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小碎碎)为您整理制作 ============== 听说你要嫁给我 作者:锦上弦歌 文案: 某日午后,安瑞问禅师: “大师,我家有只萝莉,从小到大,我事事宠着她,她爹妈给的,我给,她爹妈不给的,我也给,可她不但不知感恩,现在居然开始打我的主意,我该怎么办?” 大师闭目不语,良久,从火炉中拿出一个烧的通红的钳子放在水里,又从桌子下掏出一个锤子,扔在桌面。 安瑞沉思良久,顿悟,“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目前这种水深火热的局面都是我太过纵容,我应该像这把木锤一样,看似平淡无锋,但处处坚固,牢不可破,从而让她知难而退?” 禅师闭上眼睛,“我是让你火钳留名,连女主都搞不定,你这个霸道总裁当的有个锤子用。” ~★~ 注:1,本文1v1,有泪有温馨,狗血天雷遍地走,不揭穿咱还是好盆友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主角:温锦年,安瑞 ┃ 配角:clavin,臻惜,纫玉,梁唯 ┃ 其它:女追男,养成系 ================== ☆、第1章 chapter1重逢(大修完毕) 乍一眼瞧见温锦年时,安瑞觉得自己的眼睛大约是出了点问题。 那个时候,他刚刚跨出电梯,进入集团大厅,身后若干随行,皆是形色匆匆奔着大门而去。 如果不是秘书林晓蔓拉了他一下稍作提醒,可能真的就将她忽略过去。 “安董,您看那儿是不是……” 上挑的尾音,不确定的口吻,他顺势望过去,本只是随意一觑,可望见的情景却让他顿步。 正值下班时间,大厅里人潮攒动,本就有些拥挤,可偏偏的,还有那么一大群挤在了一起,不知在做些什么。 “都围在那里做什么?” 他走上前,淡淡一句征询,虽有不悦,却并不严厉,可周遭嗡嗡的低语声却戛然而止。 “安董?” 不知是谁发出的轻咦,人群散开,分开一条小道,不大不小的够他把沙发斜靠着的那个女孩儿看得真切。 一双卡其色的小皮靴,往上,是交叠在一起的细白小腿,宽松米白毛衣及膝,再往上…… 发梢卷卷的棕发盖住了她整张侧脸,轮廓绰约不真切。 他望着她,沉默不语。 “是这样的安董。”他尚未出声,一旁的前台小姐像是为了撇清关系,忙不迭的解释道,“这小姑娘下午就来了,说是要见您,但是没有预约,让她给您打电话她也不肯,我们没让她上去,她就一直坐在这儿,说是要等您,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眼看着就要下班了……” “好了。”他打断她,上前一步,将外套脱下,为她覆上,头也不回的吩咐,“别出声。” 卷卷的发被均匀的呼吸喷洒,起落在鼻尖,俯下身,指尖伸进被发间中,温暖的触感袭来,剥开来,小姑娘香甜的睡颜烙进他眸中。 脸蛋红扑扑的,嘴角可爱的上翘,微合的眼皮颤动着,不知遮住了怎样一番艳羡旁人的美梦? 余光觑见周遭环视的人群,他侧过脸去,“都很闲么,不如一起留下来加个班?” 如梦初醒,众人做鸟兽散。 轰走了一帮人,他倒也不再避讳,轻手轻脚的将她抱起,直起身子,“走吧。” 晓蔓愣了一下,还是犹豫着开口,“安董,合适么?我们这还得赶去庆功酒会?要不我先带着她……” “不行。”断然否定,过于强硬的语气让他自己也是为之一怔,短暂的沉默,“她现在这个样子……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什么差池,我不好和她家里交待。我自己安排吧。” 察言观色,她自然不会在此时再□□驳,只委婉的提示了下,“可是时间也快来不及了啊。” 这倒是个问题。 一边寻思着,一行人已经行至门外,泠风带雪,细碎的冰花扑面而来,天公作美,问题解决了。 “唔……”小小的,软软的身子,在他臂弯间不安分的扭动几番,锦年迷迷糊糊睁开眼来,看见他,表情还有点懵,“叔叔?” 她嗓音娇娇糯糯的,微带倦意,像是还没有睡醒,一如从前,又好像有点不同,不太能记得明确。 安瑞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了。 他“嗯”了声,风雪中,替她掖了掖颈间的围巾,遮住大半张脸,然后他回头和晓蔓说道,“既然醒了,那你先带她去吃晚饭,四处转转,回头我结束了就联系你。”停了一下,又补充,”好好看着点。“ 晓蔓思忖片刻,欣然点头,温和的对锦年报以微笑。 刚刚见面,又要分开,锦年有点茫然,急躁且不安,她不习惯一个人,尤其是在对她而言相当陌生的国度。 于是她拉扯安瑞的衣袖,商量着,“叔叔,我和你一起好不好?我保证不捣乱。” “不好。”几乎都没有考虑的,他拒绝的直截了当,将她塞进汽车后座,回头和晓蔓吩咐,“那就先这样,我先过去了,你等我电话。” 锦年自小在一旁急得探头探脑,几度想要插话却开不了口,最终总算鼓起勇气,颤声,“你还是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他暂停对晓蔓的嘱咐,觑了她一眼,淡淡,“没有。” “骗人。”她却执拗的坚持,“上次是我做错事,惹你生气了,我知道,但自从你赶我回国,我也好久都没有再来打扰你。但你还是没有原谅我。” 他不想和一熊孩子争辩这个问题,干脆转身离开。 “叔叔。”先是不忿的,大声反驳,停了一下,她又细声嗫嚅,只容一人入耳的音量,“你到现在和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超过两个字。” 薄风拂面,她细密的睫毛被风雪侵染成霜,眼眶微微泛红。 他叹了口气,“等我回来再说。”话音落下,可预期的效果却没有达到分毫,看着她依然扁着的小嘴,安瑞心底无声叹了口气,硬是的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尽量放缓语气,“好不好?” 锦年低下脑袋,不吭声了,可拉扯着他衣袖的小手却依旧死死攥着,不松开。 许久,晓蔓轻咳一声提醒,他尝试着抽手,可她手心就像是抹了胶一样,怎么也甩不脱。他看了眼腕表,弯下身,摸摸她脑袋,像是在哄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咪,“我一会儿会很忙,走不开身,没法照顾你。” “我才不需要照顾。”她看起来更不高兴了,闷闷的抗议,“我已经长大了。” 这份僵持原本就不存在什么悬念,他与她之间,这么多年,他就从没赢过。所以他明智的选择了不和她耗。 “如果你可以保证,到了会场,乖乖听她的话一边儿去玩,不吵不闹。”他提出条件,然后缓缓宣布,“那就先跟着我。” “好!”她雀跃的娇呼,像是高兴极了,直接从座位上窜了起来。 他怀疑她根本就只见他最后说的几个字,正在考虑要不要再提醒一遍,却感觉鼻子突然一痛,视野瞬间变得模糊…… “啪嗒!”一声脆响,他看见自己的眼镜碎裂在地面,探过鼻间的手指也染上点点殷红。 他凝视着指间缠绕的那根卷卷的发丝,脑袋还因为刚刚剧烈的冲撞而有点晕。 良久,始作俑者才怯怯开口,“叔叔,我不是故意的。” 他闭目,叹息,“让我上车。” 她“喔”了声,慌慌张张的往车里缩,给他腾出一片空位,晓蔓压下眼底的惊愕,从包里拿出备用的眼镜,替他们关上门,自己上了副驾。 “叔叔对不起,很疼吗?”锦年掏出自己的小手帕,凑到他眼前想要给他擦拭鼻间的血迹。 他接过手帕,躲开她,一边擦着,一边问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锦年抓抓脑袋,回答的理所应当,“我来找你呀!” 他沉默了下,“你叔叔,还有臻惜,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就是他们让我来的。”她说完,看见他的表情,又急切的补充,“我这次真的没撒谎,你可以打电话去问。” 他点点头,拿出手机,开始翻电话本。 锦年呆住,“你还真……” “喂?周姨,嗯,是我,臻惜呢?clavin也行。”他顿了下,“这样……我知道了,那他们回来的时候你提醒下给我回个电话。嗯,就这样。” 侧目,看见身边一张幽怨的小脸。 “你不相信我。”她看上去相当委屈。 他直接过滤掉她的抗议,又问,“我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即使你要过来,也不该这样独自悄无声息就飞了大半个地球,你脑子昏了是怎么的?还有他们呢?怎么也陪着你一起胡闹!” 这话口吻重了些,她被训斥的一时不敢说话,许久, “是我让他们别说的,我想给你个惊喜。”她软软的开口,“今天是跨年夜,开心一下不好吗?” “我没有觉得开心。”他面无表情,“这样冒冒失失的,要是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你知道会怎样?谁又来负责?” 他脸色越来越差,语气也越发重,她喜滋滋的双眼一亮,“叔叔,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叹了口气,转过脸去,“自己好好反省。” 她欢喜的“喔”了声,红扑扑的脸蛋好像更红了些,小脑袋偎在他胸口蹭了蹭,小声说了句话。 “什么?”他没听清。 她却只是摇摇头,偷笑着不说话。 他看着她,皱眉,雌性的动物果然是传说中那样莫名其妙,和年纪成正比,她年纪越大,他就越难和她正常沟通。她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怎得?居然还能笑的出来? 车子在这个时候终于停在了会场的正厅门口,耀眼的光灯接连闪烁,早已等候多时的记者一拥而上…… “哎呀。”她一拍脑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心中一凛,手下一僵。 又怎么了? “我忘了买荧光棒了。”她歉意的冲他眨眼。 心下一宽的同时,他越发压不住胸腔中那一股火,耐心快要耗尽,“我不是开演唱会。” 晓蔓适时的回头,“安董,到了,您先下去,我带这位……小姐从侧边走吧。” “为什么不能走正门?”她十分不解,“叔叔,我不能见人吗?” 他揉着眉心,“难道你想和我一起被拍下来,明天被挂到花边新闻的头条吗?” 她眼睛更亮了,带着无限憧憬,“可以吗?” 安瑞正在饮茶,准备最后定一定被她撩的万分不宁的心神,听着这话险些喷了出来,本是设计好的对话,告诉这熊孩子此事的弊端,哪里想到在她这里根本无法顺利推展,不由有些恼火,“那你想不想坐今晚的飞机回爱丁堡?” 锦年看出叔叔心情似乎有些糟糕,不敢多话,说道,“侧门就侧门吧。” ☆、第2章 chapter2决定 “对了,叔叔!” 他就要踏出车门,她却又忽然拉住他衣角,他回过头,“又怎么了?” “哈哈。”她说。 他不明白她忽然来这一声皮笑肉不笑是什么意思,困惑的蹙眉,“什么?” “就是,你前年送我的那只哈士奇。”她也意识到出了歧义,赶忙解释道,“我也把它带来了,但是它太蠢了不听话,我就先把它丢机场了。” 他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上下打量她,心里寻思着你又比它好到哪儿去了,“知道了,我找人去接它,你别离开这里。” **** 进了酒会大厅没多久,安瑞便看见了那只“来自星星的生物”亦是出现在不远处,林晓蔓跟在她身后,跟的很辛苦。他用力摇摇头,开始忙着一应交际洽谈,原本如鱼得水的应酬,可因着心里头悬着事,总是惴惴,余光时不时的瞟向某处那个探头探脑的孩子。 恰好,助理递上晓蔓转托的讲稿,灯光忽然暗下来,顾不得再想其他,他信步走上聚光灯所在的礼台处,准备开始新年致辞,可偏偏这个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心底咯噔一声,他望着某处,笑容渐渐有点僵。 “咔嚓。”快门轻响,一张照片从相机尾端吐出,锦年细细端详,露出满意的笑脸。 晓蔓轻笑着问,“你这也打算长大了当个记者?” “不啊,我只是喜欢拍照,正在学习摄影。”锦年满眼放光,从身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牛皮封的小本子,翻开,放在膝上,小心妥帖的将相片黏贴其内某页,“我小阿姨说过,男人工作的时候是最有魅力的,我一直在找这个机会,但叔叔做事的时候总是会把我轰走,这次可算是……” 絮絮说了一堆,这才忽然想起些什么,讷讷转头,“姐姐,你不会告诉叔叔吧?” 这般模样,倒是逗乐了她,联想起方才一路所闻,晓蔓莞尔,“你就那么喜欢他啊?” 凑过来,她开始细细品鉴她那个宝贝的本子,只见一页页一寸寸,皆是烙满了某人的影子,或浅笑,或蹙眉深思,偶尔有几张对着镜头很僵硬的表情,而更多的,则是晓蔓怀疑他根本不知道的存在。 看照片的内容就知道,一定不是抓拍,是偷拍。 晓蔓的言辞带这些玩笑意味,但锦年却并未怠慢分毫,异常坚定的点头,且还向她提出认真的质疑,“叔叔那么好,难道你不喜欢吗?” 她不置可否,“我都结过婚了。” 锦年长长的“喔”了声,唇角微翘,“好可惜。” 你那明明是松了口气的表情吧? 她笑着摇头,小孩子就是老实啊。 “小朋友,你今年多大了?” 听出她话语间的笑意,锦年笑脸垮掉,有些不高兴了,“我不是小朋友!”她气呼呼的纠正,“过了中国的除夕,我就十八了,是成年人了!” 晓蔓有点惊讶,还真不太看出来,她当她只有十五六岁呢。 “很大了,对吧?”她得意洋洋的说道,“我小阿姨在我这个年纪,都把我叔叔泡到手了。” “你叔叔?”晓蔓有点搞不清状况。 “啊,不是他,不是安瑞。”她摆摆手,“和他没关系,我说的,是一直照顾我的那个人。是另一个。” 晓蔓“喔”了声,领会的点点头,随口又问了句,“你叔叔还挺多,倒是没听你提爸爸妈妈的?” “没有。”锦年小声回答,灿烂一张小脸上,所有颜色,忽然间颓败。 “啊?”她没懂。 “我很小就没有爸爸妈妈,也不知道怎么提起他们。” 喧嚣的会场,水晶灯下,一切皆是暖澄澄的,可她轻轻的一句,却似乎瞬间冻结了室内所有的温暖。 她怔怔地望着锦年稚嫩的侧脸。 没有抽泣,平静甚至一点都波澜的都没有,可晓蔓知道,自己没有错过她眼底闪过的一丝痛楚。 “对不起。”她急忙道歉,“我不知道……” “没事儿,时间太久,我自己都记不清了。”锦年摇头,神思有些怅惘,像是陷入某种追忆,“从我记事开始,就一直是叔叔和小阿姨在照顾我,他们就像我爸爸妈妈一样,还有安瑞……” 目光微抬,落在远处一道挺拔的影子上,久久不离去。 “他是最疼我的。” 叙说之时,锦年一直是噙着笑的,可在意外得知方才那个消息过后,晓蔓觉得,她的一颦一笑,尽管再是欢喜,状似无忧无虑,但在眼前晃动时,却好像皆是沾染了许多苦涩,微酸。 “好啦,我保证不告诉他。”她不着声色的打破眼下的窘境,迁回原本的话题,一边翻看她那个本子,不得不说,技术还真挺专业,“拍了挺多,挺好的嘛。” “是吧,你也觉得我叔叔特别帅,对不对?”答案有些的驴头不对马嘴,硬是牵扯出的笑脸也略有夸张,毕竟还年幼,想要完美掩饰自己的情绪实在是不容易。 晓蔓自然是看得出来,没有点破,亦是温声附和,眼光不经意的扫过最后一页的那一张,她准备合上本子,可就在这个时候…… “这张,是……”她盯着其中那张占了整张纸的照片,内容让她瞪圆了眼,“这你都能拍到。” “啊!”锦年看到,小脸瞬间通红,慌忙捂住,合上,“天,我忘了……这张,这张不能,不准看。” 晓蔓呆了好一会儿都没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眼灯光下矜贵优雅的上司,又收回目光,抚了抚胸口,还没缓过劲儿来。 听说他心脏有点不好,她决定,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他,而且……真心祈祷他最好永远不要知道。 **** 右眼皮莫名的一跳,他反射性的看向某处,虽然一无所获,但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从聚光灯处离开,将手中讲稿塞给助理,他沉声吩咐,“让林秘书送去她去休息室,就说我一会儿去找她。”顿了顿,又道,“再订一张这周六飞爱丁堡的单程机票。” 亲眼看着那孩子从视线里消失,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开始应付一波接一波的寒暄谈笑。几轮下来,酒意已微醺,这时,这他看见手机屏幕微光闪烁,电话来了。 寻到个契机离开,走到僻静处,他摁下接听键, “别装了,你说什么事?” “她自己都说了,你们让她过来的。是不是吧?” “行了。”对于那头的辩词置若罔闻,他淡定打断,“有事没事的,就把她塞给我,你们倒是花前月下玩的潇洒,多少年了?差不多也该收收心了吧?” “习惯?别和我说这个。那时候她才多大?惯着些宠着点是当她是孩子。你这还合计着套我一辈子了?” 拒绝,还是拒绝,丝毫没有转寰的余地。 “不行,不可能,想也别想,最多留她玩几天,周六我就送她……什么?” 千样不忿,万般激越,刹那间静默,唇瓣嗡动,随着那边缓慢而清晰的传来的那句话,脑中一片空白。 近乎出于本能的,他反问,“你再说一遍?” 那边是短暂的沉寂,紧接着伴随沉沉一声叹息,那头,那人依言又重复了一边。 他耳边开始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真切。 “怎么会突然这样?”握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心神动荡间,压抑着的情绪再难控制,呼吸声渐沉。 “我知道了。” 手一松,电话摔碎在地面。 通话可以轻易切断,不想听了,不想说了,便不理会,一了百了。 可那端突兀传来的那个消息却不能随着通话的结束而轻易散去。虽然心里一直清楚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是真真正正摆到了眼前,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雪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被呼啸肆虐的风席卷,透过半开的窗,洒在他的身上,脸颊,偶尔一两片落在瞳仁中。 融化了,视野间水光氤氲,模糊了,什么都看不真切。 黯淡的天光,人世的灯火,忽然间寥落。 “安董?安……” 叩门声伴随着轻轻的呼唤,从门口传来,是晓蔓。 抬起头,他疲态尽显,眼角微红,她余下的半句话生生堵了回去。 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晓蔓怔在原地,嗫嚅,“您这是……” “无事。”他站起,却背过身去,“怎么了?” “呃,嗯,是这样的。”晓蔓没再追问,上前一步,“刚刚陆宁拜托我问问您,您让他订的,周六飞爱丁堡的那躺航班,机票已经售空了,但周日同一时间还有一班,需要改订么?” 话说出去,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他站在那儿,一言不发,许久。 “安董?”她轻声提醒。 “嗯?哦。”大约是有些魂不守舍,他这才应声,“不必了。” “好的。”晓蔓颔首,这才想起另一件事,“对了……” “她人呢?”他和她同时出声。 晓蔓莞尔,“刚想和您说这事儿呢,我带她在休息室里用了些点心,她坐了会儿就又睡过去了,说是调时差,我这才过来找您。” 安瑞回身,点头,“辛苦了,我去看看。你可以回家了,好好跨年吧。” 和晓蔓在岔道分手,穿过几条走廊,找到锦年时,她睡的很沉。 斜躺在沙发上,猫咪一样蜷成一团,身上盖着的毯子随着呼吸轻微起动。 这孩子小时候曾有过很长一个阶段的嗜睡的毛病,医生说是心理创伤。后来调养的好了些,可较之其他人也终究有点不同的。睡眠对于她而言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或者是一睡下去就不愿起,或者是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怎样都睡不着。 这一路颠簸的,旅途辛苦就别提了,光是这好几个小时的时差也是够她喝一壶。 安瑞注视她良久,轻轻一声喟叹,缓步上前,俯身替她捡拾落在地面上一应什物。 “咔嚓”一声脆响,拎起那个双肩包时,搭扣被意外碰了开,相机,音乐播放机,充电器,一面小镜子,最后一个落下的,是一个很大的本子,棕色的,牛皮封。 目光被最后那样东西吸引,日记?笔记?无论哪样,都不应该出现在眼前这孩子身上。他太了解她了。 出于各种心态,他捡起来,觑了眼熟睡中的锦年。掂了掂,准备翻开来—— ☆、Chapter 3安顿 可没料到的是,封面没有翻开,他却摸到一个精致的铜锁。 这小屁孩,才多大点,居然也开始玩*。 有点好笑,安瑞摇摇头,虽然好奇,但也未再多加理会。物归原处后,开始专心收拾那只大的。并没有把她叫醒,直接把她小心横抱了起来。大多数情况下,这孩子睡着比醒着更让他省心。 可能是真的累了。她睡的格外沉,窝在他怀里,颠颠簸簸了一路也没让她清醒半分,她甚至舒坦的在他怀中拱了拱,还翻了个身。 “汪!” 正胡思乱想着,走到车前,一道巨大影子不知从哪儿出来的,忽的窜到眼前。 是一只过分肥胖的哈士奇。 它摇头摆尾的在他周身转来转去,亲热的蹭着他的裤脚,过分活跃,甚至都有些热泪盈眶了。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来找他伸冤诉苦似的。 安瑞看着它,眉头蹙了下,他记得当年把这货送给锦年时,它脑子似乎还是正常的。现在这是怎么了?看它这膘肥体壮的,难道它这些年过的还不好么? “上车,不准爬座位,知道么?” 装好行李,将锦年安置在后座上,他最后拍了拍它的大脑袋,回到驾驶座,发动汽车。 二人一狗,各怀心思,就这样上了路。 忙碌了一天,临终了还收到份这样大的“惊喜”,他这年跨的可真是够精彩的。一直到了此刻,才有时间略喘口气。 哈哈老实的趴在脚垫上,讨好的冲他吐舌头,她则乖巧的窝在后座,身上盖着他的薄毯。 余光瞟过,心头微有感触,同她相处的日子,真是罕有这般安宁,只除了刚刚遇见她那阵儿。 那时候她才五岁,站的直了,也不过堪堪到他腰部罢了,那样弱,那样小的一个人,抱着膝盖靠在他家院里的丁香花架边上,也不哭,就那样发怔,从白昼到日暮,孤独的仿佛被全世界遗弃。 当然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那时候,她父母赶着来参加她爷爷的葬礼,双双死于空难,富豪人家,原本便是争产的当口,父家产业被大伯所占,母家那边虽然也是身家万贯但是因为记恨她母亲是同她父亲私奔,并不认她这个“野种”。说来可笑,最终决定收留照顾她的,是自己的兄长,她母亲的昔日恋人。 这种狗血又悲情的蠢事,他就一直觉得,估计只有自己那个救世主一样的哥哥能做的出来。当初你未婚妻跟别人跑了的时候你祝人幸福就已经够可以的了,人死了还替她照料同别人的遗孤,这种事情,光是想想都觉着堵得慌。 小说里都流行带球跑的戏,可现实是,这个球跟他们家是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承认自己没有兄长那么大的气度。所以对于这件事情在听说阶段就是抵触的,当然他兄长从来也不会理会他的意见就是了。 可以说在一直在见到她之前,他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孩子就没什么好感,就这样吧,他想。他以为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但今后的种种事迹证明,她温锦年,与生俱来的,就有颠覆他改造他的本事。 她就是他的克星。 叹了口气,赶在红绿灯的缓冲,他回过身替她拢了拢身上覆着的小毯,指尖不经意滑过她温热的侧脸。 “嗯……爸爸,妈妈。”像是被扰到了,睡梦中,她迷迷糊糊的又哼了几声,眼睛依旧紧紧闭着,可唇畔却牵起很小的弧度,甜蜜的,欢喜的弧度,“叔叔……” 不知她梦到了什么,但大抵是可以成真的。 这一回,她真的会待很长一段时间,和他一起。 锦年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即使是在梦里,也并不贪心。她那点小心思,他几乎背的下来,左不过那么几个,有了这段契机,实现对她而言又哪算得上什么难事。 回过身去,他重新发动汽车。 人潮熙攘,车流涌动,如此喧嚣,分外热闹。不知不觉的,他们碾过时间的线,新年来了。跨年的烟火,钟声,到处都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人间如此美好。 他又想起刚刚听见的那个消息,心脏骤然一痛。 *** “唔……”阳光穿过重重纱橱,洒落床畔,锦年伸了个懒腰,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视野所及,熟悉的环境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晰。 这时,她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食物的香气。有蛋,吐司,培根,还有……红酒味儿? 跳下床,她飞快开始洗漱。 “是不是红酒煎蛋?” 娇呼和人几乎同时到来,安瑞感觉背后突然间扑上很大一片温软。 “下去,坐好。”头也没回的吩咐,他平静的将正嗞嗞冒油培根翻了个个。 只看着他,神情专注,姿态娴熟,只差没再兜个围裙。他似乎总是可以独自料理好一切事情,完全没有他人插手的余地。 在她的粉色幻想中,他所做的一切明明应当是由她来完成的。比如可以在每天清晨,遛好狗,收拾好家务,做好热气腾腾的早餐等待对方的醒来,最好再有一个早安吻……呃,最后一个再说吧。 锦年有点沮丧,这样的话,以后他们结婚,在一起了,自己又该做什么呢? 笑脸垮掉,她真的开始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慢慢踱回桌边,开始整理二人的餐具,杯盘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她将吐司分分好,又将最大的那朵太阳蛋夹到他盘里,撑着下巴又等了好一会儿,有点急了。 又窜回厨房,她从他手边取了一管番茄酱。蹦跳着又跑了回去。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脸去。 她挤着番茄酱,开始在他的太阳蛋上画画…… “快点吃早餐,一会儿还有事情。” 他终于将培根煎好,这才转过身去喊她,“你这又在干什么?” “啊,没有。”她从他椅子上跳下来,快速坐回自己的位,抓起面前的吐司故作镇定的大咬一口,却…… “咳。”噎住了。 他递给她一杯牛奶,坐下,目光在扫到那个煎蛋的时候停滞了片刻,然后在她万般期待的星星眼下,面无表情的用刀背将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和勉强看得出是爱心的东西铲掉,开始用餐,顺便开始翻看今晨的报纸。 锦年一脸挫败地开始奋战盘中的食物,不时以苦恼的目光射向用报纸挡住脸完全无视她劳动成果的安瑞。 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他笑一笑呢? “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她的脑袋凑了过来,好奇的看他专注的内容,硬是把版面遮住了大半。 他干脆合上报纸,推到一边,“吃饱了?” 她点头。 “好。”安瑞点头,也将面前盘子推到一边,认真的盯着她的眼睛,“那我们谈谈。” 她咬唇,小心翼翼,“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他摇头,想了下又补充,“目前没有,但为了今后……” “今后?”好像捕捉到了不得的东西了呢!锦年双眸一亮。 他深深吸了口气,加重语调,“能让我说完么?” 锦年眨了眨眼睛,捂住嘴,点头。 “为了今后我们彼此的生活都不那么惊心动魄,有些问题我们必须事先谈清楚,我不想这次再弄得像之前每一回那样,明白?” 锦年偏了偏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指指自己被捂的严实的嘴。 安瑞颔首,“你可以说话了。” “呼。”大大的喘了口气,她这才反问,“可是,可是你应该和我叔叔通过电话了,你都知道了呀,还有什么要谈的?” “即将要和我在一起的是你,不是他,有些问题……”这话刚刚脱口而出,安瑞便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停顿一下,纠正道,“我的意思是,同居这个问题……” “我明白,我明白。”她忙不迭应声。 看着眼前那个两眼冒光的萝莉,他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算了,越改越糟,放弃。 “你这一次来,不是只待一个圣诞假或者暑假,估计时间会很长,你有个心理准备。”他说。 “我知道。”她几乎丝毫没有停顿。 “那你有没有什么计划,长期的。”他问。 “有啊!”她依旧没有任何犹豫,态度坚定的让他为之侧目。 “哦?是什么?”他起了兴致。 “我准备嫁……”看见他微蹙的眉头,她又生生收了口。 “什么?”他没有听清。 “嫁,家,在家里……好好学习。”怎样嫁给你。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看到他眉头舒展开,她这才安了心。 “很好。”两年没见,这孩子总算有点长进,要是再向上回那样蹦出那些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一定让她在新年第一天就感受一下成长的痛。 “你去哪儿?”看见安瑞起身,锦年小尾巴一样的跟上,拉着他衣角,生怕丢了一样。 “去安排你入学的事情。”他走出餐厅,开始穿上自己的外套。 “这么快?”她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还在放圣诞假呀。” “中国没有圣诞假。”他无情宣布,“算算你过年后十八,那么你的下半学期应该是升入……高三?” 看着她一脸茫然还带着点好奇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啊。 算了,来日方长,她会懂的。 他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年轻人,时间宝贵。换好衣服,先跟我走。” ☆、Chapter 4那些萝莉们 原来安瑞要带她去拜访梁薄一家子。 说到他们,锦年还是熟悉的,从她父母那一辈,就和他们一家的关系相当好,时常走动来往,而她更是因此和他家俩女儿成日里混在一起,三人一起,捅了不少坏事儿。没少被双方家长胖揍。 锦年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去找她们,但是,听说不是要马上去学校,她就大大的松了口气,何况可以见到阔别许久的好友,想一想就更加愉快了! 俩家离得并不远,都是一个小区的,没转几道弯就到了,摁响门铃,开门的是她家的小女儿纫玉。 “锦年姐?”看见是她,纫玉惊喜的上前,拉住她的裙摆,笑意昂扬,圆乎乎的小脸上酒窝深陷,“你回来了?” “是啊,来找你跟你姐玩咯,小胖子。”她捏捏纫玉的脸蛋,“好像又长肉了。” “唔,真的假的?”纫玉愣住,有点迷茫,“爸爸说纫玉现在和姐姐差不多了。” “咳。”安瑞像是没控制住,很突兀的咳了声,自顾自又嘟哝了句,“这男人也是越来越狠了,连自己女儿都坑。” 锦年,“叔叔,你下次可以小点声。” 纫玉,“……” 两道目光太过幽怨,让他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种自己怎么如此罪大恶极的错觉,沉默片刻,安瑞只得点头,“下次注意。” 这个道歉显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因为那两只看起来更不开心了。 “算啦,不理他。”挽过纫玉的胳膊,踢掉鞋子,锦年四处张望,“唉?你姐呢?” “喔,姐姐啊。”纫玉这才想起来般,一拍脑门,“她在看爸爸妈妈吵架呢。” “吵架?”锦年瞪圆了眼,征询着回头看了眼安瑞,后者则淡淡开口,“为什么?” 大清早的登门上访,便撞上这类事,总是有几分微妙,二人不约而同的顿住脚步。 纫玉扁扁嘴,并不理他,而是小脸转向一边,只拉过她,小声嘀咕,“他们吵架哪有为什么嘛,一直都是这样啊,不要紧的,纫玉带你去找姐姐玩吧。” 她那副过来人的老成淡然着实让锦年心头忐忑,理不出头绪,却在接下来看见更加淡定的那位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想太多。 绕过起居室,就是一个小小的茶厅,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姑娘很不端正的坐在桌面上,两腿在空中轻巧的晃荡,磕瓜子的姿态倒是分外闲适。一双凤目含笑,瞅着院子里那两位,倒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姐!”纫玉颠颠跑上前,晃晃那姑娘的胳膊,“锦年姐回来了。” 梁唯回头,刚巧便望见方才踏进来的锦年,亦是莞尔,“都两年多了,终于肯回来了,这次会待多久?” “不知道。”锦年老实的回答,捅捅身后人,“我听叔叔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老实了?”梁唯走过来,疑惑的瞥了她一眼,转头又大方的问候,“安叔叔,新年快乐。” “嗯,你也快乐。”他顺势揉揉她脑袋,看来看去,还是这只比较顺眼,“你爸妈又在吵什么?” 锦年看见摸过梁唯的头的那只手,有点不开心的拉拉他的衣袖。 “怎么了?”他向她投以目光,她却又不出声了,眼睛眨来眨去也不知在卖哪门子萌,他看不懂,也懒得问,所以只淡淡一句,“找纫玉先一边儿玩着去,我问事儿呢。” 差别待遇了。锦年有点浅浅失落,纫玉却很高兴,“锦年姐,我们去玩吧!” 安瑞侧目,觑见一大一小,渐行渐远的两只,唇边渐渐牵出一抹不自知的弧度。 “喔,是这样,老爸早上差点被旺财绊了一跤,妈妈心疼咯。”梁唯指了指缩在沙发角蒙头大睡的那只肥猫,无奈的解释,“然后就吵起来了呗。” 他想了很久,没捋出逻辑,所以问道,“这为什么也能吵起来?” “当然要吵。”纫玉明明走了老远,却又回过头慢吞吞的补充,“因为妈妈心疼的是旺财呀。” 安瑞默。 梁唯在一边准备继续,“老爸说……” “你也用不着再拐弯抹角,直接说吧,反正我在你心里头从来也就不如这只肥猫!” “唉你烦不烦啊?旺财年纪大了,你还踩它尾巴,明明就是你的不对,让你给它道个歉很难吗?” “胡说八道!我还追着它踩的?它不睡窝里头往床边上躺着,我也摔着了呀,你怎么就不看看……” “你怎么了?腿断了还是腰折了?你不活蹦乱跳的嘛?它尾巴可是被你结结实实踩伤了好伐?” “叶臻!你是想造反吗!”梁薄气的跳脚,“非得我腿断了才算数是吧?” “你这又是什么脑回路……” 新年伊始,初阳散落白雪满园的小院,原本应该一片安宁祥和,可偏偏因着互不相让那俩位,眼下一派的鸡飞狗跳。 梁唯显然司空见惯,坐回原处依旧高高兴兴的磕着瓜子。 纫玉似乎也无所谓的样子,开心的和锦年分享她新烤的饼干。 有点不安的还是锦年,她小跑回来,拉拉他,“叔叔,要不要去劝劝?” 后者沉默了下,摇头,“不用。”想了会儿,又轻飘飘一句追加,“不以散伙为目的的吵架,都是秀恩爱。” 秀恩爱? 锦年看着门外几乎快打起来的两个人。她迷茫的看向安瑞,而他只是神情淡淡的耸了耸肩膀,之后干脆淡定坐下,开始闭目眼神,也拍拍身边空位,“坐,歇着。一会儿有你忙的。” 她似懂非懂的点头,乖乖坐下,一边消化着他的言论一边开始思考如何和他吵上一架。 正在这时,庭院的门“哗”一声被推开。 “你干什么去?”叶臻紧追着不放。 梁薄先她一步跨入室内,一把捞起沙发边上“咪唔”乱叫的旺财,“我去把它扔……”回头,看着几乎喷着火的妻子,又改口,“看尾巴,咦?你们这是……” “这还差不……安瑞,锦年?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俩人,叶臻呆住,得到俩人几乎同步的左顾右盼之后,将尴尬撒在了女儿们身上,“来人怎么也不知道说一声……” “爸爸。”梁唯突然从桌上跳下,追上父亲,“我跟你一起去。” 梁薄登时领会,拉住女儿,一声轻咳,“我就不招呼你们了啊,还有事,先走一步。有什么事和叶臻说,现在都是她说了算。” 一直到父女俩都走到了门边,迟钝的纫玉这才反应过来,急慌慌也要跟上,“爸,也带上纫玉一起……” 叶臻眼明手快,一把提溜起她的背带裤给拎了回来,“你不准去,回屋做作业!” “姐姐明明也没有做完的。”纫玉委屈的小声嘀咕,经过锦年身边时,可怜巴巴的看她,“锦年姐……” “我和你一起。”摸摸胖妹头,锦年这才回过头征询,“可以吗?” “你不是都已经决定了么。”安瑞眼皮微抬,“去吧。” 待二人蹦跳着上了楼,关上卧室门,客厅这才终于清静下来,只剩下了俩人,安瑞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叶臻,轻笑着问,“挺厉害的啊你现在?” 大约是为了掩饰尴尬,她轻咳一声,给他倒了杯茶,在他对面坐下,“这新年大早上的,你不会就为了过来看咱家热闹吧?” “你家这不一直挺热闹的。”他揶揄一句,“用不着赶着来看。” “反正我向来说不过你的。”倒是浑不在意,一边和他说这话,一边开始收拾屋子,“没想到大清早的摊上这么个事儿,你不太赶巧,不过他带旺财看完尾巴就该回来了,路不远。你要是闲着没事帮忙给纫玉看看数学作业,她这回又没及格。” “行,我一会儿帮她看看。”自从做了邻居,这些年他几乎成了那胖妹的家庭教师,总归也是习惯,“不过我这回不是来找梁薄的,我找你。” “找我?”叶臻回首,有点惊愕,“我能帮上什么忙?” “大忙。”先是简单的回答,再是细细解释,“你教的那个大学,不是有个附属中学么,你看看年后方不方便往哪个班插个学生。” “插班生?”叶臻放下手中物事,“怎么?谁要上学?”想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个最不可能的答案,“锦年?” 他喝了口茶,颔首。 “锦年要来上海念书?这不爱丁堡待的好好的么?”她有点疑惑,“再说她中文也挺够呛的,怎么念?你也知道,中国这边的升学制度和那边不太一样的……” “我不指望她念的多好。”他打断她,“只是她这次回来,会待很久,我得给她找点事情做做,不然……”说到一半,顿了下,再开口也没再解释,“行么?” “会待很久。”叶臻愈发有点想不透,“你哥也舍得?他不是最宝贝这小姑娘的么。” “不是舍得舍不得的问题。”他说,“家里出了点事情,锦年待在苏格兰不方便。” 虽然他言辞神色皆是淡淡,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然而相交多年,听他这样一提,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家里称得上数的大事,单单也就那么一件而已。 悚然一惊,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看了眼楼上,房门依旧是紧闭的,时不时还传出欢声笑语阵阵,好像是锦年说了个什么笑话,把没多久前还拖着鼻涕的小纫玉逗得咯咯直笑。 她总是有这个本事,无论走到哪儿,都在慷慨的散播自己仿若无穷尽的温暖和欢喜。 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怎么会这么快?都确定了么?” 晨光熹微,斑驳在他的唇际,沾染的笑意也平生几分稀薄味道,“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叶臻涩然,怔怔,“对不起……” 他眉眼微垂,神情愈发寥落,“无事,心里早就有数了,只是突然间到了眼前,还是会……呵。” 叶臻叹了口气,“你哥呢?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听着这句话,他像是听见一个笑话,“他就算能力通天,在这种事情上,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那锦年知道吗?”她问,“她……” “事到临头,我会告诉她的。”这个结论倒是没有什么犹豫,大约是想好多时,“她年纪太小,不到万不得已,该纯真的,还是让她纯真去。” 这便是所谓无知是福。 叶臻想了很久,最终也只能苍白的宽慰,“不要太难过了。” “我不难过。”双目轻合,余下半寸眸光微微闪动,漏出些许久远映像,昏黄苦涩,一如他此刻微沙的嗓音,“难过的是他,我算是解脱,应该高兴,你看,这可不是风水轮流转么。” 若是放在年少时的叶臻,估计此刻会不留余地的揭穿他拙劣的把戏,他曾经,也不过是个肆意笑骂,言辞刻薄的少年罢了,并不太会收敛自己的情绪。碰上当时同样满身是刺矫情的要命的她,自然不会太对付。 然而这些年的磨砺,千帆过尽,伤过尚知痛之深切,即便修不成温润如玉,却也谁都不再锋利如昔。叶臻看着眼下双手微微发抖,却依旧故作镇定的安瑞,一时间除了语塞,再无其他。 “算了,你先别想太多,还没发生的事情,都还有挽回余地,不说别的,光是我家小唯,前几年的情况你也清楚的,现在不也一切都好起来了,能说会跑,比纫玉还皮呢。你说是不是?” ☆、第5章 chapter5似乎被坑了? 他淡笑颔首,不置可否。 世间苦难,爱欲生死,悲欢离合,如何能够说不看,就忘却呢?经历过的人谁不知?痴人说梦罢了。他是个通透人,相熟之人自然不会不知晓。其实于他而言,有些事情到了已经有人出言宽慰的地步,原本就已经难以挽回。 叶臻默然,除了在心底不出声的喟叹,实在难以找出第二种应对的表情,良久,才轻声出言相商,“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这事我管不了,也不会管。”淡淡的回复,他眸光微垂,微微闪动,看不出心中所想,“我能做的,也就是照顾好这孩子,让她开开心心的。其他的,与我无干。” 叶臻叹,“锦年会待多久?” 他轻轻一笑,“具体多久不太清楚,但是一年半载总归是有的。时间不短,我问过她打算做些什么,她说她想好好学习,那就学吧。” 叶臻微诧,打眼望了眼楼上,那扇房门正被俩小祖宗不知做什么给弄得震天响,又回想了些有关这孩子先前的回忆,认真的确认,“你确定你没听错?” 安瑞毫不犹豫,“当然。” 她点头,“那随你开心。”想了会儿,又补充道,“这样吧,今年过年早,再过三周学校差不多也该放寒假了,这紧赶慢赶的塞进去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她可以来念两天适应下环境,你也可以腾点时间给她把入境入学的手续找人办办,明年正式开学差不多也就妥了,我再给你留意下合适的班级吧。” “嗯。”他应声,“能让她和小唯一起吗?” “那怎么行啊?”叶臻先是一愣,“俩人差着好几岁呢。” “我记得小唯不是跳级了么?”他蹙眉深思,“两级还是……” “几级也凑不着一块儿。”她无情的粉碎的他的希望,“过了年才十五呢,她现在念高一,挨不着一起。” 他看起来有点失望,“那算了,一个学校也行。” 叶臻支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味来,“原来你这处心积虑的是冲着这个呢,我就说你的能耐随便给她找个学校加个塞儿也不是事儿的,何必非得往我们这里安排,你这打的什么算盘呢?” “怎么好好一话从你这说出来就那么不对劲呢?”他摇头,叹息声里有烦躁嗟叹些许,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挂心,“没算盘,就想能有个人帮着看看她,她一个人不行的。” “她都十八了。”叶臻提醒,“小唯还比她小个三岁呢。” “锦年跟小唯能是一品种么?”他顽固的有些不讲理了,“她就是八十了都得有人看着。” “你看着呀?”她半讥带讽的反驳,“你是她爹还是她老公啊,能看着她一辈子?” “我……” 被生生噎住的感觉很不好,更让他觉得恼火的是……居然无法反驳?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万事尘埃皆落定,连记忆都已昏黄,偶尔回首翻阅曾经,重温那些陈旧的卷了边儿的往事,才发现……叶臻这坑人的嘴巴怎么就那么灵呢! **** “唔,好吃,纫玉你这手艺可真是越来越棒了。”锦年被满嘴的曲奇塞的说不清话,“我一定要多来找你串串门。” “锦年姐喜欢就……”纫玉软软的正要应声。 “成日里就惦记着吃。” 他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出现在身后,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锦年一惊,半块饼干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一口气没顺上来,剧烈的开始咳嗽。 安瑞想起刚刚叶臻那个阴阳怪气的调调,结合眼前场景,不由得眉头微蹙,“你也快十八了,能不能有点成年人的自觉?”一边抱怨着,给她擦拭嘴角的动作却是半分没停,轻柔仔细,像是对待一只刚刚被迫洗过澡的猫咪。 “咳咳,叔叔……”因为呼吸不顺畅的缘故,她眼圈呛的红红的,磕磕巴巴的出声也分外费劲,他叹了口气,递过杯水,“先别说话。” 锦年乖乖闭嘴喝水,倒是一边的纫玉有点不服气,小声嘟哝了句,“明明是自己走路没声音嘛,还怪锦年姐……” 安瑞弹了弹沾满饼干碎屑的帕子,看都没看她,“你妈刚刚跟我说,还有三周期末考,想好了找谁给你的成绩单签字了么?” 纫玉保持双眼嘴巴三个“o”的表情差不多整整一分钟,然后分外亲切的灿烂一笑,踮起脚尖朝他凑近了曲奇盒子,“叔叔吃块饼干呗!” 锦年一口水喷出来。 他摸了摸温湿一片的半边脸,又摘下水汽氤氲的眼镜,开始有点不淡定了。 锦年吓坏了,果断的搬出那句她一天差不多能讲七八遍的话,“叔叔,对不起……” 指尖轻轻拂过额角,转身,他淡淡吩咐,“跟上。” 这是要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节奏啊,锦年哭丧着脸,缓慢的挪腾着脚步。 “磨蹭什么?”他回头,“跟上,我有事要跟你谈谈。” 从纫玉的房间到小唯的屋子不过半个过道的距离,可锦年感觉就像被遛着游了趟街一样漫长,待终于熬到了目的地,还没来及喘口气,只听见身后门把手咔嚓一声,心头又是一沉。 拼命的低垂着脑袋,好像看不见他,就能真的把自己藏起来似的。只听见一阵轻微响动,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他应当是在自己不远处落座。 之后再无动静。 二人这般沉默,僵持了很久,最终还是锦年挨不住怯怯开了口,“叔叔,你们都谈好了?” 他“嗯”了声。 “那我们……”硬着头皮,她声线颤颤的,“回家去?” “不急。”他答,顿了下,又道,“过来。” 联想起这么多年总结的“血”的教训,锦年下意识的护住臀部,一个劲儿的用脚尖地磨蹭着地毯,时不时抬头偷瞄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叔叔,你还生气吗?” “我早不就被你给气死多少回了?”他轻哼一声,闭目,言辞嗟叹,皆是恨铁不成钢的忍耐,“现在哪还有命和你生气?” 锦年依旧保持她一贯良好的断章取义或者说装聋作哑的习惯,只听见最后一句,所以她长长的舒了口气,跑上前替他抚抚胸口,很认真的说道,“不生气了就好,不然会老的快,叔叔你年纪本来就不小了更要注意呢。”不然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别人会觉得我们不般配。 安瑞自然是没有听见她在心里默默补上的那句,所以此刻他看着言辞举止分外诚恳的锦年,非常有种冲动,想要时光倒流奔回昨天晚上掐死那个决定收留她的自己。 当然如果他听见了似乎也不会当下想法造成什么影响,嗯,只会更加坚定吧。 “谢谢关心。”他听见自己从齿缝中挤出的几个字,“我们可以聊正事了?” “嗯。”她没有异议。 “再有一个月,你也该成年了,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可以学着为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他说,“包括今早你答应我的这件事,也要认认真真的,明白么?” “我答应你什……哦。”她还有点迷糊,虽然没想清楚却在他翻脸前及时收了口,“好,好,我会努力。” “很好。”他颔首,轻轻舒了口气,“那么现在,我需要大致了解下情况。” “什么情况?”她眼睛瞪的圆圆的。 “不要紧张。”他拍拍她肩膀,语重心长的安抚,“你虽然是个中国人,但却从没做过一天中国学生,这边儿教育和英国那边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叶臻觉得应该事先了解下你目前在的水平在中国是个什么情况。我觉得也是。” “好呀。”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好新鲜的样子啊,她双眸一亮,“怎么了解?” 安瑞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有些意味深长,“很有趣的方式。”说着,凑近她耳边,说了个单词,锦年困惑的皱眉,第一次开始犹豫,“听起来不怎么有趣。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单词,小阿姨说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是么?”他不置可否,不动声色的保持着微笑,循序渐进的引导,“每天,几百万个学生都在做,做了无数遍并且还再继续,为了这件事情,可以少睡觉,少吃饭,甚至放弃周末的野餐,假期的旅游,狂欢……你真的不想试试么?” 说这番话时,他嘴角噙笑,薄唇翕动,目光牢牢锁着她,没有丝毫移动,语调温和而平缓,带着些蛊惑人心的魔力,锦年被他说的有些动心了,虽然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就试试吧!”管他呢,反正她对一切未尝试过的事物都有兴趣,要是没意思……再说呗。 安瑞脸上的笑意更浓,怎么看怎么觉得有几分阴谋得逞的味道。他赞许的点头,然后从身后拿出一个薄薄的的线装书,平放在她面前,起身,走出屋子,临走前丢给她一句话,“我会叫你吃午饭的。” 锦年目送他离开,凑过脑袋,新奇的盯着封面上几个大字—— 《天利三十八套.高考全真模拟卷》 ☆、第6章 chapter6熊孩子 安瑞心情很好,好到当他踏出房门时,意外被某只萝莉差点绊上一跤也没有生气,当然他还是有点惊诧。 “你躲这里做什么?”他问。 小纫玉一时没有回答,而是有点幽怨的看着他,不高兴的扁起嘴,良久才慢吞吞的说,“妈妈说的没错,男人的话果然是不能信的!” “什么?”安瑞以为,继眼睛之后,自己耳朵也出了点问题。 “爸爸当初也是这么骗我去上学的。”小纫玉气呼呼的控诉,“你们都是骗子!” 他抿唇,轻轻一笑,跨步离开时拍了拍她的脑袋,“能这样想就对了,将来也少被猪拱几回,多好。” 发觉自己又成功拯救了一颗祖国未来的,水灵灵胖墩墩的白菜,安瑞心情更好了。 可是锦年心情不好,准确来说,非常糟糕。 给外国人上过中文课的老师多少都知道,对于外国人来说,在学习汉语方面最大困难的就是汉字。但是这点在锦年这里,她一直觉得不会成为问题。 她那对不幸早亡的父母,母亲是华侨,虽然一生没有踏足中国,但是故乡情结严重的要命,而父亲虽是个中英混血,但被母亲影响的更是成为了一个十足的汉学迷,很小的时候锦年就被两位逼着背诵书写唐诗宋词以及一堆一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典籍。 尽管后来寄养在calvin家之后早把这些东西抛掷脑后,但是在她的意识里,自己的中文还算是很不错的,所以一开始她以为安瑞是让她看书时,心里还小激动了一把,已经开始盘算一会儿怎样小露一手好挽回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 就在自信心渐渐满溢即将爆棚的瞬间,她翻开书页…… 嘴角温软的弧度僵住,然后垮掉。 锦年开始觉得有点晕,越来越晕。 上帝是公平的,在给她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并没有忘记顺带把她脑袋夹一下。 虽然她认识每一个字,但是……挤在一起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啊? 胡乱翻了几页,心烦意乱间,她双眸蓦然一亮…… 最拿手的来了,还是有点希望的嘛! **** 都说人心是贪婪的,永远不知道满足。这话对也不全对,因为万事万物,总逃不脱有个把特例在里头,关于这件事的特例就是,当人处在逆境的时候其实还是很容易感到幸福的。 从昨天傍晚接到温锦年开始,他就意识到自己再度被她拖拽着进入了一个虽然谈不上水深火热但是绝对够提心吊胆的境地。所以仅仅这一上午的安静放松就让他十分满足,满足到足够感觉到人生差不多也可以趋于圆满。 人心情好的时候就不会太计较,所以即使纫玉那个小笨蛋在他面前以拙劣到眼泪都没挤出来的演技打滚嚎啕时,他都没有揭穿,而是顺水推舟帮她做完了学校提早发下来的寒假作业,甚至冒着被叶臻追杀的风险帮她在五张没及格的试卷上签了字。 做好这一切,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发现时间还早,起码离锦年交卷的时间还早的很,于是他心间满溢的愉悦感又开始膨胀了,就在这时,锦年推门而入。 “怎么了?”他问。 “我写完啦。”她抱着一沓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试卷,献宝一样的递到他眼前,“除了作文,手太酸了,想休息一下。” 安瑞想了一下,没有反对,不管怎么说现在也是素质教育,课间休息一下也行。 “除了作文,其他都写完了?”他接过她手里的卷子,随意翻开了一张,“语文,数学……都填满了么。” 她腼腆一笑,小步挪腾到他附近,趁着他专注于卷面,在他身边坐下,然后抱住他的右臂,他不知是没在意还是习惯了懒得理会,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干脆得寸进尺,半个脑袋挨在了他的肩头,很舒服的蹭了蹭,他终于偏过脸,“坐好。” 不容反抗的一声宣告,锦年扁扁嘴,心不甘情不愿的将脑袋从他肩膀上移开,手臂却还牢牢抱着,树袋熊一样。在他阴沉的可以结冰的目光下依旧没事人般装作研究卷子。 安瑞不想破坏今天难能可贵的好心情,所以他决定暂时也不和她计较。 重新将目光投向试卷,看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迹工整清晰,举例分门别类,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心底盘桓依旧的那个定论居然有了动摇的痕迹,兴许这孩子在哥哥手里头教育的并没有那么差?尤其是他看见她自信满满甚至喜气洋洋的表情时,那份希望的火苗就越来越明亮。 可就在下一刻,他后悔了。准确点说,是他看清那些书写的内容之后。 推了推了鼻梁上的眼镜,将卷子凑到眼前,尤其专注于古诗词填写那一块,又花了好一会儿时间确认自己刚刚看见的每一个字,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复述了遍她所填写的内容,“*一刻值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然后顿了下,看着她,很认真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啊?”锦年不明所以,抓抓脑袋,“什么……怎么知道的?书里不是这么写的么?” 安瑞盯着她的眼睛,反问,“你看的那是什么书?” “唐诗啊。”锦年很无辜,锦年很纯洁。 “你真的不知道连一起是什么意思?”他还是不放心,“说实话。” 锦年有点怵了,朝后缩了缩,怯怯,“叔叔,就算我填错了,你也别那么凶啊。” 安瑞又看了她好一会儿,确定她是真的只是记岔了而已,才低下头,开始检查下面的题目,可没一会儿,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这内容怎么越来越限制级? “芙蓉帐暖度*,不及汪伦送我情?”他逐字逐句读完,举目望她,“温锦年,你就不担心李白晚上来敲你窗户么?” “啊?”锦年困惑的眨眼,“我又填错了?” “何止是错。”收拾完家务的叶臻经过沙发,顺手便接过他手中的试卷,放在眼前开始浏览,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你这成断袖了。虽然说现在小说题材丰富,*同人么,小姑娘现在挺流行看这些的好像,但你也别胡乱给人配对啊。” 看完了,她预备将卷子还给他,却被他推了回来,同时传回的,还有他无力的叹息,“我不看了,你帮着大概算算,能剩下多少分吧。” 虽然不太明白他们,尤其是叶臻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眼前场景,和想象中好像有点不一样啊,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惊喜,也没有对自己刮目相看嘛。 原本欢欢喜喜的笑脸渐渐有点挂不住,她决定提醒他一下自己的存在,“叔叔……” “不要说话。”他打断她,揉了揉太阳穴,转过脸去,“让我静一静。” 所以说,有些事从一开始就不要抱希望就好了。他到底是哪里想不开,刚刚居然会有那个念头对她和自己的那个哥哥重燃信心? “算出来了。”叶臻将一沓卷子在茶几上整理好,叠在一起放在一边,看着心思各异的两个人,缓缓宣布,“100分。” 安瑞有些惊讶,“及格了?” 锦年不惊讶,而是骄傲的挺起小胸膛。然后叶臻慢慢又补充道,“三门加一起。” 二人表情石化的速度几乎同步。 “语文就古诗词得了点分,选择题成功避开所有正确答案,英语答得还不错但是没写完,数学填满了但是答案都……奇奇怪怪的。” 宣告完毕,时间留给那两位。 安瑞:“其他的就算了,为什么英语你也做成这样,你是半个英国人啊。” 锦年:“那叔叔语文能得满分吗?” 安瑞:“……你不要转移话题。” 锦年:“喔。” 安瑞:“考不好是一回事,你故意不做完是另一回事,calvin是怎么教育你的?” 锦年:“这些问题很无聊啊,我们平时说话根本都不会用到的嘛,你听听这个什么听力,你说这一家人是不是很奇怪,吃饭就吃饭啊,哪儿还那么多废话,还一会儿六点,一会儿六点十五,一会儿又得改成五点四十五,谁家吃饭那么准时啊?还有啊,你看这个词,平时都是习惯性就说了呀,她干嘛非得问的这么清楚,还给几个选项,很混啊,如果换做中文的话,把‘得地的’拆开,叔叔你也分不清的对不对?” 安瑞:“……” 锦年:“对不对?” 安瑞:“让你不要转移话题。” 锦年:“喔。” 有那么一瞬间,叶臻恍惚觉得锦年那熊孩子说的其实还挺有道理的。然后她用力摇摇头,目光重新投放向沙发上那一大一小,看向满脸委屈腮帮子鼓鼓的锦年,又看向脸色铁青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回去的安瑞,忽然觉得“世间一物降一物”这句古语实在太正确了! ☆、第7章 chapter7赌约 “咳。”看够了笑话,总得干点正事,叶臻清了清嗓子,轻声提议,“要不这样吧,其实我看锦年汉字功底挺扎实的,诗文古典也还记得不少,就是有点理不清好搞混,估计是不是没太习惯这种考核形式。总归你也不急着让她去参加高考。不如就让她暂且降一级先念着吧,也习惯下这边的学习方式,高二学习任务也没那么紧,小唯平时还能帮帮她,适应适应兴许就好了。” 这法子其实还算合理的了,她也是盘算了一会儿,再想不出更好的可行之策,才这般折中的提出讨论。但行与不行,具体还是得看那两位的意思。 可一席话抛出去不短的时间,那两位还是该瞪眼瞪眼,该扮委屈扮委屈,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叶臻有点尴尬,更多的是无奈,她这是帮谁在出主意呢? “咳,锦年。”总不能一直僵着,看了看安瑞,又扫了眼锦年,两相权衡,她捡了个小软柿子尝试着捏捏下手,“你看呢?” “啊?”她却好像刚刚听见一般,一头雾水的应声,“什么?” 叶臻叹了口气,温声把刚刚那个主意又重复了一遍,锦年很认真的听完,之后眨眨眼,偷着觑了眼一边沉默许久的他,有些畏惧的缩了缩脖子,“这个,那个……我没有意见。” 叶臻只好将目光又移向他,后者则缓缓点头,“那就这样吧,挺好。”之后刚准备说些什么,兜里的电话却响了一下,他拿出快速浏览了遍,旋即快速起身,捡起沙发上的外套,像是要立刻离开的样子。 锦年立即起身跟上,“叔叔你去哪儿?” “你这回会停留不短时间,而且还要上学,和之前不一样。”一边解释着,他已经走到门口,“有些手续得联系人办一下。”锦年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的跟紧他。言辞表情是很担心被丢下的依恋,“我和你一起。” “不行。”穿好鞋,将她的小爪子扒拉开,“不光是你的事,集团里临时还有几份文件还等着我签署,现在没工夫陪你。” 看见她又瘪起的小嘴,安瑞深深吸气,不知道第多少遍提醒自己要耐心,耐心。 “你留在这里用午餐。”他摸摸她的脑袋,聊以安慰,“下午一点左右我来接你,还有事情要做呢。” 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完全抛弃,锦年心里好受了些,但还是失望,只是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她,眼下他这种表情自己最好还是乖乖闭嘴。 “可是,叔叔……”直到他走到门口,锦年才突然想起些什么,而且是即使被揍也要说的,“那你中午不吃饭了么?”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停下脚步,更不想回头——如果她没有再次扯住他的衣角的话。 “不必了。”他将衣服从她手里慢慢扯出,“有你在,我不饿。” 锦年似懂非懂的“喔”了声,陷入沉思,可是在他走掉很久之后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和何时变得那么神奇。但是抱着对每一个未知之谜探知到底的精神,锦年决定,非想清楚不可。 所以梁唯抱着旺财,打一进门便看见这样一副光景:温锦年抱着膝盖,夹着抱枕,对着湛蓝天际正四十五度明媚忧伤。 喊了她几声也是不搭理,心中有点不解,于是上前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嘿,怎么了,想什么呢?” “啊,小唯你回来啦。”如梦初醒,锦年扔掉手里的抱枕,凑近她,诚恳发问,“你比我聪明,正好,我问你个问题。” 梁唯尚且还有点懵,便迷迷糊糊的被她拉到近前,半点喘气没有在耳边说了一堆。 “这个啊……”小唯努力斟酌字句,憋了良久,终于答了出来,“好事儿啊,我猜应该是夸你长得好看。” “什么?”就是再好骗,她也不由觉得有那么点不靠谱,“我觉得不是这意思。” “一定是。”小唯盯着她的眼睛,很是笃定的点头,“你知不知道中国有个成语叫‘秀色可餐’?” 这样一想,似乎还挺有道理的样子,中华文化果然博大精深呐。 想通了这个问题,锦年心情好多了,就连一上午做试卷做出的憋闷也一扫而空,更忘记了刚刚被他一通训斥,开心的上楼找纫玉继续讨论美食。 抿了抿唇,小唯再撑不住的笑了出声,叶臻刚刚从院里浇完树回来,看见女儿笑成这样也好奇的凑过来问,“怎么了?什么事儿那么好笑?” “又拌嘴了是不是?”精致的小下巴微扬,指向妹妹的房间,“叔叔是不是又给她气的不行,而且……又吃闷亏了吧?气的饭都吃不下。” 叶臻也笑,“是啊,你看这么些年,他什么时候赢过她,这回锦年要待一阵的样子,可有他受的。” “锦年要待很久?”小唯惊喜的确认。 “是啊,calvin家里……出了点事。”简单盖过,她继续说道,“你们这帮孩子又有机会凑一块闹腾了,对了,她这次会到你们学校读书,比你高一个年纪,你安叔叔不放心,拜托着你平时多帮忙看着点,你也知道的,她那个心性……” “我明白。”小唯点头,“不会让人欺负到她的。” “欺负倒是不至于。”叶臻想了会儿,忍不住的一声嗟叹,“这孩子也是可怜,小时候那种情况持续了那么久……医生都觉得她好不了了,可难为她现在真能走出来,还这么乐观,天天开开心心的。只是终究被calvin他们隔离的太过,心思单纯了点……总之你多多照顾着点吧,嗯?” “知道啦。”小唯认真的应承,忽而又暧昧的一笑,凑到母亲更近处,“唉,妈,你觉得能成吗?” 叶臻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弄的一头雾水,“什么成不成?” “就是……他们啊。”小唯做了个手势,“你觉得能不能成?” “哪们?”叶臻依旧有点摸不着头脑。 “锦年呐。”小唯忍不住直接说了出来,“和安叔叔,你觉得行吗?” 叶臻愣在原地,呆了好久,随手给了她一栗子,“这问题你几年前就提过了吧,跟你说了胡说八道呢,根本不是一路人,比李白和汪伦还不靠谱。” 梁唯没明白这个李白先生又扯上了什么关系也不关心,她更关心自己的设想,“有什么不行啊,我看这苗头越来越旺唉,妈你说都没血缘,又不是真一家子的……” “这跟血缘没关系,谁也没真没把他们当叔侄看,可问题不在这里。”叶臻好像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转身开始洗菜,一边对跟上来的小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解释,“就拿他们当普通男女吧……拿你们小孩儿的话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次元的,你看看,日常沟通都成问题,你当笑话看看还挺乐呵,这长久过日子能行么?不说别的,锦年哪一回来,不把他给折腾个半条命,这还是短的,真处一块呆久了……天呐你还是放过他吧,他心脏还不是太好,迟早得出事。” 小唯尤自心有不甘,嘟哝道,“可是锦年那么喜欢他,要是不行,不会很伤心吗?” “伤心归伤心。”叶臻洗好青菜,又从框里抽出根萝卜,“可话说回来,谁年轻时还没喜欢过那么几个混蛋,可最终能成的又有几对?没成的那些人呢,不一样活的好好的。” “可你跟我爸不是成了?”她依旧不服气。 “我跟你爸……”叶臻顿了下,忽然像是和手头的萝卜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狠命的切了几刀,“他跟我可不是初恋,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在高中里玩儿的可开心了,当我不知道呢,天天和隔壁班的那个学播音主持的凑在一起……算了,不和你说这个,没意思。” 接二连三被打击了,小唯有点沮丧,叶臻叹气,回头捏了捏她的脸蛋,“就知道你会不相信,事情不到头都看不开,那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小唯一怔,“什么赌?” “我刚刚不是说了么,这个问题短时间看不出来,那么这一回她少说得待个一年半载的,而且现在锦年也成年了,和以前不一样不是小孩儿了,也算是平等的男女关系,很公平,那么时间长了你也就看清楚了,他们到底行不行。也给你扩展点经验,生活不是电视剧,不是怎么浪漫怎么来的。” “好呀。”小唯忙不迭颔首,“那赌什么?” “就赌纫玉吧。”她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赌纫玉?”小唯没明白。 “要是你输了,就得督促她减肥,至少十斤吧。这孩子胖的快没边儿了。”叶臻苦恼的皱眉,“你爸跟我说了好几次了,他自己倒不愿意出头做这个坏人,回头我出面没收她零食罐子,她还得怨我。” 小唯设想了好几种情况,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可千万不能输,“那要是我赢了呢?” 叶臻侧过脸想了会儿,“你又赢不了,关心这个干嘛呢。” 小唯笑脸垮掉,“妈你要不要那么敷衍啊?” 这一对母女聊的热火朝天最终把什么都敲定甚至都下了注了,可楼上那两位涉事人员还半点消息都不知道,纫玉忙着看她的《舌尖上的中国》,锦年则盯着钟盼着想着下午一点早些到来。 微阳侵染,树影斑驳,虽是隆冬时节,屋内却是挥散不去的暖意融融,年华如此灿烂,何处不静好? ☆、第8章 chapter8恐惧 安瑞赴约的时间很准时,甚至还提前了十分钟,锦年一看到他,果断抛弃一起玩游戏的猪队友纫玉,开开心心奔上前给了他一个熊抱。 他尽量淡定把眼镜扶正,然后的领着,不,拎着她,和梁薄一家子告别道谢。在之后出门离开,准备回自家院子取车。锦年一直在说话,很少被搭理,但好在这种待遇早已习惯,所以她依旧可以兴致很好的围着他叽喳不停: “叔叔我们下午去哪里玩?” “去银泰吧……不,还是恒隆,我下飞机到你集团的路上,经过了那里,我看见橱窗里有一枚袖钉啊特别适合你,是你喜欢的万宝龙。” “还有啊,我没有带行李来,本来想着这里都有的,但是今天早上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很多都小了,我长高了唉!所以也得换一些呢。” “咦?对了叔叔,我昨晚的睡衣是你换的对吧?” 最后一句,终于成功触到雷区,他脚步瞬间顿住,她反应慢了,一头撞了上去,鼻尖一痛。 “唔。”她揉了揉通红的鼻尖,可怜兮兮的抬眼看他,却还没有忘记刚刚的问题,“对不对?” “是。”联想起昨晚情景,他冷静了一下,给她的答复第一次不那么掷地有声,而是有些犹疑,说吞吐也不为过,斟酌很久,终于整理了一套最委婉的说辞,“你昨天睡的太死了,叫不醒你……”看见她的表情,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很严肃,甚至说很严重的问题,“我只是象征性的在外头给你加了一套,没动别的,你放心。真的只是象征性的。” 锦年:“我……” 安瑞:“因为菲佣昨晚放假了,家里没有人能帮忙。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了,不能就那样上床。我就帮你摘了围巾帽子。” 锦年:“我……” 安瑞:“好吧,你毛衣和袜子也是我脱的,但是那样穿着睡觉也不舒服,你知道的。” 锦年:“我……” 安瑞:“真的只有这些了,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锦年:“我……” 安瑞:“对了,还有裙子……但是你里头是有衬裙的,这个应该没有问题吧?这回真没别的了。” 锦年:“叔叔,其实我只是想问一下,那件睡衣上的龙猫我挺喜欢的,但是衣服小了,要是今天能遇到大一号的,你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 安瑞:“……” 锦年:“唉叔叔你别走啊!” 在那之后,他再没有开口和她说一个字,整整一路,好看的唇瓣抿成了一条线,看表情,似乎是正在咀嚼自己多余的舌头。 不知是出于蓄意报复,还是行程原本就是如此,总之车子在川流车道或是曲折小弄里穿行良久,最终并没有停在她设想中那几个心仪的目的地。准确来说,连一点边都搭不上。 “新华书店?”锦年将脸蛋从车窗玻璃上移开,“叔叔,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要么在车里等着,要么跟我上去。”他不想再对她做出任何解释,只简单的吩咐,“从现在起,不要再提问。” 正巧是考试月,又赶上假期,书店里人潮涌动,一派摩肩接踵的盛景。大部分是学生,也有陪同而来的家长,一群群的挤在一起,过道上,电梯边,交谈声,训斥声,还有年纪小些的追逐打闹的动静,堆在一起,有点水泄不通的意思了。 “学校要用到的书回头有人会给你送来,我带你买点教辅什么的,你寒假在家里也先翻翻看,熟悉一下,先去四楼。” 直达电梯里,他刚刚嘱咐完毕,她忙不迭的点头,“知道啦知道啦。”然后在电梯停在三层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冲了出去,“叔叔我到那边先看一下啊。” 安瑞:“……” 没有办法,他满脸黑线的只能跟上,“温锦年,我在你和你说话。” 锦年像是离了巢的小白兔,蹦跶蹦跶的跑到一个书架边,环顾片刻,深吸口气,以土豪们在香港购物的速度,飞快拢了一堆在怀里头,之后转过身,对着匆忙追上的他灿烂一笑,“叔叔我想要这些。” 安瑞低头扫了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眉头皱的更紧了,从她怀里夺走,开始一本一本的往回塞,一边残酷的宣布,“不行。” 锦年不解的眨眼,“为什么?” “会教坏小孩子。”他简单的回复。 锦年委屈的瘪嘴,“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十八了。” “十八岁不代表你就可以……”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没什么道理,他有些语塞,“反正不行就是不行。” 锦年被他像拖麻袋一样拖走时,依然恋恋不舍的望着那个书架,一边不忿的抗议,“我小阿姨十八的时候,该干的不该干的,什么没做过呀,我没吃过猪肉,还不能看看猪跑啊。” “错了,你可是今天早上才吃的培根。”他提醒道,“而且你也看了臻惜跑了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安瑞原本是打算直接将她拖到四层去,可想了一下,觉得课外书还是要有的,不然她天天又得窝在电脑旁边打游戏,对眼睛也不好,寻思片刻,将她拖到另一个书架。 “给你二十分钟。”他拍了拍她肩膀,“好好选吧,年轻人。” 锦年垂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捧起一本钱锺书的《围城》,开始翻阅。 安瑞在她身边站了会儿,有点百无聊赖,碍于某种原因,又不放心离她太远,所以也开始左顾右盼,随意掂量几本书准备随便翻翻,正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一本书,于是想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说大不大,但不解决了心里总是一个疙瘩。 考虑了一会儿,他举步走到那处,拿起那本《现代汉语》,开始认真研习,可看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放下,又拿起旁边儿摆着的一本类似的书籍,如此循环,不一会儿手边上便堆起了小小的一堆。 “先生?”有征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管理员,“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嗯?”他侧目,发现人家正瞄向手边那个书堆,顿了一下,准备回答,“哦,我不太能……不是,那个,你看那边那个女孩儿。” 管理员顺势看向他指着的方向,听见他在耳边解释,“她是我侄女,今年上高中了,但语文不太好,你看有没有相关有用的书籍推荐一下。” “这些都是啊。”管理员依旧没解开疑惑,“您侄女有特别的弱项吗?” “有的,语法。”他回答的倒是镇定,没有一点嫁祸旁人的脸红心跳,“比如……‘的得地’的区分?” 一旁已经莫名其妙被扣上一个黑锅的锦年小朋友还不自知的在认真选书,皱着一张苦瓜脸看了许久也没有中意的书籍,最终只能放弃,抱着随意捡的几本想着就这样交差了事算了,可是当她转过身,却没有看见他。 他不在自己身后。 “叔叔?”她怔在原地,茫然的喊了声,没有回应。 急急忙忙的,像是人潮中和父母失散的孩子,她抱着厚厚的一沓书,漫无目的的寻觅着,好在不远处,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影子,心头一松,她加快脚步就要追上。 然而恰逢此刻,三两顽童奔逐嬉闹,一下子撞上了她,手里书本摔的到处都是,人也是一个趔趄,虽然没有摔倒。不过这一个错身的功夫,那个熟悉的影子消失在了转角,她再跑上前,却再没了踪迹。 那样多的人在眼前来来去去,可没有一个是他。 渐渐的,她开始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找不到他了,她丢了他。 渐渐的,眼前有些晕眩,接着是呼吸开始有点急促,她突然十分害怕,十分恐慌。 她意识到,某种消失已久,那个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人在越年幼时所受的创伤对今后的影响就愈加深远,她曾经因为幼年时的心理重创,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在某种的特殊状态下弥足深陷,很小的时候,这种感觉常常有,就连圣诞节时候信徒熙攘的教堂也会让她觉得不安,渐渐的,她长大了,在治疗下慢慢回归到正常人的世界,终究……还是和常人有那么些不同的。 譬如此刻。耳边一阵的嗡嗡作响,旋即,世界忽然安静下来,那几个捣乱的顽童又跑了回来,从她身边再次经过,可这次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还觉得自己的小小世界,被别的东西进驻了,杂乱无章,就要塞满了,甚至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她找不到出口在哪里,找不到……他在哪里。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很恐惧。 丢了魂似的绕着三层一圈又一圈,再找到他时,发现他正站在自己离开时的位置,恰好的,也张望着正在找她,她脑袋已经有些发懵了,只急切的挤过人群,靠近他,因为担心他在和自己生气,所以只敢牵住他的小指,就像小时候与他相处那般,依恋而胆怯。他感觉到指尖的触感,低头,侧目望了她一眼,下一瞬,却干脆的抽了开来。 虎口的热度犹在,他的手指却已经抽离,连一点停顿也没有,她呼吸为之一滞,费力的抬眼看他,唇瓣嗡动,却很难发出声音,好像一瞬间连说话的能力也失去了,可再一瞬,他温暖的手心复而包住了她的小手,微微用力一捏,他轻柔的声音回响在头顶上方, “跑哪儿去了?” 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他只是遵循着年年月月养成的习惯,近乎本能的照料保护着这个永远长不大的笨小孩。她不回答,他也就顺势吩咐, “人多,别走丢了,我拉着你,不要松手。” “嗯。”她抱紧他的手臂,低低应了声。 “怎么突然这么安……”有点疑惑的低头,却撞上了她苍白一片的小脸,心头一沉,“又不舒服了?” 她点点头,又摇头,勉强开口,“刚刚,刚刚好像突然说不出话,也什么都听不见,叔叔,我会又变成小时候那样吗?” ☆、第9章 chapter9旧人 我不想那样。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她小心的专注于他的神色。 握住她小手的掌心忽地用力收紧,泄露了他的不安,“不要多想。” 她轻咬唇瓣,依旧一副怯怯的惶恐,眉眼微垂,半晌不曾言语,只是眸中忧色并未褪去分毫,愈加深重。 他的这句安慰,显然彼此都没有成功安抚,片刻的沉默,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最近一年,这种情况频繁么?” 她摇头,忽然钻进他怀里,闷声,“不频繁,但是我害怕。” 馨香柔软的小身子在他的臂弯间瑟缩着,微微发颤,不知怎的,很多并不美好,关乎于她的回忆开始在眼前联翩,他似乎又看见那棵丁香花树下,羸弱静默的孩子。 心头略酸,他轻轻抚摩着她的背,安慰道,“是我疏忽,先送你回车里。” “不。”没想到回应他的,却是这样倔强的低喃。 “我很快就回来。” “不。” “那不买书了,我和你一起。” “叔叔。”她却好像生了气,眼眶红通通的,“你不要把我当病人看,好不好?我不是小阿姨,也不需要你们这么迁就。” 倔头倔脑的说完,她一转身便跑了开来,像是和谁在赌气。 其实面对他时,她罕有这般叛逆的时刻,她家庭剧变之前是怎样一个孩子他不清楚,但从他见到她起,她就一直乖乖的,很温顺,尽管有的时候会把他气得半死,但是能够看得出来,她是想要极力讨他欢喜的,只是主意不太灵光。 只有一种情况她会红脸,会生气,那就是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轻视。安瑞并没轻视她,而是怜惜,但是这个词语在她的词典中似乎是相同的涵义。 他可以拒绝她,打击她,讽刺她,她都不会在意,依旧可以傻乐的没心没肺。但是她独独难以忍受,他可怜她。或许是因为她骨子里藏得极深的,过分纤细敏感的自尊心作祟。 她永远做不到像她的小阿姨——臻惜那样,理所应当,全心全意的依赖一个人,安乐的受尽那人怜惜疼爱。 安瑞不再勉强,一言不发的跟上,为表歉意,换做他去主动拉她的手。 没想到小家伙却还在生闷气,很别扭的把小爪子抽了出来,把他甩到一边。 他表情僵了一下,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默默看着她低低垂着的小脑袋,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照顾下她的情绪。 揉揉她蓬松的卷毛,他心平气和的再次进行尝试握爪子,她象征性的又甩了一下,没甩脱,也没动静了,乖乖让他牵着。 安瑞在心里不出声的叹息,这么大了,还要顺毛。 为了安抚她受伤的心灵,他最终还是同意她欢欢喜喜的抱走了那一套早先看中的言情小说。不过二人做了个约定,书放在他那儿,每周限量一本,但不准有实践的想法。而且前提还是她阅读完了同样含量的名著。 这年头,想要给熊孩子培养点情操可真是不容易。 看着一旁正喜滋滋啃糖葫芦的锦年,安瑞忽然觉得有点郁闷。 “叔叔。”吃完糖葫芦,她随手把签子一扔,满脸期盼的又凑到他眼前,“晚上我请你吃披萨好不好?” 他弯下身子,拾起脚垫上的竹签,用纸巾包好放进垃圾袋,又抽了一张帮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擦干净糖渍,“为什么是披萨?” “因为我好久没吃了。”她老实的回答。 好吧,你赢了。他嘴角抽搐了下,“你也难得请我吃饭,态度就不能诚恳点?” “那叔叔想吃什么?”她有点蔫了,看上去是真的很想吃。 “行了,晚上我安排。”他发动汽车,无情的击碎她的侥幸,“你现在在长身体,垃圾食品不准吃。” 这话脱口没多久,不消锦年说什么,他自己都觉得哪里都别扭,自己这怎么就越来越入戏了呢?真要是习惯了这种诡异的相处方式,他以后要怎么正常和异□□流?都像养女儿一样?可怜他一场正经的恋爱没有谈过,却蹦出了个这么大的“女儿”,果然上帝是公平的么? **** 在用晚餐之前的这个空当,安瑞到底还是陪着她去了趟恒隆,补充一些小女孩子的物资,她倒是看得开,每一回过来都是一人一包,从来不带行李,现用现买,他这里都几乎快成了她的第二个家。上至衣帽鞋袜,下至牙刷甚至头绳,应有尽有。 其余的倒是不缺,但是这两年没过来,之前的衣服倒是确实小了不少,她长胖了点,更明显的是高了,小脑袋甚至差不多可以挨到他的胸口。虽然还是娇小,但远远看着却有了些许娉婷的味道。不再完全是个孩子了。 当然,随着她身体慢慢长大的,还有她日益复苏的,那颗女人的心,购物的心。 在陪着她逛了一下午的街之后,安瑞终于确认了温锦年再也不是那只可以随便他捣腾应付的小萝莉,她也学会了或者说是患上选择困难症这个毛病,可以把他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两件衣服反复替换十来遍逼着他来选,而且在他明智的决定把两件一起买下来之后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了第三件…… 所以,在整整半日的头昏脑胀之后,安瑞对于晚婚晚育这一信念,变得更加坚定了。无论是女人还是女儿……都缓缓吧。 晚餐之后,他同她的第一天同居生活终于愉快的走向了终点。 车子载着二人回到家,她在他房里洗澡,他在她房里帮着收拾今天的战利品,裙子分分类,鞋子放放好,顺带喂喂他前年赠予她的那只哈士奇,待一切收拾停当。看着重新变得干净整齐的粉色小屋,安瑞突然觉得这一切是这么令人沮丧,他是欠了她的还是怎么着,都快成了她的专职保姆了。 然而更加让人沮丧的还在后头。当他回到自己房间,发现自己的床已经被她占了大半,而且她又陷入雷打不醒的沉睡时,已经心累的连半句获奖感言也不想发表了。 他又遛回她的屋子,对着她那张心形的,粉红色的小床沉默了很久,决定还是返回自己的房间。他不想睡她的房间,更加不想和她同床共枕,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把她移出去。 可是她似乎很不情愿,在他试图把她打横抱起的时候,锦年一直哼哼唧唧的很不配合,甚至还连续滚了两圈,移到了床的另一边,因为担心动作太大会把她弄醒,不能用拖的,安瑞只得耐着性子绕了过去,这下总算是抓住了她。 小小的,软软的身子被他半拥在怀,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的清香,温热的鼻息熨烫着他的胸口,心脏。他望着她,半片心神似乎都安宁许多。 可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没把她抱好,不知是不舒服了还是怎得,她忽然不安分的动了起来,胳膊一挥,他床头柜上的一个相框不幸中标…… “啪嗒!”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几乎是同一瞬,他心脏骤然一痛,无法控制的,手上力道松弛,她无声的又滑回床面,只是他已无暇再顾及她,单手捂住心房,呼吸也为之错乱。 还好,只有那么一瞬。 只是疼痛的消散并没有带走神智的恍惚,瞪着地面那一摊碎屑良久,他蓦然上前,慌乱的将水晶残片间的那张照片拾起,手指割了数道细小的伤口也不理会,任凭血珠沁出,染红了那张珍贵的怀念。 从微微发黄的痕迹上看,照片有些旧了,只是保存的很好,没有丝毫皱褶。 照片上的风景看上去是在国外,背后一个庄园,参天古木周遭林立,停驻其中的人们都很年轻,是彼此最美的年华。一个男孩搂着一个女孩,笑容明净,有一种风清云朗的感觉。女孩的表情则微妙多了,怯怯的,懵懵的,带着些不知所措的味道,唇角的笑容总觉得有些牵强。 他指腹轻轻的摩擦着她还不甚明显小腹,动作和眼神一般细致,目光微微闪动,有落寞的情绪在其中氤氲蒸腾。 这个时候,你应该是幸福的,对吧?虽然这份幸福与自己并无干系。 突然间,他想起了很多事,他想起了昨夜兄长在电话那端沉沉的叹息,他想起了在自己草长莺飞的年纪,很多不该存在的回忆,很多……不美丽的误会。 “你说,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他看着这张照片,自言自语,眼神悲悯而温柔,还掺杂着难言的伤痛。 “唔……”锦年在他身后,忽然翻了个身,胳膊大咧咧打了过来,像是跟那张照片有仇似的,直挺挺的落在上头,后者再次无辜中枪,从他的指尖剥落,飘到到地面,而肇事者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不为人知的美梦中,窝成小小一团,呢喃起了没人听得懂的梦话。 被她这样一搅合,他心思有点乱了,疲惫的情绪蓦然间翻涌,再难抵御。 “就这样……好像也挺好。”自嘲一笑,他最后看了眼那张老照片,将它丢到抽屉中,再不理会,而是转过身,开始收拾这只实实在在的大麻烦。 不知是因为这两天过得太过精彩,神经太过紧绷,还是因为临睡前那一番感伤情怀终究没有那么轻易放下,总之,这一晚踉踉跄跄的,折腾许久才睡着,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第10章 chapter10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枕一场乱花飞红的梦,故地重游,很多年份久远的记忆残片一遍遍回放,有点近乎失控的疯狂。他看见了中东的黄沙,破落的,暗无天日的防空洞,还有……一袭白裙。 “我来保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小女孩特有的甜软嗓音,因为缺水而稍显沙哑,“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不可以呢?哥哥,我可以把我的,我的……快乐都分给你!” destinytakesahand,命中注定。 许多事情,一定都是注定的。 她的面容清晰起来,像是午夜时骤然劈下的一束光,他的世界忽然明亮,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一双沉静的有些忧伤的眼睛,却总是爱笑,嘴角弯起俏皮的弧度,头发一直很长,却一点不卷,直直的可以垂到腰部以下,就像初遇时的她。 那个时候她长长的头发纠结而蓬乱,满身尘埃,挤在一帮一同落难的孩子们中间,并不怎么打眼,可他却一眼看见了她。 他很好奇,为何倔强与脆弱能如此完美的融合在同一张脸上。 现在想来,当时就不该好奇,更不该相信她的话,迷上她的笑。 因为他在未得到她之前,就已永远失去了她。 有一双柔软的手轻抚着他的脸,冰凉的泪水落在他睫毛上,轻柔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对不起啊,哥哥,对不起……” 午夜梦回,再长的梦也会醒,就像……长夜,亦是有时尽。 他摸了摸颊边残余的冰凉液体,抬眼,窗外细密的雨珠一点一滴破碎,漏进…… 原来是下雨了。 他起身关了窗子,重新躺回去的时候,深思的目光沉默凝望着床边那个已经空了的相框,冷峻的眉宇间蹙起一丝茫然。 原来,唇边不由扯出一丝苦笑——这么多年,原来只是以为能忘。 下意识地摩挲手上的戒指,无名上,已留下一圈明显的戒痕。 从来舍不得摘下,饶是再坚硬的贵金属,也留下了岁月风霜侵染的痕迹。 看窗外星光璀璨,幻想着一个人,或许也正和他徜徉在一片星空之下。 这样想着,胸臆间那份孤独,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只是,终究有点遗憾啊。 “小骗子……”一声嗤笑,他合上双眼。 **** 锦年身份特殊,入境入学需要办理一系列繁杂的手续,不过凭借安瑞在上海的人脉资源,一切进行的很顺利。虽然还有点零零碎碎的小手续没结束,但是已经不影响她去学校先上课,美名其曰——提前适应环境。 也就是说,元旦过后,她就得背着书包,和中国千千万万莘莘学子一般迎着初生的太阳奔赴求学的道路! 听起来好伟大的样子,但是锦年一点也不开心。 光是七点的太阳这一条就让她分外忧愁,当然更让她难过的在于这意味着她不能再常常跟在他身边了!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嘛,脑海中的美丽蓝图完全被丢到看不见的地方了。 当然,她开不开心这个问题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他也不会和她说:去学校只是为了和更多的小朋友一起玩或者让大家更加喜欢和你交往……诸如此类,那是梁薄骗纫玉的鬼话,锦年也不是八岁,她已经十八了。 而自己那个兄长尽管在别的方面能力通天,但是在教育问题上显然失败的一塌糊涂,跟个老母鸡似的,这孩子给他宠的惯的快没边儿了。现在既然有机会把她给掰回正途上,他自然不会放过。 在有限的时间内把尽可能的把她改造的更加像一个成年人,这是他的终极目标。 “虽然只是试验阶段,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认真对待,好好听每一堂课,你每晚的作业,我都会检查。”一口气说完没有停顿,他希望可以达到某种威慑效果,可惜事与愿违,他深深吸了口气,“温锦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锦年这才慢悠悠的抬起她那张苦瓜脸,小声,“叔叔,我头突然好疼啊,好像发烧了。” “所以?”安瑞不动声色。 “我想卧床休息。”她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沁出几点泪花,“可以么?” 很好,开学第一天,还没有踏入校门,就已经自行领悟了一个历史悠久的技能,学校,果然是个神奇的地方。 “当然可以。”他微微一笑,温柔的将她的爪子移到正确的位置,好心提醒,“前提是你下次得捂对地方,你现在捂的是阑尾。” 锦年:“……” 她觉得,自己的脸蛋真的开始发烧了。 终于送走了熊孩子,他长长的松了口气,看着小小的锦年背着大大的书包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唇边的弧度不自觉的温软起来。 拿出手机,他拨了串号码,放在耳边,“嗯,周老师么?对,我是安瑞。” …… 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正是校内的高峰时期,教学楼里,操场上,花园边,来来去去的皆是学生,穿着清一色很丑的校服,锦年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国旗台边,一时间有些发怔。 她小时候曾一度畏惧人多的地方,害怕和别人交往,简单来说,就是社交恐惧症加上一点自闭。后来虽然好了,有的时候却还是会犯那么一两回,比如前天在新华书店,突发性的,一时间找不到他,就太过紧张惶恐,情急之下,就出现了失聪失语。 目前还算是计划内的,所以她不紧张,不害怕,也不会那么严重,但是看着这么多人,心里头多少还是有点惴惴的,而且原本按照约定,小唯应该已经出现在这里,然后带着她去找班级,找老师,可是她没有来。 锦年有些茫然了,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看了眼手表,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如果再找不到班级,就得迟到了,第一天就迟到的话,说不定会被通知家长呢,纫玉说老师最喜欢找家长了。她可不能毁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美好的形象。 那么,需不需要自己去寻找试试看呢? 正在她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眼前毫无预兆的一黑…… 她的头真的开始痛了。 “啊?那个,同学对不起!” 随着这个充满歉意的声音渐近,刚刚砸中她的那个篮球也渐渐滚远。 感觉到一双手将自己从地面扶起,又帮着拍拍她身上沾染的灰尘,锦年揉了揉眼,视野还是昏沉沉的一片,模糊复又清晰,如此交替,过了好一会儿她看清眼前人。 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白皙,鼻间有几粒雀斑,相貌还算清秀,此刻他正紧张的盯着她,还控制不住的微微喘息,“你没事吧?” 锦年回想了一下昨天夜里偷看的那本言情小说里的情节,设身处地构造一下,这个时候她应该一边弱柳扶风眼角噙泪故作坚强的说我没事,一边晕倒他怀里,这样才能引出接下来的情节,才可以完整的构造出一本《霸道校草爱上我》。 可是她不是小白花,所以想了很久,憋了更久,也想不通其中的逻辑所在,最终只能实话实说,“怎么会没事?”她指着额头鼓起的一个大包,“很痛啊!” “额……”很显然对方也不是霸道校草,而且因为尴尬和内疚,少年脸红的几乎说不出话,抓抓脑袋,不住的道歉,“真的很抱歉,刚刚没有看见你在这边,球也不太……总之,是我不好。” 锦年幽怨的看着他,不说话。 “那我,我先带你去医务室包扎一下吧,好不好?”他接过她的书包,扶住她,“对了,你是哪个班的,一会儿我送你回班上吧?” “高二三班。”她慢吞吞的嘟哝了句。 “咦?我也是这个班级,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他来了兴致。 “我是转学生啊,今天刚来。” 二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已渐行渐远…… 因为身体状况特殊,锦年原来爱丁堡的时候,平时只有家庭教师到家里来教授一些她感兴趣的课程,一直到了高中,为了让她适应外界,才送到学校去,可是也没待两年,就奔着他来了。而中国的教育又是和西方大大不同的,嘴上说着不管,心里总是很难放下。 所以这一番吩咐总是少不了,安瑞和周老师大约聊了有十五分钟的样子才挂断电话,打算再看一眼,看看那熊孩子和小唯汇合没有,可没成想,这一眼还真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校门口正对着的是学校的中央花园,因为正是冬日里,藤萝小径中的植物皆是枯槁,起不到什么遮挡的作用,那一对儿小人无比清晰的嵌入了他的视线里,很难磨灭。 只看着那个毛头小子,和他家不省心的熊孩子,正肩并肩,手挽手的凑一块,状似无比亲昵,他还给她背着书包呢。 安瑞几乎愣住。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有猪来拱他家的白菜了! ☆、第11章 chapter11新校园时代 “哎呀——” 正是寒冬时节,大理石铺成的小径上结了层薄冰,正是最滑的时候,挨着他的那个少年大约是因为太害羞了,并没有实实在在的环着她的手臂,只是虚扶了一把,突发情况来不及反应,抓紧她时,已经晚了一步。 所谓祸不单行,便是如此了。锦年脑袋正因为刚刚被球砸了一记,尚且晕晕的,这脚下还一打滑,差点没摔倒。可脚腕却是结结实实崴着了,痛的她眼泪差点儿没冒出来。 “你……”他在身边结结巴巴的准备开口。 锦年却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没好气的打断,“我有事。” “不是。”他脸又开始红了,低声,“我是说……你介意我背你么?” 安瑞的唇角紧紧抿了起来,从未有过的强烈感觉开始在心中某处隐隐作祟。 所以说,大棚养白菜可真是门学问,你既得有周扒皮每日坚持半夜鸡叫的恒心,还得像宫里容嬷嬷扎紫薇时无微不至的细心,当然最重要的还得有耶稣他老人家被钉上十字架时那种视死如归的强大的觉悟。 这几样缺一不可,否则,你可能就会像此刻的他一般暴躁。 谁能料到,这年头,不光猪会拱白菜,白菜无聊了也是会伸出头去拱拱猪的。所谓众生平等,大家都是植物么,谁规定了只有红杏才能出墙呢? 他看着远处那头驮着他家白菜的猪,决定抽根烟冷静一下。 然而半根烟燃尽,心头的躁动却没有减缓分毫,摁灭烟头,他决定和那颗白菜好好谈谈。 早恋,那是想也不能想的。 就在安瑞准备下车,上前回收他家大白菜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伴随着喘息的娇呼,“叔叔!” 回头,是梁唯。 “呼,爸妈早上有点事情,我送纫玉去上学了,所以来的迟了点。”先是一通解释,旋即她四处张望了下,“唉?锦年呢,已经进去了吗?” 安瑞轻轻“嗯”了声,朝不远处扬了扬下巴,“那儿呢。” 小唯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相依相偎的一双人,先是一怔,然后贼兮兮的侧眸观察某人的表情,可意料之外的,她并没有发现暴怒,眼红,焦躁,诸如此类的情绪出现在他面上,除了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不悦的样子,他看起来还是相当镇定的。 叔叔啊,现在可是你刷好感度的好时机啊,你扮什么深沉呢,这样可不好。小唯想着,眼看自己这是要输给老妈的节奏啊,她得扇扇风点点火。 “叔叔。”她捅了捅身边人,无辜的开口,“你是不是开始发现锦年的魅力了?” “我是开始发现她的智商……”慢悠悠的开口,他面无表情,“和年纪越来越成反比,这么容易就让人上手,都是多少年前玩剩下的东西。” 听起来好有经验的样子啊,小唯严肃的抬眼看他,“叔叔,你玩过?” 安瑞轻咳一声,将脸转向一边,“听人说的。” 好没有说服力啊,小唯默默腹诽,但是此刻并没有继续追问,她有更正经的事情要问,“叔叔,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低头思忖片刻,恒久,也没有一个结论,要说时时看着,实在不太实际,他没那么多心力时间,何况都是过来人,谁还不知道谁呢?一个人真想瞒一件事,那是抓不住的。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唯一一点希望,“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终于等到这一句了,小唯双眼一亮,“让鸭子飞不走的方法只有一个。毛拔了,炖锅里,煮熟了,然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分外笃定的蹦出最后俩字,“吃掉!” 安瑞:“……” 这年头,还能来点更不靠谱的人么? “阿嚏。”锦年没控制住的一声喷嚏。 “感冒了?”同桌小哥递过来一张面纸,正是刚刚一路送她去医务室又送回班上的季泽,嗯,他叫季泽,刚刚才知道的这个名字。 “不是。”锦年用力摇了摇脑袋,头发和围巾摩擦,微蓬起来,像极了一只暴躁的小狮子,“感觉有人在说我坏话。” 季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好红着脸继续低头写试卷。 高二三班是一个百花齐放的集体,因为班主任的宽容政策,班级里学生形形□□,有成绩数一数二的尖子生,也有刻苦学习成绩却始终平平的笨学生,还有围在一起天天讨论奢侈品的女生,现在,又来了个洋娃娃。 不得不说,温锦年的到来还是给这个原本就热闹的班级带来了不少的波澜,从她站在讲台上认真介绍自己的时候,底下就有学生们在窃窃私语,并且毫不避讳的对着她指手画脚。锦年有点不开心了,她听的见她们在说什么。 她其实只有三分之一的英国血统,但是混血的特征却十分明显,眼窝深邃,鼻梁高挺,除了发色和眸色,都是像英国人一些,所以她在英国成长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起码没有被周围同学像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围观过。 然而到了中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锦年明白,那些目光和议论倒不见得有什么恶意,大多是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罢了,只是任凭谁被这样盯久了,多少也会有些不舒服。 她也是个依赖性很高的孩子,在相对陌生的环境里,总是比较习惯依赖相熟一些的人,她和季泽谈不上相熟,还砸了她一球,但总算提前认识,而且除了不爱说话不敢看她之外,和他一起,总是比那些新同学要好一些。 所以在自我介绍结束,老师让她选座位时,锦年没做多想的选择了坐在他的旁边。 爱脸红的季泽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红着脸,帮她把书桌收拾好,之后就再度一言不发了。 因为是上学第一天,锦年对一切还都处在好奇当中,所以反倒是她一直对着他问东问西的,可是一个人的聊天终究维持不了太久,锦年很快就发现,他除了恩恩啊啊以作回答,几乎没有别的话了。真是让人沮丧,不但《霸道校草爱上我》这本书是骗人的,她这个同桌根本连《同桌的你》这样的情怀也没有嘛! 现实果然是残酷的。 就在锦年无聊到开始在数学课本上画画的时候,桌边突然移过来一张纸条: 我中午可以请你吃饭吗? 她吃了一惊,愣愣的转过脸去,而季泽,依旧头埋得低低,正在奋笔疾书。 如果不是指间那张余温尚存的纸片,锦年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 再之后的日子,锦年过的很潇洒,因为还没有从新鲜劲儿里脱身,每一天看见的风景似乎都是迥异的,初生的太阳似乎也没那么让人昏昏欲睡了。每天清晨,和小唯一起结伴去学校,到了教室,再借来季泽的作业抄一抄,有时候他不用做值日或者收作业,会帮着她一起抄。 班上的同学见证了那个死板纯洁了两年的白兔学霸被锦年就这样渐渐的带坏了,纷纷向她投去最高的敬意。或许也正是锦年这个“入乡随俗”的举动,他们感觉到了亲切感,并且让他们明白了原来英国人也是需要抄英语作业的。大约是因为惺惺相惜,他们倒是慢慢接受了这个“洋娃娃”。不再把她看作一个异类。 当然,其中也逃不脱锦年乐观开朗的个性,她总有拥有轻易传播快乐的美好能力,给大家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不少阳光。 可是这样逍遥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就降临了——期末考试。 锦年不担心期末考试,她担心的是安瑞的态度。虽然他一直和自己灌输的理念是认真学习,尽力就好,他并不看重成绩,只希望看到进步之类的话。但是有很多次,她明明有看见他在给自己收拾书包的时候翻看她的每一本教材,每一本练习册。而且看他的心情似乎越来越不好。 其实他还是在意的吧。锦年懊丧的想着,不然除了看见她卷子上红艳艳的不及格,还有什么能让他越来越暴躁呢?所以他暗下决定,一定要把自己的丢掉的形象从他那里掰回来才行呢!小阿姨说过,恋爱时期的每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有可能成为今后婚姻生活中很大的隐患! 等等……! 他们现在是在恋爱的,对吧? 安瑞的心情也不比她好多少。 自从他开学第一天从她数学书里翻出了一张‘请你吃饭’的字条之后,差不多半个月时间,几乎每个星期都能随机性的从她的各种教科书里翻出各种便笺,例如:‘一起吃冰淇淋’‘帮你做值日’,而且纸张也越来越考究,从一开始的作业本变成了后来的淡蓝淡粉,到最后甚至还沾着点淡淡的香气。 出于一种男人的本能,他意识到,可能真的要出事了。 可是直觉这玩意儿,是最没有说服力的,且这熊孩子最近学习愈发勤奋,平时除了上课,就是待在家里,或者小唯家里一起写作业,倒是也没什么异常举动。 拿捏不到什么把柄,他就是再不讲道理,也不能仅凭这些“罪证”就轻易给她定罪了。可若说就这样放手不管,心里总有道坎过不去,因为没有相关经验,他想了一下,决定找一些“过来人”讨论一下。 他很正经把这个问题和叶臻说了说,叶臻很无所谓的说,“想太多。” 而他很严肃的和熊孩子的正牌监护人,自己的兄长反映这一现象时,对方更是隔着大洋彼岸传给他一声嗤笑,“管太宽。” 他忽然发现,在意这件事情的,全世界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冷静下来想想,好像自从这熊孩子造访之后,自己就变得越来越敏感,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揪着不放。 其实放在如今民风开放的英国,十四五岁的孩子未婚生子都不是稀罕事,而锦年已经快是个成年人了,别说只是莫须有,就她算真的开始谈恋爱,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她呢? ☆、第12章 chapter12心上痕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错愕,甚至茫然了。 原来不知不觉,她真的已经这么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事事操心置办的小姑娘了。 “此间事了,臻惜若是真的……我也再没有什么牵挂,锦年能够回到我身边承欢膝下那是最好,我没有孩子,自然是舍不得她,可是我也明白,前半生造孽太多,结了太多仇家,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再将她独自一人留于英国乃至欧洲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其实想一想,她如果就留在了中国,不再回来,也挺好的。起码你可以时常照料着她,她也不至于活在终日的报复动荡之中,我才算真正放心。” 兄长这一席推心置腹的话,并没有宽慰到他分毫,恰恰相反的,明白了其中这一关结,得知自己确实无须去过分干涉她的私生活之后,很多日,他的心情反而越来越糟糕,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其实想一想,自己最初的构想就有点矛盾,既希望她可以成熟独立起来,又不希望她脱离对自己的依赖,不希望她失去自己控制,依旧那样乖乖的,听他安排就好,可是细细想来,这个理念从根本上就是错的一塌糊涂。 吾家有女初长成,本是一件乐事,可是莫名其妙的,长长久久盘旋心底挥之不去的,却没有太多的喜悦和欣慰,只有与日俱增的烦躁还有……失落?想来想去,最终得不到一个明晰的结果,如此,便只能将这份不安的情绪暂且推诿于小孩子成长太快的所给他带来的不适。 只是,她也真是够有本事,这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啊,就能把他的生活搅成这样,真是祈祷她未来良人能有一颗无比强大的心脏。 不过,除去那些若有若无的“桃色事件”,她校园生活的其他方面还是让他比较满意的,比如越来越上路子的学习状态,还有最重要的是,他原先所担心的,和周围同学的交往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她的精神状态好像真的和旁人没有差别了。 她越来越适应学校的生活,肆意的传播着自己的快乐,同学们也非常慷慨的赠她以阳光,班级有什么活动也会叫上她一起,周六周日不再总是粘着他,也会和新朋友一起出门郊游。小唯很热心的挤出时间帮她补习功课,虽然安瑞不太确定那两只贼头贼脑的凑一起真的是在讨论学习,可是她的成绩倒是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那么,随她去吧。 虽然有点失落于自己不再是她的全世界,但是平心而论,这样才是最好的,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有机会,有那么一天,成为某个人的全世界。 他鄙视将来会出现的,她命中注定的“某个人”,同时也祝福他。 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的过着,转眼便快到年了,锦年的第一段“实习期”校园生活也快到了头,只差一个期末考试。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小考小玩,大考大玩”这句至理名言,在考试前的那一个周末,她组上了小唯,纫玉,三人跑去了西塘玩耍。 这倒是让他松了口气,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何与她解释,自己会莫名其妙的失踪两日,出差?行不通,她是一定要跟着的。不过他不能带着她,谁都不能带。因为,又快到了那个日子啊,每年的这一日。 离开的那天,天上下着雨,渐渐的,就变成了雨夹雪,南方的天气,湿冷阴寒却又缺那么一口气,凝不成连绵万里的素裹银装,落到地上便会融化,可积得久了,却也结成细密凉薄的冰面,轻易看不见,可踏上去,轻则滑倒,重则落入深不可测的湖底。 伤之颇深。 就像是……爱情。 濒死的,奄奄一息的爱情。爱到了这番田地,已不会再让人感到甜蜜,甚至,曾经仅有的一丝回忆都会变成锉刀,在心头捅着,绞着,鲜血淋漓在胸臆中,碎了满地,外面,却一点痕迹也看不出。这种感觉,就叫做内伤。 可他却还是自虐一样用这种疼痛提醒着自己,终不能忘,终不能忘啊。后来习惯了,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痛了,就真的不会忘记了。 一直到很多年后,安瑞才明白,有的时候,试图去拼命去记住一个人,一件事时,原本,就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他独自一人上了沪宁高速,雪天路滑,车辆在路上堵了很久,抵达苏州时,较之往年已经迟了有一个小时的样子。苏州的雪比上海要大一些,沿着熟悉的路径行驶时,视野中一片茫然,白蒙蒙的,可是对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影响。 终于还是寻到了,那一处江南水榭,雪中亦有别样风景。 他同她的家。 幻梦之中的。 更准确点说,是他的幻梦之中。至于有没有实现,在多少个梦与现实的边缘,几经辗转,他做了太多的梦,早已分不清了。 一杯一盏,一桌一椅,纱橱小台,无一不是用心良苦,几经琢磨,按照她曾经说过的,在沙面上画给他的模糊印象, “院里,要种很多柳树,你知道什么叫柳树吧?最好有个池塘,再然后啊,还得有鹅……不是天鹅,就是用来吃的那种鹅啦,还有,唉哥哥你听我说嘛……” 他一一筹备好了,等着,等着…… 春日可见桃花满城缤纷,夏日泛舟于莲池之上,秋日采菊登高,便是冬日里,见着那初雪零落,也可…… “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 曾,许一人一世,春夏秋冬,可是现在,只留他一人的风景。 他甚至,不敢在别的日子再踏足这个城市,又怯于离得太远,就这样的……隔云相望。 安瑞在苏州驻足了两日,未踏离那个庭院,和往年一样的,两日后离开。 车子甩开烟尘滚滚,回忆却汹涌的追逐而上,甘之如饴。 andiloveyouso how howi’w ’w 薄暮之时,回到了上海,独身在马路上飞驰,大千世界在窗外不停息的呼啸而过,低吟浅唱,自音响中传出,一遍遍地往心头绕,像是鸠毒,入骨绵深。 终于回到了家,锁上车子。 独行于夕阳的余晖之中,身后陪伴他的只有更寂寥的影子。远处的钟声响起,惊起清池边的一群白鸽。一双双白羽遮掩住残阳之时,一丝似是而非的画面自眼前重叠,还有断断续续虚弱的笑声…… “哥哥,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总有一天可以走出来的,我们以后,要一直在一起,看日出日落,喂一群鸽子……不,这个不是用来吃的,和平鸽。” 那个单薄的小身子,在漫天黄沙里,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但她始终没有,蓦然回首,笑靥如花,长长的发丝缠绕双眸,满身沙尘,却无比干净。 “哥哥,我们活过来了。” 可是那句话音刚落,便…… 安瑞又开始觉得心脏有些异样,难以抑制的急促跳动,和刚刚一晃而过的回忆无干,是他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心头绞痛,又来了,不知道为什么。 和之前每一次不一样,这次的疼痛持续了太久,脑海中嗡嗡作响,安瑞扶着额头,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希望可以尽快清醒起来。 “叔叔!” 正在这时,他听见一声响亮的呼唤,抬眼。 锦年正在不远处冲他兴奋的挥着手,一身火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红艳艳暖澄澄的像是初生的太阳。 她的方向,家的方向。 夕阳斑驳在她的脸上,身上,白鸽在头顶盘旋,飞过。 如斯明艳,如斯灿烂。冬日残阳浑浊,那一抹娇俏的影子,明晃晃的,竟是灼的他双目微微发痛,泛红,微潮。 视野间被逐渐一层薄薄水雾氤氲。 那副风景太过美好,他不忍打破分毫,一时有些痴了,就那般长长久久的驻足,有些恍惚,只觉得要是能将此刻多留一会儿,哪怕一会儿,那该多好。可惜,那只小太阳却没他这份情致,她站不住了,蹦蹦跳跳朝他奔来,大约是以为他没听见,所以更加卖力的大喊了声,“叔叔!” 近视真可怕,一直到她跑到了近前安瑞才发现她穿的有多单薄,浑身上下,居然只着了一件羊绒裙,还有一双室内拖鞋,一点儿能挡风御寒的衣物都没有。 “胡闹。”压抑住心脏的绞痛,他低声训斥,一边儿将自己的大衣给她裹住,只是声音有点虚弱,“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我在阳台做作业,看见你,就出来啦。”她小脸红红的,鼻尖亦是被冻得通红,配上毫无掩饰的烂漫笑脸,分外喜庆,“我想你了。” 胸臆间有暖潮涌进,温温的,很舒服,可是,这阻止不了心脏一阵阵的抽痛。 “叔叔,我从西塘给你带了礼……咦?叔叔你怎么了?” 他试图抚上她小脸的左手一僵,又是一波疼痛袭来,再控制不住的,整个人朝着她倒去…… ☆、第13章 chapter13萌动 视线开始模糊,难以忍受的寒冷,麻木,逐然侵袭全身,他看见眼前那张笑脸渐渐僵硬,瞳仁紧缩,惊恐无数倍的放大。 他有些不满她太过激烈的反应,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很想抱住她,揉揉她的脑袋,哄哄她,傻孩子,不用担心,不用怕。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不但连抬手都变得吃力,更是半个字也难以吐露,很不情愿的,他合上双眼。 意识涣散那刻,他感觉到有冰冷的日光洒在脸上,耳边传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喧闹。 一种是繁华夜都奔流不息的人潮车流。还有,炮火连天,沙尘,生命在在周身爆裂死去的苍凉。两种声响在耳边交叠,很吵。且无论是哪一种都很难听的真切。唯有一段话始终不息的反复回响: “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生命中不同阶段,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都永远离开了他。 第一次,三岁,他被整个世界所遗弃。 第二次,十三岁,他遗弃了整个世界。 能够感觉的到,呼吸正在慢慢稀薄。锦年惶恐的尖叫好像也越来越远,难道自己就这样结束了?有点荒唐,不过也好。就这样走下去,沉下去吧。 只是有点遗憾。都说人在临死之前,倾其一生的重要回忆都会快速重演,而他的意识就快彻底消散了,却还没有看见一件值得喜悦的事情,他这一辈子,真是一团乱麻。 啊,好像也不是。 在最后一瞬。总算是有了一丝微微的暖光,尽管很稀薄,停留的时间很短,但是他记得,那是一张灿烂的笑脸,无比清澈,很可爱。很想尝试着轻轻触碰,或许可以分到少许其中的热度呢?这样,会不会就不那么冷了? “叔叔……”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呢喃,很小,很柔。无边的黑暗中,让他地停下脚步,拒绝继续沉沦,惶恐不安地回首? 他是否丢下了谁?或是,遗失了什么? 片刻的错愕,将他自过往的梦靥中一点点拉了回来。 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光芒刺目。 “终于醒了。”值班的护士一声庆幸,“你昏迷了十个小时。”然后匆匆忙离去,应该是去通知主治医生。 拾起床边的眼镜,眺目窗外,他竟从未发觉,月光也可以这样温暖。只是片刻,他便发现这份温暖的来源似乎有点问题,它的方位好像不是来自窗外而是…… 低下头,一个小脑袋正枕他的臂弯间,安稳的很。 锦年小猫似的蜷缩着,睡得很沉,温热的呼吸规律的喷洒在他胸口,左边,心脏的地方。 正是他梦中的模样。 看着床边的小椅子,安瑞想着,她应当又是想效仿她看过的小说里那样,趴在床边瞪着大眼等着他醒来,可惜自己不争气,到了时间又困倦的不行,索性窝到他怀里跟他一起睡。这种事情,发生了也不止一次了。 光是这样便罢,可是偏偏的,这孩子睡相又差,半床被子被她给裹的严实,她倒是舒舒服服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可他……他怀疑自己就是硬生生冻醒的。 病中多思,说穿了就是矫情,安瑞很矫情的回想,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粘着自己。那个时候,可真是小,短短粗粗的小胳膊小腿,连爬上他的床都是个问题,虽然客观条件不可逆,但是她聪明啊,从小就知道使用“美人计”。 设想一下,小小一萝莉,每晚抱着个布娃娃,站在你床头,可怜巴巴的仰着头看着你,要哭不哭的样子,想想都可造孽了。 谁让他蠢,不知道栽在她这招上多少回。 每次他替她吹完头发,她总爱大刺刺的躺在他胸口,缠着他讲故事。 他问,今晚该讲什么了?白雪公主?灰姑娘。 她答,那是四五岁小孩子听的。我才不听呢。 他笑骂,你也不过刚满六岁而已。 她不理他,倔强的嘟哝,我要听一千零一夜。就要。 他问,为什么? 她答,因为很长,可以听你说一千零一个晚上。 只是,一语成谶,他同她之间,最温暖最美好的回忆,竟也只存在了这一千零一个夜晚,故事说完了,人亦是散了。再重逢,物是人非。 “唔……我愿意。” 她娇忽然在耳边一声嘤咛,他从回忆中醒转,叹息,替她将被角拢的更加严实。 小小一张脸上,半是月色,半是灯光,唇畔不经意间牵起的笑,依旧是那样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连皎洁的月光都只能认输退让。 “你倒是愿意什么了?”即便是知道她只是梦中呓语,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忍不住凑到她耳边唠叨,“别让人骗了,知不知道?” 她却像是真的听见了一般,颊边笑容愈发甜蜜,居然无意识的开始回答,“我答应嫁给你了。” 什么? 他突然想起前一阵子,那个已经快被自己淡忘了的桃色事件,胸口“腾”的窜起一股无名火,“胡闹!你这能随便答应人家吗,温锦年,你给我起……” 然而这个来字尚未来得及的脱口而出,就永远的被他咽了下去,因为她做了一件事。 她亲了他一下。 锦年神智尚不清楚,不知道好好瞄准把握良机,只觉着舒服方便,胡乱寻了个地方落下便了事,翻了个身继续睡。 说巧不巧的,刚刚好落在他唇边半寸之地,那个温软的触感轻柔短促,不细细体会甚至感觉不到,可对于安瑞而言,个中震撼,并无异于给人迎面砸了一榔头。 过了很久,他脑子还晕晕的,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以至于连有人站在门前看了他好久的热闹也没有发现。 “咳。”叶臻终于还是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敲门示意,“我是不是要说……打扰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安瑞的反应明显有点过度了,就像是做贼给人当场逮住一样的心虚,话说出口,他明显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放缓口气,“我是说……” “拜托……”叶臻无奈叹气,朝他挥舞了下手中的病历,还有一个写字板,“这是我工作的地方,我今天值夜班。” 安瑞这才想起来,叶臻工作的地方是个医科大学,教书是副业,医生才是正经职业的来着。一时有些尴尬,联想起方才情形,更是无话可说。倒是叶臻看得开,反而开解他道,“干嘛做出那副表情,你又没掉肉。” 这难道又比掉肉好到哪里去? 叶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也微妙的没有再提,“你醒了正好,我有事情要和你说。你看锦年……” 安瑞看见她的眼神所向,颔首应允,准备起身给锦年挪个位儿,可却又觉着一阵头晕目眩,原本躺着不觉得,可猛地一起身,还真是有些受不住。叶臻赶忙叫停,“你现在不要动,没恢复透呢。”说着吩咐两个小护士帮忙给锦年换房,可不巧的,她迷迷糊糊的就在这刻醒了来,首先一眼看见的便是他,有些惊喜的软声道,“叔叔,你没事儿了?” 安瑞小声说了句“没事”,不敢回头看她,因为心里头还没过去刚刚那坎儿。锦年却显然什么也不记得了,只顾着拉着他的衣袖关切的询问个不停,“叔叔你突然倒下来好吓人的,医生不是说只要注意以后不会再犯的吗,而且好久都没有再犯过,为什么这次会突然……” “好了锦年,你叔叔真的没事儿了,这次是因为集团里公事太多,他累着了,你看,这不是好了么?”叶臻走到她身边,温声宽慰着,锦年好像有些信了,却还是看向他求证,“是吗?” 安瑞僵硬的点头,轻轻“嗯”了声。 锦年好像终于放心了,可又一个疑问冒了出来,她忽然爬到床的另一边,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的眼前,“叔叔,你为什么总不看我?” 他被她这样一惊,险些又给吓的心脏病猝发,只是看着她无辜的有些委屈的表情,脑子里面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动荡,以致于却口舌僵硬,说不出话。 叶臻看着他那副模样,只觉得有点好笑,又担心会穿帮,所以硬是忍住,拍了下锦年的肩膀,提议,“好了,还有一会儿就天亮了,你到隔壁再睡会儿吧,回头还得上学呢。你叔叔刚醒,还需要检查一下。” 锦年勉强接受这个答案,虽不情愿,却还是乖乖跟着那两个小护士出了去,房中终于只剩下他二人。 “差不多矫情下行了啊。”叶臻在他床前的那个椅子上坐下,拉回他的注意力,“年轻也不轻了,又不是没给小姑娘亲过。” 安瑞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叶臻消化了一下那一眼中所蕴含的信息,忽然问道,“不会真给我说中了吧?” 安瑞转过头,心情似乎有点糟糕,“闭嘴。” 叶臻绷着脸,绷的很难受,这种想笑不能笑的感觉真是不能更糟了,过了很久才缓过来,她机智的绕过这个雷区,“咳,说正经的。” 安瑞这才不情不愿的转过脸,沉默。 叶臻看着他,问道,“锦年都看出来这次不同寻常了,你察觉到了么?” “什么?”他眉心微蹙。 “你的心脏病。”她说,“有没有觉得这次猝发有古怪?” “古怪?”他开始认真消化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厌倦的一声嗤笑,像是对自身状况毫不上心,“或许吧……不过我刚去了趟了苏州。而且,又加上那件事……受心情影响也是可能的。” 叶臻摇头,“可是你每年都去苏州,而那件事情……其实你也早有准备,谈不上多大刺激。可你偏偏就今年,今天犯了。” 安瑞抬头,“你有什么想法?” 叶臻低头思忖了下,“你心脏病猝发的时候,锦年跑到我们家找我和梁薄,那时候来不及叫救护车了,梁薄不在家,我开车送你来的医院,然后……” 她顿了一下,从写字板下拿出一个被塑料薄膜包裹着的小小香囊,“这个东西,你还记得是从哪里得来的么?” ☆、第14章 chapter14骄傲 安瑞执过那个小小的塑封袋,看着静躺其中的那枚香囊,若有所思,良久,徐徐问道,“有问题?” “小唯以前得过哮喘,用的喷雾里有一种味道很独特,我一直记得,今天在你车里,也闻到了这个味道。”她顿了顿,补充,“虽然有掺了正常香料,很淡了,但是还是闻的出来。我私自做主拿下来化验了下,虽然不多,但果然是有的。” 安瑞点点头,平静的确认,“就是平喘药么?” 叶臻愣了愣,“你知道?” “显然是刚刚知道。”安瑞轻轻笑道,比之对方的愕然,他这个当事者倒是自有一番气定神闲,“三年了,若是知道这玩意儿随时能让我一命呜呼,何苦还留着?虽然活着是挺没意思的,但我也不是很想死。” 叶臻深深吸了口气,“安瑞,你现在是怎么了?以你的观察力,这么些年了,怎么居然一点都没怀疑过么?” “怀疑谁?”他隔着薄膜摩挲着那个小玩意儿,静静道,“这是锦年送我的。” “锦年?” “是。”他颔首,“三年前,我哥带着臻惜和她,去泰国拜神,她给我带了这个。” 没有预料到竟会是这种情况,一时间,似乎也是走到了死路,叶臻想了一会儿,张口欲言…… “当然,你也可以设想下,或许是有人想杀我哥,但是歪打正着的搭上了我。毕竟么,他结的仇家那么多。”他却打断她,“可是他没有心脏病,这点我很确定,平喘药对他构不成诱因。所以,这法子对他一点用也没有。”所以,这一切一定是冲着我来的。 所有想要陈述的可能性,几乎都被他一一枚举,再推翻,她一时居然再不知如何接口,只看着他此刻不同寻常的淡定,心头愈发忐忑,莫名的不安。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叶臻放下手中一切物事,认真的同他对视,“是否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已在你的意料之内,甚至掌控之中?” “叶臻。”他忽然喊了声她的名,又忍不住的一声笑,摇头,“你真的很天真。” 她没有动气,依旧静静看着他。 片刻之后,他再开口,笑意不再,字句之间皆是淡淡苦涩,“生死之事,一切都是天注定,世间何人能意料?至于掌控?更是痴人说梦。” 逐字逐句的说完,他没再出声,而是饶有兴味的隔着塑料膜提起香囊的流苏,吊在眼前细细研究。 谈话变得越来越晦涩,叶臻不想再绕下去,坦白的问道,“我不和你咬文嚼字,只问你,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我知道。”他仍然回答的波澜不惊,眼下似乎对于除了手中香囊之外的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只反复把玩反转,一边答到,“有一个人,他很了解我,此时此刻,正躲在暗处,并随时准备着置我于死地。” “你知道?”听见他有条不紊的思路,原本应该松了口气的,可是他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实在很难让人放心,“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摇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平静。 “安先生。”抱着一番好好和他沟通的心,得到的却始终是这般不愠不火云淡风轻的态度,叶臻终于有点恼了,“能不能麻烦你稍微对自己的生命安全上点儿心?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真的……” “怎样?”他终于有了点反应,“万一我真的……死了?又会怎样呢?” “有谁会真正在意么?我哥?臻惜?还是……”心底一个柔软的名字掠过,略一停顿,有片刻的犹豫,罢了,何苦牵连上她。他低低一声喟叹,有点自嘲的意味掺在里头,“叶臻,你未免太看得起我。” 片刻的激越,他自嘲一声嗤笑,直起身子,安抚性的拍拍叶臻的肩膀,“好了,不逗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知道怎么做的。” 而叶臻的表情,只差没直接把“我不信”三个大字写脸上。 “别这样看着我。”他唇角的弧度让人猜不透究竟是否玩笑,“其实,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会想不开,我挺怕死的。因为我要是死了,有些令人尴尬的事实就不得不公之于众,比如我的葬礼上,甚至凑不齐一桌麻将,这件事……很麻烦,当然更重要的是丢人。但我不想丢人。” 他轻轻叹道,“既然我选择了骄傲,虽然愚蠢,终究还是要骄傲下去的。” 这句话说的有些突兀,她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可是她明白,话到了如此境地,再往深处,自己也不好多做置喙。虽然不比梁薄和他是自小到大的情分,但是论相识时间,她与眼前人相交亦是有了些年份。只是,越是深交,越是觉得眼前一片迷雾重重。 她了解,他不想说的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口。同时却也放了心,观他神情举止,倒是很清醒的样子,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作为朋友,似乎也只能办到这里。 这个男人,他短暂的半生,似乎很精彩,可是细细观察,却可以发现有很多关键之处在世人眼里都是空白的。没有人知道在那段时间里,他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认识了什么人。她不知,梁薄不知,就连他亲哥哥也是不知。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莫名想起出多恩的诗句。 她想诗人大概是错了,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孤岛。 “对了。”安瑞忽然开口,“这件事情,梁薄知道么?” “还不知道。”她摇头,“他今晚在赶设计案,一直没回家,怎么了?” “那就好。”他放心的颔首,“你就别告诉他了,省得他又和我哥去通个气。”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打算告诉你哥哥?”她无法理解。 安瑞揉揉眉心,轻叹,“他真的很啰嗦。”而且,眼下,有更加需要他照顾的人。 “好吧,如果你确定你能应付的来。”作为医生,叶臻决定尊重下病人的意愿,“当然,要是你真的挂了,我也会考虑去你的坟上哭一哭的。” “谢谢,不过还是算了。我担心梁薄会打断你的腿,之后挖了我的坟。”安瑞颊边露出一丝浅笑,然后冲她扬扬手中香囊,“对了,这个还是还给我吧。” “你还要这个做什么?”叶臻不解,“对你没好处。” 他摇头,笑容让人琢磨不透,“挂还是得挂着的。” 目送叶臻离开,他颊边笑容渐渐敛去,调暗了枕边灯,望着窗外寂黑的夜,神思辗转千里之外。 “造过的孽,欠下的债,迟早都要偿还,可是想让我轻易双手奉上,却也没那么容易。”不自觉的,手中那枚香囊已微微变形,他将方才那句晦涩难懂的话又喃喃重复了遍,“既然选择了骄傲,虽然愚蠢,终究还是要骄傲下去的。” *** 锦年躲在门缝后面,正辛苦偷窥。 可惜他们的声音好笑,偶尔听见的几句也是好复杂,好难懂,她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呢。 只是……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虽然笑着,可是,并不开心啊,反而怪怪的,阴沉沉的。 锦年最终安静地靠了回去,望着不远处那个孤独挺拔的侧影,有点担忧。 她不喜欢这样的他。 安静,孤僻,深沉。 他们究竟在聊什么?还是,她做错了什么,哪里惹他不开心了吗?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出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憋在心里呢? 正在她为着这个问题愁眉不展的时候,“嘣”的一声闷响,锦年感觉额前一痛,忍不住的低呼,“啊。” “锦——”叶臻愣愣的看着她,差点也喊了出来,好在及时收了口,有所顾忌的回头一看,悄没声息的合上了门,这才走上前询问,“这是怎么了,你不睡觉,跑这里做什么?” “唔……”锦年痛的眼泪汪汪,好半天说不出话,捂住额头上红起的那个大包,想想真是流年不利,前一阵子被季泽用篮球砸出的伤才刚刚好透,这又来记更狠的。 “唉,到我那儿先上点药吧。”叶臻无奈的牵过这迷糊孩子,“你说你没事儿听什么墙角呢?” 锦年一步三回头,还有些恋恋不舍,可是敌不过额前一阵接连一阵突突的疼痛,只能作罢,含泪跟叶臻去上药。 冰凉滑腻的药膏一点点浸染在额角伤处,叶臻的动作已经很轻了,但是她还是痛了龇牙咧嘴,前者有些歉疚的望她,“真是……也不知道你就站在门后,我这下手没轻没重的。” 锦年抽抽鼻子,“没关系,本来,本来就是我不对。不该偷听偷看。” 叶臻叹气,“好端端的,你这是想看些什么?” “我,我担心叔叔。”话音未落,她的脸蛋已经涨的比额头上那个包还要红,虽然一直喜欢的理直气壮,可是在别人面前如此坦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事了。” 叶臻摸摸她脑袋,温声宽慰,“真的没事了,他很好。” “不好。”没想到她却突然出言反驳,“一点也不好,阿姨,你看不出来吗?叔叔不开心啊。” 这孩子一向心思细腻敏锐,倒是让她给疏忽了,反之自己先前那番说辞,倒像个笑话,叶臻迟疑片刻,勉强笑道,“没有的事,他只是刚醒,有点不舒服罢了。” “不是的。”锦年慢慢的摇头否认,“阿姨,您不用骗我,我都明白的,他现在……经常这样。” 在叶臻惊愕的目光下,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有些酸涩的开口,“叔叔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他以前……是怎样的?”叶臻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问。 ☆、第15章 chapter15曾经的他 锦年很快的启唇,似是迫不及待,又像是千言万语只怕叙述不尽,可是凝滞片刻,又缓缓合上。兴奋之色褪去,她渐渐有些茫然,“其实,太久了,我也记不太清,那时候我还小,只知道他不似乎太听奶奶还有calvin叔叔的话,总惹他们生气。” “calvin叔叔倒是还好,不怎么说他,只是奶奶,是真的很不喜欢他那样。他爱玩,玩涂鸦,玩音乐,还组过乐队,拐走了小阿姨一起去过意大利去看他的演唱会来着,一家人都很生气……” “哇哦。”有些意料不到,叶臻低呼道,“涂鸦就算了……他居然还组过乐队?玩的什么?” 锦年低头思忖了片刻,有点犹豫的回答,“爵士?等等……不对,是punk。对,就是punk!” 真是看不出来啊,看他现在这身优雅矜贵的打扮,又想想他现在的脾性举止。哪里像玩过punk的人? “那后来呢?”叶臻觉得,自己的世界完全给她推开了一个崭新的大门,“不会是背着吉他去全世界圆梦了吧?”然后梦想破裂,最后就…… “才没有。”锦年对于她轻慢叔叔的态度有些不满,腮帮子鼓鼓的,但还是很认真的回答,“他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不玩音乐了,他说他要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等他做成了,他说他要变得和calvin叔叔一样……不,是比他更优秀的时候,就回来再接我和小阿姨一起玩。还有……他是弹琴,不是吉他啦。” 叶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轻轻“喔”了声,“那他过了多久才回去的呢?” 锦年咬咬唇,抬眼望着她,苍白着脸不说话,许久之后,才说,“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九岁那年。 他说,小锦年,要乖乖听大家的话,即使他不在,也不要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他说,对他而言,小锦年永远都是很重要的人。他舍不得丢掉她的,他一定会带着她一起走。 说完所有的童话,他摸摸她的脑袋,转身离开。 他看不见那时,背对着他的她,表情有着怎样的茫然,以及故作倔强的微红眼圈,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也没有回头。 他把她丢在了院中的丁香树下,他捡到她的地方。就好像他从未拾起过。 她真希望,她的生命中从未遭遇这样的美好。她真希望,她从未有过希望。 “很奇怪啊,他再也没有回来过,calvin叔叔,还有小阿姨,他们一开始也会挂念他,和他通电话,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大家就都不提他了,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好过分的。” 说到这里,锦年依旧难掩满腹的义愤填膺,“我能够感觉的到,他们一定是知道点什么,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说,那我就自己去找。后来有一天,我一个人溜了出去,可是我好笨呐,才走了一公里,就被calvin叔叔发现抓回去了,但他没有责备我,他很认真的问我,是不是真的很想他,我说是,他说那小锦年,你快点长大,我告诉你他在哪儿,你帮我把他带回来。” 依旧是倔头倔脑的神色,眼眶却渐渐泛红,“我好高兴。那么久过去了,第一次有了他的消息,所以我很听话很努力的在长大,可是我终于长大了……却依然找不到他。” 心里骤起的酸意,让叶臻无所适从,同时又有些疑惑,“怎会呢?你们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锦年依旧咬着唇瓣,眸中也依然泛着激越的水光,“您觉得我找到他了吗?” 叶臻的目光与她相触,彼此都是一滞。她望着她,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14岁那年,我也以为我找到他了。”视野被水光氤氲的有些朦胧,看见了一些久远的画面。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也是冬日里,天上下着雪。 她第一次来到中国,和随行的佣人走散,钱包手机不知遗落在了何处,她只身一人,在人民广场急得团团转,用糟糕透顶的中文打听着她自己都不明白的信息。 然后他轻轻地走到她身后,为她撑起一把伞,他问,小锦年,是你吗? “我不知道这些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擦了把眼泪,努力压制着发颤的声线,“但我知道,他一定过得很不好。” 他一定过得很不好。 没有任何修辞,甚至太过主观臆断之嫌。 可偏偏的,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故事已经展开,叶臻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开口。 “阿姨,您知道的,我小时候,得过那种很讨厌的病,大家,都挺嫌弃我的。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变得和他们一样,我总是那么笨拙,那么刻板,任何事情,好像稍微变通一下我就办不到了,可是后来想想,刻板也没关系,如果我能模仿的和大家一样,或许就没有人发现我是个怪孩子了。”你 她的目光中,仍旧残留着些许憧憬…… 最先开始模仿的,是他们的笑,calvin叔叔的,小阿姨的,当然还有……他的。曾经很天真的问过他,叔叔,你是怎样办到的。他拧着她的小脸蛋骂她傻,他还告诉她,这样是行不通的,因为只有开心才能笑出来。 他始终没有教会她如何笑,但是,却教会了她如何开开心心。 可事实证明,她才是对的,“不开心也是可以笑的,而且那份笑容更完美,更冷漠,14岁之后,我看着他的笑,一日比日更加冷漠,就明白了,其实我根本没有找到他。” “我也尝试过,用他曾经让我快乐的方法去哄他,但是没有用,我又想了很多别的主意,只是……他好像已经忘了如何像以前那样开心的笑。” 这样累,这样的累,不在乎何年何月的颠簸,她也不是永远都可以那么的快乐,也会难过,也会迷茫,一路走来向前望,那个身影永远在前方,并不远,却怎么也追不上。 可是,说过要找到他,带回去,就一定要办到。 她不能让calvin叔叔看扁,也不能让自己看扁。 “所以,你年复一年的赶过来,就是为着这个?”太久没说话,再开口,不觉已是哽咽,“为什么不直接留下来呢?” 锦年摇头,静静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喜欢我停留太久的时间。每次假期结束,他就会送我回英国。他也只允许我待这么久了。”顿了下,她又补充道,“上一回,正是因为我偷偷留下,没有上他为我安排的那个航班,所以才会……阿姨,我不想再有一个这样的两年。我真是没有想到,这一回他会同意我留下这么久啊,说不定……也许我就要成功了呢。” 叶臻没有答话,像是逃避一样,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心底一片忐忑。 她不敢再去直视锦年清澈明净的眸子。不敢去望她甜蜜的笑。 看来,锦年是真的不知道家中曾经发生了怎样的剧变,又即将走入怎样的险境。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干净的小姑娘在想什么,所有人都默契的一直护着她。为她撑着一片童话世界。 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有朝一日一切真相揭开,她又该如何自处?一次性的冲击,她真的能够接受么?这样真的是为她好么? 而他们,在看见她在听从calvin吩咐,离开英国,来到上海这一天,就知道一切都近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叶臻小心翼翼的斟酌字句,“这次你还是没有成功呢?” “没关系啊。”她洒然摇头,唇畔的笑意都没有褪去分毫,明亮的棕眸里是全然的坦荡,“下次努力就好啦。我年纪还小,不怕的。” “可是,你已经找了他九年。”虽然她没有那个权力去剥夺这孩子沉浸了多年的幻梦,却还是不忍心的出言提醒,“你现在是还小,可是你又有多少个九年?你也会长大,甚至变老。” 锦年愣了一下,可这份迟疑并没有阻拦她多久。 “是啊,确实……很久了呢。”她点头,停顿一下却又更加坚定的反问,“可是,就像您说的,我已经找了他九年,就此放弃,不是更加可惜?何况……” 颊边微微荡起一抹温软的弧度,“万一成功了呢?那我之后,会有多少个最好的九年。” 她的眼里纯粹的憧憬,似潮水一样在那双棕眸里蔓延,向来娇俏的容颜,更是被这种情绪充斥的愈发细致美好。那不仅仅是怀春少女对心中人不切实际的朦胧幻象,而是一个勇敢的姑娘,对未来,明确而义无反顾追寻的倔强。 忽然间,叶臻的心微微抽痛。 她好像有些明白他们一家人的想法了,那般自欺欺人的行为是为什么。原来,面对某些人,有些谎言开了头,真的是要用一生去圆的。 如果真能这样过一生也是好的,可是,这件事中最关键的那个人呢?他是否愿意帮助锦年,圆了这个谎? ☆、第16章 chapter16爱心早餐 那个心思各异,暗潮涌动的夜晚之后,太阳升起,一切依旧按照该有的秩序前行,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发生。 继锦年顶着一个红红的“探照灯”和两个黑黑的眼圈去蔫头蔫脑的出了医院大门之后,某个“重病患者”也仿若无事人一般妄图蒙混出院。可惜,他没有成功。 “你这是准备上哪儿去?”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蓦然响起,安瑞僵住,停了许久才回过头去,“你不是下班了么?” 叶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细长的凤眼微眯,有不妙的火苗渐燃,“我昨天晚上和你说,让你留院观察几天,我记得你是答应了的?” 无法反驳,也不想应声,安瑞觉得有点尴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半个“是”字。 “那你现在是做什么去呢?”叶臻朝他走了几步,逼到近前,“遛弯儿?晨跑?呼吸新鲜空气?” 得罪谁不能得罪了自己的主治医师,安瑞决定采取怀柔政策,“我晚上会回医院观察,现在得回集团一趟。最近正好赶上一个兼并案子,我已经三天……” “回房间。”她不再给他丝毫申诉的机会,“不然用不着梁薄转告,我现在就给calvin打电话。” “你……” “该出院的时候会让你出院的,我科室病人多的很,也没空天天招待你一个。但在那儿之前最好安分点。”一边说着,她满面倦色的朝着大门走去,经过他身边时,停住脚步,“非常时期,不太重要的事情都往后摆摆吧,就算你不顾及着自己,也想想……”很顺口就要念出那个名儿,可略一思索,叶臻还是决定不将昨夜和锦年之间那场谈话泄露出去,“那些关心你的人吧。你自己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对谁都没好处。既然麻将你是注定凑不齐了,但是好好把握,说不定能斗斗地主什么的。不是也挺好的么。” 一桌的牌局,究竟是三缺一,还是正好圆满,其实全看自己如何看待,说穿了,人还是一样的人。 既然确定是走不了了,安瑞也不是死磕的人,轻叹口气,缓缓走回房间,指间拂过眉心,有点无奈的一句埋怨,“三十多岁的女人真是可怕。” “是呀。”没想到居然有人回答,清亮一声赞同自身后传来,“所以叔叔如果你要结婚,记得一定要优先考虑年纪小的。” 听着这声音,安瑞整个人僵住,心里只悔着,早知道今日出门是如此流年不利,他真应该相信黄历。不然也用不着白白给叶臻一通说教,更不会随意说一句就给她女儿听见。因为心里头正虚着,也无暇顾及她最后一句的别有深意。 “你怎么过来了?”他故作镇定的看着梁唯,“今天是周一,不用上课么?” “离上课还早呢。再说学校也不远,十分钟就走到了。”她满不在乎的回答,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他眼前,“我是来给你……啊不,是帮锦年来给你送爱心早餐的。她忙了很久哦。” “帮锦年给我……她做的?”一字一顿,安瑞慢慢的重复了一遍,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之后他揭开盖子看了一眼,愣了一下,心下更是诧异,“她是什么时候学会开燃气的?” 小唯心里咯噔一声,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糟了,把这点给忘了,锦年可是众所周知的烹饪白痴啊! “这个,额,那个……她这回过来……不也一直没下过厨么,是……是吧?”吞吞吐吐的,她小心试探。 安瑞回想了下,确实,自从她前年把他房子给炸了之后,他就再也不敢让她踏足厨房了,于是点点头。 “那不就得了!”心下骤然一宽,小唯觉得腰杆子瞬间硬了好多,“我偷偷告诉你啊,锦年跟我说,她这两年在家一直有好好练习厨艺,就为了给你个惊喜嘛。” 安瑞低下头,又看了眼盒中菜色,还是有点犹豫,“这么大的事情,我哥没和我说过。” “这算什么大事?”小唯不屑撇嘴。 安瑞很认真的看着她,摇头,“这真的是很大的事。” 似乎还有什么隐情在里头,再编下去……这是要穿帮的节奏啊。小唯狠狠心,老爸对不起了。 “那个,叔叔你要知道,爱……那什么的力量是伟大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我和你说个秘密,我爸平时做饭可难吃了,但是我妈上回生病的时候,他就突然做出了一锅很好喝的汤唉,所以说,在那什么面前,顿悟也是有的。” 安瑞轻笑,“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我哥说,你爸在英国留学那几年,宿舍那帮哥儿们的伙食都靠他打点,他本来就很会做饭。所以我猜,在家里装作不会,大概是因为懒。”他满意的看见小唯的嘴巴变成“o”型,表情越来越义愤填膺,于是拍拍她脑袋再行安抚,”你现在知道了,可以去找他敲诈零用钱了。“ 小唯开始很认真的消化这个消息,可以预见,不远的未来又有一份可观的收入,对,她还要把这消息再给妈妈卖一份,这样的话,自己年初被父母双双否定的那个计划还是有启动资金的,嗯,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不过现在得冷静,她不能辜负锦年的期望啊。 “可是……锦年都辛辛苦苦做出来了,你难道一口都不吃吗?“小唯开始采用‘可怜’政策,无辜的看着他,”她可是真的有辛苦好久。手都烫红了……” “她手受伤了。“轻慢的神色瞬间消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有多紧张。 “啊……“好像话说的有点过了,小唯尴尬的想着,这以后要怎么圆呐,唉,不管了,先把眼下渡过去吧,“是,是啊,碰到了正烧着的锅。” 安瑞看着眼前食盒,突然觉得有点沉重,回过头来又觉得这个想法有点矫情,许久才徐徐一声叹息,“傻。” 小唯继续装无辜的眨眨眼,不说话。 “行,我这就吃。你快去上学吧,别迟到。“他最终打开盖子,拿起餐具,又想起些什么,“对了,帮我谢谢她。” “好嘞。”任务完成,她蹦蹦跳跳的折身离开,可到了门边儿却忽然停住,回头补充,“不,我不帮你转告,今晚你自己谢吧。如果好吃,别忘了好好鼓励,给点表扬。” 还表扬?安瑞不禁失笑,要不要再送朵小红花? **** 医院外。 锦年正惴惴不安的踢石子,一边时不时的往大门看着,盼着,终于,那个娇俏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她紧张的奔上前,“成功了?” “当然!”小唯自豪的拍胸脯。 “那他吃了没有。”锦年还有点紧张,“好吃吗?” “他说他会吃的,你放心啦。”挽过她的胳膊,小唯边走边说,“纫玉的手艺,不会有问题的,你不也吃过么?” “唔,那倒是。”想到那个小胖妹,锦年有点放心了,可有点不忍,“可是,你把她准备送给季泽的便当骗来送给了叔叔,那季泽那里怎么办?” “这有什么怎么办?”小唯看着锦年,像是看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才多大?小学都没毕业,就没敢谈恋爱。把苗头掐死在摇篮里,这是为她好。要是给妈妈知道了……”谈到母亲,还是心有余悸,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不说了,前面有间药店,咱们去买盒创口贴,家里的用完了,纫玉早上手给锅烫到了还没处理,我的给她送去,你也来一片,刚刚帮你刷好感度,说你手烫到了来着,你可别穿帮啊,唉,要不是你不会撒谎,哪儿用得着这样……” 锦年很费力的消化她一连串的信息,努力研习这门精深的技能,时不时的不好意思的央求她说慢一点。 两只萝莉手挽手,肩并肩,渐行渐远,晨光中,新的一天伊始…… 安瑞收回投放在她们身上的目光,叹息着摇了摇头。 在护士暧昧而古怪的目光下,他捧起那个少女心的饭盒,姿势古怪的拿起更加少女心的勺子。 看着眼前珍馐,不禁嗟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话说的真好。 一个个可爱的团子沿着碗壁排成一圈,簇拥着正中被煎成爱心型的荷包蛋。 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连摆放都设计的相当考究。 很应景的想起一件事情。 不知是锦年七岁还是八岁的时候,她做了一盘通心粉,和全家人炫耀,结果谁没敢动叉子,只有臻惜养的那只乌龟,慢悠悠的伸出头来咬了一口,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希望它在那边可以依然长寿。事实上,它活得确实挺久了,在他哥哥出生之前就已经是这个家里的一员,所以锦年坚持它是老死的。 臻惜说不过她,气的一个人一直哭,不仅他没辙,连他那个最会息事宁人的哥哥也一点办法没有。 再后来……究竟是如何处理的,细细想想都记不清了。 原来,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时间可以如此轻易的在不经意间就过了去,只是别的一些东西呢?也那般容易跨过么? 他又想起叶臻的那句话, “既然麻将你是注定凑不齐了,但是好好把握,说不定能斗斗地主什么的。不是也挺好的。” ☆、第17章 chapter17笨拙 “下雪了。” 锦年趴在床上,托着下巴望着窗外。 安瑞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向她,往外面看了一眼。 真的是下雪了。 室内暖气很足,春意融融,与外面冰冷的空气形成了明显的温差,落地窗因此雾蒙蒙的,但还是可以看见鹅毛大雪纷纷落下。 上海这天气是越来越古怪,上午还是晴空高照,下午天空便阴沉沉的像是塞满了铅,这入夜没一会儿,又飘起了雪。一路往前,奔波劳碌这么些年,眼睛一直盯着渺茫的远方,脚下,半步不敢走错,半步不敢停歇。细细想来,像今天这般可以略有放松,盯着窗外,看云卷云舒,实在是难得,倒也惬意。 虽然不能出门,但是该做的事情却也不能落下,趁着上午的空当,安瑞打了几个电话,吩咐下去了几件事,午饭过后,他开始整理邮箱中积了几天的邮件,另有些必须亲自处理的文件,也托林晓蔓把它送了来。一整日的时光悄然游走,不知觉中,锦年也放了学。 她倒是一如往日的积极,知道他不在家,索性直接奔着就来了,大约是从昨日他骤然病发,到现在一直没有时间好好刷下存在感,这回逮着机会,她拉着他大惊小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聊天结束,甚至就地取材的,在他旁边的陪护床上,搭了个懒人桌开始温习功课。 大约今晚是不准备走了。 安瑞休息了一下,继续开始收发邮件。二人互不相扰,倒也融洽清净。 直到她对着窗外发出那声惊叹。 他将目光从漫天飞雪中转回来,轻轻“嗯”了声,“明天路滑,我送你去学校。” 今天是本学期最后一天的课,明天她要参与第一次正规的考试。期末考试。 想到明天,锦年瞬间被打回现实,垂头丧气的将注意又转回了床面上摊开的练习卷,闷闷的问道,“叔叔,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不会。”他余光扫了眼试卷上少的可怜的分数,一声轻咳,“有时候智商和成绩并不成正比。” 锦年长长的“喔”了声,又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看他,“叔叔你真的不是在安慰我吗?” 安瑞没再看她,淡定的喝了口茶,“看,你这不是挺聪明的么?” 锦年噎住,气红了眼,低下头去再不言语,看上去更加沮丧了。 安瑞合上电脑,不着声息的一叹,有些无可奈何的宠溺,“过来。” 锦年心情有些糟糕,只没精打采的抬起脑袋,却没动身,“做什么?” 安瑞没有回答,只朝她伸出手,招了招,像是在呼唤一只温顺的大型犬,“来。” 人在病中时,总会不经意间流露自己也难料的温柔,此刻,安瑞的声音便是如此。不过或许是二人相处时,被责骂的时候居多,乍一被他这般呼唤,锦年反倒挺不习惯的,所以不免有点心虚。 “怎,怎么了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如蚊吟,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叔叔?” 他“嗯”了声,表示自己听到了,复而开口,“是哪只手?” “啊?”锦年有些不解。 “小唯说,你做饭的时候烫着了。”他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今天找护士要的烫伤药膏,“哪只手?严重么?” 以安瑞对锦年的了解,他猜测,这孩子即使不像小时候那样没心没肺的趁机往他怀里一拱,撒着娇说哪里都痛,好严重的。起码也会小脸一红,顺势问他,怎么样,好不好吃?而不管怎样,也不该是现在这种情形…… 她就像是被电打了一样,忽然将俩爪子刷的一下背到身后,两眼瞪得老大,“啊,那个,没事,一点事情都没有,不严重。” 这感觉怎么像是做贼心虚呢? 很淡一丝疑惑自心头游走,他又想,这孩子今儿是转性了,难得做了件事,却一点儿不想邀功,真是奇了。 他担心是否自己太过严厉,揉了揉她的脑袋,更加耐心的放缓语气,“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手受了伤,不处理下不行,我看看。乖。” 话说出口,安瑞便觉得哪里怪怪的,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过话了,难怪别扭。 可是她看起来却好像更加紧张,不知道为什么。 “真的……不用。”她的声音细如蚊吟,“我已经处理过了。”说罢,以很快的速度在他面前晃了下,又迅速收了回去。 他眼睛本来就不是很好使,又没戴眼镜,只看见眼前一道残影一闪而过,接着是她磕磕巴巴的解释,“贴了创可贴。” 耐心终于快要散尽,安瑞拧了拧眉心,叹气,“温锦年,你到底在玩儿什么花样?”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那个……”她看起来既委屈又着急,憋红了脸,像是在想一个天大的难题,过了差不多两分钟,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我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她张口,冒出的话差点没让他吐血。 男女授受不亲?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从小到大,天天缠着他,粘着他的人是谁啊?就不提她小时候天天往他被窝里钻了。 现在她和他说男女授受不亲! “温锦年。你是脑壳摔坏了么?”他又喊了声她的名,探手上前,还真的去撩她的刘海,可巧不巧,那个老大“探照灯”瞬间暴露在眼前,安瑞愣了下,嘟哝道,“还真给我说对了……这又怎么弄的?” 她当然不敢说是昨夜听墙角时被叶臻撞上的,也只能闷闷的顺着他的话回答,“摔的。”想了下,又补充,“叶姨已经给我上过药了。” 安瑞不出声的看着她,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许久,才缓缓一句,“你怎么就这么笨呢?”,嗯说着一边恨铁不成钢的拧巴着她肉肉的小脸,声音都因为恼恨而微微扭曲,“你说你以后要怎么办呐。” 明明都都十八了,还天天迷迷糊糊的,小孩子一样。 可是偏偏的,还教不听,学不会,骂不得,不忍打,他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锦年一直很软肉的任凭他欺负,小脸儿都被捏的红了,看着他差不多气够了,再来句神补刀,“我不是有你嘛。” 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难道我能管你一辈……”说了一半,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吉利,堪堪收回,他将手里的烫伤药扔给她,把她轰走,“别,我跟你授受不亲,自己一边儿上药去。” 锦年沮丧的“喔”了声,接过药膏,慢吞吞走回她自己那张小床。 她的手是没有伤,但她的幼小心灵是真的伤到了。 看见床面那一沓卷子,脑海中又开始回响他的评语。 想一想就更加难过了呢! 天天被这样嫌弃,根本都没有可能会喜欢上自己嘛。 安瑞看着不远处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很受伤的小身影,担忧,心疼混杂,更多的是恼火。似乎从他离开,她九岁那年后,这孩子就没有一点儿成长的迹象,一直都是这幅傻傻的小模样,他是可以包容,那别人呢?谁能一直把自己的朋友,妻子,甚至母亲,当成一个小孩子来包容,忍让。 越想越气,到最后,他把自己那个无辜的哥哥也被扯出来骂了一顿,都是因为calvin,把好好一孩子养废了!如果换做自己来养的话…… “嗡,嗡——” 手机屏幕忽然闪烁,不停震动,锦年和他同时抬头,目光不经意间碰到了一起,二人都是为之一怔,他先反应过来,沉声吩咐,“看什么?还不写作业去。”看着她乖乖低下脑袋,他这才接过电话,没好气的开口,“喂?” “先生,是我。”那一端,一个恭敬的声音答复道,“您要查的东西,已经查到了。” “查到了?”安瑞有些困惑,“这么快,就这么容易?” “是。”那边先是肯定,迟疑了一下又缓缓补充,“不过……和料想中不太一样,您可能会失望。人在这里……您现在方便过来看一下吗?” “现在……”安瑞想了一下,没在多虑,翻身下床,“可以,在那儿等着吧,我这就过去。” 这刚挂断电话,步子还没迈开呢,就听见身后急切的疑问,“叔叔,你去哪儿?” 他现在没工夫哄她,只淡淡回了句,“杀人放火。” 留下满脸愕然的锦年,他推门而出,可是没走几步,又遇上了道关卡。 是叶臻的学生,比她更加倔强的小姑娘。 “对不起,我也不想冒犯您,可是老师说过,您不可以离开的。” “你误会了。”刚刚想好了说辞,安瑞并不慌张,一指半开门缝,轻声,“那是我小侄女儿,她作业本没带,我回家帮她拿,很快就回来。” “她是您侄女儿?”那小医生瞪圆了眼。 “怎么?”他不解,“有问题?” “啊……”那小医生看起来比他更懵,小声嘟哝了句,“她说她是你女朋友,我才让她进的。” ☆、第18章 chapter18杀机初现 这句话把他给呛得,半口气悬停在胸口,上下不得,偏生轻易不能纾解。 一直到他走了很远,都很难完全压抑的住心头那份翻涌不息的躁意。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没有功夫再去计较这些。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夜色深沉,独行驾车于这座城市的主干道上。周遭车来人往,喧嚷不息,即使是人事不知的天真稚儿,也会忍不住在这般绚烂的火树银花下驻足,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对人间烟火气的迫切渴望。只是……与他无干。或者说,他再已无法相干。 车子继续前行,偏了,斜了,四处景致依旧美妙,依旧热闹,可空气中弥漫的,全然是另一种气息。 绅士,淑女,登徒子,酒徒,□□…… 鱼龙混杂。 这是另一个人间。 在这里,皑皑白雪落下也只能落在阴沟里零落成泥,身段?那是什么东西?香如故,那是风尘女立的牌坊。 车子终于停下,门童将车门打开,恭敬侧立,他弯身而出,驻足车旁,黑色的大衣,长身玉立,雪落满肩。 他抬头,静静的望向眼前这个已经有些年份却依旧生息红火的娱乐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可以闻见其中污浊的空气。可是他却没有一点不适,反而似乎只有站在了这里,才略感心安。就好像……他原本就该属于这里一样。 很多年前,从远方来了一个青年。一个人,带着一笔钱,来到中国,来到一条街。 又过了些年,他带着更多的钱,去了条更大的街。 最后,他带着所有的钱,去了这座城。 然而,这仍然不是故事的结局,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目前它进展到…… 这个已经名利双收的商人,正站在他低微的原点,若有所思。 很多企业家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时,总用过那么些许见不得的人的手段,而在日后功成名就,再将它们丢了,埋了,叫你看不见。然而安瑞没有,事实上,因为拥有的太少,太难。他很珍惜他指缝中流过的每一样东西,换句话说,就是贪婪。 不过贪婪也好,不然有些事情的发生,倒没那么快就能摸到线索,有时候有些事,在夜里头办,总是比阳光下要有效率的多。 事到如今,他自然不会再来这种地方找乐子,更不会来玩什么追忆似水年华,跑了老远到这儿,完全是为了办一件事,而且在这里会比较方便。 “人在里头?”加快步伐,他一边问着身边,一边推开了酒吧大门。 “是的,安先生。”他走的太快,那人想要跟上似乎有些困难,甚至有点气喘吁吁,“可是,就像往常那些一样,并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安瑞抿唇,没有说话,脸色渐渐阴沉下去,不是因为身后人的消息,而是因为这里的空气以及重金属音乐实在让他刚刚恢复的心脏不是很舒服。只是,这次的事情他已经发现的太晚,如果再行拖延,可能他的心脏就再也没有机会不舒服了。 包厢的大门被拉开,跨入其内,空气好了很多,紧接着,门又在身后缓缓闭合。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他揉揉眉心,轻喘口气,感觉好多了。那么,就开始办正事。 挥挥手,有人调亮了室内灯。实际上在这种场所,灯光都是摆设,大多数行为在黑暗中进行才方便些,所以这灯管安排的也有点特殊,即使亮度调到最大,晕染下来,总是不够明朗,温温柔的,总带着些许朦胧意味。 不过这也足以让他看清,包厢正中,沙发已经被推开,最显眼的,就是那个被牢牢绑在椅子上蒙着眼的人。 是一个男人,约莫四五十的样子,面色蜡黄,整个身子也微微浮肿,就是属于一扔地铁就像痴汉的那种人。 但他不是痴汉,他的职业还很正经,就在上个月之前,他还是安瑞的司机。 不过因为他独特的身材,在集团里有一个不太雅观却也贴切的绰号。叫赵胖子。 这赵胖子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也不是什么良善圣徒,平素爱打打牌九,喝点小酒,另外做做小私帐射门的,典型的小市民形象。乍一听到是他的时候,安瑞还是有点吃惊的。他自然是不可能得罪了这司机,何况自己心脏病这件事一向瞒的挺严实,除了林晓蔓一回见他不太严重的发作过一回之外,全集团没有谁知道的。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要想害他,自然是身边人下手最容易。至于动机么,金钱总是万能的。 人在失去视觉的时候,其余的感知能力都会敏感许多,不知他是听见了刚刚开门瞬间的嘈杂,还是安瑞的迫近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最终,在安瑞走到离他差不多两步远的地儿,他忽然惊恐的出了声, “谁?谁?你是谁?” 安瑞闻声略一停顿,嘴角牵起一抹微妙的弧度,笑得有点阴阳怪气,“哟,我还当和你多大仇呢?合着你这都不认识我,下手就那么黑呐?” 人在紧张的时候脑子就不太好使,赵胖子显然没听出这是老板的声音。胆子也小,害怕的直叫唤。 安瑞轻哼一声,也没再多话,从兜里拿出了那枚香囊,抖了开,尽量离自己远些,在他鼻间晃了晃。 “还记得这味道么?” “安,安安董!” 这回他倒是登时明了。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他却更加惶惶了,一惊之下,若不是旁边看着的人眼明手快扶了一把,险些没连人带椅子朝后翻了过去。 “哦,还记着我呐。那老赵,你倒是说说,我是哪儿苛待了你了?你恨我恨成这样?”一边说着,安瑞扯去他眼前那块黑布,笑得意味不明,“放下心,我这呢也不是黑社会,不会闲的给你剁手剁脚,我要你那玩意儿也没用,只是问题既然出来了,你也得交代清楚了,是不是?” 为了身体健康着想,不能生气,安瑞觉得自己现下的态度已经够亲民的了,可那赵胖子却不知是被吓懵了还是真傻,居然反问了他一句这么废的话,“交代……交代什么?” 安瑞收起香囊,暗地里头顺了口气,进一步提示道,“这都九十年代港片儿里的台词了还需要我重复给你听听么?我让你给我说说看,谁指使的你,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干些什么事儿,还有什么别的吩咐没有?” 赵胖子的脸更苦了,“您这儿都知道了,还让我说些什么呢?” “是啊。”安瑞点点头,顺势接了下去,“就是知道了,所以给你个机会看你说不说实话,你要是说的没漏呢,就麻利的滚蛋,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你要是说岔了一样呢……”说了一半,他却又慢悠悠的收了口,像是随意一瞥,顺手就从赵胖子的腰间摸出了一把小军刀,是仿的库克锐,放在手里掂量了下,赞了句,“不错,挺有格调,还玩儿这个呢?” 赵胖子给他越绕越晕,只能“唉唉”的顺着他,嗫嚅着,“傍个身么。” 安瑞“嗯”了声,很轻巧了用开了刃的那面在手底下打了利落花样,娴熟随意的宛如孩童过家家,可下一秒,忽然失控了般,整个刀脱手而出,刀尖眼看着就得钻到赵胖子的愣愣瞪着的眼睛里。 “啊——!” “抱歉了,手滑没拿住啊。”几乎是最后一刻,他执住刀把,堪堪收了回去,镇定的眼底却没一点慌乱,反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对了,我刚刚说到什么来着……” “是是三个月前!”赵胖子这脑门出了一头的油汗,也不管是真傻还是假愣了,一口气便到了出来,“我老娘和女儿……” “行了,收起你那套。”终于是有些不耐了,安瑞懒洋洋的打断他,“你妈她老人家好的很,跟你姐姐一起住,你女儿住校,成绩也不错,没人得病,没人出车祸,你别给我编排那些苦情的,积点口德吧。何况,你是怎么给逮着的,忘记了?” 他这一提点,周围的气氛似乎也没那么紧张了,有人传来几声窃笑。 其实这赵胖子上个月就辞了职,按说做了事拿了钱远远走了,或者存起来低调点都能好好过活,很是偏偏的,他跑来赌博来了,还刚巧不巧,就跑到了曾经在安瑞名下的娱乐城里来潇洒。 这或许就是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的现代励志版。 使用各种渠道,调出各种调监控,一查出了是他的这个身边人动的手脚,换的香囊,手底下人还正愁着怎么把石沉大海的给揪出来,这一转身的功夫,就在自家店里看见正赌红了眼的赵胖子。 “是,是。”彻底收起心底最后一丝侥幸,“我三个月前,欠了一笔款子,借的高利贷要剁手,就这时候,一姑娘说能帮我把钱还了,还可以再给我一笔钱,就让我换个香囊就行了,我想着……安董您平时,平时不也有那些个小模特小明星什么的换着法子给你送礼物,我想这也没什么,还能赚一笔呢。” 原本他说的前半部分,安瑞还认真听着,可越听越不对味……最后,他嘴角抽搐了下,“你倒会发财。” 他自然是不敢应的,只心虚的低下脑袋。 安瑞直起身子,吩咐了句,“都出去吧。” 满屋子的人,都是一怔,却没一个挪位儿的。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淡淡又重复了遍,“出去,我再和我这老司机告个别。” 安瑞这举动不知何意,满屋子刚刚离去的人们心里纳闷倒是轻的,着赵胖子可就惧了,他看着安瑞手里头还直晃荡不肯放下的那把刀,只觉得他要杀人灭口。 只是他们在想些什么,安瑞是不清楚的,估计也不关心,一直到人散尽了屋子彻底空了下来,他才踱回赵胖子身边,很突兀的问了句,“送钱给你那姑娘,是中国人么?” “是啊。”他到没一点犹豫,可是话说出口,又像是临时想起些什么,“唉,您这一提还真想起来了,小姑娘是中国的,但是跟着她那两男的不是。肯定是外国人,个字高高壮壮,长相没看清但明显也不是咱们这块儿,而且,说那话也听不懂啊。” “喔?”安瑞微微颔首,状似无意的提了句,“英语?法语?” “不是,肯定不是。”赵胖子还是有点文化的,虽然本身学历不高,但是做这行久了,接触的人层次高了,和外国商人打交道的次数也就多,所以反驳的底气还是很足的,“英语法语,虽然我不会说吧,听也不太听得懂,但是分辩是不是那还是可以的,那绝对不是,奇奇怪怪的,不知道哪国话。” 安瑞再次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只是这回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弯身,在赵胖子战战兢兢的神情下将那个香囊塞进他的外套口袋,说道,“你把这个,再还给那人吧。” “还……?不是,我上哪儿找她去啊?”赵胖子有点愣。 “你不用找她,她会来找你的。”安瑞轻笑,唇际的微妙让人琢磨不透。 “听起来……怎么有点……”赵胖子原本蜡黄的脸渐渐变得煞白。 “是啊,人家说不定要杀人灭口呢。”安瑞故意吓唬他,想了下,又正经提醒道,“你可别想跑,老实等着说不定没什么事儿,可你这跑路了可就说不准了,你也总不能一大家子莫名其妙就一起奔了。不过呢,既然揽了私活,总得有点儿售后服务的精神吧,你说是不是?” 赵胖子看着他那表情,哪敢说半个不字,一直点头个不停。 安瑞倒也没再难为他,割断了绳子就准备放他走,可又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在他起身之前问道,“之前那个香囊还在么?” “之前?” “就是你给我换下来那个。”安瑞说,“还在不在了?” “啊那个,在,在的。”他忙不迭的点头,“在家里头另一件衣服口袋里呢。” “好。”安瑞应声,“记得回头给我寄回来,别忘了。” 赵胖子对于董事长为什么对于一个小香囊还念念不忘的,只是他也不想再问了,眼下只想离这人越远越好,一连串的应声之后人就到了门口,迟疑了下,又回首巴巴问道,“这个,那……安董,我能走了吧?” “走吧。”安瑞也懒得理他了,随意挥挥手,最后又多说了句,“以后别赌了,更别惹上黑势力,对你没好处,水深,你是玩不起的。知不知道?” “唉。”他最后应了声,顺带着回头看了他一眼,朦胧灯光下,安瑞似乎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结合他最后那句嘱咐,心头很淡的一丝暖意的涌过。 ☆、第19章 chapter19夜谈(上) 因为心里头还惦记着远在中山的某只笨小孩,担心自己出来的久了会再折腾出些什么事。办完了事情,甚至来不及好好消化,就紧赶慢赶的准备回去。 两个叽喳的女生从旁边走过,嬉笑声压低了好多分贝,等经过之后又放肆地高亢起来。安瑞知道她们在谈论他,并不以为意。走了两步,身后便有人追上来,是刚才的女孩子们,笑得害羞又大胆。 “先生,有没有时间我们请你喝杯咖啡呢?” 这附近有不少所高校,看她们的年纪打扮,似乎是在校的大学生或者小教员之类。算是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很不错的夜遇类型。 安瑞停了停,还是干巴巴的表情,连一丝微笑都勉强扯不出,他真是受够了小孩子,“抱歉。” 女孩子们失望地小声互相抱怨着离开了,边嘀咕边回头看他,没走多远就又爆发出快乐的笑声。沿海城市本就民风开放,最近节日气氛渐浓,路边搭讪心仪的美型男对她们来说是无害的娱乐。对于安瑞来说也是一样,反正平日里已经习惯了被更小年纪的女性莫名其妙的各种调戏,他都麻木了。 只是这一幕放在别人眼里可能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先是一声短促的笑意,之后是暧昧不明的调笑,“我还以为这几年你多少收敛一点了,原来还是这风流不减,魅力依旧?你怎么就这么招小女生喜欢?” 后背瞬间一僵,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难道也成了我的错?”安瑞回过身,看着不远处慢慢走来的那个人,问道,“你怎么也到这边儿来了?” 梁薄走到近前,才徐徐开了口,言辞举止,难掩倦意,“年末事多,赶了几天的设计案子,这才刚刚告一段落,两天没下楼,想着离家也不远,就散散步回去不开车了,你呢?” “我……”脑子一时有点塞,他就很奇特的冒了词,“路过。” “路过?”梁薄狐疑的上下打量了他会儿,又顺着他的方向抬眼看了下那个巨大的招牌,问,“路过故地,重温旧梦?” 安瑞沉默了。 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梁薄,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情愿。倒不是因为他这个人怎么样,实在是因为他和自己哥哥交情太好。人总是爱和自己脾性相投的人交朋友,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能相交几十年,那行事作风当然是差不离。梁薄除了嘴巴比自己哥哥坏一点之外,脾气要差一点,其他的特性几乎占满。可问题是他一直都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哥哥,所以一并的,也就有点抵触和这类的人打交道。 他们这类人,总让人觉得完美的近乎不真实,多少掺着点神性在里头。无私,宽容,善良,身家万贯,家庭美满。闲的发慌管管闲事还可以正气凌然的说我是为了你好。换句话来总结,就叫圣父,或者汤姆苏,哦,文艺点叫人生赢家,上帝的宠儿。 只要你人生中遭遇过这样的人,即使你以后多成功,多风光,甚至超越了他,从骨子里你也会不自觉的把自己放低一截,那已经是不可磨灭的阴影了。 安瑞有的时候会很郁闷的想,你们既然是神的儿子,就老老实实的待在神殿里,或者站在十字架上给人膜拜不是挺好的,何必非得下凡来和我们这些凡人抢饭碗。人生已经很艰难了,何必呢?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先认得的梁薄,通过他才认识的他老婆叶臻,可后来反而和叶臻交往的次数要多一些。 叶臻虽然偶尔矫情了点,说话有点戳心,但起码和她交流还能感觉到点人性在里头,还能嗅到些人间烟火气。总好过…… “能不能说说看,为什么要再回这里,我记得你应该是答应了你哥不会再涉足这方面?” “你会告诉他么?”安瑞不答,而是反问。 梁薄低头思忖片刻,说,“那得看是什么事。” “小事。”安瑞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 梁薄侧目看了他一眼,忽而轻笑,不着声色的一句,“你知不知道你有个很好也很不好的习惯,你在熟人面前扯谎的时候表情总是不配套。很紧张。” 他半抬着的手僵了下,无奈的嗟叹,“你说话可真不讨喜。” “彼此。”梁薄斜睨他一眼,没再出声,神色怔忡的望着眼前,这个夜色里的帝国,“不是说好的金盆洗手么?单做药品生意赚的不过瘾,还是舍不得这些曾经牵着绊着的?” “金盆洗手?”安瑞一声嗤笑,“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以前天天烧杀抢掠似的。就算是法治社会,我玩几间club也不行?” “是,你还知道是法治社会。”梁薄逐字逐句把他的话又重复了遍,“如果你的客户知道了你一边给他们研发新药,转个身就去卖摇头丸,你可关心他们会怎么想?” 安瑞差点一口血没喷出来,“越扯越没边儿,你这都听谁说的?别乱给我扣盆子。” 梁薄回过头,很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再做了?” “没有。”安瑞叹了口气,“早转给当初我一兄弟了,现在都是他在经营,我就偶尔来盘盘帐,没别的。你要是真在里头嗑了药了也别赖我头上,跟我没关系。”义正言辞的说完之后,他又补了句,“不过换做是我的话,也不会进这种货色。不好卖。” 看见梁薄的表情,安瑞有点头痛,“能不能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会觉得见到了我哥哥。” “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想有你这样的弟弟。”梁薄丝毫不掩饰自己刻薄的本质,又道,“不过你哥确实有和我说过很多遍,要看着你一些,我在考虑,怎么把这件事情和他交代一番。” “他现在忙得很。”安瑞说,“这种小事,用不着跟着报备吧?” “ok。”梁薄无所谓的摊手,“如果你觉得天天被人追杀是小事,还挺刺激怪好玩儿的,我也就当看个热闹了。” “你……”安瑞愣了下,本能想起一个人,“叶臻和你说的?” “听听,你这一句话就把她出卖了,真是好样的。也省得我回家再盘问她。”梁薄慢悠悠的回答,“如果这么些年,我需要一直从她那里得到消息,我兴许现在就会变得比你还迟钝。” “迟钝?”安瑞愈发疑惑,又有点恼火,“你到底知道什么?” “从前年算,一开始是一年两次,去年是三个月一次,今年还没跨年,那么这次姑且就算今年的吧,第七次?八次?”梁薄慢慢的说出一堆表面毫无意义的数字,“小型车祸,你躲过了,药厂仓库小面积爆炸,你那天刚巧没去,嗯,还有别的,总之意外频生,惦记着你小命的人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你如果不是刻意忽略,那当然就是太迟钝了,别和我说你是前者,嗯?后者还能谅解,前者那可是智商问题。” 从三年前的第一场车祸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切不是意外。而且心里就已经早早有了预感,只是一直到今日才隐隐抓住某种苗头。 所以叶臻说,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他知道,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开始。之前那些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这回虽然也没出什么问题,但却是第一个针对于他的“私人定制”,真正了解他的人开始出现了。 只是他本以为……没有人在意。 他更没有想到,在意的人,比他更加思路清晰。 好在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眼前人向来刻薄高傲的言辞,除了胸口又一阵闷闷的绞痛之外,他直接过滤的他的话,问道,“我可以知道你是如何了解这些事情的么?” “当然不可以。”梁薄很理所应当的回答,“让你知道了,我查不出,你下次再想做什么蠢事怎么办?你哥得劈了我。” 安瑞觉得再和他绕下去的话自己心脏病又该犯了,就在他明智的决定把话题迁往另一个话题时,梁薄懒懒的又开了口,这一句话,瞬间让他心神错愕,有一种瞬间被看透所有的错觉。 “不对,不是迟钝,还是智商问题。你这明显是知道了的。不然这样多年,逼着赶着,不让锦年留在你的身边,又是为着什么?” 就像是心底最深处,有一颗小小的种子轻微的破裂,萌芽一样,那种微弱的,小小的悸动,轻易让人察觉不得,又像是千斤巨石砸入湖中,掀起波澜万壑。 极度的柔软,和万般的涌动,明明很不协调,可此刻却因着那个突如其来的名字真真切切水乳相融在了一起。 锦年。 小锦年。 ☆、第20章 chapter20夜谈(下) 只是此刻无心他想,暂且将她小心挪到一边,淡淡开口,“这样有错么?” “没有错,可也没有用。”梁薄一针见血,“这样多年,你觉得calvin那儿是安全的,calvin却觉得你这里是安全的,没有一个愿意把自己的处境摊摊牌。就这样推来搡去,你觉得锦年何时才能真正安宁?” 安瑞第一次陷入沉默,竟是无言以对,良久,才徐徐分辩,“锦年还小,等她长大了,我会替她安排……” “你怎么替她安排?”梁薄打断他,口吻像是嘲笑又像是极其认真,“你再这样下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挂了。” 这话说来有点不吉利,可是细细想来…… “好像也是。”他对自己漠然的态度,像是在谈论一个根本不相干的人。 谈话到了如此境地,就像是拐进了一个死胡同。他不软不硬的态度,却是再问不出分毫了。 “安瑞。”梁薄忽然叫了声他的名字,态度是今晚罕见的端正,“还是不想说么?你要瞒到什么时候?你以为你能瞒到什么时候?” 安瑞却只是一笑,依旧是漫不经心,“我哪儿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和我哥不知道的?” “当下之事,再怎么杂乱无章,你掩饰的再是巧妙,只要有心,都能察觉出端倪。”梁薄望着他,静静道,“可昔日不可追,过去曾发生过的一些……你不说,谁知道?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的说出来,非得自己一人走到黑,你真的想走到你所设想那一步么?” “昔日不可追……”安瑞踯躅于这五字的精妙,细细品味着,轻叹,“这句话真好。” 举目望去,雪大的有些离谱了。 城市的夜空总是相似的,尤其是隔着这么大的雪幕,便只能看见接连成片的高楼大厦,灯火流潋。 上海或是爱丁堡,从这个角度望去,似乎也就没什么不同了。 同样的魔都。 几乎可以穿过风雪,看见不远处,那个和他流着相同血液的人。伟岸宽厚的背影。永远那么安稳可靠。 幼时初来乍到,很不习惯仆佣如云的豪宅深庭,他用满身的刺去防备,警惕周遭的每一个人。而那个人确实自始至终的温和好脾气,悉心教授他当地的语言,去游览熟悉新环境,甚至带他着进入自己的人际圈子。 和父亲生气,故意摔碎了他最爱的古董花瓶,跑了出去却迷了路,倔强地坐在马路边等,是那个人先找着了他,带他回家。在满地的狼藉,父亲的盛怒之下,他一声不响的背下黑锅。然后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贪玩忘了作业,他熬夜帮他做题,懒得抄直接把他的原稿交上去,结果被老师发现,两人一起被他母亲骂了一顿。 如兄如父,如师如友。 他曾经觉得,能有这样一个兄长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可后来才发现,这其实是多么可悲。 那个人,用二十年时间换得了他满心满意的信赖,又用了一天,将他挫骨扬灰。 往昔不可追啊。 他想着,算了,都过去了。 那个人,即使虚伪,可能也是这世间伪装的最好的。因为时至今日,即使发生了那么多,那么深重的伤人事,他发现自己居然都无法恨他。 “我二十一岁那年离开的英国,可来到中国时,却是二十四岁,我离开英国的时候没有带走一便士,可到了中国却已然身家万贯,这三年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们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个么?这思路倒是确实很对。”在梁薄微怔的表情下,安瑞将自己哥哥问过自己无数遍的话复述了一边,又慢慢补充了句,“我也很想知道,可惜,真的是记不清了……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有耍你。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是记不清了,也不想记清。”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是谁越来越迫切的想杀我,而我没准备逃跑,或者反击,甚至……其实我已经等了那个人很久,你会觉得我疯了么?” 一连串的陈述过后,他终于略停了下。 梁薄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开口,“会。” 安瑞噎了一下,笑骂,“没一点儿浪漫主义情怀,不知道叶臻怎么忍得了你。这时候,按照套路来,你应该问我那个人是谁才对。” 说罢摇了摇头,好像也无甚在意,继续说道,“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么?一个农夫,在冰天雪地里捡了一条蛇,他捂热了那条蛇,把自己过冬的粮食给它吃,把那条蛇喂好了,养活了,最后被反咬一口死了。” 梁薄迟疑着反问,“你是农夫?” “错了,不是说了么,农夫已经死了。”他笑着,却蓦然红了眼角,只是在黑夜中,没人看得见,“我是蛇。” 心头盘桓已久的疑问,被他这一番话说的更加扑朔迷离。 “什么意思?”梁薄问道。 “什么意思?”他轻笑着重复了一遍,摇头,转过身去,离开屋檐,风雪中,顷刻白头,“蛇咬死了农夫,哦,不对,我这个故事有点出入,没有咬死,一时心软,只是咬废了,现在他伤势渐好,自然不会忘了当初那条蛇。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么?怎么你居然不明白?” “……” “今日的果,昨日的因,这便是所谓因果轮回,冤冤相报。万事万物,总得有个了断。”安瑞举目望天,落雪融化在他的瞳仁中,顺着眼角蜿蜒,宛若哭泣,“只是关于那件事,终究还是有点后悔的。” “后悔不该咬他?” “不,后悔没咬死他。”眸中有片刻激越,他阴郁的笑笑,旋即拍拍梁薄的肩,“听听你这答案,就知道这些年你一点没变过,还记得六年前我怎么和你说的么,我说你是个好人,就和我哥一样。如果我哥知道了,我猜他也会这么说。今天这话我再说一遍,另外再补充一句,既然是好人,就该待在阳光下,这种事情……掺和的越少越好,更不要和毒蛇为伍。不值得。” 顿了顿,他嗟然长叹,“我知道你跟我哥是很好的朋友,而我跟你……不管怎么说也算有些交情吧。如果你真的为了他好,替我考虑。就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了。你也知道,我哥他能够平安退下来,获得现在这种平安喜乐的日子有多不容易。而且,有些事情是必须一个人了断的。这件事我暂时还应付的来。别让他再为我趟这趟浑水。他不欠我什么。” “最后这句话,我得录下来给他听听。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难能可贵。”梁薄轻轻笑,“话说回来,真就这样帮着你糊弄他,我也不知道万一哪天你真的挂了,他会不会把我给直接枪毙。” “不。”没料到这会儿安瑞倒是反应的快,忽而诡秘一笑,“你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关于某件事情,我今早不小心和你女儿透了风,不出意外,你今晚回家估计就得被叶臻枪毙。” ☆、第21章 chapter21农夫与蛇 农夫与蛇的故事,发生在冬季。 说是冬季可能也不甚准确,在副热带高压控制的热带沙漠气候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冰天雪地这一说法。有的时候,甚至一年里能有几滴甘霖已是真神安拉的恩赐。 可是谁说只有只有雪能埋死蛇呢,时机凑巧的话,黄沙也可以。 蛇在沙海里游走,已经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食物用完了,饮水快没了。可前途……还是一片漫漫黄沙没有尽头。他显然不被安拉所眷顾。他就要死了。同他一起等死的,还有另一条小母蛇。 “对不起。” 两条蛇亲昵的依偎着彼此,狼狈而疲惫,小蛇突然开口问小母蛇,“后悔么?” “不啊。”小母蛇更加虚弱,却也更加坚定,“总算逃出来了,不是么?” “牢外,是另一座牢,天高地广,我们又逃到了哪里,又能逃到哪里?”小蛇笑了,“摸”了下小母蛇的脑袋,“小乖,听我的,你现在拿着我们所有的水,朝前走,不要回头,不要停,说不定还有一线生路,毕竟,你没有受伤,一个人会快很多。” “才不要。”小母蛇一口拒绝,“要不是因为我太笨了,你也不会受伤,也许我们早就出去了,你,你要再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我就,我就……”想了半天,她也想不出什么特别有威慑性的话,只能故作凶悍的冲他吼,“真的不嫁给你了。” 小蛇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温和的叹息,“我好怕啊。”停了下,又喃喃自语,“不过……如果你真的愿意走,我可以答应你这个要求。” “你不准答应!”小母蛇硬是扶起他,半是拖拽的往前游走,“不要再说话,水真的不多了。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谁也不抛下谁。” 小蛇没有再吭声,心里已经开始计算自己还能撑多久。如果早一些结束生命,她是否就可以早点想通? 夕阳余晖渐淡,风沙微扬,两条蛇游走过的痕迹渐渐被掩埋,悄然无息。 又过了三天两夜,他们终于到了虚脱的尽头,再也无法前行。可就在这时,太阳升起来。 “哥哥!” 他忽然听见身边的她传来欣喜欲狂的尖叫,抬眼,顺着她指向的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村落,还有村落上方渐生渐浓的……炊烟? “哥哥,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总有一天可以走出来的,我们以后,要一直在一起,看日出日落……” 风沙飘扬,她长长的头发缠绕双眸,如斯明艳,如斯美好。 初阳渐起,那是许许多多的年月里,他看见最美的风景。 生的希望。 只是,片刻的狂喜之后,经年积累的警觉让他迅速镇定下来,凝视着那处村落想要一窥真切。只是距离太过遥远,视野太过模糊,他看不清分毫……心头愈发惶惶,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哥哥,我们活过来了。” 她开心的在原地转了个圈,准备上前扶他,就在这时,她表情骤然变得惊恐—— “哥哥!” “什么?”他尚未反应过来,即使反应过来也无用,左腿上受的枪伤没有因为及时处理,已经腐坏流脓,行动能力几近丧失。 “不!” 到底是迟了一步。 一声巨响。就像是天崩地裂的绝望。 她一边嘶喊着,一边抱着他从沙丘上滚下去的时候,炮弹已经在身边爆炸。而不远处一直“炊烟袅袅”的村落,屋顶上也终于开始燃起明火。 原来那不是炊烟,是战火。 加沙这种地方,这种事情太常见不过了。军事冲突,宗教冲突,流民洗劫,等等,等等……都可以让这类偏僻的小村落瞬间灰飞烟灭。 指缝间,视野里,鼻腔中,皆是浓浓的血腥,耳边嗡鸣不断,怀里的那团温软气息渐退,他就快要抓不住她,他就快要失去她…… 她本来可以及时跑掉的。 “不,不要死,不要,小乖……” 然而自身尚且难保,如何能够挽救怀里另一个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她偎在他怀中,渐渐冰冷,渐渐僵硬…… 这样绝望的时刻,这样孤立无援,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农夫出现了,准确来说,此刻的农夫,更加像一个猎户。他从他的猎物堆里暂且抽身,饶有兴味看着意外出现在猎场中的两只小动物。 “想活下去么?” 农夫站在两条濒死的蛇面前,悲悯的弯身,“想和她一起活么?” …… “咚,咚……” 悠远的钟声响起,将他从荒芜沙海救回。再抬眼,已是灯红酒绿的繁华魔都。风雪中,喧嚣而宁和。 旧梦仍在,今夕何夕? 看了眼手表,零点了。 刚刚好。算了下日子,安瑞想到,距离第一次见到那个农夫,已经十七年了。 整整十七年。 而距离最后一次见他,也整整九年。 时间真的已经太久了。 “先生?” 忽然感觉衣角被轻轻拉扯,思绪被打断。 安瑞回头,是刚刚那两个和他搭讪的两个小女孩。 “什么事?”有些意外,有些无奈。然而出于礼貌,他还是温声应承。 “那个……我们。”两个小女孩像是做贼一般鬼鬼祟祟,互相捣鼓撺掇,最终还是左边那个大着胆子,把手中物事递了上前,“我们想把伞借给您,行么?” 借伞? 尚未待他说些什么,那女孩儿又吐吐舌头,调皮的补充道,“这里是外白渡桥,又不是断桥,咱也不是许仙,您那么紧张干嘛,放心,不用还的。” 根本容不得他反对或是同意。下一秒,一把粉红色的hellokity雨伞便被塞到了手里。再一转眼的功夫,两人又偷笑着跑远,这时,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同伴嫣然回首,娇笑,“大叔,虽然在雪里不打伞思考人生是很酷没错啦,但是如果时间长了着了凉,是会被太太骂的吧?很晚了,快回家吧!” 梁薄好容易收了工,惦记着自己的娇妻幼女,自然早早就回去了。而他却没什么太过急于奔走的念头,家里是空的,没有灯光,没有人。谁会惦记着他呢?这样一想,在外滩吹风的自己,大风雪天的,似乎真的有点可怜。 只是……太太? 有一瞬的错愕,下意识的,他抚摸了下无名指上那枚指环,再抬首时,那两个善意的少女已经撑着一把伞渐行渐远。伞太小,无法遮住两个人,二人双肩皆是洁白一片,却不觉冰凉,而是暖暖的。 有的时候有些温暖,来的就是这样毫无征兆毫无理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僵硬已久的唇际,忽而柔软。 太太? 又将那两个耐人寻味的字眼不出声的在唇舌间滚动。若有所思。怕是没那个机会。 若是自己着了凉,恐怕家里只有一个人会骂他。 嗯,如果那个人……她敢的话。 看着那个蹦蹦跳跳,朝气蓬勃的影子,竟是自然而然的联想起那只小熊孩子。刚巧,她也是这样美好的年纪,也很容易就这样开心,笑起来也是这样灿烂,只是笑起来没似乎没那俩女孩儿精致好看,而是憨憨的,他觉得有点呆。 像个小孩子。 而这种有点冒傻气的好事,似乎也脱不开她的影子。 爱丁堡的冬天也是常常下雪的。而且那里纬度更高,气温更低,风雪更加肆虐猖獗。他不在的那些年,她是否会不听话的偷偷在下雪天溜出去玩,他记得,她是最喜欢玩雪的。 在心满意足的归程。是否也曾将自己的伞慷慨的赠予某个潦倒忧伤的街角失意人,然后也是如此蹦蹦跳跳的洒然离去?那她会不会着凉感冒,calvin能不能照料的好她,她下次会不会又…… 唉?打住,自己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 真是莫名其妙。 这都说不定根本没发生过的事。自己这脑洞开的可有点大。 安瑞苦恼的揉揉太阳穴,把这不受控制流露的画面全部归咎于那只熊孩子。对,都是因为她最近总是在他的生活里捣乱,整个脑子都被她整的不太好使了。 撑起那把相当有违和感的粉红卡通伞,安瑞决定不再多想,回身离开。 风雪夜归人。 …… 回到中山时,夜色愈发深浓,满院的灯火灭了大半,他的房间也不例外,也是,那孩子大约是睡下了。伸手抚了一把脸,安瑞推开房门。 漫天的朔雪漏进来,窗帘被风吹得翻飞飘扬。还有做剩下没来得及收起的试卷书本,被吹的到处都是。 忍不住蹙起眉来——这种天气还开窗,她是想冻死吗还是怎得? 打开灯,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床上,安瑞一怔:“锦年?” 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他的声音,并无回应。 脑子先是一懵,接着有些慌乱。 这么晚了,她是去了哪儿? 拿出电话,安瑞拨下她的号码,可是她的手机却在自己的枕头上欢快的唱起歌…… 渐渐的,他开始无法保持平静,一直镇定的心绪也开始有了破绽,人着急的时候智商就会下降,以致于,安瑞在房里踱了好几圈,才想起来要去找护士问问情况。 “砰——!”一声闷响,他回过头,看见一团雪碎裂在玻璃面上。一愣神的功夫,又是一团小一些的出现在视野,不过没砸中,又掉了下去。 他皱皱眉,缓步上前,将半掩的窗户彻底拉开,脑袋伸出去…… “唔……” 毫无预兆的,面门一痛,冰冰凉一团的,特别大的一个雪球不偏不倚砸在他脸上。 “哎呀。”楼底下传来某只惊慌的叫喊,“叔叔,我不是故意的!” 安瑞忽略掉她的话,脑袋缩回去,默默摘下本月毁在她眼里的第三副眼镜,又擦了擦鼻下的血迹,起身离开。 下了楼,安瑞远远地就望见那个娇小单薄的身影。 锦年穿着橙色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大概是太冷,不停地小步蹦着,藕色的围巾在夜风中翻飞,小小的脸几乎没在衣领里。 看到安瑞下楼,她快步跑到他身前,关切的‘动手动脚’,“叔叔对不起,疼吗?” “你觉得呢?”安瑞沉着脸,“要不你也一个试试?” 没想到锦年不知从哪儿真摸出个捏的结结实实的雪球递给他,很真诚的建议,“我都准备好了,叔叔你砸吧。”之后她就闭上眼睛,不躲不闪,一脸准备慷慨就义的决绝。 安瑞一手捏着雪球,一边看着这死熊孩子,真有种冲动想把她摁雪里狂揍一顿。 一直到雪球融化,他最终也没能狠下这个心。 锦年依旧紧紧闭着眼,大约是因为紧张,细密的睫毛随着眼皮不住颤栗,怪可怜的,时间久了,连带着一张小脸也冻得通红。 良久,他叹了口气,随手将雪球丢掉,去二十四小时贩卖机里买了杯热巧克力,恶狠狠塞进她手里,“先喝掉。” ☆、第22章 chapter22 好像又闯祸了。 锦年怯生生的打量了会儿眼前凶神恶煞的某人,决定暂且不说话,于是乖乖低头喝巧克力。一言不发。 热乎乎的杯子捧在手上,她小小地啜了一口,又一口……身子渐渐暖起来,她愈发贪婪的不可收拾。 安瑞叹了口气,撑起伞,自然而然的侧身替她挡住风雪,这动作的熟稔程度像是做了无数遍。 “倒是说说,你没事儿往楼上扔什么雪球?”他问。 “咳,啊……那个。”锦年呛了下,“看见灯亮了,我猜你回来了,想通知你一下,又忘记带电话。” “你可以喊啊。”安瑞提醒。 “太晚了。”锦年理直气壮,“会影响别的病人休息啊。” “那你难道不怕砸到别的窗户上去么?”安瑞仍旧不能理解。 “不会啊。”锦年非常确定的摇头,盯着他的双眼直冒光,“因为我是瞄准你砸的!” 安瑞:“……” “只是……”看见他忽然黑下来的脸色,锦年缩了缩脖子,“我也没想到真能砸那么准。” 安瑞:“你不要再说话,喝完上去睡觉。” 锦年垂头丧气的低下脑袋,她默默喝完直到最后一滴,小跑着将纸杯扔进垃圾桶,回到他面前,怯生生的还是开了口,“叔叔,我是害怕你突然找不到我会担心的。想给你提个醒。” 安瑞完全把片刻前自己的行为抛诸脑后,脸不红心不跳,很别扭的转过脸,“谁有功夫担心你。” 锦年娇憨一笑,两只小爪子包住他的大手,轻轻摇晃,声音柔弱,“不生气了好不好” 安瑞原本还是不太想搭理她,可是被突如其来的冰凉惊着了,也顾不得再摆谱,顺势拉过她的冻的像胡萝卜一样的小爪子握在掌心,冰冷冰冷的。没一点儿热乎气。 “怎么冻成这样?”他问。 锦年抓抓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大概玩的太久,没注意。你走了之后我就溜出来了。” “胡闹。就是玩雪也带该个手套。”他苛责道,却并不十分严厉,大约是她那副可怜兮兮小模样实在很难让人狠下心,拢起她一双肿成萝卜的小手,轻轻呵气,“还冷不冷?” “冷。”她眨巴着眼,双手忽然搂住他的腰,紧紧地靠在他怀里,脑袋挨过去,蹭,“叔叔,你让我抱一会儿,抱一抱就不冷了。” 她倒是会顺着竿子往上爬。 身子一僵的同时,没来由地,他心一软。居然也没有推开。 因为举着伞的原因,他只能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顶心,脸颊,再向下…… 她就像一轮小太阳,偎在他怀里,炽热而明媚,温暖叫人快要窒息。 这个小骗子,明明比他还暖和。 “好。我不生气了。”不知多久,他才开口,拍拍她的脑袋,“上去吧,明天还要考试。” “不。”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坚定的拒绝。 锦年从他的胸膛间扬起小脸,一本正经的说,“叔叔,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他不解。 “跟我来嘛。”她终于松开他,却又同时牵住他的手,往雪地深处奔走。 “究竟是去哪儿?”一头雾水,更多的是无奈。却被她拉着跑,半步也不能停顿。 “很快就到啦,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很认真很着急的一遍遍的重复,把他拉的更紧,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 中山医院的后院很大,穿过亭廊花圃,曲径通幽处,她掀开那一帘枯萎的藤萝花枝,背过身,面朝着他,兴奋的朝身后指点比划着,“叔叔,你看好不好看嘛?” 因为眼镜被她雪球砸废了,眼下风雪实在太大,视野间除了白茫茫一片其余什么都很难窥见。安瑞揉了揉眼,又费力张望了会儿,终于还是迟疑着问道,“你让我看什么?” “就是那个……唉?”她似乎很不满他的迟钝,回过头准备进一步解释,可是这一回头连她自己也愣住了,“咦?怎么灭了,我明明有弄好防护措施的呀。” 话说完,居然也不再理会他,小跑着就奔上了前,蹲了下去。 “锦年?”他猜不透她准备做什么,上前走了两步。 “你在做什么?”安瑞看着背对着他,正蹲在地上摆弄什么的锦年。 被逮个正着的小人儿猛地站起身,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叔,叔叔……你先到那边去好不好,出了点问题。” “出了什么问题?”他挑眉问道,疑惑于她遮遮掩掩的样子,刚刚明明那么积极,“你身后是什么?” “等一下再给你看嘛。”她十分为难,“你先不要过来。” “不好。”干脆地拒绝她,他又向前逼近一步。 “唉,叔叔……”抗议无效,她整个人都被他拎猫咪一样轻松拎起。 视线往下移,他怔住。 “这是什么?”忽然间,喉头梗住,“‘蛋’糕?” “冰糕。”锦年没精打采的嘟哝着,有些沮丧,“我有插蜡烛的,可是……被风吹熄了,明明找了避风口来着,反正,总之,生日快乐啦。” 说是蛋糕倒是也没错,但按这比例至少也是给大象吃的,差不多有半个人那么高,三层。甚至还细心的刻了花纹,只是同可怜的蜡烛一样,被风雪摧残的一塌糊涂。已经看不出什么形状了。 整个人都被一种很微妙的情绪所感染,有感动,可更多的却是…… “谢谢……你的冰糕?”安瑞说,“可是,可是今天并不是我生日啊。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不是你生日?”锦年似乎也愣住了,“怎会?你的日记本,手机,电脑的密码不都是这个日子,怎么……居然不是你的生日么?” 安瑞的生日一向是个谜,起码在锦年的印象里,从没有见过他过过生日,即使后来问了calvin叔叔,得到的也是含糊其辞的答案。因为轻易知不道,后来有了机会,锦年就常常留意着每一个他上心的日子。这回机缘巧合,总算有了大进展。她几乎笃定了。只是……居然依旧不是的么? 如果不是,她也再想不出,还有哪个日子更配的起这份重视,作为私人所有秘密的密码。 “当然不是。”安瑞本能的接口,“今天是……等等!”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危险的眯起眼,“我的日记本,手机,电脑的密码,你是怎么知道的?” “啊……呃,这,这个……”美好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锦年呆住,糟糕了,把这点忘记了,有些尴尬,磕巴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叔叔你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嘛。” “细节?”安瑞冷笑,“我的日记,你全看了?”这感觉可真糟。 “没没没有!”她吓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了,“你知道我中文不好的,你字又连比划……我真的没看懂的。” 安瑞抿抿唇,没说话。 锦年畏惧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小声,“叔叔,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安瑞叹了口气,“没有,你没错,你很好,回屋吧。” 锦年没有再吭声,低着脑袋,默默跟在他身后。 安瑞拉着她,一直走进病房,身后都依旧寂静,这份宁静让他有点不太习惯,不免开始反思,是否刚刚自己太过刻薄,想了很久,还是回身,蹲在面前,放缓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不要乱想了,算我错,好不好?” 她的表情既像生气,又似委屈,腮帮子鼓鼓。 “我好像真的很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他低头看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只能干巴巴的宽慰,“没有。” “叔叔你又在安慰我了。”她一扁嘴。 “……”安瑞沉默了下,“这回真没有。” “我做不好试卷,到现在三门课加一起也考不到一百五。我也有认真在学的。” “我理解……嗯,那是卷子的问题。” “还有啊,其实我今晚本来是想堆个雪人的,但是怎么都弄不出来,才堆的雪糕,你没有觉得那个雪糕很奇怪吗?”锦年眼圈越来越红,泫然欲泣。 “……”安瑞很艰难的摇头,“没有。” “呜,我本来带了一把蜡烛,但是到了地儿才想起来没带打火机,回去拿,又把蜡烛弄丢了,总共就剩下了一根,好不容易点着了,又熄了……” 安瑞叹气,“那又不是你的错。” “我好不容易知道了你的密码,结果还不是你的生日。”她看上去似乎要哭了。 “那……你究竟是怎么知……”实在是疑惑,可是看见她的表情,安瑞只能暂且压下满腹的不甘,“好,我不问。” 锦年越想越伤心,“叔叔,我要是一直这么笨下去该怎么办?” 安瑞拍拍她的肩,“你也凑合了十八年了,不也活得好好的么,没事儿的。” 这显然没有成功安慰到她,锦年真的就快被自己蠢哭了…… 安瑞觉得,自己这真是没事儿给自己找事,一开始就顺着她的毛往下撸不就得了,非得和一熊孩子认认真真上纲上线。她笨成这样,他也没法子再给她开脱了呀! “锦年。”他轻柔的环住她,无可奈何,“你就负责笨着好了,以后总有人替你聪明。” 锦年吸了吸鼻子,“真的吗?” 安瑞尽量严肃的和她对视,点头,“当然。” 没想到她却忽然伸出爪子,“那拉勾。” 安瑞愣住,“你和我拉什么勾?” ☆、第23章 chapter23花 锦年眼中刚刚燃起的星星之火,随着他这略一迟疑的态度,顷刻间消散无踪,收回爪子,她再度低下小脑袋,随着断断续续的抽噎,双肩一抖一抖的,“你嫌弃我。” 安瑞:“……”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简直是在自己给自己设套! “不要哭了好不好?” 女人怎么这么麻烦。安瑞扶着额,觉得脑袋快炸了。她小时候也没见这么能折腾。怎么越大反而破事儿越多,他又不是calvin,哪儿会那么多哄小孩子的点子? 想到这里,他突然对哥哥肃然起敬。 所谓养成需谨慎,熊孩子有风险。 “你就是嫌弃我!”她几乎不讲道理了,啜泣着,两眼肿的像桃子。 控诉完这一句,小熊孩子也不知是在和谁生气,一扭身子便走了老远,他一愣神的功夫,她已经和衣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安瑞注视着小小那张床上,微微隆起的那一块儿,许久,有点想笑,更多的却又是烦恼。 他没想明白今天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一直到现在,自己不都好声好气的昧着良心在哄她来着么?到底是哪句话又踩着她小尾巴了?算了……小熊孩子么,何必和她计较那么清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几步跨上前,他尝试着摇了摇她肩膀的位置,无奈,“行,行,都是我错,我伤害了你幼小的心灵,那你倒是说说怎么办?” 锦年没理他。 因为经验实在匮乏,安瑞也再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安抚这只炸了毛的小动物。只好转了身,最后说道,“那你自己好好想,想好了再告诉我,嗯?” 锦年依旧沉默。 安瑞又回头,“不跟我晚安?” 就在这时,被角处伸出一只小爪子。摆了摆。 安瑞没忽略她微微翘起的小指。失笑。最终还是上前配合的勾了勾,“答应你了,这样行了吧?” 爪子收回去,被窝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哼唧,大约是心满意足。 安瑞躺回床面,心里终于宽慰,可又突如其来的觉得有点沮丧。好像同她之间,无论怎样,自己永远是一败涂地的境地。而且…… 他正在变得越来越幼稚。 翻了个身,确定她已经蒙头大睡,安瑞关掉床头灯,拿出手机,打算先把这个密码换掉,其他的明天再改。可输了一半又突然想到,万一小熊孩子发现了,会不会又闹脾气,会不会又很难过……那这密码到底是改还是不改? 这思来想去,渐渐就给耽搁了。 就在这个冥思苦想左右为难的过程中,他完全就给忘了:这原本就是他的密码,她原本就不该知道,而今晚这件事,错的本来就是温锦年啊! …… 一觉醒来望向身侧,却是空空如也。 安瑞揉揉眼,坐起来唤了一声:“锦年?” “这里,叔叔我在这里!”精神抖擞的声音连连应着,锦年手上拿两张纸,蹦蹦跳跳地跑进房间。 看她那满血复活的样子,就好像昨夜那个多愁善感的小怨妇与她根本不是一个人。 “又怎么了?”安瑞疑惑地看着她喜气洋洋的笑容,“知道要考试,难得不赖床了?”停顿了下,又补充赞道,“不错。” “啊?今天考试啊?”锦年抓抓脑袋,好像完全忘了有这么回事,一边左顾右盼着,一边满不在乎的一提,“哦,那我待会过去。” 安瑞:“……” 锦年好像很忙,没再回答他,跑到他床头柜边,抽屉里,包里,翻来翻去,嘴里嘟哝着:“叔叔你有没有印泥啊墨水什么的?” 安瑞摇头,紧盯着她不放,不知道她有打算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呜……”锦年失望地瞅了他一眼,坐倒在床边,托着腮沉思些什么。安瑞决定还是问一下为妙,可他还没来得及开这个口,下一刻她却又像是被电打了般,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大约是想到了什么,咚咚地跑到自己床边,从书包拿回一管番茄酱。 “叔叔。”她两眼又开始闪烁不妙的光,“手给我一下,好不好?” 没等安瑞把不好这俩字蹦出来,他的手已经被她抓着,紧接着就是莫名其妙被番茄酱挤了半手,然后食指按在纸上。 “锦年,温锦年!你一大早的又折腾什么?”他一头雾水地把那两张纸拿到眼前,整个人顿时石化。 有生之年,我谨保证永远不会嫌弃温锦年,她负责笨,我负责聪明——纸张相当随意,看上去是作业本后随手撕的,但字写的认真,精致的蝇头小楷,飘逸的意大利斜体,中英双文,年月日俱全,一式两份。 安瑞看着上头那自个儿殷红的手印。感觉特像烈士的鲜血。 有点悲壮。 “你昨晚答应我了的!”锦年嘟起可爱的红唇,认真的盯着他愣愣的双眼,“口说无凭,这样才算数。” 安瑞扶额,“我以为我们拉过勾了?” “那不行的。”她居然很严肃的反驳,“太幼稚了!” 安瑞:“……” “你不觉得么?”她居然如此理直气壮的反问他? 安瑞抿唇轻笑,冲她扬扬手里的纸张,“那你觉着这很成熟?” 似乎是听出了他言辞间的轻慢,锦年有点不开心了,跳着夺回他手中的其中一张,吹了吹番茄酱,妥帖收好,一边嘟哝着,“反正你摁了手印,就不准反悔,不然,不然……”想了好半天,她似乎自己也想不着有什么威慑力的说法,只好干巴巴的来了句,“我就去告你。” 安瑞已经放弃继续追问她准备找谁去告他,看了眼表,随手将契约放到了一边,起身朝盥洗室走去,“给你十分钟时间收拾准备,我洗个手,该送你去学校了。” …… “到了。”锦年指指眼前的教学楼。 安瑞却不知在想些什么,车速并没有慢下来,眼看着学校被甩在身后,锦年不解拉拉他的衣角,出声提醒,“叔叔,怎么了?” “嗯……呃没注意。”他像是才回过神,这才踩下刹车,“快去吧。” 锦年下车跑了几步,又忽然转过头,“叔叔你没事吧?” 安瑞没有回答,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快走,她却又一蹦一跳地跑回来,拍拍他拉到一半的车窗,“你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没有。”他无奈轻笑,“刚刚在想事情。别惦记了,好好考试。” 锦年还想再作询问,可上课铃声在这时响起,他在同时摇上车窗,只丢给她一句话,“难道获批出来一趟,我去集团处理点事,快走了,考完我来接你。” “锦年!” 梁唯刚好也到了校门口,看见她,冲她招着手,“这里!今天这么早啊?” 锦年疑惑的回头看了几眼,最终无奈的耸肩,朝小唯跑去。叶姨也说了没事的,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 她确实是想多了。 安瑞身体倒真的没什么问题,他刚刚的确在想一件事情。准确来说,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要考虑下这个事情,只是今年他给疏忽了锦年在车上,以致于开过了距离。 车子没有再开多久,便在一间花店前停下,安瑞下车,径直走了进去。 还是清晨时分,店里并没有什么生意,只有小老板娘一个正在忙碌着花花草草的摆放,一抬眼看见了他,倒并无什么讶异,而是十分熟稔自然的招呼,“您来了?先等等啊,我已经帮您包好了,去帮您拿。” 安瑞轻轻“嗯”了声,罕见的温和耐心,“不用急,时间还早。” 旋即,他倒也真是一副不着急的闲适,在不大的花店里缓缓踱步,对着有些空旷的花架心生疑问,“怎么,一大早的生意就已经这么好了?” 小老板娘抱着一大捧白玫瑰回了来,有些抱歉的一笑,“不是,刚想和您说这件说这件事情。我就要搬走了,所以这家店也不开了。您下回再有需要就别白跑我这儿来了,提前换一家吧。” “怎么了?”安瑞结过花束的手一僵,表情亦是为之一滞,关切问道,“为什么不开?生意不好做?” “这倒不是。生意到还好的,您又那么关照……”她轻轻一笑,有些腼腆的垂头,“只是怀孕了,我先生不想我太累。” “怀……你先生。”安瑞低头想了会儿,唇畔弧度骤然放松,那是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啊,有点印象,他挺不错一个人。你们速度倒是挺快。恭喜。” 小老板娘似乎很容易就害羞,通红了脸,也不好接话。 二人又闲话了会儿,安瑞告辞。最后望了一眼她的小腹,她的眉眼。 那是一种长辈看晚辈的纵容,亦是种……说不出的,疼惜的温柔,他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那就好好儿的,保养自己保养孩子。总归还在上海,说不住还是有机会能碰见呢,就不多说别的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老板娘起身送他,二人边走边说到了门口,安瑞想了会儿,还是启唇,“有机会还是要多回家看看……你妈妈,虽然说女孩子在大城市挺辛苦不容易,但是她一个人……也很辛苦。” “我知道的。”她笑起来颊边有个浅浅的窝,“以前是时间紧,现在闲下来,可不得少回去烦她呢。” 安瑞颔首,没再多说,最后摆摆手,“行了,别送了,新婚快乐。” 从花店出来,安瑞心情很微妙,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淡淡的喜悦,毕竟么,这么些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了落定,怎么着也是值得松一口气的,虽然还有点担心,但是总体上心情不算差。 这份好情致,一直到他转过弯看见车旁的小锦年。 “锦年?”他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我落了东西在车里。”锦年看着他手中花束,表情有点落寞,“你不是去上班了么?” 安瑞看着她,“这就去。” 锦年咬了下唇瓣,“我猜,这个不是送给我的对不对?” 安瑞,“嗯。” 锦年抬头,“我也不可以问是送给谁,是不是?” 安瑞避开她灼人的视线,“是,你不可以问。” 锦年想了很长时间,再开口时,声线开始有些发颤,“今天到底是谁的生日?” ☆、第24章 chapter24坏学生好家长 然而小锦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失望也好,伤心也罢,总算是有了着落,可是偏偏的,他吝啬的只肯允她长久的沉默。 “是女孩子么?”锦年又问。 “不是。”他这回倒是回答的干脆,“她不能算是孩子了。” 锦年没再吭声。二人间再度陷入让人难以忍受的静默。 安瑞如此凝望她许久,摇头,“谁的生日也不是。” 且不论这句话的真实性究竟如何,观之锦年的表情,大抵是并不相信。半晌,她再度开口,难得的乖巧和小心,“我能买下它么?”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惊愕,她轻咬唇瓣,怯怯补充道,“不要把它送给别人。” 安瑞有些头痛,以手撑额,叹息,“锦年,别闹了。” 锦年没有再闹。眼圈渐渐有些泛红。 那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那个抱着玫瑰花束的双手,明明昨夜还温柔的护着她,抚摸着她的脑袋,哄她入梦,和她晚安——她低下脑袋,小声,“我去考试了。” 转过身,她拉开门拾起落下的笔袋,就往校门口跑去,清晨的日光洒落,映亮了街道上她遗落了一路的泪痕。 ……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 第三回切断无人接听的电话。安瑞将手机丢到一边,烦的要命。 因为今早那个突兀发生的事情,他一整天的心情都有些糟糕。这份烦闷来的有些突兀而莫名其妙。理不清什么头绪。想要和她谈一下可对方却像是来了劲儿般的放他冷场,开始是不接,后来干脆关机。 这小熊孩子是想造反的意思? 这原本就是他的私人问题,他有一万个理由可以不告诉锦年原因且问心无愧。 他为什么要如此纵着她闹小情绪?这件事情本来自己也就没有做错什么。他真的是宠坏了她,不能再这样无原则的放任下去了。 “安董?”林晓蔓敲了下门,打断他漫无目的的乱想,“和尚豪合作的计划案整理好了,您过下目。” 安瑞“嗯”了声,接过文件夹翻看着,一边问道,“花你什么时候寄的?往年这时候都该签收了,可今天到现在一点儿消息没有。” 晓蔓愣了下,“上午就寄出去了,大概是雪天路滑,物流走得慢吧,可能会到的迟一些,但路程总共就这么远,应该就快了。” 安瑞想了一下,微微颔首,旋即提起另一件事,“吩咐你另外那件呢,办好没有?” “办好了。现在就堆在外面。”晓蔓点头,同时又忍不住心中困惑,“就是不知道……安董您要那么多花做什么?” 安瑞翻看文件的手僵了下,很快又恢复正常,但再开口时却是答非所问,“是以你的名义买的吧?” “公司的名义。”晓蔓说,“一次性要这么多,把人家花店都搬空了,小老板娘也挺惊讶的,问是怎么回事,我说是公司庆典要用,她就没说什么了,放心,没把您交代出去。” 安瑞点头,“行了,办妥了就好。花就拿去分了吧,每人几朵,看着喜欢的拿,别堆在那儿可惜了。” 因为上司一直的轻描淡写甚至顾左右而言他,晓蔓心头的疑惑仍然没有解除,作为下属却也不该多问,只是出于女人的好奇心,她还是旁敲侧击来了句,“这算是……年终福利?” “就算是了吧。”安瑞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觑见她那副模样,不禁轻笑道,“做什么那副表情,又不从你们年终奖里头扣。” 二人正说笑着,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安瑞看着闪烁着的来电显示,有点惊讶,接过放在耳边,收敛了笑意,“周老师?嗯,是我……什么?她怎么会……好的,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晓蔓看着挂断电话后突然间委顿的安瑞,惊的一怔,急急忙忙的走到门口准备从他大衣中翻找心脏病药,却又被他自身后叫住。 “不用。”安瑞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朝门边儿走着,“就是突然间没太能接受,头有点晕,没事儿。” 晓蔓驻足原地,看着他将大衣从手中拿了去,满脸的行色匆匆,不免脱口就问了句,“怎么了,您上哪儿去?” 安瑞没有回答,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怎得。只是重重关上门,看上去心情似乎有点糟糕。 …… “温锦年,温锦年同学!” 那个暴躁的女声又开始在头顶盘旋,锦年慢吞吞的抬起头,果然看见了教导主任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做什么?”她问。 “做什么?”张主任做出夸张的表情,“这是你该问我的问题么?一张检讨书,半个小时了,一个字没有动,你究竟有没有在反思你的错误?” 锦年撇撇嘴,理直气壮的反问,“我没有错,为什么要写这种奇怪的东西?” “你还说你没有错?”张主任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拍在她面前,“那你倒是说说,这小纸条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在看?” 锦年看见那张纸,更委屈了,“我不知道,它突然飞到我桌子上,我就打开看了。” “那难道还能是季泽同学主动扔给你的吗?”张主任的声音又提高了差不多八度,“你觉得你的结论站的住脚么?合不合逻辑?” 锦年嘴巴原本就笨,被她这咄咄逼人的一连串问题更是唬的一愣一愣的,情急之下干脆不再理会,“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反正我没错,我也没让他给我抄。” 锦年没有撒谎,她是真的不知道。自今早和安瑞在花店外不欢而散之后,她心情一直处在郁郁的低谷。因为惦记着某个人,某件事,小小的脑袋根本再容不下其他的东西,连答卷都是心不在焉,又哪里会有心思再去作弊? 因为状态不佳,上午两门功课都在神思恍惚当中差不多交了白卷,没有心情答题,好容易熬到了最后一场,锦年干脆放弃答题,只趴在桌面上,愣愣的等待着下课。可就在这个时候,从她的侧前方扔过来一个纸团,不偏不倚的直接砸她脑门上了。 她看见季泽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示意她什么,以为他是有什么事情要说,于是没多想的就打开了手里的纸团,没想到是填的满满的……答案? 她这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呢,只感觉到前方突然出现一片阴影,教导主任就已经面色铁青的站在她的面前…… “温锦年同学,我已经让你的班主任通知了你的家长,希望你可以在你叔叔过来之前把问题交代清楚了,到时候……” “你告诉了我叔叔?”一直软软愣愣的小锦年忽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像是猫咪被踩了尾巴般直接炸毛,“你,你凭什么告诉他?” 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原本就已岌岌可危,又发生了今天早上那件事,现在,现在这个奇怪的人居然把这么丢脸的事情又告诉了他,他会怎么看她?他又要怎么责备她?而她……想到这里,锦年急红了眼,“可是这真的不是我的错。” 张主任显然没见过做了弊还这么有理丝毫不惧的学生,她显然也是被怔住了,但是显然她更加无法理解她的这种行为,“温锦年同学,请注意下你的态度。这样吧,看你也不像积极解决错误的态度,那就等你叔叔过来,正好季泽的家长也来了,就坐一块好好谈谈吧。” 就这样……就莫名其妙发展到双方家长见面的程度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小锦年真的生气了。 “唉,站住,你站住!谁让你出去了,温锦年同学,站住!” 委屈,愤怒,不甘,可是没有人相信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压抑了一整天的坏心情在此刻终于第一次失控,她不管不顾的冲出教导处,将教导主任丢的老远。 一直走了很久,锦年才渐渐平静下来,她在池塘边缓缓蹲下,看着结了薄冰的水面中倒映的自己的脸,忽如其来的觉得沮丧。 她好像……永远也无法完满的做好一件事情。无论是什么,最终总会弄砸。 连平平安安交个白卷都不行。 真的好没用。 锦年从兜里拿出电话,习惯性的想要拨一组号码,可盯着屏幕,先是茫然,渐渐又怯了……迟迟的,她不太确定自己现在是否敢于听见那个声音。如若不然,她也不会胆大包天的挂断他先前的两个来电。 还是……算了吧。这样子再拨回去,好像有点丢人。 刚收回手机,就有冰冷的液体从天而降。 带着粘腻甜味的黑色水珠顺着她的发际滑下脸颊,泼湿了外套,顺着衣领流进内衫之中,顿时有一阵凉意涌进胸口。 “感觉如何?”有些趾高气昂的笑声在头顶响起。 锦年抬起头,大概三四个打扮的像太妹似的女孩儿正趴在教学楼二层的阳台边上,冲着她恶意的笑。一边将一个空了的可乐瓶掷下,锦年闪身一边,瓶子在她摔落在她身边。 她几乎愣住了,这是干什么?校园暴力?真是坏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她以前在爱丁堡念书时就听说低年级部出现过类似的情况。英国的学校,全年寄宿制的很多,那么多的女孩子关在一起,又年少气盛,时间久了,总也少不了是非。 可是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怎么这种情况还是存在的? 而且,她也没平白无故惹了谁啊? “做什么?”锦年望着她们从二楼缓缓踱步下来,有些迷茫的开口。 元月的冷风吹过,寒意从湿透的发间和胸口融进血脉,冻得刺骨。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季泽被你害惨了?”为首那个女孩儿,毫不尊重的冲她指点,手指直接戳上喜欢的鼻尖,“你知不知道?” 又是这件事情。 锦年皱起精致的眉——真是烦死了,还没完没了。就像每一本校园言情的男主角一样,季泽除了爱脸红不说话之外,几乎拥有所有的男主光环。单单凭借他把远在小学部的纫玉都迷倒了,就很能够说明他的人气问题。 一直作为五好青年三好学霸的季泽,估计是人生中第一次作弊,就给锦年坑的叫了威严的母上大人,重点锦年还没念着他的好。他也的确是命不好。也难免有他的小粉丝们为他抱不平。 “我说了不是我的错。”锦年很认真的分析,越是心平气和越是能噎死人,“而且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吧,要道歉,要怎么样,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吧,他又没给你传答案。是不是?” 她看着一帮气的满脸通红的少女,慢吞吞从书包里拿出幸免于难的纸巾,一边擦拭着脸颊,一边来了句神补刀,“你们这不是多管闲事么?他还不一定记得你叫什么呢。” 今天心情不佳,锦年也懒得和她们多做计较,背好书包,准备离开,最后又看着为首的那个女孩,“还有啊,这种行为,已经很幼稚很过时了好不好,现在都没人玩这个了,你以为我会蹲在地上给你打然后求求你放过我吗?现在小说里都不这样写啦好不好,很low唉。你要是喜欢他就去追嘛,连这点勇气都没有难怪人家不喜欢你,纫玉起码还知道给他煮点吃的呢。” 锦年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补了句,何况,你找我,我又没办法,我连自己喜欢的人都解决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言辞间不经意的轻慢激怒了对方,挎在肩上的包包被一股蛮劲拽住,后者咒骂一声干脆抓上她的头发。 一阵吃痛,锦年耐性尽失,终于忍耐不下去了,回头看了她一眼,利落地格住她扯上自己头发的手,摇头,“其实我是真的不想打架。”下一秒,一拳揍在对方的下巴上,干脆利落,“但是,你真的好烦啊。” 此时其他女孩也围了上来,与锦年缠斗在一起…… “考试作弊,我们怀疑她和季泽同学还有早恋迹象,不听老师管教,对师长很不尊敬,刚刚还擅自就跑了出去,叫她她都不听的,不知道跑到……安先生,怎么了?” 不知为何,身前一直大步行走的男子骤然停下脚步,张主任的话头亦是随之戛然而止,等了许久也不闻答复,她干脆探过头朝他身前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池塘边,空地儿上坐的坐,躺的躺,哀哀戚戚嚎成一片,只有一个人是站着的,那个人帅气的拍拍巴掌,气定神闲的拿出小镜子重新绑好头发,最后才慢悠悠的捡起包包,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做好这一切,似乎心情极佳,晃晃悠悠就冲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因为角度特殊,他们是隔着一层密密的植物看着她的,虽然冬日里枯萎殆尽,但好歹是下过雪的,所以如果从她那个视角算的话,视线并不明朗。 以致于锦年一直到转过了亭廊的那道弯,才迟钝的发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俩人。小脸瞬间吓白了一片,朝后退了几步,可惜,一切都迟了。 “安先生,您看我没说错吧?”张主任不知道从哪儿又跳了出来,指着锦年,像是指着天杀的仇人一样激动,“这又多上一条,打架斗殴,您看是不是?” 安瑞抿抿唇,好半天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徐徐上前,叹了口气,说了三个字。 ☆、第25章 chapter25证据 “冷不冷?”他问。 天地间一片,刹那静默。 锦年原本已经做好了被狂轰滥炸一通的准备,却没成想得到的是这般对待。不免有些发怔,她猜不太透他的心思,一抬眼,恰好又撞上他浮云远山般镇定的神态,以及略微透着些许关切的眼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锦年唇瓣几番嗡动,却皆是遗落了声音。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 他这又是什么态度? 他们,他们现在应该算是在吵架的!她都白白生了一整天的气了,而他,他怎么可以,可以……一点都不记得了的样子?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嘛! 这样算来,她好吃亏的。她得提醒他一下,她还有生气的! 小女生的心思在某些特殊时段原本就会有些微妙,锦年在陷入这个思维怪圈后更是很不可思议的越想越坚定。她决定硬一硬自己的骨气。 “不冷。”锦年高傲的别过脑袋,不看他,想要藉此表明自己的坚决态度。可惜下一秒便很不雅观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再之后,便很凄凉的接二连三收不住了。虽然她极力想要挽回自己好不容易建立一点点的,高贵冷艳的形象。奈何身体不给力,一个接着一个,没几秒便涕泪横流。 唉,算了吧,温锦年。你就不适合装x。 安瑞先是被她那一口中气十足的“不冷”给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可紧接着她便破了功,可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一头雾水外加莫名其妙。 看她那满身湿漉漉的样子,刚刚绑好的头发因为剧烈的喷嚏松开了,乱蓬蓬的炸了毛,呢料的校服外套和衬衫则狼狈地染上一片黑褐色的水渍,此时的她,像一头脾气很坏的小猫……不,母狮子。 只是……这是一盆水给人浇傻了还是怎得?以往这种情况,她不是应该顺势往他怀里头钻,一边占他便宜一边矫情的说冻死了冻死了么?不说远的,仅仅是昨天晚上她玩雪玩的一身汗还赖在他怀中糊弄他“抱一抱就不冷了”呢。 小孩子的世界,果然难以正常人的逻辑来揣度。算了,他也懒得去探索她神奇的脑回路。 安瑞选择了一种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 他直接把她拎了过来。 因为锦年身量娇小,这一点很容易做到,而且……完全无法反抗。 可是被强行塞进大衣之下的小锦年就不乐意了,一边不服气的挣扎着一边嘟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安瑞没有再理她,回身和张主任说道,“您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那先这样吧,我先带她回家,好好教育她。开学的时候我让她交份检讨……” “我就是没有错!”刚刚安分没多久的小脑袋又从他大衣里伸了出来,锦年倔头倔脑的重申,“我不写……” 余下的那半句,被他忽然阴沉沉扫过来的目光给堵了回去。多少年的积威,她一时讷讷,不敢再吭声,只是很委屈的低下脑袋,红了眼圈。 “可是安先生,您,您看她这是要承认错误的样子吗?您能保证回家之后她就……” “那是我的事情,不劳您费心。”那阴沉沉的眼神并未完全褪去,抬头时,尽数不吝惜的赠予对面那个咄咄逼人的主任,“可是张主任,您又能不能保证,她要是再耽搁一会,一定不会感冒发烧,到时候是您负责,还是学校负责?为人做事,总得有个轻重缓急,您说是不是?” 这番话说的,白白给了她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张主任愣在原地,也不好再说什么。 “还有。”离开之际,安瑞不忘回头又提醒了她句,“那边那四位您可别忘了,打架斗殴,一个巴掌拍不响。锦年犯的错误我一定让她负责,可别人的也不能落下。” 事情了结的依旧不是很尽如人意,但总算比预料中要好上一些。抬眼觑了下他依旧黑着的一张脸,锦年还是乖乖闭了嘴。却在心里开始…… “腹诽是种无效且可怜的行为。”他出声。 锦年正在抱着他刚刚塞给她的热牛奶小口啜饮,闻言很尴尬的被呛了一口——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瞪着大眼看他。他拨弄了下她额前湿漉漉的发,又道,“同样,无用的咆哮也是弱者的惯用伎俩。” 弱者又开始咆哮,“为什么你也不相信……” “当然,这些都没有太大问题。”安瑞淡定的打断她,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你最大的错误,是居然试图在学校里和教导主任讲道理。” 锦年:“……” 安如:“认识到自己错误没有?” 锦年,垂头:“嗯。” 二人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已经到了停车场。 安瑞准备摸出腰间的车钥匙,可是却意外碰着了一个冰凉的金属,仔细一摸索,发现是昨天夜里从赵胖子那顺手拿过来的那把高仿军刀。想了一下,他抽了出来。 锦年缩了缩脖子,吓了好一大跳,心里琢磨着,就算我做错了事情,您也别真给我个血的教训行不行,那检讨书我写还不成么? 就在她这么胡乱想着的时候,他很是随意的就将那把利器插进了和他们车子停在一排的那辆红色广本的车胎中。 锦年愣了下,她不明白的看向安瑞,“叔叔……” 后者只是神情淡淡的耸了耸肩膀,帮锦年拉开车门,“什么?” 锦年乖乖坐进去,却还是探出脑袋,“叔叔,这是张主任的车子啊。” “是么?”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边漫不经心的应了句,“这么不巧啊。” 锦年很认真的开始端详他的表情,一直过了好久也没觉察出什么端倪,只一派的风轻云淡,就好像他刚刚真的只是随手丢了个垃圾一样。 “看什么?”侧目觑了她一眼,安瑞调高暖气,扔给她一块干毛巾,“先擦擦干净。” 锦年接过毛巾,半天都没回过神。 发了好一会儿愣,才犹犹豫豫的开口,“叔叔,这样是不对的吧?” “哪样?”他似乎真的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锦年也傻,顺势就问了句,“就是……你刚刚做的那件事情。” 安瑞扬眉,“我做什么了?谁看见了?有监控么?” 锦年瞠目结舌,他怎么居然还可以这么无赖。 “所以,温锦年小朋友。”他拍拍她的脑袋,“证据很重要,没有证据,就算做了的事情别人也拿你没办法,有了证据,你承不承认根本无所谓。” 锦年知道他是在说那张纸条的事情,刚刚有些复苏的心情瞬间低落,她嗫嚅着开口,准备重复那句今天说了无数遍的话,“那个真的不是……” “我知道,我相信你。”他耐心的安抚她,“但是在这个问题里,我相信没有用,对不对?” 锦年又没抓住重点,她双眸瞬间亮起来,“你相信我?” “是。”他坦然承认,“你根本没那本事能想到作弊。” “就是嘛。”锦年顺口接下,可是想一想……她迟疑着抬头,“叔叔,你这是在夸我吗?” 安瑞轻咳一声,“当然。” 锦年迟钝的低下脑袋,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她的安静让他有些不安。最主要是心虚,从而忐忑也就在所难免。 从她今天初初见着自己就是那副矫情的小样子,加之之后一系列的失态反应。他心里就合计着,她估计还在为早上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耍小脾气。锦年向来是心思浅,演技拙劣的,半点藏不住事,这便是所谓喜怒形于色。同她相处多年的他如何能够不明白。 此刻,因为脸颊被长长密密的发遮盖,她又微垂着脑袋。在安瑞这个角度,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只见她半晌无言,亦是无甚动作。想法很自然的便往这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岔了去。 好在,他总算有所准备。 不过他发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纵容她的无理取闹。 趁着她低头思考人生的空档,安瑞微一侧身,从后座拿过来一个纸袋,丢给她,“拿去,不准再闹脾气。” 这是什么? 锦年愣住。满心疑惑的缓缓打开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脑袋探进去…… “草莓夏洛克!” 俩眼顿时放光,看见自己最爱的食物,所有负面情绪顿时一扫而空。然后,她又发现了另外一样东西,唇畔笑容变得有些微妙了, “这……又是什么啊?”她好奇的问道。 他头都没有回,淡声道,“这是扶桑。你不是要花么,送你一束,怎么不喜欢?” “扶桑?”她好奇的看了那花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满意,小声嘟哝了句,“我想要的明明是玫瑰。” 安瑞偏过头看她,“你说什么?” 锦年,“没,没有。”想了下,不甘心的还是补充了一句,满怀希冀,“这个,有什么意义么?” 安瑞摇摇头,“没什么意义,我是觉得小孩子配小红花挺搭的。” 锦年:“……” 果然还是被当成幼儿园小朋友对待了。她想要的根本不是这种感觉。 锦年沮丧的垂下脑袋,虽然还是得偿所愿,可是,可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第26章 chapter26傲娇 很多年之后,那时,万事万物皆已尘埃落定,千帆过尽再难回首。而曾经炽热青涩的岁月呵,也尽如枯木,朽了,霉了。 昔日不可追。 便是在那样一段枯寂时光里,不知是哪一日,*过后,梦醒时分。她看着床头供养的扶桑花怔怔出神…… “hey。”她自身后环住他的肩,唇瓣在他耳畔处熨帖,缠绵,“当年送我这个,真的就是为了送朵小红花鼓励一下?” 她知道他醒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肯出声。 “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不肯告诉我么?”强作孩童般任性天真的娇嗔,可言辞声调,早已是难以掩饰的沧桑,“你真吝啬。” 他终于有所反应,轻轻一声叹息,披衣起身,点亮床头一盏微光。 “不是。”他摇头。 抬手,极为小心的拨弄那朵娇艳的花朵,花瓣掰开来,内里的瑰丽景致顷刻间泄露…… 扶桑花的外表热情美艳,却有一个独特的花心,这是由多数小蕊连结起来,细细绵绵,只是大蕊包在外面,轻易不得见,其实内里结构相当细致,就如同热情外表下……纤细的,不可言喻之心。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锦年。”他拥住她,极为克制的轻吻,“你就像是扶桑。” 她沉沦在他的温存下难以自拔,轻喘调笑,“你终于开始发现我的魅力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嗯”了声,只是片刻,却又话锋一转,“只是扶桑,是应该盛开在太阳底下的……” “你不要说了。”她突然推开他,固执的将被子高高蒙过头,闷闷的声响传出,“我想睡了。” “锦年。”他用极温柔的语气唤她,却残忍又强硬地拉下她的防御,“你知道的,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和我分手?” …… “不和我置气了吧?” 锦年正在郁闷中,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有些茫然的顺口接道,“什么?” “今早的事情算我态度不好。”他说,“但现在这该你的我也一份不差的补上了,可不准再记仇了,嗯?” 锦年愣了一下,缓缓低下脑袋,半天没有再出声。 以为她因为一束花而生气,他就干脆再另外送她一束,甚至大方的再附赠一块草莓小蛋糕以示安慰友好。真当她还是八岁大的小朋友吗? 可是他以这般形式态度宠着她,像是宠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也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越是这般想着,不觉连口中美味也有些酸涩。 他为什么丝毫不在意,她为何会生气? 安瑞半天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免疑惑的回过头,非但没有看见她满心欢喜的模样,反而撞见一张皱的苦不拉几的小脸。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不好吃?” 锦年摇头。 他目光扫过被她随意放在一边的扶桑,又问,“花不喜欢?” 锦年依旧摇头,小声,“有点累了,不太舒服。” 他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烧,迟疑着再度开口,“那你先休息下,回医院先洗个澡,让叶臻帮你看看。”她依旧没有回应,安瑞决定暂时不再深究,说完,准备专心开车早点抵达目的地。 锦年轻垂着头,良久才声音闷闷的小声,“我还是不可以知道,那束花是送给谁了,对吗?” 这孩子今天究竟是哪根筋没捋直,她为什么非得咬着这个问题不放? 安瑞的笑在脸上轻轻僵住,而后他索性尽数收了起来,变得严肃,“是,你还是不可以。”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锦年忽然抬起头,“拜托你告诉我好不好,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可以。”他这回答的出乎意料的爽快,可在她满面愕然掺杂着惊喜中又慢慢补充,“那也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锦年咬咬唇瓣,慢慢转过头,最终没有回答,“我先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安瑞拿过车座上搭着的薄毯给她覆上,亦是不再言语。 事态陷入僵局,原本好好的一车温馨气氛渐渐稀薄。 从学校到医院的路程不短,她拙劣的演技骗不过他,分明没有睡着,却一直固执的别着脸,不看他,更不同他说话。甚至再往后,用晚餐时,她干脆背对着他。连一个说和的契机都不给。 安瑞很恼火,安瑞很郁闷。 他何时这样低三下四的哄过谁?而她……这回是青春期叛逆还是怎么的?换作从前,何时同他这么拽过?小熊孩子这是想造反么? 几次想要拉下脸上前询问情况,可是想一想下午自己已经发过誓那是最后一次纵容她了。不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又有些迟疑。 这一迟疑,便耽搁到了夜深人静。 他迷迷糊糊翻了几个身,却依旧没有睡意,听着隔壁床的吱呀作响,估计也是一样。心底那份别扭劲儿有点松弛,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正在犹豫要不要给她一个台阶下,这时,他听见一声啜泣…… 脑袋有些发懵。怎么着,至于么?她这还哭上了? 好痛…… 锦年蜷缩在被褥间,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身体,有冷汗不断渗出,逐渐浸湿了她的睡衣。小腹一阵阵冰冷的绞痛,沉沉的下坠感,愈来愈重,她痛的几乎死去活来…… 真是糟糕,亲戚造访。 她原本就有点痛经的毛病,这一下午,又是被泼凉水,又是吃了好一大块儿冰凉的夏洛克,晚餐干脆只吃了份蔬果沙拉,不作不死,这次简直是要命了。 意识渐渐迷离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阵凉风袭来,是被子被掀开的感觉,接着感到颊边湿发被拂去…… “锦年?!” 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本能的觉得大窘,想要抗拒,慌乱一片,慌忙将被子又拉上,“呜,你走开,不要看我……” 可忍受不住的,眼泪断了线般流淌,呜,怎么可以在他面前哭的这么难看,下午揍人那么没有形象的事情都做了,怎么现在还……可是真的好痛啊。 “呜……”她缩成一团,几乎在打滚了,“好疼。” “怎么了?”安瑞听不清她在嘀咕什么,只看着被子下那一团似乎抖的很厉害,不由分说便将她拖了出来,可接下来又是完全手足无措,“你这是……阑尾炎?不对,你不是已经割了一阑尾了么?” 锦年好想一头撞死,“不,不是……” “那是下午受了伤?”他又问。 “切。”即使疼成了这样,锦年还是虚弱发出一句轻嗤,甚至还来了点精神,“小瞧我,我可是六岁就开始……”可还没说完这句话,又没来由觉得有点沮丧,她嘟哝着,“啊嘶,真不知道calvin叔叔在想些什么。小唯一直和她爸爸学设计,现在什么漂亮裙子都会做,纫玉跟着叶姨怎么说也能煮上一锅好菜,我就非得去学什么……空手道!明明是女孩子来着,哎哟。” 最后一声呻/吟,还是尴尬的暴露了她目前的窘境。 “行了少说废话。”他打断她,一头雾水的干着急,“今晚还不是叶臻值班,我得去……” “啊不要,千万不要。”她苍白的小脸急得出现两片酡红,要是叶姨就算了,换做其他人……还给他这样满世界嚷嚷,太丢脸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啊?”安瑞快给她逼疯了,“你倒是说明白了啊。” “我……那里痛。”看见他一副搞不懂怎么回事绝对不会善罢罢休的表情,锦年真的特别想抄起旁边的电水壶砸他脑袋上,明明平时什么事情想瞒他都瞒不住,怎么现在迟钝成这个样子,她真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可脱口而出的却还是软软怯怯的语调,“就是……女孩子都会有的那几天,痛一天就会好的。” “喔。”安瑞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低下头去,硬是扯出一抹笑,怎么看怎么尴尬,“这样……” 锦年转过脸去,沉默。 他叹了口气,拍拍她的小手,“那,我去倒杯水?” 她松开手,重新缩了回去,刚刚痛成那样也咬牙坚持的泪水,在这一瞬间一下子尽数落了出来,满面濡湿…… 明明几个小时前还下定决心的再也不要他管,可出了一点点问题,她却没了一点办法,那样软弱,没有一点自主能力,她是那样依赖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甚至都有些看轻自己了。不行,她这次一定要坚定立场。 “先喝点热水。止痛药就别吃了,不好。”他很熟练的将她安置好,小心翼翼的将水喂到她唇边,关切的提醒,“乖,小心烫。” 热热的触感一点点流入四肢百骸,小腹中那股冰凉的症结似乎好了些,虽然还是痛,却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她一边喝水,一边抵御眼眶中铺天盖地的湿意。 她才不要哭呢,她才不要哭。 “痛的话就哭出来。”他却偏偏火上浇油,轻柔的拥住她,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背脊,像哄一个未足月的宝宝。 自我催眠失败无数遍,抵不上他的一句话。锦年还是很不争气的哭了出来,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哗啦啦流淌,鼻涕蹭的他一身都是…… 今天真是昏了头,太过焦急,反而有失冷静,才至于出这种乌龙。这种事情,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了。怎么还弄得咋咋呼呼的,彼此都好丢脸。 锦年身体发育原本便比较迟,又因为小时候为了治病用过太多的药物,尽管医生已经尽量控制剂量,但是多多少少对她单薄的小身子造成了些许不可逆的影响。以致她的初潮来临时,已经十六岁了。 依稀还记得,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她裹着染着血的床单,披头散发的冲到他房间里,哭着喊着抱住他,问他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当时的那一幕,把他给吓的差点儿没当场心脏病发作。自此给他留下的阴影,至今难以磨灭。 明明已经不是毛头小子,却还是被她弄红了脸,心脏狂跳之后,他陷入短暂的尴尬,接着,他耐心的把她抱到一边,一本正经的和她解释了一大堆,精彩的几乎堪比生理课的讲师。就像是……过来人一样。 “我们还在吵架呢。”她很不开窍的忽然开口,从他的臂弯间抬起脸,气呼呼的,“你走开。” “……”安瑞看着她,许久许久,轻声苛责,“孩子气。” 她抽了抽鼻子,又将脸埋了下去,片刻,再度开口,义愤填膺的握拳,“我还在生气的。” 安瑞:“哦。” ☆、第27章 chapter27同眠 这明明就是被完全无视了嘛! 锦年沮丧放下小拳头。既憋闷又委屈,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在抗议啊! 一个梨花带雨正当妙龄的少女蜷缩在你怀中,含悲带怨的啜泣,那是怎样一种感觉?答案是:呵呵。 安瑞看着小锦年声泪俱下的控诉,悄然抿下唇角一抹轻易不得见的弧度。那表情和看一只犯了多动症的猫咪似乎没有多大区别。悲悯而同情。 “都痛成这样了,倒还有心思和我置气。”安瑞连人带毯子的拥她在心口,下颌磨蹭着她的顶心,像是在逗弄一只炸了毛的小动物,“还说不是小孩子,嗯?那小红花呢,配你真是一点儿没错的。” 得到如此评价,小锦年更生气了,腮帮子鼓鼓的瞪他,很想用眼神在他那张俊脸上钻两个洞。他怎么,怎么可以这样挖苦她?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我不跟你玩了。” 这人情绪一激动,脑子就不太好使,脑子一不好使就容易做出些损人不利己的过激行为。她一激动,很气愤的一脚踢了过去,落在他身上似乎半点效果没起,可牵扯到自个儿那真是实实在在一波疼痛袭来。 “啊……呜。”导致的结果便是痛的眼泪差点没再涌出来,这上天一点怎么一点儿都不公平。她默默腹诽。 “行了,差不多适可而止,嗯?”他适时的阻止她继续折腾自己,拍着哄着,完全是在对付一个耍脾气的熊孩子,耐心道,“乖一点。” 她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更加低落。 所以,他越是纵容宠溺,她便越是说不出的郁闷。他总是这样。 她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被他平等看待?她不想永远当小孩子,他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可男人的心思和女人的很难趋同。说白了就是没那么复杂。或许也是对着小锦年,安瑞很难往复杂方面去设想。 只看着她苦着张小脸,他一时猜不透,也就懒怠未多想,只觉得她应该还是痛得厉害。于是折身去值班室又要了个热水袋,回来一边给她捂着,一边帮她揉,服务态度打五颗星。完全可以评上年度最佳育儿师。只差没再给大宝宝含根棒棒糖念几个童话故事了。 “大宝宝”心情不好归心情不好。客观来说,在他温柔的对待下,小腹的疼痛渐渐倒是也的确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只是……饱暖思那啥来着,肚子不痛了,她就有闲心思瞎琢磨了。 “叔叔。”她突然想到一个很不好的可能性,“你好像很熟练。” 安瑞表情一僵,“你又想表达什么?” 她支支吾吾的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的问了出口,“你也为其他女孩子做过这种事情吗?” “……”安瑞脸色一黑,“温锦年。” “嗯?”她无辜的眨着眼。 “闭嘴,闭眼,睡觉。” 明明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她不服气的想着。可是一觑见他此刻的那副表情,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喔。”不情不愿的应了声,锦年慢吞吞的搂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一拱,算了,还是乖乖睡觉吧。 可原本放松的臂弯却骤然收紧。锦年尚不知为何,就被吩咐她睡觉的那位又摇醒。再软的柿子也该生气了。 “做什么?”她委屈的抗议,“不是要睡觉?” “是。”他突然异样严肃的说,“睡觉归睡觉,但你觉得目前这样合适么?” 她揉揉眼,还是不清楚,“什么?哪样?” 安瑞没出声,目光来回扫视着二间流转。 锦年这才有所反应,可明白了事实,反而更加莫名其妙了,“咱们以前,不是经常一起睡么?” “你也知道以前。”安瑞叹气,反问,“那时候你多小?” 锦年愣住了,迟疑着低头扫了眼自己平坦的胸部,禁不住红了脸,她细如蚊吟的分辩,“现在,现在也……不大啊。” 安瑞,“……” 好吧,你赢了。 安瑞扶额,他们的意思还能跑的更偏一点吗?! 她的小床上躺两个人实在是有些挤了,可是此刻稍一移动她就痛的直哼唧,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总归挺像那么回事。这让安瑞有种虐待病患的错觉。尝试了很多次,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抽身离开,或者是换张床的想法。 “锦年,不要抱这么紧,”他轻轻开口,无奈又像是妥协,传到她耳里,怪好听的,“也不不知道你这毛病是给谁惯出来的。calvin?臻惜?” “才没有。”她闷闷地回答,“你走之后,我就一直一个人啊。我已经忘记上次两个人睡是什么时候了。” 安瑞微微一怔。想要琢磨些什么来哄哄她,她却先他一步骄傲的开口, “叔叔,我只睡过你一个人哦!” 安瑞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可是对着她天真无辜的一张脸,却也不好往别处深挖。于是……也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他很僵硬的扯出一抹笑,“谢谢,我很荣幸。” 锦年窝在他胸口笑起来,脸有些发烫——如果能永远靠在这个温暖的怀里,那该多好。 “我以后也只睡你一个人。”她轻声呢喃。 “什么?”他没有听清。 “唔,没有。”她摇头,“晚安。” 他疑惑的蹙眉,不过已有一些困意,便没有再问她,反正小孩子的心思,实在是费解。 二人紧挨在一起,他搂着她肩膀,让她可以挨着他的胸口,她这回倒是终于安静下来,并没有乱动,乖乖趴伏在他心脏前,很安心的合上了眼睛。 “要是夜里不舒服,记得要叫我。” 他拨弄了她一下,很温柔的声音,很别扭的语气。 她胡乱“恩恩”了几声,没有睁眼,只是点头,挥挥手,像是在赶一只扰她安眠的大蚊子。倒是一副很放心他的样子,无尾熊一样挂在他脖子上,小脑袋枕在他的臂弯间,偶尔蹭蹭。睡得倒是很安心。 真是愈发猜不透她那个脑瓜在琢磨些什么。 安瑞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无奈的想着,亦是合上了眼睛。 …… 夜半,忽而感觉身边有些异样。 “叔叔。” 她轻轻喊了一声,良久无人回应,闭着眼睛,小手四处试探摸索,只摸到余温尚存的被衾。 一阵心悸,锦年猛的从被衾间坐起,却发现…… “怎么了?”房间另一端的灯火昏黄下,他回过头,关切的询问,“又不舒服了?” 锦年摇摇头,“没事了。”捂着依旧有些酸酸的小腹,翻身下床。 “你在做什……” “穿鞋!”他突然严厉的提醒。 锦年先是一怔,旋即低下脑袋,看着自己光光的脚丫,吐吐舌头,老实的回到床边穿好毛绒拖鞋。 房间内只剩一盏桌边的落地灯发出微弱的光,黑暗也因此变得温柔起来。 “你在写东西?”她趴在他的背上,好奇的探头探脑,“咦?这是……检讨?” 安瑞没吭声,只是笔尖顿了下。 “叔叔你也犯错误啦?”小锦年突然绽放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样子。 “是。”安瑞黑了一张脸,“错在不该多管闲事。” “多管……”锦年凑上前,突然红了半张脸,“唉?这是我的检讨啊?” 安瑞斜睨她一眼,轻哼一声表示默认。 锦年有点尴尬的‘嘿嘿’两下,他没理她。 气氛有点不太好啊。她想,得活跃一下。 “叔叔。”她又凑上前,看着他的眼睛,特别诚恳的称赞,“你写的真好,一看就特有经验。” 安瑞,“……谢谢。” 他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锦年不明所以的抓抓脑袋,她是在夸他呀。 安瑞又写了会儿,再次顿笔,忽然想起今天教导主任提到的一句话,于是,抬头看她,“你和那个季泽……真的在早恋?” “没有!”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刺激,“怎么可能,我喜欢的明明是……” “嗯?”似乎挖到了什么,他问,“谁?” “我……”锦年瞪着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其余一并说不出口。啊,好没用! “锦年?”他的手在她眼前晃晃,“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她顿时觉得大窘,头埋的愈发低了,生怕泄露丝毫不该有的表情,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 心里一遍一遍的祈祷,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他却偏偏不遂人愿,反而靠的更近了些,她还来不及躲开,便感觉到面颊上的发丝被撩起,听见他有些讶然的吸了口气,“脸怎么那样红,是不是发烧了?” 好丢脸。 突然间异常心虚,大脑一片空白,匡论回答,她现在连呼吸也不敢,害怕他会察觉她鼻尖紊乱的气息…… “没,没事。” 在自己情绪失控之前,她慌忙脱口而出,“我是说,说,我明明喜欢一个人。叔叔,你,你不是说过不能早恋的?” 没料到是这种回复,他有点惊讶,却也顺势点点头,“不错。”顿了顿,又有些促狭的发问,“那你今天,又是为了哪个小男生和那几个小女生打成一团?” “你怎么知道?”锦年几乎呆住,“你怎么知道是为了男生?” “同性之间的争端么,多半是为了异性。优胜劣汰,为下一代基因筛选强者,这是物种本能。”他没做多想,轻笑,“我上学那会儿,就经常有女生为……咳,我是说,也经常有女生为这种事情打架。” 锦年不怎么聪明的脑子在此刻偏偏又灵光了一回,猜出他的本意,她不高兴的扁嘴,“叔叔,你是想说也老有女生为你打架吧。” 安瑞目光移向一边,推了推眼镜,淡定回复,“我可没这么说。” 锦年“哼”了声,“我会问calvin叔叔的。” 安瑞忽然发出一声嗤笑,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你以为他自己的学生时代就有多和平么?” “那你呢?”锦年酸酸的开口,“你有没有为女孩子打过架?” ☆、第28章 chapter28秘辛 他的身体有片刻的绷紧,锦年屏息等待那个早已知晓的答案,他却没有说话。 很久都没有。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可以听见沙沙的声音混在叶的悲泣里,而房间里却是这样的静,静得锦年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 “叔叔?”她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像是正在想什么事情,突然被打断一般茫然,“嗯?” “你有没有?”她又重复了遍。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想那么出神,又低下头去,许久,唇际才缓缓放松一抹极为浅淡的弧度,“嗯。” 心下好像瞬间空了一块似的。锦年有点难过,在一旁偷偷地望着他,虽然那张俊颜上表情极为淡薄,可她却能感觉他的内心波动。 “是谁呢?”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沾染太多酸涩。 他看着她的表情,却是有些好笑,“都那么多年前的人事,我说个名字,你就认得了?” 锦年呆住,但想想也是,于是改口,“那……是什么样的女孩儿呢?”她也好学习学习呀。 安瑞没有看见她一本正经,求知若渴的样子,仍兀自沉浸在某种回忆中不可自拔,“她……很瘦,小小的。头发很长,很黑,全部披下来的话,可以遮住半个身子,她喜欢穿白色裙子,也是很长的那种,最好可以到脚踝下……” 他只顾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表情是有多温柔。 但锦年意识到了,不但意识到,而且很生气,她酸溜溜的开口打碎他的白月光,嘟哝了句,“好土。” “什么?”他蹙起眉。 “那种打扮,好多年前就不时兴了嘛,身材不好的话,穿起来好难看,真的很土。而且……”锦年低下脑袋,看着自己滚圆的小胳膊和腰身,不开心的批判,“要是又太瘦,一点肉都没有,头发还长,不就跟女鬼一样嘛。” 安瑞:“……” “你说,那个样子,万一半夜出来上厕所,不照镜子吓到自己,也一定会吓到别人的。就算不吓到人,穿那么长的裙子,不会绊倒么?” 安瑞脸色越来越难看,“你是对她有意见?” “才没有。单纯说打扮么。”锦年立刻撇清,“是真的,叔叔,你一定是老年痴呆,记忆力渐退了,要么,要么言情小说看多了,脑补出来的。现实中的姑娘们,穿白长裙根本不会有那么好看,要么像怀孕,要么像生病住院。” 安瑞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很艰难的控制着情绪才勉强保持着和颜悦色,“你说谁老年痴呆?” “我只是打个比方啊!”她倒是越来越激动,像是和那副打扮有血海深仇的似的,“我记得我小时候,妈咪就是这么说的,她从来不让我穿老长的白裙子……” “那是因为你胖。”他痛快而恶毒的说出事实,“穿起来像只哈根达斯,而且你又太调皮,跟男孩子一样到处疯,白裙子一上身就会弄的满身泥,你妈妈才不让你穿的。” “才不是。”锦年跳了脚,眼红了,“我明明很乖很乖的好不好?” “那是后来的事了。”他捏住她气鼓鼓的小脸蛋,拧着,“你自己想想,你小时候的那点事情,究竟我们谁的记得的多?” 锦年还真去想,只片刻后边偃旗息鼓,实在想不起具体的什么。可嘴上却依旧倔强,“反正,反正我从小到大,就只看一个人那样穿是好看的,其他都不好看。” 安瑞唇畔的温软蓦然僵住,似乎是猜出了她要说些什么,却来不及阻止。 “只有小阿姨。”锦年呢喃道,嫉妒的神色褪去,大眼里只有满满的艳羡和向往之色,“小阿姨真的好漂亮啊,穿着白色的长裙,弹钢琴,或者唱歌剧,都好美,也难怪calvin叔叔那么爱她了……” 他突然沉默。 那份沉默来的太快,近乎诡异。 就像月光下的大海,看似安静,温柔,却暗藏波澜,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骤起惊涛骇浪。 他有点怪。锦年收住话头。 “叔叔?”她担忧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和突然抿得死紧的薄唇,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你怎么了?” “没事。”安瑞咬牙,故作镇定,“突然想到一个女孩儿,她也会弹钢琴……” “哦。”锦年低下脑袋,闷闷的,“还是那个你为她打架的女孩儿么?” 安瑞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锦年低着脑袋,自然是看不见的,于是她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问道,“那……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打架?” 为什么要打架? 关乎某人的,某份记忆,随着这一连串的交谈,不受控制的在眼前重叠,安瑞沉沉的叹息,“为了一块面包。为了一壶水。” “啊?面包?水?”这个答案显然太过出乎意料,锦年有些疑惑,“面包……怎么了?很好吃,很特别的面包?还有水,是什么水?” “不。”他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远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就是很难吃,很普通的那种黑面包。水,就是很脏的水,还掺了沙子……” “那为什……”她支吾着想要开口。 “但是没有那块面包,她会死。会饿死。”他淡淡回答,又补充道,“没有水,会渴死,但有人想要从她那里抢走,我不允许。” “叔叔。”她越发听不懂,所以迟疑着问道,“你……不是在和我说故事吧?” 他又沉默。过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微笑,声音里却有着清晰的颤抖,“对,这就是个故事。” 什么啊……这是被耍了嘛! 锦年想要咆哮,想抱怨,可抬眼撞见的那副表情,却让她心口失了一跳…… 心中没来由的沉甸甸的难受。 “那,后来呢?”她隐约觉得,他现在这种状态,似乎还可以说出不少“故事”。 “后来啊。”果然,他徐徐开口,“后来她就把我给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但很快又另结新欢,然后就嫁了人了。” 锦年呆呆的看着他。 “对不起。”他仿佛叹了口气,可脸上的表情却显示着他的思绪依然不知游荡在何处,“这个故事不好听,是不是?” 锦年抿起小小的唇瓣,点头又摇头。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她不习惯这样的他。 那样的安静,孤独,深沉。 锦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她的心里,竟也会那么难受。 “那她现在好不好?”锦年问。 安瑞想了一会儿,颔首,“应该是好的。” 锦年勉强撑起一抹笑,“那不就行了。”她说,“那你应该开心的。” 安瑞愣了下,“为什么?” “爱一个人,不是应该无条件的祝福她,希望她开心,那么一切都好了。”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呀。 比起询问,她更像是自言自语,本没指望他会有所反应,可片刻的静默之后,却意外听见他一声冷嗤,“凭什么?” 锦年被他突然强硬的态度逼的为之一滞,居然无言以对,应对的言辞便有些苍白,“这哪有凭什么?都是这样啊。” “举个例子。” 她想了很久,“比如说……小阿姨和calvin叔叔,小阿姨总是会做错事,很笨很笨的那种,但是calvin叔叔每次……” 他突然别过脸,简单吩咐,“别在我面前提起他们的事。” ——好像,怎么说错话了么? 锦年咬住下唇。 再说安瑞,话一脱口而出,他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其中过分的严厉,看见她惊愕的表情,缓了缓,又道,“他们比较特殊,不具有代表性,你再举一个。” 心头仍有疑惑,她稍稍压下,仔细想了会儿,选了个她认为比较稳妥的答案,“你的妈妈呀,她对你,难道不是这个样子?” “不是。”安瑞静静答道。 “切。”还嘴硬,锦年对于他的答案嗤之以鼻。 “我很小就没有妈妈,所以当然不是这个样子。” 寂静的夜里,满不在乎的一句,窗外原本簌簌洒落的碎雪忽然间凝固,定格了刹那光阴。 锦年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没有错过他眼底闪过的一丝痛楚。 ——怎么办?话好像越说越错呀。 “怎,怎么会呢?”有吃惊,也有不解,锦年讷讷的补救,“虽然说你和brandy奶奶的关系好像不是很好,但是……” “brandy夫人是calvin的母亲。”他轻声纠正,“不是我的。” “……”锦年小嘴微张,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渐生。 他垂眸看见她那副表情,又是懒散的一笑,干干脆脆的全盘揭晓,“我是私生子,这样说,你能够明白了么?” 窗外夜色渐深,而室内是二人轻微的呼吸和他低柔的嗓音,灯光淡淡地投射在他身上,俊逸的侧脸有藏得深刻的忧伤。 ——这一回,是真说错话了。 ☆、第29章 chapter29孤 那夜过后,二人间的关系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他倒并未因为那件事情苛责于她,甚至好像完全忘记了般。似乎,和平常是没有丝毫不同的。 因为锦年开始放假,而他在休养,所以二人相处的时间很多,长日里依旧会聊天,挨在一起看电影,散步,吃饭,甚至出院那天,他还带她去游乐园疯了一把以示庆祝。 只是实际上,偶尔,她不是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它实实在在的开始在她与他之间扎根,生长,将两人隔得有点遥远。虽然亲密无间,可总有层东西隔在那里,那是以前不曾有的。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是因为什么。 锦年觉得,自己真是笨的愈发离谱,倘若那日能早一刻明白过来,或者不懂装懂乖乖闭嘴也是好的,总不至于弄成这样。 这一回,她倒没有再纠结于自己小小的少女心。而是对于他本身目前实实在在的状态,她开始有点担忧。 无论在做什么事情,他的表情总有一种莫名的忧愁和漫不经心,然而那只是表面的,他似乎在拼命压抑着某种更为激烈的情绪,不经意的抬眼间,眸底的激越就微微泄露出来。 他有心事。很糟糕的心事。 男人心烦意乱的时候,总有点精神寄托,可是他不抽烟,酒也喝得很少。 他只是沉默。 一日比一日的更加沉默。 锦年觉得,他再这样压抑下去,迟早得出事的。可是在她还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的时候,很不幸,就已经出了事。 那一晚,他因为公事外出,百无聊赖的她早早睡下,可是心里太不踏实,半夜却又迷迷糊糊的醒转。 古董落地钟的时针滑向罗马数字一,窝在床上的小东西烦躁的掀开被子坐起来,头发蓬乱的像个小狮子。百无聊赖的望向窗外,却意外看见几颗坠落的流星。 嘴巴张成一个夸张的大小,她蹦跶蹦跶的从床上奔下来,光着脚丫冲到阳台上,室内外温差太大,锦年冻的直哆嗦,却还是咬着牙盯着漫天星光璀璨,时不时的,成群结队的流星坠落,竟是下起了流星雨。 她闭上眼睛,飞快的许了个愿。还想再许,突然又想起几年前在北欧旅行时听一个老婆婆说过的话,对着流星许愿呢,太多的话就不灵了,神灵会生气。最多不能超过三个。 其实还有好多心愿没有许呢。锦年想着,有点沮丧,可是一咬牙,这么宝贵的机会,全部用在自己身上太自私了。 趁着流星雨还没结束,强忍着继续观看的冲动,她跑回房间,拿起电话, “叔叔,快点许个愿,我帮你告诉主神,不然就来不及了,你看外面,在下流星——”接通的那刻,她克制不住地欣喜。 “hello?”娇娇软软的女声里夹着轻微的喘息和调笑声,还有嘈杂喧嚣的背景,“谁?找安少么?啊,别闹——” 锦年呆住。 半晌之后,手一抖,听筒在手里滑落。 精致的金属话筒落在地毯上,连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只静静地躺在地上。其实电话已经断了。但是锦年却迟迟不敢再拾起。盯着那个话筒,生怕其中再传出那种可怕的话。 恐惧?恶心?担忧?惶恐? 总之很糟。比那天晚上听他提起那个白裙子女孩儿时还要糟。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难过的想要掉眼泪。 一直期盼着,努力长大,想着自己成年了就可以接近他的世界,可是从未想过,时间的脚步从来就公平的近乎残忍,她在长大,他又何尝不是。 如今她快要年满十八,但他……却已近乎而立。 她终于长大,而他的世界却也不断变大,升高,早已不再像原先那般狭小,简单。而是驻进了更多人,许多事。都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人事。 他心里闷,又哪里需要她忙活着出谋划策。像他那样的人,若是想要找乐子,怕是数不清的人前赴后继。 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她默默地下床,跑到隔壁的书房里,又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手机。 “calvin叔叔,是我。这边在下流星雨,你有没有什么愿望要我帮忙带一下啊?” 粗略算下时间,爱丁堡现在应该是白天。 “你是谁?” 没料到的,回应她的却又是一个女声。微微一怔,锦年很快就认出声音的主人,唇瓣不自禁的就牵起一抹温和,“小阿姨,我是锦年啊。” “锦年,锦年……”那一端,那个好听的声音将这两个字交叠重复了几遍,才迟疑着回答,“哦,刚刚来电显示,好像是这个名字来着……” 锦年心头微酸,不出声的叹息,“小阿姨,你今天是又记不起来我了吗?” 那端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再开口时,是更加浓厚的疑惑,“我以前记得你么?” “小阿姨……”锦年迟疑了下,无奈,徒劳的想要提醒,“你再想想,前天咱们通过话,你还说你最近想来中国玩,问我有没有时……” “我怎么会想到中国去!”电话那端,那人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恐怖事件,虽然看不见人,但锦年知道那一定又是在不住的摇头,“我,我就待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你别想骗我。” “……”锦年沉默了下,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好,是我骗你的。算了,没事,咱们不认识。你不要慌,别怕。我就是问问,calvin叔叔在吗?我找他有事情。” “你到底是谁?”那头突然变得警觉,像是猫咪给踩了尾巴,“为什么要找他,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坐在落地窗前,锦年仰望外面的星空,联想起某些画面,听着那头传来的一声比一声惊恐的提问,忽然有点鼻酸,曾经那样优秀的一个女人,如今……怎么就病这样了呢?她叹了口气,依旧温和的哄着电话那头的人,“好了,我不认识他,也不找他,我打错啦。” 摁断电话,锦年抱起膝盖,将脸深深地埋在臂弯,却还是无法驱逐胸口的心酸。小阿姨再怎么样,即使落魄至此,也有人矢志不渝的疼着,爱着。视她如宝。 这样的夜里…… 小阿姨有calvin叔叔,安瑞有他自己的世界,这样美的星空下,只有她是一个人。 而她节省下来,最宝贵的许愿机会。想要和重要的人分享,居然都没有人接受。没有人有空搭理她。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如此孤独。 **** 昏暗的包厢中,射灯变换着妖异魔幻的光,暗沉的水晶玻璃桌面上杯盘狼藉,嘈杂凌乱的音乐里,一派放浪形骸的男男女女。 门从外面被推开,漏进些许光明,很快又湮灭不见,安瑞轻抚额角,大步走了进来。 “,怎么了?”倚在沙发里左拥右抱的混血帅哥望着他开口,,“出去那么长时间?不是心情不好?出来散散,有没有好点儿?” “更糟了。”安瑞简单答道,“有点闷,出门透透气。” “啧,这里还不是你一手创办的,当年什么没做过,什么没玩过?怎么现在反倒清高呆不住了?”上下打量几番,顺势朝他面前推了杯酒,“看看你现在这标准的卫道者形象,真准备成圣人?” 安瑞觑了眼面前美酒,没有动,而是重新又倒了杯,缓缓啜饮。 他毫不避讳的行为让对方有些无奈,嗤笑,“是担心里头有东西?十足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呐。” “你知道我忌讳什么,并不是针对你。”他面无表情地开口,目光扫过桌面上狼藉中的一小堆粉末,“你自个儿玩的开心就好。但最好还是悠着点。” “行了行了,好容易出来玩一遭不想听人说教。”混血帅哥摆摆手,从身后拿起一个牛皮纸袋,丢给他,“刚刚送来的。你让我查的那几个人,所有在中国的相关记录都在这里了,不过前两天都已经出境,去的加沙。已经不在中国了。” 心下一沉,他收下纸袋,没有立刻打开,只是颔首,“知道了,麻烦你了。” “这就走了?”看见安瑞起身,他有些惊讶,“嘿,你还真是就冲着资料来的啊?” “今晚的消费记在我账上。”安瑞临行前还是回头,目光在桌面上小堆的粉末上扫视了下,“记得收拾干净了。” “怎么收拾都是不干净的。”那人自暴自弃的轻笑,突然一句,“喂,能不能请教下,你当年是怎么戒干净的?” 脚步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无声的攥紧了拳,许久,才徐徐说道,一字一顿,“药你随便磕,话可不能乱说。” 那人没有搭腔,却慢慢直起了身。 气氛一时有点剑拔弩张,还是那人身边的美人娇笑出声打的圆场,“唉,安少,你的手机落下了,刚刚有人给你电话。” 安瑞一摸口袋,果真一片空荡。 美人踩着高跟鞋,仪态万方的走上前,在他耳边暧昧低语,“是个小姑娘呢。” ☆、第30章 chapter30酒醉之后 小姑娘? 思维有片刻的凝滞。鬼使神差的,眼前浮现一张灿烂的笑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仨字在他这里都快成了个特定名词,一提起,没别的,自动就会切入到某人那里,真是个可怕的习惯。 翻出通话记录,果然的,那个名字乖乖躺在那儿,安安静静的。 相较于小锦年在家中的万般惆怅千分难过,安瑞这里几乎是半点风浪没掀起来。他并没有考虑到自己错失了这个电话会给那只少女玻璃心的笨萝莉带来多大困扰。 恰恰相反的,蹙眉盯着那个来电的时间,安瑞在心里甚至还把她一顿好骂——这么晚了不睡觉,还贪玩,不知道又倒腾什么花样?真是头疼。 “稍微控制着点。”收起手机,朝屋内示意了下,同追上来的那个女子低声吩咐道,“玩的太嗨,会死人的。” “我明白的,安少放心吧。”她妥帖应承。 安瑞点头,没再多行逗留。 出了场子,冷风袭来,酒后微醺倒是清醒了不少。到了车前,他还是没忍住的回了头。注视着夜色下醒目的招牌,良久,心底无声一叹。 这已经是一个月内第二次回到这种地方。 这种情况,真是不乐观。 明明自当年那场噩梦之后,就已经下定决心和那个世界一刀两断。 明明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放弃了那么多的东西,只想拥有一段平静的余生。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的,这世界就是不肯放过他? “怎么收拾都是不干净的。” 那个勉强算作昔日友人的人,片刻前的嗤笑,鬼魅般在耳边盘旋。 想一想,似乎也没错。 或许,人这一生只要在污水潭里打过滚,这辈子估计都得背着泥浆过日子,逃不过,遮不了。真是让人绝望。 “开车吧。” 和司机吩咐了句,靠上柔软的座椅,他闭眼浅寐。真的有些倦了。 原本不是嗜酒之人,往日里酒水沾染的并不频繁。然而今天酒会,免不了就饮了些酒水,再之后来来此赴约,即使不多,也是稍稍用了点。说是应酬,不得不喝,可是他心里清楚,连日来压抑的情绪才是真正难辞其咎。 心里烦闷,难以纾解。得了微妙契机自然不自觉的多饮了几杯。大约是几种酒液落在胃里串了,几种酒掺在一起,产生不同的效力。 洋酒后劲本来就大,此刻酒力渐渐发散了,脑袋也就有点晕晕乎乎的,不太舒服,胃也是,有点刺痛。只希望能早点到家,好睡上一觉。希望那小熊孩子已经睡下,可别再闹腾了。 …… 锦年听见门庭间动静时,正擤鼻涕擦眼泪折腾的起劲,刚好用完了最后一张抽纸。听见了那动静,出于本能的,她就想跳下床奔过去,可是回想起半个小时前的那个电话,联想起一些不堪的事情,又回头看看丢了满地的纸巾,脚步顿住。 她委屈,更多的是不忿和生气——这回是真的生气。 纠结很久,还是缓缓坐回了床上,抱着膝盖。 “我不要再喜欢你了。”她小声嘟哝着,“王八蛋,再也不要看见你。” “哐当——!!”一声脆响。不知发生了何事。 锦年愣了下,撒丫子就推门跑了出去。 远远便望见起居室一片狼藉,点开壁灯,发现是沙发边儿上的古董花瓶倒了,水洒的到处都是,但所幸有厚实的地毯拦着,瓶身倒是没裂开来。可惜茶几上一套茶具就没那么幸运了,不知是被他手碰着推了下去,还是花瓶倒了的时候被茂盛花枝带的,整一套都碎裂在电视机前,刚刚那声响估计就是这俩个发出来的。 而始作俑者,此刻倒是半点没有反应,正挨在沙发边儿,一动不动。 锦年绕着螺旋楼梯奔下楼,因为太过急切险些被裙角绊倒,磕磕绊绊到了终于到了他跟前的时候,反倒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睡得很熟,长日拧着的眉头罕见的完全放松开来,眼镜歪到了一边,无意识的,竟是显的有几分出人意料的温柔。 锦年扶着他,把他半拖半抱的弄上了沙发躺好,托着腮开始细细打量。 光是这样看着,似乎衣衫还算整齐完好。心下稍稍好了些,可转念一想,就算办了那事儿,完事了肯定也不会裸奔回来啊。这样一寻思,她又开始有点难过了。 半晌的消沉,锦年不知从哪儿又来了精神,趁着他意识不清无法反抗,脱了鞋子,压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小狗似的,可刚刚哭鼻子哭了太久,现下鼻子还塞着呢,嗅觉实在迟钝,除了淡淡的烟酒味儿。也闻不出其他。 锦年不甘心。开始在他衬衫领,口袋中,翻翻找找,试图寻觅出小说里描述的“鲜红的唇印啊”“女士内裤”什么的,这就有的忙活了。 因为工程量浩大,锦年只顾着翻来找去,全然没意识到别的,所以一直到她被一只大手环住腰际,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 “你手在摸哪里?” 他略带沙哑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旋即是腰上一阵压迫感十足的臂力。锦年愣了整整一分钟,才发觉形势似乎不太妙。她迅速收起正落在他小腹的上的爪子,打算暂且偃旗息鼓。 “你醒了?”她问。 他却不吭声了,许久,忽然一声古怪的笑,那笑声,像是极为满足,又像是在……撒娇?! “让我抱抱。”他说。 锦年掏了下耳朵,开始质疑自己听觉出了问题,腰上的力道就这样瞬间收紧,脑袋被他宽厚的手掌摸了摸,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个翻身,二人之间的形势瞬间翻转。 “叔,叔叔,放,放手。”锦年被压的快要喘不过气,他可真实在,完完全全一点不藏私的压她身上了,“你干什么?” “我不习惯在下面。”他突然很诡异的又来了一句,“让我抱着你。嗯……就这样。”依旧是那种微微带着笑意的语气。更加诡异了。 锦年很吃力的才抽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也没发烧啊。再凑上前,因为太近的距离,她终于的闻得清楚了,他呼吸间浓厚的酒味儿…… 原来是喝醉了。 虽然还是有点担心,但总算是不惊讶了。关于这方面,她不但听calvin叔叔描述过,年幼时就亲眼见过两次,所以并不会大跌眼镜。 锦年是明白的,安瑞轻易不喝醉,一方面是他酒量不错,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酒品差,因为担心喝多了丢人,所以一直很克制。 但他只要一旦醉了就麻烦了,爱折腾人是次要的。最重点的是,他如果在特别难过或者特别开心的状态下喝的酒,那么酒后吐真言这话套在他头上真是再合适不过。只要一醉,问他什么都能给套出来。而且他还特别兴奋,如果他想,即使你不问他他也非要告诉你。 “你害羞啊?”锦年正盘算着是不是可以趁此问到点什么,可他又开始发神经的笑,轻易击碎了她所有念想,不由自主的,牵着她又奔着他的方向去了,他问: “前一阵子,你还亲过我呢,知不知道?” 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响,这个王八蛋,是把她当成谁了!如果她现在爪子没被他压着,一定得抬手给他一耳光,让他清醒清醒……等等! 脑中隐隐约约浮现一副画面,好像是,是……医院里,上回自己睡迷糊了,然后,对他…… 这段记忆其实自那日后就一直模模糊糊的盘旋在脑海里头,只是因为太过朦胧模糊,她自己都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可是给他这样一提,似乎……越发,清楚了点。 锦年觉得整张脸渐渐开始充血,不行,她一定得把这件事情问清楚了。她得确认他是不是认错了人。 “叔……安瑞,安瑞,你醒醒。”她费力的抽出一只爪子,徒劳的开始摇晃他,“你知道我是谁吗现在?” 关键时刻,他又闭了嘴。锦年苦等了好一会儿,几乎都快被他压得背过气去了,才听他悠悠蹦出来三个字,“你是猪……” “朱?”果然是把她当成别人了!锦年很气愤,“朱什么?” 一再被追问,他却像是烦了,胡乱揉了揉她的脑袋,把她原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揉的更乱了,“猪就是猪,你还问什么品种。” 原来是……猪? 王八蛋!锦年正气的舌头打结,只听他又蹦了句更加让人喷血的话, “唱歌给我听。” 锦年不知道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清醒,总之他现在的话都被她当成梦话。加上还沉浸在那个“亲了我一下”的问题上难以抽身,又羞又气,所以自然是不搭理他,只烦躁的把脑袋转到一边。 “哦对了,你不会唱歌,你唱歌特难听。”他又嘟哝了句,“弹琴吧,我好像教过你一点,弹给我听好不好?” 她愣了下,直接忽略他的后一句,气愤的就朝他吼,“你不是一直说我唱的挺好听的吗?” “骗你的。”他爽快的承认,又开始笑,“你这死孩子吧,倔的要命,说你什么不行呢,你就非得往那方面钻牛角尖,你一唱歌全家人都睡不了知不知道,没办法,只能骗你了,对了,主意是calvin出的啊。不赖我。” “你……”锦年觉得自个儿这小心脏,今晚已经再容纳不下生气的地方了,干脆也不和他计较,凶巴巴的说道,“你还是先睡觉吧。” “不。”他拒绝的干脆利落,抬手又拧亮了落地灯,“你弹琴给我听,或者,念故事给我听,不然我不睡。” “故事?”锦年已经彻底跟不上他的节奏了,她只觉得,今晚再发生任何事情都不稀奇。 “嗯……童话故事,一千零一夜,管他呢,随便,你念给我听啊。” 灯火昏黄下,他眼睑微合,脸颊微微泛红,唇角噙笑,她从未见过一朵酒窝若隐若现,真是还有那么点……可爱? “安瑞。”锦年真的开始担心了,她再次摸上他的额头,“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这句话说的倒是利落,得,都醉成这样了,摆的谱却是一点没落下,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一抬,语气终于恢复了她所熟悉的强硬,“念。” 锦年几乎欲哭无泪了。 老天啊,谁来救救她,谁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啊? 好在,他又给了她点缓冲的时间,说完那个字,他眼一闭,又睡了过去……哦天,谁知道他有没有睡着。她已经管不了了。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好在就在手边,她伸手就能够到,勉强移了下身子,她接起电话,“hello?” “锦年?”电话那端,是低沉悦耳的征询,“怎么了?臻惜说你刚刚打电话过来了?” “唉?她今天不是不记得我了么?”锦年问。 “是么?”他似是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是一声嗟叹,“大概刚刚是又记得了。唉,你也知道的,不和她计较了,嗯?” “没有啦。”锦年忙道,一边偷偷打量某人,边说着,“就是有点担心她……” “放心吧,她精神头好的很。”他轻笑,“比咱们都好着呢。” “那就好。”锦年不自禁的抿出一抹笑。 “对了。”他像是突然才想起来般,“你还没说,找我什么事呢?” “喔,已经没事了。”想到这茬儿,锦年还有点沮丧,不高兴的撅起嘴,“刚刚下了流星雨,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愿望需要我转告的,现在已经结束了。” “这样……”那端有片刻的沉默,再开口时已是浓浓歉意,“抱歉,小锦年,我很遗憾。” “没……”锦年刚想答话,却突然感觉衣角被拽了拽,低头,却发现安瑞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怪瘆人的,于是也顾不得正在通话,看着他又改了口,“又怎么了?” “为什么还不念?”安瑞看着她,非常正经的问道。 锦年:“……” “锦年?”大概是因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但没听清,calvin似乎有点不安,“你这边应该很晚了,你和谁在一起呢?” “你弟。”锦年一边答道,一边给把他又推了回去放平躺着,不让他动弹。生怕他下一秒又准备做些什么惊天动地无法控制的事情。 “瑞瑞?”他似乎放心了点,又顺口一提,“这么晚了你们都不睡觉的?做什么呢?” 锦年看着安瑞,想了好久也斟酌不出一个更为合适的字眼,只好实话实说,“念童话故事。” “哦?”calvin失笑,“锦年呐,你那么大了,还要念童话故事?” “不,不是……”锦年咳了声,“那个,叔叔你误会了。” “嗯?” “是我给你弟念童话故事呢,不然他不肯睡觉。” calvin:“……” ☆、第31章 chapter31失言 “好吧……”许久,那端才发出缓缓一声叹息,像是万分无奈,直击重点,“小锦年,告诉我,他又喝了多少?” “谁知道呢……”锦年不满的嘟哝了句,打量着咫尺间人事不知的安瑞,叹了口气,“应该不少。叔叔,你有什么办法吗?” “有啊。”一如既往的温和宽纵,他云淡风轻的回答,“机会难得,我建议你拿起你的相机,把他现在的样子拍下来留作珍藏,等哪天有机会,你也好敲他一笔。哦对了,别忘寄给我一份。” “叔叔!”锦年通红了脸,“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那头却仍是不间断的,低沉悦耳的笑。 “好了,小锦年啊。”持续很久,他才收了声,无可奈何的语气措辞,“即使我有办法,也不可能现在飞过来解决的。” 好像也是。 锦年更头痛了,想了许久,还是不死心,“可是……叔叔,那他在家的时候,如果喝酒,你会怎么做呢?” “在家的话,我通常不准他喝酒。”calvin干脆的击碎她最后一丝幻想。 “……”瘪了小嘴,她最后挣扎着,“我明明记得有几次的。” “是啊,的确。”calvin倒也不否认,“不过他可没让我给他念故事。所以我只能一直陪他胡扯到天亮。我猜你大概不愿意这样,是不是?” 锦年:“……” 好吧,她又叹了口气,“ok,我再想想办法。” “嗯,安置好了给我回个电话。” “好,bye。” 切断电话。锦年一转脸,意外的撞上了他幽幽望着她的一双眸子,登时吓的差点没叫出来,“你,你什么又醒了。” 他似乎相当烦躁,盯着她,像个女王似的高傲的朝她命令,“我想睡觉。” “那你睡啊。” 这是跃入脑海的第一个念头,锦年也在下一瞬脱口而出,快被他的节奏给逼到崩溃了,一直以来赖着不肯睡的人好像一直是他吧? “可你还没有念故事给我听。” 他居然还没有忘记这茬儿! 锦年今夜不知第多少回叹息,举手投降,“好好好,念念念。我先扶你回房间好不好?你躺会儿,我去找书。” 好在,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人倒是比醒着的时候听话。她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就没再折腾,二人磕磕盼盼的,总算也是上了三楼。 把他卸麻袋一样丢到床上的时候,锦年直觉半条命都快没有了,不过他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身高体积问题,刚刚一路被自己撞到不少地儿,估计又磕了不少暗伤。 “我去书房拿书,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她询问道, 他忽然拉住她,生怕她跑了一样,“不用。”停了下,费力的呼吸了会儿,头也没回的指指不远处一个磨砂的小柜,轻声,“就在那里,有的,只有一本,你不会弄错。” 锦年虽然心头疑惑,但也还是依言上前,那个锁有点别致,虽然没扣严实,但是想弄开还是费点功夫,于是回头又问了遍,“这个怎么弄……”看见他又合上的双眼,她小声改口,“唉?你还醒着么?” “我一直很清醒。”安瑞忽然掀开眼皮,又开始睁眼说瞎话,不过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锦年几乎都快被他骗过了,只听他自己又道,“对了,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好像是个男的……三更半夜的,是谁?” 醉的连亲哥都不认识了……还清醒。 又是一通腹诽,不过,怎么现在又想起这茬儿了,锦年耐着性子想要解释一番,然而想起些什么,心口又堵闷的厉害,干脆别过脸,闷声道,“我乐意。” “不行。”他反对的痛快而利落,“我不准。” 若是放在平时,锦年大约会少女心的在他这个暧昧古怪的态度上纠结纠结,然而此刻,他霸道蛮横的态度只让她气红了眼,甚至口不择言,“凭什么,你都能跟别的女人滚床单,我打个电话也不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他甚至坐起了身子,“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你敢再说一遍?”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锦年还在置气,“还讲不讲道理了?” “我向来不讲道理!” 这难道还值得炫耀么?他怎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 锦年几乎呆住。 “不对,你刚刚说的什么?”酒喝多了,脑袋也有点不好使,他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揉着太阳穴费力的回忆着,“你说我滚床单?” “你还想不承认?” “我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 “你……”他如此笃定的态度,倒是让她犹疑了,“有证据么?” “没有。” 锦年已经放弃和他沟通,专心收拾那个锁,待她终于弄开,也从那个柜子中拿出了那本唯一的,泛黄的,很旧的故事书,再回到他面前时,却发现他看着床的另一端微微发怔,分外安静。出于好奇,她移到他那个位置,也顺着目光忘了过去…… 心跳漏了一拍。 “你的另一束白玫瑰,就是送给她的,对吗?” 视野所及,是窗台处一束白色玫瑰,水珠都还没有褪尽,新鲜的很,他似乎格外钟爱这个花。 锦年怔怔的开口询问,尽管不知道她是谁,但是,或许,她已经有些明白,她是他的谁。 “对……”他还盯着那束花,表情比她还要迷茫。 没料到,心中朦胧的设想就这样一下子得到印证,锦年心中忽然空了一块,眼角微酸,“她有那么好吗?” “是啊,很好。”他像是着了魔障,呢喃着,忽而又摇头,“不,不对,一点也不好,不然……她怎么会那么狠心的就丢掉我,不要我了,甚至都没有回过一次头。这么多年了,我都忘记不了那一天……她让我乖乖的,自己玩一会儿,她很快就回来,可到现在,再也没有回来。” 话到末尾,声音已经越来越低,几乎不可分辨,锦年听不清,也无心再听,她只捕捉到那三个字——那一天。 “是元月二十号么?”她报出一个日期。 他却合上了眼,最后,轻轻一笑: “我恨这个日子。” …… 失魂落魄的回到房间,脸蛋埋在枕头里,许久,许久。锦年这才想起应该给calvin叔叔挂个电话的。 “calvin叔叔,他已经睡下了。”锦年抱着话筒,“那,晚安咯。” 话筒里先是一阵沉默,半晌,温柔好听的声音响起,“小锦年,怎么了?你似乎不太开心。” 锦年愣住,“小阿姨?怎么又是你?” “什么叫又是我?”臻惜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们之前通过电话么?” “……”锦年没有说话,心里猜想,看来calvin叔叔说的没错,大约她是又想起来了。小阿姨的病,因为calvin叔叔害怕她担心,所以一直费尽心思的瞒着,恐怕到一直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心头苦涩,锦年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慌忙改口,“没,没有,我记错了。” “喔……”臻惜倒是没有追究,而是关心着自己的问题,“小锦年,怎么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 锦年瘪嘴,依旧没精打采的,“有吗?” “他又欺负你了?” “没有。”锦年摇头否定,看着咫尺间沉睡的那个男人,轻轻又道,“他去欺负别人了。” 耳畔一直平稳的呼吸有了片刻的停滞,那端,那人似是有些吃惊,只是再开口时,声音一切如常,“很难受?” 锦年眼眶微潮,点点头,想起来他是看不见的,这才闷闷又“嗯”了声。 “小锦年,不要哭。”她温声安慰,“来,可以和我说说情况么?” 长年累月的辛苦挣扎,心酸甜蜜,从来没有人与她分享,仿佛一个人走夜路,心中仓皇却看不到前头的光亮,而电话那端的那人,却一下就猜出了她的心思,而且没有轻慢,没有责备,一如这么多年的温柔如水。 忽然间,锦年觉得自己的心里变得异常温暖,从而压抑已久的委屈也就倾洪而出。 “我不喜欢他和别人在一起。”锦年呜咽道,“有办法可以阻止吗?” 她静默,像是在思考对策,可许久之后,也只有叹息,“听起来很难办的样子啊。” “一点办法也没有么?”锦年急了。 不知是不是她哭的声音略大,惊扰到了,安瑞动了下,锦年连忙捂住嘴,努力屏住呼吸。好在,他也只是动了一下,没有再发生什么。 “小锦年呐,到目前为止,你无论以任何立场,都没有权力要求他这种事情的。你明白么?”臻惜慢慢的分析道,虽然是征询的口吻,然而答案却呼之欲出,没有丝毫悬念,“退一步说,即使你有足够立场,但,他是自由的,而且拥有足够的身家和魅力,你如何阻止?” 好失落,可是无法反驳,锦年吸了吸鼻子,徒劳无功的挣扎,“可是我喜欢他呀,他怎么可以……”话到此处,连自己都觉得牵强,只能沉默。 “喜欢是你的权力,但是回应却不是他的义务。若非相爱,这二者无法结合。没有人拿枪逼着你非得去喜欢谁,同样的,你也没法拿枪逼着谁必须喜欢你。那么,任凭他在外边如何雪月风花,也不算错。锦年,他真的不年轻了,需要一个爱人,妻子,这很难理解么?” 锦年眼眶愈发红了,她憋了很久,很久很久,突然鼓起勇气一般,开口询问,“那,那小阿姨,如果,如果能够嫁给他,和他在一起。我是不是就能够有那个立场,去赶跑他身边的那些人。” ☆、第32章 chapter32决心 臻惜许久没有答复,再开口时,却是一盆冷水,“如果你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或许得做好常常难过的准备了。” 她一如既往的耐心,宽和,“小锦年,你害怕么?” 有片刻的茫然,但锦年很快便用力摇头,“我不怕。” 或许是她的坚定分外有感染力,臻惜也就没有再多言,而是转而问道,“那……你想好要怎么做了么?” “我……其实我不怕他会拒绝我,我一点也不怕,我是……很担心他会一直拿我当孩子,他从来都不认真听我说话,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我……”本能的张口,似是有千言万语等待倾诉,可是说了一堆的语无伦次,文不对题,脑中渐渐一片空白。 锦年又开始沮丧于自己不聪明的脑瓜,想了很久,底气微弱的小声试探,“我可以对他好,很好很好,可以吗?” 虽然没有出声,但锦年听得出,臻惜应该是在叹气。心底更加没底了,可是,那是她的所有了。 彼此沉默半晌,锦年怯怯又道,“小阿姨,我说的不对吗?” “傻孩子……”温软的声线,像是长辈慈柔的手掌一下下的抚摸着锦年的小脑袋,很温暖,很宽容,“你爱看书,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念给你听的一部书,里面有一句话,‘爱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一朵花来’?” “对对,对的。是张爱玲的那本。”锦年忙不迭跟声应和,“我就是这个意思,小阿姨,可以吗?” “那你还记得,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结局是什么么?”臻惜又问。 “他们……”脑中一个凄艳的画面闪过,虽不清晰,却也能够看见大致轮廓,锦年梗住,说不出话,好久,才低落的回答,“好像不大好。” “是很不好。”臻惜纠正道,言辞温和而不可反驳,“小锦年,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这样一个道理,即使你愿意俯身落尘埃,最终你也只能感动也只有自己罢了。而尘埃里,终究是开不出花的。” 臻惜的话,如冷风扑面而来,意识顿时清明了许多,昨夜的,这么多年的,那些姹紫嫣红的绮丽幻想,突然间褪色如一厢残梦。 脑中隐隐约约的,吱呀一声响,似是一扇从未有过的门开了,通往一个未知的方向,只是光亮微弱。 “我……好像还是没有很明白。”锦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很难理解么,小锦年?”温温柔的耐心,臻惜轻笑,继续引导,“尘埃里是开不出花的,只有泥土才行。” “……” “而且,即便是泥土,开出的花儿还分三六九等,越是肥沃的泥土,越是能盛放出艳丽的花朵来,良禽尚且择木而栖,何况他那么骄傲珍贵的一株名卉,若有选择,何必非要扎根在沙砾尘埃里?” 臻惜徐徐开解,“小锦年,你希望他不把当成小孩子看,首先你自己就不能再把自己当成孩子。你想做他的女人,就得认真规划,定位,并且朝着那个方向一直乐观努力,逐渐变得成熟优秀,学会为他分担,而不是自己也习惯拿年纪当作自己任性耍脾气的挡箭牌,你不把自己看成成年人,那也别奢望他会认真听你说话。告诉我,锦年,你能做到么?” 锦年震住。 这就是臻惜,她的小阿姨。 异于常人的聪明且超脱,她可以浪漫到骨髓深处,也可以理智的让人咋舌。她并不是个传统意义上完美无缺的好女人,有心思,有权衡,却也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教自己疼爱的晚辈成长。 锦年颇有感触的呢喃,“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努力的!” 说道最后一句,她分外笃定的抬头。 “好孩子。”臻惜低声赞道,“咱们小锦年,还是很聪明的,那我就等着参加你们的婚礼,嗯? “嗯。”锦年用力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有点沮丧了,“可是,我好笨的,小阿姨,我大概永远也学不会你那样美的弹琴,唱歌,演歌剧……” “天,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臻惜有些哭笑不得,“是谁规定的,每个人都要做这些,世间美好,并不止于此啊?” 锦年只是闷闷的“嗯”了声,“可我看书里说的,世间苦难千千万,美好的人生都是大致相同的。” 臻惜似是有些头痛,“小锦年,你书看的实在是太多。”叹了口气,又道,“可及时是看书,咱们也得有自己的见解啊。那咱们不说别的,你看你叶臻阿姨,她会弹琴么?会不会唱歌?你梁薄叔叔还不是把她当成宝。我们不也是一样,我就没有她那么会照顾家庭,孩子,教书也不行,治病就更不会了。你calvin叔叔也不会设计好看的衣服,那和他们相比,咱们难道过的也不好了?” “……”锦年无法反驳。 “小锦年,不要想那么多,美好并不意味着完美,现实中就不可能存在。就是小说里这么写,不还有人说是玛丽苏么?你听我说,你要努力变好,但不要太逼着自己。最终呢,其实只要你能做到,在他心中有那么一份,哪怕只是一份独一无二,你就成功了。” “就这么容易?”锦年不可置信。 “很容易么?”臻惜叹息,应该还在摇头,“不经冬寒,哪知春暖。” “好啦,小阿姨,那我不想了。”锦年用力甩了甩脑袋,不再患得患失,“管他呢!” 臻惜失笑,也略略放了心,“嗯。” “那小阿姨,你能给我点例子,给我点能量吗?”锦年又问。 “什么例子?”臻惜不解。 “比如……”锦年微红了小脸,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怎么和calvin叔叔表明心意?” 臻惜沉默了很久,忽而莞尔,笑声柔软好听,“锦年,怕是不行。这实在不是个好例子,帮不了你。” “是什么嘛?”锦年好奇极了,不禁撒着娇,“小阿姨,我只是参考一下。” “你可千万不能参考。因为你现在真的还不适合听这个。”臻惜打断她,罕见的坚决不可忤逆,“小锦年,听我说,calvin和他完全是两类人,而我的法子……你也不能用,不然的话,他一定会犯心脏病的。” “喔……”锦年老实的应声,虽然好奇,但也没有再问。 “那么祝你成功。”顿了下,臻惜突然话锋一转,“你calvin叔叔在叫我了,那就先这样,你那边也很晚了,先别想太多,养好精神,好好努力。” “嗯。”锦年破涕为笑,她知道,其实,小阿姨最近清醒的时间,频率,已经越来越少了。难得有机会,她还是不打扰她和calvin叔叔了,那就……等一下! “啊,小阿姨,等等,还有个重要的问题忘记问了。” “嗯?”臻惜对走过来的医生和calvin作了个稍等的手势,“你说。” “就是,那个你上回偷偷告诉我的,他日记本上的那个密码,你还记得吗?” “啊……”臻惜发出若有所思的声音,好像有点尴尬,“那个,小锦年,你不会把我出卖了吧?” “没,没有啦,我口风很紧的!”也不管她看没看见,锦年拍拍小胸膛保证到,“是那串数字,它其实是一个日期,你知道的吧?” “这个……”臻惜有些迟疑,并没有直接回答,“怎么了么?” “小阿姨,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日子么?”锦年问道,“似乎,对他真的很重要,我想知道。” 片刻的安静,得到的却是拒绝的答案,“锦年,抱歉,我不知道。你可以问问看calvin。” “那可不行的,calvin叔叔连这个密码都不知道,如果他问我,我要怎么说?” 臻惜没有回答,锦年又开始撒娇,“小阿姨,你就告诉我吧,你和他……你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他的所有事情,你应该都有参与啊。” 臻惜却依旧沉默,过了很久,才语焉不详的回答,“锦年,即使我知道,但是这是他的私事。如果他不愿意和你开口。我也没有那个权力告诉你。” “为什么?”锦年急了,“小阿姨,他是不会跟我说的,但是他现在的状态……我,我只是担心他。” “……” “小阿姨,你有在听么?”锦年想了想,一咬牙,“他刚刚把我当成了一个人,他说,让我不要抛弃他……这个人是谁?” 臻惜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他是……这样说的么?” “是啊。”锦年答。 又是良久的沉寂。 “锦年。”臻惜叹,“我很为难,这个人,我真的不应该告诉你。” “……”锦年默,“你刚刚一直鼓励我,努力变得美好,优秀,才能更上他的脚步。可是如果他心里已经住了一个人,那么无论我再努力,也是没用的吧?” “锦年?你……是这样想的?”臻惜像是完全的意料之外,“你觉得那个人……是他的……爱人?” “难道不是么?”锦年也愣住了,“他送她白玫瑰,怀念着她的好,记挂着她的不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难过的样子……” “唉。”臻惜叹了口气,打断她,“锦年呐,其实你完完全全想岔了。” “什么?” “我是说……他心里是否还住着一个人,我不清楚,不确定,所以无法给你答案。但是关于这件事情,这一天,我倒是可以和你保证。”臻惜说,“与风月无关。你可能安心么?人最薄性,也是最深情的动物,能够让人内伤的感情,不一定就与爱情相干。” 锦年愣了很久,很久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好了,锦年,我只能和你说这么多了。随口一提,你知道这个密码,是否有认真看他的日记么?”臻惜忽而转言其他。 “这个……”锦年噎住,“你知道的,我中文不太好,他的字写的太乱,太急,根本看不懂啊。我只顾着翻他电脑手机来着……” “电脑手机,记录的只是当下。何况他是格外传统的人,一直习惯用笔记录最重要的事情。你……可以再看看。”臻惜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字字艰难,“看第三页,第十三页。不过,小锦年,答应我,在你确定你足以应付这件事之前,还是不要和他提起。明白么?” …… 答应了臻惜的条件,挂断电话,在黑暗中坐了良久,按捺不住心乱如麻,锦年还是决定去看一真切。 经过安瑞房间时,锦年还偷偷觑了一眼,他还躺在原先的位置,似是半寸也没有移动。于是稍稍放了心,轻手轻脚的下了一层楼,来到二楼他的书房。抽屉有锁,但是钥匙她有,所以没有多大波折的便重新翻到了那厚厚的日记本。 密码并没有变。 锦年稍稍松了口气,打开灯,翻开本子,数好页数,贴上近前,费力钻研着,可是还是看不清。放下日记,她跑回自己房间又拿了个放大镜,还有电子词典,开始艰辛的破译工作。 龙飞凤舞的字迹,入纸颇深,有几处甚至太用力,以致于勾破了纸业,可见当时书写时的情绪是怎般激越。 起初,她的表情是兴奋而紧张的,可是渐渐的,开始有些僵硬,疑惑,再后来…… 她阅读完第三页,急忙的朝后数着页数,第十三页要写的更加密集,字迹更多,这一回,她看了更久…… 一颗豆粒大的泪珠摔碎在泛黄的纸张上。 ————为什么,会是这样? “你在干什么?” ☆、第33章 chapter33来 “你在做什么?” 那句话响起时,锦年惊得一震,一个没拿稳,日记掉在了膝盖上。而他已点亮书房的吊灯,周遭瞬间明亮起来。他大步上前。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锦年尚且沉浸在顷刻前的那份怅惘中难以抽身,并没有动弹,只怔怔的呆着,愣着。 连日来笼在心头的那块阴云终于散去,可真相明朗起来,和预料中不一样。但她却一点也不开心,一点也不。那束玫瑰的去向,这个日子的缘由。 原来,怎么会……是他的母亲? 只是,他的母亲,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那个时候,那种身份,明明已经很可怜了。为什么,她是如何狠下的心? 很快的,眼前一片阴影,不用抬眼也知道,安瑞已来到面前。日记保持着摊开的状态,安静的躺在膝头,连页数也没有变,像只无奈张开的嘴,对着她嘲笑。 他的目光平静的落在她的脸上,膝上,最后凝聚在摊开的日记本页面。许久,薄唇微抿: “好看么?”他问。 锦年呆呆地望着他,只觉得眼里有温热的液体不停地涌出来,怎么忍也忍不住,一颗颗自脸颊滑落,无声地融进泛黄的纸页里,他的回忆中,模糊了一片,再难分彼此。 “哭什么。”他的口吻,一点没有秘密被撞破后的羞窘,而是冷静,冷静的近乎于冷漠。随手抽出一张纸巾,他扔给她,“你觉得我很可怜,是吧?” 锦年唇瓣哆嗦了下,依旧说不出话。 “不准哭。”他又道,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发作,“让你不准哭听没听见!” 痛楚,心酸,愤怒——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刻彻底崩溃,当他吼出来的时候,觉得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也全都被抽空。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而他的咆哮对她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那个女孩儿,依旧用那种表情看着他,哭的更厉害了。 忽然,锦年站起来,一声不吭的,用力抱住他。 “安瑞。”她问,“你不冷么?” 他就这样,在一个人的冰雪城堡里待了这样多年。明明冷的要命,却连一把火也不愿意点,甚至别人赠予他的温暖也会被固执的抛弃。甚至不愿意用任何东西换来片刻的麻痹,轻易不饮酒,不吸烟,就那样一直保持着,近乎于残酷的清醒。 因为害怕忘记,所以一遍遍重温,就像自虐一样。知道这样做很愚蠢,毫无意义。可是除了这样,他想不出别的方法可以永恒的保存这些,这世上曾经鲜活的某些东西。如果连他也忘了,那就真的永远不复存在了。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会在意。 一个人拥有的越少,就会尽可能的将仅剩不多的东西都纳入怀里,紧紧抱着,才不管好的坏的,冰的冷的。就像是每年一束的白色玫瑰,还有每年一去的苏州水榭。亲情或者爱情,那些残存的回忆,曾有过的美好期许。痛苦也好,荒唐也罢。他只是……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了。 “你本来就很可怜啊。”锦年哽咽着回答他方才的问题,“虽然我也很想像励志书里说的那样,大声的向你喊口号,说一堆‘你才不可怜呢’的废话,可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样根本,根本是办不到的。只是……可怜,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啊。” 夜色里,她的面容柔美得不可思议,故作坚强的微笑,眼角却含着泪光,那样的表情,神圣得另人屏息。 “你问我听不听得懂你说话。我当然懂。” “知道吗?其实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被你吓坏了。有一段时间……就一直很怕你。但后来,我发现是我错了。你对每个人都冷冷淡淡的,很不好说话的样子,对小阿姨话要多一点,但还是很严厉。可是同我说话的时候……你一直都好温柔的。” 锦年柔声呢喃,“安瑞,那时候我一直问你,为什么偏偏对我那么好,明明,明明我是家里最笨的,还生着那样奇怪的病,说话无趣,学什么,做什么都办不好。那时候,我记得你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其实我不明白,从来都不明白。” 然后,她靠进他怀里,紧紧地偎着他,“但现在我明白了。” 交融的体温带着她的馨香侵袭了他的意识,安瑞情不自禁地搂住怀里这个炽热的小太阳,觉得心口冰晶一点点地回暖。 “是因为我也是孤儿,对吧?” 因为她也是孤儿。因为……她也曾依靠在他初来时依靠过的丁香花架下,望着天空浓雾的惘然神情,和他那般相似。 因为她也是孤儿。别的小孩子嘲笑她的话,他都曾听过。她委屈落下的泪,他也曾倔强的咽下。 她父母双双亡故,被大伯和伯母占了家产赶出家门。 他虽生活在父亲膝下,但却如同做客。父亲眼中只有天之骄子的兄长,brandy夫人更是视他为肉中刺。而自己的母亲…… 他们那样相似。他照顾着她,温柔待着她,似乎这样做,就能够弥补自己年幼时的缺憾。 “没有关系的呀。你不是说了,我们是一样的人吗?他们不懂,我懂。”锦年温软的发丝,轻轻磨蹭着他的心口,伴随着娇哝软语,“那我告诉你啊,难过的话,不要憋着,哭出来真的会好受很多。这点我比你有经验的。” 他却很不给面子的将脸转到一边,明明已经双目通红。 “你是在害怕丢人么?”锦年问。 果然笨孩子就是笨孩子,即使之前说出多么让人不可思议的话,可口无遮拦这么一下子。他不但眼红,脸也有些红了。 锦年抓抓脑袋,小阿姨说什么来着?要学会分担,对! 于是她凑到他那边,对上他的眼,很认真的提议,“那……不如我替你哭吧。反正,反正你难过的时候,我也不好受,而且我本来就常常哭鼻子,不觉得丢人,你就负责绷着脸装酷好了?” 他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将脸转到另一个方向。她想也不想的跟着过去,追逐着他目光所向。他又躲向另一边…… 如此几番,他终于有些倦了,同时觉得有些幼稚,而她却越挫越勇。 他终于停下,叹了口气,撩开她面前凌乱的发,却…… 她刚刚,明明一直是笑着在开导他,可为何眼前的小小脸蛋,却是满满的泪痕交错。 她其实,安慰他的时候,自己也是不好过的么?她其实,也没有看起来一直那样开心的吧? 这样多年,不是没有尝试过,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于繁华大千中苦苦寻觅,百转千回。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一切皆是徒劳。 不知不觉中,岁月悄然蹉跎。然后想,其实就这样下去也行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拥有一份善终的感情不可,反正,他的人生向来就不幸运。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对他来说也许本来就是……荒唐的笑话。 在多少年前,那个白裙黑发的女孩儿,永远的离开他之后。或许在更早的时候,那个被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因为忍受不住世间压力,狠心的与他长辞之后。他就不知道,是否还可以相信一个人,是否……还可以倾心以待另一个人。 他只是,不知道怎样再去信任另一个人。 可眼下,突如其来的,他很有一种想要拥抱一个人的强烈冲动。 “锦年。”太久的沉默,再开口时,嗓子都有些哑了,他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暖意袭来,锦年微微诧异,方才被他擦净的眼角又有酸意袭来,很久了,自她长大之后,他第一次这样主动亲近她。 “确实累了。”他说。 “那就休息吧。”她几乎不假思索,“我陪着你呢。” 或许是因为饮酒,或许其他一些更深的原因,那一夜,他睡得很熟,却并不怎么踏实。后半夜的时候,甚至发起了低烧。 他身体一向不是很好。除去先天性的心脏病,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毛病。据说是和他年幼时曾遭遇的那场绑架有关。然而具体发生了什么,那时候锦年太小,而calvin他们提到又太少,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在她的印象里,他生病的次数不少。所以眼下虽然担心,倒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尽管……笨手笨脚的吧,但总算也将他安置妥当。待一切都弄好办完,锦年疲惫的捏捏肩头,抬眼,天际已擦白。 这精彩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当她趴在他床上打着盹时,脑海中关乎于那第十三页的文字,再次在眼前盘旋。那种情形,哪怕只是设想,都觉得心中酸楚,难以言表。 “……我一直都忘记不了那一幕,您用身上最后一点钱,给我买了一张票,然后把我放在伦敦眼中,摩天轮越升越高,地面越来越远。我就看着她,一步一步的离开,走远。 灿烂的天光,人世的烟火,伦敦的夜空下如此热闹。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您准备丢掉我。 只是我不知道,您会走的那么快,那么急。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哪怕一次。 没有一点眷恋么?连一眼都不想再看一看我这个儿子么?是因为……我是您的耻辱么?” ☆、第34章 chapter34除夕 翌日醒转,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胀痛。连同意识逐渐清醒的,还有一些被撕扯的支离破碎的画面,不连贯,但每一幅都清晰的很。那些画面……真是可怕。 安瑞扶着额头,倚在床柱上,宿醉加之某种不知道的缘故,他感觉呼吸困难,周身乏力的很。脑中一片混沌暂且不提,视野中亦是十分模糊,总得先解决一样。他随手摸上床头柜,准备先寻找自己的眼镜,但手还没有完全抬起—— “唉?你醒啦?” 人在晨起时意志力是最薄弱不过的,整个人处于最放松的状态,被如此突然的惊呼一吓,他险些没再昏过去。 “啊……吓到你了吗?”锦年抱着一大团什么东西站在门口,正悻悻的挠头表示歉意。 安瑞默默看她,不说话。 “咳,叔,那个,你夜里发烧了,头上敷了冰袋,不要乱动。” 安瑞愣了一下,眼神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摸了摸头上那个几乎化光的冰袋,安静的又躺了回去。 锦年一边说着,一边走上近前,安瑞这才看清她抱着的是一大捧新鲜的纯白玫瑰,心下微微一滞…… “先躺下好吗?等我会儿,我煮了粥。” 锦年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的搬下花瓶,用手中花束替换掉其中原本那一只孤零零的花朵。 拉开窗帘,温暖的晨光斑驳其上,连带着她稚嫩的侧脸亦是沾染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分外动人。 这一幕让人有些晃神,他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消失在视线中,再一会儿,随着轻巧的脚步声,她从厨房里小步蹦跳出来,依然穿着方才的娃娃裙,却添了围裙,长卷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样子温婉地笑着:“好啦,开饭了开饭了。” 揭盖,从煮的密密稠稠的汤羹中用勺子捞了一小块,递到他面前:“试试看好不好吃。” 抬头却迎上她明亮的棕眸,他忽然觉得这个样子有些怪,有些过分亲昵,轻咳一声,从她手里接过:“我自己拿就好。” 安瑞始终没有提及他是否还记得那一夜,记得那夜里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是不经意间遗落的泪。始终没有。 而锦年,亦是像什么都不记得了般,平日里依然跑跑跳跳,快乐的没心没肺,偶尔捅出些让他几欲吐血的事情。一切如常。 似乎那个另人人心浮动的长夜,只是南柯一梦。如此便轻易揭了去。 其余的倒是没什么,过去了便也过去了,只要当事人愿意继续装傻充愣那么一切也可以当作完全没有发生过,只一样,并不是刻意忽略就能够蒙混过去。那就是他的身体抱恙。 大约是连日紧绷的神经,加之酒后吹多了江风,着凉病下也并不奇怪,何况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因为是早产儿,他身子底原本就不太好,幼时体弱,可母亲自身便是个落魄的留学生,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管得上他?后来因为一场阴谋,流落到了中东,更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虽然最终得以幸存,但这些年身体的状况,实在是不容乐观。 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只是每到冬春之际,稍有不慎就得遭上一回罪,好在他自己就是做医药行业的,这方面倒也算是半个久病成医,依照往年的经验,挂了水,吃了药,好好将养着几天也就罢了。 可今年却格外离奇,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小尾巴一直围在身边忙着照顾着,帮着做饭添水,自己却反而迟迟好不了了。真是奇怪。他自己都有些记不起,往年锦年不在的时候,没人照应的时候,自己又是怎么好起来的? 人果然是不能惯的。 其实这么多年,早都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约医生,挂号,拿药。所有的人,连常去看病的那家医生都在问他,何时打算,或者说能够有个伴——其实这对他而言,就像废话一样,因为没有答案,因为不知如何回答,所以问了也是白问。 所谓病中多思,更多的应该是指那些像他哥哥那样的神,偶尔病上一回玩的忧伤情结。和他这种一年四季都在生病的人有什么关系?总是进出一个地方,经历一些事情,再脆弱的心脏也该磨的麻木了。 只是,嗤笑过后,却也不是没有失落。在最清静最舒适的高级病房里往下眺望时,看见花园中出来透风的病患,看见他们身边搀扶陪伴着的朋友,妻子,父母……那些,偶尔,不是没有想过的。 算了,不琢磨了。所幸也到了年关下,集团里大大小小事宜在前一阵子就处理完毕,趁着病,他也得以清闲好好休息。 这一歇下,年关就到了。 **** “唔……还差一点,一点点……” 椅子上搭着个小板凳,板凳上站着个小锦年,小锦年费力的踮着脚尖,努力的试图将手中的物事给…… “你在干什么?” “啊……砰!”身后突然间传来他的声音,惊的脚下一滑,椅子倒向一边,锦年控制不住的朝后栽去。 完蛋了。锦年绝望的想到。 不过,和预料之中有所不同的,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而是……暖暖的,软软的。 回过头,果然,她被他接个正着。 虽然,他没有calvin高大,但他的怀抱很结实,一样的让人安心,随着有些紊乱的呼吸起伏着,温热地熨着她的脸,他的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看他湿漉漉的发,应该是刚洗过澡,不知是沐浴液还是别的什么,很清淡,却让她闻得晕乎乎的,很舒服,也很想就这么晕过去。 一直过了很久,反应迟缓的锦年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身后。都没有一点声音。”她心有余悸的喘息着,轻抚胸口,“我差点就摔下去了啊。” 他扫了眼面前摔了一地的设备,又看向她,一针见血的戳出问题所在,“还不是因为腿短。” “你……”锦年气结,却又无可反驳,只得将手中的中国结扔到他身上,自己也跳了下去,闷闷道,“我是为了你好,你还取笑我!” 安瑞接过那个小玩意儿,放在手里掂量了半天,眉宇间疑惑仍未解开,“说到这个,你究竟在做些什么?从早上就听见这边响个不停。” “给家里准备一些喜庆的东西啊。”锦年一边揉着酸痛的肩膀,眼神中却还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叔叔,明天就是除夕了!要过年了唉!” 安瑞打量着面前的大门,沉默许久,才揉着额角缓缓道,“所以,你就把年画,对联,福字,还有中国结,全部都给我粘上去了,是么?你告诉我,我的门呢?门呢!” 眼前那扇大门,此时已经被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玩意儿像是牛皮藓一样占了整版,连把手上也被她栓了只红色的小羊布偶,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而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此刻却还理直气壮的和他对吼, “难道不是这样嘛?你别糊弄我,我们还住在伦敦的时候,也有去过唐人街,那里一到新年就会卖这种东西的,我和小阿姨经常会买一堆回家贴的呀,calvin叔叔也有帮忙的……” “难道calvin他会让你们把善财童子还有锦鲤鱼贴满整个大门吗?你以为是除妖么?”安瑞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又想起些什么,“等等……你们没有贴我的房间吧?” “当然有。”锦年理所应当的反驳,可想到了什么,声音却又渐渐低下去,“只是……你没有一年回去过而已。” “……”他一时语塞,不知言何是好。 锦年夺过他手里的中国结,回身又开始在“拥挤”的大门上努力寻找空位,一边努力嘟哝着,“但往年,往年我们在伦敦确实没有没有贴成这样啦,只是今年你不是生病了么,小阿姨说这个会带来吉运,所以我想你也该冲冲喜……” 原本她前边说的已让他心头微暖,那股惊愕也渐渐消退,可最后那三字又让他有喷血的冲动,这小熊孩子,到底知不知道冲喜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有点强迫症的人来说,真是必须要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将这些红红火火的还贴的歪歪扭扭的纸片揭去,然而看着她满眼亮亮的神彩,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残忍,最终,只好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对了,叔叔!”她终于给中国结挂上了,又开心的转过身,看向他,一脸的神神秘秘,“你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嗯。”他颔首,她刚刚不是才说的,明天是除夕。 像是意外之喜一般,锦年忽而莞尔,俩眼弯成月牙,“那你还记不记得要做些什么?” 安瑞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的点头,“你等我下。” “唉?”这回换成锦年疑惑了,他为什么突然走掉啊?他们真的是在说一件事情么? 就在她还没有思考出个所以然来,他又走了回来,上下打量了她很久,从手里拿出一个红包,塞给她,“是这个么?” 锦年从中抽出一沓崭新的钞票,更愣了,“这是什么意思?” 安瑞很认真的看着她,“压岁钱。” 锦年:“……” 她要说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你往年不是都记得的嘛!”锦年生气了,“明天,明天我就满十八岁了呀!”不光是除夕,还是我的生日啊。最后一句,锦年默默吞下,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安瑞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声音柔软了很多,“我知道。”叹了口气,又道,“就因为知道今年的生日有所不同,所以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你明白,我不擅长这个。不如你就拿着压岁钱去买点喜欢的东西好了,不够的话……” “不要不要。”锦年捂着耳朵甩着脑袋,像只烦躁的小狮子,“这样就没有意思了啊。” 安瑞叹气,让步,“那你觉得怎样是有意思?” 锦年眨眨眼,“我都计划好了。” 安瑞微蹙眉头,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妙。 “叔叔。”锦年拉拉他的衣角,“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为什么……看着她那副表情,似乎有种阴谋即将得逞的错觉。似乎就在等自己接下她的话啊? 他一点也不想问她是什么! ☆、第35章 小蝌蚪找妈妈(上) 车在一条小巷里停下,喜欢打量眼前的小楼,是个精致的客栈,古色古香的小楼,雕花栏杆,透过积雪的玻璃窗,隐隐地有温暖的灯光泄出来。 “我们住这里?”安瑞的表情有点紧绷,身形也有点僵硬。 准确来说,从踏入西塘这个古镇时,他的神态就渐渐有些不自然,只是眼下堆积到了高峰,再难遮掩。 锦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兴奋的“嗯”一声,抱着他的手臂,絮絮道,“上一回我和小唯来这里玩,就是住在这件客栈。我告诉你哦……” “够了。”他轻声打断她,拉住她的小爪子,有些仓惶的转身,“换一家。” “安瑞!”她喊住他,顿足不肯前。 他愣了下,“你喊我什么?” 一时失言,她有些讷讷,然而眼下顾不得这个了,锦年扁嘴,望着他有些散乱的眼神,“你在害怕!” 安瑞干脆不再理会她,像是逃命一般,甩开她的手,一声不响地飞速往回走,锦年连忙跟了上去。 “你去哪?”路上的积雪有点深,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找别的住处。”他头也不回地。 “不行,不准。”锦年拽住他的袖子,“你今天必须在这里。” “温锦年,告诉我,你是故意的,对吧?”他终于停下脚步,脸色阴沉。 “我——”锦年一下语塞,咬唇望着他,“我真的只是无意间发现这个地方,但是后来……” “放开!”他拨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我是脑袋抽了才会相信你的话。” 时间回放,就在昨天,她满脸神秘的凑到他面前, “我都计划好啦!”她说,“叔叔,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尽管心头颇多疑惑,但最终还是点点头,“什么?” “我们去旅行吧!”还真是计划好了的,她几乎没经过一点思索。 旅行?这小熊孩子又想做什么?摸不准她的想法。 “去哪儿?”他问。 “唔,你别管啦,总之是很好玩的地方,一定有惊喜的!” 明明……不是她过生日来着?给他什么惊喜? 心头揣着疑惑,一整日都不得安宁,但是一直笨拙不善掩藏的她这一回口风倒是紧的很,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整晚的忐忑不安,做了一个接一个的古怪梦境,只怕是有惊无喜。迷迷糊糊的,在天色尚黑时便被她晃醒上了路。还不准开车,二人搭乘着最早班的地铁上了最早班的长途车。还没等他熟悉环境就又给她强行蒙上眼罩逼着再睡上一觉。 不止一次的,他有过自己即将要被贩卖的错觉。甚至更加糟糕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然而,眼下,他看见的这栋建筑,遇见的情景,比他设想过的所有加起来还要糟。她居然……敢给他设这样一个套。 “不,不行,你不准走!”情急之下,她干脆从身后抱住他,咬牙切齿,“安瑞,你不能这么没种!” “我……”他根本没时间和她绕,“松开,你松开。不然我明天就送你回英国!” “小妹妹,才到吗?”大约是他们的“战况”太过激烈,声响传到了客栈里,一个女人从客栈门前探出半个身子来,看见纠缠不清的二人,一时有些惊诧,“唉?这是……” “安先生,你们是……一起的?” 门已经被完全打开来,穿着单薄毛衣的女人,遮不住已微微显怀的肚子——正是锦年学校后边那间花店的小老板娘。 看见是她,安瑞不得不停止挣扎,只是胸口的激越一时却很难平复,甚至狠狠剜了锦年一眼,后者则干笑的吐舌,轻松了舒了口气,对着来人开心的打了个招呼,“嗯,路上有点堵,来的晚了些……唉?等下,周姐姐,你认得他?” 锦年指着安瑞,有些意外的看着女人,后者则浅笑颔首,“是,你知道的,以前不是在你们学校后面开了间花店么,他经常照顾我生意的。真是巧,原来互相都认识的呢。” 锦年跟着应和了几声,但身后人依旧黑着一张脸,她不得不回头哄他,“难得出来一回,开心点嘛。” 他对着周可微微一笑,气氛有所缓和,但看向锦年时,目光依旧冷的能杀人,低声,他在她耳边呢喃,“温锦年,你能耐,等回去我们再慢慢算。” “先进来吧,昨夜刚下的雪,外边冷的很呢。”她拉开了门,侧身而立。 进门的瞬间,冷风倒灌,有风铃清脆地响,抬眼,是木制铃铛,别有韵味,锦年看着愈发新奇,抬手准备拨弄两下,却被他一把攥住,“不要乱动。” 看见他蹙着眉头,锦年悻悻放下手,“好嘛。” 周可被他们逗笑了,“没有关系的。是妈妈自己做的,不算多么名贵,挂在这里,就是给客人赏玩的。” “老板娘不在吗?”相较于安瑞的兴致缺缺,锦年倒是越来越有精神,甚至隐隐有摩拳擦掌之势。安瑞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眸中担忧烦躁更甚。 “啊,妈妈和老爸出门买东西了,应该一会儿就会回来。” “那她回来的时候……” “小周,我有点不舒服,能先回房间么?”他的声音盖过她。 “可以,没问题,这是钥匙,房间在二楼,可以看见夜景,不过现在是冬天,也没什么太好看的。”周可转过身子给他们引路,“跟我来吧。” 顺着木制的阶梯上了楼,房间不大,但摆设温馨别致,处处可见店家精巧的心思,踏入这里,不像是住店,倒是如同回家。安瑞接过二人的行李就开始收拾,不停的收拾,仿佛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闲着。这掩饰不安情绪的法子,可真是拙劣透了。 “那个,安先生,你还是不舒服吗?”她问,“生病的话,我家里有点常用药。” “不,不用。”他像是有些局促,手上动作停住,说话也有些不利索,“晕车罢了,休息下就好。谢谢。” 看见他不太好的脸色,锦年拿不准他话语中的真假成分,真想上前仔细看看,但是被他突然扫过来的眼神一逼……还是暂且别去惹他吧。 权衡一下,干脆跑到一边和周可聊天。 “上回来这里玩,人很多很热闹啊,怎么今天都没有人?” “今天除夕啊,当然都在家里过年,即使旅行,也是去国外的多一点,哪有往这儿跑的,中国现在,哪家哪户不在忙着团圆煮年夜饭呢?”周可轻笑,“倒是你们蛮奇怪的,非要在这时候来玩西塘。” 锦年嘿嘿一笑,“反正我们家,就只有我跟他了,在一起就算团圆,在哪儿都一样。”说着说着,神情又渐渐黯然,“而且我就快要回国,想最后在中国玩一……” “又在胡扯。”一直沉默的安瑞忽然开了口,戳穿她苦心营造的把戏,“你什么时候要回国了?” “你收拾东西啦!”锦年将随身携带的包包扔向他,正中靶心。 周可倒是不以为意,只微微笑,“你们感情很好呢。” “是啊。”锦年甜甜的笑,心头窃喜。 “真没想到你们居然是情侣呢。”没想到她下一句直接给锦年的底揭了干净,善意的语气,可却是火上浇油的后果。二人顿时都石化。即使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 “温锦年。” 她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干脆挽了周可的手,逃下楼梯,“啊,那个,让他收拾,让他收拾,我们下去聊啦。” 周可还有些云里雾里,却已经回到客厅。 锦年轻抚胸口,小心的觑着楼梯,发觉他没有追过来,终于松了口气,周可倒了杯茶给她,轻笑着问道,“怎么了,你男友好像不太开心?刚刚在门口就听见动静,吵架了?” 锦年抱着茶杯,小口啜饮着,身体暖了很多,“没有啦,他一直就是那个样子,其实开心的不得了。” “开心?”周可愣住,真是有点晕啊,他……表达开心的方式还真是有点与众不同。 “恩恩。”锦年含糊的带过去,“那个,还没有问你呢,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周可怔怔的看着锦年,忽而莞尔,完全会错了意,“放心,我和他没有什么的哦。” “啊……”锦年红了脸,意识到言辞出了歧义,连忙解释道,“不是,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只是单纯想知道一下。” “这样啊。”周可抱着膝盖,放松的靠坐回室内秋千里,若有所思神色,半晌,“其实……也说不上怎么认识的,好像我去上海没多久就认识了他,一开始我是在他朋友的公司里工作,之后业务上有联系,就认识了,私底下偶尔也会聊天。再后来辞职,开花店的主意,也是他出的,他也偶尔会来帮帮忙,照应一下我的生意。” 尽管知道不可能,但是听见他同别的异*往,心底还是有点点泛酸,锦年眨眨眼,忍不住又问,“周姐姐,你们认识很久了么?” “嗯……”她偏着脑袋想了会儿,“其实也没有很久,就是最近两年的事情,但是说来也怪,我说出来,你别介意啊。” “什么?”锦年好奇的探过脑袋。 “你说,就算一般的朋友,也会留个联系方式,偶尔联系一下什么的,但是,他虽然常常会来我店里聊天或者买东西,但是我到现在连他工作号码都没有呢。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唉?”锦年有些疑惑了,“听起来好不靠谱的人啊。” 周可愣了下,笑了,“他可是你男友啊,你怎么能这么说。” “啊。”这才反应过来目前所扮演的角色,锦年讷讷的抓抓脑袋,脸蛋更红了,“是哦。” “但是……很奇怪,要是其他人这样的话,也许早就不来往了,但是他的画,我却从来没有疑心过,虽然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是他却给人一种很可靠,很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哥哥一样。” ☆、第36章 小蝌蚪找妈妈(中) “就像是……哥哥一样呢。” 轻描淡写的一句比喻,说者无心,落在锦年耳中,却说不出是怎样一番滋味,有点憋闷。不由自主的想到这些日子,为了这次旅行所做的一些准备,收集来的一些信息,秘事,以及听calvin叔叔提到的一些话。于是,心里更加不好受了。 鬼使神差般的,她脱口而出,“或许是呢。” “嗯?”周可显然没有听懂。 锦年低下头,“其实,或许……他真是你走散多年的哥哥呢?”说着说着,她突然觉得心头发酸。 “啊……这样想想,似乎也还不错呢。”大约是不忍拂了她的意,周可只是浅淡一笑,并未多言什么,只是从身后的壁橱中拿出一本相册,在锦年面前摊开,“可惜,大概是没这个缘分吧。” 锦年凑上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幸福美满的合家福,还有一个小姑娘成长的种种印记,种类繁多,不甚枚举,一边翻阅着,还听周可在耳边细细分解,“你看,我的满月照,周岁照,这个是爸爸,还有妈妈……” “小时候啊,我也总犯愣,喜欢问我妈妈有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因为真的很孤单呢。开始的时候,妈妈还会笑着打发我,到后来问的多了,她就生气了,真的很生气的那种……呵,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确实挺傻的是不是?总是问妈妈这种怪问题,是谁都要生气的啊。” 周可生的很清秀,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会陷下浅浅的梨涡,和某人一模一样的神韵。锦年收回目光,咬着唇瓣,小声嘟哝,“你一点也不傻。” “什么?”周可没有听清。 锦年摇头,“没什么,我是说……这里,相册里还有好多人啊,都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的。”周可轻声否定,“有些客人,他们很喜欢这里,游玩过后,离开时,会和咱们合影的,相片印出来,还记得的话,会回寄一份。” “这样啊……”锦年捧着相册,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颔首,“确实很棒。” 周可依旧微微笑着,恬静温婉的姿态,让人好感弥生。 二人又絮絮说笑了会儿,周可看了眼时间,征询着问她,“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不要四处转转么?” “啊。”光顾着找这地儿了,却把这茬儿忘了干净,毕竟是扮演游客来着,锦年抓抓脑袋,从沙发上蹦下,“对对,我去看看他收拾好没有。” 目送锦年蹦蹦跳跳的离开,周可将目光又收回相册上,慢慢轻抚,呢喃,“哥哥啊……” “谁要你管的?谁让你告诉她的!我问你谁让的?你问过我的意思没有!” 顺着楼梯,刚刚爬到一半的路程,锦年便听到如此咆哮,尽管离着这么远的距离,都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喷薄的怒气,一时间,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自己一堆破事儿都整不明白了,倒是还有那闲心思操别人的心,我用不着你管,你收拾好你自己吧!” 紧接着是一声巨响,碎裂的不成样子的手机顺着楼梯滚到她的脚边。 锦年几乎呆住,愣在原地,久久的驻足不肯前。 好久,真是好久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他刚刚……是在和calvin叔叔吵架么? 都是她不好,好好的一件事情,又要办砸不说,还牵连了calvin叔叔了么? 只是,就算是她先唐突了,他刚刚那样子说,也未免太过分了。calvin叔叔也只是好心而已,他那种态度……就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这样想着,心头的胆怯褪去了些许,反倒平生了几分不满。 明明,明明就是自己没胆量,还把火发到别人身上。 锦年决定要将这句义正言辞的讨伐丢给他,让他清醒清醒。可是推开门,刚刚张口,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被满室的烟雾呛得几乎流泪。 原是他靠在沙发上正在吸烟,整个屋子,香烟缭绕。 看见她进来,安瑞顺手拧灭烟头,推开手边的小窗,却转过脸不肯看她。 此刻的他已经平静下去,却并不能让人安心,甚至较之片刻前的暴怒,更加让人不安。 就像夜色下的过分平静的大海,看似安静,温柔,却暗藏波澜,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骤起惊涛骇浪。就像方才那样。 锦年上前摘掉他手里的残烟,顺带将烟灰缸和口袋中剩下的半包纸烟也收走,爬上窗台,很认真的看着他眼睛,“吸烟和生气,对心脏都不好的。” 他只是很短促的一声嗤笑,“总归你再在我面前转悠几天,我下场比这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拉拉他的手臂,撒娇般的,“走吧,我们出去走走,你这个样子,晚上见到她的话……” “我不见她。”像是想的十分清楚了,他开口没有丝毫犹豫,“我就待在这里,明天一早就回上海。” 锦年红了眼圈,并不接他的话,而是自顾自的开口,“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安瑞轻哼一声,没有开口。 “你早就知道了。”她哽咽道,“为什么要一直逃避?为什么不敢面对?” “你少给我灌点心灵鸡汤。”他冷冷反驳,“什么逃避什么面对,当年是她丢掉的我,凭什么我现在还得巴巴的赶回来找她?凭什么?” 不是这样的,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锦年心里异常难过,“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他反问。 锦年默。 “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是么?”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语气也是待着颤音,明显是在艰难按捺着某种情绪,“看见我狼狈软弱,你会很满足,是吧?” “才不是。”锦年委屈的反驳,“我也是为了你能开……” “你觉得我开心吗?”他打断她,冷笑,“真是calvin养出来的人,和他一样的自以为是……” “就算是我做的欠妥,你也别把calvin叔叔扯进来好不好?”她终于有些气不过,“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对他态度一直这么恶劣,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他也是关心你而已,你不领情就算……” “谁稀罕他关心了!”安瑞像是被踩到了痛处般的,语气愈发暴躁,“他那么好,你回英国找他去好了,你去啊!” “你冲我们发什么火!”锦年一咬牙,将手里烟盒丢到他身上,愤愤,“有本事你去找她啊!你大大方方站到她面前去!不要逃!” 说完,也不再理会他,跳下窗台,捡起自己的包包,朝门边儿跑去。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上哪儿去?” “回英国!” 踏出门庭两步,冷风袭来,神智略微清楚了些,她顿下脚步,最后留下了句,“安瑞,如果我还有机会能见见我妈咪,我一定不会这样,平白让她笑话。” 话落,人飞奔下楼。 短时间内再次出现在门厅内的锦年,可把周可吓了一跳,只是还来不及问什么,又看着这一团火红的影子闪身而出,快的似乎从未出现过。徒留昏暗的灯光,照亮她遗落一路的泪痕。 磕磕绊绊的,她冲出客栈,一直跑了很远还压抑不住心头的愤懑和委屈,靠着老柳树缓缓蹲下,她呜咽着喘息。 “安瑞你个胆小鬼。”愤愤的,她拿着石块在雪面上画鬼脸,画圈圈,“没种。” 正在此时,突然感觉衣角被拽了拽,锦年回头,发现是一只咿咿呀呀的奶娃娃,流着眼泪,挂着鼻涕,和自己同样的狼狈。 真是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骨子里的母性使然,她对着一团软软的小人儿完全没有抵抗力,有些费力将她抱了起来,只嗅见一股浓浓的奶香味,仔细看着,原来是只小正太,齐耳的短发,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甚是可爱,只是满面泪痕,看着怪可怜的。 锦年不好意思在小孩子面前再哭鼻子,只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怎么了,小宝贝?”她问。 小家伙却不理她,依旧很伤心的啜泣。 锦年费力的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是找不到妈妈了吗?” 小正太摇摇头,抬起肉乎乎的爪子,朝她的方向指了指,她本能的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不禁失笑,还想再问,这正太却一把抱住她,奶声奶气的咿呀,“妈……妈。” 锦年愣住,心底默默流汗,“hey,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妈呀。” 这正太却是倔,看着她又脆生生的喊了声,“妈妈!” 锦年很沮丧,锦年很难过。难道自己真的长的如此‘慈祥’? “我真不是你妈……”锦年一声叹息。 孩子虽然不大,但是份量却也不轻,抱得久了就觉得有些吃不消,她将正太放下,柔声,“知道了,我带你去找妈妈吧,嗯?” 小正太却一把拽住她的裙角,生怕她跑了一般,“妈妈……” 锦年:“……” ☆、第37章 小蝌蚪找妈妈(下) 这次旅行,虽说只是为她庆生,只一天罢了。但是在收拾时,却带了足足一周的行李。那时他只当她是贪玩,或是打算去很远的地方,虽有疑惑,却也并未多想。可眼下再看,她真正的意图,一目了然。 这孩子,是真的被他骄纵的无法无天了。连他都敢算计。还敢质疑,甚至搅合他的人生。 安瑞将方才收拾摆放好的行李一件件又收了起来,可须臾后又一件件拿出来,如此反复,这种行径,到最终连自己都有些鄙夷。 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锦年走后,安瑞独自在屋内坐了一小会儿。他拿起电话拨打回家, “抱歉。” 安瑞飞快嘟哝了句,也不管不顾那端什么反应,粗暴切断。停了下,迟疑着又拨了组号码,可惜这回没人听。 他又拨了几次,这才听见细细的震颤自身后传来,掀开被子,她粉红色的卡通手机震动的欢畅。 “如果我还有机会见见我妈咪,我一定不会这样,平白让她笑话。” 明明话筒里早已是忙音阵阵,但他却觉得这句话反复在耳边回响。就在此刻。 心头那份烦躁更甚,愈发有星火燎原之势。他说不清为什么这么不好过,是因为这番言辞,或者是说出这番话的主人? 房间里还飘浮着淡淡的烟雾,空气里有一种醇厚的烟草香气。 半截纸烟摔在地上,尚保留着温热的感觉。 她是真的走了。真有种。难得见她如此倔强的时刻。 她出去,关上门。从小轩窗向外看去,原本好一派的江南绿水,丝绦弱柳,年节下,却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其他颜色。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空的,仅剩下单一的苍白。 到处都是空的,有人带走了一切。 头有些疼,揉揉了太阳穴,他仰靠在沙发上。从地上拾起刚刚被她掷到身上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纸烟来,点燃了,缓缓地吸着。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深吸一口气,他走向门口。 来到你的家,踏过你来时或许踏过的青石板,想知道那年冬天,江南冷雨中,你来时,是否同我一般狼狈。 这样多年,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岁月在你身上刻下的痕迹,想知道你好不好,没有你的年年月月,我就这样过来了,那么,你呢? 拧动把手的时候,门却从外边儿被拉了开,猝不及防的,周可出现在眼前。 “安先生。”她微笑,“能聊聊么?” …… 大年三十的景区街道,游客稀稀落落,几乎没有。只有拎着大包小包的归乡人形色匆匆。一路行走,无甚颜色。渐渐的,行程便有些索然无味,更何况的,身边还有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子。 锦年看了眼身边的奶娃娃,在心底无声的叹息。 方才她们顺着河畔,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只可惜非但他的母亲没有影子,连带着他也渐渐失了耐心,又开始哭闹,不复之前的乖巧,问他怎么了也不肯说。 小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她在结了冰的河面看见自己的脸,突然有种很微妙的错觉。她现在的样子,可真有几分神似每每做错事情时,安瑞看着她的表情——淡淡的,无可奈何的嫌弃。 蓦然间,居然生起几分感同身受。其实在他眼里,她方才的行为,言语,甚至延伸到这一回旅程她的种种计划,在他眼里也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小熊孩子吧?说不听,教不会,打不得,头痛的很。 小正太又开始哭了,锦年叹了口气,暗自唾弃自己多管闲事,却没那个能耐处理清楚,总是这样。她跑到街边买了串糖葫芦塞给他,总算堵住了他似乎装了马达的小嘴。 果然,小孩子对甜食的热爱很快超过了莫名的委屈,小正太不哭了,吧唧吧唧吃的很香。可这样一来……锦年舔舔唇瓣,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 为了赶早班车,匆匆忙忙的,就只啃了半块面包。现在应当是午饭的点,可是因为和安瑞一搅合,到现在也没着落。 “能分一个给我吗?”脑袋凑过去,锦年眼巴巴的看着那只正太。 “唔?”正太看了她一眼,非常干脆的“咔吧”一声,啃掉最后一个,之后心满意足打了个嗝。 “唉!”锦年目瞪口呆,这还是她给买的呢! 这小孩子真不可爱! 锦年气呼呼的站起身,打算再给自己买一串,可惜回头时才发现,那个卖糖葫芦的老爷爷已经走的没影儿了。 沮丧的蹲下,一片树叶打着圈从身后飘过。 有点凄凉。 正在这时,有一大片阴影自前方倾泻而来,携带着些许清淡的香气。 锦年揉揉发涩的眼圈,抬头,看见来人,她呆住 “季泽?”她惊讶的出声,“你也到这里来玩?” 季泽摇头,温声,“不是,我外婆家在这里,我和妈妈回家过年的。”说罢,他朝她伸出手,俯身,“怎么了?为什么蹲在这里?” 锦年拉住他的手站起身子,听见他的问题却是张口结舌,只觉大窘,不知如何是好,觑了眼旁边小鬼,小声道,“咳,那个,他抢了我的糖葫芦。” 季泽愣了下,发出一声古怪声响过后就紧紧抿住唇,但仍能看得出是在勉强憋着笑,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方才行径,锦年更加沮丧了,“我好幼稚,是不是?” 唇畔的轻慢散去,虽然仍是笑着,但神情已经认真很多,季泽矢口否认,“不,很可爱。” 这话显然没能成功安慰到她,锦年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依旧闷闷不乐。 “对了。”他忽然想起些什么,“上一回……考试那件事情,听说因为我的原因,有人为难你了?” “啊……那个。”锦年抓抓脑袋,“没事,那个没事啦,我解决掉了。倒是你啊,一直都没有问,为什么好端端的要给我传那种纸条?” “我看你盯着卷子愁眉苦脸的,以为你是担心考试成绩。”他解释道,“没想到,还是没帮上你。” 锦年微怔,原来自己腹诽了他这么久,其实对方也是一片好心,埋怨的话滚到唇边,生生又咽了回去,“没关系啦,只是……下次别这样做了,我不想被他们看扁。” “嗯。”他应声,想了会儿,又吞吐道,“那……既然你不生我气了,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什么?”她不假思索。 他躲躲闪闪的环顾四周,之后忽然凑到她的耳边,锦年被他吓了一跳,他不会是想…… 好在他下一秒就开口说的话,打消她心头忐忑: “锦年,就是经常给我送便当的那个小胖子,你认识的,梁唯的妹妹,你能把她联系方式告诉我下么?” 果然是个易害羞的家伙,仅仅是这么几句,他的脸几乎变身番茄。 而锦年的表情则更为精彩,先是惊讶,再是窃笑,最后…… “你是说……纫,纫玉?”她犹疑着开口确认,“你要联系……唔?” 他惊慌失措的捂住她的嘴,拐进一条小巷,“你小声点。” “呼呼……你要杀人灭口啊。”拨开他的手,拼命补充方才失去的新鲜空气,“怕什么?这里又没有人认得她。” 季泽的脸更红了,低下头,讷讷,“也是。” 缓过来劲儿,锦年开始发掘这个爆炸性的信息,“喂,你不是认真的吧?她还是个孩子!” “她和我说她已经初……我我我不是。”他差点没跳起来,“我只是觉得,她煮那么多好吃的给我,我总得谢谢她吧?你说呢?” 锦年眯起眼睛,啧啧的摇头,“你这个样子,根本成功不了嘛。” “啊?”像是被重物迎面砸了一下似的,他神情瞬间萎靡。 “就算是女孩子追男孩,也要大方主动,你这样连眼睛都不敢看人家的,怎么可能成功啊?”锦年叹气,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何况你又是男孩子,更加要胆大心细才有门儿啊,相信我。” 季泽若有所思的点头,“嗯,你说的挺有道理的。” 锦年骄傲的抬头,拍拍他的肩膀,“那当然,我可是很有经验的!” “那你成功了没?” 会心一击…… 锦年底气略微降了些,“我……” “你们在做什么?” 平地一声惊雷起。 锦年僵住,慢慢的回过头去。只见安瑞一手插兜里,另一手拿着一糖葫芦,正站在巷口,投射过来的目光足以将她二人钻俩窟窿,最恐怖的是脸上那表情,只差没挂上四个大字——捉奸在床。 反应过来之后,锦年迅速收回还搭在季泽肩上的爪子,有些慌乱,“你,你怎么出来了?” 安瑞“哼”了声,朝前迈了步,“还好出来了。” 还好出来了。他想着,不然怎么能看到这一出好戏。 一回想起方才一幕幕,就心头火大。 同周可小坐片刻后,他就离开了客栈,还没走几步,就看见石桥边上,这小熊孩子和小小熊孩子正抢糖葫芦。当时只觉得好笑,最可笑的是,他家这只还失败了。无奈,也就转个身去寻卖家的功夫,再一回来,就看见这么出戏。 她真是好大的能耐,越长大越不听话。现在不但敢朝他吼,还敢骗他! 他居然真的相信她没有早恋。愚蠢! 又是咬耳朵,又动手动脚,这还是在大街上呢!私底下不知道又成…… 就这问题,他还没想明白,二人干脆直接转入地下,拉拉扯扯拐进了小巷子里头。 要是这回她还敢糊弄他说是纯洁的同学友谊,看他不敲断她的腿。 或许…… 盛怒之下,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这份设想让他心头瞬间低落——或许,她这回带着如此大的热情来西塘,不仅是为了他,可能也有一部分……不,是很多,可能更多的是为了,为了眼前这个男生。为了她的小恋情,小情况。 她怎么敢?她居然敢! 想到这里,心里开始有些说不出的堵。原本就很糟糕的情绪现下更加无法控制。 “温锦年。”他平静的喊了声她的名字,“过来。” ☆、第38章 chapter醋意 被他怒视的瞬间,身体遵循于本能的迈了几步,但很快又醒悟过来。锦年看着安瑞那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表情,停下脚步,驻足不前。 她又哪里惹到他了?做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锦年怯怯的低下脑袋,寻思着难道还是因着中午那件事情,他还是在生气自己冲他说的那些话,气不过要冲出来揍她一顿? 对!他那么小气,一定是这样的没错! 二人就这般静默相对,谁也不曾开口,谁也不曾向前迈上一步,如此僵持,过了许久,季泽有些忍耐不住越来越低的气压,捅了捅身边的锦年,小声,“锦年,这是……?” “我叔叔。”脚尖磨蹭着地面的石子,她局促的回答。 “喔。”季泽点头,很自然的冲安瑞打了个招呼,“叔叔好。” 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问候,可后者却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本来就挺难看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开口时甚至可以听见咬牙切齿的声响: “你喊谁叔叔呢?” “呃……”被莫名其妙噎了一下,季泽只好噤声,再不敢轻易言语。 锦年见此,心口豪气顿生,愤愤不平的将季泽拉到身后,质问安瑞,“你做什么那么凶,他又没有惹到你!” 安瑞抿了抿唇,扫了眼二人交握的五指,眸中激越更甚,只是再开口时,语气反倒是心平气和的平静,“我再问你一次,过不过来?” 锦年心里有气,干脆和他拧上了,“就不……啊,啊!松手,痛痛啊,你别拧我耳朵!” “我看你是胆边儿生毛了!” “松松松开!好疼,好丢人的!你打我,你居然打我!我爸都没打过我!calvin叔叔也没有!” “就算他们都在这儿,我也照打不误!” 挣扎着,闹着,二人还是纠缠出了斗巷,视野开阔起来,活动空间也大了,锦年终于得隙抽身,还没喘口气的功夫,只听他又冲她说教,“知道错了没有?” 这怎么还成了她的错!胆小鬼胆小鬼!就知道拿别人出气! “我没有……”本能的想要回击,可一张嘴,牵扯到耳朵上火辣辣的痛感,顾忌到这个,锦年捂住耳朵,跳的老远,不屈不挠的冲他吼,“你个野蛮人,强盗!” 真是说不清谁比谁更火大,安瑞抬手就想把她再给拎回来,可刚一举步,只感觉小腿一阵坠力,一个暖呼呼软绵绵的东西挂了上去,低头,是个拖着鼻涕的小正太: “爸爸!” 一声稚嫩清脆的童音,瞬间使得全场静默,愣住的不只是当事人,锦年看上去反倒更加惊讶一些,突然很脑抽的脱口而出,“你儿子?” 安瑞显然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听的她这样愚蠢的问题,没好气反击,“胡扯!我和谁生啊?” 话音尚且未落,没想到风向忽地一转,小正太朝锦年笑呵呵的张开手臂,奶声奶气的给出答案,“妈妈!” 锦年呆了一下,棕眸一亮。 因着他这俩字,心头积压许久的阴霾顿时云开雾散。可与之相关的,事件的另一位当事人似乎就没那份好心情了。 看安瑞此刻的表情,估计是被自个儿搬起的石头给砸狠了。还有点儿懵。 “那个,打扰一下。”季泽像是才敢从巷子里头走出来,战战兢兢的将小正太从安瑞腿上扒拉下来,“我出门,就是为了找这孩子,这孩子太调皮,总是好往外头跑,这西塘河多水多,他妈妈快急死了,生怕他出什么事儿,我这……先带他回去。” “那我和你一起送他回去吧。”锦年小跑到季泽边,爱恋的摸着小正太的脑袋,忽然觉得这小鬼还是挺顺眼的嘛!算了,糖葫芦的事情就不和他计较了! “等下。”安瑞突然出声。 锦年回头看他,“又做什么?” 安瑞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干巴巴的说,“你不能和他一起。” “凭什么?”她不满。 安瑞再次沉默。 锦年没再理他,牵着小正太准备离开。 他站在原地望着她跑开的身影,有些怔忡。 人走了,可那满怀的馨香还在,烦扰着他的思绪,忽然间胸中无名火起,他是宠坏她了,才让她变得这么任性,一个钟头之前,还满心满意的说是为了他好,可没多久就转身奔走;前一刻还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下一秒却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想起方才看到她时,她的神情,那么专注,那么兴奋。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她的,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可是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他似乎并不知道全部的她。 他发现……自己似乎快要掌控不住她。 不行,不能再这样这样纵着她了。心下决断刚下,没料到倒是季泽多嘴打了个圆场,“要不……叔叔你和我们一起?” 满腹的火气正愁没地方发解,安瑞没做多想的拨开他,准备去拉锦年,“你给我闪开。” “你怎么又骂他?”没料到锦年却是当先停下脚步。 “我什么时候骂他了?” “你让他闪开!” “那是骂么?” “嗨,我说……”季泽只觉得头痛,按捺不住,终于决定打破僵局。 “shutup!”整齐的命令同时从安瑞和锦年的口中喊出,让无辜的当事人立刻噤声。 这是,他们这是为了谁在吵架啊,算了,他闪。 “你把孩子放下。”安瑞突然叫住准备拉着孩子开溜的季泽。 “可是……” “我会送他回去的,我知道他家住哪儿。”顿了顿,阴阳怪气又嘟哝了句,“又不是只有你一人认识路。” “唉,你等等,松,松开。”被一股大力牵着的锦年顿下脚步,拉住他的步伐,还没有来得及张口说些什么,便被他侧眸冷冷一觑,“要么回客栈,要么跟着我,不准留在这里。” “我还有话没跟他说完。”锦年试图挣开他的手,不料却被他牢牢抓住,“不准去。” 再次挣扎,却没了一点余地,她只好隔空冲着风中凌乱的季泽喊着,“真对不起啊,他今天心情不好,改天我让他和你道歉!” 季泽僵硬的冲她摆摆手,愣在原地,似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为什么要道歉?”安瑞突然说道。 “你自己情绪问题总是冲别人撒气!”锦年终于甩脱他的手,愤愤,“你骂了他俩回啊!” “胡说八道。”他反驳,“我骂他做什么?” “你还不承认!”锦年扁嘴,“刚刚你让他闪开,他也是好心啊,还有,还有他一开始喊你叔叔,你为什么那么凶?” 安瑞气结,“废话,他凭什么那样喊,我有那么老吗?” 也是气头上,锦年想都没想的脱口而出,“你都快三十了吧!” 他顿住脚步,凤眸危险的眯起,“你什么意思?” 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可是说出去的话却不好回收,锦年只能硬着头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安瑞被噎的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道,“就你小,你年轻!那你就别跟着我!” 锦年不明所以,委屈的怒视他,“明明就是你把我拖走的啊!” “我……”再次被卡住,安瑞干脆不再和她说话,转过身大步离去。 沮丧的沉默半晌,实在压不住心头不忿,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慌慌张张的便赶上去,急切的发问,“唉,安瑞,你是不是……” “没有!不是!不可能!”他怒气冲冲的打断她,“我才不稀罕!过了今天,你就是成年人,以后你爱和谁一起和谁一起,一天换一个我也管不着,也不想管。” “啊?” 锦年愣住,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什么一天换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脸蛋渐渐涨的通红,低下脑袋,再不肯开口。 但她番茄一般的脸蛋似乎给了他更大的错觉,这死孩子果然是这样想的?倒是称了她的如意算盘。 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阵的心浮气躁,随手给她一栗子,将自己气愤转嫁,“对,是我拖你过来的,现在我反悔了行不行,你想回去找他就去好了,我不拦你,走啊,现在就走啊。” 锦年委屈的泪目,吃痛的揉着红红的额角,他怎么又打她! “我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好不好?”她小声嘟哝着。 真是不知道他自己又脑补出什么东西来了?她只不过是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很介意年纪的问题,她想解释一下自己不嫌弃他的呀!莫名其妙又挨顿打!真是的,自己想象力丰富,还拿她出气! 这个老男人,拽什么拽嘛! 只是……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她一句都听不懂。 他究竟为什么气成这样啊? ☆、第39章 chapter39母子 一边这般想着,一边轻手轻脚的揉搓额角方才被敲出的红包,心下更是委屈。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锦年愤愤的跺脚,又冲他扮了好大一个鬼脸,这才碎碎念着跟上。 “唉,年纪大了,更年期也是难免的,再说他今天情绪不好,算了,不和他……” “你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安瑞忽然转脸望她。 “啊啊——”险些顺口就说了出来,还好反应过来,锦年讪笑,“我是说我们应该快点送他回去,不然他家人该着急了。” “是么?”安瑞狐疑的蹙眉,“我听着似乎不是……” “你听错啦。”锦年慌忙接口,打断他,满面的笃定神色,一边推着他的背超前奔去,“快,咱们快点。” 这番行径,很有做贼心虚之嫌,但总归是被她岔了过去,安瑞也懒怠再行追究,又听得她如此言说,只无所谓的摆摆手,“这么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他家人不会着急的。” 锦年瘪嘴,“又乱说,小孩子弄丢了家人怎么会不着急的,还有刚刚季泽都说了,他妈妈……” “这小鬼一向调皮的很,天天往外边儿跑的没影,有什么好着急的。”他打断她,顿了顿,又道,“他妈妈早就习惯了。” 锦年觉得他这份笃定来的有些奇怪,不禁脱口问道,“安瑞,你是不是认得他?” 安瑞没有吭声,片刻后才含糊道,“谈不上。” 锦年抓抓脑袋,不甘心的追问,“可是……那他为什么跟你比较亲一点呢?”她指着几乎黏在他身上的小鬼,如是问道,“他都不和我玩儿。” 方才,她可是抱了一会儿这小鬼就咿咿呀呀的乱嚷嚷,大抵是觉得不舒服就不让她抱了,便是拉着也很勉强,但是锁在他怀里,倒是乖的很,一直笑呵呵的不说,还会拱拱蹭蹭,很是亲昵乖巧。就连方才准备送给她的糖葫芦,他拿在手里吃的时候,还知道分给安瑞几颗。 安瑞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腾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年轻人,缘分这玩意儿……还是得看脸。” 逃避回答问题就算了,还这样讽刺她! 锦年一口气没接上,险些被他给噎死。 愣在原地停了半晌,又追上他的脚步,越挫越勇,“可是,听你的语气,分明就是和他很熟,你都知道他家住哪儿,还知道他家人的想法。” 安瑞侧眸看了她一眼,阴阳怪气的说道,“就准你那小男朋友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可是季泽他是本地……”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也顾不得计较他的称呼措辞,锦年脱口而出,“啊,我明白了。” 安瑞被她逐渐变得亮晶晶的目光看的浑身有些发寒,还没有来得及举步离开,她便已经兴高采烈的开了口。“安瑞,你其实经常过来的,对吧?” 顷刻间,多种情绪在他面上交织混杂,惊讶,恼恨,被戳穿的尴尬,最终只溶于一声冷哼,“又在胡说八道。”转个身便快步离去。 果然猜中了么? 她只是瞎蒙的啊。 意外得了便宜的某人还不知足,凑上前又卖起乖来, “就算你认识他,知道一点他们家的事情,也不能说嘛。”锦年很积极的教育他,“逻辑完全错了呀,小孩子弄丢这种事……多少次也不会习惯的。每一次弄丢,妈妈一定都会很担心的。” 他却只冷淡的扯扯嘴角,“你又知道了?” 锦年刚想回答“当然”,可他却在她之前淡淡补充,“说的好像你生过似的。” 一口气被他噎的堵在胸口,上下不得,锦年难过的要命。这男人还真是不能让,越让他越来劲儿,他今天是怎么了?吃枪药了?就算是她有错在先,他也不能揪着辫子就不放手,老是拿她撒气。凭什么! “有什么不能习惯的呢?” 正在锦年思索着是否要及时来个反击什么的,只听他再次开口: “其实……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他淡淡说道。 好奇怪的语气。 锦年抬眼要想看清些什么,刚巧,撞上他黑沉沉的眸子。 明面上满不在乎的态度,并没能完美掩饰他眼底闪过的一丝痛楚。 她怔怔地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也有这样茫然的时刻。 是她……又触到了什么么?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凝,原本心底盘桓着,想要继续的话尽数忘了干净,她只好乖乖闭嘴。方才的话题,自然无法再开展了。 何况,自那句语焉不详的喃喃过后,安瑞也没有再说话,而是整个人很突兀的沉静下来,再无一丝躁意,似乎片刻前的暴跳如雷皆是假的。只是,这样的他,更加让人不安。 藏在心底的担忧渐渐满溢了出来。 自从进了西塘,那间客栈,他的情绪就一直大起大落,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心脏,再说他又是病中初愈,更是禁不起如此跌宕,或许……真的是她太过冲动,自以为是了么? 锦年默默看着他,心下酸涩,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为何自己也有点难过? 接下来的道路,二人再没有争吵,可也沉闷了许多,连带着他怀中那小鬼也老实了,乖乖吸手指,不吭声,不闹腾。他家似乎住的很远,三人不停歇的走着,一直出了景区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么小一个儿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因着是年三十,又是正午吃年饭的时分,空寂寂的街道上,除了红艳艳的鞭炮残屑,便是逐渐消融的隔夜雪,半点人烟没有,周遭景致也是越来越偏僻,不复景区内的精致清丽,而是渐渐自然淳朴。 最终,他们在一家农家庭院前停下,这座院子田园氛围浓厚,不光零星种着些蔬菜,偶尔还会窜出一两只肥鸡或是一群昂首阔步的鹅。 锦年往日在英国并不得见这些,来了上海之后也鲜少出门,这初初见着这些玩意儿自然新奇,免不了就想上前逗弄逗弄,可惜那些小动物一点不给她面子,纷纷对她避之不及,当先的那只大白鹅,甚至气势汹汹的啄了她一下。 委屈的回过头,看着一群围着安瑞叽叽喳喳和和气气的小鸭子们,锦年小心的揉着被老鹅啄伤的手背,默默叹气,看来他那句话倒是没错——缘分这玩意儿,真是得看脸。 只是…… 锦年若有所思的歪脸瞧他,这么七拐八弯的地儿,也亏得他能走的这么顺畅,转弯超小道竟是丝毫没有迟疑的,看来,他来此似乎不止一回呢。 果然,下一刻她的想法就得到了证实。 “贝贝?” 从农园中奔出一个妇人,她一眼就认出了安瑞怀中那个小鬼,先是一声惊讶的呼喊,紧接着神色就有些愠怒,三步两步的走上前去,抱起那个小鬼,很不客气的就往她屁股上招呼了几下, “又不听话乖乖睡午觉了是不是?嗯?又偷偷跑出去玩儿,怎么那么不乖啊你!担心死妈妈了。” 小鬼的龇牙咧嘴的,倒是也没有哭,只是睁大了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求助般的望向安瑞,后者倒是也没让他失望,叹了口气,上前劝道,“好了,大过年的,提醒一下就可以了。” “唉……这孩子总那么顽皮,真是……”妇人捋了下凌乱的发,一脸歉意的对他笑着,“又麻烦您了,好几次了,都是您帮忙送着回来。” 好几次了。 锦年抓住这个关键字眼,得意的看向他,看他这回还怎么狡辩!后者显然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时间也有些尴尬,知道再掩饰不过,只一声轻咳带过,“也没什么,顺路而已,行了,孩子也送到了,我这先走了。” “这不,正好进来吃顿饭吧。”妇人神色很是诚恳。 安瑞拉过锦年,只是摇头,“还有事,不打扰了,孩子还是看好点儿吧。” 妇人目送他们离去,才抱起贝贝亲了又亲,显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真是,下回千万别再跑出去了知不知道,你把妈妈担心坏了!” 故作镇定的离去,可没走几步,实在挨不过锦年的那副“我说什么来着”的目光,只好叹息着回应: “这也没什么好分辨的。”他仍强自装作平静模样,淡淡,“也是偶尔途经这里,刚巧撞见他几回,谈不上你说的那样常常……” “不是。”锦年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静默片刻,她将目光移向那一对团聚的母子,轻声,“你看,我没有说错吧,无论多少次,这种事情是不会习惯的,做妈妈的,一定会很担心走失的孩子啊。” 安瑞沉默。 锦年又重新看向他,“我听calvin叔叔说,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医院打针的时候因为怕痛,跑开了,好久都找不到妈咪,我和她……走丢了,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当时……也是这幅模样。” 锦年拉他看着那个欢喜的母亲,“我想,当时,应该也是很担心,很担心的,你说,我没有做过母亲,没错。但我做过孩子呀,有些心情,或许我可以明白。” 他早已识破她的意图,只是一直到此刻才轻笑着出了声,“我不是走丢。” 我不是走丢。 短短五个字,却好似一把尖刀,在她心头狠狠剜了下,锦年压下眸中雾气,俩只爪子包住他的手,“其实……没那么要紧啊,都是一样的。” “一样?”他只带着讽色重复了这俩字,未言其他,但意思已经十分明了。 锦年咬咬牙,小心翼翼,“安瑞,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你不要生气。” 安瑞扯扯嘴角,“放心,我今天已经生够了气。” “我,或者说贝贝,只走丢了一小会儿而已,妈妈就这么担心了。” 话至一半,她低下头,小心斟酌字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或许你妈妈她,其实……一直很想你。”她忽然感到胸口有些发酸,勉强撑着说下去,“或许……她也会担心,也很后悔呢?” 这一回,沉默真的在二人间盘桓了太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直都没有人出声。锦年这才抬起头,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探寻到什么,可惜,他展露在外的,只有平静,波澜不惊的平静,死灰般的平静。 “你想多了。”安瑞终于开了口,可给出的答案却并未让她心中大石卸下分毫,静静的,他说,“我说过,丢着丢着就习惯了,她起初或许有过那么几丝后悔,但最终还是习惯了。不然,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什么……叫丢着丢着? 锦年没听懂,只是,看着他此刻神情,她默默低下头,没再追问。生平第一次,她学会顾及别人的感受。 “走吧。”他折身准备离开,嗓音微哑,“饿了吧?带你去吃饭。” 锦年小跑着跟上,最后犹疑的回了一下头—— “啊,周太太,不用担心了,贝贝已经找到了。”孩子的母亲正笑吟吟的对着来人说道,“实在太麻烦了,您来收粮菜,还叨饶了你一块帮我找孩子。” 篱笆墙内,不知何时立了这样一位女子。 如瀑的黑发挽成松松的髻,窈窕的身影,连身的呢裙,腕间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只是眉眼间不经意散落的纹路昭示了岁月在她身上蹉跎的痕迹。 不得不说,这个年岁的女人,还持有这样的风姿,实在是上天的恩宠。 “无事,不必在意,孩子找回来了就好。”安菡芝微笑颔首,“那我就先走了,小可说家里今天还来了客人呢。” “嗯嗯,您忙。” 锦年感觉到,身边人,霎时僵硬。 ☆、第40章 chapter40相逢 是她。 无须回头,只从声音,他便可轻易确认。 记忆的温柔声线,原来未曾改变多少, 清风微扬,昔日余音袅袅吹散在耳边,心上。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与了断瓦残垣……” 母亲唱的昆曲,是极好的。父亲欢喜的便是她这份才情。 儿时的记忆太过遥远,他只隐约记着一丁点不真切的画面,每每父亲来时,她总是砌一壶茶给父亲,然后自己捏着一方丝绢,辗转退开身来,在疏朗月色下低吟浅唱,偶尔凭风而舞。 水袖盈风,暗香浮动。 他就坐在父亲的膝上,看她眉目含情,宜喜宜嗔。 父亲最爱的是这一折《游园惊梦》,只是后来他就很少来了,只剩她一个人唱。 寂黑的夜里,年幼的他趴在床沿,听着那柔媚的嗓音,温暖的被衾也挡不住那绵绵不绝的寒意。 再后来,父亲再没来,她亦再没唱。 “瑞瑞。”多少个冰凉的长夜,而母亲的怀抱,却被这夜色更冷,“妈妈好像有些累了。” 她温柔地喃喃,忽而又冷笑,眉眼阴郁。 他总是不解其意,只觉得害怕。 而经年流转,岁月蹉跎,他如今,却是懂了。 到底是意难平。 曾经设想过,曾经纠结过,曾经……愤怒委屈的撕心裂肺,甚至想要漂洋过海,质问她,为何,为何?就只为着她那一份意难平! 此时此刻,正是他脑海中构想过无数次的画面。不是没有想过,倘若今生有幸,若是再能见她一面,会是怎样一番光景?物是人非的嗟叹么?亦或是竟无语凝噎的怅然? 只是,从没想过,竟是这样。 他觑见了她的侧颜,尽管美好如初,可鬓边依稀可见的缕缕银丝,还有眼角铺展开来的纹路,终究还是暴露了岁月在她身上碾轧的痕迹,终究……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只剩下眼前娴静笑颜,一如从前。 这一刻,他忽然心酸。 他忽然,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 “喂……”衣角被小力拉扯了下,安瑞回过神,锦年灿烂的笑脸闯入视线,心口一滞,蓦然间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怎么?”他轻轻开口。 “擦一下。” 她踮起脚尖,攥着一小手帕似是准备往他脸上蹭,可是身高差距太过明显,够不着,于是只得不开心的跺脚,“头低一点嘛。” “做什么?”安瑞冷淡的别过脸,故作镇定又像欲盖弥彰,“我又没哭,那是雨水罢了。” 锦年愣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眨眨眼。 举目望天,她很不伶俐的来了句,“现在是阴天呀。” 安瑞:“……” 半晌静默,他干脆转过脸,“总之没有就是没有。你多此一举。” 锦年垂头:“喔。” 片刻前的怔忡,尽数被他此刻笨拙僵硬的反应冲淡了大半,她压抑住想要嚣张狂笑的冲动——老笨蛋,明明眼圈都红了。 不过他是怎么回事,平常的时候,他怎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难道说……这男人紧张的时候,智商是会下降的吗? 没有揭穿,锦年只抿唇将笑意压下,硬是将手帕塞进他的手里,为他择了个台阶,“我是说……你嘴边有块糖稀,是贝贝吃糖葫芦时蹭到的吧?” 他抬手,抚了下唇边,沉默。 “要是给她看见不是很丢人嘛,你都这么大了是不是?”锦年转过身,“我不看不就好了。” 确实。 他小意觑了眼不远处那道身影,无声的攥紧了锦年的帕子,移到眼角,仔细拭去几分微潮。 他已这个年岁。再泄露此番情态,确实不堪,荒唐,不合时宜。 “真是谢谢。”一道温柔好听的女声突然响起,“谢谢你们帮小刘找到孩子。还劳烦跑这样远给送回来,路又偏,很辛苦吧?” 二人皆是愣在原地。 安瑞同锦年,这二人原本正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谁也没注意到,安菡芝竟不知何时静立面前,眉眼含笑。 “只是凑……” “没有没有!”安瑞的话音被锦年盖住,“不辛苦,他很熟悉这块儿的,很容易就找到啦。” “哦?是么?”苏菡芝若有所思的颔首,唇角噙笑,“这地儿虽不大,却偏的很,不太好寻呢。您……也是本地人?” “凑巧罢了。”安瑞错开她的视线,垂首,声音亦是渐不可闻。 感觉到他身体一僵,却还在粉饰,锦年无奈叹息,没好气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这个胆小鬼,胆小鬼! “凑巧也是缘分嘛。反正这件事都是他的功劳。”锦年故作天真的看着他,大声,“对吧,瑞瑞?” 死寂。 “你……”尽管听得出他在竭力压低声音,可措辞间的那份激越却终究是喷薄而出,“你胡乱叫什么。” 完蛋了,他的眼神好可怕,像是恨不得即刻劈死她的节奏啊。 锦年暗捏了把冷汗,只是漏眼望见身后人微妙变动的神情,咬咬牙,不能功亏一篑! 强撑笑脸,她仍做无辜状,“我听calvin叔叔都是这样叫你的。” “他是我哥!他这样叫,我管不了。”安瑞拧着她的脸,咬牙切齿,“但你再乱说话,我会揍你。这个讨厌的称呼,我不想听到。” 痛痛痛,好痛啊! 锦年含了泪,却还是倔强道,“真的么?” 二人小声争吵的热闹,可安菡芝却渐渐发起怔来。不知想到了什么。 “请问……”片刻之后,她终于打断,眼中氤氲着一丝迷蒙的情绪,“您贵姓?” 刹那间,天地间一阵星浮地动,脑中一片空白。他险些收不回神智,待到终于可以说话时,却又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连发声都很困难,以致于仍是有些磕绊,“我……”垂目看见锦年屏息期待的神情,最终,他艰难出声: “我姓温。” 锦年呆住。他这是,这是要嫁给她冠她姓的意思吗? 哎呀不对。她懊恼的用力摇头,重点完全搞错了嘛!都这种时候了她怎么还在想这种问题。 重点是,是他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扯谎,他难道,难道真的不想……同她相认么? 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锦年忽然阵阵茫然。抬眼认真望他,只见他此刻神情——有寥落,有伤痛,有些许紧张,独独的,没有慌乱。 他看着她的眼神,淡然而不容忤逆。 虽然没有出声,但是她知道他在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这样啊。”轻不可闻的半声喟叹,安菡芝很快恢复如常,收敛神思,看见他的目光,又补充道,“只是随意一问,您不必在意。” 安瑞复又垂首。 “那,我先行一步了,家中还有事情。”最后同他们微笑欠身,安菡芝道别道,“小镇就这么点儿大,指不定还能再见呢。” “我们……” 锦年张口欲言,却感觉到手指被安瑞用力捏了下,不解的回头看他,却也堪堪收了声。安菡芝并未听见,行进的步伐没有一丝停滞。 粉墙黛瓦,青石竹篱,江南风景如画。 她纤细窈窕的背影亦是要融进了画里一般,渐行渐远,墨香残韵亦是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个水墨丹青的般的点,烙在远方。 有些落寞,有些……萧索。 “不一起么?”锦年问。 他只松开她的手,未置可否,片刻后,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安瑞?” 她喊了声他的名。他没有停,甚至连片刻的驻足都没有,恍若未闻。她不放心的跟上。 他的步伐很快,她不得不小跑才跟得上他。 “慢点。”她轻轻央求。 他怔住,停了一下脚步,却未回头,怔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不起。” 她拉住他的衣角,仿若孩童般不安胆怯的道歉。他这才回过头,虚浮一笑,“是不是晚了点?” 锦年咬咬下唇,“是我错,我承认,骗你来这里……是我太唐突,没有考虑你的想法。但是,但是中国不是有句话么,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来了,你也见到她了。难道,真的就这样回去了么?你甘心么?” “西塘同上海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不咸不淡的回应,“谈不上什么甘不甘心。” “但你不会再来。”她一针见血的指出,“如果没有人逼你一把,你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你就宁愿永远那样躲在远处看着。” 安瑞轻轻一笑,态度依然晦暗。 “为什么?”锦年问,“你可以做到私下里一直照顾你的妹妹,母亲。承担,包揽她们的一切困难,你明明……也很思念她们的不是吗?却没有勇气相认?” “这与勇气无关。”他摇头,似是万分苦恼,“锦年,你不明白。” “你可以让我明白。”她拦在他面前,“安瑞……你,不难过么?” 一个人,这样孤零零的走着,停着,眼睁睁看着远方温暖的灯火近了,又远了。分明近在咫尺,却……不能碰,或者说不敢碰。 一直这么下去,心都会冻僵的。 ☆、第41章 chapter41家中客 不难过么? 扪心自问,如何能够呢? 安瑞点点头,复又摇摆,几番踯躅,最终化作一声嗟叹,错开身去,只不叫她看清他的表情: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锦年托腮看着倚在桥边的男人,铅灰的天光笼在他的脸上,身上。 心下感触忽生,她发觉,此时此刻,他竟如此孤独。 眼眶微酸,她侧身半步,用力抱了他一下,依偎在他心口轻轻磨蹭,“那我先去觅食,你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走。” 他“嗯”了声,鼻音浓重。 她松开他,忽而粲然一笑,后跳着窜上一边的石凳,抬手揉了揉他的发,软声,“瑞瑞,要乖乖的哦。” 他果然登时变了脸色,咬牙,“我看你是真活腻味了。” “原来你怕这个呀!我知道了。哈。”她却丝毫无惧,甚至还扮了鬼脸蹦跳着跑开,徒留给他一串串娇笑,“做什么那么害羞?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呀!” 心神,有片刻的恍惚。 她突然入怀,又蓦地抽身离去,电光火石间,实在是猝不及防。 遥遥望着蝶扑一般轻盈远去的身形,心头居然有点失落。 她这回倒是很听他的话,叫她离去,真就连头也不回一个了。 方才一切,仿佛皆是假的。 只剩下心口一息尚存的温热气息,昭示着她方才依偎的痕迹。 轻嗅满怀馨香,薄怒之下,莫名其妙的居然生起几分眷恋,眷恋她永远朝气蓬勃的温暖,快乐。 “瑞瑞,要乖乖的哦。” 是巧合么?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同他嘱咐,言辞语气,一般无二。 那个人,也像今日这般,冲他莞尔,温声细语,然后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而他亦是像那年一般的无用,除了眼睁睁的目送她离去。他不敢,不曾有任何举措。 要乖乖的,妈妈很快就回来。 她抱着他上了伦敦眼,最后在他额头烙下一吻。他独自一人,坐在摩天轮的舱室内,安静的朝她挥手告别,看着她渐行渐远,再未回头。 他按照她的嘱咐,乖乖的,就坐在原地,等啊,等。 只是他等了二十余载,她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天上下起了雨,人群三三两两的打伞相依离去,他起身,又坐下,因为不知道能去哪儿,所以干脆还是坐在原地。 水珠冰凉,落在他的头上,心底,血管里。雨下了整夜,他亦是坐了整夜,原本便所剩不多的温暖,被冲刷的消失殆尽。 从那日起,他的世界,就一直下着雨。 绵延至今,从未停歇。 在雨里,他被推倒在孤儿院的泥浆中,草地里,肆意欺侮,嘲笑。 原本,欧洲人便比亚洲人要有多得多的体力优势,何况他年幼体弱,先天便带着严重的心脏的隐疾,于此,便更加无法同那些先来的,身强力壮的孩子们抗衡,更诓论反抗。 除了忍耐和逃避,别无他法。 孤儿院,原是弱者们集聚的栖息地,可终日里也难见彼此扶持安慰,更多的,却是同外界别无二致,甚至更加凶残的弱肉强食。真真映照了,越是底层的夹缝,越可见人心之凉薄。 在雨里,又辗转被父家佣人领了回去。 家中有严父长兄,还有一位终日阴郁冷漠的夫人——他父亲的原配。 父亲待他本不过尔尔,又有着天之骄子一样璀璨夺目的兄长立在上头,他的存在,便显得更加无关紧要,又有夫人整日视他为肉中芒刺,再论仆佣如云,亦是惯会见风使舵的,待他亦是少不得闲言碎语。他才发觉,原来深宅大院,锦衣玉食的日子也并不比孤儿院好过多少。 其实现在细思也能够明白,只因着他是个不合时宜的人,那么,诓论到哪儿,终究都是不合时宜的。 那年他不过五岁,却几乎阅尽世间冷暖。 回头想想,其实锦年来到他们家时,也不过五岁,同他当年一般的年纪。其实她说的没有错,因为经历过那样的日子,了解那段岁月的压抑和无能为力,如若可以,便再不想眼见任何一人在眼前承受那种苦痛。 他疼爱小锦年,事无巨细的宠着她,照顾她,何尝不是在弥补曾经的自己。 何尝不是……意难平! 待在原地,坐了不知多久。渐渐的,居然觉得面颊开始湿冷,真是入忆太深? 抬首,望着灰蒙蒙天际水珠崩落,才发觉是真的下了雨。 真是可笑。 连上苍也有兴致再来一回么? 他自嘲一笑。 冥冥之中,看来是注定他要在此地再度重演一次当年的画面了。罢了,也好。 …… 锦年蹲在远处,闷闷不乐埋头琢磨着小心思,忽感周身一暖。是一件黑色的外套。连带脑袋给她蒙了个严实。抬眼,正是他。 “安瑞。”她娇呼出声,“你……好了?” 他觑了她一眼,似乎对于她如此郑重其事的措辞语气颇有不满,但终究也没有发作,只是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道,“下雨了。” 她望了眼细密的雨帘,注意又被他单薄衣衫吸引,有些不开心的瘪嘴,想也没想的,跳上石凳把衣服复给他披上,“你生病才刚好,别又着凉我得照顾。” 之后又兴高采烈的跳下,掀开他大衣一角,猫着腰钻了进去,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活像只大型宠物犬。 安瑞瞧了眼她的憨态,也是无法,顺势揉揉她湿漉漉的脑袋,面色柔和很多。 “你……想好了么?” 短暂的沉默,锦年犹犹豫豫的开了口,仰望他的目光有些胆怯。 “什么?”他似是没太明白。也是,她这问题问的太过突兀且语焉不详。实在是很难令人领会。 锦年低下头,又是半晌沉寂,良久,似是鼓起勇气般,“那个……我想好了。” 话音渐落,安瑞却没有接话,周遭逐然静的耐人寻味,只剩下雨打枯枝,及二人细密的呼吸声。 锦年忽而抬首,举目望向他的眼睛,小声,却坚定道,“本来骗你来这儿,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到你,让你开心一点。可现在……既然你不开心,那么这件事不做也罢了。” 安瑞依旧平静的望向她,只是原本波澜不惊的眸色却是有了一丝跳跃。 可锦年却是没发觉的,此刻,于她而言,能够集中精神努力讲下去,已经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渐渐的,耳朵,面颊都开始发烫,因为懊悔,因为羞愧: “呐,小阿姨以前说过,人活着,是件很幸福,也很短暂的事情。所以,我一直觉得,既然咱们还好好的,就别太为难自己,开开心心的嘛。”她眼角开始有些发涩, “前天,calvin叔叔和我说,我的外婆过世了。我很难过。其实我并没有见过她,从来都没有。只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走了。心里,总归有点不舒服的。因为以后,我就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我……再没有亲人了。你看,其实我比你惨多了,对不对?你还有哥哥,有妹妹,还有妈妈。我都能开开心心的,还能,还能笑出来,逗你笑。你就更不应该自怨自艾呀,是不是?” 其实,锦年,不可谓不可怜的。 每天,每天都是如花笑靥,所有人见到的,都是她无忧无虑的欢喜模样。可背地里暗藏了多少心酸内伤却从不叫人知晓。 她……亦不是蜜糖里泡大的小公主。自幼失去双亲,母家不容她,父家家业被大伯伯母欺她年幼生生侵吞,虽说前些年大伯重症未愈而离世,因为没有子嗣,该她的终究还是落得她处,但,在最最年幼时,终究还是个有家不能归的孤儿。 calvin虽然疼她惜她,但到底不是她的生父,总归是寄人篱下。 她自己的境遇,其实也可称得上不堪,然而却还总是毫不吝啬的肆意同他人分享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温暖,热度。真是只慷慨的小太阳,真是只呆呆的傻太阳。那些东西,尽数赠了别人,烧完的话,你就熄灭了呀。 “我原本,没有想那么多,真的。我以为,猜想你是希望这样的,我以为,你也许想要见一见你的亲人们,不管怎样,她们都还活着,是不是?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机会。你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推你一把,可……” 她咬住唇,声音渐渐低下去,“现在看来,你是真的不愿意的。就像你说的,和勇气无关,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或许你有你的理由吧,也不必告诉我了。反正,反正我笨的很,而且你们大人的世界,我一直都不太懂。就算你告诉了我,兴许我也明白不了。但你不开心,我却能感觉到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快要喘不过气,可却不敢停下来,哪怕一秒,因为她知道,倘若停了,哪怕一秒,她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再开口的勇气: “安瑞,我喜欢你。所以我不希望你难过。”锦年说,指着自己的心口,“因为你难过的时候,这里……也是一样。” “锦年……”他唤她,声音因为动容而微哑。 江南烟雨中,她的面容被水汽氤氲,模糊,像是晕染开来的水墨丹青,柔美得不可思议,故作坚强的微笑,眼角却含着星点泪光,那样的表情,动人得不像一个孩子。 是了,过了今日,她的确算不得是个孩子,真真切切的,是个成年人了。 然后,她靠进他怀里,紧紧地偎着他。 交融的体温带着她的炽热侵袭了他的意识,安瑞情不自禁地拥抱怀里这个只小太阳,贪恋,享受着她的温度,觉得心口一点点地回暖。 “我们回上海吧。”她轻轻呢喃,“等你准备好了,咱们再来,我,总之我一直是陪着你的。” 他轻抚着她细软的发,一时也只是无言,琢磨不清在想些什么。 “时间还早呢,咱们包车回去,还赶得及去小唯家蹭饭,好不好?” 他拥紧她,只不出声的喟叹。 她说,她喜欢他。 她说,她总归是陪着他的。 …… 归程,风雨渐大,只是二人挨在一块儿,也未觉多么寒冷。 只是雨淋的久了,终究是不舒服,且雨天路难行,二人回到客栈时,已是落汤鸡似的形状。可却没料到,居然还有一人也是同他们一般无二的狼狈——安菡芝。 因着他的逃避,他们在原地盘桓很久,才耽搁至了现在。 而她,竟不知为何居然也才刚到。 走到巷口时,看见她的身影,二人脚步皆是为之一滞。 雨染青丝,鬓边银发湿漉漉贴在颊边,单薄衣衫亦是被水雾黏的皱褶不堪。看神情,却还有几分失魂落魄的忧愁。 且看着此番模样,也是十分憔悴。 按理说,依着方才她离去时的步伐,早该到了才是,为何又堪堪淋了这样一场薄雨。 “太太。”锦年冲她招手。 她却像是在想什么心思般,一时并无回应,仍是慢慢彳亍着,低着头。 “太太,看这里!”锦年提高了声线,又蹦跳起来,总算是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唉?”安菡芝举目望向他们,眸中居然有喜色一闪而过,只是很快的,又恢复常态,“怎么,是你们呐?真是巧了。” “我们住在这里嘛!”锦年拉着安瑞,快步上前。 “喔……”安菡芝若有所思的点头,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原来小可说的家里来的客人,就是你们了,真是缘分。方才倒不如同行了。” 锦年小心望了眼身后人的神色,这才吐舌道,“方才也不知道您就是这儿的老板娘啊。” 安菡芝抿唇轻笑,颊边梨涡微漾,转瞬间,竟是绽放出让人失神的风姿。锦年不禁呆了下。她可真是……生的美啊。 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安瑞一眼,重点打量了下他精致的眉眼和柔和的下颌,心里突然冒出个古怪的想法,如果他是个小姑娘,估计会更合适一些。这样想着,一时也有些憋不住笑了出来。 安瑞被她这样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也是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没有什么异样,眉头不禁蹙的更紧。 “下着雨呢,就别再外头说了,快进屋吧。” 安菡芝道,推开门,体贴的替他们打起帘子,温声, “欢迎来我家做客。” 那样温柔的声音,那样贴心的举动,他不自禁的握紧了手,从而来转移心脏传来的一阵阵抽痛,方才被锦年捂热的地方,凉意无可抑制的又开始蔓延。 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正对他礼貌一笑:“欢迎来我家……做客。”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挤出一个微笑:“打扰了。” ☆、第42章 chapter42委 但是口中虽是应承着,身形却是半分没有挪腾。失了魂般,只伫立在门槛外,却怯于举步。 他的所想,所念,安菡芝自然是不甚分明的,看见他恍惚模样,不禁心下疑惑,忍不住出声问道,“怎么了吗?” 锦年明白他心中痛楚,且观他现下举措,在安菡芝面前,莫说辩解,便是连好好开个口恐怕也是困难,只一昧低着头不肯出声。这个老笨蛋,原来有些时候,也并不比她聪明到哪儿去。 心下不出声的叹息,锦年替他解释道,“他本来有点不舒服的,刚刚又淋了雨,大概是……又不大好了。” “哎呀,这可不是得着凉了么。”安菡芝霎时变了脸色,关切道,“那别耽搁在门口了,快些上去,洗个热水澡赶紧换身衣服,不然这腊月里的天气……你们穿的又这样单薄。” 她似是万分焦急,一边叮咛嘱咐着,一边踱步开来似是在寻觅着什么,“温度计呢,我记得就是放在这里的来着,小可,小可,你有没有看见……” 纤瘦的身形随着逐渐低弱的声线快速远去。的的确确的相当急切。 锦年陪着他,目送安菡芝直至没入后院不见,看着眼前情景,又联想起方才在贝贝家的见闻,心有所感。 二人相互扶持着,小心上了楼,进了卧室轮流洗漱。 因着他是身体欠佳,被锦年推搡着先去冲了澡,锦年则在屋内悉心收拾着二人衣物,一时间,倒也真有几分恩爱眷侣携手出游的错觉。 待二人都洗的热腾腾干爽爽,锦年在他身后帮他吹头发,原本温暖的小举措,可到了她手中,却因着笨手笨脚手中吹风机不晓得转圜变通,硬是把他烫得直叫。真是活像是在伺候一只脾气暴躁又偏巧炸了毛的大猫咪。安瑞几番想要逃离磨爪,奈何被她强摁着一边哄骗,“快好了快好了你再忍耐一会儿。” 如此折腾,也不知道熬了多久,耳边轰鸣才终于停止。 “看,这样就好啦,哪里就有那么痛了,你一个大男人不要那么娇气。”半是强迫半是威逼的收拾完,锦年蹲在他面前,满意的点头,“干干的,这样才不会头痛啊。” 安瑞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现在头就很痛。” 锦年瘪嘴,安抚的摸摸他柔软的发,“乖,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 安瑞烦躁的别过脸,“你别摸我头。还有,注意你的措辞。” 锦年根本不理他,只调皮的扮个鬼脸,往他怀里蹭。 他推了下,没动,也没有再理会。 气氛渐佳,他黑了半日的脸色也稍稍有所好转。 锦年大刺刺的躺在他手臂上,望着雨珠破碎在透明的天窗上的痕迹。听着淅淅沥沥的声响,以及耳边平稳的心跳。她的天地,逐然宁静下来。 今朝种种,流水般在眼前回放。 最印象深刻的,除了贝贝,无疑是…… 锦年轻轻摇晃他的手臂,软声,“太太她,其实是个很温柔,也很善良的人呢。安瑞,你真的很幸运,能有这样好的一个母亲。” 即使只是相交尔尔的邻里,丢了孩子,她也会费心帮忙。 即使只是她小店中的一个过客,身体抱恙她也尽可能的伸以援手。 锦年并非存心恭维,只是照实所呈,倒也存了几分让他愈加开怀些的心思。任凭是谁,自己的母亲被夸赞,也会是欣喜的吧。他也确实如此。只是,不过须臾一瞬的欢欣,他眸色却反而更加黯淡,短暂的沉默之后,最终只淡淡一声喟叹: “她向来是心肠软的。” 这样丝毫情绪没有的一句,突兀且怪异,落在心里头只觉得怪沉的,锦年猜不透他在琢磨什么,只隐约觉得事情似乎又偏离了自己预想中的方向。正这样想着,没料又听他再度开了口: “否则的话,她也不会丢了四次,才真正狠心丢下我。” 清清淡一句,飘入耳中,锦年没忍住双目骤酸。抬眼,只怔怔望着他满不在乎的自嘲之下,同样微微泛红的眼睛。她想起下午他们送贝贝回家时发生过的那场摩擦: “……小孩子弄丢这种事,多少次也不会习惯的。每一次弄丢,妈妈一定都会很担心的。” “有什么呢?其实,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 他说,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 当时她只一心想要把话题往她计划中那样靠,即使听见了这一句,却也没有分外留意,只觉得难过,原来,居然是这样一番缘故在其中。 他心里,也痛苦的要命吧,却还是故作这番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他笑的真假,真难看。 “锦年,你说,她对身边不甚相干,甚至萍水相逢的过客,都可以这样慈悲温柔。”他的语气淡淡的,似乎只是在谈论不相干的人,“当初,为何就单单待她的儿子那样狠。” “或许……”锦年跃跃想要插话。 “或许她有她不得已的难处。”他打断她,替她说完那句话,又道,“我哥哥,他当年就是这样规劝与我。” 锦年笨嘴拙舌,也不知如何宽慰他是好,只讷讷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了。” 安瑞未置可否,只微扯嘴角,笑容愈发苦涩, “有什么难处呢?当时,无论我哥怎么哄我,怎么编好听的同我说,其实我心里都明白的很,只是懒怠揭穿他一片好心罢了。” 提到兄长,他也是无奈的轻嗤,似乎觉得很幼稚。摇摇头,才继续道, “当年父亲同她离散时,家中本就因着一桩生意赔的倾家荡产,为了我父亲,她没名没份耗上几年最好的时光和爱情,最终分手连一便士的补偿也没有得到。我心脏不好,她支付不起高昂的医药费,养不活我,也带不走我。最绝望的时候,她甚至想过带我一起死。” 说着,安瑞卷起袖口,摘下腕表,一道横贯动脉疤痕暴露眼前,带着岁月也磨砺不去的狰狞,“我还有点印象,那个时候,浴缸的水一点点变红,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杀我?为什么她要我死?” 表面的平静,并不能遮盖完全他真正的激越,锦年握着他抖的厉害的手腕,满眼是泪,哽咽道,“疼吗?” “不记得了。”他坦然摇头,将袖口复又放下,“我只记得很害怕。但后来也不是很怕,因为母亲同我说,一起上了天堂,就再没有病痛,饥饿,寒冷,我同她,也再不会分开。我不知道天堂在哪儿,但是,母亲总是不会骗我的。” 他静了静,精致的眉心微微蹙起,屏不退接连翻涌的忧愁。 “可最终耶和华他老人家并没有收容我们。”他说,“我同母亲,都被天堂拒之门外。因为她最终还是没能狠的下心。再之后,她就开始试图……丢弃我。无论如何,于她而言,孩子活着总比死了要好的。但是她还是没能狠下心。一次,两次,三次……她把我丢掉,又回来找我,最终,还是习惯了么,丢着丢着,总算是习惯了,终于狠得下心了。” “我不过是她久居异国他乡,寂寞时意外横生的一段耻辱,她的签证快要到期了,无法继续在英国游荡,当然她更不可能带我回国,带我回去,她就毁了。而一个人回国的话,她依旧是学业有成荣归故里的高才生。没那么多的迫不得已,只有利弊权衡,我不值得她搭上一辈子的前程。” 锦年望着他唇际轻描淡写的轻笑,心脏抽痛的愈发厉害,思考半晌,才嗫嚅着开解,“你,你别这样妄自菲薄,她只是觉得,你和你父亲生活在一起,才会有更好的生活。毕竟,那什么……中国有句老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不是?你跟着父亲,起码治病的钱还是有的。” “是么?”他眸中微光愈加寥落,“锦年,你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锦年费力的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calvin叔叔收养我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 “这样说吧。”安瑞说,“他是个商人,比我母亲更会权衡,当初她抛弃我之前带我找过他,但他没有接受。所以我母亲才会有之后的种种行径,不然你以为呢,谁会忍心真的杀死自己的孩子?” “被遗弃之后,他是知道的,其实那时候家里经济已经缓过来一点儿了。但他也没有理会我,毕竟,私生子么,他不认,母亲也走了,谁也没法子。我在孤儿院待了一年,后来,被接回去,是因为我哥出了意外,险些被人谋杀。他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父亲以为他没治了,所以才接回的我,明白了么?” “可是。”忽然想到一个问题,“calvin叔叔他并没有……” “他并没有死。”他状似无奈的耸耸肩,“命硬着呢,前前后后,也是多灾多难的,但你瞧着他现在,比我大那么多岁数,身体反比我好的多。”徐徐说了这么久,儿时记忆中,他似乎只有提到兄长时语气才稍有柔和,或许,那是他仅存的不多的温暖。 只是看着他的表情,锦年忽然冒了句,“他活着,你好像很不开心啊。” “是啊。”他故意说着反话,“兴许他当初就那样死了,我也不必……” 本是一句戏言,可随着回忆延伸,终究是免不了伤情。 任凭锦年再是迟钝,也能够体会到他当时在家中的处境是如何尴尬艰难。纵使他父亲顾及着门面没再逐他回孤儿院,但是……又怎会好过呢。 “锦年,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妄自菲薄,也……不是很在意。我父亲,也就那样吧,我从来也就没指望过他,就像他对我一样。家中原本就只有哥对我好,我也就只需要在意他就够了。只是,母亲……”绕来绕去,最终还是逃不掉这个关键所在,“你问我为什么不敢,不愿认她。并不是勇气,而是……我,可能是因为至今还怨恨她的。” 锦年不吭声,只默默攥紧他的手。 怨恨么?他是有理由的,对重创过自己的人宽容,是每个人的权利,却并非义务,这一点,她懂。 毕竟,他幼年过的那样艰难,归根结底,还是有她做为母亲的一份的。如果她当年…… “只是,我却并不是因为她遗弃我。” 出乎意料的,他居然如此说,锦年睁大了眼,“什么?” 安瑞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似乎这样才能稍稍平定他此刻纷乱的心绪,“我是恨她,为何当初不直接弄死了我,或者第一次遗弃我就别回头,别再来找我,直接扔掉,岂不干脆利落。” “安瑞!”她惊讶于他最后几字的喷薄恨意。也不理解。 “锦年,我怨恨的也就是她所给我的希望,既然最终还是一样的结果,她又何必要给我希望。我习惯了她一次次离开,却总会回来,我习惯了相信她。所以最后一次,我也是坚信她会回来。如果她没有给我过这样的希望,我也不会等她二十年!” 委屈,痛楚,心酸,愤怒——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刻彻底倾泄,当他吼出来的时候,觉得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也全都被抽空。 有些事情,过去了,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 泰晤士河畔流光溢彩,她把他抱上伦敦眼,临别时,温柔的摸着他的头,“在这里等妈妈一下哦。” 他看着她一点一点离去,黑亮的大眼里满满的都是她的倒影。全心全意的信赖。 “好。”他奶声奶气的应声。她这次,却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这样多年,一直念念不忘,心存记挂,小小年纪的他便早熟的知道她或许是有什么迫不得已,却也天真的想着只要自己乖,那么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带自己走。这一等就是二十年,后来回国,功成名就的他并不难打听到她的消息,寻到她时,发现她已然拥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丈夫和善,女儿孝顺。现在,又快有了小外孙。 她的生命里……完满到好似从未出现过他这样一个人。 她过的很好,那么有他没他,似乎也是无关紧要。或者说,没有了他,她才会过得更好。 总之,他一直都是无关紧要的那个人。 他来了许多次,又走了,最终,再也没生起过同她相认的这个念头。就此定居上海。 他谨慎的帮助着来上海打拼的妹妹,暗地中托人资助着,明面上照应着她的鲜花生意。就连曾经期许的,和未来伴侣的爱巢,也是建在与她们不远的苏州。 他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在母亲幼妹的不远处,搭建小小一个栖身之地,不敢太远,不能太近,默默的,彼此平安就好。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再去插足她们的生活。 黯然*者,为别而已。 “相较于母亲,我反倒从来没有恨过我父亲,或者brandy夫人,因为他们从来也就没给我希望。”安瑞突然转脸,很认真着看着她,“我如今,最害怕的就是希望。” ☆、第43章 chapter43苦痛 触言伤情,由人及己,锦年出神想着,有些人,有些事,因为心肠软,舍不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的那番波折。 抛弃,反悔,许诺,再抛弃……辗转反复,最终只酿得一样的结果。 只是如此行径,归根结底,究竟是心肠太软,还是太狠?谁能说的清呢? 他的心,终究是冷掉了。 或者,真的如他所言才是对的么?因为知道不能有善果,所以不若早早丢了干净。 但,若真如此,又是否太过决绝? 他语气中的灰败之意尽显,锦年尚且完全消化,只听他又淡淡道,“换做是我的话,若是知道最终必然得不了善果,那么最初,对人对事,我必然不会给她一丝希望。” 被他神色间突如其来的郑重一逼,锦年忽感心中惴惴。总觉得他的目光别有一番意味深长,说不出的怪诞。他是,想要向她传递些什么呢? 寻思良久,因为最终还是猜不明了,所以暂且也只当作是他仍沉浸在往昔中不可自拔。 只是心头却慌慌的,说不清的不安。 霎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怯怯低了头去。思绪一片动荡间,却还是记挂着,想要开口规劝,不过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又端端显的苍白。 “锦年,不必歉疚自责,你是好孩子,也是好心,我都知道。其实,今日这些话……我也从未同任何人说过,堆在心里久了,终究是难受。如今一气道出来,居然也觉得没那么糟了。” 他尽览她全部心思,又徐徐道尽最后几字,便默了, “但事已至此,还是……罢了吧。” 是了,任凭心灵鸡汤再如何美味,任凭宽慰之语叙述的多么婉转漂亮,或是深明大义。只要那二十年的岁月摆在前边儿,无论任何,都是徒增笑料罢了。 “你真的……想好了?”锦年艰难开口。 “嗯。”他应声,面色并无多少波澜,他想了那样多年,这个问题早就已然通透明了。 平静的听着雨打天窗,他细细摸着她的小脑袋,聊做安抚,“我想再待一会儿。等雨再小点儿,我们就回去。” “这么快?”她还有些不舍,有些……不甘。 他点点头,“今儿是除夕,太晚了怕是不好找车。” “可是,”锦年费力的思索了会儿,担忧的望着他,“你身体才好,刚刚又淋了雨……” “我哪儿就那么娇弱了。”他有些好笑,也略带点不满,“无事,稍稍休息下就好,不用担心。” 锦年叹气,没精打采的垂头,“来之前,calvin叔叔就同我说过别抱太大希望,还有让我仔细屁股……我没有信他的。” “放心。”安瑞轻笑着捏捏她的脸蛋,故意调笑,“你已经是个成年人,我不会再打你屁股。” 锦年没有笑,而是更紧的握住他的手。 “只是……你提到calvin。”再开口时,他的嗓音有些哑,“想一想,若是换做是他。他断然是不会计较这些事情的。不似我这般心胸,即便是对着自己的母亲,也终难放下心结,如此怨着,恨着。” 锦年原本小猫一样蜷缩在他胸口,此刻,也未见他情绪多大起伏,可心跳,却分明失了两拍。 想要一窥他的表情,他却已当先开了口,依旧是淡淡的,“有时候会觉得,他就像是一轮孤清的月,皓皓清辉,挂在高高的穹顶上,受万众仰视,崇敬,也赠万众以仁慈,宽和。他永远没有缺憾,永远那样完满。父亲爱重他,brandy夫人疼惜他,连臻惜也……” 涩然的语气,遮盖不住言辞间的神往,落寞。 锦年忽然惊觉他当下些许晦暗心思,吃惊的同时,心里亦是不太好受,可……却也无法,不能否认这一事实。想要宽慰,又怕更添尴尬。半晌过后也只干巴巴的避重就轻,“calvin叔叔……确实是个好人。” 久病易多思。缠绵病榻久了,难免心思较之旁人更加细腻敏感,他本是病中初愈,身体辗转反复,加之今日这一连串波折陡升,心神难以抑制的一番激荡失守。有些沉淀久了的灰色物质,一派翻了起来,喷涌。 一时间觉得有点好笑,他方才这话说的,倒像是在同一个小孩子撒娇求安慰似的。 安瑞看着她娇怯怯一张小脸,方觉自己失言,摇头,“好端端的,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锦年不高兴的瘪嘴,“你看不起我。” 安瑞扫了她一眼,想也未想,“嗯。” 锦年:“……” 低头闷了好一会儿,才委屈的申辩,“谁说我就不能明白的?” 他也不答,只叹了口气,“不明白是你的福气。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你刚刚还说我是成年人了呢!”锦年不服气的抗议,“我可以理解一点点的呀。” 他打了个呵欠,哄小猫似的给她顺顺毛,“嗯,乖,别闹了。” 又被这样赤果果的敷衍了…… 锦年很难过,锦年很忧伤。 半晌才闷闷的嗫嚅道,“何必非得像他一样呢,其实……calvin叔叔他,也很辛苦的。” 他终于收起轻慢神色,却依旧沉默着不说话。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可以听见沙沙的声音混在风的呼啸里,而房间里却是这样的静,静得锦年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 “安瑞。”她在他心口磨蹭了下,“我不希望你那样辛苦。” 安瑞淡淡一笑,伸手又捏了下她的脸蛋,眉目间,疲态微显,“傻孩子。” 锦年窝在他胸口抿唇轻笑,脸有些发烫——如果能永远靠在这个温暖的怀里,多好。 有片刻的踯躅,安瑞忽而又问,“他这些年……真的很辛苦么?” “那是肯定的呀。”锦年闷闷的回答,“你想一下嘛,家里那样大的一摊事情,你又不肯回去,平日里,全靠他一个人来应付啊,本身,就又危险,又辛苦的。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妻子又病成那个样子,虽然性命无虞,但是,但是转个身的功夫就会不记得自己,还总是好闯祸,伤到他,伤到自己……” calvin是中英混血,本姓梁,单名一个珹字,同臻惜一起,恰好凑成珍惜良辰一说,原本是极好的福兆。只是臻惜疯掉之前却冷冷说了,良辰美景奈何天,自那时起,好似就注定了,今后半生,永远是奈何天,真真让人唏嘘。 “她受伤了?” 锦年说了那样一长串,他却像是只听见那几个字一般。 她不解其意,也只当他是关心自己兄长的安危,“是啊,我记得有一回,小阿姨夜里犯起病来,想要从楼上往下跳,他几乎拉不住她,最后两个人一起从楼梯上摔下去,小阿姨反倒一点没有受伤,但calvin叔叔他……” 他再度缄默,很久,久到忧愁几乎落满了他的眉梢,再开口时,言辞却分外尖锐,“归根结底,还不是他照顾不周。她的情况他是不清楚么?” 锦年愣住,“这怎么能怪calvin叔叔?” 他像是在和谁生气,非但听不进她的话,语气反而更加严重,“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锦年叹气,又是这样,“每一回,刚刚提到calvin叔叔的时候,你其实也很关心他的。但是每次一往深处再说一些……你就和他有仇一样,我真不明白,他哪里得罪了你?” 这话不过白问一句罢了,她说出了口,也就没指望能听到答案,因为在此之前,早问了他一回又一回,他不是三缄其口,就是非常暴躁的给她一栗子。时日久了,虽然偶尔还是疑惑,她也知道了好奇心害死猫这个道理,不会再痴缠不休。 余音化作极缠绵的一声叹息消散在雨点声里,如此,便静默了,她只趴在他胸口玩他的纽扣,偏着脑袋若有所思。他亦是不再出声,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午后时光闲,这般惬意相对也不觉枯燥无味,只愈发觉得惬意,后来又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絮絮说了些话,但雨点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渐渐也懒怠了,早晨本就都没有睡好,又折腾了大半日,迷迷糊糊的,眼皮沉了,居然不由自主的晕乎了过去…… 意识迷蒙的那刻,千百种嘈杂声响在耳边呼啸,摩擦,变形,生生挤成极刺耳一条线,贯穿了他的半生…… “瑞瑞,乖乖的,等妈妈回来……” “好!” …… “哈,你妈妈不会回来了!key!小病鬼!” “才不是!我妈妈一定会回来!” …… “老先生吩咐的,让我来接您回家,走吧,小少爷。” …… “你叫……瑞瑞么?很好听的名字,只是……以后同哥哥一样,姓父亲的‘梁’字可好?” “我妈姓安,我永远姓安。” …… “他算哪个的野种!收容他这么些年还不知足?梁泾天眼下走了,他还想分我儿子的一杯羹么!” “夫人,他毕竟是老爷的血亲骨肉,按照继承法和老爷的遗嘱……” “失踪不就行了,让他……给我失踪。” …… “到了这儿,你就是死也别想再踏出半步了,安生着点儿吧。” “这到底是哪儿?” “加沙。” …… 呼吸渐渐艰难,像是有万斤巨石压在胸口,他痛苦的要发疯,身下仿若空了一样,不着力,任凭他再过努力,也抓不住一点东西,怎样都是空的。黑暗在眼前无止境的弥漫,他在虚空中越坠越深,万劫不复。 “哥哥,你吃点东西嘛。哥哥,你不开心吗?” “哥哥,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或者,或者我念故事给你听!” “我可以保护你,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不让别人伤害你。” 其实,在遇见她之前,他一直都是那样软弱,任凭别人将他丢弃,或者再捡回去,忍气吞声的,在父亲家生活,唯一依靠的,是哥哥的疼爱。可遇见她之后,为了她,他第一次拾起武器,第一次有了反抗之心,第一次……会同别人争夺些什么,不再仍人宰割,因为,他有了需要保护的人。 他原来,他原来也可以成为别人的依靠。 “你真好,以后我长大了,要嫁给你。” “哥哥,我们逃出来了!哈哈,终于活过来——啊!” “别哭……不要哭啊。哥哥……” 越来越深,越来越黑,他的世界,如庞贝古城一般缓慢,而不可逆的陷落,陷落…… “想活下去么?” “想和她一起活么?” 是谁,在黑暗中丝丝吐信? “孩子,我可以送你们回英国,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 “他这是怎么了?” 好吵。 “下午睡了一觉,喊他就不醒,好像又发烧了,他本来也就没大好,唉……今天又淋了雨,都怪我。” “小姑娘先别急,你也快把这个喝了,别再一并病了下去。我去看看,小可正熬药呢,这是温度计,你先给他……” 等等!这是谁的声音?是,是她…… “妈。”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虚空中,他终于攥住了一样实物。她的手腕,比儿时记忆里纤细了太多,“不要走……别再走。我不想去父亲那里。” “安……”这又是谁?娇怯甜软的声音,以最习惯的腔调将他的名呼之欲出,却又生生忍住,“那什么……我是说,安太太,他大概是想妈妈了,您别介意。” 母亲沉默了太久,才徐徐道,依旧那样温柔好听,“没有关系,只是……他的妈妈呢?” “他妈妈……”另一个声音支吾了片刻,才哽咽道,“在很远的地方,他很久没有见过了。” 又是一声惆怅的喟叹,母亲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小姑娘,麻烦你下去看看药,我在这儿陪着他吧,这孩子……也是怪可怜。” ☆、第44章 chapter44不甘 细腻温暖的体温,顺着指尖,绵绵不绝的混进血管里,流经心脏,融进四肢百骸,渐渐的,整个身子也暖了,轻了。久违的安心,踏实。他握住她的手,那样急,那样紧,如同落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迫切,只生怕再度失去这仅存生机。 “妈,我……”干枯的两瓣唇,每一次嗡合都是那样艰辛,像是要把余生的气力都用尽了,如此,才模糊的道出三个字,“很害怕。” 仅此,再难开口。 包裹指尖的力道微微一颤,是她收拢手心。 意识那样昏沉,好像自上而下的,被谁劈成两半,一半,还在苦海中跌宕,万劫不复,一次次重温生命中最为苦痛屈辱的那些时刻。 另一半,正控制着身体缓缓睁开眼。浑浑噩噩的,他看见床前,他的母亲,正关切的望着他,慈柔且宁和。 “乖孩子。”她轻轻抚去他额前微湿的发,喉间,似是窜过若有若无的叹息,“我在这儿呢,安心睡吧,不用怕。” 一瞬,尽管只有一瞬,但他却恍惚看见母亲眼角闪过的一丝晶莹。 他很想问问她怎么了,很想,很想知道是否又是因为他的不懂事而惹得她又生气,可是再开口,却语塞的连呼吸也几乎是多余。 只得抬起左腕,尝试着,想要替她拭去,但终究还是支撑不住,颓然落下。 “这……” 意识残存时,耳边最后声响,是母亲失声的惊叹,她像是惊觉了什么。但,他已无力深究,眼前一黑,复又跌进重重深渊…… 世界又开始下雨。 整个伦敦皆被满天厚重的铅灰弥漫,雨丝遍地,泥泞满途。 “我们到家了。” 他疼惜的凝望着怀中少女,抚平她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白裙,失神喃喃,“以后,再也没有战乱,再也没有饥饿,我们……永远不分开。” 她亦默默望着他,唇畔轻抿,含一缕笑,眉目静如雨后。 “永远不分开。”她笑着重复了遍,眼角噙泪。 “嗯。”他拥紧她。 “永远不分开?”她又说了遍,只是尾音上挑,已成了问句。 他想要再答,她却蓦地推开他去,步步后退,笑容亦变得阴冷,她望着他,连连冷笑, “不好呢,哥哥。那些都是你骗我的,我不相信你。” “不!你不能不信……” 他想要抓住她,她却后退的愈发快,没入身后数不清的浓雾,再无踪影,只留下笑音阵阵,那样凄婉,哀切。 “你就当我不愿相信了,就当我不肯,哥哥……放我,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雾气深浓,愈往前,愈是找不清方向,他声嘶力竭的喊她的名,却没有一丝回应。 原来,我披荆斩棘,历经千辛万苦,甚至豁出了性命,最终,只为送你成为别人的新娘。 我不允许! …… “明明只是低烧。”安菡芝用毛巾细细拭去他额间止不住的冷汗涔涔,眉目间的焦急之意再难遮掩,“可怎么无论如何就醒不过来呢?” 锦年亦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捧着他的手,面色苍白如纸,“他看起来好像很痛苦。” “是啊。”安菡芝颔首,叹气,“这孩子是在做噩梦呢?不知是什么冤孽,折腾成这样。” 锦年眼眶一热,不敢看她,只低了头怯怯道,“大概是真的很想念母亲?” 不知是哪俩字触到了安菡芝的心思,锦年话音刚落,她原本正拧毛巾的手一抖,水泼了一地。 “太太?” 同她相处半日,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模样,锦年有些惊讶,不禁出声询问,“怎么了?” 安菡芝只是摇头不语,半晌才慢慢开口道,“怕是不止这样。” “什,什么?”锦年没懂。 “他……这孩子,这些年,似乎真的吃了很多苦。”安菡芝只怔怔望着他,“你陪小可熬药的时候,他除了妈妈,后来他又喊了很多人的名字,其中……” 她面有难色,考虑许久才犹疑着问道,“梁珹是谁?他似乎很恨他。” “梁……”因为平日里不惯用这个名字,片刻的晃神之后,锦年才想起来她指的是谁,“啊,calvin叔叔啊,那是他哥哥。”停了下,她又摇头否决,“太太,应该不是您说得那样,他和他哥哥感情一直很好的,只是前些年因为一些原因起了点争执,说是恨……也太夸张了。” 安菡芝只虚浮的一笑,并不置可否,半晌过后,又问,“锦年,你和他似乎相交匪浅,你知不知道,‘小乖’是谁?又是他什么人?” 小乖。 这样柔软,这样亲昵的称呼。 她从未听他提起过,她……从未听过。 “我不知道。”一时间,心下酸楚,连语调亦是酸酸涩涩的,“大概……不是我吧。” 片刻的茫然和寥落,可忽而,一个洁白的影子模糊自脑海中闪过,伴随着及腰的长发,缠缠绵绵,遮住半个身子…… “她……很瘦,小小的。头发很长,很黑,全部披下来的话,可以遮住半个身子,她喜欢穿白色裙子,也是很长的那种,最好可以到脚踝下……” 几周之前,医院里,灯下夜谈,他噙着那样温柔的表情,望着窗外夜色。 那样专注的神情,她几乎要以为,只要一转身便能看见那个人。 小乖啊。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应该……她应该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爱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吧。 就是他为了她打架,抢食物和水的那个? 应该……不,没错,一定就是她了。 本以为只是谈笑一场,可,居然如此念念不忘。 原来,于他而言,她竟然这么重要呢。 她难过的想着。 转瞬的功夫,她心中已思虑万千,落在安菡芝眼中,却也明白了什么,但并未点透,只化作一声喟叹,“难为你了。” 不提她是何等精明的女人,历经千帆。便是单单谈论锦年这点子微末心思,看不穿的,或许只有他一人而已。 一叶障目,便是如此。 因为有一障在眼前,所以,再好美景,也难以入目。 “只是……你也是幸运的。”安菡芝忽而温言宽慰她,“锦年,不用伤心。” “什么?”锦年不明白,依旧瘪着嘴。 “因为他方才并没有提到你的名字。”她静静道。 心下又是一阵茫然,随即,更大的失落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是么。”她艰难出声。 安菡芝侧过身,温和的摸摸她的脑袋,“方才他梦呓中所提及的每一人,无一不让他痛苦万分,梁珹,小乖,母……亲。”她忽而轻笑,“可见,让他痛苦的记忆中并没有你。” 让他痛苦的记忆中并没有你。 锦年喉头梗住,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方才同你说的梁珹。我并不认识他。”安菡芝目光复又转回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上,顿时痛惜不已,声音也连带着发颤,“但我知道,对他,他或者爱,或者恨,绝不仅仅是小争执,就像他对他的母亲,他对……小乖?都是这样的决绝。” 锦年听的有些痴了,一时也插不上话,只隐约有个念头自心头浮起,但又不太敢确定,只好辗转着问她,“太太,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安菡芝沉默不语。 因为是侧着身子,所以锦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半边眼角,竟是渐渐红了。 “我就是知道呵。”她牵起嘴角的时候,眼眶的暗红愈发浓厚,那抹晶莹几乎呼之欲出,“他母亲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那么能同之相提并论的,又怎会是善类呢?只是可怜这孩子,生生受了这样多的苦。” “太太……” 再是驽钝,她也明白了。只是水落石出过后并没有云开雾散,看着她的侧脸,锦年心下更加沉重。 撇开别的,细细思及她言中深意。 “小乖……小乖,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信我?你指望我成全你?做梦!现在这样,都是咎由自取……你活该!不,不是的,为什么会这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愈发语无伦次,睡梦里,他忽地用力握拳。 “啊!” 锦年原本正抓着他的手,此刻他骤一收缩,直把她痛的差点儿掉泪。 “哎呀。”安菡芝惊了一跳,“你的手。” 因为方才给他端药时烫伤了手背,此刻被他骤然一攥,伤口又破了开。 “没事,没事的,我去处理下就好。” 虽然手背火辣辣的痛,但也好在有了这个由头,总之,总之她现在再不敢在这里呆下去,看着他嗡动开合的唇瓣,她突然很害怕其中会又迸出什么言辞,她又会因此心生怎样想法? 藉此,锦年匆匆奔了出去,找一空地儿,随意处理下手伤,便抱着膝盖,默默思索些什么。 想要整理消化一下那些信息,只是脑中好像被塞满一样,乱的很,怎样也理不出头绪。 那么恨,那样恨…… 她回想他的脸,他的表情,心里揪成了一团。 他这样痛苦。 他是那样在意她。 可是,可是她让他这么痛苦。 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乖。 她在哪里?是否还安好? 如果,如果没有她就好了!如果她现在不在了就…… 扪心自问,有那么一瞬,心中是有那么点嫉妒甚至怨毒的,只是这怨毒来的太快走的也快,尽管如此,还是留给她不少的心惊,她怎么,怎么可以有这种坏的念头! 猛地抬眼,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惊慌的小脸,锦年咬紧下唇,暗恨突生: 锦年,你是个坏孩子! 甩掉这些古怪的念头,她起身,像是鼓起了勇气一样,又转身奔回楼上,却—— “周姐姐?” 门半掩着,周可正站在门前,怔怔望着其内,若有所思,见她来了,也只微微一笑,示意她小声。 锦年依言噤声,站到她的位置朝里看,发现他不知何时居然已经醒转。 正捧着一个瓷碗,望着其内皱着眉,似是有些不情愿似是有些…… “怕苦?”安菡芝笑着问。 “没,没有。”他摇头否定,但隔着么远,也可以看见他颊边泛着可疑的晕红,和心虚被戳穿别无二致。 乌黑的药汁,他喝的很慢,不知是因为太苦,还是要把那个味道都记进心里,记忆中的滋味。 锦年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如何给母亲的种种打差评,却不知道对另一个人而言,能再喝到,哪怕是母亲煮的药已是莫大的幸福。 他其实,真的很可怜。 “来,吃个山楂,会好一点。裹了冰糖,不是很酸。”她将准备好的蜜饯递给他。 大概是真的太苦,他急忙接过啃了,好久,好久才想起补充,“谢,谢谢。” 安菡芝只摇头。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锦年猜测,应当也是在微笑的。 “对了,还有,这个东西。”她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药瓶,在他面前略晃了下,“能不服,还是不服为好,锦年说你心脏不太好,这个是相关的。你多多少少注意一些。” 锦年踮脚看去,并没有看清那是个什么药瓶,只觉得眼生,应该是他自己装着的,轻易不叫人看见。不过刚刚那样一折腾…… “无事的。”他声音还有点虚弱,倒不似方才梦中那般激越,“在同类药品中,副作用不算什么的。有些时候……呵,也是没办法。” 虽然是背对着,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她淡淡叹道,“什么也比不上身体啊。” 他亦是沉默了下,才道,“这个药其实并不常见,您……也很懂医药这块儿?” “谈不上什么懂了。”安菡芝摇头,“只是,家中幼子,曾也是这个毛病,也就时常会留意些,经年累月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也都记得了。” “这样……”安瑞微微低下头去,很久才说,“原来小周她……可惜了。” 屋内二人,如此便相对无言了,安菡芝调弄调羹汤药,而他,则默不作声的望着她,如此尔。 “锦年。”许久未置一言的周可突然开口,微笑,“你知道吗。其实我没有心脏病的。” “啊?”锦年愣住了,“那太太刚才……” “我不知道她在说谁。”周可摇头,“你上午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就常常问她,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上午……问她的那个问题。 “其实……或许他就是你走散多年的哥哥呢?” 锦年心头一跳。 “你说……谁会莫名其妙总是疑心自己或许有个失散的哥哥姐姐?”周可自嘲一笑,“总得有个原因不是?小时候,总觉得是自己多想,等我越来越大,这个念头便越来越强烈。” “妈妈年纪大了,有的时候,她和我说一些童年往事的时候总是容易说岔了。”周可望着屋内,声音愈发的低,“我越来越觉得,她或许曾经真的有过这样一个儿子,或者女儿,特别聪明,早慧,但身体不大好,有心脏病,有点娇气,怕苦,怕酸,喜欢,或者擅长弹钢琴……可我并不是那样的。” “我总是追问她这个问题,大学毕业前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和她吵翻了,才会独自留在上海打拼。如今,我自己也快要做母亲了。”她温柔的抚摸着自己圆润的腰身,怔怔,“便越来越能懂得我的母亲。也就不想再问了。” “你知道么,中午你跑出去过后,我去找过他。” ☆、第45章 chapter45相见不见 话音甫一入耳,锦年霎时惊觉,猛地抬首,“周姐姐……” 她的惊诧,周可恍若未闻,面色不改,平静依旧,只除了唇瓣那抹意味难测的笑,“当时我听见你们起了争执,你又哭着跑出去,不太放心,就想上去看看。”说道这里,她略停一顿,神色渐渐有几分怔忡之意,“本来只是打算聊做安慰。但……他当时情绪实在是糟糕,言辞举措也就不如平常稳当,几次三番的,我总觉得他好像是想要告诉我些什么。” 周可说道此处,便默了。 锦年思及当时情景,心中涩意漫延,说不出的滋味。 “你冲我们发什么火!”当时,她愤愤的朝他吼,“有本事你去找她啊!你大大方方站到她们面前去!告诉她们你是谁,不要逃!” “安瑞,如果我还有机会能见见我妈咪,我一定不会这样,平白让她笑话。” 竟是如此,她摔门离去后,竟还有如此一番缘故在里头。 当时被她那样一激,也不知…… “那他告诉你什么了?”锦年问。 “他只赠我一个‘缘’字,再没别的了。”周可摇头,“但我知道,他先前想说的不是这个,起码,没有这样简单。再后来,也不知是急着去寻你,或是后悔了想要避开我,匆匆就走了。” 原来,他并没有表面上所呈现的那般坚定,想的那般通透,他其实……还是有所踯躅的。 锦年透过门缝,看见他的轮廓在昏黄灯火下若隐若现,无端端的温暖柔和很多。 “我幼时胆小怕黑,常常同母亲共眠,母亲睡着时并不安生,常常会不间断的唤一个名字,很久很久。”周可说,“我猜,他全名叫安瑞,是不是?” 锦年先是点头,又疑惑道,“你们……不是一早就认识么?怎得你不知道他的名?” 周可摇头,“他没有用真名。” 锦年默默。再无驳词。 “他没有说。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上一句?”周可深深吸了口气,迂回许久,终于鼓足了勇气般的,“安瑞,你,你们……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锦年喉头梗住,只觉酸涩难以发声,半晌才道,“你其实应该已经知道了。” “多年臆想,一朝成真,实在太梦幻。”周可苦笑,“何况有些事情,即使意料之中,也到底没有那样肯定。你就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好么?” 思忖良久,再开口时,嗓音都有些喑哑: “我带他……帮他找妈妈来着。”锦年想了想,“是我骗他来的。” “果然。”周可明了的点头,“是不情愿呢。” 不情愿么? 锦年本能的想要称是,可一抬手,看着灯火笼罩下,融融相处的二人,看着小口啜饮着苦药,眉头轻皱,孩童一样使着小脾气的他。 一时间,只觉心下茫然。 她百转千回的纤巧心思,周可并不能懂,只当她是默认了,轻笑颔首,“是了,大约就是这样了。不然,何必在母亲面前掩藏真姓。” 锦年呆了一下,急忙问,“周姐姐,你,你告诉太太了?” 周可摇头,静默凝望着屋内,望着那一对人,半晌才幽幽道,“哪里用我来告诉呢。妈妈心里应该是有数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后,又道,“虽然不清楚通过何种途径,但……毕竟母子之间么,谁说的准。” 锦年静静听着,一时也不再作声。 “他母亲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那么能同之相提并论的,又怎会是善类呢?只是可怜这孩子,生生受了这样多的苦。” 她分明,知道的那样清楚。 安菡芝方才哽咽着道尽的话,此刻轻飘飘的在耳边盘旋。锦年咬紧唇瓣。 是啊,母子之间,谁说的准。 “他同我相交时并不用真名,只取了姓,而面对母亲,又摒弃真姓。他似乎总是在努力隐瞒,却又在刻意疏漏,生怕别人知道,又期盼别人察觉。”周可幽幽补充道。 彼时,他用完了药,安菡芝正倒了水给他漱口,他忙不迭捧了,却在她发出“小心烫”的惊呼之前已笨拙的烫伤了手,挨到了口。 安菡芝接过杯子放在一边,拉过他的手,快的近乎于本能。顷刻间又意识到什么,突然松开,而他亦是在同时抽了回去。 彼此那样小心翼翼,那样故作疏离,那样……客气。 “只是,妈妈她……似乎和他打的是一样的心思呢。” 周可徐徐道出这声叹息的同时,锦年亦是明了。心里沉甸甸的,直往下坠去,说不出的难受。 同他……一样的心思么? 明明,对彼此明明曾经渴望许久,梦寐以求。可真正成为现实咫尺相对时,却反而难堪,情怯,拙于应付。 所以,纵然相逢,即使相知,也终究两难圆? “锦年呐,你知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周可问。 再与眼下光景重叠,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他像今日这样,拥有如此鲜活的表情,行止。 幼时模糊的印象里,他是那样锋利的一个人,或喜或悲,都是那样鲜明,可是近年来频繁相处,他却一直都是淡淡的了。那样镇定,没有什么格外特别激烈的跌宕。他从来都是是那般冷淡,冷淡的近乎冷漠。 她知道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在大致了解到他的身世后,曾天真的以为,母亲便是他生命中最严重的伤,他是因为思念母亲。如果能够解开来,治好,他就会打开心结复而变得敞亮。 可…… 这一错神的功夫,以致她又回想起方才梦靥里的他,那样无助,痛苦,狼狈。 他不单单只是呼唤母亲的。 他还在叫小乖,时而那样温柔,那样卑微,时而又那样刻薄的诅咒。 而听他的母亲说,她不在时,他还曾更加怨毒的憎恶着他的哥哥。那是在她眼中,他一直以来最崇敬,最信赖的哥哥。 锦年有点难过,恐惧。因为她突然觉得,她似乎从没真正认识,了解过这个男人。了解他……究竟生活在怎样一个世界。他的世界里,曾经路过怎样的人,人们?又对他捅了多少刀? “我不知道。”她只好哑声道。 “是啊,有的时候,我们自以为亲近的人,实际上一点也不了解。就像我也猜不透母亲是怎么想。”周可姣好的脸颊荡开一抹极苦的笑,“那么锦年,你是否可以,起码叫他知晓,母亲她……其实一直很牵挂在我之前的‘那个孩子’。而我,也一样会转告母亲,他的心意。” 锦年眼角微酸,不住的点头,“好。” 周可“嗯”了声,执起锦年小手,“走吧。” “去哪儿?”锦年不解。 “让他们再单独待会儿。”周可一手扶着腰身,一边小心下楼,“你帮帮我,我们去煮好吃好不好?” “做饭吗?”锦年眼睛一亮。 “菜都买好了。你们如果没有其他安排,一起吃顿年夜饭?”周可提议 “可以吗?”锦年惊喜的问,又想起件事,不禁有些迟疑,“可是,你家……” “爸爸得明天才能回来。”周可却洞察她的心思,抢先道,“我先生也是,得初三才轮班。” 锦年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她甚至想要立即飞奔回去,想要叫他也知道这个消息,可是最后还是按捺住,喜滋滋的跟着周可去了。 锦年对于烹饪兴趣向来兴趣颇大,奈何天资实在有限,无论是从前家里厨娘悉心培育,还是后来在中国和纫玉厮混,她始终学不会这本事,只眼巴巴的羡慕她们做的一手好菜。 何况,这是她在中国渡过的第一个新年,可以和重要的人一起这样有意义的经历,对她而言,实在太难得。她自然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可惜,只是合作半晌,她这一短板再度暴露,再热情也敌不过客观技术。周可不忍嫌弃她,也不敢让她再碰,只好叫她在一边做一些搓圆子之类没什么技术性的活。锦年不知觉,依然开心,抱着一盆糯米倒腾的格外认真。 厨房蒸汽氤氲,袅袅绰绰,二人不间断的说笑,锦年恍惚抬头,忽觉这或许是今日最暖的时光。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安菡芝端着空碗空杯下了楼来,看见锦年也在帮忙,有些吃惊, “小可,你也真是的,怎么自己躲懒倒叫客人做活呢?” “太太不是,是我想要帮忙啦。”锦年忙不迭解释,“我喜欢做这些的。” 安菡芝轻笑摇头,“这与喜不喜欢没关系,你是来这儿玩的。” 劝说过锦年,又转身对着女儿关切道,“好了你也别弄了,今天也辛苦了,回房休息会儿,别累着孩子。我来就好,都是收拾一半的菜,没问题。” 锦年有些失望,可奈何抵不过安菡芝的坚持,加之周可悄没声息的捏捏的她的手,“让妈妈一个人做吧。” 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也只好慢吞吞退了出去,再一想他现在一个人也是确实不妥,于是和周可道别上了楼,可惜他并没在房里。 “安瑞。”她喊了声他的命,可只有回声搭理她,几番转悠,最终透过窗子,看见庭院里篱笆墙边一抹熟悉的影。 锦年顿时松了口气,推门而去。 下了楼,果然在那儿。 他在单薄的衣衫外加了一件墨色的大衣,泠风微雨,竹篱小河,他长身玉立。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终不可喛兮。 他站在红尘烟火里,她却觉得他离她那样远。仿佛是孤清的月,那么美,却那么遥不可及——calvin不是,他才是。 他转头,静静的望向她所在的位置,锦年蓦然感觉到他迫人的视线。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她小声开口。 安瑞微微颔首,并不言语,又转过身去,扶着桥栏。锦年小跑上前,牵起他的手,陪他一起看风景,河面,蓑衣轻舟,风雨婆娑。 “你刚退了烧,别再吹风了,又得着凉。”她关切的摇摇他的手。 他却摇头,蹙眉,“心里有些乱,想要透透气。” “怎么了?”锦年轻柔发问。 “我也不知道。”他坦然回答,面色并不像撒谎。 锦年愣了下,思索片刻,小心翼翼试探道,“刚才,你昏睡时,好像做了噩梦……” “不要紧的。与那无关。”他却只满不在乎的摇头,“早就习惯了。” 顾不得吃惊于这个习惯的分量有多么沉重,锦年讷讷又道,“那……是因为太太?” 他掌心的力道骤然一缩,声音却还平静依旧,“你看见了?” 锦年不好否定,也不知该不该承认,只好闷闷低下头。 “其实也没什么。”他又摇头,“只是闲话几句罢了。” 正因为……是这样吧? 锦年心下有憾,“好不容易才有的机会,可以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你难道,难道就没有话想要说的么?” 有鞭炮在不远处炸响,顽童奔来跑去,一个皮球滚到二人面前。安瑞俯身拾起,递给怯怯上前的那个孩童。 “谢谢。”他绽放出灿烂的纯净的笑颜。 但一转身,一个没留神的,跌倒在泥浆里。 孩童坐在原地,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锦年刚准备上前,便有一个年轻的母亲从小院中跑出,一边斥责着,一边替自己的儿子拍去衣衫上的泥垢。 “下着雨呢,让你不要四处乱跑,快点,跟妈妈回家。” 跟妈妈回家。 安瑞移开目光,轻笑着,摇头:“以前好像有很多话要和她说,可如今都想不起来了。” 他没有撒谎。 曾经渴望许久,梦寐以求的,无论是人或事,真正成为现实咫尺相对时,却叫人情怯,拙于应付。 等了太久,习惯了没有她的漫长岁月,习惯了思念,并且怨恨着她,当她终于出现在他面前时,才发现,前尘尽消,往事已散。个中言辞,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的场景,居然一个也用不上。 “你让我说些什么呢?”他看着手上一方绢制的帕子,怔怔的出神,“其实,虽然知道原因,也能够理解,但我这些年,还是一直都很想亲口问问她,当初为什么就不要我了,还有,她是否还记得我,是否偶尔会想起我。但现在……觉得这些问题似乎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意义。这样,就很好了。” “有生之年,还能够离得她这样近,听听她的唠叨,尝一尝她的煮的药,兴许……一会儿还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饭,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锦年眼眶涩的要命,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看,看着他,心下无比酸楚。 其实他要的,从来也不多。 “安瑞。”她偎在怀里,轻轻呢喃,“周姐姐方才让我转告你,其实太太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当年的‘那个孩子’,她一直……很挂念他。” 话音,与烟火同时爆裂,在周遭炸响开,漆黑的夜空,霎时无比绚烂,星星点点落下,她娇艳的小脸,被烟火光亮装点的红扑扑,暖烘烘,他的世界,亦是刹那间亮如白昼。 “是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锦年埋下头去,轻轻,却坚定的“嗯”了声。 彼此重归于静默,良久…… “谢谢你。”安瑞望着她,再度开口,满眼是溢不出的泪——事到如今,也只剩这一句,“锦年,谢谢。” 有温热的液体破碎在她的额头,蜿蜒而下,合着她的泪水一起,落了地,再寻不见。 “其实我只会添乱罢了。”锦年闷闷道。 “你已经做的很好。”他摇头,“你说的没错,我没种,是胆小鬼,我……一直很需要一个人来推我一把,否则,一辈子或许也不会迈出这一步。” “锦年。”他释然一叹,“我……很开心。” 竹篱处,夜雨渐大,渐渐便凝成了冰粒,砸在身上,有点轻微的刺痛。 “雨大了呢。”锦年再次提议,“回去吧。” 他没再反对,轻轻“嗯”了声,忽而深深凝望她,低声开口,“锦年,让我再抱你会儿。” ☆、第46章 chapter46团圆 转瞬的错愕,腰间一紧,暖意铺天盖地的袭来。 锦年心跳狂乱,他第一次这样主动亲近她。但下一刻,他却又僵住,有一瞬间,似是想要推开她,但最终又不曾,只生生顿在那儿,似乎有些懊悔也有点茫然。 “怎么了?”她抬头看他。 他却只是摇头,闷声,“我不习惯这样依赖一个人。” 她顿时怔住,笑意浮上嘴边,却又化成盈眶的泪水。 傻子,好好一句情意,却被他这样别扭的糟蹋。 锦年摇头,乖巧的依偎在他心口,软声呢喃,“会习惯的。” 柔软的声音融化在空气里,异常婉媚。一双带笑的弯弯眼眸专注地看着他。看的他有点心慌。 她怎么可以如此卑鄙,如此……放纵他去习惯。只是…… 雨势转大,渐渐便混成了雨夹雪,轻薄的雪花一片片地飘落在地上,和一地银白融在一起。近处屋檐下的灯笼悠悠地晃,交错着他们交错的影子。 他也终究……情难自已。 是什么时候,他眷恋她的温度,眷恋到自己都觉得可耻的程度? 他陷入沉默。 许久之后,锦年似乎听到头顶有轻轻的叹息声。 真是让人担心啊。 锦年默不作声的瞅着他微蹙的眉头,亦是叹息——他总是这样忧心忡忡,前瞻后顾,身体怎么会好起来呢?这般拖着,迟早得拖成和小阿姨一样黛玉身子。 “hey,瑞瑞,放松点儿。”锦年眨眨眼,踮起脚尖老气横秋的拍拍他的肩,“你就实话说了吧。” “什么?”她忽地如此古怪行径,让安瑞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顾不得和她计较称呼。 “是不是突然发现我的魅力了,不用犹豫,瑞瑞,按照小说里写的,这种时候,我们应该……” 小锦年言语间的暗示已经足够,只是此刻有点消沉的某人脑子不太好使,总之他的反应慢了半拍,她便当他默认,于是,等他意识到什么时,那张贼兮兮的脸蛋几乎已经凑到了眼前…… 他突然醒悟,果断一掌按在她脸上,“不必了,谢谢。” 啊呜! 锦年对着小镜子嘟起了可爱的红唇,看着几乎同样颜色的小鼻尖,沮丧的神情活像只被抢了毛线团的猫咪,看在他心情不爽的份上,难得她主动献吻安慰安慰他。他没情趣就算了,反正她原本也就没抱希望能成功。但也别这么粗暴好不好! 差点把她整张脸都按扁了,秀色可餐他知不知道?怜香惜玉他懂不懂? 他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唇畔不自觉的牵起一抹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锦年偷偷瞟他的表情,暗自松了口气。算啦,脸扁了……就让它扁去吧。 ——只要他笑了就好。 “好了,咱们回去,折腾一整天,饿了吧?”她问,一边揉着红通通的鼻子,不等他回答便霸道地决定,“走吧,吃年夜饭去。” 他甚至来不及回答,便被拖了去,低头看着自己被牢牢握在她掌中的手,笑容似喜似忧。 **** 晚餐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色香味俱全,摆了满桌,十分丰盛。 倒并不是多名贵的珍馐,只是家常罢了。但安菡芝的手艺确实了得,加之做的格外用心,满桌的菜色竟都让锦年和周可赞不绝口, 白灼虾,蒜香排骨,梭子蟹炒年糕,西芹百合,还有蒸的滚圆喜庆的青团…… 凑在一起,端端彰显着年节里的丰顺和美,团团圆圆。 年夜房,团圆饭。 雨打轩窗,淅淅沥沥的轻响,偶尔会有爆竹烟花炸裂的喜悦,电视正放着春节晚会,那只成了精的羊--“阳阳”也正开心的手舞足蹈。 阖家团圆,岁月静好。 天各一方的一家人,今年,今夜,以这种离奇而微妙的方式别样相逢,团圆,有点苦涩,却也温暖。 四人热热闹闹的吃着,聊着,气氛甚佳,只有安瑞一直默默地咀嚼着,一言不发。偶尔应承,也是心不在焉的一笑——他真的是在“吃”饭,他似乎真的……只专注于食物。 因着他身体抱恙,安菡芝特地为他煲了粥换过米饭,用的薏米,合着红枣银耳,煮的稀烂。 安瑞小心捧着,捂着,合着桌面上一碟碟一盏盏缓缓下咽。他吃的很慢,很细,仿佛在很努力的把每道菜的味道都刻进心里。 曾经魂牵梦萦的滋味,真正到了嘴边,连咽下去时都化作了痛,沿着喉咙刺下去,一直痛到胃里。即使,他认为自己真的早已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但记忆中的酸甜苦辣,过了这么多年重新冲击着味蕾时,所有防御可笑可悲的顷刻土崩瓦解,最终,灼的他的心也抽痛起来。 谈笑半晌,锦年终是忍不住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又或者是陷入以往的回忆里难以自拔。 于他而言,能够吃上母亲做的饭,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今次一别,下次……何日? 他说:“有生之年,还能够离得她这样近,听听她的唠叨,尝一尝她的煮的药,兴许……一会儿还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饭,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他说:“锦年,我……很开心。” 他其实,真的好心酸。可又那样无能为力。 这顿饭过后,一切也随之散了吧? 怎么相认?如何相认?当初的别离那样不堪,彼此拖累怨恨了那样多年,即便一朝重逢,世态变迁,尽管情未消,爱尚存,再拾起,又要端端揭起多少尘土伤疤。终究是怯了,怕了,没有再折腾的必要了。 可以怨恨着相别数十载,聚头一哭从此往事尽数烟消云散的那是童话。 但童话之所以称之为童话,便是因为现实中存在的太少,太难寻觅。所谓童话,不过是大多数人们对于无法实现梦想所臆想的一种虚幻寄托罢了。 童话故事之所以如此瑰丽,是因为稚嫩的心脏容纳的下那些荒诞却美好的幻梦,例如:南瓜会变成马车,仙度瑞拉穿上了水晶鞋也会成为翩翩起舞的公主。 他们都不年轻了。 锦年想,他们其实很清楚的知道那些始终是假的,南瓜变成的马车始终是南瓜,而仙度瑞拉在午夜之后也得仓皇逃窜,他们……早已不是曾经那对慈爱温柔的母亲和乖巧黏人的儿子。 这顿其乐融融的团圆吃完了,彼此开心了,放下了,自然也就散了。彼此重回各自的轨迹,互不相扰,继续记挂着对方,并且知道对方也记挂着自己,或许,这才是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结局。 尽管道理都明白,可是好难过,真的好难过,也好不甘心,她,她好想为他做点什么。 可是,要怎样呢,要怎样才能把眼下这点点美好留下,哪怕只是光阴半寸也好啊……对了! “太太!”锦年霍然起身,把一桌人都下了一跳。 因着太过唐突,连带着安瑞的眉头也再度蹙起,放下碗碟,颇有不满的觑着她,小声苛责,“做什么冒冒失失的,先坐下。” 锦年满腹热情,被他这样一瞪,登时消散大半,好在安菡芝和颜悦色的安抚,“没事,让她说。大过年的,轻易别动火气。” 得了靠山,锦年得意冲他吐吐舌,安瑞发作不得,只好低下头闷闷的拨弄碗筷。 锦年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整理好思绪同安菡芝继续方才未完的话,“太太,我今天听周姐姐说了,有很多客人很喜欢这里,都会同你们留影纪念的对不对?” “锦年?”安瑞再度抬头的速度,比她方才起身还要快。 安菡芝亦是轻轻抽了口气。 她知道,无论安菡芝,亦或者安瑞,两情相怯,各自也打好自己的主意,既然都做好了不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打算,她如果轻易唐突,只会让彼此,让大家尴尬。 但是如果换一种方法,一切都会不同。他们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会懂得她这样做的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同时他自然也懂得她这样迂回地表达善意是为了顾及他们的颜面。只是,却免去了难堪。 “他下午告诉我,他,他很喜欢这里的,我刚巧是学摄影的,有带微单过来,我想,我想帮你们合个影,可以吗?”锦年摩拳擦掌,整颗心几乎提到嗓眼。 全场静默,片刻,但见周可放下筷子,轻轻挽住着母亲的手臂,“我上午倒是确实有和她提到,锦年记性挺好。”接着,不待安菡芝的再说什么,已经替她应下,“那别忘了回头也寄一张回来。” “好!”锦年蹦蹦跳跳的回房取微单。 她和周可俩人,倒是如此爽快的把一切落定,徒留俩当事人原地讪讪。 “先生,请你笑一笑。”锦年得逞一笑,故意调侃,顺便冲他扮了夸张的鬼脸,后者终于僵硬地看向镜头,扯了下嘴角。 闪光灯亮起的那瞬,他还恍若梦境。 心头刹那间掠过太多滋味,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悲哀涌动,只是看着对面笑靥如花的那个女孩儿,只觉得心底封冻麻木已久深处,他恍惚听见一丝冰裂的声音。 那样笨的一个小脑瓜,明明连自己也很难顾及周到,却热心真挚的事事替他筹备,考虑,笨手笨脚弄错被他骂也不在意,不慎摔了,诓论疼痛,连灰都不拍的就跟上,生怕错过他的一丝步伐。很多事眼见着已经无法挽回,走到末路,她却也能生生撕裂黑暗,挤出一缕光来。 好像有锦年的地方,就永远也不会绝望,有锦年的地方,永远有希望。 他何以有幸遇见这样一个人?又何德何能值她如此相待? 她不该这么温暖,不该这么明媚,不该这样傻乎乎的闯进他生命里,不该……美好到让他无所适从。 倘若她够聪明,就不该再执迷不悟,他不配是她的归宿。 可他又如何能埋怨她,一样的,若是他够清醒,也应该在此刻,不,更早的时候就将她推得远远的,她那座为他画的牢,一踏进便是万劫不复。可是…… 却步么? 如何舍得。 “锦年。”周可朝锦年微笑招手,“过来,咱们一起,再来一张。” “唉?”她像是十分惊喜,却也有所迟疑,“可以么?” 沉默太久的安菡芝也开了口,唇边亦是噙了笑,“孩子,过来吧。” 独独安瑞没有吭声,良久,朝她伸出手。 锦年欣喜娇呼,给微单设定好时间,奔上前,在他右边落座。 他的左边是母亲,妹妹站在身后。 镜头再次闪过白光,定格。 许多年之后,又是一年除夕至。 她从箱子里寻出相册,翻到多年前这一张西塘雪夜的合照,试图将自家包子的周岁照给加上去,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突然探过脑袋,“你在做什么?” 她郑重其事的指着自己杰作,美滋滋的邀功,“全家福哪儿能少了你儿子。” 他表情有瞬间的触动,可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死样,抬手又拧她的脸,“你是不是傻?妈今晚带可可她们过来,不是可以重新再拍一张?” 她先是龇牙咧嘴的反抗他的暴行,可是他话音落了她也反应过来,顾不得和他计较,只沮丧低下头,“对哦。” 他却得寸进尺的欺负她,“自个儿说说,你脑子呢?生孩子给生丢了?” “本来就是!”她却反驳的理所应当,气鼓鼓的瘪了嘴,指着一边四处乱爬的小包子,“都给你儿子了嘛。” 他愣了下,霎时间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我儿子才不要你的脑子。”顿了顿,又心有余悸的摸摸她再度滚圆的肚子,温柔补充道,“我闺女儿也不要。” ☆、第47章 chapter47归程 那场筵席终是散了。 在最美好的光阴凝聚过后,又是一晌谈笑欢愉,跨年的钟声的敲响,烟火齐放,红殷殷金灿灿的礼花装点的江南水乡宛如白昼。新一页的篇章铺展开来,昔日……可不追。 安菡芝静默的凝望疏窗,半晌,轻轻叹一声乏了,周可扶着母亲,最后回首望了他们一眼,各自回归。 安瑞目送她们离开,久久伫立,直至连最后一丝影子也望不见,拉了锦年上楼回屋。 窗外,偶尔传来炮竹焰火燃放的声响,花花绿绿的,俗气,却极尽欢喜。 只是屋内却那样冷清。 她不喜欢这样。 锦年歪脑袋寻思了会儿,紧紧地偎进安瑞的臂弯,软软的开始撒娇:“瑞瑞,有点冷。” 安瑞低头看她,她的鼻尖红红的,脸颊也是微红,望着十分讨喜。他拧了下她肉肉的脸蛋,却也不忍过分苛责,“你还喊顺嘴了?” 锦年并不理会,只扑哧一笑,越过他的肩头,她的目光飘向窗口,“雪花都飘进来了呢。” 原是锦年下楼寻他时走的匆忙,忘记了关窗,二人自院落回归便直奔餐厅去了,谁也没想起来这个,没料这半途这雪下的倒是愈发厚实。轩窗下小小一块儿,已积了一层薄雪。 安瑞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还不小。”拨开她打算过去关窗,却被她悄悄的拽住衣角。 他皱眉,“怎么了?我去关窗子,小心冻着。” “你注意点,别踩到了。”锦年连声提醒,先他一步小跑到轩窗下护佑住那一小片晶莹雪色。 壁灯的光晕柔柔的,雪花打着旋还在飘洒,很有几分慵懒味道。 锦年蹲在积雪前,不知在倒腾些什么,安瑞也不甚在意,只小心绕过她,关上了窗子。 寒意被阻隔在外,且因着这样一通透,屋里也没了下午沉积的药味,或是更早前留下的烟草味道。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冻的发红的指尖将积雪拢起来,捏成了球,他在她身边蹲下,单臂轻轻的搂抱着她,看着窗外喧嚣热闹的夜空。两人皆是静静的,倒是自得其乐。 “好了。”锦年终于完工,兴冲冲的将积雪捏成的小雪人塞到他手里,“送给你。” 安瑞接过端在眼前,沉默半晌,眉头微蹙,“好丑。” 锦年瘪嘴,“我捏的是你。” 安瑞:“……” 先前抛出的话收不回来,他看着手里雪人,只觉得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堵得发慌。 锦年偷笑几声,忽然仰脸看他,“瑞瑞,还记得吗,上次我们一起过除夕,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好像有点印象。”他露出追忆的神色,“当时我们似乎还吵了一架。整个节过的乱七八糟。” “嗯,因为我做饭毒死了小阿姨的乌龟……”锦年闷闷回答。 “总算肯承认了。”他忽地一声嗤笑,“我以为你还是死活要坚持那乌龟是老死的。” 锦年尴尬的说不出话,只干笑了两声,过了好久才小声嘟哝,“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嘛。”迟疑了良久,她又嗫嚅道,“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是我的错,但是,但是你那么凶……”我哪儿敢承认。 似乎承认这一事实令她十分羞耻,以致于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的,干脆将最后几个字一并吞了下去。 他沉默半晌,最终只轻笑着说了声“傻子”,也不晓得在苛责谁。 话题既带到了这里,又因着气氛甚佳,锦年胆子便大了些,寻思片刻,她小心打量了下他的神色,像是鼓起勇气一般,旁敲侧击,“其实,你不在的这些年,每年年夜饭,calvin叔叔都有留你的碗筷,大家……都很记挂你的。” 他唇边放松的笑意霎时僵住。 寂静的夜里,轻轻的一句,似乎冻结了室内原本温暖的空气。 锦年屏息地望着他的侧脸,没有错过他眼底闪过的一丝冷意。 一枚放低了的烟火擦着窗沿爆裂,五光十色的漫射进来,可如此绚烂的光,也照不进他此刻寂黑的眼眸。 “在中国,无人而留席,是祭奠死人的。”他静静道,“他就这么恨不得我死?” “不是的。”心脏骤然一缩,锦年慌忙解释,“我,他……那个,我们都是觉得你可能会回……” “算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将手中雪人放下,霍然起身,背对着她,“不过你还是替我转告他,要他趁早死了这条心,我这辈子……是再不会回英国去的。”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依旧淡淡的,只是听上去沉甸甸的,锦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唬的心头发慌,只怔怔看着被丢在地上的小雪人,胖墩墩的身子上不知何时被烙上一圈深重的手印。她伸出手,小心翼翼碰了下…… 四分五裂。 她看着碎了一地的小雪人,愣了很久,心疼的捧起来,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 又在原地傻坐了会儿,她这才鼓起勇气站起来,不说话,爬到床上从身后抱住他的脖子不放。 他没有动弹。 她想起安菡芝下午忧虑惦念着的那句话:“梁珹是谁?他似乎很恨他。” 恨么? 锦年望着眼前他的行止,他的反应,大抵……是了。可是今天午后,他同她躺在天窗下看雨时,他提到他,又是那样一副敬慕模样,再之前,偶尔提及兄长的积年旧伤,他也有过隐隐的担忧之色,他之于他……究竟是怎样一番缘故在里头? “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她轻轻摇晃着他的脖子,央求。 “你今天已经问了够多的问题。”他说。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心太急,确实,今天已经发生了足够多的事情。他们此行的目的勉勉强强也算歪打正着。再贪心也不好。 而且……看他现在的样子,这嘴巴大约还没到撬开的时候,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不问了,但你不准生气,你妈妈说的,你现在还病着,不宜动气,而且情绪频繁起伏,对心脏也不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气,“我怎会同你生气?” 她红着眼圈,“骗人,你都把我小雪人捏碎了。” 他又沉默了。 因为是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连声音也是无波澜的平静,丝毫情绪不沾染。虽然是肯定的答案,锦年却不放心,还是忍不住蹭他,拱他,小动作不断。直到他一个翻身将她轻轻压在身下。 她屏息凝神,无辜的眨巴着大眼望着他。 他抱了她一会儿,似乎很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狠狠的将这个不省心的给捏扁揉圆,可最终还是一点办法没有,只好蹙着眉瞪她,“孩子气。” 她依旧鼓着腮帮,像只娃娃鱼。 他无奈,“上海应该也下雪了,明天回去,我赔你个大的,好不好?” 她这才乖乖的应了一声,顺从的躺在他的怀里,脑袋枕在他的臂膀上。 他头痛的揉揉太阳穴,复又躺回床上,握住她调皮的双手,拉起被子盖过俩人,“现在,乖乖地睡觉。” 一晚,断断续续的睡着,不知醒了多少次。 有时,他就在身边,紧紧地抱着她,哄小孩儿一样拍着,抚着。有时,旁边又空无一人,隐约中,只听见若有若无的叹息,但是不会多长时间,他肯定会回来,她摸到身边的热度,身体,才复又安心的,沉沉的睡去。 最后一次醒来之前,她睡得极熟。 再睁开眼时,窗外蒙蒙泛起了鱼肚白。行李收拾好放在桌边,他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一片枯萎的白玫瑰丛发着呆。她迷迷糊糊的揉着眼,上前从后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瑞瑞,早安。” 他有些不满的拧她耳朵,“不要叫习惯了。” 锦年疼的龇牙咧嘴,“我保证不在你熟人面前叫啦。” 他拿她向来没办法,也懒怠计较,“快点。”他拍拍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催促,“去洗脸刷牙,该走了。” 心头突地一空,然而对上他血丝遍布的双眼,终究没有说什么,只乖巧应了,抱着毛巾转身离开。 大年初一的清晨,时间还早,街道上比之昨夜还要清寂,只堆了一层艳红的炮仗衣,踩在上头软绵绵的,更是半点声响也很少发出。于是更显静谧。 安菡芝和周可一直送他们到了卧龙桥才止步,周可看着母亲似乎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默不作声的拉过锦年到一边私语,锦年也难得聪明一回,老实跟着,不再相扰。 “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周可将一个精巧的福袋给锦年挂在脖子上,“妈妈昨晚连夜缝的,她说你是福气孩子,须得好好揣着,别轻易把福漏了呢。” “好可爱。”锦年两眼放光的看着殷红缎面上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绵羊,“周姐姐帮我谢谢太太。” 周可含笑看着她,见她欢喜,笑容更浓,许久才拉着她的手,郑重道,“说道谢谢……妈妈昨晚很认真的要我转告,一定感谢你。” 锦年微微一愣,双颊红晕,她轻咬唇瓣,摇头,“那没什么的。”顿了顿,她复又莞尔娇笑,“放心,照片印好,我就给你寄过来。” 周可颔首,如此,便再无话了。 “锦年。” 锦年闻声抬头,是安瑞朝她伸出手,她回身最后和周可打了个招呼,小跑跟上,挽住他的手臂。 “好好儿的。注意安全。”安菡芝温声细语,措辞语调平淡而恬静,仿佛只是在普通叮嘱出行的游子。 他点头,最后看了眼安菡芝,深深吸气,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他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没问。相扶相持,就要跨过那座桥。 “瑞瑞。” 是谁,微不可闻的一声喟叹,挟着清晨的雾气,最终,只化作风的呜咽,“对不起。” 他像是全然没有听见,甚至连步伐都没有一丝错乱,平稳踏前。可锦年分明感觉到,有那么一瞬,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他整个身子都在不可自已的抖。 一直行至青石板路的尽头,牌坊下,他终于停下。 有冰凉的液体破碎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镜片,视野间一片氤氲。 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了。多像他被遗弃的那一天,天上也是下着这样的冷雨。 他抬起头,想要望一望灰蒙的天,可却看见了一把青青的油纸伞。 蓦然回首,是锦年。 眉睫带泪,强忍着的悲伤,满溢出来。街边未熄暗红的灯笼散发着柔柔的光,映的她娇艳一张小脸上,如斯美好,温暖。 她的轮廓,她的眉眼,在风雨迷离中,如此动人,竟让人移不开眼。 雨冰凉,她撑着一把伞,努力的踮着脚尖,替他遮风挡雨,自己却湿了半个身子。 他握住她的小手,护着她入怀,久久的静默。 很多年前,泰晤士河畔阴云笼罩,从此,他的世界,一直下着雨,在这场雨中,他流浪了二十栽。终于,寻得一把伞。 还好,还好。风雨中,有一兼程者,足矣。 归程的巴士上,锦年将自己新得的福袋递给他,“这个给你吧,你妈妈绣的。” 他一怔,捏在手心,慢慢抚了细密的针脚,眼角微红,最终却只是还给她,“给你的,你拿着就是,我自有我的东西。” “是什……”本能的就要脱口而出,可很快又反应过来,堪堪缩回头。 但他却浑不在意,只淡淡一笑,怅惘的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许久,才翻过手,捋起袖口,一方陈旧苏绣丝帕轻轻缠绕在他腕间,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上方飘荡,“那个时候,她想带我一起死,后悔了,也是这样给我系着血脉,抱着我去了医院,只是不知……是不是这条帕子了。” 昨日的冤孽,今日的果。 她终究……还是认了。 安瑞又想起昨日梦靥,他痛苦的挥动手臂,她抱着自己的手,看着他手腕的伤,看着他掌心的朱砂痣,长久泪流满面的模样。再没忍住眼中温热,夺眶而出。 锦年只乖巧的偎着他,抱着他,久久不言。气氛温馨而苦涩。 整整一段归程,皆是在静默中渡过,她不言,他亦是不语,车子驶进上海市内,冲进了这一片水泥森林,西塘夜雪,小桥流水,终究……是放下了。 这份平静,一直维持到踏入自家庭院的前一秒,在那一秒之前,锦年脑海中还盘算着今天的午饭以及下午怎么哄他开心,可是,一切在庭院门推开的刹那被改变了。 有一个人已经在等着他们。 二人的脚步,霎时僵凝。 一个单薄的身影,安静的蜷缩在门前的台阶上,脸蛋藏在膝盖中央,看不真切。 锦年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压不住心底惊愕,她斟酌着是否该说些什么,那人却像是受了惊一般忽然抬首…… 有几瓣枯叶随风零落,睡在她的肩头,发梢,她不管不顾,只是微微偏过脑袋,温文淡漠的看着他们,一时间让人有些晃神。 二月的天气,恰逢雪后,地面白茫茫一层,空气中的凉意入骨,她却只着了件月白色的绸裙,松松垮垮的迤逦及地,肩胛上那方深紫色的大披巾亦是宽宽松的,甚至遮蔽不住她裸露的左肩和半个突出的锁骨。赤着足,鞋子随意丢在一边。 她的眼睛不是很大,却柔媚的入了骨髓,眼角略带慵意的上翘,唇形极美,不点而朱,嵌在脸上,亦是娇艳不可方物。 锦年和安瑞,在原地站了足足有几分钟,都无一人动弹,只怔怔望着她,连话也忘了说。 最终倒是那人轻笑着站起身,施施然拂去身上尘,几步踏上前,立在二人面前。 “小锦年,新年快乐。”她温柔的摸摸锦年的脑袋,从手袋中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物,递给她,在后者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傻傻接着的时候,一侧身,已稳稳立在安瑞面前。 风吹起她的裙裾,她的乌发。 白与黑,丝丝入扣的缠绵,猎猎作响。 她抬起精致的下巴,微笑,轻声而不可忤逆,“我有事情要同你说。” ☆、第48章 chapter48物是人非 相较于其婉媚容色,她开口说话时的行止却全然是另一种面貌,脆生生的,像是珠玉落银盘,十分利落,没有丝毫软绵绵的拖泥带水,融于此时姿态举止,叫人望着却是有几分倨傲了,只是也并不惹人生厌,似乎于她而言,矜贵如此,才是理所应当。 她的美,惯常是如此凌厉的,霸道的不给周遭留半分余地。 安瑞不出声的低头看她,唇际抿成了一道缝,许久一言不发。倒是锦年终于从惊愕中喘过气来,忙不迭出声发问,“小,小阿姨,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臻惜侧眸扫向她,清凌凌的眸中霎时温软一片,连带着嘴角的笑容亦是融了暖意,“想着来给咱家小公主庆生拜年,庆祝她终于长大成人了呢。”看着小锦年依旧傻傻的模样,臻惜忍不住揪了揪她头顶的俩只小辫子,逗她,“怎么,不希望我来的?” “不不不,怎么会!”锦年连忙矢口否认,着急了不得了,细声细气,“我也很想小阿姨来着。我只是担心……”你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做到这样漂洋过海泊了大半个地球? 只是最后一句,顾及着臻惜对自己的病并不知情,她也只好生生咽了下去,转而问道,“calvin叔叔……没有和您一起么?” 臻惜摇头,“他有自己的事情,不过过几天应当会过来。” 如此,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满腹疑惑却更深,锦年低下头,费力的自顾自思索着。 只是这般局促模样,落在臻惜眼中只瞧着愈发可爱,她笑意更浓,还待说些什么—— “你来给她庆生?”安瑞突然开口。 臻惜并不再看他,只轻轻“嗯”了声。 安瑞又问,“昨天的航班?” 臻惜答,“是。” 安瑞转脸望向她,“你在这儿坐了整夜?” 臻惜沉默了下,轻笑,“我没有那样傻。” 安瑞目光在她单薄的衣裙和裸足上转了圈,不动声色,“先进屋再说。” 臻惜却朝后退了步,“我自有我的住处,事情说完了就走。”停了下,又补充道,“带上小锦年一起,我给她补个生日。” 安瑞理都没理她,像是没有听见半个字,更是完全视她为透明,径自错身过去,开锁进门,从始至终,只淡淡丢了俩字,“进屋。” 臻惜不出声的望着他的背影,进退维艰。 锦年看着被丢在原地发怔的臻惜,一时也觉得颇有几分尴尬。其实对于这样情景倒并不会感到意外,多少年了,虽然在她印象里,他与calvin和臻惜没有直面再遇见过,但是仅从言语不经意间的提及也可以感觉到他对于他们的怨愤——就如同昨夜那样。 安瑞当年离家时锦年还小,只依稀记得年幼时看着他们日日相对,他同臻惜的关系还是不错的,虽然没有calvin同她相处的那般亲密无间,但是谈笑打闹也是无虞。甚至他离家那一天,三人分别时也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后来……很突然的,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同calvin闹的水火不容姑且不提,连带着,就连往日情分甚佳的臻惜,他也不怎么搭理了的。 锦年一直觉得,被顺带牵连了臻惜很无辜。今日也是这样,明明是一家子,这么多年没见了,一见面,又是大过年的,几句话没说顺当他就这样把人丢雪地里不管不问自个儿一脸高冷,怎么看都有点过分。 想了想,她只好颠颠跑上去抱住臻惜的手轻声替他开解,“小阿姨,他这俩天心情不太好,并不是针对您。” 臻惜却依旧淡淡的,面色看不出什么波澜,连笑容都未曾乱了一丝,“我心里有数。” 虽然……还是有点担心,但是认真打量了会儿她的表情,却也实在观察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只好放弃。 想想也是,这一回的西塘之行,可不就是臻惜同calvin权衡过后给她叮嘱的一些建议。若不是得了他们的帮助,很多具体的信息,消息,她还真是难以收集全面,这样看来,臻惜心里清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大概是她多想了。 “你说他这两天心情不好?”臻惜沉吟片刻,徐徐开口,“怎么,行程不是很顺利么?” “倒不是。”锦年摇头,“其实,最后……也算是好的了。” 臻惜不再多问,只是莞尔,“罢了,随他。这种事情终归强求不来。” 锦年原本想要解释几句,可是回想昨夜种种,心里转了圈,不知为什么并不太想将那些私密和微妙公之于众,也只含含糊糊的应过了。臻惜也并未留意,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半开的门扉,秀眉烦扰的蹙起,心事重重。 锦年没有注意到她眉眼的忧色和纠结,只关切的摇晃她的手腕,催促,“好了,那快点进屋吧小阿姨,天气那样冷,你怎么穿这么少,得着凉了呢。” 臻惜看着比自己还要焦急几分的小锦年,眼眶微微有些发酸,只摸摸她脑袋,缓声安抚,“无事的,锦年,不必挂心。” “怎么会不挂心。”锦年气鼓鼓的埋怨,“您的手冷的像冰。您的身子……” “已经大好了。”臻惜无奈,“真是,小小年纪,都快赶上你calvin叔叔那么啰嗦。” 顾不得去忧伤后半句,锦年只听了前半部分便欢喜的雀跃,娇呼,“真的?您不带骗人的。” 臻惜失笑,“好端端的,骗我家小锦年做什么?我这身子……本来也就那么回事,将养这么些年,早该好了。不然你想想,我若病着,你calvin叔叔哪儿肯放我出来呢?” 臻惜同calvin相守多年,却一直没有子女,只有锦年自幼承欢膝下,他们便只单单疼着她一个,完全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于她而言,他们亦是如亲生父母般亲厚,臻惜就是长姐,是母亲,自小抚育她长大,照顾她,呵护她,以她独有的方式教导她成长。 因着这番缘故,锦年对臻惜向来是全心全意的儒慕和乖巧,听得她这般说了,毫无疑心的,也就安心不再多思,只欢喜的一跳老高,“那真是太啊——咚!” “唉小心。” 锦年的痛呼和臻惜的惊叫几乎是同时响起,一切都迟了。 撞树杈上了…… 臻惜心疼的揉着锦年额头新撞出的红红的大包,细细替她拂去漏了满脑袋的雪屑,轻声苛责,“唉,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样冒冒失失的,怎好叫人放心呢……” 锦年浑不在意的吐舌,“我不是有你们嘛,没事儿没事儿!” “万一……”臻惜表情一黯,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无可奈何的点着她脑袋,“你啊。” “那也就是说,您来这儿是有事情要办咯?难得出来一回,总不会只是为了给我庆生吧。”锦年继续方才未完成的话,“你方才说有事情要同瑞瑞说,就是这事么?” “倒也不是什么……”臻惜顺口准备回答,忽然愣住,“你喊他什么?” “啊……”可糟了,这还真是喊的顺了嘴,锦年讷讷涨红了脸,“那个,随便喊着玩儿的,哈,哈哈。” 臻惜依旧不可置信的看她,愣愣,“你胆子真是愈发大了,就不怕他抽你?” “目前还没有。”锦年抓抓脑袋,补充道,“只是这回……您别告诉他。您说嘛,刚刚的问题,还没说完呢。” “他目前毕竟是你的长辈,你也……唉。”臻惜拿她没注意,只好道,“同他不过小事罢了,不值一提。”简单带过,她爱怜的捏了捏锦年圆乎乎的小脸蛋,有些怅惘的将眼神投向屋内,叹息,“主要还是为了你。一时间说不清楚……罢了,我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先进去吧,我好像……真有些冷了。” 明明已经踏足室内,因着冬日里不熄的地暖,屋内温暖如春,可方才雪地里谈笑风生的臻惜,却骤然一阵哆嗦,扶着墙壁,面色闪过一瞬间的痛楚…… “小阿姨!”锦年失声喊了出来。 “无事,不要叫。”她颇有忌惮的望着起居室内正忙碌的那个身影,轻声吸了吸鼻子,“冷热交替,怕是有些不太适应。下回真得多穿点了。” 再直起身时,臻惜已经恢复如初,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宁和,“好了,我们进去吧。” 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锦年觉得,为何她的心里这样的慌乱,害怕? 因着三人都裹挟了满身的风雪寒气,安瑞煮了些浓姜茶,分给各自热热的喝了,窝在沙发上闲话——主要是听锦年一人的说话。臻惜时不时笑吟吟的应着,安瑞只坐在一边静静听着,既不离去,也始终不语。 锦年同臻惜的感情一向好,此次小别,更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越聊越是兴致冲冲。若是照如此趋势,怕是到了天黑也还剩几箩筐。最终还是臻惜揉了揉脑仁,从包包里复又拿出两个礼物盒,柔声打断她,“只顾着说话,倒是忘了这事儿,我也给叶臻家俩姑娘带了礼物,小锦年得闲么?能不能帮着跑趟腿。” 见锦年眼巴巴的瞅着自己和安瑞,臻惜索性也大方摊了牌,“我同安瑞有话要商量,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听。” 锦年不开心了,“我昨天已经满十八了。你们有什么悄悄话我不能听的嘛。” 臻惜失笑,“哪里叫什么悄悄话了,胡乱说。”说着吻了下她的额头,“乖孩子,快去快回,阿姨下午带你出去玩儿,嗯?” 锦年闷闷“嗯”了声,兴致缺缺,但总算磨蹭起了身。 此时,一边儿沉默许久的安瑞终于叹了口气,开口,冲她招招手,“锦年,过来。” 锦年慢吞吞挪腾过去,安瑞拍拍她脑袋聊做安抚,在她耳边嘀咕了句什么话,她棕眸瞬时一亮,“真的?” 安瑞点头。 “那好,我很快就回来的,你不准耍赖!”说着,也不待他回复,一溜烟的钻了出去。 室内,终于只剩他同她二人。 盘桓在二人间的宁静太过长久,久到一缕薄薄的阳光都破云而出,懒懒散在室内。这个早晨,天空初晴,显出锡箔般的淡色,难得的好天气。 小小一隅,清茶,阳光,佳人,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如果不发生点什么,似乎便有些不抬举老天了。 臻惜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姜茶,温暖触及着手心,正在想着该如何开口。 好像洞悉了她的全部,安瑞起身,从对面的位置慢慢踱到她的身旁,坐下。 她想了许久,还是率先开了口,“方才……你同锦年说的什么?她这样高兴。” 安瑞漫不经心的玩弄着腕间的丝帕,似乎神游九天,很久之后才不紧不慢的反问,“你就想和我说这个么?” 臻惜噎了下。 安瑞嗤笑,“你我之间,何必来什么铺垫,有话直说吧。” 臻惜双手一抖,茶水渐落,她却是沉默,他忽而侧身凑向她,离得那样近。 “你无话可说么?”他问。 她张口,却依旧难以迸出半个字。 “那我说吧。”他放下手中竹杯,直截了当,“我哥怎么了?” 她果然僵住,可也终于出了声,“他……没怎么。为什么要问这……” “撒谎。”他轻轻打断她,“他若是好好的,又怎会放纵你跑出来。” “你怎知……”险些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收住,她抬眼细细看着他,许久,竟是苦笑,“你越来越聪明。” “我向来聪明。”他淡淡陈述,无关任何主观情绪,似乎只是在表达意见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但是在你面前总做蠢事,以致于你可能有所偏见。” “咣当——”一声,她手中竹杯没拿稳当,终究落了地。 他也不管,只径自盯着她的眼睛,“你能跑这么远,可见他是快不行了,或者干脆已经……死了?” 她亦是直视着他的目光,毫无惧色,只是笑容愈发苍白,许久,当她终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是整个身子剧烈的痉挛,重重的咳了起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虽然用绢帕捂住,却还是有几滴溅到了他雪白的衬衫上,妖冶的殷红…… ☆、第49章 chapter49决绝 星星点点的红色,飞溅在他的衬衫前襟,一片雪白之上,更显触目惊心。 可是并没有完,臻惜还是止不住的剧烈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浑身抑制不住痉挛,她望着眼前殷红点点,只觉得心口烦恶,强撑着想要直起身,可身子已经由不得自己,虚脱的软了下去。 “臻惜!” 仓促间,她听见他镇定的声音中终于还有一丝破绽,顾不得庆幸,她便感觉到自己偎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依旧宽阔,依旧有力,只是……那个怀抱,已经沾染了不同味道,不再像从前那样纯粹的清冽锋利,而是暖暖的,满盈了甜甜的糖果香气。 她再清楚不过这些新鲜事物的主人是是谁。事到如今,可谓是她一手造就。好事将成,她会很开心,很欣慰。 须臾一瞬,却有失落和酸涩自心头呼啸而过。 但这种不该有的情绪,很快便被她否决压下。 只有这样,只有现在这样下去,才是对他最好的。臻惜在心底不出声的一遍遍重复。 她……真的已经亏欠他太多。 朦胧之间,她察觉到原本清晰的神智和思路又开始模糊,不安分的涌动,退潮一样。意识到什么,她慌忙抓住他的衣角,困住他即将离去的步伐,“你……等等。” 他挥去她的手,沉声,“躺好,不要说话,我去给你找……” “不必了。”她却打断他,坚持坐起身,因为稍嫌突兀的举动,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强行压抑住胸口痛楚,她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你回来,听我说……咳咳!” “你疯了!”他折身拥住她,“不要乱动,躺回去!” “若药石有用,我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她惨然一笑,虽依言躺了回去,却不曾放松对他的钳制,“你说呢?” 安瑞沉默了。 “该同他说的,我早已说完了。”抽噎许久,她终于勉强说齐了一句整话,“可有些事,我还是放不下,想要同你商量。” 安瑞凝望着她,并不置可否。 她缓声叹息,“你知道么,昨天,他遭人暗算,受了重伤,如今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他手指骤然紧握,“怎会?我昨天才和他通的电话。” 她惨笑,“就是你的那通电话……他进手术室之前执意要接的,结果,情形反倒更加糟糕。现在昏迷中他也记挂着,一直说胡话。你同他,究竟说的什么?” 安瑞回想昨日情景,脸色渐渐有些发白,许久才慢慢道,“我后来有拨回去道歉。” “已经迟了。”她说,“你后来那通道歉,是我接的。” 他霍然起身,只是顷刻间,似是极为克制,缓缓又坐了回去,也不看她,“你来这里,就是想要同我说这件事?” 她轻摇螓首,“只是其中之一。” 他也不去追问余下其他是什么,只轻声道,“这种情形,你不守在他身边,真的合适?” “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先前的话,她缓声又重复了遍,复又徐徐道。“便是守着,又能守多久?做打算,总得长远些。” 他冷眼觑她,“这么些年了,你还是冷静的让人害怕。” “冷静,呵。”臻惜费力的深深呼吸几许,终于勉强平复下来。转而握住他的手,轻声,“我,已是个将死之人了。不必再作挣扎,浪费时间。这回既然只身出来,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我,咳,有事情要做,再不然,就来不及了,咳咳。何况,我现在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再迷糊过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醒过来,再想起原本要做些什么的。” 安瑞眸中有隐痛氤氲,哑声,“你已经知道了?” “傻子。”她用尽全力扯出一抹笑,抬起手,似乎想要抚一抚他拧起的眉头,但最终……还是放弃,只颓然落下,含笑的望着他,喃喃,“这样多年,你同他,可有哪怕一件事是真正成功瞒过我的?” 安瑞神色愈发阴郁,敛目垂首,只是不语。 “即便有法子,我也倦了,不想再挣扎了。我的脑子,我的记忆,如果不能恢复成曾经那样,我又何必已如此姿态苟且活着。疯疯癫癫,叫人生厌。” 即使病到如此地步,轻抿唇角时,那抹笑容依旧如斯风华绝代,她凄艳的笑着,叹着,“我希望你们记住的,能是最美,最好的我。这样子……实在不堪入目,听天由命,随他去吧。” 臻惜又轻轻咳了两声,抱着他的手臂缓缓坐起来,靠在他的胸口,呢喃,“这些年,这些事,都是我的过错,我知道。是我轻贱浪荡,贪欢索爱,才会把人生经营的如此不堪,还污了你们的,如今,报应来了,我不怕。只是,欠下的债,我想在生前还了干净才踏实,安瑞,我希望我死后……” “住嘴。”他冷冷打断她,看也不看她一眼,“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对不起。”臻惜望着他开口,满眼是泪——事到如今,也想不出别的。 透过水光氤氲的眉睫,她恍惚看见二十年前,加沙的烈日沙海,她趴在他的后背,软声承诺, “等咱们出去了,我嫁给你。” 他转头朝她局促的笑,风沙中,他疲倦的凤眸中满满的都是她的倒影。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人都有各自的选择。”安瑞终于转过身看向她,目光平静,“何况当年,我的命也是你用半条命给换回来的,算是两清,咱们谁也不欠谁。我并不怨你。” 臻惜说不出话,只满眼的泪水无声的往下掉,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的他微微声音发颤: “小乖,你是自由的。”他轻轻一笑,反手同她十指相扣,“若是别人,我兴许会不服气我究竟哪里输给了他,但是……‘他’的话,我也没什么好不服,反正,从小到大,我向来是不如他的。你有副好人才,同我将就终究可惜了。” 臻惜只是摇头,哽咽,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半个字也难以开口。 “你们是真爱,我知道,现在好不容易在一块儿了,就该一心一意好好守着。他不愿意你我再相见,那么无论什么原因,你也不应该再私自跑来见我。而且,我也实在不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即便你真的……”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眨去眼里的泪花,但没成功,又停了许久,才鼓起勇般的,一口气说了利落,“即将不久于人世,有什么遗言,你也该和你丈夫说,跑来找我,这算怎么回事?” 臻惜逼视着他的眸子,许久,像是鼓足了勇气般,一字一顿,“我希望你能够见他一面。” 安瑞一愣,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笑话,只冷冷一笑,“若是他要死了,不用你说,我也会去送他最后一程,但是现在你还能安心过来,可见没什么大事。” “那以后呢?” “什么以后?” “我走以后。”她静静道,目光中有温柔矜悯之色朦胧,“你知道做这行的退下来之后有多危险,他年纪大了,心也淡了,很多事情,渐渐都开始力不从心。今次侥幸,难免下次,自从那个孩子没了,我同他再没有子嗣,日后,无论对于你或者他,都只有彼此一个亲……” “够了。”他说,“不用再说,你的‘遗愿’,我答应不了。” 她却仍不甘心,“你方才说过,早就不怨……” “那是对于你。”他自嘲的笑,“这世上,我或许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这么没用。至于别人……” 顿了顿,他云淡风轻的吐出字字决绝,“说了今生不复相见,那么,多一刻,少一秒,都不叫今生的。” “他是‘别人’么?”因为激烈的情绪,她胸口剧烈起伏。 “当然。”他想都没想,“自从那天晚上,我亲眼看着你们滚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永远是‘别人’了。”大约是为了平复眼前,脑中乱窜的画面,他深深吸气,又重重吐出,如此几番,才继续道,“亏得他是我哥哥,亏得他对我有抚育之恩,不然的话,他或许就成了仇人,又或许……早成了死人。” 太过激越的反复,她羸弱身子经受不住,几番想要开口,最终却只化作重重的咳嗽。他用力拥紧她,替她顺气,却沉默着,始终不发一言。 “你这心结,就打算永远也不解开么?”她挣扎着问。 “我从不自认为是宽和的人。”他仍是无动于衷,“臻惜,你是最了解我的,早该明白,我就是这么刻薄。” “那你应该恨我。”她拼尽全身气力,几近声嘶力竭,“你为什么不恨我?当年,他当年确实对我有好感,却从来没有想过逾越,从来没有想要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是我,明明是我引诱的他,是我在他的酒杯里下了药,你为什么不恨我!” ☆、第50章 chapter50臻惜的珍惜 “你为什么不恨我!” 凄厉的声调,尾音在空气里盘旋,久久不去。 一字一句,浸透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痛苦和绝望,她哀哀控诉完了这句,再无一丝气力,颓然伏倒。 他只是冷眼看着她,看着怀中这个自己豁出命去疼过爱过的女人。看着她声嘶力竭,涕泪涟琏。不久前骤然重逢时转瞬的动容,也随着现下一颗心,渐渐沉了,散了。 “咕嘟……” 一边静静煨着的茶水开了,水蒸气顶开了紫砂壶盖。 他透过水雾,若有所思的望了她许久,然后竟然扬起了嘴角,开口说,“我多想恨你。” 她呆若木鸡,震惊的望着他,艰难开口,“什么?” 他却不再回答。 水汽氤氲,隐隐绰绰的,他看着此刻她似乎全然没了生息的脸,看着她眼角残存的泪花,唇际苍凉的笑。恍惚间,居然有了时光倒流的错觉。 那一年,那一夜,也是这样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席话,就此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与他无干,全是我的过错,是我引诱的他!你要恨便恨我,好不好?不怨他,不要怨他!” 那个仲夏的午夜,他终于撞破他们的私情,窗外电闪雷鸣,灰白的雷光将那副绝美的容姿劈的雪亮,她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的看着自己,满眼的泪,那样恐惧,那样慌张,却始终坚定的将那个人护在身后。 此话既掷地,那么,真相究竟如何,都不重要了。 曾经,他是那样珍惜她的好。而现在……他也未能完全割舍。 她的一点一滴,一颦一笑,他都记得那样清楚,只要一闭眼,那些画面就止不住的在他脑海里,眼前,狂欢,回放。像是对着他嘲笑。 他能看见初次带她回家的那天,伦敦糟糕的天气。他牵着她的小手在庄园中漫步,一步一步,穿过层层云雾。 那个人,就守在路的尽头,看着他们,看着她,然后伸出手。明明是初次见面,可那种眼神,就好像已等了她太久。 他那样多余。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握着她稚嫩的小手,教她弹琴,教她画画,看着她用充满儒慕和崇敬的眼神仰望那人,轻声细语的央着他答疑解惑。实际上,那些东西他都会。年少时,他唯一胜过兄长的地方或许就是艺术才华。只是对着那一双人,他只觉得丝毫没有插足的余地。 他那样平庸。 他又看见她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他给她准备了一个惊喜,算准午夜刚过,轻手轻脚前去她的房间,然而透过虚掩的门,他却看见她伏在那人的膝头,似忧似喜的嗫嚅,“再瞒不了多久了,梁珹,我害怕,我已有了咱们的……” 然后惊雷响起。那人骤然护她在怀,朝着他的方向,轻轻开了口,“瑞瑞?” 他那样茫然。 她一世骄傲,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是倔到极致。那件事过后,他不顾所有人的意愿缚着她回了中国,甚至在穷途末路时想要对她用强,可即使那样,她也没有求过他。 她这一生,总共只对他低过两回头,只为这一件事。 是我错,不怨他,求你,你恨我。 多少年前,多少年后,她这番论调,也算是有始有终。他忽觉有些悲哀,总共便这么些人这么些事,于她而言,孰轻孰重,远近亲疏,她分的从来都是那样清,处置的从来都是那么分明,从不含糊。 清晰利落的叫人齿冷。 安瑞忽然有点倦。 臻惜抓着他的衣角,祈盼的看他,似乎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了他身上。但他始终是静默的,没有一丝回应。眼见着事态再无转圜,她像是渐渐也灰了心,只哧哧冷笑,笑着笑着,毫无预兆的一口血尽数喷在了他的前襟,昏沉过去。 因着这回没了绢帕的阻拦,溅到他身上的便不再是方才一星半点,而是黑红的一大块,还掺杂着浓稠血块,泼墨似的晕在他心口,冒着滚烫的血腥气。 人伦,禁忌,逾越,旧恨。 此时全然没了顾忌,他打横抱起她—— 那一瞬,心中无比酸胀。 她轻的像是一团快散了的絮。一点,一丁点也感觉不到下坠的力道,好像他只要一松手,她即刻便能升天飘了去。有了这种错觉,他抱的更紧了,大步朝楼上走去,只生怕慢了一步。 “别……” 在锦年房门口停下时,臻惜气若游丝的阻止,“我脏得很,别污了孩子,过了病气给她……” 他犹豫了下,干脆将她直接抱进了自己房内。 层层被衾,将她裹了严实,可她还是抖的那样厉害。他转过身,熟练的配制一剂药,递到她唇边,半是强迫的逼她服下。 “我当初说过,不会再见他,认他。可我早就食言,这样多年,一直没有和他彻底断了往来。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隔着厚厚的被子,抱着她小小的身子,言辞激越,“你以为凭一句遗言就能让我和他重归于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走了,我就再没有任何理由和他继续牵扯不清,多好啊,我就解脱了,臻惜。从今往后,他便是被人挫骨扬灰我也不用,不会回去再看一眼!” 她痛苦的喘息,说不出话,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被他气的。他却还不依不饶, “所以你要活着,小乖,有多久,你就给我活多久,你……不准死。” 他说不下去。 她不回答。 他突然用手撩开了她额前的湿发。 她不及遮掩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下一秒,她从被子里抽出手臂,用尽全力抱紧他。 许久后,他才听见在她耳边轻轻笑,“哥哥,你在说傻话。” 他否认不了。只愣愣的看着她腕间一个碧油油的翡翠镯子,许久,他小心扣住它,极缓的向上推,一直推到手肘,关节,他停住了,不是不能再向上,而是不敢。 他很清楚,再往上,轻易可以推到腋下。可是他不敢……不敢这样残酷的直视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如何走向消亡。 他最爱的人。 眼见着,他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少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当初他将这镯子送给她的时候,她甚至塞不下,就连之后清减了,变得纤细轻盈,可是骨肉还是匀称的,那时候,阳光下,她一袭纯净的白绸裙子,碧镯挂在她皓腕之上,微微晃荡,那样美丽,那样朝气蓬勃……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极为克制的不再触碰,“还有多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无力。 “半年。”她回答的倒是很轻松,满不在乎的语气,“我听他和医生谈话时,医生说的,不过估计是诳他呢。我昨夜去见了叶臻,她说……最多三个月吧。” 因服了药,她气息渐渐趋于稳定,吊了口气,此刻勉强也能说说话。 “我现在……就像是被蛀虫啄空了的坚果,从里头开始烂,也快烂到了底。你终会发现,其实,我如今只剩下了一曾皮囊罢了。”她依偎在他的胸口,看着落地镜中的自己,喃喃,“我的身子,早就垮掉了,这你也是知道的。” 他是知道的。 当年,她同兄长之间的私情被撞破,因为放不下,他扔试图掩耳盗铃,只当作一切没有发生,带着木偶一样的她回了国。他在苏州那座私宅里,幽禁了她一百二十一天。那一百多个日夜,她没有反抗过他的任何意图,也没有开口和他说一句话。最后,是他无法忍耐,想要强占她。 二人撕扯间,纠缠间,不知是谁多推了那把力,她从楼梯上滚下…… 一个已经成了型的胎儿,落了。是个女儿。 他这才忽然想起那个暴雨的夜里,她伏在兄长膝头那句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再瞒不了多久了,梁珹,我害怕,我已有了咱们的……” 孩子。 那是她同梁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其实她的身体本身已经很孱弱了,再禁不起任何波折。那次小产带走的不仅仅是她的生育能力,更多的是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自小体弱,又同他一起在沙漠深处经历了那样多的作践,生生的把原本就薄的身子底磨的更削了几层,最后更是为了保护他,替他挡去炮火袭来时大半的伤害。再后来,虽然得了半寸的喘息之机,可那也是她同他兄长偷欢最甚的几年,根本不可能放宽心好好修养,精神和身体一直处在高度的紧绷,惶恐,愧疚,不安,如此,种种…… 那天,被推出手术室之后,过了一个漫长夜晚。她便疯了。 身体完全垮掉的同时,神智也时而清醒,时而浑噩,而且随着这些年病情加重,她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她的时光会久久停驻在孩提时代,永远不停在寻觅一个人,她说她在寻觅她的爱人。但不是他,也不是他兄长。她谁也不认得。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找谁,包括她自己。 “如果我知道,即使成全了你们,你也终究要落得如此境地,还不如当初……狠狠心,将你留下。”他抱着她,下颌支在她的顶心,眸中空荡荡的,“起码拥有过。可以陪着你走到头。” 臻惜苦笑,“我不是个好东西,你何必要拥有我,不值得,哥哥,不值得。”她郑重的重复两遍,这才徐徐道尽,“谁和我能走到头呢?你不行,他也不行,我注定早亡,他注定一生孤独,因为一开始……这路便岔了,错了。我们明知故犯,做错了事,这就是报应。谁也没有办法长相厮守。我同他若是能在一起,那才是天打雷劈。” “而你,很好。”她轻轻摸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描摹出他整张轮廓,呢喃,“你从没有做错任何事,当初那个孩子……你也不知道。报应落不到你头上。我死了,你的路还很长。哥哥,你听我说,你还年轻,很优秀,你……甚至还没有真正经历过一段完整的感情。无论是亲情,亦或者爱情,太可惜。是我毁了你的这两段感情,所以,我想,是否能够尽力弥补你。” 他不是她遇见最好的人,却是……对她最好的人。 说什么两不相欠呢,那些事……说白了,终究都是她亏欠他。她本应是个乖巧本分的妻子,梁珹,也该一直是他所爱重的兄长。都是她的过错。 如果这一生她无法幸福,那么她希望安瑞不要像她一样,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及早回头。 “我知道。”她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冲他笑,“你觉得我又替梁珹说情来了。你觉得我是为了他。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因为我是知道的……无论如何,你承认与否,在他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疼爱的弟弟,不会改变。他,永远也不会缺失这一段感情。” “可你不一样,你……如果放不下,你就真的要失去这个哥哥了。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完完整整的亲人。不同于你的母亲幼妹。你母亲……缺失你的永远也还不回来了,因为过去的无法回头,同她之间,今生注定无法完整,我筹划了让锦年带你去西塘,现在你也去过那儿了,你见过了她,应该,也能够明白吧?” 安瑞觉得喉咙似被什么堵住,心口发痛,眼里酸酸的,就要掉出眼泪——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可是梁珹不一样,在我出现之前,你同他之间的情分一直很完整,你四岁那年被接回去,就一直是他在护着你照顾你,后来你被设计绑架,也只有他一个人满世界找你……现在我死了,就当我没出现过,你放下了,一切都可以回去。” 可以回去么?他忽然有点茫然。 伸出手想替她拂去脸颊垂落的乱发,却还是没动,这一刻,他突然有些胆怯,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梦一场。 记不起有多久没有好好看一回她,经历无数个春夏秋冬,她的眉眼已蹉跎的如此沧桑疲惫,叫他望上一眼心里都是轻微的绞痛。 “还有……爱情。完整的爱情。”她忽然如释重负的叹出了声,深深凝望他,“哥哥,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他毫不迟疑的点头。 “我很荣幸。”她含笑颔首,态度风清云朗,“爱一个人总是要有理由的。你爱的,是最初那个明媚,活泼,乐观阳光的我,我……也很爱那时的我。” 他握紧她的手,恒久的沉默。 她静静望着他,“我唱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她却已径自唱出了声。 “, itmayberainin′,butthere′sarainbowaboveyou, bodyloveyou,beforeit′……” 蓦然间,就在今晨,就在这一瞬间,他总算明白了她为何而来,明白了她之前种种哀求,也明白了她心底深处的透彻和慈悲。 这一刻,他不知该喜该悲,应该满足她的心愿,还是兀自防备。 “哥哥,你是否发现,你身边早已有了比当初的我还要好十倍的女孩儿,比我纯净,比我温暖,比我……爱你。” 她没有给他留下喘息的片刻,只看见他的表情,便已再度开口,“哥哥,如果有一天,锦年她想要嫁给你,我希望……你不要拒绝。” ☆、第51章 chapter51炫耀 “锦年姐,你,你慢点儿……” 纫玉傻傻坐在一边儿,瞪着双大眼瞅着狼吞虎咽的锦年,欲言又止。后者则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只自顾自抱着盘子啃得香甜,原本大过年被轰出家门某位,现在倒是趁着这差事过起了好日子,正赶上纫玉研究新菜,早晨为了赶时间只随意扒了几口的她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这好东西,一坐下就不肯起了。 嘴里喊着满满的碎馅饼,一边儿含糊不清的嘟哝,“唔,纫玉,你这手艺真是……以后谁娶到你真是有福气。” 小胖妹憨厚的笑笑,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小脸一红,脑袋低的硬生生挤出下巴上三层小肥肉,糯糯嘀咕,“要是他也这样想就好了……” 锦年给呛了下,贼兮兮的一转眼珠,左右张望了下,见四下无人,大着胆子凑到小胖妹身边,状似无意,“我昨天在西塘,看见他了。” 小胖妹并不意外,只是脸更红了,小声嗫嚅着,“纫玉知道,昨晚,昨晚我们通电话来着,唔……锦年姐,谢谢你。” 昨天,昨天在被某个莫名其妙发飙的老男人拖走之前,锦年还是匆匆忙忙的把纫玉的联系方式递给了季泽,想必这两位这就搭上线了。 锦年默默抬爪摸了摸还隐隐作痛的耳朵和脑门儿,想着帮他们小俩口透点消息所付出‘代价’,心里有点不平衡,打量了会儿眼前小肥羊,决定敲诈点什么来弥补自己受伤的心灵。 “就一句谢谢就完事儿了?”她阴阳怪气。 纫玉难得机智一回,狗腿的凑过来,“下回,下回我再做多多的好吃的给锦年姐。” 锦年美滋滋的哼哼了几声,“别下回了呗,就这次,我家瑞瑞也没吃早饭,你再给我一……唔,不对,两份。”小阿姨那么早等在那儿,应当也是没吃好,得补补。 “你家……瑞瑞?”纫玉抓抓脑袋。 锦年一声轻咳,“那,那什么,我叔叔,你听错了,听错了,乖,煮饭去。” 纫玉是个老实孩子,好骗的很,几句话就糊弄了过去,“哦哦”几声便被锦年推走。可走了一半,忽然又想起些什么,又诚惶诚恐的补充,“对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姐啊,她得揍我……啊!” “别告诉我什么?”刚刚玩雪回来的梁唯看见那俩只嘀嘀咕咕的就直觉没好事,逮着上前就听见自家妹妹又一脸心虚模样,于是干脆利落的就拧起了她耳朵,“又捅什么坏事儿了,快说,不然我告诉妈妈去,让她收拾你。” “啊呜,啊,锦年姐……”纫玉可怜巴巴的扯着锦年,满脸挂着‘千万别出卖我’的造孽表情。 因着眼下和这只小胖子是祸福相依的,锦年自然不能视若无睹,赶忙上前开解,“我们在讨论吃的呢,纫玉饿了想多吃点,叫我别告诉你。” 归根于从小贪嘴的毛病,纫玉的体重一路飞飙,到了今年,眼看着再也不能无视了,一家子开始了针对她的减肥计划,可怜的纫玉因为手艺好负责全家伙食,可现下平日里却只能做个管做不管吃的。眼下这个说辞虽然也是捅了篓子,但左右梁唯都听见了,偷吃这个罪名总好过早恋。 两害相衡取其轻,相信纫玉能够明白。锦年一眼扫过去,果然小胖妹会意,做了个更加心虚懊恼的表情。 梁唯这才面色稍霁,却还是恼怒的在妹妹的小屁股上招呼了几下,“总是这么不听话,还不是为了你好,再这样下去看你还嫁不嫁的出去。” 纫玉还在嘟哝,“他才不在乎呢。”锦年已经连忙捂了她的嘴,将桌面上剩下的俩馅饼包了好就打算跑路,“那什么,瑞瑞还等我呢,先回去了。” 瑞瑞…… 果然这喊顺嘴了,哪里还记得什么信誓旦旦的“绝对不对外泄露”的保证,甫一出口—— 梁唯可就没纫玉那么好糊弄了。 在心里暗道一声真肉麻真恶心,哆嗦着拍了拍胳膊上积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心底忽生一计,越想越是兴奋,也顾不得再提溜着妹妹,朝着她蹦跶远了的身形便扬声道,“锦年!” 锦年刚一回头,只感觉到胳膊上一阵拉扯,再顿下脚步时便已随着梁唯落定在了她家后院子里。 梁唯指着院子中央肥嘟嘟喜洋洋一个雪人,春风得意,“怎么样?” 锦年愣住,上前几步,羡慕的上下摸索,想起了昨夜夭折在安瑞手中的那只小雪人,不禁眼红道,“好大……” 梁唯昂首阔步,“我爸爸堆给我哒。” 锦年:“……” 梁唯:“你有雪人嘛?” 被炫耀了。 锦年不开心了,瘪瘪嘴,不屑一顾,“我家瑞……我叔叔也答应给我堆雪人来着!” 想到临走前安瑞在她耳边保证的那句话,锦年连吃食也顾不上了,抓心挠肺的夺门而出。还是纫玉帮忙将食盒挂在她家‘哈哈’的脖子上,吩咐它追随主人而去——这只二货笨狗,自从锦年寒假,安瑞养病起就一直寄养在她们家里,天天上蹿下跳不得安生,眼下总算是能狗归原主了。 梁唯捂嘴偷笑,看着渐行渐远的热血少女和追随而去的哈士奇…… 暗道一句,小孩子就是好骗啊。 “去吧去吧。”她兴致颇好,“加油啊。” “做什么呢笑这么开心。”叶臻揉了揉女儿脑袋,顺势上前,看着前方策马奔腾的一人一狗,“唉?锦年这就走了?” “是啊。”梁唯兴冲冲向母亲炫耀战果,别有意味的拖着尾音,“找她叔叔堆雪人去咯!” 叶臻愣了下,眉头却微微蹙起,有忧愁之色弥生,不自禁的喃喃,“可是臻……” 梁唯没听清楚,“什么?” 叶臻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心烦意乱,“没,没什么,我是觉得大过年的,你们该多留人家一会儿。” 说罢,也没再给女儿多问的机会,转个身走了开,只心心念着,那两位……可最好别在这时候叙上了旧。 再说锦年。 这熊孩子此时满心眼的都是梁唯家院子里那只憨态可掬的大雪人,又惦记着安瑞半天前给自个儿的承诺,愈发恨不得脚底生风立时就能给奔回去。奈何队友不给力,身后好好的一雪橇犬由于伙食太棒硬生生给养成了拖油瓶,跑起来实在是碍事,拖一下才动一下,只管在那儿装死。 另一方面,哈哈也十分幽怨的望着锦年,只觉得这小主人实在是不如上一任好,跟着上一任的时候,自个儿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没事还有纤纤玉手给自己挠挠肚皮顺顺毛,而跟着这熊孩子……三天两头儿累成狗。 因着一人一狗这般僵持,原本不长的一段路也耽搁了不久时间,待锦年终于赶回自家小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老高,她着急的望着被阳光镀的金灿灿的庭中白雪,生怕它化了,赶紧的就推门而入,可—— 客厅中空无一人。 桌上的姜茶还冒着袅袅青烟,但是方才三人谈天时倚靠的沙发上已经空荡荡了。徒留下沙发垫子上一道道凌乱的痕迹,还有几块抱枕被丢在了地上。 锦年待在原地愣了会儿,还在思考人都去哪儿了这个问题,身边的哈哈已经按捺不住,异常精神抖擞的嗷嗷叫了几声,一窜身就朝楼梯口奔去,锦年差点抓不住绳子。 “慢,慢点,你慢点……” 哈哈蓦然回首,非常鄙夷的给了她一眼哈士奇家族特有的轻蔑及犀利,跑的更欢了,像是急于追寻什么。 锦年用尽全力,总算是在安瑞房门口扯住了它的步子,还没等她训斥些什么,只听见里头有细细簌簌的响动,伴随着交谈声阵阵: “……不要告诉锦年。” 是小阿姨的声音。 只是,什么……什么不要告诉她?锦年一头雾水,粗暴制住不安分的哈哈,侧耳屏息。 “这样真的好么?”安瑞反问。 “瞒着她,是怕她难过。”臻惜又道,伴随着轻微的咳嗽,“不然之前做了那么多,还不尽数前功尽弃?” “……”又是一阵让人煎熬的沉默,接着,是他沉沉的妥协,“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一声极其悱恻的叹息,臻惜又软软开了口,“还有那件……” “我心里有数。”他突然打断她,似乎有些烦恼,“你不要再提。” 臻惜亦是沉默了下,许久,“我等你的答案……啊。”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屋内只一阵悉簌作响,臻惜一声惊呼,之后是他低低的声音,沙哑,一字一顿,“你太狠心。” 从来没有哪一刻,心中充斥着如此强烈的*,想要推开眼前这扇门,锦年将手放在门把上,脑中混乱一片,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良久的静默,只听得臻惜徐徐道,“你早该看清。” 他没有再发出声响,短暂的空场之后,是臻惜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走了,就在那儿处,你知道的。你会给我明确的答复,对吧?” 他深深吸气,“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 “给我留些体面吧。”这回换做她来打断他,温柔的,不容他人置喙分毫的语气,“让我一个人呆着,好么?” 再之后,是脚步踢踢踏踏的声响逼近,锦年脑中一片空白,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还来不及思索对策,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狗队友已经开始砸场子,居然发挥出了它作为一只哈士奇一生可能都难以企及的才智,挣脱开来,半直起身子前爪子搭上门把,硬生生推开了门…… ☆、第52章 chapter52惊疑(内赠番外) 与此同时,臻惜亦是从里头将门拉开,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只感觉到面上一热,好大一只笨狗整个的扒在她身上,俩爪子搭在她肩头,亲热的摇头摆尾以示亲好。 “哈,哈哈?” 因着有安瑞在身后扶了一把,臻惜才勉强站稳脚跟,没给这货一激动给直接扑地上,可即使这样,也还是惊的够呛,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你怎么来……” 话未说完,她已徐徐收了口,只发怔的看着大狗后面愣愣站着的那个女孩儿,一时语塞。 锦年站在那里,半倚着栏杆,手中抱着一个纸袋,正一声不吭的看着他们,唇瓣被咬得有些发白,脸色不大好看。 “锦年,你……”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锦年想,她大约就是想要问这个问题吧。于是,也不等臻惜将话说完,自顾自的,急慌慌开了口,“呃,这个,那个,我刚刚,刚刚从叶姨家回来,这狗,哈哈它不听话,一下子就窜上来了,我拉都拉不住,也追不上,这……有没有吓着您?” 臻惜没有回答,安瑞也没有。而通过他们的表情,也难以猜出他们究竟相信了多少。 满屋子静悄悄空寂寂的,除了哈哈哼唧撒娇的声响,就只有锦年过分热情高亢的嗓音——那语调,假的连她自己脸上都过不去。 面颊渐渐开始*滚烫,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只觉得,觉得自己似乎把原本好好的一份微妙给打破了,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一对儿,突然十分懊恼,只感觉自己特别多余。这种古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连她自个儿都吓了一跳。 天……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为了规避这种不安的情绪,锦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将怀中纸袋朝臻惜手里一塞,快速嘟哝,“这个,纫玉做的馅饼,可好吃了,你们,你们尝尝?” 臻惜只静静接过,半晌才轻道一声“谢谢”,并没有动,欲言又止。 做完方才那件事,似乎就用尽了锦年全部的勇气,此时,臻惜不言,她亦不语,只低低垂着头,上至她脑后两只辫子,下至她裙角的一丝皱褶,都在微微发抖。 最终,还是安瑞轻叹着开口,“你小阿姨着了凉,上来找点药……” “你不必和我解释。”下意识地,锦年捂住双耳一脸戒备地看着他,尖声脱口而出仿佛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裹着钢针一样。 为着这份蛮横和尖锐,连她自个儿都吓坏了,向后退了两步,只怔在原地,目光,在他上身半敞的,明显刚换上的簇新的银灰衬衫游走而过,她抬手捂住哆嗦不断的嘴,惊慌失措的扭身背过去,不敢再去看他,去看他们。 早晨,早晨分明是白色的,还是她踮起脚尖,替他扣上倒数第二个纽扣。 视线的转移,并不能够完全淡去方才所见,更不能轻易忘却方才所闻。 他到底想说什么?他们刚刚又在说什么,做什么?他们要瞒着她什么?为何她的心里这样的慌乱,害怕? 直觉告诉她,他没有说真话,就像方才她联合和纫玉哄骗小唯一样。他,知道她在门口待了很久。两害相衡取其轻,那么,重的那端是什么? 她想起刚刚哈哈骤然扑上小阿姨的时候,他近乎于本能的,上前迈的一步,还有他至今还没有放下的,搭在她腰间的手…… “你太狠心。” “你早该看清。” “我在那处儿等着你,你知道的。” 极其悱恻的一叹…… 坏锦年! 一个朦胧的念头自脑海中升起时,她恶狠狠的骂了自己一声。 更加用力捂住耳朵,护住脑袋,愤怒的直发颤,你是个坏孩子,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坏孩子!不准这样想!不准! “小锦年……” 臻惜终于开口唤她,可搭上她肩头的手却被她触电一样瞬时甩开。力道之大,险些将她从楼梯口掀下去。 她愣住了。久久都没反应过来。锦年也是。 呆呆的看着被猛力拨开的那只素白小手,还有臻惜朝后踉跄着的身子,三人都呆住。 “小阿姨。”锦年怯怯开口唤道,整个人懵了一样。 稳住身形之后,臻惜只淡淡一笑,不甚在意般的将手拢进袖口,并不曾苛责,“是我突然了,锦年……吓到没有?” “我……”锦年愧疚的垂头,笨嘴拙舌的说不出话,心头酸胀,堵得发慌,“小阿姨,我……” “走吧。”安瑞突然出声催促,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般,转过身,也不再看她,极为烦躁的摆摆手,“走。” 臻惜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什么,最后又深深看了眼一边儿发呆的锦年,离去。 安瑞像是铁了心了,只定定站在房内,连身子也没有回转。 锦年看着那抹白色裙裾越来越远,忽觉心中寥落,顿顿足,憋回眼角发酸的液体,噔噔跑回房里,抱着件羽绒服又跑了出来,直追着跟了上去。 “汪汪!” 哈哈也要跟过去凑热闹,却被一边儿沉寂许久的安瑞一把拉住绳子,面无表情的给揪了回来,利落捆隔壁屋阳台柱子上,关小黑屋。再回到屋子里,眼见着,方才还闹腾不休的地儿,此刻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他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点了根烟。 淡色的床单上是她方才蜷缩过的痕迹,有点凌乱,触手间,余温未熄,淡香尚存。他抬手从枕头边儿上勾起一根乌黑的长发,柔韧却不柔软,即使失去了根基,发尾依旧倔强的卷曲…… 安瑞突然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烦,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像是某个地方缺失了一小块,空荡荡的。不知道为什么,久久思索不出一个结果,他心下愈发烦躁,泄愤一样的,他扯着那根头发,死命绕了几圈,想要扯断它,似乎断了心下也就踏实了。 最终,在给他手指留下几道深刻的,隐隐带着血的印痕过后,那根倔强的头发丝才不甘心就范,碎裂。 真是……同它的主人一般难对付, 非得鱼死网破。 他将头发丝丢掉,起身,开始拾掇屋子,带血的被衾床单,丢的七零八落的药瓶药罐,一桩桩一件件——她就总有那个本事,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苦心经营许久的任何物事都弄的乱七八糟。 最后,他从地毯上拾起刚刚换下的那件白色衬衫,掂在手心,却是迟疑了。 他怔怔凝视心口那处红的泛黑的血迹出神,无论怎得,都很难移开视线,很难……忽略不计心中阵阵绞痛。 这个险些要了他的命的女人,如今,终究也快要以命相抵了。 “我希望你能再见他一面。” “如果她想要嫁给你,我希望……你不要拒绝。” “无论是亲情,亦或者爱情,太可惜。是我毁了你的这两段感情,所以,我想,是否能够尽力弥补你。” 不久前她泪流满面在耳边哀求的这段话,现下还盘旋不去,他却只觉得一阵阵的心凉。 “口口声声的,说是为了我,弥补我。呵……”安瑞轻笑着,温柔摩挲着手中布料,那块心头血,失神喃喃,“可是一别七年,今朝相逢,自始至终的,你可曾问过哪怕一句……我好不好?” 记挂着梁珹,放心不下锦年。她当之无愧的,是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临终之前,惦记着的还是将自己最亲之人安置照料好。可是,她的这份良善,对不是“最亲之人”的另一人而言,却是那样狠毒。 “臻惜……”他将脸埋入那滩血迹,只恨不得当下随着这滩血一并化了去,“你太狠心。” “安瑞。”又抬头,他对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嗤笑,“你没用。” …… “小阿姨!” 最终总算是在庭院口追上了她,锦年气喘吁吁的递上羽绒服,“外边儿,外边儿冷的很,你身子刚刚大好,别再冻着了。生病多难受。”一低头,看见她还赤着足,想也没想的,将自己毛茸茸的雪地靴也踢给她,“还有,穿上鞋子。” 臻惜顿足,回头,看着眼角鼻尖皆是红红的小锦年,不出声的一叹,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依言接过。 但也没有急着离开,她知道,她有话说。 果然,锦年低头踢了会儿小石子,片刻后,支吾道,“小阿姨,不要生锦年的气……” 倒是没料到会是这句,臻惜也是愣住了,她还以为,这孩子是想要问一问方才之事,满腹准备妥帖的言辞一时用不上,倒不知说什么是好。 “傻孩子。”她上前两步,轻轻拥她在怀,哄小孩儿一样给她顺着气,摸着头,“小阿姨永远不会同锦年生气。” 锦年红着眼睛点点头,看起来似乎好受了些,可没一会,似乎又更难受了。 臻惜看得出,她有话没有说完,只是她不说,她也不好问,于是,只好出声试探,“要不,进去换双鞋,咱们逛逛去?” “啊?”锦年没反应过来。 “不是说好,下午小阿姨帮锦年补庆生的么?”臻惜微笑,温柔凝望她。 “这个……”她却犹疑了,半晌过后,却缓缓摇头,“小阿姨,叔叔刚刚说您着凉了,您别撑着,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明天再去找你玩,生日……不用补啦,我,昨天过的很开心啊。明年,明年咱们再一起。这次真不用,那就这样,我先回去拆礼物了!” 有一瞬间的失落和黯然自臻惜眸中闪过,不过锦年一直低着脑袋,所以并不得见。 再开口时,臻惜又是一贯的温柔和纵容了,“那好,我先回去了,你也快些进家,别冻着。” 听得她如此话,锦年乖巧应了声,磨磨蹭蹭的走了。 目送锦年离去,臻惜才喟然一叹,看着庭院中雪落满肩的枯树,有些悲凉的一笑,“明年啊……” ☆、第53章 chapter53嫉妒 她……终究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呢。无论何时出现,无论为了何时,好像总是能给人带来困扰了。 日上梢头,明晃晃的灼的双目微微发痛,臻惜忽感一阵眩晕,心脏绞痛,似乎周遭的空气瞬间稀薄了起来,一个趔趄,她后退倒在了枯树上,漫天雪屑纷纷扬扬,视野中一片茫然。 是时候了啊。 “锦年!” 前脚刚刚踏上台阶,却听见臻惜自身后唤自己的名,她赶忙止住脚步,回头,“嗯?” 臻惜并不作答,只倚在那处儿,静静凝望着她,眉眼含笑,无比温柔。这原是她最常见不过的姿态,只是,此时……不知道为什么,锦年突然觉得心慌的厉害。于是不等她再唤,直觉使然,她几步又奔了回去,叠声问道, “小阿姨,怎么了?” 臻惜摇摇头,只静默着,哆嗦着抬起手,一下一下,如同一个慈柔的母亲,细致怜惜的拂去女儿颊边的乱发,描摹她的眉眼,轮廓。 “阿姨……想再看看你。”她说。 锦年不出声的咬紧唇瓣,不知道为何,她的心里酸胀的那样厉害,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愈发难受。她知道,方才,是自己同她生分了,因为心里乱窜的,那些莫须有的情绪和猜忌。可是,可是…… “我家小锦年……长大了。”许久,才听见臻惜轻笑着叹息,释然般的,“真好。” 听得她如此嗟叹,锦年有些茫然的抬头,忽感脖颈一凉,一抹淡金的色泽自眼前一晃而过。 是一把精致的钥匙。 “锦年……”她说,望向锦年的目光愈发柔软,眼眶渐渐有点泛红,“以后你要多听你calvin叔叔的话,也要和……安瑞好好的。” 她虽是温柔笑着,神色也沉静自如,可不知怎得,一阵从未有过的心惊肉跳瞬间朝她席卷而来,短暂的愣神,锦年猛地将脖子上的钥匙扯了下来,丢还给她,“我不要我不要!” 镇定下来,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锦年上前抓住她的手,心慌意乱,“小阿姨你不要这样说话,我有点害怕。” “又冒傻气。”她轻笑着苛责,“傻孩子,你现在是个成年人了,我总得有些话嘱咐你不是?” 锦年摇摇头,又点头,心里乱的不知怎么说是好。 “乖。”她又揪了揪她的俩根小辫子,聊做安抚,“这是我才在江边儿置的一套房,离这儿很近,不大,但是给女孩子住却挺不错的。你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小天地,自己的空间,日后就算嫁人了……” “我不要自己的空间!”因为心里太过不安,锦年甚至顾不得计较自己方才那点子小心思,只抓着臻惜不肯松手,“我就爱和你们待在一起,我,我要把瑞瑞拖回爱丁堡,我们一家人,就像以前一样,天天在一起,好不好?” 臻惜并不言语,只含笑允了,点点头,眼角愈发通红,最后再捋了捋她耳畔的发,叹息,“我家小锦年,说什么都是好的。”她说,“我有点累啦,先回去休息了,明天再来找我玩儿吧。” 臻惜转过身去,冬风将她长及腰臀的乌发高高的托举到半空,裙角猎猎作响,似是一场不散的挽歌。 锦年肥大的羽绒服覆在她的肩头,她的背影依旧那样单薄。 毛茸茸的发间,她方才抚摸时残留的温暖和触感还在,缓缓摩挲着。她刚才揉着她的脑袋,一如这样多年的宠溺。 就是这双手,在幼时双亲离世时,温柔的抱着自己,整夜整夜的拍着她,哄着她睡去。 也是这双手,在自己被顽童戏弄推进水坑时,拉自己起身,擦尽她满面的眼泪鼻涕,替她吹干湿漉漉的发。 冬春夏秋,这样多年的日夜,正是这样温软的一双手,一直牵引着她,保护着她不受黑暗和冰冷侵袭。 可是,她却,她却那样想她…… 她怎么敢这样想她。 只是,敢不敢的,终归也是这样想了。 既然想了…… 内疚和羞愧,猜忌和难堪,交替在锦年心头叫嚣着,一时间竟很难分清究竟谁占上风。她支吾着,想要追上去道歉,想要把话说开了,却又迟迟开不了口,唇瓣几度嗡合,脚步几番挪动,最终,只化作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但终究没说什么,做什么。 那一抹纯白的裙裾,在漫天遍地的雪中,渐渐淹没,消散了,再不得见。 很多年后,再回想这个冰雪初融的午后,才蓦然发觉,这竟是是她真正意义上最后一次见到臻惜。 **** 回到屋里时,整个房子空寂寂的,分外安静。 锦年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空了的三个杯子,怔怔的出神。短短的几个小时,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在原地呆呆坐了许久,然后起身上楼,他的房门大敞着,窗户开着,泠风穿堂而过,空气中还残存着弥漫不去的烟味儿。安瑞则衣衫单薄坐在落地窗前,目光专注的投向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怎么不进来?”她听见他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带着些说不出的疲惫,略微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推门而入。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就一直站在门口。 他转脸看她,“锦年。”这一回,带着不容反抗的强硬,“过来。” 尽管并不十分情愿,锦年还是依言朝他移去,慢吞吞的,只是在他面前几步的距离,却又停住,无论如何再不肯上前。他原本微微朝她正张开手臂,似乎是准备迎接她像往日般扑进来,蹭他,拱他。 可此时,却扑了空。 她只是垂着头默默站在那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他有点尴尬的收回手。 “怎么不说话?”他问。 “不知道要说什么。”她老实的摇头。 沉默片刻,他忽然抬手,好像是要拨开她额前的乱发,想要将她的表情一窥个真切,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她一下避开了,那只手,就那样不尴不尬的悬停在空中。 “锦年”他迟疑着出声,“你在生气?” “没有。”她继续摇头,可惜哽咽的声线已将她出卖的一干二净。 “你在哭?” “我说了我没……啊!” 不待她继续扯谎,他已经蛮横的一把将她扯到近前,额前发丝一并被掀了干净,白生生一张小脸暴露出来,再掩藏不住泛红的眼圈。很难猜出锦年此刻在想些什么,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过复杂。 他只好放弃继续猜她的心思,打算直接开口问点什么,可她却又抢了先,“痛!” 他低头扫了眼被自己握着的手腕,略松了松,发现白嫩嫩软绵绵的软肉上的一圈红印,心疼。 “你真的没有什么话想要问我么?”他轻轻给她手腕吹着气。 她咬唇,怯怯,“我问了,你就一定会告诉我么?” 他很认真的想了会儿,颔首,“如果你真的想知道。” 满腹的疑惑,却被这样一句话给瞬间噎住了。锦年慢慢睁大了眼,满是茫然。 是啊,她真的想知道,真的……想知道么? 眼前,有一层白蒙蒙的薄雾笼罩,雾的那端,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不分明,但她却又模模糊糊的知道些什么。就是如此尴尬暧昧的境地,最叫人难熬。她……真的想知道么?真的,想要一窥真切么? “我……”她最终还是慢慢垂下头去,轻声,“我不敢。” 他表情一凝,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回复,半晌之后,只是一笑,他摸摸她的头,轻叹,“锦年,是我小看了你。”停了停,又道,“其实……你很聪明。” 锦年只是拼命摇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反驳些什么。只是逃避着,不停逃避着。 他却不放过她,“只是,怀疑这玩意儿,就像怀孕一样,只会越拖越大,不会凭空消失,既然迟早都得生的,又何必拖着呢?” 她忍受不住他目光的逼视,即使逃开也没用,最终,她抬起脸,沉默盯着他的眼神,许久,终究是孩子。她一个不留神,再难压抑,脱口而出,“小阿姨……今天早晨为什么要把我支开?” “自然是有些话不方便对着你说。”他平静回答。 “什么话?”她问,然而不待他回答,又连珠炮似的问道,“是什么话,让你们一定要避开我,然后再躲到房间里悄悄去说么!?” 尖利的有些恶毒的嘲讽,不受控制脱口而出时,有那么一瞬,锦年愕然发现自己居然是淋漓畅快的,认识到这点的时候,她恐惧的浑身发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自己口中迸出,更不敢相信,这番恶意言辞,是针对自己一向爱重依恋的小阿姨。 嫉妒,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他显然也无法相信,一贯温和娇憨的锦年会突然如此咄咄逼人,愣愣的看了她良久,才缓缓问道,“你刚刚……也是这样问她的么?” 锦年已经被自己的言论吓坏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只不住的否定,话也说不完整。她摸着胸口臻惜留给她的钥匙,想着她的话,念着她的笑,忽然后悔的无法自己。 她,她是何时,竟变得这样恶毒? “锦年,你这样想她……”看见她否认,他似是稍稍舒了口气,只是,再开口时,语气终究是懒怠了,灰败了,“你觉得,她千里迢迢飞来上海,就是为了我,为了和我做这种事么?” 锦年已经说不出话,只顾着嘤嘤啜泣,不间断的摇头。 “不是?”他轻笑,托起她的下巴,镇定的直视她泪眼婆娑的眸子,“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到现在,你一直在往床上瞟,你在找什么?你想找什么?” 锦年踉跄着退了几步,愈发泣不成声,“我……不是,我,我没有……” 安瑞看着她,眼眶渐渐也红了,许久,才轻柔将她拉回,并不生气,只疲惫的摸摸她的脑袋,像是长辈对着不成器的晚辈,失望却也宽容,耐心教导,“锦年,你是好孩子,不可以这样想,知不知道?” 锦年咬的唇瓣快要出血,狼狈无助的真的像个做错事的孩童,“对不起。” 他叹了口气,搂她入怀,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又拉紧窗户,担心冻着了她。 如此,许久,他才再次开口,“臻惜说的没错,有些事情……你确实不适合知道。” 锦年已经只会哭了,只顾着把眼泪鼻涕使劲儿往他身上蹭,哪还顾得他在说些什么呢。 他看她没什么反应,想想也罢了,“你这个样子……大多数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只是有些事,倒是迫在眉睫,我们必须谈谈。” 她终于缓过来点劲儿,抽抽搭搭的问,“什么?” 他看了眼窗外,又闭上眼睛,寻思了很久,万分犹疑,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对上她水光潋滟的眸子,柔声,“锦年,你有多喜欢我?” ☆、第54章 chapter54争执 安瑞这转折来的实在太快太急,锦年甚至来不及反应,猛地抬起脑袋,几乎呆住,“叔,叔叔?” “现在又肯叫叔叔了?”他凤眼微眯,“温锦年,你是想玩儿死我?” 锦年涨红了脸,想要改口,却又觉得如此只更添尴尬,只好愣在那儿,手足无措。 “我,我不是……那个,我……”她磕磕巴巴的试图争辩个所以然,但最终还是气短,只静默的垂下了脸,浓密的棕发滑落而下,挡不住满面的灿若烟霞。 “你有多喜欢我?” 这句话,反反复复,在脑海中更迭不去,像是梦靥一样,牢牢的扣住了她的心神。心脏狂跳,呼吸艰难,极度的惊愕和紧张下,她甚至忘记了哭鼻子,忘记了自责,甚至也暂时不再惦记着小阿姨,整个脑子里只乱糟糟的一团,一点头绪没有。 他怎么,怎么可以这么唐突,这么欺负人。就这样……这样就说出来了。 好丢人……她就是再迟钝,也好歹是女孩子来着。 她还在稀里糊涂的乱想,他已经再度开口,不容她喘息,“那你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她摇头,又点头,混乱的举措让自己也觉得可笑。但是他没有笑。 不知过多久,他缓缓站起来,仿佛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要花他很大的力气。 锦年仰头看着他,他的身后,是辽阔的天空,阳光灿烂,如此地耀眼。而他的表情却陷入阴暗里,叫她看不清。 安瑞直起身,面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一句话,“锦年,我很为难。” 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连音节都是苦涩的,锦年艰难出声,“我不明白?” 安瑞并不回答,只捉着她手,时而紧紧握住,时而恨不得丢的老远。锦年堪堪别过脸去——他眉眼间的忧愁和纠结,她不忍看。 “你讨厌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如蚊吟。 那样的小心翼翼,都不像自己了。 他摇头,想也未想,“怎会。” “那喜欢?”她一颗心瞬间又提到了桑眼。 锦年自嘲的苦笑,对于自己如此轻易便跌宕不休的情绪相当不齿,可又那样无能为力。 她不晓得要如何能活得像小阿姨一样洒脱,淡定的让人羡慕。她不想低到尘埃里,可是,可是在他面前……她真的很在意。 只是,他却没再有所正面回答,只是轻叹着拍拍她的手背,“锦年,小女孩儿,总容易对成熟男人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且,你父母走的早,你自小缺乏这个,我能理解。而且,你太孤独了,你的世界那样小,世界里的人那样少,从小到大,你一直被calvin养在城堡深处,你待在那里太久,不经世事,总是固执的觉得我就是最好的,其实不是的锦年,不是的。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你也不知道有多少青年才俊……” 心里粉红的气泡骤然散去,褪色如一厢清秋残梦。她猛地抽回手,防备的如同受伤的小兽,“你想说什么?” “我也不瞒你,calvin这回遣你过来,是因为一件事,实在无暇照顾你,现在,事情提前到了尾声,你……也该收拾收拾了。” 被突然打断,他也没有生气,很奇怪的,他今天的脾气出了奇的好,只是温和的措辞,每一个字都那样让她心中痛楚,“锦年,你是个好孩子,好女孩儿,在我之后,你会遇到许多许多很好的男孩子们,他们温柔干净,阳光俊朗,会有很多的时间陪你挥霍大把的青春,你们会一起逛街看电影,一起逃课溜去泡吧看摇滚乐队……然后在所有人的祝福下披上嫁衣,同他携手一生,你会很幸福,非常幸福。” 再无须这样绞尽心思,浪费自己的年华去小心翼翼讨好一个冷漠自私刻薄的老男人,去用自己俭省下来的温暖去捂一块注定化不了的石头。 “你要赶我走?”锦年干涸不久的眼泪刷的一下瞬间溃堤,“然后呢,我的所有幸福,你都不会参与,只是袖手旁观,是么?”她吸吸鼻子,无助的摇头,“那算什么幸福!”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一紧,她看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痛色。 “锦年,我是为你好!”他的语气变得严厉。 “不!你才不是!”她再也沉不住气,从未忤逆过他的她,此刻和他怒视相向,冲他嚷起来,“最讨厌你们这些大人了,总是自以为是,说一堆大道理把人推远远的以为就是对人好,有没有顾及过别人是怎么想的?” “喜欢你的是我,即使你再不好,我都不在意,你又唧唧歪歪什么!”锦年又气又急,已经顾不得计较自己的言辞有多激烈,“我就是乐意,你管不着。” 他头痛揉着太阳穴,“锦年,不要任性!” “我本来就是脾气古怪的小孩子!你一直都知道。”她还和他拧上了,“我就是任性,安瑞,我要你把刚刚的话收回去,你收回去!”话到末端,已沾染了浓浓的哭腔,她蛮横的抱着他的手臂,晃他,撞他,只差没咬他。 他突然一把拽住她,搂的她不能动弹分毫,缓缓出声,“锦年,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是不是,已经离不开我了?” 她哭声为之一滞,大约左右是脑子已经混乱一片,无所顾忌,短暂的空场过后,她索性不管不顾了, “我既然来找你,守着你,这样久……”她颤声开口,缓慢,却认真,“我本来……就没打算离开过你。你曾经说你会回来带我走,但你没有回来,现在我来找你,你还要把我赶走,是么?” 她说着说着,抿唇一笑,有点凄凉意,“安瑞,其实,我们那时的约定,对你而言,只是一个玩笑,是吗?” 那年离家时,她坐在丁香花树下哭成了泪人,他蹲在她身边,一遍遍的轻抚着她的后背,勾着她短短粗粗的小手指。 他说,对他而言,小锦年永远都是很重要的人。他舍不得丢掉她的,他一定会带着她一起走。 “或者说……”她哽咽了下,“你早就忘了?” 锦年将脑袋深深地埋入他心口,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他无声将她拥的更紧。这个安静的拥抱持续了很久,安瑞才将她推开,疲惫的重新将目光移向窗外,他很小声很小声的呢喃,“锦年,你……会让我觉得罪孽深重。” 她听到他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别忘了,是你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日后,很快……” 他说了这一句,又停住,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才听他徐徐又道,“你终会后悔,生命中最鲜亮的年华,是与我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 “我从不后悔。”她红着眼,倔强道。 “你只等着吧。”他淡然别过脸。 锦年轻轻从他怀中退出来,扬起头看他。片刻之后她缓缓伸手捧住他的脸,鼓起了毕生的勇气,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夺门而出。 “走着瞧!”她负气离去。 他摸了摸微暖的唇畔,看着她炸了毛的,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视野,这才疲惫的合上双眼。 随手打开音响开光,老鹰乐队的低吟浅唱,伴随着某人最后的呢喃,厚重的流泻了一室…… “, itmayberainin′,butthere′sarainbowaboveyou, bodyloveyou,beforeit′……” “哥哥,如果有一天,锦年她想要嫁给你,我希望……你不要拒绝。” “你在说疯话,臻惜,我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你很清楚我说的不是疯话,哥哥,你是清楚的。我死了,你和梁珹,你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你们……会过得比没有我的时候要好很多,但是锦年,锦年这孩子……是我在这世上最挂念,最放心不下的。” “我不清楚。”他说,“你当锦年是什么?一件物品,一个娃娃?就为了图你一个心安,就随意打发她嫁了,她有她自己……” “何必自欺欺人呢哥哥。是不是随意打发她嫁了,你心里是知道的。”她笑,“你一直就知道,她对你的心意,从很小的时候……只是,你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他气极反笑,“那你要我如何?她是个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是……你的养女。” “她长大了。你也知道……她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她挣扎着起身,专注望着他,艰难开口,“哥哥,你想一想,想一想当年那个孩子……如果,如果平安降生,你也一定会很疼她的,是不是?” “……” “我不逼你许诺,我只是,只是想……你能够给这孩子一个机会,她……哥哥,或许你今后都不会再遇到比她待你更好的人了。” 光线渐渐灼热的厉害,落在眼皮上有点不舒服,他蓦然睁眼,一瞬间明晃晃的刺痛的灼的他想要掉泪。 他知道,臻惜说的没有错。 可是,小锦年…… 他的小女孩儿……是一个纤细,敏感,固执的小公主,家世,容貌,财富--得天独厚的优渥条件足矣让她张扬跋扈,为所欲为,所有的人与事对她而言,没有得到和得不到的区别,只有想要和不想要的选择。 她为何要这样将就。 ☆、第55章 chapter55两茫茫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要不断面对这种难题?为什么这种恶事,总是要叫他来做? 安瑞刷得一下拉紧窗帘,用力之大,像是泄愤一样,将那份明媚的叫人生厌的温暖挡在外头,自己则蜷缩至更深更暗的地方,如此才得以稍作喘息。 弯身,捡起不知何时遗落在地的外套,他从内侧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摊在手心,想要服一些,却又想起母亲昨日说的话: “……锦年说你心脏不太好,这些药物,对心脏百害无一利的,能不服,还是不服为好,你多多少少注意些。” 他专注的看着掌心红红绿绿一片的小药片,眸中有万般纠结晃过,最终只换做嗤笑一声,一仰头尽数吞下。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给过他选择。一切,都已经晚了啊。 苦涩顺着喉咙咽下的时候,眼前一晃而过的,是一张沾满泪水却依旧倔强的小脸,他又想起这张脸的主人,她欢喜时弯弯的眼睛,翘起的嘴角……对自己的厌弃更添了几分。 这辈子,把人生经营成这样,他原本就生无可恋,没什么好牵挂的,那一天,他一直都知道,迟早的,就快要来了,他本来一点也不在意,可…… 造化弄人,他一个已经腐朽到快要生霉的行尸走肉,为何在最后一段路上,上天要再安排他去遇见这样一场温暖的叫人窒息的灾难。 闭上眼睛颓然的靠在窗台,他觉得如此挫败。 忽然间,他有点恨她,非常恨她。 恨那个总是叫他进退维艰的小人儿,没心没肺的小女孩儿。 当初便不该心软,收留她,不该放纵她靠近自己。因着她,他多了不该有的快乐,却也添了那样多的烦恼,平白对人世又生出了眷恋。 想起当年雨中,丁香花树下,她抬着小脑袋,和他勾着手指,吸着鼻子,奶声奶气的哽咽,那约好了喔,我就坐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不许耍赖。 如果她知道,那一刻他的心里就已不受控制的砰然一动,会不会惊讶?会不会笑他? 想起她方才倔头倔脑的站在那里,静静地说,我从不后悔。 骤然又是钻心一痛。 可是他后悔了。 如果可以,他宁可自己从未遭遇过这份美好。这样,在无可避免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才可以和从前一般坦然无惧。 都是因为她。 **** 那场争执,那句话脱口而出过后,锦年和衣缩在被衾中,心头懊悔,暗恨自己的冲动和鲁莽,只是却又对于自己目前无作为的笨拙觉得无力,正神思怔忡,泪眼婆娑之机,外面传来穿衣物摩擦的声音。 她连忙跳下床追出去,就看到已穿上外套的他正在穿鞋。那一刻,她的心里突然就慌张起来。 她跑过去,“天就要黑了,你要去哪儿?” 他没有理她,她拉住他,不依不饶,“安瑞,你要去哪儿?” 他回身,静静的盯住她,声音平淡,“锦年,松手。”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她的心里凉意顿生。 他从未用这种冷淡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就好像……她是个不相干的路人。锦年不由自主的松开手,直觉心头酸涩,眼眶肿痛,他彻底丢开她,出了门。 锦年被扔在原地,许久,久到四肢都趋于麻木,才缓缓转过身去,走到庭院,席地而坐,抹去眼泪鼻涕,开始学着自己为自己堆一个雪人。 那天夜里,他一直没有回来,她便窝在起居室里睡眼朦胧,还是年节里,大年初一的夜晚,偶尔还能听见窗外零星的鞭炮声,但屋内却这样清寂,孤单的叫人害怕。暖气充足的室内,锦年披着毯子,却还是觉得寒冷侵袭的难以忍受。 不久之前的种种温馨还依稀浮现在眼前,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温柔宠溺的抱着她,低声呵斥她乖乖睡觉,哄着她答应给她的堆个大雪人——方才自己的独自尝试并不顺利,因着她的笨手笨脚,折腾了半天只弄出个四不像的雪堆来,还给刚刚解放的哈哈一头拱塌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围成一桌,有说有笑的吃着团圆饭,看着窗外烟火灿烂,这遥远的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一夕之间,一切画卷都瞬间褪色。 锦年想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她更加不懂,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明明,明明一切原本都在很顺利的运转的,只除了…… 好像周围温度又降了些,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 她……不要去想。 就这样,暮尽晨至。 睡眼朦胧间,她看着新一天的太阳缓缓升起,不似前一日那样炽烈,而是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似乎和她一般疲惫。 这还是他除了公事之外第一次的彻夜不归。即使是上次,她在电话中听见了他同别人的暧昧声响,随之他酩酊大醉,但到底是归来了,只是这一夜,是真正的彻夜不归。 她感到难过,一定,一定是因为她的任性,他竟然生了这么大的气——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过如此激烈的争执。看来,她确实是应该离开的,不应该强留在这里。那样,他就会高兴了。可是,她不想回国,一想到要和他分开,而且这一回,不知道要多久,她就更加难过了。 他的身体还没有好,他天天还是那样郁郁寡欢,不开心,他的房子那么大,那么空。 辗转反侧,意识朦胧,浑浑噩噩间,如此想着,小锦年又抽噎许久,白白落了许多泪。 早知道,早知道他的态度这样坚决,不容转圜,她就不应该这么笨的就把话挑明,她还不如继续装傻,做个乖巧讨喜的小孩子。起码可以继续理直气壮的赖在他身边,照顾他,陪着他。 起码,他不至于落得那般孤单啊。 至于他心里是否有所惦念……那个爱穿白裙子的,叫小乖的女孩儿,据他所言,已经嫁为人妇,而且,已经忘了他。 可恶! 她突然觉得很生气,很嫉妒。这种情绪,是她不敢,愧于放在小阿姨身上的,此刻,便尽数酣畅的施加在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身上。 锦年只恨自己晚生了十几年,不能替他提前赶跑这个坏蛋。不能替他提前驱除后半生的苦难。他是那样温柔,那样好的一个人,这个坏蛋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欺负他呢? 如果,如果叫她遇见这个坏蛋,她一定要打跑她,给他出气! …… 锦年是被鞭炮的声音彻底惊醒的。睁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才发觉天已经亮了。 看了看古董壁钟,发觉已经是上午十点钟。 而安瑞依旧没回来,屋子空空如也。 锦年红着眼圈打量了会儿镜中的自己,用力晃了晃脑袋,换了身行头,牵着精力依旧充沛的哈哈也出了门。 二十分钟之后,她出现在臻惜下榻的那间酒店的房间门口。 只是看着门上那枚小小的铃,迟迟不敢摁下。 她心里乱乱的,昏昏的,与昨夜睡眠质量无关,只有她自个儿知道是什么原因在里头。 恋爱中的女生都是夏洛克,即使迟钝如锦年,也不会傻到哪儿去,昨天自门外听到的动静,她如果还认为安瑞和臻惜之间没点什么秘密那就是真是无可救药,可若说真的在某些方面有什么…… 事后想想,总觉得又有点牵强,说不出的牵强。哪里怪怪的。 那二人姿态实在太叫人看不透,并不太像所臆想中的那样。而且……想到小阿姨,她心里又是迷茫愧疚。无论是什么秘密,她觉得昨天的自己,都太过恶毒,脑海中构想过的一些画面,如今想来都是那样不堪,龌龊。 她承认是自己的私心在作祟,因为涉及到他,她就总比平常要多出许多刺。控制不了的,很容易就失去理智。 无论如何,她昨天那种行径对待一直疼爱她的小阿姨,就是不对。 其实……锦年有点难过又有点侥幸的揣测着,其实,或许,是小阿姨的黑发白裙,只是让他有种对于过去,对于那个白裙子小姑娘升起似曾相识的微妙情愫呢?毕竟,他那样在意‘小乖’——那个坏蛋! 或许,他们真的是有别的,很重要的事情。 她,她相信她的小阿姨,不会的!一定不会! 这样胡乱想着,排解着心头不安,她总算还是摁响了门铃,带着万分忐忑,屏息许久,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人开门。 她又摁了几下,还是一样,最后,她拨打了臻惜的电话,可得到的回复却是无人接听。 心下,忽然一片茫然。 自安瑞之后,她的小阿姨,也失踪了。不知去了哪儿。 春节的上海几乎可以称之为一座空城,往日里人潮熙攘的街道,广场,眼下都是一派的清静,和家里没有什么区别。离开酒店,没多远便到了陈毅广场,哈哈从出门开始就不老实,她索性松了绳子,由着它自个儿去傻乐撒欢。 平日里随意丢块板砖能砸倒一片人的地儿,此刻由着这只二货奔来跑去甚至就地打滚也碰不着除了锦年外的第二个活人,真是空荡安静的不像话。 锦年掏出电话,又拨了个号码,打算给calvin叔叔拜个年,顺便问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过来。可惜,电话那端响了很久,却是和小阿姨那边的情况一样,无人接听。 如此反复了几遍,她挂断一直响着忙音电话,倚在护栏边上,看着粼光浮动的黄浦江面,直觉的冷风扑面而来,打了个哆嗦。 又是如此。 和之前的某个夜晚如此相似。 安瑞不知所踪。 小阿姨,calvin叔叔,各自忙碌。 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只有她是一个人。 其实她一直是一个人。 缓缓蹲倒在地面,她疲惫的将脸蛋埋在双膝之间,没有哭,只是这样默默闭着眼,蜷缩成一团。 如此状态,维持许久,迟钝如哈哈那样的物种也能感受到小主人的异样。它不撒欢了,摇头摆尾窜了回来,舔舔锦年的手背,她没理它。它又笨拙的将自己的大脑袋搁在她的肩上。 锦年总算有所反应,叹了口气,抱住这二货的头,给它挠了挠下巴。 “锦年?” 不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她蓦然回首—— ☆、第56章 chapter56 “锦年姐!” 与此同时,另一声娇软软的呼唤也冒了出来。 这一先一后的,正是梁唯和纫玉。各自手里提着几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摇晃着朝她这走来。 锦年还未说什么,手底下那只二货又来了劲儿了,脑袋一甩就朝那两位狂奔而去,凑在纫玉身边儿死活再不肯挪窝,后者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很是肉痛的从袋子中掏出一个火腿肠才将它打发了。 “你们怎么上这儿来了?”锦年上前,一边儿努力拉回自家那只丢人现眼的狗,一边疑惑出声。 “老妈一早就奔出去了,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挺急,老爸也陪着呢。”梁唯放下袋子,吃痛的揉着被勒出道道红痕的手心,若有所思的歪着脑袋,“妈不在,今儿一天伙食真就得我跟纫玉自己解决了,好在她会做,我们这出来买吃的呢。”停了停,又小声埋怨了句,“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大过年的呢,说好了今天带我和纫玉出去玩儿来着。” “好像是治病救人呀!”纫玉探过脑袋,皱着胖嘟嘟的包子脸,很费力在思索什么,“昨天夜里纫玉肚子痛,去厕所的时候听见妈妈在和谁打电话来着,说是今早去看她,唔……今天早上不是还带了药箱了嘛。” “治病?”梁唯耸耸肩,想了想和病人相争些什么实在不像话,也没意思,只能罢了,这才想起来问候锦年,“唉,对了,那你呢?大中午的,不在家和你叔叔玩儿,怎么跑这儿来溜达?” 锦年原本正在拉自家蠢狗的绳子,闻之一句,手蓦然一松,那二货也不是伶俐的,这一松一紧之间,依着惯性就一头冲了过去,将纫玉撞翻在地, “哎哟!” 纫玉噙着泪,揉着自个儿的小屁股,梁唯忙去扶她,二哈在一边团团转,一边在散落在地的食物之间翻检着,一片乱糟糟的,只有锦年还愣在原地,目光涣散呆滞,不知在琢磨什么。 梁唯这才察觉出有些不对,目光在她微红的眼眶及散乱的发丝之间流转,许久,小声试探道, “锦年?” “呃,呃那个,他不在家,我出来遛遛,没,没什么事儿。”锦年语无伦次的强笑,衣角被她拧巴的皱成一团。 梁唯秀眉微蹙,刚想再问些什么,只听纫玉傻傻的又凑过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对啦,锦年姐,你家雪人堆好了吗?” 话音未落,锦年本来就很假的笑容更加难看了,“还没呢。” “那……” “纫玉。” 她还想再问什么,却被梁唯扯了扯袖子,有些严厉的打断,“东西都散了,收拾一下。” 纫玉瘪了瘪嘴,似乎有点纳闷,又有点委屈,但看见姐姐的表情,也终究没说什么,乖乖转身收拾东西去了。 梁唯上前拉了拉锦年的,什么也没问,只轻声道,“要不先到我们家去吧,今天中午让纫玉做好吃的给咱们吃,好不好?” 锦年抬眼看了她一眼,眼圈愈发红了,许久,只吸吸,慢慢点了点头,“嗯。” **** 伸手抚了一把脸,安瑞推开房门。 正午的阳光照进来,一室的灿烂明亮。 目光落在空无一人床上,安瑞一时茫然,“锦年?” 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他的声音回响,并无回应。目光在整整齐齐的被褥间停留了下,安瑞眉头渐渐蹙起——这笨孩子从来都没有收拾床铺的习惯,从小到大,她的床一直都是他在收拾,而眼下,这竟是全然没有凌乱,睡过的痕迹。 昨天,自己离开之后,她昨夜…… 不再深想,放下手中的礼物盒,拿出电话,安瑞拨下她的号码。 没想到铃声却自门外响起,安瑞转身,正巧看间楼梯下,大门咔嚓一声开了,玄关处正换鞋的锦年,埋头看着手机,又猛地看向他。 四目相接。 锦年站在稀薄的日光下,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金色,端端显得有点通透憔悴,眼圈乌青,鬓发凌乱——这不是她应有的模样。 安瑞一怔,望着她沉默不语。 倒是锦年浅浅一笑,半低着脑袋慢慢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个纸袋,塞给他,小声,“昨天的馅饼,叫小阿姨带走了,我猜你还没有吃过吧。我刚和纫玉学的,你尝尝?” 他从纸袋中拿出一只烤的微微发焦的馅饼,咬了一口。 “纫玉说,做饭是一件很神圣,也很神奇的事情,应该心怀虔诚和欢喜去做,才会做的好吃,把自己的好心情融进去,连吃的人也会感觉很快乐呢。” 锦年一边细细解释,安瑞已经将那只馅饼吃完,收好纸袋,专注的盯着她额前露出的一小片汗湿的皮肤,轻声试图,“那我猜……你现在的心情很糟糕?” 居然,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拐着弯子给别人的厨艺打差评的。 锦年应该觉得沮丧,觉得生气的,可却偏偏没力气再去理会这些,只一张口,眼泪便止不住的簌簌滑落。 “安瑞。”锦年抽噎地开口,声音里有着若有若无压抑的委屈,“我昨天不该冲你大吼大叫……对不起。” 安瑞叹了口气,揉揉她的头发。顺带捏了捏她的小爪子,却—— “嘶……”她轻轻抽了口气。 他这才留意到她手指上的一小块创可贴。 “这是……”他不顾她惊慌反抗,强硬的拉至眼前,眉头同时蹙起,“刚刚弄得?” “不,不是。”她讷讷分辩,“都是前天的事情了,在你妈妈家的时候,你发着烧……给你煮药时碰上的,本来已经快好啦,但是刚刚小唯才帮我扎上,大惊小怪,说是有一点点发炎什么的,不碍事。” 他举着她的小手,心中酸胀,一时语塞。 昨天,臻惜走后,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太少,仓促之下,只敢稍稍提及一些相关念头,还未曾真正涉猎个中真正关窍,只是想略作试探她的反应,而这结果真的让他担心。 心底那份惴惴,愈发猖獗了。 一向温顺软糯的她突然发了好大的脾气,指不定又是一夜未眠,却又在隔日惦记着给他做馅饼赔罪,她越是这样为他费尽心思,他越觉得忐忑不安。再多顾忌,也难以启齿。 他的或喜或忧,纤细心思,傻乎乎的她都一直留意的那样分明。 而自己……一直自诩精明细心,却连她手上受了伤,这样些天了,都一点也没发觉。 “值得么?”他的声音,轻的连自己也很难听分明。她自然也只有一脸迷茫。 值得么? 那样明艳娇俏的小女孩儿,如今,这样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居然是为了他这样的人。 他家小锦年……不应该是这样的,他那样的混账行径,她应该像昨日一样,不依不饶的挂到他身上,挠他,咬他,让他头痛的哭闹,而不是,不是这样乖巧体贴的叫他不安。 “安瑞。”她轻轻在他胸口磨蹭,声音柔弱。 “嗯?”很突兀的,他心一酸。 “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她央求着,也不待他答应,只往前一拱,双手忽然搂住他的腰,紧紧地靠在他怀里。 呼吸为之一乱,他身子亦是同时一僵。 “锦年?”他吸气,眼里有她数不清的迷雾。 “不要赶我走。”她低低又重复了遍,再难压抑颤抖的声线,“因为我不晓得还能去哪儿。” “锦年。”他摸着她的脑袋,温声安抚,“calvin那里……” “calvin叔叔已经抚养了我这样多年,我已经长大,成年了。我不能,不可能永远这样呆下去,我……何况,小阿姨现在,比我更加需要人照顾。安瑞,我现在是大人了,我,我也想有自己的家。”她细声呢喃,苍白的脸色泛起一丝红晕,却还是咬牙坚持,“同你的家。” 同你的家。 短短四字,勾起惦念千丝万缕,恰恰落在了他心头最软,最痛之处。 这孩子……究竟是何时学会的这样戳人心呢? 家……家? 冬日暖阳,破云而出,漫射在怀中的她脸上,身上,耳畔私语依稀环绕,恍然间,她灿烂美好的竟是像个不属于人间的精灵。曾经渴望许久,梦寐以求的这个字眼,自儿时起便念念不忘的惦念,眼下忽地出现,却反而觉得如此虚幻,不真实。 曾经,期待能够自母亲身上寻到,后来,在兄长那里燃起过希望,再后来……他不再希求别人,而是努力为了臻惜想要自己争取一个,然而,到头来,这一切,竟是……在这样一个时间,由这样一个人带给他的。 终究是晚了,错了。 “锦年……”他刚要开口。 “安瑞,你嫁给我吧!”她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不管不顾的大声脱口而出。然而看见他瞬间黑了的大半张脸,缩缩脑袋,怯生生改口道,“那个……倒过来也成的。” 短短几个字,已经掏尽了她全部的胆量,一口气吼了出来,她再顾不得去钻研他像是惊愕,又像是被人塞了一拳的表情。只憋红了脸,埋头钻进他怀里,学着鸵鸟,再不肯抬头。 澎湃的心跳,熟悉的气息,干净清爽,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温暖而安心。锦年贪婪地呼吸,感受,恼恨于自己的笨嘴拙舌,只好将泪水努力地蹭在他的胸口上,偷偷在心底许愿,希望这份温热,可以从衣服一直渗到他心里,这样他就可以读懂她这么多年的渴盼和思恋。 “锦年,你听我……” “我知道!”她又打断他,根本不给他说出自己不愿意听的话的机会,“就算,就算你有过喜欢的人,也没有关系,那又怎样?我才不在乎呢!接下来的话,就算,就算你要揍我,要打我屁股我也要说,就算你自己不愿意承认……我比她年纪小,比她更能让你快乐,开心!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我比她要在乎你,喜欢你!我等的起,我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把握!” ☆、第57章 chapter57黎明之前 这一回,他真的沉默了很久,最后,抬手轻轻抚摸她的洋娃娃一样的卷发,声音很温柔很温柔,“你真的知道你现在在说些什么么?”语毕,他叹了口气,伸手向抬起她的脸,她却把脸深深埋着,执意不肯抬头。 但罕见的倔强言辞,却兀自干脆利落的迸出,“我知道。” 他闭眼,声音冷静而残酷,“那我若是一辈子忘不了她呢?” “是吗?”锦年难过地开口,终于慢慢抬起头,眼睛微微泛红,却还是故作轻松,“那我就等一辈子咯,反正,反正这辈子,陪在你身边的是我,不是她,这样算,我还是很合算,不,是赚了的……” “锦年!”安瑞咬牙低喝,心下一片焦灼烦乱——这个笨小孩,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弄不懂回头,学不会放弃? “很久,很久很久了,这世上,再没有……”锦年抽噎着,再度打断他,倔强的把眼泪逼回去,抠破了手心,坚持勇敢的看着他,“再没有人真正在意温锦年,把她当回事。父母早逝,外祖冷漠,唯一的calvin叔叔收留我……也只是因为妈咪是他的前妻,而我……很像他同我妈咪之间,曾经早夭的那个女儿,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这世上除了你,再不会有人因为一个自闭症孩子的一句傻话冒着暴雨跑遍整个伦敦去寻七种颜色的动物气球,也不会有人真的我给念一千零一个故事……我脑袋笨的很,记忆力也不行,但……就是别人对我的好,哪怕一点点,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不会忘。” 喜欢,记挂一个人的感觉,就像徒手攀岩,有时真的很苦,手心磨破了,膝盖撞痛了,很想放弃,想休息,可抬头看向前方,崖顶似乎在那里,所以,又不甘心,咬牙再继续爬上去。然而爬的越高,越累,因为付出了更多的鲜血和汗水,就更加舍不得放手,于是,后来,哪怕知道那悬崖是大抵是永远也爬不到头的,却还要装傻充愣的,闭着眼继续走下去。 “安瑞,你也曾经那样喜欢过一个人,你……难道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么?”锦年通红着泪眼倔强地望着他,一颗心因为他的逃避而失落,“就算你不想答应,也,也别急着拒绝,你可以慢慢想,多久都可以,只是在那之前,不要赶我走。” “看着我,你看着我。”锦年踮脚,捧起他的双颊,不让他再躲闪,“你就当我是报恩好了,我把你曾经对我的好,全部,全部都再还给你。” 她一连串的哀求,控诉终于结束,他没有接话。 于是,一切归于静止,静的连彼此的呼吸都那么嘈杂。 日光下,她的小脸苍白到近乎透明,安瑞看着她颓然的样子,心里一阵酸软,隐隐地疼痛,他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抚她的脑袋,她一如平日里一样,乖巧的像只猫咪,依着他,把她的头发揉乱,或者理顺。 他的手指穿插过她卷曲的棕发,被毛躁的部位卡住,只好停下。 他怜她,惜她,是因为在她身上,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居然越来越像他,如今的她,居然彻底变得如当初直到现在的自己,纠结于一段无望的感情而不可自拔。 他知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可是,可是此时此刻……原本在心里盘算好的话,叫他如何说出口。 “你知道吗,锦年。”他拨弄着她可爱的发卷,笑容越来越苦涩,“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要是永远也长不大该多好。” 如果她永远长不大,就可以一直做他怀里撒娇打滚的娇娃娃,他也能心无旁骛的宠着她,护着她。不会陷入眼前这种尴尬纠结的两难境地,而是可以一直如长辈一样的关心她,守候她,若有什么牵绊,也是因为亲情的缘故——这样,才是他能够担负的起的感情。 锦年摇头,忍耐许久的泪珠终于再蓄不住的夺眶而出,“不,我只知道,从我遇见你的那天起,就盼望着,你要是能早点明白我该多好。” 安瑞揉揉眉心,不想,不敢再继续这个问题纠缠,因为他已察觉,不知不觉中,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掌控。再往深处,他…… “不可转圜了,是么?”他问。 锦年渐渐平静下来,她退开两步,用手背擦了擦满脸濡湿,红着眼圈看着他,并不做声。 他显然看透了她的决心,也不再规劝,而是淡淡微笑,“那好。”点点头,他继续道,“没错,很好,锦年,你也十八岁了,是该学着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任。” 都说不经冬寒,不知春暖,可谁又能够保证,暴雪之后,来年一定是春暖花开。受了伤痛,未必有收获,有了收获,却一定曾痛过。他是痛过一次的人了,再明白不过这究竟有多难熬,他不希望锦年再去经历,这样柔软,单纯的孩子,她在温室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既然有机会,他希望她可以继续如此生活下去。 她还年轻,朝气蓬勃,未来人生还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不要像他一样,不该像他一样。漫漫人生路,连一半都没有走到,就已经看的到尽头。 冤孽。 她说的没有错,这世上没有人真正在意温锦年,把她当回事,而当初他既然犹疑了,心软了,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便要自始至终。这是一份责任。 若她非要执迷不悟,那他当然不能放任不理,他只好……帮帮她。 “昨天的话,我向你道歉,我……不会再赶你走。”最终,他做出让步,“你可以留在这里,待到……你后悔为止。” 得到这种允诺,一时竟不知该喜该悲。 待到……你后悔为止。 直觉想要掉泪,想要张口反驳,想要冲他嚎啕,说自己才不会后悔,然而,然而看见他此刻的脸,浓浓疲惫,那样累,最终,竟一个字都再说不出。 忍不住伸手,去碰触他温暖的手掌,轻轻地,再紧紧地握住。 他震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抽开手。掉头离去。 既然无法护着她到头,又何必牵起她的手。 **** 那日过后,他们没有再发生任何争执。 他的脾气突然变得很好很好,绝口不提新年伊始的那天所发生的任何事情,没再赶她走。就如同他自己所言那般,就此为止,轻轻揭过了。他不再喜怒无常,更不再对她发脾气。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替她去遛那只蠢狗,回家给她做早餐。 他的心情似乎越来越好。 只是,这种转变,却让锦年觉得噤若寒蝉,心里总有一处,隐隐不太踏实。二人之间,她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横在那儿了,她知道。她还知道,他大抵是想要告诉她什么,却又不知为什么,一直迟疑着没有开口。 他时常会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端详她,黑沉沉的眸子里有纠结,有不忍,还有别的更深重的某种东西,她不敢再深究。每当他用这种表情看着她超过三分钟,唇瓣开始嗡动的时候,她就会慌乱逃开。 直觉告诉她,他想要说的,未必是自己想要听的。 那天他静静在耳畔叙说的话一直环绕不息: “没错,很好,锦年,你也十八了,是该学着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任。” “待到……你后悔为止。” 他想要她负什么责任?又为什么会认为她会后悔? 门锁转动的声音,在深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从客厅一路抵达到她房间的门口,然后静止。 黑暗中,锦年屏息盯着那扇门,思绪似乎也跟着卡壳。 门被打开的时候,她合上眼,胸口骤然一紧。 这也是她觉得不安的原因,每天夜晚,他会陪她一起用完晚餐,然后就会离家,不知道去哪儿,再在子夜甚至更晚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回来。再之后…… 有人在他床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轻轻抚着她的发丝,脸颊,手心。伴随着一声声沉重叹息的,还有落在眉心的,温热的吻,没有丝毫情,欲。最终他替她掖好被角,起身离去。 她嗅到他周身被一种怪怪的味道缠绕,并不是烟酒味儿,也不是香水味,和前几日一样,今天好像更浓些——关于此,她有问过,但他却并不愿多谈。 有生以来第一次,胆怯打破了她的好奇心。和她不愿意听他的欲言又止一般的原因,同样的,她也不愿意去追问他不想说的事情。 你永远也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正是这个道理。 梁薄和叶臻一家子在来他们家拜年时,梁唯发现他们已经和好如初,非常欢喜,开开心心的拉着锦年说了许多话,也诉了很多苦,比如当锦年和她谈到安瑞的失踪问题时,她也满腹牢骚的大吐苦水关于自家老爸老妈一把年纪了也在最近一段时间双双玩彻夜失踪。锦年自此得到了某种虚幻的错觉,更是愈加心安理得沉迷于这种睡梦之中。 只是,她睡得越沉,他似乎就愈发离谱,肆无忌惮。他依旧待她很好很温柔,只是在家的时间似乎越来越短,他出门的时间渐渐提前至晚餐后改为午餐后。她终于开始忍耐不住这种不安。平时,遇见这种无法预测和掌控的事情时,她总是会去求助于臻惜,而现在,臻惜不在。 她联系不上她的小阿姨,已经很久了。 锦年起初以为她终究还是生自己的气了,以致于一怒回国,然而calvin叔叔那边根本联系不上也无法确认她的行踪。去打听酒店,然而得到的结果更让她惊讶——臻惜没有退房。 她还在上海。 明明答应好,第二天她就会去找她玩,她当时也欣然应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人间蒸发。 终于,她开始忐忑不安,甚至顾不得再心怀芥蒂,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安瑞,而后者则又露出那种叫她害怕的,犹豫的表情。她只好跑开,不再多问。 直觉告诉她,他是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件事。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有梦要醒了,有些假象……终于维持不下去了。 这个念头产生于年节的最后一天,正月十五,那天他仍是子夜归来,仍是和平时那样推开大门,再推开她的房门,坐在她床前。唯一不同的,这一回,他没再沉默着看着她装睡,而是径直拧开了她床头壁灯,柔柔的光落下来,熏红了她大大睁开的双眼。 他揉揉她的脑袋,示意她起身,然后将手中包装精致的礼物盒放在她的手,轻声,“小锦年,打开它。” 就在那一刻,锦年知道,她的装睡,结束了。 “是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你的生日礼物。”他只一昧温和纵容的笑,“迟了你这样久,别怪我。”他又开始揉她的发,愈发宠溺,“你生命中那样重要的一天,居然是陪着我闹的乱七八糟。如今才想起,抱歉。” 锦年低下脑袋,看着那只诱人的,粉红色的缎带,以及被缎带绑着的,那个不大不小的盒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淡淡的畏惧扑面而来——她并不想要,也不想拆开这个礼物。 他突然起身,她抓住他的衣角: “你不陪我拆礼物吗?” 他摇头,轻笑,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长辈待晚辈一样温厚,情人同情人一般缠绵,“如果你完全可以懂得,接受这个礼物,那么……”顿了顿,他郑重其事的从口袋中又掏出一只小小的,暗红色天鹅绒小盒塞到她手心,“打开它,来找我。” 心脏狂跳…… 每个女孩儿都知道天鹅绒盒子里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尽管它们形状不一,身价悬殊,可以个中所包涵的厮守与承诺却是一样的,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样……足矣让苦恋者心神失守。 锦年愣了下,几乎瞬间就要把这盖子给掀开,却被他牢牢摁住手。 “锦年。”他苛责着她,像是在埋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要先收下礼物,想好了,再打开。答应我,不准偷看。” 锦年只好点头。 他这才满意的颔首,拍拍她的手背,起身打算离开。但就在这时…… “砰砰砰!” 安瑞眉头一蹙,和锦年一起不满的看着被敲得震颤的大门。 在子夜敲人家的大门是很不合适的事情,然而这位不速之客却全然没有反悔之意,敲门声又再度传来,同时,响起叶臻的声音。 窗外风声太大,其实锦年并没有听清叶姨在说些什么,然而,几乎在她声音响起一瞬,身边原本还懒散的,甚至有点不耐的人却立即收敛神色,沉下脸几步奔下楼梯。锦年看着他突然间失态,呆了一下,也顾不得再拆礼物,掀开被子也小跑跟了上去。 待她刚刚下楼,还来不及站稳,扶着墙壁喘着气,一抬头,只看见大开的门外,叶姨苍白的一张脸,整个人都在狂风中哆嗦,连带着声音也被吹的飘忽: “她,她……” 锦年什么都没有听懂,而他已经飞快的接口,像是一切早已了然于心。 “在哪儿?”他问。 “不在了。” ☆、第58章 chapter58长大(上) “不在了?”安瑞猛地朝后一个踉跄,身体抖得比风雪中的叶臻还要离开,愣愣的,他在原地愣了足足有一分钟,之后疯了般的,一把抓过叶臻的手腕,龇目欲裂,“你说什么?你胡说八道的是不是?怎么会不在,怎么可能不在!我刚刚,一个小时前还和她一起弹琴……” “安瑞!”叶臻向来是胆子小的,眼下大概是也受了不轻的刺激,一面哽咽说着,一面控制不住眼泪就往下落,“你冷静点,梁薄已经想办法去通知calvin……” “我问你她在哪儿!”他已神智尽失,通红的眼睛分外骇人,“在哪儿!” “还在那儿……” 叶臻抽噎着还没有说完,安瑞已甩了她的手,只穿着薄薄一件线衫便要投身于狂风骤雪之中。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拉住他,堪堪来得及吩咐,“安瑞,你先不要冲动,你听我说,她还没死,只是你认识的那个……已经不在了……永远也不会在了,她彻底崩溃了,现在,再经不得一点儿刺激,只剩一口气……calvin还没有找到,你……” “我怎么?”他咬牙,压抑着的一字一顿,“你的意思,是她一见到我,就会支撑不住立时死去?还是她挨到calvin来,立时就能活了?” “不,不是……”叶臻脑中也是一乱团,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不是?”他骇然冷笑,“那你就是让我等着看她去死,也不能我再去见她一面!就为了给她留一口气,让她见还不知能不能过来calvin!”一边说着,他劈手打掉她的阻挠,几近歇斯底里,“笑话,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她本该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是他生生从我手里抢走了她!为了她,为了她……我成全了他们这么多年,临死了,总归也要成全我一回!” 说罢,再不顾任何,他决然离去。 叶臻靠在门庭前,失神的喃喃低语,“只是,想要叫你小心点,你这样去了,她,她现在……”顿了顿,侧眸刚巧看见在一旁静立许久的锦年,看着风雪将她的眉梢侵染的雪白,正盯着远处渐渐已看不真切的那个背影发怔,心中一酸,也只摇头,小心上前,“锦年,外边儿凉……” “叶姨。”她沙哑开口,打断她,“是谁不在了?怎么就不在了?” “锦年……”叶臻艰难开口,却不知如何继续。 “是小阿姨么?”她轻轻笑,“我好像……知道了。” 心里有种云开雾散的恍然,酸酸的,锦年抬眼望向天空,铅灰的云朵中,雪花沉沉的坠落下来,一层层的铺在地上,将一切都淹没,藏起。悲伤,欢笑,从前的所有,都秘密的封盖,了无痕迹。 不待叶臻再开口,小锦年已经猛地转身奔回屋内,一路的灯火随着她的奔跑不安地晃动,映亮了地板上遗落的泪痕。 不过一个喘息之机,她抱着他的大衣又跑了出来,拖鞋也没来得及换,亦是追着他淹没在风雪里。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须臾一瞬,叶臻怔怔看着消失不见的两人,无数心酸,化作细声一叹,“作孽,怎得就都这样看不开。” **** 隆冬的夜晚,风雪猖獗的迷住了前路,她茫然疯狂的奔跑了许久,地面湿滑冰冷,她跑丢了拖鞋,棉袜尽湿,摔倒了一次又一次。 一路狂奔,追逐,那个身影永远在前方,并不远,却怎么也追不上。他步子迈的很快,坚定不移的朝着某个方向,渐渐的,她就真的落下了。 她和叶臻说,她好像……知道了。 并不是顿悟,而是她知道,她早该知道了,她一直……其实隐隐约约都知道。只是不愿去深想,只是不断的去逃避,哪怕所有真相摆在眼前,中间只隔了一层纱,她也不愿意揭开。因为纱的那一端,是她此生最亲最爱的两个亲人。 这世上,她的亲人……那样少。那两个人,几乎占据了她的大半生命。 她只有一再替他找借口,替自己编排勉强能够圆回去的理由,才能对他们之间那种微妙视若无睹。那天她对着他说出那么恶毒的话,心里很难过,却并不吃惊。 她说,你们有什么话,非得避开我,然后偷偷躲到房间里去说吗! 现在想来,或许潜意识里早就由此预料。 很多年之前,偌大的庄园中,生活着他们一家人,那时她年纪太小,只知道那三个都是她今生无法企及的优秀,她的小阿姨,臻惜才华横溢,骄傲明艳,她的养父内敛深沉,寡言沉默,肩负着一整个黑色王国,行事果决专断,而安瑞…… 记忆中最初的他,因为有个太正经的兄长当家作主,他反而就忙里偷闲的太不正经。很喜欢齐整端庄的范思哲,却偏偏穿的歪歪扭扭,举手投足间也是一派的慵懒,纨绔子弟的气息。却也说不出的雅致好看,彼时他风华正茂,也很爱笑,笑起来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能迷死一票异国小姑娘。他做任何事情都很懒,但是任何事情对于他而言似乎又都轻而易举。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无一例外对她都很好。 但是,关于他们之间,小小年纪的她,并不太分得清谁和谁更亲近些。 只依稀记得,某个晚春的日落,庭院里的海棠花都谢了,纷纷扬扬,安瑞在临窗的钢琴边漫不经心的弹琴,臻惜在一边很认真的唱歌,窗子没有关,晚风吹来,海棠花瓣零落飘洒,就像今日的落雪,透进窗子,静静睡在二人身上。 安瑞停下弹琴的手,懒散一笑,替臻惜拂去发间残花…… 那一瞬,站在门后的她,感觉口中糖果都没有了滋味。 那时,她尚且年幼,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行为,这种情感是什么,她只是觉得不舒服,很生气,比她最爱的玩具熊破了坏了还要难过。看见那一幕,让她生命中第一次出现这种情绪,再之后,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再后来,等她成长到快要有足够能力去分辨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他走了。calvin和臻惜成婚了。 逃之尚且不及,她哪里还会去深想。那时,她松了口气,甚至庆幸而恶意的想过,还好,还好小阿姨结婚了。 只是,还有一点,还有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还想不透。 “啊!” 再一次失足,她整个人跌在雪地里。 出了住宅区,厚厚的雪层下不再是方才柔软的草泥,而是坚实水泥地,这一回,摔得很重。想要爬起,却因着疼痛,打滑,几度失败。疼痛,委屈,顷刻间,铺天盖地的朝她袭来。索性扑倒在雪地里,呜呜咽咽的,发泄一般,嚎啕出声。 时至深夜,恰逢年节,街道上空荡荡的,静的可以听见落雪摔碎在地面的声音。 无所顾忌,她哭的愈发凶了,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忽然觉得雪停了。 锦年抹抹眼睛,抬头,是一把透明的伞,伞的主人,是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正俯下身,朝她伸出手。 “需要帮忙么?”他问。 因为安瑞的三令五申,反复提醒,换做平时,锦年是不会同陌生人轻易说话,然而此时,脑中本就浑噩,也顾不得许多,只哑着嗓子,呆滞的喃喃,“我累了……好累好累。” “喔。”他似乎放心下来,也没再问她的意愿,一用力将她拉了起来,“累了,就歇口气,做什么还跑的那么拼命呢?” 锦年微微一怔,抬眼看他,也理不清他究竟是别有深意还是随口一提。 那人还待问些什么,已有呼唤从身后传来。 “锦年!” 是因着不放心,而匆忙追上来的叶臻。 “锦年……”叶臻来到她面前,小心给她拍着身上碎雪,“摔成这样,有没有事?”一边对着方才拉起她来的青年男子道谢,“真是感谢你……” “没关系。”他礼貌颔首,微笑,“碰巧路过,总不能放任小孩子摔着不管。夜深了,快些带她回去吧。” 叶臻点头应允,那人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去了。 锦年恍若未闻,只咬着唇瓣,“叶姨,他在哪儿?” 叶臻停住,“什么?” “你知道的,他在哪儿?”她倔头倔脑的重复了遍,“我把他弄丢了。” 叶臻叹息,“锦年,何必。”她摸摸她的脑袋,“现在的情形,太乱……” “无论是安瑞……还是小阿姨,都是我很重要的人。”锦年哆哆嗦嗦的开口,哀求,“我不想再被一个人蒙在鼓里!我不想!不想了……” 以为自己习惯了守候,习惯了失望,已经练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坚强,不会再难过,不会再被打击到,然而,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晚上,天崩地裂时,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她发现……她原来还是可以被伤的更重。 她不想,不想再这样自欺欺人。 情到深处,千疮百孔。 **** 来到那扇门前,锦年一派愣神,原来,居然这么近,只隔了一条江。这么多天,她就待在这里。然而推门时,却感觉到了一种阻力。门是锁的。可屋里有人,她知道,她待在这里,都隐隐可以听见里面激烈的说话声。 她当然不能敲门。正一筹莫展之时,她心中突然一动。 鬼使神差般的,她从脖颈里取出一把自心口捂的温热的钥匙——臻惜年初一赠予她的礼物。 如果没有错,这里,是她的房子。 她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开了。 “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自己的状况,还飞了半个地球,回到我身边……就是为了让我看着你死,逼着我答应,我不答应,就让我一生愧疚,是吗!你够狠!” 屋内没有开灯,但莹莹的雪光,照亮了他的被泪水浸湿的俊颜,他哭了么?那样冷硬,那样固执的男人,哪怕除夕之夜,他在他的母亲家中为客,同亲生母亲咫尺相对却恍如末路,那个时候,他也只熬红了眼眶。抿唇忍住快要夺眶的泪水。而现在……熬不住了么? 满室凌乱,纸片,杂物,摔的到处都是,地上一滩血迹。 ☆、第59章 chapter59长大(下) 她不知道她到来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眼下,臻惜虚弱靠在他怀中,柔媚的凤眼已成了两道的半开的线,其中隐隐透出的光芒微弱而迷茫,痴痴愣愣。任凭他在耳边如何控诉,哀求,她只一言不发,只呆呆的,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哪里还有平日里半分的风华绝代。 如此情形,即使来此之前便有了心里准备,脚步也不免为之一凝,竟不知如何进退才好。 “起来,活过来,好不好?既然那么放心不下,你那样放心不下她,这样殚精竭虑的替她铺路,是不是也该亲眼看着我娶她你才能闭眼,你起来,起来……小乖。”他那样温柔的唤她,额头与怀中人相抵,或许还有更加亲密的事情……只是,以她这个角度,却是看不清了。 手一抖,一直紧紧攥着,想要给他送去的,手里的大衣瞬间落地。 寒风挟着碎雪穿心而过,清凌凌的,心下一派清明,之前所有迷雾,茫然,渐渐的拨开,直指唯一的那个答案,雪亮透彻。连带着最后一丝不解也终于想透。 个中情愫,其实她一直都有旁观,参与,只是当局者迷,万分重要的一点被她想岔了,而且到今晚,刚刚之前也没想明白,他爱臻惜,任何事情只要关乎于她便会丧失理智,而小乖……更是他每每脆弱之际就念叨的名字,身为女子的直觉,她听得出这也一定是他真正在意的人,只是,只是……他是如何将他的深情如此完美分给两个人。难分难解。 事实上—— “笑话,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她本该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是他生生从我手里抢走了她!为了她,为了她……我成全了他们这么多年,临死了,总归也要成全我一回!” “你起来,给我活过来!既然那么放心不下,你那样放心不下她,这样殚精竭虑的替她铺路,是不是也该亲眼看着我娶她你才能闭眼,你起来,起来……小乖。” 这,才是事实真相,只有这样,才能通透的解释一切。 如果他自始至终只是一厢情愿单相思,他和calvin之间那么好的感情,不会闹到兄弟阋墙的地步,高傲孤清如她的养父那种人,对于惦记着自己妻子的人,哪怕是自己亲弟,也不会十几年来一直如此忍让到低声下气的地步。 而他……一直那样深情那样的温柔的姿态,在梦中呼唤一个小名。那样深的感情,心里怎会能再容下另一人,更诓论无缘无故的去惦记自己兄长的妻子,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 臻惜,小乖…… 一直以来,被她刻意疏落的种种“巧合”跃然冒出脑海,疯狂的喧嚣,像是对着她嘲笑。 黑发,白裙,弹的一手好琴,温柔静默,瘦瘦的,小小的。 她最亲最爱的小阿姨,臻惜,就是他多少年来,魂牵梦萦的那个女孩儿。 她突然觉得好绝望。 他爱臻惜,没关系,她早就是calvin叔叔的女人。 他爱小乖,也没关系,那个狠毒的人早已捅了他一刀然后潇洒的弃他而去。 而当这俩人,合二为一…… 她温锦年……就是个傻子。 一个踉跄,她不慎碰翻了身后的花瓶,顿时一声巨响,打破了眼前压抑的平静。 里屋二人,几乎同时转来注意。 安瑞还好,除了转瞬即逝的意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神情淡漠——眼前的他,似乎再没什么事情能够再激起他的情绪。 倒是臻惜,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原本微合着的一双眼,瞬间睁至最大,整个人也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被他拦住。 只是一切在锦年眼中,更多的,她可能是出于本能。因为她眸中依旧是毫无光彩的,只是一个劲儿的挣扎,似乎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臻惜发病的时候,锦年见过无数遍,比眼前更激烈的也不是没有。所以,眼下,她倒反而没有安瑞那么紧张,反正,一会儿就会好了不是么?反正,一觉醒来,她又会把今天的一切都忘记。如果她现在是清醒的,她反倒不知如何面对了。 “即使……连那个选择,也是因为她?是么?我可以留下来的选择?”她近乎绝望的宣布,试图说服他,也说服自己,“我不信。” 他面无表情,“可的确是。” 锦年死死的盯着安瑞因怀中人毫不掩饰的紧张的侧脸,轻声,“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就知道你会不会撒谎?” 他没有动。只是紧紧抱着臻惜,不让她随意动弹,似乎,眼下……将目光投向任何别的事物都是浪费。 “你看看我。”她重复了一遍,又小声补充,“好么?” 他的侧影好似震了下,最终……却还是没有改变分毫。 “你不敢?”她嗤笑。 他依旧沉默。 “那你就陪着她吧。好好陪着,可没多久了,再一会儿……calvin叔叔就要来了呢,到时候……呵呵。”锦年忽然笑起来,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美,美到他的心都绞作一团,嘴里吐露着从未有过的恶毒,连神情亦是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妩媚,“就没你的事了!” 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再看他一眼。 安瑞终于回过头,目光深沉目送她的背影,看她打开门,缓缓的走了出去。 只是一瞬间,门突然又被推开,她就这样重新出现门口,静静的望着他。 心跳,在这一刻以叫人窒息的速度加快,他望着她,再来不及避让,连呼吸都凝滞。 然后,他看见她的唇边轻轻的绽放一个笑容,星火燎原,渐渐的,点亮了那双棕色的眸子。 , “你是个懦夫,我不会嫁给一个懦夫,安瑞,我不会嫁给你了!”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尖锐的近乎于扭曲,拔高了声响,恨恨的盯着他怀中一直奋力挣脱的臻惜。 这一句,是对着她说的。 是他带给她美好,爱情,也是他教会了她灰心,绝望。 是她带给她温暖,亲情,也是她教会了她谎言,背叛。 她最亲,最信的两个人,手把手……教会了她如何成人。 一夜之间成长的,并不局限于男孩,女孩也行。 要狠是么?她也可以。 然后,这一次是她头也不回的转身,无论身后是谁在歇斯底里喊她的名字,都再无反应,奔下楼梯,雪花肆虐,狠狠的扑面而来,而她望着前路,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锦……年。” 是谁? 那样生涩的口吻,那样熟悉的声音,她被绊住脚步,还没有回头,手腕已经被捉住。 是臻惜。她还是追了上来。 “回去。”她那样痛苦,不住的咳嗽着,似乎说了这几个字,就要耗尽她的全部气力,“求你……” 她在求她?她在求她! 锦年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她,只见她神色依旧是痴痴呆呆的,但是眸中泪水满蓄,带着万分急迫,哀求。 转瞬的心神动荡,她冷下心肠,“你不要再碰我。” 臻惜愣住,似乎很艰难在思考她的这句话。 “我不知道……要怎样再面对你。”锦年拨开她的手,轻笑,“你送我一座房子,就是为了在里面和我爱的男人重温旧梦,是么?” “锦……年。”臻惜似乎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她犯病的时候,各方面能力,只相当于几岁孩童而已。 她只是很费力的想要插话。而锦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看着她,憋了许久的眼泪唰的流了满面,“你明明……明明什么都知道,我那么相信你,我什么,什么都告诉你……你还一直帮我接近他,哈,你多了解他啊,你当然了解,你是他的爱人啊,只是,你是为了什么呢?还希望我嫁给他?是把我当作弥补你背叛他愧疚的工具吗?!” 臻惜呆若木鸡,已经不知道再怎样插话,或许她连自己原本想说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是傻傻的看着她,任凭她剧烈摇晃自己的肩膀,歇斯底里的质问,“你已经很好了!你已经这么美,你拥有那么多,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霸着所有……你就和calvin叔叔在英国好好生活不行吗!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再来找他!” 她不回来,锦年就永远拥有一个慈爱温柔的好母亲,好姐姐。她或许永远也不会长大,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者心甘情愿躲在鼓里,傻傻的,安瑞或许会一直对她不冷不热,但,但一切都好过她回来。 “就因为你身体好了,又能折腾了!所以你又不甘心不满足了是么!”锦年双目红的快要滴血,完全没有注意到臻惜摇摇欲坠的身形,和翻白的双眼,“你说话啊,告诉我!” “温锦年!住手!” 安瑞赶下来,看见这一幕,本能就朝她吼出这句,“你松开!” 他忘了,他居然忘了……锦年,锦年她还不知道臻惜现在的状况。她只知道她犯了疯病,又哪里晓得她真正的…… 他看见那双总是呆萌带笑的眸里弥漫起一片沉沉的死灰,她盯着他,死死地盯着,然后那片灰色的云里,渐渐凝出笑意,最后,她又露出那抹叫他心痛的美艳笑容,“那一天……你们要瞒我的,就是这件事吧。”重修旧好,再续前缘? 大年初一的那一天,她急着回来找他堆雪人,在门外听到的那段对话: “这样真的好么?” “瞒着她,是怕她难过。” 锦年腾出一只手,用力抹了把脸,轻声,却笃定,“我再也不会为了你们难过!”她一用力,朝着他的方向,将臻惜重重推了出去,扭头便走,这一回,再未回头。 她将她推入雪中,她再没能起来。 一直到很多年后,锦年回想那一夜,想到那场永远也落不尽的雪,胸腔某处还会隐隐作痛,只是,关乎那一夜所有的细节,却已经模糊了,再想不清。 彼时,冬日里,锦年漫步在爱丁堡,不一样的城市,却是一样的下雪天,她走到那座漆黑的墓碑前,将那人最爱的紫丁香放下,从前的记忆,或人或事,如破碎的光影在脑海中闪过,隔了这么多年,曾经以为的真相终于满目疮痍。 她跪在她的墓前,泪流满面: “小阿姨,对不起。” 如果可以,她宁愿就此长跪不起,能够得到一个同她忏悔的机会,恳求她原谅。只是……自己铸成的错,那样深的误解,一桩桩一件件,这一生……也无法解开了。 听说,那天她洒泪离去之后,没有多久calvin就赶来了,梁薄是在浦东机场遇到的他,彼时,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感应,他刚刚自重伤中苏醒,谁也没问,拔了管子便直接飞来了上海,未愈的枪伤,被挣裂的口子还哗哗流着血,零星撒了一地。 听说,他很快接到自己生死不知的小妻子,一言未发,消失在微微擦亮的夜色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听说……臻惜还是终没有熬过那个年节里,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万家灯火,阖家欢欣,独她沉睡在漫天许愿的天灯里,自此深梦永不醒。 听说,听说……听说这些的时候,告诉她的那个人,在短短一个月内似乎苍老了十岁,原本便清瘦的身形更是嶙峋的叫人不忍看,彼时,窗外月色溶溶,落在他眸中,却没有溅起一丝涟漪。 安瑞说,我原本没打算通过这样惨烈的方式叫你知道,不过,也好,来得干净。 锦年问,原本什么? 安瑞摇摇头,万千惆怅,只化作嗟叹一声,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望向远处的夜空。 苍穹辽阔处,天涯海角,犹忆当年明月,清朗如斯。 她木然转身回房,从床底下抽出那个微微蒙了尘的礼盒——她的成年礼物。 拉开缎带,掀开盒盖,刹那间,泪如雨下。 十八岁这一年,他赠予她的礼物,是长大。 ☆、第60章 chapter60真相之后的真相 考究的缎面内衬,层层叠叠的,各类回忆分门别类。 或是三五褪了色的香水信笺,或是几朵精致的玩意儿,最多的是照片,泛黄卷边儿的老照片。 他,他们,恰逢好时光。 彼时,安瑞的眉间还没有如此深的褶痕,笑容如阳光般通透和煦,带着几分毫不违和的玩世不恭。 而年少的臻惜,除却了风华绝代的容姿,还有一道挺拔而锋利的身线,饱满但匀称的手臂,气色健康红润。 她弹琴,他作画。 他弹琴,她高歌。 二人无论以何种方式,何种搭配,哪怕只是不经意间彼此一个回眸,隔着那样久远的时光,透过纸片,外人也只能赞一句——才子佳人,珠联璧合。 这些相片,她从来没有在爱丁堡的家中的看见过,家里都是合家福居多,或是独照,很少,很少有两人合拍的照片,更没有一张他们的。原来,竟是都收在了这里。 这些天来,被折腾的已经麻木了的心脏又有了一丝丝波动,即使连她也无法否认,他们……曾经如此登对。 “我的小乖,近日伦敦有雨,不可贪凉,音乐会结束,早点回家……” “我的小乖,今天在邮报上,看见你的新曲又添奖项,很替你开心,也骄傲……” 我的小乖,我的小乖…… 锦年将淡粉浅金的各色信笺丢置一边,最后看见的,是一个对戒盒子,墨绿的丝绒已经黯淡,男戒的凹槽空空,她有印象他无名指上那枚陈旧的指环,或许正是出于此。而女戒……崭新光鲜的像是从没送出过一般。 丝绒垫子下有一小小的纸质边角露出,锦年抽出,摊在手心,只见八个清秀的蝇头小楷,是臻惜的笔迹。 相约白首,莫失莫忘。 “所以……那一天,无论我追没追出去,结果都是一样,是么?” 听见了身后轻微的脚步,她头也没回的轻声发问。 他没有回答,她知道他是默认,于是又道,“只要我还想嫁给你,就一定会打开这个盒子,知道这些事,是么?” 回应她的依旧只有平稳的呼吸,连一丝错乱都没有,真真是让人心痛的冷静,淡定。 “她希望可以将这些秘密一并带进坟墓里。叫你不必知道。因为在她心目中……你永远都是经不得一丁点风浪的小娃娃。”他顿了顿,又兀自反驳,“可我并不赞同,这不公平。” 锦年咋舌,“听听。”接着将手中他的宝贝们随意一丢,又有些尖酸的嗤笑,“真是像极了替子女规划未来的好父母,我是不是该管你叫爸爸?”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挑衅,他并没有生气,依旧安静平和的看着她眸中闪现的漠然,就如同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事实上,这一个月来,无论发生何事,他都没有生过气。 她感觉到挫败,也没有心力再闹腾,只是涩然冷笑,笑着笑着,嗓音渐渐哽咽,“你们……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安瑞伸手似要触上她的脸,却又慢慢收了回来,他的眼里的灰败,似潮水一样在那双深深的黑眸里蔓延,向来英俊的容颜,竟有清晰可辨的疲倦,“很多。” 他说,“只除了那天你自己猜的那件。” “什么?”她一时不解。 “元宵前夜,你在雪地中质问她的那些话。只除了那些。”他凝视她,声音暗哑,“这些天,我同她待在那里,并不是在偷情,所以无须隐瞒。” …… 那天日暮时分,他同她争执过后,拂袖离去。的确是去寻臻惜的没有错,但…… “你看,这是小锦年十岁生日的时候画的。”她将手袋中一张陈旧的水彩笔画摊到她面前,兴奋的像个孩子。 一张卧室的图画,小女生最爱的那种公主款。其实画的很一般,上色也很糟糕。 但……他扫了眼她的神色,也不忍拂她的意,“很好看。” “当然了。”她淡笑抿唇,将这张画仔细贴在墙上,一边絮絮叨唠,“我家小锦年……做什么都是最好的,最棒的。” 他不知如何接话,只好闷闷“嗯”了声,目光在地面那些材料上转了转,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不会……想要把这里装成这个样子吧?” “不好吗?”臻惜理所应当的反问,“小锦年一直都和我说她喜欢这样的。” 他盯着那张画纸,盯着那些笨拙的线条,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是好。只听她在一边儿又兴高采烈的补充,“我知道,颜色……有点幼稚了,毕竟她现在长大了。不过没,咳,咳咳,没关系,我昨天在叶臻家过的除夕,顺带,找梁薄帮忙略改了下图纸,他不是做设计的么,改这个很轻松的,你看,这种怎么样?”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另一张画稿塞给他——还好,基本保留了原貌,只是搭配和色彩要和谐艺术太多。 他不着声色的错开她憧憬满满的眸子,轻声,“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锦年?” “那孩子……”她欢欣的表情迟疑了下,似是有些踯躅,最终,也只强笑着摇摇头,“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小锦年,虽然平时看着呆呆的,但其实聪明着呢,她现在……也未必想见我。” 他蹙眉,“你不要胡思乱想。” “安瑞。”她轻声打断她,温和却不容置喙,“小锦年是我一手照顾大的孩子,这世上没人比人我更懂她的心思。” 他望着她,沉默不语。 “我会再去见她的。”臻惜说,“等这里收拾好,我会再去找她,给她个惊喜,还要……带她去吃最大的棒棒糖,玩一次酒……好好儿和她道个别,对了,还有……什么来着。”一边说着,她从抽屉中拿出厚厚的一本记事本,飞快的翻动纸页,看见他征询的目光,只苦笑的解释,“现在记性越来越不行了,一点点小事都得靠这个……咳咳!” 正说的兴致昂扬,毫无征兆的,她面色一阵病态的潮红,一口血雾便喷到了对面的磨砂屏风上,染红了半壁的水墨丹青…… 他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甚在意的擦擦嘴角,只盯着一长串清单,喃喃,“还有好多答应过她的事……好像,都来不及了啊。”顿了顿,看着墙壁上那个鲜艳的水彩笔画,她涩然又问,“安瑞,你说小锦年会不会怪我,怪我不守信用,不是个好长辈,好母亲?” 她身上的药味,若有若无的钻进他的鼻息,那样灰败,死亡的滋味。 他摇头,“我帮你。” …… “你不是……一直记挂着,念念不忘,为什么她要回来么?” 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锦年坐在臻惜曾经坐过的位置,看着眼前没有来得及清理干净的血色屏风,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声,什么也听不真切。 “你为何不想想,大年初一,她在院子里,是如何回答你的?”低沉的声音带着无限温柔在她耳畔响起,他怜惜的抚摸着她颤抖不断的肩头,一字一句,都带着拧不干的重重疲惫,“锦年,我们确实瞒了你很多事,但是,却从未骗过你。” “想着来给咱家小公主庆生拜年,庆祝她终于长大成人了呢。” 温柔好听的女声,很突兀的在脑中响起,锦年痛苦的捂住耳朵,不愿听,不敢听。 他却依旧在耳边慢慢补充,声音不大,但是她刚好能听见: “锦年,其实是你想的复杂了,她过来,真的就只是为了替你庆生,拜年,完成曾经对你许诺的心愿,顺便……道个别。没有其他,我和她……缘分早就尽了。” “不……” “你昨天问她,之所以急着把你嫁给我,是为了弥补她自己的愧疚,错了。”他闭着眼睛,声音嘶哑,“锦年,你忘记了,这也是你曾经对她许的愿。” 她……许的愿。 很小的时候,她洗完澡赖在臻惜的房间不肯走,缠着她讲故事,臻惜也只好将calvin叔叔赶去书房,抱着不识相的她一个接一个的念。 故事念完了。 锦年傻乎乎的问她,小阿姨,如果你有阿拉丁神灯,你会许什么愿望? 她正在弹琴,一阵风刮过,四处散落的到处都是乐谱,她俯身拾起,顺带望着她,眼神中似乎恍惚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低头继续弹琴。 许久,当她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她突然问,那么,小锦年呢?又有什么愿望? 她登时来了精神,往她怀中一拱,傻乐的颠颠道, 第一个愿望,和小阿姨永远在一起。 第二个愿望,和calvin叔叔也在一起。 第三个愿望…… 她停了下,又凑的近了些,趴在臻惜耳边,极小声,极小声, 等我长大了,想要嫁给她。 锦年颓然伏下,靠在床柱上,看着还没有完工的公主卧房,手中拿着那本被翻阅至破旧的记事本,轻轻的笑,笑着笑着,脸上就湿漉一片。 昨日的因,今日的果,事到如今,究竟又是谁的过错? **** 撑着伞,看着不远处的那个人,看着他站在雪地里,墓碑前,瘦削挺拔的墨色剪影,和周遭白雪格格不入,华丽而孤寂。 高者寂寞,愈高便愈寂寞,这个男人,她的养父,少年得意,站在了人生巅峰约莫数十载,品尝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辉煌灿烂,忍受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寂寞。 他一直是寂寞的,自从她被接入这座庄园的那天起,偌大的城堡,便孤零零只有他一个主人。 再后来,一帮人来了,又一个一个的走了。他变得更加寂寞。 子嗣,亲弟,最后是……爱人,终于也离他而去之后,向来英伟的calvin,憔悴了很多,再承受不住打击,听佣人说,他已经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消沉,有时一整个白天,他只是坐在露台上,或是爱人的墓边,不说话。 一步步地走到他身边,锦年看着他伟岸的背影,一时竟然万分惶恐,说不出话。 看着漆黑的墓碑正中,那张如花笑靥。 她突然不知道该已怎样的脸面去面对这个男人,而他已经察觉,朝她偏过头,双眼微红。 “你长大了,锦年。”他打量着她,轻轻地开口。 三月没见,却恍若隔世。 “对不起。”她咬唇,水气冲上眼眶,再难压抑。 calvin似是愣了下,旋即苦笑,叹气,抚了抚她的头发,“傻孩子,与你何干呢?”关于臻惜,对他而言从来不存在什么秘密。那夜所有,贯穿始末,他自然都清楚。他并不怪她。 “是她命数到了,走了,也干净。她一直那样骄傲,不会愿意自己已那样的姿态苟延残喘。”他太了解自己的小妻子,太了解。以致于将她的决心复述的和当日她在安瑞面前下定的一模一样。 “其实这几十年,在我手底下走过的人命不知道有多少。”他看着墓碑上的容颜,忽而轻笑,“可直至今日,我好像才知道什么是死亡。” 一夕之间,风云变色,有一个人就这么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能体会心突然间挖掉一块的感觉么?空落落的,并不彻底,肉没有了,却还剩残缺不全的影子,斑驳的记忆,一遍遍地提醒着从前,那些永远消逝的从前。 书上说,如果一个人去世了,是去天上,化作星星。 只是此刻举目望天,满天星辰日月,他只觉得没有一个能够配得上她。 他找不到她。 他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第61章 chapter61往事不堪回首 “那一年,瑞瑞被父亲接回家,那样小……却倔的要命。明明很害怕,却还浑身是刺,对谁都很不友善,父亲时常被他气的要命。但我知道他是好孩子。”calvin慢慢说着,神情低落却温柔,似乎陷落了生命中最轻松的时光,“很好,很聪明的孩子,我教他弹琴,作画,无论哪样,很有艺术天赋,总是学的快,做的好,我时常想,如果我当年无法实现的梦想,能够在他身上实现,也是很好的。” 锦年怔怔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以为他是真心喜爱这些的,后来我才知道……”他神色一黯,“他只是一直在努力避开我的领域罢了,无论是经商,运筹,还是……那些地下勾当。父亲有所权衡考虑的,他就远远避开。其实……我一直在被自己的弟弟悄无声息的谦让着。” 锦年愣愣,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曾经。calvin看见她的表情,并不惊异,只淡淡一笑,“很出乎意料?我当年也是这样想,你平时看着,他比谁都要锋利,不让人,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 calvin对他好,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原因,他……那样小的年纪,就已经想到那样清楚周密,愿意付出,甚至超出所得到的东西来回报。 因为起初是一片的赤诚,所以后来…… 想到某处,心里突的一跳,锦年抿唇,压下突如其来涌出的酸楚。 “后来父亲病逝……”他沉沉合上眼,再不舍,也只能翻过那页画卷,“谁也没有想到,一直待他不过尔尔,甚至冷漠的父亲,会在遗嘱中特意为他丢下一笔不小的财富,虽然不及我,但是母亲……” “其实瑞瑞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我争什么,抢什么,他甚至一直在逃避这些,当年……他还那样小,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父亲会给他丢下这些。但是母亲容不下他,母亲觉得……如果没有他,那些东西就该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既然他不该出现,那就让他消失。” 他叹息,似是万般无可奈何掺杂着痛心,“我无法谴责她什么,因为母亲无论做什么,大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做为受益人的我,说什么都是虚伪。” 这些陈年旧事,孰是孰非,锦年无法置喙,只能静静聆听,安慰的握紧他的手。 “我不知道母亲将他弄去了哪儿,也问不出什么,只能自己去寻找,线索却在亚洲断了,据说是逃了,可是逃去哪儿……不知道,没人知道。我一直在找他,整个亚洲都快翻遍了,最终,六年之后,他自己回来了,带着一个女孩儿。” 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声,锦年蓦然抬头。 calvin却没注意这些,已然沉浸在过去难以自拔,神思越发怔忡, “一个失聪失忆的女孩儿。”他说。 “失聪,失……”锦年念叨着,脑中突然雪亮一片,不可置信的哆嗦,“您说……失忆?小阿姨她……” “战后后遗症。”他风轻云淡的说出一个词语,徐徐解释,“经历过战争的人,有什么样的反常都不算反常,何况……”他停了停,叹息,“在最后时刻,突发状况,瑞瑞说,臻惜当年为了救他,被炮火重伤,虽侥幸得以医治苏醒,但之后很多功能都不再正常,记忆……就有点紊乱。” “紊乱?那,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锦年喃喃道。 “谁知道呢。”calvin只是摇头,意味不明的轻笑,“起初她一定是不记得了,因为她害怕瑞瑞就像是害怕杀父仇人,哪里像是曾经生死与共过的爱人。但后来……她失聪都渐渐好了,至于记忆,谁知道有没有恢复呢,谁在意呢。” 刚刚透出的一丝光亮,又被重重合上。锦年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更糊涂了,只是忽然想到一关键处,来不及思索的,颤声问道,“为什么不在意?” calvin忽地握紧双拳,情绪第一次出现了失控,果然,再开口时,声线已有了一丝不稳的痕迹,“如果她真是想不起来的,那么……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可以更加心安理得一些吧。” “毕竟,她那样害怕他,有时候,不仅仅是她,连我自己也在自欺欺人,或许事实真相,并不是,至少并不完全是他所说的那样……毕竟除了他和臻惜,没有人知道那六年发生了什么,他一口咬定,而臻惜想不起来,我……”他痛苦的闭了闭眼,“我是个畜生。” “叔叔……”锦年涩然开口,却不知如何继续。 “我是个有私心的。我宁愿相信臻惜,相信自己所臆想的那样。但他……”似乎是回忆到了最痛之处,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他还是那样相信我,像小时候那样……他把臻惜丢下,突然走了。” “什,什么?”事件突然出现转折,锦年有些难以转圜,“走,走了?他不是因为,那什么……” “不是。”知道她碍于情面不好开口,他替她承接,淡淡道,“他走的那年,一切都很好。” 锦年沉默了。 “因为臻惜,他第一次不再掩藏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苦涩的说,“他说他希望能靠自己的本事用自己钱迎娶,照顾自己的小新娘,那也是他第一次忤逆我的意愿,第二天……说走就走,你知道么,锦年,其实那一年,他只和你道过别。” 忆及当年,心下一颤,她努力平复着那份星浮地动,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发着抖。 他说,小锦年,要乖乖听大家的话,即使他不在,也不要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他说,对他而言,小锦年永远都是很重要的人。他舍不得丢掉她的,他一定会带着她一起走。 说完所有的童话,他摸摸她的脑袋,转身离开。 她一直都记得那一幕,却没想过,与她而言,居然,也曾拥有过他的唯一。 他只和你道过别。 此时此刻,竟不知心下是何滋味。 “不想让他走,不敢让他走,因为那种时候,谁都明白,他这时候离开意味什么,可是,即使明白,还是会踏错,这就是人生。”他的表情忽明忽暗,看不清究竟是懊悔还是洒脱,这时候,他忽然又低头看她,温柔道,“锦年,其实在你的印象中,他再没有回来,错了。” “他回来过,在离开三年后,只不过我们支你去了澳洲游学,所以……那半年你什么也不知道。事实上,也正是那半年,这一生的情分都尽了。” 所以,那个半年之后,小阿姨开始神智错乱,真正的精神紊乱。所以,也正是从那时起,他们才真正的断了联系……一直以来没想通的最后几处终于也明朗了起来。 她终于想明白了,最初他离开,他们确实还一直在互通往来,并不是突然断了的,而是,那半年之后才…… “这些年,默许,甚至支持你去找他,其实是我还不死心,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只待你是不同的,我只知道他最疼爱你,也没有迁怒你。后来,还是臻惜清醒时想起同我说,你对他……”他万分愧疚的抚摸她的发,“锦年,你会觉得我卑劣么?” 锦年只是摇头,哽咽的根本说不出话。 “我好像……始终无法照顾好身边的人。”得到原谅,calvin却并没有轻松多少,笑容愈发寥落,“从你母亲开始,当年,娶她时,也答应照料她一生一世,可……我却连同她的,我们的女儿也保护不好,就那样……走了。当年她选择离开,真的是十分明智。” “再后来,瑞瑞,臻惜……每一个,我都很想用心照料,好好爱护,可最后还是……就连你,我也……”他微红了眼眶,“锦年,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 锦年看见他神情似乎愈发寥落,很想出言安慰,可甫一开口,却又拙于应付——她连自己也很难宽慰呵。 心中酸胀,她抽出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又笨拙的踮脚递给他。calvin接过湿漉漉的手帕,也不说话,只若有所思的俯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有某种雾气迅速在眸中氤氲。 “锦年,你知道么……”calvin沙哑开口,“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这里。那天,是你姐姐的忌日,我坐在这里,正发呆,淋雨。” 随着他注意力的偏移,锦年也将目光移向臻惜墓边儿另一个雪白的小碑——她从未谋面的,同母异父的姐姐。那个姐姐,据说命运短暂且坎坷,两岁不到便走了,生前被calvin的仇家绑架,生生虐杀,去的很痛苦。 “那一天,伦敦下了很大的雾,很小的雨。她软软小小的一个孩子,却打着一把大伞。远远的,我看着她从云雾那端走近,来到我面前,不由分说的,硬是塞给我一个手帕,不准我哭,我竟然……就那样被她唬住了,真没用。“ ☆、第62章 chapter62伤离别 锦年看到他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哀伤得让她不忍多看。 “那架势……真像你现在的模样。”calvin轻轻抚摸了下她卷卷的发梢,合上眼睛,眉间的褶痕又深了许多。 锦年眼圈一红,脑袋埋的更低,双肩也开始轻微的抽动。 “锦年,有时候,你其实有点像她。”他复又睁开眼,温柔的凝视她的脸庞,可深碧色的眸中,却全然是另一人的倒影,连带着声音也像是梦呓,“比如……发脾气,使小性子,特别是……笑。锦年,你笑着的时候,几乎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 有温暖轻柔的力道在头顶摩挲,锦年不敢抬头,不敢再去直面养父哀伤到叫人落泪的微笑。 “我从不知道小阿姨有这样的病。”她低低啜泣,“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不会总闹腾她,惹她不开心,也不会总是到处乱跑,不陪在她身边……我,我最后还同她说了那样的话。” 情到伤心处,除了自责再无其他,锦年未经思索,嘶哑着嗓子的脱口而出,“是我推的那一把,不然她不会走的,她会长命百岁,活的比谁都久。” calvin沉默地拥她入怀,没有说话,只是搂着她,静静地聆听。末了,才轻轻叹气,“你在说傻话。”却还是耐心的一下下轻抚她的卷发,像足了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很久之前,我们就知道,今日之局早已注定。不过是时间早晚。锦年,不要内疚。这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她几乎喘不过气,话也说不利索,“为什么……” 他却明白,“瞒着你,就是担心你会难过。从遣开你,我们单独赴美去看病,到最后她独自回来看你……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的主意。她又怎会怪你。” 锦年却哭的更凶了。calvin只好不停地轻拍她后背,“锦年,小锦年。你这样不听话,是要你小阿姨在天上不安么?” 锦年只好摇头,通红着双眼,硬是憋住泪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这才对。”他用她方才塞给他的帕子,细细替她拂去眼泪,似是有些欣慰的笑道,“我们……都喜欢开开心心的小锦年啊,不要哭,要笑。” 锦年望着他,想起同样也很爱看她欢喜笑闹的那个男人,蓦然无比心酸。 要笑,都要她笑。 当她想哭的时候,他们都要她笑。 因为他们都喜欢笑着的锦年,因为笑着的温锦年……最像臻惜。 “瑞瑞那儿……”权衡片刻,却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calvin只好含糊道,“你怎么说呢?” 怎么说?还能怎么说呢? 锦年笑,“该说的,好像都说完了。”低头,忽然又想起些什么,“对了,我还要送个东西回去。” “然后呢?”calvin问。 锦年摇头,再不吭声。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没再问。 “也好。”他拍拍她肩头,替她下了决定,“那就留在伦敦。你父母给你留下的产业,我早先替你收了回来,如今你大了,也该学着打理。” 锦年点点头,又摇头,抬眼,看着接连长空一片的灰白,没有一丝光亮,心下一片惘然。 远方的天际,依旧是沉甸甸的铅灰,已经三月底了,可这一年的冬天,却似乎怎么也到不了尽头。 她用了十年的时间去想他,爱他,憧憬彼此相爱的可能,却不知道,他和另一个女人……早已彼此牵绊了半生,也注定会牵绊余生。她终于发觉……原来年龄,原来时间,真的是一道很难逾越的鸿沟。 十八岁的人生,她第一次觉得这样无助,这样茫然。 **** 雨打轩窗,嘈杂喧闹的声响在黑夜中被放大无数,迷惑了他的听觉,直至……那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从蔓延到他卧室的门口时,他才发觉。 安瑞猛地抬首,盯着那扇门,屏息。 门被打开的时候,他合上眼,着急躺回去的姿势僵硬到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有人在他床边坐了下来,没有开灯。黑暗中,有淡淡的糖果香味儿裹挟着寒气朝他迫近,她光洁的额头贴上他的,湿漉漉,冷冰冰,连带着扫过他颊边的发也是潮湿的。 怎么了?她是淋雨了么?临行之前,她大病一场,这才高烧刚退,怎么又不记得打伞,怎么还是那样笨——很小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总是丢三落四,叫人不放心,问她,骂她,她起初也是软软的抓头撒娇表示下回一定记得,到后来,却修成了一副无赖脾气,反倒变得理直气壮外加没心没肺。 “反正有你啊,叔叔肯定会来找我的嘛!” “你睡着了么?”沙哑的声音忽然间响起,惊醒了他不着边际的神游——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她甜软的嗓音竟变成了这样? 他没有出声,她不知是信了还是懒怠计较。短暂的沉默,她干脆在他身边躺下,侧过身子,脑袋偎进他的怀中——这一动作,她不知做过多少遍,撒着娇的,蛮横的,赌气硬是往里头拱的,无论哪种,都是无比熟稔,简单粗暴。而此刻,却是那样慢,认真到像是要把这种力道,这份温存印到髓里去。 他感觉的到她在发抖,很想依着往常的习惯揭过毯子将她捂严实了,却…… 心中千头万绪,因为不知该怎样面对她,只好依然闭着眼装睡。 “我本来打算……送完东西就走。门都出了,却又有点难过,想要再回来看你一眼。” 她沙沙的声音里,疲惫,哀切,寥落尽显。 如斯阳光,如斯通透开朗的小女孩儿,她……终于累了吗?放弃了么?她应该放弃的,他还记得元宵前夜,漫天大雪中她通红着双眼,恨恨瞪着他时的模样。他永远记得,她将臻惜推到雪中,转身离开时那抹决绝。 “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么?”她压抑的声音轻轻地传来,“我一想到,这一回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我就……” 心跳骤然一缩,他几乎瞬间扣紧了她的腰。 她生生止住话头。 即使没有睁眼,他也可以感受到她逼人,灼热的视线。 而她并未戳穿,许久,才听她徐徐啜泣, “我不想走,安瑞,我不想……”温热的液体透过他的前襟一路渗进了他的胸腔,就快要灼伤他的心脏,而她的声音还凌迟般的在那处儿切割,“我不想走,可你不需要我,不需要我了……” 她小猫似的趴在他的心窝,每一丝轻微的挪动都能叫他无可控制的微微发颤。 “安瑞,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她轻轻央求,像是找长辈索要糖果的孩子,“我就知道我还能不能留下。你再看我一眼。” 他心乱如麻,却只能狠下心,他怕了,没错,他真的怕了。此时此刻,他哪里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在求他,放下了芥蒂在求他——她哭了吗?她是个乐观的孩子,其实很少哭,几乎从来不在他面前掉眼泪,永远一副傻乎乎乐呵呵的样子。难过的狠了,也只会自己躲起来,发泄完毕,再出现在面前时,又是一副天真烂漫的笑脸。 几滴温热的液体又渗了进去,他的心骤然一痛。胸口一轻,她起了身。 “我明白了。”她似乎是正站在他身前,冷漠心灰的看着他,宣告最终的判决,“我走了,钥匙我留在茶几上,东西也在那儿,你……好好收着吧。” 一个轻浅的吻落在他的唇上,短暂的温存,甜蜜而柔软。 “放过自己吧,瑞瑞。”她的呢喃,在下一秒微不可闻的响起,“如果可以,下一次过来,我希望这里能是两个人。是谁都好……我只希望……你放过自己。” 长长的叹息过后,脚步声渐渐远离,大门关闭的声音响起的那刻,安瑞猛然从床上坐起,呼吸紊乱。如同刚刚从梦靥中挣脱般狼狈。抬手,他抹了满面的濡湿——那不是她的眼泪。 身侧还残留着她的温暖,还有清甜的糖果香气,他蓦地握紧了拳。 ——呐,小阿姨以前说过,人活着,是件很幸福,也很短暂的事情。所以,我一直觉得,既然咱们还好好的,就别太为难自己,开开心心的嘛。 又想起她说,安瑞,我喜欢你。所以我不希望你难过。因为你难过的时候,这里……也是一样。 这一刻,万般甜蜜,千百酸楚涌上心头,说不清什么滋味,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然后起身下床走向客厅。 ——我走了,钥匙我留在茶几上,东西也在那儿,你……好好收着吧。如果可以,下一次过来,我希望这里能是两个人。是谁都好……我只希望……你放过自己。 点开灯,起居室内一派柔柔光亮。 他看着茶几上那把钥匙,看着钥匙旁边一个崭新的,塑封好的七寸相片。 相片一个笑得很傻的少女,一个表情僵硬的男人,身后是一个气度雍容的妇人及一位微微显怀的年轻母亲。四人身边还有一桌尚未来得及收拾齐整的团圆饭。 再抬眼望向窗外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很淡,很远了,不仔细寻觅,就要看不见。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小心翼翼的吐出,终于,她终于幡然悔悟,从此回到正确的人生轨迹,这样很好。 这样……最好。 他转身回房,从衣兜中又拿出那个药瓶,倒出红红绿绿的一堆,倒了杯水,想要服下。他凝视杯身上印着的熟悉笑颜——那是她非逼着自己用的杯子,磨砂的杯面上印着他们的合照,她灿烂的笑脸几乎遮住了大半个杯面。 胸口忽然传来一下锐痛,手一松,杯子坠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她的笑脸,登时四分五裂,再无法拼凑完整。 蓦然蹲下,带起的微风将一旁的相片吹落,这才发现相片背面别有洞天。 黑色签字笔写着:瑞瑞,瑞瑞的媳妇儿,妈妈,姐姐,阖家团圆,岁岁年年。 “阖家团圆,岁岁年年。” 他轻声念,只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忽然间空掉了。 ☆、第63章 chapter63一个人的伦敦 绝大多数时候,人们总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往往积攒了满腹的慷慨激昂,数不清的对策,然而真正事到临头,却往往情怯,拙于应付。就像之前折返上海,她想着怎样来一次华丽的告别,留给他一个潇洒漂亮的背影。可最终却是那样狼狈的落荒而逃。 就像现在,下了飞机,听到熟悉的,却和那边完全迥异的语言,看到不一样的建筑风景,遇见不一样的人群,温锦年这才恍惚发觉,她真的已经离开他。 那样遥远。 意识到这一点时,预计之中的解脱释然并没有出现,她觉得更加疲惫。 仿佛闷热的夏日里哪日午觉,遭了梦靥,迟迟醒转不来,最后被外力摇醒时,满头大汗的坐起身,很累。 大梦初醒日,沧海已桑田。 出了机场,老远便看见calvin独自站在那儿,撑着把伞,静静等候。 锦年慢慢的走上前,越是靠近,脚步越是不受控制的加快,最后,终于来到他面前时,她只将箱子丢到一边,扑到他怀里,如孩子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许是她哭的太撕心裂肺,周围很多人都好奇驻足围观,calvin也有片刻的愣神,但并不慌张,只接过她身后沉重的行李,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受足了委屈的孩童。 他并不是个善于,或者说经常哄人的男人,无论是女人还是女儿,以致于此时此刻,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手势笨拙而生疏,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哭的更厉害了。 好奇的行人走了一波又一波,他始终什么都没有问,她始终什么也不说。 就这样,她哭着哭着,雨停了。 他叹了口气,收了伞,空出手来,半是抱半是拖的将大宝宝打包上车。 死者去了,活着的人生活总得继续,calvin没有理由,也不想再留在他们在爱丁堡的小家,打点好那边儿的一切,最后看了眼亡妻亡女,带着锦年重回伦敦。 再之后的日子,锦年兀自缩在家中,只在佣人的服侍下偶尔用点餐,或是略清理清理满脸好像永远擦不干的眼泪鼻涕。calvin偶尔会去看看她,摸摸她的脑袋,但很少说什么,生命中总有那么些时刻,没有他人插足的余地,千般言语,皆是徒劳。 偶尔,他也会尝试劝说,他说她还年轻,正值最好的时候,她应当出去走走,和朋友们疯一疯,泡个吧,彻夜狂欢一下。 她只是摇头,支吾着没心情,事实上……她是没什么朋友,她的自闭症一直到十多岁才好,后来念书也是断断续续的,那个人说的没错,她的世界真的很小。然而她不想告诉他,即使脑中再是混沌,她也清楚,眼下,这个貌似云淡风轻的男人,其实比自己更加痛苦难过。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一直捱到了开学——因为高中四处辗转的乱七八糟,年龄也到了,calvin干脆替她安排了一所相当有名望的院校,新的□□,重新开始,就读于商学院。 只是……她甚至连课也不想上,有好几个早晨,她醒来了,也不愿意起床,更多的时候,她宁愿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看着窗外墨绿的森林发呆,窝在房间里独自再等待新学期的结束。 如此,周而复始。不知道多长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的瘦了下来,双颊渐渐凹陷下去,面带菜色,便是平日最积极的吃饭也失了兴趣,她买了一大摞的吐司放在床头,像是抽□□一样天天只吃这个,因为最简单。 calvin发觉了,并未苛责,只是尝试亲手给她做点有意思的食物哄她开心——事实上,他的厨艺和他弟弟比起来实在是相差太多,说句烹饪白痴也不为过。不过好在他做饭的出发点总算达到了,当锦年看到烤的像猪头的浣熊蛋糕时,她破天荒的成功笑出了声,戒哭一天,在长夜里没有失眠,也没有再梦到他。 calvin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故作一副苦大仇深,“所以说,两个苦情的人不适合凑一起疗伤,真是越来越糟。好容易有点快乐也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记忆中,养父不是会主动对她亲昵的人,也甚少说出这等戏谑之语,那一刻,她有些心酸,只摇晃着脑袋,“我不笑了,表扬您,行了吧?” 他只宽纵的笑笑,并不计较,片刻后突然一句,“太久了,你该换个伙伴。见见光。” 当时惘然,第二日却是惊诧。那或许是回伦敦那样久的时间里唯一一束光亮。 梁唯以相当优秀的才华被她父亲的母校破格录取,就读于伦敦,学习珠宝设计。黏人的小妹妹纫玉也跟着姐姐来凑热闹,倒是成全了父母多年来二人世界的心愿。 有这俩只在,幽深的城堡里似乎也多了很多热乎气。 梁唯零星带来了些关于某人的消息,然而锦年似乎不怎么上心,她也就闭口不言,专心而倔强的拖着锦年去这儿或是去那儿,总之不再让她闲着,发呆。 光阴荏苒,又是两年过去。 当梁唯凭着处/女作在业界技惊四座,受导师亲睐,校友众星捧月,成为业界新秀时,锦年亦是踢掉帆布鞋,像模像样的换上丝袜和高跟,一瘸一拐的跟着养父学着经营打点,运筹帷幄。除了赌场,夜店,其余干净点的产业,calvin都一一放手教她去做。 纫玉大了,也开始有学业压力,她和梁唯亦是终日忙碌,偶尔一聚,也挺好,并不生疏。只是梁唯开始交了男朋友,很帅气的一个留学生,二人正热恋,如胶似漆,锦年不欲凑这个热闹,更多的时间,只好独自渡过。还好,这俩年,她已经学会不再那样依赖一个人。 她学着更加努力的工作,让自己更忙碌,更优秀,无所谓好不好,无所谓开不开心,总之……就这样,似乎也还不错。养父年纪大了,她也应该学着分担。 不上课的时候,依着养父的意思,会去名下的酒店看看,走走,面无表情的听着下属们或激昂,或严肃的报告。 黑暗的会议室里,她也开始顾盼神飞和他们讨论ppt上的蓝图。莹莹的微光下,她笑容完美的无懈可击,但又很空。 眼里,心里空荡荡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一个会笑,会走,会说话的纸扎娃娃?会议长桌边,对于她的计划,眼光所提出的种种质疑,赞扬撞击着耳膜,穿透了,钻的更深,她恨不得让这些声音把剩下的空壳填满。 又是一年圣诞至,梁唯和她男友的圈子办了个party,邀请的大多是留英的华人留学生。锦年不是留学生,却也被那两只给扯了去。其实她一直都不太喜欢过分热闹的场合,做为她最好朋友的梁唯知道,却不知为何如此坚持,无奈,她也只好告别“孤苦伶仃”的养父,把酒店的事情处理好了就奔赴会场,甚至都没收拾一下。 梁唯看见她便是不满蹙眉,在屋内所有人只顾着探头探脑还没有看清她时便把她推到隔壁的空房间,像训闺女儿一样训她,“你看看你,怎么穿着工作服就出来,真是……” 锦年呆了呆,低头看看自己的“工作服”。 银灰色的西装裙,同色的上衣,玉色丝袜,中规中矩,并未发现不妥。 想要反驳几句,然而抬头看见梁唯的表情,好吧,她还是乖乖闭嘴。 圣诞的伦敦,倒并不像中国的春节一般街道冷清,早早的打烊,一路走去,火树银花。只是天空阴霾,看不见月色,更加北风肆虐,冬雨绵绵,钻心的冷。 好在梁唯的公寓离club不远,到了地儿,只来得及搓搓手,便被摁在座椅上,梁唯在一边儿翻箱倒柜,锦年在一边儿目瞪口呆。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并不是每一个女人的衣柜都像自己那样清减。 “糟糕,你太矮了,我的裙子你也穿不了。” 她只顾着急上火,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伤人,锦年正捧了杯热巧,闻言一口差点儿没喷出来。还在心里默默忧伤呢,她又毫不客气的上前,在她胸口比划了下,秀眉皱的更紧,“胸也那么小,完全顶不起来啊……” “喂!”锦年终于忍无可忍,就算是设计师……也要有点人情味好吗? 梁唯只无所谓的耸耸肩,嘟哝了句“本来就是”,然后转身去了另一间屋子,又是一番折腾,手里攥着件粉红色连身裙,丢给她,“纫玉的,她这两年减了肥,倒是和你身材很像。先穿着吧。” 锦年盯着过分那颜色,那质感,慢慢瘪起嘴。 “这是小孩子穿的……” “相信我。” 在她说完之前,梁唯轻笑着打断她,在她头上一扯,一直牢牢束着的发髻松垮,如瀑的长卷发散落而下,她顺带在她脑袋比划,提议,“以你现在的表情……很适合再绑个配套的蝴蝶结缎带,嗯,这可是专业人士的看法。” 锦年不知该哭该笑,“你耍我?” “锦年。”她突然认真的喊了遍她的名,轻声,“你有多久没穿过鲜亮的颜色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红粉橘,和纫玉的审美的也很接近。” 锦年语塞,半晌也只支吾道,“年纪大……” “你今年不过二十岁。”梁唯静静道。 “二十一。”她闷闷纠正。 梁唯拍拍她的肩,“还记得就好,就怕你忘了,只当自己七老八十了。” 锦年再次语塞,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感觉心中酸的厉害。 “快去。”她推她进房间,“我们不能迟到太久。” 事实上她们还是迟到太久…… “最好的,总是压轴的。” 留学生圈子就那么点大,那些人里有几个是上次的聚会上见过的,他们一看见她,有几位就开始热情的招呼,戏谑,大家一哄而笑。他们为人随和,锦年却有点拘谨,一时有些放不开,只远远看着一个人似乎有点眼熟,但他话不多,离得也远,锦年慢慢也就不去在意。 梁唯拉她到一边,“我厉害吧,知道你不喜欢鬼佬。收集这么全的‘国货’可不比集齐龙珠容易。锦年,你一定要找个更好的男人,我就不相信这世上只有……”看见锦年脸色刷的变了,梁唯堪堪收口,却又狠了很心道,“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心不在焉,吃了几块水果后,执了杯红酒靠在沙发的角落里听歌,又是重金属的摇滚乐,听得脑袋越来越疼。 耳边突然安静下来,她以为是谁关了音乐,可感觉又不对。抬手,是一副防噪耳塞。 还没有来得及转身,就有人闪身上前,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只好摘下,这才听明白, “是不是不舒服?” 锦年想了下,矜持的点头,“头有点痛。” 抬眼,是一个高挑俊朗的男人,再抬头,看见他的表情,又蓦地低下脑袋,“咳,也没什么,要不你先到那边……” “我是过来找你的。”他倒是直言不讳。 他这样直截了当,锦年一时反倒没什么好法子脱身,脑袋发抽的毛病又犯了,只知道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为什么?” 他一笑,上下打量了她几番,意味深长,“你挺……格格不入的,不是么?” 人心虚什么就喜欢往那方面靠,锦年以为他是在说自己的裙子,只尴尬道,“哦,这个颜色……不是我……” “不,很棒,那是很公主的颜色不是么。可爱的粉红。”他的眼神平静如水,此时此刻,却泛起微微笑意,“只不过你每次都像个落难公主。” 锦年先是被逗笑,随即眸光慢慢黯了下去,变得困惑,然后她抬起头,“每次?” ☆、第64章 chapter64否极泰来 那人上前一步,低头仔细探寻她的表情,似乎是发觉了她真的不是在佯装,轻轻一笑,却并不解惑,只是摇头,“还是个健忘的公主。” 怎么?难道她应该记得他么? 锦年愈发疑惑,仰起脸认真的打量着他俊逸的轮廓,眉眼,被浓云迷雾笼罩的脑海中有一丝微妙的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隐约浮现出来,却又还差上那么点儿,看不太清。 他被她的迟钝打败了,也懒得再打哑谜,耸耸肩头,叹气,“三年前,上海,公主殿下是不是和家人吵架跑了出来,在雪地里还……” “啊!”他还没有说完,脑海中忽然雪亮一片,她忙不迭应声,“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你的。你是那个人。” 只顾一时惊讶激动,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自己的措辞语气有多不礼貌,只好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低下头去,感觉脸颊开始微微发烧。 暗自有点懊恼,多年过去了,她总也学不好完美克制自己的情绪,摆脱不去孩子气。 当局者虽是如此着想,然而一旁瞧着她的那个男子却并不见恼色,并无被唐突的不悦,看着她此刻手足无措的模样,反而饶有兴味的扬起嘴角,“看起来,我倒是没认错人。” “嗯?”锦年疑惑蹙眉,不知此话何解。 他并不急着答话,而是在她身边坐下,替她倒了杯果汁换下她手中酒杯,这才徐徐道,“其实之前我就见过你,去年复活节假期,在kevin女友的生日会上。但是没敢认。” kevin正是梁唯热恋中的男友,阳光开朗一个男孩子,个性随和,很玩的开,似乎是和这个男子关系尤其不错,此刻看见他和锦年肩并肩坐一起,潇洒的摆摆手,吹了个口哨。 他只淡淡笑着,并不十分在意,抿了口红酒,这才继续说道, “那天用餐结束,舞会还没开始,大门猛打开,你气势汹汹的就闯了进来,一身黑色,那表情不像是祝贺庆生倒好似奔丧,扔个礼物都像是在丢炸药包一样狠,满屋子人都被你吓的不敢出声,安静都是你高跟鞋‘噔噔蹬’的声音,还没弄清你想做什么,你倒又走了。凶猛的像个女武士。和我一开始遇见你时……完全是两回事。” 锦年想起来那一茬儿,更觉尴尬,只支吾道,“咳,我答应了小唯,那天酒店里比较忙,但是又……我跟她,我们……” 因着旧年的一些心理问题,和近年来的自我封闭,锦年有点轻微的社交障碍,和陌生人交流时,锦年总会有点恐惧和紧张。好好的一件问题,事前准备的再充分,突如其来的面对会议桌边新出现的几张面孔,她捧着秘书写好的纸片也念不出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平日里工作时没少被企业里那些元老们唠叨,就连养父也抽出过不少时间尝试着和她谈心,但是收效甚微,反而因为紧张,以致越来越糟。 生活中也是如此,就好像眼下,明明思路还是清晰的,但是话到嘴边便被说的乱七八糟,含糊说了半天也不到重点。 鼓起勇气略抬了目光,发现他依旧是温和而宽纵的含笑听着,并没有茫然或者不耐的神色,甚至朝她颔首示意继续。不知怎得,一股暖流涌过,心底的惴惴不安似乎平复了不少,再开口时,逻辑还是有点点问题,但总算将一句话理顺当了,“答应了她,但是临时有事,实在走不脱身。” 他轻轻“嗯”了声,“你似乎总是很忙,我一共见了你几次,都是在狂奔。即使现在你坐在这里……也是一样行色匆匆,很累。你都不休息的么?” 锦年没有说话。不知道怎么说话。因为局促,所以一个劲儿的喝果汁,以此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也不逼迫,只是微微侧过身子,给她重新注满杯子,杯瓶交接的时候,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她的手背,她却像是遭了电打一般,猛地一缩,手里的杯子摔碎在地面,下意识的去抢救—— “小心!” 但还是迟了一步,随着小小的血口拉开,噼里啪啦一声声清脆响动,她腕间一汪碧色的珠子随着玻璃碎片落得满地都是,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方才一直矜持静默的她失控的跪坐在地面,也顾不得碎片还是珠子,慌张就往手里塞,怀里揽,霎时间,鲜血弄得满手都是。 “天,你别弄它们……”他试图去抓她的手,阻拦她眼下近乎于自残的行为。 “走开!别碰它们,别碰我!”她突然声嘶力竭的冲他咆哮。吼出这句话之后,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不知是谁关掉了音乐,满场的注意都移向了她,他们。 她胸口剧烈起伏,满眼是泪,最终什么也顾不得,抛下一地狼藉,夺门而出。 梁唯看了眼地面上的狼藉,微微愣了下,一言不发便追了出去。kevin慢慢踱回他身边,试探,“悯……你把她怎么了?” 那人只是摇摇头,默默凝视满地晶莹残渣,小心拾起一个珠子,若有所思。 锦年慌张的跑回了梁唯的公寓,一路上跑丢了鞋子,狼狈的像是午夜梦醒时仓皇逃窜的仙度瑞拉。然而并不会有王子来找她,再不会了。 当年离开,她负气卷走了她在上海,那个家里所有的痕迹,却将关于他的所有尽数毁灭,抛掷,只有这一个手串因为藏在自己一个糖果盒中幸免于难。她发现的时候,时间真的已经过了太久,手心托着小小的这个玩意,在窗边站了许久,竟最终没有生出当年一般的勇气。 她留下了它。 是的,我便是这样的人了,当时,她对自己说,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她将自己锁在纫玉的屋子里,没多久,外面有人敲门,她擦了擦眼泪大声说,“对不起,小唯,我现在不方便……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虽然努力控制着,嗓音仍有些哽咽,根本掩饰不住什么。 小唯沉默了会儿,只说了句“你好好的”就不再打扰她,但始终没有脚步离去的声音。 那个手串的碎裂,像是个被打破的潘多拉魔盒,许多压抑已久的灰色情绪顿叫嚣的喷涌而出,很多零碎的画面不断在眼前回放。 她哭着哭着,思绪愈发朦胧。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又回了回爱丁堡,荡秋千时重重的摔倒在地,趴在草地里,其实不是很疼,也立时就能站起。但是一抬眼,看见了久久别离的他,忽然就脆弱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滚在地面迟迟不肯起来,却还顾得上时不时透过指缝观察他的神情…… 身后是伦敦铅色的云,天气很糟糕,但他的笑容那样温柔,明亮,他对着自己微笑,弯下腰,扶起她,宠溺的摸着她的脑袋,一直一直…… 他将一个青木手串箍进了她肥嘟嘟的手腕上,温言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拍着手咯咯直笑。 原来,只是以为能忘。 不知不觉,天亮了。她简单洗了下脸,换了身衣服打算回家,一推门时,却惊醒了门外的另一人——小唯揉揉眼睛站起来,睡眼惺忪的和她打了个招呼,“as。” 锦年刚刚敞亮的眸子又红了起来,“你一夜坐在这里?” 小唯只状似无意的耸肩,为了避免她难堪,并不提担心关切,只轻描淡写道,“我喝多了嘛……迷迷糊糊睡过去。” “我没事。”锦年却尽数洞悉,只微笑,头垂的很低很低,“都过去了嘛。” 小唯什么也没说,只用力抱了她一下,“你这样让人看了心里难受。别再想了。不想了好不好?” 锦年突然哽咽,“我也希望啊……” 但是,如何能够呢? 这一年的圣诞假格外漫长,天空灰沉,阳光罕见,北风刮过,湿漉漉沉甸甸的,城里高楼大厦大多很早便打烊,一条街走完,冷冷清清。 终于又熬到开学了,学校的功课渐渐步入正途,工作上就要忙碌很多,也顾不上再去细细思量。只是有时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到气质阴郁的男子,高瘦的身影,黑色短发,墨色的衣袂,心里会跳出另一个锋利的剪影,只是这种错觉从来没有成真。 渐渐的,自从那夜过后,最后的那个珠子断了,锦年开始发现,居然,偶尔,她已经快要记不起那个锋利的影子,他的正面是怎样一张面孔,眉眼舒展开来又是怎样一番温柔的颠倒众生——只是,哪怕忘了他容貌,她依然记得他的笑,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一丝一毫,依旧可以牵动心头绞痛。 她忘不了他,还是……放不下。 不知道哪一日,鬼使神差的又走到了圣诞前夜狂欢的那间酒吧。又鬼使神差的停下脚步,不盯着橱窗,不知道在看什么,等什么。没料到一个侍应看见是她,居然从店里跑了出来,说是有东西要给她。她只当是别样的促销,并未答应,但是侍应却十分坚持,说是老板私人单独有东西留给的她。 心下好奇且惊讶,说实话,她在当地还真没有什么私下的朋友。也就顺势进了去,坐在吧台等候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打量了会儿这间酒吧陈设。上一回来这里时灯火诡谲,加之满室的嘈杂喧闹,心里乱的很,并未瞧仔细。 眼下正是白日里,并不是上客的时候,满屋子清清静静的,细细观之,发现这里居然还是挺有意思的。 四下插着新鲜的扶桑红花,一盏盏复古的油灯微微闪烁,代替了明灯,昏黄雅致。最让她有兴趣的,是暗金基调的墙面挂着的一幅幅大幅相片,贯穿联通,竟是一副世界的足迹。 自极北的拉普兰德起,一路延伸到南极洲,个中风景迥异,各有千秋,大多采用水墨和画意摄影,处理的相当专业,一眼望过去,很是让人对其中波澜壮阔的风景心神向往。 她小步迈过去,最终停在一副中国江南烟雨的摄影相片前,思绪有片刻的停滞,一些温馨的,酸涩的感觉在心头涌动。抬起手,轻轻抚过那断桥,那灯笼,最终停留在了右下角的一个狷狂小字上——江悯。 二十岁那一年就成了摄影界的黑马,不甚枚举的奖项在很多年之间几乎被他一人独揽,偶尔流出几幅作品,皆被行内人捧为惊鸿之作。但推却任何机构媒体的邀约,也甚少出现在大众眼前,不管别人说他如何古怪狂妄,他只是选择经营自己的几间酒吧,偶尔在母校教几堂课。 ——这些,都是昔年锦年还满世界捧着单反满世界傻乐时就听说,仰慕过的。那时候,宋翊这个名字,在摄影界,不可谓不如雷贯耳。而对于她们这些初生的小牛犊们,更是梦想所在。 那时候…… 忆及当年,心头恍然有一瞬的星浮地动,当年,虽然因为年纪的原因不能跑的太远太久,但是,偶尔,那种跋山涉水,恣意掠夺最惊艳风景的补给生活…… “小姐。”侍应生将一个别致的木头盒子递给她,她道了声谢,打开。 一个完整青木手串缓缓出现在视野中,锦年数了下,二十六颗,一个不少。 很艰难的收起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惊异,她问,“你们老板呢?” “不知道。”那个侍应老实的回答,带着点漫不经心,显然是习以为常,“他每年总得消失几个月,满世界的转悠,谁知道呢。”说罢,还略带自豪的语气和她炫耀,指着墙面那些作品,“好看吧,每次一回来,老板都会用新的换上,到时候,又会有一帮人来参观呢。” 锦年不动声色的颔首,“那他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圣诞前夜的那次聚会她并未多饮,所思所想,所见所闻,还算分明。事后回想,也会觉得亏欠,事实上……为了一段过去的惨淡情事,伤己便罢,何必伤人呢? 那日,她突然的发作,实在是不堪,过分了。 从侍应那儿得到了一个模糊的日期,之后的日子似乎也有了些盼头,不再那样浑浑噩噩,短暂这一波折之后,一切又回归于平静,波澜不惊的……沉寂。 不知从哪日开始,伦敦的上空阴云渐渐散去,春意渐浓,泰晤士河畔的风也带了微醺的暖意,随着时间推移,她看见日历上数月前画上的那个记号,想了想,按着从小唯那儿打听来的号码拨了过去,并没有多久就通了。简单互相问候之后,犹疑着,她轻轻开口, “我想……找个时间,一起喝杯咖啡,方便么?” 她就这样认识,结识了江悯。 ☆、第65章 chapter65岁月如梭 同江悯约定的地点还是他的那间酒吧,时间定在周五的傍晚。不过因为是抱着赔罪的目的去的,锦年也就顾不得去端着那些女生的矜持。周五上午开过会,就摆脱秘书推脱掉了一日的行程,早早的收拾好,下午三点就抵达目的地。 到了地方才发现,酒吧大门上挂了块暂停营业的牌子,有几个工人不间断的进进出出,怀揣着几分好奇,推门进去,发现原来是在搬运一批崭新的大大小小的相片——果真如那个侍应所说,江悯每回归来,都会更换新鲜迥异的风景。 大约是早知道她要来拜访,看她径直走进来也不吃惊,接引她的还是上回那个小侍应,很是热情的引她到一边坐下,给她端了杯摩卡。 隔着玻璃杯,热热的温度熨烫着手心,暖入血液,直抵心房。 兵荒马乱的飘荡这么些年,神经紧紧绷着,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随时歇斯底里。第一次的,在这个午后,摩登都市的小小一隅,这个柔软沙发上,她忽生倦怠,很想就此驻足,也很想就这样睡过去。 不知从何处飘来舒伯特的《小夜曲》,阳光灿烂,岁月温软。 神思缱绻之间,她偏过脑袋,玻璃上深咖的颜色掉了一小块,有温热的阳光倾泻而下,灼的她双目微微发痛,很是用力的眨着眼,试图化掉那泪光,可眨着眨着,眼皮愈发沉重…… 天气虽已渐渐回暖,但到底是春寒料峭,有点冷。 她把身体蜷起来,往柔软的垫子里拱了拱,不想睁开眼。 有人走过来,轻声问了她几句什么,她什么也没听清,烦的要命,胡乱应承了几声就不再搭理。脚步声离去,没过多久又回了来,有轻薄的温暖落在身上,她更加舒坦了,裹起来翻了个身就睡过去,隐约好像听见了几声压抑着的低笑,脑袋又被揉了揉。 意识迷蒙之间,行事哪里还有什么章法,直觉的,很不开心被人这样对待,摸头什么的,简直太过分。孩童脾气犯了,毫不客气的,一脚便踹了出去。 听见一声“哎呦”的痛呼。锦年满意了,哼哼唧唧的彻底睡过去。 这一翻身,便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时间。 昏昏沉沉的,她听见有人在身边不远的地方,不知在做些什么,一下,又一下,并不很大的响动,但是莫名其妙地拨动她的心弦,不得安宁。 “好吵!”睡得正迷糊呢,锦年脑中一片混乱,不开心的拉下被子,对着发出响动的那个方向愤愤的抱怨,“我要睡觉!” 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愣住,顺势只答了一个“喔”字,居然也不再动弹。 耳根清净下来,锦年满意的点点头,胡乱又窝回去蒙头大睡。 可这一回,越睡越不对劲…… 等,等等—— 拉开被子,锦年猛地坐起身,正对上对着不远处那双饶有兴致地眸子,瞬间,脸颊腾腾的开始发烧。 江悯抱臂瞧着她手足无措的懊恼模样,却也并不出言开解她的尴尬,只抱着悠闲的,看好戏的姿态,许久,嘴角微扬,居然还轻笑出声——低沉悦耳的声音,正是她睡着前所听见的。 天……她到底做了什么。打电话将人约出来道歉,却又做出更离谱的事情,她下意识的抹了抹嘴角,更添沮丧——睡相居然还那么难看。 而且,方才…… “醒了?”他终于收敛笑意,低声询问。 “对不起。”她错开同他交汇的视线,从声音,到额前垂落的发丝都因为羞恼而颤抖,“我以为是……” 言及此处,生生停顿,差点,就差那么一点,她几乎没留神的就要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心底一揪。 江悯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根本不在意,并未深究追问,只懒懒的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你睡了足足十个小时。”说完为之一顿,在她更加惊愕的表情下不疾不徐的道,“似乎每次见你,总是赶着去这儿,或是去那儿,没有歇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真的永远不会累。” 锦年抬头瞥了他一眼,苦笑,没有说话,抱起膝盖,缩成一团。 从上海回来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踏实睡一觉。更多的时候,她选择用忙碌,更加的忙碌来填塞自己,明明人已疲惫到极点,却怎么也不肯睡去。 只要一闭眼,臻惜虚浮温暖的微笑,养父温和哀伤的表情,还有一个人望着她时……灰败的眼神。 合上眼睛,或是长夜无眠,或是噩梦连连。 无处不在,无处可逃。 她变成了一个惊弓之鸟,偌大的天空下,没有藏身处。 像今日这般,一觉睡过去,黑沉沉的无忧无虑到天明……久远的好似上辈子的事了。 “谢谢。”她轻轻说。 江悯眉梢一挑,露出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对不起,谢谢,不好意思……公主殿下,你真的就没有别的什么想和我说的?” 锦年一哂,张口结舌。 江悯似乎原本也就没打算她会回答,懒懒一问之后转过身去,继续忙自己的,只丢给她一句话,“我还差一点弄好,你再坐会儿。” 说罢也不再理她。 锦年若有所思的盯了他一会儿,起身走到他身边,想要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可张口却又只觉舌头发麻,最终,目光不经意间挪腾到他两手之间,却再移不开。 他正仔细调整最后一幅相框的角度,金属边角之内,乞力马扎罗山脉巍峨耸立,霞光万顷,雪天一色。 许久,竟浑然忘了紧张局促,她忍不住由衷赞道,“真好。” 他愣了下,转脸看了她一眼。她恍若未觉,仍沉浸在景中。 “现在很多人都追求印象和超现实主义,但我还是最爱绘画流派,水墨,画意……多美。可惜每次我不是曝光,就是后期出问题,哦……其实拍的时候也差劲的很。” 锦年自顾自说着,完全没有看见他神情微妙的变动,“你也懂摄影?” “只是喜欢,真到我手里……总是乱七八糟的。”锦年耸肩,因着话题打开,气氛也没那么微妙了,也就没那么拘束,而是舒了口气,可转脸打算再掰扯些什么,却突然发现…… “你的脸!” 因为此刻距离拉近,她这才看见方才没有注意到的,他左脸边上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而且那隐约留下的花纹,不知为何,脑中忽生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只见他嘴角抽搐了下,再开口时言辞便没那么客气了: “嗯,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蹬鼻子上脸’。” 他虽是笑着的,并无恼色,但回想脑海中不久前的那个模糊场景,锦年缩了缩自己惹事的,那只不老实的蹄子,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疼吗?”锦年心里大致是清楚当时踹出去的分量的,所以开口时完全没有任何底气。 他也不客气,长长的“嗯”了声。 她心下懊恼,只恨圆不回来,“那,下回我……” “还有下回?”他抓住了关键字眼,戏谑的反问。 “啊,不,不是……” 天呐,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是说,今天晚了,下回,下回我再请你吃饭赔罪。”锦年有气无力的耸拉着脑袋。 “好啊。”他答应的很爽快,笑的愈发促狭,“我很期待。” 在她疑惑的眼神下,他拍拍她的肩,“温……锦年,你知道么,和你在一起的几个小时,比我环绕半个地球都精彩。”看见她气鼓鼓的瘪了嘴,连忙又补充道,“别误会,我是在夸你。” 她一点也没有觉得荣幸好吗? 锦年背过身,欲哭无泪。 丢脸,真丢脸。她这是什么运道?好像自己这辈子最不堪,最的可笑的所有样子都给这个眼前这个恶劣笑着的人看遍了。 这缘分,真是狗屎一样。 那时,这个念头可谓锦年最真实的心路写照,她也一度很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是否还会同这人之间闹出什么啼笑皆非的交集,可事实证明,他的话是对的,接下来的日子的确精彩,只是没再如此狼狈。不可否认的,他们的相识确实很有戏剧性,但抛开这些,接下来的偶尔相处还算是愉快,起码是轻松的。 有时,江悯会来找她,和她分享一些最新,他个人最满意的作品,见闻。她本就对于那些绝地上的壮阔景致心神望之,更是出于技艺上的钦佩,往往能和他聊很久。后来更是会和他学着点专业相关,那些曾经被她放下许久的摄影技艺。 他不可能找她收报酬,但她过意不去,就请他吃饭。起先是拖着梁唯,kevin那个圈子的一帮人一起出去,后来渐渐的,就只剩下他们两个。起先是时不时的聚一次,到后来便是有规划的,彼此的双休日经常并到一起。 打着这样的幌子,他们在一起渡过了几度春秋。 大多数人便是这样,年少时疯一把,错一把,然后清醒过来,该读书读书,该工作工作,在合适的年龄,谈一场合适的恋爱,结婚生子,安安稳稳的走完这一辈子。这……应该是她身边大多数人期待的,她应该走的轨迹,包括……那个人。 他们日渐熟络,相处更加和谐。虽然谁也没多提,没多问。 但谁都不是傻子,锦年也不是。她迟钝,但并不笨。其实很明白其中的含义,只是并不想推却,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再说,他看上去并不教人生厌。事实上,如果江悯愿意,他是个很让人无法拒绝的类型,才华横溢,朝气蓬勃。 和那个人……完全不同。无关好坏,只谈差异。 人心大都是偏颇而自私。如果最终得不到真正的渴望,那起码会选择一个舒心,安心的人生。而且,她已经快要25岁。 和江悯,虽然不是你侬我侬,但起码还称得上一对志同道合。 这样很好。 除了经营酒吧,他常常出门采风,偶尔也会带上空闲下来的,兴致勃勃的她。 如果锦年的时间不允许,或是calvin不太放心她跑太危险太偏僻的地方,他也只好一个人单遛,但还是会很自觉的把店交给她看几天——说是看着,其实就是给她寻个正大光明的由头让她来好好睡上几觉。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他的地盘上总是睡得特别安心,特别香。对于此,他自然乐见其成。 当然锦年是不会管他的营业额的,困了累了兴致来了,往往便会把那个暂停营业的牌子翻过来,自个儿抱着毯子枕头就窝到那天那个沙发上晒着太阳睡的四仰八叉。 她……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个人。 如果不是那一天,江悯无意间提到了他的影子,如果不是心脏深处还是尖锐的一痛,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了,她能够忘了他了。 可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 那天,他刚刚从西藏回来,给她带了个别致的藏银手镯,替她戴上时,看着她纤细白皙的手腕,表情动作都是一滞,许久才自嘲的笑笑,“想到那天晚上你哭成那样,我吓得几天没睡觉就为了把那个手串给串好,结果这么久也没见你戴过。” 锦年愣了好久,才想起他说得是哪个夜晚,哪回事,思绪在箱底下尘封多久的那个青木手串上转了转,只抿抿唇,低头掩去眸中苍白痛色,并未说话。 “我以为……那对你很重要。”他说。 锦年勉强笑笑,“曾经吧。” “前任?”他问,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 锦年心中有一瞬的空白,再后来是绞痛,几度反复,开口时,声音已变成连自己也没想到的淡薄, “只是一个长辈。” ☆、第66章 chapter终难忘 “先生,您的咖啡。” 原本伏案的男人闻声抬首,看见眼前矜持莞尔的女子,冷峻的容颜浮现一丝柔和,“还知道来找我?” “当然。”锦年顺势在calvin膝边席地而坐,娇俏依恋的仰脸看他,“我可是一下飞机就来找您了,哪儿都没去。” 一边说着,一边解下背后鼓囊囊的双肩包,很是艰难的掏出了一个牛皮纸包的盒子,递给他,“给,正宗的cohiba,您最好的那口。”看他伸出手,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收回手,认真的吩咐,“不过,一天至多一只,不准多抽。” calvin无奈扶额,掌心温和抚过她顶心,一边不迭称是,反倒像个晚辈。 锦年这才满意点头,大方的挥手馈赠,喜滋滋的起身,望见桌上厚厚一叠文件,关切开口,“很忙啊,累不累?” “如果你不将行程突然延期一个月。而是按时回国。”calvin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就不累。” 闻此言语,锦年有点心虚,只一声干笑,“难得赶上动物大迁徙,不多待一阵子太可惜了。” calvin也懒得和她计较,“你还是算了,真指望你,别说你父母的,连带着我的这份老本都能亏光,还是江悯有点希望。” 锦年心下懊恼。 想一想,同样的爱好,差不多的身家条件,但是江悯他就可以将两者调和的十分完美,二人一起玩一起跑,可他回了国照样把自家的营生照看的风生水起,甚至还有闲暇帮帮焦头烂额的她处理如山积案。 人比人,气死人呐。 calvin打量着她小脸微红手足无措的模样,淡淡地一笑,神态愈加温软,也不再戏弄她,只认真嘱咐,“人这一生能找到真心喜欢,并且有条件发展的事业不容易,你既然有幸发掘,就好好做,轻易别辜负了。” “嗯。”锦年心下温暖欢喜,不知如何言语,只用力点头。 “说到这个……”calvin突然想起些什么,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他人呢,怎么这次没和你一起?好像也很少能看见他在西区。” “这个……刚想和您说呢。”锦年低头,半天才轻声言语,“我们……我和他准备办个摄影展,还有很多七七八八的杂事没弄好,都指望他呢。他自然忙的很了。” “哦?不错。”calvin饶有兴味的扬起眉梢,“准备什么时候办,在哪儿?” 锦年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敛去,声调亦是变得有点不同寻常的平静,“还有几个月吧,素材还没采集全呢。”略一停顿,微不可闻的一声叹,“在上海。” calvin端着咖啡杯的手抖了下,勺子和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更衬得此刻室内过分的安静,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她飞快觑了眼他的神色,手指无意识的开始缠绕自己的发梢,声音依旧是平静无波,“也算是圆了他父亲的遗愿了。” “怎么说?”他开始有点心不在焉。 她只自顾自说着,头埋得更低,“早些年,他父亲也是痴于跋山涉水,一度踏足很多绝地,但……很不幸逝于一场登山事故,尸骨无存。被送回家乡的,只有他的行囊。他知道他父亲的抱负理想,便决定要为他收集全世界。再过几个月,是他父亲的二十年忌辰。” calvin静静听完,有动容之色自眸中闪过,“是个不错的孩子。”他颔首,只是观之锦年神色,略一思索,又问,“锦年,可还有别的什么么?” “嗯……”她的手指被发梢勒的发红,平稳的声线也突发几处破绽,“还有,他希望能我能同他一起去见见他母亲。” calvin盯着她,表情一点点地凝重起来,最后伸手抬起她的脸,他的目光无比锐利,“你不想?” “怎会?”她飞快否定,迅速的绽放出一个娇俏的笑脸,只是下意识的躲避他的目光,“只是,只是……” 只是,她只是了许多遍,也没道出个所以然。 “或者说……你是不想回上海?”calvin一针见血。 “怎会。”锦年看着calvin,笑容越来越灿烂,语气轻描淡写地,“一座城而已。” calvin沉默,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眉心渐渐拧起,不放心的想再问几句,她却又淡笑着开口,“还有……那个‘回’字,用的可不对。是,不是comeback。” **** 又是一年除夕至,因着清净无事,抓住难能可贵的空闲,安瑞早早就睡下,夜半,安定的效力不足以再维持他浅浅的睡眠,不情愿的醒来,听着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烟花爆竹的喜庆声响,心下格外烦躁。 因为再无法入睡,索性打开电脑,习惯性的登陆邮箱,删去几封垃圾邮件,再盯着干净的收件箱,发呆。 还是没有新消息。 他顺势点开信箱中唯一一封邮件,不知道第多少次阅读那几行文字,思绪,也随之飘回两年前…… “我和江悯的欧洲之行开始,并结束于阿尔卑斯山的一场滑雪。当先的那次,好容易登临极顶,看天高地广,冰雪皑皑,只觉巍峨壮阔,不可攀至,无论他如何哄劝,始终没有踏出那一步,没生出那种勇气踏上滑雪板。 那是一个憾事。抱着此种不甘心,去年今日,我又同他去了一次,这次,起初虽踏出了那一步,但仍是小心翼翼的,难以放开心胸自在前行,就在此时,天上出现了极光,赤橙黄绿青蓝紫,天地万物,皆为之失色,我也是那一瞬被惊的失了神智,脚下一滑,就此俯冲而下,再难止步。 也正是那一瞬,我领略到了这些年从未感受过的,真正的畅快!才知道,这些年在世界各地竟是在梦游一样枯燥无味。 寒冽的空气灌入胸腔,前途茫茫,看不见终点,那是一种生死交替的,逼向死亡的快感,无法捉摸的恐惧和狂喜…… 他很快追上来,陪着我疾速地在雪山上一路下滑,转圜,耳边是呼啸而过狂风,顶上是晴空万里的苍穹,脚下的雪原横无际涯,眼前是亘古不变的万年冰河。 我拉着他的手,听见他爽朗的笑声散在风里,他问,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我说,我以后就要这样生活。 直至那时,我才尽知自己这些年究竟错过多少大好时光。 我去了世界上最高,和最深的地方,喜马拉雅之巅,马里亚纳沿岸,甚至你曾险些将你淹没的中东沙海,多年之前你曾落下的每一寸步,我都一一尝试着去拾起,我始终没有找到你遗留在旧年的,孤独徘徊的影子。然而,我却遇见了我自己。 安瑞,凡人活一世,须臾一瞬尔,任何一丝一毫的辗转犹疑,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顾此失彼。既为人,必定要及早确定一条真正心之所向的道路,一旦踏上,便再不回头,这才堪称一声无憾,无悔。 希望,你也可以及早明白。 收到这份邮件的那一天,时值仲夏子夜,他酣醉归来,睡前无意间看见这样一封消息,却就此再难抽身。 但许是醉的很了,他一时也并不多想,只是一笑,依着心之所想,轻轻敲下几个字,回复出去: 若一朝踏错,岂非满盘皆输。 打开窗子,夜风倒卷袭来,醉意略略清醒。他又觉得方才所思所为有点荒唐,想要撤回邮件,却发现信箱又来了新信息的提示。回复很短,精辟的不像是出自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的手笔: 拿一张试卷来说,人生本就该是多选,或是辨析题,不论对错是非,答案应当各有千秋,但很多人总是把它当作单选,非把自己逼到绝路,其实何必那样苦大仇深? 他盯着那行字,许久,点了根烟,忘了吸。直到火星蔓延到烟嘴,烫到了指尖,这才惊醒,只觉惘然。电邮提示再次响起,新一行字跃然眼前: 我已走出那个犄角,看清了今后的方向,那么,你呢? 他沉默半晌,敲了几个字,又删去,最终干脆合上电脑。 一切归于静止,这夜静的连自己的呼吸都那么清晰。 她是真的放开,想通了,这样很好。她这个年纪,这个性子,本该如此。 眼前还浮现着方才那封邮件下方附着的那张照片,背景是连绵不断的阿尔卑斯山脉,她一袭明艳的橙色滑雪服,鼓鼓的像只气球,好像胖了些,似乎也高了不少。喜气洋洋的冲着镜头咧嘴笑,丰美的双颊红扑扑的。而她身边那个男子——应该是她提到的江悯,单手搭在她的肩头,也是面带微笑,静默凝视。 那是一个男人看着心仪女人的眼神。 安瑞深思地望着她身边那个挺拔明朗的男人,胸口没来由地一窒——是个出色的年轻人,配得上她。 他看着锦年的神情,他牵着她的手,他搂着她的姿势…… 再者,一别经年,看着字里行间,这个他看着始终无法长大的小孩子,在那个人身边居然眼见着有所成长,他知道,这是的确难得的佳偶。 他应该觉得欣慰的,如果锦年最终得到这样一个归宿,真的很好。 从此,天高地广,海阔天空,她会渐渐发现那人的好,懂得他的不好,重回十八岁明亮的阳光下。可以洒脱地远离他,不再纠缠他——这样最好,他想。可是为何此时看着她灿烂的笑颜…… 他该死的在意她身边那个陪她一起开怀大笑的人。 他该死的在意陪在她身边一同凌绝顶的人不是自己——这个念头突然冒出的时候,忽觉脑中醉意退散,他有点恼怒,难以形容的烦躁,这份情绪来得突然且持久,吸了几根烟也无法平复。 猛然从床上坐起,他将够得着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收了倒霉邮件的电脑。 一别七年,那是他收到来自她的,唯一一份消息。 七年前,她一去了无音讯,五年后,这份电邮突然出现在他生命里,就好似一块石头投入沉寂许久的潭水,表面只溅起丝丝涟漪,然而内里……浸入水中之后却一天天化作千斤巨石,搅得他开始不得安宁。 之后两年,他渐渐养成了这个很不好的习惯。 他开始在会议,用餐,甚至睡觉的时候也会开着手机以及电脑的提示音,隐约期盼着什么,他也不太清楚。只是他很清楚这种状态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正常生活。但是非但难以戒断,渐渐的,甚至发展到刨去工作应酬,闲暇时光他也开始有点频繁一遍遍刷新私人邮箱,次数多的有点神经质。 但无论如何,他始终没有再听见那夜那声清脆的“叮咚”,荒凉的几乎长草的邮箱里,除去垃圾箱内被拦截的广告也久久没有再收到新邮件。 日子依旧行云流水般的一日日过着,除却多了个刷邮箱的习惯,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邮箱中几行字,他默不作声的读了一遍又一遍,看着那张如花笑靥,渐渐的,熬得眼圈有点发涩,最后,屏幕一黑,电源耗尽自动关机。突然听见窗外有鸟雀叽喳,安瑞揉了揉眼,拉开窗帘,居然天已大亮。 又是这样亢长的一夜。 晨起,去盥洗室洗了把脸,对镜愣了会儿神,蓦然察觉,不知不觉,鬓边华发已生。 抬起手,小心碰触那根银丝…… “白头发可不能乱拔呀!你满脑袋的头发,它们,它们都是一家的,你拔了一根,其余的发现自己亲戚被拔了,一定都会吓白了脸,然后你就会……唔,别揪我耳朵,我是认真的嘛!” 镜中水雾朦胧,依稀还能看见某人某张委委屈屈的小脸,不高兴的瘪嘴,鼓着腮帮。下意识的朝身边探去,延至身侧,空的。 那只总是紧紧攥着他衣角的小爪子,并不在。 安瑞看着镜边贴着那张全家福,看着镜中自己鬓边的那丝华发,看着镜子里反射的,空荡的身侧,慢慢收拢手心,轻握着身侧那只并不存在的那只娇嫩小手。 突然发现,她离开,真的已经那样久了。 ☆、第67章 chapter67旧梦难圆 不知不觉正月里的时光即将走尽,一切又回到正轨。 年节伊始,窗外时不时闹腾着的鞭炮声,孩童奔走笑闹声,似乎也有将屋内填满的错觉。偶尔晨起,默默驻足片刻,这些声响又穿堂而过,转瞬间,半分没留下,就像指间沙,留不住,总归是别人的欢喜。 安瑞忽然觉得这里空的可怕,静的骇人。 正值心下惘然的时分,电话忽地响起,刺得他心神一慌,乱糟糟的。垂目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揉了揉眉心,轻道,“知道了,我今天会过去。” 虽是应承了,但是他却一点不着急,依旧散漫,懒懒的没有挪身的意思,只看着床头那支枯萎了不知多久的花朵发着呆,靠回床边闭目休憩了会儿,才不紧不慢的起身打理。待一切收拾停当,阳光已大好。 安瑞来到门前准备开门,门铃当先响起。他愣了下,顺势拉开门—— “舅舅!” 眼前一花,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块大石给重重锤了记,他差点儿没接住怀里这只沉甸甸的小肥仔。 “舅舅,舅舅。”这大肉球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自个儿的“重”要性,还在面色发白直冒汗的安瑞怀里拱来拱去,也不顾他是否还抱的住她,喜气洋洋的笑得找不着眼,露出俩豁牙,奶声奶气,“新年好!” “绵绵。”她不急,她妈可急了,周可下了车,眼看着自家那只那么热情奔放,老远便连声训斥,“乖啊,下来,别闹你舅了。” “大过年的,别说她了。小孩子还是抱得动的。”话虽如此说着,但额上渐渐是沁出了汗,体力不支的先兆,安瑞也只得将绵绵递给周可,后者看见他举止神态,略蹙起了眉头,“你脸色好像比上回又差了点……” “你心理作用罢了。”他淡淡揭过,不愿深谈,一边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将里头的长命锁给绵绵带上,温声逗着孩子,漫不经心道,“刚巧准备一会儿去看看你们,也省得多跑一趟。” 周可没有轻易被他糊弄过去,扯着方才的问题不肯罢休,“我老师说你根本没有积极去治疗,还经常爽约。” 安瑞唇畔僵硬了下,躲闪着避开看她的眼睛,轻咳,“前一阵子年关,公司里忙。” 含糊交待之后也不多说,只侧过身子将她连同绵绵往屋里赶,“先进来吧。” 周可看见他一派装束,略有迟疑,“你这是准备……” 他只挥挥手,有点疲惫,也有点无奈,“去你老师那儿。” 周可这才帮着绵绵换了鞋,仍有些不放心的目送他渐渐离去的背影。 想起那一天,安瑞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她还有些愣神儿。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临近下班,窗外骤雨初歇,云开雾散,连绵了几日的闷湿一扫而空,心下畅快,同事们都聊着天吃零食耗着时间,她也无心工作,收拾着桌面文档等着老公来接她下班。 毫无预兆的,他突然推门而入。小小的咨询室内,原本懒散的气氛瞬间为之凝滞,他信步而来,身上的衣衫尽湿,有额发也湿嗒嗒的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晶莹的水珠顺流而下,破碎在眉间,双眼在细细的水汽之后,淡如浮云远山,难以琢磨。 身边偶尔有女同事经过,悄声叽喳,“快看,是个帅男人来着。” 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刻意,那声线即使尽力压低却还是清晰可闻,还引起了不少共鸣,一时间,满屋都是嗡嗡的低响。起码周可坐的老远也是听得真切,一时不觉有些尴尬,但他却恍若未闻,似乎丁点不过心的样子。 他半步没有停的,很自然的在她面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掏出纸烟,看了眼她隆起的肚子,终究还是收了回去,之后也不说什么,坐定了,缓缓合上眼睛,呼吸有点费力。 她知道他心脏不大好,一时也不敢太过惊动,只悄悄的上前,轻唤一声,“喂。” 他没有反应,她沉吟片刻,尝试着在他身上摸索着寻找紧急药物一类,却在这时被他捉住了手,“没事,只是刚刚出了场车祸。” 他的声音沉沉的,微带点喑哑,带着些许说不清的魔力,让她稀里糊涂的就宽了心,应道,“喔。”一直点头点到一半,这才意识到他话中的那份“淡然”有多不寻常。 “什么叫只是出了场车……” “砰。”一声闷响,截断了她来不及阐述完备的惊叹。他已经无知无觉的栽倒在她眼下。有血水自他深色的外套下溢出,又被水迹冲的很淡很淡。 暂不提工作室内是如何乱作一团,女同事们又是如何利用这样紧张的局势内也能盯着他们八上一卦,单是面对刚巧赶来接她下班的丈夫的那副表情就够她喝一壶。 “我哥。” 那时,她如此解释,也是她第一次脱口而出这个称呼。心下有片刻解脱般的舒畅。只是周遭的议论却更加暧昧,好在丈夫宽厚,连忙帮着她一并送医院。但事后还是忍不住嘀咕句,“亲哥?怎么以前从没听你提过,结婚都没见着呢。” 周可不知如何解释。含糊带过便也罢了。毕竟涉及陈年秘辛,又是上一代长辈的恩怨,她不好多做置喙。而且丈夫疑虑的也没错,她的上半生,的确同这个血亲交集寡淡,比寻常友人还要淡几分,结婚的时候,这人甚至都不知道。 然而除夕雪夜过后,有些念头就变了,尽管母亲对于此依旧讳莫如深,但她……她一直记着他的好,多年来暗地中默不作声的对于她们一家,对于她的照顾,疼惜。她想着,或许……哪怕不说回报,自己也能力所能及的帮帮他,也是好的。听说……他过得并不好。 但他从不给她这个机会,她这个兄长,似乎遗传了母亲一副冷硬心肠,缘分断了就断了,全无再续的念想。过完年后她重回上海工作待产,也去找过他几回,他的态度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客气。似乎……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不在了,他整个人……同那夜也完全不同了。 他依旧尽可能的给予自己所有的,却不肯接受来自他人的丁点善意,就像是……生怕和人沾染上一点点的瓜葛一般。只一人独善其身才干净。哪怕是亲人也不行。 只是,经此一事,不需再多计较,二人渐渐便有了牵绊。说句别扭的话,她终于算是结识了自己的亲哥哥。 那天,她守着他醒转,她看见他凝视自己的目光疲惫而苦涩,没再有之前的冷淡疏离。 她想,他大概真的是太孤单了。 “以前陪着家里那只小熊孩子看偶像剧,对于其中有一种行为一直相当费解。” 安瑞养伤的时日里,周可推他到花园中晒太阳,他轻声看着远处一对难分难解的少年情侣,轻声喃喃,“女主人公坐飞机就此远走他乡,为什么男主人公要追成那样?追不到,还会悔的闹的要死要活……又不是诺亚方舟,经此一别,天崩地裂,再无转机,明明……如若真心悔悟,再买下一航班不就结了。” “那个时候,她总是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怎么哄也哄不好。我拿这些话去问她,她只嫌弃我不懂……”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似是陷入了追忆,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干脆沉默。 周可默默,因为不懂得,也不知如何接茬,更谈不上开解。但心下却也在隐隐绰绰的猜想,他正谈论着的那只小熊孩子……应当是那个叫锦年的可爱女孩儿。除夕夜陪着他一起的那个。尽管同他们只相处了短短一夜,却也能够看得出他们之间的非比寻常。 至今,她也只在他对着那个小女孩儿抿唇轻笑时看见过他侧脸上那枚同自己相似的浅浅梨涡。 那样温柔纵容的笑,她再没见过。事实上,他对着微笑的那个人,她也无缘得见。 他常常会和自己提到她,面上并无异色,只是……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血脉相连,他谈论她时,即使心下一片茫然,却也一样难受的很。就像眼下,轻轻握着他指尖,她能够感受到他胸臆间的千涛万壑,波澜起伏。 几度张口欲言,却又不知如何宽慰,该不该,能不能宽慰。 安瑞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也没指望她能接话,自个儿又看了会儿天,大约是被天光晃了眼,抬手揉了揉眼角的湿润,又笑笑,声音颤巍巍的,“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人活着,往往就是凭着一口气。勇气也好,胆气也罢了,气松而力竭。好似万米长跑,前一刻还含着一股狠劲儿一气指望直奔到终点,可就是中途喘了口气,喝了口水,双腿便重若千钧,再提不起力气,连带着眼前的终点也遥遥无期。 那一年,那一天,那个浓黑如夜般的黄昏,锦年蝶扑一般的来了,又走了,留下了温热的吻,湿漉漉的泪痕,交缠纠葛着,渗进了他的血管,心脏。有那样一瞬间,他如同坠进了一个千秋大梦,迷了神魂,差一点他就要放弃一直以来辛苦的抗拒,差一点他就想抛下一切陪她任性一回。 那时候……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那股该死的冲动,就撺掇着他做了件混事。 锦年不知道,也不会知道。那天她哭的撕心裂肺往外跑的时候,有个点儿特背的男人也跟着出去了。带着那年元宵前夜,她跟着这个男人狂奔而出时一样的慌张,坚定。 不过那个男人运气没她好。没有指路人,自己也没寻到明路。 那场车祸就是万米长跑的途中的一口水,一个缓冲带,有了那片刻的停滞,思考。激情,冲动褪去,大脑又回归理智。他竟再生不起同当日一般的勇气,做出同样,哪怕类似的混事。他明白了那些偶像剧里的主角们为什么宁可哭天抢地的做无用功也不去买那张同样航线的机票。 说白了还是软弱。 是的,我便是这样的人了,他自嘲着掂量自己,犹疑软弱,薄情寡性。 而且,多年来一向如此。 想通了,他干脆放任自流。点了一支,又一支烟,突然觉得过去,现在,一眼能够望到边际的未来……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诞可笑。 于是,他也就真得笑出了声来。 按照安瑞后来同周可说的方式,就是坏事做的多了,该来的报应接踵而至。不然一般这种戏码,离追到机场错过航班哭一场悔一回也就得了。但是他不。他看不上狗血,上帝就给他挑最猛的来。 所以,他来了。 到了周可这儿来的时候,他是存着一丝生命最后一刻起码留在亲人身边的矫情想法,何况,车子能搁浅在这个儿,或许也是冥冥中的缘分了——说来也巧,车祸的地点就发生在周可工作的心理咨询中心的附近。 只是,当时不知是碰着脑子了还是怎么的,他完全给忽略这样一个事实,出了车祸之后他还能神智清醒拉开车门之后步行十几米顺带爬三层楼梯,就证明他没多大事,起码死不了。 所以他就好好儿活下来了,还顺带被这个便宜妹妹把多年来埋在心底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事儿给挖了出来。 伤好出院的前一日,他被她堵住,先是一通天花乱坠的说教,又是一堆资料病历在面前哗哗直翻,折腾的他眼晕头也晕,所以也懒得再废话,“行了行了……打住。” “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安瑞看着妹妹,似笑非笑,一针见血,“不就是……我有病,得治,是吧?” 周可苦笑,先是摇头,后来似乎觉得这说法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又微不可见的点点头,细声细气的换了个委婉点的说法,“我的意思是……现在社会压力大,人嘛,总需要找一个宣泄的渠道。不然就……” “变态?”他饶有兴味的偏偏头,似乎还觉得挺有趣,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闲适。 周可看着他这态度,心底琢磨着这要不是自己亲哥估计真就一耳刮子抽过去,还能不能对自己认真负责点了? “我和你说认真的。”她无可奈何。 他依旧低低笑,看着她像是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我知道。” 她瞪着他,不吭声。 他只得叹口气,拍了拍她鼓鼓的肚皮,“放心,我有宣泄的渠道。你多保重你自己。” “你宣泄的渠道?”提到这个,周可从包里拿出一个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眉头拧的更紧,“是指这个?” 安瑞看了眼,散漫的神色一扫而空,唇瓣抿起,沉默。 “我猜,一定有人劝过你,但你不当回事。”她又将东西收了起来,生怕给他再够着一般,“所以我觉得,还是直接动手比较好。” “错了。 她抬头。 “是根本没有人敢劝我。”他淡淡陈诉,想了会儿,又摇摇头,“也不会有。”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罕见的,一股内敛深沉的风范不经意间流露,那是久居上位,以及……不知何种环境浸泡出的危险气势。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周可也是为之一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妈妈是记着的。”她说,“这个对心脏不好,她是提醒过你的,不是么?” 安瑞避开她的目光,“心理治疗偶尔也要辅助药物。” 周可又道,“你看看这瓶的生产日期,就从那天开始算,这才多长时间?你用了这么多。快赶上吸毒了。” 他不知是被什么戳中,猛地握紧窗沿,脸色也变了,咬牙,“这能一样么?” ☆、第68章 chapter68想法 周可是个温吞性子,被他忽如其来的变色给怔的不轻,然而想到其中的关键性,不好退让,只坚持道,“嗑药也是会成瘾的,这点和吸毒没差儿,而且滥用的后果……你自己是做这方面的,懂的应该不比我少。” 安瑞轻轻“嗯”了声,眉目间却是不容转圜的倔强。 周可叹气,耐下性子,徐徐劝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有拜托过我们学校心脏医学的一位师兄看看,你心脏问题本来不大的,但是现在……这两年,你自己也能感觉的到,是不是发作的越来越频繁厉害?你敢说这不是你滥用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 安瑞终于肯转过脸来看她,端详她半晌,脱口而出的话很是轻描淡写,“人活着,总归是为了死的。你说是不是?” …… “妈妈,妈妈。” 绵绵娇软的嗓音将她从回忆里抽身,回过神来,抱起女儿,“怎么了?” “妈妈说带绵绵来找舅舅玩儿,舅舅怎么又走了呢?”绵绵相当不开心。 “舅舅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嗯?”周可抱着绵绵往屋里走,“绵绵先自己玩儿会,乖乖的。” 绵绵乖乖应了声,周可关门的时候,最后又看了眼院外,刚巧望见他黑色的座驾远远飞驰,不由自主的轻声一叹。 …… 顺着中山东一路,车子过了江,驶进静安的洋房区,他在一栋洋楼前停了下,想了想,又掉头开回去一段路。 十五分钟后,他拿着一捧睡莲,径直进了那栋洋楼的房门。 这是一个左右上下打通了工作室,眼下还不是营业高峰,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小姑娘,三三俩俩吃着早餐顺带聊天,一气儿带着些春节过后未退的慵懒倦意,却在他进门的刹那尽数精神了起来,凑在一起不知窃窃私语些什么。 他也懒得去猜,轻车熟路的上了楼。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敲开了一扇门。 他把花束塞在她的手里,自个儿径直走进屋内,整个人随意的仰靠在沙发上。 当年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原本一句无心之话,却被他那个缺根弦的妹妹当了真,一门心思认定了他心理有严重的问题。如果不是临盆在即,估计她就得亲自操刀给他好好治治。 但即使此举告吹,他也还是给她塞给了自己的老师——或者说师姐更为确切一点,周可读硕的时候,碰见的那个老教授是学究派,平时不怎么管事,只一门心思研究学术。大部分事宜托了墨玉这个在他跟前读博读了很多年不肯放毕业的师姐身上。 除了太艰深的问题,大部分都是墨玉在领着周可,等毕了业,周可更是被她引进自己的心理咨询室,她也就顺着喊声老师。实际上比她大不了几岁,但学术上却让人相当不容小觑。 是个有才华的女人。他想。 那女人在揶揄,“喂,难得这么守时啊你。” 几乎在同时,他也在颇为不满的质问,“这又是什么?越来越荒唐,我没有暴力,自残行为,或者自杀倾向的好伐?” 墨玉劈手从他手里夺过刚刚装订好的相关文档,懒懒的,“查资料总得完善妥当点,我也没说你有。” 她正趁着上班时间顺带搜集些和他病情相关的资料,打算多做研究——不得不说,好友这个这个看似温和好脾气的哥哥却比之前她职业生涯中各类打过交道的疑难病患还要难收拾。就像一颗圆流光滑的鸡蛋,无缝无漏,无处下手。 他来咨询中心的次数不多多,频率也不稳定。事实上,他对待治疗的态度也极其随意,仿佛是一种工作之外的消遣。久而久之的,墨玉越来越有种错觉,他来这个儿更多不是为了看病,到像是为了让他家人安心,后来这个想法被证实,他多次委婉的提示她不要在他妹妹那边多说。 抛开让人无奈的动机,墨玉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努力去尝试。 通过和他的沟通。她渐渐了解,其实他的压力皆来源于自己。可惜再往深处探索,他便绝口不提。这男人心防很深,很聪明,即使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也能觉察出是旁敲侧击,只巧妙避过,或者沉默。 她耐心的引导并不十分的起作用,他仍是不着痕迹的同她捉迷藏,很多时候都是她问一句,他才回答,并且敏感的避开不愿提及的人事。甚至到了后来……话语权渐渐被他所主导,她没问出什么,倒是把自个儿这么些年的家底给他尽数套了出来。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她曾为此深感挫败。 只一次的疏忽,是某天他酩酊大醉,躲在她这里睡午觉,半梦半醒之间呓语喃喃。 他说,家里养了很多年的狗今早死了。以前它在的时候只觉得聒噪,闹腾,现在,这回屋里总算彻底清静了。就像它的小主人,也是这样…… 他又说,一个个的都走了,家里房间剩下的越来越多,都是空的。总觉得少了太多太多…… 他笑着红了眼眶,无可救药,我从没想过自己真的会这么依赖一个人。 她问他,你觉得后悔了? 不是,他回答。 只是有点害怕,也觉得自个儿挺没用,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喃喃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盯着她摆在桌子上的自己嗡动不断的手机。盯着屏保上那个正依赖的挽着他,笑容甜美灿烂的小女孩儿,十三四岁的模样。 因为贪看那张相片,电话响了许久也不见他接,任凭屏幕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如此反复。 目光始终不愿挪腾。睁得的久了,以致于眼圈内有点湿。 她也顺着他的目光一直看着,看着那张甜甜笑着的稚嫩脸庞,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他的症结所在。 一个晃神的功夫,她再问,他已经合上眼睛,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拙劣的逃避。 那是她这么些年第一次那样接近这个男人的心扉,也是唯一一次。他事后似乎也是有所察觉,暗恼于当日自己的失态,有很长一段时间逃避着再见她,直到……现在。 家里人牵绊着,他终究不能在痊愈前一走了之。所以,还是来了。 此时,上午九点,阳光正好,安瑞靠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墨玉正把手上的睡莲散开,细细插入一旁准备好了的空置的水晶瓶里。 墨玉说,“你一直这样抵触治疗,痊愈的希望遥遥无期。或者说,你是借此机会固定下时间常常来看望我?” 安瑞面部僵了下,最终却只是笑着抿了口水,并未置气。只是这沉默就很让人寻味。他的态度,淡然的如同完全置身事外,暧昧的又像是就此顺水推舟。 不能同这个男人绕弯子。 这是墨玉这些年和他打交道得出的教训,最后往往只能把自己绕进去。 所以,这一回,只短暂的静默,她选择单刀直入,按照原先设想好的,用开玩笑口吻对他说,“喂,我有几个朋友都是单身,要不给你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交几个朋友没坏处,你也好转移下注意力,别老想着以前的事情,是不是?” 安瑞笑笑,扯松了领口,突然问道,“我不是还得留着时间看望你?” 一个瞬间,墨玉控制不住的心脏狂跳,竟一时语塞。还来不及反应,他第二轮攻势又迎面抛了下来,“你不是单身?” 这男人……真是够聪明,反应也真是狠。弯的直的,怎么绕也绕不出他。 墨玉深吸口气,不去多想,挤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这才敢回身看他,“一气呵成?够熟练,你和多少个女人说过这种话?” 安瑞低头很认真的想了会儿,“没有,第一次。” “有天赋。”墨玉下了结论,轻笑,揶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所以,再考虑下我朋友们的事……” 安瑞打断她,无奈,“你究竟是心理医生还是红娘?” 墨玉说,“能治病的,总归是良药。经营一段稳定的感情,总比你成日里嗑药要来的好。而且,就算是心理素质完全正常的人,终日里形单影只,生理心理也迟早出问题。你一直说你没毛病,要我看,就你现在惊人的克制力都是很大的毛病。你也这个年纪了,难道真的从来一点想法没有?” 他很自然的接口道,“有过。” 她手肘差点碰倒了花瓶。 他只那样淡淡说了句,许久又不肯开口,墨玉回身收拾余下的睡莲,久到她都快要忘记这个话题了,才听他又突然开了口, “我爱的一个人,那个人离开了,我试图去挽留她,办不成,想要忘记她,做不到。爱我的一个人,一心一意待我,被我撵走了。如果我现在有点后悔。对,你没听错,人生就他妈如此狗血,你说,我该不该再重复遍之前我对我爱的人所作所为?” 墨玉望着他,愣了好半天才消化,只言简意赅的扔给他三字,“你混账。” “对。”安瑞云淡风轻的应承了,反过头来质问她,“那你还跟我谈想法?我现在……还能有什么想法?” 墨玉靠将最后一支睡莲花茎折断,汁液留了满手,在心里,关于此人,某些若有似无的想法也在同时夭折。 安瑞走出办公室以后没多久,方才一直探头探脑的几个咨询中心的小姑娘满面怀春的跑来向她打探消息。 “墨姐,小可她哥哥今天又来了唉。” “嗯。”墨玉还在想着他的那些话,只心不在焉的应了声。 “帅哥相貌身材气质样样都出挑,而且看他开的那车就知道身家也不小……”又一只脑袋谈过来,窃窃道。 “小可说他们兄妹俩不是一块儿长大的,其他的都不肯多说,墨姐你知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来头?” “我好像瞄见他手上没带着戴着戒指,说不定没结婚呢?” “我看见有戒痕的好不好,你不要乱想啦。” “听说人无完人,那么与之相对……那得多大的缺陷才能中和公平呢。”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 墨玉收拾桌子的手顿了下,没吭声,,半晌才勉强撑起一丝笑,“这缺陷还真不小。别想了,姑娘们,这人不行,不是良人。” 没想到小年轻们不但没有退散,反而凑得更近,更加好奇,“是什么呢?什么心理问题……这么严重啊?他什么病?” “精神分裂?恋母?还是……性取向……” 墨玉被吵得头晕,连连叹息,“你们这几个丫头……是抑郁,还有……” 没想到下边一群人还是毫不在意,一个小姑娘甚至发出了,“只是抑郁而已啊。”的嗟叹。还跃跃欲试的样子,直把墨玉唬了一跳。心里琢磨着要是把他和他妹妹说的那句“人活着,总归是为了死的。”的名言抛出来给你鉴赏下看你还是否如此淡定。 ☆、第69章 chapter69惊心动魄 想了想,到底是涉及病人的*,还是忍住了。 只是,看着底下那依旧不安分的几只脑袋,生怕再惹出点什么事,脑中一副娇俏灿烂的画面闪过,心生一念,干脆钩钩手指,待那几个女孩子凑到了一起,她慢条斯理道,“为了避免你们继续花痴,我就牺牲一下爆点料。回去都翻翻身份证户口本,超过十八的就洗洗睡吧。人偏爱年纪小的。” “那不就是恋童癖?” 这便是所谓越描越黑。墨玉放弃解释,想想这样也好,彻底断了念想。转身准备上楼时,却又猝不及防被叫住。 “那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不知道是谁问了这样一句。 直抵心扉,墨玉停下脚步,低头,半晌才徐徐道,“凉薄,优柔寡断,但……善良。” …… 离开工作室,他四处游荡,车速很慢,因为暂时不想回家,也想不出还能往哪儿去。 心下乱糟糟的,有点茫然,有点颓丧。很努力去尝试一些事情,却找不到一丝希望。 从很久之,到墨玉那里去,治病早就成了个幌子。墨玉是个不错的女人,精致却不矫揉造作,洒脱但细心,再肤浅点说也很漂亮,和她相处起来很是愉快轻松,没有压力,私生活圈子也干净。以择偶来看……似乎没有什么瑕疵。他也很清楚自己为何而去,并不是单纯地想找人聊天,他正在尝试着接受另一个女人,在尝试着放过过去,放过自己。 可是...... 干脆猛踩刹车,他伏在方向盘上,心烦意乱。扑鼻的香气袭来,他睁眼看见车载花盆中那株盛放的扶桑,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正被那火红的色泽炙烤,灼烧,千锤百炼,不得超生。 “如果可以,下一次过来,我希望这里能是两个人。是谁都好……” 那个小熊孩子……给他留的最后一句话也那样熊。他要怎样才能够办到……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去接纳另一个多余的存在? “小东西……”他低低念叨了句,摇了摇头,重新点火,踏上归途。 **** 周可上后院接个电话的功夫,一回神,发现等了一上午也没影子的安瑞不知何时就回来了,也没和她大声招呼,就被绵绵绊住了脚,俩人挨在一起也不知在倒腾什么。 叹了口气,她无奈走上前去。 因为那年那档子事儿,她和自个儿这个失散多年的便宜哥哥正经搭上了线。他便不再同先前那般抵触,兄妹二人间也开始时常走动,熟络,但依旧谈不上亲厚,直到绵绵的出生。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对于这只白胖可爱的小萝莉似乎有着天生的好感,看的很重,也疼的紧。小萝莉也不傻,知道谁心疼她,还没出月的时候就知道冲着她舅舅傻笑。安瑞也是,也只有对着这小外甥女的时候才肯略略放松,舒心一笑。 周可见此,也乐得二人多多来往。以致于往后年岁渐大,绵绵更是黏他黏的厉害,好到连他亲爹都长吁短叹的。 “好了别蹭来蹭去的,嘴上都是糖,全都裹舅舅衣服上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把萝卜头从安瑞膝上扒拉起来,丢到一边,绵绵也不娇气,只瘪瘪嘴,一拱一拱的就滚到一边抱起来个大熊娃娃自个儿玩的开心。 “我这还白带了这么多。”周可四下扫了眼四处散落的小女孩儿们的玩意儿,将手里的袋子放在一边,叹道,“看不出,哥你平时都一人住,小女孩子的东西倒是挺齐全的。” 安瑞原本微微笑着的表情僵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初,只淡淡道,“也是以前……留下的,现在给绵绵玩挺好。”顿了顿,看着妹妹手里鼓囊囊的玩具袋,有点困惑,“就半天功夫,你给她带这么多做什么?” “也是临时出来的事。”周可犹豫了下,才慢慢道,“家里保姆有急事今早请了假,我和绵绵爸又要去德国出差几周,所以没来得及的和你商量,你看你这几天有没……” “我最近也没什么事儿。”还没等她说完,他已经抢先截断,心情颇好,“放我这儿吧。” 周可想了下,点点头,又道,“保姆三天后就回来了,哥要是你有事就给送回去。” 安瑞“嗯”了声,一折身开始逗绵绵玩,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周可看着被逗的四仰八叉咯咯直笑的女儿,不知怎得有点古怪的失落,觉得自个儿一个当妈的在照顾熊孩子方面还不如单身这么多年的哥,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这么些经验,还是天赋异禀…… 这样胡思乱想着,只看着一只手在眼前晃晃,安瑞疑惑的声音响起,“想什么呢?” “啊,没……”她咳了声,“就是,她们学校布置的,有个游记的作文,说是去看什么摄影展来着,就在你们公司对面,k11几楼来着……明后两天的事,你也别只纵着她玩儿把这事给忘了。” 安瑞先是点头应承,又低声嘟哝了句,“小孩子才一年级,看那玩意能懂多少。” 周可意味不明的笑笑,“看不看得懂也没所谓,主要是……摄影展是校长的独子办的,留英多年,出息了,当然是要热闹热闹的。这回去的也不知她们一个班。” 点到此处,任谁都心知肚明,安瑞只淡淡一声嗤笑,隐有不屑,“本末倒置,也不问问小孩子的意思。“ 周可苦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倒是绵绵突然抬起脑袋,“绵绵想去哒!” 兄妹俩都愣住了,低头看她,只见小萝莉满眸子的放光,小脸也红扑扑的,正兴奋的挥舞着小爪子,不知在描绘什么画面,“大哥哥……唔,拍照片的大哥哥好好看的。”看见凝视她的两个人的表情,绵绵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漏了什么,这才含糊的简单带过,“照片也好看。” 小绵绵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红的彻底,俩眼亮晶晶的不知在冒星还是冒心。 安瑞看着周可,要笑不笑,轻声揶揄,“也不知这是随了谁?”还是说女人的天性如此?和年纪关系无甚相关? 气氛似乎有点微妙,绵绵机智的抱大腿,小脸翻的比一旁被风刮乱的书页还快,满面的正经诚挚,“不过绵绵还是觉得舅舅更好看,更酷啊。” 安瑞强压着笑,看着半边脸都绿了的妹妹,脱口而出的夸赞更是火上浇油,“这孩子以后一定出息。” 呵呵…… 周可瞅着这丢脸闺女,半句话也不想说了,挥手告别,捂脸而出。 娘都不要她了,绵绵却仍不自知,似乎还觉得自己做得特别棒,没有了母亲的管教,她更加无法无天的往安瑞怀里拱,一边还可怜巴巴的呜咽,“舅舅,舅舅,我不喜欢洋娃娃,我想要小火车还有飞机,爸爸妈妈不让我玩儿……” 安瑞被她蒙的七荤八素,随口就应,“买买买。” **** 周可平日里虽然温温柔柔的,但是对于孩子的教育上就相当严格。绵绵平日里被拘束惯了,这时不时的一放风就更加不得了。 她和他以前养过的那只傻乎乎的熊孩子又不一样,不乖,聪明,闹腾的很。以致于闹腾一天,带着绵绵从淮海路回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 小孩子睡眠时间都偏早,不像大人。又玩的累了,□□点钟还没到家里就歪在车坐后面睡的踏实了。乘着红灯,安瑞回身给她盖毯子,看着小东西歪着脑袋哼哼唧唧的娇憨模样,没来由的心里就是一软,直觉此情此景有点熟悉。 依稀和脑海中的某幅画面有重叠的迹象,细细回忆,好像是七年前,他家那只小熊孩子最后一次来上海的时候,元旦前夜,自酒店出来,那孩子也是这样踏踏实实的睡着,把他的外套拱的一团糟。 在梦里,还在轻轻念着谁的名字。 他没有听清楚。 那只小熊孩子,那时候…… 思绪飘荡到此处,戛然而止。他不再深想。连带着绵绵也不敢再去看。只怕再勾起分毫不该再有的惦念。 绵绵同她并不相似,无论外表,或者脾性。但是看着同样鲜活烂漫的天真笑颜,就会好受很多。他会想起她小的时候,那时候的时光,很开心也很轻松,最终要的是纯粹,干净,足矣让他正大光明的回忆。 可什么时候,慢慢就变了,变质到即使如今他也不敢去想个究竟。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分外矛盾的人,既逃避去多做琢磨,明知道心底畏惧什么,却还将同她相似的影子摆在跟前。拙于应付,可却还是贪婪的渴求更多…… 过江之前,又是一通红灯,前方拥堵的过分,心下烦躁不愿多等,想着干脆绕路多开点。途中经过一个豪华住宅区,景致优雅别致,恰好和他再江那边的房子隔江相望。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同多年前那一天,恰好整整七年。 他努力忽视心底淡淡的酸涩,打算加速通过,可…… 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他朝内看了眼。 这座住宅区不过零星几座小筑,入住率也并不高,即使是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也并未燃足几盏灯火,或明或暗,一眼便能望到边际。 他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过了几秒,突然刹车,猛地下车上前几步望过去。 只那一瞬,心脏无可控制的漏下了一拍。 几乎不可置信的…… 那个屋子……是亮的。 自七年前那个风雪飘摇的午夜后,这个地域,那座小筑,他的世界,就一直下着雪,即使是此刻,也是一样。 夜空晴朗,星河璀璨,然而他的眼中,那座小筑依旧笼罩在皑皑白雪中,不存在的雪片堆满了屋前的那盏灯,刹那间,有光阴扭转的错觉。 一个窗户是亮的,暖澄澄的灯火勾勒着一个窈窕的身线,袅袅娜娜,依稀还有水迹,顺着朦胧的窗沿流淌。 “唔……舅舅。” 许是刚刚刹车太急,绵绵一下冲到了车座底,磕痛了,迷迷糊糊又睡了会儿,这才想起来要叫人,安瑞回过神,连忙回身把她抱起来好好安置,一番折腾哄劝之后,再回头。 灯灭了。 或者……它从未燃起过。 他盯着那座小筑,许久许久,双拳合拢又松开,最终,心底的天枰偏向了后者,他自嘲一笑。 这座小筑这盏灯……自七年前就灭了,他亲手熄的灯,合上门。这座屋子的主人,亦是灭了,散了,谁来点,谁会来点? 一切都已结束了。早就结束了。 “即使……连那个选择,也是因为她?是么?我可以留下来的选择?” 是她在记忆深处歇斯底里,掀开陈年的伤口。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就知道你会不会撒谎?” 是她哭的像个孩子,最后奢求他的回头。 “那你就陪着她吧。好好陪着,可没多久了,再一会儿……calvin叔叔就要来了呢,到时候……呵呵。” 最后她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美,美到他的心都绞作一团,嘴里吐露着从未有过的恶毒,连神情亦是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妩媚,“就没你的事了!” “你明明……明明什么都知道,我那么相信你,我什么,什么都告诉你……你还一直帮我接近他,哈,你多了解他啊,你当然了解,你是他的爱人啊,只是,你是为了什么呢?还希望我嫁给他?是把我当作弥补你背叛他愧疚的工具吗?!” “那一天……你们要瞒我的,就是这件事吧。” 她站在雪地里,笑的凄凉而绝望,最后恨恨的看着他,看着他和她。然后做出后悔至今的事, “我再也不会为了你们难过!” 那个被她推倒在雪地中的人,真的再没起来过。 他们的纠葛,爱恨,早就死于那个雪夜,也就地葬在漫天白雪中,了无痕迹。 对,一切,真的已经结束太久了。 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错觉。 安瑞想不通,摇摇头,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将绵绵放在身边,温声,“乖,再睡会儿,就到家了。” 加快油门,他头也不回的将这场海市蜃楼丢在身后。 …… 黑暗里,锦年裹着薄薄的浴巾,屏息着贴墙立在浴室墙根。 许久,许久,久到身上,发间的水珠都要蒸干,也没听见任何细微的动静。她才敢略一拉开窗帘,朝刚刚那一处看去。 空无一人,一物。 她泄了气,颓然滑落,轻轻喘息。脑中还是片刻前的那副画面流转。 那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车旁,墨色的衣袂,街灯下,长身玉立。 他抬头,静静的望向她所在的窗口,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锦年都可以感觉他迫人的视线。 他刚刚……就在那里,她那么近的地方。 ☆、第70章 chapter70求婚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自浦江对岸归来,那盏似明非暗的灯火就在眼前流转,即便是合上眼睛,或是微湿的,窈窕背影,或是随风摇摆的窗纱…… 一幕幕,一面面,转瞬即逝,如梦似幻。 整个人如同坠了魔障,任凭怎样也摆脱不去那些画面。 再后来,也不知怎地,那些画面开始疯狂的交替流转,由原本的苍白单薄渐渐变得饱胀而丰满,浓墨重彩,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被卷进那座小筑,看见庭院正中的丁香花树下蹲着一个小姑娘,扎着俩只马尾辫,绑着蝴蝶结,脸蛋埋在双膝间,羸弱的肩头耸动,嘤嘤而泣。他几步上前,将她从满是泥泞的草地中捞起,抱在怀中紧紧搂着。刚想要出声安抚,发现却是臻惜的脸。 不对。 这是窜到他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 “怎么是你?”他喃喃问道,有点茫然,更多的是慌乱,“锦年呢?” 那张清媚绝伦的脸上也是瞬间一僵,泪痕尽褪,她反倒握紧他的手,反问,“是啊,我的小锦年呢?哥哥,你答应我要照顾好她的啊?她哪儿去了?我的小锦年呢?” 他悚然一惊,踉跄着后退两步,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如何是好。 满树的丁香忽然败落,纷纷扬扬。 臻惜站在莹白花雨里,有如那一夜永远落不尽的狂风暴雪。 她沉默的看着他,哽咽,“哥哥……你,把她弄丢了?” “不,我……”他想要否认,却连自己也觉得牵强。 花雨变成了风雪。臻惜哀伤的泪眼渐渐干涸,茫然的,不甘的,仰身倒进厚厚的雪堆里,再也没起来。他不知所措的俯身抱住她,也在同时感受到头顶上方的阴影。 “叔叔!”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传来,丁香花树边后来一个小女孩儿,双马尾,小洋裙,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四五岁的年纪,一派的天真烂漫。她笑着跑着,一路来到他们面前,一歪脑袋,低头俯视着他,俯视着他们,笑意嫣然,是不符合她年纪的妩媚怨毒,生生让人发寒。 “我再也不会为你们难过啦。” “锦,锦年!”他蓦然起身,追上,“不是,你等等!” 她却在前方一直跑,咯咯的笑,跑的不快,他却怎样也追不上。一边跑着,她还一边在长大,头发长了,背影纤细了,连儿时几乎找不到的颈子也出落了优美的弧度。 只是她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就那样一直跑,直到前方出现一个人。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直觉的抵触,甚至厌恶他。 “锦年,站住!” 她恍若未闻,径直奔至那人身畔,牵起他的手,巧笑倩兮,“走啦,走啦!” 那人亦是含笑应允,抓住她,然后不知怎的,俩人又上了滑雪板,十指相扣,自茫茫雪原山脉飞驰而下…… 他再也寻不见她。 “我以后就要过这样的生活!” 那是她最后传回来的,肆意而爽朗的大笑,在他耳边呼啸,缠绕。 …… “*!” 安瑞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满身。 又是这样。 已经是第三晚了,连续三晚,无可控制的,总是梦见这种稀奇古怪的梦。 疲惫的抚了把脸,举目望向窗外,只见天色还是黑漆漆的,没有一丝透亮,心下更是倦怠。慢慢又靠了回去,闭目假寐,几番深呼吸才略略平息胸臆间那股心惊肉跳的狂乱。 究竟是怎么了? 过去七年,并非没有梦见过她,他承认。但往往都是极朦胧,极琐碎的一些往事,那些他自以为早忘了,却一直惦念在心的东西。 譬如她笑起来时俩边脸颊那对不太对称的酒窝,再如她不甚雅观的,总爱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人身上的胳膊,或者是她不怎么老实,总爱对他动手动脚的小爪子…… 无论哪样,皆是让人一夜安稳的怀念。并非如此惊心动魄。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翻了个身,点开壁灯,柔柔的灯光打下来,他看着床头柜上几个药瓶,极清淡的蹙了蹙眉。最终将它们丢进了垃圾桶。 算了,他想。 原本是为了排解消遣,可如果真的把脑子吃坏了可就不值当了。 或许……他是该抽个时间认真来一次心理疏导。起码得知道原因。 安瑞像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决定了什么事情便很少拖延。所以翌日在去接绵绵放学之前就腾出了点时间去拜访墨玉。 “你认为,通常在什么情况下……人会出现幻觉?” 彼时墨玉正专心的拾掇着新鲜的插花,回答的也就漫不经心,“高烧,极度疲惫,压力过大,还有……”几乎没过脑子的脱口而出这些专业名词,却在想到最后一个的时候突然来了兴致,止住话头,转身轻笑,泯了口茶,“唉,你出现什么幻觉了?” 安瑞若无其事的避开她的目光,只随意诌了个,“冤魂索命。” 墨玉半口红茶噎在嗓子眼,呛住,“挺可怕的,你天天都琢磨什么呢?出现这种幻觉……也不怕做噩梦?” 然而看见他的神态,她心下却又大致有了谱,“已经做了?” 安瑞没有回答,而是转而问道,“你刚刚说的……还有什么原因?” 墨玉摇头,“你这种幻觉,跟剩下那些肯定没关系的。” 安瑞眉头微蹙,还想追问,可手机闹铃响了起来,是该接绵绵去摄影展的时候了。 本来因为临时起意,墨玉的预约档期没排开,还有别的病人。他就在门口等了会儿,等轮到他时,时间已经比预计的过了太多。这会子,更是耽搁不得。 心下略一挣扎,还是作罢,只约了另外时间便匆匆起身告辞。 “就算再难受,以你的情况……还是尽量少服用精神类药物了,过量了反而起反作用。看看你现在又是出幻觉又是做噩梦,心里也该有点数。怎么说你都不听。”嘱咐完了,墨玉又问了句,“对了,你梦的什么?也是冤魂索命?” 安瑞的表情僵了下。 墨玉又道,“不会更可怕吧?” 安瑞没说话,算是默认。 看见他那副样子,墨玉叹了口气,“放心,梦只能折射过去的心理波动,和未来没什么关系。说句通俗的话,梦和现实都是反的。” 他看起来略好了些,她却又忍不住好奇。 “不过……是什么呢?”比冤魂索命还要可怕? 安瑞起身离去,只淡淡丢了句,“白菜拱猪。” **** “阿嚏——!” “温小姐,怎么了?”林助理连忙出声发问。 “没,没事,这两天受了点凉。”锦年吸了吸鼻子,没空多管,脚下生风的最后一遍检查会场,确保每一幅展品没有偏差错损,一边面带焦色的同林助理吩咐,“再帮我打个电话,他人怎么还没到。一会儿开幕式怎么办?” 这里的“他”指的自然就是江悯,说来也怪,这场展出是他费尽心思,说是呕心沥血也绝不夸张的筹备着的,从第一张素材的采集,到最终落定筹备,前前后后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年,可是这临到关头,他反倒不急了。 先是锦年一回国就玩失踪,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将收尾的事宜尽数抛给了她不说,整个人的联系就是时断时续的,到了最关键的今天,干脆直接找不到人了。知道他生性随意不羁,但是这样重要的日子总不好…… “温小姐,还是联系不上,电话关机。” “知道了。”锦年点头,深深吸了几口气,当机立断自展厅折身,朝入口大步行进,“联系下报幕员,把当先说话的江悯换成我。” 这一期的展出名为“足迹”,大多是自然风光,多取雄浑壮丽之险地,其中大半的地方是她同江悯一起踏过的,虽然她不及江悯那般深入,但是替他圆过开场词还是能够的。离开场还剩下十五分钟,当下也就不再指望他能赶到,默默的已经开始打腹稿。 江悯本人才华横溢,少年成名,混这个圈子的就少有不敬慕他的,所以此次慕名而来的行内人来的很多,加之虽然江父早逝,但是江老爷子以及江悯的外祖家在上海都是有头脸的人物,来捧场的也很是不少。 “女士们,先生们,非常感谢大家出席‘足迹’摄影展开幕仪式,本次展览由……” 已经开始报幕词了,投过帷幕略看了眼,锦年心底还是有点发慌。这样些年,虽然自江悯身边已经学的豁达了许多,然而这么多人一窝蜂聚在一处,一会儿又都盯着她……想想还是有点怵。 冷静,锦年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下面我们首先有请……” 锦年深吸一口气,刚刚踏出一步,聚光灯的沐浴还没有持续三秒…… “啪”的一声轻响,四下漆黑一片,人群骚动起来。 整套展厅是依照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规格建的,是一个个半封闭的房间绕城环形,她们所在的房间正是入口,也是最大的一个,容纳下所有人也不嫌拥挤。只是此刻也不知是谁关上了大门,整个展厅一丝光亮也无,到叫人有些心里发慌了。 锦年反应还算顺当,刚准备出声叫安保,只听见一阵悠扬的《小夜曲》响起,一束微光自冉冉升起,根据台下观众的表情反应,锦年蓦然回首,惊诧的捂住了嘴。 是他们这回展出的部分相片,正通过幻灯片模式,自墙壁蜿蜒流淌。 “八岁的时候,我父亲带我去夏威夷,同他一起,我们乘直升机飞越火山,岩浆炽热,在周遭喷发,狂风自耳边呼啸,放眼当下似乎永远也飞不尽的绝地盛景,听见他长笑淹没在热风里,他问,喜欢这样的生活吗?我说,我以后就要这样生活。” 江悯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来,不大,却清晰可闻,无处不在。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懒散模样,然而这次却格外认真,一字一句,都浸透了不容亵渎的庄严。周遭原本的窃窃私语也在此时尽数消散。 “我父亲走了,走的潇洒,畅快,只是有点遗憾。不是因为过早结束的生命,还是因为来不及包揽的河山。然而,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我办到了,您看见的没看见的,喜欢的可能喜欢的。儿子,都替您办到了。” 他声音依旧不大,然字字铿健。 台下人群又开始骚动,不过,这一回皆是低赞,赏识。接着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整个的人群音量骤然拔高,锦年好奇的再次回头,这回……连嘴巴也顾不得捂住了。只听他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另外……在途中,我还遇见了件更加,更加不可求的事情,我……遇见此生最绚烂的风景。” 墙壁上的幻灯片慢慢流淌,当先的展出相片已经放完了,此刻居然是并未列在展出计划的内的一组相片。摄影水准很是参差不齐,明显不是,起码不全是江悯手笔,只是,和先前那些相片相比,居然毫不逊色。 因为,正如江悯所言。胶片上最美的那处风景,个中最真实最丰满的情感流露,足以让人忽略所有人工的精巧。 一张张相片,有单人,有合影,无一例外的逃不过一个女孩儿的音容笑貌,或喜或忧,或嗔或怒,无比鲜活,尤其同另一个男子的合照,二人虽皆不是倾城色,然而挨在一起,只让人觉得光风霁月,珠联璧合。 “我同她之间,也经历了一遍父亲同我之间的对话,她说,她也想要这样的生活,同我一起。也正是她,陪着,帮助我走完了所有‘足迹’。我……三生有幸。” 随着这一句话音落,昏暗了许久的展厅终于露出一丝明亮。是锦年头顶的聚光灯,圆圆满满的打在她身上,有香槟玫瑰的花瓣自帷幕落下,江悯自台下来,款款其上,微笑,屈膝, “锦年,可以嫁给我么?” …… 自礼台不远的地方,安瑞脸色铁青,几乎要抱不动绵绵,心里将墨玉“呵呵”了一万遍。 是谁说的,梦和现实都是反的? ☆、第71章 chapter71再相逢 重重帷幕,落英缤纷,漫天花雨中,她遗世独立。 呵,多像昨夜那一厢残梦。 璀璨光辉下,她的侧脸,一半是灯火,一半是泪光,唇畔的弧度有种甜蜜的哀伤,说不清是喜是忧。 他的心杂乱的跳跃着,期盼伴随着惴惴不安接踵而至。 七年未见,她真的长高了不少,也瘦了,脸上的婴儿肥都不见了。和照片中穿着滑雪服时鼓囊囊的身形不太一样。眼下的她,像模像样的蹬了双水钻镶边的高跟鞋,一身精致考究的范思哲珍珠色小礼裙,清瘦窈窕,尽显娉婷之色。 只是那一头长卷发剪短了不少,也不再像原先那般高高的束成双马尾,而是优雅的挽了个发髻,颊边鬓发微乱,随意落在肩头,慵懒随意,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让人挪不开眼的细致妩媚。 他几乎要认不出她了。 “锦年,嫁给我。” 江悯又重复了一遍。 人群发出善意而暧昧的笑声,更有甚者,几个年轻人带头起哄,或是口哨其吹,还有低呼“在一起”的。玩艺术的原本就较之常人更加狂放不羁,今日齐聚此处的,又大都是此辈中人,一时间,气氛被渲染的愈发炽烈。 连绵绵这样的七岁孩童也忍不住凑起热闹,一边拍着小胖爪子,笑的俩眼都挤成了俩道肉缝,一边还不忘咿呀学语, “在一起呀在一……” 安瑞低头看了她一眼。 绵绵乖乖捂住嘴巴。 安瑞拎着这倒霉外甥女,一言不发,阴沉着脸,转身便走。 “舅,舅舅呀!”小绵绵一步三回头,一路上都在踢蹬着小胳膊小腿,可惜有心而无力,只能被提溜着远去。就这样,还恋恋不舍的看着台上那对壁人,很有一副今生无缘,来世再会的悲壮。 “还没有看到结局呢!”她不满的抗议。 “你要看什么结局?”他不耐烦应付这熊孩子。 “当然是王子和公主有没有在一起啊!”他刚停下脚步,绵绵便灵敏的从他怀里蹦下,抑制不住满脸的八卦,撒着小短腿便往回跑。 “他算哪门子王子?”心下阴郁,想也没想的,他脱口而出,忽然又意识到什么,愈发心烦意乱,一把又把熊孩子捞了回来,拎在眼前,“你给我回家做作业去,不准乱跑。瞪什么瞪!有意见找你老子娘去说,看你妈不抽死你。” 绵绵一歪大脑袋,瞅瞅会场内,又瞅瞅安瑞,若有所思,忽然一副得道升仙般的大明悟表情,点着大脑袋,嘴巴张成了“o”型,“我知道啦,舅舅,你是不是……啊呜。” “不是,没有。”原本就被她这幅看的有点心虚,没来由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慌张什么,脱口而出的先行否认,分外坚决,还顺便捂住她的嘴,“小女孩子,不要整天胡说八道。” 绵绵委屈的不行,挪开脸,支吾,“舅舅我,我说什么啦?” 安瑞没吭声,不知是噎住了还是不想理会她,只沉默的盯着她。 只是这招对以前某只熊萝莉可能管用,但是绵绵是自小被他手把手惯坏的,根本不怕他。 看着舅舅心情似乎有点糟糕,她就得瑟了,只觉得和心底的猜想愈发接近。于是贼兮兮的抱着他脖子,凑近他,“舅舅啊,其实我也觉得他不像王子啦。而且那天我就说了,拍照片的大哥哥虽然好看……但还是舅舅比较酷嘛。” 安瑞哼了声,“你少和我来这套。” 绵绵双眼一亮,顺杆子就爬,“而且和公主也不般配,我觉得肯定成不了。我们打赌,好不好,回去看看嘛。” “什么般配不般配。”安瑞蹙眉,转脸,“你还小,不准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绵绵“喔”了声乖乖闭嘴。 安瑞看了会儿窗外,又转回视线,和她对视了会儿,绷着脸问道,“为什么?” 绵绵得意的一仰脸,奶声奶气,却又一本正经,“他配公主太老啦,公主姐姐好,好看,他不行,不像王子,像国王啦。童话书里可不是这么画的。公主姐姐配他多可惜。” 安瑞嘴角抽了抽,原本有所缓和的脸色,瞬间黑气萦绕,不知想到了什么。 绵绵自动将他的沉默归类为默认,骄傲的给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之后蹑手蹑脚的就准备开溜,不料被他再次一把捞起,头顶上方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阮绵绵,跟我回家,立刻。” 绵绵回头看了他一眼,暗道这剧本有点不太对啊,明明是按照往常的经验拍的马屁,怎么就拍到了马腿……不,这是抽到了马脸上了啊。舅舅的脸色好可怕…… 咽了咽口水,她立即改变策略,瘪嘴,抽噎,“舅舅不讲道理,今天来就是为了做作业嘛。还没有看完展……” “刚刚放的幻灯片,你不是都看过一遍了,记不住?”他问。 绵绵不吭声了,开始掉金豆豆,小身子一抖一抖。 “舅舅给你买本纪念册,自己回家翻。”他最见不得这个,头疼的要命。 绵绵深谙敌退我进敌疲我打之理,眼见着安瑞软了,她就强硬的撒起泼来,“不嘛,不嘛,我就要去就要去!要去看展出嘛不然写不出观后感,写不出观后感老师要罚站,妈妈要打手心啊呜呜呜……” 安瑞不搭腔,只默默的看着她,良久,绵绵嚎不下去了,透过两只捂在脸上的爪子,大眼睛扑闪扑闪。 “什么毛病。”安瑞觉得心口疼,“小小年纪,也不知道随了谁。” 绵绵丝毫不在意,只吐吐舌头,忸怩的扭着小身子,可怜巴巴看着他,一边儿还抱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舅舅我真的是为了做作业嘛,让我去,让我去吧。” 安瑞都快烦死她了,却坚持不撒手,最后磨不过她,只好压着火气应声,“行行行,你安生点儿,一会儿人散了再领你去。” “啊?”绵绵圆圆的小脸上堆满了失望。 安瑞幸灾乐祸的一扬眉,“哟?又不乐意了,不想做作业了?” 绵绵气呼呼的扭开身子,在不远处的休息区一屁股坐下,背对着他。 安瑞上前,弹了弹她的大脑门,“小孩子少惦记这些有的没的,你才多大?几年级?在家在学校,天天就关注这个呢?” 一边说着,一边在小萝卜头身边坐下,很想语重心长的教育一番,把这株有点偏斜趋势的祖国未来的花朵给扶回正轨,没想到反被这株奇葩给轻蔑的扫了一眼: “在家里妈妈也是会看偶像剧的嘛,在学校……唔,我们班的李雷和韩梅梅也在玩亲亲嘛。这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一点跟不上时代。”绵绵很认真的给他刷新着世界观,一边慢悠悠给他一枚鄙视的白眼,“舅舅好土。” 叔叔好土。 “你说什么?”他突然盯着她问。 绵绵似乎是被他不同寻常的严肃和认真吓了一跳,慌忙捂住嘴,“舅舅我错啦。”飞快说完,抱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摇摇头,不敢再轻易说话。 尚未及仔细体会,方才,霎时间的,一种熟悉的感觉已悄然蔓延至心底。 同样稚嫩软糯的声线,他听到的,却是记忆中那个清脆的声音,酸酸地说,叔叔好土,白裙子什么的,老早就是不时兴了,身材不好的话,穿起来好难看,真的很土。 那个时候,那个呆呆的,炸了毛的小人儿满脸的鄙夷和不屑,望着他的眼眸里却承载的满满醋意和忐忑。 那一刻,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那一刻……他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 心之所想,目之所向,几乎是下意识的,安瑞朝着走廊尽头那个展厅看去,隐约还能看见一个影绰的…… 他是怎么了?! 安瑞强迫自己敛住思绪,略显仓惶的收回视线,目光穿过绵绵的肩头,看着窗外繁华夜景,k11的高层,由这里俯瞰下去,城市的各色灯火接连成片,宛如一道道银河,朦朦胧胧地,冲乱他的心绪。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是如此,喧嚣灿烂,光怪陆离。 **** 接下来的展会平平无奇,门厅攒动的人群已然散去,那对壁人的踪迹也不被人知晓。安瑞有点轻松,又有点失落。绵绵就没那么多心思了,转了一圈,发现真的没热闹可看,突然便耸拉了脑袋。 憋了许久,她自然不是为了看摄影展的,眼下垂头丧气,再没一点精神气了。因为二人兴致都不高,草草转了圈也就了事。安瑞看着这活宝外甥女又想笑又想抽她,但终究是不忍心看她这样没精打采的,还是将她塞进了平日里眼巴巴瞅着的儿童乐园里,看着她复又开心的蹦跶,心里这才好过了点。 孩子的世界就是这样,喜怒哀乐,说来便来,轻易又退散的无影无踪,她的世界如此简单,灿烂美好。 这样寻思着,公司里忽然就来了电话,说是翌日要签的合同突然发觉了点问题,他得立即赶过去,事情来的突然,绵绵还玩的欢根本不愿意脱身,顾不得再做安排,只好托了助理过来帮他看着,他开车便准备回公司。 越急越是容易出问题,行至一半,才忽然想起因为过周末,与之相关资料被他拿回去丢在了家里,只好调头再往回开,这个时间的路况异常糟糕,等到终于赶回家的时候,耽搁了不少时间。 因为走的太急,全然没有发现庭院前停了一辆陌生的跑车,一直到了家门前,才发现壁灯竟是开着的,安瑞有些疑惑,拾级而上,只见鹅黄的灯光里,有个人抱膝倚着门。 身形骤然一僵。 那人已经听见声音,抬起头。 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天长地久的温柔。 “hi.”轻柔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有点沙哑,她望着他,眼圈也有点红,“好久不见。” 还是那件珍珠色的小礼裙,只是鬓发却乱了,鞋子也不知哪里去,看起来有点狼狈。 此刻天上还是下着雪,不大,裹着点细雨,零零星星的,穿过雪幕,她的身形有点绰约,他看的见她,却看不清。 他们之间……好像一直都下着雪。 “锦年?”他迟疑地唤道。 “嗯。”她轻轻应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有些惊讶。 “我……”锦年支撑着台阶,有点吃力的支起身子,“我给你带了礼物。” 转瞬间,安瑞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七年之前,也有一个女子,风雪中守候在这儿,微微笑着,说,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一转眼,已是一番物是人非。 “谢谢。”他接过盒子,没再说话,其实也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锦年也只是极浅淡的笑笑,自他身边经过,“dnight。” 她自雪中来……好像,就是为了送了他一个礼物,道一句晚安。 “锦年。”他突然又喊住她,“进来吧。” 她身形顿了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摇头,“我该回去了。” 十八岁的她,小尾巴一样的黏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生怕被丢开一点点距离。 二十五岁的她,已风轻云淡将他拒之门外。 他想要开口,哪怕只是说点什么,可是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立场,理由。 她却再次驻足,将忽然响起电话放在耳边。 “这样?可是我……没什么,好的,嗯。” 她的背影凝滞不前,他的呼吸骤然错乱。 “锦年。” 她的转身,和他的呼唤几乎同时发生,默契的叫人心慌。 “安瑞。”她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微垂螓首,嗫嚅,“能收留我一晚么?” 话音在空气中溅起朵朵涟漪,却久久没有回应,她犹疑着再次抬首,目光,刚巧正撞上他的。 猝不及防。 咫尺间,二人静静相视,雪花在彼此间纷飞萦绕。三两步的距离,却恍若相隔了三生三世。 ☆、第72章 chapter72被偷走的七年 二人怔怔相望,许久,还是锦年率先移开几近胶着的视线,轻声开口, “我的钥匙,钱包,还有护照都丢在了……现在不太方便过去拿。”她面色微微涨红,细微的声线也被寒风吹乱,“本来还有一份备用的,放在叶姨那里,但是她刚刚来了电话,院里来了急诊病人等着做手术,今晚怕是赶不回来,还有……” 自她开口,他便始终沉默。对这样的情况,她有点胆怯,更多的是忐忑,脑子不受控制的乱转,于是,言辞便絮叨了许多,兜兜转转怎样也说不停。好像是极力解释自己眼下可笑且荒唐的意图,又似乎只是为了周围不那么安静。 她忍受不了这样的安静。 “我是说,那个……” 拜托,说点什么,她就要快维持不下去了——她在心里祈祷,那样的惶恐。 即使不抬头,也可以清晰察觉,头顶上方,他压迫感十足的,意味不明的目光始终在那儿。心跳澎湃,脑中一片空白,她终于词穷,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彻底消散。 这时,她听见他叹了口气,很轻,融在猎猎风声里,几乎微不可闻,可落在耳中却那样清晰。 内心很不争气的,又意料之中的平添了几丝慌张,呼吸也为之错乱。心中的那根弦绷到了极致。 额前的发丝被撩开,他抚上她的眉眼。 她踉跄着后退,转身欲跑。 他抓住她的手臂,滑下去,又缓缓握住她的手。 她停下脚步。 覆水难收。 “这样凉。”他摩挲着她的手指,灼热的温度传过来,“先进来。” 说罢,安瑞也不顾木头一样的杵在原地的锦年,不等她回答便霸道做了决定,拉着她,推门而入。 她没有挣扎,只是红着眼眶红着脸,驻足原地,不肯上前。 “锦年?”他眉头轻蹙。 她摇着头,万分纠结,“我……现在住在小阿姨的房子里,那个,你应该也有钥匙的,其实……” “我没有。”他静静道。 她瞪着他,试图寻觅到些许蛛丝马迹,只是一无所获,望着她的黑眸波澜不惊。 “锦年,不要冒傻气。”他抬手替她捋了捋鬓发,声音温和而平静。 没来由的,眼眶一热。 她忍不住伸手,去碰触他的手,钻进指缝,轻轻地,再紧紧地回握,十指相扣。 他低头,她察觉到他的呼吸一乱。 终于,魂牵梦萦的脸庞映入眼眸,那么近,那么清晰。 他想抽回手,她却不肯松开,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再也不见。 “安瑞。”她唤了声他的名字,声音柔弱。 并不是想说什么,就是单纯想喊一喊,感受一下这个音符在唇齿间阔别七年的温度,震颤。 安瑞听着她细弱无助的声音,心里有些疼痛。 她吸了吸鼻子,垂下头,当真像个受足了委屈的孩童。 安瑞又叹了口气,任凭她牢牢抓着自己,另外腾出一只手,揉了下她脑袋,又一下。只是动作十分小心,像是生怕弄乱了她那只优雅的髻。 “傻孩子。这么大了,还黏人呢。” 他的手掌,一如记忆里那样宽厚温暖,锦年低着脑袋,听到他的声音沉沉地,沙沙地,有点说不出的无奈和纵容。 “先进来,喝点巧克力。” 她这回没再反对,点点头,却迟迟不见挪身,好容易动了下,眉头却皱的厉害,额前也沁出涔涔冷汗。 “嘶——”她一声轻呼,有泪光盈目。 “怎么了?”他急忙环住她的腰。 “脚……”她细声嗫嚅,不敢去看他的眼,“今天走的急,崴了一下……” “扶好。”他打断她,俯身。 她乖乖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帮她脱掉方才蹬上不久的鞋子。 这么冷的天,她却只穿着丝袜,依稀可以看见纤巧的脚,白皙的近乎透明,轮廓精致,柔弱无骨。只是纤细的脚腕处,那一抹青紫却分外明显,煞风景的很。 他轻手轻脚的触碰,她嘶嘶叫着乱踢蹬。 一时失神,仿若回到某个不更事的冬夜,家里的热水器出了问题,她很不老实的坐在床上,笑吟吟的看着他,他蹲在她身前给她洗脚,那时……白嫩嫩肥嘟嘟的一双小脚丫,将水花踢得到处都是…… 他默默地为她换上兔子头的毛绒拖鞋,站直了身子,她搭在他的肩上的手迅速移开。 肩头的压力瞬时褪去,他有点愕然,或者说失落,只叹时光飞逝,再也回不到以前。 “先不要动。”他止住她又要逃窜的趋势,“伤的挺严重的,不知道有没有动到骨头,你先别落地。” 她愣了下,还没来得及问出“那该怎么办”,就感觉身子一轻——他已将她横抱至半空。 他怀里,依旧是熟悉的气息,干净清爽,带着淡淡的烟草味,这样,这样让人眷恋的温暖,生生逼的她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胆怯的,同时又贪婪地呼吸,只盼着离沙发远一点,再远一点,更久一点再到才好。 “锦年。”他突然出声,打破她的胡思乱想,声音带了些哑,“你怎么变得这样轻?以前肉肉都哪儿去了?” 她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一颗颗,砸在他正缓缓滑落的手背上。 “怎么了?”安瑞有些慌乱,顺势想要抬起她的脸藉以一窥真切,她却坚持深深埋着,执意不肯抬头。 “说话啊,锦年。”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如同情人间耳鬓厮磨,若有若无,“你过得不好吗?” “不,我挺好的。”她轻轻摇头,“很好很好……” 他将她放在沙发上,微微低着头,灯火昏黄,看不清表情是喜是忧,许久,只听他沉沉回答,“那就好。” 那之后,安瑞给她冲了杯巧克力,让她捧着,自己则从房里翻出药箱给她处理脚腕伤处,神情认真,动作仔细,像是在给最珍贵的瓷器上釉。他没再开口,她也什么都没说。 他专心致志的给她缠好最后一圈绷带,还打了个蝴蝶结,这才满意的直起身,在她开口之前说道,“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先处理一趟,你是现在休息还是……” “咕噜噜……” 她没有来得及答话,她的肚子替她答了。还格外响亮。 锦年大窘,脸色涨的通红,连低头掩饰都忘了,只傻愣愣看着他。 他亦是愣了下,旋即轻轻一笑,“还是等我回来吧。乖一点,别乱动。” 她什么也说不出,脸红的快要滴血,只能胡乱点头应承。 他对她微笑着,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又仿佛他们还似曾经那般的亲密。 安瑞回房取了份文件就走了,留她又懒懒的蜷了会儿,身子累得很,脑子里也乱哄哄的,合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有点百无聊赖。 她定下神细细打量这个屋子,重温这份阔别已久的怀念,心间有微妙的触动。七年了,这里也变了不少,同自己离开时几乎是两个模样。 更加温馨,更加拥挤,添置了不少新的家什,有点乱,但是生活气息浓厚了许多。归功于他挺严重的强迫症和洁癖,以前这里总是干净整齐的没有一点烟火气。冬日里,即使开了地暖也难以抵御这种冷冷清清的冰寒。 看来……她离开之后,他过得也挺好。或者说,更好。起码,他更加愿意花心思收拾自己的生活了。 这样很好。 只是…… 锦年放下台边那只簇新的,手工编织的糖果筐子,强笑着,再次告诉,提醒自己。 这样,真的挺好的。 她看着沙发边上放着的,他方才给自己穿上的那双拖鞋。 米色,兔子头,因为经常穿所以很是松软。 这当然不是自己的。 她安静的坐了会儿,之后扶着家具,一瘸一拐的走回鞋架边,果然又看见了另外两双。 一双男士的,一双小孩的。 她忽然就意识到了些什么。 转过身,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又看见了围裙,针线盒子,毛线团,水族箱,盆栽,儿童玩具,等等,等等…… 一个踉跄,心中无限酸楚。 她用了七年的时间去疯狂的想他,忘他,想他,忘他……憧憬彼此再相逢的场景,却不知道,当她长大了,他也会变老,也会想安定下来,组建家庭,结婚生子。 他和另一个女人共有同样的七年。 七年的时间,不短不长,足够他再组建一个家庭,播种,发芽,生根。 毕竟,他已经三十七岁。 是了,任凭谁不想呢?合适的年纪,娇妻爱子,天伦之乐。什么放得下放不下,什么怆痛,什么背叛,他真的已经不再年轻,又怎会再像青涩少年般耿耿于怀。 只是……你不是值得释怀的人罢了。 温锦年,快些收起你的春秋大梦滚回去吧。 只是……她又能回去哪儿? 她又想起了另一个人,想起了聚光灯下,漫天花雨里,他诚挚的表情,恳切的言辞。 苦恼的将脸埋进手中,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不住的下落。 是了,她无处可去。 最终,勉强撑起身子,顶着脚踝阵阵刺痛,她爬上二楼,站在那个房门前,有点胆怯,她生怕推开那扇门,里头也变得她都不认识了。深吸口气,她推开门,终究缓缓吐出。 还好,这里还是老样子,没有变。 和她离开的那天,床单地毯,都是一样的鲜橙色,四处堆满她记得,或是不记得的毛绒玩具,但是都很干净,看得出经常打理。 想到这里,她突然又有些窃喜,旋即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不齿。 多少年了,以为自己大彻大悟,但只要挨进他身边方寸之地,便又会患得患失的像个孩子。 她终究没有自己的想象中那样洒脱。即使放下,尾巴也斩的拖拖拉拉。 这样想着,她疲惫的将脸蛋埋入枕间,忽然闻到一股子果香。陌生的果香。 心下恍惚,忽地抬头,只见指尖缠绕,几丝细软卷曲的发,那当然不是她的。 有点僵硬的,目光偏过去,看向床头柜上一个相框。 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女孩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照片,但是她还是可以清晰的看见女孩后方的,他温和宠溺的笑脸,那双黝黑眸子的里的疼爱,是入了骨的。 她还可以轻易的分辨,那两张容颜有几处是多么相似。 心下一阵苦辣酸甜,不知是何滋味。 锦年怔怔看着身下,环视周遭,这才发现,连这一处……也不再是她的了。 ☆、第73章 chapter73消失的肥肉 公事完毕,踏出公司时,夜色已深沉,雪下的愈发紧了。安瑞看了眼手表,已经快要十点。算算时间,他直接开车去儿童乐园接绵绵。 只是,行至半途,安瑞忽然想起些什么,踩下刹车,一时间有些迟疑。片刻之后,他拨了个号码,那端很快接起。 “怎么,又做噩梦了?”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带着点揶揄。 安瑞有点气闷,不过也懒得计较,单刀直入,“你今晚方便吗?” 那端沉默了下,片刻后轻轻笑道,“那得看什么事。” 安瑞突然意识到似乎出了点歧义,于是连忙出声道,“你如果在家的话,我一会儿送个孩子过去,你能不能帮忙照看一晚?” “孩子?”她愣了。 “……是绵绵。”安瑞愈发觉得今晚的脑子似乎不太顺畅,乱哄哄烦躁躁的,也不知为什么,说话做事,总是丢三落四的不着调,“可可和她先生去国外出差,孩子放我这看着的,我今晚有点事情,不放心她一人丢家里。” 那端又是一阵沉默,较之上回长很多,再开口时,已是笑意微醺,颇有几分暧昧,“喔,有节目?怎么一个噩梦做的,你就突然开了窍,想通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干脆不说话。 好在墨玉向来是有分寸的,他许久没再出声,她便也不深问,只淡淡应承了句,便挂断电话。 话筒被挂断时的响动较之平常要重很多。即使隔着那样长远的距离,也清晰可辨那头电话的主人眼下不同寻常的激越。 电光火石间,心头似是有一种怪异的念头一晃而过,来的太快,去的太急,看不分明,抓不住,片刻的寻思,他又发了条短信给她: “如果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的。” 几乎是一瞬间的,消息传递回来: “无事,送来吧。” 他这厢犹疑反复,但是绵绵对于去墨玉那里过夜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甚至更觉欢欣鼓舞。 因为周可的缘故,绵绵和墨玉接触的次数相当频繁,二人早已熟知。更何况,无论是自家父母,亦或者安瑞,都是中国式的传统家长,往日里对她虽然疼爱,但大事小事总喜欢拘着管着,专断的很,往往不得自由。 但绵绵生性活泼爱闹,鬼点子一套一套的,由此,不免更加喜爱和更加民主宽和的墨玉接触。 所以,当安瑞还不放心的盯着自家外甥女一步三回头的时候,绵绵已经很洒脱的冲他挥手,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去吧去吧,玩儿的开心点,不用惦记我,啊。” 安瑞背影僵住,驻足,转身。 墨玉看着他铁青的一张脸,只觉得,他虽然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但是如果让他即刻回来抽这熊孩子一顿,一定是没话说的。 于是也不待他发作,拉着绵绵就跑路。 可这熊孩子却是个不知悔改的,一直到回到公寓内,还不停向楼下探头探脑,一双小眼睛贼溜溜的,不知在寻思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饶是墨玉的好性子,也忍不住上前给了她一下,轻声苛责,“怎么和你舅说话呢,也不怕他抽你。” “我这么可爱,舅舅最喜欢我,才不抽我呢。”绵绵夸起自己来毫不脸红,顺带颇有几分气势的指点江山,“唉,他要不是我舅,我还懒得和他说这些呢。” 墨玉失笑,“哟,厉害了,怎么,绵绵知道舅舅要去做什么?” “嗯。”绵绵小眼一眯,装腔作势的点点头,这才又是一声嗟叹,“孩子岁数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啦。” 墨玉原本正给她冲牛奶,乍一听得她的旷世言论,又联想起关于某人的一些画面,险些笑得把水壶砸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抹着眼泪揉揉她的大脑袋,“绵绵,这话你听谁说的?” “爸爸妈妈呀。”绵绵一本正经的回答,一点没觉得自己的话哪里好笑,有点不开心了,小嘴嘟起来,继续絮叨,“爸爸上次和妈妈说,我小姑今年上了大学,就神神秘秘的,有事也不爱和家里说,妈妈就让他别管,孩子大了,处对象呗,有自己的心思了嘛。” “喔……”墨玉收敛笑意,语气漫不经心的,“你舅是处对象去了?” “他哪儿来的对象啊。”绵绵轻蔑的撇撇嘴,一双眼睛四处转了转,冲墨玉勾勾手,凑到她耳边,小声,“舅舅啊,是受刺激啦,今天我们去看摄影展,然后就看到别人娶媳妇,他又没媳妇,所以……” 她没再说下去,而是朝墨玉抛了个“你懂得”的眼神。 墨玉似懂非懂,忍笑颔首,“这样啊。” 绵绵似乎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抓抓脑袋,又凑上前,“姨姨,你不觉得舅舅很可怜嘛。” 他哪里可怜了?墨玉刚冒出这个念头,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只听绵绵又唉声叹气道,“老大不小,一把年纪了,也娶不上媳妇儿。” 绵绵一边说着,一边还偷偷瞅着墨玉的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珠骨碌碌直转,墨玉一愣,笑笑没吭声。 她却不依不饶,拽着墨玉的衣角,“姨姨,姨姨,你不觉得吗?” 墨玉无奈,将牛奶杯往她手里一塞,起身,“小孩子家家,少惦记这些事儿,嗯?早点睡吧。” 绵绵有点挫败,寻思片刻,双眼一亮,不知又琢磨出了什么鬼主意。忽地跳起身,跟着墨玉的屁股后头颠颠出去了,“姨姨我和你一起睡嘛。” **** 抛开那只坑舅舅的熊孩子,再说安瑞。 安置好了小熊孩子,不由自主的就开始惦记家里那只大的。那只饥肠辘辘的大的。 因为妹妹常常会来家里帮他打点一下生活,渐渐的,算是被迫算是习惯,他的也重新接受了常人生活的轨道。他厨艺本身就不差,有人督促着,也愿意在家里开伙,加之绵绵更是经常留宿,冰箱里便常年塞的满当当。 食材,是不缺的。他现在正思索的是要怎样去投喂,投喂什么。 过了江,就快要到家的时候,他无意间朝窗外一扫,却立时踩下刹车。 车子停在了街角的蛋糕店,他站在橱窗前,看着其中呈列的,鲜艳欲滴的,草莓夏洛克,若有所思。 一张沾满了奶油和果酱的,有点婴儿肥的小圆脸,娇憨的笑着,若隐若现的浮现在橱窗上,蛋糕旁。 耳边,或是记忆传来她软软的撒娇,“叔叔,叔叔,再给我一个嘛,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减肥啊。” 说是要减了肥穿漂亮裙子的小胖墩是她。 饿晕了滚在calvin还有臻惜面前告他黑状说他克扣她饮食的也是她。 从小,从小她就是这样一只叫人头痛的小无赖,随时反悔,随时叫他恨得牙痒痒,随时……在他心底刻下最柔软,最深刻的痕迹。 之前,她还成日黏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的时候,他并未察觉,但当她终于,过去的七年里——她的一切,曾经他以为根本没有注意的一切一切,他居然都记起来。 不知不觉中,她原来……早已刻了那样多的痕迹。 “包一下吧。”他指了指那个草莓夏洛克,吩咐道。 小老板娘忙不迭的应了,看着那只造型甜美可爱的小蛋糕,又打量了他,双颊微红,一边包装一边忍不住问道,“送女朋友啊?” 安瑞怔了下,没作声。 小老板娘当他是默认了,于是轻笑着又问,“女孩子晚上吃这些,很容易发胖唉,你不介意喔?” 这问题来的突然,安瑞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可又觉着,总不能不理人家吧,于是张了张嘴,蹦出三个字来,“胖点好。” 小老板娘乐了,说,“你女朋友挺幸福啊,你这样……我今天刷微博还看着了,爱她就把她喂得胖胖的,这样就跑不了了,是不是?” 原本挺喜庆逗乐的一句话,安瑞也微有触动,却不知怎得,心下忽感寥落。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起数小时前,她依偎在自己怀中的情景,那样瘦,那样轻,腰上的小肉肉的没有了,哪里的都没有了。 他突然有点难过,心疼的厉害。 那可是他养了十几年的成果,一天天,一年年,一块吐司,一条培根的投喂出来的。就这样没了,没了…… 别说让谁来赔了,连个说法也讨不着。 他鬼使神差的点点头,指了指货架上剩下的可爱点心,“都包起来吧。” 接着,在老板娘惊诧而艳羡的目光下,他拎了满满的点心出了门。 夜风袭来,冰雪凌凌。 他突然觉得事情有点怪异。方才乍一看见她,被惊诧冲昏了头脑,竟顾不得细想。这是怎么了? 她为何会这样失魂落魄,甚至饥肠辘辘的蹲在家门口,她现在,不是应该正和她风华正茂的男友……不,是未婚夫花前月下,情丝缱绻才是?今天可是他们的大好日子,不是么? 或者说…… 心底某处,有个阴暗的念头冒了出来,发出嚣张的狂笑,思绪,稍稍往那个方向偏移,就不自禁的喜悦。 但很快,他又为自己起了这样的猜测而不齿,更加恼恨的,是自己还为这个想法感到开心。 我就是这样卑劣的人呐。 他给自己下了个定论,短暂的,将一切抛掷脑后,加快油门。 途中,他往家中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当他回去的时候,房间空荡荡的,他唤了几声她的名,没人应。 半杯巧克力被放在茶几上,已经完全冷却。 他转了一圈,家中空无一人。 回到玄关处,看着的穿衣镜内,满载而归的自己,突然觉得那样傻气。 ☆、第74章 恶趣味番外:亲爱的我变成了小包子(上) 又是一年结婚纪念日。 锦年哼着小曲儿,早早下了班,颠颠跑回家去收拾了一桌好菜,从箱底里拖出蜡烛,红酒一类。想了想,又找出几张老电影的光碟,心里美滋滋的。 一切都和往年没什么不同,只是…… 她看着桌面上一张小小的化验单,轻抚小腹,娇柔莞尔。 今年,却多了那么点“小惊喜”。 她兀自沉浸在这份“惊喜里,等待某人回归,好和他分享,直到,她突然接到一通电话。 …… 当她赶到学校时,正看见一这样一场好戏。 不大的办公室内,一个男人随手扬起桌面上一叠作业本往一人的脑门上拍了数下,狠样十足,力道却轻。被拍着的小正太也机灵,没挨着几下,捧着脑袋只往旁边躲,另一个戴眼镜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想拦又无胆量,颇为无措。 满屋子鸡飞狗跳。 锦年幸灾乐祸,琢磨着这是谁家熊孩子呢?一转眼的功夫,那俩人不知又窜到哪儿去了,她正看得津津有味,于是乎往前凑了凑,这仔细一看,艾玛,这不自己孩子和孩子爹么? 安瑞一边追着安夏至四处跑,一边咬牙切齿的训斥:“老师在上边讲课,你小子天天在底下作弄什么?不是画小人就是揪人小姑娘头发,偏偏不好好听课,就你这种学习态度,我要是校长早把你给有多远踢多远的……” 夏至也不是个软肉的,一边逃窜,还念念有词,他说,“听什么听啊,那么简单的东西,我早就会了好伐,还有,你凭什么打我,我也是有尊严的……” 安瑞怒气更胜,终于一把揪住了他,提溜到半空,“打的就是你这小浑球,瞪什么瞪,我是你老子,还动不得你了?一个星期五天课,你让我往学校跑六次!我自个儿上学的时候……” 他这边勃然大怒,夏至却一点不怕,还没等他说完呢,一扬脑袋,望天,“是吧,您当年自个儿上学的时候都没来这么勤快过,妈妈说一个星期五天课,你就去一天,还是揍人去的。” 安瑞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本能的心里头虚了一下,可转念一想,反手又照着他脑袋拍了一记,“胡扯!我上学那会儿你妈还没生出来呢,你从哪儿听的这些……” “您甭管我从哪儿知道的。告诉您一句我才学的古语,叫歹竹难出好笋,我怎么浑,那都是遗传您的。”安夏至不甘示弱,梗着脖子,朝他深鞠一躬,“总归呐,到您这水平我还望尘莫及,不过我会努力学着的,啊!” 安瑞给气一愣一愣的,血气上涌,抬手就想给这龟儿子一大嘴巴,可是瞅着那张同自己七八分相似的小脸……不舍得,想要骂吧,但给气傻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词,只能一个劲儿地瞪着他儿子,自己和自己生气。 夏至看见父亲没话说了,于是他就有话说了,清了清嗓子,还想火上浇把油。 锦年看见这熊孩子还想撩拨他,吓得脸都白了,也顾不得再看热闹,赶紧的就推门而入,一路小跑,抄起他就要捂住他那张不饶人的小嘴,却被他挣开。 父子俩难分先后望向她,又异口同声道:“你怎么才来!” 话音甫一落地,那俩人又互相一对眼,同时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嫌弃——对彼此这种默契的嫌弃。接着,下一秒—— “管管你儿子!” “管管你老公!” 锦年呆住,嘴巴张了张,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好。 好在一旁班主任忙给了个台阶,好说歹说打了个圆场,“夏至……安夏至同学成绩还是很好的,但小孩子这个年纪嘛,调皮一点也是难免的,这个不能急,做家长的也得慢慢来……” 安瑞面色稍霁,锦年见势,连忙顺杆子替宝贝儿子转圜,“就,就是啊,安瑞,那个,别和他生气了,你看咱儿子多聪明,才刚刚上学呢,都会那么多典故成语了。”顿了顿,她又腾出一只爪子扯扯他衣袖,小声,诚恳道,“那什么……歹竹好笋什么的,我都没听过呢。咱们夏至多棒。” 她这一连串话说的无比真挚,俩大眼睛也亮晶晶的,不可谓不一片赤心啊。但…… “锦,温锦年。” 安瑞脸色更绿了。真真像根竹子。 而夏至也青了半张脸,也挺像根笋了。正呆呆的张大嘴巴看着她,欲哭无泪,心里寻思着亲娘哎您这究竟是救我呢还是存心的? 锦年环顾俩边,抓抓脑袋,怎么……她这么卖力,可儿子和老公,似乎俩头都没讨到好来着。 男人的心思啊……谁也猜不透。 锦年默默叹了口气。 安瑞看着呆呆的媳妇儿,还有坑爹的儿子,胸膛起伏,直觉天旋地转,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 他双手叉腰站了一会,喘了会儿气,随后,伸手扯松领带,什么也不说了。从外套兜里捡起打火机和烟盒,点上,推门就走。嘴里跟着骂了一句,大约是“人生,没指望了”一类。 锦年看着安瑞沧桑离去的背影,担心他心脏别又气出毛病,想要追上去。可一低头,又看见正扯她裙角鼓着腮帮要哭不哭的儿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先哄谁是好。 “到底怎么了?”最终,她还是选择蹲身,摸摸儿子的脑袋,温声问,“你怎么惹你爸生气了?” 夏至倔强的一别脑袋,就是不肯吭声。 …… 安瑞一鼓作气走到校门口,停下,回头,身后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 无论是熊孩子还是熊媳妇。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寻了个隐蔽的石凳,坐了会儿。还是没见人跟上来。他坐不住了,起来,换了更加显眼的地方坐着,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教学楼。 这一回挺走运,没有多久,看着那一大一小慢悠悠出来了,还有说有笑的,母子俩似乎心情还挺不错,得,心挺宽呢。合着就他一个人想不开。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越想越觉得低落,心酸。 从什么时候开始,锦年心里头就不只容纳他一个男人了。其实,夏至刚刚出生的时候,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小一团,完全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危机意识,但是渐渐的……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和儿子滚到一个战壕去,反而把他踢到局外。 他管教儿子的时候,她护着。儿子欺负……不,冒犯他的时候,她帮着。 很多年前,那个满脸依恋扯着他衣角要抱抱的小呆萌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 她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注到儿子,家庭上,分给他的就越来越少,就连结婚纪念日吧……以前他也总是想着法子变花样,但是后来就因为不放心夏至一个人,她干脆就拘着他每年都留在家里,一起吃个饭就完事了。完了还不忘了陪夏至拼玩具…… 倒还不如……当她儿子算了。 反正现在她和自己及和儿子相处方式都没差,甚至……待儿子还亲厚些呢。起码……他是很久很久没享受过早安吻晚安吻的福利了。 以前不是很主动的嘛,怎么把他追到手就变成迟钝了?没兴趣了? 现在换成他患得患失……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怎么这感情深了,激情却突然淡了。 若说是七年之痒……那完全是扯犊子。他们之间如果细细掰扯,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七年,之前……不也一直好好的。 再一多想又觉得自己可笑,可笑又矫情。 年纪大的是自己,年轻的是她。怎么这思维反倒有点本末倒置。 此时心心念念惦记着这些小儿女的心思的是他,挂心孩子挂心家庭的倒成了那个小女人。 脚步踢踢踏踏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夏至童言稚语的欢笑。 安瑞坐直身体,整理好情绪,深深吸气,再一睁眼……锦年和夏至目不斜视,经过他身边,径直就走向车库。 脚步没有半点停顿。渐行渐远。 就那样走了,走了…… 没多久,安瑞便眼睁睁看着那辆熟悉的鲜红跑车载着二人绝尘而去,没半点停留转圜——虽然方才他们之间还隔了一层藤萝,但是,但是也不要把人无视的这样彻底好不好?好不好…… 安瑞觉得心口有点痛。 树叶在身后打着圈飘过…… 电话突然响了。心头一跳,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忿——又是这样,这都多久了,才想起他来? 一时间竟有点迟疑。直到不远处那辆红色跑车停住,铃声依旧响个不停,安瑞突然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尽数被掏空了,整个人轻飘飘的,这才骄傲的想着,嗯,那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掏出,接起: “老板,刚刚药厂那边把‘造梦者’的样品送过来了,您要不要看……” 是秘书晓蔓。 他扶了扶眼镜,不远处的景致复又清晰起来,红绿灯交替,绿灯燃起,那俩跑车半点没迟疑的飞驰远远…… 安瑞觉得五脏六腑又回来了,全给塞满了铅。 眼神不好,以及想太多,都是难以根治的毛病。 “不看。”他干脆的答道,不知道又生谁的气。 想了一会儿,铃声又响起,他不耐烦接了,简单吩咐道,“行了,你送我家门口,然后没你事儿了。” 再说锦年。 在家门口停了车,牵着宝贝儿子,俩人嘻嘻哈哈正聊得开心呢,一边往家走,还不停的手舞足蹈: “那咱们拉勾啊,妈妈帮你保密,你也不能出卖我的。”锦年非常认真的伸出小指。 “拉勾就拉勾!”夏至爽快的答应,挠挠头,又不解道,“老妈,我那事情还有一段时间的,确实要保密,但你这……也瞒不了多久啊。” “没打算瞒多久。”锦年摆摆手,一副你不懂的表情,“今晚或者……总之,我说出来之前,你不能漏嘴了就行。” “好……” “锦年!” 夏至刚想拍胸脯来句保证。只听见身后有人喊。 锦年顺势也回过头,发现是安瑞办公室的秘书,于是上前问道,“晓蔓姐啊,什么事?” 晓蔓跑的气喘吁吁的,小跑到她跟前,将一个药用的塑料袋往她怀里一塞,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老板的……药,让我,呼呼……送到他家的,真巧碰见你了,给,我走了啊。” 锦年顾着挥手告别呢,再一低头,好奇宝宝已经将包装拆开了,摇晃着透明里头零星几粒胶囊,透明的小罐外贴着一张粉色的纸条,上面用花体字写着: 一粒,一瞬,让你和她得偿所愿。 锦年和夏至,两只脑袋凑一起,细细读清之后,她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而早熟的夏至笑得就更加意味深长了,正抬眼看着她呢,“哎哟老妈,老房子着火啊,悠着点呗,小心你那……” “别胡说!”锦年觉得耳根都开始冒热气了,连忙将那个诡异的,“色情的”的小罐子扔包里头,抬手给了儿子一个毛栗子,自己当先跑进屋里,心里将安瑞那个下流的老王八蛋骂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转念一想,结婚纪念日一年才有一次,就算过火一点也没关系吧。再说,他们这些年好像一直都挺中规中矩…… 啊……天呐,她在想什么! 锦年猛地将被子高盖过头,遮住满脸的*滚烫。 安瑞开门进家,当下便看见沙发上那俩只一大一小头碰头,不知在说着什么,时不时爆出几声欢笑,因为是背对着他,所以直到他上了前,她们也不知觉。 “说什么呢,这么好笑。”他顺势拍了拍她的肩。 没料到原本亲亲热热的母子俩啥时像是触了电一样霎时分开,表情都讪讪的,“没,没什么。” 可彼此又交换了个心神领会的眼神。 这感觉可真糟糕。 不过,反正也习惯了……她们之间好像总有说不完的秘密——都是他不知道的。 安瑞叹了口气,没说话。 “我走啦!” 没料到,夏至突然起了身,洒脱的挥挥手,就要夺门而出。 安瑞喊住他,“哪儿去?” 大抵是因为刚被收拾过没多久,夏至还算老实。 “小姑那儿,我找绵绵姐有事儿。”他蹲在门口系鞋带,忽然又冒了句,“今晚不回来啦。” 安瑞眉心一跳,却没抓住重点,“不准去,你俩一挨着就得打一整夜游戏。” 夏至居然很乖顺的点点脑袋,穿着鞋又跑回来了,往他爸身边大咧咧一坐,瞅了眼已经进厨房忙活的母亲小声,“其实吧,是老妈撵我走的。”突然又凑到他耳边,小声,“对老妈好点啊。” 安瑞品过味儿来,瞪着他,道,“你不是要去你姑那儿么?赶紧走。” 夏至来劲了,笑起来颊边俩酒窝一颤一颤的,“这可是你让我出去的。”他撒开腿就往外跑,没几步又转过身来看着他爸,“嘿,小子,你心里果然有鬼啊。” 安瑞随手抄起一杂志,朝着他就丢了过去,“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锦年听见声响,探过脑袋,看见夏至撒腿离去,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咦?快开饭了,他上哪儿去。” 安瑞想了想儿子的话,又结合下锦年现在的表情,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女人现在演技不错,挺能装啊。 他也不揭穿,顺水推舟便接了句,“去他姑那儿,找绵绵玩。” 嗯,做戏得做全套,这下齐活了。安瑞开始掂量下一步的时候,她却又冒了句话,瞬间让他石化: “这哪儿行,不行你看着锅,我去把他弄回来,回头又打一晚上游戏。伤眼。” 说着就把围裙丢一边,面色是真的要去追的急迫。 安瑞愣了下,脑子里蓦然闪过他儿子最后那抹狡黠的笑,以及意味深长那句话,这才意识到,自个儿又被他给涮了! 趁着安瑞洗澡的间隙,锦年坐在床前,百无聊赖整理着床头什物——已经吃过二人甜蜜晚餐了,夏至终究还是没追回来。至于最主要的原因…… 锦年鬼鬼祟祟的看着手中的那只玻璃小罐,又扫了眼浴室磨砂门内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脸有些发烧,有点期盼,又有点摸不透他的想法。 其实,夫妻之间,在某些纪念日里多一点情趣倒是无可厚非,但是,之前……不管用什么做什么他都会直截了当的和她说的啊,他脸皮那么厚……也从来没有不好意思过。 可这回,他好像一直都没有提起过,这药也是拐着弯子送到家里来,这是想干什么?难道今年比较流行这样了?很刺激?或者,他就是瞒着自己,想来一场……不对啊,他好像也没这癖好来着。而且现在药在她手里,他没拿到似乎也不是很在意,甚至完全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一样。 想不通啊。 再不然……锦年双眼蓦然一亮。 他是要暗示自己给他下药?这是什么人啊。 不过,也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了。锦年握拳,决定成全他一回。 接着她又将那罐子上的小标签仔细看了遍,轻轻吸气,打了个寒颤。 因为她发现,除了那行: 一粒,一瞬,让你和她得偿所愿。 之外,下方还有几个更小的字: 药效七十二小时。 艾玛…… 锦年嘴巴险些没张成o型,这男人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不要命了?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太过专注,完全没有察觉背后不知何时凑过来的男人,已经啃上了她的脖颈…… “啊!”她被惊的一跳,安瑞也被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后者挺无辜的表情,带着困惑。 “我,我我……”锦年说不出口,又不好意思向他求证,只好傻愣愣的看着他,想要寻求某种暗示,可很快就更说不出话了。 因为刚洗完澡,又打算一会儿做个运动,他也就随意裹了条浴巾,宽阔的胸膛,紧实的身线,还在湿漉漉的滴着水――噢……他的身材确实还是该死的好。 锦年目光直勾勾的,双颊绯红,美色当前……脑子里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都没了,什么七十二小时四十八小时的……哪里有那么夸张了,一定都是广告糊弄人来着。 她不吭声了,他就又开始啃她,从肩胛,到脖颈,再上…… 她渐渐就有些意乱情迷,隐约觉得忘记了什么,“等等我还没洗澡!” 他把她摁回去,含糊不清的道,“一会儿一起洗。” “可你还没吃药。”她终于想起来了,生怕他反悔,一把从床头柜捞起刚才的小罐子,递到他跟前,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你忘了吗?” 此刻灯火被刻意调暗了,安瑞又没带眼镜,眯着凤眸瞅了好一会儿也没看清楚,别说字了,只看清大致形状,心里有疑虑闪过——他是有每晚吃维生素的习惯,但记得家里这东西还剩不少的,怎么就剩这么几粒了? 而且,他还不至于那么没用吧?一顿不吃,也不会做到一半就抽筋啊。 但是眼下心里像一把火烧的,哪里还有心思去细想。依了她,应承下来,随手接过就拧开盖子,总归也不多,他一并全吃了。 锦年没注意,趁着这个空挡,鱼一样的一钻身溜了走,还是决定先去冲个澡——冷静一下。 浴室中,蒸汽萦绕,她轻轻抚摸着小腹,还是有点犹豫,心里一会儿想着,都12周了应该没事,一会儿又琢磨,要不要先和他说一下吧?这样没边没际的想着,时间便不知道过了多久…… 再说安瑞,吞了整瓶的“维生素”,正盯着浴室的磨砂门地躺着等着,兴致颇好,却渐渐听到骨骼劈里啪啦的声音,皮肤开始发痛发紧,血液加速流动,强烈的紧缩感充斥了全身,经络肌腱都无法自制地颤动了起来。 意识到身体的居然是在……缓慢变形,镇定如安瑞瞬间也受到不轻的震撼。 他脑子里懵了一下,对,没错,就是这个词——变形。 脑子里乱七八糟一堆念头闪过,最后停留在他最后碰过的那个药罐上……上帝啊她给他吃的是什么? 最后一丝气力,他点亮了灯,抬手还想去够那个罐子,但是晚了,只来得及将它碰落地毯,与此同时,他也跌了下去。 晕眩感让他暂时浑身无力,而且这种极其不适的感觉持续了好像一个世纪那样久,终于,他再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清明。 咦? 世界怎么这么清楚? 他摸了摸脸,确实,还是没有眼镜的,但是,为何…… 等等—— 他猛地将那只手又放回眼前,呆呆的凝视了许久,许久…… 胖嘟嘟,白嫩嫩,比夏至的还要小是怎么回事? 再一抬头,视野所及好像也有些怪异。明明,明明仍然是他和锦年卧房,陈设,摆放,都没问题。但总觉得看起来哪里怪怪的。一转脑袋,他看见手边不远处,方才被他打落在地的药罐。 连这个药罐,现在也变得好似皮球一样大小。 因为光线亮了,视力也莫名其妙的变好了,所以上面的文字他阅读的一清二楚。 每读一行,他的脸就更绿一些——当然他看不见,只是这样感觉。 最后,他翻过来看了下锦年和夏至都没有注意到的罐底,想要确认某种信息,果然,上面三个隽永小字:造梦者。 顾名思义,帮你将梦想制造成现实的东西。 是他们公司研发的新药品,这是第一支试用,刚刚从厂里拿出来,都没隔夜。他是第一个顾客。 就像罐身上的宣传语所述的那样:一粒,一瞬,让你和她得偿所愿。 嗯,没错,就是得偿所愿。彼此共通的愿望一起实现。 他记得,这些年,这些日子,他这样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要是自个儿能变成差不多夏至的年纪,大一些或者小一些,无所谓,总之一定会比夏至那个臭小鬼更讨她喜欢,也就不会那么总受忽视…… 他还记得,她最近总是在和自己念叨,夏至也大了,要是能再添个小二子就好了,男女都好。 他好像明白什么了。 “……” 落地窗清晰地印出卧室里的布局,什么都没变,但他自己不见了。 只剩下地毯上趴着的,圆滚滚的,一只顶多半岁大的小包子。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一粒造梦者可以维持七十二小时,求解,他刚刚吃了多少粒? 他张嘴,很想骂一句,“他妈的”可惜喉咙里叽里咕噜一阵,出来的只是一声,“咿呀。” (恶趣味的作者君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瑞包子被各种蹂/躏了……) ☆、第75章 亲爱的我变成了小包子(中) 几乎是同时,浴室的门拉开了。一只骨肉匀称的玉足踏出,鲜红的丹寇涂满十指,水珠晶莹,要退不退——锦年穿着清凉的吊带绸裙出来,湿发及肩,因着热情熏蒸,皮肤泛着点诱人的粉色。 安瑞吞了吞口水,顿时忘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开口,“咿呀呀。” 锦年吃了一惊,四处张望的视线也停住了,定格在他的方位。 片刻。 “哇……”一和安瑞四目相对,她就露出惊喜的表情,“小萝莉!” 安瑞刚才没心情留意自己的包子样究竟如何,但锦年的眼神看来,他应该是只非常漂亮的……等等!什么?萝莉! 心下一凉,他几乎下意识的就往身下一探…… 老天,变成小孩儿已经很心塞了,如果再把他变成一个女的,如果,如果……还好。 摸到了那根熟悉的事物,他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惊得一声冷汗。在她兴奋的亮晶晶的双眸中,总算得以一窥自己当下模样。 半晌,安瑞眨巴眨巴尚未长开的凤眼,纤长的睫毛垂落,同时,有点丧气的垂下大脑袋。 原来他亲娘和哥哥没有骗他,他小时候……是真的很像个小女孩儿。漂亮的不像话。 “好,好可爱!”看着他眼泪汪汪,要哭不哭的样子,锦年反倒很高兴,孕中的母性作祟,把他举高到脸前的高度,用力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又更加用力的把他揉进怀里,温柔的拍着他的后背。 但安瑞的气息完全被有办法被她抚平。反而……更乱了。至于原因么…… 他眼睁睁看着她胸前半露的软肉毫无防备的贴到眼前,温热绵软,馨香袭人,最后……噢,她真是该死的性感,越来越有料了。 忍无可忍的,他蹭了一下,又蹭一下。 嗯,反正,他只是个小包子,半岁大的小包子来着。这样想着,他愈发肆无忌惮,正飘飘欲仙时…… “啊,你怎么了。”脖颈突然被提住,他重新被提溜起来,正撞上她满是同情的眼神,还有…… 她满手的血,“你的鼻子……天,好可怜。” “……” 顺着她水汪汪的目光,安瑞摸了把鼻子下。 决定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对着老婆流了鼻血什么的……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太年轻了,果然不行啊。他想。 “好可怜,真的好可怜。”锦年还在母爱泛滥,将他放在床面,蹲在他身前,讨好的揉着他一头细软的卷毛,“小宝宝,你是饿了对不对?” 安瑞心脏跳的就快犯病了,眼珠子转也不转的就盯着她胸前的软玉温香,非常坚定的点了点头。 “好的,那你等等,家里还有点儿好吃的呢。” 说转身就转身,丝毫不拖泥带水,安瑞伸出去的小狼爪一下扑了个空,连带着身体也重心不稳的一下子栽倒在地毯上。 好痛…… 安瑞狼狈的撑起小身子,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大口喘息了几下,看着她乐颠颠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些什么,昂起脑袋: “这个笨蛋小女人!你老公不见了,你老公不见了唉!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还在这里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鬼混!一点都不挂心……你是缺根弦吗!?喂!温锦年,你老公不见啦!” 任凭“野孩子”满脸悲愤,慷慨激昂,可惜只能发出“哇哇”的哭腔。 听起来……很委屈。 “来了来了,乖宝宝不哭,不哭啊。”锦年一叠声的应着,跑了过来,看他在地上,心疼的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又是拍又是哄的,很是怜惜,“摔疼了吧,吹吹,吹吹就不痛了啊,乖。” 安瑞虽然很怒,但作为,咳,作为一只小包子,被拍小软肉的感觉实在又舒服得无法形容,而且小妻子又在颊边吐气如兰…… 而且,他好像……好久都没有被她这样温柔对待过了。 他忍不住满足地哼唧了一声,懒懒的转脸到一边——算了,暂时不和她计较。 “真乖,你真的好可爱啊。” 难得听到她这样一遍一遍的表扬自己,安瑞不由得有些得意——虽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那,小宝宝,乖乖吃饭咯。” 什么? 安瑞眼睁睁看著二缺老婆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装的满满的奶瓶,放在床面上,满怀憧憬的看着他,“乖宝宝,来吃这个!” “……” 安瑞一头黑线地转了个身,用屁股对著奶瓶。 要他抱着奶瓶啃?除非他的智力真的退化到半岁! “啊……不爱吃吗?”锦年失望的瞅着他。 哼。 “真的不要吃一点吗?”锦年可怜巴巴的拉拉他滚圆的胳膊,“很不错的。” 哼。 “好吧……”锦年懊丧的垂下脑袋。 哼……嗯? 安瑞回头,正好看见她这幅低落的样子,小肩膀一抖一抖,失望极了。 不由得又满脸黑线。 也怪他,当年生夏至的时候,她伤了身子,孱弱不支,光是将养身体都很勉强。所以小夏至的各种照料一直是自己大包大揽,基本不用她沾手。这样她固然轻松了,可也的错过了小孩子最好玩的时候,这一直是她的心头遗憾。 安瑞寒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只好认命地抱起那只目前对他而言巨大的奶瓶,嫌弃的闭上眼睛,不管不顾的开始豪饮。 砸砸有声,吃的还挺香的样子。 锦年眼睛顿时就亮了。 “好乖,你真的好聪明啊!”她兴奋得满脸通红,把他抱起来,又亲了一下,“等等,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哟。” 又是什么?! 安瑞连猜都不敢了,眼看着她噔噔蹬的又兴高采烈跑出去,很快又奔了回来,满脸红扑扑的望着他,满是渴盼,“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女儿……” 然后,她在他面前摊开手心——一个桃红色的蝴蝶结缎带。 熊孩子简直不能忍啊摔! 安瑞气的满脸通红,腾得站起身,奶瓶丢到一边,指着她,怒道,“你这小女人就是不能惯着!”——当然,他发出的依旧是“咿咿呀呀”的声音,毫无威慑力,尤其是一张包子脸,配合此刻表情…… 但锦年还是呆住了,像是被他震慑住的样子,但是目光却停留在他光溜溜的…… 安瑞这才意识到什么,也顺势低下脑袋。 刚刚,刚刚因为突然变小,什么都没准备,只有一条浴巾。而方才因为某种羞耻,一直注意形象,即使摔倒了也牢牢攥着不肯松开,可此刻,因为愤怒什么都顾不得了,所以,他现在是光溜溜的,和她“坦诚相对”。 好吧,虽然一个半岁大的小包子,也没有地方是不能看的,但是锦年这个缺根弦的,重点和常人……它根本不一样啊! “你,你怎么……”她整张脸的光彩都退了,蔫了吧唧的,有气无力的道,“你怎么是男孩子呢。” 看起来那真是失望透了顶了。 我…… 安瑞差点被自己一口血噎死。 “啊不对。”她的脸上,突然,不,是总算!总算出现一丝疑惑,迷茫,指责他,皱眉,“你,你是谁啊?” 你总算想起来啦! 安瑞没好气的翻了她一眼。 锦年又环顾了会儿四周,表情更迷茫了,她抓抓脑袋,“唉?安瑞呢?” 好嘛,自个儿那么开心,乐在其中地玩了半天,你才终于想起消失几个小时的老公来着? 安瑞看着她手忙脚乱爬起来,拖鞋也顾不得穿,赤着脚在别墅里上下三层楼的四处检查,客厅,厨房,琴房,夏至的房间,露台…… 自然不会有半个人影,也没有丝毫被小偷撬锁的痕迹,窗户和门都关得好好的。 “不在家啊,去哪里了呢?”锦年看起来很紧张,在屋子里团团转,急得满头是汗,“出事怎么办?这么晚外面很乱的……” 哼。 安瑞得意别过脸,决定先生一会儿气。 “奇怪……”看了眼古董挂钟,已经快十一点了,锦年有些疑惑,有点慌,拿过电话开始拨号码。 铃声却在屋角里响起来,还连着充电线。 锦年注意到安瑞的衬衫外套还好好挂在衣架上,连袜子领带袖钉,一样也不少,不由得一下子坐直了,盯著地毯上的那条浴巾。 “……他什麽都没穿?!”锦年大惊失色,愣了会儿,又兀自喃喃,“就算天气再热,他也不能光着身子就往外跑啊……!不对,安瑞怎么会那个样子跑出去,天,难道是药性太猛了他憋不住出去裸奔了!” 药性太猛? 安瑞的小耳朵动了动,随即他慢慢的转过脸,回想了下罐身上的两行字,又套用了一下她的智商,一张精致漂亮的小脸顿时就臭了。 凤眼危险的眯成了两道线。 居然真给他下药,这个死女人。是在怀疑他的能力?怀疑他不行吗?! 他还没老呢! 就在他忍耐不住,就要破功的关卡,锦年一跺脚,也忍耐不住了,“不行,我得出去找他!” 什么? 喂你等等! “咿啊!” 安瑞眼睁睁就看着锦年香肩半露,一身清凉的就奔了出去。 “哇哇哇!” 安瑞叫的更厉害了,急红了,也气红了眼。这么晚,这样子跑出去,到底是谁救谁啊! 即使努力的朝她跑……不,是爬过去,也根本阻止不了这一根筋拧住了的二缺老婆的心意。安瑞都快急疯了。好在,她临出门前还记得带了手机。 趴在地面喘了口气,他四脚并用的又爬回房间,努力够着自己的手机,拨了号码,她倒是很快接起——大概是看见自己名字的本能反应。 “你跑哪儿去了!” 他听见她怒气冲冲的声音,不知为何居然心下一暖,连带着,再开口咿呀的时候声音都软了下来。但很快的,她就反应过来,心烦意乱的抛给了句,“你别闹了,我要去……唉?等等,你怎么知道打电话!?” 不能沟通真是无法言喻地痛苦。 “咿呀,咿咿……” 安瑞都被气笑了,深深吸气,几乎是挤尽了全身气力,憋红了脸,才好容易蹦出个单音节词语,但总算完整的表明了此刻,当晚,他的全部评价: “笨!” 其实本来他是想说“蠢”,但是,奈何,这个发音比笨字难多了,即使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包子,也很难说顺溜。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很难再发出第二个字。 感觉到她大约是真被自己怔住了,他松了口气,索性挂了电话,调出信息界面。 打了几个字,发送成功。 这才彻底放松,胸口一股气散了,他顿时瘫软,看着眼前一堆枕头,只觉恨铁不成钢,小手握成包子样,恨恨的塞了几拳——然而,枕头还是枕头,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笨老婆就是那个枕头。 …… 十分钟后,锦年气喘吁吁回到家,径直回房,推开门,发现安瑞一本正经的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抱着夏至的写字板,上面写着: 我是你老公。我吃错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变回来,你看着办。 虽然是被她坑的,但他觉得,情趣用品这种事情,与其是被老婆觉得自己不行偷偷下药,还不如说是自己,嗯,是自己授意,暗示她来着。 好歹,好歹要体面而且威风一点……吧? 锦年接过写字板,仔细揉揉眼睛,对着那张严肃的包子脸,眨了眨眼睛,目光茫然。 安瑞生气地转了个身,干脆又用屁股对着她,不再吭声。 可等了一会儿,身后还是没有动静。 安瑞又有了种刚才猛锤枕头时候的愤怒感觉,他给了她这么大一个台阶,就只差没在背后写上五个大字:快来哄我啊! 可这个小女人怎么还是那么迟钝? 但是……安瑞沮丧的想,锦年会怀疑也是人之常情,要不是自己正是变小孩儿的那一个,他也很难理解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事。 于是他又慢吞吞拱到她身边,抬起左手,缓缓展开掌心,一颗朱砂红痣,还在那个位置,不偏不倚。 锦年愣住,目光总算认真了起来,虽然还是有点困惑,她仔细地用指腹蹭他的脸,轻轻地,“安瑞?真的是你?” 安瑞没精打采的又叫了声。不想再开口了。但她却还是满肚子的问题: “就是说,你是吃了……”想到这里,一阵心虚,锦年看见他突然阴沉的表情,堪堪收了口,转而言之,怯怯的,“那你什么时候会变回来呢?” 安瑞叹了口气。 锦年想起了瓶身上的那行小字,试探着问,“那……七十二小时?总共也就三天咯?” 如果真的只是三天的话。 安瑞抬头望着满眼关切的锦年,心里琢磨着,这几年她也好久没有这样看过自己,都是对夏至才…… 如果只有三天,被她当个小包子照顾照顾,也还不错。 而且……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变小了,连思维也跟着退化。他心里突然又冒出一个幼稚的念头——也让夏至那小鬼看看,自己只要年轻“一点点”,可比他有魅力多了! 锦年是不知道他现在的怪念头的,只是不知从哪儿又翻出了他那只药瓶,发出一声轻咦,“天,你全吃了?那可有不少粒啊。药性会不会叠加,或者……” 变异,结果成永久的了。 锦年虽然没说,但是这么多年的心意相通,安瑞很神奇的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像是被惊雷劈过。愣在原地,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许久,“砰”的一声闷响,倒在床上,再不省人事。 “安,安瑞!你振作点,瑞瑞,瑞瑞?” …… 安夏至回家的时候,已经旭日高升,但屋里依旧很静。大概爹妈昨晚玩的太嗨,还没起来。 这样正好,夏至也无意去打搅他们,蹑手蹑脚回到自个儿房间,准备拿张游戏碟,一回去绵绵姐那儿再战。如果给父母发现,那可就不好办了,尤其是昨天才坑过的老爹,要是再被他撞上,那…… 咦? 那小屁孩是谁?怎么坐在他的椅子上,还在翻他的作业本,还有他藏起来的几张没及格的考卷,等等……还有隔壁小红给他的小纸条。 嘿,这小犊子!他爸都不敢乱翻他东西呢!还有,他那是什么表情,还装作一本正经,哟,看着好像真能看懂似的,像那么回事儿。 夏至眯了眯自个儿那双同父亲别无二致的,俊美狭长的凤眼,撸了撸袖子,就要给他好看。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那小肥仔身后,猛地一下把他提溜起来,“干什么呢!” “啊!”小肥仔明显被他吓得不轻,浑身上下的小肥肉都是一抖,但紧接着,回过脑袋的时候表情却没有一丝害怕,而是阴沉的,还带着些……冷笑? 好吧,如果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屁孩儿也可以做出这种表情的话。 倒是没来由的,夏至被他那双黑黝黝的,分毫不移动的眸子居然瞪的有点心惊,出于一种本能的胆怯,朝后退了两步。但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他干嘛要怕一个小婴儿? “瞪什么瞪!老实点!不然我收拾你!” 夏至正因着前一天给他爸收拾了一顿心里憋屈,后来一整晚的游戏又给小堂姐输的一败涂地,心里正窝火着呢,瞅着这小肥仔倒是个好欺负的,谁让他自己撞抢眼呢,活该。 这样一想,心里好受多了,他绷起一副严肃的面孔,将这小肥仔拎在眼前,坏心眼的一下一下戳着他的肚皮,挠他小脚丫,在对方炸了毛的咿呀乱叫以及怒目而视之下心里更乐了。面上却是不动,依旧是严厉的: “你小子小小年纪的不学好啊,敢偷窥人*了,什么都敢翻啊你!收拾的就是你这小浑球,还敢瞪,我还动不得你了?哎哟看你这小腮帮子鼓得,生气了?哈哈你能听懂我说话不能啊?” “呀啊啊!”小肥仔瞪着他,眼睛都快要喷火了,可是力量悬殊,被他制的牢牢的发作不得。 夏至更来劲儿的,看着他脸上直颤直颤的小肥肉,玩心打起,一把拧了起来就爱不释手了,“哎呀真可爱,生气?你生气啦,生气来打我呀。” “呜……呜。”小肥仔“热泪盈眶”,因为小脸蛋被拧巴的变了形,连声音也不对头了,依旧坚持瞪着他,一只手却趁势打翻了他桌面的一个相框,一张全家福,他胖嘟嘟的小爪子正指着他爸。 夏至扫了眼,停下手里动作,改摸了摸小肥仔脑袋,神色突然异常认真起来,“唉?这不我老头吗,怎么着你也认识他啊?” 小肥仔傲慢的翻了他一眼,想要再去够他的铅笔,却…… 小爪子被夏至一把截住,在他突然恶劣的笑容的下,另一只爪子也被抓住,俩只并一起,他被夏至拎小鸡一样拎在他眼前晃荡。 夏至单手拎着他,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细细打量他,一边慢吞吞道,“不过么,这么一看,你和我老头还真有点像。” 他又开始拧他的脸,非常用力,言辞也变得揶揄起来,“连瞅人的眼神都一样,傲慢,暴躁,无礼。” “……”小肥仔直直的看着他,连叫唤也不叫了,胸口起伏渐大,脸颊涨的通红,猛地一抬脚就要朝他脸上踹过去。这一招连夏至都没料到,傻了,但是……堪堪就挨在他脸颊差不多一寸的距离,他却又停住了,盯着夏至,不知在纠结什么,迟迟的,就是不落下。 可是他迟疑,夏至却不迟疑,一把就攥住了他的脚,笑,“好嘛,连反应都一样,这么不讲道理,唉,你不会是我老头在外头的风流债吧,我可告诉你……不行,我得收拾你。” 小肥仔愣住,表情渐渐变得惊恐。 “咿……哇!” 窗外一群麻雀,惊飞。 …… “安瑞我回……啊!” 锦年提着购物袋,刚刚打开门,就被眼前场景惊呆了。她喊了那样一声,好一会儿都没缓过劲儿,再说不出话。 夏至正使坏地用食指抬起小瑞瑞的一只小胖脚,看他站立不稳,然后翻倒在沙发上。 小瑞瑞“哇哇”地抗议著,但还是四脚朝天,只能任凭夏至挠他的肚皮,捏他的下巴。 看到锦年,泪光闪闪,见机就想要爬走,但是被夏至轻而易举的拖了回去,拎着他俩脚踝,倒着将他提溜了一下。 小瑞瑞愤怒地咿咿呀呀直叫唤,耳朵气的通红,浑身上下都在发抖,肥嘟嘟的小脸一颤一颤的,看起来无可奈何又可怜。 “唉,老妈你回来啦?老头呢?没陪你一起?”夏至只浮皮潦草和她打了个招呼,就转过身继续折腾小瑞瑞。 “夏,夏至——!” 手里的购物袋摔落,番茄芒果滚了一地…… 锦年吓得脸都白了,刷的抬手指他,惊叫,“夏至!赶紧把你爹……” 即使被□□的体无完肤,小瑞瑞还是很有气势的朝她一瞪,锦年霎时闭嘴,硬生生把原先的话咽了下去。没过脑子的,在夏至疑惑的目光下,干巴巴的改口,“弟弟放下。” “弟?”夏至的表情像是被雷劈过一样,回过头,对上同样一脸愕然的安瑞,接着,父子二人同时朝她骂了句什么,锦年没听清,但是看口型,居然一模一样。 “不是,老妈,你那么牛啊,提前七个月就把他给生出来了?你昨天还跟我说预产期是6这不对头……唉,先别抱走,还没弄明白呢,这小子谁啊……老妈!” 卧室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最后传来一声母上大人难得严厉的呵责,“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东西!” 紧接着,又隐约听见几声婴孩的哭叫,还有母上诚惶诚恐的低语,“……唉你冷静点,你现在出去也打不过他!我替你揍他,替你揍他好不啦,你冷静点,别冲动……” ☆、第76章 亲爱的我变成了小包子(下) “老妈,老头到底去哪儿了?” 夏至放下筷子,打破了这一室不同寻常的宁静。 锦年若无其事的拨弄着手中调羹,不去看儿子的眼睛,“跟你说过了,他有事出门去了,过两天才会回来。” 说罢,她低下头,看向膝上,得到某种示意后才安心的继续吃饭。 夏至瘪嘴,不知为何有点气鼓鼓的,“老妈……”他拖着长长的尾音,似是有些犹豫,但是纠结几许,最终还是问道,“老妈,你和老头是不是吵架啦?” “没有啊。”锦年睁大了眼,“怎么能呢?” 夏至像是就等着她这句话呢,闻言,立即指向她膝头,“那这个小犊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小犊子…… 锦年眨巴着眼睛,看着满面狐疑的儿子,冷汗哗哗的直冒。低头,又看见“小犊子”抽搐的嘴角,及渐渐发青的包子脸,心里又是咯噔咯噔跳个不停。 “夏至……”锦年扯出僵硬的微笑,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快别胡说八道了。”一边偷偷捂住安瑞的小耳朵,却被后者烦躁的挣脱,“咿呀!” “哎哟你还不服气!” 对于母上的挤眉弄眼,夏至显然是一头雾水,也不在意。目前,他只对于餐桌对面,被母上搂怀里的,那个正冲他张牙舞爪的小肥仔很不满,很愤怒。 “凭什么,你谁啊你?” 如果说上午在房间里看到这小鬼,只是觉得有趣,而心生顽皮。但锦年脱口而出那个称呼之后,意义就完全变了——他的弟弟或妹妹,还在老妈肚子里呢。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不是他老妈的种他才不认! 夏至红着眼,仅仅是瞪着还不满足,眼珠子一转,趁着锦年没注意,一起身就拧住对方肥嘟嘟的小脸,一点不留余力。 “吃我家的饭,你还不老实点!还敢瞪我!” 小瑞瑞痛得哇哇直叫,锦年连忙拍掉儿子的手,对着前者那张白嫩嫩的小脸蛋又是吹气又是轻揉,可心疼,可心疼了。 “夏至,你做什么呢!”看着小瑞瑞脸上两道分明的红痕,她转脸朝儿子皱眉。 夏至既委屈又生气,“老妈!” 锦年扶额,头疼的要命。怎么就摊上她来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呢? 本来,本来这件事就已经够诡异的了,还要让夏至明白,并接受,这简直…… 就为着这事,昨夜她和安瑞都没睡好,比划了一晚上也没结果,临天亮了两人窝一起眯了会儿,她就出门采办一家人的粮食。而安瑞不想见人,只好留家里冷静冷静。好嘛,怕什么来什么,结果就闹了这一出。 凭锦年的对他的了解,安瑞这个死要面子的别扭老男人……在自个儿儿子手里遭了这罪,原本他们还合计着怎么告诉这小子,原本他可能还存了一丝犹豫。但现在……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会把秘密往肚里咽,誓死同自己一并带进棺材里。 告诉夏至?不能够! 只是,问题在于,就算他现在铁了心的要在夏至面前将一个小包子的形象贯彻到底,戏份就得做全套。可惜他身子小了,脾气却半点没消减,仇也记得清楚。 中午,下午,她花了半天的时间,才把自家使脾气在躲摇篮里生闷气的老公劝出来,好说歹说,哄着顺着才叫他一同上桌吃点东西。但一碰上夏至……得,全白瞎。 锦年叹了口气,给他夹了块糖醋鱼,敲敲他的碗: “好了儿子,你少说两句,乖乖吃饭,啊?” “你偏心眼!” 夏至却摔了筷子,腾得站起身。 “怎么和你妈说话呢!”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安瑞也一下子站了起来,瞪着他儿子,高高举着手臂——如果不是胳膊不够长,一定毫不犹豫就抽过去了。 即使他现在只是小包子,也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可爱声音,却还是下意识的将锦年护在身后,小脸因为愤怒皱成一团。他可以不计较儿子和他说话没大没小,男孩子嘛,父子之间,没必要在意这些细节。但是对着锦年,那绝对一点不能够的! 当年锦年为了生他,吃了多少罪,这小子知道个屁! 虽然说不全人话,原本凶悍的动作也因为他现在迷你的体积而颇为减分,但是安瑞多年的积威还是有的。夏至被他猛地那样严肃的一瞪,心里莫名就是一怵,直觉那道怕人的目光有点熟悉,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又来了,他为什么总是要害怕一个婴儿? 锦年瞅瞅这,又瞅瞅那儿,察觉到气氛似乎有点不妙,赶忙出来打圆场,“唉唉,好了好了,夏至坐下,再吃点儿。我抱他去屋里,乖啊。”一边不顾怀中人的意见,硬是把他脑袋摁下,往他嘴里塞了个奶嘴,威胁的瞪他一眼。 安瑞低下大脑袋,不甘心的裹着奶嘴。 一直走到房间里,锦年朝外张望两眼,这才合上门,把安瑞放在床面上,在他面前蹲下,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锦年都快被他气笑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对付是好,只重新将他抱回摇篮里安置,“你乖乖待着,我先去看看他,你们现在还是少接触为妙,省得露馅。” 安瑞吐掉奶嘴,“呜哇!” 锦年在他脑门上亲了下,“乖。” 回到餐厅,夏至还在闷闷不乐的拨弄餐盘,毫无食欲的蔫样。锦年摇摇头,走到他身后,刚想说些什么…… “老妈,我是你儿子他是你儿子啊?” “当然是你啦!”锦年想也没想的答道。 “那你干嘛对他……”那么好,这三字被他生生吞了下去,夏至觉得有点幼稚,但是没问出口,心里终究很不痛快,于是,忍不住的,最终还是心烦意乱的嘟哝了句,“凭什么呀?” 锦年揉揉他脑袋,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只字不漏,只叹了口气,道,“不凭什么,夏至,咱们是一家人。” “谁跟他是一家人。”夏至很嫌弃的瞥了眼卧室门,眼圈更红了,“老头,老头他就是个配种的。” 锦年正在喝汤,闻言呛的眼泪都冒出来了,抬手就拍了下他后脑勺,低斥,“胡说什么呢,还有……小点声。” 夏至不屑且不满的撇撇嘴,“他还能听懂不成?” 他还真听懂了。 所以当锦年端着个托盘回卧室时,只看见安瑞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又从摇篮里翻身出来了正坐床面上等着她呢。手里举着个记事本,上头用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 “我不是。” 锦年愣了一下,想了好一会儿,又结合了下他目前委委屈屈的,要哭不哭的神情,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驳回夏至的问题,不禁失笑,上前把他抱在膝盖上,回答的很温柔很温柔,“我知道。” 安瑞点点头,委屈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那翻脸的速度,比他现在翻书,不,翻本子还快。像是早已料定她的回答,他连接下来的步骤的都写好了: “那你帮我抽他。” 锦年端详他那张无比认真肃穆的,肉嘟嘟的包子脸,强忍着狠狠捏几把的冲动,故意道,“真抽啊?可是你儿子哦。” 安瑞迟疑了下,最终懊丧的垂下大脑袋。 “好啦。”她点点他的大脑门,给他系上小肚兜,“别怄气了,吃点儿东西,他是个小孩子,你也非和他计较。” 哼。 “而且,你,你这么大一个罪证在这里,夏至那么聪明早熟,他会那样想也不奇怪啊。” 安瑞气哼哼的瞪着她,刷刷又写了几行字,锦年看完,脸红的抓抓脑袋,“那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脑子一直笨的很嘛……当时,当时脱口而出就那样说了,也没来得及想别的,现在再改,也来不及啦,他只会更加怀疑的。你只能先委屈下了,好在是暂时的,你抓紧变回来就没事了呀。” 哼……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要怎样,到什么时候才能变回来。 安瑞抬眼,却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迷茫,心下沮丧。 锦年给他顺顺毛,尽可能宽慰道,“药罐上写的是七十二小时,那咱们至少也得等三天看看,是不是?再说,现在正赶上劳动节,你们公司还有药厂那边也要休假的吧,就算找解药,一切都得等三天后再说咯,现在想也没有用。” 安瑞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认命的叹气。 看他心情似乎好了点,锦年这才提起投喂这件事。 “瑞瑞乖,乖乖的,来。”她将调好的米糊递到他手边上,他扫了眼, “啊!”某只直接张大了嘴,入戏还挺快,自觉性很高。 锦年:“……” 人生已经很艰难了,那么……当包子的七十二小时里大可以有违本性地讨好这个小女人。反她都喊他小瑞瑞,不是安瑞,在锦年怀里撒娇著磨蹭两下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而且他环顾自身,毫无心理压力,见她还没动静,只傻傻看着自己,于是很臭屁的拍拍胸脯,似乎是在极力表现,“我也是个小孩子!看我看我快看我啊!” 吃饱喝足,安瑞靠在锦年怀里,相伴著看了会儿电影,暂时放下重重心事,安瑞倒是很快就享受起当包子的感觉来了。 一直被锦年紧紧搂在绵绵软软胸前,心肝宝贝一般地浑身抚摸,时不时的表现好,还能给喂点水果啥的,这样的待遇,变包子之前可从来没享受过。 安瑞很喜欢在锦年手心里舒舒服服地吃糖,吃完了还能装作不小心舔舔,或者咬咬她的手指。换成平时锦年早就红着脸给他一巴掌骂他变态了。而现在锦年则很喜欢它这样,高兴得不得了。 当然他更喜欢在她愈发有料的胸口磨磨蹭蹭,她也丝毫不恼怒,还会当他饿了给他细心的冲牛奶,再一口一口喂他。 安瑞几乎要嫉妒包子形的自己了,同样的事情,当包子就可以被赞美真乖真可爱,当男人的时候就会被嫌弃,做成人时候的他跟现在比起来,到底差在哪里啊喂! 一晚上,她都抱着他亲亲蹭蹭,关爱有加,走到哪里都舍不得把它放下。一切都是那么美妙,如果——安夏至那个小鬼没有一直在旁边当电灯泡的话! 这个臭小子。为什么总是要和他抢老婆! 当然,做为更加有魅力的包子先生,自然是有本事让老婆把不识相的东西清理走,所以: “夏至,十点多了哦,早点睡觉,你明天不是还有活动吗?” 夏至狠狠的瞪着她怀里的小肥仔,不可置信般,“老妈,你带他睡?” “对啊,他还小嘛。”锦年抱歉的冲夏至笑笑。 安瑞骄傲的挺胸。 “我怕他尿床来着,夏至,让让他吧?” 什,什么!安瑞瞪圆了眼,满脸黑线,温锦年你这个,这个……笨女人!这是什么狗屁理由1 “喔。”安夏至轻蔑的看了他一眼,起身,“也是。” “咿咿呀呀!”才不是,你不要听她乱说啊喂! …… 终于,这老两口也折腾够了,锦年恋恋不舍地把他放下来,又大方的赏了他一吻,“乖,我去洗个澡。” 安瑞听到“洗澡”二字,马上叫了一声,不管不顾的跟着爬进去, “啊呀啊呀。”一起一起。 虽然……她身上每个部位都看过了,但是这种事情,再多也不嫌的。 “……”锦年尴尬地把手停在胸口,望著洗手池边正目不转睛盯著她的小包子,“你,你先出去,我要洗澡的啊。” 安瑞再“咿呀”一声,朝她挤着纯洁的小眼神,奋力证明他只不过是只包子而已,而且,他也要洗澡的! “好,好吧,反正你只是小孩子而已……” 锦年将信将疑,把他一起抱入了浴缸。 (浪费大家一分钱说一件事情,主要是担心放作者有话说里会被忽略掉qaq,这章还没完来着,因为比较长,所以我先写了结尾和开头,中间的大高c一个重点事件还没处理好,但再拖着不更新某作者君良心不安……咳咳,所以今晚更不了全章了,先更前半部分,后面还有六七千字左右的样子。是我的问题,就不额外开新章收费,回头补在这章里面,送给大家啦~大家只要看更新了,字数变动了,就点到这章里看后续吧。明后两天找时间会把内容补齐。然后这周番外能够结束,大家有时间有兴趣就从七十章开始回顾翻翻……务必把安瑞高贵冷艳的形象找回来啊〒_〒,不然会出戏的。嗯,就这样。还有……能和我说说话咩,一个人萌好寂寞啊。一整天也刷不出一个评,唉。) ☆、第77章 亲爱的我变成了小包子(终) “安瑞……”锦年轻轻唤道。 安瑞“呜”地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著他。一双大眼水光潋滟,黑黝黝的,锦年可以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虽然她心里也有点难过。但看安瑞沮丧地缩成一团,即使是小包子的表情,也很有他曾经的影子,凤眼微垂,其中氤氲的是同她一般的困惑,还有点委屈。锦年心里一软,同时亦是酸酸的。硬生生的将滚落唇边的质问吞了回去。 锦年虽然没有吭声,但安瑞却似乎尽数洞悉她心之所想,慢慢的,他垂下脑袋,挪腾开身子,爬到一边。 锦年把他拎回来,举在和自己眼睛持平的位置,认真的盯着他,又喊了遍他的名,“安瑞。” 安瑞没精打采的叫了声,算作回应。 锦年揉了揉他的后颈,声音很温柔很温柔,“没有关系啊。” “咿呀?”安瑞蓦地抬起脑袋。 锦年搂紧他,轻轻安抚着他微微发颤的后背,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笃定,“其实……哪里有他说的那么夸张啦,我觉得,觉得你没有按时变回来,一定是因为药吃多了的缘故,也许原本是有他描述的这个功效,但是你想啊,你超量吃了那么多,药性会发生紊乱也很正常,和遗憾不遗憾的,根本没什么相干,你说呢?” 安瑞眨巴着眼睛,专注的望着她,没吭声。 锦年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的小脸蛋,言辞愈发轻松,“还有,这又不是什么不可逆的□□,你不过是多吃了几粒,等药性结束了,总会变回来的。再不然,那人不是说了,解药也会很快研制出来啊。” 安瑞耸拉下脑袋,彻底不说话了。 这个药品的开发他是有参与的,根本不像锦年说的这样简单。药性绝对没有问题,按照正常的可能性,三天,是有药力加持的情况下实现梦想的总时间,为了顾客的安全和现实考虑,实现与否,三天后都会变成原状。 但是他服用太多了,所以问题复杂了。药力的持续时间成了谜。因为没有试验过这种情况,所以终究会持续多久,甚至可逆不可逆,都是未知的问题。 他也相信,如果彼此,或者说其中一方真的没有任何遗憾,那么确实是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的。但是……他变了,而且变化相当大,且目前没有改观的迹象。 如果想要变回来,只有那个人提到的唯一途径。 当然,乐观点说,解药也许很快就能买得到,但是这件事情,终究会成为一个心结。 他静静看着自己的妻子,看着她温柔和气的笑,却还是轻易的在她眼底分辨出一丝委屈。 是啊,如何能不委屈呢?她一直对他那么好,无论什么时候。即使是现在,换做别人,可能会缠着自己老公满满怨愤的逼问“我到底哪里不好,你究竟哪里不满了”了一类。但是她还是这样憨憨的笑。丝毫不犹疑的笃定。 “我相信你啊。” 锦年…… 他用力摇了摇头,他相信,问题一定是出在自己身上。 可是,他……原来还是对她有埋怨吗? 安瑞轻轻从她怀里挣了开,缓慢的,却意志坚定的自己爬回了摇篮,不容许她帮忙。把自己关在里面,躲进了小被子。 锦年敲了敲木制的摇篮沿,一下又一下,他始终不曾理会。 从那夜过后,整个家里的气氛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主要原因还是关乎于这俩人。虽然还是一人一包子的搭配,但是这一回没了盼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变回来,意义自然大大的不同了。 安瑞不复前几日的新奇的活跃,整日蔫蔫的,不思饮食,睡眠也不好。更多的时候,就是趴在一处,久久的发呆。这对于一只小婴儿而言,是相当不正常的,夏至起初还觉得奇怪,没少折腾他,但是后来发现他一点不配合之后也觉得自己无趣,也就不再理会。 而锦年,看着窝在一处整日整日发呆的安瑞,虽然也十分心疼,自己却也渐渐低落。 一天,一周,一个月…… 随着时间渐渐推移,但是解决良方依旧没有下落,他们也无法保持初时的淡定。不得不直面那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俩人找过各种法子跨过语言交流谈心,或者想法子营造新婚燕尔时的浪漫新奇,再不然一起翻阅曾经的旧照,在过去的一点一滴里去寻找端倪,重温旧梦。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种圆满的感觉。 也许安瑞只是块水潭,不论注入什么样的热烈感情,都只会安安静静地接受,溅起哪怕再大的涟漪水花,最终也会慢慢的被他吸收分化,又重归死寂。就算自己用力哗啦它,得到一捧水,可终究还是会从指间慢慢流下,握不住,温不热。 这种……算什么呢? 不论是什么,反正就不是爱情。 不过,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是么?从十几岁的下定决心的时候。她不应该再有所幻想的。 只要想着安瑞因为她,因为他们的感情有瑕疵而无法变身,心情就一团糟。再怎么心疼他,可那种钝钝的痛感就像嵌进肉里的小石子一般,时不时硌着她,刺痛她。 坎坷了这么些年,分分合合,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她以为,世态变迁,物是人非,什么都是镜花水月,只有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真的。 虽然他们之间不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但是终究是结为夫妻,她以为,这么多年,他也会像她爱他一样全心全意的去爱她,结果……还是不能够么? 她终究……还是在意的啊。 又是糟糕的一夜,清早头晕眼花地醒来,一转眼就看见安瑞躺在摇篮里,抱着奶瓶喝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见她醒了,咿呀一声算是招呼,接着转过脸去继续自己的事。 他真是越来越有小包子的样子了。这样想着,锦年又觉得心里不舒服。 简单煎了鸡蛋,培根,温好牛奶,吐司,丰富的早餐,但也林林总总摆了好几碟,见安瑞不知何时也摇摇晃晃的到了餐厅,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他入怀喂他吃早饭,而是把他塞到婴儿椅里,将搅拌好的奶糊塞到他手里,背对着他吩咐道, “你不是真的婴儿,应该不需要喂的,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吧?” “呀?”安瑞懵懵的,抬头看看她,有几分不知所措。不过大概也是听出她声音有点不同寻常的冷淡,他不敢多问,只是对着桌面上纷繁的菜式吧唧着嘴,又嫌弃的朝她挥挥手里的米糊,明显的暗示。如果换做往常,她肯定会把这些切的碎碎的,放到迷你的小盘子里,一口一口喂他吃一点。 但现在…… 锦年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些东西不是你现在可以消化的,少碰点为妙。吃够了米糊牛奶的话,就早点变回来啊。或者你快点长大。” 安瑞“呜”了一声,大脑袋垂下去,看上去有点受伤。 “老妈。”夏至打着呵欠,和锦年打了个招呼,在桌边落坐,一边还抱怨着,“今天又不用上课,干嘛那么早把我喊起来。” “一会儿有事情要你去办。”锦年给儿子收拾好吃的,却没多说。 夏至看了眼婴儿椅中的安瑞,又瞅了瞅神色冷淡的母亲,长长的“喔”了声,再没多问。只是小孩子对于某些东西感应要远远超乎于成人的想象,所以,虽然他表面不动声色,但是锦年一转身的功夫,他就侧过身去拧安瑞的小脸蛋, “嘿,哥们儿,失宠啦?” 安瑞不想搭理他,只抱着奶瓶默默吮吸不理会。但夏至却不放过他,一把夺过他的奶瓶,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架势抬着他的双下巴,恶声恶气道,“唉,你欺负我老妈了?” 安瑞难得理亏,无法反驳,只好板着脸不说话。 夏至危险的眯起凤眼。 “夏至。”锦年回过身来,及时施以援手,“一会儿吃过饭,带他去人民广场遛遛。” “咦?” “咿?” 两人同时发出疑问。 “我一会儿有事出去,就不陪你们了。”锦年没有要多解释的意思。 “我们可以在家里啊。”夏至很不情愿。 “带他出去。”锦年分外坚决,“他该学走路了。” 安瑞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的小短腿,又支着下巴围观俩人争论,默默不说话。 夏至很嫌弃的瞥了他一眼,“知道了。”接着又问锦年,“那,老妈,老头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第多少次提起,锦年终于渐失耐心,“他有他自己的事情,结束了会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我才没有担心。”夏至懒洋洋的答复,一指身边的安瑞,“我是说,这小子待咱家这么久了,他就这样一走完事,这么潇洒?” 我才没有担心…… 安瑞看着他儿子,心里蓦然一抽,有点闷疼。看着夏至的神情,他居然有点分不清他究竟是玩笑还是真话。 慢慢的,他脑袋垂的愈发低了。 锦年看了眼安瑞,抬手就敲了儿子一记,“怎么说话呢,那是你老子。” “本来就是啊。”夏至驳回的理直气壮,然而看见母上的表情,还是不由自主低了声音,“隔三岔五的经常见不到人,说是在厂里,但谁知道呢,不然,不然这小鬼又是哪里来的,老妈你也太好欺负了。” 安瑞眨巴着大眼,若有所思。 “夏至!”锦年搁下碗筷,“吃你的饭。” 安瑞被突如其来的脆响惊的一抖,偷偷抬眼瞄她。锦年虽然没有相信,但是神情间分明也是有些许不豫。 夏至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下去。 锦年穿好外套,轻轻抚了抚小腹,打开门,安瑞听到动静,振作了一下,从沙发上滚下来,四脚并用的爬过来,跟在她脚边。 锦年没动手抱他,“我还有点事情要做,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暂且留在家里吧,我刚刚嘱咐了夏至一会儿带你出去玩,你也不会寂寞。” 安瑞“呜呜”的叫了两声,蹭了蹭她的裙角。锦年还是忍不下心,弯下身,蹲在他面前,揉着他的后颈,“就算你真的变不回来,生活还得继续下去,是不是?” 安瑞撞到她的怀里,揽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 锦年叹了口气,狠狠心,把他拨开,垂着眸子不去看他,轻声,“如果你变不回来,还是尽早……从今天开始,你就学着当小孩儿吧。总归,是我不好,害的你吃了那种药,我会负责到底。” 这回安瑞没有再叫。 锦年关上门。安瑞坐在原地发呆,许久,夏至走上来,一拍他的脑袋,“走,哥带你出去玩。” 虽然说锦年是吩咐夏至好好带他学走路。可是夏至显然是没有耐心且没有诚意。他确实将他带到人民广场是没有错,但是几乎是半拖半拽的形式。安瑞很艰难才能跟上。 夏至腿长,步子也大,一走路,安瑞就得拼命跑着跟上他。可怜他现在是个连爬都很困难的七八个月大的小包子。虽然他不是真的幼儿,知道怎么迈步子,但是身体毕竟还没有长全,稚嫩的很,夏至这样折腾他,一路上没少摔跤。 对于他满身的伤痕,夏至对此作出的解释则是“成长必经的怆痛”。 狗屁!安瑞很不屑也很委屈,当年他带这小子学走路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虐待他过,折腾了这么些年,就养出个白眼狼! 只是,想虽然这样想,可是他一坐下来,安瑞又在他脚边绕圈圈,“咿咿呀呀”叫着等他把他抱到腿上。虽然他不喜欢也不习惯和这个臭小子过分亲昵,但是变成小孩儿之后,安全感也随之变得薄弱,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儿子看起来真的没有老婆靠谱。他总觉得,总觉得这兔崽子是想丢掉他来着。 别说,知子莫若父,夏至还真是存着这个念头。但倒不是来真的,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从离家开始,夏至就有这个念想了,但是安瑞却精明的很,缠的他很紧,一直不好下手。最终,还是找到了机会。 “喂,你在这里坐好,不好乱走。我去给你买吃的。” “咿呀。”安瑞不是真的小包子,当然也不会对五颜六色的棉花糖感兴趣,所以他坚决的表示了否定。 可惜夏至还是毅然决然的离去。安瑞可怜兮兮的坐在长椅上,生气又十分无助的样子。 夏至将他一人丢在公园长椅,等着在天色渐黑人烟稀少时,看着安瑞心里害怕哇哇大哭的囧样。自己藏在隐蔽的位置偷偷瞧着,防他出事。 但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有任何惊慌,或是恐惧的哭叫。他依旧安安静静的,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时不时朝卖糖果的地方瞅两眼,十分淡定,等的久了,甚至从身边抓过一张旧报纸,像模像样的摊开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夏至觉得很挫败,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再等待便有些百无聊赖,就在他准备上前带他回家,担心出什么意外时。身边一溜排踩着滑板飞驰而过的少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哇。” 夏至眼巴巴看着,想也没想的,跟着一众玩心大起的孩童奔逐而上…… 安瑞左等右等,就是等不着自家儿子来接自己回家,渐渐的,也有些急了。不安的扭动起小身子,四处张望,正在这时,眼前一黑,一个人在他面前慢慢蹲下。安瑞扭过头,表情渐渐惊愕起来。 “咿呀。”他一扁嘴,哭了。 “什么?!”锦年手里的袋子落了一地,扶着腰,气的直哆嗦,“你把他弄丢了?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夏至看着盛怒中的母亲,自己也快哭了。他没有真的想把那个小鬼扔掉,只是,只是一时没留神,再回去时,怎么也找不到了。 锦年浑身颤抖着,听着儿子磕磕巴巴着概述完一切,腿一软,也是瘫在了玄关处。 手提袋摔在一边,崭新的小衣服小鞋子滚得到处都是。 已经一周没见过安瑞。 茫茫人海,要找一个失踪的人就是登天的难事,何况那还是一个婴儿。 安瑞那么小,几个月大的模样,就算有成人心智又怎样,真要是遇到坏人,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再往深处想,看起来白胖健康的一个男孩子,隔了这么些晚上,说不准就被人贩子卖到哪个穷乡僻壤…… 甚至于,经过街头乞讨的乞丐时,锦年都会很仔细很仔细的看着那些畸形残废的小孩子里有没有自己的老公。 去报了案,得到的都是“才这么几天而已,再等等看”的安慰,却不知道她担心得几乎要发疯。 就算他是自由的,没有被任何坏人贩卖,即使他想回家,路都走不稳,也没法像成人一样打个电话给她,路上来来去去那么多车子,可能会被碾死,说不定他还会掉到黄浦江里…… 街头死了一个人会闹得满城皆知,可如果只是一只小婴儿,根本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顶多被当成弃婴淹没在报纸不起眼的角落。 越是这样设想,越是心惊肉跳,锦年几乎无法在家中安坐,没日没夜的在外奔波寻找。偏偏这事又极为隐秘,除了她和夏至,不方便通知任何人帮忙。 “妈……老妈。” 又是一日黄昏至,又是疲惫而徒劳无功的一天。广场边上,夏至轻轻拉了拉锦年衣角,小声,“也许,也许没有那么糟糕,或许他被自己妈妈接走了呢,你就不要太……” “你闭嘴!哪里来的人接他,他是你……”锦年捂着脸,呜呜咽咽的,终究说不下去。 “老妈。”夏至也明白自己的错误闯大了,不再犟嘴,咬咬牙,“你不用内疚了,如果老头回来,我会告诉他人是我弄丢的。跟你没有关系。” “这都什么跟什……”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锦年也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把这件事情透露给他。毕竟,如果安瑞出了什么意外,也就没有保密的必要。可是换个角度想一想的话……这又是他最后的吩咐。 锦年苦恼的不能自已。 “啊!宝宝!” 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打断了她烦乱的思路,与此同时,突然听到车辆急速行驶而来的声音,锦年茫然着反应过来,抬眼,心脏顿时停滞。 一个熟悉的,胖乎乎的背影,穿着失踪那天淡蓝色的褂子,正追着一个小皮球爬到了马路中间,而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货车飞速疾驰而来。 这里并没有红绿灯,车子以这种速度行驶没有问题。而且小孩子太小,车子底盘太高,那么近的距离,并不一定能够看清,而且,也太迟了,车子已经行驶到了一个不可逆的距离。 “停车!畜生你快停车啊!” 抛开夏至,锦年拼了命朝司机怒吼,脑中一片空白,眼见着,车子就要从她眼前飞驶而过。再来不及多想的,身体失去了控制,近乎本能的闪身上前,护住那小小的一团,滚到马路另一边…… “老妈!” “锦年?” “咿呀!” 三声同样惊慌的呼唤由远及近,她觉得很熟悉。很想睁开眼睛一窥真切,可惜神智却愈发模糊,手臂上*辣的刺痛倒是其次,更加要命的是小腹沉沉的坠感,有温热的液体好似从身体中不间断的漫延溢出…… 锦年是做过一次母亲的人了,她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安瑞……” 死死的捂住小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她看向怀中的小宝贝……却是全然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他。 心下一阵踉跄,眼前一黑,她就此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触目是一片雪白。浑身酸软没有力气,锦年刚刚挪腾下身体,就听见一声惊呼,“锦年,别动。” “妈?” 是安菡芝,正关切的检查着她周身伤口,不住询问,“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痛?” 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她猛地去抚摸自己的小腹。 “还好,还好,孩子没事。”菡芝叠声宽慰,又忍不住苛责,“你也是,有着身子呢,还那么冒冒失失的,万一伤到哪里要怎么办……还有,都这个月份了,你们也不跟我说一声。瑞瑞这孩子也是,一点不上心是怎么回事。唉,对了,他人呢?怎么你怀着孕呢也不陪着?” 锦年张口结舌,先是一惊,旋即是一种沉沉的负罪感自心中弥漫,她躲闪着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和她交代她儿子的事情。 “他……他。”锦年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是啊,叫她如何去说?妈,我把您儿子弄丢了了? “呜……”正在这时候,一只大脑袋自她腰间抬起,睡眼惺忪的正巧和她看了对眼。 “安瑞!” 毫无心理准备的,在这种情形下重逢。锦年剧烈的一颤,险些从床上摔下去,可后者就没那么幸运了。被她这般连带,“咚”的一声闷响,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仰面摔到了地上。 “呜哇……” “哎呀……宝宝摔痛了吧,乖乖,不哭啊。” 安菡芝连忙弯身将他抱起来,心肝宝贝一样搂怀里哄了又哄,锦年还没反应过来,傻愣愣的看着他憋不出眼泪还在那儿干嚎。 “妈……妈妈,妈……他怎么,怎么在你这儿?” 锦年指着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怎么?你认识他父母吗?”安菡芝有些疑惑的偏头,细细回想,不禁莞尔,“这孩子也是跟我有缘分。上个星期日,去江边上接绵绵回她小可家,就看见他一人孤零零坐长椅上,旁边也没个人看着,那么小一个孩子,多危险啊,我就想上去看看怎么回事,结果他抱住我就不肯撒手了,还一直哭鼻子呢……” 锦年看着安瑞,安瑞也看着锦年,最后……慢慢别过脸去。锦年只能看见他通红一片的耳朵根。 她忍笑,揉了揉他脑袋上的小绒毛,凑到他耳边说了句,“没关系啦。” 悬挂了一个世纪的心脏,终于踏实的落了地。 其实,她有点能够理解他当时的想法。安瑞虽然看起来脾气不好,爱炸毛,但其实剥开来看,内里一直都是细腻柔软的那一类人。他会委屈,她一点也不奇怪。被自个儿亲儿子骗扔掉了,能不委屈么?想必那时候,他被丢在人海里,也是可怜极了。 看见亲人了那种心情……没什么好丢脸的。 不过,倒是也给夏至这小兔崽子破嘴说中了,安瑞他居然,居然真的那么好运,真的让自己亲妈给捡回去了…… 何止是缘分,简直是天大的造化。 “小孩子体弱,那天他吹久了江风,受了凉,病的可不轻。这几天一直在家照料他,今天刚刚好一点,我才脱了身去报了警,也带他来这边遛遛,看看能不能遇见他父母……结果,就看着你了。你说你怎么那么冲动呢。” 安瑞显然对母上大人的观点很是赞同,阴沉着一张小脸,责备的看着她,小手小心翼翼的覆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神色复杂。 心下已经轻松了,锦年也就顾不得那么多。装傻充愣,一边安心听着婆婆絮叨,一边拧巴着安瑞别扭的皱成一团的小脸,分外有趣。 果然,亲妈就是不一样啊,照顾的比她好多了。这才一个星期呢,肉也囤起来了,膘也厚实了,这还生着病呢。 看他那模样,还有点乐不思蜀了。 “那也是一个孩子啊。”锦年摇头,静静道。 私心而言,当时,她以为是安瑞,才会冲上去的。然而昏迷前一刻,发现不是,有失望,却也不后悔。再来一次的话,兴许她还是会傻头傻脑的往前冲。这不是圣母,只是……母亲罢了。 “哼……”安瑞臭着一张脸,发出一声模糊的嗤笑。 虽然没有完整的音节,但是锦年知道,他是在说,“你这个蠢货!” “对了,你们是不是认识?”安菡芝突然问了句。 “咦?”锦年停着和他干瞪眼,回过神。 “这孩子……你都不知道,你昏过去的时候,他居然是跑过去的。我活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看过六七个月的小宝宝,可以跑那么快。” 安菡芝轻抚胸口,显然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安瑞脸红的已经可以滴血了。 锦年扑哧笑出了声。安瑞狠狠瞪了她一眼,可惜没什么威慑力。 “还有啊,送来医院,你昏了十几个小时,他就在你身边趴了十几个小时,动都没动,一直没合眼呢。这孩子,简直是……” 十几个小时,对于成人而言都是考量,而当下,他还是个最需要睡眠的小婴儿。 锦年唇畔笑意微敛,她想起昏迷前那声最为凄厉的婴孩哭啼,并不是出自怀中的,而是……垂目,看见那张圆润的包子脸上,满不在乎的神情之下,深重的疲惫。心里蓦然一软,酸酸的。 “锦年啊,说来怕你笑话,我倒是觉得,这孩子,有点像我家瑞瑞呢。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连喝药的时候皱眉头……都像。特别像。当初也就是大老远的看着心里疼,才会过来看看。只是……他胖了点,我家瑞瑞,小时候瘦的很,小猴子一样……”说着说着,安菡芝眼眶微微的有点红,显然是忆及当年愧事,终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另说,“锦年,你认识他父母?” 锦年无法推脱,顺势便道,“是,我就是来找他的,他父母有事情,我帮忙托管下……上周,上周疏忽了,才会把他弄丢,还好有您。” “这不是没丢么。”安菡芝温和笑笑,“是你朋友的小孩子啊。下次还会来你家玩儿么?” 她没有说破,锦年却已尽数领会,却还是遗憾的摇头,一本正经的扯谎,“不行呢,他父母这回就在弄户口的事情,他们一家很快就要移民了。” “这样啊……”安菡芝看着安瑞似曾相识的小脸,微微颔首,没再多说。 “但是瑞瑞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他会常常陪着您的。”锦年娇憨的拉拉她的手臂,一边偷偷戳了戳安瑞的小屁股。 安瑞也很严肃的点点头。 安菡芝终于止住泪花,这才好了些,喃喃,“是啊,我家瑞瑞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 锦年微微一笑,努力坐起一点点身子,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搂住他,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再放开他了。 **** 因为锦年伤势并不严重,住院观察两天过后便可以回家。 “你乖乖躺一会,我有东西要拿给你。” “咿呀。” “乖。” 锦年离开过后,安瑞依言老实的躺在摇篮里,数着天花板上的小星星。就在这时,门开了。安瑞赶紧闭上眼睛,等着他的公主把他吻醒。 “喂。你醒着么?” 没想到是夏至那个臭小鬼的声音,高昂的兴致像是被戳破了洞的气球,顿时萎靡。 安瑞翻了个身,屁股对着他。 “我们……能谈谈么?”难得,居然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了。 “咿咿。”但是还是不可以,老子现在不想看见你。 “嘛,我就知道你愿意来着。” “哈?”我靠你哪来那么厚的脸皮?这是遗传谁啊! “唉,咳,那个小鬼,我想了一下,就算,就算你真的是他风流债好了,你妈妈……是不在,或者不要你了吧。” 放屁!你妈才……不,不行,你妈得在。不能不在。 这样没骨气的想着,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安瑞觉得更憋屈了,低下大脑袋,抱臂。 哼。 夏至全然没有看见安瑞脸色变得多难看,仍自顾自说着,“其实,你也蛮可怜的来着。所以……我是说,既然老妈都不不介意,我就更加……不管怎么说,咱们用的还是一样的染色体呢。咱们是亲生的,是吧?” 废话! 安瑞没好气的翻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嫌弃的别过脸去。 “让老头回来吧。别逃了。没人怪他。”夏至捏着他的包子脸,同他对视,几乎鼻尖碰鼻尖,“老头和老妈,感情那么好。他一定不会想要做出对不起老妈的事情,所以,所以你一定是个意外。老头现在不敢面对亡命天涯去了,你妈找不着人,就把你丢我们家大门口了,是不是?” 是你大爷! 这坑爹儿子脑洞这么大,干嘛不写小说去?一定比他亲妈写的好多了!(喂!) 安瑞一脸黑线,嘴角抽搐——如果小婴儿也有暴走的表情,那他现在脸上的就是。 “唉,算了,和你说这些干嘛呢。你又不懂。” 长的漂亮就是好,即使心里正破口大骂,明面上也能被完全理解为另一种意思,夏至看着安瑞脸上小肥肉一颤一颤的,结合他正专注盯着自己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心里怜爱顿生,“乖,你还小啊,不和你说这些,总之,总之……” 他摸摸他老子的头,苦大仇深的叹了口气: “总之没有关系的……别人不要,我,我们要你啊。”夏至把他从摇篮里抱起来,放在膝上,表情别扭却认真,“老妈说的对啦,咱们,是一家人来着,以后,我也会照顾你。我不会再做那种事……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说真的,我挺惦记老头,如果可能,还是希望他早点回家。” 哼。 安瑞嫌弃的避开他凑得太近的脸蛋,吸了吸鼻子,用力的,试图把眼中水光眨去。 还算,还算你小子有点点良心。 一点点。 安瑞默默在心里比划了一个很小的度量,侧眼瞅他,瞧着夏至小小一张脸蛋,瞧着他似曾相识的眉眼,轮廓,心中渐起别样滋味,心底无可奈何又柔软微酸。 犹豫了好半天,他抬起爪子,想要摸一摸那双同自己相似的眼睛——因为不习惯这样亲昵的动作,即使下了决定,但是还是相当的慢,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快挨着了的时候,却—— “不过……”小夏至忽然一退片刻前的温情模样,劈手握住他的小爪子,捏。笑得相当恶魔,“我可是你哥,以后,你就是我跟班儿!我要你干嘛就得干嘛,不然我就——啊!小肥仔你敢打我!” 小兔崽子打的就是你! 安瑞气哼哼收回小拳头,怒目而视,呈炸毛状态。 你算老几? 就算真是他哥,也没和他这么拽过,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哄着他,顺着他的好么。还敢和他吆五喝六? 越想越是来气,趁着夏至还在愣神的空挡。一个飞扑,安瑞靠着体重优势,立即从摇篮沿将这小兔崽子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就是一阵凶猛的拳打脚踢,一边咿呀乱叫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从表情上看,应该是在骂人。 夏至哪里想得到,这些天一直任凭他欺负揉搓的小笨包子会突然这么凶残,一时居然无法,也想不到如何反抗。 “下,下来!不然我真揍你啊!” “咿咿呀呀!” “嗷……你够狠!” “呀哇%¥#……” 一波接着一波,小包子来势汹汹!虽然那拳头软乎乎的落在身上并不怎么疼,但是他整个人的分量都落在胸口,着实不轻,闷得他都快晕过去了。就在这时—— “嗷呜……” 不知怎得,前一秒还生龙活虎的安瑞,突然分外响亮的哀嚎一声,从他身上滚落,呈挺尸状,平躺在一边,没动静了。 夏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还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当心碰着了他,赶忙爬起来,拎起他,举在眼前。 “喂……”他迟疑着,刚刚开口。 “安夏至!” 下一秒,卧室的门被拉开,母上大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夏至被她分外严厉的声音吓得虎躯一震,僵硬的回头,打了个招呼,“嘿,老妈,晚上好啊。” 锦年眯了眯眼,大步走到他们面前,抬手一指,单刀直入,“你又在对他做什么?” “我没有啊……和他闹着玩呢。”他一转脸,晃了晃手里被提溜着的小瑞瑞,习惯性的一拧他的脸蛋,催他,“喂,别装死啊,醒醒,你醒醒啊!” 安瑞很听话,果然醒了。 一掀眼皮,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水光隐隐的,纤长卷曲的睫毛还坠了几粒泪珠。 他先是瞅了眼夏至,表情怯生生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旋即又望向锦年,这一看,不得了了,粉嘟嘟的小嘴一撇,几下抽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满室寂静。 夏至傻了,“喂,你……”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锦年怒了,“安夏至!老妈说话不管用了是吧!让你别招他!别欺负人,你就是不听话,昨天的教训你还没有&#¥……” 而安瑞,笑了。跟老子玩儿,你还嫩太多。老子哄你妈的时候,你还在跟千军万马厮杀赛跑呢。 “妈,老妈,我冤枉死了啊,他在笑呢,唉您回头看看嘛,他真的在笑啊!” 锦年一回头,“恰巧”撞上小瑞瑞正咬着手指可怜兮兮同她对望,一双大眼,扑闪扑闪…… 多年夫妻,自然心有灵犀。当然,灵犀的方向是朝着他希望的地方发展。 只可怜了夏至,此刻,便是再给他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还敢和我鬼扯,小兔崽子,还学会撒谎了是吧,啊?!” “嗷嗷,别拧,别拧我耳朵,我睡觉,睡觉去了……嗷!我错了!” 看着夏至一边逃命,一边还不忘朝他龇牙咧嘴,愤愤不平。安瑞笑眯眯的冲他摆摆小胖手。 儿子,晚安。 知道什么是小白花么,这包子就是,还是绿茶馅儿的。 “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在夏至最后一声哀嚎下,安瑞总算觉得,被他欺负的,憋了这么多天的那股郁气,终于散了。 “安瑞,你没事吧?”锦年还浑然不觉,铁了心认为是老公吃了亏,抱着他上上下下检查,生怕有所错漏,一边还恶狠狠的吩咐,“下回他再欺负人,你还告诉我,我帮你揍他,啊?” 安瑞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抱大腿,蹭。 忽然觉得,有个一根筋的笨老婆,也挺好的。 只是,这般想着,安瑞抬头,看着她无比认真的表情,突然心疼得无所适从。多少年了,还是这样傻乎乎的,这样笨。可是自己却不再能够强大的护在她身边……傻小孩,这样,会被人欺负的。 锦年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他水汪汪的眼睛直觉他受了委屈,把他搂得更紧了。有些话,对着安瑞本人说不出来的,对着小包子反而可以轻易纾解。 “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该冲你发脾气。”她轻轻说,“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咿呀?” “我一直都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你变不回来……虽然说着不在乎,但还是觉得是你的原因,其实,现在想一想,是我啊……是我结婚之后一直在忽视你。因为还是不敢面对,不知道你是否,是否对我也是一样的心意。”不光是亲人,还是……爱人。 “我说我会负责……是因为你会变成小孩子,也是我的原因,你想变成我最惦记着的人,但我惦记着的是孩子……所以,安瑞,对不起。我会负责。” “我还说说你应该习惯当一个小孩子,其实是想说……你变不回来我也认了。”锦年吸了吸鼻子,把他举近一点,亲了亲他冰凉的额头,“是小孩子,是猫,是狗,都是一样的,没关系。” “夏至他也是……只是嘴巴犟而已。他其实很惦记你。”锦年说,从口袋中拿出四个小小的机器人,“你那天被他班主任请到办公室,说是他上课不认真听课……其实,他是在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你看,这是咱们一家四口,本来他只做了三个,知道我怀了妹妹,他又赶了工。” “呀……” “只要是你就好。”笑着笑着,她突然有点心酸,“安瑞,就算你变不回来,又怎么样呢。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怎样都无所谓。” 没办法真正爱上我也无所谓。有遗憾……也认了。人生十有□□不如意。 “呜……” “我舍不得你啊。” “呜……” “我舍不得你。” 安瑞微微抬起头,“咿咿……” 还是要认输,输给了自己。 “不用担心,我会努力工作,赚钱养你。” 锦年擦擦眼角,努力振作,从衣袋中拿出一套套漂亮的婴儿衣物,给他展示着,显然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她抓着他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还有它,我都会努力,我会照顾好你们。” 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啊,永远,永远也确认不了。他的心意。 一辈子就只是这样孤单的单恋。 “等你长大,记得再娶我啊。” 亲情还是爱情……已经没有关系了。无需确认。 安瑞在她怀里呜呜地轻声叫著,在她心口磨蹭,她觉得心口酸胀,闭上眼睛,把额头顶在安瑞小小的额头上,感觉到安瑞的小手抹了抹她湿润的眼角。她闭上眼睛。 虽然温柔,却是那样难过,伤心。 可是…… “我爱你。”就够了,足够支撑我继续走下去。 “我也爱你。” 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沉沉的传来,再开口时,已经不是童音阵阵。 锦年睁开眼,看见他的眼睛,灿若繁星。 安瑞合拢手臂,好像拥抱了整个世界。 ☆、第78章 chapter74暗愫生 路的彼端,梧桐树下,有个娇小的身影静静地栖息隐匿。 锦年凝望着对面的那座屋子,鲜丽红艳的丹寇嵌入手心,渐渐便沁出了血。她浑然不觉。 目之所及,一派的灯火通明。落地窗边清晰地映出一个男人的剪影,以手撑额,久坐不起。似乎很累很累。 她转身上车,疾驰而去。 如梦似幻的香槟玫瑰,颊边芬芳犹存,她还可以嗅到江悯温热的鼻息。可转瞬间,她却又奔他而来,鬼使神差般的,她都忘记了是怎样驱车,如何把控方向盘,就停在了这里——天长地久的习惯使然。 悲悲戚戚,摇尾乞怜,像个丧家之犬,被主人撵走无数次的弃犬。 她看见车镜中自己的脸,嗤笑着下了当下定位。又想,温锦年,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优柔寡断,痴心妄想,这么多年了,还不够么? 今夜种种,在眼前肆意更迭,光怪陆离的堆在一起,夹杂着前途暴雪扑朔。白蒙蒙一片,似烟非雾,她几乎要看不清前路几何。 唇边,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茫然而哀伤。 丧家之犬,丧家,也是曾经有过家的。而她呢?这个曾经满心信赖,依恋的港湾,其实不过是一场堆砌了十几年的泡沫,都不需要一阵风来吹,只单单见了点光,暴露出本来模样,自己就破了。哪里是她的家?她回来做什么来的? 荒诞可笑,真是晕了头了。 是了,一定她是今晚受到的冲击太大,太多,还没回过神呢。这才会做出如此蠢事,再不会,再不能了。 加大油门,引擎沉痛的哀鸣,一路风雪。 **** 自那个人心浮动的长夜,已经过去了三天的时间。他们没有再联系过。 偶尔,安瑞也会猜想,那夜,她的不约而至,她的不告而别……或许,甚至于那一整个夜晚都是他的臆想,一个荒诞的梦境。这并不奇怪,在过去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经常会做出类似,甚至更加匪夷所思的梦。 然而,这次…… 端详着掌心的水晶鞋,安瑞试着去揣摩当时,她落荒而逃时可能有过的千百种心思,烦扰。可……眼前剔透晶莹,思绪却一片茫然。他想不出哪怕一个原因去解释那晚她的任何一个行为。 他有点不安的发现,他居然有点猜不透她,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 晚上,墨玉送绵绵回家。安瑞做了顿便饭答谢她这些天对于绵绵的照顾,也顺道想再和她商量件事儿。 彼时,他正点火热锅,红酒浇底,打算做一道煎蛋培根。 墨玉自身后来,抱臂,“唉,我以前一直觉得男人做饭会很娘,但你却很……”她停了下,似是在斟酌词句,最终却迸出了一个让人几乎喷血的词,“性感?” 手里的平锅抖了一下,蛋液流溢的失了形状。安瑞僵住,从脑袋到身子。唇齿僵硬,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可又心里想着,总不能晾着人家吧。于是还是张了张嘴,勉强迸出个,“哦。” 墨玉看见他有点发红的耳朵,抿唇一笑,“红酒和鸡蛋一起煎?还挺香的,你做饭很有一套嘛。” “还行吧。”他回神,脸上恢复了一贯谦逊矜持的笑容。 叔叔再来一碗! “什么?”他突然转过头,眉头轻蹙,神色仓惶。 “什么……什么?”墨玉有些疑惑,“我什么也没说啊?” 安瑞的表情又是一僵,盯着油锅,怔怔的出神。 墨玉是没说话,他听到的,又是记忆深处那个娇憨的声音,甜甜的撒着娇,叔叔,叔叔再盛一碗,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嘛。 “喂,喂,糊了,安瑞!”墨玉出声提醒。 安瑞用力摇头,强迫自己收敛思绪,深深吸气。 他这是怎么了? “去外面吃吧。”他铲掉焦糊的鸡蛋,熄火关灯,语气平淡。 二人之间,飘散着未散的炊烟,墨玉看着他因此有些模糊的背影,觉得自己心里也升起一股烟雾,蒙蒙袅袅。 “舅舅,舅舅,要吃肉肉!” 三人驱车,方在淮海路边停下,绵绵就已经磨刀霍霍,眼冒红心。 安瑞轻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圈圆滚滚的小肥肉上转了一道,只是笑笑不说话。 墨玉登时领会,将她从车里抱出来,揉着她的脑袋,温声劝哄,“你妈妈说过要多给你吃小青菜呢,别总这么挑食。” 绵绵一撇嘴,不依不饶,“妈妈自己都不吃小青菜,呜……” 安瑞停好车,一拍她脑袋,“你跟你妈是一型号的吗?不准再废话。让你吃青菜是为你好。” 绵绵不吭声了,却悄悄的冲他龇牙咧嘴的做鬼脸,安瑞没看见,仍自顾自的和墨玉低声确认着方才事宜,“那就这样,我后天去接你?” 墨玉颔首,“好。” 安瑞有些歉意地微笑,“最近总是麻烦你,有时间……” “得了。”墨玉打断他,嘲讽地瞅了他一眼,“这么些年了,你也没少麻烦。再说这回也算是可可的事儿么,也不全是为了你,少瞎矫情了。” 安瑞唇瓣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淡淡笑笑,“谢谢。” 墨玉摇头,似忧似叹,“能不能成还不知道呢。” 安瑞却似乎并不上心,“尽力为之吧。” 墨玉还想说话,绵绵的大脑袋却突然伸到了二人中间,很是兴奋的摆动着,嘴里咿呀乱叫,“姐姐,姐姐,公主姐姐啊!” 安瑞一愣,顺势朝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却忽感鼻梁一痛,却是小绵绵挥斥方遒,豪迈的将他的眼镜一下子打到一边。视野间一片模糊,似乎隐约闪过了什么,可仔细再看,却什么也分辨不清。 墨玉弯身替他把眼镜捡起来,也往那个方向看去,却只见人海茫茫,众生百态,竟弄不清绵绵究竟所说何人,于是忍不住问道,“什么呢?哪个公主姐姐?” “啊呀。”绵绵一拍脑袋,大梦初醒,“姨姨,姨姨,你不知道的,那天晚上你不在,是那个,那个……嫁给国王的公主姐姐来着,舅舅在的呀!舅舅你快看是不是嘛?” 这话说的颠三倒四,墨玉一头雾水,倒是安瑞,刹那间,却如醍醐灌顶,猛地意识到什么,劈手夺过墨玉手中眼睛,再往绵绵所指的方向寻觅。 淡淡的薄荷绿裹挟着娇小的身形,人潮人海中,并不怎么惹眼,且已经走的很远了。但他却一眼便找出了她。 隔着人群,安瑞盯着她,目光深沉晦暗,宛若实质,那女孩儿似乎是感受到了背心的灼热,于是顿下凌乱的步伐,婉然回首。 锦年静默望着他,忽然间,偏过头,朝他们微微一笑。浅淡的笑意里,窥不出任何情绪,淡定如浮云远山,清远温雅。似乎顷刻前仓惶逃窜的那个女孩儿,与她毫不相干。 街上熙熙攘攘,人群川流不息,此时,此刻,皆凝固成不动的布景,交谈,笑语,街边歌手的口琴声,商店里的音乐声……忽然沉默。 锦年手里举着俩只冰淇淋,正冲他们挥着手,巧笑倩兮,唇瓣微动,他什么也没听清,看口型也明白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彷佛是平日里邂逅友人,温和致意。 之后她转身,背脊很直,步履优雅从容。 安瑞心里忽然窜过一丝恐惧,以极快的速度,没有抓住,直觉有一点尖锐的痛,那是一种被忽视的茫然涌动,不知所措。 墨玉看看他,又望向人群,只是,一无所获。 “怎么了?”她问。 “不知道。”他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形下忽然又遇见她。可是想一想,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人生无处不相逢,其实再想想……这几回,他们的相逢似乎总是十分戏剧。狗血的很。这也不算什么。 但是,怎么了呢?时而会想,她的眼神……似乎他做错了什么。是什么?时而又有点牵挂,她的另一只冰淇淋是准备给谁的? 冷风扑面,他忽然觉得可笑,这一切都那么可笑。她的一喜一嗔,他的所思所想。 于是他就真的笑出来了。 “喂……”墨玉有点担忧的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 他却摇头制止,淡笑着接过她怀中的绵绵,“来,舅舅抱。” 街角处,锦年静静望着远处那举止亲昵和谐一家三口,注视着他们消失在视野里,拐进了一间泰国菜馆。 她这才转过身去,眸光黯淡,似忧似痛。 **** “怎么弄了那么久?” 终于寻见锦年的影子,梁唯上前拉住她,叠声问道。 “冰淇淋机出了点问题,我等了会儿。”锦年递了一只给她,自己也埋头咬了一大口。 梁唯却没急着吃,而是仔细瞅着她,忽然冒了句,“你眼睛怎么了?” 锦年愣了下,抬头,“什么怎么了?” 梁唯眨巴着眼,又细细端详了会儿,只见她神色如常,一派的茫然不知,心下猜疑也就淡了,却还是提了句,“刚刚看你眼睛好像有点红。” 锦年低头,轻轻“哦”了声,语气漫不经心地,“隐形眼镜带久了,有点磨。” 梁唯颔首,没再问,而是将手包递给她,说道,“喏,江悯让转交给你的。他这几天找不着你人。” 锦年接过,打开,是自己当日慌乱中遗落会场的钥匙,手机,钱包,护照等等。心下一滞,面上却未动声色,只避重就轻道,“谢谢啊,没这些个东西还真是挺麻烦的。” “我说,锦年……”梁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那天,你和江悯究竟……” 锦年却没什么反应,兀自咀嚼食物,脚步却有意无意的加快。梁唯终究还是没有问下去,闭嘴跟上。 二人啃着冰淇淋,各怀心思,良久,锦年舔了圈唇角的奶渍,复又轻快微笑,“那我今晚就不骚扰你了,搬回去住啦。” “你还搬个什么啊。”梁唯不太赞同,“那展出……该办的都差不多结束了吧,后天的航班飞伦敦,你搬来搬去不嫌麻烦?” 由于纫玉在英国申请的几所大学结果都不甚理想,梁唯寻思着还是把她送回父母身边打算比较妥当,所以这次回上海,梁唯一是为了送妹妹回家,二也是陪陪经久不见的父母。 而锦年则是陪着江悯打点摄影展一应事宜,也计划着去拜访江悯母亲。如今二人该办的事情都办的七七八八,十五天的假期也休满。按照原先的打算确实是后天就该启程回英国了。 只是…… “后天,这么快?”锦年蓦然抬头。 “唉,我说你最近怎么颠三倒四的?”梁唯不解,“上礼拜你还跟我抱怨说天天好无聊想早点回去呢。” 锦年语塞,半晌才含糊答道,“有点事儿没做完呢。我……你先回去吧,我改签。” 梁唯不动声色地注视对面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友,犹豫半晌,还是道,“江悯昨天都提前回国了,你真不回去?” ☆、第79章 chapter75刹那白头 锦年“喀嚓”一口,咬掉了最后一块冰淇淋,再不好逃避对面投射而来的灼灼视线,只好叹了口气,勉强笑笑,却不说话。 正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胡思乱想,脑袋却不防挨了一记,只听梁唯问道,“你啊,怎么这几天一直傻了吧唧的?跟丢了魂似的。问你正经的呢。你到底怎么说?” “我不一直这样的么。”锦年不大自然的避开她探究的眼神,只含糊道,“行了,还能怎么说,他急着回伦敦帮他妈妈办移民,我留中国也有自己事儿没办完,各自不能迁就罢了。” 梁唯支着下巴,若有所思,“不对,你有事瞒我。” 锦年脸色微红,绞着纸巾反复擦拭嘴角,不置可否。 梁唯想了一下,试探道,“锦年,你最近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人?” 锦年不着声色的回答,“遇着谁呢?上海这么大。” 梁唯耐着性子和她打太极,“你说遇着谁呢?世界那么小。” 锦年不吭声了。 梁唯摇头,随后又隐晦地轻咳,“是不是和那个谁……就这两天,你和他见过面啊?我指的是男女之间,私底下那种。” 锦年猛地磕了一下,心神一荡,想要重新站稳,脚下却出乎意料的滑,心里也是,滑腻腻的怎么着也扎不踏实,虚的很。 梁唯瞅见她那副样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毫不客气的回瞪她,嘴巴张的能塞个鸡蛋了,“行啊你,贼心不死啊,黄浦江发一大水给你冲到泰晤士河了你也有本事游回来再续前缘?够狠,有魄力!” 锦年被她那一连串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顺口溜唬的一愣一愣的,许久反应过来才没好气的回击,“胡说八道……哪儿就到那地步了。” 梁唯却不理她,兀自不依不饶,“那就还是有了?说说呗,旧情复燃什么感觉?是不是特刺激?” “可刺激了,”锦年看了她一眼,“就跟被雷劈了一样。” 被雷劈一样?那不就是…… “枯木逢春?重焕生机?” “外焦里嫩,魂飞魄散。”锦年斜睨她一眼,闷闷的粉碎她的绮思丽想,面无表情,“那天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就想问问看他那有没有备用钥匙之类,又那么晚了……” “得了,这话你留着糊弄糊弄他也就够了。”梁唯叹息着打断,“你怎么会真没地方去,就不说你后来都能找到我这儿。就近的说,咱家里虽然爸爸陪着妈妈在值夜,纫玉不也在呢,上哪儿不是窝一夜,你就非得去找他?图个什么呢?” 锦年想,是啊,我图个什么呢? “就是想去看看他呗,看看他过的怎么样,看看他现在什么样……”锦年慢吞吞的解释,语气风轻云淡的。 梁唯一时沉默,半响才叹息着,“那你见着了,怎么样,他现在怎么样呢?” “还怎样呢?总归比我好多了呗。”她回想当日屋中格局的变动,结合今日那一家子言笑晏晏的形状,笑着摇头,“也是好事,以后……不,没什么以后。想想我也真是蠢透了,瞎操心。” 锦年一边说着,用手撑着眉心,揉着,合上双眼,过一会儿才又睁开,苦笑,“小唯,你以前说过,一个女人如果想要去见前任,如果不是为了再续前缘,那就是为了看他过的惨淡落魄,那自个儿也就安心了。但是想一想,我干嘛要去凑这个热闹呢?再续前缘是不可能的,而像我这种死脑筋,笨脑瓜,无论他过的好不好,我也都不会安心。” 过的好,那并非她所予,她没有那般广阔的胸襟含笑祝福。 而过得不好……她真的能够额手称庆,欢呼自己当初的离开无比明智么?她真的……能够狠出一股恶气么? 并非每人都如此的。起码她就不是。 梁唯相通这一关节,觉得心酸,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说,“都是这样的,女孩子么……挨着这种事情,总是有点扯不开的惦念,没几个人能做到心如止水的,你的这些做法都很正常。别想太多,逼着自己。” 锦年强笑着道了声谢。 梁唯摇着头,又叹,“那江悯怎么办?你们还准不准备结婚了。” “他是他,江悯是江悯……这又不成因果关系。”锦年无精打采的说,“再说,我跟江悯……那天,那事,我真没想到,一时半会儿我也理不清楚。就先这样吧,走着看着。” “劫数。”梁唯叹息着吐出两个字,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最后问了句,“那你现在究竟什么打算?既然也不打算和他好了,也不早点回英国,你在这边儿还有什么事儿?” 锦年笑笑,“听你说的我天天就好像只能谈情说爱了,暂时不回去,总归是脱不开身的。”却没有明确回答。 梁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两天后,锦年送她上了回伦敦的飞机,切断所有联系方式,自己回家整日里胡吃闷睡,什么也不想,也不做。就这样好好喘了气,缓过劲儿来之后,她开始打包收拾点简单的行李。 她确实有点事情,没骗人。但是不忙,也不急,如此行止,只是因为……真的,她真的不想回伦敦。暂时,一点也不想。而且,也不想留在上海。 前狼后虎,都不是什么善茬儿。她惹不起。 将最后一个调整完备的镜头在摄影包里放好,锦年舒了口气,看向雾蒙蒙的窗外。 室外的积雪越来越厚,院子中无人行走之处已经可以没过膝盖。街道上要好一些,但也很严重的影响到了交通,据说是几十年一遇的大雪即将来临。然而,由于年后的返程高峰,路上依然车来人往,川流不息。 雪天路不好走,锦年跑车的底盘又低了些,于是她选择了车库里头另一辆车。是个改装过的小mini,鲜艳卡通的像个糖果盒子,惹眼的很,底盘较之普通轿车要高一些,安全性能也加强不少。 这还是……臻惜当年给她准备的成年礼物。伴着这个房子一起。 直到出了市区,她才发现,路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 看着窗外,雪花铺天盖地沉沉的下的没完没了,天已经擦黑,半天了,路却没赶多少。高速公路上一片被踩得压的脏污的雪块,到处都是。只留下中间一条行车道,勉强能龟行。 休息区远远的几乎看不见,一溜排皆是亮的晃人眼的车灯,即使车窗塞的严实也很难堵住不绝于耳车喇叭,四五个钟头了,凭的让人心烦意乱。往前看是黑压压的一片,再往后看,堵塞的车辆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尽头。 如果真的一点都无法行进便也罢了,偏偏的隔上几分钟得往前再滑行一点点距离,以至于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更加恶劣的情况是,在一个小时前,锦年车子内的空调出了问题,不能制暖,发动机好像也出了点故障,即使现在不堵了,她也很无法将车子开出高速公路。只好将它停在一边,等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拖车。 毕竟是有年头的车子了,虽然看得出平日里是有人精心打理收拾它,但是汽车这种东西,不常常开的话肯定会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锦年冻得蜷成一团,一偏头,恰巧对上并肩的那辆大巴车上,最后一排,一对少年情侣,头碰头肩并肩的挨在一起,两人分吃着当地村民叫卖的30元一盒的红油方便面,蒸汽将他们的面容熏蒸的很模糊,很美好。 女孩子非要亲手喂男孩吃,还拿出手机拍下照片大概是秀到朋友圈微博一类的地方,男孩有点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张开嘴。 再后来……他们拥抱在一起,相依取暖,咬着耳朵细语连连。 二人亲亲热热,有说有笑,一顿饭也吃的有滋有味,完全不似车里的其他人那般着急或者埋怨。年轻便是这样。 他们正处在一个很放肆的年龄,简单而又恣意,可以在一念之间作出决定,不禁利弊分析,下一秒就付诸实践,因为年轻,所以一切都那样理所应当,不存在对错,即使冲动也不会被苛责。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似乎也曾阳光灿烂,鲜衣怒马,肆意笑闹。也是这样不管不顾。 想到那一天,除夕的清晨,也是在这条高速上,她也是同一个人肩并肩乘坐在最普通的旅游大巴里,她蒙着他的眼睛,不许他向窗外看,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他烦死了她,却也一直紧紧搂着她。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打断她追忆年华。 她拿起来电话,贴至耳边。 那一端,那个人问,“你在哪儿?” 真是见了鬼了。 听出那个声音的主人后,这是锦年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她没说曹操,只是想一想,曹操怎么就来了? 她嘴巴张了张,又闭上,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又问,“说话?”问话的同时,呼吸有些急促,“锦年,你在哪里?” 锦年想着,你要是有,哪怕一点出息,就该高贵冷艳的反问一句“关你什么事”,然后潇洒的挂断电话。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的开了口,只是声音抖的很厉害,不知是因为饥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在路上。” 一本正经的答完这句,锦年才发得自己这话说的有毛病,歧义大发了。乍一听会觉得矫情的有点不合时宜,毕竟他现在肯定不是闲的发慌来和她探讨哲学问题的。 估计挨那人一通骂或者至少一顿冷嘲热讽是少不了的,想要补充解释,却没成想,那头在短暂的片刻沉默之后,然后居然准确的理解了她的意思,确认道,“沪昆高速?”电话里传来汽车的鸣笛的声音,他的呼吸愈发沉重,“那就对了。”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见后方的车水马龙中,有一人渐渐脱离而出,分外点眼,向自己走过来,高瘦挺拔,步伐很大,越来越近。 脑中莫名闪现,几日前同梁唯的笑言。 上海那么大。 世界那么小。 安瑞走到她跟前,上半身微微前倾,苍白纤细的指节扣了扣她的车窗。 她慢慢降下。 他的头发湿了,没穿大衣,毛衣上有融化了半数的雪花,因为先前的急步前行,他的胸膛起伏着,鼻尖微微泛着点红。 他逆光而站,她看着他,暮色之中,他的神情晦暗不清。 “为什么在这里?”他问。 “准备去临城走走……没想到路况会这么糟。车子又出了问题。”她的头埋的很低,声音亦是如此,“在市区里看起来还好,而且雪也停了,才想要早点出发。可……” 他点点头,又问,“去哪儿?” “西塘。”她嗫嚅道。 “你也去西塘?”他有点意外。 “呃,嗯,西塘,乌镇,苏杭,江南这块儿……都准备去。”该死,她在说什么,极力撇清么?忙不迭证明西塘对她而言不是特殊的? 他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浑不在意,她细如蚊吟的还没说完,他已经拉开她的车门,朝她伸出手,“下车。” 她愣了下。 他却难得耐心,轻声解释,“现在这情况,你想等到拖车很困难。我和你一路,你不如先去我那儿,吃点东西安顿下来,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她想摇头。他却已抢先一步,“锦年,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听话。” 锦年还想婉拒,却打了个寒噤,同时再忍耐不住的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 “听话,下车。”他强硬起来。 锦年仍有犹疑,“可是,车子……” “我保证,不会有问题的,好么?”他打断她。 锦年想了下,也是,就是冲着这车子的原主子,他也不会让它出问题。 于是,转身将行李背包略收拾了下,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两人并肩而行,他依着习惯朝她伸出手,她却退后了一步,敛目垂首。他愣了下,没再勉强,她腿冻得发僵,走的不利索,在雪地里走走停停,他便放慢了速度,等她。 风雪凄迷中,她仰脸凝视他的背影,只看着冰花染白了他的半身。 她下意识的轻抚鬓角,看着掌心幻灭的六棱雪花,恍惚中看见,依稀少年时,他牵着她的手,她自身后喋喋不休,背诵着书里抄来的文艺句子,她一直问他,你说,如果我们这样在雪中一直走下去,是不是会走到了白头…… 这般想着,二人静默行至一段路灯下,刺目的灯光洒落,泠风吹过,漫天碎雪纷纷扬扬,二人身上的浮冰被吹散的干干净净,只是灯火下,青丝间,他依旧有银丝缕缕,虽然不多,然而在狂风纷飞下,纤毫毕现。 她有些愕然有点心酸的发现,年华滚滚,岁月如梭,白头……不再是笑言。 原来那冰花,亦是浸透了他的半生。 ☆、第80章 chapter76误会 她这般怔怔盯着他的背影,目不转睛,思绪恍惚荡漾,不知道偏到了哪一国。偏偏的,他却突然回过头,似乎是想要说话。 猝不及防的,锦年瞬间撞入他一双黑眸。脚步凝滞,心跳也漏了一拍。好在风疾雪骤,白蒙蒙一片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一片仓惶,就此歇。 “怎么?”为了掩饰自己当下的失态,锦年干脆抢先发问。 他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周遭忽然该死的安静。终于还是她先乱了阵脚,沉不住气的偷偷抬眼瞄他,暮色之中,却看不清他喜怒几何,好半天后,才听他才冒出一句,“你的脚,没问题么?”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那天晚上不是崴伤了?”他低声解释,视线凝在她身上,久久不挪腾,“路滑的很,你能走么?” 不然呢? 锦年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没事,早就好了。” 安瑞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唇瓣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颔首,转身。 锦年舒了口气,小步跟上,头埋得低低的,再不去看他,一丝一毫。 接下来的一路,二人只是埋头向前走着,直到来到车边。她终于找到由头可以绕开他,准备上前拉车门。 忽然之间,头顶传来浓浓的暖意,她吃了一惊,本能的往前跨,却被人拉住。她抬头看去,他正用手在她的脑袋上掸雪。“急什么呢?先别动,满头都是。”他说,“待会儿化了得着凉。” 他的手掌,大而温暖,记忆中温度。 方才平息不久的心跳又开始澎湃,她思绪亦是信马由缰,竟然不由自主的记起,很多年之前,也是这双手,不知道多少个冬日的清晨,他收拾好自己,又把哼哼唧唧不情愿的她抱到小板凳上,一边埋怨,一边给睡颜惺忪的她洗脸,扎头发。 他拂过她的发,她的脸,她的青葱时代,直至桃李年华。 他垂下手时,指腹有意无意的触碰到了她微垂的眼睑,温热,也有些粗糙。 她的脑海里突然嗡的一声,呼吸一下子紊乱。有什么东西崩裂了,顺着血管蜿蜒,流淌到了心里,顺着四肢百骸,静谧却霸道的扩散开来。愈是想要极力扼制,这份异样的感觉就肆虐的更快,星火燎原…… 她几乎喘不过气。 碎雪扑面而来,神智恍然回笼,她倒退两步,瞪着他。有些痛恨,不,是非常痛恨自己片刻前的失神软弱。 她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这般相对,心下更是烦躁,也顾不得和他纠缠,抬脚就朝自己习惯的副驾驶走。安瑞好像突然才想起什么,想要阻拦,已是不及。 锦年拉开车门,正对上一张脸。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 那个漂亮女人正微笑的朝她伸出手,“你好啊。我是墨玉。” 锦年愣住了,手臂软绵绵的被她拉着晃了好几道,嘴巴却还是发干,发软,什么也说不出。这心死的透透的。 那墨玉倒也不见怪,精致的唇形一直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眉目间也是温温的礼貌。直到安瑞走来,才偏过视线,笑道,“可就这么巧,真的是认识的?” 锦年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位似乎正是前几天和梁唯逛街时,看见的那位。也是她曾经卧室里,如今摆在床头的三口之间照片中的那个女主人。这样,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嗯,温锦年。她是我……” 原本简单的一句介绍,却生生卡在了中间,她发觉,他似乎很难找到一个词汇,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也是,锦年想,她究竟算他什么人呢? 以前,他总是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我小侄女”“朋友的孩子”,如今,他自己也说不口了吧? 锦年暗自有点期盼,好奇,旋即又不齿于自己的这种情绪。 心下碰撞,只听他终于开了口,简明扼要,“我朋友。”旋即他低头,看着呆头呆脑的锦年,没漏过她眼中极快闪过的一抹光彩,又补充道,“小朋友。” 锦年抬起头。 短短几秒的对视,成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从他的脸上探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心虚,或者逃避,紧张,只是坦诚,一派的平静,似乎这是这个再理所应当不过的答案。锦年真切地感受到一抹失望转入心底。才想着要说点什么,他却稍稍的侧身,让她走了过去。 换做七年之前……不知她会如何思量。会难过?或者失落。 然而眼下,她除了觉得生气之外,却只剩下可笑。 是的,可笑。 人越掩饰什么往往越怕什么。 正如她方才拼命掩饰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一般,他硬生生加上这么个前缀,好像…… 掩饰什么呢?他在心虚什么? 也不怕他老婆看出他欲盖弥彰? 可惜锦年想来想去,也得不出一个结论。这男人,定力倒是比七年前差了太多。他的风雨不动安如山都去哪儿了?也罢,无论如何。反正,也不会更糟了。 这样想着,心一横,锦年拉开车后门,看见后座居然又有人了。正躺着一胖乎乎的小姑娘,正是那个代替了她,躺在她原本房间的——他闺女。 **** 路况稍稍好了些,但也只是长龙勉强可以移动而已,又是半个小时过去。 除却刚开始的,三人干巴巴的俩句连寒暄都算不上的对话,接下来便是一直的沉默,气氛远远谈不上融洽。 车子龟行至锦年的小mini边上时,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份低气压。 “说你视力不好吧,偏偏隔那么远一眼就认出来了。”墨玉拍了一下安瑞的肩膀,又回头看了眼锦年,笑道,“也是缘分。” 锦年心下好笑,说不出的苦辣酸甜,别说他近视只有三百多度,就是把他眼珠子挖了估计也不会认不出这车子哪怕一只轱辘。她知道,重点不在她,而是在这车子的主子上,更加关乎于这主子临终前的一番托付,那房子,这车子,即使时隔这样多年,哪一样不是鲜亮如新呢? 今天她把他的宝贝弄“残”了,他指不定心里多难受吧? 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却只矜持笑笑,淡淡道,“是啊,缘分。” 好端端的一句话,措辞声音都是礼貌温和,可落在耳里,安瑞便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于是他不着声色的看向车内镜,试图从她的表情上寻找端倪,不料她却一直看着窗外风景,没有一点反应。 他扯了扯领口,忽然觉得心里头憋闷的厉害。 墨玉用手肘轻碰他,轻声,“头又晕了?换我来开会儿?你休息下。” “没事儿。”安瑞摆摆手,稍微降低了点车窗,“就是有点闷。” 墨玉又劝了几句,奈何他坚持不肯,只好作罢,但看着前方不尽的长龙,不禁也有点烦了,“四十多分钟的路,开了四个钟头了,真是……对了你给家里打电话没?老太太别等得久了,她现在身子也不大好。” “发过短信,妈说她知道了。只叫我们带着绵绵路上小心点。” 二人在前方轻言细语的说着家常,锦年在后座静静听着,神态很漫不经心的,只是十指握得紧紧,有淡红色的液体在手心处沁出一点子光亮。 “小温啊。”说着说着,墨玉回过头,和气温柔的笑问,“你也去西塘,去旅游的哇?” 没想到她会和她搭话,锦年错愕的“嗯”了声,轻描淡写的解释,“打算拍几张照片,难得来中国一次,想多走走。你们呢?探亲?” “是呢。”墨玉点头,朝她身边抬了抬下巴,笑容愈发柔和,“绵绵想阿婆了,趁着年假最后几天带她再回去看看。” 锦年礼貌的笑笑不再说话,实际上也是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于是低下头,去打量在一边裹着毯子睡的香甜的小绵绵,心绪微荡…… 她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她的养父。她突然很佩服他,能把自己前妻和别人生的自己养这么大,照顾的这么好,用心去疼着爱着。 可到了她这里…… 她本身是很喜欢小孩子的,而绵绵,又被养的玉雪可爱。但是…… 她只要看着绵绵精致漂亮的五官,尤其是那双同某人相似的,上挑的凤眼,以及颊边深深下限的小酒窝。 只觉得从心里,到嘴里都发着苦。 思绪稍有延展,她就喜欢不起来。 不自觉地,她喃喃低语,“长得和爸爸真像。” 墨玉闻言,愣住了,看看绵绵,又仔细回想了可可她老公,怎么也很难联系起。于是只好笑笑不说话。 安瑞也愣住了,他回头看了眼锦年,满肚子的疑惑,心里琢磨着阮绵绵她老子他都没见过几面,这小女人又是从哪儿搭上的?而且……也从来没人提出过这个理论,比起她老子,自己和她都要相似一点,一般只要见过绵绵的,都说: “绵绵像她妈妈的。” 安瑞突然出声,锦年抬头,恰好和他目光碰在了一起。 锦年是个实诚孩子,向来是一根筋,认准了什么事儿通常很少会改注意,加上眼下心里又有气,看着他那一双铁证如山的凤眼,再配上一副完全局外人的表情……她偏过头,不咸不淡的顶了句,“我还是觉得像爸爸。” 安瑞被她莫名其妙呛了一句,弄得一头雾水,也有点委屈,像就像吧,冲他耍什么脾气? 墨玉也看出气氛很奇异的突然僵持,只好出来打圆场,折中说和道,“好了,好了,像阿婆多一点。” ☆、第81章 chapter81断桥夜话 车内情状十分微妙,眼瞅着那二人又要呛上两句什么。好在,下一瞬,只听车外一阵喧嚷,车道通了。安瑞生生咽下递到了唇边的话,又瞄了她一眼,点火开车。 短短的几十公里,在平日里也就四十来分钟的车程,这次一行人却花费了将近六钟头。直到晚上上八时许,他们才抵达西塘。 锦年在卧龙桥边同那一家三口道了别,顺带婉言谢绝他们提出关于同宿的提议。转身便准备去寻觅她租好的临河客栈。 倒是墨玉拍了他一下,问,“小姑娘人生地不熟,你做地主的也不送送人家?” 锦年还没走远,听着这句话连忙停下脚步,不料他却已当先点了头,“好。”很快的又低声吩咐了句,“那你先带绵绵回去吧,我送送她。” 半句没来得及脱口的婉拒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上下不得,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来,很自然的就接过她的双肩包,问道,“哪间客栈?” 锦年抬眼看他,心里却在想,如果我现在说不用麻烦了,自己转转能找到,是不是晚了点?她吸了口气,又嘀咕,有病,犯得着吗? 余光瞅到墨玉还在和她很真诚的挥手道着别,脑子转过一道念头,这老婆当的,也是挺大方的。既然她都不在意,那她还瞎矫情什么? 于是低头报了个名字,不再推辞。 因着元宵佳节刚过,街道上尚且张灯结彩,远远看着,夜色下,莹莹细雪映衬着接连成片的花灯璀璨,凭的是姹紫嫣红开遍,流潋生姿,叫人目不暇接。 景区内,窄窄的青石小路上也比上回拥挤的多。现下虽然不是旅游旺季,但是因为休假,加上大雪封路,滞留的旅客不能及时离去,这个时候便也一窝蜂凑在街上热闹热闹好消磨时间。 一路上,就连小队的舞龙队伍也看见了几回,更不提一整道上的顽童奔逐嬉闹,手里烟火璀璨的了。只是,热闹是别人的,终究和他们无关。 他们之间始终是沉寂的,或者说死寂更加恰当一些。 安瑞在前边儿走,锦年在后面跟着,两人间隔着一步的距离,从始至终。 这番沉寂,在闹市处不觉什么,但是行至人迹僻静之地,便显得尤为微妙,难受。 安瑞几度回过头看她,他想说点什么,硬凑了些话题来,然后又一个接一个的划掉。他放缓脚步,略微垂首,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光线昏黄处,他顺着她的视线看河面,看花灯,再看向一片虚无夜空,最后,看向她的眼睛。 漂亮的棕眸,空的,没有聚焦,没有方向,什么都没有。 他轻轻咳了一声,问道,“锦年?”昏暗的天地间,他的嗓音亦是模糊的,微微沙哑,显得格外柔和好听。 “嗯?”她像是才回过神。 “你一个人,能照顾自己?”他的目光满满的都是怀疑。 “当然,”她失笑,“我已经二十五岁。” “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他脚步顿了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你男友呢?为什么不陪你?” 笑容凝在脸上,不知怎的,她忽感心头有些异样。 于是抬起头,发现他也在看着她。 黑沉沉的眸子,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 锦年心跳微乱,一时竟不知如何启齿。 “他为什么要陪我?”她缓过气来,反问,“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他也有他的事。” 安瑞脸色阴郁,半天才冒了句,“你倒是想得开。” 锦年笑笑不咸不淡的接了句,“人总得有自己的生活。” 安瑞微怔,垂目望她,视线在她矜淡优雅的完美笑容上下徘徊,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只拖着眼泪鼻涕,天天跟着他屁股后边转的小萝莉。 一时间有点欣慰,也有点失落。 片刻的宁静,安瑞小心的措辞,又道,“你们的事情,calvin知道么?” “知道啊。”锦年说,努力使语气变得轻快,“一起吃过几顿饭。” 安瑞闷闷的“哦”了声,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极快的含糊问道,“他……也挺好的吧?” “啊?”锦年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哦,还好,挺好的。没病没灾。”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倒是她想起件事,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大家都好,小阿姨她,也……” 安瑞脚步又顿了下,这回是彻底停住,“你说什么?” 锦年看见他紧绷的表情,不着声色的别开眼,“calvin叔叔说,她临终前回光返照,有提到过你,你要不要听?” 安瑞没有说话,锦年径自就说了下去,“她很内疚,最后那事,她觉得做的很……。”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锦年又愣了,“我以为你想知道的。” 安瑞想,是啊,关于臻惜,他应该想知道的。可是…… 锦年看着他的侧脸,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阴郁尽褪,风清云朗。但是她却没有好心情去欣赏,见她没有否认,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她说,不约而至,不告而别,临终也没和你打个招呼。她其实……一直挺过意不去。”她声音轻轻的,不想触碰到什么。 他不以为意的样子,只微微笑了笑。 半响,他问,“那么,你呢?”那天又是为了什么,不告而别? “……” 二人间再次陷入沉默。 锦年轻轻笑道,“哦,我怎么了?当年离开,我记得我是和你打过招呼的。” 前方雨雪,迷了他的眼。他脚步顿了下,呼吸也乱了。他没料到她会将话题岔到这一处。 毫无防备,霎时心乱如麻,她却在身侧浅笑依旧,波澜不惊。 “我不想走,可是你不需要我,”七年前,她遗落心口的泪痕从未干涸,延至今日,依旧能感受到发烫的热度,灼的他心脏抽痛,“你不需要我了……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只是,那夜,她以为她独自悲伤着,哀悼着,其实盈盈泪意,涩不能言的,是另一个人。 他说,“锦年,你恨我么?”他的声音沉沉,带着点微沙,怪好听的。语气并不强硬,却很难让人保持沉默,或者回避。 她刚刚抬头,启齿预言,又看他颔首,抢先一步,“是,应该的。” 他终于还是推着她走到了这一步,恨他,是,她确实应该恨他。她所有的悲伤和痛楚都是他带给她的,她本身……是那样阳光明媚的小孩子。 锦年握紧伞柄,一动不动。终于,耐不住手腕酸楚,一个颤抖,伞面倾斜,随后无数的雪花扑面而至。 终于,还是避不开吧?二人佯装的平和,佯装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事实上,怎么能呢?那些滋生暗处的伤痕,连疤都结不起,依旧血淋林的,怎么能忘却?那些伤人心扉的人事,情话,又如何能够忘却? 事实上,这也是阔别七年,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面,好好说话。 一周前那晚,因为种种原因,她心绪太过激荡,一直到坐到他家门口,神智都可以说是不太清醒的,只凭着一股血气冲动,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而他当时也是鬼迷了心窍,如同被靥住了般,什么也不晓得问,什么也不晓得说。 而今天傍晚,那场短暂的温存,也不过百米的距离,当时情景仓惶,哪顾得上再想其他? 可是,眼下……终于还是来了吧。其实,也好。 “是啊,应该的。”她一张口,便是多的数不清的碎雪倒灌其中,冷冰冰的,融成了水,浸湿了心口,唇舌麻木,所有多余的情绪都被洗涤干净,再开口时,声音轻飘飘慢吞吞的,“应该的。” “……” “那天下午,你和我说了很多话,你说……在你之后,我会遇到许多许多很好的男孩子们,他们温柔干净,阳光俊朗,会有很多的时间陪我玩闹,我们会一起逛街看电影,一起逃课,溜去泡吧,看摇滚乐队……然后在所有人的祝福下迈入婚姻殿堂,同他携手一生,我会很幸福,非常幸福。” 她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忽而莞尔,笑着看他,“你听,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那样清楚。没有说错,对吧?” 他低低“嗯”了声。 “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一直,一直很努力的往这个标准靠齐。”她又说。 “挺好。”他点点头,却直觉胸口酸胀。 是他想要的结果,可听到的一瞬间,他如同顿失心脏,整个人空落落的,无法动弹。 他有一种放不下的感觉。 为什么会放不下?不应该这样,他应该……感到欣慰的。 “不好。”她静静反驳。 他错愕的看向她。她平静的同他对视,缓缓补充,“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乖,很听话,尤其是你的话。我脑瓜笨,记忆力不行,但只要是你说过的,偶尔提到的,我都会记得很清楚很清楚……可,这就是我的极限了。” 安瑞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你知道么?”锦年突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你,我,我……”她大口地喘息,喉咙却被什么掐住了一样,再也发不出声音。 明媚笑容犹在脸上,可是她惊慌地发现,足前雪地被泪水融化了小小一片,滚烫的液体孩子不间断的冲出眼眶,止也不住,她索性不再管它,好在声音依旧是风轻云淡的,听不出来异样,“我可以记得你说过的每一个字,到现在为止,或许,以后也是一样,但是……对于别人,呵……你知道怎样么?” 他呼吸忽然停滞。 “在你之后,我遇到过很多优秀的男孩子,比你好的不多,比你对我好的却一抓一把。你让后来我就想,要不先找一个相处试试?其中有几个相当不错的,更是是真心实意地对我,可是我却没办法回报相等的感情。” 起初,都是热情洋溢的,掏心掏肺对她好,她不是傻子,也能看得清楚,都是都把她记挂在心上,想要捂热她的。但是离开她的时候,都是一副冷了心的嘴脸。 他们说她冷漠。 她该说什么? ——是另一个人,是安瑞先祸害的我? 呵,明明是她自己送上门,赖着不肯走。 “就在上周,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和我求婚,我们认识五年了,是我的男友,伙伴,知己,他一直对我很好,这次求婚,他为我准备了许多,很久,劳心竭力,可我……连最基本的感动都无法办到,我……怎样去心安理得的享受他带给我的一切。我,拒绝了他。” 锦年闭眼,呢喃,“安瑞,或许,我或许再也不会,再也办不到对一个人那么好了。” 风雪之下,她姣好的容颜苍白的几近透明,发丝飘摇碎乱,唇瓣无色,声音柔弱。 她穿着很厚的棉服,但瞧起来却愈发显得身形纤弱,他指间轻轻拂过她肩上的薄雪,很想顺势就搂住她。 他看见她嘴唇嗡动,说了句什么,于是凑近,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安瑞,我确实应该恨你,恨你把我变成了和你一样冷心薄情的人。” ☆、第82章 chapter78两难全 我恨你,应该恨你。偏偏的,还是多了应该。 她这辈子,实在是有太多该做而没做的事情。 “那天,他请求我嫁给他,希望从今以后的路,我能够同他一起走。那个时候,漫天都是香槟玫瑰,一片橙红中,我看见的却是你的脸。”锦年轻轻说,“真好笑,是不是?你根本就不可能在那里……” 安瑞愣住了,回想起当晚情景,他站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只听她温声细语的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来见见你。那天我和你说,我无处可去,其实是骗你的,我就想来见你,我想要见见你,我想知道,见到会是什么感觉什么情景?那样,我就可以确定,我究竟应不应该嫁给他。” “安瑞,人们都说七年之痒。因为七年是道坎,年少青葱,当时再爱的山崩地裂,死去活来,再是情真意切的眷侣,七年后也会厌倦,甚至变心。可是,七年了,我现在站在你面前,看着你,居然还是会很冲动,很难过……”锦年喃喃的,苦涩地一笑,声音随着视线,缓缓低落,“那么,你呢?”是否也会有改变,看见我时,是否也有种力不从心的悲喜? 心跳蓦然错漏,安瑞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目光,小心翼翼的描画她微垂的眉眼。慢慢的,轻轻的,细密微湿的睫毛,蝶翼般盈盈轻颤,在他猝不及防时悄然睁开,他心一慌。却又霎时明白了她的心意。 “锦年,我……” 先是漫长的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刚开始还有点慌张,但很快又平复——他向来那样擅长收敛自己的情绪。 他轻轻唤她的名字,短短一句,无限温柔,仿佛她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受了委屈的跑回家同他哭诉的小女孩,仿佛……他们从未有过这么多纠缠与不愉快。 青石小巷,和风细雪,暗红的灯笼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红光氤氲晦暗不清。 她的脸庞亦是忽明忽暗,春夏秋冬交替流转,岁月已将她的眉眼冲刷的如此细致妩媚,叫他望上一眼心里都是轻柔的悸动,一种令人屏息的迷人。 “我从未想过要爱上你。”他说,低沉的声音里有几丝茫然。 看似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她却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锦年极力压抑着心中绞痛,急促的呼吸着,似乎可以闻到咫尺间,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不是曾经用的那种,起码她从未闻见过。 “喔,”锦年说,语气平静,“我知道了。” 他以前,她记得只用一种香型,那种香型……她曾经买下一整个专柜的存货,也不管那是男士香水。兀自喷在自己的大熊娃娃,枕头,钢笔,本子……各种她经常接触的东西。幻想着他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后来,无意间,她得知那原来是臻惜最爱的栀子花香,亦是她周身连绵不绝的味道。 她再没用过。 然后,臻惜走了,现在,他身上的味道也变了。 从前是臻惜,现在是墨玉。总之,无论如何,都不是她。不会是她。 恍惚间,锦年忽然觉得眼前情景十分熟悉。好像七年前,亦是在这里,此处断桥边,也是下着雪,他第一次主动亲近她,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轻轻呢喃, 他说,锦年,我不习惯这样依赖一个人。 七年后,他又站在这里,温柔的看着她,抚摸着她的发,锦年,我从未想过要爱上你。 好像他们之间的每次的温存……都是为了谱写下次的离别。 “想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她微微一笑,眼中泪花闪烁,努力让语气变得轻快,“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以后不用再躲我,更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不会再痴缠你……不会再打搅你的生活。” “哦,对了,那天走得急,是因为太晚了。”她这才想起来,还是应该回答下他起初的那个问题的,“再待下去不方便。”想了想,又补充道,“于我,于你,都是一样。” 她转身。 一步、两步……她听得见自己离开的脚步声,喀嚓,喀嚓,重重的踏在雪地里,踩在她的心里。 “温锦年!”他突然叫,不,是喊了声她的全名,响亮,锐利。 她止住脚步,却没回头。 “你会嫁给他么?”他问,声音异常低柔。 她呼吸停滞,缓缓转过身去,安瑞驻足原地,表情沉静,雪色无声,洒落在他俊朗的眉眼。 莹莹的雪光,朦胧的灯火,刹时间,忽然静默。 蓦然回首间,黑沉沉的夜空里,不知怎的,烟火齐放,赤橙黄绿青蓝紫,接连爆裂,如银河逆流三千里,化作点点星光误入浮华。 她的轮廓,眉眼,在一瞬间明亮生动起来,暖澄澄的。 他还待开口,陡然间,异变突生—— 灿烂夺目的烟火不断渐落,落在她身后,水中,渐渐的,愈加浓密,一片刺目的五彩斑斓中,一个小小的炮竹大小的不明物滚落在锦年脚边。 安瑞来不及细想,几近本能的跃身上前。 锦年浑然未觉,还徜徉在璀璨异景当中。直觉眼前一黑,周身一暖,被人紧紧抱住,那温暖有力的劲道,紧得她喘不过气。 同时,一声惊天动地爆裂在不远处,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炸响,火花喷溅,一个东西滚落到断桥边,石屑崩裂,甚至落了水,还喷溅出朵朵巨大涟漪,许久,复而重归平静。 锦年嘴唇咬得发白,呆呆愣愣的,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垂在身侧的双手犹在颤抖,可她仍是忍着,狠狠地忍着,不去回应他温暖的怀抱。 “没事吧?”他盯着她,声音暗哑得不像话。心脏,还在不可自已的狂跳,就在方才,几乎要从嗓子口冲出来。 锦年声音颤颤的,“那,那是什么烟火,怎么这么……” “那不是烟火。”安瑞慢慢说了这样一句,眸光,有一瞬间凌厉无比。 锦年张了张嘴,还待言语,却只听阵阵嗡鸣迫近。原是方才动静闹得不小,一群的注意都被非同寻常的爆炸吸引,有好事者,三三俩俩朝断桥处围近。 “刚刚怎了的嘛?是不是爆炸哟?” “是烟花走火吧,哪儿就那么严重了?” “喔唷,搞不清楚,这还下着雪呢,刚刚看那火苗蹿的老高,桥沿子破了不少的嘛。” …… 四周嗡嗡低语不绝如缕,而怀中却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安瑞低下头,想要一窥她的表情,却发现她小脸苍白惶恐,视线正越过他,呆呆的凝滞在人群中,某处。他回头,却感觉一股挣力,怀中一空。她向后跌跌撞撞。 他刚要伸手去扶一下她,却看见她晃了一下,踉跄着退得更远。 安瑞微微蹙眉,正在这时,只听见墨玉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身后,“老远看见你们了,这里刚刚怎么呢?都没事吧?” 锦年低着头正不知如何言语。却听安瑞在一边,淡淡的说了句和方才完全相反的话,语气轻描淡写的,“没事,烟花走火。” 锦年瞪眼看他,他却将目光移向别处。 “哦。”墨玉像是舒了口气,“没事儿就好,老远听着,好大动静呢。” 贪婪美好时光,无奈稍纵即逝。此时再观斑斓夜景,已没了那份情致。 锦年勉强扯出笑意,几番寒暄,便急于抽身告辞。墨玉当她是吓着了,未曾再做挽留,只放她回去早早歇息。安瑞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几度欲言又止。然而,除却方才离别时一声敷衍的“晚安”,她居然真的再没回头。 安瑞看着锦年,墨玉看着他,若有所思,“小温……看着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出乎寻常的冷淡,只轻轻“嗯”了声,似乎不愿多谈。 墨玉眸光微动,没有再问,转而说道,“耽搁这么久没回去,别让太太再惦记了。走吧。” **** 依旧是当年的房间,当年的位置。轩窗半开,夜风呼啸,依稀回放着当日言笑晏晏。 “好嘛,那我不问了,但你不准生气,你妈妈说的,你现在还病着,不宜动气,而且情绪频繁起伏,对心脏也不好。” “我怎会同你生气?” “骗人,你都把我小雪人捏碎了。你赔,你赔!” …… 安瑞将手里捏的圆滚滚的小雪团子放在一张全家福前,指间轻轻抚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最左边的那个女孩子,始终傻乎乎地笑望着他。 他看着她,看着那个雪团子,想着她的话,突然想起,他似乎一直都欠她个大的。 这般胡思乱想着,身后传来叩门声,安瑞站起来,转过身。 “妈。”他唤道。 安菡芝站在那里,墨色裙衫,雪清色长披肩,气质尔雅,神情沉静,岁月总是分外恩宠这些人,时间的冲刷,只赋予她们年岁的优雅,却将苍老忽略。 她将食盒放在安瑞面前的矮几上,在他面前坐下,顺手关上了轩窗,“二月还没过呢,夜里风冷,小心着凉。再你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来,喝点汤暖暖。” 安瑞“嗯”了声,拿出汤碗,动作太急,反被烫了下。 菡芝好笑的看着他,拿出帕子替他擦,叹气,“多大了呢?还是毛手毛脚的。” 安瑞面色微红,有些手足无措。 菡芝替他擦干净嘴角,这才不慌不忙的提及,“玉玉刚才和我说了,你的想法。” 安瑞抬头,仍是沉默,眼神却是颇有几分期待。 菡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静默半晌,才徐徐叹息,“瑞瑞,除了在伦敦那几年,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家乡。” 安瑞看出了她的犹豫,并没有着急,依旧十分耐心的规劝,“可可的父亲前年过世,以后可可和我大概都不能陪在……” “瑞瑞。”菡芝打断他,语调温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妈妈想要听实话。” 安瑞目光微动,有些挣扎的摇头,“妈,我不想骗您。” 菡芝笑,“那就瞒我?” 安瑞无声的叹息,垂目,手中温着半碗剔透温润的汤汁,他眷恋的味道,半晌,才轻轻道,“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 菡芝默,犹疑半晌,还是轻声说道,“瑞瑞,妈妈不希望你再像你父亲那样生活。” 安瑞心头微暖,同时却也酸涩,握住母亲的手,他说,“不会。” 不会,当然不会,为了跟随自己内心的声音生活,跳出这个泥潭,他曾为此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甚至,一直,绵延至今。 菡芝还是面带忧色,只是,却也不再踯躅,小时候,她不能护着他,现在,起码不能再拖累了他。 “都听你的。”她颔首。 此行原本目的达成,安瑞刚想松口气,却听母亲突然又提,“我听玉玉还说了,今天路上,你们接了个小姑娘?” 安瑞一口气悬在胸口,上下不得,只得含含糊糊的应了声。 “姓温,是么?”她又问,“为什么不再一起过来?” 安瑞看见母亲的表情,已是一片了然,便不再绕圈子,“妈,我跟她……不是您想象中那样。而且她现在,她,我……” “哦,是么?”菡芝依旧微微笑着,言辞却无比犀利,“妈妈想象中是什么样?你又急着解释什么?” 安瑞无言以对。 菡芝同他一起,看着矮几上那张微微泛黄的全家福,幽幽叹息,“是个好孩子。” 安瑞看着照片中她天真烂漫的笑脸,心中酸胀,“我知道。” 菡芝看着他的眉间一蹙,心底暗暗叹了口气——他心里也是极在乎的,是啊,他当然知道。因为知道她的好,所以才会舍不得。 然而再往深处,就非她能言说。菡芝起身收拾杯盘,临行时,轻轻一笑,手抚过他的头发,动作慈爱温暖,模棱两可的又说,“也是个傻孩子。”却是不知再说谁。 “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临到门前,菡芝忽然听见儿子又闷闷的来了一句。 然,知子莫若母。 本已迈开的脚步,蓦然停滞在原地。 菡芝回头,莞尔,“那你和她划清关系的原因,是不是和送走妈妈的原因一样呢?” 安瑞表情一僵,神色阴郁。 “你爱上她了吗?”菡芝笑着,目光敏锐。 “我从未想过要爱上她。” 他又重复了一遍断桥边同锦年说的话。然而,同一句话,锦年没懂的,菡芝却明白的透彻。 “儿子,从未想过,和从未有过,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是真的,分不清么?” ☆、第83章 chapter79在路上 冰雪消融,公路解封是五天后的事情了。那五天,青石窄巷,乌篷绿水,她穿梭其中,摄影,观光,尝美食,品清茶,倒也自得其乐。 安瑞在三天前便离去了,携家带口。这是锦年离开西塘前,想要再去拜会记忆中那个温柔睿智的女人时,听邻居口述的消息。 “儿子女儿都有大出息,接她走了去享福咯。” 小小的客栈,人去楼空,阶上白雪盖青石,行迹寥落。只有屋檐上落下的一个木制风铃,在微风中晃晃荡荡,声音细碎而孤单。 细密的雨丝,混着星点的雪花飘了下来,落在身上,满是冰凉。 想起那个除夕的清晨,她哄骗他来到这座小镇,他来到这座客栈前,仓惶逃窜,被她握着的那只手,那么凉,抖得那样厉害。 想起那个美丽却凉薄的母亲,侧身站在屋檐下,掀起竹帘,温和微笑——欢迎来我家……做客。 想起他在雨声淅沥的透明天窗下抱着她,细数往事蹉跎,他的掌心抚着她的脸——傻孩子,别哭,不要哭。 想起那年断桥边,他冰冷却让人窒息的怀抱,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心,他说,谢谢你,锦年,我……很开心。 想起夜深时,被衾下,他无奈而温暖的承诺,上海应该也下雪了,明天回去,我赔你个大的,好不好? 帘卷西风,尽褪一厢残梦。 转身,一路风雨婆娑。 在公路上搁浅的,她的那辆车子早已在两天前修好,但是送过来的,却是另一辆装备优良的越野,其中水粮具备,行李齐全——据说,非常适合跋山涉水。 至于原先那辆,则被一路拖回上海,精心养护。 为人做事,他向来如此面面俱到,这次也不例外。事无巨细到……她都有些分不清楚他究竟是放心不下她这人,还是那辆车,臻惜赠予她的那辆车。 最美不过江南烟雨中,可惜,这雨实在太过绵长,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落在心上直觉湿漉漉阴沉沉的,并不舒畅。所以,原定一个月的行程,锦年用了一周时间就草草了结,转而北上,试图重新觅一处风景去完成她的“路”系列影集。 期间,她切断所有通信,联系,孤身一人踏上行程。比起旅行采风,倒更像是自我放逐,逃避,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梦中几度,重回这个国度。山光水色,草木鱼虫,皆是风景。 然,真的身临其中,辗转寻之,却又不得其所。 她的路在哪里?哪里又是风景? 她的未来,彷佛成了一趟不知该驶向何方,也不知会在哪里停靠的孤船,大海深处,烟波浩渺,远远望去,或是横无际涯的荒芜,或是一场海市蜃楼,华丽喧嚣,灯火通明,只是无论哪般,都指向一个结果——永远也靠不了岸,更无处让人登临。 不知不觉,几个月的时间匆匆流过,昔日亭台楼阁已去,脚下,是古时的塞外风尘。 蒙古大地广辽,举目望去,天高地广,云卷云舒,茫茫原野中,风吹草低见牛羊。不知觉的,心情也跟着疏朗很多。 那日黄昏,锦年取完夕阳丽景,准备略休整一下便驾车回住所,在一边的月牙湖旁,她洗了洗手,起身准备离去,却突然听到一阵细响。 她陡然止步,四处一张望,最终小步走到一个草垛边上,猛地扒开——是一个穿着当地服饰的小女孩,正嘤嘤啜泣,灰头土脸的,十分狼狈。 “唉?”锦年发出一声惊叹的时候,那个小女孩亦是惊吓的朝后一摔,吓得连哭泣都忘记了。 锦年歉疚的连忙上前搀扶,“对不起,吓到你了吗?” 小女孩眼巴巴的看着她,好一会儿,像是抓住唯一的希望,一把抱住她的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乌力吉骗我出来玩,现在找不到他了,天就快黑了,额莫(妈妈)说天黑不回家会被狼叼走的……我们走了很远很远,找不到家了。” 我找不到家了。 莫名的,心底一阵迷茫。锦年擦着她的脸,安慰,“别哭,不要哭,没关系的,你还记得家在哪个方向么?” …… “大姐姐,阿妈做的炒米。”琪琪格端着满满一盆的美食在锦年身边坐下,期盼的看着她,“大姐姐,能在和我说说你们那边的事情吗?” 锦年莞尔,含笑应允。 今日黄昏,意外碰到这个叫做琪琪格的小姑娘,帮她找家,实在是颇费周章。自从到了内蒙古,她还从来没有进到过如此深的草原。真是不知道她和另一个同伴是怎么跑的那样远,她开车都花费了很久很久。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看着满天星光璀璨,那是别处寻不到的美好烂漫。 “以后,你到了南方,可以来找我玩呀。”话毕,锦年看着仍意犹未尽的琪琪格,温和笑着。 她也笑,拍着巴掌应承,“好啊好啊,大姐姐,那你的家在哪里?” “我家在……”锦年接口,却又生生卡住。 是啊,她的家在哪里? 心下茫然,犹自怔忡。 “小女孩,你很累么?” 不知何时,一个老人出现在身边,鬓发皆白,却神采奕奕。 “额木格。”琪琪格很开心的贴上去,老人慈爱的搂住她,俩人用蒙语说了会儿话,琪琪格恋恋不舍的和锦年告别。 老人在她身边坐下,“你看起来很疲惫。” 锦年垂目,“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而且,还要继续走下去,不知到什么时候。 “回到家就好了。”老人拨弄着火堆,和蔼的宽慰。 她点头,想微笑,却觉得眼中酸热,“我不敢回去。”可是,真的走不动了。 “长生天可以告诉我,应该怎么走么?”锦年抬头遥望星空。 老人摇摇头,“长生天洗涤众生,而我们,洗涤自己。” 锦年微怔,喃喃,“我不明白,” “小女孩。”老人说,“该发生的躲不了,不发生的求不来。生老病死,欢聚离别,皆有始终,皆是因果。这就是长生天赠予我们每一个人的旨意。” 因果?始终? 锦年垂首,敛目不语。 老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平安符串,样式繁复神秘,由兽骨,绿松石,羊皮,以及一些说不上名的宝石组成。她将这个拿出,就要给锦年戴上。然,这些年游历八方,锦年一眼便能看出此物非俗,赶忙推拒,“这个,这个太贵重了。” 老人摁住锦年的手,摇头,“你替我们找回了琪琪格。” “可,那是……”锦年还想拒绝。 “这不算什么。比起琪琪格来说。而且……”老人说着说着,陷入深思,“这个东西,原本就不完全属于我们。十几年,快要二十年前,我和我的额吉在狼群中救了一个年轻人,血肉模糊,只剩下一口气,救回来之后高烧不退,那时候,家里没有好的药,离镇上又远,都靠他自己熬,但是最终还是活下来了,留给我们这个,以作感谢。“ 老人顿了顿,替不再拒绝的锦年带好,说,“我们其实没有帮上他什么忙,受之有愧。就当是,当年我们救了他,你又救了琪琪格,都是长生天的旨意,就把这份旨意,流转下去吧。” …… 翌日晨起,锦年看着远处苍茫大地,缓缓升起的一轮红日,无比壮阔。心中却在回想着这些日子的所遇,所感,还有昨天夜里老人微笑和言辞,自己短暂的脆弱。 她摸了摸脖子上那个平安符串,迎风伸了个懒腰,望着草原深处,蓝天白云,挥了挥手,回车,调转车头。 走不动了,还是得走下去啊。 生老病死,欢聚离别,皆有始终,皆是因果。 人生便是一场长久不一,精彩迥异的大局,命运是其中的轨迹。看似杂乱无章,变化千万,然,命运命运,终究命在前而运在后,运可以改变,但命却不可扭转,这便是它的深沉和无能为力之处。 所谓命中注定,便是如此,有些人事,即便可以暂时逃避,可事实上,冥冥中注定会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方式重逢。届时,冲动的依旧会冲动,纠缠的依旧会纠缠,深爱的依旧会深爱,终究是逃不掉,躲不开。 是,那些人,那些事,终究是要有个交代。 如同梁珹之于臻惜,臻惜之于安瑞,安瑞之于她,她……之于江悯。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非死,即活。 回到上海后,她首先将自己扔到软绵绵的大床中,昏天黑地的睡了个通透,再睁眼时,发现夜色已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摁开几个月都没碰过的手机,屏幕霎时被铺天盖地的提示信息所淹没,来自各方的,某年某月某分的来电,信息,msn,语音留言…… 叶姨的,梁唯的,纫玉的,养父的,江悯的…… 一条条未接电话,一个个未拆封的小信封,都表达着一份心焦,一份惦念。她的失踪得到的反响,或是怒不可竭,或是心急如焚,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信息也会变得更长,更复杂。 当然,也有来自他的。 那是唯一一条,不用打开信封,她也能看见内容的信息,因为只有两个字: 锦年。 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无话可说。 是他的风格。 收件日期是她离开西塘的第二天,从那之后,再没有过来自他的,一丝一毫的惦念。 这条信息,在一连串表达关怀担心的信息里显得十分单薄,孤零零的。 他倒是真的很放心她。 锦年自嘲的摇摇头,编辑了一条短信,群发: 我很好,已经回来了,不用担心。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响了没有一分钟,最快的一通电话已经拨了回来,是养父。 几乎都没有她插足的余地,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就把她给骂的有些发懵……这实在,实在不是脾性一贯温柔的养父常有的作风。然而究竟是她做错了事情,于是也讪讪的,任凭他训累了也不敢出声。 “你还在听么?”calvin问。 “在,在的。”锦年连忙应声。 calvin沉默了会儿,又道,“你要不要给他也报个平安?” 锦年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却是沉默,不置可否。 calvin叹了口气,“他似乎……很担心你。” 锦年这才出声,淡淡的,“哦。” calvin有点惊异于她不同寻常的冷淡,然而以他的立场,确实不好多说,点到为止,也就随她去了。 第二个来电话的是梁唯,和calvin别无二致的,先是没头没脑的一顿呵斥她的冲动和胡闹,待发泄干净了,才有锦年说话的余地。二人聊了一会儿,梁唯若无其事的提到, “你给都报平安了吧?大家都很担心你……那个谁也是。” 锦年面无表情,“我知道了。” 第三个来消息的是纫玉,用叶姨的手机打的,倒是依旧软软甜甜的嗓音,终于把她从刚才的狂轰滥炸里略纾解了些,“锦年姐,你没事吧?” “嗯,没事,我还给纫玉带了好吃的。”锦年温声哄着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软妹,听着她憨态可掬的撒了会儿娇,心情终于有略有起色,没料,话到末尾,纫玉也犹犹豫豫的问了句: “锦年姐,你要不要给安叔叔也回个电话,我听爸爸妈妈说起过,他好像很担心你……” 锦年终于火了,“我要他的担心做什么?写在纸上裱起来挂到墙上时时刻刻铭记吗!” 纫玉被突如其来的怒火喷的一愣一愣的,眼圈一红,很委屈的支吾,“不打,不打就不打吧,呜,我去写作业了……” 挂断电话,她伸手将够得着的垫子砸的到处都是。 她望着落地窗中狼狈的自己,心下一片茫然。那天,明明是笑着对他说了再见。 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她折身进入小巷,躲在门后,望着他看着着自己的最后一眼,眸光中似乎藏着很多平日里她不得见的情绪,纠结,克制,痛楚,悲伤,不舍? 呵,不舍?不会的,他若真是舍不得,又怎会转身就远远的避开? 至于,担心么? 手机嗡鸣,第四条消息来了,他的。 不同于前几人急迫的来电,他依旧是不疾不徐的一则信息,也依旧是不用拆分就能阅读的文本,因为比他之前的那则还要短,只有一个字: 哦。 锦年放下手机,片刻前的烦躁和怒气,已经全部没有了,只剩下平静。 他还真是,很担心她啊。 正在这时,最后一则回音终于抵达,江悯的。 “我想见你。”单刀直入,没有一丝多余。 落花铺陈的树下,停着一辆车,有个人倚在车旁,指尖星火闪烁着红光。 从他家到她的住处,只隔了一道江,但因为担心赶不及,担心她会再次突然消失,他还是驾车而来。近乡情怯,咫尺之间,反倒比之天涯海角更加让他拙于应对。 安瑞将手头的信息增增减减,最终也编辑不出一条合心意的第二条短讯。 然后他想,或者,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的? 但是,他想问的,她发来的讯息已经全部回答了:她回来了,而且,很好。 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要问的? 就在他冥思苦想这样一个理由,或者说借口时。另一辆车子缓缓泊进,停在她的房门口。 他看见她房间的灯熄了。 他看见一个男人从车子里下来。 他看见她打开门,那个男人抱住她。 她什么都没说,没有做。 夜风从穿过枝杈,直直的灌了过来,明明已经是五月的天气,却有种透心的凉。 ☆、第84章 chapter80无名之火 “还好么?” 二人紧紧相拥,许久,锦年听见他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飘飘忽忽的,不太真切。 “嗯。”她点头,轻轻地,“好啊,很好,”想了想,又笑着轻嗤,“唉,从刚刚见面,你都问了三遍了。” 江悯笑笑,颇为无措。 “不告而别,音讯全无。”他叹气,无奈又心慌,“你可知道,我多担心?” 锦年眼眶一热,抬眼,恰好和他四目相对,江悯的目光那么澄澈,专注,几乎要将她灼伤。 顷刻间,心酸和甜蜜在心间碰撞,难分上下。好累,真的好累,这样的话,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以从另一个人嘴里听到。 他同她额间相抵,呢喃,“下一回,无论多生气,也不要这样冲动任性。你还没有成长到可以独自面对所有突发情况,这对你而言太危险,知不知道?” 锦年疲惫的点着头,应声,倒像个晚辈。 江悯又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好几遍,这才松开手,“看见你完好无损,我就放心了。奔波这么久,你也累了吧,好好休息,我先回了。” 语毕,他轻轻拍了拍锦年的脑袋,折身离去。 “江悯。” 锦年突然拉住他的手。 “嗯?” “那天,那件事,我……好像还一直欠你一个答案。” **** 安瑞看着不远处那一男一女,从拥抱,到分离,再到携手。 锦年打开门,二人手牵手,亲亲热热的进了屋。 应该只是进门喝杯咖啡而已。他这样告诉自己。 没一会儿,锦年的卧室灯开了,窗帘被拉上。俩人挨在窗台边,因着灯火昏黄,只能隐约印出俩道影子。 嗯,只是聊会天儿,应该一会儿就会离开的。他又想。 很快,那两道影子由远及近,渐渐交融在一起。 安瑞呼吸有片刻的停滞,有一瞬间,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和托辞。大脑再次运转时,艰难的蹦出一个让他心烦意乱的结论,情侣之间么,英国那边又民风开放,晚安吻什么的,很正常,可以接受。 然后灯熄了…… 安瑞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再盯着那扇该死的窗户,而是将目光移向紧闭的大门。 他很快就会出来的。安瑞想,都已经做出那么出格的事情了,还想怎么样?还能怎样? 抱着这个念头自我催眠,安瑞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直到耳边传来一声鸟叫,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 安瑞看着那扇依旧紧闭的门。 他觉得心里有了一块地方,忽然空掉了。 **** 还没睁开眼,已经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暖和明亮。 阳光很好——意识回笼,缓缓睁眼的那刻,呼吸中充斥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锦年缓缓坐起身,揉了揉眼,望着屏风后小厅内的那个身影,久久望着,打了个呵欠,江悯听见了动静,转首看向她。 “醒了?”他微笑。 他仍穿着昨夜造访时的那套衣物,但很显然已经重新清洗烘干,现下衣袖撸在手肘处,看上去利落清爽。 锦年想起第一次真正结识他,也是在这样一个浑浑噩噩的情况,喧嚷昏暗的酒吧角落,独他孑然一身,干干净净。 她又想起昨晚的一幕幕,脸颊突然一烫。 “嗯。”她点点头,避开他的视线,有点局促,“早安。” “你究竟是怎么照顾你自己的?家里什么都没有。”看着她洗漱完毕走过来,他替她拉开椅子,问,“临时出去买的,不多。豆浆还是牛奶?生煎还是吐司?” 锦年看着简单的餐盘,却有些怔忡。 “已经很久没有人给我准备早餐。”她轻声说。 透过袅袅的热气,依稀看见过往,也是某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某个人,在厨房中忙碌的背影,很久之前是母亲,再后来…… “你在看谁?”江悯突然出声。 “呃……嗯,我,没……”锦年仓惶的收神,移开视线,强作镇定,“没有啊,没有,我发呆呢。” 他点点头,表情没有什么波动,她舒了口气,问,“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说,我也很久没有给人准备过早餐。”江悯回答,没有再看她,拿着餐刀切开吐司,漫不经心道,“所以这顿就给你打个折,算你10英镑,只收现金,不提供刷卡服务,谢谢。” “喂,”锦年眼里的雾气散开,失笑,“这个价我可以吃一个月的小杨生煎或者嘉佳汤包。” “可惜你别无选择,买定离手,”他从容应对,“江悯只此一家。” 锦年脸颊又是一烫,轻咳一声,视线游移,“但我现在身无分文。” “放心,我会让你做牛做马地还回来的。”江悯笑,语气却一本正经。 锦年瞪他,再无话可说,拿起筷子恨恨的开始戳碗里无比无辜的生煎。 “今天有什么计划?”江悯问。 “嗯,上午准备去找一个……朋友。”锦年咬了口生煎包,口齿有些含糊,“还他车钥匙,下午回来整理整理这次的成果。不少收获呢,一起?” 迎着她明亮的视线,江悯缓缓点头,轻笑,“嗯,一起。”喝了口牛奶,又道,“我也看看你这次都带些什么回来了,有没有进步。” 很快商定好大致行程,二人早餐后就动了身。江悯开车,锦年坐在一边,一路指挥他来到某人工作的写字楼下。 “我先上去了,很快就回来,你要不要在附近转一转?”锦年下了车,提议。 “我知道的。你快去快回。”江悯降下车窗,到一边去泊车。 转身,锦年抬头看着这座亦是久别重逢的写字楼,尽量压抑着,平定好自己的情绪。深深吸了口气,她踏足其中。 锦年不打算再节外生枝,她不知道再看见他还能说些什么,还需要说些什么。她原本打算,将钥匙交给他的秘书,这件事情也可以就此了结。然而,天不遂人愿。 “您好,我找林晓蔓,林秘书。”锦年微笑,容貌娇美的前台小姐打量了一下她,职业的笑容亲切,声音却冷淡,“不好意思,林秘书不在。” “那你们老板在吗?”锦年问。 前台小姐沉默了下,没有回答,转而发问,“请问您预约了吗?” “没有。”锦年说,“我只是想还个东西,很快……” “请您去那边等一下好吗?”前台小姐指了下大厅右方的沙发,“我需要请示一下。” “不用。”锦年连忙说,从口袋里掏出装钥匙的盒子,“您帮忙转交下这个行么?我不见他。” “为什么?” “因为……”不过脑子的话说出半截,锦年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句来自何人。 猛地转身,正看见那人正在三两步的距离,沉默的看着她。 因为是逆着光,他的轮廓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表情反倒看不清楚,但直觉告诉她他似乎心情不太好,不然也不会这样久久盯着她,却一言不发。 心跳一滞。 忽然间胸口就觉得憋得慌,有些难受,好似考试作弊被忽然抓到,背后说坏话刚巧被听见,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总归……让她有些怯于面对,不想面对眼前这个人。 她脚步有些虚浮,上前几步,将小盒子往他手里一塞就要匆匆离去,连虚假的寒暄也不想再和他维持,不料,手腕却被一把扣住。 “这么急?”他问。 锦年尝试着挣扎了下,没成功,只好配合的回答,“我约了人……啊。” 腕间一阵刺痛,她忍不住轻呼,他却根本不看她,半是牵引半是拖拽的,带着她往电梯的方向走。 “做什么,你做什么?”锦年茫然的问了两遍,他没有一丝回应,被拖的踉踉跄跄的,她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忍不住喊了声他的名,“安瑞。” 她看着周围人群,已经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 他依旧没有丝毫要理睬的意思,摁下了楼层按钮。 她抬头看他,只见他侧脸紧绷,有种不同寻常的沉寂。她这才发现,他的眼下有一大片阴影,下颌也是,似乎没有认真梳洗就过来了,看上去很不好。 这不像他。 只剩下两个人的电梯间内。 经历起初的慌乱之后,回过神来,她放弃了挣扎,冷冷的望着他,“放开我。” 安瑞似是一怔,松开了手。 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为什么?”他又盯住她,晦暗的黑眸里有一瞬的激越闪过,“为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竟离她这样近,近的连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都让她全身微微战栗。 “什么为什么?”锦年蹙眉,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微微一僵,如墨般深沉的眸光牢牢的锁住她,双拳紧握,强自克制着什么。 “上次的问题。”最终,他望着她,薄唇轻启,声音已是风轻云淡,“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她仍是茫然的,轻蹙的秀眉告诉他,她没有撒谎——该死,这个困扰了他数月的问题,她居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问你,会不会嫁给他,你还没有回答我。”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无法听懂他究竟说了什么。 原来,他也会在意的吗——锦年轻笑,心里却漫上浓浓的悲哀。 只是,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么?还是他亲手替她挑出来的。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爱上你。他还指望她怎么回答呢? “与你有关么?” 她轻柔出声,笑意更深。 安瑞身体一滞,脸色瞬间更加难看,连那双漂亮的凤眸里,也是阴霾更甚。 她的笑,很刺眼。 安瑞望着她,从来没有哪一刻,他觉得自己如此憎恨她的笑容。这个满不在乎的笑容。 “无关。”他的情绪,完全不受控制,“但是你自己呢?温锦年,你不是小孩子,起码还是个女孩子,你还没有嫁给他,还没有和他结婚,你就带他回去过夜,你想想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 他的话如一把刀子,狠狠的戳入心底,锦年的脸色顿时刷白,连带着声音也是颤抖的,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他咬牙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丝毫不退让,“你自己心里清楚。” 锦年望着那双凤眸,墨色的眼瞳深处,是一片怒火,还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你监视我?”她眯起眼。 “监视你?”整个胸膛都因为极度克制而微微起伏,他努力保持清醒,艰难的掰扯出一个不靠谱的理由来掩饰昨夜的冲动,“我不过是路过。” “路过?”她反倒冷静下来,嘲讽的一笑,“好一个路过。”忽然间,她的心头闪过什么,她笑意更深,“是啊,我怎么忘了,那是谁的房子呢。这些年都是你心心念念在里头打理,自己一个人重温旧梦吧!这样说,到还是我占了你的地儿了?” “温锦年!”他的呼吸渐渐平缓,语气却越发森寒。 “叔叔,你可真保守,真传统啊。”她眼圈通红,笑容越发讽刺,“放心,我们没弄脏你的地盘,你的宝贝。” ☆、第85章 chapter81冲突 垂在身侧的双拳骤然握紧,手腕的伤处传来的阵阵的刺痛,可是,这些,她仿佛都感受不到,只有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眼里渐深渐浓的雾气泄露了她的情绪。 “叮。”一声轻响。 电梯门打开,世界复又喧嚣起来。 安瑞眉头却皱起来,十几层的距离,怎么会这么快? 他看向指示牌,试图确认楼层数,却意外看见一张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脸。 江悯正和他们面对面站在电梯口,脸上也闪过惊讶之色。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样一幕。 一时间,一行人,相对无言。 直到电梯门又缓缓合上,江悯才伸出手挡住门,将锦年拉了出来。 猝不及防,锦年撞进他怀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温热的,干净的,她居然觉得眼里微有酸意。天知道,她有多感激。 她缓缓伸手,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 “锦年。”江悯气喘吁吁,一手还摁在电梯间外的按钮上,另一手已经放在她的腰间,牢牢的,护在臂弯里,“你没事吧?” 没有防备,就那样跌入他怀里,抬首抬得太急,差点撞到额头,正撞上他满怀担忧急迫的眼神,在那瞬间,锦年竟被看得无法动弹。 “没事。”她努力调整情绪,扯出一抹笑来,“我能有什么事。” “你和……”江悯目光隐隐漏向对面某人——方才,他并没有错过电梯内的那一幕,硝烟弥漫,剑拔弩张。 “悯。”她破天荒的喊了他名,“没事,没有事,走吧。” 江悯垂目看她,什么也没有问。 “好。” 安瑞没有再阻拦,他甚至没有说话。 他只是望着她,一言未发。 电梯门再度合上,掩住他幽深的目光,和忽然阴沉的脸色。 “嗨,老板。” 走出电梯,刚到不久的秘书晓蔓主动打了个招呼,很快又退回去。 “您怎么了?眼睛那么红?”她望着他,有些迟疑。 “没事,”他淡然出声,将外套丢在一边,“脏东西看多了。” 晓蔓察言观色,乖乖闭了嘴,打算忙自己的去,一转身。 却听见稀里哗啦一阵巨响。 再回首,只看见凌乱的文件和笔记本电脑的碎片,堆了满地。 一片狼藉。 “出去,不用管,也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他低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 “你是怎么上来的?” 锦年出声,打破车厢内久久的沉默。 江悯笑,目光仍然专注的望着前方路面,淡淡,“我只是告诉她,我的女朋友被人劫持了,很需要我,她就让我上去了。” “就这么简单?”锦年想起方才那个铁面无私的前台,不禁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刚巧望见阳光斑驳在他俊挺的侧脸上,他琥珀般的眸子越发温柔。 锦年呼吸微窒。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所以,这个世界有时候是不公平的。 “可是,你并不是被劫持。对不对。”他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 锦年沉默了许久,才咬住唇,“嗯。” 江悯淡淡一笑,“锦年,你觉得我今天该不该出现?” 锦年一愣,“我不明白你的意……” “是他么?”车子疾驰过一片树荫,他的眼睛忽明忽暗,情绪难窥。 “谁?”锦年望着他,双手猛地抓紧垂落的裙裾,心里突然很慌,很乱。 “早餐时候,你盯着我发呆,但实际上正在看的那个人。”他不愠不火,慢慢说道,“你心里的那个人。”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想起第一次看见她,她跌倒在雪地,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被亲人抛弃的孩子,他偶然路过,不经意的一瞥,忽如其来的心疼。 现在想来,当时就不该驻足,更不该心动。 因为他渐渐明白,他来晚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她问。 “我们一起,走过那么多风景,遇见过那么多人。可是,只有他对你而言是不同的。”他说。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树叶。江悯。”她轻轻笑了,眉眼间是数不清的疲惫,渐渐合上眼睑,呢喃几乎不可闻,“所有人对我而言都是不同的,包括你。” 江悯不想和此时的她诡辩下去,只好不说话。片刻之后,他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却发觉了不对劲,“锦年?” 锦年合着眼睛,眉心却痛楚的皱起,“嗯?”她极轻的应了声。 他在路边停车,“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锦年点点头,又摇头,“没什么,只是头痛,一会儿就过去了。” 江悯不赞同的皱眉,“你昨晚就痛了半宿。” 锦年无力反驳。 江悯调转车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不放心。” 锦年靠在车座上,幅度极小的点点头,同时,似乎同时又发出一声叹息。 病房中,江悯盯着护士帮她扎好输液针管,然后握住她的手,轻声苛责,“医生说你思虑过甚。你在想什么,我不问,也不管,但起码现在好好休息会儿,别再想了。” 锦年闭上眼睛,全身心放松下来,忽然很想掉眼泪。 “我睡不着,”许久,她侧着脸,对着空气轻轻呢喃,“你抱抱我,好不好?” 四周很安静,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显得分外嘈杂。 锦年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成人的旖旎,与*无干。 这样的感觉,仿佛幼时走夜路,在乌黑幽深的小巷子里,一个人战战兢兢的走了许久许久,而后突然看见一盏灯,灯下站着你最依赖的亲人,然后你冲上前,不管不顾的要一个拥抱。 她听见江悯的呼吸,平稳规律,仿佛无风的雪夜,纯洁安宁。 他说,好。 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她感觉到周身被一阵温暖所包围,有力的,不犹豫的怀抱。 “不要松手。”她轻喃,靠在他的胸口,眷恋着他的体温,短暂的甜蜜。 “傻瓜,”轻柔的笑语伴着吻细碎的落在她发间,江悯的声音温和而宠溺,“不会的,安心睡吧。” “嗯。”她相信。 这拥着她,护着她的怀抱,是全心全意的呵护与疼惜,没有那么多莫名的挣扎及退缩,没有那么多的克制。而且……永远不会突然推开她,再放任她一个人。 恍惚间,有种被人捧在掌心宠爱的感觉,这让她觉得,她是被需要的,被怜惜的,被爱着的。她……也可以成为某人的全世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下来,有种天长地久的温柔。 这样的话,大约永远也不可能从另一人嘴里听到吧? “江悯。”她又喊他,不待他答应,就径自说道,“下午陪我,我想搬家。” **** “温锦年,你不是小孩子,起码还是个女孩子,你还没有嫁给他,还没有和他结婚,你就带他回去过夜,你想想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 脑子里头乱哄哄的,今天上午的那场争执反复回放,最终,定格在这句。嗯,应该就是这句,在之前,她没有突然生气,也不会那么尖锐。 是……他说重了么? 他伤到她了? 可是,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她…… 暮色中,视线落在那座小筑,房间里亮着光,显示着有人在。 安瑞在脑子里,将可能发生的场景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烦恼的吸了口气。 下车,进院,拾级而上,手搭上扶手,门被推开,正有人走了出来。 安瑞抬起头,漂亮的凤眼危险的眯成了两条线,视线从二人交握的手上的移到江悯手中的箱子上。 花费一整日功夫做好的心理建设,顷刻间土崩瓦解。 “放心,我这就搬走,不会再碍你的事。”锦年平静地开口,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就和他擦身而过,往大门走去。 江悯看了他一眼,礼貌的点了一下头,也跟着往前走。 安瑞突然有些生气。 “站住,”他冷然出声,“为什么突然搬走?又要搬到哪儿去?” 她压根没有理会他。他不相信她是没有听见。 安瑞脸色一沉,上前捉住她的手臂,“你站住。” 锦年依旧不看他,冷冷淡淡的,重复了一遍上午说过的话,“放手。” 他没有松手,盯着她,语气专断而不容转圜,“你回答我的问题。” “有什么好回答的。”她恍然浑然不在意,“你把这里当成宝,我却觉得小,住不习惯,江悯帮我找个地方。” “哦,”安瑞静静的应了一声,无视她语气里火药味渐浓的讽刺,“不用找了,你想要什么样的,我让人安排。” “好啊,你知道的,我爸的遗产中有在爱丁堡给我留下一个城堡,这些年我一直住里面,住的可习惯可舒服了,你能不能在周边给我找个一模一样的?管家菲佣司机备齐,哦,还有,不能离市区太远。” 安瑞望着她,沉默,旋即缓缓低下头,不知是在思考还是记忆,片刻,淡然应允,“如果你想的话,我试试。” “我谢谢你啊,”锦年抽出手,“‘叔叔’你怎么比我爸对我还好呢?” “温锦年。”他在听见她那一声刻意加重的“叔叔”时脸色阴沉,于是连名带姓的叫她,想要再去拉她,“不要任性。” 江悯却伸手打断,将锦年拉向自己的身旁,看着他,“先生,你应该看的出来,锦年她现在不想见你,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彼此都冷静一下不好吗?” 安瑞将目光移向他,半晌,忽然一笑,不答反问,“江悯,是吧?” 江悯一愣,有疑惑,却只是点头。 “嗯,锦年和我提过你。”他笑得越发和气,凤眼上挑,“她很喜欢你。” 江悯不知道他何意,更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安瑞似乎也没指望他的回答,径自说了下去,“但是我不喜欢你。” 顿了顿了,他又道,“知道为什么么?” 不知不觉,被他绕了进去,江悯虽然没问,但心里确实存了疑惑。 安瑞依旧笑得优雅矜持,“因为你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做不合时宜的事情。”一边说着,他强硬的将锦年从他手里拽回来,目光却一直牢牢锁着他,“你们关系还没到那种地步,不要再让我看见你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许久没出声的锦年忽然抬首,讽笑的瞪他,“我们到了什么地步,你又知道了?” 安瑞看都不看她,只盯着江悯,带着笑,一字一顿,“记住没有?” 江悯心里有火,然而看了眼锦年,还是勉强压下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语气却冷了,“先生,不管你是谁,又是她的谁。但是做人总是要讲道理。” 安瑞收起笑,语气风轻云淡地,“我就是道理。” ☆、第86章 chapter82劳燕分飞 始料未及的,他会迸出这样一句话来。 锦年几乎呆掉了,江悯也是。 这样的他,是她所陌生的,那种懒散却放肆的气息,口吻有几分玩笑。 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锦年盯着他黑黝黝不见底的眸子,那里,现在,已经完全掩藏不住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与强势。 记忆中的他,并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待人接物,总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沉静,很少有多余的情绪。爱憎喜怒,并不轻易叫人窥见。 他依旧不理会她。只是盯着江悯,慢慢的,一字一顿道,“现在,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说,请你回避。”虽然用的是请,但语气却完全是毋庸置疑的命令。 江悯没有动,“凭什么?” “凭我不允许,凭你没资格。”他说,言简意赅, 再好的修养,也经不住这样再三的挑衅,诓论年少轻狂,江悯将箱子推向一边,解开衬衫的第二个纽扣。锦年拉住他,挡在他身前,瞪着某人冷冷讽笑,“安瑞,你还可以更无耻一点。对他说这样的话,你又是凭什么?” 安瑞望着她,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只看着她,只看着她挺身而出,为了另一个男人毅然决然的和他站到了对立面。 脑中嗡嗡作响,“啪”的一声,有一根弦断掉了。 “是啊,我又是凭什么?”他脸色微白,“凭不了什么,从小到大,calvin宠着你,臻惜惯着你,我也被管不了你,没人管了你!温锦年,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习惯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感觉,觉得处处不听管教和人作对觉得自己很厉害很了不起是不是?” 锦年气的浑身发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冷道,“我现在二十五岁,不是十五岁,不是青春期,我很明白我自己在做什么,也没觉得哪里错了,更加不需要谁来管教!” “是啊,当然,温锦年,你当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越说,越怒,言辞越发不受控制,他听见自己恶毒,刻薄的声音响起,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以一边口口声声的说爱我,可转个身就就另结新欢!到底是谁这么无耻?” 因为暴怒,他进而口不择言,话音甫落,锦年忽觉浑身气力流失,像是迎面被人掌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这是他今天在她心口插的第二把刀。她彻底被他激怒,呵呵,说的好,说的真好。她确实无耻,无耻到义无反顾的去爱,不论年龄的差距,不论世人纷扰,就算他一次次的将她推开,残忍的把她扔到最深最黑暗的境地,她也无耻的不去记恨他,她还想着他的好。 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如此难堪,这样痛,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将她的一片真心砸碎,还用这些碎片来切割她! 是,她才是最无耻的那个! “好,好。”她一气说了两个好字,冷笑连连,“那我今天就把话说清楚了。也省得我这个无耻的人再给你留下什么可笑的幻想!” “我另结新欢?哈,”胸口剧烈起伏,她笑意更深,“安瑞,你不是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么?你不是……很期待么!” “要我放弃这份感情的是你,赶我走,让我去寻找,去接受一个真正的值得我倾心相待的人也是你!要像一个亲人一个父亲一样对我,望我叫一声叔叔的人还是你!说从未想过爱上我,希望我幸福的都是你!如今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我问你摆出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是给谁看!” 他当她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吗? 他还要将她戏弄,欺凌到什么地步? 话说的可真是漂亮,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天知道这七年是谁海角天涯自我放逐,好容易才寻到一点光亮试图着走出?又是谁夫妻恩爱合家美满,连女儿都活蹦乱跳开始上学了? 她还要做什么?他还需要她做什么?难道他不爱了,不要了,她还要三贞九烈替他守一辈子,临死了再抱着他的相片火化么? “安瑞,你未免欺人太甚,我这人,我这颗心,在你这里到底算什么?” 从未见过她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事实上……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她真正生气是什么样的。他甚至都快要以为……她是不会,不需要生气的。或许,二十多年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了吧? 安瑞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握着她的手在颤抖,指节泛白,然而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目眦欲裂,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根本……无法回答。 他找不出一个词,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更难以寻觅任何一个字眼去回答,反击她的指责。 是啊,为什么呢?他问自己。 看着这个向来淡定冷漠的男人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她觉得胸中畅快,也无比绞痛。 “你不要忘了,你说过,我终会后悔,生命中最鲜亮的年华,是与你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她的另一只手,覆在他牢牢禁锢着她的手,一根一根,将他手指掰开,抽出手,莞尔一笑,“现在我后悔了,希望你也不要食言。” 最后一击,她将他牢牢地钉在他自己亲手打造的十字架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利落而悲凉。 她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眷恋。 “不要走。”是不要,已经不是强硬的不准。 锦年恍若未闻,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你就算要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软的不像自己的,“也不准和他一起。” “是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而颤抖,“可别说你是嫉妒了?” 安瑞被她的表情刺痛,生生咽下了原本的说辞,“当然不是。” 锦年笑笑,“我就是随便说说,无所谓,反正你的回答对我而言也不重要了。” 安瑞抿唇,上前,不同寻常的倔强,“不行。” “我以为我已经说了很清楚了。”锦年保持着得体的笑,语气波澜不惊,“知道你能力通天,但就算如此,也不可以无缘无故限制谁的自由。” “我……没有无缘无故。”他呼吸急促,欲言又止。 锦年咬唇,冷淡的看向他,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他咬牙,艰难出声。抛出一个最糟,也是唯一拿得出手的理由。 “臻惜交代要我照顾你。” ——事到如今,好像也只有这个。 “是么?”她蓦然止步,明明已经平复的情绪,忽然间激越,他看不见的脸庞上,当下,是一种近乎于扭曲的平静,声音亦是如此,她启唇,轻轻,缓缓的,“那她还让你娶我呢,你愿不愿意?” 安瑞似是一怔,沉默了一下才徐徐开口,“我愿意。”轻轻地。 时间凝滞。 锦年转过身,看着他站在丁香花树下,挺拔的身形如墨色的剪影,优雅而孤单。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耳中,心里,有一个东西破碎了,流出万千滋味,顺着血管,融入四肢百骸。 酸的,苦的,涩的……痛的。 有风吹过,落英缤纷,落在他的眉眼,肩上,心口,沾染的到处都是。 白如雪。 如雪。 锦年看着那一处,那棵树,目光穿过层层岁月,依稀看见那个大雪纷飞的子夜,那个满眼带泪的女人,无助,哀切的看着自己。 “锦年,回去……求你。” 顷刻间,那个梦靥又和眼前的身影重叠。 “起来,活过来,好不好?既然那么放心不下,你那样放心不下她,这样殚精竭虑的替她铺路,是不是也该亲眼看着我娶她你才能闭眼,你起来,起来……小乖。” 他是终于要践行自己的诺言了么? “但我不愿意。”她说,语气轻描淡写的。 他微微一僵,却是沉默。 “安瑞,你有没有觉得你很可笑,很可悲?”她轻勾嘴角,笑了。 他眉间微蹙,沉默。 “你这样显摆自己痴心,是给谁看呢?” “她已经不在了啊……”她轻轻笑着,胸口却剧烈起伏,毫无预兆的,豆粒大的泪珠擦过脸颊,一颗一颗,直直的落下。她瞪着他,言辞尖锐,“她不在了。我告诉你她死了!臻惜死了!” 安瑞愕然瞪着她,脸色血色顿失,有些苍白,手上劲道不自觉的拧紧,握紧双拳。 “锦年……”她失态的模样太过可怖,江悯担心她的身体,上前试图拉住她,却被她一下子甩开: “江悯,这不关你的事。”她静静道,目光牢牢锁定面前那个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的男人,一字一顿,“这是我们的‘家事’,当然由我们两个来解决。” 话音甫落,没有一丝喘息,她几步上前,逼到他面前,仰脸瞪他。 方才那句话,让他怔住了,或是将他推入了年份久远的回忆。他回视她的目光散漫,空旷无神,唇瓣哆嗦,久久说不出话。 他深深的凝视她,呼吸不稳。 而她,始终是面无表情的,只除了眼泪依旧噼里啪啦的落下,“你是指望我帮你么?帮你实现她最后的心愿?真让人感动啊。” “安瑞。”抬眸望着他,她听见自己残酷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响起,“七年了,你还是念念不忘?那我今天,就再和你重复一遍,臻惜死了,七年前,就在这里,这棵树下,被我推到雪地里,一口气没接上,活活气死的。你再在这里故作深情也没用,她听不见,永远听不见了!” “你够了!”抑制不住的喊出声,他双目赤红。 锦年听话的住了嘴。又笑了,那么美。 明明落着泪,却没有一丝哭腔,她的平静,叫人害怕。 “好啊,我不说,但是即使我不说,你也否定不了这个事实。”她分外乖巧,伴随着甜美的笑容,恶意的言辞,一字接一句的挤出,“而且,就算听见又怎样?小阿姨……臻惜她,是我和calvin叔叔两个人的,从来都不曾属于你,不喜欢你,不爱你,无论生死!” “不过,你倒提醒了我。”她嘴角的冷冷的讽意竟和曾经的他有几分相似,“这座房子和你没关系了,是小阿姨送给我的,是我的。现在我改主意,不想走了,我要住在这里,我住在这里,想和谁在一起做什么事,那都是我的自由。现在我不欢迎你,所以你走,请你给我走。now!” 是他教会了她温暖,欢笑,也是他亲身让她领会心痛,残酷。 他是最懂她的人,反之,亦然。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间,彼此,他和她,成为了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因为太了解。所以,他们都很清楚如何让对方伤的最深,最重。 曾经,臻惜是他刺向她最厉害的一把剑。现在,风水流转,换做她执着剑柄,冷着心,残酷的对他挥剑相向。 所以,这一次,换做她头也不回的转身。 安瑞看着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样决绝离开的背影,他好像被钉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恍恍惚惚想起从前,那些回不去的从前。 他说,我不习惯这样依赖一个人。 她笑,会习惯的。 西塘夜雪,她踮起脚尖,努力为他撑起一把伞,湿了自己半个身子。那时候,握着他的那只手,望着他的那双眼,充斥着,洋溢着的皆是阳光般的温暖。 依稀还能看见,她仰起笑颜,扑进他怀里撒娇,连连的唤,瑞瑞瑞瑞,故事里写的,这种时候我们应该…… 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流失,所有的回忆都跟着褪色。 不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安瑞低下头,摊开掌心。 落日余晖脉脉,映衬着正中那颗心型的粉钻指环分外璀璨。 他好像,又把一切都弄砸了。 …… 锦年踏进门,呼吸急促,扶着门框,难以站稳,江悯连忙扶住她。 她回头看他,目光又移向窗外,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她忽感眼前一黑,意识模糊,直直的朝前摔落。 “锦年!” ☆、第87章 chapter83善恶到头 她的世界顿陷一片黢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只隐隐约约知道,有谁在很远的地方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紧张急迫的语气,勾出心底深处某些回忆。 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如瀑,如洪泄铺天盖地,随之而来的是胸口几近窒息的剧痛,生生地逼出眼底的泪。 “别哭,别哭啊,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是谁?在生命中最初的时光里,毫不吝惜的赠予她所有的关怀和疼爱。双亲离世时,疼惜的抱着自己,整夜整夜的拍着她,哄着她睡去。 “阿姨永远不会同锦年生气。” “我……想再看看你。我的小锦年,长大了啊。真好。” “乖乖的,以后,锦年要多听你calvin叔叔的话,也要和……安瑞好好的。” 记忆里温柔的女声,一遍遍叮咛嘱咐,当时她满不在乎,甚至满怀恶意的盯着她,猜忌着她,将她推得老远,而现在,她多想再听她说一次。 哪怕一个字也好。 现在想来,那其实是她的遗言吧。是她最后还是放心不下,想要对她说的话。 而她,是怎样回敬她的呢? “就因为你身体好了,又能折腾了!所以你又不甘心不满足了是么!” 她掐着她的脖子,推搡,摇晃着她, “你做什么要回来,做什么要回来!你说话啊,告诉我!” 臻惜…… 她将她化作一柄利剑,刺向他时,殊不知……那份疼痛也是深入她的骨髓。 当她冲着他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全身血液都跟着失温。她只会比他更痛。 这样多年,这样多年了,念念不忘,割舍不下的,又岂是他一人? 其实安瑞是幸运的,在深爱的女人最后一段生命里,以最好,最温柔的姿态的陪伴着她,同时,也被她需要着,所有心结,一一解开,所有想说的话,终归道尽。他……其实并没有什么遗憾。 而她呢?她温锦年呢? “其实我是个坏孩子,我一直嫉妒她,她那么美,那么有才华,他们都爱她,calvin叔叔爱她……安瑞也爱她……跟她比起来,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可是她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不要我了,连一个解释,一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 在说完那些恶毒的话,做完那些恶毒的事。连一口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她就那样去了……残忍的,再不给她赎罪,被原谅的机会。 从昏厥中醒来,已经子夜时分了,她不顾江悯的阻拦,翻腾出酒窖里能找的出的所有酒,一瓶一瓶的灌,一边撕心裂肺的哭泣, “他们都说不是我的错,她不会怪我的,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最后和她说了什么话……”她仰头,饮尽杯中深红,酒液和泪水浸湿了胸襟,“我骂她,打她……安瑞看见了,他明明提醒过我,叫我松手,可是我不听,我明明可以放手但我没有,没有!我把她往地上推,往树上推,我用那么大的力气……安瑞把我拉开,她当天晚上,当天晚上就断了气,就走了。” 从今往后,就像她对他说的,她再听不见了。无论活着的人如何深情,她也不会知晓。无论她再在她的坟前长跪几生几世,她都听不见了。 她甚至……连忏悔的资格都不配拥有。 黯然销.魂者,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江悯沉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搂着她,任凭她扣着他的手腕,死死的,勒出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红痕。一边悄悄的将她瓶中的酒液倒掉,换成果汁。 “好后悔,好难过,可我真的好不甘心啊……”锦年喃喃的,已经语无伦次,又喝了满满一杯的果汁,忽然转脸,看着江悯,然后猛地起身,跑回房间,江悯连忙跟上,随之进门,只看见她翻箱倒柜,从最底层翻出一个手串。 正是促成他们因缘际会的,那只碧色的青木手串。 她拿着它,在江悯面前晃荡,又笑又哭,“看见吗,看见没……这个珠子本来也是安瑞要送给她的,是我抢了过来,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看见他连天带夜的刻这个珠子,这是他妈妈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我想要,但他不给,说是要给她,给我别的,后来……” “后来她生日那天,大家都聚在一起,他推我荡秋千,我摔了下来,其实是故意的,我想他哄我,可以把这个给我,他还是不给……然后她说,小孩子想要,你就给她吧……你看,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她一句话,到今天,我也是一样,一样……” 江悯紧紧抱着她,居然能感受到同样的痛楚,很沉,很钝…… “这么多年,我这么努力,这么认真的想要追上他的脚步,我想对他好,想让他开心,想让他回头,偶尔,偶尔能看我一眼……可是这些,都比不上她的一句话。” 因为她的一句话,他可以轻易抛妻弃女,离散家庭,娶她。 她自知自己不够分量,不够和臻惜相提并论,可是他的家庭呢?他的妻子,女儿,原来这些,所有,都比不上……是了,在他的生命里,或许从来都没有人能够臻惜放在对等的天平。 “管教我,照顾我,娶我……哈哈,都是因为她,都是她。” 锦年哭得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嘴里却还在喃喃碎语。江悯的目光落在那张泪湿的苍白小脸上,眉头紧了紧,不自觉的握紧双拳。 **** “, itmayberainin′,butthere′sarainbowaboveyou, bodyloveyou,beforeit′……” 歌声入耳时,安瑞的脚步明显地一滞。 回首望去,有个年轻的女孩子抱着风琴在轻轻吟唱,声线微沙,曲声悠扬。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女人,在生命的尽头,他的怀里,也是这样轻轻的唱,眉目忧愁,希冀盈盈。 “为何不打开你的那扇窗,看看外头的世界?” “安瑞……如果锦年她想要嫁给你,希望你……不要拒绝。” 是啊,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闭上眼睛,想要回想当日种种,可是出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倔强的,不服输的表情,眼角带泪,腮帮鼓鼓,瞪着他, “我本来就是脾气古怪的小孩子!你一直都知道。我就是喜欢你,就是喜欢。” “我就是任性,安瑞,我要你把刚刚的话收回去,你收回去!” 她还说, “但我不愿意。” 安瑞用力摇头,想要把这个让人恼恨的小人儿扔出去,却发现怎样都办不到。 再仔细回想,他有点悲哀有点好笑的发现,他居然快要想不起,想不起那个人的脸。七年时光匆匆,事实上……和那个女人,距离他们决裂,已经十七年了。 没有谁是不能代替的,日子久了,真的就会慢慢忘记。 曾经海誓山盟,一生一世,最终成为了一纸荒唐言。 谁都不一样了,谁也没有信守诺言。 正如梁珹,他放弃了锦年的母亲,选择迎接臻惜,迎接自己下半生的幸福。 正如臻惜,她选择忘记曾经那样爱过他,甚至忘记他这个人。 正如锦年,她也有了别的选择。 正如他自己……也已变心。 人心,就是如此凉薄,虚伪。 他又看了眼自己掌心的那枚粉钻指环,觉得自己很心酸,很失败。他一生总共准备了两个婚戒,却最终一个也没送出。没机会送出。 想起这几个月不眠不休搜寻她时的急迫,想起忽然得知她回归的惊喜,想起自己昨夜攥着指环在她楼下的徘徊和犹豫,想起刚才…… 她决绝的冷笑。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是这么讽刺,荒唐。 转身,来到那个正拉着风琴吟唱的少女身边,看了眼她脚边装满了硬币的鸭舌帽,想了想,将那个没送出的粉钻指环扔了进去。 离去。 **** 回到家中时,已经是子夜时分。刚一推开门,就听见小女孩特有的哭腔,软软糯糯的,很让人心疼,很像一个人。 一抬眼,便看见窝在沙发里哭的什么似的的阮绵绵。墨玉坐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拍着她的背,细声哄着什么。 安瑞摁灭手中的烟,上前,“怎么了?这么晚了,不睡觉哭什么呢?”接着又看向墨玉,“你怎么也没回去?” 墨玉看向他,不说话。 “干什么,一个二个的都不说话。”他的声音有种显而易见的疲惫,人也是,拧着眉心,语气稍嫌不耐,“有事情就说啊。” 还是没有人理他。 他心烦意乱的去抬绵绵的脸,想看看外甥女的情况,没想到却被她小爪子一把打开,“走开啦,你不懂!” 安瑞愣住了,今天,这已经是第二次,被熊萝莉打掉手,而且同样是以很熊的理由。 想着,心里的恼怒就慢慢聚集起来,阴沉着脸,也不说话。 墨玉看出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然而瞄着绵绵,到底还是顾忌着,只好将他拉到一边,小声,“她这是为情所伤,你就照顾一下吧。” “什么?”安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震惊之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情绪和声调的失控,“为情所伤?她才几岁?” 墨玉尴尬的笑着,欲言又止。 “我今年六岁半!那又怎么了!”绵绵一下就火了,站起来朝着他就吼道,“我就是喜欢他,就是喜欢!” 这句话有点耳熟,不知觉的,安瑞怔住,生生吞回了原本的呵斥,看着这只熊萝莉,半天,迸出四个字,“哦,那他呢?” “安瑞。”墨玉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别说了。 安瑞却没理她,径自盯着绵绵,“不说话,那他是不喜欢你了?不喜欢拉倒,踹了……” “才不是!”绵绵拖着鼻子,彻底被激怒,一蹦老高,“他喜欢我,一直都喜欢我的!以前,唔,以前他都把果果分给我,呜呜,每天都分给我,从幼儿园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那你哭什么?”安瑞蹙眉。 绵绵忽然垂头,懊丧的,轻轻地,“但他现在不给我了,给别人了,已经一个星期了,他都没有再分果果给我吃。” 墨玉叹气,小心翼翼的,“也许,是他没有果果了。” “才不是!”绵绵猛地摇头,“他有,他有的,但是他把果果给别人了,给了他的同桌,呜呜,给了茜茜,呜,茜茜也给小蛋糕给他,他们现在一起吃。” 安瑞又问,“那么,你是做了什么,他为什么突然不和你一起吃点心,不吃你的小蛋糕,却去找茜茜了呢?” 绵绵抬眼,很不可思议的瞪他,“什么突然?没有,我没有给过他小蛋糕!” 安瑞想了想,轻声,“哦,我知道了,就是他一直给你果果,但是你从来没有给过他蛋糕,现在他不给你了,给别人了,是不是?” 绵绵含着眼泪,用力点点头。 安瑞笑笑,“那你活该。” 墨玉愣住了,没想到他画风会变得这么快,连忙拍了他一下,着急道,“你说什么呢!” 绵绵也反应过来,“哇”的一声继续哭。 “本来就是。”安瑞看着她,表情平静,“阮绵绵,你今年六岁半,也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除了父母,没有谁就应该对你好对你负责,长期投入而得不到回报,变心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安瑞!”墨玉打断他,抱起哇哇大哭的绵绵哄着,一边怒视他,“她还是个小孩子。你干嘛和她说这些。” “她自己说她不小了,有喜欢的人,知道这些,难道不应该么?”他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那么你呢?”墨玉反问,“道理说得这样漂亮,那么这件连六岁小孩都应该明白的事情,你自己又做到哪种地步?” 安瑞怔住,呼吸刹那间凝滞。 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浇下,冰凉凉浸了一身。 是啊,他呢? 他僵坐在位置上,愣愣回想着自己方才呵斥绵绵的那句话——除了父母,没有谁就应该对你好对你负责,长期投入而得不到回报,变心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是啊,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么? 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很快的,就要看到头。但就在此刻,门铃响了,安瑞面无表情的起身,向门边走去,步履有些凌乱。 他拉开门,还来不及向外头看过去。 就直觉脸颊猛地一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鼻间蜿蜒,滴落。 毫无预兆的,他朝后踉跄一步,这才看清门外的那个人。 之后他又抹了把鼻子,看了看掌心的鲜血,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揍过了。 ☆、第88章 chapter84镜破钗分 安瑞被那一拳头给塞懵了。原本脑子里正盘算着的念头,顿时灰飞烟灭。浓厚的铁锈味儿在鼻腔中弥漫开,还未有所喘息,又是一拳袭来,避无可避的,右边眼角又是一痛。 一阵天旋地转。 “真他妈该死!”江悯双眼血红,冷笑连连,“你倒是还跟没事人一样。” 一边吼着,江悯额上青筋跳动,随手抡起了一个东西就朝他挥了过去。 安瑞这才反应过来,闪身,截住他的攻势,轻易卡住,阴沉着脸,一股邪火终于压抑不住,喷薄欲出,“你来的正好。” “安瑞?”墨玉似是惊慌失措,赶上前,“你这是怎……” “你抱孩子进屋。”安瑞摘掉眼镜,扯掉领带,抬拳朝眼前人挥去,“我不想让她为难,可谁让你自己作死!” 看着都是斯斯文文的两个人,一时间齐齐形若疯癫,混乱成一团。接着是玄关处的摆设碰撞落地,稀里哗啦一阵响动,二人扭打着,夺门而出。 时光倒转,记忆逆流,他看见昨夜,窗边,一男一女相拥,忘情拥吻的身形,还有那盏忽然黯淡的灯…… 他又看见今日黄昏,锦年挡在这个男人身前,对他怒目而视,满脸的决绝。 那些时候,那种感觉,就和多年前,他撞破臻惜和哥哥耳鬓厮磨时一模一样。 一样的钝痛,一样的……无能为力。嫉妒,他嫉妒的要发疯。 愤怒,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他还敢来找他,他居然还敢来来找他! “虚情假意,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几句话,就想肆意摆弄别人的人生,你当锦年是什么!嫁给你,你还委屈了是吧!”江悯的手在发抖,声音也是,“她还委屈呢!你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纠缠扭打中,他的只言片语分外刺耳,“从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在被你欺负,这么多年,你做过一件好事吗?” 安瑞血气翻涌,提着江悯的前襟,死命的将他抵在树上,卡住了他脖子,一字一顿,“你根本就不该见到她!” “那么你呢!”明明已经处在下风弱势,江悯还是恶狠狠的瞪着他,气势上丝毫不减不弱,随着血沫一同迸出的,还有字字锥心,“真恶心,既然那么惦记着别的女人,那你就去啊,去找她,做出这幅情深义重的样子给谁看,你怎么不男人点,干脆跟她一起去死!也省得再来糟蹋……呃!” “安瑞,安……住手!”墨玉苍白了一张脸,死命的扯住他手臂,“住手,停下,这样会出事情,你真的会打死……” “他该死!反正我手里头也不差他一条人命!” 气血翻腾,凤眸圆瞪,安瑞恨极,全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墨玉神情微微一僵,看着他,拉架的动作亦是一缓。 “从昨天夜里她就不舒服,头痛的要死掉,今天下午才去医院挂的水,医生说她思虑过甚,要好好休息,你就是这样让她好好休息,你凭什么骂她?我问你凭什么!” 汗血交织,模糊了视线,意识亦是一片朦胧,江悯看见墨玉,却忽然笑了,喃喃,“她真傻,真的,因为你,灌酒灌到自己胃穿孔,在家里吐血,你倒是好,很好,娇妻良辰……呵呵。” 安瑞原本极其愤怒,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听见这话却彻底安静了, “你说什么?” 一个失神,安瑞被他一拳砸在了额角,形势陡然逆转,本能的,他右手撑地,却被玻璃碎片插入手心,鲜血淋漓。 “你他妈没资格知道!” 说完用力踹了他几脚,从他身边跨过去。 **** “锦年……” 朦胧中,听见有人轻叹,替她掖好被角,再把她牢牢的环在温暖的怀抱里。 睁开眼,面对的是一个侧影,疲惫而带着点委顿。 锦年望着他没有说话,沉默,在彼此间流转。很轻很轻的喊着他的名字,“江悯江悯。”轻到她自己也没听见。 “醒了?感觉怎么样?”他瞬间回过头。 锦年挣扎着想要起身,他赶忙回身抱住,“乖,先别动。” 低哑的嗓音带着无限的疼惜,随着细碎的吻落在她的耳畔, 江悯抬手拂过她额前的发,温热的触感,锦年忽然间就有流泪的冲动,然而泪水,早已为另一人干涸。 “江悯……”她不安的喊着他的名字,像是只迷路的猫咪,虚弱从他俯下的怀抱里仰头,忽然有点困惑,“几点了……唉?我怎么在这里?”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还早,你再睡会儿,等醒了再说。” 锦年摇摇头,皱眉,“我已经醒了……嘶。” “还痛么?”他的神情瞬间紧张起来,“哪里?是胃么?严不严重?” “没有,一点点。”锦年靠着他,就着他的手喝了点水,这才问道,“我……怎么了么?” “还说。”江悯有点不悦的苛责,“昨天晚上,怎么拦都拦不住你,喝酒喝到胃穿孔,还是连夜送你来的医院急救。” 锦年一时语塞,脑中隐约有了点画面浮动,不愿去深想,逃避去回忆,只好点点头,含糊笑笑就此带过。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可怜兮兮,却还是强装着颤抖的镇静,江悯觉得自己的情绪又有点难以收拾。想要责骂,但是涉及昨夜,自己也是心虚,只好背过脸去,“你饿了么?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锦年却拉住他的衣角,盯着他的手臂,忽然问道,“江悯,你受伤了?” 江悯僵了下,没有回头,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淡淡的,“没有事,昨天送你来医院的路上,被狗咬的。” “那你的脸呢?”锦年注意到,他一直侧着,或者背对着她,心下疑惑渐深,“也是狗咬的?” 江悯“嗯”了声,漫不经心的,“藏獒么,个头大,没脑子。逮谁咬谁。” **** 推开门,下了楼梯还没走几步,就看见医院走廊上侯了个人。江悯顿时止步,眉头蹙紧,表情登时冷淡: “你怎么还在这儿?”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安瑞拧灭烟头,起身,神色亦是淡淡,“锦年向来黏人娇气,承蒙你照顾,给你添麻烦了。”所以,现在,赶紧的,麻利滚蛋。 “不麻烦。”江悯没有抬头,语气淡淡的,“应该的么。” 安瑞深深吸了口气,应该你大爷。 “我去看看她。” 说罢也不理会他,径直就想进门,却被他拦住。 “你不可以进去。”江悯说,态度坚决。 “让开。”安瑞镇静的开口,望着他挡在门边的手臂,“小子,我不想在她面前让你难看。” 自昨夜一事,他便感觉到一种格外的疲惫,很累很累。累到他懒怠和任何人任何事情计较,他现在只想去看看那个小人儿,摸摸她卷卷软软的发。 “谁难看还不一定。”江悯尽量平定着想要再次一拳塞过去的冲动,纹丝不动,“但是现在,你不准进去。” 安瑞很淡很淡的笑笑,“我见锦年,从不需要任何人准许。”停了下,又道,“而且,这是我的医院。我有权探望我的病人。” 长久的沉默之后,有人冷冷的开口,“但她也是我的女友。我也有权让她安静休息,挡去见她不想见的人。” 安瑞保持着他矜淡的笑:“哦,果然是温柔体贴的好男友,可是你怎知她现在就不想见我?” 江悯看着他的表情,也笑了,“安先生,我真的很难理解,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哦不对,是自负。认为世界都应该围着你旋转。” 安瑞抿起嘴角,薄唇变成了很淡很细的一道线。 “你不如清醒点,好好认认明白自己吧,”江悯道,“听听她是怎么想的。” 语毕,他打开免提功能,拔通电话。 “怎么了?”轻柔的声音自那边传来。 “锦年,那谁过来了,想见你。”江悯对着电话,一字一顿,不偏不倚。 那边沉默了半晌,才有娇软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响起,“但我不想见他,悯,你帮我编个借口推了吧。好不好?” 江悯坦然望着安瑞,只见后者脸色忽然阴沉。 “锦年,你不用在意我,”他耸耸肩,“我可以回避。” 锦年又沉默良久。 “并没有,悯,这与你无关,”她轻轻笑着,声音有点虚弱,却带着些许不容置喙的强硬,“我不想见他,因为没必要,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就这样吧,而且……见到他我会不开心。你就和他说……我还没有醒过来好了。” “好吧,我会这样告诉他。你好好休息,拜。”江悯和她道别,挂断电话。 “你是否听的清楚?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么。”他说,望着面色有些发青的安瑞。 长久的安静,或者说……死寂。 “我会等到她‘醒来’,”安瑞眼角微红,盯着他,“还有,江悯,若你真心要守着她护着她,还请有始有终。不要让她习惯了温室再把她推出去淋雨吹风,锦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旦依赖上一个人,会很倔强,而且死心眼,如果你半途而废……。” “先生你多虑了,”江悯微笑,“能说出这番话,我相信你一定是经验颇丰,觉悟深刻。我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安瑞不自禁的握拳,鲜血浸透了刚刚包扎完好的纱布。 ☆、第89章 chapter85百日之约 “喀嚓。”门开了。 锦年猛地抬头,看见江悯,顿了顿,眼神又恍恍惚惚的往后飘…… “在看什么?”他走到她身边,坐下。 “呃……没,没有。”锦年垂眸,目光在他空无一物的双手上绕,“我在想,你不是出去找吃的了么?” “我忘了,你胃穿孔的治疗还没有结束,医生说一周内不能进食。”江悯微笑,眸光锐利,突然道,“他还没有走远。” 心跳,突如其来的跌宕。她低头,来不及藏匿满面的慌乱,“江悯,我并不是……” “锦年。”他打断她,轻轻地,“刚才,其实我很害怕。” “……”她咬唇不语。 “我很害怕,你真的会答应见他,我很害怕……”他忽然握紧她的手,声音微不可闻的一颤,“我会成为你们之间的一场笑话。” 很厌恶那个男人,最厌恶的是他自骨子里流露的傲慢,自负,尤其是针对锦年的自负。而且他很清楚,那人并非有意,也不是刻意彰显炫耀他和她之间的情分。可矛盾的是,他计较的也偏偏是他这种非故意的反应,因为那代表着他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习惯。 习惯,习惯什么呢? 习惯了说话做事,不用考虑后果,不须承担责任。因为最终总会被原谅,宽恕。 “锦年向来黏人娇气,承蒙你照顾,给你添麻烦了。” “我见锦年,从不需要任何人准许。” 为什么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还可以如斯淡定从容,仿若没事人一般。好像这一切恶果,都与他无关——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吧? 所以,在锦年说出拒绝的言辞过后,他才会那样惊诧。 似乎她会拒绝他,是一件特别不能预料,或者说理解的事情。 那个男人,他的这种习惯,或许可以理解为:长年累月,习以为常的被娇惯。 被她娇惯。 他很难,也不愿去设想,这会是怎样一个过程,才会造就这样一番成果? “江悯。”锦年轻轻喊他,声音无比柔弱,“不会的。” 同时,她同时否定了他的两个问题。却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轻松。 “是么?”江悯笑容微带涩意,“锦年,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在想那天晚上你和我说的话,你……给我的那个答案。” 锦年蓦然抬首,屏息,沉默。 “我觉得……”他沉吟片刻,像是在下一番狠心,许久,才慢慢道,“我觉得也同样适用于现在,以我的立场,再说一遍。” 锦年松了口气,“你真的这样想?” “嗯,你说,我们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我想也是。”他叹了口气,很难,很痛苦的把目光从她苍白一张小脸上移开,“所以我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彼此,也好有时间看看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 一颗心,缓缓升起,复又急速坠落,如此跌宕,最终,锦年艰难开口,“江悯,我……不太明白?” “我父亲走的早,母亲一个人照顾我和我姐姐长大,非常,非常辛苦。现在我们在英国能够扎下根,也希望能接她过去安度晚年。”他说,“你知道的,我最近……一直都在忙这个问题,现在都办的七七八八,最迟还有一个月,应该就可以结束。之后,我不会再回中国。锦年,从一个月后开始算,我等你一百天,等你抵达伦敦,成为我的新娘。” 锦年几乎下一瞬就接口,“不要那么久,我现在就跟你走。” 他却封住她的嘴,指间轻轻摩挲她的唇瓣,“锦年,不要这样着急。”顿了顿,他又笑了,似忧似喜,“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又或者,是太相信‘他’?可以轻易动摇你的心意。所以才急于逃避? 最后一句,他生生咽下,只是微笑凝视着她。 后者咽了咽口水,依旧是摇头,焦急的,“江悯,不需要这样,这是对你的不公平,不尊重。” 虽然说的是彼此,然而,事实上,锦年明白,只是为了她而已。 凭什么呢?她温锦年何德何能,可以这样恣意掂量挑拣他人的感情,像是摆弄超市里的大白菜一样。还要称称分量,将不够格的那份丢弃么? 若真是挑菜也罢了,但是人的感情,哪里来的孰优孰劣,还如此卑微的任人挑剔? “锦年,你听我说。”他安抚着她激越的情绪,语气温和而言辞强硬,“如果你真的嫁给我,心里却一辈子还有别人的影子,这才是真正的不公平,不尊重。” “我不……”她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我要你。”他捧着她的脸,盯着她的双眼,坚定道,“一个独一无二的锦年。你可以理解么?” 锦年挣扎着,还想反驳,还想说话,最终,却只化作沉默,还有几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不要这么沮丧啊,锦年。”他失笑,唇畔的弧度有苦涩的意味,“又不是分手,我还以为我们很快会再见面呢。”你这样,真的会让我觉得不战而败。 我也应该笑的。锦年想。于是,很艰难的扯出一抹笑来。 江悯更是哭笑不得,最终,他叹了口气,低沉出声,“我可以再吻你一次么?” 她呼吸一窒,藏在被下的手紧张的抓住床单。 瞳仁中染上一抹灼热,气息渐近,锦年的心跳乱了节奏,只听他又道,“这次,别再推开我了。” 心神一荡,那天,那晚,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回忆又开始作祟。锦年不自禁的,缓缓松开抓床单的手,闭上眼睛…… 想起那日子夜,他急急的驱车来看她,她拉住他,说,那天,那件事,我……好像还一直欠你一个答案。 想起她拉着他的手,径直带他上了楼,进了卧室,拥着他,看着他,轻轻地道,我觉得我们……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 是她主动靠近的他,是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是她……闭着眼睛,迎向他,然后关上灯。而当他情难自禁,俯身回应,二人在床面耳鬓厮磨时,却敏锐的发现她眼角隐忍着的晶莹点点。 是的,隐忍。 那一刻,他迟疑了。她亦是惊醒。猛地推开他。看向他时的表情,慌张的像是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小孩子。 也正是那一刻他才忽然明了,他想起来,他们之间……每次的亲密,她都会闭眼。却并不是因为羞涩使然,而是……隐忍。也是为了用那薄薄一层眼睑,来遮盖内心深处的不安和纠结。 是时候该有个了断了。如果注定成为不了她努力前行,乘风破浪也想要登临的彼岸,那么,他也不想做一个她航线中突然出现的岛屿。 就像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那个绿色孤岛,看起来平静,安宁。而实际上,自己这座岛,究竟是让她安居乐业,还是搁浅了余生,未曾可知。 伤人伤己。 这样才好,这样……最好。 江悯想,而且,不管怎样,他也不亏——那个傲慢自负的男人,应该也受了不轻的伤吧?活该。 **** “老板……”晓蔓轻轻喊了他一声,看着他右手被鲜血染红的纱布,“你这个伤口,是不是要处理一下?” “你会处理么?”安瑞应承了句,不甚在意的样子,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电脑屏幕。 “不会。”就等着他这一句,晓蔓忙说,“但我可以找人帮忙处理下啊。现在天热,总是这样捂着会发炎……” “也好。”他淡淡道,“那你去吧。” 晓蔓放松下来,却没动身,而是磨磨蹭蹭的示意他膝上那个文件夹,“那个,那……需要您签字的合同?” “我还没看完,你叫完医生跟着再回来一趟吧。”安瑞漫不经心的一句,把晓蔓刚刚膨胀的心思瞬间打回原地。 晓蔓苦着脸,闷闷的“哦”了声,折身离去,最后又瞅了眼安瑞一直紧盯着不放的电脑屏幕——上面是某间病房的实时监控。 晓蔓看着上面那一男一女,又结合了下老板的脸色,心下叫苦连天。 她究竟是哪里想不开,非得挑这个时候来送材料?她一点点都不想做这种桃色狗血私生活的见证人好吗?!谁都知道这种事情知道的多了没好处的好吗?而且重点在于其中主角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当然最重点的是,自己的上司在其中饰演的角色……如果威风点还好些。但是目前看起来,似乎相当尴尬啊。明显是被女主角三掷出局的节奏。 他现在是气糊涂了,没有反应过来,等他想起来了,那她…… “对了。”他突然又喊住她,“小林,你叫黄医生过来处理吧。” “可是,她不是外伤……”晓蔓有点疑惑。 “就叫他。”他有点不耐烦了,从表情上看,大概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快点。” 晓蔓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多话。 不多时,黄医生到了,带着药箱和一个小护士,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想要上前帮安瑞处理伤口,却被后者拦住,“这个先不急。”然后指着屏幕问他,“黄医生,这个是你负责的病房,是吧?” 黄医生看了眼,被其中的画面震了下,移开视线,颇为尴尬的点点头,“是啊。” 安瑞喝了口水,将画面放大,忽然微笑,语气琢磨不定道,“医生,你觉得这种行为……在病房里合适么?” 黄医生和气的含糊带过,“这个……其实是病人的*,我们也不方便多做干涉的。”其实……你偷窥人家病人的*还拉上一群人围观……这种行为其实更加不合适吧老板? 他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但没敢说。 安瑞不咸不淡的“哦”了声,笑容更加温软,“那么医生,你觉得,这种行为是否会影响‘病人的恢复’呢?” 最后那几个字,他咬的格外重,晓蔓觉得,现在谁也不敢说个否字吧?但是…… “她伤着的是胃,又不是嘴。”黄医生没说话,倒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实习护士开了口,不轻不重的嘟哝道,“接吻完全不影响的吧?”额……为什么突然觉得好冷。 看见突然扫过来的一记眼神,小护士本能的朝医生后面躲了躲,算她刚刚看走眼了!这个男人简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起来矜贵优雅,人模人样,前一秒还温文尔雅的,谁知道说翻脸就翻脸啊。 “你。”安瑞突然抬手,指向她,扫了眼屏幕中的病房,示意,“进去换个药。” “我十五分钟前才换的……”小护士很天真的回答。 安瑞脸色更青了,“那就送点吃的。” “病人做的胃穿孔修复治疗,一周内不能进食。”小护士还在一板一眼。 “那你,你就你就……”安瑞磕了好半天,额上青筋直跳,终于按捺不住,恶狠狠的字眼从薄唇里迸出,“你就不能找个……哦,随便什么该死的理由,去敲敲那扇门吗?” ☆、第90章 chapter86意难忘 出院那天,天气晴转雨,阴沉沉,湿漉漉的闷热。这样的情况,同昨天新闻中的预报的艳阳万里简直大相径庭,可见现实总是难以预料,更难防备。 雨天路难行,街道车水马龙,拥堵不堪。入院那天,是江悯开车来的,并没有带自己的车子。而前天他有事耽搁在了伦敦,没有办法来接她出院。锦年只能自食其力的想法子回家。可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段,又是上班高峰,想打到出租车几乎没有可能性。 尝试了许久,锦年只好认命的打开手机地图,一步三滑的,寻找公交换乘点。 低着脑袋,跟着导航上那条黄线走,不知不觉的,七拐八弯,直到撞到了人,才迟钝的抬起头,这才发觉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街道,一个陌生却美丽的街道。 街道两边,橱窗内,是一件又一件美的无与伦比的嫁衣。 驻足,在其中一间门口停下。隔着水晶窗棂,锦年看着那件层层叠叠轻纱弥漫,软缎织就的婚纱,缀满了珠宝玫瑰,亦是承载了万千少女殊途同归的梦。她抬起手,轻触窗面,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将其打碎了一般。 玻璃干净如洗,通透晶莹,她可以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安静的停驻其上,和那件婚纱重叠。隐隐约约的,居然也有了幸福的错觉。 曾在一本书上看见过,婚纱是每一个女人心底最温暖最柔情的梦,在女人心底最深处静静地蛰伏,随时等待着一阵风吹起,直到吹的心旌摇曳,吹的裙袂飘飘。 “我要你,一个独一无二的锦年。” 耳边呢喃回响,胸臆间那种幸福的错觉鼓荡的更深更浓。这样的话,她永远也无法从另一个人那里得来吧?永永远远的,从那人那里,得来的就只有冷漠,中伤。 她还犹豫什么呢?不需要。 于是她调出电话本,随便挑了一个号码拨出去,甫一接通,不待那头说些什么,便抢先说道,“hey,我要结婚啦。” 唇瓣笑意盎然,锦年笑着笑着,眼泪啪哒啪哒的坠落。 **** 不远处的那个小女人,匡威板鞋,牛仔短裤,高高的马尾束起,清纯干净的像个学生。但是整个人文弱安静,不复当年的活泼娇俏。 小小的一个人,大大的双肩包,细弱的胳膊上还坠着看装满药盒的塑料袋,腾不出手,以至于那柄笨重的雨伞只能歪着脑袋艰难的夹在肩头,步履踉跄,表情无助,看起来叫人放心不下。 不是不想上前帮助她,事实上,方才,不久前在医院门口,他就已经被她平静而坚定的拒绝: “谢谢。但我已经和我男友约好,请你别让我难做。” 他要怎么说? 哦,你别指望了。姓江的那小子不可能按照约定来接你出院了,因为他已经被我使绊子绊在了英国? 那种明明知道真相,却无法揭穿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的痛! 凄风冷雨中,看着她狼狈无措,跌跌撞撞。 帮不了,放不下。 只好一路跟着,跟着这头小倔驴,甚至担心被她发觉,还换了辆车。 凝视着不远处的单薄背影,黑眸里染上自嘲之色——若她知道他现在行为,会不会笑他? 生平第一次,他终于有所感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怎样一种憋屈滋味。也明白了什么叫做报应。 刚刚,那个婚嫁喜铺前,还看着她巧笑倩兮,神采飞扬。笑容颇为夸张的打着电话,一个又一个。应该是很开心的。是啊,要结婚了,能不开心么? 他闷闷的想。 可转瞬间,挂断电话,她又笑容尽褪,表情寡淡。 他发觉自己越来越无法猜透她,这个他宠着护着长大的小女孩,这个总是跟在他身后撒娇的娇娃娃。 闭上眼睛颓然的靠在座椅,他觉得如此挫败,失落。 一路跟着守着,盯着那个娇小的影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或者说被挤来挤去。看她匆忙慌乱的收伞,被雨水溅了半身,随着大流挤上公交车,却因为个子矮够不着扶手,在车厢中颠簸的来回晃荡,几欲跌倒。 他更加没有忽略她放在胃部的,蜷紧的小手,还有吃痛忍耐的表情。 忽然间就恼起她来。这个矫情的,叫他爱恨不得的小人。 很想就此把她拖回怀里来,打包捆好,然后揣在口袋里,从此走哪带哪,寸步不离,不听话了,就随时随地提溜出来好好教训一顿。 叹了口气,安瑞掏出手机,摇头开始打电话。 二十分钟后,锦年在金沙江路下车,准备换乘地铁时终于“偶遇”了一位昔日驴友,才得以顺利回家。 目送她上了台阶,开门复又关上,直到二楼窗台边出现她的影子。安瑞这才彻底松下气,调转车头往公司的方向开。 只是,这一整天的工作都很不顺利,因为心思不安宁。隐隐约约的,安瑞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掉了,想不起来,可是细细梳理,又找不出个由头。 冰箱已经给她塞满了新鲜的果蔬禽肉,都是半成品热一热就可以吃。薯片泡面这种垃圾食品也确定丢掉了。她一定找不着。 剪刀利器,果皮纸屑…… 乱七八糟的东西也都收拾干净了。 可心里还是忐忑的。或许她这个小人本身就是个不叫人放心的生物。 胡思乱想,心神不宁的熬了半天。安瑞终于还是决定不和自己过不去,提前离开公司,驱车回去。届时已华灯初上,她的小屋子里,亦是燃起了暖澄澄的南瓜灯。 而她,正靠在窗边吹头发。卷卷的,深棕的发,在那双莹白的小手中绕来绕去,缠缠绵绵,吹的久了,似乎手酸了,人累了,她捂住嘴巴,打了个呵欠,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安逸慵懒。他看的有些发怔。再之后…… 吹风机掉了下来,砸中脑袋。 安瑞扶额。同时听见一声痛呼。 这样笨,这样的笨…… 过去七年,今后七十年,她究竟是怎样,又要怎样渡过? 亏得她还好意思鼻孔朝天,一本正经的向他宣告,她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他。 也亏得他,居然险些信了她。以为她真的脱胎换骨,不再是个孩子。 心下暗骂,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他连忙集中精神去检查她其他方面有没有什么疏漏,果然,透过落地窗,一眼就能看见敞亮的厨房里,天然气灶头上正炖着的东西,已经开了,汤汁溅的到处都是。而往上看,卧室里,她还嘟着嘴巴对着镜子,毫无知觉的担忧着额头上的那个“探照灯”。 指尖在拨号界面反复摩挲,最终,安瑞扔掉手机。沉着脸,直接掏出钥匙开了门,强行压抑着上去抽死这熊孩子的冲动,目不斜视的径直去向厨房,关天然气。 揭开她的锅,先是对着里头的一团不知道什么玩意皱了皱眉,然后舀了一勺尝尝,实在忍不住,捞过一边的调料罐开始增增减减。 一方面担心她会突然下来,一方面又急于赶紧收拾眼前的烂摊子,安瑞精神高度紧绷,正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有什么东西从餐桌上吹落,掉到他的脚边,聚成一堆。 安瑞弯身捡起一张,还没有来得及看。只听见一阵踢踢踏踏,是锦年下楼的声音,还在轻声细语的和谁讲着电话。 “唉!谁骗你玩儿啦,这种事情能开玩笑么?干嘛一副不可置信的态度,起初不还是你给我牵线搭桥的么?” 安瑞连忙拉开落地窗,躲进了院子里。她刚巧走进厨房,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拉开冰箱,找出一个冰袋敷脑袋。 “恩,恩,我已经在写了,等回英国就给你寄一张过去。” 一边聊着天,她揭开锅看了眼,对于突然变色的汤汁,有些意外,但总体还算满意。于是拿过一旁拆了封挂面,尽数扔进去,一边还在对着电话那头说话: “唉对了小唯,你的那份我第一个写的,已经写好了,我拍张照片你先看看吧。” 说罢,也不再管锅子,转了身就开始在刚才一堆被吹在地面的酒红纸堆里翻翻捡捡,一边疑惑的嘀咕,“咦?奇怪了?怎么没有呢?” 安瑞心里咯噔一声,也低下头,借着厨房内传来的微微的光,仔细分辨,总算发觉,这是一张婚礼请柬,抬头写着的便是梁唯的名字。 当然,重点自然不在梁唯那两字上面,而是…… “啊!”锦年突然又发出一声惊叫,“先不聊先不聊了,我的面……天……我得拯救一下。不然没有饭吃了。” 安瑞面色铁青,从手中那份震撼里抬首,目光在屋内那个垂头丧气盯着锅的小女人——很显然她并没有拯救成功。和手里那张请柬上来回摆动,许久,最终,恶狠狠的将手中东西往地上一扔。嘴里骂了句类似“怎么就摊上了你”之类的话。折身离开。 **** 阮绵绵小朋友正在看韩剧,阮绵绵小朋友正流着眼泪,阮绵绵小朋友正流着眼泪看韩剧,来缅怀她早逝的“爱情”。 一边的,还搂着怀中那只陪她一起长大的大金毛贝贝,哭哭啼啼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开了,据墨玉阿姨说,和她一样同样失恋的舅舅回来了,脸色比她还不好。直奔厨房。 绵绵决定保持沉默。并且摸摸怀里金毛头,偷偷告诉它也别在这给时候去触霉头。 可最终,抵挡不住食物的香气。绵绵舔舔嘴唇,牵着狗一路小跑。 “舅舅,你晚饭没有吃嘛?” 安瑞没空理她,只敷衍的答了句,“吃过了。” 绵绵上前,抱大腿,蹭,“我还没吃。” 安瑞懒得和她绕,直截了当,“这个不是做给你的。” “可是……”绵绵眨巴眨巴眼睛,想要营造下可怜的表情。但是安瑞已经飞快的把食物装盒打包完毕,“你好好做作业,不要再看电视了。” 就这样,风风火火的走了,和来时一般的仓促。 绵绵在原地坐倒,更加忧伤,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在被“爱人”抛弃不久,连亲人也不爱她了。贝贝舔舔她的手,乖乖的靠向她…… 正在这时,门又开了。 “狗借我一下。”安瑞气喘吁吁,指着她的贝贝。 绵绵想起他之前的态度,于是抱紧贝贝,转脸,哼了声,不理睬。 安瑞被噎了下,直觉这表情有点眼熟……好像和谁有点像。 “绵绵。”他现在没空和她迂回前进,蹲下身,直接抛出最重的筹码,“把贝贝借给我。我知道怎么挽回你那小男朋友。” **** 锦年看着面前黑不溜秋的一团面糊,给自己催眠,不断的告诉自己认命,要认命,然后抬起沉重的餐具,闭上眼睛…… “噗嗤噗嗤。” 是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 锦年警觉的放下叉子,目光在屋子内来回巡视,最终锁定在大门。看向猫眼,但是一无所获。那个奇异的声响却还一直绵延不停。 深深吸了口气,锦年拉开门—— 呆住。 一只大金毛蹲在门口。 一只脖子上挂着饭盒的大金毛蹲在门口。 一只脖子上挂着饭盒的大金毛蹲在门口,正冲她抬着爪子,温和的“汪”的叫了声。 锦年目瞪口呆,晕头晕脑的蹲下身,从它脖子上解下那个装着饭盒的小袋子。 放在膝上,打开,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一份火腿云吞面,一碟水晶樱花糕。 一张纸条放在糕点的上方,上面是某人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第91章 chapter87情生意动 给锦年。 锦年几乎呆掉,拿起那张小小的纸片,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不漏过一个角落的搜寻,最终只能确定,上面真的只存在这三个字:给锦年。 干巴巴的。 类似小时候父母突然出差,给留在便当盒里的便笺,只差没再啰嗦几句“不要挑食,多吃蔬菜”。 都能想出来做这种事情,居然配上的是这样的话。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写点…… 锦年用力摇摇脑袋,阻断不着边际的臆想。 “真是糟蹋了一手好字。”她摇头自语。 然后起身,跑出去,在四周奔走寻觅,只可惜庭院空寂,街道冷清,举目望去,皆是一片空空。 并没有谁的影子。 锦年提着食盒,站在原地,街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说不清是烦闷是失落是欣喜,直觉心下乱乱的,闷闷的。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汪。” 大金毛吐着舌头,摇头摆尾的跟上,蹭着她的腿。锦年低头,正对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温柔,憨厚。 她拍拍它油水光滑的大脑袋,赏了它一小块火腿。只看着它砸吧嘴,吃的欢快无比,俩眼眯成了缝,只差没在原地打滚。 锦年看着它,懊恼顿生。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在他眼中,自己和这货大约没什么区别。眼睛,脸上,脖子上,无处不在的,一定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她自己看不见的大字:快投喂! 很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胃部隐隐发寒发痛,锦年盯着手中食盒,无声的一叹。 “嗯,你有收到么?我发过去了……没丢没丢,刚刚在院子找着了,大概是风吹的……漂亮吧?漂亮你也赶紧结咯,都处了这么久,还等什么?你妹都领证了,你还大她五六岁呢。” 带着耳机煲电话粥,她将冲洗好的碗碟摆放好,浅笑连连: “谁瞧不起你,谁和你炫耀了,疑心生暗鬼啊你……唉对了,她爷爷奶奶是希望能把事儿在英国办了是吧,那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好,好,我过两天打算去看看她呢,到时候帮你问问,嗯?” “好,你去吧去吧,不打扰你们鹊桥相会了,晚安。” 漆黑的车厢里,安瑞看着咫尺间朦胧灯火下,那个小女人轻拢鬓发,嫣然一笑。不由自主的,他轻启唇瓣,也是一句低喃:“晚安。” 对着空气说。 **** 锦年最近忙碌的很。 在写完了厚厚的一沓婚礼请柬后,她开始着手于其他婚嫁用品。鲜花,珠宝,婚纱……这些并不需要新娘来劳神。但是,也没有谁规定了不准新娘提前做做梦。 既然江悯说要冷静,她尊重他,却也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不用一百天,她已经决定好,一个月后就会回英国。 既然婚是一定要结的,她自然是该提前准备准备。锦年这样告诉自己,就像催眠一样。日日夜夜,愈发苛刻的逼着自己充实起来,每一分每一秒,忙碌到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任何人事。 她没有再见过那个人,没有再刻意想起他。只是,偶尔,在厨房看见那只精致的烤瓷食盒时,还会有一瞬间的晃神,呆滞。 嗯,也只是偶尔而已。 那夜过后,锦年没有再接受过他的“投喂”。无论是猫是狗,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叼着任何东西。她都没有再开过门。 后来有一天,整日安静。没有任何东西再来挠她的门,自那之后,也不再有。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强势的插足她的生活。虽然她看不见他,但是屋中日日都有他经过的痕迹。 满溢着阳光的枕头被子。 被涂改至再也买不到披萨汉堡的外卖本。 一桩桩,一件件……并不点眼,却实在很难让人忽略。 他实在是太了解她,比她自己还要了解。所以,想要阻止这样的干扰入你的生活是很难办到的。 所以,她只能选择刻意忽略,尽量抽离,一遍遍告诉自己。 不要去习惯,不要再去习惯。 时间如白驹过隙,匆匆而过。转眼间,一个月到了底,明天,她就要飞往大不列颠,归期……无期。 这天晚上,约了纫玉夫妇,在浦江边上露天club的见面,算是迟到的,对她新婚的祝贺。许是都快要结婚的人了,二人见面,交换了婚礼请柬,更是有不少的话要说,絮絮叨叨,琐琐碎碎,还掺杂些许零星小姑娘们的傻话,对即将到来的婚姻的惶恐和期许。 只是她先生是没有丝毫不耐,一直在一边微笑听着,时不时给她空了的果盘里添水果,看着她过分圆润丰满身材的目光,也是心里满溢的宠溺欢喜。 或许,活得简单的人,幸福就来的容易。 纫玉一生烂漫,不经世事,到头来还有一个待她如珠如宝的爱人。即使已为人妇,眉眼间却还是褪不去的稚嫩天真,纯纯的欢喜,阳光。锦年看着她,隐隐约约的,似乎可以看见曾经的自己……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对了,她先生就是当年的季泽。 年幼相识,几经辗转,年龄的差距,身份的悬殊,甚至于当年纫玉的留学生涯所带来的天各一方,都是问题,都是不可忽视的困难。谁也不看好他们,可事实上……就是成了。 是啊,其实很多问题都不是问题,只要两个人,在关键时刻,都一样勇敢,都是真正倾心以待。 她很羡慕她,很羡慕,很羡慕…… “, itmayberainin′,butthere′sarainbowaboveyou, bodyloveyou,beforeit′……” 打开大门,外面也许正下着雨,但彩虹终会出现。找个能好好爱你的人吧,在为时已晚之前。 “这首歌写的真好。”锦年忽然开口,声音中有着淡淡的自嘲,眼圈微红。 曾经幻想过,曾经不顾一切的追逐过,她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了,所以……她不后悔。 只是以后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等得太久,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和他相爱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还是找个能好好爱她的人吧,在为时已晚之前。 或者爱,或者恨,她今生忘记不了那个像父亲一样疼过她宠过她的男人,但是……她已经可以放下。 然后,锦年喝了口柠檬水,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乐手面前,借过他的话筒,轻轻地,唱出心中另一首歌。 “shapofmyheart……” 淡定而轻柔的声音,仿佛有震慑人心的力量,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不远处,角落中,某个身影在听到这声音时微微一震。 “he’myfather.he’smylover……” 钢琴声伴随着低吟浅唱,魔怔般地往人心头绕。那一个静坐在台上的女子,不疾不徐,悠然弹唱,嘴边笑容似有若无,无比哀伤。 安瑞抬起头,正看见她长长的卷发被江风吹乱,露出纤细的肩头,很妖娆,很纯洁,很温柔,很锋利,唇瓣开合,吹不散人世烟火。 且弹且唱,声音微哑动听,她的十指,同时灵活的在琴键上翩飞。 犹忆当时年少,他和臻惜在琴房练琴时,她总是抱着个布娃娃,安安静静的蹲在一个角落,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们,短短粗粗的手指头,轻轻弹动。 几曲终了,她说,我想像您一样。 鼓着腮帮,一直看着臻惜。 臻惜笑,抱着她坐上琴凳,手把手的教她。但她却拉着他的衣角,胆怯,却认真的问他,叔叔,如果我也像小阿姨一样,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一起弹琴,唱歌。 他却转过脸,捏捏她的小爪子,语气漫不经心的,傻丫头,好好听课。 如果她知道,那一刻,握着她绵绵软软的小手的他,心跳就已砰然一动,会不会惊讶?会不会笑他? 很想告诉她,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好。她的勇敢和坚强。 很想告诉她,那年除夕,西塘暮雪,断桥上,她依偎在他怀中莞尔一笑时,有多少风景黯然失色。 很想告诉她,那天她孤零零的,站在雪中,站在他家门口,红着眼睛,轻轻一句“hi,好久不见”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有一种梦绕魂牵的温柔。 再回西塘,还是那座断桥边上,她哭着控诉,“我再也不会对人那么好了”。事实上,他知道,也再不会有人对他那么好了。 那天,当她终于转身,他发现,他居然发现,他原来还有那样多的话没有和她说,想要告诉她。 只是,还来得及么? **** 江风微凉。 裹紧披肩,锦年看着黄浦江面水光潋滟,游轮比比,亮如白昼。有点刺目。 她仰起脸,干脆闭上眼,耳边只剩下轻轻掠过的风声,这下总算安宁了。 锦年姐,你还会再回来吗? 刚才道别时,纫玉问。 她微笑,颔首。其实撒了谎。其实……细细想来,她这次就不该回来。不然也不会平生这样多的变故,又挖出这么多的陈年旧痛。 因为不甘心,因为心存侥幸,所以跌的更痛,这一回,是把仅存不多的情分都撕尽了吧? 失败,再失败,习惯失败,熟练的失败,这就是人生呐。 只是,都到了这种时候,她却还是看不开, 怎么也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告别了纫玉,原本调个头步行几分钟就能到家,但她却坐了摆渡,鬼使神差地过了江,然后莫名其妙地走到这里来。 直到望着夜色里熟悉的小楼,她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为时已晚但是……步履依旧是凝滞的,迟疑的,最后黏在了地上,不再举步。 做什么呢温锦年?你又要做什么,又想做什么? 灯火打过来,又消失,汽车轰鸣声渐渐远去,又迫近,而她什么也没注意到。 点了一根七星,回忆着某人皱眉吸烟时的样子,拙劣的模仿,小心翼翼吸了一口,却还是呛到,剧烈咳嗽,眼泪直往下掉。 下一秒,指间的残烟被摘掉,有人在身边坐下。 “对不起这里……”锦年泪眼朦胧的抬眼,话说一半,噎住了。 “有人?”安瑞看着她,静静问道。 锦年摇头,下意识的往另一边挪腾,却没吭声。 他亦是沉默,指间把玩着方才从她手里夺来的七星,最终,放在自己唇边,吸了口。 她的脸颊烫了下,情难堪。 他却浑若不觉,声音淡然镇定,“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闲逛?” “我没有,我……”搜肠刮肚,很难解释当下情景,锦年只好起身,“我走了。” “锦年。”他忽然拉住她的手,“怎么,有勇气来找我,却没勇气见我么?” “我只是……” “等等。”低沉而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凑近她,“先别骗我,让我猜猜看你的借口们——路过?” “呃……” “送纫玉回家?” “不……” “走错路?” “我……” “还饭盒?” “,”她抽开手,苦笑着摇头打断,一一被他戳中,狡辩的话语到了嘴边,只好一个个再咽下去,锦年只觉得心下苦涩——她的心思,他永远这样明明白白地看着眼里,心里再通透不过。她说得再多,也不过是错的更多。 “听起来……都是些很烂的借口啊。”她干脆放开,豁出去了。也不再粉饰。 他沉默点头,嘴角浮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 半晌,他说,“为何不说说看,真正的理由?” “因为,”她喉中哽咽,嗓音轻颤,“因为我知道,今晚对我而言很重要。” “多重要?”他说。 锦年望着他的侧脸,夜色下,他的轮廓忽明忽暗,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而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情绪难窥。 当然很重要了。她想,已经和江悯说好,明天会直接飞爱尔兰,二人汇合,签订婚书。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应该是她做为女孩子的最后一晚了。 “说话啊,锦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声音,依旧在她身边平静地拷问,“今晚对你有多重要?” “又为什么,为什么在对你而言这么重要的夜晚出现在这里?” 他声音渐低,慢慢俯身,迫近她泛起的雾气的水眸。在她还没来得及缩回手之前,他再次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是来道别的。”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猛地出声,“我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想和你道个别。因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回来。不会再见你,我……我,你放开我!” ☆、第92章 chapter88意乱情迷 洁白的腕间,碧色的手串滑下来,夜色下温润如玉,莹莹流波,分外点眼。 像是对着她嘲笑。 锦年双颊涨红,用力挣扎,可惜徒劳。 “不准动。”他审视她闪躲的目光,语气清淡的命令。 多年养成的习惯使然,她居然真的僵住不动。老老实实的,像一个被家长发现偷吃糖果的小孩子,又像个挠沙发被逮了现行的猫咪,低垂脑袋,发着抖,手足无措。 他很满意的她的乖顺,连着珠串,带着她纤细柔软的皓腕,他一并揉捏在手心里,摩挲,窥探。半响时光,却是沉默,久久不语。 到底还是她不战而降,干巴巴的解释,“这,这不代表什么。” 他唇角微扬,笑容深远,声音轻浅,“哦,什么?” 她努力呼吸,大口大口的,似乎试图保持镇定,然而,他听见,她胸腔中的心跳却愈发狂乱。 终于,她再次开口,支支吾吾,娇娇怯怯,“这个,这个……我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我,我……是这几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才从箱子底下找到的,对,最底下,我,我早就想不起来它是从哪里来的,我不认识它,我……” 安瑞饶有兴味的欣赏着她的窘迫,她的焦急,觉得她一副脑子不够用还要努力继续胡扯的小模样很无奈也有点可怜,但是却并不准备放过她。 “怎么不说了?”他很认真很专注的凝视着她红的滴血的脸庞,笑容风轻云淡的,“继续啊,我在听。” 许是他的笑,让锦年越发无地自容,击溃了她的最后一层防线,干脆不管不顾,有些负气地,她抬手狠狠抹了下眼角,接下来便是手腕: “我不要了!”她的声音带了点哭腔,像是被逗弄的过了头的小孩子,“不要了行吗,行吗!” 想要掰开他,拯救自己的左手,却不料反而把右手也搭了进去,一并被他攥住,再抽离,难上难。 “放手,你放手!”锦年连话也说不稳了,从头到脚,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颤抖,他甚至可以听见她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 就这样,安瑞看着她吭哧吭哧地哭,这么大的姑娘了,却还夹杂着模棱两可的孩子气。心下叹息的同时,两种极端的想法在脑子打起架,很想就此放过她,好好哄哄,却怎么也不甘心,又想更进一步,再欺负欺负她,看看究竟能把她蹂/躏到哪一步。 最终,有点恶劣的,他选择了后者。 “好,我放手,放手。”他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锦年不动了,大约是正静待他付诸实践。他却轻轻一笑,淡定的抛出一个前提,“但我要你做一件事,现在。” 她唇瓣动了动,似乎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哑声问道,“什么?” “看着我,”他说,“看着我,然后把你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她愣住,迟疑了,许久,才小声嗫嚅,“什,什么话。” “不要拖延时间,锦年。”他静静道,“也不要试图蒙混过关。我要听,听你真真切切再说一遍,然后我才会放手,才会放你走。你也不希望就陪着我一直坐在这里,是不是?”当然我是不介意的。 最后一句,他对自己说。然后专注的聆听她的沉默,挣扎。 江风在耳边绕,呼啸。世间如此安宁,一切静好。 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他看着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涣散,漫无目的的放在他的脸上,然后艰难出声,“我,我……” “我是来道别的。”她说。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回来。”她哽咽。 “我不会再见,”她憋住眼泪,生生卡住。 “我不会再见……”她再次尝试。 “我不会……”她没有流泪,却泣不成声。 他突然扶住她的肩,残酷的逼迫,“不要逃,看着我的眼睛。” 她却咬紧唇瓣,再怎样也不肯开口。 “说啊,说下去。”他捏住她曾经肉肉,现在尖尖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平静,“怎么?不要告诉我你怕了,不要告诉我你不敢?” 她没有吭声,只是更加用力的咬住下唇,他低头,想要一窥她的表情。 她又要逃,他依旧不准。 温热的呼吸,紊乱,急促的在耳边徜徉,带着些许让他措手不及的暧昧和胆怯。 她在害怕,害怕他,或者自己。 他笑了,放开她,这回,语气神色,皆是笃定,“锦年,你不敢。” 她心跳乱了,呼吸也散了。三魂七魄,丢的七零八落。只听他还在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嗡嗡的,在耳边盘旋,“你不敢。我就再也不放手了。” 满天的星光,尘世的灯火,忽然间静默。 忽觉一阵踉跄,意识迷蒙间,竟是被人掌住后脑勺,揽腰按向怀里,锦年抬手去拦,去打,出乎于本能,发乎于恐惧,手指触及他炽热的胸膛,被烫的顿了下,她吃了一惊,片刻的凝滞,可下一秒,却推的打的更凶,更厉害。 “不要!”不是故作矫情,也不是欲拒还迎。不要。是真的不要。 不知是因为吃痛,还是因为她的泪,他停住了,没有再逼迫,却仍不放。 两人唇间,相隔咫尺,中间盘桓着纠结,痛楚,守候。 最后,她抢先反应过来,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他,踉跄的从长椅上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踢掉高跟鞋,落荒而逃。 安瑞看着她,静静的,淡淡的。没有动。 她跑了两步,又停下,转过身,慢慢走回来,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捡起鞋子,背脊挺直,步履优雅的离开。 这次,没有回头。 江风又起,安瑞站起来,抬手,接住迎风而来的,她慌乱中遗失的缎面披肩。 鲜红的颜色,在风中猎猎,如火,点燃了他的余生。 **** “对,我改签,确定,就改最近的一个航班。谢谢。” 挂断航空公司的电话,她急急忙忙的又给江悯打了一个过去。但是没有人接听,眼前情景,没有时间给她伤春悲秋。锦年推开卧室的门,飞快的将床面收拾的半半拉拉的行李胡乱塞进行李箱中,衣衫,裙子,化妆包,音乐播放器,一叠一叠的婚礼请柬。 心绪跌宕,手忙脚乱,可惜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错,锦年哆哆嗦嗦的,失手打翻了一个香水瓶。还是小唯亲手调给她的。 咕噜噜的,圆形的瓶子滚到床底,淡青色的液体流了一路,芬芳满溢。 “*!”锦年懊恼的抓着头发,跪在地上,侧脸贴着地面,探手去床底下摸索。然而,香水瓶没有找到,却意外摸到了另一个东西。四四方方,硬硬的。 锦年愣了一下,她记得她是没有在床底下藏什么的。短暂的迟疑,她将那个东西给抽了出来。 是一个日记本。 很旧,很旧的日记本。牛皮封面,带着锁。 因为年份久远,她早已记不起钥匙在哪里,但是同样的,也是因为岁月的侵蚀,锁头有些脱落,只轻轻一扯。“喀哒”一声。锁头应声而落。 将手放在本沿,却是停滞了,没有动。 记忆深处,某个部位,裂开了一道轻细的缝,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了,有什么东西……拦也拦不住的,奔流而出。 指尖微颤,几经犹疑,最终,缓缓地,艰难地,她掀开扉页。 重若千钧。 坠的她指尖生痛,顺着血管,就一直流到了心里。 日记的扉页,写着五个大字——我要嫁给你。 很蹩脚,很幼稚的方块字。岁月相隔,久远如斯。然而扑面而来的,那份纯澈炽热的感情依旧那么浓烈。灼的人……双目微微发痛。 一颗,两颗,晶莹的液体溅落在纸面上,晕开字迹,冲淡思恋。 再往后翻,一张张,一页页,皆是他的影子,他的脸。 起初是拙劣的简笔画,再后来,便是一张张发黄的旧照。还有字里行间,对他的爱和思念。 微笑的,悲伤的,忧愁的,苦恼的。 这本日记,几乎记载了十八岁之前,她的全世界。 这个“世界”,曾经给她带来过最大的欢喜,也让她遭受过最大的痛苦。 因为他,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神思恍惚,不觉风起,纸页哗哗作响,有一张薄薄的纸片飘出,落在脚边。 她俯身拾起,目光扫过。 泪水决堤,迅速模糊了视线,她大口地喘息,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再也发不出声音。 “有生之年,我谨保证永远不会嫌弃温锦年,她负责笨,我负责聪明。” 泛黄卷边的纸张上,中英双语,年月日俱全,下方,是他被强迫摁上的“血手印”,番茄味儿。 “锦年,你就负责笨着好了,以后总有人替你聪明。” “呜……真的吗?” “当然。” “那拉勾。咱们拉勾。” 犹忆当时年少,邀君一诺,言笑晏晏。 她惊慌地发现,纸面上溅湿了一片泪迹,几乎都要看不清原本的字迹了。可滚烫的液体不断冲出眼眶,在颊上汹涌肆虐,怎么样,怎么样都止不住…… 已经很久,她以为心不会再这么痛了。 可时隔多年,那种生命停止流淌,搁浅在血脉里,消亡在心脏中,最终孤寂的,缓缓凝结成冰的感觉,又开始在身体里蠢蠢欲动。 手机在一边震动,她看也没看的接起,压抑着哭腔,“你看见我的简讯了么?先别问为什么好么?我可以解释,我会你解释……但是现在,早点,你早点,就按照简讯上的时间,提前到北爱接我,好么……” 她在这边儿泣不成声,电话那端,却是长长久久的沉寂。 “悯,你在听么?”她哑声问。 “我在。”他静静道。 呼吸瞬时凝滞。即使神智再如何混沌,她也不会听错这个声音,想也不想的,下一秒,她就要—— “不准挂。”他抢先道。 所谓心有灵犀,不过如此。 锦年自嘲的想,又笑,觉得讽刺,却又迟迟下不去手摁下挂断键。 “还有事么?”她问,虚弱而疲惫。 他轻笑,不答反问,“又要逃了?” “逃?”她也笑,语气尽量风轻云淡的,“恕我难以理解您的意思,叔叔。我只是急着和我男友见面,急着和他去结婚。逃?不,我只是我迫不及待。明白了么?” 她说了好一长串,他却好像只听见了两个字。 “你叫我什么?”他问。 “何必明知故问呢?”她轻轻地,认真的又重复了遍,“叔叔。” 短暂的沉默,她听见他在电话那边,深深的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然后,声音依旧平静,却让人后背发凉,“锦年啊,你是个乖孩子,应该明白,傻话不能常说,蠢事不能常做。” 她胸口堵得慌,强撑着,“所以呢?” “所以我给你个纠正的机会。”他说。 “什么?” “很乖,宝贝。但我知道你记性不好,从现在起,我说的每个字,你拿笔记下来。”他很认真的,一字一顿,“首先,挂断电话。然后,把飞北爱的机票退掉。再之后,取消婚礼,蜜月旅行,把发出去的请柬收回来,没发出去的丢干净了,再给他打电话,立刻分手。最后,你刚刚没有跟我好好道别就逃了,所以办完一切请再打个电话和我说晚安。” 锦年气的浑身发抖,压着火气,慢慢问道,“如果不呢?” ☆、第93章 chapter89暴走的安瑞 他气定神闲的笑笑,“你不会想知道的。” “安瑞,你不要太欺负人。”她强忍泪意,伪装拙劣的平静里,有藏不住的委屈,“是,我不够好看,脑瓜也笨,也没什么个性,我比不上臻惜,谁也比不上……你看不上我,就看不上吧。” “锦年……”他又喊了声她的名,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她理也不理,在他耳边,终于哭出声来,“可是你已经扔掉了,不要我了,难道还不准别人捡么?” “锦年!”他霍然出声,打断她,难掩怒气,“谁教你的这些……该死的,不准,我不准你这样说自己。” “你凭什么不准。”她用力抹了把满脸的濡湿,又哭又笑,悲哀道,“不准这儿,不准那儿,你凭什么呢?你甚至都不算我什么人!” “温锦年。”他沉默了一下,冷硬出声,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的强硬,“你给我听好,也记好。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和我说这种话。” 抢先一步的,他倒是摔断了电话。锦年瞪着复又熄灭的屏幕,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晕眩。一股拧劲儿上来,也不管不顾,继续埋头收拾行李,加快速度。 正在这时,手机又响起来,锦年积了满肚子的火,接通之后就是一通委屈,“你有完没完!?” “锦年?”是江悯。 “呃……我,天……”又是尴尬又是难堪,锦年磕磕巴巴的,“江悯,我……” “好了,什么都不用说。”他轻声打断,“我有看见你的简讯,你现在快点收拾,当心误点,我提前去机场接你,ok?” 眼眶一热,锦年愣的只知道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听不见的,想再开口,手机里却响了声提示音。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来自何方神圣,她没有理会,继续和江悯轻声细语说着话。 只是没一会儿,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锦年看着精致的陶瓷话筒,像是盯着一颗手榴弹。依旧没有理会。 倒是江悯问了句,“锦年,你家里是不是来电话了?” 锦年认命的闭眼,“嗯,好像是,你等会儿。” 忐忑的拿起电话,果然是他, “你开门,还是我开门?”他说,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她惊得手一抖,听筒掉在地上,碎裂。 心脏狂跳,但一切都顾不得了,她噔噔蹬的从二楼跑下来,来到厨房,拉开落地窗帘——不远处,花园内,正驶进一辆黑色的汽车。 车子缓缓停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车旁,墨色衣袂,长身玉立。 他抬头,静静的望向她所在的窗口,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锦年都可以感觉他迫人的视线。 “唰”的一下,她拉上窗帘,闪到一边,胸口起伏,呼吸剧烈。 “锦年,怎么了?”江悯有些不解。 “我,我……”锦年舌头开始打结,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盯着大门,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来了。 他是有钥匙的。她正在考虑要不要把门反锁。可是又担心会因此更加激怒他。然而夜色之中,看着他大步走近,看着他的表情,又想……激怒不激怒的,也就这样了吧? 几番挣扎,终于决定的时候,已经迟了。她冲向大门,手刚刚落在扶手上,门开了。 二人,四目,相对。 锦年转身就跑,他轻易将她拽了回来,抢过她的手机。 “我还在想,你在忙些什么呢。”他扫了眼通话对象,笑了,死死盯着她,眼神分外可怖。 锦年由不自觉,跳着去够被他举得老高的手机,“还给我,你还给我!” 他已渐失耐心,一手捞过她两只手腕,略嫌粗暴的将她抵在墙面,冷声,“你还翻天了?!” 锦年又气又急,看着手机屏幕,那里依旧显示着通话中的界面,万般言语,欲语还休。 安瑞看出了她的顾忌和窘迫,心下妒火更甚,单手拧着她的下巴,冷冷道,“担心他听见?” 锦年抿着嘴,恨恨的看着他,还是不说话。 安瑞扯松过分紧绷的领口,突然笑了,“你这样子,到让我觉得我们是在偷情。” 说罢,不待锦年回击,他信手将那只手机放在她够不着,但是看得清的壁橱顶上。也腾出手来专心收拾她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按不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不……唔!”拒绝的话,来不及出口,也永远出不了口了。 他已俯首下来,准确迅速地捕捉住她的,含住,咬住,狠狠的,抵死缠绵,霸道的占有,恣意掠夺她的甜蜜,忽视她的青涩,漠视她的反抗,她的痛楚,她的抗议,甚至……她的哭泣。牢牢地将她困在身下,画地为牢。 脑中,一幅幅画面回放,有那一夜,他在她楼下,看着窗口的身影交叠,还有那一天,他在监控中看着那两人恩爱缱绻。 锦年……这是他的锦年,他手把手养大,养成的宝贝。却,居然,居然把最初的果实,本该留给他的东西给了别人! 锦年用尽所有力气,咬他,拼命推开他,却还是困居一隅——他的怀里。最终,还是他主动移开,喘息着,擦了下嘴角的血渍,很深远很清淡的笑了,用不大不小,刚巧能让电话那端听见的声响,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锦年,你应该告诉他,比起那种蜻蜓点水,其实你更喜欢这样来接吻。” 锦年捂着嘴,气红了眼,呜呜咽咽的,失声控诉,“你,你变态!” 他虚心接受,“谢谢。” **** “你干什么,放开,放开!” 一直到被压到床褥间,再翻身不得,迟钝如她,好像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沉重的呼吸,充血的眼睛,牢牢锁着她,一直锁着她。她挣扎着要逃离,可是渐渐的,连呼吸都成了奢望,他压制着她,吻着她,原本不甚宽松的衣裙因为彼此激烈的动作挣裂,滑落。 发出刺啦刺啦让人牙酸的暴力声响。 凤眸眯起,他终于不再忍耐,一把尽数扯去。 锦年尖叫,双臂下意识地环住自己的身体,“我不要!不!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讨厌你,啊呜——” 所谓食髓知味,尝过了那样的甜蜜,又岂能满足于浅尝辄止。他捧着她的小脸,又一次畅快的品尝,不管是否弄痛了她: “我刚刚提醒过你。那是你最后一次和我说这种话。”他在她耳边喘息着,声音已经沙哑,“猜猜看,今晚以后,我会是你什么人?” 她哭的喘不过气,脑子一点都不转,张口就喊,“仇人!” 他气的额角青筋直跳,“你再说一遍?” 感官,直觉,一遍遍告诉他,他应该撕了这个该死的小女人,只有微弱的理智还在不断提醒,她还小,别伤害她,她还不懂事,太纤弱,还未经人事,可是,可是…… “你不要再反抗我,听见没!”他心烦意乱的冲她吼,吼完心里更烦了,“第一次……我不想弄痛你!” 锦年也是被气的狠了,逼的急了,抱着我死你也别活的念头,一句惊雷抛了出去: “叔叔你好自信啊,就这么确定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第94章 chapter90情到浓时 一句话,几个字。砸在耳中,瞬间变成千斤巨石,直击心脏,干脆利落。 呼吸霎时紊乱, 怒不可揭的,他掰紧的肩胛,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您还不至于老到耳背的地步吧叔叔。”她大口喘息着,冷冷笑着,“真的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么,嗯?” 娇柔一张小脸,已经冷汗涔涔,痛色遍布,但那张嘴,那张刻薄的小嘴还在喋喋不休,蹦出一句句让他发疯的话。 她的脖颈,纤细白皙,因着激烈的言辞而微微颤动,不安的,胆怯的,在他大掌下,瑟缩在他的大掌下,那样美丽,那样脆弱。 他可以就此顺势抚上,温柔的,怜惜的,好好安抚这个柔弱的小宝贝。但是他更想就此扼上,扼上它,很轻松的一下,甚至都不需要用力,这个女人,这个让他爱不能,恨不得的小女人,就再也不会不能在他的生命里撒泼打滚,肆意刻下那样多那样深的痕迹,逼得他心痛又心疼。 心痛的自己,心疼她。 安瑞看着她的笑,凄艳的笑,刺目的笑,刺耳的笑,顺着眼耳口鼻,五感六识,一路畅通无阻的融入了血脉,一路奔腾,烧杀抢掠。 眼前,又开始回放数月前那个长夜,那个他从天黑等到天亮的长夜。灯火昏黄的窗沿,她温声细语,娇媚莞尔,和江悯十指相扣,然后她关上窗帘…… 两个交叠的影子,暧昧的光线,到最后,干脆一片黑暗。 “就那么确定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须臾间,轻蔑的讽笑,话犹在耳。 他又想起翌日,他质问她,她却气定神闲,轻轻笑着,不屑的打量他,“叔叔你可真保守啊,放心,我们没弄脏你的地盘。”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顷刻间,血气翻涌,神魂离散,理智土崩瓦解。 “不需要。”他说,声音平静,“因为我根本不在意。” 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脖颈,轻轻的,慢慢的,一点点上移,“是不是第一个,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因为我可以保证……”忽然,他拧住她的下颌,很用力: “我一定是你最后一个男人。” 毫无征兆的,下一瞬,他深深的闯入了她的生命里,进驻。 以那样孟浪那样强横的姿态。 “啊——!” 凄厉的尖叫让人牙酸,又戛然而止,呼吸,余音,尽数噎在了嗓眼,不知为何。她瞪着他,死死瞪着,像是不可置信,恨极了。接着,她猛地呼出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双目翻白,两手乱挥,虚无的空气里,抓不住哪怕一根救命的稻草,最后,只好落下,搭在他的肩上,后颈。 苍白的脸颊,此刻,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不光是她的,他也一样。 安瑞怔怔的看着她,整个人亦是僵住,呆掉。久久都不动弹。无法动弹。 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有什么东西……无可转圜,无可挽回的破碎了,就在那一处。 他感觉的到。 方才那一刻,如果有声音……那一定是最残忍最恶劣的声响。 “锦年,”他心慌意乱,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一遍遍反复念叨着她的名字,“锦年,锦年……” 她不理会他。瞳仁依旧涣散,胸口依旧起伏剧烈。目光,越过他的肩,望着天花板,直直的,呆呆的。渐渐的,呼吸中带上了些许零碎的抽噎。 “锦年,”他捧着她的脸蛋,额头相抵,呼吸克制而痛苦,“对不起,对不起……” 她终于有所反应,目光凝聚,倒影出咫尺间,他的影子,水眸中雾气氤氲,最终,许久,她唇瓣嗡动,轻飘飘,恶狠狠的蹦出一个字: “滚!” “锦年,我……” “滚,你滚!”她声嘶力竭,用力眨着眼不让泪水落下来,死命的挣扎着,打他,踢他,“滚出去,出去,啊嘶……啊!你出去,出去啊!” “锦年,别动,不要动,乖啊,乖,”他抱紧她,制住她的胡作非为,胡乱抚摸着她的头发,后背,一下一下,“忍一下,忍一下就好了,宝宝乖,乖乖的,听话,不然会伤到,痛的更厉害……” “滚出去!我不要再听你鬼扯,我让你现在就出去,出去!”他的安慰,反倒成了火上浇油,她反抗的更厉害了,同时,撕裂感也是越来越强烈。 忍一下就好?那你倒是忍一个给我看看啊! 锦年痛的恨不得咬死他,于是……她就真的咬了。 一口咬在他的侧颈,狠狠的,恨恨的,瞬时,一股血腥味在唇舌间漫延,但是不够,远远不够,锦年只恼自己牙口不够锋利,不能直接咬穿他的动脉,拉着他同归于尽! “你欺负我,你就会欺负我,你只会欺负我,呜呜,混蛋……” 不同于以前娇嗔耍赖时的花拳绣腿空架子,此刻的她,完完全全是一只被激怒的彻底的母猫……不,是母狮子,一爪,一口,都是要人命的锋利。 她一定很恨他吧,是啊,他这样的男人,该! 脖颈间的剧痛愈发强烈,但他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安安静静的任凭她发泄,哭闹。许久,直到她松了口,他才敢软软怯怯的小声解释,“锦年,我,我不知道,我以为……” 她蓦然抬首,双目通红,颤声,“你以为什么?” 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心下一片慌乱,口干舌燥,“我以为,你说……” “我说?”她尖利的笑了,“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你都信是吧!” “不是,我……”他笨嘴拙舌,说一句错一句,恨不得嚼烂自己这该死没用的舌头。 “我和你说过那么多的话,你都不信,你就相信这个!就相信这个!安瑞你个蠢货!王八蛋!禽兽!混账!” “是,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心已经完全乱了,他根本已经听不见,也听不进她在说些什么,骂些什么,一个劲儿的只知道低头认错,倒像是个孩子。 强自忍耐了许久的泪水,此刻软弱的决堤,她歇斯底里,搜肠刮肚的把能想到的,不多的骂人的词都找了出来,没头没脑劈头盖脸的都朝他丢过去,抬手去挠他,锤他,“我和你说过多少话?你都信,都信,好啊,我问问你,我说过我喜欢你,爱你,可以陪着你,永远永远……我还说过你还有我,你可以相信我,那么多话,你信吗?相信吗!” “我相信。”他搂着怀中小人,心痛如绞。 “可我不相信了,安瑞,我不信。”她泪流满面,失神喃喃,“我已经不信了,我等了太久,跑了太久,我已经不敢相信了。安瑞,我三岁的时候见到你,今年我二十五岁,二十二年,我很累,也很害怕,我不想再过一个这样的二十二年!” 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感觉自己的嗓子也废了了,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很难受很难受。 “不会了,不会的,”他安慰着她,却又觉得这一切那样苍白,“锦年,我可以解释……” “我不需要。”她冷淡的别开脸。 “……”他抿唇,几番犹疑,也不逼迫,“我也可以弥补。” “弥补?哈,真好笑,怎么弥补?”她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直以来,你要,我就给。我有的就全给你,我没有的想着法子都会给你。”泪水一波一波的溢出来,多的足够她把自己给淹死,泣不成声,“可是我要的,我要的呢?你什么时候又给过我,你给我什么……现在你说你要弥补?哈哈……” 心神一震,他望着她,眼眶忽的一酸,俯身吻她,“锦年……” 她却躲开,抽抽噎噎,却倔强坚持,“你出去。” “……” “你出不出去?放不放手?” “我说过,我不会再放手。” “哈,安瑞,你不觉得可笑么?事到如今,你还这么自负?你是真的以为我不敢,不会说那样的话。现在我就看着你的眼睛,把你想听的好好重复一遍。我是来道别的,我不会再回来,从今往后,我,唔,嗯……” 再次吻住那张不听话的小嘴,他同时撞进她身体最深处,势如破竹。 看着她瞬间瞪圆,泪光莹莹水眸,他努力平复着呼吸,试图忽略纾解并不比她的少的煎熬,错开唇,他压抑着痛苦,声音沙哑,“对于你,我从来就没有过自信,还自负?呵……” 指尖,轻轻抚摸着,她逐渐泛红娇媚的脸颊,唇瓣,被她猛地咬住,他反而轻笑,丝毫不恼,“那时候,算你走运,怯了怕了,没敢说完。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只要你敢说,我就敢堵住你,有理由吻你,就像这样,这样,还有这样……” 时此刻,无所谓定力,无所谓坚守,更诓论恒久的隐忍。唇边,口腔,心扉,脑海,满满的都是她的气息,她的印记。 她溃不成军,恼恨的推他,躲他,“你走,躲开,不准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讨厌……” “你真的讨厌么?”他捉住她的手,摁在胸口,“不要撒谎。” 她又咬他,“我讨厌,我恨死你了,我真是再也不想看见你!我……” “可是我需要你。”他说,一字一顿,极认真的,“锦年,我需要你。” 眸光,有片刻的凝滞,迷蒙。但也只是片刻,须臾后,她还是冷冷别开脸,哽咽,“那是你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埋首在她在的颈窝,声音疲惫,“锦年,我,真的,真的,我,我……该死,你知道我不会说话。对不起。” 锦年咬牙,含泪,毫不含糊的,“‘有’关系!” 他没有指望她会接受,只是想要告诉她他的心意,“我知道,我……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她沉默了,半晌之后,哑声开口,有点委屈,“凭什么呢?我凭什么要给你?”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依旧很头痛,他不想,也克制不住了,干脆封住她的嘴。 接下来的,还是身体力行吧。无论是证明,还是别的什么。 他是真的说不好话,事实上……他这辈子都没说过今晚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他……算了,他真的说不下去了。还是干点别的吧。 其他的,换种途径。 放肆着一*爱意,汹涌驰骋,情绪愈发无可自已,最后的记忆,是她抓紧他的发,面如桃李…… “谢谢你。” 轻声的,他在她耳边,喃喃自语。 谢谢你,予我一场最好的年华。很庆幸,在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光里与你邂逅,一路风雨,总是有晴。 只是锦年,你是否明白,因为你曾带领我感受过一丝光明,那么,我就再也不愿意回到黑暗里去了。拼尽全力,旧债,也该偿了。 了结过去,其实并不难,更多的时候,是我们舍不得。舍不得那种紧紧抓住的感觉,无论好坏对错。可事实上有些事情。拼命的要抓住,拼命的不敢忘记,是因为我们迷恋上了那种故作深情自己。 …… 就在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风沙肆虐,烟尘笼罩,还有…… ☆、第95章 chapter91皆是债 梦里不知身是客,眼前种种,如真似幻,似云非雾。 他失足踏进了一场海市蜃楼,自此万劫不复。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没有边际,没有方向,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模糊不清。时而,伦敦夜雨冰凉入骨,时而,大漠黄沙呼啸,飞沙走石。如同在观一场荒诞阴森的歌剧。 最终,场景放慢在了无边的沙海里,炮火连天,血肉飞溅。一个穿着脏兮兮白色麻裙的小女孩儿,拖着,搀着他翻过沙坡,兴奋指着不远处青烟袅袅的村落,又哭又笑,又叫又跳。 “哥哥,我就说我们可以的,我们活过来,活过来了!” 他很艰难的抬头,想要看看她的脸,怎么也看不清。 只好,他只好在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温柔,一次比一次悲哀。 为什么他会再看见她呢? 臻惜……小乖,小乖。 他的小乖。 他的小乖,已经死了啊。不是在七年前那个元宵雪夜,而是更早的时候。他的小乖……早在,早在二十多年前,那场炮火之中…… 对,就是,就是这一刻。不,是下一刻。 猛地抬起头,他看着她狂喜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了什么。他想起了一副画面,一副发生了一秒,却记挂了一生的画面。 “危险!快跑!” 他拼命的朝她喊,却是无用,和二十多年前一样无用。下秒,那枚流弹坠在他们身边,她看见,已经迟了,不,如果她抛下他立刻逃开的话还不迟。可是偏偏的,她不肯丢手,死死拉着受伤的他,抱着他。 结果两个人一起从沙坡上滚下的时候,炮火在同时爆炸。她的方向。 血,到处都是血,沙子里,指缝中,视野间,都是血。她的血。 “小乖,小乖!” 他歇斯底里的喊着她的名字,她却还用力的对他笑着, “别哭……不要哭啊,哥哥……” 周遭还在接连不断的爆炸,有村落的难民疯狂的逃出,却又被狙杀在半途,他的身边,身前。炮火还在耳边炸响,碎石,飞沙,血肉,到处都是,拍在他的脸上,身上。 那样绝望的时刻,那样惨烈的一刻。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他抱着怀中越来越轻的女孩儿,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开始崩塌,陷落。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军靴出现在面前,站定。 “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那双靴子的主人,缓缓俯身,毒蛇般丝丝吐信,却又无比诱惑: “想活下去么?” “想不想活下去?” 他抱紧怀中的她,用力全力搂住,看也不看来人,如同濒死的野兽,歇斯底里,凶狠,“滚。” 那人气定神闲的笑,“那么,想和她一起活么?” 他颤抖了。 那人还在吐信,毒蛇一样蛊惑他去窃果,“孩子,我可以让你们活下去,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救她。”他嘶吼。 “不问问是什么么?” “救她。”他几近崩溃,“救她,我只要你救她。” …… “啊!” 梦靥中挣脱,冷汗淋漓。 心脏狂跳,他抚着心口,深呼吸,平静,无论怎样都磨消不去那股恐慌,惴惴。 “铃铃铃!” 原来是电话响了,才将他从那场灾难中救赎……只是,梦中的噩梦的结束了,现实呢? 看也不看的,他切断电话。 低下头,是温软蓬松的卷发,下面藏着一张睡得正酣的娇俏小脸,可爱的红唇半张,嘟哝着谁也听不清的梦话——听语气,大概还是美梦。 不胜纤弱的肩头半露,白皙莹润的肌理上还有片刻前激情的痕迹,青青红红一片,扰的人心神荡漾。他叹了口气,移开目光,伸手将她胳膊小心抬起,放回被子下,又将被子上拉,盖住她半张小脸,她似乎感觉到了温暖,得寸进尺的往深处拱,翻了个身,自然而然的将腿往他腰上搭,往他怀里蹭的更深。 忍不住吻了下她的发,她的额,她的脸。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暧昧的清香扑鼻,直入胸臆,顺势,一路往下,直至吻到她颈间动脉,却听她忽然一声嘤咛: “唔,不要再松手……”不胜柔弱。 不要再松手。 狂跳不止的心脏忽然平复,有种满涨的温暖,一点一点驱散梦中的冰冷恐惧,他用力呼吸,克制最后缓缓躺下,重新抱紧咫尺间的小人儿。慢慢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慌张的,渴望的,很用力很用力。 “不会再松手。”他吻着她,很认真很清醒,“永远不会。” 两情缱绻间,电话再度响起,他皱眉,很不情愿的看了眼屏幕,接起,“怎么?” 片刻。 “我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他侧过身问出口,没注意到趟在床上的锦年眼皮微微颤动,脸色变得有点苍白。 声音沉下去,“到底什么事?” 又听了几句话,神情顿时一变。 “我现在就回去,你等我,孩子没事吧?好,好,你先带她去医院,把地址发给我,我马上到。” 起身,穿戴,动作飞快,在扣上衬衫最后一粒纽扣的时候,却又迟疑了。 安瑞转过身,垂目望着尚在酣睡中的,他的小女人,轻轻叹息,俯身又抱了她一下,吻吻她的脸蛋,在她耳边很轻很温柔的呢喃,“我尽量快点回来。” 又撕了张便笺,写了几句话,放在她枕头边,想了下又折身取回来,揉成一团丢掉。应该用不着,也没必要的,他会尽快赶回来,在她醒之前。 最后,他贪婪的又摸了摸她的发,这才打算起身离开,只是……衣角却被拽了一下。 他低头,正是她的小爪子。竟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掉出来了。 睡相还是这么差啊。他摇头叹息,握在手心捏了捏,帮她又塞回去。 再起身,没跨出一步,衣角却再次被扯住。 他回头,还是她的那只爪子。 有点无奈有点好笑,这孩子,还真是习惯成自然。小时候惯出来的毛病,现在改不掉了。 只好重复了一下方才动作,送她回温暖的被窝。 这一回,她没再伸手阻拦。 安瑞这才宽了心,推门离开,并没有看见他转身时锦年无声的泪流满面。 **** “不要太担心了。” 天际大亮,墨玉轻声劝他,“忙了半夜,绵绵现在情况也稳定了,就是睡着,醒了应该就没多大问题。” 安瑞摇摇头,哑声,“我再陪她会儿吧。” 墨玉没再勉强,而是叹了口气,轻声劝到,“安瑞,下回千万不能再这样,私生活丰富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孩子一个人在家你心就不能稍微收点儿心,再不行你真走不开,也可以暂时送我那里。” “事出有因,走的匆忙。”安瑞愧疚的看着还在昏迷中的绵绵,心乱如麻,“我不知道,我也是哄她睡下了的,怎么想到她会再爬起来去动火,这孩子平时都不进厨房的。还好发现的早,不然真没法和可可交代……” “没有‘还好’,”墨玉不悦的蹙眉,“下回她不一定就点这种程度的火,我也不会刚巧经过。” 安瑞疲惫的扶额,点头说不出话。 墨玉看了眼时间,道,“喂,都八点了,你真的不用去公司么?我今天调休,可以在这里看着……” “没事,我不……等等!”他猛地抬头,“几,几点了?” 墨玉愣了下,照实回答,“八点,八点零五了。” 安瑞霍然起身,嘴里念了句什么,转身就走。 **** 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空的。 房间里飘浮着淡淡的烟雾,暖的。 空气里有一种辛辣的烟草香气……缭绕。 他的烟盒是开的,原本满满的七星一只不剩,散落一地的烟头,余温已散。 家中空无一人,护照钱包都不在,行李也没了。 她是真的走了。 昨夜抵死缠绵,事后自有准备。想过很多种可能,想过她可能会哭会闹,会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咬他,挠他,想过她大概会耍脾气使小性,转过身去屁股对着他,怎么哄她都不理……同样的,他也做好了相应的打算。可却没料到……她会这样决绝干脆。 这样决绝干脆。不给留丁点余地。 安瑞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抬手看了眼表,已经上午九点。他闭眼,细细回想了下她今天应该搭乘的航班时间,很久很久。然后他起身,在大门口停留了一下,最终把钥匙扔向一边,慢慢走回房间,回到昨夜他们耳鬓交缠的床上。 她走的大概很急,床还是乱的,没有收拾, 他躺下她昨天窝着的位置,拾起她的断发。 卷卷的,软软的,安静的躺在掌心,馨香淡淡。 走了,又走了。 安瑞自嘲的笑,七年前他就没能留住她,七年后……离别再次上演。 这一次,是她扔掉了他。够狠。 起初,是她以那样明媚,那样灿烂的姿态进驻他的生命。可是在咄咄逼人,不死不休的追逐的他再也无法抗拒,进退不得,之后,终于逼的他变了心,然后,居然……她就这样毫无负担地转身走了。 现在,他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回应她长久以来的爱意,想要握住她的手,一起走完余生的长路漫漫时,任性的,说走就走了。 他又做错什么了? 昨天,半夜,还抱着他,喃喃的撒着娇,让他不要再松手。 温锦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等我找到你,一定要好好收拾你。等我找到你,等我…… 安瑞恼火的骂着,却忽然间想起了昨夜那个未完待续的梦,心头猛地一滞,接着是一痛。他觉得呼吸困难。 眼前渐渐雾气笼罩,连带着,前途亦是白茫茫一片。 安瑞,你真的是个蠢货,混账。 盯着淡紫色的床单,那一小块深色的痕迹,他们恩爱过后,她留下的痕迹。 他对自己说。 ☆、第96章 chapter蜡炬成灰 锦年又一次改签了机票,这回,不仅改了时间,连地点也一并更换了。没有按照计划飞爱尔兰,而是回了伦敦。 糟糕的天气,暴雨如注。终于见到那座小楼时,锦年全身湿透。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她叩响了大门,然后在下一秒,直挺挺的跌在主人的怀里。昏昏沉沉中,最后还记得嘱咐一句话: “别告诉任何人。” 接着,她好像听见谁一声惊叫,然后抱紧她,一遍一遍的轻唤她的名字,在她耳边低低呢喃,不断询问什么,印证什么。她全都听见了,听的很清楚,却不想回答一个字。 身心陷入了极度的疲倦,她任凭那人半拖半抱的领着她去这儿,或者去那儿,擦洗换衣,最后,被放平,她蜷在某处,渐渐的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接二连三的,噩梦更迭不断。 科学上说,梦是不存在声音和气味的,可事实上,现在,她却与此背道而驰。 锦年可以清晰听见自己衣衫撕裂,身体破碎的声音,那人愤怒的质问,咆哮。同时,却也无法忽视他在耳边压抑而浓重的喘息,爱语。甚至于……二人近乎疯狂的交缠时,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煽情的,让人脸红心跳的暧昧味道也久久盘桓着,不曾散去。 “不要,”梦与现实的边缘,无意识的,她痛苦的低喃,啜泣,“不要了,我不要,我后悔了。” 一遍又一遍的,她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不知道说了多久。直到嗓子哑了,倒了,声嘶力竭,声音慢慢就轻了下去,最后,就只剩下了哭。隐隐的,她还能感觉到痛,很痛,火辣辣的痛,由那处贯穿,渐渐蔓延,渗入了四肢百骸。 于是她哭的更厉害了,拥紧薄被,将自己的身子裹得紧紧的,裹成了一个蛹,脑袋也躲在里面。有谁隔着被子,轻柔的抱着她,拍着她,好一会儿,想要替她掀开一点缝换气,却被她粗暴的挥开。 她推开那人,猛地掀开被子,浑浑噩噩的坐在床上,神智还是模糊的,只是遵循着本能,再难压抑的冲向卫生间,抱着马桶开始大吐特吐。 人在情绪特别激烈的时候身体一样会有许多过激反应。呕吐是其中一种,其实不算特别严重。但是她的胃穿孔刚好并没多久,眼下就成了要命的事情。 再加之昨晚一直到现在,本来也就没吃什么东西。所以除了清水胃酸之外,什么也吐不出来,但是胃部依旧痉挛却愈发剧烈,疼痛,晕眩,恶心,一阵阵的朝她席卷而来。再难支持的,她陷入深重的昏厥。 这一下,世界总算清静了。 再次醒来时,脑袋有点沉的,但还算清醒,身体也轻松许多。锦年睁开眼,看见梁唯坐在床边,捧着杯水,两眼肿的像桃子,却还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 发觉她醒了,梁唯又惊又喜,失声喊她,“锦年。” 锦年很用力的朝她挤出一丝微笑,想要开口,却被她用茶杯封住了嘴,速度之快,以至于水都撒到了胸口。她尚且来不及有所反应, “抱,抱歉,没烫着吧?” 梁唯慌里慌张的又将杯子挪开,替她擦水。 锦年没吭声,也没动,只是静静的半靠在那里,看着最好友人手忙脚乱的模样,看着她时不时瞟向自己的眼神。 那种怜悯的,悲哀的,欲言又止的眼神。 她很明白她在想什么。于是直截了当,“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梁唯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但看嘴型,锦年大致猜的出来,应当是类似“怎么会没事”一类的话。只是,再开口时,终究是换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说辞: “我刚刚……帮你洗澡换衣服。你,你……”话到嘴边,千回百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锦年轻轻莞尔,打断她磕磕巴巴的话,语气很无谓很漠然的,“嗯,我被强-暴了。” 纯然是在意料之中,但梁唯还是倒吸口凉气,惊住了,也愣住了,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她说这话时风轻云淡的笑。 心疼,心酸,愤怒,交织在一起,梁唯垂着眼,将手中一个小纸袋放在她手里,重新给她倒了杯水,很小声很小声,“无论如何,还是要尽量保护自己。” 锦年将纸袋侧翻,一个小小的药片掉落在掌心,她笑笑,没有动。 “锦年。”片刻后,她握住她的手,声音轻柔,却毅然决然,“我们去报警。” 锦年笑容更深,摇头,“不用。” “是……不,不行。”梁唯吸了吸鼻子,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不报警,我们不报。换一种法子,去找calvin叔叔,无论怎么样,一定,一定……” “小唯,”锦年轻轻喊她。 “得让那个畜生付出……” “小唯!”锦年提高声线,笑容收敛,声音哽咽,“我说不用,因为……我是心甘情愿的。” 梁唯再次愣住,怔在当场,目瞪口呆。 “很矛盾是不是?像不像小说里写的?”锦年又笑了,轻轻的,淡淡的,眼圈微红,“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么,哈,我是不是挺磨人的?” 梁唯眼眶酸涩,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问,“是……他?” 锦年双手撑额,合上双眼,过一会儿才又睁开,原本清澈的大眼血丝遍布,“我很贱吧,昨夜原本可以平安无事,却偏偏要去绕路去见他,撩拨他。明明已经写好了请柬,订好婚纱,什么,什么都准备好了,今天,现在,我应该和江悯在爱尔兰签婚书,可是,可是……” 说着说着,嗓音都变了,“我和江悯在一起有五年,江悯用了五年的时间让我相信我可以走出过去好好生活,可是这五年的努力,却被他用五分钟动摇,用一个晚上彻底摧毁。他吻我,他说他需要我,我就什么都忘了,都忘了……我忘了他是怎么一次次的欺负我,我居然又相信他了。” 梁唯心头酸胀,想要安慰她,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只好安静的握着她的手,一声不吭的聆听。锦年又看了眼掌心那粒小小的药片。 “昨天晚上,他抱着我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过原谅他,嫁给他,我甚至想,如果就这样说不定还能怀个小孩子,和他的孩子,小小的,软软的,它会在我肚子里长大,应该很像他。” 听着好友轻言细语,波澜不惊的声音,梁唯觉得心酸,几乎要落下眼泪,“你可以的呀。锦年,你可以的,你……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你应该,我觉得你应该留在他身边的。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要逃? 锦年沉默了,看向窗外,目光似乎停顿在漆黑如墨的天际,恍惚。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耳边,依稀盘旋着情话后的真相,两情缱绻之后,她闭着眼睛,因为兴奋,因为幸福,一直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直浮想联翩,关乎于今后的,这样,或者那样的画卷一幕幕更迭,旖旎甜蜜。 然后……静谧的夜里,电话铃声响起,他小心翼翼的接了,那端的女声是那样清晰。掺杂着焦急的,担忧的情绪,“你在哪?” “我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他说,声音很轻很轻。 很快,他又说,“我现在就回去,你等我,孩子没事吧?” 他说,你不敢。我就再也不放手了。 他说,我需要你。 可是他骗她,又骗她,又一次戏弄她,欺负她。把她的真心……这次,连带着她的身体也一并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在他的妻子女儿面前。 他毫不犹豫的把她留在这里,他又一次丢下她。 他看不见背对着他的她,在他离去之后,抱着自己狼狈不堪的身体,哭了多久,又有多伤心。他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回头,将她的绝望冷漠的关在门内。 “为什么要逃?”锦年骇笑,“不然呢?留下么?有些事情,对于我来说是关乎于下半生,但是对他而言,其实或许只是因为下半身。” 梁唯一时沉默,半响才叹息着,“锦年,我觉得你想多……” “你知道么?”她颤声打断她,眼眶泪水晶莹,她却倔强的憋着,不叫它们落下,声音亦是克制的冷静,“抛却那些光鲜的,我幻想出的光环。事实的真相就是,昨夜,他在我的家里,我的床上上了我,然后转个身就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都留不住……我舍不得放手,拉了他两回,两回。哪怕他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也不会就那样走了,那么干脆。” “他走了,剩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等着天亮,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像一个……”锦年惨然笑着,颓然捂脸,终究没有说下去。 电影里往往会出现这样的镜头,十年,二十年,或多少多少年后。 白首偕老,阖家美满,年少青葱的莽撞,有了完美的结局。 可现实呢?三年五载,不,一分一秒,都需要生生的捱。不能快进到幸福结局,甚至哪怕是悲剧,想要早些死了去,结束痛苦都不行。 必须受着。寸步不离,生生受着。 “锦年,”真相如此,这一回,梁唯呆的彻底,再无话可说,可驳,可劝。 锦年没再多话,最后看了眼手中的药片,一仰头,直接咽下。 没有喝水,她要记住这个味道。要把这种苦味烙在嘴里,烂在心里,最好能腐坏,这样就能留下大大的,深深的一道伤疤。她就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她动作太快,梁唯甚至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的看着,只来得及喃喃一句,“或许是个孩子啊。” 锦年看向她。 梁唯收声,被她的表情吓到了,有些怯懦的嗫嚅,“我是说……其实第一次,概率低得很。但是这种紧急的,对身体伤害蛮大。” “小唯,你知道,我这人生剧本一直都不怎么好。”面色稍霁,锦年低头,轻轻的抚摸平坦一片的小腹,“谁知道呢?谁知道上天会不会再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可不想玩带球跑。” 梁唯欲言又止。 “而且,如果真的确定,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最后,她抹抹眼角,用力吸了吸鼻子,冷静,决然道,“我不确定我会不会杀了它。” 所以,还是不要有机会去做那样的选择吧。 爱之深,恨之切。 时至今日,才明白,想要彻底放弃一个人并不难,更多时候,我们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终究还是要放手,纠缠不休,优柔寡断,最终却是以这样屈辱这样卑贱的方式结束。 **** “她已经没事了,又睡下了。”梁唯轻手轻脚的来到隔壁房间,轻声,“我出去给她买点吃的,你……?” 江悯起身,哑着嗓子,“没事就好,我和你一起。”看见她的表情,他又补充道,“我猜她现在大约也不是很想见我。让她安静安静吧。” ☆、第97章 chapter93祸事临 “真是……”梁唯皱眉,揉着太阳穴,“事情,事情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很多。” 江悯笑笑,侧脸隐藏在黑暗里,表情晦暗不清,“嗯。”想了下,又道,“昏迷之前,她说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所以,如果她醒来,我也希望你别提起我,可以么?” 梁唯想了想,才说,“可是……她来之前你就已经到了,开门的时候,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你?” “应该没有。”江悯摇摇头,“那个时候,那种样子……我怀疑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梁唯怔怔的,“也是。”又想,好像她每一次从那人那里回来,都是折腾的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一次比一次更严重,更过分。这一回,又不知道怎样,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 小时候总觉得他们应当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锦年娇气天真,他则镇定沉稳,两人间,虽有吵闹,虽有冲突,但是收场总是好的,就像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那样。可是渐渐的,她发觉,其实不是那样的,二人之间所扮演的角色和构想中完全是本末倒置。 其实……一直都是锦年在宠着他,护着他,迁就他。稍有不慎,便会落地如今境地。那么,如果一个人既不能带领你走向太阳,本身也不能给你温暖,那么这个人,究竟又有什么好? “我来这里,是为了确认她平安无事,现在没事了。”神思犹自怔忡,江悯已经走到门口,冲她打了个招呼,“我走了。” 梁唯点点头,然而,看着雨幕里,他渺淡朦胧的背影,心里忽然一空,不由脱口而出,“去哪?” “还没想好,到哪是哪。”他回首一笑。 “江悯?”她迟疑着出声,却不知道要问些什么。 “就这样吧。”他说。 “那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不知道,或许……”他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笑容渐退,“梁唯,笑吧,尽管看轻我吧,我可能没有想象中那样心胸宽广,或者说伟大,当初我让她想清楚了再来找我,其实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我自己。” “梁唯,我也是个人,是个男人。我知道,谁都有过去,其实,我并不介意我的女人爱过什么人,或者有过什么人,但是,你也听见她是怎么想的,五年相守,不敌春风一度。”他扶着额,眉心紧蹙, “原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刚刚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这次我急着找她,寻到你这个儿,结果阴差阳错的知道她真正的想法,说不定我们也就结婚,在一起了,再怎么刻骨铭心的感情也会逐渐褪色直至崩塌。可是现在,那句话我没听见也就罢了,可是听见了,这到底是个心结。我无法见她,不光是她不能面对我,我也是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以前告诉过我,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每个人对她而言都是不同的,只是,现在我才明白,虽有不同,但到底还是分轻重,很显然,我不是重的那一端。” 努力消化着他的话,心里骤起酸意,让她无所适从,一时沉默,半响才叹息着,“那你……就这么走了?” “嗯,”他最后赠她微笑,挥挥手,风清云朗,“就这么走。” 就这么走吧,并不是担不起过去,而是……赌不起未来。 **** “汪,汪!” “好了,贝贝,贝贝乖,梳毛毛,梳顺顺去见妈妈啊,乖乖……” 绵绵一手拿着蝴蝶结,另一只拿着个小梳子,摁住不安分的贝贝,半是哄劝半是强迫。 “绵绵,收拾好了没……”安瑞推门而入,问话戛然而止,又好气又好笑,“喂,别胡闹,它是男……公的。” 贝贝瞅见他,顿时如蒙大赦,一溜烟的朝他飞窜,偎在他脚边,满眼含泪,摇头摆尾的蹭来蹭去。 “我也是想把它打扮的漂亮一点嘛。”绵绵吐吐舌,也往他身边跳,“舅舅,我们要去找爸爸妈妈了吗?” 安瑞“嗯”了声,弯腰把她抱起,“爸爸妈妈快到了,带上贝贝,咱们走了。” “好……嘶。”弯弯的笑眼,瞬间吃痛的凝滞,有泪水氤氲。 “对不起对不起,怎么又碰到了吗?”安瑞连忙将她放下,小心的卷起她的袖子,看着手肘处微微的暗红,“痛不痛?” 绵绵很有骨气的一挺胸,“不痛。” 安瑞看了她一眼,放下胳膊,叹息,“现在是不痛,一会儿妈妈让你痛。” 绵绵的包子脸凝固了,扭曲了,呆呆的长着嘴,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 安瑞摸摸她脑袋,循序渐进的诱导,“绵绵啊,你糊弄我的那一套,妈妈是不会相信的。” 绵绵涨红了脸,“才没有……没有,我没有撒谎。” 安瑞看着她的表情,想起那一天接她出院,她也是这样的局促,磕磕巴巴的,骗他说是梦游碰到天然口灶台——居然和他以前养过的某只熊孩子用一模一样的烂借口。 只是,那时的绵绵尚且惊魂未定,小模样可怜巴巴的,他也只好暂时尊重下她的“*”。但眼下…… 他也不揭穿,只不动声色的笑笑,“那好吧,本来还打算能不能帮绵绵出个主意,看来绵绵是不需要了,那绵绵就那样告诉妈妈吧。” 绵绵呆住了,嘴巴动了动,但最终没有说话。 安瑞又摸摸了她的脑袋,没再逼迫,牵着大贝贝,当先朝门边儿走。 “舅舅!”意料之中的,她还是出声,“你真的会帮绵绵出主意……不被妈妈骂么?” 安瑞低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扯着他衣角的小萝莉,很认真的点头,“但我得先知道情况。” “……”绵绵埋下脑袋,许久,终于一跺脚,“那……先拉钩钩,舅舅不能出卖我!” 说罢,也不管别的,飞快的将手当先伸了出去。 安瑞一愣。看着眼前白胖胖的馒头一样小爪子,隐隐约约的,居然有某副画面在眼前浮现,是一张软乎乎的,一样认真期盼的包子脸,和绵绵重叠。 “拉勾,叔叔拉勾!” 心中某处,很突兀的就是一软,原本滚到嘴边的那句“你爱说不说”生生变成了,“拉勾就拉勾。” 绵绵这才放心,贼兮兮的左右环顾,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无辜的贝贝身上,想了想,捞着就把它给丢了出去。关上门,这才爬到沙发上,附到安瑞耳边,嗫嚅, “舅舅,其实,其实……” 安瑞侧耳倾听,许久,失笑的一拍她脑袋,轻嗤,“这都从哪儿听来的乱七八糟的?” “没有,怎么会是乱七八糟的呢!”绵绵义愤填膺,挥舞着手臂,“我去纫玉姐姐家做作业,听她说起过!她当年就每天都给季泽哥哥做饭,现在他们在一起了!” 安瑞用了很大的定力才忍住没笑,“所以你觉得,你烤一个蛋糕给你们班那小帅哥,他就能原谅你,重新和你一起玩了?” 绵绵腼腆的低下脑袋,许久才慢吞吞的道,“舅舅说过,不可以告诉妈妈的哦!” 安瑞并不回答,想了想,问,“绵绵很喜欢他?” 绵绵不吭声了。 “我知道了。”安瑞把她抱到怀里,面对面,点着她的鼻尖,“想法挺不错,但是无论如何,不要伤害到自己,知不知道?” 绵绵瞪圆了眼,“舅舅,舅舅不怪我?” “虽然我不赞同你早恋……”安瑞无奈的叹息,“可是人情债呐,大过天,做人最好还是不亏不欠。” 绵绵没有听懂,但还是很开心。安瑞也不深说,继续道, “接爸爸妈妈回来,舅舅教你做蛋糕,然后你给他送去,试试看他会不会原谅你。” “真哒?”绵绵欢喜的拍手,又迟疑,“可是,万一他不接受,我,我会很丢脸。” 安瑞不置可否,只是静静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他送了你那么多年果果,你一直理所应当不予回应,他也很丢脸。” 绵绵再次呆住,咬着嘴唇,默默不语。 安瑞握着她的小爪子,认真直视她的眼睛,道,“感情是对等的。付出也是一样,现在你给他蛋糕,他当然也有可能不接受,那么多年的真心诚意的果果,却只换来一小块蛋糕,还不知道以后有没有,这怎么看都不划算。” “好像也是……”绵绵动摇了,“但,真,真的么?” “只是我是这样认为的。”安瑞说。 绵绵若有所思,良久,忽然道,“可是墨玉阿姨说你自己的事情都理不清楚,让我别理你。” 这下轮到安瑞愣住了,很久没有再说话, “那么你呢?”脑海深处,墨玉数月前的质问再度响起,“道理说得这样漂亮,那么这件连六岁小孩都应该明白的事情,你自己又做到哪种地步?” 他发现……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反驳。 他能做到哪一步? 安瑞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绵绵清脆响亮的声音再度响起,“那,那公主姐姐没有吃舅舅的蛋糕,就是这样的原因么。” 又是一轮惊雷劈下,安瑞怔怔的看着外甥女,讶然道,“我跟她……你怎么知道?” 绵绵无辜的对手指,躲闪着他的目光,轻声哼唧,“嗯,唔,那个……舅舅借贝贝走的那几次,我一直跟着舅舅呀。那么好吃的蛋糕来着,闻着就很香,但是公主姐姐都喂了贝贝。一次都没有吃。” 脑袋抽风,做出这种蠢事就算了,一片好心喂了狗也无所谓,但是,但是…… 这个他打算带到坟墓的秘密,就这样被蠢蠢的外甥女大大咧咧的说了出来…… 真是,有种说不出的羞耻。 看着绵绵满是求知欲的大眼睛,安瑞深深吸了口气,“是啊,确实……因为舅舅做错了事。所以,嗯,你知道的。” 绵绵一偏脑袋,“什么错事呢,你也吃了公主姐姐的果果但是没有还吗?” 安瑞笑笑,“是啊,我吃了她很多年的果果,各种各样,一直没有还。” 绵绵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道,“所以你再给她蛋糕,和她道歉,她就不接受了,也不和你玩了?” 安瑞笑笑,点头,风轻云淡的。 绵绵陷入了苦恼,趴在他膝上,喃喃,“那他……他是真的有可能不接受我的道歉。因为我也欠了他好多好多果子啊。” 安瑞抚摸着她顶心的小绒毛,淡淡,“是。但你不可以责备他。也不可以生气。” 绵绵转脸看他,“但是舅舅,你生气了,还责备姐姐啦。我还有看见你欺负她,揍她来着!” “我那不是,我没有揍她,那是……”安瑞脸颊有点发烧,不知道该怎么和熊孩子解释这个问题,干脆板上脸,“你又知道了?” 绵绵眨巴眨巴眼睛,用力点头。 安瑞扶额,“……以后我和她说话,你不要再跟着我。” “哦……”拖着长长的尾音,绵绵不解其意。 安瑞刚舒了口气。 “可是……还有以后么?” 会心一击。 安瑞表情顿时僵硬。 好像说错话啦。 绵绵赶紧捂嘴。 没料,半晌过后,他只是淡淡一笑,“没事……你说的没错。有没有以后,我也不知道……但是,总之就是因为那个原因,所以姐姐现在走了,不理舅舅了,绵绵一定不想那样,对不对?” “嗯。”绵绵点头。 安瑞叹了口气,声音忽然有点哑,“绵绵,对不起,舅舅不是你的好榜样。你不要学舅舅。” 小孩子其实很敏感。渐渐的,绵绵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我抱抱舅舅。不难过。”安瑞点头,她偎在他胸口,慢慢说,“我好像知道怎么做了,我要做小蛋糕,陪他一起吃,然后和他道歉,说我想要和他一起玩,然后,接不接受,都是他的自由,我不可以生气。不可以责备他。” 安瑞刚想微笑,赞许。 她又道,“这样我就不用像舅舅一样被抛弃啦!” 安瑞咬牙,青筋直跳,许久,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是”字。 “好了,走吧,不废话了,咱们快点去接爸爸妈妈。” **** 浦东国际,老远的,就看见周可一行人。绵绵再坐不住,安瑞替她解开安全带,一并放了大贝贝,狂奔跟上。 只见周可抱住绵绵,亲了又亲,亲亲热热的在空中转了一圈又一圈,转眼的功夫,又觑见他,连忙朝他的方向挥手,开怀的笑,小跑着奔过来。天光斑驳,岁月温热,安瑞轻轻颔首,微笑示意。 等候的功夫,他放松靠向椅背,拧开车载音响,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在二十七日凌晨,遭遇了极血腥的一役。此次越狱事件中,至少五十名监狱看守人员和囚犯在剧烈地激战和对抗中死亡,经加沙官方确认,越狱者头目名叫多荣.沙夫里尔,年龄52岁,目前在逃,二十年前因试图向美国走私巨量可/卡因和大/麻……” “啪啦!”一声脆响。 玻璃杯失控的从掌心滑落,摔碎在面前,水花溅的到处都是,杯身四分五裂。 但安瑞没有管,他只是瞪着那个还在平板播送消息的音响,接着,目光移向突然空荡下来的手掌,呼吸颤栗,久久不语。 那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指腹和虎口有厚厚的茧。一道狰狞的伤疤,狭长,横贯大半个手掌,斜刺入动脉,利落干脆,惊心动魄。 ☆、第98章 chapter94千叮咛 一路沉默,一行人以极缓慢极犹疑的速度行进。终于,车身骤停。 “哥?” 轻微的颠簸,惊醒了浅眠中的周可。迷迷糊糊的,抬眼望窗外,却并非熟悉的风景。心下不解,疑惑出声,“怎么了?还没到呢。” 安瑞没有说话。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以极小的幅度轻轻的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他应该是想说点什么,周可想。 果然,很快。 “可可。”他叫了声她的名字,声音有点不同寻常的疲惫,但强硬依旧,“我先送你去工作室,你把工作交接一下,顺便把年假请了,我去绵绵学校,帮她办好休学。然后,下午四点,你带上她,会有人送你们去一个地方。” 说完,顿了顿,侧目扫了眼周可身边的男人,补充道,“阮铭也可以一起。” 阮铭表情凝滞,随后,皱眉看向妻子。周可从他眼中看见和自己同样的困惑,于是忍不住问道,“可是……哥,为什么?你要送我们去哪儿?” “爱丁堡。”他说,“可可,我希望你们一家可以暂时去那里住一段时间,你知道……在南部我名下有一个农庄,前年暑假带绵绵去住过的,你们……” “很抱歉我必须得打断一下。”不待他说完,阮铭急匆匆开了口,面有不耐,“我们知道你是好意,虽然不太明白……只是,你也清楚,我和可可,我们刚刚回国,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情都需要处理,还有绵绵,就快要期末考试了,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休学去……” “既然不明白。”安瑞提高声线,语气冰冷而平静,“就不要随意打断别人说话。” 阮铭生生卡住,进退不得,余下的话,说也不是,不说更不是。一时间有点难堪。 安瑞松开方向盘,回过头,目光漠然从他面上掠过,停也不停,径直投注在周可,还有窝在她怀中安睡的绵绵身上,渐渐柔软,许久,才再次开口,“你们可以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就当是度假,等……”他顿了下,有什么东西在眼中氤氲,但被反光的镜片遮住,看不真切,再开口时,嗓音变得有点沙哑,“总之你们安心住着,会有人去接你们。” 阮铭又想说话,但是周可拉住了他,柔声问道,“多久?” 安瑞同她对视,许久,不知怎的,突然避开她的视线,语气有点怪,“我现在不是很确定,但……不会很久。” 周可又想说话,他却抢了先,“不用,你不用担心妈,她……事实上,她已经在那里了,就前一段时间,我亲自送的她。” 她看着他的侧影,嘴唇动了动,犹豫着,细声嗫嚅,“可是,哥,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知道。”他点头,眉眼微垂,看着绵绵,声音很温柔很温柔,“以后我会……有机会的话,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现在,先听我的,好么?” 她没有再说话,其实也是暂时想不到还能说什么。很久,没有再听到异议,安瑞这才将注意移回妹妹身边的那个男人,问,“你刚刚说你很忙?”语气轻描淡写的。 阮铭看了他一眼,并未理会。 安瑞似乎也不甚在意,转过身,重新发动汽车,淡淡道,“那就忙你的去吧。不勉强。” 阮铭沉下脸,转眼看向妻子,“你怎么说?” 周可开口,刚刚蹦出个“我”字,就被他打断,“你想去,我管不了,但是绵绵不行,小可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同意。” “你凭什么不同意?”安瑞轻抿唇角,冷冷质问。 “我凭什么?”阮铭都快被他气笑了,反问,“你知不知道谁是她的父亲?” 安瑞笑笑,气定神闲,“不然你认为我又凭什么给你机会让你和她们一起走?” “不需要。”阮铭被他傲慢的态度彻底激怒,“我不会走,绵绵也不会。小可更不会,谁都不会。” “阮铭。”周可拉他,轻声劝道,“你先冷静……” “不要和我说什么冷静。也不要糊弄我说他是为了谁好。”阮铭挣开妻子,半是抱半是抢的接过她怀中的女儿,掀开她的袖子,指着那块未愈的伤疤,质问,“如果他真是在意你,在意绵绵,会让她伤成这样么?就一阵子没看见,宝贝烧成这个样子,你还让我能相信他什么?” 周可也被那块暗红的痕迹惊到了,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从前也是交给安瑞照顾过绵绵,但是从来没有出过这种状况,这次,是怎么…… “哥?”她看向他,迟疑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安瑞罕见的不那么理直气壮,犹豫了一下,转过头,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很久,才慢慢说道,“是我疏忽,下次不会了。” “下次?”阮铭僵硬的笑笑,“我们担待不起,麻烦你停车,谢谢。” “刺啦——”轮胎和地面摩擦,让人牙酸的声响。 安瑞踩下刹车。 目光,透过后车镜,凌凌折射。同时传来的,还有他平静且冷硬的语气,“你似乎弄不清楚状况,阮铭。我只是通知你一下,不是商量。” 阮铭沉着脸,拉了下车门,没有开,压不住火气,直接看向周可,提高音量,“让他开门。” 安瑞放开方向盘,扯开袖钉,领口,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你怎么和她说话的?” 阮铭冷冷重复,“开门。” 登时,气氛剑拔弩张。 “唔……妈妈,到家了吗?”软软的童声打破了几近凝滞的空气,绵绵揉着眼睛,睡眼朦胧,凭着直觉对着入眼的第一个人微笑,张开手臂,“舅,舅舅……抱。” 紧握的拳,缓缓松开,安瑞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呼吸,伸手想要抱她,却被阮铭阻断,“绵绵,跟爸爸回家。” 悬在半空的手臂,僵住。 安瑞终于正眼看向他,“你不要过分了。” 绵绵彻底醒来,被眼前情景吓得有些语塞,大脑袋转来转去,在安瑞和阮铭之间晃荡,最终,怯怯开了口,“舅舅……” 安瑞捏了捏她软绵绵的小手,看着她怯生生的大眼,渐渐的,薄唇抿成了一道线,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转过身,摁开车锁。 “我晚上来接你们。”这一句,是对着周可说的。 “你想都别想。” 阮铭坚决的丢下这一句,拉开车门,抱着绵绵,怀中小人儿弄不清怎么回事,还冲着车内“舅舅,舅舅”的叫,很是依恋。 “你跟不跟我走?”阮铭回头,瞪着妻子,见她迟迟没有动身,也不勉强,只是一声冷笑,“周可,我告诉你,就你哥那脾气,没人忍的了。”说罢,狠狠扔上车门。独留一室尴尬。 周可将脸埋在掌心,又抱住膝头,不出声的叹息。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先送你回家吧。”安瑞说。 “对不起。”她吸着鼻子,“哥,他不是那个……你知道,他只是,只是……”但,只是了半天,她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安瑞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叹息,“我让你难做了。” “不是,没有,哥,不是你……”周可擤着鼻涕,情绪不稳,“在飞机上我就有和他说过,但是他就是,就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对你……” 安瑞沉默着开车,很久,轻笑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任是谁,也不会喜欢自己女人女儿的生命突然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别人。”何况,似乎,他本身也不是很讨人喜欢。无论说话做事,一直都是这样。 “什么叫突然冒出来?什么叫莫名其妙的别人?”他的表情让她不忍直视,“哥哥,你并不是……” “到家了。”安瑞打断她,静静道,“先下车吧,他们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周可下车,小步跑到驾驶座,他却转脸过去,怎样也不肯看她。 “哥。”她轻轻喊他。 “你走吧。”他说,点火开车,声音平稳清淡,没有泄露一丝情绪。 半开的车窗缓缓上升,墨色的阴影最终挡住他坚毅的侧脸。 周可站在原地,看着汽车绝尘而去,久久,久久都回不过神。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不知道多少次了,兄长和丈夫之间的矛盾,似乎就是无法调和。无缘无故的。 阮铭是个学者,斯文敦厚,同她少年相识,从初中,到大学,再到结婚。一路走来,感情一直很好,所爱所想,从来都很相投,但独独对于安瑞这个问题,似乎就成了一个死结。 他看不上安瑞的阴沉和高傲,就像安瑞不屑于他的清高和固执。 “有点钱有点势,就成日里鼻孔朝天,不可一世。没见过他那样的,好像全世界都该顺着他,围着他转。”丈夫一次次的抱怨,控告,“真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 她明明知道哥哥不是那样的,然而斟词酌句,却怎么也无法反驳。因为,确实,在面对母亲,自己,绵绵之外的人,他脾气确实不太好。 ☆、第99章 chapter95万嘱咐 “还有,你少让绵绵经常和他走在一起。”尤其是女儿的问题上,丈夫更加寸步不让,“都给娇惯坏了。” “对绵绵好又有什么错了?”她无法理解,“他喜欢小孩子喜欢绵绵,就像是对自己女儿一样……” “那他就该自己生一个。”阮铭说,“他不是能么,那么厉害,年纪也不小了吧?怎么就没女人帮他生个孩子。他到底知不知道绵绵是谁的女儿?” 有时候,莫名其妙的敌意,并不只是存在于女人之间,男人也是一样。 **** 再找到安瑞时,他倚在树旁,略低着头,点烟。 他正用手拢着打火机里冒出来的火苗,手心里橙色的光球,仿佛藏着一个温暖的世界,在那个瞬间,他的侧脸分外明朗,微垂的睫,还有微皱着的俊挺的眉,一切都清晰起来。 他靠坐在那里,剪影锋利而孤单。 周可小步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轻轻喊了声“哥”。 他转脸看她,表情有一瞬的茫然,不知之前在思索些什么。但很快反应过来,拧灭一口没抽的烟,拍了拍草地,“坐吧。” 周可顺势坐下,一抬眼,却惊了下,目光转也不转的,凝在了眼前的……“叶堆”上。 “很难看吧?”安瑞自嘲的一笑,“我好像一直都弄不好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一定不喜欢。” “这是……什么?”周可斟酌了下字句,尽量委婉的问道。 “雪人。”他说,摘掉眼镜,揉了下眼角,笑意渐浓,“也是才想起来,我好像一直欠一个人一只大雪人。只是,再也找不到雪了。” 明明是很平常很温和的语气,可是落在耳里,不知怎得就觉得有点苍凉。 周可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轻快,“怎么会呢?等冬天到了,到处不都是么。” “冬天?”安瑞举目望天,明晃晃的青天白日,灼的他双目泛红,眼角险些沁出泪来,“冬天……”慢慢的,又重复了一遍,最终化作意味不明的一声叹息,很沉很沉,“算了,终究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 然而,还不待她询问,他已再度开口,恢复了一贯情绪难窥的平静,“怎么突然过来了?你先生那里……” “我已经说服他了。是先来和你说一声,然后我去帮绵绵办理下手续吧。”周可细声道,苦笑,“他答应一个月。” “一个月?”安瑞愣了下,旋即低下头,看神情似乎是在用心计算,又或者别的什么,最终,还是点头,“也差不多。” 话音刚落,依旧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蛋糕盒子,放在她手上,“对了,下午绵绵那里,我可能就去不了了,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就说舅舅答应她的,可能暂时办不到了,只能帮她一次,至于以后,或许只能靠她自己。” 她觉得,他似乎有点怪,具体哪里,却又说不上来,于是只好盯着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只是许久却只得来他的一声苦笑,“怎么了?” “没有。”周可摇头,“我在想……你答应她什么了?” 安瑞摇头,“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你交给她,她会知道的。” 周可无奈,也不问,只好应了声,收起。再抬眼看他。 层云褪去,阳光,透过浓密的树荫尽数泼洒在他的轮廓上,眉眼间。霎时间明朗的模样居然叫她愣住了。 同母亲相似的,水墨丹青般晕染眉眼的依旧惊艳美丽,但是眼角,已横生清淡的细纹,眉间的褶痕好像也深了些。她忍不住伸手,去碰他鬓角一丝暗银。他回头看她。 “好像有一根白发,”周可轻松的笑,“哥,我帮你拔了它好不好?” “好。”他淡淡一笑,温顺的垂下脑袋,凤眸中一闪而过的,苦涩的温柔叫她再不忍看。 不知不觉,岁月已蹉跎。 “可可。”她的名,在他唇间轻轻滑过,无比温柔,有点心酸,“我老了,是不是?” 周可哽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不住的摇头,“没有,并没有。” 她的慌乱,他只一笑置之,抬手抚过眼前空气,似乎正对着某张精致的让人叹息的轮廓临摹,“我老了,但是她永远都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好。” 他兀自沉浸于某种回忆无可自拔,她已非年少,自不会唐突的出声相扰,尽管她真的很想问问那是谁。半晌,终于听他一声嗟叹, “锦绣年华,这名起的真好,配的起她。像她。” 锦绣年华,锦绣年华。 突然间,一个念头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终有一天,不,这一天很快就会到了,我就会变得和它一样。”说着,他拍了拍面前,那个由树叶堆成的雪人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已经青草依依的小土堆,笑容愈发苦涩,“但她……一定还是那样鲜活,美丽,灿烂。她会很快忘了我,不再记得我这个人,就像,就像‘她’一样,对不对?” 他身边只有周可一个人,但是周可觉得,这些话依旧不是对着她说的。所以只好沉默,一直沉默,直到终于小心翼翼找到了一个话茬,也拍了拍身前的那个土堆,“这个……又是什么?” “哈哈。”他回答的很快。 “什么?”她没懂。 “哈哈。”他面无表情的又重复了一遍,“一条狗,我养了十年,后来死了。” 哦…… 她觉得很难过,糟糕极了,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的,可是一切又那么苍白。犹疑之间,她忽然发现 他的手,他的那双手,一直在颤抖。 “哥?”不太确定的喊了一声,犹疑着,她嗫嚅道,“你,在害怕么?” “嗯。”他坦然承认。 “……” “以前好像什么都不怕,但是现在开始怕了,很怕很怕。”他抚摸着小“雪”人的脑袋,很温柔很小心,“不知不觉中,很多陪伴我太久东西已经开始消失了,就像这只再也无法送出去的雪人,还有那只老狗,或者,或者更早一些时候,我曾经很爱很爱的一个死去的女人,那些东西,一个接一个,都走了,抓不住,留不下……我最害怕,终有一天,我生命中出现过的所有痕迹,会全部淡去,最后,什么也没了。” “哥……”她启齿,心中酸胀,“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摇头,“还没有。” “那……是要出什么事了么?”她艰难追问。 他没有再否定,半晌过后,轻缓开口,言辞晦涩难懂: “事从根起,藕叶莲生,春种秋收,旧债终偿。”他说,“是为因果。” “什么因?什么果?”周可握紧他,哽咽,“我能帮忙么?” “我欠的债,你如何还呢?”他叹息,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幼童。 “债?”周可眨眨眼,还有点懵懂,想到了什么,焦急的扯住他的袖子,问,“多少钱?” 她的表情,执着,认真,单纯,眼中微光闪烁,叫人屏息。安瑞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泛出点血色。 他摸摸幼妹的脑袋,温和而宠溺,“你知道么,小时候我哥保护教育我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要是也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那样,我可能就能和他一样厉害,威风。”顿了顿,看着她雾气渐生的眼,补充道,“最好是妹妹,就像你一样。” 不知不觉,满眼是泪,握着他的手,那种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感觉愈发浓烈,好难受,他明明是笑着的,真的好难受,只是,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也好。”他环住她的肩,下颌抵在她的顶心,“比我预料的要好。”他说,“我还以为,最后能陪着我的,只有这只蠢狗,还是死的。” “不要说话,不要问了。你肯带着绵绵,乖乖待在那里,等着我……或者别人去接你们,就是对哥哥最大的帮助。”他叹息着,拥紧她,“现在,让我抱一会儿。” 人之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冷暖几度,纷繁几何? 上天之于他,未免太过不公,短短三十余载,几乎让他尽数阅尽,只是,这些都不是最残忍的,最残忍的是……当他想死的时候,老天让他活着,当我他活了,老天却让他去死。 ☆、第100章 chapter96咫尺 “把这个挂到那里,对对,树梢上,不是缠在树枝中间,要纯白的,不是藕粉色,嗯很好……还有……” 不远处,草坪上,一群人,正忙碌着婚礼最后的装饰。 最抢眼的再明显不过是当先那位正有条不紊指挥着的女孩儿,清瘦窈窕,娉婷袅袅,一袭火红迤地的纱质长裙,明艳不可方物。 calvin一言不发,静默注视着她,唇畔微抿。 好像……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看她,似乎都是这样矜持典雅的打扮。精致的裙摆,高高的髻。不再是小时候玉雪可爱的一团,窝在哪里,放在何处,都能没心没肺肆意撒娇打滚。 依稀还记得,她小时候有公主情结,总是爱偷臻惜的长裙和水晶鞋兀自陶醉,但那时看她只觉想笑,完全是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而现在倒是像模像样,女人味十足,优雅且干练。只是从前青涩时光,过去了就难以找回。 他的小锦年,是真的长大了,再不是那个需要人捧在手心里时时看护的小女孩儿了。 “叔叔,calvin叔叔!” 转眼间,锦年已看见了他,连忙折身奔来。 “呼……”气喘吁吁的,她在他面前站稳,“您怎么来的这样早啊?婚礼到傍晚才开始呢。” calvin淡淡一笑,“人少,说话方便。” 锦年眨了眨眼,放下手中丝带,转头扬声道,“你们忙着啊,我一会儿再过来。”说罢,挽住他的手臂,亲亲热热的走向一边,“那我们先到那边去,正好渴了。边喝边说。” 低头,恰好撞上她一片如花笑靥,开怀的笑容那样明朗,没有一丝杂质。calvin张了张嘴,又闭上,许久,很慢很慢的收回视线,轻轻“嗯”了声。 头顶上方,短短的距离,那张脸上微妙的神情,背后又隐藏了怎样一番风起云涌,锦年不知道,统统不知道。 “什么事啊,叔叔?”踢掉高跟鞋,锦年放松瘫倒在长椅上,“这么着急?” calvin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远方出神,没有立刻答话,手指平铺在椅背上,轻缓敲击,好半天,开口问道,“他联系你没有?” 锦年没有说话,笑容凝固。 “锦年?”他有点不同寻常的急迫,“说话啊,瑞瑞他有没有联系你?” 锦年呼吸乱了,心跳也是,一时不免语塞。只是也明白,这样沉默,终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唇瓣动了动,无甚情绪的蹦出俩字来,“没有。” calvin捏了捏眉心,叹息,“锦年,不要置气。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和这有关。” “没有,真的没有。”她没有说谎,“他没有联系过我,从回国之后就没有。” 说来也可笑,虽然想的通透,然而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态,她觉得,那种情况下突然告辞,他即使不在意,不关心,他起码还是会有所疑惑的,起码会来个电话,或者一条简讯。 可是没有,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 就好像……那晚一切,只是一场虚妄,或是她一个臆想。 原以为她断的够洒脱够决绝,总算挽回了点所剩不多的自尊,但事实上,她总是没有他狠。俩人之间,只要牵扯到情情爱爱,往往总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就好像小时候玩的一个游戏,俩个人面对面,看谁能坚持的久不眨眼,比赛的规则是:谁先动谁输。 其实,在和他的这场角逐里,从刚开始,她就输了,又何必耿耿于怀既定的惨淡收场。无聊。 calvin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到底没有再问,而是摇摇头,闭上眼,半天没吭气,过了会儿,突然间睁开双眼,说道:“他联系我了。” 锦年不解其意,只顺着他的话不咸不淡的“哦”了下,没再吭声。 calvin又说,“锦年,我觉得,他有点不太对……” “叔叔。”罕见的,她打断他说话,侧脸看向一边,语气寡淡,“很抱歉,但是……我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calvin似是一怔,好半天才轻轻念叨着她的名,“锦年……”却又迟迟不再说什么。 “对不起。”锦年将脸深深埋在手心,声音也随之变得模糊,“您来,还有别的事情么?” calvin犹豫了一下,摇头。 锦年起身,努力微笑,“这样……我先走了,你知道的,还有很多事儿要忙,纫玉笨笨的,小唯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很突然的,话锋一转。 疑问的句式,但是他的语气,更像是在陈述一样事实,并不给她任何掩饰的机会。 脚步顿住,锦年迟迟没有回头。 calvin深深叹息,“那么,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锦年,先过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 锦年只好沉默的坐回去,脑袋埋得很低很低。 “一个月前,你离开中国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他哪里比较反常?”他问,“你仔细回想一下,最后和他单独接触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他哪里怪怪的?” 锦年想了想,轻轻讽笑,“他一直都是挺怪的,不是么?”喜怒无常,孤僻凉薄。 calvin轻抚额头,“我不是这个意思。”顿了顿,整理好思路,又道,“我是指,他真的有点反常,事实上……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客气的和我说过话了。” 锦年抿唇,“您是在和我炫耀您的‘受宠若惊’么叔叔?” “不是。”他有点烦躁,单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漫无目的的敲击着桌面,似乎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描述最接近事实的语言,“瑞瑞不是那样的孩子,从小到大,一直都不是,我不喜欢他那样说话。说真的,我宁愿他对我大喊大叫。那样,他那样……让我觉得像是在交代遗言。” 握着玻璃杯的手抖了下,果酒不受控制的泼了满手,锦年眉眼低垂,不言不语。 calvin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的盯着她,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哦。”半晌寂静,再开口时,却只是这般不愠不火的口吻,“我记得他心脏不太好,该不是突然罹患什么……” “不可能。”他很快否决,“瑞瑞的身体我很清楚,他心脏不好是因为早产带的先天不足,不是什么大毛病,更加不可能危及生命。”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的态度依旧是漠然的,“叔叔,你是他亲哥哥,一朝一夕看着他长大,你都不知道,又怎能指望我?我甚至……”暗自忍耐着,沉默稍许,才能勉强保持平静,“甚至都不算他什么人。” calvin眉头拧的更紧,颇有几分无奈的看她,“锦年,不要任性。” “我没有,真的。”锦年抬头,淡淡道,“是,您说的没错。我跟他……是有过纠葛,但也只有一夜,而在那之前,我们每次见面,都一直在争吵,互相打击,也谈不上什么反常不反常的。这和您料想中的可能有所偏颇。所以,很遗憾我恐怕不能帮到您。” 一言既出,两端皆是沉默,心情却是不同。 calvin微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忽而长长的叹气,“你觉得你是在帮我?”他说,“锦年,你冷静冷静。难道你就真的不关心……” “我不关心。”她的目光澄澈,明亮笃定,仿佛早已认定了什么,她一字一句地说,“叔叔,我很冷静,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这个人,心防太重,高傲自负。或生或死,都有他自己的打算,谁也不信,谁也让插手,如果他需要你,早就直接命令你了。既然他自己不想让人知道,那你就是帮了他还得看他脸色。何必自讨苦吃?这世上没谁欠他的,没理由都惯着他。” calvin愣愣的着她,被她唬的目瞪口呆,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竟是罕见的如此咄咄逼人,锋利的叫人心惊。慢了半拍,他张张嘴,刚想再说什么,却又被她抢先截断。 “你也不欠他的,叔叔。”她接着说,表情平静,言辞犀利,“当年,小阿姨……臻惜她爱谁,愿意和谁在一起,那是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谁也没逼迫她……说句不恭敬的,就算于他有愧,也错不再您,而是她多一些。而她的错,这么多年……早就还清了。现在,这世上没谁欠他的,于您,更是他得寸进尺,而非你罪孽深重。” calvin又愣住了,这一回更久,过了好半天,总算想起要说话,“这和臻惜又有什么关系?”他摇头,耐心的和她分辩,“无关愧疚,无关亏欠,瑞瑞是我弟弟,或生或死,怎么会与我无关?如果他真的要出事……你旁观,我不管,那他怎么办?” 锦年没有吭声,低下头自顾自的喝酒。 calvin呼吸渐浓,“臻惜,她临终也说过。她走了,这世上除了你我,他再没有真正的亲人,对于我……也是一样。” “您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最后的防线。激越之下,甚至顾不得过分的措辞,锦年霍然起身,眼眶发酸,双目赤红,“我说了,他有他自己的打算,这件事情,很明显你我都是被排除在外的。真要有事,自然有人替他操心。什么唯一的亲人?叔叔,你孑然一身久了,可他不是,他有妈妈有妹妹,有老婆有孩子,轮不到我们多事!” 有些失控的,她尖锐出声,觉得心里终于畅快了。却又在下一秒躲开他的视线,她不想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不想看见他眸中那个恶毒的自己,不想……再因为私心迁怒,刺伤一个无辜的,只是记挂着弟弟安危的兄长。 她说,“对不起。”眼里有泪,声音微颤,嘴角的笑容却倔强的不肯褪去。 不敢窥觑的那一边,陷入了久久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面前出现一方方格手帕。 含糊的道了声“谢谢”,她胡乱擦拭着眼睫,泣不成声。 终于,她的气息慢慢稳定,不再啜泣,才听他轻轻的,缓声问道,“你是说……瑞瑞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锦年沉默着,很慢很用力的点头。 “为什么我不知道?”他迟疑着,指节又开始敲击桌面,“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这回事。” “这并不奇怪。”她说,“恕我直言,其实,他一直不怎么和你谈论自己的私事吧?甚至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联系过你。” calvin没有否定,呼吸微有凝滞,“可是,这么大的事情……” “不会错的,叔叔。”锦年已经抹干了眼泪,声音也轻快起来,“我去过他们的家,见过他女儿,甚至……碰巧和他们一起搭车去西塘看望他的母亲。对了,您认识他的母亲吧?” calvin终于不说话了,虽然依旧面有疑色,长久的安静,霍然起身: “你们到底在玩些什么花样?”罕见的情绪失控,calvin咬紧齿关,声音冷下来,“行,我自己查。” 锦年看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 “对了,有件事,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知道。”他想了一下,慢慢地,“当初,他其实是后悔过,找过你,追过你的,但是出了车祸。” 锦年半天说不出话,平静了一会,才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七年前,你回国的时候。”他补充,“机缘巧合,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情。” “啪嗒”一声,手中一直捏着的调酒棒断成两截。 身后忽然细簌作响,锦年回头,正看见树丛后隐隐站着一个人,愣了下,迟疑道,“小唯?”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似是认命的叹息,纫玉慢吞吞走出来,尴尬道,“锦年姐,我不是故意要偷听。”说罢,像是急于撇清,连忙将手中俩只花环放到她面前,“是想你能帮忙选下,哪个合适,之后,之后她们说你在这里,呃,我是说……”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秘密。”锦年微笑解围,气定神闲,指着粉绿色那只花环道,“我觉得这个比较好。” 纫玉含含糊糊的应声,终究是不善隐藏情绪。 锦年忍住泪,笑着叹息,“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纫玉抓抓脑袋,走近,笨拙环住她的肩,锦年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终是哽咽,“对不起,纫玉,先借我靠一下。” 纫玉担忧的望着她,“锦年姐,我去找姐姐?” “不用,不用。”她拦住她,嗓音沙哑,“让我靠一下就好。” 纫玉乖乖点头,在她身边坐下,哄小孩一样拍着她的脑袋,“不难过,唔……锦年姐,你不要难过。” 坐了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 “锦年姐,叔叔,安叔叔……当年既然出了车祸,为什么要瞒着你?” 锦年强忍住泪,只是摇头。 纫玉想了想,“他是不是怕你担心,内疚?” 锦年又摇头,笑笑,“不是,他是觉得丢人,死要面子。” 或许,是后悔了,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又或许……他根本是庆幸的,有关那场车祸。 “可是……多疼啊。” 纫玉困惑的眨眼,锦年轻笑,淡淡道,“是啊,疼死他。” 然后,捧住她圆圆的脸蛋,“好了,别想了,今天是咱们小纫玉最开心最幸福的日子,不想这些了,嗯?我陪你去选花环。” 红日西斜,薄暮初升,流萤满天,美不胜收。 “苏纫玉小姐,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疾病还是健康,不管是年轻还是衰老,你是否愿意嫁给你身边的先生,永远爱护他,安慰他,陪伴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神父庄严的颂祷声,朗朗的回荡在灯火通明的私家庄园,台下衣香鬓影,笑语嫣嫣,台上佳偶天成,珠联璧合,一场婚礼,恰到好时光。 “我愿意。”甜甜的声音,甜甜的笑。纫玉看着新婚丈夫,笑靥如花。 “我愿意。”轻轻地,悄悄地。锦年看着杯中倒影,自己的脸,怔怔出神。 终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纫玉一样幸运,幸福的。 更多时候……就只能像这样,站在远方凝望,瞻仰,羡慕,并心酸着。 人声鼎沸处,锦年捧着电话,对着某个号码,迟疑着,终是摁下了拨通键。 闭眼,屏息,出人意料的,下一秒,有熟悉的铃声在身边边响起。 手机从手中滑落。不可置信的,她即刻转身,看见一个影子一闪而过。呼吸凝滞,连忙的,她抢身跟上, “对不起,麻烦让一下。” “抱歉,抱歉不是故意的。” 人群尽头,视线终于疏朗起来,她却再没举步,慌乱了,急迫的表情也尽数凝固在脸上。不远处……只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嘻哈着打着电话。 呵,又胡思乱想了。是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不是应该忙着交代遗言与世长辞么? 锦年自嘲着笑,她又担心什么。还真的相信么?摇摇头,俯身准备找手机。 刚刚直起身子,没料前方忽起喧哗,锦年刚刚抬眼,只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丢了过来,本能敞怀,抬手。馨香满怀。 “锦年,是锦年接到了!”梁唯在不远处冲她挥手,身边有人起哄,吹口哨,“下一个就是你啦锦年!” “恭喜恭喜啊!” 原来,是婚礼结束时新娘朝下抛掷的花球,据说被砸中的,会成为下一位新娘。 只是,她么?她成为下一位新娘? 忽然觉得好笑,又有点茫然。 站在原地,举目四望,蓦然发觉,欢腾熙攘,热烈沸腾的人群中,同自己一般表情的,居然不在少数。举止狂喜,神色寥落。不知怎得,突然想起一句话,孤单,是一个人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周遭流萤飞舞,长空月色笼罩,如斯圣洁,美丽。 锦年抱着捧花,站在喧闹人群的正中央,忽觉人生寂寞如雪。 拿起酒杯,朝远处那对遥遥示意,仰头,尽饮。 一杯,又一杯。 这一拿起,就再放不下,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迷恋上这种曾经坑的她肠穿肚烂的毒药,极度依赖,并且乐在其中。 不知不觉,神智溃散,意识不清。不知是谁将她搀扶到无人处,又在她耳边絮絮叮嘱: “完了,又喝这么多,我得怎么和calvin叔叔交代啊。” “锦年,锦年,你在这里睡会儿,别乱跑啊。” 她翻了个身,觉得很难过,却只想笑。 于是,她就真的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前出现了很多画面,那些……年份久远,记忆深刻的画面。 她看见那年除夕,薄暮,那座断桥那场风雪里,她偎在他怀里,听着他轻轻呢喃, 锦年,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他还说,我不习惯这样依赖一个人。 她看见月前黄浦江边,他迫近她的,隐忍的,守候的唇。 她还看见那晚的狂风骤雨时,脆弱的开口,锦年,我需要你。 当然,她也忘不了,*过后,那通殷殷守候的电话,那片她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衣袂,还有他的脚步…… 有什么不对劲么?有什么反常么? 呵,即使是有,她也是无法察觉的吧?因为……只要是他,在她眼里,无论何时,无论如何,一切……皆是好的。 迷糊之中,又是谁突然一声叹息,替她盖上毯子,搬动她的身子。 她很不情愿的睁眼,恰好看见梦中人,他眸子,灿若繁星,就那样宽容镇定的与她对视,眼圈微微泛红。 咫尺间的那张容颜,那样近,那样的近。似乎一抬手,就能碰到一样。 又出现幻觉了啊。就像刚才的那个电话一样。 或者,心有所念,所以所见的人……都像他? 锦年吃吃笑着,抬手,尝试着去触碰。半途,又生生停住。因为胆怯,因为懦弱。 如果,这是一场海市蜃楼,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但是不碰到的话,就不会碎了吧? 假的也好,也好啊。锦年想。 于是,那只手,就保持着那样的姿态,长长久久,僵持着,悬停在半空,悬停那人,那双饱含渴望,留恋的凤眸之间。 果然……是假的啊。 锦年深深叹息,那个人,是不会用这样浓烈这样深情的眼神看自己的,从来,从来都不会。 笑累了,心倦了,手臂忽然就酸了。 下一瞬—— 颓然下坠的手腕被握住。 是那样温热,真实的力道。 心跳凝滞,乱了。 曾听人说过,身体,总是比理智更早觉知悲伤。她恍恍惚惚的抬头,脑中尚且一片空白,眼泪却突然开始往下掉,怎么也止不住。 情生,天涯咫尺。 缘灭,咫尺天涯。 ☆、第101章 chapter97耳鬓厮磨 一路走来,他终究还是与许多缘分擦肩,所拥有的也渐次逝去,从指缝,从视野,渐渐错漏,流逝。并非因为不懂得,而是不珍惜。 有些缘分,自诞生起,冥冥中已注定结局。来时如电,去时如梭。来不及思量却已凋敝没落,挽不住的……终究是一现昙花。 若孤身可换得自由,从前今后,干戈无犯。他愿,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锦年,再见。 锦年……锦年。 可事到如今,事到如今……终归,还是想要看她一眼。 就一眼。 他对自己说。 沉重的门,在眼前缓缓开启,他睁开眼。 正前方,小小的一团儿,蜷缩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调暗了的落地灯散发着淡薄的微光,浅浅的橘色,洒了她一身。远远瞧着,倒像是个静静栖息的小太阳。 温暖,柔软。 天涯咫尺,可望不可及,方知心之所痛,难以割舍。 她醉了,睡了,脸颊因为酒意泛着酡红,嘴角带笑,眼角……却凝着泪。 她在哭么? 犹疑着,他尝试去触碰那张娇艳的容颜,却被触手间的濡湿灼伤了手,退却。 是了,她在哭。很伤心。 为什么,为什么呢? 想起不久之前,满天萤火中,人群里,她抱着花团,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美,为什么,为什么转了身,又独自垂泪? 他困惑,也心痛着。 他看见她朝他伸出手,又哭又笑,指尖,悬停在他眼前半寸之地,那样近,那样的近,却不再有寸进。 他看见她的表情,渴望,优柔,迷茫,怯弱的像是在人潮汹涌中和家人失散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忘记了来时下定的决心,忘记了只是想偷偷看她一眼,鬼使神差,有如魔怔,他握住她的手。 “不要走。” 短暂的失神,他听见她啜泣着开口,紧接着,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安瑞,你混蛋。” 她突然又变了脸色,扯住他,恨恨的,很紧很紧,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像那晚。 唯一不同的,这一回,她拉住了。 “锦,锦年?”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被她那样一带,一下子跌倒在了床上,落得个芬芳满怀。 肩带半落,入目间,皆是凝脂般的肌理。 黑发,雪肤,红唇……无与伦比的刺激,美艳。 身体瞬间僵硬,此时的情况,俩只手仿佛是多余的,放在何处都觉得不妥当。脑子发懵,也顾不得她在胡言乱语什么,他只想着尽快起身,却被她抬手,勾住脖子。 温软的丰盈,呼之欲出,正抵在他疯狂跳动的心口。 “嘿,你脸红了,”他唇下半寸,她水眸潋滟,红唇开合,“她有没有说过,你脸红的样子……很性感?” 他呼吸停滞,数秒过后,“谁?” “呵……”她没有回答。手臂,牢牢锁着他的后颈,悄然翘首,隐秘的,不断的,悄悄缩小二人间的距离,吐气如兰,“我想吻你。”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吻你。”她霸道的宣告。 言出必行。 电光火石间,她扯住他的领结,竟然得寸进尺的吻住他的唇瓣……不,应该说是咬更加恰当一些。如同是一头暴躁的,嗜血的小兽,残忍的撕咬猎物。不过转瞬的功夫,浓重的铁锈味便开始两人的唇齿间漫延, 她在发抖,身体,心脏,血脉,肌理,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不停的抖。 锦年吻着他,喘息着偎进他怀里,用力的,渴望的,汲取着转瞬即逝的温暖,只恨不得干脆融进他的骨血,再不分离。 意乱情迷。 他终于推开她,声音克制却喑哑,“锦年。”他喊着她的名字,眼圈忽然有点红,“你恨我。”如此笃定。 她恨他,是啊,是该恨他的。 都是他,都怨他,都怪他…… 她依旧没有回答,甚至没再说话,只是笑,冷冷的笑,艳艳的笑,然后舔了下沾着血的嘴角,“我要你。”语毕,她再度欺上他,同时开始不老实的撕扯他的胸口的纽扣。 “什么恨不恨的?男欢女爱,理所应当,你睡了我一回,我总得收回去,这样才公平,是不是?反正,反正你也不吃亏……” “别……不行,锦年,你清醒点。”他突然意识到她要干什么,骇然退后,似是被惊到了。急迫的想要抽身,“不要,不可以,锦年,锦……” “唔,呃,你说什么?”她看起来无比畅快,歪着脑袋看他,嗤嗤笑出了声,“不行?不要?” “是,不要。”他气息紊乱,滚烫,抵抗却愈发无力,一个不防,被她反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她却不依不饶,半是压半是骑的伏在他胸口,低低喘息。像是暗夜里蓄势待发的小兽。 他慌了,退缩,她逼近,得寸进尺的迫近。 唇瓣,贴着他的喉结,下巴,一路向上,星火燎原。眸光,迷离游弋,直至二人相望,定格。 软玉温香,咫尺之间。 “不要?”她指尖冰凉,描摹着他的轮廓,“你凭什么不要?” “锦年……”他垂死挣扎。 “你强了我的时候,可曾问过我要不要?”她笑着,忽然落泪,“你问过么?理过么?我以为……你会很享受啊。” 她的眼睛,那样近,天真而脆弱,清纯又妩媚。 僵持间,有烟火在窗外绽放,照亮了狂欢的人群,为新人祝祷。 锦年侧眸望了眼,笑容越发凄凉: “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是,你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我算什么,我又算什么?上次离开之前,我对你说什么了?我说过,我不欢迎你!别再让我看见你。可是你又突然跑了来……我好不容易决定,好不容易能够迎接一段新生活,我也可以结婚,可以像纫玉一样……站在阳光下,有人宠着,无原则的爱着,疼着,被所有人羡慕,祝福。你一再的打破我的希望,不断耍弄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冷笑着,质问着,“很好玩是吧?你觉得这么耍我,看我摇摆不定,把我捧上天,再扔下去,一次又一次,会很享受,是不是?” 她似乎一直极力忍受着,到了此时此刻,才终于将所有的话语脱口说出。暧昧的,缠绵的气氛,陡然间云消雾散,他心中胀痛,脑海里混乱不堪,想辩驳,又觉得卑鄙,可笑。到后来便也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他沉默不语,房间里安静极了。 千头万绪,塞在心里变成一团乱麻,再也尝不出任何滋味。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想些什么,又或者应该做些什么。 “做梦都不放过我……连做梦……你也要来惹我。” 她哭着,恼着,又开始吻他,撩拨他。 做梦么?她竟以为自己是做梦么?本能的,他想要提醒她,可转瞬间,又怯于她的清醒。是啊,她是怨着他的。如果她醒了,是否还愿意这样偎着他,恋着他。 他觉得束手无策,其实……也是自己沉迷于这种温存里难以自拔。 不该这样的,他痛苦的想,他不应该这样放任自己。如果未来无法确定,他应该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降到最低最低……不能再冲动,不该再冲动。 可是,可是…… “不是的,”他看着她,痛苦的呼吸,压抑着,终于翻身,反客为主,唇额相抵,克制的,他颤声道,“锦年,不是的,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没有耍你,我,我只是……” 想见你……我……那天去找你,要了你,今天,今天出现在这里,跑到你的梦里,都是因为突然想看你一眼。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起的。 余下的,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这样的混话,这样的混话。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羞耻,惶恐。随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从唇舌,到耳廓,脸颊,都开始无可自已的燃烧,滚烫。 他后悔极了。想要出言推翻那套悖论,嘴唇却还在不受控制蠕动,诉说着更加不可饶恕的衷肠: “锦年,我只是……我爱你。” 卑鄙啊,安瑞。 怎么能说?怎么配说! 他恨着自己。为了自己再无牵挂,为了再无遗憾,生生的,本该是最后的道别,却狠狠的,埋下了更深的羁绊。 她流下眼泪,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不啊,锦年,他在说胡话,你不能知道,不该知道的,快点忘掉。 漫天的星光忽然璀璨,有焰火在夜空划过,定格,时光,在刹那间,定格,照亮了黑暗里的,他的脸。 还有,脸上的泪痕。 她笑着,伸手去为他抹掉泪水,“我会永远记得的。安瑞,你再也不能欺负我了。” 村上春树写过这样一句话,人的生命虽然本质上是孤独的东西,却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与别的生命相连。 他被她,被自己逼的崩溃,终于还是抵不住这明媚的叫人窒息的诱惑,哭泣着进入她的身体,她是那样的炙热美好,一如既往的温暖,柔软,极尽温柔的融化着他,呵护着他。 仅剩的,只有狂热的近乎于膜拜的亲吻,迷乱的情爱。 彼此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绝望的索取,他哀切地看着她,她的脸,她的眼,她的唇,她的心跳,血脉,一刻也不愿移开视线,他看着她在自己身下妖娆辗转,在高.潮中脆弱的啜泣。 他终于感觉到春树所叙的那种感觉……近四十年来,他终于在生命的尽头,找到属于他的那一处生命相连,此时此刻,呼吸同在,血脉相融。感动的想要落泪。 同时,也羞愧着,绝望着。 明知天各一方就在眼前,天亮过后,今生或许都不会再见,可是,却还是,却还是贪婪寸许光阴,贪婪她。 他终究是对她不起。 不能拥有,不愿放手。 他,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 长夜,有时尽。 “唔……”枕畔佳人,睡梦中,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 安瑞叹气,放下笔,侧身给她掖好被角——这么大了,还是改不掉踢被子的毛病。 她却忽然捉住他的手臂,嘻嘻一笑,酒窝荡漾,眯着眼就看他。 “醒了?”他有些局促的一声轻咳, 她却并不答话,只是往他怀里拱了拱,寻了个安逸的位置搁好脑袋,这才梦呓般的低喃,“真像……” 察觉到她似乎并没有睡醒,暗自松了口气,胆子也大了,“像什么?”他忍不住凑近她,吻着她,问着她。 “像我十八岁那年……在中国念书的时候和纫玉她老公合伙作弊,唔,你熬夜给我写检讨。”她傻乎乎的笑着,在他心口磨蹭,呢喃,“这次,又写给谁呢?你老婆?” 他没有听出她言笑间的讽意,难过。只是淡淡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是啊,我老婆。” “哦……”她抱住他的力度松了些,唇畔笑意愈发稀薄,“那你可得好好写啊,这错犯的不小。写的不够诚恳,她可不一定原谅你。” 他被她挠的心痒,索性放下笔,合上本子,俯身搂她,吻着她馨香四溢的发,柔声道,“好,那我认真点写。” 锦年闭上眼睛,温顺承受,不再吭声。 他一遍遍的吻着她,从发丝,到眉眼,再到那张小小,软软的嘴,耐心的,细致的,一遍又一遍,却不含丝毫情.欲,倒更像是在……记忆。 他在记忆这张脸,以最简单最温柔最深刻的方式。 她也渐渐有了反应,有意无意的,开始回吻他,抱他,两人闹来闹去的,不知怎的又纠缠到了一快儿。 他却突然顿住,摁住她的禄山之爪,声音平稳而克制,“别闹了,我会忍不住的,”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腰部之下,“看看你造的孽。” 不知是酒精影响还是怎得,她居然并不如何羞涩,反而胆大的进一步撩拨他,“我负责,我负责……” 安瑞脸颊泛红,不,是面红耳赤,比起她,倒更像是个被糟蹋了的黄花大闺女。 “年轻人要懂得节制。”他努力控制着她调皮的双手,“乖乖睡觉,我就想抱着你。” 她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不屑,“虚伪的老男人。”然后转过身子,不理他,真的就开始呼呼大睡。 他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松口气,只好不再纠结。转身拿起本子,认认真真继续开始书写。 可没一会儿,她又醒了,存心不想放过他,在他下腹划着圈圈,感受着某处勃发的热情,懒懒的开口,轻笑,“看看,你的罪是赎不清了,检讨也没用。她是不会原谅你了。” 他爱怜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眼睛,颇为无奈的叹息,“不原谅,也得写完。不然以后也许就没机会了。她那么笨,万一漏下了一条两条没写清楚,她看不明白,估计又会做出傻事。”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小手也乖巧了,不再撩他。很久,直到他以为她又昏睡过去,这才听见她再度开口,“你这检讨,写的倒像是遗书。” 手腕一抖,一滴浓墨晕染开来。他半天没吭气。 她又道,“听说……你命不久矣?是不是真的?” 他没答,而是反问,“你听谁说的?” “你哥。”她说,漫不经心,“是不是,是不是着啊?” 他低声笑笑,轻轻地说,“快点睡。” “我不。”睡眼惺忪,酒意朦胧,她一连几句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也含含糊糊,这才,却罕见的坚定,倔头倔脑的,甚至瞪圆了眼睛看他,“如果是,是真的……我有好东西要送给你。说不定你就不用,不用……” 即使醉成这样,逻辑都荒唐混乱了,她却依旧轻易不肯对他说那个字,只能磕巴着。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也不甚在意,“这么好的东西,自己收着吧。” “你看不起我。”她嘟着嘴,不知哪根弦搭的不对,居然一下子从床上翻身坐起,摇摇晃晃的去够远处沙发上自己的小拎包。 眼看着路都走不稳,他叹了口气,只好放下手头活计,跟上去扶她。 “锦年,锦年。”他喊着她的名字,好声好气哄着她,“乖,乖乖的,回来睡觉。” “不。”锦年挥掉他的手,还来劲儿了,“你必须收我的礼物。” 安瑞无奈的扶额,“好,好,什么东西?” 锦年这才放心的一笑,乖乖任他搂着,一边在小包里翻找着什么,一边慢吞吞道,“你知道,江悯以前特别喜欢璎珞符石之类……” 安瑞一把夺过她的拎包,丢的老远。一言不发,沉下脸。 “唉,唉……我还没说完呢。”锦年委屈的瘪嘴,像是小狗追逐骨头一样去追她的小包,一边加快语速解释,“我是说,江悯以前特别喜欢璎珞符石一类的东西,所以时间久了,我也觉得这类挂饰特别有灵性,再加上这块串符石得来的特别缘分,我想,说不定可以保佑你……” 他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却又在下一瞬,目光漫不经心瞄过她手中珠串时,刷的惨白。 “我觉得这个串子吧,一看就特别不一样,我特别喜欢,从得到它的时候,天天都带着,今天,今天还是因为不好配裙子才收着的,你看,好不好……” 她自顾自絮絮嘟哝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等等!”他蓦然握住她的肩,表情像是在做梦,“你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第102章 chapter98因果轮回 “唔……什,什么?”锦年酒意未退,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登时有点发懵,“什么哪里来的?” “这个。”安瑞将那串璎珞拎起,举在她眼前,“锦年,锦年,先别睡,乖,告诉我,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 护心镜,绿松石,虎睛石,各种繁复瑰丽的符石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端端瞧得人眼花缭乱。 “呃,嗯,哪儿来的……”锦年歪着脑袋,睡眼惺忪,含糊不清的一遍遍重复,忽而又笑,“哈,你别管啦,反正,反正是好东西来着,来……”一边说着,她劈手夺过,窝到他怀里,胡乱往他脖子上套,“送给你了,送给你,我把我的福气分给你,咱们,咱们都活到一百岁,好不好?” 几番折腾,她终于还是得偿所愿。他的胸口,那串璎珞沉甸甸的摇晃着,反射出幽远而神秘的色泽。安瑞低着头,用力握着璎珞正中那枚小小的护心镜,硌的手心有血迹渗出,却恍若未觉。 原来,冥冥中真的有一番天注定。这便是命么?最终……还是回到了他手里,以这样奇特的方式。 “怎么啦?”锦年嘟着嘴巴,凑上去,细声细气的,“你不喜欢?这可是好东西呢,真的。你看这块镜子,特别有灵性……” “我知道。”他用唇轻轻碰触她的额角,轻轻地,温柔打断,“我收下了。” 她终于心满意足,夯吃夯吃的哼唧了几声,靠在他的怀里拱了拱,暧昧的磨蹭他的颈窝,咬他,挠他,小动作不断。直到他翻身将她轻轻压在身下。 他握着她的手,苦恼的劝,“矜持点行不行?” 她狡黠的笑,仰起脸和他接吻,不一会儿,他就开始急促的喘息。 “虚伪。”又一次的,她对着他嘲笑。 他身体僵硬,努力压抑着呼吸,“就知道折磨我。”却在下一瞬,猛地沉入她的身体。 她蹙眉惊喘,细弱的声音随着浅浅娇笑,淹没在他的吻里。 锦年——他几乎恼恨地,一遍遍唤她的名字,这个小东西,这个一再勾引他的元凶。他该怎么惩罚她,才能泄心中之恨。 好一会儿,他抱起她,像是抱起一只娇媚的猫咪,两人一同来到窗边。 窗被紧闭上,将喧嚣阻隔在外。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他用双臂轻轻的搂抱着她,静静的看着窗外无声的焰火,姹紫嫣红,纷繁美丽,漆黑的夜空,热闹宛如白昼。 满天烟火里,他们灵肉相缠,彼此渴望。 夜空下,篝火边,是彻夜狂欢的人群。年轻,热情,放肆。 一切那样喧腾,一切如此宁静,咫尺之间,同那个世界却仿若相隔了几生几世。 就像是他和锦年。 好累,好累好累。精神疲倦到了极点,她仍然是他唯一的支撑。 他吻着,抚摸着她的发,眼眶酸涩,语气哽咽,“锦年,锦年。” 她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不知道是不是睡过去了。他径自呢喃,“等我回来,一定。” **** “等等!” 转角处,忽听一声轻叱,安瑞不由顿下脚步,“小唯?” “为什么都当我是姐姐?”纫玉垂着脑袋,有些沮丧。 “纫玉?”他似是松了口气,“还好……” “什么还好?”纫玉没听清楚,傻傻的抬头。 “没什么。”他含糊带过,问,“那边儿热闹不是没散呢,你是主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啊,他们,他们都在喝酒。”纫玉老实的回答,“季泽走不开,姐姐不让我喝,支我来看看锦年姐……”说到这里,她迟钝的才想起来喊住他的目的,软乎乎的包子脸表情瞬间义愤填膺,“你,你,安叔叔,你别想糊弄我,你是不是,是不是又欺负了锦年姐,想跑?” “没有,纫玉,我没有。”安瑞说,声音轻缓。 “骗人。”纫玉气呼呼的指控,“我明明看见你从锦年姐的房间出来。” “……”一时语塞,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答道,“是,我们刚刚确实在一起,但是我并没有欺负她。她醉了,醉的很厉害,所以……”一直都是她在欺负我呀。 安瑞默不作声的叹气,觉得丢人,只好艰难的咽下后半句。又情不自禁的回想,心道,这小女人疯起来,还真是叫人吃不消。 “我不可以问‘所以’什么,对不对?”纫玉闷闷不乐。 “是,你不可以。”他颔首。 “那,那起码你要保证,你真的没有欺负锦年姐,你也没再惹她哭,你保证!” 软软糯糯的声音,落在耳里,犹如雷鸣,轰然不止。 “‘再’?”他抓住了这个字眼,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怎么,锦年她……哭过么?” “经常啊。”她踌躇了一下,还是道,“锦年姐都不爱笑了,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发呆,然后就哭,就……今天早晨,还哭了呢。” 因了最后这句话,他一时茫然的看着前方,心中五味杂陈。 长久以来试图淡化的愧疚,突然之间被人从深埋的心底毫不留情的挖掘而出,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罪无可恕。 “是么。”他一时没作声,过了片刻才说,“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这句话甫一出口,安瑞自己都觉得虚伪。为什么?你是不知道么,明知故问。 这样一想便觉得烦躁,再往深处回想,好像,刚刚,在床上,她也是流着泪的。 “安叔叔……”纫玉迟疑的喊住他,“你,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有些讶异于这只和锦年有一拼的小笨笨突然不同寻常的敏锐,低头,不可思议的打量她。 果然, “今天,就今天早晨,我听见calvin叔叔在和锦年姐说话,他们,他们在谈论你。” 果然是有缘由的。 “哦,他们说什么了?”他问,漫不经心的。 “calvin说,你可能遇到麻烦,他不放心。”纫玉乖乖的说道,“来问问锦年姐,有没有你的消息。” “呵,还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他的笑容那样轻松,满不在乎,如同看待一件小打小闹的玩笑。 “怎么会是多管闲事呢?”纫玉急了,“叔叔,你如果真的遇到麻烦,要告诉我们呀,也许,我们能帮到你,亲人,朋友不就是用来依靠的么?” “不,”安瑞摇头,淡淡,“亲人,朋友,是用来守护的。”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呢?”纫玉的脑子很难转弯,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叔叔,你不守护你的亲人了么?” 安瑞不由有些发懵,他着实没料到她会扯到这个话题,很久,才慢慢道, “现在,只有我离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守护。”他似乎叹息了一声,“纫玉,叔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做错了一件事,现在,报应……不,应该说是惩罚到了,提前了很多很多,来不及防备,所以麻烦,真的很麻烦。” “叔叔……做错了什么事?”纫玉犹疑着,还是问了出来。 安瑞沉默了,看着纫玉二十年清澈如一的大眼,说不出谎,却又恨于启齿。 “很坏很坏的事。”他只好如此带过。 “唔,多坏呢?”纫玉偏偏脑袋,冥思苦想,终于一派脑门,“你是不是,是不是欺负人,和人打架了呢?妈妈说你脾气特别坏。” 安瑞一时沉默,难得的没有反唇相讥,沉寂许久,才叹,“差不多吧。”顿了顿,又道,“总归是一定会受到惩罚的坏事。你还小,别问了。” “会,会发生什么呢?”纫玉胆子小,眼见着便有些怯了。 “不知道,纫玉,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是实话。”安瑞深深叹息,“我只知道,如果我再留在锦年身边,她一定会有危险。” “可是,可是……”纫玉困惑的眨着眼,艰难的试图消化这个逻辑,很久,才怯怯道,“爸爸,妈妈……他们说你很厉害很厉害的,你可以保护锦年姐姐,不让别人伤害她。” 他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纫玉,你说错了,就算我经历过比你们多一些事情,幸运的渡过许多风浪,但……我终不可能事事都从容以对,我也是人,我能力有限。是,我是可以保护她。我可以保护她一生一世,但却没办法保障她的每分每秒。这件事情不解决,就像个不知道时限的定时炸弹,永远,永远摆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我没有权力,也不会拉着她和我一起这样胆战心惊。” 多少人,都习惯着仰望,嫉妒,恼恨,不屑,轻蔑着他,以为他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事事胸有成竹,自有决断,只有某个人,把他当成一个弱者,把他当成一个……人,知道他有一切普通人都有的情绪,也会软弱,也会害怕,也需要关心,这个人,只有锦年。 于是,她成了他的最强悍的法宝,也成了他最脆弱的软肋。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与其终日惶惶,”他看着她,语气平静,“不如先发制人。” 何况,不光是锦年。母亲,妹妹,绵绵……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这世上,他难以割舍的血脉相连。他仅剩的温暖。每一个,他都想保护好,然,实在力竭。 “那你,你起码要等她醒来。”纫玉神色微有动摇,却倔强的,依旧不放过他,“你起码应该清清醒醒的看她一眼,和她认真道个别……” “我不能。”安瑞闭目,颤声打断。 他的神情内敛而沉静,然而在双眸的深处,却弥漫着一层朦胧的悲伤,浸着淡淡的温柔神色,渐渐扩散着,沁透了出来。 “我不能。”他说。 再一会儿,再一瞬,再一眼……哪怕再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他都不能确定,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走下去。 “可是……”纫玉小步追了上来,难得的强硬,“可是万一您回不来了怎么办呢?锦年姐要怎么办?我今天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用花束砸中锦年姐,她,她就能嫁人了!你,你都不知道我和姐姐事先练习了多久,你,你这样一走了之,回不来了,锦年姐嫁谁去啊。” 安瑞的动作稍稍停滞, 然…… “她还年轻。”纠结与满心的自责中,他终于如此作答,话音颤抖,“只要平平安安,一切都还有机会。” “不准走,你不准就这样走!”纫玉急了,“你再走一步,我就叫姐姐……唔,还有calvin叔叔,都叫来!他正找你找不着呢。你不准走!” 想要就此一逃了之,可是步子却怎样也迈不开,他知道,并不全是因为纫玉的叫喊。最后,只好彻底停下,转身,看着不远处欲言又止,手足无措的纫玉,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本子,牛皮封,锁扣脱落。 他递给她,哑声,“如果今年秋天,我还是没有回来,答应我,把这个交给她。” 纫玉还想说话。 “你可以生气,也可为锦年不服气,说我自以为是,霸道,独断也没关系,但很抱歉,无论如何,我坚持。” ☆、第103章 chapter99大梦初醒 苍穹辽阔处,天高地广,原野茫茫。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一处,一切开始的地方。 傍晚的爱丁堡下起雨来,合着风,淅淅沥沥地坠落。 静静地站在庭院边,他眺望落地窗内,一室炊烟,袅袅氤氲。淡薄的烟雾后,是灯火,是港湾,是家。 他无比渴望的,梦寐以求的,家。 白云苍狗,岁月如梭。时间过的太快,很多东西来不及记忆,就彻底失去。或者即将失去。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他究竟还能握住什么呢? **** “回来啦?快点带绵绵去洗洗,可以开饭咯。” 菡芝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对了,可可,你看见我中午放在这儿的盘子没有?” 精致的青花瓷盘递到她面前,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托在盘子的那只手,立刻转身看向来人。 “瑞瑞。”她眼里闪过惊喜,浅笑地望着他,“你回来了。” “嗯。”他说,“我就是……” “来的正好,”他还没有说完,已经被母亲殷殷打断,“快去洗洗手,等会儿可可她们回来就开饭了。” 快洗手,很快就开饭了。 如此,如此理所应当,轻描淡写的嘱咐。 不知怎得,安瑞张了张嘴,鬼使神差的,生生将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看看,马上就走”给吞了回去。 “妈,你去休息,我来吧。” 洗过手,却不肯闲着,他走向忙碌中的母亲。 菡芝任凭儿子接过手头活计,但没离开,站在一边看着他,很认真很温柔, “瑞瑞,是不是事情都解决了,你来接我们回去了?” “不是。还没有。”他回答的很快,几乎像是出自本能,“只是刚巧经过,想要看看你们。” 菡芝愣了下,“刚巧经过到了‘英国’?” 安瑞脸颊微红,动作也有点僵凝,好一会儿,才含糊不清道,“呃,嗯,朋友的女儿结婚,定在这里。” 菡芝轻轻“哦”了,淡淡莞尔,却没再多说。 安瑞却好像更局促了,手忙脚乱中,手指不小心碰到汤锅上,顿时烫得轻呼一声。 “怎么了?”菡芝立刻拉起他的手,仔细检视,神情焦灼,语气急迫,“疼吗?” 安瑞抿唇,连连说着不疼,但是却止不住的抽着气。 菡芝看着他,既心疼也无可奈何,干脆直接推他,“好了好了,一边儿呆着去,这里不用你操心,等着开饭吧,嗯?” 安瑞被推着挪了几步,却又悄悄走回来。站在母亲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看着她切碎了洋葱,细细的调好酱汁,在锅里浇上薄薄的一层,没多时就有香味飘出来,肉排也逐渐变成诱人的颜色,温热的蒸汽熏湿了他的双眼。 灯光昏暗,暮色深沉,他在她的身旁,相隔的这样近,依旧觉得一切如此的不真实。 二人之间,相隔袅袅炊烟,他忽而有种时空错乱的幻觉。 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孩提时代,他拖着眼泪鼻涕,扯着她的裙角,咿咿呀呀的喊妈妈,抱怨肚子饿。同样年少的她疲惫却耐心的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马上就好。漂亮温柔的凤眼中,满满的都是他。 恍若隔世。 不知怎得,脑海里就蹦出了这四字。再一深想,直觉无比贴切。 这样发着愣,他举目向前,心下更添茫然。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母亲的背影居然已经那样单薄,她站在前面,整个后背,可以被他轻松的遮住。 他突然又觉得心酸,想要触摸她的发,记忆中,那长长的,浓密的,如墨如云的发。可触手间,绕了五指的,只剩稀疏华发。 “怎么啦,瑞瑞?”她察觉到顶心细小的温暖,不由回头,含笑看他。 安瑞只是摇摇头,喉头梗住,很久都说不出话,一直以来,高高仰着的头颅,此刻终于低了下去,深深地。 “妈,您……记得好好保重身体。” “妈知道啊。”菡芝不甚在意,只是微微笑了笑,唇角牵起满足的弧度。 “不能只顾着可可和绵绵,自己……也要照顾好。”他又说。 菡芝这才有点奇怪,回头,“瑞瑞?” “没事。”他吸了吸鼻子,错开她的视线,“就是突然……有点不放心。” “听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个长辈,”菡芝失笑,“傻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安瑞乖乖让她摸了摸额发,没动,没吭声。 菡芝看着他通红的眼圈,目光又移到他手上小小的伤处,想了想,忽然笑了,折身关火,然后回头拉起儿子的手,叹息,“还是痛的吧?那么烫的锅子说碰就碰到了,还嘴硬。在妈妈面前还逞什么强,赶紧去涂点……” 她神情专注,就连惊慌的动作也很雅致,细致而温柔。 “妈。”他出声打断她,闭眼,轻轻地,一字一顿,很慢,却坚定,不停歇,像是豁出去了般,“其实,我知道您在哪里,很早,很早,比七年前还要早,却……一直没去找你,是因为,我一直记恨着你。” 菡芝的动作明显凝滞,表情也是,久久没有说话,只有眼神是鲜活的。 他却错开她的眼睛,逃避似的,“还有可可,也是,也是一样。一开始,我帮助她,爱护她,却不愿意亲近她,认她……也是因为我嫉妒她。我嫉妒她和我一样是你的孩子,却拥有的比我多,过的比我好。我,我……” 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虽未落泪,却……无语凝噎。 好多话,好多话,压在心里太久,太多年。龌龊的,阴暗的,委屈的,哀伤的,无处可说,渐渐的,也就不知如何去说。 今天,过了今天,只怕今生都再无机会能够说出口。 所以,尽管艰难,尽管痛苦,他还是在努力说下去,“妈,我,我很卑劣吧?” “瑞瑞……” 菡芝眼眶微红,失神地看着他,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更狼狈一些。他又说,“我错了。” 错了,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开心的事情,忘了就好了呀。”有谁这样天真执着的劝说着,“叔叔,你要放过那时的自己。”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或许你妈妈她,其实……一直很想你。”记忆深处,那个甜软娇怯的声音还在絮絮劝说,“或许……她也会担心,也很后悔呢?” 其实,很多人,明明可以往好的方向去设想,可以朝着阳光的地方生长。但是他却选择了不原谅,他选择了怨恨,选择了怀疑。 比如母亲,比如哥哥,比如臻惜,比如锦年。 最可悲,可恨的,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母亲当年无能为力的难处。 他知道哥哥深重的愧疚。 他知道臻惜在生命的尽头还在呕心沥血的替他打算为他着想。 他知道……锦年对他的爱对他的好。 一直以来,画地为牢,他惩罚着别人,也折磨着自己。 待到清醒日,方觉为时晚矣。 他渐渐懂得,母亲,哥哥,臻惜,锦年。 他们,其实……这个世界,其实一直都在温柔的爱着他。 可惜,他却已经错过同这个世界相爱的那么多光阴岁月。 “瑞瑞。”菡芝眼里含着泪,慢慢抱住他,轻轻抚摸着他埋得很低很低的脑袋,一遍遍的,“瑞瑞,没事,没有事情的。” 窗外,暮色深沉,使得屋内更显静谧。下一瞬,他的抽泣,也就显得格外清晰: “妈,我……还可以被原谅么?” 他被母亲暖暖的抱着,恐惧仿佛变得遥远,他闭上眼,等待着。等待着被宽恕,或者……责备。怎样都好。 一直胆怯着,一直逃避着,一直,一直……如今,总算,总算说出来了,却发现似乎,其实并没那么糟糕。恰恰相反的,那块悬在胸口三十余载的,沉沉的阴云,好像也在一瞬间云开雾散。 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窗户没有关严,晚风肆虐,卷起大滴大滴的雨水,猖狂的拍打着他的发,他的眼,他的脸。渐渐的,就和泪水融在了一起,难分难解。 “可以的。”终于,宣判来临,母亲温柔的摸着他的发,替他擦去眼泪,“一定可以的。瑞瑞是好孩子。我们都知道。” “真的吗?”他问,语气微弱,竟有些胆怯。 “当然,”母亲拍着他的背,极纵容,极认真,“瑞瑞已经知道错了。” “可是,”他仍是犹疑的,愈发低落,“他们都讨厌我。” “谁?”菡芝微愣。 他复又垂头,平静的声音里藏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所有人。” 她低头看他,他的鼻尖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脸颊也是。说不出的可怜。心不自觉的软化,却又不得不强硬起来。她说,“但瑞瑞会改正的,对不对?” 他抬头,看着她,目光茫然。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最深处萌生,颤动。 雨花细碎的敲打着玻璃窗,一下又一下,奋不顾身,支离破碎,如同一点一滴消逝着的爱恨悲怨。 终于,他点点头,鼻音浓重,“嗯,我会。” **** 最后,他去拜访了臻惜。 是的,拜访。几经斟酌,他最终还是觉得这个字眼最为合适。 因为,当下,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永远,他不再将臻惜当作自己的女人。 那么,终归是要有些不同的。 曾无数次设想过,再见到她时会是怎样一番心情。自七年诀别后,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甚至近乎于逃避的,一次都没有来亲眼见见她的坟——她与这个世界之间仅剩的,唯一的痕迹。 因为胆怯。 他不敢面对,甚至只是想想,哪怕想想……想想这座坟,这座坟中埋葬的人。活生生的一个人,他深爱的人,变成一座坟。 他都会觉得恐惧,恐惧自己会怎样心灰怎样绝望怎样愤怒怎样无能为力……然而,当他真真正正站在这里时,心底,脑海,却只有一种情绪: 平静。 甚至于…… 他轻轻抚摸墓碑上那张冰凉的黑白照片,都会觉得那张美丽容颜居然有点陌生。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迷恋,达到一种不可想象的高度时,某种臆想出的光环亦是会膨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亮度,照的人失明,目空一切,只能看见她,又看不清她,满眼的,都是耀目的光辉灿烂。从眼里,直直刺进心里。 当魔障不再,执念尽褪,这么多年来,他终于真正的看清了她的脸: “原来,你是这样的,”他惘然笑了。摇了摇头。 如此一句几乎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就算是同她之间最后的道别了。 之后,一整夜,他再未开口,只是看着她,沉默的看着,安静的看着。直到耳畔传来第一声鸟鸣。 清晨,雨停了。他走了。留下了一捧栀子花,带走了遗失多年的,落在了她这里的心。 走了两步,又蹲下来,摸摸自己的影子,轻笑,“对不起啊,这么多年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说罢,直起身子,再未回头,东方升起冉冉一轮红日。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孤独,骄傲。 一念花开,一念花落,这人世,山长水远,终究是要好好走下去。 ☆、第104章 chapter100珠胎 那日早晨,梁唯像寻常一般出门,却踢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事物—— “锦,锦年?!”梁唯失声,瞪圆了眼。 事出突然,完全没有预料到门外台阶上会坐着一个人。于是,送出的脚步也就无从收回,径直踢到那一头微乱蓬松的长卷发上,懊悔晚矣。 “唔……呃?你,你醒啦?”锦年这才从膝间抬头,有点懵,有点乱,犹带满面的睡眼惺忪——在这之前,她居然是安然酣睡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梁唯愣愣的,在她面前蹲下,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你,你难道待了一整夜?” “没有。”锦年摇头,深深的埋下脑袋,肩胛微微颤抖,声音亦然,“我,是四点……不,五点多来的,没有,并没有很久。” “四,五点多?”梁唯讶然抽气,“可是,你做什……不是,你为什么不敲门呢?” “我,我怕打扰你休息。”锦年抬头,用手背用力的擦了下眼角,语气稍稍稳定了些,“啊,你这是,这是要去上班了,是么?我,那我……” 说罢,她撑着身后石阶想要站起来,但大约是坐的太久,四肢发麻,一连几次都没有成功。 “先别管这些了。”梁唯连忙搀住她,惊到了——夏末的天气,她的手,这样凉,这样的凉,冷汗遍布,黏腻的几乎要握不住。 梁唯深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快进来吧。” 一连两次,在阴沉的清晨,好友突兀的造访,都是如此狼狈落魄的模样。上一回,是因为那样痛苦不堪的遭遇,那么,这一次呢? 她……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又是因为谁? “快先吃点东西。你看起来糟透了。” 确实糟透了,事实上……梁唯觉得,她甚至比上回雨中狂奔而来时更加狼狈,更加不堪。上一回,再有痛楚,再有怨恨,起码是鲜活的,有生气的。而眼下…… 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唇瓣破了几层皮,青黑的颜色交错在眼底,而这一切……这个女孩儿仿若未觉,她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眼神是空的,表情是空的,声音……都是空的。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时间匆忙,她只来得及给好友准备一些简易的食物,冲了一杯咖啡。 锦年却没有动,只是安静盯着眼前一堆食物,毫无知觉的咬着已然苍白的下唇,呆呆的,愣愣的。任凭她连声呼喊都没有反应。 “锦年!”最终,她按捺不住,用力晃了晃好友的肩膀,“你怎么啦?” “呃……啊,哦,我知道。”锦年像是才回神,不,是回魂一样,目光一凝,看也不看的抓起面前的吐司,鸡蛋就往嘴里送,一边含糊不清的重复着,“吃东西,对,吃东西。” 梁唯沉默的看着她,面色愈发凝重,几度嗡唇,终于—— “这个,咖啡不行。”锦年却抢先开了口,下意识的摸了下小腹,软声,“能换成牛奶么?” 梁唯愣了下,却还是接过杯子,转身从冰箱里拿出牛奶。 “等一下。” 一边寻思着,刚刚要把牛奶给锦年拿去,她却已自己走了过来,接过,转身拧开了微波炉。旋即又闪到一边。 “我……胃不太舒服,热一下。”锦年低声解释道。 梁唯点点头,心下疑惑却更深,这可是锦年最喜欢的咖啡。而且,她一向很讨厌喝牛奶。今天,她实在太过反常。 “锦年。”梁唯握住她颤栗不断的手腕,语气平静,“你抬头,看着我的眼……” “滴。”微波炉发出的提示音,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啊,好了。”迅速的,锦年甩开她的手,拉炉门取牛奶,动作一气呵成,接着,一边啜饮,一边若无其事的离开她身边,步履飞快,像是掩饰像是逃避。 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只见她突然一个趔趄,手中的玻璃杯瞬间掉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脆响。 喝的只剩一半的牛奶肆意在地面漫延开来,余温尚存,热气裹挟着浓浓的奶香扑鼻而来。锦年捂住嘴,再也难忍耐般的,一个箭步冲向盥洗室。很快传来了剧烈的干呕声。 梁唯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锦年,”小步走到她身后,给好友递上水和毛巾,接下来,却不知道还能如何。梁唯咬唇,犹疑着,“你,你……” 泪水决堤,锦年再也无法忍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好友怀里, “完了,小唯,我完了,完蛋了。我好害怕……” 梁唯脑子一炸,瞬间一片空白。 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一回,明明,她是当着她的面吃了药的啊。 **** “锦年,锦年!你冷静点!你不能去,他,他会杀了我的!” “那我就杀了他。放心,没人知道我来找过你,行,你既然不准备陪我,不勉强,但也别拦着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什么破决定!你给我站住,跟我回去!” 总算,还是扣住了她的手腕,梁唯这才松了口气,止步喘息,也没几口,拼了命的也要将好友往外拖,难掩怒气: “决定?你这是杀人,谋杀!” “杀人……杀人?”锦年愣住了,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也忘记了挣脱,只是仓惶的摇着头,近乎于神经质的一遍遍呢喃,“不,不算的,怎么能算杀人呢?它还只有五周,甚至都没有长出胎心,对,我昨天有上网搜过的,它还没有心脏,算不上是‘人’,只是一个受了精的胚……” “啪!” 清脆的一耳光,终于打碎了她的自我催眠。 “疯够了没有!”梁唯胸前微微起伏,忍了很久,才勉强克制住情绪,“清醒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锦年踉跄着退了两步,脸色苍白,表情无助又可怜。梁唯拉住她的手,轻轻的,慢慢的,放在一片平坦的小腹,“你看看它,摸摸它,你自己好好感受一下,它不是什么半成的胚胎?它是你的孩子。” “可是它不该来!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是个错误,我喝多了……我当那是一场梦。我不该……”一直浑浑噩噩的锦年,此刻却像是突然被烫到了一样,狠狠甩开了手,摇着头,尖锐出声,“它不该来,没人要它,它爸爸不要,我也不要!” 语气让人难堪。 “你说……什么?”梁唯顿住,“它爸爸,和你说了不要了?” 锦年表情变得很平淡,看起来,倒像是渐渐冷静下来了,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更加让人费解,“他没资格。” “什么?”梁唯一头雾水。 “他没有资格,和我说‘要不要’的。”锦年低下头,重新抚上腹部,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小唯,我记得我前段时间和你说过,如果我真的那么倒霉,不幸中标,我不确定我会不会杀了它。现在我想好了。” 梁唯屏息,却暗暗扯住了她的衣角。 “无路如何,它留不得。本来我已经吃了药,但它还是要来,孽缘,那也怪不得我。” 锦年冷淡的说完,并没有再冲动,而是将衣角,一点一点的从好友手中抽出,转身去挂号处缴费。 梁唯看着好友单薄却笔直的背影,有点茫然,更多的是心惊。锦年向来都是温吞的性子,心软,善良,向来鲜见锋利决绝,不然,也不会和那个人这么多年分分合合年纠缠不清。可没想到,她也是有狠心有倔强的,只是这头一回的狠心倔强,竟是用在了杀死自己的骨肉身上,为什么,为什么…… “温锦年。”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问道,梁唯急红了眼,“你想想清楚,这是一条命,不是你们赌气的筹码。” “我没有赌气。”锦年被她追上,只好止步,嗓间仍有些哽咽,“我没有,我想的很清楚,但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梁唯气极反笑,“你忘了,我妹妹是怎么来的?” 锦年怔了怔,这一回,倒是没再反驳。 “锦年,你听我说。无论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什么不满,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它甚至什么都不知道。”梁唯说,“纫玉,她就不是在父亲和我身边出生的,当时妈妈她有多难,当时,哥哥刚死,我病重,她又和父亲分道扬镳,一个人,流浪海外,却还是生下了她。到现在,妈妈说她当年唯一正确的选择,可能就是留下了纫玉。你看看纫玉,她现在多可爱多幸福,当初,当初如果妈妈一时赌气,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锦年不做声。 梁唯又劝,“而且,你想想,孩子是你自己的,它爸爸不好,你就算把他踹开了,难道还养不了?本来,你本来也就从没靠他养过。” “不一样的。”良久,锦年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很低,泪水在昏暗中无声滑落,“不一样,小唯,我跟他,和你父母本来就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所以,这个孩子,也是不一样的意义,你不懂,不会懂的。” “那你可以和我说啊。”梁唯急得再也控制不住音量,“你告诉我啊!从小到大,你就不会拐着弯说话,这会儿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好好说清楚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不好么?总比你这样一头栽进去救后悔了强……你一定会后悔的!” 两人拉扯间,终于引起人群的围观注视,动作争执愈大,直到一个护士匆匆走过来,面带不满: “抱歉,走廊里不可以大声喧哗,如果有什么事,请……” “啊——!” 凄厉的尖叫,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顾不得在拉扯,锦年和梁唯,包括那个来赶人的医生,一时间都将注意力转移向了走廊尽头的那个手术室。 “呜哇!”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是谁发出了如此响亮的啼哭。 下一瞬,血腥味扑鼻而来,手术室门被推开。 “s!是个健康的小公主。” 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微笑的站在手术室门口,“谁是孩子的父亲?” 锦年忽地震了一下:居然……居然,那一刻,隔着并不近的距离,她居然能感觉到护士手中,那个小小的,通红的一团里有什么在激烈地动着,似是一颗小小的心脏,竭尽全力跳跃。 啊……那是那个刚刚出生的,生命的心跳么? 如此强烈,如此渴望…… “是我是我!”不远处,一直在门口徘徊的高大男子,孩子一样立即奔了过去,语无伦次,“看看,让我看看,天,小天,可爱的小天使……” 恍然间,电如雷亟。 锦年下意识抚摸着腹部,意识有些朦胧——那里的小生命,长大了,生下来,也会是一个这样可爱的小天使吗? 可惜,可惜…… 想到这里,泪水又开始决堤,无声流淌,浸了满面——她正在变得越来越怯懦,脆弱,都是因为他,还有他的种。 “你看,”梁唯拉拉她的衣服,小心翼翼的,“多可爱的孩子。” 锦年转脸,声音平静淡然,“又红又皱的小猴子。” 梁唯噎住,摸不透她的想法,心道,孕妇的脾气……本来就难猜。只好顺着话往下说,“是啊是啊,不过你生的一定好看。” 锦年笑笑,没再说话。梁唯以为她心软了,扶着她,想要趁机带走。 “?” 诊室中,刚巧喊到她的名字,照直不打弯儿的,锦年淡定的就要拐进去。 “锦年?!” 梁唯已经毫无办法了,只能硬生生拖住,“你怎么,怎么就这么倔,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不行,你不能去,不能!” “梁唯你放开。”锦年咬牙,“我今天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你,告诉了你,这孩子是我的,我不想要它,你就是今天拦住了我,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 最后这一声定论,却是从第三个人口里传出。锦年停止挣扎,和梁唯一起看向门口,望着来人。后者长长舒了口气,喜极而泣,“calvin叔叔,您终于来了。” “终于?”锦年愣愣的转脸看她,不可置信般,“梁唯。”她连名带姓的喊她,是真的怒了,“你,你居然……” “这是一条命,事关重大,这次不能听你的。”梁唯丝毫不惧,迎面看向她,“而且你现在根本都不清醒,你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锦年气急,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会感谢她的,锦年。”calvin面色微潮,气喘吁吁,显然也是匆忙赶到,迅速的朝梁唯颔首,“辛苦你了。” 梁唯说着没事,却还抚着胸,心有余悸。 方才,在家中,锦年呜咽着还是说出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并且告诉了她那个荒唐的夜晚。可是因为胆怯,不敢一个人来医院做手术,所以央求她一起。结果自己和她却因此起了争执,一急之下,再顾不得许多,锦年独身驾车离去。她追赶之余,还好想起给她在英国唯一的亲人打了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尽可能拖住她。 好在,好在还是赶上了,不然再这样下去,她也不知能拖多久。 “锦年,你先听……” “叔叔!”她拔高声线,歇斯底里,“就算是你,我的养父,监护人,也无权干涉这个孩子的存留,我现在25岁,不是15岁,我有权力决定这个孩子生不生。” 她气势太盛,calvin被她唬的一时倒是无话可说。 “或者……”她声音突然低下去,哑哑的,听着更叫人心乱,“你还是做为他的兄长,在偏心这个弟弟?” “不,不是,都不是。”calvin默默听完,才缓慢道,一字一句,“我今天来,是要让你了解一件事情。与这个孩子暂且没有关系。” “很好。您不阻拦就好。”锦年点头,“那麻烦您再多等一会儿,手术后我们再谈。” “锦年。”他耐心的唤她,一如既往的温柔淡定,“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要它,但是请你先听我说……” “您知道?”锦年“哈”的一声笑了,很尖锐很刺耳,“您知道?您怎么可能知道?” “像您这样的人。”她说,一边又指着梁唯,泪水失控的决堤,再止不住,又哭又笑,“像你这样的人,你们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 积蓄了太多的怨念,委屈,顷刻间,轰然爆发: “说什么坚强忍耐,都是空话。像你们这样,从小被所有人宠爱,被捧着,被祝福,祈盼长大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明白我们这样的人!” “你们感受过被父母双双厌弃的感觉吗?你们有过很想和同龄伙伴玩耍,却被他们集体欺负排挤,往水坑里推往身上丢石子吗?你们有尝试过走在路上也会被人翻过白眼,嘲笑着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吗!” “我的母亲,当年还没跟您离婚,就跟我父亲跑了,而安瑞,他母亲更是……” “这孩子,我不会生。”她吸了吸鼻子,眼圈微红,言语细柔,但是态度坚决,“我是个私生子,他也是。难道你们还要逼着我的孩子再经历一遍我的人生?或者……你们根本就是认为,私生子的孩子……就永远只配做私生子!?” ☆、第105章 chapter101隐情 难道私生子的孩子,就永远只配做私生子? 一言既出,四下皆静。 “锦,锦年……”很久,梁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想要说点什么宽慰的话,可只觉口干舌燥,于是,只好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还在么?” 诊室里,再次传出她的名字。打破了叫人难堪的尴尬。 “就这样吧。”她笑笑,擦了下眼角,语气风轻云淡的,“有些事情,浑一回也就够了,难不成还要世袭么?” 锦年眼圈微红,抬手理了理鬓发,再不迟疑,昂首阔步的走过去,背脊很直很直。 “它并不是私生子。”calvin说。 她止步,“什么?” 心里叹息,他答,“我这次来,要和你说的恰恰正是这件事情。”声线微扬,确保她能够听的清楚,“锦年,有很多事情,和你想象中其实大相径庭。” 她稳住,回,“不,不是想象。上回我就和您说过,那都是我亲眼……” “亲眼所见,便一定是真的么?”他打断她,问。 锦年低下头,不做回应。 “那么我还有一些人,一些事情要让你见见,你敢不敢?”他发觉她有所动摇的情绪,语气愈发松软,“不过一来一回的功夫,到时候你再想做什么,没人拦你。” “calvin叔叔?”梁唯不可置信的看向他,抽气,“您再……” “好啊。”锦年转身,答得干脆利落,唇畔带笑,淡淡讽意,“就听您的。” **** 尼斯湖的黄昏美得惊心动魄,夕阳沉睡处,湖面嫣红,波光粼粼。芦苇在风中摇摆,白鸥低翔,群鱼潜跃,激起点点金光。 从伦敦一路赶来爱丁堡,跋涉千里,恰见如此风景,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锦年想。 此时此刻,依稀还能看见湖畔西岸的那座小小庄园,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恍恍惚惚的,锦年忽然想起臻惜还在,安瑞没走时,一家人常常坐在半山的露台上,听风,观雨,看朝阳,看日落,看云起云散,观潮汐海浪。 如今,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座坟。 锦年心下疼痛,也疑惑着,几番踌躇,刚要开口询问为何要带她来这儿,汽车已经飞一般的掠过,并无停留之意。 “如果你愿意,一会儿可以来给她送束花。”calvin突然开口,声音有点淡淡的疲惫,“你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来看她了。” 锦年眸光一暗,“嗯。” 是啊,很久没来了,距离上次来见她,是什么时候呢?三年,四年,五年前? 不知不觉,真的已经太久。 因为羞愧,因为内疚,因为不愿承担每次相见时那种压得她透不过气的窒息感,所以……只能选择逃避。 “锦年,到了。” “呃……哦。” 锦年用力眨去泪花,含糊应着声,抬头,一打眼,瞳仁骤然收缩。 “唉?那是,那是,”她失声,“为什么……”一连几个为什么,却偏偏一个有意义的字符也说不出。calvin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不解释,只是静静旁视,做壁上观。 “hey,hey!别跑,你别跑!” 不远处的栅栏内,草地辽阔,鸡鸭成群,绵羊结队,本是一副和谐恬美的田园风光,可惜眼下却是一派的鸡飞狗跳。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正追着一头落了单的绵羊,跑的满头是汗,犹自兴高采烈,不知疲倦。 “绵绵,绵绵!别玩了,开饭了,快点回来。” 正在此时,一个三十许的女人从屋内走出,唤回已经跑远了的那个小女孩儿,“看看你这一头的汗,唉,还有泥,一点都不像个小姑娘……”俯身给她擦着小脸,语气无奈又疼惜。 “认得她么?”calvin朝那个女人抬了抬下巴,问。 “认得。”锦年垂目,“他妹妹,周可。” calvin“嗯”了声,又问,“那个小女孩儿呢?” 锦年呼吸乱了一拍,没做声。只是看着那一大一小进了屋,然后,透明落地窗内,餐桌边,映出了第三个身影。这一回,不待他发问,她已当先答道,“他母亲。” calvin呷一口咖啡,转眼望她,“认得还挺全。”他靠回椅背,“你是不是在好奇,她们为什么会出现这里?” 语气让人深思。 她不回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却又换了话题,“当年,父亲去世,把自己毕生所得一分为二,财给了他,产给了我,包括这座农庄在内,明面上你看的见的,干干净净不沾血的东西都是划在他名下的。” 锦年点点头,却并不十分明白他是何意,直到他补充,“不过现在都是我的了。” “什么?”转折来的太快,她来不及反应。 “以后还会是你的。”他始终慢悠悠的,甚至有点懒散,“我没有子嗣,臻惜也不在了。我走之后,所有的东西还不是你的。他是算好了这点。” 锦年眉头蹙的更紧,“我还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么,锦年?”他笑笑,“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我和你说,他有点怪,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就是这个原因。他把什么都计划好了,每一笔财富,每一个亲人,都有提到,最后,他还拜托我一件事。” “什么事?”掩饰已经有些力不从心,锦年紧握座椅的双手不安的紧握。 “他拜托我帮忙照顾一下他的家人。保证她们在这里平安待到合适的时候。” “合适的时候?”锦年愈发觉得脑中云雾缭绕,“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所以那天才会去问你,但显然……” “我也不知道。”锦年说,喃喃自语,“什么叫合适的时候,什么是……” “这个问题不妨先放到一边,锦年,我们回归正题。”calvin提高声线,盯着她的眼睛,“他所和我提到的家人,其中包括:母亲,妹妹,妹夫,还有……” 他停了下,一字一顿,语气缓慢而不容撼动,“外甥女。” “不可……”锦年尖锐打断。 “先别急着否定,锦年。你好好回想一下,他是否亲口和你承认过绵绵是他女儿?”calvin缓了缓,才道,“而且这个问题我已经和他母亲亲自确认过,太太说,‘我儿子,从未娶妻,何来生女’?” 原本强制平静的心又起波澜,锦年张了张嘴,却怎么也想不出个词来。 “何况,即使真如你所认为,那难道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么?”他叹了口气,耐心开导,“瑞瑞这个人,对亲人看的最重,这次眼看着可能要出什么事,连一向不是很和睦的妹夫都带着了,却偏偏不安置自己的妻子——他女儿的母亲,你自己觉得能不能说的过去?” 除非,所谓妻子,根本不存在。那么女儿,更加是无稽之谈。 两厢长久沉默。 车窗外,不远处,已燃起了小小的暖橘色,灯火下,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锦年心里越发感到荒凉,脑袋也空荡,只有唇瓣还在僵硬的蠕动,“可是,墨玉,我明明,明明看见他们……” “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回事,那个女人可不简……”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目光在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转了一圈,游弋,最终,calvin只是淡淡道,“或许……落花确实有情,但是,从安太太那里得来的说法,流水似乎无意。” 锦年呆呆的看着窗外,不知在何处神游。太过入神,以至于并未留意到他的前后句转折有多么生硬。 终究,长长久久的,不再说话。 “那他,他人呢?”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急迫,“他去了哪里?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又准备做什么?” 见她不如此形态,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表情柔和了些,轻声道,“我不知道,锦年。这是实话。”随后,有几分惘然几分无奈的,又添了句,“你问的这几个问题,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也始终找不到答案,细细回想,其实从很早很早之前,我就一直不是很懂这个弟弟。他其实有很多的秘密,但一直都被我忽略了。” “比如,他和臻惜相遇,在中亚的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遇到过什么人。为什么当年被绑架的所有人都死了,疯了,但他和臻惜却几乎完好无损的活了下来。” “再比如,当年为何同臻惜订婚在即,却忽然离去。而他独自一人,离去那些年,又发生了什么,其实我都不知道。” 锦年听的发懵,十分疲倦,又茫然,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直觉眼前千头万绪,自己却一根都拎不起来。 “本来也不想这么早告诉你,打算全部弄清才和你说,但是……好了,我能说的就这么多,再扯就远了。你说的对,你今年二十五,不是十五,有些决定别人确实无权干预。”他看着锦年苍白的一张小脸,心里又不是个滋味,想了想,又补充道,“瑞瑞的事情,你先不用考虑,我会处理。你,还是先好好想一想,这腹中骨肉,究竟何去何从。” 锦年终于彻底沉默,看着小腹,表情无助又可怜。 calvin默默叹息,握住她的手,忽然道,“还有,锦年,你并不是私生子,你的父亲,他很爱很爱你,也很爱你母亲,而你母亲……当初亦然决然和他走,他们的婚姻,虽然没有受到大多数人的祝福,但并不是私奔。你不要看轻她,也不要看轻你自己。” “叔叔,”心下哽咽,锦年眼中微热。 “而且,当年,是我先对不起你的母亲,她……很好,很好很好,是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没有保护好她。她有对我失望的理由。何况,她……原本也就不爱我。”他摇头,声音微苦,“锦年,人生苦短,要择一所爱很难,更需要无与伦比的勇气,这一点,我不如她,也就从未获得过她那样的幸福。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像她。” **** “锦年姐,锦年姐,听说你……” “喂,你小声点!” 兴冲冲而来,可还没迈进大门,就被自家姐姐拦住,纫玉不解的眨巴着大眼,愣愣的,“怎,怎么啦?” “嘘,不要大呼小叫的。刚刚睡下。”梁唯轻轻合上门,临行朝里头看了眼,这才放下心。 锦年自从爱丁堡回来,情绪就消沉的不像话,精神状态更是一塌糊涂,还好,没有再闹着去流产。 只是目下状态依旧让人担忧,梁唯常常看见她不分白天夜晚的把自己关在家里。独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看书,或者闭上眼睛假寐。但到了正经的睡觉时间却又对着窗外发呆,作息愈发紊乱。她一度怀疑她憋出了什么心理疾病,比如孕期抑郁症什么的,并且为此担心了很长时间。 因此,在锦年做身体例行检查的某一天,她以陪伴为由和她一起走进医生的办公室。结果,从检查结果得知,她确实有类似倾向。而且腹中胎儿也受到了不轻的影响。 因为那天杀的孩子爸不知道去了哪里,梁唯只好简单收拾了下,搬去和好友同住,方便照料,更多是开导她,逼着她出门,和她说话。 , 尽管如此,收效依旧甚微,连天待夜的失眠已成常态,已经太久没有整夜的睡过。眼下,这才好容易眯一会儿。 “锦年姐怀小宝宝啦?”纫玉兴奋的搓着爪子,“比我快唉!”明明都是同一天洞房的来着。 梁唯愣了下,敲了下妹妹的脑袋,哭笑不得,“不害臊!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比的?” 纫玉挨了一记,却依然开心的探头探脑,“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呗,锦年姐的小宝宝。” “又没生出来,再说现在月份那么小,都是平的,能看见什么。”梁唯叹着气,坚决的将妹妹拦着,“你毛手毛脚的,别再把她弄醒了,她现在睡一觉不容易。下回吧,下回她醒着你再过来。” “啊……”纫玉抓抓脑袋,失望的垂头,“可是,可是马上我就要回国了,两个小时后的航班,但还有东西没交给锦年姐。” “这么早?”梁唯有点意外,“不是说后天的飞机么?” “是季泽,他外婆好像突然摔到了腿,着急回去看呢。” “哦,那好吧……什么东西呢?”梁唯没当回事,“要不我帮你转交吧。” “转交?”纫玉困惑的皱眉,很费劲的回想了一下当夜情景,最终坚定的摇头,“不行,不行啊,这个东西得亲自交给锦年姐的。”安叔叔重复了好多遍表情好可怕的啊。 “哟,纫玉还开始有小秘密了?”梁唯失笑,拧了拧妹妹脸蛋的小肥肉,“给锦年的什么好东西那么神秘?有没有姐姐的啊?” “唔?”纫玉真的偏过脑袋开始认真回想,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这次没有,要不,要不我下次结婚的时候再帮你问问?” 下,下次结婚? “小笨蛋,又胡说八道你!”梁唯拍了她一下,“好了,回去找你老公吧,别错过了飞机。锦年没醒,你一定要当面给她的话……下回吧,如果不急。” 纫玉想了一下,也只有这样了,“那,姐姐再见,我先走了!” “嗯,路上注意安全。帮我问爸爸妈妈好,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纫玉一一应了,折身蹦跳着离开,目光扫过手提袋中的那个日记本,转瞬就彻底抛到脑后,反正,安叔叔好像是说过秋天之前给她都可以,唔……那就是说不着急,晚点也无所谓,算啦算啦,下回再说吧! ☆、第106章 chapter102一着不慎 内蒙,锡林郭勒深处。 血色残阳,盘踞在草原尽头,奄奄一息。风,掠过地平线,自天涯席卷而来。举目望去,只可见草原茫茫,旌旗猎猎,一派萧瑟苍凉。 “变天了啊……” 安瑞抬头,久久凝视着苍穹之上,叹息。 那一块的阴云,翻飞涌动,遮天蔽日,愈来愈浓密,愈来愈广辽。那样深的颜色,那样沉的分量,天空似乎就要挂它不住,随时面临坠落崩塌。 应该很快了。 安瑞想,等它终于塌下来,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暴雪掩埋的干干净净的吧?帐篷,牛羊,草木,一切一切……都逃不过。 正如十几年前的自己,也是如此。 那时,自己一路逃亡至此,穷途末路,也是这个时节,也是这个地方,他躺在冰面,面朝着慈悲的长生天,不甘的祷告。只是,回应他的,除了连绵不绝愈演愈烈的冰刀雪刃,甚至还多了一群渐渐聚拢的蒙古狼。最后,他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血液放慢流淌,一点一滴逐渐凝固的声音。 伟大的长生天果然灵验,到底还是听见他的祈祷了,而且待他不薄。那时,他不无自嘲的想,自己至少还是得到神的回应的——他可以选择冻死,被狼咬死,或者慢慢失血而死。 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感觉。 “起风了,孩子。”一个苍老的女声自身后传来,“暴风雪又要来了啊。” 安瑞回过头,只见毛毡门被掀开,正缓步踱出的老妪,鬓发皆白。 “嗯。”他颔首。 余光,依稀可以看见老妪的儿子们正兴高采烈的搬运着高昂丰厚的,草原深处上稀缺的种种物资。 他轻舒口气,如释重负。 “这些,其实……唉。”老妪也望着进进出出的家人,长长的叹息,“当年我们虽然从狼群中抢回了你,但能做的真不多。孩子,你能活下来,那都是长生天的旨意,而且……那时你已经留下了那么贵重的馈赠。” “哦,那个么?”他下意识的摸向胸口,轻笑,“对了,正是因为它阴差阳错回到我手里,才提醒了我这世上原来还是有所亏欠,不然真的落下了这重要的一恩。多亏它了。” 老妪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自从安瑞扯出系在颈下的那串璎珞时,到了唇边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不久,便倒抽一口气,“这是,这是……”她反应很快,“孩子,你见过那位美丽的姑娘么?” “是啊。”他郑重其事的将这串璎珞重新放了回去,贴身收好,不假思索道,“她是我妻子。”语气风轻云淡的。 “长生天……”老妪再度惊叹道,“这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所以,一切都是注定的,额么格。”安瑞嘴角微动,笑容耐人寻味,“风大了,您快进去吧。” “怎么,你不进来么?”她迟疑道。 “不。”安瑞摆摆手,转身,“走了。” “天就要黑了,而且,就快下雪了啊。”老妪惊讶的问,“就这么走?” “嗯。”他带上墨镜,颔首,“就这么走。” “可是,可是如果再碰到群狼呢?万一……那可逃不了,是丧命的事啊!” 最后这句话,拦住了安瑞的脚步。但是很短暂, “是啊,无论怎样都逃不了。”他说,“所以,只好去找他了。” 最后一笔恩也偿了,终于,这世上,他再也不亏不欠。接下来,就是怨。 老妪愣愣的留在原地,久久的驻足。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怎么,他还要去寻狼么? 狂风卷起了连绵的风沙,将那个离去的背影湮没的很淡很淡,只依稀可以望见那个挺拔的脊梁,笔直依旧。连沙暴都劈开了一道。 锋利而孤独。 “轰——” 不远处传来马达沉痛的轰鸣声,一辆辆粗犷的军用越野闯入视野,又飞快的消失。矫健如搏击苍穹的萨朗鹰。 她这才惊觉,原来还有这么多人,一直在营地四周静静蛰伏。 “都部署好了?”他问,声音有点疲惫。 “是。”回应他的,是轻且短的笃定。 安瑞没再说话,似乎真的很累很累,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冰冷的扳机,轻轻地,如同抚摸恋人的脸颊。 久违的触感,熟稔依旧。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十几年前,他在这里死去,也再这里新生,将过去的黑暗和肮脏掩埋。那么,事到如今,无论结果如何,所有的恩怨,也该在这里画上终曲。这才算得上圆满。 反正,他再没有什么牵绊,所有他关心的,在意的人,都很安全。母亲她们,待在哪里会平安。而锦年有那家伙照看,更是不需要担心。所以,成败与否,都只需他一个人来承担,不会牵连到…… “嗡,嗡。” 电话突然发出规律的震动,他随手想掐掉,却漏眼觑见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名字,心神一滞。 这次离开,以防万一,除了她,他没有留给任何人任何联系方式,也说过,没有什么事情不要联系。可…… 不知怎的,忽然就有种心惊肉跳的错觉。 “哥——!”果然,甫一接通,那端的哭腔印证了一切,“哥,他们不见了,谁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他霍然坐起,“谁不见了?可可你不要急,好好说清楚。” “就是,就是……其实他,阮铭他一直都在和我闹,他说了当初明明答应的只待一个月,但是现在都好几个月了……绵绵已经错过了期末考,不能再错过开学,他,他,从前天出去,一直都没回来,一直到刚刚,有人传来信息说……” 精神已经高度紧绷了相当长的时间,突如其来的这一消息几乎是瞬间将他点燃。 说不清是恼恨到了极致还是恶毒的痛快,凤眼因为愤怒眯成了两条线,“行啊,我早就说过,他愿意作死就让他去死!”他冷笑,“可可,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是他拿我的话当耳边风,还一定要和我对着干,好,随他,那么能耐,现在也别指望我去帮他收……” “可是,呜……绵绵和他在一起,他带着绵绵一起的啊哥。” 电话无力的滑落,摔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所谓百密一疏,正是如此。 往往一个不经意间,甚至完全没有放在眼中的疏忽,就可能成为一个巨大的隐患,在今后某处,给你会心一击。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停车。” 安瑞轻轻说。 **** 造人的结果,就像它的过程一样,痛并快乐着。 锦年趴在水池旁,胃里一片的翻江倒海,呕吐的太久,除了清水,已经什么都吐不出。 好容易缓过劲儿来,她拧开龙头,洗了把脸,想要清醒一下。 再一抬头,她险些没被镜中的自己吓个半死。 发丝凌乱,湿漉漉的黏腻在额头,脸颊上,逐日清瘦下来的小脸泛着淡淡的青灰,眼圈深而重,几乎凹陷到了皮肤里。 可以这样说,镜中的自己,倒是真的可以用“黑白分明”来形容。除了头发和眼珠,整个人完全是苍白的,没有一丝杂色。 完全可以随时出演恐怖片的女主人公。 怀孕十六周,明明已经进入孕中期,但是她的妊娠反应还是过分的强烈。完全没有正常孕妇的胃口大开或者嗜睡香甜。 肚子里这个小东西,果然不愧是它爹的种。就会欺负她,只会欺负她。 这么讨厌,一定是男孩子! “你给我乖一点啊!” 锦年拍了下肚子,心力憔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我都快被你折腾死了。你就消停一会儿,乖乖睡觉,好不好?拜托,拜托。”声音几乎气若游丝。 它踹了她一脚,非常用力,也能感觉到,它还相当开心。 那一瞬,锦年怀疑自己甚至能够听见它正嚣张的狂笑。就和它爸爸一模一样……呃,虽然它爸爸似乎很少笑。 锦年看着软乎乎的肚皮,看着上面浅浅映出的小脚丫的形状,已经没有心情母性泛滥,而是在恶狠狠的想,等你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咕噜噜……”可惜她的宣言没有丝毫效力,呕吐后的饥饿倒是如影随形。 认命的叹了口气。锦年只好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的来到了厨房,扶墙,站在原地喘息良久,从满当当冰箱里随意扒拉出一点粮食,粗糙的加工了下。吞咽之前,忽然想起些什么,低下头,拍了拍肚子,非常认真的板着脸,鼓起腮帮: “你听好,你老妈我手艺就这样,爱吃不吃,这是我今早最后一次喂你,你要是再敢丢出来,我绝对不会再管你,你,你就饿着吧,听见没有!” 它没动静了,锦年以为,这代表着屈服。但是,很快—— 她咬了一口吐司,几乎是瞬间的,再次冲向盥洗室。 锦年这才明白,原来,那代表着无声的抗议,鄙视。 重新洗过脸漱好口,她手里一滑,突然没拿稳手中的牙杯。 玻璃碎片摔了一地。 很莫名其妙的端端就愣了一刹那,脑中有瞬间的空白,连腹中的小东西也不捣乱了。只剩下胸腔中的那颗心脏突然扑腾扑腾的跳。 很尖锐的痛感。 不知怎么了。 ☆、第107章 chapter103暴风前夕 “哦,拜托,这么大一件事情,怎么可能瞒下来?”抱着手机,梁唯欲哭无泪,“叔叔,锦年她又不是傻瓜。” 临近门边儿,她放低声线,颤抖着,“网络,电视,报纸……哪都是。现在这事儿闹得太大,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压下去的。我总不能捆住她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肚子里那位……唉,”心乱如麻,梁唯硬着头皮道,“好吧,我尽量,只能拖一天是一天了。” 挂断电话,她靠着门板,努力平复着呼吸。许久,才转身推门,微笑,“锦年,昨晚睡的好吗?”很轻快很平常的语调,回声充斥着虚伪的味道。 偌大的小楼,空荡荡,静悄悄的,只有古董时钟的指针滴答作响。 梁唯扫了眼钟面,暗自叹息,这个时间还没起床,昨晚大概又失眠了吧? 扶着楼梯上了二楼,来到半掩的卧室的门口,她扣着门,扬声又唤,“锦年,你醒了吗?今天天气很棒,我们去郊外走走吧,总是在家窝着不好。” 等候良久,还是无人回应。梁唯推开房门。 正午的阳光照进来,窗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床上,她一怔,“锦年?” 眉头渐渐蹙起——她是出去了吗?怎么会呢,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厌世自闭的情绪也越来越严重,几乎达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最近一次出门,米需 米 小 说 言仑 土云还是半个月前的孕检,怎么可能一个招呼都不和自己打,就这样独自出去了呢? 梁唯摇摇头,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转而在屋内四处寻觅,盥洗室,琴房,酒吧,甚至用来影印相片的暗室。 空的,空的,还是空的。 “锦年,锦年?你到底跑哪儿……唉?” 声音骤歇,脚步僵凝。 眼前画面,让梁唯呆住,生生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缓缓蹲下身。 空荡的书房内,光滑的木地板上,殷红一片,那样鲜艳的颜色,刺得人双目剧痛,直直的,就戳到了心里。 那是某种液体蜿蜒过的痕迹,余温犹存。 “啊——!” 梁唯尖叫出声,哆嗦着,连退几步,瘫倒在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想不出,不敢去想这一滩血迹意味着什么。恐惧的捂住口鼻,然而挡不了丝毫血腥气的侵袭,也拦不下从喉头深处涌来的恶意和呜咽。心下紧张,额上冒汗,她扶着门框,尝试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身。 血迹零零星星,汇成一条散乱的痕迹,直通大开的落地窗外。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梁唯再不敢耽搁,跌跌撞撞的追了出去。 “拜托,拜托,听电话。”手机贴在耳廓,几欲脱手,一路狂奔,她哀求祷告,“锦年,听电话啊……” 可惜,回应她的只有冰冷规律的忙音。 更糟的是,逐渐稀疏的血迹也到了尽头——空荡荡的,她的私人车库,原本应该停在那里的跑车,不见了。 “天,她居然还开了车。”一边喃喃自语,梁唯调出电话本,重新拨了个号码,放在耳边,“calvin叔叔,锦年她不见……” “我已经知道了。”耳边传来肆虐的风声,他在大声地回答,声音却仍是断断续续的,“医院刚刚给我来了电话,很快也会联系你。别担心,目前还没事,你快去吧。” 梁唯愣了下,“那您呢?” “我在内蒙。”他说,“听着,小唯,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总之,在我回来之前,你一定照顾好锦年,看好她,千万别让她再乱走乱动,再有什么状况……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梁唯惊道,“怎么,锦年已经知道了么?她看了今天的新闻,所以才会……” “不清楚。医院说,行人在车里发现她的时候就已经失血晕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快,“没时间了,我得走了,切记……如果不知道是最好,可如果知道,小唯,你就是捆也得把她捆住,不能让她出英国一步!” 一番话嘱咐的太快,更兼夹杂着风声,梁唯听的晕头转向,尚未来得及消化,耳边就又只剩下了忙音。好在,她不用晕头转向太久。如同calvin所说,很快就有另一通电话拨进来。 “这里是圣玛丽医院,请问是jean.leung小姐吗?” **** 暮色深沉。 有斜阳自紧闭的窗户流进来,满室暖澄。 而病床上那个昏睡中的女孩儿,即使被如斯温暖颜色呵护着,却依然显得冰凉而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去。 她看起来很痛苦。即使是睡梦里,仍然不是十分安稳,额间冷汗涔涔,精致的眉头紧蹙,眼珠在薄薄的眼睑下飞速转动,神情紧张,唇瓣几度无声的嗡动,终于—— “啊!” 她猛地坐起身,放声尖叫的同时,双眼大大的睁开,瞳仁微散,双目无光。 “没事,锦年,没事的,我在这里。”梁唯赶紧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 锦年盯着她半响,情绪从紧绷到骤然放松,一下子又靠了回去,剧烈的喘息着,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是,是噩梦么?” “是,是梦。”梁唯替她擦去冷汗,“别想,别回想了,都是假的。都是反的。” 她并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 然而……已经是第四次了。 从她赶到这里之后,她已经是第四次从梦中尖叫着如此骤醒。像是经历了常人不能领会的恐惧。这种事情,多说无益,不如早早揭过。 锦年呆呆的躺了一会儿,也没理会她,片刻,突然又坐起来,急慌慌的开始摸索自己的小腹,“孩子,孩子……” “没事的,你和孩子都没事,你是失足摔到了,情绪波动又太大,出了点血,但没事的,只要好好休息就好。” 锦年这才慢慢点头,放松的躺回去,彻底安静了。但是没有睡觉,而是大大的睁着眼,望着天花板。 “锦年?”她情绪太过异常,梁唯拿不准主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大夫来……” “不。”锦年忽然出声,摇头,握紧了她的手,“别走,我没事,我只是,只是心慌的厉害。” 听她说话还算有逻辑,梁唯终于稍稍放了心,温声道,“好,不走,我就在这里,你好好休息。” “休息……休息?”锦年单手扶额,眉头紧蹙,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脸看向她,眼神变得很亮很亮,“不,不行,我现在不能休息,小唯,你得帮我。我得赶飞机。” 果然。 心里“咯噔”一下,梁唯几乎脱口就要拒绝,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倒是暂且让她发作不得。 “小唯,你送我机场,我要去趟爱丁堡。” 爱丁堡? calvin叔叔说不可以让锦年出英国一步,然而爱丁堡却是没离开这个范围,但是她现在的状态……一时倒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去那儿干嘛?”梁唯不动声色。 “我要去找人。”锦年一边说,一边努力试图起身,“我有事情要问她们。” “谁?” “安太太,或者……周可。”她说,语气有点心烦意乱,“真的,我有事情要亲口问问她们,我心里慌慌的,不踏实,我……” 自早晨失手打碎了那个杯子开始,锦年就觉得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做什么事情都不安宁,心里总是惴惴,乱乱的,肚子中的小东西出了奇的乖巧,一直都没再闹她,但是她却越来越难受。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了,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生命中慢慢剥离。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上一回出现的时候,是三岁时,她父母出空难。据老人转述,当时,也是毫无预兆的,她突然丢掉手里的洋娃娃,嚎啕大哭。 那么,这一回,又是因为什么呢? “锦年,你冷静点,”梁唯摁住她,“你现在不可以去,无论什么原因,你哪儿都不能去,必须躺下来,好好休息。” “为什么?”锦年急红了眼,“小唯,你不明白我现在的感觉,这件事很重要,我必须……” “比你的孩子还重要么?”梁唯打断她,“你刚刚险些大出血,现在还要四处乱跑。什么事情能比你的孩子还重要?” 锦年怔怔,犹疑稍许,还是道,“或许……孩子的父亲?” 梁唯屏息看她,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着声音不露出一丝破绽,“怎么,你……是听说什么了么?” 锦年困惑的眨眼,“什么?我应该听说什么吗?” 梁唯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的神色,眼睛,良久。悄悄舒了口气,还好,还好,她应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小唯,你怎么了?”锦年突然问,“你手心怎么都是汗?” “呃,没事。”她摇摇头,故作镇定,“我没事的,我只是奇怪……你不是和我说了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这孩子就当是你自己一人的,你现在怎么突然又想起来去找他?” 锦年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见他,我只是,只是害怕。” “你害怕什么?”梁唯问,底气渐渐足了些。 “不知道。”锦年软弱出声,“我就是想问问,确认一下,我,我也许就不怕了,他毕竟是我孩子的父亲。” “那你想问什么?确认什么?” 锦年又是沉默,半晌,抬起脸,眼圈发红,小声说,“我……我还是不知道。小唯,你别笑话我,我就是害怕。” 梁唯听得心里一酸,仍是故作镇定,安慰她,“没事,没事的,锦年,没什么好害怕的,你是给这孩子折腾的,医生不都说了么,你现在都有点抑郁了……是心理问题,没别的,你别想多,自然就不怕了。” 锦年有点茫然,点头,又摇头。 梁唯又说,“你自己以前不还说过,他多能耐啊,哪里就会出什么事情,从小到大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事也没奈何他,就前几年,听说还出过车祸吧,不也没把他怎么样,还不是好端端的,是不是?” 锦年面色缓和了些,没再挣扎否定。 梁唯再接再厉,“再说就算他出了什么事,不可能没一点消息的对不对,不说他哥哥一直关注着,咱们俩家还住邻居呢,爸妈肯定也知道,也会告诉我的。” 锦年心神一晃,眼圈更红,“就是,就是因为这样。我已经四个月没他的消息了,一点都没有。那天晚上,我以为是梦的那天的晚上,他明明跟我说了要我等他,一定。可是他到现在也没回来,我还记得他说给我留了东西,但是我也没有收到……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了。要不是因为它……” 锦年说着说着,掉起了眼泪,小手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我都会真的觉得,那天晚上真的是一场梦。可毕竟不是……那天,医生说孩子从几周前就能听见父母的声音了,谁跟它多说话,谁真心对它好,它会和谁亲一些。但是这么多天,一直都是我在和它说话,它爸爸……连我都找不到。我担心,再这样下去,等它生下来,会不会连自己的爸爸也不认识。它会不会恨我,会不会很我们?” 梁唯原本就不擅说谎,编到这里,自己都快说不下去了,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是硬着头皮道,“不会,一定不会的。你也知道他那脾气,不联系你,估计也就是死要面子,拉不下脸。等你去哄他呢,你别上套,就耗着,等他想明白了自然就回来了,是不是,咱这回不惯着他。就看看他什么时候能洗心革面,好不好?” 锦年想想,觉得也挺有道理的,于是吸了吸鼻子,说了声“好”,可又摸着肚子,小声问,“那他……能在它落地之前想明白么?” “一定会,一定会的。”梁唯急忙道,生怕再晚一步自己就会后悔把真相说出来,“你啊,就放宽心思,好好养着你的孩子,现在没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嗯?” 小腹微微动了动,彷佛是孩子在安慰她的犹疑和软弱。 倒是第一次懂事。 锦年乖乖躺了回去,终于安静了。 梁唯看着她睡着,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些什么,拎着手机偷偷出门,走了老远,拨了个号码过去,语气微沉,“纫玉,上回你说,有人让你转交给锦年的东西,还在不在了?就你临走前说要亲手给锦年的那个?” “啊,那个,在的呀。”纫玉还是不愠不火的。 “是什么?”她急忙问。 “……”那端迟疑了下,最终却道,“不行,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梁唯被这傻妹妹给气晕了,劈头盖脸就骂,“别再给我说什么秘密不秘密,你听好,这有可能是安瑞留给锦年的遗……最后一样东西!” 纫玉胆子小,被她唬的一愣一愣的,可反应还是慢的让人挠墙,“姐姐,你,你怎么知道是安叔叔给的?” “你别再问为什么为什么的了!”抓不住重点真是难以言喻的痛,梁唯终于压不住火,“赶紧的,不管什么东西,你现在给我寄……不,送过来,我还有话要问你,赶紧的!” 挂断电话,她打开手机浏览器,上网,打开收藏夹。 继续跟进今早自中国那边传来的新闻: 事件主角始终不予回应,据事发已失踪七十二小时。 这是最新消息,再往下,还有一条最早的,也是轰动性最大的原始消息: 慈善之后的污浊,无偿福利背后究竟是一片善心还是别有利图——知名医药业巨头曾是国际毒枭? 下方,还附有两张扫描版的照片,一张年份似乎很远了,相片都泛着微微的黄,但是内容很清晰。 照片上的安瑞,看起来比现在要年轻很多,也更阴郁。 照片里,他和另一个看不清正脸的男人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身后乌泱泱一片人群,他们的身后,一望无际,罂粟花开。 ☆、第108章 chapter104旧恨漫长成河 第二张照片,画面要昏暗些,却依然不难分辨他那张年轻许多的脸,眉头微蹙,眼睑紧闭,苍白,病态。在黑暗中分外刺眼。 满地针头,锡箔纸,以及一片狼藉的白色粉末。 …… “嗳,当初你真的吸过毒?” 浅寐中,有人在耳边漫不经心的问。 安瑞轻轻“嗯”了声,眼皮微抬。 “怎么戒掉的?”那人又问。 他笑笑,淡淡道,“这些,我以为你养父应该和你说的很清楚。”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轻缓,“他并不是什么都和我说。” “哦。”安瑞应了声,讽笑,“那他要你盯着我做什么呢?真的就是谈情说爱,顺便帮我照顾小孩子?” 语毕,他睁眼,坐起身。入目间,这座建在沙漠深处的豪宅内部,奢华靡丽,喷泉泳池,酒吧舞池,应有尽有。 在这座屋子里,安瑞是自由的,但眼下他并没有丝毫放松享乐的情致。 自他如约只身来到这里,已经一天一夜的时间了。落地窗外,观景台下,依稀还有来回巡视的佣兵。 “墨玉,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你。” 安瑞看着身侧的女人,嗟然一叹。 墨玉避开他的眼睛,神情有点狼狈,半晌的安静,最后只艰难道,“对不起。” “你不用和我道歉。”安瑞耸耸肩,“我不长心,没脑子也不是一回两回,活该被人耍,但是绵绵,你为什么要害她?” 墨玉犹豫。 他已经起身走到一边。 她这才低低说了句,“我有我的不得已。” 安瑞倒了杯酒,径自喝着,神色平静,“那是你的事情。我不关心,这么多年,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妹妹,我母亲,又藉此接近我,成了我的心理医生,我的事情,你早查的七七八八,从哪出下手不好,你偏偏要去为难一个孩子。” 墨玉脸色苍白,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只是摇头。 “如果你还有点人性和良知,放了她。”安瑞走近她,放低声线,“我知道你有办法。你自己想一想,那孩子,绵绵她,那样喜欢你,信赖你。” “是啊,被最信赖的人重创,滋味一定不怎么样,就像当初……你对我一样。” 有低哑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笑,自身后缓沉的传来,安瑞的手放在酒杯上,突然握定不动。 “好久不见啊,沙弗里尔。”安瑞盯着酒液中倒映着的人影,淡然出声。 再一抬眼,那人已至身前。 腰杆挺直,气势深沉,深灰的双眼锐利似鹰,一如当年。深陷绝境的当年。 他抱着因为他而身受重伤的臻惜,感受着她的生命在掌心一点一滴流逝。那样绝望,那样无能为力。 烈日骄阳下,硝烟滚滚。 他坐着,他站着,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年少的他和她,笑容戏谑,意味深长。 “想活下去么?”他问,“想和她一起活下去么?”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这个叫做沙弗里尔的男人。 “你终于来了。”沙弗里尔说,“现在想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啊,安。” “本来挺容易的,是你非要绕这么一大圈子换地方。你看,开始我都抢先去见你了。”安瑞看了眼落地窗外遮天蔽日的黄沙,烈日,淡然出声,“沙弗里尔,你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没逃出来多久,顶着国际通缉令,还敢在加沙附近转悠,怎么,迫不及待的想回到监狱去么?” “你的地儿我可不敢去,”对于他的若有若无的挑衅,来人十分淡定,悠悠在他面前坐定,轻笑,“安,你大了,我却老了,对于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毒蛇,你的手段我太了解了,不得不谨慎再谨慎。谁知道会不会再被狠狠咬上一口。用这种方式来请你,不介意吧?” 一言既出,空气冷却,安瑞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道,“你把绵绵放了。”态度倨傲。 沙弗里尔微微露出些笑意,给自己注满一杯酒,不疾不徐喝了,才慢慢道,“哦,是你的小外甥女吧?别担心,已经放了,多可爱的小天使。谁能忍心伤害她。”看见对方似乎松了口气,又补充了句,“不过茫茫沙海,她和她那个弱不禁风的爸爸能不能在渴死之前走出去,我就不知道了。哦,听说当年你和那个……对,臻惜,你们走过的那个地方,又有几波不小的部落暴动,你就好好祈祷,希望他们别遇到。” 安瑞霍然起身,折身就走。 “站住,安。你以为还像过去,这里是随你来去,想走就走么?” “咔嚓”一声,子弹上膛,沙弗里尔举着枪,正对着他。 “爸爸!你明明答应过……”墨玉失声唤他,还想说话。 “你出去。”他打断她,语气骤冷,“别让我失望,宝贝。” 墨玉咬咬唇,最后看了眼安瑞,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骤然离去。 安瑞停下脚步,连头也没回,只是一笑,阴沉的面容充斥着满满的厌倦, “你开枪吧,”他说,“这样我们也就两清,彼此解脱,对谁都好。” “两清?”沙弗里尔桀桀怪笑,“你和说我两清?别忘了,你欠我两条命,当初是我救了你和你女人,你不但不知感恩,还回过头来反咬我一口,没有良知的狼崽子,险些要了我一条命,害我坐了十几年的牢。你现在觉得就你一条命,就能换得两清?” “哈!”安瑞冷笑,“就凭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感恩和良知?”他终于转过身,瞪着他,“当年救下我和臻惜,你安的是什么心?你和我哥有恩怨,你不过是想利用我卖他一个人情,你知道当时他在全世界的找我,你一开始就认出了我是他失踪的弟弟,臻惜不过是附带的。但是后来你发现留下我对你有更大的价值,所以你又开出条件让我为你效命三年。你都忘了么?” 沙弗里尔并没有否认,静静听他说完,才道,“我待你不薄。” “是。”安瑞的眼神既疲倦又厌恶,“所以在回国安顿好臻惜之后我还是选择回来,践行我答应你的事情。” “得了吧。何必把自己裱的那么崇高。如果你真是为了诺言,送回臻惜,确保她安全之后就该回来,而不是拖了好几年才想起这一茬儿。”沙弗里尔笑笑,一针见血,“当年你会再回来,不是因为什么信守诺言,也不是良心发现。你根本就是嫉妒你的哥哥,你从骨子里觉得自己不如他,你是想借我的势另起炉灶。不过也是,像他那样的人,无论到哪都自带光环,所有人都喜欢他崇敬他,这么多年,做为他的弟弟,你一定过的很不顺心吧,如果你不离开他身边,别人永远也看不见你的存在,包括本该是你的女人。” “……” “怎么不说话了,我说中你心事了?”沙弗里尔挑眉看向他,“别的事情你都能忍,都能让给他,但是臻惜不行,对不对?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你用你的命换了她的一条命,拼死拼活护着她回了你的家,结果……真他妈讽刺啊,你亲手把你的女人送到了你哥的床上,这感觉怎么样?” “你闭嘴。”安瑞淡淡道。 沙弗里尔笑了笑,喝了口酒,顿了半晌,这才继续道,“安,其实我挺佩服你,真的。当年,你有组织有计划带着我的人背叛了我,又捅了我一刀亲手送我进了监狱,被我的手下一路追到蒙古,遇上了雪暴,所有人都死了,但偏偏你没事,雪没埋死你,狼没咬死你,一路毒瘾发作你还能一路坚持着回英国。结果,你又亲眼撞上你哥哥和你的女人在偷情。居然还没崩溃。你这命不行,运也不好,就这心理素质,真是没人比的上你。” 出乎意料的,安瑞今天一直很平静,此时此刻,也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他恶毒的话丝毫没有反应,“彼此彼此。” “安,你知道么,有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你和你哥十分相像。够宽容,也善良。只是你不如他。你知道你最不如他的地方在哪里么?” 安瑞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很矛盾,不如他虚伪,比他心软。知道么,梁珹这个人,面善心狠,打着救世主的幌子,什么事他做不出来?总是爱在事后悲天悯人假惺惺,哭也好,笑也好,恶事都做尽了,无论怎样,都无碍大局,可是你不一样,什么事,你还没做就狠不下心。或者是半途而废,甚至是反咬一口。” “你看不惯我行事,可自己手里也没少沾血,就连背叛,都是拖泥带水,狠不下心对我下杀手。如果是你哥哥,当初就会一枪崩了我,管什么仁义道德。或者回国就找人在狱里做了我,无声无息……永绝后患,或许每年圣诞去教堂祷告会替我假惺惺的忏悔,但是你呢?什么都没有做,就等着这一天。只是我真的是想不通,既然当初是你自己的选择的这条道路,无论是因为什么,但总该知道未来等着你的是什么样的世界。自始至终,我觉得我无愧于你,可你又为什么要背弃我?” “无愧于我?呵,你也就骗骗你自己吧。” 安瑞端详着掌心疤,打断他,“我早就告诉过你,当年从我第一次拦下你的军刀时,就已经告诉你,我厌倦了。可是你却偏偏拖着我往更深的漩涡里卷。” 记不请是因为什么了,那天,沙弗里尔朝一个手无寸铁小女孩挥下杀手时,他抬手格挡住,顺手救了她一命。 那么他们之间第一次正面冲突。 其实他并不认识那个小孩子,也并不十分关心她的生死。 他只是……厌倦了。厌倦了那样的生活。 三年佣兵生涯,夜以继日,枕戈待旦。反而会越来越想念北大西洋沿岸的那个家,家里有他的亲人,爱人,还有傻乎乎的小锦年。然后就会想,其实就这样结束也好。 答应他的,他还清了,就此金盆洗手,带着还算可观的,属于他自己的一笔财富,渐渐的,对于一开始有过的那一点点野心也淡了,只想着以后可以照顾臻惜,和她一起好好生活,偶尔,可以回家逗逗小锦年。 然而, “你不该害我染毒的,沙弗里尔。”他摇摇头,目光穿透时空,虚无的看向很远的地方,兀自喃喃,“其实当初无论你想把那笔毒源卖到哪个国家,与我都没什么关系,我是看不惯,但也不会管。说实话,这世界对我并不怎么样,我也没有那么高尚的情节去当救世主。但你是我和臻惜的恩人,而且……无论因为什么,你起初确实待我不错,栽培我,我也跟你学了不少东西,其实我很清楚如何选择。但你不应该为了逼我和你一起去贩毒,就害的我染毒。” “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在背后捅你一刀。可又是谁先捅出的那一刀?” 其实,他们的矛盾迟早会爆发,然而这最后一根稻草实在太过沉重,所以,事态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沙弗里尔慢慢喝了口伏特加,再搁下杯子时,酒液漾一些出来,漏在桌面上。声音依旧平静,“所以你就叫我死?” “你并没有死。凭你的能耐,也不会死。你看,这不是比我预计的还要早出来几年么。”安瑞将球杆扔到一边,靠回椅背上看向沙弗里尔,抿了口酒,“我只是想让你安安静静的在监狱里呆几年,我可以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沙弗里尔不以为然,心里冷笑,“你以为你离开中亚,换个身份,就没人认识你,就能洗心革面好好生活,别天真了,人生一世,只要做错过事,那永远都是错的!永远不会获得宽恕,你手上沾过血,就永远别想洗干净。” 安瑞陷入沉默,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目光飘向窗外,风沙肆虐。 “我知道你不信,不如我们就亲眼看一看吧。”沙弗里尔把手里的酒杯往茶几上一放,摁下遥控器,墙壁朝两边缓缓移开,有清晰的画面在正中的屏幕上闪现——正是与他相关的一系列后续报道。 “哦,听说你离开加沙后转而做起了医疗?开始经营药材和医院?真是讽刺,对了,据说你还在做慈善?”沙弗里尔笑笑,“为的什么?赎罪?真是让人感动,可惜,你愿意忏悔,却没人买单。” 屏幕上,数不清的群众媒体拥堵在他的公司门口。群情激昂的要一个说法。 间或还有更多的,关于他早年的照片流传出来,呈现在大众面前。 沙弗里尔指着最早的那两张,轻轻笑了: “你看,不会有人知道,你陪我巡视完这片罂粟田之后就出卖了我,害我锒铛入狱。” “也不会有在意,这张照片中的你,究竟是不是自愿吸.毒。之后又怎样坚定的去戒断。” “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人们只愿意看到你犯的错。你就亲眼看着吧,你一心一意祈盼着的美好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些你曾经帮助过的人,有没有一个人,会愿意站出来为你说句话!” ☆、第109章 chapter105别后相思空一水 怀孕十七周,剧烈的妊娠反应没有得到任何缓解,反而越发严重。加之常常还会少量出血,在小唯的提议和陪同下,锦年只好搬到了医院去。 小小一件单人病房,她每天能做的,也就是读读书,聊聊天。手机,电脑,电视,这类电子产品一律被好友没收,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都有辐射的,孩子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就为了下一代忍几个月吧,嗯?” 锦年没有办法反驳。也没有办法真正宽心养胎。 她还是在意的,在意心中那种尖锐的,不间断的,咄咄逼人的痛感。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那天,小唯带纫玉出门,漏给她落单一人去做体检。 本以为是浮生半日闲,不料却是一番难挨的折腾——自己这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自从怀了这个小鬼之后,她的养分好像渐渐都被它给一点点吸走。 现在,连爬两层楼都够呛。 转角处,锦年扶着墙壁,费力的喘息。忽闻耳畔私语。 “……这批药,中国总部全部返厂回收。” “全部?为什么呀?” 一个马尾辫和她的同伴从走廊尽头走来,一人手里抱着一个纸盒。边走边说。 “你没听说呢?最近这事儿在中国闹的不得了,我们这边虽然是子公司,事情还没扩散到公众,但内部都已经传开了。” “什么呢,什么呢,到底什么事儿?” “来,给你看。”俩小姑娘头并头,挨到了一块盯着手机屏幕,马尾辫发出低低的惊叹,“唉,咱老板还是个帅男人来着。” “什么呀,你能不能抓住事儿啊,看重点,就这人,咱们顶头上司,在做这行以前疑似吸过毒,还贩过毒,人玩儿国际走私的。所以现在生产的所有药品都得回收处理,不能流向市场。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唉不是,真的假的呀?” “谁知道呢,这事儿捅出来之后人就一直没露过面,估计是真的,不然为什么不敢出面澄清呢。毕竟这事可不是闹着完的。” “那不是疑似么?还没有定论呢,怎么药品就回收了?”马尾辫犹自嘟哝。 “这还用等确定呢?别傻了,每回传出这种事情,最终十有八,九都是真的,何况他又不是艺人或者设计师一类的,顶多算个人丑闻,他是商人,还是药商,做药品的和毒品打过交道,这想想都觉得恐怖,还有据说他这些年自己也有极度依赖精神类药物吧,精神状态肯定不好,唉你说万一哪天他心情不好了,随意往那配方里加点……啊!” 小姑娘猛地跳开,抚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半是心虚半是懊恼的冲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叫嚷,“唉你这个人,怎么都没点声……” “给我。” 女人上前一步,面无表情,朝她伸出手。 “什,什么给你?” 小姑娘被她吓到了,顺势推了她一把,“你说什么呢?” “手机。” “什么?”小姑娘愈发错愕。 “手机卖给我,多少钱?” 小姑娘明白了她的意思,惊讶的望着眼前这位瘦小羸弱的孕妇,她面容姣美,穿着矜贵,眉目间却是粉饰不住的憔悴痛楚,让人看得心中一滞——她看看她手中的手机,眼神一动不动。 “要多少随便。”锦年的神情已有点不耐,甚至在下秒直接劈手夺过。 “唉——”小姑娘的声音止于锦年的动作,她将脖上的玉坠摘下,直接放到那姑娘手里。 动作一气呵成。 “谢谢。”锦年勉强微笑,不理会那俩人目瞪口呆的反应,撑着腰身,拿着那个手机转身一步三晃的离开。 **** “姐姐,我们这样偷看安叔叔给锦年姐的情书会不会挨揍啊?”纫玉在心虚的对着手指,可怜巴巴的看着梁唯。 “行了,你别添乱了,现在谁还有功夫揍你。”梁唯将膝上的本子合起,扶额,心乱如麻,久久不言语。 “哦。”纫玉老实的点头,又问,“那,那我们看完了,姐姐,你觉得有问题么,能不能交给锦年姐?” 梁唯瞪着手中日记本,眼眶还有点红,许久,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的,“你收好了。”她将本子塞回妹妹手里,“就当没拿出来过,别给……起码现在别给锦年。” “为什么?”纫玉不解的瞪圆了眼,“本来,本来就因为我贪玩,我,我忘事儿,才拖了这么久忘记交给锦年姐,结果,结果害的他们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唔……你这回想起了,为什么还不给她?” “呸呸呸。什么叫最后一面!”梁唯拍了下纫玉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你别胡说八道,还有,小声点,锦年一会儿该回来了。别让她听见。” 纫玉摸摸额头红红的大包,委屈道,“本来就是,我听爸爸和妈妈在家说了,失踪这么些天,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不符合他的作风,而且,而且就连calvin也没消息了,差不多,大概,那什么……” “好了。”梁唯打断她,叹息着,“让你别说你还说。正是因为这样,才不能让锦年看这个祸害。” “为什……” “你别只知道问为什么了,动动脑子啊纫玉!”梁唯拧着眉心,尽量压低声线,“你想一想,当初你真的隔天就给她送过去也就罢了,说不准这事儿就不会发生。但是现在已经这样了,你再送过去也是于事无补,而且,而且锦年那脑子有点轴,一时冲动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啊。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可是,可是……”纫玉艰难的组织了半天的语言,才怯怯道,“姐,我说句实话你别揍我。” “那就别说!” “不我一定要说。”纫玉难得的坚持,“我,我就这几天和锦年姐一块儿吧,我觉得她根本没有怀孕的自觉啊,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我感觉,感觉比起她肚里那块肉,她可能更加在意安叔叔现在的处境。” 一席话,生生将梁唯噎在原地,半晌没吭声。 纫玉鼓起勇气,又道,“姐,你觉得呢?” 久久的沉默,梁唯还是摇头,“不,不行,不是她在意不在意的问题。是她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就算她知道了,只能给自己增加负担,她现在就是一小孕妇,还是得了抑郁症的,自顾尚且不暇,你指望她帮什么忙?靠着心有灵犀就能找到他人么?而且,你现在是觉得她对这孩子没所谓,万一掉了,你看她哭都来不及。” 纫玉愣住,“可是,姐,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不是咒他啊,我是说万一安叔叔他真的,真的去找上帝玩儿去了,那锦年姐难道还一人带着孩子,这多可怜啊。” “那你认为呢?你不会觉得如果安瑞真的归天,锦年跟着就会把孩子打掉么?”梁唯说,“恰恰相反,如果真的是这样,孩子如果有什么闪失,锦年只会更痛苦……” “够了!” “砰!”的一声。大门被推开。 “锦年!” “锦年姐!” 姐妹二人齐声惊道。 踉踉跄跄的,锦年跌了进来,哆嗦着,扶着门框,“够了!”颤声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凭什么,凭什么我的选择要随意你们来决定!” “锦年。”梁唯慌张上前,扶住她,“你别激动,你快点躺下……” “你们到底还瞒了我什么!” 锦年挣扎着,随手掷出了一样硬物,摔在纫玉脚边,是一个手机。她俯身拾起,失声,“这个,这个怎么会……” “我要是不自己发觉……”锦年颤抖着,冷笑,“你们还打算瞒我多久?” 梁唯尚且镇定,夺过妹妹手中的手机,由上到下所有内容翻了个遍,心之已无可挽回,反而冷静了。 “锦年,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我陪你孕检的时候,你第一次看到胎儿在你肚子里活动,你激动的抓住我的手,你说你无论如何要生下它。现在就是你的态度么?” “我当然要生下它!”锦年几近歇斯底里的,“我要它!可我也不想失去它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事情发生了这么久,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那你能做什么?”梁唯摁住她,不准她乱动,急得要掉眼泪,“不是我打击你,刚刚和纫玉说的话,现在我再重复一遍,就你这状态,你能做什么?你知道他在哪儿吗?你知道他以前究竟有没有碰过毒品么……” “他当然没有!”锦年回答的理直气壮,“那是污蔑!他怎么可能……” “可是他真的有啊!”梁唯忍不住哽咽,声音盖过她,“他真的有。贩毒这件事情确实还不是很清楚,但是,但是calvin叔叔说了,他确实是有过吸毒史,即使这样,你也有办法却解决吗?” “如果是真的,你要怎么办呢?” 锦年愣住了,像是整个人被抽空一样,忽然委顿,那是某种信仰分崩离析的迹象。 “不。” 并没有犹豫多久,锦年很快便摇头,笃定而冷静,“绝对不会,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起码不会主动做出这种事情,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有什么用?”梁唯叹气,“你能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么?他现在不出现,一切都是空。” “而且,”一直呆呆看着她们的纫玉,忽然冒了一句,“而且他自己都承认了。” “什么?”梁唯和锦年同时回头,发问,“什么时候?” 纫玉缩缩脑袋,小声道,“锦年姐,那天我婚礼,晚上我去找你,他正从你那儿出来呢,我们说话,他说,他做过很坏很坏的事,欠了债,要还。我猜,是不是这个呢?” “……” 半晌的静默,锦年翻身下床,握住她的肩膀,像是扯着救命稻草,“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他还说,只有他离开,才是对你们最好的守护。唔……这里指的应该就是你,还有他其他家人吧。” 锦年踉跄着后退,脸色更加难堪,胸口剧烈起伏,许久都没再说话。 纫玉打量打量锦年的表情,又看看姐姐的神情,最后咬咬牙,暗道一声姐姐对不起了,从怀里抽出那本梁唯刚刚藏好的日记本,往她手里一塞, “锦年姐,还有这个,是他让我交给你的,但是被我忘记了。” “纫玉!”梁唯还想再夺,为时已晚。 “别过来!”锦年抱紧它,猛地往后缩,像是护雏儿的母鸡,带着点哭腔了,“都已经,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让我看看又怎么样呢!”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撕心裂肺,惊得无人再敢上前。 梁唯看着她,很久很久,最终还是转过身,轻轻叹,“是啊,反正都这样了。” **** 独坐房中,锦年展开脆黄的纸张,翻到末页,不过数秒,便已热泪盈眶: 给锦年: 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这世间种种,不过虚妄戏一场,可我却投入了真情。 小锦年,年轻时,我曾经做错过一件事,这件事,因臻惜而生,因我而起,所以造成今日的孽果。那件事,让我结识了最好的朋友,也埋下了最大的隐患。人在任何时候做错了任何事,总会受到惩罚,我一直都知道。 但,这个错误是我为另一个女人心甘情愿犯下的,我不能,也不愿叫你来承担后果。 当年我犯下这个错误,世事无常,原本是为了更好更安稳的生活,然而当我真正踏出了那一步,我却发现连生活的权利都被剥夺。我几乎付出了生命,却连一丝一毫的回报都没有得到。所以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深深怨恨着,怨恨着这个世界,怨恨着所有人。 然,世界先负了我,我不能不负它。 我并不是一个宽容无私的人,在那件事之后,这个世上活着的年年岁岁中,我从来只为自己而活。只是渐渐的,却又有了亲缘的牵绊。身不由己,也乐在其中。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惜,我终究是个凡夫俗子。 我知道,这世上,我还有许多无法割舍的东西。我渴望着,也害怕着。 渴望得到,害怕失去。 如今你正在一边的床上酣睡,而我在灯下写这些话——事实上,无论作为何种身份,我知道自己一直是笨拙的。三十多年了,我始终无法清楚地向任何人坦言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对父亲,母亲,哥哥,妹妹,臻惜,抑或……你。 我知道,我始终都是那种一句话能弄砸一切的人,并且深受其害。 而这样看着你安宁的睡容,在寂静的夜里,却让我更好更真实的面对自己。 和你说个故事吧,小锦年。 那年春,花开得有点惫懒,可是还好,因为我遇到一个人。 她在我生命中最糟糕的时候,以更加糟糕的方式出现,小小的,呆呆的。明明不认识我,却一头扎进我怀里非要抱抱。 那年夏,花开得灿烂极了,好像专是为了那个人; 她朝气蓬勃,像只活力四射的小鸟,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总是围着我耳边叫,赶不走,丢不掉,一再心软,只好收留她,把她揣在口袋里四处流浪,等着哪一天她累了,倦了,就会自己飞走。可是每一回低头,她还是厚脸皮的赖在那里。顺带张嘴等投喂。 那年秋,花落的很匆忙,还好,有她。 我找了很多很多理由说服自己,我对自己说,是她离不开我,是她笨的事事都要我帮忙料理善后,还总是闯祸。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已经长大懂事好多,她已经成长的比我还要成熟坚强,我知道,是我,其实是我自己,早就离不开她了。 那年冬,雪满枝头香满园,她已不在我身边。 如果说臻惜让我学会如何奋不顾身的去爱一个人,那么“她”,才让我真正懂得了怎样去和一个人相爱,地久天长。 那一年,我牵着臻惜回了家。臻惜遇见了梁珹,而我遇见了她。很多事情,其实从那日起就错了。我早该想到。早该放手。 我穿越了四季,万水千山,最终其实只是为了回到原地,寻觅最初的那个人。 故事说完了,小锦年。 大千世界,浮生若梦,梦在花里,如你在梦中。 小锦年,这个梦还很长,如果我说想要和你一起,再不醒来,你会答应么? 好了,就写到这里吧,小锦年,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关于过去的债,逃避了这么多年,我已下定决心一刀斩断。但是不用担心,这很容易。因为我把小锦年的福气揣在怀里。 它一定会祝福我的,祝福我们的,对不对? 日记中间,还夹着一个小小的沙漏,十分精致,锦年小心翼翼的拿起,放在眼前,烫金的字迹在不断流淌的沙砾间若影若现: 锦绣年华,逆流如初。 我将余生的时间都送给你。 ☆、第110章 chapter106与子成说 这是她的日记本。 里面黏贴满了所有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父亲,母亲,臻惜,calvin叔叔,到最后……就剩下了他。 微笑时,颊边凹下的酒窝。忧郁时,眉间蹙起的折痕。他洗过澡后半裸的,滴着水身线,他鬓边丛生的第一丝白发。 满满的,都是他。 这个本子,从小到大,形影不离。不过自从这次回国之后就没再见到了,想必是回国那晚太过匆忙,丢在了上海,臻惜留给她的房子,大约是后来又被他拾到。 他给她的留言写在日记本里的最后一页,落在最后一张照片之后就像是一个已阅,向她宣告,他已彻底窥破了她最后的秘密。 有风吹过,纸页哗啦啦作响,最终定格。 照片中的这个他,一身川久保玲,纨绔子弟的味道,架着脖子上小小肉肉的她,嬉笑着去够花园里迎风舒展的第一朵春花。 碧空湛蓝,云卷云舒,风自远方吹来,十八岁的天空下,风清云朗。 锦绣年华,逆流如初。 我将余生的时间都送给你。 锦年捏着沙漏,看着最后两行字,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余生,余生是多久? “生命如此漫长,相爱一场,你怎能留下我一个人?” **** “请问有关安瑞被披露的照片是否属实?为何他始终不出面发表任何看法?” “各位早上好,让你们久等了,我是林晓蔓,董事长前任秘书,现任营销部总监,也是此次事件的发言人。你们有任何问题,我会尽力为你们解答。” 林晓蔓勉强微笑,颇有几分力不从心。 集团高层现身楼下大厅,记者立时围拢过来,一个比一个尖锐的问题接踵而来。 “请问他有没有完全戒毒?还是一直都是瘾君子,不过隐藏得很好?或者说他向来的低调,就是为了掩藏以前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关于那批做为馈赠品的药物为何返厂回收,是因为没有通过相关机构的检查?它们是否真正属于药物?换句话说,这次活动根本是假借慈善别有意图?监察部门介入调查的结果……” “实在荒谬!” 已经关闭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清亮的女声,平地惊起,哗然之后,满场皆静。 天光倒卷,路的尽头,一个娇小的身形拉出的影子很长很长。 锦年神情矜持,走到讲台前,迎上众人诧异不解的目光。笑得淡定从容,仿佛此时此刻立于这场鸿门宴中心的人与她毫无相干。 “温小姐?你什么时候回的国?”晓蔓压低声音,难压震惊,“你来这儿准备做什么呀?” “飞机刚刚落地,我直接过来了。他不在,总得有人说句话,”锦年淡淡一笑,镇定望着她,“而且我的身份比你更有说服力。” 晓蔓愣了愣,点头,把准备好的发言稿递上去,谁知锦年只是摆手,“不用。” 记者们重新调整麦克风,摄像机,台下一片嗡嗡私语,然,不待新一轮的枪林弹雨袭来,锦年已当先开口: “各位好,我是温锦年,温莎国际总经理,是安瑞安先生在北爱地区最大的合作伙伴之一。不过,我今天出现在这里,却是因为另一个身份。”她顿了顿,展颜一笑,百媚顿生,“那就是他的妻子,以及……他孩子的母亲。” 像是一滴冰水渐进油锅,人群顿时炸开来,目光,议论,纷纷投向她左手轻抚下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锦年淡淡微笑,抬手往下稍稍一压,示意大家安静。 “此时此刻,本来我应该待在伦敦待产,迎接属于我们的小生命,但鉴于最近一连串有关我先生的传言。我还是决定来趟中国这里,转达大家,因为某种原因我先生暂时不能出席。但我不希望在他外出不在的这段时间会因此遭到误解……” “这并不是误解,安太太。”方才那个提出最后一个尖锐问题的记者又站出来,扬声打断,“请您不要混淆视听,您先生的行为构成犯罪,是不可以这样轻易被一笔带过的。您的行为不利于他被公众所宽恕。” “曾经,由白人来决定黑人该怎么活,后来,又由异性恋来决定同性恋是不是正确的,我以为这些都够荒诞了,” 锦年嗤笑,目光一直牢牢锁着那个记者,迈步下台,“怎么,现在居然还要由一个罪犯来决定一个人该不该受宽恕?” 那记者也不是善茬儿,张口边驳,“您说什么?凭什么断定我是一个罪犯?” “就凭你污蔑,故意栽赃。”边说边行,细长的鞋跟在地面敲击出尖锐的声响,锦年在那记者面前站定,双眼微眯,字字清晰,“按照你们中国的《刑法》,捏造事实诬告陷害他人,意图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那记者忿忿不平道,“安太太,给人定罪,总要拿出证据……” “那么,拿出你的证据。”锦年神情突变,片刻前的温柔和气荡然无存,收起笑容,冷冷道,“司法机构尚没有对此事做出判决,我先生也没来得及出面表明态度,你又是凭的什么就这样给他定了罪?” 那记者被她呛的一时间说不出话,只愣在那里,眼睛飞速转动,似是在思索对策,然而锦年根本不给他机会翻身,继续道,“就凭几张照片,你诬他吸毒贩毒便罢,怎么现在还想把莫须有的事情炒的更大?你想表达什么?返厂回收的那批药不是药,那是什么?毒品么?你是不是还想说他假借慈善的名义向公众输入毒品,报复社会呢?” 满场哗然。 “我,我……”那记者满面涨红,似是被戳中心事,虽然不是完全,但显然猜中七七八八。 “我问你,你究竟有什么资格,什么证据,就这样轻易往他身上泼脏水,空口白牙的肆意践踏他人的善心?”锦年步步紧逼,毫不退让,“你又有什么权力决定去代表公众宽恕谁?!” 那人不防,对着锦年一连串质问张口结舌了半天,又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所摄,最终只是哑然。 “没有么?”锦年问。 他还是说不出话。 “麻烦帮我请这位先生出去。”锦年扬声吩咐安保人员,表情平静。 转身。 “如你们一样,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瘾君子,是否曾经真的犯过错,我小他十二岁,他人生中有太过光阴我错过了无法出席,不知道的事情我无法捏造说谎,但我可以和你们谈谈我所认识的安瑞。” 昂首阔步,她重新走回讲台,站的很直,声音响亮。 “在我眼里,他一个有能力有责任感的好男人,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好亲人,也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好爱人。是他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步步走到阳光下,懂得积极向上,是他教会我如何笑,如何快乐,如何义无反顾的爱一个人,他教会我太多太多美好的特征,而这些,都是他富有的。也正是因为他,我才学会担当和自信,才有勇气站在这里面对全世界。” “可是他也很让人崩溃,别扭,固执,死要面子,还不会说话,并且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还闹出过很多误解甚至险些分离。但是我又无法狠下心去恨他,因为他太笨太不晓得保护自己,并且为此吃了很多的亏,我……放心不下。他不擅长表达自己,我总得替他说句话。” “我从三岁那年遇见他,认识他二十二年,他做的事,我看得记得都很清楚。无论旁人是否认为他冷漠自私,薄情寡义,但我认识的他,在外,他做慈善,免费赠药,在内,孝顺母亲,照顾自小分离的妹妹,我们一家人的照片……他随时随地都带在身边。有什么事情,他第一个想到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周围的亲人朋友。” “我还记得他说过一句话,因为感受过某种痛苦,所以不希望世上有人再去经历。那个时候我年纪小无法理解,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想,他也正是为了这句话,他也一直坚持努力着。” 列举数例,满场愈发安静,竟再无一丝嘈杂。有女记者还听得落泪,锦年略一停顿,又加重了语气: “我想请问各位,即便他真的吸过毒又如何?难道我们要一直踯躅于过去不肯向前看吗?难道一个人只要做错过事,无论如何弥补,都不能被原谅么?” “请你们想一下,一个对自己的父母,亲友,爱人,甚至不相干的人都至真至诚的人,一个一直心怀忏悔努力赎罪的人,他是否真的想你们所设想的那样十恶不赦?” “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他临行前给我留过话,他说,年轻时,他曾经做错过一件事,而人在任何时候做错了任何事,总会受到惩罚的,他一直都知道,并且打算坦然面对。”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是不是和毒品相关,还有这些照片从何而来,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在背后要这样蓄意中伤他。但这背后显然另有千秋。而安瑞他绝不是临阵脱逃的人,也一定会在合适的时候回来,给公众一个答复。我坚信,也敢向全世界保证,他永远值得信任。”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现在,我就站在这里,在事实真相没有弄清楚之前,”下腹绞痛阵阵,锦年扶着桌沿,背脊笔直,声音轻缓,一字一顿,“我不允许任何一人再肆意诋毁他。” 不知谁第一个鼓起了掌,之后,整个大厅内都响起了掌声。 嘈杂,响亮。 亮的晃眼的闪光灯前,锦年终于低下头,眼泪和冷汗混了满面。 “温……锦年,锦年!”晓蔓捂住嘴,失声尖叫,指着她的裙摆,“血,血啊!” ☆、第111章 chapter107旧债终尝 “各位好,我是温锦年,温莎国际总经理,是安瑞安先生在北爱地区最大的合作伙伴之一。不过,我今天出现在这里,却是因为另一个身份。那就是他的妻子,以及……他孩子的母亲。” “我问你,你究竟有什么资格,什么证据,就这样轻易往他身上泼脏水,空口白牙的肆意践踏他人的善心?” “你又有什么权力决定去代表公众宽恕谁?!” “在我眼里,他一个有能力有责任感的好男人,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好亲人,也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好爱人。是他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一步步走到阳光下,懂得积极向上,是他教会我如何笑,如何快乐,如何义无反顾的爱一个人,他教会我太多太多美好的特征,而这些,都是他富有的。也正是因为他,我才学会担当和自信,才有勇气站在这里面对全世界。” 画面中的那个女孩儿,不,应该说是他的小女人。举手投足,神态柔媚,说起话却铿锵有力,据理力争。 不是都说怀孕会变胖的么,怎么,怎么她反而瘦成这样。 画面中的锦年,她的侧影那样单薄,背后如此空旷,而面前,人山人海。 他唇瓣紧抿,眼眶泛红,失控的微微颤抖。 “啪。”一声微不可闻的爆裂声,屏幕顿陷一片漆黑。 “oh,*!”沙弗里尔低低骂了句,“坏在这种时候……真是。哦,你知道,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总是容易出点毛病,等会儿就好了。” 安瑞只是瞧向一旁,胸膛起伏,许久才说。 “原来还真的……真是意想不到,安,看你表情,是不是自己也没想到会有人为你如此奋不顾身呢?你娶了个勇敢好女孩儿。”他叹息,给彼此杯中添满酒,“还是要恭喜你啊,要当爸爸了。就是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看见它。” 安瑞深深吸了口气,握紧双拳,依旧沉默,殊不知心中千涛万壑。 孩子,他的孩子,属于他的,和锦年的孩子。 “说吧,”终于还是抑不住心乱如麻,他抬首缓缓,“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换做是你,又会如何做?” “我不想和你绕弯子了,沙弗里尔。”安瑞单手扶额,抵不住汹涌袭来的阵阵锐痛,“有什么要求,提出来。你让我来这里,不会是为了叙旧吧?” 他笑笑,酒杯搁置,转而开始修剪一只雪茄,“也不能这样说,我当然是很想和你好好聊聊,当然,还有,”他说,“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做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不是?” 安瑞看了他一眼,淡然出声,“的确。” “我是这样想的,其实,你也没杀我,所以这命我也不让你偿了,本来我打算问问看你愿不愿娶我女儿,不过既然你有了妻子孩子,我也不难为你,只有一点……”他扔掉手里的雪茄刀,换了柄,骤然加重语气,“当年因为你背叛,我损失的东西,统统还给我。”利落切断雪茄端。 安瑞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慢条斯理道,“那笔毒源,已经交给加沙官方,现在快二十年过去,要么被销毁,要么早就内部处理,你叫我还什么给你?” “在我面前,你就不要伪装了吧,安。”他嗤笑,摇头,“你有多大能耐,我太清楚。一句话,我只要同当初那笔等量的货,你怎么去弄我不关心。另外,在买卖结束之前,你保证我绝对的安全,你知道,我现在被通缉,很多时候相当不方便。当然,从今以后,你可以和你的小女孩儿好好生活,愿你我干戈无犯,后会无期。为表诚心,你只要答应,现在就可以走,好好陪着你妻子,等你的孩子降生我们再联系。” 这一回,安瑞倒真是沉默了很久。 “可我觉得这法子糟糕透了。”终于,他放下一直把玩着的酒杯,静静道,“我不接受,沙弗里尔,不如我还是换一种方式了结吧。” 他一怔,“什么?” 安瑞笑笑,目光穿过眼前人,透过风沙,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许久,才说,“当年,你在炮火下救了我和臻惜,自此,我欠你两条命。其中一条,我已经还了。”他下意识的抚摸着胸口,淡然出声,“还记得么,我追随你的第二年,在叙利亚,我替你挡过流弹,也救了你一命。事后,你说,之前所有恩怨一笔勾销,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还赠我一串符石以作纪念?” 沙弗里尔望着他,表情有明显的凝滞,良久,眸光微动,“我从未忘记。” 安瑞颔首,“那就好。”他说,“现在朋友是做不成了,帐自然也就无法一笔勾销,得好好算一算。”语气轻描淡写的。 目光,在他的脸上一扫而过。平静,只有平静。近乎于诡异的平静。 然而,这种表情却让沙弗里尔莫名警觉,心中一跳,没有说话,而是暗暗的握紧手中刃。 “当年那次,就算我替臻惜还的。而现在,”他站起身,声音轻缓,字字清晰,“轮到我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沙弗里尔只感觉握住刀刃的右手被猛地一代,无可控制的,尖锐的刀口瞬间没入眼前的血肉。 “你——!”他仿佛雷击,满脸震惊,甚至忘记了松开握刀的手,站在原地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你,你疯了?” 安瑞只是低头看着胸前迅速蔓延的血红,脸色以极快的速度变得苍白,唇边却缓缓溢出一丝微笑,像是释然像是解脱,“从今以后,我再不欠你。” “当啷——”一声脆响。 有一个极细极小的尖锐铜片被安瑞从空余的那只手扔掉,落在地上,沙弗里尔一眼看见,认出那是那串符石上的装饰,也在霎时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你从一开始……就是想杀我。” “本来是这样。”安瑞的声音已经变得很轻很轻,“我来赴约,是有三个目的,救绵绵,还了债,杀了你。但是现在不了。”看见对方的表情,他居然还有力气笑一笑,“既为人父,总得为下一代积福。” 他这一生过的一塌糊涂,做为孩子,做为弟弟,做为爱人,总是在伤害所有人,最终也被所有人厌弃,让所有人心灰意懒。 起码,他的孩子,他希望起码它可以不要再鄙夷,看轻他这个父亲。 虽然自己可能做不成它心目了中的英雄,但至少,他希望自己迎接它的那双手,可以是干干净净,没有一滴罪恶。 虽然……他可能再没有那个机会看见它。 如果,如果他知道锦年是怀了孕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样离开。只是,没有如果。事到如今,只有这样走下去。 “你走吧,沙弗里尔。”他看着旧日友人,视线渐渐模糊,“我也让你捅上了一刀,你的仇报了。现在,我就要死了,也再无法被你利用。而我不帮你,这世界你无处容身,还是好好思量今后去处。你是越狱出来的,如果再不走,你只会被加沙官方发现,如今你千金散尽,势力尽失,这一回,可就不只是终身监禁那么容易了……” 沙弗里尔没有动,只是瞪着他,不知道是震惊于他血流不止的胸口,还是他劝他离开的话。而他已无力支撑,缓沉的合上眼睑。 “妈,我……还可以被原谅么?” “可以的。”记忆里温柔的声线徐徐传来,是母亲摸着他的发,替他擦去眼泪,“一定可以的。瑞瑞是好孩子。我们都知道。” “真的吗?” “当然,”母亲拍着他的背,极纵容,极认真,“瑞瑞已经知道错了。而且,他会改正的。是不是?” 是的,他会改正,从今以后,旧债终偿,不再怨恨,而是好好爱着这个一直以来温柔爱着他的世界,那些人。 虽然,他可能即将就此告别。 “瑞瑞!” 天光乍现,刺目的光亮打在眼皮上,有谁惊慌失措的喊他的小名,在很远的地方。 这个声音很熟悉,一如三十余载之前,某场暴雨过后,那人蹲在他面前,温柔的抚摸他的脑袋: “你叫……瑞瑞?好可爱。我一直都想要一个弟弟。” 那个时候,自己好像咬了他一口?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他。尽管他是那时这世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爱他,对他好的人。 “哥……?” 阔别多载,再开口喊出这个称呼,居然一点也不困难。 “你坚持住。”他扶住他,逼着他往一个地方看,“现在,你不能够无牵无挂……” 安瑞强撑着,泛红的眸望着哥哥指引的方向。 电视不是何时又被打开了。 他看见了她,他的小锦年。被人群簇拥着,抬向救护车。 为什么,为什么她也倒在了血泊里?流了那么多的血……就和他一样,为什么呀,刚刚她还那样意气风发,潇洒坚强。 他的锦年,还有他的孩子……这究竟,究竟…… “锦年!” **** “还好,被……挡了一下,没有伤得太深……” “不是因为刺伤,是他本身心脏病发作……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伯母,不用担心……没事的” 耳边,低低压抑着的议论声,还是很嘈杂,扰的人心烦意乱。 “拜托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在那种时候还给他看她被送去急救的画面?” “……我不知道那孩子会突然晕倒,我在车上的时候她明明还在演讲,我明明是想……” 这些人到底是谁,在说些什么,这是哪儿,他在哪儿,发生了什么。想要睁眼,却又一片昏沉。 “吵死了!”他终于爆发。 终于清净了。 安瑞想翻身蒙住头,却突然有尖锐的痛感从心口传来,一阵晕眩,再度晕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身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轻而脆地,一下,又一下,还有人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 意识渐渐回笼,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明亮的光芒刺目。 是初生的太阳。 深秋的天气,已有了微微的凉意,窗户漏了一条缝,有清新的晨风徐徐吹来。 第一次,他觉得清晨如此灿烂。 恍若新生。心里端端冒出这四个字,直觉无比贴切。 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倒是比她先醒。” 耳边传来一声自语,他这才想起回头,恰逢一双碧色眼睛。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人。 calvin合上书本,起身走向他,“醒了?感觉怎么样?”语气轻描淡写的。 安瑞摇摇头,没有说话,其实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calvin摸了下他的脑袋,沉默了会儿,淡笑,“怎么不发起床气了?” 安瑞回想了下,顿觉尴尬,一时间更是语塞。 calvin说,“那个人,我把他交给加沙官方了。” 安瑞“哦”了声。 calvin将一串符石放在他边上的柜面,淡淡道,“这是锦年送给你的吧,挺别致的,在她脖子上见到过。”顿了顿,指着符石正中那个破碎的护心镜,又道,“你得谢谢它,关键时刻救了你一命,挡去了大部分的冲击。” 安瑞一愣,盯着那串已经破碎的符石,心下一时感概万千。 当年他救了沙弗里尔,得来这个坠饰,后被蒙古牧民所救,转赠于她们,而锦年救了牧民一家的小孙女,又获赠于此,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他手里,似乎……就是为了替他消灾弥难。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因果轮回,原来如此。 calvin又在耳边说,“你是不是傻,那么实心眼,来真的呀,真想捅死自己?” 安瑞不去看他,“以当时的情况,他一旦确认我不会帮他,结果都一样。反正走投无路,不如拖着我一起。” “怎么会一样?你傻啊?”calvin瞪他,“就差那么一点你就少挨一刀子。” 安瑞觉得伤自尊,“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骂我蠢,从小就这样,你又不是我爸。” calvin则越想越生气,抬手点着他,“我要是爸爸,这回直接抽死你。”顿了顿,“下次不准再这样一声不吭的去做蠢事,听见没有?” 一如小时候,每一次他做错事,他也是这样。 “没有下一次。”安瑞抄起被子盖过脑袋,眼角,微微有点酸涩,“你烦死了。” 心口那片悬停的多年的乌云,终于云开雾散。 “你先休息吧。”calvin在原地站了会儿,到底照顾他是病人,不和他计较,转身,“伯母守了你一昼夜,现在隔壁睡下了,我去叫她。” 安瑞无声的点头,躺回床面,忽然想起什么,想要喊他,然而之前那个称呼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只好坐起身,低低叫了声“喂!”却遗忘的心口的伤势,情不自禁的低呼了声。 calvin回头,看见他的行径直皱眉头,还是骂道,“蠢头蠢脑的,躺回去,伤口又得裂……” “锦年呢?”他艰难开口,有点提不起力气。忍不住扶了扶额头,太多的画面交叠呈现,喧嚣吵闹,挤得他额头胀痛。 他想起了昏迷前最后一刻看见的那副画面。 她倒在血泊里,表情痛楚而苍白。 他又想起了自己刚醒时calvin的那句自言自语,“倒是比她先醒。” “我要见她。”他说,竟是就要翻身下床。 calvin忙摁住他,“说了你不要动,”停了下,缓缓道,“她好的很,还在睡呢,醒了自然过来看你。” 安瑞半信半疑,许久还是摇头,“我自己去看她。” “你这破孩子怎么那么倔。”calvin有点烦躁,问话也就相当不客气,“你去见她?你要怎么见,捧着你这颗受伤的心去?还是坐着轮椅拄着拐棍,走得动路么?你想吓死她?” 安瑞仿佛被人兜头一盆冷水,他心跳极快,觉得难过,几番尝试,确实连坐也坐不太稳,只好承认他是对的,却还是不甘心的问了句, “她真的没事?” calvin沉默了会儿,“当然,她只是太激动晕过去了。” 安瑞心里不安,又问,“那它呢,我,我的崽子有没有事?” calvin脸色微变,十分生硬的转开眼,“当……当然也没事。” ☆、第112章 chapter108听说你要嫁给我 “胎心停跳。” “氧气,氧气,快,给孕妇输氧!” 刺眼的手术灯,明晃晃的针头,金属器具与托盘的碰撞声,一片忙乱。 有温热的液体间或从体内溢出,她挽留不住。 剧痛一阵高于一阵。 锦年心里的恐惧也上升到了极点,手足并用,无意识的挣扎着,想要握牢什么,什么都好。 “请您冷静一点。”有东西打翻在地,氧气管也脱离开来,声音刺耳,视野一片模糊,眼前一张张她看不清眼的脸,耳边嘈杂声阵阵。 安瑞,你在哪里,再晚……你可能就看不到它了啊。 意识朦胧,眼泪和鲜血一样止不住的往下流。 “胎儿……可能保不住了。” “没人能让她冷静下来么?氧气都吸不进去。” “有家人朋友在么?” 神智渐渐离她远去,最后的记忆中,她仿佛看见他的脸,一贯淡然的,镇定的表情,此刻全然乱了,慌了,他就这样望着她,无助而悲伤。 悲伤么?难过么? 你也感觉的到,你的孩子在离你而去么? 犹忆年幼时,她趴在他的膝盖上,由着他给自己扎头发,两只高高的马尾,带上洁白的栀子花。他低头一笑,溅起她心中一道再难磨灭的涟漪。 为什么会爱上呢?或许,真的是在最寂寞的年华,看见了最相似的自己。 如果他曾经让她温暖,那么她愿意倾其余生希望他能不要孤单。 和他回上海,孵一两个崽,再养一只和哈哈一样蠢的狗狗…… 这些,一直,都是她所想的。 真的……不能够了么? “安瑞,安瑞。” 惊惶的呼唤带着哭声,她哭的像个被遗弃的小孩子。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大力握住她的手腕,恍若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泪眼婆娑间,她蓦然睁开眼,望见眼前的容颜。 “我在。”安瑞握住她的手。 锦年胸口很小的起伏,抬起头,看清周围的环境,看见他的脸,温热的泪水从酸涩的眼眶一颗颗的往下掉。 已是日落时分,斜阳微暖,她躺在病床上,他在身边。 “你怎么才来。” 前因不问,后果不究。 她只是轻轻的,虚弱的呢喃了这样一句。 安瑞心口骤然一痛,不出声握紧她的手。 锦年闭上眼,很轻很压抑的啜泣,甚至不敢再去触碰自己的肚子,不敢去感受那曾经短暂隆起的,小小的腹部。 “你来迟了,结束了,它走了。”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捏住她的手腕,慢慢向上,“锦年。”他与她额头相抵,声音低沉也温柔,“它还在。” 触手间,丰润如初。 “他们都和我说你没事,但我知道是骗人的。”他撩开她被汗沾湿的额发,凑上去轻轻一吻,“还好,我没有相信他们。” 锦年激动的浑身轻颤,却意外的看见他眉眼间隐忍的痛意。 “你……受伤了。”她艰难的抬手,去触碰他心口淡红的血迹,“为什么,为什么会伤到这里?” “没有关系的。”他捉住她的手,眷恋的亲吻。 “怎么会没有关系。”她挣扎着要去细看,浑然忘了自身的痛楚,“你心脏一直不好……” “心受伤了也没什么要紧,”他拥紧她,摇了摇头,声音喑哑,“重要的,是心里的人没事。” 她呆呆的看着他,像是不相信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看见她的表情,只是苦笑。 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就好比,他与她,在同一间医院,不过相隔一层楼的距离。她在手术室里苦苦挣扎命悬一线,而他却被要求平静的躺在原处保持心情愉快有助伤口恢复。 如何能够心情愉快? 当他不顾一切赶到,握住她冷的像冰的小手时,连杀了自己的心情都有,都是因为他,因为他,她才会这样。而他居然在她的楼下事不关己的躺着,就那样泰然处之。 “医生要我有个心理准备,她说,你有可能再醒不过来,孩子也会保不住。” 那一瞬,他居然想到了臻惜。 很多年前的臻惜,她也曾短暂的怀过一个女儿,也是在这个初初成形的月份,从楼梯上滚下来,浑身冰冷,满地都是血。 那时,医生也是这样和他说。 之后,果然,臻惜就疯了,再也没醒来,再之后……她就死了。 无论她的死亡,最终糅杂了多少难言的债,可最直接的原因却再明显不过——就早年那场意外小产,剥离了她的大半生命,精神上的,身体上的。 如此雷同的事件,没有人能领会他的恐惧。 他已经不再惦念着臻惜,但是他害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哥哥。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一个人,如何能在一场生命里重复失去挚爱两次? 一次,在青葱少年,他得不到。 一次,在葱茏中年,他抓不住。 从此以后,朝生日落,形单影只,将枯槁无波的一天又一天重复无数遍,最后孤独终老。 “我求医生让我再见你一面……我摸着我们宝贝和她说,女孩子,要坚强一点,努力活下来,要成为一个和妈妈一样勇敢美丽的小公主。”安瑞将侧脸轻轻贴在她柔软的肚皮上,声音很温柔很温柔,“我们宝贝很给面子,果然就不闹了。” 锦年看着他,满眼是泪,唇畔却是带着笑着的,“确定……是女孩子了?” “不知道。”安瑞摇头,也是笑,“猜的,我觉得是吧。我希望是。” “为什么不希望是男孩子?”她疑惑。 “也不是不希望,”安瑞语塞,半晌,老实的回答,“只是担心男孩子可能像我,事儿多,会比较烦。”支支吾吾的。 “噗……”锦年忍不住笑出声来,热泪盈眶,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朵,忽然间,觉得什么事都不重要了。 “原来你也嫌自己烦的……唔。” 余下的话,尽数被他堵了回去。 一吻缠绵,她不自禁的抵着他澎湃的心口,轻轻喘息。 “医生还说,”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因为之前积劳成疾,这孩子坚持保下来会很艰难,未来的路,你会多吃很多苦,你害怕么?” “那么,你愿意陪着我一起走下去么?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直到死亡再将我们分开?” “哦,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向我求婚么?” “是啊,安先生。”她搂住他的脖子,从小衣里抽出那枚贴身收藏的,他留下的沙漏,狡黠一笑,“听说,你要嫁给我,现在我答应了,你呢?” “为什么不?”他的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颊边酒窝微陷,“我答应嫁你了,安太太。” 窗外清风徐来,阳光下,十指相扣,再不分开。 **** 时值北半球的夏令年,天亮的早,被包裹在北极圈以内的苏格兰更是如此。窗外鸟雀叽喳,一缕阳光透进来,窗纱被拉开。 安瑞将一个小小的托盘安置在一个小小的茶几上,在一张小小的圆床旁坐下。抬手,推了推尚在酣睡中的小小的锦年。 “锦年,起床吃饭。” “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被窝里露出半张睡眼惺忪的小脸,可怜兮兮的。 “吃完再睡。”他替她下了决定,残酷掀了被子。 天气很好,风很暖,倒也不担心她冻着。抽出了她抱在怀里,差不多和她一般大小的泰迪熊,放在一边儿粉色的摇篮里,板着脸训她: “给孩子准备的东西,你也好意思天天抱着?” “你就知道孩子!”锦年扁嘴,挥拳宣告,“我还是个孩子呢!” 安瑞扫了她一眼,艰难开口,说了句大实话,“年也过了,生日也过了,你,你都二十六了……” “干什么?你什么意思?”锦年一脸受伤,红着眼圈,一个枕头丢了过去,“你还嫌我老了是吧?我还没嫌弃你呢!” 安瑞瞪着她,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锦年抽抽搭搭的,就这样给他定了罪,“你就是嫌我老了,胖了,肿了,不好看了,你说是不是?” 这都什么跟什么?这思维也太发散了吧? 安瑞觉得委屈极了,“我只是想让你别抱着熊睡觉……”你都不抱我了。 “呜……我抱着熊怎么了,熊还是你给我买的呢。” “那是给闺女买的……” “我不如你闺女,我知道了!” “我没这么说啊……” 孕妇的脾气果然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 前一秒还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下一秒果断怨妇不商量。 尤其是刚起床的孕妇。 安瑞叹了口气,决定不和她计较,还是快点投喂比较重要。 “锦年,”蹲在她跟前,他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把那只该死的熊给她塞了回去,“行了,你爱抱什么抱什么啊,拿着,乖乖起来吃饭。” “我不要。”她还闹情绪了,“这是你闺女的。” 安瑞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口,出也不是咽也不是,缓了好半天,才慢慢道,“买买买,赶紧起来吃饭,吃完饭我给你买一卡车。” 锦年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坚定立场,“你骗人。”她毫不容情的戳穿他,“你不是要赶回上海的飞机么,哪还有时间。” 安瑞噎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眼看着她又要掉眼泪,脑子里灵光一闪,“有的有的,后天从中国回来,给你带熊猫。”看见她的表情,又补充了句,“比闺女的可爱多了。” 锦年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觉得这下合算了,老佛爷一样的颔首,“那行吧。” 虽然折腾了不少时间,不过这样一闹腾,她也算是被彻底清醒了,嘟着嘴,终于答应“起驾”。 哼哼唧唧不情不愿的支起身子,然而被滚圆的肚子挡了一下,笨拙的跌了回去…… 再跌了回去。 又跌了回去。 像是四脚朝天的小乌龟。 安瑞没忍住笑出了声。 随着月份渐渐大起来,肚子已然珠圆玉润,鼓鼓的十分明显,锦年的许多动作也因此迟缓且笨拙起来,就比如起床。 “你,你倒是拉我一把呀!”锦年眼泪汪汪的控诉着,一边撑着身子夯吃夯吃的喘,“还取笑我。” “相信我,宝贝。是为了你好。”安瑞一本正经的绷住脸,抱臂站在一边,“医生也说了,要多运动运动,对你对孩子都有益处的。来,加油,再试一次。” 女人怀孕会变傻,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锦年抓抓脑袋,觉得似乎有点道理。于是咬着牙,笨拙这翻腾着,努力支撑着沉重的上半身。然而……依旧接二连三的受挫。总是起到一半便笨笨的摔了回去。 安瑞在一旁憋得肚子生疼才没笑出声来。也不知道出于何种诡异的心理。第五次眼见着终于要直起身子的时候,他悄悄的,非常阴险用手指推了她一下。 “啊呜……” 锦年应声倒回床面,挺着滚圆的肚子,气急败坏的指着他,“这也是为了我好?你太过分了!欺负人,安瑞你,你怎么能这样!” 短短一顿早餐,说笑玩闹,就耽搁了大半天的时间,等锦年真的吃完了,困意也没了,不想睡了,也就抱了本安徒生童话躺在榻榻米上给闺女讲故事。安瑞则收拾着打算去赶一小时后的飞机。 锦年因为养胎,生育前都不会再离开英国,但安瑞却是要常常回中国工作的,只能辛苦了他暂且两边跑。 “午餐,晚餐都要按时吃,在冰箱里。” “嗯。” “记得要热一热。” “嗯。” “不要懒,水果要削皮,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安瑞看着胡乱摆手,四仰八叉躺着的锦年,只恨不得给她脖子上挂块饼才能安心出门。 然而,越看心里越没底,只好眼不见为净。 “我要走了。”最后瞅了她一眼,暗自期待着她的反应。 “噢。”她漫不经心地开口,看都没看他一眼。 安瑞有点失望,蹲下来,凑得近了些,“我走了啊。” “嗯。”锦年淡定的翻了页书,遮住脸。 安瑞气闷的蹙眉――以前明明挺主动的一孩子,怎么把他追到手就变这么迟钝了? “我真走了啊。”他重复,决定最后再给她一次机会。 在他别扭的注视下,锦年终于将书从脸上拾起——原来早已窃笑着喘不过气,飞快在他唇边印下浅浅一吻,就要缩回去。 这个小骗子,又被她糊弄了,就爱看他笑话。 他恼恨的勾住她的后脑,惩罚她的是一记缠绵窒息的深吻。 “乖乖等我回来,”他捏了捏她被养的肥嘟嘟的脸颊,“不准再带着我的崽子到处跑。” “你就知道你的崽。”锦年不耐烦的挥挥手,“走吧,走吧,赶紧走。” 走到门边,却又听她喊他。 “安瑞。” “嗯?” “那个……”她别扭的对着手指,瞅她,“熊猫什么的,给咱闺女也带一个吧。”末了,又认真补充,“不准比我的大。” 安瑞忍了好半天,才终于没再她面前笑破功,尽量镇定的说了声,“好”。 ☆、第113章 chapter109夏至 “姐姐,肚子里,真的是个小妹妹嘛。” 绵绵戳着她圆滚滚的肚皮,仰脸,好奇的问她。 她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一直坚持喊她姐姐,无论安瑞怎么炸毛跳脚——呃,也是怪可怜的。 “是啊,是……吧。”锦年摸摸肚子,不太确定的回答,不知怎得,安瑞他好像笃定这就是个闺女,她也就跟着后头凑热闹闺女闺女的喊,他那么确定,那应该就没错吧。 绵绵眨巴眨巴眼,好一会儿,突然冒了句,“你该不会是听舅舅说的吧?”居然一下戳破了她的心思。 呃……不过,这个语气,是怎么个意思。 还没等锦年想明白这个问题,绵绵已经当先给出了答案,只见她像模像样的嗟然一叹,“舅舅啊,很不靠谱唉。姐姐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锦年被雷到,半天说不出话。而绵绵小朋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影响力,兀自语重心长的叹息,“姐姐啊,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喂,我说绵绵,”锦年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舅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让你这么恨他。 “没有没有。”这回小萝莉倒是很认真的摆手,一本正经“舅舅是好人呢。”可惜末了,还是补充了句,“就是有点傻,会影响下一代啊。你说他这么傻,没事儿生什么孩子呢。” 锦年呵呵强笑……绵绵你这么坑队友,你舅知道么? 不知道这小萝莉玩不玩脸书或者国内的微博,如果玩,她应该是个很棒的段子手。 说到她,其实她对先前那番遭遇似乎完全没有什么印象,并没有她爸爸的恐惧,当然她也确实没受到什么委屈,途中,墨玉一直哄着她,小孩子不懂事,自然完全相信了,只当是去沙漠一番玩耍。 她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那次“旅游”过后,除了母亲之外,她最喜欢最亲近的长辈就再没出现过。 当然,这一点锦年也不知晓,或许安瑞知道,但从来没向她提起过。他向她如实交代了过去的一切,独独漏下了她。 对此,他只说不甚清楚。 直觉告诉她,他应该是知道的,但是却也没有那份心思去追问。 既然从前不曾开始,今后不会出现,她也不再去计较这些。正如她,感情生活中也并不是只有他一人。 想过太多次,相守不必太固执,感情也不用太去较真,人生匆匆数十载,弹指即逝,他们已然蹉跎太久岁月,再经不起耽搁。 抛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来眺望点开心的当下,这一回,绵绵正是被她那个“有点傻”的舅舅回英国来的时候顺带捎过来的,据说要留英国过暑假。不过平时参加夏令营,偶尔才会来这儿遛遛。 先前在中国也见过她几回,那时候心里一直在腹诽这个小破孩子又胖又娇气,大约是心理因素,现在知道了原来不是他女儿之后,居然看起来要顺眼许多,对于这个改变,锦年都有点唾弃自己。 不过平心而论,这孩子确实很讨人喜欢,活泼娇俏,玉雪粉嫩,会撒娇会打滚,除了坑队友这个特质之外,差不多完全符合理想中的女儿这一标准。 她也就越来越能理解他为何盼着能够有一个乖乖软软的女儿。 渐渐的,锦年也会抱着鼓鼓肚皮幻想,他们的小宝贝,或许,也会是这样可爱的小公主。 也会有一双顾盼神飞的凤眼,极似他,会很爱笑,笑起来两眼微眯,陷进肥嘟嘟的小脸蛋,颊边的酒窝和她一模一样。 她或许也会和绵绵一样,窝在她怀里和她悄悄的咬耳朵,说她老爹的坏话,两人可以同仇敌忾,一起欺负他。 这样,只是想一想,都会觉得满心底的甜蜜快要溢出来。 “小姐,你订的冰淇淋蛋糕好了,上面要写什么字么?” 幻想中断,锦年一时怔怔的,倒想不出来合适的。 “那么,是要给谁的呢?”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困惑,热情的老板娘很积极的出谋划策。 这回,锦年没多想,自然而然的就要脱口,“家人……” “是孩子它爸啦。”绵绵从奶油蛋糕里抽空抬头,适时的补充了句。 “哦,”老板娘暧昧一笑,“给老公的?” 锦年沉默了下,点了下头,颇有几分局促。 “啊,那要不要添一点什么呢。”老板娘满眼冒光,倒是比她还兴奋,“pumpkin?honey哦不,darling怎么样?darling,you'inmyheart?” “呃……就写happybirthday吧。”锦年摸了摸发烫的脸,尴尬的摇头,“反正他又不懂,木头一个……白白浪费果酱。” “好吧。”老板娘看上去有点失望,手势优雅的打个个花。 “啊……”锦年因为她手下的动作而轻呼,在happybirthday的后面,在来不及拒绝之前,鲜活多出一颗抢眼的红心。 锦年瞪着那颗鲜艳欲滴的爱心,脸烫的要烧起来。 “哦亲爱的,相信我。”老板娘拍拍她的肩膀,“爱情需要一些偶尔的小惊喜,你老公一定会很开心。” 锦年干巴巴的笑笑,心里也在呵呵,还开心?他能注意到才有鬼,还不是一口吞掉。 手机铃响,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接起,果然是他的声音从那头懒懒的传来,“做什么呢?” “啊?哈!没没没做什么?”她心虚的回答,“带带带绵绵出门遛弯呢。” “你怎么啦?”安瑞有点疑惑的问,“为什么说话结结巴巴的?” “没,没事。”心理素质差,果然就不能背后说人坏话,锦年不出声的叹息,连忙转移话题,“那个,你呢,做什么突然打电话过来? “哦,我刚刚打了个喷嚏。”他突然笑笑,语气低沉愉悦。 所以感冒把脑子病坏了了吗?居然还笑的出来?锦年不明所以,顺嘴就道,“那你赶紧吃药啊。” “感觉有人想我。”他说,声音很无辜很天真,“你说呢?” 甚至都可以感觉到腾腾上升的热气,锦年捂着脸,心下*滚烫,嘴唇发干发麻,也不知道是羞愧还是欢喜。 她总不能说,呵呵您老人家真是想多了,打喷嚏也不一定是有人想,麻烦您往另一个方面猜猜哈。 锦年嘴巴笨,不擅长说谎,担心多说多错,真把底给掀出来。可是又想,他难得和自己这么心有灵犀,不理人家又太过分了吧,再说这个老男人事儿多还玻璃心。于是纠结了半天,迸出个她觉得既矜持又稳妥的字: “哦。” 那端彻底沉寂了。隐约还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听起来,像是沮丧。 “对了,锦年,我还在中国。”他再开口,调侃的语气收起,“今晚,可能回不去了。” “啊?可是……”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可究竟是沉默了,只是安静地听着耳边彼此的呼吸。 那样近,那么远。 ——可是,明明说好了等你回来,一起庆祝生日的啊。 锦年忽然觉得有点委屈。 只是究竟也没说什么,反正,反正这么多年,习惯了他们也没有一起好好庆祝过生日。 也不差这一次两次了。 她又不是不了解他,关乎这些风花雪月,他总是不很上心。在意的始终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hey,锦年。”他试探着开口,“你还在听么?” “唔,嗯,”她闷闷地回答,“在的,没关系,你生日快乐,注意身体,吃点药早点休息。” “嗯,”他说,“我知道了。” “那就这样吧……我饿了,去吃饭,再见。” “bye.” 挂断电话,再看着蛋糕中心的那朵红心,觉得心烦意乱,耳边还残留着他的抱歉轻轻绕,怎么也挥不掉。 失望。 沮丧。 烦闷。 然后忽然觉得一切都那样没劲。 “老板娘。”锦年调整了下呼吸,指着雪白的冰淇凌面,“那个,刚刚你想的那句情话,把它画上去吧。” 拉着小绵绵出了蛋糕店,直到街角。 “姐姐,我走啦。”绵绵指着不远处的巴士站牌,一路小跑,“今天晚上就该回去了。” “嗯……等等。”锦年叫住她,追上去,“把这个带着吧,你不是要去和小男朋友约会嘛?” “啊……才没有。”绵绵涨红一张小脸,一本正经的挥拳,“我真的是回营地哒。” 锦年并不理她,目光似有若无的瞟过她手里小小的一只蛋糕,“你确定不要?这个可就只够他一个人吃哦。你可就只能一边看着咯。” 绵绵呆了呆,稍许犹豫,“可是,那舅舅呢?”想了想,愈发坚决,“不行啊,他年纪大了,过一次少一次,我不能跟他抢。” 锦年沉默了下,旋即笑笑,努力让语气变得轻快,“他啊,今天有事,回不来了,没关系的你拿去吃吧。” “唉?”虽有疑惑,但到底是早熟的孩子,绵绵想了想就没问下去。 看着锦年蹒跚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有点难过。 正在这时,手机响起。绵绵看见来电显示,正愁火没处发。 “舅舅你太过分啦!” **** 锦年推开院门,空空的,静静的,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万籁俱寂。 不知怎得,脑中很突兀冒出这样一个有点孤单的词语,于是整个人突然间也觉得心酸。 掏了掏裙子口袋,发现钥匙没有带,想要去后院拿备用钥匙。然而…… 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屋子,锦年忽生惫懒,也不是很想去找了。反正,屋内屋外,都是她一个人,都不是家。反正,她所有家当都在肚子里了,在哪儿都一样。 摁下手中开关,院中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蔓延到远处,融化在黢黑的庭院里,有如夜幕中闪烁的星辰日月。 这样,好多了。 锦年靠着街灯坐下,仰望天空,一边抚摸着鼓鼓的肚皮,“我们一家人没有分开呢,宝宝,你老爸和我们看的是同一片天空,同一颗星星。是不是?” 小家伙轻轻踢了她一下,算作回应。 锦年笑着拍拍它,合上眼,深深呼吸,倾听夏虫鸣叫,心情舒缓很多。 只是,还是有点孤单啊。 恍惚中,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磨蹭的着手背,还有呼哧呼哧的声音,锦年睁开眼,居然看见—— “贝贝?” 是绵绵家那只大金毛,这回随小主人一同来了英国。 “你怎么跑这儿来啦?”锦年揉揉它的大脑袋,“也不叫唤一声,咦?你这嘴里叼着什么?” 在大贝贝水汪汪的眼神示意下,锦年拿起它脖子上挂着的小小牌子,心中很轻的一阵悸动——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把她气得胃穿孔住院,她在家里和食物作战时,他别扭的不肯低头认错,也是使唤这只汪汪给她传信,送来可口的种种美食。 如今……他这,他这又是想做什么?呼吸急促。 拉近视线,只见脖子上的小牌子上,水彩笔写上的一行英文,简洁明了。 “!” 是漂亮的意大利斜体,唉,他英文写的还蛮好看的嘛,呃……这种时候重点完全错了。 锦年晃了晃脑袋,看着眼前不停摇着尾巴的大汪汪,试探性的问了句,“跟……跟着你?” “汪!” 它居然听懂了的样子,一个转身,精神抖擞冲她又叫了两声,“汪汪!” 然后一路小跑。 “喂,喂,等等。” 锦年怀着孕呢,撑着腰,笨拙的跟上。 仲夏之夜,夜风温热,满园的栀子花都开了,花香袭的人思绪动荡。一路,心脏怦怦直跳。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而此时,当下,略显古旧弹格石子路面上,洁白的栀子,铺陈满地,亦如雪。 路的尽头,是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 锦年呆了一下,可是,可是现在是夏天啊,怎么会有雪人?来不及多想,也不需要汪汪再引导,她跑过去,颤抖着,轻轻抚上那个胖嘟嘟的雪人。 冰冰凉凉的触感,触手即化。 果然是雪人——呃,熊猫形的雪人。 黑黑的眼圈,白白胖胖的身子,冰雪兑成,像模像样的围着围巾,带着胡萝卜的鼻子,手中拿着青青竹枝。 “丑死了……” 锦年抽噎着,捂住嘴,失控的红了眼圈,一边埋怨,又极为小心的拍着那只蠢蠢的雪熊猫,却第三次的收获了意外。 有什么东西从雪人手中的竹枝上落下,是一个淡紫的信笺。 隐隐约约看见一行字,跃然其上,一时没看清。 呼吸再次急促。 缓慢的,她将那张纸很慢很慢的拉近至眼前。 看见三个字——给锦年。 和去年一样。 锦年暗自叹息,算啦,原本也就不该指望他能想出什么甜言蜜语。 只是…… 再一留神,发现这居然是折页的,可以翻开,锦年怔了怔,两手一撮。 我最亲爱的。 锦年一下子呆掉,直愣愣地看着那几个字,仿佛那是她刚刚从胡夫金字塔里掘出的古埃及文字。 给锦年——我最亲爱的。 这这这这,这种话居然真的从那个别扭嘴硬的老男人嘴巴里说出来了啊喂——呃,到底也没说出口,还只是写出来而已嘛。 还有……一枚指环。 明显是对戒中女士款,被细心的黏贴在信笺纸上,幽幽泛着光。 疯了,疯了,疯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开心一边矫情,还是身体最诚实的开始震颤,无可抑制,欢喜,自心底蔓延至全身,渐渐的,凝聚成眼底的汪洋一片。 一颗颗落下来。 “十八岁的除夕,我欠你一个大雪人,一欠就是八年。”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这回没有去中国,所以……带不来熊猫。我请教拉普兰德当地的孩子,可不可以教我怎么堆一个熊猫形的雪人,他们虽然没见过,但还是很积极。明明在冬日很轻易的一件事,却生生被我拖到了夏天,可见,有些事情,一旦错过最好时机,再拾起,真的要难很多啊。好在,都来得及。” 笨拙地,锦年缓缓转过身去,浮光掠影下,应该留在中国的某人,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他在烟火中,长身玉立,俊朗的容颜忽明忽暗。 安瑞瞅着她的神情,唇角浮现一丝微笑,“失望,是不是?不过如果没有失望,又哪来的惊喜。” “我才没有惊喜。”锦年哽咽,抽抽搭搭的锤他,“你讨厌,总是骗我,耍我,觉得好玩是吧?” “好玩,可好玩了。”他笑着拥她入怀,揉着她的脑袋,“谁叫我娶了这么可爱的笨老婆。”这一生,也就只能骗到你。 “明明是你是自己过生日来着,干什么又送雪人又送戒指。”锦年低低埋着脑袋,轻轻嘟哝。 “一个雪人换一个大宝贝,多值啊。”他搂着她,轻吻她的顶心,“这是我过的最好的生日。” “甜言蜜语,”锦年仰脸瞅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底蜂拥而来的欢喜笑出声来。 “而且,再不送你戒指你该急死。”他忽然恶劣的在她头顶上方笑,“前天晚上,你做梦都在念叨说自己太亏心,那样就求了婚,连戒指都没有……” “才,才没有!”锦年顿时涨红了脸,“我才不会说这么丢脸的话!” 安瑞挑眉,“我有录音,你要听么?” 锦年顿时破功,愣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安瑞笑着揽她的入怀,“傻老婆。” “唉唉,不准,不准乱叫。”锦年连忙挣开,气急败坏,“谁是你老婆啦,还没办婚礼呢。” “好好。”安瑞好脾气的点头,追上她的唇瓣吻她,“差不多一个意思,我等不及了,在宝宝落地前办了好不好……” “看我心情吧。”锦年将视线转到一边,矜持道,“也看你表现。” “那你要怎么办?”安瑞无可奈何,败给她了。 锦年促狭的上下打量他,“怎么办我不知道,总之这个不算数,你太没诚意了。”拎起那张小小的信笺,“我什么都没听见。” 安瑞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定要重来一次?” “是。”锦年骄傲的抬头挺胸。 “伸手。”他叹息,豁出去了,“给锦年,我,我……” 锦年刁难的撇嘴,瞪着他。 他蓦然垂首,黢黑的双眸撞向她,其中满盛的,是猝不及防的温柔与守候: “我最亲爱的。” 他的手,握住她的,两只婚戒交相辉映。 夜幕被接连爆裂的烟火点亮,他的眼神亦是被氤氲的灿烂明亮, 笑容浅浅,眉眼温柔,生生的惑住了她的视线,颠倒了她的呼吸。 幸好,他们终究是没有错过。 锦年清浅一笑,踮起脚尖,倾身上前,却突然—— “安瑞。”她握紧他的手,失声叫了出来。 “怎么?” “肚子,肚子……”她攀着他,额头骤然冒出层层冷汗,“好像有点不对劲。” 安瑞脸色一变,抢先抱住她,才发现裙摆上间染了淡淡的血红。 “很痛?” “不是。”锦年扶着他,喘息着,眉目犹疑不定,“我觉得,你的提议……你闺女她好像不答应。她等不及了……” 下一瞬,二人在彼此眸中看见了相同的震惊。 “不会吧……” **** 锦年觉得自己差不多就要死过去了。这种疼痛,比先前几次险些流产还要无法忍受。 为什么没人告诉她,生个孩子该死地这么痛? 周遭,无数个声音在对着她喊用力,吸气。 可是她哪里还有力气,哪里还能呼吸。 身体深处,那是生命在剖出一条甬道,破土而出的力量。 “我恨你!”她喊出声,带着哭腔,“安瑞我恨你,恨死你啦!” 安瑞站在手术床前,也是恨死了自己,握着她的手,却比她抖得还要厉害,恨他?是啊,她是该恨他的。 都说女人生孩子的疼痛等于同时断二十根肋骨,如果现在他断二十根肋骨能让她结束当下的痛苦,那就断吧! 可是,可是……手臂已经被她握出一道又一道的青紫於痕,然而她依然没有丝毫缓解。 “锦年,锦年……”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的喊着她的名字,无助而慌张,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不生了,我不生了!”痛到极致,她哭出声来,“安瑞你把你的种给收回去,我不要了,痛,好痛……” 安瑞已经听她哭了有四五个小时,头脑昏昏,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觉得这个主意也挺好,如果,如果真的能够就此结束的话。 于是,他真的抬起头,非常认真的看着医生,“那什么,现在不生了行么?” 于是,安瑞就这样被赶出了产房。 产房的门再次关闭的时候,他听见她的哀嚎声再度响起,每一个音节坠落在他心头,都像是在凌迟一般。 早先在孕检的时候,医生就有提到过,这孩子怀的不好,可能会提早来这世上报道。可是,可是…… 走廊里,他来回徘徊,心下焦躁。 这早了整整一个月啊! 忽然,微弱的哭啼声响彻手术室。 他下意识地转身,手术门洞开,看见医生手里托着的那个粉红的小肉团。 大脑似乎停转了一个世纪。 所有的镜头都变得很慢很慢。 她被当先推出来,虚脱的躺在床面。 原本顾盼流波的一双大眼,此刻虚弱的微眯着,只留着两条细缝,但却无疑是清醒的,看见他靠近,她嘴巴一瘪,好像很委屈,尽管欢喜也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委屈: “痛。” 他赶忙上前一步,握住她的小手,只感觉到掌心一片冰凉黏腻,尽数被汗水浸湿,心疼的无以复加,拍着她汗透了衣衫的背,语无伦次的安慰, “乖,乖,都过去了……” 她委屈的扁着嘴,终于忍耐不住,眸中积蓄已久的泪水骤然滑落,竟是像个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的比起刚刚那两只响亮多—— 呃,精神还不错的样子。 “再也不生孩子了……” “好,好,不生了,不生了。” 二人相拥而泣,剩下护士在一边手足无措,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喂,我说……没人要看看孩子么?” **** 锦年在一边安睡。 安瑞在摇篮边守着他们的儿子——是的,儿子。 坑爹的儿子。 等了八个月,本来想迎接一个小情人,没想到盼来一个小情敌。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安瑞难过了很久,也只好恋恋不舍的将那些他和锦年精心挑选了太久的小裙子们束之高阁,匆匆忙忙去采购一些男孩子的用品。 一直到很多年后,安瑞都能清晰记得,当目光接触到那张圆圆的小脸时,那种难以言语的酸涩还是瞬间漫延至眼眸,白茫茫一片水汽模糊了他的视野,望什么都是雾蒙蒙的。 当时,他抬起有些颤抖的手,好奇,却又分外小心的戳了戳那只的小脸。 温热潮湿的触感顺着指尖直直的传到心底,孩子微弱的动了一下,胸口,那一处极深的所在蓦然间升起一种感动,一种血脉相连,骨肉承袭的感动。 小小的一团粉色,呜哇呜哇的哭着。 生命中,好像某一处,终于圆满了。 这是他的宝贝,他和锦年的宝贝。 罢了,就这样吧,凑合养着。 他这样想。 只是…… 因为早产,这只小不点分外瘦弱,此刻老实的缩在襁褓中,吧唧吧唧的不知在吃什么,皮肤红彤彤皱巴巴的,稀疏的毛发湿漉漉的贴在脑门。 “你怎么这么丑啊。” 安瑞戳戳他的鼻子,又捏捏他的脸,满脸是隐忍的嫌弃,“小猴子一样。” “你才猴子呢,老猴子。”虚弱的女声在耳边响起,“不准骂我儿子。” 得,这称呼改的挺快,比他顺溜。 晨光中,他看见她缓缓睁开眼,灿然一笑。 “终于肯醒了?”他刮刮她的鼻尖,竟是又出了一层汗。 “早就醒了。”锦年吐舌,“抱过来嘛,我再看看他。” 安瑞点头,小心翼翼的把小猴子抱到她跟前,放着。 锦年还不能坐,只能在他的搀扶下勉强搂着小宝贝,看着他红通通的小脸,她忽然又傻呵呵的笑了,“安瑞。” “嗯?” “没事,就是想喊你。”她抱着小猴子,偎进他怀中,甜蜜的呢喃,“我很开心。” 他享受她满足的小样子,轻吻她的头发,“锦年,你刚刚睡着,我在给他想名字。”因为不是女儿,之前的名字都用不上了。 “想什么好名字了?”她满怀希望。 “平安。”安瑞深深的看着她,“平平安安的,希望自平安之后,你再也不要有波折,再不要吃苦。” “你这是给儿子起还是给我起?”锦年苦笑,“而且好土啊。” “不是听说贱名好养活么……”安瑞嘟嘟哝哝的。 “可你也太不走心了啊。” “……”安瑞不吭声,“那你也想想?” 阳光灿烂,他拉开窗帘,任阳光倾泻而入。 锦年望着窗外的蓝天流云,温热的阳光,生机勃勃的花草,忽然问了句,“今天几号?” “二十二,夏至……”说罢,忽然一笑,“嗯,是个好名字。” 以夏日至,致地方物魈,清荒年,驱饥劳,延死亡。 自即日起,阳光灿烂,万物欣欣向荣。 六月二十二,夏至。 —————— 全书完。 本书由(小碎碎)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