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shouliedexi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故影 作者:脉脉 序章 郁宁去见严可铭的那一天,这个城市正遭遇近十年来最暴烈的风雪天。 公车站离严可铭的房子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她不得不踏着齐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缓缓移动。羽绒服还是早几年买的,对于抵御这样的天气实在有些力不从心;手套和围巾并不配套,因为没有替换品,反复使用后颜色多少褪去,指尖部分更是磨得很单薄了;还有靴子,郁宁拼命想,如果这份工作到手,第一个月的工钱她一定要先拿来买一双更暖和的靴子,羊皮的,里面密密蓄着软羊毛,一直高到膝盖上。此时凛冽的北风依然夹着鹅毛一样的雪片刀割一样拂上头脸,粘在唯一□在外的眉毛和睫毛上,如果不是时不时伸手掸一掸,简直瞬间就要化作冰棱挂住了。 她手上捏着写了地址的小条,雪落在上面,墨水稍稍有些晕开。对门牌号的时候雪还是不停地飞进眼睛里,郁宁不得不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无声地念念有词:“一百四十一、一百四十三……” 当最终停在标记着一百九十五号门牌的房前时,郁宁才发现自己按门铃的手已经很不利索了。好在很快有人来应门,进了大门横穿过整个院子虽然也走了不短的一程,但一想到温暖就近在咫尺,那快被冻僵的脚步竟也不知不觉地快了起来。 应门的是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穿得一身笔挺的西服,配着不苟言笑的面容,让郁宁一时间傻了眼,幸好是脸上早被冻僵了,才没有露出太大的惊异来。她之前已经自报过身份,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衣着,客气地说:“严先生正在等你。外套请脱下来交给我吧。” 玄关里就已经暖和极了,和外面那严酷的冬天相比,简直是两重天地。脱外套的时候她甚至有些不情愿,把衣服交过去一刻她的手不小心触上对方的手,郁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是多么的凉,这让她有些窘迫地低叹出声,又低下头低声说:“抱歉,下雪……在路上走太久了。” 那人只是微笑了一下,替她把半旧的羽绒大衣挂好,然后引着郁宁往屋内走。郁宁瞥见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脱鞋,只这两三秒钟的工夫,前面带路的人已经停下脚步回过头:“郁小姐?” 她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流露出太多的窘迫和犹豫,正好又看见他脚上的皮鞋,就匆匆迈开脚步跟了上去,沿着玄关一侧的楼梯上楼。上到一半的时候她忍不住飞快地张望地一番四周,最先落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到俗气乃至扎眼的水晶吊灯,纵然是这着实阴暗的天气下,依然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就她所见的每一个角落,无不是富丽堂皇之极,完全是电影或时尚杂志上才能看见的场面。郁宁这时忽然不安起来,进而对即将见面的或许会成为她未来雇主的男人生出些微妙的戒备——一周前魏萱找到她,问她寒假是不是要回家,如果不回去,是不是愿意给人做一段时间的兼职助手,据她的原话,就是“画画儿,上上色,对你来说绝对是小意思”。 自从念大学以来郁宁在生活上一直过得拮据,她零零碎碎地做各种兼职,但大多是在快餐店小咖啡馆一类的地方,时薪不高,活儿还不轻松,打工完回来都累得筋疲力尽,所以当魏萱提起这份工作又大概地说了一下薪水,郁宁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答应完了才想起事情有些蹊跷,哪里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又去追问魏萱:“那就是画家喽?叫什么名字?需要什么样的助手?油画我可不成。” 当时魏萱的神色颇有点忍俊不禁,先玩笑着说了一句“那你还答应得这么爽快”,接着才告诉她:“说画家也可以,但准确说来他是个舞台设计,最近摔了手,没法拿笔,就想找个人打下手……其实他是我表哥,我姑姑的儿子——我喊三哥的,他最近在找人,我第一个就想到你,所以看你愿不愿意了?” 郁宁和魏萱一个学绘画一个学雕塑,但同年入校,很多公共课在一块儿上,加上雕塑专业的女生太少,一起上课备考联谊得多了,魏萱和郁宁一整个寝室的女孩子都熟悉起来,而又以不管什么公共课都一节不落的郁宁和魏萱最要好。同学了两年多,魏萱对她的家境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正好有了个在她看来也难得的机会,自然第一时间就想起郁宁了。 既然是魏萱的亲人,郁宁也就再没了别的顾虑,满口答应了下来。在学校的时候她虽然对魏萱的家境略有所感,但直到今天看见严家的屋子,才真正明白过来同学们私底下的那声“魏大小姐”绝不仅仅是一句调侃…… 郁宁一时间脑子里思绪满天飞,想着在学校里魏萱的举止,又想着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严可铭能是一个怎样的“艺术家”,一边想,一边任由管家带着她上楼,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最终来到一扇门前,他为她推开门:“郁小姐,请在这里稍等一下。严先生就来。” 刚才过来的走廊铺着猩红的厚地毯,如同熬了夜的女人脸颊上的残妆,沿路陈设着罗马诸神和帝后的大理石仿制品,墙壁上则挂着沃特豪斯 、和阿尔玛-泰特玛等维多利亚时期画家的仿作,可惜并不怎么高明,然后就是几步一枝的的水晶灯……整个走廊交织着一种奢华又轻浮的粉□调,来之前郁宁从未听过严可铭的名字,如果魏萱所言不虚,那位严可铭先生当真是舞台设计,从这室内的装潢来看,他的品位真是……另辟蹊径啊。 郁宁满怀着这个绝对称不上恭敬的念头踏进了管家为她推开的那扇门,一方面做好了被另一波“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室内装潢洗礼的准备,另一方面也着实不免好奇严可铭会是怎样的人物。可走进房间后,眼前所见却令她大吃一惊,像是走进另一重天地—— 墙壁被刷成介于蓝色和青色之间,比那所谓的知更鸟蓝要稍微深一些,应该是多调了一点灰色;家具看起来线条舒展优雅,很像以前在装饰艺术书上读到的二十世纪初期法国的新艺术风格的实物;地板是木质的,尽管有采光良好的落地窗,在这样的天气下仍然只是泛起一点暗沉沉的光芒,沙发、书桌和画架边上则铺着花样繁复却优美的绒毯;天花板上也看不见水晶灯,取而代之的是一枝风格简洁古朴的黄铜吊灯,只是原先插蜡烛的地方全部换成了灯泡,黄铜的配件被擦得锃亮,但还是能看出是颇有点年岁的老家伙了。 这房间大极了,家具和摆设却不多,只是一器一物一望而知无不经过精心搭配,从容得体,又疏密得当,和过来的路上看到的糟糕俗气的陈设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郁宁呆在门边足足好几秒,等她回过味来,才记起早在一会儿前,门就合上了。 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但充满了熟悉的味道:那是油画颜料和松节油混合在一起的属于画室的味道,干净的地板上有一些纸制模型的半成品,书桌上堆着的看起来则像是画稿和另一些还没剪裁的线稿模型。郁宁眼尖地瞄到那张巨大书桌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并不大,画框也很朴素,因为隔得远,只能模糊地看见一棵大树的轮廓。 尽管只是之前那毫不真切的一瞥,郁宁却莫名觉得这幅画绝对不坏,加上她等的人并没有出现,也没有任何要出现的征兆,于是郁宁走了过去,踮起脚仔细辨认画的细节——她看见一轮细瘦的月亮,巨大的树有着浓烈如阴影的树冠,似乎正迎着强风,树下那一大片野草只是草草勾勒数笔,乍一看像是涂鸦,可再定睛一看,简直能看见风的走向,才使得它们是如此这般被吹折了腰身。 她忍不住盯着这幅两尺见长一尺见宽、连纸张都开始泛黄的画出神良久,不知过了多久才如梦初醒一般试图去辨认左上角的签名:“R……E……M……” 天色晦暗,手写体又不怎么好辨认,郁宁无声地念念有词,一想到这几个字母可能连接出的名字,心跳都莫名加快了,整个身体不知不觉之中愈发靠近墙壁,以确认接下来那个的“B”并不是激动之下的自我暗示。 灯在这个时候忽然亮了。 借着灯光她认清了这个签名,尚来不及狂喜,大脑先一步意识到有人来了,于是整个人就像是听见一点点风吹草动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转过身子,房间太大了,她用了好一会儿的工夫才看见站在房间另一个角落的男人,正如她近于警觉地正盯着他,他也在沉默地注视着郁宁。 很奇怪的,郁宁先是留意到他身后那个并不显眼的侧门,然后是他被绷带吊起来的左臂,接着才看向对方的脸。那是个年轻的男人——郁宁大胆地猜想他二十刚刚过半,有一张非常好看的脸,眉眼深邃,鼻梁笔挺,形状优美的嘴角微微上扬,是天然含笑的风流面容,只是可惜此时眼里一无笑意,让他看起来既不好亲近,更有点儿老成。 感觉到对方头来的目光,郁宁浑身都绷紧了,但就在审视的时间长到即将让她觉得不舒服的前一秒,他收回了视线,目光乃至面部的线条也在同时稍稍放柔软了:“久等了,我是严可铭。” 说话的同时他朝着郁宁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郁宁一时间觉得自己像被逼到死角里的小动物,绝望地等着猎人或是猛兽过来发落她。这个荒谬的念头继而娱乐了她,她走神了一刻,等再回来,严可铭已经近在几步之外了。 郁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脚跟立刻顶到了墙角,她有些狼狈地抬起头看着严可铭,声音里的中气并不那么足:“严先生,您、您好……” 严可铭似乎并不介意她之前在这间房子里东张西望的行为,握过手后示意郁宁就座,问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想喝点什么?” “我不渴。” 说完这句话后郁宁愣了一下,内心里忍不住懊恼这拒绝未免太生硬,正想再加句什么挽回一下,严可铭已经摇了铃,下一刻那之前为郁宁领路的中年男人静悄悄地推门而入,又在听到严可铭“可以端茶来了”这句话之后,同样静悄悄地合上门出去了。 “魏萱前几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已经简要地告诉过你接下来一个月里你的工作是什么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干净利落地切入正题,郁宁却吃惊地望了过来,在看见严可铭包含了一丁点儿笑意的目光之后,低声地开了口:“……我以为今天只是面试……” 她站了起来,拿起放在脚边的手提包,把事先准备的一些习作拿出来交给严可铭。布包经过一程的风雪已经有点湿了,好在小心翼翼保护着的画纸都没问题。严可铭扫了一眼那一叠画纸上最上面的一张,才伸出右手接过了,一张张地翻了下去。 房间里很安静,纸张翻动的声响似乎都比平时要大一些。郁宁起先还试图去窥看严可铭的神色,想从其中观察出一点暗示。但很快她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反而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她没有办法不去看严可铭的脸。 在黑色高领毛衣的映衬下,严可铭的皮肤显得很白,只在下颔和双鬓显出隐隐的青色印记;近看之下整张脸轮廓分明,线条非常动人,却并没有任何阴柔气,也许是因为他长了一双充满英气的好眉毛吧。 专注中的两个人都是被轻轻的敲门声拉回的注意力。郁宁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根本是肆无忌惮地盯着一个第一次见面并且有可能成为她雇主的男人在看,一时间耳根子都火辣辣地燃烧了起来。她蓦然心虚起来,匆忙低下头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尖,手指则因为紧张而下意识地绞在了一起。 得到严可铭的示意后,管家进来为他们侍茶,轻柔的红茶香气又多多少少地缓和了此时房间里弥漫着的紧绷的气息。郁宁抬起眼来,等待着严可铭的下一个指示,或是一句对于她的习作的评价。严可铭这时放下了画,点点头:“可以。” 这样的评价来得过于轻巧,郁宁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了,下意识地目瞪口呆地“啊”了一声,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她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这声叹息来自自己,刚刚才平复下去的热意又一次浮上了双颊:“谢谢……” “那继续刚才的问题——对这个月的工作,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郁宁下意识地摇头。 对于这样干脆的回答严可铭很满意:“很好。那明天上午十点见。” “严先生……”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今天的谈话就此为止,郁宁这才反应过来怎么会没问题,根本是还有一堆问题没来得及问,忙急匆匆地开了口,再次不免痛恨起自己的青涩来。 “嗯?” 他轻轻挑眉的神情煞是生动,郁宁看着直眼晕,低下眼轻声说:“魏萱只告诉我这一个月要做全职,但具体要做哪方面的助手,又要做些什么事情,她只说到时候会有人告诉我,可是您都说明天十点来工作了,我好像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越说声音越小,也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好意思起来,说完之后更深地勾下脑袋,等待着严可铭发话。 “魏萱说的没错,按理来说是应该有人和你交接工作的,只是那不靠谱的小子提早溜了,临时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你。”说到这里严可铭停了一下,又继续说,“简单来说,我需要你做我的左手。场景的初稿已经完成了,模型也做完了一半,至于眼下你要做的事情……” 他忽然离座而起,郁宁忙跟着站起来,目送他疾步走到书桌前,在那张宽阔得像一张婚床似的书桌上翻找半天,终于捏着几张薄纸又回来,继续说:“这是工作计划表。具体从哪一项做起,明天我们再决定。” 那张纸上面写满了各种不同的时间和地点,边上还密密麻麻写着备注,天知道到底有多少事情待办。郁宁来不及细看,就听见严可铭收住话稍,她忙收回目光,毕恭毕敬地答应:“好,我知道了。” 严可铭这时看一眼手表:“那好。我要等一个电话,先失陪一下。明天开始我们会在这个房间和隔壁的房间工作,如果你愿意熟悉一下工作环境,也不必客气,随意就好。” 英俊的男人说起话来还这样周到得体,不免让郁宁又愣神了一小刻,等回过神来严可铭已经走到门边,只留给她匆匆道谢加道别的机会,人已经走了出去,留下郁宁一人在这偌大的房间里。 关门声消失很久之后,郁宁才发现后背略略汗湿了,她吁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站姿,一边端起已经半冷的红茶,一边认真地读起严可铭留下的那张工作计划表来。 这份计划做得倒是直接易懂,每一项工作的计划完成日期标注得清楚,唯一的问题目前进度一栏是手填的,字迹潦草不说,还夹杂着不少外语,郁宁费力地读了半天,还是半懂不懂。她有些为难,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人问,只得把计划书放在一边,然后按照严可铭提醒过的“熟悉一下工作环境”,绕着房间中央那一堆模型半成品仔细看了好几圈,又再去看了一次墙上那幅素描,最终停在了屋子一角的大书柜前头,接着就再也挪不开步子了。 书柜里摆满了各色画集和设计册,其中的好一些是在学校要排上好久的队才能在借阅室里借阅半天的,更有连学校都没见过的精美得让人不敢去看价格的进口画册。郁宁看得眼睛都直了,呆子一样在书柜前看了好久,还是没忍住,抽了一本离自己最近的有关拉斐尔前派的画集,脚一曲坐在地板上,埋头翻了起来。 纸张过手的感觉太好,连翻书的速度都在不知不觉中变慢了,在这样温暖明亮的房间里,书页簌簌翻过的声音都是美妙的享受。起先郁宁还心疼书的主人居然在这样好的书上做标记,读着读着连这个忘记了,彻彻底底地浑然忘我起来。 于是当魏萱推开门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找到角落里靠着书柜勾着颈子全神贯注读书的郁宁,等她终于看到,不由得哑然失笑:“小宁,你也不怕冷?” 事实上郁宁不仅没有听到开门声,连魏萱的声音都是响起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的。她抬头,先映入眼帘的是黑了泰半的天色,这教她大大惊讶了:“怎么天就黑了?几点了?” 其实眼下还不到六点,只是冬日的白昼总是短暂又珍贵,不知不觉天就擦黑了。问完时间郁宁对着从天而降一般的魏萱,惊喜交加地放下书,站起身来:“魏萱,你怎么在这里?” “我这么多表兄堂兄,就他脾气怪,何况是我介绍你来的,总要来看一下他有没有刁难你吧。怎么样,顺利吗?” 郁宁满怀感激,连连点头,又猛地摇头:“太顺利了!顺利得简直不敢相信……魏萱,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谢你,再就是严先生很和气……” 她的话被魏萱的大笑不客气地打断了。魏萱看着面露困惑的郁宁,又大笑了好一阵才说:“天哪,这句话你再说一次,我先录下来,过了一个月等你要是恨我了,我就拿这句话出来重播给你听,可是你亲口说‘严先生很和气’的。来,再说一次嘛。” 见她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郁宁并不当真,笑嘻嘻地冲她鞠了个躬:“好啦,你既然都介绍这份好差事给了我,我也没辜负你的好心通过了面试,你就好人做到底,不要取笑我了。” 魏萱乐得都说不出话来,一边笑一边摆手,郁宁好脾气地等她笑够了,却在这个时候,听见了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她于是拿眼色示意完全没听见的魏萱,在成功地引起后者的注意后,说:“好像有人在敲门。” 魏萱一怔,继而绽放出一个新的笑容,走到门边扯进一个人来:“和你说话把他给忘记了。介绍一下,我男朋友,伊凡。” 被魏萱一把拉进书房的是一个金发的外国人,足有两米高,还瘦,但面孔英俊,神色里有些腼腆意味,穿着正装也还是像大学里的学生。郁宁从没听说魏萱有个外国男朋友,平日里和外国人打交道的机会也仅限于在做招待生的餐厅咖啡馆,乍一相见,整个人直发懵,好在对方略会几句中文,倒也顺利地互相问了好。这之后伊凡搂住魏萱,两个人低声交谈几句,魏萱扭过头来问愣在一边的郁宁:“你晚上有没有别的事情?” 郁宁的视线在魏萱的小礼服裙上逗留一刻,尔后抱歉地一笑:“下周要交国画作业呢,我还没开始……明天又要来这里工作了,我今晚得回去赶作业。” 魏萱闻言撇了撇嘴:“花几个小时就是给美人的裙子描个裙边,也就是你耐心好做得下去,要是我,宁可把颜料喝下去自杀算了。好吧,知道你是好学生,不来也不勉强你。今天我和伊凡自己开车来的,等等要三哥的司机送你回学校。” 还没来得及坚决推辞,严可铭又一次无声无息推开不知道隐藏在哪个角落的门,出现在工作间里。眼下他也和伊凡一样,换上了赴宴时的正装,衣冠楚楚,愈是风姿翩翩。看见魏萱后,严可铭的目光先是在伊凡身上短暂一驻,才对魏萱说:“整楼都是你的怪笑声,多大了,还像个小疯婆子。” 魏萱笑着吐吐舌头:“三哥,我男朋友和同学都在,就不要教训我了。刚才小宁告诉我她试工过了,我这个介绍人不敢说有功劳,至少有点苦劳。是不是要表示一下?” 严可铭本来轻轻蹙着眉头,听到魏萱的话,蓦地展颜:“什么时候又交的新男朋友?上一个呢?” “你就知道他不懂中文……”魏萱嘀咕一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伊凡的爸爸最近在和我家老头子做一笔生意,前两周一起吃饭就认识了。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不谈恋爱干什么?还有三哥你有多久没见到我了?上一个几个月前就分了好不好?哎呀,这些事情等一下饭桌上慢慢和你说,等会儿让小王送郁宁回学校好不好?这么冷的天,又在下雪,我不放心她一个人搭公车回学校。” “餐厅的预约是几点?等一下她和我们一起出门,让司机送一下就是。” 郁宁完全没有表态的机会,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按照魏萱说的,伊凡开车载魏萱和严可铭一道去餐厅,她则搭严家的车子回学校。道别的时候她再次向严可铭道谢,感谢他给自己这个工作的机会,严可铭说了一句“明天不要迟到”,就和魏萱一起进到车里去了。 车灯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不多时就远去了,消失在郁宁视线的尽头,而直到郁宁坐的车子开到学校的大门口,脑海里始终流连不去的还是在严家与严可铭道别的时候,雪落在严可铭头发上之后折起的微弱的、星星一般的光芒。 第一章 “……是,我知道了,我以前暑假也留下来打工过的,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别担心……对,是我朋友介绍的工作,就是魏萱啊,所以妈你放心就好……是,是,我一定会小心……嗯,包裹昨天收到的,手套又好看又暖,谢谢妈。我给你买了点治冻疮的药膏,用过的同学都和我说挺好用的,你用着试试看,还有……不贵,真的不贵,下学期学费的事情你也别担心,我能应付的。等拿到工资我就给你汇一部分回家……我身上钱真的够花了,再说要过年了,总要买年货好好过个年啊。就当是我孝顺你和爸的,也给阳阳一份压岁钱……妈,我要出门了,不然赶不上公车迟到了就糟糕了……不是不是,老板是个好人,好啦,真的不说了,你多注意身体。我挂了!” 放下电话的下一秒郁宁抓起放在书桌上的手套和钥匙,拎着包三步并两步地冲出宿舍,又一路狂奔,恰好赶上一班待发的公车。 放寒假之后学校整个空了起来,连这趟学期中最是摩肩擦踵的环城公交线也变得空荡荡的。郁宁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很快就睡着了。 跟着严可铭工作之后,才知道什么叫辛苦。郁宁在年级里公认是能吃苦的学生,现在不过一周,已经觉得吃不消了。她每天至少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大量的画稿和纸模,一遍遍地过手,又一次次地推倒重来。第一次见到严可铭设计的舞台初稿时郁宁已经觉得惊人了,可今天她正赶过去改不记得第几稿……她的老师里也有要求严格自律甚高的,但到严可铭这种程度的,似乎还从没遇见到过。 手不得停,脑子也要跟着思路奇快的严可铭连轴转,体力和心力大量消耗,但只要跟在他身边工作,看见他专注而执着的神色,又有一种莫名的精神上的亢奋,仿佛可以压倒一切疲劳和迟疑,反而是一离开严可铭的工作间,回到冷冰冰的寝室,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太累了…… 郁宁在公车上睡得很沉,但临到站了,又心电感应一般警醒过来——还好没错过站。借着车玻璃她看了看自己的脸,又伸手抚平因为睡着而不再驯服的头发。 想来是睡着的时候车子多等了几个红灯,今天这一路开得比平时要久,下了车后郁宁不得不跑过去。敲开严可铭家的大门口她远远地看见有车子停在楼下,正在想难道来了客人,走到近前司机小王摇下窗子叫住他:“小郁,严先生刚才一直在找你,你电话怎么不接?” 郁宁浑身一麻,赶快从包里掏手机,看见上面一排未接来电更是心口都麻了:“糟糕,我忘记调静音了,来的路上睡着了一点儿也没听见……” “你快进去,严先生还在等你。” 郁宁又匆匆进了屋子,一进门果然见严可铭坐在一楼的小厅堂,见到郁宁后立刻起身:“今天我要去一趟剧院,你也跟着来。” 和他相处了一段时日,郁宁多少习惯了他平日里和颜悦色下起指令时却绝不容人置喙的风格。听他这么说也只点点头,努力跟上大步流星的严可铭,同时试图解释:“严先生,我忘记把手机改回有声了,没接到电话,我保证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严可铭脚步很快,这时已经走到了门边,听到郁宁的话才停了一停,又侧过脸来看她一看,语气复又温和起来:“不要紧。我找你是想说如果你还在学校,就直接去天平剧院,不必再过来一趟。不过你没来迟,现在出发也不晚。” 严可铭手边的这项工作是天平剧院新年演出季的第一出剧目《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而郁宁以前打过工的咖啡馆就在这剧院附近,也不知道经过这个剧院多少次了,但进到内场,特别是以舞台设计这么个助手,这还是第一次。 路上她没问去天平剧院做什么,半是因为对严可铭的敬畏之心,半是因为清楚如果需要她知晓,严可铭一定会做解释,而如今他既然不说,郁宁自然也不问,途中打量过他几次神色,总也看不出个其中五味,索性不乱猜想,老老实实跟在严可铭身后,只等他作吩咐。但进了剧院之后,到底是第一次进剧院,郁宁看什么都不免新鲜之极,左顾右盼眼睛是一刻也不得空闲。 天平剧院并不是一家大剧院,甚至可以说很小,两层楼的座位加起来也不知道够不够三百个。座位呈一个“凹”字形分布,舞台则设在一楼的正中央,演员上下台常常要经过观众席,这样的设计奇妙地模糊了观众和演员之间那本该泾渭分明的界线。 走在前头的严可铭正和剧院的经理声商量着舞台布景遇到的问题,这话题虽然也很有趣,但郁宁还是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此时正在舞台中央彩排的演员们身上。虽然布景还没搭起来,道具也是临时而简单的,但郁宁为这出戏工作了些时日,稍微一集中注意力,还是能分辨出他们正在排演的是剧中的第几幕。这样的体验很是新奇,甚至比坐在台下看最后的成品还要有意思些,她不禁看入了神,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再没有跟着严可铭他们继续走下去了。 这边她刚刚站定,舞台中央的人们竟停了下来,郁宁还没来得及感觉奇怪,严可铭已然发觉她不再跟在身边,就暂时停下交谈,往她背后看了一眼,再出声叫她:“郁宁?” 郁宁一个醒神,忙匆匆赶了过去,走到严可铭身边后垂着头轻声地道了句歉;严可铭点了点头,却扭过脸对他身边的经理说:“他怎么来了?” 在一起工作了几个礼拜后,郁宁多少也能分辨出严可铭的语气。明明是疑问句,语气里却没有惊讶,倒是微妙地流露出几分冷淡。与此同时剧院里迅速地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同一时刻投向了某一个点。 感觉到异状之后,郁宁自然不能免俗,也转过身随着众人的视线一道看向不知几时起入口处那一道高而瘦的人影。 男人的脸对郁宁来说很陌生,又有一丁点儿不知从何而来的眼熟,可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则是来者分明有一张英俊的、看不出具体年龄的面孔,两鬓却已然落下了白霜。 那姓刘的经理这时已经快步迎了上去,高声致意:“程先生,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既然四下再无外人,郁宁也抓住这个间隙悄悄地问严可铭:“他是谁啊,严先生?” 严可铭静了一静,嘴边忽然浮起一丝笑容,声音却不见热忱,由是那笑容更显出嘲讽意味来:“他是程静言。” 听到这个名字,郁宁整个人都愣住了,下一刻一句话不假思索地飘出来:“他是程静言?!” 就算再怎么不关心娱乐圈新闻的人,也很难没有听过程静言的名字。一方面是他少年成名,早早就把金像奖的最佳导演奖捧在手中;而另一方面,他执掌业内最大电影公司“新诚”多年,不知捧红多少艺人,名下出品的电影也多是叫好又叫座的佳作。 郁宁在高中的时候曾经读到过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别的都模糊了,最记得其中大篇幅地记载了他和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的一段苦恋——相爱的青年情侣如何力抗死亡的阴影,又如何最终还是被死亡分开。文章的笔调极其煽情,虽然事隔多年之后再想起这笔调并不见得高明,但当年的郁宁确实是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也就是因为这篇报道,她记住了程静言的名字,也记住了他那美丽早亡的未婚妻叫作梁思。 那一期的杂志上配的刊头图片就是两个人的订婚照,但相比起照片上的人像,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分明是变得多了。 当然对于郁宁来说程静言一直就是个陌生人,所谓的“变化”说不定根本就是自由心证,她又匆匆地看了他几眼,还是很难把亲眼所见的面孔和回忆、不,想象里的那张重叠起来,这个时候她眼角的余光恰好瞥见严可铭迈动了脚步,也不敢分神多想了,赶快收回目光又跟了上去。 但他们很快地被叫住了。 一瞬间严可铭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不愉快的神色,郁宁几乎以为他要拂袖而去了,但他还是站定了下来,缓缓转过身,看着程静言和刘经理一前一后地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郁宁知趣地退到了一侧,看着两个人打招呼。他们显然是认识的,甚至还说得上熟稔,握手之后程静言的目光在严可铭的左手上停留了一刻,才开口说:“手怎么样?几时能好?” “小伤而已,再个把月就没事了。” 说完这句话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大厅中央的舞台。两道目光中包含的情绪各有不同,郁宁无从分辨,只能暗自纳闷,忽然听见刘经理犹豫地开口:“这个演出季之前,是来不及拆掉再建的了,不如等到夏天粉刷翻修的时候,再考虑变动吧?您的意思怎么样,程先生?” 程静言不急着表态,转去问严可铭:“这里我来得少,也不熟悉,问我是问错人了。可铭,你看呢?” “我倒觉得现在这个格局正好。再说那天的事情是个意外,只是走到了个最糟的结局——都太累了,也发生得太突然,但舞台的安全设施没有问题,如果今天穆岚在场,我想也是这个看法。” 眼前的三个人打哑谜一样的交谈让本来就在事外的郁宁愈发云里雾里摸不着一点头脑,只得看一看程静言,又看一看严可铭,心里还不断告诫自己不要露出外行人的蠢像,但不管再怎么看,还是不可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见程静言在听完严可铭的话之后,陷入了一番更为长久的沉默,终于轻不可见地缓缓颔首,话题则不着痕迹地被带开了:“谢谢你的意见,刘经理你再多斟酌好了。我今天顺路经过,就进来看看,要是因为我打搅到大家的工作,倒叫我过意不去了。你们继续忙,可铭,你这双手宝贵,记得多休息。” 严可铭浮起一个一望可知的敷衍的笑容:“多谢记挂。我正好要去一趟后台,那先走一步。” 道别依然是客客气气的,可郁宁没有忽略严可铭离开时那几乎称得上敏捷的步伐。走开了很远的一段距离之后,一直走在前面和郁宁拉开好大一段距离的严可铭才缓缓地放慢了脚步,自从背过身后就开始抿着的唇线也逐渐地松开了。 看来他不喜欢程静言。郁宁大胆地下了结论,又不免浮想联翩起这两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交恶。冷不丁地,严可铭停了下来,而紧跟其后的郁宁一个反应不过来收不住步子,整个人直往他身上冲,偏偏撞到鼻梁,双眼一下子就酸了:“哎哟!” 严可铭同样被这忽如起来地一撞顶得身子一倾,往前迈了一大步才站稳;他不禁皱眉,一回头,只看见郁宁整张脸皱作一团,又是揉额头又是摸鼻梁的,不由得顿了一顿,说:“当心点,我现在只有一只手能用上力,接不住人了。” 郁宁的前额被撞得生疼,心想这人到底是什么身板,也没见得怎么用力嘛就能痛成这样,正好又听见他这句话,于是顺口接过话头来:“严先生难道还有英雄救美的经历?” 严可铭又看她几眼,面无表情地答:“那倒算不上。好点没有?好了我们去后台。” 郁宁吐吐舌头,没有再多问了,老老实实跟在严可铭身边继续朝后台的方向走。途中窥看了若干次身旁人的神色,还是壮起胆子问:“严先生,刚才那个程静言,真的是程静言吗?” 大概是被这样的问话方式给多多少少娱乐了,严可铭反而露出了一点笑意——这也更鼓舞了郁宁,愈发期待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程静言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名字,看你要问哪一个了。” “就是拍电影的那个大导演。是同一个人?” “哦,那就是他了。” 不自觉之下,郁宁双眼一亮:“真是他啊!他是这出话剧的导演?” “不是。剧院是他的。” “哦……原来‘新诚’的产业里还有剧院啊。” 其实严格说来,天平剧院并不归于财大势大的“新诚”旗下,它只是程静言和几个朋友出于个人兴趣资助的一家非盈利性剧院,每个人每年按照一定的比例出资,用这笔款子来维持剧院的日常开支、赞助新兴剧团、以及补贴部分票价。正是有了固定的捐赠人和捐赠金额,加上半会员制的运营结构,使得这家规模迷你的剧院近十年来一直是广大戏剧迷津津乐道的传奇,而倘若郁宁对演艺圈的了解再多一点,就不难发现近年来许多崭露头角的演员乃至编剧和导演不少都和这间小小的剧院有着各种各样的因缘。 严可铭认得的一些人也是赞助人,对剧院的内部情况自然略知一二,只是此刻他无意向郁宁过多地解释其中□,听到郁宁自言自语一般的结论后,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就来到了分隔前台和后台的门前。还不是演出时间,门前也没有工作人员看守,严可铭熟门熟路地推门扬长而入,谁知道刚拐了道弯还没走上两步,就和从另一个方向而来同样也是昂首阔步的人恶狠狠地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走路都快,这一下当真撞得不轻,尤其严可铭一只手吊在胸前,没逃开劫难,疼得整张脸都白了三分。这相撞的声音听得郁宁下意识地闭上眼,没忍心去看。等她反应过来应该去扶一把严可铭,才瞥见被撞倒在地的一方是一个女人,于是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忙蹲下身子先把地上那个搀起来。 “哥们走路要看路……咦?可铭!你也在!今天是怎么日子,都约在天平扎堆了?” 说话的女人一手抓住郁宁的胳膊一手扶墙,好一会儿工夫才站起来,起先她的长发遮住了视线,抱怨的话说到一半,看清来人,立刻一边抽凉气一边走马灯一样换语气,终于她把视线落在严可铭的伤手上,于是抱怨惊讶疑问统统褪去了,之前不知不觉拔高的语调也回落了:“哎,怪我,眼睛不看路,手没事吧?” 严可铭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露出了笑容:“晓安,不管几时见到你,你这风风火火的性子真是一点不改。” 被严可铭称作“晓安”的年轻女人,在郁宁眼里是一个丰满白皙明眸皓齿的大美人。严可铭是挺拔高挑的男人,但眼前这个女人踏上一双七八公分的高跟鞋后,比他也矮不了多少。 这艳光四射的美人让郁宁眼睛都有些发直,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电视剧或是电影里见过,记忆里也从来没有什么明星是叫“晓安”这个名字的。就在她飞快回忆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的时候,严可铭和白晓安已经寒暄开了,白晓安很是担心地看着严可铭的手,又一次说:“都怪我,偏偏撞到你的手,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仁开反正也不远……” 不同于面对程静言的冷淡乃至微微的戒备,严可铭此时称得上放松,不仅恢复了郁宁熟悉的天然含笑的神色,连眼底都带上几许笑意:“不要紧,有石膏呢。” “你不要客气,我就怕旧伤还没好,再添上新的,还是因为我,那我就一百一千个过意不去了。” “真没事。”严可铭不愿她陷入自责之中,转了个话题,“倒是你怎么在这里?不是穆岚回来了吧?” 分明之前还是神采飞扬干劲十足的架势,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白晓安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名为“忧愁”的无形的薄纱之下,长长的睫毛遮住这一刻的眼神,头轻轻勾下之后,大半张脸也被那浓密的长发掩住了:“没,我过来是为了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可铭,要不是你……我们真不知道会有多糟的结果,再就是肯定你也听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没向你道谢,谢谢你那个时候接住了她。” 气氛莫名低沉了。严可铭沉默半晌,终是摇了摇头:“道谢?应该是我道歉才是。那天我也太累了,累得迟钝了,她踩空掉下来的时候慢了一步,要是早一点反应过来,她也就不会摔下来了。现在人怎么样?” 在回答严可铭的问题之前,白晓安先看了看跟在一边的郁宁,她扬起一个甜美的笑容:“可铭,有这么一位年轻的小姐在场,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严可铭会意,稍稍侧开身子为两人介绍:“哦,这是我现在的助手。郁宁,这是我朋友,白小姐。” 有了严可铭这句话,白晓安加深了笑容,进而成功地掩盖了目光中那锐利的审视。她从随身的皮包抽出名片夹,递了一张名片给郁宁:“我是白晓安。你好。” 伸过来的手温暖而柔软。握手时郁宁脑海中的第一印象即是如此。在这样一个大美人面前,她不免紧张起来,问好之后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露出一个多少有点僵硬的微笑后,就尴尬地沉默了下来,看看手里名片上印着,原来是制片人。 说起来她要是个演员还更像一点。当郁宁诚实地说出这个想法,白晓安先是一愣,才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摆手:“那可不行,我看到镜头就浑身哆嗦,害怕。站到镜头后面才来劲儿。” 说完这句话她再自然不过地转向严可铭:“可铭,你以前的助手我记得都是用年轻的男孩子的,怎么,终于改变主意肯雇女孩子了?” 对于这句包含着轻轻调侃意味的笑语严可铭的反应始终很镇定:“她很能吃苦。” “那是的,在你身边工作,一定要是很能吃苦才能撑得下来。” 从忽然转变重心的闲聊中,郁宁很快地意识到了此刻自己的多余。于是趁着白晓安说完这句话之后的一个短暂的停顿,她很是知机地开口:“严先生,这里是不是信号不好?你知道哪里有信号吗,我想打个电话……” 严可铭瞥了她一眼:“你往前走,还有一道门,过了那道门信号会好一点。打完就在原地等我,我来找你。” 看着郁宁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白晓安收回目光,已经看不见了笑容,反而面色凝重:“我去医院看过她几次,身体是在陆陆续续恢复……但是她这个人你也知道,实在是太要强,不肯在我们面前示一点儿弱,还安慰我们,真是……可铭,你也知道他们两个人想要个孩子有多久了,谁会想到送去医院了才知道是怀孕了……我要是在就好了,我要是在场……” 白晓安越说声音越低,脸色也越糟糕,仿佛事发当天她也在场一般。听着她又是难过又是懊丧的语气,几个礼拜前在剧场里发生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了严可铭的眼前:那天他工作了一整天,抽空休息几个小时,专门到剧院看彩排来放松。一切都如常进行着,进度顺利,全剧组情绪高昂,排戏排到忘我的穆岚不知不觉来到了舞台的最边缘,他还叫了她一声,提醒她不要再往后了,她也含笑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心里有数”。可没过多久,就像是忽然刮过了一阵无名的狂风,娇小的她毫无预兆地摔了下来,在骤然响起的惊呼声中严可铭下亡羊补牢地冲上前要接住她,却被这段时间连日工作所累积的疲劳给背叛了:他只来得及抓住穆岚的一只手臂,然后和她一起摔在剧院的水泥地板上。 他摔折了一只手,穆岚失去了不到两个月的孩子。 第二章 往事依然浓重如阴霾,让严可铭不自觉之中抿紧了嘴角。而白晓安的脸色太难看,他不得不低言安慰,打破此时磐石般坚固的沉默:“晓安,这完全是一场意外。如果真的有人要自责,也应该是我。现在再想如果当时能做些什么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显然是于事无补,他们都还年轻,会再有孩子的。” 说这番话的同时,严可铭也是心中充满苦涩,而白晓安听完,还是没有丝毫的振作,依然垂着头耷拉着肩膀,继续喃喃说:“偏偏是那天,偏偏是在这里……我们都不在她身边……” 说完这句话她抬起头来飞快地望了望严可铭,严可铭清楚地看见她眼角的泪光,只见白晓安装作揉眼睛轻轻弹掉泪水,继续说:“我昨天才去看了她,攸同打算带她回法国住几个月,散散心,也免得触景伤情,总之是要辞演了。唐姐刚才还在,她过来收拾穆岚留下的东西……可铭?” 稍微加重语气的声音把严可铭拉了回来。他对上白晓安关切的目光,才意识到走神的那个人是自己,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你继续说。” 白晓安苦笑:“还能说什么。这一年我不在穆岚身边,你们见到她的次数比我恐怕多得多。我就是想老天爷真的不公平,他们结婚三年了,一直想要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做父母的知道消息的那天,孩子已经没有了……我是赞成攸同把她带走的,一年两年不演戏又怎么样,她就是心太实,程静言问她要不要演,就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和力气来对付……” 严可铭略一蹙眉:“我刚刚见完程静言。” “在哪里?” 低头看了眼手表后严可铭答:“前面。五分钟前。” “原来我这句话还真的说对了——都来天平扎堆了。”一边说,白晓安一边黯然地叹了口气。她在转行做制片人之前曾经给穆岚做了三年的助理,再之前则是在一家很大的电影杂志工作,对业内的新闻素来很敏感,听到程静言的名字,很快就想起今天的确是他回国的日子,只是没想到居然先来了这里。 “你今天要是再去医院,搞不好又要说‘都来仁开扎堆了’。” “我是真的要去一趟医院……穆岚出院,唐姐抱怨新来的几个助理不得力,我过去看看。” 穆岚入院至今已经好几周,严可铭只去探望过她一次。不同于当时不在场的家人和助理,他不仅是事故的见证人,更是这场事故的另一个伤者,见面格外酸楚。为避免穆岚触景伤情,尽管严可铭与他们夫妇交情不错,也知道□,反而不去探病了。 “今天出院?那好,我就不去了,等一下我去订束花送去病房。也请你替我向穆岚问好,依然还是那句俗气的老话——让她好好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白晓安点头:“那我先过去。你都告诉我程先生在了,怎么也要去打个招呼。其实我这次来是有别的事,不过反正这段时间你都在?改天再说也是一样。” “你既然是要见程静言,那是不能在这里多待了。不过今天你想见他我看不难——”面对白晓安充满疑问的目光,严可铭挑眉,结束了这个短短的停顿,“晚一点在仁开肯定见到了。” 白晓安抛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叹息:“可铭……这个笑话说得不太好。” “我不拿这件事说笑话。” 想到程静言必然要去探望穆岚,白晓安又说:“那就更要先见一面了。那就先这样,我们改天再细谈。可铭,你也要早点好起来。” “谢谢,一定。” 结束交谈的两个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那清脆的高跟鞋踏地的声响再也听不见了,严可铭也找到了等在另一扇门之后的郁宁。 郁宁捧着一本书靠墙坐在通道的地板上,感觉到因门开而起的风声的第一时间就抬起头,确定来人是严可铭后,立刻轻捷地站起来,把书塞进包里再整了整下摆:“我以为还要再等一会儿。” 她做起事来有一种同龄的女孩子身上不常见的井井有条和从容不迫,哪怕在最小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严可铭看她把一切整理到位,开口说:“她还有事。” “哦。” 郁宁又应了一句,继续跟在严可铭的身边,又每隔三五秒钟往他那边看一眼,虽然不开口,眼睛里却是写满了疑问。严可铭看得清楚,嘴边浮起一个轻微的笑意:“想问什么?” 被问起之后郁宁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想问的事情还挺多的。” “我们大概还要走五分钟,先拣最想问的说。” 有了这句话,郁宁不由得惊喜交加,委实也不多客气,立刻因为遇见白晓安又听到部分他们谈话而兴起的问题逐一甩出来:“刚才你们说到穆岚,她是不是病得很重?这出戏她还演吗?有机会见到她的人吗?” 见她满面期待雀跃之色,严可铭反问:“你是她影迷?” “挺喜欢她的,嗯,他们两夫妻我都很喜欢……不过他们合作过的片子就一部,好可惜。” 她提到的何攸同与穆岚夫妇严可铭都很熟悉,而他们也正好是今天他重返天平剧院后展开的每一场交谈的中心。当郁宁再度提起他们,严可铭的脸上也不见一丝诧异:“是只有一部。” “那就是了。我就是看那部《回声》的时候开始觉得他们真般配啊,要是成一对就好了,没想到后来真的结婚了……”郁宁想起他们结婚时自己正高三,前几天还在和同学为何攸同会不会娶女明星争执得不亦乐乎,没多久就在娱乐报纸的头条读到两个人的婚讯,当时班上许多女生的哀哀戚戚都仿佛历历在目,一晃眼,居然也三年多了。 到这里她意识到想得未免太远了,于是又定定看着严可铭,期盼着他的答复。可惜这世上的事并非怀有期待就能走向期待中的结局——“病得不轻,是不演了。” 郁宁眼中闪过一线失望,声音也低了下来:“啊,这样……” “很失望?” “有点。”郁宁想一想又更正,“知道了是她才发现她不演了,难免会失望。” “那你想想那些知道消息之后一直等开票,又早几个月买好票的观众,不是更失望?” “我不是要和他们比……” 听出郁宁语气中的辩白,严可铭点点头:“我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就算是吃这碗饭的艺人,也没办法让所有人满意。辞演之后她也正好修整一段时间,不是坏事。” “哦。” 穆岚辞演的消息让郁宁的心情变得低沉起来,接下来的一路没了问东问西的劲头。严可铭带着她在迷宫一样的后台里又走了一会儿,才算是到了目的地。房间的门虚掩着,严可铭轻轻敲了一敲,里面异口同声响起几道声音:“进来。” 他今天要见的人不仅有这出戏的导演,去年甫上任的剧院艺术总监也在场。令郁宁有点惊讶的是,她以为是导演的年纪不大的男人原来是艺术总监蒋勤,导演则是个稍微上了点年纪的女人,扎一个高高的马尾巴,倒是显得很干练。 他们几个人彼此之间都很熟稔,见面之后连寒暄都免了,严可铭开门见山问:“老蒋,下个月底就要开演了,怎么临时再塞一出全新的戏进来?” 郁宁听得摸不着头脑,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非常清楚这次见面的主题。不久前袁圆在雅典的戏剧节上和戏剧学校的老同学重逢,后者意大利语版的《玻璃动物园》受邀演出,她们自毕业后十来年不曾见面,这次又恰好都是威廉姆斯的剧目,袁圆忽然动念邀请她和她的剧团来国内演出,而这份邀请,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响应。 蒋勤看了一眼身边的袁圆,说:“这件事是袁圆提议的,我觉得挺有趣,所以问问你的意见,我是想既然都是威廉斯,对方自带齐全班底,几乎什么都是现成的,就是那边首演是在大剧场,来我们这里布景不免做些改动。你看呢?” 严可铭反而笑了:“我拿你们的薪水做事,问我什么意见?” “铁皮屋顶的票子早就卖空了,意大利那边的时间安排也是只能赶早没法推后。我们打算在袁圆这出戏开演前临时加演一周,你要是觉得可以,那边会传过来舞台设计图,根据天平的情况做些微调吧,具体怎么改动,全权在你。” 严可铭闻言沉默了一瞬:“我现在废人一个,只这一出戏都力不从心了。既然舞台设计图是现成的,不如把天平的平面图传到意大利去,让对方的设计师来出修改图。刚才你说班底齐全,技术人员也自带?” “道具组会过来两个人,其他都用我们的。”袁圆这时□话来。 听到这里严可铭的眉头微微一紧:“嗯?” “安杰拉和她的剧团这次答应来天平演出三场,对我来说真是一个意外之喜,上一次和她一起合作,还是好多年前在英国念书时候的事情了,当年我们两个人就是合作威廉斯,没想到十多年了,会有机会在同一个演出季带着各自的剧目一同演出。可铭,我知道要你接这种别人做过一次的工作对你来说是大材小用,也没有挑战性,但我还是想先问一问你,如果你愿意,那简直太好不过了,你要是真的觉得无趣,那至少也给我推荐个人吧?” 看起来这样干练的女人,说着说着,眼中也浮现出无限的怀念温柔之意,让她消瘦的面部轮廓也不知不觉柔和了起来。 见严可铭一时没有搭腔,蒋勤提议:“图纸已经反正有了,袁圆又真心诚意请你出马,不如叫小贺来做做看?最后一步你把把关。” 袁圆眼睛一亮,却见严可铭摇头:“他休假去了,我现在的助手叫郁宁。今天正好带她来看看剧场,熟悉一下。” 冷不丁地听见自己的名字,一直站在严可铭身后听他们说话的郁宁身体一僵,还来不及多想,严可铭已经侧开身体,用没受伤的手指着郁宁说:“之前一直在谈工作,忘记介绍了。” 早些时候看她跟着严可铭进来,蒋勤和袁圆看她实在面嫩,都以为是随身的护士,或者处理杂事的秘书,没想到却是工作上的助手。但在场的都是场面上混了多少年的人,听完之后颜面上再自然不过地微笑寒暄,又在同时眼睛里一点没有放过郁宁如履薄冰的拘束神态。 把目光从郁宁身上收回来之后,袁圆继续之前的话题:“小贺既然走了,那就请这位郁小姐来做?” 严可铭毫不迟疑地拒绝:“她还不行。” 话音不大,但语气中的毫无转圜和理所当然让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郁宁的耳朵里,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因为羞愧而迅速地发烧起来,一瞬间许多话涌上喉头,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又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一言不发。 这样的回绝让在场的其他两个人也是一愣,但严可铭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去:“她没有独立工作的经验,本身也不是学舞台设计的,和贺臻的情况完全不同。很多事情贺臻能做,她还不能。我只是请她来替我出图,她基本功不错,到时候铁皮屋顶的大幕我会交给她来画,意大利那边的动物园的幕布,也可以交给她。这份工作不难,袁圆,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向你推荐几个年轻的设计师,都很优秀。” “比你还年轻?”听到这里,袁圆笑问。 严可铭答:“比我年轻。” “像你一样优秀?”袁圆又问。 这下严可铭也微笑:“总要多给年轻人工作的机会。” 这件事情谈完很快转到下一件,严可铭拿出几稿舞台设计图,三个人讨论之后做了一点细节上的调整,又由郁宁记下细节,准备回去再改;其间袁圆因为排演上碰到的问题离开了数次,严可铭也带着郁宁在舞台往返几回确定道具的尺寸和摆放位置,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到了下午五点半,袁圆指着钟说:“今天只能到这里了,我要去前面看第三幕的彩排,六点还要和演员开会呢。” 如此一来这个下午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袁圆离开之后蒋勤顺路送了严可铭和郁宁一程,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严可铭问:“邱俪云演得怎么样?” 听了这个名字有点意外似的,蒋勤想了一想才露出笑容:“本来以为她半途加入跟不上,没想到不仅跟上了,演得还出乎意料得不错。程静言看人的眼光到底没有错过。” 由是两厢作别。严可铭晚上有约,回家后换了衣服立刻出门去了,留下郁宁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工作。 虽然严可铭不在一旁盯着,但一旦工作起来,郁宁总是非常投入。她按照下午去剧院时记录下的工作笔记起了几张稿,又自得其乐地涂了一版新的第一幕的立体水彩模型,忙完这些一看钟,居然已经快十一点了。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已经有点僵硬的颈子和肩膀,看见早些时候严家的佣人为她端进来的晚饭,这才发觉原来都已经饿过了。过了这么久,食物早就凉了个透,郁宁不好意思叫人专门热过,就着热水快速地吃完饭,又看了一次时间,心知在末班车前想必是等不到严可铭回来了,于是按照老规矩留了张纸条压在画稿的最上面,又把工作台整理干净,这才下楼取衣服悄悄离开。 周围也都是大宅子,夜深之后各家无不是罗幕低垂,细细的音乐声也不知道是哪家飘出的,还来不及分辨,就立刻被寒风刮远了。急着赶末班车的郁宁行色匆匆,为了尽可能地让脸不要被刀子般凛冽的寒风刮到,她用围巾围住大半张脸,再把脸藏进冬衣的高领子里,快步穿过花园的小径,向门口的方向疾步而去。 出了严家的大门后她习惯性地回头再确认一下门关上了,眼角的余光却先捉到门边的一抹巨大的黑影。毫无心理准备之下,郁宁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抓紧了大门的把手,另一只手则是捂住了嘴,堵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声。 那团影子踞在路灯和严宅门灯堪堪错过的死角,恰是个灯下黑的点。郁宁有轻微的夜盲症,被吓得毛骨悚然的同时,又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去看究竟是什么。 这令她汗毛直竖的宁静和僵持迅速得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那团“东西”在听见动静后动了一下,一星红色的火光熄灭之后,对方站了起来,这下郁宁也看清了,原来是个人。 这个认知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安全感,她听见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几下,情不自禁地一边死死捏住门把手一面故作镇定地开口:“什么人?谁在那里!”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蹦出来的,在寒夜里,每一个字都显得又脆又紧,在说完之后,郁宁似乎听见了一声不知道是叹息还是笑声的气音,然后她收到了来自对方的问题:“你是谁?”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微微沙哑,带来几分干燥的质感。郁宁不由得更加警惕起来,明明看不清楚暗处男人的面孔,还是盯着那个方向,绷紧嗓子说:“这里是私宅,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要报警了。” 这下他是真的笑了出来,下一刻语气变得很愉快:“我在这里工作。” 话音刚落,他向前一步,走到灯光下,而也就是同一时刻,郁宁却几乎受惊似的后退了两步。后退之后她很快懊恼起来,就愈是不加退让地盯着他。 男人的个子很高,裹着一件深色的羽绒服,齐肩的头发披散着,脸上的胡须蓄得很乱,即使在灯下也看不清五官,刚才他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可落在郁宁眼里,也只是平添她心中的戒备。她感觉到自己的脊背挺得笔直,甚至还起了一点汗意,却坚持着摇了摇头:“我也在这里工作,从来没见过你。不管你有什么心思,现在就走,不然我按铃要管家报警了。” 对方似乎被她坚决的口气打动了,静了一静,忽然问:“你是严可铭现在的助手?是你接了我的工作?” 郁宁愣在当地,记忆深处有一个名字似乎正在努力破土而出,她拼命地回想下午在天平剧院听到过的名字,小贺,贺…… 她实在是太累了,大脑里反而一片空白,明明呼之欲出,又瞬间无迹可寻。郁宁再次朝他望了一眼,这一次只觉得他的眼睛明亮得惊人,再一定神,才发现原来那是身后某处投来的强光,于是她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车已经停稳了。 严可铭经到身边的时候郁宁闻到了浓郁的香水的气味,那并不是他离开家时带着的味道。冬夜里这样郁郁馥馥的香气异常分明,可不知怎得闻来莫名酸楚。在看见那个男人的面孔后,严可铭微微皱起了眉头,车灯和街灯把他的脸照得雪白,反衬得双眉楚楚如画,尽管语气里有一丝不赞许的意味,嘴边的笑意却慢慢地在夜色里荡漾开:“小贺,这么快就回来了?” 贺臻扬起手来打了个招呼,笑意很浓,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对啊,比想象中要快一点。钱花光了,正好也想回来了……你的手怎么回事?”他终于发现异状,语气急转直下。 “不小心摔了一跤。倒是你,既然要来,应该事先打个电话。” “手机半途就被偷了,玩到最后身上的钱还不够打车到你这儿,半程路是走过来的。好不容易走到了吧,又冷又累,想抽根烟再进你家的门,结果,被拦住了。” 从两个人交谈的语气中郁宁已经确认他们之间非常熟悉,不然严可铭绝不会有放松至此。她想起早之前的戒备和冷淡,不由得难堪起来。贺臻说完之后,她察觉到严可铭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觉得还是应该解释一下前因后果。没想到就在她考虑措辞的短短几秒里,贺臻先接过了话端:“不过要我说啊,拦得好。她没见过我,看这么个叫花子样的野人坐在门口,要是听了我几句话就让我进去,你和小王不在,家里只有老人和女人,如果我是个坏人,就真的坏事了。” 严可铭听完转过头来对郁宁说:“这就是给你留下一堆烂摊子的贺臻。” 明明有了这句话,郁宁再看向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不安,也许是他现在这个不修边幅的样子,也许是因为那双眼睛——还是太亮了,亮得让人心惊。但之前的紧张已然弥散,她的声音也舒展开来,颇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之前从没见过你。” 贺臻笑了起来,先一步伸出手,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做得很好,刚才吓着你了。哦,还没自我介绍呢,贺臻,之前在这里工作,现在嘛,无业。” 握手的一刻郁宁感觉到他的手很暖,自己的却因为早些时候的紧张僵冷而潮湿。她立刻想撤回手,没想到贺臻多握了一两秒才松开手,这让郁宁的回答也有了一刻不自然的停顿:“……我叫郁宁。” 隔得近了,郁宁能看清楚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实在是很好看,甚至连那乱蓬蓬的胡子也不再那么吓人。贺臻这时又说:“虽然我很乐意和郁宁多聊几句,但现在真的冷累饿得要命,严可铭,我都到你家门口了,怎么也要喂养收留一晚上吧?” 这轻快而明朗的语气让严可铭又一次微笑了起来,说:“我还有几句话和郁宁说,你先进去吧。密码照旧。看看谁还醒着,要他们下厨房里找找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贺臻很快融入了夜色里,只能听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严可铭低头看了看肩膀又绷住的郁宁,静了一静才说:“今天谢谢你,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你一个年轻女孩子,不要和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多纠缠,直接走开再考虑报警。” 严可铭虽然严格,但从来不曾严苛过,郁宁缓缓地放松了下来,也有了解释的余裕和力气:“我知道的。但是当时觉得他那么高,又一大把胡子,虽然声音听起来不坏,但万一……屋子里只有杨叔叔一个男人,我走的时候他还睡了……所以就自作主张了。冒冒失失的,把严先生你的朋友拦住了。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太晚了,等一下让小王送你回学校,明天晚一个小时过来。” 他为她拉开车门,目送车子开动才进了家门。郁宁在车上怔怔看着严可铭的背影,一时间温暖的车厢里那股女香的气味浓郁到令人鼻酸难忍的地步,直到再怎么睁大双眼集中注意力都看不见他,郁宁猛地打了一个毫无征兆的喷嚏,这一次,连眼泪都出来了。 第三章 不可思议。 郁宁看着另一头的青年,依然觉得恍惚。 大约是注视的目光过于专注,被盯着的人终于有所察觉,停下画笔,转过脸来一味微笑:“我脸上有虫子?” 没有没有。郁宁内心无声地否定,嘴上却应答:“脸上沾到颜料了,左边。” “哦?”贺臻闻言随意支起左边肩膀蹭了蹭自己的脸。仓库间暖气并不足,但一直在动,倒是不冷,他只穿一件浅色的长袖衫,于是左边肩膀上立刻留下了一抹蓝色的痕迹。 在那场啼笑皆非的初遇的第二天,郁宁还是按时到严家工作。这一次,她终于和贺臻有了一个“正常”的见面。在工作室的一角已经开始工作的他,和前一天深夜里那落魄潦倒的模样相比,反而让郁宁觉得一点也不真切了:乱蓬蓬的胡子消失了,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天然卷的长发扎在脑后,露出格外动人的侧脸的线条,清晰而利落,迎着阳光,不比精美的大理石雕塑逊色。 郁宁当时震惊得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惹得贺臻欢快地朝她眨眨眼睛,再一次自我介绍:“郁宁,是我,昨天吓到你的那个野人,贺臻。昨天晚上觉得你很高,原来只这么小这么瘦。” 从那一天起,贺臻留下来和她一起为严可铭工作。他不仅接过了那个意大利剧团的舞美改良和移植,而且还有余力为手伤的严可铭去落实铁皮屋顶这边需要用到的道具,精力之充沛,效率之高,让郁宁简直佩服得是目瞪口呆。 如果说在没有认识贺臻以前,严可铭在天平剧院那句“贺臻能做的她做不了”多多少少伤害了郁宁的话,一旦开始一同工作,她很快发现这句话只是个最平淡不过的陈述句。郁宁并不知道贺臻为什么离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愿意留下,但她很清楚的一点是,贺臻工作起来非常优秀——他可以连续工作七八个小时依然保持头脑清醒、双手稳定、状态高昂,而这其中的任何一点,都是现在的郁宁还做不到的。 更不必提他性格也好,从早到晚都是笑脸对人,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值得忧愁和苦闷的事情。 有一个这样的人活生生在眼前,有的时候连郁宁都不知道为什么严可铭会雇她。思来想去勉强找到个解释,反正贺臻这样的人都走了,谁还不是一样。 贺臻回来之后,时间过得更快了。随着公演日期一天天逼近,郁宁去天平剧院的频率也高多了,有的时候是严可铭带他们两个过去合会道具组确认进度,但更多还是贺臻和郁宁两个人——意大利那边的道具已经运抵,距《玻璃动物园》首演只剩下一周,《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也就是不到两周的事情,贺臻成天忙着和意大利过来的道具师沟通,郁宁则没日没夜地在剧院那宽敞高大的库房里为铁皮屋顶画大幕,但这一天晚上他大概是稍微得了点闲,也到了仓库,帮着郁宁一起画。 在看见他肩膀上的颜料后,郁宁忍不住皱眉,说:“这下弄到衣服上了。” 贺臻还是不介意地笑笑,反而轻快地吹了个悠长的口号:“这可是作画者的勋章。” 郁宁被他这句话逗得也笑了起来,执笔的手抖了一抖,好在画的是大幕,算不上什么灾难性的错误。她暂时地放下笔,爬下梯子站远了再看一次,正要问贺臻的意见,他却先一步开了口:“你今晚吃了什么?” 毕竟是自己画的,再小的纰漏还是刺眼,郁宁不太满意地皱起了眉,心不在焉地回话:“嗯?你说什么?” “你中饭又吃了什么?” 这问题和她脑子里想的事情足有十万八千里远,郁宁的眼睛盯着画,脑子里转了半天,转不出个所以然来,早饭是吃过了的,中饭还有晚饭嘛……呃,她不记得了。 于是她顺口答:“不记得了。” “你吃了东西没?” “……好像没有。” 贺臻挑了挑眉头,稍微抬高了声音:“现在十点了,我得带你吃点东西去。今天不画了。” 最后一句话猛地拉回郁宁的注意力来。她惊讶地扭过头:“我还没画完呢!再说,我是真的不饿啊。” 可是贺臻已经敏捷地从另一架梯子上下来,冲她摇摇头:“这又不是一天能画完的。我第一次跟着严可铭画幕布,画了一个月。你得吃点东西,而且时间也不早了,你一个女孩子,也不能留在仓库里熬夜。” 郁宁的视线在自己的画和贺臻的脸之间流连半天,还是想争取一下:“我也真的不害怕。小时候我还曾经在仓库里待过一整晚,灯都没有,我不怕。贺臻,你看这里,我刚才分神和你说话,没画好,总要把这里改好了再走吧?”说完生怕他不信似的,跑到画布前,踮起脚来指着刚才没画到位的那一小块格子。 “挂出来之后,没人看得出来的。” “我看得出来。”郁宁执拗起来。 听到这句话,贺臻的神色一时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地笑了起来:“我现在知道严可铭为什么雇你了,你们有些地方真像。我陪你修完这一点,然后你跟我去吃东西,这样总好了吧?熬夜是不合规矩的,过了午夜天平会拉闸。” 他说得合情合理,郁宁看他的神色虽然和缓,却很坚持,想了想点点头:“那好,我先把这里画好。” 于是两个人又多工作了一个小时才离开那间暂作画室的仓库,夜深了,经过排练室的时候却发现灯光并没有熄去,还有演员留在房间里排练。 郁宁从门上的玻璃窗里瞄了几眼室内后,说:“你看,我们还不是最晚走的……咦,是邱俪云,她真能吃苦,难怪走红得着么快。” 贺臻听她这样说,也跟着望了一眼,除了邱俪云,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是剧团的演员,看起来倒更像是找了老师开小灶。他收回目光,答道:“没几天就要公演了,她第一次演话剧,肯定要多下点工夫。” “唉,真可惜,以前女主角是穆岚的,可她生病辞演了,换成了邱俪云,要是还是穆岚该有多好。” “也差不多,邱俪云自从出道,不是就被说像穆岚吗?” “也没那么像,而且我觉得她比穆岚还要好看……不过好看归好看,我还是更想看穆岚演戏。” “你喜欢穆岚?” “喜欢啊。” 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快步地朝着出口的方向走。郁宁坐了一个下午加晚上都没觉得饿,走了这短短一程,稍微活动开,这才感觉到饥饿和疲乏来,走到车子前面的时候,肚子忽然抗议似的咕叽一响,顿时让她悄悄热了脸,面对贺臻微笑的脸庞,话也不再那么流利了:“这下我饿了……” “是该饿了。想吃点什么?” “快一点,暖和一点就好。我不挑食。你拿主意。” 贺臻忍俊不禁地又看了她一眼:“女孩子可以适当挑一点食。” 他开车带郁宁来到一家夜间还在营业的面店,还没下车,已经能远远看见锅灶间腾起的白烟,在这样的夜晚真是诱人极了,就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殷切地勾住人的心肝肠胃,非要你赞美臣服。 贺臻看来是常客,停好车子后领着郁宁熟门熟路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叫了两碗牛肉面后,才转头对郁宁解释:“只有牛肉浇头,要几个荷包蛋,吃葱的吗?” 郁宁点点头:“都可以,鸡蛋就不要了。” “怕吃油?卤蛋也有。你一天没吃东西,应该多吃点。” “足够了,浪费不好。” 贺臻的一个优点就是绝少勉强别人,听郁宁这么说,他就给自己叫了双份的荷包蛋,然后陪郁宁坐下来等面好。这个钟点店里的客人不算多,但也坐满了大半的店面,炖煮得酥烂的牛肉的香气充满了每一个空间,又直往人的脾肺里钻。郁宁坐下来之后好一会儿,才渐渐地从持续工作带来的疲惫和麻木中恢复,最先恢复的是嗅觉,接下来才是饥饿感…… 面很快地就端了上来。第一口下腹,郁宁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太饿了,牙齿刚一碰到,下一刻食物就迫不及待地落入胃里,一眨眼之间她已经吃掉小半碗面,被忽略了一天的胃终于稍稍等到安抚,她也才有余裕分神,对着桌子另一侧的贺臻有点窘迫又有点感激地一笑:“面很好吃。” 她鼻尖上微微沁起汗珠,贺臻看在眼里,不紧不慢地开口:“神经绷紧了是不觉得饿的,但是身体吃不消。没必要把自己当作根蜡烛来烧,慢慢吃,够么,要不要再下一碗?” 郁宁一边吃,一边摆手,在吞咽的间隙抽空回答:“够了够了,我是挺能吃的,但两碗肯定吃不下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两个人闷头各自飞快地吃面,再没有一句交谈,结果是郁宁居然更早一步放下筷子。他们在一起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但也同过几次席,可似乎今天才留心到贺臻的吃相——对面的青年人餐桌上的教养很好,明明吃得很快,却没有一点急迫感,只是让人觉得他胃口好极了,对食物有一种真切的热爱。 贺臻放下筷子后,又一次地笑问郁宁:“郁宁,这次你又在看什么?” 一个晚上被抓到两次看出了神,郁宁心下颇有点窘迫。她支吾了一下,眼角瞄到放在一旁的筷子,灵机一动地扯了个话头:“原来你是左撇子,我才发现……”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他画画分明是用右手,话梢就这么迟疑了下来。 “哦,我是。只是小时候在学校被老师纠正过,写字画画打球都是用右手,要是不同桌吃饭,一般发现不了,不像严可铭,彻彻底底的左撇子。” 听到严可铭的名字郁宁心里一动:“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还好奇呢,他受伤的明明是左手,怎么连画笔也不拿,还以为有什么别的问题,悄悄去问了魏萱才知道左手才是他拿画笔的手。” 吃过饭之后,郁宁脸上的血色悄然地恢复了,贺臻看着她不知不觉之中陡然明亮起来的双眼,先是为她的杯子蓄了道水,才继续说:“希望这份工作让你多多少少愉快,不会太痛苦,不然始作俑者我就真的过意不去了。” 郁宁颇有点惊讶地看了看贺臻,摇头说:“不,不,一点也不痛苦,就是我什么也不懂,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只能去做,提不出想法,也给不了任何意见,我最担心会拖严可铭的后腿,做不出来他想要的东西,幸好你回来了……贺臻,其实关于这次的布景,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问你,行不行?” “这次我和你一样,都是半途加入,知道的未必比你多,你说吧,我知无不答。” 他的笑容真诚,让她莫名安心,于是在心头缭绕多日却始终不敢向严可铭本人求证的疑问终于出口:“我话剧虽然看得不多,但现在大多数话剧都不再画大幕搭背景了吧?总觉得特别,呃,复古。” 郁宁的问题结束之后贺臻很快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个。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严可铭呢?” 郁宁沉默了片刻,正在迟疑的当口,贺臻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是语气轻快地说:“我虽然不太清楚前因后果,但可以猜测一下。不知道你对严可铭的工作了解多少,两年前,他为大剧院的《火鸟》做过一次舞美,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 “是不是那出有巨大的幕布的芭蕾?” “你知道这个版本的《火鸟》?” 因为激动,郁宁的整张脸都涨红了,她先是拼命地点了几下头,才连声说:“知道知道!我去看过的,当时就觉得那张大幕美极了,特别是最后一幕,和灯光搭配起来,简直不真实!当时我买的票在最顶层,谢幕之后还专门冲到大厅想看看清楚,可惜谢幕之后全被帘子遮住了……等等,那不会是他画的吧!” 贺臻点头,笑容里掺进一丝不堪回首的苦涩:“没错。那也是我第一次为他工作。他和我两个人,每天至少十个小时,画了一个月。” 郁宁当然记得那幅足有三层楼房高的巨大的幕布,画着斯拉夫风格的民居,教堂,城堡,街道蜿蜒其中,高大的城墙温柔地守护一切,远处的群山如同男人女人起伏的脊背,整块幕布只用了黑白金三种色调,明明是素雅的颜色,经过浓淡融合,交织碰撞在一起后却带来一种浓烈坚定的美。她从来也不曾想到,原来这块幕布的画者,就在自己的身边。 她近乎热切地听贺臻说下去:“那一次严可铭的灵感是来自当年Ballet Russes 首演《火鸟》最后一幕用到的那块幕布,你见过它么,我只在画册上见到过,也美极了。但严可铭画了三大块,基色从灰,绿再到最后的白,对应每一幕。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那个时候我跟他说,这早不是巴洛克时代了,你不是伦勃朗也不是维拉斯开兹,到时候大幕挂出来,演出开始,观众不可能看清你整夜整夜画出来的细节——如果当时他还能找到更合用的人,为了这句话,肯定毫不犹豫地把我给炒了——没错,演出开始之后的确无法看清那些细部,但它非常美,非常辉煌,是不是?” 事隔两年,郁宁还是记得最后一幕时,夹杂着狂欢和死亡的群舞结束之后,烟雾散去,灯光骤亮,描绘着魔王宫殿的深绿色背景的幕布不知何时换成了化作一片无比庄严辉煌的金线与墨色勾勒出来的尘世人间,一瞬间,照亮整个剧院不再是灯光,而是这幅画本身的光彩,它带来的明亮和梦幻,不仅像是把舞台上旋转飞腾的舞者纳入其中,更仿佛能无限制的放大,创造出一个灿然瑰丽的新世界来,誓要让观众和舞者一道物我两忘。她的声调都放轻了:“当然。我真没想到,居然是你们……” “所以事后我发现我大错特错,这未必不是严可铭的务实:为了美,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他没有因为观众而放弃看不清的细节,魔鬼存在于细节之中。扯远了,严可铭设计过各式各样的舞台,但用幕布作为设计中心的,只有那一次。这次的铁皮屋顶,袁圆请的灯光设计就是当初《火鸟》的灯光,我猜幕布也的构想是出于她的坚持。看来她也很喜欢那一年的《火鸟》。” 听完这些前尘往事,郁宁忽然明白过来早些时候在严可铭的工作间里看见的一些凌乱的草图其实是铁皮屋顶的另一版的设计构思,她不禁迷惑起来,而面前的人太可亲,她很自然地继续问了下去:“贺臻,我曾经在工作室里看见过严可铭起的一些草稿,好像也是这出戏的舞台设计,但是和现在用的完全不一样,那版看起来简洁多了,也更有趣一点。” 贺臻顿时加深了笑容:“那看来我的猜测还不算太离谱,现在的这个版本,多半是别人的意思了。” “他也答应了?我还以为……”她犹豫了片刻,很快发现在贺臻的笑容面前,真是很难藏住话,这个人有一种天生的真诚感,仿佛能保守一切的秘密,于是郁宁明知道这可能只是个错觉,依然几乎是无从选择地顺着说了下去,“我还以为他是那种绝对不会为雇主妥协的艺术家。” 贺臻欢快地眨眨眼:“他还真的不是。将来你会发现,无论是妥协还是不妥协,他做很多事情完全是性格使然。” 明明是有些故弄玄虚的言辞,偏从他嘴里说出来不让人生厌。贺臻说完后看了眼手表:“快半夜了,我得送你回去。严可铭叮嘱过的,说你工作起来不要命,一定要我在半夜前把你送回家。吃饱了吗?吃饱了我们就要赶门禁了。” 感觉只聊了一会儿的天,居然就这个时候了。郁宁没想到严可铭还有这样的叮嘱,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下意识人已经离座而起:“吃饱了,而且吃得很好。那我们走吧?” 来的路上没留心,走出来才发现原来这里离大剧院很近,走在狭窄的街道上,毫不费力地能看见那座此时依然灯火通明的宏大建筑的上半部分。此时郁宁的胃里暖洋洋的,心里也是莫名如此,北风刮在脸上都不足以教她畏惧。她侧过脸瞥了一眼身边的贺臻,笑问:“这家面店,难道是你当初画《火鸟》时的食堂吗?” 不料贺臻真的点了头:“每天晚上十一点雷打不动来吃一碗面。周围深夜营业的餐厅我都是侦查过了,这家最好。” 贺臻的话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微笑,大抵是此人的语气里无时无刻不包含着愉快感。郁宁觉得在严可铭身边工作了快一个月,如此轻松愉快的时刻惟独是贺臻去而复返之后才有的。但这个问题刚起了个头,没来得及深思就被贺臻的声音打断了:“别走过了,车子就停在这里。” 车厢里还残留着暖气的余热,这让郁宁在心中无声地叹息起来,她伸出手往暖气的出风口探了探,不太舍得缩回来,贺臻留意到她这个小动作,就把暖气再开大了一档,这才踩下油门,驶出了巷口。 一出去正好遇到一个主马路上的红灯,这个红灯白天就难等,夜里更长。就在他们等待的时候,忽然一辆身价不菲的车子一个急刹停在离他们不远的路边,而后车门猛地被推开,一个身影匆匆而出后,又猛地被合上了。 车子偏巧停在灯光之下,素来视力很好的郁宁不怎么费力地看清了下车来的那个人的面孔。认出来人后她错愕之极,扯了扯贺臻的胳膊:“好像是邱俪云。” 她的话音刚落,邱俪云身后的车开走了,一时间显得她那裹着毛皮大衣的身影格外瑟瑟,但邱俪云只是朝着车开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毅然决然收回视线,拢了拢大衣,从手包里摸出手机点起了烟,开始打电话。 她走红之后一直以玉女形象示人,如今灯下一身华服又拿着烟,倒像是年轻养尊的阔太太。这样的邱俪云让郁宁暗自咂舌,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发动了,眼看就要掠过邱俪云而去,她才没任何真切感地说:“贺臻,我没看错吧,那是邱俪云吧?” “嗯,是她。” “……刚才我们亲历了某个八卦现场?” 贺臻分神望了一眼半是好奇半是惊讶的她,淡淡说:“也许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那也太差劲了,大冬天的,怎么也不能把人丢在大马路上啊。”郁宁理所当然地说。 贺臻似乎对关于邱俪云的事情没有太大兴趣,唔了一声就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对了,这几天住得还习惯吗?” 自从郁宁开始整天泡在天平剧院的大仓库里画幕布,严可铭就让管家收拾出一间客房给她暂住,免去她在学校和市区来回奔波之苦。一开始她觉得惶恐,几乎要推辞,后来知道贺臻这段时间也住在走廊另一边尽头的房间里,这才带着简单的行李暂住下来。 “还好。我不认床。就是感觉受了太多的照顾,怪不好意思的……” 贺臻大笑起来:“你这么说,倒显得我这个时不时去他家蹭住的家伙脸皮厚似城墙了。” “我没这个意思……” 解释的话被他轻巧地打断了:“你看,又认真起来了。我一直觉得我还算能逗人笑的,对你却不怎么见效。” 郁宁正想说“没有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而一笑:“是你的玩笑话说得太好,总是叫人当真。” 开回严家正好时近午夜,贺臻有钥匙,没有惊动他人径自进了院子停好车,从车库的偏门经地下室上到客厅。客厅里留着灯,始终是灯火通明,但此时的郁宁还是无从分辨严可铭是否在家,她正考虑是不是到楼上的工作室看一眼,贺臻的声音忽然传到耳中:“严可铭出去了,我去楼上看看,你辛苦了一天,去睡吧。” 她确实是累了,于是颇为感激地对贺臻说:“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就辛苦你去工作室看看有什么,我明早起来整理。” 道了晚安之后郁宁几乎是飘回房间的,咬着牙打起精神洗好澡,就四肢疲软地躺倒在床上好一会儿没动弹。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因为被子没盖好冻醒了,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床把暖气调到最大,再把自己深深地裹进被子里,正要再睡,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掠过几道光,剖开墙壁上的暗影,郁宁没来由地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 睡意消弭无踪,她赤着脚跑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严可铭已经下了车,车灯之下他的脸看起来影影绰绰的,却有一种不真切的美,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夜色的最深处。 窗户分明紧闭着,郁宁却不知为何闻到了香水的味道,如一只妖娆的手,让她想起初遇贺臻的那个夜晚闻过的那种女香。她有些急切地任目光在严可铭的身影四周搜寻,却不知道自己是想还是不想看见此时有别的什么人出现在他的身边。在她几乎就要确认严可铭单身一人的一刻,严可铭侧过身子,朝车里伸出手,接过另一只也向他递来的手,郁宁顿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瞬间如涌潮的水那样澎湃了起来,眼看着严可铭挽着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朝着大门的方向走了过来,郁宁按在窗台上的手一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从撤开,重新倒回了床上。 车灯又熄灭了,房间里的一切都重新退回彻底的黑暗之中,在这样万籁俱寂又同样喧嚣至极的时刻,郁宁瞪大眼睛等待了许久,又出神了许久,一个念头缓慢而无望地破土而出,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于他无足轻重,也许一辈子的交集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但不知何时起,她已然以仰视者的姿态迷恋着他。 第四章 《热铁皮屋顶的猫》的大幕画好的那一天,严可铭和袁圆、蒋勤、以及灯光设计董依依一起去仓库看成品。 因为严可铭坚持不让郁宁的工作过程受到来自外界的干扰,今天其实是她开始作画以来唯一一次把成品展示给外人。站在画前的郁宁面无表情,膝盖却有点打抖,僵硬着手脚一动不动,沉默地等待着来自任何一方的评价。 在她看来,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亮得像探照灯,锐利得胜似刀锋,神情也统统深不可测。她无法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到任何暗示,只能咬牙等待。满心忐忑之中时间变得不再可靠,直到不晓得多久之后袁圆的一声“成品我很满意,辛苦了,可铭,小郁”,才终于把郁宁从悬空的状态中解脱回真实世界。 听到这句话的一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争先恐后地涌上了脸颊,她必须死死按捺,才能抑制想尖叫甚至大跳的冲动。郁宁热切地看向严可铭,想从他的目光中得到肯定乃至赞许,她在他脸上看见了微笑,虽然不是对着她的:“董老师,你看呢?” 董依依是一个六十出头的女人,满头华发,脊背笔挺却一如壮年人,瘦而精干,有一双不像女人的手。 “也许要再追加两到三盏灯,等画挂好我再看看。” “第二幕中途,可以考虑在这里补个追光。”严可铭指了指幕布上月亮的位置,建议道。 接下来四个人围绕着这块新完工的幕布讨论了十来分钟,主题一直围绕着灯光对舞美的配合,郁宁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边感觉到沸腾的血液渐渐地平缓下去。她无从参与到这场讨论之中,甚至有很多东西前所未闻,但这并不妨碍她听得近于痴迷。之后蒋勤和袁圆先行一步,严可铭和董依依,再加上郁宁,则留了下来继续斟酌技术上的细节, 等到袁圆他们离开,董依依抱起双臂慢慢退后,进一步拉开自己和幕布的距离,又看了一会儿,才说:“可铭,你这么设计,是成心的吧?袁圆要幕布,你就画给她,亏得是你,这么大一张幕,又画得这么美,偏偏不起眼,这点很好。” 听到她这么说,严可铭微微侧过脸,又一次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没必要让它喧宾夺主,当初的《火鸟》是我年轻气盛,有些道理还不懂得。袁圆诚心希望这次的铁皮屋顶有一张大幕,我也接下了这份工作,就自然要尊重她的意见。现在幕布完成了,下一步就交到董老师你手里了。” 董依依听他说完,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啊,偶尔也要会拒绝女人的要求嘛。说来听听,你到底是想我怎么处理它?” “它本来就是要被用作‘隐身衣’才被画出来的。” 董依依露出惊讶的神色,又扭头去看了看画。这次她拧起了眉,重新地去打量它,很快,她抿起嘴点了头:“可以。” 他们是数次合作的老搭档,很多话只要起个头就对对方的用意心领神会,唯独郁宁像是个局外人。但再怎么“局外”,跟在严可铭身边这些时日,又多多少少参与了整个流程,她还是多多少少地察觉到了严可铭那些没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念头一旦冒芽,郁宁已经忍不住惊讶地望向严可铭,试图在他的神情里找出任何蛛丝马迹的新线索。 然而他们再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看来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不久严可铭送走了董依依,折回来叫住还愣在原地兀自出神的郁宁:“工作完成得很好,这段时间谢谢你,辛苦了。” 郁宁蓦地回神:“哦……没有,是工作,谢谢,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学到了很多,也受了很大的锻炼,多谢严先生。” 严可铭微笑:“明天来结薪水。或者你要休息几天也行。我这里还准备了几张票,一张是《玻璃动物园》的,还有两张‘铁皮屋顶’,你可以请朋友来看。我这几天还有别的事情,等下周公演开始,我请你还有贺臻吃个饭,时间以你们的为准,你看好不好?” 郁宁有点惊讶地说:“这就结束了……?我还以为是到‘铁皮屋顶’正式公演前呢……没有别的我能帮得上的了么?” “事情当然有……” 他的话刚刚开头,就被郁宁急切地打断了:“我能做的!” 说完她又看见严可铭似笑非笑的神色,顿时意识到唐突,涨红了面孔截住话头,也垂下了眼。 “……贺臻告诉我这段时间你为了这块大幕一直在超负荷工作,如今幕布画好了,你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好好休息几天,给自己放个假,剩下的事情交给贺臻吧。” “严先生,抱歉,我冒昧地说一句,我明白您让我休息,是您的好意,当然还有贺臻的,可是我是来工作的,如果您觉得我做得不好,可以直说,但请不要因为我是个女人就给我特别的照顾。这是,这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一横,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我觉得这是一种偏见。我很感谢你们的关照,但是我不需要。”她说完这长长一段话,只觉得耳朵烫得更厉害了。 不料严可铭却说:“先不说男人关照女人没什么不妥,接下来的工作是整个舞台的搭建和道具的摆放,这是贺臻的工作,不是你的份内事,谈不上什么照顾。” 郁宁暗自咬了咬牙,抬起眼正视着严可铭,又问:“我知道我可能什么忙也帮不上,那严先生,能给我一个机会跟在你们身边学吗?我保证绝不打搅你们的工作进程,一定不给剧团添乱。” 严可铭见她神色平静而坚决,目光中隐含热切和恳切,这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于是点了头:“既然有兴趣就来吧。” 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地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郁宁双眼一亮,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又鞠了好几个躬,正直起背来要再说点什么,却猛然发现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连带着把她自己也绕进了一个穷尽的漩涡深处。 她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感觉自己像一架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栽倒下去。 …… 当几天后魏萱到医院去探望从高烧昏迷中恢复过来的郁宁,委实不客气地见面就是一阵数落:“你看看你,发高烧了自己还不知道……” 记忆好像还停留在天平剧院的仓库间里,郁宁看着坐在床边的魏萱,总觉得恍惚,睁着眼睛迷迷糊糊打量了好久,才不可置信似地问:“我住院了?” “烧了两整天了!”魏萱没好气地说,“烧到快四十度了都没感觉?你不要这么拼吧?生病了不舒服要说啊,我三哥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当时真没觉得……”话说到一半,就看见魏萱横眉竖眼地瞪过来,郁宁苦笑了一下,把这不怎么高明的辩解咽了下去。 “好了,你乖乖养病。三哥要我和你说,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这几天就在医院安心休息。”魏萱传完话还是没忍住,皱起眉头抱怨起来,“他这个人真是的,自己工作起来不要命就算了,还折腾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这个时候就不晓得怜香惜玉了……” 郁宁大窘,忙打断她:“魏萱,不是……我生病和严可铭有什么没关系……” 魏萱一脸奇怪地看着她:“你是我朋友,我介绍你去给他救急,他本来就应该多关照你的。你都住院了,还和他没关系?” 一时间郁宁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羡慕她这种坦然的天真了。她喘了口气,把刚才因为激动而起的眩晕感稍稍压下去,转而拉住魏萱的手,轻声说:“我口渴得很,麻烦你给我倒杯水,好不好?” 魏萱一愣,重重一拍自己的额头:“真糟糕,你等着。” 喝完满满一大杯水,郁宁感觉又好了点,就是手脚依然没力气,试着去探了探额头,也感觉不出什么。她对魏萱感激地一笑:“谢谢你来看我。我现在好多了,烧也退了,等一下去办出院手续……” 魏萱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郁宁,你想什么呢!好好给我住着!病没好出什么院!” 刚才魏萱去倒水的时候,郁宁则在飞快地打量这个病房。前几天她烧得厉害不觉得,直到今天才发现被安置在一间宽敞的单人病房里。虽然很少生病更难得住院,但这样的房间必然要价不菲,郁宁无意在魏萱面前遮掩经济上的实情,只是又笑一笑,拉着她的手说:“你听我说,我本来就是因为要赚钱才做这份兼职的,现在住这么好的病房,薪水怕是还不够付住院费的。” “别胡说,谁要你付这钱了,当然是严可铭付。他弄得你病成这样我还没找他,你担心这些做什么。哎呀郁宁,你的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魏萱起先还锁着眉头,说着说着又流露出爱娇的神色,“听我的,你就在这安心住着,别想什么住院费。还有,你要是真的手头紧,你别不好意思,我借你就是。别让自己过得太辛苦,都这么多年的同学了,还信不过吗。” 郁宁还是笑,笑完又摇摇头:“知道知道,我还应付得了。就是这一个月里,已经受到严可铭太多的照顾了,再欠他的人情,将来不知道怎么还。” 魏萱一挥手,蛮不在意地说:“这算什么人情,郁宁你总是太较真。” 郁宁这时反而收敛了笑意,她本来还称得上瘦不露骨,发了几天烧之后,显得愈发消瘦,反衬得一双眼睛又大又深,像是有千言万语藏在里面。她看着魏萱说:“不是这个道理。你帮我找到这份工作,严可铭又对我多加照顾,你们越是觉得这不算什么事情,我越是要记得你们的心意,我妈总是说,不图回报的好意最难还,也最要记得。” 魏萱看神色像是被她的话噎住了,正要再说,病房的门铃响了。想不到这个钟点上来人是谁,魏萱嘀咕着“谁啊”去开门,门一开她不由得露出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顺手给了这不速之客一记拳头:“小贺,谁在后面追你了,看你这一头的汗。” 贺臻先探了个头进病房,对着一脸意外的郁宁打了个招呼,然后敏捷地闪进病房里,背在身后的右手先是变出一束兰花,再用脚从门边勾进一篮子水果,一气呵成像是在变什么戏法。他把花搁在一边的小桌上,才回答魏萱刚才的问题:“路上堵车,我看还有一公里的样子,干脆跑过来。郁宁,你醒了?好点了吧?” 他的头发上沾了汗,带着点潮湿的水汽贴在额头上,和平时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但依然是开朗而愉快的模样,像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白惨惨的病房。郁宁没想到他会来探病,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病服,看还算整齐,这才安下心来,回答:“好多了。戏要开演了吧,你这么忙,还专门赶过来……” “不说这些有的没的。”贺臻爽快地一摆手,“前两天过来的时候你都在睡,醒了就好,医生说就是疲劳引发的高热,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这些魏萱都和你说了吧?” 魏萱白他一眼:“我和郁宁在说私房话,还没说到这个。小贺,你来了正好,快劝劝她,她说要出院。” “医院住不惯?”果然,听到魏萱的话后,贺臻的视线立刻转到病床上的郁宁身上。 “不是……” “她担心住院费。” 贺臻闻言转身去看了一眼魏萱:“你们女孩子的私房话都说些什么啊,怎么要紧的一个也没提到?是这样,严可铭要我们转告你,本来是想让他家的私人医生照顾你的,就是担心你不自在才专门送来的仁开,住院费你不用担心,你这场病全是因为加班超负荷工作引起的,没道理为了严可铭的事情生病,还替他心疼医药费。” 最后几句话又恢复了他一贯举重若轻的风格,惹得魏萱大笑,连说“就是就是”,郁宁听了也不那么严肃,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再不坚持了。贺臻看郁宁的态度有了转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指着花说:“今天《玻璃动物园》首演,严可铭要坐镇,我正好溜了,花是他送的,果篮是我挑的,你吃苹果的吗?我削个苹果给你吃。” 魏萱立刻在边上拍手:“他削苹果可有一套,你让他表演给你看。” 郁宁不好托辞他们的好意,很快地答应了下来。贺臻从果篮里捡了个大只的,洗干净之后坐在一边开始削,他把苹果皮削得细得像毛线,一气呵成中途绝对不断,一只苹果削完,桌子上的苹果皮堆得老高,撞上郁宁看得瞠目结舌的目光后,还挑眉笑一笑:“等一下送给你穿针。” 郁宁被他这得意乃至有点顽皮的口气逗得弯起了眉眼和嘴角:“学你这一手功夫,有什么诀窍没?要练多久?” 贺臻把手上这个先递给郁宁,又拿起另一个继续削,一边削一边说笑,手上却一点也不停,看也不看一眼:“小时候在孤儿院帮厨房的师傅削土豆,没事干就玩这个。就是探病作客都没有带着土豆当礼物的,不然削给你们看,土豆皮比苹果皮难削,因为更薄,但削出来韧性更好,可以拿来绑蚂蚱。” 他依然是那付漫不经心的调子,似乎也没注意到郁宁和魏萱两个人正交换着惊异的眼神和互相摇头。这次贺臻把削好的给了魏萱,又拿了一个,随便擦了擦,也不削,重重一口咬下去,一时间病房里只听到“嘎嘣”一声脆响,他笑着说:“好了,表演结束,苹果再不吃要锈了。” 病房里的气氛有点不自然的沉闷,郁宁慢慢地吃着手上的苹果,时不时瞥一眼魏萱,魏萱又在偷瞄贺臻,只有贺臻很专心地吃着自己手上这个苹果,好像这点小事也能让他开心一阵子。 他吃东西快,可并不匆忙,吃完苹果又去摸山竹,这时魏萱终于说:“你没吃晚饭?” “这不在吃么。” “吃水果我可吃不饱。你既然来了,正好再跑个腿,帮我们把晚饭买回来吧,郁宁这几天都没吃东西了。” “好啊,想吃什么?” 发烧的人感觉不到饿,郁宁刚想说别忙了,恰察觉到贺臻身后的魏萱朝她使眼色。她一愣,话都说不流利了:“我不……不知道。” “我记得仁开东门那边有间还不错的粥铺,一客白粥给郁宁,我要鱼生粥,再烫一碟菜心蒸条鱼,你自己想吃什么?” 贺臻一付无所谓的神情,说“去了再看”,就拎起外套出门去了。一听到门合上的声音,魏萱立马回头问郁宁:“刚才我没听错吧?” 她甚至有点惊慌失措,这让郁宁不解,反问:“听错了什么?” “孤儿院的事情。” “是这么说的。” 这下魏萱索性离座而起,在病房的空处连兜了好几个圈才猛地站住,满面严肃地对郁宁说:“我好像知道不得了的□了。” “啊?”这下换郁宁傻眼了。 下一刻她又喃喃自语起来:“……好像又有哪里不对……我得再问问……” “魏萱?”郁宁试探着叫她一句,“你没事吧?” 魏萱拧着眉头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我没事。就是小贺的事情有点蹊跷。” “你和他很熟?” “最早认识是在三哥那里,后来才知道他家和我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哪里跑出个孤儿院来,那他爹妈总不能天上掉下来的。” 郁宁犹豫片刻,说:“也许是收养的?对外不说罢了。” “你没看过他和他家老头子,简直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我再去问问……” “魏萱……” 魏萱听出郁宁的欲言又止,不由问:“你怎么了?” “是不是别去问了,不见得会是什么好事……贺臻人很好,万一,万一……”她本来想说“万一你查他身世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对你们两个人都不太好”,但怎么个“不好”法,郁宁想不出来,更犹豫自己是不是有资格说这句话,于是就卡住了。 她“万一”了个半天没有下文,魏萱等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我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了?郁宁,你不是看上小贺了吧?” 这话说得郁宁汗毛一炸,忙连连说:“没,没有的事情!我就是多了一句嘴,你别取笑我。” “说说嘛,不要这样欲盖弥彰地解释吧。”魏萱得趣,愈是笑眯眯的。她往郁宁床边一坐,“他现在是没女朋友,怎么样,谈个恋爱吧?” 郁宁本来就在发烧,听她这么说,整张脸通红,耳垂更是红得像轻轻一掐就滴出血来,满脸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下手,想推却又无法组织言语的样子。 她这样手忙脚乱言辞不搭的样子落在魏萱眼里,惹得后者又是一乐。等郁宁稍稍镇静了一点,魏萱也收起了笑容,轻声对她说:“傻瓜,我认识你和小贺都这么久了,要撮合早撮合了。我倒是担心他来招惹你。他太容易讨人喜欢,小贺这个人,做朋友至少有九十分,做男朋友嘛及格线出头,要结婚——他哪里肯轻易结婚?他这个野性子,天生拘不住的,兴致到了呼朋引友就背个包走个七八十天……反正只要做朋友没得说,要是他哪一天心血来潮想追你,郁宁,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你这样较真又好强的性子,和他玩不起的。” 郁宁听完很久没做声,无从反驳更无法进一步澄清,勉强笑了笑:“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又不喜欢他。” “他现在也还没喜欢上你。这样最好,贺臻作为朋友,那真是没话说。之前你一个人在三哥那里我总担心他对你太苛刻,后来听说贺臻回来了,就不担心了,有他在,总归是要好好照顾你的。” “贺臻对我很照顾。”她顿一顿,又加了一句,“严可铭也没你说得那么苛刻。” “那就好。”魏萱说完,低头看了眼腕表,“怎么还没回来?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喝杯水?” 刚才她情绪波动得厉害,现在果然又感觉到眩晕了,听到魏萱这么问,点点头:“嗯,也好。” 喝完水后又聊了一会儿,贺臻还是没回来。这时热度又上来了,郁宁整个人疲倦萎顿下去,就和魏萱说想睡一下。魏萱替她叫了护士,做了检查让她继续睡,睡前郁宁觉得自己只会睡一会儿,但还是叮嘱魏萱等贺臻来了叫醒她,这才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谁知这一觉一睡又是分不清昼夜晨昏,昏昏沉沉之中,她依稀听见了有人在自己耳边低声交谈,但眼皮就是重得像被人上过强力胶,无论如何挣扎也睁不开。挣扎着挣扎着没了力气,声音也远走了,等好不容易可以再睁开眼睛,病房里已经关了灯,再无他人,她摸过留在床头柜上的手表,又看了看天色,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七点了。 她不知道魏萱和贺臻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开灯之后看见了留在桌上的食盒,居然是一个个的保温盒。这一点体贴的好意让郁宁心里一动,找出手机,里面果然有好几条未读消息,最新那条是魏萱留下的:“小宁亲爱的,小贺回来的时候你都睡了,我们就先走了。醒来之后要是东西还热着就吃一点,别吃冷的,等我明天再来看你。” 菜是早凉了,粥倒是还留着些许微弱的暖意。郁宁一边翻看之前的未读信息,一边慢慢把所有的食物吃干净,妈妈发来的那条翻来覆去读了很久,读到“你很久没回家了,下次放假回来吧,你还小,用不着为家里吃那么多苦,妈妈想你了”,之前分明并不觉得辛苦和委屈,看到这句还是双眼一热,朦朦胧胧之中,郁宁甚至觉得能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脸,顿时不敢多想下去,扔开手机,又快又急地把最后一口已经彻底冷掉的残粥喝下去。 就这样,郁宁错过了《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最后的彩排和舞台安置,等她再次见到自己为之不分昼夜工作了一个来月的那张大幕和舞台时,她还是身处天平剧院,身边依然有贺臻,只是这次她再不是创作者中的一员,而是一名普通的观众。 严可铭为她准备的是评论场的票——这一晚各路凶残的不凶残的评论家们纷纷云集,磨刀霍霍等着写第二天文艺版的时评,这也意味着为期一周的预演期结束,整出剧目接受观众和评论家的审视,对于戏剧界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首演——郁宁理所当然约了魏萱,可她男朋友也在,这样算来就差了一张票,本来郁宁想着两张票都给魏萱,后来才知道贺臻那里还有两张,也是同一天,这就约着先一起看戏,下戏后再一起吃饭,算作对郁宁第一次圆满结束工作的庆祝。 七点半开戏,郁宁他们到的时候贺臻已经在戏院门口等着。因为是评论场不卖站票,等退票的人格外多,下车的时候看着这剧院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郁宁直眼晕,忽然听到耳边魏萱拔高声音打招呼:“小贺!” 她这才发现原来在人流中找到这个青年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情。他这么高而挺拔,穿一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愈是显得身姿修长,剧院外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让整张脸庞焕发出耀眼的光彩。听见魏萱的声音后,贺臻笑着朝他们招手:“这里。” 魏萱穿得凉快,一双腿裸在外头,下了车只一会儿直喊冷,她亲昵地挽住伊凡,连说“冻死了冻死了,快进去”,一手拉住郁宁的手,直接往剧院里头冲。 走到贺臻面前四个人会合,他先对郁宁笑了笑,打了个招呼:“病好了吧?” “出院两都好几天了,已经没事了。谢谢你。”贺臻和魏萱在那天探病之后还来了好几次,教郁宁心怀无限感激。 魏萱怕冷,已经先一步和男友溜进了戏院,留下贺臻和郁宁走在后面。和光彩照人香风袭人的魏萱相比,郁宁看起来还是像个女学生,贺臻一边替她开路,一边顺道闲聊:“等一下就要看到自己的作品了,感觉怎么样?” 郁宁老老实实地答:“很紧张。贺臻,你觉得它怎么样,合格吗?那天……”她本来想把董依依和严可铭那段云遮雾绕的对话转述给贺臻,偏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头。正在犹豫的当口,贺臻对她说:“要开演了,我帮你去存衣服吧。” “哦,好……” 他绅士地替郁宁脱了外面的大衣,存好之后扭头看见郁宁面脸若有所思的模样,陪她不出声地站了一会儿,才出言提醒:“好了么?可以入场了。” 离开演还有十几分钟,剧院已经坐得差不多了。因为是评论场,很多观众看起来彼此相识,端着酒水三三两两地闲聊。贺臻是很熟悉剧院的布置的,领着郁宁直接往座位上走,落座之后发现位置很好,厅座正中稍稍靠后,魏萱他们坐在后一排斜后方,看见郁宁进来,她还朝她招招手,顺便递一杯果汁给她:“你们真慢,做什么去了。” 郁宁并没有把魏萱那玩笑似的抱怨听进去,她只是定定地站在座位上,看着此时还光线昏暗的舞台出神:她看见了她画的大幕,挂在舞台的最后方。因为光线和道具的摆设,那块幕布并不起眼,下方被遮住了部分,很多细节也因为灯光的问题湮没在了暗处。她像是第一次见到它,又好像已经把它忘记了,看了很久很久,视线落在幕布左上角那一轮月亮上,灯光还没起来,月亮也黯淡了,苍白得像是一抹影子。 郁宁忍不住悄悄地抹了一下眼角。 这个小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贺臻,等郁宁放下手,他才开口:“之前你不是问我它合格吗?现在你也亲眼看见它了,你自己觉得呢?” 她的内心不知怎的涌起一阵羞涩,竟让她不敢去看贺臻了,也不敢看她的画,缓缓地垂下眼,很小声地说:“我不知道,看不太清楚。” 身边的人似乎是低声地笑了一笑,郁宁又慌慌张张地补了一句:“布景很好看,原来实物是这个样子的。” “都是根据你为严可铭画出来的那些设计图而来的。” 一时间郁宁也分不清内心究竟是酸楚还是感动,用力瞪大了眼睛,怕在贺臻面前红了眼眶:“哦,我也认不出来了。” 说完她静下心来仔细去辨认,很快的,那些设计稿上的标注和图案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她暂时忘记了幕布的事情,拉着贺臻低声问:“我以前听说舞台上很多道具都是纸做的,那个鹿头标本做得好像真的。” “是真的。” “啊?!” 对着惊讶万状的郁宁,贺臻不紧不慢地解释:“都是真的。包括那些家具,都是好几十年的老家伙了,严可铭找他的朋友借的。” 郁宁又去打量了好一阵子,以美院学生的专业目光看来,这场景的搭制就美观来说毋庸置疑是精品,看似随意中实则每一件物品的摆放都经过了缜密的思量,整体看来像一幅精致而色彩饱满浓郁的油画,又不至于过“满”,和当初那些看起来凌乱的设计草图绝不可同日而语。 她心中不由得升起对严可铭进一步的佩服,也才想到并没有见到他的人——事实上自从那天忽然在他面前晕倒,她就再没见过他了,连薪水都是贺臻送过来的。哪怕只是想到这个名字,郁宁都觉得心里一阵狂跳,手心也有些发烫。她装作蛮不在意地问:“怎么没看到严可铭?” “他现在应该在后台,今天评论家都到了,他肯定要和袁圆、董老师一起全场压阵的。” “哦。”她声音低下来。 “我们这两个位置就是他的票。” “……那他不看了?”说完看见贺臻微微挑起的眉头,郁宁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蠢的问题:就连她这种很外圈的人,天天在天平剧院进出,已经不知道途经多少次排练现场,更不要说负责整个舞美的严可铭和贺臻了。 贺臻并没有任何觉得这是个蠢问题的意思:“开演了会在监控室里看。前几天的预热场很顺利,问题应该不大。” 他们絮絮低语的时间久了,魏萱就在身后问:“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悄悄话?小贺,你看郁宁都不笑了。” “没,我们在……” 她没说完的话被贺臻轻快地接了过去:“专业人员的内部话题。具体内容保密。”说完还附送一个大大的微笑。 魏萱佯怒,正要反击,演出即将开始的提示音轻柔地响起,于是一切话题都暂时鸣金,贺臻、郁宁,还有剧院里其他所有尚未落座的观众们都收住了话端,陆续坐下,短暂的寂静之后观众席的灯光暗下去,一声象征着夏日惊雷的鼓声响起,舞台的灯光亮了。 第五章 不管初衷里如何强烈地抱着“要从专业人员的角度来看这场戏”的意愿,当戏正式开始之后,郁宁的注意力很快地被剧情完全地吸引了。 她之前若干次目睹过这出戏排演时的片段,也在严可铭的要求下看完了那版鼎鼎有名的电影,可真正坐在剧场里,似乎一切又变得彻底新奇起来:她不再注意那块依然不起眼的幕布,不再关注舞台布置上的用心,所有的注意力几乎可以说是再自然不过地投到演员们的身上,由着他们牵引着自己来到另一个空间和时间,在别人的世界里哭哭笑笑走上一遭。 在这样真假难辨抑或是无心去辨的时刻中,三个多小时疾如白驹过隙,谢幕掌声响起的时候,郁宁才醒过神来跟着全场的人站起来欢呼鼓掌,她甚至能看见邱俪云脸上的汗——今晚的她耀眼极了,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劲头,好像就是剧本里的玛姬再世,妖娆,狡猾,顽固,绝不服输,郁宁用力地鼓掌,觉得邱俪云那句像是肺腑里喊出来的“他死了!我还活着!玛姬这只猫……还活着——还活着!”还在耳边挣扎着无论如何不肯消散。鼓掌的间隙她踮起脚朝着贺臻耳语:“天啊,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个花瓶的,原来演的这么好。她还这么年轻,真是了不起。” 贺臻已经放下手,对她笑一笑:“想去要签名吗?” “这……”郁宁犹豫了一下,“改天吧,她今天肯定很累了。” 贺臻又飞快地朝后排魏萱那边看了一眼,和他们交换了个眼神,继续对郁宁说:“既然不去后台,那我们先走吧,早些散场,免得排队。” 于是他们四个人在旁人都还继续鼓掌的时候先行了一步,走到门口的时候,才稍微止歇下去的掌声又骤然强烈起来,郁宁禁不住回头,只见演员们簇拥着袁圆走上台来,一眼晃去,严可铭的身影并不在其中。 她也不知道此时心中涌上的是失望还是不舍,不知不觉之中走起神来,贺臻叫了她好几声,才勉强心不在焉捕捉到最后几个字:“……怎么了?” “没、没什么。” “累了?” 郁宁又摇头:“不累。哎,魏萱呢?” “在衣帽间取外套。” 郁宁的衣服也存着,贺臻的话提醒了她,也跟过去,不想衣帽间外已经排了好长一条队伍,而魏萱和她那英俊显眼的俄国男友正排在队伍里靠前的位置,看见郁宁站在队伍尾巴上张望,魏萱笑着招手:“小宁,我们在这里,你来。” 她脸皮薄,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意思插队,犹豫了一下,折衷走上前,把票交给魏萱,轻声说:“拜托你帮我领一下,我正好去一下洗手间……太暖了,我得脱一件衣服。” “哦,你去,等一下我们在票房门口等你。” 约好之后郁宁四处张望地找最近的洗手间,落在贺臻眼里,引得他又多问一句:“在找什么?” “我记得前厅这里有个洗手间的……” “现在退场,到处都是人,你去后台吧。那里没人。出入证带着没?” 贺臻的话一下子点醒郁宁,沿着工作人员的通道刷卡进了后台。相比于散戏后人头涌动的剧场和门厅,此时的后台又是另一番热闹:工作人员们川流不息自不必说,还有些没来得及卸妆的演员们正和剧院的资助者们寒暄交谈,郁宁习惯性地又去找了一圈严可铭的身影,再次一无所获后,这才死了心,往工作区的深处走去。 天平剧院的演出场地不算大,后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五脏俱全的“蜘蛛巢城”。郁宁之前不留神走错了一个岔口,这下就走到一个之前从没来过的区域了。正要退出去,眼角的余光恰恰扫到女洗手间的标识,又改变了主意,三步并两步地推门而入。 郁宁锁好隔间的门后脱了一件毛衣,带起的静电让梳好的头发一下子没了形状,她抹了两下,一边想着出去对着镜子再弄过一边低头系外套的扣子,忽然听见外面大门碰得一声巨响,高跟鞋的声音又快又急,像是催人上场的鼓点,女人的声音包含着哭腔,又是委屈又是爱娇,听来真是惹人无限怜惜:“……你明明说了要来的。我等了你一个晚上……” 这声音刚刚伴随郁宁度过了美妙的三个小时,绝不至于听错。她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地摈住呼吸,只觉得无比的尴尬,待在这里哪怕多一秒都是煎熬。 可对方显然并没有意识到此刻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还有第二个人在场,也不知道电话另一头的人说了什么,她静了好一会儿,又说:“……你怎么会记得这种小事……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接这个角色的,我真是笨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以为你今天一定会来,哪怕只来一会儿看一眼也好,结果呢,你忘了……” 这语气中饱含着辛酸之意,郁宁却已经额头上都有了汗意,生怕邱俪云发现她也在这里——无论是不是有心,瓜田李下,窥听已经是事实,不被发现还好,要是真的被发现了,那真是一万张嘴也无从解释了——她一想到这个,更是心烦意乱,于是当邱俪云那略显尖利的哭诉爆炸一般响起时,整个人都跟着打了个寒战。 “……我胡闹?求求你和我说一句实话,我也好死了心了……你非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我是真的爱你啊,我那么爱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明知道这是人家留下来的烂摊子,你说要我演,我就演了,可是你呢,你就这样成心让别人看我的笑话?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死了的那个我争不过,活着的这个也比不上——程静言,静言,我就这么下贱这么一钱不值吗……” 她说到最后整个人哭得泣不成声,说到嗓子都劈了,饶是郁宁一个前情不知后果无涉的路人,听了都不免新生恻然,几乎都要冲出去安慰她。听着她越哭越是凄凉无助,连话都说不出来,郁宁咬了咬嘴唇,掏出手机想给还在外面等自己的魏萱他们发条短信,知会一声自己这边碰到了点事情,一时半刻走不开,可世上的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凑巧,一条短信还没打几个字,屏幕一闪,继而铃声欢快地响起,成为那惊心动魄的哭声中一道毫不协调的伴奏曲。 郁宁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麻了,愣了一愣,才想起去按掉这个来电。手忙脚乱之中手机滑在了地板上,门外的哭声戛然而止,一切变得死一样的沉寂,只有邱俪云的呼吸声越来越重,预示着无数的不祥。 这令人绝不愉快的沉默只维持了一会儿,就被新的铃声打断了。郁宁一时间不知道是去接电话还是打开门,左右为难之中,她整个人像一块石头一样僵住了,心头一阵狂跳,有那么一两秒钟,无边的羞愧甚至压住了尴尬。 终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谁藏在哪里?滚出来!” …… “所以你们到底是遇见了什么事情?看把魏萱乐的,上车到现在一直在傻笑个没完。”在笑声又一次响起后,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贺臻终于发问了。 郁宁却至今没有从之前那窘迫的境况里完全脱身,对上贺臻的目光后,犹豫再三,到底禁不住魏萱在边上一个劲的“让郁宁说,你让她说”的催促,简单地说:“那个……我在里面换衣服,邱俪云进来打电话,她不知道我在里面,打到一半哭了,后来魏萱打电话过来……再后来她找到我,把我拉走了……” “哈哈哈哈哈,我才不管她呢,找到小宁直接把她拉出来了。她还能疯婆子一样冲出来拦住我们不让走不成……?”魏萱乐得笑不可抑,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久,全是被自己的笑声给打断的。说完想一想当时她找到郁宁的情景和邱俪云当时的脸色,忍不住又一次噗地笑倒在郁宁的肩头。 见郁宁还是满面难堪之色,贺臻没立刻接话,等魏萱的笑声暂时歇下去,才和声安慰:“意外而已。你又不是记者,也不是圈内人,没事的。” “切,当然不要紧。”魏萱不以为然,“难道她还打上门来?演戏演得太浑然忘我了吧,变脸倒是比翻书还快。贺臻,我和你打赌,这电话绝对是打给程静言的,哭他今晚不来呢。” 郁宁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魏萱;魏萱却没留意这道目光,反而贺臻听了笑着摇摇头:“你啊,嘴巴不要太厉害。” 魏萱一撇嘴,露出个讽刺的笑意:“又没说错。周恺和他男朋友就坐在你们前面,空着的那个位置就是留给程静言的吧?要我说,程静言推邱俪云来演这个角色太对了,不用演全靠本色就能如入化境人戏不分,‘我就像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啧啧,演的真好,那就快跳下去啊。” 她学着邱俪云那心焦火燎的娇滴滴语气,但毫无善意。这样陌生的口气听得郁宁一愣,又听贺臻平淡地说:“你就不能无视她吗,事情都过去多久了。” “讽刺两句也不成?她是我哥的旧情人,又不是你的。再说以她一个个睡过去再一点点往上爬的本事,我这几句话,对她是恭维也说不定呢。”被贺臻这样一说,魏萱的语气里也多出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你这么讨厌她,何必去看她的戏?” “我就爱她出洋相,看她自己打自己的脸。”魏萱皱起眉说。 贺臻背对着她们,看不到神色,听语气也依然平淡:“又赌这种小孩子似的气。” “小贺,你这话真没道理,我和谁赌气?和邱俪云?她也配我赌她的气?再说了,真奇怪,你明明是我家的朋友,怎么为个外人和我吵起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和我大哥那件事,我们一没找人让她在这圈子里混不下去,二没拿刀划了她的脸,就是发几句牢骚,你又是怎么了?” 贺臻沉默了一下,终于说:“连你都知道,这出戏她来演,最难堪的其实就是她自己。她接穆岚辞掉的这个角色,已经很多人等着看笑话了。你自己也说了,她就是个外人,为了外人动这么大的气,魏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最后一句他的语气又轻松了起来,有一种不必明言的亲昵在里头。魏萱怔怔,抿了抿嘴,也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你不知道,我去找小宁的时候她那个凶神恶煞满脸铁青的样子,这女人心里又凶又饿,永远不知足的,我就是讨厌她……” 可邱俪云那无望的哭诉还在耳边回荡着,郁宁拉了拉魏萱的手,吞吞吐吐地说:“魏萱,你没进来之前,她是真的哭得很伤心啊……” 可魏萱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邱俪云那身皮肉很值钱,眼泪值钱不值钱就难说了。估计不值什么钱,不然怎么哭得容易,收得也容易。” 这话实在刺耳,郁宁认识魏萱三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尖锐刻薄地评价一个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偏贺臻也不接话,车子里就像被人忽然塞进来一大块冰块,气氛变得又冷又僵。 幸好有伊凡这个不懂中文的外国人,一句“亲爱的,你们怎么又不说了”,好歹中止了这场莫名而起的僵局。魏萱先绷着脸,硬邦邦地说:“我们吵架了。” 伊凡趁着红灯的间隙扭头看了看身边的贺臻,又看了看后座的另外两个人,一脸迷茫地说:“是吗?我听起来都像在唱歌。”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触到了哪里,听完之后魏萱一愣,才笑了起来:“万尼亚,你真该去学中文了,不然将来我没办法和你吵架了。” “那我们不吵架。”他满脸认真又理所当然地说。 这下郁宁和贺臻都禁不住微笑起来。 因着邱俪云而起的种种剑拔弩张总算暂时止息,车子里静了好一会儿,贺臻又开了口,这一次他的语气里乍一听玩笑意味很重,像是又一场可有可无的闲谈:“你以前说要找一个不会和你吵架的,这下终于找到了。” 郁宁清清楚楚看见魏萱的脸色变了好几变,虽然不知道贺臻这句话触到了哪根不该碰的弦,但只看她脸色,本以为她一定要发作,谁知道片刻之后,魏萱只是抱着胳膊靠回座椅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似乎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正在无声的酝酿,又似乎没人愿意陷在这份微妙当中,很快地贺臻在一次轻快地另挑了个话题:“郁宁,你知不知道魏萱有个习惯?” 郁宁没想到自己又被拖进来了,愣了一下,老实答:“她习惯好像蛮多的……” 一阵笑声过后,贺臻扭过半边身子,转向后座的她们:“她呢,喜欢给身边的人打分,不过更有意思的是,打分归打分,交朋友谈恋爱又全不按分数来。哎,我说魏萱,现在我在你这里,及格了没有?” 魏萱“凶恶”地剜他一眼:“再倒扣五分。” 贺臻反而大笑:“就算低到负分,看起来我们还是有同桌吃饭的缘分。其实我最好奇的是一个人的分数……” 他故意放慢语速,慢腾腾地分明是个关子,魏萱却只冷笑着不接话,一付“爱谁谁爱怎样怎样”的架势。郁宁只感觉到他们之间那根弦越拉越紧,莫名之中,连她自己的神经也绷了起来,满心紧张地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又不知道是开口还是不开口,抑或是怎么开口,只能继续云里雾里地看下去。 “我不是要问他。”贺臻朝着伊凡那个方向略一动嘴角,继而不急不徐地勾起一个新的微笑,“按你那三分法,你家三哥,在你眼里打得到几分?” 像有一根钢针在心底最深的地方,郁宁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是要去看发问的那个还是给答案的那个,迟疑之下眼神顿时乱了。她几乎是惶然地勾下了头,躲避着也许全是臆想出来的投向自己的目光,又在同时竖起了耳朵,等待着任何关于严可铭的只言片语。 “稀奇了,你和他那么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男人和女人的着眼点不一样,要求也不一样。只是想拿个我们都认识又正好不在场的人来问一问,就想知道,有什么人能入了你的法眼,三项都能有个八九十分的?” 魏萱顿了顿,口气生硬起来:“我不拿他举例。” 贺臻忽然对不知不觉又抬起头来的郁宁笑着挑了挑眉:“想来是太好。” “太糟。”说完这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认真的两个字后魏萱抿起了嘴,瞪了贺臻好几眼,“你今天是怎么了,太闲了要磨牙,还是故意来找我的茬?在……” 说到这里她又猛地收住,也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郁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别开脸去再不开腔了。 可过了一会儿,魏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肩膀一线也随着细细地颤抖着,郁宁离她最近,见状不妙,靠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关切地低声问:“怎么了?” 她的肩膀越抖越厉害,一时没有作答。郁宁正要再问,不防魏萱蓦地转过身,竟是一脸笑意,眼底狡黠的光甚至点亮了脸庞,她指着前座的贺臻说:“好啊,小贺,原来是这样!你这滑头,我差点被你瞒了!” 这两个人闹一会儿好一会儿的架势这下彻底把郁宁给看糊涂也听糊涂了,瞠目结舌之中,搭在魏萱肩膀上的手都忘了拿下来,怔怔看着魏萱笑骂,而贺臻反而镇定如仪:“哦?怎么样?你说来听听。” 魏萱撇了撇嘴:“我才不说,平白成全……” “你”字刚起了个头,贺臻的电话很是不凑巧地响了。 幸而这电话不长,挂了电话之后,贺臻并没有继续之前和魏萱之间那谜语一般的互相打趣,转对郁宁说:“严可铭来电话说,之前答应了请你吃饭,现在临时有别的事情,让我代请,魏萱作陪。所以你看是就今晚呢,还是改天专程?” “……我还是没向他当面道谢啊。”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一句,说完之后,连郁宁自己也愣住了。 贺臻若无其事继续往下说:“他明天起要出门一段时间,之后的行程也未定,你要是想道谢,可以先写张卡片,等他回来再说。” 郁宁没想到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忽然变得这么远了,一时之间有点慌神,贺臻说的也没太往心里去,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竟也想不出该再说些什么了。 贺臻似乎没察觉到她陡然低落下去的情绪,又问:“郁宁,所以你的意见呢,今晚,还是改天?” 既然见不到严可铭,哪一天就没什么差别了。郁宁又出了一会儿神,终于意识到车上的其他人都在等她的回答,这才打起精神,说:“既然今天大家都在,那就今天好不好?” “当然好了,本来我们就是要吃饭庆祝的,现在既然三哥打电话来说要请客,正好这笔帐寄给他!”魏萱兴高采烈地接过话,“小贺,他说了预算没有?” “你说呢?” 于是魏萱愈是眉开眼笑,重重一拍掌:“那好,既然这样,就去严可铭的食堂!我记得他家厨房开到十一点,赶过去正好差不多。小贺,你打个电话去订桌子,我来和伊凡说。” 最终郁宁被他们带到一个全然陌生的餐厅,夜深了,她又心不在焉,下车的时候胡乱看了眼餐厅的标牌,上面全是认不得的单词,就无心再看了。这个点上餐厅里客人不多,但依然灯火通明,有一种格外的辉煌感,如果郁宁稍微留心,就会发现这是擦得锃亮的镀金黄铜吊灯壁灯和银质餐具在灯光和巧妙布置的镜子下共同营造出来的幻境。但直到被领好座,侍酒师上来问酒的时候,郁宁也还是没有什么精神,和正在认真与酒侍讨论餐前酒是用粉红香槟还是一般香槟的魏萱比起来,像是一株长在阴影深处的植物。 面前的菜单提供的菜色也很陌生,虽然没有价格,但郁宁很清楚这必然是一家昂贵的餐厅,不同于坐在这里的其他任何人,惟独自己是唯一的格格不入者。 “……小宁……小宁?” “嗯?” 意识到魏萱在叫她,郁宁抬眼,对上对方关切的目光:“怎么了,很久没说话了,不舒服?” “……没有,就是有点累。” “也是,你发烧才好,那我们吃完不玩了,早点散了。餐前酒喝点什么?粉红香槟好不好?” “都好,你们拿主意。西餐我不怎么懂。”她诚实地说完,又笑了笑。 魏萱一瞬间呆住了,很快露出自责的神色:“哎呀,怪我……本来和小贺说好了带你去吃日本菜的……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给忘了。” 眼看着侍者和侍酒师都在边上等着,郁宁是在餐厅打过工的,知道其中的辛苦,一等魏萱的话稍收住,立刻接过去:“这样挺好的,谢谢你们专程带我过来,是我自己不懂。现在是要点菜了吗?贺臻,能不能再麻烦你一次,帮我一起点了吧。” 贺臻很自然地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你不挑食,但这次你要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 郁宁心中一再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由是这一顿饭更是吃得食不知味。香槟喝下去似乎只有酸味,倒是后来佐餐的白酒入口偏甜,引得她多喝了两杯,结果等到离开时刚一起身,才发现脚有点软,用力撑了一下桌面才站稳了。 上车之后魏萱问郁宁要回哪里,郁宁坐下之后觉得满脸都在发烫,暗暗握紧了手心,忍着一阵阵眩晕集中注意力:“回宿舍。” “宿舍?现在不早了,车子开不到宿舍楼下,要不要先到三哥那里住一个晚上再说?” 郁宁只是坚决地摇头。 她固执起来也很惊人,魏萱见她无论如何不肯,就一边用英文对伊凡说“她非要回学校,不然找个酒店让她住一晚吧”,一边拿眼神示意贺臻,问他的意见。她满以为自己的提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不料贺臻听了只说:“送她回去吧。然后你们去玩你们的,我送她到楼下然后回严可铭那里。他明天出门,还要一份资料。” 说完见魏萱不表态,他一笑:“怎么,不放心?” 魏萱瞪他:“别说这种口是心非的话,讨人嫌。” 她回头又看看郁宁,前一刻她还在咬牙坚持,但等待得久了,酒精上头,还支撑不住打起盹来。魏萱又叫了她一声,没得到答复,于是转对贺臻继续说:“为什么不肯在市里住?郁宁明明最怕给人添麻烦的。” “你知道她是什么性格的人,那就按她说的做吧。” “好像你知道什么□……”魏萱不情愿地嘀咕一声,到底还是把郁宁送回了学校。 车子停稳之后郁宁还在睡,看样子睡得挺沉,魏萱轻轻叫了几句没叫醒,伸手去推,还没碰到人,她就立刻惊醒了:“……到了……?” “嗯,到学校了,小宁你没事吧,要不然去我家住一晚也可以的,别不好意思啊。” 郁宁拍了拍自己的双颊,借此更快地清醒起来,喝完酒之后口干得厉害,又像有什么在心头烤着,她摇摇头,道了谢又道了别,很坚决地下车去了。 一出车子下半夜的北风灌得郁宁浑身一凛,连带着睡意也一扫而空。听到再一声关门声,她迟钝地转身,在车灯的帮助下,看见的是贺臻含笑的眉眼。 “这么晚了,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夜路,车子开不进去,我送你到宿舍楼下。” 郁宁下意识要拒绝,早一步摇下车窗的魏萱在窗边抢先说:“你喝了酒,这个时候就别逞强也别怕麻烦人了。” “别,别,不用了,我是想说也不麻烦贺臻了,就这么几步路。” “你再说,我们也陪你下来一起走过去了。” 眼看魏萱作势也要下车,郁宁忙一把按住车门:“又不是打老虎……” “总之你就让他送你一程吧,我们也放心。”说到这里她又扬眉一笑,“也给他一个机会嘛。” 郁宁语塞,刚才被北风吹冷的脸颊又热了起来;这时魏萱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把自己这边扯,凑在耳边说:“上次在医院我说的你别当真,不止六十分的。” 温热的吐息引得郁宁的耳垂和小半张脸颊微微作痒,郁宁还没反应过来魏萱说的是什么,后者已经放开她的手,冲着她和她身后的贺臻大幅度地挥手,笑声在这安静的夜里分外清脆:“小贺,小宁就拜托你了,一定送到楼下看她上楼啊!” 目送车子绝尘而去,在几十米外的十字路口一个潇洒的大转弯,很快就没了踪影。经过刚才那一场道别,郁宁是彻彻底底地醒了,也总算是回味过来魏萱最后那句话是在说什么。 她本来心里全是给贺臻又添了一次麻烦的内疚,现在却因为魏萱的话暗生了几分尴尬,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先做点什么,人也就愣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你们学校附近还有营业的餐厅没?” 忽然响起的声音把她惊了一惊,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转过身来:“啊?” 路灯下郁宁皱着眉头,脸上则是藏不住的惊讶之意,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天真的世故,贺臻冲她走近了几句,笑着说:“我晚上没吃饱,等一下要去严可铭那里继续通宵,得吃点东西。” 郁宁已经记不得自己之前在那家餐厅里吃了什么,更不必说留心其他人了。面对着贺臻的笑脸,一线羞愧自心头模模糊糊地闪过,她不敢细想,点了点头:“北宿舍区那边的门口有一家馄饨还不错,学期里通宵开的,现在不知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魏萱不住校,想当然地把他们送到学校的大门,这里离宿舍区还有不短的一段路,两个人顶着寒风朝着目的地进发,眼看着走过一片明显是宿舍的地方,贺臻的脚步慢了下来:“是不是到你宿舍了?我先送你回去,你再告诉我怎么走过去就好。” “那怎么行?我得带你过去。”郁宁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没吃饱。” 贺臻低声笑了起来:“那家店上个月刚升三星,居然没把你喂饱。刚才那一顿,不会又是你今天唯一一顿吧?” “当然不是。你自己不是也喊饿吗,还说我。”郁宁听着他的笑声,不禁也笑着反驳起来。 “我是真的没吃什么,本来打算戏散之后大家好好大吃一顿的,餐厅都订好了,魏萱临时要去这家,你没表态,我以为你知道这家餐厅。谁知道都没吃饱。” “魏萱说什么食堂,我还以为……”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也就不必再说下去了。 虽然之前经历了一个一波三折五味杂陈的夜晚,接下来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校门外绝大多数的小餐馆都暂停营业了,但郁宁提到的卖馄饨的那家还开着。郁宁帮贺臻要了四两虾子菜肉馅的,说这是这里的招牌口味,自己只要了一两,就找了个离电暖器最近的座位坐了下来。 落座之后郁宁很熟练地取好筷子勺子又专门拿了两个小碟蘸醋,贺臻就坐在一旁由着她自在地忙碌着。察觉到贺臻的目光,郁宁不太自然地避了一下,抬起眼:“呃,叫了四两够吃么,不够等一下再叫……” 贺臻点头:“你忙你的。以前是觉得你画画很利落,原来是做什么都很利落。” “读书之后课余一直在打工,手脚不快不行。” 店里用的是日光灯管,照得人的脸都发白,桌子又小,两两相对之中,郁宁忽然看清贺臻眼底有两抹很重的青色,再仔细看,这个印象里从不见疲色的青年似乎也流露出些微的倦意来。她不禁一愣,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 “啊,没……那个,贺臻,”短暂的犹豫过后,郁宁认真地说,“前段时间我生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再之前也是,对舞台设计几乎什么也不懂,多亏你一再帮忙,出力,如果我懂的多一点,好多事情也不该你扛起来……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我也嘴笨,除了说谢谢,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贺臻却一脸很稀奇地看着她:“我不喜欢听这个。” “……啊?”郁宁又愣了。 “也不擅长和人寒暄客套,所以这些话都免了吧,不说这个好不好。” “哦……”过了好久,郁宁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贺臻打断了她的道谢,郁宁一时半刻忽然找不到什么话说了,她本来也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干脆就彻底地静下来,耐心地等着食物。没一会儿他们点的食物端上了桌,开动之前郁宁问贺臻:“你还能吃吗,我分一半给你吧。” 贺臻看看自己面前这只海碗,又看看对面那只小碗:“你不是也喊饿吗?” 郁宁腼腆地笑了一下:“现在又不饿了。” 矛盾的前言后语下藏着的真意让贺臻沉默了下来,但他很快又笑了:“其实我认路本事不错,你告诉我个方向,我能找到的。” “天太冷了,这一带我熟悉,可以带你抄近路。”郁宁把碗往贺臻那边再推过去一点,“还能再吃点吧?我真的吃不下什么了。” 贺臻接过碗,分了一半,又在郁宁目光的示意下再拨过来几个:“只剩四个了。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你前一顿也没吃多少东西,倒是一个人喝了半瓶多酒。” 闻言郁宁抿了一下嘴唇:“……那酒甜,我当时也不饿,就多喝了点……” “别当真别当真,就是说说。这馄饨看起来卖相很好,冷掉就太可惜了,那我不客气了。” 郁宁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贺臻吃东西的样子,不知不觉就专注得出了神,直到又一次对上贺臻含笑的目光,心口猛地一跳——被抓了现行,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她脸上微微发烫,总不能说“觉得你吃东西的姿势很好看忍不住就看出神了”吧,这未免太自来熟太没礼貌了点。好在贺臻没问这个,说的是:“我吃好了。” 看来是真的饿了。郁宁弯起了嘴角:“吃饱没?还要不要?” “这下饱了,也暖和了,等一下可以去通宵了。”贺臻很是心满意足地点头。 从店里再出来走到街面上,似乎天气都不再那么冷了。贺臻坚持要送郁宁到宿舍楼下,郁宁知道这件事情上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也就不再推辞,领着他原路返回。 这时她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寒夜中腊梅花的香气格外浓郁深远,很是振作人的精神。只有贺臻在身边,郁宁自然而然地又把自己切回了还在为严可铭工作时的那个状态,早些时候因为魏萱在场来不及也没机会说的话,似乎直到眼下,才又悄悄回到了嘴边。 在养病的时候,郁宁曾经无数次地为告别那天对严可铭说些什么起腹稿,没想到竟然没有用上的机会,这份工作中能道一道别的,倒是贺臻。 想得入了神,她不禁低声感慨:“真想做梦一样啊……” “现在呢?醒了?” 郁宁转头去看身边的青年,他的笑容在这街灯里仿佛在摇曳,看着他,郁宁总是也跟着微笑:“好像还没有。但再睡一觉起来,发现再也不需要去剧场和严可铭那里了,就真的醒了……挺遗憾的,刚刚觉得好像摸到一点门路,就病了一场,来不及再多看多学一点。也还有些工作上的问题想问问他,也能也没机会了吧。” “这份工作,做得还愉快吗?” 郁宁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索性是停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才继续往前走:“很开心。比上课和画画还要开心。说起来我是多好运啊,魏萱介绍给我这份工作,因此认识了严可铭,你,还有许许多多在这个行当里工作的人。” 因为真挚和激动,她的面孔在夜色下焕发着光彩,贺臻加深了笑容,向她伸出手:“那好,既然它让你感觉愉快,我们一定会有再相见的一天。” 他的手温暖极了,手心相触的瞬间好像有一线极细的电流从皮肤的接触面沿着手腕一路逆流直到双眼。郁宁突然发觉,自己的眼睛竟然因为这句话在发酸,她忙加大了笑容,想把这一刻没道理的酸楚的掩盖过去:“嗯。” 道别的时刻落了雪,起先还是若有若无,不一会儿雪片转大,纷纷扬扬地把万物拂上一片浅白色。因为下雪,天色亮了些,郁宁站在宿舍的台阶上,看着贺臻的肩头很快堆满了白雪,她忍不住出声叫住他:“贺臻,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把伞。” 深夜把她的声音扩大了无数倍,她看见贺臻转过身,冲她做了个摆手的姿势,虽然看不清神态,但想必是在笑着的,然后就转过身,以他一向轻捷的步伐,消失在这乱纷纷的雪夜里。 那个得体出场的人,没有给她一声道别,从容道别的也终于隐没于夜色中,正如他那夜色里毫无预兆的登场。郁宁定定望着眼前这一场仿佛要遮蔽一切的忽如起来的大雪,竟然在想,这未尝不可用作一场荒诞喜剧的开头。 第六章 早前在严可铭那里工作的时候因为忙,日子过起来没数,闲下来之后才意识到原来就要过年了。郁宁本来已经找到份兼职——年关将近,短期的兼职总是很好找——也顺利地熬完了三十和新年的头几天,直到初三晚上接到魏萱拜年的电话,一听说她居然在打工,二话不说冲到西餐厅陪她辞了职,开车回学校取了换洗衣服就直接把人拉回了自己家。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过年!开什么玩笑!”魏萱再理直气壮不过地丢来一句。 如果魏萱表示得哪怕再委婉客气一点,郁宁都会在感激之外想法设法谢绝掉这份过于慷慨的好意,偏偏是这样直来直往的毫不见外让郁宁反而连感激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推却也就更无从谈起。 郁宁和魏萱做了三年多同学,一直算得上亲密,但这还是第一次受邀到她家里——仿佛认识严可铭是她人生中一条微妙的分界线,连带着和魏萱之间也走得更近了。自相识以来魏萱绝少谈起自己的家境,郁宁也是在严可铭那里工作以后才能稍微体会到魏萱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可当她下了车,跟着魏萱走进魏家那灯火通明气派非凡的大宅,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往小处想了。 魏萱进门没多久就被摆在厅堂桌子上大大小小的礼盒吸引了目光,她一边把外套交给佣人,一边随口问:“这个点了还有客人?” “姑太太来了,正在小客厅和太太他们打牌呢。” “姑姑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魏萱起先还漫不经心的,听完下人的回答声调都一下子拔高了,她兴冲冲地扭过头对郁宁又说,“我姑姑回来了,我去见见她……” 她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出去好几步,又忽然停住,又问:“姑爹也来了吗?” “严先生没来,是表少爷陪姑太太来的。 “三哥回来了?”这下魏萱的神色简直称得上惊喜交加,“那他人了?” “在吸烟室。大少爷他们也在。” 她没有再多问下去,转身笑着对不知何时起僵在原地的郁宁又说:“听见没?严可铭也在。我们去看戏那天你是不是说过没向三哥道谢心里不舒服的?这不就有机会了嘛,你看我拉你来我家过年过得好不好。走,先找他们去。等一下我再带你去和我爸妈打招呼。” 说完她领着郁宁径直去吸烟室找严可铭。魏家的暖气开得很足,屋子里胜似阳春天,可郁宁此时却手脚冰冷:自听到严可铭三个字的一瞬间起,她的脑子就轰地一声炸开了,乱糟糟像是有人在耳边声嘶力竭地一边敲鼓一边大叫,全都乱作一团,这之后魏萱说了什么统统没听到,只晓得紧紧跟着她的脚步,游魂一样随着她穿梭在这富丽的大屋里。 竟是此时此地再见。 最终她们停在一扇门前。门后隐隐传来说笑声,魏萱本来已经要推门,听到声音后反而驻足细听了一会儿,然后毫无预兆地一把推开了房门。 一阵夹着烟气的凉风呼争先恐后的灌来,吹得魏萱皱起了眉头,也帮着郁宁把之前那仿佛离了体的魂魄速速归窍。可神识归体之余,心跳声却是越来越急,急得整个人好像都要跟着心口那咚咚咚咚的声音发起抖来。 因为冷暖空气的对冲,她的视线模糊了一瞬,清晰起来的笑语声随着开门声猛然静了下来,很快一道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也不敲门,横冲直撞的,多大的人了? 这语气是亲昵含笑的,全不像一句指责,果然魏萱听见也只是笑嘻嘻地拉着郁宁的手走进那间屋子里:“五岁啊,大哥快给我们红包。” 一屋子的人顿时又笑开了。笑声中郁宁的心定了一点,一眼望去她没找到严可铭,而其他在场的男人都是陌生面孔,她不好意思盯着陌生人多看,就顺势环视四周,发现这是间装饰风格简洁硬朗的房间,摆了一张台球桌,一角还有个小型的酒吧,依然显得很宽敞。 “带了朋友来家里做客?也不介绍一下。”那道陌生的声音又说。 这声音听起来虽然放松,可威严感藏不住。郁宁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一眼,她就想,就算没有之前那句“大哥”,她也不会错认他了。 魏萱这时拉着她又往人群里走近几步,向郁宁一一介绍她的兄长和堂兄弟们。他们一家人都长得很像,血缘间的联系一望可知。 一圈寒暄完毕,唯独没有严可铭的身影,郁宁心里微微一空,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恰好魏萱问:“哥,我听说姑姑和三哥今晚也来了,三哥人呢?” “我和郁宁已经认识了,这时候就不凑热闹了。” 声音是从大敞的露台门外传来的。郁宁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转身望向严可铭,原来他穿着黑色的衬衣,又隐在夜色里不作声,她竟没有找到他。 严可铭像是把室外的寒意一并携进了屋里,刺得郁宁一个哆嗦,很久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的异常无人察觉,至少表面来看如此,魏萱欢快地跑到他身边,顺手关上露台的门,遮掩住那绵绵不绝的寒气:“我们专门来找你的,你倒躲起来。” 严可铭对着她笑:“我怎么躲起来了?没规矩,年还没拜。” “是是是。”魏萱笑眯眯地后退一步,朝着严可铭鞠了个躬,“三哥新年好。” 这规规矩矩的姿态惹得在场除郁宁之外的所有人都笑了,想必这不是她的常态。严可铭递了个红包给她,魏萱笑着满不客气地接在手里,又说:“哦,郁宁一个人过年,我就把她接来家里住几天。” 严可铭听了点点头,看向一旁站姿僵硬的郁宁,依然微笑着:“新年好。郁宁。” “啊,严先生,新年好。”她紧绷着嗓子回了一句。 除了郁宁,这间房间里都是自家人,简短的介绍和交谈之后,魏萱的兄长们发现既然客人和严可铭与魏萱都认识,就没有再客套寒暄下去,又继续起刚才因为她们的闯入而中断的台球局。严可铭的手没好,本来也没下场,现在魏萱正好扯住他陪自己和郁宁聊天。 “我先去倒杯酒,你们聊,小宁你喝什么?” 郁宁还穿着毛衣,之前那阵因为即将见到严可铭而起的冷汗已经收了,眼下倒是觉得渴,就要了一杯水。眼看着魏萱一步步走远,郁宁恍然惊觉,这下只有她和严可铭单独相处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恐惧,在分明是应该为再遇而欣喜的时刻。因为紧张和专注,她的姿势始终很僵硬,时间久了,指头都觉得发麻,一直不知道说什么,又隐隐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似乎什么也不要说,就很满足了。 屋子里充满着台球撞击声和人的说笑声,夹杂着烟味和香水的气味,加上暖和,有一种熏人欲醉的眩晕感。郁宁之前站得太久,被魏萱带回家前也没来得及吃点东西甚至多喝一口热水,再加上紧张,站着站着,不知不觉人就摇晃起来。她自己并不曾觉察,只是觉得眼前黑了一阵,正在咬牙撑着,肩膀上忽然有了点重量,侧过脸一看,有一只手扶在了她的右肩上。 这只手她很熟悉,也许是因为之前的若干个白天和夜晚,手的主人坐在那张巨大的工作台的对面,翻阅资料,并不熟练地为她画出的图纸做下标注。她知道他工作起来很专注,就算有人盯着也绝对不可能分神发现,但她从来不敢去打量他的脸,只能一次又一次在等待修改意见的间隙里,不去抬头,只稍微抬高几寸视线,谨慎再谨慎地去看视线尽头的手指和手腕。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地收回目光,又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不抓住任何一个空暇的机会看着他。 颤栗感瞬间爬满全身,郁宁怀疑这个时候她的每一根头发都要站起来了,她目瞪口呆地转过脸,不知道要对身边的严可铭说点什么,可对方先开了口:“你脸色很差,怎么回事?坐一下。” 旁边正好有一张椅子,严可铭的手加大了点力气,她毫无反抗余地地顺势坐了下来,心中懊恼得要命,脸上不免流露出焦急的痕迹:“我没事。” 严可铭多看了她几眼,眼中有了关切的意味:“之前你也是忽然发高烧,身体不好不必勉强,不舒服说出来就是。” 魏萱取了酒水回来,隔得还有一段距离,就能看见郁宁面白如纸,她忙快步过来:“怎么了?脸白得吓人。” 她是很清楚郁宁这段时间的状态的,见郁宁低着头不说话,想一想也猜到了:“你今天到底打了多久的工?” 无视郁宁遽然投来的恳求的目光,魏萱的话已经收不住了:“她从年前就一直在打工,不回家也不休息,刚才我把她从打工的餐厅接回来的。小宁,我问过你的,你爸妈支持你上美院,学费也每年替你缴……还是你碰到了什么难处,要是真的有什么,你说啊,要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上次就弄到住院,这次又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清清楚楚地传到郁宁的耳中,想来一旁的严可铭也听得清楚。郁宁忽然生出就地化成烟消失的冲动——她知道魏萱绝没有恶意,但她真的不愿意此时在场的人里,还有一个严可铭。 她垂着眼,固执地沉默着;之前一直沉默的严可铭看了一眼魏萱,轻声说:“你先把水给她。” 魏萱说得也动了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听见严可铭的嘱咐反而瞪了他一眼,把水杯往他手里一塞,回头看了看似乎注意力全部在球桌上的哥哥们,压低声音“指控”他:“你指使剥削了小宁这么久,可别指使我,我不吃你这一套。” 她发脾气,严可铭却笑了,转而把水来递到郁宁眼前:“她本来是最怕我的,你们两个一吵架,她倒朝我发脾气了。来,喝点水。” 他微笑之下的言语让人无法拒绝。郁宁接过水杯后抬头看向魏萱,对方脸上真切的怒意惹得她眼睛一热,郁宁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裙摆,柔声说:“你啊,别生气了……” “我不是觉得打工有什么不好,可你这样简直是胡闹嘛……好了好了,不说了,大过年的,气死我了啊。”最后一句说得格外软绵绵的,平时魏萱拿出这样的语气,就是在撒娇,可见是已经在找台阶了。 郁宁听她这样说话,望了望严可铭,一时间彼此的目光中都有些心照不宣的笑意,郁宁一怔,只觉得脸颊又热了起来,再次匆匆地低下目光,借着喝水掩饰起这一刻的手足无措来。 喝完水不再觉得那么气闷,严可铭又问:“好点没有?” “嗯。”她点点头,要站起来道谢,又被轻轻按住了肩膀。 “再坐一会儿。” 每一次的肢体接触都让她心惊肉跳继而面红耳赤。之前郁宁一直觉得这屋子里暖得过了份,现在却有些庆幸这过于充足的暖气能帮忙掩饰眼下自己的异常神色。她依言没有起身,仰起头,斟酌着语句开了个头:“严先生,‘铁皮屋顶’一片好评,还有很多剧评家专门称赞了布景,祝贺你。” 涉及到工作,严可铭脸上的神色微妙地起了变化,在郁宁看来,眼下的这个,似乎才是她更熟悉的那一个——冷静,精确,充满了因为自信而起的从容。他略一颔首,反问:“戏你也去看了,觉得怎么样?” “很好看。演员们都演得很好,剧本也改得很好,我看的那一场观众的反应也很热烈……”她忽然想到也许严可铭问的不是这个方面,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舞美方面呢?” 这次郁宁犹豫了很长的时间,还是实话实说了:“开戏之前,我觉得布景非常漂亮,还问了贺臻很多细节,但真正开演之后,我就,就再没注意了。” 她像是又回到那间不大的剧场,观众席一片漆黑,惟有舞台上嬉笑怒骂的演员们夺目之极。不要说那些精心布置的道具和细节,就连她自己一笔笔描绘出的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大幕,她都再没有关注的余裕了。 说完她谨慎地朝严可铭的脸上看去,对上的却是双含笑的眼睛,他很愉快地继续说:“这就对了。郁宁,首映那晚新诚的周恺还来问我那张幕是谁画的,说画得很漂亮。不引人注意不等于不起眼,更不是意味着可以粗制滥造,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好,那一个月里你帮了我很多,谢谢。“ 郁宁再也坐不住了,从座位上弹起来,磕磕绊绊地说:“不,不是的,应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你给了我这份工作,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从你,还有贺臻,还有剧院的美术组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学到太多东西了……” 说到后来郁宁愈是心潮澎湃,想起在严可铭的工作室度过的一个个漫长又飞快的日子,猛地惊觉虽然没过去多久,但自从离开,自己就一直怀念着那里。 因为怀念,郁宁的心头酸涩起来,偏偏这时魏萱插话:“小宁你不公平,什么人都谢到了,连死命压榨你的那个都不忘记,就是不谢谢给你找到这份工作的我……心都碎了。” 郁宁不由得笑了,一笑就再忍不住,眼眶跟着红了,为了掩饰情绪的波动,她伸出手来抱了一下魏萱:“对你,道谢是不够的啊……” 尾音里有一丝极轻微的颤抖,素来大大咧咧的魏萱就这么错过了。她笑着回抱一下,斜眼看着严可铭:“三哥,我给你介绍了个这么好的助手,要不你考虑一下,再雇一个吧?反正下学期也要开始实习和毕设了,你雇她作兼职助手,肯定能用得上的。” 这番话说得郁宁连呼吸都摈住了,不敢动弹,更不敢去看严可铭,连等待都成了一种煎熬—— “贺臻回来了,我的手很快就能拆线,不需要更多的助手。” 尽管这是意料中的答案,但当严可铭亲口说出的一瞬间,无可名状的巨大的失落感还是瞬间笼罩住了郁宁。郁宁甚至不觉得失望,心底涌起的,居然是某种宁静的麻木。 “不过如果郁宁有志在这一行里继续做下去,我知道新诚开春之后要招实习生,新诚的规模你也知道,他们的美工部门很大,美术组在业内的评价一直很高,和我这种单打独斗胡闹着来的不一样。实习期的薪水恐怕有限,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为你准备推荐信。” 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选择让郁宁不知所措。自从离开家乡念大学,她从来没告诉身边的任何朋友,她学画、进美院这条道路是母亲对于郁宁早逝的生父执着的纪念。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自从记事,她也一直朝着“将来要成为画家”这么个目标而努力。可眼下,就连郁宁自己都能感觉到,如果她点了头,也许道路从此就要偏差了。 可如果留在这个圈子里,就意味着她还能见到严可铭,如果她足够努力足够出色,将来就会有为他工作,不,甚至是和他一起工作的机会。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那种从心底窜上的颤栗和斗志进而强烈了起来——多学一些设计又怎么样?为什么不能是殊途同归? 不必去深想了。生平第一次,郁宁这么迅速而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她朝着严可铭鞠了个躬,像在天平的仓库里交接完工作的那天那样,紧张,兴奋,忐忑,乃至有一线因为不可知的未来而起的恐惧,但这一切还是尘埃落定,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选择,当身体深处的激烈奔涌着的情绪终于平息下去,郁宁直起了腰,并不知道那一刻她的声音里依然埋藏着轻微的颤抖:“谢谢你,严先生。我求之不得。” 他们又有一刻短暂的对视,这次郁宁没有慌张地别开目光,而是鼓起勇气仰起脸去看着严可铭。后者的目光从不曾严苛,总是微微含笑,看似漫不经心,又未尝不是借此来隐藏其中的锐利和洞察。在这样的目光下,郁宁又动摇了起来,这时身后传来敲门声,严可铭移开了目光,她也随之侧过脸这和屋子里的其他人一起望向门边。获准进来的下人在门边恭恭敬敬地说:“表少爷,姑太太要回去了,问你是不是也一起回去?”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严可铭放下酒杯,对魏萱说:“我们今天刚下飞机就过来了,她估计是累了,我陪她回去。你见过她没有?” “还没来得及。我听他们说你也来了,本来打算和郁宁先见见你再去见姑姑的,没想到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我跟你一起过去。” 闻言严可铭点头,向屋子里其他的人打了个招呼要先走一步,魏萱的大哥本来也要一起去道别,严可铭拦住了:“你们继续玩,还不知道她吗,道别的人多了,觉得一家人生分了,反而不高兴。” 严可铭说话的时候郁宁悄声问魏萱:“那我是不是在哪里等你?” “不要紧。你是客人,去打个招呼姑姑不会不高兴的。” 有了魏萱这句话,郁宁只得跟着他们兄妹俩一同离开了那间过于温暖的房间。说实话走到走廊的一瞬她觉得终于呼吸顺畅了,就真的吁了口气,可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大部分心思都在交谈上,竟都没有听见这一声解脱的叹息。 “姑姑既然回国来过年,就是身体好一点了吧?这次会待多久?” “本来是不回来的,我的回程机票是两周后。可昨天一早起来说忽然想回来看看大舅舅,就临时买了票,一下飞机也不回家,直接过来了。就是没看见你,还问你去哪里了。” “现在你也知道了,我接郁宁去了……” “哦,小萱,我先提醒你一句,前段时间她病情反复得厉害,头发白了很多,等一下见了别显得太惊讶。” “嗯……”他们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往客厅的方向走。郁宁跟在后面虽说不上怎么吃力,但还是很快升起一层新的薄汗。她盯着前面两个人的背影,满脑子正在想是严可铭和魏萱会更像严可铭的母亲一点,走在前面的魏萱忽然欢呼一声“姑姑”,整个人向前奔去,她好奇地顺着魏萱跑去的方向投去目光,只不过不真切的一掠,郁宁已然呆立在了原地。 在后来,郁宁见过各式各样的美丽的女人,毕竟娱乐圈本身就是个出美人的地方,但在她的心目中,再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只有寥寥几面缘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知道名字、只能称呼一声“严夫人”的女人。而她对她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年初三的晚上,魏家灯火通明亮若白昼的大厅里,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裙子,向对她跑来的魏萱展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 她让整个厅堂的灯光黯然失色,郁宁从没想到自己会被同性的容光震惊得不由自主摈住呼吸。严夫人含笑注视着魏萱跑到她的面前,抱住她一会儿才松开手,细细打量了,说了句什么,引得魏萱笑出了声,拉着严夫人飞快地说了起来。 郁宁听不清不远处正在交谈的两个人正在说什么,事实上就算是能听清,此时的她恐怕除了继续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一任神游四级八荒,再也做不了别的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痴呆一样看了多久,目光又是何等专注,终于引来严可铭母亲的注意,朝她送来一瞥,尔后微微一笑,郁宁却像平地里遭遇一阵雷亟,又像是经历了一场幻梦,这才有了回到现实世界的脚踏实地感。 严夫人已然收回目光,郁宁忍不住对站在身边没有走过去的严可铭叹息一样地说:“严先生,那是你妈妈吗……?她……她看起来真年轻。她真美。” “谢谢。”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连他的声音也愈发轻柔起来。 郁宁发现自己根本难以把视线从严可铭的母亲身上移开,直到魏萱朝她招招手,可当魏萱朝她招手示意她近前来的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了畏惧之心,简直难以迈动脚步了。 如果说隔开一定距离还能对严夫人的五官有一个大致的感观,等走到面前,一切反而奇妙地不再真切起来,当她的目光停留在你身上,她的长相,皮肤,衣着都不再重要,清晰的只是神态和声音。郁宁晕晕乎乎地听见她说:“小萱告诉我前段时间是你留在可铭身边做助手,我听名字以为是个男孩子,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小美人,谢谢你的雪中送炭。” 再没什么比被一个真正的美人称赞容貌令人更虚荣的了,何况对方的声音听来是这么的温柔真诚。郁宁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因为激动都变了调:“严夫人,您好。” 魏萱在一边笑着说:“姑姑,你以前听到小贺的名字,还以为是个女孩儿呢,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说完这几句话,又和其他在场的人打完招呼,严夫人就在严可铭和魏萱的陪护下离开了魏家。魏萱把人送到门口,亲眼看着车子离开,折回来时见郁宁还在原地发呆,猛地一拍她:“回魂啦!” 郁宁被这么一吓,差点跳起来,来不及说话,魏萱先一步笑眯眯地指着她身边另一位贵妇人说:“妈妈,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来家里做几天的客的朋友,也是我的大学同学,叫郁宁。” …… 在魏萱家的第一个晚上格外的长,见过魏萱的父母,又被安排着吃了一顿宵夜,等郁宁和魏萱终于能回房休息,已经是新的一天的凌晨。魏家本来为郁宁安排好了客房,但魏萱觉得难得来家里留宿,自己房间也足够大,当然应该住一个房间说些私房话,正好郁宁也觉得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一个人住得心慌,魏萱一提出同住的提议,自然第一时间响应。 一进房间郁宁双腿一软直接往最近的椅子上一倒,魏萱则是干脆扑进床里,好一会儿不见动弹。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足足几分钟,才被郁宁难以置信的低语打破:“……魏萱,你姑姑真的是严可铭的妈妈吗?” 魏萱的笑声闷在床铺深处,笑声中她翻过身来,支起手臂来斜睨着震惊中的郁宁:“她腊月初七生日,二十岁嫁给我姑爹,刚满四十八岁,你说是不是她是不是严可铭的亲妈?” “可她看起来也就三十岁!” 魏萱愈加乐不可支:“我姑姑是个大美人,你看三哥就知道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严可铭都是英俊得无可挑剔的美男子,可郁宁一想到之前和严夫人的那一面之交和几句寒暄,也不得不承认,在他的母亲面前,就连严可铭也被掩映住了光彩。 “简直……不可思议……”她由衷地感慨。 魏萱懒洋洋地说:“我姑爹也长得好,又聪明,小时候我看他们,真是觉得不知道多般配,神仙一样的夫妻,还哭着吵着要给他们做女儿,可惜……” 她没说下去,仰面看着天花板,歇了一会儿坐起来,抹开了话题:“你是第一次见到她,没顾得上仔细看,三哥说得不错,她是憔悴多了,能看见白头发了。” 郁宁是当真没有留意这些细节,思虑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出言安慰的立场,倒是勾起了另一番好奇:“对了,我之前从来没想过,也没问过你,严可铭还有兄弟姐妹没有?” 她心里想的是如果他还有姊妹,一定也是了不起的大美人,可魏萱听她这样问,神色古怪地停顿了一会儿,才答:“姑姑身体不好,只有三哥一个孩子。” “哦……真可惜。”郁宁真心实意地说。 “嗯?”魏萱一怔,很快跟着笑起来,“可不是吗,家里大人说到这个都觉得可惜。我是听说姑姑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第一胎又是男孩,就不再要了。”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郁宁听完也意识到这已经涉及到太多严可铭的家事,实在不应该再问下去。 魏萱显然和她抱着一样的念头,说完之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你今天肯定很累了,先去洗个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想去哪里玩?万尼亚回俄国去了,之前都和他腻在一起,有好几部电影没来得及看,你要是愿意,可以先去看电影……总之先不说这个,你快去洗澡,泡个澡都行。” 正如魏萱所说的,郁宁是真的累极了。工作一整天不说,来到魏家后再遇严可铭,以及见到严夫人和魏萱的父母亲人,这些事情不知不觉中彻底地透支了她的精神和体力。她固然还有很多话想说,关于自己的,也有一部分关于严可铭的,但眼下她还是决定都不想了,冲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在沾到床铺的一分钟内,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第七章 接下来的一整天郁宁是睡得多醒得少,靠睡觉来弥补元气。但毕竟年轻,睡醒之后脱胎换骨,被魏萱拉着出门看电影看戏吃饭,回家就陪长辈们喝茶闲话,甚至学着打牌。魏家是个大家庭,魏萱上面有三个哥哥,还有两个弟弟,又有些远近亲戚趁着过年来走亲戚,虽然因为做生意的人家应酬多,男人们多在外头,一家人很难聚齐,但每天的餐桌上还是坐得满当当的,一顿饭吃下来热闹非凡。 郁宁从小过年都是小家庭,这种大家族的生活过起来非常新鲜。她起先还很拘束,但魏萱的妈妈待人接物自有令人如沐春风感,渐渐的也就自在了一些。 她和魏萱本来就是很亲密的朋友,这几天住在一个房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白天粘在一起说个没完,睡前还要夜谈,不到累得眼皮撑不开昏昏沉沉睡过去绝不止歇。有的时候前一天晚上最后说了些什么,第二天睡起来统统记不得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到了晚上关了灯继续聊,兴高采烈,趣味无限。 这样的日子陌生而快乐。郁宁住了几天,知道这样住下去欠的人情太多,以自己现在的境况,很难在短期内同等地还给魏萱,但每次当她试图向魏萱提起想回学校,又被魏萱一次次以各种理由挽留下来,硬是住到元宵前开学,才一起去学校报道注册。 在魏家留宿的一周多时间里,郁宁难免陆陆续续地听到一些严可铭的消息。她无奈地发现只要听到这三个字,自己的就无可抑制地心跳加速注意力加倍集中,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细节。但魏家人言谈中的那个严可铭,似乎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形象,这让郁宁愈是渴望能再见他一次,可直到她离开魏家回学校,严可铭再也没有出现过。 另外令她稍微有点挂心的是,贺臻似乎也消失了。 比起和严可铭之间的关系来,郁宁和贺臻说得上亲近得多了,年初一那天她给贺臻发了条短信拜年,他过了大半天才回,之后再没了消息。在魏家的时候她有一次无意中问起过,魏萱想了半天,才很不确定地说“好像一到过年他就玩失踪,问他就说陪妈妈去了,你要是想找他,打个电话好了”。 这个电话郁宁到底还是没打,一来是觉得有点过于郑重,二来是被魏萱坏笑着追问“那天他送你回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给问得手忙脚乱到最后根本忘记了初衷。就这样,她离开了严家那栋品味“独特”的房子,也离开了在那栋房子里结识的人们。 开学后一切又回到了固有的生活轨道,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身边的同学们早已经积极地为将来做起了打算:实习、考研、出国、或是准备孤身下江湖闯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郁宁的专业是中国画,偏花鸟工笔,除了进画室,也可以进文博系统。她的专业课老师对她一直很器重,开学不久专门找她谈过留校读研的问题,又表示如果她如果想就业,也可以推荐她去博物馆下属的古画研究所实习。郁宁那时已经接到了新诚美术组的面试通知,就很诚实地告诉教授她准备去电影公司下属的美术部门面试实习生,导师对于一向得意的弟子怎么忽然往舞台美术和设计这条路上走虽然惊讶,但也知道郁宁虽然温和,一旦拿定主意却又很执拗,惋惜之余,也由她去了。 面试的过程出奇顺畅,几个主考官听说郁宁在严可铭那里工作过,一时都流露出微妙的笑意,问的问题也大多是围绕着“你在严可铭那儿都干了些什么”。面试不久她接到通知,过了。 新诚是业内最大的电影公司,但除了影视,开展的业务很多,郁宁是进来之后才知道原来市内最大的那家玫鑫剧院就隶属新诚,反而她之前一直以为是他家产业的天平剧院是由独立股东们捐资运营的。 新诚每一年招的实习生都很多,美工部就进来近三十个,分到美术组的人数稍少,也有近十个。这一批进来的实习生另外有好几个郁宁的同级生,但都是隔壁设计系的。 实习生们一周工作三天,每天八小时,一进来就被分成不同的小组交给不同的老员工们负责,负责郁宁和另外一名实习生的是一名姓刘的老美工,四十开外,有一只脚不太好使,实习生们之间流传的说法是被剧院上方的吊灯掉下来砸的。郁宁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握手的时候那双手异常粗糙有力。 大多数实习生的工作就是打杂。在新诚这样一个规模庞大分工明确的机构里,新来的人插不上手、老人也不会轻易把正式的工作交给新人上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郁宁在新诚待了半个月,感觉每天就是跑跑腿,看看正式的美工部的工作人员怎么工作,做些什么,偶尔有机会帮着整理图纸,基本没有机会拿起笔自己画些什么,相比于在严可铭那里打仗似的一个月,简直是轻松得出奇。 因为琐事多,体力活也不少,在一组的实习生常常一起行动。一般来说一组都是三个人,但美术组正好只分到八个新丁,于是郁宁那一组除了她只有另一个叫林永年的男生,巧的是此人恰好是她的同校,而且在学校是风头很健的明星人物,名声赫赫,郁宁也耳闻不少他的事迹。 同校同级,又一组实习,不免很快熟悉起来。林永年在实习生里的人缘很好,从他那里郁宁听来不少关于新诚的消息——相比于各种准备都做周全,也抱着实习期结束后一定要留下来的觉悟在工作的他们,郁宁觉得无论是在哪个公司,什么平台,只要能在这个圈子里呆下来的自己,真是个不可不扣的异类。 那天郁宁从服装部送设计图纸回来,发现刘师傅领着林永年在说着什么,远远地看见她,招手叫她过来:“小郁,来。” 她赶过去,看人都齐了,刘师傅指着手里一张设计图稿交待:“这是玫鑫下周要上演的舞剧的一部分设计图,道具组明天会把布景需要的材料准备好,你们根据这张图上面标注的比例放大,直接在布景的素材上画——最近公司几部片子同时在拍,美工部人手吃紧,这个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大胆去做,我定期会去看你们的进度。小郁,我知道你是一个人画过大幕的,到时候你多担着点,没问题吧?” 郁宁仔细地看了看图纸,比例和颜色的标注都很清晰,整张图也出得很整洁,应该是个经验老道的场景师的作品。她能感觉到刘师傅和林永年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点了点头,简洁地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郁宁他们准点到达新诚的作业间,道具组果然已经先一步把等待下笔的布景装置到位,美工部的勤务见他们到了,指着准备好的颜料和画刷和其他相关工具说:“刘师傅估计着这些够了,如果不够,或者还需要什么额外的材料,你们打这个内线再申请。按流程来说最晚一个小时就会到位……其他要是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我把我的内线写在边上。” 勤务麻利地把一切交接好,又确认了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这才离开。等这间作业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之间交换一下视线,林永年耸肩,先开了口:“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桌子上摆着设计图和玫鑫的舞台平面图,林永年都是设计专业的科班生,读图纸不在话下,郁宁则是多去看了一下材料,虽然有口罩,她还是请林永年把高处的窗子推到最大:“屋子太小了,待久了油漆的味道不好受。” 这是一出现代舞,布景使用了大量没有抛光的粗糙的原木板材,按图纸这些木材都要被漆成白色的底色,再在上面喷上其他色彩。最终的成品应该是一面巨大的木墙,但由于空间的限制,道具组把原木的墙面分成了几大块,郁宁他们不得不分块完成,再把完成了的部分交给道具组在演出前拼接起来。 除了要在每一块墙面本身、以及墙面和墙面之间的六百和喷绘的比例上多加注意,这份工作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难度。郁宁他们迅速地起了一稿草图,又在木板上用铅笔做了些标记,确定了比例和颜色的搭配,就动手了。 刷第一道白油漆没什么窍门,味道其实不好闻,但刷子划过木板留下色彩的感觉倒是让人怀念。因为这一道工序不需要太留神,又没外人盯着,两个人一边做一边闲聊起来,郁宁听林永年问她:“昨天刘老师说你独立画过幕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林永年是美院出产的英俊男生中的某一类典型:个子高,因为常年在画室皮肤偏白,留着一头长发,工作的时候就用发箍箍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漆黑的剑眉;常常流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有一种学艺术的人常见的散漫和天真交织的气质。 其实郁宁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想起了贺臻,虽然二者无论从长相还是气质上都相去甚远。也许是一样留着长发吧。 郁宁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回答:“也不算我一个人,当时的同事帮了不少忙。就是不久前,天平剧院有出戏,叫《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我画了幕布。” 林永年的声音里一下子掺进了惊讶:“你给严可铭工作过?” “嗯,就是这个寒假。他的手受伤了,当时的助理又不在,急需一个人……” “我记得你是国画专业的?” “我是。”郁宁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我有个朋友是严可铭的亲戚,所以才有了这个机会。” 林永年停顿片刻,才说:“……近年来他风头很盛,几部作品都受到了很好的评价,就是听说作风神秘,工作室从不对外招实习生和助手,没想到你居然为他工作过。” 郁宁和他还没熟到可以随意评价和讨论严可铭的地步,听他这样感慨,就很客气地笑一笑:“完全是巧合,工作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他。” 林永年又看她一眼,想了半天,再问出一句:“在他身边工作感觉如何?” 既然问的是自己的感觉,郁宁很坦诚地说:“很有意思,学到很多东西,再就是很累。” 在油漆味浓重的屋子里待了一上午,郁宁觉得头晕胸闷,等刷完这第一道白漆,正好是午饭的时候,她看了看手表,问林永年:“等油漆味散一散?正好出去吃点东西,也不能老窝在这里。” 林永年看起来脸色也不是太好:“好,中午一起吃个饭?” “我没什么胃口,就想换换气,去食堂吧?” 他们摘了口罩商量着往外走,临出门前郁宁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有个未接来电,又有条短信,都是贺臻发来的。 郁宁和他有段时间没有联系,看到这个未接来电,惊讶之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走出这间屋子再给他回电。电话接通不久她就愣住了——走廊的另一头响起了铃声。 她顺势望去,下午一点的阳光把整条走道照得耀眼无比,远处那个人影就像是随时可能融化在光里。忽然耳边有了声音:“我看见你了。” 郁宁连电话都没挂,朝着那个逆光的身影迈动了步子,身后的林永年似乎表示了惊讶,她匆匆说了句“我朋友来了”,就越发加快了步伐,一直走到十几步开外,她在一地阳光中又一次重逢贺臻的笑脸:“给你打电话不接,短信也没回,看来是很忙。” 郁宁是真真切切高兴起来,几个快步就跑到他的面前,扬起脸笑说:“不好意思,我手机切了静音。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借个东西。听说你在新诚实习,过来看看。打你电话没接,正好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工作,就找来了。” “也不敲门……” 贺臻笑笑:“不急这一会儿。你这不是出来了吗?” 不知道他等了多久,郁宁也不好意思多问,就去打量他的人。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同:“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贺臻是自然卷,以前长头发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头发一短愈是明显,更显得面部轮廓。听郁宁提起,贺臻就说:“不是过年吗,就剪掉了。” 提起这个郁宁正想问问他的年过得这么样,这时又想起林永年还在,忙介绍:“这是现在和我同组的实习生,林永年。林永年,这是我朋友,贺臻。” 看他们两个人握手问了好,郁宁又说:“贺臻,我们要去吃午饭,你吃了没?” “还没有。” “哦,那正好……” 郁宁正想说“不如一起”,身边的林永年忽然说:“既然有朋友来,那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我先走一步”。他没给郁宁多说的机会,冲贺臻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 郁宁本来想叫,可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拐弯下楼梯了,只能算了:“那你有空没?我有四十五分钟的午休时间,附近你熟吗?不然和我去吃食堂?” “现在你是地主了,就请我吃食堂?”贺臻微微挑眉,始终还是笑着。 郁宁领他往电梯的方向走:“周围我是真的不熟,你挑地方,我请客,总有诚意了吧?我刷了一上午的油漆,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就是想出来走一走……嗯……?” 本来一直含笑听她说个没完的贺臻忽然朝她伸出手来,唬得郁宁一怔,从声音到动作都停了,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触上自己的头发,接着头皮一痛,还来不及皱眉头,他的手又递到了眼前来:“刘海上沾到白油漆了,替你拔了。” “哦。”郁宁也不在意,“可能是不小心溅到的。想吃什么?” “难得天气好,找个地方晒太阳吧。”直到走出大楼,贺臻才提议。 他们去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和热茶,贺臻又给郁宁挑了只橙子,抄近道去了不远处的街心公园。前几天都在下雨,今天算是个难得的好天。初春时节,太阳再大,风还是凉的,但两个人还是挑了张露天的长椅一人坐在一头,中间隔着简单的午餐,各自选了个舒服的坐姿,悠悠闲闲地享受起这个午休来。 有贺臻在身边总是有一种愉快和安全感,郁宁小口小口地啜着热茶,看他一脸很舒服地晒太阳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好一阵子没见了,最近还好吗?忙不忙?” “不错,两周前接了一个新的案子,前期准备刚做完,要开始忙了。” 郁宁点点头,顿了顿,看似随口一问:“严先生还好吗?” 她问这话时心里紧张得厉害,颜面上却竭力要装作若无其事,并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其实都绷紧了。贺臻瞄她一眼,还是微笑着回答:“上周刚拆了石膏,手臂在复建,成天抱怨左手使不上劲。” 从贺臻的语气中,她几乎都可以想象严可铭皱着眉的样子,这让她不由得抿起嘴笑了。笑了一会儿意识到忘情,试图掩饰过去:“哦,对了,过年的时候,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方便接电话,所以只发了短信拜年。我在魏萱家住了几天,她说你回家陪妈妈过年去了,年过得还好吧?” 贺臻喝了口茶,脸上的笑容似乎滞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原状:“是。短信我也收到了。”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没道理,郁宁点点头:“你回了短信,我也收到了。” 贺臻笑起来:“我等了一下午等你打电话过来,自己先熬不住了,先回了短信。你也没回。” “……额,有事?”郁宁只觉得自己糊涂了。 他的笑容深了,却摇头:“倒也没有。” 郁宁又想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额,也是,我是后辈,拜年的电话应该打一个的,下次一定打。” 贺臻猛地转过头来:“郁宁。” 这一声叫得有些急,郁宁摸不着头脑,就盯着他:“怎么了?” 她目光中尽是坦荡,贺臻一时间露出个模糊的苦笑,像是对自己挥手似的一摆手,咽下一口气,只说:“总之下次拜年啊道谢啊这种事情都要亲口说,不然就没意义了……对了,你在新诚实习多久了?还习惯吗?” 她闻言又点头:“都好,就是觉得比和你们在一起工作的时候清闲多了。” “新诚是大公司,人员的培训和分工有固定的章程,和严可铭那里当然不一样。” “大不一样。”郁宁附和,“不过呢,虽然在里面工作的时间不长,还是能觉得整间公司的管理很合理,每个人各司其职,流程衔接得很顺畅,责任明确,挺了不起的。” “现在明白为什么新诚能做成业内的老大了吧。我倒是没想到你真的愿意去新诚。不过你要是想在留在这一行里,或是多学点东西,新诚是个不错的起步。” 谈及此郁宁脸颊略略热了起来:“哦,是严先生问我愿意不愿意去新诚实习的。我其实也不懂,但是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何况他还专门为我写了推荐信呢。” 不知不觉中,纸杯里的热茶已经喝空了,郁宁把被子捏成一团,侧过脸对贺臻说:“我本来是想做个画家的,现在觉得如果能做个舞台设计师,也很有意思。” “哦?从来没听你提过,我以为你是喜欢这一行才去给严可铭做助手的。” “还真的不是。那时候你不在,他摔伤了手,需要助手,魏萱知道我缺钱,专门介绍我去的。我学的是国画,画了三年的工笔花鸟。” 她说的这些贺臻并不知道,他们认识至今也就是两个月开外,他看郁宁的水彩画得不错,平日闲聊里对油画也很有兴趣,一直当她是魏萱的同班同学,没想到是国画专业出身。 “我们这一群人能认识,倒是凑巧。” 郁宁低声说:“嗯。学到现在想改行,还没和家里人商量,其实也不用商量,我妈肯定是不同意的。但这个念头已经起了,我自己也拿定了主意,走一步看一步吧,等实习期过去,如果新诚肯聘我,再和家里讲。” 贺臻听到这里,忽然问:“为什么改主意了?我虽然没看过你的国画,但你留在严可铭那里的一些图稿看过,画功很扎实。工笔花鸟的圈子是要小一些,也不算现在画坛的主流,但坚持下去,还是能出来的。你学画几年了?” “从四岁起,十七八年了。” 贺臻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哦,原来是童子功。” “如果是从小的理想,更没必要放弃,你要是喜欢舞台设计,可以在画画之余当作一个副业,相对轻松些,也有个调剂,不是更好?” “好是好,但是贺臻,工笔画要静,每一笔落下去都是自己的,设计却是要和其他人配合的,我从小就被我妈骂笨,不晓得一心二用,你是个聪明人,也许能做到,我肯定做不到。” 贺臻一怔,继而弯起嘴角:“我给你出主意,你倒骂我了。” 郁宁把这句笑语当了真,正色说:“我没有。就是我从小就被教着要做什么事情就要全心全意做好。是我自己想多学些设计的,也没觉得遗憾,美术上的东西本来就是可以触类旁通中西皆用的,也不算是荒废。”她一边想一边说,语速不快,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很坚定了。 “你既然都想拿定了主意,那就走走看吧。这样的选择说不上什么对错,顶多看是坦途还是弯路罢了。” “哪里有拿定了主意这回事,之前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是刚才听你这么说起,说啊说啊倒把自己说通了。”郁宁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 贺臻给她说得一乐,举起茶杯说:“那你这顿饭请得很划算了,不仅毕业后的路怎么走有了主意,自己也说通了,我虽然只忝列了个听众,没有功劳也还勉强算得上有一两分苦劳,是不是可以向郁小姐再讨个功呢?” 他蓦然轻快的语气引得之前还心事重重的郁宁展颜:“说到哪里去了,那改天我再请你吃顿饭?不过请客可以,地方还是你来挑,好不好?那……你这个周末有空没有?” “周日晚上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 同贺臻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快,很快午休的三刻钟就要用完了。郁宁起身往回赶,又被贺臻叫住了:“顺路,我送你一程。” “几步路,哪里用得着送?” 贺臻想了想,又说:“那就同路一程。哦,新诚带你的老师是谁?也许我认识。” “刘平老师。” “是他……他待人很好,也愿意给年轻人机会,看来你运气不错。” 郁宁心想这话倒是一点不错:“是啊,这次玫鑫要演的舞剧,布景就是他放手交给我和林永年来画的。”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至少不至于心慌。” “还是有点慌,心里没底,但不管怎么说,事情总还是要做。” “上午等你的时候隔着门上的玻璃看了一眼,涂完油漆准备做什么?” “用喷枪上色……设计图的要求是要喷成烟花的效果。我之前没做过喷绘,林永年倒是有这方面的经验,等一下回去看看油漆干得怎么样了,如果不行,我们就准备等刘老师来了问问他的意见。”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去看一看?” 郁宁一时没有接话,看神色也有些为难。 贺臻做这一行这么久,业内的规矩和忌讳都很清楚,见郁宁犹豫不决,笑一笑又补充说:“不要紧,就算你不说,设计图我也是不会看的。” “贺臻,我当然不是信不过你,其实是在抱怨自己没用,听到你说要去看一眼,暗自还有些窃喜,以你的性格,如果别人有求于你,或是请你出个主意,你总是会乐于答应的。我是在犹豫惭愧这个,这不是你的工作,不该麻烦你的。” 贺臻大笑,伸手轻轻拍了拍郁宁的肩头:“你不要想得太复杂了,就是去看一眼,我未必能给你提什么意见,朋友之间——现在又算是半个同行,互相切磋启发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你看,你总是能把自己的善意说得让人无可拒绝。” “这也算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吧。”贺臻已经走在了前面,“走吧,去看一眼。” 回到作业间的时候林永年已经先一步到了,看见跟在郁宁身后进来的贺臻,不由得露出诧异的神色。郁宁先行解释:“贺臻是我在严可铭那里工作时候的同事,我带他来看一看,不会破坏规矩的。” 林永年半晌才点了一下头,脸色稍霁;贺臻吸了口气,鼻翼抽动了几下,才走到已经上好漆的其中一块木板前,伸出手来摸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自言自语一般说开了:“还没干透,但是要赶进度的话,已经可以上第二层了。准备用这个喷枪?” 他弯下腰,拾起放在林永年脚边的喷枪,又转头对郁宁说:“我没看图纸,不知道最终他要的效果是什么样的。如果是‘像烟火一样’,与其用这个,不如找个老式拖把来,直接在上面刷,玫鑫和天平不一样,无论是舞台还是观众席都大太多了,背景的颜色要适当鲜艳一点,也方便灯光师打光。” 在实地经验上郁宁和贺臻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听他这样建议,她还没来得及表示别的意见,就忍不住噗的一下笑开了,一边笑一边解释:“我就是想到了写字用的提斗。” “有点这个意思。你是学国画的,大可以当作书法或者写意山水来搞。现代艺术嘛,又是做背景,成品和图纸总是会有偏差的,取其真意未尝不可。”他前一刻姿态还很是潇洒,忽然脸色一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下一刻就露出苦笑来,“对不住,我油漆过敏,这屋子不能再待了。” 郁宁眼尖,瞄见他手背上的皮肤红了一大块,顿时吓了一跳,二话不说牵着人就往外走:“……你不早说!” 短短的几分钟工夫里贺臻连脸上的皮肤也开始起反应了。郁宁没想到他对油漆的过敏程度这么深,皱着眉头瞪他:“你怎么不说过敏的事?难受吧?要不要去医院?” 贺臻连眼白都红了,却还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架势:“很久没发作,以为问题不大……我拿了东西后去一趟药店好了,不要紧,你别瞪我啊。” “明知道过敏还去摸油漆,简直是胡闹。” 听到郁宁这样说,贺臻倒是笑了:“‘明知道’可还要去做的事情多了,不就是靠‘心甘情愿’撑腰嘛……这儿还是有油漆味儿,我先逃了,周末再见。你多保重。” 郁宁被他那句话说得一个激灵,正要再说,贺臻已然洒脱地挥挥手,快步走了。 因为告别前那一句话,郁宁回到工作间时有些心不在焉,不防耳边又来了一句:“和男朋友吵架了?” 她猛地抬头,林永年的视线锐利得陌生。她不由愕然,然后失笑着摇头:“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你见他这么欢天喜地他见你又双眼发光?” 他说起话来也是美院里那些才子们的路数,也不知道是太一针见血还是在恃美装疯,平时郁宁听他这样说话还觉得有趣,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真是刺耳,她敛了笑容,语调也冷淡下来:“很投缘的朋友,也算我半个老师,有一阵没联系了。刘老师昨天说他三点会来,我们先试试看喷涂的效果吧?” 因为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郁宁这个下午都没怎么和林永年搭话,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发没道理的虚火,但这阵火硬是下不去而林永年在学校里被身边的仰慕者们也是宠坏了,郁宁不搭理他,他自然不会先去讲和。喷涂试了很久效果还是不尽如人意,两个人又都憋着气,直到刘师傅过来,看了他们实验的几个样本,最后拍板说:“不用喷枪了,拿大号的美工刷直接刷吧,或者先试试看直接泼油漆上去,如果效果可以,这么搞也行。” 没想到“简单粗暴”的方法用起来效果当真不错,最初郁宁还有点束手束脚,泼得矜持,林永年却赌气似的半桶油漆直接往白漆木板上泼,一下子就像是打翻了染料铺,满目姹紫嫣红,别有一种天然的放诞和喧嚣。 到后来两个人干脆把所有的木板一起排开,尽量摆成它们将在舞台上呈现的最终形态,商量起哪一块应该先泼哪一种颜色,又该泼多少,简直是有一种幼儿淘气使坏的快感,而之前那点莫名而起的冷战,也早不知道抛到哪一重天外去了。 那一次的工作完成得很圆满,自此以后她在新诚的实习愈发顺利,有了更多的工作机会,结识了更多的朋友;同时她开始着手毕业设计,和导师商量之后,定下仿宋人院本笔意,画一幅团扇的扇面。绢面设色,白上画白,最是考验眼力和笔力,郁宁白天去实习,夜里就坐在画室里一笔笔地描绘那一双误入白芍药深处的白鹭,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到了周末,如果得闲,又或者是贺臻得闲,总是要找个机会见一面的。自从她请他吃饭还邀了魏萱作陪,这件事情就变得绵绵不绝起来,她请他吃个饭,下次贺臻就要找个机会请回来,再不然就是魏萱做东,看场夜电影然后吃宵夜,吃完还能再看一场通宵电影,然后三个人在深夜的街头笑着聊很久的天走很长的路,才打车去取车回程。在一起吃得多也玩得熟了,有一天酒足饭饱之余魏萱提议,这种有益于身心健康人类团结世界和平的聚餐活动必须固定下来,于是就这么干脆变成了每周必有一次的固定活动。再后来,随着郁宁在新诚待的时间变长,渐渐也有了些娱乐公司员工会有的福利,什么没完售的戏票啊,公映前的排练场啊,总能分到一两张。这些票大多时候是约着魏萱一起去,有时魏萱和男朋友约会,郁宁起先是把两张票都给贺臻,但每次贺臻都退回一张给她,还笑着问“怎么和魏萱能去看和我就不行”,郁宁想想也是,从此要是魏萱不能赴约,她就直接找到贺臻,两个人结伴看戏听音乐会去。 用这个办法,郁宁几个月里看足了新诚主办或是赞助的各种演出,贺臻手头也有票,张张位置都好,最好的一次回是他和严可铭参与设计的《蝴蝶夫人》,竟弄来舞台左侧三楼小包厢的票,他们两个再加上魏萱和伊凡,四个人正好坐满,听得如痴如醉,明明来之前大吃了一顿,歌剧散场后个个兴奋得双眼发亮,又不约而同提议再去吃喝一顿…… 那个春天和随后而来的夏天,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都是郁宁记忆里最快活最肆意的时刻,有无尽的精力,欢笑,胃口和欲望,后来她离那段岁月无可避免的越来越远,终是要挥手作别,但对它的印象,却从不曾有过一刻的褪色。 第八章 这个城市的春天很短,总是一过了冬,春天就跟着悄悄溜过去了,夏天又很长,漫长得让人觉得能一辈子都活在这个夏天里。 郁宁走进约好的餐厅的时候心思有些游离,搜了一圈没看到人,正要打电话,身后传来一声:“郁宁,这里。” 她闻声回头,看见贺臻后脚步停了一停,才匆匆迈动步子,走到他在的这张桌上:“魏萱和伊凡呢?” “魏萱打电话来,和伊凡吵架了,她说不来了,免得扫兴。” 郁宁听完第一反应是去翻手机,上面并没有魏萱的电话和留言。她抬起头来对桌子另一头的贺臻摇头:“我这儿没消息。怎么回事?不是不吵的吗?” “她在电话里头冲我大哭,说得不清楚,五分钟前来的电话,只说不来了。你再等等,要是晚点她不来找你,你再打电话过去问问吧。” “嗯。” “今晚是专门庆祝你答辩通过顺利毕业的,现在看来这顿饭只有我们两个人吃了。喝点什么?” 酒水单推到眼前郁宁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察觉到贺臻目光中的询问之意,忙打起精神:“哦,我看看。” 她没有心思,随便点了冰红茶,又不愿意让贺臻看出破绽来,点完东西也不抬头,可没想到贺臻已经在问了:“今天我出门没看黄历,也不知道有没有忌出行,不然为什么魏萱发好大一通脾气,你气色也难看?” 被说中心事的郁宁僵了一下,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却见他眼中并无语气里那份故作轻松,关切之余甚至有些隐隐的焦急,她不禁愣住了,思虑再三,还是说了:“下班前新诚的人力资源部找我去谈过了,问我对薪水有什么意见。” “新诚要雇你?他家老板算盘太精,用一大批廉价的实习生,到最后也留不下几个,你能留下,这是好事,应该庆祝才对,怎么反而愁眉苦脸的?” 贺臻语气中的愉悦并没有让郁宁更加振作,相反,她的语气更加苦涩:“嗯,谢谢。我也已经拿定主意了,过几天应该会把合同签了,过来之前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贺臻一愣,想起郁宁刚开始实习不久和自己提过的家里人的意见,知道这个电话肯定是凶多吉少。他无意催促,耐心地等郁宁收拾好情绪,继续往下说:“我和你提过我妈希望我作画家……总之现在她知道了,很不高兴。” 知道她在外面求学辛苦,妈妈对她从来是没有重话的,每次打电话回家,也是叫她多注意身体,不要太拼命。但这一次当她试图解释舞台设计这份职业并不算脱离本行时,她那几乎从不对她发火的妈妈,依然没有发火,却也不听她的解释,而是很失望地在电话里就哭了起来。 “……我将来是没有面目去见你爸爸的了……” 对于在她一岁多就意外去世的生父,郁宁是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小时候关于父亲的印象,就是他留下来的一些画稿和为数不多的照片。后来她长大了,学了画,再去看生父留下的遗物,苦涩地发现那些画并不算多好,母亲怀念着的英俊有才华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是被岁月和回忆美化了的幻像。 五岁那年母亲改嫁,再三年有了一个弟弟,继父在家乡做一点小生意,家境还算殷实,对母亲和她也很好,她是一直叫他爸爸的,尽管从小在母亲的教育下她很清楚那个面貌普通不善言辞的男人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郁宁对他的亲近,仍然远远胜过照片上那张俊俏的面孔。 这个和她没有血缘的男人供她读书,学画,一直养育她,直到高考后要填志愿了,一天在晚餐桌上,很少就她的教育发表意见的他犹豫了很久,当着母亲和郁宁的面说:“……虽然美院的专业线过了,但小宁一直成绩很好,这次估分也不错,是不是考虑一下,要不要念别的专业呢?女孩子读美术不苦,将来要做画家,一个人打拼还是苦了点,我也不认识什么人,能在关键的时候帮她一把,而且她是她,路还是要自己走的,要是有别的喜欢做的事情,也可以考虑一下……” 几年后郁宁再去回想当天他说的那番话,忍不住会想,他一定是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谨慎又谨慎,才说出口的。但这场谈话的结局实在太不愉快了,只要一想到那天妈妈绝望的哭声,郁宁都觉得有人在拿针戳自己的心口——她和继父像两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看着她那从不高声的母亲伏在桌上失声痛哭,嘶声哭诉着“……我没本事,没本事一个人拉扯大女儿,我对不起你……”,他们惊惶地交换着目光,像是在瞬间成了共犯。 郁宁最后还是进了那所母亲一直希望她考上,也是生父毕业的美院,但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一刻,她也隐约想过,长到这么大,除了继父在餐桌上被中断了的谈话,其实谁也没有问过她想要的将来是什么,而她也从来没有被给予选择的机会。 又或许是她自己没争取过,也就失去了要求的权利。 进了大学之后继父一如既往也毫无怨言地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每年放假回家,他也总是说“父母供儿女读书是长辈的责任,你要是钱不够用,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们,家里不缺你的学费,就怕你在外面吃苦头”,郁宁知道他没有把她当作外人,但那一天他的话和母亲随后的恸哭曾几何时还是成了心头的刺,她想不出法子排解,也无法和任何人,甚至是父母恳谈,思前想后,最后决定把家里给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靠自己打工和奖学金来读这个大学。好像这样做了,这个选择就是自己做的,而她也正在为它负责一样。 “……别哭了。” 那天,继父笨拙地劝解着母亲,脸上的神色比哭还难看;她吓得也哭了,弟弟在边上更是嚎啕,拉着她的裙角说,“姐姐你别哭”,她拍拍他的脸,死命地忍眼泪,咬牙反复对自己说:“我没哭。” “我没哭。” “哦,那就是你眼睛在流汗。” 她悚然一惊,定睛再看,原来还是坐在餐厅里,正沉默看着自己并静静递来一张面纸的,是不知道等了她多久的贺臻。 郁宁狼狈地匆匆抓住面纸盖住脸,擦掉已经流到腮边的泪水,很久都没有抬头:“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想到家里的事情,走神了。” 贺臻提也没提她出神了多么久,语气始终很平静,也没有劝解的意味:“你拿定主意了吗?” 郁宁的肩膀微微一动,没回答。 “家里人不同意也不改主意了吗?” 过了很久,她终于轻之又轻地“嗯”了一句。 这次很久没有说话的人换成了贺臻,郁宁惊讶的是,为什么并不悲痛,泪水却好像还是不可收拾。她没办法抬头,就这么低着脸,任那汹涌而出的泪水把面巾纸浸湿了。但同时她又在庆幸,真好啊,这个时候有贺臻在身边,就算什么也不说,他不会一味追问;就算恸哭失态,他依然和声安慰,这是怎么样的幸运啊。 对面忽然有了一点轻微的响动,贺臻的语气像一声喟叹:“严可铭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这个时候听到这个名字,郁宁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抬起了脸,定定地瞪着贺臻,哆嗦着嘴唇,眼神中又是迷惑又是恐惧,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又像是无法在这个时候听见这个名字。 贺臻看着她双眼和鼻尖都哭得通红,因为太过震惊,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大得出奇,反而显得她整个人像一个小女孩儿。他又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毫无反应,他就塞进她的手心里,笑容有些苦恼:“傻姑娘,只晓得去偷偷单恋别人,却看不到别人喜欢你。能藏起来的迷恋就称不上是迷恋了。” 他声音很轻,郁宁听得真切归真切,人却呆住了,盯着贺臻,仿佛这是个外星人。贺臻见她这样,反而加深了笑意,又是无奈又是有些骄傲的,他本是漂亮而骄傲的男人,这时也没办法了:“郁宁,这顿饭我没办法陪你吃了。别难过,也不值得难过,做选择是最难的,之后的反而没什么,选定的路就走下去。” 说完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她搁在桌面上颤抖着的手,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贺臻手指的温度还残留在皮肤上,人却再不会回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意识一点一滴地回来,等她终于跌跌撞撞地追出去,但哪里还能找到人呢。 残霞似血,暑气蒸腾,人潮熙攘,她站在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城市的大街上,第一次觉得举目无亲。 郁宁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搭车回校,毕业在即,她的室友们都找到了工作,又或是有男友,先一步租了房子搬出去,整个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的东西还留着。郁宁觉得很累,还头晕,昏头涨脑爬上床,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可脑子里各种念头偏不肯止息,打来打去各自为政。她告诉自己尽快把合同签了,也要开始搬家找房子了,过段时间回家一趟,好好和妈妈谈一次,也许她能理解自己,不再那么伤心了……哦,还有魏萱,她得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又是怎么了……想着想着,终于倦意起来,辗转着有了睡意。 每年的这个时候,一到夜里总有男生对着女生宿舍楼高声直诉情衷。从“某某某,我喜欢你”的标准版本,到各种五花八门的升级版,一直是各个大学临近毕业的一道风景线。郁宁睡着睡着,耳边隐约又听到这样的表白声,还时不时夹杂着女声的回应或者旁观者的喝彩,这让她在半睡半醒间,也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渐渐的,那些饱含着赤忱的年轻的呼喊声都远去了,四周又静了下来,郁宁的意识越来越得到睡眠之神的偏爱,正被殷勤地拉进深渊,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在耳边含笑说了一句“郁宁,我喜欢你”,她的心蓦地一沉,捂着耳朵睁开眼,急切的心跳声中,她发觉自己还是安然躺在寝室的床上,周围并没有别人。那声音在耳旁萦绕了片刻才去,她一身是汗,那鼓点一样的心跳声,久久没有平息。 第二天醒来,郁宁在镜子前面才发现自己的眼睛肿得一塌糊涂,想来是睡梦时哭过一场,偏偏自己一点印象也没了。她拿冷水敷了半天,总算退下去一些,这一番折腾过后,时间也不知不觉过去了,赶忙赶急收拾好东西去新诚上班,门都锁上了,寝室的电话又响了。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打开门接起电话。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郁宁整个脑子一片空白:“爸……” 她的声音太惊讶,这让电话那头的人有些不安地跟着也迟疑起来:“呃,忙?” 继父是很少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的,郁宁怕昨天那个电话之后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忙问:“爸爸,家里没事吧?” “哦,没有,没有。就是……”男人似乎在斟酌言辞,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就是你妈说你昨天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你找到了工作……” 郁宁抓电话的手随着等待,已经有了些汗意,这让她很费劲才能抓住话筒,但此时更费劲的是压抑住开口解释的冲动,她听继父一时也没说下去的意思,才压抑着情绪低声说:“嗯,是电影公司的美工部门,做舞台设计方面的工作。” “哦,这样啊……学校学的东西用得上吗?吃力不吃力?” “用得上,也在学新东西。” “能学到新东西就好,就好。阿宁……” 电话里有微微的杂音,但这声称呼还是一如往昔,郁宁咬了咬下唇,答应着:“嗯,我在。” “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打工,不肯花家里的钱,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你不说,我就不多问,但这份工作……是自己喜欢吧?不是只因为工资吧?” 郁宁死死咬牙,不肯让自己冒出一丁点的哭腔:“喜欢的,真的喜欢。” 电话那头的语气似乎一下子放松了:“那就好……你妈妈那边我会和她说。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吧?你妈虽然和你发脾气,其实自从今年过年你没回来,她老是想着你想着想着就哭,阳阳也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你很快要毕业了吧?毕业和上班之间有没有假,回家一趟看看我们吧?” “爸,肯定要回来的,买好票再和你说。爸爸,我上班要迟了……” “哦哦,那你先挂电话,快走,在单位上迟到总是不好。注意身体啊。” “嗯。”郁宁飞快地抹了一把眼睛,尽力让自己的语音平稳一些,“爸爸,谢谢你,你也要多保重。” “傻孩子,一家人讲这些。快去吧。” …… 正如贺臻说的,这世上最难的往往是决断的一瞬,做好决定,无论是知难而退,迎难而进,又或是顺水行舟,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选择之后的举动。郁宁最终还是和新诚签了合同,签之前她也觉得战战兢兢,但签完心底一片宁静,从HR办公室后,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魏萱的。 魏萱过了很久才接起电话,声音也有气无力,郁宁先不急着告诉她签合同的事情,而是问:“你好点没?怎么吵起来了?你们不是不吵的吗?” “小贺同你说了是吧?对不起,那天情绪太坏,实在没办法见人,错过了给你庆祝答辩过关,不过小贺在,他总是有办法让人开心的,你还开心吧?” 郁宁被她问得心惊肉跳,支吾着说:“不是什么大事,挺好的,你到底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小宁,伊凡要回国了。” “回去多久?”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吧。” 郁宁顿时哑然:“这……” “你也不必安慰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是我气昏了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发脾气的呢,明明说好不吵架的。” 郁宁熟悉的魏萱,一向是生机勃勃到有点闹腾的女孩子,眼下电话里的声音却毫无活力,她不禁更加担心起来:“你、你别难过,会好起来的……我今天应该不加班,你还有别的事情吗,不然出来见一面吧,我陪你说说话,要是你不想说话那就只吃饭也行……” 她也没谈过恋爱,哪里懂得安慰感情上的事,一番话说得自己都在心里摇头。可魏萱听她说完,似乎是笑了一下:“没事啦,你最近事情多,不要非凑到一起。唉,我真后悔读了雕塑,身边的好朋友都毕业了,我还要在学校多待一年。” 郁宁有心引她开心,就说:“我们在社会上打拼得死去活来,你还能在学校里笑眯眯作壁上观,这不是好事。” “对哦,反正我是穷学生,吃喝到时候也找你们。” “是是是,没有工作了的人让学生买单的道理。” 两个人天南地北说笑一通,魏萱听起来心情稍稍振作了些,郁宁见她无论如何不肯出来,也不再勉强,陪她说了一会儿话才把电话挂了。挂掉之后想起还没告诉她工作的事情,也不打算专门再追一个电话过去,打算等下次见面再讲。 回美术组的路上她遇见林永年,打了个招呼正要继续往前走,林永年把她叫住了:“这个周末你有没有别的事情?” “现在倒是还没有,怎么了?” “哦,这周末河畔音乐节开场,你有没有兴趣?”不同于很多对员工有着装要求的大公司,新诚对于技术部门的员工的要求一向很宽松,是以林永年照旧穿一件印了《花椒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这张专辑封面的Tee,披着比之前更见长的头发,还是在校学生的派头。 这一年一度为期三天的音乐节郁宁是早有耳闻,只是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期末考试的关键时期,竟然一次也没有去过。 但是她依稀记得魏萱对这个很有兴趣,往年也是要去的,林永年这一提醒,她就想正好可以拉着魏萱去散散心。她就点头:“我一直想去,但是没去过,你要去?” “嗯,每年都去。要是你也去的话可以结个伴,这种地方人多才好玩。”林永年轻松地提议。 “哦,这样啊。”她想了一想,“好啊,到时候我带个朋友来好不好?她最近心情不好,正好想陪她散散心。” 林永年顿了一下:“……好,我这边正好也有朋友。” 这件事情说定之后郁宁又飞快地给魏萱打了个电话,魏萱虽然惊讶于素来对音乐爱好平平的郁宁居然主动邀请自己去音乐节,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到了周末,郁宁发现同事们早早的都显出几分心不在焉,一到下班毫无犹豫地准点闪人,电梯间里交换着的闲谈中,“音乐节”、“河边”出现的频率出奇得高,这才知道原来大家的目的地都是一样。 林永年本来是约她一起过去,但郁宁说好和魏萱先碰头,又不知道魏萱是不是还有别的朋友——她素来交友广泛,这种活动多半是还有——就谢绝了林永年的好意。走出公司大门,她没费什么力就看见魏萱那辆被刷成艳红色的SUV,很是招摇地停在路边,看见郁宁走过来,魏萱摇下车窗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外:“小宁,这里这里!” 她上了车,看见驾驶席上坐的是伊凡,彼此打了个招呼后,不由对魏萱使起眼色,笑着打趣:“哦,又和好了?” “反正没将来,现在总要好好过。” 这回答让郁宁一怔,忡怔之际魏萱又抢过话来:“你不要担心我们,我们都没事……哦,你要是不是很饿的话,我们是打算到了音乐节那边再去吃东西,去年有一家摊子现做的加辣汉堡很好吃,不知道今天还来不来。” 郁宁本来还不那么饿的,给魏萱这么一说,反而饿了,但她还是摇摇头:“没事,过去吃没问题。” “那就走吧。”魏萱转身抱住伊凡,在他耳边说了声什么,才在座位上坐好,示意他可以开车了。 开了一段后郁宁发现好像哪里不对,仔细看了一会儿原来是方向反了——音乐节的开设地点是那条流经城北的大河,应该是要出老城的,伊凡却是往南边开。 郁宁的心重重跳了一下,有点犹豫地开了口:“方向没错吧……还是,还是要去接什么人吗?” “唔,去大剧院接小贺。听说是剧院的道具库昨晚失窃了,丢了一部分演出用的道具,他和严可铭今天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个。原定是打算我们和他先碰头再来接你。但他刚刚打电话来,说是在等人送什么布料,我们就先来接你,再去接他了。” 那场不算告别的告别之后,贺臻没有再联系她。郁宁每当想起他说的话,还是一阵阵地恍惚,疑心自己听错了,更担心会错了意,无法去问,只好任由事态这么僵着。现在魏萱说要去和贺臻会合,她不禁又恍惚起来,想不出拿什么表情去面对贺臻,也不敢想贺臻拿什么神态看着自己,一时之间连她自己也没察觉,这一次她并没有想起严可铭。 这个点上往城中心去难免遇上堵车,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到大剧院。天色已然黯淡下去,远方的天空被今天最后的阳光染成浅黛色,一抹鱼肚白挂在天边,如同一块温柔的纱幕。大剧院今晚有演出,灯已经亮起,却因为还不到点,看不到什么人进出;印有女高音头像的大海报像一面旗帜,进一步点亮了大剧院周遭的空间,不少行色匆匆的路人们在经过那张希腊雕塑一般轮廓分明的面孔下时,都或长或短地停留下脚步,驻足一刻方再次迈动步伐。 正门的台阶前没有贺臻的身影,而这一带又不许马路边停车,魏萱不得不打电话给贺臻,问他现在人在哪里。放下电话后她对伊凡和郁宁摇摇头:“他事情还没做完,要我们先去……这怎么行,说好了一起的。这样,我进去找他,如果碰到三哥,正好向他要个假。哪里有音乐节开幕的周末叫人加班的道理。郁宁,你是在车上和伊凡一起等,还是和我一起进去?” “我和你一起去。” 大剧院门前有着高高的台阶,魏萱一边爬一边抱怨,还要分出精力来打电话:“……三哥,你现在在哪里?你也在大剧院就再好没有,能不能和门卫说一声让我们进来?不是,我怎么会捣乱,我们是来找小贺的。我们就是我和郁宁啊……” 严可铭的声音隐约从魏萱手机里传来,郁宁当然不可能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但这似乎也不能阻止她集中起注意力尽可能地去捕捉到任何一个句子。这样的行为简直可笑,郁宁在心里嘲笑自己,但她已经太久没见到他也没听过他的声音了,他的音容笑貌,总是让她心跳加速。 在花费了一番口舌兼之撒了点娇之后,魏萱顺利地让严可铭给大剧院的安保负责人打了招呼,放她们入场。进到大厅的时候严可铭已经在一边的楼梯旁等着,语气里略微带着不赞许地对魏萱说:“下不为例。” 魏萱也有一阵子没见到严可铭,听他这样的语气,罕见地畏缩了一下,但还是走上前:“我们和小贺约好了,他工作做完没,能走没?” “他自己怎么说的?” “你是不是又要他加班?三哥,破个例吧,今天是音乐节的第一晚啊,难得小宁也说要去,伊凡又要回去了,算得上是告别派对了,这种时候,小贺怎么能缺席呢?” 早些她们进来的时候严可铭已经看见了郁宁,但直到这个时候才有机会互相点头致意。严可铭微笑着看着郁宁——后者正因为他的注视再次不出意外地绷紧了神经——话却是对魏萱说的:“事情不做完,就算我让他走,他也不会走的。他现在就在演出厅,你自己去看吧。” “……我去看看还差多少。” “你也不用急,再四十分钟观众要开始进场了,他一定要在这之前做完。” “三哥,关键时刻,你就不能帮把手吗。” 严可铭嘴角一弯:“整出歌剧都是他做的设计,出事之后,大剧院的美工也都跟着忙了一天,只剩下这一点,让他自己做完吧。设计者的自尊有时固然是不必要的无谓执着,但从事任何一个职业,总需要适当的坚持乃至执拗。独立思考和承担责任赋予人尊严,小萱。” 他说完,率先推开了一扇进到大厅的门,厅座全暗着,舞台上则一片明亮,正在上面忙碌的人们投下长长的影子,随着他们的动作,像一尾尾巨大灵活的鱼,游动在光的水池里。他们进来的那个门正好在侧面,从站着的角度望去,能看见贺臻正单膝跪在一扇巨大的和风屏风前,用手抚平悬挂其上的织物的下幅。 他们和舞台隔得颇有一段距离,但那块巨大的织物的纹样清晰可见:天蓝的织锦上,上幅是一对白鹤舞于云中,下幅则是白色的花朵,虽然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品种,但那朝天怒放着的花朵里,分明挟带着连白色也掩盖不住的娇艳和炽烈。 “这块布真好看,上次来看演出我就忘记问小贺了,在哪里订的?也许可以拿来做条裙子。”魏萱看见这块布后,拉了拉严可铭的衣袖,低声问她。 “原先那块在日本订的,昨天仓库失窃的时候被烧坏了,这块是今天临时买的单色缎子,小贺画出来的图案。离得远的话看上去也还不坏,能撑一段时间。” “画的?”魏萱倒吸一口气,“嗯,画得真不坏。” 巨大的锦缎用了金漆,随着贺臻抚平褶皱的动作,整幅布料化身湖泊,那细细的金线就成了闪动着的涟漪,闪耀着的布料投下的阴影让此刻贺臻的面孔有些幽暗难辨,郁宁无法看清他的五官,抑或是神色,但一切是不难想象的:他必然微拧着眉头,嘴唇抿起,嘴角有一个天然向上的弧度,这让他就算不笑,也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专注的目光随着手指的动作缓缓流连在缎面上,如同……如同在凝视着情人一般…… 这个莫名从脑海深处的比喻把郁宁自己吓了一跳,脑子一乱,眼前浮现出的贺臻的面孔也乱了。忽然她听见魏萱说了句“咦?好像是完了?”,于是再看去,他已经站了起来,后退几步,拉开自己与缎面屏风的距离,这下,倒是他的影子投在了缎子上,细长的影子印在一水儿的天青色上,像凭空生出一棵暗色的树。 贺臻转头和一旁的美工交待注意事项,这时眼角的余光总算瞥到了角落里的他们。他定了一定,把那句“颜料还没干,小心别碰到”说完,就又蹲下身,单手用力在地板上一撑,直接从舞台上轻捷地跳到乐池里,还不等站稳,就朝着他们跑过来了。 “不是要你们先去吗,怎么反而过来了?”跑到近前后,贺臻瞥了眼郁宁,却是先和魏萱说起话来。 “没你又有什么乐子,宁可等一下,不差这几十分钟。你事情做完没有?”看贺臻点了头,魏萱笑着转去问严可铭,“小贺说做完了,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吧?” 贺臻低头看了眼手表,对严可铭说:“颜料还没干透,我交待他们不要碰到,但布景还没完,我再等一等。” 严可铭却笑着摇摇头:“今晚我在,你们去玩吧。” 这简直不像严可铭了。闻言郁宁不禁都多看了他一眼;贺臻还要再说,严可铭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魏萱一直在闹我,就算看在给我个清静的份上,你们先去。接下来我会盯着,不会有事的。” 沉默片刻后,贺臻终于说:“那好。拜托你了。” 魏萱欢呼着跳起来,严可铭不得不按住她的肩,让她别太闹腾:“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年纪不知道活到哪里去了。” “活到狗身上去了。”魏萱满不在乎地接话,一把搂住他,又回头冲郁宁递眼色,“三哥你别说我,不然我就当着小宁和小贺说你的秘密了……” “疯丫头。”严可铭略略沉下脸,“还不快走,观众都要进场了。” 魏萱吐了吐舌头,这才老实下来,和严可铭道了别。眼看着严可铭要往舞台的方向走了,见面至今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的郁宁一急,出声叫住了他:“严先生!” 有些急迫的语气不仅成功地让严可铭停了下来,更引来其他两个人的目光。郁宁本打算告诉他一声自己和新诚签约的事情,也想好了言辞,可眼下被三个人的目光同时盯着,腹稿生生忘了一半。她站在原地默然无语,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怎么开头:“那个……我这一周和新诚把合同签了,就是在之前实习的美工部。这个机会是严先生你给我的,我就是想向你道谢,谢谢你为我写推荐信,更谢谢寒假里在你身边向你学到的那些东西,我……我受益终身。” 一旦开了头,接下来的话奇迹一般顺畅起来。说完之后,她深深地鞠了个躬,这才忐忑地看着严可铭。 严可铭起初不置可否,他毫不惊讶,反而先朝贺臻看了一眼。后者的神色很平静,察觉到严可铭的视线后也回望了过去,不曾作声。这一个短暂的对视过后,严可铭微笑起来:“决定去新诚了?也好。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恭喜你。” 和严可铭握手依然让郁宁焦虑。她懊恼于自己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汗湿,但严可铭并不在意,侧过脸对贺臻和魏萱说:“都去吧,再不走好的帐篷都进不去了。晚上愉快。” “三哥,你要是也打算去,我们可以再等你的。” 严可铭只笑:“我今晚约了人,不去了。” 没想到严可铭也会去这种场合,郁宁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惊讶来。魏萱见她这样,笑着眨了眨眼:“看不出来吧?小宁,你别看他今天西装革履这副样子,我可是见过他长头发摇滚青年范儿的黑历史呢,罪证还有不少,下次给你看照片。” 郁宁还是很难把眼前这个优雅整洁的男人和“摇滚青年”四个字联系起来,她试图设想了一下长发披肩T恤仔裤的严可铭的形象,一下子就失笑出来。笑出声后郁宁察觉到严可铭正对着她微笑,虽然看起来不以为忤,她还是马上红了脸,正要道歉,他们身后的门又一次推开了,一阵香风中,一个女人走进来:“可铭,到处都找你不到,原来你到演出厅来了。” 第九章 之前还在大海报上见到的面孔忽然出现在眼前,除了严可铭本人,其他人似乎都怔了一怔。早在一个多月前看她演出的时候魏萱就感慨过“现在不少女高音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瘦成这样,还有中气飙高音”,现在人真的到了眼前,倒没有舞台上看起来那么纤瘦,但就算放在普通人群里,也能让人真心实意赞一句“身材火辣”。她还没换演出服,只上了面妆,像极了雷顿 笔下那些浓郁而优雅的女人。 她含笑打量了一圈在场的人,贺臻自然是认识的,于是目光在魏萱和郁宁身上多驻留了一刻后,没有发问,转而投向了严可铭,接着自然而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严可铭简洁地说:“魏萱,我表妹;郁宁,我以前的助手,现在在新诚工作。” 他并没有向她们介绍和芸,大剧院春夏演出季的明星女高音也的确不需要多余的介绍,魏萱的视线在她光裸着的膀子上停留了一会儿,莹白丰腴的肉体在昏暗的灯光下折起一层晕光,如珠如宝,简直不像一个就要三十岁的女人的皮肤。她扬起一个礼貌的笑容:“和小姐,你好。没想到是这样和你认识。” 说完她拿略显促狭打趣的目光去瞄严可铭,后者看得分明,也从容勾起嘴角,倒像是在等着看她下一步又要说什么。 可魏萱什么也没多说,拉了一把不知几时起又忽然疲懈下来的郁宁,冲严可铭与一直挂在他手臂上的和芸状似客气打过招呼:“我们这就走了,不耽误你们的正事。那你们晚上愉快。” 出门后郁宁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和芸正侧过脸与严可铭说着什么,他只微笑,手臂揽在她的腰间,在她的颊边落在一个亲吻。 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她下意识飞快地收回目光,再也不敢多看了。 这边魏萱则在问贺臻:“你天天和他在一起,快来说说怎么又换人了?这个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又不稀奇,你惊讶什么。”贺臻波澜不惊地回答。 “我有什么惊讶的。”魏萱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希望他找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谈恋爱,这都多少年了,每次都是这种老女人,在挑女朋友的品位上,我这三哥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固执啊,某种程度来说,都可以当得起‘忠诚’二字了。” 贺臻笑笑:“好啊,等他将来娶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回来,你等着喊三嫂?在看女人的眼光上,他并不糟。” 魏萱像是听见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笑了一声才说:“结婚?他肯结婚?” 说完又觉得不对,面露惊恐之色地转向贺臻:“等等,你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吧——他要收心结婚了?!” 或许是错觉,郁宁感觉到贺臻的视线不经意地往自己这边掠了一掠,他笑着摇头:“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结婚的事情没听说。” 魏萱惊魂稍定,抚着心口说:“吓死我了。好吧,虽然我还真想看看他最后娶个什么女人回家给姑姑作媳妇,但要是忽然说要结婚,也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了。” 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大剧院的出口处,这时已经有零星的观众检票入场,魏萱想起什么,问贺臻:“你还要不要去取什么东西?可以走了?” 贺臻点头:“走吧。” 刚迈动步子他又被魏萱叫住了。她指着他的腮边靠近耳根的一点笑说:“喏,颜料。” 贺臻擦了一下没擦到位置,魏萱这时已经掏出消毒纸巾来,帮他擦掉了。 郁宁不自然地别开了脸。 去音乐节的路上魏萱时不时扭过头来和后座的贺臻的说话,说着说着她终于发现异样,指着一直望着窗外的郁宁问:“今天是怎么了,郁宁也不说话,不是累了吧?” 郁宁听见魏萱的声音,回过头来:“在听你们说啊。” 魏萱颇怀疑地看了看她,又说:“刚才也没机会问你,你正式受聘了?这样的好消息怎么不先告诉我们,也给我们一个给你庆祝一下的机会啊。” “前几天给你打电话说音乐节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忘记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新诚实习。” “两回事啦。小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小宁,你这下真偏心了,所有人都告诉了,就是我不知道。” 郁宁望向另一侧的贺臻,嗓子里噎了一下,才想起露出一个笑:“好啦,是我的错,改天请客还不成嘛?地方你挑。” “这还差不多。”魏萱心满意足地表示。 赶到目的地时天已经黑透了,主办方提供的停车场地全满,伊凡开着车子绕了半天也没等到空位,贺臻提议干脆开到地铁站附近,搭一站地铁,出来正好是音乐节现场,连从停车场到会场这一程的步行都免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好主意,就是地铁上挤满了人,放眼望去,都是年轻的面孔,车厢里甚至有淡淡的酒味,但在这样的日子里,竟也不让人反感。 他们正好挤到了面向会场的一侧的窗边,地铁站在河岸的北侧,在过河时,河岸两侧的帐篷和灯火像一簇簇的火炬,燃烧在这夏日的夜晚。到站之后一切完全是身不由己,他们随着人流出站,又被人流簇拥着往北岸这边的场地走。 这个城市被两条河流流经,城北那条是通航的大河,这一带不如城南发展迅速,河岸两侧还留着大量的公共绿地,每年的音乐节就在两岸的空地上搭起一个个巨大的帐篷,用作乐队们演出的场地,又有临时搭建的游乐场,短短的三天里,这片巨大的城市公园化身为年轻人和爱好音乐者的乐土,在音乐笑声欢呼尖叫乃至泪水中,肆意地挥洒着青春和欢乐。 除了帐篷里正在表演的乐队,户外也并不缺少音乐,有的是三五成群甚至单枪匹马到此的音乐爱好者,背着心爱的乐器,一瓶酒一首歌,遇到趣味相投的同道,不妨就地组成一支乐队,露天席地地高歌一曲。夜空中音乐声无处不在,有的近有的远,有的震耳欲聋,有的温柔得如同一声叹息,到场的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眼睛亮晶晶的,无人不像投身于一场恍若永不苏醒的巨大甜美的梦境里。 为了不被冲散,四个人不得不一直或是牵着或是挽着手,人太多了,一开始的每一步都不像是自己用脚在走,魏萱素来是最无畏也最爱热闹的,执意要在最前面开路;伊凡怕她出事,紧紧地跟在第二位挽紧她的胳膊;他们两个走在前面,留下贺臻断后,第一次来的郁宁就被伊凡和贺臻两个夹在中间,两只手都被牵牢了,好似她是一个才几岁的小姑娘,稍不看牢,就要丢了。 事实上郁宁此时也就真的像一个第一次去游乐场的小姑娘,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轻易地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流连忘返。她早就是一头一身一手的汗,手心太滑了,几乎要牵不住,幸好天公作美,时不时盘旋而过的江风送来习习凉意,吹去一切暑气。 魏萱领着他们钻进一个个比户外还要拥挤的帐篷,听各种风格的乐队表演一两曲,又在人群中摩肩擦踵地出来,找到小吃摊子吃各式各样的食物,喝整扎的啤酒或是兑了柠檬汽水的啤酒,在热烈的气氛中,酒意迅速地冲上头顶,又迅速地蒸腾,在这样的气氛下,连醉都变得比平时要困难了。 和魏萱还有伊凡两个人走散之前,郁宁记得他们正在一个露天演出的爵士乐队前听演出。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带头跳起了舞,最终让这一片不大的空地化身露天的舞池。魏萱这一晚醉得很快,她不顾郁宁死命摇头,硬是大笑着拖着她跳起贴面舞,郁宁能看见她的脸因为醉酒而通红,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明明在笑,眼睛里却像是在哭一样。 看清之后她慌了一下,求救似的寻找人群中的贺臻和伊凡的踪迹,第一个映入眼帘的身影是不远处的贺臻,她顾不得之前那莫名的生硬和别扭了,扬起手臂来,一边挥舞一边喊:“贺臻……你来看看魏萱,她……她醉……” “谁醉了?”魏萱猛地贴过来,傻笑着搂住她。 看到示意之后,贺臻过来解了围,他牵起魏萱的一只手,领着她离开了郁宁。郁宁松了口气,胡乱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正想走过去和他说一声看着魏萱点,她是醉得厉害了,却因为人群的阻隔不得如愿——身不由己之中,她随着人流移动着,视线还是紧张地盯着魏萱和贺臻。魏萱也许是真的大醉了,不顾贺臻正试图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是大笑着两只胳膊都环住他的脖子,人也越贴越近,眼看就要亲上他的下巴了。 这个画面让郁宁陡然胸闷起来,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做不了什么,只能看着,于是心里更是没道理的气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都想就这么掉头走开,眼不见拉倒。 贺臻还是顺利地拉开了她,一个姿势优美的转圈之后,他把连脚步都踉跄起来的魏萱交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伊凡手里,对他交待了几句,又回过头,分明是在找郁宁的所在。 目光相对的时刻郁宁怔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他的面孔反而异常清晰,他对她微笑,还是熟悉的神色。 他分开人群朝着她走过来,郁宁动弹不得,由着他走到面前,还没说话,倒是先看见他浅色Tee的领口上有一个口红印,像一只碍眼的戳子。定了定神,她移开目光,让之停留在贺臻的肩头:“魏萱醉了,要不要把她先带出来,找个人少的地方醒醒酒?” 忽然他们身边的人群爆发出口哨声和掌声,郁宁这才看见不知何时起,伊凡把魏萱抱在怀里,魏萱则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忘我地亲吻着,脸上那分不出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被灯光染成一缕铜色的细线,顺着脸颊缓缓流向颈项深处。 这样的场景让郁宁一时之间忘记了目睹这一幕亲昵的羞赧,看得痴了。 “我知道她醉了,让他们去,不用叫了,伊凡没醉,能看着她。” 他的语气里有着陌生的严肃,郁宁回过神,心里一动,想抬头看他,这时不知道是谁撞了她一下,她一个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往前摔去,已经有一只手先一步稳稳地抓住她的胳膊,她感激地对贺臻笑笑:“谢谢,不要紧……哎呀……” “怎么了?” 郁宁站稳之后不太自然地挣开他搀扶的手,低下头努力地往密密麻麻的人腿森林里看:“……鞋子被踩掉了。” 据说每一年的音乐节过后,主办方都会举办一系列有意思的统计,其中关于“失物”这一项里,单只的鞋子多年来总是名列榜首。 当初读到这个报道时,郁宁觉得有趣,还笑着和室友说起过“鞋子掉了可怎么回家啊”,现在事情真的落在自己头上,这下真的笑不出来了。 在人群里找一只鞋子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贺臻听她这么说,也正低头在找,郁宁忙拉住他:“别找了,我记得在卖棉花糖的那个摊子边上有人卖拖鞋,不然再去买一双吧。”就在说这句话的短短几秒钟里,就有人踩她了一脚。赤脚被踩,疼得她差点跳起来。 “被踩了?” “嗯。没事……也不怎么疼……啊!”又是一脚。 贺臻伸手,把她往自己身侧拉过来一些,护住她之后想了想说:“我背你一程吧。” “不……不不,不成……这个不行的,我可以走……”这提议让郁宁拼命摇起头来。 贺臻似乎被她这激烈的反应的逗乐了:“不会摔下来的。” “不是……”她仓促地低下头,这个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物体,“那好象是我的鞋子!”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贺臻真的从人群里捞出一只鞋子。郁宁看他在这样拥挤的人流里弯下腰,差点惊叫出来,不由得伸出手紧紧地拉住他上衣的下摆,直到他安然直起身来,才又慌慌张张地松开:“……谢谢,我……我可以自己捡的,太危险了……”说到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就硬生生地断在半中央。 经过无数人的踩踏,不过一会儿工夫,这鞋已经面目全非了。可郁宁顾不得细看,接过来就往脚上套。鞋子上脚后有点挤,她想是之前被踩了几脚的缘故,没在意,这时再去找魏萱他们,才发现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就被人流不知道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踮起脚张望了好半天,终于在人头攒动的远方依稀看见之前那个舞台,要回去必须逆着人流,可面对着黑压压的人海,想着要越过这些人回去,她不由得头皮发麻,只能去问贺臻:“怎么办?走散了。“ “先找个人少的地方站定,再联系他们会合吧。” 眼下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郁宁知道在这种场合贺臻是很有经验的,不再多说,点了点头:“好。” “那你跟着我,别丢了。” 明明之前四个人在一块时手牵手不觉得有什么,当只有她和贺臻,郁宁却再不好意思牵着他了,甚至不好意思去牵他的衣服。她只能尽力跟着他,并在心里祈祷别跟丢。可她忽略了人海的威力,如果不是贺臻三番两次回头找她,个头娇小的她早就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最终,贺臻不由分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先出去再说。” 他们走得都不快,人群里总有喝醉了横冲直撞的人,郁宁看着贺臻宽平的后背,心里生出这如同一面旗帜的错觉。他的手很热,抓住郁宁手腕的一圈时间一久,烫得像是能把她灼伤。郁宁不安地动了动,他也感觉到了,稍微松开了些力道,却没有放开手。 好在人流越来越稀疏,他们也越走越顺畅,等到临近江边的一块空地上时郁宁已经是一身大汗,停下之后,呼啦啦的风从江心吹来,好不凉爽。她重重地吁气,遥望江另一侧那灯火通明的会场,之前还震耳欲聋无处不在的乐声不知几时起远了,原来她们已经走出了中心区。 贺臻在拨电话,过了一会儿他摇头:“两个人都没接。” “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可能只是太吵了,没听到。我发条短信看看。” 夜风吹得人四体通畅,郁宁的耳朵里还残留着金属音的回响,她摇摇头,伸展一下被碰撞了无数次的手脚,看着漆黑的大河,觉得之前和眼下,不过短短一程路,已然是两重天地了。 她顺势坐在了草地上,贺臻发完短信后也坐下来,递给郁宁一样东西:“涂上吧。” 这一带的灯光黯淡多了,她很费力地踩看清原来是一小瓶清凉油。郁宁不由得笑了,依言涂了,在一片清凉油的气味里又把瓶子还给贺臻:“连这个都带了?” “以防万一。” 四周甚至能听到夜虫的低鸣,很真切,反而显得远处的乐声像是另一个世界了。他们的不远处有一盏高高的路灯,但彼此之间的面孔还是影影绰绰地模糊着。郁宁想不到要说什么,看着此时完全看不出水流湍急的河面发呆,贺臻不知道从哪里一些小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河水的方向投去,石子落在水里,只有很轻微的回音,就立刻被水流声盖住了。 “伊凡要回去了。”他忽然说。 “我知道。” 想起那一天电话里魏萱的声音,郁宁不禁为她难过起来:“我不明白,恋爱明明会带来离别和伤害,为什么还是有人义无反顾永不言悔呢?” 这句话本来只是在心里想着,不知道怎么竟溜出了口。意识到之后,她以为自己声音很轻,加上四周有别的声音,贺臻又坐得有点远,未必能听见,没想到短暂的静默后,贺臻反问她:“你恋爱过吗?” 这个问题如果别人来问,郁宁答也不会答,但发问的人是贺臻,这让她莫名耳热,咬牙撑了一会儿,周遭只是一片宁静,她一面后悔说漏了嘴,一边还是面红耳赤地咬牙硬声说:“没有。” “你那么战战兢兢地暗恋严可铭,他却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说完她觉得不对,忙改口,“我……没……”但对方毕竟是贺臻,她也从来没学会撒谎,她沉默下来,算是认了。 “怕失败?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 “……不用试了,他不喜欢我的。而且这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连告诉他也不敢……” 她飞快而生硬地打断他:“没必要。” 他似乎是无声地笑了,又抛了一块石头在江心:“你既然不明白恋爱是什么,就去谈场恋爱吧。这并不可怕,也不会让你的生活更糟,它甚至能给你勇气——要是这之后你发现你对严可铭的感情依然是爱的话,你也不会畏惧了。不要像现在这样,一厢情愿地陷入这种献祭似的等待和痴迷里,这样没出路,郁宁。” 这个贺臻陌生起来了,再怎么掩盖在温和平静的语气下,以前的他,是不会说出这样尖锐的话的。听到严可铭的名字,郁宁有点气短,又有些眩晕,瞪大眼睛看着贺臻,可她看不清他的神色,脑子早就乱成一团了,她却不能控制自己说下去:“我,我不需要这个……我也不要出路。” “你知道他喜欢的是别人。” 郁宁眉心一跳,她有些生气了:“我知道。我喜欢他是我的事情,他不喜欢我是他的事情。谁规定这世界上你喜欢的人一定要喜欢你?我喜欢严可铭就要他喜欢我?贺臻,你这是不讲道理,你今天是怎么了?你喜欢的人就喜欢你吗?喜欢的话你怎么还是一个人,不喜欢的话你怎么不去让她喜欢你,又怎么不去喜欢别的人?” 因为愤怒,她的声音都尖锐了起来,也并未意识到自己竟然能这样激烈而流畅地讲出这么一大段话来,说完之后,她终于看清了贺臻的神色——竟然是有些苦恼。他看着郁宁,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郁宁被他的笑容搅得心头冒火,脱口而出:“你不是喜欢我吗?” 他蓦地露出古怪神色:“谁说我喜欢你?” 说出那句话之后,郁宁整个人都石化了,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又怎么能说出口。听完贺臻这句问句,她就像是被扇了两巴掌,从脸颊到心口都热辣辣着了火,羞愧得像就地化作烟雾消失了,她不敢再去看贺臻,爬起来想走,刚一动,就被贺臻勒住了腰,他又笑起来,笑得像眼睛里藏了许许多多的光:“你别逃……那你现在知道我喜欢你了,那你是想我再努力一点让你喜欢上我呢,还是想要我去喜欢别的人?” 第九章 她僵硬得恨不得化作江边一块石头,天长地久被江风风化了了事,但显然这种幻想是不切实际的——贺臻正含笑盯着她,他的手臂也正缠着自己的腰,两个人隔得这么近,没什么可以隐瞒。 郁宁从未这么狼狈过,忘了推开贺臻,一言不发中对视了很久,她才面红耳赤地仓促转头,不肯再去看他:“……我不知道你喜欢谁。” 他耐心而轻柔地把她的脸又扳回来:“你不是都说出来了吗?郁宁,你说谎真的不行。” 她被逼得毫无招架之力,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你别闹了,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你不喜欢你。我糊涂了乱说的说错了总好了吧。” “不要紧。你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我,但又知道我喜欢你,这就够了,那我问问你,你现在想一想,然后告诉我,你愿意找个人谈恋爱吗,如果愿意的话,我能不能排在第一顺位?” 她无措之极,脑子和嘴巴完全协调不了:“……恋爱有什么好?” 这下贺臻是真的笑了出来:“试试看?” “要是不行呢?” “什么不行?” “我可能不喜欢你,你也可能不是真的喜欢我,我又喜欢严可铭,这对你不公平。” 这问题严肃而古怪,连带着贺臻也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你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怎么知道你真的不喜欢我,又真的喜欢严可铭?郁宁,你还满脑子的想在恋爱里找公平,感情这种事情,哪里有公平可以讲?” 郁宁绝望地发现被绕进去的那个搞不好是自己。身边的年轻人的目光这样的炙热,揽住她的腰的双手坚实用力,她又看见T恤上魏萱留下来的唇印,这也依然刺眼。她觉得自己简直糊涂起来了,要不然就是被这天气弄得要发疯,没办法思考,做不出决断。但她犹在负隅顽抗,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情绪:“贺臻,你这么好,可我不能保证喜欢你的。” “你害怕什么,郁宁?” 她瞪大眼睛:“我害怕什么?” 贺臻又笑了,伸手刮过她的鼻梁:“我在问你啊。” 手指刮过的地方有些微微的酥麻,郁宁不得不重新整顿一下心神:“我不是害怕。我……要是我答应你了,然后发现自己还是喜欢严可铭,怎么办?” “那就去喜欢他,告诉他你喜欢他,让他也喜欢上你。如果你现在不知道怎么做,恋爱都能教给你。”贺臻松开了手臂,稍稍拉开了他和郁宁的距离,“人是要恋爱的,如果你以为你不需要它,那是因为还不知道它的滋味。我当然知道不是非我不可,但是我喜欢你,我想向你请求一个机会。” 郁宁摈住了呼吸,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她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莫名喧嚣激荡着,有什么在游荡,似乎要找一个出口。也许贺臻说得没错,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对于严可铭抱着的那种混杂着敬慕和畏惧的仰视感究竟是什么,出路又在哪里。她觉得那是喜欢吧,她因为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而激动,因为他的肯定而热血沸腾,这一切都是再真实不过的,她总不至于迟钝到这个地步;但因为贺臻的离去而起的慌乱是什么,看见魏萱要去亲吻他时的不愉快是什么,还有眼下这一刻的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之外那悄然滋生的荒谬的甜蜜感又是什么,这些她同样无从分辨。 贺臻说得不错,她是不知道恋爱的,之前没得到过,也还不曾设想过它到来的方式。现在它就在眼前了,猝不及防又唾手可得,所有一切看起来都再合理美满不过,除了眼前的人…… 她终究还是给不了一个决断。 电话突然响了。两个人都被这铃声弄得有点愣神,一会儿之后才想起来他们就是在这里等这个电话的。贺臻接起了电话,果然是伊凡打来的:魏萱喝醉了,他正背着她来和他们会合。 等贺臻放下电话后,他继续看着她,等待着一个回答。郁宁几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很艰难地说:“对不起,我……我得想一想。”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让他失望:“用不着道歉。好,我等你的答案。” 重新聚首之后很快有了新的问题。魏萱醉得直接在伊凡肩头睡过去,郁宁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告白搅得心神不宁,今晚眼看是很难继续了。虽然晚了,但音乐节的人潮并没有任何消退的势头,原路返回显然不现实,这一带叫车也不现实,魏萱醉成这个样子,更不能叫家里人来接,还清醒的三个人一合计,决定反正喝了酒也不能开车了,不如沿着反方向继续走,过另一座桥,到对岸打车或者再做计较。 伊凡和贺臻两个人轮流背着魏萱,郁宁也忙着搭一把手扶住她,让两个男人稍微能省点力。走到桥上的时候,烟火起来了,这标志着音乐节首夜的官方节目告一段落。无意之中,他们站在一个相当理想的位置观看这场烟火。夏夜的烟火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梦幻感,升腾起的五颜六色的烟花映亮了午夜前这一角的天空,远处的桥上,夜班地铁隆隆驶过桥面,窗口的灯光和天边的烟火一道在河面上留下痕迹,原本漆黑的河面跟着亮了起来,粼粼的波光闪动着,像是这一晚迟迟不肯出现的月亮被掰碎了扔进了水里。 烟火声中魏萱迷迷糊糊地被吵醒了,她趴在伊凡肩头,很久才意识到原来吵醒自己的是这场盛大的花火。察觉到她的苏醒,伊凡转过脸来,魏萱绞在他胸前的手更用力地环住了他,她的意识还不甚清醒,对声音的判断也没数,傻乎乎地笑了一阵,忽然大声说了一句俄语。 那必然是一个意思很好的句子,郁宁不懂俄语,也能从中听出无限的情意。这个姿势下无法接吻,伊凡就捞起她的一只手,重重印下一个亲吻。 这个落在手上的吻反而更加难以直视,郁宁不由得偏开了目光,又在同时觉得手被轻轻牵住了。她惊讶地回头,贺臻正笑着看着她,一侧的眉头轻轻挑起——那是一个询问和等待兼而有之的姿态。 她起先是没明白,等明白过来脸又红了,接着怔怔思考了一瞬,下一刻才意识到以两个人现在的关系,这个事情根本不该考虑的。可就在这一波三折的心思迂回里,贺臻已然抬起了她的下巴,她反应全无,瞪大眼睛僵硬地看着他渐渐靠近的脸,一点点看清他眼底深处的光,耳边喧哗成一片。 事到临头,郁宁总算想到这种时候应该是要闭上眼睛的,又慌张地合上了眼睫,完全忘记另一个选择是一把推开他。贺臻的手指划过她的下巴,气息覆上眉眼,她颤抖了起来。 那个吻最终落在了额角,一触而过。她迷茫地睁开眼,贺臻依然牵着她的手,手指和手指亲密的交缠,像一个小小的把戏。他低下头,附耳低声说:“郁宁,我在等你的答案。” 那一晚郁宁还是不曾给他答案,他们手牵着手看完这场烟火,一起走完这座桥,好运地拦住一辆刚刚下客的出租车,先送郁宁,再是贺臻,最后伊凡带着魏萱回到自己的住处。这个夜晚也不知道是在轰然还是悄然中度过,但总算是平安收尾。回到宿舍后,郁宁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扑在床上睡着了,睡到一半被热醒,这一次,她耳边又响起曾经在某个午夜听到过的“郁宁,我喜欢你”,这依然让她心如擂鼓,但这一次她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音乐节的第二天郁宁是在大睡中度过的,前一天晚上还不觉得走了多少路,睡到清晨四点热得难过起来冲了个澡继续睡,再醒就已经到了下午,下床的时候两条腿像灌了铅,昨天被踩的左脚脚背肿得不像话,最好笑的话那只失而复得的鞋子,根本不是原来那只,亏得尺寸相近,竟然这么稀里糊涂穿了回来。 她心不在焉地去吃了个饭,满脑子都是和贺臻在河边的那番对答,又每每在觉得接近答案的瞬间那呼之欲出的真相像一条泥鳅一样生生溜走了。她很想问一问贺臻关于期限的问题,短信都写好了,还是没发出去,删掉又觉得别扭,纠结时魏萱打电话过来,约她明天继续去湖边,而且上午就去,说是野餐。 她不敢直接问贺臻去不去:“要是只有你和伊凡我就不去了,电灯泡我可做不起。” 魏萱似乎已经从前一晚的醉酒中恢复过来:“我们吃喝玩乐四人小组聚一次少一次,别想溜,再说昨天晚上我听万尼亚说你们两个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好久,谁做电灯泡还不一定呢。” 郁宁被她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说得直心虚,手都抖了一下:“……昨天被人流冲散了,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等你们会合。你自己喝得烂醉,都不记得了。” “是不记得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十点,我们来学校接你。对了,记得带上泳衣啊。”说完也不等郁宁再问,更不给她反对的机会,就像是有人在追赶似的,直接挂了电话。 大夏天野餐是个新鲜事,和魏萱碰面后郁宁发现贺臻不在车上,她还没问,魏萱倒先说了:“他自己开车过去,我们直接在河边碰头。” “这种天气,怎么想到去野餐的?” “就是忽然想到了。平时都是看戏逛街吃饭什么的,也要换个花样。这不正好是音乐节嘛,正好凑巧。” 郁宁一想到前天晚上那片人山人海:“那么多人,哪里能野餐,站着都嫌挤。” 魏萱愉快地抛了个媚眼:“宝贝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当然有好地方。你觉得我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吗?” 郁宁看看自己身边座位上放着的半人高的大冰桶,诚心实意地想这话倒是一点也不错。 魏萱说的好地方原来是距音乐节主场地再下游一公里左右的一片空地,离那天晚上他们步行走过的桥不远。河边有大棵的樱树,正是树荫郁郁的时候,想来花季一定也非常漂亮。而且出乎郁宁意料的是,除了他们,这一带居然还有不少人也三五成群地来晒太阳和野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来玩音乐节的。到了之后魏萱本来要给贺臻打电话问他方位,拨到一半先一步看见他,或者说他那辆车,就按了下喇叭,果然引得贺臻回头,朝他们扬起了手。 贺臻挑了棵近水的树,而且已经把防水布和垫子铺好,看起来颇为安逸。跳下车后魏萱很是满意地对郁宁说:“这种事情他在行,果然布置得好好的。” 接到野餐的通知后郁宁临时去买了各种水果,后来才知道魏萱也准备了,不仅如此,还叫家里的厨师做了各种冷碟和甜食,当时没看到酒,她就想这种不能少的东西要是魏萱车上没有,那肯定就是由贺臻准备的,到了一看,果不其然,树根下面摆着的酒水里,光啤酒就是四箱。 和贺臻再见,郁宁不知为什么生出几分难言的别扭,不知道要去说什么,也不怎么敢看他,好几次都是目光刚一对上,她自己就先怯场闪开了。这样几次之后郁宁不禁都要生起自己的气来,暗暗骂自己没用。但每当做好心理建设要若无其事地打招呼说话,只要一看到贺臻的笑脸,又开始手足无措了。 她这点小心思不知道有没有被看破,总归是没被说破。四个人把吃食和酒水都安置好后,魏萱率先挑了个看起来最舒服的位置,安安生生一躺,隔着墨镜看着树荫缝隙中阳光投下的斑点,叹了口气:“舒服啊……” 这语气太满足,郁宁听了直笑,顺手捞起一罐可乐就去冰她的脸。他们之前车子里冷气开得低,易拉罐凉得够呛,魏萱毫无防备,被刺得一下子跳起来,发现始作俑者是郁宁,一边笑骂一边干脆从冰桶里抓出一块冰,要从她衣领塞进去。 两个人在毯子上连滚带爬地打闹着,到底还是魏萱个子高,抢到个先机,坏笑着正要把冰滑进去,伊凡乐不过,出手揪住了她:“要使用同等规模的武器才公平,亲爱的。” 魏萱喘着气大笑,手心这块半化的冰块轻飘飘地打在他肩头:“没道理!你们用冬天打败了拿破仑,又拖垮了德国人!” 这下郁宁总算是逃过一劫,谨防下一轮可能的报复,她笑着躲到离魏萱较远的一头,倒忘了这样一来,之前刻意和贺臻拉开的距离又缩短了。 吃过丰盛得不像野餐的午饭后,伊凡拿出了他带来的小提琴,;拉得却不是什么赫赫有名耳熟能详的协奏曲,而是俄罗斯的民歌,分外舒缓悠长,让人仿佛能看见夏天的西伯利亚那广袤的平原,魏萱躺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谁也不知道墨镜下掩盖了什么样的目光。 喝酒,看书,时不时聊一会儿天,在披头士唱片的陪伴下,还能打一个醒来后鼻尖沁汗的盹。明明昨天睡了一整天,郁宁还是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不见了,她一惊,再看,原来都下水去了。 这条自西向东的河流流经城市的一段已经是它的下游,在经过某一段时,被人工地分出一截不通航船的水渠。虽然说是水渠,但论起宽度也很可观,这个季节和时段河道里游泳的人很多,有些水性好的,甚至能一口气凫到主河道和水渠分界的江心洲上去。 她正努力寻找他们在水中的身影,恰好魏萱湿淋淋地从水里出来,皮肤被晒得发红,却很愉快,看见郁宁后笑着说:“看你在睡就没叫你,要不要下去游泳,可舒服了。” 她摇头:“我没带泳衣。” “不是叫你带的吗?多可惜。”见她穿的是短衣短裤,又很轻便,魏萱建议,“我记得你水性好,就这么下去游呗,反正这个天一下子衣服就干了。” 她还是有些放不开,依然笑着摇摇头。 没多久伊凡也上了岸,在魏萱身边坐下,后来索性枕在她腿上,两个人嘀嘀咕咕说着亲密的情话,说着说着,他勾下她的颈子来,递过去一个亲吻。 这样的时刻让郁宁不好意思多看,又忍不住时不时眺上一眼。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这样的私怩和甜蜜,想必是恋爱中的常态吧。 可郁宁无法相信如果有一天会和严可铭去做同样的事情,固然和他说一句话,他对她稍微的碰触,都能带来热冷交织的颤栗,但现在的她,甚至无法想象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更不要说稍加亲密的碰触,这个场面一片空白,就算她是个画家,也无法构建。 不知不觉中,郁宁的目光又回到了江面上。因为下午的阳光,她无法看清他,但水中的贺臻动作异常从容,他游得很快,又很放松,水性看来好得很,可每当他消失在河面上,郁宁的心就莫名其妙地悬了起来,只有看见他重新探出水面,安全感才会悄悄回来。 看见郁宁望着河水出神,魏萱就说:“你要是想游就去啊,要是担心不熟悉水况,小贺也在水里,你别离他太远就好。” 魏萱和她说话的时候贺臻的身影不见了,她的神经再次绷了起来,盯着缓缓流动的河面,半晌才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下水就别想太多,下去啊。” “我不下水。”贺臻还是没见到踪影。 “你真的不下去?那我们再去玩一会儿?” “……哦,你们去。” 就在魏萱入水的一刹那,之前还找不到踪影的贺臻忽然在岸边冒出了半个身子,不急不徐地离了水,年轻的身体在阳光下挺拔如雕塑,又因为水珠带来的魔法,像是把阳光薄薄地披了一身,亮得几乎教人无法直视。郁宁看见他笑着和已经淌进河里的魏萱说话,握紧的拳手才又不自觉地松开了。她默默地坐下,端起那本睡前才翻了几页的书,忽然气恼起之前那场没道理的紧张兮兮,就拿书盖住脸,躺倒再睡。 可刚睡起来哪里会困,闭上眼睛之后听觉反而更敏锐,那一步步走进的脚步声简直像是一步步地踏在心尖。很快地脚步声停住了,接着一侧的手臂能感觉到湿热的水汽,郁宁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曾几何时又违背个人意愿地快了起来,她暗自咬紧牙关,一再告知自己要平静下来,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这心跳声就要被身边那个人听见了,她可是在睡觉呢。 她没有动,身边的人也没有新的动静,时间好像静止了。因为那不自觉紧绷起来的肌肉,郁宁的后颈泛起了汗意,她也还是忍着,装睡得久了,不仅身体不像是自己的了,连意识也要恍惚起来。 这可不好。她模模糊糊地想。怕什么。 忽然盖在脸上的书被抽走了,阳光照在眼皮上,有些痒,她却不动,还是坚持着。又有水滴打在她的脸上,过了一会儿再一滴,再一会儿又一滴,郁宁终于忍不住,掀起眼皮,对正俯视着自己的人低声说:“我在睡觉。”她的嗓子有点紧,开口之后,才发现嗓音都略略沙哑起来。 贺臻只笑,一点也不揭穿她——哪怕他在她身边坐了这么久,看她的身体绷得像一支箭——慢条斯理地说:“哦,我以为你在看我。” 她差点被口水呛住了,一下子没接上话;贺臻看着她悄然飞红的脸颊,继续笑说:“是我在看你。你在想什么,郁宁?” 他离她这样近,连眉心浅浅的纹路都无所隐藏。郁宁想不通的是,这么爱笑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这样的痕迹。被他盯得久了,郁宁不自然地动了动,却逃不开凝视的目光,也低声说:“不想什么。想睡一会儿,可睡饱了,睡不着。” 这还是今天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待在一块,郁宁又想起刚过去的那个夜晚了,那些话在这几天来只要稍一走神,就悄悄地袭上耳畔心间。她的皮肤能感觉到贺臻散发出来的热气,那种久违的令人虚弱的颤栗又出现了,她听他说:“你想好了么?” 本来就半悬不悬的心一下子又高高地悬了起来,郁宁老实地摇头:“还没想通……” “但是……”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反而不再去看他了,“我觉得现在的我想不通了。我还是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你,我不是说朋友之间那种,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很喜欢你,但是……” 贺臻本来还在专注地望着她,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自信的笑,然后他抓住了她的手,她一颤,没有挣开,任由他牵着她的手停到自己的颈动脉上:“你知道的,我也听见了。” 纵然隔着薄薄一层皮肤,她依然清晰地感觉到那根血管在自己手心下激烈地跳动着,像临战前的鼓点那样急速而坚定。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贺臻,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只能近于呆滞地看着他一寸寸地低下头,轻轻咬住她冰冷的嘴唇,她觉得连呼吸也忘记,他就渡一口气给她,让这个吻持续下去,直到在唇与唇的依偎之中,她终于暖和了起来,也不再颤抖。分开之后他不再笑了,微凉的手指拨开她的刘海,停在她发间,他轻声对她说:“郁宁,郁宁,傻姑娘,你也动心了,别害怕,和我谈恋爱吧。” 她瞪大眼睛,瞳孔急剧地收缩着,像白日里抬头看太阳的猫。可这一阵惊恐不定终于还是过去了,她听见一个声音,低沉虚弱得如同是从深渊里爬出来,又是如此饱含着陌生无比的渴望,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那真真切切是是自己的声音。她说的是,好。 同一刻,她又在心里说,我不怕。 第十章 两个人的事情很快被魏萱看出了端倪。正式开始交往还没几天郁宁接到魏萱的短信:“我在L’avventura订了位子,七点半,你带贺臻来,叮嘱他带好钱包准备出血。” 她当时正在棚内搭景,接到这条毫无前因后果的短信,心里一咯噔,抽空发了个短信给贺臻:“魏萱好像知道了,约我们晚上一起吃饭。” 发完这条又魏萱那条转过去,没多久贺臻的电话追过来,她向组长打了个招呼,跑到防火通道接电话去。 “知道就知道了。说不定那天下午就知道了,今天抽出空来审我们罢了。” 听到他一贯的镇定又轻快的语调,本来还有些担心的郁宁跟着稳下心来:“你就知道……那今晚二十分在餐厅先碰头?” “我来接你。她不是要你带我过去么,我得让你带过去啊。” 这话惹得郁宁低笑:“这个时候较真起来了。那好,我等一下去请假,不加班,晚一点短你。” “嗯,记得吃午饭。” 回到摄影棚后同组的几个年纪稍长的前辈见她回来,互相挤眉弄眼一阵,其中一个说:“郁宁,最近短信电话很多嘛,有男朋友了啊?” 猛被问到郁宁脸一红,接着大大方方点头:“嗯。” 同事见她承认,一下子来了精神,又问:“不会是办公室恋情吧?还是大学同学?” “都不是。” “咦?你又不在外面玩的,还能怎么认识?” 郁宁没想到她们追问得这么细,正在犹豫怎么说,说多少,组长走过来,丢下句“是想拿加班薪水吗”,这才终止了一场可能无休止蔓延下去的八卦会。 在投身这场恋爱之前,郁宁是不太相信这种事情能被外人看出来的,好比如果不是在严可铭家看见魏萱和伊凡相携出现,她就不会察觉魏萱有男朋友这回事。怎么到了自己头上,还没有几天,魏萱知道了就算了,连还谈不上有私交的同事也发现了苗头?她不由得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表现太明显,才这样处处落下痕迹?可和贺臻在一起之后,好像也没特别做什么,不过就是以前四个人去做的一部分事情两个人去做,怎么就能这么无时无刻不让人觉得满心期待和欢喜呢? 这问题想到下班也没想通,贺臻来接她的时候看她满腹心事,问她:“在想什么,脸要皱成核桃了。” “下午接完你的电话,同事问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奇怪,他们怎么看出来的。” 贺臻听了就笑,等到下一个红灯的时候凑过去亲了下她的鬓角:“对啊,真奇怪,他们怎么看出来的。” 郁宁被他亲得有点痒,刚刚平息下去的心思又起来了,皱着眉头说:“我就是不知道啊。”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你是鹦鹉吗?我说一句你学一句。” 贺臻继续笑:“你说是你就是吧。” 他这样理直气壮到近于无赖的境地,叫郁宁又好笑又发作不起来。她也知道自己在口舌上和他计较绝对争不到上风,觑他一眼,索性暂不理他。贺臻也沉得住气,同样不接腔,任由她继续一门心思去想是怎么被看出来的。等停好车,贺臻拖住郁宁的手,问她:“知道不好吗?” 郁宁想了想:“没什么不好。” 他点一点她的鼻子:这不就行了,其他的管他们呢。“ 短短一句话神奇地打消了郁宁这一下午以来的小纠结,两个人手牵手上楼,魏萱已经到了,只有她一个人,贺臻坐下后冲她笑:“就你一个人?我还以为要三堂会审呢。” “看你把小宁骗到手之后这得意样子。”魏萱白他一眼,转而指着郁宁笑,撇嘴,“别的先不说,快告诉我,我和伊凡打了赌的,是不是音乐节最后一天的事?” “哦?赌得大不大?要是太大你先告诉我们一声,朋友一场,总不能让你输。” 魏萱假意冷笑:“啧啧,这才几天,就‘我们’了。小宁,你听他这张嘴,可要当心,别被骗了。” 郁宁还是很容易脸红。明知道魏萱这是在打趣,她却认真地说:“你自己也说,他做朋友没话说,一个人要是不会骗朋友,怎么会骗女朋友?” 这下魏萱大笑起来:“哎哟贺臻你一定得告诉我,她是怎么开窍的?你是怎么让她知道你喜欢她的?” 贺臻还没接话,郁宁惊讶地抢过话了:“……你……你怎么知道?” 问完后改口:“你要是早知道,为什么不说?” 魏萱看看贺臻又看看郁宁,笑容很是狡黠:“当时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他,为什么要说破?再说他这家伙之前被宠坏了,都是人家喜欢他多过他喜欢别人,直到碰到个迟钝的你,能给他点苦头吃,我看着拍手还来不及,才不说。贺臻,我说的不错吧,你不把你那点被女人宠坏的骄傲劲头放下来,指望郁宁忽然有一天靠自己醒悟过来她也对你有好感,那是绝不可能的。小宁,最后还是他放下身段来追你的吧?挺好,挺好,不枉费我和伊凡成天做电灯泡,想方设法找你会凑你们一起。” 她没想到原来魏萱早就看穿了,更没想到她这样一个不能藏事的人居然把这件事情藏了这么久,这让她感慨自己的迟钝之余,一时间心中又是荒谬又是甜蜜,更有一丝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她偷偷瞄看边上的贺臻,他就磊磊落落坐在一旁听魏萱揭老底,一句也不辩解,只管看着郁宁笑。 “你们这一对活宝,还笑。”魏萱看得分明,起先还想装一下严肃,结果没撑住又笑起来,“可喜可贺……好了,别以为能忽悠我过去,快来说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伊凡说是音乐节第一天晚上,他对还是我对?” 这下贺臻和郁宁两个人又相对而笑,一笑之间藏着多少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半晌后郁宁忍着面热说:“你赢了。” “我就知道!”她眉飞色舞,一脸得色。 郁宁被她笑得笑不过,加了一句:“只差一两天,你们还拿来赌。” 魏萱手指如飞地发短信,眼皮都不掀:“听听,你们进展神速,闪瞎我们的眼不说,倒怪我们赌的日期近。郁宁,你真是被他带坏了。我问好了,也饿了,点菜吧。” 那一顿饭基本上在魏萱盘问郁宁各种细节、又被贺臻一一四两拨千斤的化解中度过。和魏萱交底之后郁宁的心事也少了一桩,没多久她在新诚的实习期正式结束,在正式入职前的这一段空窗里,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开始得一点也不轻松:先是忙着租房子搬家,其间又夹杂着办理离校之类的冗长无趣的手续,最后还有一场毕业典礼,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砍成好几份来用,反而是贺臻在大剧院的演出季之后有了一段彻底空闲的日子,就陪着她一件件事情办过来,总算让郁宁大学生涯最后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安然收尾。 收拾好新住处之后,贺臻开始带着她在这个城市到处玩。除了和魏萱伊凡之间每周固定的聚会,贺臻带她去的都是之前四个人一起活动时从没去过的地方,认识的也都是有意思的人——比如他有一群喜欢室外活动的朋友,其中几个人合伙开了一家户外运动品专卖店,这也是他们的据点,郁宁跟着贺臻第一次上门的那天,有一对情侣刚刚结束了秘鲁中部的徒步旅行,带回来的纪念品是各种当地出产的酒,结果老板当机立断结束当天的营业,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出发到下一个街口的一间并不在营业钟点的酒吧外,敲开紧闭的大门,以一场临时起兴的派对欢迎远行归来的朋友; 他们去参观贺臻同学的画室和摄影展,一道帮朋友的朋友的新店构思室内装潢,去游泳,去吃大大小小的餐厅,为朋友的乐队捧场,然后在散场后的深夜里,手牵手走在幽暗的窄街里,没有预兆地开始接吻…… 那段时间郁宁常常会想这世上的恋爱是不是有一定的程序,情侣之间哪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哪些事情应该避免,她反正是没有经验的,最熟悉的例子则是魏萱这一对,但看起来一点也没参考作用,想着想着她会去问贺臻,问她要做些什么啊,做些什么才让他也和自己一样开心。 贺臻给她的答案是,等你想清楚是喜欢恋爱呢,还是喜欢我,在这之前,现在这样就足够好了。 郁宁从没想过这两者之间居然还有区分,在她的意识里,这简直不能算是个回答:不是因为遇到某个人,怎么会愿意开始一场恋爱呢?恋爱里没有这个特定的人,这场恋爱还称得上恋爱吗? 在还是朋友的时候,郁宁就是很信赖贺臻的,现在这份信赖更有进一步演变为依恋的趋势。她也一直对他很诚实,就把自己想的告诉他,说着说着自己觉得糊涂起来,不知不觉流露出迷惑的神色,就抬起眼睛,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郁宁知道,他是知道答案的,也一定能给她答案。 贺臻就笑了起来,手指拂过她的头发:可以的,而且这说不定就是恋爱这种情绪最有意思的地方。 郁宁皱起眉头,盯着他,觉得心里头哗啦啦地流淌过泛着酸气的水:哦,不知道这个人对不对,也是可以一场恋爱的吗? 贺臻的笑容愈深,格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件事的本质就是场冒险。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是不是对的人?怎么知道错过这个人不是遗憾? 这笑容让郁宁感到眩晕起来,她没说话,心里却在想,那他呢,在这之前他遇到了对的人吗,是不是又有过遗憾。 这个问题她无法出口,下一刻,贺臻抱住了她,亲吻轻轻地落在耳边,带来微弱的酥麻感和湿意,她听见他悄声问他:“郁宁,我是那个对的人吗?” 她面色嫣红地转过脸来望着他,望得久了,竟然忘记了那是一个问句,也忘记了回答。 郁宁的沉默让贺臻的笑容一时间模糊了起来,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没有问下去的许许多多的原因里,其中的一个,是郁宁忽然伸出手,柔软的手指捧住他的脸颊,踮起脚来亲吻了他。 于是,连他也忘记了。 日子就这样悠悠地过着,有贺臻在身边就过得快些,不在就慢点,好在他总是在的时候多,几乎每一天都如烽火如流星,在郁宁眼中,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这么新鲜可爱过,仿佛每一天都是新的。 好几次家里打电话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家,郁宁因为舍不得贺臻,一直定不下回去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妈妈打电话来,说小姨婆病了,她过一阵子要回老家探病,可能还要留下来照顾她一段时间。郁宁算了算时间,发现如果赶不到妈妈走之前回去,等她再从姨婆那里回来自己就要开始上班了,要等到过年才能见了,这才赶快买了最早一班能定到的卧铺票——她本来买的是坐票,给贺臻看见,二话不说就去换票,她的老家不是终点站,卧铺总是很难买,能买到的最近的一班车次,也已经是原定计划的好几天之后的了。 离别在即,两个人更是珍惜小别前的时光,没想到忽然有一天魏萱打电话来,说,伊凡走了。我刚刚送完机回来。 伊凡要回国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但魏萱和伊凡都不肯说他具体哪一天的飞机,也没有在人前流露出任何分别前的不舍和惆怅,仿佛这一天永远不会来。郁宁接到她这个电话的时候,才和贺臻吃过晚饭,她心里跟着一空,连忙问:“那你现在在哪里?身边还有别人没有?” “在机场。我没事,坐一会儿就回来。” “有没有人跟着?” “我真的没事……” 郁宁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也正向她投来关切目光的贺臻,无声地念了“魏萱”两个字,他立刻以口型示意:“伊凡回去了?” 郁宁点头,继续对魏萱说:“那你就在机场坐着,哪儿也别去,好不好。” 听声音魏萱似乎是笑了一下:“小贺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我向你借他一会儿,等一下让他陪我去喝酒吧。” 郁宁拉着贺臻的手,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我们这就过来。” 放下电话后她藏不住一脸的担忧:“人在机场,听声音倒是还好,说是要找你喝酒。我们去接她吧。” 明明两天前他们四个人还在一起吃晚饭,饭后去看刚上映的喜剧片,在电影院里笑得前仰后合,就算现在再想,那一天的伊凡,也还是没有一点就要远行的征兆。 在机场大厅找到魏萱的一刻,郁宁悬了一路的心才暂时落回腹内。魏萱看起来很平静,脸色稍嫌苍白,眼睛却很亮,说话的条理甚至比平时还要清晰些:“小宁,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很难过,但是不可怜。我再坐一会儿,还有十分钟不到飞机就起飞了,然后我就跟你们回去。” 说完后魏萱一直低着头盯着地板出神,额发覆盖住眉眼,再看不见神情,郁宁默默看了她一会儿,也陪她坐下来,又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大夏天里魏萱的手冷得像块冰,手心又腻着薄薄的汗意,她忽然攥住了郁宁的手,像是抓住一根了不起的稻草。这个力量让郁宁并不舒服,可她无言地忍耐着,直到魏萱再次抬起头,嘴唇泄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我们走吧。” 站起来的时候魏萱被自己的高跟鞋绊了个跟头,贺臻用力托住她手臂,对她一瞬间流露出的绝望和失落一个字也不提,只是说:“走,我们喝酒去。” 他们去的是之前伊凡很喜欢的一间酒吧,不是周末,店里客人不多,魏萱自从坐下除了点单就没说过话,和贺臻两个人对坐着,一杯又一杯地开始比酒。她喝得不快,也没停,就是喝完一杯就掀起眼帘望着对面的贺臻,看他把眼前这一杯喝干继续倒酒。中途魏萱推了几次酒杯到郁宁面前,却都被贺臻挡了下来,替郁宁喝了,如此几次魏萱也不再坚持,被酒精熏哑的嗓子里飘出一句“那就不喝”。 她越喝眼睛越亮,脸却越白,郁宁看着害怕,悄悄地在桌子下面拉贺臻,又趁着魏萱倒酒的间隙里对他拼命摇头,示意他别再这么喝下去了。贺臻的眼睛也很亮,但是脸色如常,完全不像一个喝了酒的人,他也对她摇头,等魏萱再推酒过来,还是没有迟疑地陪她继续地喝下去。 一整个晚上都笼罩在因离别而起的沉默和压抑之中,他们这样的喝法让郁宁心慌,更心酸不已,当魏萱又一次哆哆嗦嗦地去开酒瓶,郁宁再也忍不住地抓住她:“不喝了吧,不能再喝了。” 条件反射下魏萱挥起胳膊去推,没想到郁宁手上劲大,她没甩开,倒是碰翻了面前的酒杯,半杯残酒洒了出来,半融的冰块在光滑的桌面上颤颤巍巍一路滑行,终于还是跌下了桌子,无声无息地粉身碎骨。 她还是不肯说话,拧眉咬牙用劲地要挣开郁宁的手,挣了一会儿发觉徒劳无功,才想起还有另一只手是自由的,继续不依不饶地要开瓶子。郁宁越来越吃力,但还是不懈地说:“我们去做点别的事情,不喝了好不好?” 这句话很缓慢地飘进魏萱耳中,她撑起迷离醉眼,歪歪斜斜地倒在桌子的一角,乜一眼郁宁,勾出个恍恍惚惚的笑:“不喝……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别再喝了。我们陪你出去走一走,散散酒好不好?” 魏萱嘴角的弧度迟钝地扯大了一些:“什么……都可以……?小宁……别乱说,我要贺臻可以不可以……你今晚把他借给我可以不可以?” “你……”怎么也没想到魏萱会冒出这样一句话,郁宁脸上通红,当真接不下去了。 “说什么傻话,你别故意为难她。”贺臻拍了拍魏萱的脊背,他的手刚一碰到魏萱,后者忽然咯咯笑出了声来,更停止了挣扎,脑子重重地朝桌子上磕去。这个动作来得太快,郁宁和贺臻都看见了,但都来不及阻拦,就听见咚地一声重响,桌面上横七竖八的空酒瓶和杯碟被磕得微微离开了原位,郁宁心疼地要拉她起来,可她的笑声消失了,转成一场撕心裂肺的恸哭。 贺臻这个时候伸出手,把慌过神后又要再劝的郁宁拉进怀里,低声说:“你让她哭一会儿。喝多了,又一直不肯说话,总要哭出来。” “知道她喝多了你还让她继续这么喝!”郁宁皱眉,“贺臻,劝人不是这么个劝法的。” “我不陪她喝,你不看着她,她今晚还是要找个地方喝酒的。不喝今晚熬不过去,索性让她醉一次,醉倒了送回家,今晚就过去了。” 他抱着她,额头磕在郁宁的肩头,隔着薄薄一层布料,郁宁能感觉到他的皮肤滚烫。她反手去摸他的脸颊,果然也是一片火热。她看看魏萱,又扭头去看贺臻,叹气:“全是歪理。” 魏萱的哭声到底没有被乐声盖过,引得周围几桌的客人窃窃私语,最终引得酒吧的服务生过来询问。可她谁也不理,只是埋头大哭,服务生来了好几次后,酒吧的经理过来,一脸为难地谢绝贺臻递出的小费,表示已经叫好了出租车,虽然是熟客,但喝到这个程度,本店也只能忍痛谢客不再卖酒了。 魏萱已经哭得有些神志不清,被郁宁和贺臻架上车的时候竟然也没有抵抗,脸上泪痕纵横,牙关咬得死死的,整个人瘫在后座上,像被抽去了脊梁骨。 安顿她上车郁宁已经一身是汗,她满脸发愁地看着贺臻:“怎么办?要送回家吗?” “这样怕是回不去了。我没她哥哥的号码,先给严可铭打个电话吧。” 不巧严可铭一直没接电话,贺臻试了几次,摇摇头:“不知道去哪里了,电话没人接。” “家里呢?” “就是打的家里,手机关了。” 他家连佣人都不在真是稀罕事,但眼下也没工夫多想了,郁宁拍拍魏萱的脸,试图叫醒她,但魏萱一直迷迷登登的,后来还是贺臻掐她虎口,疼得她一哆嗦,猛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又倒回后座上:“……嗯?” “你喝得太醉,没人再卖酒给你了。回家了吧?”贺臻问,语调轻柔极了。 她不答话,继续睡过去,贺臻拍醒她,再问,如是再三她终于听明白贺臻在说什么,傻笑着死命摇头:“……我,我讨厌他们,我不回去……” 贺臻再不问了,告诉司机魏萱家的地址,然后转头对郁宁说:“先送她,我再送你回家。” 还没开到半程,魏萱的身体轻微地痉挛了起来,哗地吐了一车。这下司机无论如何不肯再载,直接把他们赶下了车。贺臻和郁宁相视苦笑,只能扶着神志不清的魏萱在路边试着拦车,可她一直吐,边吐边哭,每次有出租车刚一靠近,看她这副样子,又都无一例外地一加油门远去了。 等吐到连水都吐不出来,魏萱软趴趴地直往地上滑,慌得郁宁一把捞住她,以免她坐在呕吐物上,又对贺臻说:“都说了不能这么喝,你怎么就不晓得一开始把她灌醉拖回家拉倒?” “你没和她喝过,她比我能喝,今天这已经是借酒消愁,醉得快了。你等我打个电话,向朋友借辆车吧。” 郁宁瞠目结舌之余,还是在发愁拿魏萱怎么办,风大了起来,扬起细细的尘土,眼看是要落雨了,四顾的时候,又觉得周遭有点眼熟,正好一块路牌映入眼帘,她猛地发现,原来现在站的这个地方,离她自己的住处只有几条街的距离了。 “贺臻,这里离我租的房子很近了,你先别忙着打电话,要不然这样,先让她去我那儿醒一会儿酒,你再看是找朋友还是联系她家里人,你看这天,怕是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像是验证她所言不虚,真有一滴很细的雨点落在贺臻手臂上。他抬头看看天,摇头:“真是屋漏遇夜雨。” 魏萱显然是走不得路了,全靠贺臻一路把她背去郁宁家,路上魏萱一直在嘟嘟囔囔地说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话,脑袋在贺臻肩头碾来碾去,手指则不安分地在他胸口划着圈。郁宁明知道她醉了,多半是把贺臻当作了伊凡,可心里并不会因为这个认知就好过些,她不由得愣神起来,正想不要再看下去了别开脸了事,蓦地手腕一热,贺臻悄悄握住她的手腕,微笑说:“下次看你还是不是这么大方,说什么‘什么都可以’这样的话。” 原来他看出来了她在为魏萱那句话醉话心里打鼓,郁宁脸上一热,还是别开脸:“她醉了呀。” “醉鬼的话别当真。” “谁吃醋。”这话听起来格外意味深长似的,郁宁本来就不好意思,听他这句话,没多想堵了一句。 贺臻笑出了声:“谁说你醋了?” 这下郁宁不得不转过头去看他了,手忙脚乱地争辩:“……你!我……贺臻你也醉了吧,说起胡话来了。” 他笑着拉着她走完剩下的路。 刚进楼道雨就大了起来,一时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好不骇人。郁宁看着这忽然发作的老天,又看看睡得无知无觉的魏萱,绕到贺臻身后帮着扶住魏萱上了三楼。进门之后贺臻把人放在沙发上,魏萱立刻蜷成一团,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住头顶上方泻下的灯光来。 郁宁租的小一室一厅是几十年前的老公房,当初动念租房的时候还没和贺臻在一起,本来是想找人合租,还托几个同一批也要进新诚的女同事也一起留心。后来真的开始找房时情况已经大不一样,开始考虑起要单间的事情。也亏她运气不错,一天和贺臻在附近的餐厅吃饭,看见招租广告之后又看了屋子,除了屋子旧房租比计划中略高,地点和交通什么的都还理想,更好的是房东一年里有大半年时间在国外帮着女儿带孙子,常年不在国内,也同意她重新简单粉刷一下屋子。当时郁宁心想既然在新诚工作了,自己短期内至少工作地点上不会有什么变动,与贺臻商量过之后,决心租了这老屋。那段时间贺臻陪着她粉刷屋子添置二手家具,正式入住那天魏萱和伊凡过来一起开暖屋派对,又送了她许许多多的绿色植物养在阳台上,就这样没花多少钱,郁宁顺利地把自己安顿了下来。 除了装修和搬新家,贺臻之后再没来过郁宁的住处,每每都是送到楼下就此止步。如今再进屋,发现摆设还和一个月前一样,只有吊兰和芦荟长得更高更茂密。郁宁倒水给他,又跑去洗手间拧了热毛巾给魏萱擦脸,她边照顾魏萱,边和贺臻商量:“这雨下不久,你让她睡一会儿,等一下不那么醉了,再叫车吧。” 客厅很小,唯一能坐人的沙发上又睡了魏萱,贺臻只能站着。从他这个角度俯视下去,郁宁的后颈在白炽灯下仿佛晕着幽光。她对照顾人其实不怎么熟练,但动作一直很利落,也很从容,贺臻看她忙个不停,心里一动,说:“我现在宁可醉的是我了。” 郁宁抬起眼来,抿着嘴笑:“那可不行,你要是醉了我和魏萱谁能背上三楼啊。要不要再喝点水,你今天喝得也可以了。” 贺臻正要说“我自己来吧”,沙发上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魏萱脸色发白地猛地坐起来,捂着嘴眼看是又要吐,郁宁忙扶住她,说“你别忍,想吐就吐出来”,这句话她倒是听见了,而且看起来还奇迹一般认出来只来过一次的地方,摆摆手,跌跌撞撞地就往洗手间的方向跑去。 郁宁忙跟在她身后追过去,还在厨房就已经看见魏萱趴在盥洗台上吐得撕心裂肺。她扭头出去倒了杯水再折回去,抚着魏萱的背,帮她顺气:“别急,吐出来就好了。” 魏萱这次彻底把残留的最后一点力气也吐完了,连水龙头也没力气拧开,缓缓地滑坐在地板上,一头一脸的汗,痛苦地大口喘气,郁宁的杯子送到嘴边,过了好久才开始贪婪地喝水。 喝掉满满一大杯水后,郁宁想站起来再给她倒,不想魏萱软软地拉住了她的裙摆:“……小宁,你别走,陪我坐一会儿。” 她甚至没有说话的力气,眼神却出奇地坚决,郁宁点点头,也坐下来:“好。” 魏萱靠在她的肩头,身体上全是冷汗,慢慢地她合起眼睛,像是睡着了。 被这样枕着很不舒服,但郁宁也不敢动,僵着身体硬撑着,魏萱的声音再响起来的时候郁宁一惊:“……你可能在想,我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又或者他为什么不留下来……” 因为酒精和呕吐,她的声音变得很可怕,枯涩干涸,简直是不像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了。这样的声音让郁宁不忍心听下去:“现在别说了,我扶你回我床上睡一会儿,睡醒了明天你再说好不好?” 魏萱却一个劲地摇头,虚弱地捏着郁宁的手:“你、你不知道……要是和他去俄国,除了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个没有用的人,我不敢……” 这句话越来越轻,说到后来几乎没了声息,郁宁都要疑心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就问:“你说什么?” “……小贺背我来你家的路上,你们说什么,我都听见了。”她像是没听到郁宁说什么,自顾自地说下去,“傻瓜,小贺那么喜欢你,我抢得走吗,你别怕……小宁,你别怪我,别怪我当初看出来小贺中意你却不和你说,最开始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你不喜欢他,后来……后来你隐隐约约对他有好感,我看出来了,也没说,只是觉得他以前总是太容易惹女孩子喜欢了,都是别人去喜欢他……想看一看他的热闹……幸好你们在一起了……我那个时候多坏多没良心啊……你别怪我……” 她的声音里又有了哭腔,郁宁怎么也想不到她醉成这样,却在急切地向自己解释这件事,眼睛也热了,拍着她的背,故作轻松地说:“说什么呢,连良心都扯出来了。不是你,我连认识他的机会都没有……你别说了,听我一次,地上凉,我叫他来背你出去好不好?” 可她的头越垂越低,拉着她的手也越来越松,眼看又要睡过去了。 郁宁一动也不敢动,等她真的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靠在墙上,站起来去找贺臻。她的一只脚早就麻了,走起来一瘸一拐,贺臻看她这个样子,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郁宁冲他比了个手势:“醒了一会儿又睡了,你把她抱出来吧。” “严可铭打电话来了,我和他说了,他应该在过来的路上。” “他来接?”郁宁想了想,“那你也要把魏萱抱出来啊。我家浴室太阴了,要生病的。” 她并没有留意到曾几何时严可铭这个名字再不能让她的心头泛起涟漪,也没有留心贺臻此时向她投来的目光,说完后见贺臻还站在原地,不由得很奇怪地看着他问:“你干什么?醉了?” 贺臻摇摇头,想想又点头:“好像是醉了。头晕。” 可他眼底一片清明,还蕴了笑,郁宁的紧张来不及酝酿已经散了,她笑着横他一眼:“别胡闹了……哎,你干嘛?” 他从身后抱住她,带着酒气的吻落在后颈上,郁宁有些脚软,面红耳赤地把人推开:“……真的疯癫了。” 她刚刚把浴室收拾好,正要出来收拾客厅,严可铭到了。于是也顾不得收拾了,贺臻把人背起来,郁宁替魏萱把东西都拿上,两个人一起下楼,和等在楼下的严可铭会合。 一见到魏萱这个样子严可铭果然蹙眉,下车把她从贺臻背上接过来,安置在车里,才问:“好好的怎么喝成这个鬼样子?” “伊凡今天的飞机回去,我没劝住她,就喝多了。” 严可铭闻言沉默,回头又去看了一眼魏萱;雨这个时候已经小多了,但风势还在,车门又没关,魏萱迷迷糊糊地微弱地喊着:“……冷。” “我带她回去。不要紧,痛几天,最多几个月,就没事了。” “哦,我早些时候给你家打电话,座机也没人接,佣人呢?” “我这段时间在家住,放了他们的假。” 贺臻没再问下去:“那好,魏萱交给你了。” 眼看着严可铭上了车,郁宁才想起魏萱的包和鞋子都在自己手上,忙冲上前把东西交给他:“严先生,这是魏萱的东西。” 接过东西后严可铭像是才留意到郁宁,他看了一眼贺臻,微微一笑:“我说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原来是郁宁住这儿。” 郁宁能隐隐感觉到这话似乎隐含着言下之意,但这句话是对着贺臻说的,她插不上嘴,可贺臻的回答完全不相干:“你们路上小心。” 严可铭的车开远后郁宁还站在原地没有动,贺臻看着她的背影,也不去叫她,直到她自己转身,忧虑地叹了口气:“车里的冷气好像太足了,我刚才忘记说,她不要感冒了……” 说完就往楼道里,走了几步觉得不对,转身看看没跟上来的贺臻:“你怎么了?还在下雨啊。” 贺臻看着她疑惑的神色,终是一笑,跟了上来。 回去之后郁宁才发现原来屋子里全是酒气,她开了客厅的窗又去把卧室的门窗也打开,对流通风,然后开始收拾客厅。收拾着收拾着动作停下来,抬起眼看着贺臻,脸悄悄地红了。 可贺臻没发现她的这点小心思,还当有什么事情:“怎么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她摇头,又低下头,动作更快了起来。 自从正式搬进来之后两个人就没有单独在这屋子里待过,更不要说是这大半夜的。郁宁忽然胸闷气短起来,暗自懊恼没有在刚才严可铭和魏萱离开的时候,也叫他一起走。这下把人领回来,等一下又要再道别……真尴尬。 她想到这里,偷眼觑他。贺臻还在她身边帮忙一起收拾,看神色很专注。她一时间不知怎么回事,也不好意思去看他,匆匆收拾了一下,也不管到位没到位了,先不管,只说:“呃,先这样……你也别忙了,不早了,我送你下楼。” 贺臻笑说:“几步路,不要你送。我自己走。有什么要我带下楼的吗?” 她摇头,把他送出门,刚出来还来不及道别,贺臻忽然伸出手,把她抓到墙边,重重地印下一个亲吻。郁宁没有喝酒,这时也觉得脑子轰然一热,皮肤都在尖叫。她近于贪恋地回应这个吻,由着他的亲吻越来越深越来越急切,他勒在她腰上的手臂渐渐地用力,她也不觉得痛,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满心都是恍惚的欢喜。 分开之后郁宁还是像之前每一次亲吻结束那样,不怎么好意思去看他,就低下头,看着他的鞋子出神。耳边的雨声让她想起他是没有伞的,她叫住已经准备动身离开的贺臻:“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把伞。” 伞递给他后,听雨点打到玻璃上的声音似乎又大了起来,郁宁一犹豫,“雨好像大了,你再坐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奇怪的沉默终于引来贺臻的询问:“郁宁?” “雨……外面……” 只说了几个字她突兀地停了下来,拧着脖子去看贺臻。他眼中饱含着关切和一丝渴望,这让郁宁的心定下来了,她在心里嘲笑自己,明明不想要他走的,拿雨天做什么借口呢。 房门被风吹得砰一声合上了,她也不管,默默上前一步,抓住了贺臻的手。 她拉住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却始终没有松开。贺臻的视线从她的手一路追到眼睛,郁宁的面孔上一片宁静的沉默,这是她每次想掩饰紧张时一贯的神色,可不管怎么紧张,她的眼底摇曳出的坚定和柔软绝不会让人会错意,明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这个时候又奇妙地统一了。 贺臻今晚陪魏萱喝了不少酒,但以他一贯的酒量,这些酒精还不足放倒他,可此时的郁宁让他眩晕了起来,他状若轻松地笑了,心中却很清楚其实自己并没有太多的余裕:“你啊,总是用很长的时间下决心,下定决心后就一往直前,满心孤勇……这件事情你想清楚,不要稀里糊涂再事后后悔,我会难过,虽然这本质上它和吃饭睡觉没区别……” 郁宁抬起眼,盯着他,像是他在说什么怪话;因为渴望,她的嗓音有了微妙的变化:“怎么会没区别?就算和不喜欢的人同桌,也能吃饭,不舒服的床,也能睡觉,但这种事情,怎么能和不喜欢的人一起……” 她说到这里,自己先意识到什么,愣住了,呆呆望着贺臻没说话;谁知道贺臻不说话,也不动,因为僵持得太久,走道里的声控灯熄灭了,之前那不知道怎么生起的勇气仿佛也随着光线的消失而消失殆尽,郁宁着恼地放开手:“……哎,那晚安,我进去了……” 整个人被抱起来的瞬间郁宁差点惊呼出声,耳边倒灌着风声,只教人觉得头重脚轻;灯又亮了,她发现自己竟然被贺臻扛在了肩膀上。这个姿势不怎么舒服,但此时的头晕脑胀更多还是来自于害羞,汗毛都竖起来,她用力拍贺臻的后背,压低声音警告:“疯子,别闹,还是走道呢,快放我下来。” 贺臻低声笑,体贴地从她手里接过钥匙,塞到另外一只手里:“来,自己开门。” 所有的血液都像是流到了大脑里,郁宁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靠着钥匙冰凉的手感才能勉强收回一点神智,手一直在哆嗦,半天对不上锁眼,偏偏贺臻的手又在她的腰上作恶,郁宁用力掐他的胳膊:“……你来开。” 话音刚落人又被换了个姿势,这下是横躺在贺臻怀里了,头顶上在说“这下好了吧”,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嗵嗵嗵响得厉害,一个深呼吸,总算是暂时稳住了手,把房门开了。 脊背接触到床垫的一刻郁宁觉得自己像一条摔上案板的活鱼,床垫的反作用力让她低低地叫了一声,之前留的那盏灯陡然之间放大了无数倍光亮,以前连看书都觉得费劲的,现在却亮得像一支巨大的火炬,耀得她连近在咫尺的贺臻也看不清了。 可她还是慢慢地看清了他,那些令人目眩的光晕褪去,她再次看见了他的眼睛,微笑而迷恋地回望着自己,感觉他的手指潜行到后背,按住了连衣裙的拉链。 郁宁的脸烧了起来,觉得自己也许没办法再这么看下去,该怎么做,要说什么,统统不知道,她瑟瑟地分出手臂,摸索着想把那只床灯给关了,又被贺臻按住了手,手指和手指亲昵交缠之中,他一边亲吻她的颈子一边喃喃说:“让它亮着。我想看着你。” 这个吻让她虚弱之极,她还是害怕起来:“关了吧……我怕。” 听到这句话,他手松开了,她僵硬的手指按下了开关,也阻断了最后一线退路,与此同时,她听见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微凉的空气侵上皮肤,她从衣物的遮掩中蜕出,年轻的身体如同一捧新落的雪。 灯关上之后,明明是近在咫尺,又像是遥远了起来,反而是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无比地分明,一声声打在窗檐下和楼上人家的遮雨板上,像一阵永不止歇的鼓点,阻断所有退路,只逼得人一往直前。 贺臻的手触到她皮肤的瞬间郁宁几乎都要弹起来,下意识地她咬住了下唇,连呼吸都止住了。 那只手温柔地停在她的腰间,手心很暖,还来不及泛起汗意。接着她听见他的声音,微微带着笑意:“你抖得像只鸽子。” 郁宁想反驳,可又在下一刻被吻住了。 贺臻的嘴唇殷切地再次滑过她的颈侧和锁骨,下颔上那新生的五点青让每一个亲吻都带来微弱的酥麻感。未知带来恐惧的同时又升腾起期待,每一寸皮肤在不知不觉中都像燃了火,随着贺臻一分分向下蔓延的亲吻,她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肢体不知道何时起逐渐放松了下来。直到这个时刻,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体可以这样柔软,软得像是到了某一个时段必定会化作水流;她几乎要浑浑噩噩起来,胳膊如同藤蔓,不由自主地攀住了贺臻的脊背,又在下一刻依旧是不由自主地松开,慌不择路地想去抓住任何可以抓牢的东西,结果反而被紧紧地抱牢了。 男人的吐息曾几何时已然悄然地萦绕在她的脚腕,郁宁莫名羞涩慌乱起来,刚刚一蹬脚,却被轻柔地抓在手心里。 他再一次覆上她的身体,皮肤结实而光滑,化身成雨夜里这一方小天地下的另一条鱼,他灵巧地分开郁宁瑟瑟发抖的膝盖,沉进了她的双腿之间,直到彼此的皮肤与皮肤之间再次紧密贴合。贺臻低下头,嘴唇游移过郁宁的额头,脸颊,停在她的唇边,再一次吻住了她,并感觉身下的身体和皮肤随着这个逐步深入的吻而一点点地绷紧,腰是那么细,好像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要拧断了。起先郁宁的牙关咬得死紧,贺臻就耐心地安抚着她,叩开她的牙关,直到唇舌相依,再无一点阻隔。 这让人窒息似的亲吻终于让郁宁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在乎白天黑夜,时间空间统统旋转虚空起来,反而再也没什么比贺臻按在她业已曲起的膝盖的触感更真切。清醒一闪而过,她知道即将等待自己的,或是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竟忽然地后悔那个执意让贺臻关掉灯的决定了。惶惶然之中郁宁伸出手,打在贺臻的肩膀上,他很快地抓住了她的手,再一次落下亲吻,一根一根地亲吻过她的手指头,气息炙热,唇舌湿润,是无止尽的撩拨。 他的手指细细地抚过郁宁圆润的膝头,光滑的触感像上好的瓷器,他知道她的颤抖一直没有停息下来,但他已经再也无法等待下去,只能伏在她的耳边,告诉她不要害怕。她并没有说话,惟有甜美的吐息轻轻地拂过他早已汗湿的脸颊,再然后,颤抖着的手臂揽住了他。 一切的体验都是陌生的,恐惧从未消失,但快乐也不曾有一时的离场。郁宁不知道如何去形容正在经历的一切,这比大腿和大腿紧紧熨帖的感觉,抑或是因为手在小腹和胸口游走的动作而引发的脚底心发烫更加让她无法描绘。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贺臻的皮肤深处,心头有一声轰鸣,似乎明明应该伴随着一声尖叫,但真正发出的,只是比叹息稍重的喘息声。 泪水打湿了她的脸,流进脖子深处,和两个人不分彼此的汗水混作一团,郁宁死死地瞪大双眼,目中所见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耳边则如同呼啸过压倒一切的风声,因为疼痛她想再要点什么,还没有等到她从痛苦和欢愉双双织就的罗网中破茧而出,贺臻给了她一个吻。 一个似乎永远不会到头的亲吻。 第十一章 郁宁到家那天刚刚过去一场台风,熟悉的城市以几分陌生的面貌迎接她。进家门前那股子近乡情怯之意姗姗迟来,她忐忑地问继父:“爸爸,妈还好吧,还生气吗?” “父母和儿女哪里有隔夜的气,吃饭的时候再和她好好说说,多哄一哄她,就没事了。”继父宽厚地安慰她,打开门后扬起声音,“我把小宁接回来了。” 厨房里飘来有些久违但是依然熟悉的味道。郁宁深深地吸了口气,扔下行李直奔厨房:“妈,我回来了。” 妈妈在灶台麻利地忙碌着,听见郁宁的声音后动作不停,抽空瞥了她一眼,说:“火车没晚点嘛……快去先洗个澡,在火车上待了那么久,脏衣服都换掉。” 这句每次回家都要听到的话让郁宁不禁笑起来,点头答应着飞快去冲澡换衣服,神清气爽从浴室出来,正好看见继父正在吃力地帮她把带回来的两个大箱子拖到不占道的角落里。她忙去搭手:“我来我来。” “你才换好衣服,别动了……这么重的箱子你怎么拎上车的啊?” 郁宁含糊地说朋友帮着送上站台的,还是执意上前来帮忙,箱子一打开继父看见里面的东西就摇头:“小宁,说了多少次了,你自己还是小孩子呢,又是回家,不要再带东西了,怎么不听呢?” “很久没回家了嘛,而且我现在也有工作了,应该的。”她看到给弟弟买的变形金刚的模型,想起进门这么久了,也没看到弟弟的人,不由得问,“阳阳呢?出去玩了?” “哦,我们给他报名了一个外语夏令营,前两天走的,本来以为你早几天回来的,还能见到,你又临时改了票……要不然明年过年你也不回来了,我和你妈带着阳阳一起去你那里过个年……” “嗯,好啊。我新租的房子一家人也能住下,就是稍微有点挤……不过这都不要紧,过来了总有地方住。” 继父一边点头,一边絮叨着“你看看你带了多少东西回来”,这样的语气让郁宁只是觉得亲切,她也不回嘴,只是笑,东西收拾到一半妈妈在厨房里头喊她:“阿宁,把桌子收拾一下然后来端菜,吃饭了。” 郁宁的家乡是一个沿海的小城,靠海吃海,海产品的出产很丰富,靠向内陆的一侧多丘陵,种不了什么粮食,桂圆树却是几乎年年丰收。郁宁这趟回家正好赶上海鲜腴美桂圆下树的季节,回来的第一顿饭就是各种各样的海鲜,她本来因为在火车上待得太久没什么胃口,但真的拿起筷子,就发现根本是停不下来了。 郁宁能感觉到妈妈还是在恼着她,没急着和她解释,就是一个劲地吃饭,接继父有意宽泛气氛的各种闲谈,也说些工作上遇到的趣事和交到的朋友,因为吃不准妈妈对男朋友的意见,暂时把贺臻这一节略去不说,渐渐的妈妈的脸色和缓起来,看她吃得着急,又去端水给她:“多大的人了,还馋得像野猫似的。” 郁宁嘴里一口海鲈鱼还没咽下去,对她这句看似斥责实则溺爱的话报以一个爱娇的笑:“菜好吃嘛……很久没吃家里的饭了。” “就晓得说,也不见你早两天回来。” 郁宁吐了吐舌头,又想起贺臻,心里满是甜蜜,她没接这句话,妈妈本来也只是抱怨,很快就继续说:“你现在做的那个工作,很辛苦?不是说实习结束了吗,老板不放你的假?” “之前在忙着租房子搬家,又有些别的事情,暑假票也不好买……唉呀,妈妈,我不是回来了吗。”她又笑着撒起娇来。 郁宁妈妈的脸色稍霁,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是回来了,我和你爸爸过几天就要走,阳阳也不在,一家人还是没聚在一起聚几天。” 听她说起要出门的事情,郁宁就问:“小姨婆的病不要紧吧?” “说是中风,也不知道厉害不厉害。她年纪大了,一个人,没孩子,真是可怜。我们先过去看看,到了再看有什么办法。” 郁宁虽然没见过这位小姨婆,但是从小总是听着妈妈以感激的语气提起旧事,知道妈妈对这位在当年娘家全家人都反对他们婚事时唯一站在他们这边的小姨是有着不一样的感情的,于是她也说:“要不要我也陪你们去一趟。” 妈妈暂时收起一脸的忧愁之色:“票都买好了,再说你也就回家这几天,在家歇歇,我们走了你也好去见见老同学什么的。再就是毕业了,工作也还算顺利,记得去看看以前的老师,做人不能忘本……” “嗯,会的,知道了。” 人一回到家,就是显了原型,在外头为了生活而不得不一件件穿起来的盔甲这下可以统统脱掉。郁宁回家的前几天就是在家吃啊睡啊,除了陪妈妈去买个菜倒个垃圾,连门都不出,劝她去和朋友见一面什么的,也都推说先陪爸妈。见缝插针的,她会说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或直接或委婉地告诉妈妈这份工作并没有离开她的本行,她也并没有彻底放弃掉画画。也许是与贺臻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她自己都觉得说服人的本事不比昔日,在她一日复一日的努力下,妈妈的态度也的确软化得多了,虽然全盘接收现状眼下还不可能,但至少不再一听她提工作就立马阴沉脸色,甚至偶尔还会主动问一问现在这份工作的事情,提醒一句好好做,要和同事处好之类的。 眼看母亲的态度有了转变,郁宁这趟回家最大的任务完成,心思一宽,就发现自己无休无止想念着贺臻。其实说起来分别也不过一周光阴,想想大半年前刚认识的时候,一个月不见一面毫无联系也是常事,不想到了眼下,这相思竟是分外难捱——留他过夜再到回家前这段日子里,两个人可说是日夜都不分离,明知不克制,又都对这样欢喜和欲望双栖双生的时光充满了留恋,当时以为这能稍稍慰藉别离后的相思,谁知却是愈发加剧相思。郁宁原以为自己不太能说话的,但在家这些天里,每天晚上趁着爸妈出去散步的一个小时,贺臻打电话过来,就是能说到听到门响才挂断,说不完的话就在短信里继续说,经常就是抱着手机睡过去,醒来一看,屏幕上还留着半条没来得及发出去的短信。 爸妈要出门的前两天,郁宁被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消息的高中同学叫出去吃饭。她的高中同学大多都在外头打拼,很少有留在家乡的,约她出去的这个就是个例外:她是班主任的女儿,高中毕业后念的大专,现在在母校的初中部当美术老师。 郁宁和她在高中时是很要好的朋友,接到电话后,郁宁也就高高兴兴地赴约了。老同学好几年不见,总是很亲密,也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聊了很长时间,聊得正高兴电话响了,一看是贺臻的,才想起忘记和他说出来吃饭的事情,忙接了起来,听他说:“刚才打电话去你家,电话被你妈妈接了。” 她一看表,明明是他们出去散步的时候,后来一想,不对,后天要出门了,这几天肯定是在家收拾行李。她心里慌了一下,很快又冷静下来:“哦,那你说了什么?” “你妈妈和你的声音很像,我一开始没听出来,喊了声‘郁宁’,她说你不在,我就挂了。” “他们要出远门,今天没去散步,我忘记了,没和你说一声。”郁宁想一想又笑,“没关系,你又没说什么。” 说完又补上一句:“哎,知道就知道了呗……早晚要知道的。我在和老同学吃饭,等一下给你打过去。” 贺臻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起了个轻快的语调:“好。早知道是你妈妈接电话,表现可以再好一点。” 郁宁噗一声笑了:“下次听仔细点,算你运气好,没说什么胡话。” 挂掉电话后老同学立刻追问:“男朋友啊?笑得真甜蜜。” 郁宁点头:“嗯。” “哟?这次跟你回来了没有,快带出来我看看。” “当然没有。家里还不知道呢。刚才他打电话到我家去,我妈接到了。” “这下暴露了。” “不会吧,都说了没说几句话。” “我男朋友第一次到我家的时候,还是一群人一起的呢,我爸就是一下子看见他了,别人都不问,就问是不是他……反正不要低估老人家……” 接下来的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男朋友”身上,郁宁到家时差点就过了门禁,开了门,爸妈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如常:妈妈在客厅看夜间剧场,继父不耐烦每天追片进度,在卧室里对着另一台电视看别的片子的碟片。 听见门声妈妈从电视上收回目光,手里正在织的毛衣也停下了:“聊了这么久?给你留了百合绿豆汤,要喝在冰箱,自己拿。” 不管长到多少岁,在外面又是怎么个玩法,回了家,在父母眼里,她依然还是个学生妹,进了大学门禁也不过放宽到九点。闻言郁宁放下包,笑笑:“好久没见面了嘛。晚饭吃得不少,明天我当早饭吃。” 她坐到妈妈身边陪她看电视,之前没追过,这一下也看不出剧情,权当尽孝。她的妈妈是一个不太能闲下来的女人,还没入秋,已经开始为家里人准备添置新的毛衣。她看着电视,偶尔抽空低头看两眼针,过了很久才来了一句:“哦,你出去的时候有人打电话到家里了。” 来了。虽然已经知道这事,妈妈提起来的一刻,郁宁心里还是一个咯噔。她若无其事地说:“嗯,后来他打我手机,找到我了。” “都把家里的电话给别人了,男朋友?” 这个直线球反抽回来,郁宁只能招架:“啊……是。” 像是被她的坦白震了一下,妈妈短暂地沉默了一刻:“你都有工作了,是可以谈朋友了……就是这么大的事情,也没听你和家里提过。现在人在哪里?跟你回来没有?” “没有没有……”郁宁一点儿也不习惯和妈妈说这些事情,脸上烫得厉害,语速也不知不觉变快了,“又没在一起多久,他还在那边……” 可问题还在一个个抛过来:“怎么认识的?大学同学?” “不是,是寒假时候打工认得的。现在也算是同行了。” “你去做那个什么设计师,就是因为他?” 陡然尖锐起来的声调让郁宁心中一凛。她看见妈妈的神色已经严肃起来,心里后悔多说了最后一句,搞得现在覆水难收,只能拿出十二分的警惕小心翼翼地说:“没……不是他。” “那总归也是有关系的。不然你说你怎么好好的,去找舞台设计这样听都听没听过的工作。” 这几天来郁宁一直在想法设法地和父母解释工作的性质,听到这样的话,她咬了咬下唇,不说话,低头以沉默抗拒。 毕竟是母女连心,郁妈妈看见郁宁这个样子,知道这个话题是进行不下去的了,叹了一口气,按着太阳穴又说:“……好了,这些都不说,这个人叫什么,年纪多大,人品正派不正派?对你怎么样?家里又是做什么的?” 郁宁只能把之前和老同学说过一次的又故调重弹,就是老同学没问她最后一个问题,她一不知道二来也不怎么在乎,就想略过不答,没想到又被盯着问了,她只得说:“我不知道,没问过。” “这个也不问,怎么能和人家长久?还有,二十五岁也不小了,之前有没有女朋友都不问了,有些人结婚早,不要是结过婚的。” 郁宁一下子觉得是简直是在听天方夜谭,更要命的是妈妈看起来还很认真,她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妈,这个年纪结什么婚啊!” “你问过没有!就想当然!你看你知道人家多少,就稀里糊涂被迷得晕头转向的,一问这个不知道,那个不知道。你说你知道什么!” “女儿这么大了,她又不是不能给自己拿主意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问,让她好好说。”在里间听到外间动静的继父不知几时到了客厅,暂时打断了母女间逐渐僵硬的气氛。他说完这句,又对郁宁说,“你妈也是关心你,怕你吃亏。你一个人在外头,有些事情要多长个心眼,啊?” 郁宁的妈妈听了这话,皱起眉来顺着往下说:“你以为我问东问西问的是什么?交男朋友这种事,谨慎点有什么坏处?多知道点再答应有什么不对?有些人甜言蜜语说得好好的,把你骗到手,最后又一走了事。你一个女孩子,耗得过男人?”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又或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才分外刺耳。郁宁也不晓得怎么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顶了一句:“你自己还不是二十岁出头认识我爸没几天两个人在一起了,要不是小姨婆给你偷户口本,婚都结不了不是吗。” “阿宁!怎么和妈妈说话的!” 妈妈还没说话,倒是继父先喝住了她,声调之厉,还是生平第一次听见。郁宁看着她霎时间刷白的脸色,自己也觉得委屈,不知道好好的怎么就说到这份上。她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再说话,也不去看妈妈,沉寂了半天,妈妈才哆哆嗦嗦地说:“……你工作的事我就没管到你,找男人还能管得住吗?好,你胆子大,不怕天不怕地,将来也不要怕后悔。” 这下郁宁索性掉头就往自己房间走,关上门的前一秒她听见外头响起的抽泣声,她一阵心烦意乱,整个人往床上一扑,再扯过枕头盖住头脸,借此阻断住那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和继父的劝慰,砰砰的心跳声渐渐成为此时的主导音,没多久,她睡着了。 睡到半夜是被闷醒的。往脖子上一摸,一手的汗,头也痛喉咙也干,郁宁坐起来换了衣服还是很不舒服,往门缝外看只有漆黑的一片,知道父母也睡了,轻手轻脚摸到浴室冲了个冷水澡,一下子睡意全消,回到卧室再也睡不着了。 妈妈的那番话又开始在脑海中回荡,并不因为现在更心平气和就不那么刺耳。郁宁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始终还是无法入睡,倒是后悔当时没有在妈妈面前表现得再冷静坚定点。念及此,她摸到手机,先看了时间,凌晨三点,于是发了条短信:“我现在知道了,我喜欢你。” 明明只是在打字,打出那四个字的时候郁宁还是心跳加快,嘴边也不由得浮现出笑意。按发送的一刻紧张得要命,油然而生起还是删掉吧这个念头,但手指又比大脑快,还是就这么发出去了。 发完短信的好几分钟内都没有回应,郁宁就握着手机,闭上眼睛再次试图入睡,消息发出后她的心情一下子松泛了起来,又欢喜又宁静,心想原来想清楚了,真不是什么大事。 手机在手心里振动的瞬间郁宁就睁开了眼睛,接电话的动作简直是手忙脚乱,差点就让手机滑到地板上。她深深地吸气,按下通话键,压低嗓子说:“喂。” “我以前告诉过你,有些事情要亲口说出来,不然就没意义了。” 他的语气很严肃,让郁宁愣了一下:“啊?” “……我收到你的短信了。”几秒钟的停顿后,贺臻继续严肃地说。 “哦……”她心头一阵乱跳,也忘记该说什么,哦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没想到贺臻那头跟着沉寂下来,郁宁等了半天,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她终于忍不住,正要问,贺臻正好先抢过了话头:“我刚才说有些事情不亲口说,那就没意义了啊。” 这语气里仔细一听竟有几分小孩子耍赖的意味,郁宁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那分严肃劲头从何而来,握紧了手机,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不是都写了吗,我现在知道了,我喜欢你啊,喜欢的是你,不是别人,也和对你的这种喜欢不一样。” 她慢慢地着,一字一句的吐字都很清晰,耳边烫得让脑门都在一跳一跳地疼,但满心柔软得像是化开了:“我知道现在才想明白可能有点晚,但我一想明白,就告诉你了……” 那头还是长久地沉默着,这让郁宁心悸地隐隐发慌,终于贺臻长长叹了口气:“真想冲到你家,把你抢回来。” 郁宁笑了,低声说:“我妈会拿扫帚把你打出去的。今晚还拷问我,说我连你结没结婚都不问。” “下次再问,告诉她没有。”贺臻倒是不觉得这是个笑话,认真地回答她。 郁宁又笑,这才觉察到他的声音听来很清醒,听不出来一丝倦意,就问:“还没睡?” “没。” “那在做什么?” “在收拾行李。” “要出差?” “不是,有一对朋友要结婚了,婚前想找一群徒步旅行认识的老朋友走一条他们最初认识的老路,也算是一个纪念。今天下午来的电话,我答应了。” 郁宁知道贺臻有一群喜欢户外运动的朋友,和其中的几个关系还挺好,听他这么一说,第一反应就是一连串的“同去的人多吗?路难走吗?现在是夏天,那一带天气和路况怎么样?”问到最后想起来最关键的还没问,又补上:“什么时候走?” 贺臻笑着评价了一句“人家说久病成医,你这是见过了病人,也知道下药了”,然后才说:“没最后定下来,人还没凑齐,但也就是这一两周的事吧。也去不了多久,连头带尾最多十天。” “哦……”郁宁飞快地在心里算日子,看自己能不能赶在他出门之前先回去见他一面,算来算去发现如果没赶上见他,等他回来自己都上班了,心里一时间有些不舍,也有些不甘愿,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那好吧,出发的日子定了你告诉我。你……总之定了告诉我。” 两个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儿情话,郁宁感到困了,也怕说太久给家里人听见,就互道了晚安,挂断之前贺臻忽然来了一句:“先别挂,你家地址给我一个,我寄东西给你。” “是什么?还是别寄了,我没几天就回来了。” “小玩意儿。忽然想到的,天一亮就去寄。”贺臻不肯直说,只是继续向她要地址。 这下郁宁是真的困了,打了个哈欠,不太愿意多想,声音也轻软下来:“要是我妈看到有人寄东西给我,肯定要问的……我才和她吵一架……哦,她后天要出门了,要不你晚一天寄。” “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吵架?” 郁宁笑了笑:“为了你。” “傻瓜,别为了我和妈妈吵架。” 她继续软绵绵地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贺臻听出她的倦意,又说了一次:“来,把地址给我再睡。” 他难得这么固执,郁宁虽然不知道他要寄什么来,但有礼物,总是有些雀跃,把地址告诉了他之后,多叮嘱一句:“别寄大东西,也别寄太贵的……我爸妈是后天下午的车,这之后就是我一个人在家了。” “好,我知道了。去睡吧。” 这个回笼觉直接让郁宁午饭时候才被妈妈敲门叫醒,但母女间绷着的气氛并没有随着夜晚一起过去,妈妈不先搭理她,郁宁也咬着牙不开口,直到第二天他们出远门,这阵僵持也还是顽固地盘踞在两个人之间。 在火车站送走明显不高兴的母亲和左右为难的继父之后,郁宁没搭车,慢慢地散步回去,中途遇上一场急雨,就在个书店里躲雨。这间书店郁宁念书的时候常常光顾,进去一看老板和店员都还是熟悉的面孔,不由得生出几分怀念的亲切感,逗留到雨停后好一阵子才结帐动身。 被这场雨一耽搁,郁宁再回家天色已经暗了大半,回到小区时,空气里弥漫着各家厨房散发出来的令人愉快的香味,可进屋后,家里漆黑一片,冷清清的,简直瞬间成了陌生的地方。 洗完澡后郁宁想找点东西吃,打开冰箱一看,冷藏格里放的全是烧好的菜,每一盘都用保鲜膜包得好好的。她愣在冰箱前面,任一阵阵的冷气扑面而来,好久才浑身一颤,反而把冰箱又这么关上了。 再想想这两天和妈妈的赌气,她不禁后悔起来,急忙忙回到客厅的电话前头,想给正在路上的妈妈去个电话,为自己这几天的冷漠和恶劣道歉。号码拨到一半,又觉得这样专程打电话过去未免太刻意了些,她想,等他们打平安到达的电话时再说吧,总归是自己的妈妈,她不会总是生自己的气的。 念及此她心里好过了些,又回到冰箱前看有什么菜。热菜的时候电话响了,她手忙脚乱地关小火,无奈地说:“你这电话打得真不是时候,我在做饭呢……” 贺臻立刻惊讶地说:“你怎么回家一趟,还没几天,连饭都会做了?” 有个过于能干的妈妈,家务从来不是郁宁的长项,听贺臻这么一打趣,她到底不甘心,试图扳回一城:“你别吵我,我在热菜。” “就是问你包裹收到没有。” “没接到电话啊。你什么时候寄的?” “昨天寄的。” “那,也许明天到……” 话说到一半,忽然听到外面窗子传来奇怪的声音,她听了一会儿没听分明,走到厨房门口又听,竟然像是石子敲在玻璃上的声音。 “怎么了?话说到一半不说了。” 郁宁忙回神:“哦,我听到奇怪的声音……你让我出去看看,也可能是下冰雹了。” “记得把灶台的火关了。” 听了这句话,一只脚已经迈出厨房的郁宁猛地一激灵,折回去把火熄了这才重新冲出去。 一到客厅,那古怪的响动声就停了,郁宁听了一会儿,没听到雨声,正要对电话那头问“怎么样”的贺臻说没事了,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再一听,确凿无疑是有什么东西砸在靠前院这边的窗子上——她家在一楼,小小的前院里继父种满了花草,还有棵柚子树,为求美观,周围又是多年的老邻居,这个小院子一直也没拦高墙,这多年来一直平安无事,偏偏今晚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就出了这样的怪事。 “……好像有人拿石头在敲窗子,也不晓得是谁家的小淘气鬼,等我看看。” 她推开窗,月色很好,只是这样的光线下,郁宁再怎么集中注意力,也只能隐约看见婆娑的树影,看不见人。她不好贸然出声,又关了窗,继续对贺臻说:“没人啊……哎,又来了。” 这一下声音还不小,敲得她悚然回头,幸好玻璃没碎。 郁宁恼火起来:“你等我一下,我出去看看到底是谁,真不像话。” “你小心点。带着电话,别挂。”说完这句他又笑起来,“说不定是你的什么仰慕者,看只有你一个人在家,投石问路呢。” “别乱说。”郁宁嗔他,换了鞋子走到小区里,月色澄明,除了自己的影子,哪里还有旁人。 “真是见鬼了。”她低声抱怨地又回到家,“从来没有的事情。” “窗子锁好没?” “锁好了……谁!” 她猛地冲到窗前,重重一把推开窗,树影下竖着半截细细的人影,郁宁一时间毫毛倒竖,眼看就要发作,满腔的恼火又在瞬间化作哭笑不得的咬牙切齿:“……贺臻!你这是搞什么鬼!” 这一声在夜里特别悠长,余音像是蹦蹦跳跳好几步之后还就地打了几个滚似的。躲在树后的人这时候倒是老老实实地踱出来,他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屋子里投出来的光照得他的脸孔笑意分明,:“我不是讲过了,说不定是你的仰慕者,趁你一个人在家,找你幽会来了。” 真是没道理,之前她还烦躁得要命,可现在这张脸在眼前一晃,最后那一点惊骇交加的咬牙切齿的余韵过去后,满心浮现的,惟有欢喜。郁宁看了他好几眼,故意板起脸,作势要关窗:“你可恶不可恶!搞这种小孩子的把……” “戏”字没机会说出来,就直接被贺臻的手捂回喉咙深处了。 手心熟悉的温度让郁宁的皮肤不自觉地紧绷,她错愕地看着他笑眯眯地靠近自己的耳侧,留下一句轻声的调笑:“别喊,都说了是来幽会的,把别人喊来不好。” 郁宁瞪他,想说话却苦于嘴巴被掩得紧紧的。她挣扎了一下,要去咬他的手指,不想那只手灵巧地闪开了不说,还勾过她的后颈,让她动弹不得,只能被温柔而热切地吻住了。 郁宁被这久违的吻亲得一时没了招架之力,直到贺臻松开她,又捧着她的脸额头贴着额头:“所以,答案是好,还是不好?” 混沌着的脑子里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才渐渐闪回了清明感。她手脸都是一片滚烫,看着自从露脸就一味微笑的贺臻,郁宁终于下了狠心,一把推开他:“……好了,别闹了,我去给你开门。” 隔着窗台,贺臻拉住她的胳膊:“不忙。” 她回眼觑他,觉得今晚的贺臻的神采漂亮得简直没办法多看,又不舍得移开眼睛,正在犹豫要不要甩开他的手,窗外的贺臻已经双手撑着窗台,轻轻松松地翻了进来。 “郁小姐,现在包裹到了。” ------------------以下接出书手打内容----------------- 郁宁目瞪口呆。 倒不完全是贺臻当真从窗口翻进了屋,更是因为她生平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背着一个如些巨大的登山包的情况下还能这样利落轻盈地爬窗。她定在原地看了他半天,直到贺臻抓抓头发笑着说:“我还以为就算换不来充满爱慕的尖叫拥吻,也能赚个喝彩呢。” 郁宁如梦初醒,走上前帮他卸包:“你……这是要去哪里?很快就要走吗?” “这是在赶我走吗?”贺臻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笑着问。 “……反正你都不请自来了。”郁宁脸热地轻声说,“看见这么大的包,问一句。怎么过来的?不是开车来的吧?” “火车。我得先洗个澡,坐了一天的火车,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鸡毛弹子。” 这比喻惹得郁宁一笑,就算一时之间有再多的问题也先不问了,给他指了浴室的方向,很快地浴室里响起了水声,郁宁听在耳朵里,依然有一种不敢当真的虚幻感,她站在门口听了很久的水声,直到淋浴的声音停下才掩饰着走到灶台前,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才足以压过这一刻的心潮激荡。很快贺臻从浴室出来,头发湿淋淋的,问她:“又在想什么?” 她回神,不答反问:“晚饭还没吃吧?这个点了,我妈又给我留了菜,今晚随便吃一点儿好不好?” 贺臻笑着到灶前望了一眼锅里热到一半的菜:“水平很高啊。要不要我来?” 郁宁觉得再这么放他在身边,真是什么也不要做了,忙把人推出厨房:“不用了,你去外面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好。” 可当她热好几个菜端出厨房,却看见贺臻躺在自家沙发上已经睡着了。他一向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也能熬夜。郁宁不免好奇地走近,发现他竟然睡得还很沉,轻轻推也不醒。她不知道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贺臻累成这样,就暂进也不叫他了,摆好碗筷后进浴室收拾。在他留在漱洗台忘记拿出来的钱夹和票据上她找到了部分原因:没买到卧铺。连坐票也是上车后再补的。 郁宁哑然失笑,再回客厅后先是关了大灯,还是觉得他这么大个人睡在沙发上一定不舒服。再去推了他一回,要他去床上睡,可贺臻依然不醒,她不忍硬喊。看着他睡梦中的侧脸,不知不觉就在地板上坐下,本来只想多看一会儿,但不知道是不是这张脸太令人着迷,看着看着,郁宁也跟着趴在茶几上睡了过去。 在一片漆黑里醒来时郁宁有那么几秒钟的光景不知身在何处。身下的凉席被睡得热了,她意识模糊地翻了个身,却碰到身边人的皮肤时吓了一大跳。猛然弹坐起来,迷迷糊糊再过了几秒,终于想起此时睡在近侧的人,并不是另一个梦境。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来又把她抱回卧室里的,郁宁莞尔。黑暗中贺臻的呼吸声长而安稳,听得她不由得躺回去靠着他再睡。彼此间的皮肤都很暖,又被下半夜里从海的方向吹来的风给吹凉了。她并不觉得热,睡了一会儿翻身去看他——当然也看不到什么。但他的气息拂在她的额头上,让郁宁惊魂未定的心慢慢地定了下来。 “醒了?” 乍然被问到的一刻郁宁差点儿又要弹起来:“你……你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再说话?吓死人。” 他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低声地笑:“说话不是打招呼了吗?那你说怎么打?” “你洗完澡就在沙发上睡了,弄得我也困了跟你一起睡。什么时候到床上睡的?” “不知道,有一会儿了吧。” “是我刚才吵醒你了?” “做恶梦了?踢了我一脚。” 郁宁想可能是刚才做起来的时候碰到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忽然摸到身边有个人,吓醒了。” 贺臻这下笑出声来,低下头去亲吻她得头顶,郁宁被他抱得牢牢地,好一会儿想起来反手也抱住他,抱了一会儿又低声说:“一身的汗……” 贺臻松开些手臂的力量,郁宁动了一动,又问:“吃晚饭那会儿叫不醒,现在饿不饿?” 停顿少许后,贺臻说:“饿的。” “哦,那反正现在我们都不睡了,你放手,我去热菜。” 她翻身要下床,又被一把捞了回来,吻密密地贴在后颈和发根上,手则顺着夏衣的下摆在腰间徘徊,新生的胡茬给她带来一片酥麻麻的痒意,郁宁的脑子里轰然一响,忍不住也抿着嘴笑了,由是顺着他手臂的力量再转回来,面对着面,摸索着找到他的脸颊,感觉贺臻的嘴唇在手指下一张一合:“……待会儿吃。” 等两个人再能好好说上话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朦胧发亮,说着说着又还是相拥着沉沉睡过去,再醒时,窗外的蝉鸣声已经是震耳欲聋,窗帘昨夜就没拉好,眼下屋子里简直是纤尘俱现,没有一丁点儿不暴露在白灿灿的阳光下,闹了大半夜的两个人看看天色又看看房间,最后瞄一瞄彼此,眼底眉梢皆是不可说的笑意和满足。郁宁脸皮本来就薄,难得贺臻也生出点儿不好意思,都不肯再睡了,起来洗澡洗衣服铺床晒席子,这一切忙完,饭菜也热好了,坐下来刚拿起筷子,妈妈报平安的电话就到了。 听到妈妈交代冰箱里准备了菜,郁宁忙道了歉,顺着这个台阶,母女俩重归于好,接着妈妈又在电话里说了一通“你要是男孩子,这个年纪,我哪里愿意说这些话惹人嫌?学会保护自己,多留心,总不会吃亏”这一类的道理,郁宁一边听,一边答应,一边向在桌边等她的贺臻望去,耐心地等妈妈说完后,郁宁放下电话回到餐桌边:“不是说了不要等,我妈妈做饭很好吃的,可惜再热过了,吃吃看。” 两个人其实都饥肠辘辘,这一餐连饭带菜吃得精光,又一人再多喝一碗冰好的绿豆汤,总算是心满意足,一齐窝进沙发里不愿动弹。 郁宁枕在贺臻的膝上,余光瞥见贺臻那只硕大的登山包,想起那个草草提及又尚未得到回答的问题:“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我现在也不知道,反正帐篷和其他太重的东西都丢给大郑了,请他到时候带过去,等其他人都到了,我再赶过去。” 他说的大郑郁宁也认识,就是那家户外运动品商店的老板,为人很豪爽。郁宁听完,望着天花板想了一想,轻轻地一摇头:“还是赶快定下来,反正你去了要回来的。现在这个样子,倒让我觉得和你一起的时间像是偷的。” 贺臻的手抚过她散落在自己膝头又一路直坠到他脚踝的头发,微凉的触感像划过一条清晨的河流。他被她这个说法逗乐了,低下头来看着若有所思的她:“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我忽然说要和朋友出远门,不带上你,你不生气,大郑他们怂恿我出远门,你也不气,倒是担心我不能按时去赴约,你啊……” 郁宁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没办法,我认识你比他们晚,要是早点儿认识你和大郑,说不定这次的队伍里也有我了。再说,结婚旅行这样的事情还呼朋引伴,一定是很好的朋友,你自己也想去,那就去啊。” 贺臻任由自己的手指在她得发间流连,笑着答应:“好,下次要是有什么好走的路,我们一起去。” “好啊。”她点点头。 说道这里郁宁忽然想起一件事吗,蓦地流露出一个有点儿狡黠的笑,她坐起来,从自己的包里翻出样东西藏在身后,才转过身来对面露询问之色的贺臻正色说:“这种事你怎么瞒着我?”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引得贺臻直笑,笑完了也站起来跑去捉她背后的手,郁宁又哪里是他的对手,何况那东西也大,一动起来就藏不住行迹。躲着躲着她先笑场投降,把那本时尚杂志递出来,随意往地板上一坐:“昨天躲雨时候看见的,当时以为是重名,没想到真的是你,这张照片拍得挺好,我喜欢。” 说完像是要强调一般,她又低下头,笑吟吟地拿指尖点了点彩页上的贺臻。杂志上的年轻人穿着修身的休闲西装,配牛仔裤,光着脚坐在堆满设计图纸的地板上,笑得很开心。 这时贺臻解释:“哦,他们这一期的选题找了一批演艺圈中负责技术工作的人来采访。本来这是严可铭的事,他不肯拍张更不肯上杂志,非要我去,我就去凑了个数。” 贺臻的照片旁附着一些访谈的文字,因为阅读对象大多是女性,问的问题也是工作上的少,感情生活的多。那天郁宁读完就笑,现在再读还是很好笑,手指指着其中一段就,慢慢地读出来:“‘在感情生活上……’” 贺臻一把抓住她的手指,笑着阻止:“我又不想在杂志上征婚,都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罢了。” 闻言郁宁很认真地点头表示赞同:“就是看你说了一大通又什么都没说,觉得好玩。这照片拍得这么好看,杂志上市后没女孩子来找你吗|?” 贺臻看她一脸“将你的军”顽皮笑意,也露出一个有点儿骄傲的笑容来:“郁宁,你要知道……” 他停了下来,郁宁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自己又去问:“知道什么?” 他揽住她的肩膀,笑着不肯说;郁宁看着他,觉得神态耀眼极了,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魏萱以前对贺臻的评价,领悟过来后忍不住好笑地锤了他一下:“这是的,哪里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贺臻冲她快活地眨眨眼睛:“我明明什么都还没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他大笑起来,复又搂着她,伏在她肩膀上笑个不停:“你又要有此一问,我说真话你又觉得我自吹自擂,真为难啊……” 可他语气里哪里有一点儿“为难”的意思。郁宁也跟着笑起来:“你这么好,我都喜欢你,别人喜欢你不是正常吗? “什么叫‘你都喜欢我’?再就是,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稍微吃点儿醋吗?”贺臻又去逗她。 酒醉饭饱的午后最适合懒洋洋的情人们磨牙,郁宁看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可你现在不是喜欢我吗?要是不喜欢了,或是喜欢别的什么人,你也会告诉我的,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天真的坦诚让贺臻静了下来,郁宁抬起眼来,羞涩地笑一笑,又轻声补上一句:“你说,人能同时喜欢上连个人吗?” “我不能。”贺臻被问得一愣,过了一刻才回答。 他的神色有点儿严肃,郁宁又紧张起来,但她还是笑一笑,拉着贺臻的手说:“那好,将来你要是不喜欢我了,你先告诉我,然后再去喜欢别的人,好不好?” 贺臻故意叹了口气:“这下我宁可你吃醋了。” “啊?” 他又笑了:“你抛给了我个没办法回答飞的问题。” “我……” 贺臻按住她的手,又说下去:“你想啊,我说好,那就是给你扔了一只靴子,要是我一直喜欢你,你却总等着另一只靴子掉下来,多不好受啊……要是说不好,这不就是等着吃巴掌吗?所以啊,真是为难。” 郁宁顿时红了脸:“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下文,郁宁本不善狡辩,何况贺臻这么一说,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问题,带着几分讷讷之意,她从地板上站起来,看着外头的天,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等太阳再下去一点儿,我带你出去走一走吧?虽然是小地方,来了一趟总要看看,晚饭我们出去吃,我知道有家馆子的海鲜好吃。” 因为想着要带贺臻看自己的家乡,郁宁的语调和神色都不知不觉中兴奋起来,贺臻含笑看着她,点头:“好,我就是来看你的。你说要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 接下来的几天贺臻果然用实际行动贯彻着这句“说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承诺,睡到自然醒,随便吃点东西后就出门溜达。这个城市说不上繁华富裕,老城区还基本保留着百年前的格局,也见不到什么特别高的楼,有一种时光滞留的古朴感。郁宁带着贺臻去走一些弯弯曲曲的老街,翻墙进她的中学去看她以前的教室和座位,当然也会去海边——海到了他们这,没有生成好沙滩,然而海湾开阔,傍晚的时候,巨大的灰蓝色浪头扑上岸来,飞溅起雪花一样的水沫。 白天在外面到处乱逛似乎并不足消耗他们的精力和体力,天黑之后他们会长久的亲吻、爱抚、肌肤熨烫,无限缠绵,不感到疲倦,也似乎永远不知饕足,而唯一目睹这些迷乱和情意的证人,只有窗外的月光。 那一天他们吃完晚饭,有一次在月光的陪伴下手牵着手荡回家,走进小区里郁宁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因为喝了酒,也懒得去想,何况贺臻就在身边,有一种天塌了也砸不到自己的理直气壮。直到摸黑进屋后要开灯,按了好几下开关还是黑漆漆一片,郁宁被酒精浸着的意识终于反应过来之前觉得的那些不对劲源于停电而起的黑暗,正要去厨房找蜡烛,贺臻已经先摸到屋角登山保利的小型应急灯,骤亮的光线让郁宁眯起眼:“……你还带了灯啊,陪我去厨房,我找找蜡烛。” 找到蜡烛又洗完澡后还是没来电,但这几天都下过雨,气温称得上怡人,兼之停电做不了别的事情,郁宁干脆拉着贺臻穿过爸妈的卧室来到阳台,一对躺椅两把蒲扇一盘蚊香,安安生生乘起凉来。 一整片区域停电带来的一个好处是能更清楚的看见在大城市里难以看见的天河,郁宁拿着扇子指点着那条窄窄的光带,很是还念的说:“以前到了夏天老停电,一家人就出去散步乘凉,我小时候好像睡不够一样,每次走到一半就困了,也不要再走,我爸就背着我,我反正只管睡,第二天总是会在床上醒过来。现在好像全反过来了,睡满六小时就很难再睡下去了……” 贺臻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听她慢慢地说,等她停下来,听不出什么语气的接话:“我爸好像没碰过我一个指头,要不是长得太像,我都觉得肯定是外面捡来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起家事。郁宁下意识的转过脸,可夜色里看不清贺臻的神色,她伸出手,摸到他的手臂,轻轻的叫了他一声:“贺臻。” 她能感觉到贺臻的手臂僵了一下,他笑了起来:“我就是听你这么说忽然有点羡慕,随口一提,不当真。” 不知不觉中,郁宁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她咬了咬下唇,下了决心,又说:“那我告诉你,我两岁不到爸爸就去世了,现在这个是我继父……我们没血缘,但在我心里,我是一直觉得他就是我父亲,和亲生的没有什么不同。” 片刻的静默后,贺臻接过话:“那当然,谁养育了你,为你付出心血,谁就是你真正的父母。以前我就觉得你总是满足,也不匆忙,就想你一定是在一个很好的家庭里长大的。”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很快发现贺臻看不见她,才又“嗯”了一声。 不管平时再怎么亲密,突然说到家庭,又都多少带出彼此家中的隐秘,还是让这小小空间里陡然多出几分尴尬的沉默。郁宁正在想怎么岔开话题,里头房间里正好传来贺臻的手机铃声。贺臻听见这声响,立刻说:“我去接个电话”,就摸黑回客厅去了。 也许是黑暗的缘故,他这一走,郁宁忽然没由来得慌了起来,前一刻看起来还美妙无比的银河此刻也不过就是条乏味的绷带,她能隐隐约约听见贺臻的声音,这让她踏实一点儿,记者更想去找他,回到他的身边去。她弯下腰来找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的鞋,可贺臻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又一点点的近了:“……好,知道了,到时候见。” 电话挂断时他已经回到了阳台,郁宁这下也不找鞋了,转过身子朝着那个模糊的影子看去:“没什么事儿吧?” 贺臻又坐回另一侧的躺椅上,他摸到郁宁的手腕,轻轻拍了一下:“大郑 打来的。告诉我人差不多齐了,明天,最晚后天,大家就要集合了。” 尽管自从贺臻过来,郁宁就在想他什么时候要走,又一再暗中希望这个日子晚一点儿再晚一点儿,在它毫无征兆到来的一刻,郁宁还是沉默了,同时奇妙的是,之前还在发慌的心思又稳定下来,她也去抓贺臻的手,轻声说:“哦,所以是要回去了?” 可贺臻说集合地是那对新人现在生活的地方,地处西南的一个大城市,大郑和几个朋友一起开车去,他打算明天去买火车票。郁宁听完他的话,手上的力气不由得加大了,这让贺臻也感觉到了,笑着说:“你在练九阴白骨爪吗?” 郁宁下意识地立刻松开了手,轻轻地躺回去,望着天空发呆,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身边的人好一会儿没说话,也没什么动静,这让郁宁有点儿心酸,很快她又觉着这心酸全无道理,正想默默地抹掉,不料这时膝头被蒲扇拂了一下,她以为是自己碍着他打扇子了,稍微让开点儿位子,可接着扇子又拂过她的手肘,在颈侧留下一丝凉意。 “你干吗?”郁宁扭过脸去看他,可四下很黑,除了个轮廓,再看不清别的了。 “帮你赶蚊子。”他一本正经地说。 郁宁起先当了真,正要说蚊香还没烧完呢哪里有不要命的蚊子,可膝头又被握住了,这下是贺臻温暖的手心。她一愣,意会过来,抿起嘴偷笑,扬起蒲扇朝贺臻的脸上轻轻一扑:“哦,我也看到了,你别动,我来打死它。” 他还真的不躲,就是手沿着曲起的腿,从光滑的膝盖缓缓地往上掠起。郁宁有点儿痒,更多的还是热,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又说:“好像力气不够大,心也不恨,没打死,你说怎么办?” 这时手指继续往上,慢条斯理地在她的腰间作恶,引得郁宁又是发抖又是要笑,伸出手去捶他,贺臻不为所动,动作照旧,又状若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那就请女施主发慈悲心,布施布施,喂饱了他,就两全其美了。嗯?”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郁宁这边的椅子上,那只和她差不多岁数的椅子承载着两个人,无奈地发出吱呀声。贺臻带着几分顽皮的意味掀起她的上衣,郁宁被衣服的下摆盖住了脸,陷入又一片全新的彻底的黑暗中,愈是感觉到他的亲吻落在自己的胸口的触感是如何的炙热和分明,贺臻的嘴唇像是一道犁,把她皮肤深处快感的种子悉数翻到表面上,蠢蠢欲动地等待着萌发。郁宁攀住他的肩膀,由他细致而充满迷恋地亲吻着自己,直到脚在不经意间踢到蚊香,被烫得蜷起脚趾,疼痛才扯回她那已然开始涣散的神志:“……这儿不行,来电了怎么办?” 她气息不稳地拉下遮住脸的衣服,低下头去看贺臻,后者也正在看她,听见她的声音后,又直起身子去轻轻咬她的下颌:“我知道……回房间前让我再亲亲你。” 他们缠在一起接吻,无休无止,任由那椅子在身下发出痛苦的叫唤和抗议。郁宁的手臂渐渐搂不住贺臻的肩膀,而是一路下滑到他的脊背上,她一点点地抚摸过他的脊柱,像是在数一串不得到头的念珠,又感觉他背上的皮肤随着自己的抚摸越来越紧…… 被猛地抱起来的一刻,郁宁唬得差点儿叫出声儿来,下意识地更紧地缠住贺臻,然而他的身体素来是结实有力的,她很快地安了心。由着他领着自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前进。也许是都想起了离别,两个人并没怎么说话,在黑暗里沉默而热烈地交缠着。快意伴随着不断新生的汗水上升,越攀越高,又像是永远不会终结。郁宁执着地亲吻着贺臻,像藤一样缠住他,明知这样用力会在贺臻的皮肤上留下指甲的抓痕也很难停止下来。她能感觉到情欲的力量此时主导了一切,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他和她都溺在其中,在她的怀抱深处随波逐流,然而同时,又有什么正微弱而坚定的破土而出,像这黑夜里的一星光,焦壤中的一点儿绿,她发现不知何时泪水淌了一脸,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因为欢愉,她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响,让那眼前那点儿光明和绿意随之强大起来,郁宁用力地抱住贺臻,后者感觉到她的力气,停了下来:“……怎么了?” 明明是没有灯的,可郁宁在这一刻看清了他的脸,她颤抖地伸出手,手指滑过他的脸,捧着他的脸颊,感觉手底的皮肤滚烫,满是汗,那些汗甚至顺着皮肤相贴的缝隙,一路地滑到她的手腕上。郁宁摇了摇头,把他的脸拉近到自己的唇边,然后声音缠得比手还要厉害,她甚至发不出声音,就焦急地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用气音说完那句话。 贺臻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攥住她的腰的手也让她觉得疼痛起来,但这一刻很多东西是难以隐瞒的,贺臻低下头,额头贴在她的颈边:“糟糕,我害怕起来了……” “……嗯?”这下郁宁的身体也僵了。 他支起身子,找到郁宁的脸,手指又轻轻地拂过她的眼睛,感觉到其上的湿意后定了一定,接着才贴上去把那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一点点地吃掉,抱怨似的轻声说:“……哪儿也不想去了,怕见不到你。” 郁宁一怔,接着笑了起来:“我又不会丢。” 他也跟着笑,伏在她耳边低声接话:“嗯,那我不怕了。” …… 贺臻没买到第二天的票,又多待了一天,那天晚上郁宁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半夜,知道贺臻把她抓进怀里,这才不踏实地眯了一会儿,又在听到贺臻起床的动静后很快地醒转过来。她坚持要送贺臻去火车站,一路上强打精神,贺臻看得清楚,不说破,也不提那场就在眼前的离别,两个人零零碎碎说一些贺臻回来之后的打算。本来说好只送到火车站门口的,又送进了站,进站之后郁宁还是舍不得走,又说帮他安顿一下然后上了车,一直磨蹭到列车广播开始提醒送站的亲友下车,郁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反而坐下来,看着贺臻说:“反正回家也没人,我又没别的事情,我送你过去好不好。” “我再送你回来,你又送我……也好,这样我们就在送别和旅行中过完下半辈子。”说完,贺臻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你自己说的,你又不会丢,很快我就回来了。” 他牵着她的手送她下火车,站台上人来人往,郁宁不好意思和他吻别,一时又不肯放开他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原地。贺臻耐心很好地陪她站着,眼看火车再没几分钟就要开了,他低头看看郁宁的手,说:“你先放开,等我把包拿下来,不去了。” 听他这么说,郁宁猛地松开了手,拼命摇头:“你去吧。再见。一路顺风。” 蹦出这几个短句后郁宁就转过身不再看他,贺臻又把她绕回来,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好,你回去的路上也要小心。” 即使在人流中,郁宁还是能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她懵然觉得这个时刻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容不得多想,脚步已经动了起来,追上车的时候列车员拦了一下要票,她丢下一句“我上车补”,也许是这语气太急切,以至于到了几分迫人的地步,她竟然被放上了车,追上车后她看见贺臻的后背,一把抱住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再送你一会儿,送到了就回去。” 贺臻任由她抱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时的神色有一丁点儿陌生,好像是还没把难过收好似的。但她又没见过他难过的样子,直到他的手指用力把她眼角的泪拂去了,她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听贺臻叹了口气,对她说:“我以为你不黏人的,过年的时候连个电话都不肯打给我。” 郁宁勉勉强强扯了下嘴角:“我一直也是这么以为的。” 郁宁上车后没补到卧铺,贺臻就把自己这张票给了她,陪她到熄灯,再去硬座车厢坐了一晚。第二天到站后他那一对新婚的朋友专程来火车站接他,看到郁宁不免意外,很快又笑了:“我说你平时听到要出去玩,早早行囊收拾好恨不得第二天就走,这次却来的迟,这下知道了。” 贺臻只笑,把郁宁推上前,互相介绍一番后,又说:“她送我一程,我们出发前她回去。人到齐没?我不会是最后一个吧?” “还真的……不是。大郑的车途中出了点儿事,今天下午应该到了。” 贺臻和他们聊天的时候郁宁正好打量这一对新人,两个人都比贺臻年纪大,看起来都是健谈而爱笑的人,新娘子白皙而娇美,脸圆圆的,像一枚可口的桃子。 果然到了下午郑立这一批人都到了,晚餐时大家聚会,看见郁宁也在,郑立毫不客气地坏笑着打趣:“咦,我怎么看到个小尾巴?郁宁啊,是他把你打包进包里,硬要带来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要跟来的,本来想送完你们再走,但是贺臻不同意,回程的票都买好了。”说到后来她还是有点儿怨,看了一眼贺臻。 她这话说得老实,引得听话的人都笑,一面笑还一面朝贺臻递着各种眼色,最后还是郑立说:“这么舍不得啊?放心啊,就十天,一定把你男人平平安安交还到你手上,一根头发也不少!” 说完又转对杨佳和刘薇夫妇继续打趣:“你看看,你们蜜月要旅行,贺臻好不容易追到的小女朋友也不管了,我们个个是抛家弃口奉陪到底,杨佳,你要是不对薇薇死心塌地不和她白头到老,我们可饶不了你。” 在一片口哨鼓掌声中,郁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红了脸,贺臻悄悄地拉了她一下,她以为他有话要说,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笑凑过来,亲了一下她的耳垂。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太多的酒,但他们定在后天早上出发,而郁宁的车是第二天的傍晚,所以闹到很晚才散。 分别在即,加上喝了酒,两个人不免又是一场缠绵,到了下半夜才安静下来,郁宁觉得自己的酒还没退,但并不想睡,趴在贺臻的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让我先送你们吧……我回去反正是对着空屋子,也不差这一天……” “你一个人,我们一群人,一群人送你走,不会那么难过,而且来的路上不是都说好了吗。” “我反悔了。”她耍起赖来,用额角去蹭贺臻的颈子。 贺臻翻了个身,握住她的肩膀,微笑着说:“那也不行。还是我送你吧,好不好?” 他分明在笑,眼中的神色却很认真,更带了一点儿那天郁宁追上火车后他回头看她时的目光,郁宁愣住了,沉默了半天,她不甘愿地轻声说:“……不好” 可这语气并不强硬,言下之意就是妥协了。贺臻看着她,又把她拉下来,让她躺在自己身边,也是一样的沉默许久,又没有征兆地开口:“以前,我被我妈送到孤儿院外头,一大早,她说要我等她一会儿,然后就走了。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那是哪里,就等她,等得太久了,可最后来接我的并不是她。多奇怪啊,他们都说三四岁的小孩儿是不记事的,我却总记得那天她越走越远,一直回头……我不喜欢别人送我,也平喜欢别人等我,所以让我送你吧。”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沉,郁宁在他怀里本来有些倦,听着听着,又猛地醒了过来,她想爬起来,可被他抱住了,脱不开身,他的手臂牢牢缠着她,温热的气息覆上她半边脸颊,她没来由地慌张起来,也紧紧地抱住他,好半天都说不出什么话来:“……没、没事的……你、你别难过。” 他继续笑:“我没难过。就是想告诉你,我想送你。” 她的眼睛却热了起来:“嗯。贺臻,我也要告诉你,我小时候没有爸爸,妈妈要上班,就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我记得有一天,她锁好门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慌得要命,想去追她,就满屋子地找钥匙,后来还真的给我找到一把。我还记得那个时候连鞋子都来不及找,穿着她留在门边的拖鞋就这么追上去,鞋子一路掉,我还是跑啊跑啊,跑了好久,追上她了,抱着她一边哭,一边求她不去上班……昨天看上火车,那种心慌的感觉又来了,不是要你不要走,就是想追上你……再在你身边待一会儿。” 贺臻静静地听她说完,捉起她的手亲了亲:“再说下去,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郁宁慢慢地困了,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问:“那你妈妈现在还好吗……?” “都好,每年过年我都要去看她们。” “唔……”她有脑子已经开始拒绝思考,下意识地说,“那,我过年也要回家,要是平时什么时候你去看她,你要是愿意,我陪你一起去……” 贺臻是给了她答案的,但是她来不及听清楚,已经先一步睡着了。 或许是这几天频繁地出入火车站,又或许果然如贺臻所说的,一大群人送一个,并不是那么伤感,当再一次的离别来临时,甚至还有点儿因为喧闹而起的虚幻的快乐。 郁宁没什么行李,一直在站台上和送行的朋友说话,她是一群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什么心事其实都藏不住,大家也看得出来她不过是强颜欢笑,可谁也没戳破,都嘻嘻哈哈地陪她说话,个个保证会好好照顾贺臻,郁宁心里感念这些善意,也就振作起精神,随着大家说笑起来。 分别的时刻总是会到。郁宁上车的时候不敢回头,可到了座位上,一扭头,果然见到贺臻隔着车窗站在那儿,只他一个人,笑咪咪地望着她。 这笑容是很熟悉的,郁宁告诫自己不要哭,就瞪着眼睛也他笑,把车窗打开了一些,车厢外头的声音就这么传进来,广播声,人潮声,唯独站在那里的贺臻没有声音,只是一味微笑。 她对他说,你走吧,快点儿走,不送了。 贺臻听见了,点点头,又忽地向前一步,从手上抹下个什么东西,从那条缝隙里塞了进来。 郁宁定睛一看,是只戒指。 贺臻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上各戴着一枚戒指,自她认识他,就从没见他脱下来过,她甚至记得它们随着贺臻的手指在自己皮肤上留下的触感,却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思,从来也不问来历。把那只戒指攥在手心后,她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狼狈地扭过脸,在滂沱的眼泪中冲着他死命地挥手,这个时候,车身一荡,车开了。 郁宁猛地扭过头,又一次看见依然留在原地的贺臻,又很快地消失在了视线里,唯有那个笑着挥手告别的姿势,很久都凝固在她的眼前。 贺臻离开后郁宁在家也没待祭天,就因为美工紧急加班的电话提早问回去了,提前开始了工作。分别的头几天贺臻每天都给她打电话,直到有一天郑立抢过电话来说:“郁宁啊,你还是赶快把他领回去,这家伙现在完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连打牌都心不在焉,老是输。”再长嘘短叹了一番诸如“难得大家出来玩一趟,还这样一时半刻都割舍不下,这叫我们这些老光棍情何以堪”之类半酸不甜的玩笑话,弄得郁宁接话不是,不接话也不是,站在电话边上热他取笑完,电话又回到贺臻手里,听他说:“他今天输得一塌糊涂,迁怒给我们,又看不得杨佳他们新婚燕尔,现在发神经立规矩不准队里上下打电话……” 郁宁听了好笑,笑了一会儿说:“那我给你打过去。” “也不准接电话。”贺臻直笑,背景音嘈嘈杂杂的,听来其他人也在怪叫着抱怨。 “那……”郁宁顿了一下,“也挺有意思的,你们就做野人去吧,反正还有五六天就重回文明社会了。” “哦,你倒是说得轻巧。”笑完之后贺臻说,“你说得不错,以前我们也的确不到紧急情况中途不主动和外面联系,这次反而是破例了。那好,我写信给你。” 郁宁低头,一边转动手上的戒指一边接话:“你现在在山里,等找到地方寄信,人都回来了……人先回来也不要紧,你写吧。地址你知道吗?”那枚朴素的金戒指她试过几个指头,食指最合适,但也略松了点儿。 “这条路虽然现在走得人少了点儿,也说不上荒芜人烟,能看到邮差,所以我每天写了一张卡片,只要碰见他们,就请他们帮忙寄了,不过应该还是我先到。” 听他忽然这么一说,郁宁顿时有了几分雀跃之意。问他写了什么,贺臻不肯说,反而问她天气怎么样。 “这几天都不在下雨,下个没完。” “哦?那看来还是我们运气好点儿,前一周都在下,这一周晴了。” “那就好。要是下雨我海南岛真的担心。” “夏末了,不要紧。” “嗯。”她答应着,“对了,浴室地板有几块瓷砖松了,我修不好……” “要是不着急,等我回来弄。” 说到这里电话那头又有一阵嘈杂的声音,两个人的通话暂时中断了一会儿,等贺臻回来,他说:“好了,我得挂了。接下来几天不给你打电话了,万一有事你打给我 “好象,我知道,你们玩得开心,替我和大郑问好,再就是,你替他赢回来不就好了。” 电话里贺臻低声在笑,郁宁听他笑完了,看一看时间,又说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 几天后郑立找到她的时候郁宁正在和刚从美国度假回来的魏萱一起吃晚饭,最近娱乐版爆了好几条大八卦,为首的就是远在欧洲休假的穆岚怀孕的消息,电话响时魏萱正在就这个事情拿程静言消遣,她听得认真,一眼瞄见是个完全陌生的电话,本来不想接,后来一想毕竟贺臻在外面,要再接,电话先一步断了。 “谁的电话?” “一个陌生的号码,我也不知……” 话没说完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一样的号码,这次郁宁接得很快:“喂?” 听到是郑立的声音,郁宁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笑,可那一点儿笑容还没来得及扩大,就彻彻底底地凝固在脸上,化作一个僵硬而苍白的面具。等魏萱发现事情不对,郁宁正离座而起往外跑,踉踉跄跄地撞到服务生,酒水洒了一身,她却没有任何感觉似的,不停,也不说话,继续往前走,这一下魏萱警觉起来,追上去拉住她:“小宁,你怎么回事!出什么事情了!” 她还是继续走,如同失掉掌控的傀儡,只晓得一步步向前,魏萱心里已经警铃大作,眼看她这么下去肯定是要滚下楼梯的,用力一把扯住她,把整个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郁宁揪在原地,不让她再多走一步:“是不是贺瑧出事了!” 魏萱并没觉察到自己的噪音也在焦虑中急促尖锐起来,更不知道当时真个餐厅里其他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们,她一点儿也没留心这些,因为郁宁正在她眼前颤抖得不成人形,简直像是光天化日下的活鬼,连最后一点儿人气都消失了。她直愣愣地看着她,扭着她的胳膊,浑身的力气大得惊人,反而声音是虚弱不堪的:“……他,他们……他们找不到他了……” 后来的很多年里,每一次想到贺瑧打来电话的那个雨夜,郁宁还能回想起但是雨点拍在窗玻璃上那细密的声响,这声音让她想起一些事情,又在雨声中有一些新的期待,可唯独没有想到的是,那是她接到的贺瑧的最后一个电话。 第十三章 你随太阳向西边走去 赶到出事地点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郁宁从来没想到过这么漂亮的地方——山中的秋天先到一步,远处连绵着的巨大的山脉被各色的叶子染成奇异而瑰丽的色彩,天空碧蓝无云,河流滚滚而下,看不见来处也看不见尽头。 如果不是头顶上方盘旋着的直升飞机的声音,这里的一切都像贺瑧在电话里提到过的那样,甚至连那座出事的桥也和她想象中别无二致,只是郁宁也不曾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它——仰起头来,能清楚地看见刘薇失足踩空的那一块,就仿佛一张墨黑的嘴,朝着她露出狰狞的大笑,在这黑洞中,从贺瑧的同伴那里听到的事情经过一遍遍地重现着,清晰得让郁宁憎恨自己的脑海里居然能构建起这一幕:一声尖叫后,惊慌失措的刘薇慌不择路地抓住前面的贺瑧,他听到动静,拧身要拉住她,但变故来得太快,势头也太急,当其他人赶过来时,他们已经如同两片叶子一样一前一后跌进河水里,最先他们还能看见浮在水上的头和身体,看见他们在水中不懈地沉浮,贺瑧的防水服是橙色的,刘薇的则是荧绿色,可等魂飞魄散的同伴们赶到河边,那两点颜色已经随着不曾有一刻停留的江水,再没了一点儿痕迹…… 从接到消息到和团队会合,郁宁没有合过眼,过来的路上思维并不清楚,但不疲倦,直到眼下她也没有从那种笼罩一切的混沌感中剥离出神智,么个人似乎都在和她说话,她却听不到完整的句子,偶尔有几句蹦进耳朵里,又很快地被耳旁一直不断的巨大的轰鸣声给掩盖了过去。 不久前还是个幸福的新郎官的男人已经脱了形,面部全非一般,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鬼,对郁宁说:“……贺臻走在前面领队……薇薇跟在后面,踩空的时候她抓了他一把……我们都没拉住……” 就算到了这一刻,郁宁还是觉得荒谬极了,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好像是在对着一面镜子,只要用力一敲,一切都能恢复原样,哭脸被抹去,悲泣统统弥散,而贺臻从哪一棵树哪一块石头后面转出来,对着她小。明明这才是真实的。 她楞了太久,平静得像一尊石像,这样诡异的静默让人不安,陪着一起来的魏萱用力地揽住她的肩膀,焦急地安慰:“小宁,没事的,一定能找到的,就要找到了……”这句话自来的路上她就在说,说得太多了,脸自己都要信了,好像贺臻和刘薇前一分钟才在他们眼前掉下去,好像眼前这条深流的静水只是一弯小溪。 可郁宁还是不说话,又因为头顶上直升机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而受惊一般地惶惶然抬起眼。直到跟着贺家聘来的搜救队一起找人的郑立回来,还隔得很远他叫出了她的名字,她陡然哆嗦起来,直勾勾地看着走近的郑立,眼里终于涌出了泪水,颤抖着唇,半天才吐出一点儿声音:“……你答应过我,会让他一根头发也不少地回来的……”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等待,郁宁说完,从魏萱的手臂里滑下来,蜷在河滩边,抱住头放生痛哭起来。 就像是有什么阀门被打开了,她的世界以不可挽回的势头滔滔奔流,她则被冲得支离破碎,毫无任何招架反抗的能力。痛哭时心里有个模糊的声音严肃地告诫“不能哭,哭了就放弃了”,也还是无法止住泪水。 郁宁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那么多的眼泪,能够没有一刻的止息,在哭泣中煎熬地等待,哭泣中入睡,又在哭泣中醒来,然后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每个人脸上的阴影一天天地加深,她从不绝望,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却依然哭泣。 她开始做梦,后来她常常做起这个梦,一次次地伴随她度过冰冷的夜晚:她梦见贺臻在阳光明媚的火车站台上微笑地挥手告别,还是自己熟悉的样子,微卷的头发,英俊而挺拔的青年:可下一刻,他又以另外一番模样出现了,她看见他受伤、流血、肢体残缺,在冰冷湍急的水流中皮肤一点点失去血色,她看见他皱眉、呼救,哭起来像一个孩子——也就是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候,他的面孔陌生起来,最终隐去,她也知道她又要醒过来了,回到那个没有受伤的贺臻却也没有微笑的贺臻的世界里去了。 大规模的搜救是在他们落水后的第十天停止的,但贺家支付了慷慨的酬金,两只搜救队依然沿着江岸搜索,据说已经找到了下游几十里外的村落,可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因为缺少睡眠食物和长时间的哭泣,郁宁已经基本上很难靠自己站着了,但当她听到全方位是搜救暂告一段落,她还是忍着针戳似的头痛从床上翻滚吓我了,疯了一样跑出去,抓住任何一个面熟的面孔哀求:“……上游找过了没?去上游看看吧?也许他被冲上岸,想着大家都在上游,就来找你们了,去找一找吧……还有支流,这条河有支流吗?找了吗?还、还有两岸……还有昨天,昨天,不是说卫星发现他手机关机前的最后位置是在陆地上的吗……哪里呢,有人去过吗?” 语无伦次地说了很久之后发现自己拉着的是郑立,不过这几天,他也变了一个人一样,有着陌生面孔和神情。他的身边还有许多人,目光中尽是怜悯。 “郁宁……出事前他的手机就断电了,所以才会在陆上……” 不知道谁这么说。 比起刚刚燃起希望又被无情扑灭的绝望和愤怒,这目光已然完全不能伤害到郁宁了,每一次恍然四顾时,总有错觉贺臻会从哪个角落里踱出,最后还是一次次地失望。头越来越痛,视线越来越模糊,当听到有人说“郁宁,你节哀”,郁宁生气地恶狠狠推开那只也许只是为了表示安慰和关切的手,她已经太虚弱了,这个过于剧烈的动作成为这几天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被推的那个踉跄了两步后就站住了,反而是她倒了下去。 再有意识是在医院里,病房有点儿眼熟,可她太累了,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也想不去任何东西,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小块墙壁,听到门开合的声音还是动也不动。 “阿宁,你醒了?” 听到妈妈的声音的刹那,郁宁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好像做了一场漫长而可怖的梦境,但这一切又都消散了,她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只要妈妈在,所有的不详和伤害就一定能烟消云散。 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切地走到病床前,郁宁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又一次委屈地痛苦起来:“……我做了个梦,妈,我做了个噩梦……他没有了……不回来了……” 她感觉到妈妈瘦弱的手臂正紧紧地搂住她,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背,身上传来的香气还是那么熟悉,这让她镇定了一刻,但又很快地拉住妈妈的袖子,惊惶地问:“你们还没去小姨婆家对不对?不要去好不好,不不,我和你们一起去……我不见他了,也不要他来找我……” 说到一半,她勾结在妈妈衣裳上的手指扭曲了——有冰凉的液体滴在她的前额上。昏天黑地地抬起脸后郁宁看见了她的泪,像决了堤的河流一样,从她那又平添了许多皱纹的眼角流出,落在郁宁的脸上,几天不见,连妈妈也老了许多。 对泣中母女两人像是忽然成了陌生人,又是从未有过的心灵相通,她不再仅仅是她血脉和生命的延续,在母亲还不曾留心的时候,那个仿佛前一刻还在牙牙学语的女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女人,她有着她曾经有过的青春和希望,体验着她所知晓的情感和爱欲,年轻人已然从年长者的羽翼庇护下脱离,成为一颗独立的数目,必将离母亲的生命渐行渐远,但谁也没想到,她的女儿,会有一日承受同样的痛苦,亲历命运嘲弄的重演。 母亲的哭泣让郁宁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的世界漆黑一片,她蜷在母亲的怀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哭声。 在医院休养的这段时间里,收到消息的朋友和同事陆陆续续地来探望和安慰她,魏萱来得最多,待得也最久,好多次郁宁从像是可以无休止持续下去的昏睡中醒来时,身边陪着的,除了妈妈,还有面带忧色的魏萱。一开始郁宁还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她,盼望和她一起带来的还有任何一点儿好消息,但所有的消息还是停滞在她昏迷前的那一刻:没有活人,也没有尸体。 她的神经已经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设施就在高空走起钢丝的孤勇者,探病者无论如何言辞委婉小心,神情和话语透露出的言下之意,总是不离“贺臻已经不在了,你要节哀,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最初接收到这些消息时郁宁失控地大喊大叫,让这场好意的探望难堪地收场,直到有一天,妈妈从她租的房子来医院送饭时,手上多了两张卡片。 贺臻在旅途中写给她的卡片慢慢送到,有时候还会收到同一日期的两张,第一次看到那些熟悉的字迹和才过去不久的日期,郁宁趁着妈妈去洗碗的时候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然后,她就再也不哭了。 郁宁开始逐渐平静地接受外人的安慰,很快她发现这样做让妈妈眉宇间的忧愁和悲痛淡去,她想也许这样做才是对的,她不该让妈妈再这样为她无穷无尽地伤心担忧下去,事发至今郁宁开始体味到自己整个人被撕裂成两半,一般在尽情地哭泣,又不是在哀悼;另一半则无比冷静地看着哭泣的自己和芸芸的旁观者,等待着贺臻的消息和归来。 等郁宁出院时,魏萱或是郑立已经很少提起贺臻失踪的进展,这意味着什么,郁宁很清楚,她也不再主动提起他,半是不愿让身边的朋友太担心,半是比起哀切的慰问以及担忧的目光,也许更难忍受的是旁人觉得她在慢慢地发疯。 但无论抱着如何的坚信,抑或是如何殷切的等待,贺臻从郁宁的生命里消失了。 郁宁一出院立刻回到新诚开始工作,那个时候离贺臻失踪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大病初愈的她对接踵而来的高负荷工作力不从心,不断地出错,直接分管她的主管和朝夕相处的同事明白她的遭遇,出于同情尽力为她弥补和遮掩,但对于高速运转的新诚来说,任何一个环节的失控都意味着进度延迟甚至停滞,一天郁宁捧着自己所在的小组做好的道具赶去摄影棚,走出大楼想起把片场的出入证落在了办公桌上,匆匆折回去取的路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看见有一群人面对面地走过来,硬是刹不住脚,眼看着就撞了上去。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直接被撞在了地上,比起身边抽凉气的声音,听得更清楚的,反而是箱子脱手落在地板时发出的物件的撞击声。这声音让她紧张起来,顾不得痛,爬起来就要检查,此时一个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她是哪个部门的?” 因为这话不是问她,郁宁头也没抬,继续开箱检查道具,正因为物品完好无损松了口气,耳边忽然听到主管声音:“郁宁!” 郁宁这才恍惚地直起身子,看见面色发白的主管和美工部的一把手,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见之前撞到的人。 她有些迟钝地辨认了一会儿,主管正在对那个看起来依稀面熟的男人解释:“程先生,她这段时间生病,状态不太好……” 程静言居高临下的视线和他的语调一样威严而冷淡:“道具有损伤吗?”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刚检查过了,没有。” “郁宁,赶快向程先生道歉,然后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还有人在等你的东西呢。”主管继续试图为她打圆场。 郁宁望着不假辞色的程静言,鞠了个躬:“对不起,程先生,下次不会了。” 主管看郁宁脸色实在太难看,犹豫了一下低声又和程静言说了几句话。程静言又看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可以休假,不想做也可以辞职。既然回来工作,就要把责任内的事情做好。抱着道具魂不守舍,只能给你的同事和兄弟部门添乱。” 听完郁宁话也没接,抱着箱子又朝着门走,走了两步想起要先回办公室,猛得锁住,低着头快步经过还没走远的程静言一行时,她分明感觉到一道严厉的目光,像一刃锋利的刀,寒意能直接渗进骨头里。 这诸事不顺的一天总还是要过去,下班后郁宁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办公室门口被林永年叫住。她停下脚步,面录疲色地勉强一扬嘴角,可一点儿笑意也看不出:“怎么了?” “我听说你今天在楼下撞到程静言了。” “嗯,不小心撞了一下。” “再休息一段时间吧,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对方眼中的关切很诚恳,可工作了一天后,郁宁已经连感激的力气也没有了:“能用的假都用掉了,差的几天韩组和人事部协调过了,允许我加班冲掉。而且……我也不能再闲下去了,再就是谢谢你们送来的花。” 郁宁的同事们都是直到贺臻出事郁宁住院才知道他们的关系,那段时间林永年跟着剧组在出外景,听到消息后 和同在外地的同事一起送了花和礼物,直到这两天才回来,回来事情一多,现在才有机会拦住她说一会儿话。 “你廋得太厉害了,要多保重,不管怎么样……不幸已经发生了,别让自己垮下去。” 郁宁脸上顿时流露出倔犟的神情,僵了片刻后低声说:“我会保重,谢谢。” “你这是要回去?别搭地铁了,我送你一程。” 郁宁谢绝了他的好意,出了新诚大门,迎面就是一串喇叭声,魏萱摇下车窗叫住她:“小宁,来,上车来。” 她的出现让郁宁很意外,依言上车后门:“你怎么来了?” 魏萱看见她眼底又隐隐生出期冀的光芒,不忍地沉默了片刻,才笑着说:“哦,在附近逛街,逛完看差不多到你下班的点了,正好来接你,一起吃晚饭?” 郁宁摇头:“不用了,妈妈在家等我吃晚饭呢。” “阿姨还在啊?” “嗯,她不放心我,要陪我再住一段时间。我劝她也不走,其实我能有什么事情,倒是老家那边,我爸和弟弟没人照顾……” 魏萱发动了车子,汇入下班时分的车海里:“有你妈妈陪你一段时间,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不然我还真的不放心。” 郁宁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安抚地一笑:“别担心我。” 她沉默了一刻,才下定决心一般果断地开口:“小宁,其实今天我是来道别的,我要去法国交换一年,明天的飞机。” 郁宁猛得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你之前一直没说过。” “嗯,伊凡走之后定下来的,本来就是很仓促的决定,那个时候看你和小贺一起那么开心,想晚点儿告诉你们,后来……出了那件事……我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拖啊拖啊,就拖到最后一天了。”她的眼睛湿了起来,打了把方向盘,把车子停在路边,看着呆滞了的郁宁说:“小宁,对不起,你这么艰难的时候,我却要离开你了……” 这是郁宁回过了神,看见魏萱眼角的泪,反而微微一笑:“说什么呢,就是你不早说,我好请假送你啊。明天几点的飞机,我去送你。” 她的笑脸让魏萱哭得更凶了,用力地抱住她:“你……你别来,不要你送我。我真的好后悔,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介绍你去三哥那里,你就不会认识贺臻了……现在伊凡回国了,小贺不在了,我也要走了,留下你一个人……我好后悔……” 哭泣声在密封的车厢里听来格外酸楚,等魏萱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郁宁说:“别说傻话了,这怎么是你的错?我甚至在想,我送他去上火车之前,他说不去了,我还和他说不要紧去吧,这么说来,我也该为他的下落不明担起责任……明明他不要走,我却推他走……” 魏萱愣愣地看着可以说得上神色平静的郁宁,颤抖地抓住她的手:“……小宁……不是这样的,你要这么说……” 郁宁说下去:“魏萱,我是觉得,他们一直找不到他,那他一定还活着,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只是暂时迷了路。也许还受着伤,要不然就是有别的我现在想不到的理由,才暂时没了消息。你别为我难过。” 她的目光平静而坦然,反而是魏萱听她这么说,哆嗦了起来,捏得她的手骨都在微微作响,魏萱飞快地一眨眼,两行泪又滚下来:“别说了……” 郁宁静了一瞬,点点头:“那我不说了。” 这一场哭让接下来的一程路气疯不可避免地压抑着,送到家门口后,郁宁问魏萱要不要到家里吃饭,魏萱哄着眼睛说“不了”,她也不坚持,再问了一次魏萱飞机的班次。魏萱不忍心拂她的意,告诉她之后又说:“那……明天让我们来接你好不好?我们一起去,正好路上说话。” “好。” 一切说定之后郁宁目送欲言又止的魏萱开车离开,这才回到家。一开门满屋子食物的香气,可她没有一点儿胃口,走到厨房看不到人,正要找,妈妈满面焦虑地送卧室出来,看见她后钉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抹去眉间的焦急:“回来了啊?我刚刚还去阳台望你,没望见。” “魏萱明天要出远门,来找我,我们说了会儿话,就晚了。对不起,妈,没打个电话和你说一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如释重负的表情让郁宁心里一酸,“你那个同学是个好姑娘,我还说要请她来家里吃饭呢,她哪天回来?” “她出国留学,一年后才回来呢。” “这样啊……那以后再说吧,等她回来你请她回家做客嘛。好了,饿了吧,去洗个手,吃放了。” 郁宁依言去浴室洗手在顺便用冷水洗把脸,镜子里的脸很陌生,原来不知不觉,她自己也有了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出门前她无意地往地板瞄了一眼,这才发觉那两块坏了的地砖已经被补好了,人一时就呆在了原地,知道妈妈很久听不见动静进来看出了什么事,见她一直死死地盯着地砖,松了口气,说:“我怕你割到脚,之前都顾不上今天找人来修好了。出来吃饭吧,菜都热了好几次了,不能再热了。” 吃完饭后趁着妈妈在浴室她选给公司打电话请假,主观的语气很为难,郁宁也知道这段时间来多亏主观关照,替她挡了很多事情,按理来说自己是应该更加努力地工作,才能偿还掉这份人情和好意。可一句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嘴边,又顺势说了出来:“韩姐,这段时间我一再破坏公司的规矩,让你为难了……谢谢这段时间来公司的关照和栽培,我想辞职。” 电话里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半天才说:“我知道你现在情况特殊,但请不到假就辞职……郁宁,如果不是冲动,那你这是在威胁公司吗?” 很多解释的话在脑海中纷纷扰扰地闪过,可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对不起。” “……人已经死了,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但你还或者,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因为一时的悲痛,让自己将来后悔。”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郁宁听得眉头一跳,到底还是什么都不辩解,等主管说完,还是那句:“对不起。” 也许是这看似麻木不仁的态度终于激起了对方的脾气,主观严肃地抛下:“你要走,新城从来也不强留人,你明天也不必来了,从后天开始,给你一周交接工作办离职手续”,就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那天晚上郁宁又因为那个在接下来几年里一再缠绕着她的梦而醒来,冷汗涔涔地惊坐而起,揉一揉眼睛,是干的。那阵急促的心跳声还没过去,谁在身边的妈妈也醒了:“阿宁,又做噩梦了?” 她手脚冰凉地躺回去,强作镇定地安抚:“没,抽筋了。” 妈妈听见,一边摸灯一边起来:“哪只脚?我看看。” 郁宁忙拦住她:“你睡吧,现在好了,不痛了。” “我就看一看……” “真的不痛,你睡。”她不想让妈妈看见此刻自己的连,硬是拉住了她,语气无意中粗暴了起来。 妈妈的动作登时停止了,谨慎地说:“哦,那好。我继续睡,你也睡。” 但其实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睡着,又顾虑着对方动也不敢动,郁宁睁大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听着妈妈那克制的呼吸声,一时间百感交集,轻声说:“妈,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自己,爸和阳阳更需要你的照顾,你回去吧。” “……家里不要紧,我在陪你住几天,你爸也是这么说的。” 温柔的语调里有几分刻意的讨好。郁宁眼眶发酸,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又想砂纸一样干涩粗燥,没有一点儿泪意。任由妈妈牵着她的手,她缓缓地合起眼:“妈,我爸刚走那会儿,你再想什么。” 四周寂静得可怕,她等的几乎都要睡着了,妈妈的声音才像是从枯井深处想起:“一开始想过死。后悔,后悔不听你外婆的,非要和他一起私奔一样离开家,也后悔过早地生你……我生你的时候差点儿就不过来,很久做不了事,连地都下不了,他一个人一下子养三个人,没别的办法,就去朋友哪里找事情做,就这么出了事……他这个人一直是漂漂亮亮的,爱干净得很,第一次见到他,呀就穿一身白衬衣,大夏天的,领口和袖口一尘不染……” “你们别怕,我不会自杀的,也不寻死。”郁宁忽然打断她。 她的手立刻被攥紧了:“别瞎说,什么杀啊死的,不吉利。” 这句话说完,妈妈沉默了下来,很久后才又说:“他走的时候你还小,老是生病,我也病,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当初为了和你爸爸结婚,我和你外公外婆彻底断绝了往来,有家回不去,就带着你去找小姨,她没浩子,又很喜欢你,我那个时候想过,就算我死了,她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她可能猜到了我的心思,看我看得很紧,又老拿你来劝,但人难过起来,会昏了头,脑子里一根筋转不过来,终于有一天等到小姨娘为了个什么事情出门,留下我和你在家,我人已经出门了,忽然你哭着追上来,说一个人害怕,求我不要去上班,要我回家。那个时候你才四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钥匙的,我看到你穿着我的鞋子,抱着我哭,我再也死不了了……这件事你怕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郁宁低声说:“我觉得,就是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那天你只是去上班……妈,我说了我不会寻死,我会好好地活着。” 说这话时郁宁想起和贺臻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自己告诉他的那些话,如今回想起来,是不是一切都在冥冥中有了预兆,这时妈妈的手心腻满了汗,牢牢地攀着她,语气中几乎是哀求了:“阿宁,都会过去的……难过了想想妈妈,妈妈不能没有你。” 她觉得自己在黑暗中笑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答应:“嗯,我也不能没有你。” 第二天上午魏萱准点来接她,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足有一个车队,魏萱在的这辆车是她一个哥哥在开,她的母亲也在车上。因为只有她一个外人,郁宁很沉默,到了机场也一直没有和魏萱单独说话的机会,就远远地看着她在家人的簇拥下和眼前送行的亲友们逐个道别。 进馆前魏萱绕过人流来到郁宁面前,含泪笑着抱抱她:“我一年后就回来,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我会,你出门在外,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让魏萱猛地抬起头,郁宁感觉到她手臂的力量一紧,不由得也回过头去……风尘仆仆而来的,是好几个月不见的严可铭。 这段时间她见到许许多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有严可铭出现给她带来的恍如隔世感。她发现自己甚至有些记不清他的模样,神态更是氤氲难辨了。 “三哥!”魏萱惊喜地喊了一声,松开郁宁朝着严可铭跑过去,“他们说你这几天就回来了,你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严可铭平日一直是很注意仪表绝不失礼的人,眼下两鬓到下颔一片新生的青痕,一件西装挂在臂弯里,衬衣也皱了,脸色不怎么好,眼睛却很亮,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赶来,他拍了拍魏萱的肩膀:“刚下飞机接到个电话,又出了几天门,现在事情处理完了,想起你今天走,就赶赶来看看。倒是正好,没晚。” “差一点点就进关了。三哥,你收到我留给你的消息了吗,我出门这一年,你替我、也当替贺臻,多关照郁宁好不好¨¨¨” 眼看她又要激动起来,严可铭按住她的肩膀,目光转向一边脸色惨白的郁宁,看了一眼后收回视线:“收到了。但是小萱,人不是小动物也不是盆景,非要别人照顾才能活下去。” “三哥¨¨¨” 奇怪的是,严可铭的话反而让因为魏萱那句“关照”而难堪到隐约有些羞耻的郁宁冷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他是这段时间来唯一没有在她面前露出哀悼和怜悯之意的人。她抬眼望向他,他本来在听魏萱急切地解释她不是那个意思,察觉到郁宁的目光后敏锐地转过脸来,眼神还是没有任何怜悯,倒是包含了几分审视的意味,郁宁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却也没有躲开。 魏萱说了什么,郁宁并没有听进去,也许是因为严可铭的视线过于锐利,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声音,然而这样的视线已经不再让她有寒热交织似的颤抖,她很平静地目睹他截住魏萱:“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时间不早了,你先进关,不要让舅妈担心。” 他轻轻地抱了她一下以作告别,细声叮嘱着什么,之后魏萱又转向郁宁,噙着泪颤声说:“那我走了,小宁,你知道的,我刚才那句话不是可怜你,我¨¨¨” “傻瓜,我知道。”郁宁笑着冲她点头。 魏萱走进海关之后短暂地停下了步子,看样子想回头,但又忍住了,加快脚步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严可铭这时走过去和魏萱的母亲和兄长打了个招呼,然后从人群中抽身而出,叫住悄悄要走的郁宁:“郁宁,你停一下。” 她犹豫了一下才停住,等在原地看他走到面前:“两件事。” 这单刀直入的态度让郁宁一凛,打起点儿精神,等他开口。 “我现在缺一个助手,你愿意来为我工作吗?”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来得太急太快,郁宁神色一黯,下意识地说:“¨¨¨他能做的事情我很多做不了。” “当然,现在的你比贺臻差远了。” 郁宁的心口像是被扎进一根针,她几乎要哆嗦起来,又强制按捺住,故作镇定地说:“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但你的美意我不能接受,你说的不错,人不是小动物,也不是盆景,不能靠别人的美意¨¨¨” 他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她:“和我一起工作算不上美意。我是不要废物的,也没把你当废物,别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怜。贺臻能做的你现在做不了,这不要紧,你还有将来,还有¨¨¨” “他没死。”她突兀地顶了一句。 严可铭不太习惯被人顶嘴,静了一静,他看见郁宁苍白的双颊上忽然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顺着之前没说完的话说下去:“还有机会赶上他。”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为什么辞掉新城的工作?” 郁宁难以置信的目光充满了“你怎么知道”的疑问,严可铭的脸上没有笑容:“你的推荐信是我写的,昨天韩美林电话就追到我这里来了。你辞职是为了送魏萱?郁宁,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责任感的人。” 郁宁没吭声,默默垂下了眼。 “现在你辞了职,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 “冲动性辞职,愚蠢。”他的语气慢慢地沉了下来,“如果贺臻今天就回来,你想他看见个什么样子的你?” “严先生,你还是在可怜我。” “要是不想这样,那就拿出不让人可怜的资本来。” 她被这句话迫得仰起脸,陡然发现,严可铭居然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没有变化的一个人,他的面孔和神情,始终如昔。 只有在他这里,贺臻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象征着往昔的名字,不是一具遍寻不获的失踪了的尸体。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更微妙更高明的怜悯,郁宁心里默默地想,但令她自己也害怕的是,她不能抵抗这个姿态,正如她依然不能抵抗任何和贺臻有关的消息,甚至流言一样。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不自觉地寻求同盟:“你也相信,他还活着吗?” 严可铭没有回答她,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东西吸引了,“哦,原来他把他母亲的戒指给了你。 猝不及防之下,郁宁浑身一震,低头去看垂在胸口的戒指——这一个月来她瘦得太厉害,手指再也套不住戒指,只能挂起来——事隔多日,早已麻痹的心间终于又有了一丝酸楚的意味,她用力地眨了下眼:“我不知道戒指的来历。” 郁宁此时满脑子都在回想贺臻把那枚戒指塞进车厢时的神情,又发现忽然什么都记不清了,这个认知让她心中的不安无限地加剧,手指不知不觉就抓住链子,连皮肤上被勒出了红痕也一无觉察。 “郁宁。” 严可铭又叫她。她蓦然回魂,满脸迷茫痛苦地望向他。 “大剧院的春夏演出季的反响很好,其中有两出歌剧冬天要各加演六场,《蝴蝶夫人》的布景是贺臻做的,替他把他该做的事情做下去吧,无论是出于相信他没死,还是出于哀悼。你狠清楚,他一直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郁宁因为哀痛而略略扭曲的面孔,冷静地说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相信他没死,但既然你抱着这个念头,肯定也觉得他会回来找你。如果这样,就更要不失尊严地活下去——我不是说尊严会让贺臻回来,当然,软弱同样也不会,但是女人是允许软弱的,软弱一辈子也可以。你要是想抱着个虚幻的念头混日子,随便你,我不会为别人的软弱感到遗憾。” “……我……”她的口齿有一瞬含糊起来,定定神又说下去,“我做。” 严可铭的语气里有一丝赞许:“很好。你把新诚那边交接好后,可以直接开始工作吗?你还要休假吗?” “不要了。”她慢慢地聚集起气力,清晰的回答他。 “第一件事解决了,现在是第二件。”看着郁宁陡然流露出的戒备和紧张,严可铭只是微微一笑,“我送你一程。是去新诚,还是回住处?” …… 当郁宁再一次走进严可铭的那栋房子,除了窗外的景致,这里的一切和她第一次来拜访时没有任何区别,客厅和走廊依然品味庸俗,风格轻佻,工作间里依然横着那张巨大如婚床一般的工作台。 工作台的一角放着一尊年轻西洋女人的胸像,在郁宁的记忆中,这是这间屋子里唯一新添的陈设。它只有一尺来高,直到走得很近了才得以辨认出那并不是大理石,而是瓷雕。因为有入窑烧制这一道工序。而瓷土受热之后会变形,瓷偶的神态总是容易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偏差。可是眼前的这尊却没有留下这样的遗憾,她半低着头,露出饱满的额头,神色半是温柔半是郁悒,雕刻工人甚至连每一根睫毛都精心下刀,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她的神态让郁宁想起自己的妈妈,不禁注视良久,才转开目光,去看另一角上搁着的图纸。 设计图没有署名,又不是严可铭的风格,郁宁一怔,情不自禁又轻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把图纸一张张地摊开,直到它们铺满了整张桌面。和图纸的主人生活里的不拘小节的性格截然不同的是,身为设计师的贺臻,连最微小的细节也不肯松懈,无论是全手绘稿还是CAD图,每一张图纸漂亮得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她任由手指顺着纸张的纹路流连,感觉他落笔时笔触的走向,颜色的浓淡,阳光投在桌面上,也投在这些纸上,这一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正悄无声息地拂过她的头发和皮肤,像一缕风。 房门开合,严可铭挟着从走道大开的窗中溜进来的秋风大步走进来,那一缕温柔的气息就这么隐去了。他看了看铺了一桌的画纸,神色柔和起来,陪着郁宁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车子在楼下等,我们去一趟大剧院。” “小宁,这里!这里!” 穿着学士袍的魏萱站在雕塑系大楼前朝郁宁一个劲地挥手,郁宁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魏萱一把抱住:“你变样子了,怎么把头发剪掉了?” 由着魏萱抓住她的肩膀细细打量了一番,郁宁笑着把一束鲜花递给她:“恭喜毕业。头发是你走了不久就剪掉了,后来再懒得留。你也变了。” 魏萱不在意的捏捏自己的脸,吐一吐舌头说:“胖了快十斤呢。其实这是要回来了,想着要拍毕业照见老同学,还专门节食了一段时间……唉,幸好你没见到我圣诞时那个样子,那才叫人不得,连我妈都嫌弃我了。” 她说话的神态一点儿也没变,一口气不停的说完这一大通话,见郁宁只是微笑地看着自己不说话,不由的拉着她的手继续:“平时网上难得碰到你,写信问你怎么样总是说还好还好,问三哥吧,他又说要我问你自己……现在总算见到你了,气色不错,所以,这就是还好吧?”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里陡然多出两人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来。 郁宁点头:“我真人不是站在你面前了嘛,真的没事。” “嗯……快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但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恢复过来了。”魏萱感慨。 闻言郁宁笑一笑:“对我来说过得慢极了,不过好在手头一直有事情做,不断太难熬。” “……毕业典礼快开始了,我们边走边说。”她沿着林荫道往大礼堂的方向走,“我问过三哥了,小宁,你听我一句,不要太拼命了,事情做不完、钱也赚不完,悠着点来,不好吗?别把自己累垮了呀。” “我也和你说一句真心话,我宁可尅到什么都不能想,不然除了工作,真的想不到做什么了。” 魏萱听到这里顿住脚步,脸色变幻半晌,终于还是决定若无其事的掠过去:“反正你要多注意身体。” “是,是。”郁宁微笑着答应着,“”回来以后很忙吧?还出去吗? “研究生的录取信是拿到了,但还没决定是不是去念。这会回来家里安排了相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嫁了。” 郁宁沉默了下来,反而是魏萱无所谓地笑笑,抬起头看了看从林翳间倾泻而下的阳光,又说:“今年复活节,伊凡来巴黎了。” “他还好吗?”想起那个神色腼腆的英俊青年,郁宁不由得有些恍惚。 “还不错。他待了一周就回去了,可惜没拍照片,不然你看了就知道,他是一点儿也没变。” 郁宁想了想,又问:“那你们之间有什么打算没?” “没有。反正不能结婚,那就等着,看是他还是我先喜欢上别的人。”魏萱一摊手,又在下一秒忽然转过脸来盯着郁宁,问她,“好了,不说这个,怪没意思的,你一直在问我,我都没机会问问你,这一年过去,你又有什么打算没?” “说到这个倒是真的有个事……”郁宁在心里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又说下去,“这一年跟在严可铭身边,学了很多东西,但越是看他怎么工作,越是觉得要学的、想学的都太多了。我本来就是阴差阳错半路出家的,但没什么意外的话,将来应该会一直做这行……所以就想再读一个这方面的学位。” “这是好事啊,有没有想念的学校?” 郁宁点头:“这件事情我征求过严可铭的意见,他也觉得可以读,还给我推荐了学校……我其实动这个念头就是今年三月份,本来只是想试一试,赶在截至日期前把材料和申请递交了,没想到接到了面试通知,上周刚面试完,下个月出最终结果吧。” “你成绩本来就好,肯定会顺利的。所以是哪个学校?” “在英国,戏剧艺术学院。” “这不是……” “对,严可铭的学校。”郁宁点头,“我自己想读,他也建议我去读的,是两年的剧院设计,但这个专业学费太高,时间太长,我又申的晚,最后面试的专业是绘景……总之,现在也不知道结果,万一运气好被录取了,我也未必回去……” “为什么?” “如果今年就去,我手头上的钱还不够,我不想向家里伸手,所以还打算跟严可铭身边在再工作一年,至少学费先攒到,生活费的话,过去看看有没有打工的机会。” 魏萱抓住郁宁的袖子:“先等结果出来,要是录取了,你又真的不想向你爸妈要,我借给你……你让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什么都不要说……利息照算,我也一定要你还,这是个机会,你出去走一走吧,去一个没有贺臻的地方。要是住着喜欢,或者遇到什么中意的人,不回来也行。” 魏萱的语速逐渐急切起来,郁宁看着她眼中的真诚和关切,又一次地沉默起来。半响后,她平静而和缓的说:“没有哪里没有他。” 魏萱的手心一下子汗湿了。 这个时候她们已经来到了大礼堂外,魏萱不少同学已经到了,看见她们后欢快地招呼她们一起合影。就这样两个人的交谈暂时告一段落,不管各自抱着怎样的心思又有什么没来及说出口的话,这个时候的她们都融入了欢庆的人潮当中,再不必去管其他。 后来魏萱和同学们进礼堂参加仪式,郁宁留在外面等他们。大礼堂左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是学校里口口相传的“情人树”,每一年的毕业时,都是毕业生合影留念的热门地点。郁宁看着树下嬉戏笑闹的这一届毕业生,忽然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伊凡在,贺臻也在,也记不得是谁突发奇想的提议,四个人一直等到黄昏,等参加毕业典礼的同学陆陆续续都散去了,在夕阳的陪伴下爬上了那棵老树。 除了魏萱,他们三个人爬得都很利索,上树之后连拉带拽把上不来只能在下头直跺脚的魏萱扯上树。上来之后又无事可做,索性排成一排看远方的太阳杀时间,知道贺臻忽然发现一根树枝上刻了字,经过辨认,魏萱和郁宁发现原来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也是本校毕业的雕塑系系主任和他太太当年的海誓山盟。想想老头儿那不苟言笑的面孔,和在版画系任教师母珠圆玉润的身材,魏萱一下没屏住爆笑起来,差点儿栽下树去,慌得贺臻和郁宁忙捞住她,总算是避免了一场千钧一发的惨剧。 那天魏萱被捞回来之后惊魂未定就又一次笑的死去活来,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把自己和郁宁的发现说给两个男人听,最后四个人都笑成一团,直到过于热闹的笑声引来校工把他们赶下来。 她对着树出神太久,直到散场的人群爆发出的笑闹声浪头一样扑过来,郁宁有些迟钝地转身,怔怔盯着阳光下欢呼的师弟和师妹们,有那么一个瞬间,在庆祝的人群中郁宁也看见了自己,穿着和他们一样的黑袍子,还留着一个长长的马尾。她正在人群中顾盼,寻找着人群外的某个人,目光对视的一瞬她笑了起来…… “来,郁宁,帮我们拍张照吧!”有谁在叫她。 她打起精神来微笑:“我来了。” 就在闪神的短短一刻,郁宁再也找不到她了。 魏萱与她的同学们和郁宁是同一年入校,基础课和公选课都有重合,郁宁和她们班上不少人都认得,于是毕业典礼之后的散伙酒,他们也叫上了郁宁。 不同于工作的圈子,学校这边的圈子知道贺臻那件事情的人非常少,就算有些见过贺臻和郁宁在一起的,如今再没见他们一起出现,也以为只是分了手,毕竟这年头,几个月就散了的情侣从不少见。正是这点不知情或是想当然,这顿饭对郁宁来说反而说得上解脱,旁人借酒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就点头,又对随之而来的“是谁”、“在哪儿”这一类的追问笑而不答。还能分神去暗暗安抚因为怕她有事而紧张的魏萱。 就是没想到会碰见林永年。 在学校就是风云人物的他想来是被师弟师妹请来一起喝毕业酒的,他和另外两个应该是设计系本届的毕业生一起出现在雕塑系的包间时,房间里很多人都站起来打招呼敬酒,起先林永年笑着应付周旋,直到看见坐在边上的郁宁,整个人动作猛地一顿,笑容就消失了。 众人还没弄清楚是什么让他变了脸色,他已经放下酒杯,走到郁宁身边拉起她:“我有话和你说。” 他一走近郁宁就知道这是喝多了,果然手劲奇大,她身不由己地被拽着往包厢外走,背后一片哄笑和喝彩声,郁宁眼角的余光瞥见魏萱跟着站了起来,她只来得及对她摇一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就被拉出了包厢。 林永年一声不吭的一路把郁宁拉到酒店外面,郁宁等他停下来,才皱着眉头说:“放手吧,我被勒得很痛。” 他还是多提了一会儿才松开手,转过神来脸色阴晴莫辨地盯住郁宁半响,哑着嗓子说:“上次没来得及说完,再找你总是找不到,今天碰到了,正好……郁宁,答案你给了我,我也知道这件事要理由太蠢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你说不,是不是因为贺臻。” 郁宁虽然从新诚辞了职,但舞台设计这个圈子本来就不大,在严可铭身边后时不时有机会和以前在新诚的同事碰上,特别是最近几个月,大剧院在筹办戏剧节,严可铭照例为独立剧团工作,另外,新诚也把去年冬天玫鑫剧院很受好评的两出剧目移来大剧院参加演出,郁宁和林永年见面的机会更是频繁,上周林永年忽然拦住她,用他一贯的直截了当告诉郁宁自己喜欢她,问她愿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事到如今郁宁再不是对感情混混沌沌一无所知的小姑娘,林永年拦住她时她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很平静地拒绝了。很少在感情上受挫的林永年正要追问,郁宁就被严可铭的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而后追了好几个电话来,郁宁都没有接。这样拖到现在,郁宁也知道,今天非要说个清楚了。 坑她还是没想到林永年这么快就把贺臻的名字提了出来,但这一年来她已经从旁人的眼光中学会了牢牢地竖起城池,很快地反击:“不仅是因为他。” 林永年拧了拧眉头,神色越发阴沉起来:“那就是他。好吧,郁宁,大家一直不在你面前提贺臻失踪下落不明的事情,是为了不让你伤心,而不是真的觉得他还活着。你想过没有,就算真的抱着亿万分之一的侥幸,他掉到河里,没被搜救队找到,但依然活着,那么到现在快一年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找你?如果他真的没死,却连见你一面都不见,对你来说,这个人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林永年,我不喜欢你和他扯在一起,两件事情没关系,别把自己的失败归结到别人身上,这不像你。” 林永年咬牙,盯着郁宁镇定又苍白的脸,又接下去说:“所以,除了已经死了的那个,别人都没有办法再打动你一分一毫了是吧?他一天不出现,你就一天抱着他一定活着的年头,准备走到黑?” 无论是从谁那里,她都不喜欢听到贺臻被假设成一个死人,这让她难以忍受。郁宁冷淡地说:“这是我的事。” 话音刚落,她的肩膀就被死死抓住了,她也就被迫直视林永年,对方眼中的焦虑和关切是真实的,就像一把刀子一样戳着她:“那你听好。事发不久我在公司看见你的时候,你像个幽灵,我当时和你想的一样,希望贺臻还能活着,不管怎么在,在哪里,活着就好,只要他活着,你就能活下去。可现在,我宁愿他死了,尸体下一刻就被找到,你就能死了心,彻底断念,痛一阵子,一两年,三五年,总会接受现实,开始新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活生生地耗在这里,外人看你一切正常,其实你心里都是石头,血管里全是冰……” 郁宁被摇晃得头晕,林永年的话顽强地钻进耳朵里,也许是语调中的痛苦,她的堡垒终于被撬开了一个很小的扣子,郁宁等他手劲有一瞬的松懈,用全力打开他,也皱起眉说:“林永年,如果你是想找人上床,以你的条件比我年轻漂亮死心塌地的大有人在,不用屈就我;要是还想要别的,你再清楚不不是吗,你要一个不喜欢你的女人做什么?” 她的神色让林永年愣住了,许久之后,脸上浮起的神色,像看见一只陌生的怪物。他的意气慢慢地退去了,取而代之的并不是痛苦,而是凄凉。 “你看,我说的没错,你的心里全是石头,血管里全是冰。”他的笑容里尽是苦涩。 就在他们周遭,又喝醉了的毕业生冲出来呕吐,有人追打,还有人悄悄出来互诉衷肠,所有人的脸都被酒店的匾额上的霓虹灯和路灯映得模模糊糊,像被画坏了的戏妆,但无论是怎样的装扮怎样的演技,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现实上演的剧目里,总是不差悲欢离合,贪恋嗔痴。 郁宁别开脸,等自己镇静一些,才重新正视林永年;“对不起,林永年,这不是你的问题。你说的没错,我只喜欢贺臻,我没办法对他死心。我爱他。” “他死了。” 郁宁长久地沉默:“这和死亡无关。” 他正要继续说下切,却蓦地表情古怪地停住了。顺着他的目光郁宁回过头,不远处站着满脸戒备的魏莹,充满敌意地瞪着林永年。 林永年无奈地笑了一下,又看着郁宁说:“战胜不了一个死了的人,但至少能摇动一下你心里他还活着的幻影,看来我还不算失败透顶。” “林永年,有出息点儿。”魏萱眉头一挑,盯着他冷冰冰地开口,“你认识郁宁的时候贺臻追带她了吗?你要是有本事,就让她忘记贺臻喜欢上你,别说这些没用的。” 眼看着话就要说僵了,郁宁转身劝住魏萱:“不说了。我和他说完了,我想他也听懂了,我们进去吧。” 说完她对钉在灯光下的阴影里一动不动的林永年打个招呼,和魏萱又一起进去了。 进了室内后郁宁叹气:“你别惹他,林永年骨子里有股狠劲,不要到时候真的发作起来,我就没有清净了。” 不料魏萱反而笑:“那就让他发作,发发狠把你追到手。我并不讨厌他,他看起来也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故意激他一下……小宁,试一试吧,试试看这个人能不能让你从那件事里走出来。” 郁宁停下脚步,看着她,又在看见她眼底隐隐的水光后咽下即将出口的话,转而说:“在贺臻以前,我以为我喜欢过别人,有了他之后才知道,原来我喜欢的只是他,这才是恋爱。不是我不给别人机会,而是有过好的,就很难再将就。再说了,你又为什么不交个新的男朋友?” “……这是两码事。”噎了几秒钟,魏萱支吾着答道。 “其实是一回事。”郁宁还是笑,“忘不了旧的,自然不会有新的……你别急,也许真的有什么人,让我觉得比贺臻更好让我更喜欢,我倒追他也说不定。” 魏萱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要是真的才好。我就怕你说违心话说了一万次,连自己都骗过了。” “我哪里有这么没用,你看,我这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她越是说得轻松,魏萱反倒忧色更重,郁宁开解了半天见她也没被自己说服,知道无用,干脆也不说了,和魏萱一起又回去吃饭喝酒看热闹,一群人闹到快半夜了才散,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喝得醉醺醺三五成群的毕业生们简直满眼皆是。 魏萱今天倒是没醉,但车是绝对开不了了,郁宁说可以开她的车送她回去,魏萱很是惊讶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也就是最近,就是开的很一般,算了,你还是叫家里人来接吧。” “你敢开我就敢坐。”魏萱从包里摸钥匙给她,想一想又拿回来,“你说得对,还是司机来省事,不过不着急,电话可以晚点儿打,我们走一会儿,陪我醒醒酒。”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落在依然喧嚣着的队伍最后,再一会儿连人声也离得远了,奉陪到底的,似乎只有那一弯下弦月了。这样不慌不忙地散步,让郁宁想起大一大二的时候,魏萱有时候会拉自己在夜晚的学校里散步,她把这个念头说给魏萱听,后者很是缅怀地叹了口气:“真巧,我也在想这个。” 比起这个城市里其他的全科大学,美院的占地不算大,但胜在林木广植,四季鲜花不断。现在真是晚香玉的花季,每年这个时候,学校的空气里总是充满着花香酒气蒸腾在一起的、令人醺醺然的气息。走过宿舍区的时候她们依然能听到有人大喊“某某某,我喜欢你,我暗恋你好久了”的声音,不由得默契地相对而笑,然后魏萱开玩笑地说:“唉,读了五年大学,怎么就没人对我喊一声。” “你又不住校,就算人家真心要喊,怕是要到你家大门口去喊——喊了还未必听得到,院子那么深。” 魏萱咯咯直笑,一边散步一边借着微弱的酒意和郁宁说起自己在巴黎留学时的趣事,说着说着忽然垂下眼,怅然一笑:“说起来很多有意思的地方还是以前小贺告诉我的,就是因为听他说得有趣,伊凡离开之后我才定下主意去巴黎……小宁,我知道小贺很好,有的时候我也会想,一个人怎么就会这么没有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愿意信,但是你是我大学里交到的最好的朋友,我更不能为了让你一时好过些,就什么也不说,让你这么无休无止地一直沉浸在贺臻没事将来有一天一定会回来的幻……” “魏萱。”郁宁出声,叫住了她。 魏萱一僵,脸上浮出几分固执的神色,看样子还想说下去,可郁宁已经抢过了话头:“你走的这一年里,我见过一次他的家人。” “你是说……贺伯伯?他同你说了什么?” “还有他的继母……我猜是继母,年纪很轻,和他的弟弟。什么也没说,他不认识我。” “这样……贺伯伯的第一个妻子我记得十几年前病故了,这个是后来娶得。不过贺臻和他爸爸太像了,他妈妈去世那会儿我还小,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他也不太提。那……?你们说了什么?” 魏萱的这番话让郁宁接下来的话迟疑了一下才出口:“不是的,他父亲的原配和他妈妈,应该是两个人。” “啊?”这下魏萱蒙了,仔细想了想,正要反驳,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贺臻是在严可铭那里,她听见他姓贺,又和认识的长辈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她就问他,“你是贺继尧的儿子吗?”他说是,她就再没问下去。现在想想,他的确没在自己面前提起过母亲,也一直住在外面,她对他的很多事,说不定只是想当然罢了。 她又问:“所以,是小贺告诉你的?” 郁宁点点头:“你还记得我最早在严可铭那里工作的冬天,我病了一场,你们来医院看我的时候他就提过一次孤儿院的事……” “哦!”魏萱猛地一拍额头,“对哦,当时我还想着要去问的,后来忘记了。” “他后来又提过几次……并不是专门要提,就是说到什么事情,顺口就说了。哦,这个事情全是我猜的,没向人求证过,不过……”说话时郁宁的手又开始不自觉地去找被当做链坠的戒指,“我想严可铭是知道的。” “你要是真的想知道,问问三哥看?既然小贺和你提过,就是不在意啊,三哥如果真的知道什么,说不定就告诉你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有点儿不对……?” “没什么好问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郁宁又松开手,“他有很多事情没和我说,我自己也一样,所以我总觉得明明有这么多事没来得及做,就是为了等了有一天他回来,我们再找机会把它们都说完做完……” “小宁,你……?” 她终于无奈地低头一笑,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地说:“‘你又来了’,是不是?遗忘和死心有的时候真是件挺难的事情,我也是在贺臻离开之后才明白过来的。” “但是呢,魏萱,在你看来一个人怎么样才算死了?没有呼吸没有心电图是一种,身边和认识的人把他彻底忘记若无其事生活又是另外一种,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可能是疯了,但是我不能做那个放弃他还活着希望的人,我也做不到。” “……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了你。但是他一辈子不回来,你就一个人过一辈子?” “你看,我们说着说着又绕回来了。” “对!因为你自己在一个死胡同里,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在那个死胡同里,我们只能一次次地说,指望你能听明白,有一天自己走出来。” 眼看着魏萱又要激动起来,反而是郁宁平静地按了一下她要挥舞起来的胳膊:“我之前说了,人都是会变的,到时候你要是发现我改语音了,自己却不知道,就点我一点。。。。。。” 这样的车轱辘话让魏萱也后继无力,绝望地看着郁宁。又是无奈又是苦恼。郁宁反而去安慰她:“你就别管我了,你看你出去一年,回来后我们第一次再聚,明明可以说 些别的事不是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在我面前提他了,你要是担心,也不要提,让我去。” 魏萱心中充满了“让你去!让你去发疯吗?!”的咆哮,可也许是因为郁宁的神色,这些咆哮统统没办法出口,费了好大的劲忍耐住后,她重重咽下一口气:“那好,我们说别的,以后我都不在你面前提他一个字了。” 这句话分明有赌气的意味,郁宁还是笑:“就是,我认识你比认识他久多了,我们之间明明有各种能说的话题才对啊。” 她轻巧地揭过了这一页,魏萱还在赌气,僵着脸说:“我走的这一年有开什么好吃的餐厅没?我不管,你要请我吃饭。” “好,时间你挑,提早一天告诉我,我好和严可铭请一天假。。。。。。” 这个假字刚在舌尖上打了个转,郁宁的电话就响了,看了眼屏幕,她立刻接起来:“严先生。” 魏萱的第一个反应则是去看表,再三确定表面上的确是十一点半后,不免惊喜地望向郁宁,听她对严可铭说:“是,我还和魏萱在学校。。。。。。不,已经吃完了。。。。。。她没醉。在等家里的司机。。。。。。嗯,好,我这就过来,再见。” 等她挂掉电话,魏萱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她:“这都几点了?现在还要你去加班?” 郁宁对此看起来习以为常:“嗯,没事,我习惯了。你现在打电话要司机过来吧,我看你上车就过去。” “他这是发神经了,什么事情非要现在去?” “他也在从外面赶回去的路上。好了,你快打电话吧,总不能让他等我。” 魏萱家的司机过来后顺便把郁宁先送到严可铭的家,匆匆和魏萱道别后郁宁按密码进了铁门,然后直接拿钥匙开了大门。看到玄关处的鞋子,她知道严可铭先到了,于是加快脚步上了楼,工作间的房门大开着,郁宁进去的时候发现电视难得地开着,她站在门边,提醒了一句正在存放设计图纸的大立柜前翻找的严可铭:“严先生,我回来了。” 严可铭一下子停下手上的动作,扭头对她说:“正好,你来找吧,我想要贺臻两年前【春之祭】的图纸,【火鸟】的也找一下。” 这柜子里的图纸曾经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杂乱无章的状态搁置着,但无论严可铭想要找什么,总是能很快地找出来,用完之后随手搁在最上面,任由它们迅速地被新抽出来或者放进去的图纸湮没。据说贺臻在的时候,也是如此。两个男人仗着记忆力好,硬是能从这一堆纸片山里找出听之任之和高效率共存的捷径。当郁宁刚开始再次为严可铭工作不久,严可铭随口交代她要个什么东西。她对着图山纸海,整个人都傻了,半天没有办法下手,后来好不容易硬着头皮准备一张张翻。没一会儿就被纸割到了手,还连划了三次,最后一道深得半天止不住血,只能叫管家拿止血绷带来。 那天等严可铭回来看见东西没找到,人还受伤了,倒是没多说,自己把图纸找到了事。改天又找郁宁要,试了好几次,不是割破手,就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但浪费了不知道多少时。很快严可铭发现,既然从此跟着自己工作的人已经换成了郁宁。他和贺臻一起工作这几年来的种种习惯、默契,乃至偷懒的法子都是难以再复制的。他本来就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想明白这点之后,索性让郁宁花了一段时间,把以前自己和贺臻留下的设计图纸和模型彻底地整理归档,这件事情郁宁做得相当成功----井井有条一直是她的一个长处,储物柜焕然一新,唯一的后遗症是,原有的规律被打乱之后,严可铭反而很难再找到他想要的图纸,虽然郁宁是个随叫随到的好助手,他要什么,她就第一时间帮她准备好,但客观上,他在工作上对郁宁的依赖不知不觉地加深了。 果然郁宁立刻找到了严可铭要的东西,取出来按照他喜欢的顺序铺开。这么做的同时,她心里充满了遗问:“严可铭接的明明是毛姆小说改编的一出现代戏,为什么要看舞剧的舞台设计?” 这时严可铭指着其中一张图纸的某一点,开了口:“这里在图纸上看起来有点儿拙,搭完最后倒是很巧妙,空间的分割感也很分明。这一点上他总是做的很好。你将来自己入门了,最开始可以向贺臻学一学,他天生聪明,最会找捷径,不过也不能全学他,他的法子用不好就是敷衍了。”说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说完轻轻勾起了嘴角。 每到这样的时刻郁宁总是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严可铭大概是唯一一个毫不顾忌地在她面前提刀贺臻的人,他常常让郁宁去找贺臻留下的东西,给自己参考的同时也顺便提醒郁宁某份设计的巧妙之处,有时工作到半夜,甚至会低着头叫一句“贺臻”,仿佛贺臻依然在这个房间里的某个角落里,正和他们一起工作。 正是因为这样,在这一年里,每当郁宁因为长久的等待和无数的噩梦而疲惫难熬时,她就长时间地待在这间工作室,这是她从不对人诉说的秘密;外面的世界在奔腾流转,无关她的意志疾速前行,唯独这间屋子里,时间是停滞的,一切都像是回到她刚刚认识贺臻的那段时间里,刚削好的铅笔放在一边,马克杯里的咖啡余热未散,阳光好极了,照得画纸上的色彩都有些失真,他只是临时出门取个东西,她只要发个呆打个盹儿,下一刻人就回来了…… 也许真的是这房子有着无法解释的魔力,连这不知尽头的等待中的酸楚也能滤去几分,这让郁宁明知这样的温存只是假象,却仍然无法抑制地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种假象里。 毕竟,这或许是全天下唯一能给她带来这种假象的地方了。 “……你走神了。” 严可铭的声音让盯着设计图不知不觉就走起神来的郁宁一惊,她飞快地道歉,重新集中起涣散的目光,正在想该对严可铭那番话说点儿什么,注意力范儿被他接下来的动作带走了。 他盯着电视的神色在郁宁看来很陌生,严苛的目光,再加上嘴边那一丝嘲讽的笑意让整个人变得冰冷遥远起来。有那么短短几秒,郁宁甚至觉得,身边站着的这个人绝不是严可铭,因为严可铭从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如果他视线的落点就是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个女人的话。 可他分明就是在看着她,带着或者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专注和热切。严可铭是不缺女伴的,连郁宁都见过好几个,却从来没看过他在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身上投去如此的目光。于是郁宁的视线也从严可铭那儿转到电视屏幕,那张没有年龄也看不出任何过往的动人脸庞上陡然放出无可挑剔的笑容,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强烈到以至于蛮横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新闻里甜美圆润的女声传来:“……知名旅美影星樊燕这次受邀回国,将参演本届艺术节的开幕剧作之一、由英国作家毛姆小说《剧院风情》改编的同名话剧……” 这正是严可铭负责舞台设计的剧目。 第十五章 重返那佩戴者素馨花的人间暮春 和樊燕的第一次见面全无准备。 当时郁宁正在去大剧院道具库的路上。无论规模大小,剧院的后台都像曲径通幽的探险场,而本身涵盖了多个表演场地的大剧院的后台更是魔窟一样巨大的,令人迷惑的存在。郁宁第一次跟随严可铭为冬季的歌剧季来到这里时,最初的一周里,她一直在迷路。现在的她当然已经不在迷路,偶尔还能为其他迷路的人指路,但这个地方总是让她有一种没道理的警惕感,仿佛每一个转角都潜伏者她所不知道的东西。 “请问,我该怎么回到观众大厅?” 毫无征兆的声音让郁宁猛地转身——她没有听到脚步声,但回头时问话的人正站在她的三五步外,一个亲近又合适的距离:“我迷路了。” 郁宁很快地认出了对方,同时心里惊叹她比电视和报纸上的形象更加年轻,头发很短,牛仔裤配简单的T恤,浑身唯一的首饰是左手食指上镶了硕大蓝宝石的戒指,乍一看去竟然像个过于俊俏的少年。郁宁收回目光的同时点头:“我带您上去吧,樊小姐。” 樊燕似乎很习惯这种瞬间被认出的场合,闻言只是一笑:“好啊。” 领她出去的途中郁宁时不时看她几眼,对于过了四十却还能呈现出少年感的女人,要说没有敬佩和好奇,这实在是虚伪,而这些好奇中的另一部分,则是来源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严可铭失态”。 严可铭一直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郁宁能窥见的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也能依稀感觉到他在这种无章法的生活里游刃有余,并且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打算。见过几个“严可铭的女伴”后,郁宁很快发现他约会的都是同一类的女人,可眼前的樊燕又是如此的不同。理智上她很清楚以樊燕的年纪,和严可铭有什么过往的机会实在渺茫,但就是因为明明应该没有交集的两个人,严可铭却无意中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才更不同寻常。 事到如今,郁宁对于严可铭还是抱着充满了敬畏和感激的仰视感,但那些男女之间的迷恋早已烟消云散,回头想想,曾经折磨他的冷热交织和战栗感或许是出于这个男人的对于异性那强大的吸引力,却和爱情没有关系。 她想归想,还是很快的把樊燕带回了一楼大厅。原以为会有助理等在那里,可看了一圈,除了偶尔经过的工作人员,并没有什么生面孔。樊燕有一次微笑地向她道谢,这笑容不知为何有些熟悉感,郁宁把这个归结于演艺圈人士无可挑剔的周旋礼节,听她说:“……抱歉,我以为回到大厅我就认识了,但看起来并不是这样,你能再带我去一下排练场吗?” “今天没有彩排,只有导演和舞台设计在。”她不久前才从那里出来。 “我知道今天没有彩排。”她的笑容深了,目光依旧柔和,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怡然感。 当然。郁宁醒悟过来,面前这个女人,就是这出戏寻寻觅觅良久终于定下来又克服重重困难从海外千辛万苦请回来的女主角,虽说她才到,还没加入彩排,但对于彩排时间和场地的安排肯定是很清楚。郁宁忙道歉:“对不起,是我多嘴了。我带您过去。” 从大厅到排练场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什么也不说的话不免有些古怪。宇宁现在已经能比较熟练地开启一场寒喧,但对方显然比她更精于此道:“麻烦了你两次,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郁宁。” “美玉的玉?这个姓可不多见。” “不,忧郁的郁。” “郁小姐,谢谢你为我指路。” “哪里,应该的……我也不是大剧院的员工,只是正巧为《剧院风情》工作,之前这出戏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女主角,大家都在发愁,幸好您来了。” “你也是演员?”她看了郁宁一眼,含笑又问。 “不。”郁宁忙解释,“我做技术这一块,是舞台设计的助手……对,这样说比较准确,我的老板为这出戏工作,我为他打杂。” “原来是这样。”樊燕点点头,“你说的舞台设计,秦导和我提过,姓……” 眼看她陷入思索之中,郁宁体贴地接过话“姓严,严可铭。” 她展颜,送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对了,是这个名字。” 樊燕顿了一顿,又笑着说:“我是快三十年没回来了,回来之后才发现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秦导年纪轻轻已经有很好的成就,我听说这次的舞台、灯光和培育的负责人,都比他还要年轻。” 郁宁想了一想后发现的确如此,她随之笑起来:“我听说秦导从小就喜欢您,我想在我们这一行,再没什么能比和年少时的偶像合作更令人激动的了。” 樊燕是童星出身,三五岁时就开始出镜,不到十岁主演的片子大热,一时间红遍大江南北,不同于不少到了青春期就走样的童星,在很多女孩子最尴尬的十五六岁,她出落得漂亮得惊人。这样一个尤物,不到二十岁为学业出国,大好年华留下的唯一一部纯爱文艺片,足足收买了几代青年的炙热心肝。 郁宁并没有看过樊燕演的电影的记忆,就算是看过,多半也是樊燕童星时期的作品,那个时候她自己也小,一点印象都不剩。对于樊燕的了解,还是从她回国后铺天盖地的报道中零零星星得来的:去美国不久,樊燕凭着之前在国内电影圈的名气,在好莱坞的一部电影里面试成功,得到了一个角色。在她那个年代,美国电影里需要的东方女人还是一个又一个的黄柳霜,那部电影想来风评很一般,她在拍完后悄无声息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结了一次婚,夫家在纽约的侨界很有声望,她也安心做了几年少奶奶,但这段婚姻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又嫁给了一个犹太商人,婚后不久搬回加州,重回电影界打拼。 第二段婚姻留给她几个依然不成功的配角、一大笔遗产,和韶华不减的青春。她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次婚姻,用婚姻和第二任丈夫留下的钱进入了加州上流社交界,现在她恢复独身,数次婚姻却没有孩子,经营者一家高档俱乐部,偶尔在电视剧和电影里客串些和二十年前初来美国时并没什么分别的角色。 大多数关于樊燕的报道不实着眼于她青年时的辉煌,就是在美国优裕的现状,对于这两个时段之间的种种,无不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郁宁读过其中的一些报道后,就想过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愿意回国演话剧,钱对她不是问题的话,那就多半想见一见什么人了。 而樊燕接下来的话正好验证了郁宁早些时候的猜测:“这其实完全是导演的错爱,我都多少年不正经演戏了,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不过趁这个机会,倒是可以会一会老朋友,在美国的时候虽然身边的东西也在变,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这里不会变,回来才知道大错特错——我是根本连路都认不得了!” 说完她发出很愉快的笑声,好似这是一场真心实意的访故,演戏只是附带,郁宁等她笑完,指着前面一个转弯说:“转过去就到了。我还要去道具库取东西,送您到这里可以吗?” 不料樊燕叫住她:“都送到这里了,一起进去打个招呼吧。你和秦恒认识吧?” 倒是真的不认识。 这一迟疑的工夫叫樊燕又笑起来:“那正好可以认识一下。我们走吧。” 她有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力量,郁宁根本没有再说话的机会,就被她带着拐了弯,走到彩排室的门前。 大剧院的彩排室向来以条件优良闻名,一直很难租借,但这次因为导演就是剧院董事的公子,近水楼台,一直租借到演出结束。她们走近之后才发现门没关,两个人估计坐得离门不远,交谈声清清楚楚的穿出来,郁宁正想上前一步敲个门,这是樊燕忽然露出个有点顽皮的笑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反而站住了。 郁宁顿时两难起来。听壁角这事说起来一点也不光彩,但想悄悄溜走,樊燕又拦住她,看起来是拿定主意要她做同谋。无奈之下郁宁只好硬着头皮低下头,竭力让自己分神想点儿别的,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根本是自欺欺人,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好在秦恒和严可铭交谈的内容仅限于戏剧。秦恒正说到:“服装和布景往前推三十年……我以为你上次看到的就是定稿。” “我说过,只有确定了主角,布景才能跟着确定。剧本我重读了,如果布景重做,剧本本身不需要改动,工作量全在我这一边,时间轴既然和原著的已经不一致了,再调一次也不是问题。而且,”严可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这让郁宁不由得去想象他这一刻的表情,“你千辛万苦请回来的女神已经快三十年没演过戏了,看在那些专门花钱来看她的人和他们花的钞票的份儿上,把布景做得让她和观众都熟悉一点儿,不是也很有趣?” 不知为何,郁宁总觉得自己听出了隐藏在最深处的恶意,但那阵恶意行迹飘忽,也不给她确定的机会,就已经无影无踪了。秦恒对严可铭的话似乎也略有微词:“她还是一直在演戏的,这几十年里所有的片段我都看过,不然也不会请她来演。” “我对她的演技从来没有怀疑,而且我们现在谈的不就是怎么让她回国后的首场演出更完美吗……谁在门口?” 陡然沉下来的语调让郁宁的心也跟着一沉,不过还轮不到她先主动承认错误,樊燕先一步走进排练室,若无其事地朝连忙站起来的秦恒和坐着一动也不动的严可铭打招呼:“是我。听见你们在谈工作,不想贸然打扰,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来还是打搅到了。” 秦恒看了一眼严可铭,热情地迎上去:“不知道樊小姐你今天过来,时差倒好了?” “差不多了。我就是想来熟悉下工作场地,本以为今天不排练,大家都不在,没想到你们在,这剧院太大,我刚才迷路了,多亏郁小姐专程送我过来,不然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郁宁在门外听到她提到自己,就知道躲不过的到底还是躲不过,只好也跟着进来。刚一进门就立刻感觉到严可铭的目光炯炯地朝她投来:“事情做好了?” “还没有,我现在就去。” 樊燕试图开解:“这都怪我,迷路了走不出去,看见有人就慌慌张张冲上去问路,也没有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哦,导演,这就是上次你提到的我们的舞台设计吗?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 她荡开话题,转而含笑注视着不动声色的严可铭,秦恒会意,向前一步为他们介绍:“没错,严可铭,我所认识这一辈里最优秀、最有想象力的舞台设计师。可铭,樊小姐就不需要我介绍了吧?” 樊燕个头称得上较小,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只有一股天然的令人爱怜的风度,她仰起头,不紧不慢地朝着严可铭递出手:“你好,初次见面,我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听见她的话,严可铭起先也还是没动,由着那只白皙细腻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才伸手握了一下,又立刻放开:“樊小姐。” 这个简短的招呼后严可铭没再说话,排练厅又大,气氛一下子僵冷起来,岂能对于严可铭的冷淡诧异到颜面上几乎遮掩不住,倒是樊燕仿佛一无所感,继续笑道:“总之她是热心,这件事责任在我。如今我安全到了,也知道郁小姐还有工作,就不好再耽误她了。” 郁宁已经待不住,听到这句话还有些如释重负;严可铭这时又看了她一眼:“去吧。事情做好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这最后一句是之前没有的,但郁宁听完没有异议,直奔道具库去确认演出要用到的道具——亏得有秦大公子这样一棵大树,亲自出马代表剧组租用大剧院历史悠久,收藏丰富的道具和服装,才让《剧院风情》这出经费有限难以在道具商投入预算的剧目在花费极小的代价下有了一个称得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道具库任严可铭挑拣。严可铭列出的单子上提到的物品五花八门,桌椅陈设之类的物件自不必说,还有些诸如特定年份出版的书和日历册子,当年红星的签名照,甚至对用什么花都有安排,还有些郁宁闻所未闻的东西,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唯独对戏里要用的服装一字不提。 不过大剧院的刀具库果然是名不虚传,条子递过去两个老师傅戴起老花镜一条条地读过去,居然大多数都有,偶尔有些没有的,也说能做出来,不是问题。逐条对过单子之后还额外问一句:“服装怎么说?” “他没交代,好像是另有打算。” 其中一个摘下眼镜,有点儿不服气地说:“戏服的藏量和种类上,我们和新诚的道具部比起来,也并不差嘛。” 郁宁被这句“抱怨”引得有点儿想笑,忍住了,解释说:“导演和严先生好像打算把戏的时间轴做些调整,服装的风格一时还定不下来。” 对方点点头,把手里的单子交还给郁宁:“上面勾红的你们确定用了我们就开始做,等严可铭有空了,还是尽早过来看看道具,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好尽早解决。” “这个我知道。” 郁宁谢过两位师傅后离开了道具库,她见时间还早,就先回了一趟住处,想吃点儿东西再睡一会儿,以免严可铭临时通知她加班——看今天这个架势,很有可能。 其实现在的住处离严可铭的房子颇有一段距离,没有地铁直达,只有搭公车,还要转乘。严可铭建议过她搬家,可郁宁不愿意,他提过一次就不再提,让她抽空考好驾照,再借了一辆自己不开的车给她开。 她不肯搬家全是出于自己和严可铭都心知肚明的缘故,所以尽管严可铭借给她车,但除了为了工作在外面奔波和加班到深夜,郁宁很少开它,日常工作还是搭公交。回到家后她习惯性地先去查留言,,一无所获后正要去洗个澡,从浴室出来一阵风吹过湿漉漉的皮肤,郁宁才想起,尽早出门得匆忙,忘记关窗了。 郁宁本来也没多想,径直走过去关窗,手都已经搭到窗台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再一回头看看客厅里的摆设,越看越不对,一时间也顾不得窗子了,奔回卧室后,原本锁着好好的立柜上的锁还留着,但已经被打开了。 她脑子轰然一响,果然柜子里那只上锁的抽屉也开了,里面的现金和另一个上锁的小匣子统统没了踪影。 呆立了几秒后,她再也顾不上其他,回客厅抓起钥匙就冲下楼,哆哆嗦嗦地好半天才把车子的火打着,往最近的警察局去了。 这一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警察局报案的人特别多,好不容易轮到郁宁,负责笔录的警察听说是入室盗窃,就问她丢了什么东西,郁宁自从发现匣子整个消失之后整个人就处在一种六神无主的状态下,被问了两次,才猛地一个哆嗦:“……有一个匣子,里面有我男朋友写给我的信。” 那警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小姐,除了信,你还有其他财物上的损失吗?” 郁宁脑子里一片混乱,想的全是贺臻那些迟到的卡片,她勉强镇定下心神,想了半天,低声说:“存折、存单、一些首饰、私章……还有两千块现金,不过现金不在匣子里,我放在那个被锁的抽屉里,也被撬了。” “还有其他东西吗?” “……其他的我没来得及看,发现柜子被撬,就第一时间过来了。” “你再好好想一想,或者回去看一看。身份证还在吗?” “这个在。” 对方点头:“现金估计是很难追回了,存折和存单你应该第一时间去银行挂失,私章遗失可以通过登报作废。还有你说的那些信……” 郁宁焦急地打断他:“是一些明信片,一共八张。” “一般来说,家庭盗案中常常发生的纪念品和信件随着其他财物一起失窃的情况,虽然它们对失主很重要,但是对小偷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东西会在离开案发区域后立刻被丢弃……不过也有一些个例,能在小区、附近街区的垃圾桶甚至是僻静的角落里被路人发现,然后送回失主或者警察局来。” 这番先抑后扬的话让郁宁心头一震,抱着希望追问:“我会自己去找,但如果真的有人捡到了卡片之后送到警察局,能不能请你通知我一声?那个匣子是红漆描金的,不新了,尺寸是十五六厘米……匣子没有不要紧,那些卡片,收信人都是我,寄信人是贺臻……” 在这个时候提到贺臻的名字让郁宁心里的酸楚不可抑制地泛上来,民警耐心听她细细碎碎地说完这一通,点点头:“我们有你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拿 到报案的回执单后郁宁失魂落魄地起身,走出去两步又坐下来,对着已经开始收拾笔录的警察又说:“那个。。。。。。我刚才没说,他的名字是加贝贺,渐臻佳境的那个臻。” 警察就把手边的报告递给她:“你写下来吧。” 她一笔一画写下贺臻的名字,又怔怔地对着发了一会儿的呆,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把报告推还回去,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郁宁都在小区的各个垃圾筒和僻静角落里翻找,唯一的收获就是过往路人怀疑和惊讶交织的目光,整个小区找完后又想去隔壁小区看看,没想到直接被保安拦住了,狐疑地打量着她,问她要找谁。 “我家失窃了,丢了东西,民警说小偷可能会把不要的东西丢在附近街区的垃圾桶里,我就住隔壁小区,想看一看是不是在这里。” 保安听完,神色古怪地盯着她半天:“我们这儿没小偷,你去别处看看。” 郁宁正要再说,保安室里又有人探出头来,喝她:“快走!”喝完转对之前拦住她的那个保安说:“你和个神经病废话什么。” 郁宁皱起眉,正要解释,身后忽然传来近乎刺耳的惊呼:“我的天啊!你这是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她钝钝地转过身,魏萱急忙跳下车,肩头上捎带着一片绚烂的夕阳。 还没给她解释的机会,魏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怎么不接手机?三哥找你找到我这里来了。给你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我以为你出事了呢!还有你怎么会脏成这个样子,到底怎么了!” 郁宁在大太阳下头找了一下午,汗都不知道出了几重,衣服和手全弄脏了,自己却没发现,听见魏萱这么说,才想起来低头看一看,看完后她哑然半响,终于对满脸不可思议盯着自己的魏萱说:“……家里进小偷了。” “啊?你和小偷搏斗了?你让他拿就是了啊!” “不是,我把贺臻的卡片放在一个匣子了,那个匣子整个不见了,我去报案,警察说有些小偷会把不值钱的东西扔在垃圾桶里……” 这下哑然无语的人换作了魏萱,她脸上的神色剧烈的变幻起来,有那么一刻郁宁以为她一定按捺不住要发火了,魏萱却只是上前几步拉起她,阴沉着脸低声说:“你先给我回去洗澡换衣服。” 回到住处洗好澡,脖子和手臂上那种热辣辣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了。郁宁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见魏萱还是维持着进门后就一脸严肃地抱着胳膊的姿势,难得地不敢直视她,转而去找手机,上面一串未接来电,全是严可铭和魏萱交替打来的。她一方面心中有愧,一方面绝大多数心思还是被贺臻寄来的那些卡片占据着,一时之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就在原地站定了。 魏萱等不到她开口,满脸不愉快地说:“贼已经来踩过点了,这屋子暂时不能住了,你收拾一下,到我家住一段时间。或者你要是觉得和我家里人住在一起不方便,我大哥有套不住人的公寓,刚才我和他说了,可以借给你住。” 郁宁的身子微微一晃:“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这次是我自己窗子没关好,以后我会注意门窗,没事的。”说完她看看天色,心想天光还亮,还能找一找。 “我知道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魏萱语气中的不悦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难以克制,“天还亮,还能再去找对不对?你是不是要把全市的垃圾桶都去翻一遍?要不要干脆别的事情都不要做了。全程地毯搜一次,不行再掀地三尺?” 因为忍耐,郁宁的脸色微微发白,这叫魏萱算是勉强地住了口,重重地咽了口气,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那么生硬:“去收拾点儿换洗的衣服,我给家里打好电话了,他们等我们回家吃饭。” 可郁宁固执地摇头:“没事,真的用不着搬。再说了,也许……也许他拿了钱和首饰,会把信送回……”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给你写信的总是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久也不见他回来,还指望偷东西的贼给你送回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你寄的信,丢了也好,都丢光了你就死心了。” “魏萱!” 郁宁猛然叫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古怪地盯住对方,随之沉默了起来,但那一声里的凄厉和愤怒却始终在彼此的心头萦绕不去,像一条被撕裂的巨大的伤口。 魏萱知道刚才那几句话是真真切切地戳到了郁宁的痛处,但几十分钟前从面无人色的郁宁哪里听到她一身乌糟浑身大汗的原因的那一刻,她顿时从未有过地无比痛恨起贺臻来,恨不得这个混蛋的死讯下一秒就确定了事。但不知下落的哪个叫她无计可施,眼前这个真是让她恨得牙痒,又可怜得连哭都没办法陪她哭一场。念及此魏萱的眉头又紧了起来,上前一步抓住郁宁的手腕:“这几天无论如何你是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了。去收拾衣服。” 她拖着她往房间里走。郁宁没吭声,但也用了力气反抗,魏萱比郁宁高,又是学雕塑的,手上的劲也比郁宁大,但这一下竟然没拖动她,愈是用力,这边郁宁也倔起来,愈是不肯动,两个人拉锯一样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使劲,心急兼之气恼之下,魏萱扭头正要再说话,却看见郁宁瞪大眼睛正望着自己,一脸爬满了泪。 魏萱心里一惊,不自觉地松了手,人就向后仰去,狠狠地捧在了地上,手肘撩到地板,火辣辣地疼起来,可当她仰起头看到郁宁的眼泪后,魏萱反而又是委屈又是难过,眼睛一热,眼泪也下来了。 两个人就这么谁也不说话地对着掉眼泪,直到严可铭又一次追电话过来,郁宁匆匆擦掉泪水,接起电话,那头严可铭也语气不善:“我和你说过,手机要二十四小时待机。今天下午是怎么回事?” “我下午在警察局。” “出什么事了?” “住的地方进了小偷。” “几点的事?” 她看了眼钟,然后默默地走到魏萱身边要拉她起来,不料魏萱赌气起来,扭过头没答理她。而这边严可铭又等着,她只得说:“我发现的时候差不过是两点。” “现在你报案也报完了,银行也下班了,如果还有后续,都是明天的事情。你在哪里?” “在家。” “那你过来一趟。” “严先生……”她叫住眼看就要收线的严可铭,“我这边除了点儿事情,能请一晚上的假吗?明天我早点儿到。” 严可铭沉吟片刻:“魏萱联系你没有?” “……她现在在我身边。” 这时魏萱忽然发起脾气来,扬起声音来吼:“我这就走!你没发神经,发神经的根本是我自己!” 这声音通过话筒传到严可铭那里去:“她又怎么了?” “是我不好,她担心家里进了贼不安全,邀我去她家里住。我没答应。” “她说得没错。今晚你可以不必过来了,事情处理好,跟她回家去。” “可是……” “你把电话递给她。” 郁宁没办法,只能把手机交给魏萱,也不知道严可铭对她说了些什么,神奇地把魏萱的火气给安抚下来,听到最后,她说:“……我和她吵架了,她不会和我回家的了……哦,这样好,你自己和她说。” 她又把手机还给郁宁,郁宁刚喂了一声,就听严可铭说:“你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自己开车过来,这段时间暂时住在我这里。” “严先生,不必了。”郁宁连忙说。 “这个没得商量。要我开车绕半个城去接你?” “……我知道了。” 挂掉严可铭的电话后郁宁又去看魏萱,后者也正别别扭扭看着她。起先还僵持了一会儿,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没撑住,对视着对视着先泄露了一丝笑纹,弄得两个人最后都笑起来,笑完了魏萱先道歉:“小宁,我说了些胡话……” 郁宁摇头:“是我失心疯了。” “是我不好,你丢了东西,心情很差,我还净说些让你更难过的话,对不起。” 实则魏萱说的那些话郁宁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魏萱这么一提,她又有些哆嗦起来,忙慌张地扯开:“不说了,我们不说了……严可铭要我把事情处理好就过去,我也没什么事,要不然,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魏萱很快地答应了:“那我给家里打个电话。不过你真的要去三哥那里住?我哥那套公寓真的不错,位置也好。” “真的不用。既然你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住到严可铭那里正合适,一来肯定安全,二来也方便加班。”她其实心里另有打算,只是不愿魏萱再担心,故意这样说。 她既然这么说魏萱只能不再坚持,两个人一起吃完晚饭后郁宁回家收拾出简单的行李,就去了严可铭那里。 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搁在玄关处的箱子,她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严可铭要出门,还是来了客人,进了客厅见佣人们都在忙碌,她也不好意思叫住他们询问,就独自上了楼,想看看严可铭是不是在工作间里。 楼梯爬到一半,郁宁在转角处碰见急步下楼的严可铭。见到郁宁后他停下脚步,微一点头:“一楼的客房已经给你收拾好了。钥匙留在房门上,你自己收好。” 留心到他手上还提了电脑包和另一件小行李,郁宁不由得问:“严先生,你这是……要出远门?” “回家” 跟在严可铭身边工作后,她知道他只在母亲回国的时间内才会回去和父母同住,于是又问:“严夫人回来了?她身体还好吧?”问话的同时,她眼前又浮出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美丽的身影。 “身体不太好,精神还不错。这段时间我白天都会过来工作,房子里也一直有人,你安心住。” 严夫人上一次回国是在去年年底,郁宁记得那个时候严可铭推掉了一切工作邀请,回家陪她住到她返回加拿大。她就想严可铭这次没有停下工作,想来是严夫人的身体状况比冬天的时候要好,她本来想和严可铭提一下自己并不打算在严家留宿的事,可眼看他着急回家,一时也不好意思为这件事情绊住他的脚步了。 “哦,那好,谢谢严先生的关心,那今天我就打搅一晚。” “你跟我下楼,边走边说。”严可铭示意郁宁跟他走一程,“今天下午道具库那边的结果怎么样?” 郁宁忙从包里翻出单子:“确定有的勾了红,有,但是型号和制式存疑的打了星号,没有任何标注的就是没有的。他们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能去确认一下道具,然后单子上没有的就能开始做了……再就是道具库的老师傅们问起服装的事……我告诉他们暂时还没确定。” 严可铭飞快地读完道具清单,然后略一颔首:“服装是还没有定,不过也很快了,明天我约了服装设计,早上十一点,你也一起来。” “知道了,那我们在哪里碰头?” 严可铭从手机里调出地址发给她。这条街上有很多酒吧和书店,郁宁以前和贺臻约会的时候常常会去,算得上熟悉,但她并不记得有什么服装设计师的工作室设在这里。记下地址后严可铭正好已经走到了门边,开门口车子已经在等着,司机正把行李箱一件件地搬进后备厢,看这架势完全不像回家,而是出一趟远门,或是搬家。上车前严可铭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郁宁:“小偷偷走了什么?” 郁宁愣了愣,老实作答:“存折和存单……还有贺臻寄给我的几张卡片。” 他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郁宁:“卡片?” “嗯。是他失踪前寄的,后来才收到。” “卡片上的内容你都记得吗?” 郁宁垂下眼帘,点头:“记得。” “那就可以了。不用太难过。”他轻声说,语气柔和得不真切,“我先走了,明天见。” 接下来的几天事情多,郁宁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一两点,就多住了几天,没想到就在这几天里,她租住的小区失火,从隔壁栋楼开始的火势最终蔓延到了她住的这一栋,当她闻讯赶去时,目睹的只是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焦味,四周尽是哀戚之意,在余烬中寻找着残留财物的人们的影子,全融入了这一片巨大的焦黑之中,难以分辨。 就这样,她失去了住了一年的屋子,失去了贺臻为她粉刷的墙壁和贺臻为她挑选的家具,失去了那些经历了贺臻消失她住院之后顽强幸存的芦荟和日本吊兰,一无所剩,仿佛连沉淀在其中的记忆也一并被烈焰毫不留情地席卷而空。 在这样的废墟里再回想不久前和魏萱的争执,以及当初抱定只住一晚甚至一晚不住最好的打算,一切都遥远得像个幻境。 这场上了社会版头条的火灾,再加上随着《剧院风情》的女主角确定后陡然加重的工作量,让郁宁客观上很难有余裕短期内再去面对一次搬家。知道火灾的消息后已经回家住下的严可铭干脆让她住下来,忙过这一段时间再想找房子的事情。身心皆疲的郁宁很难推却这一刻雪中送炭的好意。她从没有想过会在这栋房子里暂住到《橘园风情》开演,又最终因为这出戏而离开。但她不是西碧儿,亦非卡珊德拉,就算是,她也宁可付出一切代价预知另一件事。 第十六章 在前后方两组人马的精诚合作下,《剧院风情》最初的进展很顺利,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严可铭工作起来向来很投入,这次更是出奇顺畅地定了稿。秦恒拍板后布景的搭建立刻跟上,郁宁白头跟着严可铭在仓库搭景制作道具,晚上严可铭回家,她就去服装设计潘之华那里一边学习一边帮忙打下手——这是她从严可铭那里争取来的机会。郁宁那从未谋面的外公做了一辈子的裁缝,妈妈也是很多年的裁缝,这让她对纺织品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场景和服装本来在舞台艺术里就是不可分割相辅相成的,她提出要打下手,潘之华一来看在严可铭的面子,二来得了个免费的劳动力,就顺水推舟落了个两全其美。 这段时间她常常加班,从潘之华那里回来已经很晚,如果严可铭还有别的交代,那一晚上仅有的睡眠就是在工作间的沙发上的两三个钟头的小憩。睡得少,但睡眠质量不错,吃得多,又有体力劳动,虽然魏萱的评价是“累得都浮肿了”,郁宁倒觉得自己反而是胖了点儿,不算坏事。 但近来严可铭和潘之华直接意见起了点儿分歧。事情的起因还是要回到严可铭说服了秦恒把整出戏的时间轴从现在回推三十年上,因为这个变动,服装就成为了彰显时代感很重要的一块,其中又以戏中身份就是知名女演员的女主角的服装为重中之重。两个人的分歧点是第四幕戏中戏上樊燕要穿到一件戏服。潘之华给出的设计稿是一条白裙子,很有七十年代高级定制的派头,精美优雅非常,线条也很简练,光看图稿,就能想象穿在樊燕身上会是多么美丽。 这张设计图也是潘之华所有设计图中出得最晚的一张,可没想到拿给严可铭看了之后立刻被否决。严可铭自己出了一稿:那是一件在图纸上看起来金灿灿的袍子,搭配着一袭颜色鲜艳夸张的斗篷。潘之华原以为严可铭否决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这一版不够完美,没想到竟是拿出这样的设计。当即就说:“你不满意我的设计,结果拿出来这样的东西?太难看了,严可铭,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你的想法。” “我同意。但是她其他的衣服都很精美,戏中戏这一场越俗艳越鲜艳,对比也就越强烈。我想我不需要和你解释视觉冲击在表演效果上起到的作用。”严可铭并不觉得这是抗议,也没有动气,只是很冷静地解释。 潘之华还是皱眉:“谁会愿意穿这种衣服上台,没哪个女人愿意把自己打扮得像只山鸡。我知道这一年里设计了不少歌剧的舞台,但这不是《魔笛》,樊燕演的也不是夜后。” 这比喻不幸太生动,让边上的郁宁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但严可铭继续泰然自若地说:“抛弃掉爱情,一心复仇的女人会。女人的战衣有两种,一种让她更美,一种更丑,前者让她更容易得到一些东西,但是如果穿上后者,就是她决心抢回失物的时刻了。她能穿着这样的衣服上台,她就没什么不能战胜的。” “我就是女人,你不能说服我。” “对于女人的审美我从来没出过错。”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他显得很笃定,“那件斗篷刚上台就要被扔掉,它和那条红手绢的效果一样。另外,我也不觉得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用一条鲜红的手绢在搭配上能多么赏心悦目。” “手绢可以换成蓝色的。” “一样。”严可铭的神色无动于衷。 “总之这样不太和谐了,我不能接受你把女主角最重要的登场弄成这样。这……”潘之华顿了一下,蹙眉又说:“这有违背我的职业精神,更重要的,不美,会吓到观众。” 闻言,严可铭微一挑眉,笑了出来:“我否决的不是你说的美。而且,她要的是胜利,不是美。一个五十岁的美人,再美,也无法胜过二十岁的身体。为什么总有人抱着年老的女人仍然能在外表下击败年轻人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呢?潘之华,你和我的成功,应该是被观众遗忘而非关注,不是吗?” 这场沟通最后还是无果而终,两个方案交到秦恒那里,交给他作决定。严可铭和潘之华的这点不统一远不至于对剧组的进度有什么影响。但郁宁夹在中间,总是多多少少有点儿不自在。争执发生之后她开始自己找些七八十年代的影集来作参考,现实生活和舞台艺术兼有之,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悟出些什么。 严可铭的工作室就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只要她有想法,就一定能在上面找到或多或少的相关书籍或是画册。那天她一边翻画册一边随手涂抹些脑子里窜来窜去的胡思乱想,画着画着,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前她没有调冷气,后来又被太低的室温冻醒。这一觉睡得她肩膀胳膊统统抗议,昏沉沉地去找空调开关想关冷气,走到窗前时,发现又下雨了。 这栋屋子屋檐的设计让雨点不太容易打到窗子上,可眼下这个时刻四下皆静,落雨声还是很分明。郁宁立在窗边听了一会儿。才推开窗,顿时一阵较之室内更湿润温暖的空气飘进来。带着雨滴落在土壤上那种特殊的清新气味倒是让人精神一振。于是郁宁关了空调,留着窗,继续读起睡着前只看了三分之一还不到的书来。 猛烈的敲门声初响时郁宁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警醒地离座而起,跑去窗边凝神谛听,发现的确是有人在敲楼下的房门。不知怎么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得了,冲出房门直奔楼下,离一楼越近,那敲门声越响也越真切,“咚咚咚咚”简直和她此刻的心跳声汇成一股。跑到门前后郁宁吸了口气,手已经按上了门把手,整个人才从这欣喜的迷梦里醒来,心里却扔抱着一丝希望:“是谁?” “开门!我知道他在里面!” 是一个女人。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尖锐凄厉。 郁宁那因为奔跑和期望而起的汗一下子收了回去,他的心重而冷地沉下去,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浪头将其卷入没有光也没有热的海水的最深处。但门外的女人在听见她的声音后,更急更快的大力敲门:“给我开门!你以为你住的是谁的房子!” 郁宁第一反应是既然能敲这道门,肯定是严可铭的某个相好,听到些不靠谱的传闻半夜打上门来。她没空尴尬,正后悔刚才听见门声就丢了魂,没把手机带在身上,正想先由着她在外头折腾一会儿,自己先去给严可铭去个电话,同样被惊动了的留守的佣人们这是也都过来了,目瞪口呆地听着门外的响动。 因为这段时间只有郁宁一个人住在这里,严可铭给大多数用人放了假,只留几个家在本地的女人,方便照顾郁宁,晚上也有人做伴。但她们看起来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个个比郁宁还惊慌不定,面面相觑半天,其中一个怯怯地问:“要不,给严先生打电话吧?” 郁宁刚点头,忽然又有人面无人色地小声说:“那个……你们说,这个声音……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儿像夫人……?” 听了这话郁宁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不太记得严夫人的声音,踮起脚去看猫眼,可室外太暗,只能看见那女人披散的头发,五官俱是模糊一片。 她完全吃不准,看完之后只能摇头:“还是打电话吧……” 话音刚落,电话先行响起来了。 铃声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些不祥的意味,一屋子的人一时都没动,最后还是郁宁走过去接的电话。 “是我。你们现在出门看一看,是不是有人在外面。是的话打电话给我,我这就过来。” 听到严可铭的声音,郁宁握话筒的手一紧:“我是郁宁,现在是有人在敲门,一个女人……” “不要开门,等我过来。” 丢下这句话后严可铭立刻挂断了电话。有了他的叮嘱,郁宁和用人们只能任由门口那人一边哭一边把门敲得震天响。整间屋子里已经没人敢说话,无不屏气凝神听着那越来越凄厉、简直无法卒听的哭泣。郁宁听那哭声渐渐弱下去,担心出事,就又到猫眼前想看一眼。 眼前光芒大盛,伴随而来的是急刹车时轮胎和地面急剧的摩擦声。严可铭从驾驶座匆匆下来,抱起那个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女人,直接拿钥匙打开了房门。 郁宁差点儿被门打到,虽然眼疾手快退开一大步,也只是堪堪躲过。严可铭没想到门边站了人,动作一定,看清是郁宁后阴沉的脸色稍一缓,正要说话,他怀里那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女人猛地一敏捷得不可思议的姿势直起身体,也不顾这样随时都会从严可铭怀里跌出来,对着郁宁毫不留情地就是一耳光:“给我滚出去!” 郁宁完全被打蒙了,好半天才感觉到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痛,她吃惊地望着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女人,对方见郁宁还敢盯着她看,扑腾着伸出手作势又要打,严可铭猛地抓住她,不让她摔下来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隔开她和郁宁:“妈妈,你认错人了。” 这声“妈妈”让郁宁惊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在满屋死一般的沉寂中。她忠于认出来严可铭臂弯中的确实是严夫人。一时间挨打的莫名和羞辱被腾升的震惊冲得无影无踪,她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要不是严可铭挡着,必定躲不过严夫人又一轮的攻击。 “还不打电话给胡医生,看戏吗?!”严可铭对着呆若木鸡的用人们一声低喝,从未有过的眼里。用人们这才打电话的打电话,退的退,竟是没有人敢上前来帮忙。郁宁反应过来,严夫人一定是把她当做了其他人,才会这样愤怒而不懈地攻击自己,她被严可铭护在身后,看不见严夫人的表情,只能听她说:“你居然敢把她带到这里来!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严可铭一面要制住她不要乱动,一面又要地方她在挣扎中摔下来,声音也乱了:“妈妈,没事的,是我,我是可铭。” 严夫人停顿了一刻,接着更加混乱愤怒地扭打起来:“严思训,可铭是我的儿子!你把他还给我!别的我都不要了,你我也不要了,你把孩子还给我……我只要他,我只有他了……” 她的声音又含糊起来,最终化作了呜呜的哭声。 所有攻击性的举动停止了,她蜷在严可铭的怀里,脸没藏住,消瘦的颈项和眼角的皱纹都清晰可见。这一刻郁宁才觉得这样的女人才会是严可铭的母亲,但她又哭得像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郁宁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在刚才看见了谁,才会发出那样令人心酸的哭泣。她站在严可铭身侧半天不敢开口,他过了很久才像是想起房间里还有人,转过身看了一眼半边脸已经肿起来的郁宁,低声说:“抱歉,她病了,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脸还痛吗?” 其实严可铭的情况比郁宁的还糟:衣服扯得不成样子,脸上和脖子上都被抓出了血痕,郁宁顾不得隐隐作痛的半张脸,摇摇头又点点头:“没事了。但是你的脸……最好要处理一下。” 可严可铭对自己的现状无动于衷,只是低头凝视依然在哭泣的严夫人,她一直抓住他的前襟不放,他就听之任之,抱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神色宁静地一直等到大夫赶来为严夫人打了一针,看着她在药物和疲惫的上冲推动下沉沉睡去。 一等严夫人睡熟,严家来的医护人员立刻把她抬上担架送上了车,严可铭看着车开走后又转回来,找到还在客厅坐着的郁宁,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刚才的事很抱歉。我去给你找点儿冰。” 挨打之初郁宁的确满心委屈,但知道严夫人是病人后这份委屈还是释怀了。她叫住要去吧台找冰的严可铭:“没关系,你也说了,严夫人在生病。我不知道她病得这么厉害……” 严可铭的动作一瞬间僵硬起来,他礼貌地笑了一下,可这笑容在郁宁看来只觉得他其实是在伤心。他找来冰,做了个简易的冰敷袋递给郁宁:“敷着,明天要是还没消肿就不要出门了,休息一天。” 冰块触上红肿的皮肤的一刻郁宁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这才真切地感觉到严夫人那一刻的确是用尽全力,一点儿也没手下留情。但不管怎么样,在这件发生和结束都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她只是个无辜被波及的局外人,很多事情轮不到她发问,甚至不该多想。她谨慎地保持着沉默,而严可铭看她情绪已经稳定,叮嘱一声“如果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联系我”,就又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郁宁到工作室时严可铭已经到了、正如她的脸还肿着,他脸上同样抓痕未消。一开始两个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免和对方目光接触,连交谈有些小心翼翼,今天凌晨那场“意外”被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这个插曲让郁宁和严可铭之间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在刻意和她保持一个更谨慎安全的距离。但又在同时因为分享了秘密,而有了一种同盟感。但另一方面,被工作席卷的他们都无暇去分辨近来的这些小的改变。秦恒为戏中戏那场的服装拍了板,采用的是严可铭的设计,对此潘之华不高兴也不服气,只是碍于合同在身,加之职业道德,按照图纸把戏服制作了出来,可没想到这套衣服穿上身后出乎意料地合适,或许要归功于樊燕本人的美丽和强大,她把这件晃眼而俗气,但又的确惹人眼球的裙子穿得光彩夺目,如同一个君临天下已久的女暴君,对于即将面对的以前踌躇满志,势在必得。 秦恒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潘之华也承认了严可铭的设计确实出色,唯有严可铭,在看见试妆出来的樊燕是皱起了眉头,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神色间流露出的,分明是深深浅浅的不满意。 他对樊燕的态度一直保持着与他素来的作风背道而驰的冷淡,不管樊燕如何释放出好意,他从不领情,这样的异常没人能解释,也似乎无可劝解,毕竟这个圈子里多得是私人感情糟糕透顶但出于工作的需要不得不保持往来甚至在公众面前出演友爱戏码的前例,无论是严可铭的不热衷,还是樊燕的低身段,在外人看来只要不影响工作,大可当做一种无关紧要的个性甚至姿态,不伤大雅,任君自便。 郁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和剧组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以为严可铭讨厌樊燕,她甚至大胆地设想过他对她的厌恶很有可能是出自对于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性的轻蔑。直到剧组第一次上妆彩排的那天,郁宁经过排练厅门口时无意中撞见严可铭站在一个不会被发现的死角,沉默地向内顾盼。那一天他的神色乍一眼看去是一片面无表情的空白和冷静,偶尔之偶尔,他的脸上飞快地露出一线迷惘的坑王,又更快地掠了过去,不留一点痕迹。 这绝不是冷淡。 那天郁宁看了严可铭好一会儿,直到她悄悄离开,后者始终没留意到她的存在。 首演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郁宁和剧院的道具组的工人们开始为正式开演前最后的一项重要工作忙碌;搭建场景转换的隔板。严可铭的方案很简单,但实用而经济,这出戏场景变换次数很多,他就设计不同颜色的壁纸和相关道具分别贴在简易墙体的两边,在熄灯的几秒钟里,只要把隔板掉转方向就能迅速地完成场景转换。 每一次工作到了尾声,郁宁都不免产生欢欣和怀恋兼而有之的心情,一则希望早日看到成品并接受观众和评论家的检验,一则又总觉得如果时间和预算再宽裕点儿,总能再有进步,当她刷到最后一张隔板时,她有意识地让自己的动作慢一点儿,这些细节观众是不知道的,可这并不妨碍她做的更细致些。 “不好了,听说樊燕在排练室里晕过去了!” 消息传来时整个道具间一片哗然,大家都扔下手上的活,跑去隔壁的排练厅那边看事态的发展。 郁宁也不例外,她赶到时手里还捏着一卷壁纸。只看见很多人挤在走道里,议论声响成一片。忽然前方的人群有了动静,大家自动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严可铭抱着人事不醒的樊燕沿着这条狭窄的通道向电梯的方向走去,身后则跟着一望即知心急如焚的秦恒和其他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的主演们。相比之下,反而严可铭看上去最冷静。甚至可以说的上无动于衷了。 可看过他怎么安慰生病的母亲的郁宁却知道,这一刻的严可铭,已经慌了。 他走得很快,经过郁宁身边时似乎看了她一眼,就风也似的掠了过去。 开演前夕主演病倒,对于军心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这个消息很快被捅到了媒体,不免又是一番铺天盖地的报道。因为樊燕的加盟,《剧院风情》是这一届戏剧节里最早售罄的剧目。秦恒为了这个事件专门召开了记者会,声明樊燕住院只是单纯因为高负荷工作引发的过度疲劳,她本人的精神状态良好,一定会在公演前恢复健康。 话说得笃定不移,实况却并非如此;三天的预演期樊燕没有登台,有记者拍到秦恒满面忧色去新诚秘密探病的照片。各大媒体纷纷热议起樊燕的病情。一时起流言四起,又没有一条得到了剧组,医院或樊燕本人的确证。 《剧院风情》首演当天,郁宁从下午起就和严可铭一起待在舞台上,和其他组的技术人员一起为这场因樊燕的病情而笼罩上阴影的首演作最后的调整。郁宁和剧组里的大多人数一样,并不知道今晚樊燕会不会出场。准备过程中不断有演员过来走场和站位,但始终不见樊燕的身影。 演出七点开始。六点灯光,声效,道具,布景最后一次检查完毕。技术人员撤离前台。郁宁看着镇定自若不流露任何情绪的严可铭。终于还是趁着没有其他人在附近的机会悄声问:“严先生,今晚的演出,樊小姐上场吗?” 严可铭毫不犹豫地点头:“会上。” “那……她现在已经在剧院了?” 他过来一会儿才轻轻摇头:“在过来的路上。” 这句话叫郁宁悬了好几天的心总算落回去些。她看着时间,有些担心地说:“还有一小时不到,化妆来得及吗?” 严可铭不答,而是另起了一句:“哦。郁宁,等一下拜托你一件私事。” 他声音不大,语气难得郑重。郁宁忙抬头:“严先生,你请说。” “我妈妈今天也会来,魏萱会陪着她,但还有一个位子空着。这是秦恒的好意,但我抽不出空,能不能麻烦你开演之后坐在她身边?如果有什么情况,魏萱往来后台不方便……” 很难得地,他露出几许为难之意,突兀地收住了话梢。郁宁一怔,从他的目光里很快读出两个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她不好问严夫人的病情是不是稳定到能到公共场合来看戏,婉转地说:“我是没问题,就是......严夫人看到我,没关系吗?” “没关系。今天我出门的时候,她也没认错我。” 这句话里浓重的苦涩和自嘲。又是明明白白向郁宁坦承严夫人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了。郁宁怕严可铭误会自己不情愿,连忙解释说:“我不是担心别的,也很乐意。我就是担心,这出戏有些音效很突然,剧场又打,万一……万一……” “万一她又像那天那样怎么办”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但严可铭已经听明白了,说:“上次是她回来不久,环境有了变化,又没有好好吃药,是个意外。”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垂下眼,又望向一脸担忧的郁宁,平静的脸上有些陌生的忧悒:“不会有第二次了。而且她是宁可死,也不会在社交场合失态的。” “那好,我知道了。”郁宁不忍心再看严可铭此时的神色,“我等一下给萱打个电话,在大厅等她们。” “谢谢。”过了一会儿,严可铭才轻而缓慢地道了谢。 首演场不对外售票,获得赠票的不是秦家的地故交,就是剧院的大赞助人,要不然就是娱乐圈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加上新诚今晚也有剧目在同一个剧院的另一个演出厅内首演,整个大厅满目琳琅,一片衣香鬓影,香槟吧内许多大众耳熟能详的面孔闪现其间,星光熠熠,美不胜收。 如此盛大的场面郁宁还是生平首见,目不暇接之余,这才隐隐体会到樊燕在圈内的地位和此时她重回舞台的意义。她站在大门边认了很久的人,一直到开演前十分钟,终于等到魏萱的电话:“我们到了,你在哪里?” “我在门边等你们,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我看见了,你站着别动,我们就到。” 最后四个字有了叠音,郁宁扭头,就见魏萱的手臂上挂着盛装的严夫人,耳边夹着手机,正低头在手包里找票。 她走过去,叫了志魏萱的名字:“我在这儿。有什么我能帮你拿的,你好找票。” “……找到了。” 她把票递给门厅,进来后张望了一眼:“哇,这是什么阵仗,金像奖改地方了?” 郁宁告诉她新诚今晚也有戏上,魏萱这才一脸“原来如此”地点了头,然后笑着对严夫人说:“姑姑,你还记得郁宁吗?她现在是三哥正式的助手了。” 郁宁隐含几分紧张望向魏萱身边的严夫人。今晚的她穿一身简单的黑裙子,本身的风姿毫不费力地就盖过了那些一望而知必然价格不菲的珠宝,那柔缓的笑容和目光,让郁宁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她的妆容也一如记忆中那样合体,反而是那一夜的皱纹成了一个不真实的梦,目光对上郁宁的眼睛后,严夫人点头,微微弯起眼眉:“记得,就是那年你带回来过年的朋友对吗?” 在这样的神情下郁宁无法不相信她已经彻底忘记了那天的事情。这让她反而有了种解脱感,说:“是我。严夫人,您好。” 她刚与郁宁握了手,就有人过来客套,那是一位风度很好的中年男人:“婉芷,原来你回来了,也不告诉老朋友一声,见外了啊。” 严夫人转身,继续微笑,姿态优雅,语气无可挑剔:“昨天才到,今天这不就出来见人了吗。来之前我就和侄女说今晚会遇上不少熟人,看来没猜错。” 对方的目光在魏萱身上停留一刻,又掠过郁宁,继续问:“怎么是侄女陪来的?我看节目单,这出戏是可铭设计的,也不见他。” “这出戏对我们是消遣,对他却是工作。要是在这里见到他陪我,那就坏了。” 这句话引得对方笑了起来,这时大厅里响起提示入场的乐声,严夫人又说:“时间到了,进场吧,改天一定要来家里做客,再吃个便饭,也好慢慢聊。” “那是一定。每次你都是悄悄回又匆匆走,怎么都见不到人,这次可不能再一声不响又走了。” “一定。” 入场到落座的一程里严夫人又被拦下来寒暄了好几次,听言语无不对她的出现表示惊讶,看来认得她的人不少,知道她已经回来的却寥寥。她们三人刚落座,都来不及和左右打个招呼,观众席的灯光就暗了,舞台刚在同一瞬间明亮了起来,坐在书桌前的男配角一扭头,对正疾步走上的女人说:“亲爱的,再等我一会儿就好。我刚签完几封信。” 应答声清晰而甜美,中气十足:“不急,我就是来看看你这次是怎么送票的,都送了什么位置……哦,那个年轻人在这儿做什么?” 樊燕的出场让台下有了一阵无声的动静——不管传言如何,她还是站在了舞台上,容光焕发,气象万千。 郁宁心头最后一点儿顾虑也放下了。 她们的位子是厅座的正中,距离合宜,绝无死角,是整个剧院最好的座位。虽然由于严夫人的情况加上到底是自己工作的剧组的首场公演,郁宁很难再以纯粹的观众的视角去欣赏这出戏,但没过多久,她还是被樊燕的表演征服了_秦恒的选择一点儿也没错,这个女人就是天生的演员. 虽然原著是外文小时,但从观众的笑声和掌声来看,秦恒的改编很成功,小说里的笑点和辛辣都很好滴保留再移植到中文的土壤上,毫不生硬.上半长结束时掌声已然非常热烈,十五分钟的中场时不时冒进耳朵里的溢美之词让郁宁又是激动又是自豪,到底忍不住,给后台的同事们发短信:”观众反应很好!” 这条刚发完,魏萱端着两盒冰激凌和一杯香槟回到座位上, 递给郁宁,香槟则是给了在社交圈中周旋自如的严夫人。严夫人的出现对今晚同样出场的一些人来说,显然就是焦点本身,甚至比台上那个真正的女明星还令人激动不已。魏萱看着自家姑姑的背影,咬着冰激凌勺对郁宁低声交耳朵:“等下半场结束后你能不能去找一下三哥,让他来周旋一下,我好带她回家?她身体太差,这么兴奋,又说了这么多话,我有点儿担心。” 郁宁看严夫人的脸色不错,看不出来身体差在哪里,不过眼睛亮的异常这点着实叫人不安。她不知道魏萱知道多少她的病情,但既然她这么说了,她就听着:“可以。你要不要显给严可铭打个电话?这样他也好做些准备。” “打过了,手机关机。” 郁宁想想也是:“哦,还没撤戏,他不会开机的。等一下下了戏我就过去。你们可以先坐在位子上,等观众都撤场了再过去。” “我也是这么想。” 身后一排这时有人落座,郁宁起先没留神,突然耳朵里钻进来一句:“攸同,刚才暗没看到是你,怎么坐到这场来了?一个人?” 她和魏萱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又齐齐地转过脸去,直勾勾盯着原来一直坐在她们身后的何攸同。察觉到有目光投向自己,何攸同先是对目瞪口呆的两个人微微一笑,才回答邻座:“穆岚在隔壁厅,她不看毛姆。” “你们是真不怕被小记者乱写,这才是最让人羡慕的。你们家大公子三个月了吧,还宝贝一样藏起来,不开个百日派对庆祝一下?” 魏萱在底下一个劲地拽郁宁的手,看神情简直是陷入初恋的女学生。郁宁虽然很想开她一个玩笑,但是到何攸同真人的兴奋让她自己也很激动,忽然她又想到很久前。又或是不久前,有一晚上和贺臻说起什么事情,贺臻逗她,“除了我,你总喜欢过别人的吧。” 郁宁对她这种偶尔冒头的无赖和自信简直无计可施。想了半天,发现他说得一点没错,但又不愿意让他太得意,想来想去,终于说:“是有。” “严可铭不算。” “不算。”她点头附和,真心实意地说:“我喜欢过何攸同,高中开始喜欢,嗯,现在还喜欢。” 那一刻贺臻的表情精彩极了,完全是被噎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可不反击绝不甘心的样子,郁宁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大笑,又被贺臻拉出来,趴在他肩膀上呵了口气,轻轻扯她的头发:“这种女高中生式的迷恋也不能算。。。。。。再说,他已经结婚了呀!” 郁宁还是笑个不停,拧过身去亲吻他的鬓角:“为什么不能算?我喜欢你喜欢的六神无主,女高中生都不如了。” 她又陷入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中,再也听不见何攸同和其他人的对答,不久下半场开始,在一片黑暗中,再无人能看见她,她就放任自己神游四极八荒,太多东西在眼前闪现,但又没什么是能真切停留的,像风像空气,到头来俱是虚空。 郁宁不断的出神,有不断地被一两句蹦进耳朵里的台词给短暂地拉回来。这样交替走神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樊燕穿着一袭五颜六色的斗篷斗志昂扬滴出场时,才被满场的偷笑生给彻底中断了。 魏萱是根本笑出了声,附过身来俏语:“这衣服谁想出来的?妈呀,像只野鸡!” 郁宁没笑,回答她:“严可铭。” 这些散步在各个角落的偷笑生很快被吸冷气声取代了——樊燕抛掉了那件斗篷。 她化身斗志昂扬的君主,舞台是她的领土,她抖擞起精神,不仅势将收复失地,同时还要毫不留情地从年轻美貌的情敌手里夺回丈夫和情人,让那个偷她东西的女人从此再不见天日。然后她就可以入弹掉裙子上的尘土一般,将他们和他一道弃如敝履。 灿烂的灯光下,那身依然艳俗的裙子让樊燕辉煌得像个女神,即使挟带着复仇的旗帜,依然庄严盛大至极。目睹她如何一点点粉碎那个可怜又美丽的姑娘的自信,剥夺她的尊严,又毁灭她的前途,真实可信得令人毛骨悚然。相比这种力量,那小美人之前的一点儿心机和手段简直是以卵击石。郁宁不由得为这个美丽强大的女人感到战栗,一面又同情起她的对手:演员二号的女演员演得也好极了,那一声痛苦崩溃的长号,像一把匕首,血淋淋地刺上观众的心头,无人能不为之动容,只有舞台上的樊燕,露出一个冰冷的,胜利者的笑。 严可铭说得没错,舍弃了爱情的女人无人可敌,而舞台上不知是否人戏合一的樊燕,耀眼得让人无法正视。 明明是充满嘲讽意味以至于阴森的剧情,却让郁宁看得莫名热血沸腾。她诚心诚意地把一切归功于樊燕那高超的演技。谢幕时全场起立致敬,樊燕带领着全体演员谢幕三次后,即使掌声强烈到有掀翻演出厅顶篷的架势,她再没有出来答谢热情的观众。 掌声和喝彩声这时才慢慢消退下去,观众们低声交谈着开始散场。郁宁稍微平复一下澎湃的心情,扭头去看严夫人,她依然坐着,也许从头到尾就一直没站起来过,她在微笑。 不知为何,郁宁觉得她的这个笑容和之前舞台灯熄灭前樊燕的最后那个笑容有些不分你我地重合。但樊燕的那个笑容里预兆了苦涩和疲惫,战胜了一切的代价是抛弃了一切,严夫人却始终停驻在最胜利辉煌、无懈可击的一个瞬间。 这个不靠谱的联想让郁宁失笑。她没再多想下去,而是看了一眼魏萱,又去看大厅里退潮时那样缓缓离场的人群。因为位子在最中间,她们必须等其他人先出去才能移动。等待时又有前排的观众看见严夫人,隔着两三排的距离打招呼:“严太太,刚才看太多人围着你,没上来添乱。我听秦恒说给你们一家三口都送了票,怎么没看见严先生?这两位是……” 闻言她站了起来,一只手按住前排的椅背,声音一丝不乱:“是你啊,秦太太。” 原来是秦恒的母亲。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寒暄诡异地划开了严夫人从容的神态。但她的笑容依然有令人忽略外物的力量:“可铭要工作,现在多半在后台。思训临时有事,也来不了了。我让侄女和她朋友陪我来。谢谢你们的票。” “这样,那只好改天了。今晚的演出很成功,希望你觉得愉快。” “谢谢你,我很愉快。” 郁宁听她们两个人对答,内心却还在回味樊燕的演出;魏萱突然在下面拉了拉她的裙子,郁宁扭头,接收到她目光的示意,顺着望过去—— 不知不觉中,严夫人已经整个身子都倚在椅背上,垂在身边的另一只手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不自然地颤动着。 她心里大呼不妙,悄悄和魏萱说:“你看着点儿,我这就去找严可铭。”然后也不顾前面还有人在退场,一路连声说着“借过”,费了好一番口舌和工夫才走到过道里,又从舞台左侧的一个侧门进了后台。 负责看守通道的工作人员看见郁宁从这里近来,还有点儿奇怪地问:“怎么从观众席绕?走了远路了。” “看见严可铭了嘛?” “……呃,中场换布景的时候来过一趟,谢幕的时候没看到,去监控室看看?” 匆匆道了谢郁宁继续往后台深处走。后台永远是演出当中闲散、演出前后忙碌的地方,郁宁在监控室没找到人,连着问了好几个道具组的同事,都说不知道,后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好像看着往化妆间那边去了,去找找看吧。” 演员们的化妆间在另一侧。郁宁绕了好大一圈,到了以后,发现每间屋子都关着门,站在走道里也听不见声音,又没见到人,只能迟疑着往深处走,走一步算一步。 她一直走到最深处,眼看就要到樊燕的化妆间外头了,看地板上的光,她的房门倒是开着,可郁宁知道这两个人不对路,正要退回去,就在这时,化妆间里传来一声巨响,还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 她第一反应就是樊燕又晕了,生怕有什么意外,吓得赶快跑过去看个究竟。可怎么也没想到,引入眼帘的一幕,竟是樊燕从身后牢牢地抱住严可铭的腰,就像一株柔软的藤,抵死缠住强健的树木。 第十七章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郁宁整个人就傻了,如遭雷击,动弹不得。房间里的两个人似乎也没料到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闯进来,也都凝固住了动作。 察觉到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她飞快地低下头,死死盯着地板,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然后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同手同脚也笔直退了出去,又顺手带上房门。 一颗心快得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郁宁尴尬得恨不得抽冒冒失失的自己两个耳光,但她还没来得及这么做,那扇被带上的房门又猛地打开了,郁宁被开门声吓得一抖,条件反射地抬头,近乎惊恐地看着门边神色晦暗不明的严可铭,只能一言不发。 他看起来衣着还算整齐,这让郁宁稍微好过了一点儿——至少没撞到最尴尬的时刻,正要再道歉,严可铭沉声问:“怎么了?” 这个急促的问题让她想起之所以会目睹这场也不知道是刚开始还是已经结束的幽会现场的初衷,她镇定了一下,才说:“严夫人、严夫人好像不对……” 严可铭登时变了脸色,拉开门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起先还只是快步疾走,后来索性跑起来,郁宁这时也回过神来,追着他的步子,跟了上去。 “……可铭!” 身后那一声凄切的呼喊像一根绳索,把严可铭的脚步又绊住了。樊燕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她还穿着戏服,没有卸妆,泪水让她的整张脸亮晶晶的,脂粉被冲开后,露出苍白的脸。 她又一次抱住了他,几十分钟前还不可战胜的女战神消失无踪,眼神中的绝望和不舍简直惊心动魄,唯有双臂下的这个人,才是时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一分一秒不可或离。 她脸上的妆全部蹭到了严可铭的后背,化妆的魔力消失后,郁宁徒然发现,原来她也就是一个面目姣好又有了年级的娇小女人了。 严可铭僵硬地让她抱了一会儿,毅然地掰开她死死扣在自己胸前的手,低声说:“我得去照顾生病的母亲,樊小姐。” 他再没有跑,却也不再回头。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郁宁为难地看着扑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樊燕,还是没有忍住怜悯,从包里找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就离开这条回荡着哭声的走廊,迫赶严可铭去了。 她一直赶到演出厅才再看见他。他和魏萱一人一边搀扶着不知何时起步履满跚的严夫人,正缓慢地走出演出大厅。顶灯已经熄了,三个人的背影被拉得细长得像是有了独立生命的活物,郁宁目送着他们离开,再没有追上去。 再回到后台还是有点儿魂不守舍,除了记挂严可铭和他妈妈,另一件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哭的樊燕。但这么贸然回去更不妥,正在为难,正好道具组的同事喊她去台上搬道具进库房,她这才断了回去找樊燕的心思,一心做自己分内的事情去了。 后续工作都做完后,之前不知道神隐去何方的秦恒忽然出现,宣布今晚包了餐厅请全剧组吃夜宵,就这样郁宁又被拉上不知道谁的车,和兴高采烈的大部队一起去吃饭庆祝。 这顿饭上大多数演职人员都在,缺场的除了严可铭,就是今晚真正的女神樊燕。对此秦恒的解释是她明天有两场演出,为了保持状态,先回家睡了。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大家虽然有点儿失望,但也都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两点时几大报纸第二天要出街的影视戏剧栏的剧评陆续送到餐厅来。秦恒读了一篇就春风满面,读完最主流报纸的三篇后,也不顾喝了不少,直接站到桌子上,拿筷子敲了敲酒杯,等热闹喧哗的全场都静下来后,他不紧不慢地通报:“来,我和大家通报一下。现在定稿的六篇剧评,给《剧院风情》打一星的,零篇;两星的,零……” 下面有人就喊:“导演,从五星开始数嘛!” 偏秦恒不着急,喝了一口酒,等那满餐厅的笑声停歇下去,继续说:“三星,零;四星,二;五星……三……别急,听我说完……《每日时报》的萧明昳,给了五星加……” 他的话呗骤响的欢呼声彻底地盖住了。 萧明昳素来以严苛著称,但因为他的剧评一向一针见血,又是出了名的中立客观,所以一直被演出方和普通观众看重,这次居然给出五星加的评价,更是为《剧院风情》首演的辉煌画上了最好的句号。一时间大家再记不得选角的不顺,预算的紧张,还有那因为意见不同而起的龃龉,以及一个个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的日子,每个人都在欢笑、拥抱、碰杯、互道恭喜和辛苦,无人不识在真心实意地高兴着。 尽管第二天演出继续,秦恒还是额外点了酒来庆祝,他含笑看着笑闹作一团的人群,有的年轻人相拥着在桌面上跳起贴面舞。因为四下太闹,他的手机响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后来好不容易发现有来电,也还是不得不去外面接。 他出门时笑容满面,回来时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底却隐含不安,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坐在座位上久久都一动不动。不多时,他的异常被发现,欢庆暂停,又恢复了安静。 可一直呆坐的他对这徒然安静下来的餐厅竟然毫无察觉,很久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面对一双双疑问、担忧、好奇甚至因为醉酒而朦胧的眼睛,他笑了。虽然笑容是一望而知的勉强:“……啊,没事,你们继续,我有点事儿,先走一趟。明天不要误了点儿啊!” 他的抽身离去让还留下的人无不面面相觑,又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再闹不下去了。 愉快的开场却缺了一个更愉快的收尾,这多少有点儿遗憾,但毕竟开头是好的,光明就在前方等着。剧组告别时大家虽然新头各有疑虑,但依然是开心的,喝了酒的拜托没喝的明天无论如何到点要打电话把自己叫醒,这才纷纷告别,各自离去。 郁宁没喝多少,但这并不妨碍她有一种醺醺然的快乐。剧评在大家的手上流传,到她这一块时她飞快地读了,发现对于舞台设计的评价都很一致:实用、简介、贴合时代,简而言之非常出色。 到严可铭的房子外她留意到整栋楼都是暗的,只当今晚是哪个佣人忘记留灯,也不在意。她太兴奋了,毫无睡意,想干脆把这几天斗殴没怎么收拾的工作台整理一下,就摸黑开了门,又摸黑地上了二楼,进了工作间后按下门边壁灯的开关,刚把包往沙发上一扔,眼角无意中瞄见角落里黑糊糊的一团,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 看清是严可铭坐在沙发上,郁宁还是惊魂未定。她一撑地板站起来,没走过去,试探地叫了他一句:“严先生……?” 严可铭没有动静,只是维持着一个绝不舒服的姿势,对着工作台的一角,像一尊浇筑出来的雕像。 郁宁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从她站得位置看过去,她几乎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醒着。他的悄无声息让郁宁不安,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严先生,你还好吧?” 还是一片寂静。 壁灯的光线有限,严可铭的大半个身体始终笼罩在黑暗和半黑暗之下。他的呼吸也很慢,看起来又像是睡着了,于是郁宁谨慎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过去,脚步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 走到近前她才敢确定他是醒着,而目光的是钱则是那尊白瓷雕像。他看着她的姿势和眼神,兼职就像戏剧史上最出名的疯子对着最出名的一具骷髅,郁宁不知不觉就屏住了呼吸,总觉得下一刻她就会忽然置身在一个墓地里,面前这个人会一本正经地说:“现在你给我到小姐的闺房里去,对她说,凭她脸上的脂粉抹得一寸厚,到后来总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母亲死了。” 这干涩的声音比那无妄的想象中的还要飘渺、不真切。郁宁直觉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什么?”可他已经牢牢的闭上了嘴,固执得不肯再说一个字。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此时他正被无边无际的悲伤笼罩着。他并非不想睡眠,也并非无来由的僵硬,而是悲伤的力量过于强大,又往往毫无预兆,让人无力抵正抗。 “严夫人....严夫人她.....” 郁宁的话卡住了。严可铭伸出手来抱住了她。 他的脸埋在她的前襟,夏衣单薄,挡不住那炙热的鼻息,手臂勒在腰间的质感正清晰地告诉郁宁,这一切都是确实发生着的,而不是一个新发的梦境。 她起先无措了一下,又因为衣衫上那忽然而起的微弱凉意而僵硬,这个房间太静了,搂住她的男人一动不动,一点儿声音都拒绝发出,沉默有时给人以力量,她又渐渐镇静下来,垂下头,借着那一点灯光去看严可铭的头发,还有后背,樊燕的泪水和残妆依然留在衬衣上,像这将明的天色里年轻女人脸上的红晕。 严可铭顺着她的胸口吻上来的时候郁宁没有推开。他抱住她,嘴唇游走在她的颈线上,手指则轻而熟练的解着她的扣子,郁宁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随着他手臂的力量慢慢的后仰,因为不知道最后的落点是什么,她有些不安,但很快脊背接触到一个冰冷平滑的表面,是工作台。 亲吻一点点在赤裸的皮肤上辗转,爱抚也随之用力起来,手指的力量甚至让郁宁觉得有些疼痛。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亟待征服着什么,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把悲伤这种懦弱的情感掩盖过去。 郁宁再次确定她对严可铭并无任何情感上的依恋,而他对她的欲望也同样无关情感,这一刻连接他们的,居然是悲伤。 她无法分辨此事究竟是什么让自己没有推开严可铭,也许是怜悯,也许是绝望,又或者只是寂寞,他的吻在她的身体上急切的游走,身体重而热,无比鲜明真实,熟悉又陌生,身下的实木台面却是冰冷的,腻着新生的汗,新生的秧苗一般密密切切的推着她贴近严可铭的身体。 但她的反应又是那么的迟缓,像刚刚从冬眠里醒来的蛇,郁宁自暴自弃的想,这样也许不坏,如果是严可铭的话,她说不定真的可以对贺臻死心了。 这样的时刻他都不在,那他还能在哪里。 严可铭的嘴唇来到郁宁的胸口,终于感觉到她的身体从虽不反抗但无动于衷中,有了一些微妙的迎合,这时他的皮肤接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个链子。他不喜欢女人在床上戴首饰,就顺手握住了链坠,无声的示意郁宁解下来。 可就在那根链子离开郁宁皮肤的同一秒钟,严可铭感觉到郁宁刚刚热起来的身体彻底的冷了下去,她没有来由得开始颤抖,继而反抗,力量之大让他也无法压制。在角斗有什么被撞到了地板上,东西破碎的声音让两个人都静了下来,默默对视,然后,严可铭发现,她哭了。 因为郁宁的哭泣,这场本就发生的突兀的性爱自然无法继续下去,她的泪水浇灭了严可铭的欲望,这是严可铭第一次看到在他面前哭的这么肆无忌惮的女人,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以往他如果对别的女人这么做,下一刻她们多半已然领会这其中的暗示,但今天他这个动作并没有任何的调情意味,她哭得太伤心,他只是想安慰她。 可这个动作对郁宁没有任何用处,她还是哭泣着,天底下没有好听的哭声,奇妙的是,伴随着她的哭声,严可铭完成了自己的哀悼。 郁宁不知道这个时刻为什么自己还会哭泣,正如她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不能忘记贺臻一样。但在她停止哭泣快一年之后,在她下定决心躺在另外一个并不爱的男人的怀里时,泪水汹涌而来。 郁宁死死地攥住那被严可铭接下来的链子和上面的戒指,它上面余温犹在,却沾上了别人的汗水,而她竟默许了这一切。这个认知让她无法忍受,她依然爱着他,以至于无法忍受别人的碰触,甚至无法忍受自己自欺欺人的把其他人想成是他,她翻身坐了起来,为刚才的弱软而抱膝痛哭,哭泣中感觉到严可铭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那是一个安慰的姿势。他们这一对并不相爱本意只在互相慰藉的普通男女,明明裸裎相对,但之前那股沉闷急切的情欲不知何时起,已然悄悄地褪去了。 严可铭的手抚过她的脊背,脊柱骨分明得像一粒粒的念珠,他像是才意识到她还是赤裸的,弯下身去找到郁宁的衣服为她披上。郁宁哭声中的绝望让严可铭困惑不解。但他也许从来也没明白过女人的心思,抑或许终其一生无法明了。他到底什么也没说,拉过她的胳膊,强迫她抬起头来以免因为这个姿势呛到口水而窒息,这过程里她除了哭泣再无别的抵抗,当严可铭抱她起来回卧室睡时,她也只是下意识地藏起了身体,无声地任泪水流得他一手臂都是漉漉的湿意。 郁宁痛苦地抱着头坐起来。 意识像是陈旧的棉絮一样,过了很久笼罩在眼前的晕黑才逐渐散去,她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这是一张双人床,而现在正空着的另一半有别人睡过的痕迹。 不久前那场情事的回忆缓慢地在眼前重现,郁宁像被烫了一样从床上跳下来,因为牵动头痛她眼前又是一黑,但也顾不得了,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好,然后连房间都没来得及打量一眼,就冲了出去。 在工作间找到严可铭时,前一刻还慌乱不已的心思神奇地定了下来。郁宁的动作停住了,走进房间后关上了门,开着的电视里正播报着今天凌晨樊燕因晚期宫颈癌急剧恶化抢救无效去世的新闻,霎时间这段时间发生的无数零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片段连了起来,指向一个结论。 面对郁宁眼中腾升的震惊严可铭的反应反而平静,太平静了,他提也不提有关樊燕,或是自己的任何事,只是说:“昨天你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让你在我卧室睡了一晚上。你要是还困可以回房间继续睡,今天的演出取消了。” 郁宁僵立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道谢——在某种程度来说,那就是一场肌肤之亲。郁宁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她生涩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还是问了一句:“严夫人还好吗?” “还好。” “嗯。” 也就无话可说了。 严可铭倒了一杯热咖啡,走到郁宁面前递给她:“我看你昨晚,不,今天早上哭了很久,现在头还痛吗?” “有一点儿。”郁宁接过杯子,咖啡的热意透过杯壁刺的手心微微发烫。 “也许我不该问,但你为什么哭?”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郁宁微微一震,她看着严可铭,后者的神情与其形容作好奇,毋宁说是困惑。 她诚实地回答:“我想起了贺臻。” 这个答案看起来让他更不解,:“就要一年了,他毫无音信,你仍然觉得他还活着?” 郁宁点了点头,又补充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应该道歉的。” 严可铭似笑非笑地问:“为什么?” “我没有在一开始拒绝你。甚至有那么一刻,我在想说不定可以用你来忘记他,就默许了这件事。但是后来才发现我做不到。” “这没什么,我也没在意开始询问的你许可。”说到这里,严可铭又看了她一眼,“男女之间很多时候不过是你情我愿而已。你既然不情愿,那就算了。不过,你准备等他到什么时候?” 郁宁没想到还会有和严可铭讨论感情的一天,但头痛的折腾让她无暇去扭捏,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告人的事:“我也不知道。也许等到我喜欢上别人的那一天吧。他以前和我说过不喜欢别人等他,但这件事情我无能为力。” “这世上的爱情没有保质期,因人而异,只是大多数时候,死亡都不意味着保质期的终结。” “就是这样。严先生,你知道吗,我之所以不舍得这份工作,愿意长时间的待在这里,不怕你笑话,一是这栋屋子像是能留住时间,所有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好像能长久地停驻下来。再就是……”她还是说了出来,“再就是,魏萱也好,我身边的其它人也好,都觉得贺臻死了,我在自欺欺人,白日做梦,只有你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死人。我不知道贺臻的家人是怎么想的,实际上我也从来没有机会认识他们,但你是唯一一个我认识的、又至少看起来和我抱着一个念头的人。是你让我撑过了最孤独难熬的日子。” “留住时间?”这四个字引起了严可铭的兴趣。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才再次望向郁宁。对面的她双目清澈,写满了诚恳。严可铭香,如果房子真能留住时间存下的记忆,那恐怕也是不幸居多。这栋他的父亲和母亲订婚的房子,又在若干年后见证了同一个男人对婚姻的背叛;这也是他出生的地方,伴随着他的诞生的,又是另一个孩子的死亡和另一个女人终其一生再也无法生育的代价;那个十七岁就生下他的女人到底是被支付了多高昂的金钱才把亲生骨肉抱给情人的发妻去抚养,然后远走异国,时隔近三十年隐瞒濒死的消息回国,面对自己的儿子,只是微笑着伸出手,说了句“你好,初次见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昨天她哭喊出“可铭”时,他其实在想的是,这是魏婉芷为她那早产夭折的儿子起的名字,他顶着这个名字活了三十年,接下来的大半生也将用这个名字和身份活下去,就是不知道在舍弃他之前,她是否也给他取过名字。 但他再也没有机会知晓了,终其一生,他只得到叫她一声“樊小姐”的缘分。 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就沉默了太长时间,而郁宁投来的目光也包含了几许担忧。严可铭微微一下,引开话题:“我在想贺臻很幸运,如果是你的话,他值得回来。” 这句倒不是假话,只是并非他刚才所想罢了,听到他这样说,郁宁怔了怔,很认真地说:“谢谢你这样想。” 话说到这里因为上半夜那件事而有的芥蒂多少可以散去些,散不去的也可交给时间。郁宁喝完咖啡后无意看了眼镜子,猛然发现自己绝对称得上蓬头垢面,她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正要回自己房间,严可铭叫住她:“RADA的信到了,应该是你的面试结果。我放在那边的小茶几上。” 这段时间她忙得已经差不多把这事忘光了,听到严可铭一提,才想起按时间来说的话,其实早两周就该到了。迟到的未必是好消息,而郁宁对上这样的学校也着实没信心,当着严可铭的面把信拆了,两个加黑加大的单词跳入眼帘:Unconditional Offer(无条件录取通知)。 她惊诧地望向严可铭,后者看她的神情,皱了一下眉:“难道没录?” “录、录了!”在郁宁看来,这才值得惊诧。 严可铭的神情一下轻松起来:“现在你应该睡一会。醒来再看,就有真实感了。” 她就真的再去睡了一觉。醒过来头不那么痛了,录取信也摆在床头,但严可铭说的那句醒来后就有真实感了似乎并没成真。她依然如在云端。 郁宁下意识的去摸戒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摸了个空,她的心跟着这个动作一起落空起来,低下头一看,胸口前空空如也,连戒指带项链都没了影踪。 除了今天上半夜被严可铭解下来一次,这戒指从来没有离开过郁宁。一时间她的冷汗全都泛上来,在自己的房间里先是找了一回,一无所获后匆匆换上衣服又去工作间找,从下午找到半夜,连晚饭也没吃,找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连地板都撬起来一寸寸地找,也还是没找到。 每次大哭后,她在这段时间前后的记忆都会有些紊乱,据心理医生说这是个体时有发生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郁宁很确定至少在这个房间里时,戒指还在的,她还记得把它攥在手心里的温度,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除了严可铭的卧室。 这是贺臻临走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从严可铭那里听说这枚戒指的主人是贺臻的母亲后,郁宁也一直把它当作一件极珍贵的纪念,更何况随着住处失窃和失火,这是她仅有的关于贺臻的东西了。郁宁无可避免地焦急起来,终于无可忍耐地给严可铭去了个电话,吞吞吐吐地请求他让她去卧室找戒指。 严可铭对此倒是无所谓,说卧室的门没锁,可以随时进去。得到许可后郁宁没有多想,就心急火燎的冲进去,在铺的一丝不乱的床上一分分地看过,甚至把床垫掀起,又去看了床底下,可那枚戒指始终不肯现身。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进严可铭的卧室,那是间很大的屋子,床只占了不算大的一部分空间。郁宁慌虽慌,除了床铺这一块别的地方并不去动,连看也不多看,找完一遍一无所获后,就把床再整理好,又回到工作间继续找。 第二天严可铭过来时,看到的是在地板上睡得正沉的郁宁,眉头紧蹙,看来像是在一个并不愉快的梦里。他把她拍醒:“这房子里是缺床吗?” 郁宁一下子惊醒,看见严可铭后眼睛瞪得更大,情不自禁地就攀住他的袖子:“严先生,能不能请你帮忙回忆一下,你最后一次看到我那只戒指是在哪里?” “没有找到?”严可铭问完后,郁宁的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在你的脖子上。我把它再下来,你就哭了。” 郁宁的身体略略一晃,失望地低下眼:“没找到。” “你起来。今天《剧院风情》恢复演出,用的是昨天的演出计划,一天两场,我们现在去剧院,戒指叫佣人们找。” 她听完第一反应居然是问:“可是女主角谁来演?” “周鹃。”他说的是樊燕的替角,预演的三天就是她替代当时向来已是病入膏肓的樊燕上的台。 郁宁听到这个名字才警醒地一个激灵,内疚地忘了一眼严可铭,他没什么表示,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今晚这场程静言会带新诚的人来。也有你的前同事和上司,打起精神来。去洗个澡,十五分钟出发。” 说完他就打电话叫用人上来,形容了一下郁宁的戒指和项链,要她们等一下就开始找,然后和郁宁一起出门去大剧院了。 樊燕的突然离世引发的混乱可想而知,但那一天的两场演出很顺利,事实上,接下来所有的演出都很成功,有剧评的人看了周鹃挑梁的这一版后,同样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后来这出戏由新诚出资改编成电影,周鹃继续出演女主角,并一举摘下当年最佳女主角的桂冠。由名不见经传的舞台剧演员一跃成为影后固然是传奇,而那些和樊燕一起工作过,或是亲眼见证了她的表演的人,心里有的,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传奇。 但这些都是后话。周鹃主演的第一天的演出结束后,郁宁满怀希望地回到住处,迎接她的却是充满歉意的一声“郁宁,对不起,我们没找到”,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是抱着希望出门,又一次次地面对失望。令郁宁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一只戒指,而且用价格来论说不上值钱,又有自己和严家的用人一遍遍地找,到底能去了哪里。越是这样想越是不能死心,只要没演出,她就自己来找,但老天像是抱定了注意和她开玩笑,眼看着再怎么找下去,她连工作间每一块地板的纹路都能记下来了,偏偏戒指一点儿影子也没有。 更糟糕的是有一天,郁宁在大剧院门口碰见郑立。贺臻出事后她慢慢地和他的这群野外徒步爱好者断了联系,以免伤心,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悲伤而迁怒怨恨他们。他们也不主动联系她,这里面则多少包含了愧疚。这次偶遇让两个人都有些感慨,如果不提贺臻,他们之间其实无话可说,郁宁见冷场太久,郑立看起来又是愧疚又是尴尬,就随口问:“杨佳还好吗?” 郑立沉默了很久,回答他:“四月的时候他又结婚了。” 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代,郁宁一句话也没说,晚上回去后又找了一整个晚上,其间她因为没吃晚饭,猛然起身时一阵眩晕,撞到桌子,把严可铭那件瓷偶摔碎了。 那天正好有导演来拜访严可铭,请他为自己的作品担任舞台设计,所以严可铭也在,听到楼上传来的动静后他上楼一看,立刻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看了她一眼一个字也没说又把门关上,下楼很快地送走客人,再回来,对着撞青了额角尚不自知的郁宁招手:“那堆碎瓷片你不要碰,别把手割破了,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两个人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眼看郁宁想说话,严可铭阻止她:“你不要道歉,我让你在这里一遍遍地找,已经知道了要打掉东西。瓷器都是要碎的。我要问你的是别的事。” 郁宁的脸色很难看,因为烦躁而有些坐立不安,她点头:“严先生你说。” “你准备找到什么时候才承认戒指丢了,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郁宁抗拒了一下,才答:“它没长腿,不会自己跑出去,肯定是在哪里,我漏掉了而已。” 眼看她又流露出那种顽固的不近情理的倔犟来,严可铭又说:“你很聪明,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那一句。” 郁宁牵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我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严先生,这世界上有一种蠢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就是这种人。‘准备找到什么时候’,找到它出来为止;‘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见到他的活人或者尸体为止。” “这些都是你的事情,和我没关系。但你前两天为什么对小祝吼?因为他是实习生?还是因为他给你拿错了一张壁纸?” 郁宁没想到严可銘知道了前两天她对道具组的一个实习生发脾气的事,立刻满脸羞愧地承认:“那是我做错了,我已经道过谦了,下次不会再发生。” “以前的你根本不会让这张事情发生。”严可铭的语气不再那么严厉,“怀抱着希望却一次次破灭,就会让人越来越偏执暴躁。郁宁,戒指就算找到了,你又准备怎么办?” 这对郁宁来说简直不是个问题,她理所当然地说:“……那是他妈妈的戒指,将来有一天要是贺臻回来,我还能还给他。” 严可铭立刻笑了:“谁会把送出去的戒指要回来?” “……” “先停一停吧,我会继续要他们找,但是你自己别再花时间在这上面了。你也很清楚,他送给你的不是这个戒指,你要找的也不只是这个戒指。” “不。”郁宁低下头,难过地承认,“他送给我的其他的东西不是被偷了,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我只有这个了。”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严可铭忽然开了口,“你到底是觉得他死了,还是没有死?要是死了你为什么不像自己所说的去开始别的新生活,要是活着,为什么觉得这会是他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郁宁,我看你是被缠在这一堆乱麻里太久了,得理一理。” 这些年来郁宁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听严可铭这么说,她本来想反驳,但话到最后还是收住了,逼近是好意,又曾经一次次地在最艰难时向她伸出手。严可铭等不到她的回答,继续说:“再就是那张录取通知。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 “我的存款不够交学费。” “只是这个缘故?” 她迟疑了以下,横下心来一点头:“只是这个。” “胡闹。”严可铭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没出息。学费你还差多少?” 这件事情郁宁是盘算过的,很快就报出了一个数字,说完后她看严可铭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又说:“我算过了,如果严先生你愿意再雇我一年,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能把学费存够了。” “我听魏宣说过,你不向家里开口。这没问题,如果只是学费,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樊燕的遗产新近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有一部分就是给后台和技术人员深造用的,这笔钱秦恒在负责,你从里面可以贷款。” 樊燕去世时已经准备好遗嘱,说是自己没有子女,但落叶归根,希望死后能用遗产成立一个基金,帮助有志于从事表演和相关技术工作的年轻人在专业上有所发展。她还专门指明要秦恒和严可铭负责基金会的运转,但严可铭无论如何甩手不干,把所有的事都推给了秦恒。 “第二,贺臻有一笔钱存在我这里,是当年大剧院歌剧季的设计费,你可以先借去,将来再换上,这笔钱比第一笔好,贺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回来取这笔钱你不必还利息。” 郁宁听了这番话愣住了,看着严可铭,可他一脸认真,看不出一点儿玩笑的意思。 “第三。”他看郁宁屏气凝神严阵以待,故意停顿得长了点,才慢慢说,“你要是谁的钱也不要借,那就留下来,继续做我的助手,我不喜欢浪费机会和时间的人,以后不会再给你写推荐信,所以你要辞职也可以。再就是我问过你两次等他到什么时候,你给了我两个不同的答案,其中一个是到喜欢上别人为止。正好我最近对你感兴趣了,你要是不走,我就追追看。” 郁宁起先还听得满脸认真,听到最后,完全是啼笑皆非起来,摇摇头苦笑:“严先生,这不好笑……” 严可铭忽然站起来,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我不拿这个开玩笑。” 说完他一把按住惊得要跳起来的郁宁,低头说:“我记得你每次拿注意都很快,每次做出的决定也不坏,现在你想一想,然后把决定告诉我。” “我……” 她还是一脸匪夷所思,但和严可铭对视之后,她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试探。他给过她若干次机会,第一次让她接触了舞台设计的世界,因此结识了贺臻,第二次让她彻底地踏上了这条道路,第三次他把她从悲切的深渊里拉出来,而这一次,他是要把她推去一个陌生而崭新的世界了。 贺臻曾经说过,这世上最难的不是作决定,而是之后的道路。这句话郁宁一直记得,也一次次地帮她在难关面前做出选择。 但这一次严可铭其实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他只给她了一条道路。郁宁捏得紧紧的手松开了,她望向他:“……我想向樊小姐的基本会借钱。” “很好。” “再就是,我还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是什么?”他微感意外地问。 “贺臻的一幅设计手稿,任何一幅都行。我要带去伦敦。” 郁宁和严可铭再一次见面是她去英国的第三年,并不在伦敦,而是北部的爱丁为堡。 苏格兰的八月依然昼长夜短,但城市已经有人秋意,恰逢艺术节的会期,本来就游客如织的老城街头更是人潮涌动,街边随处可见水平高超的街头表演者,让这个有着诸多庄严宏丽的中世纪建筑的城市无处不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 这一年郁宁和严可铭各自工作的剧团恰好都受邀参加艺术节,郁宁的剧团带来的是默剧,而严可铭则担任一出由唐传奇改编的现代舞的舞台艺术总监。 三年来郁宁从来没有回国,但始终和严可铭保持着联系,当她得知严可铭也会随剧团在八月来爱丁堡,就早早排好行程,约下见面的日期。虽然她在英国待了快三年,但还是第一次来爱丁堡,会面的地点是严可铭挑的,在新城东侧的卡尔顿山上某间能眺望到整个老城的咖啡馆里,那天天气很好,风虽然大,但天空晴朗,除了近处的老城,稍远处的北海也一览无遗。 郁宁到时严可铭已经在等着了,三年过去,他的变化并不大,郁宁却变了不少,她丰满了些,更白了,最大的变化则来自于头发,三年的时间足够她蓄起一头齐腰的长发。看见严可铭含笑看着自己,郁宁理了理被山顶的狂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笑笑说:“不好意思,我从老城赶过来,人太多,路堵得简直没办法。” 严可铭看一眼手表:“没迟到。这点很好,没和英国人学坏。” 郁宁又笑,要了茶和甜食,坐下后先从包里翻出一张票,推到严可铭面前:“虽然现在我还只是刚刚入职的新人道具师,但毕竟这是我换了这份新工作后第一次参加设计,贡献得不多,可总归算是真正站在起点了。” 刚来英国时,郁宁一边念书一边靠学生签证的打工时间赚生活费和短期课程的钱,就这样费尽辛苦毕了业,从剧院不领正式薪水的志愿者,再到兼职美工,又一步步转成签短期合同的全职,等终于拿到剧团的长期合同,已经是她待在英国的第三个年头了。 严可铭点点头,把票接过来,说:“我这里也有两张票,希望你能告诉我有人和你一起去看。” 她当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还是摇头:“严先生,这么久不见,一见面你就给我出难题了。能只要一张吗,我很想去看你设计的戏。” 严可铭从风衣口袋里把装着票的信封递给她,郁宁发现真的是两张,又说:“我当然有同事可以邀着一起看,但今年所有的演出票都很紧张,位子又这么好,我只拿一张就好了。” “我以为换了一个新环境,总会有让你动心的新的什么人。看来贺臻真的太好,要不然就是你太犟。” 不料听了这话,郁宁很诚恳地说:“我在这边试着交过男朋友,不止一个,但是没办法长久下去。那个时候贺臻对我说,恋爱是一场冒险,当时我不明白,出来之后才慢慢懂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固有的领域,恋爱就是要把自己的领域和对方分享,但是在打开这个领域之前,你并不知道彼此的领域是否能顺利融合,给出去的东西是无法收回来的,给得越多,属于自己的就越少。如果不是对的人,可能到了最后就一无所有了。也许我太自私了,有太多没办法和另外一个男人共享的东西,又或者是我把所有的疆域都一股脑儿地仍给贺臻了,他不回来,这块地我也收不回来,再没办法承担另一场冒险。” 这话说得严可铭直笑:“你把自己说得像非洲草原上的母狮子。” 她闻言大笑,鼻子上泛起细小的褶皱。看着这样的笑容,严可铭明白,不管她是否觉察,往日的阴霾已经在悄然淡去了。 “我肯定做不了母狮子,我是不能个别人分享爱的人。” “也不轻易给予,是吗?”严可铭慢慢搅动着茶杯底的糖,忽然问。 郁宁又是一笑,转头看了一眼阳光下的老城,感慨地说:“当初我在国内的时候,魏萱和你都要我出来,其中一条就是觉得在一个新的环境里,我会更容易地忘记贺臻失踪的痛苦,也有更大的可能喜欢上别的人。可多奇妙啊,我离开得越远,就越加想念他,而且隔得远了,好像也不觉得他真的离开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为他流的眼泪,更不后悔认识他,喜欢上他,让他做我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但又有太多事情没有一起做过,我们甚至没有吵过架……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十年后老天让他回来,不管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受伤、患病,是不是还记得我,又是不是他或者我都爱上了别人,只要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依然会爱他,哪怕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他。” 她的声音很轻,请调也平淡无奇,但说话时的神态非常迷人。严可铭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他闻讯后赶到那穷乡僻壤,四周一片人仰马翻争分夺秒,又因为一个人的命悬一线而静得近于??。他的手心曾被留下个写了大半的“有”,他过了许久才明白过来,那是一个无力写完的“郁”字。 “你总是不记得我说过要追你,无穷无尽地在我面前提贺臻。”他收起心神,半真半假地旧话重提。 “可明明是你先提过他的。不说也没关系,我也习惯了。”郁宁不在意地又是一笑,“对了,魏萱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婚期怎么定在年底?” “因为她想要你做伴娘,又怕你以各种借口推脱着不回来,就定在圣诞假后两天,叫你没借口。” 郁宁一愣:“我怎么会不回来……” “她还没和你提伴娘的事情?” “还没有。” "那就是我说快了,你等她自己提。” “好。” 她又问了些以前工作伙伴的近况,严可铭一一回答了她,问到最后才犹犹豫豫装作不刻意地问:“还有....严夫人最近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也许再过一阵子,就能不必再出国了。” 她真心真意地欢喜起来:“那就好。” 郁宁下午和剧组还要开个短会,必须赶回主城去,严可铭今天没什么别的安排,但见她要走,就拦了车送她一起回去。 车子在王子大街实在是堵得寸步难行,而郁宁所住的宾馆就在街上某条横街的尽头,他们索性下车步行。走出几步后,严可铭说:“你来看舞剧的那天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提早点儿过来,我带你在后台转一转,虽然没什么新鲜的,” “乐意极了。” 他们又顺便交换了在美国的手机号码,约定有空可以一起吃个饭,很快郁宁的旅馆所在的横街就到了,两个人道别时不远处正好有情侣在吻别,他们不由得相视而笑,自然地拥抱了一下,可郁宁松开手的时候严可铭并没有放,他在耳边问:“依然觉得贺臻还活着吗?” 这个问句让郁宁微有眼酸,她重重点头:“嗯。”答完这句的同时在心里默默补充,不管故去之人走向何方,只要有人活着,有人铭记,他们也就一起生活在那些不会消失得记忆和永远凝固的时光深处。 她的贺臻依然活着。 他还是抱着她:“还在等他吗?” “没有了。”她轻轻地说。 “那就好。”他松开手,朝郁宁挥挥手,向前走去。 郁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这才转身离去,手伸到外衣口袋里的一刻浑身好像是有细小的电流窜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心里的东西,反复看了好几次,一把握牢,转身就追了上去。 人海里的追赶和寻找让郁宁很快就冒了汗,爱丁堡平时亚洲人并不算多,可是这个季节因为游客的缘故,除了骤然多出来许许多多张亚洲面孔,更有不少拉丁族裔,也是深色的头发,光看背影简直是难以分辨。 但郁宁还是看见了他,也许是她多年来一直记得他的背影,又一直在默默地追赶着他,眼看着他要赶在闪烁的绿灯变色前过马路,郁宁情不自禁大喊一声“严可铭”,但这一声显然很管用,因为很多人因为这一声回头看向了她,其中包括严可铭。 他在人潮中站定,转身,轻轻挑起一边眉毛,微笑着等着她喘着气走进。郁宁把手心里的戒指摊到他眼前:“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我床底下。” “我赵国的。”她眉头一紧。 “你漏掉了。” “什么时候找到的?” “最近,我在清理房子。” 眼看着他又要转身,郁宁又一次叫住了他:“严可铭!” “嗯?” “....谢谢你。” “为了戒指?” “不,为了很多事。你可能不知道,我之所以决心做舞台设计,是因为你。”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仰视着他,直到眼下这一刻依然如此。可不管怎么样,她已经站在了第一级台阶上,虽然离得还远,但她必将一级级地拾级而上,总有一天,她能以一个设计师的身份,去平视他。 这下严可铭真的站定了,他想了想后,哑然失笑:“那你一定不知道。那年我在魏萱家问你要不要去新诚实习,是贺臻拜托我的.....看来真的不知道。” 他眼前浮现起贺臻当时的模样,欢喜又苦恼地对他说,我喜欢上郁宁了,可她眼睛里看见的都是别人。 他的笑容深了点儿,对郁宁点头:“就是他。他担心你结束我这边的兼职后两人再没交集,又觉得你很有天赋,就让我告诉你新诚实习的美工部招实习生。哦,他还说那个时候你喜欢别人的人,却不肯告诉我是谁。” 郁宁整个人不知不觉都颤抖起来,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止住泪意。但好在她面前的只是严可铭,而不是另外一个,她就竭力地笑了出来:“我以为那人是你。” “好,我现在知道了。” 严可铭看郁宁还是呆呆地托着兼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刚才道别的时候我思过,如果你还在等他,我一辈子藏着它。所以你还要他吗?” 她的手指登时收紧了:“要的。” 这个答案让严可铭笑了出来。他对女人未曾有过忠贞,更不相信爱情,几年来严实保守的秘密,初衷只是男人之间的友谊和承诺,他曾经想过顶着“死亡”的阴霾,爱情几时冷却而坚信几时动摇,这世上或许有能经受过金钱和利益的诱惑而依然不改的爱情,疾病、伤痛和孤独的等待呢?严可铭忽然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这个旁观者,似乎也开始期待起一些结局了,期待那些他以前不信的东西,就好比——希望。 这世上有点儿奇迹从来不是坏事。 他当然不会告诉郁宁其实说了谎,这介绍的确是在他的卧室里找到的,时间却不是最近。后来他曾带着戒指去问另外一个,你是要她,还是不要她。 那一次他得到的答案是不要,那么大的人,生死一线没有哭过,重病缠身流连病榻也是咬牙苦撑,说完却哭得像个孩子。曾几何时他觉得这是何等的愚蠢和无谓,直到今天,在听完郁宁咖啡馆里的那段话后,他才知道,这两个答案分明就是一个意思。 严可铭好像又看见还只是二十一二岁时候的郁宁,明亮的、欲言还休的眼睛。素白的脸,一个高高的马尾,像个发育不良的女中学生。然而那个时候,他并没有认真看过她,无怪乎就这么错过了她。 他又拥抱了她一下:“那我们等你冬天回来。” 英国的夏天总是太短,秋天天气太糟,冬天又过于漫长。不知不觉中,特法拉加广场的圣诞树又竖了起来。每年的圣诞前夕,只要工作地点在西区,郁宁总喜欢在广场上逗留一会儿,听来自英国各地的学校的孩子们演唱圣诞歌为慈善机构募捐。二十三号是她年假开始前工作的最后一天,她坐在国家美术馆的台阶上听孩子们唱完一首又一首欢快的歌谣,终于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走向灯火通明的查令十字街。 尽管有魏萱的盛情邀请,又有伴娘这桩殊荣等着,郁宁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找了间离剧院区很近的宾馆住下。大概是一个人太久了,反而开始喜欢热闹。安端下来后她给严可铭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回来了,并问他几时方便,好让她去拜访。 电话那头听起来似乎有访客,她料想着怎么也是明后天了,何况年底演出多,以严可铭的习惯,不可能只闲着。但没想到的是,他的回答是:“就是现在,你打个车过来。” 他的语气有一种罕见的热切,郁宁不解,但还是依言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她为他准备了一件礼物,是她打碎的那个瓷雕同一个窑厂出产的另一件瓷偶,可惜的是她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女偶,就买下那个笑靥动人的少年,希望能补偿一二。 过去的路并不太顺,倒是很有回到国内高峰时期驾车的熟悉感,郁宁耐心地任由司机开到单行道的路口,下车步行走完最后一程。 相比很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日,今年看起来是个暖冬,那不短的一程也因为重访故人的喜悦而变得近了。这一路上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在看到严家大门的那一刻,几乎是再自然不过地想到那一夜在阴影里踱出来的青年,这让郁宁怀恋地笑着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向前走去。 她忍不住想,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河流,又注定和不同的河流交汇,有些人的缘分长长久久,直到走到终点的最后一刻,都能永不分离,但另一些却只能短暂的一程,而后各奔东西,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日。 万水归海,海洋再分化作新的河流,河流奔腾不舍昼夜,岁月亦复如是。然而那些并行的时光是真实的,交会时各自带走对方的一部分,再留下一部分,从此这些痕迹就永远留在彼此生命的河流里,纵然生命终止,那些爱与记忆,欢笑和泪水,总能化作某条河流的某一道波光,永不止息。 管家为郁宁打开铁门,她看见一辆货运卡车停在院子里,经过时无意瞥了一眼,车后厢里堆着的全是那些原本挂在严家走廊上的仿化,她不由失笑,再没多看,按下了门铃。 子啊玄关管家结果她的外套,很是高兴地说:“郁小姐,你也回来了,今天真巧。” -------------故影--------------- -------------FIN(法语:结束)---------------- 故影 玫瑰的故事 玫瑰, 在我歌唱以外的,不谢的玫瑰, 那盛开的,芬芳的, 深夜里黑暗花园的玫瑰, 每一夜,每一座花园里的, 通过炼金术从细小的 灰烬里再生的玫瑰, 波斯人和亚里斯多德的玫瑰, 那永远独一无二的, 永远是玫瑰中的玫瑰, 年青的柏拉图式花朵, 在我歌唱以外的,炽热而盲目的玫瑰, 那不可企及的玫瑰。 ——博尔赫斯《玫瑰》 白晓安到意大利的那天,据说碰到几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里最高温的一周。 工作的时间是 好几天后,地点也正在罗马,但她下了飞机之后却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赶到特米尼搭最近一班南下那不勒斯的火车。 她在飞机上从不睡觉,十几个小时下来,早就困得摇摇欲坠,虽然一面咬牙提醒自己不能就这么在意大利的火车上孤身一人睡着了,但到底抵抗不了席卷而来的倦意,勉强在睡前牢牢抱住自己的包,合上眼睛没多久,几乎是立刻沉沉地睡了过去。 结果差点儿睡过站,睡醒来一看包还捧在怀里,多没想迷迷糊糊地下了火车,下到站台被热风一吹,她这才想起来行李还没拿全,又赶快折回去拿,幸好东西全在,再下车,就看到何攸同逆着熙攘的人流站在站台上,朝她笑着扬了扬手:“晓安。” 这才是令她千里迢迢一路奔波相见的人。 当初穆岚和何攸同离开国内前往欧洲,白晓安也去送行,自那之后,大半年再也没有见过。小别再见,故人如昔,这令她没来由地恍惚了一刻,眼睛望着何攸同,脚步反而停了下来。 何攸同见她神色有些奇异,也只有一只小箱子,便问:“怎么了?丢了行李?” 白晓安这才猛地摇头:“没,东西都在,就是忽然觉得好久没看见你们了。穆岚在家吗?” “对,她在家等你。”何攸同顺手替她接过行李箱,“我们路上再说。” 那不勒斯的天气比起罗马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车里冷气足,车玻璃挡光好,甚至有点儿凉。白晓安第一次坐何攸同开的车子,受宠若惊到有点儿紧张,沉默地僵持了好一程,直到车子开离喧闹欢腾的老城区,沿着海开出一段后又往内陆折去,一路都不知道究竟怎么放的目光终于被道路两边频繁出现的植物吸引,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树?” 何攸同看也没看,直接答:“柠檬树。” “哦,原来柠檬树和橘子树长得差不多啊。意大利的柠檬树怎么这么大,像小橙子呢!”经他提醒,她才看见翠绿的叶子深处一只只正在结实的柠檬。在城市长大的白晓安一下子有些激动,也忘记拘束和不自在了兴高采烈地趴在车玻璃上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何攸同瞄了一眼她的姿势,嘴角的笑容深一点,车速也体贴地放慢了:“对柠檬树这么有兴趣?等一下由你看个够。” “嗯?”白晓安欢快地扭头,猛地意识到自己正跪在人家车子的座位上,还赤着个脚,虽然何攸同看起来并不在乎,但她先不好意思起来,乖乖地坐好,问:“对了,穆岚好不好?” “很好。”一瞬间何攸同的笑容都不同了,看向白晓安的神色更是说不出的柔和,倒叫白晓安心跳猛地加快,竟觉得有些不敢和他对视,低着头听他说:“她本来说也要来接你……” 白晓安赶快说:“那怎么行,不用不用的……呃……”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她和穆岚这么熟,反而是何攸同亲自开车来接她,她脑子一乱,觉得似乎脑筋又要打结了。 就在她暗中和自己较劲的时间里,车子已经拐下了公路,往乡间小路上走。维苏埃火山一时被他们抛在身后,却随着蜿蜒的路径时不时吸引了绝大部分视线。这一带乡间种的是各种柑橘科的植物,绿色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何攸同稍微摇开了后座的车窗,一时间空气里满是柠檬和柑类那清爽的甜气,连下午一两点的太阳也不再那样灼灼地烤人了。白晓安深呼吸,又极目远望,视线的尽头,是一栋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小房子。 车子刚一停好门就开了,一看见站在门边的人,白晓安立刻欢呼着奔过去抱住她:“穆岚穆岚穆岚!” 相比较于年初的一别,穆岚很明显的圆润丰腴了。她和何攸同看起来都黑了一些,大概是托这艳阳天的福,但精神非常好,尤其是穆岚,血气很足,头发也留长了,随手挽起来,露出光滑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白晓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眼眶都热了。 穆岚任她又是抱又是跳,一面拍着她的肩膀,一面含笑去看白晓安身后几步外的何攸同,等白晓安激动够了,这才松开手,说:“站在这里说话热,我们进屋子说。我以为你会直接到那不勒斯机场,怎么搭火车来了?路上还顺利吧?” 吹来的风是烫的,但其中又蒸腾着柑橘类植物的香气,有一种奇异的醒脑提神感。就在穆岚一转身的工夫里,白晓安反而是站定了,目瞪口呆之余,终于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着一个地方说:“穆岚,你,你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还是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就这么站在门边直勾勾盯着穆岚的肚子发傻,脸上反复交替的表情里,也不知道是惊喜万状还是面无人色占了上风。 她这手忙脚乱的神态逗乐了穆岚,笑着说:“还看不出来才对吧?才十一周……” “周”字都没说完,白晓安已经一个箭步扑上来,紧紧抱住穆岚,再开口竟然是呜呜哭出声来:“穆岚,太好了!太好了啊……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虽然腔调和说出来的话实在不怎么搭调,但白晓安是满心真切的欢喜,搂着穆岚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没一会儿就挣出一身大汗。穆岚只是含笑任她哭哭笑笑,又偶尔看一眼站在边上的何攸同,直到白晓安情绪平静了些,才说:“谢谢你晓安,傻姑娘,哭什么。” 抹泪的时候汗水泪水混作一团,眼睛里热辣辣的一片,白晓安一边揉眼睛一边抽抽泣泣地说:“为你高兴啊……真是太好了……穆岚,何攸同,恭喜你们!恭喜你们!” 最后四个字她特意加重语气,仿佛不如此就无法表达此刻内心的澎湃和激动。穆岚牵着她的手引她进屋子,比起屋外的艳阳高照,房子里阴凉得多,也暗得多,白晓安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也才得以飞快地打量一下房间—— 屋子很大,却出奇空旷,除了一角的开放式厨房还算堆得满满当当的,用做客厅的一这侧,桌椅若干,几只装饰架,再就是靠着后花园一侧的门边有一张简榻,一面也不知道是藤还是竹子编出来的屏风,然后就只剩下无处不在的五颜六色的鲜花了。 在鲜花的映衬之下这间客厅倒不显得简陋,反而窗明几净,视野开阔,甚至称得上生机勃勃。但在白晓安看来,又是说不出的陌生;穆岚和何攸同没结婚之前各自的公寓她去过,结婚之后的家也很熟悉,甚至去过威尼斯的豪宅,没有一个地方像眼前这样,她无法形容,就是觉得陌生。 穆岚觉察到了她的愣神,问:“嗯?怎么了?” 白晓安忙收回注意力,看着穆岚笑着摇摇头:“太……简单了,不像21世纪的生活。电视呢?” “没电视。因为平时没人住。”穆岚解释,示意她随便坐,“这是攸同的外公买下的房子,平时没人住,一切从简,我倒是很喜欢这里。” 白晓安想了想,又看向何攸同:“你们家怎么到处买房子,都买到乡下来了?” 何攸同走到穆岚身边,亲昵地揽住她的腰,笑着对白晓安说:“我家老规矩——房子的历史还请女主人解释。” 穆岚拍了一把他的胳膊:“别再晓安面前卖关子,快说吧。” “我外祖父是犹太人,‘二战’中曾经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认识了我的外祖母,欧战结束后他们就一起回到法国,结了婚,有了孩子。他们离开法国之后家产被纳粹没收充公,事后追讨回来的也寥寥无几,但犹太人使很固执的,他们决定重操旧业,当时这一带的土地因为战争荒废得厉害,地价也很便宜,我的曾祖父不愿意离开法国,外公就带着外婆来到这里,雇了两个本地人,开始打理被原主人荒了很久的果园,赚到他们后来起家的第一笔钱。” “卖……柠檬?”白晓安在呢么听怎么觉得像是天方夜谭,难以置信地追问一句。 “还有香柠,用它们提炼出芳香油。”说道这里何攸同停顿了一下,又微笑着看向穆岚,“我们家祖祖辈辈做和花草打交道的生意。” 听到这里白晓安才算是摸清了头脑,一拍掌说:“哦!我明白了种果树然后榨油,再卖卖给香水厂之类的,对吗?” 何攸同不愿多说家事,笑着点点头:“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那现在呢?这一大片,还是你们家在种吗?” “早就不种了。我妈妈出生不久他们把在意大利绝大部分的地卖掉了,但这栋房子、还有周围一小块地留了下来,作为家族的一个纪念。我舅舅是在这栋房子里出生的。故事说完了,晓安,想喝点儿什么?” 白晓安似乎一时还没有从故事里抽出身,好一会儿才醒神回答道:“随 便……哦,水就行了。” “要冰块吗?” “也行。” 何攸同很快给她端来一杯水,又递给穆岚一杯没加冰的;直到嘴唇沾到水的一刻,白晓安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需要水,大半杯水一饮而尽还是意犹未尽,颇不好意思地对旁边的何攸同说:“水壶在哪里?我想再喝一杯。” 何攸同却朝她伸出:“我来吧,果汁和酒都有。还是要水?” 白晓安哪里好意思要何攸同为她服务,一瞬间的迟疑叫穆岚看在眼里,出声打消她的顾虑:“让他去。你来看我们,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动手?晓安,来,我带你看看房子,看你要住哪一间?”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客气反而说不过去了,白晓安对着何攸同又一笑,老老实实递过杯子去,又忍不住说笑:“何攸同亲自给我倒水,还是两杯,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了。” 何攸同稍稍加深笑容:“司机都做过了,倒水更不算什么了。”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里白晓安又喝了一大杯水,这下心满意足,暑气全消跟着穆岚沿着矮矮的楼梯爬到二楼,听穆岚介绍整个房子的布局—— 正如外面所看到的那样,这就是栋小房子,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则是主卧室、书房兼客房,再有一件宽敞的浴室,三楼还有个小小的阁楼房,和主卧室在同一侧,都有着面向花园的窗户。穆岚对白晓安无所隐瞒,连主卧室都打开由她参观,反而是白晓安不好意思多看,匆匆掠了两眼就收回目光,倒是在顶层的小阁楼房里流连了一阵,推开窗子去看触手可及的茂密的树冠:“在花园里种松树?” “也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树了,一直没去动。你喜欢哪个房间?楼下还是这间?” “就住这儿吧。我估计要倒一两晚上的时差,到时候睡不着,有声音打搅到你们不好。” “不要紧。我们不怕吵。晓安,浴室和洗手间都在二楼,楼下那间更方便些,你别担心太多,自己舒服最要紧,其他都是小事,也不要太拘谨了。”穆岚看着她,打趣道,“怎么才大半年不见,我也不支使你了,反而还更疏远客套了呢?” 白晓安看着穆岚,心想他们两口子离开那五光十色的圈子几个月里,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但此时她也根本不想拿国内那些事情叫她烦心——她这次来意大利纯属凑巧,完全是偶然从唐恬那里听说穆岚接了一份国内时尚杂志的硬照的通告,于是她干脆趁着这个机会休了年假,定下来意大利,想在唐恬杀到意大利之前看一看隐居了几个月的他们,然后也能陪着穆岚去罗马完成那份漫长休假之后的工作。 白晓安这是抓住穆岚的手,也不管后者微微诧异的目光,略为加重了语气,说:“穆岚,我真为你高兴,你要做妈妈了,我真为你高兴啊。”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白晓安也遇到许许多多的问题,于公于私都是一团乱麻,这次来意大利,也怀抱着小小的私心,想在见到穆岚后和她谈一谈近况,可当真的见到人了,听到她怀孕的好消息,话反而说不出口了,就像生怕这些事情伤害或是困扰到穆岚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似的。长久累积的焦虑,见到故人的欣喜,以及收到好消息的惊讶,好几种情绪盘旋在一起,白晓安心潮澎湃之下,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在她和穆岚说话的这一刻,她的声音都颤抖了。 穆岚看着白晓安,感觉到她的手用上了力气,手心汗湿,也很热,分明不安着。可她只是笑着伸出手给了白晓安一个拥抱:“谢谢,攸同和我也都很高兴。” 穆岚那微凉的头发触着她的脸,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那是属于穆岚的味道。白晓安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子又酸了,内心莫名有些酸楚,犹如一夕变回二十多年前,她还是个短手短脚的小胖丫头,为了摔跤或者玩具这样那样的小事委屈着。白晓安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扯动嘴角,刻意振作起精神来:“可不是嘛!这么好的消息!我知道你们肯定很想保密,但是我真的太高兴了,我恨不得告诉所有我认识的朋友和你们的朋友……你们又有孩子了!” 穆岚看着她,继续微笑,笑容里饱含半是纵容半是安抚的意味,对她说:“我就知道只要你知道了,就再也瞒不住了。好了,晓安,通报到位的事情也可以等一等,你坐了这么久飞机,也累了,要不要洗个澡睡一会儿,晚上我们带你出去吃饭。” 百晓安也担心再和穆岚独处下去,自己一定会忍不住把所有的烦恼和焦躁一股脑儿地吐露给她,于是接着这个台阶,也说:“好啊。你知道我在飞机上不合眼的,正好也想稍微打个盹儿……” “好。那还是住这间?” 她点头:“就住这间。” 见百晓安拿定主意,穆岚再不多说,让何攸同帮她把行李拿上三楼,再亲自领她去浴室。百晓安对浴室一角那四脚包铜的大浴缸很感兴趣,坐在浴缸沿上说:“简直可以睡在里面。” 穆岚含笑:“我也说大得像宽敞的棺材。” 这个比喻让百晓安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笑出来,没多久她飞快地冲了个澡,连头发也懒得吹干,就这么睡着了。 这一觉倒是也没睡太长——她是被打在脸上的夕阳照醒的。昏头涨脑地摸起手表看了一眼,已经五点多了,百晓安一下子想起早些时候穆岚说晚上要出去吃饭,也不敢睡了,换好衣服就急急忙忙地下楼,想看看穆岚他们在做什么。 下到一楼才发现屋子里安静极了,百晓安差点儿以为他们都出去了,眼角却猛地瞥到一个人影,一时间吓得寒毛直立,投过目光仔细一看,原来是何攸同坐在屏风旁的椅子上,正在浏览掌上电脑。 这才沉下刚刚悬起来的心,想问何攸同穆岚去了哪里,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呢,也已经察觉到她的何攸同轻轻一挑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屏风后,无声地说:“她睡了。” 百晓安忙点头,放轻脚步,走到了屏风边。 她最先注意的却是穆岚的脚。 那是微微浮肿的一双脚,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的痕迹,算不上可观,甚至有点触目惊心——在百晓安为穆岚工作的几年里,她不止一次见过她的睡颜,也常常为她换鞋子,百晓安还记得穆岚的脚很漂亮,趾头平整,皮肤又白,脚背微微弓起,穿系带的高跟不知道有多秀气,然而眼前的这双脚她却几乎要认不得了,它们又在清清楚楚地提醒百晓安,眼前这个睡着的女人,要做一个母亲了。 她睡得正沉,像是坠进某个黑甜梦乡的深处,眉头舒展得很开,几近于有些孩子气,面色酡红,眉头上还沁着一点儿汗。百晓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何攸同,才发觉原来他也是在看着穆岚的,低头看一会儿电脑,又抬起头看睡着了的她几眼,目光里没什么需要隐瞒,更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这样的时刻简直让百晓安害羞,好像再待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多一秒也是一种打搅一样。于是她站定了,想再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等穆岚醒来再说。可这时何攸同站了起来,打开通向花园的落地窗先走了出去,而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百晓安也跟着来到了花园。 一出门坎普尼亚那著名的阳光掀起的热浪即刻滚滚袭来,又恰好是夕晒时分,几乎要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但与此同时空气里桃金娘和橘花的香气也更加的浓郁起来——桃金娘种在花园的东北角,已经结实的柠檬散发出的味道却是从墙外飘进来的。在夏日里,它们甜蜜的香气甚至压过了墙角下两排正怒放着的玫瑰,整个花园里散发出一种甜蜜又略带辛辣的气息,再加上薄荷草特有的味道,交织出一种放佛身处老派香料铺的甜美错觉。 花草的味道使得百晓安不由精神一振,她看着几步之外的何攸同的后背,后者正好也在回头征求她的意见:“介意我抽烟吗?” “你随意。”她摇头,忍不住说出自从知道穆岚怀孕之后就开始在心里打转的忧虑,“何攸同,那你和穆岚有什么打算吗?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还是早点儿公布吧?” 何攸同隔着窗玻璃又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穆岚,才对百晓安说:“穆岚想再等一等。我没意见。” “反正早晚大家都要知道的,而且现在你们天远地远,又藏在这样的地方,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们,倒是好消息早点儿公布,我想国内很多人也会安心吧……就好比唐姐……” 想到自己动身之前唐恬送她去机场,罕见的和颜悦色地叮嘱她“过几天我会去和你们会合,这之前你先问问她,到底准备休假到什么时候才准备回来工作”,百晓安此时不禁莞尔——穆岚这个假,怕是还要休上一段时间了。 她继续说下去:“唐姐哪一天到罗马?拍照的计划还是照旧吧?” “计划照旧。她应该是周一到,小裴也一班飞机过来。” “哦,小裴也来!”这倒多少出乎白晓安的意料之外,“夏天了,大家都趁着这个机会来度假吗?” 何攸同微笑,有习惯性地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很快他的眼神柔和起来,于是白晓安就知道,穆岚一定是醒来了。 她回头一看,果然如此,穆岚刚醒,坐在榻边愣神。何攸同和白晓安回到房间里,只见她脸上睡痕未消,白晓安还没来得及说话,何攸同已经坐在了穆岚身侧,亲了亲她的额头和脸颊上枕头的痕迹:“睡醒了?” “恩,几点了?” “差一刻六点。”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叫我!”穆岚猛地站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话却是对着白晓安说的,“你等我一会儿,我们换衣服,这就出门。” 她说完就拉着何攸同的手一起上楼换衣服,没多久又双双牵着手下来,举止间自然而然的亲昵,倒像是正在热恋中的青年情侣,反而不似即将为人父母的夫妻了。 何攸同开车带白晓安到了海边的一个小镇上吃晚饭。欧洲夏天旁晚格外长,一直到晚上九点天还是亮的,霞光落在他们脚下的这一块海湾里,远远望出去,还能看见海湾对面的海岸线上那星星点点的灯火。 大量的海鲜配上北边的白葡萄酒,很快让白晓安醺醺然不知东西南北了,她甩掉鞋,赤脚踩在餐厅那被夕阳烤得余热未退的木地板上,托腮看着窗外的景色,晃着酒杯说:“真好,我也想躲在这里,一辈子不用回去了。” 穆岚和何攸同交换了一下目光,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东西之后,穆岚笑着接话:“不回去做什么?打渔吗?” 酒精让白晓安的反应有些迟钝,她傻笑了一阵,醉眼迷蒙地看向对面的穆岚:“做渔婆,做厨娘……要不帮你们家的果园看树,我力气很大,一次能提两桶水呢……穆岚,反正你也已经收容我一次了,再……”说道这里她猛地一僵,瞪大漂亮的眼睛,好一阵子,整个人都像是毛发全竖的松鼠,一言不发又充满戒备,知道穆岚伸出手拍了一下她握酒杯的手,才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骤然松弛下来,慢慢地垂下眼,还是不说话。 这段时间来这么多的糟心事,白晓安总觉得就算有再快的刀也斩不断这些乱麻,还不如就被它们绞死拉倒,一了百了总好过钝刀子割肉不死不活。但另一方面,她又是极度胆怯着的,像是一个囚犯,害怕宣判的来临,也无法直面最后的结果,于是她就趁着年假的机会落荒而逃,逃到天涯海角,仿佛只要如此,就能把那些纠葛也一并抛在脑后,可是此时此刻,在穆岚和何攸同的身边,她又神奇地得到了安抚;有些看不见的东西环绕着她,给她安慰,让她平静,原来到底还是有某个角落,可以暂时地收留她,让她远离那些焦虑和苦恼。 也不知是几时起,白晓安意识到让饭桌上呈现出冷场的元凶正是自己。她有些急躁地甩了甩头,又笑起来:“不说了,总之能再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你们给我地方住,带我出来吃饭,还陪我说话,我,我……”她悄悄地在桌子下面掐住虎口,强迫自己不要说出“我要是能一辈子都不回国就好了”这样的话来,可有的时候句子一旦开头,就很难再噎下去。她说不出口,不说又难过,一句话在心头徘徊良久,不知不觉中,本来就因为饮酒而酡红的面色越发涨得发红了。 这时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胳膊。白晓安浑身一个激灵,近乎戒备地瞪了过去,可对上的目光是穆岚的,目光中还包含关切之意。她一愣,再没了锋芒,低下头去的同时,又乖乖地把手放在了桌子上。 穆岚看着她,轻声说:“说什么傻话,你来看我们,我高兴还来不及。要是有话想说,也不着急,今天你才下飞机,要是想说什么,接下来这么多天,随便你挑一天说。” 明明年纪比穆岚还略长几个月,但自从认识了她,似乎也总是她在安抚自己。眼下这抚慰也生了效,白晓安看了穆岚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笑了出来,笑完像个小孩子一样伏在桌面上觑向她:“嗯,好。” 他们在餐厅呆到天彻底黑了,才慢慢开车回家。回去的路程有大半沿海,海风呼啦啦地吹进窗内,把穆岚和白晓安的头发都吹乱了,穆岚忽然拍一吧白晓安的胳膊:“晓安,你看,银河在那边。” 顺着她指的方向扭过头,果然在遥远的海的尽头,白晓安看见了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的夜晚的天空。 身体的酒精又一次烧了起来,白晓安想笑,就笑了,笑完合起眼,分明是只打算养一会儿神的,却很快地睡着了。 白晓安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过如此“不思进取”地生活——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吃过午饭后又可以继续睡,睡起来迎着夕晒去或近或远的镇子找一家餐厅吃饭,聊着看不见尽头的天,直到满天繁星再兜着也不知道因何而起的醺醺然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天,何攸同和穆岚才带她四处去玩,去哪不勒斯,去庞贝,去阿玛菲海岸线上有名或是无名的镇子,下水自然是免不了的,也爬山,爬到高处再自郁郁的树影下回望脚下的一湾海水。 这样的生活过得太适意,又带给白晓安时间流逝得忽快忽慢的错觉,仿佛永远不会到尽头,可一眨眼,离穆岚动身去罗马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于是白晓安不得不正视现实;之前过去的一周是做梦,是偷来的安逸,两天后的工作,才是他们这群人真正的人生。 念及此她已悄然在心中倦怠和沮丧起来。 当然这些情绪她不可能在何攸同和穆岚面前表现出来,反而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和在国内的唐恬联络,确定航班和旅馆,忙碌了整整一天后,似乎又找回一点儿工作的状态,但压力回来的同时,好睡眠无声地自她身边溜走了。 明明前一天打了无数个电话说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白晓安却早早醒了,摸起手表一看不过七点,她叹了口气重重地躺回去,辗转了好一阵子,到底还是爬起来想去厨房倒点儿水喝。 谁知道一下楼看见主人们不仅都醒来了,而且穿戴整齐,看起来竟然是要出门的样子,白晓安还来不及不好意思自己穿着睡衣,穆岚已经先一步对她微笑:“哦?起来了?我们本来还想你再睡半小时再叫你。” 白晓安下意识地一凛:“怎么了?要提早去罗马?” 穆岚摇头,依然含笑:“那是明天下午的行程,今天我们出海。” “啊?” 昨天根本一点儿也没提起来嘛。白晓安目蹬口呆盯着穆岚看了半天,又去看何攸同,他也点一点头:“今天的行程是出海,去伊期其亚。” “那是哪里?怎么去?” 穆岚与何攸同对望一眼后,才开口:“是一个小岛,当然坐船去。醒了没?醒了的话去洗个澡,吃完早饭我们就出门了。” 穆岚没结婚之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主意一旦拿定,立刻就会动起来,很难让自己闲下来;倒是何攸同做事有条不紊到称得上慢条斯理,不愧是本来要做医生的人。白晓安觉得这夫妻俩结婚之后似乎谁也没有被对方的性格影响,有趣之余对于这趟旅程的雀跃更快地袭上了心头,也不多问,兴高采烈地答应着,一溜小跑又冲回房屋去了。 正如这趟意大利之列中的每一天,这天的行程对白晓安来说也充满了各种未知的惊喜—出门之后何攸同先是开车去了最近的一个镇子,穆岚领着白晓安熟门熟路地去鱼铺、肉铺和蔬果铺子拎回来满满一篮子食物,和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篮酒水并排放好,才朝着港口的方向开去了。 因为一路上三个人都在说笑,车程显得特别快,停好车后何攸同与白晓安一人拎一只篮子,只有怀孕的穆岚空着手,笑眯眯地走到何攸同身边,听白晓安发问:“哦,难怪你们不要回去了,上山,下水,现在又出海,回去干什么?船在哪里?” 穆岚闻言拍了拍何攸同的后背:“快把你的伊领给晓安看。” 说完她朝白晓安眨眨眼:“就看见了,这是他一见钟情娶来的大老婆,轻易不见外客的。晓安,今天你赚到了。” 白晓安听了,先是一愣,接下来简直笑个没完,伸手挽住穆岚的胳膊,打趣她说:“那你一定爱死何攸同了,嫁给他做小老婆不说,还心甘情愿给他生孩子。” “那是伊索尔德不能生,不然也没我什么事情。”穆岚唇边笑意愈浓,瞥了一眼同样在笑也不辩解的何攸同,又补上了一句。 女人们清脆的笑声被海风吹到很远的地方,眼看着这一条码头就要走到头了,何攸同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说:“就是她了。” 清晨八点的阳光下,白色的帆船如同一只收起翅膀的天鹅,安然地栖息在码头边。白晓安对于船艇说得上是一窍不通,但也看得出这艘船以来有点儿年纪,而来保养得很用心,船舷的一侧“ISOLDE”的船名应该是才粉刷过,在阳光下尤其鲜亮。船不算太大,船身狭长,但是容纳三四个人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陪在穆岚身边这么些年,大小阵仗见识了不少,无论是大型游轮还是豪华游艇白晓安都不陌生,偏偏这种称得上“复古”的帆船从来没搭过,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何攸同跳上船异常熟练地开始落帆,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其他人呢?” 穆岚的目光落在何攸同的身上,听见白晓安发问也不转头:“什么人?” “开船的人啊。” “不是说了吗,她是何先生的真心肝,别人不能碰的。” “呃……所以等一下……何攸同开船出海?” 穆岚微笑着看向她:“不敢坐?” 白晓安赶快摇头,不知不觉中眼睛锃亮:“太期待了!” 这时何攸同的声音传来:“穆岚,晓安,可以上传了。” 海风充盈有力,鼓动着巨大的白饭,如离弦的箭般离岸而去。何攸同显然是玩帆船的老手,游刃有余地随着风的来势和强弱调整帆的方向,等一切稳妥到位,就关了引擎,全凭着风力推动船身向前了。 上午的太阳很烈,但他们人在船帆投下的阴影之下,又有猎猎拂来的海风,反而没什么暑气。白晓安趴在船的围栏上,看着大陆的一侧,忽然觉得懒散起来,也就放任自己在遮掩的时间地点懒散着。穆岚看着她的姿势如同一只猛打瞌睡的猫,不由得笑了一笑,拎着篮子下船舱把酒水和食物先搁进冰箱里。 今天是出海的好日子,不远的海面上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其中既有光看外型就知道昂贵无比的游艇,也有最朴素的单人帆船,一不留神,还以为是成群的巨大的水鸟。船只在海面上各行其道,互不干扰,但偶尔有顽皮的弄潮儿,趁着风势刷一下欺近船前,对兀自发呆的白晓安笑着吹过一声长长地口哨,留下一句她无法听懂的句子,又刷一下远去了。 这样热情的问候第一次发生时把阳光下昏昏欲睡的白晓安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奓毛似得从原地弹起来,次数多了才总算适应些,也会扬起手和对面帆船上的年轻人笑着说一声“Ciao”,继续发自己的呆看自己的景色。穆岚与何攸同坐在船尾的甲板上,见她不过来寻他们,也不打搅她,两个人也静悄悄地一边晒太阳一边读起书来。 在海上时间过得一点儿数也没有,穆岚读书正读到有趣的地方,猛地听到“咚”的一声响,诧异之下一偏目光,原来是何攸同扔了书,人也跟着重重往舢板上一趟,摊手摊脚满脸心满意足。见他这样,穆岚把书扣在膝头,凑过去低头看着他:“吓我一跳。困了?” 何攸同蓦地揽住穆岚的腰,声音不高,却满是笑意:“穆岚,也陪我躺一会儿。” “这样的大热天,也不怕中暑。” 说归说,穆岚还是无甚犹豫地陪他一起躺在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甲板上。她枕在他的胳膊上,很快相贴的皮肤就起了亲昵的汗意。但无论是何攸同还是穆岚,似乎都没有调整姿势的意思,躺下之后两个人也和刚才在看书时那样都没说话,很快的,怀孕的穆岚有了些微倦意,她合起眼,不再去看那躺下之后变得格外辽远的天空,然后放低声音,伏在何攸同耳侧说:“晓安还是有心事,要不然今晚。要不然去了罗马,我也许得问问她。” 她的头发被阳光晒得很暖,熨帖着何攸同的脸,这几个月以来她确实是中了一点儿,很仔细才能分辨出来。但何攸同必须承认他喜欢这种逐渐感觉她的身体沉重起来的变化,听见她的声音后他也一勾嘴角,回答她:“她不说,你不问。晓安的性子藏不住事,现在却藏起来不说,总有她的考虑。” “就是看她藏住了,才怕是有事。”穆岚不知不觉中蹙起眉头。 “不是工作上的问题。” “工作的问题我就不担心了。” 看她满脸认真,何攸同微微一笑:“小穆岚也要替人排解感情上的难题了吗?” 穆岚听到这句话,种种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然后不知道想些什么,反而良久不再言语。何攸同由着她出神。也等她结束这莫名的沉寂:“你啊,喜欢的全是不要命的运动。” 没想到话题徒然转到这上面,何攸同搂了搂穆岚的肩膀:“……妈妈去世那年夏天,舅舅带着我驾一艘几乎什么都没有的船,从戛纳出发,沿着里维埃拉的海岸线,一直到那不勒斯。那一程我们走得很慢,将近一个月,就只有他和我两个人。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有一艘自己的船。” 何攸同说话时的气息拂过穆岚的后颈,留下湿热的痕迹:“可是那个时候太小了,十五,还不够独立买船出海的年纪。再不久我就离开法国了,又等了几年,等到可以买船的年纪,就买下了它。” 穆岚被他抱得很紧,却不知不觉伸出手去也把他搂得紧一些,听他继续说下去: “穆岚,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如果是个男孩,到他足够大了,我会教他驾船,就好像舅舅教我的,从最原始的帆船开始,如果是个女孩——女孩就不要玩这个了,坏手,我要给她一匹马,你知道吗,我妈妈是个非常好的骑手,我们家的女孩子应该要会骑马,不过我还是要带她出海……”何攸同侧过身子,手掌在穆岚的小腹上停留一刻,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何太太,我们还是要两个吧,至少要两个……”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两个人挨得这样近,早就是一身汗,但奇怪的是并不热,也不令人焦灼,穆岚始终都没有出声,直到再听不见何攸同的任何声音,才忽然笑出了声音。 她的笑让何攸同有些诧异,她却不管,撑着他的肩膀支起半边身体,凑过去亲了亲他:“我在想啊……你应该娶只青蛙,一口气给你生很多蝌蚪……”话没说完已经乐不可支,又笑着躺回何攸同的怀里去了。 何攸同也笑了,拨开她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从额头亲到鼻尖,再到嘴,他们都戴着墨镜,却依然可以一路望进对方的眼里去:“嗯,我要是只青蛙,白天就带着蝌蚪在池塘里游泳,晚上到你窗子下面唱歌,骗你再给我生一堆蝌蚪,然后我们什么也不做,每天都是白天游泳,晚上唱歌……” 这个由穆岚开始的假想随着何攸同的进一步具体化最终让两个人都笑成一团,而这样毫不掩饰的笑声也惊动了在船的另一头的白晓安,她张望了半天都 是只闻其声,不得不离座而起,踮起脚尖眺望才看清喁喁低语的两个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不再看,想一想又进了船舱,把早些时候塞进冰箱的食物和酒拎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白晓安和穆岚在舱门口碰了个正着,白晓安看穆岚脸色潮红,额头上尽是汗,轻轻把她往外推:“东西我拿好了,你们饿不饿?” 穆岚摇摇头:“就是有点儿渴。” 白晓安顿时展颜,拎高手上的藤条带子:“酒和果汁都冰好了。” 于是三个人赤脚席地在床板上野餐一般吃午饭,说说笑笑中白晓安捡了一点这几天来从来没提过的国内圈子里的新闻给他们两口子听,不知不觉中,食物没怎么动过,倒是何攸同挑的北边来的气泡酒空了好几瓶,这酒入口甜,后劲却不小,于是等何攸同起身调个帆回来,喝多了的白晓安已经懒洋洋地在阴处睡着了,怀里抱着个空了的酒瓶子;穆岚怀孕易倦,微微蜷在白晓安身边也睡了。见状何攸同无声地一笑,悄无声息地坐在穆岚身边看了她很久,才伸出手来,替她把被海风吹得一脸都是的碎头发捋到耳后。 那不勒斯湾近岸一带何攸同都很熟悉,眼下不赶时间,由着风推着船慢悠悠前进,实在偏得太厉害了,才调一调方向。如此一波三折地绕了不知道多少路,仍然能赶到岛上吃午饭,然后慢腾腾地略转了转,又在夕阳的笼罩下欣然回程。 那一天白晓安倦极,回去晚饭也不吃就倒头睡下。梦里哭也不过是一场梦。 第二天,他们动身去罗马和唐恬他们的大部队会合,那不勒斯的种种好像一眨眼之间就成了远在天边的云烟。来不及惆怅或是怀念,白晓安发现穆岚已经先一步进入了工作状态,说来真奇怪,明明几个小时之前,她还是那个在厨房给自家先生煮咖啡的妻子,可现在,她又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个”穆岚了。 白晓安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更喜欢工作状态下的穆岚多一些——这个穆岚是他们大家的,那不勒斯郊外那栋小房子里的,只是何攸同一个人的。 和白晓安一样,唐恬几乎是在见面的第一眼就发现了穆岚的秘密。她立刻 掐了烟,锐利的目光盯着穆岚好一会儿,嘴里忽然泄露了一丝笑纹,接着伸出手来抱住了穆岚,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白晓安隔得远,没听见也不会读唇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穆岚一怔,红着眼眶又抱牢唐恬,知道唐恬故意说“你这疯丫头这么热的天还死命抱着我良心哪里去了啊”才松开手,然后白晓安恍然惊觉,唐恬的眼睛也湿了。 但唐恬还是唐恬,忘情最多一刻,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拉着穆岚去和结下了几天一起工作的整个团队一一打招呼。白晓安来之前就自动请缨这几天里要给穆岚做助理,见状也跟上去,迅速地融入了人群。 这只是穆岚一个人的工作,所以何攸同虽然也到了罗马,工作的场合一律不露面,只是拜托唐恬和白晓安多照顾她。 到了晚饭的时候穆岚约好唐恬带着白晓安去跟何攸同碰头。餐厅是他挑的,在台伯河的另一岸一间外头看起来黑幽幽的老房子里,座上除了何攸同,裴意也在,见到穆岚的第一眼立刻皱起了眉头:“穆岚,你胖了不少。” 一言既出满座皆静,何攸同和罗马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晓安仗着和裴意熟,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裴意平日里嘴巴坏惯了,也没觉得哪里说错,忽然觉得被拍了下脑袋,正要找是谁的手,坐在一边的何攸同已经伸出手来构筑裴意的脖子,低声知会了一句。 于是一群人一致亲眼见证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活人能多快飞红了脸,尤其是耳朵,简直红的能滴出血来。裴意分明是坐不住了,红着脸站起来,再没了平时冰山美人的架势,倒是很诚恳的先道歉,才不太自然地说:“恭喜你……我是说恭喜你们。” 穆岚忍笑没忍住,笑出声后拿眼神示意何攸同,后者就把裴意拉回椅子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和唐恬打了个招呼。 唐恬、裴意,还有白晓安,再加上此时不在场的周恺,算是何攸同和穆岚在这圈子里最亲近的一群人,彼此之间毫不拘束,又算得上是久别重逢,随便起一个话题就能好像说不到头。在等食物的过程中裴意低头发了条短信,结果还没一分钟,何攸同的电话就响了。 看了眼来电显示何攸同抬起眼来对穆岚笑了一笑,反而把电话递交给她:穆岚不解,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微微怔然,但也接起了电话,顿时满耳都是周恺那兴高采烈的声音:“何攸同!太不像话了,简直太不像话了!胡闹混账没心没肺加三级!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主动告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声音让穆岚有些眼熟,稍微镇定了一下,才开口:“周恺,是我。” 电话那头迅速冷静了一下:“……小穆岚?哦,何攸同躲起来了是吧?你们真是太不够意思,这么大的好消息也不积极主动通知我这个未来的干爹一下,到时候孩子生下来我要扣一个金镯子下来啊,不行,你们都没告诉我,要再扣个金锁片……” 哪怕相隔千里,周恺那谈笑间眉飞色舞的摸样却犹在眼前,穆岚听着他絮絮叨叨念完这一通,期间不禁看了好几次何攸同,接受到他一样的含笑的目光后,不紧不慢地答应着周恺一再要她小心保重的叮嘱:“是,知道,一定。” 周恺显然心情好极了,语调都不一样了:“快叫何攸同听电话,我本来是要找他算账的,他倒好,把你挡在前面,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能放过他啊。” 穆岚又把电话交给何攸同,白晓安好奇极了,趁着何攸同接电话,问周恺在电话里说什么说得那么来劲,一片嗡嗡嗡嗡的。穆岚一边笑着回答“他要做干爹,还说要扣一个金镯子下来”,一边则在留意何攸同的神色,之间不管电话里说什么他都是一味答应,却又眉目含笑,也就不自留心了,转而去和唐恬说话。 唐恬这时也暂时卸去了一贯的精干神色。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感慨,目光停在穆岚眼下还不明显的小腹上:“难怪我问晓安你打算几时回来,她不给我个准信,这个消息你们要瞒多久?还是等我回去,走公司的途径公布了算了?” 穆岚对此自有打算:“顺其自然吧。该知道的现在陆陆续续都知道了,要是有记者来求证,再说也不迟。” 不要到时候人家堵到家门口来拍你大肚子的样子你自己还稀里糊涂!除了你这个妈,还有个爹呢。”唐恬对于她的乐观素来是很不看好,“是真的留在这边生了?” “嗯,等罗马这边的工作结束,攸同和我就打算回法国去了。他希望小孩出生的时候舅舅能看见。” 唐恬不以为然地撇嘴:“也不见得非要在这边生就更好。要我说,就算没抛开这层关系,回到国内我也能朝阳照顾得你妥当。” 闻言穆岚一愣,很快又笑了,握住唐恬的手说:“是,是,可是现在照顾我不再是唐姐你的本分了啊,你也给自己放个大假吧。” 唐恬脸色变了几变,又在瞄见白晓安和裴意投来的目光后,终于还是收起那一闪而过的柔软,冷冷地轻轻哼了一声了事。 何攸同的电话打完,之前点好的菜也陆续送到了,罗马菜以口味丰腴而闻名,搭配托斯卡纳出产的红酒正合适,穆岚不能喝酒,不由得诧异地停了下来,看了看唐恬,又看了看裴意,还是不解:“怎么了?” 裴意之前说错了话,这时哪里会再开口,倒是唐恬饶有兴趣地接了话过来:“难得看你吃这么多东西。” 穆岚没想到原来是为了这个,这时哪里会再开口,倒是唐恬饶有兴趣地接了话过来:“难得看你吃这么多东西。” 穆岚没想到原来是为了这个,不由得又是一笑:“我好像不吐,倒是总是饿,犯困,特别能吃。不信你问晓安,在南边的时候吃海鲜,我吃得更凶,要是没人看着一天能吃五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小裴说我胖了,那是肯定的。” 白晓安还真没注意这个,听她叫自己,赶快回忆了一下,发现确有其事,忙点头附和,然后又说:“这不是挺好吗?我表姐怀孕前三个月吐得天翻地覆,把她和我姐夫两个人折腾得要死。穆岚,我这些天都没看见你吐过,真稀奇。何攸同,你是学医的,这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是好还是不好?” “每个人体质不同,说不上好坏。不过穆岚少受点儿苦,总是好事。” 他说得平静,而在座的没谁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听他这么说,就没有再多问下去。穆岚见大家都停下刀叉看着,就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下何攸同,让他至少拿起刀叉做个陪。她看唐恬还是盯着自己,就又说:“唐姐,你别担心,我真的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还老觉得不真切呢,我这几个月一直在想,是不是就是之前那个孩子舍不得我们,又悄悄回来了,才这么乖……” 唐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几年前她在新城见完程静言,直接走进任开的病房。从病床上拎起一个如同一只气息奄奄的病猫一样的女孩子,再看着她遍体鳞伤又摇摇坠坠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到现在。当年的穆岚倔犟得一如顽固的蚌壳,把公私分割得泾渭分明。她信任她,却从不肯在任何外人面前讨论自己的私人生活;又如同一根紧绷的弦,不允许一分一秒的懈怠。可现在的穆岚,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平和又神采飞扬地说着她的生活,家庭,甚至即将诞生的孩子。 于是,唐恬就知道,她松开了那根弦,也打开了壳。 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穆岚身边的何攸同,他冲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笑容。 因为第二天还有工作,在看着穆岚吃下双份甜食后这顿为时不算长的聚餐正式告一段落。他们不着急打出租车,索性稍稍散了一会儿步,何攸同带着裴意和白晓安走在前面,穿过台伯河彼岸那蛛网一般蜿蜒着的古老的街道,而穆岚则和唐恬落在了稍后,她们能隐约听见前面人的说笑声。恍惚间回到好几年前,晓安和小裴都还想着意气少年的那些年份,穆岚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唐恬开口,就自己先说开了:“……唐姐,这件事我没第一时间通知你,是我自己的主意。其实这孩子来得一点儿都没有征兆,也不在计划里,我和攸同都吃了一惊。他又一点儿都不闹腾,我一直有点儿害怕,但不管怎么说,我拿定主意了……这消息,如果能隐瞒,就稍微瞒一瞒,要是太麻烦,那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吧。” 唐恬借着灯光看了一眼穆岚的脸,声音始终平平的,听不出喜怒:“你不要逞强,孩子什么时候都能有。何攸同怎么说?” 穆岚盯着不远处灯火下何攸同的背影,又浮起一点儿笑意:“也没有怎么说。他骨子里虽然也固执,但是论固执,不是自夸,少有能拗得过我的。” “别以为这真是优点。” “偶尔还算管用。” 唐恬沉默了一阵,又说:“国内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保重身体最重要。当初何攸同说要带你出来休息,那个时候事态非常,有些话我没说——穆岚,潮头是不等人的,你又是个女人,你要尽快回来。” 穆岚却慢慢地摇了摇头,看向唐恬的目光很平静,有很坚决:“唐姐,我进圈就是一无所有。你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也还是一无所有。我是从什么都没有走到现在的,也不那么怕失去了。现在我心甘情愿用我有的,去换我和攸同都还没有的。当初他许诺要给我一个家,我也要守信,给他一个真正的家。不过我答应你,我会尽快回来的,我不舍得走。” 无论是怎样一无所有的荒瘠,总是能有人扎下跟来,抽芽散枝,顽强成长。这就是树的命。 不知不觉中她们远远跟着何攸同的背影,已经走出了那些窄长的小巷,来到台伯河边,同到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的世界。夏季是枯水期,河水的走势平缓,两岸的法国梧桐枝条纤长一如柳树,在无风的夜晚静静垂到河面上,和水面上的灯光一道留下奇妙的光影痕迹。拦车的间隙穆岚见白晓安坐上了河堤的矮墙,脚一下一下地点着墙壁,心不在焉地偶尔回头看一眼河水,又看向不知道哪里的远方。 穆岚心念一动,趁着还没拦到车子,问:“唐姐,晓安最近怎么了?” “她和你说了?” 那就是真的有事了。穆岚心里一沉,摇头:“什么也没说,但总归是有心事,没藏住,又不说。” 唐恬也跟着望了一眼夜色里白晓安的侧影,缓缓说:“她自作聪明地做了件糊涂透顶的蠢事,所以才找到我说要来看看你,顺便兼你这几天的助理。我以为她是找你求援的,原来只是躲在你这里做鸵鸟。” 这时小裴在路边拦下空车,回头喊:“穆岚,车子拦到了,你们先走,我们等下一辆。” 穆岚走过去之前还对唐恬表了态:“她愿意来找我就是信任我,但如果不想说,我一个字也不会先提。唐姐,明天见,还有,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告诉你。” “谢谢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啊。”穆岚答得理所当然。 唐恬拍一下她的肩膀:“多休息,少操心。” …… 这一次拍摄的主题是“费里尼的罗马”——以费里尼电影的女主角为造型的灵感来源。在罗马各大名胜取景,再现经典电影画面。类似的灵感在时尚史乃至电影史上都不止一次地再现,而合作方为了取得别开生面的新奇效果,除了正当季的新衫,更借来许多六七十年来的古装款,搭配当年的珠宝和鞋包一起入照,新旧搭配,自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错落的美感。 夏季的意大利素来是度假的圣地,而他们要拍照的景点许多是外地游客的必到之处,起早摸黑成了常事。好在夏天的白昼长,拍摄团队可以等到下午景点参观终点之后,再持事先预约好的许可证入内拍摄。 合作的摄影师灯光师来自法国,化妆和造型则是意大利人,在他们的共同创作下,穆岚在破旧的废弃露天剧院扮过小丑,在巴洛克的宫殿里被妆成人偶娃娃,穿着罗马时期的袍子走在夕阳下的废墟,又在下一刻回到了罗马的街头,化身泪流满面的流鹭。 穆岚本来是极要强的性格,而这又是她因小产休假至今的第一份工作。工作起来异常投入,虽然这工作的强度如今搁在几年前实在不算什么,但眼下算得上非常时期,每天倒叫白晓安和唐恬捏一把汗。好在诸事进展顺利,为期一周的拍摄计划安然走向尾声,计划表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地点——特莱维。 传说中的鼎鼎大名的许愿池从早到晚永远是人头攒动,来自各个地方说着各种语言说着各种语言的人们各种不同的硬币从左肩抛进那巨大的喷泉里,然后带着“重返罗马”的心愿离开。为了拍摄到空旷的喷泉,拍摄团队不到五点就到了现场,清场布光等一系列前期准备再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总算是托这难得的阴雨天气的福,抢到一个游客稀疏的清晨。 下着雨的清晨多少还是有点儿凉意,低胸黑丝绒长裙贴在身上更是冰凉如水,穆岚已经化好妆,唐恬从赞助珠宝商派来的保镖手里拿过镶了大颗祖母绿的钻石项链和耳环亲自为她戴上。沉甸甸的珠宝贴在脖子上的触感带来微微的战栗感,穆岚刚毅哆嗦,手上立刻一暖,她笑着回眸望向陪在身侧的何攸同:“我说你这就叫假公济私,这是我的工作,你非要来。” 相比盛装的穆岚,何攸同只是简单穿了件白衬衣,状也不上,听她这么说只是笑,抓住穆岚冰冷的手指不放:“反正都假公济私了。” 说完他偏过目光,再次对也坐在车上的此行拍摄的策划人道谢:“谢谢你,苗小姐。” “你再这么说,我可要发脾气了。前几天我还在想明明是陪着来了,怎么也不肯露个面?我都要以为你要躲着我了。攸同,本来我的策划是计划请你们两夫妻合作的,虽然没成,但既然你好歹还是愿意露个背影,也同意署名,赚到的还是我嘛。”苗好微一挑眉,“不过这都最后一天了,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的?” 恰好此时光替找好了最合适的角度,摄影师示意可以准备工作,何攸同也就 顺水推舟地笑而不答,抱着穆岚下了车,走进绵绵不绝的雨帘之中。 雨天里的罗马的清晨,光是青蒙蒙的,穆岚手上还拎着等一下要做道具的鞋子,就这么被何攸同忽然抱起来,而身后一片高高低低的笑声,面上居然红了一红,低声说:“你别自己吓自己,夏天下个水,有什么了不起。” 何攸同低头看她一眼,也一样低声作答:“就是忽然很想抱你一会儿。” 他人高腿长,一眨眼的工夫就从小广场走到喷泉前。穆岚落地后顺手把鞋子递给何攸同,然后牵着过长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进巨大的水池里。 水池里浅浅铺了一层硬币,最先的几步有些滑,穆岚谨慎地保持着平衡,听从摄影师的指示往光替所在的位置走,而何攸同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在她的前面,牵住她的手不曾放开。 在他们都不曾留心的时候,拍摄已经开始了。她是娇小的女人,尽管因为怀孕丰满圆润了一些,和那高挑白皙又丰腴美艳的尤物安妮塔、艾克伯格还是天差地远,但缓缓涉水潜行的他们走得如此从容而亲密,自有一种独属于他们的私昵,何攸同走得很慢,又时不时折身回顾,喷泉溅起的水花和扑来的凉风已经悄然打湿了他们的衣服和头发,却并不冷,万事安定。 站定之后何攸同把手里的女鞋暂时搁在一旁的雕塑上,然后抓起穆岚的双手,送到唇边落下一个亲吻。喷泉的水声遮住了这一刻的快门声,穆岚感觉到他的气息正轻柔地落在自己的指间,她忍不住抽出手,还给他一个亲吻,才任由何攸同走出镜头。 这时耳边再次传来摄影师的指示,她欣然含笑合起眼,微微扬起脸,张开手臂,任那汹涌吹来的水汽拂过自己的整张面孔,拂过颈项胸口和手臂,风一般掠过全身。她眼前闪过之前涉水而来时何攸同的背影,他的肩背,他的头发,穆岚蓦然想到《涉江》里的句子,“还顾望远乡,长路漫浩浩。”可哪里有什么长路,也不曾要回望遥不可及的远乡,她的故乡,分明就近在眼前。 -完结- ━━━━━━━━━━━━━━━━━━━━━━━━━━━━━━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shouliedexi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