵堵的。蔓蔓想努力做一个微笑,但是还是暗暗低了头,细细地打量起自己的脚趾头。两只蚂蚁从脚尖前的地面匆匆爬过,扛了一块状如面包屑的东西。      有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递到自己眼前,挡住了视线。“喏,给你的礼物。”火箭的声音在头顶说。      蔓蔓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双毛线手套,不禁嘀咕:“大夏天的,干吗送手套?”      火箭的目光一闪:“不是夏天,手套怎么会清仓大甩卖?不甩卖,我怎么会买来送你?”      蔓蔓不禁悲愤地瞥他一眼。      手套毛茸茸的,上面是两只憨态可掬的维尼熊,虽然很幼稚,不过她喜欢。所以即使很悲愤,还是喜滋滋地戴上,一转眼就捂了两手汗。      好吧,她承认,比她送的毛线裹脚布好多了。这么可爱的手套也会清仓大甩卖?米国人很没眼光。      忽然有自行车铃响了两声,手上的手套少了一只。秦越一个刹车,停在了蔓蔓的眼前,正笑吟吟地举着那只手套:“什么好东西?嗯,很可爱啊。”      蔓蔓抽回手套:“秦越,你才来。”      秦越朝火箭点点头,一手揽过蔓蔓的肩膀,揽了她一个趔趄:“陆建一,稀客,好久不见。怎么回来了?是放暑假吗?”      陆建一审视着他点头,半晌忽而一笑,静静说:“不是放假,是毕业。”      头顶的知了忽然杂乱地叫了两声,又安静下来,空气中有种疏离的感觉,连蔓蔓都察觉到了。难道连火箭也不待见秦越吗?她还以为至少他们是同系同学加球友,火箭的态度会不同于若安。唉,秦越命苦,真乃天妒红颜。      这时候秦越抬手看了看表:“蔓蔓,考试要迟到了,该走了。”      蔓蔓探头看秦越的表,才“啊呀”大叫一声,连忙爬到秦越自行车的后座上坐好,对火箭说:“有空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把孔雀还给你。”她故意漏掉了不不的名字。怎么向火箭解释不不的惨死,她还没想好。      还好火箭似乎并没注意,只微微点一点头:“要不要我等你,考完了试一起回家?”      蔓蔓的心里瞬时暗了暗,才几天的工夫,她爸爸过世,继母黄美臻已经买掉了房子。回家,她哪里还有家可以回。      握着自行车座凳的手有些湿滑,她一个没抓牢差点从后座上滑下来,幸好秦越及时扶了她一把。他轻轻笑了一声,低低说:“坐好了,笨蛋。”随后又抬头转向火箭:“我今天傍晚就要回S市去,蔓蔓要去火车站送我。”说罢回头向蔓蔓道:“是不是,蔓蔓?”      蔓蔓点头,黯然说:“你还不知道,我和若安已经搬出来了。我这几天就住宿舍,等若安找到了房子,就直接搬过去。”      陆建一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这么说来蔓蔓和若安现在算是居无定所?他没想到林教授才过世,事情变化得会如此之快。      陆建一还想再问,秦越的自行车已缓缓启动。他回头朝陆建一挥挥手,笑得阳光洒脱:“再见,等开学了我再请你吃饭。”      陆建一微微颔首,目送载着秦越和蔓蔓的自行车渐渐远去。      头顶的知了好象是睡醒了午觉,突然同时大声聒噪起来,叫得好不纠结。A大的初夏陆建一再熟悉不过,眼前的这一片草坪总是两两成对,坐着许多恋人。对面物理楼前的大片蔷薇,粉嘟嘟的开得正当时。火辣辣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普照大地,刺眼得很。幸好路旁的两排梧桐树遮蔽出一路的树荫。      蔓蔓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她在远处,一只手遥遥地朝他挥了挥,另一只手,轻轻搂在秦越的腰上。秦越好象回头对她说了些什么,惹得她哈哈大笑起来。还记得刚才她提到搬家时那眼睛瞬间暗淡的样子,现在她笑得却很明朗。他不能不承认,蔓蔓明朗的笑容比阳光更耀眼,即使相隔那么远,也让人挪不开眼睛。只可惜自行车载着蔓蔓拐了一个弯,转到梧桐树影的那一边去,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关于蝴蝶的泪腺   离开美国,对于陆建一来说,并不是个很难的决定。美国的两年并不蹉跎,开了眼界,拿了硕士学位,和同学合作写了个手机上的游戏,卖给一家公司,赚到一些钱。美国的空气的确比国内的新鲜,没那么多污染。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地方。      如果这个不算足够的理由的话,还有美国的食物确实难以下咽。所以尽管家里也激烈地反对了,他还是打点了行李,买了张单程机票就回来了。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那年的七月有些反常,明明该是午后雷阵雨的天气,偏偏阴雨连绵起来。陆建一本来想帮若安找找房子的,结果若安不几日竟然就找好了,而且还是个颇好的地段。那天说好了要帮蔓蔓和若安搬家,他便开了家里的车,顶着一头毛毛细雨,找到若安存东西的小仓库。      仓库门大敞着,里面却安静得很。陆建一迈步进去,才喊了一声“蔓蔓”,却看见只有若安低头坐在一只大纸箱子上。      若安听到声音略略抬了抬头,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下。      他吃了一惊:“怎么就你?蔓蔓呢?”      若安站起来,转过身去,拣了几样杂物在手里,低低说:“蔓蔓今天才知道,黄美臻把她的钢琴卖了,二话没说,甩头就冲出去了。”      陆建一望望外面的绵绵细雨:“冲出去?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若安开始把杂物一样样地快速放进纸箱子里,“我没时间陪她疯,我今天必须把这仓库清空。我只有两万块钱,我还没有工作,我要租房,我还要供她念完大学,我……”      若安顿了顿,好象抬手揉了揉眼睛,回头说:“你要留下来帮我搬家,还是要去找找蔓蔓?”      若安问这话的时候,大概是知道答案的。陆建一从仓库门口退出来,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先是给猪毛打了个电话,嘱咐他多叫几个人来搬东西,然后静静点燃了一支烟。      雨下得绵绵密密,如细细的银针,交织出一片水雾。屋檐有水珠滴落,先是一滴滴,然后是一串串,落在地下滴滴哒哒地响。      这样的下雨天,蔓蔓会去哪里?      会不会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在公共汽车站淋雨?或者会不会跑回A大去,又发现宿舍楼其实都锁了门?      陆建一掐灭了烟头,走进细雨里。      车留给若安搬家,因此需要去路口打一辆出租。只是雨天交通总是不好。他在路口站了一会儿,车还没打到,先淋湿了头发。      如果蔓蔓傻到在公共汽车站发呆,现在该是又冷又饿了吧?      他又踩着水花回到仓库门口,在车里找了一条毯子,又到路口的咖啡屋买了蛋糕和热巧克力奶。等到又站到路边,终于打到车,身上的T恤衫已经湿了一半。幸好毯子护在怀里,巧克力奶又裹在毯子里,两样都还干燥温暖。      先叫司机到附近的公车站都转了一圈,没见到蔓蔓的踪影。其间有一个长发清瘦的背影,咋一看象。陆建一甚至摇下了窗户,想叫一声“蔓蔓”,可再一看又不象。几滴雨从窗口飘进来,还惹来司机一阵嘟囔。      陆建一想了想,叫司机开到了翠苑路。      蔓蔓果然在自己家门口,蜷缩成一团坐在墙边啃手指,象一只正在舔伤口的流浪猫。听到脚步声,她警醒地抬起头,轻轻唤了声“火箭”。      蔓蔓的眼睛很大,小时候是个胖乎乎的丫头,每隔一段时间不见,陆建一总觉得她的下巴会尖上几分。如今看来,完全成了一张瓜子脸,衬得那对大眼睛分外的清澈。      下巴尖得能做牙签了,陆建一挑剔地想,他宁愿她不要这么可怜兮兮地看人。      他走过去把毯子扔到她头上,又把巧克力奶塞到她手里。      “我的钢琴……”蔓蔓的头罩在毯子里闷声说,“被她卖掉了。”      陆建一“嗯”了一声,揉揉蔓蔓湿漉漉地头:“我听若安说了。”      蔓蔓透过毯子的缝隙忐忑地望出来:“我这么跑出来,若安一定生气了,是不是?”      明明怕若安生气,还是跑了出来。蔓蔓的性子就是这样,说风就风,说雨就雨,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从来没有妥协这个词。陆建一默然笑笑:“若安说她没空,所以派我来陪你发疯。”      蔓蔓裹在毯子里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子很郁闷:“你也觉得我在发疯?”      发疯倒不至于,发傻而已。“还好,”陆建一蹲下来替她揉头发:“没提把菜刀去砍你家黄阿姨,疯得还不算厉害。”      蔓蔓这才抿嘴笑了,笑了一半又正色说:“我只想要回我的琴。”      “那你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一直等到新房主来?”      她郑重地点头。      陆建一皱眉:“你知道,新房主可能还没搬来,说不定今天都不会来。就这么坐着等不是个办法吧?”      蔓蔓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说:“说得对,就这么坐着不是办法,坐一晚上屁股一定很痛。干脆你去你家拿个座垫吧,就要沙发上那个。”      陆建一暗暗地苦笑,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纸笔来。看来跟出租车司机要了纸笔,是很有远见的举措。“你傻啊?”他边写边说道,“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叫兔子来找你。”      唰唰几笔,便条写好了,大意是本人欲高价收购你家的钢琴,价格面议,电话某某号云云,      陆建一把便条塞进了门缝里,安排妥当才说:“走吧。看我身上都湿了,我要回家换衣服。”      蔓蔓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倔倔地一甩头:“你先回家。就算是守株待兔,也让我再守一会儿。说不定主人过一会儿就来了。”      理智地讲,在这里傻等,陆建一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不过蔓蔓决定的事,理智恐怕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望望外面的天色,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也罢也罢,反正和蔓蔓在一起,做的没头脑的事情又何止一件两件。除了在她身边颓然地坐下,他又有什么选择?      蔓蔓感激又抱歉地笑,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毯子的一小角,被他无情地推了回去。      随着雨势的加大,天暗了几分,然后又暗了几分。      蔓蔓大概是真的累了,裹在毯子里打了个哈欠,竟然睡了过去,头一歪靠在他的肩上。他侧眼看了看,想起些以前的事。      记得蔓蔓刚搬来翠苑路的时候,有一次他在院子里进行科学实验----检验一只鲜灵活跳的菜粉蝶在土里埋多久才会被闷死。蔓蔓那时是个胖胖的奶娃娃,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他身边,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你把蝴蝶宝宝埋在土里,蝴蝶妈妈找不到她,会哭的。”      陆建一想了想,很权威地说:“蝴蝶妈妈应该早就死了,就算没死也不会哭,因为蝴蝶是没有泪腺的。”      没想到蔓蔓就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地泣鬼神。那时的陆建一不知道蔓蔓的妈妈其实不在了,又对哄蔓蔓全无经验,顿时被哭得五内俱焚,只好背上她说:“别哭了,你家住哪儿?我带你找你妈妈去。”      蔓蔓当时在他的背上抽噎了一番,然后睡着了。      当时的重量在背上,现在的重量在肩上。蔓蔓还是蔓蔓,只是下巴更尖了一些,眼睛更大了一些,嘴唇更饱满了些……      陆建一不禁蹙了蹙眉。都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心无城府地随便在哪里都能睡?在秦越面前,也是一样吗?      这样等下去也许不是个好办法。陆建一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把蔓蔓叫醒。正在这时候,房子的新主人来了。      房主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对于有人坐在她家门口等她,并要求高价买她的钢琴惊诧了许久,听完蔓蔓颠三倒四的解释,同情地摇头:“真的很抱歉,琴我已经转让给别人了,明天一早就有人来抬。”      蔓蔓急了,不由分说拉住女主人的胳膊:“请你考虑一下,不管你卖什么价格,我出双倍!”      女主人的惊诧更胜方才。琴她卖了八千块,如果是双倍的话,那就是一万六千块,能买一架新琴了。她狐疑地问:“一万六,你付现金?”      蔓蔓略一迟疑:“钱我现在还没有……”随即又抓紧对方的胳膊,“不过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一定筹到。”      女主人了然,轻轻抹开蔓蔓的手,风轻云淡地笑:“林小姐,你的心情我理解。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想把琴卖给你。不过既然已经收了人家的钱,我怎么好反悔?”      于是蔓蔓的琴没有买成。回家的路上,雨止了,天却黑了。蔓蔓和火箭并肩走了一路,只是默默无话。终于回到新家的时候,若安正一个人在满地的纸箱子中挥汗如雨。      看见蔓蔓进来,若安停下手里的活站起来。      蔓蔓走过去,轻轻抱住了若安,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低低说了一句:“若安,对不起。”      蔓蔓的身体是温热的,唯有双手是冰冷的,搂在若安的后背上,传来阵阵的寒意。一天忙忙碌碌,累得腰酸背痛,若安不是没怪过蔓蔓任性。但是蔓蔓伤心的样子看在眼里,她却无能为力,只能也轻轻搂住她,也低低说:“蔓蔓,对不起。”      那夜若安在被窝里暗暗落了泪。刚下过雨的夏夜难得的凉爽,只是云开见月后,明晃晃的月光搅得人睡不好觉。      那夜蔓蔓却奇迹般的没有哭。      如果就这样放弃的话,林蔓安就不是林蔓安了。明天,明天不是有人要来抬走钢琴吗?是下跪也好,挺尸也好,她总要再去试试,就算是钉子户也还要垂死挣扎一下,更何况又没有推土机会从她肚皮上碾过。      蔓蔓踌躇满志了一晚上,不想结果却一拳打了个空。第二天一早,那个新房主竟然打电话来说,原来那家要买琴的忽然又不买了,她要就一万六千块卖给她,两个月后,一手交钱一手交琴。最后女主人还轻轻一叹:“林小姐,你男朋友可真不错。”      蔓蔓很疑惑。她说的男朋友是陆建一吗?难道是火箭想了什么办法让那女主人改变了主意?又或者是女主人看上了火箭风华绝代?      蔓蔓想解释解释,火箭并不是她男朋友,无奈那边已挂了电话。只是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有人误会她和火箭?直到后来,蔓蔓才知道,世界上并没那么多误会。钢琴这件事,竟然是她完完全全地猜错了。    ☆、关于热火朝天的打工生涯   蔓蔓很快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打工生涯。      经人介绍,蔓蔓找了个在商场卖体恤衫的差事,一月底薪五百,卖掉一件奖金两元。又因为她当年在几个市里的业余钢琴比赛得过些名次,所以得以收到两个学钢琴的学生。为了要错开商场的营业时间,一个学生安排在清早,另一个则在晚上九点以后。她对清早的那个学生晓之以理,所谓一日之际在于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又对晚上的那个循循善诱,告诉他晚上睡觉前弹过的琴谱,几十年都不会忘。反正是为了买琴,即使言不由衷也让她觉得格外壮烈。      卖体恤衫的工作倒并不难,无非是对胖子说这件显瘦,对矮子说这件显个儿,所以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倒也能卖出十几二十件。自从蔓蔓来了之后,专柜的营业额有很大的起色,那个秃头的中年小老板很欢欣鼓舞了一阵。      然而纵然蔓蔓数学不好,也知道除非她明天忽然变身成了李宁,要靠卖T恤衫在两个月内赚到一万六千块,概率基本等于零。      所以还要找第三份工作。蔓蔓想想自己的专长,只有钢琴一项,最理想是找个卖艺不卖身的兼差。无奈世事艰难,卖艺不卖身就好象卖小笼包没有肉馅儿一样,没什么市场。反之,卖身不卖艺总要更容易些。小笼包没了皮好歹也是颗肉丸子。      没什么生意的时候,她常常望着门口的木头模特这样感慨。别的柜台几乎都是两个售货小姐轮流上班,只有蔓蔓这一家,因为她向老板拍胸脯打了保票,只有她一个,没有吃饭时间,没有偷懒时间,有的是大把没生意的无聊时间。      商场的规定,是只准站不准坐。还好门口站了那么一个木头模特,对着他感慨的时候,时间会过得快些,脚上的水泡也不会那么痛。更何况那个模特瘦瘦高高的,朗眉星目,长得依稀有几分秦越的样子。      蔓蔓卖的T恤是属于常常出现在农民企业家身上的那种,穿在那个木头模特身上颇有些滑稽。有时候蔓蔓会偷笑,如果她买一件这种山寨T恤给秦越,他会是什么反应?虽然会很可笑,他估计还是会满不在乎地穿上,然后大摇大摆地出门继续倜傥,倒是她跟在后面会觉得碍眼。      正如王菲阿姨所言,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有种随风潜入夜的本事,蔓蔓站在角落里偷偷捶腿的时候,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秦越爱耍些浪漫的小把戏。比如他们一起逛街的时候,蔓蔓看中了什么小玩意又没舍得买,他并不即刻帮她买下,而是在她不在时才去,又偷偷地藏在她书包里等着她发现。又比如考试前蔓蔓看书看得昏昏欲睡,会忽然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在她书上写了字:“热烈庆祝认识林蔓安第23天!”翻到下一页,他又写道:“现在醒了吧?”      又有那一次,他约了她在莫名其妙的冰淇凌店见面,然后又不出现,害得她一个人气哼哼地吃一大碗香蕉船。好不容易吃到了底,忽然收到他的短信:“快吃完了?看看碗底。”原来跑了那么远,只是想让她看看碗底那粉红色的“I Love U”三个字,而他就躲在哪个角落,偷偷拍下她感动得无语凝噎的样子。      当然还有他的吻,时而温柔的,时而热情的,参杂着阳光的温暖清香,想起来都让人脸红心跳,脸红得有一次一个走沧桑路线的农民企业家竟然走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问:“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无语啊,她又不好说其实她放电的对象是门口的那个木头人,大叔你不过是误入雷电区而已…..      秦越不时会有短信来,然而本着节约的精神,蔓蔓和他通话的时间却少得可怜。脚酸得厉害的时候,她也想打电话撒撒娇,特别是对面柜台小姑娘的男友又探头探脑地等在门口的时候。蔓蔓趁着顾客少的时候躲在角落里打电话给秦越,他倒接了,不过背景有些杂音。      “有什么事?”他简短地问。蔓蔓诉苦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只好讷讷地说:“也没什么,想问问你几号回来。”      电话里忽然传来有人高歌的声音,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      秦越顿了顿,背景音乐小了些。他放柔了声音说:“我正和家里人在外面吃饭呢。这里吵得很,回家再打给你,好不好?”      然而直到蔓蔓12点上床,他并没有打来。和家人一边K歌一边吃饭,想来这一顿吃得很晚。      只是自从那天之后,蔓蔓总觉得秦越会忽然出现。他不是喜欢惊喜吗?也许下一刻他就会从拐角处跳出来。不过真的被她料到的话,惊喜就不能称其为惊喜了,所以直到八月都过了一半,他还是没有出现。      倒是火箭在拐角处出现过几次,有时候是路过,有时候是来商场买东西,末了每次都要拖她一起去宵夜。由于中午没休息时间,蔓蔓早就把一日三餐改成了早晚各一顿,中午就偷偷啃两口若安给她包的三明治,如果晚上有钢琴课,有时干脆连晚饭也省了。火箭拖她去宵夜,总是她最饿的时候。只是宵夜,随便一碗面条也是十块,原来不觉得,现在吃一碗面等于大半天白站,即便不要自己掏钱,也每每吃得心痛如绞。      那天火箭又恰巧路过,拉她去吃什么清粥小菜,还有鸭血汤。她拗不过他,又没别的事,就从了。      由于过了饭点儿,小店里没什么人,几张中式的桌子椅子,只坐了一两桌人。火箭努努嘴,示意她坐下,闲闲地问道:“我看你生意倒做得挺欢实,都快成小富婆了吧?”      晚上来了个青年农民企业家,蔓蔓忙前忙后极尽拍马之能事,哄得人家一下买了四五件,正好被火箭看见,这会儿就来打趣她。蔓蔓当仁不让,眉飞色舞地说:“可不是?老板前天还跟我说,干脆大学别读了,秋天卖羊毛衫,卖一件大洋五块,跟他混可不比大学毕业又失业好?你说好笑不好笑?”      火箭不言不语喝了口汤,脸上分明写的是“不好笑”,隔了片刻又抬眼说:“小富婆,既然这样,这顿你请。”      胃痛。不,好象是心痛。蔓蔓不满地嘀咕:“要我请,我只好请你回家吃泡面。不带这样逼人大出血的!”      说到大出血,面前这碗鸭血汤端的诡异,鸭血竟然还有液体的。蔓蔓一低头,正看见一团鲜红色在碗里放肆地荡漾开来,好象一朵带毒的杜鹃花。      “咦?”她惊叹,冷不妨火箭已经一步走过来用纸巾捏住了她的鼻子,另一只手敲她的脑袋:“抬头!”      原来是她流鼻血了。过去看见韩剧里的苦命女主老流鼻血,还一直觉得好笑,是不是泡菜吃多了肝火会太旺?原来真有累得流鼻血这回事,艺术来源于生活,真的是一点都不假。      头顶的火箭一脸的严肃。蔓蔓忙笑,瓮声瓮气地说:“那个,最近风干物燥,容易上火。”      门外的天空轰隆的一阵适时的响雷,瓢泼大雨顿时清晰可闻。隔壁桌的小朋友惊得跳起来,躲进妈妈的怀里。店里的日光灯随着雷声抖了三抖,火箭的脸色在灯光的一明一暗之间显得阴恻恻的。      这时候蔓蔓的手机忽然欢快地响了。蔓蔓忙夺回自己的鼻子接起电话。      是一个叫“蓝色妖姬”的钢琴酒吧。前两天从商场下班后,蔓蔓去酒吧街逛了逛,看见有一家酒吧里有钢琴却没人弹,就进去毛遂自荐,随便弹了几支曲子,老板娘说考虑一下,打发她回来等消息,没想到今天竟然说让她去上班,最后还嘱咐,要穿得时髦一点。      老天真是对她不薄。蔓蔓一腔热血地挂上电话,心里盘算着,看来对她晚上的那个学生,也要讲讲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道理。      “蔓蔓,”火箭打断她的思绪,“你不必这么辛苦自己。”      “嗯?”蔓蔓抬起头。日光灯底下,人的脸色总会显得比较青白,火箭此刻便是如此。他回来一个多月了,奇怪杜阿姨竟然没把他喂得更圆润些。      在她密切的注视下,火箭拿起汤碗,眼神闪烁了一下:“也许若安可以把一万块钱先拿出来,其余的以后再想办法。”      若安,总是理智坚强的若安。      眼前的汤有些凉了,泛起几朵若有若无的油花,蔓蔓的脸模模糊糊地在汤里投了一个影子。隔壁桌的小朋友正在撒娇,赖在妈妈怀里不肯出来,妈妈则轻言细语地说:“乖,不能浪费粮食,很多非洲小朋友连粥都喝不上呢。”她忽然想到那天若安在杂乱的纸箱子堆中挥汗如雨的身影,还有她轻轻搂住她的肩,哽咽地说:“蔓蔓,对不起。”      她默默抬起头:“若安说得对,以我们现在的环境,没条件感情用事。那一万块钱是要留着给我交学费的,不能动。”然后又灿然一笑:“再说暑假打工而已,怎么会辛苦?”      火箭手里的汤碗“咚”的一声重重落在桌上:“钱不是问题。你难道没想过,你可以向我借?”      “真的?”蔓蔓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其实她还真的没想过,但如今加上酒吧的工作,还是凑不够一万六。如果有火箭保底,那也不错,于是说:“太好了,如果到月底凑不到钱,就跟你借。”然后有几分欢喜地赞叹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刚毕业的穷学生。这下可好了,找到靠山了。”      火箭默默地笑笑:“你肯靠就好。”      “肯----”蔓蔓高兴地拉长了音,胡乱喝了两口鱼片粥,然后抓起包站起来说,“靠山,现在请你打车送我回家,我要换件衣服,然后去卖艺不卖身。”      火箭却坐着没有动。蔓蔓过去拉他:“快啊,第一天上班,怎么能迟到?”      “不用等月底,现在就借给你,如何?”火箭巍然不动地问。      如果能早一天拿到钢琴,也是不错。蔓蔓点头:“好啊,我明天就给卖主打电话。”她抬手看看表,时间要来不及了:“还不走?真的要迟到了。”      “蔓蔓,”火箭仍然坐着没动,“我说了借钱给你,酒吧的工作可以不做,商场的工作也可以不做。”      “怎么可以?”蔓蔓急了,“欠你的钱总要还的,现在暑假不打工,难道你真的要我开学了再去卖羊毛衫吗?”      门铃叮咚地响了一声,有人从门口走进来,大声诅咒着该死的天气。从半开的门口望出去,雨滂滂沱沱地下得正急。蔓蔓在心里盘算着回家的路程,想要催火箭上路,回头一看他已经站起来了,只淡淡地看她一眼,说:“走吧,我送你。”    ☆、关于太久的回忆   “蓝色妖姬”酒吧并没什么特别,有猎人,有酒鬼,有来恋爱的,也有来失恋的。老板娘说不要古典,所以蔓蔓从理查德克莱德曼弹到理查德马克思,后来有人点周杰伦,幸好她弹过一首“说好的幸福呢”,竟然博来不少掌声,看来失恋的人还不是一般的多。      第一天火箭坐了一晚上,难得的沉默,连回家的路上也一言不发。从他整晚绷着脸的样子看来,他是生气了,原因大概是她没有听他的话辞了酒吧的工作。蔓蔓明白他担心她太辛苦。如果爸爸在的话,也会一样。只是钢琴是非买不可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所以她也只好噤声不说话。      第二天若安来了,点了一杯汤力水,微笑着打发了几个想过来搭讪的男人,静静坐了一晚上。      从酒吧出来夜已深。门口的出租车大约在等客人,见到有人出来,有好几辆的窗口探出司机的头来,见到来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又失望地收回头去。      若安径直朝公车站走,最后的公车应该还有一班。蔓蔓跟在后面,默不作声,心里想着若安那杯喝了一晚上的汤力水,六十元人民币,她从10点弹到12点,一共不过能买两杯。      公车站空空荡荡的,只有亮如白昼的广告牌站在那里,习习夜风中放射出微微颤抖的光。      “若安,明天,你还是别来了。”蔓蔓小心翼翼地建议。      “你以为我愿意来吗?”若安挑了挑眉毛。在别人面前她永远可以挂起淡淡笑容,唯有在蔓蔓面前,却总是忍不住变得凶巴巴的,也许是因为她做的蠢事实在多得数不胜数。“又不喝酒,又不等人,一个单身女人在那里一坐两个小时,分明是块肉铺里沽价待售的肉,偏偏有人问却还要摆臭架子,天底下没见过我这么矫情的肥肉。放心,明天我不来,今天不过来看看大卖场的环境,当心别把你这个敲边鼓的也连带卖了。”      “若安!”蔓蔓急得大叫,“那里是正常的娱乐场所,要执照有执照,要保安有保安,哪点让你想起肉铺了?你为什么非得这么愤世嫉俗?”      蔓蔓的脸急得微微有些发红,长头发在半夜的风里吹散了,张牙舞爪地肆意飘扬。若安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记得那年妈妈死了,蔓蔓把妈妈追悼会上的遗像藏在大衣里,想要带去幼儿园,任谁说也不肯拿出来,爸爸急得要打她的屁股,她一边躲一边哭,也是这样涨红了脸,一身义无反顾的倔强。今天她身上穿的雪纺纱连衣裙,还是个泡泡袖的式样,头上别的发卡,还是去年生日和若安一起上街买的,都长得和自己一样高了,但一看就知道还是个学生。她忽然有些难过,现在爸爸妈妈都没了,只剩下她们俩个。世界空旷旷的,仿佛每走一步路都会有巨大的回声。      她忍不住伸手理了理蔓蔓脸庞的乱发,低低说:“蔓蔓,我怎么劝,你也不会听,是不是?”      蔓蔓怔忡地摇摇头,然后又坚决地摇摇头,爽朗地一笑:“不是的,我一点也不累,在商场站着,在酒吧坐着,完全的劳逸结合,比上变态老太婆的金融课轻松多了,看看,我这个月都长胖了。”说着努力从胳膊上挤出一块肉来。      若安笑着摸摸蔓蔓挥舞的胳膊:“知道了,放心,明天我真的不来,后天我有面试,我坐在那里能顶什么事?要紧的是要快点找到工作,我们才会有饭吃。”      第三天若安果然没有来,不过猪毛来了,戴了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好象小偷正在作案。蔓蔓心里有些怪若安不讲信用,明明说了不来,结果还是不放心,竟然派来个保镖。      临走的时候蔓蔓拍拍猪毛的肩膀:“若安派你来的?”      猪毛连忙摇头:“当然不是,好久没见到若安了。”      “别告诉我你是刚好路过。”蔓蔓皱眉,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性,“难道是秦越?”      猪毛茫然地摇头。      “那是火箭?”      咳咳,猪毛咳嗽一声,脸有难色:“你就别问了。我自己关心一下学妹不行吗?”      原来不是秦越,是火箭。刚才还怪不知谁紧逼盯人,现在忽然有点失落起来。手机今天沉默了一天,连一条短信都没有。      三天过去了,第四天倒是没人去酒吧,因为蔓蔓休息。      从商场下班回家的路上,天空飘了几滴小雨。这个夏天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连天气都变得阴晴不定。      若安显然不在家,屋里的灯是暗的。蔓蔓按了按开关,灯却没有亮。不知是不是由于各家各户都开足了冷气,所以哪里的保险丝罢工了。原来翠苑路的小区一到夏天就要犯这个毛病,每回最开心的就是蔓蔓,作业不用做了,可以溜到火箭家去缠着他帮她抓萤火虫。      幸好屋里透出一丝昏暗的光,泛着黄晕,在墙壁上投射出家具的巨大影子。看来若安点了蜡烛。      转过门口,蔓蔓怔住了。      客厅的窗下静静地立着她的钢琴,在昏黄的烛光里显得形单影只。外观的光泽由于年代的缘故已经不复从前,但反倒显得古朴雅致。靠近琴脚的地方歪歪扭扭刻了“蔓蔓”两个字,是她十二岁那年贪玩刻上的。琴盖的中央有几道不明显的刮痕,记得是五岁那年刚开始学琴,手指敲得生疼,又被爸爸逼得狠了,耍脾气把窗台上的花盆扣在了琴盖上。      “妈妈!妈妈!”那天爸爸的大手掌落在她屁股上,她就抱着屁股大哭。如果是妈妈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舍得她受苦,一定不会舍得她挨打。      记得那天爸爸在钢琴前坐了很久,等蔓蔓终于哭停了,他还坐在那里。黄昏金色的阳光温柔地从窗口照进来,落在爸爸脸上。有一滴眼泪挂在他的眼角,就是不肯滑落。很久以后蔓蔓还记得那一滴眼泪,记得那天她努力爬回爸爸怀里,替他抹掉那滴眼泪,战战兢兢地哭着说:“爸爸不哭,蔓蔓听话,蔓蔓再也不想妈妈了。”      那一滴眼泪,她怎么也忘不掉。每次一闭眼想到爸爸,眼前出现的就是那一滴眼泪。快乐的回忆还有很多,但总不及那一滴眼泪来得印象深刻,就算她替爸爸从脸上抹掉了,却不能把它从记忆里抹掉,就好象眼前琴盖上的划痕,即使经过岁月已经变淡,但触目惊心地总是还在。      她坐下来打开琴盖,手有一些抖,茫然的不知要弹什么,按了几个琴键,发现原来是《悲怆》,弹着弹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和琴键上,弹到后来干脆放声大哭,哭声比琴声还大。      哭得恍恍惚惚好象有人紧紧抱住了她,一把捉住她的手,再把她的头按在怀里。那个怀抱坚实而熟悉,还散发出淡淡阳光的温暖气味。      “我的钢琴回来了。”蔓蔓哭了一阵,好不容易收住泪水,才抽抽噎噎地抬头说。      “我知道,”秦越俯视她,似笑非笑,“钢琴太大,电梯里装不下,这可是我和猪毛他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扛上楼的。我还想给你个惊喜,顺便烛光晚餐呢,好家伙,你一进门就给我来了个水淹七军。”      “可是……”蔓蔓疑惑地看秦越,她还没付钱,怎么他们就把琴抬回来了?“该不是……你哪来那么多钱?”      秦越放开她,坐到她旁边,低头玩起琴键来,敲得钢琴叮叮咚咚地乱响。“我原来攒了钱想买个新手机的,还有家里给的下学期的生活费。还有,你以为我这两个月没日没夜的在干吗?我找了个公司实习,白天写程序,晚上还要跟着老总陪吃陪喝,总算也有几千块吧。”      真相大白了。疏离也好,冷淡也好,原来都是为了攒钱,都是为了她,而她心底还曾经暗暗地怪他,一天就一条短信,两天也没一个电话。她早该相信他的,如果他好象疏远自己了,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有。      眼眶一红,刚刚收起的眼泪又有掉下来的趋势。蔓蔓忙把头深深埋在秦越怀里说:“可是一万六千块,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给你。”      “一万六?”秦越好象被自己吓了一跳。      蔓蔓抬起头,决绝地说:“我一定很快还你。两个月,也许就再两个月就够了。”      秦越轻轻笑起来:“这么说我是大金主了?要还,今天就还。”说罢在她脸上啄了一口,笑嘻嘻地说:“来来,给大爷笑一个。笑一个五千块,笑两个一万块,再弹一个小曲儿一万五,还有一千块记在帐上,永远不准还。我要你欠我一辈子,你要敢逃债,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追回来。”      这下蔓蔓总算是破涕而笑了。      这一笑好象大雨过后的一道彩虹,让秦越定定地看了几秒钟。他拉过蔓蔓的手来,温柔地包裹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蔓蔓,商场和酒吧的工作,还是辞了算了。”      “可是……”蔓蔓争辩。      “蔓蔓,”他打断她的话:“你知道吗?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我希望你也一样爱我。我想成为你最亲近的人,做你的雨伞为你挡风遮雨,做你的肩膀让你累的时候依靠。所以,钱你还得越慢越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对你好,可以吗?”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他这样说。烛光摇曳在夏天的微风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宛若星辰。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这句话蔓蔓后来一直记得,他那天的样子也记得,记了很久很久,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么久,也许最后是太久了些。    ☆、关于输与赢   秋天将至的时候,陆建一买了一辆车,载着大家到郊区的风景区玩。偌大一个湖,碧波荡漾,他们就在湖边的草地上铺了一块布野餐,秦越和蔓蔓坐在大桌布的一头,若安和陆建一坐另一头,猪毛则不停游走在各人之间,见缝插针地找好吃的。      不远处有一块空地,正好可以做一些体育运动。草草吃了几片面包和火腿,秦越站起来拉蔓蔓:“走,我们打篮球去。”      蔓蔓就过来拉猪毛:“你也来。”      猪毛正往嘴里塞一块烧鸡,含含糊糊地说:“你们先玩,我还没吃完呢。”      蔓蔓拿眼瞪他:“别吃了,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秦越?我们二对一还差不多。”      猪毛委委屈屈地被蔓蔓拽走了,草地上只剩下陆建一和若安两个人,远远地还可以听到猪毛在不停地抗议。蔓蔓跟他耳语了几句,然后拍他的肩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懂不懂啊?”      若安“扑哧”一声就笑了,对陆建一说:“蔓蔓不是想把我们凑成一对吧?”      陆建一把玩着手里的叉子,漫不经心地笑:“就是不知道她说的肥水是你还是我。”      扔掉叉子,他点燃了一支烟。烟的牌子叫Vantage。在美国时常失眠,有时候又太忙,抽了几次,就慢慢习惯了。这种叫Vantage的烟味道颇重,但据说有特殊的过滤嘴,味道重但对健康不那么有害。说得是好,但陆建一总之是不大信。烟就是烟,慢性毒药,只不过你停不下来。      远处的蔓蔓把长发束成了马尾,和猪毛两个人对秦越围追堵截,尽管是二对一,还是被秦越耍得团团转。      只玩了一会儿,猪毛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嘟囔说:“不行,老大,篮球这种事,还是你出马比较好。”      这时蔓蔓也跑回来,催猪毛回去,猪毛朝陆建一挤着眼睛继续怂恿:“老大,很久没和我们玩球了,怎么也得露一手吧?”      陆建一不想动,就随口敷衍:“怎么会?前不久还和秦越比过一场。”      “哦?”猪毛来了兴趣,“我怎么不知道?谁赢了?”      蔓蔓也问:“是啊,谁赢了?”      谁赢了?或者说谁输了?      陆建一确实和秦越比过一场,就在几个星期之前。那是八月的某一天,他去了S市。      找到秦越的时候,他正在中学篮球场上一个人打球,见到陆建一出现在场边,朝他招了招手:“来来,比五个球,输了的请吃饭。”      在美国的时候陆建一也打球,除了读书和写软件之外,也只有打球能让他心里充实些。同学中虽然呆头呆脑的电脑神童居多,但也有高手。美国的大学里,但凡高手,就是让人望尘莫及的那种,更遑论偶尔在街头遇到的球友,所以这几年单从球艺来讲,他是有进无退的,因此和秦越的比赛没什么悬念。秦越最后气喘吁吁地倒在球场上,输得心服口服。      秦越请客吃的是火锅。三伏天气吃重庆火锅,尽管店里冷气开得十足,还是热得两个人两头豆大的热汗。      “可惜蔓蔓不在,她也爱吃辣。”秦越一边咝咝地吸着冷气一边说。      “是啊,”陆建一笑着应道,“她呀,每回一边吃一边灌冰水,辣得哇哇叫,每回回去就拉肚子,拉完了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还叫着又要去,一点也不长记性,还说什么肚子就是用来拉的,人生就是用来肆意挥洒的。”      秦越也笑了:“有一回竟然还辣得流眼泪,就没见过象她泪点那么低的人。”      “我感情丰富嘛。”蔓蔓常这么说。陆建一默默想到她没事就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禁莞尔:“可不是,从小到大,看电影也哭,看小说也哭,杨过爱上小龙女她哭,鬼子进村她也哭。没她什么事儿她哭得起劲,偏偏遇到自己的事,又倔得象头驴。”      自从他从美国回来,还没见过蔓蔓哭,即便是见她一个人湿漉漉地坐在自家门口等新房主来的时候也没有。一天站十几个小时,脚上起了大泡,她只对自己灿然一笑:“暑假打工而已,有什么辛苦的?”唯一见她眼圈红红的一次,是那天见她偷偷给人打电话,躲在角落里,身体的重量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委委屈屈地说:“也没什么,想问问你哪天回来。”      那天蔓蔓怔怔地望着门口的模特出了一晚上的神,他就站在门口,她居然没看见。本来想等她下班带她去吃点有营养的,于是在门口徘徊了一个钟头,只是她一直没看见自己,他就没进去。最后他决定到商场外面抽支烟,被夏夜的凉风一吹,忽然脑袋就清醒了。她此刻想见到的人,一定不是自己。      眼前的火锅煮开了,冒起一阵阵雾气,连空气都变得麻辣麻辣的。秦越把整盘的羊肉倒进火锅里,然后伸手过来和他对了对啤酒瓶子,发出“叮”的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蔓蔓正在没日没夜地打工,想把她的钢琴赎回来。”陆建一顿了顿说。      “嗯。”秦越应了一声,“我听说了。暑假我在一家公司实习,到时候应该可以帮到她吧。”      “也不用。”陆建一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写了个电话号码。“钢琴我早替她买回来了,寄放在卖家那里,你去帮她抬回来就行了,到时候就说你帮她买回来的,叫她还钱给你。”      秦越惊讶地抬起头:“为什么?”      为什么?陆建一仰头喝干了眼前的冰啤,然后低头想了想。“蔓蔓的性子风风火火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今天借钱给她,她肯定恨不得拼了性命明天就还给我。”他低低地一笑:“让她欠我的,不如让她欠你的,好让她慢慢还。就算要以身相许的话,不是也正好许给你?”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拼了性命明天就把钱还我?”秦越也想了想,端着碗问。      陆建一还是微笑:“你哄着她点就好。蔓蔓的想法其实很单纯,她觉得和你不分彼此,就不会和你计较。 她看的那些小说都怎么说的来着?啊,对了……”      他想起蔓蔓考试前看的那本小说,于是回忆着说:“……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这辈子能爱上的只有你,一直都是你,只有你……”      蔓蔓在阳光下看书的样子他也记得,那是他回国后第一次见到她,下巴又尖了,墨一样黑的头发盖住半边脸颊,眼睑低垂着,但掩不住眼里的那一点点亮光,不知是泪水还是阳光的折射。      火锅嘟嘟地翻滚着,陆建一的脸笼罩在袅袅的水蒸气雾里,热得连眼睛都要冒汗了。秦越的手停在了火锅上方,正透过隐隐约约的水汽,定定地看他。他又顿了顿,透过隐隐约约的水汽静静回视他说:“这种肉麻的话,不用我教你吧?”      秦越这才落下筷去,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一声:“你对蔓蔓还真不错,怪不得她常说,你就象她亲哥哥一样。”      这个安排应该算很圆满。现在蔓蔓总算是辞了商场和酒吧的工作,脸上也又有了几分生动的颜色。看她刚才束着马尾飞奔的身影,应该是幸福喜乐的吧?只是有时陆建一的脑海也会交替出现不同的影像,比如那天她红着眼眶打电话的样子,还有她对自己那灿然的一笑,并且说:“暑假打工而已,怎么会辛苦?”      现在蔓蔓的脸近在咫尺,她忽闪着大眼睛正不依不饶地追问:“说啊,到底是谁赢了?”而秦越就站在不远处,一手插腰一手抱球,头顶着朗朗晴天,背后是碧波万顷,一阵微风拂过,他在风里浅浅笑着,一如既往的阳光美好。      距离是种相对的东西,心和心的距离更有它令人难以捉摸的轨迹。十几年的相识相知,原是不如两个月的相爱相守。      他只好在嘴角默默噙起一抹笑意,然后说:“是我,当然是我输了。”    ☆、关于Lust 与Caution   春天还没到,陆建一的感情生活却起了历史性的转折。      其实蔓蔓并没有能够见证这历史性的转变,只知道陆建一办起了自己的公司,所以很忙,常常一两个月也见不到人影。倒是猪毛不时来报告一下他一树桃花千朵红的境界。      “这回是个空姐,眼睛有那么大,腿一直长到这儿……”说起陆建一两个月来第五个女朋友的状况,猪毛不断在自己身上比划。“还有这里……”他双手比着自己的前胸,作波涛起伏状,说了一半偷偷觑一眼蔓蔓和秦越,又讪讪地住了手。      后来蔓蔓真的有缘见过一次陆建一的女友,可惜那时已经不是传说中那位空姐了。      那还是开学之后她和秦越第一次下馆子。按秦越的话来说,蔓蔓在食堂吃了两个多月的素,基本已臻化境,脸色可以在溜鲜菇和炒青椒之间随意变幻。所以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去了A大后门的小菜馆。      世上的事情就是那么巧。在小菜馆里,他们遇见了陆建一,和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如果蔓蔓没记错的话,叫可薇。多少年前,她坐在蔓蔓的后面看球赛,被蔓蔓叫了那一声“姐夫”,不知心灵有没有受到伤害。      陆建一有几分客气地说要不要一起坐,秦越就客气地说不打扰你们。蔓蔓倒是不介意,不过可薇不知是否想起了往事,上下地打量了蔓蔓一番,嘴唇都可爱地翘起来了,看起来是很介意的,所以蔓蔓也没吱声。      才坐了一会儿,蔓蔓就知道她为什么会介意了,因为如果有她和秦越这两颗硕大的灯泡,她怎么好说那些亲热的体己话儿?      “这对耳环吗?就是上次在国贸看到的那对,我后来还是买了。怎么样,好看吧?”可薇的轻言细语伴着红烧排骨的香味飘过来,她在肉香里歪着脑袋将手托在发际,衬出她小巧的耳朵。      火箭说什么,蔓蔓没听见,不过他的神色倒是自若得很。      “你怎么连春饼都不会包啊?”又传来可薇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要这样,这样,然后这样。喏,这个给你。”      该死的火箭,竟然接了,而且面不改色。到底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不近女色的陆建一啊?火箭的形象在心里坍塌再坍塌,一直坍塌到尘埃里去。蔓蔓在心里嘀咕,有眼无珠,比王菲还有眼无珠,若安难道会比不上这个矫情的可薇好?一支鲜花插在牛粪上,不,一坨牛粪盖在鲜花上。      然而可薇又说话了:“色戒啊,我也没看过,我同学有张完整版,要不要我们……”      “咚”的一声,蔓蔓还以为自己的下巴掉在桌子上了,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夹的一块排骨掉进了碗里。再抬眼的时候,发现来上菜的服务员横亘在她和火箭之间,挡住了视线。      千钧一发啊,蔓蔓欲哭无泪,为什么服务员要在这时候上菜?火箭的脸色此刻到底是哪种精彩?嫌恶的?震惊的?暧昧的?惊喜的?她咬着筷子想,历史性的时刻,她错过了。      “看什么呢?”秦越在对面说,“哦,他们吃的是铁板牛柳吧?看起来不错。”      “啊?”蔓蔓回过神来。      没想到秦越正把一勺酸菜肚丝汤舀进她碗里,她回头的动作大了点,肚丝汤不巧正倒在她手上,碗则“咣当”一声跌落到地上。      “哎呀!”蔓蔓痛得呲牙咧嘴的。      秦越忙拉着凳子坐到她身侧,抓起她的手腕猛一阵吹,吹了几下,又紧张地问:“很痛吗?”      其实汤也不怎么烫,蔓蔓的手上微微红了一块,倒也不严重,就摇了摇头。      秦越研究了一下她手上的那块粉红色印记,然后笑:“下次别老盯着别人的菜看,烫伤了手不要紧,打烂了碗碟可是要赔钱的。”      “还说我!”蔓蔓不忿,“都怪你手不稳。看看,这手可是我吃饭的家伙,现在伤得不能弹琴了,你得负责我下半生。”      秦越象是一下怔住了,脸色变得很怪异,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这下弄得蔓蔓也是一怔。她开个玩笑而已,不用那么震惊吧?“呃,”她用手指戳了戳他,“你不是当真了吧?”      没想到他抬头忙着顾左右而言他:“快吃,快吃,排骨都凉了。” 嘴角却绽开一个无敌大的偷笑。      蔓蔓这才明白他刚才的脸色为什么会那么怪异,立刻羞红了脸,恨不得生出两只铁砂掌来将他灭口。秦越一边躲她的花拳绣腿,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呀……投降,投降……都怪我们南方人前鼻音后鼻音分不清……负责,我负责,别说是下半生,三生三世我都负责……”      闹了一阵,服务员给蔓蔓拿来新的碗筷。爱人间的小打小闹大约在别人眼里也是可爱的,连服务员走过来时,眼里都满是善意的微笑。      服务员转身忙着去隔壁桌上收拾东西。蔓蔓转眼一看,才发觉火箭那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人了,两张椅子空落落地横在桌边,桌上还摆着他没吃完的半个春饼。      后来再遇到火箭的时候,蔓蔓忍不住问:“色戒你看了没?”      火箭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问这干嘛?”      “随便问问嘛,”蔓蔓讪讪地笑,“世界名导,华人的骄傲,很好看的。”      见火箭不接茬,蔓蔓又问:“可薇呢?怎么最近没和你一起?”      “吴可薇?”火箭淡淡看她一眼,“本来也不常在一起。”      淡淡的,又是这幅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端倪,不知有多少秘密烂死在他肚子里。尽管若安常说她皇帝不急太监急,但本着对若安负责的态度,蔓蔓决定单刀直入:“最近都和谁约会呢?空姐?模特?还说有女朋友第一个告诉我,现在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没有,谁都没有。”他从怀里抽出一支烟,静静点上,目视远方,说了一句叫蔓蔓跌眼镜的话,“女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回事,没什么挑战性。”      切,这叫什么话?女人没挑战性,难道他还要挑战男人?       ☆、关于挥一挥衣袖   陆建一的爱情之路在某年的秋天拐了一个小弯,又回到了原来的方向。林蔓安的爱情路却无端端地被掘了一个大洞,让她毫无先兆地就堕入了深渊。      秦越的女性朋友不少。陆建一对女生总是不那么上心,跟不熟的女生更是礼貌而疏离。秦越不同。不管是美女还是恐龙,他和所有的女生似乎都谈得来。如果以他为中心放眼望去,那些相熟的女生可以围成一个圆周,所有的人都谈得来,所有的人都和他隔着相等的距离。      但是蔓蔓是不同的。她是唯一一个站在圆周里面的女生,并且被他牢牢地护在怀里。他适度地霸道,又适度地体贴,更从来不缺乏小情小趣。他不忘记圣诞节,情人节,她的生日,他们相识的纪念日,和任何一个能感动她的机会。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打开水,一起自习,一起偷懒。他们同进同出的日子里,蔓蔓象一只快乐的小蜜蜂,忙碌在学校和打工的途中。护送小蜜蜂进进出出,他好象也乐在其中。唯有他去英语角而她去教弹琴的晚上,他们会分开几个小时。也仅仅是几个小时而已,每次她回到学校,他总是伫立在樱花树下等待,多数情况下,他在远远看见她的那一瞬绽放出由衷的微笑。有时候,只是偶然间,蔓蔓会抓住他眼光越过她的头顶,若有所思的一刻。      和这样的男生在一起,不沉沦是不大可能的。蔓蔓还以为,每一次回首,必定会看见他站在樱花树底下,从容不迫地朝她微笑。然而数九寒天的有一天,蔓蔓坐在树底下等了一晚上,秦越却没有来。      说是数九寒天,那一天真的是极冷。蔓蔓去上钢琴课,不想却白跑了一趟。学生家的大门上贴了一张纸条,说是小孩突然发烧,去医院挂瓶了。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小区门口卖烤红薯的大爷还没走。看到蔓蔓走出来,大爷招呼说:“姑娘,买红薯不?大冷天的,我算你便宜。”      上次秦越来接她,在楼下等,终于等到蔓蔓下楼,说刚才在门口看见卖红薯的,兴兴头头要去买,结果到大门口一看,大爷已经收摊走了。秦越很失望了一把。蔓蔓埋怨说:“既然想吃,刚才看见了怎么又不买?”      他把手指插进她的手里,笑了笑:“那不是等你吗?怕等到你红薯又凉了。”      难得今天出来得早,大爷还在,如果买块红薯回去,秦越一定高兴。      只是蔓蔓摸摸口袋,只剩几个钢崩儿了。      口袋里只剩几个钢崩儿,是常有的事。若安才找到工作,薪水微薄,蔓蔓的日常用度一半要靠自己打工所得,更何况她还惦记着要还秦越买钢琴的钱。虽然每次蔓蔓说要还钱,秦越总是一笑置之,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我倒希望你一直欠着我的。”但蔓蔓毕竟不希望。      今天没上到课,蔓蔓自然没领到学费。口袋里那几个钢崩儿,买了红薯,就没钱坐车回学校了。不过看看时间其实还早,她还是挑了一块。      滚烫的红薯捧在手里,尽管有维尼熊手套护着,还是冒着袅袅的热气。蔓蔓想想又怕红薯凉了,拉开羽绒衣的拉链,把红薯塞在里面的口袋里。      冬天的夜晚冷得清冽,举头可见月朗星稀的天空,嘴里呼出的热气恨不能立刻化作白霜,冻结在眉毛上。不过红薯贴着心口,热呼呼的感觉。每次都是秦越给她惊喜,这回也轮到她了。想到这里,蔓蔓的每一步都迈得充满了期盼。      这一路走了四十五分钟,终于到学校的时候,蔓蔓耳朵都冻麻了,可是一腔热血地奔到樱花树底下一看,秦越竟然不在。      蔓蔓看看手表,又笑了。看自己急的,平时自己下了课坐车回来,也还不会那么早,秦越这会儿只怕还在英语角呢。她怀里揣着还热乎的红薯,干脆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等。      冷清的月亮爬过树梢,又爬过屋顶。十一点半整,管宿舍的大妈照例抄着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冲着门口大喊:“关门了,都快进来!”      门口告别的小情侣们纷纷挥泪,然后鱼贯而入,只有蔓蔓坐着没动。脚都冻得没感觉了,怀里的红薯都渐渐凉了。蔓蔓埋怨地想,秦越,你到底去哪儿了?      话说蔓蔓和大妈的关系,真可谓高开低走。记得大一上的时候,大妈见了她还笑呵呵的,自从和秦越在一起,难免时常加入夜半敲门那一族,大妈看她的脸色就变得不大友善。此刻大妈未卜先知地朝她大喊:“还有泥,等会儿又说没带表,额可不信。”      蔓蔓坐着没动,感觉有点视死如归。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四周归于平静。      很多年以后,在芝加哥大雪纷飞的时候,蔓蔓常常会想起这天晚上。据说这天是西伯利亚寒流来袭,创出历史上十二月的最低点。印象中其实并没有那么冷,等待的时间如滴水穿岩般缓慢,但怀里的红薯还有余温,至少胸口是热的。      不知等了有多久,沉寂的夜晚仿佛时间也冷得凝结了,后来蔓蔓甚至在长椅上靠着冰冷的椅背打了一个盹儿。      正恍惚间,有股温热的气流轻轻拂过她的脖子,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唤她:“蔓蔓,蔓蔓,快醒醒。”      蔓蔓使劲睁开眼,果然看到秦越的脸,微微的笑,露出左脸颊上浅浅的酒窝。他把围巾套在她脖子上说:“怎么在这儿也能睡?看看你,连脸都冻蓝了。”      蔓蔓不满地嘟囔:“你去哪里了?怎么电话也不接?我至少给你留了十条短信。”      秦越低头,又抬眼无辜地笑:“我们班同学过生日,就多喝了几杯,餐馆里太吵没听见,出来才看到。”      她和他离得很近,鼻息相闻那么近,蔓蔓闻着他唇齿间散发的淡淡酒香,好象不象白酒那种辛辣,也不象啤酒那种苦涩。      秦越总好象能看穿她想什么,咧嘴笑了笑:“今天有女生,所以喝了好多葡萄酒。”      哦?蔓蔓朝四周看了看。象计算机系这种传统重灾区,女生资源历来比较贫乏。秦越他们班的女生一共八个,据说人称“秦淮八艳”。秦越人缘好,路上遇到同学至少也要点个头,又加上计算机系的女生和蔓蔓正好一个楼,久而久之连蔓蔓也混了个脸熟。只是不管哪一艳,今天她一个也没看见。      蔓蔓很疑惑:“你们班的八艳呢?难道刚才都进去了?”      秦越轻轻“哦”了一声,在黑暗里说:“今天去的都不是我们班的。”      蔓蔓暗暗地失望了。今晚要敲门,如果不只是她一个,难度系数自然会大大降低。可惜不是。      秦越笑着拉她起来:“干脆别敲门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们踩着皎洁而冰冷的月色手挽手地向前走。秦越回头朝她笑了笑,月光下看不出他的脸色,不过蔓蔓猜想着他喝过酒的样子,脸应该是有些红的。      蔓蔓的心里其实有些忐忑。既然不回宿舍,不知秦越说的“好地方”是哪里。难道是……如果真是的话,她岂不是应该严辞拒绝?如果拒绝的话,其实也不需要严辞吧?可是如果真的拒绝话,不是会很尴尬?      好吧,她承认,她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还好他们去的方向并不是学校后门,而是计算机楼。秦越带着她转到楼后的一个角落,然后轻轻的一声欢呼。头顶黑幢幢的阴影里依稀是扇开着的窗户。      他有几分雀跃地说:“我早观察到了,这一楼的男厕所从来也不关窗。”说着拉了一把蔓蔓:“来,我托着你,你先爬。”      想不到这辈子第一次夜不归宿,竟然是在这般离奇的情况下。蔓蔓一腔热血地爬进男厕所,好奇地打量四周,心潮澎湃地想,这一晚的经历够惊险,堪称难忘的一晚。她甚至可以想到将来的哪一天,她会津津有味地告诉她孙子:“我和你爷爷当初……”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秦越的眼睛闪烁着亮光。他拉着她的手笑:“跟我来。”      穿过长长的黑暗走廊,爬上几段楼梯,楼里静得连灰尘洒落的声音也能听得见,他们“咚咚”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惊心动魄。蔓蔓踮起脚尖跟在秦越身后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秦越呵呵地笑:“你不用那么小声,这里又没人。”说着转过楼梯的一角,推开走廊最尽头的一间教室,回头说:“到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眼前挥洒出一片璀璨荧光,比最亮的月光更夺目。计算机楼临着A大校园的边界,凭窗而望,脚下是夜半的马路,偶有汽车闪着孤单的车灯路过,马路对面就是本市的电视台,巨大的电视塔熠熠生辉地立在中央,在静静的夜里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眼前的景象十分令人赞叹。蔓蔓还在赞叹,秦越已经拖过几张椅子搭了一张床。他让蔓蔓在椅子上躺下,头靠在他的膝上。      头枕着他的身体,身上盖着他的大衣,对面是灿烂的夜空。这样浪漫的夜晚,如果就这样睡着了未免可惜。啊,蔓蔓忽然想到怀里揣的红薯,忙献宝似的掏出来:“差点忘了,我给你买的。”      秦越低头看了看,哑然失笑:“天寒地冻地等了一晚上,原来就为这个?”      “我可是倾囊而出才买到的,而且孵小鸡似的藏了一晚上呢。”蔓蔓嘟囔,又一腔热血地递上,“你摸摸,还有点热。”      秦越接过咬了一口,点头说:“真香。”      望着他大口大口吃东西的那一刻,蔓蔓忽然觉得圆满了。温暖的红薯没了,怀里空落落的,心里却是涨涨的。原来只想把最好的都给他,心里满满就只有他,原来爱情就只是这样。      无意间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摸到几粒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牛肉干,包装得象糖果一样,银色的糖纸上印着一个红色的喜字。      秦越边啃着红薯边口齿不清地说:“这是我们S市特产,这里都买不到,味道很好,尝尝吧。”      银色的底子,红色的喜字,怎么看都有点俗气,不过她喜欢,更何况还是秦越家乡的特产。看看包得好好的,象两粒糖果,她竟然有些舍不得吃,偷偷塞进口袋里。      秦越“嗤”地轻笑了一声,替她拉了拉身上的大衣,在静静的夜里静静地说:“可是,蔓蔓,下次如果我没来,别再傻等了。”      “可是我给你留的短信里说不见不散啊。”蔓蔓抬眼看他: “再说你不是来了吗?”      “那要是我一直不来呢?你要等多久?”      多久?蔓蔓打了个哈欠:“等到你来为止吧。”      秦越又笑:“看不出来,原来我女朋友竟是咱们经济学界的王宝钏啊。”      “美得你!”蔓蔓轻轻拍他,“我就是急性子,就算你不来也要问个究竟吧。”      他在黑暗里静默了片刻,轻轻地问:“那要是我忽然就消失了呢?那你也一直等?”      “切!”蔓蔓笑,“又不是大变活人,怎么会忽然消失?车祸啊,绝症啊,失忆啊,总要给个说法吧。”那些为三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误会,洋洋洒洒纠结上二十万字的小说,她看了何止一本两本,每每看得她急得要揪自己的头发。这种事如果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无疑会是件极其悲催的事吧。      他轻轻抚摸她额前的碎发:“如果给个说法你就不等了?”      “那是。”蔓蔓边揉着眼睛边笑,真的有点困了,“你说不让等就不等呗,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们王宝钏也是有尊严的。”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要你给个理由。她记得那天最后,半梦半醒之间,她是那样想的。不过她又想,车祸不能算,残疾人她是一定不歧视的。绝症当然也不算,不离不弃总还是要的。那么失忆就更不能算了,等待一场花开,等得越久,花开得不是才会更艳丽嘛。    ☆、关于记忆的长与短   结果最后挥一挥衣袖的人,却并不是她。      还记得刚认识秦越的时候蔓蔓想,要是樱花再开时,和他在落英缤纷里深情一吻,生活该多圆满。      樱花又开了,她的生活却缺憾了。      樱花树是种先花后叶的怪物,开起花来重重叠叠,叠叠重重,漫山遍野蔚为壮观的一片粉红色海洋。只是花期之短,总是令人嗟叹,一年到头开花的日子不过那几天。尽管就那么几天,但却能深深烙在人的记忆里,倒是那其余的三百多天没人记得。樱花开花的样子人人知道,但试问有几个人记得不开花时的樱花树是什么样子?      蔓蔓宿舍的所在地是A大的樱园,路边的樱树是很有几棵的,但要问她樱树叶子什么样,她肯定是茫然地摇头。樱花的花瓣她倒采集过,在刚刚飘落,还没染上尘埃之前,细细收进小布袋里,拿回来焙干,就算是永不凋谢的樱花。      第二年樱花初放的时候,秦越把她叫到树下。他拉着她的手说:“蔓蔓,你知道,再过几个月,我就毕业了。”      她自然是知道的,她还陪他去过好几次人才招聘会,投简历的都是本市几家大公司。他毕业后的意向那么笃定,她从没有多想过一刻。      他镇定地说:“毕业之后,我要出国。”      “你说什么?”那一刻蔓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蔓蔓,”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出国是我一直的计划。托福和GRE我去年就考过了,之所以一直没跟你说,是因为奖学金和签证都还不确定……”      “现在,现在确定了?”她直直地盯着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握着她的双手沁出些汗来,声音是轻轻的,但没有丝毫的退却:“是,我要去芝加哥。”      在那一刻,她心里的樱花好象一瞬间都谢了个干净。      美国就好象是她命里的克星,每每在她生活过于幸福的时候兜头给她浇一盆冷水。她不得不承认,虽然爸爸不在了,她的口袋里总是没钱,生活总是忙和累,伙食总是寡淡,但只要有秦越在,她还是幸福的,太幸福了,幸福地不真实。      那后来秦越还说了许多话,他父母的期望,他的十年大计,她听得都不甚真切。那晚上怎么回的宿舍,她也有点记忆模糊,只记得回到宿舍,她直接爬上床蒙头躲进了被窝里。电话在桌子上闹腾了一晚上,直到熄灯后还在闹腾,最后同寝室的姐妹忍无可忍地跳起来替她接了,然后大声地向她转述:“秦越说,你问他确不确定,他确定他很爱你,就这样。”      后来,每当蔓蔓回忆起那天晚上,都感叹青葱岁月里一句“我爱你”的伟大力量。当时的她,那么轻易地就体谅了秦越对理想的追求,甚至忘记了他的隐瞒。总之,在床上躺了一晚上的结论是,她不能怪秦越。这年头,出国就好象男人娶媳妇一样,到了年纪不娶,别人就以为你不能。秦越说“我要出国了”的时候,就象旧电影里的爱国青年说“没有国哪有家”一样理所当然。她怎么能怪他?她更说不出“你不要走”这样的话。      更何况分开不代表分手。不过是出国,不过是几年,火箭出国不是两年就回来了吗?几年,也许就是弹指那一瞬间。      最后那几个月过得有些恍惚,好象每天都在依依惜别。他说没和她一起登过山,他们就去登了一回北高峰,在没人的山顶大喊了一阵。她说要去庙里许个愿,他们就去了上天竺的古刹,在小溪里面抓鱼,在菩萨面前虔诚地磕头。他们甚至在一个闷热的傍晚去了一次湖边的音乐茶座,除了他们两个,唱歌的和听歌的不是爷爷奶奶辈的,也至少是叔叔阿姨辈的。晚春总有种慵懒和颓废的意味。坐在微醺的茶叶香气里,她忍不住想,和一个人慢慢一起变老,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几年,不过是几年,也许就是弹指那一瞬间。      然后有一天,他就走了。      弹指那一瞬间,远比想象中的长。      空气里时刻悬浮着他的影子。手机响了,她还会以为是他的电话。每次下楼,她还会不自觉地朝樱花树底下张望。甚至在食堂坐下来吃饭,她还会下意识地帮他在身边留个座位。      不过一切都是习惯,习惯改变了,重新习惯就好,至少她这样对自己说。      改变习惯,从晚上不打瞌睡开始。不是她故意的,自从秦越走后,她晚上的睡眠总是不好。正好,隔着广袤的太平洋,他的白昼就是她的黑夜。还好蔓蔓的手提电脑还没卖掉,所以只要是晚上,她总是趴在电脑前,看QQ上的那个头几时变亮。两点钟,三点钟,四点钟,有时候是一整晚。      也不是她故意的,白天她常常不饿。如此甚好,蔓蔓想,省下了伙食费,可以交电费。      晚上顶着被窝抱着电脑时,她还是会饿的。还好她有方便面。干啃方便面,是有一回和秦越去露营时吃过的,当时饿极了,觉得从没吃过那么香的东西。现在他不在了,她还是觉得香。      时间静静地爬过九月,又静静地爬过十月,她就这样静静地过着昼伏夜出,猫科动物般的生活,抱着时有他出没的电脑,啃着和他一起啃过的方便面。      若安向她横眉冷对过几次。凌晨偷偷上网被若安抓到,她挑着柳叶眉说:“林蔓安,你到底打不打算睡觉了?”      当时蔓蔓按着太阳穴说:“我失眠,睡不着。”      若安冷冷哼一声:“你哪里是失眠,你根本是失恋。看看你的样子,不吃不睡,你难道想把自己炼成一块望夫石?”      蔓蔓觉得若安的论调很怪异。她哪里象失恋了?她既没哭也没闹,更没找根绳子要上吊,该上课的时候照样上课,该打工的时候照样打工,她根本过得很好。她不过是失眠。如果失眠就是失恋的话,楼下的王奶奶都失恋几十年了。      然而若安就是不肯放过她。她倚着门框忧心忡忡地叹气:“蔓蔓,你怎么那么傻?谁爱得多些,总会更痛苦些。秦越,他值得吗?”      若安总是不喜欢秦越,她说秦越爱得不够多,因此不值得,这样的话在她听来格外地刺耳。蔓蔓回头刺了她一眼:“是,你够理智。你和那个苏源,眉来眼去那么多年,就是谁也不肯捅破那层窗户纸。是不是谁先表白谁就吃亏些?”      若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默默转身走了。后来蔓蔓后悔,也许她不该说那番揭人伤疤的话,更何况,若安也有她的道理,自己的脸色近来算不上好。      那天去上钢琴课,蔓蔓八岁的小学生定定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甚至伸出短胖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林老师,你长得越来越象功夫熊猫了。”      小孩子就是爱乱讲话。坐在一边的孩子她妈连忙出来打圆场:“老师怎么会象熊猫?乱讲!”      小学生沉吟半晌,郑重地点头表示同意:“对哦,老师没那么胖。还是比较象加勒比海盗里的骷髅军团。”      回来的路上蔓蔓坐了地铁。人挺多,她站在人堆里,看见对面的玻璃窗上影影绰绰映出自己的脸。头发有些乱,眼窝有些塌陷,下巴尖尖的,在黯淡的灯光里形销骨立。她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才想到,自己也许很久没照镜子了。      车厢有节奏地摇晃,灯光随着车厢摇晃着,时时地闪烁一番。      上次坐地铁也是在这样一节忽明忽暗的车厢里。她和秦越为了什么事拌了几句嘴,她局促地拉着上面悬挂下来的把手,故意背过身去不理他。车厢猛地晃动了一下,车厢里的灯灭了一瞬间。一个没拉稳,她直接跌跌撞撞倒进了秦越的怀里。黑暗中他搂住她,偷偷在她嘴唇上印了一个吻,在她耳边低声讨饶:“对不起,蔓蔓,不准再生气了。”      记忆是种奇妙的东西,和他吵过的架,她一样也不记得了,每次和好的情景却那么记忆犹新,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比如那天灯亮的时候,他脸上浅浅的微笑,他额头的细汗,他环抱着她的双手。      车厢猛地一摇晃,蔓蔓失去了重心。她下意识地向边上一抓,想抓住边上的那个人,她甚至低声喊了声“秦越!”      当然这回边上没人。等列车重新变得平稳,她才重新找回重心。对面的玻璃窗里映的还是她形销骨立的一个影子,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和她自己,手里拎着一只空空的帆布袋。      时间和距离一样,是个相对的东西。几年,就几年而已,人生的长河里有许多个几年。几年功夫,也许短得象弹指那一瞬间。倒是这一趟地铁,载着她和她形销骨立的那个影子,在黑暗的甬道里穿梭着,久久也不曾停下。这一站的路途,显得是那么长,那么长。    ☆、关于陆小曼和林徽音   出了地铁站,已经是暮色西沉的时分。      那天正是周五,蔓蔓直接回的家。下午六点多钟,芝加哥是清晨五点,秦越应该不会那么早上线,但也是说不定的。      蔓蔓匆匆往家赶,却在门口撞上了火箭。      大概两个月没见到火箭的人影了,据说他全身心投入事业来着,一看果不其然,虽然还和往常一样,随便穿了件斯坦福大学的套头衫,夹着电脑包,但一脸的倦怠。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才说:“这么巧,我找你吃饭来了。”      原来是他一个朋友的川菜馆隆重开业,叫他去免费试吃。蔓蔓有些悻悻然:“我才多大胃口?免费吃饭这种事,找猪毛多好。”      他微微停顿了一刻,说:“带他我还怕丢人呢。别人都带美女,美就算了,你至少还是个女的。”      川菜馆不论规模,总有种呼朋唤友的热闹,这家也不例外。厅里的竹凳竹墙颇有古风,墙上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十分的热烈。      服务员来上菜,端来一盘香辣蟹。大厅里人声嘈杂,颇有几桌交杯换盏的,尤其是隔壁,男男女女红红绿绿的一桌,正合力向头里坐的小伙子劝酒。小伙子明显喝高了,说话大声又大舌头。他的女朋友低调地坐在一边,只是给他夹夹菜,望着身边人的眼里却盈盈的满是笑。      蔓蔓抓了一只香辣蟹在手里,愣愣地想道,如果只是看看这里,好象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有各自的精彩。      灌了几口冰水,她抬眼一看,火箭正停下筷子静静地看她。      “怎么了?”蔓蔓问。      他低下眼去夹了一颗花生米:“从来没见你吃饭这么斯文。两个月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蔓蔓忽然想到下午在玻璃窗里看到的自己的影子,黑眼圈确实严重了些,于是很悲戚:“最近睡眠不大好,我学生还说我象熊猫。”      火箭笑笑:“你哪能跟熊猫比啊?人家可是国宝,租给国际友人几个月就挣几千万美元。”      蔓蔓笑得惨淡:“就是,要真是熊猫就好了,什么事都不用干,只要就地打打滚,和公熊猫一起秀秀恩爱就有吃有喝的。”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好象她和秦越也说过。对了,有一次他们在校园里看书,那天是艳阳高照,她躺在他的肚皮上,突发奇想地说:“我们象不象两只动物园里的猴子?天阴就躲在山洞里,天晴就出来晒太阳。”      秦越当时朗声地笑,丢掉书伸手捣乱她的头发:“来,母猴子,我来给你捉虱子。”      她倒宁可是动物园里的动物。据说那年圣地亚哥动物园的熊猫死了,美国上下举国都很悲痛,后来美国人赔尽了笑脸,又从中国租了一对,隆重地登陆时还上了电视。瞧瞧人家熊猫,出国也是成双成对的,比人的命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眼睛里暗暗地就涌上一阵热气,一定是拿过香辣蟹的手又碰到眼睛,火辣辣的生疼,弄得人眼泪汪汪的。      “后悔了?”火箭的声音从对面飘过来。      “嗯?”蔓蔓抬起头,揉揉眼睛。      火箭倒还是平静无波:“秦越那小子,你就这么放他走了,后悔了吧?”      一定是她的样子过于悲戚了,火箭竟出此言。蔓蔓挤出点微笑,作振奋状:“怎么会?不就是出国几年吗?一眨眼就过去了。又不是见不到,我们常常还视频通话的。”      火箭默默地坐在对面,一言不发。也许是她振奋的程度不够明显,蔓蔓觉得他默默无语的样子,说明他不信。她连忙补充:“我怎么会那么小气?我一向很深明大义的。他的理想远大,我怎么好不支持,我……”      她使劲揉了把眼睛,只是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该死的香辣蟹,弄得她振奋的样子也这么悲戚。      火箭在那边似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好好,你深明大义。” 他沉默了一秒钟,递了张纸巾过来:“其实在我面前,你也不必装得那么高尚,你从小到大什么丑态我没见过?”      “我哪有什么丑态……”她小声辩解,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果然,火箭皱了皱眉,事实胜于雄辩地说:“记不记得有一年你追那只大白猫跳进了一楼王奶奶家院子里,爬不出来哭了一下午,竟然不知道可以大摇大摆从大门走出来。还有那一次不知看了什么武侠片,兴兴头头地跑来非要我给你点个守宫砂。我胡乱给你画了一个,第二天没了,你还哭了一场。还有你六岁那年掉了第一颗牙,张着血盆大口就来敲我家的门,说要跟我……”      “停!停!”蔓蔓叫,“都是十岁以前的事了,谁还没有年轻过?”      火箭笃定地向椅背上一靠,看来要将揭老底进行到底:“十岁以后也没见你有什么长进。天天抱着小说当饭吃不算,还迷个日本人迷得七荤八素。叫什么来着,对了,藤木直条。”      “直人,是直人!”      “直人也好,直条也好,就你傻,瞎起什么劲,又参加后援会,又当版主,还去机场蹲过两个小时。你记不记得,你还给他织了条围巾,比裹脚布还长?”      想到那条毛线裹脚布,蔓蔓终于“扑哧”噙着泪笑了。不过想想又很辛酸,那些痴迷得奋不顾身的年代,竟有些“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无力感。和秦越在一起一年有余,怕是她太忙于幸福了,竟连个围巾手套都没织过,一切都那么快,一切都还没来得及。      她狠狠揉着眼角。这只香辣蟹一定是死不瞑目的,死了还来折磨人。现在大概连纸巾上也沾了辣酱,要不然怎么眼泪会擦不干,并且越擦越多?      火箭怕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抢下她手里的纸巾,蘸了点冰水,托起她的下巴,细细地抹她的眼角:“你傻不傻?你还深明大义,大义灭亲呢,连眼睛都擦不干净。”      火箭的动作轻轻的,隔着冰冷的餐巾纸可以感觉到他纤长的手指,覆盖在她的眼睑上。从小到大,他好象总是替她擦这擦那,冰淇淋吃鼻子上了,摔一跤裙子上都是泥了,玩着玩着就流鼻血了,等等等等。也许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她忽然很气馁,鼻子彻底酸了:“我是傻,从小就傻,现在更傻。人家杨过小龙女一等十六年,我不过是等几年,我……我……”      蔓蔓说不下去了。火箭放大的脸近在眼前,背着头顶刺眼的灯光,笼罩在一片暗灰的阴影里。他在阴影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总算承认了?你就是傻瓜一名。难过你就承认,也不是分手才可以难过,你尽管撒泼耍赖,满地打滚。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在我面前你没必要那么勇敢。”      他的手说着停了一停,半晌才说:“你知道,如果实在等不下去了,不等也可以。”      火箭说,如果实在等不下去了,不等也可以。蔓蔓把这句话在舌尖伴随着辣子鸡丁反复咀嚼了几遍,觉得十分有理。秦越念完博士,要五到六年。但如果她大学毕业就出国的话,只需要两年,那不是一下就缩短了三四年?      这个念头让她真的振奋了,心里暗暗盘算起出国的步骤,最后上来的刀削面不知不觉就吃了满满的两小碗,结果回家的路上就昏昏沉沉起来。记得那天和火箭一起坐地铁回家,一头栽下去竟然就睡着了,还睡过了站,等她回到家都过了九点。她急着想把她的重大决定告诉秦越,只是不知秦越是不是上课去了,那天在网上并没有等到他。      睡过了站是个错误,要不然也许还能在秦越出去上课前找到他。可恨的火箭,竟然没叫醒她。      后来的两年时间,忙碌得顺理成章。      出国这件事,原来是个需要智勇双全的差事。      首先是专业。经济是个很不利于出国的专业。想当年蔓蔓本是想选文史类的,无奈林教授为她将来的生计着想,坚决不同意,若安自然也说不好,最后蔓蔓读了个经济系,虽然也不喜欢,至少不用每天和数字打交道。如果早知有这一天,她还不如当初就从了,选个数理化,哪怕是生物也好。      幸好A大的牌子还算响亮,也有几个小有名气的教授。出国的第一步,是要把知名教授的课都选一遍。同学们都十分惊异于她的转变,往日那个坐最后一排不是偷懒睡觉就是看小说的林蔓安,忽然从哪天开始就变成了坐在第一排的好奇宝宝,上课提问不算,下课还追在教授屁股后面问这问那,即使是课余,还抱着些英文论文,皱着眉头看个没完。      同寝室的姐妹指着她的论文说:“蔓蔓啊,失恋不是世界末日,也不需要用英文论文来折磨自己吧?”      蔓蔓头也不抬:“一边儿去,别影响我发奋。多看一篇是一篇,说不定哪天和教授套瓷的时候就用上了。”      其次是要考托考G。传说经济系有个师姐,为了出国时常在A大图书馆徜徉,但凡看到有男同学做GRE练习题,就去左近坐上一坐。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这样徜徉了四年,终于嫁为人妇,成功地徜徉到大洋彼岸去了。      当初听到这故事时,蔓蔓不过一笑,现在她想了一想,也去图书馆徜徉了几回,看到有同学做GRE练习题,也去左近坐上一坐。不为别的,无奈那些几千块的GRE的培训班,无疑是超越她的经济承受能力的。最后终于找到一位好心的同学,用较低的价钱让她复印了些复习材料,还答应替她把培训班老师讲的课偷偷录下来。      出国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她的两年大计,她决定,不熬夜上网了,要吃得健康,睡得健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等两年后秦越和她重逢时,她必须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林蔓安。      后来她的GRE她考了个不错的分数,一位还算知名的教授替她写了封推荐信,还推荐了几个学校给她。      还有自荐信。记得她那天捧着打印好的自荐信草稿去找火箭的时候,他定定地瞪了她很久。有时候蔓蔓也羡慕火箭,肤色黑竟然也有好处,除了看起来健康之外,总是让人看不清脸色,给人高深莫测的错觉。当然,还有就是,即使有黑眼圈也看不出来。      火箭定定地瞪了她许久,花儿都谢了那么久,让她心里没底,也许他的手随时都会落下来,敲木鱼一样地敲她的头:“你傻啊?象你这么笨的人,出国不是去给咱们中华民族丢脸?”      还好,他的手并没有落下来。他只是接过她的自荐信,默默笑了笑,不知为什么,让她心里无端端地冒出一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自荐信后来火箭帮她改了,还改了好几次,几次之后,林蔓安俨然从那个不知萨穆尔森是谁的小迷糊变成了个立志为世界经济学献身的热血青年。最后连蔓蔓自己都觉得,如果这样还没学校看上她,无疑是件人神共愤的事。      有个学校还真看上她了,就是伊利诺伊州的U大学,据说地处一望无垠的小麦地里,离芝加哥两个小时。      一切都很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和秦越失去了联系。      不记得她和秦越最后一次视频通话是什么时候。起初蔓蔓还能频繁地在网上等到他,他甚至给她打过几次越洋电话,津津乐道美国的资源如何匮乏,连牛肉干也买不到。后来蔓蔓不再熬夜了,在网上等到他的机会自然就越来越少,再后来某一天之后,他QQ的头就一直是灰色的。      蔓蔓给他的手机拨过电话,手机那头一个公事公办的女人用标准的英语说,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查号码后再拨。      也许他换手机了,蔓蔓想。国际长途那么贵,他一定没想过她会打给他,所以自然没想到要告诉她。      在网上等不到秦越的时候,蔓蔓会给他写电子邮件,他起先会回,后来有一次说课业繁重,考试在即,然后就回得少了。      凡此种种,蔓蔓惶惑了一阵。后来她想,她要试着理解,一定有原因的,一定有。车祸,绝症,失忆,反正很快就见面了,见面了他就会解释。也许他还会道歉,会哄着她,就象以前一样。      当蔓蔓心潮澎湃地踏上去米国的飞机时,并不知道秦越曾经在S市有一个青梅竹马,不知道那年暑假他打工的公司其实就是青梅竹马她爸开的,不知道那年冬天他失踪的晚上是青梅竹马来看他,不知道牛肉干是青梅竹马带来的,不知道青梅竹马和他一起去的米国。回头看来,知道又如何?在她吟诵着“青春是本仓促的书”的那些日日夜夜里,因着爱情的名义,人生似乎没有跨不过去的坎。青梅竹马算什么?瞧瞧人家张学良和赵四小姐,还有人家鲁迅和许广平,还有人家徐志摩和陆小曼,乡下有老婆不照样爱得波澜壮阔,流芳百世?      好吧,陆小曼不算。她的结局其实并不好。不仅不好,是很不好,远远不如那个林徽因来得好。    ☆、关于毒蛇   那一年的夏天,是一个多事的季节。林蔓安去了美国,林若安又见到了苏源。      蔓蔓去美国的第二天,恰巧是若安大学法律系的同学兼室友郑真真结婚的日子。若安其实并不想去。凡是必须要见到以前老同学的场面,她历来是能避免就避免。无奈郑真真的婚礼,她要是缺席反而显得突兀,所以不得不应付一下。      大学时若安寝室四人,若安,许诺,郑真真,还有丁丁,郑真真绝不是长得最出众的,也不是家庭条件最优秀的,却是进了大学第一个收了玫瑰花又交了男朋友的。若安记得每次宿舍里的电话一响,许诺就似笑非笑地取笑真真:“准又是你家贾郎。以后你们生个娃,不知会象谁。说不定是个真贾难辨。”      如今真真要嫁为贾家妇了,又是同寝室的头名状元,往文艺里讲这叫缘分来了扛不住,事实上,若安私下以为,不过是桃子原理。      话说若安小学班主任有个理论,摘桃子不要选那唾手可得的,也不能垂涎那高高在上的,而要摘那跳起来才够得到的,理想和桃子一样。对这个理论若安深以为然,理想暂且不论,至少男生追女生都是循的这个理,而真真恰是那枚头顶的桃子,粉嫩嫩的,鲜美欲滴。      下午陆建一打电话来,说要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她正中下怀。老同学这种场面,单独赴约是很不明智的,就拖他一起去,好歹陆建一这块挡箭牌,也算是做工精美,品质上乘。      若安到酒店时晚了少许,陆建一这个大忙人还在路上。刚一进婚宴大厅,老远许诺就朝她招手,过来一把把她按在自己边上的空位上。      若安朝身边点了一圈头。一桌的法律精英,这一桌显然是留给法律系同学的。      桌子另一头的丁丁俯首过来:“瞧瞧这是谁来了,真是稀罕了。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啊?”      若安坐定,很真诚地笑:“嗯嗯,好日子,黄历说,今天宜嫁娶,宜出行。”      许诺也过来凑热闹,顺过一只小酒盅倒了满满一盅清澈的液体,递过来说:“来来,连我这个闺密都难得见你一次,今天又迟到,先罚你一杯。”      若安连忙推了回去:“这是干嘛?悠着点儿,等会儿还要和贾郎大战三百回合呢。”      刚杀退许诺,丁丁又凑过来八卦:“怎么?还是一个人?若安你不大不小好歹也算是朵法律系的系花,蹉跎了大学四年,还继续蹉跎着呢?”      若安抚额暗暗叹了叹。谁说没娘的孩子没人关心?话不出三句,果然又绕到这个课题上来。      “是啊!”许诺附和,“也不见你出来玩,成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来来回回见到的就是那几个来离婚的男人。”      若安在律师事务专管的确是离婚案子,做的是专门破坏安定团结的买卖,听到许诺这么说,不禁讪讪笑了笑:“离了婚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好。别忘了,我们事务所的服务宗旨就是,出轨有理,离婚无罪。”      许诺不以为然,过来拽住若安的胳膊,一腔热血地说:“还是我给你介绍一个。”      “你?”若安挑高了眉毛,“你们事务所不是专营□抢劫,谋财害命的?抱歉,小的敬谢不敏。”      “切!”许诺不满,“谁说我们事务所了?苏源公司里的青年才俊可是一抓一把。”      原来是说苏源公司。若安夹了一筷海蜇皮放进嘴里,酸溜溜的,眼神瞟到许诺左手的空位上。本来不想问的,不想只瞟了一眼,许诺就看见了。若安觉得有义务问一问。      “你家苏公子呢?”      许诺朝外面努了努嘴。      然后若安就看到了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外面,侧着脸,正和几个人说话。还是白皙的脸,柔和的眉眼,俊朗谦和,温文有礼。岁月带走了几分当年的青涩,多了几分练达。      记得当年在A大后门的小巷里第一次遇见他,他局促地捂着额角说:“你不认识我吗?我是你同系同年级的同学。”不知为什么,若安总记得他当时脸微有些红的样子。开始还以为那是因为刚刚跑了几步,后来发现,他见了她的面,脸总会有那么一霎那的微红。      回忆显然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等若安回神,已不知怔仲地朝他的侧影看了多久。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其实往通俗里讲,更应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安继续吃着海蜇,有点自嘲地想,古人诚不欺我。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自认对他已收敛了感情,又见他却还不能古井无波,难道真的还要再过七年?      正想着,抬头一看,那条咬过自己的毒蛇已经站在了她眼前。有那么一刻他们对视着彼此,成失语状态。      这回他没有脸红。      “哎,苏源,你看这是谁来了?”还是许诺打破了僵局,一把挽过苏源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他平静地笑了,嘴角弯出一个熟悉的弧度:“若若,三年没见了。”      若若。他叫她若若,还如当初一样。她从来不喜欢,若若,弱弱,还小强呢。她更喜欢许诺的名字,听起来很有决绝的气势。      若若,此刻听来尤其的刺耳。      若安不动声色地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浅浅地笑:“该叫我林律师了。”      “林律师。”苏源重复了一遍,低头去看名片。      “是啊。”若安调侃:“我专管离婚案子的。你哪天想要离婚,我给你打折。”      脚底下挨了许诺不客气的一脚。      若安叫:“哎哟,许诺你踢我。我说苏源呢,你着什么急?”      桌上的人都笑了,许诺微微红了脸。若安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结婚嘛,就该这么祥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陆建一出现了,乍一走进大厅,先是被一群熟人截了去聊天。今天新郎新娘都是A大学出身,熟人众多,害得他半天才突围出来,走到若安这边。      桌上的人多少有些意外。还是许诺先热情地让出个座来:“哟,今天还真不是个一般日子,各路神仙都来齐了。”      若安轻轻咳了一声,介绍道:“这是许诺,你见过。这是……许诺的男朋友,苏源。”      “苏源,”陆建一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对苏源伸出了手,“久闻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      苏源怔了怔,朝若安投来探询的目光。不用看也知道,许诺也正看着她。若安在心里把陆建一从头到脚凌迟了一遍。正当她准备从头再凌迟一遍,耳边传来了陆建一的低笑声:      “恒江集团的公子,地产界的新星,想不听说也不行啊。”      “哪里。”苏源握住陆建一的手微微晃了晃:“在这里你可比我这个无良地产商有名望多了。听说你的公司开发的那几个游戏可都是美国近年的大卖之作。”      人果然是会变。记得那次在小和山的墓地遇到苏源,漫天的星斗,墨一样的夜色。他倚着山顶的栏杆眺望万家灯火,满眼的憧憬可比天上的星辰:“要是人会飞该多好。”      那时候若安笑话他:“怪不得你念法律系。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能成什么正义之师,披个斗篷就能变蝙蝠侠?”      那时候的苏源,是个温文尔雅,低调沉静的少年,没人知道他是恒江集团的公子,甚至躲在人群里,不会有多少人注意他。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苏源做了三年许诺的男朋友。现在的他,说场面话也和别人一样滴水不漏。      今天的婚礼很热闹。上面贾继中的那几个同学,折腾着新郎新娘又吃苹果又跳艳舞,最后还要新郎抱着新娘“颠轿”一百八十八下,不把新郎折腾得进不了洞房誓不甘休。      若安所在这一桌倒没那么热烈。陆建一饶有兴味地看上面的好戏,许诺则附在若安耳边,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社会版上才见得到的案例。某男肢解了老婆,买了个绞肉机毁尸,最后把肉末连同骨头渣滓全部冲进了下水道,听得若安连忙把海蜇皮推得老远。      而苏源……      若安眼角的余光看见苏源。他很沉默,沉默地喝酒,沉默地吃眼前那一碟菜。婚宴大厅的灯光明晃晃的,折射在他的眼镜镜片上,令他的神情看起来也有些扑朔迷离。      上面恶搞新郎的戏码终于告一段落,陆建一起身到阳台上去抽烟。      身边的座位才一空下来,丁丁就迫不及待地扑过来:“啧啧啧,林若安,有你的。我说你那么多年守身如玉是为哪般?原来家里藏了这么个尤物。”      “游物?”若安笑着抹开丁丁的爪子,“什么游物?我家会游的好象只有我妹妹养的热带鱼。”      丁丁哪里肯罢休,还要再问,若安忙指指大厅的另一头:“快看,贾继中他们班花游到化学系的系草身边去了。”      “哪里哪里?”丁丁立刻回头去找。      这一招围魏救赵果然灵。若安边想边打开一罐饮料喝起来。      “若安!”许诺的声音轻呼。手上的饮料被人一把夺走。      唉?她抬头一看,饮料已经抓在了苏源手里,还溅了他一身。原来自己一不注意抓了一罐芒果汁。      再下一刻有些混乱。许诺抓了一把餐巾纸给苏源,苏源抓了一把餐巾纸给若安,两人几乎同时说:“快擦擦。”      若安接过苏源手里的餐巾纸,忙点头客气地说:“谢谢。”      她对芒果过敏,原来大家都记得。      若安不安地用餐巾纸擦擦嘴,气氛有点尴尬。幸好手机很适时地响了起来。是蔓蔓。大厅里人声嘈杂,若安顺理成章地站起来朝外走。      走到大厅外的阳台上,迎面而来的是一轮明月。陆建一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身边是一个妖娆多姿的背影。他一砖头,看见若安过来,顺势对那位背多芬淡然说:“我女朋友来了。”      背多芬打了个招呼,悻悻地走了,若安才站到他身边说:“花好月圆的,你倒是在这里躲清闲。”      陆建一默默地笑了笑,不说话。      “蔓蔓来过电话了。”若安在黑暗中说。      陆建一轻轻“哦”了一声,抽出一根烟点燃,吐出数枚烟圈。      “她说到芝加哥了,一切都好。”若安顿了顿,暗暗研究了一下陆建一的脸色:“她说国际长途太贵,反正没什么事,让我跟你说一声,不打给你了。”      陆建一还是轻轻的一声“哦”,烟头在黑夜里一明一灭。      栏杆上放的是陆建一的香烟,一种叫Vantage的美国烟,不是很常见,但很特别。不知陆建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大概应是他出国留学的那几年。也有五六年了吧,始终如一的是一个牌子。有些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有些事却长久地不曾改变。      那烟头一明一灭地闪烁着,在黑夜里显得有些孤单。      “真没劲。我还以为你会失望。”若安站到他身旁,捅了捅他的胳膊。      陆建一“嗤”地笑了一声,洒脱地挥指弹出一串烟灰:“花好月圆的,我有什么好失望的?”      “我还以为你今天约我,是要扎堆儿等蔓蔓电话呢。”      陆建一别过脸来,一脸的泰然:“我还以为你今天约我,是来当你挡箭牌的。” 他“吧嗒吧嗒”地扣着手里的大火机,垂眼说:“话说回来,林若安,我免费做你挡箭牌好多年了,到底要做到几时?”      若安会心地笑,指指渐渐消失在大厅里的背多芬小姐,胸有成竹:“你哪天不用我当挡箭牌了,就到那天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终于到这里了。 ☆、关于煲汤   后来许诺问若安:“你和苏源三年没见了吧?觉得他是不是变了不少?”若安只是故作惊讶:“三年?有那么久?怎么说得我好象都老了?”      那天许诺叫她去逛街,是个初秋微风的下午,夏季的热浪还未褪尽,马路边上的梧桐树沙沙地迎风而动。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许诺本不是个爱血拼的人,若安还奇怪她怎么忽然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出来后才知道,原来下周恒江集团有个什么慈善酒会,苏公子要带她出席,据说苏公子他爸也会在。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的场合,自然要隆重一些。      走了一个下午,若安着实有些体力不济,幸好终于进了一家店,试衣间的门口很体贴地放了椅子和小茶几,她就坐下来不肯动。      许诺试了几件,都不太满意。这一家是个什么欧洲的名牌,小礼服做得颇精致,不过总好象是从奥斯卡的红地毯上走下来的,隆重得扎眼,若安不大喜欢。      许诺又从试衣间走出来,一身火红。若安支着脑袋摇了摇头,又一次高声宣布:“下一件。”      许诺很哀怨,一边退回门背后,一边叹气:“现在后悔死了,早知道小时候该多学点琴棋书画什么的,现在也不至于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若安不置可否地笑。会又怎样,不会又怎样,关键是门当户对就好。      只是许诺还在纠结淑女的品性:“若安啊,你妹妹弹琴弹得那么好,你怎么什么也不会?”      手里翻着茶几上的一本时装杂志,若安漫漫地答应:“你不知道,我学的是小提琴。不过拉了一个月,听起来还是象锯木头,就死活也不肯再学了。”      钢琴蔓蔓开始也不肯学,只不过若安拉小提琴的时候,妈妈还在,若安不肯,妈妈就心软,搂着她的头跟林教授抗争:“若安不喜欢,不学就不学。”而蔓蔓开始弹琴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了。      “对了,若安,”许诺的声音从门背后传来:“你知不知道鹿鞭炖汤怎么做?”      若安讶然:“问这干什么?”      许诺从门背后露出半个脸:“有人送我爸的,我偷偷拿出来,准备哪天给苏源补一补。”      翻杂志的手指停了停。      所以若安不自觉地总是躲着许诺。她总是苏源长,苏源短,苏源和她生日去日本看樱花,苏源情人节没空所以他工作她在边上数他的眉毛,苏源这个月轻了一斤,苏源嘴上长了个泡,吧啦吧啦吧啦,字字句句都说的是他是她的,他们很幸福。      现在,咳咳,她要为他炖鹿鞭汤补一补,问她怎么做。      她抬眼看了看许诺从门后伸出来的半个脑袋,镇定地翻到杂志的下一页,扯着嘴角笑了笑:“鹿鞭汤?很销魂啊。这种事你该问你妈,恐怕还靠谱一点。”      “切!”许诺缩回了脑袋:“我哪敢问我妈?不被打断腿才怪。”      “那我帮你上网查查。”若安合上杂志,作漫不经心状,“我哪天也要炖一碗,好送给我家隔壁。那家想小狗崽都快想疯了。”      许诺咯咯轻笑了几声,又从门后走出来。这回是一件黑色紧身的小礼服,V字领恨不能开到肚脐眼。      若安皱了皱眉。性感是件好事,不过许诺穿着这件礼服,最起码老了五岁。      “不好?”许诺紧张地问。      “好倒是好,”若安歪着头沉吟,然后微微挑了挑眉,指指那V字领:“只是这片空旷地带,最好把你爸的名片往那里一挂,保证苏源他爹怎么看你怎么顺眼。”      “唉!”许诺跺脚,又回到了门后,“谁要他喜欢我爸了?我可是希望他真心喜欢我。”      若安笑了:“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啊。”还故意在她身后补充一句:“官商勾结,那可是固若金汤的联盟。”      这时候导购小姐走了过来,把一条裙子轻轻放在若安手上:“这是刚到的新货,昨天刚从欧洲来的,还没来得及挂出来。试试吧,我看这位小姐一定会喜欢。”      一条丝绸的裙子,安安静静躺在她的手臂上。鲜亮的鹅黄色,轻得象一片羽毛,经典的吊带修身设计,简单得看不出年代。      这样的丝绸,这样的颜色,似曾相识。她妈妈有一条和这十分相似,她记得是爸爸结婚纪念日买给妈妈的礼物。那年若安五岁,蔓蔓还躺在摇篮里流口水。她记得她仰望妈妈修长的身姿,美得象仙女一样。      那时妈妈俯□在她额头轻轻落了一个吻,说:“妈妈和爸爸今天去看歌剧,若安在家要乖乖的,要听李阿姨的话,还要照顾妹妹,听到了吗?”      她傻傻地点头。要是她长大可以和妈妈一样美就好了。      可惜美的东西往往不长久。妈妈走得早,她记得她的片断并不多,那条鹅黄色的丝绸裙子是那些少数的片断之一。      “好漂亮!”许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已经从若安手里不落痕迹地接过了裙子,退回到试衣间里,一边亢奋地设想:“看看这型,正好配我那双杀人不见血的细高跟鞋,还有我妈上个月送我的Marc Jacobs 包包……”      从试衣间出来,她满意地转了个身:“怎么样?好看吗?苏源最喜欢这个颜色了。”      若安刚才迅速地翻过价签,六千多人民币,换了她是断断买不起的。不过只要苏源喜欢,许诺应该不会介意价钱,而且裙子确实不错,衬得她生动的脸更加明艳过人。她于是低低地笑:“好看,还性感。我看你的鹿鞭汤得炖大锅点才行。”      其实这样的鹅黄色丝绸裙子,若安并不是只在她妈妈身上见过。妈妈过世多年了,很多东西早已不知所踪,包括这条让她记忆深刻的裙子。但她确是在别人身上也见过,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黄美臻,她爸爸的妻子,她的继母。      不得不说黄美臻是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四十几岁了,眼角连一根鱼尾纹都没有。第一次见到黄美臻,是若安大一那年,那年蔓蔓还只是高一,正是她迷恋藤木直人的年代,连火箭都不过是个大三的学生。      记得那天正好是周五,中午林教授说要和同事去看歌剧,而她恰好提前回了家。      原来那个同事就是黄美臻。若安站在花坛的后面,正好看到爸爸携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坐进了出租车。那个美丽的中年女人,穿一袭鹅黄色的丝绸吊带裙,一如妈妈当年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发型,妈妈当年是长发披肩,这个女人挽着高高的发髻,露出线条优美的脖子和双肩,而爸爸看着她的眼神,也象当年看着妈妈一样,温柔中带着宠爱,即使隔了十几米远,她也看得分明。      她以为永远不可能再看到的眼神,竟然又看到了,那眼神看着另一个人,穿着同样的裙子。若安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敢移动,一时间好象天都要塌了。她还以为爸爸永远只会爱妈妈一个人,其实不然,其实不然,看看,他连替代品都找好了。她曾经以为最伟大,最不朽的爱情,原来也是可以被替代的。      后来林教授找若安谈了一次,向她正式宣布黄美臻的存在,希望得到她的支持。若安没有他意料中的惊讶,她审慎地说:“爸爸,这件事你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蔓蔓都高中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当年妈妈过世后,我们搬了家,蔓蔓在新家门口整整坐了一个月,早出晚归,任谁也哄不回来,只说搬家了,怕妈妈找不到她,她就要在门口等。现在我怕她一时接受不了。能不能缓一缓,等她考上大学再说?”      这一缓就是两年多。夜半的时候,她偶尔会在床上听到爸爸房间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她时常在这时候为妈妈难过,为蔓蔓难过,也为爸爸难过,甚至为那个才远远望过一面的黄美臻难过,一种复杂而无力的难过,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的难过。她的确怕蔓蔓一时接受不了,她更怕爸爸是一时冲动,甚至有点暗暗地期盼,即使爸爸娶了那个和妈妈有些相像的女人,他总有一天会后悔。      如果她知道爸爸和黄阿姨最后相守了不过一年,她绝不会那么自私。      但是初见黄美臻的那一天,那一幕好象是一把锐利的尖刀,重重地戳在她心上,然后掏空了她的身体。她默默走回公车站,默默上了一趟不知去哪里的车,默默又下车,抬头一看,已经到了市中心的人民广场上。      喧嚣的尘世在她的四周流转。还好在这喧嚣的尘世里,她是个陌生的过客,没人认识她,因此没人会在意。她默默望了望瓦蓝瓦蓝的天,阳光那么好,但她不知该到哪里去。      又还好,喧嚣的尘世自为她指引了方向。随着人流,她走进一家电影院,随便买了张票,隐身在黑暗的一角,看了一场空洞的电影。      她记得那天演的是怪物史莱克,真的很搞笑,周围的小朋友们不断地在笑,笑得她也忍不住跟着笑,特别是当看到两个绿油油的怪物躺在床上深情对望的时候,笑得她眼泪哗哗地流,用光了包里的纸巾还止不住。童话毕竟是童话,公主王子都成了丑八怪,爱情故事还照样是美好圆满的。      看完电影天已经黑了大半。她在灯火阑珊的步行街上彷徨了许久,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足足走了有三圈半,才忽然停在一个半明半暗的橱窗前。      这应该是家价钱不菲的时装店,橱窗里挂着的招牌是个叫人念不出来的法语词,招牌底下错落有致地站了几个形态各异的黑色模特,其中一个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吊带丝绸裙子,衬托出脖子和肩膀诱人的曲线。      奇怪她前两次路过这个橱窗的时候竟然没注意。那个黑色的模特肯定一直站在这里,半仰着身体,摆出挑衅的姿态。      若安愣愣地注视着这面橱窗。这个黑色的模特,分明看不出眉眼,甚至少了半个脑袋,为什么却让她觉得和黄美臻那么象?也许是她优美的曲线,象天鹅一样的脖子,还有那一手叉腰,十分笃定的样子。      后面不知什么灯一闪,一瞬间把若安的影子也投在橱窗的玻璃上。不过投在玻璃橱窗上的影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她的身后站了一个黑影,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低的棒球帽遮住半张脸。      若安起先并没太注意,不过几分钟过去了,后面的灯光又是一闪,她身后的黑影竟然还在。若安这才透过眼前的玻璃橱窗,尽量不落痕迹地对黑影研究了一下。      男性,中等身材,十五到三十岁,根据玻璃窗里那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判断,若安认为她不认识。      这个城市的治安一向良好。市长去年在电视新闻里高喊过的口号,是要建个东方的日内瓦。至少市中心的治安应该是好的,特别是招牌中的招牌,这条行人熙来攘往的步行街,乞丐都解决掉了,彻底消灭了贫富分化,因此治安应该是好的。所以若安以为,后面的那个黑影,也许不过是另一个时间多到不知如何打发的人。      直到那人向她伸出了魔爪。      确切地说,是那人向她的肩头伸出了魔爪,不知为什么又缩了回去,迟疑了片刻,又伸出来,然后又缩回去。      看看魔爪的走向,显然不是冲着她的背包来的。若安想,排除劫财的嫌疑,劫色的可能性比较大,而就凭魔爪犹疑不决的样子看来,他的内心对作案这件事也是很挣扎的。      挣扎也好,不挣扎也好,就若安现在的心情,实在无心应付任何来搭讪的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一走了之。所以她整了整背包,若无其事地抬腿就走。      背后的脚步迟疑了五秒钟,竟然跟了上来。      事态比想象中的更严重,若安只好加快了脚步。幸好一辆公车满载着乘客,从身边呼啸而过,又嘎然停在前方路口二十米的车站边。就是那么巧,那一路车若安认得,正好会经过A大的后门。她紧赶了几步,正赶在关车门之前的一秒钟挤上了车,从车窗望出去,正好看见那个戴着棒球帽的黑影止步于离车站五米远的地方,仰望着绝尘而去的公共汽车,在街灯映照下露出半张白皙的脸。    ☆、关于拍砖的传说   然而这件事竟然还没算完。      公车站离A大后门还有大约十分钟的路程,要穿过一片古老的居民区,那些平房年代久远,横七竖八地错落在各座围墙之中,围墙和围墙之间,就是黑暗的小巷。      走在阴暗的围墙之间,若安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略带几分迟疑。不知那又是个什么人。趁着转弯的当口,若安用眼角的余光向后面瞟了一眼。      男性,中等身材,双手插在裤袋里,棒球帽遮去半边脸。      这下若安真有些紧张了。看来并不是在街上随便搭搭讪那么简单,如果是的话,早上来搭了,这样千里迢迢的跟了来,倒象是个色狼的做派。      若安想到了两条对策。第一,她要打个电话,但是不知是不是越急就越乱,她在包里摸了一圈,竟然没找到手机。      只是电话是一定要打的。她狠狠心,从包里掏出一本狭长的小记事本。反正黑灯瞎火的,大概形似就好了。她假装在记事本上按了几下,把本子送到耳边,朝本子大声说:“喂,陆建一啊,哦,你在后门等我?哦,我快到了,你出来接我吧。”      第二条对策实施得更成功些。路前方出现小半块砖头。若安蹲□子,假装系鞋带,顺便把砖头捏在手里。只是这么一耽误,背后的脚步声更近了,转眼到了她的身后。      然后有人说:“同学。”果不出所料,那只魔爪就搭到了她肩上。      若安想也没想,握着砖头就朝身后挥了出去。      若安不太爱看小说,也不爱看电视,她不喜欢任何戏剧性过强的情节。不过蔓蔓喜欢。蔓蔓常常放纵自己沉溺于那些邪恶的小快乐中不能自醒,然后唠唠叨叨地向她转述小说和电视里的情节。让若安最无语望天的桥段,是男的摔倒在女的身上,或者女的摔倒在男的身上,然后两人的嘴就正好对上。除非一张嘴是铁嘴,另一张嘴是磁石,而且两个人的脖子都是木头做的,要不然世上决不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论荒谬的程度,她今天的所作所为也不遑多让。她先是用记事本打了一通电话,然后拍了别人一板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拍板砖,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拍板砖。      那人“啊”的一声惨叫,帽子飞了,眼镜飞了,一手捂着额头,瞪大了眼睛:“林若安,你干吗打我?”      若安大骇。那人竟然知道她的名字,难道这竟是个预谋已久的色狼?      “林若安!”对面的青年脸都涨红了,“我是苏源,我是你法律系的同学,你不认识我吗?”      借是微明的月色仔细一看,那人眉清目秀,一双沉静而明亮的眼睛,果然有几分眼熟。此刻他正一脸的窘态,捂着额头。即使夜色昏暗看不真切,若安也看见了,她那一板砖砸得人家血肉横飞。      “对不起!”若安手足无措地想帮他按额头,“你叫苏源?我还以为……那你为什么……我看看你的头。”      苏源手足无措地低头避过:“也没什么。”      他这一手足无措,若安反倒镇定了,抓过苏源的T恤,“嚓”地一声从下摆扯了一条,叠成小块按在他脑袋上,然后拉过他的手紧紧按住:“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苏源局促地退了一步:“我看不用了,都快止血了。再说那个…....不是还有人在等你。”      见那子虚乌有的人的大头鬼去。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无缘无故挨了一板砖,还在为别人着想,如果哪天真被人卖了,估计就是传说中那替人数钱的主。      若安不由分说拉上他:“你不去我也要去。你今天要死了,我不就是过失杀人?你明天要是告我人身伤害,我今天也至少要看看医生证明。”      结果苏源的头上被缝了两针。值班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医生,大概刚进医院不久,工作热忱很高,抱着苏源的头边缝边问:“这个伤口嘛……怎么弄的?”      苏源不安地瞟一眼若安:“哦,是我不小心撞在门上了。”      “不象啊。”医生紧锁着双眉,“倒好象是被石头砸的。”      咳咳。苏源无措地咳嗽:“那个……是扇石头门。”      “哦。”医生意味深长地朝若安这边看来。旁边站着的小护士更是看得大义凛然,一如看家庭暴力的罪魁祸首。      还是医生比较善解人意,朝若安的方向呵呵笑两声:“应该不会留疤的。留也没关系,只要女朋友肯负责就好。”      回学校的出租车上,若安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并没有。”苏源低头,“我不过回学校路上遇见你。”      “我早看见你了。”若安说。      “你没有。”苏源不屈不挠地继续低头。      “我看见了。”若安也坚持,“在步行街上,你站在我后面。”还伸手,缩手,又伸手,活脱脱象一只工业机械手,也实在难怪她把他当成了色狼。      没想到苏源一样的坚持。他抬起头静静地看她:“你没看见我。在电影院里我和你只隔了两个座位,出来的时候我还在背后叫你了,你也没听见。我还以为不是你,叫你你也不应。可是我在永和豆浆吃晚饭,你从我窗前过了三次,所以我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机,递了过来:“你在电影院掉的。你一直在……一直在找纸巾。”      后来回想那天晚上,若安当时大概想死的心都有。她竟然还用记事本打了一通电话,她不得不承认,她自己都被自己雷得外焦里嫩。而且那时她一点也不喜欢苏源看着她的样子。      那也许是她唯一一次见到苏源不戴眼镜的样子。他的近视其实不深,很多人都愿意戴隐型,但苏源喜欢戴眼镜。他戴眼镜的样子,永远是斯文有礼,内向又疏离。不戴眼镜的时候,他的眼睛却很有表情,好象一面平静的湖水,随时准备在微风里荡起涟漪。距离是种那么奇妙的东西,只要薄薄一片透明的玻璃,躲在后面就足以阻隔整个世界。      那天他没戴眼镜,因为眼镜被若安一板砖砸得稀烂,但若安一点也不喜欢他看她的样子。车窗外街上的灯光亮如白昼,随着车身的律动间或落在他脸上。他的目光明亮,干净,又专注,她想她在他眼里看到的是同情。      她不禁讪笑两声:“没想到还有和我一样的怪物,偶尔喜欢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饭。”      “不是偶尔。”他说,低下眼睑瞬间掩盖所有的光华,“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关于苏源   苏源的头被门夹到了,这个消息在法律系不胫而走。      “而且还是扇石头门。”吃饭的时候,许诺咬着筷子,作百思不得其解状,“又不是古墓派,这年头哪来的石头门?”      “苏源?哪个苏源?” 郑真真问。      “切!”丁丁边切边从郑真真碗里抢走一块牛肉,“除了你们家贾继中,你眼里还看得见谁?苏源,咱们同年级的,长得倒挺帅,可惜性格有点内向,是只沉默的羔羊。”      “怎么?”许诺饶有兴味地抬头,“在你的江湖美男谱里排名第几?”      丁丁煞有介事地翻她的笔记本:“论长相的话,咱们法律系可以排前三,但综合排名待定,不知他们家经济实力如何。”      许诺似笑非笑:“原来你那本不是美男谱,是富豪榜啊。”      丁丁面露鄙夷之色:“许诺,你一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当然可以视金钱如粪土。要知道我们穷人家,连粪土都要当金钱使的。”      许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瞪大了眼睛邪恶地笑:“照你这么说,你是不是该统计一下帅哥们上厕所的频率?上得多的该排前面点?”      “哎哟,我不吃了。”还是若安第一个站起来了,“吃饭好好一化金钱为粪土的运动,被你们说得都吃不下去了。”      原来若安还奇怪,怎么同学近一年了,号称江湖美男谱排前三的苏源,她竟然好象没见过。上了几次大课之后,她释然了。丁丁是个观察入微的姑娘,能察觉到苏源的存在,也属不易。      其实她和苏源除了必修课,还一起上婚姻法,只是上课的时候,苏源永远是坐在最后一排,衣着灰败,神情漠然。他通常来得早,半趴在角落里,根本看不清他长什么样。若安觉得他是故意低调,如果换树林里上课,他一准会穿迷彩服。      其实许诺对上课的座位是很有讲究的,今天太阳从这边照,明天风从那边吹,前面不能坐,中间人太多。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她们常常都坐在倒数第二排,苏源的前面,他看得见她们,她们看不见他。      不过那天下课之后,若安还是主动和他打了招呼。      “苏源,”她用指节轻敲他的桌面,“你的头好些了吗?”      他抬头。若安注意到,他戴了眼镜,和那天晚上的不太一样。“对了,”她说,“那天你的眼镜要多少钱?”      如果若安没看错的话,他的脸霎时红了一红。他迟疑了一秒钟才说:“大概两千多块。怎么了?”      “两千多?!”若安彻底后悔了,早知道不问了。      大概是她的脸色过于难看了,吓得苏源一愣,又嗫喏说:“也可能是两百多,其实我也不清楚。”      若安狐疑:“到底是两千还是两百?”      他顿了顿,好象很郑重地申明:“你不需要赔给我。因为……那副眼镜原来就是坏的。”      眼镜原来就是坏的。若安觉得那和头被石头门夹到一样不可信。她也郑重地说:“那这样好了,你想不起来是两百还是两千,我就赔你个中间数,一千一百块怎么样?”      许诺很适时地凑过来插话:“这样这样,反正苏源也不记得多少钱,干脆若安请吃饭吧。”      若安以为苏源会反对,不想他抬头,坚定地说了一个“好”字。      结果就这样定下了,若安请吃饭,许诺当然也有份。这一顿三个人的晚餐,在一家学校后门的云南小菜馆里。他们坐在餐馆外的长廊下,廊上点着昏黄的灯,傣族装扮的服务员穿着旖旎的筒裙风情万种地走来走去,初夏晚上的微风里肆意洋溢着竹筒饭的清香。      苏源不怎么主动说话,整顿饭都是许诺跟若安抬杠的声音,不过他会静静地笑,笑的时候嘴角无声无息地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笑容里带几分腼腆。      “我说苏源,若安怎么会弄坏你的眼镜?”几杯啤酒下肚,许诺的声音都大了。      苏源看了看若安不说话,若安则微微笑:“他夜里跟在我后面,我以为他是色狼,抽手就拍了他一板砖。”      许诺仰着头大笑:“若安你就瞎编吧,苏源这么斯文,你们两个站在一起,你比较象狼,他比较象小白兔。”她笑罢,又直视他问:“说实话,苏源,我觉得你挺神秘的。其他男生都选什么经济法,金融法什么的,你怎么会选婚姻法?”      “我啊?也不为什么,我看别人都不选……”      “哎呀,不会是因为上婚姻法的女生比较多吧?难道若安说的是真的?”许诺咧着嘴戏谑地笑。      苏源一定被她看得不自在,喝了一口凉水,又喝了一口凉水,握着水杯的手指节分明,在泛黄的灯光底下还泛着白。      “你呢,你不是也选婚姻法?”若安来解围,“谁不知道婚姻法课不管睡觉也好,逃课也好,只要背熟了笔记,准过。”      “是,是,”许诺笑,“我是偷懒,只有你是为了祖国的离婚大业献身。你比较伟大,单身女人最找不到老公的两个职场,一是幼儿园,二是离婚律师,前者看着别人幸福,后者看着别人痛苦。”      若安正色地接话:“要善于在痛苦中寻求机遇。有人结婚就有人离婚,帮人离婚乃是门生生不息的生意。”      许诺又仰头大笑,苏源却冷不丁地说:“原来你就是蜗牛慢慢爬。你在BBS上问过哪里有招律师实习生的,婚姻法的也行。”      “蜗牛慢慢爬”是若安在BBS上的网名,就发过那么寥寥的几次言,竟然被他注意到了。许诺笑过她的网名,什么蜗牛慢慢爬,哪只蜗牛不慢慢爬?一点也不出人意表。人家都叫什么会爬树的鱼,会游泳的蝴蝶,哪个不希望自己有特异功能?她许诺就叫“行走如风的冥王星”。      不想苏源轻轻说:“这名字很特别,我就记住了。”      若安只好呵呵一笑:“是啊,我打字太慢,沙发从来抢不到,只好自诩蜗牛。”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后来许诺微醺着说,今天她吃了白食,改天她请。她说到做到,第二周真请了一顿。后来许诺又说,若安和她都请过了,苏源也要请一顿,结果一幅眼镜就化出了三顿饭局来。要不是若安反对“饭饭相报何时了”,也不知这种腐败活动要循环到哪一天去。      可是许诺和若安还是这样和苏源混熟了。不知从哪天起,许诺最中意的座位从倒数第二排变成了最后一排,如果是苏源先到,他们的座位就依次是苏源,许诺,若安。如果是许诺先到,座位的顺序必然是许诺,若安,苏源。      三个人有三个人的好处,比如记笔记。      许诺是从来不记笔记的主。例如婚姻法,那是许诺固定的打瞌睡时间,按照她的理论,她许诺要么不结婚,结婚必然会好好守着她的老公,婚姻法是断断不会与她有相干的,所以她不记笔记。又例如刑法总论,她倒是总听得兴致勃勃,兴致过高了,就没时间分心来记笔记。      所以记笔记的事总是落在若安身上,她尽忠尽责地在每一堂课上保持警醒,甚至连马列思想概论也一样。      无奈婚姻法不幸被安排在午饭后的第一节课,初夏的时光更是十分的慵懒,再加上那位五十多岁的教授千篇一律照本宣科的嗡嗡声,课堂上常常是此起彼伏一倒一大片。即使是若安这样一丝不苟的好学生,也有被催眠的时候。      那天实在扛不住了,若安干脆把笔记本朝苏源的方向一推:“今天你负责记笔记。”说罢就伏案和周公约会去了。      等她醒来朦胧地一看,她的笔记本竟然在苏源的桌上,而他就趴在她的笔记本上伏案疾书。      若安奇怪地探头:“你怎么在我笔记本上记笔记?”      “嗯?”苏源讶异地抬头,“你不是说我负责记笔记吗?”      若安哑然失笑了:“你负责记笔记,当然是在你自己本子上记,考试的时候大家抄一下不就行了?”      苏源轻轻“哦”了一声。      那天许诺挑的位置极好,窗口的微风徐徐地飘进来,拂在脸上,窗外的柳树款摆着枝縧。苏源的脸随着那一声轻轻的“哦”,好象也在清风里淡淡地红了红。他嗫喏说:“我以为这门课对你很重要,所以……”      没想到那天的一句玩笑话,他倒当真了。若安忙郑重地说:“是啊,谢谢你。我正想说,现在我掌握第一手原始资料,这样当然最好。”      所以若安这本婚姻法的笔记里,除了自己工整隽秀的字迹,还夹杂了一页行云流水的笔迹,出自苏源之手。苏源的那段笔记记得十分详尽,好象恨不能把教授的每句话都记下来。他的字也写得相当不错。只是奇怪得很,那一笔字十分的澎湃热烈,和他的人一点也不象。      那年考试,许诺借了几本苏源的笔记来抄,也对苏源的字赞叹了一番。只是若安拿过来一看,他自己的笔记倒是文风简约,整学期的婚姻法,也不过寥寥的五六页,还常常写的是“见课本XX页”。      许诺倒也抄得孜孜不倦,边抄还边“人生啊”,“青春啊”地对考试发出一连串的感悟。      抄到某一页,她忽然安静下来,咬着笔杆沉吟不语。若安好奇地过去一看,原来是苏源的笔记本边上,随手写了两行小字:      “离离原上草,   春风吹右生。“      许大小姐啃了一会儿笔杆,然后大笔一挥,毫不客气地在“右”字上打了一个大叉:“什么呀,四句诗少两句,还带一错别字。苏源的文化水平真是令人发指。”      若安忍不住笑:“是,令人发指。刚才还把人说得象苏东坡再世,文曲星下凡,现在就说人没文化,你变脸的速度真令人发指。”      不过就算是上课坐同一排,共记过同一本笔记,苏源和她们的关系至多也不过是普通同学,不比其他同学更近,也不比其他同学更远,好象隔着篱笆的两株植物,同属于一片天空,又不同属于一个世界。      直到那一年的十月十日。      十月十日,一个十全十美的日子。算起来若安和苏源一起渡过的十月十日一共有三个,第一次是在小和山公墓不期而遇,后两次则是有期而遇。在大学的那段日子里,十月十日是属于他们两个的日子,没有课本,没有许诺,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保守了秘密。      直到若安大学毕业。她毕业的那年,苏源属于了许诺,而十月十日,就留给了她自己。    ☆、关于陈进   左三年,右三年。若安毕业之后,又过了整整三年。三年之后,连蔓蔓都大学毕业了,还去了美国。      蔓蔓去美国之后的第一个十月十日,雨下了一整个晚上。      傍晚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在后半夜转为急风骤雨。树枝拍打着窗棂,风象无形的浪潮,在窗外的暗夜里一波又一波地涌动。      到了凌晨,终于一切又归于平静。若安踏着细雨和落叶走进办公室时,还是清晨。      若安在这间规模不算大的事务所工作也有三年了,和一般法律系毕业的学生一样,她开头也是给人家端茶递水,复印跑腿的小妹。三年来她兢兢业业,起早贪黑,付出不可谓不多,现在竟然也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能独立跟些案子,尽管都是没别人愿意跟的婚姻诉讼案,但运气也不能说不好。      抬眼看看手表,才七点多,办公室还没有一个人。她推开几扇窗户,又去煮了一壶咖啡,端着咖啡回到自己办公室,才在电脑前坐定。咖啡袅袅的苦涩香味缭绕在身边,她就坐在电脑前,边啃面包边草拟一份离婚协议。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前几个月那个女客户找上门来,说怀疑丈夫有外遇,哭着喊着要她去捉奸。她则苦口婆心地告诉她:“林女士,捉奸您得去找私人侦探,律师管不了。”      结果没过几个月,奸还没捉到,老公就提出了离婚,老婆则要求高额抚养费。案子就这么结了。      这样的案子可算得屡见不鲜。若安有时候忍不住想,不知当初他们是怎么相遇又结合的。爱情这东西,开始得再怎么轰轰烈烈,到最后总免不了还是归结到一个钱字上。      等若安拟完草稿,走出办公室去倒第二杯咖啡时,已经是十点过后,办公室里该来的人也都来了。门口的第一个位置坐的是张蓓安,正盯着电脑长吁短叹。      门口的第一张桌子,是专门为最晚进所的新手留的风水宝地,离门近,离复印机近,离茶叶罐饮水机也近。这座位若安当年也坐过,不过和若安相比,张蓓安坐得心安理得多了。除了端茶,跑腿,扫地,送客,张蓓安的兴趣不过是肖想一下还未出现的白马王子,顺便朝客户离开的背影跺脚暗骂“又一个陈世美,去死!”      坐对面的小陈就老打趣她:“别骂我们姓陈的噢。姓陈的可都是我们当代男性景仰的高标,陈世美也是,陈冠希也是。”      此刻张蓓安正盯着电脑,露出既向往又悲哀的神情,显然正在深度郁结中。      若安路过她的电脑,以为会看到哪个帅哥的照片,不想屏幕上却是某楼盘开盘的广告。若安想悄悄走开,张蓓安已一把拉住她:“若安姐,你看看,什么叫生活品质?这才叫生活品质,简直是神仙伴侣住的地方。”      若安被迫看了两眼,映入眼帘的是“恒江集团”几个大字,中间写着楼盘的名字“芷园”,几幅小别墅的照片,无一不是依山傍水,果然是个岸芷汀兰的好地方。      “我什么时候才住得起这样的地方啊?”张蓓安长吁短叹。      若安吹着咖啡杯里的热气微微地笑:“那自然是你的白马披星戴月地来接你的那一天。”      张蓓安回头娇嗔地瞪她一眼:“若安姐,连你也取笑我!”说罢又很八卦地探头过来,“说实话,若安姐,你也是不折不扣美女一名,怎么从来没见你有男朋友?”      如果若安没记错的话,这个问题张蓓安问过至少四遍了,第一遍若安答说太忙,第二遍若安说没人追啊,第三遍若安说正在相亲中,没想到小妮子端的不好骗,每次都是不信,最后一次若安干脆但笑不语,张蓓安就附耳作神秘状:“若安姐,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是谁?该不是方律师吧?”      若安顿时被她弄得无所适从,哭笑不得。方律是这里的大老板,人家家庭幸福,事业有成,没来由的暗恋他,除非她不想在这里混了。      这回张蓓安又问,看来不问出个她满意的答案,她绝不会放过若安。若安只好讪笑,来一招借力打力:“那你呢,你不是也没有?”      “唉,”张蓓安抚掌叹气,“有时我也想,我对爱情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不高不高,”若安忙笑着宽慰她,“男朋友有钱有闲,至死不渝,那是现代女性最基本的要求。稍微上点档次的,至少也要两个凡是,凡是爱过你的得永远爱,凡是没爱成你的永远不幸福。”      张蓓安顿时惊叹:“原来若安姐要求这么高啊?我还想给你介绍对象呢。”      语音还未落,张蓓安忽的站起来,十分神速地换了满脸堆笑,用肘子捅捅若安,从牙缝里低低挤出几个字:“白马大叔来了。”      张蓓安所谓的白马大叔也姓陈,单名一个“进”字。第一次张蓓安把他的名片递进来的时候,还朝若安挤眉弄眼了一番:“若安姐,你看看,恒江集团的高管,指名找你的。”      指名找她的恒江集团的高管,若安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结果进来一看,是陈进,三十几岁,高大英挺,沉稳内敛,再仔细一看名片,原来是恒江的财务总监。      陈进自然是来离婚的。他们第一次会面谈了四十五分钟,他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列出他离婚的理由,条件,财产分割方案,及善后事宜,冷静得象在处理需要脱手的剩余资产。他离婚的理由也简单,他想要孩子,他夫人不想要,分居两年多,感情破裂,无法共同生活。      按常理推测,他的夫人该要上演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若安甚至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随时准备收到少儿不宜的照片或影音资料。      结果却什么也没有。他的夫人若安统共也只见过一面,就是去民政局办手续的那一天。他夫人冷艳,高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居高临下地瞟她一眼,冷哼一声,痛快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仅此而已。      在若安跟过的案子里,这无疑是比较没有技术含量的一件。这样你情我愿的离婚,陈进完全没有必要找一个律师。或许因为他的财产清单太长,觉得找律师起草离婚协议更保险些。又或许是受人所托,碍于某人的情面,不得不来。两者皆有可能,不过若安更愿意相信是前者。      那一天陈进来,是来领走最后几份文件,而婚早在前几星期已经在民政局离了。若安考虑到他定然很忙,提议不如给他特快专递。电话里他用一贯的平稳语调说,还是他来一趟,正好会在附近。      拿了文件,若安送陈进到门口。他伸出手来和她握了握,轻轻摇了摇,礼貌地说:“谢谢你,林律师。为了庆祝我顺利离婚,我想请你晚上一起吃饭,不知你有没有空。”      为了庆祝恢复单身而请律师吃饭,而律师正好也是妙龄单身女性。这样的邀请似乎顺理成章,若安当然不是第一次收到,不过出自白马大叔之口,若安多少愣了一愣。      记得那天去民政局办手续,坐的是陈进的奥迪。他的车纤尘不染,脚底的垫子象刚刚干洗过的,黑色的皮座椅找不出一根褶子,前座后座,更找不出一件多余的东西。不巧那天难得的奥热,车里的冷气象张大嘴的怪兽,呼呼地扯着冷风。即使是这样,若安裹在白衬衫黑西装里,还是捂了一头的细汗。      陈进熟练地掌握着方向盘,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两眼,然后平静地道歉:“不好意思,林律师,天气这么热,车里也没准备饮料。”      若安忙说不用,但他已经在一家小超市门口停了车,也不问她需要什么,七七八八拿了十几样。门口的收银员有点心不在焉,打完价格,懒懒地报了个总数。不想陈进只蹙了蹙眉就说:“对不起,小姐,你多算了一块钱。”      收银员不可思议地看他,虽然不信,但到底被陈进笃定的神态唬住了,不得已低头又重新算一遍,果然不错,还就差一块钱。      回到车里若安啧啧称奇:“陈总,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比计算器算得还快?”      一丝不经意的笑浅浅爬上他棱角分明的脸。虽然是那么云淡风轻的一个浅笑,但好象让整个人都生动了不少。他说:“你说是职业病也行,我算帐从来不会差一分钱。”      这样一个算帐从来不错一分的人,大概不会做任何一件多余的事,所以陈进要请她吃饭,若安愣了愣。愣过之后,她立刻恢复常态,礼貌又不失殷勤地说:“那怎么好意思,应该我请的,可惜我今晚已经有安排了。改天一定请。”      “那就改天再见。”他还是微微一笑,又轻摇了摇她的手,然后放开。他笑得相当得体,不太疏离也不过分热络,好象随便那么一笑,却又让人觉得一切皆在他的掌握。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若安终于松一口气。这样优秀又精明的人,让她觉得有压力。改天再见,才不要,除非他改天又要离婚。    ☆、关于十全十美的那一天   下班的时候,天空很不幸地又飘上了小雨。挤下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公车,小雨就飘到了头顶上,在若安发上蒙了一层细密的蛛网。      若是平时,若安是会未雨绸缪地带伞的,今早不知怎么就忘了,于是只好淋雨。但淋雨的也不止她一个。车站对面的宾馆门口站了一对新人,正在细雨里迎客。新娘穿了曳地的白纱长裙,上了浓浓的新娘妆,笑得象四月里的桃花般含苞待放。新郎更是笑得阳光明朗,丝毫没有这天气的阴霾,明明可以躲在屋檐下,却偏偏走出来,迎上门口一茬又一茬也是满脸堆笑的来客。      若安忍不住在马路对面静静站了片刻。今天正是十月十号,一个十全十美的日子,美好生活的预兆,结婚的人应该很多。比如她爸爸妈妈,就是在这一天结的婚。只是妈妈过世得早,没能天长地久。有时候她也问自己,天长地久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死亡对生者而言无疑是更残酷的现实。对于妈妈来说,无疑已经天长地久了,反倒是对于爸爸来说,天未老而情已逝,于是还有黄美臻。      远远看见黄美臻的那一年,那一年的十月十日,她去妈妈的坟上看了一看。她还记得秋天的小和山公墓一整山铺天盖地的红叶,在没人的寂寞空山里独自烂漫,和山边的晚霞一样夺目。      十月十日,一个曾经十全十美的日子,到了那一年,失去了原有的意义。若安站在妈妈的墓前,这样地想道。没什么东西是会永恒的,人有生老病死,再坚强的爱情也敌不过时空的阻隔。      那天的情景很久以后还历历在目。她还记得正在她独自感怀的时候,有人突兀地从后面伸出一只手,在墓碑前摆了一小束淡紫色的花朵。她回头一看,身后静静立着的年轻人,中等身材,斯文俊秀,一双温和的眼睛,两道远山含黛的眉毛。他一手捏着几朵同样的花朵,在沉沉暮色里隐约地微笑。      “怎么又是你?”若安惊讶地脱口而出。      这一问似乎问得对方乱了方寸,温和的微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双颊转瞬即逝的两团红云。他急急说:“我只是路过,远远地就看见你,真的。”      路过,还真的。既非清明,又不是冬至,这一路上若安一个人影都没见到,正是空山好寂寞,这么巧他路过?不过她只假作不知,挑了挑眉毛,微微的一笑。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对面的人迟疑了半秒钟才问。      为什么总是在这种时候遇见他?关于她妈妈和黄美臻的问题,她并不打算和任何人分享。于是望望远处渐渐隐去的晚霞,她淡定从容地说:“我正要回去了呢,你是不是也正好要走?”      谁知苏源顿了顿,抬手指指更高的地方:“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那另一个地方是小和山最高处的一片墓地,几座坟头都比别处的更高大齐整,错落有致地散落在一片苍莽的松柏林里,其中有几座还修了围墙,院门,台阶,宛如生者庭院的具体而微者。      苏源在一座干净整洁的墓前停下,垂首肃立了片刻,才蹲下来,仔细将那半束淡紫色的花朵摆在墓前,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墓碑上“郑楠女士之墓”几个苍劲的大字。      又静默了片刻,无话可说。“这是你妈妈?”若安问了句不是问句的问句。      苏源站起来,默默地点头,拍拍墓边两人多高的松树:“这棵树还是我当年栽的,现在都可以遮荫蔽阳了。今天是我妈妈六周年的忌日。”      六周年忌日,只得一束小花,一个人记得。若安想说点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欲言又止。      “你想问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他回身静静望她:“我爸爸比较忙,即使是我妈在的时候,也不常回家。”      他随手从头顶扯了几枚松针,娓娓地道来:“我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等待。妈妈常做一整桌菜,然后我和她俩个人坐在餐桌的两边,静静地等。我常常很饿,我妈就在我碗里放一只鸡腿,我啃鸡腿,她继续等,等到鸡汤的油花都结成冻了,她就又去热,然后再等。我睡得早,常常不知道爸爸晚上到底有没有回来过。如果早上起来看到我妈熬粥,那多半是爸爸回来了。她早起熬粥,熬好了又会在桌边等,常常坐立不安,爸爸起早了怕粥太烫,他起晚了又怕粥凉……”      “现在她不在了,所以……”他的声音低低的又宛转,一阵轻风拂过,头顶的树叶沙沙地响。      “所以,现在你常常一个人。”若安也轻轻地应答。她忽然想到初遇苏源的那一天,刺眼的阳光,拥挤的人群,她站在橱窗前,看半颗脑袋的黑色模特穿着妈妈的裙子耀武扬威,苏源则说他一个人在永和豆浆吃饭,望窗外滚滚红尘,芸芸众生。      “你心里一定怪你爸爸。”她说。      他抬眼淡淡一笑,淡得几乎看不出那一点点寥落:“我不怪他。妈妈从来没怨过。我外公常常问起,她从来都只说好。我爸也没怎么爱过我妈,但至少在她临终那天,他从外地赶回来守在她床前。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永垂不朽,至少她走的那天是幸福的,我更庆幸她不是后死的那一个,不用再等待,不用忍受天人两隔的痛苦。”      墓碑上的照片里那个清秀安详的女子,已经化作尘埃,静静躺在这座钢筋水泥砌成的宫殿里。若安头一次知道,原来幸福可以这样的卑微。永远可以那么长,也可以那么短,死亡一不小心就把她的躯体化作了尘埃,把她卑微的幸福就定格成了永远。      “嗯。”苏源轻轻哼了一声,正好打断她的思绪。若安回头一看,他正捧着自己的手掌,皱着眉看。      “怎么了?”她夺过他的手掌借着黯淡的光细细地察看,原来是几根松针不小心扎进了肉里,在他的手掌心里留下几道棕黑色的痕迹。      蔓蔓小时候常常淘气,喜欢满地乱爬,无数次把木屑爬成了肉刺,每次都是若安强行将她按在板凳上一根根地拔,因此对拔刺她是驾轻就熟。她朝苏源掌心轻轻吹几口气,从旁边挤几下,就用指甲尖细细地拔.出.来。      苏源“哎哟”了一声,若安就抬头笑:“好了好了,怕痛以后就别玩那么尖的东西……”      她抬头他正好就低头,她的鼻梁差一点碰到他的眼镜。“谢谢。”他的声音低得象蚊子叫,不过她还是听得分明,还有他的眼睛正好对上她的眼睛。日光不知什么时候已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还不怎么明朗的星星。      若安连忙推开他的手掌:“这么晚了,咱们回学校吧。”      下山的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山脚下时天已然全黑。还没走到公路,若安远远地就看到路边停着的公车,车灯半明半暗的,一幅蓄势待发的样子。她抬腕一看,完了,那一辆一定是末班车,开车的时间还正好到了。      果然,公车心有灵犀似的一蹶屁股叹一口气,眼看着就要吱呀一声关上车门。若安忙冲着苏源大叫:“末班车!快追!”      苏源微一怔:“什么末班车?其实……”      若安急得直推他:“还其实什么,倒是快追啊,赶不上这趟车就死定了。”      苏源“哦”了一声开始发足狂奔,才追了几步车就发动了,颤颤巍巍地驶向马路中央。幸好苏源跑得快,还真追上了,边跑边拍车门:“师傅,快停车!”      师傅显然没有快停车的打算,车速反而越来越快。苏源急了,干脆飞身一跃吊到了车门上。若安在后面一步一喘地紧跟,只见汽车一个急刹车停下来,车门打开了,司机师傅愤怒地朝门外吼叫:“找死啊你!”苏源则忙不迭地点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后面还有人。”      等到若安终于在司机的白眼下上了车坐定,不禁小声责怪:“赶不上就算了,你也不用那么彪悍吧?”      苏源挠头:“不是你说的,赶不上就死定了吗?”      若安抚额:“怪我怪我,我是蜗牛,不仅打字慢,跑得也慢。”      “蜗牛慢慢爬,很特别的名字。”他说,声音随着公车一颠一颠地在昏暗的车厢里有节奏地微颤,“之所以爬得慢是因为背了壳,之所以要背坚硬的壳,是因为里面比谁都更柔软。”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车里的灯光太暧昧,也许是因为初秋的凉风太煽情,就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若安觉得和他的距离骤然就近了些。事实上真的很近,他就并排坐在她的身边,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唇角的微笑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末班车上空无一人,就除了他们两个。      大学后三年的十月十日,若安和苏源都是一起去上坟,因为是同路。他们每次上坟都坐的是同一趟公车,她一声令下,苏源英勇劫下的那趟。那淡紫色的花,后来若安知道叫木槿,朝开暮落,那么的不长久,苏源偏说那是什么温柔的坚持,黑夜的凋落是为了明天更好的花开,他妈妈最喜欢的花,他每次都带。若安不以为然,她后两次都选了黄口花,意为坚忍,沉思,和悼念。      直到毕业的那一年,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可笑。苏源开始根本连坐几路公车去小和山都不知道,而小和山统共就那么一趟公车。荒郊野外的,那天晚上她还明明看到一辆雷克萨斯的越野车停在路边上。她早该料到的,但直到毕业那年,她才知道他苏源究竟是谁,他爸爸是谁,他外公又是谁,而他之所以选和经济无关的婚姻法,大概是不想继承家业。她林若安果然不是搞刑法或侦查的材料,那么多蛛丝马迹,她都视而不见,远不如许诺来得火眼金睛。所以注定她只能是个帮人离婚的小律师,而许诺,注定会过得比她更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和谐乃是件艰巨的工程。原来“拔.出.来”都会被口口。还有,口花等于ju花。 ☆、关于一碗鸡丝面引发的事件   毕业后三年间的十月十号,都是下雨,尤以这一年的雨下得绵长。      公车站前隔街对面的那对新人,在这绵绵细雨里终于迎完了最后一拨客人,也牵着手走进大堂去了。若安举头一望,天俨然都黑了一半。想想空荡荡的公寓和同样空荡荡的冰箱,她决定在楼下的小面馆里用十元一碗的鸡丝面结束这十全十美的一天。      鸡丝面和记忆里的一样寡淡,小山一样的面条上顶了几条干巴巴的鸡丝,清澈见底的面汤上漂着几朵椭圆形的油花和暗绿色的香菜。她暗叹一口气举起筷子。这时候有人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      她抬头一看,意外地看到来人是陈进。      他意味深长地瞟一眼她的面碗说:“原来林律师今晚的安排就是一个人吃面啊?”      若安略略一窘,但在最短的时间又恢复职业的笑容:“不巧约的人临时又取消,只好凑合一顿。怎么陈总也来吃面?”      陈进不经意地一笑,还是那么得体:“路过。”      这个城市果然越来越小了,原来路人甲也那么强大,小面馆也可以邂逅恒江的财务总监,不知道去菜场买菜会不会遇到比尔盖茨。眼前陈进象电线杆一样杵在阴暗的小面馆中央,既不进,也不退,保持微笑,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想到恒江集团千千万万即将离婚的青年才俊们,若安又暗叹一口气,人在江湖,她当然是不能免俗的:“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我请陈总吃饭,不知陈总肯不肯赏脸。”      他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轻晃手里的钥匙说:“外面不能停车,看来我们得换个地方。”      原来他路过,看见若安正走进小面馆,就进来打个招呼。还要冒被警察抄车牌的危险,这样的偶遇也未免太费周章了。坐在陈进干净得变态的奥迪里,若安暗自盘算着下一步。和做税法,经济纠纷和融资类的同事不同,自己平时并没那么多应酬,再加上她也不喜欢这些,知道的地方自然不多。她审慎地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然后往脸上堆了一个真诚的笑:“不知陈总喜欢吃什么?大鱼大肉怕也早吃腻了吧?我知道有个粥店,虽然偏了点儿,不过有自家种自家腌的小菜,也算有点趣味。”      陈进淡淡接话:“要喝粥的话,其实还是熹圆楼的最好。”      若安心里顿时哎哟了一声。这个熹圆楼的粥她当然听过,什么龙虾燕窝的也就算了,还什么西藏背来的墨石锅,昆仑山驮来的雪泉水,明明就是一锅米加水,也能忽悠出上千块钱来,偏偏就还有人愿意把脖子凑上去让人宰。      若安暗暗咬牙,觑一眼陈进,却见他正笑得了然,若安甚至看到他眼里有那么一丝促狭。她正要重新评估一下恒江集团千千万万即将离婚的青年才俊到底值不值那一锅粥,还好陈进又淡淡开口了:“其实今天我有个饭局,如果林律师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去?”      “哦,怎么会。”怎么会,她腹诽,事到如今哪里还容得她介意?      车停在了丽兹酒店的门口。原来陈进的饭局是恒江庆祝芷园开盘的酒会。望着门口千奇百怪的花篮,一向镇定如若安都有些犯愁。      宴会大厅的门半敞着,门里是衣香鬓影,华光流转的另一个世界,从门口就能听到里面的人声,嘈杂得都显着富贵,再一眼望去,人都是最衣着光鲜的人,灯光也是最璀璨耀眼的灯光,只一眼就足以灼伤人的双眼。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若安只望了那么一眼,就看见了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环伺于一群红男绿女中央,手里是晶莹剔透的一杯香槟,浅浅笑着,嘴角有和从前一样的弧度,但谈笑风生从容不迫的,又哪里是和从前一样的那一个人。她禁不住有那么一刻的失神。距离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东西。从门口到宴会厅中央不过几十步而已,然而那之间横亘的是整整三年的距离,更何况是他和她背道而驰的三年。      身后响起陈进浑厚平稳的声音:“林律师,不进去吗?”      若安连忙回神,微微吸一口气,整理一下脸上的笑容,举步跨向光与影交汇的宴会大厅。      真的置身宴会厅之中,才发现人真的不少。陈进走在她的左前方,可以看见他清俊的半个轮廓。她朝另一个方向瞟了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再看一眼。不断有人擦肩而过,间或挡住她的视线。      然后就觉得有人在她腰上轻轻托了一把,把她带离了原来的轨道。身边的陈进说:“小心。”原来这回擦肩而过的是托着大盘香槟的侍应生。侍应生赶忙道歉,她就忙着说没关系,其实也没碰到,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侍应生有点诚惶诚恐,搞得她也不好意思。      正忙着说没关系,百忙里一抬头,正好看到苏源在人群里转过头。他明显的一怔,好象想转过身来,又被人拉住说话,只好又回头。若安背后微微一凉,才发觉原来陈进的手刚才还一直都放在她腰上。      “怎么了?”陈进一定是发觉她的腰陡然直了直,关心地回头问。若安一哂:“没什么,看见好吃的了。”      前面不远处就是放吃的一长溜宴会桌,银色的餐盘里盛着各色的吃食,无外乎是些鸡鸭鱼肉。若安其实极不喜欢这种西式的酒会,大家到处游走忙着说话,连个坐着好好吃的地方都没有,于是随便装了两样,一个大盘子倒空了四分之三。      陈进瞟了一眼她空空荡荡的盘子,似乎有点遗憾:“可惜这里没有清粥小菜。”      “是啊,”若安作后悔状,“早知道陈总上午说请我吃饭的时候,我直接说熹圆楼就好了,真是失算。”      “对啊,”陈进微笑着附和,“过了这村没这店儿了,失算了吧?”      若安抬头笑:“那是,打小算盘我怎么打得过陈总,陈总不是号称算账从来不错一分的吗?”      陈进“嗤”地笑了一声:“林律师的算盘也不错,说请我吃饭结果又不用掏钱。今天不是零成本吗?”      “怎么零成本了?”若安说,“成本还是有的,我那碗十元一碗,白花花的鸡丝面不是就浪费了吗?”      陈进笑得更乐了:“林律师不干财务真可惜了,算盘打得虽然不响,记账倒还记得挺清楚的。”      若安也调侃地笑:“我干离婚这一行也是业务精通啊。”她朝大厅中央抬抬下巴:“看见那个人没?两眼血丝,印堂发黑,看起来很可能需要我所的专业服务,我看我得去派派名片。”      那个人五十几岁,站在一群人中间,身长玉立,颇有几分儒雅之风,朝他们这边望了几眼,因此若安注意到了他。      陈进不动声色地顿了一顿:“那个,是我们的苏董事长。”      原来他是苏源的爸爸,那个只忙着做生意,并不常在家的爸爸。若安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脸上却故作失望,“苏董?都知道他是钻石王老五,看来轮不到我去派名片了。”      这样东拉西扯地闲话了一阵,时间倒也过得很快。间或有人来和陈进打招呼,他都客气地应对。他也有走开去和熟人说话,若安没什么认识的人,乐得躲在没什么人的地方闲一会儿,但不论她隐蔽在哪个角落,不一会儿总发现陈进又踱回来,看来他对女伴照顾得也颇周到。      陈进最后一次踱回来的时候,若安正在盘算找个什么由头先撤。陈进递了一杯香槟到她手里,用他的杯子轻轻碰了碰她的,发出“叮”的一声:“林律师,谢谢你。”      若安知道他说的是离婚这件事,于是也举杯:“陈总,恭喜你。”没料到他只牵动了一下嘴角说:“何喜之有?”说罢一口饮尽了杯里的酒。离婚的时候喝香槟,本来就是颇具讽刺的一件事。香槟味甜,这一杯喝进他肚里,倒象是苦的。      “小陈。”这时有人在若安背后叫了一声,若安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儒雅的苏董事长,这回仔细一看,眉眼间确实和苏源有几分相似,只是举手投足间的沉稳仪态一眼就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和苏源的沉静温文自然很不同。      苏董事长问:“这位是?”      陈进礼貌地点头:“苏董,这位是我朋友,林……”      “若若。”一个声音在苏董的身后轻轻一唤,接着从他身后出现的是苏源。      苏董和陈进都面有讶色。若安忙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苏董,幸会。我叫林若安,不叫林若若。”      大家都莞尔,苏董也笑:“怎么林小姐和小源认识?”      若安忙解释:“我和苏源是大学同学,说起来除了上次同学结婚,已经三年没见了。”      苏源只轻轻“嗯”了一声。苏董抿着嘴没说话,只若有似无地打量了她一眼。即便是不说话,若安却总觉得他的目光是那么别有深意。还有那个陈进,刚才那一下面有讶色,倒象是真的不知道她和苏源的关系。这下她彻底糊涂了。      苏董对陈进说:“小陈,正好想和你讨论一下海口那块地的融资方案。”又转头对若安说,“林小姐,不好意思,恐怕要借用一下你的朋友。”他的手轻轻拍在苏源背上:“小源,既然是好久没见的老同学,你就陪林小姐聊聊天吧。”      结果就剩下若安和苏源两个人,站在宴会厅的一角,中间隔着一臂之遥。苏源低头喝酒,无处不在的璀璨灯光直射在他头顶上,那么亮,可是反射在他的镜片上,倒令他的神色显得扑朔迷离。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若安想了想,找了个安全的话题:“怎么许诺没来?”      “没来。”他简短地答道。      若安这才想起上个月许诺才第一次参加恒江的慈善酒会,估计这类活动她通常是不露面的。“对了,”她又问,“听说上个月许诺终于见过你父亲了。”      “你怎么知道?”他讶异地抬眼。      若安尽量自然地笑: “我当然是知道的。你不知道许诺有多激动,那天穿的衣服还是我陪她一起买的,走了一下午,我的脚到现在还痛。”      他牵动着嘴角略略笑笑,低低吐出“是吗”两个字,然后仰头喝干了杯里的残酒。      “见得怎么样?” 她问。      “还好。”他还是简短地答。      若安笑道:“就这样?还好?许诺激动了这几个星期,你就一句还好?”      “不就是公司的酒会露了个面?”他这才抬头正视她,“我爸爸,你今天不也见到了吗?”      她一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和许诺两个和和美美的话题,她不介意地谈笑自若,不应该正中他的下怀?她只好低头专心吃一块寿司,他们俩之间一时沉默下来。过了几秒钟,苏源才说:“若若,没想到你今天会来。”      若安自嘲地一笑:“我也没想到。”      他轻声说:“若若,都三年了,你不必再躲着我。”      刚毕业的时候确实有一段时间她是躲着苏源的。那时候他和许诺刚成了大大方方的一对,他打电话给她她就躲着不接。后来她换了手机搬了家,他们也就自然断了联络。其实若安和许诺还是偶有联络的,许诺也隐约提过要叫上她一起去吃饭,见她不搭话,也就逐渐不提了。现在苏源叫她不必躲着他,若安不觉好笑,禁不住说:“难不成你们两个约会我也要跟着去看你们秀恩爱?”      话说出口就觉得味儿不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苏源的眼光猛地闪了闪,不过也可能只是镜片的折射。她原不是那个意思,于是连忙接着说:“我哪有故意躲着你们,你们哪天要是嫌电灯不够亮,就叫我。”      他低头说了个“好”字,又从路过的侍者的托盘里拿过一杯红酒,晃了晃杯里的酒,然后说:“你和陈进,很熟?”      若安哂笑,有几百种解释的方法,不知怎么,这会儿她就是不想说,只淡淡答道:“也不算。”      这时候她的手机忽然在包里“嘶嘶”地振动起来。她拿出来一看,是陈进留的短信:“对不起,现在要回公司,改天请你去熹圆楼。”      刚看完她的,苏源的手机也振动起来。他看了看,抬头说:“陈进说,他得走了,拜托我照顾你。”      若安早想找个理由撤,这下正好有了全身而退之策,把酒杯一放看表:“我也该走了。”      苏源顿了顿,也放下酒杯:“外面下雨呢。我送你。”      若安连忙摆手:“不用,我打个车就好。你是这里的主人,怎么能走?”      “这里有公关部。”他说,旋即嘴角微微一动,象是一笑又不象笑,“再说,陈进拜托我的,怎么好让你一个人走?”    ☆、关于如果   没想到外面的雨又下大了,简直是兜头兜脸地浇下来,打在车窗上“啪啪”作响。      若安伸手打开车里的音乐,不料迎面猛扑过来的是澎湃激昂的Vitas,震得她猛向后一靠。原来记得苏源更喜欢类似中村由利子之类的婉约情调,这Vitas倒更象是许诺。若安不禁哑然失笑:“你还真变了不少。”      他伸手把Vitas调到最小:“怎么变?”      若安感叹:“以前你多腼腆,现在和谁都能谈笑风生了。”      “你倒没变。”他目视着前方说,“你和原来一样,和谁都谈笑风生,但和谁都不亲近。”      车里的空气有些沉闷。外面的景物看不真切,四周混沌一片,车里的空间就显得愈发狭小。      “这雨,怎么还是这么大?”若安望着窗外喟叹。      “是。”苏源还是紧盯着前方,“幸好你今天没去。路不好走。”      苏源说的是小和山公墓,若安自然知道,不过他又怎么知道她今天没去?她迟疑要不要问,怕一不小心就问了自己不该问的,但他已经继续说:“每年你都提前一天去,不是吗?每年我都看见你摆在那里的黄菊花。”      原来如此。坚忍,缄默的黄菊花,每年他都见到。好吧,她确实躲着他了,都是她幼稚可笑,证据确凿,她赖无可赖。但是只需提前一天,就可以偶然再遇到的。他们以前有过很多次偶遇,这次分明知道,他却没有。看来三年彼此不见,是她林若安的选择,他苏源也并没什么所谓。      她忽然就有种想开窗的冲动。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落在身上会象石头砸在身上一样痛。但车猛的一晃,停在了红灯前面。      雨夜的街上没有人,但红灯照样亮着,空荡荡的一个十字路口,只有他们一辆车子,停在红灯前面,象一枚孤独的棋子,停在命运的田字格上。      他沉默良久,忽然轻声说:“原来是这样,若若,原来是这样。”      他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打在方向盘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指节是苍白的颜色,和多年前一样。若安回头不看他,只是故作轻松地说:“原来是哪样,苏源,原来是哪样?”      他连头都不回,只是默默盯着前方的红灯,象是对她说又象是对自己说:“大学里喜欢你的人不少。若若,原来你喜欢的人就是这样。”      她故作轻松的假笑一定有一半都僵在了脸上,幸好他没有回头,她还可以扭过头假作镇定地调侃:“我喜欢的吗?我喜欢的并没什么两样,貌端体健,二十岁到五十岁,一米七到一米九,有钱最好,没钱也没关系……”只要足够爱她,足够爱,风风雨雨,此生不渝那样的爱。      说着说着竟然有了几分认真。若安不安地绞自己的手,而苏源偏偏在这时候回过了头。      大雨“哗哗”地落在窗玻璃上,红灯映在雨幕上,又倒影在他脸上,红灯又闪烁着变成黄灯,继而又变成绿灯。苏源的脸跟着变幻着颜色,还有眼镜后面深不见底的眼睛。      “若若?”他说。      轻轻的一个问句,他要问的她瞬间就明白,不过答案要叫她怎么说出口?她几乎是抢着垂下眼去:“绿灯了,开车吧。”然后又把Vitas调到大声。      回到家时已经夜深,车停在楼下,楼道里一片漆黑。      “谢谢,再见。”若安跳下车,不顾漫天大雨,朝后摆手。      “若若,拿把伞!”他在背后叫她,但她也不理,只管往雨里冲,还好没几步就到了楼里。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她劈劈啪啪地往楼上跑,楼道里的灯就渐次地亮起来,一口气跑了好几楼,直跑到四楼,路灯坏了,踩了两脚还没亮,她才停下来,往楼下一望,他果然还站在雨里。      他撑一把伞站在雨里,仰着头向上寻望,头顶着暗黄的街灯,滂沱大雨把他的影子打得支离破碎。      曾几何时,他也曾经这样站在她家楼下的路灯下,只是那天下的是鹅毛大雪。      大学最后那年的三月,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大雪,下得昏天黑地,远近都被一片白茫茫的雪幕所笼罩。那天蔓蔓趴在窗台上大呼小叫:“姐,快来看,楼下那人好可怜,站了那么久,快冻成冰棍了,不,是雪糕。”      记得那天是个周二,她本该在学校的,只是她们宿舍楼的暖气忽然坏了,不巧又赶上寒流南下。于是整个宿舍楼都沸腾了,男朋友们忙着来表忠心,有潜力发展为男朋友的忙着来送温暖,送鸭绒被的有之,送暖水袋的亦有之,楼下那叫一个车水马龙。郑真真坐拥在一条羊绒毛毯和贾继中宽大的羽绒服之中,显然身体和精神都被温暖了。      那天若安想了想,趁着雪还没下大,坐车回了家。蔓蔓趴在窗台上大呼小叫的时候,她正在赶写毕业论文,全然没在意她在叫什么,反正蔓蔓向来这样,什么人的闲事都要管。      只是蔓蔓还在喋喋不休:“不会是赶来给女朋友负荆请罪的吧?唉,大雪天的,回家跪键盘多好,干嘛要罚站?这女朋友,真够狠的……呃……若安,这女朋友,好象就是你。”      若安赶到窗口,蔓蔓朝楼下努努嘴:“这不是那眼镜男吗?那天火箭的比赛,坐在你身边的那个。”      若安一看,果然是苏源,满头满身的都是雪,在路灯底下踱来踱去,地上留下一摊拉杂的脚印。他踱了几步,仰头一看,正好就看到她。      她跑下楼的时候,他正在抖身上的雪,自行车靠在路灯柱子边上,后座上驮了一床被子。      “若若。”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怔怔地望她。      “你怎么跑来了?”她问。      他摸摸还全是白花花的头顶,有些不好意思:“我去宿舍楼找你,她们说你回家了……雪下得这么大,我来看看你安全到了没有……”然后又强调,“……我也正好回家,路过,所以就顺便。”      若安不禁低头笑:“打个电话就好了,也不用专门跑来吧。”      “那个…..”他显然有点窘,“我也是有事找你……”      她伸手去拉他:“那要不上楼去说?”      “不用了,只是……”他站着不肯动,“只是想问你……”      他这样吞吞吐吐倒还是第一次,若安不禁好奇地看他。轻飘飘的雪花不断落下来,落在他身上,头上,眉毛上,又渐渐化去,沾湿他的眼镜,变成水雾,笼罩在他的眼睛上。      他终于说:“李睿和我一个寝室,你是知道的。他问过我好几次了,今天又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他自己不敢来问,因为我跟你比较熟,所以要我来探探你的口风,看看他和你有没有可能?”      若安的脸色一沉:“所以你大雪天的是替李睿跑腿来了?”      “当然不是。”见她好象生气,他急着辩解,“其实我怎么能帮他问?我自己还想问呢,可不是也不敢……”      然后他的脸“腾”的就全红了,怔怔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      她抿着嘴不说话,只假装没听懂。他手足无措了一阵,然后小声说:“我还是走了。”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看他又窘迫又失望的样子,她又禁不住觉得好笑,略一迟疑,还是摘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他脖子上说:“骑车小心点。”      沧海桑田。那一年的鹅毛大雪,却不如这一天的滂沱大雨更冰冷。      若安在黑暗里打开房门,站在窗帘后面。大雨打在窗上,雨水顺着玻璃流成一片汪洋。远远望去,苏源还站在原地,他还有他那把黑雨伞,形单影只。      还记得那年大雪,在他的脸变红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忽然就好象塌了一块,漫天飞雪都在头顶旋转,叫她突然晕眩。天是那么冷,心里却好象突然点着了一盏灯,满是膨胀的光和热。      动心原本就是简单的那么一瞬间,只是除了他以后,就再也没有过。      如果当初他再勇敢一些,或者她再勇敢一些,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可惜当初就是当初,当初是没有如果的。      如果,如果刚才他在车里问:“若若,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她又要怎么作答?只是不相关吧,现在来问,又有什么意义?反正结果不是她。      “啪”的一声,她打开房里的灯。      站在窗帘后面,她默默看着他仰望楼上的灯光,然后收起伞,回到车里,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雨里。      她驻足良久。暗夜里的雨象深深深不见底的海,张嘴就能吞噬一切。      然后她又“啪”的一声,就这样,关上了那盏灯。    ☆、关于熹园楼   陈进很讲信用,过了几天果然来约若安吃饭,去的却不是熹园楼。她觉得不便拒绝,就去了。后来他们也偶尔一起吃饭,聊一些不相干的事情。陈进其实很忙,时常要出差,吃一顿饭也总要被电话打断几次,什么银行,报表,股票说个没完,有时候她都吃差不多了,他还没怎么动筷子。      “没办法,”他有一次感叹,“谁让我不是富二代。”      若安就笑:“没关系,你不是名校海归MBA吗?你不是富二代,你儿子是就行。”      他神色淡淡的一笑,若安才想到他没儿子,就又连忙说:“也是,MBA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当事人以前都是MBA,Married But Available。 ”      陈进就呵呵地笑起来。有时候若安觉得他是个深藏不露的怪物,仿佛自己的荷尔蒙分泌都可以随意掌控,有时候他笑起来又好象个孩子。      他们之间更象朋友,他从来不说一句越距的话。直到有一天,他刚出差回来,车停在事务所门口等她下班。若安觉得装糊涂也装不下去了,以后他再来约,她就推说忙。      那辆黑色奥迪只在门口停过一次,最失望的莫过于张蓓安。她坐到若安桌上抚掌长叹:“唉,白马大叔啊,若安姐,白马大叔你也敢给他铁板踢?”      若安笑着一巴掌把她拍下桌:“你还没发现啊?我走的就是铁板风。”      张蓓安顿时痛心疾首:“铁板风?你是铁板牛柳还是铁板鱿鱼啊?若安姐,你电视看多了吧?有谁真喜欢踢铁板?你看看,人家现在不是不来了吗?”      若安还是笑:“你不是最鄙视大叔控的吗?”      “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象陈进这样的极品大叔,控一下也是未尝不可的。”      “好啊,”若安说,“我去跟他说,有人要控他,看他感不感兴趣。”      哪知张蓓安还认真了,瞪大了眼一腔热血地问:“真的?他喜欢什么样的?若安姐,给我支两招。”      “支招啊?”若安假作抬头冥想,“你就找个机会把他灌醉,然后生米煮成熟饭,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张蓓安鄙视地“切”了一声,总算是走了。      其实若安还真不是瞎掰。陈进想要孩子,没准这一招还真灵。      这天是雨过方晴。望着窗外阳光正好,若安想,其实这一招对很多人都是灵的。      若安以为她和陈进这一段就算这样揭过了,结果却不然。      那天周日,她在家里准备周一上庭的材料,早饭午饭都忽略不计,到了下午就肚子饿,想做水果沙拉,但做沙拉的大盆放在碗柜的最上面。她搬把小凳子正爬得老高,忽然手机又响了。她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去够沙拉盆,脚下一滑,就失去了重心。手忙脚乱中拉着碗柜的门,摔跤倒是没摔,只是碗柜的门应声而落,还顺带稀里哗啦地扫落一片杯杯碗碗。      “怎么了?你那里地震了?”陈进在电话里问。      若安正无奈:“碗柜掉下来了。你们恒江都盖的什么豆腐渣工程?怎么碗柜说掉就掉?”      陈进在电话里轻声笑:“你等着,我来看看。”说罢就挂了电话。      陈进来的挺快。若安还在扫地上的碎瓷片,他已经到了,只看了一眼,就笑说:“你们律师只知道夸大其词,还好我来鉴定一下。明明只是碗柜门掉了,根本不关工程质量什么事。”他说着一伸手:“螺丝刀有没有?”      原以为简单的修理,结果并不简单。好象是哪个螺丝滑牙,又没有适合的工具,害得陈进折腾了好一会儿。      若安真的没想到陈进还会修柜子,就好象小学生突然发现自己崇拜的老师也是要吃喝拉撒的常人一样,先是吃惊,然后好奇。原本每天西装革履的陈进,今天穿得家常,灰绿色的细羊绒衫和烟灰色的亚麻长裤。他拿起螺丝刀认真地研究,然后像模像样地敲敲这里又钻钻那里,额头的原先一丝不苟的头发垂下来盖住眼睛,若安甚至可以看到他发际渗出的细汗,象早晨排列在叶子上的露水,细密而又闪闪发光。      他低头看她一眼,然后一笑。若安赶紧递上清茶:“先喝口水。”他喝水,她就笑说:“原来你除了算账,还会做木匠。”      他又重新拿起螺丝刀,仍然是微笑:“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的理想可是做建筑工人,站在工地上看工人筛沙子,一看就能看一下午。”      想象小小陈进戴着小小安全帽的样子,连若安也笑了。她说:“不过现在帮无良地产商圈钱,也差得不远。”      “不仅帮圈钱,这不还要管售后服务。”他说着放下工具,总算是好了,环顾了一周,还是露出了财务总监的本色:“你这里也算是不错的投资。这个地段,三年至少增值100%,应该也值两百多万吧。”      若安租到这套房子,也算是机缘巧合,要不是房主突然长期出国,她断断不能以现在这个价钱租到,听陈进这样说,也只是淡淡一笑:“我哪里有这个福气?涨得再高,也只是房东的事。”      陈进似乎低头沉吟,片刻忽然抬头说:“都五点多了。不如我们出去吃饭?”      若安照例推辞:“明天我还要上庭。不如改天?”      “那明天晚上?还是后天?”      这个邀请来得突然,往日但凡若安说忙,陈进都是淡然一笑了事,从来不多坚持一句,今天这样直接追问,问得若安不禁一怔。他紧接着说:“说了这么久要去熹圆楼,不如就今天吧?”      熹圆楼算是一早的约定,还了愿正好算是给这相识一场划上句号,反正她饿了一天,正适合喝粥,于是就说也好,一直等到坐进车里,看见陈进竟然前所未有的面露几分喜色,无端端让她联想到“奸计得逞”这几个字,她才忽然恍若大悟。      说了要去又没有去的熹圆楼,她原以为陈进也嫌那里的东西华而不实,原来不是。那么久之前埋的伏笔,现在终于是用上了。想必是他也早想到了有今天。      熹圆楼,熹微的熹,团圆的圆,果然正如其名。一座雕梁画柱的中式小楼,孤零零地伫立在湖中,一轮圆月,水光熹微。楼里没有大厅,只有雅座,才初冬光景,小屋里已经生了火炉,噼噼啪啪地烧得热闹,烤得人的脸都发红。      陈进点了龙虾粥,滑而不腻,入口即化,味道是真的不错。远处有江南丝竹的声音隐隐地传来,大概是别家的包厢。从窗口望出去,微风吹碎了一池月光,还有水上几段残荷。      A大也有著名的荷塘。记得有年夏天许诺偷摘了池里的莲蓬,坐在池边的石舫里吃新鲜莲子,边吃边啧啧地赞叹。 若安就笑她:“莲子好象没吃过似的,看来吃的和女人一样,买着吃不如抢着吃,抢着吃不如偷着吃……”许诺吃得只知道傻笑,若安就抢过她手里的莲蓬:“还有,偷着吃又不如吃不到。”许诺大笑着过来回抢,两个人笑作一团。后来许诺还是抢了回去,偏偏吃了一颗又苦到了,苦得眉毛眼睛都皱到了一起,若安就又笑:“看看,采花大盗,真是报应不爽,尝到苦果了吧?”      后来苏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大捧的莲蓬,他们三个就坐在石舫里一颗一颗剥着吃。若安不怎么会剥,才一会儿就剥得手指生疼,苏源却动作娴熟,连里面绿色的莲芯都一一小心地去掉,剥好了放在面前的饭盆里。若安痛得咬手指头,苏源就把一颗剥好的莲子放在她手心里说:“吃这个吧。”      那时候若安不知道苏源自家院子里就是小片荷塘,还好奇地问:“都这季节了,哪里还找得到这么嫩的莲蓬?” 许诺正抱着饭盆老实不客气地一颗接着一颗,只是看着苏源似笑非笑地说:“你家乡下亲戚送的吧?”      那时候他们三个真是挺好的朋友。那时候两瓣嫩黄的莲子在手心里滴溜溜地滚一圈的可爱样子,若安都还印象深刻。现在….      现在窗外只得几段残荷,夏天是真的过去了。往事如烟,现在想来,那时候苏源对许诺也是很不错的。      “你手机响了,不接吗?”陈进说。      手机确实是在包里振动,只是等若安找到,已经不振了,片刻来了一条短讯,是许诺:“在哪里?”      若安回了“吃饭”两个字。      许诺又回:“不是问干什么,是问在哪里。”      早上许诺来约她逛街买东西,她不想去,推说今天太忙。现在许诺问她在哪里,她本想说在家呢,但凭许诺的性子,如果真有事找她,是会直接杀去她家的,因此她想了想还是回说:“熹圆楼。”      许诺还真杀来了,就一会儿的功夫。雅座的门帘一掀,她就象一阵龙卷风一样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她暧昧地朝她笑又朝陈进笑:“若安,我说你今天忙什么呢,原来是忙吃饭。”      许诺和陈进点头打过招呼。他们算是认识,在前不久那个慈善晚会上见过。许诺是来送张名片给若安。据说她的一个家庭暴力案子的当事人要离婚,许诺不做离婚案,就介绍她来找若安。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光介绍一个小小离婚案,哪能劳动许大小姐亲自跑一趟。若安在身边腾了个座位说:“坐吧。”      许诺却不坐,只是朝若安抿着嘴笑:“不妨碍你们了。我和苏源还要去看电影,都快来不及了。”      她转身离开,门帘一掀。苏源就站在外面。      许诺常常爱把苏源挂在嘴边,但过去她杀到若安这里来,从来也没带过苏源,今天他却就站在门外。      他一手拿着手机,显然正在通电话。门帘掀起的那一刻,他朝里望到了若安。还有陈进。      许诺银玲般的声音说:“苏源,你猜猜,和若安在一起的是谁?”见他正打电话,又吐吐舌头,乖乖地挽过他的胳膊。      陈进朝苏源微微点了点头。苏源只是一怔,然后朝手机里说:“先这样,我等一下再给你打回去。”只是许诺的手这时候一松,门帘就哗啦一下又落了回去,只听到门帘后面许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走走,电影快开始了……咱们还是别做电灯泡了……”      结果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也许是隔壁传来的江南丝竹太悠扬了,叫若安和陈进都懒得说话,直到吃完了出来,车开在高速上,旁边车道的车忽然嘟声大作,若安才猛地惊醒过来。似乎是陈近想换车道又没看见边上有车。若安回头看他,正见他眉头狠狠地一蹙。      “你没事吧?”她问。      “对不起。”他继续蹙着眉头答道。      气氛有点怪异。若安忙笑说:“怎么会?我正想着,我同事张蓓安说,人生两件事不能少,一是要有Burberry的大衣,二是要喝过熹圆楼的龙虾粥。这下我可以死而无憾了。”      他总算是舒展了眉头,只淡淡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最后上来的那盘蟹粉鱼翅你几乎都没动。”      “谁说的,很好吃。”若安忙辩解。      陈进的表情立时变成了似笑非笑:“其实今天没点蟹粉鱼翅,最后上来就是碗粉丝汤。”      原来是哐她呢。若安有好气又好笑:“我说怎么跟我做的粉丝汤没两样呢。还以为是我没见过世面,都没好意思说。”      他呵呵轻笑一声,好象不经意地说:“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哦。”若安随口回答道,“明天的案子有点棘手。”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陈进问。      明天的案子确实有些棘手。其实不过是争夺抚养权的离婚案,通常判给母亲的可能性比较大,只是男方的律师和若安打过几次交道,还算有几分相熟,早有一次拉她到一边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劝劝你当事人,这种情况下大概没什么赢的可能,还不如多要点经济补偿。”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再明了不过,对方朝中有人,背景强硬。可是她的当事人又偏偏不肯考虑,再多的经济补偿也比不过和女儿朝夕相处。      即使她尽最大的努力也注定要失望,这是件很无奈的事。她暗叹一口气,才发现陈进还半侧着脸等她的回答,只好笑笑说:“算钱你比较在行,离婚你只离过一次,我离过几乎一百次了,还是我比较在行。不过谢谢你。”      路边的灯光急速地倒退,陈进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看不出他到底想什么。      “你从来没问过我以前的事。”他冷不丁地说。      “以前?”若安暗自笑了。“你银行存款多少,有哪几处物业,哪些是婚前,哪些是婚后,家里的家具都值多少钱,连阳台上哪盆花归你,哪盆花归你前妻,我一概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好问的吗?”      陈进指的当然不是这些,她知道。是谁说的来着,她和谁都可以谈笑风生,但和谁都不亲近。距离原是种可伸可缩的东西,只一句话就可以不落痕迹地把人推得老远。      陈进的嘴角挑了挑,算是隐约的一笑。他也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再追问。      还好电话此时划破车里狭小的空间,尖锐地响了起来。若安低头看了看短信,抬头无奈地说:“怎么办,你未来的老板娘找我,看来我得回去。”    ☆、关于玻璃的碎片   若安回到熹圆楼的时候,许诺就等在她和陈进坐过的单间里,她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专心致志地泡一杯龙井。屋里热气腾腾的,茶香四溢。      若安不禁赞叹说:“好茶。”      “明前的新茶才好,现在都冬天的。再说熹圆楼喝粥还过得去,哪来的好茶。”      许诺的声音听来有几分暗哑,她在氤氲水汽里抬起头,却着实让若安吓了一跳。      “你哭过了?”若安小声惊呼。还以为十万火急地把她叫来是来严刑逼供八卦的,没想到竟然看到梨花带雨的一幕。      许诺不说话,只把那杯茶静静挪到她面前。江南丝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四周都静得出奇,好象茶叶在杯子里慢慢舒展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足足停了一分钟,若安才整理好思绪问:“和苏源吵架了?”      许诺的眼睛立刻又红了:“今天说好了去看电影,一到门口他又说有事,扔下我一个人,连解释也没有一句就走了。他总是这样,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和我一起吃饭会忽然一个人出神,明明是看着我又两眼放空。吵架?我们从来不吵架,他根本不屑和我吵,他的每一天都好象是在隐忍,他心里……”      许诺打住话头抬起眼。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桌上暗淡的烛光在不安地舞动,好象两个小人跳啊跳,演一出什么皮影戏。许诺捉住若安的手哽咽地说:“若安,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很爱他。”      若安直觉地想挣开她的手,还好忍住了,想了想郑重地说:“许诺,现在真的很不象你。换了以前,你肯定是一甩头说,去你的苏源,凭本小姐的美貌和手段,不怕找不到更好的。”      “吧嗒”,有一滴冰冷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许诺低下眼睛声音低低的:“若安,你不知道,找得到更好的,但找不到我更爱的。”      若安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任由许诺握着。半晌许诺沾满泪水的睫毛才抬起来,象瞬间下了什么决心,摇曳的烛光在她眼里跳动,满是坚定和信心:“若安,你能不能替我和苏源谈一谈?”      “我?”若安顿时愕然,“谈什么?”      “问他为什么,他爸爸也见过了,为什么他从来不提结婚的事?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可是为什么是我?你们的事你应该自己问他才对。”这样的闲事她是断断不愿意管的。      “你的话他一定会听。”许诺热切地望向她,“以前他一直都是最听你的。”      “那是以前。”若安正色说,“我们三年没联络了,只是那天在郑真真的婚礼上见过一次,现在根本跟路人没什么区别。”      “真的?”许诺显得小心翼翼,“那天你不是给他名片了吗?他就没联络你?”      若安不禁暗自失笑了。原来今天唱的是这一出。原来苏源不见了,因此叫她来看看他们有没有在一起。果然还是许诺,即使是伤心脆弱也不过是短短的那一刻,下一刻立即又奋起捍卫自己的爱情。“真的。名片上只有公司的电话,互联网上都查得到。”她答道,说着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抬腕看了看表:“这么晚了,我看我还是回去了,明天还要上庭。”      许诺神色黯然:“若安,是我多心了是不是?对不起,我真的太爱他,所以才时时刻刻担心。以前在学校他那么低调,没人知道他家的背景。现在不同了,什么小模特,小影星,想高攀的不在少数。就算是以前的同学,原来对他淡淡的,现在也没来由地更热情些……”      咣当一声,一个没拿稳,若安的茶洒了半杯。许诺惊呼:“哎呀,烫到没?”说着探过身来看若安的手。若安不自觉地避过,忙拉过一团纸巾来抢救,低头说:“没什么,只可惜浪费了半杯好茶。”      许诺的手停在半空中怔忡地望着她:“你生气了?若安,你生气了。你不是误会我了吧?”      哪里会,她认识许诺那么多年,更何况“高攀”二字她听得清清楚楚。许诺正瞪着大眼睛半是委屈半是受伤,她只好涩然一笑:“怎么会。我想我并没有误会你。”      回家的路上她心绪难平。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她就信步走了一段。半夜的空气冷冽,一轮孤独的月亮冷冷清清地玄在半空。她走在因铺满落叶而沙沙作响的人行道上,想他们三个怎么竟然走到了这一步。她向来没什么要好的朋友,许诺张扬自信,努力地靠近她做她的朋友,她无从阻挡。当年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一个是高谈阔论,一个时不时地打趣,一个总是静静聆听。现在一个是她不能高攀的对象,一个又唯恐她不管不顾一意要高攀。其实许诺完完全全想错了,如果早知道苏源家的背景,她只会避之不及。他们两个完全可以独自幸福的。而她,注定没有结果的事她会好好躲开,好好守住自己的自尊,好好更爱自己。      “若若。”夜里的一阵凉风掠过,背后有人叫她。苏源站在路灯底下,拖着长长的影子。      有一秒钟她还不敢相信,仔细一看,真的是他。她只好无力地叹气,苏源啊苏源,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她很不希望许诺猜的是真的,真的不希望。      不管她愿不愿意,苏源已经走到了眼前,近到只有咫尺,仰头可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神情复杂。“你一直和陈进在一起直到现在?他人呢?怎么不送你回来?难道不知道半夜一个人走路很危险?”      若安淡淡看他一眼:“这么晚了,你有事?”      “对,我有事。”他几乎是急切地问,“你和陈进在恋爱?”      要说是,还是不是,还是狗血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答都是错。她选择保持沉默。      他把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静默良久说:“果然是。”又顿了一顿,才仿佛艰难地说:“若若,陈进不行。谁都可以,但他不行。他故意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谁都可以,但他不行。若安在心里重复他的话,忽然想到哪天被张蓓安拉去看的一部三流言情片,里面故作深情的男主角对前妻说:“你要是过得不好,我会很难过。” 这算什么?自己过得太快活因此扪心有愧?当时她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今天无端端又想起来。      她自嘲地笑:“谁故意接近谁没目的了?你信不信我当初接近你是因为你有钱。”      他低下头,月光下光秃秃的树枝倒影在他白皙的脸上,好象一道伤疤。 “我倒希望你是。” 他轻声说。      忽然劈头盖脸地刮来一阵冷风,吹得树叶乱飞,刮得若安一哆嗦。苏源下意识地往她身边挪了挪堵住风口:“我们上去说行吗?就五分钟。”      她本能地抗拒:“这么晚了,上去不合适吧?”      他抬头目光一闪,声音忽然大了:“陈进上去合适,我上去就不合适。许诺下午来找你,可正好看到陈进上这楼。”      若安不禁冷笑:“你和许诺对我的关怀,还真让我无所适从。”她转身说,“我回去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才转身猛地被背后的人拉住了胳膊。他拉着她的手又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只好颓然放开:“若若,对不起,我本意并不是这样,我并不想纠缠你。那让我以老同学的身份关心你,可以吗?”他的声音在寂寂夜空里轻柔得虚无缥缈:“若若,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我不过是希望你幸福。”      “轰”的一声,她的胸口好象塌了。她不敢回头,咬着牙说了声“再见”,匆匆朝楼里走,一路不停走到四楼,打开房门,走之前倒的半杯凉水还在桌上,她忽然就很口渴,冲上去不管不顾仰脖全倒进了嘴里,可是一失手玻璃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她蹲下去捡玻璃碎片,一下又划破了手指,殷红的鲜血在手指上留下深深的一道印记。她觉得锥心刺骨地痛,眼里潮湿了一片。      她几乎忘了,他有这样的本事,轻轻的一句“若若”,就摧毁她苦心经营的防卫。      好象有哪个追了她几个月的小开说过,林若安象个精致的玻璃瓶子,远远望来玲珑剔透的挺好看,走近一摸才知道这么凉,怎么捂也是捂不热。      记得有一首老歌和玻璃有关,唱的是爱人的心是玻璃做的,既然已破碎就不能再愈合。不错,她的心确象玻璃做的,本来就捂不热,更何况是那么狠狠地,狠狠地碎过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月阿姨:苏小源你给我努力点! 陈大叔:小月我爱你,KISS木阿。 苏小源:娘,他们都不待见我。。。 蓝:谁让你去看电影。。。 ☆、关于命运转角处的那个大坑   林若安自以为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过。有的人一帆风顺,有的人命运多舛,有的人一生平凡。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即使是妈妈去得早,她也没怨过。      记得初中的时候,不知谁的主意,班里选最XX的人,有个同学上台选她,最不幸的人,说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多少双同情的眼睛看她。那时候时兴在电台点歌,班长做主,点了首鲁冰花给她,全班同学一起听的,听得唏嘘不已。她多好强的一个人,即使是那样不堪的时候,她也没有怨过。      即使是爸爸结婚的时候也没有。爸爸是音乐教授,妈妈是学美术的,曾经是多么琴瑟和鸣的一对。记得黄美臻第一次来她们家的时候,指着墙上妈妈的画说:“这张画光线太暗了,启山,换了吧。”爸爸说好,她都默默看在眼里。      后来黄美臻搬进来的那天,进门她叫的是“黄阿姨”。爸爸要说什么,黄美臻拉住爸爸,温和地笑:“启山,算了,小孩子,不用计较了。”爸爸眼里的失望和落寞,她却看在眼里。      即使是这样,她并没有怨过,除了那一次被苏源撞见,她从来没有哭过,没有哪怕是偷偷流过一滴眼泪。总有人比她更不幸,命运每一个转角处的大坑,她都学会接受,然后学会更爱自己。      直到大四那一年,连爸爸都走了。      爸爸突然中风,到弥留的时候,连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爸爸单位的领导同事来了不少,黄美臻在病房门口捏着手帕啜泣,同事拉着她的手安慰。蔓蔓早已哭得不成样子,躲在哪里不愿意出来。到最后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不断告诉自己,总要有一个人坚强一些,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还不能哭,还不能哭。      到最后爸爸还是不能说话,她坐在他的病床前,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在她的手里比比划划,比了半天,她才认出是个“对”字。她立刻反握住爸爸的手,在他耳边说:“爸爸,你会没事的。你要不要喝水?你会没事的。”      他的手微微地颤抖,但是还有温度。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微微抬起身子,好象想要离她更近一些,努力再看得更清楚些。      那一刻她确确实实怨恨了,怨时间不能倒流,怨自己没有过得更幸福,怨她曾经阻挠爸爸和黄美臻结婚,怨那天黄美臻进门的时候她叫的不是“妈妈”。      她牢牢握住爸爸的手。她不要他说对不起,她根本不是个善于原谅的人。她连自己都没办法原谅,怎么再去原谅别人?她把爸爸的手攥在手心里,唯一的执念是,林若安,还不能哭,还不能哭。      爸爸的身后事有一大半是她打理的,从整理遗物,到办完丧事。      最后去追悼会的路上,她碰到了苏源。      在小区门口,她和几个爸爸的同事正要上车,马路对面有人朝她使劲招手。那人是苏源。红灯一亮,他朝她径直跑过来,她也急急朝他走过去,直到他们在路中间遇到,他一把把她拉上了路中央的花坛。      “若若,怎么回事?你去哪里了?怎么学校也不来,电话也不接,家里也总是没人?许诺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再有几天就毕业了,你不是想就这么突然消失了吧?”      若安只是望着他不说话。路上的绿灯又亮了,车子在他们身前身后嗖嗖地过,一阵阵风刮得人脸上生疼。她只是不说话。她找不到说话的声音,只怕一出声就是哽咽,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叫嚣,林若安,不许哭,还不能哭。      平时那么斯文安静的苏源,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好:“若若,你倒是说话啊。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她酝酿了半天才说:“我爸爸死了,苏源,我爸爸死了。”      他怔了一怔,然后拉过她的手,轻轻唤了一声:“若若。”那么轻,好象一片羽毛在空气里飘过,一阵风在水面上略过,只是全部都是痛惜,痛得呼吸为之一窒。      多少天强自压制的泪水,忽然间就全部汹涌地冒了上来。真的是痛,五脏六腑都痛,谁说的痛苦可以分担,一个人尚可以麻痹自己,一旦有人为你痛,便是避无可避,锥心刺骨的痛。她从小到大都没这么哭过,眼泪象拧开了的水龙头,根本就关不住,滚烫滚烫无声地落下来,哭到后来她怀疑流的是不是自己的血,流到后来她觉得连血都流干了,恍然间真想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来。还好有一只温暖的手牢牢地握住了她。      “若安,车来了,快走吧。”有人在马路对面喊她。      她不敢回头。她的样子前所未有的狼狈。苏源手忙脚乱地提起袖子替她擦眼泪和鼻涕,小心翼翼地问:“你去哪里?我陪你?”      她在风里狠狠擦干了眼泪,勉强说:“不要。我去追悼会,你去不合适。”      握她的手蓦然松了松,又再握紧:“好。毕业之前总还能见到你吧?”      “嗯”她点头,“我明天就回学校。”      她试图转身,又被苏源拉住。他问:“真的?”      “真的。”这回她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哭也哭过了,血都流干了,还能怎么样?呼吸突然就顺畅了些。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第二天她没去成学校。      那天晚上,蔓蔓睡觉以后,黄美臻把她叫到了她房间里。若安都不记得谈话是怎样开始的,只记得黄美臻侧坐在床上,长长的脖子弯出美好的曲线,她的姿态极度的优雅。      “若安,你爸爸不在了,我和你们姐妹俩是不可能在一起生活的。”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你爸爸也没留下什么财产,这房子……”她顿一顿,抬起头,长睫毛底下的美丽眼睛环视一圈四周,“……你知道,你爸爸在婚后就过户到了我名下。”      若安这时已经预感到了她要说的话。果然,她在昏黄的台灯光里幽幽地一叹:“房子我已经卖掉了,你们月底之前搬吧。”      她从抽屉里抽出一个牛皮信封,推到她面前。黄色的信封滑过淡紫色的锦被,留下一道褶痕,又很快地复原,只余黄色的信封留在她面前。      黄美臻还是叹气:“你爸爸以前待我不错,他女儿我总要照顾。不过,若安,我也有我的难处,我也还要生活。这里两万块钱,你拿着,你们总也要快找个地方住。”      若安紧紧盯着那个信封,时间好象凝固了一刻。床上铺的淡紫色被褥,是爸爸新婚时买的。床头还挂着他们的结婚照,爸爸穿着白色的西装,两鬓是斑白了,但还俊朗如当年,笑得也年轻。印象中爸爸从来不穿白西装的,但那天还是穿了,因为不是第一次结婚,新娘不好穿白,姹紫嫣红的几套礼服换下来,只有白色是百搭。      前前后后还不过一年。      生命脆弱如斯,更遑论是爱情。      她的喉咙好象有什么堵着,硬硬的一块。      黄美臻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若安,你不会是嫌少吧?你知道,再多我也拿不出来。”她的声调旋即又转入平稳优雅,“再说,你不想要,也还要为蔓蔓考虑考虑,她大学还没毕业,吃住学费都要花钱的。”      黄美臻说的其实不错,大家都还要生活。她还有蔓蔓,蔓蔓可以哭,她还不可以。喉咙里那个硬块要生生地咽下,她沉默许久,终于还是伸手拿起那个信封,低头说:“我和蔓蔓会尽快搬的。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她站起身来往门口走。黄美臻在背后补充说:“对了,还有。你爸爸的钢琴我卖给了房子买主,正好也不用搬了。你和蔓蔓说一声吧。”      若安正要开门,手伸出去,狠狠地就抖了一下,只听到黄美臻的声音又说:“你们也别怪我,不是卖房子卖钢琴,哪里来的钱给你们?蔓蔓要是舍不得,再去买回来好了,你们不是有两万块钱吗?”      她的手握着门把,抖得不行,几次想转动那门把手,竟然使不出半分力气,喉咙里那个硬块几次升上来,又被她咽下去,最后还是拿左手握住了右手,才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打开了门,又使劲将门关在自己身后。即便是这样,还是来不及屏蔽掉背后黄美臻的声音:“啧啧,这孩子,连句谢都没有。”      第二天她没去学校,而是出去开始找房子。一天的奔波没什么结果,找一间她们能住得起的房子,对于初涉社会的若安来说,象在大海里捞一根针。喧嚣的世界,大得无边无际,顶着大太阳茫然走在人群里,她象海洋里的一粒沙子,努力在泡沫里翻滚,终究还是要沉下去,再沉下去,直至消失在海底,直到无影无踪。      晚上人困马乏地下了公共汽车,若安一屁股坐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上。不巧,这正是她当年第一次见到黄美臻的地方。远处楼群的阴影重重叠叠,但自己家的那几面窗户还是清晰可辨。有阳台的主卧室影影绰绰地透着灯光,那是爸爸和黄美臻的房间。隔壁的窗口是蔓蔓的房间,此刻黑洞洞的,象巨人张着一张嘴。      蔓蔓也大一了,一定是回了学校,因此不在家。若安坐在树下的花坛边上,禁不住发愁,蔓蔓,要怎么告诉蔓蔓,她的家没了,连她的钢琴也保不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她没什么用的姐姐。她几乎可以看到蔓蔓嘴唇轻颤,大眼睛瞬间蓄满泪水的样子。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有几个未接电话。      第一个是蔓蔓,第二个是蔓蔓,第三个是苏源。      这是个阴云密布的晚上,天上没有月亮,仅有的几丝微茫的星光也被头顶的大树遮盖。她的手机在黑暗里闪着莹光,她的手指停下来,目光怔怔落在最后那个名字上。她忽然就觉得很累很累,累得想平躺下来,想听听他的声音,听他叫一声“若若”,然后她好放声大哭,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彻底软弱一次。只是她的手指不听使唤,挪到那个拨号键上却总是按不下去,刚下定了决心,手机屏幕正好就黑了,变黑了又按亮,按亮了又变黑,这通电话却始终打不出去。      后来三年里,若安多么感谢她最后残存的那一点犹豫。历史证明那是一个宿命的晚上。蔓蔓在那一晚遇上她刻骨铭心的初恋,若安在那一晚失去了几乎全世界。    ☆、关于那一晚失落的时光   什么叫瞬息万变,这世界变化快,就叫瞬息万变。      等第二天若安回到学校,这世界整个已经变了。      若安回到寝室的时候,只有丁丁一个人在。她前脚才跨进门,丁丁就一个恶虎扑食扑将过来:“若安,好家伙,你玩失踪呢,天下没不散的宴席,你散得也太快了吧?上哪儿快活去了?”      若安尴尬地想笑笑,还好丁丁显然有更令她激动的事,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你看看,你这一失踪,错过的可是本世纪最令人震撼的八卦。你没听说吧?昨天苏源在家里开轰趴,那叫一个热闹,除了你,大家都去了。那个苏源,真人不露相啊!恒江集团听说过没有?这几年本市房地产搞得轰轰烈烈,广告牌随处可见的就是那个恒江集团。你知道苏源他爸是什么的干活?苏源他爸,就是恒江集团的拿摩温,董事长的是也!”      若安惊得一跤跌坐在床上,盯着丁丁直发愣:“你说什么?”      丁丁得意得手舞足蹈:“怎么样?难以相信吧?我开始都不信,后来还查了恒江的网站,查到苏董事长的照片,唉,容我先花痴一下,果然是成熟英俊,气度不凡,苏源和他真的有七分象,这说明苏源老了也会很好看的哦。啊,对了,轰趴。他家你没去过吧?豪宅啊豪宅,什么金碧辉煌啊,美轮美奂啊,一概的适用。客厅有那么大,房间无数多,后面的花园也是,竟然还有荷塘有假山,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一点都不夸张。看苏源平时穿得挺朴素的,任谁也想不到啊。我看咱们学校除了校长系主任就只有许诺知道。若安,连你都不知道吧?……咦,若安,你有没有在听?发什么愣呢?”      若安只觉得后背有凉气直往上冒,大夏天的凉得头上冒了一头冷汗,只讷讷地说:“苏源没跟我提过,也许他跟许诺说过。”      丁丁又激动地把持不住了:“就是!本世纪最震撼人心的八卦我还没说呢!你知道昨天苏源怎么忽然想起开轰趴来了?还振臂一呼,人越多越好?爱情的宣言啊,爱情的宣言!那天的布置,啧,怎么说呢,烛光啊,气球啊,就差一横幅说许诺我爱你了。俗是俗一点,但如果他表白的对象是我,我是一点都不介意的。啊,最精彩的,你可别不信,李睿昨天喝醉酒就睡在苏源家客厅里,他跟我说,第二天一大早,他亲眼看到……”丁丁俯身过来,在若安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嘀嘀咕咕地说了个痛快。      若安的脑子都空了,只余嗡嗡的声音,丁丁说的她只听懂了前面几句,不过这已经足够了。昨天她在外奔波了一整天,只下午啃了几口面包,现在胃里忽然翻江倒海地痛,心里只是想,怎么一大早就跑学校来了呢?早饭也没吃,她这是做什么?做什么?      这时候丁丁已转为一腔悲愤,咬着牙说:“我就看不惯许诺这种人,平时视金钱为粪土的一幅高尚脸孔,现在还不是想嫁入豪门?还有苏源,我还以为他喜欢的是你呢。唉,这世界,我早看透了,什么灰姑娘啊,戴安娜王妃啊,金三顺啊,人人平等啊,都是浮云啊浮云,门当户对那才是硬道理。还好你本来就看不上苏源,要不然该多伤啊……”      丁丁还要再说,若安“噌”地从床上站起来,捂着肚子往洗手间跑,“砰”地一声把门关在身后,她站在洗手间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墙,胃里好象有一把剪子,正慢慢把她的腹腔剪成两片,她咬着牙才没叫出声来,脑子里却忽然一片清明。她多笨啊,怪不得苏源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原来是要向她宣布喜讯,如果她早一天回来,说不定有幸能比别人早知道几个小时,然后高高兴兴地去参加他们爱的派对。亏得她深夜还坐在大树底下,犹豫要不要给他打电话。看来她是应该打的,正好可以听到他爱的宣言!她有多笨,有多笨,隐瞒也好,欺骗也好,所有的所有,她竟然一样也没发觉。      丁丁大概也觉察到了不对,跑过来“咚咚咚”地敲门,迟迟疑疑地在门外问:“若安,你没事吧?是不是……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你生病了吗?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大姨妈来了?”      若安只是靠着墙不敢动,仿佛哪怕动一下,就会忽然倒下去,咬着牙也不敢出声,哪怕说一句话也会让丁丁听出不对头,最后好不容易从喉咙里“嗯”了一声,丁丁才“哦”地一声走开了。她这才缓缓放松自己,慢慢坐在了地上。      这之后她都没见过苏源,他和许诺的传闻倒是听了不少,许诺都干脆回家住了,连面也没碰到。大家都忙。她忙着找房子找工作,许诺或许忙着享受爱情的蜜月期。谁知道呢。      毕业前最后一次见到苏源是在拍毕业照那天。      拍照安排在学校大门口陶行知像的底下。整个一届法律系的莘莘学子都踌躇满志地聚在一起,乌秧乌秧的一片人头,若安就混迹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清脆的声音越过整个人群叫她。她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是许诺,穿着黄色的太阳裙,在人群里象一朵盛开的太阳花,笑得格外明艳动人。她的头轻轻靠在苏源的肩膀上,下面是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      七月初的天气,火一样的大太阳照得人心里发慌,偏偏还要站在太阳底下,迎着大日头微笑。若安想了想,低头避过刺眼的日光,还是走了过去。      她可以感到苏源的局促不安,他神情一滞,然后说:“若若,这些天都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许诺立刻拉过她:“是啊。我听说你爸爸的事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我们帮得上忙?”      许诺说的是“我们”,她一手拉住若安,那只手还放在苏源臂弯里。      天上偶有浮云,路边的梧桐枝繁叶茂,远处的行政楼爬满了粉红色的蔷薇。对于某些人是轰轰烈烈的一刻,对于世界不过是平凡的一天。      这几天苏源确有打过电话留过言,最后留短信说有话说。      若安不常看电影,但记得有一部叫《理智与情感》,名著改编,名导大手笔,她看过。里面的女主角玛丽安爱得可歌可泣,追男友追到伦敦,最后人家要娶富家小姐,来了一封信,说道,是,也许我和你暧昧了,但从没给过什么承诺,你误会了,我很抱歉。爱一个人是多么残忍的事情,理智被夺走,呼吸被夺走,最残忍的莫过于那句抱歉,连最后一点自尊也要被夺走。      苏源的电话若安没有接,短信也没回,她想不出他究竟会有什么话说。      现在她不得不正视对面一对璧人。许诺象朵热烈的太阳花,苏源今天则穿了整洁的白衬衫,阳光下闪闪发光很般衬的一对。若安记得许诺刚才在阳光里笑得明艳动人的样子,她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希望也是微笑的。      她说:“许诺啊,你总算如愿以偿了吧?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真好。”只有自己知道,字字都说在心坎上。      许诺不好意思地推她一把,苏源的神情她不敢看。这时候辅导员急得大喊:“大家都别再聊了,都赶紧站好!”      许诺过来亲热地拉她站在身边,他们的顺序依次是苏源,许诺,若安。      这就是她和苏源之间的距离,被永远定格在毕业照上面,一步之遥,中间隔着许诺。距离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明明就在眼前,上一刻还以为触手可及,冷不丁才发现脚底是万丈深渊,只要踏前一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妈妈走了,爸爸走了,朋友走了,爱情也走了。但她定不是世上最不幸的那一个,至少她还有蔓蔓,还有她自己。站在许诺身边,她想,不能哭,要微笑。      茄子!镁光灯一闪,大家一起叫。      所以至少在毕业照上,她是微笑的。    作者有话要说:苏小源:呜,蓝乃是后妈是后妈。。。 蓝:(抚摸)乖,娘会给你平反滴。。。 大叔:那我可以不炮灰末? 蓝:这个。。 ☆、关于世界上第二遥远的距离   若安后来那天上庭的结果令所有的人都跌破了眼镜。孩子判给了母亲,父亲享有探视权,一周两小时,外加一年两星期。      若安的当事人眼眶一红,无语凝噎,仰视她的目光好比看包青天。对面的律师也过来和她意味深长地握手:“林律,真没想到啊,原来你这么低调。”      若安只好干干地哂笑:“哪里,运气好罢了。”      有一刻连若安都以为铁树开花,老天开眼了,不过这一刻维持了还不到五分钟。      走出法院的时候,手机一阵叮咚作响,是许诺的短信:“若安,昨天的事对不起,千万不要生我的气。今天上庭还顺利吗?”      她一下明白过来。她唯一透露过些许案情的人,是许诺。她明知无望还兢兢业业准备了一个星期的案子,人家也许不过就是一通电话。      回到事务所不过十一点钟。手头上还有几个案子,她却盯着电脑发呆,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几杯咖啡过后,抬头才猛然发觉,原来中饭也忘了吃,俨然已是下班时间。      走到门口,外面是渐渐浓重的暮色,象一个深灰色的罩子,把世界笼罩其中。下班时间,又一个华灯初上,人潮汹涌的傍晚。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不适合一个人渡过,正好张蓓安路过,被她一把捉住:“今天赢了官司,来来,小蓓蓓,我请你喝酒。”      她们在楼下小菜馆里草草地解决了晚饭。点了几样张蓓安喜欢的菜,都有些油腻,若安没什么胃口,只随便拣了几筷子凉菜,就直接向酒吧进发。      若安最熟的酒吧只有“蓝色妖姬”,当年蔓蔓弹过琴的那一家。谁知跨下出租车一看,才发现当年的酒吧已经变成了迪厅的一部份,从马路那边都能听到里面轰隆轰隆的音乐,好象地震。      不待若安发话,小蓓蓓已经一声欢呼冲了进去。她无奈只好也跟了进去。      在迪厅里喝酒其实并不比酒吧差,尤其是振奋人心的音乐搞得人心潮澎湃,酒没喝几杯,人先就High了。若安和蔓蔓一样,本是千杯不倒的体质,几杯sex on the beach下来,竟也有些醺醺然起来。      等侍者又一次走过来的时候,她正埋头打扫桌上最后一杯酒。她对着侍者头也不抬地说:“我还要sex......”红着脸抬头一看,才发现不是侍者。      她笑:“陈进,怎么会是你?”。她的脸是红的,她知道。今天只好把喝醉酒进行到底,她暗自想。      “若安姐,是这样的,”张蓓安咂吧着嘴在她耳边说:“刚才你去洗手间,我顺手帮你接了接电话。白马大叔问我们在哪里,我只好招了。”说罢举手作顶锅盖状。      她暗暗瞪张蓓安一眼,又不好发作。陈进已经坐下来,点了一杯什么龙舌兰酒,装在细高脚杯里,有点诡异的红色。      音乐声大得惊人,三个人坐在桌边,谁也听不清桌子对面的人讲话,所以干脆不讲。张蓓安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扭着腰肢下去跳舞了,陈进才冲着若安大声叫:“今天的官司打赢了?”      她做振奋状大声回答:“是啊,那叫一个痛快。那个男的又是包二奶,又是打老婆,还贼喊捉贼地说他老婆有外遇,要是让他赢了官司,那才叫没天理。”      “怎么选这里?不象你的风格。”陈进凑近一些问。      “这是我妹妹原来打工的地方,那时候这里是个叫蓝色妖姬的酒吧。那可是我们最落魄的时候,几乎无家可归。”她说着朝前面比划:“那里,原来放的还是钢琴,我妹妹就在那里弹琴。”      那真是她们最落魄的时候。酒吧的门口有小姐拉客,酒吧里面人声嘈杂,哪里有什么人听弹琴,只有神情暧昧的中年男人上来往蔓蔓钢琴上的小玻璃罐子里塞小费。      陈进在黑暗里微笑:“今天庆祝今时不同于往日了?”      她举起杯难得地大笑:“今时不同往日了,我竟然也主持了一把正义。今天庆祝我终于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我发现律师是这世界最不需要的职业。第二,我总算是明白了什么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等等,这句话连我都听着耳熟。”他背靠着沙发优雅地抿一口酒。      若安本来想说,最遥远的距离是时间,看到陈进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神色,她又立刻改了主意,只是仰头喝干杯子里的酒,笑说:“你一定猜不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从东直门到人民广场,又是堵车又是修路,两站路就坐了半个钟头,花了我三十大洋。那计价表咚咚地跳,我的心都跟着跳,那时候我就想,这两站路,真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陈进低声笑。她又接着说:“那你知不知道世界上第二遥远的距离是什么?”      他笑说:“难道是从人民广场到火车站?”      “才不是。”她说。头有点晕。她指指自己又指指窗外,“是从这里到那里。”      窗外是五光十色的午夜都市,各色的行人汽车,对面璀璨的霓虹灯,伴着迪厅里Lady Gaga的歌声,闪耀着夺目的光芒。隔几条街之外就是恒江大厦,顶着大蘑菇一样的旋转餐厅,耸立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央。      “你是说恒江顶楼的恒江会馆吗?”陈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错,没两个亿的身家大概是进不去。”      没想到为了听清彼此说的话,她和陈进已经靠得那么近,近到有点暧昧的程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清香,让人联想到剔须水的白色泡沫。      若安拉开距离向后靠,做出端详他的样子:“你知道得倒清楚,不会你也是会员吧?”      他端着酒杯望着她:“我没有两个亿,我不够格。不过你要是真想进去,我是可以想办法的。”      炙热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脸上。若安最讨厌陈进这样看人,好象被他扒了一层皮,从前胸一直看穿到后背。不管喝没喝醉,她觉得今天自己的话真的多了点,于是只低头微微一笑:“还是别,万一混进去又被人踢出来,那多没面子。还是坐这里好,心里踏实。”      后来张蓓安在舞池里崴了脚,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他们只好打道回府。站在迪厅的门口,若安一把把张蓓安塞给陈进:“小蓓蓓就拜托你了。麻烦你送她回家。”      张蓓安正扶着他的胳膊,楚楚动人地仰望他,量他也不好拒绝。他果然没有拒绝,扶着车门说:“那就送完了张小姐再送你。”      若安连忙摆手:“别,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等送到我天都亮了。”      停顿了片刻,陈进说了声“好”。他还是原来那样,不追问,不坚持,不逾矩。三不。      十二点的街头夜凉如水。她在柏油马路上缓缓踱了几步,仰望恒江会馆的方向。恒江大厦六十几层,从地面到顶楼,该有两百多米吧?在迪厅里时她其实想说的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时间,从现在到过去,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发生过的事不能不发生,认识过的人不能不认识。如果过去可以重来,有那么多事可以不一样。只是现在已经离得太远,一切都太远。      两百多米的垂直距离叫人晕眩。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头很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连忙扶住了身边的大树。      然后就那么一黑,世界好象一瞬间在眼前关了灯。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牢牢抱住大树,忽然又“哇”的一口,不知吐的是什么,有酒精的味道,还有刺鼻的血腥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要晕倒。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感觉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那个人的怀抱有温度。耳边有嘈杂的人声,汽车的鸣笛声,呼呼的风声,还有人好象从另一个世界里大声地叫她。      “若若!若若!”    ☆、关于朝开暮落的木槿   若安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时候天已大亮,她睁眼就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和床边的仪器。   这大概是传说中的VIP病房,和她印象中充斥消毒水味道的医院不大一样,没有川流不断的人流,或者灰败的帘子,也没有帘子后面隔壁床位病人的呻吟。房间里只有她一张床,还有沙发,电视,空调,门外面隐隐象是个客厅。窗外阳光灿烂,窗台上有玻璃花瓶,花瓶里插了几枝绿叶衬着浅紫色的花。她认得那是木槿。      她床边还坐了个二十刚出头的护工,圆脸大眼睛,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刘海,看她醒来,冒出一句四川味道的“林律师醒了!”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去叫护士。      不一会儿有一茬接一茬的护士来量体温,量血压,抽血,送药,最后还来了个挂“副主任”牌子的中年医生,慢条斯理地跟她讲解病情和注意事项。对住院这件事若安委实没什么经验,不过送红包之类的传闻她当然是听过的,心里不禁犯难到底是什么时候该送,需要送多少。好在护士医生个个对她都客客气气的,照顾有加,几乎让她相信广大医务工作者的职业道德大部分还是良好的。      中午的时候张蓓安来了,捧着一束康乃馨,挟着一阵冷风冲进病房,环顾四周说:“若安姐,你这哪是住院?简直是腐败。方律师还怕你没人照顾,打发我来给你端茶递水。你哪用得着我?这不,什么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的嘛。”      若安笑:“又没什么事,哪敢劳动你。就是胃出血,现下都市青年最潮流的病。回去跟方律说,作为一个爱酗酒,抗高压的白领丽人,这下我的职业生涯终于圆满了。”      张蓓安咯咯地笑。她正要找花瓶插上康乃馨,门口又有人敲门,也是送花的,这回是一大把蓝色妖姬,衬着勿忘我和鲜嫩的水珠,恰如其分的神秘冷艳。      张蓓安接过蓝色妖姬,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康乃馨,表情十分的悲催:“这都怪方律,就给我二十块钱的预算,二十块钱能买什么花?”她翻了翻蓝色妖姬里的卡片,表情愈发悲催,把花扔到若安怀里,酸酸地说:“若安姐,恭喜你,又为铁板界创造了一段传奇。”      花是陈进送的,若安知道。他一大早打过电话来,说是在机场。海南有个项目的剪彩仪式,本来该苏源去的,结果苏副总临时说有事,就叫他代为跑一趟。她们昨天想去的酒吧原来叫蓝色妖姬,他大概是记在了心上。      张蓓安找了一圈没找到其它的花瓶,回头问若安:“插哪一束?玫瑰还是康乃馨?”若安说:“康乃馨好了。”小护工闻言忙抱过蓝色妖姬:“我再去找个花瓶。”      “你的小护工倒挺机灵。”张蓓安边打开康乃馨的包装纸边说,顺手把那几枝木槿扔在床边的垃圾桶里。“这不会都是白马大叔安排的吧?不对啊,白马大叔昨天晚上明明最后和我在一起,还是我早上打电话告诉他你住院了。到底是谁送你进的医院啊?”      若安盯着垃圾桶半天没反应,张蓓安回头又问:“若安姐,问你呢。”      “嗯?”若安这才回神抬起头来,含糊其词说:“不知道,路人吧。”      张蓓安很狐疑:“哪个路人啊?话说,这个路人还真够雷锋的,送你进医院不算,还管帮你往所里打电话请假的。”      “话说,”若安瞟了一眼张蓓安的五寸高跟,不动生色地转开话题,“昨天你不是都赖在白马大叔身上不能直立行走了吗?今天怎么就健步如飞了?”      张蓓安的脸上红了红,小声说:“也没那么严重,我昨天回去擦了点正骨水就好了。”      若安摇着头笑话她:“啧啧,恭喜你,又为正骨水创造了一段传奇。”      “传奇你大爷。”插完花,张蓓安颓然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什么时候才有人在人群中多看我一眼呀?”      若安还是笑:“上次明明有人在公共汽车上多看了你好几眼来着,怎么就被你狠狠瞪回去了呢?”      张蓓安愤然:“你没见那人长的猥琐样吗?帅哥看我那是传奇,丑八怪看我那叫耍流氓!”      张蓓安又闲扯了半天,赞叹过VIP病房的伙食,花痴了一下某个住院医帅哥,最后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下午也并不平静。小护工挺勤快,帮她捶腿,推她去阳台上晒太阳,最后百无聊赖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说:“林律师,我给你念小说吧。”若安想她又不是什么重症病人,小护工也怪无聊的,一定是想看小说又不好意思,就说好。小说倒没什么意思,标准的小言,但对话应该是脆生生的京片子,结果被小护工一念,京城四少俨然成了川味四少,逗得若安直想乐。      傍晚时分又是一阵纷纷扰扰,送饭的,查房的,又换输液瓶,又要量体温。挂副主任牌子的医生下班前又来了一次,嘘寒问暖了一番。      直到八点过后,病房里才平静下来。      若安看了一会儿电视,乏善可陈,干脆叫小护工关了灯睡觉,躺下来又想起些工作上的事,翻出手机来查看邮件。      房间里暗暗的,只有手机的一点荧光。她看着手机发呆,手机的荧光照在她脸上。小护工来给她掖被角,笑嘻嘻地说:“咦,林律师,男朋友今天没来呢。是不是太忙啊?明天一定会来吧。”      她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刚才她翻到通话记录,昨天晚上有人用她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给一个陌生的号码。      说陌生也不陌生。那个号码她记得,明明早从通讯录里删除了,却不知怎么不能从记忆里抹去。三年那么长时间,发生的事情千千万万,他却连手机号都不曾变过。      夜来无风。若安睡得不好,她认床,也怕灯光。毕竟是医院,即使是VIP病房,门口也总好象有人走动,走廊里的灯光若有若无地照进来,落在她的床尾。她闭着眼拒绝灯光的侵扰,还是一直清醒到后半夜才睡着。      断断续续地睡到清晨,还是日光熹微的时分,她朦朦胧胧地就醒了。窗户不知被谁开了一条缝,只听到窗外树枝上的麻雀啾啾啾地叫。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在脸上,一种凉凉的亮色。      她挣扎地想要不要睁开眼,这时候那道凉凉的亮色被挡住了。      她想她的床边应该有人。这么早,还没到探视时间,也许是小看护起来了,也许是护士来换输液瓶,也许是帅哥住院医来查房。她却只是不敢睁眼,心里骂自己心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什么不睁开眼来大大方方地看,但就是怎么也不敢睁眼,连呼吸都屏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在没人的清早,响得杂乱无章。      那人也是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只手拂上她的前额,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手指轻轻触碰到她的脸颊,微微的一点热度,转瞬即逝。又过了片刻,她的眼前豁然一亮,脚步声轻响,还有人轻轻带上了门。      若安这才睁开眼来,第一个看的是床脚下的垃圾桶。打扫卫生的要早上才来,昨天扔掉的那几朵木槿还在,都已经失水过多,耷拉着脑袋。她心里百味杂陈,抬头一看,又看到窗台上,除了康乃馨和蓝玫瑰之外又多了一只玻璃花瓶,里面立着几枝绿叶配衬下的紫色花朵,还是木槿。      若安在医院住了三天才出院。出院那天还发生了一件奇事。她回到家后不久,有人来敲门,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姓刘,拎着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说是有人请她来这家做保姆,管卫生管买菜,最主要是管做饭和照顾病人。      刘阿姨在若安家做了一个月,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特别是熬粥,堪称出神入化。早餐是换着花样的瘦肉粥,鱼片粥,海鲜粥,中午和晚上是一荤一素一汤,晚餐后是红枣紫米桂圆之类的甜品,十点以后必定要准备夜宵。若安回去上班之后,刘阿姨还坚持天天要给她送中午饭,办公室里的同事都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张蓓安更干脆天天跑到她办公室里来蹭饭。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刘阿姨爱唠叨,每天做饭的时候总免不了每日一讲:“小林啊,胃病是三分药七分养,一日三餐一定要吃好,还要好好休息。我女儿以前也有胃病,现在在国外,也不知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刘阿姨大概把对女儿的关怀全倾注到了她身上,对工作的热忱不是一般的高。若安的咖啡和一切她认为伤胃的东西都被她藏得不知所踪,十一点一过必然开始唠叨她该睡觉了。      若安从小没有母亲,还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唠叨过,有时候唠叨得她眼睛发酸。      只是一个月过去了,若安不得不向刘阿姨委婉地提出,下个月不用来了。      “可是苏先生说……”刘阿姨犹豫着问。      若安只好说:“刘阿姨,我真的很感谢您,可是我跟苏先生说好了,只好到此为止。”      苏先生之前所有的安排,她都接受了。他说过要象老同学一样关心,她觉得要是一意拒绝,反而矫情,更何况他自己从没出现过,想来是不想给她拒绝的机会。只是老同学的关心,再怎么亲密,也有限度吧。她想了又想,那天夜里给那个陌生的好码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的关心,我过得很好。”      她真的决意要过得很好。刘阿姨走后,一日三餐她也没怠慢过自己,戒了咖啡,忌酸忌辣忌冷忌热,动手照着刘阿姨的菜谱熬粥,平时朝九晚五,不加班,不熬夜,还报名参加了一个瑜伽班,一周一个小时,既锻炼身体又陶冶情操。她从来没这样刻意善待自己,早上起来还去公园晨跑,抬头仰望蓝天白云,呼吸着新鲜空气,海阔天空,空得可以忘记一切。      她甚至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去相亲,但只约略跟张蓓安提了一句,她就大呼小叫起来:“你?相亲?那白马大叔不是要魂断天涯?”      若安忍不住苦笑。白马大叔魂断天涯不是正好给她机会?张蓓安这小姑娘还真纯真得可以。      说到陈进,他最近似乎更忙了,据说是苏源苏总最近特别重用他,但凡是外地的工作,只要和他搭点关系的,都叫他去,特别是那个海南的项目,融资方案和当地政府的合作,本来苏源管的,现在他干脆甩手交给陈进,害得他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在外面跑。      陈进不出差的日子里,会来找若安吃饭。其实若安开始有些理解他的心情了,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独自吃饭,对于一个刚离婚的人来说,应该是件残酷的事。所以只要他约,若安多半也不拒绝,只是常常带上张蓓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三人游又常常变成四人游,他们的饭桌上常常出现些新面孔,都是恒江的青年才俊们,还走马灯似的换。直到最后某一个才俊连续出现了几次,若安大概猜到,陈进的奸计又要得逞了。      果然,等她再去约张蓓安的时候,她说已经有约了,和那个固定出现的才俊,单独。      若安不禁点着张蓓安的额头说:“小蓓蓓啊小蓓蓓,你也太对不起党和人民对你的培养了吧?”      张蓓安谄媚地笑:“若安姐,你也别练铁板功了,还是早点就范吧。泰戈尔不是教育我们,不要在一棵枯树上吊死吗?”      若安差点没笑背过气去。泰戈尔哪说过这样的话,张蓓安想到的可能是那句“如果错过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她叹息着想,也对,喜欢一个人没结果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没有谁必须要谁才能过一辈子。      日子过得平静无波。快到圣诞节的时候,若安接到陆建一的电话,说是出差要去美国,问问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给蔓蔓。      记得蔓蔓出国前曾经上天入地地找一种S市产的牛肉干,就差没专程坐火车去一趟S市了,幸好最后在淘宝上淘到了一家。若安网聊视频的时候问蔓蔓还要不要再买,没想到她支支吾吾了一阵,说上次的还没吃。      S市产的牛肉干,傻子都猜到了是给谁带的。若安担心蔓蔓过得不好。不过幸好陆建一要去看她了。有陆建一在,总会护她周全的。    作者有话要说:蓝:支持苏小源的请举手! 。。。。。 。。。。。 。。。。。 。。。。。 蓝:木有。。。 群众:呼唤火箭哥哥登场! ☆、关于沉默中的一尺光明   米国是个幅员辽阔的国度,辽阔到没车基本寸步难行的地步,尤其是在U大学这种幅员辽阔的玉米地里。因此秋天的时候,蔓蔓学起了开车。      还是早在中秋节的时候,U大中国学生会照惯例举行了一次中秋晚会,无非是唱歌跳舞,看看年前国内放的暑期大片。没想到路人乙师兄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仅在学校图书馆给蔓蔓找了个杂活儿,还和芝加哥领事馆的官员有些来往,因此领到了一笔经费,美其名曰是弘扬中国文化,其实是每人分四分之一块月饼。路人乙师兄提前和蔓蔓打了招呼:“林蔓安,你一定要来,我保证你能吃到有蛋黄的月饼。”      一盒月饼四个里才有一个是蛋黄月饼,一个月饼又大约只有四分之一是有蛋黄的,十六分之一的概率,路人乙师兄竟然打了保票,不得不说是个不小的殊荣。      蔓蔓和艾琳相携来到多功能礼堂的时候,路人乙师兄果然大大方方地托出一个月饼来,一切四份,有大半个蛋黄的那份就落到了蔓蔓的盘子里。师兄看了看另一个有小半个蛋黄的四分之一,也咣当扔进了蔓蔓盘子里:“我不爱吃蛋黄,我这块也给你吧。”      站在边上的某位脸尖尖的学生会师姐领到了没蛋黄的一份,扯了扯嘴角说:“林蔓安爱吃蛋黄吗?这么爱吃蛋黄,上中国店买咸鸭蛋不就行了?”      蔓蔓一愣,不明白这个不大熟的师姐为什么不友好,只喃喃说:“我还不会开车呢,中国店可去不了。”      “周末我带你去。”路人乙师兄自告奋勇,不料尖脸师姐说:“听说教会有人周末专门载人去中国店的,你凑什么热闹?”      路人乙师兄只好摸摸后脑勺:“关怀新生嘛,我们学生会当然是义不容辞。”      尖脸师姐报以白眼:“想当年我刚来的时候还一个人走路去超市买米呢,现在的新生可幸福多了。”      蔓蔓知道尖脸师姐所谓的“当年”不过就是去年。作为当时华人学生会的会长,路人乙师兄面有窘色。      艾琳这时候插话进来:“蔓蔓,我看中了一辆车,等周末办好手续,我教你开车。”说罢拉着蔓蔓朝里走,边又闻闻四周,笑说:“难道今天吃饺子?怎么一股子酸味?”      艾琳言出必行,果然买了一辆二手本田Civic,在玉米地之间没什么人的公路上教蔓蔓开车。蔓蔓第一次上路,紧张得一手冷汗,躬身僵硬地直视前方,恨不能把脸贴在方向盘上。艾琳坐在副驾驶座上,指着时速表说:“这里限速四十英里,你才开五英里,快点,踩油门。”      蔓蔓说什么也不敢,紧张地大叫不要。艾琳则指着窗外:“看看,兔子都比你开车跑得快。”      公路边上的草地里果然有一只野兔,正撒开大步一蹦一跳地跑,几步就跳到她们的前面。谁知那只野兔忒也胆大,在前方拐了个弯,突然蹦到路边,竟然要横穿马路。      “啊!”蔓蔓惊呼一声,手一抖,本想踩刹车,不料一脚踩在油门上,车子轰然一声,冲进了玉米地里。      一阵天翻地覆的颠簸,车子在蔓蔓和艾琳的尖叫声中停在半人多高的玉米海洋里。还好两个人都没有受伤,车子也没事,只是陷在田里出不来。艾琳打电话叫拖车来拖她们,蔓蔓则内疚得不知怎么样才好,无地自容地连声说:“对不起,我付拖车费,还有修理费,还有玉米钱。”      艾琳横她一眼:“那是当然。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怎么连兔子都不如?”说罢看看蔓蔓一幅要哭出来的样子,又笑说:“算了,我刚学车的时候还把人家的车撞在柱子上,车头整个撞扁了呢。”      “教你开车的同学一定后悔死了。”蔓蔓哭丧着脸说。      艾琳望向窗外的绿色海洋,淡淡笑说:“教我开车的人是我在布法罗的导师。”半晌她又从远处收回目光:“我还真佩服你,来美国也好,学车也好,不过是为了个男人。这世上象你这样奋不顾身的,只怕没有几个。”      艾琳在布法罗的导师,蔓蔓后来在远处隐隐约约看见过。自从劳动节时去了一趟大瀑布,艾琳的外籍男友忽然统统都消失了,楼下也不复再有拉风的跑车,蔓蔓只见过一辆纽约州车牌的本田雅阁。那天艾琳着意打扮过,接了个电话,甜蜜地说了声“知道了”,就满面春风地下了楼。蔓蔓向窗外一望,正看到那辆雅阁,车里坐着个中年华人,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文质彬彬。蔓蔓后来猜那就是艾琳提到过的她的导师。      艾琳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蔓蔓才起床,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忍不住给了她暧昧的一眼。没想到艾琳竟然沉下了脸,黯然说:“你不用这样看我,不是只有你的爱情才是高尚的。”      艾琳转身回房,“砰”的把门关在身后。蔓蔓莫名其妙,委实觉得委屈。不就是师生恋吗?她连男男恋,女女恋,甚至人兽恋都可以接受,更何况只是师生恋。杨过和小龙女还师生恋呢,虽然在美国师生恋是不被看好,她是绝对没有歧视的。      她觉得自己的爱情更让人唏嘘。那个叫她万里迢迢,奋不顾身的人,她不知他住哪里,不知他电话多少,不知他在怎样地生活,不知他还爱不爱自己。      圣诞节的前夜,学生会照例又要开晚会,无非还是唱歌跳舞,看看国内刚上映的贺岁大片,只是这回没有月饼分。路上偶然遇见路人乙师兄,他只问:“晚会来吗?你要是来的话,我给你在放映厅的中间留两个位子。给你,还有顾艾琳。”      她和顾艾琳都没有去。艾琳说芝加哥的N大学也有圣诞晚会,本校学生八美元一张门票,外校生十美元一张门票,如果想领那里的盒饭,另外加五美元。      如果要找人的话,哪里会有比圣诞晚会更好的地方?      那晚艾琳驾车,两个女生满怀美好的希望,直奔芝加哥而去。广袤的玉米地黑沉沉的一片,高速公路上也没什么人,只有她们的小本田欢快地轰鸣着,车灯照亮前面一方道路。      到了芝加哥,走了几次错路,才循着地图找到了晚会的礼堂。卖票的学生在门口摆了一张桌子,买票的人排了一条长队。等轮到她们才发现,原来不论领不领盒饭,外校学生一律是十五美元。      在艾琳找钱的那几秒钟里,蔓蔓问那个卖票的同学:“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秦越的同学?”      卖票的抬头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对身后分盒饭的人说:“有人找秦越。”分盒饭的于是也转过头来打量她。她忙又解释说:“对,秦越,计算机系的,大概是两年前来的。”      最后分盒饭的找了个人替他,把她们带到礼堂的走廊里,说:“请等一下。”      这一等大约等了五分钟,蔓蔓倒觉得等了一个世纪。走廊里没有亮灯,只隐约看见礼堂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芝加哥真是个多风的地方,明明窗户关得密不透风,总还让人觉得有穿堂风夹杂着冬天冰冷的气息,阴恻恻地吹过来。      蔓蔓下意识地看自己。今天她精心打扮过了,长发束得整整齐齐,还在艾琳的指导下仔细化了淡妆,此刻被风一吹,忽然想到身上的大衣是前几年若安给她买的新年礼物,她自己是极喜欢,但毕竟已经不时髦了。      她有些局促抿紧了嘴唇,忽然感到艾琳伸手挽住了她,给了她一个自信的微笑。      最后从过道尽头匆匆走来的,是一个理了小平头的高大男生。他问:“你们找秦越?”      蔓蔓迫不及待地点头。小平头又问:“我和秦越住一间公寓。请问你们是?”      “我是……”蔓蔓顿了一顿,终究还是说:“他大学的同学。”      小平头作释然状,一摊手说:“太不巧了,他和朋友一起去加里福尼亚旅行了,要过了元旦才回来。”      真的不巧,他去旅行了。这一刹那,蔓蔓突然想到九月份那个炎热的下午,她在尼亚加拉大瀑布顶上的照相馆贴板上看到的照片,他和他的朋友,幸福地微笑着,两人的头搭成亲密的四十五度角。      以前他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郊区的北高峰上。如今他有了一个爱旅行的朋友。      小平头迟疑说:“要不这样吧,你把手机号码留给我,等秦越回来了我转告他。”      蔓蔓低着头给小平头拨了一个电话,低着头咬紧了嘴唇说:“麻烦你转告他,我给他带了牛肉干。”      “这样啊。”小平头说,“我把我家地址留给你,你寄过来就好。”      回去的路上车里异常的沉默。米国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有纸醉金迷的都市霓虹,也有黑暗沉寂的麦田和天空。此刻广袤的玉米地象一个巨大的黑洞,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只有眼前的一点车灯,给前方一尺的光明。      “也许他会给你打电话。”艾琳最终打破沉默说。      “也许不会。”蔓蔓低着头,半晌才抬起眼来,忽然眼前一片模糊。“不过我可以去找他。今天不是差一点就见到他?我有他的电子邮件,现在又有了他的地址,改天可以把牛肉干给他送去。”      “蔓蔓……”艾琳腾出一只手握住她。      被艾琳温暖的手握住,她忽然又有了勇气,勉强笑一笑,颤声说:“他没来找我,一定是有理由的,一定有。见到他就知道了。”顿了一顿又说:“我不想将来后悔。”      艾琳眼望着前方。黑暗的天空默默无语。她忽而一笑说:“林蔓安,我还真佩服你,胆子虽然小,但真的很勇敢。”    ☆、关于记忆的终点   一月份的第一个周末,天空下了一场大雪。伊利诺伊的雪不同于其他地方,铺天盖地挟着暴风而来,有锐不可挡的气势,没过几小时,天地间一片苍茫,连高速公路都封了。      电视里没完没了地演着动态的卫星云图,终于有一次,雪停了,气象预报员喜气洋洋地报告,高速公路又重新开通了。      这时候艾琳双手一拍,站起来说:“来来来,家里酱油没了,和我一起去芝加哥打酱油。”      她们没有把车直接开去中国超市,而是去了N大学附近的一片小公寓区。艾琳把蔓蔓送到楼下,说:“你上去吧,我去中国店,等一下来接你。”她转身扣上车门,又摇下了车窗说:“给我打电话。”      秦越的家在二楼。蔓蔓怀抱着打算送给他的牛肉干,沉沉的一罐,站在他家的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手按在门铃上,只需手指轻轻一动,就能敲开他家的大门。越过了几万里路,隔着重重思念,辗转了又辗转,如今手指这轻轻一动,却沉重起来。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她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一幕,夏夜湿热的空气里,他眸若星辰,他曾这样说。于是她两眼一闭,手指重重地按了下去。      门里响起劈劈啪啪的拖鞋声,门锁轻响,门里探出来的是一颗干净的小平头。      小平头把蔓蔓请进屋里,客气地让座,然后说:“你等一下。” 说罢转身去了里屋。      客厅的对面正对着两扇门,一扇虚掩着,隐隐透出音乐和灯光,另一扇紧闭着,门上还冷冰冰地挂着“闲人莫入”的牌子。      小平头从虚掩的那扇门里出来,递给蔓蔓一个信封:“秦越不在,他留了一封信,说如果你来的话,就交给你。”      蔓蔓一下怔住了。如果她来的话把信转交给她,那么说来他是想到她也许会来的。然而如果是必须要说的话,他应该给她打电话,写电子邮件,或者直接来找她。这样一封信,却是如果她找来才会收到的。那一秒钟她脑子里无端端想到的,是前不久看过的一个电影,名字就叫《分手信》。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对不起,牛肉干我还是想亲自交给秦越。”说罢抱着牛肉干,直接朝那扇紧闭着的门走过去。      这一下小平头着实始料不及,慌忙挡在门前:“同学,这样不大好吧?”      “麻烦你让一让。”蔓蔓坚持。      “这个……”小平头尴尬地挠头,“秦越不大喜欢不认识的人随便进他的房间。”      “我不是他不认识的人。”蔓蔓执拗地说,“我认识他的车,就停在楼下。我认识他的球鞋,还摆在门口。这闲人莫入四个字是他写的,他以前房间门口也有,我认识,我都认识。”喉咙口忽然有硬块不争气地涌上来,她说:“我只想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不在家。”      小平头默默地退开去,蔓蔓迅速打开门。      空空荡荡的,门里面什么也没有。      床上没有被褥,书架上没有书,只有地上横七竖八排了几个大纸箱子。小平头的声音抑郁地在身后说:“其实秦越从加州回来,就开始搬家了……啊,你千万别误会,当然不是因为你,他是要搬去和……不是,那个……”      小平头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蔓蔓环视四周,目光已经落在了书桌后面的墙壁上。大概是忘了,有一张照片留在了墙上,秦越和他爱旅行的朋友,两颗头亲密地搭成四十五度角,背后是银光闪闪的大楼,看上去象纽约的克莱斯勒大厦。      小平头一脸的沮丧,倒象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小声说:“对不起。”说罢把信塞在蔓蔓手里。      她怔怔朝照片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把牛肉干轻轻放在照片前的书桌上。      出来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小雪。门一打开,冷空气排山倒海般迎面扑来。她打了个寒颤,愈发觉得怀里空空的。      来的时候怀里抱着沉甸甸的牛肉干,现在没有了,想要给他的没有了,最后的借口没有了,都没有了,只有手里捏着的薄薄的一封信。      她坐在楼底下的台阶上看信。其实不过是一张纸片,短短的数行。他说:“蔓蔓,我能说的唯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更不知道你会来美国。我带着万分愧疚的心情离开这里,但就让我们把记忆的终点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      他们记忆的终点,是那一年的夏天。      她送秦越登上开往S市的火车。那是他们最后的告别,秦越不日就要赴美,拖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终究还是要告别。      那一天夕阳如火,高速列车如昂扬的巨龙,轰鸣着驶离站台。      电影里女主角和男主角告别的时候,无一例外要追着火车轮船跑,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有时爬到屋顶上,挥着小手帕,配着伤感的片尾曲,身影越变越小,直至变成银幕中央的小黑点,被打上滚动的字幕。      不要这样,她目睹列车的尾巴消失在灿烂的云霞里,心里决定,她不能这样。      辗转难眠的一个晚上之后,她也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S市的天空下着雨。她淋得浑身湿透,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他的家。      还好他的父母都不在。他很震惊,震惊过后才想起来让她洗澡换衣服。她缩在他宽大的T恤衫里,他在背后拿毛巾试图擦干她的头发。      柔软的毛巾拂在她空空的脖子上,她鼓足了勇气,猛地转身抱住他,迎上去热烈地吻上他的嘴唇。她感觉到他起初的迟疑慢慢变得狂野,才颤巍巍地伸手,笨拙地试图解开他上衣的扣子。      他抬起头握住她的手,眼神早已迷乱,只是因为震惊,才问:“蔓蔓?”      她的脸一下子羞红了,眼神却无比地坚定。“秦越,”她认真地说:“我不要你什么承诺,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我只知道我爱你,我不想等了。我的第一次,要和我最爱的人。如果,万一……所以我不要等了,我不要将来有机会后悔。反正我只爱你,那就现在吧。”      后来连秦越都哭了。他含着眼泪深深地看她,又俯□深深地吻她,他们的泪水和汗水都纠缠到了一起。最后他说:“蔓蔓,我爱你,我也舍不得你。”      不错,他说的是,蔓蔓,我爱你,我也舍不得你。      她哭,是因为爱着又即将要分离。他哭,原来是因为已经决定要割舍。分开这三年,到了今天,手握着这一纸分手信,她方才明白。那年冬天,她怀揣着热呼呼的烤红薯在数九寒天里走了四十五分钟,分别的那年,她登上南下的火车去追他,想要把最好的都给他,全部给他,那些幸福的心情,还象昨天的事,却原来自己怀揣着那颗滚烫的心,已经走了那么远。      这就是他们记忆的终点,最情深似海,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他说要把记忆停留在这一刻,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不能忘记,也不能再想起,热的心要冷却,记忆要生生停留在那一刻,永远冻结在那一刻。    作者有话要说:再见,小秦。 ☆、关于林蔓安的酱油之旅   那天后来的事象一场凭空降落的大雾,蔓蔓只依稀记得。后来艾琳说,她来接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冰天雪地里哭得痛不欲生。      她依稀记得艾琳从雪地里把她拖进车里,依稀记得她帮她搓冻僵的手说:“蔓蔓,放手吧。至少他曾经真心爱过你。”      不错,他也许真心爱过她,但再深厚的爱情看来也抵挡不住距离的阻隔,再长久的爱情也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他说过爱她到永远,然而永远的尽头不过就是他不再爱她的那一天。      艾琳后来说,她哭倒在她怀里,只不断说:“爱得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那场分手让她大病了一场。艾琳说有那么两三天,她不吃不喝,只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了,沉默地把她都吓坏了。她不晓得自己是怎样的惨状,幸好她只是依稀地记得。这样的痛彻心肺,她情愿一点都不记得。      大雾散尽的时候,她发现火箭坐在她身边。      那时候她的烧已经退尽,学校的图书馆又因为放假而关门,她就整天盘踞在沙发上看电视。说是看电视,其实是开着电视恍惚地呆坐。      火箭说他来芝加哥公干,顺便到这个鸟不生蛋的玉米地里来看她,受若安之托,带来一包吃的,还有两只暖水袋。      蔓蔓的手向来冰冷,即使是在开足了暖气的房间里,她还是喜欢抱着暖水袋。她把那包吃的放在一边,只拿起暖水袋看了看,惨淡地笑一笑说:“维尼熊的图案呢,很可爱。”      火箭上下打量她,泰然说:“没饿死,还有时间看电视,看来你过得不错。”      下午的电视,演的不是天雷滚滚的肥皂剧,就是千奇百怪的法庭纪实。蔓蔓看的是个专门请怨男怨女针锋相对的清谈节目,一个虎背熊腰的胖女人控诉她满身刺青的肌肉男友怎样花她的钱,住她的公寓,吃她的软饭,背地里另觅新欢,说到激动处,一个恶虎扑食,把坐在一边的小三按翻在地。蔓蔓看得出神,最后还是火箭忍无可忍,一皱眉拿起遥控器按灭了电视。      “我饿了。”他宣布。      蔓蔓斜靠在沙发垫上想了一想。方圆十英里的中国餐馆,能吃的除了宫保鸡丁就是西兰花炒牛肉,实在不值得她换掉睡衣爬出小窝,只好不情不愿地说:“要不给你煮包方便面?”      陆建一朝厨房努努嘴:“厨房里有排骨,都解冻了,吃红烧排骨怎么样?”      排骨大概是艾琳的。上周挂纽约车牌的本田雅阁又来过了,载着她去了芝加哥的中国店。这次蔓蔓没跟着去。芝加哥这个多风的地方,那些堆满了积雪的街道,以及路上黑暗无声的玉米地,想起来都叫她心里凉嗖嗖的。      她正要推说排骨是艾琳的,火箭说:“你朋友说你排骨做得好,说解冻了让你招待我。”      其实她做菜的水准最多也只能算能吃,不过在火箭的炯炯目光之下,她只好无精打采地站起来。艾琳这样说怕是预防她又在沙发上盘踞一整天,她也不好让所有的人都太失望。      期期艾艾地蹭到厨房里,用手指戳了戳浸在水里的排骨,她开始找佐料,这一找却大喜过望。她拎着空酱油瓶回到客厅里,对火箭说:“看,酱油没了。”      谁知火箭伸手把她的羽绒服塞进她怀里,头也不回地朝外走:“我带你去买。”      冬天的天黑得早。这时候五点多钟,薄云托着黑夜,连星星也格外高远。      其实到芝加哥的中国店打一个来回,最起码也九点多钟了,哪里还赶得及晚饭。不过蔓蔓趿着运动鞋跟在火箭后面,懒怠地不想思考。反正她从小就跟在火箭后面,但凡跟在他后面,她从来也不思考。      接近芝加哥的时候,车在高速上一拐弯,去了和中国店不同的方向。火箭回头对她说:“差点忘了,有几个美国的同学飞来芝加哥聚会,约了今晚一起吃饭,买酱油就吃完饭再去吧。”      蔓蔓点一点头。买酱油不紧急,做排骨也不紧急。最近对她来说,全世界都不紧急。      陆建一的同学聚会在一处法国餐馆里,门口有专管停车的伙计,油头粉面的领班穿纤尘不染的黑西装。蔓蔓起初尚未注意,看到餐厅里穿黑色小礼服的女客们,才让她一怔。      出门的时候她不过是在T恤外面随便套了件羽绒服,戴了维尼熊的旧毛线手套,趿着破球鞋,连头发都没梳一下。难怪刚才那位衣冠楚楚的领班朝她皱眉头。      火箭倒是神色自若,只轻轻推她一把说:“坐。”她这才发现,面无表情的侍应生拖着椅子站在她身后,等得大概花儿都谢了。      火箭的同学是五六个朝气蓬勃的中国青年,个个带着睿智自信的微笑,唯独有一位貌似是个混血,看到她时用纯正的北京腔说:“哟,美女。”惹得大家一阵轰笑。      “林蔓安?”陆建一正替她点餐,对面的女生主动和她搭话。那女生身穿一件紧身带亮片的白色小礼服,眉目间尽是妩媚动人。      她说:“我叫吴可薇,我们在A大后门的小餐馆里见过一面,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蔓蔓怎么会不记得,那个要和火箭一起看《色戒》的吴可薇,如今已出落成了我见犹怜的小女人。      小女人微笑着露出两个甜蜜的小酒窝,亲热地探过身来:“不过我不是陆建一在美国的校友。我现在在芝加哥念书,陆建一说今天他同学会,我就跟来了。世界真小,不是吗?”      看来在芝加哥念书的人还真不少。蔓蔓敷衍地笑:“是,真小,真小。”      吴可薇凑过头来咯咯地轻笑:“这里有Dress Code。陆建一没告诉你吗?”      要不是侍应生这时候过来送冰水隔在她和火箭之间,蔓蔓真想在桌子底下踩他一脚。她明明只是来打酱油的,哪料到是要和吴可薇争奇斗艳的场合。她现在半点没有争奇斗艳的心情。      吴可薇兀自说得高兴,什么她参加了中国学生卡拉OK大赛,她正上一流的芭蕾舞课,她和陆建一去逛商场,买了新款的Coach手提包。蔓蔓敷衍地听,敷衍地点头,敷衍地只顾埋头吃,把红酒当白开水喝。头盘上来了,头盘又下去了,色拉上来了,色拉又下去了,主菜上来了,吴可薇忽然噤声了。      陆建一只是和自己的朋友谈笑自若,一边自然地把切好的牛肉扔进蔓蔓的盘子里,蔓蔓则自然地把自己的胡萝卜统统扔进了火箭盘子里。陆建一不大爱吃牛肉,蔓蔓则从来不吃胡萝卜,这个动作他们做过几百遍,自然地不能再自然。      吴可薇盯着对面的两只盘子黯然神伤了一番,心念一转,又忽而精神大振。她作神秘状:“你猜我参加卡拉OK大赛的时候遇见了谁?A大的秦越,他和他的女朋友,据说是他的青梅竹马,当时双双出的国,如今是N大著名的金童玉女。”      蔓蔓正低头嚼牛排,一个不注意吃进一大块胡萝卜,条件反射般想要吐出来,发现不对又生生咽下,手忙脚乱一阵咳嗽。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不料摸了一个空,一只手伸过来,递给她一杯水。她喝一口冰水,强自按耐,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抬起头,火箭正默默看着她。他停了一停,才抬腕看看表:“不早了,再不走中国店该关门了。”      结果等他们赶到时,中国店还是关门了。回去的路上,她神色恹恹地靠在车窗上,一路都不曾说话。      车窗外的风景交替更迭,一幢摩天大楼接着一幢摩天大楼,明明都没什么人了,还照得灯火通明,仿佛越是人去楼空,越需要显得万丈光芒,一种空洞的繁荣。      “吴可薇,我也不知道她今天会来。”火箭打破沉默淡淡开口,“上次你在A大后门遇到我们,是她找我帮她看看申请出国的材料。这一次我来芝加哥要买点东西,她对商场之类比较熟。她说今天要请我吃饭,我就告诉她有同学聚会,没想到她就找来了。”      蔓蔓只是眼望窗外不想动。她不知道火箭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并不在乎和吴可薇勉强谈笑席间,她只在乎她说的话:“秦越和他的女朋友,据说是青梅竹马,当时双双出的国,如今是N大学著名的金童玉女。”      原以为打了麻药的伤口不会痛,被人一戳才知道,麻药之于她的伤口,根本没有用。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她低头问。      “知道什么?”他泰然说。      她忽然就觉得生气,脸上一片潮红,想必是刚才的红酒喝多了,头竟然有点晕。她冲陆建一大声说:“你知道了还装作不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了,你还要我做什么红烧排骨,拉我出来打什么酱油。”      陆建一的目光定在窗外,停了一停说:“你也不能永远都躲在家里不出来。”      蔓蔓只觉得一股火苗从心底里蹿上来,这些日子来的委屈和压抑无处倾诉,忽然象火山爆发一样要喷涌而出:“是,不就是失恋吗?你和若安都一样,要理智,要坚强,失恋有什么大不了,还能变成望夫石不成?”      他无奈地拂额:“蔓蔓,你想让我怎么办?如果我去揍他一顿,你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她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但忍不住只是一味地发火:“你怎么会知道刻骨铭心的滋味?你谈最久的女朋友才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你怎么会知道,刻骨铭心是刻上去的时候痛,要生生磨掉那印记更痛?你哪里会知道?你不可能理解。”她气结得哽咽:“我就愿意躲在家里不出来,我难受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不需要你来治疗我。”      此时车还行驶在闹市,对面的黄灯一闪,行将变成红灯。陆建一一脚踩在油门上,车子嗖地硬闯了过去,惹得对面的车一阵鸣笛。他涩然说:“是,和我没关系。你爱的人是他,我又能怎么办?”      “不要你们管!”她抬头望天,奋力止住即将流下来的眼泪,“跳火坑也好,被烧死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事!”      车里沉默下来。出了市中心,街道开始变得平静,陆建一的车越开越快,马达声和暖气的咝咝声在寂静的夜里交相呼应。她头靠在车窗上,眼前变得恍惚,人生的一页一页在脑海里翻过,直到停在那一幕,她独自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读一封信,信里说,就让我们记忆的终点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      车停下来的时候她大概是睡着了。她知道火箭替她解开安全带,在她耳边轻声说:“蔓蔓,醒醒,到了。”      她执拗地不想醒来。清醒的时候免不了要思考,为什么一年有四季,为什么冬天会下雪,为什么相爱的日子可以有几千几万个,分手的时候却不过短短的那一瞬间,为什么,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挤在大脑里,叫她头痛,继而是心痛。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叹息,又拢了拢她脸侧散落的头发。火箭说:“那我抱你上去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秦越的怀抱是阳光的味道,火箭的身上总有一股甘草的气味,是种苦涩的甘甜。记得小时候她总是爱往他怀里拱,害怕了就躲在他身后,有一次追大白猫掉进了别人家的院子里还扭伤了脚,还是火箭抱她出来的,她赖在他怀里不出来,就一路被抱回了家。她后来想,火箭的怀抱温暖坚实,她常常贪恋他的保护。      这一夜仿佛梦和现实的交错,一会儿是铺天盖地的樱花,一会儿是满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一会儿是她坐在雪地里读信,一会儿又回到了童年,她赖在火箭哥哥怀里,听他说:“蔓蔓不哭,很快就到家了。”      第二天醒来,蔓蔓发现自己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      睁眼闭眼再睁眼,确实是不认识的地方。素净的窗帘透着微光,墙上挂着古老的时钟,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还有她的枕边躺着维尼熊的抱枕,竟然和她初中时用的那个象了个十足。她忙跳下床去拉开窗帘,脚下是安静的小街道,随着小山坡微微起伏,再远处隐约可见的是白色和蓝色交织的密歇根湖。      她想这里也许是火箭住的酒店,再一想又绝对不是,打开房门走出去一看,火箭正坐在客厅的方桌旁悠闲地边看报纸边吃早饭。      她环顾四周十分地迷惑,火箭却只指指身边的椅子:“过来吃饭。”      好象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大概只有在火箭面前,她才可以放纵自己无理取闹,隔天又象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愧疚地轻轻挨着桌边坐下。桌上放的是白粥小菜,还有咸鸭蛋。她许久没吃过中式早餐了,看到咸鸭蛋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当年和秦越挤在食堂的长凳上抢吃一个咸鸭蛋的情景,鼻子一酸,差一点吃不下去。      粥是陆建一早上起来做的。他的公司和芝加哥的一间软件企业正谈一项合作,估计这几个月会时常来往于中美之间。他想与其住酒店,倒不如租房子,于是就在芝加哥近郊租了这一套公寓。      其实蔓蔓家的酱油是他偷偷倒掉的,他也并非忘记了同学聚会的日子。他知道中国店几点钟关门,但他故意错过了。昨夜他抱着她上楼来,今天又做了早饭坐在这里等她。蔓蔓爱吃咸鸭蛋,他预先在中国店都买好了。他情不自禁地做一些傻事,连自己也觉得幼稚。      现在蔓蔓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搅碗里的粥。他自己也没想到,来的路上在飞机上反反复复想得最多的,竟然是想要和她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早饭,就象现在一样。昨晚的争吵可以忘记,一切都可以忘记,只要她安静地坐在那里,阳光在她的背后,说出来大概没人相信,他要的就仅仅是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火箭哥哥终于登场鸟! ☆、关于备胎和茅坑   蔓蔓在火箭的公寓里一赖就是一个星期。这里自然比她玉米地里蟑螂横行的公寓要舒适上千百倍,床也比较软,电视也比较大,更何况她数次问火箭什么时候送她回去,他总是说没空。      直到第二个周末,艾琳打电话说要上芝加哥来买菜,问她要不要跟车回去。她想快开学了,也不好永远在火箭这里赖下去,就跑去跟火箭说要走。      火箭那时正在电脑前工作,只抬头随便看她一眼说:“随你。”      走的那天她一大早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话铃突然响了。她起先以为是艾琳,接起来却是另一个女生的声音。      那个女生的声音甜得象铺了糖霜的蛋糕:“陆建一?”      “陆建一啊,”她望望洗手间的门,“他好象还在洗澡。请问你是哪位?等他出来我叫他给你回电话。”      那女生顿了一顿说:“不用了。”      她没有说她是谁,不过蔓蔓觉得那声音耳熟,象极了吴可薇。      后来她到楼下的小咖啡馆里等艾琳,一进门却看到了吴可薇。她坐在靠窗的吧台旁,身穿长款的紧身毛衣,长波浪风情万种地披在背后,低头盯着自己的咖啡杯沉思。      蔓蔓想偷偷溜掉,不想吴可薇抬头正好看见她,就只好走过去打招呼。      吴可薇的目光落在蔓蔓的维尼熊手套上,停留了片刻才涩然说:“原来那天陆建一找的维尼熊抱枕是给你买的。你们果然还是住到了一起。”      什么叫果然?什么叫住一起?蔓蔓想了一想,才恍然大悟。“我想你误会了。”她认真地说,“我和火箭不是那样的关系。”      “不是吗?”吴可薇不无嘲讽地翘起嘴角,“那我更看不起你。你是把他当备胎吧。想和他在一起的人不少吧?你凭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这样只会让他不幸福,你难道不知道?”      “不是的,他没有…”蔓蔓惊得语无伦次,吴可薇立刻抢白:“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你不就是装作不知道他喜欢你吗?别说你没看出来,他的钱包里有你的照片,他的银行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他租个公寓还给你留一个房间,全世界都看出来了,你敢说你没看出来?”      蔓蔓这一惊非同小可。后来她愤然对艾琳控诉:“简直气死我了。她凭什么说我把火箭当备胎?他银行卡的密码是我生日算什么?那是因为他老忘记我生日,想个办法记住。他钱包有我照片又有什么奇怪?你钱包不是还有你侄子的照片吗?他的女朋友都是腿长到这儿,胸部那么大的空姐模特儿,他什么时候看上过我?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简直岂有此理,那个矫情的吴可薇,还说我装傻,我看她自己根本是个白痴!”      艾琳听了只是笑:“哟,看起来你是活过来了,又会骂人了。”      蔓蔓白眼相向:“我什么时候死过了?再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竟然说我占着茅坑不拉屎。看看,她竟然把火箭比喻成茅坑!她竟然知道火箭的银行密码,难道她和火箭也有暧昧?”      艾琳含笑不语。蔓蔓怒:“你这么诡异地笑是什么意思?”      艾琳说:“我看白痴真是你。他说老忘记你生日,有哪一次是真忘记的吗?我钱包里是有我侄子的照片,但那是因为他一身婴儿肥很可爱。”她伸手捏蔓蔓的脸,“婴儿肥,你有吗?”      蔓蔓无言以对。艾琳又说:“人家万里迢迢来看你,租个公寓竟然给你留个房间,你说是为什么?”      为什么?艾琳的问题让蔓蔓辗转了好几个晚上,在脑海里仔细分析每一个蛛丝马迹。火箭对她当然是好的,只是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她胡闹的时候他皱眉,她抒情的时候他笑话,她哭的时候他不屑,但同时容忍她,安慰她,保护她的又都是他,正如兄长该做的一样。      可是那一个个不同寻常的片段也会偶尔重现在她眼前,他跳跃隐忍的眼神,那些略带落寞的微笑,他用蘸了水的纸巾轻轻抹掉她眼角的泪痕,他在没有灯的车里无奈而涩然地说:“你爱的是他,我又能怎么办?”      也许她真的是白痴,只因为他对她一如既往,就把一切当成理所当然,不曾想他们之间不知在时空变换的哪一个瞬间,早已经变得不那么一样。      再一次见到火箭是在一星期之后的周五下午,火箭开车来接她去芝加哥的中国餐馆吃饭。蔓蔓想了又想,提议改去芝加哥的海军码头。那天下午她换上了白衬衫和黑西装,对着镜子踌躇了半天,最后决定把一把长发全挽到了脑后。      黑西装还是她在救世军的旧货店里淘来的,准备暑假找实习的时候穿,如今提早穿上了,为了彰显公事公办的氛围。      火箭看到她的装扮,果然是一皱眉:“怎么穿成这个样子?难道有人死了?”      她气结:“这是职业装!你喜欢的那些三十五岁的职业妇女难道不是穿成这样……”说到一半才发觉这话有歧义,连忙闭嘴。      还好火箭只是顿了一顿,淡然笑说:“小孩子家,穿什么大人衣服。”      他们去的是海军码头上一家有名的海鲜餐厅,三文鱼和生蚝都做得鲜美多汁,甚至连主菜边上的水煮西兰花都不难吃。这一顿饭蔓蔓却吃得语无伦次,心里打满了腹稿,嘴里说的却大约统共超不过“嗯”和“哦”几个字。吃到最后火箭拿叉子来叉她盘子里她不爱吃的西兰花,她竟然还说了声“谢谢”。      叉子在她的眼前略微停顿了一下,才叉走了西兰花。火箭看了看表说:“该回家了,今晚我还有工作要完成。”      他们走出餐厅,蔓蔓跟在火箭身后,磨叽了又磨叽,直到要奔停车场而去的时候,她想今天的使命还没完成,只好拉住火箭说:“再逛一会儿不行吗?”      这时候他们站在一家叫“疯狂帽子”的小店门口,店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帽子围巾和手套。火箭只低头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店里,不一会儿出来,手上拿着一套帽子和手套。他站到她面前,足足比她高出大半个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伸手拔掉她头上挽发的发夹,把五色斑斓的毛线帽子套在她头上,低声说:“那好,那就再逛一会儿。”      一月份的海军码头早已不复夏季的喧闹,连冬季狂欢节也结束了,远处巨大的摩天轮空空转着,只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徘徊在门可罗雀的几家纪念品商店门口。蔓蔓踱着小步漫不经心地闲逛,走了几番回头路,甚至有几次逛完了一家,回头又去刚去过的另一家,一直走到脚有点发酸了,穷途末路地走到靠湖边的一个角落。      冬天的湖上风真是大,湖面都结冰了,寒风吹得她心烦意乱,只有双手和脑袋躲在毛线帽子和手套里,感觉是暖的。      “火箭,你什么时候回国?”她紧张得声音发颤。打了无数次的腹稿就是这样开头的,但她的声音大概比蚊子叫还小。      火箭默默在风里点燃一支烟,停了片刻,才缓缓说:“蔓蔓,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      蔓蔓立刻慌张地语结。她打的腹稿还有很长的铺垫,什么童年啦,什么情同手足啦,完全不是这样进行的。她嗯啊了半天,想直接问火箭你是不是喜欢我,到了嘴边忽然变成了“火箭,你是不是不幸福?”      不料火箭好象根本没听见,默默站了一会儿不说话,低垂着眼睑抽一支烟。他的睫毛本来就长,码头上又黑,他这样沉默地站着,睫毛盖住眼睛,只让人看见眼下的阴影和烟头的亮点,在黑夜里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时间空白了长长的一刻,他终于抬起眼来说:“蔓蔓,几乎所有的人都劝我戒烟,你怎么不劝?”      这样的前言不搭后语,蔓蔓不禁愣了愣,茫然地回答:“我想与其健康但不快乐,还不如不健康但是快乐,不是吗?”      “是。”他深深地望着她,“所有人都不过是为了我好,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怎样才是对我最好。所以,蔓蔓,长痛不如短痛这种话,很多人都对我说过,你就不用说了,就让我痛痛快快堕落一次,不行吗?”      她想她是听懂了。她从小泪点就低,她从来没觉得丢脸过,此刻她却宁愿自己是个没有泪腺的瞎子,但眼泪已经不听话地涌上来,滚烫的两行,无声地划过被风吹得冰冷的面颊。      那天晚上的事蔓蔓很久以后还记得。冬天的密歇根湖上,冷风象刀割般咧咧地吹来,头顶的摩天轮空虚地转着,巨大的光和影交织地照在火箭的身上,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她就怔怔地站在那里流眼泪,手足无措。大约过了几个世纪,他才默默地一笑说:“看来你是真的为难。”      他伸手拉过她戴了毛线手套的左手,轻轻抹掉她的眼泪,按灭了烟头轻声说:“我已经买了机票,下星期就走。”      这大概是史上最成功的“讲清楚”,她什么都没讲,他就全清楚了。      火箭走的那天是清晨,天都还没有大亮,她一早醒来就再睡不着,就窝在台灯下看书,也不知怎么回事,心血来潮地从箱子底下挖出中学时代喜欢的席慕容诗集,随手一翻,就翻到那一首《如果》。      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黯淡   如果太阳愿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极为寂寞   如果爱情愿意   我可以永不再现   如果你愿意   除了对你的思念   亲爱的朋友我一无长物   然而如果你愿意   我将立即使思念枯萎 断落   如果你愿意我将   把每一粒种子都掘起   把每一条河流都切断   让荒芜干涸延伸到无穷远   今生今世永不再将你想起   除了除了在有些个   因落泪而润湿的夜里如果   如果你愿意      合上书的时候,手机忽然开始振动,是火箭来的短信:“现在机场,即将起飞。”      她盯着手机傻傻地看了一会儿,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回一句“一路顺风”之类的鬼话。正踌躇间,手机又振起来,火箭的第二条短信说:“有空去我家给仙人掌浇水。”      静默了一会儿,第三条短信才出现。他说:“蔓蔓,再见。”      短短的四个字,透过手机的屏幕,闪着微光,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后来蔓蔓给若安打电话,没头没脑地问:“姐,你说如果你偷偷喜欢一个人,那人一直都不知道,或者你直接被拒绝,哪一种更让你觉得不幸福?”      电话那头长久地空白。若安是被她的电话吵醒的,她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又睡回去了。最后若安在电话里一声长叹,叹得语重心长:“蔓蔓,我觉得,不是要和你最爱的那个人在一起才会幸福。”      若安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若是平时,蔓蔓一定是“切”的一声很不屑,那天不知怎么了,她想了想问:“姐,那你现在幸不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火箭:我明白了,小蓝把我拉出来遛就是为了虐我来滴。 月:火箭,上!小芹菜表揍了,先把蓝揍成拷扁橄榄。 蓝:(鼠蹿)表这样嘛,我家蔓蔓也不能这么快就变节的说。。。 蔓:555,偶变节素偶滴事,表蓝这个臭妈管。。 ☆、关于墨菲定律   蔓蔓问,姐,你幸不幸福?      蔓蔓打电话来的时候,若安才刚睡醒。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屋来,在地板上投射出一片光明。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了片刻,她幸不幸福?幸福,还是不幸福?      大概是昨夜睡得太晚,早上的一切变得恍恍惚惚的,早饭不知吃了些什么,随便抓了一件衣服就去上班。电梯里遇到楼下的王阿姨,一腔愤慨地说物业管理费要涨,她要组织联名上书去抗议,要找若安来签字。若安也没听仔细,只微笑说,她不过是个租户,不是业主。      这一天注定不平凡。若安赶着去上班,坐地铁又没来由地坐过了站,到了办公室打电话定了午餐,才想起来中午约了陈进。      陈进依旧是忙。若安和他提过蔓蔓的牛肉干的事,没想到前几天他去S市出差,特意给她买了几包。今天下午他又要飞海南,只好约了若安中午过去取。      说起来这是若安第一次走进恒江大厦。大楼是几年前新盖的,据说是集商务,公寓,购物,娱乐为一体,钢精结构,银色的外观,鹤立鸡群般杵在市中心的三叉路口,象一座孤独的堡垒。新年才过,人们对即将到来的春节和休假已经跃跃欲试,不过是星期三的中午,楼下的购物商城照样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若安转到办公楼的这一侧,才算稍稍安静一些。站在楼下等电梯,忽然有人在背后叫她。      “林若安?”      若安回头一看,没想到,是大学同学李睿。      “真的是你。这么巧,好几年没见了。”走进电梯,李睿笑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若安也笑,走进电梯,按下十七楼,又指指他工整的黑西装,“看你穿得这人模狗样的,现在哪里发财呢?”      李睿说:“还能是哪里,就是这里呗,我现在可是恒江太子爷的入幕之宾。”      这时候电梯“叮”地一声停下来。      根据墨菲定律,面包不小心掉地上,涂黄油的一面总是先着地。开车的时候换车道,总是会换到更慢的那条。不希望发生的事,哪怕是概率再小,也是注定要发生的。      电梯门打开。李睿抬眼一笑说:“瞧,太子爷来了。”      电梯门口站的是苏源,双手插在裤袋里,低头沉思着,眉间拧了一个淡淡的结。他抬头微微一怔,还是走进了电梯,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秘书。      李睿显然有些激动,情绪高昂地说:“苏源,你看看,我在这儿遇见了谁。”      顿了一顿,苏源说:“若若。”      若安点点头。李睿又说:“难得今天这么巧,怎么样,一起吃午饭吧?”      若安略一犹豫,不知该怎么推脱。苏源只静静望她一眼,转回头问秘书:“中午什么安排?”秘书报告:“约了富华的孙总工作午餐,下午一点是例会。”      若安忙顺水推舟地说:“苏源一定挺忙的,下次吧。我今天也约了人了。”      李睿好奇地皱眉:“约了谁?十七楼的吗?你在财务部有熟人?”      若安轻轻“嗯”了一声。那边苏源忽然对秘书说:“跟孙总改约一天,打电话到楼上通知一声。”回头对若安说:“叫上他一起吧。”      若安还未置可否,李睿已经很雀跃:“哟,若安,今天托你的福,有人请客去楼上吃大餐。”      苏源继续简短地给秘书布置任务:“打电话给陈总,叫他到楼上我的房间找我们,就说若若来了。”      “若若?”秘书迷惑地抬起眼。      “对,若若。”苏源肯定地答。      所谓楼上,原来就是恒江会馆。苏源的办公室在二十五楼,因此他们在二十五楼下了电梯,又改乘去顶楼的专用电梯。专用电梯是那种全透明的观光电梯,冬日的空气冷冽,还好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平添几分暖色。苏源背光靠在电梯透明的墙壁上,脚底下是渐渐远去的繁华都市,头顶着越来越近的朗朗晴天,背后是移动的天空。他低垂着眼不说话,好象站在高高的云端里。      恒江会馆倒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极尽奢华,只不过是开阔,站在这样的城市之巅,难免有指点江山的冲动,当是个谈生意的好地方。      他们被毕恭毕敬地领进小房间,苏源让着她坐了靠窗的座位,自己坐在她边上,李睿就坐在了她对面。      没过一会儿陈进也来了,和众人点过头后,坐在苏源的对面。连若安都看出来了,陈进和苏源态度疏离,远不如李睿和苏源熟。      衣冠楚楚的领班过来问苏总要上什么菜谱。这种地方,原来是天南海北什么都吃得到的。李睿热忱地向若安介绍:“恒江会馆的刺身很好,要不试试?”      陈进轻描淡写地说:“若安的胃不大好,还是别吃生的,就上点粥吧。”      来这里喝白粥,李睿一定失望死了。若安正想说不用,刺身也挺好,苏源忽然回头对她说:“这几个月喝粥都喝腻了吧?要不吃面条?”      结果上了一品锅的上汤鸡汁面。领班把面盛在小碗里,端了一碗放在若安面前。若安刚想下筷子,陈进那边说:“当心烫。”      李睿笑嘻嘻地看看若安,又回头看陈进,眼光立刻暧昧起来,打着哈哈说:“没想到陈总认识林若安,世界真是小。”陈进笑笑,不接话。李睿又笑说:“陈总,你不知道,林若安当年可是我们系的系花,追她的人那真叫一个前仆后继,死而后已啊。”      “哦,是吗?”陈进作兴趣盎然状。      “那是,”李睿毫不留情地爆料,“追他的人最起码有一个加强连,在她窗口弹吉它的有,送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也有,可她,不管软的硬的,使的什么招,她愣是眼都不眨一下,没一个看上的。”      若安对陈进说:“你别听他瞎说,根本没有的事儿。”      陈进也笑了:“你说的是哪部分?是根本没人追你,还是你没看不上别人?”      李睿忙着辩解:“谁说我瞎说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可是千真万确的,我还帮人数来着。要不是竞争太激烈,难度系数实在太高,我们寝室的那几个估计都到她门口排队去了。唉,心碎了一地啊。”他转头向陈进:“还是让谁早点收了她,免得祸害人间……”      若安笑着打断他:“喂,别说得我跟千年老妖似的行吗…..”话音未落,手上忽然一空,碗被一直不吱声的苏源拿走了。他把自己面前那碗挪到她眼前,轻声说:“我帮你把火腿挑掉了,吃腌制食品不好。”      谈话嘎然而止,李睿的一脸坏笑尴尬地僵在脸上,气氛有点诡异起来。      这顿饭吃得真叫如坐针毡。大家面面相觑地吃到十二点五十分,陈进的电话响了,大概是他秘书。他“嗯”了一声,对电话里的人说:“和苏董说一下,例会我可能会晚一会儿到。”放下电话对若安说:“你下午不是要去当事人那里?门口不好打车,我送你吧。”      若安才说不用了,苏源的电话又响了,这回大概是他的秘书。他看了看来电显示,直接一皱眉对电话里说:“一点钟例会,我知道。跟苏董说,下午我有事,例会不用等我。”挂掉电话抬眼说:“陈总下午还要去海南,总要准备准备。若若还是我送吧,怎么好麻烦你。”      陈进说:“没关系,都准备好了。”若安忙说:“真的不用,我自己打车,很方便。”不过好象没人听见,只见苏源“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说:“陈总来来回回的,万一误了飞机多不好。”陈进竟然也不让步:“怎么会?半小时就回来了。”      李睿看势头不对,忙插话:“还是你们都去开会,我下午没事,我来送林若安。”若安赶忙附和:“好啊,就这样,还是李睿送我吧。”      坐到车里,李睿一脸的讳莫如深,想笑又不好笑的神情,车拐了一个弯,还是没忍住嘿嘿地笑了出来:“今天的饭吃得有意思。要不是我知道你们和许诺的关系,我都要以为苏源那是在吃醋了。”      若安尴尬地哂笑,含糊其辞说:“怎么会。”      李睿笑着摇头:“这两个人平时挺有城府的,今天这是怎么了?特别是苏源,今天太突破底线了,吵起架来倒象个小孩子。”      若安不作声,只抬头望向窗外。李睿以为她不高兴,收起了一脸坏笑,正色说:“其实他们俩意见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近苏源想开发芷园文化街,陈进一口咬定说没法解决资金,苏源支他去海南谈合作,他又推三阻四的,两个人正扛着呢,所以苏源说话有时候难免挟抢带棍的,你别怪他。”      “陈进为什么和苏源过不去?”若安望着窗外不经意地问。      “陈进,”李睿扯了扯嘴角:“可是苏董的亲信。”      原来是这样。若安望着窗外怔怔地想。      李睿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也许知道,苏源对做生意完全是没兴趣,当初是不想进恒江的。但房地产是怎么会事,你也知道,朝中没人是不行的,还得看谁的后台硬。苏源他外公虽然退了,影响力还在,加上他几个舅舅也正当年,苏董虽然也有自己的人脉,但终究比不过他们郑家。老太爷当年就看不上这个商人女婿,无奈只有那么一个女儿,掌上明珠一样宠着,她一定要嫁家里也没办法。现在女儿不在了,这个外孙当然疼得很,所以很多事情苏董出面都不如苏源出面管用。苏源进恒江也是迫于他爸的压力,他也是无可奈何。既然进了,他也想贯彻自己的经营理念,难免和苏董有时看法不一。要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      坚持,若安想,很多事不是坚持就可以的,就象她不管怎么坚持,要输的官司还是会输。苏源再怎么坚持,一样也是进了恒江,要继承家业。望向窗外,长长的街,下午的阳光和人潮,那些生动的风景,一点一滴,隔着玻璃窗无声地涌动。有的人注定只是她人生里的风景,必将与她沉默地擦肩而过。坚持,坚持的结果,往往只是两败俱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群众:苏小源,肿么又是你? 蓝:请大家稍安勿躁,要相信政府相信党,一定能在短时间内将苏小源解决掉。 苏小源:。。。不要啦,我不要被解决掉。。。 ☆、关于一个永远不好的伤痕   再一次在电梯里遇见王阿姨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早上她去上班,正巧王阿姨去遛狗。和平时的笑脸相迎不同,这次王阿姨牵着狗走进来,只瞟了她一眼,板着脸目不斜视地站在一边。她的那只套着粉红套头衫的吉娃娃犬倒是一如既往的热情,瞪着若安“咻咻”地吐舌头。王阿姨狠狠拽一把它的皮带,它非但不掉头,干脆冲着若安亢奋地“汪汪”了两声。      王阿姨骂它:“叫什么叫,等下一激动又在电梯里撒尿,物业罚款的话,当心我把你送收容所。”      若安这才记起前几天王阿姨征集签名抗议物业涨价的事,陪笑说:“对了,王阿姨,您的签名征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帮您联系下我房东?”      没想到王阿姨嗖嗖地扔过来两把冷冰冰的眼刀子:“小林啊,平时我还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不签就不签,左邻右舍的,我又不会记恨你,你又何必骗我?”      若安一下愕然:“我骗您?”      王阿姨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可不是?我都去物业问过了,你根本就是业主,我就说,我从来没见这里住过别人。”      这下若安比愕然还更愕然。这上班的路上,她一路地想,没道理,她怎么可能是业主,是不是物业搞错了?到了办公室,忙找出物业的电话,拨了过去。物业的一位小姐态度良好地说:“没错,十八幢401,户主就是林若安。”      她不相信,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但还是不相信,盯着电脑瞪了五分钟,然后给房屋管理局的一个熟人打了个电话。那熟人查了半天,最后说:“对啊,登记在你名下的,没错。”      当年她找房子找得上穷碧落下黄泉,四环以内的她根本是租不起,四环以外的,上班就要坐两个小时公共汽车。条件差一点她无所谓,但不忍心叫蔓蔓跟着吃苦。正好这时候联系过的一个中介打电话给她,说有对夫妇要出国,房子以极低廉的地板价租给她,低廉得几乎只够交物业管理费。那个中介的大妈当时甩头作无限感概状:“唉,林小姐,从来没见过你运气这么好的人,真是天上掉大馅儿饼啊。”      她当时除了如释重负也没什么选择,连怀疑一下天下没免费午餐的余地也没有。她一个快饿死的人,天上掉大馅儿饼,她自然只好用脸盆接着。      她万万没有想到,房子转到了她的名下。那个房管局的熟人还说:“嗯,好象三年前转的,以前的业主叫苏源。”      她当时脑袋轰的一热,噌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苏源,那个曾经看见她会脸红的少年,那个和她一起去小和山悼念母亲的苏源,那个手掌有暖暖温度的苏源。原来他和许诺真是一路的人。许诺不得不说些伤她的话,就帮她摆平一个官司。苏源说抱歉的方式,原来是给她一套两百万的房子。反正房子他们家有的是,用这样的方式买断他们的恩怨,不知他心里是否真的有好过一点。      电话早断了,在手上嘟嘟地响。她低头看电话,发现手在抖。有那么一刻,她有种冲动,想直接冲到恒江大厦,把家门钥匙扔到苏源脸上。      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在屋里来回疾走了几圈,胸口起伏不定,最后强迫自己坐下来,冷静,冷静,再冷静。如果这样冲到恒江去,她会死得很惨,无异于叫她承认,苏源,你伤了我,伤得那么重,两百万买不回来。      她不能,她怎么能。      窗外是阴雨的天气。办公室里静谧无声,只听到雨一滴一滴打在窗上,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她呆呆看了一会儿雨滴,终于还是拿起手机,拨了那串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一阵,转到了秘书台。秘书小姐还记得她,热情洋溢地说:“是若若小姐啊,苏总现在开会,要不等他开完会请他给您回电话?”      若安想提醒那位秘书自己姓林,不叫什么弱弱小姐,想想不要节外生枝,还是算了,就只说了句“好”,说完又改变主意:“不用了,请你转告苏总,今晚六点我在A大后门的傣家菜请他吃饭,我有事想和他谈。”      平心静气,一定要平心静气,一整天她都这样提醒自己,真的是平心静气地见了一个当事人,完成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回答了若干咨询邮件。      A大后门的那条饭馆街早已鸟枪换炮,马路修宽了,卖羊肉串的都赶跑了,他们常买和路雪的小店也关门了。那间他们曾经常去的傣家菜还在,只是如今已换了门脸,布搭的小蓬换成了竹子装饰的外墙,连服务员穿的傣族筒裙和头上戴的大花也相映成趣的更妖娆些。      若安到的时候,苏源已经来了,坐在角落里灯光昏暗的地方,目光远远追随她的身影,直到她坐在对面。      三年间的苏源,变化倒象是十年。过去他通常是T恤牛仔裤加平底球鞋,如今他穿了英伦风的米色风衣,戴着文雅的黑框眼镜,下巴更尖了,脸上轮廓分明。若安不大懂名牌,但张蓓安和办公室的其他女生爱谈的LV,Burberry她总也耳濡目染过。这样的苏源,应该坐在馥郁的咖啡浓香里品味蓝山,如今坐在昏暗的小菜馆里,格格不入。      她坐下来,扫射四周的墙壁,平心静气地含笑说:“没想到这里重新装修过了。”      他静静地给她倒茶:“已经三年多了。”      茶当然不是什么好茶,但还好菜色并没怎么变。若安不爱吃酸辣,所以他们点的是汽锅鸡和菠萝八宝饭,和多年前一样,香气四溢。      他不想先说话,她想不好怎么说,结果两个人面对面静坐默默吃。窗外的天渐渐黑下来,雨还在一直下。      氤氲的香气里,苏源低着头专注地喝汤。若安这才注意到,他剪了一个时下流行的斜刘海发型,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前额。      在若安记忆里,最早的时候苏源是一头极短的短发,后来额头受了伤,才有了刘海。每次看到他的刘海,若安还免不了要内疚一阵。后来有一次她想掀开他的头发看看他的伤势,被他果断的避开。他说:“别看,都好了。”若安不信:“那你怎么还留着刘海?”他那时讷讷说:“都习惯了。”      现在他还留着同样的刘海,不知是否真的是习惯。      “苏源?”她轻声叫他。      他蓦然抬头,她就忍不住伸手撩开他额前的头发。果然,头发遮住的额角上,还有淡淡的疤痕,指腹触摸到的地方隐隐的凹凸不平。她微笑说:“真的还在。我这辈子唯一冲动了一次,怎么就伤到了你。”      下一秒钟苏源握住了她的手,轻轻的,有热热的温度。他只说了句“若若”便说不下去,只是轻轻握着,不说话也不放开。      还是若安抽回了手,放下筷子,正襟危坐:“苏源,大一那年,我砸烂了你的眼镜。那幅眼镜真的值两千块,是不是?”      他也放下筷子抬眼望着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目光复杂。      她又缓缓说:“还有,那年在小和山公墓遇到你,你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我看见一辆越野车停在路边上,那车是你的,是不是?你们家后院有小荷塘,给我们带的那些莲子,是你从自己家摘的,是不是?”      没有丝毫责备的语气,她只是心平气和地问问题。她问:“大家都蒙在鼓里,这些都只有许诺知道,是不是?”      头上的灯闪了几闪,好象随时有熄灭的危险。他在黯淡灯光下停了片刻,才说:“我确实没和任何人说过,并不是我告诉许诺的。若若,对不起,我一直是想告诉你的,只是……”      “你别误会。”她打断他的话,“你告诉谁不告诉谁,是你的自由,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又是半晌相对无言,只有汽锅鸡咕嘟咕嘟地响。若安顿了顿淡然说:“我真的不介意。你和许诺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对我好,我无以为报。”      苏源叹口气低下头:“若若,还是别说了。”      说这些对她又谈何容易,说到无以为报,已经是她的极限,只是她提醒自己要冷静。还是平心静气地,她问:“苏源,我住的房子是你的,你把房子转到我名下了,是不是?”      他明显的一楞,然后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一大口:“原来今天你想和我谈的是这事。”      “是。”若安肯定地说,“怎么不告诉我?”      他苦笑一声:“告诉你,你不会同意的。”      “既然知道我不会同意,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她固执地追问。这回他干脆只喝茶,扭头不答。她不屈不挠地问:“许诺知不知道?苏源,你有没有想过许诺知道会怎么想?你何苦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喝一口冰水,胃里骤然一阵紧缩。顾不得这些,她一瞬不瞬地直望着苏源,心里只是想,来吧来吧,这句对不起,她躲了这些年,终究还是躲不过去。苏源必然是说,若若,对不起,我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不知他当初不得已的理由是什么。也许他会说,不能把他外公气成脑溢血,或者是他爸威胁要让她们俩姐妹死得很难看,电视里反反复复演的不过就那几个戏码。一个人不能坚持,总是有理由的,不管是什么,这一句对不起她今天照单全收,只要他说对不起,她就好说没关系,经济补偿实在没必要,那点误会不算什么,从此他们之间一清二楚,各不相欠,总好过隐隐约约的总放不下,好象一个垂死的人抱着一点执念,就是不肯咽气。      她静静坐着,严阵以待地等他回答,但他半天也不抬头,只是涩然说:“若若,你关心的,就只是许诺怎么想?”   若安的胃里一阵翻滚,紧缩感更强烈了,好象一只十指尖尖的手,紧紧抓着,要把整个腹腔都掏空了才好。她勉强说:“我怎么能不在乎?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你女朋友。”      苏源猛然放下手里的茶杯,砰的一声,连茶叶都洒了几片在桌上:“是,你最好的朋友,我的女朋友,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你问为什么,你其实心里清楚,不过想逼我亲口说,好和我讲清楚,对不对?”从来没见他这样的不平静,一脸苍白憋着一口气说:“好,我直说。是,是我傻,存了私心放不下,明明毕业了,各走各路了,该安静走开的时候不肯走,想到从此以后和你没一丝一毫关联了,心里舍不得,哪怕知道你住在哪里也好,即使也见不了面。我没什么可给你的,除了有钱。若若,我没那么笨,我懂得你的意思,我和你同学四年,你那么聪明剔透的一颗心,怎么会不明白我的心意?你选择视而不见,你叫我和许诺好好过,不过是因为你并不象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若若,我明知道答案也要问一次,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来?你有没有,哪怕是一丁点儿,喜欢过我?”      他竟然问这些年她有没有喜欢过他,许多往事一瞬间涌上心头。在黑黑的小巷里满头是血的苏源,趴在桌子上虔诚地替她记笔记的苏源,明月夜小松岗松针扎破了手指的苏源,大雪里站在路灯下的苏源。慢慢爬的蜗牛,爬得慢是因为背的壳太重,外表坚强,只因为内心比谁都柔软。总是无意间就看破她心事的苏源。他竟然问她那晚她为什么没去。那晚,他呼朋唤友,饮酒高歌,然后爬到许诺床上的那晚,幸好她是没去。也好,她想,也好,背叛不能成为背叛,因为他有情而她无意,这样一清二楚,互不相欠。      万般滋味搅烂了五脏六腑同时涌上来,涌到舌尖唯余汹涌的苦涩。“你知道的,”她挣扎着说:“我从没喜欢过你,要不然你叫我情何以堪?我最好的朋友和我喜欢的人,在我最需要有人安慰的时候。”      窗外雨势渐大。他们就坐在窗边,雨点打在窗上咚咚有声。他一脸惨白,哑口无言。她也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房子我会尽快转回你名下。”她最后说。眼泪忽然想要奔腾而下,但她咬紧了牙关,心里只是想,要心平气和,要冷静。“苏源,”她顿了顿说:“我想忘了你,你和许诺会幸福的。”    ☆、关于宿命的那一晚   那一晚,许诺大学毕业前的那一晚,宿命的一晚,对林蔓安来说是爱情的开始,对林若安来说是爱情的结束,对许诺而言,则是接受命运挑战的一晚。      其实许诺第一次见到苏源并不是在A大,而是更早的时候。高三毕业那年的暑假,她被叫去参加一个童年密友的生日派对。这个圈子其实小得很,那天的派对又是在一个会员制的俱乐部里,名单上客人的身份也都可想而知。      她就是在那天见到的苏源,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干净,俊秀,眉宇间象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烟,独自坐在吧台的一角,忧郁得十分卓然不群。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童年密友就凑过来八卦:“那个是苏源,我高中的同学,将来是你的同学噢。”      那位密友的高中是所出了名的私立,学费贵得吓人,下课后校门口停的奔驰宝马比梧桐树底下的蚂蚁还要多。密友当然没忘了多啰嗦了几句,交待交待此人爸爸是谁,外公又是谁。      许诺就好奇,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背景,据说成绩也好,长得也耐看,应该是神采飞扬的天之骄子,他到底有什么看不开,有什么好忧郁的?      她好奇,真的很好奇,她忍不住想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那两道修长的眉毛时时笼罩着青烟,而那双温和的眼睛时时闪烁地聚焦在远处某个不明的地方?      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心情的起伏便变得任由另一个人主宰。他看她一眼她就高兴一会儿,猜测一会儿,又失落一会儿。有一次他替她捡了一支笔,那一节课讲的什么她就全然没听见。      她原以为自己是被他的神秘疏离所迷惑。他象一道脑筋急转弯题,答案就在眼前,她就是想不到,挠得她心痒痒,痒得她捶胸顿足。      等到她真的认识他了,她才知道,她许诺彻底完了。她喜欢他平静外表下的纤细敏感,喜欢他会害羞脸红,喜欢他安静地坐着连呼吸都听得见,喜欢看他看书,喜欢看他吃饭,连他穿的纤尘不染的白球鞋和看不出什么牌子的牛仔裤也一并都喜欢。他每一次微微一笑都象微风轻轻拂过她心上那根弦,如果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爱着,一定美好得象沐浴在春天阳光底下的纤纤小草。      所以她想方设法地出现在他的前面,后面,左面,右面,不放过任何一个被注意的机会,可惜他好象全没察觉似的,只神情淡然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而当他真的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自己。      大学四年许诺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心态中渡过的。嫉妒吗?有时候很嫉妒。失落吗?失落是难免的。但更多的是希冀,冀望他的眼光某一天会越过那个人的头顶,投射到自己身上。      大四的那一晚,她终于做到了。      那时候已接近放假,是毕业前的最后几天。中午回到寝室,正好赶上郑真真行色匆匆地出门,临走前把一个盒子塞到她怀里:“喏,这个,苏源刚送来的,说一定要交给若安。”      盒子是粉红色的,上面还系着玫瑰色的缎带,盒子上写着几个法文单词,她认得那是一家名牌服装店的名号。      苏源说一定要交给若安,这件事十分可疑。只略作挣扎,她就决定打开盒子看个究竟。      果不其然,盒子里面是条鹅黄色的丝绸连衣裙,吊带修身的设计,华丽而不失优雅。盒子底下还有一张卡片,打开一看,上面是苏源飞舞的字迹:“若若,今晚我等你。”下面写列了一个地址,她认得是苏源家。      她顿时石化。      裙子,卡片,豪宅,听起来象是某出拙劣偶像剧里的桥段。还有苏源家。据她所知,没人知道苏源家的背景,更不会有人知道他家住哪里。      难道,难道说,最后就是这样一个结果?苏源向若安坦白一切,然后王子和灰姑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咬着嘴唇恨恨地想,怎么可能?不要,她死都不要。      正好这时候电话铃响,是李睿,来问拍毕业照的事。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几个问题,忽然心念一动,顿一顿问:“李睿,苏源还在寝室吗?”      “没有,他好象有什么事回家去了。”李睿答道。      许诺这时已下定了决心要冒一冒险。她说:“那就对了,苏源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今天晚上去他家轰趴,要我通知大家,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越多越好。”      “哦?”李睿有几分诧异,“他怎么没跟我说?”      “他嘛,噢,”许诺敷衍说:“他去买吃的了,没来得及,还说要你们带酒,不醉不归。”      大学最后那几天,正是疯狂的日子,李睿自然不疑有他,领命而去。      那天下午,许诺抱着膝盖躲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下午,眼睛盯着门口,每一次门响都让心纠成一团。那时她不知道若安的父亲刚刚过世了,只想到若安已经好些天没回寝室了,也许这天也不会回来。她啃光了自己的指甲,呆坐着祷告若安不要出现。      结果老天助她,若安没有回来。时针指过了八点,若安还是没有回来。      寝室里已空无一人,她从床上爬下来朝门外张望,连走廊里都空无一人。丁丁走的时候问她:“你不去吗?”她啃着指甲说:“我再等一会儿若安。”      最后她从被子后面找出那只她藏好的粉红色盒子,呆呆望着里面的鹅黄色连衣裙,丝绸的感觉触手冰凉,滑腻腻的,抓在手里却又握不住。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还是叹一口气盖上了盒子。只是盒子盖上的那一刻,忽然鼻子一酸,四年来偷偷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全部涌上来,甜酸苦辣,五味杂陈。      她抹了把脸上的眼泪,一把把盒盖掀翻,迅速脱□上的T恤,把裙子套上,摘掉头上的发卡,象若安那样任由长发披散肩头。      她站在镜子前对自己说:“许诺,你这么做是因为爱他。不成功便成仁,反正你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可输的。”    ☆、关于错过的初恋   只一个下午的功夫,李睿召集来的人竟然不少,把苏源家整个一楼搞得人声鼎沸。若安没来,若安的妹妹林蔓安倒是来了,坐在钢琴前面弹一首极悲伤的曲调,仔细一听,是贝多芬的悲怆第二乐章,和轰趴热烈的气氛完全背道而驰。      许诺扒开人群杀出一条道路,左右张望。有认识她的男生在背后吹了声口哨:“哟,这不是许诺吗?你变成女人了?”她没理那人,只顾左右张望,只是张望的结果,没发现她要找的人,于是回头问:“苏源呢?”那人一摊手:“不知道。他好象喝醉了,大概在哪儿歇着呢。”      有人塞给她一杯葡萄酒,她喝了几口,心不在焉,想想还是找找吧,于是又扒开人群重新杀回去,杀了一半,有人喊:“换音乐!换音乐!”她一个没注意,脚下一绊,撞到另一个人身上,一个趔趄,葡萄酒统统洒在了身上。      葡萄酒洒在丝绸上不容易擦掉。她狼狈不堪地朝洗手间挤,挤到门口才发现,原来洗手间门口已经排起了队。前面的女生看见她,跺着脚不耐地说:“也不知是谁,大概喝吐了,看看,进去都十分钟了,还没出来,该不会掉抽水马桶里了吧?”      许诺看看胸口的那一片酒渍,想想不行,楼上的卧室里一定还有洗手间。      走到楼上随便打开一扇门,屋里黑得可怕,连窗帘都拉上了,伸手不见五指,幸好顺手一摸,右手正是洗手间的门。她摸到开关,打开灯。酒洒在她胸前,粘乎乎的,所以她干脆锁上了卧室的门,打算把裙子脱下来。      这时候黑暗中有响动,一个熟悉的声音颤颤地说:“诺诺?你来了?”      她正捏着拉链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屋里还是黑,只有洗手间的灯光透过来,投射在她身上。她象是站在聚光灯下,朝黑暗中仔细辨认,才看到黑幢幢的人影斜躺在沙发上。      她心里瞬间转过了十七八个念头,最后她想,他刚才叫的是“诺诺。”诺诺,苏源从来不曾这样叫她,但她固执地相信,刚才他叫的确实是诺诺。      横下一条心,她走了过去,轻轻坐在沙发的一端,伏□,不由分说吻了下去。      黑暗中他犹豫地一退缩,随即热烈地回应。他的脸是热的,呼吸是热的,放在她背后的手是热的,迂回辗转的嘴唇是滚烫的,好象有一辈子的热情,要顷刻间把全世界的氧气都燃烧殆尽。      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恍惚中抬起头,轻轻叹息:“诺诺……诺诺……许诺?”      苏源骤然放开她。离开他温暖的臂膀,许诺身上顿时凉了半截,才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现在可以看得分明。他一脸惊慌失措的潮红,正远远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对不起……许诺,对不起。可是你怎么会……”      一个惊天动地的热吻,然后是一句对不起。      换了是别人可能会落荒而逃,但是她是许诺,她不怕。她默默抚平裙子上的褶皱说:“你是说这裙子吗?若安说她穿有点大,我穿正合适,就送给我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她看到苏源低下眼去。今天他没戴眼镜,刚才还暗涛汹涌的双眼,低下去,掩盖在黑暗里面。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轻声问:“还有呢?若若还说了什么?”      许诺下意识地绞着双手,十指交缠绞得生疼,这样才能抵得过心里的动荡,让她的声音平稳一些。她说:“哦,她只说,她不能来,反正她叫了那么多朋友,不差她这一个。”      “不差她这一个吗?”苏源讷讷地重复,复又轻声说:“我知道了。”      这时候他斜躺在沙发上,头仰靠着椅背,直直地望向天花板,即使黑暗,也能看到他眼睛里有一点点亮光闪动。许诺想他一定难过极了,心里满满的都是一个人的时候,一瞬间倒个干净,一定难过极了。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她挪过去搂住他的头,静静地不动。她的脖子里渐渐有湿湿的感觉。      厚重的窗帘低低地垂着,她看不见窗外的光景,但知道这是个有云的夜晚,没有月亮,只有微茫的星光。她静静坐着不动,后来想到她应该拉开窗帘。她想告诉苏源,看不见月亮,不过因为月亮被乌云遮住。她愿意陪他一起,等云散,等日出。可是低头一看,他的头沉沉靠在她怀里,原来他已经睡着了。      苏源一定喝了不少,这一夜他都没有醒来。      许诺只是在快天亮的时候迷糊了一会儿,门外一有动静,她立刻就醒了。      门外有人走动,也许是昨天有人喝高了,干脆睡在客厅里。许诺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听出门外说话的人大概是李睿。他打开一扇门又关上一扇门,对另一个人说:“这楼上应该还有洗手间吧?快憋死我了。”      许诺迅速地思考了一番。苏源还深深地熟睡,脸上的潮红已退,变成一片灰白,眉头紧锁着,打了一个死结。她低头再看自己胸口偌大一块酒渍,衣衫不整。她快速抓起苏源床上的一件衬衫,披在身上,朝门口轻手轻脚地走去。      这时候李睿应该还在走廊里吧。她侧身溜出门外,半掩上门,只留出一小部分缝隙,小声又不算很小声地对门里说:“苏源,我先走了。昨晚……我们下午再通电话吧。”      那晚以后,她和苏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有些是以讹传讹,有些是她故意不小心让人知道的。后来他们两人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她大大方方地挽住了他的手。毕竟经过那晚的肌肤之亲后,他们算是更亲密了吧?苏源起先是身子一僵,但她用乞求的目光看他,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没好意思推开她。      经过那晚,她衣衫不整地从他房间里走出来,他也肯定觉得有责任,这么短时间内就“甩”了她,叫她的脸往哪里搁?这种事苏源定然做不出来。      她知道苏源想跟若安解释,给若安打电话发简讯,在寝室门口等她,直到那天拍毕业照时遇见若安,若安温情脉脉地说“看你们两个在一起真好”,苏源眼里那盏灯瞬间就熄灭了。      那晚苏源送她回家,在暗香浮动的蔷薇花架下,她紧紧地抱住了他。她爱得那么用力,她心疼他的心疼。      苏源缓缓推开她,沉默许久才说:“许诺,那晚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你知道我心里喜欢的是别人,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忘记,也不知道能不能忘记,如果这样你也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试试看。”      她愿意,她连骄傲都放弃了,她不在乎那么多。若安和苏源算是错过了,许多初恋都是这样错过的。错过得好,她觉得自己爱苏源远比林若安爱得深。      这三年,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爱他,每天都象是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天。哪怕是多一晚能和他在一起也是好的。她甚至固执地认为,那天晚上他叫的就是“诺诺”,尽管除了那一晚,他再也没那样叫过她。      她也不是没有得到过他的吻。告别时候额前浅浅的一啄,她主动吻他,他也不曾推开她。他的唇是凉凉的,象夏天古井深处荡漾的水波。只有那天,他喝醉了,所以他的吻是滚烫的,烫得好象要一把火将自己烧成灰烬。可惜自从那晚后,他再也没喝醉过。      直到三年以后,他再一次见到林若安,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默默望着若安的眼神还和原来一样,他还是叫她“若若”,双唇间轻轻吐出的两个音节,轻柔得象一阵心灵的叹息。      她爱他,渴望得到他的回应但不可得。林若安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命运的车轮将她碾得粉身碎骨。她隐隐知道,三年之后,他们重逢的时候,就是她结束的开始。    ☆、关于理智   商场里春装上市的时候,若安遇到了大学里的最佳损友丁丁。当时丁丁正从打折区钻出来,左手羊绒衫,右手呢子大衣,满脸放光好象抓到了青春的尾巴。      时近中午,若安和丁丁就在商场的美食部解决了午饭。丁丁点了一份硕大的过桥米线,好象整个脸都埋在一只脸盆里。      “郑真真怀孕了。”她埋头说。对于郑真真和贾继中婚后比翼双飞举案齐眉的生活,丁丁已经事无巨细足足介绍了二十分钟有余,最后才抛出这个最重要的包袱。      “是吗?这么快?”若安多少还是有几分诧异。      “生孩子这种事就要趁早,”丁丁显得经验老到,“所谓一股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若安说:“那我们该去看看真真。”      “我早就去过了。你猜我在她家遇到谁?”丁丁从云雾蒸腾的大脸盆里抬起头来,顿一顿说,“许诺。她和苏源就要结婚了。”      丁丁开始不无愤懑地控诉:“我就最看不惯许诺的大小姐做派。那天在真真家遇到她,手指上戴的那么大块石头,她竟然还说,也没什么,不过就两克拉。她难不成还要非洲之星?当初视金钱为粪土的是谁?现在她可有嫁给穷人?虚荣,虚伪,虚情假意,三虚!也不知苏源看上她哪点。”说罢一腔愤懑转为喟叹:“唉,瞧瞧人家,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再看看我,青春都熬成了蹉跎,还是随便找人嫁了算了。”      她敲着桌子说:“我倒算了,还有你?枉你一代系花,不去钓金龟婿,想要跟我们大龄女青年混到几时?到底想把青春熬成什么啊?”      见若安望着窗外没反应,丁丁隔着桌子叫她:“喂,又放空?说了那么多,浪费了那么多唾沫,你到底听见没?”      若安这才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笑说:“听到了,大龄女青年,不就是青菜熬成什么吗?熬成菜粥呗。”      丁丁无比挫败:“没正经。哪有你这么对终身大事不上心的?”      若安只好笑而不答,目光落在丁丁刚买的大衣上。大红色,跳脱而张扬,一如青春原本应有的颜色。只是都快春天了,只怕今年穿不了几回。      记得那年倒是早春一场大雪,春寒料峭,苏源在路灯下踏步,最后她还把自己的红围巾系在他脖子上。那时候她才会穿这样的颜色,如今往事都已成烟,她也过了围红围巾的年龄。      和丁丁告别,若安站在商场大门的十字路口。张蓓安的生日快到了,原来是来给她买礼物的,不想竟然忘了。车流和人潮,在眼前不断地变换,她却不知何去何从。想想苏源的一切,苏源和许诺在一起,苏源和许诺要结婚,两次都是从丁丁那里听说的,她不过是个局外人。      她举头望天,告诉自己,不是心痛,不过是感慨。这样的结局,不正是自己要的吗?即使心的一角隐隐作痛,不过是有一点感慨而已,感慨青春这件事,终究是要划上句号的。      连着几个星期都异常地繁忙。若安的事务所接了个大经济纠纷案,她平时素来不碰经济案的,这次也自高奋勇过去帮忙,连着几天几夜昏天黑地地翻卷宗,直到哪一天连时间都忘记了,忽然意识到上次吃饭还是很久之前的事,连忙扔下卷宗出去进食。      门外一片漆黑。才刚出门,不期然看到陈进的黑色奥迪停在门外。      陈进最近常驻海南,已经很少露面了,这天也是一脸的风尘仆仆,大衣直接罩在衬衫外面,好象刚刚穿越了两个季节。他说:“上午刚从海南过来,连家都没来得及回,明天一早还得回去。”      他手里提着两大袋食品,袋子上是某日式餐厅的字样。若安忙把他让进办公室,推开小山一样的文件,腾出地方安排座位,纸杯泡了茶,送到陈进手上:“没有像样的杯子,你凑合。”      陈进坐下来握着纸茶杯,好象随意地问:“你还好?”      她捶自己的肩膀,也随意地答:“一点也不好,又累又饿,最近忙死了。”      他捧着茶杯眯了眯眼:“除此之外呢?别的都还好?”      若安正塞一块寿司进嘴里,心里咯噔的一下,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你呢?不是要在海南呆到月底?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不会只是来问候我的吧?”      没想到他直白地说:“是。”      空气顿时冷了半截。有那么一刻,她满嘴鼓鼓囊囊的寿司竟然忘了咀嚼,顿了一顿只好干咳一声,尴尬地低头找汤喝。      他淡然一笑,把汤碗推到她眼皮底下:“也不是。今天回来开会的,顺便来看看你,有几件事要告诉你。”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今后大概没什么机会和你一起吃饭了。董事会决定,正式把我调到海南分公司任总经理。”      若安这才松一口气,抬头微笑:“那是要恭喜你,如今成了封疆大吏了。”      他气定神闲地吹起了茶叶,吹了半天才说:“何喜之有?发配边疆还差不多。苏源早想把我从总公司支开,这次他终于如愿了。”      想到那次灾难性的午餐,若安只好再次低头喝汤,假装沉浸在美食中。她不吱声他也不吱声,最后好象还是陈进轻轻叹一口气:“我听说苏源要结婚了,你真的还好?”      她若无其事地笑:“他和许诺两个结婚生子,关门睡觉,迟早的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和我又没什么关系。”说罢伸手夹过一块寿司,“这个鳗鱼卷很不错,你也尝尝。”      他静静望着她,她目光闪烁,最后他接过鳗鱼卷说:“我还想跟你坦白件事。”      她说“嗯”。汤喝完了,只好专心消灭那几块寿司。      陈进仍旧不疾不徐的:“我当初请你办离婚,其实是受苏董之托。”      她只“哦”了一声。她多少也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他会拿到台面上来讲,反倒平添些尴尬。但只听陈进有条不紊地解释:“苏源把自己名下的房子转给了你,这种事是瞒不过苏董事长的。苏源有女朋友,条件很不错,苏董也知道,只是苏源在家里从来不提,苏董只当他也不认真,只是那么多年也没见他交第二个,苏董自然好奇当初苏源送过房子的女人是谁。”      若安苦笑:“所以他怀疑许诺不过是个幌子,苏源暗地里还有别人?苏源哪里来的那么多算计?”      陈进微微点头:“苏董托我了解下情况,正好那时候我又想离婚……”      若安不禁不无讽刺地挑眉:“连离婚都可以正好,真的是很巧。你的调查结果呢?”      他只默默看她一眼:“我对苏董说,你是许诺最好的朋友,大概因此苏源才会帮助你。”      她低头沉默片刻:“他信?”      “不知道,应该是不信。”他实事求是地说,“但总好过说是因为他对你余情未了。”      余情未了。      确实只是余情未了。她涩然抬头:“其实苏董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当初他喜欢得更热烈些,也没能怎么样,更何况只是余情未了?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还是有可能的,”他轻声说,“只要你愿意争取。”      “可是我并不愿意。”她无声地苦笑,“做灰姑娘要有挨巴掌的觉悟。我没那么伟大,我没有那样的觉悟。”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若安低头拨弄碗里最后几块寿司,陈进静静地喝茶。屋里只亮了一盏台灯,旁边桌上的电脑没有关掉,一直“嗡嗡”的思考。      最后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向你坦白。”      他放下茶杯,双手合在膝盖上,神色郑重:“我的前妻,是我美国念大学时的同学。当年我们热恋,她家里是不同意的。她长得美,父亲又是富商,在温哥华有不少产业,而我家里不过是普通知识分子。我们几乎是逃回中国来注册结的婚。后来我从沃顿商学院毕业,前景看好,她父亲才算勉强同意。”      他顿了一顿才说:“没想到相恋十年,真正结了婚一起才三四年。”      “婚后她热衷她的社交圈,我回国发展,她自然不习惯国内的生活,也不愿意有孩子束缚,一来二去,爱情敌不过现实,我们就成了一个死结。你帮我们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我们已分居两年有余。”      陈进徐徐道来,若安不禁想打断他,只是才一抬头,他便淡然一笑:“你从来不问我的过去,我知道你不关心,只是我想让你知道。轰轰烈烈的,我也爱过,如今已经过了轰轰烈烈的年龄,我想有个安稳的家,回家时家里有人,吃饭时有人说话,有儿女承欢膝下……”      这时候若安大概猜到他下面的话,不安地低头。可是他的一双筷子这时候伸过来夹走最后一块寿司。盘子里空空如也,再也没有低头的理由。      “若安,”他说,看人的眼神坦白得叫人生畏,“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们两个?”      她本能地想说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他已经平静地开口:“我喜欢你聪明美丽,理智坚强,你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你并没有喜欢我到要嫁给我的程度,我只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们的可能性。我希望你能到海南来和我在一起,让我们有进一步了解的机会。我愿意尽我所能给你创造舒适的生活环境。如果你愿意继续做律师,我可以给你介绍更好的事务所。如果你不愿意,我支持你发展其他的兴趣爱好。我相信我有能力让你生活得幸福美满,无论是精神上也好,物质上也好。”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如此有条不紊地陈述和他在一起的好处,反倒让她不知所措。      他停顿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平整地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你不用现在回答我。这是去海南的机票,三个月有效,我只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希望你能来,让我们能有进一步了解的机会。”      最后他站起来,笑得前所未有地温柔:“我记得你说过你还没去过海南。等你来的时候,我带你去天涯海角。”      他说带她去天涯海角。这是个多么令人难以拒绝的条件。    ☆、关于拿得起放得下的理由   结婚的事,其实并不是外界传的那样。      苏源那样不愠不火的性子,凡事总要许诺多主动些。约会的事都是她张罗,偶尔下班也跑去他办公室里探班。只是苏源行事向来低调,难免有意无意地避免和她在公开场合一起露面。      她充分地理解,理解之余,还是颇花了几分心思的。比如那一次恒江的慈善晚宴,她在苏源桌上看到了请柬,又听说苏董事长也要出席,干脆就盛妆打扮好了,跑去他办公室搞了次突然袭击。      苏源她太了解,感情的事,等他主动恐怕要下辈子,如果你设好了套子叫他跳,他也顺着你的意思跳,典型的无为而治,倒好象经历过了五辈子,什么都无所谓。      那天她穿的裙子还是她拖着若安一起去买的,当时她还扯了一通什么鹿鞭汤之类的鬼话。没办法,她就是忍不住,每次见到若安她总是说莫名其妙的话,因为没有安全感。      若安的心思她也看不透。若安身边也时有追求者出没,不过她照例拒人以千里之外,从来也不上心。      直到陈进的出现。那个沉稳内敛,风度翩翩的财务总监,许诺和他在慈善晚宴上礼貌地交谈过几句,后来有一次她去找若安,亲眼看到他和若安一起从楼上下来,谈笑风生。她当即把苏源从家里拽出来安排了一次偶遇。      可是那天的结果并不好。苏源整晚上神不守舍,连电影都没看就走了。那之后他愈发沉默寡言,以前他至少还会假装若无其事,如今他心事重重,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那天之后她没见过若安,连苏源也很少见到。据说他最近埋头开发芷园文化城的事,实在太忙,常常在办公室呆到后半夜。      她想他再怎么忙,饭总是要吃的,就挑了一个天气晴好的中午,直接跑去了恒江大厦。      苏源的秘书告诉她苏源在顶楼。小秘书自然是许诺重点攻关的对象,和许诺已经象朋友那样熟,末了还在她耳边附加了一句:“苏总最近好象心情不大好,今天又是一个人吃饭。”      她在恒江会馆苏源的房间里如愿找到他。他神色倦怠,正默默地一个人吃一大碗上汤鸡汁面。她只要了一幅碗筷,变成两个人默默吃一大碗上汤鸡汁面。      面吃到了尾声,房间的门忽然打开了,进来的是苏董事长。      苏董和苏源有七分相象,风度儒雅,又不失商人的精明。他笑呵呵地和她寒暄:“这不是许诺吗?这么巧?不介意我加入你们吧?”      许诺礼貌又亲热地让座:“怎么会,苏董事长,坐这里。”      苏董微笑说:“见外啊,该叫我苏伯伯才对。”      “苏伯伯。”她乖乖地叫一声,脸很适当地红了几分。      苏董神态亲切:“上次你和小源一起来慈善晚宴,都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吧?怎么从来没见你到家里来玩?”      许诺觑一眼苏源:“苏源最近太忙,等他忙完这一阵,我再来看苏伯伯。”      苏董微笑着点头,略一沉吟说:“许诺,你和我们家小源认识都快七年了吧?”      许诺也微笑:“可不是,都快赶上红军长征了。”      苏董开怀大笑,笑完顺水推舟地说:“拖这么久也不好,有没有考虑过终身大事啊?”      这下许诺的脸彻底红了,偷看一眼苏源,正看到他眉宇微耸。他一时间沉默不语,许诺只好低声说:“苏源现在专心事业,还想晚几年再说。”      苏董叹气:“现在的年青人,都不急。都怪我们小源不懂事。前几天我和许书记在一个饭局上遇到,还说到你们的事。改天约你爸爸妈妈一起吃个饭。”      “爸,”苏源终于开口了,“您下午不是还有会?”      “好了,”苏董说,“我不影响你们。”说罢又停下来,“不过有件礼物送给许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放在桌上。暗红色的丝绒盒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年月了,又仍然看得出精致典雅。许诺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戒指,梨形的钻石,细碎地闪耀着岁月的光辉。      苏董说:“上次小源也没提前通知我,都没来得及给许诺准备见面礼。这是苏源妈妈生前戴过的,说将来要送给儿媳妇。”      许诺还真没料到苏董是有备而来,不过只犹豫了一秒就轻声说:“谢谢苏伯伯。”抬眼一看,却正看到苏源的脸色“唰”地变白。      苏董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苏源,才站起来对许诺说:“好了,真的要去开会了。记得有空到家里来玩。”      苏源也“噌”地站起来:“我也得去开会,和您一起下去吧。”      房间里只剩了许诺一个人,桌上摆着暗红色的戒指盒,还有剩半碗的鸡汁面。从窗口望出去,苍苍茫茫的十里红尘,远处是奔腾的江水,再远处是黛青色的群山。      她忽然想,人生不过是如此,世界不过是如此,空空荡荡,如果没有你爱的人。想到苏源那霎那变白的脸,她突然感到害怕。      她匆匆提着包走进电梯,下到二十五楼,几乎是蹑手蹑足地走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外。      还好秘书都出去吃饭了,办公室的门还留了一条缝。她不敢靠得太近,只听到苏董的声音说:“许书记这几年平步青云,最近又有传言,说他要调任中央。我看你们的事,迟定不如早定。”      苏源的声音冷冷的:“爸,这件事我们早讲好的,我进恒江工作,但恋爱婚姻要由我自己决定。”      苏董似乎不悦:“许诺和你难道不是自由恋爱?哪里是我逼你的?”      停了一停,苏源说:“您不该拿妈妈的戒指作交易。我没有结婚的打算,我和许诺从没讨论过结婚的事。”      “那你们现在就开始讨论。”苏董事长的声音顿时高了一个档次,“我看许诺也想早点结婚。就这么定了,你和许诺尽快安排一下,约许书记许夫人出来一起吃个饭。”      苏源的语气坚决:“爸,这件事我绝不会同意。”      苏董换成语重心长:“小源,我知道你心里犹豫什么。做大事业的人,哪来那么多儿女情长?别以为你追求什么爱情就有好结果,这世界上多的是想凭借婚姻一步登天的人。”      短暂的空白,然后苏源一字一句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象您一样。”      什么东西“咣当”重重砸在地板上,不知是茶杯还是像框,砸得许诺心头一颤。她知道不能再听下去,只好蹑手蹑足地退了下来。      恍恍惚惚地才走出恒江大厦,苏源的电话就跟来了。他说:“许诺,我们需要谈谈。”      她的脑袋“轰”地一声,眼眶就湿了。他要谈什么,她有预感,但还是尽量稳了稳声音,平静地说:“下周一有个大案子要上庭,这之前大概没时间见面了。”说完干脆关掉了手机,谁的电话也不接。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惴惴不安,空气里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其实这样的感觉岂止一天两天,三年来哪一天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周二上午苏源就打电话过来,这回的语气不容置疑:“许诺,晚上一起吃饭。我定了河坊居,下午六点来接你。”      三年来他主动约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次是他主动,唯独这一次,她却希望六点钟永远不要到来。      墙上的时钟一格一格地跳动,每跳一格都好象敲在她的心上。到了下午三点钟,她终于坐不住了,拎起包向外冲,一口气把车开到北高峰顶,直开到柏油马路都变成了羊肠小道,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站在山顶上,整个城市都踩在脚下,山顶的风猎猎地吹,吹得脸上钝钝地疼。      她终于失声痛哭。山顶空荡荡的,只听到她撕心扯肺的哭声,和山谷里的回声。      她想她错得离谱,不该逼他的,三年不过是一千多个日夜,三年的时间,他还没有爱上她。她应该耐心再等的,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他终有被打动的一天。但一个人的守候何等的难熬。如果给一个期限,她也许就甘心等候,但如果是漫漫长夜没有尽头,是人总有气馁的一天。她许诺真的错得离谱,她原来也是光明磊落,骄傲得不屑耍手腕的,只是因为爱他,太爱了,竟然卑微至斯。      终于面对面和他坐在餐桌的两端,三年来一味地逃避,最终不得不面对。苏源坐在对面,眉头紧锁,打不开的结。她想起初见他的那天,双眉笼着轻烟的忧郁少年。她终究还是看不透他的心思,走不进他的心里,化不开那个结。      距离是种奇妙的东西。她和他咫尺之遥,然而有些距离可以一日千里,有些距离是咫尺天涯。      苏源沉默良久,终于抬头,艰难地开口:“许诺,我想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是,不能。”她抢先打断他的话,强扮出一个微笑:“其实我考虑了很久,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想到国外住一段时间,读个法律学位。我知道你忙,一定走不开。但这次我下了决心,真的很想去。”      她伸手打开包,从里面取出那个细丝绒的戒指盒,轻轻放在桌上,淡淡地微笑。若安说得对,她许诺是什么人,凭她的美貌和智慧,还能找不到更好的?骄傲如她,即使是说再见也不能看别人的背影。      手按在戒指盒上,却止不住万箭攒心似的痛,两只手都按在戒指盒上,才把那戒指推到苏源的面前。      双手收回来,却在桌子底下不停地颤抖,还好声音是平稳的。她静静说:“苏源,我们分手吧。”    ☆、关于许多谎话里的一句真话   若安最后一次见到许诺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许诺忽然打电话来,说有很重要的事找她。      她们约在离若安办公室不远的一处装潢精美的小咖啡馆里,墙上挂的是真正的油画,空气里飘着浓香馥郁的爵士乐,手工研磨的咖啡盛在大口的咖啡杯里,精致得象艺术家雕琢出来的雕像。      许诺坐在洒满阳光的座位上,笑得自然惬意:“记得你刚找到工作那会儿,我来看你,就想上这儿来坐坐,没想到你嫌这里贵,非得拉我去隔壁的麦当劳,挤死人了,排半个钟头队才买到一杯可乐。我那时候就想,贵有什么不好?贵才不会有那么多人。”      若安顺着她的意思说:“可不是,我原就合计着,哪天许大小姐一高兴,说不定就请我来坐,那不就不用我掏钱了?今早出门听到喜鹊叫,这不你就来了。”      许诺打电话来的时候,若安想她大概是来宣布婚讯的,心里就不愿意来,再一想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总是不得不见面。现在看她心情不错,应该是八九不离十,所以微笑说:“听说你和苏源要结婚了,恭喜你。”      许诺只是微微低下了眼:“消息还传得真快。”      “那是,”若安笑,“那颗非洲之星不是被丁丁看见了?你再想藏着都难。”      没想到许诺调侃似的一笑:“怎么,苏源还没来找过你?”      “找我?”若安不动声色,“找我干嘛?”      对面的许诺低头笑笑:“我还以为他会第一时间跑来告诉你呢,看来也没有。”她顿了一顿,伸手喝一口咖啡,然后平静如水地开口:“我们分手了,是我先提的。”      若安顿时震惊,震惊之余,回过神来,默默看着许诺不言不语。      许诺不知何时剪去了一头长发。记得刚上大学那会儿,她就是这样一头及耳的短发,大学后三年才蓄长了头发,如今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坐在阳光里,张扬自信地叫人睁不开眼。      许诺停了半晌,洒脱地甩一甩短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的,不是小情人吵架,也不是我以退为进,是真的分手。”她仿佛自嘲似的微微扬起嘴角,“我放弃,我再也受不了他了。若安,你是对的,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我早就想出国了,做人要象你一样,要更爱自己。”      若安不知说什么好。套用时下流行的话说,许诺字典里根本没有“放弃”这两个字,更何况这么突然,还是在他们正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她想一想,只好说:“许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怎么说分就分?”      “误会?”她的脸在阳光下一沉,“没有,若安,我从来没误会过你们。那时候他心里喜欢的是谁你又不是不知道。记得他的婚姻法笔记上写的什么吗?‘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右生。’那可不就是“原”和‘若’?”      若安只好安慰她:“哪有你这么捕风捉影的?再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许诺冷笑:“你还真不了解苏源。他什么时候忘记过事?还记得那本婚姻法笔记后来怎么样?我借来抄又不小心丢在了图书馆里不见了。我把我的笔记复印了一份给他,他也说没关系,可结果每次去图书馆都要找,找到毕业还在找。他就那样的别扭脾气,理智上都接受放弃了,感情上就不能放弃。”      那本笔记的事若安当然记得,后来她还在许诺的抽屉底里看到过,看来是许诺不高兴了故意不想还给他的。苏源的别扭脾气她懂,许诺的性格她更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决不手软。      许诺又说:“他就这么个相见不如怀念的调调,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什么相见不如怀念,什么得不到才是最好的,若安想她终于听出了许诺的弦外之音,含笑说:“我还偶尔缅怀下没褶子的刘德华呢。还说不是误会,我看就是小情侣吵架。”      不想许诺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林若安,你真那么希望我们在一起?”      这下若安也板起了脸:“我有什么理由不希望?”      许诺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不过是怪他当初不够坚持,怕自己掏心掏肺地付出,最后受伤的会是自己,所以从来不肯为他做任何事,说到底你不过是更爱自己。”      沉默了半晌,若安才说,“你说得对,我是更爱自己,因此什么事也不肯为别人做。”      对面的许诺却勾起一抹浅笑,“不错,他家里绝对不会同意的。若安,你是对的,做人不能太委屈自己。我以前觉得拿得起放得下,不过是那些不得不放下的人骗自己的鬼话……”      她的声音不期然地底下去,默然一笑,低下眼去,复又抬起,阳光照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      “……但是你是对的,人应该更爱自己。”她一甩短发,“我忍他那个不死不活的脾气很久了,我又不是忍者神龟,算了,不陪他玩儿了。分手是真的,我一直都想出国念书,现在正好,下个月就走。”      谈话后来转到出国这个话题上,去哪个城市,哪所学校,住怎样的公寓,那里会有怎样的天气,怎样的风土人情。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避开敏感的话题,就好象航行在大海的船只,势必要绕开暴风雨的中心。      出门的时候若安说:“我通知郑真真她们,在你走之前大家聚一聚。”      “不用了。”许诺的车停在路边上。她坐进车里说:“这次真的走得急,要赶上那里开学的日子。大概没时间和大家一一告别了。”她换上半开玩笑的口吻,“只有你,我一定要亲自告诉你,要不然你还以为我是仓皇逃走呢。”      说罢许诺摇下车窗朝若安挥手:“再见,也许明年吧。”      若安也挥手:“再见,一路顺风。”      还以为许诺就这样要扬尘而去,没想到她停了停,又打开车窗探头说:“要不要我送你?”      若安再次微笑挥别:“不用了,就几步路而已。”      许诺“哦”了一声,仿佛低头想了想,最后从车窗里递出一只盒子,扬头说:“这是我整理东西的时候从箱子底里挖出来的,几乎都忘了,原来是你的东西,现在我没用了,还给你。”      这是一只粉红色的盒子,印着精美的法文字样,仔细系了玫瑰色的缎带,即使是从箱子底里挖出来的,显然主人是妥贴受藏的。      那些银色的法文字样让若安想起步行街的一家名牌时装店,在某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她曾经在那家店的橱窗外驻足良久。她不禁抬头问:“这是什么?”      许诺只洒脱地扬起下巴:“说来话长,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说罢她踩一脚油门冲出去,仿佛要把前尘往事统统甩在脑后。午后的市中心车流如织,许诺的车汇入车道,转眼消失在视线之外。      那时候若安真的以为,所谓分手是暂时的。她真的没有料到,这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许诺,直到很多年之后。她再次见到许诺是多年之后许诺结婚的那天。多年后的那天,若安被邀去观礼,许诺穿着洁白的婚纱,准备下嫁给某个冉冉升起的政坛新秀。她拖着若安的手尤其的亲热,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伤感地说:“我还以为我会是最后一个嫁的,怎么还有你,到现在都没把自己嫁掉?”那天的许诺,同若安记忆里的一样,洒脱的短发,挺拔的身姿,高高扬起的下巴,高傲得如同希腊神话里的神祗。    ☆、关于情感 (一)   那家法文名字的服装店坐落在步行街的最南端,隔几条街就是苏源大学时候常去的永和豆浆。      大学毕业之后苏源很少光顾那家永和豆浆,一来是忙,几乎没时间一个人吃饭,二来是有他不愿意提的缘由。所以那天,三月初的一天,在别处开会回公司的路上,他突然心血来潮地叫司机把车停在步行街附近的停车场,连自己都有些惶惑不解。      他和若若最初认识就在这里,他坐在永和豆浆里吃饭,看见若若抹着眼泪在窗前走过去,又走回来,然后第三次走过去。      如果不是她这样反反复复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他怕是一辈子都没勇气上去和美女说话。      那当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若若。林若安,法律系公认的律政之花,气质美女,站在人群里都很难让人不注意。记得他大一第一次去上公共课,微风细雨的一个早上,她从林荫道的那一头踏着微雨轻尘而来,除了“步步生莲”之外真的没什么别的词语可以形容。      那天他的傻样一定很狼狈,因为等他终于又可以思考的时候,同寝室的李睿拍拍他的肩叹气:“没关系,兄弟,今天被电死的绝对不止你一个人。”      其实林若安并没什么美女的架子,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个美女,但对她稍有了解之后就知道,她是那种对朋友如朋友,对准朋友如陌生人的人,就好象生活在透明防护罩里的战神,但凡有人接近到一定范围,马上会被弹回到外太空,没有相当的决心和功力,绝对打不进她的防护罩内。      所以他喜欢上婚姻法的大课。他喜欢在大家顶着课本睡午觉的时候,看她一个人记笔记,她的长发拂在肩头,长睫毛盖下来,遮住过分冷静的眼睛。他喜欢看她一个人默默无语的样子,只有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她也有脆弱的时候,也需要受保护。      直到那一天她在他的窗前走过,一而再,再而三,红着眼睛,渺小而无助。他记得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苏源,你法律系的同学。你难道不认识我?”      她那时真的不认识他,应该是从来没注意过他。大学四年,他之于林若安算什么?他曾经以为她对他也许和别人有些不同,但结果证明,他之于林若安,只不过是众多被防护罩挡在外太空的倾慕者之一。      毕业三年后再次见到若若是在芷园开盘的酒会上。芷若汀兰,他加入恒江后开发的两个楼盘,第一个是汀兰苑,第二个是芷园,唯独没有“若”字。      那次的开盘酒会她是和陈进一起来的。陈进和他夫人分居多年,最近刚刚才离的婚。那天明显陈进对她态度殷勤,他甚至看到陈进的手轻轻托在她的腰上。      原来若若喜欢的是这样的人。陈进年轻有为,沉稳干练,他无话可说。      他确实没有立场说任何话,除了隔着人群远远望她一眼,然后自顾自地喝香槟,他什么也做不了。那香槟果味甘甜,后味却是酸的,喝到肚子里又变成苦的,苦涩弥漫在胸腹间,久久不去。      后来有一次他在父亲的办公室遇到陈进,秘书不小心把咖啡洒在陈进身上,陈进又把手里的信封掉在地上。再后来他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那个信封,好奇地打开看了。原来里面满满的都是照片,若若走出公寓大楼,若若在地铁上看杂志,若若在办公室的窗口凭窗远眺,若若和许诺一起逛街吃饭……      他一下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再次见到陈进和若若一起在熹园楼吃饭,他再不能远远望上一眼就作罢。如果若若幸福,他也无话可说,如果若若受伤害,他不能袖手旁观。只是若若似乎并不在乎,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谁接近谁没有目的?你信不信当初我接近你是因为你有钱?”      他倒宁愿是那样。如果她为了钱,他至少还有可以给予的,如今这样,只有他一个人爱得张皇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以前每每见到她他就脸红心跳,即使是当他们成为朋友之后也一样。现在他学会掩饰自己,但他骗不了自己,连远远见到她的侧影也叫他心潮起伏,自从那天她在他头上拍了一砖头,就好象石子落入池塘漾起的涟漪,从此再也没有平静过。      但她终究还是不爱他,一丁点儿都没有,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他进一步,她退两步,始终隔着一臂之遥。连她住院他都不敢去看她,不敢靠得太近,怕自己爱得太热烈,吓到了她,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她还是说,苏源,我想忘了你,你也忘了我,你和许诺会幸福的。      她要和他相忘于江湖,她希望的一直只是成全他和许诺。在他意志坚定的时候,他也希望她能如愿,但他办不到。      星期五下午的步行街热闹非凡。天阴了一大半,云层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壁,压得人难以喘息。各色各异的行人在他窗如流水般穿过,快乐的,沉思的,茫然的,匆匆的,茫茫人海里却没有她。      “苏源?”恍惚中有人在他桌前停住。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郑真真,若若的大学室友,旁边还有她的老公贾继中,双臂相交,举案齐眉,幸福的一对。      “这么巧?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遇见你?”郑真真瞪大眼睛问。她穿一件泡泡袖的羊毛连衣裙,是个可爱的女人。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苏源说:“恭喜你。”      郑真真不好意思地在对面坐下:“要恭喜你才对,听说你和许诺快要结婚了。”      苏源只好含笑不语。结婚的谣言传得到处都是,他大约知道和他父亲脱不了干系。他不知许诺和她的朋友说过什么,只好三缄其口,要等许诺亲自告诉她的朋友才好。      郑真真转头对老公说:“我那天看到许诺的戒指了,哇,那颗钻石比鸡蛋还大。”      贾继中心疼地摸爱妻的头:“好老婆,别着急,等你生了宝宝,咱也买一个,一定比馒头还大。”      郑真真“扑哧”笑了:“就凭你,等生了宝宝,有馒头吃就不错了。”她点着老公的头抱怨:“这么大个人了,还学人家中学生搞什么网游,那买的东西能吃吗?买的衣服能穿吗?等宝宝生下来,奶粉,尿片,维生素,将来要弹钢琴,学芭蕾,哪一样不要钱,光幼儿园就要好几千一个月,我看你怎么办……”      “别急别急,”贾继中涎着脸,“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贾继中,你相信我就行了。”      郑真真忽闪着圆眼睛半责备半娇嗔,贾继中忙着安抚老婆只有招架之功,两个人旁若无人地拌嘴,家长里短都甜得能渗出蜜来。苏源坐在对面木然跟着笑。多么令人艳羡的一对。      半天郑真真才想起被晾在一边的苏源,扭头说:“说老实话,我们当初都以为你喜欢的是若安呢。”      “瞎说什么呢?哪有的事?”贾继中暗地里捅她。      谁知道郑真真不买账,还无辜地摊手:“可不是?那时候苏源太让人有错觉了。就连毕业最后那一天,他还送了若安那么梦幻的礼物。”她比划着说:“那么大个盒子,上面还绑个蝴蝶结,那时候我就想,完了完了,这不是来表白的吧?”      苏源尴尬地含笑,贾继中无奈地咳嗽一声。都说孕妇会情绪不稳,记性不好,怎么竟然连神经也会变粗?      郑真真继续说:“真的,骗你是小狗……呃,小狗他妈。可惜那天我急着出门和你去旅游,没亲手把礼物交给若安,本来还好奇里面是什么呢,后来问许诺,她都不肯说,还说若安不想让人知道,叫我别提。那时候若安的状况你也知道,我都没好意思问。早知道不交给许诺了,交给丁丁多好,丁丁的嘴巴比较不严,偏偏那时候丁丁不在。唉,真是的,早知道就改天再去旅游了,害得我错过那天苏源家的轰趴。这旷世八卦啊,我就这么错过了。那天全世界大概就我和若安不在寝室,若安也是第二天早上回寝室才听说的……苏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白?”      听到那句“早知道不交给许诺了”,苏源的脸已经刷白了,世界仿佛一瞬间倒退到那一天,所有不愿意想起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回来。      小心翼翼包好的礼物,那天转交到郑真真手里,反复地叮嘱,“麻烦你,一定交到若若手里。”他想对若若说,他了解,她的脆弱他看得见,让他来为她挡风遮雨。他甚至和父亲谈条件,只要他的恋爱婚姻他不干涉,他就老老实实进恒江工作。      结果来了一大票人,带来数不清的酒瓶子。他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喝得晕头转向,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幽暗的灯光下,许诺重重地吻在他唇上。他记得那天她放大的脸,平时束起来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鲜艳的嘴唇上有葡萄酒的香味。      她眼神闪烁地说:“若安说裙子有点大,就送给我了。她吗?她说有事不能来,反正叫了这么多人,也不缺她一个。”      那时候他的头昏得象置身于漩涡,过往那些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最后随着一颗悬着的心,在暗夜里渐渐沉没谷底。他还以为那就是他一场暗恋的结果。      郑真真“叮叮”地敲了两下他眼前的碟子,不无担忧地说:“苏源?苏源?!到底发什么愣?”      他心里说等一下,等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霍然起身,疾步向外走,只对身后说:“对不起,先走一步。”    ☆、关于情感(二)   苏源掏出手机想给若若打个电话,号拨了一半想了想还是不要,她怕是不会接,接了也怕会避而不见,还是直接找到她,当面问个清楚。      从来没发觉步行街有那么长。他一路小跑,越过那几个熟悉的街口,到停车场已经出了一身汗,坐地下车库的电梯又竟然下错了层,好不容易找到车,一路飚车飚到若若家。他狠狠按了一阵门铃,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上次见到若若才一个多月,难道她这么快就搬家了?      抬腕一看表,原来才三点半。这时间她应该还在上班,自然不在家。      又一路飚车飚到若若办公室,推门就朝门口的女孩吼:“林若安,我找林若安。”      大概是他的声音太大了,门口的女孩很不友好,只嘟起嘴说:“你哪位?”      他这才气息稍定:“我是她朋友。”      门口的女孩还是不依不饶:“请问贵姓?有没有预约?”      预约他自然没有,也不想浪费时间解释姓甚名谁,干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女孩对他的名片审视半天,用研判的目光打量他:“你真是若安姐的朋友?”      他从来没这么想扑过去要某个人的肩膀,强自按耐,有礼貌地说:“麻烦你请她出来,不就知道了?”      女孩说:“可是她已经走了。她去海南了。”      “海南?”他愣住。      “是啊,一小时前刚走,今晚的飞机……”      海南?海南?!苏源疾步回到车里,皱着眉头在心里默念。      还是在飚车,直奔机场的方向。手机这时候不屈不挠地响起来,看了看号码,是秘书静言。      静言说:“苏董有事找您,要不要接过来?”      他想了一想:“说我有事出去了,找不到我。”刚想挂断,又想起来说:“还有,帮我查下今晚去海南的航班。”      静言很高效,不到两分钟就打回来:“今天去海口的最后一次航班是六点十分。”      六点十分。车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现在正好四点,还来得及。      不料机场高速上不知为什么又排起了长龙。星期五的下午,所有的道路都堵车,机场高速也不能幸免,一百公里的限速,车上的时速表指的还不到三十公里。      旁边车道的车趁他一个不注意,一下蹿到他前面。他开车向来稳当,平时很少因为别人抢道而心浮气躁。今天很例外。今天他忍不住朝前面的车狠狠按了两下喇叭。      开到离机场几公里的地方,交通终于完全停顿下来。天阴沉得可怕,乌云遮天蔽日而来,重重压在头顶上。广播里的气象预报说,今晚阴转雪,降水概率百分之九十。      记得那年也是春天来临前的一场大雪,他想去敲若若家的门,又鼓不起勇气。最后若若下楼来,把她的围巾围在他脖子上说:“小心骑车。”      那大概是他们最接近的距离,她冻红了脸的微笑,几乎触手可及。他的心咚咚咚地跳得很响,不知她有没有听到。      那条围巾他假装忘记了没有还给若若,现在压在柜子最底下,轻易不敢拿出来看到。      他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想说爱她又怕听到她的回答,触手可及又总是触不到。如果今天能见到她,一定要大着胆子再问一次,她说想忘掉他,是不是因为还没有能忘掉?当初不能坚持,是他的错,但凡她给他一点点希望,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绝不会放弃。如果当年那场雪再下一次,他一定会坚持,一定要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她,一刻也不放手。      终于到了机场,已经五点五十分。无暇在外面找,直接冲到服务台要一张去海南的机票。      卖票的小姐十分为难:“先生,对不起,这个航班已经开始登机,我不能卖票给你。下一次航班是……”      小姐低头看电脑,苏源不耐地打断她:“下一次是明天。我要今晚的机票,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快。”      拿着机票才可以过安检。没想到周五的机场人潮涌动,那次航班的一号登机口又偏偏在候机厅的最北端。他越过人潮疾步向前奔,远远看到登机口上方那个大大的“1”字。人群挡住了视线,看不清登机口的情形,隐约看到的是穿制服的小姐正在关门。      终于跑到那个“1”字底下,门已经被关上。要下雪,天已经黑下来,从透明的玻璃窗望出去,一片渐渐暗沉的暮色里,飞机正向跑道缓缓滑去。      走出候机厅的脚步要比进去时沉重很多,耳边响起若若同事的话:“她已经走了。她去海南了。”历史总是不断地重演,又是一次触手可及而触不到的距离。      他在候机厅外的冷空气里站了一会儿。他想他要不要在机场附近的酒店里凑合一夜,明早再坐第一次航班去海口。只是这一句话想问若若,等了那么多年,如鱼刺鲠喉,今晚只怕不会好过。      大雪将直的夜晚令人窒息。路灯渐次亮起来,一辆辆汽车在他面前呼啸而过。远处机场大巴的停靠站上隐隐站了几个人。      有一个是长发,藕荷色的大衣,正低着头沉思。      他想,若若也偏爱藕荷色。      这时候那女孩侧过头,他才认出她。      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把她拉到一边,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脸。今天她没带围巾,脸冻得发红。      “若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你不是去海南了吗?怎么在这里?”      她抬起眼神色闪烁:“啊……那个,我……”以前窘得说话支离破碎的总是他自己,今天倒轮到了若若。她踌躇了半天,最后说:“我误了航班,没赶上飞机。”      她当然是赶上了,连他都差一点赶上,若若比他出发早,没道理没赶上。她赶上了,只是没有走。      想到这里,苏源一下笑了,嘴角是笑的,连心底最纤细的那些细胞都跟着一起笑了。大雪将至的夜晚,无数个大雪将至的夜晚,从来都是令人窒息的时刻,唯有这一晚,天是暗的,心里却一片敞亮。      这时候,纷纷扬扬的,天上开始下起雪来。      在路上的时候他想,如果当年的雪再下一回,他一定不顾一切紧紧抱住她,一刻也不放手。他是那样想的,于是这样做了。    ☆、关于伊利诺伊的春天   火箭走后,蔓蔓过了一段平静如水的生活。开学以后,经图书馆一起打工的美国同学介绍,她找到一份教小孩弹琴的工作,八岁的小男孩,金发碧眼,精力十分之充沛,上课的时候喜欢在地上打滚,或者在琴凳上跳舞,弹起琴来象做木匠,一个钉是一个钉,一个铆是一个铆。      小男孩尽管淘气,但还算单纯可爱。可惜他爸是个挺着啤酒肚的壮汉,浑身闪耀着脂肪的光芒。蔓蔓暗地里常常喟叹,可惜这个酷酷的小帅哥,只怕长大了也会朝他爹那样“金毛狮王谢逊”的方向发展。      由于教小孩的缘故,她最近只弹技术上更简单的曲子。贝多芬很久没碰了,只弹莫扎特。莫扎特的晚景颇凄凉,和贝多芬的大悲大恸比起来,莫扎特总让人感到一种粉饰太平的愉悦。      她和小男孩练琴的时候,金毛狮老爸常常会在一边旁听。蔓蔓起先觉得再正常不过,直到有一天她按时去上课,却发现小帅哥不在,小帅哥他妈也不在,都去小帅哥姥姥家探亲去了。      金毛狮王操着卷舌头的美国英语说:“林小姐,既然你都来了,就留下来给我弹几首曲子吧,我照常付你学费。”      蔓蔓不疑有他,说了句好,首先想到的是肖邦的“雨点”,很优美的旋律,只是越弹到后面越叫人感到一种黑暗的伤感。      客厅里只有幽暗的灯光,唯有钢琴前面有明亮的落地灯。她全身笼罩在光芒里,情绪随音乐起伏,脑海里出现的是过往的一幕一幕,A大浩瀚的樱花,芝加哥堆雪的街道,海军码头上孤独的摩天轮。      音乐停时,她感到有人撩动她前额的头发,一只长满金毛的爪子拂过她的脸庞。金毛狮王很动情地说:“林小姐,你哭了。”      蔓蔓大骇,跳起来仓惶地想夺门而逃:“对不起,我得回家了。”      没想到金毛狮王挡住了去路,一把抓过她的胳膊凑过脸来:“林小姐,先别走,再弹一首,不用怕,我夫人不在家。”      他夫人不在她才害怕。蔓蔓简直急得要用中文骂人,使劲挣脱了胳膊,不料金毛狮王干脆一个熊抱搂住了她的腰:“林小姐,你是个美丽的女孩,美丽得象天使一样,你的手指象花朵一样娇嫩……”      眼看着对方狮子张开嘴,就要把她的手指塞进嘴里,蔓蔓奋力一跺脚,踩在对方的脚面上。      幸好那天天冷,她穿了一双半靴,有跟。金毛狮王“嗷”的一声,总算是放开了手。蔓蔓头也不回地抢到门口,金毛狮王还在身后喊:“林小姐,不要走,我还没有付你学费。”      她哪里敢要什么学费,一口气跑到外面的车道上,头也不敢回,直到跳进车里,回头一望,还看见金毛狮王站在门口的灯光下,一脸阴霾。      车子发动了三次才打着火,她都不知怎么开回的家,脑子里一片混沌,心里只是想,出来就好了,回家就好了,反正金毛狮王那里永远不再去就好了。      可是那一夜的遭遇远远不止是这样。那一夜,恰好证明了“祸不单行”这句话。      蔓蔓恍恍惚惚地开到自家楼下的停车场,才踏出车门,连头也没来得及抬,忽然一股大力袭来,生生将她面朝下按在了车门上。背后一个冰冷的声音说:“小姐,不要动,你最好听我的话,不然有人会受到伤害。”      她不敢动。在走出车门将抬头又未抬头那一霎那,她看到那个黑影,身高至少六英尺,全身笼罩在黑暗里,连头也隐藏在防水外衣的帽兜之下,只有黑眼睛在夜光之下闪过一道寒光。      她遭劫了,到美国后还是第一次。      腰上被顶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不知是枪还是其他什么武器。黑影冷静地说:“把你的钱包从下面递过来。”      蔓蔓依言递过钱包。      她住的这个区离学校虽然近,但最近治安愈发不好起来,她听过几起学生被劫的事件,前两天学校甚至发邮件讲,附近的树林里发现无名女尸,先奸后杀,当然也被抢了财物。      那时候艾琳说:“记住,钱包里至少要有二十美元。那些毒瘾上来的抢劫犯,如果没有抢到足够的钱,是会丧心病狂的。”      她不知道今天钱包里有多少现金。被金毛狮王那么一闹,今天是没有领到学费。      这时候黑影把钱包扔在地上,冷冷说:“钱包里只有十八美元。口袋里还有没有?”      蔓蔓骇然摇头,连话都不敢讲。      黑影冷哼一声,伸手过来,一手拿着武器抵着她的腰上,另一只手上上下下在蔓蔓身上摸了一遍,连胸口也没放过,最后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用武器戳戳蔓蔓说:“数到一百,不准回头。”      蔓蔓颤抖着声音开始数“one, two, three, four……”腰上一松,身后的脚步声转瞬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她忙不迭钻进车里,发动引擎,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蔓蔓开的车是艾琳的。艾琳去了布法罗,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从停车场到公寓的大门要经过草丛里的水泥小路,连路灯也没有一盏。公寓里的黑暗甬道也黑得吓人,公寓年久失修,楼梯间里顶上的灯坏了好几个月了,房东也迟迟不派人来修。刚才他偷偷抬头望过一眼,整幢三层的公寓楼都暗淡无光,连楼下的墨西哥劳工一家六口都不在家。      她开着车在路上转了一圈,不知要去哪里。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伊利诺伊州的春天来得晚,尽管三月份了,寒风吹在脸上还象刀子一样疼。她坐在车里,把暖气开到最大,牙齿还是忍不住“咯咯”地打颤,手放在方向盘上打颤,浑身上下都跟着打颤。      她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样一个晚上,黑夜无边,她孤身一人,想不起当初为什么会毅然决然地背井离乡上这里来。      车窗外的景物更迭,不知不觉已开上了去北方的高速,车在黑暗里行驶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中,远处的灯光渐次出现,原来已经到了芝加哥的郊外。      深更半夜的,她在芝加哥也没别的去处,除了火箭的公寓。火箭给她留了钥匙,那里也是空空荡荡,但至少比自己没人的公寓有安全感。她冲进公寓的大门,里里外外打开所有的灯,弄得灯火通明,然后想了想,冲进火箭的房间,一把掀起他的鸭绒被。      她就这样做在沙发上,把电视开到很大声,全身裹在火箭的鸭绒被里,端坐着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劲来。      她就知道,天气这样冷,火箭虽然不在,他的鸭绒被还是很温暖。      电视里吵吵闹闹的,演完了电视剧演新闻,演完了新闻又演午夜清谈节目,然后重播电视剧。一直演到清晨,她大概是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梦里面仿佛堕入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泽。蔓蔓不知所措地原地转了一圈,却看不见来路。她拖长了声音大叫:“有人吗--”没有人答应。她还想大叫,远处传来了刺耳的电话铃声。她捂着耳朵不想听,电话就停了,可是才刚放下手,铃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蔓蔓勉强睁开了眼。大雾不见了,铃声却还在响。她才意识到原来铃声是真的,抓起茶几上的电话迷迷糊糊地说了声“Hello?”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火箭的声音迟疑地说:“……蔓蔓?你在?”      “嗯。”蔓蔓应了一声,半闭着眼问,“几点了?”      “三点。”电话那头低低地说。      “下午?”蔓蔓望了望窗外白晃晃的日光,有点狐疑。      “凌晨。” 火箭说,声音空旷旷的,很有距离感,“你下午两点,我凌晨三点。”      是啊,蔓蔓这才怔忡地想到,他们之间隔了一个太平洋。      沉默了一会儿,火箭问:“怎么了?蔓蔓,你怎么会在?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连忙摇头,使劲让自己清醒一下,扯了个谎说:“没事。今天来芝加哥买酱油,顺便来给你的仙人掌浇浇水。”      “哦,”火箭在那头轻笑了一声,“还都活着呢?”      蔓蔓忙用眼搜寻那几盆仙人掌的下落。两个多月了,几个花盆还静静的站在窗前的写字台上,巴掌大的几株仙人掌半死不活地晒着太阳。      她清了清嗓子:“茁壮得很,茁壮得很。”      电话那头静默了,隐隐传来几声“噼叭”的杂音。最后她问:“对了,怎么大半夜没完没了打自己家电话?”      “也没有没完没了吧。”火箭的声音还是平静无波,“只是刚加完班,想听听芝加哥家里有没有电话留言,不想被你给截到了。”      蔓蔓望了一眼电话留言机跳动的红灯。一共97个留言:“你还真有不少留言,都快满了。我帮你听听,没用的帮你删了吧。”      “不用了。”他的声音轻轻说,“没事我要去睡了,再见。”      挂下电话,蔓蔓跳起来跑到厨房里接了一大杯水,然后跳回来给仙人掌逐个浇满。然后,然后要做什么?她赖回沙发里,望着留言机上跳动的“97”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决定好人做到底,还是帮火箭把留言机清理一下。      “嘟!”第一个留言没人说话。      “嘟!”第二个留言也没人说话。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还是没人说话。      她删得手指发痛,一边删一边暗暗诅咒,米国变态就是多,劫财的劫财,劫色的劫色,连打流氓电话的都多。      挥动着一指禅删到了第56个,她手起指落正要再删,留言机里传来悠长的一声叹息。      蔓蔓愣了一愣,火箭的声音在留言机里缓缓说:“蔓蔓,你不在。”      然后是长久的空白。      她奇怪。火箭找她为什么给自己家打电话,手指迟疑了一下,刚要落下去,那声音又幽幽地响起来:      “蔓蔓,你现在在做什么?又三点了,我睡不着。”      停了片刻,嘟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留言机跳到第57条留言。      还是一阵空旷的沉默,好象无人的夜空,慢慢笼罩下来。 蔓蔓缩在沙发的一角,听火箭的声音静静地响起来:“蔓蔓,我很想你。”      留言机停下来的时候,蔓蔓用自己的手机给火箭的号码拨了一个电话。铃声连响了五下,她没有接,电话转入了语音信箱:“这里是陆建一的家,听到嘟声请留言。”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是她给火箭录的,是她的声音。    ☆、关于彼岸的风景   从芝加哥回U大学的路上,天气骤然变了。      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上,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象某个不祥的预兆,瞬间遮掉半片天空。等蔓蔓回到U大的公寓,天上下起了冰雹,吧嗒吧嗒,打在窗户上笃然有声。      家里空无一人,艾琳还没回来。      近来艾琳的状况很不好。上次从布法罗回来,她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记得去的时候还是欢天喜地的,等回来的时候,她已是一言不发,只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这一关就是几个星期,她不怎么出门,连课都不怎么上,偶尔在客厅里见到她,也总是蓬松着头发,顶着黑眼圈。蔓蔓甚至在整理垃圾的时候看到一堆空酒瓶子,不是普通的啤酒瓶,而是烈性的伏特加。      那个周五的早上,她去敲艾琳的门。通常她告诉艾琳要出门,她至少还会应那么一声,这天蔓蔓没听到她的动静。      她忍不住推门进去。艾琳蜷缩在床的中央,抱着酒杯和膝盖呆坐,双眼空洞无光。      她见蔓蔓进来,无力地抬头:“蔓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布法罗的导师,他结过婚。”      蔓蔓顿时怔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她震惊的表情刺伤了艾琳,她自嘲地一笑:“现在你可以笑我傻,或者象别人那样鄙视我。”      蔓蔓只觉得心里酸酸的。记得初识艾琳,她是个自信能干的女生。记得她曾告诉她,天天看小说不如找个男朋友有用,如果有必要可以信上帝。蔓蔓记得她虔诚地唱圣歌的样子,也记得她说,谁的爱情比谁更高贵。蔓蔓只是没想到,原来自信坚强的背后,她隐藏的是秘密。      蔓蔓呆呆站在那里,哽了半天,只说:“你一定是很爱他。”      只这一句,艾琳已经泪如雨下,好象坚强的壁垒忽然崩塌。她说:“我当初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他那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爱上他太容易。我们在一起半年,总需要避人耳目,我以为是因为师生的关系,不方便叫别人知道。后来他的夫人是提着菜刀找到实验室来的。蔓蔓,我当初真的不知道,分手我也试过了,从布法罗转学到U大来,我想重新开始的,可是实在是不行。他追我到这里,他说他结婚是家里的安排,他们从来没什么感情,而且正在离婚……”      她抬起赤红的双眼:“我就这么相信了他,蔓蔓,我就这么相信了他。”      “难道他说不离了?”      艾琳挂满泪水冷笑一声:“上一次我去布法罗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惊到的是我自己。我竟然看到他和他的夫人一起从车上下来,拎着超市买的东西,十指相扣,好一幅夫唱妇随,和和美美的样子。”      她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他说他夫人一直都在国内,他和她根本早就分居,只等着离婚签字,每一句都是谎话。他叫我再等等,我就安心等着。我不知他说过多少谎话,而我竟然每一句都相信,每一句!是我傻,他说的所有谎话,我都知道不是真的,是我自己宁愿相信,是我自欺欺人。”      蔓蔓过去抱住她的肩膀,陪着她哭:“不是你的错,你不过是因为太爱他。”      艾琳好不容易止住哽咽,喝下一大口伏特加,抬眼说:“我怀孕了。”      蔓蔓怔了一怔,第一个反应是劈手夺过艾琳手里的酒杯:“你疯了?这种时候还酗酒?”      她低头,惨淡地一笑:“难道我还能留着孩子?”      这下蔓蔓急了:“艾琳,千万别冲动,你难道亲口问过他了?说不定他夫人不过是来美国离婚签字的,说不定她来收拾东西搬家的……”她搜肠刮肚地想着理由,“说不定她得了绝症,来美国看病的……不管是什么缘由,你总不能问也不问就直接判他死刑。他还不知道你们有了孩子,你总不想下半辈子每天都猜当初是不是有挽回的余地。”      艾琳凄然说:“如果他不想要这个孩子呢?我宁愿不知道答案。”      然而那天晚上,艾琳还是登上了去布法罗的飞机。尽管不想知道答案,还是不能放弃。蔓蔓送她去的机场。在安全检查的入口,艾琳说:“林蔓安,你比我勇敢。”      蔓蔓记得她消失在安检入口前最后的回眸。她回头说:“如果下一次你再去大瀑布,一定要去对岸看看,据说那里的风光更好。”      蔓蔓那时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想起大瀑布,但至少她的脸上恢复了几分光彩。蔓蔓记得她转身的那一霎那,嘴角有微笑。      那时候蔓蔓不明白的事,后来明白了。      她从芝加哥回来的那天下午,天空下了一场冰雹,她见过的最大的冰雹,打在窗上噼啪作响,以至于家里的电话响,她几乎没听到。      电话里的男声沉稳严肃:“请问这里是不是顾艾琳小姐的家?”      蔓蔓回答:“是,我是她的好朋友。”      男声说:“这里是布法罗警察局,如果可能的话,我们需要你到布法罗来协助调查。”      她见到艾琳是在布法罗警察局的停尸间里,头发还湿着,浑身青一块紫一块。      她从大瀑布的观景台上跳下去,就此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警察掀开盖尸体的白布的那一瞬间,蔓蔓险些晕倒在地上,幸好旁边的女警眼疾手快,才勉强扶住了她。      她坐在警察局过道的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双眼盯着对面斑驳的墙壁,眼前有戴手铐和穿制服的人流交错而过。刚才那个女警来过,交给她一堆表格,告诉她填完表可以把尸体领走。      领走?领哪里?她茫然无措地抬头望去,女警只好叹着气走开。      艾琳冷冰冰躺在那里面,她不知道可以把她领去哪里。艾琳鼓起勇气来布法罗寻找她不愿听的回答,她想她一定听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手机似乎在响,她没有接。女警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她才接起了电话。电话里是火箭的声音:“蔓蔓,你在哪里?”      她讷讷说:“我在布法罗。”      火箭说:“你去了布法罗?大冬天去布法罗干什么?我的飞机刚降落,我现在在芝加哥机场……”      她带着哭腔说:“艾琳死了,火箭,艾琳她死了。”      只停了一秒钟,火箭的声音说:“你呆着别动,我这就来找你。”      从芝加哥到布法罗飞机一个半小时的距离,陆建一在天将将要黑的时候走进了警察局的大门。他坐在蔓蔓边上反复叫她的名字,她只颤抖着嘴唇应了一声“嗯”,就不再说话。女警走过来说:“她大概是受到了惊吓,先扶她回去休息一下。”      陆建一填妥了表格,领了艾琳的遗物,拉着蔓蔓走出警察局,把她小心送进出租车里说:“我们先找个旅馆住下,再打电话通知你们学校的中国学生会。”      蔓蔓忽然抬头说:“我要吃饭。”      他们就近去了一家美式餐馆,里面三三两两坐了几桌人,吧台上也有三俩人闲坐,头顶有昏黄的灯光,背后放着桃丽巴顿懒洋洋的音乐。   蔓蔓要了一份布法罗最著名的酸辣鸡翅,吃得热火朝天,一口气连吃了四五个,吃得满手都是油,辣得咝咝抽着凉气。      刚才她在洗手间打开了艾琳的手机,竟然还能用,她翻了半天,找到一个布法罗的电话,名字写的只有一个字,“他”。她按着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艾琳的导师。      她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我是艾琳的室友,我在U大我和艾琳的公寓楼下远远见过你。我现在布法罗,今晚能不能见个面?”      对方上来就推委:“艾琳的朋友?有什么事吗?很不巧,我今晚没有空。”      她暗暗磨牙:“没关系,我认得你家,如果你没空的话,我上你家来,不知尊夫人会不会觉得不方便?”      短暂的空白后,电话对面说:“还是我出来好了。在哪里见面?”      蔓蔓其实不爱吃鸡翅,今天却用惊人的速度扫荡完了一盘子,吃完了鸡翅,又朝侍应生招手说:“再给我一客牛排,要很生很生,都是血的那种。”      陆建一在对面紧蹙着眉,眉间那个结停在中央,象地图上的横断山脉。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不大好,刚才在洗手间里看到是一片煞白,吃了七八个鸡翅,现在脸上热热的,大概已转成了不正常的潮红。      牛排上来了,那个男人也来了,中年,白净,带一幅黑边眼镜,半个屁股坐在蔓蔓和陆建一对面的椅子上,作势随时要走,神色间明显的不耐。      “林小姐,你约我来有什么事?”      蔓蔓切了一片牛排放进嘴里,嘴里一片血腥,脸上却一派镇定:“我想告诉你,艾琳死了。”      对面的人神色一滞,迟疑了一下:“不可能,我才见过她。”      她不禁冷冷地笑:“你没听说最近有人从大瀑布上跳了下去?”      对面的人显然吓了一跳,急急问:“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说?”      “没听说?”蔓蔓假作疑惑,“不错,一年那么多人跳瀑布,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她明显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响了两声,盘子里的牛排被切得咯吱咯吱地响:“这回是什么时候?好像就是这个周末,好像是个女的,好像是见了个S 大学的教授之后,那教授告诉她,他不要她了,连他们的孩子也不要,该滚哪儿滚哪儿去,最好彻底消失,蒸发到大气里,连痕迹也别留一点!”      对面的人一脸的惊疑,张圆了嘴说不出话来。      惊疑,蔓蔓冷笑,惊疑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慢慢举起手,直指着对面的人:“你问我找你什么事。我只想当面告诉你,艾琳死了,你是凶手。你老婆可以提着菜刀去威胁她,杀了她的人却是你。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你是凶手,你杀了她!”      “啪!”的一声,她把艾琳的照片扣在桌子上,照片里的艾琳躺在停尸床上,脸肿得象个馒头,泛着青紫的光。      她的脸色一定很恐怖,因为餐厅里所有的人都扭头朝她看,侍应生却远远地躲在一边不敢过来。她的身体好像有些抖,她自己还不曾意识到,她手里还握着切牛排的刀,刀尖颤巍巍地指着对面人的鼻尖。      艾琳真的死了,那个宁可相信上帝也不相信爱情的女生,最后却死在一个“情”字上,多么讽刺,多么好笑。      艾琳说,蔓蔓,你比我勇敢。      艾琳说,谁的爱比谁更高贵?      艾琳说,大瀑布是最多人结婚和最多人自杀的地方。人就是那么傻,死了都要爱。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却带了淡淡的落寞。蔓蔓清楚地记得她的神情,如此清晰,好像用金刚钻刻在她脑子里,使劲抹也抹不掉。      艾琳,死了,就这么纵身一跃,什么话也没留下。不知她有没有游到大瀑布的彼岸,有没有找到更好的风景。      她抖了两下,不知什么挡在眼前,雾蒙蒙的一片,连那个人仓皇逃出餐厅也没看见。      有一只温暖的手掌伸过来握住她,试图要拿走她手里的刀。她挣了一下,不放。      她的双肩好像被人抱住了,火箭的声音在耳边说:“好了,蔓蔓,他走了。”      她屏了一口气,牛排尖刀在盘子上敲得铮铮作响:“火箭,你说,世上哪来那么多见异思迁的坏男人?”      有人执意从她手里夺走了刀子,抱在她肩上的手臂紧了紧,她身周的空气暖了起来。她这才注意到,原来嘴里早已一片咸涩,抹了把脸,湿湿的。      “火箭,你说说,为什么?艾琳已经那么努力,为爱情已经那么卑微,她牺牲了那么多,为什么还是得不到幸福?为什么结果都一样?你说说,到底要怎么做?到底要怎样,才会不那么伤?”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头上,她埋头躲在一片黑暗的温暖怀抱里,耳边有人喃喃地,象在哄她:“蔓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是伤透了心。”      她这才“哇”地一声放声哭了出来,泪水如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下。      耳边的声音带着热气,低低地说:“不过,蔓蔓,只要你偶尔回回头,你至少还有我。”      火箭,她至少还有他,随时随地为她敞开的温暖怀抱,她忽然很想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去,可是,可是……      “可是,心都碎成一片片了,还能补得回来吗?”      她呜咽得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不过他还是听懂了。      “能补的。蔓蔓,你什么都不要想,我一定替你补好了,我保证。”      他说,他能补,他保证。    ☆、关于作为猪的五种表现   艾琳的身后事是陆建一和路人乙师兄一起办的,从火化到追悼仪式,从清点遗物到办理保险。艾琳的父母来了一趟,五十几岁的知识分子,一个星期里象老了十年。最后那天在机场,临上飞机前,蔓蔓把盛着骨灰的瓷罐子交到艾琳母亲手里。骨灰罐轻得可以,艾琳的一段短暂人生,化成灰烬,才不过那一点份量。老人一手抱着骨灰罐,另一只粗糙而温暖的手握在蔓蔓腕上。“保重。”老人说。      “保重。”蔓蔓在心里说。这是她和艾琳说的最后一句话。      艾琳的遗物她只留了一件,一本小小的相册,里面插了几张她们当年同游大瀑布时照的照片,万丈水雾从天而降,她和艾琳都淋湿了头发,肩并着肩,笑得肆意飞扬。      房间里还常常会出现艾琳的影子,她上网时常坐的凳子,她冻在冰箱里还没吃完的大桶冰淇淋。一个人住的公寓空空荡荡。      尽管这套公寓是附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但一个人住蔓蔓负担不起,学期中又不好找续租的室友,后来幸好路人乙师兄人头熟,不知从哪里介绍了一个正在找住处的印度小姑娘。      蔓蔓想也好,如果是中国学生,免不了要问起原来住的是谁,怎么会突然离开,都是她不愿提起的事。      如今房间里常常飘着咖喱饭的香味。印度小姑娘勤奋好学,除了读书和吃咖喱饭没有别的嗜好。她有一个要好的男同学,风风雨雨,天天在楼下等她一起去坐校车上学。蔓蔓有一次问她:“怎么不叫你男朋友上来等?”小姑娘低头腼腆地说:“他不是我男朋友。”过了片刻又补充:“我们不是一个种性,不能在一起。”      人要学会放弃,要么放弃执念,要么放弃自己。      最执著不弃的大概要算教会的大姐。艾琳不在了,她们常常来关心蔓蔓,尤其是周末的时候,来邀蔓蔓活动的次数明显地增多。蔓蔓知道她们是好意,不过她害怕,害怕有人会提到艾琳。艾琳唱圣歌的样子,她不想记起来。      周末的时候,她常常会躲到火箭的公寓里,那里离一切都很远。      火箭在芝加哥待了大约一个月,后来匆匆忙忙地回了国,后来又来回了几次,一年下来倒有两三个月在美国。他不在的时候,她照例抱着他的鸭绒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看一个通宵,然后倒在沙发上补觉。      现在她记住了,每次来都不忘给仙人掌浇水,后来来得太勤,仙人掌反而被浇得萎靡不振,有一棵被她兜头一杯凉水,干脆就死掉了。      火箭回来很无奈。“你就是头猪。”他用指节敲她的头。      火箭在的时候,常常半夜加班。不知他在芝加哥搞的什么项目,白天倒不怎么出门,只是晚上没完没了地和国内通话,或者在电脑上一干一个通宵。她还见过火箭那个混血帅哥同学安东尼,每次安东尼来,就和陆建一关在房里说话,一说一下午。      混血帅哥到底不是中国人,行为举止还是美国人的做派,喜欢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看,从来不避讳,好象看动物园里的大熊猫。有一次他们一起吃饭,他还当面用英文问火箭:“建一,如果我请蔓蔓去约会,你会不会介意?”火箭直接了当地说:“会。”帅哥遗憾地说:“那就算了。”然后变本加厉盯着她好奇地看。      大部分时候公寓里只有她和火箭两个人。蔓蔓喜欢有人气的地方,火箭在书桌前干活,她就坐在他床上抱着他的鸭绒被看书,边看边吃零食,吃得枕头边上都是食物渣渣,有时候看着看着睡着了,干脆把火箭赶到她房间去睡。      火箭长手长脚地抱着她的维尼熊靠垫睡在她的粉红色小花床单上一定很搞笑。没办法,她贪恋他的鸭绒被现在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连带他的床也要霸占。      她睡到半梦半醒,总是迷迷糊糊地说:“今天我睡这,你去隔壁睡。”每每这时候,火箭就很挫败地敲她的头:“你就是头猪。”      最近火箭对猪这种动物呈现出极大的热忱。时下流行的手机游戏叫“愤怒的小鸟”。他的电脑屏幕保护换成了里面猪王的头像,连他的手机铃声都是猪哼哼的声音。有一次蔓蔓还在他桌上发现一张餐巾纸,上面俨然写着“作为猪的五种表现。”第一,就知道吃。第二,就知道睡。第三,四体不勤。第四,神经大条。      餐巾纸上是某航空公司的标志,大概是火箭坐在飞机上闲极无聊时写的。      后来有那么一天,她抱着鸭绒被给若安打电话,告诉她自己最近上课如何,打工如何,整天泡在火箭家又如何。若安在电话那头轻声笑:“行,火箭要是肯要你,我就把你免费送给他,蒸着吃烤着吃,都由得他。”      若安最近和那个戴眼镜的苏源同学终于破镜重圆了,整个人都变得轻快起来。蔓蔓扔下电话长声喟叹:“真是的,火箭,我从小都以为你将来会是我姐夫呢,现在你没机会了。”      火箭回头凉飕飕地看她一眼,她很自觉地缩脖子拿书顶在头上。果然,他的圆珠笔立刻落在她头上:“你就是头猪。”      那天晚上她才知道,原来他手机的铃声,只有她的来电才是猪哼哼。她懒得和他计较,反正被他损惯了,她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艾琳走后的第十二个月,火箭公寓楼下的樱花开了。      蔓蔓星期五晚上跑到火箭的公寓里躲起来,准备下星期的期中考试,看书看到昏天黑地,星期六晚上终于得喘一口气,跑到阳台上透透气,正好看到楼下的樱花开了。      这里的樱花当然比不得A大校园的,只孤零零的那么一棵,去年开花,正是她在布法罗的时候,她完全没注意,到了夏天她才发觉那是棵樱花树,可惜已经错过了花期。      今年樱花终于又开了,她激动地蹿回房里,打开火箭卧室的门叫:“火箭,我去楼下看樱花!”说罢砰地关上门,大衣也没来得及穿就直接冲下了楼。      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薄云如轻纱般笼在天空,静谧得连微风吹过的声音也听得见。簌簌簌,是花瓣落下的声音。她仰起脸,让花瓣落在脸上。A大的樱园如今不知是什么光景,她宿舍门口那棵樱花树,应该也正开得当时。      “你不冷?”有人说。她低头看,火箭不知什么时候也下来了,正站在她面前微微皱着眉头。      “哦,不冷,”她用手搓自己冻红的脸,“只有手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付毛线手套来,替她戴上。      有时候火箭真的有神奇的功用,比如随时随地能变出手套来,还是女式的,还是……      她摊开手掌一看,“噗”地笑了。手套上俨然是愤怒小鸟里猪王的图案。她翻着手掌问:“作为猪的五种表现,第一就知道吃,第二就知道睡,第三四体不勤,第四神经大条,第五是什么?”      他停了片刻才说:“第五,缺点太多,所以叫人一分钟也放心不下。”      她低头不语。换了以前她一定会说,你管得着吗?你又不是我爸。好吧,她承认,她神经大条。      一阵风过,更多的花瓣簌簌落下,蔓蔓忙脱下一只手套塞给火箭:“快,快,快帮我接着。”      火箭很挣扎地接过,象是老大不情愿,还是帮她四处接着花瓣。      没有手套保护的那只手顿时冷下来,蔓蔓想也没想,就把手插进火箭的大衣口袋里。记得小时候冬天上街时她就喜欢把手插在火箭的大衣口袋里,如今她还喜欢他的鸭绒被和他的床。她从小就喜欢那些有他温度的地方。      “火箭,”她抬头仰望他,“艾琳说加拿大那边看大瀑布景色更壮观。夏天我们去加拿大怎么样?”      火箭的动作停了停,没有立刻回答。“……呃……”蔓蔓补充,“我是说,如果你正好在的话。”      这回他没有停顿。他深沉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亮光。      他说:“我会在。”    ☆、关于放弃了却忘记不了的事   艾琳走后的第十二个月零一个星期,蔓蔓偶尔遇见了秦越。      芝加哥虽然是个大地方,但统共也就那么几家可以吃的中国餐馆。在餐馆里遇见熟人,乃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蔓蔓和火箭在中国超市买完菜,去的是新开的一家生意正红火的川菜馆。她一个人先进的门,领座的小姐上来问:“请问几位?”然后她一扭头,就看见了秦越。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变了模样。餐馆里人声沸腾,说话声,杯盘相交声,窗外的汽车声,小雨打在路面上的声音,一起轰轰烈烈地涌进来,嘈杂不堪。      偌大一个川菜馆,一定有二十几桌,人声鼎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眼看见了他,坐在靠窗边的桌子旁,他的左手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      她在原地呆呆站了片刻,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要夺门而去,可是已然来不及。秦越已经抬头看见自己,先是惊讶,然后是眼神复杂,连他左手的那个女孩也回过头来朝这个方向张望。      “小姐,请问几位?”领座的小姐又在耳旁问。      还好火箭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才管住自己没扭头就逃。      “先生,是两位吗?”领座的小姐契而不舍地问。      火箭停了片刻,才平静地回答:“等一下。”      她也不知道是她拽着火箭还是火箭拽着她,反正他们是朝秦越那张桌子的方向走。她也许很失态,反正她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除了看见他,她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女孩转过头来看她,又看秦越,最后说:“秦越,不介绍下?”      秦越收回目光才说:“这是陆建一和林蔓安,都是我以前A大的同学。”他低头,“这是杜华瑾,我女朋友。”      “林蔓安,”杜华瑾朝蔓蔓亲切地微笑,“我听说过你,听说你的钢琴弹得很好。”      蔓蔓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谢谢,攥紧了火箭的胳膊,捏得一手都是汗。她暗暗希望这时候火箭会搂着她的腰或做些其他什么亲密的动作。如果是演电影不都应该是这样吗?只是他没有,只任由她拽着,一动也不动。      杜华瑾又说:“你们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这里的水煮牛肉不错。”      火箭的声音说:“我们只打算点几个菜外卖的。”      杜华瑾还要说话,蔓蔓已经松开了手:“我去下洗手间。”      如果可以的话,她大概会拽着火箭一起躲到洗手间来。镜子里的脸果不其然已经白得没有血色,她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湿淋淋地抬起脸,却看到杜华瑾的脸出现在镜子里。      其实蔓蔓认得她,秦越那个爱旅行的朋友,他的青梅竹马。他们一起去过纽约,去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去过加利福尼亚,也许还有很多地方。      “原来你就是林蔓安啊?”杜华瑾微笑说,“我听说过你很多事。”      杜华瑾确实听说过不少事。林蔓安,那罐牛肉干的主人。牛肉干被秦越藏在冰箱的最里面,一年多了,不知他是不是早已忘记。当初秦越在A大的事她也不是一点儿也没听说过。秦越毕业那年,她北上去找他,抱的就是拯救她爱情的决心,结果就只一句,“我爸爸都准备好了,我们一起出国”,就轻易把他留在了身边。男人就是那样,你得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她保持胜利者的微笑说:“听说你和秦越在A大时很熟,怎么都在芝加哥也从来不联系?”      这样的笑容,连蔓蔓都看出来了,她知道林蔓安是谁。这样的笑容,让人联想到电视剧里正室对着小三正气凌然发话时的样子,然后一个巴掌扇过来,往往看得观众大呼过瘾。      她是青梅竹马,她原有这样的资格。      蔓蔓噎了半天,才说:“我们也没那么熟。”      他们确实没那么熟。距离是种万能的东西,隔着时光的距离,记忆都模糊起来。她记忆里他那么深爱过她,但记忆也许根本是骗人,他根本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爱她。      回去的路上雨下得时疾时徐。下午的天空是一种暗灰色,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黑下来。她闷在车里一言不发。      连火箭都不说话,车里飘的尽是水煮牛肉的味道。      回到火箭家里,她盛了米饭,把水煮牛肉倒进盘子里,坐在饭桌前神情恍惚。家里的电视机开着,中午的新闻正播报哪个议员又受贿了,哪个神父又性丑闻了,哪家医院又发现几起N1H1的病例了,而她满脑子只有杜华瑾的微笑。      恍惚间才发现火箭不在。她隔着半个客厅朝他屋里叫:“火箭,吃饭了。”      火箭这才从屋里走出来,却走去了门边:“我去买包烟。你先吃。”      她食不知味地吃了一会儿,干脆撂下了筷子。好象有日子没看见火箭抽烟了,而且超市就在小区门口,这半天也不见他回来。      她跑到阳台上一看,就看到他站在楼下的樱花树底下,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手夹着一根烟。雨下得淅淅沥沥,树下粉红色的泥泞地里是一圈重重叠叠的脚印。      芝加哥三月份的雨还象结了冰一样冷。他连把伞也不打,头发都全湿了。蔓蔓想把他叫上楼来。不就是抽烟吗,阳台上也可以抽,至少不用淋雨。      她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在楼上都可以听到他的手机在他口袋里发出猪哼哼的声音,他却没动,仿佛老和尚入定一般,连烟都没吸一口。这么大的雨,她都怀疑他的烟是不是早就被雨浇灭了。      蔓蔓想还是下楼去叫他,才要转身,他却抬头看见了她。四目相交,他好象避开了她的眼光,抖了抖身上的水,开始往回走。      晚上陆建一发起了高烧。整个下午他坐在自己自己电脑前工作,到晚饭时候停下来,才发现全身滚烫。      蔓蔓难得没盘踞在他床上抱着他的鸭绒被看书,整整一个下午静得出奇。他想她大概在自己房间里。他不想深究,深究的话必然要想到她站在秦越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平时站在他面前多颐指气使,是他惯坏了她。可是一年多了,她站在秦越面前,还是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几乎掐断了他的胳膊,好象只要谁伸根手指戳一戳,就会倒下去摔成碎片。果然是谁爱得更多就更渺小,更卑微些。      没办法不想。他扔下电脑。头疼得象要裂开。      这时候蔓蔓探头进来说:“我做了晚饭,要不要现在开饭?”      他低声“嗯”,不想转头。可是蔓蔓还是发现了他的异样,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他的额头,才惊声说:“你发烧了。”说罢夺过他的电脑,把他往床上拖,安顿好他说:“我去熬点粥,你先睡一下。”      她也没有立刻走掉,垂首在床边磨叽了一会儿说:“没事跑去外面淋什么雨,下次抽烟还是在阳台上抽好了。”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又半睁开眼。蔓蔓在身后蹑手蹑脚地开门进来,房间里飘着米粥的香味。她在他身后轻声叫他:“火箭,你睡着了吗?”      蔓蔓不大爱做饭,就是做也必须要他在边上帮忙,今天竟然悄没声地做好了晚饭,还给他熬了粥,她大概是对中午的事感到内疚。      她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他,却更让他心情复杂。她可以把手插在他的大衣口袋里,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大瀑布,也可以站在别的男人面前,惊惶得手足无措,面色煞白。被爱得更多的人有给予和夺取的权利,或者先给予,再夺取。      蔓蔓在身后轻轻地摇他的肩膀:“火箭,醒醒,先吃了药再睡。”      他望着灰蒙蒙的窗外,想不好要不要转身,这时候蔓蔓的手机却忽然响了。她把什么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外,只是门留了一条缝,他能隐隐听见她说话。      她声音颤颤地说:“我不想和你见面,我们难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电话里不知说了什么,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陆建一这里?你怎么知道他住哪里?”      然后她不知沉默了多久,电话里的人一定有很多说辞,最后她略有几分迟疑地说:“那我这就下来。”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陆建一干脆默默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火箭:蓝妈乃不是又要虐一把我就跑? 蓝:。。。 火箭:又想揍人了。。。 蓝:表揍我。。。快了,快了。。。 ☆、关于心花怒放的夜晚   蔓蔓上楼来的时候,火箭不见了。      她匆匆忙忙跑上楼,第一件事是去看火箭,结果打开他的房门一看,退烧药和盛粥的碗原封不动地还在桌上,火箭却不见了,她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叫了几声“火箭”,都不见他的人影。最后她朝客厅外一望,才看到阳台上一明一灭的香烟。      雨后的夜晚象浸在水里一样冷,才打开门,一阵刺骨寒风迎面而来。火箭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只穿着单衣,指间夹着一支烟,低垂着眼睑,黑暗中的神色隐晦不明。      白天蔓蔓曾经站在同样的位置看楼下,那时候火箭站在樱花树底下,也是抽一支烟。现在他坐在这里垂眼望着楼下,樱花树的影子朦胧罩在晕黄的路灯里,落英缤纷而下,落在树下浅白的一片。      刚才她和秦越还站在那里,现在树下空无一人。      她抱着胳膊抖抖瑟瑟地问:“大冷天的,你怎么坐在这儿?”      他头也不抬,只默默牵动了一下嘴角:“抽根烟。”      她气急:“我又没瞎,当然知道你在抽烟。我是问怎么药也没吃,大衣也不穿,象泥菩萨似的坐在这里,你难道忘了自己在发烧?”      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低头避过,轻声说:“感冒而已,我没事。”      “让我摸摸。”她又伸手,而他又避开,顿了顿才说:“你明天不是还有课?我送你回学校?”      她站在门口万分的委屈:“天都黑了,我不想回去。再说你不是还在生病?”      她又伸手,他第三次避开,几乎是无奈地苦笑:“你最好还是别碰我。”      “陆建一!你!”这下蔓蔓真的怒了。他生着病,心情不好,闹别扭她也不好同他计较,可是这整整一个下午她看着他的脸色刻意讨好,他竟然不领情,她林蔓安何时在陆建一这里受过这样的冷遇?反正他不让她摸,她偏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手抱住他的脑袋,把嘴唇按在他的额头上。      不出所料,烫得象被火烧过。      记忆里的火箭哥哥从来不生病,穿着跆拳道的白衣服系着黑带,“嘿哈”起来威风得象咸蛋超人奥特曼,二十几年来他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带队伍参加过奥赛,篮球场上万人景仰的校草,学什么都举重若轻的才子,她受欺负他替他报仇,她哭了有他替她抹眼泪,当然不忘记嘲笑她几句。这样无所不能的人,到头来原来也会生病,一个人站在树底下也形单影只,默默抽烟的样子也脆弱。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非得淋雨吹风和自己过不去,到头来他竟然说“你最好还是别碰我”。      她心里一酸,恍惚间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嘴唇顺势从额头滑过他的鼻尖,轻轻落在他温热的嘴唇上。      嘴唇离开嘴唇,浅尝辄止,但他的温度还在,略带甘草的苦涩香味,干燥而热烈。      她顿时石化,他也定定看着她。世界一定是停转了十秒钟,四处寂静无声,连风都停了。      “蔓蔓,”寂寂空夜里火箭一字一句地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肯定?”      她脑子里这才“嗡”的一声。乱了乱了,全乱了,刚刚发生的事完全不在计划之中。她肯定?她唯一肯定的是自己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她嗫喏,大脑如同一团乱麻,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算了,别回答。”她才略微迟疑了那么一刻,火箭已经果断地打断了她。他略一垂眼,又睁开,目光炯炯象黑夜里天上的星辰,“你还是什么也别说,我管不了那么多,就当是我烧昏了头。”      下一秒钟不知怎么的坐在躺椅上的人就变成了蔓蔓她自己,滚烫的热吻,满载着无数个日夜的隐忍和压抑,铺天盖地而来。好象天上地下一起烧着了,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她仿佛置身云端,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耳边是叫人脸红心跳的一声叹息:“……蔓蔓…...蔓蔓,我想要的就只有你。”      这天晚上蔓蔓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是无边无际樱花的海洋。她起先以为是A大的樱园,再一看,原来是火箭公寓的楼下,那一棵樱树化作几千几万棵,云英漫天,连脚下和云端都开满了花。      真的是心花怒放的一晚。      天还刚蒙蒙亮蔓蔓就醒来,窗外还是一片灰白,不过雨后初晴,应该会是一个好天。      踮着脚尖偷偷跑到火箭房里,凑到他眼前去摸他的额头。还好,高烧已退。      火箭睡觉的样子真的好看,高高的鼻梁曲线分明,长睫毛盖下来,一颤一颤的,如同蝴蝶的薄翼,嘴角浅浅勾着,想来是一个好梦。      小时候她也曾经这样偷偷看火箭哥哥睡觉的样子,那时候她对火箭的长睫毛嫉妒得不行。老天哪有这样不公的,男孩子家,眼睛上要那样两把大扇子做什么?简直妖孽。那时候她拔了一根自己的睫毛,偷偷凑过去和火箭哥哥的一比,啧啧,长短立见。还好还好,她当时在心里安慰自己,她才不过十岁,还有成长的空间。      现在这样近距离地看他,不知怎么的她就童心大起,朝自己眼睛下抹了一把,摸下一根睫毛,想凑到火箭微微颤动的眼睑下,才偷偷伸出手,就被人一把捉住。      她被一把拉得载倒在床头,眼前放大的脸眸色深沉,他默默地一笑,低声说:“终于抓住你了。”      她气鼓鼓地叫:“慢,慢,我的睫毛掉了。”他也不理,只是把她的双手拢在一起,护在嘴边哈了一口热气:“你的手真冷。”      “哦,”她的脸大概都红了,挣了一下没挣脱,只好说:“我的手从小就冷。”      她的五指完全被包在他的大手掌里。他说:“手冷就算了,还从来不戴手套。我记得有一年你去市里参加钢琴比赛,大概是一月份,一个大雪天,天寒地冻的,我还记得看见你穿着条黑色呢裙子站在后台,手一直搓个不停。那时候我就想,手那么冷怎么弹琴,要有人帮你暖暖手就好了。”      那年她大概初二,弹的是肖邦的狂想曲,还得了个第一名。她回想当年的事,愣了片刻才回过味儿来,惊声说:“陆建一,你不会是那时候就喜欢我吧?那时我才几岁?看不出来,原来你是个恋童的变态大叔!”      没想到火箭面不改色:“二师兄,不变态哪会有人看上你?”      和火箭斗嘴她从来都是输。她气得伸手去打他,结果双手顺理成章地被捉住,不知怎么的躺在床上的成了自己,耳边一声轻笑,呼吸立刻被封缄,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挟着占有的意图,辗转缠绵。      敌人疯狂反扑,她丢盔弃甲,这回又是完败。      窗外的樱花静静地盛放,云蒸霞蔚般,漫天的飞花。      就在昨天,她还以为,樱花开得总不是时候。她和秦越,相识在无花的季节,两次分手,都在樱花盛开的树下。       作者有话要说: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苏小源:吼吼,为什么我只有抱抱,为什么我没有亲嘴?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么么么么。。。 火箭:(淡定)谁叫你没我人气高。 苏小源:。。。(默默爬走) ☆、关于青葱岁月里爱过的那个人   就在昨天,她还以为,樱花开得总不是时候。她和秦越,相识在无花的季节,两次分手,都在樱花盛开的树下。      蔓蔓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万里迢迢从大洋彼岸追过来,苦苦等的那个电话,在她终于不等的时候,不期然地来了。      秦越在电话里说:“蔓蔓,我想见见你。”      大概是所谓前世的孽缘,她竟然没办法让自己拒绝。      火箭发着高烧在房间里睡觉,她偷偷溜到楼下。本来是正大光明的事,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是偷偷,需要背着人。      秦越站在树下晕黄的路灯光里,繁花尽处,朗眉星目,和当初一样的明朗少年,微笑的时候有一个酒窝,扶着树干的手有节奏地打着节拍。      多少个当初的晚上,他同样在这样的樱花树下等过她。如果是任何一个当初的夜晚,她已经义无反顾地奔向他张开的双臂。此刻一阵寒风扫过,她打一个冷颤。现实和梦想的距离,如同现在她和他的距离一样。      她在楼前停了一停,才鼓足勇气走到他的跟前。      他微微笑着说:“蔓蔓。”      在她准备出国的不眠之夜里,设想过许多和他重逢的画面。这样樱花树底下的重逢,执手相看泪眼,似梦似真,只是没想过是这样的开场白。他的微笑里有苦涩,他说:“你终究还是和陆建一在一起。”      她想也没想,直觉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他涩然,“我在U大也有认识的人,打听你的消息并不难。他们都说,你有男朋友,一到周末就往芝加哥跑。如果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      她咬着嘴唇抬起头。寒风凛冽,她的声音都还在抖:“秦越,你忘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停了片刻,才轻声说:“可是我还爱你。”      他竟然说可是我还爱你。初初相遇时他说“傻瓜,我喜欢你。”热恋的时候他说:“我爱你,很爱很爱你。”离开的时候他说:“我确定,我爱你。”分手一年后,他说:“可是我还爱你。”      往事历历在目,不知怎么的,呼吸就这样哽住了。      只停顿了那么一瞬间,他已经紧紧抱住她,低低地说:“蔓蔓,你是不是还在等我?你说过总要等我给你个说法,在此之前你会等我。你一定还在等,是不是?”      她是不是还在等?看樱花盛开的时候有没有在等?月光如洗,夜不能寐的时候有没有在等?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但这个怀抱,带着阳光的温暖气味,并不是属于她的。她埋头说:“秦越,你忘了,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可是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他几近热烈地说,“我从来没爱过华瑾。当年出国是她爸爸安排的,但你不知道这几年我需要怎样的忍耐。当初分手的时候我都不敢见你,怕见了你就狠不下心。我还以为我可以,但看到你和陆建一在一起,这样不行。蔓蔓,你再等我几年,我建了个工作室,现在还需要她爸爸的风险投资,但要不了多久,现在做云端技术的真的很容易,只要稍有成绩就会被大公司看中收购的。我有信心,蔓蔓,就等我几年,也许三四年,也许根本要不了那么久……”      他们分手的时候只有一封信,他说,要让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最美好的时刻,那么遥远的事。她苦笑:“是,我说过,会等你,除非你给我一个理由。我曾经以为,你躲着不肯见我,是不想当面和我讲清楚,是还舍不得,多可笑,是不是?”      他抬眼,眼神里有几分诧异,蔓蔓感到他怀抱的双臂都有些僵硬了。她是不是还在等?她想她已经不在等了。滚烫的心一点一点冷却,再也不会热了,就象这样被他抱着,也没有心悸的感觉,就象好了的伤疤结了痂,不会痛了,只是有疤痕在,所以还不能忘记。      她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静:“我曾经想,绝症也好,车祸也好,家里不同意也好,不论是怎样的理由,我都能找到原谅和面对的勇气。”低下头咬着嘴唇,复又抬头平静地望他,“但是秦越,谢谢你今天来,谢谢你给我一个好的理由。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爱我,我不会再等了。”      在他错愕地放开手的那一秒钟,蔓蔓转过身,背后是她青葱岁月里爱过的那个人,她知道他还站在树下,繁花尽处,如沐春风的那个少年,但她已经不能回头。她快步往回走,只想立刻回家去。初春的风还寒得刺骨,今年的樱花开得早,但已经太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短小精悍的一章。但和下面实在太不搭了,所以。。。 ☆、关于爱情的概率论   蔓蔓和陆建一的事,不出两个星期,好象全世界都知道了。也怪不得别人,怪蔓蔓自己摆的两次乌龙。      一次是周五的晚上,火箭这个精力充沛的夜猫子,过了十二点也不睡觉,不知在他房间里捣鼓什么。蔓蔓抱着枕头闯进去,跳上床哈欠连天地提议:“我们睡觉吧。”      火箭正坐在床上怀抱着电脑,把什么窗口最小化,头也不抬地说:“我还有事,你去隔壁睡。”      蔓蔓当然不干。凭什么做了女朋友倒连睡大床的待遇都没有了?她拉下脸:“不要,我睡这儿,这儿暖和。”      他似笑非笑地抬眼看她:“乖,我真的有事。”      “明天再做不行吗?”她凑过去拉他的胳膊,讨好地在他面颊上小鸡啄米,“有什么事比睡觉还重要?”      “咳咳。”有人咳嗽,但不是火箭。      “是蔓蔓啊。”有人叫她,还是个女人的声音。她睡眼惺忪地四处张望,才发现火箭正把电脑上的哪个窗口最大化,屏幕上俨然出现火箭妈妈杜阿姨放大的脸。      她的瞌睡一扫而空,正襟危坐地叫了声“杜阿姨”。      杜阿姨的脸色可谓变幻莫测,变了几变,终于挣扎了一下说:“你们那边很晚了吧?”      蔓蔓呆若木鸡地答话:“嗯,快一点了。”      杜阿姨缓过一口气来,终于恢复了正常:“那改天再聊,你们睡觉吧。”停了一停,又眼神暧昧地加了一句:“小建,要注意安全。”      该死的陆建一,竟然面不改色地答:“嗯,知道了,您放心,再见。”      那天晚上蔓蔓简直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头窝在鸭绒被里不肯出来。火箭关掉台灯轻轻搂着她问:“怎么了?”      她探头哭丧着脸:“你妈看见了。”      他笑:“看见什么了?”      她欲哭无泪:“看见我了。”还穿着内衣,头发蓬松,跳上她儿子的床,拉着他胳膊作任君采撷状。      火箭在身旁嘿嘿地轻笑,倒象比谁都高兴:“看见就看见吧,反正迟早要看见的。再说我妈不是说了,注意安全就行。”      她一声哀号,再次把头埋进鸭绒被里。      如果说第一次乌龙算她自己倒霉,那第二次乌龙绝对有陆建一推卸不了的责任。      那是某天半夜,蔓蔓睡得正沉,枕头底下的电话响了。她迷迷糊糊地抓起电话,说了声“喂?”      电话里的人却很疑惑:“你是谁?”      她在半梦半醒中想,给她打电话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谁,于是慵懒地说:“我当然是林蔓安。你是谁?”      “是蔓蔓啊。”电话那头的人笑了,“我是猪毛。”      猪毛如今已是火箭公司的骨干,不过和蔓蔓很久没联系了。她打着哈欠说:“猪毛啊,久违久违。深更半夜的,我明天打给你行吗?”      猪毛停了一停,嘿嘿笑着说:“是是,深更半夜的,明天我再打给老大。”      蔓蔓这才一看,原来黑灯瞎火地抓错了,手里拿的手机是火箭的,忙跳下床说:“啊,找火箭,他就在这儿,我叫他。”      这下猪毛笑得更欢了:“不用不用,你们忙。”      什么叫你们忙?蔓蔓愣愣地想,完蛋,又说错话了。      猪毛在电话那头简直乐翻了天:“蔓蔓啊,现在是不是该叫你大嫂了?老大守了你那么多年,真的不容易,总算修成正果了,多好啊……算了算了,不说了,不打扰你们,你们忙。”      又是你们忙。蔓蔓怒,踢踢踏踏跑到隔壁房间拍床上的陆建一,一边对电话说:“不忙,一点也不忙。给,火箭说话。”      谁知道火箭抓过电话,只简短地说:“嗯,猪毛啊?正忙着呢,就这样。”说罢干脆地挂了电话。      蔓蔓急得捶床:“陆建一,你故意的!哪里忙了?一点也不忙!”      火箭却默默地勾起嘴角笑得很舒畅,一把把她拉进怀里,黑暗里眸色一沉,轻轻吻上她的唇角,低声说:“现在就开始忙。”      后来蔓蔓想,之所以半夜里抓错了手机,是因为她和火箭的手机样子差不多,于是坚决要求换手机。火箭第二天就帮她换了,甚至连号码都换了一个。      蔓蔓不高兴,换号码多不方便啊,还得通知所有人。火箭却说:“这个号码比你原来的好记多了。”      蔓蔓不解,455-4249,哪里好记?      火箭就云淡风轻地说:“是我,我是二师兄。多好记。”      再后来蔓蔓怎么想都觉得是遭了火箭的算计,要不然怎么她一进房间他就把视频通话的窗口最小化呢?要不然他的手机为什么在她枕头底下呢?所以等到了五月份,经过猪毛再三恳请,火箭不得不回国的时候,她和火箭闹起了别扭。      天气终于转暖了,海军码头的栏杆边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摩天轮在风中徐徐转动,一望无际的密歇根湖上水波和蓝天浑然一色。火箭揽着她问:“蔓蔓,暑假回国吧?”      蔓蔓傻傻地问:“回国?那是不是要见你妈?”      他微微蹙起眉头:“你不想见我妈?”      她真的不怎么想。她甚至可以想见,杜阿姨拉着她的手在左邻右舍面前讲:“蔓蔓这孩子,从小就跟在我们家小建后面,记不记得她六岁那年掉了第一颗牙,就来敲我家的门……”还有猪毛,以及翠苑路曾经跟在火箭后面的小屁孩们,她一个也不想见。甚至是若安,也肯定会说,所有人打小就知道的事你现在才明白啊,大家都知道将来你肯定是火箭的媳妇。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局面她想到就害怕。她低头用脚尖画圈圈:“我暑假都找好实习了,不是吗?”      “不是因为怕见我妈?”火箭挑着眉毛问。      “火箭,”她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能不能偷偷地恋爱?”      “偷偷?”他皱眉。      “低调,”她更正,“是低调。也不是不让别人知道,只是别大张旗鼓地昭告全世界,比如先别和你妈说……”她开始语无伦次,“也不是低调,是慎重。象若安说的那样,做什么事都得先考虑清楚后果,特别因为那个人是你……也不是说如果是别人就不需要慎重,但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我认识的所有人好象都希望我们在一起,所以需要特别特别地确定……”最后她颓然:“你对我好我知道,但我们是不是太快了点?”      她抬头仰望他棱角分明的脸,心里打着小鼓。湖上的风大,吹得她的头发张牙舞爪地在风中凌乱。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梢,他默默地笑笑说:“我明白,我等你,等你特别特别地确定。”      蔓蔓暑假的实习是陆建一那个混血帅哥安东尼帮忙介绍的,就在他工作的某政府部门内。安东尼在那里的IT部门做管理员,蔓蔓去调研部门做经济信息处理和分析。      帅哥安东尼也是个有趣的人,明明名校计算机硕士毕业,就是喜欢不务正业,窝在小小的IT部门做小小的管理员,还乐此不疲。他说:“这里有什么不好?每天上班都做我喜欢的事。”开始蔓蔓不明白,后来明白了,因为每次去他办公室,从来没看见他忙,八成是捧着手机打游戏。      火箭说:“他上的那个班,根本就是个副业。”      蔓蔓想火箭说得不错,光他那辆价格不菲的敞篷小跑车就不是公务员供得起的,车里还尽拉波涛汹涌的金发美女,每天看他的小跑车轰然驶离停车场都是灰败的政府大楼前一道亮丽的风景。      她甚至在他车里见到过熟悉的面孔。      记得那是个阳光刺眼的中午,蔓蔓难得走出大楼去隔壁的麦当劳吃饭,安东尼的小跑车正好停在门口的红绿灯前,副驾驶座位上坐着个华人男子。路边的树影斑驳地倒映在车窗上,她只看见那人的半个侧脸,但那是她不会看错的一张脸。      她想她看到的是秦越,令她在夏天的阳光下有片刻的失神。      后来有一天安东尼请蔓蔓吃饭,她就问:“你认不认识秦越?”      安东尼一愣神,随即说:“琴乐?音乐?我认识五线谱。”      蔓蔓莞尔。安东尼的中文也就是那个半桶水的程度,但想必是她看错了。      那一天是蔓蔓的生日,本来她打算安安静静过的,不知怎么被安东尼知道了,一定要拉她出去哈皮,结果被他拉去了一家有百年历史的爵士乐餐厅,墙上挂满了当年在这里演奏过的巨星的照片,四重奏里的贝丝象醇厚的陈酒,到处洋溢着怀旧的气氛,让人薰然陶醉。      才喝了几杯鸡尾酒,电话响了,应该是火箭,他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上网视频报到,今天在网上没见到蔓蔓,所以追到这里。      “这么吵?”他问,“这么晚了不回家?”      蔓蔓朝安东尼点头示意,走出去找了比较安静的角落说:“我和安东尼在外面吃饭。”      “安东尼?”他的声音上扬。      她不满:“今天我生日,你忘了?”      他轻轻“哦”了一声,只简短地说:“那玩得开心点,回家再上线。”      谁知道等她回到桌边,安东尼的脸色开始变得古怪。起先蔓蔓只顾着听音乐还没注意,但安东尼的手机开始振动个没完,每振一次,他就埋头回电子邮件,然后脸色变得更古怪些。蔓蔓终于忍不住说:“如果你忙,我们先回去吧。”      安东尼忍不住大笑:“是建一。”他举着手机念,“他说,谢谢我带你出来玩,上次A 公司保加利亚美女的电话他替我问到了,明天告诉我。还有,他问我们来的哪家餐厅……这家爵士乐餐厅出名的有气氛,别让蔓蔓喝太多鸡尾酒。……四重奏的表演什么时候结束?……网上说是七点到九点,麻烦你九点整送她回家……”安东尼把手机秀给蔓蔓看:“看,一个小时之内,这已经是第六个电子邮件了。”      话音未落,手机又开始振了,第七个邮件说:“安东尼,九点整了。如果蔓蔓九点半没有到家的话,保加利亚美女的电话我很可能就要忘记了。”      安东尼似笑非笑地说:“蔓蔓,我们现在去夜总会怎么样?建一从来不会着急,但我很想看他气急如牛的样子。”      “气急如牛?”蔓蔓问。      “啊,不是,”安东尼更正,“是气急……气急什么坏。”      蔓蔓大笑:“是气急败坏。”      安东尼也笑,然后忽然改用英文说:“蔓蔓,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如果能和你约会,我会很高兴。但我想我一定竞争不过建一,他真的很爱你。”      后来蔓蔓回到家正好是九点二十九分。门口有一个小小的邮包,她边拆邮包边打开电脑,火箭的视频通话邀请立刻跳出来。      邮包里面是手套,维尼熊举着生日蜡烛的图案,应该是她的生日礼物吧。原来他也没忘记,但为什么又是手套?她一腔郁闷地想,大夏天的,难道又是打折?      她问:“今天你不忙?”      火箭说:“忙。”      “那怎么有空跟踪安东尼?”      他纠着眉头说:“没空。现在你回家了,我可以开始工作了。”      蔓蔓忽然想到火箭从前说过的话,于是问:“火箭,你说过,距离超过四个小时的恋爱,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十。那我们不是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      他停了一停说:“都说你笨吧?我们的概率应该是百分之五十五。”      为什么?她不解。但火箭一幅事实不容争辩的样子:“今天真的很忙,你睡觉吧。”      百分之五十五?蔓蔓暗自捉摸了一番,连刷牙的时候都在想,回来才爬上床,发现手机里有火箭刚发给她的邮件。他说:“你的一半是50%的10%,我的一半是50%的100%,总计55%。”    ☆、关于承诺   长距离的恋爱是门等待的艺术,从天亮等天黑,从天黑等大洋彼岸天亮。下半年火箭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在国内脱不开身。蔓蔓早悔清了肠子,早知道暑假应该回国的,不管大家怎么想,能在一起总是好的。      同屋的印度咖喱美眉知道了,惊叹说:“蔓蔓,你的男朋友在中国,那么远?”      蔓蔓忽然想到常常在楼下等咖喱美眉的印度小伙子,他们离得那样近,却是难以克服的距离。等待不足以为惧,只要会有好的结果。      她想了一想,偷偷买了寒假回国的机票。      后来有一天早上,蔓蔓在QQ上遇到猪毛,他没来由地给她送过来一句:“蔓蔓,你是我一生最初的苍老。”      那时候她的QQ个性签名是“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但猪毛一大早来这么一句,还是让她着实惊栗了一下。幸好猪毛马上又来一句:“老大心情不好,我就苍老了,我们全公司都苍老了。”      蔓蔓写道:“不关我的事啊,苍老就吃青春宝。”      猪毛似乎很悲催:“大嫂啊,晚上十点多了,我还在办公室。您还是快嫁过来吧,这样也许我们可以早一点下班。”      蔓蔓郁闷:“谁是你大嫂?我是你奶奶!”      猪毛说:“嘿嘿嘿,对对,老大嘱咐过了,不能叫你大嫂。当你面不能叫,背地里叫他没意见。”      蔓蔓无比郁结,所以晚上和火箭通话的时候就赌气说:“今年寒假我不回国了,一共也就三个星期的假,再说安东尼新年要去纽约时代广场凑热闹,邀我一起去。”      和火箭赌气是一方面,其实她也存了私心,想给他一个惊喜。      结果蔓蔓的计划不幸破产。还没到放假,她居然大白天接到火箭的电话。那时候她正在芝加哥的中国超市买吃的,一手还搂着酱油瓶子,电话就响了。      “在哪儿呢?”火箭问。      “打酱油。”她答。      没想到火箭“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她一头雾水。国内现在不该是半夜?现在半夜也开始查勤了?      半小时后,她才拎着白菜和酱油走出超市,电话又响了。火箭说:“酱油打完了?那只袋子里是什么?白菜?”      “你怎么知道?”她奇怪。      他说:“回头看看。”      “回头看什……”她边说边回头,话还没说完,已经看到街对面红绿灯底下拉拉杂杂的人群里有人冲着她招手。那天正下着小雪,火箭拖着行李箱,竖着大衣的领子,风尘仆仆的站在大街对面。他挥手示意她站在原地别动,不过哪里还来得及。绿灯一闪,蔓蔓已经一路小跑走到了人行道中间。      他在马路中央截到她,脱下大衣挡在她头上说:“看看你,那么大个人了,下雪天也不知道带伞。”      蔓蔓笑嘻嘻地辩解:“你不是也一样。”      他矮着身子躲到大衣下面。他们站在马路的中央,他的大衣撑在他们的头顶,把漫天风雪挡在外头,四周的行人在他们身边匆匆而过,脚步踩在微覆薄雪的路面上“嚓嚓”地作响。他弯弯的嘴角忽然笑了,俯□捉住她的嘴唇,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这一个绵长而热烈的吻,好象要把几千年未见的想念全部化在里面。      晚上的雪势渐渐变大,绵密的雪片交织着风声,漫天漫地席卷而来,楼下的樱树银装素裹,连阳台上的躺椅都覆了厚嘟嘟的一层白棉花。      火箭窝在沙发上看他的电脑杂志,蔓蔓则跑去把房里的暖气开到很大,跑回来窝在火箭怀里看电影。那一部电影叫《比悲伤还悲伤的故事》,当真悲得她痛不欲生,足足骗了她一废纸篓的眼泪。最后看完了,她顶着一对桃子眼,问了句所有恋爱中的女人都会问的傻话:      “火箭,你会不会爱我一辈子?”      “嗯。”他心不在焉地答,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她一把拍掉他的杂志:“嗯是什么意思?”      他不动声色地淡然说:“嗯的意思就是你说得对。”      “你到底听没听到我说的什么?”她不屈不挠地追问,“重复一下,我说的什么是对的?”      他似笑非笑地望了她许久,然后说:“蔓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嫁给我?”      啊?她当即愣住。这算是求婚吗?结婚不该是恋爱三年五年之后才考虑的事?他们在一起不过半年,还是聚少离多,结婚的可能性她真的一秒钟都没考虑过。她嗫喏:“我现在不是还在念书……”      火箭打断她:“结了婚也可以念书,你爱念多久就念多久。”      “那个……”她迟疑,“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是不是应该互相多了解了解……”      “还不够长?”背后搂着她的手一紧,他眸色深沉,“你想了解哪方面?”      “呃……”她一慌神,只好祭出法宝,“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太快,要再等等的吗?”      没想到他一挑眉毛,干脆地说:“我反悔了,不想再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由坐在沙发上变成了躺在沙发上,火箭斜托着脑袋俯视她,嘴角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屋里的暖气大概是开得太足了,瞬间好象空气干燥得要烧起来。      不对啊,她仰面朝天红着脸想,刚才明明是她占据主动的,怎么转眼之间形势逆转,她非但被扑倒在沙发上,还在认真考虑结婚的事,还是在这种一切从简的情况下,没有鲜花,没有钻戒,没有焰火,这些都还罢了,怎么连句“我爱你”也没有?      咳咳,她拉衣角坐直身子,一腔悲愤:“不带这样的,明明是我先问的,快说快说,林蔓安我爱你,爱你一辈子,我眼里只有你,其他女人我一概看不见。”      他象是冥思苦想了一下,最后一脸无辜地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也不能让我撒谎啊。科学地讲,我怎么可能看不见其他女人?”      蔓蔓唬下脸:“你还想看见谁?难道是那个吴可薇?老实交待,她怎么知道你的银行卡密码?”      这下火箭笑了,还笑得相当舒畅:“怪不得你一直看吴可薇不顺眼。我可以理解为林蔓安在吃醋吗?”      “谁说我吃醋?”她怒,“我只是……只是想到她就不高兴……”她板着脸:“别转移话题,快说快说,最好是白纸黑字写下来,要不拿录像机录下来,要证据确凿,要不然结婚什么的绝对没商量。你妈将来肯定和孙子说,当初啊,蔓蔓才六岁就非我家小建不嫁。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轻笑一声俯□来,搂在她背后的手也开始不老实:“我建议,这事等我妈有了孙子之后再讨论,行不?”      “不行!”她伸手摁住他靠得太近的脸,“快说,你到底承不承认?承不承认?”      “承认什么?”      “承认你一辈子只爱我一个!”      温热的吻象雨点一样落在她的眉梢。他轻声说:“二师兄,小傻瓜,这还需要我承认吗?”      当然,不可避免的,她还是被扑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小源:为什么我只有抱抱,为什么我没有扑倒,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么、么、么。。。 蓝妈:(黑线)孩子多了就是不好管理。。 ☆、关于诚实的秘密   蔓蔓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还在火箭的怀里,他从背后抱着她,她的头依偎在他的肩窝里。她动了动,他的眉头微耸,双手又收紧了几分。她与他鼻息相闻的这一刻,她才悟出了鸭绒被的奥妙–--火箭的鸭绒被有火箭的味道,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欺骗和隐瞒,只有诚实坦荡的温暖包容。      早上醒来的时候,火箭却已经不在身旁。她睡眼惺忪地从鸭绒被里探出头来,正好看到他衣着齐整地站在床边。她揉着眼睛问:“几点了?大周末的,你上哪儿去?”      他俯□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和几个朋友有事要谈。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后来她在洗手间里刷牙,发现火箭的手机忘在了镜子前的梳妆台上。她正盯着镜子边刷牙边想昨晚的事,手机响了,来的是安东尼的短信:“路上堵车,可能会晚。你和Steven先谈。”      看来火箭早上是约了安东尼。蔓蔓刚要放下手机,无意间按了一下“返回”键,屏幕上跳出来的却是三段录像。蔓蔓好奇的点开了看,三段都是火箭的大头,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大约就是今天早上。      第一段,火箭紧锁着眉头,一脸的挣扎。他对着镜头说:“蔓蔓,这是你要的证据。我……我……”他沉吟片刻不说话,录像就到这里嘎然而止。      第二段火箭干脆连镜头都不看,低着头沉思,最后抬眼似笑非笑地说:“蔓蔓,我妈的孙子怎么想,难道真的有那么重要?”      最后那一段火箭倒是一脸的轻松,还颇为认真地说:“儿子,奶奶说,你妈六岁就非你爸不嫁,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就连你爸妈的初吻,都是你妈主动。你妈说要讲证据……”他不知从哪里扯出一张粉红花信纸,展开在镜头前说:“看,这就是证据,你妈当年写给你爸的情书。”      蔓蔓定睛一看,竟然是当年她替高中同学小妍写的情书:“四季可以安排得极为黯淡,如果太阳愿意……”      他指着信纸的最底下:“M,这是你妈的亲笔签名。”      好啊,陆建一,她怨念丛生地想,都多少年了,他竟然连这个都留着。不就是一句我爱你吗?就那么难出口?不行不行,这个证据得销毁。她大步流星地跑回火箭的房间,翻他的书桌,再翻他的衣柜,结果什么也没发现,只发现一只上锁的抽屉,怎么也打不开。      她坐在床头喘粗气,恨恨地想,陆建一,你还有秘密,亏得她还瞎感动什么诚实坦荡。不行,吃的穿的可以从简,人生都可以从简,求婚绝对不能从简,一定要最高规格,鲜花钻戒等等的道具,一样都不能少,特别不能少海誓山盟,海枯石烂,不把他陆建一说呕吐了,不把马景涛叔叔说得相形见绌誓不甘休。      蔓蔓暗暗筹谋了几天折磨火箭的法子,结果却一条也没用上,因为结婚这件事再也没有提上过议事日程,最后甚至连火箭的人都消失了一阵。      蔓蔓原以为火箭是专程来芝加哥看她的,后来发现也不是,他是真的有公事,所以过完了周末,蔓蔓回学校考试,火箭就留在了芝加哥。为此她还小小地失望了一番,郁闷自己又白感动了一回。      至少在她考试的那几天里,火箭是有打电话天天报到的,蔓蔓还一腔热血地嘱咐他买这买那,送给若安的手提包和护肤品,买给杜阿姨的维生素和深海鱼油,甚至连猪毛的礼物她都没有拉下。火箭笑她:“你不是怕见我妈吗?现在不怕了?”她嘴硬:“又不和你一起回你家。我自己去看杜阿姨不行吗?先说好了,和你没关系。”      蔓蔓考试的最后一天,火箭却不见了。蔓蔓从一大早开始打电话,听到的一直是火箭波澜不惊的电话留言:“我是陆建一,听到嘟声请留言。”直到晚上十点多钟,蔓蔓第N次拨通火箭的电话,才听到火箭的声音。      她问:“后天我就回家了。你的机票改好了吗?”      火箭的声音有几分黯哑:“迫不及待了?”      蔓蔓说:“那当然,快两年没见到了若安了,恨不得立刻长了翅膀飞回去。”      他顿了顿,才说:“我在这里的事还没办完,得晚几天。你先走。”      她万分的委屈。好不容易在一起,怎么叫她先走?她闷声说:“那要不我看能不能把我的机票改晚几天?”      谁知火箭说:“不必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事,你就这么几天假,还是先走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火箭的声音那样疏离,他们相隔的不过是从U大学到芝加哥两个小时的距离,听起来却比隔着一个太平洋还要遥远。      最后来送她去机场的竟然是帅哥安东尼。他开着他那惹眼的敞篷小跑车出现在蔓蔓的公寓楼下,车里还驼了一大箱蔓蔓叫火箭买的礼物。      蔓蔓嘟着嘴很不悦:“陆建一呢?他就那么忙?”      安东尼讳莫如深地朝她笑:“菩萨说,不能说。”      蔓蔓暗自嘀咕,什么菩萨说,明明是佛曰不可说,大概根本是火箭说不可说。直到飞机飞越太平洋上的茫茫黑夜时,她还在心里犯嘀咕,火箭有事瞒着她。      她在家等了三天,火箭没有回来。回国后的第四天,她终于知道了火箭瞒着她的事,因为她在A大三号女生宿舍楼的樱花树下,见到了秦越。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是短小精悍的一章。争取晚上下章把分量补足。 ☆、关于心的方向   那是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蔓蔓去A大校园拜访那个她出国时帮她写过推荐信的教授,回来的路上信步多走了一圈。      到处都是熟悉的景物,阳光刚刚好,皑皑白雪在温暖日光里无声地慢慢化去,闪耀着晶莹的光芒,一片寂静肃穆里,唯有屋檐下的水珠一滴一滴,攀附着檐下的冰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她曾住过四年的三号女生宿舍楼底下,没有叶子的樱树包裹在白雪里,树下的长椅上有人,那张她不会认错的脸。      他在雪后纯净的阳光里转过身来,对着她微微笑:“蔓蔓。”      她暗暗吸一口气,走到他跟前,尽力平静地说:“秦越。”      略一停顿,他低头一笑说:“安东尼那天说送人去机场搭回国的飞机,我还想会不会是你,没想到真的是,竟然能在这里能遇见你。”他收敛起笑容:“我还以为今后没机会见到你了。”      “你真的认识安东尼?”她讶异地问。      他不置可否地望着她,最后才说:“蔓蔓,你好吗?”      她低头答:“我很好。”      “也是,”他忽而一笑,“我应该不需要为你担心。他那么爱你,准是处处都为你安排得妥妥贴贴。”      她垂下眼不说话,只听见他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我和华瑾分手了。”片刻又问,“不想问我为什么分手?”      不是不想,是有些不敢。她咬着嘴唇低头,秦越的声音说:“我告诉过你,我建了个工作室,是华瑾爸爸投的资。后来有人找到我,给我的工作室另外提供了一笔风险投资,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依靠她爸爸了,最近还有一家大公司提出要收购我们……”      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蔓蔓想说恭喜你,抬起头,却正好和他四目相对。他轻声说:“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因为我不爱她。”      就在她想再一次低头沉默的时候,秦越说:“蔓蔓,我找过你,我给你打过电话,也给你写过很多电子邮件。你一定很恨我,是不是?这样避而不见,让我找不到你。”      她倒没有故意躲避的意思。她说:“我的手机号码换过了。”      “我猜猜,陆建一帮你换的。”      她吃惊地抬眼,正看到他的嘴角扬起一个戏谑的笑:“我再猜猜,他帮你整理过你的电子邮箱。我猜我的邮件一定都自动进了垃圾邮件信箱。”      她说:“他是帮我整理过,但是他不会……”      他打断她,脸上已经不复有方才的温柔:“你猜投资我工作室的那个人是谁?是安东尼。”他轻笑一声:“我以为是安东尼,其实背后的老板是陆建一。”      蔓蔓已经吃惊得哑口无言,秦越的语调这时陡然变得锐利:“最近那家大公司想收购我们,你猜猜陆建一怎么说?不卖。当初他的投资不过曲曲五十万美元,现在那家公司出五百万收购我们,十倍的回报率,他竟然不卖。”      他忽然笑起来,好象说的是件极其好笑的事:“也是,他当初花了那么多心思才追到你,怎么可能轻易放手?你知道刚到美国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和你断了联系?是陆建一叫猪毛告诉我,我一走你们就在一起了,叫我别对你抱什么幻想。现在他无非是怕我回去找你,这笔风险投资是他的筹码,我起早贪黑地工作,为了我的自由,结果得益的却是他……”      “别…..别说了。”她的声音颤抖,“不可能,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还是怕相信?”他冷哼,“你怕知道他是怎样一个步步为营的人。蔓蔓,你的心是向着他的,对吗?我为了成功利用了华瑾,你觉得不可原谅,他为了爱情不择手段,就是可以原谅的。”他的声音咄咄逼人,“蔓蔓,我早知道会这样,我早知道。”      她几乎是逃一样地转身离开那里,秦越还在背后,她知道他目光犀利。她匆匆走到A大的门口,才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站在校门口等出租车,雪后刺眼的阳光照在眼里,让人一阵晕眩。十二月的校园还人流不息,一群群莘莘学子,在她眼前穿流而过,带着单纯的笑容,不谙世事,好象她当年一样。      世上本没有什么人诚实坦荡,每个人都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蝇营狗苟,只有她自己,才单纯到看不透。      回家的路上手机响了一路,火箭的电话。这里的下午三点,芝加哥已经是深夜。电话一直响,她不接,连出租车司机都不耐烦了,回头说:“姑娘,你的电话,不接吗?”她干脆关了机。      回到家里她躲进房间,埋头在被子里,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纷纷扰扰,乱得不行。还是若安走进来一把掀掉她的被子,递给她电话:“火箭,说找不到你。”      她咬咬牙“腾”地坐起来,对着电话劈头盖脸地问:“火箭,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短暂的停顿,火箭说:“什么事?”      她说:“很多事。比如,当年秦越出国的时候,你有没有让猪毛告诉他我们在一起?”      “秦越?”火箭的声音冷下来,“蔓蔓,你听到了什么?听谁说的?”      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她闭上眼,冷冷问:“你故意换了我的手机号,是怕他来找我。你改了我的电子邮箱设定,把他的邮件都送进了垃圾邮件箱,有没有?”      “蔓蔓,你冷静点,我那么做是因为……”      眼泪又不听话地涌上来,她几乎带着哭腔大声说:“你只用回答有没有。你投资了他的公司,为了控制他,有没有?”      电话里长久的沉默,最后他语音低哑地说:“有。”      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一把扔掉电话,哽咽地对倚在门口的若安说:“姐,当初是他拆散了我们,是他,是火箭。”      “蔓蔓啊,”若安走过来楼住她,“你怎么就这么傻,怎么就长不大?”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秦越那人渣说什么你都相信?你好好想想,你在芝加哥那么久,如果秦越真的想找你,怎么会找不到?如果他真爱你,没了公司就不能和你在一起吗?你清醒一点,如果火箭想拆散你们,还需要等那么久?从小到大,他根本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你说,他怎么舍得让你受哪怕一丁点儿委屈?他做什么事不是处处为你着想?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你怎么能不相信他?”      她捂住耳朵:“姐,到现在我还能相信谁?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若安放开她冷冷说:“你那么感情用事,心里向着谁就相信谁,你根本只相信你想相信的人。”      若安说她的心向着谁就相信谁。她不知道。她的心早已乱成了一团,失去了方向。      天黑下来,屋里开了暖气,浊热得令人窒息。她出门去,想呼吸新鲜空气,在昏黄的路灯下踱了几圈,不知不觉坐上公共汽车,竟然走到了翠苑路的旧房子。      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依旧还是老样子,她家的阳台正好对着火箭房间的窗子,她弹钢琴时能看到火箭倚着窗口看书,偶然抬头的时候,有时也看到他凭窗出神。      她在楼下的花园里驻足片刻。小花园是小时候大伙儿一起玩的地方。记得他们最经常玩的游戏是捉迷藏,她从来都是无往不利,最后总是猪毛露什么马脚,委委曲曲地被她找到。有一次她和邻居的小姑娘吵架,吵到蔓蔓说你把昨天吃我的桔子还给我,小姑娘当然不肯。蔓蔓找若安告状,若安说她无聊,她去找火箭告状,结果小姑娘乖乖地还了她一篮子的桔子。      这样的故事多得讲不完,当初不懂事,现在想来,她在翠苑路横着走没人敢欺负,只是因为火箭不问对错,一意的回护。      外面太冷,她躲进楼里,信步走到楼上,停在了从前自己家的门口。      门里面隐隐传来钢琴声,克莱门蒂的小奏鸣曲,这家的孩子正在学琴。她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门不期然地打开了,女主人拿着垃圾袋走出来,看见蔓蔓站在门口,好奇地问:“你找谁?”      她说:“……我听到有人弹琴,就听了一会儿。”      女主人朝她定睛看了很久,最后恍若大悟:“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原来住这里,后来买走了钢琴的那个小姑娘吗?”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她记得那个阴雨天她在这门口守株待兔,想把钢琴买回来。      女主人探头朝她身后看:“你的小男朋友呢?怎么没有来?”      那时候她的男朋友是秦越,仿佛是一辈子之前的事。她只微微笑了笑:“我们分手了。”      女主人没掩饰一脸的失望:“是吗?多可惜,你们站在一起挺蹬对的一对啊。”      蔓蔓奇怪:“你看到我和秦越站一起?”      女主人说:“你们第一天不是一起来的吗?”她凝神想了想,“不过好象不是这个名字呀,三个字的,那时候我还想,怎么象个日本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好象是什么一。”      蔓蔓停了一停,低声说:“陆建一。”      女主人拍大腿:“对了,就是陆建一,我记得,小伙子长得挺精神,买了钢琴还嘱咐我别告诉你是他买的,大概是怕你有心理负担。”      回家的路上天气愈发冷了。雪后的夜晚冷得凛冽,脚底下的路面结了冰,踩起来咔嚓咔嚓地响。蔓蔓出来的时候忘了戴手套,双手的温度冰凉。如果是火箭在,一定能变出一付手套来替她戴上。      他舍不得她挨冻,舍不得她难过,舍不得她有负担,甚至把钢琴交给秦越来还给她。她忽然想,她那么习惯火箭的存在,她需要他远比他需要她更多。      第二天一早,她打电话到航空公司售票处改了机票。想着火箭电话里那句声音低哑的“有”,她有些害怕。这一次恐怕她又伤了他,现在她只想在最短时间内回到他的身边。哪怕是他做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她也想听他的解释。      结果没想到,他们还是在太平洋的上空错失了彼此。    ☆、关于爱你的证据   芝加哥的冬天阴郁而漫长。蔓蔓乘坐的飞机在狂风中降落在停机坪上,候机大厅的电视里不断重播着乌云移动的卫星云图。看起来又是一个暴风雪来临的前夜。      蔓蔓回到火箭的公寓时,火箭不在,虽然他的车停在楼下。房间里的气温冰冷,连暖气都被关掉了。她给火箭打了几次电话,都被转到了语音信箱,她走到火箭的书桌前,才看到桌上他留下的机票行程。他三天前刚刚飞离芝加哥,回了中国。      算一算日子,那正是她在电话里朝他大发脾气的第二天。他匆匆回了国,她又匆匆赶回来,人生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想想那天他低哑的那一个“有”字,她的心又纠在了一起。      可是火箭的电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不通。她想了想,给猪毛打了个电话。      猪毛倒是接了,语气不善地说:“蔓蔓啊。什么?你在芝加哥?那怎么老大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了?你们俩吵架了?”      蔓蔓咬嘴唇:“没有的事……”      猪毛说:“你还说没有。你知道他回来干什么?叫我把秦越找来。好家伙,我从来没见老大发过那么大的火,进门一拳把秦越揍趴在桌子底下,还撂下了狠话。”猪毛显然心潮还很澎湃,学着火箭的声音:“他说,我想揍你很久了,以前我忍,是因为怕蔓蔓不高兴。现在不管你对蔓蔓说了什么,今后你最好闭上你的嘴,要不然我让你永远说不了话!啧啧,还说你们没吵架,公共场合啊,要不是我拉着,秦越现在大概就在医院里过夜了。”      她闷声说:“那火箭现在在哪里?”      猪毛说:“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找你去了。”      问不出火箭在哪里,蔓蔓想挂电话,刚要挂上,又想起来,迟迟疑疑地问:“猪毛,有件事儿问你….当年……当年,你有没有和秦越说过,我和火箭在一起了,叫他别抱幻想?”      猪毛支吾:“那个,我想想…..这话我肯定没说过,我最多也就是说,老大喜欢你,既然秦越他美国有女朋友,就别再纠缠你了……我这不是也是路见不平嘛,我那时候也是才听说他原来就有女朋友,虽然以前他是我哥们儿,但这脚踩两只船我都看不下去了……”      蔓蔓问:“不是火箭让你那么说的?”      猪毛大叫:“当然不是,怎么可能?老大怎么会是那种人?”说罢才恍然大悟,“蔓蔓,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和老大闹别扭吧?我的大嫂唉,你就不能对老大好一点儿?”他顿了一顿,仿佛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他这次回来脸色不大好。”      蔓蔓不吭声。猪毛又说:“你别不承认啊,除了你,还有谁能把他折磨成那样?”      她无言以对。      既然猪毛不知道火箭的下落,她只好硬着头皮打到火箭家里。杜阿姨接的电话,也是语气不善,拖长了音说:“蔓蔓啊,找小建?他不在。他回美国了,昨天刚走。”      “啊?”她不识时务地问:“他不是刚回去?怎么又回来了?”      果然,杜阿姨发作了:“你还敢问为什么?蔓蔓,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们小建又一心一意只喜欢你,所以你们年轻人的事本来我不想插嘴,但我也总是个当妈的,看着儿子受罪我也心疼。你说说看我们小建对你怎么样?这么多年来掏心掏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你在国内他巴巴地从美国赶回来,你去美国他又巴巴地追过去,快三十岁的人了,连恋爱也没好好谈过,说老实话这几年想给他介绍对象儿的把我家门槛都快踩断了。你要是不喜欢他就直说,别来回折腾他。看他病成这样,都不敢告诉你,就怕耽误你回国。现在你跟他闹脾气,他回国连脚跟都没站稳又要回去。你说说,你还要怎么样?你还敢问为什么?说起来我气都不打一处来,我一句话也不想跟你说,以后别再打电话来!”      杜阿姨咔嚓一声挂了电话,蔓蔓的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不是因为被挂电话,只因为她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火箭一定是去找过她,听说她回了美国,又匆匆地赶回来。她不敢给若安打电话,现在打去,肯定又是挨骂。      窗外开始飘小雪花,暴风雪来临的前兆,她呆呆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同一个号码。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她蓦然回首,他不在那里。也许他正在飞机上,因此接不到,但即使这样她也还在不停地拨,玄着一颗心,希望万一的万一,奇迹会出现。      奇迹真的出现了。她第无数次又拨通了电话之后,隐约听到“嘶嘶”的振动声。她四处张望,最后在火箭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他的手机。      那只上了锁的抽屉今天没有锁,整整一抽屉的手套,五颜六色,最多的是维尼熊,还有别的卡通图案,她写给他的情书,那张粉红色的花信纸,放在最上面。      她盯着一抽屉的手套发了一阵呆。她曾经以为装着火箭瞒着她的秘密的抽屉,是一堆手套。      手机还在抽屉的一角振动。她拿起手机按掉了未接电话,屏幕上出现的是几段录像,前面几段她看过,记得最后那一段,火箭举着她写的情书说:“看,这就是证据,你妈当年写给你爸的情书。”      只有一段她没看过,看日期正好是三天前,他临走前的那一天。      录像里的火箭脸色不好,苍白着脸,坐在朦胧的背景前,神情肃穆。他注视着摄像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地开口:“蔓蔓,这是你要的证据,不知现在还有没有用,但是你曾经要的证据,我想留给你。”      他停了一停,默默一笑说:“我爱你,很爱很爱你,这辈子只能爱上你,从来都是你,一直都是你。刻骨铭心是什么感觉,你说过刻骨铭心是刻上去的时候痛,要抹掉的时候更痛。刻骨铭心尚可以生生抹掉,但你却象我身体发肤的一部分,十几年来盘根错节地长在心里,你叫我从哪里开始砍?”      “记得有一次去朋友开的餐厅吃饭,回来的路上你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地铁的玻璃窗里映着你和我的影子,茫茫人海里,你安安静静地靠在我怀里,只有你和我。那一路你睡了十分钟,到站了我没舍得叫醒你。如果来世可以记住这辈子的十分钟,我愿意是那十分钟,你心无旁骛靠在我怀里的那十分钟。”      “只可惜……”他低下头去,片刻才又抬头,嘴角浮起涩然的一笑,“只可惜再长的地铁线也有到站的时候。”      “我一直知道你最爱的那个人不是我。是我太自私,只想把你留在身边,但愿你不醒来,哪怕多一天也好。换了你的手机号,屏蔽了你的电子邮件,怕你会想起他,怕你后悔会回到他身边。最怕是万一你回到他身边,又会受委屈。我买了他工作室的股份,怕万一你又受委屈,我不能再束手无策。我也一直想,怎样爱你才是对的,不奢望你能爱我象爱他一样,但愿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是幸福满足的。从昨天到今天我想了很多,现在才发现,如果你爱的不是我,怎样爱你都是错的。”      “所以……”他弓着背咳嗽,脸色更苍白了几分,“不管你怎么决定,我接受。抽屉里的手套都是在美国读书那几年买的,每次想起你,总记得你的手会冷,所以就买手套,没想到几年下来就买了那么多。还以为以后有我握着你的手,用不上了,幸好还没扔掉……”      他停顿了片刻,又一阵咳嗽。她的眼泪流下来,流进唇齿之间,满嘴的咸涩。怎么就那么笨,他怎么那么笨,怎么就知道她最爱的人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苏小源:老师说,打人素不对滴! 火箭:我这不是应群众要求末。。 ☆、关于回去他身边的路   屏幕里的火箭喘息稍定才说:“如果这样分手的话……如果这样分手的话……”他低头沉思,过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头,“……我还是办不到。”      录像“咚”地一声,到这里嘎然而止。      蔓蔓呆呆盯着已经黑下来的屏幕,脸上泪尤未干,心里想,所以呢?所以他就追回国去揍秦越?      还有,她忽然想到,猪毛说火箭脸色不好,杜阿姨说火箭正病着,再仔细回想,火箭在录像里穿的好象是医院的病号服。难道他真的病得很重?      再回过去看录像,果然是病号服,后面模糊的背景也象是医院的病房。回想她回国前的那几天,火箭曾经失踪了一天,后来连送她上机场的都是安东尼。她以为他很忙,原来是正病着。      她当即拨通了安东尼的电话问:“火箭是不是住过院?他生了什么病?”      安东尼说:“建一不让我告诉你。”      她冒火:“有什么事需要瞒着我?我都知道你和火箭合伙骗秦越的事了,还有什么需要瞒着我?”      安东尼象是想了一想,很久才说:“建一是住过院,不过因为你,所以提前出院了。但我不能告诉你他得了什么病。”      “为什么?”她追问。      “你还是去问建一吧。”安东尼语调沉痛,“我只能说,你还是多陪在他身边,你们在一起可能也时日无多了。”      安东尼竟然说对了一个成语,他竟然说“时日无多”。      “咔嚓”一声,天顶好象裂了一条大缝,世界轰轰烈烈地在她面前倒塌。她有一刻晕眩,大脑霎那间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床头,直直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窗外的雪正下得密密实实,隔绝外面的一切,全世界好象只有她坐在空空的一个房间,瞪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想,我不相信。安东尼一定是骗她,她死也不能相信。      回过神来的那一刻,她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过桌上的车钥匙,披上羽绒服,鞋子都没完全穿好就往门外跑。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耳边只是响着安东尼的话,你还是多陪在他身边,你们在一起可能也时日无多了。      时日不多是假的,她要火箭亲口证实,立即,马上,哪怕早一秒钟也是好的。这样的天气,也许机场会关闭,也许飞机会无法降落,即使降落了,也有可能高速公路会不好走,会找不到出租车,不管是哪一种,在雪下得更大前,她要到机场,可以第一时间见到他,至少也是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楼下的小路已经有两英寸的积雪。她深一脚浅一脚小跑,直奔火箭停车的地方。      一个趔趄,她滑倒在路上,车钥匙掉在雪里,不知所踪。      她来不及爬起来,趴在地上找钥匙,找了一遍没有,把周围的雪地一寸寸划拉开来找。雪越下越大,她出门太急,穿了一件没帽子的羽绒服,雪花落下来,直接灌进领子里,彻骨的冰冷。手套又忘了戴,赤、裸的手指一寸一寸挖在雪里,一下子就冻麻了。      可是没有,还是没有。她坐在雪地里找钥匙,急得要哭,可是就是找不到。      距离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即使是牢牢握在手心里,尚有失落的可能,更何况是那么多次擦肩而过,那么多次不珍惜。即使是最终握在手里,只要哪怕一分一秒松开手指,立刻也可能咫尺天涯。      没有,怎么找也没有。天灰灰的,仿佛每过一秒钟就更暗一点,可她把钥匙丢了,找不到回去他身边的路。      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有人把一串钥匙送到她眼前。他说:“找这个?”      她抬头,来不及站起来,忽然满心的委屈,大声质问:“我回来找你,你怎么能不在?”      灰色的天空和白雪映照下,火箭的脸色黯淡。她颤抖着声音问:“你是不是真的病得很严重?”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应了一声“嗯”。      她心里一酸,连滚带爬地爬起来,一头扑进他的大衣里:“凭什么说我最爱的不是你?你瞎说!你胡扯!我不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      他的身体一僵,环在她身后的手紧了紧,声音平淡冷漠:“蔓蔓,明天我不能和你结婚。”      她蒙着泪眼抬头,连呼吸都停止了:“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还能活多久?”      他垂着眼脸色阴沉:“我也不知道。”      她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海底,再也止不住眼泪,抱着他的脖子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不管你能活多久,我都跟着你……每次都这样,说走就走,这次你别想,别想把什么热带鱼,仙人掌扔给我照顾,我什么也不替你照顾,你不在它们迟早都会死掉……你去住院我跟你去住院,你回国我跟你回国。我找你的时候你不许不在,我要你照顾我,一辈子,你哪里也不许去……”      她哭得昏头黑地,忽然之间双脚凌空,整个人已经被横抱起来,一个吻挟着冬天的冷风,横冲直撞地落下来。      她使劲挣扎:“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他喘一口气:“别动,你不是要和我生死相随吗?我把病菌传染给你。”      她简直难以置信:“你的病会传染?你到底得的什么病?”      “N1H1,流感,不过已经好了,你想跟我去住院,大概是不行了。”      这时候她才注意,灰暗中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原来是在笑。她狐疑:“你不是说不知道能活多久?”      火箭一脸的无辜:“是不知道,如果是五十知天命,那应该至少还有二三十年吧。”      原来是在耍她。这下蔓蔓出离愤怒了,使劲挥拳头:“那你说不能和我结婚是什么意思?”      他轻笑一声:“明天星期天,政府不开门,所以不能和你去登记。”      “陆建一,你无耻!”她以惊人的肺活量大叫,只是才叫了一半就被吻封缄。寒风里滚烫的热吻从唇边到眼角,从鼻尖到脸侧,吻得她心烦意乱,无暇他顾。最后他的吻落在耳边,他轻声说:“蔓蔓,我照顾你,一辈子,有你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狗血洒完了。有木有把马吼吼比下去? ☆、关于所有的关于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两个结尾,都不是特别满意。先这样吧,以后有机会再改改。   秦越路过闹市区新开的书店,停下了脚步。      芝加哥的冬天总是不让人好过。前两天的暴风雪刚刚偃旗息鼓,这两天是狂风尤在,路上的积雪一堆一堆,空气里到处飞扬雪的碎片。不过快到圣诞节了,坏天气丝毫不影响人们的心情,这天又是雪后的第一个晴天。      这家新开的书店也不例外,节日气氛浓厚,门口摆着玲珑满目的圣诞树,书架上也尽是红绿相间的装饰物。      从透明的橱窗望进去,仿佛可以闻到书架间的书香。一个中国女孩站在靠近橱窗的书架下看书,只看她看书的样子,就知道她看的一定是本极有趣的书。她穿着简单的毛衣,头发随意束在脑,嘴角含着笑,眼睛里也是笑,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浑身上下都是微笑的光芒。      林蔓安,一个烙在他青春记忆里的名字。      他走进书店,站在她身后,静静地观察。      书店里难得播的不是听过一万遍的圣诞歌曲,而是轻柔的钢琴曲,这一支曲子叫“River Flows In Me”。      记得最初认识蔓蔓时她弹贝多芬的《悲怆》,浑然天成的感情张力,就好想她的人一样,爱是爱,恨是恨,纯粹得不象出自这个尘世。此刻她一手夹着一本琴谱,一手捧着另一本书,随着音乐轻轻摇晃,大眼睛神采飞扬,旁若无人地快乐。      音乐停时她抬起头,看见书架最上排的一本什么书,伸臂够一下,没够到,踮起脚尖再够,还是够不到,跳起来够,仍然够不到。她正用眼四处找垫脚的小凳,他走上前去从书架上帮她抽出那本书。      “秦越?”蔓蔓回头,一脸的讶异,随即绽放出最动人的笑容:“秦越,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对她微笑:“偶然在外面路过,看到你在这里。”      她正视他:“有一年没见了吧?你好吗?”      他答道:“我很好。”停了停又说:“我的工作室卖掉了,现在在收购我们的那家公司,管同一摊子事儿。”      她点一点头,诚心诚意的样子:“那就好。”      “你呢?”他问。      “我吗?”她笑了,“还在念书啊,不念成女博士誓不甘休。”      “然后呢?”他又问。      “然后,”她抬头想了想,笑得一脸向往,“应该是回国吧。”      他把手里的书递给她。《意式甜点的三百六十五种作法》。      他说:“记得你以前爱吃川菜。”他还想说当初他们最常去的是A大后面的四川小馆,她那时候最可爱,边点菜边恳求服务员,要多放辣椒哦,越辣越好。他还记得她辣红了双眼,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来不及回忆,她已经打断他:“我也爱吃蛋糕啊。现在我还会做呢,我做的提拉米苏和店里的比一点都不差。”她低头翻书,忽然兴奋地叫起来:“这里有西西里三色雪糕,上次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吃到的,我找这个配方很久了。”      他只好含笑不语。她做的甜点,他是没有机会吃到了。      她低头专注地看菜谱,安静得他不敢打扰,她的手机却忽然响起来。她看了看,抬头说:“我得走了,门口有人等我。”      她回身去穿靠在椅子背上的大衣,他伸手帮她拿手上的书,她没有拒绝。      最后她回头,落日的余晖在她眼里闪烁。她微笑说:“秦越,保重。”      门外有人等她。隔着玻璃窗望出去,陆建一的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路边上。他靠在车旁看表,依然挺拔俊朗,抬头望向书店的大门,看见了谁,表情瞬时变得柔和。      蔓蔓快步走到他跟前,兴奋地翻着菜谱的一页喋喋不休。他瞟了一眼菜谱,回头却只看着蔓蔓,眉梢眼角都是温柔。      秦越可以想见,她见了陆建一第一句话是说“我找到了西西里三色雪糕的配方”,而不是“我遇见了秦越。”      刚才站在她的背后,他曾经想要不要约她坐下来喝杯咖啡,聊一聊往事。他想对她说对不起,他曾经那样伤过她,为此他也有过很多个无眠的夜晚。毕竟她是他青春年华里唯一深爱过的人,他不愿意她恨他。      但是当她回身看到自己,眼里的讶异变成欣喜的那一刻,他知道没有那个必要了。爱是爱恨是恨的林蔓安,现在连恨也不愿意再分给他。他此时此刻在她心里的地位,不如那一样新奇的甜品重要。      书店里的钢琴曲一听,换了一支。这一首叫“Time Forgets”。      时间可以忘记一切,有些情景却总栩栩如生。记得他在A大的樱花树下吻过她,那时候他说:“傻瓜,我喜欢你。”那天夏风徐徐,空气里满是雨后青草的味道。      他爱过她,她也毫无保留地爱过他。被她爱着,他也曾经无忧无虑地幸福过。    ☆、关于所有所有的关于   蔓蔓的婚礼定在那一年的十月。      早在六月份蔓蔓刚回国的时候,若安问他们的婚期,蔓蔓就说:“那就四月份,赶上樱花盛开的季节,那多好。”      纵使火箭千年不变还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若安也看到了他内心的悲催。四月份,那不是还要等几乎一年?她笑说:“要不还是十月份好了,十全十美,天气也好。”      出乎若安的意料,蔓蔓竟然答应了,所以他们的婚礼就定在十月十日。      更出乎若安的意料,她在蔓蔓的婚礼上见到了陈进。      那时候她正好代表新娘的家长致完辞从台上走下来,远远看到陈进坐在婚宴大厅的一角,四目相对,他朝她微微一笑。      后来得空她走过去和他打招呼,才看到他的胳膊上还吊了另一个人,身材娇小,清纯可人,一张十分年轻的脸,可爱地笑着,露出齿如编贝。陈进介绍说:“这位是我太太。”      陈太太的腹部微微隆起,看她仰望丈夫双眼放光的崇拜样子,若安想,他求仁得仁,应该是幸福的。她笑着说:“你结婚了啊,恭喜你。”      记得她和陈进说过两次“恭喜”,一次是他离婚的时候,另一次是他被调去海南,两次他都说“何喜之有”,这次他只是微微举杯说:“谢谢。”      陈太太掉过头去和隔壁的女生说话,陈进朝远处微微抬颚说:“还说你没有挨巴掌的觉悟,现在呢?挨到了吗?”      他的下颚抬起的方向,正是苏源坐的地方。他正专注地盯着台上,认真聆听证婚人的致辞。若安一副无奈的样子:“这不是,天天都在做心理建设,等待那一刻的来临。”继而岔开话题,“还忘了恭喜你,升任恒江的总经理。”      苏源和家里闹得很僵,退出恒江,扬言要做小律师堕落一辈子,陈进又被调回总部,坐了苏源的位置。      这次陈进没有说谢谢,只略一颔首,微笑着浅啜一口杯里的红酒,停一停才说:“苏源随时可以回来把我往死里整。”      若安失笑:“你放心,大概暂时没这个可能。”      这时候台上已进入了白热化状态,进行的正是猪毛筹划了许久的节目:新人剧场,据猪毛说演的是新娘新郎相识相恋的故事,游戏的笑点是新人必需按主持人说的做,不然就被NG。      猪毛手握话筒,好不得意,正往蔓蔓手里塞一张麻将牌里的白板。他说:“第一幕,新娘芳龄六岁,拿着牙齿去敲新郎的门。”说着掐上了嗓子:“火箭哥哥,我掉了一颗牙,我是大姑娘了,今天能和你睡吗?”      台下知情者都是一阵哄笑。猪毛停下来正色说:“提醒各位,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那就说明不是虚构。”这下不知情的也笑了。      蔓蔓早已被捉弄得双颊绯红,两眼含恨,狠狠一跺脚:“猪毛你来演算了,你演得比较好。”      猪毛大叫:“NG!NG!大嫂,犯规了啊。你不想想,从小到大我因为你吃了多少老大的暗亏,就陆建一这种重色轻友的程度,以后我报仇也无望哈,也只有今天了。快去,敲门,然后把新郎扑倒。”      蔓蔓哪里肯,最后还是火箭拉了她一把,让她倒在他怀里,才完成了“扑倒”之实。      猪毛又说:“第二天早上,新娘醒来。”继续掐嗓子,“咦,火箭哥哥,我的守宫砂怎么不见了?”      大家哄笑。      蔓蔓真想调头就跑,还好有火箭拉住了她的手。他也喝了酒,双颊驼红,闪亮的眼睛默默注视她,掌心有灼热的温度。      还好有他灼热的手掌拉住了她。记得那天在大瀑布的观景台上,她也是那么想的。      就在回国之前,她和火箭去了一趟加拿大,看到了传说中大瀑布对岸的风景。      那巨大的水幕滂沱而下,扬起漫天水雾,全世界只有耳边的轰鸣声。      她采了一束野花,可爱的粉色和浅紫色。他们站在观景台的最前端,风猎猎地吹,天地之间好象只有他们两个人。火箭拉着她的手,宽阔的肩膀挡在她身后,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苦涩的甘甜。      她把野花抛进风里,心里默默说,看见了吗,艾琳,这就是我幸福的彼岸。    ━━━━━━━━━━━━━━━━━━━━━━━━━━━━━━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