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世界这么大,我却遇见你(出书版手打完结) 作者:江雪落 宠文天后江雪落最新力作。她是被他漠视生死的那个人,他是她认定的终身恋人。如果真的爱过,何必不相认?倘若还在爱着,又为何不能在一起? 编辑推荐   ★本年度最虐心、最感人、最独特的久别重逢文   她是他的搭档,是被他漠视生死的那个人。他酷似她的前男友,是她认定的终身恋人。   如果真的爱过,何必不相认?倘若还在爱着,又为何不能在一起?   ★痴情女主和腹黑男主刻骨铭心的爱恋   她:因为爱你,所以无论多难,都想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好好活着。因为爱你,所以无论多疼,都想为你挡住所有危险,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他:姜如蓝,遇见我,或许曾经是你这辈子的劫难;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亲口承认,遇见我,也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内容推荐   世界这么大,我们终究会遇到这样的一段感情: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五年前初相识,他是魏徵臣。大雨滂沱的森林,他背着她一起走过;在乱石击飞的瀑布旁,他选择与她生死与共。   五年后再相遇,他是萧卓然。满城风沙的B城,他只是她的搭档,无视她的喜怒,漠视她的生死。   她用尽手段,赔上身心,只为求一个真相,寻回自己曾经的爱人。   他无知无觉,心如磐石,漠视她试探挣扎,仿佛两人只是初相识。   直到生死关头,以命抵命,他才道出迟来的真相……   如果真的爱过,何必感到抱歉;倘若还在爱着,又为何不能在一起?   我已经忘记一切,包括自己和你的姓名,只是听身边的人说,你曾那样深爱我…… 楔子 重逢,还是偶遇   哥本哈根的五月,阳光清澈,街道整洁,空气里弥漫着烤面包混合着葡萄干的香甜气味。姜如蓝怀里抱着一袋法棍,左手挽着一只手包,右手拎着两袋刚从集市采购的新鲜水果和蔬菜,后背背着画板,大包小包地沿着蜿蜒的小巷向前缓缓走着。第一眼看到迎面走来的男子,姜如蓝只觉得一阵恍惚,怀里装面包的袋子不觉间就滑了下去。   那是个长相格外出挑的年轻男子。瘦高的个子,身材挺拔如同一棵冷杉,薄唇轻抿,朗眉星目,眼睛看人时,仿佛含着一汪深潭,总给人以含情脉脉的错觉。即便是在哥本哈根这样的异国城市,他走在路上也能吸引大批异性的目光,甚至不乏一些同性的关注。   姜如蓝愣愣地站在原地,心里有千言万语,多少次午夜梦回,从床上惊坐而起的哭声和叫喊,此时全化为一块令人窒息的棉花哽在喉间,只知道傻傻看着男子的面容,眼泪从面颊簌簌滑落,连哭都是沉默的。   那男子大抵也觉察到她的异常,脚步微顿,嘴角轻扯,用英语问了句:“Ms, are you OK?”   姜如蓝右手提着的蔬菜、水果纷纷落地,她只知道紧紧抓着手包的拎带,战战兢兢地朝着男子方向迈了一步:“魏徵臣。”   男子听到她说的话,微微一挑眉:“你是中国人?”   姜如蓝听到他脱口而出的母语,含在眼中的泪又落了下来,踉跄着朝男子快步走了过去,不顾对方面上流露出的惊愕,紧紧抱了过去:“魏徵臣,原来你真的没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这几句话说得声音很低,几乎是含在嘴里一般含混不清,男子却仿佛听得非常清楚,抬起来的手停在半空,犹豫片刻,轻轻落在姜如蓝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一年零三个月的等待,煎熬,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每每从睡梦中惊醒时的恐惧和失落,此时男子一个简单的安抚动作,仿佛触到了姜如蓝心底最不禁碰触的开关,小心翼翼的哽咽瞬间转变成令人不忍猝闻的号啕大哭。不仅路过的行人频频侧目,就连男子本人也被吓了一跳,他抬手抚了抚额头,忍不住低声劝道:“这位小姐,你先别激动……”   姜如蓝索性抬起双臂,紧紧搂住男子的脖颈,哭声丝毫不见小,她顺势将眼泪、鼻涕统统蹭在男子的外套和衬衫上。   眼看小巷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而怀里的人哭得愈发投入,男子的额头冒出汗来。他搂着姜如蓝往墙边挪了两步,低声说:“这位小姐,你先别哭了,可以吗?”   “……”   “小姐,你先冷静一下。”   “……”   “小姐,我带你去个地方冷静一下吧。”   从头到尾一直在哭的人终于发言了,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除了你家,我哪儿都不去。”   “……”   萧卓然倒了一杯气泡矿泉水,又把洗干净的草莓从盥洗池里捞出来,盛在水果盘里,连同一盒新鲜烘烤出来的马卡龙,一起端出厨房。   那个原先站在巷子里死死搂着他不放的哭得昏天暗地的女人,此时安静且略显拘束地坐在沙发一角,画板、背包以及几袋蔬菜、水果统统放在一旁的地板上。她身上的米色裙子略显宽大,样式也并不是流行的,可就跟她整个人一样,简单,温纯,也说不上有多漂亮,看在眼里就是觉得很舒服。   她这会儿应该很紧张吧,双手十指紧紧绞在一起,咬着嘴唇,低垂着眼睛坐在那儿。听到他从厨房里走出来,也只是匆匆抬起头瞟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萧卓然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把杯子直接递到她面前:“喝点儿水吧。”见对方一直不接,又云淡风轻地接了句:“刚刚哭掉那么多水分,你也应该渴了。”   姜如蓝的脸颊因为这句话似是而非的调侃瞬间红了,双手接过杯子,轻声道谢。   萧卓然微一挑眉,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拿了颗草莓,一边看着她说:“你刚才说,你姓姜?”   姜如蓝一直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慢慢松开了,脸上的红晕也渐渐淡却,她抬起头,望着萧卓然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是,我叫姜如蓝。”   萧卓然还没来得及接话,姜如蓝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虽然……你一直都不知道我的这个名字,我这次,一见到你,就要告诉你,我不叫丁一,我的真名,是姜如蓝。”   大概是被姜如蓝突如其来的肃穆表情以及眼泪惊到了,萧卓然怔了怔,才露出一抹笑容,上身略微前倾,朝她点了点头:“姜小姐,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萧,卓尔不凡的卓,理所当然的然,萧卓然。”   姜如蓝也是一愣,眨了眨哭得红肿的眼睛,慢慢地重复道:“萧、卓、然,所以这才是你的真名?”   萧卓然喝了一口水,又用食指点了点她手里的杯子,“哥本哈根并不是我常住的地方。这间屋子也是朋友的,我只是在工作间隙过来度个假。”看着姜如蓝在他的示意下轻啜几口水,萧卓然才又接着说,“我大学和研究生都是在美国念的,毕业后在那边工作了几年,直到去年才回国,和朋友一起在B市开了家上市公司。我没有听过姜小姐之前喊的那个名字,过去的28年里,也从来没人把我错认成别人,说这么多废话,只是想告诉姜小姐,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姜如蓝定定望着面前的男人,足有一分钟,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萧卓然一边喝着气泡矿泉水、吃着草莓,一边神色淡然地回视着她。最后,姜如蓝移开目光,站起身,动作缓慢地抚平裙子上的褶皱,而后将放置在地上的物品一件一件拿起,画板,挎包,两袋蔬菜水果,那袋法棍面包之前在巷子里掉在地上,已经不能要了,姜如蓝也照样拿起来,抱在怀里。   萧卓然看出她这是准备告别,也站起来,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到门口。   临出门前,姜如蓝又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大包小包、步履沉重地下了楼梯。   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萧卓然脸上的淡然也没有丝毫改变。他动作轻快地关上门,回到沙发,在姜如蓝之前落座的位置坐下去。两指捏起一块浅粉色的马卡龙蛋糕,刚送到唇边,就见沙发旁竖立着一页画稿。   萧卓然眉峰微挑,拎起那张纸,一口吞进一块甜到发腻的小蛋糕,一边将画纸放到面前的茶几上。铅笔的线稿,光影的处理很好,看得出画画的人基本功很扎实,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男人的侧影。那个男人穿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唇上叼着一根烟,眉峰微挑,笑容落拓,侧身站在窗前。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萧卓然怎么会认不出,画面里的正是美国西海岸闻名全球的黄金海岸。而那个倚窗而立、笑容不羁的年轻男人,长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第一章 终结也是开始   相比哥本哈根的明媚清爽,五月的B市就不那么令人愉悦了。大风,雾霾,以及不时爆发的小型沙尘,都让这座城市的上班族在上下班途中屡遭折磨。当萧卓然戴着墨镜、端着咖啡以一头鸟窝发型亮相在公司电梯门口时,立即引来合作伙伴兼多年好友的一通嘲讽。彼时黎邵晨正端着一盆造型奇葩的爱心盆栽对着前台小姐挤眉弄眼,见到向来以潇洒倜傥形象示人的萧卓然难得的狼狈造型,立即秉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敬业精神出言调侃:“哟,我还真不知道,今年北欧那边流行这种造型啊?”   萧卓然面不改色、脚步不停,一路往里走:“你去楼下绕一圈试试,保管比我这个还潮。”   黎邵晨把手里的盆栽往前台一搁,也跟着萧卓然往里走:“哎,我说不是吧卓少!您这从哥本哈根爽了两个礼拜回来,就这个脸色、这个态度啊?是我那房子漏雨,还是隔壁噪音太大?我说您这脸色怎么好像——”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萧卓然摘下墨镜的瞬间,黎邵晨的下巴差点儿掉下来,噎了半天才把后半句话挤出来:“一个礼拜没睡着觉的样子。”   萧卓然往办公桌前一坐,一边喝咖啡一边启动电脑。黎邵晨毫无形象地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手一撑桌子,身子前探,活脱一个居委会大妈即将开始八卦的架势:“我说,卓少啊——”   一杯Espresso双倍特浓,几口下了肚,萧卓然把纸杯往旁边纸篓一投,眼睛都不抬地说:“你很闲?”   黎邵晨咳了一声,故作严肃地说:“我这是站在朋友兼公司合伙人的立场关心你。”见萧卓然垂着眼睛敲击键盘,俨然一副正式开工的模样,黎邵晨皱起眉头,斟酌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我说,你该不会又偷偷吃那种药了吧?”   “没有。”   “几天没睡觉了?”   “三天。”   黎邵晨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我说萧卓然——”   “我没吃药,没酗酒,也没进行任何自残行为。”萧卓然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完全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我只是有些事没想清楚,没处理完,三天不睡觉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也明白。”   “是。”黎邵晨顺着他的思路点头,“可是……”   “昨天你不是发E-mail说今天会有新人来面试?”   “对。”黎邵晨说:“一共7个人,简历都放在你桌上了。”   萧卓然拿过旁边的一沓资料,极快速地翻阅过后,说:“你不是今天下午的飞机,去S市出差?”   黎邵晨面带愁容:“本来是,可是看你现在这副憔悴的小模样,哥就是走也不安心啊!要不……”   “再磨叽我会以为你其实是Gay,并且你暗恋的对象是我。”萧卓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依旧面不改色。   黎邵晨一肚子的忧虑因为这句话瞬间转化为满腔怒火,冲到嘴边简练成两个字:“我去——”   萧卓然抬头扫了他一眼,完全是家庭主妇看待厨房里出现的小强的眼神。   一向在女人堆里所向披靡的黎少爷抬手告饶:“成,成。我看出来了,合着你这不是旧疾复发,你这是提早更年期了!”   萧卓然不置一词,低头继续研究手上的简历。   卓晨公司的面试流程一向以简单高效在业内闻名。前来应聘的人员在通过笔试后直接由公司总经理面试,五分钟内决定去留,而且是当场宣布是否通过。很显然,这个周一的面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还要迅捷有效,前后短短二十分钟,已经是第六个女孩儿双眼通红地从总经理办公室小碎步跑出来了。负责接待的池然摇着头直叹气,总经理平时要多好说话有多好说话,私底下也是特别招女孩儿喜欢的一号风流人物,可一到了工作上,就是一般男的也扛不住那个气场。公司成立一年零三个月以来,黎副总的助理秘书虽然也换过一次,可人家那是双方达成一致的和谐离职,哪里像萧总这边,平均半个月就解聘一个,理由还雷打不动地百年不变,就简简单单一句话,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   池然一边给面试出来的女孩儿递纸巾,礼节性地将人送到门口,一边在心里偷偷吐槽:说白了还不就是萧总本人看不上眼。什么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任何人跟萧总同处一个屋檐下,面对着他这尊冷面毒舌的大佛,都很难处理好人际关系的吧。   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动,池然一抬眼,就见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素色连衣裙的女孩儿,手上拿着一份简历,在外面朝他摆了摆手。池然拉开门,侧身让女孩儿走进来。女孩儿看起来二十五六的样子,头发只将将到肩膀的长度,面孔很白净,眼眸乌黑,弯起唇角朝人一笑,温温甜甜的模样。也说不上有多漂亮,看着倒是让人打从心底里觉得舒服。池然跟黎邵晨算是发小,平时也没少跟公司这两个老总出去应酬,自认也算阅女无数,大概是看多了那些打扮妖娆的莺莺燕燕,乍一看到这么个素面朝天、清水芙蓉类型的,当即就觉眼前一亮。   不过眼亮归眼亮,规矩还没忘,池然伸手一拦,笑容温和:“这位小姐,我们今天总共7场面试,应聘的职位是总经理特助,第7个人在您到之前已经进去了。”   姜如蓝手里的简历一直是正面朝外的,所以池然之前隔着玻璃门就看清她简历上写的应聘职位以及一些基本信息。姜如蓝半点儿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朝面前的年轻男人浅浅一笑:“之前的笔试我也通过了,只是之前不确定今天一定会有时间来。我来之前刚跟你们黎副总通过电话,他同意我临时过来加个塞。”   池然眉毛微抬,黎邵晨这人平时看着吊儿郎当,涉及公司正事却从不含糊,能让他破例通融的人,一定有其过人之处。这么想着,池然不禁又将面前的女孩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姜如蓝也不慌乱,甚至还从背包里掏出手机:“您要是不信的话,可以给黎副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池然一笑:“我们副总应该已经在飞机上了。姜小姐,请跟我来。”   最后一个面试的女孩儿在萧卓然办公室待得格外久,过了十来分钟,才从房间里神采奕奕地走出来。一见池然,就朝他伸出手:“你是池然吧,我叫罗妃。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啦!”   池然礼貌地一笑:“不好意思,罗小姐,我们这还有一位面试人员没有进去。我得先跟萧总汇报一下,咱们稍后再聊。”   罗妃的目光从走出办公室之后终于落在姜如蓝身上,面上笑容不改,端详她片刻之后旋即微微一笑:“你好。”   姜如蓝也回以一个微笑,并未多说。一会儿工夫,池然从房间里走出来,拉开门朝里一伸手:“姜小姐,请吧。”姜如蓝朝池然道了声谢,走进房间,轻声带上了门。   萧卓然的办公室并不算大,至少相比业内同等规模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这间不仅面积不大,装潢也有些过于简单了。黑白两色的基调,墨色的厚实地毯吸音效果良好,姜如蓝一路走到萧卓然所在的办公桌前,见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双眉紧锁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这般严肃凝重的神情,曾经倒是鲜少在他脸上见到。姜如蓝几近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男人的面部轮廓,一面细细回忆着。记忆里的那个男人,无论有无外人,无论遇上多大难题,总是略挑着眉,眉眼疏淡,一副天塌下来也照样过日子的随性模样。不熟悉他的时候,无论男女老少,大抵都觉得跟这样的人共事,是天底下最不靠谱的事;可是彻底了解这个人的处世之道以后,再看到他露出这副神情,只会让人难言地感到心安。因为这证明他心里早就想好了解决问题的方式。   萧卓然并不是感官迟钝的人,觉察到不对劲儿的第一时间,他就抬起头,眼神依旧冷肃,还含着一丝不带遮掩的不耐。与姜如蓝目光对上的一瞬间,萧卓然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几乎可以说是凝固住的。姜如蓝原本的那点儿紧张也因为他的这种表情瞬间烟消云散,开口说话的时候,甚至是带着笑意的:“这么巧,原来萧先生在这里高就。”   萧卓然眉心微微皱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个喜欢皱眉的人,露出这种表情时,他的心情已经是极度不悦了。   姜如蓝故作没有瞧见地垂下目光,在椅子上坐下来,分寸拿捏得刚刚好:“这是我的简历。”   萧卓然却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姜小姐,我以为——”   姜如蓝微微歪了歪头,温润若水的杏眼注视着对方,耐心等待对方把话说完。   萧卓然紧皱着眉头:“池然没跟你讲清楚我们这里的规则吗?我们这里要先经过笔试和第一轮面试,才会由我敲定最终人选。”   姜如蓝点了点头,笑容温温甜甜:“池先生刚刚讲得很清楚,我跟他解释过、也证明过了。之前的两轮考试我都参加过,只是之前不确定今天能来参加贵公司的最后面试,所以您的手下人才没有准备我的个人资料。我来之前跟黎副总打电话确认过,是他同意我过来的。”   显然姜如蓝细致入微的解释并不令人满意,但萧卓然还是松开握着鼠标的手,朝姜如蓝伸出手。后者非常配合地把捧在双手的资料又往前递了递。一目十行地迅速看完两页简历,萧卓然头也不抬地说:“这上面写你是在S大读的大学,还是法语专业,英语也通过了专八考试,毕业证以及两门外语的资格证书都带来了吗?”   乖巧坐在对面的人没有讲话,萧卓然等了几秒,抬起眼睛的同时看到檀木桌面上的几本大红色证书。拿起来依次翻过,很快又全部放下,推开。轻击几下鼠标,没过几秒,房间另一边的桌子上响起打印机的声音。萧卓然说:“这几页东西你看一下,五分钟通读,然后口译给我听。”   姜如蓝眉毛都没挑一下,乖顺地站起身,走到打印机前,拿起打印得满满的几张外文资料。内容并不单一,难度也是从业至少一年以上的译者才有可能掌握的词汇量和专业知识,姜如蓝默默地从头翻到尾。她心里明白对方的要求其实是强人所难,目的也很明确,分明是让她知难而退。可她依旧什么都没说,安静地走回萧卓然面前的椅子,坐回原本的位置,开始阅读做准备。   萧卓然的目光从她重新回到办公桌前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腕上的石英表。五分钟时间一到,他就开口:“可以开始了。”   姜如蓝把手里的资料分成两部分,看向萧卓然:“请问我是先翻译法文部分,还是英文部分。”   “法文。”   “好的。”姜如蓝翻阅着手上的资料,先用简略的语言扼要介绍了大意,随后便按照萧卓然之前所说,从第一行开始,逐字逐句地进行口译。她说话的声音其实很软,咬字却是北方女孩儿才有的干脆爽利,听来悦耳却不粘腻。她认真思考、边想边译的时候一直垂着眼睫,微微弯曲的脖颈仿佛童话故事里天鹅的脖颈,柔软却也强韧,看着很优美,却有一种天然的倔强。窗外的阳光打在她洁白的脸颊,下颏那里的阴影交叠在脖颈,让人不由得想要伸手抚去那片晦暗。   萧卓然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办公桌对面的女孩儿,从眉到眼,浮光掠影地打量而过,仿佛并不很在意眼前这个人,那份不在意之中却又携带着某种沉重的阴郁,仿佛是在凝视着记忆里的某道身影。就这样一直听着她翻译到第三页,萧卓然才开口:“英文的那份。”   姜如蓝停顿下来,眼睛不眨地拿过另一份资料,按照之前的模式从头开始进行口译。   这次萧卓然并没有为难她太久,刚翻译了半页,就直接叫停:“资料上说,你之前一直都是自由职业。”   “是。”姜如蓝轻轻摁了摁喉咙的位置,之前连续讲了太久,此时难免有些口干。   萧卓然完全无视掉她的小动作:“意思是——”   “我都是在家里接稿子,有的是熟人介绍的,有的是出版社给的活儿,也有个别是一些公司的文件。”   “为什么突然会想要出来工作?”   这次姜如蓝沉默了一会儿,才面带笑容回答:“在家里憋得久了,感觉人越变越懒。认识的一个朋友说以我的翻译能力,可以尝试到公司做助理或者秘书一类的工作。尤其是像贵公司这样进出口业务比较多的。”   萧卓然说:“你的翻译能力确实很强,但是没有相关工作经历。”   “总要有个开始。做一段时间不就有了。”   “我这里可不是你的试炼场。”   “我也并没有这样想。”相比较萧卓然的冷漠,姜如蓝的态度一直温温的,说话的语速也不快,仿佛每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之前我来面试的时候也跟黎副总有过交流,我对您对员工的要求也有一些基本了解。我觉得我能胜任这份工作。”   “在你之前进来的那个女孩儿,翻译能力不如你,但是有过两年助理经历。如果你今天没有来,我会让她直接上岗。”萧卓然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如果你想要竞争一下的话,明天开始过来上班,岗位是翻译秘书,主要负责公司与其他公司往来文件的翻译,其他秘书岗位的工作,暂时由罗妃全权负责。”   姜如蓝露出一个微笑:“谢谢萧总愿意给我机会。”   萧卓然已经冷漠地垂下眼睛:“有其他不懂的直接问池然,包括工位还有其他杂事,他会帮你安排。”   从卓晨出来,姜如蓝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开着自己的白色smart,前往位于B市远郊的一处墓地。   春季的风沙天气往往会持续几天,即便是正午阳光最为明朗的时间段,漫天沙尘也能让人无法正常睁眼视物。   姜如蓝从背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又在裙子外套了一件深色罩衫,拎着一袋东西下了车,拾阶而上,缓缓走进墓园深处。   墓园最为常见的绿植就是松柏和槐柳,松柏四季常青,柳树和槐树此时也已绿叶荫荫,却又不是盛夏时节接近墨色的苍翠,即便隔着墨镜,也能欣赏到在城区难得一见的翠绿景致。灰色墨镜遮住大半脸孔,再加上身上套着的深色半大罩衫,此时姜如蓝的脸色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苍白,也不似有外人在时,总带着温温甜甜的笑。   一路走到墓园尽头的竹林,从左手边依次数过去,到第7座石碑的位置,她才停下来。弯下腰,用手绢轻轻擦拭过整块石碑。这个地方,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了,手绢上沾了一层灰尘,姜如蓝将手绢翻过来叠好,平整地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从袋子里依次将东西取出,一大束蓝紫色的勿忘我,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两只酒杯,还有一叠画稿。   每一座石碑旁都有一小块用铁圈圈出来的地方,是专门供死者家属烧纸用的。姜如蓝看也没看,就将手里的画稿点燃,扔进铁圈内,随后打开威士忌,斟了满满两杯。一杯端正放在石碑前,另一杯拿在手里,抬起头,她隔着灰色镜片,看向石碑上嵌着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男子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眼很是俊美,却透着一股子不羁的邪气。从眉到眼,从鼻到嘴,包括整张脸的轮廓特征,都与萧卓然一模一样,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不同的就是神态。照片里的男子,显然要比现在的萧卓然年轻一些,性子也要外放一些,而萧卓然虽然偶尔也会流露出调笑或不羁的神情,整体上却多了一份锋芒内敛的沉淀。   魏徵臣。   姜如蓝将这三个字含在唇齿之间,细细咀嚼,仿佛爱到极致,又似乎恨入骨髓,最终才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唇际。   其实照片上的这个他,并不是姜如蓝记忆中熟悉的样貌。硬要比较的话,她所熟悉的魏徵臣,与不久前在哥本哈根邂逅的萧卓然更为相像。这张照片拍摄的年代太久,那个时候,她根本还不认识魏徵臣这个人,也压根儿还没有踏入那个危险到分分钟都有可能丧命的行当。可是他死的时候,她能找到的属于他的东西,也就只剩下这张不知道具体拍摄年月的照片了。   或许是这一天风沙太大的缘故,姜如蓝的眼睛很干涩,一口饮尽整杯烈酒,也只是觉得眼角酸涩,始终都没有挤出半滴泪来。相比那天在哥本哈根的全然失控,此时的她,或许才更像魏徵臣记忆中的丁一吧。姜如蓝这样想着,不自觉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伸出手抚上眼前的照片,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今天在卓晨总经理办公室仔细描摹过的那张面庞。   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那张活生生的面孔,真好。   即便他说他不是魏徵臣;即便他再三强调他不认识她,不认识现在的姜如蓝,也不知道曾经的丁一;即便他在今天面试的过程中对她冷颜以对、诸多刁难;可是能这样见到活生生的他,看着他生动的眉眼,与他平平淡淡地对话,已经是多少次午夜梦回都不敢奢求的美梦了。   这样想着,干涸的眼眶终究湿润了些,姜如蓝又倒了一杯酒,对着照片的方向,用法文说了句祝酒的话,再度将杯中金褐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魏徵臣,或者叫你,萧卓然。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你会出现在哥本哈根,既然你又回到B市,重新出现在我面前,那么这一次,或许我们可以自己选择,选择一条没有黑暗也没有鲜血的坦途,选择一场没有背叛也没有牺牲的爱恋。   这一杯酒,敬曾经的你,也敬未来的我。   蓝紫色的细碎花朵,是他们两人曾经的定情之花,姜如蓝临站起身前,将整束花细细抚过,最终折了巴掌长短的一支,塞进自己的背包,而后头也不回地沿着原路走了出去。   眼泪纷纷挣脱镜框的束缚,沿着苍白的脸颊流淌而下,落在脖颈、锁骨、深色的罩衫,可是唇边却含着真切的笑意,姜如蓝就这样一路微笑着,一大步朝着阳光投射的方向走去。此时的她根本不会想到,她曾经以为的终结,其实只是一场大戏的序幕,她此刻以为的崭新开端,不过是那一段黑暗过往的延续。 第二章 活着还不如死   “Ruth,帮我把这份资料影印一下。”罗妃将手里的一沓纸张放到姜如蓝的办公桌上,见她没有立即抬头,她伸出两指,用镶嵌着粉色水钻的美甲优雅地敲了敲桌面。   姜如蓝扶了下眼镜,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抬头。罗妃微笑着把手上的文件夹轻放到她面前,不偏不倚,正好盖住大半键盘:“还有这些,明早的会议要用。萧总刚刚说了,英文和法文的版本都需要。”   姜如蓝的目光扫过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钟显示,下午五点半,距离卓晨每天下班的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这明摆着是要她今晚加班熬夜完成工作。姜如蓝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我尽力。”   罗妃涂着樱粉色的唇瓣扬起一朵浅笑,柔声说:“不好意思了,Ruth,你也知道boss那个人,有时就跟个小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说到这儿,罗妃往玻璃窗另一边瞟了一眼,放轻声音说:“我刚刚也跟萧总说了,这份活儿实在要得急了点儿。虽然我不是英文专业的,我也知道,你一个人要一整晚弄出这些资料来,太吃力了。”   姜如蓝牵了牵唇角,抬起头瞟了罗妃一眼:“谢谢Rose姐帮我美言。”   罗妃脸上的笑容闪过瞬间的僵硬:“小姜,你这个人,有时就是太客气了……”   “怎么会?”姜如蓝微微笑着,透过镜片与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对视着。老实说,罗妃是个美人,细眉大眼,气质妩媚,又很会打扮,即便是黑白两色的正装打扮,也总能穿出不一般的风情来。就拿今天这身连身裙来说,低胸却不显恶俗,裙摆的长度和设计于性感之中平添几分俏皮,同为女人也禁不住会多打量几眼。才来公司不到一个月,她已经跟着萧卓然一同出席过几次正式场合的会议及宴会。以萧卓然那么挑剔的脾性,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总助这个位置坐得这么牢靠,可见除了外貌,罗妃的能力和智慧也比许多女人要高出一截。姜如蓝唇角勾出的弧度看起来乖乖的,温顺极了:“boss早就说过,罗妃姐比我早入行,工作年头比我长,社会阅历也比我丰富,让我平时有问题一定要多向罗妃姐请教。”   无论多漂亮多聪明的女人,只要她不是十七八岁的青葱年纪,总是忌讳别人将她的年龄挂在嘴边来回说道的。显然罗妃也不例外。姜如蓝眨了眨温润的眼睛,仿佛全然没看到对方脸色的变化,捧起键盘上的文件夹说:“boss说我在翻译方面比Rose姐专业,可是咱们这儿的统筹工作都要依靠Rose姐的。我今晚尽量翻译地快一些,不过为了保证明天早晨的会议万无一失,麻烦Rose姐回到家还是开着电脑。我每翻译完一部分,就用MSN传给Rose姐核查一下。我想大概到明早三四点钟,这些资料怎么也准备好了。”   罗妃脸上的笑容用“皮笑肉不笑”这个词堪堪可以概括。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姜如蓝突然“刷”地一下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朝着她身后的方向轻轻一颔首。罗妃惊了一跳,一边抚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尽量优雅自然地转过身。就听身后再度传来姜如蓝温和的声音:“萧总,我刚在跟罗秘书商量今晚连夜翻译好这份会议资料的事。您放心吧,有罗秘书的监督,明天的会议资料一定会有万无一失。”   萧卓然手里端着一杯咖啡,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斯文,却更显冰冷得生人勿近。听到姜如蓝这样说,也只是朝两个女人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瞥,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推开办公室门走了进去。   面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神情冷冽不似真人,倒像个真人比例的冰雕;身后的那个看着温温柔柔,却在温柔说话、温柔微笑的工夫就给自己下了个连环套,狡猾恶劣得也不像人类……大美人罗妃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传说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助位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坐得舒坦的。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姜如蓝将所有资料重新整理好,在邮箱和移动硬盘做了双重备份,拖着腰酸背疼的身躯慢吞吞地踏进浴室。泡在浴缸里,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有三次险些睡着,最后一次迷迷糊糊地晃着头醒过来时,抬起头看了眼架子上的时钟,凌晨四点二十三分。这个时间,大概整座城市都陷入深度睡眠了吧,房间里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姜如蓝一边抹了把脸,一边迈出浴缸,随手拽过毛巾擦了擦身体,套上睡衣,撕开一袋面膜随意糊在脸上。一系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却也懒散异常。她倒不是真的热衷保养,只是前一阵子发现,女人过了25岁,无论皮肤弹性还是眼睛的神采,都开始走下坡路了。像她这种长这么大连美容院大门都没进过一趟的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泡完澡敷片面膜、每天服一支液体胶原蛋白,且不管有没有实际作用,至少心理上对自己无愧了。   摩挲着面膜的边角走出浴室,就听长久以来一直寂静得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手机震了两下。姜如蓝站在客厅中央,定了定神,再回过神,就见躺在茶几上的黑色手机又震了两下。姜如蓝忽然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为图方便,一早就把手机铃声设置成静音加震动,所以手机现在的这个反应,应该是有人给她打电话了。   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串号码,没有联系人的姓名,证明不是通讯录里的熟人。姜如蓝皱了皱眉,摁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到距离耳朵几公分远的位置,轻轻“喂”了一声。   听筒里传来一个冰冷却很悦耳的嗓音:“姜小姐,早。”   姜如蓝浑身一个激灵,嘴巴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魏徵臣!”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沉默了几秒,才说:“你刚刚睡着了?”   姜如蓝的大脑停止运转的时间只有几秒,毕竟在人家手底下工作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萧卓然特有的讽刺方式,他那句话的本意应该是“你脑子睡糊涂了”。姜如蓝飞快地改口道:“对不起,萧总,刚刚在浴缸里瞌睡了。”   电话那端的男人再次沉默了。姜如蓝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萧总金口玉言:“我刚刚收到罗妃传到邮箱的翻译资料,做得很不错,辛苦了。”   姜如蓝“啊”了一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以两人此时的上下级身份,大概顺应形势说一些大表忠心的客套话才对。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萧卓然已经先一步下了命令:“今天你可以吃过午饭再来公司。”   姜如蓝愣了愣,直到对方“啪”一声挂断电话,才反应过来,这位大老板的意思,应该是体恤自己一宿没睡,所以可以利用上午半天的时间好好休息补个觉吧!握着手机在客厅的沙发坐了好一会儿,姜如蓝默默撕下脸上的面膜,一边双手打圈按摩着脸上的精华液,一边无声地露出一抹甜蜜又狡黠的笑。懂得关心自己,这应该算个好兆头吧?   中午,姜如蓝在楼下的西餐厅吃了一份当日特价的海鲜套餐,捧着热乎乎的焦糖玛奇朵神清气爽地走进公司,她才发现,自己八个小时前的傻笑真是自作多情,大错特错!推开公司玻璃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同事簇拥着笑得一脸妩媚的罗妃,一群年轻男女唧唧喳喳,有说恭喜的,有说请客的,也不乏有年轻单身男士趁此机会邀约美人儿共赴晚餐、看电影的,内容所指却不离同一个主题:罗妃转正了。换句话说,罗妃在她缺席的短短半天时间里成为了她的顶头上司。如果说从前两人还有一较高下的可能,从此刻起,光是职位,罗妃已经把她压得死死的。   姜如蓝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手上的咖啡,焦糖玛奇朵可以说是口感最甜的一款咖啡,此时却品出了丝丝苦涩。越过众人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姜如蓝从背包里取出眼镜戴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咖啡,一边启动电脑。   “怎么样,小姜,工作内容还适应吧?”充满磁性的嗓音在近处响起。   姜如蓝比平时慢了半拍地抬起头,就见黎邵晨一手把西装外套挂在肩膀,另一手扶在桌沿,微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说老实话,这还是姜如蓝正式入职卓晨之后第一次见到黎邵晨,上一次两人见面还要追溯到姜如蓝处心积虑挤进卓晨第一轮面试那天。见对方一直笑嘻嘻地望着自己,姜如蓝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放下手里咖啡,匆忙站起身,不管怎么说黎邵晨也是公司副总,她如果表现得太过淡定,未免不符合她现在这种初入职场的菜鸟小职员身份。   黎邵晨却在她站起来的第一时间摇了摇手,示意她继续坐着讲话,接着又从最近的地方拉了把椅子过来,跷着二郎腿坐在她正对面。端起放在手边的咖啡啜了一口,又状似不经意地瞟了眼姜如蓝手里的咖啡杯,笑着问:“你的咖啡从哪儿买的,闻着好香。”   “噢,离咱们公司有点儿远。不过我每天从公交车站过来,会路过。”   “焦糖玛奇朵?”   “嗯。”   姜如蓝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将杯子随手扔进一边的垃圾桶,右手操作着鼠标,双眼也专注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如果是普通人,早就可以通过她这一连串动作看出人家没有继续闲聊的意思,可黎邵晨显然不是普通人。这人不仅神经迟钝,脸皮也够厚,继续一边品着咖啡,悠然自得地跷着二郎腿,一边跟员工搭讪:“小姜啊……”   这种欲言又止的语气往往最能勾起女孩儿的好奇心。姜如蓝即便心里一点儿好奇都没有,也得配合地抬起头,看向自家副总,脸上挂着一副耐心聆听的标准版微笑表情:“黎副总,您请说。”   “那个……”黎邵晨抻着脖子朝萧卓然所在的方向望了望,向前探着身子,压低嗓音说,“小姜啊,今天这个事儿,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姜如蓝微笑着点点头,从眼神到微笑都没有一丁点儿的不情愿、不自然:“我知道,副总。”   “这个……”黎邵晨搔了搔脸颊,继续压低嗓音解释,“咱们萧总这人吧,乍一看不大靠谱,其实相处得久了,你会发现再没有人比他更靠谱了。所以啊,有时候他的决定,一开始你可能会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时间久了,你会慢慢发现,他的选择还是有道理的。”   “我会牢记黎副总的话。”姜如蓝保持微笑继续回应道。   黎邵晨双目炯炯看着她,手指一敲桌沿,做最后的总结陈词:“这个古人不是也说过嘛,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所以啊,小姜你要有耐心,有恒心,有毅力……”   姜如蓝的眉心几不可查地一蹙,原本并没有专注看着黎邵晨的双眼,在他说出这番话的同时仔仔细细地将对方的表情端详了一番。心里的声音也在仔细打量过后坚定起来:不可能。她来之前曾经仔细调查过整个卓晨公司全部员工的背景,黎邵晨的底子很干净,父母都是高干,从小到大不缺钱,人脉在B市也算广阔,却没有任何与警方或黑道接触的经历。而且如果他对自己入职卓晨的目的有所怀疑,压根儿就不会让她破格进入复试流程。   还在琢磨黎邵晨在自己面前磨叨的缘由,就听对方在磨叽了一大堆话之后,大喘气又加了一句:“……所以啊,这次去H市你一定要配合咱们卓少,担当好陪同翻译的职责,他那个人脾气是有点儿古怪,这一路上你多包涵,别因为这次他给罗妃提前转正的事对他有什么意见。”   姜如蓝消化了几秒,才明白过来黎邵晨给自己铺垫了这么多的用意。看来自己刚刚真是风声鹤唳,纯粹多心了。   黎邵晨见说了这么半天,面容沉静地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儿,终于露出一个带些暖意的笑容,也松了一口气。端着已经空了的咖啡杯站起身:“这次的生意比较急,只有这几天的准备时间,下周二晚上的飞机,就你和咱们卓少两个人。如果对这次的行程安排有什么疑问,或者不满,你直接找我,我手机24小时开机,on call。”黎邵晨一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一边推门走了出去。   姜如蓝站起身,点头表示明白。刚坐下身,就见门又打开,一阵香风拂过,身着一袭香槟色职业套裙的罗妃款款走了过来。   现成的椅子,罗妃径直坐了下来,双手优雅地交叠在双腿上,笑容也比往常亲切了几分:“小姜。”   姜如蓝抬起头,配合着露出一个温温甜甜的笑容:“Rose姐,恭喜。”   罗妃双眸明亮,眼神中流露着毫不掩饰喜悦:“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萧总这么快就给我转了正。小姜,你也别着急,可能很快就轮到你了。”   看对方难掩得意的神情,姜如蓝很快明白了,罗妃还不知道下周萧卓然即将带自己同赴H市谈生意的消息。姜如蓝嘴角微微翘起,乖巧地点了点头:“那就借Rose姐吉言,希望我也能跟Rose姐一样好运,尽快转正。”   大概心情实在太好,罗妃这次没有顾得理会她话语里的讽刺,以总经理助理的身份就姜如蓝的工作职责提出几项新的要求,又多嘱咐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   工作到快五点钟的时候,桌上电话铃响,姜如蓝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手里的文件资料,顺口问候了句:“Hello?”   对方静默两秒,才说:“来我办公室一趟。”   姜如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接电话的反应不太专业。心跳如鼓般地朝着玻璃另一边望了一眼,合上手里的资料夹,拿起专门用来记录工作内容的笔记本,端着水杯,走到几步之遥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外,轻轻叩门。   “进来。”   傍晚时分,萧卓然的办公室有着大片玻璃窗,天边晚霞璀璨,房间里的所有都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圈。就连微垂着眼睛坐在办公桌后的男子也不例外。   姜如蓝望着他面色冷峻的脸庞,记忆里他从来没有佩戴过眼镜,即便是在最黑暗的夜晚,他的夜视能力也比许多同行人都要好。她自认曾经见识过他的许多面貌,冷酷无情的,言笑晏晏的,落拓不羁的,风流多情的,可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穿着一身正式到有些刻板的三件套西装,坐在冷气开得很强的办公室里,鼻梁上架一副银框眼镜,手里拿一份报表,或许这副打扮换在别人身上,无论如何也会多几分斯文气质,可放在面前这人身上,只愈发显得冷酷严厉,不易亲近。即便是现在这样的衣着打扮,姜如蓝也不会觉得他多像个正经生意人。想到这儿,姜如蓝不知怎的就笑了出来。   房间里很静,萧卓然听得很清楚,抬起头来望着她,镜片也遮掩不住的锐利:“有什么开心事?”   姜如蓝知道这次是自己失态,脸颊不禁有些发烫,摇了摇头,打死她也不会把笑的原因说出来。   萧卓然盯着她看了片刻,才抬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她过来坐下:“下周去H市出差的事,黎邵晨都跟你说了吧。”   姜如蓝睁圆了眼,扭头看了眼自己办公的位置。她平常工作的地方与萧卓然的办公室只一墙之隔,而且这堵墙还有一大半是玻璃窗。更绝的是,这面玻璃窗从里向外望很清晰,从外面朝里看,却不太看得真切,有点儿类似国外一些警察局审讯犯人的玻璃墙。姜如蓝转回视线,有些赧然地垂下脸:“是。黎副总跟我讲了,还让我不要因为罗妃升职的事有情绪。”   萧卓然瞥了她一眼:“你有情绪?”   姜如蓝歪了歪头,神情有一丝俏皮:“要说没有一点儿情绪,是不可能的。不过萧总您之前也说过,总经理助理的职位我没有相关工作经历,而且现在翻译秘书的工作,我还挺喜欢的。”说到这儿,姜如蓝耸了耸肩:“所以这么一想,也不太介意了。真让我做她的工作,恐怕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做不来。”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萧卓然面无表情地点评。   姜如蓝温婉一笑,莹亮的眼眸在镜片后微微眯起,轻声嘟囔了句:“连说这句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萧卓然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放下手里的资料,又把眼镜戴了回去:“姜小姐。”   姜如蓝神情专注地望着他,好像刚刚那句话只不过是萧卓然的幻觉:“萧总,您说。”   萧卓然看了一眼腕上的石英表盘,眉心微蹙:“这样吧。如果姜小姐今晚没有其他安排,我做东,请姜小姐吃个饭,可以吗?”   姜如蓝眼睛里闪过的光芒,亮如星芒,唇边的笑容依旧,却多了几分真实的甜味:“真的吗?”   萧卓然失笑:“一顿饭而已,这还有什么真的假的。”重新拿起手里那份资料,萧卓然再次垂下眼睛,“那就先这样,具体的我们晚餐再谈。”   “好。”意料之外的收获,是姜如蓝进房间之前从未想到的。走出房间时步伐甚至比平常要轻快许多。直到房间门轻轻关上,萧卓然才又抬起头,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走回办公桌,白净的侧脸上始终带着甜甜的笑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仿佛都能感觉到她身上辐射出的愉悦情绪。不过是一顿晚餐的邀约,都能让她这样开心吗?还是说……因为在她心中,一直都把他当做“那个人”的缘故?   晚上六点钟。姜如蓝刚拿起包包,一旁办公室的门也在同一时间打开,萧卓然依旧是那身浅灰色西装打扮,白衬衫外的马甲不知何时换掉了,领带也没有扎,衬衫领口就这么颇为随意地敞开着两颗扣子,外面的西装也没有系扣。鼻梁上的眼镜放在一侧口袋里,手里的钥匙转了两圈,萧卓然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侧脸:“可以走了?”   姜如蓝看得发怔,听到这句话才堪堪回神,“啊”了一声,手指一松,背包落地,弯腰去捡,额头“砰”的一声撞在办公桌上,捂着头摇晃着站起来,刚迈出半步,小腿又绊在椅子上。手忙脚乱身体失衡,姜如蓝捂着额头,感觉自己好像径直栽倒在某人的怀抱里,抬起头一看,正望见萧卓然笑意隐含的双眼。   脸颊瞬间爆红,姜如蓝捂完前额又捂脸颊,多久没在这个人面前如此这般地狼狈了,好像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在别人面前多么镇定自若,完美得仿佛一幅油画,再回到这个人面前时,她依旧是当初那个懵懂莽撞的小女孩儿。油彩在阳光下融化了色彩,完美的伪装无声出现一丝裂痕,明知道这样的自己愚蠢得要命,可那股从心底升腾而起的恣意和快乐却这样真实。只有他,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能让她的伪装全部失效,让她重新变回白纸一般单纯到有些傻乎乎的孩子。   萧卓然唇角微微勾着,扶着她腰部的手掌很绅士地略微隔开几寸距离:“慌什么。”   姜如蓝支吾着点头又摇头,退开小半步距离,摸起掉在地上的背包,颠三倒四地道谢:“魏、萧……总,谢谢。”   萧卓然没有错过她倏忽滑过嘴边的那个称呼,眸光略沉,也向后退开一步:“东西都带齐了?那走吧。”   这样一耽搁时间,两人走到公用电梯前,刚好与公司大部分员工错开。少数几个员工看到总经理和秘书一前一后出来,也都知趣地摆摆手道别,等下一部电梯。   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启动,萧卓然才开口说了句:“订了一家日式餐厅的位子,忘记问你吃不吃得惯。你若不喜欢,咱们可以去别家。”   姜如蓝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感觉皮肤的温度好像没有刚刚那么高了,听到对方这样说,微愣了愣,才微笑着开口道:“日餐很好,口味清淡,食材也都新鲜,我很喜欢。”   萧卓然望着后视镜的目光微微闪烁,语气自然地接口:“喜欢就好。”   萧卓然选的这间日式餐馆位于城郊,地方七拐八绕地不很好找,停车场的地方也不大。零散停着几部轿车,人气不很旺的样子。房屋的装潢也很不起眼,乌黑瓦片、半新不旧的平房,前庭种着一些草本茉莉,红色的、黄色的,初夏的季节,开得很热闹。乍一看不像餐馆,倒好像误入了个人家的院子。   茉莉花的味道蔓延在空气里,应和着傍晚时分天边的云霞,倒别有一番乡村景致。姜如蓝推开车门,伸展双臂,深深吸了口气。萧卓然望了眼远处的天色,皱了皱眉头,“待会儿可能会下雨。”   姜如蓝眼珠一转,转过脸笑吟吟地回了句:“天气预报上倒没有说。萧总怎么知道会下雨的?”   萧卓然朝着天际的云彩抬了抬下颏:“看云彩的颜色,应该会有一场大雨。”   “咦,这还能看出来?”   萧卓然“嗯”了一声:“进去吧。吃完饭早点儿走。”   进了房屋,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很典型的日式风格,推拉门,木地板,小矮桌,以及某种气味清淡的燃香。姜如蓝的目光停留在靠近窗台的一只花瓶上,萧卓然脚步略微停顿:“想不到你对这个也还有些研究?”   姜如蓝目光晶亮,盯着那花瓶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是真品?”   萧卓然淡淡笑着说:“我对这些玩意儿可不在行。东西是店主人的,待会儿他来了你可以自己问。”   “问什么?”很清澈的少年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姜如蓝循声望去,就见月亮门的方向快步走来一个年轻男子。白T恤,牛仔裤,板鞋,头发剃得很短,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很阳光的男孩子,看模样也就十八九岁。对方坦然面对姜如蓝带着好奇的打量,还夸张地抬起双臂,原地转了个圈:“怎么样,看着还算得上秀色可餐?”   姜如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朝对方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姜如蓝。”   年轻男子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又很快松开:“幸会。周行。”说着话,周行先是伸着两指点了点萧卓然,然后又一指一旁姜如蓝盯着打量许久的花瓶,“你就装蒜吧,我之前强调过多少回了,我这屋里所有东西,都是比我这个大活人还真的真品。人家姑娘问你是不是真的,你就故意不给我上好话,是吧?”   “你自己介绍,比较有说服力。”萧卓然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走。   姜如蓝和周行一起跟在后面,后者嘬着牙花子一脸气愤:“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就没听你嘴里蹦出过一句好听的。”   姜如蓝闻言微微一笑,看着周行侧脸:“你和我们萧总认识很多年了?”   “是啊,从我有这个店,就认识他了。”周行很随意地回答道,“算起来也有七八年了吧。”   “七八年?”姜如蓝重复道。   “是啊。”周行含笑回答,看到姜如蓝难以置信的眼神,很快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又捏了捏自己的脸皮,“看着年纪小,其实都骗人的。我跟那家伙同岁。”   姜如蓝这回可真瞪圆了眼睛:“你们俩同岁——”目光在萧卓然和周行两人之间走了两个来回,“所以你今年……二十六岁?”   “不啊,二十八。”三人说话间进了一间雅间。周行也没多跟两人客套,径自坐在上菜的位置,一边朝萧卓然抬了抬下巴,“我说卓少啊,你这脸皮什么时候比我还厚了,再有两年就奔三张的人了,还骗人家小姑娘说自己二十六?”   萧卓然将西装外套随手往旁边一放,意有所指地回了句:“你问她吧。”   姜如蓝勾起嘴角,微笑着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所以萧总今天把我带到这儿,是想向我证明什么?”   “周行。”萧卓然的目光笔直望着姜如蓝,叫了一声朋友的名字,“你跟她讲讲,我跟你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周行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之后,一拍大腿,“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那个,等我先叫人上菜,咱们边吃边讲啊!”周行边说着,边站起来走到门口,朝着走廊的尽头,用日文高声喊了两句,又坐回桌边,又一拍大腿,“行了,我接着讲。话说啊,大概七八年前吧,当时我在日本读大学,假期闲着没事儿干,我就琢磨,怎么也得给我枯燥无聊的大学生涯添上两笔浓墨重彩啊,不然实在对不住我——”   “说重点。”萧卓然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的长篇大论。   周行被噎了一句,刚想辩驳,对上萧卓然毫无笑意的脸,咽了口唾沫,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好嘛。重点就是我跟卓少是在赌场认识的。而且是他替我解了围。当时那个情况啊,那可真是——”   “赌场?”姜如蓝皱着眉头,“日本的赌场?”   “不啊,Las Vegas,这家伙当时在美国读大学本科嘛,对吧?”   萧卓然不置可否:“接着说。”   “说什么?”周行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抽哪门子风了,不就过来吃顿饭嘛,不带这么突兀地追忆往昔的。这不是咱俩风格啊,卓少。”   “让你说你就说。”萧卓然皱着眉头,显然有些不耐烦。   这次是姜如蓝先打断了两人的话:“不用了,既然萧总今天这么好心,那我也不多客气,周行,能问你几件事吗?”   周行点了点头:“你问。”   “三年前的夏天,他在什么地方。”   “三年前……夏天……”周行皱着眉头琢磨片刻,“那时候他还没回国呢,噢,不过夏天那会儿,他好像回过这边一趟。”   “一年半前呢?”   “一年半前,那时候已经回B市开公司了吧,反正我记得是。”周行不太确定地看向萧卓然,“我记得你那公司是两年前开的,那时候黎邵晨不是也刚回国没多久?”   萧卓然点点头,算作默认。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见姜如蓝微垂着眼睛,许久都不讲话,周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姜如蓝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她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会留长指甲做美甲,一年到头,指甲都修剪得短短的,因为曾经那段长达三年的经历,许多生活习惯她到现在也不曾改变。可是即便留着很短的指甲,这样紧紧抠着自己的手心,竟然也会感觉到一丝疼痛。轻轻眨了眨眼,盯着眼前木头桌面的暗纹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眼睛里积蓄的泪水忍了回去。再抬起头看人时,顶多也就显得目光清亮了些,情绪却都收拾得好好的,嘴角甚至还能弯起一丝笑意:“没有了。”   萧卓然直视着她的眼睛:“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达成共识了吗,姜秘书?”姜如蓝微笑着等待他下一句话,而萧卓然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魏徵臣,我是萧卓然,我的亲人、同事、朋友,都可以为我证明,如果你觉得不甘心,我稍后可以把我的个人身份证、家庭户口本,还有护照拿给你看。”   “不用了。”姜如蓝揉了揉眼睛,微笑着说,“是我脑子糊涂,认错了人。”   “这段时间,我对姜秘书的工作能力还是很欣赏的。”   姜如蓝浅浅笑着,从善如流:“我也希望能够继续在卓晨好好工作。”   “好。”萧卓然破天荒地在她面前露出一丝微笑,“既然达成共识,那我们就翻篇儿了。”   “嗯。翻篇儿。”   萧卓然端起手边的茶盏,朝着她遥遥一敬:“预祝我们下周出差,一切顺利。”   姜如蓝也端起茶,附和地说了两句场面话,浅啄了一口。   一旁周行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气氛虽然怪异,却又是旁人插不进的和谐坚固,半天也插不上话。见两人放下茶盏,桌上也陆续上了些菜品,举着筷子打圆场道:“菜上得差不多了,咱们趁热,边吃边聊。”   “周老板。”姜如蓝的嗓音温温柔柔,又不会过于甜腻,听在耳朵里就让人有乐意倾听的欲望,“突然想起一道日本菜,好久没吃过了,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   周行一听也来了精神:“什么菜?”   “也挺简单的,照烧烤鱿鱼,配上温米酒。”说话的时候,好像想起了什么很有趣的回忆,姜如蓝笑得眼眸都微微弯起,“还是很久以前吃过一次,这会儿突然想起来,觉得很怀念。”   姜如蓝说的本身也不是什么新鲜菜,鱿鱼这种食材,基本每家日式料理店都会准备,周行的餐厅自然也不例外。听她这么说,周行当即一拍大腿:“这有什么难的,小姜妹妹,你先吃点儿别的,不多不少一刻钟,我就让他们把菜给你端上来。”   “米酒也有?”   “这个当然了。”周行说起来的时候挺着胸脯,还很自豪,“我这儿的米酒都是自酿的,包你喝了一回,就想二回。”说完,周行站起身到门口,叫了个服务生过来,吩咐几句,坐回位子后便开始大快朵颐,一边吃还不忘跟两人介绍桌上的菜品特色。   姜如蓝微笑着道过谢,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杏仁豆腐,送入口中细细嚼着,一边貌似不经意地抬起头瞟了对面萧卓然一眼,后者手指捏着茶盏,另一手拿着筷子,眉头紧皱,盯着姜如蓝一语不发。   姜如蓝歪了歪头,清澈的眼神里清清楚楚写着讶异:“萧总?”   萧卓然蓦地回神,看着她的目光深沉难辨:“女孩子在外还是少喝酒比较好。”   姜如蓝神色从容:“米酒还好吧,我记得度数不是很高。而且我也就是佐餐喝一点儿。”   “是啊是啊。”周行叼了一只烤明虾,帮忙辩解,“早就跟你提过我自酿的米酒是一绝,你不识货,可别妨碍小姜妹妹品味美酒。而且也确实没什么度数。”   萧卓然唇瓣紧紧抿着,半晌都没言语,也未动筷。   不多时,照烧烤鱿鱼和米酒一并端上桌。鱿鱼滚烫,米酒温热,前者香味直窜鼻子,而后者含在口中回味悠长,对于喜欢这道美食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享受。姜如蓝吃得很平淡。周行夹了一筷子鱿鱼放在嘴里,又灌了一口米酒,含混不清地说:“怎么样,小姜,味道是不是很绝?”   姜如蓝掀了掀眼皮儿,却并没有抬眼,唇角微微弯着,轻轻点了点头。   萧卓然面前一杯酒水也没有,依旧是之前那盏已然凉了的茶。餐盘里的食物也几乎没有动过。此时见这两人吃得香甜,好像胃口愈发寡淡,拿着筷子的手半天也没有动。   好在周行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好友的反常,径自端着米酒与姜如蓝碰杯。而且似乎对她这种烤鱿鱼配米酒的美食搭配非常满意,一边吃还一边点评如此搭配的可口之处。一张桌三个人,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不停讲话,气氛却也被他烘托得有了几分热闹。   一餐饭吃得并不算久,几乎是姜如蓝刚一撂筷,背包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米酒喝得有些多,此时她的脸颊红润润的,眉眼润泽,整个人看起来也比往常多了两分娇俏:“喂?”   手机那端的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姜如蓝先是微微蹙着眉,而后又笑了起来,对了话筒口齿清晰地说了句:“现在才想起来管这些事,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电话那端的人又说了几句,姜如蓝也耐心听着,直到对方说完,才又轻声说:“你没有资格对我提这种要求。”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姜如蓝直接挂断电话。   抬起头才看到圆桌对面的人目光闪动,坐在身边的周行也八卦地凑过来:“前男友?”   姜如蓝好像真的有些醉了,撩起眼皮儿看着周行,一手托着腮,歪头看他:“这都能听出来?”   “太明显了啊!”周行把酒杯一放,特别带劲儿地继续忽悠,“而且很明显是小姜你甩的他!”   姜如蓝弯起嘴角笑出了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拎着包站了起来:“今天这餐饭吃得很愉快。谢谢萧总请客,也谢谢周先生的热情款待。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   萧卓然坐在桌前,目光笔直地看着她有些摇晃的身影:“这里是郊区,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姜如蓝眉眼弯弯,“刚坐车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到路边的公交站牌了。”   “哎,那也还是让他送你回去比较好。坐公交车很累的。”周行说着话就站起来,一边还给萧卓然打眼色。   萧卓然也站起身,举止动作却有些僵硬:“我送你吧。”   “真的不用了。”姜如蓝后退了两步,微笑看着两人,“你们两个应该也有不少话要聊吧。不打扰了。”说完,就快步转身出了房间门。   一路小跑到公路边的汽车站,姜如蓝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跳一下比一下快,沉重而激烈地撞击着胸腔,让人发慌,携带着有些快意的疼痛。耳膜也跟着一阵鼓噪,脸颊烫得如同火烧,抬起头来看了眼远处的天色,恍惚间又想起两人一起来时萧卓然的那句话:看云彩的颜色,待会儿应该会有一场大雨。   伴随着周遭弥漫的泥土气息,恍然间好像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飘落到脸上,视线模糊间,姜如蓝看到远处驶来了一辆出租车,捂着胸口的手指深深陷进衣衫褶皱,另一手用力地朝着那辆出租车摇摆。下一秒,姜如蓝只觉得一片白色蒙住了眼,而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三章 最甜也最苦涩   “小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小姐。请问你的姓名……”   姜如蓝勉强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刺目的白光,问询的男声仿佛穿越了重重迷雾,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眼皮酸胀发沉,心跳得很沉重,也很迟缓,姜如蓝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可却发现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撑起来,想闭上都做不到。   重复了仿佛无数次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请问你的姓名是——”   “SP28196……”姜如蓝蠕动着嘴唇吐出一串数字。   站在病床边的医生先是一愣,随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撑着病床弯下腰:“SP什么?”   “SP28196。”   “你叫什么?”   “我叫……”姜如蓝睁着双眼,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每一个念头都不甚清晰,却没有一个不在向她暗示,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真实姓名。姜如蓝双目大睁,眼神却迷茫得如同找不到家的孩子,“我叫……”   旁边的护士递过来一张身份证,男医生皱着眉头看过上面的信息,低声对旁边的人吩咐两句,注视着姜如蓝的脸庞叫道:“姜如蓝小姐。”   姜如蓝努力地摇晃着头颅,在她的意识里是已经使尽全身力气的一个动作,但在旁人眼中,她只是微微摆了摆头,动作微小到不仔细看根本观察不出来。   “姜如蓝小姐——”   “我……不是……”   “那你是谁?”   “我是……”姜如蓝微微翕动嘴唇,“我是……丁、一。”   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眼前那团刺目的白色好像淡却了许多,一团茫茫白雾中,慢慢显露出一道身影。非常挺拔高大的一个男人,普通黑衬衫牛仔裤的打扮,一手倒插在屁股后的口袋里,另一手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男人斜倚着一张办公桌,说话的时候,好像还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记着,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丁一。两个字,三笔就能写完,简单又好记。”   “可是我……”   “哪儿那么多可是。”男人不耐烦地皱眉,“我说的你没听见?”   “听见了。”女孩儿嘟了嘟嘴,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   明明离得那么远,姜如蓝却好像能感应到那个女孩儿心里的情绪。明明连她的面容都看不真切,记忆里却渐渐显露出那么一张脸。淡淡的眉,温润若水的杏眼,鼻子小巧,嘴唇红红,那是……   姜如蓝紧皱着眉头,眼前的白雾和那个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片广袤得没有边际的海洋。蓝到发黑的海水,骇浪滔天,天色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整个压下来,而在这海与天之间,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又无助。脚下的沙子很硌脚,并不如人们所说的那么温暖柔软,而是好像数九寒天的冰碴儿,凉,硬,每走一步好像都硌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每走一步,都让人觉得战栗,从心底蔓延而出的疼痛好像那越来越近的海水,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她听到自己用沙哑得不像样的声音喊:“魏徵臣——”   “魏徵臣——”   海天之间,巨浪翻滚,她明明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喊,那声音却怎么都听不真切。她记得沿着脸颊滚落得滚烫的泪,记得从嗓子到肺叶撕裂一般的疼,也记得从心底蔓延四肢那种彻骨的寒。更记得那个在过去四年间深刻得已经镌刻在灵魂里的名字,魏徵臣。   “魏徵臣……”   “姜小姐。”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床边,打着手电筒检查过她的瞳孔,眉头紧锁着垂下了手。   “除了过敏症状,她身体还有其他问题吗?”池然抱着手臂站在病床边,扫了一眼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姜如蓝。   医生摇了摇头:“烧退了,而且这已经是第三天,身体机能没有任何问题……”   “那她怎么还不醒?”池然留意到她在睡梦中紧紧皱着的眉心,也跟着皱了皱眉,“是不是有什么其他问题,您再给好好检查检查。”   医生几乎要苦笑了:“该做的检查我们都给病人做过了,我说了,她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医生皱着眉头看池然:“您不是她的亲属吧。”他记得抢救当天在医院急诊室门口签字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池然在卓晨做的就是公关工作,平常又总跟着黎邵晨这样的人精打混,察言观色那可是一把好手,待人接物的反应也比常人快得多。见医生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即见缝插针解释:“噢,其实这是我们老板的未婚妻。我们老板您见过的,这两天他都来过医院。”说着,又用下巴一点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姜如蓝,“这就是我们未来的老板娘,也就是我大嫂,她不是本地人,在B市也没别的亲人,最亲近的人可不就是我们老板嘛!您有什么话跟我说,我会传达给我们老板的。”   医生抿了抿唇,没有接话,看起来并不十分信任面前这位圆滑的年轻人。   僵持间,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萧卓然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拎着公事包,话也接得恰到好处:“陈医生,借一步说话。”   男医生见萧卓然出现,一直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点了点头,吩咐了一旁护士几句,便跟在萧卓然身后,走到外面的走廊。   两人一直行到走廊尽头,萧卓然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谨慎地扫过走廊另一头的病房:“之前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您现在可以说了。”   医生点了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姜小姐身上的过敏症状已经基本消退干净,烧也退了,再休息一半天就可以出院。不过她从入院到现在,意识几乎没有清醒过……”   “您怀疑什么?”   “我怀疑……”医生沉吟说:“我怀疑姜小姐在心理方面受到过极大的创伤,如果可以的话,在她清醒后您最好带她去找心理医生做一下检查。”   萧卓然背对着窗子站立着,正是傍晚时分,从窗外投射而来的夕阳色彩浓烈,在他的浅色西装和脸庞上投下一片斑驳光影,原本该是非常俊美的面孔,在这样的光影之中竟显出几分凌厉之色。中年医生默默看在眼中,从始至终讲话的态度都很温和:“心理学方面我不擅长,这也只是我的一些猜测。不过为了病人未来的身心健康,萧先生不妨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我知道了。”萧卓然微微垂着眼眸,神情疏离又不失礼节,“这几天劳您费心了。”   走回病房时,池然还守在病床边。见萧卓然拎着西装走进来,池然咧嘴露出一抹笑:“哥,你回来啦!”毕竟是私交很不错的哥们儿,私底下池然就称呼萧卓然和黎邵晨“哥”,黎邵晨则会半带调侃地叫萧卓然一声“卓少”。   萧卓然点点头,目光浮光掠影地扫过病床上的女人,“这两天辛苦你了。”   池然凝视着萧卓然看了片刻,语调沉而缓慢,好像每个字都斟酌了很久才说出来的:“哥,你最近不大对劲儿。”   “是吗。”萧卓然不太在意地应了句,把拎在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这边没你什么事了,忙你自己的去吧。”   池然却很认真地继续说:“你过去工作上是严厉,私底下还是很随和的。可自从上个月你从国外度假回来,我无论在公司还是私底下就没见你笑过。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公司压力太大了?”池然虽然还有些少年心性,大事上还是知道轻重的。他自己只负责很小的一块内容,但他很清楚,无论是他还是黎邵晨,都只把在卓晨当成一份工作,甚至可以说是打发无聊时间的一份活计。他和黎邵晨顶了天也就是出点儿钱、出点儿力,正经活儿虽然也做了不少,对这间公司发展得好坏,到底也没太往心里去过。但萧卓然不同,从公司成立第一天起,他就把卓晨当成了命根子,卓晨能有今天,可以说是他一个人撑起来的,是他用时间、精力甚至是心血浇灌而成的。   萧卓然只平淡地回了句:“公司运营很好。”   “那你生活上遇到什么麻烦了?”工作以外的事,池然脑子转得更快,眼珠子一转,瞬时更来劲了,“哥,要不你跟我说说,我帮你想辙。”   萧卓然把窗帘拉开一个边,挪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床边,目光直视着闭目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直接用沉默表达了拒绝。   池然摸了摸鼻子,说了声“哥,那我先走了”,见萧卓然依旧没什么反应,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双手将门关上的瞬间,池然无意中看见萧卓然凝视的目光,那般沉重,如同望不到半点儿光亮的夜,漆黑而苍茫的寂静,甚至带了一丝绝望的色彩。池然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依旧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苍白的脸颊在夕阳的余晖的映衬下,染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一切都仿佛与他离开之前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紧紧闭合的眼角,正缓缓流下一滴眼泪。   还想细看,突然感觉到萧卓然投来的目光,池然只觉得心头一颤,惊惶之下“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姜如蓝睁开眼睛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扶着床沿摸索半晌,又侧耳倾听房间内外的声响,鼻端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很快判断出此刻自己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医院。手刚触到床边的桌沿,眼前的世界瞬间一片大亮,姜如蓝下意识地伸手挡眼,就听身边有人说:“醒了?怎么不说一声。想喝水吗?”   姜如蓝捂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试着扶床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酥软得厉害,就是从前在格斗场练习一整天,身体也没这般绵软无力过。萧卓然伸手扶了一把,把枕头竖起来垫在她背后,又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近前,“喝点儿水。我去叫医生过来。”   手臂酥软,指节僵硬,慌乱中姜如蓝伸出双手一起捧着水杯,水依旧洒出大半,浅色的病号服前襟湿了大片。萧卓然显然也没想到会这样,愣了足有一分钟,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竟是把自己之前脱在一边的西装外套拎过来,遮在姜如蓝身上,而后快步走出病房叫医生。   折回房间,才想起自己应该先帮人拿着水杯才对,而且……床头就有紧急呼救铃。显然低头捧着水杯的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露出半点儿嘲笑的神情,而是抬起头来望着他。两人面面相觑,足有两三分钟,萧卓然还记着自己不久前的失态,一时被看得手足无措;姜如蓝却越看神情越带着笑意,最后医生带着护士赶来时,甚至微微笑出了声。   没用多少时间,医生就检查完了,并微笑着对两人说:“身体没有大碍了,随时可以出院。”说完,医生似有深意地瞥了萧卓然一眼。后者微微颔首,表示明白对方话里的暗示。   “请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医生看了眼腕表:“八点一刻。”   “我想今晚就出院。”姜如蓝看向站在病床前的男人,声音里透露出前所未有的软弱:“我想回家。”   萧卓然沉默片刻,才说:“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   九点钟的B市,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姜如蓝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手指轻轻滑过沾染着雾气的车窗,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霓虹夜景。萧卓然轻咳了声,问:“要不要喝点儿水?”   姜如蓝转过脸,就见他手里握着一只保温瓶,双眼依旧看着前方,手却朝着她的方向递过来:“就是白开水。刚才在医院接的。”   “谢谢。”姜如蓝道了声谢,双手接过保温瓶。愣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来,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这次食物过敏把她折腾得不轻,尽管住院当晚就洗过胃也打过点滴,又在床上躺了三天,身体现在依旧软绵绵得使不上力,整个人无论躺着还是坐着都跟没骨头一样,好像连思维都跟着迟钝起来,举止行动也都比平常慢了一个节拍。   旁边的人对她迟缓的动作却好像没有觉察,一边打着方向盘转弯,一边说了句:“原定下周一去T市出差,你现在这种状况,还是多休息几天吧。我让罗妃跟进好了。”   姜如蓝捏着杯口的指尖一颤,转头看向他的侧脸:“萧总。”   “你这几天好好休息。不扣你工资。”   姜如蓝凝视着他的侧脸,外面下着雨,车前灯的光亮打在他的面容上,光影更迭之间,萧卓然眉眼舒展,看不出喜怒,却也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是很平静的。没有焦虑,没有忧心,更没有不舍和心疼,姜如蓝怔怔地看着,只觉得原本熟悉得闭着眼也能描摹出的五官轮廓,此时此刻竟显出几分让人心生疏远的陌生。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很安静。萧卓然专注开车,姜如蓝则从背包里掏出手机,随意地翻看着什么。车子平稳地驶入住宅区,姜如蓝轻声报出楼牌号,很快,车子绕过一座花坛,在楼门口停妥。姜如蓝轻声道了声谢,打开车门就走了出去。   从车子到楼门口的距离不过十几步,春雨不比秋雨萧瑟,细细绵绵地落在身上,只微微沾湿衣衫,可这却是姜如蓝此生走过的最沉重的十几步。曾经的枪林弹雨,进攻,这个男人永远走在她前面,逃离,他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亚马孙森林的大雨滂沱,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在泥泞中挣扎;昆仑雪山的大雪围困,他牵着她的手,如履薄冰却又沉稳坦然地走过……他们曾经一起走过那么多艰险危难,可如今,同样一个人,却在她大病初愈、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天,无动于衷地看她孤身一人冒雨走过。   他还是记忆里的那个“他”吗?姜如蓝拖着迟钝的步伐走进电梯,望着镜子里自己木然的双眼。是的,那天的食物过敏,烤鱿鱼配米酒,她是故意的。她吃了那两样食物会引发怎样的后果,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就只有魏徵臣最清楚。可他没有阻止。   上次吃这两样食物,也是在一间日式餐厅,也是跟他一起。那时他们两个已经认识半年多了,刚完成上面派下来的任务,从南非直飞北海道度假。魏徵臣一直很喜欢日本菜的清淡口味,对烤鱿鱼更是百啖不厌,她当时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加入SP认识魏徵臣之前,唯一吃过的外国菜就是意面和Pizza,对美食、享受等都是外行,基本就是魏徵臣点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所以当天晚上,魏徵臣点了一大堆刺身和铁板烧,她也跟着吃得欢快,甚至还不知深浅地喝光了两瓶酿米酒。其实烤鱿鱼的味道她并不太喜欢,只吃了两口就放在一边。可就是那几口烤鱿鱼,加上两瓶酿米酒,当晚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记得第二天早晨她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时,魏徵臣的眼睛是红红的,头发乱糟糟的,白色亚麻衬衫也皱成一团,最上面的三颗扣子有两颗不知去向,他看着她的目光几乎想要直接冲上来掐死她。   而他当时也确实这么做了。不过手劲儿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大而已。   姜如蓝记得他当时紧紧扯着自己的衣领,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站在床前,凶神恶煞地死死瞪着自己,却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有那么一阵子,姜如蓝以为他要哭出来了。不过这种感性念想很快就被他掐着自己脖子的行径以及随后吐出的一连串的欠抽话语悉数冲淡。她记得他当时说的话是:“出国之前你没接受过组织给你做的专门体检吗?过敏事项那一页上第一行写的是什么?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被门夹了,鱿鱼加上酒精会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一字不差。到现在姜如蓝还可以轻轻松松复述出来。   姜如蓝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却发现自己此刻苍白着一张脸微笑的样子,简直比恐怖片里的女鬼还要狰狞。   她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那时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听萧卓然这样说她,直接忽略了对方眼睛里闪耀的水光以及明显一夜未眠的狼狈模样,拍掉他抓着自己脖颈的手,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回去:“烤鱿鱼是你点的,米酒是你灌我喝的,我的全部资料你那里都有备份,你是我的领导,又是我的前辈,出来做什么我不是听你的,你还怪我!还凶我!”说完,就抓着他的手哇哇大哭了起来。   真是任性得要命。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23楼,姜如蓝被那声异响吓得一颤,回过神才发现到了自己所住的楼层。她对着镜子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失魂落魄地拿出钥匙进了房间,愣愣地站在房间正中,这才发现自己从下车时居然连保温瓶一起拿上来了。   门铃声伴随着敲门的声响一同响起。姜如蓝打开门的时候,还没有回过神来。看到站在门外的男人,更是不知所措。呆呆地捧着保温瓶站在门口,连话都忘了说。   萧卓然看到她眼睫、脸颊上沾的泪水,微微皱起眉头,举了举手上提着的袋子:“医院开的药,你刚才忘记拿。还有,我刚开车到半路,想起你从医院出来什么都没吃,顺道买了些粥。”   说了几句话,都不见对方回应,萧卓然干脆绕过她,径自把东西放在茶几上:“记得按时吃药,粥要趁热吃。”   走到门口时,萧卓然被人一把揪住袖子。低下头,正对上那双被泪水浸得湿润润的眼睛。姜如蓝先是一个劲儿地把保温瓶往他怀里塞,接着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最终目的,哽咽着结巴了好几句,才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别,别走……求你别走……”   萧卓然微微一怔:“我明天还要上班。”   姜如蓝一把拥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脱了骨头一样往对方怀里贴,什么廉耻、什么矜持、什么徐徐图之计划策略全都抛在脑后,冰凉的指尖紧紧揪着萧卓然的衬衫领子:“别走……我难受……求求你……”   大概所有男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萧卓然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抱起跟年糕一样紧贴在自己怀里的女人,回到房间里的沙发上,萧卓然刚要站起身,领口连同领带再次被人一齐揪住。萧卓然挑了挑眉毛,意有所至地一偏头:“门还没关。”   再回到沙发前,前一刻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已经基本平静下来。头发蓬乱,脸色苍白,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嘴里塞着半个烧卖,手上捧着他刚刚开车在半路买的红枣赤豆粥。萧卓然嘴角微挑,一边打开饮水机烧水,一边挑了张离她最近的椅子坐了下来。   姜如蓝又吞下一只烧卖,喝了口粥,抬起头才注意到对方居然什么都没做,就坐在一尺之隔的椅子上,盯着自己。脸颊有些发烫,姜如蓝想都没想,就吐出一句:“看什么看,比这难看的吃相你也不是没见过……”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又把他当成了那个人了。   萧卓然看着她说完话惊恐睁圆眼睛的模样,“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放心,我没那么小气。你这种等级的对我构不成什么打击。”   姜如蓝咬着烧卖细细嚼着,喝了两口粥之后,才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心里已经叮嘱过自己无数遍,不要再在他面前提起“魏徵臣”这个名字,也不要再拿过去那个他跟现在的萧卓然作比较,可每次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许多话不知不觉地就会脱口而出。   萧卓然静默片刻,才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知道你吃那两样食物会过敏。”   姜如蓝低着头喝粥,听到这两句话,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纸巾:“没关系。也不怨你,是我自己傻。”   萧卓然接了两杯热水,放一杯在她面前的茶几,另一杯端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   没多久一碗粥便见了底。姜如蓝捧着粥碗,低着头坐在那里,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脸色苍白依旧,唯独唇色添了一点浅浅的红。从萧卓然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缓缓低垂的眼睫,以及嘴角紧抿的弧度,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懵懂孩童,眉眼间的迷茫神色,携带着一抹让人心软的天真。他这么看着,不知怎的就觉得心里某个陌生已久的地方,有些微的塌陷松动。   轻咳了一声打断沉默,在姜如蓝抬起眼帘时,萧卓然已经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笑:“你是不是该去洗个澡?”   姜如蓝整个人懵里懵懂的,还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先点了点头。记忆里那个人好看的眉眼,与眼前人的五官轮廓,深深浅浅地印刻在一处,嵌入,吻合,可那神情却不是自己熟悉的。记忆中的那个人,会在面对千军万马时狂放不羁地挑眉,会在迫在眉睫的生死关头肆无忌惮地大笑,也会在看不见一丝希望的深夜里朝她浅浅地、安抚地笑,却唯独不会像现在这样,神情温和却也疏离,笑容得体却也虚伪,朝她翘起唇角讲话。这样想着,眼睫轻轻眨动,一滴泪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落了下来。   不光是姜如蓝,萧卓然也被她突然落泪的举动吓了一跳。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颊,又觉得以目前两人的关系,远不适合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萧卓然咳了一声,收回手,目光也看向别处:“你先去洗澡吧。我不走。”   眼泪落得太突兀,连姜如蓝本人都没有防备,脸颊也干干的,连擦眼泪的举动都可以省了。她僵硬地站起身,点点头,直到走进浴室,关好门,拧开水龙头,蓬头洒下的凉水激得她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想自己刚刚都做了些什么。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朝夕相对,生死相随,两人最亲密的时刻也不过是激烈的亲吻之后相拥入眠。她原本就是个性格木讷又羞涩的人,而从前的魏徵臣的性格又是极端外放不羁,两个人在一起,感情互动方面,从来都不需要也用不着她主动。自然,她也从来没当着他的面讲过像刚刚那样主动的邀请。此时此刻被冷水一激,整个人渐渐清醒过来,姜如蓝的第一反应就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水温渐渐暖过来,澡洗了很久,思路也渐渐捋顺过来。人还有些蔫蔫的,站在镜子前,望向自己的双眼却莹亮晶润。从旁边的橱柜取出一方干净浴巾,又在头上罩了一块毛巾,姜如蓝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迈着细碎的步子,怯怯地走了出去。   客厅里,萧卓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空调的温度调得很高,即便刚从浴室里走出来,湿着头发,也不会觉得凉。见她只裹着一条浴巾出来,萧卓然也没有露出半分意外,端着水杯朝她摆了摆手:“去找件厚点儿的衣服披上,再过来喝水。”   姜如蓝原本也只是心存试探,真空上阵勾引男人的事,无论潜心修炼多久,到头来也不是她能做出来的。见对方坦然若君子,姜如蓝也便安心下来,踏踏实实去换了一身轻便衣裤,又回到萧卓然身边,接过他手里的水杯坐下来。   萧卓然却没有坐下:“时间不早了,你等头发干了,也早些睡吧。”   姜如蓝喝了两口水,在男人走到房间中央时,才不疾不徐地说了句:“萧总,您之前提的去H市出差的事,我想我能胜任。”   萧卓然扭头,有些讶异:“你确定?”   姜如蓝微微笑着:“我觉得就随行翻译这项工作,我能比罗妃做得更好。”   “不过你今天刚出院……”   “住了三天院,也休息够了。”姜如蓝的语气十足轻描淡写,“我这连食物中毒都算不上,就一过敏,没事的。”   萧卓然只犹豫了几秒钟:“好。”说话时看向她的目光中隐隐有锐利的光,“不过我会让罗妃做两手准备,如果到时你身体情况不允许,也不用勉强。”   姜如蓝对这个回答也不意外,干脆答应下来:“好。”   “早点儿休息吧。”萧卓然带上门的时候,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只朝着身后抬了抬手,算作告别:“晚安。”   姜如蓝望着水杯里的淡淡蜜色,口中温甜的蜂蜜味犹在萦绕,一如曾经的某个雨夜,也是这样深沉的夜色,窗外也是这样细密的雨丝。她当时全身湿透了,裹着一张毛毯蹲在椅子上,而那个浑身湿透的男人,连脸上的水渍都顾不得抹一把,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支竹筷,飞快搅动着杯里的水,而后将蜂蜜水送到她唇边,漆黑的眼瞳里闪耀着小孩子一般的得意,又透着一股成熟男人才有的霸道:“都喝光。”   她当时冷得连杯子都拿不稳,只能就着他的手把整杯水喝完。魏徵臣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他摸了摸她的发顶,手一指一旁的浴室,笑得有点儿坏:“水差不多烧好了,你先洗?”   她记得自己当时逃也似的冲进浴室,一个滚烫的热水澡彻底驱走了身体上的寒冷,可把水龙头拧上之后,她却彻底犯了愁。他们当时所在的地方是一间处在半山腰的别墅,基本处于半荒废状态,两个人对这处临时找到的基地都不算熟悉,更不知道主人家的卧室衣橱里是否有合适的衣裳。是的,他们俩当时简直狼狈透顶,洗完澡之后姜如蓝才发现,自己从里到外的衣服都被雨水淋个通透,外衣和裤子还被树枝划破了一些口子,又和着在河水中一路游泳过来的泥沙,即便有办法弄干,也没办法上身穿。   魏徵臣的听觉一向敏锐,浴室里的水声停了超过一分钟,也不见人出来,他很快便在外面问她:“怎么了?”   姜如蓝咬着唇,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没有衣服。”   她的声音细小如同蚊呐,本来应该很难听清楚,可别墅里太静了,魏徵臣本身又是心细如发的人,前后一联想,很快就明白她当下的窘境,转身开始翻找卧室里的柜子。不一会儿工夫,姜如蓝就听他敲了两声门:“开门。”   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露出小小一道缝儿。   魏徵臣耐着性子说:“手伸出来。”   白皙的手掌颤颤地伸出来,手指和手臂的一些地方还有细小的擦伤,伴随着一声带着细微颤音的“谢谢”。   衣物握在手里,拿到眼前,姜如蓝才看清,这是一件男士衬衫。亚麻的料子,闻起来微微有些陈旧的味道。她还在犹豫,就听门外的人又说:“先凑合穿上。明天天亮了我去找下山的路。”   姜如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热蜂蜜水喝了,热水澡也洗了,而门外的人,从进屋的那一刻起,连头发都没顾得上擦一下。匆忙套上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的一颗,姜如蓝一手挡在胸前,另一手紧紧揪着领口,走出浴室就直奔之前放在椅子上的毛毯,头也不回地说:“你快冲澡吧,当心着凉。”   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轻笑,姜如蓝抓紧身上披着的毯子,跟只小鸵鸟一般蜷缩在椅子上,连头都不敢回。   直到男子携带着一身水汽走到身边,姜如蓝还低着头,双手抱膝坐在那里。因为总是出任务,她剪了个很短的娃娃头,额头的发丝细又碎,毛茸茸地轻贴着前额。从上方俯视下去,就跟一只被雨水浇湿的小猫一般,看着细弱得可怜,又可爱得让人禁不住伸手过去好好欺负一番。魏徵臣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了。   姜如蓝被他手掌的暖度惊得一抖,一抬起头就看见某人胸前裸露的大片肌肤,精壮的胸膛,结实的六块腹肌,小麦色的肌肤上依稀可以看到几道暗色疤痕,不仅不会觉得恐怖,反而多了几分让人脸红心跳的纯男性魅力。姜如蓝那时不比现在沉稳,尤其当着面前这个男人,向来是心里想到什么,脸上的神情也就显露出什么,藏都藏不住,所以几乎是看傻眼的同时,脸颊也慢慢红了。   魏徵臣看得有趣,抚着她发顶的手指沿着她的前额缓缓滑下,先是拨了拨她前额的碎发,而后又捏了捏她露在头发外的白皙耳廓,再好玩一般地捏了把她的脸颊,一边故作调侃地用惊讶的语调说:“丫头,怎么脸这么烫?”   姜如蓝眼睛圆睁,傻傻看着面前的男人,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你没系扣子。”   魏徵臣笑着“嗯”了一声,平平凡凡一个字,尾音却被他上扬的语调弄得十分挑逗:“是啊,没系。”   姜如蓝脑子都僵住了,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更连反抗的意识都消弭不见。   魏徵臣唇边的笑容愈发肆意,一双桃花眼也眯成月牙:“要不,你帮我系?”   “我……”姜如蓝傻愣愣地任人摆布,手指任他牵引着,直到贴上面前那堵火热的胸膛,才蓦地回过神,当即就跟被电到一般,“刷”地缩了回来。   魏徵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指却还勾缠着小姑娘的手腕,指间的薄茧有些暧昧地轻轻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的肌肤:“这就吓到了?”   姜如蓝在感情方面几乎可以称得上纯白如纸,哪里禁得住这种手段,当即脸颊暴红,好歹嘴上还知道反抗:“你……你先放开我。”   魏徵臣腰间的裤带松松垮垮系着,牛仔裤堪堪挂在髋骨,与姜如蓝身上一模一样的亚麻衬衫衣襟大敞,一手攥着姜如蓝的手腕,另一手插在裤兜里。即便是这样站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也活脱一副吊儿郎当的浪子模样。   两人的手看起来都没怎么挪动,其实姜如蓝已经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可自己的手腕依旧被人牢牢禁锢在手指间,纹丝不动。后来大概是挣扎得狠了,魏徵臣不得不悠闲地出声制止:“再挣,明早起来手腕青了可别怪我。”   姜如蓝急得眼眶都泛红了:“那要怪谁?”   “怪谁?”魏徵臣扯起嘴角一笑,暮色般沉郁浓重的光线中,那双曜石一般的眼眸,目光灼灼:“谁是胆小鬼就怪谁。”   “我,我怎么胆小了?”   “你不胆小你结巴个什么劲儿?”   “我……”姜如蓝越说越是结巴得厉害,“我……我才没有!”   “嗤……”魏徵臣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眼看着面前小姑娘的眼圈越来越红,却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估计也是大爷惯了,即便是对待令自己心动的女人,说起话来也刻薄得要人命,“你不胆小?没说谎话?对我一点儿感觉没有?不喜欢我,刚刚在瀑布上游你跟着我跳个什么劲儿?”   单恋的心思被上级兼前辈一语戳穿,姜如蓝又是个面皮薄的,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旋即奔腾而出,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挨冻了一整晚的鼻尖因为这一掉泪,跟着眼眶一起变得通红,也不知道是给吓蒙了,还是始终惧怕这位上司的威严,即便在这样难堪的时刻,姜如蓝也没有如同从前每一次受委屈的时候那般大哭起来,而是吸着气地小声呜咽。   脸颊被人用拇指有些粗暴地抹了两把,魏徵臣拧着眉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喜欢我有那么丢人吗?”   姜如蓝小声抽噎着,气息短促,脸颊憋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说话!”面对亲近的人,魏徵臣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坏脾气。   姜如蓝好歹还有一只手是自由的,被他用这样严厉的语气一激,当即一手捂着眼睛,眼泪簌簌落下,哭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魏徵臣脸色微黑,瞬间把她两条手臂一同锁在背后,将人困在身前,这个姿势迫得女孩儿不得不塌腰挺身,脖颈也微微仰着,再也没办法躲避他的审视和质问:“你别告诉我,是个男人刚刚你都会跟着往下跳,只因为他是与你一起完成任务的同伴,或者是你的领导。”   大概是逼得狠了,姜如蓝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嚷出来:“是又怎么样!”   “那就怪不得我滥用职权草菅人命了。”魏徵臣淡淡说完这句话,微微低头,额头轻抵着她的脸,蹭了蹭,随即在姜如蓝茫然不解的目光中,快狠准地吻上了她的唇。   吻很烫,也很青涩,魏徵臣的唇携带着不可思议的热度,技巧却没有姜如蓝以为的那样娴熟,两人甚至几次碰到对方的牙齿,嘴唇都磕破渗出血渍。甜蜜又苦涩的一个吻。姜如蓝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晕的,被人紧紧圈在怀抱之中,脑子糊成了一锅豆腐渣,仿佛幼时第一次被母亲带去坐旋转木马,周围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旋转,所有光景都在飞快地飘游,越来越快,越来越飘忽,最后凝成一道白色的光,明亮得让人无法定睛注视。   不过后来,姜如蓝才知道,真正一吻晕了头的,另有其人。因为两人同床共枕的当天夜里,魏徵臣就发起了高烧。或者这也是这家伙无论嘴唇还是胸膛都滚烫得不可思议的真实原因。   那天晚上,姜如蓝醒醒睡睡,一会儿起来帮他换毛巾,一会儿又要摸额头试温度,还有给他喂水。也是在那天晚上,姜如蓝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平时看起来强悍到变态的男人,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第四章 从未看清楚你   第二天,姜如蓝在家休息了一整天。尽管没去公司,但她自己从邮箱下载了一些H市行程以及相关会议的资料,休息的同时也开始着手准备跟进工作。第二天到公司,几乎一进办公室,就收到罗妃一长串的嘘寒问暖。姜如蓝站在桌边,手里还拎着包,连坐下喘口气都没来得及,就要聆听这位新上级的谆谆教诲:“我说Ruth啊,你这脸色看着实在是太差劲儿了,我听说你是食物中毒?哎呀,食物中毒胃有没有彻底洗干净啊?这么着急来公司干吗,女人嘛,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身体最要紧。”   姜如蓝原本并不怎么喜欢罗妃,或许是因为对方的性格确实有不招人待见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她比自己在职务上能更亲近萧卓然一步。即便是此时此刻,对方讲话的语气也说不上多讨人喜欢,可如果平心静气地仔细去听对方话里的意思,会发现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么得令人厌恶。   这样想着,姜如蓝也露出一抹笑容:“我知道的。谢谢Rose姐。”   罗妃涂着浅棕色眼影的大眼眨了眨,盯着姜如蓝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哎,我说你这皮肤是怎么搞的。不是说萧总放了你好几天假吗?你怎么也不好好休整一下,现在这个样子,看着也太憔悴了。”   姜如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吗?”   “嗯。”罗妃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是不是你这次食物中毒……”   “Rose姐,我不是食物中毒,我是吃错东西,过敏了……”姜如蓝解释道。   “噢……”罗妃点点头,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轻蹙起眉心小声嘀咕道,“这个池然,尽给我传播错误的小道消息。”   “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工作了。”姜如蓝朝罗妃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办公桌。   罗妃好像突然看透什么东西一样,看着她的目光中透出一丝了然,还有一丝玩味,点点头说:“好。不过……你也别太拼了。”   姜如蓝被她看得有点儿不自在,挽了挽耳边的发,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   临下班时,罗妃踩着精致的三寸细高跟款步走到姜如蓝的办公桌前,伸出两指敲了敲桌面:“小姜,日式铁板烧,去不去?”   “啊?”姜如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日式铁板烧,就在和平桥那一片,有好多日式小店和小酒吧。”罗妃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外面大厅,“好几个同事一起呢,池然昨天团的票子,怎么样,去不去?”   姜如蓝慢半拍地点了下头:“好。”   罗妃一拍手,笑吟吟地说:“那好,又多一个。我再去问问老板。”   “啊?”姜如蓝看着她走的方向分明是朝着萧卓然的办公室去的,忙出声问:“Rose姐,你刚说什么?”   罗妃翩然转身,湖水蓝色的裙摆在空中划过一抹妩媚的亮色,朝她摇了摇食指:“抗议无效,找boss一起去是外面那群人举双手赞同的。”   姜如蓝瞬间哑然,只能眼睁睁看着罗妃纤腰款摆,步步生莲踏进总经理办公室。前后不过一分钟,罗总助又语笑嫣然走了出来,朝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姜如蓝无声地咧出一抹笑,配合对方欢欣喜悦的心情。   傍晚六点半,一行人驱车前往罗妃所说的烧烤店。刚一进店铺就被一群赤裸着上身的服务生围住了。姜如蓝紧跟在罗妃身后,走在最前面,抬头的瞬间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堵结实的麦色胸膛,性感的锁骨上方是一只黑色蝴蝶结,再向上看,明显混有西方血统的一张脸孔,眼瞳也是大海般深邃的蓝黑色泽。   姜如蓝看得一怔,就见对方绽出一抹笑,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位小姐应该是第一次来吧?”   姜如蓝点了点头。   “呐,凡在本店接吻并合影的情侣即可免费获赠本店特制雪花牛肉一盘。”男人勾着嘴角笑得有些得意,“也可以选择跟店里任意一位服务生kiss,得到的奖励是一样的,甚至更好哦!”   同行的几人显然都很感兴趣,唧唧喳喳地问开了:“只要是店里的服务生都可以?”   “那亲你们店老板也可以吗?”   “男人亲男人也算数?”   罗妃算是几个人里最淡定的,精致描绘的双眼微微眯起,闪过精光:“送牛肉没有上限?我们这里可是有……八个人呢!可以送八盘?”   几个俊男服务生显然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即便被这样追问也没有任何尴尬或不耐烦,为首的那个跟姜如蓝讲话的男人微微一笑:“当然可以,如果与您同行的这几位男士不介意与我们的服务生接吻。”   池然最先摆手:“那个……我没这方面爱好。”   另外两个男同事也纷纷附和:“我们男的就还是算了吧。”“要是被我老婆知道了,以后回家都没肉吃。”   在场唯一一个没讲话的男性,就只剩下萧卓然。   见众人视线齐刷刷转向他,萧卓然格外淡定地一推鼻梁上的银丝眼镜:“你们几个都打算参与?”   罗妃目光一转,将整个餐厅的服务生飞快打量个遍,大大方方地一点头:“嗯……这也算是这几年餐厅的特色吧,不参与……可惜了。”   另外两个女生也开始各自物色心仪的人选。   姜如蓝唇瓣微张,显然对眼前的状况还没有完全适应,之前那个主动跟她搭话的男服务生又开口了,指了指自己的唇,笑吟吟说:“这位小姐,如果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不妨考虑一下我。”   旁边一个男服务生笑着打趣说:“咦……厉哥居然主动跟女客邀吻,我们开店一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呢。”   另一个男服务生也调侃道:“原来厉哥喜欢的是这一款……”   一起来的男同事跟着起哄说:“你们店也是,怎么只有男服务生,没有女服务生,这对我们男宾客很不公平啊。”   一名男服务生指了指店内,笑容谦和地解释:“没办法,我们店老板就是女人啊。您如果有什么不满或者建议,可以写在意见簿上,我们每个月底会把意见簿上的内容反馈给老板。”   另一个服务生耸了耸肩:“不过我觉得这条一件被采纳的可能性不大。”   几个女同事都笑了起来,罗妃笑着用肩膀顶了下姜如蓝的手臂:“怎么样,选好了没?”   姜如蓝问其他两人:“你们真的都要……”   “嘿嘿,反正这里每个都长得秀色可餐,又有帅哥亲,又有肉肉吃,何乐不为?”长得蛮文静秀气的一个小姑娘笑着说。   另一个则径直揽上一个男服务生的脖颈,当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啵”了一下,朝众人比了个“V”的手势,“好啦,一盘肉到手,咱们先找位子坐吧。”   一个男服务生手里举着照相机问:“这位小姐,请问您需要合影吗?”   女生想了想,摆摆手:“不用啦,我主要目的是吃肉,又不是自己男朋友,照相就算了。”   同行的另一个女同事也很快完成了kiss活动,只剩下罗妃和姜如蓝两人。姜如蓝挽了挽耳边的发,刚想推眼镜,发现自己出公司之前,已经把眼镜摘掉放在包里了,如今鼻梁上空空如也。罗妃大概是看出她不自在,笑着跟稍远处的一个男服务生招了招手:“既然Ruth还没想好,那就我先来了。那边那个帅哥我心仪很久了。”   “这位小姐……”之前那个蓝眸帅哥勾着嘴角,笑容很是勾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那个……”周围一圈人围着,个个目光灼灼望向她,姜如蓝还真觉得有点儿“亚历山大”。虽说不过是一个唇碰唇的亲吻,对方的长相看起来也很可口,可她还是觉得……有些过。   “如果她亲我的话,也有牛肉送?”大家伙都热烈注视着姜如蓝和蓝眸帅哥之间的对视,冷不防插进一个冷冷淡淡的男性嗓音,还真是吓了所有人一跳。   众人视线掉转,就见萧卓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摘掉了眼镜,眉心微蹙,一双桃花眼状似不经意地瞟了姜如蓝一眼,而后看向愣在当场的蓝眸服务生,等待对方的回答。平心而论,萧卓然的长相委实不赖,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勾魂夺魄,唯独面上表情太过冷淡,那双眼睛看人时,总仿佛隔着一层薄而脆的冰,所有波光潋滟勾魂摄魄,都结结实实冻结在内,一眼看过去,旁人不仅不会觉得有多魅惑勾人,反而或多或少会生出些许望而生畏的感觉。反观那蓝眸帅哥,长相比之萧卓然更多了几分西方人特有的野性,再加上爱笑爱说,自然在女生中大受欢迎。   一众人在这两人之间来回打量,连池然都摸着下巴,发表了不太看好自家boss的言论:“boss这是主动索吻,还是逼迫小姜献吻啊?”   另外两个男同事都是普通职员,无论心里有什么想法,肯定也不敢当着萧卓然的面发表任何反动言论。故而两人反应一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倒是罗妃耳朵灵,亲吻完了服务生,一边笑嘻嘻等着看好戏,一边还参与讨论:“要我是小姜的话……肯定会选择……”   “谁?”这两个倒是瞌睡遇到了枕头,聊得十分起劲儿。   “肯定是这个帅哥服务生喽!”罗妃用纤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唇,“反正老板朝夕相对,每天都能看到,今天不亲,以后也有的是机会。这个服务生就不一样啦,属于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类型,所以要好好把握。再说了,出来玩嘛,总拉着自己认识的人不放有什么意思,玩的不就是个刺激嘛?”   池然一挑眉毛,悄悄竖起拇指:“罗总助真是高见。”   罗妃唇角微翘,笑容刚要绽开,另一边萧卓然已经朝两人看过来,那目光说不上有多少情绪,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瞥,却把罗妃吓得当即扯平嘴角,一边撩头发一边低下头去。池然哈哈干笑两声,望了望餐厅的天花板:“这家餐厅的装潢真不错……”   蓝眸服务生笑着一伸手,示意萧卓然如果乐意的话可以开始,“当然可以送了,不过……”成功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自己身上,帅哥服务嘴角的笑容有点儿坏,“如果是情侣的话,就不是简单唇碰唇的亲吻那么简单,至少也要French Kiss。”   话音刚落,旁边两个服务生已经吹起口哨,起哄地鼓起掌来。罗妃发出“哇哦”一声惊叹,池然则小声嘀咕了句“这下可热闹了”,现场气氛被调动得很热闹,周围一些桌子的客人也纷纷朝这边看过来。池然偷瞄了一眼萧卓然的侧脸,心里一时间有些没底,开始暗暗后悔自己团票之前没搞清楚这家店的规矩。   萧卓然眉心皱得有点儿紧,姜如蓝本有的一丝惊愕和局促在看到对方这种表情后,也很快消失不见,小声说了句“算了”,转身轻轻扶住男服务生的脸颊,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那蓝眸服务生显然没想到她有此一着,眉峰一挑,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看得在场一些年轻男女更是蠢蠢欲动,还有人高声喊:“要舌吻,要舌吻!”   姜如蓝感觉到对方嘴唇的温度,以及试探着伸过来的舌尖,连忙将人推开,说了声“谢谢”,也没敢多看人,垂着眼说:“我们之前订了位,靠窗的桌子,麻烦带我们过去吧。”   那男服务生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悦或尴尬来,从容地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侧身朝着前方一伸手:“几位,这边请。”   肉和蔬菜陆续端上来,大家纷纷动手,很快就有的吃了。姜如蓝从开始就没怎么抬头,一直默默吃着。好在池然坐在右手边的位置,这人又很能抢东西,两人面前的铁板上就从没断过食物。   “哎,小姜。”罗妃夹起一片生菜叶,裹上沾着酱料的五花肉,边吃边朝她挤挤眼,“感觉如何?”   姜如蓝抬起眼,就见不单罗妃,另外两个女生也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不知怎的就觉得有点儿好笑。刚想说话,对面一个男同事站起来为大家倒酒,蛋壳青色的日式小酒壶,上面绘着一支鹅黄色的花枝,酒壶刚刚微倾在姜如蓝的杯子上方,就被另一只男性的手掌挡住。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同时响起的是萧卓然一贯冷淡的嗓音:“她不能喝这个。”   那个男同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不是……萧总,这个清酒几乎没什么度数的。”   “那也不行。”萧卓然伸手就将酒壶接了过来,递给池然。   池然接过酒壶,猛地想起前几天姜如蓝食物过敏住院的事,恍然大悟地一拍后脑勺:“噢,对了!小姜上次过敏就是喝清酒来着吧?这个是不能喝。”   那个男同事见萧卓然面色不善,战战兢兢地坐下来,连道歉都说得不大利索了:“对,对不起啊,小姜……我,我不知道这个。”   罗妃明眸一转,连忙打圆场:“哎,是我不好,池然订餐厅的时候问我的意见,是我提议来这家日式烧烤店的,我还真不知道咱们Ruth对这个清酒过敏。”   姜如蓝连忙摇摇头:“没事的。”她如何看不出罗妃脸上一闪而过的淡淡不悦,以及几个同事之间不自然的情绪。扫了眼始作俑者,却见那人将酒壶交给池然之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神色平淡吃着面前的三文鱼刺身,浑然不觉周围流淌的尴尬气氛。还真是跟过去一模一样。姜如蓝在心里叹了口气,端起手边的菊花茶,朝萧卓然一举杯,“说起来,上次的事还真多亏了萧总,如果不是您及时把我送到医院,我现在还真不知道在哪个旮旯待着了。”   萧卓然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举起手边的杯子,隔着桌子朝她遥遥一举杯,看都未看她一眼:“没事。”说完,就将杯子又放了回去。   被敬了酒却连杯都不碰一下,这样的举动放在平常是十分失礼的,周围几人纷纷看向姜如蓝。姜如蓝也不在意,朝着众人甜甜一笑,又低下头去夹菜。   池然在旁边看得捏了一把冷汗。别人他不了解,也不在乎,可主位上那个可是他的boss兼大哥啊。大哥心情不爽,做小弟的接下来还能有好日子过?池然嘬着牙花子抿了一大口酒,又瞟了眼端端正正坐在身旁的姜如蓝,突然发现这姑娘看着温温柔柔的样子,其实主意比谁都大!就刚刚那情形,谁看不出来他们萧总是动真格的了,换做其他姑娘,即便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当着一堆同事的面跟老总kiss,至少还可以选择压根儿就不亲啊!她可倒好,不仅选了那个风骚外露的洋鬼子服务生,还主动搂着人家脖子献吻,这换了哪个男的能忍?更何况还是他们家这位出了名冷面冷情的主儿!池然想到这儿,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目光也不自禁地瞟向萧卓然,该不会……   正巧萧卓然也抬起头,淡淡扫了池然和姜如蓝的方向一眼,便又挪开视线。   池然顿时心里拔凉,完了……刚刚他们萧总那眼神,他预感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坑爹的团购啊!   一餐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烧烤在池然凄凄惨惨的心情中走向尾声。原本众人约好饭后还要去附近的酒吧一条街,可眼看餐桌上的沉闷气氛,以及某位大boss自从进店之后就多云转阴的脸色,剩下七个人愣是没一个敢主动提这个茬儿。   走出烧烤店时,正是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对于B市的年轻男女来说,真正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姜如蓝跟在众人后面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大家伙的去向是停车场,便问了句:“我们不去酒吧了?”她记得来之前,罗妃和池然这两个家伙对此可是津津乐道了好一番,一看就是经常出入这种场合的主儿。   池然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他过去怎么没发现这个小姜是这么不会看人脸色的。罗妃却反应奇快,抬手在脸颊边扇了扇,说:“哎,这边闹市的空气太糟糕了。要去酒吧的话你们随意,我可是要先回家了。”   另外两个男同事也跟着附和,倒是那两个年轻女孩儿一副不太乐意就此回家的样子。想想也正常,好容易一大堆人出来玩一次,刚吃个晚饭就回家,确实是够扫兴的。其中一个索性直接问姜如蓝:“小姜,你想不想去?”   认真说起来,酒吧这种地方,姜如蓝还真从没去过。上学时她是年年拿奖学金的三好学生,心思压根儿就不会往玩乐的地方使,后来从警校毕业,被直接派往国外某地在魏徵臣手下工作,去过赌场进过夜店,跟各种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可就是没进过酒吧。过去的几年里,她几乎没有真正的私生活可言,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偶尔出去消夏度假,也总是跟在魏徵臣身边,那个人带她去看过北极的极光,领她去北海道滑雪泡温泉,甚至还有一次不要命地把她领进了落基山脉非说要玩什么荒野逃生,可就是没带她去过酒吧。这么想来……她好像也挺亏的,长到二十五岁,却连酒吧都没去过一次。   想到这儿,姜如蓝眨了眨眼,微笑着说:“好啊。不过我没去过B市的酒吧,可能好多都不懂……”   先前问话的那个女孩儿伸手揽上她的胳膊,拖着人就往前走:“哎呀,去酒吧就是个玩,这还有什么不懂的。”   “是啊。”另一个女同事走在了姜如蓝另一边,朝其他几人摆摆手,“那我们三个走了啊,大家明天见。”   剩下五个人有三辆车,罗妃朝萧卓然绽出一抹笑:“不知道萧总是否方便送我一程。”   烧烤店前的灯光昏黄,这样的光线里,每个人的神色仿佛都看不分明。萧卓然点了点头,道:“走吧。”   几人一齐走向停车场。萧卓然坐进驾驶座,罗妃敲了敲副驾驶座位的窗子:“萧总?”   窗子徐徐落下,萧卓然说:“你坐后面吧。”   罗妃没多抗议,乖顺地坐在副驾驶后面的座位。车门落锁,萧卓然一边打转方向盘倒车,一边说:“地址?”   罗妃吐字清晰地报出一个地址,连几楼几单元甚至门牌号都说得清清楚楚。车子驶入主干道,萧卓然才道:“罗秘书以后还是要多注意个人安全,一些个人信息不要随便告诉不熟悉的人。”   罗妃微微一笑:“萧总在我心里,不算不熟悉的那一类。”   萧卓然没有讲话。   罗妃微微前倾上身,目光温软地看向正在专注开车的男人:“萧总有女朋友吗?”   萧卓然说:“没有。”   罗妃俏皮地歪了歪头:“刚刚萧总说不让我坐副驾驶的位子,我还以为那是某人的专属座位。”   沉默片刻,萧卓然才道:“坐后面安全性比较高。”   “是吗?”罗妃撩了撩头发,一只手扶住前面的座椅,“在我的认知里,副驾驶这个座位都是留给自己心仪的女性的。”   “罗秘书对我的个人生活很感兴趣?”   罗妃轻笑了一声:“萧总不会不知道,咱们公司多少女孩儿都对你心仪不已,我这个问题可不光是替我自己问的,更是代表公司广大未婚女性问的。”   萧卓然说了句:“我没记错的话,罗秘书今年二十九岁。”   “是啊。”罗妃一时之间没领会萧卓然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萧卓然语气淡然地说:“女孩子还是早些结婚的好。”   罗妃脸色微变,语气却略显娇嗔:“萧总这话说的……哪个女孩子不想早些结婚,这不是一直就遇到没合适的嘛。”   “池然认识不少人。”萧卓然说,“如果你有这方面需求,可以找他。”   罗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萧总,你跟池然认识这么多年,他都没能帮你解决终身大事,这人能靠谱吗?”   等红灯的间隙,身后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喧嚣的街道尽是一派繁华夜景,萧卓然的声音在这样的夜色里,几乎让人听不真切:“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借别人的手解决。”   不知何时,罗妃探身将前面副驾驶的座位调低,飞快地凑到萧卓然的脸畔轻轻一吻,又很快坐了回去:“我也是。”   萧卓然连眼睛都未眨一下,一边启动车子引擎,一边说:“罗秘书,我不是一个适合的结婚人选。”   罗妃微笑着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谁也不是一开始谈恋爱就奔着结婚去的,谁也不是一上来就能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的。”   萧卓然淡然接口道:“我对你没感觉。没感觉的事,就不应该开始。”   车子里静默半晌。直到拐进一片高级住宅区,在一栋楼下停妥,罗妃才幽幽地叹了句:“萧总,你可真绝。”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有任何回应,罗妃又接着说:“我认识这么多的男人里,就属你对我最无情。有的男人尽管不喜欢我这款的,可也不会像你这样当面回绝,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直到罗妃提着包走下车,萧卓然才摇下车窗,对着外面说了句:“我不反对办公室恋情,所以你要跟池然或者公司其他人如何,我不干涉。只一点,不要影响工作。罗妃,这段时间你的工作表现让我很满意,我不愿意浪费时间、精力再去聘个总助。”   “我知道了。”罗妃的语气不似往常活泼强势,而是幽幽的,听起来确实被萧卓然一番话伤得不轻。   目送身影消失在楼门口,萧卓然摇上车窗,拿出手机发了两条信息,便驱车离开。   和平桥附近的酒吧多数是日式或北欧风格,装潢简单却很有味道,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几乎每家店里都有不少客人。跟姜如蓝一起的两个女同事显然经常出入这种场所,对附近每间酒吧的特色和优缺点都能说出点儿门道来。姜如蓝基本只要跟着这俩人就没错了。   喝到第四家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钟,两个姑娘看着都文文静静的,酒量却个顶个的好。好在这两人也看出姜如蓝不是这种地方的常客,不仅没有勉强她多喝,到后来还直接帮她叫了冰水。姜如蓝的酒量委实说不上多好,红酒的话差不多一瓶就蒙了,最后拿起冰水灌的时候,胃里已经有些热浪翻滚的感觉。小酒吧的舞池不算大,但胜在音乐好、氛围佳,风韵犹存的黑人女子坐在旁边一首接一首唱着英文老歌,几个年轻男女在舞池里相拥慢舞。姜如蓝半闭着眼趴在吧台上,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转身一看,金色短发,蓝色眼瞳,眼神热辣笑容迷人,是日式烧烤店的那个服务生!   旁边的两个女同事也认出了他,其中一个已经喝得半醉,笑嘻嘻调侃道:“哟,帅哥,从烧烤店追到这儿,可真不容易啊!就这么喜欢我们小姜?”   另一个拽了拽那个女同事的胳膊,对姜如蓝眨了眨眼:“我们俩去一趟洗手间,慢聊啊。”   姜如蓝即便再笨,也明白过来这两个人是找个借口直接开溜了。刚想开口阻拦,那蓝眸帅哥一个侧身挡住她的视线,率先朝她伸出手:“我下班了,现在是个人时间。美丽的小姐,我先自我介绍一下,你可以叫我Leo,不过我比较喜欢你称呼我的中文名字,秦厉。”   姜如蓝礼貌地笑了笑:“你好。”   “都不告知一下你的名字吗?”秦厉夸张地捂着心口,说:“果然越美丽的女人,越是心狠。”   姜如蓝眉心微皱:“对不起,我跟你真的不熟。”   站起身想要结账,伸手却摸了个空,姜如蓝四下里一望,却发现自己随身背的包包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吧台另一边的酒保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小姐,你那两位朋友走之前已经结过账了。”   姜如蓝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好过多少,账是结了,可她家的钥匙和手机都在包里,还有工作用的移动硬盘和U盘,里面一些资料是不能外泄的。   秦厉见她四下找东西,便跟着她一起四处看了看,问:“怎么了,你丢什么东西了吗?”   “我的包……”姜如蓝很快反应过来,连忙看向那酒保,“你看到刚刚谁拿我东西了吗?”   那酒保耸耸肩:“刚刚有一阵来往的人比较多,我忙着给客人倒酒,还真没留意到。”   “你把包放在椅子上了?”秦厉见她点头,拍了拍姜如蓝的发顶,“傻丫头,这种地方东西都要随身带的,哪儿能随便放,不偷你偷谁的。”   越是这么说,姜如蓝越是懊恼,她平时哪里会是这么不仔细的人,如果不是跟魏徵臣重逢以来情绪起伏太大,这几天心情又格外欠佳,还被人拖着喝多了酒,她也不会稀里糊涂地把随身的背包随手乱扔。   “如果你需要联系朋友的话,可以用我的手机。”秦厉递过来一只黑色的平板手机。   姜如蓝扫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她在B市基本没什么认识人,公司的同事倒是有不少,可她哪里会记得同事的手机号码?唯一记得的那个人……   “没想好该给谁打?”秦厉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半开玩笑地问她,“不如你跟我回家?”   姜如蓝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飞快摁下一串手机号码,手机那端响过三声,便被人接起,萧卓然的声音听起来冷淡依旧,却很清醒,应该还没睡。   姜如蓝握着手机,不知不觉间,手心已经有了湿意:“萧总。”   “有什么事吗?”   “我……我随身的包不见了,手机、钱包,还有钥匙都在那里面……”姜如蓝说得已经很慢了,可说到最后,语气还是禁不住微微颤抖,“我在这边没什么认识的人,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地址。”   “就在刚刚吃饭的那条街,酒吧的名字是……”秦厉在一旁好心提醒,姜如蓝看着他的口型复述道,“靠近街尾的一家酒吧,名字是蓝色港湾。”   手机那端,萧卓然停顿了两秒,说:“老实待在那儿别动,半个小时之内我会到。”   还差三分钟半小时的时候,一身灰色西装的男人准时出现在酒吧门口,姜如蓝朝秦厉微微鞠了一躬:“今天谢谢你。”   秦厉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纸钞放在吧台,在姜如蓝转身离开的时候,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一百句谢谢,也比不上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姜如蓝脸上的神情带着明显的抗拒:“虽然真的很感谢你,但我们以后不会有任何交集,所以……抱歉。”   “怎么了?”萧卓然原本只是站在门口的位置,大概是看到这边两人之间的纠葛,走过来看也不看坐在椅上的秦厉,径直问姜如蓝。   姜如蓝摇了摇头,小声说:“没事。刚刚我借用了这位先生的手机给你打电话。”   萧卓然抬起头,看了眼秦厉:“刚才的事谢谢了,不过现在请你放开。”   秦厉眉毛一挑,攥着姜如蓝手腕的手干脆举得更高:“凭什么,你是她男朋友吗?”   萧卓然眉目清冷,望着秦厉的眼神却隐含着戾气:“你别太过分。”   秦厉“呵呵”笑了两声,松开姜如蓝的手腕,跳下椅子倒退两步:“美丽的小姐,相信咱们还会再见的。给你一个忠告,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只会给你带来无穷的危险。”说完,朝姜如蓝丢了个飞吻,转身从酒吧的另一个入口大步离开了。   姜如蓝转脸看向萧卓然,后者却也转过身:“很晚了,走吧。”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姜如蓝刚想问话,萧卓然先开口了:“那两个人呢?”   姜如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之前那两个女同事,照实说出当时的情形实在尴尬,姜如蓝只能含混带过:“她们俩喝得有点儿多,就先走了。”   “你怎么不跟着一起走?”这话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味了。   姜如蓝硬着头皮说:“那时刚好有人跟我说话,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们俩就走了……”   “刚刚那个男人?”   “嗯……”不知道怎的,姜如蓝应这一声的时候,莫名地就觉得心虚。   “包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   姜如蓝突然发现自己之前的心虚和忐忑都是多余,这哪里是质问,这分明是警察问询,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就差查户口本了。   萧卓然之前一直看着车子前方,等了好久没见人回答,这才转过脸,开口说话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怎么不回答?”   “我要是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我肯定就抢回来了,还犯得着落到这地步?”姜如蓝心情欠佳,说话的口吻也没什么好气。   “没那个本事就别学人家去酒吧。”   “我有没有那个本事犯不着萧总您来指教,毕竟这是我的私生活,不在工作范畴。”   车轮摩擦柏油路发出刺耳的声响,姜如蓝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额头狠狠撞在硬物,一阵头晕眼花,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车子险停在白线前,不远处的红灯有些刺眼。咬牙揉着额头忍痛,就听萧卓然在一边淡淡解释道:“刚没注意红灯,头没事吧。”   姜如蓝怒极反笑:“我有没有事,你还会在意?”明知道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那个人都不会转过脸来凝视,可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想要发脾气。姜如蓝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底浮出的水雾,“如果你是魏徵臣,你就不会死里逃生后选择自己一个人在B市生活,半点儿不去理会我的死活;如果你是魏徵臣,你就不会在跟我重逢后偏要跟我装作不认识,无论我哭还是闹,无论我追问还是妥协,你不会每天都摆着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我无动于衷;如果你是魏徵臣,你怎么能眼看着我吃烤鱿鱼喝清酒,你明知道那两样东西加在一起,即便只是薄薄一片也有可能要了我的命……”   眼泪滚烫得仿佛岩浆,落下来,才感觉到自己脸颊和脖颈的冰冷,姜如蓝狠狠抹了一把眼,这才发现自己连指尖都是颤抖的,甚至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颤抖,都在冰水里忍受生不如死的煎熬。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闭着眼都画出来的侧脸轮廓,却能在她如此质问的时候全无半点儿动容。她不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到底有多高,只知道此时此刻,她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嘶喊:“可如果你不是他,你不是他……那你为什么要允许我进公司,你为什么纵容我跟你朝夕相对,为什么在我食物中毒晕过去之后第一时间把我送到医院,为什么我醒过来之后第一个看到的还是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刚刚为什么要在餐馆里提议吻我,整餐饭你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难道不是因为看到我跟别的男人亲吻嫉妒?难道不会因为我跟其他男人好急得要疯掉?”   说完最后一句话,姜如蓝整个人已经颤抖得不能自已,牙齿战栗,环紧双臂抱着自己,几次想要说话的当口,都会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尖:“如果你是魏徵臣,你怎么舍得这样对我。如……如果你真的不是他,那我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如果他真的不是魏徵臣,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他,那她一年多来的煎熬和等待都算什么?长时间以来她能够坚持一路走来的动力和支撑又在哪里?这漫漫人生,喧嚣人间,如果过往记忆里的那个他已经不复存在,真的在那次任务中跌落悬崖、灰飞烟灭,而她却完好无缺地坐在这儿,面对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执著追问,她在固执什么?又在自欺欺人什么?   最后清醒的意识里,姜如蓝只能透过蒙眬的视线,看到那个人略转过来的脸庞,却连对方的一丝表情都参悟不清。或许她跟他之间,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吧。无论是四年前,还是现在,无论他是魏徵臣还是萧卓然,面前的这个男人,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楚过。 第五章 是谁再度归来   两天后的傍晚,姜如蓝拖着一只小巧的行李箱,跟在萧卓然身后,快步走入候机大厅。与之前计划不同的是,此次去往H市洽公的不只有他们两人,出于多方面考量,萧卓然一并带上了罗妃和池然。   两个半小时的行程,说长不长,姜如蓝穿着一身轻便的T恤牛仔裤,从随身的双肩背里取出一本书,便在座位上坐下来。萧卓然坐在外侧的座位,瞟了一眼她手里的书,说了句:“有这个时间不如闭目养神会儿,飞机上看书伤眼。”   姜如蓝淡淡一笑,眼皮都未抬:“萧总尽管放心,这次行程的相关资料我准备得很充足,不会有问题的。”言下之意,她借搭飞机这段时间看会儿不相关的书,是不会影响工作质量的。   萧卓然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你非要这么说话吗?”   “我怎么说话了?”   罗妃和池然所在的位子离两人不远,机舱里又十分安静,大概是怕被旁人听到,萧卓然说话的语调比平常低许多,却也因为这样要显得温柔许多:“那天把你送到诊所,医生是怎么说的,你不也听到了。上一次你食物过敏很严重,身体还虚,情绪不要太激动,不然很容易再晕倒的。”   姜如蓝的手指轻轻滑过书脊,垂着眼睛说:“如果是觉得我可怜,才这样关心我,那就不必了。”   萧卓然沉默片刻,才说:“如果我说不是呢?”   姜如蓝的眼睫轻轻一颤,摩挲着书的手指也戛然停住,就听萧卓然低声说了句:“如果我说我现在有一点儿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试着接受我?”   自打与这个人在丹麦重逢以来,姜如蓝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他对自己亲近的画面,是皱着眉头诉说他这一年多来的难言之隐,还是像从前那样把她紧紧抱住说他一直都在等她能找来。萧卓然带给她无数个意料之外,否认自己就是魏徵臣,却让她通过面试进入卓晨工作,不阻止她大口吃下会丧命的食物,却能在第一时间把她送进医院抢救……而现在,他依旧不承认他就是魏徵臣,却敢当着她的面,看着她的眼睛,以萧卓然的身份对她说喜欢?   过了初时那阵睖睁,姜如蓝几乎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眼底又不争气地泛起热热的水雾。这个男人,到底该说他太深情,还是该骂他太薄情?如果他够深情,怎么忍心一年多不跟她联系,又怎么舍得在与她重逢之后像个十足的陌生人那样对待她;可如果说他薄情,他却能以崭新的身份对她诉说着心底的喜欢?   萧卓然黢黑的眼眸定定看着她,一边低声说:“昨晚你说得对,我是不愿意看到你跟别的男人接吻,在酒吧看到你跟之前那个餐厅服务生在一起,我会忍不住想要揍他一顿。我也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前没有说,是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还不愿意承认你就是他?”姜如蓝径直打断他的话。   萧卓然脸上却是神情一僵,看着姜如蓝的眼神里,甚至透露出一股恼羞成怒的情绪来。他微倾过上身,一条手臂撑住座椅扶手,将姜如蓝整个人环在怀抱里:“你这意思,如果我不承认就是他,你就不答应我的追求?”   姜如蓝被他说得一愣,就感觉眼前一片暗影投下,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唇上被人轻轻碰了碰:“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比不上他好?”   姜如蓝彻底蒙了。她向来知道他是不按常理出牌的,眼前这种情形也是她从来未曾设想过的。一直以来,她都希望他能承认他就是魏徵臣,即便不承认,她等得起也耗得起,更陪他玩得起。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会以萧卓然的身份对她说喜欢,这甚至让她有了一瞬间的茫然,会不会她真的认错了人……   几乎是话音刚落,萧卓然的唇再次落了下来,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触感,软软的,带着让人眩晕的热度。先是唇的含吮,再是齿的啃啮,而后是唇齿交融的火热……有那么一瞬间,姜如蓝几乎以为亲吻她的就是魏徵臣了。她还记得他们两人间的第一个吻,潮湿冰冷的别墅,下着大雨的深夜,还有紧紧环抱着她的手臂。她记得当时一吻结束,他的手臂几乎要勒断她的腰,两人额头相抵,他说话的时候,炽热的吐息浅浅吹拂过她的唇角,她记得他说:“不反抗,就是喜欢。让我亲,就是我的人了。”   温热的吻沿着脸颊到了耳畔,姜如蓝慢慢睁开眼,就见面前的男人抬起头,那双熟悉的桃花眼闪耀着潋滟水色,她听到他说:“看来你不讨厌我的吻,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愿意试着接受我?”   “不好意思先生,这是那边的小姐让我拿给您的。”身穿蓝色制服的空姐站在一边,目光略略错开,显然刚刚目睹过两人的亲密举动。   萧卓然从空姐手中接过便笺纸,姜如蓝扫了一眼空姐手指的方向,瞬间反应过来,递纸条的应该是罗妃。   萧卓然扫了一眼,便将纸条重新塞回空姐手里:“帮我扔掉。”   “那位小姐说要等您的回答。”   “你告诉她,我知道了。”萧卓然的回答依旧简洁。   “好的。”空姐答了一声,朝着罗妃和池然所在的座位走去。   萧卓然转脸,看向正在翻书的姜如蓝:“不好奇她纸条上都跟我说了什么?”   姜如蓝只轻声说了句:“他不会像你这么无聊。”   “嗯?”萧卓然凑近姜如蓝的脸颊,眼底浮现浅浅笑意,“那如果是他,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如果是他……姜如蓝翻书的手指微微停顿,曾经不是没有同事或者工作上邂逅的女性对他表示过好感,毕竟他是那样出色的一个男人。她不在身边的时候,自然无从得知他是如何处理这种事情的;她在身边的时候,魏徵臣无论以哪种方式拒绝,事后都不会用这种事来逗她。记得有一次,是她按捺不住主动问他:“为什么不接受安娜,她看起来火辣又性感,谈吐得宜,人也聪明。”   那时他们两个还不是情人关系。魏徵臣的回答是:“有工作牵扯的女人相处起来太麻烦。而他,最怕麻烦事。”   可最后,他偏偏挑上了她这么个大麻烦。   这样想着,姜如蓝不觉就露出一抹笑容,一旁萧卓然目光灼灼地看着,见此也不生气,伸指捏了捏她的脸颊:“想到什么了,笑得这么甜?”   姜如蓝偏过脸,问:“萧总不反对办公室恋情吗?”   萧卓然有些玩味地看着她笑:“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不会太反对。”   捧在双手间的书“啪”的一声合上,姜如蓝微笑着轻吻上他的唇瓣:“那就照你说的,试试看吧。”   她倒要看看,这次他又想玩什么花样。   无论怎么折腾,他都是她心底认定的那个人,因为她的认知和记忆不可能出错,因为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想再跟他错过。   六七月份的H市,正值一年中最美丽的时节。不仅有闻名遐迩的滨海风光,还有着最新鲜的海鲜和热闹的啤酒节。四人抵达H市时,已经临近晚上九点。将行李放在酒店,池然便开车带几人到最近的滨海餐厅用晚餐。   虾爬子、蚬子、扇贝,还有多宝鱼,做法是最简单的清蒸或爆炒,因为足够新鲜,吃起来的味道鲜美非常。几个人一人一瓶啤酒,就着习习晚风,一餐饭吃得格外饱足。   “萧总,明天七点起床会不会晚?”罗妃端起一份冰制的甜品慢慢吃着,一边问。   萧卓然是几个人中最早吃完的:“明天上午我和小姜去厂房。池然、罗妃,你们两个负责跟M&X公司的人接洽。”   “M&X公司的人说明晚在H市有一个晚宴,就在H市最著名的空中花园。”罗妃微挑着眉,说:“萧总,看厂房的事要不要改天,我听说厂房在H市远郊,从那边回城要两个多小时,如果再赶上堵车……”   “我有分寸。”萧卓然签过单,拿起一边的西装站起身,“池然,你送她们俩回酒店,我有点儿私事要办。”   老板都站起来了,其他三个人自然不好多坐。五分钟后,罗妃和姜如蓝一前一后上了池然的车,萧卓然则打车离开了。   回程的路有些拥堵,罗妃转过头,朝着坐在后座的姜如蓝眨了眨眼睛:“小姜,老板要去哪儿你知道吗?”   姜如蓝慢慢眨了眨眼,神情十分迷茫:“啊?”   罗妃又扭过脸看池然:“哎,某人不是自夸卓晨第一百晓生吗?来八卦一下,咱们老板这是干吗去了呀?”   池然嘿嘿一笑:“哎,罗大美女,你这话就说错了。员工守则第一条是什么,可以八卦公司上下所有人,但绝对不能八卦老板私隐。你觉得哥傻吗?”   罗妃撇了撇嘴:“平时还真看不出来有多聪明。”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罗妃还要再说,池然反过来噎了她一句,“怎么,罗大美女什么时候对咱们老总私生活这么感兴趣了?”   “谁说我对老板私生活感兴趣了!我这是——”   “你没听刚才boss说,是去办‘私事’。”池然着重在“私事”二字上加重咬字。   罗妃一咬牙,一扬脖:“怎么着,我就感兴趣,不可以吗?”   “嘿,不愧是总助啊,这气势……”池然一副小生怕怕的样子,“不过说真的,罗妃,你要是想追老板,估计还得费点儿劲儿。”   “你的意思是……”罗妃凝眸看着池然。这两人在前面聊得火热,好像压根儿就忘了后面还坐着个人,姜如蓝也不在意,拿出手机打发时间。   刚划开手机屏幕,就见一条短信进来。陌生的号码,手机显示号码来自B市,内容不过寥寥数语,却让姜如蓝整颗心瞬间提了起来。短信里写着:想知道他到底还是不是他吗?   看似没头没脑的一个问题,可在姜如蓝看来,这条短信分明就是冲着她来的。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回B市的事,统共也就那么一两个人知道,而这一两个人,尽管熟知她和魏徵臣的过往,却也都以为他死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萧卓然的存在,自然也不可能会问这个“他到底是不是他”的问题。   到底是谁,知道她跟萧卓然的相逢,了解她内心的纠结,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到她的手机号码……要知道,如果是一般人要查,根本是查不到她的任何异常信息的。他们这些从特殊部门退役的人,直到死亡的那一天,都要接受组织的保护,同时也是一种变相的监视。   车子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姜如蓝却因为大脑飞速的运转和种种猜测,惊出了一身冷汗。前面池然接连叫了两声,姜如蓝才从沉思中回过神。一抬头,就见车子已经停在酒店门口。罗妃已经不耐烦地拉开车门下了车,池然也从驾驶座转过头,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小姜?”   姜如蓝摇摇头,池然歪着头打量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姜如蓝弯出一抹笑:“你去停车吧。我有点儿累,先睡了。”   电梯里,又一条短信传来,相同的号码,这次的内容是:怎么,这就怕了?这可不像曾经的丁一啊……   姜如蓝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过去,目光接触到“丁一”那两个字时,只觉得一阵凉意沿着腰椎蔓延上来。这两个字,有多久没有被人称呼过了。这个世界上,知道她叫这个名字的,还有几个人?   好在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姜如蓝在情绪失控的第一时间猛地抬起头,望见电梯门上自己的脸,模糊的镜面让人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扭曲,脸色苍白得好像失血过多的病人,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神情……姜如蓝狠狠打了个冷战,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有畏惧了?   过去一同执行任务的同事曾经这样评价她,心思够细,手段够狠,最令一些前辈刮目相看的,是她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外出执行任务的三年间,她单独完成任务共有十一次,每一次都以最小的牺牲换来最大的胜利。或许正是因为看到了她性格和行事上的优点,魏徵臣才会从她入行后半年起,就经常选择跟她搭档任务。   可那个曾经让无数同侪前辈不敢小觑的丁一,那个曾经能让魏徵臣放心依靠、并肩作战的丁一,现在竟然因为两条短信就乱了阵脚,甚至还开始有了畏惧之心。姜如蓝狠狠咬住下唇,不可以这样,无论他承不承认自己是魏徵臣,她都已经认准了这个人。那么在两人没有彻底说开前,她就一定要保护他周全。无论发这两条短信的人是谁,掘地三尺,她也要把他揪出来!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罗妃抱着手臂站在外面。姜如蓝看到她手里的拉杆箱,一时不解:“Rose姐,你这是……”   “我不习惯跟人同住,来之前我在飞机上跟boss说好的。”罗妃晃了晃指间的门卡,唇间扬起一朵妩媚的笑:“刚好十五楼有房间,所以今晚就不跟你一起住啦。”   姜如蓝点了点头:“晚安。”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姜如蓝看到对方眼中闪耀的光芒,还有唇角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其实这段时间以来罗妃的种种作为她都看在眼里,那么明显的心思,甚至今晚池然都当面提出来了,她又怎么会看不明白?无论是从前的魏徵臣,还是如今的萧卓然,异性缘都是那么好。姜如蓝不是不介意的,否则也不会有意无意间跟罗妃明争暗斗,可是经过之前那次食物过敏住院,她也慢慢想通透了。她不在的这一年多时间,萧卓然身边来来往往的异性不会少,据说之前也换过许多个助理,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想来样貌手腕都不会比罗妃差多少。可那些人不还是都没能留下来?那个人在公事上的态度一向分明,有用的,留下;没用的,趁早滚蛋。所以罗妃能顺利转正留下来,一定是工作上有过人之处,而不是私人关系上与萧卓然有什么牵扯。   如果当着她的面,罗妃还能跟萧卓然生出点儿什么来。那也不是罗妃多有魅力,而是她自己太废物。而如果萧卓然会被这么轻松拿下,那他也就不是真正的他,以他的心思头脑,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被美色糊弄的糊涂蛋。   这样想来,再面对罗妃时,姜如蓝的心绪也就不似从前那般难安了。   门卡划过房门上的感应器,发出“叮叮”两声异响。姜如蓝皱着眉头将门卡翻过来,又试了一次,依旧打不开。   心里似有所感地升起某种异样感觉,姜如蓝握住门把手,向内推门。就听“咔哒”一声,房门竟然直接推开了。   姜如蓝面色瞬间冷了下去。反手将门卡塞进牛仔裤的后兜,左侧小腿微抬,眨眼间便摸了把瑞士军刀握在手里。另一手继续推门,不出所料,房间里一片黑暗。从明亮的走廊进入黑暗房间的前几秒钟,一般人在视觉上会很难适应,前几秒甚至几十秒都可能会看不见任何东西。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在这方面自然不一样。姜如蓝眼都不眨,进入房间第一时间将门板往后狠狠一撞,门后没人。   标准双人间的房间并不算大,统共二十来平米的地方,几乎可以一目了然。双层窗帘布拉得密密实实,两张单人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床下是不可能藏人的。推开卫生间的门,门后、马桶、洗浴间,空无一人。姜如蓝皱着眉头快速转身,她的感觉也告诉她,房间里此刻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可那门是怎么回事?   插好门卡,打开灯,酒店的房间内铺着深酒红色的地毯。绕过靠门的第一张床,看清地毯上铺着的东西,姜如蓝瞬间倒抽一口凉气。红到极致的花朵,花苞紧实,气味芬芳,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地毯上铺了密密实实的一层,怪不得她一进房间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是味道!   花被人剪掉了枝和叶片,其余什么颜色都不留,比地毯还要浓醇的红,比最陈的酒液还要让人晕眩的味道——达拉斯玫瑰,哥伦比亚最著名的玫瑰花,每个女人最爱的花朵,却也是……她和魏徵臣心中最深的痛!姜如蓝紧紧咬着牙,才控制住牙齿打战的冲动,缓缓蹲下身的同时,那种似有若无的味道充溢鼻腔,姜如蓝双眸圆睁,伸指捻起一朵玫瑰,花瓣颜色热烈得如同情人的唇,上面还带着点点清澈的露珠,就好像刚被人从外面花园摘回来那样新鲜、纯净,可那花朵上还沾染着点别的味道。姜如蓝感觉到自己指尖的濡湿,也一早就嗅闻到那不单属于花朵的味道,指尖的嫣红,地毯的潮湿,以及渐渐扩散到整个房间的怪异味道,那是鲜血混合着玫瑰的气味,那是,某个人再度归来的宣告!   “达拉斯·莫拉斯。”既熟悉又令人陌生的名字滑出唇际,姜如蓝再度打个寒战,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事物能令她不寒而栗,除了她挚爱之人的死亡,就是这个人的再度复活。   魏徵臣当年为什么会中枪坠崖,丁一为什么会在半个月后退出组织,部门里所有参与进那个案件的人全部对此三缄其口,甚至后进的学员,都不知道曾经他们有个为组织立下战功无数的丁一学姐……所有的一切,都只因为一个名字:达拉斯·莫拉斯。   这个名字对于在都市生活的平凡人来说,或许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异国名姓,可对常年游走在黑白两道的边缘人士来说,却无异于来自地狱的声音。   传闻中他在十七岁那年用半间卧室的炸药弑父,随后便占有了他的亲生姐姐,并通过当地的法律手续娶她为妻。他是银三角地区最恶名昭彰的毒枭,是自从20世纪末起毒品界最让人胆寒的传说,也是南美地区打击贩毒组织成员们最头疼的存在。   她一直以为他死在那一天山崖边的枪战,组织内部的所有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可现在想想,魏徵臣当年中枪坠崖都能捡条命回来,达拉斯又怎么会那么轻易死去呢?那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应该是早有安排,当地警局的法医和相关人员也是可以买通的,造出一份虚假的验尸报告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这样一步步想下来,姜如蓝只觉得冷汗涔涔,当年因为魏徵臣的死,她整个人都处于疯狂边缘,因为长期难以入眠,精神抑郁,甚至几度出现自杀行为,最后还是当初把她领出学校的学长把她救了过来,并一手帮她办好离职手续。所以她并没有仔细推敲当年那场枪战的案情,更没有好好考量达拉斯当年的种种行为。如果达拉斯真的没死,不仅那个案子要重新立案调查,她和萧卓然两人也要被组织列入监听范围,因为那个人一旦归来,第一个要干掉的就是当年的魏徵臣和丁一!   手机铃声响起的声音,吓得姜如蓝一个激灵,手指上沾着鲜血,快步走到卫生间想要冲洗掉血渍,打开灯才看到镜子上的血红色字体: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歪歪扭扭的字体,确实是达拉斯特有的书写方式,尽管哥伦比亚当地的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当他来了兴致的时候,就喜欢用左手书写法语。当年组织内部的人收集了大量此人的资料,其中就包括他写给自己亲生姐姐的情书,以及闲暇时摘抄的情诗。优美的法语却用来表述这样令人作呕的话语,再想起房间地毯上满满的玫瑰花和鲜血,姜如蓝只觉得胃液一阵翻滚。即便是与达拉斯一样的贩毒者,也会对这个人充满恐惧的原因是,他不仅是个唯利是图的野心家,更是一个喜欢操控他人情绪的精神变态。他在布兰科郊区的一间别墅拥有超过400平的地下刑讯室。拷问背叛者和敌人,不仅是他用来威慑他人的手段,更是他平生几大嗜好之一。   姜如蓝强忍着作呕的欲望,从背包里掏出手机,划开屏幕,手机那端传来萧卓然的声音:“睡了吗?”   姜如蓝轻轻吐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还没。”   “在做什么?”   “刚在床上躺了会儿,准备洗澡呢。”姜如蓝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滑过指尖,让她的情绪多少平复了一些,“你回酒店了?”   “嗯。我有些话跟你说,我去你的房间?”   抬眼的瞬间,又看到镜子上的红色字体,姜如蓝一边吸气一边说:“我都要睡了,是很重要的事吗?”姜如蓝知道他的房间在十五层,生怕这人说着就坐电梯上来,顿了顿又说:“还是我下去吧。”   说完这句话,姜如蓝直接挂断电话。撕了卷纸沾着水,飞快擦拭着镜子上的字迹,姜如蓝忍不住再度深呼吸,这个变态,红色的字体不是鲜血也不是油漆,他居然用了女人才会用的口红!   镜子好清理,地毯上的玫瑰花和鲜血就没那么好弄了。姜如蓝只能拨通前台电话,借口是朋友恶作剧弄脏了房间地毯,并且保证会彻底赔偿酒店清理甚至替换地毯,这才赶紧下了楼。   萧卓然换了一身休闲服,白色T恤凸显出这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见到姜如蓝下来的时候还拎了包,不禁莞尔:“你这是打算今晚在我房间过夜?”   姜如蓝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反应过来之后,已经被人拉进房间。房门应声落锁,肩头被人以手掌缓缓摩挲,后背紧贴着冰凉的木质门板,面前是萧卓然朝她缓缓凑近的面庞。房间里灯火通明,她一直都知道面前这个人生得好看,在这样的光线里细细瞧着,只觉得他望着自己的目光似乎含着无限深情,唇角微微翘起的弧度,只是这样看着,就让人打从心底里觉得温暖。常人或许都怕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而她始终记得当初问起时,他解释的原因。上学时因为模样生得俊美,总是被高年级男生欺负,女孩子也总在背后对着他指指点点。其实长大之后就明白,无论是女生间的窃窃私语、偷偷关注,还是男生里的排挤和欺侮,爱慕也好、嫉妒也罢,都是出于对他样貌的另一种肯定。可那时的萧卓然还是个小小少年,从小又没有父母亲人教导,自然是不会明白这些的。直到二十几岁的年纪,他仍旧会因为旁人的注目而心生厌烦,并且毫不掩饰地把这种厌烦表现在脸上。所以他不笑、寡言,公事上总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甚至有时会故意做出皱眉或者痞笑的浪荡模样。在旁人看来无往不利的相貌优势,在这个人心里却是宁愿从没有过的沉重累赘。   萧卓然望着她微微勾起的嘴角,伸出食指抚了抚,问:“想到什么事了,这么好笑?”   姜如蓝抬手揽住他的肩膀,踮起脚,主动吻上他的唇:“没有。”如同清早曦光里鸟雀轻轻地啄食,姜如蓝亲了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落下一个个的轻吻。   萧卓然原本扶着她肩膀的手向下移,揽住她的腰,手掌收紧,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平日里冷冰冰的男人此时难得有了点儿火气,将人搂得更紧,同时在她再次轻轻落吻的时候,狠狠亲了回去。   绵长,又火热。萧卓然的吻跟这人平时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无论是从前的放浪不羁,还是如今的持重谨慎,若是让旁人想象他吻人的姿态,总不会想到他会有这样温柔缠绵的心思,这样珍而重之的态度。姜如蓝也不是不惊讶的,从前这人亲人的时候总携带着一股子世界末日般的狠劲儿,欠缺技巧不说,又急又凶的样子十足要把人生吞了一般,每每都会把她吓得眼泪打转……才一年多不见,居然有了这么大长进?姜如蓝越想不对劲儿,越觉得不对劲儿越来气,她这一年多为他吃不好睡不好,他却在B市吃香喝辣招秘书,这种吻法,究竟是跟谁练出来的!   “嘶!”萧卓然松了唇,不用看都知道,嘴唇被这丫头咬破皮了,“你属猫的啊?”   姜如蓝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气息不稳地回了句:“过去你也没少这么叫我……”   “叫你什么?”萧卓然挑起眉毛,略一弯身,就把人抱了起来,“小野猫?”   突然被人打横抱起来,出于保持平衡的本能,也会紧紧搂住对方的脖子。姜如蓝咬着唇有点儿懊恼,笑得跟只狐狸似的,是有多得意她主动搂他?   哪知道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行动上占了便宜,嘴上也不消停:“你这样子,是挺像猫的。平时看着不知道有多乖,其实主意大着呢,又爱勾人,又不好哄。”   姜如蓝横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勾引你了?”   “那天送你回家,你拽着我衣服不让我走,洗完澡还穿那么少出来……”萧卓然越说,嗓音越低,抱着人坐到床边,伸手撩着她耳边的头发丝,一边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还说不是勾引我?”   姜如蓝瞪圆了眼睛:“合着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萧卓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在她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玩笑话而已,这也听不出来?”   姜如蓝不是没发现,每每她提起过去,这人虽然没有像过去那样径直否认,但也从来都不会正面回应,总是巧妙地避开从前不提。可他愿意主动开口提出交往,也愿意与她恢复从前的亲密关系,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在默认他就是从前的魏徵臣,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现在就跟她相认?   姜如蓝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坐在床边:“说吧,有什么事?”   萧卓然说话的调子很慢,仿佛是含了笑,又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意味:“没事就不能找你?”   姜如蓝转过脸看他,萧卓然却已经站起身,桌上摆着一瓶粉红葡萄酒。萧卓然一边倒酒,一边说:“刚刚M&X的古秘书给我打电话,说明天的行程有变动……”   “他们是什么意思,不想好好谈?”姜如蓝皱起眉毛,即便她入这一行没多久,也知道M&X是有名的大公司,事先订好的行程临时取消,这是在玩钓鱼还是另有所图?   萧卓然端着酒杯走回来,递了较少的那杯给她:“别紧张。是沐锦天要过来,他前天到的B市,明天早晨六点的飞机来H市,所以明天咱们不用急着去看厂房,先见见这位M&X的新任总裁。”   粉红葡萄酒盛在半透明的磨砂杯子里,淡淡的粉红色,如同日暮时分天边的云彩,色泽浅淡,口感温软。姜如蓝默默啜了一口,才说:“这种事,你应该跟罗妃商量。”   萧卓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么可怜的语气,我能理解为你是吃醋了吗?”   姜如蓝抬起脸庞,也不知道是因为两人刚刚的拥吻,还是因为酒气熏染,白润的皮肤上染着淡淡绯色,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眼瞳澄净,仿佛两面小小的纯净湖泊。萧卓然这样俯身望着,能从里面看到自己两个小小的倒影,那样专注又澄澈的眼神,仿佛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姜如蓝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说:“公是公,私是私,公司层面的事,该怎样就怎样,我不会为这个无理取闹。”   萧卓然抿了一口酒,伸指刮了下她的鼻尖:“我怎么听着,这话好像还没说完?。”   姜如蓝看着他的眼睛,弯起唇角浅浅一笑:“不过如果boss说希望我跟着一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毕竟整间公司,老板最大,我也不认为自己在工作上会比她差。”   萧卓然摇摇头,喝完最后一点儿酒,用手揉着她的额头:“谁要以为你是个乖乖巧巧的,才是真傻。”   姜如蓝站起身,他只给她倒了半杯酒,现在竟然觉得头晕沉沉的。萧卓然也看出她的不适,忙扶住他的肩膀:“怎么了,头晕?”   姜如蓝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没事。你这酒该不会下了迷魂药吧,我才喝一点儿就觉得晕。”   萧卓然一拍额头,语气里有一点儿懊恼:“我忘记你现在身体还虚着,而且这酒也没什么度数……”萧卓然扶着她坐下来,“我去给你倒点儿温水。”   手机铃声响起,是酒店前台打来的:“请问是姜小姐吗?客房打扫说地毯比较难清理,可能要整块换掉……”   “我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一共要多少钱,我会赔偿。”   前台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为难:“这个之前您就说过了,我们知道。问题是现在正好赶上H市旅游旺季,我们没有多余的空房了。”对方顿了顿,又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您应该是跟您的朋友一起吧,刚才有位罗小姐订下了15楼的一个房间,您看要不您跟您的朋友合住一晚……房间大概要到明天才能收拾好。”   萧卓然站在一旁问:“怎么了?”   “没事。”姜如蓝在大脑里飞快盘算着,要跟罗妃去住是不可能了,人家之前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的,就是不想跟她合住。可要是住在萧卓然这儿……她仰起头看他,“我的房间有点儿问题,前台说今晚不能住了,今晚我可不可以……”   萧卓然点了点头。姜如蓝便答:“今晚的事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今晚跟我同事合住。”   那边道了声“晚安”,便挂断电话。   “你的房间怎么了?”萧卓然问。   姜如蓝只觉得额头隐隐抽痛,罗妃那是不能合住,池然是压根儿不可能合住,她在H市又不认识其他人,正如酒店前台所说,这个节骨眼儿,出去找其他酒店估计也不会有结果,房间一定早就排满了,她实在没有其他选择了。再加上当初订房间时,给萧卓然订的就是商务大床房,房间又大又舒适,还有沙发,就是睡沙发也能打发一晚,她才征询他的意见。姜如蓝心里明白得很,让这个男人同意她借宿容易,可跟他解释房间的事就难了。如果是个陌生的男人,或许还能找到个比较合情理的缘由搪塞过去,可眼前这个不是一般人啊!拥有超强观察力和推理能力的某人,她到底要怎么说才能不让他起疑,这可是近两年来最考验她智商的事件了。   见她久久不抬头,萧卓然捏了捏她的下巴:“怎么不讲话?”   姜如蓝咬着下唇,脸颊的绯色由浅转浓,小声说:“刚回宾馆的时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把床单弄脏了……然后前台说现在没有换洗的床单。还有浴室的喷头也用不了,他们说正在让人修,不过要等一会儿……”   “哦。”萧卓然的手指仍然在摩挲她的下巴,却没有其他的话。   姜如蓝抬起脸,却见他眼眸微弯,看着自己的神情似笑非笑,好像在揣摩着什么。姜如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拍开他的手轻斥:“你那是什么表情。”   萧卓然跟逗猫似的揉着她下巴内侧和脖颈的皮肤,语调低沉,且是含了笑意的:“我在想,你这丫头还真够鬼的……”   “什么意思?”搁在床边的手指缓缓收紧,面前这个人……她从来不敢小觑。   萧卓然唇边的笑意缓缓加深,如同投入石子的湖水,水波圈圈荡漾开来,不知觉间就乱了人的心和眼:“跟我同睡一张床,却又借口来了经期……我要有半点儿图谋不轨的想法,那还真是禽兽不如了。”   姜如蓝脸涨得通红,站起身辩驳:“我可以睡沙发。”   “嗯……姜秘书有志气。”   姜如蓝被他一句接一句地堵,气得直磨牙:“那要不你睡沙发!”   “我感觉那张沙发,跟你的身高比较匹配。”   “这会儿不讲绅士风度了?”   “绅士分度也要分时间场合。”萧卓然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以及……对象。”   这人永远三言两语就能撩拨起她的火气。姜如蓝怒极反笑,眼皮儿一撩,故作妩媚地把他从头扫到脚:“两个人都睡床也好,只是不知道萧总能不能忍得住。”   萧卓然优哉游哉地品了口酒,眼底含笑:“尽管这么说可能会让你不高兴,可我还是要秉承诚实做人的优良品质,对于跟你同床这件事,我个人还是很淡定的。”   真是好样的!姜如蓝强忍着暴走的冲动,一把推开某人说话间环过来的手臂,把包往一旁的沙发上一扔:“我去洗澡!”   萧卓然微笑着又喝了一口酒,没有讲话。   十五分钟后,浴室门拉开一道缝儿,姜如蓝的声音从里面弱弱地传来:“喂……”   “嗯?”萧卓然站在房间中央,扫了眼沙发上的双肩背包,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那个……”姜如蓝裹着浴巾站在浴室门口,H市最有名的平价酒店,点评网上口碑全五颗星,怎么就没有顾客建议这家的浴巾长度呢?她才165cm的身高,这条浴巾居然只能遮到大腿根儿,顾得了上面就遮不到下面,她想淡定自若地裹着浴巾走出去拿换洗衣物都做不到。   “哦……”萧卓然拉长语调,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样,“你是不是忘记拿衣服进去了?”   “嗯。”姜如蓝只觉得自己耳根子热辣辣的,这下好像真弄成她故意引诱他一样。   拉链扯开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姜如蓝听得脊背都弓起来,刚想冲出去阻止,迈出一只脚又反应过来自己当下的穿着实在没脸见人,手指抓紧门框,几乎要尖叫出声了:“萧卓然,你干吗!”   “啊?”萧卓然的声音听起来无辜极了,“我帮你拿衣服啊。”   继那声不堪回首的扯拉链声后,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翻衣物声。姜如蓝又气又羞,手脚发软:“你,你直接把背包拿过来就行了。”   “噢。”萧卓然慢吞吞地应了一声,说,“可是我已经都拿出来了,粉色这个袋子里是内衣吧,白色袋子里是一条连衣裙……”   姜如蓝此刻简直觉得五雷轰顶,他居然在那一件一件地翻看她的衣服!萧卓然不疾不徐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今晚是想穿白色这套,还是紫色这套?”   姜如蓝伸手掩面,深呼吸之后,慢慢回答道:“白色的……谢谢。”过往二十五年从未体会过什么叫破罐破摔,此时此刻她从萧卓然身上深刻领会了这个词语的精髓。看都看了,摸也摸了,她现在就是不管不顾冲出去也来不及了,除了让他直接拿过来,她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萧卓然眼含笑意看了眼某人紧紧扒着门框的手,嗓音听起来却很淡然:“给。”   白净小手犹犹豫豫松开门框,又犹犹豫豫朝着门外伸了过来。萧卓然也知道不能逗得太过分,把手里的一套内衣裤递过去后,又说:“还有你的睡裙。”   姜如蓝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接过睡裙“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她真想杀了那个男人!即便之前因为跟他斗嘴忘记带衣服进来是她自己粗心大意,后面他自作主张打开她背包翻找衣物绝对不是无心之失,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手指勾着某件内衣嘴角微弯的样子来!   换好衣服出来,姜如蓝看都不想再看某人一眼,径直甩了一句:“你去洗澡吧。”   萧卓然端着一杯加了冰的水,坐在阳台边的椅子上,慢慢啜着,听了她这话回过头莞尔一笑:“你来之前,我已经洗过了。”   彼时房间里只亮着两盏床头灯,光线昏黄,阳台处可以俯瞰H市海滨夜景,大概是空气比B市好的缘故,窗外整片夜空遍布繁星,向远处眺望,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亮着盏盏微灯。这样的景色,姜如蓝从前也见过一次,那是两年多年的芝加哥黄金海岸。当晚魏徵臣也是选了一间这样的房间,白色窗纱被晚风吹起,如同梦境里难以捉摸的白雾,大雨过后的芝加哥夜空如洗,海面的蓝色要比夜空的蓝更深沉一些,近处海滨依稀可见白浪翻滚,远处依稀可见点点灯光。那时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却只敢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站在一边,默默看着他的背影。那时的魏徵臣,在她眼里,不仅是她的好友,前辈,更是她精神世界里的神。   姜如蓝这样出神地想着,回过神来时,就见萧卓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面前,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着:“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姜如蓝看着他神色澄净的双眼,想都未想脱口便说:“想过去的你。”   萧卓然看着她的眼神微微一黯,脸上原本柔和的线条也一点点冷下去。姜如蓝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他打横抱了起来,手将将揽住他的脖颈,又被他一把扔在床上。床垫再厚实,也禁不住他这样冷不防把人甩出去。腰、背甚至肩膀都是疼的,姜如蓝闷哼一声,眼前的晕眩还没过去,就觉得嘴唇突然被人狠狠堵住。   下唇被人以牙齿毫不留情地咬住,姜如蓝这次真的忍不住叫出了声,一句“疼”还没说出口,便被堵在嘴里。萧卓然的舌强硬地顶了进来,勾住她的舌头,紧接着舌尖又是一阵剧痛……即便这人从前在这方面就一向霸道强势,到底从未仗着自己身体上的优势强迫或欺负过她,更别提这样毫不怜惜地对待。姜如蓝只觉得满嘴都是血的味道,又喘不过来气,眼前一片昏黑。脑海里闪过那一地的玫瑰花和鲜血,镜面上以红色唇膏写就的法文,姜如蓝只觉得一阵恶心。双手从轻轻地推拒到剧烈地拍打,最后终于把压在身上那人推了开去,姜如蓝翻身俯在床边,干呕得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萧卓然跪坐在床边,一语不发,整副身躯僵硬得可怕。黑暗之中,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过了好一阵,他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姜如蓝的后背,听到她更加剧烈的咳嗽声,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手劲儿使得不合适,应该是把人拍痛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才又默默收回,他咳嗽了声,嗓音低哑地道歉:“对不起。”   姜如蓝终于缓过一口气,趴在床边喘着气,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就听萧卓然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我去给你倒杯水。”   冰冷的水顺着喉管流淌而下,让人多少清醒了些,姜如蓝推开水杯,低声道了句:“没事,是我的错。”   这么说着,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如果她不停对着一个男人缅怀另一个男人的好,那她被人这样对待,只能说是她自找的。可他不就是他吗?为什么她提起跟他的往事,会让他愤怒甚至失控?唯一的解答,她却不敢去想,她也不能去想。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揪着他的领子问过,为什么不跟她相认,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她,因为他在她还没开始问的时候就率先否认魏徵臣的身份,在她有所质疑的时候直接领她找上从前的好友,甚至在她用自己的生命试探的时候坦然自若地继续吃着自己的食物。她想到一千种可能通往他的世界的道路,他却先一步在每条路的入口处都竖起一块牌子,标明此路不通。她伸出拳要打,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团棉花接招;而当她主动投怀送抱,他也就大大方方地敞开怀抱,只不过,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罢了。   他可以字句清晰地对她说喜欢,却不愿意用魏徵臣的身份给她哪怕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她又在挣扎些什么?自从离开部门,她在国内所能调动的人脉非常有限,所能查到的相关资料都与他说得完全吻合,所有事实证据都证明,面前这个男人就只是“萧卓然”而已,可她偏不信邪,她非要想方设法去验证他即便现在是“萧卓然”,同时也是跟她有过三年过往的“魏徵臣。”所以她撞得头破血流,所以她把自己逼迫到了悬崖边上,她的眼前已经看不到哪怕一条出路,能把她带回到他的身边,而这所有的自信和执著,所依仗的不过是她的一点儿直觉。   可笑的,愚蠢的,女人的直觉。   除了在哥本哈根重逢那次,姜如蓝再也未曾当着他的面肆无忌惮地掉过眼泪。可是此情此景,除了沉默地哭泣,她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她到底要怎么办,才能找回曾经的恋人,一年多前她把他弄丢在哥伦比亚的悬崖边上,现在这个人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跟她隔着一整个无法触碰的时空。她能摸到他的脸,却无论怎么做都触不到他的心。   即便她一直都没有起身,把头紧紧埋在臂弯里,萧卓然也能看出她哭了。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脸颊,触到一片冰凉。沉默半晌,萧卓然把她整个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面为她擦拭掉脸上的泪,一面低声道:“是我不好。不要哭了。”   不是这样的。姜如蓝轻轻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他过去只会在她哭的时候,动作粗鲁地抹去她的眼泪,一边粗声粗气地低吼她:“有什么可哭的!觉得我过分就打我,自己掉眼泪多傻!”或者直接把她吻到哭不出声音来为止。   滚烫的泪落在他的手指上,一滴接一滴,且有越来越汹涌的架势,萧卓然搂着她的姿势有些僵硬。轻轻亲了下她的额角,萧卓然低声说:“刚刚是我没控制好脾气,别哭了好不好?”   他何曾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哄过她!姜如蓝明知道自己的思维已经陷入一个怪圈,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这样想。大概哭得久了,连额头都跟着痛了起来。姜如蓝捂着自己的眼,靠在萧卓然肩膀上:“我想喝水。”   萧卓然把她抱到床头坐好,从地板上拿起之前喝了一半的水:“这水比较凉,你少喝点儿,不然会肚子疼。”说完,好像也觉得有点儿尴尬,咳嗽了一声,“我去关窗户。时间也不早了,喝完水就睡吧。”   姜如蓝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略微僵硬的脊背,看到他拉窗帘时骨节分明的手指,愣愣说了句:“那个……”   “我睡沙发。”萧卓然转过身时,也没有朝床的方向看一眼,径直走到沙发边,拿过白天穿的西服,看样子是准备夜里当被子用。   姜如蓝抚着喉咙,大概是刚刚哭得狠了,说起话来嗓音沙沙的:“你过来一起睡吧。”   萧卓然喝了两口水,没有应声,径自在沙发躺了下去。   沙发确实不太长,如果是姜如蓝的身高,睡一宿勉强还能凑合。萧卓然一米八几的个子,躺上去两条小腿都是悬空的,蜷缩着躺在那儿,看上去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姜如蓝越看越心软,开始还僵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索性下床走到近前,轻轻拉他的手指:“在这肯定睡不着,床很大——”   “你就不怕我真做出点儿什么?”萧卓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醒。   “你不会。”听到他嗤笑一声,姜如蓝脸颊发烫,缓慢又坚定地继续说,“在我心里,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是怎么样的人?”萧卓然好像跟她别上了,一句接一句地问。   姜如蓝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被他拿话一噎,愣了半晌,才讷讷地小声说:“反正我知道你不会。”   “别忘了我刚对你做过什么。”   “那也是因为我说错了话。”   “哦?”萧卓然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你说错什么了?”   “我不该……再提以前的事。”一句话说完,姜如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早就对自己说过,只要他能好好的,要她做什么都愿意。既然他不愿意她提从前,那她尽量不提。那些不甘和纠结,难过和挣扎,哪怕每天都要在心里上演千百遍,她也可以尽量不在他面前显露出分毫不对劲儿来。   黑暗之中,萧卓然轻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原本就清朗低沉,这样发自内心地愉悦笑出声来,听在人耳朵里,好像有人用根羽毛在心头最软嫩的地方轻轻瘙痒。姜如蓝只觉得刚刚冷下来没多久的脸颊再一次悄悄地泛起热度。   身上盖着的西装随着主人坐起身悄然落地,萧卓然站起来的时候,将人笔直抱了起来,走到床边时,也没有轻率松手,而是珍而重之地把人轻轻放在床上,好像怕她坐不稳,又抱着她往里挪了挪。   一片黑暗之中,姜如蓝仰头看着,眼睛适应了周遭的黑暗之后,是能够看清许多东西的。她能清晰看到他脱掉T恤时手臂肌肉拱起的轮廓,看到他微微弯起的嘴角,以及……他自始至终都灼灼看着自己的眼睛。   姜如蓝穿的睡裙很宽松,长度却只到大腿一半。萧卓然脱掉衣服,也不着急坐下来,就那样弯着腰身站在那儿,从她脚踝的部分,一寸寸向上抚摸。   姜如蓝一动不敢动,刚一开始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到后来则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两人朝夕相处三年,有过肌肤之亲的经验,其实也只有两次。而那仅有的两次,他也没有这么多花样,都是一边激烈地拥吻着她,一边就那样冲了进来。像现在这般暧昧而刻意的挑逗,她从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过,换到自己亲身体验,实在是……   “什么?”萧卓然确确实实没听清她讲的话。   “流氓。”姜如蓝说完这句话,看到他猛地抬起头,吓得连忙捂住嘴。   “再说一遍。”   姜如蓝哪里还敢再说,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眼看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床。吓得她尖叫一声,翻过身就朝床的另一边跑。萧卓然手长脚长,一把攥住她的脚踝,紧跟着又凑上前,另一手环住她的腰身,把她整个人禁锢在怀抱里动弹不得。   萧卓然攥着她脚踝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一面紧贴着她的耳廓,不慌不忙,明知故问:“你跑什么?”   姜如蓝双手捂住脸,又觉得不对,腾出一只手捂住自己小腹:“我,我那个来了,真的不可以!”   “噗。”萧卓然也不掩饰,直接笑了出来。松开她的脚踝,手掌沿着小腿缓缓向上。温热的手指沿着光裸的肌肤蜿蜒而上,轻抚过曲起的膝盖,游走在大腿内侧,最后在大腿根儿的位置停留了好一阵。   姜如蓝一动不敢动,一手掩脸,一手捂着小腹,彻底放弃挣扎打算当个鸵鸟。感觉到对方的手在大腿那里停下来时,姜如蓝觉得自己简直要停止呼吸了,下一秒……那个人的手准确地覆在她捂着小腹的手背上。   手被人轻轻推开,温暖的手掌贴覆在冰凉的小肚子上,很快,温暖的温度在小腹处渐渐蔓延开来,姜如蓝几乎要叹息了。身后的人好像真的什么都知道,轻声问了句:“很舒服?”   “嗯……”姜如蓝就着他躺下的姿势,也跟着躺回床上。后腰的位置贴着男人温暖赤裸的皮肤,小腹那里也有手如暖炉一般护着。姜如蓝闭上眼,在并不觉得陌生的怀抱里,逐渐放松下来,最后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静拥着她睡觉的男人突然睁开眼。帮她把被子盖好,无声地下了地。放在西装口袋里的手机一闪一闪地发出蓝色光芒,萧卓然直接挂掉电话,给对方发过去一条信息;随后又拿起姜如蓝放在桌上的手机,看到空无一物的收件箱,萧卓然抿紧嘴角,又打开手机通讯录,将里面的几个号码复制到自己的手机里。 第六章 风暴前的宁静   沐锦天将会面地点选在H市的枫国酒店,时间约的是下午两点钟。姜如蓝一听这个时间地点,微微皱了皱眉。萧卓然倒很淡定,车次驶出停车场,才解释说:“之前在B市就听说枫国酒店的下午茶很出名,一直没尝过,这次正好有人埋单,你可以尽情地点。”   姜如蓝正拿着保温杯倒水,听了这话动作微微一顿:“老板,这次合作好像是咱们有求于人。”   萧卓然嘴角微扬,“不信我说的话?”   “什么?”姜如蓝琢磨了会儿,试探问,“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让沐锦天反过来求咱们?”   萧卓然伸出手指刮了刮她的脸颊:“还不算笨。”   都是你教出来的,怎么会笨……姜如蓝默默地想。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姜如蓝抬起头,就见萧卓然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探过头来,偷了一个吻。   “你不要命啦!”姜如蓝拍了拍他的手臂,这还在开车呢,他居然分心做这种事。   萧卓然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姜如蓝抬头一看,前面几辆车都停着,是赶上红灯了。   “晚上想不想去什么地方玩?”   “嗯?”姜如蓝歪了歪头,“我也不知道H市有什么好玩的。你之前来过这边?”   “来过几回。这边有一片街区还挺有名的,都是三四十年代民国的建筑,那附近有几家西餐馆和咖啡厅也不错。你有兴趣的话,稍后咱们可以过去看看。”   “好啊。”认真说起来,自从两人重逢以来,她还没跟他两个人单独地、好好地吃过一顿饭呢。上次在周行的餐馆吃的简直称得上是断头饭,无论用料多新鲜,做得多美味,她都不想再回味起一丝一毫。   萧卓然好像也跟她想到一处去了,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放心,不去日式餐厅,也不给你点鱿鱼。”   沐锦天选的这家枫国酒店紧邻城边,再往过开一段路就是郊区了,一路开进停车场,周遭绿植茂密,空气也明显比城里要新鲜许多。萧卓然将车子停妥,刚绕过车头,另一边姜如蓝自己推门下了车。萧卓然摇了摇头:“身为淑女,乖乖坐在原地等着男士过去服务很难?”   姜如蓝看到他眼底的淡淡戏谑,便扬起头反驳道:“身为一位绅士,即便女孩子做得欠妥,也不应该这样当面讲出来吧。”   两人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着话,一边向酒店大厅走去,不远处快步跑来一个身穿黑色衬衫的女孩子,衬衫下摆在腰间打了个结,水洗牛仔裤凸显出纤腰长腿的好身材,白净的面庞上一双大眼熠熠闪光,一头长发在后脑高高吊起一个马尾辫。趁着女孩子还未走近,萧卓然轻声吹了一声口哨,一面低声赞叹了句:“沐锦天还真是……”   姜如蓝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白色亚麻衬衫和牛仔裤,两人的打扮非常相近,都是衬衫搭配牛仔裤,都是把衬衫下摆提起来在腰间打个结。可那个女孩子看起来英姿飒爽,配着那双明媚的大眼,一脸冷酷的神色,无论谁看了,大概都会称赞一句“漂亮”,或者用“冷艳”这个词来形容更合适。再看自己,姜如蓝轻轻咬唇,要说她的身材比例也是很好了,多年来的集训和历练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其他女孩子多了几分爽利,可跟对面这个姑娘一比就差远了。过去身边这个男人就曾笑谑她“扮猪吃老虎”,看着软绵绵的小猫一只,针锋相对了才知这是一只蛰伏已久的猎豹。   萧卓然早就留意到她咬唇低头打量自己的举动,伸手揽住她的腰,凑近她耳边说了句:“别自卑,红玫瑰和白玫瑰,各有所爱。”   姜如蓝原本只是轻轻蹙着的眉心瞬间皱紧,拍开他的手,一个轻巧的转身就躲了开去。平生最讨厌被当作物品来比较,即便是她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男人也不行。凭什么男人赞美女人就一定要用花儿,而女人称赞男人就极少用物品去类比。   萧卓然皱了皱眉,收回手的同时扫了她一眼。之前那穿着黑衬衫的女孩子已经走到两人跟前,朝着萧卓然微一颔首:“萧先生,这边请。”   萧卓然点点头跟上去,倒背在身后的手朝着姜如蓝的方向招了招,示意她赶紧跟上。姜如蓝胸口梗着一口气,偏就不上前,跟在离他三步以内的地方,不慌不忙地走着。   枫国酒店是展氏名下企业,自然秉承展氏旗下企业一贯的风格,优雅大气的同时不失对细节的精心雕琢。通道两边摆放着一盆盆水栽睡莲,一朵朵洁白或浅黄的精致花朵含苞吐蕊,挺立在圆盘一般的绿叶上,一路走来,微风送爽,淡淡的睡莲芬芳充斥鼻端,让人在这个略显炎热的季节体会到一种别样的清淡宜人。   姜如蓝轻声叹了句:“想不到这的睡莲能开到这个季节。”若是在B市,早就开败了吧。   “整间酒店是恒温设计的,能让这几十盆睡莲保持开花到了这个时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萧卓然轻声回答。   “展氏还真是大手笔。”姜如蓝小声嘀咕了句。   萧卓然闻言,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微笑。   在那黑衣女孩儿的引领下,两人一路走到大厅靠近窗边的一处位置。浅黄色竹片窗帘早已经落下来,窗外三四点钟的阳光透过竹片间的缝隙投射到深紫色的木质桌面,形成浅浅长长的金色光斑,桌上摆着一只蛋壳青色的仿古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洁白的玉簪,从旁边看过去去,会让人产生瞬间穿越到古代的错觉。   桌边坐着一个穿着随性的年轻人,看不出牌子的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水洗布裤,草绿色跑鞋,鼻梁上架一副茶色墨镜。看到几人过来,年轻男人摘下墨镜看过来,那双眼瞳竟然也是茶褐色的,与头发的颜色如出一辙。姜如蓝早就听闻现任M&X总裁是个年轻的混血男子,所以看清男子的发色和眸色之后并不觉得惊讶。   沐锦天尽管穿着随意,倒并没有摆大老板架子,待几人走到近前,也跟着站起身,朝桌子对面一伸手:“请坐。”   姜如蓝选了靠里的位置,萧卓然与沐锦天面对面坐着,她这才发现,之前领路的那个黑衣女孩儿一动不动站在沐锦天身旁,既不落座,也不讲话。可观察对方通身的气质,以及她与沐锦天之间的互动,又让人觉得这两人应该不是老板和下属的关系。   萧卓然一挑眉,下巴一指女孩儿站立的方向:“这位是……”   沐锦天含笑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女孩儿:“新聘的保镖。”   姜如蓝暗暗咋舌,就说这姑娘看起来比一般女孩子高了一些,应该有一米七几的样子,身材举止明显也是练家子,可沐锦天看着委实称不上文弱啊。光看这两人的身材,怎么也应该是沐大老板反过来保护黑衣女孩儿才对。   姜如蓝偷偷观察女孩儿和沐锦天的同时,沐锦天也在笑眯眯地打量着她:“这位小姐……萧总经理还没给我介绍呢。”   “公司新聘的翻译秘书。”萧卓然一句话简略介绍,甚至连名字都省了。   沐锦天一双眼睛笑得更弯了,这人样貌生得说不上多出色,可通身散发出来的存在感让人不敢小觑,不苟言笑的时候十足纽约州黑帮老大的做派,像现在这样笑眯眯跟人讲话,居然让人觉得亲切感十足。不过对姜如蓝这样更相信本能和直觉的人来说,通常不会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打从走近这人五米以内那一刻起,她的心底就涌起一股直觉性的判断:眼前这个男人,很危险。   就见沐锦天笑呵呵地说:“是罗小姐?我记得之前卓晨跟我沟通的那位秘书是这个姓氏。”   “我姓姜。”姜如蓝也发现自从重逢以来,身边这男人总在关键场合做出一些不靠谱的事情来,所以干脆自我介绍,“您说的那位是我们总经理的助理。”   “噢……”沐锦天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   几人说话间,一旁的侍应生陆续端上一些食物。精致的金色宝塔型三脚架,从上到下依次摆放着各种西式甜点,几只奶白色扣着盖子的小盅,三只巴掌大磨砂质地的小碗,里面盛着色泽奶白的冰激凌,上面还摆着一朵淡粉色的樱花,以及几片香草叶片。   沐锦天先将手边的小碗送到姜如蓝面前:“这儿的香草冰激凌做得很不错,姜小姐尝尝。”   姜如蓝道了一声谢,拿起小勺刚要舀,一旁萧卓然冷不防拽住她的手。姜如蓝不明所以地抬头,就见他一脸义正言辞的表情:“刚从外面进来,立刻就吃那么凉不好,先喝两口水润润喉咙。”   说罢,他打开面前的白瓷小盅,就见里面盛着一块圆形的黑色物体,亮晶晶的,光看质地很像果冻。萧卓然立刻皱眉:“这什么玩意儿!”   姜如蓝无语,这人十五岁之前都是在国内长大的,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感觉到对面沐锦天投来的目光,姜如蓝硬着头皮小声帮他圆场:“是龟苓膏。你一向不喜欢吃甜品,所以不知道吧。”   萧卓然皱着眉头,一脸厌恶地看着盅里的食物:“你确实这东西可以归在甜品类?”   姜如蓝被他理所当然的表情和极端嫌弃的语气堵得一阵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反正龟苓膏一般都在甜品店和超市有卖,好多饭店也有的。”   萧卓然大咧咧拿起勺子剜了一大口送入嘴里,姜如蓝想阻止都来不及,因为这位大少爷已经开始大口咀嚼。过了几秒钟,就见萧卓然面色由红转青,咽下嘴里的食物后,慢吞吞说了句:“你刚说……这是甜品?”   姜如蓝当然知道他想什么,此时此刻简直囧得无以复加,“但它是清热祛火的,所以不是甜味的。”谁让他不听她把话讲完就开始吃的,还剜了那么一大块。   萧卓然抽了抽嘴角,把手里的龟苓膏和姜如蓝面前的冰激凌都拿到自己面前。姜如蓝反应没他快,只能拽了下他的衬衫袖子,小声责备道:“你干吗!”   萧卓然微微一笑,低声道:“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吃这种寒性的东西。”   姜如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适逢生理期,所以不能吃冰激凌、龟苓膏这类东西。   对面沐锦天一直都笑吟吟抱着手臂,一副瞧好戏的模样,见两人先后都不讲话了,且萧卓然把姜如蓝面前的食物都端到自己面前,也不追根究底,语气温和地问:“姜小姐不喜欢吃这两样,我让人拿menu来,你自己点些喜欢吃的。”   “不用了。”这次合作是卓晨有求于M&X,毕竟以沐氏的口碑和在全球的影响力,可以选择的合作对象有很多,尽管卓晨也有自己的优势,但沐锦天大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别家公司。她哪里敢拿方便当随便,劳烦沐氏的老板因为她的个人问题浪费口水。姜如蓝指了指面前三脚架上的各类甜品,“我吃这些就好。”   萧卓然倒是不改向来顺杆子往上爬的习惯,接着沐锦天的话说:“有红枣蜂蜜茶的话,让他们给来一份。”   沐锦天点了点头,朝旁边的黑衣女孩儿看了一眼。女孩儿岿然不动地回视着他,过了大概五秒钟,从后腰抽出一支小巧的对讲机:“7号桌,一杯红枣蜂蜜茶。”   不单是萧卓然和姜如蓝,这次连沐锦天都愣住了。过了片刻,这人一边拍着桌子,一边不可抑制地大笑出声。   萧卓然捞起一旁的茶壶,为两人各自倒了一杯红茶,又自顾自地添了些鲜奶,悠悠叹了句:“沐总的这位保镖,还真是奇才。”   那女孩儿面色一僵,沐锦天只微微停顿了几秒钟,随后笑声更大了。偌大的酒店大堂里,连服务生都看不见一个,倒也不必担心他这样的笑声会引人注目。姜如蓝突然反应过来,以M&X的财力以及这人在国内的人脉,怕是包了整个酒店大堂下来。除非需要,任何人不得入内,连经过都不行。   眼见黑衣女孩儿的脸色越来越黑,沐锦天总算笑够了,一边尝了口红茶,一边道:“我刚聘用她的第一天,就是这么说她的。萧总经理跟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见姜如蓝一直不讲话,沐锦天挤了挤眼,上身前倾:“姜小姐不觉得好笑?”   姜如蓝眨了眨眼,认真思索了下对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谨而慎之地回了句:“我觉得……这位小姐,也是为了沐总的人身安全着想。另外,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所以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找到笑点在哪儿,好吗?   沐锦天摸了摸下巴,仰起头看向那个女孩儿:“你是不是觉得终于有人替你说句公道话了?”   那女孩儿脸色依旧僵硬得可怕:“我不敢这么想。”她说那个“我”字的时候,语气显得格外生硬,姜如蓝听在耳中,直觉就觉得这两人私底下相处时,女孩儿很有可能不是这样称呼沐锦天的。   沐锦天又喝了一口红茶:“上个月从印度空运过来的大吉岭,不知道萧总喝得顺不顺口。”   萧卓然面前的一杯红茶已经基本见了底,却不见他再倒,而是端起之前那盅舀了一勺的龟苓膏:“我不懂茶,从前在国外也是喝咖啡居多,所以不好评价。”   “萧总果然是个实在人。”   “在沐总面前,我哪里还当得起‘总’字。”萧卓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和,面色淡然,丝毫不见半分嘲讽,即便此时此刻盯着他的眼睛看,也会觉得他这话是发自内心讲出来的,“沐总直呼我的全名就好。”   沐锦天微微一笑,喝茶品茗的姿态十足一位古代工笔画中走出来的贵公子:“都是聪明人,萧总没必要妄自菲薄。”   萧卓然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情,直视着桌子对面的男人,说:“沐总的意思是我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   沐锦天一手端着茶杯,另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卓然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好,我就有话直说了。这次沐氏从中国购买加工的货品,全权由卓晨代理供货。”   沐锦天皱着眉头,做了个有点儿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一直都知道你很胆大,但没想到你居然敢开这个口。”这次是沐锦天反过来盯着萧卓然看了好一会儿,过了大约一分钟,才说:“说说你的理由。”   萧卓然嘴角一挑,无声地说了一句话,他故意说得很慢,这样即便对方只看他的口型,也能明白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而他的那句话也确实不算长:“我知道你妹妹的近况。”   沐锦天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如果说这人之前讲话的时候态度是如沐春风,此时此刻便可以用数九寒天来形容。姜如蓝清晰看到他全身都紧绷起来的模样,以及眼底毫不掩饰的敌意,便轻轻从桌子底下拉了拉萧卓然的衬衫下摆。   哪知道这人根本不领情,反手攥住她的手指,示意她别乱动,又接着用只有近处这几人能听清的语气说了句:“不相信的话,现在打开你的邮箱。”   沐锦天拿出手机,飞快摁了几个键,从他手指上下滑过屏幕的频率可以看出,这人的阅读速度很快。可他依旧看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萧卓然发给他的信件内容太长,还是他反复看了许多次的缘故。姜如蓝默默地观察着,从她对萧卓然的了解来判断,她更倾向于这个答案是后者。   沐锦天再抬起头来时,直截了当说了句:“Deal。”   萧卓然则径直站起身,朝对方伸出了手:“我相信沐总一言九鼎。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沐锦天也站起身,两人的双手短暂而有力地交握了下。而后沐锦天直接朝外走去:“还有其他事要办,就不招待了。二位想吃什么,尽管可以点。今天整个枫国的单都由我负责。”   姜如蓝看着男子大步走远的身影,吐了吐舌头:“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好像早就料到她不会说什么好话一样,萧卓然问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已经噙起一抹坏笑。   “真是……”姜如蓝摇头叹气,“人傻钱多富二代啊。”   萧卓然重新在她身边坐下来,弹指一敲她的额头:“你们女人不是都应该喜欢这种的吗?”   姜如蓝捂住额头,轻声抗议:“很疼……你别总是动手动脚的。”   萧卓然全然不当一回事儿,揉了揉她的发顶,道:“好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想吃的咱们就走。”   姜如蓝眼珠一转:“那咱们叫服务员来。”   “你还真想在这白吃白喝啊?”   “对啊。”姜如蓝嘴角噙笑看着他,“你说的那个风情区完全可以改天再去,反正枫国酒店我也没住过,更没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反正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萧卓然一脸无奈:“过去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财迷……”   姜如蓝心跳一顿,看向他的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你说过去……”   萧卓然嘴角浮起一抹笑,那笑容依旧温温淡淡的,可看在眼里就觉得别扭,至少在此刻的姜如蓝眼里,她宁可他不笑。   两人对视了几秒,最后还是萧卓然先别开视线,摁了下桌上的电子感应器,叫服务员过来。   一时间气氛又僵住了,姜如蓝手指紧紧揪着桌布,指甲几乎把手掌心掐出血来,才慢慢说了一句:“我看这边风景挺好,要不今晚就在这儿住吧。”她不想又回去见罗妃还在其次,主要是经过昨晚那件事,她和萧卓然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沐锦天在国内的势力是第三股力量,她相信即便达拉斯有通天的本事,想要穿过沐锦天布下的重重障碍,还是要耗费一些时间和心力的。   萧卓然沉默片刻,应了声:“好啊。”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到两人面前:“您好,请问是要点餐吗?”   姜如蓝说:“给我来一份水果沙拉,一份酸奶,还有一份扬州炒饭。”   萧卓然皱起眉看她:“这才四点钟,你这会儿吃什么炒饭。”   “饿了,不行吗?”姜如蓝忍得心里发苦,说话的时候难以控制地就带了火药味。   所幸萧卓然并没有在意,帮她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对着服务员说:“那就照她说的来,再来一份菲力牛排、一份恺撒沙拉、还有一瓶82年的拉菲,再给我来一杯冰水。”   服务员记好便离开了。萧卓然盯着面前的龟苓膏看了一会儿,突然端起小盅,一口接一口大口吃了起来。   姜如蓝在旁边光看就觉得苦,可心里跟人赌气,又不想主动跟他讲话,从三脚架上拿了一枚粉色的马卡龙,小口吃着。   马卡龙算是西式甜品里味道比较甜腻的。姜如蓝吃一口马卡龙,就一口微微发涩的红枣蜂蜜茶,几个吃下来,也说不清自己嘴巴里是什么味道。只觉得眼前越来越蒙眬,紧咬着唇才没当着身边人的面掉下泪来。   大概因为这个时段点餐的人少,后厨很快就准备好了两人点的饭食,端上来的时候,扬州炒饭还冒着热气。米饭松散且颗颗饱满,青豆粒、火腿粒、以及龙虾肉的搭配让一盘平凡无奇的炒饭看起来色香俱全。萧卓然盛了一小碗炒饭,又把水果拌进酸奶,一并端到姜如蓝面前:“甜点饭后再吃,先吃点儿正经东西。”   姜如蓝确实也是饿了,心里对身边这个人抵触得很,看着他手里的食物却来了胃口。水果都是最新鲜的,拌在酸奶里,酸甜微凉的口感让人食指大动。刚吃完碗里的炒饭,面前又多了一小碟切成小块小块的牛排,以及一小份沙拉。姜如蓝一向都知道这人对食物讲究颇多,从前却从没被他这样温柔仔细地照顾过。对他的那股子怨恨,突然就掺杂上一点点似酸似甜的感慨,西餐的食物嚼在嘴里口感丰厚,心里的感触也正应了“五味陈杂”这四字。   陆陆续续又点了一些吃食,接下来半餐饭,两个人都很沉默。面前的碗碟空了又满,最后一次萧卓然把碟子取走时,姜如蓝轻声阻止道:“我吃不下了。”   萧卓然放下刀叉,端起一边的红酒,沉默地啜饮着。   姜如蓝的手指刚触到红酒瓶,萧卓然已经将酒瓶一手拿开,四目交汇的瞬间,萧卓然在第一时间错开了视线,低声说了句:“你生理期,喝酒对身体不好。”   “呵……”姜如蓝极少会这样笑出声,她望着他的侧脸,目露嘲讽,“我过去还真不知道,你对女人可以这样细致体贴。”会当着外人的面阻止她吃凉性的食物,会帮她盛饭端汤,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送到她面前,会在她痛经的时候帮她温暖小腹……过去的那个魏徵臣,大事上杀伐决断,小事上细致入微,面对女人,却多少有些不解风情,更别提这些哄女孩子开心的小手段了。会这样体贴地照顾异性,一点儿也不像当初的他,姜如蓝沉醉于这样让她感到陌生的温柔,却也愤怒他这份温柔入微不知道是在多少女人身上历练出来的。   取下膝上的餐巾,姜如蓝站起身,径直从桌子另一边绕了过去。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总有办法让她情绪失控,姜如蓝越走越快,最后索性飞快跑了起来。或许真应了那句矫情的话,她的心,一早就失落在他身上,被他攥牢在手心,无论他怎么摆弄,疼的那个人都只是她自己而已。   一路跑出酒店大厅,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院子里的树木高可参天,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水汽的清香,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翠色,间或点缀着几点色泽清淡的花朵。姜如蓝深深吸了口气,眼角突然闪过一抹暗色身影,一口气还未吐出就噎在嗓子眼儿。她缓缓眨了眨双眼,这是人在极度难以置信的情况下才会有的反应……   “要下雨了,跟我回房间吧。”身后传来萧卓然的声音。   姜如蓝浑身一僵,目光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飞速搜寻,如果真的是达拉斯本人,那他此时此刻是不是早已经发现了萧卓然的存在,他不仅已经知道魏徵臣还活着的消息,甚至不惜孤身冒险,闯进沐氏的领地,也要取她和魏徵臣的性命吗?   萧卓然从身后轻轻牵起她的手:“别闹脾气了,嗯?”   姜如蓝缓缓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颈。萧卓然   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主动热情弄晕了,不过还是扶住她的腰身:“怎么了?”   姜如蓝摇摇头,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唇上轻轻舔了舔:“萧......”   “嗯?”很明显,萧卓然对这招很受用,看着她的眼眸眼色转深,低下头在她的唇上辗转片刻,低声问:“你这是?”   姜如蓝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淡淡水汽,她今天刚好画了淡妆,这样子抬起眼看人的时候,圆圆的眼眸莹润晶亮,眼尾微微挑起,只让人觉得她眸色如水,温柔之中别有一番妩媚。轻轻舔了下自己的唇,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觉得呢?”   萧卓然的吐息在这一瞬间沉重了下去,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将她打横抱起,快步朝着门口电梯的方向走去。观光电梯是全透明的,从下方可以清晰看见里面的情形,如果够耐心也够细心,甚至可以数出来他们在哪一层出的电梯门。姜如蓝一只手勾着他的脖颈,一面在心里咒骂,一年多不见,这家伙的智商是喂狗吃了吗?里面有正常的电梯不坐,非要用这种观光电梯,达拉斯要是有心,拎一把AK47往后花园一站,几梭子子弹就把他们俩一块带走去陪她亲爱的姐姐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姜如蓝悄悄皱眉,刚刚站在电梯里往下望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她之前看到的那个身影,难道只是一时精神紧绷走了眼?   “在想什么?”走廊里铺着厚厚的长毛地毯,声音吸得一干二净,萧卓然走路的步伐也总算慢下来。这样横抱着她慢慢走在白色的地毯上,好像真有那么几分白马王子的感觉。   姜如蓝抬起另一手,也揽上他的脖颈,凑近看他:“在想......我们这算是假公济私,公款消费码?”   萧卓然嗤笑一声:“你这话题转移得也太差劲儿了。”说着话,他一弯腰,已经将她放了下来,姜如蓝刚转过身,面前的们已经刷开,萧卓然一手撑门,另一手抵着她的背心,将人推进房间。姜如蓝刚想转身,身后那人已经扣着她的肩膀将她一百八十度转过身来,同时将她一双手腕锁在身后,强迫她只能挺起上身相迎。   这种姿势,任何女人都会觉得胁迫感十足,姜如蓝也不例外。而且但凡有些身手的女人,都不会喜欢被男人用体力和技巧制衡得动弹不得,姜如蓝拧了拧手腕,发现对方是动真格的之后,不悦地皱起眉头:“你干什么?”   萧卓然似乎也被她忽冷忽热的态度搞糊涂了:“你这个女人......”   姜如蓝不讲话,只是无声地抬起下颌,眼神清澈地注视着他,表明态度。   萧卓然深吸一口气,松开手后退半步,后背抵住门板:“好。有什么想问的,你说。”   大概是刚刚瞥到那个身影,受到的刺激不小,此时姜如蓝脑筋转得飞快:“刚刚在餐桌上,你说你知道沐锦天的妹妹的近况......是怎么回事?”   萧卓然靠着门,一手插兜,单膝屈起,姿态很是闲适:“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你之前说过,只要我想知道,你就会告诉我。”   “我说过这话?”萧卓然摸了摸下巴,一幅怎么都回忆不起来的样子。   姜如蓝浅浅一笑:“你要是藏着掖着不想告诉我,压根儿就不会带我来这儿。”   “唔......”萧卓然还在犹豫,“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这会儿......被某人搞得心情不太爽。”姜如蓝瞪了他一眼,萧卓然举起手掌,表示投降,“好好,我招。”   姜如蓝没好气的瞥他:“你到底说不说?”懒得再跟他贫,姜如蓝转身就往房间里走。   沐锦天为两人订的是套间,房间很大,且装潢很有古典韵味,红木家具,青花瓷瓶,绕过来还有一扇屏风。姜如蓝停住脚步,脊背在一瞬间僵硬的可怕,屏风另一边的暗青色瓷砖上,赫然放着一枝火红绽放的达拉斯玫瑰!   姜如蓝只微微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如果自己举止异常,萧卓然从另一边透过屏风很容易就会察觉,所以她并没有弯腰去捡,而是轻轻一抬足尖,将玫瑰踢到面前的沙发下。而后语气轻快地说:“萧卓然,都怪你晚餐点了那么多肉,吃得我嗓子好难受......”目光飞快的将整个房间扫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姜如蓝绕过沙发,朝着卫生间走去。   但愿达拉斯知道分寸,不要闹得太过分......   卫生间的镜子干净得连一粒粉尘都没有,姜如蓝悄悄舒了口气。就听外面的房间里传来倒水的声音:“有温柠檬水,喝一点儿,好不好?”   “好。”姜如蓝故意拧开水龙头,假装洗手,“等我洗个手。”   萧卓然端着两杯水,站在屏风的这一端,拧眉看着面前的地砖。姜如蓝心头狂跳,匆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暗青色的瓷砖上有着深深浅浅的麻点,其余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解的抬起头,就见萧卓然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两人目光轻触的那一瞬间,姜如蓝觉得,曾经那个令黑道众人闻风丧胆的魏徽臣又回来了。可也只是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又恢复成惯常的模样,冷静的,清浅的,属于卓晨的萧卓然的目光,且在看向姜如蓝的时候,总含着那么一点儿让人心软的温柔:“洋鬼子就是洋鬼子,喜欢的东西都中不中洋不洋的。”   “啊?”姜如蓝有点儿跟不上他的思维。   “我是说这地砖,颜色不够透亮,上面的麻点让人看着难受。”   姜如蓝忽然想起这人曾经的毛病,脱口而出,道:“你密集恐惧症又犯了?”   萧卓然皱了皱眉毛,看了她一眼:“也说不上吧,你看着不觉得难受?”   姜如蓝摇摇头,只要那上面没有玫瑰花,没有口红印子,没有专属于达拉斯的标志性物品,她觉得怎么都好。   “喝点儿水。”萧卓然递了杯子过去。   接过杯子,刚喝了一口,下巴在瞬间被人攫住,姜如蓝被迫抬起头,就觉对方的唇毫不犹豫地压了下来。几乎每一次跟他接吻,姜如蓝都会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来不及挣扎,也没办法思考,姜如蓝那时就想,像她这样从第一次开始,每次跟同一个男人接吻都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飞速旋转,好像幼时坐旋转木马一样,疯狂又美好,甚至每次回忆都会情不自禁地沉湎其中,应该是真的太喜欢对方的缘故吧。   一吻结束,萧卓然好像也发觉她的失神。轻轻在她的面颊上亲吻着,萧卓然从她手中取过杯子放在一旁:“可以吗?”   姜如蓝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放空,好像透过他在望着什么人,又好像回忆起了很久远的东西。萧卓然眼神微暗,轻吻上她的眼。手也伸到她腰间,轻轻抚弄着。   房间里的窗帘从一开始就是拉上的,正是夏日里夕阳西下的光景,有红而暖的光线从窗帘透过来,照耀在人的肌肤上,投下一圈圈的光晕,如同光照在不平滑的水面,轻轻颤动着,在人的心里泛起圈圈涟漪……   这样的经历对姜如蓝而言,说不上陌生,可也绝对称不上熟稔。被人珍而重之地拥在怀里,被人仿若对待宝贝一般地亲吻着,让人心悸的温柔相待,让人想要掉泪的激烈冲撞,最后那一瞬来临时,姜如蓝轻轻闭上眼,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拼凑成圆满的一块。某种让人想要放声大哭的慰籍充斥着整颗心,姜如蓝的手臂紧紧环住身体上方的人,身体已经累到极致,精神却如同初绽的花蕾,清新又锐利。她睁开眼,有些吃力地弓起上身,想要吻住他的唇——   下一刻,她却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个两年前的夜晚,她痛极咬出的印记,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萧卓然右侧的肩膀,肌肤光洁,空无一物,他看着她的眼神,温柔的,热烈的,却又带着一点儿不明所以的困惑。   姜如蓝只觉得心脏那里的血液哗啦啦朝着不知名的地方倾泻而去,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她根本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因为她所看到的情景只代表了一件事,眼前这个男人,真的不是魏徽臣,她认错人了。 第七章 就这样放弃吧   姜如蓝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好衣服的,她在萧卓然极度不解的眼神中疯了一般裹上衬衫和裤子,扣子拉链弄得乱七八糟,蓬头乱发压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翻过来,手指飞快摸索过他的后背和腰,又趴到他身上研究他的小腹和大腿内侧的肌肤……   萧卓然单手抚着额头,无奈到了极点:“如蓝,你就是想要再来一次,也没必要——”   “你到底是谁?”姜如蓝嘶吼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双眼瞪得凸起来,眼白整个充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下落,整个人看起来简直跟疯了没两样。   萧卓然被她吓得一愣,刚想坐起来,就被姜如蓝一把又摁了回去。   姜如蓝坐在他身上,一双手狠狠扼着他的脖颈,脸上的表情恨不能将面前的人抽筋扒皮了:“你是谁?你说,你到底是谁?”   男人和女人的力气原本相差很悬殊,否则之前姜如蓝也不会几次被他禁锢得动弹不得,可此时两个人的情况好像整个对调过来,姜如蓝一副彻底豁出去的样子,爆发出来的力气连萧卓然也扛不住,更何况他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机,这会儿身上坐着个九十来斤的成人,脖颈又被人紧紧掐着,连呼吸和讲话都困难,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姜如蓝也发现了这一点,略微松开一些力道,全身却渐渐抖了起来,一双手也颤抖得根本控制不住,很快指甲就把萧卓然下巴和脖颈那里都刮出了血痕。   萧卓然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看向她的目光不知道怎的就显出几分讽刺来:“怎么了,现在才发现我不是他?”   姜如蓝此时哪里听得了这种话,闭着眼嚷出一嗓子:“不许说!”   “姜小姐,你还真是矛盾,上一秒在楼下热情得好像恨不得我当场上了你,下一秒进了房间却能把自己伪装得性冷淡一样。”萧卓然不说则已,一张嘴就毒舌得要命,“我还以为是什么贞洁烈女,其实还不是早就被人玩过了,这会儿你又跟个疯子似的纠结个什么劲儿?”说着,他翘起嘴角笑了笑,“你要是有这个体力,倒不如我们再来一次?”   姜如蓝松开手,就是一巴掌。打完人,一双手依旧颤得要命,倒仿佛她才是被人掌掴的那个人。张嘴说话的时候,嘴唇也颤抖得不能自己,几次都咬到自己的舌头,一边讲话,一边嘴唇就沾着鲜血的颜色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过去她公事上有失误,他会罚她跑圈打沙包,会让她整夜倒立不睡觉,或者干脆跟她在格斗场打上一架,却从来不会在任何场合说她一句重话。私底下,两人也不是没有吵架的时候,可他曾经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我怎么会舍得骂你,傻丁一,我怎么会舍得说你一句不好。   他说,他不舍得对她说一个“不”字。可这次两个人刚一重逢他就说:对不起小姐,你认错人了;他说,他不舍得说她一句不好,可自打两人重逢以来,他会在公司当着罗妃和其他人的面,说她翻译有的地方压根儿不过关;他说,他压根儿不舍得骂她一句,可他刚刚指责她什么,讽刺她不要脸地勾引他,笑她早就被人玩过了,骂她性冷淡,说她人尽可夫……她的魏徵臣怎么可能舍得这样对她,她一早就在想,如果他真的是魏徵臣,为什么会在重逢之后舍得这样欺负她。她替他想了千百个理由,她为了鼓励自己给他找了无数个借口,拒绝去想这其中种种不合理的地方,把自己当成鸵鸟埋在自欺欺人的沙堆里,就是不愿意去多想一点,就是不敢去面对那个足以让她整个人崩溃的真相——她的魏徵臣,早就死在一年半前的那场事故里。   她爱的人,早就死了。   姜如蓝的眼泪渐渐干了,哭声从大转小,看着人的眼睛却血红依旧,嘴唇上还沾着点点血渍,脸颊却苍白得要命,她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抖。   就连前一刻还在出言讽刺的男人,仿佛都觉得眼前这一幕看着刺眼,皱着眉头别开视线。   姜如蓝无声地笑了,她到底在不甘些什么,挣扎些什么,她的男人,早就死在一年半前的那场事故里,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唯独她不愿意相信。不仅不愿去相信,她还差点儿因为这个精神失常。她在国外的疗养院住了整整半年,那期间她甚至出现了精神性的视觉退化,严重的时候跟那些真正失明的人没什么两样。那六个月,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即便到了现在她都不愿想起。她熬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不甘心了那么久,自欺欺人了那么久,是为了什么呢?   她到底是不敢面对魏徵臣已经死了的事实,还是胆小怕事不敢直接了结自己?她曾经说过的,如果魏徵臣不在这个世界上,那丁一也没有继续生存的意义。她曾经发过誓的,只要有证据能证明,魏徵臣真的已经死了,那她不会多活一刻,她会以任何可以实现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可她都做了什么?见到个跟魏徵臣长得一样的男人就抱着对方不放;明明人家已经多次说明自己不是他,甚至找了自己的朋友作证,她却跟个疯子似的紧紧扒着对方;人家勾勾手指,她就想都不想地贴上去,人家只是问了句可不可以,她就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这就是她爱魏徵臣的方式吗?这就是她笃定魏徵臣一定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坚持吗?这就是她多活一年半的时间,对魏徵臣救她那一命的回报吗?   眼前这个男人刚刚骂她什么来着?那些词她听一次就觉得刺耳难堪,可此时此刻,她多希望再来几个人像他这样狠狠地骂醒她。   一个梦,她做了一年半的时间,可她刚刚已经醒了。   原来眼前这个萧卓然,真的不是她的魏徵臣。   走出酒店的时候,天早已经黑得彻底。这一晚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后院的街灯很高也很亮,可以看到天空中密布的厚实云朵,姜如蓝痴痴地仰头望着,这样的天气,该是要下雨了吧。   之后果真下起大雨来。   姜如蓝在雨里站了许久,回到酒店大厅的时候,全身从里到外都湿个通透,牛仔裤紧紧裹着腿,每走一步都很沉重,好像绑了十几斤的沙袋。她看到前台服务员惊讶的面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狼狈,可她已经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去找借口敷衍,去顾及自己的颜面,所以她只是抬手抹了把脸,简略说:“我是沐先生的客人,麻烦给我开间房,费用记在他账上。”   那服务员点点头,操作过电脑之后,取了门卡对她说:“小姐请这边走。”   服务生帮她开的房间在较低的楼层,房间也没有之前那间大,但她一个人住是绰绰有余了。房间里依旧是古色古香的装潢,床上挂着月白色的纱,姜如蓝关上门,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失掉了,靠着门板慢慢坐下来,其实她的生理期今天只能算勉强结束,经血并没有走得特别干净,下午那种情形,她会同意发生关系,一方面是被达拉斯的突然袭击搅乱了心思,另一方面也是出于长久以来对那个人的想念和眷恋。她为了那个人,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但凡他提出的要求,她怎么可能说得出拒绝?   可等待她的结果是什么,是对她痴心妄想的讽刺,还是对她贪生怕死的惩罚?姜如蓝把头埋在膝盖上,整个身体蜷成一个团,小腹那里好像有一把刀来回在绞,连喘息都觉得吃力,连紧紧抱住自己都好像是一件很难的事……她慢慢倚着门躺了下去,身下的瓷砖应该很冷吧,可她已经感觉不到了,心彻底死了的人,还能有什么知觉。   醒来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姜如蓝都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全身上下好像被碾过一样,肌肉酸痛的要命,只是扶着门坐起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都完成的很艰难。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左右转转头,头更是疼得让人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姜如蓝扶着额头,曲起双腿,她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感冒了吧。又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终于攒足了力气站起来,挣扎着走到床边,给前台打了电话。   冲过一个热水澡出来,精神依旧不见好,姜如蓝裹了一床被子,缩成一团躺在床上,已经是下午四点来钟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这么久,或者说是昏了这么久比较恰当?前台的服务生很快送了感冒药和汤水过来,还体贴地留下了退烧贴以及一整套换洗衣物。姜如蓝把退烧贴贴在额头,前后也没有经过多长时间,嗓子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捧着一大杯热水,把几样药依次吃下去,又灌了一大碗姜丝红糖水。嘴巴里残存着红糖特有的粘稠感,姜如蓝抱着被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活了二十五年,最后在她生病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竟然是一间酒店的前台,而这个前台的服务,还是某个在她生命中完全不相干的男人用钱砸来的。已经临近第二天傍晚,萧卓然应该早就离开了吧。看着架势,沐锦天很可能从昨天下午离开,就一直没回来。那她现在又算怎么个情况,在一个称不上熟悉的男人手底下打工,现在又跑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包下来的酒店里养病。姜如蓝越想越觉得可笑,她过去是吃过不少苦,遭了不少罪,身体里存着三颗子弹上过手术台,也从时速超过120迈的车子不要命地跳车大玩生死时速,可她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不堪的时刻。如果从前的遭遇只是让她承受肉体上的痛楚和精神上的打压,那么昨晚的种种,可以说,萧卓然在她心尖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狠狠捅了一刀。她的尊严,她的坚持,她一年半以来的精神支柱,被那个男人冷嘲热讽的几句话毁灭殆尽。   她恨萧卓然吗?她更恨的是自己。   直到现在,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固执地坚持萧卓然就是魏徵臣,或许她从一开始就疯了吧。感冒药和消炎药的双重作用,让她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其间几次醒过来,又迷迷糊糊睡过去,最后彻底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   姜如蓝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电话里先是一阵沙沙的电流声,紧跟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姜,我和池然找你都要找疯了,Boss这两天忙得不见人影,刚又打电话说让我们赶紧找你……”   姜如蓝撑着额头,闭着眼听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原来是罗妃。   对方唧唧喳喳说了好多,最后深吸一口气,说:“就这样,我不管你今天下午去哪儿,都折腾什么,今晚九点你准时出场就行,不然Boss肯定会削死我和池然的。”   “在哪儿……”她听了半天都没听到对方说地点,难得罗妃也有这么不稳当的时候。   “咦,我刚没跟你说吗?”罗妃也有点儿蒙了,“哎呀,不管了,那我再说一遍,今晚九点,H市烟罗山。聚会的别墅在半山腰,你记得让司机把车子开上去,那里有停车场。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要是选择步行的话可能宴会结束了你还没走到。”   “我知道了。”姜如蓝应了一声,尽管她没想明白萧卓然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会让人找她,但去一趟也没什么损失,更何况现在这个时机不太妙,她和萧卓然在明,达拉斯那伙人在暗,而她还没跟组织取得联系,即便萧卓然不是魏徵臣,她也不能放任无辜的人再被牵扯进陈年旧事。   在床上躺了将近两天两夜,姜如蓝起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不适应,四肢僵硬动作迟缓,就连脑子都跟着慢了几拍。洗过澡出来,她才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这两天她不见人影,萧卓然不找她,这部奇怪,可她在枫国酒店这件事,就只有萧卓然和沐锦天知道,如果萧卓然没有告诉罗妃,沐锦天也没有闲到去跟国内一个小公司的秘书主动联系,那罗妃又是怎么查到她在这儿的?   换句话说,如果事情真如她讲的那样,是萧卓然让她来通知她晚上出席宴会,那萧卓然大可以直接告诉她,打枫国酒店的前台,叫她赶紧做准备就行了。哪有人明知道她在哪儿却偏不说,又让手底下人四处去搜寻她的行踪,即便萧卓然这个人是有些别扭,但他犯不着在公事上这么迂回处事,浪费时间。   罗妃的话前后矛盾,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在说谎。那她为什么要在一件并不严重的小事上说谎,换句话说,她千方百计找借口骗她出席晚上的宴会,目的是什么?将整件事翻过来掉过去想了许久,又把认识罗妃以来的所有事都捋了一遍,姜如蓝渐渐得出一个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的结论,罗妃,恐怕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时间还算充沛。姜如蓝换好前台前一天送过来的衣服,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脸色苍白,眼睛也肿肿的,一副被男人抛弃之后哭了两天两夜的模样。所幸她这两天在感冒药的作用下一直昏睡,看着精神欠佳,其实整个人算是歇过劲儿来了,唯独吃得少了些,这会儿觉得全身没力,一大部分原因是饿的。   打电话叫前台送一些食物过来,服务员来敲门时,推着的餐车上还挂着一只黑色双肩背包。那个服务生看着眼熟,姜如蓝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前两次过来拿门卡还有送药的也是这个女孩儿。女孩儿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白净净的,笑容很亲切:“姜小姐您好,这是之前一位先生退房时留下的,说是您有需要的时候就拿给您。这两天您一直没叫客房服务,我们也没敢打扰。”   姜如蓝接过背包,知道女孩儿口中的先生就是萧卓然,便点点头:“谢谢。”   吃东西的空当,姜如蓝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翻看里面的通讯录,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最下面的一个手机号码。手机那端的铃声响了三声,才被人接起,男人的声音温和而克制,即便许久没有听到,也不觉得陌生:“喂,是丁一?”   姜如蓝“嗯”了一声:“是我,好久不见。”   电话那端的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这可不像你会问候的话,怎么样,在B市生活得还习惯吗?”   “我现在H市。”姜如蓝顿了顿,才说,“端木,我遇到了点儿麻烦……”   被称呼作端木的人沉默片刻,说:“我听说,你找到他了?”   “不是他。”姜如蓝说得很慢,好像每个音节都是仔细斟酌后才讲出来的,“我之前,认错人了,他不是魏徵臣。”   “你确定?”端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质疑,“丁一,如果你想找组织帮忙,从我这儿你就不能想着蒙混过关,你要知道,如果他当年没死,达拉斯的案子我们很可能就可以——”   “我知道。我要说的事就跟达拉斯有关。”   “什么意思?”端木的声音这次是彻底警醒起来了。   “我来到H市之后,事情就有点儿不对劲儿。”姜如蓝的语气也有点儿沉重,“我好像被达拉斯的人盯上了,我入住宾馆的第一天,就有人在我房间地毯上摆了一地的玫瑰花,还浸了鲜血。镜子上也用口红写了法文,第二天我换了一家宾馆,可房间里依旧有红色的达拉斯玫瑰,我还在这家酒店的后花园看到一个人影,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当年达拉斯很有可能没死。”姜如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怦怦跳得很快,几次都几乎跳到嗓子眼儿,连保持正常呼吸都觉得艰难。   对方也听出她的不对劲儿,连忙安抚:“丁一,你冷静点儿,不过是一些玫瑰花,还有写在镜子上的法文,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喜欢达拉斯玫瑰,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爱写法文。”顿了顿,对方还是问:“镜子上的法文写的是什么?你说在酒店后花园看到一个人影,你觉得像他?”   “端木,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跟我老实说,难道当年你就没有怀疑过达拉斯的死吗?你不觉得他死得太容易也太蹊跷了吗?还有那份尸检报告,简直就是完美无缺,你不觉得所有事情都太凑巧了吗?”姜如蓝越说越激动,“如果魏徵臣没有死,达拉斯还会死于爆炸?你刚才分明就怀疑徵臣还活着,如果你连他的死都怀疑,为什么就不能再想得远一点儿,去调查一下达拉斯当年的死因和尸检报告呢?”   “丁一,”端木叹了口气,“你先冷静下来,我之所以不想跟你谈这件事,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愿意当着你的面提起这件事,也是因为只要一提起……你就会激动。”   “我没有办法不激动。”姜如蓝的声音听起来弱弱小小的,好像一个孩子,下一刻就要委屈得直接哭出来。   “我懂。”端木说,“我懂。丁一,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舍不得他,他是个真正的英雄,我们所有人都很尊重他。”   “那就好好查清楚当年发生的一切!”姜如蓝根本无法控制声音里的颤抖,甚至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我到哥本哈根之后就不再联系你,也是因为……无论我再怎么控制,只要见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忍不住想起他。端木,我谢谢你当初帮我料理所有事,我进了疗养院,所有人都放弃我,只有你每个月都会抽出一天去探望我,陪我聊天,给我念书,我是真的感谢你。可我现在求求你,就当是为了徵臣,你去查一查当初的事,好不好?”   这一次,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端木才说:“你之前接触到的那个男人,真的不是他?”   “不是。”姜如蓝这一次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是,但他不是。”   端木长叹一口气:“好。我帮你查。”   “谢谢你——”姜如蓝飞快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滴。   对方却在她话未说完的时候,重新把话头接了过去:“不过这次调查的结果出来……你要答应我,无论结果是什么,你逗不要再插手。”   “好。”   或许是姜如蓝答应得太痛快,对方苦笑着说:“每次听你答允得这么痛快,我都觉得没好事。”   “我答应你,这次调查结果出来,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接受。”姜如蓝慢慢说,“这些事情,我本来也不想再插手,不过如果真如我所猜测,端木,那就不是我插不插手的问题,因为对方已经锁定目标、下定决心要缠上我了。”   “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端木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安定人心的感觉,“你现在展氏枫国酒店?”   “嗯。”姜如蓝轻声道,“端木,我怀疑一个人有问题,你帮我查一查。”   “好。你说。”   “她叫罗妃,跟我在同一间公司,也是卓晨的员工。时间段上也很巧,她跟我同一天进的公司,这次来H市出差,也有她的份。”   “我会让人去查。”端木说,“你就安心等结果。”   “谢谢你,端木。”   端木语气平淡地说了句:“应该的。我派过去的人最快也要今晚抵达H市,中间这段时间你注意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   “先挂了。”   挂断电话,姜如蓝看着桌上的食物,感觉胃口比之前又盛了几分。风卷残云了一番,又喝了一大杯水果茶,之后便起身开始收拾东西。距离晚上九点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姜如蓝一边整理思绪,一边陆续拨通几个电话,一切准备妥当,差不多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   H市有几处很有名的商业街,姜如蓝是第一次来,并不熟悉情况,只能依照网上查到的信息让司机先去距离市中心最近的一处。刚走进一家店,手机就响了起来,接起来,又是罗妃:“Ruth吗,你现在在哪儿啊?”   姜如蓝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一边翻看着靠门口位置衣架上的衣服,一边回答道:“我刚从酒店打车过来,靠近H市中心的那条街,叫什么来着……”   “雨花石路?”罗妃的声音瞬间提高了一个音阶,“我就在附近,你是不是打算挑晚上参加宴会的衣服?你等等我啊,我这就过去……”   姜如蓝只微微沉默了下,就笑着应下来:“好啊,我就在街头这家店,店招是天蓝色的,很醒目。”   罗妃语气雀跃地挂掉电话,姜如蓝的心情却怎么都轻松不起来。这么巧,她才进市中心,对方就打进电话来,如果不是她多心,那么这一次,达拉斯那边铺的网可是不小。   不到十分钟,罗妃就风风火火地赶了来,上身缀银色亮片的无袖小衫,下身搭一条水蓝色的及踝长裙,纤腰款款,行走间一双美腿的轮廓若隐若现,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妩媚。罗妃手臂上已经挂了几个购物袋,推门走进来,先后摘掉墨镜和太阳帽,一边用帽子扇着风一边说:“哎,晒死了。北方的天气一进六月份就没法活了!”   店员在姜如蓝的示意下倒了水端来,姜如蓝径直把两杯水都接过来,浅笑吟吟:“说起来,我都不知道Rose姐你家是哪儿的,看你皮肤这么好……家是南方的?”   罗妃一愣,从姜如蓝手里接过杯子,端到唇边,又停住:“这水怎么是温的,你们这没有冰水吗?”   那店员有点儿为难地摇摇头,“我们的饮水机制冷这两天坏了……”   “女孩子家家的,总喝冰的也不好。”姜如蓝白润的面容始终含着温温的笑,“Rose姐,你不是教过我,女人啊,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身体最要紧。”   罗妃满不在乎地一笑,一摆手,道:“我哪有你那么娇气,天这么热,还不让我喝冰的,还怎么活!”   姜如蓝喝了一口水,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Rose姐,你今天火气不小,一上来就要死要活的。”   “那是你不知道老板这两天把我和池然逼成什么样了,又跑厂房又见客户,美方那几个人烦得要命,一句中文都不会说,还总是让我带他们去有中国特色的地方。你说这是H市又不是B市,哪来那么多的文化古迹,我上哪儿给他们找那么多古代的玩意儿去!”说着,罗妃摸到供客人休息的沙发,一屁股坐下来,一面受不了似的摇摇头。   “这么辛苦啊……”姜如蓝轻轻地感慨了句。   “是啊。我跟池然两个人都禁不住那些客户缠!”罗妃好像终于逮着人倾诉了,抓着姜如蓝的胳膊大吐苦水,“你说你这两天到底去哪儿了?你要是能早点儿回来,我们俩也不至于混这么惨。你可是咱们公司的中流砥柱,明明来之前老板说过,这次行程的全部翻译工作都由你负责的!”   “我这两天生病了,一直住在酒店。”姜如蓝有些歉意地扫了她一眼,又问,“Boss没跟你说我在哪儿?其实前天我们俩是一起去那里的,后来好像有什么急事,他就先离开了。”   罗妃只是非常短暂地愣了愣,如果不是姜如蓝问话时一直紧紧盯住她的脸,眼都不眨一下地不肯轻易放过她的任何细微表情变化,那短暂的楞神是根本看不出的。几乎只是转瞬间,罗妃就摆了摆手,拧着眉说:“别提了。昨天我就问老板,小姜怎么没跟您一起回来,结果老板说不用我们管,又交了一大堆工作给我,紧接着就跑得不见人影。听池然说好像是跟M&X的总裁一起出海了还是怎么的……”   “出海?”   “是啊,H市的港口出去就是大海,前天晚上不还下雨来着嘛,据说这两天出海风景会很美。”   “那怎么没带上你和池然一起去?”   “哎哟,我的大小姐,你是真没看到我跟池然这两天忙成什么样!”罗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伸出食指点了点姜如蓝的脑门,“今晚这个宴会,那几个老外也会过来,到时让你亲自上阵体验一把。”   “那你后来是怎么知道我在枫国的?”   罗妃用看怪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你还真以为我找遍H市大小酒店宾馆挨个问你的名字啊,当然是问老板的。”罗妃一边说着,一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件裙子,“一开始老板也不想管,非急着挂电话,后来我就说,您好歹也给我提供点儿线索,不然H市这么大,我又人生地不熟的,您让我上哪儿捞小姜去!”   “说得好像我这两天尽出入不良场所了。”姜如蓝微微笑着调侃了句。   罗妃瞥了她一眼:“我不这么说,老板哪能吐口。来来,你看看这条裙子好看不?我刚在隔壁那条街花588块人民币买的,值不值?”   姜如蓝也知道,不能逼问得太狠,只能就坡下驴,顺着她的话说:“是牌子货?”   “必须啊,不是牌子我还上这儿买来!”罗妃啧了一声,“是去年夏天的款,所以打三折,我上身试穿来着,大牌子的剪裁就是不一样。”   姜如蓝拎过裙子一角,摸了摸料子:“穿着应该还挺舒服的。就是会不会有些透?”   罗妃双手抻着裙子举高,对着阳光照来的方向看了看:“应该还好吧。我试的时候没觉得会走光啊。”   姜如蓝垂着眼眸,没有动,放在身后的拳却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攥紧。紫色的衣服举这么高,即便是街对面店铺里的人也能一目了然看得清楚吧。她是想用这种方式告知对方什么?目标已经控制住,还是被锁定的目标已经在怀疑她的身份?   “后来老板就说,既然你手机打不通,那就打酒店前台试试,你很可能还在枫国没有走。”这次姜如蓝没有问,罗妃自己就先说了,“再然后前台就说你确实没退房,我就找到你喽!”   “听起来真心酸。”姜如蓝朝她挤了挤眼,“对了,池然呢?”   罗妃翘起嘴角,笑得颇有些不怀好意:“池然被一个富姐看上了,说不定过两天就跟着人家远走高飞了呢!”   “不会吧……”印象中,池然家里好像还有点儿钱的,以他的家庭背景还有性格,应该不至于被人包。   罗妃哈哈一笑:“反正有个有钱的女人看上他是真的,具体俩人怎么发展的我就不知道了。”   “Rose姐都不介意?”   “介意什么?”罗妃不解地看她,“你是说老板派给池然的工作比派给我的工作量小?”   姜如蓝也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一直以为,你跟池然……”   罗妃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直接捶了姜如蓝肩膀一记:“瞎想什么呢你,池然比我小两岁半将近三岁的好吗?我这辈子最不可能谈的恋爱就是姐弟恋!”   “咦……那萧总……”   “他跟我同岁。”这句话罗妃接得飞快,一面还侧过脸用眼角瞟她,“说真的,你对老板……是不是也有意思?”   姜如蓝此时还在揣摩罗妃到底是敌是友,说的话问的问题主要是为了试探对方反应,而不是关注对方回答的内容本身,所以被她这样一问,也愣住了。罗妃见状也撇了撇嘴:“我就知道……”   “就知道什么?”   “你也喜欢他啊。”罗妃把手里的裙子叠了叠,收进袋子,拢着裙摆站起来,“不过也不奇怪,咱们公司那些已婚的未婚的,就连上周那个刚大学毕业来的小周,都对咱们老板垂涎已久……”   提起萧卓然,姜如蓝很难忽略心头的那抹不自在,以及更深处的难和不平,可自打前天接受了他不是魏徵臣的事实后,再度提起这个人,她情绪上的起伏好像比从前小了许多。毕竟,那只是跟魏徵臣毫不相关的人,也是不应该跟她有更多牵扯的人。认定他就是魏徵臣时,见到他会心动,想起他会悸然,思及过去会满腔不平,对比现在会心有不甘,因为她在拿一个男人的过去和现在作比较,她也在拿他过去的爱和现在的爱作比较。可是现在,她知道他不是。那么这个男人是好是坏,是情深还是情浅,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即便她跟他有过那样的一晚,可现在每每回想起,没有暧昧也没有赧然,心里满满的都是对对方以及对自己的厌恶,甚至对自己的埋怨和怨恨要更多一些。因为萧卓然并没有强迫她,过程中也很照顾她的感受,事后会说出那样的话,大概也是看到她跟疯子一样掐着他脖子不放,被她反复无常的态度弄得厌烦了吧。   从头至尾,萧卓然的反应都在正常人范伟内,所以她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去怨恨他,她也没有办法把那一晚的事情都推到他头上。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完成这次的H市之行后,辞去卓晨的工作,彻底远离这个人的生活。   那一晚的事,于他来说应该也不会是好的回忆,而对于她而言,更是希望从未发生过的耻辱印记。   这样想着,姜如蓝说话的语气比从前还要平淡:“是吗?我还真不知道……”   罗妃一边扫着店里的衣服,一边瞟了她一眼:“还装!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表面上还要装得满不在乎,你不累啊?”   现在这种情形,她还真不知道到底是谁演得更多。姜如蓝默默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伸手从旁边的衣架随手拽了件裙子:“你是说我?”   “不是吗?”罗妃拿着衣服凑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刚进公司的时候是谁明里暗里跟我较劲,一看到我进老总办公室半个小时才出来脸拉得比瀑布都长,每次见到老板都笑得那么甜,上次大家一起去日料,你跟他还在那儿眉来眼去的,当我们都瞎了啊?”   姜如蓝无奈地一笑:“你说的这些,放在你自己身上也合适啊。”   罗妃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你的意思是,以后你逗不会跟我争?”   姜如蓝沉默片刻,说:“Rose姐,这次回去,我打算辞职。”   “为什么?”罗妃脸上的调侃神情很快被严肃取代,“你在公司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辞职?”   “做了一段时间,觉得这种工作方式还有生活方式都不是我想要的。”姜如蓝看了她一眼,语气有点儿自嘲,“你也知道,我过去都是在家办公的,闲散惯了,到了这儿整天朝九晚五,时不时地还要加班、出差,老板让往东不敢往西,我不习惯。”   罗妃皱着眉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耸了耸肩,说:“人各有志。我也就不劝你了。”   姜如蓝侧过脸打量她的神色:“这些觉得轻松了?没人跟你争,你这个总助的位子可算坐得稳了。”   罗妃拎着裙子正在打量,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叹口气,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不管怎么说,都是好的开始,不是吗?”姜如蓝眨眨眼,拿着手里挑好的两件裙子,转身进了试衣间。   两人一起陆续逛了十几家店,总算敲定了出席宴会的穿着。姜如蓝从网上订了市中心一家很有名的甜品店,准备在那儿解决晚餐。罗妃听了之后大呼受不了,直说要保持身材,坚决不会在宴会开始前吃一粒米,又说要趁着这个空当回酒店补补觉,以最好状态迎接宾客。姜如蓝看出她这是有意不想继续跟自己在一起,便说自己大病初愈,不吃晚餐怕待会儿撑不住半路虚脱,两人说笑着分道扬镳。   甜品店只隔着一条街,走过去大约要半个小时的路程。姜如蓝拎着几个购物袋慢慢走着,没过多久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儿。转弯的时候,她无意瞟了眼路旁的橱窗,对着玻璃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又继续悠闲地迈开步子慢慢走着。多年训练和实战锻炼出来的敏锐,让她一早就觉察出了不对,果然,从她刚刚走出最后一家店铺跟罗妃告别时,后面始终有一辆黑色的别克车慢慢跟着。这个时间段街上的车辆不多,行人却不少,所以那辆车沿途开得缓慢,倒也不会引人注目。姜如蓝心里有数,举止行动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一样,该买饮料买饮料,该逛街边小店也照常,最后才进了事先订好的甜品店。   已经是吃晚餐的时间,大概是这家店铺在网络上评价不错的缘故,店里几乎可以称得上人满为患,已经有一些情侣三三两两在排队等候。姜如蓝拿着手机到前台确认订位信息,服务生很快将她领到一处靠窗的位子,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远处天际的落日,红彤彤灼烧成一片,朵朵云彩镶嵌上一圈明媚的金边,这样眼都不眨地望着,尽管景色很美,光线到底还是太强了些,看得人忍不住涌出眼泪来。姜如蓝轻轻地擦拭掉溢出眼角的泪滴,尝了一口面前的龟苓膏。微微苦涩的膏体,沾了滋味鲜醇的鲜奶,腌了汤的红豆堆在一旁,还有两颗金黄色的情人梅。不知怎的就想起几天前萧卓然坐在自己身边,皱着眉头吃掉整整两人份的龟苓膏,而且那家酒店做的龟苓膏还是纯正原味的。   姜如蓝托腮看着窗外,忍不住地想,如果魏徵臣还活着,如果是跟那天相同的情形,他会怎样做。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一向不会对女生如此细心体贴,更不可能注意到她生理期不能吃凉性食物这种细节,除非她主动要求,他也不会去抢她碗里的食物。她当时点的那道菜口味很重,只吃了一口就不想再碰。她看到他点的那盘食物颜色诱人,又见他吃得香甜,忍不住提议两人交换食物。   她永远记得他当时那种斜着眼睛看她的神情,有一点儿不可思议,有一点儿嫌弃,还有一点点隐而不明的委屈,看得她当时心里就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掐他的脸。手被他一把攥住,放在唇边,不等她出声反抗,魏徵臣张开嘴,对准她的食指咬了一口。随后两人的餐盘互换,他点的饭食确实如看上去一样,滋味鲜美,吃得人眼睛都忍不住眯起来。再看魏徵臣,吃了一口她点的食物,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更没有任何言语上的抗议,一口接一口安静地把整盘食物吃完。   姜如蓝当时只觉得这个男人乖乖的样子可爱得要命。两人吃完饭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搂着他的脖子,赏了他一个颊吻。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直到两人重新回到阁楼,她才知道这个人在饭桌上咬她的手指,以及后来冲她挑眉是什么意思。那是一种宣战,意思是让她等着瞧。她被他摁在一楼的餐桌上,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他只是不停地吻她,用唇舌、用手指撩拨她,她根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就这样疯狂缭乱地做了一次。那绝对是迄今为止她和魏徵臣在一起最疯狂的一次。她还记得他当时一面抵着她的额头,一面深深浅浅地进出,亲吻着她的唇,一字一句地问:“我点的饭好吃?”   她不回答,他只会弄得更狠,她根本连站都站不住,只能勉强用手抵着他的肩膀保持平衡,一面还要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好吃……”   “专点放了一堆牡蛎的菜给我吃,嗯?”他挑着嘴角笑,居高临下地看她,好像在嘲笑她的体力太差,“是觉得我昨晚不够努力?”   “没……不是……”如果不是他说,她哪里会知道吃牡蛎还有那方面的效果。全部门的人都知道他们的领导小心眼儿又爱记仇,连开玩笑都会自动自发把他略过去,她又不是受虐狂,这个人平时体力已经好得让人头疼,她哪里会欠到自己主动找不痛快。   “真没有?”   “真的……”   “真的,没有什么?”他故意顶了她一下,放慢语速问,“把话说完整。”   “我……没有……”姜如蓝觉得这简直比从前听闻过的所有刑罚都要恐怖,“没有故意……点那种菜给你吃。”   “那为什么回家路上亲我,不是在勾引我?”某人在这种场合说话永远是不疾不徐的语气。姜如蓝在那一刻深刻懂得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偏偏魏徵臣一向都是得了便宜卖乖,见她不讲话,就当她心虚了,还非逼着人签字画押,“怎么不回答,做都做了,现在想不认账?”   姜如蓝气都喘不匀,忍不住抬起头白了他一眼:“我凭什么要认,有什么可认的……”   他就那样吊着眼梢看她,似笑非笑的,眼角眉梢一派风流:“认不认?”   这人的动作和言语一向配合得十分到位,姜如蓝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抵着他肩膀的手指忍不住掐他,却见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依旧是那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得意样子。姜如蓝吸了一口气,只能轻声解释:“我亲你……是觉得你吃不喜欢吃的东西,样子很可爱……”   魏徵臣眯起眼,慢吞吞地问:“那你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可爱吗?”   姜如蓝被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用看对方的表情都知道,如果她现在敢说“可爱”,结局一定分外凄惨。她还在大学的时候,负责培训的教官就曾经教导她,做他们这一行的,向来不讲求死撑到底,一定要懂得取巧,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种词语再睿智不过了。所以姜如蓝晕头涨脑地开始思考他会喜欢的词汇,扶着他的肩膀,一边摇头一边说:“你不可爱,可敬,可畏,可……唔!”   魏徵臣亲了她好一会儿,才轻蹭着她的唇道:“是不是就差说可亲可敬、可畏可怕了?”   “你饶了我吧……”姜如蓝觉得自己腰都要断了。   魏徵臣也看出她该是不舒服了,勾着嘴角停下动作,径直将人抱上了楼——这是继续大战三百回合的节奏啊。姜如蓝吓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撒娇说:“我真的不行了……腰好酸……”   “我帮你揉。”这个时候的男人,总是最温柔的,“揉一会儿,咱们再继续。”   姜如蓝当时的心情只有四个字:但求速死。   回忆告一段落,再回过神时,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姜如蓝揉了揉眼睛,自嘲地想,明明两个人有那么多的不同,为什么她从前会一门心思地认定萧卓然就是他呢。   甜品店的东西多数比较小份,姜如蓝点了许多种,最后杯盘碗碟摆了满满一桌子,五颜六色汤汤水水,光看着就让人心情好起来。姜如蓝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致,一边拍照一边慢慢吃,现在这个年代几乎人人玩微博,过去因为工作原因一直没注册过账号,拍了照片也不知道该往哪儿传,就只放在手机里自己翻着看。   不知不觉,时间也消磨得差不多。姜如蓝招了一辆出租,报出地点,坐在副驾驶后面的座位上,玩起了手机。手机上存了不少照片,最遥远的可以追溯到两年多前,也有一些当初偷拍魏徵臣的照片,但两人的合影非常之少,总共也才三张。第一张是两人第一次合作,顺利完成任务,照片还是当初的同事帮忙拍的,背景是西非的沃尔特河,河流的水都是黑色的,那天又阴着天,一丝阳光也没有,当地人管这种天气叫“魔鬼的沉吟”,听起来似乎有点儿恐怖,但是在那种地方,这种天气对外来的人是绝对的福音,因为它意味着很快就会有暴雨降落。   那张照片拍得很仓促,两人几乎是一前一后错开站着,魏徵臣当时大概是觉得这种事无聊,不耐烦地皱着眉头,镜头抓拍的那一刻,他正好抬起脚要走;而姜如蓝则紧紧抿着唇,站在落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的眼神既愤慨又委屈。事后凡是看过这张照片的同事都谑称两人是负心汉和小媳妇,因为两个人当时的表情实在是太戏剧化了。姜如蓝摩挲着手机屏幕,看着照片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第二张照片是姜如蓝自己拍的。当时两个人已经一起合作完成过几次任务,彼此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也渐渐形成了默契、有了信任,魏徵臣对于自己承认的搭档还是比较照顾的,对于姜如蓝偶尔迸发出来的女孩子特有的小心思和小情怀,基本也能采取包容和默许的态度。照片拍摄于中国东北部的长白山脉,而且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手露在外面用不了十分钟就会冻得失去知觉。姜如蓝还记得,当时从背包里拿相机出来,大概是戴的手套太厚的缘故,相机连着两次掉在帐篷外的雪地上,最后还是魏徵臣不耐烦地把相机抓过去捧着,她一边说笑着打圆场,一边伸手摁下快门。   这张照片里,魏徵臣依旧是微微拧着眉头的神情,乍一看仿佛十分不耐烦,可看着镜头的眼神却极静,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要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当时的心情应该还不错。姜如蓝因为是一边讲话一边摁下快门的,讲话的时候腮帮子微微鼓起,事后魏徵臣一看照片就说她好像被敌人抢了松果的小松鼠。每次他这样说,姜如蓝都会忍不住对他拳打脚踢暴力相向,尽管极少有能一击即中的时候。可现在想来,他说得也没错。她当时的心情一半开心一半委屈,开心的是两个人完成工作,总算可以放个长假,魏徵臣还答应跟她合影留念;委屈的是,每次两个人拍照片,他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很讨厌跟她一起做这种事。当时那种少女的情怀,可不就跟被人抢了心头好的小动物差不多吗?   第三张照片是魏徵臣拿他的手机拍的,对于他那样不懂浪漫和情调的男人来说,这样的举动应该称得上难得了。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天正好是魏徵臣坠崖失踪的三天前,前一晚两人一齐宿在组织在哥伦比亚总部的宿舍,当时正是那里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夜里开着空调也很容易燥得睡不着。大概临近收网,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些焦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后还说到两个人各自童年时的经历。也是到了那时,姜如蓝才知道,魏徵臣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直到初中上了寄宿学校才离开那儿。没有父母的音讯,被遗弃的时候身上连张字条都没有,名字也是院长给取的。认真说起来,两个人的成长经历有许多共通之处。姜如蓝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都去世了,她一直住在姑姑家,虽说要比在孤儿院长大那种经历好了许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自己也慢慢懂事,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天一直聊到凌晨两点多,两个人才各自入眠。早晨姜如蓝是被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弄醒的,睁开眼一看,就见魏徵臣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条手臂枕在她脖子下方,两个人身上盖着同一条浅色薄被,她微微侧着头,倚靠在他肩窝位置。那张照片应该是三张合影里最好看的一张。照片里,她闭着眼,蜷缩着身体紧紧靠在他身边,脸上的神情很安静,嘴角甚至是含着笑意的;魏徵臣直视着镜头的方向,毫不掩饰唇边的笑,望着前方的眼熠熠闪着光。   照片是后来整理魏徵臣的遗物时,姜如蓝从他手机里拷过来的。那不仅是两人的最后一张合影,同时也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姜如蓝轻轻吸了口气,眨掉眼睛里溢出的泪水。车窗外,夜色铺天盖地地笼下来,大概是已经行至郊区的缘故,往来的车辆并不算多,道路两旁树影婆娑,看得出是起了不小的风,远处的天空一片漆黑,连颗星星也没有。   许是看姜如蓝终于抬起头来,一直沉默的司机开口了:“小姐,你是要去烟罗山?看着天气,待会儿怕是有暴雨。”   姜如蓝皱了皱眉:“下午那会儿看天气预报,没说今晚会有雨啊。”   那司机笑了笑:“咱们这边临海,夏天里雨水频,有时说来就来,天气预报哪里作得了数。”   姜如蓝看向他:“如果下雨的话,还能上山吗?”   那司机掰了掰后视镜,笑了两声:“要不我问您呢,您是一定要上山吗?如果待会儿雨下得大了,我顶多能把您送到山脚。”   “为什么,上山的路不熟早都修好的吗?”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司机一边打轮转弯,一边说,“这座山偏偏,景色也不好,无论我们当地人还是游客都不乐意来。所以这条路当年只修了一半,后来就一直搁置着。到了半路上,再往上开就是土道。我这车底盘低,下雨天路也泥泞,我怕开上去了,下不来。”   “我再给您加点儿钱,您就把我送到半山腰的停车场就行。”姜如蓝皱着眉头,她也不是想装暴发户,可这种情况,如果真被丢在山脚下,又是黑天又是大雨,临时让她上哪找车去。   “这还真不是钱的事儿。”那司机啧了两声,“我这开车只是当个营生,您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车要是卡在半路,您让我怎么着,找拖车来一次就得五千块钱。”   好像为了响应司机的这句话,几乎没过几分钟,窗外就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打在车窗上,映得姜如蓝面容一片雪白。那司机叹了口气说:“我说小姐,这天气确实不好,那山上也没什么好玩的,要我说你不如改天再去。”   “我不是为了玩去的,我们公司在那儿组织了个活动,不去不行。”姜如蓝正烦着,手机铃响起来,接起来,是罗妃的声音。   “小姜,到了吗?”罗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好像刚做过什么剧烈的运动。   “还没。”姜如蓝也不掩饰语气里的焦躁,“外面下雨了,司机说不上山,我这正愁呢。”   “司机说不上山那就对了。我刚做池然的车过来,到了最后车死活开不上来,卡在一个黄土坎上,你说这都挑的什么破地儿啊!”罗妃越说越气,气喘吁吁地道:“裙子白买了,鞋也白换了,刚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只鞋的鞋跟儿还断了,倒霉死了。早知道就早点儿过来,你不知道,刚才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我整个一豌豆公主,彻头彻尾的落汤鸡!那些女人个个端得跟皇后娘娘似的。”   姜如蓝笑着调侃了句:”这么说,Boss应该带着Boss他妈一起出场亮相啊,不然上哪儿给你整二十层床垫子检验真身去。”   “小姜,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调侃人了。”罗妃娇嗔了句,远远听到池然喊了句什么,罗妃加快语速说:“哎,我等会儿再给你打电话,等到了地,你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先等着,我让池然想办法接你去。”   “要不……我就不去了吧。”姜如蓝说得很慢,这么说,纯粹为了试探对方的反应,“反正那几个客户我事先也没见过,你跟人家也聊得挺好的。”   “哎,你可别!”罗妃连忙阻止,“你这说好要来临时变卦,你让我待会儿怎么跟萧总交代啊?”   “本来就是天气不好,他们选的这个地点也不合适。”姜如蓝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而且人家池然刚把车开上去,你这又让他开车下来接我,这不是折腾人嘛!”   “不折腾他折腾谁?”罗妃反问了句,随后又安抚道,“好了,你也别打退堂鼓了。反正都快到地方了,池然一上一下顶多四十分钟,你就在那儿等着,坐车里,让司机打着表。”说我,也不等姜如蓝回答,罗妃直接挂断了电话。   或许是电话里罗妃讲话的声音太大,那司机张口就道:“小姐,我这儿有把伞,您拿着等人用吧。我就不陪您在山脚等了。这时间也不早了,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说话间,又拐过一个弯,车前灯照亮前方的一小块路。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公交站牌,以及一个避雨亭。   姜如蓝付了车费,从司机手里接过伞,撑开伞走下车。   雨下得很急,且一路被风刮着,都是斜着飘下来的。姜如蓝有些吃力地打着伞走到避雨亭下,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刚八点过一点。在原地站了十来分钟,姜如蓝冷得有点儿受不住了,搓着手臂在亭子下来回踱着步。手机上收到一条信息:池然说路比之前还不好走,估计要等挺久的,你先慢慢往山上走吧,你俩应该能在半路碰上。   姜如蓝穿的鞋子跟不算高,三公分的高度,走起路来并不碍事。刚上山的这段路是比较正常的柏油路,偶尔有个小水坑,绕过去就是了。可等她走了二十来分钟,眼看前面就是一片泥泞的黄土路时,姜如蓝是真的走不动了。   拿出手机看了眼,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再定睛一看,姜如蓝的心突然凉了下去——没有信号!   姜如蓝硬着头皮往回折了一小段路,依旧显示没有信号。远处突然闪过一片亮光,姜如蓝抬手挡眼,就见一辆白色吉普颠簸行驶着朝自己的方向驶来。车子在距离她只有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姜如蓝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她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出了错,可是这种本能的直觉曾经不止一次救过她的命。车前灯很刺眼,白色的车子上溅了不少泥点,静静趴卧在那儿,如同一只暂时安憩下来的兽,只等主人一声令下,蓄势待发准备发动攻击。侧面的车窗一片黑色,应该是贴了黑色的,膜纸,不妨碍里面的人看外面,但是外面绝对看不到车里的情形。   车子正、副驾驶上各坐了一个人,她看不清那两人的长相,可从大致轮廓还是不难判断出,那两个人中没有一个是池然。   下雨夜,郊外山路,临时掉头离开的司机,中断信号的手机,还有下午时罗妃缓缓举高的紫色裙子,以及不久前的安抚电话……一点一滴,看似毫无联系、平淡无奇,可是当大脑被这其中的某个景象触动,所以的一切,突然都有了精准的意义,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如同被一条线串起来的珠子,可这串珠子,是能要人命的!   姜如蓝后腿半步,转身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姜如蓝扔掉雨伞,扔掉手上的购物袋、挎包,只紧紧攥着那只手机。天空突然打起了响雷,雨下得更大了,雨点砸在人脸上很疼,山间清冽的风迎面袭来,蕴含着山野间植物特有的清新味道。姜如蓝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口哨声、调笑声,以及……枪声。   如果对方用的是手枪的话,姜如蓝根本不会停下脚步。因为人在疾速跑动中被手枪打中的几率很低。可从身后的响动判断,对方用的明显是可以扫射的机枪。姜如蓝原本也不是直线向前跑,听到这种动静,立即朝左手边的树丛跑去。一片黑暗之中,眼前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伸手扒开交缠的枝条,大步迈过半人高的野草,脸上、腿上不时传来些微的凉意,随后就是浅浅的刺痛。姜如蓝知道,那是肌肤被野草和枝条划破的触感。可她不能停。   身后,男人追逐而来的脚步声,伴随着咒骂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纠缠,姜如蓝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参加过任何体能训练,再加上在雨中走了将近半小时的山路,感冒也没好利索,很快就气喘吁吁,大腿和手臂的肌肉都向大脑传达着疲惫的信息。姜如蓝紧咬着牙,依旧没能控制住牙关传来|咯咯“打战的响动,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泪。身后那两个男人骂人时偶尔夹杂着几个西班牙语单词,对方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罗妃前后不一的解释,以及下午喝晚上的步步为营,也都显示她是听人命令行事,而这个人正是一年多前与魏徵臣在同一天殒命的哥伦比亚大毒枭——达拉斯·莫拉斯。   她之前的猜测没有错,酒店地毯上的红玫瑰,电梯里收到的示威短信,还有卫生间镜子上用口红撰写的法文,那种他用左手书写法文时特有的笔法,无一不证明着一点:当年那个恶贯满盈的大毒枭达拉斯·莫拉斯还活着。   那样充满着罪恶和杀孽的一个人,一年半了,竟然一直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而她的爱人,却已经不在了。   姜如蓝一边跑,一边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水滴,从前每一次因为魏徵臣掉眼泪的时候,她都会在心里骂自己:胆小鬼,不许哭!她的爱人还没找到,她这样掉眼泪是在哭丧吗?认识萧卓然以后,每一次哭,原因都和从前不同,她因为他不肯跟自己相认而哭,因为他漠视自己的生命而哭,更为他总是逃避与自己的过去和感情而哭。可是自从前天那晚知道真相之后,她再也哭不出了。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身后达拉斯的爪牙正在疯狂追铺她,从前朝夕相处的同事竟然也是他布在身边的暗棋,那个曾经被所有人以为已经在这个世上灰飞烟灭的罪犯,在这种时刻出人意料地强大起来,如同头顶上方铺天盖地抛将下来的夜色,如同这眼前看不穿的树丛和荆棘,如同脚下崎岖不平的泥泞道路,让人不能自控地从内心深处软弱下来,让人忍不住想要跪下认输,可是她怎么可以认输?她怎么能对着害死自己爱人的罪魁祸首跪地求饶?即便是死,她也不会多吭一声,可是只要想起魏徵臣,她就忍不住地落泪想哭。   这世界这么大,可她已经没有家。她的爱人,她此生的信仰和追求,她生命里曾经有过的唯一光亮,如同深夜航海时眺望的灯塔,如同人在绝望时紧紧环抱的浮木,如同她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哭着从床上坐起来时的呢喃,她的爱,她镌刻在心尖最柔软处、深入骨髓的爱恋,就那样无声地消失在这个世上,连尸体都找不到,连个念想都不给她留。   她怎么能忍住不哭,她如何能抑制心头涌起滔天的愤怒。她恨达拉斯,恨罗妃,恨她自己的软弱无能,更恨老天的不公。为什么坏人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好人却要跟心爱的人生离死别?她幼年失去父母,从小寄人篱下,别人有着轻松惬意的青葱年华,她从十八岁起每天都在训练长奋战到深夜。她曾经以为这世界上,老天爷给她的唯一馈赠,就是魏徵臣对她的爱喝疼宠。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小小的甜蜜赠予,而后要她偿还的是难以承受的痛。   越是哭,越是愤怒,脚步和呼吸越是沉重。姜如蓝知道这事逃跑和搏斗的大忌,可她现在整个人的情绪依旧濒临崩溃边缘。再一次迈开步子朝着前方狂奔,她突然觉得脚下一空,低头看去,苍翠的灌木丛下竟然一片悬空,下面滔滔江水汹涌流过。姜如蓝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扒拉住身体两边的什么东西。可握在手中的不是松动的泥土,就是扎根不深的小草。黑暗之中,她看到其中一个男人的脸,那个人面容黝黑,留着络腮胡,典型南美洲男人的样貌,看向她的目光中,竟然还带着一点儿惊恐。她看到他伸出手来想要拉她,另外一个男人也咒骂着凑上来,意识模糊间,姜如蓝听清了他说的话:“你快把她弄上来,不然我们都得玩完!”   复仇的海水浇熄了求生的本能,湮没了她的整个心胸。姜如蓝突然放弃挣扎,朝那两人微微一笑,松开手,任由身体顺着泥土和峭壁滑了下去。 第八章 谁比谁更悲哀   醒来的时候,姜如蓝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疼,那种疼在她试图做起来的时候达到极致。天依然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丝的光亮,只有身旁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姜如蓝的冷汗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以前听一些前辈讲过,说从高处落下最怕摔倒的两个部位,一个是头,一个是腰。她坐在冰冷的水里,默默地数了十个数,试图平复下心绪,而后深吸一口气,左右轻轻摇晃着腰…….还好,应该没有伤到骨头,腰部和后背磨破皮是必然的,很可能还会有大片的淤青。这都不要紧,她在野外生存的最高纪录是四十五天,只要有水、有树、有阳光,她就一定能活下去。   身体浸在冰冷的河水里,身上的裙子布料紧紧贴附着肌肤,脚掌上、小腿上、身体许多地方都沾着泥沙,她现在急需站起来,找个地方生火取暖,顺便煮些热水擦拭身体,让自己暖起来。否则以目前这种情况,如果她不能在短时间内走出这片山地,一个小小的伤寒感冒也可能要了她的命。可是她现在确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姜如蓝揉着自己的膝盖,静静在水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感觉身体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才撑着一块比较稳固的石头,试着慢慢站起来。   她的手机是从国外网站购买的定制机型,并不怕浸水,但是这里没有信号,并且电量在一点点地消耗。姜如蓝扶着河边的一棵大树站稳身体,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最终选择把它关机并塞进自己的内衣。   经过之前那场大雨的洗礼,河水涨高不少,岸边的石头和树木都湿漉漉的,又是一天中最冷的深夜,她即便有可以打着火的工具,也很难点起火来。姜如蓝从大腿内侧摸出瑞士军刀,这把武器还是当年魏徽臣亲手交给她的,里面有指南针、打火石和放大镜,非常适合野外生存的时候使用,她会把这东西随身携带,一是多年来养成的防身习惯,二来也是因为这是魏徽臣留给她的极少数几样东西之一。她日日夜夜带在身边,无非也是留个念想,没想到这次却救了她的命。   姜如蓝站直身体,大量着附近的树木,往高一些的地方走,应该会有未被雨水全部浸湿的树木,可是那样意味着她要冒更大的风险,她现在固然需要取火,可是一旦点燃火焰,很可能会招来之前那两个人。听他们之前交谈的意思,这次奉命而来应该是为了活捉她,而且既然把她诱骗到深山老林,他们自己对这片地方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应该知道刚才那个高度摔不死人,也就不回轻易放弃寻找她的踪迹。姜如蓝越想越觉得心惊,下午那时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罗妃,尽管有所怀疑,她没有切实证据,单凭感觉和一些不连贯的推理,到底也不能确定什么,心里始终对自己会那样怀疑一个同事感到些许抱歉。现在看来,只能说罗妃的演技太好,而她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萧卓然的出现迷昏了头。   罗妃强势、善妒,且毫不掩饰对萧卓然的喜欢和追求,这跟都市里那些正常的白领几乎毫无二致。她时而对她掏心掏肺,时而又跟她相互竞争,姜如蓝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人,也反感她的装腔作势,可是时间长了,到底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真实性情。凭良心讲,她到后来甚至都不怎么讨厌她了,因为她觉得罗妃固然有不好的地方,但她活得比自己真实多了。   姜如蓝一面想着,一面笑自己痴傻。她真是被萧卓然迷得晕头转向,先是完全分辨不出他跟魏徽臣有许许多多细节上的不同,再是没能准确判断罗妃在卓晨这段时间到底扮演看怎样的角色,而从今天下午到晚上的种种再次证明了她的愚蠢。罗妃的伎俩并没有多高超。二是她太缺乏警惕,完全没有一个身为警务人员的自觉。   不能生火,但还是要努力取暖的。姜如蓝扶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感觉身体渐渐缓过劲来,便开始原地小步跑着做热身运动。关机之前她最后一次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折腾到现在这会儿,应该也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再过不久,天就该亮了。姜如蓝情不自禁地咬住唇,天亮之后,温度会上升许多,她也不必烦恼取暖的问题,但比取暖更严峻的问题也随之来临,她该如何在白天逃出生天。   夏季天亮得早,姜如蓝就着河边的水洗掉身上沾着的泥沙,感觉身体清爽了许多,鼻子有点鼻塞,嗓子也开始隐隐作痛,她知道这是之前没好利索的感冒病症又犯了,好在还没有出现头疼的状况,不过整体的形式也不容乐观。太阳只在天际露出一道金边,些微的光亮照在身旁的河水上,波光粼粼,别有一番温暖耀眼的美丽。姜如蓝无心欣赏,拿出指南针辨别方向,她最终决定还是沿着河流向下游走。尽管这样遭遇敌人的可能性很大,可至少也证明她离城市越来越近,而且她现在体力不支,勉强上山她的体能消耗会加快,很可能敌人还没出现,她自己就先病倒。   一路走走停停,脚上的鞋子走山路实在遭罪,不用看也知道脚后跟儿那里应该磨出血泡了。可是她没有其他选择,光脚走这种路更不现实。姜如蓝咬咬牙,从内衣里掏出手机,打开来观察信号。端木那边派来的人应该昨晚就抵达H市了,找不见她的人影,应该会立刻向总部汇报。只要能有一点点信号,让她跟端木取得联系,她很快就能获救。   姜如蓝就是用这样的信念激励自己,一边尽量保持匀速前进。她不敢想更多的东西,不敢去思念魏徽臣,因为那会让她越发软弱;也不敢去设想萧卓然或者端木派来的人有可能会遭遇的危险,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自身难保。   山间的河道弯弯曲曲,姜如蓝行走的方向恰巧是朝东,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这段路程也变得越发艰难。除却眼睛和皮肤的不适,姜如蓝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危险。如果一直是面朝阳光行走,她的体能消耗会比正常情况加快很多,而且精神也容易感到疲倦,最可怕的是,如果从斜前方冲下来一个人,因为太阳光的折射她根本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姜如蓝的脑子里刚浮现这个念头,好像是为了应验她的这种危机感,就听右手边的山坡突然传来一阵碎石和着泥土滚下的声音——姜如蓝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前一晚她在暴雨中滚下山坡,如果没有雷声和雨声的遮掩,也应该是这种声音!   姜如蓝收住脚步,左手还握着不久前从道边捡来的一根树枝,那根树枝很粗,也结实,但是并不沉重,恰巧一端还有一个回弯,非常适合做行走山路的拐杖用。揣着拐杖的手指缓缓收紧,姜如蓝另一只手撩起裙边,摸向大腿内侧的军刀,她的动作其实并不显眼,除非对方距离她十米之内,又或者…..对方拿了望远镜。   手刚摸到瑞士军刀,就听砰的一声闷响,一道刺目的金属光从她眼前飞快地掠过,擦过面前一块凸起的圆石,随后噗的一声,落入另一边的溪水之中。姜如蓝目不斜视得望着石头上的擦痕,那种痕迹她从前再熟悉不过,对方有枪,而且是手枪。开枪人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对方在用枪说话:别轻举妄动,否则,当心小命。   姜如蓝面无表情的目视前方,右手的手指明明已经触到刀柄,可她此刻一动不能动,她不知道对方现在又多少人,有多少枪,更不知道对方是像昨晚那两人一样。只想将她活捉,还是真如刚刚开枪的警示这般,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头顶的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天光大亮。如同彻底掀开帷幕的盛大舞台,而她就是站在这个空旷舞台上的唯一演员。左手边是一条湍急流淌的河流,她离得如此之近,甚至能嗅到山间河水特有的生鲜味道;右手边是一道离地足有三层楼高的悬崖,她昨晚就是从那上面滚落下来的。那上面有低矮的灌木丛,有轻而易举就能划破人肌肤的野草和藤蔓,沿着悬崖滚落下来,会带下大量的泥土和碎石,人或许会伤的不轻,但觉不至于死人,因为这处悬崖并不是只有坚硬岩石的绝壁,二是带着松软泥土的斜坡。再下来,距离她目前所站位置比较近的地方,是一棵又一棵高大苍翠的白杨树。树皮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银光,树叶绿油油的发黑,随着天气越发炎热,知了的叫声也越发热闹起来。此时此刻,姜如蓝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将她前后左右的地理情况在脑海中形成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俯瞰图,可是即便如此,因为眼前的太阳光晕的缘故,她的眼前基本一片白光,间或有一两串彩色的光圈从眼前盘旋飞过。   她,不能动。   不单是因为对方已经用枪瞄准了她,但凡她有些微小动作,都有可能随时毙命;更因为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根本没有可以迅速逃避的可能。河水固然湍急,可水既不够深,也不够宽,她就是跳进水里,顶多也只能蹚河而过,而这根本就是不要命的做法。瞄准她的人应该就在右手边的悬崖上方,而之前那些碎石滑下的声音,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对方派来打前锋的。也就是说,现在无论斜坡上下,都已经是对方的人了。   姜如蓝微微抬下颌,眼睛轻轻眯起,暴雨过后的日光比从前更加爆烈,但山间从不缺少山风拂过。皮肤已经晒得发红发烫,偶尔一阵风吹过,依旧能带来不少凉爽和抚慰,毕竟这还只是初夏的天气。   “丁一,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无情。”一道有些沙哑的男声从斜上方传来,说话间,就听砰地一声,又一颗子弹沿着之前的轨道从姜如蓝面前划过,圆石上的划痕更重了。男人低哑的笑了一声,“或许,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一声‘姜小姐’?我听他们都是这样叫你的。”男人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异域口音,说话的声音又比平常人低沉许多,不仔细听的话很难完全听清对方都说了什么。   姜如蓝依旧一动不动,整个人好像钉在原地,只有离得极近才能看到她睫毛的轻轻眨动,一级眼底渐渐泛起的红色。   见姜如蓝没有任何回应,那男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怒火,抬手搡了把身边的人:“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眼角瞥到一片明媚的紫,那种紫色,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浓稠得如同暴雨来袭来前的海上夜空,到了明亮的太阳光下,却明媚得耀眼,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姜如蓝紧抿着唇,她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这种紫,同时她也知道了男人身旁站的是谁。与她同一天进入卓晨工作,从前没少对她挑三拣四,总当着她的面对萧卓然频频示好,却渐渐让她觉得真实的可爱,那个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此时都穿着同一件紫色长裙的女人。姜如蓝将那两个字叩在唇齿之间,无声地咽下喉咙。   不是罗妃演技有多精湛,而是她太愚蠢。一年半的颓废生活让她上市了本能地警觉,跟萧卓然以假乱真的重逢让她冲昏头脑,她太大意了。   “姜如蓝,”熟悉的嗓音没有了往常的娇媚,听起来冰冷干涩,仿佛没有一丝情感,“把东西交出来,首领会考虑留你一命。”   太阳越升越高,几乎可以当得“烈日当空”四个字,山谷里静悄悄的,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欢快流淌。姜如蓝渐渐觉得后脑和脖颈越来越沉重,她微微垂下眼,紧紧抿着的嘴唇已经粘连在一起,只要稍微张张唇,就会撕下一块皮。   姜如蓝依旧没有讲话。   一方沉默不语,另一方硝烟弥漫,显然后者更容易按捺不住爆发。又一个男人忍不住说话了:“你们两个在等什么,咱们不是有那小子在手吗,还怕这娘们儿不听咱们的话?”   “他毕竟只是她的同事,我们共事也就才三个月……”罗妃说话的声音很低。   尽管很低,姜如蓝到底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同时心里一惊,他们抓了人质在手,是谁?   按照她今天早晨的分析,如果从昨天中午罗妃主动联系自己开始,一切就都为了引她入局,那么也就没有萧卓然跟人谈生意并让他们找回自己一说。萧卓然应该早就从枫国酒店离开了,而且他这段时间跟沐锦天走得很近,人身安全应该不成问题,那么他们口中的“她的同事”,应该就只有池然一人了。   “臭小子,骨头倒是挺硬!”不远处传来身体碰撞的声音,几乎是本能地,姜如蓝微微一侧头,就见最近的一棵大杨树下,趴着一个穿衬衫西裤的年轻男人,另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迷彩T恤和长裤,双手端枪,一只脚踩在年轻男人的背上。   中年男人留着一脸络腮胡,头发乱蓬蓬的,一身肌肉练得有些夸张,皮肤晒得棕黑。这样的外貌和打扮,姜如蓝并不陌生,一年多前他们在哥伦比亚开始前期工作时,达拉斯身边就多的是这样的当地人,还有为数不多的中国人,这一点在得知达拉斯那位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拥有一半中国血统后,也就不难理解了。再看趴在地上的那人,黑色短发,白色Hermes衬衫,亚麻原色休闲裤,一身打扮跟四人出来H市时如出一辙,姜如蓝皱了皱眉,她记得从前再公司时,池然绝不会连着两天穿同一身衣服。   中年男人似乎也看出了姜如蓝的怀疑,踩在年轻男人后背上的脚用力碾了碾,低头啐了口唾沫:“你他妈的在不吭声,当心我一个枪子儿崩了你。”   姜如蓝清晰地看到男子紧紧捏住拳头,以及猛地弓起的腰背线条,那一脚应该踩得很重。   没等到姜如蓝发话,罗妃倒先开口了:“你那么踩着他,估计连气都喘不顺,还怎么出声讲话?”   “你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讲话,这会儿倒替这臭小子求起情了。”那中年男子嘿嘿笑了两声,“罗大小姐别是玩碟中谍上了瘾,跟小白脸儿假戏真做了吧?”   罗妃一张俏脸冷若冰霜:“别以为首领让你跟着走一趟,你就跟我们一样了,”她微微侧过脸,看了眼身边站着的男子,“克拉,你带来的人,你管好。”   被称作克拉的男人笑了一声,抱着手臂:“我也奇怪,妃,你是不是看上这个中国男人了。”   罗妃脸色冷僵,压低嗓音道:“你觉得当着这些人的面跟我掰扯这件事有意思吗?”   或许因为看到另外两个同行的人都是中国人的缘故,克拉用西班牙语低声说了一句,尽管说得很快也很含糊,姜如蓝还是听明白个大概。克拉说得是:这件事你别想这么轻易混过去,回去我会跟首领说明一切的。   听清楚克拉讲的话,姜如蓝心里不是不讶异。她一直以为罗妃不过是被达拉斯手下收买并训练的女人,却不知道原来罗妃跟达拉斯本人的牵扯已经如此之深。是因为她的容貌吗?姜如蓝通过回忆仔细分辨着,罗妃的样貌顶多算上佳,漂亮是漂亮,却也不是绝世佳人。可是她的那双眼……姜如蓝突然打了个冷战,达拉斯早年曾有一个非常宠爱的情人,那双眼睛跟罗妃竟然如出一辙,只不过后来那个情人因为被迫染上毒瘾,早在几年前就已香消玉殒了!怪不得她初次见到罗妃,与对方的第一眼对视,心里会隐隐觉得不舒服,也怪不得达拉斯会如此看重她,不仅运用手段将她安插进入卓晨内部,而且放心大胆的让她跟几名手下一起设下圈套对自己进行围追堵截。因为罗妃不可能也不敢背叛自己的男人。   或许是感受到了姜如蓝的瞥视,罗妃又将脸转了回去,沉声命令站在大杨树下的那个男子:“你,把他双手拷起来,绑在树上。”   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一只手就利落地将年轻男子拎了起来,将枪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摸向挂在腰间的手铐子。姜如蓝突然感觉到眼皮儿狠狠一跳,因为就在此时,原本看起来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突然反身一个后踢,同时用额头狠狠撞向对方的鼻骨、千钧一发之际,中年男子顾此失彼,鼻骨被击中,随后是两腿之间的脆弱部位被击中,夹在腋下的枪也应声落地。。年轻男子大概是大红了眼,见此一举压了上去,手摸到地上的枪械,抓起来高高举起,“啊”地大叫一声,径直朝着仰躺在地上的男子面门直砸下去。   年轻男子这一嗓子喊出来,姜如蓝只觉得浑身一颤,真的是池然!她顾不得多想,眼见罗妃身边那个叫克拉的男子举起手枪正在瞄准,拔下腿上的瑞士军刀,腕子一甩,另一手搂过刀鞘,径直朝着克拉何罗妃立的方向扔了过去。   其实以姜如蓝的臂力以及这种情况下投掷的准头,刀鞘几乎不可能砸中克拉或者罗妃俩个中的任何一人,但她此举并非攻击,旨在救人。果然,克拉感觉到另一边异物袭来,转眼一看,手臂转向朝着姜如蓝所在的方向开了一枪。   姜如蓝冒下腰就地一滚,一边朝着池然的方向大声喊道:“别管他了,你快跑!”   这一举一放之间,池然已经将那个中年男子砸的晕了过去,举着枪转过脸来,眼神中还带着一丝迷茫。姜如蓝见他脸上都是血滴,知道这人是被吓得魔怔了,一时间又急又悔,朝他大喊:“枪给我,你趴下!”   这小子之前只凭一身孤勇,估计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爆发力,拿在手里的枪恐怕他小半辈子都没亲眼见过长什么样,更别提说上它的名字或者举起来射击了。姜如蓝眯着眼瞄了一眼,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M4卡宾枪,这可比克拉手里的那把手枪给力多了。   姜如蓝话音刚落,就听砰砰两声枪响,紧跟着池然身边的沙地上就出现两个小坑,还冒着缕缕白烟。池然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姜如蓝急的差点儿呕出一口血来,她知道这是人在短时间内连续遭受极大刺激的本能保护反应,但这种情况,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愣神,也足以害他挂掉一条小命,甚至连累她的。   “趴下!”姜如蓝飞快蹭动着身体,尽管借河边的草丛做掩护,朝着池然所在的大杨树直奔过去。克拉很快就意识到她的意图,姜如蓝刚又往前挪了一步,就见面前又是一道子弹掠过,同时又是一阵碎石噼里啪啦刮落的声响。   克拉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响起:“你这个白痴,下去做什么!”   姜如蓝也抬起头朝前望去,就见罗妃将长及脚踝的裙子挽到腰间,露出一双浅麦色的修长双腿,那双腿结实笔直,一看就知道她也经受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体能训练。从高处沿着土坡滑下,罗妃身上的紫色裙子已经沾满泥土,一头棕褐色的长卷发也沾上了树叶,那张平日里艳如桃李的脸此刻冰冷冷的,乍一看过去,仿佛君临城下的女王,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别有一番冷艳的气场。   就见她三步并作两步,格外利落地冲到池然面前,伸手取过他托在两手之间的枪,动作优雅却很干脆,见此情景,姜如蓝瞳孔猛的长大,却连一个字都喊不出。   那支罗妃拿过枪,就随手一扔,急的克拉在身后又是一连串母语的咒骂,随后,罗妃从靠近大腿根部的黑色绑带取下一把小巧的定制手枪,下颌一扬,枪口径直抵在池然的前额中央。   姜如蓝狠狠咬着牙,撑着沙地的手几乎抓出几道血痕来,她眼看着池然从一开始的木然,到后来渐渐有了反应,就见他缓缓抬起眼,最终于罗妃居高临下的俯视对上视线,池然的脸色苍白的厉害,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一个人,说不上有多英俊,但模样斯文,进退有度,温柔又有礼。这样的男人在B市那样的大都会,白领云集的中央商务区,绝对是受年轻女孩儿欢迎和追捧的,所以他在卓晨如鱼得水,是全公司上下无人不爱的开心果,单姜如蓝知道的,就有三四个女孩儿公开对池然表示过青睐,可他此时的脸仿佛罩上了一张泥浆糊上的模子似的,整张脸一丝表情都没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似笑都不会笑的,整个人——仿佛已经是死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看到罗妃拿出手枪对准池然额头的那一刻,姜如蓝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许多年后,她也经常回想起这一幕,可无论何时何地、何情形想起,无论是跟身边的人慢慢讲诉,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安静的地方静静回忆,她都说不上来,当时那两个人到底对峙了多久,她只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经历的许多个漫长磨难中,最揪心、也最无可奈何的等待和煎熬。   她清晰地看到池然的嘴角缓缓勾起,那几乎称不上是笑容,他仰起脖颈,白色的衬衫被山谷中拂起的风吹的如同一面旗,那样肆意的白,尽管沾了泥沙和鲜血,依旧遮挡不住那种在阳光下几乎刺目的光芒来,姜如蓝轻轻眯起眼,就见池然直立起上身,双臂也随着这个动作微微敞开,那样的漫不经心,却又肆意张扬,他嘴角扭曲着弧度,让人看着骇然的神情,渐渐弯出一抹好看的笑来。   从开始认识这个人到现在,姜如蓝从见过池然对着任何人笑的这般灿烂。而罗妃的手竟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从手指到小臂,无法控制地颤抖,明显到即使隔得很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砰的一声闷响,姜如蓝只觉得浑身一抖,紧接着无法自抑地打起站来。从参与警队工作到现在,她曾经听到过无数枪声,可都没有这一声来得心惊胆寒。即使是当年魏徽臣中枪坠崖,她也因为隔得太远,达拉斯手下上午枪支又安了静音器,所以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远远看到魏徽臣的白衬衫上开出一朵有一朵血红的花来。   而这一次,太近了。   她看到克拉握着手枪,从枪口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刚好打中池然的左胸,她看到罗妃浑身狠狠一抖,紧跟着“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声音太过凄厉,惊起河对岸树林里的一群山雀。山雀水蓝色的尾巴高高翘着,在清白一片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道鲜亮的颜色。那一抹又一抹的蓝,与池然胸前渐渐印出的那朵鲜红,彼此映衬着,染红了清澈的河水,也染红了情人的眼。   姜如蓝从池然直立起身体的那一刻,就看出他和罗妃的不对劲儿来。她不知道她不在H市的那两天,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者说,长久以来,她都不关注身边人彼此关系有着怎样的变迁,因为那时的她满脑子都是魏徽臣。   可当池然木然的与罗妃对视的时候,当罗妃手里的枪口对准他的前额却迟迟不开枪的时候,当池然最终笑着挺起胸膛、敞开双臂的时候,再迟钝的人也该感觉到了两人间不自然流淌的情愫。直到很多年以后,想起整件事的时候,姜如蓝也不敢肯定罗妃对池然到底怀揣过怎样的感觉,但她曾经看得清清楚楚,池然为了面前这个拿枪指着她的女人,心甘情愿豁出一条命来。   空气里渐渐氤氲起鲜血的味道,池然跌坐在原地,原本高高仰起的脖颈柔软的垂落下来,面上的那抹笑,温柔如旧的含在嘴边,整个人的身体却渐渐瘫软下去。姜如蓝看到罗妃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拿着枪的手随意一扬,对着手边一排灌木丛连开两枪。她拿的枪非常小巧,一共也就能装一到两发子弹,罗妃看也不看,疯了一般尖叫着抬起手连射两枪,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包括站在灌木丛里的克拉在内。他很快捂着大腿跌坐在地,一边用西班牙语的脏话大声地咒骂着罗妃。   罗妃又接连还几次扣动扳机,但枪膛已经空了,只余几声咔哒咔哒的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她之前系在大腿的裙摆缓缓垂落下来,整个人原本飞扬跋扈的气势也随之柔软下去,她抚着池然无力垂下的脸,手指来回摩挲着,在他前面慢慢跪了下去。   姜如蓝听到她一连叫了两声池然的名字,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了一个团,咬了咬牙,从草丛里站起来走了过去。   “别过来!”罗妃的警觉性很高,姜如蓝刚走两步,就被她厉声喝止。   姜如蓝扫了一眼跌坐在灌木丛里的克拉,狠了狠心,不管不顾朝着两人冲了过去:“你现在赶紧开车带他去医院,或许还有救!”   罗妃抬头的动作很慢,看着她的眼神也仿佛还没明白过来似的。姜如蓝一跺脚,冲到跟前扶住池然一边肩膀:“哪儿那么准就打中心脏了!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来不及就医失血过多死的,你再不利索点儿,池然就真的没命了!”   罗妃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用力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去抬池然的手脚。姜如蓝双手扶住池然的肩膀,朝着克拉所在的方向一抬下颌:“你先赶紧把那个人解决了。”   罗妃也是有点儿吓傻了,几乎是姜如蓝的一个指令,她就根着做一个动作,捞起之前她仍在地上的那把机枪,两人一同转头,却发现斜坡上的灌木丛早已空无一人!   几乎是一瞬间,姜如蓝脊背上的冷汗就下来了,罗妃也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就往斜坡上冲。   “你干什么去!”姜如蓝托着池然的肩膀,一面低头检查了下他的瞳孔,“再不快点,人就真的…..”   姜如蓝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就见原本抓着草根试图爬上斜坡的罗妃,又缓缓倒退着向后走,斜坡上,克拉大腿上的枪伤已经做过简单包扎,他一手托着一把机枪,另一手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其实他不招手,姜如蓝也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克拉身后,站着近一个排的人,都是一身迷彩,手握机枪。姜如蓝不禁露出一丝苦笑,看来这次达拉斯为了活捉她回去,还真是下了血本。   克拉朝着罗妃咧了咧嘴:“妃,首领早就知道你是要出问题的,所以提前让我多带一些人过来。”   罗妃只沉默了片刻,突然转身朝着姜如蓝和池然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身后的克拉吹了口哨,怪声怪气地说了句:“妃,没想到你真的对那个小白脸上了心。”   姜如蓝看着她快步朝着自己走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身上的气势却越来越沉重,心知不妙,刚想松开池然去那大腿内侧的匕首,罗妃已经先一步用手里的机枪瞄准了她。   姜如蓝面沉若水,一双水亮的杏眼直直望着她,罗妃的眼眸却沉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在看倒卧在姜如蓝腿边的池然,还是在转着其他的念头。低矮的悬崖上,克拉哈哈大笑,口哨吹得震天响:“妃,可真有你的!”他朝姜如蓝挤了挤眼,又接着说:“我带着一个排的人过来抢功,也比不过你这一个转身玩着精彩。罗大死之前倒说了句不赖的话,你这碟中谍玩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眼看罗妃举枪瞄准,岿然不动。姜如蓝脑子里灵光一闪,扶起池然的臂膀,让他的头靠着自己的大腿,朝着斜坡上的人大声喊道:“想要我交出东西,可以,不过你们要帮我救一个人!”   克拉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的笑容都比之前亲切许多:“丁小姐,你说的该不会是你腿边的那个男人吧。”姜如蓝点点头,克拉哈哈怪笑一声,道,“丁小姐,你不知道我从前再首领身边是干什么的吧?这么说,我想要打中一个人的心脏,那颗子弹绝不会打到他的肺叶。那个人即便还有口气在,也已经没救啦。”   姜如蓝不为所动:“我只让你把他送进医院,交给医生救助,至于救不救得活,那是他的命,跟你和我的约定没有关系。”   克拉眼睛一亮:“他们没有说错,丁小姐果然是女中豪杰,爽快人!”   姜如蓝朝着他身后一仰头:“废话少说,你赶紧让人过来把他抬上去,以最快速度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怎么摆脱麻烦你们应该知道。”毕竟在国内这种枪击事件还是很少发生的,一经发现就会引起上面的高度重视,这也是许多混黑道的人受了枪都情愿自己解决的主要原因。   克拉朝着身后两人一招手:“就按丁小姐说的做!”   姜如蓝看着那两人很快沿着斜坡冲下来,又一前一后把池然抬了上去,克拉站在原地,朝着上面公路的方向一伸手臂:“那就请吧,丁一小姐。”   姜如蓝表情温和,说出的话却很无赖:“我昨天没吃晚饭,又淋了雨,从这个土坡上滑下来摔进河里,又赶了半宿夜路。”克拉看着她的表情有点迷茫,更多的是警惕,姜如蓝朝着对方浅浅一笑,接着说:“我现在一点儿都走不动了,麻烦克拉先生安排个手下背我上去吧。”   从始至终,她都没再看过罗妃一眼。 第九章 只是一颗棋子   姜如蓝闭着眼背靠车窗而坐,克拉坐在副驾驶的位子,车子引擎启动的那一刻,他转过头看了姜如蓝一眼:“丁小姐赶了一夜山路,也该累了。缪加,把车子开快点儿,早点儿到,好让丁小姐早点儿休息。”   负责开车的男子咕哝了一声,讲的并不是官话,而是哥伦比亚当地的土语。   大概是顺利完成任务的缘故,克拉显得很兴奋,一双狼一般的眼睛熠熠闪着光:“丁小姐放心,克拉向来讲信用。只要你这一路上都乖乖的,那小子一定能在最短时间内得到最好的医疗照顾。”   “那就谢谢了。”姜如蓝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她的面容看起来是清秀又乖巧的那种,即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也会让人禁不住觉得温润可人。可她此时的脸部线条却有着难得一见的冷硬,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说话的腔调懒懒的,别有一份让人如坐针毡的迫人气势。   克拉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个斜靠在座上的中国女人,一昼夜的逃窜奔袭让她看起来分外狼狈,象牙白色的裙子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脖颈、胳膊,甚至脸上都沾着泥沙,依稀可以看出不少细小的擦伤,一双手臂毫无警惕地垂在身体两侧,她好像真的倦极了,懒散地靠在车窗上,没有任何反抗的打算,说话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仿佛觉察了他的打算,姜如蓝突然睁开眼睛,克拉被她的眼神看得一震,那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双眼,不是冷漠,也不是平静,而是完全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机器人一般看着他。姜如蓝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说:“有吃的吗?”   显然克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愣,才答:“有。”   “给我一份,还有水。”姜如蓝说完这些,就又闭上了眼睛。   克拉皱眉盯着姜如蓝打量片刻,才命令开车的男人:“停车。”   车子正在下山,前一晚才刚下过暴雨,泥泞的黄土路一经暴晒,原本的车辙印形成深深浅浅的沟壑,这样的山路,无论上山还是下山,都不太好走。开车的人用土语解释了两句,把车子又往前开了一小段路,才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   从始至终,姜如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让克拉感到很满意。他朝着开车的男子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到后备厢取食物和水过来。   上车之前,姜如蓝的手机和瑞士军刀都被克拉的手下搜了出来,此时就放在车子前的操纵台上,克拉扫了一眼那把瑞士军刀,手刚伸过去,就觉一道凌厉的风破空而入,即便他一向反应敏捷,到底也快不过子弹,更何况车内空间狭小,前后不过眨眼工夫,克拉就被一颗子弹击中太阳穴,连一声呜咽都来不及发出,脖子一歪,身子倾倒朝着驾驶座慢慢倒了下去。   子弹破窗而入的声音,姜如蓝自然也听到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弯下腰去,却感觉车子左侧的车门被人从外暴力打开。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弯曲下去,就被站在车外的人大力拖了出去。姜如蓝扭身想看,眼睛却被来人用布条一类的东西迅速蒙住。不等她多作反抗,那人将她拦腰一抱,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开始狂奔。四周不时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男人的惨叫声,以及肉体摔倒在地面的沉重声响。很快,姜如蓝感觉到自己被一把扔了下来,身体下方的软垫很好地起到了抵抗冲击的作用,故而她并没有被摔得太疼,她应该是被人扔进了一辆车里。   车子启动,疾速奔驰,姜如蓝原本是躺倒在车子后座的,车子猛地发动引擎,她的头和身体也跟着向前,狠狠撞在驾驶座的椅背上。开车的男人仿佛才意识到这一点,吹了个口哨,大笑着说:“美人儿,我只是绑住你的眼睛,可没连你手脚也捆了,你自己倒是扶着点儿啊!咱们这可是在逃命呢!”   大概是为了躲避后面的追击,车子开得左摇右晃,山路也颠簸,姜如蓝摸索了半天,头又连着磕了好几下,才勉强扶着椅背坐了起来。手刚伸到后脑的绳结,就听前方开车的男人“啧”了两声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那块布条扯下来。”   姜如蓝侧耳倾听,她总觉得这个男人说话的腔调有些熟悉,那种咬字微微卷舌的习惯,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而且就是在不久之前!   豆大的雨点砸在两个人身上、车窗上,以及脚下荒草丛生的土地上,姜如蓝看不到自己身处的情景,不然恐怕更要愣住。这是一间林间的小木屋,木屋建造得结实整洁,走进去才发现,内里布置得井井有条,炉灶桌椅等物一应俱全,并非一般人以为的那种护林员季节性居住的简陋住所。   天空的乌云很快压了过来,这处树木生长得很是茂密,抬起头都望不到天空,眼下看着更是黑压压一片,偶尔滑过几道闪电,只让人越发觉得黑暗压抑。姜如蓝眼睛上的布条被取下时,有那么一会儿时间,她以为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吓得整个背脊都弓起来。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也下了一跳,见她双眼直愣愣看着前方,瞳孔放大,脸上的表情是木住的,却掩饰不住内心深处的惊骇。男人很快有了猜测,站起身走了几步,打开房间里仅有的一盏小灯。   头顶的灯泡洒下一片黄黄的暖光。姜如蓝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个挂在绳子一端,微微晃动的电灯泡,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个一路抱着自己狼狈逃窜的男人脸上……   “你到底是谁?”这是姜如蓝第三次问这个问题,面对着这张并不算陌生的脸庞。深蓝色的眼瞳,棱角分明的脸,以及那一头在灯光照耀下接近银色的金发。日式烧烤店里的男服务生,酒吧里与她偶遇的混血男子,他自称“秦厉”,每一次的出现仿佛都是偶然,现在想来,却仿佛没有那么简单,尤其在酒吧与他邂逅那次……姜如蓝眯起眼睛,她的背包并不是被其他人拿走的,应该是他和那个酒保一唱一和,把当时心情不佳的她耍得团团转。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她的背包里除了少量现金、两张银行卡,其余就只有U盘和手机比较重要了。U盘里有萧卓然他们这次前来H市谈合作案的种种细节,她的手机里……静如兰猛地睁大眼,几乎是怀着恨意地盯住眼前的男子:“是你把我的手机号和行程透露给达拉斯?!”   秦厉微微一愣,随即便绽开笑容:“蓝,你还真是聪明。”   姜如蓝的目光几乎要刺穿他的眼睛:“你把我从达拉斯手中抢来,想跟谁谈条件?”   秦厉笑着,几乎要叹息了:“怪不得他们都说,女人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一边说着,他晃了晃手指上缠绕的布条,“你让我有点儿后悔把这东西解下来了。”   姜如蓝冷笑:“所以你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放我离开。”   秦厉摇摇头,从腰间取下一双锃亮的手铐,微笑着道:“别躲。这房间可是我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打起来肯定要毁掉不少东西,我会生气,我这个人一生气,可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姜如蓝全身紧绷,任由男人将她一只手铐在床头的铁栏杆上,出言讽刺道:“你一个人杀出重围,也不管你那些兄弟的死活,怎么,不急着把我带给你的首领领赏吗?”   男人弯身看着她,黑蓝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错愕,他身上的薄T恤整个湿透了,这样弯着身站立,把她整个人环绕在臂弯里,手臂和胸膛的肌肉拱起,肩膀越发显得宽厚,脖颈下方露出大片锁骨,如同一对飞翔的羽翼,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困惑和不解,更多的是男人某种原始的野性和压迫感。若是换作一般的女孩子,被一个长相英俊身材一流的年轻男人这样圈在怀里,多数早已红了脸颊、心跳如鼓。可姜如蓝全然没有这种心思,她只是本能地嗅到一股阴谋的气息。眼前这个男人,在不知不觉间融入她的生活,不声不响地盗走她的手机,把她的行程收入掌中,还能从达拉斯三十来号手下那里把她抢出,带到这间小木屋,不论这个男人属于哪一方的势力,他的心思和势力都不容小觑。   秦厉却将她的紧绷和警惕理解为了女人本能的紧张羞涩,不由有些得意,他朝她眨了眨眼,站直身体。他应该在这间木屋生活了有段时间,靠门的大缸里盛着满满的水,他随意舀起一壶,放在炉子上。不一会儿,房间里就充斥着煤炭燃烧的气味,烧水的水壶也发出细细的鸣叫声。秦厉背对着她,坐在一张行军凳上,手里拿着一把刀,也不知道在削什么东西。   姜如蓝眯眼盯着他手里的匕首看了一会儿,房间里的光线实在太暗,秦厉又背对着她,想看清楚他手里东西的模样着实很费劲儿。秦厉却若有所感地微微停下手里的动作,说:“这把刀不错。”   这便证实了姜如蓝的猜测,她立刻坐直身体,说:“把刀还给我!”那时魏徵臣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遗物,若不是遇到危急情况,她压根儿不舍得拿出来用,隔段时间还要涂一些专用的油保养,哪能容得一个陌生的男人拿着这把刀胡乱削东西!   “用完了就还你。”秦厉淡淡回了句。   “你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生存还能没有刀?”这种话杀了她,她都不会相信,姜如蓝的语调很冷,“我说了,把刀还给我!”说话间不小心挣动了手上的铐子,发出一阵冰冷的金属碰撞声。   秦厉深吸一口气,手里东西往地上一甩,转过身目光灼灼看着她,“这个地方不属于我,是我一个手下提供的。为了救你我损失了七个弟兄,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但是达拉斯那些手下是什么货色,想必姜小姐你比我清楚得多,就是能活着回来,缺胳膊断腿是免不了的,若是被活捉回去,那更是生不如死。我知道这把刀是你的,用完我自然会还你,但是为了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你最好还是别那么多废话!”   姜如蓝这才看清楚他扔在地上的东西,那是几根又粗又长的树枝,大概有三根手指拢在一起那么粗,一米来长的高度,过去曾经听一些老兵讲过,在山林里就地取材给人设陷阱,最好的材料莫过于质地坚硬密实的树枝,挖个一米宽高的坑,上面覆着树叶枯枝,伪装成跟四周草地没有区别的土地,靠这招能撂倒不少人。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相触,谁也不肯退让半分,仿佛谁先收回视线谁就先认输一般。最后还是秦厉一声不吭地转过身,重新坐在凳上,又开始削树枝。过了好一会儿,姜如蓝才轻声说了句:“有吃的吗?”她实在太渴也太饿了,经过暴雨冲刷的河水脏得厉害,她缺少必要的滤水工具,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一天一夜没喝过一口水,更别说吃的东西,这会儿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就觉得喉咙又烧又痒,肚子也空得要命。   “这里的水必须烧开了才能喝。”秦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等会儿我给你倒。罐头盒压缩饼干在床上的背包里。”   水开后,他给姜如蓝倒了一杯。姜如蓝接过杯子,一边吹一边小口地喝着,水咽下去从食道到腹腔只觉得一路烧下去,可她实在太渴了,多一分钟都不愿意等。就这样一连喝了三杯水,终于觉得嗓子不那么难受了,才从背包里摸出一包压缩饼干。这东西看着不大,吃到肚子里会整个发起来,过去他们在外出任务时没少吃,有时连着吃十几天,到最后见到树叶都恨不得揪下来放嘴里嚼嚼,没办法,只因为压缩饼干的味道实在太淡了。小口小口地和水吃着,吃完小半块,姜如蓝就把饼干袋子折好,放在一边,尽管只有一小块,但是胃里很快就会觉得饱胀,同时提供给身体的热量也足够大,很快她就觉得暖和过来。   姜如蓝拢紧身上的薄呢子外套,蜷起身子靠在床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正飘着某种奇异的香味。姜如蓝睁开眼睛,只觉得一双眼睛酸胀得要命,抬起头一看,却发现木屋的窗子大敞,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不过夏日里天亮得早,约莫也就五点来钟的光景。姜如蓝搓热双手捂住眼睛,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坐起身来的时候才发觉了不对劲儿,她的手铐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身上搭着一条毯子,地上还放着一双小码的男子行军靴,床脚的地方放了两双厚实的棉袜,一身夏季穿的迷彩服。姜如蓝只犹豫了片刻,就飞快脱掉裙子,换上秦厉为她准备的衣服。T恤穿着还比较合适,裤子的腰围和长度明显不是给她这样身高的女人穿的,衣服的原主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所幸还有皮带可以扎紧裤腰,袜子穿了两双,靴子也勉强能挂住脚了。换好衣服,走到门后,用水瓢舀起一勺子水,就着窗台飞快洗漱着,脸上还沾着水珠子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秦厉推门从外面进来,见到眼前的情形,什么也没说,掀开锅盖,撒了一把菜叶进去,又从一旁的木桌下拉出一只纸箱,撕开几袋方便面下进锅里。   姜如蓝低头一看,嚯,山蕈、青菜、罐头牛肉、鱼罐头,还有几块金黄色的面饼,怪不得香味能把她从梦里熏醒!秦厉扫了她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搪瓷缸子,另一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双树枝削成的筷子,飞快夹起多半碗面条,缸子往桌上一放,另一手捏着锅子的耳朵,一口气倒进多半碗汤,筷子递给姜如蓝:“吃吧!”   姜如蓝接过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那个……”   秦厉摸了摸后腰,又摸出一双一模一样的树枝筷子,一指手里拎着的锅子:“我就着这个吃就行了。不够的话待会儿再煮一锅。”   面条只是稍烫一下就捞出来,青菜也是,只有蕈子煮了很长一段时间,汤里的香味都是拜这些山珍所赐,罐头肉和鱼味道咸鲜,吃起来很有满足感,青菜脆爽,面条筋道。连日来精神紧张身体疲惫,尽管之前在酒店吃得也很不错,可那时心里总觉得隐隐不安,山雨欲来的未知恐惧攫住了整颗心脏。后来,先是彻底弄清楚萧卓然和魏徵臣没有任何关系,再又知晓了达拉斯的用意和罗妃的真实身份,一番忙命逃窜的惊险之后,在这间山林隐蔽之下的小木屋里,反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踏实。不去想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不去思考身边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和用意,也不去想端木的人到底何时能来救她,达拉斯下一步的行动又会是什么……什么都不想,只是专注地好好享受这餐饭,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心,仿佛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好似是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这一餐饭,姜如蓝吃得格外香甜。   秦厉吃东西很快,不到三分钟,一锅面条就风卷残云一般进了肚子。姜如蓝发现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很快,削树枝,做饭,收拾锅子,换个时间场景,观赏一个如他这般外貌的男人当着自己的面做家务,或许会是一件让无数女人大感自豪的事情。缸子里的汤刚喝了一口,就听外面传来一声震天的响动。秦厉动作一顿,悄声放下锅,拿过一旁的抹布擦干净手上水渍,一边从后腰拿出军刀,塞到姜如蓝手上:“收好。”   姜如蓝沉默地看了他两秒,接过军刀牢牢攥在手心。   刚刚外面传来的声响,应该是车子翻倒的声响,秦厉飞快收拾了自己全身上下,姜如蓝看到他往小腿塞了一把手枪,腰间挂着一根昨天就削好的树枝,树枝的前端很尖锐,如果使用得当,这种武器要比匕首的杀伤力大得多,套好一件防弹背心,他举着冲锋枪破门而出。   前后不过十几秒钟,姜如蓝刚把匕首藏好,就见秦厉气势汹汹地奔了进来。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杀意,姜如蓝心里一凉,果然,秦厉一脸阴沉走到面前,张开手臂就朝她攻了过来。   姜如蓝低身躲过,弯着腰就地一滚,就想朝外跑去。奈何房间窄小,靠近门的地方又放着一张凳子,姜如蓝翻身的过程中手掌正好绊在凳子腿上,行军凳径直朝她脸上砸下来。姜如蓝只能反手去挡,但是起身逃跑的动作因为这个意外就慢了,秦厉“哼”了一声,抓着她的头发一把将人捞起来,一条手臂大力将她双手挽在身后,用之前的那个手铐拷了起来。手枪的枪口抵住她的太阳穴,另一手扣住她的脖颈,推着她向门外走去。   一时间,姜如蓝也猜不透他前后的态度为何相差如此之大,只能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是达拉斯的人?他抓了你多少兄弟?”其实这种猜测也有漏洞。从昨天的行动来看,秦厉尽管心痛自己的人员损失,对于把她从达拉斯手里抢走却能坚决执行到底,如果这次来的真是达拉斯的手下,想用秦厉的人跟姜如蓝一命换一命,秦厉压根儿不可能态度强硬地把她押出去。   还是说,秦厉通过一些途径了解到达拉斯想从她这儿换取一件东西,所以才想尽办法掳了她来,用来跟达拉斯谈条件作交换。老实说,对于前一天克拉口口声声说首领想要的东西,姜如蓝并没有什么思路,她离开组织已经将近十八个月,当年达拉斯一案的诸多信息资料也随着他们这些核心人员的离去彻底封存,她压根儿想不透达拉斯有什么东西能在她这儿,还需要这个心思缜密的变态费尽心思地安插间谍在她身边,还小心翼翼地设了个局把她骗上山。   秦厉押着她走得很快,山上绊脚的杂草和树根很多,好几次姜如蓝都险些摔倒,还是秦厉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提起来。很快,姜如蓝眼前的景致就清晰起来。不远处不知道被什么人放倒了一大片树木,空出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空地,两辆黑色雪佛兰商务车停在空地上,姜如蓝一眼就认出,这是组织公开参与一些刑事侦缉案件时的专用车辆。车子最前方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那个女人姜如蓝并不陌生,正是跟端木同一年进入组织、并在魏徵臣失踪后顶替他坐上那个位子的新任领导,卢西亚。这个女人已经有三十六七岁的年纪了,可是保养得很好,褐色卷发,精致面庞,金棕色的紧实肌肤,看起来跟五年前姜如蓝第一次见到她时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眉眼之间的精干更胜从前。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就是端木了,他还是惯常打扮,一身白色唐装,衣服上绣着一根姿态亭亭的绿竹,银丝盘扣,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个三四十年代大家族出来的公子哥儿,无论面对多严峻的场面,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么多年来,姜如蓝唯一一次见到端木失态,或者说,让组织上下所有人情绪震动,大概就是当年魏徵臣中弹坠崖的事了。姜如蓝的视线向左移动,看向站在端木另一边的男人,与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姜如蓝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穿着黑色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桃花眼黑而深邃,薄唇轻轻抿出一个弧度,看着她的眼神,是她熟悉的温度,带着某种隐而不发的热烈。   “魏徵臣……”刚叫出这个名字,姜如蓝就仿佛被吓到一般,摇了摇头,倒退半步,“不是,你是……萧卓然。”   身后,秦厉嗤笑一声,抵着她太阳穴的枪口压得更紧了些:“在场的都是知情人,蓝,你这么演可就没意思了。”   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即便隔着防弹衣,姜如蓝也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心跳,正在一点一点地加快。这个外表强悍的男人,只身一人对着面前的三个人,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畏惧的。姜如蓝刚想开口,就见对面端木对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很细微,但是凭两人相识多年的默契,姜如蓝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卢西亚率先开口了:“泽熙,你不要一错再错。”   姜如蓝听到卢西亚对秦厉的称呼,微微一怔,只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到底在什么地方听过。就听卢西亚又说:“当年的事你做错了,认下来,组织不会不给你补救的机会,毕竟这么多年大家都是一起……”   “你可以闭嘴了。”秦厉嗓音冷硬地说,“事情我已经做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们今天要是想让她活命,就给我一条活路出去。”   “你明知道这不可能。”萧卓然开口的时候,语气跟平常在公司时大相径庭,那种浮在表面的漫不经心,以及内里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冷酷和强势,甚至连嗓音都微微有了改变。姜如蓝直听得眼皮儿一跳,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向他,却见萧卓然的目光一直盯视着她身后的男人。   “呵……”秦厉轻笑一声,枪口在姜如蓝的太阳穴顶了顶,另一只手从她的肩膀挪开,改为在她颈侧摩挲。几乎只是眨眼之间,他的两指之间就多了一枚刀片,短且窄,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薄冷的光,夹在指尖不会被人轻易觉察,一旦出手却可一击即中。这手段在场几人都不陌生,对面的三人脸色瞬间都有了改变。秦厉的目光从右向左,一个一个地看过,最后停留在萧卓然的面上,那夹着刀片的手指轻轻一拂,姜如蓝洁白的脖颈上就出现一条极细的红线。   萧卓然的脸色只在一瞬就沉了下来:“说出你的条件。”   秦厉微微一笑,深蓝色的眼瞳里某种光芒一闪而过,这一局他赌赢了:“我说过了,放我离开,带着这位美丽的小姐一起。”   “直接说你想要什么。”萧卓然目光森冷地直视着他,那样的目光,仿佛他在看的已经是个死人。薄薄的唇轻轻开合,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你想拿她去跟达拉斯换什么,这几年来,你不停为达拉斯做事,到底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   秦厉的眼神只有一瞬间的黯然,很快便又恢复如常,他望着如同三剑客一般挡住他去路的三人,慢慢地说:“卢西亚,所有人里,就你最擅长搜集情报,这世界上还有你想知道却还不知道的事情吗?”   卢西亚蓝色的眼瞳直直望着他:“泽熙,是你不给我们帮你的机会。”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萧卓然仍然盯住秦厉的一举一动不放,说话的语气却多了一股质问的味道,“端木,你也知道?”   端木沉默片刻才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为什么不说?”   “这件事是目前的最高机密。”端木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萧,你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人……”   “不是你们的人,却还要为你们做事,给你们擦屁股,放任我的女人身处危险之中,端木磊,卢西亚,你们两个还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萧,你冷静一点儿。他在这个当口提起这件事,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三个——”   “卢西亚,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秦厉不屑地冷笑道,“你知道为什么你混了这么多年,直到魏徵臣坠崖,组织又考核了你八个月才让你坐上这个位子吗?因为你自私、小气,做事瞻前顾后,还总是喜欢挑起同伴间的矛盾。像你这样公主病又玻璃心的神经质女人,早就应该滚回你老子的小白屋,过你千金大小姐的日子去!别在所里祸害我们这些劳苦百姓了!”   卢西亚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挤出一句:“古泽熙,你这个……杂种养的!”   “闭上你的臭嘴,老子现在是在跟你谈条件吗?”秦厉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疾言厉色地说;“端木,你总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说穿了你不就是想明哲保身、左右逢源吗?当年魏徵臣失踪,是谁不敢当着领导的面多说一句生怕惹上一身腥的?不要说魏徵臣,我看你就连我手里的这个小毛丫头都比不上,至少她还有一身胆色!”   相比卢西亚的气急败坏,端木的面色平静依旧,他沉默了几秒,才说:“古泽熙,每个人都有他的难处,不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也没有资格对我的抉择评头论足。或许我在工作中是有一些处理不得当的地方,但跟你相比,至少我还有做人的原则和底线。”   “换了是你,你会放任你心里最重要的人被那种东西折磨至死?”秦厉的眼睛里已经染上血色,脸上的神色几近疯狂,捏着刀片的手指也微微颤着,“你那么爱你妻子,如果换作是她,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端木一脸沉静:“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如果救不活,我会把那些害她的人千刀万剐,然后陪她一起死。”   秦厉听到这个答案的瞬间愣住了。前后不过一两秒钟的时间,但也足够了,潜伏在草丛中的狙击手一击即中,子弹破空而出,击中了秦厉的后脑。秦厉的身体微微一绷,端木手里的刀片在同一时间斜飞出去,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取他捏着刀片的两指。姜如蓝只觉得脖颈一热,那两根手指无声切断,顺着她身上的迷彩T恤滑了下去,温热湿滑的血喷了她一脸一身。   秦厉的身体无声倒了下去,潜伏在后方和两旁的三名队员一齐上前,将他的尸体抬了下去。萧卓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看着愣愣站在原地的姜如蓝,走到近前,却不敢再多上前一步,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姜如蓝眼底的恨色。那种恨,让他打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想要解释,却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卢西亚的脸色涨得通红,一边指挥着三名队员对尸体抬入车子后备厢,一边挥了挥手,说:“魏徵臣,半山腰还有一辆车,你带着你的女人赶紧离开H市。”   魏徵臣,或者说萧卓然,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一动不动站在姜如蓝面前。他看到她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好像初春清晨草尖上那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又仿佛某年盛夏他跟人一起在森林里打猎时惊鸿一瞥的小鹿。从很久以前,最先让他关注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那是绝大多数成年人不会有的明亮眼眸。每每注视着她时,总会被她那双眼带起一股年少肆意时才会有的激昂和冲动,那样干净的双眼,仰起头望着他时,里面盛着两个小小的倒影,仿佛他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全世界他是她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   可是现在,这个曾经让她义无反顾、能为之生也能为之死的男人,残酷无情地欺骗了她,也利用过她。萧卓然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都讲不出,甚至看到她落了泪u,手指伸出去,指尖离她的脸无限趋近,泪珠滚下,刚好沾湿他的皮肤,也在同一时间淋湿了他的心,他连正大光明地为她擦泪都不敢。   “你们两个要是想……”卢西亚站在车门边,皱着眉头想要赶人。   “你可以闭嘴了。”端木从手里甩出一张调遣令,“现在负责达拉斯这个案子的最高指挥是萧卓然,我作为副手无条件服从他的所有安排。尸体你开车带回去,怎么走流程你应该很清楚,另外三个人原地待命,听候长官调遣!”   “是,长官!”那三名队员立正行了个礼,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卢西亚看完调遣令上的全部文字,双手抖得厉害,看向端木的眼光恨不得射出两枚钉子来:“你……好,端木……你真是好样的!”   端木压根儿看都不看她一眼,朝那三个人摆手:“一个人去把古泽熙全身上下检查一遍,你们俩,去那个小木屋里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动作要快,不要耽搁卢西亚警官接下来的行程。”   “是。”那三人得了命令,行动很快,负责搜身的那个士兵只用了三十秒,就将秦厉全身剥个精光。而后又用一条毯子将人裹好,盖下车子后背厢,朝卢西亚行了个礼:“报告警官,检查完毕,您可以开车离开。”   卢西亚直到驱车离开的前一秒,眼睛还死死盯着端木。车头掉转,贴着黑色贴膜的车窗摇下,露出卢西亚黑云压城般的面容,她挑起嘴角朝端木一笑,用西班牙语说了句:“端木磊,你一定会后悔的。”   端木这次竟然也转过头,朝她微微一颔首,用中文回了句:“谢谢你的赞美。许多人都曾经这样说过,他们后来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卢西亚恨恨一咬牙,踩动刹车,黑色雪佛兰七拐八扭地冲了出去。   端木转过头,看到一语不发面对面站立的两人,咳了一声,才道:“萧,如蓝,这里不安全,有什么事等回到城里再说?”   萧卓然仿佛也才回过神,试探性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姜如蓝的手:“我们听端木的,先回城……”   姜如蓝轻轻挣开,率先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坐到后面。端木朝站在原地待命的士兵说:“你开车送队长和姜小姐回城,路上注意安全,有问题第一时间呼叫总部。”   下山的路很颠簸,姜如蓝靠着车窗,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唇齿之间依稀残留着蕈子和野菜的清香,而为她煮汤的那个人却已经魂归西天。前一秒帮她逃出生天、为她烧炉子取暖、为她洗菜煮汤的男人,下一秒就可以握着枪拿着刀片用她的性命作交换;几天前被她划分成陌生人、决定此生不复相见的男人,今时今刻却以旧情人、旧上司的身份站在她面前,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想要与她相认。命运到底是怎样一种无情的东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想让你哭,你就很难露出一朵笑来,他想要你死,你就绝对逃不开去。又或者说,命运无常的同时,善变的是人心。   记忆里魏徵臣的举止言谈,与前面副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种种,渐渐模糊了界限,却又无法完全重合。魏徵臣面对着旁人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落拓样子,唯独面对她,会有难得一见的认真神色;萧卓然面对着公司上下,常常就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可私底下与她两相对望,却会露出让人难辨真假的温柔情意来。魏徵臣会用各种心机手腕对付敌人,唯独不会对她说哪怕一句谎言:可是萧卓然从在哥本哈根与她相逢以来,一次又一次地想尽办法蒙蔽她、欺骗她。一年半前的那天,两人临分别的时候,魏徵臣在她眉心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轻吻,对她说:“乖乖等我回来,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地,等我回来。”而萧卓然在与她重逢的第一天,在那间洒满阳光的小阁楼里,一边喝冰水、吃草莓,一边语气闲适地对她说:“哥本哈根并不是我常住的地方。这间屋子也是朋友的,我只是在工作间隙过来度个假。过去的二十八年里,也从来没人把我错认成别人,说这么多废话,只是想知道姜小姐一件事,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一个看似浪子薄情,却始终对她情深意重;一个在众人眼中稳重冷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伤害她、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到底是怎样的心思,才能让他这般两极分化地对待自己,她到底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让自己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如果说魏徵臣坠崖失踪那段时日她是生不如死,确定萧卓然并非魏徵臣时她已经心死成灰,那么此时此刻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被折磨得到底是人还是鬼。从头到尾,她除了像个傻瓜一样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唯一周而复始在做的,就是思念,坚持。现在这个人好端端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已经不需再去思念了。而她的坚持,也早在误以为萧卓然并非魏徵臣的那一刻彻底崩塌。她应该如何面对完好无缺重新出现在面前的情人,什么样的情绪才适合当下的情形,她是应该哭泣,还是沉默,抑或是歇斯底里才算恰当,她还知道些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姜如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暮。她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床铺软绵绵的,雪白的床单和窗纱,映着落地窗外的碧海白沙,目所能及的景致让她很久都没缓过神来。直到门口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以及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姜如蓝才突然从回忆中惊醒。端着水和食物的男人朝她温和地微笑:“醒了?这两天辛苦了,过来吃点儿东西吧。”   姜如蓝看着一身温润白衫的男子,明明什么都还没吃,嘴巴里已经先品出了苦味。端木看到她的神情,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桌,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先吃东西,再问问题。”   坐起来的时候,全身肌肉都是酸痛的,脖子上被刀片割出的伤口已经敷上纱布,手臂和腿上的伤口也都涂了碘酒。姜如蓝一语不发地端起杯子,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喝光杯子里的水。水里泡了新鲜的柠檬片,还有蜂蜜,喝起来酸酸甜甜的,温润的水顺着喉咙下滑至胃腔,仿佛连身体里最冰冷的地方都得到了抚慰。   端木微笑着看她:“外面还有不少,我再倒一杯给你?”   “白水就好,谢谢。”姜如蓝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说。两片新切好的新鲜柠檬片,三勺加拿大特产的野玫瑰蜜,她怎么会不知道这种蜂蜜柠檬水是谁特意准备的。端木再细致,也不会细致到了解她的口味和喜好。   听到姜如蓝这样的要求,端木脸色丝毫未改,仍旧微笑着应下来:“好。”   隔壁房间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的男人却缓缓攥紧拳头。一旁,端着咖啡杯的黎邵晨走到近前,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咋舌道:“不会吧!”黎邵晨说着指了指对面的墙壁,“就隔着一堵墙,你把端木我们哥俩支使得团团转,自己坐电脑前看实时监控?你脑子没坏掉吧?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魏徵臣魏队长吗?”   “我现在是萧卓然。”   黎邵晨刚喝一口咖啡,听到这句话险些呛出来,拍着胸口稳了稳气,才说了句:“不过你家那位,一年半来可是心心念念地要找回她家‘魏徵臣’啊!”   萧卓然沉着面色,没有作声。   黎邵晨看着好友线条冷硬的侧脸,咳了两声,才说:“我说,卓少,你该不会自己在吃自己的醋吧?”   萧卓然抬头给了他一记冷眼:“罗妃的事你处理干净了吗?”   黎邵晨一听到这个名字,嘴巴一瘪,人也没了之前的精气神:“……这件事是我当初大意了。”能让罗妃这样别有用心地蒙混过关,顺利进入卓晨工作,与他们这群人朝夕相处,方便达拉斯获取多方信息,这一次不单是姜如蓝一个人少了提防,而是他们这一群人都马虎大意。   萧卓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池然那儿怎么样了?”   黎邵晨就近坐了下来,杯子在两只手之间转来转去:“昨天夜里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是情况不太乐观。主治医生说……”黎邵晨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只手在眉间捏了捏,尽量稳住声线,“可能会成植物人。”   过了许久,萧卓然才说:“是我不好。”   黎邵晨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这事跟你无关,池然父母那儿,我会尽量多瞒一段时间。他爸妈年纪大了,妹妹还在国外读书,我想……”   “上次你说要把事情告诉池然,我不同意。”萧卓然自始至终都很冷静,看着远处的眼瞳如同一潭深水,黢黑而缓慢地流动着,“我觉得他为人单纯,心里藏不住事,所以想把你和我当过警察的事瞒下来。可是中间在罗妃这一环出了错,我没想到,他会爱上罗妃。”   黎邵晨一拳捶在桌沿:“那小子怎么那么傻,他当时明知道那女人是有问题的,还心甘情愿跟着她上山。”烟罗山半山腰处确实有一栋别墅,池然和罗妃在当天下午也确实一起开车上了那座山,池然应该是在进了那间别墅之后就进了圈套。酒店电梯里有监控录像,虽然听不到两个人当时说了什么,但从两人的口型和肢体语言来判断,池然应该也发现罗妃不太对劲儿,尽管两人有着争吵,但最后他还是选择妥协,跟罗妃一同离开。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讲话,萧卓然虽然没有像黎邵晨那样红了眼眶,但从神情不难看出,在池然这件事上,他也很难原谅自己。   隔壁房间里,端木端着水杯回来,再一次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姜如蓝慢慢喝完一大杯水,才温声说了句:“水一下子喝太多也不好。先吃点儿东西垫一垫胃。”   姜如蓝垂着眼,望着杯底,过了许久才说:“那天临出去前,他给我煮了一碗面。”   端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但他很聪明地没有贸然接话,而是安静地倾听。   姜如蓝讲得很慢,声音也很轻,所幸这会儿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刻,几人选择入住的酒店临近城郊,酒店无论内外都很安静:“这么多年,除了魏徵臣,也就只有他给我做过饭。我爸妈去世得早,我连我妈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也不记得小时候她有没有给我做过饭,即便做过,是什么味道,我也记不得了。”顿了顿,姜如蓝又说,“那天早晨他一开始出去的时候,还把刀还给了我,后来看到来的是你们,才用枪抵着把我押出去。”说到这儿,姜如蓝抬起头看了端木一眼,“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的手机被扣在达拉斯手下的车上,卫星定位系统检索到的位置离那间小木屋有相当一段距离。”   “是他一个手下说的。”端木简要解释道,“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们应该才走没多久,他带的那几个人很能扛,弄死对方一半人,拖着剩下那十五六个人在林子里打伏击。”   “一共死了多少人?”   “达拉斯那边的人都被我们控制起来了,古泽熙的手下,只活了一个。”端木顿了顿,才轻声说,“我们赶到的时候,那几个人没一个停手的,我们随行带着军医,但一个都没救活。”   “古泽熙……”姜如蓝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得大脑里某个念头再次一闪而过,却没来得及捕捉,“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挺耳熟……”   “他早你一年进入组织。当年达拉斯在那个当口制造爆炸案,就是他通风报信的。”端木说。   “为了什么?”姜如蓝觉得,像他那样的男人,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理由,应该不会做出背叛组织和战友的事。   “他有一个孪生姐姐。我们当初布网准备抓捕达拉斯的时候,他姐姐已经被达拉斯的人控制起来,他们给她注射了一种新型毒品,一次就能成瘾,发作起来比冰毒还可怕,但是如果一直喂着,就不会死,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会很好。”端木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当年达拉斯就是用这种毒品控制了他最宠爱的情人,把她控制起来做了他的禁脔,直至死亡。”   一次成瘾,不会死亡,且能保持很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姜如蓝不禁生生打了个冷战,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达拉斯用它来控制自己最爱的人,古泽熙为了它甘愿背叛众人,只为换得自己亲人一夕平安。怪不得之前两相对峙的时候,古泽熙问端木,如果是你至爱的人在遭受这种苦难,你会如何抉择?端木说的话跟他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杀了那些害她变成这样的人,救不活的话,就陪她一起死!   可是有多少人能有执行报复计划的决断力,又有几个人能对自己最心爱的人狠下这个心?放弃自己的生命已经很难,还要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受尽折磨死去,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像古泽熙一样选择吧。哪怕众叛亲离,哪怕只能多延缓她一天的性命,也好过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全身抽搐、涕泪横流、彻底失去尊严和人格。   端木将盛着糕点的碟子递到近前:“先吃点儿东西吧。其余的事……”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没有死,是不是?”姜如蓝没有接,抬起眼看向端木。   端木沉默地回视着她,过了许久,才说:“他当初九死一生,一颗子弹打中肺叶,另一颗打在膝盖骨上,事发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半年后了。”   姜如蓝笔直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达拉斯没有死,手下至少还有一半人忠心耿耿地跟着他,为了保证你和他各自的安全,也为了最终能将这拨人一举拿下,所以我和萧一起做了这个决定。这是当时局里的最高机密,除了我、萧,还有最上面的那位,没有任何人知道。”端木说得很慢,仿佛在给小孩子耐心讲解一个很难理解的事件。   姜如蓝嘴角撩起一抹笑:“所以你就眼看着我跟个白痴一样为了一个还好好活在这世上的男人要死要活,为了他险些精神失常,视觉退化到跟个盲人没两样?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在哥本哈根遇见他了吧,这也在你们的计划里?你猜到我一定不死心,会跟着他回到B市,你们两个看着我在他到底是不是魏徵臣这件事上纠缠折磨,甚至吃烤鱿鱼、喝米酒,以性命相要挟,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觉得很出乎你们意料之外?”姜如蓝说着,眼睛里迅速涌起一层水雾,嘴角却还是含着笑的,“还是在你们两个心里,所谓的国家安全、任务顺利完成比我一个小警员重要千百倍?是啊,我爸妈死得早,在学校里成绩虽然拔尖,但也不一定次次考第一名,组织能吸纳我、收留我,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你端木磊和他,两位大领导当年肯重用我,就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只是一个小警员,是你们布局时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有用的时候就把我送上去顶一顶,没用的时候就把我撤回来让我歇一歇,你们这次为了救我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也不是单纯为了救我的命吧?说吧,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们需要的,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可以供你们用上一用?”   端木静静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如蓝,公归公,私归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向你隐瞒萧没有死的事,是我不对。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端木的眼瞳很黑,但跟萧卓然那种黑且深邃的眼神不同,他的眼神是没有任何生气的。从他的眼神里,你看不到喜怒,甚至连冰冷这样的情绪都没有,那黑仿佛是宇宙空间里的黑洞,可以容纳所有,也可以吞噬一切。端木磊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问我,现在你身上还有什么价值,这一次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要你身上那把军刀,萧卓然把军刀送给你的时候,在里面藏了一枚芯片,芯片里有能让达拉斯生不如死的东西,掌握了这个东西,即便我们不动手,达拉斯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姜如蓝的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很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要,在疗养院的时候。”她一直自认为对眼前这个人是有一定了解的,他看似不近人情,担恰恰是组织里最通人情味的。所以他才会在她最难的时候出手帮她一把,在她没有办法在组织继续待下去的时候主动帮她办妥一切手续,让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开始崭新的生活。她甚至记得他在机场为自己送行时说的话,他帮她拖着行李箱,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个全新的身份,也是她曾经真实的身份,还有一张银行卡,那里面的钱足够她三五年衣食无忧。他当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丁一,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丁一了。你可以去找一份新工作,过全新的生活,开始一段心的恋情。卡里面的钱,不是以朋友身份送你的,是我以领导身份结算给你的,你不必有负担。”   姜如蓝记得自己当时几乎流下泪来,还是端木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眼睛才刚好,怎么又哭?孩子气……”   她记得自己从他手里拖过行李箱,回过头看他,他却朝她摇摇手,用口型对她说:“走吧,不要回头。”   在她人生最绝望的时刻,他曾经给予过她慰藉心灵的温暖,让她觉得无论眼前这个世界多晦暗,总还能感觉到一点点阳光从头顶洒落下来。可他现在坐在她身边,用曾经那种充满理性的语调说出足以刺穿她心脏的话语,让她知道当年她以为的温暖阳光,也不过是人造灯泡折射出的虚无幻影。所以她宁愿彻底看清楚这晦暗的世界,也索性无顾忌地面对曾经让她惧怕的复杂人心。   她就这样看着端木,前所未有的平静,以及前所未有的无望。仿佛只是一瞬间,姜如蓝突然懂了,她之所以那么痛苦,不过是因为她太贪心了。她留恋魏徵臣带给她的缱绻柔情,也贪慕端木磊曾经赠予她的温暖友谊,她太过渴望从别人身上得到慰藉,所以最终害得自己遍体鳞伤。像他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实意呢?   端木磊望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却睁着一双圆圆眼眸的年轻女孩儿,不知怎么的,心间某个地方,突然就那么极细极小地疼了一下。她始终珍藏在心间的,其实他也不曾忘记。可人到了他这个位置上,说一些话,做一些事,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别有所图,还是出自真心。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那个时间段,他早已经获知魏徵臣还活着的消息,跟他面对面有过交流,且跟他一起拟定了未来一年布网全歼达拉斯以及追随者的计划,他会跟姜如蓝说那样抚慰的话,对她表示出恰到好处的善意,一则是出自魏徵臣的托付,二则是因为他意识到,或许某一天在某个棋局里,姜如蓝能够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他对她的这一点点好,就是到时打动她的关键筹码。   端木磊的神情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也很坦荡:“你和萧卓然,是整个布局里最重要的两个角色。如果我当时跟你要,你肯定要怀疑,以你的性格,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到时打草惊蛇,会坏了全盘计划。另外,当时由你拿着那份东西,也是最安全的。”在外人眼里,当时的魏徵臣坠崖落海,八成没命活着回来,而她在那之后的一系列举动也落实了外人的此般猜测。这种情况下她退出组织,远走他乡,没有人会猜到她身上带着能够决定全局走向的东西,即便是达拉斯那样老谋深算的家伙,估计也料不到这一步棋。果然是好算计!   姜如蓝听他说着,慢慢绽出一朵笑容来:“端木果然睿智过人。”   端木磊平静地看着她:“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如蓝摇摇头,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是死路。从此以后,她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工作上的伙伴,也不再是生活中的朋友,他曾经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为她点燃一簇小小火焰,如今那团火熄灭了,她反而将眼前这个人彻底看清楚了。   端木磊默然片刻,问:“那把刀……”   姜如蓝把水杯放在床头桌,慢慢躺了下去,自己将被子掖好,闭上双眼说:“刀是他给我的,也该由他来跟我要回。想要刀,你让他自己过来跟我说,躲在监视器后面鬼鬼祟祟,很有趣吗?”   隔壁房间里,黎邵晨“啧”了一声,看向萧卓然:“这丫头不简单哪!连这都能猜到……”   见萧卓然许久不言语,他敲了敲桌沿,试探问道:“卓少,其实我们可以直接给她喂点儿安眠药……”   “这件事你和端木别再插手。”萧卓然最后望了一眼屏幕上那张苍白的睡颜,站起身与黎邵晨平视,“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们要的只是个结果,过程你们不要管。”   说完这句,他径直出了房间。 第十章 若不是因为爱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依旧不见有停歇的意思。早餐时熬得碧绿的蔬菜粥,一小笼冒着热气的虾仁烧卖,一碟温热的红豆椰奶糕,以及一凉一热两道佐餐小菜。姜如蓝醒来之后,也不管其他,先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床头摆着一条原色的亚麻裙子,穿在身上干爽柔韧,不贴肌肤,是魏徵臣从前最喜欢给她买的几种布料之一。头发有些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下面垫了条毛巾,姜如蓝就在餐桌旁坐下来,边吃边看外面的海景。   门无声地打开,男人的脚步轻而缓,但没有刻意收敛气息,姜如蓝却浑然未觉一般,细细品尝着菜肴,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厨艺,尽管从前几年里,她有幸尝过的次数非常有限。可生活里有一些东西,看似琐碎平凡,却仿佛夏日夜晚的萤火虫,一点一点,闪着微光,只要看过一次,无论怎么样都忘不掉。   男人的手轻轻拢住她的发,另一手拿起她肩上的毛巾,为她擦拭发丝间滚落的水滴。姜如蓝拿着汤匙的手指只微微一顿,又舀起一勺粥,轻声道:“我在吃饭。放开。”   萧卓然站在她身后,在外人面前惯常戴着的银丝眼镜早已取下,露出那双对女人来讲有些过分魅惑的桃花眼。此时,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坐在椅上的女人,握着她发丝的手却很轻,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将她弄疼了,“天凉,头发先擦干比较好。”   心里有千言万语,人到了跟前,却好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姜如蓝望着落地窗上的倒影,她穿着亚麻色的长裙,V字领,三叶草形状的袖口缀边,相似的裙子,相似的装扮,只是窗子里她的模样,比一年多前苍老了许多。那时她总留着短发,眼睛晶亮晶亮的,仿佛无论前面会遇到什么困难,在她这儿都不是难事。那个时候的丁一,总觉得只要敢拼敢闯,什么难关都能熬过去的。那个时候的她,倚仗的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无畏,以及一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安全感吧。而那份安全感,曾经来自她身后的这个男人。   曾经她无数次幻想过,找到他时两人各自会有着怎样的言语神情。他是微微勾着嘴角笑,抑或目光沉沉望着她,又或者,她压根儿等不及看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直接冲过去将他一把抱住——就像她曾经在哥本哈根做过的那样。可是那时,他只是沉默而无措地任她抱着,随后将她轻轻推开,温和有礼地告诉她:“小姐,你认错了人。”而现在,他站在她身后,他望着她的背影,而她的目光,却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他的目光追随而来,她却轻巧地错开,不是怨恨,不是厌倦,只是不想跟他四目相对,就像此时此刻的她,压根儿不想跟他讲一句话。   过了很久,萧卓然开口:“先吃东西吧,吃冷食对胃不好。”   感觉他的指尖顺着自己的发丝缓缓下滑,终至松开,姜如蓝弯了弯嘴角,拿起筷子。嘴角弯起的弧度很小,如同蜻蜓飞跃着轻轻点过湖泊,带起一圈浅浅涟漪,萧卓然却看得心头一惊,手刚要放在姜如蓝肩膀,她却微微弯下脖颈,借着喝粥的姿势,躲开了他的触碰。   早餐在两个人的沉默中结束。碗碟里的东西吃得很干净,连姜如蓝自己都有些惊讶,这种时刻,她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胃口。   外面雨丝飘摇,如同根根银针,照耀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姜如蓝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语气轻松地说:“我想出去走走。”   萧卓然只迟疑了片刻,就跟了上去,一边拿起靠在门边的伞,“这会儿雨有些大了,要不等……”   “你不必跟我一起。”姜如蓝仰起头,朝他笑了一笑,“我只是想出去散散步。谢谢你的早餐,做得很好吃。”   萧卓然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一一……”   姜如蓝浅浅笑着看他,一边摇了摇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的真名,叫姜如蓝。”   走廊里很空旷,黑色地毯,白色墙壁,一扇又一扇暗红色的门板,一路走过来,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姜如蓝听到身后的男人,一边快步跟上来,讲话的声线有着一丝并不明显的紧绷:“我……如蓝,现在这个才是我的真名。”   “哦。”姜如蓝点了点头。   “外面凉,把这个戴上吧。”萧卓然出门前从衣架上拿了一顶帽子,非常浅的一种蓝色,如同清晨山谷中的薄雾,帽檐小小圆圆的一圈,只在侧面镶了一朵象牙白的绢花,非常复古。萧卓然在酒店门口站定,为她戴好帽子,随后撑开伞,扶着她的腰慢慢走进雨中。   这间酒店的后院很空旷,不似枫国那般绿树成荫,放眼望去一片空地,只有边缘处栽种着一些树木,再往远处看,苍翠的山峰此起彼伏,奶白色的水雾朦胧缠绕着,仿佛梦境。姜如蓝只看了一眼,便问:“那边是烟罗山?”   “是。”萧卓然答,“这处酒店其实是上面再H市设的一个基地。平常很少挂牌营业,很多人都以为这间酒店已经废弃,所以很少有人会来这边。”   “从烟罗山过来,要多久车程?”   “一个小时左右。”萧卓然一时间没想明白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谨慎地又加了句,“如果不堵车的话。”   “达拉斯的案子,上面这次彻底放手,交给你全权负责?”之前在山上,她曾经听端木和卢西亚这样交代。担那时她的心绪很乱,事后想来,也不能确定端木说的到底是实情,还是只是诓骗卢西亚的缓兵之计。有这样的疑问,最好的办法无疑使直接问眼前这个人。至少在这种大事上,他只有“说”与“不说”,不会有“真是”或者“谎言”。   “是。”萧卓然点了点头,一双黢黑的眸子锁住她的视线,郑重其事地答,“达拉斯的案子,我是最高指挥官。”   “那很好。”姜如蓝唇边浮起一丝笑,“你也算得偿所愿。恭喜了!”十八个月前那次行动,如果不是还有卢西亚等人在旁边束手束脚,几次打乱萧卓然和端木磊的部署,事情很有可能是另一番局面,萧卓然不会中枪坠崖,端木磊也不会因此被罚禁足三个月,几十个兄弟不会陷入混战白白牺牲,而她和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相对无言。   萧卓然望着她,目光里浸透出某种深沉的光来,“如蓝,你是不是恨我?”   姜如蓝被他问得一怔,随即莞尔。这正是魏徵臣与人交谈时的习惯,或者说是一种策略也不为过,开门见山,长驱直入,一般人最先排除的方式,他却一贯用得顺手。“出其不意,才会有所收获”,这是魏徵臣第一次带她出任务时就教过她的。   萧卓然见她望着自己,许久都没有讲话,嘴角却弯起一抹让人觉得刺目的笑容来,一时间也是哑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的声音却已经有些沙哑:“如蓝,过去发生的事,我不想狡辩,也没有遮掩的必要。你尽可以恨我,只是不要不原谅我,不要……”他咬了咬牙,太阳穴那里传来一下接一下刺痛的跳动,他知道,那时他在极大的压力之下才会有的反应。最后索性一垂双眼,也不去看眼前的人会是什么神情态度,一把拉住她的手,哑声说:“不要放弃我,如蓝,别抛下我一个人。”   这番话却是大大出乎姜如蓝的意料。在她心里,如果说曾经并肩作战的魏徵臣是让她敬仰爱慕的传奇,那么后来朝夕相处的萧卓然就是一团让她参悟不透的迷雾。又或者说,无论他曾经是谁,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身边,她从来没有看清过眼前这个男人。而如今,这个她曾经爱慕过也曾经憎恨过的男人,竟然会拉着她的手低声请求她,不要轻易抛下她,无论身处何般境地,无论在什么人面前,他何曾有过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刻!   萧卓然却当她的沉默是拒绝,急切地抬起眼来看她,“如蓝……”   姜如蓝细细描摹着眼前这双眉眼,修眉如墨,深邃双眸,这样出色的眉眼,这般让人心软的神色,恐怕落在任何人眼中,都很难拒绝他的任何请求吧。   姜如蓝突然就想明白,那么多人追逐爱参悟爱,探讨爱情的长短,比较爱情的深浅,其实对一个人最深刻的感情,不是爱,亦不是恨,而是不忍。不忍看他哪怕蹙一蹙眉头,不忍让他在无人的时刻独自舔舐伤口,更不忍让他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这样低声下气的形状来,哪怕那个人是她自己!   姜如蓝一面微笑,一面落下泪来,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她对眼前这个人的感情,已经深刻至此。他曾经那样毫不留情地抛下她,理智分析后利用她,在她用自己生命做试探时不为所动,在她绝望哭泣时任她一个人奔向滂沱大雨,可现在看到他因为自己而皱眉难过,竟然还会为他感到心疼。记得年纪很小的时候,在一本爱情杂志上看到过一句特别煽情的话:我的心被你攥在手里,无论怎样拿捏,都会觉得疼。而她的心,早就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萧卓然见到她又哭又笑,以为她是压抑太久,心里一阵难过,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吻着她的发顶,一边沉声地哄:“不哭,不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你。”   可姜如蓝心里明白,他明知道要做很多对不住她的事,明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会让她觉得难过,哪怕看到她被他折磨成现在这番模样,倘若给他机会重选一次,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眼泪一时落得更凶。   萧卓然见怎么都哄不好她,只能捧着她的脸,一边为她拭去脸上的泪,一边低头亲了亲她的唇,“不哭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落入那样的危险里,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如蓝?”   姜如蓝没有点头,她只是透过水雾弥漫的眼睛,仰起头看着他,就像从前她靠在他怀里那样。她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冷静淡然,即便到了这种时刻也找不见一丝慌乱。姜如蓝突然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脸,问:“你想我相信你?”   萧卓然有些奇怪她的神情,他见过她各种各样的神情面貌,开心时的她,难过时的她,暴怒时的她,甚至是绝望时的她,唯独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嘴角却一直弯着笑。从在酒店房间里时就隐隐存在心间的恐惧,在这一瞬间无限扩大。萧卓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突然有了一丝恐惧,如果她现在开口说要离开,他该怎么办?   如果她说她可以原谅他的所有过错,但是一定要离开他,他该怎么办?   人生二十六年的时光里,让他真正感到恐惧的时刻寥寥无几。最近一次,恐怕就是收到她被罗妃掳走的消息时,那一瞬间,他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人抽空了一般,冷,空,以及无法自抑的恐惧。他永远也忘不了,达拉斯朝他开枪时,对他说的那句话。那个人长着一双湛蓝的眼睛,相貌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看人时的眼神却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他当时大笑着说:“我要让你也尝一尝,失去至爱的滋味。”   当时的情况,萧卓然并不全然是被逼跳崖的,更确切地说,他是在听到达拉斯说这句话的同时,一脚踩空,直接从山崖上摔了下去。仰面朝着天空坠落的时候,他与达拉斯两双视线相交,彼此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他确切地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死,而达拉斯眼睛中传达的意思是: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再当着你的面,一点一点玩死你最爱的人!   遇到姜如蓝之前的二十几年,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怕。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没有朋友,更没有所谓的爱人,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没有任何牵绊的。像他这样的人,多活一天,便能多做一天自己喜欢的事,少活一天,对他而言也没什么损失。死就死了,恐怕到时连个为他上坟烧纸的人都不会有,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是当着达拉斯的面中枪坠崖的那一刻,在哥本哈根与姜如蓝重逢的那一刻,在不久前得知姜如蓝被达拉斯安插的眼线掳走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怕了。他不敢想象在这个世界上,他还好生生地或者,而他至爱的女人却已经死了,会是怎样一种空寂;他更不敢想,在她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其实还好好活着,她的内心会有怎样的遗憾和悲哀;如果她的死是因他而起,是旁人为了让他难受才制造的局,萧卓然只消稍稍一动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要恨得发狂!   所以他不敢跟姜如蓝相认,不能承认他就是她爱的那个魏徵臣,更要故作冷酷不耐地把她抛弃在那间酒店。他以为把姜如蓝控制在枫国酒店,控制在展家和沐锦天的势力范围内,达拉斯的人纵然有通天的本领也钻不进枫国的天罗地网。可他和端木磊漏算了两点,一是忽略了古泽熙这个不稳定因素,二是没有及时排查出罗妃的真实身份。古泽熙已经从总部失踪超过三个半月,但无论是端木磊还是卢西亚都没有想到他会在整容后偷偷潜入B市,甚至在达拉斯设下的这个局里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他先是在日式烧烤店与罗妃不动声色地接头,而后试探他对姜如蓝的态度,随后又尾随姜如蓝到酒吧,盗窃了她的手机和U盘。也正是因为这两样东西的丢失,才会导致他们这边步步漏算。而罗妃更是将姜如蓝引出枫国那个原本安全无虞的场所,把她诱骗到荒郊野外的烟罗山,逼迫他们所有人不得不提前出手。   古泽熙中途劫人,应该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以说如果没有古泽熙的中途叛变,妄图拿姜如蓝的性命安全去跟达拉斯谈判,也不会为他们这边争取了救援时间,最后顺利将克拉那伙人一网打尽,还让他提早几天就回心心念念的爱人。   萧卓然突然发现,自己想得越多,心越慌乱,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整个人已经乱了的时候,更是陷入前所未有的茫然失措。他到底该怎么办,明明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可两个人之间却仿佛相隔整整十八个月的时空,过往三个月的相处,如今看来倒不如不曾重逢,至少那样,如蓝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充满怨恨。这样想着,就感觉姜如蓝纤细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抚了抚,而后道:“萧卓然,你准备什么时候对付达拉斯?”   “三天后。”萧卓然只有短短一瞬的怔愣,随后答案便脱口而出。   姜如蓝浅浅一笑,踮起脚在他唇上印上一个吻,“在那之前,抽出一天陪陪我,好不好?”   萧卓然听到这句话,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罢工,等他回过神,姜如蓝已经从他的怀抱抽身而出,一个人淋着雨朝着烟罗山的方向慢慢走去。   萧卓然连忙追上去,将伞撑在她的头顶,“如蓝,别胡闹,你这两天身体虚,感冒了怎么办?”   姜如蓝侧过脸,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脸上掠过,这个时刻,他眼睛里流露的关怀不似作伪,可不知道几天前的那一晚,她疯了一样从房间冲进暴雨里,那时的他,脸上又该是怎样的神情。   萧卓然见她不再走了,便解开薄外套,罩在她肩膀上,一只手撑伞,另一手为她系着扣子,就听面前的人突然开口问:“突然改口叫我现在的名字,不会觉得别扭吗?”   萧卓然抬起头,嘴角勾着一点笑,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好像早就在等她问这个问题,“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本名。”见姜如蓝不语,他又接着解释,“你人到总部之前,我就已经拿到你的全部资料了,即便是职位在我之上的人也没这个权力。如蓝,我比你以为的还要了解你。”   是啊,所以才能步步为营,算无遗策,一年半的时间,将她耍得团团转。   见姜如蓝一直不说话,萧卓然一时之间也琢磨不透,此时的她到底是什么情绪,只能顺着她之前的话问:“今天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陪你。”   姜如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答:“想去海边。”   萧卓然看了一眼天色,“好。”这时雨已经渐渐小了,去海边散散步,倒也稳妥。   姜如蓝拢紧身上的外套,率先转过身,“那走吧。”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越靠近海边,风越发大了起来,姜如蓝一只手扶住帽檐,一面仰起头眺望远处海天一色的景致。萧卓然看她这样,不禁有些好笑,柔声问:“怎么,很想去看海?”   姜如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没有转过脸看他,只是径自望着远处,直到两人走到沙滩上,离海越发近了,才轻轻说了一句:“那天也是这样的。”   萧卓然只觉眉心一跳,就听她继续用那种轻轻柔柔的语气说:“你掉下山崖后,过了四十八小时搜救队宣布彻底放弃救援,但我每天都会去那片海边,沿着海岸线走。最后一次在那片海边找你那天,也下着很大的雨,我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海里去了,最后还是端木开着快艇把我捞上来的。”姜如蓝说到这儿,轻笑了一声,语气也有些懒洋洋的,“说起来,端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不过那时,距离你失踪好像也有三个来月了吧,那个时间段,你应该已经见过端木了。”   萧卓然脸上的血色悉数退去,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姜如蓝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嫣然一笑。那笑容是萧卓然许久未见的明媚,可他这样眼睁睁看着,心底却陡然生出一股畏惧来。因为他现在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完全猜不到,她下一步会说出什么话甚至做出什么事情来。   姜如蓝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他脸上的异色,继续笑看着他说:“端木去见你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我后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有没有个你讲,我在当地的疗养院住了半年,有一段时间眼睛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医生说……”她顿了顿,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才又说,“失明完全是精神性的,我的眼部官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是不是很好笑?”   萧卓然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在他坠崖失踪之后,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之后,眼前这个他自始至终珍爱的女人会做出怎样疯狂的行径。他一直都知道,她外表柔和婉约,看似弱不禁风,内心却自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所以她才能陪他一起闯过一道又一道的难关,才能成为与他并肩前行的战友。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多少次午夜梦回,白日难得闲暇的时候,他也不止一次想象,她会不会已经放弃对他的找寻,抑或终日流连在那片蓝色的港湾。直到七个月前的一天,端木告诉她,她已经彻底退出组织,准备到东南亚小住一段时间,他才多少放下心来。他知道这意味着她下定决心开始新生活;可在同时,他也暗暗失落,更确切地说,他是有些害怕了,他当然希望她能过得快乐,但私心里谁也不愿被自己的爱人遗忘。   所以他一面在B市布下天罗地网,一面借着到欧洲出差的机会散心。很久以前,他和她有过一个关于哥本哈根的约定。那是一次两人在热带雨林里徒步,走了差不多四天三夜,只等直升机寻找到他们两人的踪迹。当时正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月份,他们找到了淡水,身边也还有剩余的食物,可是姜如蓝却在第四天的早晨发起高烧。那时他一路背着她在树林行走,还要不停说话,避免她彻底失去意识,各种话题都说完了,萧卓然实在没词儿了,脑子突然灵机一动,问她:“你小时候看过童话故事吗?”   “废话……没有童话故事的童年,还叫童年吗?”姜如蓝当时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口气却很呛人。   萧卓然记得自己当时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我就没看过。”   姜如蓝当时趴在他背上,听到他这句话,就哧哧地笑出声来,嘴里吐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耳廓上,温度比正常人要高出许多。萧卓然无奈,却还要顺着哄她:“有什么好笑的,孤儿院里即便有两本那玩意儿,也都是女孩子抢着看,哪里轮得到我。”   姜如蓝当时昏沉沉的,听到这话,一时觉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手指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迷彩服衣领,语带笑意地说:“这么可怜哪……要不,我给你讲一个?”   这句话正中萧卓然下怀。她现在这种情况,如果能调动起她的注意力是最好不过的,让她复述从前看过的故事不失为好办法。所以萧卓然故作沉重地叹了口气,说:“讲吧,大小姐。快给我讲讲你小时候都看过什么有趣的故事。”   “安徒生听说过没?”姜如蓝将脸颊在他背脊上蹭了蹭。   “听过,传闻他有很严重的自恋倾向,还有恋童癖。”萧卓然非常严肃地说。   姜如蓝无力地揪扯着他的衣领,“领导,暂时收起你那套犯罪心理学好吗?我们现在的话题是童话故事。”   “好,你讲。”   “美人鱼的故事听过没?”   “嗯……据说在一些北欧国家曾经有渔民见过,很凶残的一种生物……”   “我讲的是童话!”   “好,好,童话故事,大小姐请讲!”   “……”   后来营救成功,姜如蓝在医院急救病房打了三天点滴才苏醒过来,他就简单多了,睡足一天一夜,中间每次起来都喝大量淡盐水,体力很快恢复过来。任务顺利完成,也没其他事,萧卓然每天都在医院附近溜达,也不出去找酒店住,就赖在人家医院的高级病房。等到姜如蓝彻底恢复精神,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那天一大清早他就拎着两个袋子去敲她病房的门。刚好姜如蓝刚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大概是听到有人敲门,身上只匆忙套了一件薄薄的浴袍。萧卓然不正经地吹了个口哨,把两只购物袋往床上一扔,站在浴室外朝她招招手。   姜如蓝对他那种招呼小动物一样的手势很反感,翻了个白眼儿,“你干吗?”   “过来。”那时的萧卓然霸道惯了,无论对谁都是直接下命令、提要求,从来不做多余的解释。   彼时阳光正好,从两人身后的窗子倾洒进来,萧卓然的脸庞闪耀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柔和光泽,就连那双一向冷然的眼瞳,都仿佛沾染上了碎金般柔和的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姜如蓝如坠魔障,傻乎乎就朝他走了过去。萧卓然早就等在那里,待她走到近前,拉起她的手,另一手推着她的肩膀进了浴室。   浴室里蒸腾的水雾还未消散,玻璃和镜子上都模糊着一片雾气,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空间顿时显得逼仄,好像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姜如蓝心跳如擂鼓,脑子却渐渐清醒过来。这一大清早的,她跟一个男人手牵手进浴室,她全身上下只套了一件浴袍,甚至连内衣都没来得及穿,眼前的情况很明显有一丝危险的味道……   “你想干——”话还没说完,身后的人就握着她的肩膀让她整个人转了个圈,两人面对面站立。   萧卓然比她高了半个头还多一点儿,此时正笑着低下头,帮她把后半句话补完:“我想干吗?”   姜如蓝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只是被他这样看着,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要烧起来一样,很快脸颊也不争气地红了。最可恶的是,他还抢了她的台词,分明是故意想看她出糗的样子。   萧卓然突然抬起手,揉了揉她湿润的发顶,“傻丫头。”随后拿起一旁墙壁上挂着的吹风机,打开来,试了试温度,而后绕到她身后,吹风机发出呼呼的气流声,后脑传来一阵阵温暖的风,姜如蓝几乎都傻了。他竟然帮她吹头发!   直到头发吹得半干,姜如蓝都没回过神来。萧卓然看着她那副脸颊红红的傻模样,也不戳穿,拉着她的手走到外面,又从袋子里把衣服拿出来,平摊在床铺上,“喜欢哪个颜色的,挑一件穿。”   姜如蓝顺着他手指指着的方向一看,就见床上摆着两条裙子,一条是白色的,另一条则是亚麻原色的,白色的那条明显是真丝质地的,触在指尖柔软细腻,想来穿在身上应该格外凸显身材。姜如蓝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哪里敢在身边这个男人面前穿那么“暴露”的裙子,当下就丢下真丝裙子,选了比较“安全”的亚麻长裙。   萧卓然也不管她,在一旁挑着嘴角笑,一边拿过另外一只袋子,塞在她怀里,“内衣,都是洗过的,放心穿。”   姜如蓝脸更红了,抱着衣袋和长裙,脚步发飘地走进浴室,从头到尾,都没敢问一句,裙子或许可以找外面洗衣店帮忙清洗,那套内衣裤他到底是怎么清洗的……   换了衣服出来,两人在医院楼下的餐厅吃了些早餐,姜如蓝还不太能走远路,两人便一起到附近的公园散步消食。又是一次劫后余生,两人现在都完全无虞,却好像没有在雨林里那么多话题可说。姜如蓝实在受不了这种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氛,便转过脸匆匆瞟了他一眼,小声问:“那个……哥本哈根……”   “什么?”   “我是说,哥本哈根……”姜如蓝咬了咬唇,声音越来越小,“以后还去不去了……”   那时在雨林里奔走,萧卓然也不知是出自安慰,还是真心,在她讲完美人鱼的故事之后,就说:“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哥本哈根,我带你去看美人鱼雕像,安徒生故居,去吃那里最有名的脆皮烤乳猪和海鲜。”   萧卓然微微倾身,好像一开始并没有听清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姜如蓝一看他这副样子,顿时又气又急,扭身就走,“算了!”   “哎,怎么就又算了?”萧卓然笑嘻嘻拽住她的手腕,从她肩膀探过头看她的侧脸,“不是早就约好的?你这是想毁约?”   “我没有!”姜如蓝跺脚,明明就是他没有诚意。   “噢,那就等明年。如果有长假的话,我们就去北欧旅游,第一站就是哥本哈根,怎么样?”   “好。”姜如蓝脸颊红红地答应,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仿若相拥的姿势、亲昵非常的对话,在旁人眼中与情侣无异。   这就是两人曾经的哥本哈根之约。   萧卓然那时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没有了端木带来的照片和录像,甚至打听不到一点儿她的音讯。自从离开总部坐上前往吴哥窟的飞机,她整个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了。无论是萧卓然还是端木磊对此都不感到惊讶,做他们这一行的,想要彻底抹去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在任意一座现代化都市过起隐居生活,都不是一件难事。只要她有充足的现金,不搭乘飞机或轮船出入境,日常生活又足够仔细,即便他们在总部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监察系统和数据库,也很难从茫茫人海中重新找到她。   所以他才会去哥本哈根散心。   不是为了达拉斯的案子,不是为了卓晨的工作,更不是因为什么精神压力大随便找了个地方放松度假……他会选择哥本哈根,从头至尾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因为他还记得两人曾经有过的约定,更因为压抑太久的思念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湮灭了。   是因为他一时失控,才导致现在满盘皆输吗?萧卓然听她用平静到淡漠的语气讲述着那段自己不知道的过往,看她望着自己时毫无生色的眉眼,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连他自己都捕捉不住的绝望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号,就见姜如蓝又朝他笑了笑:“雨小了,用不着打伞。”   萧卓然四下一望,就见天空已经不似早晨刚起来时晦暗,四周渐渐亮起来,不远处的海边白浪翻滚,浅金色的沙子踩在脚下,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砂砾摩擦的质感。姜如蓝弯腰脱掉鞋子,光着脚沿着海边慢慢迈开步子。月白色的帽檐下,只露出小小半张娇颜,还有她微微嘟起的唇,脸颊粉白,唇瓣几乎没什么血色,下颌尖尖的,她真的比从前消瘦许多。许是海边沙子堆积得比较厚,她每一步都走得歪歪扭扭的,偶尔还会蹲下来,扒拉着沙子里的贝壳玩。亚麻色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只露出两条纤细白皙的小腿,上身披着他的外套,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萧卓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提出刚刚那种要求,希望他能在解决达拉斯的事情之前抽出一天陪陪她,可是以现在两个人关系的胶着,他不敢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哪怕她现在突然跟他说,要他放弃这个任务,恐怕他也会在权衡之后把任务指挥权移交出来。   他从未想过姜如蓝之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他一再地问自己,也想不出合适的答案。但有一点是从一开始就明确的:他的生命中,已经不能没有她。他不能接受也无法想象,没有姜如蓝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这是他不能接受的现实,更是他不敢想象的可能。   两人一前一后,在海边走了好久。萧卓然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自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错一句,眼前这个人张口就说出要离开的话来。姜如蓝却一直都很平静,如果仔细观察她脸上的神情,那份平静之中甚至还含着淡淡的喜悦。   到了中午的时候,天虽然还阴沉沉的,雨已经彻底停了。姜如蓝蹲在海边,搓了搓手上沾着的沙粒,仰起脸看他,“中午饭在什么地方吃?”   萧卓然飞快表态:“看你想吃什么。端木从总部过来的时候带了家里的厨师,西餐做得很地道……”   “想吃中餐。”   “那……我们进城?”萧卓然觑着她的脸色,见她听到“进城”两个字时,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便说,“我知道这边有两家餐馆做得还不错,咱们这就走?”   “嗯。”站起来的时候,小腿发麻,姜如蓝刚踉跄了半步,就被人有些惊慌地抱进怀里。   萧卓然扔掉手里的伞,略一弯身就将人抱了起来,一面低下头贴着她的脸颊轻声问:“蹲了那么久,是不是腿麻了?还是头晕?”   被他这么突兀地打横抱起来,姜如蓝确实觉得头晕,她不怎么想多说话,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萧卓然看着她皱眉不语的样子,突然福至心灵,试探着问了句:“吃晚饭还想做什么,看电影,还是逛商场?”   姜如蓝没想到他竟然会提议这个,猛地抬起眼睛,见他眉眼间尽是专注,还隐隐有一丝讨好的意味在,这才放下心来。萧卓然是不会猜到她在想些什么的,之所以能够迎合她的想法,靠的是他一向细致入微的观察,以及大胆猜测的作风。沉默了一会儿,姜如蓝轻声说:“两样都想要,可以吗?”   萧卓然走得不快,两人又挨得格外近,姜如蓝讲话的时候,他甚至听到吐字间隙里些微的颤抖,心里的愧疚和怜爱一时大盛,郑而重之地答应下来:“当然。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吗?”   姜如蓝摇摇头,“想到再说吧。”说完就闭上眼,仿佛倚靠在他怀里,便是世界上最温暖安全的港湾。   用餐地点选在H市最有名的一条商业街,萧卓然挑选的是一家很有特色的私房菜,地方不大却人满为患。姜如蓝握着号码牌坐在一进饭馆的位置,不多时,萧卓然捧着两碗龟苓膏从街对面的甜品店出来,见她透过玻璃窗遥望,忙抬起手示意。天依旧阴沉沉的,市区不似郊区风大凉爽,即便坐在开着空调的室内,也觉得闷热难耐。坐下来等座位时,萧卓然笑着问她有没有想吃的小吃或甜品,姜如蓝说出来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龟苓膏吃着是不错,爽口又降暑,可她过去并不喜欢吃。或许是上次与他一起吃这种食物的记忆太过心酸,又或者她在潜意识里想在这一天之内把所有跟他经历过的事情都重新做一遍,所以才借口天气闷,想吃最正宗的龟苓膏解解暑。   对面甜品店的生意很不错,听说是附近街区里生意最好的一家,队伍从店内一直排到步行街的这一边,萧卓然大抵也从未在这样热闹的地方排长队,一开始站在队伍里的时候,还有些无所适从,一手插着牛仔裤的口袋,另一手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很快放了进去,尽管他很快就克制住扭头转身的冲动,姜如蓝坐在玻璃窗旁边的木椅上,还是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最后在她旁边的位子坐下来时,萧卓然脸上已经沾满汗水,他自己一脸浑然未觉的坦然神色,姜如蓝却知道他是故意的。接过他手里的碗,她从一旁的小桌抽了一张纸巾,塞到他手里,也没有讲话。   萧卓然原本坦然明亮的眼神,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他凝望着她微微低头的侧脸,好像千百句话都凝在心口,却一句都讲不出。白而薄的纸巾攥在指尖,就好像他们之间曾经的爱和新人,那么软又那么薄,曾经在无数个夜晚熨帖他冷寂的心怀,却也在一遍遍的怀念和回味中,亲手毁了这份本就已经薄如蝉翼的情感。   他看到她微微蹙眉的模样,心中一动,关心的话也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怎么了,味道不好?”   姜如蓝摇了摇头,这应该就是龟苓膏最原本的味道吧,苦中带涩,含在口中凉凉软软的。没有了炼乳和蜂蜜的调味,那份苦甚至有些难以下咽了。   萧卓然见她不语,忙挖了一勺送入口中,嚼了几下便反应过来,有些惶然地望向她:“我忘记叫店家加糖和牛奶了……”   姜如蓝抬起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事。这东西本来就是这个味道。”   就好像他和她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现在尝到的味道,蜜糖也好,牛乳也罢,都是他们自己添加上去的,没有了念念不忘,也不再执迷不悟,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他们两个之间的情感,本就是既酸又涩,强自咽下口,苦味会一直绵延到心底。如果她能早点儿理智面对,还会不顾一切地坚持到底吗?   萧卓然看着她越发沉静的眼睛,某种不安如同破土而出的芽,顶撞得整颗心都开始疼了起来。远处传来服务员的叫号声,姜如蓝率先站起身来,淡淡地说:“到我们了。”   萧卓然也跟着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盛甜品的碗,“你不喜欢的话,就先别吃。这家餐馆做的甜点也好吃,待会儿我们重新点。”   餐馆做的是淮扬菜系,口味清鲜平和,最是讲究时令,有着“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的说法。萧卓然一边翻看菜谱,一边讲着淮扬菜的特点,随后又说:“过几天就是端午了,这家已经上豆沙粽了,想吃吗?”   姜如蓝点点头,她和萧卓然都是孑然一身的人,粽子、元宵这类食物,在哪儿吃都是一样的。   萧卓然又问:“想不想吃鱼?”   姜如蓝笑容浅淡:“你看着点吧。”过去两个人一起在外吃饭,如果想要吃得好,饭菜向来都是萧卓然拿主意。这人出了名地会吃,即便是在从未去过的餐馆,也能挑选出那家最新鲜、最特色的菜品。   萧卓然将菜谱从头翻到尾,对等在一旁的服务员低声说了两句,而后又问:“这家的中式点心做得也不错,要不咱们也要一份?”   “好。”姜如蓝端起之前的那碗龟苓膏,慢慢吃着。   餐馆狭小,左右邻桌都离得不远,年轻的服务员穿梭其间,偶尔还有前台喊号码牌的声音,一餐饭吃得很是热闹。鲟鱼肥美,河虾鲜嫩,鸡汤鸡毛菜脆嫩可口,还有一碗青白相间的豆腐汤,萧卓然吃得不多,整顿饭都在照顾姜如蓝,一会儿夹菜,一会儿盛汤,时不时还要问上两句味道如何。   两人从认识到现在,也有四年半的光景,在一起相处最多的也就是同进同出、一起出任务那两三年。后来这一年半……姜如蓝嘴角抿起一丝极淡的笑,不提也罢。   服务员端了一碟点心上来,小小的点心,每一枚都只有乒乓球大小,浅黄色、淡粉色、淡绿色三种口味,交替摆放成莲花的形状,放在精巧的竹制容器里。服务员飞快地介绍着:“这位先生一共点了三种馅料,都是咱们店里卖得最好的,这是糯米馅儿、玫瑰馅儿、绿色的是抹茶馅儿的。两位慢用。”   姜如蓝捻起一颗放入口中,慢慢品尝着,萧卓然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蜜茶。姜如蓝喝了一口,咽下食物慢慢说:“你今天都没怎么吃……”   萧卓然怔了怔,说:“我不太饿。”顿了顿,又柔声说,“你吃得好就行。”   这句话说得很是温柔,声音低沉语调和缓,听在耳中不见丝毫谄媚,只让人觉得无比动容。姜如蓝又拿起一块淡粉色的点心,捏在指尖咬了一小口,垂着眼睛轻声说:“你过去不会这样的。”   “不会什么?”一时之间,萧卓然也没领会她的意思。   “不会为人推门、拉椅子,不会在点菜时主动问别人的意见,不会为了照顾别人自己忘记吃。”姜如蓝一条条细数出来,这些她从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也正是因为这些细节之处的改变,才在她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在他用自己身体上疤痕的消失作为最后一击时,成功让她在彻底崩溃之后头也不回地选择离开。姜如蓝抬起头看他,“你过去从来不会太在意别人的感受。”   萧卓然沉默片刻,说:“如蓝,人总是会变的。”这些话他原本没打算在这个时刻说,但是两人的关系现在太紧张了,有些话他不得不提前说,否则,就连他也不能确定,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面对面地讲清。他看着姜如蓝的眼睛,说:“我从十八岁起就在国外生活,掌握了不少技能性的东西,但从没人教过我怎样过寻常人的生活。我不能说过去的所有都是错的,但有许多地方……尤其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做得都不够好。来B市之后,我跟黎邵晨合伙开办卓晨,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正视自己身上的缺陷和不足。”他看到姜如蓝唇边微微勾起的弧度,伸手轻轻覆住她放在桌上的小手,“如蓝,我不能虚伪地说,从离开你之后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但你也有双眼,你也有心,你可以自己客观冷静地判断,从与你重逢到现在,除了不能与你相认、承认我就是从前的魏徵臣,其他时候我对你是比从前还要用心的。”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姜如蓝微微蹙眉,想要抽离,萧卓然却已经先一秒牢牢握紧,“如蓝,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也有好多事都不明白,但你给我一个机会,等所有事告一段落,我会把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的!你容我几天时间,只要达拉斯的案子结束,我就会向总部递交辞呈,我的所有工作都由端木接手,到那时我就只是卓晨公司的萧卓然,只是你从今年开始认识的萧卓然,好不好?”   姜如蓝看着他的眼睛,唇畔的弧度看似清浅,细看却不难觉察其中的讥诮之意,过了许久她说:“你从来都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她环顾四周,目光一点点地扫过周遭所有,最后停留在窗外对街的那家甜品店的招牌上,轻声细语地说:“过去你一心扑在工作上,有时难免会忽略我,可我自己也是做同样工作的,你对这项事业有热忱,我也是一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怨你?你说你年纪很轻的时候就进入特殊部门工作,所以不通晓人情世故,对我不够温柔细致,我从很小时就寄人篱下,长大之后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们两个的际遇很像,当初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我才那么容易就对你敞开心扉,你觉得我会因为你对我不够体贴嫌弃你?我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你的过去,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从前的魏徵臣,勇敢,睿智,或许旁人都说你冷酷无情,可我知道你内心深处是怎样的人,我那么信任你、依赖你,好像你就是我整个世界的神……”   “如蓝……”   “可是后来,是你一点点否认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你一面否认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一面又用现在的新身份对我示好、追求我……萧卓然,人心都是肉做的,如果易地而处,一个你曾经深爱的人,这样愚弄你、欺骗你,甚至能眼睁睁看着你以命相挟都无动于衷,你还会爱她吗?即便感情还在,自尊也不允许。”   萧卓然的眼睛红了,他紧紧攥着姜如蓝的手指,仿佛溺水之人紧紧攀附着水中最后一块浮木,“如蓝,我当时看着你吃那两样东西,心就跟油煎一样……但是我跟端木有过约定,任务完成前要尽可能地疏远你,我那时是糊涂了,一心想着把你赶走……后来你一出房间,我就跟了出去……”送她去医院的路上,他看着她苍白无色的脸,满是汗水的额头,直恨不得当时躺在那儿的是他自己。   姜如蓝低下头,不想再看他的眼睛,低声说:“身上的疤痕,怎么弄没的?”   “只是一点儿障眼法,当时房间里光线暗,你又慌了神,所以才以为没有了。”萧卓然说着,伸手拉开自己衬衫的衣领,肩膀上那个半月形的压印清晰如昨。   姜如蓝苦笑:“为了把我赶走,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萧卓然抓着她的手轻轻摇晃,真挚恳求的眼神如同孩童,“如蓝,是我做错了,你别生气……”   姜如蓝微微侧过脸,错开视线看向窗外,“我想看电影……”   一起在海边踏浪、捡贝壳,两个人一起吃饭、看电影,他为她买甜品,下雨了为她撑伞,走不动了抱着她走……寻常的情侣一定都做过这些事吧。这一次,离开之前,她要他陪着,把所有能想到的事都做一遍。就当做他对不起她的补偿,当做她送给过去的自己一份礼物,当做日后想起这个人来,最后一份甜蜜的回忆。   面前这个人,她还依旧爱着,只是已经没有办法在一起了。   达拉斯,端木磊,所有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了。她从一年多前已经是自由身,再次牵扯进来,也不过是因为这些人设下的一个局。现在她把芯片交出来,换一个无忧无虑的崭新未来。从今往后,她的生命里没有魏徵臣,也没有萧卓然,不再有撕心裂肺的疼,也不再有甜到忧伤的美好,所有一切,都终结在眼前这一天。   买电影票的时候,萧卓然问:“想看哪一种影片?”   姜如蓝几乎没有多想,就回答:“爱情片吧。”   买了票出来,看到周围三三两两的年轻人,都捧着可乐、爆米花等小吃,姜如蓝停在原地不走了。萧卓然哑然失笑,说:“才刚吃完饭,你还吃得下?”   姜如蓝执拗地望着不远处贩售小吃的柜台,这副模样倒有点儿从前的影子。萧卓然记得以前两个人一起度假,看到街边小店卖的小吃,他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味道会不怎么样,可她偏不听,就像现在这样,站在原地,双手轻轻扭着,白皙的脸庞带着点儿渴望,带着点儿不甘,小动物一般地望着远处,不时还朝他投去哀怨的一瞥。   两个人现在的关系已经僵得不能再僵,萧卓然哪里受得了心爱的人露出这种神情,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举双手投降,扶住她的肩膀一路推着她走到柜台,一边俯身贴着她的耳朵说:“你现在身体不太好,不许喝冷饮,嗯?其他的想吃什么?”   姜如蓝感受到周遭投来的目光,多数是年纪轻的小女生,三三两两聚在一堆,一边耳语一边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她一直都知道萧卓然的外貌是出众的,比起从前的落拓不羁,如今的他更像一颗经过琢磨的玉石,依旧夺目,还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温润厚重。尤其像现在这样面带浅笑着低下头来,附在她耳边温柔低语,恐怕会是许多年轻女孩儿梦寐以求的情景吧。   身后传来他人的催促声,萧卓然转过脸礼貌微笑:“不好意思,我女朋友还没选好。”说完,也没有更多的解释,继续搂着姜如蓝看眼前的餐单。   姜如蓝翘起嘴角,“要不就要一桶爆米花吧。”   萧卓然说:“好。那要一桶爆米花,一杯Espresso,一杯玫瑰蜜茶,茶要热的。”   两人端着饮料和小吃入场,不多时,大荧幕亮起来,四周阒静。姜如蓝打开热饮的盖子,浓郁的玫瑰花味飘散出来,她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小口。   旁边有女生小声地说:“好香啊!待会儿看完我也要买哪个玫瑰花茶喝,刚刚我说肯定好喝,你还不让我买……”   坐在她另一边的应该是男朋友,闻言低声说了两句什么,声音很低听不真切。猜想着,大概也都是哄女孩子开心的那些话。   姜如蓝坐在椅上,向后靠着,电影开场还不到一刻钟,杯子里的茶已经喝光了。   萧卓然压根儿无心观影,几乎在她放下杯子的第一时间就留意到了,倾身靠近,低声问:“要不要我再去帮你买一杯?”   姜如蓝摇头,指了指荧幕,意思让他专心看电影。   两人选的座位靠后,此时周遭一片黑暗,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已经卡不清人脸,唯独离自己最近的这个人,面容在光影转换间越发清晰,白瓷般细腻莹润的脸庞,因为喝了热茶而微微染上嫣红的唇,那一截露在外面的脖颈,弯曲的弧度如同天鹅般优雅曼妙……萧卓然凑到近前,已经问完了话,一时间却舍不得抽身离开,凝神望着眼前姣美的侧颜,脑子里只余一个念头:可不可以就这么吻下去……   唇越凑越近,近得可以看到她鬓角微微卷曲的发丝,可以闻见她身体散发的幽幽暗香,两个人从相识到如今,有过火热缠绵的时刻,也有过柔情相拥的瞬间,可从来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细腻、婉转却又小心翼翼,他的身旁就坐着一生至爱,他的眼凝望着她的脸,鼻子嗅闻着她的芳香,耳朵甚至能清晰听到她轻轻的吐息,却连采撷一个轻吻都不敢轻举妄动……   萧卓然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跳着,一边暗笑自己越活越回去,一边想要在她耳边轻声讨一句应允,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见她睫毛一眨,一滴泪倏地滑落在脸畔。萧卓然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不由错开些距离,就见更多的泪珠沿着那红红的眼眶簌簌落下来,每一颗都晶莹得如同水晶,每一颗都仿佛径直落在他心上。   尽管从一开始就没怎么用心看电影,萧卓然也知道,这部爱情影片过程轻松欢乐,结局也是大众喜闻乐见的HappyEnding,当时在外场选电影时他也是仔细研究过海报的。带女孩子出来观影,这点儿常识他还是有的,更何况两人现在关系恶化,他不可能也不敢选那种看得人潸然泪下的悲剧爱情片。再看周遭一圈人的反应都很平静,所以姜如蓝会哭,跟影片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这些眼泪,完全是因为他才会掉。   萧卓然心头苦涩,抬手揽住她的肩膀,把人搂入怀中,先是轻轻吻住那些纷纷滑落的泪珠,随后不顾怀里人的反抗,低头含住她的唇……   咸涩的泪水在两人的唇齿间流转,姜如蓝先是无声地落泪,随着他吻得越发缠绵,渐渐地忍不住呜咽出声。萧卓然听得心疼,连连在她唇上印下几个轻吻,随后直接站起身,也不管身后的人发出抗议,弯身把姜如蓝抱起来,快步走出了影厅。   到了外间光线骤然变亮,姜如蓝靠在他肩膀上,手轻轻推着:“你放我下来。”电影看了还不到半小时就出来,而且还是被男人直接抱出来,她真是没脸见人了。   萧卓然看着她哭得发红的眼睛,被泪水沾湿的脸颊,轻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唇含笑意道:“乖乖躺着,别乱动。不然摔下去我可不负责。”   姜如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倔强,刚撑起上身想要跳下去,萧卓然已在同一时间收紧双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低声威胁道:“你别逼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来啊……”   同样的对话,不是第一次在两人间上演。   萧卓然说过这句话,径直把她放下往车门一推,揽着她的头狠狠吻了过去。姜如蓝不再反抗,闭上眼睛将头倚在他怀里泪水无声地滑落眼角,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她的心里都充斥着这个人的一颦一笑,那些过往,甜的苦的,开心的难过的,是不是一定要在彻底远离这个人之后才能够忘怀?   天色只是蒙蒙亮,萧卓然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从床上坐起来的同时,就看到姜如蓝衣衫整洁地站在床边,看着他微微地笑。   萧卓然见她一身短袖布裤子的打扮,手里拉着一只行李箱,只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彻骨的冷意直袭心底,“你要走?”   姜如蓝自始至终都微笑着,听他这样问,也只是点点头,另一只手把军刀递过去,“这是你要的东西。”   萧卓然刚要讲话,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呜呜地振了起来。姜如蓝浅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就朝门外走去。萧卓然扫了眼手机上的号码,咬着牙根儿接通,只听了两句,脸色就在瞬间沉下来,“端木,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是我。”   电话那端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萧卓然的脸色半晌都是阴晴不定,眼看姜如蓝已经拧开门把手,他干脆把围着关键部位的被子随手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跃过大床,拉住姜如蓝的手把人反扣在怀,已经打开的门砰的一声又撞上了。   姜如蓝感觉到他手劲儿不同以往,勒得她手腕钝痛,皱起眉转脸看他,“你——”话未说完,就被萧卓然以吻堵住了唇。姜如蓝知道此刻跟他通电话的正是端木磊,尽管只是只言片语,也猜到两人此时在谈正事,哪里容得他没挂断电话就这样轻佻行事……更何况,该给的东西她都已经给了,昨天晚上,该说的话也都说清楚了,他现在这样缠着她,算怎么一回事?   这个吻格外火辣,一吻结束,不单是姜如蓝,连萧卓然自己都气息急促。他抬起指尖,轻轻抚过被自己吮得嫣红一片的唇,低声说:“为了你好,还是要送你离开……”   姜如蓝此刻还背对着他,肩膀抵着门板双手押在身后,刚刚那个吻既绵长又霸道,几乎要扭断她的脖子,此时电话还接通着,萧卓然就说出这样的话,气得姜如蓝脸色绯红,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电话那端的人捕捉到这难得的寂静,忙喊了声:“萧?”   萧卓然目光深幽,一手牢牢攥住她纤细的手指,“我在。”   “达拉斯把时间定在今天下午一点整,地点是H市北郊邙山。”顿了顿,端木又说,“萧,这次的事对不住,不过达拉斯一向多疑,临时更换时间地点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我现在的身份没有对他说‘不’的权力。”   “我知道。”萧卓然深吸一口气,目光闪烁,“刚刚是我的口气冲了些。”   “那……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萧卓然深吸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如蓝想去国外散散心,等我把她送走,就过去跟你会合。”   姜如蓝皱着眉头转过脸,刚想说什么,萧卓然已经挂断电话,把手机往后一扔,捏着她的下巴吻上来。   身后是冰冷的木质门板,面前是男人火热的身躯,姜如蓝每次刚刚感觉要喘过一口气来,就又被男人恶狠狠地吻住。也不知过了多久,捏着她下颌的手指终究松了开来,沿着她的脖颈向下抚过微微凸起的锁骨,再继续往下……   姜如蓝被他吮得嘴唇都痛了,双手又被他牢牢攥着动弹不得,只能先将手心里那一片小小的坚硬物体向上挪动,趁着萧卓然握着她手腕缓缓挪动的空当,借着一个巧劲儿塞进牛仔裤的口袋——只是完成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姜如蓝已经感觉到自己手心冒汗,指尖冷得如同刚从冰水里捞起来。萧卓然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手指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挲着,动作强硬却又小心地没有弄疼她。   姜如蓝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指快速扒住他的手背,在上面飞速画了几下,随后说:“昨晚都说好了,放我走……你现在是想反悔?”   萧卓然吐息沉重,灼热的吻一个又一个落在她的耳垂和脖颈上,“不舍得放了……”   “你……”姜如蓝的语气听起来有一丝娇羞,“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已经说好的,你要给我时间……”   萧卓然艰难地停住动作,深吸一口气:“好……”   “你是不是还要忙达拉斯的案子?”姜如蓝转过身,双手很快又被他牢牢攥住,她仰起头望着他,“是不是今天就有重要的事?”   萧卓然垂下眼睫,一双桃花眼黑而深邃,看向姜如蓝的目光晦暗难辨,“是。如蓝,等所有事告一段落,我就去接你回来。”   姜如蓝笑容清浅,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那就看你找不找得到我啦!”萧卓然低下头又欲亲吻,姜如蓝却在同时撇过头,“好啦,你忙你的事,黎邵晨不也是今天要走?我让他捎我一程。”   萧卓然锁眉,过了片刻点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   姜如蓝转身,打开门,朝他摆了摆手:“放心吧,上车之前我给你短信。”   黎邵晨的车子在街边停妥,看到一身休闲打扮的姜如蓝,什么话都还没说就先吹了个口哨,“哎,为什么美人儿都是被别人抢了先!小姜,你从前要是经常这么打扮,我肯定不顾兄弟情谊,先把你追到手再说!”   姜如蓝面上挂着浅笑坐进车里,“黎副总过奖,时间不多,咱们先去车站。”   “好嘞!”黎邵晨见她系好安全带,一脚踩上油门,“放心,有我在,咱们肯定准点抵达。”   一路上,姜如蓝面上的神色都淡淡的,看起来似乎比平时更显冷淡。黎邵晨见她一直在玩手机,中间等红灯的时候,就侧过身瞅了眼屏幕,“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手机屏幕上,两行黑色字体清晰得一目了然。黎邵晨看得一愣,姜如蓝已经飞快切换页面,淡声说:“没什么,在看一些旅游攻略。”黎邵晨拧着眉不语,姜如蓝转过脸看他,恬静的眉眼间某种凌厉一闪而过,语气却轻轻柔柔的,“怎么啦?”   “唔……”归根结底,黎邵晨也是个反应很快的人,他瞄着姜如蓝的脸色,有些支吾,“那个,小姜,你该不会这一走,就再也不打算回来了吧?”   姜如蓝淡淡一笑:“我还没想好。”   黎邵晨衣服愁眉苦脸的样子:“小姜,我跟你说,为了我们卓晨的美好明天、公司上下全体员工的人身安全着想,我强烈建议你出去玩一圈后,还是赶紧回来吧!”   姜如蓝弯弯的眉毛一挑,,语含戏谑:“你这是在替某人说情吗?”   黎邵晨苦大仇深地抹了把眼睛,“哪儿啊,我这分明是在替自己和公司争取福利。”   “什么福利?”   黎邵晨长叹一口气,“你是不知道啊,在你来之前,我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每天早上明明是八点上班,萧卓然那家伙七点半甚至不到七点就来公司,你说这是啥意思?别说迟到了,还有几个员工敢按点来上班的?晚上是不到九点钟绝对不走,周末和节假日还经常自己一声不响地加班……”黎邵晨这个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了,一路上都在痛陈革命家史,大有要把卓晨从建立以来萧卓然的种种行为表现通通讲演一遍的架势,眼看车子都进车站大门了,他这发家史才讲了一半。   黎邵晨一手拎着背包,一并拖着姜如蓝的行李箱,跟姜如蓝一前一后走进候车大厅。趁着黎邵晨排队买票的空当,姜如蓝指了指不远处,说:“你待会儿买好票就坐那边,我先去趟卫生间。”   黎邵晨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姜如蓝微笑着朝他晃了晃手机,“待会儿有事电联。”   黎邵晨抿着嘴角,目光紧锁住她的双眼,见姜如蓝微微点了点下颌,心中了然,便朝她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姜如蓝转身,步伐坦然地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十分钟后,卫生间外传来一声男子的轻咳,姜如蓝拉开门望了一眼,一把将人拽了进来,同时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黎邵晨一耸肩,“你刚不是暗示我把所有东西连手机通通扔掉吗?都扔在候车大厅了。”   姜如蓝这才松了口气,“你还不算太笨。”   黎邵晨翻个白眼儿,“大小姐,我虽然不是你们那个部门的,好歹我也在部队历练了八年号码?不要太小瞧男人,OK?”   姜如蓝懒得跟他扯皮,揪住他的衣领子把人往窗户边扯,“别废话,你先帮我把这窗户弄开。”   “用得着这么夸张吗?手机不是都处理掉了?我连钱包和银行卡都扔了,他们就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咱们,还用得着钻窗户走?”黎邵晨皱着眉头表示抗议,见姜如蓝脸色阴沉,眼神不善,两人目光对峙十秒,最后还是他举手表示投降:“好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这道理我懂!”   “快点儿!”姜如蓝催促。   车站卫生间的窗子有些年头了,上面满满都是灰尘,锁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好使了。要不是黎邵晨力气大,对于窗户这类活计也不陌生,光靠姜如蓝一个人,可能再折腾上二十分钟也不见得能打开。   两个人一前一后跳出窗户,黎邵晨扶着姜如蓝在草坪站稳,脸上半是玩味半是戏谑:“接下来咱们怎么着啊,大小姐?”   姜如蓝扬起下巴看他:“你不是从军八年吗?如果是你,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怎么办?”   黎邵晨摸了摸下巴:“你这是考我?”见姜如蓝扬起眉毛不语,他咳了一声,收敛了脸上的玩笑神色,说:“卓少这次的行动,之前他多少跟我透露过一些。这次行动代号‘斩首’,是一年半前那次失败行动的延续,目的是把以达拉斯为首的一干毒贩一网打尽,你们用那枚芯片当饵,让端木磊伪装成东南亚地区最大的贩毒头目跟达拉斯进行交涉……”   姜如蓝皱起眉,警惕地望着他。黎邵晨一看她的表情就乐了:“怎么,你现在才知道怀疑我啊?”   姜如蓝面色凝重地望着他:“如果你只是作为他的好友,这次的行动内容,你知道得太多了。”以萧卓然的谨慎,无论是多好的朋友,也不会透露有关任务的一分一毫。这不光源自他本人的性格特点,也是做他们这行每一个从业人员的职业操守。除非……姜如蓝眸光一闪:“他早就怀疑端木磊?”   黎邵晨点了点头:“是。”不然也不会出个差都让他也跟着赶来H市。   姜如蓝追问:“那他有后招?”   黎邵晨笑着伸出食指,朝着她点了点:“不就是你?”   姜如蓝半晌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却很复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端木磊?”   “你和他在哥本哈根重逢之后。”黎邵晨的脸上也有些凝重,“具体的以后让他自己跟你解释,我只帮他说一句话。小姜,如果不是他身边有太多眼线,如果不是怕你再次因为任务涉险,萧卓然怎么可能会舍得那样对你。”   一滴泪从姜如蓝低垂的眼落下来,两人脚下的草坪一片碧绿。微风拂过,如同一片荡起涟漪的湖泊。姜如蓝紧紧咬着牙,眼睛里渐渐涌起一片血红,她飞快抹了把眼,就朝着车站后门的方向跑去:“走!”   “哎!”黎邵晨见她跑得飞快,连忙快步追上:“你这丫头怎么窜得比兔子还贼,去哪儿你倒是说一声啊!”   黎邵晨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前面的人不说地点,他也不能跑太快,更何况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有责任保护她的安全。只是这种跟在女人后面跑还不明方向目标的感觉实在太憋屈,跑了大概十分钟,黎邵晨实在忍不住了,迈开步子跑到姜如蓝身边,问:“小姜,咱们这到底是去哪儿?”   “找地方打电话。”姜如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还带着鼻音,看样子刚刚这一路小跑过来,她应该悄悄掉了不少眼泪。   黎邵晨又是好气又是好像:“路边不就有电话亭吗?你也不早说!”   姜如蓝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你有硬币吗?”   黎邵晨一愣,也是!自从有了手机,也有多少年没用过街边电话亭,他刚刚情急之下从钱夹里只拿了一沓百元大钞,上哪儿给人找硬币去!   又跑了大概十来分钟,终于见到一家小卖铺,姜如蓝快步跑进去,问店主借了手机,一边示意黎邵晨押几百块钱在柜台。   黎邵晨颇有暴发户气质地一甩手,押了一千块钱在柜台,又指了指外面,讨好地跟店主说:“我女朋友家里有急事,我俩出来得急,都忘记带手机了,借您手机用一用,马上就还!”   那店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见黎邵晨穿着打扮都不像普通上班族,说话的派头也很足,又很客气,笑着点点头:“没事,用吧!”   姜如蓝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两人,听到电话接通,便压低嗓音喊了一句:“周司长。”   电话那端的男人声音里有着一丝疑惑:“你哪位?”   姜如蓝的声音依旧很低,却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周司长,SP28196向您报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双眼直视着前方,吐字清晰地说:“我在境内H市南站外向您报告,‘斩首行动’时隔一年半,重新启动,最高行动长官为SP11001魏徵臣,现用名萧卓然,我们在出发前遭遇突发情况,此次负责假扮毒枭的警员临时反水,他的编号是SP7099,姓名为端木磊……”   前后不到短短三分钟,姜如蓝已经将所有情况解释清楚。手机那端的男人沉默片刻,才说:“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   “两年前在一次解救人质的行动中,我曾经救过您的夫人。事后我应邀到医院探望您的夫人,她就把您的手机号给了我,并且对我说,如果我遇到什么难处,可以打电话跟您讲明。”   “SP28196,你这次遇到的可不是什么难处……”   “我知道。”姜如蓝的声音越发坚定,字字铿锵地说,“周司长,如果是我的个人问题,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拨通这个号码,但我们现在遭遇的是前所未有的灾难,我手边没有可供调遣的人,我的领导也就是我们这次的行动长官,为了不打草惊蛇,已经按照原定计划出发了……”说到这儿,姜如蓝难掩哽咽,她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的晴空白天,“他在临走之前把跟目标人物谈判的筹码寄存在我这儿,一旦对方发现他手里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周司长,他前后蛰伏一年半的时间,就是为了把这伙人一网打尽,这次跟着他一同前往的,是部门最精锐的部队,如果这次行动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我凭什么相信你?”手机那端除了男人平和的呼吸声还有一些刻意压低嗓音的交谈声,明显对方已经在核实她汇报的这些信息。   姜如蓝心下一震,立刻说:“最重要的情报就在我手上,情况允许的话,我可以在半小时内把这里面的内容传真给您,但这是绝密文件,只有您可以看。如果您看过并且确认这是真的,别的不说,至少‘斩首’行动的最大筹码已经没有了,不论我们之中有没有内奸,这次行动都只能宣告取消,从长再议。”   男人沉默片刻,说:“你现在以最快速度赶到H市警察局,进局长办公室,把东西传真过来……”   “是!”姜如蓝挂断电话。就见黎邵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一旁,望着她的眼中神色动容。   姜如蓝捂着心口徐徐吐出一口气,斜睨了他一眼:“看什么?”   黎邵晨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神情:“小姜,很给力嘛!连这么大的干部都能联系到,卓少真是没看错人。”   姜如蓝皱皱眉,懒得搭理他。这人倒还真是乐天,天塌下来好像也跟他无关,如今萧卓然身处险境,他居然还有心情调笑。删除掉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姜如蓝把手机交还给店主。两人打了辆车,径直赶往H市警察局。   四十分钟后,姜如蓝和黎邵晨坐上一辆黑色越野车,从H市警局出发。车上,黎邵晨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调整着对讲机:“各分队注意,各分队注意,预计三十分钟后抵达邙山。”   “收到!”对讲机陆续传来清晰得回应声,黎邵晨一边调整音量,一边抽空瞅了姜如蓝一眼:“别紧张,时间一定赶得及!”   姜如蓝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嘴唇,眉心越锁越紧。   黎邵晨见她神色不对,问:“怎么了?”   姜如蓝神情凝重,斟酌片刻方才开口:“我总觉得……以端木磊的思维习惯,他会再次改变时间,或者交易地点。”   黎邵晨浑身一凛,他向来大大咧咧,尽管有着多年的从军经验,到底不是那种心思深沉的主儿,听姜如蓝这样一说,他顿时也有些慌神:“你确定?”   “我只希望不是。”姜如蓝的脸色也一阵青白,转过脸来看向他,“如果我们到那儿扑了个空……”   黎邵晨死死咬着腮帮,大有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刚刚周司长不是说了,整个H市全面封锁,各大机场、车站,包括港口也会派人严密监视。我们这次是瓮中捉鳖,就是暂时扑空,总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想起那个人的侧脸,姜如蓝只觉得一阵泪意涌上来,忙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我担心他。”萧卓然把整个谈判的筹码给了她,也就失去了全身而退的最佳条件,达拉斯心思毒辣,又是个虐待狂,儿端木磊行事周密,且对组织的行动内容了若指掌,这两个人强强联手,她真的很怕萧卓然撑不到他们去救他……   黎邵晨的脸色依旧阴沉,眼睛里却多了点儿闪亮的东西,他拍了拍姜如蓝的手臂,说:“放轻松,那家伙没你想的那么弱。”见姜如蓝一直不讲话,他语气里带了一点儿笑意,问:“想不想知道我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许久,姜如蓝才点点头:“你说。”   “我们俩认识是在五年前,有一次他执行任务的地点就在B市,那时我还没从部队退役,上面的老领导让我协助你们部门完成一次缉捕行动。那一次,是他救了我的命。”忆起往事,黎邵晨的嘴角带了一缕并不明显的笑容,“前年夏天,他突然联系我,说想在B市开一家公司,我那时在家闲得发慌,就跟老爷子要了点儿钱,带着池然一块,我们仨一起开了卓晨。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们谁都没想到,卓晨在业内的名声渐渐打起来了,去年下半年公司开始盈利,过年时候我爸和池然他爸一起请卓少吃饭,两个老头儿挨个主动给他敬酒,说感谢他带着我们两个败家子做了件正事儿……”   提起池然,姜如蓝的心情也有些黯然:“我听说,池然到现在还没醒。”   “有关卓少的过去,还有他跟你的那些事儿,池然都不知道。我们三个人里,平常池然看着是最精最油的,其实我们都知道,那小子是最傻最单纯的一个。我和卓少从一开始就有默契,不在池然面前谈半点儿从前的事。可是我们俩也都知道,既然他还在继续蛰伏等待时机,而且达拉斯一直还活着,当年那件事就不算完。”姜如蓝看着他的侧脸,这才发现黎邵晨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可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始终很轻松,嘴角还一直挂着笑容,“小姜你尽管放心,有我在,不会让卓少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我这辈子就这么两个兄弟,一个已经折在达拉斯手上,另一个,我肯定让他好好活着回来,跟你结婚!”   姜如蓝眼眶温热,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就见黎邵晨朝她眨了眨眼睛,笑着说:“不过到那时,你可别再玩什么离家出走那套,那小子因为你,疯起来没边儿,我公司上下百十来口还等着他年底发红包呢!”   姜如蓝嘴角也漾起一丝笑,转过脸看向前方,轻声地说了句:“谢谢。”   这一次周司长派给姜如蓝调遣的是H市武警总部的三十名精锐,车子抵达邙山脚下,众人在一片小树林里集合。再次重申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后,姜如蓝和黎邵晨各自带了十五人,分别从两条路上了邙山。   之前在酒店房间,萧卓然锁住她双手,用身体挡住身后手机的摄像头,先是把真正的芯片放到她手心,而后在她手腕内侧画了几个字,分别是:邙山东,空地,黎。   邙山位于H市北郊,主峰超过一千米,靠东的那座山峰也有将近七百米高,素有“小黄山”的美誉。东边山峰景色虽然优美,但地形复杂,树木高大,常会出现的剧毒蛇类就超过三种,所以多年来H市对旅客开放的一直是主峰。根据一名武警所说,东面山峰只有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处空地,而从山脚一路攀爬上去,有两条道可以走,一条是护林员会走的,道路较平也较宽,但是路途较远,一路不停歇地爬上去也要一个半小时,像他们这样体力特别好的,最快纪录也要四十五分钟左右。而另外一条道平常很少有人走,虽然近便,担不可预知的危险更多,比如松落的岩石,有毒的藤蔓或者毒蛇、蝎子一类的毒物。如果体内足够好,走这条路最快只要三十分钟。   时间紧迫,距离电话里端木所说的约定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姜如蓝和黎邵晨稍做商量便决定,姜如蓝带人走那条较平也较远的,黎邵晨带人走那条较快的路。可是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姜如蓝就改了主意。她望了眼头顶那片苍翠树林,问前方负责领路的武警:“整座山峰,只有靠近山顶那一片空地吗?”   她之前始终都怀疑端木磊会临时改变时间地点,但同时她也考虑到,端木心思缜密,可达拉斯却向来多疑,频繁更换见面地点,或许可以甩开不必要的麻烦,降低萧卓然这一方人员的体能和机敏度,但同时也会影响达拉斯对他的信任。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考虑,她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地点仍然选在邙山东峰,却不是之前就说好的山顶平地!   那名武警笃定地点点头:“这座山陡峭得很,只有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小片空地。”   姜如蓝陷入沉思,如果依照原本计划:端木磊假扮控制东南亚地区的毒贩头子与达拉斯交易,他拿到达拉斯一直想要找回的芯片,并且以萧卓然为人质,跟对方换取超过价值一亿美元的罂粟种植基地。而在这个过程中,守候在外的部门其他人员与萧卓然、端木磊里应外合,将达拉斯及其众党羽一网打尽。而如今,,端木磊骤然反水,萧卓然选择按兵不动,依旧以人质身份出现,一旦达拉斯发现芯片内容有假,恼羞成怒之下很可能会当场处决他——这也是姜如蓝最担心的一点。   身后一名武警队员突然说:“再往上走五十米,有一片树林,树木很多但是地势平坦……”   姜如蓝一个激灵,停住脚步:“那里能同时容纳多少人?”   武警队员想了想,谨慎地说:“附近有个小水洼,至少能站二十来个人没问题。”   姜如蓝沉思片刻,便拍板:“我们先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在前面领路的队员有一丝犹豫:“可是我们事先说好……”   姜如蓝目光沉静,言语间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强势:“这次营救行动我是指挥,听我的,先到那个地方看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溜得飞快,而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众人挥汗如雨,却连落地的脚步声都极轻极静。走入武警队员所说的那片树林,空气乍然凉爽起来,隐隐可以听到潺潺的水流声,没走几步眼前就出现一处陡坡。姜如蓝看了眼一旁的队员,那个人用口型说:“就在上面。”   姜如蓝刚想再问,就听陡坡上方传来一声枪响,众人面色瞬间凝重下来。十五名武警队员很快分散开来,姜如蓝正想上前,就被最近的一名队员抓住手臂,两人放轻脚步挪到陡坡下方的一处树丛后,那队员指指上方,又朝她打了个手势。   姜如蓝这才反应过来,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在第一时间通知黎邵晨。   土坡上方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紧接着响起的就是一连串西班牙语。姜如蓝凝神细听,就听那个人说:“魏先生,一年不见,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姜如蓝浑身一震,紧紧攥着的拳头被身旁的队员一把握住,男人刚毅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两个人的目光在无声中交流,姜如蓝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冲动。   所有人已经在听到枪响的第一时间关闭了对讲机,临出发前,警局领导临时为她和黎邵晨配备了一部手机,姜如蓝飞快发了一条信息过去,随后又在屏幕上打道:旁边有路可以包抄过去吗?   那个队员看到后,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来时的路。姜如蓝明白过来,如果想包抄这块地,必须回到之前的山路,绕过这片树林,从树林上方的山路悄悄靠近。   姜如蓝点点头,看着队员又做了两个手势,其余十几名队员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随后,他又朝她做了个手心朝下的手势,姜如蓝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她耐心在原地等待时机。   目送最后一个队员撤离,姜如蓝蹲在树丛后,仔细倾听上方树林的动静。   似乎过了很久,萧卓然出声:“端木,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   看来所谓的“空地”一说真的是个幌子!姜如蓝庆幸自己灵机一动做下的决定,却也为萧卓然的处境感到忧心,她能听得出来,尽管他在极力压抑,但是身体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也不知道刚刚达拉斯那一枪是打在了哪儿……   端木没有讲话,反倒是达拉斯又开了腔:“魏先生,你如果继续这样,我可不敢保证在B市的人会对你的朋友做出什么来。噢,还有你那位长相甜美的小情人……”   “他们没你以为的那么笨。”萧卓然说话的时候,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   姜如蓝听得心中撕扯,知道他应该是疼到极致了才会如此。正在犹豫到底何时才是最佳时机,就听一直沉默的端木磊突然讲话了,并且说的是西班牙语:“他在拖延时间,你可以现在干掉他了。”   “噢?”达拉斯始终懒洋洋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一丝兴趣,“这么急着干掉他!端木,你又在想什么?”   “没有他,我们也能拿到芯片。”端木磊冷漠地说,“他的女人还有他的朋友,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之内。”   “你之前也说,他已经在你的手掌心里。”达拉斯悠悠说,接着又笑了一声,“端木,你该不会想再背叛一次你的新伙伴吧?”   想也知道现在的端木磊脸色该有多难看,姜如蓝不由冷笑,他自诩心思细腻,且不乏狠绝冷厉的一面,但从一开始他就忽略了一点,达拉斯的思维是精神变态者的思维,他冷静无情、反复无常,并且有很严重的暴力倾向。以现在三人对峙的情形,生命受到威胁的可不光是萧卓然,如果达拉斯对端木的质疑达到一定程度,下一枪很可能会对准他的太阳穴。   “那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端木磊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悦,但是以姜如蓝对他的了解,知道他此时的不悦只是色厉内荏的伪装罢了。   达拉斯吹了声口哨,不远处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紧接着就传来端木磊愤怒的质问声:“达拉斯,你这是干什么?!”   “呵呵,别急,我的朋友。”达拉斯阴沉地笑了两声,“现在形势明显不太对头,把你绑起来,我也安心点儿。”   姜如蓝一听就意识到不好,达拉斯的意思明显是打算跑路了。如果放任他们离开这块山区,用不了多长时间达拉斯就会发现H市已经进入全城戒严,以他的行事作风,一路逃亡肯定会拉上许多无辜民众,一定会把整个市区搅得血雨腥风。到那个时候,纵然能让他落网,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感觉到手机传来的轻轻振动声,姜如蓝扫了眼屏幕,黎邵晨带着人已经赶过来了。咬了咬牙,她攀住土坡上的一丛草丛,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另一手高高举起,同时用西班牙语说:“达拉斯先生,不要这么急着走。”   树林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只白皙的手臂以及这句请求吸引。   就在这时,隐蔽在暗处的两名武警队员同时扣动扳机,破空两声枪响,达拉斯和他身边的一名手下在同一时间倒在地上,涓细的鲜血沿着眉心处的枪洞缓缓流下,滑过那双曾经不可一世的双眼。这位一度在国际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哥伦比亚大毒枭,恐怕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这样简单而仓促地死在一座小山的树林里。   围在达拉斯身边的党羽,只有一瞬间的睁睖,随后就纷纷扣动手里的冲锋枪,震耳欲聋的枪响声响彻整片树林。姜如蓝看不到上方的情形,并不知道达拉斯已然毙命,一心忧虑萧卓然的安危,让她浑身迸发出无尽的力气,双手抓着小坡的土壤,很快她就爬了上去。   刚露出一个头,就听萧卓然在远处大声喊道:“如蓝,躲开!”   姜如蓝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只是本能地朝左一偏头,眨眼间,脑袋旁边的土壤多出一个小小的凹陷,一缕白色细烟从凹陷处袅袅升起。姜如蓝的心在一瞬间提到嗓子眼儿,紧跟着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字正腔圆的男声:“端木磊,放下你手里的枪!”   姜如蓝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粗重喘息,她趴在湿润的泥土上,鼻端甚至嗅闻到一股很清很甜的青草香味,她缓缓抬起头,就见原本应该被人控制着的端木磊此时正站在她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彼时天光大亮,头顶的天空既高又远,端木磊依旧穿着惯常的象牙白色唐装,领口和袖口绣着镶银边的白云,从胸口蔓延到下方衣摆处的,却不是往常高洁雅致的梅兰竹菊,而是一只张牙舞爪、盘亘在云端的龙!   端木磊望着她的一双眼睛几乎是血红的,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她的前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身后依旧一片硝烟,萧卓然的声音穿过枪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端木磊,你如果敢——”   姜如蓝看到他眼底的决绝,也看到他唇边微微翘起的弧度,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下了决心。在这一瞬间,她听到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听到不远处萧卓然断续的喊声,以及武警队员的劝降声,她的双手紧紧抓着两捧松软湿润的泥土,目所能及之处,尽是一片润泽如玉的绿,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到嘴边的话还没来得及喊出,就觉一口气噎在喉管里——一开始,她并没有感觉到痛,只是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咙喘不上来。随后,她看到端木磊高大的身体在她面前砰然倒地,她看到他就那样跪着倒在地上,耳朵却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渐渐地,她感觉到心口的温热,她缓缓低下头去,看到白色T恤上沾染的黄褐色泥土,纤细的绿色的草叶,以及……晕染成花朵模样的鲜红。   那句一直想要说出的话,终究没来得及说出口。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又或者她根本没来得及闭眼,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只知道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间黑了下来,如同舞台上突然拉下的黑色幕布,遮挡住所有风景。   所以她不知道在枪响的那一瞬间,萧卓然目眦尽裂地嘶吼出声,不顾不远处朝着他射击的枪口,也顾不上被打了一枪几乎丧失知觉的右腿,疯了一般朝着她的方向奔跑而来。   她不知道随后赶来的黎邵晨费了多大力气才把萧卓然拉开,抱着她跑下山,中间几次险些被脚下的岩石绊倒。   她不知道,或者说,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中枪倒地的端木磊望着她的方向,缓缓绽出一个微笑。   但其实这都不重要,因为也没人知道,她原本想要说出的那句话是什么。   从魏徵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萧卓然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从她得知她至爱的人,长久以来的冷酷和自私,并不是因为不够爱她,而是因为太想保护她,她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对那个男人说: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吧。   萧卓然,因为爱你,所以无论多难的,都想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好好活着。因为爱你,所以无论多疼,都想为你挡住所有危险,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这一生,倾尽所有爱过,也就没有遗憾了。 番外一 从头开始,只因为爱你   萧卓然在医院走廊里坐了一天一夜。   直到医生宣布脱离危险,他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到姜如蓝的病房外,却只是静静看着。黎邵晨拎着盒饭走到近前,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曾经意气风发的伙伴,在外人面前向来都是冷峻强悍的精英模样,此时此刻却如同站在街边讨饭的叫花子,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脸上、手臂上的擦伤都只经过最简单的处理,白色衬衫皱皱巴巴挂在身上,腿上绑了绷带,虽然枪子没有打在骨头上,但是医生并不建议他这些天过度劳累。可这个人就仿佛是铁打的一样,子弹取出来还不到五分钟,就拄了拐杖到急救室外等着。看着这两个人一路走来,黎邵晨也能体谅他此时的心情,走到他身边轻声劝了句:“医生不是说不出意外,今明两天就能醒来吗?你也别太着急,把身体搞垮了,谁去照顾小姜。”   萧卓然一直没有讲话,从山上下来之后就是这样。警察局、军队以及从前的总部,陆续来了好几拨人,每个人见到萧卓然无不好言相向,但他就跟没瞧见人一样,别人说话,他只是低头坐在那儿,直到人走了都没有一句告别的话。若不是有黎邵晨在一旁打圆场,再加上人们都知道了姜如蓝中枪的事,这一天一夜的时间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每一个还都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黎邵晨见他不理会,也不多说,把手里的盒饭往他怀里一塞:“我刚在外边吃完了,这是你的。趁热吃,吃完了你自己好好梳洗一下,再进病房也不迟。不然等小姜醒来,见到你这副样子,怕都不认得你是谁了!”   半个小时后,黎邵晨站在病房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从前就有人说过他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姜如蓝醒了,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恰恰就是潦草吃过晚饭、好好梳洗过一番的萧卓然,但是人家姑娘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谁?”   黎邵晨发誓,当时萧卓然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神,真能射出两把刀子来。   可他也不是有意的。按说这中枪的地方是在心房位置,再怎么失血过多昏迷不醒,醒来之后也不该有失去记忆这个后遗症啊!哪知道他当时一句无心的调侃,就偏偏成了真。人是醒了,可是谁都不认识了。对萧卓然来说,估计这个结果比让他再中一枪还要来得难受。   黎邵晨在病房外呆站了半小时,愣是都没敢进去。现在病房里这俩人,一个是身体虚弱的天然呆,那双大眼睛眨的,他过去也没少跟姜如蓝对视,可从没发现她眨巴着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神会那么单纯无辜;另一个则是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那眼神那气场,一句话不用说黎邵晨也能看得明白,谁进去打扰就是一个“死”字!不敢进,却又不舍得走,黎邵晨感觉到八卦之魂在胸腔熊熊燃起,往H市最好的酒店打了个电话,订了一份补血养神的病号餐,扶着门框继续观望。   病房里,姜如蓝盯着眼前这个衣着清爽、样貌俊美的男人看了足有五分钟,才再次开口:“我觉得疼……”   萧卓然的目光,从她的脸庞,缓缓下移到胸口,专注凝视了片刻,又缓缓移了回来:“麻药过劲儿了,疼是难免的。”   黎邵晨站在门口扼腕,这小子平时嘴皮子也挺溜的,怎么关键时刻一句甜言蜜语也说不出来!   姜如蓝抿了抿嘴,小声说:“我饿。”   萧卓然的目光径直扫射向站在门口的某人。某人脖子一缩,拎着手机晃了晃,意思是早就打过电话了。   萧卓然转回视线:“等一会儿,饭还在做。”   姜如蓝有点儿委屈,眼前这个男人长得是挺好看的,可就是表情太凶,还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看犯人似的……想到这儿,姜如蓝突然问:“我是嫌疑犯吗?”   萧卓然一愣,盯着姜如蓝的视线也在瞬间锐利起来,就见姜如蓝扁了扁嘴,瞟了他一眼小声说:“你是不是当警察的?”   站在门口看好戏的黎邵晨“扑哧”一声就乐了。   萧卓然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答:“过去当过一段时间警察,后来改行了,我现在自己开公司。”   “那我为什么会中枪伤?”   “过去当警察时跟一伙坏人结怨,他们专门找了个机会报复我,知道你是我未婚妻,就把你也挟持了。后来你为了保护我就中了枪。”萧卓然三言两语就把中枪的事解释清楚,顺带还申明两人的关系,这下不光姜如蓝,连黎邵晨都睁大了眼,心里对他竖起大拇指,这小子,泡妞有一套啊!   姜如蓝琢磨了会儿,慢慢地说:“我现在不认识你了。”   “没关系。”萧卓然表情很淡定,语气很笃定,“医生说了,你好好休养上一段日子,慢慢就都想起来了。”   “可如果我就是想不起来呢?”这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倒是像极了从前的姜如蓝。   萧卓然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那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类似的对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上演了无数遍,地点从H市医院转战到B市医院,最后又辗转到萧卓然家。   对于萧卓然的霸道和坚持,黎邵晨自然能够理解,但是每每面对姜如蓝无辜询问的眼神,他又觉得这么欺骗一个无知“少女”实在是件有点儿过分的事。所以在某一天的午后,黎邵晨再次听到姜如蓝的问题后,深吸一口气说:“小姜,有关你们俩的事,具体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卓少真的很爱你,这一点我可以拿我的人格还有卓晨的未来作担保。”   萧卓然当时正好提前从公司回来,在书房门外听到这一句,沉默片刻后没有推门而入,反而转身下了楼,自己在别墅一楼的客厅喝起了茶。   其实喝茶这件事,最早还是端木教他的。端木比他大四岁,也比他早入行四年,可以说,多年来他们两个一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许多完成任务的技巧、思维方式上和行事作风上的习惯,甚至在大事面前关键时刻他会做下的决定,都有着端木磊潜移默化的影响。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与他渐行渐远。等他发现到不对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站在河的两岸,是友情的结束,也是对峙的开端。   其实当年的缉捕任务会泄露情报,也是端木磊从中搅和,古泽熙不过是个转移众人视线的替罪羔羊。试想,一个突击队员即便有心叛变,又是如何知道那次任务的最高机密呢?当时知道任务核心内容的只有四个人,他自己、端木磊、姜如蓝以及部门的最高长官。排除掉另外两个不可能的人选,剩下的那个人,看起来再不可能,也是唯一的正确答案。但是当时的魏徵臣,太过信任身边的伙伴,尤其是端木这个可以说看着他、陪伴着他一路走来的良师益友。甚至在他提出一段时间内不要跟姜如蓝恢复联系时,他依旧选择相信他的判断。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暴露在他面前的线索越来越多,再去回想当年任务失败的种种细节,心中的怀疑也越来越重。   当他从哥本哈根回来,在自己的办公室见过姜如蓝后,心中积压已久的怀疑瞬间迸发,从前的一点一线迅速串联,一个从前看起来根本不可能的事实摆在了眼前:端木磊有问题。因为在他面试过姜如蓝的那天晚上,端木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既然已经于姜如蓝重逢,不如将计就计,用姜如蓝做饵引起达拉斯的注意。他没有质疑姜如蓝出现的时机,没有询问两人在哥本哈根重逢的细节,一上来单刀直入就想把姜如蓝也引入这个局,说明整件事始终在他的掌控之内。萧卓然感到不寒而栗,他一直以为端木是和煦温暖的春风,却不想春风到底含着凉薄,不经意间射出的冷箭就足以要了人的性命。从前那样温和睿智的伙伴,怎么会变成令人遍体生寒的陌生人,他是从哪次任务之后就秘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悄悄地喜欢上了他的女人。   或许别人怎么都想不明白,端木磊为什么会在这次任务执行之前,极力把姜如蓝赶出国境;更不会有人想到,他在生死关头居然不急着逃命,转而想要一枪结果掉姜如蓝。而这些,他恰恰都懂……   当他知晓端木近乎无孔不入的监视,了解他绵里藏针的深沉心思,又窥透他暗恋姜如蓝的秘密之后,他就知道,他和端木磊,迟早有一天会刀剑相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如果他的计划成功了,那么一面他能通过达拉斯赚取巨额财富,另一面在组织内部也会步步高升;而萧卓然因公牺牲,姜如蓝远走他乡,他的下一步行动应该就是把姜如蓝追到手吧?到了那个时候,金钱,名声,女人,他想要的一切都到了手,人生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为了得到这三样东西,已经足以让任何人背叛和摒弃从前的一切了,所以即便是向来云淡风轻的端木磊也难以免俗。   只是恐怕端木磊没想到,萧卓然的后招就是姜如蓝,而姜如蓝的归来,带给他和达拉斯的便是彻头彻尾的毁灭。所以才会恨吧,恨她不懂他的真心,恨她为了维护另一个男人与自己为敌,也恨自己,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依旧无法做到彻底忽略这个女人。   萧卓然无从猜测,端木磊最后动手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射向如蓝的头部,转而选择了心脏的位置。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她捡了一条命回来。或许那一枪,暗示的意味更大过最终的结果。他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这个女人的心。   正如他现在想做的一样。   吃晚餐的时候,黎邵晨大概担忧自己说错了话,找了个借口开溜了。剩下他和姜如蓝两个人,面对着一大桌子的菜,其中还有厨师特意为了招待客人准备的东北炖菜和胖头鱼。   这个时候,距离她中枪住院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了。三个月里,两人同吃同住,晚上睡觉都躺在同一张床上。姜如蓝自然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可她受了枪伤,身体虚弱,记性又不大好使,做许多事都不方便,萧卓然也就有了贴身照顾的借口。他会帮她洗澡,给她穿衣,会把她从一个地方抱到另一个地方,但两人之间却连个最基本的牵手拥抱都不曾有过。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不敢轻举妄动,不敢肆意妄为,因为他不确定现在的姜如蓝,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义无反顾地爱上自己,更不确定,她是否真如自己所言,彻底失去了有关他的所有记忆。如果是前者,他或许还有三分胜算。因为他一早就告诫过自己,这一次,如果两个人能够从头开始,他要好好地爱护眼前这个女人,不再让她像从前那样为了自己伤心落泪,甚至险些丢掉性命。可如果是后者,他甚至根本不敢想下去。如果她已经不愿面对两个人曾经共有的过往,那他要拿什么证明自己可以给她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   这样想着,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都没了胃口。   莹白的米饭上,多了一筷子炖得咸香的鱼肉。萧卓然蓦地抬起头,就见坐在他身边的女人,眉眼弯弯看着他,朝他歪头一笑。   有那么好一会儿,萧卓然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他飞快地垂下眼,掩饰过眼睛里迅速涌上的泪意,拿起筷子把鱼肉送进嘴里。只嚼了两嚼,就咽下肚,随后抬起头看遍整个餐桌的彩色,挑了她从前最喜欢的莼菜羹,为她盛了一碗,递到手边:“先趁热喝点儿汤吧。”   “好。”姜如蓝乖乖巧巧答了一声,又轻声嘱咐了句,“你也多吃点儿。”   萧卓然觉得鼻腔热乎乎的,上一次有这种温暖得近乎落泪的冲动,仿佛还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感受到姜如蓝悄悄凝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看向她,佯装平静地吐出一口气,柔声问她:“怎么了,在看什么?”   姜如蓝摇摇头,一双杏眼又圆又亮,看着他浅浅地笑:“没什么啊,他们都说你很爱我,所以想仔细看看。”   萧卓然点点头,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点头是为了什么,又或者是为了掩饰什么。他又往她的碗里夹了些菜,垂着眼道:“天冷了,菜凉得快,吃饭吧。”   温暖如昔,却又千回百转,这样的感觉,大概真的是因为爱吧。 番外二 曾经失去,才懂得珍惜   “待会儿出了考场,就给我打电话,记得吗?”萧卓然在电话那头细细叮嘱着,一边看了眼手上的腕表,“距离开考还有三十分钟,进考场后把准考证交给考官,你还有时间上趟卫生间,背包里有我给你准备好的甜茶,你的位子应该在靠窗第三个,水杯放在窗台上,当心别弄湿考卷……”   萧卓然前所未有的唠叨引来办公桌前某人不留情面的嘲笑。黎邵晨一开始还强忍着,到后来实在憋不住,干脆哈哈地笑出声来,一边指着萧卓然道:“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   姜如蓝从听筒里听到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微微皱了皱眉:“你旁边的……是黎邵晨?”   “不用理他。”萧卓然从笔记本电脑旁边捞起一沓资料,直朝某人面门摔了过去,一面还注意着保持柔和的语调,“记得我说的,考完试就给我打电话,我就在考场外等,不用急着交卷,别跟陌生人讲话。”   “噢。”姜如蓝乖乖地应了声,抬起头看了眼教室的门牌号:“卓然,我到考场了。”   “好,那就不说了。”萧卓然柔声道,“你先挂电话吧。”   姜如蓝依言挂了电话,从背包里掏出准考证,递给在教室门口已经等待良久的考官。   初冬时节的B市空气干燥,日光微薄,虽然越发寒冷,却多了几分天高云淡的况味。姜如蓝抱着背包走出考场,身上裹着米色的薄羽绒服,脖子上海围着一条克什米尔羊毛围巾,明明还不是太寒冷的天气,那个人却生怕她冻着一般,从许多天前就强迫她出门必须戴围巾和手套。教学楼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大多数人都是朝着门口的方向去,姜如蓝自觉穿得较厚,又要抱着包,走起路来不如旁人轻便,所以一直走得不快。走在她前面几步路远的,是一个身穿浅黄色大衣的女孩儿,女孩儿的个子要比她高一点儿,从斜后方依稀可以看到她白皙的脸庞,是个长得很漂亮的人……   姜如蓝有些入神地想着,突然眼角瞥到一抹火红,紧接着,就听到一道尖利的女声:“我要毁了你,江雪籽!”   姜如蓝抬眼一瞧,就见一个身穿火红色大衣的女孩儿穿越人群朝这边奔来,手里还拿着一枚两指粗细的玻璃瓶,慌乱之中,姜如蓝瞥见玻璃瓶里盛着的液体泛着淡淡的黄色,那应该是……硫酸?电光石火间,姜如蓝飞快拽了不远处的女孩儿一把,因为力气过猛,四周围也拥挤,两个人一齐摔倒在地,那女孩儿很机灵地用挎包挡住两人的头和脸,身边的人群尖叫的奔跑的咒骂的躲避的,现场顿时乱作一团。竟然咬着牙拽住女孩儿的胳膊,喘着气说:“快跑,那个女孩儿疯了!”   两个女孩儿彼此搀扶着站起来,刚想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包包,就见原本乳白色的包包上黑黄色的洞眼斑驳脱落,现在天气正冷着,隐约还可以看到上面冒着缕缕白烟。站在姜如蓝身边的女孩子当即倒抽一口冷气,估计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不轻。   姜如蓝可顾不了那许多,现场并不安全,而现在也不是惊讶感慨的时候,所以紧拽着她就往不远处小门的传达室跑:“别捡了,人最重要!”   俩人手牵手地跑进传达室。身后隐约传来夹杂在喧嚣人声之中的尖利嘶吼:“江雪籽!你这个狐狸精,扫把星,你害了我哥一辈子,你害了我们全家,我恨你……”   这次考试的地点选在B市以外语专业闻名的Y大,传达室里光值班的老师就有三名。之前外面的混乱看得清清楚楚,早已经给警局以及校值班室的同事都挂了电话。眼见两个年轻女孩儿手拉手,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反应最快的老师赶紧把门锁上,跟另一个老师说:“把窗帘也拉上,不能再让人进来了!”   三名老师两男一女,两名男老师各自守在门窗两边,那名女老师看两个女孩子长得娇娇弱弱的,身上衣服鞋帽都沾了泥灰,大衣的袖子还有裤腿,均有被强酸腐蚀过的痕迹,赶紧从饮水机倒了两杯热水给两人,让两人压压惊。   姜如蓝端过水来慢慢喝着,并没有多讲话。另一个女孩儿接过杯子,定了定心神,这才转过脸,看向姜如蓝,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伸出手柔声道:“刚才谢谢你了,我叫江雪籽,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姜如蓝浅笑着伸手回握:“我叫姜如蓝。你好!”   江雪籽惊讶地睁圆了眼,笑着道:“好巧!我们俩都姓江!我是三滴水的那个,你也是吗?”   姜如蓝甜甜一笑,摇了摇头:“名字的出处确实来自那句‘春来江水绿如蓝’,可我姓的是那个吃的姜。”   江雪籽觉得这女孩儿一笑特别可人,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又想起刚才一片混乱,这女孩儿独独拉住她的手,救了她一命,忍不住再次跟她道谢:“刚刚……真的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拽我那一把,真不知道……”   姜如蓝轻巧地摇了摇头,捧着纸杯喝了口水:“刚好就站你身边,我也是下意识的。救了你,就等于救了我自己,没什么好谢的。”顿了顿,姜如蓝有些迟疑地抬眸望了她一眼,放轻了声音小声儿问:“刚刚那女孩儿,你是不是……跟她认识?”她原本想问,是不是跟江雪籽有仇,她之前看得非常清楚,那女孩儿穿了一件火红色的羊绒大衣,手上拎了一只阔口的玻璃瓶子,咬牙切齿得简直跟疯了一样,径直就朝她们俩站的位置冲了过来。要不是周围人太多,又或者她肯耐心在大门外面等一等,等江雪籽出了门,再一举冲上来,那瓶硫酸肯定一泼一个准儿,也就不是一个皮包或者旁边有人拉一下挡得住的了!   被姜如蓝如此问着江雪籽瞬间默然,随后心里一悸,手上一抖,半满的纸杯无声落地。顾不得被溅湿的鞋子,江雪籽只觉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抓住姜如蓝的手腕,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手机,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姜如蓝一看她这副样子,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连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江雪籽指尖打战,拨到第三次才拨对号码,手机那边很快就被人接通,展劲的声音不复往常镇定,张口就说:“谁?说话!”   “劲,你在哪儿?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你在哪儿?”   江雪籽一听到这句“没事儿”,高悬的心这才放了一半儿,再说话的时候,发现自己胸腔一阵火辣辣的疼,原来刚才着急知道展劲那边的情况,竟然连呼吸都忘记了。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江雪籽努力平复下嗓音说:“我在校门口传达室,我没——”   “在哪里乖乖等着别动。”江雪籽还没说完,就被展劲截断了话,随后就挂了手机。   没过三分钟,门外就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屋里几个人都是一惊。就听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说:“警察,开门!”   “可是外面……”守门的老师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不禁把视线投向屋里另外几个人。   江雪籽已经听出是展劲的声音,不禁又高兴又担心,就听展劲在门外飞快解释道:“泼硫酸的人已经伏案,外面人群也正在疏散中,开门!”   站在窗边的那个男老师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儿,欣喜地说:“他说的是真的,外面好多警察!”   门边的老师这才放心地把门打开。   门一打开,展劲一阵风一样冲进屋里,屋子里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五秒钟后定睛一眼,发现进屋的这位警察先生,早跟刚才逃进传达室避风头的其中一位年轻小姐,紧紧抱在一起。   江雪籽被他抱得起都快断了,却紧紧地靠在他胸前,任由他把自己锁紧再锁紧。滚烫的泪顺着脸颊落下,很快就把展劲胸前的深色制服洇湿了一小片。   展劲的唇微微有些颤,轻贴着江雪籽的耳垂,反复地低声重复着一句话:“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江雪籽听出他嗓音都有点儿哽咽了,不禁哭得更凶了:“对不起,对不起……”   展劲一手摁着她的后脑,轻轻摸着她的发,缓缓将脸埋进颈窝秀发。一旁的姜如蓝眨了眨圆睁的眼睛,她不敢确定,刚刚男人略一垂头的瞬间,好像看到有一滴晶莹的水滴,飞快隐没在江雪籽的发间……   两人抱了足足有一分多钟,展劲才逐渐恢复了往常的镇定。深吸一口气松开怀抱,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双手飞快地把人从头到脚摸了一番。见到雪籽大衣领口以及袖子上的烧灼痕迹,他眼中明显飞快闪过一丝狠戾冷光,紧抿着唇,什么话都没说,弯腰抱起人就往外走。   转身刚要出门,正和一个年轻男人走个对脸。男人也没想到会在这儿撞见展劲和江雪籽,不禁愣了一愣:“展队,江小姐?”   江雪籽一听这声轻呼,从展劲怀里抬起头一看,竟然是萧卓然!   展劲淡淡点了个头,侧过身子让开一条道:“里面还有一位小姐。”   萧卓然道了声谢,转脸看清楚屋子里的人,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一双风流桃花眼急得通红,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人搂住:“小如,你有没有怎么样?”   四个人里,唯有姜如蓝是从头至尾都很平静,萧卓然抱得太紧,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了,只能轻轻推着他的肩膀,小声说:“松一点儿……”   萧卓然也意识到自己的手劲儿有点儿大,连忙松开怀抱,将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又伸指抚了抚她的脸颊:“刚刚摔倒了?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疼?”   姜如蓝摇摇头:“没事,刚才是为了救那位小姐……”   萧卓然不赞同地皱起眉:“你身体不好,力气小,反应慢,跑得又不快,以后遇上这种事不许往前凑,先把自己保护好就行,知不知道?”   姜如蓝看着他严肃的黑眸,他刚刚应该跑得很急,黑色风衣大敞,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领带也是歪的,眉眼间依稀残留着一丝慌乱,他……刚刚应该也吓坏了吧。姜如蓝没有说什么,默默点了点头,重新靠在他怀里,轻声说:“卓然,我走不动了。”   有些事情,想不想得起来,记不记得清晰,根本已不重要。只要他一心一意地对她,愿意自始至终陪伴在她身边,生病时他会焦虑,危险时他会担忧,以为她要彻底离开,会流下眼泪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那么那个时候的他,应该是伤心绝望到极致了吧?   姜如蓝缓缓闭上眼,感觉他抱着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稳。这样的生活,不正是她一直以来都想拥有的吗?既然已经得到,那就什么都不去想,好好珍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吧! 番外三 记不记得,都是一辈子   “你说小姜今天去考试,遇上江家小姐被泼硫酸行凶?”黎邵晨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电上,拉开窗户,望向远处天边。暮色沉沉落下来,天边是一片宁静的红,院子里的树木渐渐光秃,偶尔飞过一两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细细的声音飘在空旷的院落里,反而衬出几分寥落来。   萧卓然扫了眼窗外,又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刚到考场外的时候,我以为又是……”   话没有说完,担在场的两个人都能懂。黎邵晨吐出一个烟圈,深吸一口气,才慢慢说:“卓然,他们都死了。达拉斯,还有端木磊,所有人都死了。你和小姜也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活下来的。”   “我知道。”萧卓然捏了捏眉心,再开口时,语气有了一点点的困惑,“你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现在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也一直在尽量弥补,修正过去做得不好的地方……”   “那你还有什么担忧的,这可不像你。”黎邵晨转过脸看他。   沉默片刻,萧卓然才说:“邵晨,我想带她离开这座城市。”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仿佛是一壶酝酿太久的酒,开封倒酒时,一开始总会流得有些缓慢,“留在这里,我总觉得不安心。你说我胆小也好,年纪大了没有闯劲儿也罢,可我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就像一个警示。我现在什么都不图,只希望她能健康、开心地陪在我身边,我们俩好好过完剩下这几十年。”   黎邵晨皱着眉头抽完剩下半根烟,才开口,讲话的时候却没有看向萧卓然,“卓然,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小姜已经渐渐想起来了……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没真正失忆。”他说到这儿,飞快瞥了萧卓然一眼,朝他抬了抬左手,“你先别打断,听我说完。自从你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怎么抗拒过你的接近吧?喂饭,换衣,同床共枕,所有亲密举动她都没拒绝过,可是每次我过来探望,她看着你的眼神……我不知道怎么说,卓然,她的眼神太静了,好像谁都没有被她看在眼里过,包括你。”   “你想说什么?”萧卓然拧着眉望向他。   “我想说——”萧卓然深吸一口气,“卓然,你必须面对现实,她当初就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她的性格,你应该比我了解,但你现在是身在局中,你不想也不愿意去觉察……可这个问题你必须想清楚,如果她一直不原谅你,一直都在恨你,甚至未来某一天她会一声不响地离开你……如果我的这些猜测就是现实,你想过要怎么办吗?”   萧卓然眉间的褶皱很深,眼神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清晰、坚定,“她想不想得起来,都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姜如蓝。她恨我还是爱我,都是我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说完这句,他兀自笑了,“跟你说了也是白搭,你从来就没真正喜欢过什么人,不会懂。不过你的这份心意我领了。”   黎邵晨琢磨了一会儿,也是潇洒一笑,走到桌前捻掉烟头,“你能考虑到这些最好。小姜还在楼下坐着?我下去跟她聊两句。”   “吃完饭赶紧滚蛋,别总打扰我跟我未来媳妇儿培养感情!”萧卓然话锋一转,面无表情地开始赶人。   黎邵晨刚走出去没两步,听了这句话险些脚下打跌,扶着衣架默默转身,过了许久才感慨出一句:“我突然觉得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怎么会担心小姜那姑娘能从你手上跑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狠狠拍了下自己后脑勺,“我就应该直接策反小姜,让她跟着哥留在卓晨继续工作,不出三个月,哥肯定给她介绍个金龟婿,包管一辈子自在又逍遥!”   “你敢?”萧卓然透过镜片斜了他一眼。   “我有什么不敢的?”黎邵晨估计也是长时间被压迫,今天被这么一激也激出了血性,索性挺直腰板儿决心反抗到底,“说句实在话,你跟小姜也是男未婚女未嫁,各自都有自由选择未来婚姻配偶的权利,我给我们卓晨员工介绍对象还有什么不敢的?真让你说的!”   “我手里有卓晨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萧卓然干脆利落,不多浪费一分口水,“离开B市前我可以面向普通股民直接抛售。”   黎邵晨倒抽一口凉气,过了三秒,语气已经软了下去:“卓少,这么做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对你和卓晨的坏处更大。”这样也就够了!   黎邵晨默默泪流,狼一样的对手是可怕,狼一样的队友突然叛变更可怕!这次他多撑了五秒钟,心里呕血,面上还要挤出一丝笑来:“卓少,凡事好商量……”   “嗯。”萧卓然淡定地点了点头,“看你表现。”黎邵晨默默带上门走了出去。到了一楼,看到正在翻看画册的某位甜美佳人,也没了往常调笑的心情,耷拉着脑袋,坐在她身边,双手撑着腮,两眼无神目露幽怨。   姜如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着跟他打招呼:“跟卓然谈完公事了?”   “嗯。”黎邵晨托着腮看她,“小姜……”   “怎么了?”姜如蓝看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这个人明明长了一副不错的皮相,说话做事却从来没个正形,就拿现在这副幽怨的样子说,哪里还像个二十六七岁的大男人?难怪卓晨那么多美女,尽管对他青睐有加,但也没哪个真正对他展开攻势。人太二了,果然也是一种罪啊!   黎邵晨吸了吸鼻子,故意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得听起来带了点儿鼻音,好像刚刚才痛哭过一样,“小姜,你将来要是离开公司,会不会想我……”楼梯处传来一阵下楼的脚步声,黎邵晨浑身一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会不会想我们大家……”   姜如蓝坐的方向本来就是面朝楼梯口的,自然也看到萧卓然拿着本书下来了,点了点头回答:“会的吧……不过我现在没有要辞职的打算呀。”   黎邵晨刚要开口,就听身后某人不轻不重地咳嗽了声,缩了缩脖子,某人耷拉着眉眼,说:“没……我就是问问,前阵子那个谁说要做一个公司职员对卓晨归属感的调查,我就是一问,没别的意思。”   姜如蓝浅浅一笑:“如果我工作有不到位的地方,或者公司今年打算缩减开支,你不用因为卓然的关系感觉为难,可以直接跟我讲。”如果是公司想辞退她,也没什么,她今天才去考得翻译资格证书,以她目前的水平以及工作经历,再想找一份薪金不错的工作,并不是难事。   “不是!”黎邵晨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否认得那叫一个坚决,“哪有的事!你在公司做得这么好,辞退谁也不会辞退你啊!小姜,你如果走了,绝对是卓晨的一大损失!”   萧卓然坐在餐桌边,不轻不重地又咳嗽了一声:“吃饭了。”   姜如蓝微笑着站起身,黎邵晨虽然平时也有点儿二,但倒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总说一些没头没脑、前后矛盾的话,看这样子,应该是某人又有什么新的打算了。姜如蓝从茶几倒了杯水,端给萧卓然,“嗓子不舒服?”   自从七月份出院以来,她和萧卓然就搬进这栋位于城东别墅区的房子,这边每栋房子之间都隔得较远,房前房后都有院子,环境清幽,隐私也能得到很好的保护,家里厨师、用人都有,她每天下班回家什么都不用做,基本上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日子。最近一段时间黎邵晨接长不短就会过来蹭饭,晚餐也就准备得比较丰盛,四菜一汤,主食也都准备两到三样。三个人一起吃饭,厨师熟知每个人的喜好和忌口,今晚做的正是萧卓然本人最喜欢的意式海鲜汤。按说饭前一碗汤最是养生,而姜如蓝端给他的水,完全可以不必喝。可这却是她出院以来,第一次主动端东西给他,或许在姜如蓝心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可落在萧卓然心里,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解读。   诚然,他刚刚在书房和黎邵晨已经认真谈过,无论姜如蓝如今对他是有情还是无意,无论她对他们的过往还记得多少,抑或是在他面前,她愿意承认和面对哪些,他对她的心意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哪怕她一直在心里恨着他,哪怕她不止一次地想要偷偷离开他,他都不管,因为这一辈子,他已经要定了她!活了二十六年,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他一心一意想要得到,根本无法忍受求而不得的,那就是她姜如蓝!她想怎么折腾都可以,想要怎么折磨他、报复他都无所谓,只要她留在他身边,他愿意用几十年的光阴慢慢跟她耗,他已经打定主意,用接下来半辈子的时间,赌她一个回心转意!   可如今她只是端一杯水给他,已经让他情难自抑。萧卓然嘴角微勾,垂下眼去,就着她的手,慢慢喝完杯子里的水,不想让任何人发觉眼底的湿意。   姜如蓝,遇见我,或许曾经是你这辈子的劫难;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亲口承认,遇见我,也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爱过也好,恨过也罢,所有苦痛都已经成为过去。铭记也好,遗忘也罢,现在的你和我,会好好地携手走完这辈子。 番外四   黑色高跟鞋踩在走廊的水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女人消瘦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一袭黑衣,大大的太阳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病房门并没有锁,金属制的门把手握在指尖,有一种直袭心底的冰冷,女人另一手挽着背包,怀里抱着一束白色的雏菊。定定在门外站了许久,女人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了,扭转门把手走了进去。   偌大的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控机器不时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声,以及病床上那个人极轻的呼吸声。女人下意识地扶了扶帽檐,又抹了把脸,这才迈开步子,朝着病床的方向看去。房间里并不全然是白色,米黄色的墙纸,淡蓝色的窗帘和窗纱,就连床单也不是普通医院的白色,而是很居家、很温馨的小碎花图案。乳白色的床头柜摆着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白色的玫瑰花。花没什么味道,送花的人应该是询问过医生,特意选的没有香味的品种。整间病房布置得很温馨,初次步入的人往往会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这里根本不像是病房,反而有一种让人流连忘返的“家”的感觉。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猝不及防的捂住了脸,泪水无声地顺着指缝儿落了下来。   女人已经很瘦了,又穿了一身黑色,戴着一顶很大的深色帽子,整个人仿佛一抹随时都会消失的幽灵,无声地站在病房正中,就这样,痴痴地,痴痴地,看了许久。她看着病床上无声无息躺着的那个男人,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黑色的头发柔顺地覆盖着前额,曾经很有神的双眼,此时无力地闭着。这样看得久了,如果不是旁边机器上显示的数字,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没有了气息。   她记得从前他也这样吓唬过他。那时是在H市吧,那天夜里他们俩一起去海边玩。两个人里面都穿着泳装,在海边打闹了一阵,就各自脱了衣服下了海。夜晚的海水很凉,凉得几乎彻骨,真的包裹著整个身体,又是无比温柔的。她在浅水区自在地游了一段时间,突然发觉身边已经没了人。她当时只觉得心头一跳,猛地从海里站了起来,海水只稍稍没过她的胸口,一开始她喊的声音还比较小,毕竟还搞不清楚状况,又怕声音太大,会引了其他人来,只能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到后来她已经彻底慌了,在海水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一面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海面上最是广阔,她的声音喊出去,一点儿回声都没有。她越发地怕了,最后一次喊的时候,只觉得嘴边咸咸的,吓得眼泪都掉下来。突然觉得大腿有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她警觉地撤了半步,又觉得有什么不对,猫着腰伸手捞了一把……借着海水的浮力,她把他拖回海边。把他放倒在海滩上躺下来时,她浑身打着寒战,一面依照记忆里的步骤为他做心脏复苏术。一下,两下,三下,抬起他的下巴吹一口气……如此反复了几次,又摁压着他的腹腔,想要把水控出来,可是如此反复做了三分钟,他依旧静静地躺在那儿,什么反应都没有。苍白的脸,黑色的发,平日里那双俊雅又含笑的双眼,此时紧紧闭着,好像……已经死了那样……   她当时吓得傻了,静了几秒,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从前从未想过这个人在自己心里意味着什么,他明明一点儿都不出色,没有达拉斯的杀伐决断,没有萧卓然的冷峻睿智,光论皮相,他甚至比不上公司里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黎副总……他明明不是她见过的男人里最出色的,也不是最特别的,他有点儿小聪明,有点儿小狡猾,甚至有时还有那么一点儿让人讨厌的圆滑和小机灵,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就不知不觉地走近她心里去的呢?   她哭的声音太大,连他什么时候惊慌失措地睁开眼抱住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睁开眼,又惊又怒地瞪著他时,他已经扣着她的手臂吻了过来。又凉,又涩,又慌乱的一个吻,那滋味却是前所未有的好。如果说她对达拉斯是无条件的恭顺服从,对萧卓然是按部就班地试探和引诱,那么她对眼前这个男子,则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的顺其自然,她从没对他有过多的留意,更不会为了他的意愿而刻意隐藏或改变自己,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才显得格外真实,也踏实。   那一吻,是记忆里最甜蜜的一个吻;那一夜,也是她这辈子从没体验过的美好。   所以到了后来那一天,她拿手枪对准他的眉心,才发现自己居然下不了手。都说女人不会因性而爱,可即使是到了今天,她也没有想明白,她对池然到底是在不知不觉间倾了心,然后才有了那一夜;还是因为那一个夜晚的放纵,才有了后来的恋恋不舍。   可不论是怎样的因果,眼前这个男人,都是因为她,才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那天在H市,她跟克拉的两个手下一起开车送他前往医院,她看着鲜血一点一点从他的胸膛渗出来,洇红了整件衬衫,也洇红了她的双眼……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生出的愤怒和勇气,抓起那两个人落在后座的冲锋枪,对着座椅就是一通扫射。而后直接把副驾驶的靠背往后一掰,伸手抓住方向盘,稳住了车子的去向。   随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两个人的尸体抬出车子,匆匆掩在路边的草丛,而后开着车子前往H市市郊的一家私立医院。   在那里,池然虽然得到了及时的救治,保住了一条命,可也因为失血过多,送医不及时,整个人就此陷入昏迷,直到现在。   从H市到B市,再到现在美国西海岸最好的医院,萧卓然那些人给他换了一家又一家医院,幸好达拉斯那拨人很快就被他们收拾干净;也让她不用再东躲西逃地过日子。每换一家医院,她都会偷偷地跟过来,在距离医院最近的宾馆住上一段日子。在他们过来的间隙,跟医院的医生和护士打点好一切,她就可以悄悄过来,偷偷看上他两眼,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可从未有过一次,她能够像今天这样,正大光明地站在病房里,没有任何阻隔地,静静地看上他一段时间。   离开了达拉斯,她什么都不是。她曾经不止一次地痛恨过自己,恨自己为了生存和金钱成为达拉斯的工具,也恨自己明知道不应该却跟他越走越近。可是后来,日子一长,她也渐渐想清楚了。如果没有达拉斯的魔鬼式训练,她现在根本没法在这个社会立足,也不可能凭借一技之长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如果没有她曾经一念之差的错误,也就不会有后来进入卓晨做卧底,认识池然的种种关联。人这一辈子,就是一环扣一环,谁也别想不付出辛劳只尝甜头。就好像她曾经的所作所为,毁掉了自己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现在的她,只能尽己所能,用后面的几十年做补偿。   她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时间快到了。   轻轻地走到床边,把床头柜那束白玫瑰换成自己刚买的白色雏菊,罗妃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将玫瑰随手扔进靠近门边的垃圾桶,便拉开门快步离开了。   走廊的另一端,走来三人,走在当中的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条浅绿色的无袖连衣裙,剪了短发,白净的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整个人看起来既甜美又清爽,只有仔细观察才会看到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走在她左手边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臂始终环着她的腰身,另一手还扶着她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样子,俊美的面容商业挂着关切的神情,不时还会低声问她几句什么。另一边的男子脸上则挂着调侃的笑容,快进病房的时候,还笑着说了句:“这才五个来月,卓少你不用这么二十四孝老公吧!”   姜如蓝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萧卓然则目光冷厉地瞟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意思是在笑话他三年内求婚超过十次还没成功吗?   走进病房,黎邵晨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看到床头柜上摆放的新鲜雏菊,不禁立刻回头:“小姜?”   姜如蓝也皱了皱眉,“我昨天刚换的是白玫瑰。”   三人的目光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向门边的垃圾桶,白色的玫瑰花瓣柔白细嫩,看起来应该买回来没有两天时间。黎邵晨皱着眉头,面色不豫,“我去问问值班护士。”   姜如蓝走到病床前,打量着花瓶里的新鲜雏菊,轻声说:“不用了。我知道是谁换的。”   “罗妃?”黎邵晨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面上满是厌恨,“咱么都换了这么多家医院了,她怎么还是阴魂不散的,这次居然还敢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了?!”   姜如蓝看着池然平静的睡颜,静了几秒,说:“算了。”   黎邵晨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什么意思?”   “三年时间,咱们给池然换了将近十家医院,每一次她都能找来,也算是有心。”萧卓然一直没有讲话,这会儿顺着姜如蓝的话说,“而且之前她也没有做什么,这是她第一次进病房,也只是换了个花……”   “我管她进没进病房!”黎邵晨整个人完全一副奓了毛的样子,叉着腰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我只知道她当初一进公司就不安好心!她当时是不是想把小姜掳走交给达拉斯?”   这个倒是实情,姜如蓝点了点头。   “她是不是趁着我们都不留意的时候可以勾引过你!”黎邵晨又把目标转向萧卓然。   萧卓然拧眉,“她那是出于达拉斯的授意。”他这么说,倒不是想为罗妃开脱,纯粹是怕在场另一个人知道了会多想。   黎邵晨被他这么一瞪,很快也反应过来,噎了一下之后又指着池然对两人吼:“我发小去一趟H市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全都拜她所赐?”   姜如蓝沉默了一阵子,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轻声辩解:“她当时虽然拿枪指着池然,但是开枪的是达拉斯另外一个手下,她当时会那么做,一方面是自己心里犹豫不决,另一方面我觉得她也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我不管那么多!”黎邵晨提起这件事就是一肚子火气,“反正当时小然子是被她勾勾手指骗走的,我不管过程,只问开头和结果。这件事就是因她而起,最后害得池然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他妈因为这个事掉了多少眼泪,老爷子当初犯了心脏病还送进急救病房,他妹妹直接买了最贵的飞机票回来,差点连毕业典礼都耽误了!”   “我没说罗妃是无辜的。”萧卓然看出好友在气头上,知道这件事在她心里已经成了一根刺,旁人怎么劝也没用。而且他跟如蓝的意思也不是想为罗妃说好话,“我的意思是,没必要为了她再这么折腾池然。这次找到的这家医院各方面都挺好的,如果就因为她的出现再给池然办转院,我不赞成。”   姜如蓝也持反对态度,“我也不赞成。邵晨,你都快结婚的人了,考虑问题也成熟点儿。我们没有人喜欢罗妃,但是说到底,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如果池然是有意识的,你知道他是想看到还是不想看到罗妃?”   黎邵晨一噎,瞪着眼睛看她。   姜如蓝摆摆手,面色恬静,“你别瞪我,我不是池然,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想法。”   萧卓然看她扶着腰站在床边,走过去扶住她的腰侧,“不在这儿跟他拧巴,咱们去外面走走。听说医院后门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做的东西很好吃。”   “好。”姜如蓝把手提包放在床边,“邵晨,你在这里待会儿,我和卓然去买点儿东西。”   黎邵晨显然还没有想通,明明听到两人的对话,也不回头,只是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人赶紧走。   医院后园里栽种着不少高大的树木,道路两旁的花朵也多以红、白两色为主,碧绿的草坪上,白色的人鱼雕像喷出汩汩水流,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欢呼着,奔跑着,不是有护士推着病人走过。日光晴朗,清风徐徐,周遭的一切都那么美好而慵懒,这样的时光里,如果不做一点儿什么美好的事,好像都有点儿对不起自己。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萧卓然突然一个转身,站到姜如蓝面前,握住她的左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无名指,俊美的眉眼含笑,缓缓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这是第十一次求婚,姜如蓝小姐,你愿意原谅你面前的这个混蛋,在今天这个美丽的日子嫁给他为妻吗?”   姜如蓝从他攥住她的无名指时就猜到他的用意,但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个地方跪下身去,再看到往来病患和医护人员均朝着他们两人所在的方向看来,一时不由大窘,轻声劝他道:“你先起来。”   “如蓝,上一次你跟我说,其实你很早之前就把所有事都想起来了,咱们从B市搬到S市,开了你喜欢的私房菜馆,每年都会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旅游,哥本哈根和布达佩斯我们都去过了,今年你说想去丽江走一走,这次咱们回B市参加完黎邵晨的婚礼,就动身去丽江。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想我怎么做,之需要提,我都会尽力做到。哪怕你现在不原谅我都没关系,虽然咱们的孩子眼看就快六个月了,你就是还不太想嫁给我,但是看在孩子的分儿上……”萧卓然越说越是哀怨,俊美的眉眼也染上一层忧郁的色彩,看起来格外打动人心,“我没名分没关系,咱们的孩子怎么也得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和家庭吧。”   姜如蓝看着他这副委屈得不行的样子,嘴角漾起一丝笑:“你说得这么惨做什么,我又没说不答应。”   萧卓然面上一喜,一双桃花目瞬间绽出无尽的光彩,握着她的手站起身:“你说真的?”   姜如蓝歪着头想了想,含笑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随后便朝前走去:“如果待会儿那家甜品店有龟苓膏卖,就是真的。”   萧卓然先是一喜,随后便觉一团乌云罩顶,这里是美国,新开的甜品店再万能,应该也不会有龟苓膏那种特色甜品吧?眼看着姜如蓝轻轻款摆着腰肢,姿态悠闲地慢慢走远,萧卓然咬牙,他一直都知道这丫头是个记仇的,但没想到她居然能拧到这个份儿上,孩子都快生了,她竟然还不跟他结婚!   可随即转念一想,至少她现在不排斥他,也不冷落他,连孩子都愿意跟他生,这样的她……应该不太会在未来的某天招呼不打一走了之吧?   萧卓然一面自我安慰着,一面快步追了上去。揽住佳人腰肢,萧卓然讨好地说:“小如,今晚想吃什么……”   姜如蓝浅浅笑着:“看邵晨的吧,他今天心情不大好,晚餐就做他喜欢吃的。”   萧卓然心中冷笑着闪过“不、可、能”三个大字,嘴上却没有反对:“嗯。”   “罗妃和池然……你说,如果池然哪天真的醒过来,会愿意见罗妃吗?”   萧卓然摇摇头,“就像你刚才跟黎邵晨说的,我们都不是池然,所以这个问题,我们都不能替他回答。”   有的人,是否见还不如不见;有的人,是否宁愿从未爱上过。   我们没有身在其中,所以再多的分析和解答,也都是徒劳。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如今牢牢攥着手的那个人,是我穷其一生也要留在身边的。   未来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有你在,哭也甘之如饴,累也愿意坚持到底。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