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是谁家新燕 作者:帘重 文案 “你妈妈失忆前,好胜又记仇,平生也最讨厌笨蛋。你的名字就叫何智尧好了。” 他摸了摸鼻子说。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主角:大人名字 ==============   ☆、第 1 章   江子燕将近而立之年,读到古大流氓的冷门箴言,“一个人的名字可能错,一个人的外号绝对不会错”。   这时有人按门铃,她把书轻轻合上,再想起读的时候已经忘了页数,转眸翻到了那句著名以致传诵到有点烂俗的句子,“爱笑的女生,运气一直不差。”   她什么也没说,静等江河入海。   江子燕的运气,向来不差。   或许经历大难不死,上天赏赐了残留后福,权成补偿。学位缓慢地读了三年半才成,导师向来最喜欢她,毕业时节,东海岸就业形势奇好。她面试时回答任何问题,都冷静又有条不紊,唯独眉宇有一股清愁,衬着淡色衣衫说不出的动人,像是从明后期工笔画里走出来遗世独立人物。对方欣然允诺实习,给到到比本土同学都好的offer。身份问题不用担心,早在年初抽中了H1B。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留美。   十二月底的波士顿,整个城市依旧像前十一个月一样充满活力。圣诞装饰尚未撤下,前几日的风雪冻得如黄铜酒瓶盖般坚硬,几个流浪汉和他们养的巨型黑狗,在褴褛中瑟瑟地分吃香肠加曲奇。   温暖公寓外面起着陡峭凛冽的寒风,江子燕仔细地锁了门,戴好帽子,挺直背脊,匆匆走过街道。   她身材高挑,二手店里淘来的羊绒大衣垂过膝盖轻柔荡漾,全身被那黑色笼罩着,下颚线条有些男性化的硬朗,除了略染芙蓉色般的薄唇外再无其他色彩。双手插兜,在不笑的时候,眉梢眼睛嘴唇都透露着一股森然冷意。   纽约下午的天主教堂像区警局,聚着神色各异又刻意沉默或倾诉的人群。她挑了教堂中前排的木椅子坐,等候的五分钟里,周围声响不平息,都在对彼此的生活和上帝窃窃私语。直到后面头顶奏得巨大的管风琴响起熟悉的轰鸣声,才逐渐安静。   江子燕放缓表情,随着她微微起嘴角,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了,有一种奇异的光影。面部是愉悦放松,又有少许严肃混合落寞的神色。   她来这里三年多,他人面前颜笑晏晏,却习惯于在这种教徒化的场合中,安静地想自己的心事。唯一能真正把她和周边虔诚教徒区别开的,是江子燕手里懒散握着的,并非圣经,那是一本封面磨到破损的繁体古龙。   圣歌结束,牧师布道终了,所有人都带着那一丝像是伪装又像是彻悟的微笑从座位上站起来。   彩玻璃映射的光辉中,江子燕笑的格外漂亮。甚至有黑人修女忍不住走下来问她:“姐妹,你笑得那么开心?有好事发生,抑或倾听主的启示?”   不,不是。   都不是。   当不知道作甚么表情时,索性微笑。言有言灵,借古龙先生吉言,微笑总有好运气。   乐观的美国人不知,几年前,江子燕的外号是女阎罗,阴冷孤傲,生人勿扰的眼神举止,相处初期颇让人吓牢牢。但现在,她不再如此。   昨日深夜里接到邮件。   “你的打算是什么?”对方在信件末尾里问。整封邮件36个字节,除了句号外,唯一的问号用在这里。等鼠标上移,发送邮箱后缀是万年不变的公司邮件。   三年间,两人会定期邮件联系。除此,他没有来一通电话发一条短信,大概对她确实厌恶至极。江子燕任光标在自己眼前跳跃了会,在屏幕第三次黑下来前,缓慢敲下回复:我会回来。   点击、发送。   一秒都没到的时间内,她就收到了回复。   “很好。”   与三年前出国时匆匆忙忙的狼狈模样相比,回国反而简单从容。   退房卖车清洁旧物告别友人,她直起腰,随意看着空荡的房间,白色遮光窗帘映衬着对面公寓的防火梯。每一次看纽约的角落,她都毫不怀疑这就是自己最挚爱的城市,无法复制,无法模仿。   然而,没有值得自己真正留恋的东西。   偌大公寓住了那么久,家具格局都维持刚住进来的模样,居然疏懒到连一盆植物都没有养。   临走前夕,最后一次去街角熟悉的教堂。   “我要回去啦。”她坐在忏悔室里突然说了句中文。   “你在说什么?”隔壁的神父疑惑地重复问她。   江子燕回过神,重新用英语重复一遍。她那么克冷的五官,却有着一把轻柔嗓音,吐露英文时带些绵丽:“我要回去啦。”   隔壁很快传来神父温和地回应:“那么,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江子燕托运完两个箱子,一路走过机场海关免税店直入机舱。十几个小时里保持冰美人的模样。等飞机落地,走到机场卫生间略微梳理。   开始五分钟里只是补妆,略微往过于苍白的唇上描着口红,耐心地把紊乱长发盘得整齐。她五官有些男性化,唯独天生唇红且薄,牵唇一笑,显得说不出的高冷骄傲。在此过程中,感应水龙头坏了对着空气突然间就哗哗溅水。旁边清洁阿姨拖着地,抬头厌烦地盯着她,想走过来又掂量着没有打扰。   江子燕擦净了手,随手从包里拿出记事本。翻开扉页后,里面密密麻麻又潦草地写满同一个名字:何智尧。   她手指轻轻抚过字迹,内心把这这个名字再珍重地念了数遍。眉梢微拢,露出苦笑,这就是自己全无印象……亲生儿子的名字。   正在这时,手机又响起来。   “飞机晚点?”同样低低沉沉地,却是男子的声音,正是何绍礼。   江子燕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到镜子里的女人,极有耐性地看着自己。   战争已经重新开始。   于是学着对方的口气,轻声回答:“马上。”   对方沉默半秒,没继续催促,挂了电话。   取行李的大厅,只剩下自己行李孤零零在托运带上。降落时间已经是半夜,接机口处围着各种人马,她推着行李车走出来,没怎么费心地就认出一名高大男子的身影。   何绍礼。   这名字就像什么魔咒,和她曾经毫无印象的前半生紧紧缠绕在一起。当初病床上醒来,各路人马转述那个糟糕又陌生的故事:寡言沉默又城府极深的女孩,用一位底层穷姑娘对白马王子不合时宜的热情和独特心机,几近疯狂地追求室友弟弟的何绍礼。   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她成功了。   江子燕取得何绍礼父母和姐姐的信任,拆散了何绍礼曾经样貌到家世都般配的青梅竹马的恋情,步步为营,逼迫他与青梅决裂,随后把他灌醉后一举怀孕,还百般花招地成功逼迫何绍礼娶自己。   据说向来脾气极佳的何绍礼被这个女人逼得放了狠话,他怒极反笑:“你讲什么?我娶你,除非你死。”   已经怀有四个月身孕的江子燕一言不发,转身就从三楼跳下去。   像传奇,但比传奇更糟糕的结局是她没死。   不仅没死,肚子里的孩子都命大的保住了。   唯一的后遗症,也只是失忆了。   江子燕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何绍礼。机场的灯光像是一桶油漆毫无章法地泼过来。刺鼻气味散去,眼前只剩下强制又冷酷的纯白色。   她记得自己头痛欲裂地醒来,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恶意和窃窃私语,丁点都没有印象的往事。头部的撞击带来太多后遗症,在认知辨识都仍有困难的情况下,接受了保胎治疗,几个月后,懵懂地升级成为了母亲,产下皱巴巴的婴儿。   最初半年里,江子燕对着日夜啼哭的儿子,心里的绝望多于母爱。在此期间,那位据说责任感和前途都无量的企业家丈夫,何绍礼先生,仅仅只出现过一次病房。   当日,她还在昏昏沉沉的午睡,耳边仿佛听到皮鞋极轻地踩地。过了很久后,她被嗓中干涸隐隐地渴醒。江子燕木然地睁开眼,看向旁边的床头柜,赫然发现床边已经坐着一人。   她一激灵,就要把手臂上的输液管碰掉。幸好,对方眼疾手快地按住。   年轻男子戴着医学口罩遮着口鼻,只看得见磊落的眉宇。目睹她醒来亦不动声色,目光复杂依旧钻研着着她苍白的脸,简直好像此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狼狈的女人。   “子燕姐,你还认得我吗?”他终于开口,喉结在动,声音却是带着扶低的鼻音。   她已经猜出他是谁,迟疑片刻点点头,又略微摇了头。   这位名义上的丈夫,曾经为之疯狂的闹剧男主角终于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再过了会,听他突然说:“你口渴?”   后来,何绍礼扶着她喝了杯半冷不热的水,再沉默看了她会便转身离开。而江子燕亦识趣,过去是场荒唐的梦,她不想再卷入任何闹剧,更下定决心不打扰他。   偏偏事与愿违。母亲在那时候去世,她因为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赶不回去,是何绍礼出面解决从医院到下葬的所有问题。她不肯把孩子交给何家抚养,每日苦撑做小脑恢复记忆和恢复肌体的训练,还要照顾小儿黄疸的何智尧。月嫂换了三名,依旧请得不满意,她心力交瘁缺乏奶水,深更半夜给孩子做各种辅食时,不慎把热水洒在整个脚面。   凌晨四点,何绍礼接到她勉力打来的求助电话后迅速赶来。他亲自收拾好一切,再转身时严肃的表情。江子燕脸色煞白,双眼无神,靠在角落里终于站稳。   他看了她片刻,终于开口:“子燕姐,你现在这幅样子……”   她勉力集中视线看着他,何绍礼这次前来没有带口罩,剑眉深睫,但又有一张娃娃脸型和酒窝,极挺的鼻子。   何绍礼顿了顿,斟酌地继续说:“不如你出国休养一段时间,我来照顾这个孩子。”   四下空白。沉默的对峙中,江子燕咬唇望着他。那会她整个人只瘦到剩下骨头架子,发如枯草,唇上不再有多少血色,但依旧是冷硬的模样,不笑的时候还有些鬼气森森。   她说:“凭什么?”   他收回目光,换了肯定的语句说:“这样做,对你,对我,对孩子,甚至是对大家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担心年三十的鞭炮太吵,所以提前祝您新年快乐,因为担心您收到的祝福太多什么什么之类之类(后面彻底忘词 新年发新文,不要推荐我。。。 标题的事情是我闲的,很久以前(bgm开始),首次写文,刷分党id都是唐诗,我就想一偿夙愿。 ps:每周二滚过来管理下连载评论区。 pss: “补分”“送花”和纯表情帖会被删。看上去就很吵的感觉,删除时不一一通知大人啦。   ☆、第 2 章   再后来,何绍礼开始频繁地来,帮着她照顾婴儿,送她去疗养。他没有继续提这个话题,显然在无声地坚持意见。半个月后,越来越如泥菩萨过江般的女人在婴儿越来越弱的哭泣声中,对他作出妥协。   江子燕答应离去,唯一的条件是,两人的儿子必须由何绍礼亲手抚养,不可假手他人。   她记得何绍礼当时连眉毛都不皱就答应了这个条件,大概是巴不得她走。   ——已经是快四年的事情。   非常糟糕的记忆,中间隔着漫长的离别。她丢弃自己的儿子,换来异国他乡里平静的生活。失忆前的江子燕难得一笑。现在的她不,江子燕开始喜欢笑。像三年来每天服用的药物一样,对着镜子挤出微笑,每日化妆,练习乖巧。语言不通的国家,未语先笑,指望那笑容为冷峻容颜添上些人情味。   有志者事竟成,果然养成了良好习惯。   就像此刻,江子燕带些笑意,推着行李车,手指发白,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父子。只是,她不确定这笑容对这个陌生的小丈夫是否管用。   假如,他真那么恨她,为什么还默许她回来。   何绍礼依旧耐心地等待,他耐心一直很好。正想再低头看表,耳朵却被儿子揪住来回搓揉,小孩子手没个轻重,略有些疼。何绍礼也不阻止,猝然间低下脖颈,骑在他肩上的小男孩立刻失去重心向前倒栽下来,男人好整以暇地伸出双臂准备牢牢接住调皮鬼。   父子间惯常玩的小游戏,然而等孩子掉落的瞬间,手臂一紧,有人先他之前接过了孩子。   何绍礼抬眸看去,第一眼仍然是她的乌发。   别的女孩在阳光直射下的发色都发青发黄,唯独她有一头接近漆色的乌发,接受强光考验,直又顺又非常浓郁。如同冬宫旁的那条静谧涅瓦河,映衬着不苟言笑的五官,在极寒冷风下又汹着令人惧怕的水波。   江子燕是一个由蓝莲花和水泥混合而揉成的美人。那时候何绍礼的朋友暗地里经常打趣,谁家燕子乌鸦黑,又总说她的脸和兵马俑般无趣,但所有人都承认那是个气质型美人。只是见识过江子燕那些软软硬硬的手段和他自始至终的沉默后,也就没人再评论她的容颜。   时到今日,何绍礼想她的脸在太多次记忆里已经平淡无奇,但最令何绍礼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发色。   和如今的她一模一样。   这个……失忆女阎王回来了,嗯。他不由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玩味地想胖子的亲妈回来了,自己的无聊日子是到头了,还是又开始了?   此刻的江子燕却没有关注何绍礼,吸引力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小人儿。   这男孩子自然是何智尧,她微微颤抖着,忍住胸膛里的感情对他露出个微笑,但又感到确实缺乏母子间的心有灵犀。掩藏在平静的深切思念后,今日见到儿子后的第一感觉是……沉。   纵然何绍礼每个月都会定时传来儿子的照片和视频,但镜头好像掩饰了不少真相。江子燕对何智尧的最后印象,依旧停留在一个只会在怀里哭流鼻涕皱鼻子的瘦弱婴童。而不是现在这个——这几年,她在教堂活动偶尔也照顾过小孩子,用西方国家白种人而论,刚刚坐在何绍礼肩上的男孩也属于体格略超标的行列。   眼前这名大珍珠般圆润的小朋友,感到同样诧异。他记得上一刻自己还在爸爸肩膀上,此刻晕头被陌生人抱着,乌黑眼睛迷惑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人,过了几秒钟,咧嘴像是准备哭——   “不准哭!”   “不要哭哦。”   两个成年人异口同声地制止孩子,纷纷也是愣住。   何绍礼只是望了她一眼,江子燕话出口就后悔,耳朵后方迅速烧起来。怀中的小男孩倒是要哭不哭地拧着脸,没吭声,依旧从她怀里伸出胖手急着让爸爸抱。   江子燕镇定心神,略微思索就打算把孩子还回去。但抬头的瞬间,仿佛看到何绍礼脸颊若隐若现地显出酒窝。没来得及细看,他却已经率先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车,迈开长腿往前推走。   "帮我先抱着他。"   江子燕一怔,内心那练习了无数遍的招呼底稿暂且咽在肚子里,何绍礼已经走远,她只得托住小男孩紧紧地跟上。   停车场在地下三层,路程漫长,何智尧像一锭藏在怀里的巨型银子,沉,挣扎又暖烘烘。江子燕的手臂很快发酸,她咬牙了几次,刚开始双手抱着他屁股,后来揽着孩子的小胖腿,到最后索性不雅观地用肩膀扛着孩子。   小男孩最初被爸爸抛下,惊吓中坚持不让她碰,后来被颠得七荤八素时候委屈搂住她脖子。他身子一直下滑,大概察觉这陌生女人的瘦弱臂力比较不可信,生怕摔下去,连忙掴得更紧。江子燕本就要三步并作两步才能跟上何绍礼的脚步,此刻被稚嫩但坚强的手臂缠住脖子,整个人勒得喘不上气。   “尧宝你松开一些,不然我追不上他啦。”她咳嗽地低声说,又忍不住笑了,“我不会摔到你。”   何智尧没搭理她,那双眼焦急地看着前方何绍礼的背影。   江子燕无法,也只得继续前行。这番疾走活生生在冬天里闷出热汗,等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车前,松了口气,却又再被何绍礼赶下去,示意后面有儿童座椅。   她不由挑眉,想如果这是下马威,倒是确实出乎意料。幸好面皮早就厚了几尺,居然神色不动。等把亲儿子五花大绑在安全座椅上后,左右看了半天,试探问:“我这样捆他对吗?”   何绍礼放置好行李,从另一侧探头过来拉了下什么,点了点头。   江子燕坐上车后,略微平定着气息,回想着他刚才对自己的称呼,是子燕姐。   这何绍礼比她足足小四岁,称呼她为姐姐并不奇怪。江子燕侧头多瞧了他几眼,这张面孔,从不皱眉,男人中极少有生得这样好的。更难得五官也不显凉薄,有点像唐人街路边卖的二郎神贴画,挡不住的神采。   她收回目光,仅凭外貌,何绍礼确实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男人,不怪曾经的自己对这样的人物死缠烂打。他几年前的言谈举止就已经平稳,如今半点多余情绪也瞧不出来。   江子燕耐心地等待了会,主动开口打招呼:“好久不见。”   何绍礼像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般,应付地抿了抿嘴,没动声色地说:“子燕姐,欢迎你回国。”   他显然也在打量她。   江子燕隐隐觉得浑身如被针刺,面上不显,只能轻声说:“谢谢你今天来接我。”   何绍礼再笑了笑,这次他什么都没有回答,转过头开始打方向盘。   第一关算是过了。江子燕松了口气,她沉默地系自己安全带的时候,从后视镜里和正在好奇盯着自己的小男孩对视。何智尧倒是不怕生,歪头审视自己。   这孩子,和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倒是应和了句有其父必有其子。何智尧从眉到鼻,都是何绍礼的翻版,远远地望去眼睛里黑灵灵的一片,完全没有半点像她的地方。三年间,每次一想到这个儿子,江子燕就去教堂里独自坐着。可如今,何智尧出现在眼前,她居然不敢多看。在飞机上千百次想过和儿子相见的场景,等真的见面了,比起愧疚,辛酸,反而更多是一种无措,甚至觉得自己带了身沮丧劲儿。   见了何智尧那么一会,江子燕就隐隐感觉出什么怪异感。好像是哪个地方不太对劲,别别扭扭的,说不好在哪儿。   旁边的何绍礼沉默地开车,也在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思考着同样问题。江子燕这次回来,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不同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看到她把目光从后座的何智尧身上收回来,堪堪落到自己脸上,显然是下定决心先应付他。   转过头来,江子燕对他露出一个春风三月般的笑意。   “对不起,绍礼,当时订机票没考虑那么多,忽略了接机时间这么晚。让你久等,是我的失误。”   神色满当当都是歉意,也不是装的。她登机前五分钟才收到短信,确实没想到何绍礼居然肯来接自己,还带着何智尧来。   何绍礼扶着方向盘,他一时间简直以为自己在夜路中看花了眼。这般和气笑容,包括这句服软的话,哪里是曾经面无表情居多的江子燕,能够说出来、做出来的?   他忽而问:“你还没有恢复记忆吧?”   江子燕的笑容略微僵在嘴脸。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也能清晰看到她态度里的什么,迅速地淡下去。这女阎王生气起来还是那德行,紧抿着唇,眸色深深。但比起露出陌生微笑的江子燕,还是这副生人勿进的表情更让人熟悉。   不过片刻,江子燕神色缓了缓。   “恢复记忆,哪有那么容易。”她叹了口气,唇边重新提起的笑容显得无害温柔,却又有些无谓,“有什么问题吗?”   何绍礼抬手摸了摸鼻子,他也笑着说:“不,没有什么问题。”   江子燕紧绷着心弦,斟酌地想继续说点什么。对方却出其不意地按了几下喇叭,她蹙眉往前看去,车路灯照射处依旧是笔直的公路,一公里处畅通无阻,也不知道这人发什么神经。   她全副心神准备应对接下来的询问,但何绍礼没有再开口。接下来,是大块的沉默横在两人中央,随着车飞驰过了机场高速。      ☆、第 3 章   车缓慢地停在三环边公寓的地下车库内,是何绍礼自己的公寓。江子燕对这个安排不置可否,随便望了眼冬日里依旧葱葱郁郁地小区环境,再透过后视镜有些疑惑地盯着孩子。   一路上,两个大人各怀心事,无话可说。何智尧在后车厢保持安静,低头玩着玩具。现在安全座椅上的小胖子头一点一点的,是睡着了。   她心里的一股不安更放大了。但,到底是什么这么奇怪?   车停稳,两人下车后第一个动作都是想去抱孩子,她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还是何绍礼又看了她一眼,侧身把这个机会让给她。   江子燕这次长了记性,巧妙地借用肩膀使力,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地抱起何智尧来,他已经睡得很沉,只呼吸沉重了些,有着晶莹的小鼻子。她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孩子柔软的脸颊,那动作自然而然,就像千万次这么做。   嘴唇刚碰到何智尧时,江子燕脑海中有什么一动。   何绍礼提起她的两个行李,地下车库里安置着各种通风和下水管道,有隐隐的噪音。他走了几步,发现江子燕没有跟上,依旧站在原地,凝视着臂弯里孩子的安静睡颜。   她骤然醒悟,之前那股萦绕心底里的异常究竟是源自哪里。从回来见到儿子开始,就没有听到何智尧说一句话。甚至此刻,手臂缩紧,也没有听到他呢喃半声。孩子沉沉地睡着,鼻翼轻动,有着不符合儿童爱吵爱闹天性的那种安静,像冬日般心悸。   一个令人沉重的猜想压在身上,背后冷汗涔涔。江子燕先是愣着,然后“呵”地笑了,想掩饰神色,又觉得不必要。   何绍礼看出她的异常,还没有开口,就听到她冷冷地说:“原来如此。”   他微怔:“怎么了?”   江子燕抬头,望着何绍礼哑声说:“你把何智尧养成了一个哑巴?”   这话脱口而出,看到何绍礼拎着行李的手背青筋一冒。江子燕不由收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她毫不退缩,冷冷回瞪着他。大脑里像下了整场大雪白茫茫的,仿佛回到失忆的状态。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纷纷涌上嘴边,她咬住唇才站稳。   何绍礼放下行李,摸摸鼻子笑了。很熟悉的人会知道他已经动怒,他淡淡地说:“这是怎么说话的?”   江子燕面沉如水:“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她声音柔和,但每次这样轻声开口,感觉总是说不出得冷意,“你曾经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如果你做不到,不如开始就不要说。”   何绍礼略微沉默,望着她这幅样子,内心那股怒火不知道为何突然熄了。人身上的微妙感觉很难明说,比如现在,他强烈意识到江子燕确实是失忆了。失忆后的江子燕,才会把喜怒很明显地摆在脸上。   他看她情急模样,终于解释:“胖子绝对不是哑巴。”   江子燕还没松一口气,何绍礼接着缓慢说:“我带他去医院检查过,声带没有问题。但他从小就是不爱说话,只喜欢打手语。”他边说话边缓慢走近她,她僵住身体,忘记躲避,任由眼前的年轻男人温和地伸手捂住儿子的耳朵,不让沉睡的小朋友听到接下来自己父亲残酷的话。   “他平时就这么安静。如果,何智尧真有毛病,我想这大概是娘胎里带的毛病,谁让……他是他母亲灌醉他父亲后生下的产物?”   江子燕一颗心在瞬间提起又被放下,随后被这最后的话冲击得浑身冰冷,面色冷白。她的眼睛不再有刚才的逼人,略微躲避过去,反而有些不忍。   何绍礼刚硬心肠,微微一笑。他长着张娃娃脸,笑容温柔,那气质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除了他话语没有热度,眸子里却有什么光芒在强烈地闪。愉快的,残忍的,刺痛和如释重负的。   他重淡淡说:“子燕姐觉得我没养好他,或者受不了何智尧现在这样子,你想再逃出国躲两年——”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眼前的江子燕表情阴晴不定,依旧垂着目光,像根沉默的钉子钉在地板上。   她当初跳下楼的时候,看来摔得还不够疼。何绍礼得打从心里佩服江子燕,一个人无论失忆前后,字迹不同、饮食习惯不同、偏偏内核性格如此统一,喜欢挑别人和自己的脊梁骨的刺激。   到底是什么样的母亲,会问也不问,直接就断定自己的孩子是哑巴?他自认还算大度,但江子燕有时候真让人轻易恼火。   何绍礼语调冷下来:“先回家。”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有心这么说。”江子燕薄唇紧抿,知道是误会后立刻低头认错。这些年她在外独自生活,无人可依,做事小心又谨慎。何智尧是她的软肋,她自然爱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思考,说话便点像斗气。但无论如何,刚才那问确实诛心,何绍礼总归也是何智尧的亲生父亲,不可能害了孩子。   ”是我不好,不该怎么问你。“江子燕在一惊一吓的松弛后又感到怀中的孩子在下滑,这孩子真的太沉了,她几乎又要抱不住。   何绍礼接到江子燕恳求的目光,终于上前从她颤抖的手臂中把何智尧抱过来。江子燕略微僵住,感觉到小小的孩子彻底离开自己时,胸口又略微发涩。   她把发抖的双手藏在背后,斟酌说:“智尧无论有什么样的问题,我不会离开。他是我的……”   “他也是我儿子。”何绍礼抱稳了何智尧,再用剩下的手提起两个行李,略微不耐烦地截断她,“子燕姐,胖子不仅是你儿子,也是我的亲生骨肉——只是我没想到,子燕姐你居然能生出这么一个傻儿子。”   江子燕自觉过分,原本还想挤出个笑容让道歉显得更有分量,却料不到后面这句,再假装不了镇定。所有的记忆,至今停留在被迫迎接这孩子的诞生时,偏偏以往做过的荒唐事又不可能勾销,又带了几分尴尬和羞恼。   “对不起,邵礼。”她再轻声说,索性不发一言,跟上何绍礼。   位于32层的公寓是大平层,出乎意料地宽敞。   江子燕在电梯间终于从他手里抢回一个大型行李,此刻跟着何绍礼走进来,眼睛再因为装潢略微闪了闪。   高级公寓,天花板总是极高,装修以银色和白色为主。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大型现代摄影,江子燕只认出一个Rickard Prince作品,旁边的建筑摄影好像是俯瞰克菲勒中心,极富冲击力。房间中间的沙发很长,茶几铺得剔透玻璃。挨着墙角的地方好几个半新不旧的漆黑色纸盒,堆满红蓝玩具。再旁边是一块黑板,挨着低垂的落地灯,窗帘微拉映衬外面黑夜里的城市灯火,动中有静的热闹。   看得出家具不多,但该缺的也不少,摆设都昂贵,四处极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江子燕觉得这里从未进过女人,明明到处是男人和男孩留下的气息,却又冷冷清清,没有家的感觉。   她打量的功夫,何绍礼已经放下了何智尧。晃了晃孩子把他叫醒,然后是轻车熟路的换鞋,脱衣服,何智尧去机场前已经洗了澡,此刻单单需要带他去刷牙、擦脸。   何绍礼摆弄小孩的动作熟练,偏偏男人下手是无意识地重,孩子的脸直接被毛衣蹭红。碰巧何智尧向来就是个心大的,摊着小手小脚,任爸爸伺候自己。他看起来很活泼,只是在整个过程依旧没说话,到了必要交流的时候,才打着自创手语和爸爸交流。   何绍礼格外仔细擦完他的脸,再拿机器人毛巾顺便擦了擦胖脖子,最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儿子,说:“哦,你说你不想搂着变形金刚睡?”   何智尧拼命地摆着手,认真地把自己的意思比划出来。何绍礼平时能看得懂他的动作,此刻却三番四次会错意,是想借机逼儿子说话。   可惜,这招在今晚不好使。   何智尧发现家里跟来一个陌生又沉默的女人,他虽然不胆小,但不喜欢陌生人,因此完全不肯开口,来回地跟爸爸比划。最后被逼急,何智尧终于很轻很轻地用鼻音说了声“哥哥”,眨眨眼睛,开始迅速地往外冒眼泪。   何绍礼无奈地重新拿起毛巾,压着儿子的整张脸,掩盖住眼泪。   “说过多少次,你不要叫我哥哥,要叫爸爸。”他低声说,“别哭了,胖子。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眼角略微一瞥,江子燕从进门后就束手束脚地和她两个行李站着,整个过程中都像幽灵,也看不清她神情。直等到何绍礼要抱着儿子走进睡房,才无声地跟上来,声音有些沙哑。   “邵礼,我今晚能跟着他睡吗。”恳求的语气。   何绍礼扫了她一眼,点点头,把何智尧的手交给了她。   因为旅途的半醒半睡和时差,当天夜里,江子燕也是预料中的没有合眼。   她在窗外影影昭昭而来的微光中,凝视着何智尧的睡颜。何智尧呼吸的声音依旧很轻,这孩子长相个性都和她南辕北辙,是个随和脾气。刚开始得知自己要和陌生女人睡觉,何智尧也只是抬头瞅了瞅她,胖鼓鼓的脸一半不理解,一半很警惕。   儿童房没有独自浴室,她匆匆地在另一个房间里洗漱。小朋友花费不少功夫,用小汽车、变形金刚和枕头在大床中间堆了个壁垒,是要各睡各边的意思。等到她走出来,这个大自然的小搬运工已经疲劳地睡过去。   江子燕没怎么费心地看那堆得高高的玩具墙,径自走到何智尧那一侧,把孩子轻轻地推进被子里。方才听到孩子被他爸爸不客气称呼为“胖子”,这孩子确实不负虚名。很浅的双眼皮,脸颊都是肉,沉睡时习惯地揪着被梢。   她还没来得及对何智尧进行自我介绍。   “我回来啦。”江子燕轻声说,慢慢地摩挲着他的小手,“妈妈回来啦。”   儿童房间中安静一片,她想到之前误会孩子是哑巴,便觉胸口处微痛。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么想,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大脑好像瞬间就傻掉了。只是在当时,内心有个强烈念头,如果何绍礼没有好好照顾他,她就会带何智尧离开。   这曾经是支撑她失忆后的唯一信念。   在深夜静谧中,江子燕轻轻展开自己的双手,她手的皮肤白皙,比其他女人更硬更长些。如果不死,她这辈子不会再离开何智尧。      ☆、第 4 章   养孩子是个技术活。育儿专家口沫横飞介绍的亲力亲为的教育模式,落实到实践上无非是一个固定框子。   工作日,清晨五点。何绍礼起床、运动,开启把儿子唤醒并运送到幼儿园的流程。当然,还要亲自准备果腹的食物,大人是黑咖啡加两片吐司,而儿子是冷牛奶加谷物早餐。附带每人一个水煮蛋,三个小西红柿外加两片生菜叶子。   江子燕谢绝了他的咖啡,坐在旁边啜着清水。她初来乍到,不想轻率作出女主人姿态去扰乱别人的习惯生活,因此旁观为主,暗自记住父子两人的喜好。   清晨时间仓促,何绍礼的动作井然有序,何智尧昨晚睡得晚,吃早餐时候眯着眼睛,临走前依旧是何绍礼为他穿衣穿鞋。   她帮不上什么忙,刚想手快地把桌面上用过的餐具收到池子里,就听到何绍礼制止:“家里有洗碗机,你什么也不需要做。”   江子燕讪讪地收手,随后他把一切妥帖整理完毕,推着软绵绵的何智尧往前走。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何绍礼停下脚步等她回话,显然思考应该为她留下点什么,何智尧也抬头安静望着她。   江子燕略微感到些不适应,更被那种无声赶时间的状态影响。她笑着摆摆手说:“你俩还是先走吧。”   一分钟以后,人去楼空。   天还没有亮透,云层是硬邦邦的灰色。江子燕走过去拉上轻纱窗帘,越发觉得公寓过分空旷起来,她弯腰研究了会那洗碗机,略微清洁了桌面卫生,回到了何绍礼昨晚帮她收拾好的客房。   浅白色埃及棉床单厚实又平滑,江子燕强迫性地伸手抚平上面唯一一道的折痕,忽地想到了刚才忘记问的重要问题——她还不知道何家的wifi密码,甚至也不知道此处的地址。   昨日才刚回国,一切依旧是兵荒马乱。也许她今日应该休息片刻,再做他计。但失忆前后的江子燕都不喜欢无所事事。她望着墙角的行李箱出了片刻的神,随后取了些美元放在包里,略微梳洗后走出门。   何绍礼工作到中午的时候,接到母亲董卿钗的电话。   “子燕回来了?”语气居然有点亲热,   董卿钗以前是一名工程师,个性温吞,但有时候会非常严厉,不是很容易讨好。江子燕的细致却很对她胃口,当得知他这个老古董母亲喜欢古代珠宝,她找来好几本中国历代首饰格物志的手抄本,整理好印刷本送过去。   “你和子燕、尧尧晚上回家吃饭。你姐他们一家也回来。”董卿钗嘱咐儿子。   何绍礼放下电话后,突然想到江子燕独自在家,不知道怎么解决午饭问题。家里冰箱确实有不少食物,但他猜她八成不会碰。曾经的江子燕个性很傲慢,也很擅长反客为主,但矛盾的是,她会渴望得到其他人的尊重。   他给家里座机打去电话,长久没有人接听。正在这时候,私人手机在半分钟内连续震动了三下,收到了三条短信。   何绍礼顺着这电话号码重拨,很快接通。   “绍礼,这是我新办的国内号码。”那方柔声说。很熟悉的江子燕语气,有条不紊,“以前的号暂时用不到啦。”   何绍礼沉默片刻:“你在外面?”   江子燕正和大堂里一些办理基金的大叔大妈挤坐在椅子上,一手翻看她的日程本。国内银行的办事效率比国外高很多,她很满意。   “我上午去换了人民币,再到营业厅开通新号,现在在另一家银行办理银行账户,下午就去面试。”   她早在决定回国时,就已经开始联系心仪的公司请求面试。如今,无非一切按计划行事。   何绍礼对这种作风毫不意外,顺口问:“你中午吃的什么?”   江子燕正眯眼看着银行的叫号牌,顿了顿才回答:“出门的时候,我拿了你家冰箱里一个苹果当午饭。”突然间觉得不太好意思,她再含糊地说,“打算办完卡后,再去吃东西。”   她有些头痛地按着眉角,要不要因为不问自取拿了苹果而道歉?当时挑了最小的一个。   何绍礼确实有些意外,他笑着说:“你待会自己随便吃点。等下午办完事后给我来个电话,我去接你。晚上一起回家和我爸妈吃顿饭。”   江子燕干脆地应了,又故作若无其事:“尧宝他是在英顿幼儿园里上课吗?如果我这里事情结束得早,可不可以先去接他?到时候就在幼儿园回合。”   他继续笑着回答:“就这样。”   不需要问她怎么打听出了何智尧的幼儿园,江子燕是什么人?失忆后独自出国,回国后独自办理证件,光是通知他换了号码的短信,为求稳妥都重复发了三条。江子燕仅仅比他大四岁,行事作风却像比他大四十岁。   何绍舒和她岁数相同,上大学第周末评价江子燕的原话是“我同宿舍住的是一个强人”。开学半个月后姗姗来迟的大学迎新晚会前,兰羽对他抱怨,“遇到一个神经病”。   “人家今天上午在学校超市里结账,没看路的时候和一个女的撞了下。我的书都掉在地上了,那女的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说,就走了。没素质!不知道是老师还是学生!”又对他恨恨地咬耳朵,“那女的穿着个粉色毛衣,我今晚要是再看到她,绝对撞回去!”   他这位青梅竹马什么都好,但也是典型的城市漂亮女孩,脾气拽得要死。对着别人爱答不理的,偏偏太缠着自己。   迎新晚会由学生会举办,大多数本科和研一新生来参加。何绍礼中途被抽上台玩游戏,逆着人群走的路程中也和人也撞了满怀。他习惯性地先低头说了抱歉,对方退了两步后沉默离去,留下一个高瘦背影,桃粉色粗线毛衣加纯蓝色牛仔阔腿裤,大学校园里最普遍最不修边幅的老气装扮。   何绍礼玩完游戏,在欢呼声中从一人多高的台上跳下来,把奖品塞给兰羽后准备开溜。何绍舒正站在角落和一个背对他的女生说话,随手拽住了他。对方的眼神随着何绍舒的招呼转了过来,一双眸子长长的,目光锋利,看了何绍礼足足半分钟,忽而一笑。   “你好,我叫江子燕。”   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江子燕的微笑。   有些羞涩也有些冷漠,热风加凉月地美丽。   何绍礼在这几年里,逐渐地成为一名合格的单身爸爸。他带着那哑萝卜般的儿子看了几次医生又经过几次检查,所有结果都说没问题,无非建议家长多制造下语言环境,刺激孩子早日开口说话。他认命地坐在地板上,陪何智尧做认字游戏,看着那小胖子咯咯咯咯地傻笑,眼前会突然浮现她第二次的微笑。   这辈子无法忘记,那晚夜风徐徐,两人在空旷走廊里异常激烈地争吵。江子燕说了不少狠话,他也是。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兰羽突然跑了过来。   “趁着我不想跟你计较,你滚到一边去。”江子燕轻蔑地说。   现在的何绍礼很年轻,可那时,他太年轻了,冷笑:“该走的人不是她。”   江子燕的笑容像半化开的雪水,幽闭又曲曲蒙蒙,两分钟后她纵身从窗口消失,他三步并作两步捉了空。这个江学姐,心思巧结又不假辞色,行事更狠辣如斯,毒箭一样击穿了他的心。   何绍礼曾经是迎党唤友、酒吧和邀约不断的社交动物,如今时光飞逝,他深居简出,全心工作,偶尔旅游要记得查看酒店是否配备儿童乐园。等他陪着何智尧看完第三遍迪士尼和梦工厂的秀逗电影,她生的儿子终于歪头第一次开口。   “哥哥?“   何智尧的幼儿园在本城有本部和分部。江子燕跟着导航,依旧是花了点功夫找到正确地址。赶到的时候刚好下课,门口被赶来家长水泄不通,停满了名贵的车。她怕冷,用羊绒围巾裹着整张脸,只露出寒星似得一双眼睛。握着昨晚抄写下来的班级号,跟着家长来到填满了黑头发和黄头发小孩子的温暖大厅,微微松了口气。   何智尧班里的老师从没见过江子燕,也没听过何智尧有个“妈妈”。她疑窦重重,上下看着眼前的女人,强硬要求给他爸爸打电话确认身份。   扯皮过程中,江子燕略微蹲下身,和紧紧牵着老师手的何智尧对视。她微笑,终于能说:“尧宝,我是你的妈妈。”   今天是周五,勤勤恳恳地连上五天幼儿园的何智尧连打着哈欠,搂着的卡车玩具上面尖角压着胖胖的下巴,显得没什么活力的样子。孩子套着身黑色的童装羽绒服,上面铺着厚厚的正层毛领子,配上那张圆脸,看上去就非常想摸。   江子燕叫了他几声,看他懒洋洋地不亲近自己,沉吟片刻,掏出新手机。   就在幼儿园老师以为,这位陌生家长要展出她与孩子的合照证件,或者是亲自给何绍礼打电话,不料,江子燕只是以诱惑的声音对何智尧说:“我手机里都是游戏哦。”   幼儿园老师无语了片刻。何智尧听得懂“游戏”,立刻转动晶亮地眼珠子,无声地望着江子燕。但他半信半疑,依旧站在原地,任眼前恶劣的大人继续抛出筹码。   “你想不想玩我手机?”她露出个淡淡笑容。   从幼儿园老师的角度看,眼前这女人半蹲着和何智尧平视着说话,围巾末梢已经轻垂在地面,她不在意,眼也不眨地望着孩子。江子燕每次说话的声音向来很低,但一字一句又很清晰,仿佛能落在心上似得。   幼儿园老师呆了片刻,忽地忍不住承认:“您应该是智尧的妈妈。”   江子燕惊奇地抬头,而何智尧也迷惑地望着老师。   相同的是他们看人的方式,很自然地上挑着眼睑,谁被这么双清明眸子一瞥,仿佛石破天开般,白羽投到掷壶里,明明白白。   等何绍礼来到幼儿园的时候,看到和谐的一幕。幼儿园老师放心又不放心地站在旁边,江子燕坐在室内低矮儿童秋千上,何智尧紧紧挨在她旁边。两个人头凑在一起,是正在翻看何智尧今天上课学的英文单词列表。   “Apple是苹果,其实,这个英语单词在旧法语里是指’所有的水果’,但随着词汇慢慢改良,apple才成了专指苹果的单词。而苹果呢,在圣经里是亚当和夏娃的启智物,是代表智慧的果实。”江子燕看着涂卡纸上被何智尧粗糙涂成红色的块状物,也不管他现在是否听懂,只自顾自地说下去,“尧宝,你可以跟我念一句,来,apple,跟我念。”   何智尧因为手机游戏的诱惑,此刻慢吞吞地举目瞅了瞅她。估计江子燕这幅长篇大论确实很有信服力,让他想到了自己老师,于是给面子小声念了句:“apple。”   男孩的吐音流畅,童音不大,但嗓音如同揉碎的热苹果酱洒上巨人的肥裤裆,每个字音空荡荡又稚气相连。   江子燕面上神色不动,内心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终于确定这孩子是能开口说话的。   “真棒,再跟我念一遍,apple。”   “apple。”何智尧显然学过这个单词,熟练地开口,这次声音大了点。   “真棒。”江子燕难得鼓励人,翻来覆去也只能这般说。内心颇觉得老怀甚慰,更觉得微微奇妙。   这么大的孩子,智力水平该是多少呢?她想着,继续试探:“尧宝,你告诉我,你平常最喜欢吃什么水果啊?”   何智尧这次没有回答她,只低下头专心地凝望他的小鞋子。黝黑狐狸毛就像温风蹭在脸上,显得他眉目异常细致。江子燕看得心都有些化了,伸手过去想捏捏他的小手。刚摸过去,何智尧就挣脱了,把手藏到背后,再眯起不大的眼睛瞪了她一眼。   她失笑,不再强求亲近。   再过了会,何智尧大概觉得安全了,他从自己大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最终抓一个糖果出来,在她眼前得意地晃了晃。江子燕中午确实没吃多少,看到小孩子那股生动表情,故意说:“我以前有个外号,叫阎王。阎王啊,是大山里出来专门吃小男孩的妖怪哦。”   何智尧在她细声慢气的中身体一僵,他短暂的人生还没被这么糊弄过,用眼角很小地瞟了眼江子燕微笑的脸。正好看到身后深深凝望他们的何绍礼,立刻无声地扑过去,张着手求救般地要爸爸抱。   何绍礼今日穿的是西服,他就跟拍西瓜似得,直接把儿子的软脑袋按下去。何智尧哀怨地依着他的腿,不肯松手。   这时江子燕回头也看到来人,迅速地从秋千上坐起来。太阳落山,四周是地灯从下而上的光芒,后面是色彩斑斓的卡通图墙,把整个身都环绕成柑橘色调的温暖形象。她见到何绍礼总有微妙的局促,不过很快调整自己面部表情,露出一个代表友好的笑容。   “绍礼。”   “真难看。”他忽地冷淡评价。   江子燕一愣,略微收起那笑容说:“什么?”   何绍礼却已经再拍拍儿子的脑袋,没有多说:“车在外面,走吧,子燕姐。”      ☆、第 5 章   来到何穆阳家已经有点晚,何穆阳在别墅门口外抽着烟斗,顺便检查室外地毯是否有结冰。何智尧显然很喜欢爷爷家,车窗内就开始乱抖腿,下车后无声地跑过去。   江子燕跟在他后面,想她这个儿子好像有抱别人大腿的习惯。   何穆阳回头看到了来客,一双吊眼微微向上,叫了声她的名字当作招呼。何穆阳的长相和作风俱是老牌制造业企业家所特有,眼神刚毅有力,笑起来像高铁官宣的配图,口气总是不喜不悲,中和平正。当他弯腰搂住懵懂的孙子,比起爷爷对孙子的慈祥,更有那种“这次考试发挥得怎么样”、”努力过就好”和“下次再到爷爷家玩”的强烈俯视感。   江子燕回国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单看到何家三个男人,就明显感觉其中两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她私心倒是希望能与何家人融洽相处,毕竟这是自己如今在世界上关联最多的人物。但在这种事情上,她又确实没法勉强。现在只能尽力捕捉何穆阳对自己的真实态度,期盼以往没有太得罪这位公公。   她把早在路上就决定的称呼委婉叫出口:“爸爸,我回来了。”   何穆阳因为这份示好确实多看她一眼,但点头应了,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和她没什么关系的亲切感。   何绍礼停完车,也从里屋慢悠悠走出来。   父子两人不知道无声交换了什么眼色,等何穆阳便再转头看着江子燕,他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在阴影里像猫胡须一样翘了下,再对她开口时,语气终于温和些:“年轻人要保重身体,为祖国健康工作。”   江子燕赔着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绍礼随意叫了声爸,笑说:“今天外面空气质量不怎么样啊,鼻子难受得很。”   何穆阳沉声说:“哦,我看你好得很。”话虽然这样,但还是转身带着何智尧率先上楼。   江子燕默默无语,在门口等阿姨给自己拿室内鞋。   今日她穿长靴,手脚协调性又不佳,必须坐下才能脱下。何绍礼站在旁边很是耐心地陪着,并不催促。这让她略有些难熬,偏偏速度也快不了。等整理好后,一支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面前要扶自己,男士衬衫袖子口异常干净利落。   她不由抬头,何绍礼脱下的西服挂在臂弯,微微弯腰的时候显得眉眼英挺。她犹豫一秒,无法拒绝这种示好,终于把手递过去。从弯腰、等待、搀扶,到接受,两人的动作不紧不慢,相处仿佛无间。但江子燕也并没有把手真正放入何绍礼掌间,虚压下他的手背借力站起来,再不留痕迹地抽开,动作跟着了火似的。   何绍礼收回手,神色如常。   片刻后,他忽地开口:“你自在点。”   江子燕怔住,随后回应温柔一笑:“我看起来很紧张?”   何绍礼笑了笑,把她引进屋里。在他背后,江子燕收起刻意讨好的笑容,握紧双手,皱眉跟着他往楼上走。   若说之前确实还有些懈怠情绪,她这会儿已经慢慢都收起来。现在的情形,是江子燕需要靠何绍礼来亲近自己的儿子,绝对不是何绍礼和何家需要她当一个母亲。背对她的年轻男人的态度偶有阴晴不定,但总体的气度谦和,待人处事也十分温文尔雅,显然多有容让。   她一时觉得他这幅样子不是作伪,一时又觉得他多谋深算,总是惊疑不定,就怕出什么差池。现在又要面临他的家人,但除了拥有何智尧母亲的身份,自己没有任何武器。   江子燕心里微微一哂,见招拆招吧。上天送了失忆和多笑这两个礼物给她。   何家别墅的整体装修风格堂皇之极,极显富丽。她匆匆一瞥,楼梯拐角的黄铜马头像扶手锃亮,螺丝钉都闪光,显然时时被擦拭。餐厅的桌面已经摆好餐具碗筷。饭菜没有铺张,五名成年人,不过六盘菜,餐布正中间靠近精美蜡烛台的位置,等着即将端出烤箱的羊排彩瓷锅。   何穆阳带着何智尧去洗手,董卿钗站在桌前推车旁正亲手盛汤,与坐着的何绍舒说家常闲话,见到来人眼睛纷纷望过来。   何绍礼摸摸鼻子,打完招呼后再多看了江子燕一眼。她醒悟过来,快步走去站到眉眼和何绍礼相似的中年妇人面前。有了方才教训,她率先开口叫人,几番寒暄后取出伴手礼。   今天何绍礼说要回他家,江子燕就很上道地去商场里挑了礼物,送董卿钗的是专业牌子的进口保温杯。这在美东是华人最爱买的物件之一,只是她自己向来不用,大冬天依旧面不改色喝冰水。至于送何绍舒的,则是全套孕妇护肤品,   董卿钗微胖身材,戴着极浓绿的翡翠耳坠,烫着波浪的中分头,唇色略深,幸而没再纹那种中老年妇女间流行的细眉。她原本对儿子和那个女研究生的纠缠万分不满,但时间久了,反而是二老中先倒戈的。   也不全是因为江子燕的刻意讨好,大抵是其他细微之处。   江子燕出示礼物时,董卿钗正在盛汤,她没有贸然把礼物塞过去逼人亲手相接。董卿钗不喜外来之物接触家里坐垫和餐桌,江子燕也有些洁癖,只在展出礼物后就低调把袋子放到柜子旁边——无非是一些自觉微小行为,但董卿钗很难得的不怎么讨厌江子燕。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早该回来了。”因为先行就有着好感,她反而不像何家男人一样收敛情绪。董卿钗上下仔细打量江子燕,见整身清洁严谨,依旧是几年前那俏丽模样,笑着点头,“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好吗?我到纽约出了好几趟差,本想去看你,但……”   “老妈!说那么多干什么。”旁边,何绍舒嗔怪地打断,随后再向江子燕眨眨眼。她怀着孕,没有站起来,一双晶光四射的大眼睛摄人心扉,额头明亮无破,堪称艳若桃李,无端让人呆住。   江子燕早猜到何家姐弟模样不差,何绍礼已经外貌郎朗,她却真没想到何绍舒的容颜比她弟弟还要出色。   据说,何绍舒便是她读研究生时认识的至交,但此刻对自己的态度却生疏。这位“之交好友”是否在住院期间看过自己呢?好像没有。江子燕这几年在国外,没有任何旧人主动联系。除了每月和何绍礼的邮件,宛如远行至一个孤岛。   这也毫无办法,人总要为过去买单。   她脸上很淡的笑容越发盛起来。   纷纷落座,晚饭开始。何家的家庭气氛很好,盛饭喝汤,碗筷轻微碰撞,彼此说着有的没的,长辈关怀慈爱,何绍礼和何绍舒有一句没一句回答,仿佛今晚真的只是起兴把江子燕叫过来吃顿饭,家常迎风宴,欢聚一堂。   江子燕在整片祥和中,琢磨何家人对她失忆的真正态度,时时刻刻提着心。但时间过得缓慢,她不由渐渐分神。何智尧挨着她旁边吃饭,胸前戴着个小兜嘴,啃糯玉米时腮帮子无声地鼓动。何绍舒处在怀孕中,胃口不佳,大部分时间都亲手照顾侄子。   她垂眸用余光看着,感到早上隐约体会的多余感又回来了。   墙上挂着没人看的电视流畅地播放国际新闻,说起纽约一家教堂遭到不明恐怖袭击。这曾经是江子燕三年来不间断前去的天主教教堂,她听到熟悉的街道名时抬起头。不巧何家人正讨论完一个话题,准备再重新关怀江子燕,正好把她出神的模样抓了个正好。   几秒钟内,何家人不约而同地都静了一静。   何智尧的五官一直是何绍礼的复刻版,小小人儿甚至连发旋都和爸爸相同。但比起年轻父亲做事利落的作风,何智尧做什么都慢了半拍。男孩岁数小,体型胖,这种慢条斯理在旁人看起来有种焦灼感。再加上他几乎从不主动说话,几乎白浪费了一张灵动面孔。   此刻,这种作风似乎找到最终源头。   江子燕专心盯着电视画面,手头动作也慢下来。仅仅是坐着,表情也不柔和,因为专注而向前倾斜身体,那剪影成为映照旁边又迟又钝的何智尧的镜子。一瞬间,孩子身上总难以找到原因的沉静感有了明显答案。母子间的气场过于奇妙,在她那般沉默坐镇下,何智尧身上的笨拙感被彻底冲淡。   她思绪随着新闻走了那么一走,回过神来就发现全桌的成年人都在盯着自己。江子燕不由怔住,下意识看向最熟悉的何绍礼想在他面孔上找到答案。何绍礼捏着筷子,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瞬间,江子燕感觉像是被吸住一样,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不见底的黑目中。她连微笑都忘了,习惯性地挺直了背。   何绍礼缓慢地移开停在江子燕身上的目光,又再看了眼浑然不觉的何智尧。儿子保持着摇头晃脑的进食态度,啃完玉米后开始抓汤勺。小手一个不稳,差点把碗推倒了。   江子燕算是摸清了她儿子的一点脾性,就是吃饭睡觉杀人,只怕也是不肯发出一点声响来。她随手帮他扶稳碗筷,慢了半拍才放开手。   这时,耳边听到何绍礼打破沉默:“姐夫今天怎么没回来?”   他的声音无端低哑,很是好听   何绍舒也拿来软布,仔细地帮何智尧擦嘴。她笑盈盈地接下去:“说起这个,我刚想起来,他嘱咐我让子燕有空去他院里再拍个片子。你是不是还没有想起来以前的事情,嗯?”   最后一句话是对江子燕说的。   纽约有八百万种死法,这说法放在全世界哪里都不差,有人跳下十八层楼后依旧活蹦乱跳,有人跳五米高就直接送命归西。   江子燕的记忆,始于病床睁眼之后。连坐月子时候在苦夏,住在二楼望去总看到一盏高高的路灯寥落地立在花坛边上,白灼灯招来蚊虫都清晰记得。但跳楼之前的事情,就仿佛被热蜡封存到瓶子里的油,三年间丁点都漏不出来。   何绍舒的丈夫吴蜀,曾经是子燕的主治医生之一,今晚因为有突如其来的手术没有回来吃饭。但她国内的病史还留在那家医院,索性继续找他医治。   江子燕轻声感谢,随着说到她的曾经,席间融洽的气氛冷却片刻。她唯有闭紧嘴巴,任何多余的话都不说。   何绍礼仿佛感受不到那冷场,也不在意,他举起今晚未动的高脚杯,站起来,淡淡笑着:“子燕昨天回来了,以茶代酒,爸、妈和姐都和她碰一下杯子吧。”大大方方地说完话后,率先举起来高脚杯。   董卿钗、何绍舒和何穆阳略微沉默,随即也依言站起来。江子燕受宠若惊,双手微微颤动,不安、惶然和怀疑等情绪混在脑中,只能迅速跟着站起来和他们轻碰杯子一一感谢。但等到了何绍礼和她碰杯的时候,又听到这年轻男人似笑非笑地说:“子燕姐,咱俩的帐慢慢算。”   她忍不住抬头,实在猜不出他想法,而何绍礼目光正锐利地注视家人。   何穆阳最先坐下后都懒得再看他们,董卿钗不赞同地望着儿子,何绍舒朝着他们翻了个白眼,只有何智尧还在自顾自地大吃大喝。   “知道啦。现在除了你,家里没人敢再难为她,别刮侧边风了。”何绍舒叹口气,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幸亏我这是俩女儿,真是养儿不如养狗。妈,你说是吧。”   何绍礼摸着鼻子笑了,转眸看了江子燕一眼,喝了杯中物。江子燕转开视线,腹诽这算什么?这富二代脾气看起来冲达知礼,没想到在家里的地位居然还不低,连老子亲妈的脸都敢落。   ☆、第 6 章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吃饭,何绍礼自从说完那句话,也不再开口。   等最后一口饭咽下,何绍礼刚站起来就被何穆阳直接叫到书房,董卿钗则忍不住抱起她心心念念地孙子,抓着他的小手逗他。剩下何绍舒懒洋洋地指挥阿姨,把几个没碰的面糕甜点装盒,打算当成待会的夜宵。   她这胎是人工受孕,怀着双胎,四个月多才坐稳,打算三个月后去LA生产。   江子燕顶替阿姨,扶着何绍舒从座位上站起来,绕着偌大客厅中央的沙发转了两圈消食。过程中,何绍舒没主动寒暄,她也不主动开口。等阿姨送来了水,何绍舒轻缓揉着肚子,江子燕则捧起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热茶,默不作声地在沙发上静坐。   片刻后,何绍舒在旁边忽地噗嗤笑了,半开玩笑:“子燕,你这德行怎么半点没变?不是都失忆了吗?”   江子燕不由抬头。   “在外这几年,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不等她开口,何绍舒又淡淡地说,“你虽然失忆了不假,但我这几年的生活也是天翻地覆,所以没精力去探望你。但我也知道,如果你身体能撑下去,肯定要自己带着智尧。你能把他独自留给邵礼,恐怕当时已经是无路可走。”   她心下一动,抬眸正对上何绍舒的目光。这确实是江子燕听过最暖心的一句话,没想到出自何绍舒的口中。而看着对方秀致眉目,内心不由有几分相信了两人曾经的友谊。   江子燕沉默片刻,终于提起唇,轻声感叹说:“到底是回来了。”   何绍舒慢慢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江子燕向后缩了缩,何绍舒因为怀孕略有肿胀的手垂下,她依旧面色不改。何家教育水平着实了得,一子一女都是好修养。   何绍舒笑着说:“如果你对自己过去的事情有什么疑问,可以来问我。我们一起住过三年,是同学、室友,更是好朋友。要知道,我何绍舒从来不轻易交朋友。”   江子燕略微失笑,注视着对方纤柔白软的手,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临走前的那个祝福自己的神父,不知道他如今安全与否。   “谢谢你,”她终于伸出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何绍舒的掌心,顿了一顿后说,“你保重自己的身体。”   何绍舒扬眉望着她,再笑了笑:“怎么,你对找回自己记忆的事情依旧不感兴趣,对不对?”   江子燕略微怔住,旁边有人低沉地说:“姐,你这周末住在爸妈这里?”   何绍礼已经从楼上走了出来,手里还牵着何智尧,就站在屏风边上。他穿着藏蓝色衬衫,拉着儿子的手时要附身,更显得肩极宽,腰却细。何智尧看到姑姑招手叫自己,施施然地走过去,像匹小马驹样安静紧挨着她坐。   何绍舒爱极了这胖乎乎的何智尧,她低头亲了他的脸蛋,笑着说:“小乖乖,小智尧,姑姑好喜欢你。”   江子燕在对面看着他们这么亲密,实在眼热。等辞别了何家人,她把何智尧抱上安全座椅,先是擦了擦孩子的脸,随后忍不住用相同的方式亲了他。而何智尧是个来者不拒的软个性,任大人沾着便宜,在后座津津有味地玩着爷爷送他的木马。   在回家路上,何绍礼突然打破沉默,主动开口解释了姐姐这三年为什么不主动联系她的原因。   原来,何绍舒早经父母介绍,有了身家相貌都匹配英俊男友,准备待她研究生毕业就成婚。但即将促成大好姻缘,中途杀出一匹名叫吴蜀的黑马。比起何绍舒声名显赫的未婚夫,吴蜀不过是一个中年丧偶的神经外科医生,出身农村,年纪比何绍舒大一轮,身高比何绍舒矮了半截。   何绍舒从小到大,追求者如云,她很少将人放在眼里。如此奇葩人物的一见钟情,也是前所未有。她啼笑皆非,把整件事当成天大的笑话跟家人讲。只是后来事情越演越烈,吴蜀居然单枪匹马,破坏了两家豪掷千金的梦幻婚礼。穿着昂贵婚纱的何绍舒看着来人,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新婚丈夫和伴郎把吴蜀拖到外面角落痛打了一顿,让他足足在病床躺了一个月,差点再也上不了手术台。   就在大家以为本场闹剧终结,男才女貌终于在一起,不受任何妖怪的干扰。万万料不到还有另一场峰回路转。   六个月后,何绍舒毅然和新婚丈夫离婚,她净身出户。而再嫁的人,居然是吴蜀。   何绍礼口才很好,极会说话,但平常话也不多。只是何绍舒这剧情过于拍案惊奇,江子燕自嘲她的生活已经乱如麻,此刻却听得瞠目。   她想了下,缓慢问:“有没有考虑过,绍舒愿意嫁给吴蜀,是她有什么把柄落在他头上?”   何绍礼不由微微一笑,这女阎王还真是从不吝以最坏角度揣摩人。   “我爸妈当初也这么想,这几年,家里因为我姐这事已经乱套了。不过这两年观察,应该是没有。吴蜀这人能力还行,对她也着实没话说,我家也就由他当我现任姐夫了。至于以后的事情,谁也不好说。”   江子燕不由想到何绍舒懒洋洋地往饭桌一靠的样子,简直像个小女皇。她吃吃地笑了下:“邵舒是个明白人,谁也不敢对她不好。”   何绍礼也摸摸鼻子:“我倒是怀疑我姐被吴蜀下蛊了。她身体不好,怀的两胎都自然流产,却还心心念念地想为吴蜀生个孩子。吴蜀要结扎,被她知道了,去年简直吵翻天。我几个月都不敢回我爸妈家,幸好今年又让她怀上了。全家都供着这菩萨。”   他这么从容说起家里私事,自然而然,毫不避讳。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像老朋友般自在。   江子燕好奇心大起,轻声说:“这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何绍礼唇边的笑容却收起来,他停顿片刻,极淡地说:“因为你,子燕姐。”   她一愣,他的声音很轻,像冬日里透过玻璃渗透进肌肤的每一缕凉气,像雨水溅进老旧的燃烧报纸只剩下最后灰色的烟。   “你当时从楼上跳下去,我姐那时候正准备婚礼,她在去看你的时候走错病房,遇到了吴蜀。他是你的主治医生,所以熟悉起来。”   ☆、第 7 章   前面是红灯,何绍礼停了车等待,他的声音听不出有责怪。   越是这样,越蕴含着让人坐不住的难堪。   江子燕坐着不动,表面维持着平淡表情,内心却有些惶然。好像她才从病床上头痛欲裂地醒过来,刚接受了自己失忆,随后惊觉已经隆起的小腹。最初,也曾有些乱七八糟的“同学”来病房探望,说了很多前事,她一直皱着眉听,试图理出个思绪。随着妊娠反应越来越重,后来就没人来了。   过去的事情,如同无腿的鸟儿栖息在寒枝,江子燕只知道个轮廓,不知始终。可现在她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何绍舒方才云淡风轻的表情还摆在面前,她想说不记得了。可是不记得行吗?原本置身事外的好奇,一丝不剩地全部转为无地自容。   三年多来与世隔绝的生活,以及回来后何绍礼对她的态度,江子燕从未疑心自己具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失忆后的人生,仿佛下午四点后的天光,虚度大半,却还拥有扭转朗朗乾坤的可能。但她此刻恍然发现,遗忘的只有自己,过去的过去还在继续,无形中时刻潜伏,不会放过自己。   她终于哑声开口:“绍舒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怪我?”   何绍礼听她这么说,便笑了,低声说:“你就想问这个?”他摇了摇头,“我姐嫁给吴蜀后很开心,我从小到大都没见她这么开心过。”   江子燕微微蹙眉,追问:“邵舒自己也这么说吗?”   他似笑非笑:“我姐的原话是,她遇到吴蜀,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江子燕因为这话,再度呆住了。   她以前表情极少,常常眉头一皱,方法就有。失忆后的江子燕开始笑,也会有呆住的模样。她眉目寡淡,侧脸轮廓称不上秀巧,唯独鼻翼翘挺细致。以前多穿黑色,神色总带给人一种男女莫辨的压迫感,令人不敢多看。如今气质柔和下来,反而有了些迷茫的纯真。   何绍礼看着她,隔了半天,再悠悠说:“老妈当时听到我姐这话后,也说了一句话。”   江子燕“嗯”了声,下意识说:“说了什么话?”   他笑了笑:“我妈说,十家女儿九个贼,剩下一个认倒霉。”   江子燕终于也笑起来,手略微指了下,无声提醒他前方早已经变了信号灯。她握着双手,心中剩下隐约的浮躁和难言的忧虑。夜晚是无处安放的荒野,有人仿佛失去族群的羚羊。   再沉默片刻,她终于轻声说:“对不起。”   何绍礼却说:“我姐没有怪你,她一直很欣赏你。”   江子燕脸上还留有刚刚那一丝笑容,她没说话,先回头看了眼何智尧,那孩子又在后座陷入了瞌睡中,看起来是无忧无虑的个性,仿佛感受不到任何世界的恶意。   车重新回到了公寓下层,她慢慢说:“我看得出来,绍舒现在过得很快乐。但我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绍礼,我以前那样子对你,对不起。而你遇到了我,确实是你的认倒霉,对不起。”   车已经泊稳,何绍礼也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随后他冷淡地说:“好一个认倒霉,子燕姐。”   说完率先走下车,把何智尧打横抱起来放到肩膀。而她也沉默地跟下了车。   “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这句话,可以说是江子燕回国后最写实的心理写照。   她给了自己一周多的时间,彻底适应回国生活。要说最大的改变,可能是她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都会想到儿子就睡在一墙之隔,心里有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庆幸感。   最初,江子燕信心满满,计划着回国后的所有——先独立生存,再独立其身,最好见缝插针地把何智尧的心也拉拢过来等等等等。只是,江子燕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何智尧这边出了特殊状况。而查阅资料,她得知孩童五岁前是与外界建立完善交流的关键时期,再眼望着何智尧总是不肯说话的安静样子,感觉把心放到火架子上烤,什么都顾不得了。   很多优先顺序的排列,就需要作出彻底改变。   江子燕十拿九稳的工作岗位,薪水提供虽然颇丰,但有得必有失,工作节奏极快,不允许员工朝九晚五地下班回家照看孩子,只能遗憾地放弃。她放下拒绝电话,重新浏览着招聘页面,更改自己的简历,顺便用纤细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经过几日的观察,江子燕发现彼此相处微妙,但何绍礼的脾气比她预想中更好。他似乎并不反对她对孩子的亲近,也并不介意以后将与她在同个屋檐生活。   这样的态度,至少给了她继续厚颜在这里借住下去的信心。   如今,何绍礼每天早晨起床走出房间,会发现桌上已经摆好早餐。两面煎黄的鸡蛋火腿可丽饼,切好的水果。附带一杯黑咖。何智尧的餐布前摆放的是新鲜覆盆子酸奶昔,零星的谷物果干搅匀,上面再撒一些烤椰子和新鲜水果。   他擦了擦手,坐定在桌前,首次觉得早上时间略有空余。   但没多久,儿童房传来巨大异响。   何智尧衣衫不整,赤脚跑出来,后面追出略有狼狈的江子燕。   她如今在学着如何照顾孩子。   西方有句谚语说,你很难叫醒一名装睡的人。写这句谚语的作者,大概没有见过何智尧,何小朋友。叫醒何小朋友,显然就需要学习西方招魂术。   江子燕最初还抱着怀柔策略,创造机会想要亲近儿子,但没多久就明白,这纯粹是青眼抛给瞎子看。头两天的时候,她试图把何智尧温柔叫醒,希望儿子每日清晨睁眼后,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母亲。随后,江子燕醒悟,即使是为恐龙的尸体穿衣服,也比为奋力挣扎的何智尧穿衣服更容易些。   接着,又面临洗漱问题。何智尧别看是一名男孩,但讲究不少。冬日早晨,很不喜欢用冷水刷牙洗脸。偏偏江子燕独自生活,什么都用冷水惯了,成功地把儿子惹哭。   何智尧一直以来,都是娇养在爸爸掌心里的小公主,他半睡不醒间,被冷水冰得一激,反应过来后就疯狂挣扎出她的怀抱,流着眼泪奔到客厅找何绍礼,比比划划地诉说委屈。   何绍礼正吃着准备好的早饭,头也不抬:“哦。”   何智尧眼泪流得更凶,抱着爸爸的大腿,伤心地把头埋在里面。   江子燕早上开始就做体力活,此刻也感觉到血糖降低。她缓慢地在旁边坐下,定了定神说:“绍礼,他还没刷牙。”   男人照顾孩子和女人照顾孩子,完全走不同路数。   他单手一搂何智尧,把挤好牙膏的牙刷对准了,往孩子嘴里塞去。江子燕眼睛略微睁大,像看吞剑表演。而何智尧直接噎住,只好停止抽泣,开始不情愿地刷牙。   时间已经赶不及吃饭,何绍礼见怪不怪,从冰箱取出一个小鱼缸般体积的便当盒,费力挤进儿子的小书包里。   “胖子,路上吃。”他嘱咐。   何智尧悲伤地点点头,皱在一起的脸松开些。   便当盒里是昨日的家政人员为何智尧特意准备的食物,每盒上面贴着标签。除了新鲜应季水果,里面还有什么干薯条,核桃枣糕,碳炙黑花生,牛后腿肉干,盐津杏脯和即食香菇之类的名称。   江子燕当然做不出这些,闻所未闻,她最初打开冰箱时,还曾饶有兴趣地看了会标签,思筹何绍礼都是从哪里买的丰富食材。直到上午坐在客厅里看新闻,回头听到门响,就和两个站在门口拎着大包小包像大学生模样的男青年面面相觑。   对方连忙自我介绍,他们是一个通过app提供家政服务的创业公司。平均每三天来一次何绍礼的公寓,包揽购买新鲜食材做便饭打扫卫生等细活。显然,便当盒的来源就是这里。   她觉得新奇,平时第一次听到男家政。等晚上何绍礼回来,他也表示确有此事。   “家里有人前来打扫卫生,子燕姐住着不必费心整理这些。”何绍礼又多看了几眼她乌青的眼圈,“你时差还很严重?”   江子燕一时只能笑了笑。   拜眼前人所指教,她回国后第一晚就当头棒喝,得知自己的孩子居然是个不说话的。第二晚,又知道何绍舒这几年颇为忐忑的情史同样是自己间接造成,如此惊吓之中,认床和倒时差的适应期格外漫长,索性捧着电脑来回地改简历。   这一年的农历春节比往年都要晚一些,根据招聘行情,年前找工作很难。但没几日,江子燕却是误打误撞地寻到了一个符合她预期标准的职位。   互联网创业的浪潮汹涌扑来,天使资本和孵化器涌现不断。有家略有名气的互联网孵化器公司春节前正急招外电编辑,开得工资普通,但胜在公司地点离何智尧幼儿园不远,上班时间也相对自由,每个月允许员工在家坐班。   江子燕前两次初试,均直接通过,顺利进入最终环节的面试。终面是由本公司的老板亲自出马,她和前台行政略微打听了下,知道这公司的大老板是比她早七八年的海归,在美国读博士读了一半就辍学回国创业,如今把公司开得有模有样。   江子燕推开会议室门时,看到一名长得好的男人坐在桌前,瘦,青衫落拓,有些书卷气。他正垂眸翻着她的简历,四目相接,她下意识微微一笑,对方怔忡几秒,表情如常地点头。   交谈几句,对方自我介绍叫傅政。   “江小姐,你好像没有本职位的任何相关工作经验。”   傅政放下简历后,就开门见山进入面试中的问答环节,并不更多寒暄。   江子燕反而喜欢这种作风,此刻也丝毫不拘束。早在动念应聘外语电信编辑一职,便做好全部功课。发出简历的几天里,反复练习英语试译,今日也把作品一并带来。她对这个职位胸有成竹,既然先前顺利通过了前两位专业主编的面试,没道理在最后关头被否决。   傅政却一皱眉,阻止她的翻译稿展示。   “你专业度的面试已经结束了,到我这里就是聊聊。我的意思并非怀疑江小姐的能力,只是,你此刻应聘的这职位,对你本人似乎有些低就了。”他直言不讳。   江子燕微微苦笑,知道他此刻担心什么。   她确实有着一份非常光鲜的简历,没失忆前是国内顶尖本科外加顶尖研究生,失忆后国外读的硕士项目虽然水,但也背靠名校好乘凉。此刻回国,一线城市,大好机会,她却要来这里当一个月薪寥寥,以翻译国外科技新闻为职的小编辑,确实惹人怀疑。   她对此的回答,是把指尖移到简历里的一栏。傅政低头看,对方在“个人信息:已婚/未婚”一栏中清清爽爽勾得前者。他不动声色地“哦”了声,坦率地看了眼她腰间,显然有所怀疑她是否已经怀孕。互联网公司对女性福利都很好,但任何一家公司都不想要刚入职,就要迅速休福利产假的母亲。   江子燕猜出他心思,依旧维持着笑容。她今日化着妆,但只勾勒出睫毛,原本的唇色就妍丽,越发显得眉眼如画。   她弯唇隐晦地解释:“我孩子刚上幼儿园,我自己也没有什么事业野心。虽然人都往高处走,但也得有自知之明,太多压力的工作并不适合我。”   话说出口,对方和她自己都愣了几秒。   江子燕首次对外承认母亲身份,内心有些感慨。   傅政点点头,也不知道他对这种不求上进的员工满意不满意,再扫她一眼,进入下一个话题。   “下面是我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叫傅政的老板显然是个不说废话的人,但他语速也善解人意地慢,聊天起来很舒服,“我每次面试到最后,都会问求职者这个问题,用来衡量对方是否和公司其他员工具有相同的价值观。我的这个问题是,你是否在什么重大问题的见解上,和身边人的意见有所不同?换句话说,你对现在社会上哪些主流观点,采取着不同的态度?”   ☆、第 8 章   江子燕面色不改,却被这不按常理出牌的问题弄得一愣。因为面试的是互联网公司吗?怎么提的问题,那么……怪异。傅政的这问题,和她应聘的工作有联系吗?   他笑着说:“就说你的第一感觉,你也可以想想再回答。”   “我不相信的主流观点是什么,”江子燕轻轻重复一遍问题,把左手搭在右手之上,她认真说,“这问题并不难回答。对我来说呢,我不相信‘初心’这个观点。”   傅政面过很多试,听过很多古怪的回答,此刻只是看着她,耐心等待解释。   “我准备这次面试的时候,查询了不少资料,看到国内很多互联网公司宣传时都爱提起这句话,什么勿忘初心,方得始终。但我自己,很受不了这种动不动就提‘初心’的行为。”   江子燕的声音越全神贯注地听,越觉得音色甜美,像从植物中提取叶绿素吹到鼻息里,一丝丝汲取后地甜。尤其是像这样,当她边思考边说话,仿佛身边聚拢了华丽飞阁,总让人忍不住集中更多注意力去听去看。   “我曾经总去教堂,每次坐在里面,会去想我的人生中,到底有多少事情是需要我必须去想明白的,而又有多少事情是即使想不起来也不会影响我继续生活。后来我看《创世记》,那里有句话,说’你向天观看,数算众星,能数得过来吗?’。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有成千上万的’初心’,它们到头来可能统统都是错的,而所有的初心都构成现在的自己。就像我这一刻坐在这里,一举一动,说的每句话,都是我全部初心的作品。但如果只纠结某个初心或某个始终,未免过于狭隘。所以,我认为初心这件事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重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傅政不掩眼中的激赏,他拍案说:“能说出这样话的人,是真的没有事业进取心吗?我不相信。”   她笑了,开始后悔起来:“……现在是真的没有。”   命运的玩笑,让“初心”这个词语变得很可笑。如果一定要说“初心”,“江子燕”这个名字就是初心,无论她能否找回失忆,失忆前江子燕所干的蠢事,失忆后的江子燕依旧全部承担就是。不过,这些话没必要继续说。   也许是性格如此,也许是失忆使然,江子燕如今谨慎得很,不会回答任何没有被提问的问题。   傅政内心觉得这答案有点狂妄,但这答案确实隐藏那么点意思可以深琢磨。更奇特的,是眼前女人依旧安静等着他继续提问。黑发如鸦羽,不笑的时候冷得令人窒息,和她方才的话截然相反。   他不假思索地朝她伸出手:“欢迎加入公司,子燕。”   何绍礼听到她找到新工作,不置可否。江子燕倒也不很在意他的态度,只垂眸望向坐在地面津津有味看电视的何智尧。   电视台是闭路频道,但除了仅有的新闻频道,其他全部订的是原声动画片。这孩子每天从幼儿园回来,一定会坐在电视前,娴熟地摆弄遥控器,开始看那些神秘博士探险和打来打去的妖怪动画片。而经过江子燕的更多试探后,发现孩子居然说着一口极地道的英语发音,除了上的是双语幼儿园,估计还有海量看原版动画片的功劳。   只可惜了,逗何智尧说几句英文容易,这孩子偏偏就是不肯说中文,更多喜欢满吞吞地比划手语。何绍礼长着张娃娃脸,年少不急,举手投足说话的气质很难模仿,仁厚清贵大方兼有之。但何智尧细皮嫩肉,缓慢,鲁笨,除了五官外,和爸爸相差甚远。   江子燕自言自语地说:“尧宝,你有没有没有像我的地方?”   何智尧正往自己房间走,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来查看,脚步不停,就“嘭”地一声撞到了面前的门。他倒是没哭,只是顺势一屁股坐倒,摊开手脚,直接平躺在地板上。   江子燕无话可说,心想这儿子真的没有像自己的地方。   何绍礼这时候也从厨房走出来,手里上下晃着热好的奶瓶,他低头看了看何智尧,好脾气地抱起伪装成一颗海参的儿子,重新放到沙发上。   尽管江子燕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粗暴地干涉何绍礼的任何教育方式,更要少说怪话。当此刻看着何智尧平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用奶嘴嘬牛奶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说:“……这奶瓶看上去好大哦。”   何绍礼解释:“胖子从小就喜欢喝牛奶。”   江子燕回想着冰箱最下面一格子那成堆摆放的奶酪,又看了眼此刻闪光的玻璃牛奶瓶,斟酌地说:“他不嫌喝牛奶很腥吗?我买一瓶500ml的牛奶,经常要喝四五天才喝完。”   他一下子笑了:“那你可以跟着胖子多喝点,他每天差不多要喝2L的鲜奶。”   江子燕默然无话,伸手过去摸了下何智尧鼓起的小白肚皮,心说她早就看出来了。这么大的空奶瓶摆在眼前,她怎么能看不出来!   趁着节前的这点时间,江子燕很快地上手了自己的工作。   她所处的是公司的媒体宣传部,两名主管,五名同级同事。所做的工作,是每日负责编译北美区科技圈的新闻,汇总独角兽企业和各种最新估值公司的信息,以及也需要就着国情,针对国外技术写点本土的创业走向。因为傅政本人留洋,他很喜欢招收同样出国回来的海归。公司里工作的都是活泼地年轻人,大多数还都是单身。   江子燕旁边坐着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是做本土方向的创业编辑,叫徐周周,矮胖但个性活泼。她看江子燕收拾桌面,好奇地问她:“你是刚读完研究生?我当时也想过,要不要考研。”   江子燕并不是很喜欢和别人交谈私事的性格,随意点了点头,微笑地把桌上的零食推过去。   徐周周果然被五颜六色地包装纸吸引,转眼就忘记之前的问题。   “哇塞,你带了好多零食上班啊!”又惊喜地说,“都是进口零食!”   她微笑说:“喜欢的话,随便拿走吃吧。”   不是江子燕带了好多零食上班,而是何智尧带了好多零食去幼儿园。   今天桌上摆着的这些,都是她路上强硬从何小朋友的小书包里搜刮出来的赃物。   因为离得近,江子燕在征求过何绍礼的同意,开始亲自接儿子上下学。何智尧长得虎头虎脑,好听了说是有福气,但实际上,他确实有点像员外家的傻儿子,还是天天喂大馒头养活的类型。   她并不觉得把孩子喂胖是一种美德,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削弱他随时吃零食的毛病。计划最初,就是要减少日常吃零食的总量,再减少孩子吃零食的频率,最后是加大正餐的地位。   在江子燕不动声色地搜刮他书包的时候,何智尧正新奇地趴在公交车椅子上往外看,他第一次坐公交车,感觉很新鲜,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今天口粮已经没了大半。   江子燕没有赶尽杀绝,到底还是留下了三分之一的零食,但即使这样,她拿到公司里的食物也已经足够借花献佛,让七八个同事分发好久。   “你每天包里都装这么多零食吗?”徐周周艳羡地说。   江子燕微微一笑,说:“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再带给你吃。”   ☆、第 9 章   正式签劳务合同的时候,也需要提交体检报告。江子燕再请了半日的假去体检,何绍舒听说后,索性亲自带她去吴蜀医院的体检分部。   车停稳,江子燕刚要往里走,却被何绍舒拉住。   “先等等,我老公说他忙完了,会来体检中心门口接我们。”何绍舒懒洋洋地说,她有股顾盼生姿的神气,叫老公的时候带着些骄横和自信。   果然,没过了片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矮个子疾步从远处走出来。   吴蜀的样貌,就如传言般普通,只算得上面部端正,身材有些中年人的微胖。额头宽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们来早了点。”他先对何绍舒说,很普通地口吻,手自然而然地把妻子拉来身边,再从头到尾打量江子燕一遍,颔首说,“子燕,抱歉。年底忙,你回来也一直没找到机会再聚聚。”   江子燕对她曾经的主治医生只有模糊印象。此刻,迎着他清明的目光,笑着说:“姐夫。”   何绍舒在旁边也噗哧笑了声:“你俩好客气。”   整套体检项目很周密,打着吴蜀的旗号,江子燕在个别项目中便捷地插了队。但等体检结束,依旧花了快一个小时。正是快到中午的时间,体检后提供的便餐,吴蜀和人打了声招呼,也拿了杯豆浆坐在她对面。   他先谈起江子燕寄给他的片子,又问了几个常规问题,最后结论是她如今恢复状况良好,暂时无大碍。   江子燕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若指掌,并不怎么担心。不过,她依旧把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随口问出来。   吴蜀听完后皱眉:“恢复记忆。这个,还是不太好说。”   江子燕随手拨弄着铁盘子里的素包,心不在焉地吞下去。她吃饭很慢,且不讲究。就像早已不期待答案,这只是生活的流程,每次见医生后公式化询问的一部分。   吴蜀把杯子放到桌面,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回旋一圈,郑重说:“我依旧是几年前的观点,万事有可能。你可能会逐渐恢复记忆,也有可能这辈子都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但你唯独不可能在一夜间,恢复全部记忆。我们的大脑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同时也是最为复杂的器官,很少出现这种粗暴的奇迹。”   江子燕点了点头,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她失忆后的有段时间,频频地被白大褂接见和诊断。但对眼前平凡面孔,她细想片刻,终究没什么印象,索性先把自己针对何智尧的饮食控制计划告诉他。   吴蜀听完便温和地说:“术业有专攻,我不是营养学家,也不懂儿科。我只能说饮食习惯会影响身体,你的担心有道理。可是,即使是儿科医生,针对儿童的治疗通常也会留有余地。你想法是好的,但在短时间内不要强行戒断智尧吃零食的习惯。”顿了顿,又说,“我也会把我的意见,让邵舒转告给岳父岳母。”   江子燕脸一热。她对吴蜀说这番话时,确实存了点希望吴蜀支持的意思,毕竟他是医生,说的话总有公信力。但没想到此人心思敏锐如此,大大出乎意料。   她忽地问:“吴医生,你觉得我现在有能力独立抚养何智尧吗?”   吴蜀不由望了一眼他的前病人。他从医以来,经手的那些失忆或记忆力减退的病患,只多不少。江子燕却是诸多病人中,较为罕见从未追问过“我什么时候才会好”“我怎么才会好”“我恢复几率是多少”的类型,当她得知自己状况,问得第一个问题是,“我大脑是不是已经摔成废人了?”   其冷静可见一斑。   他略微怔住,江子燕自己就笑了,她了然如心,摆了摆手,说:“我在和姐夫开玩笑,不要跟我计较。”   吴蜀见她伤神,宽慰说:“你不在的时候,邵礼对智尧是没有话说的。”   江子燕只是一直在笑,她何尝感受不到呢?但何绍礼还那样年轻,他会有新的妻子,他们可以再生很多儿子和女儿。然而,她这辈子只能有何智尧。   吴蜀告别江子燕,返身回去找他妻子。   何绍舒的产检都在专门的医院做完,然而今天来都来了,还是老公医院的妇科复查确认。胎儿和孕妇的状态结果良好,她笑靥如花,很满足的情绪。见到吴蜀来了,也只是歪头说了句:“老公。”   吴蜀面色柔和下来,他扶着她的腰:“子燕因为要上班,先回去了。“   何绍舒笑着说:“还挺忙。”又问,“她身体怎么样?”   “她没问题。”吴蜀压下了后半句话。江子燕脑子固然没退化,性格也仿佛更圆融了一些,懂得示弱。但她好像依旧没搞清楚目前的状况。   体检,入职,不知不觉,日子就临近农历春节,马路频繁出现红黄装饰物,灯笼春联也一应俱全地摆在各个便利店最显眼的结账处。办公室里依旧认不全的同事,都在讨论春运,担心着,却也期盼着,本市的人反而会感叹终于要清静了。   人心越来越热烈的时候,远在西北的冷空气突然间就扑过来。全城的气温一夜内降了五六度,像是去年的严冬,很不甘心地为春风让位。   江子燕提着电脑包,慢吞吞地跟着何智尧,一前一后在马路牙子边上走。她依旧那身黑色呢子大衣,很薄很瘦,看上去就很冷。而何智尧裹成一个温暖的球,快乐地来回跑着,哈着白气。冷风中,小男孩露在外面的小嘴被冻得像寒枝樱桃般,越来越鲜红。   她低眉一眼,解下自己的围巾,轻柔替他缠在脖子上。没有了遮拦物,那长发在凛冽冬日中向后刮起来。   何智尧的幼儿园已经结课,诸位家长也拿到自己家宝宝的成绩手册。   印的手册不薄,最后一页才是成绩。江子燕定睛一看,何智尧这学期的考核成绩处填着巨大的英文黑体字:G。在瞬间里,她心中万马奔腾,又重新确定了A,B,C到G的距离,拿着成绩单到前面询问老师。   对方慢条斯理地解释:“为了怕给孩子增加压力,我们不是用传统的A、B、C、D来计算孩子的表现。您的孩子是G,G代表gorgeous,是优秀的意思。”   江子燕认为这话的可信度有待检验,这到底是什么教育改革呢?她刚想仔细盘问何智尧在班里的具体表现时,正在旁边玩耍的何智尧就已经仰头,微微不满的神色,噘着嘴,好像有点嫌弃她这么啰嗦给自己丢人了。   江子燕没继续问,只是笑了笑。   同班的其他小朋友见这女人总是来接何智尧,奶声奶气地问是谁。何智尧在幼儿园开口说英语从不含糊,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可惜当时离得远,她没听到终究答案。   但唯一肯定的是,何智尧没有回答她是他的妈妈。   江子燕与何智尧将近一个月时间的相处,何智尧显然并不讨厌江子燕,对她的同住和照顾都没什么排斥,但是,小胖子对她显然也没有半点多余感情。   也就早晨的时候,何智尧心满意足地吃着她做的早饭,一边对爸爸比划,附带挤鼻子弄眼。   何绍礼看了他半天,含糊地说:“不会。”   他们以为她在旁边不明白什么意思,殊不知江子燕早摸透了那些简单手语。何智尧此刻问他爸爸的问题是,家里这个不速之客什么时候走?   明明是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具有种能伤人心的能力了呢。江子燕这么想着,随后对上了何智尧幽怨的目光。   她柔声说:“尧宝,你待会看电视的时候想吃零食吗?”   小胖子下意识地点头。   江子燕轻轻一笑:“等过年的时候,我带你去庙会玩吧,据说那里有很多好吃的。”   何智尧眉开眼笑,连连点着他那柔软的脑袋,但还是转头先看向爸爸,要征求他同意。   何绍礼也无声望着他,何智尧的眼睛长得很像他,晶光四射,大黑眼珠里面此刻布满了百分百的真诚恳求和渴望,令人动容。   孩子平日爱吃爱闹,但确实是个傻的。江子燕刚才那番话,只说会带他去庙会,从始至终没允许他到庙会上吃零食,甚至也没回答他看电视是否能吃零食的问题。这小缺心眼,如果不看紧点,大概没几日就会被江子燕骗过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对笑得无限柔顺的江子燕说:“你的体检报告寄过来了,我放到桌上。”   江子燕面色不改:“谢谢,我待会收起来。”   何绍礼却继续问她:“子燕姐,你这里怎么样?”   她下意识地问:“什么?”   何绍礼飞快地指了下太阳穴,江子燕这才领悟“这里”是指她的大脑。她不由抿嘴,随后才微微一笑,意有双关地说:“我很好。你可以拆开我的体检报告看结果,我没有问题的。”   何绍礼却没有看那个信封,只说:“不用看那个,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江子燕的“这里”,几乎如同白蚁蛀过的老爷摇椅。失忆带来的后遗症有太多,最初是没日没夜的漫长偏头痛,天灵盖下几乎是热针扎般的耳鸣。随便打开一本书,陌生的字在眼前飞过。交互作用失灵,注意力很难集中十分钟以上。手脚至今不协调,她如同西西佛里无望地推动山顶石块,成千上万次地枯燥重复着辅助康复训练。   如今,江子燕在中文阅读方面依旧慢于常人,反而因为读了三年的研究生,英语运用更娴熟一些。   她面无表情地说完,何绍礼听完后亦沉默半天,终于淡淡地说:“还好还好,还活着。”      ☆、第 10 章   这话不厚道,但又说得过分自然。江子燕不由盯着何绍礼的脸,她那有些发愣的模样在白天看清丽至极,杯中美人般。   何绍礼笑着说:“子燕姐?”   她回神,有些讪然移开目光。   失忆后所附带的迷茫挣扎,苦果自种,饮者自知,多说无益。但江子燕不打算对何绍礼隐瞒,一来是存了点阴暗念头,她以己度人,认为何绍礼并不希望她在外过得好。二是看准何绍礼做人有些心软,不妨抛弃自尊多诉苦,希望能换取与何智尧更多相处。   可目前情况,何绍礼显然没有到心软智昏的地步,不吃这种无效的示弱,那以后也不必做了罢。失忆前,精算执局都没拿下的年轻小男人,此刻依旧难守难啊。她略微羞愧,但心底也并不失落,幸好幸好,她的小朋友个性就十分乖软单纯。   两人说话的时候,何智尧已经双手双脚地爬下椅子,无声地跑到电视机前坐下。因为双方都要上班,一个男看管会在放假前的白日里前来,照顾小朋友。   江子燕望着儿子,重新笑起来,眸中温柔倾斜。   体检报告原封不动地交给人事,到了春节前三天,她都没收到劳务合同的副本。   人事部歉意地说,合同最末需要傅政最后签字,老板这几日一直连环出差,行踪难定。江子燕也想到自己入职后,确实只在面试那天见到那位颇爱谈情怀的老板,至于其他时候,他都没出现在公司。   何绍舒经过多次检查,终于算是把这胎彻底安稳下来。她前段时间整日在家,倍感窝心,动念要去横滨待几日,除了散心外打算采购些婴孩用品。只可惜吴蜀有手术,没法请这么长的假。何家父母视大女儿若珍宝,董卿钗一合计,索性提出一家人在日本过个海外春节。   江子燕如今回国尚短,对旅游的兴趣确实没那么大,婉言拒绝邀请。只是放下何绍舒电话,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拒绝不仅代表自己,还代表着何绍礼和何智尧的意见。   “你和尧宝春节不要跟着他们去日本啦。”江子燕对何绍礼解释自己的理由,她骤然发现,两人因为住在一起,相处比预想中多得更多,“绍舒说她这次购物为主,大多数时间在商场,尧宝会无聊的。再说姐夫不去,爸爸也不去,如果妈妈帮着照顾智尧,谁又来照顾怀孕的绍舒?你一个男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总之,这份热闹还是不要凑啦。”   她东拉西扯地说完,才假装问何绍礼的意见:“你是怎么想?”   何绍礼倒也对这种旅游无所谓,他毕业后就创业,如今拥有一家蒸蒸日上的智能车配公司。公司规模虽然小,每日处理的事情不比江子燕的老板傅政少,临近春节还在连轴地忙。   车企及相关副产业,又豪又土,也都是靠经验和预算吃饭的工作。何绍礼长着一副比较讨巧娃娃脸,岁数看上去比实际更轻,很符合年轻才俊的定义。早些年时候,有些大客户动了别的心眼,隐晦地说“我女儿目前还单身,大家一起吃顿饭”。   眼前的才俊笑着说:“实在抱歉,我儿子还在家……”   啊?什么?!对方惊了一下!他才多少岁!   后来,何绍礼公司的副总帮着解围:“绍礼大学刚毕业就结婚了。”   太太是谁?做什么的?何绍礼对这些问题,只能摸着鼻子苦笑,他患有鼻炎,每次尴尬的时候会无意识做这个小动作:“我现在在国内工作,供着我老婆继续读书。她学成后回国,以后有机会带来让您看看。”   周遭一片羡慕嫉妒恨的声音。   江子燕这时候打了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貂皮。   天气实在极冷,单靠着大衣已然扛不住,这是她刚从行李箱最底层找出来的御寒物。江子燕自认是老年人土气的审美,冬日从不穿羽绒服,嫌弃臃肿。而身上过于华丽的貂皮大衣,是在法拉盛的某家可疑古董衣店里买的。   排除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可能,这种丰沛皮草大概是内乱时期流落的富贵人家女眷因为囊中羞涩,不得已的典当物。但这件皮草扔在旧衣店常年卖不出去,因着版型古怪,腰和袖子极窄,整体又极长,普通白种人和瘦小的亚洲人都不适合。唯独到江子燕这里,就仿佛裁缝为她特意订做般,让她捡了个漏。   江子燕如今仍保持古怪的洁癖感,肯拣他人二手衣也确实是喜欢极了。送到衣服干洗店清洗三次,每次的清洗价格都比当时购入的价格贵三倍。   水貂皮原本被压着,此刻略微抖开,每一寸毛尖在灯光下都凝着光,触手覆之上,既暖又滑,显而易见是上品。何智尧看江子燕穿着件皮草,连忙把胖脸凑过来,来回贴着她袖子滑动,眯着眼睛,显然也觉得貂皮舒服得很。   廿九公司放假,财务更是厚道,痛快地早发了上个月的工资。   江子燕至今不过入职一周多,却因为赶着月尾入职签合同,也收到一笔算是厚道的过节金。她裹着那水貂皮,喜气洋洋地带着何智尧逛了一下午的商场,依着自己恶趣味把男孩身上的旧衣服都剥下来,从头到尾换了新衣服。   年夜饭已经订了酒店外卖。家政上次还留下不少现成食材,因此也不多劳心。   大年三十,何绍礼当天才算结束工作,尽早推门进家,已经看到满桌丰盛的饭餐。   何智尧正笑眯眯地趴着玩小火车,他身上穿着整套新买的飞行员服,小寸头还被江子燕往后梳,是个神气得意的小胖子。而江子燕正走到各个房间,仔细地把家里的所有隔音窗户关紧,再拉上窗帘。她不喜欢热闹,更不很适应国内每到过年那股子把一切炸上天的热闹,感觉自己才是被鞭炮声驱赶的年兽。   她回头,正好看到何绍礼正有些沉默地站着。   “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他脱了带着寒气的外套。   “也没有等你多久。”江子燕站起来要礼貌接过外套。然而她视力的准头总有偏差,不小心手指擦在他手肘之上,很快缩回来。   何绍礼已经感觉触手冰冷,温度很低,他内心刚刚动了下,江子燕已经退后了几步,跟被烫了似得。   他眼看着她耳朵泛红,不动声色地坐到桌前:“胖子,过来吃饭。”   吃这顿年夜饭的时候,旁边一直放着电视节目。幸而联欢晚会红红火火,倒也冲散了桌面的冷清感,并不显得多么尴尬。   等江子燕把碗盘放入洗碗机,一回头,差点再次的撞上了何绍礼,她不由头痛地退后一步。   何绍礼身上有股醇又干净的淡香味,闻起来很熟悉,大概因为何智尧身上偶尔也有这味道,来自父子俩共用的高级洗衣剂。只不过,何智尧身上奶味更重些,反而不如他年轻男性气息那般强烈绵长。   她定了定神,就听到何绍礼问她:“子燕姐,你准备给胖子多少压岁钱?”   江子燕一愣,经过他提醒,才想到春节有要给孩子准备红包的传统。只是,她回国换来的美金在这一个多月里,花得几乎不剩,刚发的工资也报销在商场,确实有点囊中羞涩。   何绍礼还在悠然继续:“我以往都给胖子一千块,但今年你回来了,倒也可以多给他一些。图个吉祥。”   她唯有硬着头皮,说:“好啊。但这钱你能帮我先垫上吗,等明日我去银行取了钱,再还你。”   江子燕自认语气柔和,不料话说出去后,何绍礼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好像冷了那么一点,薄唇紧抿。她自然知道这代表他不高兴的意思,但内心想了会,也不知道怎么就惹他不快了。   何绍礼看出她心思,忽地开口:“我无非问你想给胖子多少红包比较好,子燕姐却只关心要还我钱吗?”   江子燕今晚多喝了两杯勃艮第红酒,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自认反应正常,何况每当何绍礼对着她“子燕姐”长“子燕姐”短的叫,胸口也实在是有架不住的气闷感:他就一定得提醒她岁数比他大,以前的倒追行为多么无耻吗?过年了也不知道休息一下。   江子燕打起精神,淡淡笑着说:“我就问一句,如果你不高兴,我不说了就是。”   何绍礼索然无味般地垂下眼睛,手依旧撑着吧台挡着路。直到她轻轻咳嗽了声,终于漫不经心地让开道。   她自从失忆后,竟头一次恨自己失忆的过于彻底。不记得以前两人是怎么个相处法,如今更不知道该如何避开雷区。于是每次和何绍礼说话,江子燕几乎眼观鼻鼻观心,一方面因为何智尧,终究无法疏远何绍礼,另一方面也不能过于靠近,前车之鉴,生怕行为再给他留下什么执迷不悔的印象。   若两人产生什么嫌隙,她八成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江子燕走开前,又忍不住皱眉望了他一眼,不料回头就打了个冷战。何绍礼也正在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距离零点还有几个小时,两个大人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守夜。   家里网络自动翻墙,江子燕缩在沙发上胡乱翻着邮件,美国的同学纷纷给她发来祝福,她一个个回了过去。   何绍礼一边懒散地看着电视,一边和穿着亲子装睡衣的何智尧打游戏牌。   何小朋友,大概是这个大年三十晚上由衷快乐的第一人。江子燕对他的断食计划,因为春节而暂时中断,他晚饭吃了不少烧烤。何绍礼此刻打开电子壁炉,孩子的脸在模拟柴火的照射下,饱满而简单,对新年很雀跃,永远欣喜地向往着明天,直到因为输牌,开始哼哼唧唧。   江子燕听到动静,随手放下手机,接过儿子的牌开始出主意。何绍礼索性递给她另一个主牌,于是三个人开始玩纸牌屋。一局过后,赢家是江子燕,她手气好得很,又加上肯动脑子,不仅自己赢得威风,还不动声色照顾儿子。   何绍礼原本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最多笑着欣赏儿子输了后的沮丧表情,直到她加入游戏,才略微打起精神。但比起打牌,他自始至终注意的是玩牌人表情。当江子燕又带着何智尧大赢了一局,神清气爽地抬头,就和何绍礼端详的眼光碰了个正好。   “子燕姐,你玩牌都不知道让让我吗?\"何绍礼幽怨地说,只是目光坦然冷静,就明显是在玩笑。   江子燕心说,为什么要让呢。她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把遮在眼前的长发撩到背后。眼前气氛好,她浅浅一笑,终于挑衅了句:”输不起了吗?”   何绍礼目光闪了闪,笑着说:“有点儿。”   她再笑了一笑,转头看着何智尧。何智尧小小的人,玩牌倒是很坐得住,同样很注重输赢。只是他手小,就连儿童牌也抓不稳,因此只能把游戏牌依次在地毯排开,想到要出什么才拿过去。但何智尧显然又提高警惕,时刻用胖身子试图挡住牌面,防止偷窥。   江子燕再赢了几局,那趣味就少了很多,也终于明白何绍礼不上心的意图。不过是陪儿子的亲子游戏而已,输赢没那么重要。   她逐渐放松,随口说:“尧宝为什么总喊你哥哥?”   何绍礼不由摸了摸鼻子,叹口气:“我可没这么教他,但我觉得胖子是故意的。”   江子燕微微扬眉,却并不惊讶。   何智尧有些憨傻,不通人情世故,但即使是草履虫,也具备芝麻大的意识能力。江子燕有的时候能明显感觉,何智尧是故意不张口,他享受着大人聚精会神看自己比划的样子。她甚至还进一步地想,儿子不爱说话,是否和她这几年不在他身边有关。当母亲身边,何智尧下意识地开启自保机制,想获得爸爸双倍的爱和关怀?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何智尧至今也没有叫过她妈妈,倒是很小声地挤出一句姐姐,和那句“哥哥”相配。也幸亏何绍礼如今自己带着儿子住,何智尧每次去爷爷奶奶又是装闷葫芦不开口的。于是这么乱了辈分的称呼,在年轻父亲的无奈纵容下,反而就很随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重复内容绝对是bug,请提醒 = =   ☆、第 11 章   两人这么聊着,时间到了凌晨十二点。何智尧年纪小,终于没了精神,恹恹地拼命打哈欠,身子一歪,就靠着她大腿睡了过去。江子燕下意识地想伸手抱他,但是只迟了片刻,她的手就被何绍礼轻轻捏住了。   “我来抱吧。\"他简单地说,松开她的手腕。   江子燕一凛,背后就有冷汗涌了上来。   其实就在早先,当何绍礼问她“这里”如何的时候,江子燕故作镇定,但并未全盘托出身体真相。   她对部分事实略有隐瞒。比如,目前的平衡系统依旧紊乱。平时拎着重的事物,都会忍不住摔跤或手滑。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江子燕平时都很少主动去抱何智尧,总怕摔了孩子。   原本以为掩饰得很好,但何绍礼这么一个简单动作,足矣让她坐立难安。   到如今,江子燕宁愿让何绍礼怀疑她对旧情不忘,也不想让他察觉她身体真实状态。毕竟,当上一次何绍礼知情她的笨拙,嘴里那句冰冷的“走吧”,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守岁那晚,江子燕又睡在童房,怀里紧搂着何智尧热乎乎的小身体,却总觉是睡不安稳。   失眠加失忆,就是如匪浣衣似的枯燥痛苦事情,尤其当脑海想无可想,只能反复地琢磨一件事的时刻。等大约半夜的时候,江子燕半睡半醒间,又做了一个梦。   她陷入一片腥热潮湿的臊气沼泽,举步难出。烦躁起来,就信手朝那古怪的地方摸过去,触手却整片精湿。   江子燕摸索片刻,在黑暗中茫然地睁开眼睛。只因为指尖过于真实的触觉,还有鼻尖那股子隐隐的热气味,表明此刻此刻发生的这一切,并不仅仅是是梦境。   她翻身坐起来,掀起温暖的鹅绒被,细细地在身下摸索了片刻,随后在黑暗里沉默。   江子燕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这一辈子,无论失忆前后,都绝无遇到这般特殊诡异的情况。   她感觉到彻底的哭笑不得感,因为,何智尧这小胖子居然在她的怀里,尿、床、了。   床单下铺着厚软的法莱绒褥子,因着很吸水的材质,床垫得以幸免。但那些绒褥和被子,显然要尽快洗涤。江子燕处理尿床的业务,不十分纯熟,更不清楚替换床具在哪。连续打开几个衣柜,发现都摆满整齐的童装和鞋袜。   她沉吟片刻,决定改变战略,先把孩子困难地抱到自己的床上。何智尧其实已经有点醒了,他好像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长长睫毛在小脸上微微颤动,却又不睁开眼睛,毫无动静地坚持“睡着”。   江子燕暂时是顾不得他,动手收拾那狼藉床单。   原本想悄无声息地解决本年度第一个麻烦,但天不遂人愿,当她费力地抱着大团床褥走到盥洗间,不小心把洗衣机上面摆着的各种洗衣液扫落下来,连续发出巨大声响。   半刻的功夫,何绍礼汲着拖鞋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很薄的单衣,看江子燕在半夜启动洗衣机,不由略微眯着眼睛。   ”江子燕,发生什么事?”   她看着何绍礼出现,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何绍礼知晓整个状况后,凸起的喉咙滚了滚。但他不发一言,上前启动了洗衣机,随后快步走进何智尧的房间。   也不知道这人从哪里变出干燥的新床具,重新换上,在半分钟内摆平所有难题。江子燕反而笨手笨脚,慢一拍才拾起那些洗涤剂,等再走出去的时候,何绍礼正在她灯光大开的房间里,低声安慰何智尧。   闹出这么大动静,孩子已经彻底醒来。   睁眼后的何智尧,第一个动作,就是坐在江子燕的床上忍不住哭了。小胖子羞愤地用手紧紧捂脸,比起尿床的难为情,更有些难言的深深恐惧感。成年人也别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多小孩子敏感得很,有时候比大人更怀有天然的羞耻心和原罪感。何智尧也知道尿床不对,却只能很无助地哭。   江子燕倒是回忆起来,今晚的何智尧确实用他那巨大的专属奶瓶,喝了不少饮料呢。   何绍礼摸了摸儿子的头,他温和地说:”胖子小时候就是一条小尿虫,我为了他换了三次床垫。但他现在好多了,大概今晚临睡前太兴奋,刹不住闸。”   这就是一句没有起到任何安慰效果的废话。何智尧听了爸爸这么说,浑圆肩膀来回地抖动,眼泪大滴大滴地从软手缝中漏出来,却依旧着力忍住呜咽。农历新年的第一个夜中,何小朋友化身为一只悲怆的仓鼠   江子燕不知为何,觉得这场景很有些好笑。   她走到何智尧旁边坐下,柔声说:”没关系啊,一点关系都没有。尿床虽然不好,但尧宝向我们说一句’对不起’好了。”体谅到何智尧不愿意开口说话,补充说,“嗯,说sorry也可以啊,尧宝英语很好的,肯定会说这一句,对不对?说一句 sorry 嘛。”   话音刚落,啜泣的童音在手指后颤抖地响起来。   “呜呜呜,sorry,呜呜呜呜。”   孩子带着泪花,颠来覆去地道歉。何绍礼方才不过是玩笑几句,比起数落儿子,更主要是做个样子给江子燕看。此刻他心下极度不忍,沉下脸望向她。江子燕倒依旧微笑着,她俯身凑过去,开始温柔细致地亲何智尧紧紧捂住的小脸和小手。   何智尧原本害怕羞愧无措,但被江子燕这番连续吻着,过了会,羞答答地放下了手。但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地面。   看到孩子终于平静下来,何绍礼便开口说:”胖子屋里需要散味,让他今晚跟我睡。你好好休息。”   临走前,何智尧趴在爸爸的背上,但一直望着江子燕,好像他那清澈大眼睛里,终于有了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这倒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她独自在剩下的时间,睡得很沉。   大年初一,吃着新年的第一顿早饭,两人极有默契地忽略不谈昨夜的意外。   何绍礼掏出红包,里面包有两千块钱,给自家孩子不必吝啬。还没等他问儿子打算把钱存起来,还是就地散财,去商场买玩具。江子燕却紧随着他的动作,同样掏出一个红包,里面是她从国外回来剩下的三百美金。   “这是我给你的压岁钱。”她这么讲,始终不转头去瞧何绍礼,江子燕轻声说,“小孩子嘛,多收一份红包,新年多一份福气。”   过了会,终于听到何绍礼不冷不热地许可:“胖子,都收下吧。”   何智尧是不通世事的年龄,但这不妨碍他喜气洋洋地收下红包。随后像个小古人般,煞有其事地对江子燕拱了拱手,又再朝何绍礼作了一个揖。   怪模怪样,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何智尧金口少开,但自有一套存活的本领,肢体语言花样百出的开发,拱手作揖鞠躬到双手比心,憨态可掬,能糊弄不少人。   江子燕因为单独给了何智尧压岁钱,完全不敢看何绍礼脸色。而为了在剩下的时间继续避开何绍礼,也是为了履约,等吃完早饭,母子两人就准备出门赶庙会。不料,何绍礼也已经穿好了外套,正在客厅沉静地等待,显然要与他们同去。   何智尧毫不在意,笑眯眯地走到爸爸身边。她却暗暗叫苦:可是她只想和儿子在一起,并不想跟他去啊!   路上的时候,何绍礼目光在江子燕身上打了一个转。   “子燕姐,你这身衣服是看准了,国内没有动物保护协会敢泼油漆?”   江子燕也知道他在打趣她略显招摇的那身皮草外套,并不生气,倒多看了何绍礼一眼。藏灰围巾,纯黑色冲锋衣,简朴无华,男神级别的那一张脸却难掩贵气。何绍礼已经工作几年,但他这么穿,依旧像个有钱、低调和家教好的男大学生。   她不由起了个荒谬的念头,自己穿着一身明晃晃的貂皮,带着何绍礼和何智尧去庙会,会不会有人以为她带了两个儿子出门?   庙会因为承传中华传统,老一套东西翻着新的玩,杂耍花车龙狮舞皮影戏唱京剧花样百出,到底比唐人街那些假把式更新鲜。公园里的游人如织,她到底多留心看,发现周围也有不少穿着各式样大貂的年轻女人。   何绍礼在人群中,始终体贴护着他们不被冲撞,等到了要看杂技表演,何智尧个矮,他让儿子骑在肩头。江子燕则站在后面,手里举着何智尧买的几个糖人,定定地看着父子俩。   逛着逛着庙会,也会路过各种琳琅满目的摊位,真玩意假文物旧书籍新年历,还有摊位卖很长的五彩鸡毛掸子。何智尧蹲下小身子,在地摊上挑了个狼头造型的拨浪鼓。等收钱的时候,摊主找了半天还差十块钱,于是大方地让何智尧在摊位上随便再拿个玩具,抵了价钱。   何智尧不假思索地抓了个塑料花的发圈,要塞到江子燕手上。   她一愣,惊喜地笑着说:“尧宝送我的?”   何智尧羞涩地点头,江子燕却不肯伸手相接。她笑着说:“尧宝叫我一声姐姐,我再收下你的礼物,好不好?”   她说完后,果然没有接孩子手里的粗糙发圈。何智尧好像同样没听见江子燕的话,依旧沉默地举着胖手。   一时间,两人居然僵住了。   春节庙会,十丈红尘,声嚣不断。但在边缘地带的摊位前,发生着一场无声对峙。仿佛是场卡壳的击鼓传花游戏,强者试探,弱者不服。   在摊主奇异地注视中,何智尧双眼迅速地冒起泪花,固执己见想把那发圈塞给她。   终于,江子燕率先妥协。她叹口气:“你既然要送我,那你帮我戴上它,好不好?”   何智尧这次也答应了,他小心地把假花发圈歪歪斜斜戴在她头上。江子燕笑着谢谢他,两人迅速地和好如初,牵手站起来。   摊主松了口气,由衷地操着方言,对同样沉默不语的何绍礼说:“你家那口子是个厉害人啊。”   他的心同样震动莫名。   当江子燕昨晚问他,这就输不起了的时候,无意识地露出那种半挑衅半玩笑的目光,何绍礼几乎要脱口问她,是否重新恢复记忆。对,和以前如出一辙。   明察人心,且又没个轻重。她是长着仙人面孔的女阎王,握着一条五英尺的铁链,每一节上面都是寒光。偏偏每次做恶劣的事情前,那双细长眼睛永远有一抹嘲弄神色,似乎能看进人的心里去,是在问他:“你呀你,敢不敢相信我的话?会不会相信我的话?”   就是这样,江子燕把他人视为笑话,但总能让人找到理由去原谅她。何绍礼偶尔忍不住想,她这样能行,但就是这样也行。   何绍礼和江子燕在新生晚会照面而过,晚上就收到了何绍舒的短信。   “我室友说她看上你了,问你有没有女朋友。我说不知道,小白痴,兰羽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他什么都没回复,没想到几天后的课堂,又碰到了江子燕。她是帮老师点名的助教,点到自己的时候,江子燕若无其事地让他在座位上多站了会,那双淡淡的眸子打量他很久。   没过几天,全学校都知晓经管院的一位学霸女研究生,看上了工院的新生校草。   后来,江子燕每次来到他们班点名,都成了西洋景儿。她一念到何绍礼的名字,底下便传来心照不宣的大笑。何绍礼唯有无奈地摸着鼻子,任身边的男同学嘲笑暗示外加拍打。偶尔,台上的老师都跟着呵呵地乐几下。   讲台上的江子燕,依旧素着她那张冷厉的脸点名,说话语速很慢,眼睛也没再往这里看。   兰羽也知道了这事。她跑到图书馆,半句话不说,先拿起何绍礼放在桌子上的书摔在地。在以往,何绍礼都是耸耸肩,此刻碍于场合,他微微沉下脸但也没有阻止。但这动静,到底把身边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兰羽抬起头,用极漂亮的大眼睛一个个瞪回去,目光落到角落一人的身上,却是突然再不可思议地睁大,再饱含着吃惊地落回到何绍礼身上。他心中一动,顺着她目光看去,江子燕和何绍舒居然也在图书馆这层上自习。本来,谁也没发现谁,这般闹腾的动静才双双望过来。   何绍舒眼高于顶,自小不喜欢兰羽这丫头,微微冷笑。但旁人那些嘲笑表情,都敌不过江子燕。她目含讥诮,和兰羽仅仅对视几秒,再跳到何绍礼的脸上。无辜的人被这么扫一下,只怕也会动肝火,更何况是当事人?   何绍礼不动声色,偏偏兰羽率先受不住这轻蔑目光。   江子燕随后收回目光,安静继续看书。唯独头顶一小块灯光照在黑发顶端,带着层微妙又居高临下的讽刺。这时,闻到身边一阵香风,兰羽居然来她旁边坐下。   漂亮女孩转动着眼珠,笑着问:“你就是那个江学姐,听说,你到处跟人说喜欢何绍礼?”   何绍礼终于觉得头有两个大,他冷下来脸,想要把兰羽拉走。   江子燕一点儿也没闪避,她态度悠然地反问:“你吃醋?”   兰羽肚里千万句话,就被三个字堵住。江子燕的说话总跟带刺似得,轻易扎到别人心里。兰羽日常骄纵,到底女孩家心思,再说何绍礼还站在旁边,脸一红,有点呆不住了:“我,我吃什么醋?”   江子燕敏捷地抓住她的话头:“哦,谁吃醋谁就是狗。”   也许是因为她占着冰人相貌,开口声引沉鱼,开讥嘲腔令人信服。也许是因为兰羽今日又穿了件胸口绣有精致狗头的浅白卫衣。江子燕说完这句话,再次自顾自地看书,周围人的脸色纷纷各异,又有不少人大胆地盯着兰羽丰盈扶起的胸看。   何绍舒置身事外,兰羽气得发抖,被脸色不佳的何绍礼伸手按住。他并非性格内向的男生,平时却骄傲惯了,不肯主动与女孩子玩笑,哪里受过来自女生的这般戏弄——谁为他吃醋谁是狗,那他自己又是什么?   但何绍礼知道,此地不宜多留,他沉默地扯着兰羽的手,把她强行拉走。踏出自习室前,回头傲然地再看了眼。   大半个自习室的人都目送他们离去,何绍舒看到弟弟的目光,一挑眉。唯独江子燕没有抬头,她黑衣黑裤,乌发披散在背后,睡莲般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依旧低头看书,像刚才整场闹剧都没发生。   后来,在那混乱迷人的夜,何绍礼会拨开缠绕散落在两人身上和脸颊的长发,想看清她的真实表情。   “笑一个。”他命令。   她两分艳色化为九分,剩下一分,依旧像是世间没有什么能打动。   ☆、第 12 章   大多数假期的后半段都像小贼,总是从人们身边悄悄溜走。春节假期却是一名瘸腿老乞丐,让人恨他来得太迟,又走得太慢。   何绍礼早在大年初三,提前结束休假,返回工作。江子燕利用白日时间,尽情和何智尧相处。   她陪何智尧喝奶茶,看电影,吃大餐,逛游乐园,做这些活动的时候,恍惚竟觉得自己聊发少年狂,陪小男主角做一切事情,又像陷入一场恋爱当中。   而恋爱,是一场最脆弱的游戏。   江子燕失忆后喜欢的男歌手,在每场演唱会的最后安可阶段,深情款款唱《她来听我的演唱会》。以前听在耳中,一方面觉得音律缠绵,却也会轻描淡写地想“何至于此呢”。   没想到,这首沙哑情歌成为她每次陪儿子时的经典背景音乐。   她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何智尧的那份安静,大概是很多家长梦寐已久的品格。但何绍礼似乎把他护得太好,再加上孩童不问世事,渴了要立刻喝,饿了就要立刻吃,不会用吸管,不爱说话。出门在外,何智尧每半个小时就扯着她的手,示意要去厕所;看电影兴奋处,会踢前面人的椅背,胡乱地鼓掌和翻身;熙熙攘攘的商场,江子燕略微走神几秒,手里的何智尧已经不见了,她骇出全身涔涔的冷汗,返身找了足有十五分钟,发现何智尧拐进玩具店里面,正不亦乐乎地和他小朋友玩游戏。   晚上回家,何绍礼还没回来,江子燕试着给何智尧洗澡,低头试着浴缸里水温的时候,旁边小胖子迫不及待,光着屁股跳进去——哗啦地一声,惊天动地,她胸前到脚底已经被水花溅得湿透。   江子燕冷静又缓慢地拿起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感觉那首歌开始在脑海里自动启动播放模式,思虑杂乱,情绪起伏,看似淡然实则遽然千里。   从阿基米德跳入浴缸后高喊尤里卡尤里卡开始,再想到《旧约》中的那句”沉默和盼望是你的力量”,古大流氓书里还说“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错几件愚蠢的事”,她在纽约活得那么冷静又那么不开心,深夜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每次鼓起勇气才能打开何绍礼邮件的时刻,接受之前的命运尽量成为无害的人——世事和人生宛转无解,好似不允许她有片刻安逸。   与此同时,何智尧像公园里肥胖的黑头鸭,在尚浅的浴缸里,游来游去。   到了洗头的时候,他又乖得像天使,任江子燕轻挠着他还有些软的头骨。江子燕把他牵回卧室,提气警告他在床上老实别动,先回房间里快速地换了身衣服。   何绍礼刚回家,看到江子燕匆匆地收拾浴室的狼藉水迹,问明后很无奈地笑了笑:“下次为胖子洗澡,要用淋浴室,不要用浴缸。”又提醒她,“还有类似事情,你以后可以多问我。”   江子燕见了何绍礼出现,就换上强撑的笑容,却很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她刚换上干燥衣服,浴霸开着还不觉得,此刻感到有些冷。   何绍礼安慰她:“你也不要关心则乱。”   假期最后一天,就这么打完败仗似的结束了。   江子燕哄了何智尧睡觉,靠在沙发上略微定神,何绍礼就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厚信封,顺便心安理得旁边坐下。   她疑惑打开,里面滑出一张信用卡,还有大沓美元混合人民币现钞。   “初始密码是胖子的生日。至于这些是我给你的现钱,你拿去花。”他摸了摸鼻子,“还特意换了点美元,子燕姐好像很喜欢用美元。”   江子燕看到三四捆现钞,先是吓一跳,随后皱了皱眉头。   他何必说得隐晦,什么喜欢用美元,只不过是春节给儿子塞了点红包,何绍礼却在这里等着自己?   整个假期,江子燕带何智尧东逛西玩,大马金刀地去各种地方,确实把最后一点积蓄耗尽,等她明日上班,甚至都没了吃午饭的钱。但何绍礼就算看破她手紧,也不该把她甘心花在儿子身上的钱,再用这种名目迅速“贴补”回来。因为这样有些侮辱人了,她是何智尧的亲生母亲,并非为了谁的钱和补偿,才想对何智尧这般阔绰。   也许此刻应该觉得深深受辱,但今天经了何家大小男人两位磨练,江子燕只觉得脸皮又厚了太多,她反而觉得无甚大事,又觉得何绍礼虽然小她几岁,确实有一丁点的体恤,起码给钱的时机选得及时。   江子燕用指尖捻着信封皮,坐着休息片刻,终于有力气提唇笑了笑,嘴角无端含些冷意:“邵礼,我很害怕呀。你一下子给我钱又给我卡,不会想让我做什么吧?不如直接说出来,让我听听,我尽量满足你啊。”   她语调讥嘲,就算再好脾气的人,听了也觉得心中一跳。只不料,何绍礼根本不受她激。这点小意思的话,隔靴搔痒,他早不放在心里。   她再耐心等了半晌,对方完全没有回应。江子燕横竖连脾气都发不出来,只得柔声说:“我现在吃穿住都借用你家,不需要格外花钱。我有工作,自己会赚钱,你给我这么多的钱,还有这张卡,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惹得何绍礼笑了,他干脆地说:“子燕姐,你工作上的钱是你自己赚的。至于我再给你什么,你收起来就是,不需要问这么多问题。”   江子燕沉默盯着他瞧了半天,突然间又提了个不相关的话题:“这几年我不在的时间,你都在忙什么?”   何绍礼见她没有继续推辞,同样很简单地回答:“忙什么?忙工作,忙照顾胖子,哦,还有忙着躲开我姐的烂摊子。”   她咬着字,尽量让口气不像是在盘问或者好奇,而像是岁数大他许多的长辈在闲叨小辈家常:“那么,邵礼你个人方面的事,有没有什么进展?”   何绍礼陪她说话,闲坐无事就拿起桌面上的橘子剥起来,闻言望她一眼:“子燕姐,你回来这么久,终于想到查岗?”   他语音低沉,话也是非常柔和,但这么一句说出来,又把江子燕尴尬至极地钉在沙发上。   她想断然否认,又及时想到如果否认动作太激烈,有点伤害双方脸面,只好僵着嗓音说:“邵礼,我虽然目前住在你家,但我不会再做出让你为难的事情。如果你有了新的感情和新的生活,不妨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再打扰你。”   江子燕自认诚心诚意,何绍礼听到后,却闲闲地说:“哦,你这是想搬走吗,那你想过他该怎么办?”   他?江子燕下意识抬眸,顺着何绍礼示意的目光看去,那里正对着何智尧的房间。一想到何智尧,她终究再也硬气不起来。然而江子燕早就想试探下何绍礼口风,她面色不改,极轻声地说:“那你又想怎么办?”   何绍礼微笑着把橘子剥完,才说:“我么,我想的总是非常简单。我要胖子拥有开心的童年,我要他能在最好的物质环境中成长,以后要受最好的教育。”   也许比起吴蜀,何绍礼应该去当一名医生,他年纪轻轻,专治各种不服。   江子燕最初不愿把孩子交给何家,也早自知何绍礼决计不肯轻易把儿子让给自己,此刻依旧被说得哑口无言。到底她脑子有多天真,居然从未想过,何绍礼纵然同意让她独自抚养何智尧,何智尧也愿意跟着她,但以自己的能力,绝对做不到让儿子拥有何绍礼口中“开开心心的童年,在最好的物质环境中成长,要受最好的教育”。   何绍礼打人三寸快准毒狠,话里话外居然滴水不漏,如果江子燕是一个真心淡薄的性子,也许会嗤之以鼻,认为母爱足矣战胜一切,有子万事足。   偏偏她不是。   江子燕确实想让何智尧获得最好的一切,第二第三,她都不屑。只是江子燕又太自私,不肯牺牲了母子情谊。此刻,她后背无可奈何地轻微颤抖,双手交握,何绍礼嘴里不说,但也许,她真的就不应该回来当儿子这个绊脚石。   又听何绍礼缓慢说:“不过,我这几年,心里大概确实有了一个人。”   江子燕略有意外,只是此刻心如刀割也没什么更多感觉,强笑着说:“……恭,恭喜你啊。”   何绍礼也对她回之一笑,他皮相真正不错,深酒窝,一双很花很电的眼睛。待人彬彬有礼,偶尔感觉不太容易亲近,但又有种认定了什么后就至死不渝的少年味道。   他将手里的橘子递给她一半,继续笑着说:“别忙着恭喜我,我并不想主动告诉你她是谁。”   江子燕下意识接过来,面色几转不定。   她之前差点想说,等他再结婚,她一定给这对新婚夫妻包个美元红包,祝他们早生其他贵子。最好他们把何智尧留给她。但此刻蹙眉望着何绍礼,又想着他刚才不动声色的提醒,认为还是闭紧嘴巴,多笑笑比较安全。   何绍礼吃完自己半个橘子,施然走了。剩下江子燕、另外半个橘子,和旁边信封里的那大沓钱,独自留在客厅。   她发呆片刻,决定把橘子先吃了,钱横竖先收着就是,以后都留给何智尧吧。而脑海里的那首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节后正式上班,同事纷纷把自己老家的特产带来,分享给办公室的其他人。春节催人肥,旁边徐周周的脸也更圆了些,江子燕因为尽心地照顾何智尧,多了几分弱不胜衣的佳人风范。   “子燕姐,你是不是完全没胖,你是不是还瘦了?超级羡慕你,假期在家都不长肉!”徐周周在中午的茶水间捉住她,有些不甘心地问,“你是不是天赋异禀啊,传授下经验嘛?”   江子燕微微苦笑:“实在不敢当。”   徐周周请教她:“不可能,你有什么保持体重的秘诀?告诉我吧!”   她倒也认真想了想,慢悠悠地说:“生孩子,算吗?”   徐周周怔住,脸色五花八门,最后抓着头发哀嚎:“这句话对单身狗有什么意义!”   正在这时,许久未见的傅政拿着咖啡杯走进员工茶水间。   吃午饭前,人事部终于把江子燕迟来的劳务合同送过来,合同后面有傅政的亲笔签名,这说明老板已经回到公司。比起上次面试时的得体,傅政今日的衣着有些不伦不类,一件土黄色开司米,看上去质地极佳,却又明显是中老年人审美,估计属于过年期间长辈好心坏事的礼物。   徐周周原本笑嘻嘻地和江子燕说话,突然看到来人,脸红到了脖子,她用比平时更响亮的声音打了招呼。员工茶水间小,几乎都起了回音。江子燕心下明了些什么,面上带着同样客气的笑,也对傅政问了声好。   傅政在冰箱里拿了杯酸奶,也对她们点头。   他是认识徐周周的,这个大嗓门的女孩从实习生做到正式员工,算是熟面孔,但江子燕出现在员工休息区,却有些疑惑。   傅政每日见太多投资者和创业者,即使江子燕在面试表现不错,留了些印象,可是过了个春节便也抛之脑后,现在只能隐约想起来这是一名新入职的员工。   “你好。”他礼貌地对她点点头,没有面试时的眼蓄笑意,但态度依旧很平易近人。   公司里不乏年轻漂亮的员工,傅政对她们的态度向来如此。   这家公司的气氛,居然依稀像曾经待过的纽约。   自由,有序又逍遥冷漠。附近地区都由各类知名科技大公司所围绕,租金极高,傅政却能在这里豪爽地租了一个四层的独栋矮楼,全供公司使用。第一层是改造的咖啡馆,第二第三层是员工办公区,第四层则是员工厨房和健身房。   公司构成人员非常年轻,除了财务和几个联合创始人,江子燕汗颜发现她自己居然是年纪最大的一位,连本部门主管都比她岁数小一些。因为算科技相关领域的公司,部门有好几个多漫威和二次元迷。彼此日常聊天范围,只限于工作和这些话题。同事都知道她结婚有子,但至今没有任何人问起更多细节。   傅政作为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也颇有自己个性。   江子燕隐约听过些小道消息。比如傅政本人的身世属于“不可说”。据说,目前他住在军事禁区的建筑里,据说有个很具权势的姑父,据说目前国内最知名的电商头也是他的什么什么亲戚。再据说,这公司的房租非常便宜等等等等。   这些风语,一笑而过。   傅政本人能力显然不弱,回国后建立了首家孵化器,这几年有不少初露峥嵘的初创互联网内容和平台型公司,都是由本公司组织领投,而公司又和硅谷的YC等知名天使机构联系甚密,更是本市市政府嘉奖的“创新学社”大本营。诸多光环加身,偶尔在一层的咖啡馆,确实能遇到那些在报纸和创新版块头条上看到的技术创新人物和知名天使投资者,彼此侃侃而谈。   ☆、第 13 章   江子燕那天在茶水间和傅政打完招呼后,便和徐周周回到了自己工位。没想到过了会,她的老板紧跟着走到对面的工位位置坐下,打开电脑,专注度很高地开始办公。   原来,傅政本人在公司里居然没有私人办公室,这么多年一直坐在大格子开间,与普通员工共享工位。如果有专人来谈事情,就找个会议室借用,就像那次和她面试一般。   江子燕不由再联想到傅政问的古怪问题,试着在网上搜索答案,很快发现这是出自《从零到一》。   那名书的作者是硅谷极成功的连续创业者,同样很喜欢在面试时问员工“你是否有不赞同观点”。傅政这般做派,显然就是承袭于他,估计也是想身体力行的贯彻互联网“开放、平等和自由的精神”了。   她再举目望着公司墙上林林总总贴着,“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 “Some people make news while others make history”,“Keep calm and Carry on” 等不太令人讨厌的鸡血标语 ,确实觉得这家公司和她的老板都有那么一点意思。   试用期是两个月,等第一个月结束,公司和江子燕就表示对彼此非常满意。部门里的365测评,她得了很高的分数。   本部门八名员工,过完元宵节后,就有人提出离职,原同事的工作就由江子燕和徐周周分担。因为江子燕英语很好,做事稳妥,公司的国际传媒部偶尔也会找她去忙一些跨部门的工作。幸而两个主管在推行新的KPI,这种自由工时也算是额外的绩效,依旧日子算是清闲。   江子燕并不知道,她已经无声赢得公司第一美女的称号。因为她总是面带微笑,并不是好声好气的,更像沉在水里的玉梳,冷冷细致的温柔,显得非常讨喜。江子燕本人对此非常无辜,毕竟身为每天总是第一个准点打卡下班的人,不妨就多笑笑。   这天,她又提前收拾东西准备溜走,傅政突然在对面的工位叫住她。   “江子燕,我的助理张澜得了重感冒。但后天有个德国车厂的会议,你能否顶替下她的工作?刘崇西告诉我你英语和速记都不错。”   傅政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下属,语气却比较温和。而他口里的刘崇西是国际传媒部的部长,江子燕和她因为几次工作交接,也还算相熟。   江子燕不想得罪老板,即使是看上去最平易近人的老板。   她脑海里顿了顿,口头立刻答应下来。刚想继续问工作细节,傅政已经隔着夹板递来一个U盘:“这是那家德国公司的材料,你下班后看一下。里面有这三天内需要帮我做的list。张澜晚上还会联系你,进行具体交接。”   他一边说,眼睛还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对她接受工作毫无意外,却也显然知道她正准备下班。   江子燕只得接过u盘,暗道傅政是贵人心态,而他身为老板,肯定把她面试说的“我对工作并无野心”这句话抛之脑后了。   赶到幼儿园,时间不算太迟,何智尧和他那群小伙伴,依旧疯疯癫癫地边玩边等候家长。   江子燕并没有听从吴蜀的劝告,实际上,她不认为世界上存在任何温和的戒瘾方法。正月十五过后,当何智尧重新回幼儿园接受他的低等教育,他的小书包里除了文具、小玩具和超大水壶外,已经空空如也。   何绍舒从日本回来,给她心爱的侄子带来足足三公斤的零食,被她弟媳无情地转移到别的地方。   江子燕已经打探过了,这家收费昂贵的幼儿园每天十点左右有水果加餐,到了十二点提供有机食品午饭,接着午觉时间,下午三点又发零食——这种频繁的饮食供给,对幼儿非常足够,家长不需要再补充多余营养食物。   原本隐隐担心,缴杀零食可能会遭来何智尧的激烈反抗。料不到,何小朋友的脑子确实是个不太够用的。她直截了当的断了零食,再加上新学期开学的兴奋劲,何智尧自己居然也忘了该吃零食这回事,闹也没闹,五体伏地接受命运镇压。   但命运也教会了江子燕,不是所有事都需要赶尽杀绝。幼儿的胃口能有多大,彼此分享零食和玩具,更多的是建立隐形社交和群体划分的行为。   因此,她不允许何智尧上学的时候吃零食,但每当放学,会亲自带一些精美零食,任何智尧由他喜好的去分给班里其他小朋友。江子燕就站在旁边,微笑旁观了两天,很快认清班里哪个小朋友是何智尧“好哥们”,哪个小朋友是何智尧的“小女神”,哪个死小孩曾经用玩具卡车砸过何智尧的头……   连何绍礼都是从江子燕口中,才知道此中更多细节。   他早知道她纵然失忆,心思如炬,此刻仍不免摸了摸鼻子。果然是江子燕的雷霆手段,她工作忙起来,就没有单纯打母爱牌,嫌这样见效太慢,反而掏出更有力的诱饵:分配的权力。何智尧在自由分零食给其他小伙伴的羡慕目光中,无形中果然更亲近她。而其他小朋友对江子燕这个表面总是耐心微笑表现出亲近,何智尧看在眼里,又体会到一种隐隐自豪感。   这样内有蜜糖,外有锁链,随意驾驭人心,兼之失忆后变得很善于低头的女阎王,她的亲生骨肉在长到两岁的时候,依旧是一个只会以头哐哐哐哐撞墙来提醒大人该吃饭的性格。如果何绍礼不是一个自小也就极聪明的,他简直怀疑基因工程是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偏差。   何绍礼握紧了手中的册子,又沉默了会,才讲:“……G是代表Great的意思?”   江子燕刚把何智尧上学期的成绩单交给他,她淡淡地说出自己的猜测:“我觉得是Go to hell 。”   何绍礼对儿子这成绩也有点说不出话,不过,他随后只是耸耸肩,在书房找了个精美黑夹子,把成绩单仔细地收藏起来。   她还算满意何绍礼这个态度。   江子燕内心闷闷,她是不大有脸面去嫌弃何智尧成绩的,但她更受不了何绍礼嫌弃她儿子。   还好他没有。何绍礼脾气是真的好,男人的好脾气不代表他从不会生气,而是即使嘲讽时候都气质坤爽,略带揶揄,没有狭隘戾气。   她算是有点体会,以前为什么偏偏喜欢他了。   何绍礼上次提醒她的话,同样很对,他和何家确实具有让儿子受良好教育的雄厚物力基础。而她更不该动那种想把他彻底排除在何智尧生活之外的念头。毕竟,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同样离不开父亲的呵护。   江子燕知道自己失忆前,是来自单亲家庭,失忆后,她还与亲生父亲见过一面。   那个陌生人有和自己相同的薄唇和狭长眼睛 ,他远道而来,把母亲的骨灰交给她,但那骨灰盒没带进病房,只让人搁在外面走廊,因为“拿在手里太晦气”。对方仔细地看了看襁褓里沉睡的何智尧,连声说“像我”,从始至终没多问女儿的情况,说什么”来都来了,何家出了费用,就顺便来大城市玩几天”。   那个男人后娶的妻子,那妻子所生的儿子和新婚儿媳,一帮子人局促地坐在对面。江子燕安静地靠在床上,听了半分钟后请他们离开。这次回国,她没有任何计划再和他们见面。   比起那群毫无羁绊的陌生人,反而何绍礼还披着“家人”名义上的真实外皮。她的何智尧更何其无辜,绝不应该去遭受这一切。   傅政的科技孵化器公司,简单来说是一家创业中介,或者说是进行本土化的创业导师工作。随着特斯拉全球最大的电池厂落地,全球范围内的资本机构,都很关心这种新能源和互联网思维结合的电动车。而创业者的产品难点,始终在于找寻更高效,更廉价、更循环的驱动电池。   一家小型德国创新电动车企业来到中国想拉投资,找到傅政的公司作为引荐。   江子燕花费不少时间,了解了当今电动车的发展概况和痛点,专心致志地查找这家德国电动车的所有资料。在刘崇西的示意下,听译了德国公司特意为中国投资者做的三段介绍视频。她对工作确实严谨勤奋,几天的时间,还现学了剪辑视频和插入字幕,也怪不得同事对她赞不绝口。   她不肯牺牲和儿子的相处时间,不得不熬夜工作。偶尔和同样晚加班回来看望儿子的何绍礼打个照面,他坐在何智尧床前听到声响后,微光中往外看,不询问,也不躲避。   她紧拉着睡衣,踮脚安静退出来。   到了春天,御寒的厚重冬衣逐渐收起来,改换了白晃晃的薄衫。有时候,江子燕俯身去抱何智尧,他的脸会下意识往胸前柔软的地方乱蹭,还想伸手去摸。   江子燕的母爱实在没有到那种地步,忍一会,就笑着推开他。当她仔细理整衣衫的时候,何智尧托着腮,定定地盯着她。他像是水捏成的软宝宝,有种憨憨的,仿佛凡事强硬起来会退半步的气质。   孩子此刻再迟钝,也慢慢感觉到这女人在家里住着有点不同寻常。   江子燕藏了他零食,何小朋友后期终于意识过来,他并不是没有试图反抗过,但找了爸爸伸冤,爸爸也只是拍拍他的背。   “胖子,你喜不喜欢她?”何绍礼低声问。   何智尧眨着那和何绍礼相似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头,但他的幅度又很轻很慢。   何绍礼便笑着把儿子往自己怀里拢一拢:“你以后要学着开口多说话,好吗?你平时不爱说话,我都随着你,但该说的依旧要说,否则她总想试你。对了,你以后要叫我爸爸,你这傻胖子跟谁学的那句哥哥……”过了会,声音冷下来,“是不是小羽教你的?”   何智尧在何绍礼怀里乖乖坐着,却东按按,西摸摸。他最近被江子燕搂多了,有了对比,确实觉得爸爸的胸和肩膀太平太硬,最后挤出句“哥哥”和泪花,终于被心软放到地上 。   “以后想吃什么零食,得趁着我在家的时候吃,她到时候会争取当作没看见。嗯?”   何智尧得了这么个保证,很欢喜地拼命点头。   何绍礼不由再低头端详他,语气有些不善:“胖子,爸爸以前是怎么对的你?怎么现在你被她天天欺负,感觉很开心啊?”   何智尧也呆住,他并不清楚江子燕是不是总欺负自己。就比如姑姑,特别喜欢亲他,搂他,连声叫他宝宝,但何智尧没一会就烦了,迅速甩开小腿跑走。江子燕同样很亲密地叫他尧宝,吻他的时候很快很轻,然而她几乎是不轻易哄人的,有时候还会目光凉凉地瞪着自己,有点吓人。   他却莫名的越来越喜欢她,偶尔临睡前要溜到她屋里,看到她还在蹙眉工作才安心。但还有的时候,何智尧望着她,内心深处又在隐隐畏惧和排斥什么。   江子燕经过充分准备后,坦然和傅政去见德国汽车厂商和国内其他投资人。昨晚询问了下着装规则,当天穿了一条淡藕荷色的工作套裙,气质沉静。何绍礼这天早晨比他们走得要早些,她叫醒何智尧,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满地不遮掩的春日晨光。   吃早饭的时候,江子燕随口问何智尧,今天这身衣服穿得是否漂亮。   她如今经常逗着何智尧说话,也不期望他张口,但口气里不太把何智尧当成小孩子。   何智尧嘬着奶瓶,再重重点头,过了会仿佛想起什么,爬下椅子冲进爸爸的卧室。   等江子燕把他送到幼儿园门口,两人准备分别,她突然被何智尧塞来一个整个路上都被他小手攥得发热的细长硬物。还没等江子燕反应过来,小男孩就笑眯眯地指了指她胸口位置,再比比划划几下,然后甩着小书包,自顾自地迈步走进幼儿园。   留在江子燕掌心的,是一个镶嵌钻石的领带夹,上面用金纹刻着滚花字体的“H”,烁烁的,在春日升高的阳光中发着亮。   咦,这东西从哪儿来的?何智尧为什么要给自己?   她独自想了一路,勉强是猜到何智尧的心思,大概他看爸爸在重要场合里戴过这个,如今便偷偷拿来给她,是嫌弃她胸口处太空?   江子燕忍不住牵唇一笑,心里微甜,倒真落落大方地把那领带夹别在内里衬衣襟上。   ☆、第 14 章   国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兴起的风尚,乐于在小咖啡馆里谈创业。公司同样迎合着这喜好,为着这次宣讲,在德国人下榻酒店旁边的小咖啡馆包场了几个小时。   这种投资宣讲是很正轨的团队流程工作,公司还有其他部门五个同事跟着去。傅政本人英语很好,拉来江子燕不过是充个宣传和副手,再辅助场内的速写人员做检查笔录等细活。   小咖啡馆关了舒缓的音乐,打开所有的灯,桌椅被移到四周,空出的场地放着简易放映布和投影仪。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中间,正襟危坐。其实拉投资就像连续相亲,他们在随后两天要举办两三场相同的宣讲会,向中国投资人宣传大众型电动车卖点,抛出三年内投资率等等诱饵,并把中国办厂的意图传递给投资人,请求人力和物力资助。   咖啡馆四侧,同样也坐着对他们有兴趣的十来位国内投资人。定睛一看,那些人中间,有一张熟悉的抢眼面孔。   何绍礼带着些百无聊赖感,翻着手里那宣传册,他自己的公司虽然做的是智能车配,但电动车总归是之后几十年的大趋势。但电动车刚起步,很多技术亟待突破发展,非核心部分技术有时候同样需要外包,还需要依赖传统车商代工。今天他前来,一是不能放过这种能了解国际智能电动车小公司合作的机会,二也是打探国内投资或进一步举动。   察觉到有人正盯着自己,何绍礼缓缓地抬起目光。   两个人隔空对视了几秒,江子燕面色不改,接着就低了头。她上班总是盘发,一丝不苟有点沉闷的形象,显得略微不对称的面孔越发严峻,但竖着这发型会露出纤细脖颈,这是她身上少数具有女性柔美特质的地方。   何绍礼目光闪动,收回打量视线,继续无聊地盯着空白的屏幕。   随后两位当事人神情如常,抽空的时候,和工作同事或身边人低声交流。在场的人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   江子燕始终悄无声息地跟在傅政身后,当着合格的花瓶和工具。傅政此时已经跟在场所有人打完招呼,亲自介绍了开场语和公司。直等台上德国人英语演讲过程,傅政转头用目光示意她该开始发辅助资料,江子燕才再抬起头。   资料是每个人都要亲手送到,自然不能落下何绍礼。但等他从她手里接过资料的时候,顿了几秒,回神来才如常道谢。   她眼观鼻鼻观心,重新坐回到原位,再低头的时候,无意看到胸口处有什么一闪,瞬时也僵住身体。   胸前钻石领带夹的主人,大写的“H”,又还能是谁,自然是何绍礼无疑!方才为着不挡他人视线,她保持半蹲姿势发资料,何绍礼也不好抬头直看她脸,维持平视,于是清清楚楚看到她大喇喇地戴着那领带夹。自己暧昧又不伦不类地别在胸口,简直生怕对方看不见似的!   何绍礼在刚才,绝对是一眼就认出属于他的东西来了。   但这领带夹不是她偷的,是何智尧早上塞给她的!江子燕冤枉地想,却不由老脸微热,知道这理由无论如何都站不住脚。本想立刻取下来,傅政此时又扭过头对她低声说话,暂时又抛到脑后。   咖啡馆墙上挂的老水手钟表,原本就慢十五分钟。   反向的招商引资会议,大概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分别介绍了这家德国小公司的创新,前景和未来投资预期,工程师甚至不顾时差,让因为签证问题没赶来中国的德国创始人,操着那口大舌头中文,和未来金主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何绍礼耐着性子,过程中略微偏一下目光,看到江子燕正没事人似的低头玩手机,不由笑了笑。江子燕倒不知道自己被冤枉了,继续专心用手机查专业单词。   活动终于结束,咖啡馆里就坐的人却没有尽数散开。   剩下的时间比较自由,咖啡老板送来小食和咖啡,无人碰,有些人在放松地闲聊行业动态,有意向的人继续盘问德国佬,傅政也走过去旁听。   江子燕刚想跟上,握着的手机震动了声。她抬眸瞥了眼已经不约而同围上去的同事,觉得暂时没自己什么事,但低头看到手机屏幕,不由愣住。   通话人明明就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上,此刻回头,就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侧影。江子燕望着正耐心等待她接听电话的何绍礼背影,只觉得一阵隐隐的头痛。   半晌后,无可奈何地接了。   “早上走得早,我忘记告诉你,我姐直接把胖子从幼儿园接到爸妈家吃顿饭,所以,你今晚不需要接他。”   周围乱糟糟的,他说话声音并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音节在耳畔电波和现实空气里都毫无延迟地同时传来,沙沙响。   江子燕的心无端升在嗓子眼里,她略微眯起眼睛四望,幸而何绍礼身边坐着的人都走了,更不知道他的通话对象就在几步之外。   她轻声答应着,用另一只手把胸口的领带夹胡乱拽下来,躲到角落接听电话,防止在场人多看她一眼。   江子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闪躲,就像不知道他为什么给她打现场电话。内心很有些恼火,不喜欢任何人把自己带到这种被动局面。   不过,先前总归是她不妥。   江子燕低声认错:“对不起,绍礼,我今天早晨拿了你的领带夹。”没有多解释哪怕一个字,又低低说,“等晚上回去,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那方陷入沉默。   她不自觉地回头,想去观察他脸色。但年轻男人已经离开座位,缓步走到小咖啡馆的另一端饮食处,高大身材依旧背对着她。   江子燕猛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暗中叫苦:“你……你是不是生气啦?”   咖啡馆沿街是一条单向马路,车少,身在闹市区中的静,唯有泊车位的黄匣子孤零零地立在街头。何绍礼眼前看风刮过干净的街道,耳边是江子燕那小心翼翼的口吻,这让他很有点想笑,又觉得内心五味陈杂。   强大的衰弱总引人感慨,日薄西山,美人迟暮。曾经几度交手,何绍礼坦然承认,两人即使没有那些情愫,江子燕着实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眼中能观海,却有臭老九的脾性,冷不丁伸手就过来拿,非要她充大方,又宁愿去跳楼,爱之者恨之者无不都对她咬牙切齿。但这样强烈的江子燕居然失忆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连这个领带夹的来历都忘个精光。   他平静地开口:“你怕什么?胖子拿给你的东西,和我给你的没什么区别。只是,别的倒无所谓,那个领带夹是我私人物品……”   江子燕听到他提起何智尧,头皮发麻,更干脆地说:“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非常抱歉。你不要生气。”   语气过于流利,压根就不放在心上。   何绍礼却在瞬间改了主意,他极快地说:“领带夹送你了。”   德国人身边终于散开些位置。傅政回过头,打算叫江子燕给他们端来咖啡提神。转头的时候,正看到她往这边急急走回来。不知道为何,女员工向来淡然的眉黛间,带了几丝恼羞成怒,有些罕见。   在公司里,她就坐在对面工位,傅政工作间隙,偶尔抬头,看到最多的是她如玉般的镇定面孔,声音淡淡,笑也淡淡。   “有什么问题?”傅政不知情,以为哪里出了差错。   江子燕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压住烦躁。   方才,何绍礼说完那句话,即刻挂断电话。她耳边听着忙音,脸色难看起来,想赶紧把这越发烫手的领带夹速速还回去。但刚走了几步,何绍礼从窗前扭过头盯着她,忽地笑了,伫立在原地等她自己走过来。   江子燕被他好整以暇的目光一看,顿时觉得凡事不急于此时。   何绍礼身上总有种“没得商量”的温和感,每每和他正面交锋,都感到莫名难缠。当前场合不对,有口难辩,还是等晚上回去,私下解决麻烦比较妥当。   她索性隐忍不发,默默等待,直等到何绍礼和其他投资者三三两两地离开咖啡馆,才算是暂时松了口气。   傅政又和那三个德国代表谈了会,随后让江子燕帮他们订晚上的餐厅。   “傅总,我订五个人的桌子合适吗?”   傅政闻言,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张澜早把这几日所有工作环节,事无巨细,全嘱咐给江子燕,唯独忘记提及傅政本人颇为忌讳公司不相干人等与创业者建立私交。一方面,公司到底有些“中介”性质,同事间不能抢了资源,更别说大老板自己拉来的资源。另一方面,为了在创业者面前维持专业性,项目从头到尾的对接负责人只有一个。   简而言之,工作结束后的私人聚餐,压根就没有江子燕的份。   张澜以为江子燕七窍玲珑,这种事不需明说,万不料江子燕是个失忆的,人事关节白纸一张。她自然而然地以为,既然顶替张澜工作,陪老板和客户吃饭理所应当。再说,和德国人吃一顿中国民族风的烤鸭,傅政又不喝酒,根本没什么危险性,也不需要装纯拒绝。   此刻,江子燕只是依着谨慎的个性,再次确认一遍是否出席而已。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   傅政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将视线移到德国人身上。假如这要求是别人提出,或者是其他年轻女人毛遂自荐,他自然要多心一下。但江子燕不惹人讨厌,傅政又是一个信眼缘的,更重要的是,他自春节后胃口就奇差,想到本周又要陪吃第四次油腻烤鸭,无妨拉个食客靶子。   于是默认。   在晚饭席间,傅政一口带“鸭”的食物都没碰。倒是江子燕回国后第一次正式下馆子,在席间饱了口福。   三个德国代表里,有两个不苟言笑,但还算好交流。最后一个是来自慕尼黑的工程师,典型的理工男,说起技术滔滔不绝,聊其他的话题则热情有余,内容乏味。江子燕今天查手机,很多时候是因为听不懂他嘴里的单词。   傅政见解甚广,有种书生的儒意翩翩感。他饶有兴趣地和另外两个人闲聊着技术和走向,再针对今天的反馈,提醒德国人明天第二场闪投会需要注意的事项,并不避开江子燕。   只是,和谐的饭桌上也出现了不和谐的小插曲,那个年轻工程师冷不丁地邀约江子燕,问她是否能跟着他去德国玩。   江子燕吃着八宝鸭胗,很无害地回答:“哦,我也一直想带我儿子同去看新天鹅城堡。”   两个正经的德国人在同僚黯然的脸色中暗笑,恍然知道眼前清清淡淡的东方女人已经结婚,又心想中国人怎么结婚都不戴戒指。而傅政同样目光含笑,也想到这位员工每天准点下班,大概就是要赶去接送自家孩子吧。   他并不会评论员工私人生活,其实也不太关心。只不过,江子燕确实不像一个已经结婚生子的女人,她身上有股道不明的气质,似澄澈又极腐朽,像一幅搁置许久的古画颜料,可以脉脉入景却也依旧可以浓郁刺激。   晚餐结束后的时间尚早,明天的闪投会安排在下午,德国创业公司的人并不着急回酒店改方案,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坐地铁,感受下本城风貌。傅政开车把他们送到地铁口,在满车厢留下的刺鼻香气中,温言询问江子燕的家庭地址在哪儿。   她打开在线地图搜索,傅政的车仅仅又开过一个拐角处,便提出在此下车。   “我既然开车,就把你送回家吧。”傅政不由分说,他以为她在拿乔。   江子燕轻声说:“傅总,我家就在这附近啦。”   傅政一怔。   这里是本城寸土寸金的内环线地盘,四周都是高端商场和奢侈酒店,她居然说她的家在这附近。更奇的是,她神情不像是借口,倒还有些懊丧模样。   “你家小区在这附近?”他又问了一遍,“小区叫什么名字?”   她只是微笑,到临下车前才报出小区名。此刻,傅政也不由对这个满身神秘的女员工更起了一丝好奇心。      ☆、第 15 章   天大地大,春日晚风不停地吹拂她颊面。江子燕辞别傅政,又独自在这附近逗留了好一会。最后是扛不住的困意,终于让她叹了口气,慢慢地往回走。   下午被何绍礼挂了电话后,江子燕始终觉得胸口发闷。在一层大厅,投币买了罐蜜桃汽水,冰冷的液体汩汩流下胃,久违的自由。   她突然意识到,回国到现在,每日除了陪着伴何智尧外,几乎没有任何独处时间去理清乱七八糟的思路。今晚不用陪儿子,早回家除了和何绍礼大眼瞪小眼以外无事可做,幸好借着工作之由吃一顿,放飞思绪。   抚养一个孩子成长不仅仅是只喊爱的口号,很多的细节累积成山,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耐心。江子燕给自己估了个分数,如果以独自抚养何智尧的能力,以字母论,何绍礼能拿个A-,那她估计只能拿个勉强之极的G。   何绍礼和她不同,她不能和何绍礼比。他岁数比她小,面对的世界比她更广阔,更自由,也会更具诱惑。江子燕靠在四周都是精亮镜子的电梯里发呆,恐怕在何绍礼眼里,她不仅是一个很糟糕的追求者,还是一个很糟糕的母亲。   此时此刻,那高分对象正坐在沙发上看球赛,壁顶的灯全开,避无可避的明亮。   他听到门响,眼神非常锐利地扫过来。   江子燕原本想露出点拿手的笑,但被何绍礼看了这么一下,笑就停在嘴边,消失了。并不是不想笑,只是如今场合不对——何智尧今晚不在家,只有两个大人,对方这态度显然懒得伪装彼此良好关系。她暗暗想,何绍礼还是太年轻,脾性如长路,偶尔尝风就变。   江子燕内心觉得没多大意思,也只能轻声说一句:“我回来了。”   何绍礼抬手干脆地关了电视,屏幕内余音凄凉,周遭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是和下午在手机里一样,不需要提高的温和声调。   江子燕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额头,想起什么,随手把盘了整日的头发放下,青丝松散在肩,动作优美。   家里很静,浅灰方块沙发原本宽阔,被何绍礼伸长了腿半躺半靠着,使得整个空荡荡的大客厅都仿佛拥挤了似得。   她瞧了瞧何绍礼那倨然一方的样子,脑海里略微一转,硬着头皮说:“你,你在等我回来?”   何绍礼看了看她,没有否认,却问:“你是从咖啡馆回家的路上迷路了?”   江子燕一怔,自动地想他估计是在等何智尧回家,就和晚归的自己撞上了。但话到了嘴边,她依旧柔声解释:“我陪着我们老板,还有今天那个德国公司的人,吃了顿烤鸭,所以回来晚了。”   他瞧着她样子,笑着说:“真不错,我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江子燕略微怔住。   她与何绍礼共进晚饭的机会并不多,以往,何智尧每日都是和爸爸吃晚饭,但自从江子燕回来,何小朋友的作息全跟着她走。她每天下班后准点接他放学,两人点卯似的六点就能急急赶回来。反而是何绍礼因为工作时间紧张,总不太能赶得及与他们共进晚餐。   时间一久,仿佛达成什么默契,她全心全意地陪着何智尧,根本不在意他爸爸了。   江子燕反应过来后,便说:“冰箱里应该还有吃的,我去看看。”   等走进去,她不由顿住脚步。餐厅的灯同样大开,桌面摆满着未动的饭菜,早就没了热气,旁边还有两双整齐筷子。难不成,何绍礼……他真的是在等自己,等她回家吃饭?   何绍礼已经走进来,他平静地拉开旁边椅子。   “子燕姐,既然你已经吃过了,就陪我坐一会。”   江子燕平日最爱仪表,此刻披头散发都忘记整理,默默地随他坐下。   各种疑问闷在心里,搞不清楚何绍礼什么意思。他今天既然肯屈尊要和她一起吃饭,为什么就不能提前告诉她?为什么整个晚上都不给她打一个电话,提醒或催促一声?要知道,何绍礼可是能为了一个领带夹,当场就打电话质问……对了,领带夹。   何绍礼看着她收起瞬间不解的神色,低头从套装口袋里取出个软呢袋,显然是早在进门前,已经把那个钻石领带夹准备好。   江子燕依旧没有直接递给他,轻轻地搁到旁边的大理石钟桌台里。   她说:“还给你。”   何绍礼优雅地提着筷子,望也不望那方向,便说:“子燕姐,我有时候会等你回来吃饭。如果下次你晚上有类似的事,要提前告诉我。毕竟,”顿了顿,继续语意平静地说,“我这里不是你的旅馆。”   江子燕被他寥寥几句,说得几乎面上无光。她可住不起这么贵的了旅馆,不是吗?   灯光打在摆满家常菜的烟青大理石光滑桌面,像块剔透的玉。   他好像知道她之前的心思,继续说:“我不喜欢别人迟到,但更不喜欢催人回来。至于这个领带夹,我既然说过送给你,你也不用还。”   她强笑了一声:“……这个,我真的不能要。”   接着,何绍礼说了句话,江子燕彻底笑不出来了。   “原本就是你送我的东西,如今你回来了,自然应该还给你。”   江子燕第一个反应,是抬头重新盯着那软呢子袋。她隐隐记得站在门口擦拭的时候,看到领带夹的后弹簧处镶着一细长条的蓝宝石,蓝得剔透,而弹簧是纯净的金,只是这些从正面根本看不出来,异常低调。   她脑海里连番地涌上太多不好的联想,第一个想法就是:“我……我以前,是偷过别人东西吗?”   何绍礼目光一闪,明白她的意思:“哦,你春节逛商城的时候,给胖子偷玩具吗?”   江子燕沉下脸:“胡说八道!”   他摸摸鼻子:“那你以前也不可能去当贼,这是你正经拿钱买来送给我的。”   江子燕惊疑不定,把领带夹重新倒在手心,细细地反复地看。可毕竟不懂行,看不出这领带夹是否为假货或者高仿。然而,她内心又下意识地断定,领带夹应该是一件真货——假如这真的是她以前所送何绍礼的东西,那就绝对不是也不该是伪劣品。   问题是,曾经自己好像是没什么钱啊,又是如何负担起这明显价格不菲的领带夹呢?   江子燕左思右想,偏偏没有任何头绪。   过了会,终于耐不住疑惑,她开口问:“这领带夹多少钱?我为什么要送你这个?我又是从哪里来的钱?我以前就有这么喜欢你吗?你不如从头到尾都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就能想起点什么。”   何绍礼瞧了她半晌。   “从头到尾的说,”他似笑非笑,“好,最初你把我叫到操场,足足迟到了十五分钟,然后江学姐你通知我,你看上我了。”   轻响一声,江子燕手里的领带夹已经坠落在地,同样下沉的是她的脸色。   她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乎冷冰冰地喝止他:“别说了!”   何绍礼依旧坐着,他索性提起筷子,面色不变地开始吃起饭。   她额头微汗,面色红青相接。   自惭,尴尬、恼怒,纠结和说不清的巨大厌恶感,这就是江子燕每次听到她曾疯狂缠着何绍礼的真实感受。失去的记忆就像烫手的山芋,扔了显得没心肝,捧着又是厚脸皮,偏偏中间杵着个搜刮腹草生下来的何智尧。到如今,都分不清是惆怅多,还是丢脸更多,此刻听到当事人亲口承认这些事实,内心实在无法安宁。   江子燕再过了好半晌,略微镇定地重新坐下来。   她来回捏着那领带夹,骨节发白,换了一个中性问题。   “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何绍礼故意沉吟了会,才缓缓回答:“我以为,子燕姐你已经不想问了。”   江子燕无言以对。   胸中滋味颇为纷杂,问,总是要问的,还必须要问一个清清楚楚。但她确实还在恼羞成怒中,目前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表明自己已经失去记忆,更和失忆前彼若两人,于是酝酿片刻,索性祭出老招,对他缓慢地绽放出一个纤敏曼柔的微笑。   这是以前江子燕从不做的表情。   不料何绍礼看破她意图,他微微一舔唇,居然也朝着她笑了。   江子燕默默发现,何绍礼因为有那两个极深的酒窝的关系,笑起来显得多情又异常温暖,下巴很尖,能勾人下蛊似的。   王不见王,她此刻精神再坚韧,终于装不下去了。   “绍礼,刚刚是我的态度不好。”江子燕轻声说,“你知道,我摔坏了头,以前的事情全都想不起来。失忆这件事,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只能先问问曾经是什么样子。可是别人说的话,我不能尽信,更希望由你来告诉我。”   她心中不停地打着小算盘,曾经为什么送他领带夹,而这笔钱又是怎么来的,这些真相固然重要,但都不比何绍礼目前的态度更有影响力。他如今把这领带夹还回来,是想表示桥归桥路归路,还是一时兴起别的意思?她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找到能稳定陪伴何智尧的方式呢?   何绍礼却看了看表:“你今天回来得太晚,问题又太多。我还没吃完饭,胖子马上到家,说真话来不及。”   江子燕不由想瞪他,但刚刚眯起眼睛,就醒悟地低头,心想:他明明说了五句话啊......五句话!唯有忍气说:“那你用两个字,概括下我以前留给你的印象吧。”   何绍礼终于也不再卖关子,他想了会,就公正地说:“像鬼。”   世人大多以貌取人,江子燕落得女阎王的外号,因为她是一个知道什么有用,和怎么管用的狠角色。   奸似鬼,狠似鬼,行踪更是神出鬼没。   打了下课铃后,何绍礼独自走出教室,隐隐克制住自己回头的冲动。果然没一会,那名莫名其妙的黑衣学姐就又出现。她在操场上说完那句话,就丢下他离开,再接着,每日等待何绍礼下课。   此刻,江子燕抱着书,从人流中挤到他身边,一言不发,只陪着他走路。这就是属于她独特追求方式,像是秋日梧桐树下一抹安静而克制的幽灵,频繁地主动见他,不要求何绍礼的回应,偶尔会突然消失几天再出现。好像一切看她心情,又好像在不紧不慢地进攻。   何绍礼也不是没被女生主动追过,热情含蓄的都有,但像这种如同塞到细口玻璃罐子里被套牢的感觉,却从未遇到过。他想刻意忽视,又找不到缘由。两人从走出教室开始,没有多余交谈。   下楼梯的时候,前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居然是兰羽在前方等待何绍礼。这个小公主最近和他越来越疏远,大概听到校园里愈演愈烈地流言,今日居然肯主动出现。   何绍礼微微一笑,主动朝她走过去,但身后突有异响。默默跟随他的江子燕把怀中专业书本,掉落了满地,都是很厚的原版书,还有散乱的各种笔记和文具。她原地蹲下,罕见的手忙脚乱,拾起地上的书本纸笔。   老式教学楼走廊蜿蜒窄小,又是学生上下课的高峰时刻。两人身后下楼的人流自动分开两拨,不耐烦地咂嘴,纷纷冷漠地绕开她前行继续。   何绍礼停顿片刻,俯身帮她捡起来各种书和笔。等两人重新再站起来的功夫,前方的兰羽果然已经不见了。   他回眸的时候,江子燕同样正从前方收回目光。   何绍礼一扬眉,把手里的书塞给她,要去追兰羽。但步伐却顿了顿,是她拉着他的手。   “帮人帮到底,你能借我饭卡用一次吗,我今天没带饭卡。”江子燕重新开口,她有清沙低音,诱人不设防。   但何绍礼发现那平静面容下,隐隐有些窃喜和得逞。江子燕天生的冷面孔,气质一流。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倒长,做事就让人看不过去,偶尔沦为下作。   他冷冷地望了她一眼,还未说话。江子燕就轻声说:“你怕自己的青梅竹马有误会,那我待会主动去和她解释。好不好?”   何绍礼终于皱眉:“江学姐,你还想怎么做?”   这话问得好,他没有问“你想做什么”也没说“不要打扰我”,而是说“你还想怎么做”。   江子燕微微一愣,随后抿唇说:“我们不要站在走廊中央说话。”   不待他同意,就主动用冰凉柔软的手拉着他下楼。何绍礼刚想挣脱,却发现还帮她拿着很厚的书,略微一犹豫的功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拉去了食堂,和她吃了顿极其难吃的烧茄子饭。   现在想想,何绍礼怀疑那天她的全部出现,只是套路。对,套路。他一念之差,眼睁睁看着江子燕就这么直接闯入了他的生活,再顺风顺水地融入社交圈。用后来兰羽的话形容,那些和所谓“上流人”去“上流场所”交流,那些能让江子燕自我感觉跨越阶层的机会,她都心怀鬼胎,不会放过。   很快的,何绍礼身边的人也感觉到异样。   有一次打牌,赌注是谁输,谁就需要付第一轮的酒水账单。始作俑者是朱炜,长着一张很精明的小白脸,带头叫嚷着把在座的信用卡都提前收上来。原本的水晶冰桶中,收集到黑卡银卡金卡,只有一张是蓝色的工商信用卡,自然是江子燕的。   兰羽不在,她压根就不屑江子燕。而在座的人交换着眼色,心照不宣,彼此一笑。富二代之间也分圈子和档次,甚至等级更森明,家里做股票抄上来的无缘认识做房产行业圈子,而做实业的又不能轻易和能源的厮混。何家生意很好,两子女相同出色,何绍礼没有姐姐的信用卡额度高,但付个当晚三四万左右的餐费,根本不在话下,同样只是漫不经意地笑。   唯有坐在旁边的江子燕,从听到账单这个数字后,就保持沉默。   纵然她也干脆地把自己的卡扔进碗里,但所有人,没准包括她自己,也知道她付不起这钱。就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光鲜亮丽的青年人此刻能允许她坐在卡座这里,无非只是因为何绍礼的存在,因为他不喜欢难为人。   江子燕打牌很好。可也许是因为心慌意乱,也许是因为别的。那晚,向来牌技绝佳的江子燕输得一败涂地。幸好场面尴尬前,何绍礼摸摸鼻子,不动声色地出面帮她付钱。   后来这件事传播得人尽皆知,何绍礼在之后很长时间,都从未承认过江子燕是什么身份,但一切好像不言而喻。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江子燕一头热的行为,开始正式和可鄙丑名沾边,她足足消失了两周,没有再出现他面前。   何绍礼根本没有在意。   这曾经是他的典型做事风格,他经常会主动付账单,好机会也经常会主动找他,最要命的是,特别多的优秀女孩子很喜欢主动找他,江子燕不过是其中年纪较大且较为古怪的一个。她看上了他,是他倒霉,他自己没有做错过。   直到两周后,江子燕突然像鬼般重新又出现,她塞给何绍礼这么一个钻石领带夹。里面附带商场正规□□,而这上面的价格,正正好就是那晚他代付餐费的价格。   何绍礼盯着手里浮夸精致的领带夹,脑子里警醒地说“还回去”,但拇指处却被硌出深深的印子,一动不动。他五官极其俊美,脸型很小,大学时期虽然没那么修边幅,但确实是醒目校草。   他反复沉吟着,似乎在想如何拒绝,又似乎想询问下文。   江子燕微微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喂,我今天又没带饭卡,要不要去吃烧茄子饭?”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收藏。   ☆、第 16 章   吴蜀亲自把何智尧送到楼上,只看到何绍礼独自在客厅里沉坐,像雕塑般。   他随口问了句子燕在哪里,何绍礼一震,恍然回过神,脸上的表情有些令人动容。其实他和他姐姐长得很像,长眉秀目,因此吴蜀还能隐约记得,当初何绍礼在江子燕病房前站着,等待消息,当他得知她保住孩子,旋即又知道她彻底失忆了,便也是这副如同灵魂被灌了铅似的神情。   吴蜀不动声色地重复:“我把智尧安全送回来了,子燕不在家?”   何绍礼顿了顿,他沙哑说:“她应该在她房间里。”   话音刚落,刚回家的何智尧甚至吝啬给当爸的打声招呼,喜滋滋地矮着身子钻进了江子燕的房间。这个忘恩负义的胖子!何绍礼脸色有些无奈,还是要招呼自己姐夫在家稍坐。   吴蜀摇头拒绝,何绍舒现在怀孕中期,激素作祟,开始吃平日不碰的各种古怪玩意。前两天,急诊的护士长送给他一小袋家乡的卤水咸香鹅肠,何绍舒尝了几口后居然爱上,吴蜀少不得又要厚着脸皮追到对方家里,再要了一小袋回来。   何绍礼听闻后,笑了:“我姐以前从不碰那些五脏做的东西。”   吴蜀不以为然,但也打趣:“谁让她嫁给医生。”   江子燕闻声,也从房间里轻步走出来,她手里牵着何智尧。“姐夫。”笑着对吴蜀打招呼。   何绍礼站在旁边,打量着她的笑容和作态。   失忆后的江子燕别的没学会,虚伪层次精进不少。曾经她冠冕堂皇,但脸皮偶尔也薄得惊人,有时候对顾客打电话,先生太太之类的称呼居然都叫不了口。   如今,她面对他父母和对吴蜀,却能亲亲热热的喊了爸妈和姐夫,半点抵触都无。   江子燕对何绍礼的刁钻目光似乎全然不知,她其实已经被打击到尘埃里。刚刚被何绍礼亲口承认“像鬼”后,简直无地自容,如今能神色不虞打招呼,无非只剩下那点惊人定力和丁点自尊。   吴蜀在旁边,微微咳嗽了声。   “绍舒上次从日本带来的一个叫什么大福的零食,不知道你们这里还有没有剩下?”   吴医生说着确实有些抹不开脸,何绍舒自己在旅游时买了不少零食,偏偏觉得带给侄子的那几袋最好吃。吴蜀重新托人买了几次,她都说没买对,明媚的脸上全是哀伤失望。吴蜀今晚从护士长家打完秋风,又来到此处。   江子燕走进自己房间,随后拿出的那几袋包装完整的零食,正是何绍舒想要的。   旁边的何智尧不由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想看几眼,但因为身高不够,被她无声压着头按了下去。   吴蜀只觉得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大喜:“智尧,今晚拿你一袋零食,你姑夫下次会赔你一箱……”江子燕突然在旁边咳嗽声,他略微改口说,“一箱……玩具?一箱……小人儿书,好,我下次赔你一箱小人儿书。”   江子燕微笑着点点头:“姐夫费心了。”   何智尧在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桌子上红的绿的都是江子燕藏起来属于自己的零食。他眼中迅速聚起汪汪的水,委屈地要流眼泪了。   何绍礼适时把他拉过去:“胖子,不准哭。她房间里八成还藏有其他吃的,你现在就哭,不是早了点吗?”   何智尧张大嘴,口水和眼泪都同时呆住。   江子燕被他说得有点脸红,不由含恨想,她虽然藏了他亲儿子的零食,但这不是要送给他亲姐姐吃吗?怎么就非跟她过不去了呢。   吴蜀仿佛对这块的机锋不闻不问,他眉毛都没有动一根,只是把侄子抱起来:“智尧,谁都不会藏你零食。不过,我能不能请你把这些吃的分一点送给姑姑,好不好?我听说你很大方。”   何绍舒正餐繁多,不过是用星点零食开个孕胃,对数量无所谓。何智尧因为江子燕在幼儿园的刻意培养,极其享受分零食给他人的过程。   何小朋友是很好哄的孩子,他犹豫片刻,就被吴蜀别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江子燕看到没自己什么事,默默瞪了何绍礼一眼,悄然回房。   就等何绍礼送吴蜀出门的时候,矮个头姐夫突然在门口,伸手拦住他。   何绍礼停住脚步,就听吴蜀平静地说:“绍礼,你知不知道,江子燕这辈子都有可能再也想不起来曾经的事?”   他这个姐夫,长着双不属于医者的厉眼,但向来不多问闲事。   吴蜀没有等何绍礼回答,径自再说:“我曾经遇到一个病例,夫妻边开车边吵嘴,结果路上出了车祸,双双都失忆了。”   何绍礼沉默片刻,终究问:“后来怎么样?”   吴蜀漠然说:“嗯,没有伤到中枢,转院了。”   迎着何绍礼的苦笑,他却并不是吊人胃口,吴蜀淡淡地说:“治疗之外的事情,我确实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很多事情硬要分辨谁对谁错,任何事情都能争论一辈子。”   他走了很久,何绍礼对着空空的门,半天没动。   电梯驶下去,又升上来,停在半空中等待。何绍礼缓慢走上去把键按亮,电梯又重新打开,他忽地独自露出了笑,不带意味。   “但她确实有不对。”   动没动真心和做的事情对不对,原本就是两回事。当江子燕滥用她的城府后,依旧用很清晰准确的口吻说“绍礼,除了你,我还能喜欢上别人吗”,那句话闹哄哄地扔在何绍礼心里,直直地沉下去。从始至终,肇事者也只把这句话说了一次,又不准人质疑。   德国项目的第一期预热活动暂时完成,张澜的流感好得差不多。等她一回来,江子燕立刻就被排除在整个项目之外,连带u盘和各种资料都被尽数收走。   她毫不在意,也许因为有了孩子,比起事业暂时的起伏,总觉得清闲更为珍贵。   江子燕估算下自己的财力,毫不犹豫地用微薄工资报了个私人教练,着力于训练身体的平衡性和肌肉训练力。她想着,总有一天能够亲自抱起儿子吧。   工作和训练身体外的其他时间,江子燕致力于亲自教导何智尧,这件事有些太过艰难,隐隐有成为她心头新患的趋势。   江子燕曾经担心过何智尧的交流问题,随后发现他那张口流利的英语,简直就像曾经也随着母亲出国待了几年。   何智尧如今在双语幼儿园,能流利告诉其他小朋友,万花筒kaleidoscope是从希腊语的组合,“朝漂亮的东西里看”演化出来的。但江子燕并没有骄傲多久,随后发现,何智尧有极大的可能性成为一个中文文盲。   如今的幼教,已经开始教基本的数学和拼音,不少家长还在上课前辅导孩子。何绍礼自己没时间,却也重金为何智尧找了老师,单独补习。   若说何小朋友的亲生父母,从小到大都对读书不费吹灰之力,但到了何小朋友这里,学习就成了一筹莫展的灾难。无论补习还是幼儿园,每次上课到了学拼音和认数字环节,何智尧小而肥的脸庞就鲜明地流露出生无可恋,命运难为,宝宝好累和大脑持续放空等复杂情绪。而他态度越抵触,精力越不集中,这方面的进度极慢,连外籍老师都婉转建议他多参加补习。   江子燕因为头部撞击,一度也丧失文字阅读能力,全靠她自己训练回来。心想太阳下无新事,索性毛遂自荐地要教导儿子。   何智尧对此有特殊的精明,他从风吹草动里迅速察觉点什么,于是立刻重新投靠被忽视了一个多月的爸爸。   何绍礼最近回家,享受到久违被抱大腿的热烈待遇,何智尧死死拽住衣衫下摆,很小声地叫他“哥哥”。   他这个儿子自小就不喜欢说话,故而每次主动开口,总让人惊喜。一般这种情况下,即使何智尧做了天大的错事,何绍礼也都一笑而过,决不允许任何人为难他。   但这次,何智尧的算盘显然落空。   何绍礼略微拽开儿子,不让他抱着自己,也不让他离开,低笑说:“胖子,你该叫我什么?”   何智尧缓慢地仰起脸,看爸爸在他眼前露出迷人的淡笑,原本受伤的心智又有新的崩溃迹象。只因为江子燕的笑纵然冷,犹有几分温度,最多让人害怕得哭出来。可是他爸爸每次露出这种露出酒窝笑,经常是让人哭都哭不出来。   略微权衡,何智尧就像二百多斤的墙头草一样,返身就要再跑回江子燕怀里。但何绍礼的手像铁拷,让他寸步难移。   “叫爸爸。”他温和地重复着,“叫我爸爸。”   何智尧留恋地看了地球最后一眼,就死猪样闭上眼。   不远处,抱臂观看的江子燕噗嗤一笑,方才被何智尧搅得低落的心情顿时消散。她不得不承认,每次看到亲儿子誓死不从,只管何绍礼叫“哥哥”,而不叫”爸爸”,还是隐隐的愉快和……得意的。   何绍礼正好抬头,把那连讽带笑的表情收进眼底。何智尧感觉出来爸爸的力道放松,迅速挣脱他,忙不迭地扑向江子燕。   她猝不及防,后背“嘭”地重重撞到了后面柜子。   江子燕后臀处火辣辣地传来整片疼,脸色瞬时发白,一时说不出话来,何智尧还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她不由抬手,掐住何智尧的胖脸,何智尧感受到那冰凉的手指,才发现异样。   何绍礼已经快步走到眼前。   “怎么样?”他居然伸手,仿佛要察看伤势的意思,江子燕忙笑着躲开:“就疼了一下。”   何绍礼见她眉眼弯弯,江子燕失忆后就极喜欢这样笑,如同人工月亮般的那种温柔,很有距离感。   他收回手,胳膊轻轻一带,也不知道怎么的,何智尧就被抓到手里。   何智尧立刻讨好地对江子燕拱了拱手,当作道歉,却听到何绍礼简短地说:“还不够。”   何小朋友歪头研究着何绍礼的脸色,憋了半天,张口轻声说了一句:“……sorry,姐姐。”   江子燕刚才的好心情,已经又没了。   如今的何智尧很喜欢她,很黏着她,可惜何智尧从不肯主动开口对她说话,也不受她的任何指令。这项家长权利,依旧牢牢地专属于他年轻父亲。   江子燕每次需要耐心劝导良久,才肯让他张嘴。非常可笑的是,两个人之间居然拿英文交流。甚至深夜里,母子依靠床头,她是用英文轻声地给他读童话。听到不懂的单词和剧情,何智尧扯扯她的胳膊,细声细气地严肃问“what?”。   她摸摸孩子柔软的头发,不由想到了一个很老套的笑话。渔夫捉到了一条美人鱼,但上下看望良久又遗憾地放掉,其他人都很惊讶地问“what the fu*k?”。他怏然说,不是”what”,是“how”。   江子燕自己出了会神,有时候,她很想用这句话质问曾经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自大狂妄,才想招惹何绍礼?直到旁边何智尧再提高声音“what”一声,终于拉回现实。   ☆、第 17 章   后腰被何智尧重重撞得一下,不知道怎么,就破了磕破了大块的皮。到了第二天早上又肿了起来。上班的路上,江子燕买了个薄荷膏厚厚涂上,只是伤处着实尴尬,工作时期只好来回改变坐姿,避开伤口。   下午把手头工作全部做完,江子燕又抽空上网查着早教方法,做了点笔记。也许因为身体不适,颇感到心烦意乱,看了会只能用“开窍晚的孩子更聪明”来安慰自己。   电脑上的聊天工具弹窗,突然抖了下,徐周周给她发来私人信息。   “子燕姐,你上午的稿子里居然有十三个错别字哦。拜拜[拜拜][拜拜][拜拜]”   江子燕随后打开她发布的原稿件页面,发现果然如此。她向来做事仔细,此刻迅速修改,而过程中,徐周周再发来一句话。   “平常也没人发现,这次居然是Jake告诉我们的!他以前很少看我们的文章!”   Jake是傅政的英文名,她敲了个“疏忽了”,想了想又觉得口吻太严肃,删除后改在群里公开地说:“……我不会被开除吧?”   调侃完后,江子燕又重新检查了一遍今日所有的稿子,并查看了下网站流量的小时记录。等再点开QQ,工作群里已经炸开。   她莫名其妙,上拉聊天记录,发现一时忙乱,发言的不是部门工作小群,是在有傅政的公司大群。   因为公司工作气氛很好,其他部门同事看到后,都在活泼地仿照傅政的语气,打趣地灌水“这位员工,请你周一不必来上班了”“这位员工,你已经被开除,下个月奖金没有了”等批示和表情包。   幸好在所有刷屏中,没有傅政真身的回复。他这几日都不在公司,对面的工位是空的。如果江子燕没有记错,傅政本人很少在聊天工具里说任何公事。   她暗说侥幸,随后一笑,只当长了教训。   直到按点下班前,突然收到一个好友申请,名称为Jake FU,申请加为好友的理由是“暂时不会被开除”。   江子燕重新回到大群里仔细看了看是否是李鬼或恶作剧,最后才犹豫地点了确定。   傅政的聊天工具就是很普通的头像,签名栏里也只是“白鸟收羽赴水亡”这种文艺风格。几秒后,她主动发出对话框,略微试探地问:“是傅总?”   直到江子燕从幼儿园接了何智尧,对方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叫我Jake吧。”   她看了后,飞快回了个三个代表殷勤的笑脸表情,又想起什么,转头问何智尧:“尧宝,你的英文名叫什么?”   何智尧歪头说:“Denver.”   丹佛,是美国一个市,何绍礼为什么给儿子取这么个英文名字。江子燕再暗自念了两遍,识相地收起多余好奇心。她不是好奇的人,缺乏某种期待可能性,但唯独对何绍礼有点例外。   有时候在背地里,江子燕就会猜上他那么一猜,只是当面看到那张英俊面孔,又觉得少生事端为妙。   何穆阳曾经富有深意地评价过他儿子,“表面不争不抢,最后一查,这所有甜头都没落下他”。何家两位子女冰雪聪明,从小到大,几乎没让父母操过心,但姐弟情史一个比一个崎岖,结下的姻缘都有股不打不相识的味道。   何穆阳和董卿钗见惯风浪,比起吴蜀,江子燕曾经顶过的诸多恶名,在他们眼中都只不过是年轻人的打打闹闹。夫妻俩更在意的是儿子的态度。何绍礼自小心境平和,但那也只是外表而已,他比姐姐更强势,也更隐形。   何绍舒和她第一任丈夫,还勉强算和平分手,何绍礼就能对前任特别狠得下手。把江子燕送出国后,没过多久寒着面孔将兰羽从家里直接赶出门,声称老死不相往来,凡事一涉及到何智尧就油盐不进,有时候,严厉冷切的何穆阳都能被这个满脸乖顺的儿子气得一口老血吐出来。   何绍礼把自己的事,向来瞒得铜墙铁壁。而何智尧近来到爷爷家吃饭的时候,免不了也被含蓄问到江子燕。   其实盘问何小朋友也不简单。   一来他不肯说话,二来他对别人的说话也视若罔闻。到了晚餐期间,点头摇头的动作都免了,专心致志,埋头苦吃。   董卿钗和何穆阳对视一眼,再隐隐发愁。乖孙子总是不爱开口说话,比划来比划去,有点不太像样子。以后上了小学,又该怎么办?   正在这时,何智尧一鸣惊人。   “Chopsticks!”   两个老人没反应过来,何智尧已经毫不犹豫地完成他在爷爷家的首度亮嗓,混沌大脑又想到江子燕反复灌输和双语幼儿园的规矩,再补充了一个“please!”。   江子燕今晚去健身房,何绍礼在加班,何智尧单枪匹马来到爷爷奶奶家大吃。遗憾的是,何智尧发现自己用不习惯爷爷奶奶家的儿童餐具,于是提出换餐具的要求。   他蹦出来的是单词,用词又含糊。董卿钗和何穆阳又惊又喜,下意识都把头凑过去,想听清他讲什么。何绍舒目前女继父业,吴蜀这几日又排了晚间手术,索性在父母家解决晚饭。   她听到过侄子说英语,也听懂了什么意思,但想起江子燕特意打电话拜托自己不要让何智尧吃太多,顺口扭曲了小朋友的观点。   “妈,尧宝说他吃饱了。”   董卿钗愣了下:“他才吃了两小碗饭。”   她哈哈笑了:“小孩子胃才多大,回去积食,你不怕我弟又跟你嘟嘟囔囔?”望了望何智尧油亮的小嘴,“喏,你把现在这碗饭吃完。”   不料,何智尧居然气苦地瞪了姑姑一眼,而这幅动作,和家里人几年小心翼翼提起江子燕时,何绍礼回应的冷淡表情一模一样。只不过,何智尧比他爸爸更白胖和气,不和大人吵嘴,他顾不得换餐具,重新拿起勺子赶紧多吃几口,剩下三个大人新奇地瞪住他。   何穆阳最先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说:“他这说的是英语?没想到子燕回来,把智尧教成一个小外国佬。”   这次,何智尧主动点头,他得意地说:“Oh yeah!”随后挥斥方遒,把餐桌上的餐具和食材都用英语单词报了一遍,自然收获了爷爷奶奶包括姑姑的无数热烈夸奖,倒是把注意力都分开。   何智尧的英语,着实是在江子燕回国后突飞猛进的。   江子燕对此有苦难言,她每次试着用中文跟他说话,何智尧就回以比比划划。唯独当她说起英语,何智尧才会用英文回答。如今,江子燕学习教导何智尧学习拼音,何智尧抗拒不能,居然开始假装聋子。   吴蜀依言送了一箱子的“小人儿书”,她自己也买了不少幼教书。可惜那些拼音和数字对何智尧仿佛一支强效吗啡,而过于简单的东西,又对江子燕缺乏任何吸引力。   通常,江子燕教了何智尧学五分钟,两人中毒般齐齐歪在桌面,都在忍不住打哈欠。   何智尧看她这幅样子,以为逃过一劫。不料江子燕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坚决执行到底。她忍着困意,反复地教何智尧认音节。   几次下来,何智尧终于忍受不住她冷口冷面,开始默默地流眼泪抗议。   何绍礼明天早上要出差,想着跟江子燕说一声,走过来时正对上儿子通红的眼睛。而江子燕无动于衷,继续机械地教着识字。   他在旁边站了好大一会,忍不住出声:“胖子又不肯学拼音?”   江子燕克制了片刻,点了点头。   何智尧这性格,说软但又有股子倔,说硬偏偏真没什么大志向,最近还学着点赖兮兮的。她刚刚耐心教了他几遍数字,何智尧故技重施,装着听不明白,她一股火上来,想要罚他站,何智尧立刻要死要活往她身上扑,还开始流眼泪。   世界上每个孩子都会假哭,何智尧演技很差,唯独卖相十分可爱。看到爸爸出来,他那委屈的脸色就跟唱戏似得,立刻凄惨地拔高三个嗓音。   有进步啊,江子燕含恨而笑,起码哭的时候发出声音了。   何绍礼还站在旁边,她面皮再有些紧张,也不是别的,母子间没有隔夜仇,她担心何绍礼对自己管教孩子的方式有意见。   果然,何绍礼神情不明地说:”子燕姐,我能帮着胖子求情吗?”   他一开口,何智尧的哭声立马就减弱了些,边抽鼻子边偷偷地看着江子燕。   江子燕略微皱眉,她硬下心肠惩罚孩子,威信不能落下,不然以后更不好管。可是,她又不太想拒绝何绍礼。   脸色犹豫着,终于决定各让一步。   “尧宝今晚可以不看这些,”她眯起眼睛,“但罚站十五分钟,这怎么也免不了。”   何绍礼为难地望着何智尧,并不是那种想继续求情的为难,反而有点无奈的感觉。何智尧则呆愣愣的,直等江子燕善良地把他推到角落,才是灾难的开始。   罚了何智尧十五分钟的站,不如说考验了两位成年人十五分钟的心智坚毅度。   时间一点一滴流过去,江子燕和何绍礼都出了整身的汗。她最后终于松了手,搂着泪流满面的何智尧坐在地板上,脑海里又开始循环各种终场音乐,又心酸又复杂,忽地感叹一声:“绍礼,这几年辛苦你了。“   何绍礼穿着睡衣,他刚才帮着江子燕按住挣扎的何智尧,睡衣带同样被拽开,肩膀宽阔腰却窄,非常赏心悦目。过了会,他在她头顶上方说:“我明天要出差一周。”   江子燕疲倦地点了点头,何绍礼又说:“好好照顾他。”   她没有回答,因为觉得没有什么话能接下去。   旁边的何智尧泪痕未干,抬头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何绍礼竖起食指,对儿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也不知道为什么,何小朋友觉得他爸爸那句话不是对江子燕说的,根本是对自己说的。   ☆、第 18 章   过了清明,天热起来。何绍礼出差一周,山中无老虎,剩下何智尧越发粘着江子燕,恨不得化身为她尾巴。   公司部门里几次组织聚餐,江子燕都因为照顾何智尧没有前去。   有一次,有同事请教她问题,看到江子燕脖子上有个嫣红的牙印,不由纷纷起哄,她面色不改。   “是被蚊子咬的。”   但仿佛没有人信。   创业公司单身的多,其实有些羡慕起江子燕的稳定。傅政同坐在大开间办公,同事间说笑也不避讳,只是压低声音,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因着上次被抓壮丁,江子燕对电动车项目非常感兴趣,目前业内最大的电动车厂也不过是特斯拉。其中,电池和续航技术等新能源的发展是新蓝海。国内关于新能源的热度很高,但是似乎形成信息孤岛,对于外界的文章报道并不是很多。江子燕特意寻找了新能源的文章来着重翻译,阅读量非常高,主管索性让她负责一个新的信息子站。   这么忙来忙去的,居然把何绍礼丢在脑后,连何绍舒她吃下午茶,都约了好几次才定妥时间。   酒店底层咖啡厅,旁边挨着室内泳池”,有救生员看守。一堆半大小孩子在池子里面扑腾玩耍,何智尧看见就开始走不动道,蠢蠢欲动地盯着。   江子燕本来就是带着他出来吃饭,自然也没带泳裤,何智尧的表情,显示出非常想和小朋友玩,可小小自尊心,又不想穿着内裤下水。   她笑了笑,现场掏钱替何智尧买了条昂贵的儿童泳裤。付款的时候也是有点肉疼。不过,看儿子换上衣服后笑容满面的跑进游泳池,又觉得心里都松快了点。   何绍舒把一切看在眼里,和江子燕聊天的时候,仿若无意地,主动说着弟弟以前是如何照顾何智尧。   “有段时间,尧宝患了小儿痢疾,绍礼也不肯告诉我们,等一个月后回家,胡子拉碴一大把。吓得妈妈要接尧宝过来,绍礼大发了顿脾气,不准别人碰他心肝宝贝。我们也就不敢提这事了,你看看,家里除了他,谁都不敢管你家宝贝儿子。”   江子燕心中百转千回,说不清什么滋味,却也暗自留神,打量着何绍舒。   何绍舒肚子隆得老高,又是长裙又是高跟鞋,非常美艳。她对待服务员的态度不差,甚至非常客气,但又有些懒洋洋的敷衍味道在里面,想必作风一直如此。   她的名牌包和江子燕的布包摆在一起,取东西的时候,看到里面一本黑皮书,正是破旧的古龙合辑。江子燕总是随身带着,有空没空翻看两页。   何绍舒好奇地要过来,她信手翻了最前面几页,面色无异,只笑问书从何处来。   江子燕不觉有异,同样微笑解释。   “以前住院期间,这书就在我包里。问了医生护士,都说是随着我书包一起送过来。这么多年,我就一直带在身边。最初重新认字,多半还是读的它。”   何绍舒手势顿了下,望着对面江子燕的淡淡笑靥,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因为这本古龙并不属于江子燕,而是属于何绍舒。   实际上,书是何绍舒第一任男友,是何绍舒第一任丈夫送她的礼物。何绍舒喜欢读书,对方是一个喜欢古龙的富家子弟,特意从香港带给她的精装本。何绍舒回寝的时候,暂时搁在桌面准备收起来,江子燕路过的时候脚步顿了顿,于是借给她阅读。   事隔多年,物是人非。   何绍舒和吴蜀琴瑟和谐,但目睹旧物免不了有些怔忡。   江子燕说着说着,注意到对面何绍舒神情古怪,忽地心中一动,试探说:“绍舒,这本书难道是你的?”   何绍舒抬起眼睛,半真半假地说:“如果我说是又怎么样,如果我说不是又怎么样?”   这俩姐弟,怎么就都那么喜欢打哑谜呢。江子燕郑重地说:“如果书是你的,你现在就拿走,我欠你一声道歉。如果这书不是你的,你现在又喜欢,我今后找机会买个一模一样的再送给你。”   何绍舒沉默了,过了半晌,把书重新放到桌面:“我诳你而已。”   江子燕不出声地望着她,何绍舒内心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她向来不是恋旧的女人,曾经的过往都在无限远处,早就该断则断。何况她已经找到归宿,这书阴差阳错地留在江子燕这里,也许是最佳的结局。   “你不必胡思乱想,我说书是你的,那就是你的。而且我不妨告诉你,这书也不是我弟给的,他浅薄得很,只喜欢给女孩子送珠宝首饰,干不出送书这么风雅的事情。”   江子燕定定的瞧她一眼,却终于忍不住问出那天问何绍礼的问题。   “那么,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何绍舒很明白她的意思,意味深长地说:“我看你真正想问的是,你以前都做过哪些事?我为什么会和你成为朋友?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弟?”   江子燕一时语塞,何绍舒看刚才书那块终于糊弄过去了,也不纠缠,她正色说:“书的事情暂时不说,子燕,你虽然失忆了,但不用做什么都心虚,你以前可从来不畏手畏脚的。”   江子燕望着何绍舒眸子,觉得自己即将问的问题卑劣无耻极了。可是何绍舒目前贴心理解的神色,真是让她恨不得……   “你为什么不劝我?”   何绍舒愣住:“劝什么?”   “劝我当时不要喜欢何绍礼。你是他姐姐,我当时这么追你弟弟,搅得天怒人怨,难道绍舒你就没有想过阻止过我?”   江子燕明白,这问题是倒打一耙的,人都要为自己的错事负责。可她一定要问出来。   当全世界都冷眼旁观,看曾经的自己倒追别人,不看好这种卑微的感情,落到最后,也没人会同情一个城府甚深又市侩的女孩子。但流言飞语中,总有一个伙伴坚定地站在她身边。而在所有传言里,何绍舒就是这么一个伙伴。   不知为何,江子燕觉得她在期盼什么,可能是真心吧。唯一一点的真心。黑暗的湖水里,她需要一根芦苇,权供呼吸。   亲弟弟和好朋友之间,于情于理更偏向谁,大概很明显。但有的时候,朋友也会避免朋友受伤,如果,如果何绍舒真的是她朋友……唯一的朋友,何绍舒就会回答,她曾经试图阻止过这场荒唐感情,只不过是她自己一意孤行而已。   但高傲的何绍舒堪堪避开她期盼的眸子,无奈地说:“唉,拿钱手软。”   江子燕一凛,立刻问:“拿谁的钱?”   何绍舒居然也像何绍礼般,摸了摸她尖俏好看的鼻子,没好气地说:“谁的钱,是你的钱啊。”   研究生宿舍是两人间,何家就在本市,因此申请宿舍就是个落脚处,不差几千的宿舍钱。不料开学第一周,对面床都是空的,何绍舒把教材和几件衣服扔到这里,偶尔来睡午觉。晚上约会前正化妆,外面下着断断续续的缠绵秋雨,窗户开着一小点缝。   突然间锁咔哒响了声,门被打开,有个人拖着重重的脚步走进来。   何绍舒眼线笔一歪,她惊怒之下,高声诘问是谁。   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停在对床,瘦得骨清嶙峋,两手空空,全身上下的衣服和长发都是湿的,但奇怪的是有一张镇定之极的冷清面孔。   “我是你的舍友,我叫江子燕。”和冷酷外表相反,对方有金酒般轻柔的女嗓,下一句非常不客气地说,“你身上有钱吗?”   何绍舒认识江子燕三十秒内,莫名其妙被借走一千块。何绍舒看得很清楚,对方竭力平稳情绪,但整个人非常狼狈,简直像是匆匆忙忙逃避什么追赶。   江子燕没有带任何行李,一干生活事物,是在借她钱后,去校园里的小超市添置最廉价的物事。看室友穷得叮当响的样子,回过神来的何绍舒内心已经做好不准备要回来这钱的准备。   然后等一个月后,江子燕连本带息还回一千一百块。   何绍舒是首次听说\”朋友借钱,同样也需要还利息\”这句话。后来,江子燕要做她的代购生意,缺乏本钱,之后陆续交学费,以及其他倒货的关口找她周转过几次,或者偶尔委托她买过什么零零碎碎的,具体忘记了,何绍舒借钱,江子燕回报的是惊人的守信。   规定时期内全额归还财务,每次附带15%利息,有过几次拖延,利息加到20%,绝不失约。   “我江子燕,有借就有还。”   这是江子燕第一次见面借钱后给出的保证,语气里带着种奇怪的毫无保留感,仿佛上升成一种人生哲学。   何绍舒回过头想想,江子燕是她首次遇到,甚至也是至今唯一一个不仅仅是说,而是实践\”有借就有还,有借必有利息\”的女生。这古怪女生身上的优点并不多,但真正的优点,从来就不需要太多。   很经典的例子,就是所有人都很鄙夷江子燕试图融入更高一层次生活圈的行为,包括何绍舒身边那些高门女孩子,会笑她多不自量力。何绍舒却觉得,江子燕因为眼界和起点低,很多事确实做得啼笑皆非,但她突破熟悉环境,到大城市自食其力,也并没有做过什么真正意图伤害他人的事。   世界上不是每个女孩都孱弱到去走“简~爱”路线。如果只追求“和对方完全平等的地位”,那是对“清高”这种虚名本身上瘾而已。   何绍舒向来自恃甚高,同时也很识货。别人嘲笑江子燕“不要脸”,却不看他们自己还靠着父母出钱读完大学,抛开家世,个人能力几乎没有。江子燕比他们厉害多了,何况她确实很合自己眼缘,但——如果追根到底,何绍舒好像最初也确实是因为一百块利息,把自己的亲弟弟卖了。   当江子燕参加完那天新生会后,好奇地问她,\”我能喜欢你弟弟吗\”,何绍舒一边惊讶她的坦白,一边笑着说\"你要去自己问他,反正我是觉得没毛病。\"。   再后来,江子燕音讯全无消失的那三个月,何绍舒面对眼睛着火嘴角起泡的弟弟,同样胸有成竹地说,“不要担心,子燕肯定会回来的。”   “姐你都知道什么?”何绍礼迅速地追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上个月,子燕借走我一本书,她不会无缘无故拿了别人东西就走。再说,她答应过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自小好脾气的弟弟,森然望了她一眼,几乎拂袖而去。   何绍舒耸耸肩,继续兴致勃勃地挑着册子上的婚鞋。   江子燕确实说过“有借有还”,她说过就会做。就是这么微小毫无所谓的理由,何绍舒从未起疑。   只是那场奢华盛大婚礼,最后是一团乱的收场,何绍舒的命运被分为上下半场,而她朋友唯一一次失信,真的再也没有还这本古龙。 作者有话要说:  Loading…… 我要成为一个付费游戏啦。 明天上午有双更(没有争过编辑的下场。。。 其他更新时间照旧。   ☆、第 19 章   孩童的嬉闹声,伴随着戏水的泼洒声响,远远地传了过来。   两人间长久地沉默着, 这是江子燕首次以善意的角度,了解她的过去。纵然何绍舒隐瞒了那些借书的情节, 但“过去江子燕”的作风和话语, 又是潜意识里非常熟悉的, 那感觉如同劫后重逢般,一切仿佛是她,一切又仿佛早不是她。失忆让她温和, 开始笑,成为务虚主义,只想承认何智尧,忽略任何过去。但有些残留品格不会熄灭。   没关系,无非就是30岁之前的几个选择, 做错了而已。   何绍舒为了避免她尴尬, 目光专注地看着游泳池里的何智尧。   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意识到, 江子燕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这几年来, 不止是弟弟,自己也一直在等着江子燕回来。   “我当时没阻止你,因为你和我弟弟势均力敌,我看不出谁会受伤,因此谁都没劝。”她很认真地解释,“只不过,我自己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江子燕却发现,她有些欣赏何绍舒略显凉薄的作法。不管曾经,或是此刻,那种冲着别人私生活指手画脚的女性朋友,她都是不感冒的。即使何绍舒真是偏心弟弟,血缘的牵绊也可以理解。江子燕纵然以前无法共情,如今想想何智尧,也总有感觉。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就够了。   何智尧光着小胸膛,湿漉漉地跑回她们桌前,显然心情非常好。江子燕知道何智尧还会下水,她不忙着穿衣服,挑了一小块红丝绒蛋糕,手把手喂给他。   何智尧被喂东西的时候,总是不自觉闭上眼睛,非常天真可爱。   何绍舒看这对母子半晌,掏出手机,为对面江子燕和何智尧的温馨相处拍了张照片。   她曾经问过弟弟,江子燕已经失忆了,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是否都会全盘接受。结果呢,弟弟怎么说?何绍礼不过瞅了瞅她,我自巍然不动地说,“不确定,说不定她变了也就不喜欢了。在她没失忆的时候,我都没想过要不要喜欢她这问题。”   何绍舒收回目光,微微挑眉。江子燕如今算是变了还算没变呢?她自己怀着孕,几个月后即将临盆做母亲。即使怀着对江子燕的友谊和欣赏,何绍舒要评价江子燕依旧是那种特立独行的个性。当然,她弟弟也压根不是省油的灯就是了。   江子燕等何智尧吃完了,往他后背轻轻一推,让他继续去水里玩。等又剩下两人,她轻声说:“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目前我和绍礼,就只剩下儿子这根线。以后无论任何情况发生,我都不会对我儿子放手。”语气淡淡,但那股神态是毫无置疑。   何绍舒看江子燕在自己面前虚张声势的,眸光不过闪烁几下。   此刻,她展现出这个世界上更胜于何绍礼的沉静脾气,那是遗传自他们外祖董家的镇定自若。何绍舒说:“这话我听了倒没什么,智尧以后找的媳妇听到摒不住,被你这个婆婆吓得逃跑,何家不得绝后了。”   回程的登机室里,何绍礼收到姐姐发来的合影。   他最初只是存下来,随后在航班过程中反复端详着。何智尧的五官和江子燕全然不同,唯独笑哭时候,却有那么星点的神似。他用大拇指轻轻遮住江子燕略微柔和的脸,几次遮住再移开,最后在屏幕上轻轻一弹。   何智尧对于爸爸的回来,表示了含蓄又热烈的欢迎。说是含蓄,因为他没像以前那样死死地扑大腿,反而把身板娇羞又牢牢地挂在何绍礼的登机箱上。   何绍礼从来没有离开过儿子这么多天,想念非常。此刻他想同以前一样,单手把儿子拎起来,然而手臂确实是抖了下才抱稳——江子燕明明绞尽脑汁地为何智尧进行节食,但这小子怎么好像又沉了点。   “哥哥!”何智尧趴在耳边,甜甜地喊他。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经历先苦后甘的过程。比如说,何绍礼为了教儿子喊他一声爸爸,已经连续喊了儿子几年的爸爸。   “叫爸爸,”顿了顿,他极低声问儿子,“她呢?”   何智尧就在自己的胖脸上,笑呵呵地画了个圈圈,他说:“Make up!”   何绍礼“哦”了声,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   何智尧抓紧时间,向爸爸展示自己全优的英文作业成绩和他终于略有起色的数学,这自然是江子燕和他本人的功劳。何绍礼低头仔细地看着,他没有江子燕那么反感何智尧总喷英文,反而觉得儿子愿意说话,愿意说什么话,乃至于今后爱不爱说话,都挺好的。   正在这时,江子燕步态轻盈地从客房走出来。   何绍礼抬起眼睛,她果然略微打扮了下,五官像蓝天里寡淡的薄云逆着微风吹。生完孩子后胸脯丰盈了不少,唯独腰肢纤细,露着长而笔直的醒目双腿。他目光下移,线条优美的小腿处,有着好几道条极其明显的熟悉伤疤,偏偏当事人如今不在乎,坦荡露在外面。   “你要出去?”何绍礼皱眉问,他一动脑筋,并不认为她是特意给自己看的。   果然,江子燕今晚吃完饭就打算外出。何绍礼出差整整一周,她独自照顾孩子,基本就和所有个人形象彻底告别。好几天没有去健身房,还想顺便打理下头发。终于盼着何绍礼回来,她便想给自己放几个小时的假。   何绍礼点点头,他说:“一起去。”   江子燕略微皱眉,心想这怎么一起,难道他也要做头发?忍不住瞥了眼何绍礼的发型,又觉得不需要格外修整。   何绍礼只好再摸摸自己的鼻子:“你去你的健身房和发廊,我和胖子在外面等你。我正好带着他走走。”   他去干什么?江子燕打心里就想拒绝,还想再劝他刚出差回来,早休息比较好,最好今晚在家辅导何智尧念拼音。但看他笃定神色,又觉得劝不过来,内心再不情愿,也只得答应。   果然,何绍礼带领着何智尧那晚都跟着她。健身房的时候还好,何绍礼凭借微笑和风度,成功让几个没课的女教练帮忙看了会何智尧,自己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地跑了一个半小时,免费洗了个澡。   做头发的过程没那么轻松,何智尧对剪头发的过程非常感兴趣,眼也不眨地盯着江子燕和理发师,又不亦乐乎地用免费零食扔来扔去。她坐在椅上依旧得紧盯着儿子,等抽空从镜子里一看,何绍礼已经陷在沙发上阖目睡着了。   美发沙龙放着轻柔的蓝调音乐,很沙哑的女声,带着洞悉世相后依旧忍不住吟唱的温柔。   江子燕很胡乱地想,教养小孩子真是无厘头的累,嗯,以后也要何绍礼去扮白脸,他对何智尧的管教实在有点太松泛了等等。   “你男人很帅哦。”发型师看她一直盯着何绍礼,便跟她说,   江子燕收回目光,她淡淡地说:“他不是我男人。”下巴微微一扬,“那里才是我男人。”   发型师好奇地一转头,看着胖嘟嘟的小男孩在低头翻时装杂志,忍不住笑。他夸张地说:”我这话可不是拍马屁,但你男人是我见过最帅的,平时得牢牢看紧他啊!”   江子燕一哂,想继续望着镜子的自己,一个猝不及防,却撞进何绍礼眼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原本以为礼貌对视几秒,何绍礼便会率先礼貌移开视线。   但这次没有。他很沉默地望着镜子里的她,江子燕忍不住疑惑,何绍礼这种目光,是冷冷的,冷冷的,冷到了几乎没有情感的质问,还是另外一种炙热,炙热的,炙热到只剩下注视的平静感情。   她被他看得几乎要垂下目光了,幸好这时候,不知情的理发师说:“剪完啦,小姐再去洗一下。”   江子燕一声不吭站起来,手心细细一层汗。而再吹完发走出来,何绍礼已经付完款,和儿子站在外面等她。   “您看您两个男人,长得都真好看。”理发师再艳羡地说。   江子燕莫名心颤,有些笑不出来。   平时,何智尧为了逃避学拼音,八点就嚷嚷要睡了。但今晚和父母出来,又跑又跳,回家洗漱也很乖。何绍礼没让江子燕代劳,亲自和儿子洗的鸳鸯澡。   江子燕独自坐在外面沙发里,隐隐约约听得父子俩嬉闹。再联想到何绍礼那看不懂的对视,觉得像是发生了一场小型幻觉。   这是陌生的东西,陌生的感受。   曾经异国的很多深夜,她被雷雨吵醒而关窗,总觉得前缘和自己无限远。外人看江子燕失忆后这般固若金汤,其实最初情况也并不是这样,任何人该有的堂皇和混沌,她都完全不缺。只不过从各种渠道知道有关自己的一些基本资料,无一例外,不太愉快。   比如来自三线城市的落后区县,父母自她一岁不到就分居,父亲另一个家庭的儿子据说只比自己小几个月,江子燕被判给母亲抚养。但母女关系如何呢,刚失忆的江子燕试着给母亲打电话,忙音很久才接通,她仅仅试探着刚叫了一声”妈妈”,对方听出她声音,话筒就直接传来句方言说的脏话。   “你这次又在盘算什么?失忆,还是想借着失忆甩开我这个妈嫁到豪门?我觉得你应该死,怎么那么多人跳楼,大家都死了,就你命大?在医院?说笑?我没有钱,你是打电话来找我要钱的吗?不要想着从我这里再要一毛钱!我已经受够了。为什么别人家养孩子,都能为家里分担?你还在找我要钱?你以为凭借着前几年寄来的钱,就可以不认我这个妈了?典型的□□!扫兴货,我就不该生你!我这一辈子就因为你,才活成这个奶奶样!你舒服了,你舒服了你现在又打什么电话。我也想什么都忘,你为什么活着——”   江子燕沉默地听着颠三倒四的叫骂,感到肚子内稍有异样,大概是小小的何智尧感受到了母亲心中的情绪,心生不满而抗议。她脸色和缓,温柔地抚摸着肚子,安抚胎儿。   这持续了足足半个小时之久的电话,或者说是诅咒。话筒已经被捂热,在对方越来越不堪且重复混乱的叫骂声,结束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认亲。   江子燕迎着看护担心的目光,回忆那非常含糊但语调里又带着股扎人的女高音,最终若无其事地淡淡笑了:“我母亲……好像是个酒鬼?”   没人回答,最清楚这个回答的人已经失忆了,她并没有继续追问,安心养胎。   生产不久后,江子燕在婴儿的哭泣声中,又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她茫然着,也不知道是哭还是不哭。昨日世界摇摇欲坠,有人站在边缘处从不呼救,但也即将崩溃。   后来何绍礼来了,他坚决地叫她离开这里。到了如今,江子燕要勇敢的去承认,自己在当时确实是松了口气。   前尘所有,连带此刻心里想的事,归于钟表的嘀嗒,最终没有人知道。   何绍礼把儿子哄睡了,带上门走出来,正好看到这样的江子燕。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她眉毛和眼睫都长得极好,但静静坐着仍然是不假外求的傲气,雨打梨花深闭门,还是比较难相处。   “子燕姐?”他笑了下。   江子燕还没回过神来的功夫,沙发下陷,他已经坐下。   ☆、第 20 章   何绍礼肩膀挺直往后靠的动作,何智尧也有,她却不得不花时间去适应何绍礼低沉的声线和惊人身高。两个人挨得太近, 江子燕想要不动声色躲,何绍礼随手拿起儿子仍在沙发上的英语作业。   “胖子还是学不会拼音?”   江子燕一听到何智尧, 立刻打起精神。   她很公正地回答:“极烂, 尧宝再这样不懂中文, 以后就是需要幼升小一对一参加名师辅导的典型。”又忍不住说,“我只能劝你努力工作,以后尧宝读书没前途, 起码回家可以做少总裁。”   何绍礼摸摸鼻子:“你这算危言耸听吗?”   江子燕笑着说:“我实话告诉你,我也希望尧宝童年过得轻松些,但最基础的东西还是要过关的。不然他在幼儿园因为成绩落后被说,自己也会感到抬不起头呢。”   她今天仿佛有些不一样,话比以往要多, 用那长长的眸子盯着人看, 带着尝遍愁滋味后的清淋淋滋味。   何绍礼便顺着她说话:“其实有了胖子的存在,家里的恩格斯系数肯定高不了。”   两个人都有些心猿意马, 明明一周没见面,无形中反而更亲昵了些, 言笑非常自如。这是为什么?何绍礼表情还自然,江子燕并没有和其他人这般熟稔交谈过,何绍礼此刻就坐在旁边,也许是年轻男人身上散发的荷尔蒙带着阳光和稳定感,脑海里思索的阴郁往事就仿佛全面抛开了,不由有些轻松。   但她说着说着话,觉得脸微热,就不肯多说了。   何绍礼摸摸鼻子,大概怕两人又陷入沉默,掏出手机展示给她看何绍舒发来的的偷拍。其实,他刚拿出手机又有些后悔,但江子燕侧头看到那照片,面无表情,内心有点气何绍舒:怎么把她的脸拍得那么大!   江子燕其实同样怕陷入沉默,她沉吟一下,索性把和何绍舒的见面过程详细告诉了他,期间又提起那本书。   “哦,是那本黑色的古龙?”何绍礼也回忆起来,“我记得你在医院里经常看那本。”   江子燕总觉得何绍舒面对那本古龙时,态度有些不对。她抬头看他,追问何绍礼是否知道这本书的更具体来源。何绍礼刚想回答不清楚,但看到她透亮的眸子近距离凝望自己,像草露般的光,便收回了嘴里的话借势打量她。   过了会,他才笑着说:“我真的不知道书是怎么来的。但子燕姐你一直喜欢看古龙,以前也对我讲过,小的时候经常在隔壁音像店,看一整天的古龙改编的港台电视剧。长大后你读了金庸,依旧最喜欢读古龙。”   江子燕怔住,脸色放柔,但目光又滑过惶恐和不知所措。   她曾经假定过何绍礼会侮辱她,也判断过何绍礼会宽容她,但唯独没想到他能有一刻,以这种贴着边的亲密口吻提起她的童年。她甚至还觉得,何绍礼可能会比何绍舒更了解她。   何绍礼边说边凝视着她的头发,终于忍不住牵起一缕柔软的发丝,弯在手心。   江子燕依旧浑然不觉,等过了半晌,她忽地一拍掌:“古龙电视剧!你这话提醒了我。尧宝之所以喜欢说英语,大概和外教坏境和只喜欢看那些迪士尼的东西有关。我以后也可以让他看看国产电视剧,创造个语言环境。”   何绍礼继续漫不经心地玩她的头发:“你想让他看什么?也看古龙电视剧?”   江子燕抬起头,这才发现他正撑着头,另一手握着她长发的发梢撩着掌心。男人姿势异常暧昧亲密,她吓了一跳,把自己的头发夺过来,再忍不住冷冷瞪了他一眼,脸却红了。   “不能让尧宝看武侠,我不会让我儿子当毫无意义的大侠。而且古龙的电视剧里,估计儿女情长有太多,他这个年纪最好也不看。”   何绍礼的神色显然不赞同:“男孩子不都这样,你想对他念老庄,还是想教他去绣花?”   江子燕迅速从沙发边坐起来,赶紧脱离何绍礼。她眨了眨眼睛:“我对传统文化是真的完全不行,但我肯定有别的主意。嗯,你早些睡吧。”   说完再笑了笑,迅速走进房间,只剩下没来得及叫住她的何绍礼原处坐着,苦笑一声,叹息一声。   何智尧早上一睁眼,就收获巨大惊喜。   江子燕闻声走过来,发现他的床头柜摆满了五六个未拆封的大型新玩具,显然都是何绍礼出差给儿子带回来的。这让她花费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帮何智尧穿衣服,再哄骗他出门。   何智尧鼓着脸颊,一路上含恨又紧紧地拖着江子燕的手。但等江子燕试探地在一家早餐店停下脚步,思考要不要买点加餐抚慰儿子,他立马就义无反顾地拽着江子燕,想要走进去。   “你看你多幸福哦,早上去幼儿园,有我给你买糖角吃,晚上回家学完拼音,还可以玩新玩具。我感觉全天下的小朋友,就你最幸福啦。”江子燕淳淳善诱。   何智尧啃着半个红糖角,晕乎乎的,显然也觉得这话有道理,他紧皱的眉毛松开,又高兴起来,瞄了江子燕一眼。   “尧宝,我买了糖角送给你吃,你应该对我说什么呀?”她继续引诱儿子。   何智尧显然很懂小朋友只有嘴上抹蜜才能持久混吃混喝的道理,他甜丝丝地说:“Thank you!”   “那么,等晚上回到家玩新玩具,应该对你哥哥说什么?”她慢条斯理地继续问。   “Thank you!"   江子燕坐在公司,仍然忍不住因为何智尧那份乖巧,感到一份由衷的自豪和欣喜。   她早先从来没有想过,抚养孩子,会是这么一件让人感到挫折又感到喜悦的事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何智尧好像慢慢地成为她的心脏,她随着他的喜乐一起跳动或共同枯萎。在以前,江子燕也不是对何智尧没有感情,只是当她抱着初生婴儿,偶尔会动一些脑筋,比如何智尧假如是一个女孩,是否她会更开心一些……   但如今看着何智尧,已经不去怀疑更多。   她的孩子曾经那么小的一团,依偎在怀里只会缠绵地哭,但现在,何智尧结实健康,除了不说话,做什么都兴致勃勃的,像个沾白糖边儿的大星星,在这个世界上有滋有味地活着。江子燕有意让何智尧说"Thank you" ,她自己却也经常忍不住谢谢何智尧。谢谢他让她成为他的妈妈,谢谢他选了她成为他的妈妈。   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收到一个短信,居然是何绍礼发来的。   他简单写:“子燕姐,我出差回来也为你带来礼物,放在你包里,记得看。”   江子燕用的是宽大帆布袋,除了上班用品和自己私物,免不了都是何智尧的玩具和零食。有时候堆积杂物多了,毫无所觉。她把手伸进袋子摸索好一会,从中掏出个小盒子。   她心里发虚,迅速地打开看,看到一条叠得整齐的大都市演奏会图案细丝巾,下意识松了口气。   丝巾这种礼物,不功不过,以后找个机会,还回差不多价格的东西即可,于是客气回复何绍礼,“谢谢你,看到了。”   对方很快回复:“戴着。”   江子燕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但片刻又举起来,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好几分钟,总觉得这个”戴”字并非写错,皱眉再去翻自己的包。找了半天,最后不耐烦站起来,将帆布包里的东西整个倾倒桌面。   刚开始是陆续杂物,然后一个重物”砰”地声。   她迅速捡起来,不出意外地,发现是块表。   何绍礼早把表的原包装拆了,用的是家里的餐巾纸随手包裹。隔着漂染的餐巾纸,江子燕第一眼依旧看到白金表链,玫瑰金表外圈围绕整圈的夺目钻石,珐琅,钻石和玫红色宝石组成的一只红色燕子,定格在深蓝底色的表盘内。她略微上弦,手表开始走动,每次随着指针轻走,燕子的翅膀在里面精准地扇动,轻盈漫舞。   江子燕内心那股隐隐不安,随着看到这块名贵手表后,反而终于踏实了。   她甚至嘴角旁露出几丝笑,不是因为收了豪华礼物,而仅仅是因为对何绍礼的作风判断准确感到自得罢了。唉,自从失忆后,她这种智商上的优越感,貌似只能面对儿子实施。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陆续有其他人走进来,江子燕继续用那厨房用纸把表包起来,匆匆塞回包里。   当天中午和同事出门吃饭,她居然忍不住驻足,实在因为牵挂那块精致又华丽的表。但想了想又作罢,索性和平常一样出去。至于何绍礼为什么送她礼物,这是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她暂时不想定义。   晚上惯例地去幼儿园接何智尧,小孩子的新鲜感,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何智尧明知道家里有新玩具在等待自己,但他也完全不着急,继续背着小书包,在路上东跑跑、西晃晃。   江子燕依旧在后面,隔着几米的距离,慢慢地跟着他。   突然身后有车辆按了按喇叭,她叫住儿子后回眸,居然是傅政开着车,正探究地看着自己。   “现在才几点,你就下班?”傅政假装看表。   傅政老板做久了,有点习惯上位者那种对员工的调侃。可惜这话说完,没收到预想中的反应。   江子燕微微一笑,并不争辩。他们公司是弹性工作制,只要八小时后就可以下班,她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到达公司,准时准点打卡,此刻下班绝对不算早退。   何智尧刚才一直张开双臂假装飞机,嘴里呜呜呜呜的,此刻埋头冲过来,绕着江子燕“呜呜呜呜”又飞了两三圈。   江子燕拽住他书包带,提醒他:“叫叔叔好呀。”   何智尧才抬起脸,朝着傅政甜甜地笑了几声,又再敷衍地招了招手。   傅政把目光移到他脸上。   “这是我云养的孩子。”江子燕也半开玩笑。   这句话,无非是因为江子燕一直无奈声明自己有了孩子,面孔和举止低调,年轻同事都取笑她是隐婚隐孕一族,只有“云养的儿子”。   但傅政虽然没架子,对员工一直隐隐有距离,并不清楚这典故。他此刻只是点头,把车泊在路边走下来,说:“我现在要去那家花店。”   这个丁字街角处,有个专卖进口花卉的精品大型花店,江子燕每次接何智尧的时候,也都从这里路过,自然清楚。   傅政话说到这里,两人原本应该礼貌告辞,江子燕也的确这么做了。只是他推门走进花店没几秒,门口的风铃再响一声,有个小男孩紧紧地跟着他,嘴里“呜呜呜呜”地跑进来。   门旋即再推开,紧跟着的是江子燕微微绷着的脸。   一个小孩子,矮,腿短,为什么又能跑得这么快?不过一个没抓住,就让何智尧迅速地跟着傅政跑了进来。她对着傅政似笑非笑的目光,只能惩戒性地捏捏儿子的小肉手。   “啊?”何智尧笑眯眯的。   花店占地面积不小,满是木调柑橘的浓香。一层摆满了昂贵娇贵的进口花料,二层还有床具,浇灌成独角兽样子的蜡烛和永生花盒等精致的家具摆设。何智尧没来过花店,很好奇,自然要拽着她上下巡逻一番。   江子燕到底曾经在异国独自过活,极偶尔的时刻,在节日里,也会从超市门口的花店买点鲜花回去,装点乏善可陈的公寓。但通常只放三天,没等彻底凋谢,也就和麦片盒子齐齐扔掉。失忆后的江子燕,看不得那种荒芜。那会最喜欢买的,是五月花神的芍药,到了应季的时候,就回买云朵般清透的绣球,带着非常独特的香气。   江子燕因为担心何智尧乱碰花店里东西,也没细看,随手挑了个装洗手液的硬塑料蔷薇盒,又低头问何智尧:“尧宝,你想不想买花回去呀?”   何智尧很高兴地点了点头,而何小朋友目光比满口小牙还更毒,眼光随意一扫,就选中店里标价890人民币一支的花桶。那里插着流灿成波的玫瑰,灼夭夺目,一枝花就比男孩的整张脸盘更圆一些。   江子燕笑着表态:“那种不行,妈妈买不起呀。”   傅政正在另一个店员带领下选择配花,他听到江子燕坦率的话,不由一哂。而她从容地牵着儿子的手,来到另一个花桶前,让何智尧选了两三只价格适中的芍药。   何智尧因为她的态度,也没感觉到什么异样。他转而兴致勃勃的,用英文念上面贴着的价钱。江子燕在等着店员包装的功夫,随口指正他的发音。母子的态度随意,傅政原本那句“不如我来付”不知怎么就咽了下去。   江子燕付款的时候,听接待傅政的店员再次确认:“您预定的主花是白山茶,装饰用橄榄叶和栗子叶,用牛皮纸包装。”   傅政点点,而她也终于能微笑插话:“傅总,不,Jack,我先走了。尧宝,招招手说再见。”   那圆头圆脑的小男孩果然再招了招手,就迅速被他母亲拽走了。傅政看着她清瘦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好一会。等回过神,再走出花店,远处的道路上早已没人了。   不仅如此,三分钟不到,停在路边的车居然被收了一张罚单。他从车窗揭下罚单,略微气恼,内心却又有什么被轻触一下,想起对这个女员工若有若无的好奇。   ☆、第 21 章   江子燕将买来的芍药,简单插水放在客厅中,因为有了花, 原本阳刚简洁的家衬有几分晶柔往来的气息。她远远地看着,恍惚觉得自己也沾有几分生气。   何绍礼下午回家很早, 但他刚踏进来, 就立刻闷声问:“你去花店了?”   江子燕不由挑高眉, 何绍礼刚说完后,已经捂着鼻子,连续地打起喷嚏。   “鼻炎。”他在间隙中解释, “实在很受不了花店和医院里的味道。”   何绍礼鼻宽大于眼长,有着很男人的鼻子,但几秒内也就被擦得通红,伟岸的肩膀居然有点收缩可怜的模样。她忍不住笑了,有点促狭地承认了:“哦, 我今天确实去花店里, 买了几支芍药回来。”   何绍礼抬起眼睛:“想谋杀亲夫?”   江子燕下意识否认“没有”,反应过来后又感觉脸隐隐发烫, 有些气恼地抿起嘴。   何绍礼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依旧不停抽纸擦鼻子的样子, 却也没继续说怎么处置那芍药,她只好把桌面的芍药放进自己房间内的卫生间。   那天吃饭,何绍礼依旧在不停地擦鼻子,吃什么都显得没滋味模样。江子燕看在眼里,也只能顶住心里那股浅浅的内疚感。   “你今天去了’月南’?”何绍礼目光一瞥,新买的洗手液盒子上有店名,他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我记得这家的白山茶花货源在国内很罕见,你去订一束吧。”   看她微微疑惑,何绍礼继续擦着鼻子,声音瓮然:“我姐马上过生日,她从小到大最爱白山茶,记得当年我前姐夫为了追她,经常送她这个。”又无奈地加了一句,“我想,我的鼻炎也是在那时候加剧的。”   江子燕一笑,细心地问了何绍舒的生日,并怀着微薄的希望,祈祷这花的价格不要太贵。   何绍礼继续说:“用那张储/蓄/卡里的钱付款。”   江子燕随口说:“什么卡?”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江子燕觉得何绍礼有些微妙的幸灾乐祸,当他顺手给儿子夹了块鸡胸肉,那幅神色更浓:“子燕姐,你做事越来越不仔细。昨天我塞到你包里夹层的,除了表和围巾,还有一张储/蓄/卡。”   江子燕坐着不动了。   今天上午,她还为能从一条短信里,察觉何绍礼除了送她围巾外,赠了一块手表的敏锐感而略微自得。但始料未及,这人默不出声地塞到她包里夹层一张储/蓄/卡。   何绍礼第一次送她钱送她卡,江子燕颇为无奈。但这次,她却有些受辱的感觉。何绍礼到底是想干什么?体验霸道总裁掷千金的炫富?   江子燕脸色发沉,却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何家家教很好,何绍礼性格里也没有这么多不羁,可江子燕是真的不太理解这年轻人,有些时候,他表现对过去的自己并非全面排斥,但有的时候,他又在明显的试探什么。江子燕能明显感觉,何绍礼内心藏着某种复杂情绪,草灰蛇线间似乎在掩饰些什么,并以极巨大的耐心控制着两人相处的所有节奏。   他这次送表又送储/蓄/卡是什么意思,是递来一块夹杂玻璃的糖,在高薪养廉的示好;抑或恶意地欣赏她次次意外的表情?俗话说三岁一个沟,他们之间相差绝对更多。   江子燕心中一转,不想深猜了。实际上,她瞧不起那些小男生把戏,如果不是因为失忆后生下了何智尧,何绍礼又是何智尧的爸爸,江子燕可以万分确定这辈子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何绍礼不需要拿多余的物质来试探她或祭奠她,如同对待被踩死的蚂蚁。   失去记忆的人通常很冷漠,他们从最初的起点就能做到彻底不在乎。   江子燕咳嗽两声,轻轻握拳放在桌面,她冷静地问:“绍礼,你希望我恢复记忆吗?”   何绍礼长长地“哦”了声,却很快说:“没想好。”   这答案也是奇葩,她没有追究,只是漠然地说:“其实我也没想好。但我想好的是,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再轻易伤害自己和伤害他人。”   她自认耐心地做出了保证,何绍礼闻言却笑着说:“你说的都是很难的事,你却敢说’轻易’。请问子燕姐现在和失忆前,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江子燕不由狠咬红唇,勉强地把接下来的话咽下去。何智尧就坐在同一桌上笨拙地吃饭,她不能对他爸爸直率和无情地说“本质区别在于,我脑子再进水也不会痴迷小子你了,更不会因为你的原因去伤害自己和伤害别人”   有些人被激怒后学会走极端,就像以前的她;有些人被激怒后学会小心,就像此刻的她。何绍礼可以轻易刺激她,她却不能驳回去。何况,何绍礼说的不无道理。   江子燕沉默半晌,默念着“蚂蚁已经被踩死了”,才平静地说:“你几次送我礼物和□□,这样不太好吧,我不能收,待会请你拿回去。”   何绍礼看江子燕对他半分伪装的好颜色都没了,心知此刻绝对不能把她逼急了。他摸了摸鼻子,放缓了声音解释:“送你围巾,是因为你是胖子的妈妈,我既然送胖子玩具,自然也会想送你一份礼物。至于那块手表,我早在前年就订了,想借机拿给你。我昨晚应该当面送给你,但你知道,我从没有想耍你的意思。”   江子燕不耐烦了,她冷冷地提醒他:“还有卡,你又送了我一张卡,是什么意思呢?”   “那是一张□□,当初办来是给胖子划学费的。我上次给你的钱,我知道你为难,但也别放在房间里,就存到卡里吧。”何绍礼坦然地说。   有人就有本事把一切荒谬都解释得合情合理。他态度八风不动,江子燕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何绍礼知道她不肯要他钱,于是要她把那钱原封不动地存到何智尧交学费的卡里,没有问题。再至于他为什么送她一块这么贵还丑的表,世界上最难以反驳的送礼原因,就是“我乐意”。   实际上,何绍礼就是这么理所当然的承认了。   “再说,一个男人想要送女人礼物,需要理由吗?子燕姐,你想听我说出哪些特殊的理由?我没有理由,我单纯就是想送给你东西,你要是不喜欢,背地里扔了也随意。我反正不会心疼。”   江子燕面对侃侃而谈的何绍礼,有点对待大型何智尧的无奈了:“话不是这么说的。”有那么几秒,她几乎要发疯问出:“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很暧昧,请问你认为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但,江子燕迅速地咬住唇。因为她绝对不会主动问。   这种问题的答案,最好要由她自己来解决。即使失去记忆,江子燕也不肯让何绍礼做主去定义他们两人的关系。唉,即使到了现在,江子燕也得承认她确实是心机幽深投巧之人,也怪不得何绍礼对她有所保留。   于是,她没说收不收下手表,只慢慢地说:“你一直往我这里送东西,但我不习惯无功受禄,以后我肯定会还你一件礼物。”   何绍礼完全不惊讶,他从拿出那块表开始,早就料到,也早就在等着这句话,不过,他还是笑着问:“你想送我什么?”   江子燕不由盯了他一眼,她有着轮廓独特的眼睑形状,定定看住人的时候,那股独特又不失毒辣的目光仿佛能在心底投下阴影似的。何绍礼即使问心无愧,心跳也有些加快。   “还你什么,这我得好好想想。”她从牙缝里挤出话,再想到曾经送他的黄金领带夹,感觉那早已痊愈的偏头痛,对上何绍礼后又开始隐约痛,“嗯,我需要好好想想。”   何智尧是觉得两个成年人之间的气氛流动得有点古怪,何小朋友如今脾气见长,他学着江子燕气势,很厉害地用练习筷在桌面发出赌气声响。结果旁边两人听到了,纷纷转过目光。   “胖子,吃饱了?”   “尧宝,不要这样敲碗。”   夜晚的时候,自然是何绍礼去陪何智尧,何小朋友暗庆自己又逃过今晚的认字课程,整张小脸都喜气洋洋。   江子燕独自坐在自己床上,随手翻着那本古龙。突然又想起什么,拿起手机在网络上查找那个手表牌子的系列,果然,这个浮夸燕子图型的手表并非今年出的款式,也正如同何绍礼所说,是两年前的定制表款。而当时,她本人还在国外。   她从头到尾的,看完这燕子钻石表的简介,顺手关掉手机关了灯,在静谧中闭上眼睛,忽略那些心烦意乱。   这样的何绍礼让人陌生,江子燕是防范着何绍礼的,但她宁愿他跟她说什么“咱们慢慢算账”,也好过他这么时冷时热的态度。因为摸不准。江子燕以前是觉得,失忆也有失忆的轻松,当感到迷茫的时候,就抿着嘴朝和过去相反的方向狂奔便是,可是如今又感觉,不问是非的糊涂人如此难做。   ☆、第 22 章   何绍礼出差回来没多久,江子燕就在入夏前的时候小小的生病了一场。   也许是那难以形容为浮夸或精致或丑陋的手表吓的,也许是因为之前那一周独自照顾何智尧的劳累, 也许是她回国后总是多思多虑,吊着心不敢多放松。先是发低烧了一天, 随后开始睡不着, 半夜里多了盗汗的症状。   她因着生病, 不敢离何智尧太近。而因为精力不佳,每日睡前念童书也有些迟缓。   窗边的小豆豆和大森林中的小木屋,这些内容实在让人瞌睡, 江子燕还没想好给儿子找什么国产连续剧当早教素材,无意把公司里的”三国志里管理学”带回家。无书可念,索性为何智尧读了这么一段,结果效果出众。   何智尧就像最普通的小男孩一样,深深地迷恋上了千里走单骑的关羽。   这确实是意外之喜, 江子燕自己都没好好读过三国志。吴蜀送来的那一箱子童书里, 有整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她也在网上找到了旧版三国的连续剧资源。何智尧便抛弃了小猪佩奇,每晚都张大嘴巴等江子燕给他念连环画上的对白, 也在以虔诚的心等着看电视剧。   不过,她在之前念童话书的时候就发现何智尧是个心情特别软的, 不能讲任何离别失败和死亡,否则何智尧就会受不了开始默默哭。而想到三国人物里的最后各种剧透结局,她预感自己又要接受很大一泡眼泪。   周五的时候,公司会开部门总结会议,江子燕抱着电脑下楼开会前,却被行政拉住,要求帮忙翻译一份文件。   “这是Jack的签证申请,我英语不太好,子燕姐帮我填写一下吧。”   毕竟是小公司,傅政和其他创始人只共用一个助手,公司的行政反而会帮忙做一些打杂工作。公司对之前德国电池项目非常感兴趣,傅政将在下个月邀请一些意向投资人去德国观摩总部。   江子燕翻了翻了手里的资料,那都是一些傅政的私人资料和公司证明,归属办理签证所需要需要的个人信息。十几分钟就能完事,并不耽误开会。等她在用英语录入的时候,略微顿了顿,因为其中那一栏中写着:离异。   还真新鲜,傅政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单身贵族,没想到已经有过姻缘。   行政的姑娘叫晓珍,她不知道从江子燕的脸色中看出什么来了,神秘地笑着说:“我当初也吓了一跳。”   江子燕并没有多问,快手地检查好所有文件,交给晓珍。   周末时又回到何家吃饭,何绍舒正在跟父母讨论说要找以后阿姨一事。   何绍舒面试了几个人选,都不是满意。她表面要母亲帮着出主意,其实有点想让家里相熟的孙姨跟过去。董卿钗和何穆阳虽然心疼女儿,但孙姨在何家干了多年,腿脚越来越不好,商量了下认为此事不妥,绝对不肯松口放人让孙姨去帮刚当月嫂。何绍舒也不强求,加紧面试人选。   何绍礼随手拿起桌面几个候选人的简历,江子燕正好走过来,隔在他肩边多看了一眼。两个人今日都穿着白色的棉麻的休闲服,神情一般的从容,很有几分绮年玉貌的般配感。   董卿钗眯着眼望着儿子儿媳,忽地对何绍舒说:“智尧像绍礼,你说他俩再生个女儿,大概样貌会像子燕多点。”   声音虽然压低,但江子燕和何绍礼都听到了。何绍礼摸了摸鼻子,江子燕垂下眼睛假装没听到。   何绍舒笑着接下去:“最好像子燕,我可完全想不到我弟那副丑八怪的五官,长到小女孩脸上会是什么德行。”   何绍礼悠然地反驳:“姐,你自己照照镜子不就想到了?”   何绍舒呆了一呆,立刻反唇相讥自己可没这么丑。何绍礼望定姐姐,如有深意地笑。   这对姐弟自小就暗中较劲,何绍舒表面占尽上风,但何绍礼绝不轻易吃亏。何家父母在旁看着成年子女斗嘴,忍不住暗笑。江子燕在旁不动声色地阻止何智尧,他正趁人不注意往嘴里狂塞甜点。   可惜吃完晚饭,董卿钗没放过她,趁着何绍礼去取车的功夫,进一步问两个人有没有计划多要孩子,又拿何家姐弟举例,说独生子女成长总是更寂寞云云。   其实,董卿钗有一点别的心思,这两年她因为女儿的婚事头痛,倒是更多的疏忽何绍礼这边。如今回过神来,有心想贴补江子燕,但她工程师向来面冷心热,万事总得寻个正经缘由,只能隐晦地劝小两口多生孩子。   江子燕自然不知道这些,她内心尴尬万分,以笑应对。   顺便要搭弟弟车回家的何绍舒还在旁看笑话,跟风打趣:“妈妈说的对,再多生一个妹妹,正好能陪尧宝玩。”   江子燕立刻就不动声色地接下去:“一个妹妹怎么够,尧宝不是马上就会多两个妹妹?绍舒你什么时候去美国生产?行李准备好了吗?再晚去,恐怕海关不放行哦。”   于是话题再回到何绍舒身上,儿媳到底不如女儿。何绍舒大着肚子无法逃离,在上车前少不得又听亲妈絮叨了良久,又催着赶紧找阿姨。好不容易逃脱,江子燕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等着她。   何绍舒自己费力地坐在后排的儿童座椅旁边,她抱怨说:“你这个性怎么一点也没变。”   江子燕听了自然没什么,何绍礼却启动车,接口说:“姐生完孩子后个性就能变?那我也期待一下。”   何绍舒冷笑两声,转头对何智尧说:“尧宝,家门不幸哦,你在家是不是也总受爸爸妈妈的气?”   江子燕啼笑皆非,刚要答话。不料,她突然听到在后排字正腔圆地传来一声:“呃,可不咋地!”   车厢内一时没人说话,只感觉车的轮胎轻轻碾压地面。何绍舒和已经猛地回过头的江子燕,都在直直地盯着何智尧,但孩子继续淡定玩着手里的小汽车,安安静静。   再过了一分钟,何绍舒才开口。她脸色还好,但声音是不可置信:“绍礼,子燕,你们,你们都听到了?”   开车的何绍礼平静地“嗯”了声,江子燕则无声地重新回头,看着前方。   他们这么淡定,不由让何绍舒怀疑耳边那句满口大渣子味的方言是自己错觉,剩下的路途,她都试图专心逗着何智尧说话。但胖侄子还是老样子,除了英文冒不出几个中文词,后来委屈地看着她,不肯说话了。   何绍舒下意识掐了掐孩子的稚嫩面孔,到了家都不肯下车。后来是吴蜀以为出了什么事,迅速拉开车门。   “吴叔叔,刚刚尧宝开口说话了。”她连忙把这新大陆般的消息告诉丈夫。   吴蜀把妻子搀下来,再温和地对着何绍礼和江子燕打了招呼,问妻子:“他说什么单词了?”   “不,不是英文单词,尧宝刚刚跟我说,可不咋地。”何绍舒下意识地学着那方言,惟妙惟肖的,却因为她那种贵妇姿态,多了有些滑稽的意味。   吴蜀也微微笑了下,低声说:“听岔了吧?”   等车里只单独剩下江子燕和何绍礼,两个人对视一眼。   江子燕往后看了眼昏昏欲睡的何智尧,刚才那话确实是儿子说的,她听得明明白白。其实,学语阶段的孩子时不时冒出几句惊人之语并不奇怪。只是,江子燕照顾孩子也算有了经验,因此不敢像何绍舒这般大惊小怪,再吓坏了儿子不敢出声,索性维持沉默。   何绍礼同样觉得惊奇和滑稽,又猜何智尧那话大概跟着晚间电视学的。那时候好像在播放一个连续剧,只是大人们都顾着谈天,毫无注意此事。   江子燕抿嘴一笑,冷不丁地,又听到何绍礼问她为什么不戴上那块送来的手表。   她下意识轻抚了下自己的手腕,光溜洁白什么都没有。她最近精力不佳,照顾孩子都隐隐感到受罪了,哪能想着带这些累赘。再说,就算她暂时收下那块表,当然是不肯戴的,不过静观其态而已。   江子燕便笑说:“哪有你这样的人,送完别人礼物,还要再逼着人戴的?”怕何绍礼继续追问,再抢先说,“你认为晚上妈的提议,有必要吗?”   何绍礼倒是平静无奇地望了她一眼,拖长声音:“子燕姐还想再生一个孩子?”   江子燕再淡定的脸,终于不由红了红。   “我是说要找个阿姨!”她说这话时沉下眉,感到些许脸热,大概能深深体会到何绍舒和弟弟相处的无力感,“有阿姨在,多少可以为你和尧宝做做饭。你也知道我的做饭水平——“   这次是何绍礼一笑,她讪讪地没继续下去。   江子燕在国外存活几年,虽然生活清净,但因为她总是意兴阑珊,生存技能始终停留在准备早餐和切开半生不熟的牛油果层面。而更多时间里,江子燕的厨艺施展都是需要感激科技和服务业进步,用来加热家政准备的新鲜半成品食物等等。   她不是很好的煮妇,也不打算精进技能。幸好何智尧目前彻底折倒于她的淫/威,吃什么都很愉快、很开心且还很多。何绍礼工作结束得晚,也基本回家吃饭,倒一句也没抱怨过。这样相安无事的,直到借着最近生病有幸吃到何绍礼亲手做的饭菜,江子燕终于感到十分汗颜。何绍礼居然有着不俗的厨艺,这从表面完全看不出来。   她讪讪地喝着那明显七八道程序的砂锅粥,想到平常用欧芹大蒜简易意面来糊弄他的行为,觉得头痛。于是此刻提出是否找个阿姨回来,至少能给何绍礼做做饭。那些精致饭菜一烧烧半个小时,吃才几分钟,她是真心做不来。   只不过据她观察,何绍礼好像并不是很喜欢用阿姨,江子燕对那每周准点来送食物的专业男家政,印象依旧十分深刻。   何绍礼听了后解释:“我不是不喜欢女家政,但以前照顾胖子的时候,和阿姨相处不是很愉快。我怕麻烦,以后就没再找。”   这可不像何绍礼的行为了。江子燕不由再勾起好奇心,何绍礼对待妇孺都很和气,没有“众人皆下等”的想法。再加上年轻面皮,俊朗外表,这样的小鲜肉人物,应该是中老年妇女的最爱吧,怎么会和阿姨吵架。   何绍礼沉默片刻:“我有一次为胖子买婴儿服,结果配套的袜子和围巾上面有爱心和蝴蝶结。阿姨告诉我,只有小女孩才会穿这种衣服。”   小小婴儿装,都设计成淡柔静雅的颜色,并不特意地区分性别。即使桃心形状也只是极淡勾勒,小男婴穿蝴蝶结也同样可爱。何绍礼买的时候并不见怪,何智尧那会更不会在乎。偏偏那经验丰富的阿姨,不停地借着这话题数落年轻爸爸,认为他连买衣服的小事都做不好,缺少母亲的小孩何其可怜,此类话车轱辘话来回地说。   “我那段时间心浮气躁,阿姨又发现我早上少给胖子系了个扣子,说我太年轻,又是男人,自己都无法料理,也根本不懂怎么照顾孩子——”   江子燕恍然大悟,她微笑着说:“所以你一气之下,就把她开除了?”   他顿了顿说:“你觉得这很可笑?”   江子燕维持着那略微嘲讽的清淡笑容,眼也不眨地说:“我当然觉得很可笑。如果换做我,那阿姨第二遍说的时候,我就会开除了她。”   说这句逢迎的话不违心,她从来是这样顺她者昌的苛刻性子。   失忆后的江子燕短短抚养何智尧半年,就曾和月嫂频繁不和,来回的换人。不过也纯粹是那段时间里她惊弓惊鸟,总怕对方是何家派来的奸细,把身边的人赶了个精光,直到最后无人可帮时,拉下脸皮求助何绍礼。   她简单说:“你开了那阿姨是对的。”   何绍礼脸色的表情并不明显,没有因为她的认同就如何。不过他也想起了曾经,江子燕轻蔑评论起兰羽,用的词是“长相漂亮的低能儿”,还喜欢冷冷地说“我这么差的条件都可以做到,别人为什么不行?”   她自己是为了目的就可以罔顾一切,失了美感的性子,连带从不给他人第二次机会。和江子燕在一起,不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自我良好。即使何绍礼对女孩子那样八风不动的好脾气,偶尔也有受不了这种用力过猛的脾性。   实际上,与那些烂俗的爱情电影和小说描写都相反,骄傲的男人从来不会欣赏同样骄傲的女人,因为骄傲这事永远带着驳斥。只不过,骄傲的人是会欣赏真正的强者,无论男女而已。   ☆、第 23 章   此刻,何绍礼只说:“做饭的阿姨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你也可以找。不过, 胖子平时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就是。不用为了我特意找阿姨。”   她心想, 别这么自大, 何智尧平时敢吃的东西, 实在是多了。   何绍礼大概也想到这茬,他的手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几下:“别看胖子现在这样,他小的时候, 也不是什么都吃的。”   江子燕并不真正关心道德和他人喜乐,但每次说到何智尧,她也不由自主地想了解更多,很快追问下去:“能再讲讲尧宝小时候的故事吗?你当初照顾他很辛苦,对不对?”   等了半天, 旁边的人都没开口。她疑惑地看过去, 何绍礼终于低声说:“我遵守了和你的承诺。”   四年前的江子燕独身离开中国,前方机舱里播放安全录像, 机长提醒乘客父母为孩子戴上氧气罩前,务必先确定自己已经戴上氧气罩, 她看着那画面,心如刀割。与此同时,何智尧在他父亲的怀里,如有感应地嚎啕大哭。   在父母姐姐惊诧指责他为何遣走江子燕的声音中,何绍礼接管了那个还没有两双球鞋大的儿子。他再老成,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当何智尧似江海无穷尽,不以时间地点为转移的哭时,几乎觉得头脑内密密麻麻长了蛆,甚至一度产生想再把儿子扔到美国的江子燕身边的想法。   也许孩子是世界上有灵性的动物,当何智尧在某个间隙里,停止哭泣。睁大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爸爸。何绍礼被那双灵性的目光一把推到水晶深渊,甚至这辈子第一次确认有灵魂的存在——紧接着,面对换尿布,断奶喂流食,小儿湿疹,小儿消化不良,小儿过敏源测试等无数考验。   单身爸爸并不比单身妈妈更好做,害怕,焦虑,孤独,压抑和烦躁,仅有的育儿乐趣比铁皮盒里残存的饼干渣更少。   何智尧小时候娇病弱,对大米和牛肉过敏,何绍礼不得不勤练厨艺。他最初在父亲旗下的企业实习,和普通应届生做一样的基层工作。也许因为有了儿子,工作起来居然有股从未有过的拼命狠劲,唯一正式请父亲多加关照的,就是对何智尧的照管。   何穆阳半辈子都在生意场里打滚,他是连自己亲儿子亲闺女的尿布都没碰过,索性用比开给亲儿子的工资多十倍的价钱,请了另一个资深月嫂。但何绍礼察觉此事,不顾父亲羞愧的阻拦,又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很长时间里,何绍礼没有见过凌晨四点的太阳,每天见到是亲儿子的两瓣屁股。   到如今,家里书柜最下面还有三包没开封的尿布——他当初对这些东西实在没有概念,结果买多了。   再后来是听从一个国外专家建议,终于把孩子养成杂食动物。本城里的国际幼儿园招生严格,家长财力是基础,还更注重家长素质水平。何绍礼为了让何智尧上目前的幼儿园,参加了三次环城马拉松——饱尝那么多酸水,也许就为了等着孩子母亲滚回来,在她幻想夺回自己的儿子前,嘲笑她曾经的软弱和不战而逃。   可是,等何绍礼终于说完那句话,却觉得剩下其他也不用提了。   何绍礼这么不说话的时候,江子燕也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何绍礼比她小,但算得上少年老成,从不主动对她倾诉。不过,她却是能猜到他这几年抚养何智尧的艰辛和不如意。   那时候,江子燕以濒死癞皮狗般的直觉,逼着何绍礼作出亲自照顾何智尧的承诺,因为太不放心,还几乎逼着他画押为证。每每回忆当初的咄咄逼人,她也都有些赧然,但又不觉得自己做错。   何绍礼最初可能不太想要迎接何智尧的诞生,但孩子生出来后,也就由不得他了。何况那也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不是吗?长得那么像,连DNA检测都能免了。她至今都没有后悔把儿子交给何绍礼的这个决定,他确实把儿子养得不错,何智尧甜甜的性格就是最好证明。   她早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运气享受天真的童年。就单是为了何绍礼这份呵护的心,江子燕在很长时间内,都愿意对他无限低头付小的——当然,也是在他不要总逼迫自己的时候。   到了上电梯的时候,江子燕主动跟沉默的何绍礼说话:“听说,我以前的外号叫女阎王。”   何绍礼还牵着儿子的手,只无声地看了看她,她又故意问:“绍礼,你以前的外号叫什么?”   他想了想:“一直没人为我起外号,但那时候,大家都叫我’就是那个被女阎王倒追的富二代。”   看着她明显被噎住的表情,何绍礼才终于再笑了,方才的阴霾彻底被驱走,男人五官紧密深刻,瞳孔黑到深邃。   江子燕不由暗自想,何绍礼其实真的是一个很好哄的男人啊,儿子几不记仇的性格是很像他的。这样帅又闪亮的年轻人,如果不是倒霉催遇上自己,恐怕也早被其他女人慧眼识珠的早早逼着结婚了。   这个念头,让她脸再微微发热,失忆能让人更不要脸点吧,但大部分时候,她确实还是挺喜欢何绍礼的,也不知道以前到底何德何能,又能逼着这样的男生对自己大翻脸?   上班中午午休,江子燕就去花店订购了白山茶花。   何绍礼吩咐过的事,她自然是要多上心,还要做到最好的。只是挑选配花的时候犯了难,江子燕在花店扑鼻的熏香中,对自己的审美不敢苟同得很。想到何绍舒又是极高的目光,索性让店员介绍。但选来选去几个,又觉得不美。   最后,她灵光一动,想到傅政那天也来订花时的只言片语,依靠记忆报出来,终于满意了。   付款的时候,江子燕又是无声哀悼几声。要等过几天,公司才发工资,但她目前只能先付出订金,幸而店员表示没有关系。   等走出花店,她想到何绍礼曾经嘱咐用□□付款。本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又实在犹豫了下——何绍礼和何智尧这点很相似,他们对某些真相有一种男孩般执着和坚持的态度。最后江子燕苦笑一声,还是走了。   下午小组开会,她得知同组的一位同事也要跟着傅政下周去德国出公差。   出国都免不了会嘱托买东西,同事间不知道怎么得知德国香肠做煲仔饭特别好吃,于是立马发起轰轰烈烈的海外团购项目。   江子燕刚付完花的价款,没了余钱也没什么兴趣,只心不在焉地发呆。后来徐周周问她要不要替儿子买东西,这才想到确实应该让何智尧尝尝鲜,也欣然预订了几根香肠。气氛正热烈的时候,她随意顺着玻璃门往外一瞥,却不由一愣。   会议室外面就是大格子间,此刻,傅政正站在自己工位,入神地打量着什么。   江子燕下意识地回想起来,她最近为何智尧购买了不少童书,邮寄地址都大胆写着公司。今天手机提醒,快递会送来两小箱书——莫非是因为这个吸引到了傅政的注意力,她暗自叫苦。   幸好再过了会,傅政就转身走了。   等开完会,江子燕跟着同事走出去。她没有立刻入座,站在傅政方才的位置看了看。桌面上除了笔记本支架,一切都收拾地整整齐齐,也没有快递箱子。唯独背包软塌处又露出书的一角,是平日里总携带的那本古龙。   怎么别人一个两个的,都对这本书感兴趣呢?   江子燕走回座位,摸了摸书脚,因为她低着头,完全没注意到傅政此刻远远地望了这边一眼。   晚上回家,她把订花的事告诉了何绍礼,他倒是没问最后刷谁的卡,反而沉思地问她随后是否有时间。   何绍舒举办完生日会,准备动身去LA生产。所以这不仅仅是生日宴,还是产前庆祝party。因此订一束花给何绍舒当生日礼物,是绝对不够的,何绍礼邀请她一起去商场,为姐姐挑生日礼物。   两人在餐桌上讨论起来。她提议送婴儿用品,何绍礼却说姐姐已经买了整整一屋子。她又提出送家居用品,何绍礼继续说父母已经送了她整整一屋子。总之几个既省事又省时的提议,都被否决。   她锁眉思索的时候,突然心思微妙起来。何绍舒明明什么都不缺,何绍礼却又要执意挑礼物。这好像……好像他一定要拉着她,两人单独出去一个晚上的意思?   何绍礼对着她探究目光,倒是面不改色:“子燕姐,你还有什么好主意?”   江子燕不知道她的猜测对不对,她不敢猜下去。   “尧宝也跟着我们去商场吗?”   何绍礼果然摇头:“他就知道吃,到时候把他放到我爸妈家。哦,子燕姐有什么嘱咐吗?比如那天晚上不让胖子吃什么,或者只能让他吃几碗饭。”   江子燕一抿嘴,她就仅仅嘱咐过一次何绍舒而已!何家这对姐弟,表面上打架,私下里还真是什么消息都互通有无,于是淡淡说:“没有多余的话,别喂尧宝吃石头就可以。”   何绍礼玩味地说了几遍:“好,不要喂胖子吃石头。”等说完后抬起头,发现她依旧在仔细地看着他。   江子燕忽然笑了,她悠然说:“其实你和绍舒的模样很像啊。”   何绍礼怔了半天,苦笑承认:“我姐从小就比我好看。”   江子燕故意停了会,才冷冷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以前对你这么着魔。不是因为特别喜欢你,而是因为我更喜欢绍舒的原因?”   她成心这么曲解,因为很不适应何绍礼对她了若指掌的感觉。   结果对方的神情还是很自然,甚至脸上带着的笑加深了。“不管子燕姐喜欢谁,你以前只和我在一起过。如今也只和我生了个儿子。”何绍礼从容地说,“你也不必再嘴硬。”   江子燕一时呆住,反应过来不由多瞪了眼何智尧。过去的事情,她不想认也就认了,可怎么就落了个这么胖的把柄在他人手上!   何智尧原本两耳不闻身外事,懒洋洋地瘫在儿童椅吃饭。但被她一看,立马挺起胸,正襟危坐。   “明天七点,我去你们公司接你。”何绍礼心情很好地说。   第二天也正是傅政出发去德国的日子。   晚上十一点四十五的飞机,单身汉没大行李,索性叫了车,从公司里直接载去机场。傅政在最后查看自己行程时,很稀奇地看到,那一位每日准点都打卡下班的女员工,此刻依旧稳稳坐在工位,正闲翻着那本不离身的古龙。   这家公司的可爱之处在于没有加班文化,六点五十的时候,大格子间里的同事,包括程序员都稀稀落落走得差不多。傅政的车也差不多到点,他站起来的时候,看到江子燕依旧在不紧不慢地看书。他在对面咳嗽一声,对方果然闻声抬头。   江子燕正看着《欢乐英雄》紧要部分,礼貌地笑了笑,刚要低头继续,却听到傅政问:“你喜欢古龙?”   见她点了点头,傅政继续问:“有一个观点是,喜欢读古龙的读者,文化程度都不高,否则他们会更喜欢金庸,你怎么认为的?”   这似乎是某些高层管理者的习惯,对任何事情都有习惯性地质疑。傅政在工作里,很喜欢从一些刁钻古怪的角度问细节问题,有时候开例会,大家都最怕傅政开口。好在傅政只是想了解,并不是想干涉他们工作的具体进程。   从江子燕这个角度,正好看到傅政的眼神,很认真,也有些笑意,是对普通员工的态度。   她慢条斯理地回答:“我认为读书只读武侠小说的人,统统都是垃圾,彼此间难谈什么高下。”   傅政忍不住哈哈大笑,她还真是狂妄啊。他便自己说:“我也是古龙小说迷,那天在你桌上看到繁体书还奇怪,像你这样读繁体的读者,很不多见了。不过,我认为读繁体版本的武侠书,是更有味道。”   江子燕再微微一笑,她已经看到傅政脚边的行李:“希望傅总一路顺风。”   傅政再次发现江子燕虽然爱笑,但也只是露出笑容这个举动而已,凡事从不多问,也很容易转变话题。他有心想多聊几句,又觉得哪里不妥,便点了点头告辞。   江子燕礼貌地从原位站起来,当作恭送领导的姿态。   她有一瞬间是不好意思的,因为傅政这话不无道理。最初选择阅读古龙,也是字句简短,适合辨识有困难的她。如今金庸也算补读过,但总觉得字里行间有些伤情,更偏好轻松古龙。至于读繁体,那也只是读习惯罢了。   这时候手机响了,何绍礼提醒她下楼。   “刚才有交警催我挪地,我调了个头。你得过马路找我。”   傅政到楼下,刚放了行李坐上车,也看到江子燕随后出现。她已经把长发放下来,飘飘荡荡,那张冷清镇定的脸居然带着些妖异的妩媚。傅政降下车窗,她却已经目不斜视地路过自己。   高科技园区的绿化总是很不错的,暮春气极,树木已经吐尽嫩芽。旁边种有一排还没谢完的低矮桃花树,实际每瓣花都开到烂,但远观还是繁华得很。司机启动车,傅政在半是清澈半是夕阳的城市空气里回头,他看到穿着白衣的江子燕过了马路,就在那一株桃花树下,跳上对面的一辆布加迪,只可惜却看不清司机。   哦,傅政不动声色地心想,怪不得,真是怪不得。   ☆、第 24 章   江子燕自从坐上车,莫名其妙地不敢往旁边多看一眼。   直到来到商城,两人在灯光下一对视, 发现对方比平时更注打扮了些。他们如此刻意撇开何智尧,单独相处, 确实是第一次, 四目相对也有点像约会的意思, 偏偏两人都刻意维持漫不经心。甚至为了营造这份不在意,两个衣冠楚楚的成年人,特意找了间汉堡王当晚饭。   付费的时候, 何绍礼显然来之前刚取了钱,很厚的钱包里都是崭新的整钞,收银员习惯性地问有没有零钱。江子燕刚要答应,他已经抢先说没有。收到的找钱也不肯要,只朝着江子燕一示意让她收着。   他这行为……真的很大男孩呀。江子燕好笑之余, 也随手收下零钱。   两人都点了套餐, 薯条番茄酱挤在一个小餐盒里。周围吵吵闹闹,不少人带着孩子来。江子燕想到了何智尧这当口, 大概正在爷爷奶奶家狼吞虎咽,不由一挑眉。   何绍礼洗完手坐回来, 很是自然地徒手抓起汉堡咬了口。他抬头看到江子燕的表情,随口问:“你笑什么?”   江子燕都不知道自己又在微笑,连忙收了表情,很端庄地模样,说:“我想……可以送绍舒一套书?上次,她问过我的那本古龙,不如我再找来本一样的送她?”   何绍礼摇摇头:“我姐对古龙也就那样,她倒是一个三国迷,尤其迷诸葛亮。我爸和吴蜀已经帮她收了好几套古籍版本,送也没什么大意思。”   也许是因为何智尧不在,也许是因为正吃着快餐,何绍礼远离平时的沉稳,看上去真的像个很活力的帅气男生,称呼吴蜀也没了忌讳,姐夫都不叫了,直接叫名字。   两个人吃吃聊聊,何绍礼不碰薯条,倒把汉堡吃得精光。江子燕正好相反,她吃了两块鸡翅,又吃了一小包薯条就饱了。索性用刀叉切开自己的那份汉堡,想图省事,明日一半给儿子当早饭,一半给自己当午饭。   是的,刚买完那么昂贵的花,她又没钱吃午饭了。   结果何绍礼吃完他自己的那一份汉堡,目光又长久盯过来,江子燕有些无奈地挑眉,把自己的汉堡推过去。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装傻问:“不然,我再点一份?”   江子燕忍不住用手刮了刮自己的脸皮,嘲笑何绍礼脸皮实在很厚。而他拿起汉堡后,也问起她:“你自己在外面生活,是不是厨房都不开火。”   她也不隐瞒地点头。   其实,世界上无人能抗拒美食,但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就是对下厨这事万分抗拒,并不是纯粹的偷懒或者怕麻烦,就感觉好像能勾起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似得,隐隐避免。   吃完饭后,两人又多打包了几个汉堡走,何绍礼想带给何智尧尝尝。江子燕自然欢迎,也打算沾点光解决午饭问题。她特意嘱咐店员,在汉堡里多加点西红柿洋葱青椒等蔬菜,而这订单要慢一点。   何绍礼付完款,就负手在旁边陪着江子燕。他在家的时候总没个正形,恨不得大长腿摆满整个客厅,连带何智尧也跟着学他,热衷东倒西歪。但何绍礼出门在外,腰杆挺直,绝不依靠,再加上皮相好,总惹人多看眼。   等汉堡来了,江子燕点头道谢,提起袋子想走。何绍礼却伸出手来按住她,她一怔,听到他简单地说:“好像少了一包薯条。   服务员半信半疑,打开袋子一看,果然少了一包赠送的小薯条。说了声抱歉,连忙补上。   不料,这个娃娃脸的英俊男客还不满意。   “番茄酱,谢谢。”他再淡淡地补充一句,表情还算温和。   服务员是个挺漂亮年轻小姑娘,大概是点餐新手,抑或是勤工俭学的学生,并不太敢直视何绍礼,只面红耳赤的道歉。但看到旁边江子燕似笑非笑地神色,又白下脸,忍不住多抓了三四包番茄酱放进去。   何绍礼再检查了一遍,点点头,顺便松开自己按着江子燕的手。而江子燕想重新拿起袋子过程中,一张白花花的纸巾被带落到地,正好飘到随后而来的客人高跟鞋前。   她弯腰去捡,低头的时候瞥到对方有一双很美的小腿。骨骼匀称,皮肤光滑,简直能做任何美容院里的光子脱毛招牌广告。   兰羽最初正摆弄手里的表调节时间,她匆匆走进来,此刻才抬头准备看招牌点餐。猝不及防和准备往外走的两人对上。   对视的刹那间,她呼吸就停了,热泪争先恐后地涌上眼眶。何绍礼愣了片刻,认出来人,内心同样震动,但眼眸收缩,没有开口,直到旁边的江子燕缓慢直起腰,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   是她!兰羽也终于朝着江子燕望过去,依旧是那张好没意思好阴郁的脸,紧紧绷着不放松。读书时还勉强带些年少未艾的清秀,现在胶原蛋白流失了些,显得更沉着犹豫了。   江子燕好奇地向顺着何绍礼视线,朝着前方人望过去,随后就被美腿主人饱含鄙夷和憎恶的目光刺得微微皱了皱眉。   “江,子,燕。”对方冷笑着叫出自己的名字,随后气冲冲地望了眼何绍礼,转身离去。   何绍礼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情晦暗不明。过了会,他就侧头看了眼江子燕,再说:“走吧。”   后来两人绝口不提此事,不过,之前那轻松的气氛决计不复存了。   他们去顶层的家电部买了台戴森的吸螨器,江子燕试用过程里觉得喜欢,所以买了两台,一台留给自家。刷卡达到商场的满减金额,又送了地下一层进口超市的购物卡,何绍礼去兑换成牛奶,   江子燕独自守着那堆购物袋,站在超市门口安静地等待。   光滑大理石地面映照侧影,她幅度很小地翘起嘴角,脑海中先想起,是何绍礼早就清楚告诉她那句话,他说他已经有喜欢的女人,又再联想到刚才碰到那个模特身材柳眉朱唇的年轻女人冷漠目光,心里有了个大概猜测。   这并不难猜,她如果再无耻点,怀着点幽深投机的心思,应该继续装傻下去。   就像她一回来就这么做的,不闻不问的只管何智尧。   江子燕以这么古怪的姿势笑了会,脚下大理石再亮,对面孔依旧模糊。她笑着笑着,觉得遇上了一个照妖镜,把晚上和何绍礼吃饭时那些难以形容的小雀跃和微妙的温柔,打回了最初原型。   ……很隐约的不快。   这份沉默维持到了家门口,她正专心按指纹,听到何绍礼在背后冷淡地说:“你不问问,今天晚上我们遇到的是谁?”   江子燕手不易察觉地顿了下,依旧先推开了门,让何绍礼提着东西走进去,她才很慢地回答。   “是兰羽……对吗?”   他望了她一眼,看不出情绪。江子燕不自觉地又扬起眉,内心有些浮躁,便再说:“我是猜的。”   何绍礼却罕见地皱起了眉,他正色说:“你别乱猜。我几年来只顾忙着照顾胖子,和她没有联系。”   江子燕很心平气和地问:“听说以前是因为我的存在,搅得你和兰小姐没有在一起?”   何绍礼没有回答,眉宇间有些几丝犹豫和斗争,这是他第一次闪躲她的目光。   她只觉得一切事情都很明白了。也许要感谢失忆,失忆让她不用琢磨任何事情,所有结果在动脑之前已经自动出来答案,只需要问清楚就够了。   静了片刻,她很郑重地说:“我说过啦,无论你以后和谁在一起,我都会真心的祝福你。但是,智……”   他很简短地打断她:“不是,说过不要乱猜!”   何绍礼刚想继续解释,江子燕却一下子抿起唇,那幅横眉冷对的模样映衬着柔和灯光,又美又骇人。她低声说:“糟糕,忘接尧宝回家了!”   他怔住,被她这么一提醒,骤然想起来。   按照原计划,两人本来是逛完商场的回程中,直接绕道去何穆阳家接何智尧,但因为碰到兰羽,便双双忘记了这件事。   何绍礼独自驱车,赶去接被遗忘的何小朋友。   何智尧倒是没察觉时间晚了,兴冲冲地跑出去,发现江子燕没有随车跟来,有些失望。何绍礼把他抱进车里,沉吟片刻,将今晚巧遇兰羽的事情,简单告诉出来送孙子的何穆阳。   “小羽回来了?”何穆阳嘴里淡淡地应和着,却是深思地看了眼儿子的脸色。   何绍礼摸摸鼻子:“我今晚和子燕,在商场里撞到她。”过了会,明知故问,“爸,你更喜欢兰羽还是江子燕?”   何家和兰家,也算共同发达。小儿女从小青梅竹马,言笑无忌,更难得的是面目同般出色。四个长辈想即使不能凑成佳偶,也能维持兄妹间的情谊。但何绍礼遇上江子燕后,对兰羽态度从模棱两可到逐步冷淡,兰羽后来又赌气,飞快地找到了新男友。   但江子燕不在国内的几年,没了阻挠,两人有一段时间内又走得很近,好像存在复合的迹象。还没等兰家警惕,表示兰家女儿不做后妈,何绍礼莫名其妙大发了顿脾气,兰羽哭着跑走。何穆阳面子异常难看,甩了儿子一巴掌以示警戒,结果儿子抱着孙子离去,就此自立门户。   后来,父子两人在工作上先行和解,何穆阳手把手地教着何绍礼,如何建立透明财务,如何分割股权,为了示好至今都给那傻孙子交每月高昂的男家政费,也算是无奈。何穆阳身为男人,比起妻子女儿对江子燕的欣赏,他对江子燕的评价非常之低:没有尽到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做人更不负责任,性格偏激,戾气十足,没有恒心,等等。   如果不是因为何智尧都这么大了,何绍礼又向来死咬着不妥协,何穆阳是不太希望见到江子燕的。他反而更欣赏从小看到大精灵活泼的兰羽。   何穆阳不答话。他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用手摸着家门口的那堵价格不菲的石墙,过了会说:“绍礼,你现在也有了儿子,身为一个父亲,你觉得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儿媳?”   何绍礼下意识地回头,何智尧正坐在车厢里,同时用三个插着的吸管咗一杯酸奶。   何绍礼笑着说:“胖子只要找到媳妇,对方是女的,我就满足了。哦,别欺负胖子,长得还要好看点。爸你看,妈和姐就总说子燕气质好。”   何穆阳不由深深瞟了何绍礼一眼,他冷声问:“那话是她们自己说的,还是被你逼着说的?你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有话直说!就因为你这不孝子,我和老兰家早疏远了,打球碰不到一起,不知道小羽回国。你少探我口风。”   何绍礼点点头,诚恳地说:“爸,儿子就想跟您聊聊,纯爷俩之间的聊聊。”   何穆阳严肃的脸上,这才滑过些温和。他其实是很铁腕的家长,大女儿自视甚高,仗着聪明和宠爱,常常顶撞,令他颇为头痛。没想到原本放心听话的小儿子,岁数越大也越没法子管。不过父子俩到底说了些彼此的工作和他事,侃侃谈了很久,直到董卿钗打开窗户,催何绍礼赶紧回家。   何绍礼准备跨上车前,再度被父亲叫住。   “世事难两全,有时候,男人就要辜负另一些女人。你既然已经认定了子燕,好好对她就是,其他人该放手就放手吧。”何穆阳拍了拍何绍礼年轻的肩膀,压着语气里的自豪,“记住,要当一个对家庭有担当的男人,男人的责任感就体现在这里。”   何绍礼露出正色,点了点头。   何穆阳帮儿子关上车门的时候,内心仍颇为遗憾。他本来以为,儿子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接班人,没想到何绍礼另有抱负。反而原本走学术路线的何绍舒,顺顺当当地成了他手下,越做越好。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搞不懂。何穆阳再隔着车窗,看了一眼何智尧胖胖的脸,所谓看相离相,亦易亦难,这乖孙子的路,以后就更没人知道了。   傅政出差去了德国,对公司依旧没有任何影响,除了江子燕同部门去德国的同事每天都在qq空间里,用各种丑照片疯狂刷屏。不仅汇报每天在欧洲都吃了什么,每天在欧洲用了什么,还带着多余热情问同事,除了香肠是否需要其他代购。   于是,有的同事买了手表,有的同事买了键盘,有的同事买了游戏手柄,大家纷纷借机更新科技外设。江子燕的信用卡刚申下来,她算了下自己余额,到底也没忍住购物欲。   不过,买的东西很实际,两对抗噪耳机,一黑一白。最初只是想要一对,想着答应过给何绍礼的“还礼”,又加了一个。   江子燕这几天,同样反复告诫自己,何绍礼和兰羽如果破镜重圆,不影响她对何绍礼的感激态度。她并不是为了想获得何绍礼的青睐,才愿意回来。曾经的爱令她蒙羞,她不会再期待更多。只是在聊天工具上敲完那些字后,江子燕莫名地发呆片刻。   和欧洲的时差关系,同事还在熟睡,头像黑寂。   此时,傅政的头像骤然亮起来,没几秒,居然主动和自己说话了。   “子燕,我话费没钱了。请你为我充200元的话费,电话是:13XXXXXXXXXX。”   江子燕隐隐奇怪,听到旁边徐周周用很大的声音嘟囔:“Jack怎么让我充话费,这根本不是他手机号啊。他是不是被盗号了?”   这么说的时候,周围也有不少同事都被敲了qq,表示收到了相同的信息。大家啼笑皆非,江子燕随手回复了一句“盗亦有道”,就关了对话窗口。   快到五一,何智尧幼儿园组织了幼儿汇演。西式幼儿园平时就经常组织这种家长亲子日,让一个班级里的小朋友唱歌跳舞朗诵表演,再熙熙攘攘拉家长坐在下面,颇有汇报演出的功效。他们这个班,刚有几个家长带头升级了空气净化机和净水机,因此也算是有钱有闲。   参加汇演的家长大多也都是母亲,年纪都很轻,身材面貌极佳,一水的奢侈品和服饰。往台下一坐,香气扑鼻,如同小小选美仪式。江子燕很重视这活动,特意请了半天假,坐在年轻模特般的妈妈堆里欣赏了一场极其拙劣的儿童表演。   一下午的功夫,她发现自己不仅是整个班最年长的一位母亲,并且她还是唯一一个只生了一个孩子的母亲。旁边坐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女人,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家长。   年轻主妇之前讨论的话题,无非早教,上学,移民,护肤健身美容等等。其中最漂亮的那名主妇,着重说到了“牙窝封闭”,反复说孩子一岁就要龋齿封闭,三岁就要开始使用牙线等等。   在后面家长细声细语地讨论中,何智尧和另外一个小男生,站在台上磕磕巴巴地扮演完莎士比亚的某场戏,手拉手地向台下鞠躬。江子燕朝着粘着胡子的儿子露出一个很热情的微笑,比平时更夸张些鼓掌。看见旁边的家长都呼啦举着很专业的摄像机,也象征性地用手机为何智尧拍了张照片。   被彻底洗脑的江子燕,回到家后疑惑地问何绍礼知不知道什么叫龋齿封闭。   他一听就明白了,笑着说:“看来你也见到她们了?”   何绍礼也曾参加过儿子的亲子日,他坐了仅仅五分钟,就因为打喷嚏把周边的纸巾借了个遍,再加上工作忙,经常爱去不去。而他早就在牙医那里,花费大把银子为何智尧检察了整口牙齿。何智尧的牙齿状况先天有些不好,但今年刚结束的体检,牙医反复夸奖这孩子的口腔维护得很健康,其中大部分功劳,自然都要感谢爸爸。   每日梳洗从来都小事,但因繁琐,就极考验用心度,何绍礼对儿子的悉心照顾可见一斑。   江子燕不由再次对何绍礼产生难以言喻的深深感激,因为她最初养孩子,初当母亲,简直是一个大柴废虐待一个小渣渣的既视感。何智尧班里一多半都是全职妈妈,按说全职育儿会有更多精力,但说起育儿的苦楚辛酸,也几乎完全不带重样。   何绍礼对班里花枝招展地全职妈妈,也有印象。这家幼儿园入学名额紧张,除了要考核幼儿,需要孩子双方父母来和校长进行英文面试。但如果母亲是全职妈妈,就会有相应加分。这规定并非歧视,但院方确实有理由认为,全职妈妈会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   江子燕听到这里,不由眯起眼睛,她的注意力在别的方面。   “哦,还需要孩子父母共同参加幼儿园面试?当时我不在,你请谁来替代?”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说了另一个人名,“是兰小姐?”   何绍礼下颚绷直:“我和我姐一起去的面试。”再过了会,他无奈地问,“子燕姐,你笑什么?”   “我有笑?”江子燕恼火地辩解,借着拢头发的机会,只觉得脸又热起来。她暗暗警告自己,如果自作多情,当初就应该从三十三楼跳下来,一了百了。   何绍礼却摸了摸鼻子:“不过,小羽曾经来帮我照顾过几个月的胖子。现在胖子英语这么好,可能也要感谢她的启蒙。但没多久,我和她就没再联系了。”   江子燕一针见血地说:“哦,是兰小姐对尧宝做了什么手脚吗?”   她总是泰然自若,上来就猜测最坏的情况。不过,她总是能猜对。   何绍礼沉吟了会,决定说出实情:“小羽那时候很喜欢胖子,胖子也很喜欢她。只是我有一次发现,小羽教胖子喊她自己妈妈。”   何智尧当时大概叫了一声,好像又没有。   当兰羽抬头,何绍礼就像齿冷的狮子一般,把何智尧雷霆般夺过去。不管兰羽事后如何解释,甚至她流下眼泪,都绝对无法原谅这个行为。实际上,他鲜少对兰羽生那么大的气,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有些东西确实是底线,不能触碰,他不想提起兰羽,也至今都对她心存很深且无法被抹去的芥蒂。   相反江子燕本人听了这事,没有表现出何绍礼想象中的深深冒犯感。她想了想,就平静地告诉他:“你心底不是怪兰小姐教尧宝喊她妈妈,你是恨她居然把尧宝当作和你拉近关系的工具。”   江子燕与他接触那么长时间,也算是有点了解何绍礼。   何绍礼在日常偏好公正,不喜激烈抗夺,身上还有一种怜香惜玉感,尤其面对弱小,有的时刻很需要别人推他一把才能行事。但了解再深一些,她发现何绍礼是一个很懂得坚持、且行动力极强的人,还有点翻脸后就能迅速六亲不认的意思。也许因为这份决绝,使得他那种优柔寡断有一丝别样浪漫。   比如何绍礼可以亲手把她赶走,让母亲一席常年空着,却绝不允许任何女人轻易替代这个位置。   ——等等,徐周周总挂在嘴边的那个网络热词是什么,中二病晚期男青年?   她这么腹诽,何绍礼却同样沉默着,内心来回地重复那句话。   “把儿子当成和他拉近关系的工具”,多么精准又是多么诛心的评价,只有江子燕能那么自然的说出口,还奇怪地从中透着风范。   她以前也不太伪装自己,做事偶尔不地道,但大体也算光明,从不站道德的高峰。这样苛刻的性格,并不缺人来真心待她。只是他们最初熟得太快了,双方都有点吃不准这感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她怀疑他空城计,他拿不准是否立于危墙,双方明明动情但各有保留。   失忆后的江子燕,性格好像变了又没有,只有满足她,她才会表现出隐约的高兴,但满足她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通常代表着要心甘情愿地被她控制……他同样年轻气盛,并不想做先低头的人。   “子燕姐。”何绍礼忽地叫了她一声,江子燕的眼睛微微弯着,遮不住的光彩照人。曾经蛰伏的答案很明显,他凝视着她,了然于心,有点抑制不住地想吻上去。   但对面的江子燕被这么一声“子燕姐”叫得再次色变。   她不动声色地低头,立刻转移话题说到了何智尧:“对啦,我们商量一下以后怎么教导尧宝学习。我今天也和其他妈妈交流了一下……”   育儿这个话题足够实际也足够幻灭,江子燕不过是把她今天从其他家长听到的话,鹦鹉学舌了一遍,何绍礼就如同她下午那般,神情陷入彻底的迷茫中,偏偏他还硬是耐心去听。   她内心冷笑一声,趁机让何绍礼记得多教导何智尧拼音。   ☆、第 25 章   何绍舒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洛杉矶的产房已经开始发邮件催她动身,机票订得下周。她却依旧不紧不慢的, 在本周末举办自己的生日party。   江子燕直接让花店把花送到酒店,又想着何智尧在席间跑来拍去, 索性把他留在爷爷奶奶家。   不出意外, 何绍礼自从踏入那销金场地, 就开始不停地打喷嚏。他找到何绍舒,下达通牒。“姐,你能不能把桌上的花撤下来, 不然我只能走了。”   何绍舒关心地望了一眼弟弟通红的鼻子,旋即叫住丈夫。   “吴叔叔,你不是要回医院办点事?绍礼也要走,你让他开车送你回去。"   寿星女就这么堂皇地打发走亲弟弟,回头触到江子燕好笑的目光, 眨了眨眼睛。   “今天谁也不能碰我的宝贝花。你不知道, 我从小到大有多喜欢花,但为了我弟, 在家连香水都不敢碰。再说他走了也好,我今日请的都是女客, 万一再有花花草草看上这种有妇之夫,有人又该吃干醋,气得跳楼了。”   这位曾经的好友说起话非常犀利,江子燕着实招架不住,只能苦笑:“你这么讲,是不是想把我也赶走啊?“   何绍舒笑了笑,终于放过她。   何绍舒交游很广,出手更是阔气,中午的两桌酒席,就包下整个大厅,现场女宾如蔷云,江子燕陪在旁边,看何绍舒脸色明亮,雪臂微露,戴着很大的金表,仙正、艳光和富贵都出其里。   “听说,兰羽回来了……”她声音压得极低。   正在这时,前方有人通知何绍舒签收鲜花,江子燕连忙笑说:“为你订的花送来了。”   等人把鲜花抱过来的时候,她愣住。   足足两大束山茶,其中一捧花量比另一捧更大些。山茶如雪框景,比白蜡烛还白,密密匝匝的堆叠着,又带着种何须他人识的清骨傲气,绝不香媚。   何绍舒远远看了,明丽笑意抹去繁人,增加几分真实的温存。   世界上除了何绍礼,还有谁能能知道,习惯十里洋场做派的她最喜欢这样的花?何绍舒伸出手,极其惊喜地亲手接过来,听江子燕笑着说完始末,微笑说:“绍礼小混蛋也算有心了……但你俩真是的,送一束花就好了。我再喜欢,看看也就够了,怎么送了我两束?”   她爱花及花,更难得的有着爱花人对花的天然怜惜感,再加上怀孕更多愁善感些,轻易看不得花败,如今捧着两大束山茶,又是爱极又是心疼。   江子燕同样略微感到奇怪,自己只订了一束白山茶花,此刻另一捧又是哪里来的?随手翻开附带的卡片,里面没有落款人,想问花店的送货员,对方留下单子早就离开。   “我只付了一束花的价钱,但这里有两束。”江子燕故意打趣,“也许,是你的一个神秘追求者呢,绍舒,你认为另一束花是谁送的?”   何绍舒脸色微微一僵,随后弯唇:“范围太大,我得好好回想一下。”   何绍舒的爱花确实是出了名,她今天举办生日宴,所有受邀前来的好朋友都会为她带上一束特意准备的捧花。   重瓣粉百合、红茵芋、糖果雪山玫瑰、袋鼠爪花、暮色银雪莲、洋水仙荷兰水球,酒店准备最多的是朱丽叶和金合欢,富丽美妙。整个席间花团锦绣,唯独那两束白色山茶花显得冷清。何绍舒特意人把这山茶花分开摆放,不了解她的人,以为是嫌弃这花过于素净。   江子燕却知道她是珍惜极了,生怕不相关人等触碰。   席间的气氛热烈,何绍舒谈笑风生,她是天之骄女,拥有很容易令人一见倾心的长相,脾气偶尔刁钻但极其聪慧。很多人都喜欢她,江子燕耐心地在旁边当着陪衬,何绍舒偶尔转头,便主动说几句俏皮话,总是刻意绕开兰羽。   江子燕并非对兰羽不好奇,但她好奇的并不是兰羽这个人,而仅仅是发生在彼此之间的矛盾。何绍舒喜欢自己,问题是,当一个人对一个人存了好感,就能美化或扭曲事实。江子燕不想接受二手信息,何况,她有种很快还会再见到兰羽的强烈预感——反正,不想得罪的人,失忆前就已经彻底得罪了。身为债主,总该比欠债的态度更急迫些吧。   江子燕淡笑着,随手抚摸桌面精美的刺绣台巾,上面绣着活灵活现的夜莺和蔷薇,蕾丝细滑,极其脆弱。   她在失忆后,依旧不算是一个好人呢。   “子燕,你笑什么?”何绍舒忽地转头问。   江子燕手一停,简直想要叹气。怎么从何绍舒到何绍礼,他们都这么喜欢追问她这个问题呢?还能不能愉快的笑了?   “山茶花真美。”她简单回答。   何绍舒微微挑眉。   小山重叠金明灭,唯一那束纯白绽其间,到临走的时候,何绍舒什么礼物都没亲自拿,小心翼翼地亲自捧着这两束山茶花。   出得酒店,吴蜀和何绍礼居然都等在门口。吴蜀去医院检查完新进的治疗仪器又回来,他俩找了个地方喝咖啡吃了个简饭。   何绍礼远远抬头,望着江子燕陪在姐姐走出来。   比起何绍舒的珠光宝气,江子燕今日穿着条烟白色的长裤,长发披肩,带着洋鸟与石头般清洁感。比起捧花的姐姐,仿佛她才像是那白色山茶花的真正主人。   吴蜀已经朝着两位风格不同的美女走过去,何绍礼因为看到何绍舒怀里抱着的花,隔着几步远就迟疑地停下脚步。何绍舒灿烂一笑,把花递给江子燕,走过去亲热地挽住弟弟的胳膊。   何绍礼摸摸鼻子,也笑了。   “姐,生日快乐。”   何绍舒抬高下巴,杏眼里是同样的笑意:“嗳,我为你和尧宝留了蛋糕,待会让人拿给你。妈马上就要陪我去美国,你记得多回家看看老爸。还有,你和子燕好好过日子,等你姐我生完宝宝回来,给你俩一人封一个大红包。但!是!你俩敢趁着我生孩子的这段时候,再吵架,甚至敢欺负尧宝——”她忽地转头,厉声警告江子燕,“江子燕,我到时候跟你没完。”   何绍礼闻言,酒窝不由加深,江子燕没想到这话题兜兜转转,居然扯到自己身上来,有些头痛地迎着何绍舒目光。   吴蜀温和地说:“好了好了。”   随后,何绍舒毫不隐瞒,把收到另一束知名不具的花束的事告诉了丈夫。吴蜀不以为然,只平静说:“待会回到家,我得好好审问你。”   他口气同样平常,何绍舒在听到丈夫的话后,收起刚才大姐大的神态,显然害羞起来。她怀了孕,依旧是艳光四射的美人。如果有几个神秘的爱慕者,在她婚后还不死心送来匿名花束表白心意,那简直是再平常不过。只是,当神秘送花人看到何绍舒和吴蜀这幅恩爱无疑的模样,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江子燕心头微微一动,移开视线,看了眼头顶阴霾的天。气压很低,也许马上就要落雨。   失忆后,她从没有去看过天气预报,无论晴雨,江子燕包里永远都会想着备着把伞。   以后,是否还能有机会像何绍舒这样,安全感爆棚的谈一场恋爱呢?当她走回何绍礼身边,勉强乐观地安慰自己,没准,这次要找个年纪大的男人。   开完那场小型生日宴,何绍舒就准备动身去美国生产,吴蜀再晚半个月过去。   董卿钗手心手背都是肉,想到两个月不能见到乖孙子,试探性地问江子燕,能不能在她临走前这两天,让何智尧送到家里住。   江子燕对这个提议并无反对,她不像最初那般对何智尧寸步不离,只是微微奇怪,董卿钗为什么不直接找她儿子提出此事。   结果这提议到了何绍礼这里,何绍礼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胖子离不开我,从小到大,我俩唯一分开——”他顿了顿,“是上次出差,我把他留给了你。但只发生一次,你不是说他连续哭了两天晚上?到时候胖子哭闹起来,没人管得住,大半夜我还得接他回来。”   江子燕终于知道答案,不由一呆。何绍礼平时对儿子的宠爱,不动声色但有求必应,只是,他这行为确实有些过了。   她故意为难地想了会,才轻声说:“你能不能让我试试跟尧宝说这件事,如果尧宝自己不反对,你就让他和爷爷奶奶住几天吧。”   江子燕为了表明她的开明态度,和何绍礼在晚饭之后,就带着何智尧去楼下的草丛玩。   何小朋友身上着实有很多优点,其中之一是比较听话。当然,何小朋友的母亲心里很清楚明白,儿子只是如同远古动物一样反应慢加懒。话说再难听点,何智尧因为反应迟缓又安静,才在表面上显得异常“听话”。   路上的时候,江子燕柔声询问他,愿不愿意去爷爷奶奶家住一周。何智尧脚下笨拙地踢着从家里带来的小皮球,被她哄骗着,就准备不假思索点头。   何绍礼突然自草地边缘蹲下高大身材,猫着腰,手轻捷地一扑,回头打断他们。   他微笑说:“胖子,你看我捉到什么?”   何智尧不缺发育儿童该有的强烈好奇心,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双眼发亮地跑过去。   江子燕跟过去一看,何绍礼眼睛厉害得很,大晚上居然捉了一只与青草同色的大蚂蚱,轻轻捏在手心。她向来对这些多足昆虫有些畏惧,再想到纽约黑暗街道偶尔呲溜跑出来的大老鼠,不由往后退了几步。   那对父子倒是不害怕,何智尧探着头,很津津有味地研究,又想自己把蚂蚱拿在手里。只是,小朋友对这大昆虫又有些不敢伸手,想了想,先问躲在旁边的江子燕:“姐姐,Does he bite? ”   江子燕牵了牵嘴角,她说:“只要你别碰它,它就不会咬你的。”   何智尧听到后觉得很不开心,决定换个人求助。   何绍礼倒是耐心指点儿子,如何用手捏着蚂蚱腰部,并把蚂蚱递过来。   三十秒过去,他再迅速把儿子手掰开,那个可怜的昆虫已经被何智尧有力的小胖手彻底捏死了。父子两人齐齐望着静止的绿色尸体,大眼瞪小眼。江子燕则在旁边别过头,拼命抑制住上扬嘴唇的冲动。   何绍礼咳嗽声打破冷场,要温声安慰儿子几句,何智尧却不假思索,拿起大蚂蚱的尸体就塞到嘴里。   连续两场□□,瞬息之间,纵使何绍礼手快,还需要大力掐住儿子的喉咙,逼着何智尧边咳嗽边吐出死虫子,没让他咽下去。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江子燕在一边哑口无言,她有些着急地猜测:“蚂蚱吃到嘴里有没有毒?我上网搜一下。”   何绍礼利落地用皮鞋,把混合口水和□□的虫子重新踢到旁边草丛里,脸色阴沉地回答:“别查了,蚂蚱没毒,有毒的是胖子。”   何智尧还在意犹未尽地舔着嘴,何绍礼无奈地朝着虚空挥了挥手。江子燕忍笑把儿子拽走,赶紧去旁边自来水管漱口。   这次没有何绍礼干扰,她很顺利让何智尧答应自己,去爷爷奶奶家住三天。   ☆、第 26 章   第二天,江子燕趁着何绍礼把何智尧送到幼儿园,准备了一包行李, 直接送到爷爷奶奶家门口。   董卿钗很喜悦:“智尧今天就住在家里?”   江子燕握着何智尧小书包的带子,慢了半拍才松开。她笑着, 把何智尧的饮食限制慢慢地说出来。   也许内心还有些不安, 当天在吃公司免费提供下午茶的时候, 江子燕主动和财务辛姐搭讪。   整个公司除了江子燕,辛姐大概是唯一一名已婚已育的妇女,两人颇能聊几句。她不过套了几句, 就打听不少信息。   辛姐的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四年级,准备换大点的学区房,正在攒钱让孩子参加一个英国暑期夏令营等等。当辛姐知道江子燕曾经在美留学几年,立刻问她治安和饮食的问题,又问她是否适应国外的生活。   江子燕想了想, 很平和地说还算挺适应。   辛姐不由赞叹:"你挺能融入西方社会?"   江子燕模棱两可地笑了, 递给辛姐半支切开的香蕉。   因为她根本没有试图融入,才能自然而言的适应。在外那些日子, 隔几日就去教堂,固定和几个朋友来往, 过着有些拘谨但依旧自由的日子。传说中年轻留学生吃吃喝喝的轰趴和应酬,离着她非常遥远。   辛姐又问起她生活费,江子燕也如数说明。没什么好隐瞒,何家帮着负担房费,生活费和学费是拿着母亲的遗产支撑……   等一下,母亲的遗产?她隐隐记得别人提起过自己母亲沾染酗酒的恶习前,在家乡小镇经营两个颇为红火的餐馆。按道理说,身为餐馆老板娘女儿的日子算不上小康,维持生存线应该是没问题了。何绍礼不是也说,她曾送过他价格不菲的领带,可以判断手头还是能掏出一些余钱的。   但,所有人描述自己读书时期,都不约而同用了一个词:穷。   非常穷,接近赤贫。   何绍舒也透露过,江子燕纵然做些生意,一直省吃俭用,钱几乎全部寄回家里。等她失忆后,在美生活吃穿不愁,全靠母亲留下那比想象中丰厚很多的遗产支撑——任何人稍费脑筋,都能猜到里面掩藏多少故事。   何家在此插手过什么吗?   江子燕从病床上醒过来,很快地判断了形势,干脆决定跳过所有挣扎和求证过程,做出了对过去烂账都彻底悔改和认账的决定。她自认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态度,不是毫无作用,至少何家人和何绍礼没有更多为难她,甚至松口同意,她把刚生下来的何智尧抚养在身边。   她不甘心做只存自尊心的废物。以前要硬,誓死不弯腰,如今要软,就是这种彻底臣服的状态。   但内心对过去,仍有一股存疑。   何绍礼轻易送她的现金,何绍舒豪掷的生日宴,再联想母亲话筒里的叫骂——难道这真是一个来自破碎家庭的小镇姑娘,没有定力,为了什么感情寄托而轻易喜欢上白马王子的俗套故事,或者说,俗套笑话?当初为什么着迷何绍礼?是因为想借势,是因为他本人,是因为他身上那么多光环,还是因为……真的爱过?   记忆是沉积岩,却又看不见每层的确切答案。江子燕默默垂下眼睛,她只知道一件确切之事,凡是轻易得来的绝对不是真正的安宁快乐。   晚上,何绍礼有饭局,并不回来吃饭。江子燕准时下班后,去私教报到,针对自己的局部进行力量和平稳训练,到了结束后,还有精力来了场夜跑。   暗夜之下,整个城市整齐如棋局。城市中心地带,24小时不停息的广告牌依旧围绕着水蓝色的屏幕缓缓变闪,巨大的,灰白色的标语在前方指路。她不停地跑,像人工智能机器,直到汗水彻底湿了整个衣服。   回到家,已经接近十点。江子燕换下运动鞋再去洗手,等走到餐厅喝水的时候,看到何绍礼的西服和领带在黑暗里随手一扔,掉落在地成了深色一摊,真和何智尧乱丢玩具的习惯一样。   她轻轻叹了口气,捡起衣服往远处沙发上看去,那里空空如也,并没有看到何绍礼的身影。江子燕站在酒柜反射出的微光中,内心忽地涌上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又不知道是否值得求证。   最后,她抱着男士衣服,轻手轻脚地推开何智尧半阖的儿童房。   门原本是关闭的,何智尧早晨被送到爷爷奶奶家,江子燕亲自把房间整理好,锁也细心带上。此刻床上却横躺一人,何绍礼手边扔着本童书,安静闭着眼睛。他已经习惯每晚回家先来这里看看儿子,所以才依旧来到这里。   江子燕沉默了很久,走过去。   原本和何智尧两人躺都富裕的大床,被何绍礼占得满满当当,年轻英俊的脸上有些许疲倦。她为他盖上空调被,过程中碰到男人喉结和深陷的下颌。她的手停了停,轻声说:“绍礼……”   声音一出口,自己都发现语调如此低柔,就仿佛温热的流体滴落在后脚跟。   何绍礼略为不快地在童床上蜷着身体,因为疲惫又睡得安稳,还做了个罕见旖旎的梦境。   梦里的女人望着自己,很轻很慢地笑起来,唇眼仿佛会发光。过了会,她终于闭着眼睛,落败般地说:“求你……”   被用力的推醒的时候,那股真实血热没有消退。何绍礼直接捏着她下巴,说完梦里那一句:“我,大不大?”   江子燕俯身站在床边,猝不及防就被何绍礼拽到怀里。因为过于慌乱,没有听真切他那句低喘,但这么暧昧和霸道的动作却很明显,极度侵略性。她又恼又羞,只是按下了何绍礼的手,直等着他自己清醒了片刻,才冷冷提醒:“家,里,的,电,话,和,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说完后,毫不留情地摆脱他。   何绍礼被推倒在床,也听到他的铃声一直爆炸般地响,他得怔然眨眼,理智好几秒后才全部回炉。再联想到刚才的梦,脸也有些不自在,幸好黑暗里江子燕看不清,索性闭着眼躺下先摸出手机。   江子燕暗自怒着,原本要迅速往外走,听到何绍礼接听电话后叫了声“爸”,就又停下脚步。   这通电话很短,他全程只问了几句话,最后以“我知道了。您别叫人来了,我去接他”而挂断。何绍礼再睁开眼,看到江子燕还站在床前,门外的光照进来勾勒出她精致锁骨,十分诱人。   “胖子现在正哭着喊着要回家,谁劝也不行。”他缓缓地说,懒洋洋地坐起来。因为刚才的事情,还带着种“我早就告诉过你”的深沉语调。   两个人在深夜一起驱车赶往他父母家。   小区只有树荫上方的路灯,远远地,唯独一家院子前灯火通明。何智尧小又倔强的身影,抱膝坐在台阶前,旁边放着清晨江子燕为他收拾好的小书包。而何穆阳和董卿钗都穿着睡衣,陪着孙子站着等待。   几乎是看到车灯,何智尧就立刻跳了起来。何绍礼匆匆停车,与江子燕走过来,两个人面容同样难掩担心,何智尧却毫不犹豫地选择投进了爸爸的怀抱。   “爸爸!”何智尧颤抖地叫出口,连"哥哥"都没将就。   原来,何智尧傍晚从幼儿园里被接到爷爷家,他虽然疑惑,但也笑嘻嘻接受。   小朋友不是没自己来过爷爷家,他一直放肆地吃饭和玩耍,自得其乐的看三国连续剧录像。在何穆阳开怀唱“子龙子龙,世无双,五虎上将威名传,虽未谱金兰,前生信有缘”,高兴地拍巴掌鼓掌。   随着夜色推移,保姆帮他洗了澡,董卿钗带他来到准备好的房间,何智尧的脸色开始逐渐苍白下来。   他绷着小脸,不停地声明“come home”,不肯换下拖鞋,也不肯上床。   最后,何穆阳也走出来,无论威逼利诱还是安慰,何智尧就咬定这一句话。再随后,何小朋友直接抓着自己小书包,咧嘴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住。   这么嚎啕了足足四个小时,小男孩哭到面容接近透明,甚至断了气般的喘息,还不肯妥协。终于,董卿钗让何穆阳给儿子打来电话。   何绍礼已经知道始末,他一把紧紧搂起何智尧的小身体,低声哄着他:“好,我们马上回家。别哭了,胖子乖,宝宝别哭,爸爸来了——”   而何智尧就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搂住何绍礼脖子。   看这对父子这般如同遭受生离死别的凄凉场景,何穆阳和董卿钗不约而同有些尴尬。他们对自己唯一的亲孙子自然视若明珠,但何智尧此刻这般在爷爷奶奶家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纵然对着的是亲儿子,也实在是让人难以解释。   江子燕此刻更是如同院子里的石雕般,看着父子相拥。就在何绍礼要走的时候,她在旁边出声“等一等”,拦住去路,要把何智尧从怀里接过去。   何智尧自然死活不肯,依旧勾着何绍礼的脖子,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她只能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轻声说:“尧宝,怎么哭啦?”   何绍礼皱眉,有些怪她不识场合,有什么事都等接了儿子后回去再说,但江子燕却突然伸手,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她继续用那种稳定的口吻,对何智尧说:“爸爸和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你要在爷爷奶奶家住四天,陪陪奶奶,对不对?你也答应过我了,对不对?现在怎么回事呀,哭成这个样子?”   董卿钗立刻要开口解释,被丈夫无声地一拉。   何绍礼正抱着何智尧,加上小男孩的身高,他视野已经比普通人高很多。但江子燕微微抬着眼,依旧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态度,黑发像乌云一般带着胶片感。在她柔和但严肃目光中,何智尧眨了眨眼,感觉到十拿九稳的事情又出现变故,他不由重新开始抽鼻子,埋在何绍礼的肩膀上小声地嘟囔。   “尧宝,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她耐心说,继续轻柔地摸着儿子的头发,“如果不回答问题,你今晚就走不了哦。”   这是江子燕的典型风格,只要她下了决心想要问的话,简直是任何人的嘴都要撬开。   何智尧在爸爸怀里,躲也躲不开她瘦长的手,终于彻底受不了了。   “No!”小男孩愤怒地大喊,一次比一次大声,“No!Nooo!Noooooooo!I wanna go home to daddy! You are a poopy guy!I hate you !I hate you so much !”   小区里很静,一时之间只剩下他的鬼哭狼嚎。   何绍礼皱起眉:“何智尧你为什么说话这么凶?”   江子燕面色不动,一直按着何绍礼手背,他不由望着她,明白此刻她想做什么,面露不忍。然而江子燕此刻用指尖轻轻捏着他,松松紧紧的,眼睛里更难得的露出恳求意思。   何绍礼心下极为犹豫,最后他叹了口气,选择站在她这里,缓慢把儿子放下来,略为艰难地才出口:“胖子啊,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好好回话,否则,否则今晚……不能跟我回去。”   何智尧不知道最大的□□已经投诚女色,也许母子血缘,他内心对江子燕有种天然服从感。此刻无非是仗着在何绍礼怀里,才敢挣扎撒娇,不料听到爸爸的话,大吃一惊,手并脚地挣扎要跳回爸爸怀抱。   幼儿哪有成年人力气大,何绍礼就跟拎着待宰的小猪仔似的,轻松握着儿子手脚把他从自己身上拔下来。何智尧逆反心上来,也不知道什么在作祟,突然转手狠狠地拍向半蹲着江子燕的头部,正好就打在曾经缝针的部分。   江子燕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大脑已经跟下冰霜似得白扎扎了一片,差点发软坐倒在地上。   “何智尧!”何绍礼声音那一声喝,音不高,但势若断戈,他怒道,“你是不是想找打!”   何智尧到底个头小,他仰着头,只能看到江子燕身体一摇,旁边的何绍礼迅速伸臂搂住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被爸爸吼了声,气势不再那么汹汹了,但依旧跺着小脚,拍着小巴掌,倔强脸庞瞪着江子燕。   “NO!NO!NO!Come home!Now!”他重新申明,拒不合作的态度。   江子燕怔怔望着儿子,一时忘了推开何绍礼。   这孩子的目光,太过于熟悉又无法分辨,她曾经在镜子里看到相同的目光,那是有点痛苦和无奈的孤独神色。但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事情呢?   “何智尧,说对不起。”何绍礼面色铁青,点名道姓的叫儿子,显然真动了肝火。   没人理他。   何智尧依旧梗着脖子,死盯着江子燕,泪水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江子燕没等脑中嗡鸣声褪去,蹲下身平视孩子,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平稳口气说:“为什么说 No ?尧宝为什么不愿意住在爷爷奶奶家呀?是因为害怕吗?”   何智尧瞪着她,依旧一字一顿,尖声说:“No!No!No!”   她也不生气,只说:"你也许舍不得离开爸爸。但爷爷奶奶那么疼你,就凭着这一点,你也不应该害怕在爷爷奶奶家里住着呀。"   董卿钗方才几次要开口说话,都被丈夫强握着手臂拉着当看客。随着孙子的再次啼哭和江子燕的话,眼圈也渐渐红了,她甩脱了何穆阳,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温声说:“尧尧不想住在这里就算啦,子燕你带他赶紧回家睡觉,绍礼明天也要上班。”   然而两个主角依旧没有看她。   江子燕抚摸孩子的后背,一下接着一下,她再轻声说:“好啦好啦,尧宝刚才只抱爸爸,也不理我,是不是跟我生气啦?”   何智尧并没有听到她讲什么,他的情绪已经非常模糊,没有再拒绝母亲的拥抱,不情不愿地被搂住。不过,依旧很坚决地声明“No,No,No!”   江子燕养何智尧的时间不算短,太清楚这孩子什么脾气。何智尧是很有些娇气的,如今闹了一晚上,恐怕早就哭得口干舌燥。她从口袋里掏出很小的一瓶养乐多,刚插上吸管,何智尧嘴上还在抽搭,但身体已经很诚实地凑过去。他边哭边喝,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小羊样咩咩的,带点撒娇的语气。   何绍礼在旁边低头看了何智尧一眼,气都懒得生,只觉得手心再次发痒,平生首次有点想打这个爱哭包儿子后脑勺一巴掌的冲动。太丢人了,请问骨气何在呢?   她动作更温柔,嘴上缓缓说:“你今晚已经见到爸爸啦,也见到我啦,还想回家吗?”   何智尧下意识地还想点头,想扁嘴哭,但也许刚润完嗓子,他没立刻行动。   何小朋友在爷爷奶奶面前已经哭过闹过一次,刚刚虽然像被激怒的小猫一样爆发,但破坏力有限,此刻只剩下抽抽嗒嗒。而在爷爷奶奶的沉默观望里,在江子燕一直柔和坚决态度里,在旁边虽然没开口但明显不打算管的何绍礼目光中,他开始隐约感到点不对头。   何智尧不怕江子燕,比起她,他却有点……不太敢面对何绍礼。   年轻爸爸平时能忍受儿子蛮横沉默,也能对儿子的娇气笨拙一笑置之,事事挡在他之前。但是,何绍礼唯独不喜欢儿子流眼泪,或者他不知道怎么应对,每次只能很简单地说“不准哭”,然后冷处理。何智尧慢慢意识到这一点后,哭一会都见好就收,他并不希望爸爸不开心。   眼前的江子燕依旧很耐心地问:“哭完了吗?如果害怕,尧宝就再哭会,哭出来就不会害怕了。”   何智尧紧紧地缠着她脖子,可怜巴巴的。   但装可爱这招,对江子燕有时候有用,有时候又完全没有。何小朋友如今已经不太确定,今晚能不能被顺利带回家,而他向来迷糊的大脑,平生终于首次思考一个非常艰辛复杂的问题:这事该怎么收场?   江子燕看出他的动摇,她淡淡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啦,尧宝你在爷爷奶奶家住四天,四天而已,就让我们看看你有多勇敢——”   “我要回家!我一点也不勇敢!”小男孩忽地尖叫,他早忘了装假洋鬼子了,但同样没敢看爸爸。   她笑了:“不勇敢的时候就哭呗。每次害怕的时候,哭一会就好了。”   何绍礼脸色更坏了,何智尧也对她的歪理提出反驳:“可!我是男子汉!我,我不哭!”   江子燕笑意加深,她故意说:“什么话!男子汉也会哭呀,我告诉你,世界上最勇敢的男子汉也会哭,爸爸也会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哭的,男子汉敢哭就敢当,哭完后擦擦眼泪,我们不就没事啦。”她抱着何智尧,抚摸着儿子稚嫩的后背直到他平息,轻声说,“你看你刚刚哭完后,心里是不是好受多了?是不是也不害怕了?尧宝是男子汉啊,也没变成小女孩呀。你喜不喜欢小女孩呀?”   何智尧不知道怎么接话,呆呆地靠在江子燕身上。她持续着拍打着他后背,非常耐心。他被那股暖意包围着,心里的愤恨和无助仿佛被这股暖流融化掉了,很舒服。过了会,小朋友觉得这很有道理,好像自己确实是不那么害怕了。嗯,最初为什么哭来着?他记得自己狠狠打了江子燕一拳,立刻装模作样抬起手,想去揉江子燕的后脑勺,把她的长发弄得很乱。   江子燕淳淳善诱:“好啦,我很爱你的,你爸爸很爱你,爷爷奶奶也很爱你的。你就住在爷爷这里,什么也不要担心好不好?我又没有不要你!”   何绍礼在旁边适时哼了一声,何小朋友听见后,也抬头用大眼白扫了下爸爸。   何智尧今天的大脑,简直是吃了仙丹开了大窍,他被引导着,也想到比起讪讪地回到家承受爸爸的余留怒气,还是躲在慈祥的爷爷奶奶家更安全。   正好,江子燕继续低声说:“尧宝,现在让奶奶陪着你睡觉好不好?明天爸爸妈妈来看你,等再过四天,我就来接你回家好吗?明天,我也会来看你好吗?”   何智尧表情依旧有点不情愿。江子燕说完后就看着董卿钗,董卿钗会意,走过来拉何智尧的手,小男孩晕晕乎乎的,下意识又想缩在她怀里。   江子燕再重重吻了他小胖脸两下,在他耳边小声说:“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来找你。妈妈很爱你的,妈妈也绝对不会不要你。你现在去睡觉,等过几天我来接你好吗?”   何绍礼也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安慰说:“不开心就再给爸爸打电话吧,我还会来接你。”   何智尧到底是很善良的小朋友,或者说,每个小朋友都不希望父母失望,他打心眼里不想再违背任何人,于是一步一回头,身体乖乖地跟着奶奶走了,只是进门前,何智尧突然朝着江子燕喊了句什么。   何穆阳没听清,低声问何绍礼,而何绍礼摸了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鼻子有些堵又有好笑,因为何智尧刚才朝着他们喊的是:“憋把我忘在这里啊!”   这胖子到底是跟谁学的东北话?   ☆、第 27 章   这场小小镇压终于平息。   江子燕依旧半跪在地上,长发垂地,带着些楚楚和软弱, 早就没了刚才欲擒故纵的从容。   何绍礼想到在路上,江子燕这么轻声告诉他, 要准许孩子哭, 要准许孩子体会不快乐, 要让孩子体验自己复杂情绪。身为家长不要评价孩子情绪好坏,因为情绪的流动,通常就是自我的启蒙。而发现自我, 是成长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他当时没有来得及问,这都是她从哪里了解的观点,或这是她自己头脑里的想法。   江子燕并非典型的慈母,但是她……很好。以前的江子燕心思缜密,却不是有耐性的人, 如今她为了何智尧在努力改变。江子燕非常爱何智尧, 这种爱作不了伪,可是她这么爱儿子, 又永远坚定地先做自己,这表现在她绝不会给小朋友那种有牺牲感的母爱, 就像她的人和她的爱都从不失真。   感慨和怜惜交织着,又带着点说不清的得意,何绍礼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何穆阳一直在旁边作壁上观,他更沉得住气,冷冷衡量江子燕所有作法。不得不说,他对江子燕的处理大为赞赏,甚至第一次认真审视起这个便宜儿媳。   其实,何穆阳早就以为何绍礼把孙子宠得太过了,但妻子和女儿都不提,何智尧作为唯一能触犯到儿子的逆鳞,他又是不好开口。江子燕绵里藏针又极有原则的处事方法,正好中和了何绍礼无意识的宠溺。他居然首次发现,这个从回国后就不吭不响的儿媳,确实是极有主见的人。   何穆阳再想到失忆儿媳被孙子打得那一下头,于是说:“今晚,你和绍礼就住在我这里?”   他这句话,在几个小时前曾经告诉过何智尧,结果被孙子强烈拒绝。眼前换成孩子他妈,儿媳同样很坚决地说:“谢谢爸爸,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   两人往车的方向走。何绍礼的手依旧放在她腰间,江子燕又是走了会,终于觉得有异。她刚要挣扎出来,他的手臂已经上抬,鬓角处停顿了下,随即□□她柔顺的长发里,轻柔又仔细抚摸了她刚才被何智尧击打的相近位置。   他低声问:“胖子打到你哪里了?”   江子燕身心俱疲,反应更慢一点。她微微偏开头,不自在地说:“他没打疼我。”一边说一边快走几步,想拉开车门抢先进去。   但何绍礼没有解锁。他停在车头:“幸好,他上次撞你的地方没有留疤。”   江子燕怔了好一会,随后只觉得握着车把的手到脸都烧起来。何智尧确实在很早之前,玩闹中狠狠撞过她后腰一次,但多早的事了,何绍礼又是怎么联想到这里的?   她眯着眼睛盯着他,何绍礼便摸了摸鼻子,解释说:“我搀着你的时候,顺便摸了一下。”   江子燕脸更热了。哪有这种耍完流氓,还如此理直气壮的人?当时只顾抱着何智尧,毫无察觉自己被人占了便宜,此刻也只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恼羞地问了句:“……还不走吗?”   已经深更半夜,明日两人都要上班。何绍礼大概之前补完觉,仿佛不着急回家似的,他目光下移,望着江子燕短裤下的小腿,忽地又问:“你腿上的疤……”   江子燕不明所以地低头,耳根处又开始嫣红,脸色也略微难看。   她有着一身极冷皙的皮肤,却也容易干燥和过敏,轻轻一挠就产生痕迹。但在江子燕的小腿背面,一直有五六道深且极长的伤疤,凹凸起伏,几乎入骨,在白布般的皮肤上异常可怖。女人都是爱美的,只是,当一个人连番经历死亡,失忆和生产的三大难关,江子燕对如今自己四肢健全就已经如此感激,不会刻意在乎这些小细节。   “这些疤在我醒来后就有,可惜我不记得以前怎么回事。”她尽量坦诚地说,又再咬牙说,“再不走,天要亮了。”   这口气已经有点不耐烦。   江子燕今晚劝服何智尧的举动并非心血来潮,几乎计划了每个反应和每个后果,耗尽所有力气和耐心。现在何智尧成功拿下,何绍礼的行为却又太奇怪,她到底是女人,即使两人曾经……他也不能这么随意的又摸又瞧,还直直地盯着别人腿看呀。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看着江子燕在黑夜里微红双目,终于说:“对不起,走吧。”   偏偏江子燕想到他方才打量自己的目光,赌气问:“哦,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你不要告诉我,我腿上这伤是你造成的?”   等了半天,何绍礼也没搭腔。江子燕看过去,何绍礼只是侧头对她轻笑了一下,他岁数很轻,但身上总会有种“好好好,你随便闹”的感觉。   半夜回家,她在盥洗室角落发现,很早前遗落的芍药花已经从里到尾的枯萎了,花瓣边缘像白猫胡须一样蜷曲着。江子燕把它用报纸包起来,放在客厅杂物筐旁边,想清早把它丢弃,但第二天她多睡了会,何绍礼估计看到,上班直接帮她带走扔掉了。   何智尧终于在爷爷奶奶家顺利地住下,之后没有再嚷嚷着要回来,也没有闹出幺蛾子。   许是放松了心情,江子燕睡了两天好觉,半夜不再整身的出汗。其实失忆后,极难得做梦,大脑如像报废的灰白色小卫星,只懂在黝黑夜空里无声旋转。   但就在那天夜晚里,也许是被何智尧打的那一下,木钝大脑仿佛被打开了罅隙。她开始做梦,杂乱无序的,人马星降下的露水,冰冷的、不明不确的东西,伸手碰碰就化了。   眼前的中年女人言笑和蔼,面目惊人得熟悉,坐在一张圆桌对面,柔声地招呼自己:“来吃饭了,江燕。”   即使在梦里,江子燕也知道她在叫自己,她内心怀疑着,依言坐下。   这里好像是餐馆大堂,环顾四周,七八张整整齐齐的空桌子和空椅子,但只有眼前的桌面摆满着饭菜。她看了眼黑溜溜的盘子,油腻至极,肮脏不净,没有食欲。   中年女人开口问:“你和绍礼什么时候结婚啊?”江子燕顺口回答:“不清楚。”对方再问:“尧宝最近怎么样?”她又说:“非常好。”那女人蹙眉说:“听说他不肯说话,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需不需要送到医院里检查有没有毛病?”   江子燕放下筷子,平和地说:“智尧没有任何问题,他不说话只是因为性格害羞了些。妈——”   随着最后这声称呼,她如遭电击,从床上猝然坐起来,口干舌燥。   住了小半年的卧室里依旧是天鹅绒紫的黑色,温柔甜蜜,天光还没有亮,轻薄睡衣已经贴着不知何时又湿透的后背,沉甸甸地压下来。她心砰砰直跳,手筋青痕暴露,还在为梦里的情形高度紧张着。   但,紧张什么?   这是江子燕第一次做有关身边人物的梦境。没有梦到朝夕相处的人,没有梦到何智尧,没有梦到何绍礼,没有梦到大学时期任何疑团,反而梦到了失忆后就再也未见的母亲……   那个温婉的女人,难道是曾经疯狂地叫骂她四个多小时“小□□”“丧门星”的母亲?   江子燕头痛似火。她让自己深呼吸,在黑暗里坐了很久,依旧没有思绪。终于平定了回呼吸,把空调温度调得更低,重新躺上床。   梦,第二天晚上又重复一次。   这次好像所有的细节都更具体,空荡荡的大厅,半熟悉不熟悉的呼唤。中年女人从脖子开始就绷紧,问话口吻明明和蔼,神情又总是不快乐,偶尔瞥来的眼神带着怨毒。   五官总是瞧不真切。   江子燕想凝神细看的时候,大脑发出模糊又混乱的警告。就像彻夜暴雨敲击着屋顶平坦的脆弱铁皮屋,还伴有狂风,梦里的江子燕态度平和的,但精神和耳鼓却紧张而畏惧。   然后两人交谈没几句,梦就此结束,她再次全身大汗地坐起,心跳狂飙。   睡得不好,到了早上,江子燕又格外擦了些粉底遮盖黑眼圈,头仍然有些晕沉。   雾霾天气,感觉隔着窗户看空气都有点沙沙颗粒感。镜子里的女人双目雪亮,略有薄傲,比最初回国多了几分柔和。她仔细地盘起头发,还隐约记得半夜时分,做了感情很是鲜明的梦。但醒来后,又有点忘了具体内容。   “你说你都多大的人啦,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记不住事,好不好笑啊。”她自言自语,摆弄着厨房那台咖啡机。   那台传说中可以做出二百余种咖啡的高级智能咖啡机,是江子燕少数喜欢摆弄的厨具。   何绍礼快步走到厨房的时候,也对她乌青眼圈多看几眼,突然听她在旁边叹了口气。   江子燕回过神,迎着他疑惑目光,自嘲解释:“我在想,我脑袋还真是越来越不灵光。”   他闻言不由皱眉:“怎么回事?”   江子燕公司的程序员最近都流行喝一种“防弹咖啡”。据说,喝上这么一杯咖啡,不仅可以代替早餐,还能让大脑保持活力。江子燕听了后,也起了好奇心,今天早上特意把做’防弹咖啡’的原料准备好,想照做一杯给自己喝。结果刚刚一走神,她又习惯性地站到这咖啡机面前接了杯拿铁。   此刻举着两个咖啡杯,她感觉有点傻气。   何绍礼皱了皱眉:“‘防弹咖啡’?这名字倒是挺新鲜,但喝这种东西对你身体有没有什么坏处?”   江子燕半开玩笑:“被你说的,我都有点害怕,搞不好这咖啡有毒哦!我还是不要轻易尝试啦。”   何绍礼却再瞧了她一眼,忽地说:“你做一杯,我先替你喝。”   她不由呆了下,想着原料就在手边,倒真的依言开始做起来。防弹咖啡作法很简单,黑咖啡,再搅拌黄油和椰子油,她很快地用小搅拌勺调好,递给他。   何绍礼也不着急喝,接过咖啡后说:“我喝之前,子燕姐,你还有没有话想要告诉我?”   她浑然不觉,认真想了想。   “嗯,我同事说这种咖啡不能多喝,而且喝完后的一上午要大量饮水。还有,最好也不要吃碳水化合物。”   传说中的“防弹咖啡”果然名不虚传,何绍礼就喝了一小杯,迅速感受到它的威力。在整天的时间里,他都精神抖擞,头脑清楚。原本雾霾天气压低,属下开会都有些发蔫。何绍礼却足足到了午饭点后都精力充沛,完全没有困乏之意。   不过,这种高密度的头脑燃料,也让他喝了足足八大杯的温水来代谢。但总体来说,何绍礼对这个效果惊奇又满意。他不由想,有个女人在家还真是不同啊。   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他接替重感冒的公司副总,赶到了东四环的天阔大酒店。何绍礼的公司虽然是硬件为主,但软件开发是重中之重。最近,公司意中另一家云计算公司的地图业务部门,彼此正在进行彼此合作抑或进一步收购部门技术的可能性。   何绍礼本来想约对方的老总单独聊聊,但对方老总自己就是一个从硅谷回来技术狂人,痴迷算法。最近他们公司正发布了一项新的云压缩技术,本人居然兴冲冲的坐镇发布会。何绍礼索性掐着时间,赶着发布会快结束的档口来堵人。   中国互联网行业的浪潮这几年虽有衰退,但在传统行业式颓的档口依旧算是风头正劲。如今不仅是BAT公司喜欢开发布会,小型公司一有什么动静,或大或小都要开个发布会,最好再搞个直播刷下眼球。只不过,小型公司一般经费有限,选择公关的场地经常很尴尬。   天阔大酒店是一个披着四星级酒店外壳的三星酒店,原身是某个国营的部级高级招待所。地理位置绝佳,名字磅礴,建筑外观看上去煞有其事,内里则破旧老套,说是苏维埃时期酒店装潢都不为过。酒店价格低廉,平素都是靠承揽婚宴来赚钱,但互联网行业这桶热油泼下来,居然带动他们的宴会厅预定爆满,专门提供给经费紧张的小公司做宣传业务。   何绍礼一路沿着裙摆般楼梯,走到二楼会议厅。   发布会已经进行到尾声,两名内部公关正站在门口,稀稀落落地整理照片和核对媒体名单。他推门进去,台上一个不知道什么职位的区领导,正在大谈特谈互联网创业对本市就业的浪潮的影响——这也是老规矩了,互联网小型公司开发布会,没钱请小明星,一般多少都要请个区政府什么闲散部门的小处长之类的人物坐镇。   何绍礼既然前来,也不差那么点时间,在后排处挑了张椅子沉静坐着,等待结束。   这家云计算公司在业内响当当,尤其是今日公司的老总居然肯亲自前来演讲。合作伙伴,竞争对手和大大小小的科技媒体和吃瓜群众都来了不少,略显简陋的场所内座无虚席。何绍礼略微看了眼四周,又随意望着宴会厅上方那排成正方形的水晶灯阵,目光闪了闪,却停在了正前排的一个人身上。   那女人正低头打瞌睡,发丝垂落。随后,她慵懒地伸出莹白手指,不缓不急地撩开一侧头发。   何绍礼心一动,凑过去低声说:“咖啡没毒。”   他声音不大,但正好能让前方的人听见,江子燕一个激灵回过头。   ☆、第 28 章   今日,江子燕是被临时拉壮丁,前来参加这场发布会。   她目前做的是编辑工作, 但互联网行业的编辑倒是更像打杂的,原创不多, 汇编为主, 对她来说更只是打开一个信息窗口, 了解下本行业情况而已。这场发布会的邀请函,原本是送给江子燕部门的同事,但对方还在德国出差, 索性把邀请函转给了她。   江子燕耐心地听完整场发布会,对那些技术名词似懂非懂,到了后期就又开始困乏起来。不过,今天这一趟也不算全无所获,打开进门签到时领取的文件, 除了部分资料, 里面居然还夹有几张百元大钞,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媒体工作人员车马费”。   她不动声色地又合上了信封, 心情莫名好起来,重新开始神游四海。手下意识地抚弄头发, 却听到背后熟悉的声音叫自己名字。   何绍礼已经迅速弯腰上前,示意往里面挪动一个位置,挨在她身边坐下。江子燕有些发愣地看着他英俊的脸,压低声音说:“你怎么也在?”忽地又皱眉,“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何绍礼笑着说:“我说你早上的咖啡,管用得很。”又说,“还真是巧,我今天找赵总谈事情。”   “赵总?”江子燕眼波流转时出奇得漂亮,她猜测,“是不是坐在主席台最左边的那个大胡子?”看他略微惊讶,笑着解释说,“刚才发布会,就那个大胡子喋喋不休地说他云存储的事情,主持人苦着脸不敢打断他。我想,大概是关键人物。”   何绍礼欣赏地点了点头,低声说:“赵总是挺喜欢夸自己公司研发的技术。”   江子燕微微一笑:“我可是被他念叨的都快睡着了……”   她以前从不笑,现在又太喜欢笑,偶尔嘻嘻哈哈的,却依旧让人感觉她单纯是客气,给人距离感。何绍礼对她这种转变,大致相当于患有要命鼻炎的园丁面对麻烦而芳香的花,背地里不置可否,但每次见着她笑,又觉得想逗她再笑一笑。   发布会终于结束,周围的人鼓掌,都从座位上准备站起来。但他们两个人好像都没发现,低声说着话,侧着身子让旁人通过。   “你待会回你公司?”   江子燕摇头:“我直接回家,把今天发布会的稿件发出来。”   何绍礼扫了眼她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这种发布会不是都有通稿?一般的科技媒体,在发布会结束后的五分钟后接到通稿就迅速发了。”   江子燕愣了下,她真的不知道有通稿:“即使有通稿,但我也要检查和删改,总不能什么都照着它发呀。”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好认真,五百块也算物有所值。”   她脸再一热,心想这人肯定看到自己刚才悄悄点钱了。   赵总已经从台上快步下来,看到了何绍礼正坐在媒体区和江子燕说话。他瞥了眼江子燕手里握着的媒体邀请卡,脸生,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科技媒体的,只是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   她还没来得及自报姓名和公司,何绍礼突然在旁边抢先说:“这是我太太,正好在赵总的宝地碰上了。”   江子燕脸一时又燥热起来,赵总果然匆匆地多看了她一眼。   这男人四十多岁,国字脸,留着满下巴的胡子。但他留胡子不是为了任何风雅,看上去确实许久未经打理的样子。何绍礼站在这幅邋遢模样的赵总面前,过于整齐,过于俊眉英目,过于……稚嫩了,很有些落于下风。   赵总显然也是这么看待何绍礼。何况不修边幅的人对注重打扮的人,还有种天然敌意。   他沉吟片刻,生硬说:“这样吧,今晚我做东请你们夫妻吃顿便饭,正好咱俩也能说说公事。就怕是何夫人觉得无聊。”   “恭敬不如从命。”何绍礼浅浅地一笑,露出酒窝。   江子燕莫名其妙的就被拉进来,她只好闭紧嘴巴,跟着他们来到旁边的一家潮汕粥店。   因为有她的存在,两个男人说公事前先寒暄了几句。赵总听了那“防弹咖啡”的做法,也笑了。原来这咖啡就是云计算先驱戴夫·阿斯普雷发明的,他自己平常也会喝。随后又聊了几句以前在硅谷工作时候的场景。   接下来,两个男人就迅速进入主题,开始谈彼此公事。江子燕沉默地充当壁花,两耳不闻天下事地喝粥。   这顿饭吃得很慢很艰难,慢到了江子燕忍不住用掏出手机,偷偷查看邮箱里的通稿,甚至还用备忘录一字一句地敲下了她改好的稿子。旁边的赵总终于对她说了今晚第三句话:“何夫人很无聊吧,整晚都听我们说这些。”语气不复方才的决断急躁,很温和、   她抬起头笑了笑,非常娴静又无害。   赵总道了声歉,随后借口要接了个电话。何绍礼看他走了,用勺子搅动着今晚几乎未碰一口的粥:“我和赵总要谈的事情估计是黄了,白拉你今晚陪我。”   “怎么就黄了?”她奇怪,随口说,“刚才他不是说,回去后让副总继续给你消息?”   何绍礼却摇头,很断定地说:“我心里有数。”又笑说,“跟你打个赌,赵大胡子打完电话回来后,肯定不再和我聊公事了,估计要说点别的。”   果不其然,赵总这次重新落座后,绝口不再提公事,也不说任何技术话题。他让服务员把旧菜撤下,重新换上滚烫的新的砂锅粥,开始动筷子喝粥。江子燕早就吃饱了,无事可做,索性帮着何绍礼剥虾。   赵总看着他俩,微笑说:“你俩小夫妻感情很好,”又对何绍礼说,“听说你是大学毕业后选择创业?以你父亲在本城的地位——何公子当初怎么不选进令尊的企业?还是说,你目前开的这家公司只是一个练手?”   江子燕早发现,比起何绍礼对眼前这位赵总十分客气地敬称。这位赵总除了散漫地叫她一句“何夫人”,居然没有正眼看何绍礼,甚至还有些调侃和看不起。   何绍礼仿佛对他语句里的轻慢似乎毫无察觉,他很泰然地坐着,有时候想吃什么菜,直接让江子燕帮自己夹来:“中国目前的家族企业,抛开权势和政策不谈,靠的是成熟技术。传统行业增加核心竞争力,就是扩大销售,控制成本,监督内部人。但这三件事情,我并不能做得比我姐更好。”   赵总嘿嘿笑了两声。   “小何总是个明白人。那我也对你坦诚说一句,我当初可是熬了多少功夫啊,才把这技术和项目从国内带起来。我也没有把云地图业务出售的意向,即使有,也不会出售给贵公司。至于合作项目嘛——”   他想继续说,但多看了眼江子燕。   赵总回国创业已有十多年,很是摸爬滚打的走来,他对人情世故精通的同时,还又有点自矜厉害的脾气。如今的生意和以前不同了,除了那种公家饭生意,其他不能只靠强爹来背书,讲究个互利法。赵总早找到靠山,完全不怕得罪何绍礼,只是在一个柔弱女子面前,直接数落她丈夫和她丈夫公司的不是,总有些于心不忍而已。   不料眼前那女人好定力,江子燕继续剥着虾,似乎神出天外,连抬头的举动也没有。   他笑了笑,滔滔不绝:“小何总,你做的是智能电子后视镜嘛。贵司的销量这几年在全国数一数二,但这个车载硬件实在有些尴尬,市场额小,更主要的是不会形成独立规模。大型车厂肯定想收购你们,你们自己也如履薄冰,才一直在拓展业务。但我握着的专利技术,比市面上其他公司好十倍,当然有挑选余地。而你之前所说的愿景,也确实不能打动我。我是真的不能信你啊!哈哈哈哈哈!”   一番话说下来,何绍礼脸色略微苍白,三人间落得整片的平静。   赵总是老狐狸,也知道凡事不能过。他收起笑,语气和表情突然再次变得非常客气,又开口:“小何总,我能再请教你一件事?”   何绍礼苦笑:“您叫我绍礼就可以。”   “好,邵礼。有句话你肯定听过,每家企业距离倒闭只有18个月。你想买我的地图部门,即使我肯出售,恐怕你要耗费所有现金流。现金流是公司抵抗风险的急救药,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你也知道,独角兽时代已经过去了,刚拿了过亿风险投资,自己有5000员工的公司,第二天也说死就死。行业和资本都在洗牌——”赵总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你别说我乌鸦嘴,但假如有一日,你现在的小厂经营不下去了,你怎么办?”   何绍礼不假思索地说:“那就继续经营。”   赵总干笑几声。“呵呵,经营不下去了,你公司彻底倒闭了,破产了,什么都没有了,小何总,你到时候怎么办?”   何绍礼不由沉默。   饭馆里还有寥寥几位食客,他们坐的位置是一个角落,头顶是喇叭,古古怪怪地放着轻软粤语歌。何绍礼坐在狭窄坚硬的座位上,高大身躯稍微一动就会碰到墙。   几十秒后,何绍礼突然微微侧头,开口问江子燕。“你每次教我们儿子学拼音,他又不肯学的时候,你怎么办?”   赵总不明所以,把目光重新落到她身上,江子燕心下急转,揣度何绍礼的各种用意。等她开口的时候,语气却是安静:“智尧学不会,我就重新再教他,无非多教几遍的问题。”   何绍礼点了点头。他并非没有脾气,好声好气的时候总像个大男孩,不笑的时候气场全开。   “教育孩子和经营公司一样,聪明人花儍力气,长年累日地做一件事。赵总,您说我们公司愿景小,会走向失败,那么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判断?我不是那种只会做ppt和仰靠父辈吃饭的二世祖,而我们公司也并不需要获得赵总你的认可。赵总你的问题,是问我弹尽粮绝的情况怎么办。我只能说,我会坚持,我们公司也不会放弃——物联网是以后大格局,我们公司也有自己的愿景,并且我和我同事都相信它会实现。您要是不相信,不如试着与我们先建立初步合作,长则18个月,快则8月,市场会初步验证这合作的方向是否正确。您现在不信任我,但靠信任能成的都是小生意。您有您的判断,我也有我的,我们靠价值说话。谁是二把刀,谁就得被淘汰。”   他这番咄咄逼人的话说出来,赵总和江子燕都有些发怔。   片刻后,赵总从胡子后面也笑了,这是他今晚在疾声厉色和反复试探后第一个真正的表情。   “现在的年轻人,口吻真大!我真盼着被你打脸的那天,也别赵总赵总的叫了,叫我振格吧,我叫赵振格。”又微微收起笑容,“地图生意确实做不成。但大家交个朋友,我今晚也送给邵礼小友你一个礼物。”   他摸出钱包,递给何绍礼一张名片。   “名片上的这个人,是做产品开发的一名大手。他最近有跳槽的意向,我之前和他聊过几次,有心想挖他,只是他的专长在我们公司有些用不上,我也确实付不起他说的工资。”赵总真诚地说,“如果何总刚才对我说的业务转型这话属实,你可以约这个人聊聊。别的不说,我对这个人是否是人才,还是比较明白的。这个人,何总可以用用。”   何绍礼连声感谢,接过名片。赵总却把精光四射的眼睛重新投到江子燕脸上,他玩味地说:“你俩是真夫妻,还是今晚一起设局等着我?”   何绍礼收起名片,无奈地说:“我总不至于连这个也骗。”   赵总哈哈大笑,随后又摸出名片,站起来递给江子燕一张,摸着胡子笑说,“眼光真不错,是个大美女啊。大家今天也算是认识了,以后大家是朋友。”过了会,又连连地说:“你俩挺有意思的,确实要交个朋友,交个朋友。”   等辞别了赵总,两人终于坐上出租车。   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江子燕终于冷冷地哼了声。她本以为做技术的人都心思纯正,但今天也实在开了眼界,这个赵振格让人不喜,多疑,自负,而且还有那种居高临下感。想清高的得罪何绍礼,却又碍于他身份得罪不起,最后假装比谁都活得更明白。   “这位赵振格赵总,最后明明是想夸你,但他拉不下脸才夸我。”江子燕皱了皱眉。   何绍礼正望着车窗外,认真听完后笑着说:“夸谁不都是一样的,客气而已。”   “演戏都要唱足全场啊,何况这怎么又能一样?”她蹙眉。   何绍礼侧头,看她又恼又气地盯着自己,他淡淡说:“赵总当着我的面夸你,是因为他知道恭维你只会让我更高兴,这就是一样的。”   声音低沉,在夜晚中干净动听。   此刻,那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寒着脸说:“别为这种心思诡澜的人找借口!我是很懂这种人的想法……”   话说到这里,江子燕脸色忽地一变。   她想到,失忆后自己能活得那样轻松,无非仰仗的是何绍礼脾气好。不然从坚持养孩子,独自出国,到如今全无后顾之忧的行事,这其中没有何绍礼的纵容和暗中帮助,又哪里可行。再说,何绍礼是什么人,毕业后不久就自己创业,早就在这种人精面前应付惯了。以他的能力,他的视野,他的事业,若不是今晚确实有所图,也绝对不是时时刻刻都像那般容忍。   更重要的,她又凭什么样的身份,来指责别人欺负了何绍礼?   前方的出租车司机在放着夜间广播,两个广播员在叙述路况和明日的天气。   江子燕却在交叉响起的声音里口干舌燥,心情带些迷惑和慌乱,而且那感觉是越来越多的迷惑和慌乱。   “你脾气真好。”她掩饰性地换了个话题,但说完后,又鬼使神差地加了句,“你的脾气一辈子都会这样好吗?”   何绍礼在夜色中无声地望着她,他不容置疑地回答:“会啊。”   江子燕眨了眨眼睛,感觉像冰块缓慢融化在白兰地里,需要等,等一会才能觉得脸又烧了起来。她无来由的开心,很想笑,但又怕笑出来会增加之前那份强烈不安感,于是胡乱地说:“……真羡慕邵舒啊,你如果是我的亲弟弟就好啦。”   何绍礼在雾霾天里会戴着黑色口罩遮掩口鼻,模样如同年轻力壮的强盗。   他望着她,得再次提醒自己,江子燕如今已经失忆了。而自己也不想犯以前的错误——如果她做不到他希望呈现的样子,那就是假冒,那就不是真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晕,旧文被说文案不道德被锁,后台也是黄色警告。大人如果订阅全部章节仍然看不到,请试着清理app缓存or升级,晋江回复说,手机阅读会和地区网络运营商有关。 如果是跳章订阅,可能就会等的。但应该不会等的时间很长。 以前zenzen没管过这么多事,这篇文不比其他文更特殊。我会逼自己不断更,其他全依着冥王星松散台历走。怕吵,还特别珍惜自己,哈哈哈哈心大呀~~~ 一颗说好拒绝作者有话说但笑眯眯食言三次耐心有些黯淡的冥王星   ☆、第 29 章   三个月的试用期终于正式结束,江子燕看到本月入账工资金额后,依旧略微伢然。   徐周周不避讳地探头, 看了她的工资邮件,倒是很正常地表情。   “试用期只发80%工资呀, 你写稿也多。网站新能源的子板块都是你的文章, 还有授权转载。多劳多得, 加在一起就很多钱了就是这么多,财务又不会算错。”过了会,她又羡慕地说, “子燕姐真幸福,在本城里有房子,都不知道我们租房族多辛苦。每个月工资,至少三分之一是给房东。”   无心之话,江子燕听后沉默了会, 关闭邮件页面。   何智尧留在家的三国童书漫画, 诸葛亮送了司马懿一套鲜亮女装,也不知道司马懿扔没扔, 总归他是笑纳了。她回国后,百般做小, 一是不想让何绍礼因为自己的原因苛刻何智尧,二也是想千方百计地靠近甚至抓住何智尧。万幸的是,何绍礼比司马懿更通情达理,不但不阻挠她亲近儿子,还默许她住在他家里。   这行为总是变相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她自认再厚颜无耻,却也总不能在失忆前和失忆后,都非要逮住同一个人来回压榨。   如果认为何绍礼目前越来越多的温柔,是出于对自己的感情,未免有些自恋了;可要她像最初那样,事事再提防他,又显得太过小气了。最重要的,这种感情发展到有些危险了,好像有一辈子时间,可以慢腾腾地消耗它。   昨晚吃饭回来后,江子燕没有再同何绍礼说话,将自己关进盥洗室,无声地洗了一个漫长凉水澡。   十五分钟后,她伸出冻到发抖的手,用力拉开遮挡的透明玻璃门。   花洒中的水,自始至终没有热度。青光华丽的浴室里,没来得及凝结任何雾气。她光脚站在空气中,浑身打着寒颤,皮肤传来阵阵刺痛紧绷,那是一种接近疼的寒冷感。   脸上残存的热度和脑海里的想法,已经被全数冲走了。   江子燕僵硬擦拭头发的时候,也动了想从何绍礼家搬出来的念头。当然,这并不需要很着急,但二手准备总是要备好。   她趁着何智尧还住在爷爷奶奶家,工作间隙里看起租房信息。找房子总是让人头痛,租费也贵到发指,总算寻到家还算合适的一居室转租。装修合格,户型方正,只是矮层建筑没有电梯,现任房客又要等下个月才搬走。   通过中介与房东建立了初步接触,又定了看房时间,江子燕的心才算定下来。当然,这一切下意识地瞒着何绍礼进行。   江子燕不用接送孩子,依旧习惯每天第一个到公司,利用早晨空闲时间做写稿的背景功课。   她的本科其实是计算机,成绩优异,据说能直接去藩区当中国女码农。鬼才知道她读研究生的时候,为何又转读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营销专业。如今因为失忆,本科和国内研究生的专业已经是满头雾水,连敲击中文的速度都比其他同事要慢一些。江子燕个性是全丝不苟的,既然知道在写新能源方面的素材,总要找更多渠道了解一些消息。   今天上班的时候,江子燕发现她不是惯常第一个到公司的人。走去零食间洗杯子,走廊尽头处,一个金属银色的行李箱立在那里孤零零,也不知道谁的。   她绕过它前行。   工作中因为需要,必须开着□□,但江子燕向来懒得看群,只是挂着在线,群里嚷嚷什么,一般都不理会。直到有人轻轻拍了下桌子,她疑惑扭过头,发现是出差德国的同事回来了,正给格子间的同事送万年赠礼佳品巧克力。   “我在群里喊话,子燕你怎么总屏蔽信息啊!嗨,昨天凌晨刚和Jack一起回来,累 cry !Jack没上班吗?我看他行李箱还搁在公司。我擦,时差像小妖精一样缠人,回家根本睡不着,只好来上班打卡,骗工资!”   同事喋喋不休的,江子燕微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只给我巧克力,还不够。”   对方醒悟,重新回去座位,拿出江子燕托他买来的降噪耳机。递给她的时候想起来:”购买小票装在里面。你之前好像多给了我钱,待会我看看信用卡,把多余的钱退给你。"   江子燕摇摇头,半开玩笑:“不必还啦。多出来的,是给黄董的辛苦费。”   这名出差同事叫黄泽,年纪轻轻,就已经把自己吃得大腹便便,活活就像四五十岁老干部的神态,同事间都打趣,说他在公司里比傅政更像老板,于是赠送美名叫他“黄大董事长”,再简称“黄董”。黄董是一个性格开朗的IT男,可惜依旧只是IT男层次的“性格开朗”,和女生说话不怎么打结巴而已,但如果对方主动开玩笑,通常接不下去话,总是脸红到爆炸的状态。   黄董死活不收多余的钱,江子燕本想坚持几句,但看到对方的血都涌上来头顶,吓了一跳。   也正在这时,看热闹的徐周周忽地叫了声:“Jack?”   对面工作过道疾走过来一人,傅政穿着灰色T恤,衣服整整齐齐,但面带疲色。他简单回应了招呼,就匆匆坐回自己的位置。不过出差两周不到,他办公桌上已经堆满小山高的各种资料。坐下几秒时间,总经办的几位高级经理迅速地朝他围过来,共用的助理也已经打开笔记本坐在他旁边,要跟他汇报工作。   还有人跑过来通知:“Jack,别忘了十五分钟后在’超人’会议室开会。"   傅政弯腰从包里取出自己的电脑,低声说:“好。”又抬头对准备溜走的黄泽说,"黄董,待会你也一起跟我开会。稍微准备下,向其他同事汇报上周参观实验室的情况。"   傅政也跟着其他同事叫他“黄董”,黄泽点点头,显然习惯了,回工位拿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傅政说完话后,视线来不及收回,无意识地和江子燕一望。   她没有像其他女员工在自己的凝视中,或心慌或勉强地移开目光。实际上,江子燕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傅政一沉吟,目光已经重新移到电脑上,手不停地在键盘上敲击什么,嘴里也不知道跟谁说的:“待会会议不允许旁听,结束的时候整理公开资料,发一份副本到公司公邮。”   旁边的助理有些莫名,随后点头答应。   对面的江子燕垂下目光,又是惊讶又是佩服。   傅政洞察力惊人,方才犹豫几秒,她差点就要唐突请求也去旁听会议,只因为对那德国电动车项目的后续确实很感兴趣。然而又担心举动不当,江子燕如今工作一段时间,也对公司的那些无言规则了解不少。   但那天下午,傅政和黄董两人,都没有再回自己工位,还在连续的开会和……工作吧。隔行如隔山,江子燕确实猜不出他们都能忙着什么,查看了几次公邮,空空如也。   到了临下班的点,傅政的行李箱依旧原封不动放在走廊角落,各位同事走过去的时候,也没人去动,司空见惯的模样。   她不无遗憾地准点下班。   回到家,江子燕推开门的时候,感觉要比平时更用力了点,仿佛门后藏着什么东西。   她心中一动,停了手势,安静地立在门外等待。   过了会,有个圆脑袋果然耐不住好奇,伸出头来赶紧查看。对上她惊喜的脸,几天未见的何智尧洋洋得意地叫她:“姐姐呀!!!”   江子燕把包扔到地上,紧紧搂住了何智尧小小的身子,心里萦绕地那股无来由的空档全满了。   何绍礼也跟在后面走出来,摸了摸鼻子:“我妈和我姐明天早上的飞机,我就把他从家里接回来了。”边说话,边取下外套:“子燕姐,今晚你和胖子自己吃饭。我约了人开会,现在就要走。”   他脚步移动间,不小心踩了江子燕落在地上的布包几脚。估计脚拇指踹到包里什么硬物,“哎”了声。   江子燕突然想到,那两只德国抗噪耳机还在她的包里,连忙取出来。幸而耳机外包装是硬塑料裹着,倒是没损伤。而何智尧看她取出两个包装,立马不客气地伸出小手,以为是送给自己的什么礼物。   她低声笑说:“这可不是送你的。"   何绍礼估计赶时间,即将匆匆出门。但江子燕这么说完后,他便也多看了眼她手里拿着的包装盒,随口问:“你拿的是什么?”   江子燕就原本发愁,该找个怎样的合适机会,把这耳机送给何绍礼。   现下,择时不如撞时。她很大方地说:“同事出差去德国,我拜托他买了两幅抗噪耳机。型号都一样的,一个送给你,一个我自己留着用。但有黑白两个颜色,绍礼,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何绍礼显然出乎意料,他唇角的酒窝加深,又确认一遍。   “你要送我?”   她干巴巴地说:“哦,之前不是说好了,我要还你一个东西吗?”特意避开了“礼物”这个暧昧词,江子燕想着他塞给她的那块载瞻华丽的钻石表,至今还塞在柜子里,不由再抿嘴说,“耳机虽然不值多少钱,但总归是我心意。呐,我给你黑色的,可以吗?”   “给我白色吧。”何绍礼因为在笑,双目如有引力,发深发亮,“子燕姐,你不是最喜欢黑色。”   她一呆:“是嘛?”   江子燕托人买了黑白两款颜色的耳机,但内心早就决定留下白色。本以为何绍礼身为男人,肯定会更喜欢沉稳的颜色,万万料不到他居然也挑了白色。也许是骨子里自私的本性还在,主动送人礼物也总有保留,当何绍礼自她手里取了耳机盒后,她微微抿嘴,又跟他走了几步,想着是否要厚颜开口说调换个颜色。   正好何绍礼又仿佛想起什么来,回过头,两个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他顺势握着她的手,指节修长,掌心微微有热度。   “谢谢你送我的耳机,我很喜欢。”   这人还没拆开呢!江子燕一挑眉,便要客气地回应什么,但等望着何绍礼惯常温柔深情的眼睛,突然间又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何绍礼曾经烂熟于心的表情,她叫江子燕,焦土般的性格,爱时脸色苍白,令人着迷。他这四年多来极耐心地等,真正想要的是江子燕整个人,不仅仅是脑袋随便摔一下就会被彻底遗忘的无聊爱情。如今她回来,神情熟悉又陌生,稍微缓和一下但又总会冷冰冰的逃开,他却知道自己已经复发上瘾。   欲望在喉咙里堆聚,于是强硬地把她重新拉过来,就势低头重重地亲上她的下巴、覆住唇,给了震惊中的她一个足矣抽掉口腔里所有空气的吻。   很短的时间,伴随他寥寥几次的唇舌吮吸,占有欲极强地在唇间扩张着,到后面是有些发麻的疼痛。   江子燕被吻得略微偏过头去,直听到何绍礼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一连声才放开。   “迟到了。”他低声咒骂一句,松开不知何时已和她十指双扣的双手,“你今晚等我回来。”   迅速转身,门在她眼前合上。   只留下江子燕挺着脊背,站在原地。   她有些方颚,下巴处却收紧,与脖颈间勾成一道极漂亮的线,何绍礼刚才心魂皆荡的所有反映,已经凝固在那双平长笛般的眼睛里,但又看不清似得,形容不出的茫然。   突然间,江子燕再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僵硬地低头。   何智尧的小手正紧紧地攥住她的黑耳机包装袋,依旧固执认定这是属于他的玩具,   "Oh,I am starving。”小朋友理直气壮地说,然后他很善良地为自己刚才的话翻译了下,"尧宝 ne 啦。"   ☆、第 30 章   智尧、尧宝、胖子,尧尧——如上名字,都可以称呼作为何家智商担当的何智尧、何小朋友。而他也确实活得如同圣诞节早晨一般纯洁, 更是一位在任何境地都能让自己先吃饱睡足的大人物。   临睡前,何智尧兴奋地对江子燕汇报, 这几天在爷爷家找到的新乐趣。   天气暖和起来, 董卿钗为了哄孙子开心, 让人把后面的泳池加热,放满水,又翻出何绍舒曾经买过一个巨大的充气火烈鸟漂浮物, 吹起来比何智尧整个人都大,还能托着他在水上飘。世界上大多数胖子都有致命缺点:怕热。何小朋友以前曾被奶奶领着去建筑博物馆参观,他在听导播说话时,都得赶紧把胖脸贴着玻璃来乘凉,被家里人引为趣事。   就因为这个泳池, 何智尧最近简直有些乐疯了。他连连比划, 中搀英的描绘很久,非逼着江子燕答应哪天她也要去爷爷家亲自看看那泳池和大漂浮物不可。   何智尧从小是被何绍礼养大, 没有经历过老辈人喜欢裹着厚衣服的习惯,早早就换了夏装, 但还是比同龄孩子显得更大只。他坐在床上唧唧呜呜的,皮肤透白,耳朵和脸却都厚厚的,也不像以前那么总是圆乎乎的。   她轻轻捏了捏何智尧的小手小脚,感觉他好像个头也略微长高了点。   再听何智尧絮絮叨叨很久,江子燕终于开口:“尧宝,你喜欢游泳啊,那你不介意平时多上一个游泳课吧?”   看何智尧点了头,她又试图发散思维,“再考你一个问题,你认为三国里游泳最厉害的人物是谁呀?”   何智尧不假思索地说:“关羽!”   江子燕沉默片刻。   何智尧在三国里最喜欢的人物是关羽,什么都能扯上他。她今晚实在有些心烦意乱,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哄孩子,只是再柔声问:“尧宝真聪明。那么,你记不记得关羽日常拿的刀叫什么名字?”   如果何绍礼还在她旁边,也许要制止这种拔苗助长的无用行为。毕竟,“青龙偃月刀”这个名字,全说出来对成年人都有点难度。   但,何智尧也总有他独特的应对方法.   他斩钉截铁地说:“NO , 刀就是刀,嗯,刀 no name !”   偏偏江子燕也被这答案戳中了奇怪的笑点,略微弯起唇角。何智尧看她笑了,不明所以,也歪头得意的嘿嘿乐起来。   她静静地望着孩子,气氛温馨。   然而她移开视线,一切都仿佛停留在何绍礼靠过来的慌乱时刻。   嗡嗡作响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睿智,鬼马和腼腆的男生形象。这是失忆后,自他人口中转述过来的何绍礼影像,模糊不清,总是带点怏然和抗拒的接触。但就在此刻的现实里,何绍礼留给自己的是发烫的嘴唇,准确的吻,和至今留在唇齿间的薄荷味道。   江子燕原本坚信的故事版本,是曾经自己痴心妄想地纠缠何绍礼,如今她越来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两个人的羁绊,绝对不仅仅是她一厢情愿。但曾经两人的个性,却又都对彼此三缄其口,除了最后一次激烈争吵,徒留外人猜测诸多谜题,如今她失忆,何绍礼就成了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凭良心说,江子燕不确定她想不想追究更多真相。   有些事情很难负担,之前独自在外生活,她身体是放松康复的,脑海有一根弦,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着,即使回国也不敢有松懈。知道过去,无助于她成为合格的母亲,因此也不想更多理会。   直到何绍礼的吻,打乱一切分寸感。   夜深之前,她把门牢牢地反锁起来。   江子燕早上把何智尧哭哭啼啼地拽起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   密切的雨丝,贴着风,扑打向人间。无非是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盈虚无数。   她隐隐想起来,这座巨大城市并没有对自己呈现出很多的蓝天白云。   客厅里有晃晃的折光。每隔一个月都有工人做高空作业来擦玻璃,钢筋水泥下面的车水马龙总在缓慢地动,两侧的绿化带呈现烟葱色,宣告绿融融的夏意要来了。   她记着何绍舒是上午的航班,发了祝福短信。   放下手机后,看到何绍礼还没走,正耐心坐在早餐桌前,大概想问她昨晚为什么没有依言等他。   他穿着黑色衍缝外套,阴天里依旧带着一股活力。   终于,江子燕打发完儿子,走到他身边。   她面容沉静,冷不丁地问:“你说我以前最喜欢黑色?”   何绍礼一怔,她便继续淡淡说,“我失忆后,就不那么喜欢黑色。我想,你昨晚肯定是错把如今的我,当成过去的我啦。”   “我和以前的江子燕虽然是一个人,却也是有所不同的。如今的我,就只想过上平静的生活。如果你觉得我有这想法很贪心,请直接告诉我,但——请你不要随意撩拨我。或者,我该说,请你不要用我过去对你的方式报复现在的我。”   何绍礼俊容闪过些不可置信,哑然失笑:“你说我在撩拨你?”   他神态有些意味不明,却没有想象中震怒,只是上上下下地看着她。   江子燕硬着头皮说下去:“是不是,你心里都明白。”   何绍礼眼睛里那一点让人看不懂的东西,越来越明显,他不经常反驳人,好像非要等着她主动问,才会给出答案。   江子燕面色不定,她很明白,如果想和何绍礼再进一步,两人总归要彼此开诚布公。可内心又实在很踟蹰,不确定是否推开回忆这扇乌黑色大门——那门背后掩盖的是什么呢?   她只能回忆起失忆后的几个月,躺在病床,整日昏迷不醒,头痛、总是头痛,怀着陌生男人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养胎,少数的清醒时刻里,面对过去只有无边无际的迷茫、羞耻和追悔……   何绍礼对她再好,江子燕都是惊吓居多。   说来好笑,她能忍受那种精神折磨。但那些皮肉之痛,真的是一丁一点都不想要重温了。   他总和那些真实的伤口联系着。   如果何绍礼逼她面对,也只能先暂时搬走。   逃走的法子,到底还是懂几个的。   此刻,何绍礼只追问她:“你说你不喜欢黑色,那你现在最喜欢什么颜色?”   江子燕怔了一会,含糊说:“总之,现在不大喜欢黑色了。”   随后,她转身,拽着何智尧匆匆离去,背影简直像落荒而逃。   家里只剩下何绍礼,他无声吃完早饭,接着走进单色调的卧室,取遗落的电源线。   抽屉里,是白色的线装耳机包装盒,昨夜已经被仔细拆封,此刻被塞在口袋里。   江子燕从未去过他的房间,她不知道,有人在这几年,慢慢的把所有物事都换成了枯燥艰难的黑色。   江子燕在曾经的校园里被称为“女阎王”,除了过于冷洌逼人的行事风格,也因为她一年365天里只穿黑色。   黑衣,黑裙,黑外套,黑书包,所有物事颜色都整齐划一,像秦始皇陪葬墓穴里的兵马俑,严肃,暗沉、老旧腐朽的守护着年轻主人。长衣长袖,从头到尾遮得严严实实,偶尔回眸才露出半截玉色的脖颈,衬着细长的眸子。   "简直像□□徒的老婆。""□□?我看是黑白无常里的黑无常。"同学在背后打趣。   何绍舒身为同寝室友,都没有看过她胸部以下和脚踝以上的位置。何绍礼却知道,江子燕脱下衣衫后有着极美的身材,皮肤和胸部。而他也是很后来才知道,江子燕喜欢黑色,是为了掩饰后背和小腿上的那些狰狞疤痕。   她对此守口如瓶。   何绍礼被何穆阳当接班人加以培养,从小也不缺异性的关怀,性格开朗又不乏诚意,但确实鲜少流露真实内心。有时候和朋友与姐姐闲聊,总是笑着打马虎眼掩盖过去,让人不知道他真正看重什么。对于江子燕如何付得起那昂贵领带夹的钱,何绍礼是有必要一探究竟的,他不怎么费力地打听出,这位江学姐并不穷的事实。   除了拿着经管院的奖学金,她还借了何绍舒的钱和会员卡,拿优惠券在商场代购名牌童装的再分成生意。   当时没有“代购”“买手”这么时髦的一说,大家通常轻蔑地管这种行为,叫“倒爷”。   据何绍舒说,童装代购生意爆好,江子燕甚至专门租了个库房,请了两个帮手,课余时间就跑过去查看。江子燕有手段,有头脑,对财务分得开,按月提成给何绍舒,一切明明白白。但比起姐姐发自内心的喜欢江子燕,何绍礼更多的时间都在审视她。   外表这么冷清,气质也像个神仙姐姐般的人物,实际不顾名声地干卖货物的工作。学的专业明明很热,在名企找到高薪实习并不在话下,但江子燕直言那种固定工资进账太慢。好像嫌给人的反差还不够大,不仅处心积虑只思考赚钱,还有闲心倒追不属于自己阶级的富二代学弟。   大学里环境总是相对纯净,没充斥那么多社会上的市侩东西,连带对财富的崇拜,多少都会遮掩些。但当事人仿佛明晃晃的挑战什么,她压根不在乎这些,行事越发带了威慑力。   当江子燕因为暑假前的生意忙,不再频繁出现在何绍礼身边时候,他和兰羽之间的关系好像重新缓和了一些。   兰羽重新展露笑颜,拖着何绍礼陪自己去上选修课。撒娇耍横地缠了几次,何绍礼便拿着自己作业前去了,课堂上一边转着笔,一边淡淡听她对自己眉飞色舞说些什么八卦。   兰羽刚烫了波浪般的头发,穿着花苞般的短裙,混血模特般又精灵又活力。在那黄色鳄鱼包边缘,又绑了个大而夸张的怪物橘色毛绒球。何绍礼反正欣赏不了这种审美,但他无聊用笔戳了好几下,居然想了几秒,要是某人一定会买黑色的。只可惜,这种几千块钱的正版货,她估计是买不起,或者是舍不得。   何绍礼不由再想起了她送给他的那个领带夹,依旧猜不透那学姐的作风。   有些征兆,当事人自己不察,但别人看来总是很明显的。比如,何绍礼在审视江子燕的时候,很快发现她身上有一种来自穷人的明显特征,那就是怀有一种对世间万物的过度紧张感。   并非贬义,但换句话说,忧患意识确实过剩了些。   江子燕周密胆大,目标清晰,做事总让人说不出话来。但不过是战术上的强大,她最大缺点是精明卖力,从不肯吃亏,遇到一点点小问题就立刻要清算,这在长期来看是非常不利的。当然,江子燕已经把这一点控制得好,可她身后已经背满各种让人却步的骂名。   向来与何绍礼相处融洽的女生,不然漂亮,不然好相处。江子燕不能说是异数,都能称得上异类。何绍礼欣然愿意与异类交朋友,但他并不想和怪人恋爱。   下课的时候,何绍礼在旁边悠然等着兰羽收起书,听到前面有些骚动。他抬头,当看到江子燕重新出现在教室门口,迅速站起来。   兰羽同样也看到来人,脸色变了几变,又怒又惊,还有些不可置信。她也是女生,简直没想到这位学姐能这么不要脸,都亲眼看到何绍礼正陪自己上课,还敢来这里堵着。   江子燕整身黑衣,只有红唇挂在那张冷宁的脸上。她分开人流,直直地朝着他们走过来。等站定后,却望着兰羽,淡淡说:“今天正好遇见,我请你和绍礼吃饭?”   兰羽怒极反笑,精致眉眼满是嘲弄,索性也沉住气看她卖什么关子:“真是太搞笑了,你能请我们吃什么?”   江子燕冷淡地一挑眉,却转头看着何绍礼,轻声问:“绍礼,你想吃什么?”   兰羽不由再度气结,长长的睫毛微颤。   她觉得自己也算见多识广,也真是能被江子燕当场给恶心吐了。这是魔鬼吗?此生从无见过这般厚颜的女人,骂他人的时候一脚踢开,喜欢男人的时候笑脸相迎,又见鬼地长着一张那么肃然的脸,根本无法说卖弄风骚。   普通男生面对这么尴尬的场景,恐怕早已经避之不及,何绍礼更不例外。   但他尴尬了会,终究不想落任何女孩子的面子,摸了摸鼻子说:“我来请客吧。这点钟吃饭的人太少,我再叫上我姐和其他朋友。”   后来,那顿饭吃得倒是还算融洽,何绍礼人缘极好,大学生又闲得很,叫来七八个人吃烧烤喝啤酒。   兰羽当之无愧地坐在何绍礼旁边,抱着他胳膊,像谁示威一般。江子燕选择了和后来的何绍舒坐着,全程也只和何绍舒私语着。没有多余的目光,没有多余的举动,话不多,若有所思地拨弄着筷子。   等大伙喝了几杯啤酒的时候,气氛终于吵闹起来。   何绍礼一直抑制着自己的目光,等抽空往江子燕那角落一望,发现她的座位已经空了,连带何绍舒的位置也没人。旁人说两个研究生嫌弃这群本科生太吵,去外面散散心。但直等结账的时候,两个女生都没有再回来。   付款的时候,总台说账单也被先付完。何绍礼立刻追问是谁付的,“是一个头发很长的黑衣服女生?声音很甜?”他描述着江子燕,语气低沉而微妙。   回头的时候,兰羽正陌生地望着自己,她嘲弄问:“何绍礼,你是不是喜欢上那女的了?叫江子燕的那个?”   他顿了顿:“没有。”   “她不是在追你吗?”   “大家不都是同学吗?”   江子燕的功力,是她每每冷清着脸说完一句谎言后,都能维持住面无表情。而何绍礼的功力,是他笑着说完两句言不由衷的话后,总能继续露出心无城府的神色。   他们都是很难得的聪明人,也都是非典型的混蛋。   ☆、第 31 章   把何智尧送到幼儿园,江子燕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忍不住又拿起手机, 给何绍舒发了短信。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鼠灰色的天空, 空气轻盈。也许到底是因为分了心, 她第一次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被批评。   部门主编在吃午饭前的一个小时, 单独叫住她,在茶水间里和江子燕私聊了几句。她最新写的有关 AI技术发展以及涉及物联网格局主题的文章,后台流量和转载率, 都比前期有些下滑。   主编委婉地指出,江子燕讨论这些问题时,观点尖锐,却有些浮于表面,不能沉下心辨别格局。同时又给了她几篇优秀的外网文章, 让她根据选题和资料, 进一步完善科技文章的结构。   “我们是新媒体编辑,一方面要管理手头下的零散作者, 一方面自己写的东西也要拿得出手。”主编的岁数还比江子燕小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 彼此说话还是随意些,“你写文章技巧很好,但角度上还得多练,选题要抓热点,话题也要带点深度。Jack最近好像总看咱们部门的东西,为了避风头,咱们还得注意一下文章质量。”   江子燕立刻抓住主语:“Jack看到我写的这几篇文章了?“   “呃……他平时是不看,Jack每天事情那么多,哪儿看得过来。不过———“主编说到这里就停了,移开视线。   主编每天都会把他认为优秀的本站文章分享在他自己的朋友圈里,当作额外的流量宣传和推广。就在昨天,傅政破天荒地在主管转发江子燕的那篇文章链接下面,很短很简洁的评论一句。   “方法论太多,缺少干货。”   等江子燕亲眼看到这句评论后,也略微一抿嘴。她愿意虚心接受意见,但内心有些赧然。   这确实是老板能对员工做出的,一句有点不客气的评价。   这么一来,她只好先放下与何绍礼的理还乱,专心地思考自己工作。   午休的时间,大格子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同事不是结伴去茶水间吃免费的水果糕点,或者就是到休息室的沙发里补觉。   江子燕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笔记本小声放新闻,联想到上午收来的批评,开始听Youtube的能源频道。   傅政脚步匆匆地走到自己座位。他在公司里,几乎都是小跑着工作。刚开始,江子燕以为,傅政是作为老板,在员工前作秀勤奋而已,后来发现这确实是他的习惯。而也许因为那句“没干货”的评论,或者因为这几日睡眠不佳,江子燕身影不动,依旧心不在焉地用小勺搅着杯子里的咖啡。   这时,又听到傅政接了个电话。   “……你已经来了?我手头还有些工作,不如——”   虽然他有礼貌地把声音压低,但依旧压过眼前视频里的解说声。   江子燕面无表情,戴上新拆封的抗噪耳机,继续记视频里提到新能源的所有要点。没一会,也就把旁的东西抛在脑后,连对面突然飘来浓郁的香水味都不能让她抬头。   直到眼前的隔板被敲了几下,江子燕才按了暂停键。   傅政顿了顿,看到一双极长像透水琉璃的眼睛,很疑惑地对准自己。他只好重新说:“你桌子上的打印纸急着用吗,能不能借我几张?”   大格子间里的三台打印机,是分A、B区供同事使用。傅政虽然也坐在格子间,但毕竟是老板,有专门的一台保密打印机。只是打印纸都由行政早上检查和补充,今天中午的备用纸用完,四处无人,他还得找就近的属下员工相借打印纸。   有时候,江子燕觉得傅政这个老板当的也真是够绝了。   她站起来,就要把自己桌子上的备用纸递给他。   “谢谢。”傅政接过来,随后对旁边的年轻女人说,“小羽,等我把这份合同打完,我们一起下楼吃饭。”   “你快点啊。”   傅政本人格子间旁边,就是助理的工位。此刻,那个总戴着眼镜的文静男秘书不在,一个打扮入时的漂亮女孩,正窝在人体工学椅里无聊地玩手机。   江子燕本不是好奇的人,但目光无意识地多扫了眼对方的容颜,很久没移开视线。直到对方也感受到了这份复杂的打量,有些厌烦地抬起头。   兰羽冷着脸,以为面对的又会是一个猥琐的程序员,或者是一个油头滑面的所谓中层。但看到江子燕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睛,她倒宁愿是前两者,起码内心不会这么反胃。   兰羽迅速站起来,花容月貌骤然都铁青了:“江子燕!你怎么在这里?”又迅速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说,“你,你是在Jack这里工作?“   江子燕看到女孩如被针蛰了一下的表情,内心同样涌上股难言的情绪。她默了几秒,温声回应:“你好,兰小姐。”顿了顿,试探地说,“现在方便和我聊一会吗?“   兰羽干脆地说:“我今天也真是见鬼了!”   傅政正在低头查看打印文件,最初听到兰羽和江子燕说话,以为两人是旧相识,随后很快察觉不对。   兰羽俏脸如霜,说完这句话拿起精致小包,居然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望了眼对面江子燕,却看到她盯着兰羽的背影,那眼神中居然有丝痛苦。   他赶在电梯间前追上兰羽。   傅政最初与兰羽是在一年前加州的某个华人创业联邦认识,傅政爱交朋友,兰羽爱热闹,两人之间好像萦绕着点男女似有似无的暧昧,但彼此总是没有更进一步。今天不过两人都略有空闲,约着在傅政公司旁边吃顿饭,叙叙旧。   此刻,兰羽俏丽的脸颊已经失去血色,用力地咬紧嘴唇,留下深深的牙印。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兰羽咬牙说:“Jack,刚刚那女的是你员工?”她胸口起伏,努力克制自己情绪,“我提醒你小心点她!江子燕手脚特别不干净,她是强盗,还喜欢偷东西!”   这是一项非常严格的指控。   傅政头脑一凛:“你的意思是,她有刑事案底?”   兰羽不由愣了一下,知道气急时把话说重了:“没有……”   傅政略微严厉地望了她一眼,他对招收员工的道德要求比对朋友更高,就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那么,她曾经偷过你什么东西?或者,你亲眼看到她偷过什么东西?”   兰羽被这井井有条的问题,问得再次愣住。   她早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眼前的男人也不像何绍礼,能对她的任何过分话题都不过一笑。然而兰羽想这辈子,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江子燕,从里到外毁自己毁得那么彻底。这个清冷面目的女人是一个贼,夺走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偏偏她对此有口难言。   傅政看着兰羽雪白的小脸,一点一点黯淡下来,他心中一柔,换了个问题:“你认识她?”   兰羽沉默,嘴角挂着一个极难看的笑容。   事到如今,她清楚记得,自己告诉何绍礼一个惊天消息,原来他苦寻几个月都找不到的失踪人物,从名字、年龄、籍贯到一切都是假的。话还没说完,失踪许久的江子燕无声地推开门,撞见自己和何绍礼坐在一起,整个眉宇和衣领衬着有触目惊心的黑。   兰羽还没回答他,傅政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江子燕正站在极远处,穿着淡青色的连衣裙,几乎和天光融为一色。她也不知道把刚才的话听去了多少,看到他俩看着自己,压着这份压抑的寂静走过去。   江子燕抿了抿唇,对兰羽说:“兰小姐,你应该知道我目前的情况。如果可以,请你打电话给我,这是我的名片。”   她料定兰羽不会伸手接,于是直接对上傅政探究的目光,江子燕再挤出一丝苦笑:“老板?”   傅政没想到她居然会向自己求助,他从不想多管闲事,但到底也不能视之不理,只好先接下自己员工的名片。傅政摇了摇头,觉得有些滑稽。   兰羽的眼神厌烦到冷酷,她蹙着眉,仿佛闻到了什么恶心的臭味,冷淡说:“听说你跳楼后失忆了?”   江子燕沉默,她到底残留些无谓骄傲,不肯轻易在他人面前承认丢掉了记忆。   兰羽冷笑两声,开门见山:“成,我直接告诉你发生什么事吧——我读本科的时候,你捉到我考试作弊,随后你又实名举报我整年的论文和小组作业都是抄袭,让我留级了整整一年,不得不转学去美国。这些事,我想你彻底不记得了吧。”   傅政一扬眉,江子燕则沉默,她之前已经短信问了何绍舒,大体情况确实如此。   兰羽伸手把傅政手里的名片夺回来,蔻丹纤指刮着纸面。她低头看了会上面的名字,心思起伏,对江子燕那股忌惮和恨之欲狂,至今都未消散,最终讥嘲说:“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失忆了,江燕江学姐,你现在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而我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但要我说,你确实不是个好玩意儿,你自己估计也明白你是什么货色。失忆后,连亲生儿子都能弃之不顾,我输在你手里,也是心服口服。”   说完后,用高跟鞋尖碾着那撕成粉碎的名片,怒气冲冲地拽着傅政走进电梯里。   沉浮的午间静谧里,剩下江子燕独自站着,一个人,花了很长时间,脑海里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第 32 章   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何智尧轻易感觉出她的走神,江子燕恍惚中, 居然把一块毛茸茸的生姜夹到他的碗里。何智尧耷拉着脸,敢怒不敢言, 最后还是何绍礼看到, 帮着儿子清理干净。   从中午开始, 她胃里就如同灌了铅。   何绍舒发来的短信,已经能倒背如流,“……你期末监考的时候, 发现兰羽用小抄作弊,人赃俱获,她被取消考试资格……学院老师处理的时候,发现她几篇论文查重率很高……正赶着兰羽运气不好,事情闹得很大……”   兰羽作弊之事, 各种证据确凿, 她自己也供认不讳,并不是江子燕冤枉于她。只是, 何绍舒确实点明,当时江子燕根本不应该监考兰羽那个考场, 她却特意和其他助教挑换过去的,接着似笑非笑地从慌乱的兰羽手中抽出小抄,简直就像围观一场守株待兔大戏。   后来,兰家出动了人脉,作弊风雨终究摆平得无声无息,但这终究不是光彩的事情。二十初头的年龄,自尊是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事情,兰羽接受不了一学年重修和同学异样目光,再待了半年,就要转学。而江子燕这么铲除了强有力的情敌,轻而易举,干干净净。   江子燕不知道自己如今在盼望什么,是盼望兰羽作弊是确实被栽赃的,还是盼望事态会出现其他回转——   “子燕姐?”何绍礼连续叫了她几声,江子燕都闻所未闻,他忽而改口说,“胖子?”   果然,何智尧和发呆的江子燕同时扭头,盯着他。每次说到何智尧,江子燕都会不由自主地集中注意力。   何绍礼这才把刚才重复的话再说了一遍:“爸今天打电话给我,说老妈走了,他一个人有点冷清,问每周能不能继续把胖子接过去在家里住一天。”   江子燕便看着何智尧,轻声问:“尧宝,听到了吗?”   何智尧很是矜持地先喝了口甜奶,点了点头。小朋友自从住在爷爷家,发现并不影响他混吃等死的人生状态,就开放怀抱,拥抱新变化,不再抗拒去爷爷家。   江子燕看孩子答应了,想抬头回给何绍礼惯常一笑,但又有点不想看他的脸。   世界上大多数的男人,都有相同的心思,他们可以不喜欢一个女孩,但又会对那个女孩还不错,至少不允许他人欺凌她。在本语境里,江子燕扮演了众所周知的“他人”角色。但问题来了,如果换成现在,面对相同情景,江子燕是否会放兰羽一马?   她居然犹豫片刻。   “江子燕!“何绍礼终于看不下去她那幅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加重语气,“你不想吃饭?”   她终于对着眼前未动的饭菜醒悟过来,下意识地遮掩真实情绪:“嗯,今天胃口不是很好呢。”   何绍礼意有所指:“你昨晚也没睡好?”   只怪今日的剧情很密集,江子燕彻底忘记两人那些细小的暧昧和尴尬,她随意就找了其他借口:“……对啊,我好像梦到我妈妈了。”   模糊梦境的吉光片羽,此刻突然就回忆起来,以至于她根本没注意到何绍礼面孔忽地转冷。当江子燕叫到“妈妈”的时候,脑海中有什么隐秘的地方动了动,她自己再专心地想了会,终于摇了摇头。   江子燕蹙眉说:“具体梦到什么,已经忘记了。唉,但我想我回国这么久,没有想到去给她扫墓,真是不孝。”   内心再苦笑两声,她发现确实担得起兰羽“不是一个好东西”的评价。   何绍礼沉默了会,为江子燕盛了一碗汤:“给胖子做个好榜样,有什么想法,都等吃完饭再说。”   江子燕微微一笑,重新摆出轻松面孔:“哎,你别总拿尧宝来堵我。”   她没有喝那碗汤,心不在焉地提起筷子,夹起最近盘子里的一块虾球。   虾,极鲜极甜,但只嚼了几下,却莫名有些反胃。江子燕不动声色地伸手拿起水杯,想先就着水,囫囵吞枣般地咽下去。不料,错手拿来何智尧摆在旁边的甜牛奶,温热的牛奶和微凉虾肉含在嘴里,混合成古怪的腥臭感。   一股极其熟悉的剧烈反胃感,从鼻尖迅速升起。   脑海里警铃大响,身体像启动什么开关,依旧逼着自己强行咽下去。喉咙动了几动,五脏里苦水倒涌,她直接扔了筷子,捂着嘴奔到水龙头前,把为数不多的进食全部吐了出来。   何智尧被这动静弄得吓了一跳,何绍礼迅速离座,也随着她来到厨房。   江子燕弯着背脊,腰中间形成深深一道凹痕,漱口完转过身来,依旧轻微咳嗽着,表情似迷茫似痛苦。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自己还没回过神来,何绍礼已经把她带到沙发前坐下。   何智尧着急地扭动身子,也要从儿童椅上爬下来。   何绍礼听到动静,转头说:“胖子,你吃完饭就回房间,今晚不用念拼音。”   被爸爸目光一瞪,小朋友顿时停止了乱蹬短腿,开始吃力地在大脑里权衡利弊。之前住在爷爷家,何智尧的日子得意忘形,基本把江子燕的辅导忘了个精光,而他整个晚上慢吞吞吃饭,一直都想着怎么耍赖逃过母亲的抽查。   何绍礼再重新回过头。   “子燕姐?”语气和哄何智尧时无二,但更稳定,“你先坐一会,如果还是难受,我就要带你去医院。”   江子燕试着用鼻子吸气,嘴里依旧发苦发涩。那股不适感像暴雨海啸一哄而起,此刻又猝然而退。   但,老天明鉴,她在国外吃食物可谓百无禁忌,绝无反感鱼虾之说。至于失忆前,也是从一个沿海小渔村长大,按理说对海鲜更不避讳,哪里至于这么大的反应?   刚才下意识的呕吐,好像是身体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动作。   何绍礼强硬地打开她紧锁手指,两人掌心相贴,五指相扣。“子燕姐。”他轻声安慰。   江子燕感觉极为难过,不由抬头呆呆地看他。   自从失忆后,她那股拒人千里的气质里,总糅合点天真。今日上午,兰羽被她这么若有所思地盯着,只觉得跟嘴里咽下苍蝇般地厌恶。但何绍礼此刻迎着她那月光生的目光,不由踌躇是该继续问她身体是否还有什么不舒服,或者该再次直接吻上去呢?   “绍礼,”江子燕开口,眸光定在何绍礼脸上的某处,突然问,“你这里是怎么一回事啊?“   “哪里?”何绍礼这么问,目光依旧不离她分毫,见她除了唇色苍白,不像还在强撑的样子,暂时放下心。两人此刻紧紧握着手,江子燕想顺势抽出来,但只动了一下,就被那双比她更长的手指捉回去。   何绍礼已经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你是说我下巴那里的疤?是胖子小时候长牙,见什么都啃,尤其喜欢啃我脸,我下巴曾经被他咬下一整块肉。”   他慢慢对她说话,一举一动都有点像梦中情人的感觉。   江子燕提起嘴角:“被尧宝咬一口是很痛的吧,你当时有没有打他出气?”   何绍礼不想松开江子燕的手指,不然此刻还真想想摸摸鼻子。他无奈回答:“胖子懂什么?再说,咬几口也无所谓,他是我儿子。”   江子燕细长的眼睛里有什么闪了闪,她若有所思地说:“哦,原来亲父子间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何绍礼随口“嗯”了声,不动声色地追问:“对了,你刚才说你梦到岳母什么了?”   她被这声“岳母”叫的脸色微微发红,下意识地抿起嘴,多了几分生气。   “我说过我真的忘记了,”江子燕懊丧地答,还有些不自觉的娇嗔语调。陡然那瞬间,她重新抬起了眼睛,锐利地望着他,何绍礼只感觉妥协的伪装剥落,是曾经的江子燕回来了,凛然目光好像看透了他。   “我腿上的伤疤,是小时候被我母亲打的,对不对?你也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他手不由一僵,江子燕把脑海中的疑惑,细细说出来:“我父母从小离婚,父亲自小对我不闻不问,我被我母亲抚养大,却向来和她疏远。我之前一直隐隐有些奇怪,一个小孩子,到底为什么会疏远自小抚养她长大的妈妈?原因也许很简单,就是因为她打我。而以我的性格,谁惹了我,必然要全数奉还。但只有我母亲动手,我才会无可奈何的不报复,对不对?”   两个人距离很近,江子燕眼睛里黑望望的一片,口吻却没有哀伤或怨恨,反而都是冰渣子——他不过反问了一句,她就生靠着自己,琢磨明白,不过电光石火之间!这个总是指东打西的女阎王!   江子燕看了何绍礼几转阴晴的脸色,已然笃定。   失去记忆这种感觉,真让人烦躁,别人骗她瞒她都容易得很。就像今天的兰羽,此刻的何绍礼,他们对她或者痛恨或者玩笑般地说她的过去,自己却连真假都无法分辨,只能苦苦思考。   她陌生地望着他,嘴头还是柔声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何绍礼眉眼微沉,突然间伸臂,手一兜,紧拉她坐倒在自己膝盖。她又惊又怒,后背紧贴着他发热胸膛,尚未挣脱,何绍礼的手已经摸到她脚踝处凹凸不平的疤痕,单手强硬地把她脚踝固定住。   他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怒自威。   “江子燕,我自认不记仇 。你以前非要跟兰羽过不去,我从不怪你。你借我的身份和和他人设立那倒卖公司,我也从不怪你。但我养了胖子,却无时无刻不在怪你,还有我所谓的’岳母’——到底是什么样的垃圾货色,才能对自己孩子下这样的毒手?”   江子燕不由停止挣扎,本来是随口猜测的过去,但何绍礼话里隐藏的东西,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听到哒哒的脚步声,有个童声很愤怒地说:“哥哥,不准bully妈妈!”   两人同时回头,完全被抛之脑后的何智尧正跑过来,想努力推开何绍礼。   何智尧第一次开口主动叫她妈妈,居然是这种场景。江子燕几乎呆住了,也忘了自己还坐在何绍礼怀里,整个人动也不动。反而何绍礼是先回过神来,他立刻说:“胖子,你再叫一遍?”   何智尧软桃般嫩地声音和脸,同时就蔫下来。他把手背在背后,先用眼角望了眼江子燕,不确定又有些恼火地改口:“……姐姐?”   江子燕回头瞪了一眼何绍礼,何绍礼只好收了无意识的疾言厉色,一边任她迅速从自己怀中挣脱,一边摸摸鼻子解释:“……我倒不是那意思。”他又期望地指着自己鼻子,“你叫她妈妈,那你该叫我什么?胖子,你该叫爸爸什么?”   何绍礼特意重复了几遍“爸爸”,自认把答案提示的明明白白。   何智尧想了会,不负所望,把常年的“哥哥”换了个新的称呼。   他试探地说:“……老舅儿? ”   江子燕一愣,何绍礼酒窝却加深,怒极反笑,被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何智尧从他的言行中确定了什么,歪着头再叫了声。江子燕千思百感,伸出手想搂着何智尧,但何智尧在他亲爸眼神冷到肝疼的注视下,也没敢让她抱,退了几步,异常怂地溜走了。   临睡前,江子燕到底陪何智尧在床上坐了会。小男孩刚开始还有些害臊,随后眉开眼笑,又用中英文叫了几声妈妈。她微微地笑,觉得眼眶迅速发热,连忙转移视线,看到床头柜上有什么在微弱地亮着小灯。   这是何绍礼放在儿童屋里的声波驱蚊器,他向来比她这个当妈的更仔细,几乎每晚临睡前会来回检查何智尧四肢,发现身体上有任何小伤都及时抹上药膏。此刻何智尧摊开手脚平躺在床上,白胖短的四肢经过春天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斑驳蚊子印或细小伤口,总像是个白如意般露在外面。   她盘坐在床上,双手悄悄抓住自己脚踝上的那几道伤疤,过了会,江子燕也极轻地叫了一声,那是叫给自己听的:“妈妈。”   脑海里是去声的国度,没有源头,没有爱恨。但女阎王也有自己的妈妈,不是吗?   江子燕等何智尧睡熟,走去客厅,找到一直等着她的何绍礼:“告诉我。”   她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把我以前的事情,都告诉我。”      ☆、第 33 章   江子燕的母亲楼月迪,原本是饭馆老板的外甥女,一日, 饭馆里的服务员人手不够,楼月迪被叫去给本乡谈生意的江子燕的父亲送了一碟菜, 对方有着细长的桃花眼。而和家人大吵一架后, 不到二十岁就跟着他私奔到洲头县。   洲头县是全国十三个海岛县之一, 本地人靠海吃海,多多少少都有些汞含量超标,大多黑矮瘦小。远道而来的楼月迪的皮肤细腻白皙, 伸出的指尖像葱最里的软皮。本县会看相老人家说她这样的面相旺夫,结婚还没一年,江子燕父亲经营的鱼粉加工厂赶上本省扶持政策,慢慢做到了数一数二的规模。   但老人家似乎没提到,旺夫的前提是夫心尚在。楼月迪怀着江子燕的时候, 丈夫和来工厂参观过一次的县中学老师看对了眼。对方五官平平, 皮肤黝黑,唯独爱笑, 很招孩子和男人的喜欢。   父亲在江子燕的童年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他很快搬出去, 偶尔回家总伴随着激烈吵架。外面台风猛烈地刮,家里菜刀和杂志也在乱飞。某天早晨,楼月迪突然告诉女儿,你爸爸和我要分开了。正趴在黑色霉菌墙边看海的女孩回过头,她想了想,“等我上了一年级,会自己收拾书包了,你俩再离婚吧。”   那个时候,江子燕还叫江燕。破碎家庭让她性格过于早熟,以至于童年似乎都不能够真正伤害到她。她并没有恨过父亲,很长时间内也没有真正恨过母亲。   楼月迪离婚后,没有返回娘家,她在洲头县的中心区内盘下店面,开了家极小的餐馆。母女住后院,前院供做营业。楼月迪自己当厨师,因为忙,整日把江子燕反锁在房间里,中午用不锈钢盆子煮面条给她吃,后来就默许女孩跑到隔壁的理发店,看一天的港台武打电视剧。   原本是放养的模式,直到某日,一个来“小燕餐厅”吃饭的食客,突然说起江子燕父亲新组建的家庭,同父异母的儿子比江子燕小两个月,但“更聪明更活泼”,“以后上学,成绩绝对会很好”。拥有秀丽面孔的老板娘声色不动,等结束营业时拿起拖把,把刚看完电视回来的女儿推倒在地,没头没脑地打了一顿。   火了的楼月迪,和白日里迥然不同的两人。   江子燕在极度惊恐中,看到母亲脸上露出清晰恨意和怨毒。她踩着的水泥地板油腻乌黑,却又像暴君手里把玩的精光镜子,映照出楼月迪自己遭受过的背叛和耻辱——远道而来,格格不入,未被珍爱,反目收场,种种感情不如意和谋生艰难,只剩下愤世嫉俗的伤痕,一道道地留在年幼女儿身体上。   楼月迪就像入魔,手越来越高,越打越疯狂。   这场毒打持续了一整夜。   第二天,全年无休的小餐馆歇业半日。楼月迪梳妆整齐后出门,买了两新拖把,勉强清扫了地面流出的鲜血和折损。她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这样的人一般特别固执。从那时候起,她开始要求,江子燕任何考试必须成为第一名。   这场同父异母的孩子攀比成绩的无声战争,也一直是她这方取得全面胜利,也许父亲的新家庭知道,也许根本不在乎,抚恤费倒是按月打。而不管拿到多好的成绩,江子燕从来不笑,沉默地望着它。   而到后来,无可挑剔的成绩已经不能安抚楼月迪的心。   有一天清晨,楼月迪轻手轻脚地叫江子燕起床。   少女疑窦满腹,走到前厅,发现桌面至少叠着四五十个大大小小的盘子,摆满各种食物。母亲正笑吟吟地系着围裙坐在桌边,殷切地劝说:“燕儿,吃早饭吧。学习辛苦了,妈妈一大早特意为你做的饭。”   夏日早晨四点半,外面蝉声轰鸣,海岛县的电压永远不稳,墙上的电风扇有气无力转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诸多腥荤海鲜,湿热混合腥甜的气味。桌上肥腴的鱼虾贝蟹,长长的毛腿,有的眼睛还没挖,鲜肉像垃圾边怒放的大丽花,白茫茫翻在外面。这是不容拒绝的“母爱”,一场心血来潮的残忍“盛宴”,令人如鲠在喉。   江子燕很清楚,自己必须要吃下所有东西,少吃一口,楼月迪就会刹那间变脸,又哭又闹,像个疯子一样开始鞭打她,口不择言的咆哮。   “吃!快吃!我为你做了一早上的饭!你吃!一口都不能剩下!剩下就是对不起我!这是你和你爸都欠我的!你这个小畜生!如果不是生你,他怎么会离开我!你这个猪!活着就为了害人!你把这些都给我吃了!”   镇上所有人都会夸赞,小燕餐厅的女老板温婉如春,爱女如命,却不知道她性格里真实的急躁、严苛和自私的一面。楼月迪每次习惯性地厮打毫不还手的年幼女儿,都会轻巧地避开了她的脸。甚至打到了最后,当看到江子燕奄奄一息趴在地面,她那张秀丽白皙的脸还会流露出真实的惶恐和后悔,扔下棍棒转而抱着她大哭,好像痛得和女儿无分轩轾。   后来学语文课文,鲁迅写孔乙己把烧饼上的微末芝麻掉进桌缝里,当事人若无其事,发癫又发狂地持续拍着那张破旧桌子,陷入一个人的狂欢。语文老师在台上讲得绘声绘色,周围的同学都在哈哈大笑,只有班长全身发冷。   不分缘由的毒打,夹杂无法拒绝的早餐补偿,江子燕一直瘦得可怕,并逐渐憎恶起任何厨艺。当所有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上,根本不需要宣泄,反而沉淀成那种绵里藏针又冷清清的脾气。这性格不像畏缩英俊的父亲,也不像表面温婉的母亲。当她以接近满分成绩考到省会城市的重点高中,很多孩子抱着父母不舍。来送女儿的楼月迪也哭了,唯独江子燕没有哭也没有笑,从面皮到骨象里透出的气质,都是凉的,几乎没有任何活人气儿。   高三的时候,江子燕依旧遭受母亲的深夜鞭打,在老师的遗憾声中放弃高考,接受保送,要去距离洲头县只需要两小时汽车的本省大学。楼月迪四处跟别人说,她确实离不开女儿,而女儿也舍不得离开自己。   但那天晚上,小燕餐厅莫名失火,楼月迪被消防局和工商局举报调查,她□□无术,索性户口本和身份证都让江子燕自己补办。再接着,江子燕在学校沉默撕毁保送协议,几个月后参加了高考,以比本省状元低三分的成绩,考到了何绍礼所在的城市F大。   就在全国高考成绩出来的当晚。何绍礼坐在宽敞的国图自习室里,依旧打起耐心帮兰羽复习中考的数学题,他个子已经很高,标准的弟弟脸,又帅又温和的样子,眼睛亮亮的。   青梅竹马眨了眨眼睛,问他以后想出国,还是在国内读高中。   何绍礼想了会:“不知道。如果在国内,也许上U大。”   兰羽扯着他胳膊撒娇说:“到时候,我们大学也要填一样的志愿哦!”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笑说:“可以啊。”   几千公里的洲头县,红榜上门,江子燕已经把这个消息瞒不下去,她绝望清醒地等着又一顿暴烈的鞭打。出乎意料,楼月迪整个暑假都没有对江子燕动手。只是在女儿临走的那个深夜,她举起一个多月没碰的棍棒——   “妈妈,”江子燕突然在过程中架住棍子,她的手掌形状随了父亲,洁白纤长但又比其他女孩子关节粗一些。不知道从何时起,江子燕已经很少管楼月迪叫妈妈了,等喘息了片刻,她凝视着母亲近乎冷酷的双眸,轻声问:“妈妈,你让我走吧,我以后会给你钱,很多很多的钱。”   所有童年痛苦的孩子,也许都会有这个念头。如果父母之恩是债,那么以后要还多少钱,才能足够还完这恩情?   答案是永不够。   楼月迪的答案更直接,她哭着把江子燕的腿打成骨折,以至于江子燕大学的第一年都和拐杖为邻。   在兰羽告诉何绍礼他所完全不了解的江子燕时,她因为过于急躁,用词片面,但依旧很完整地概括了江子燕的本科生涯“鸡鸣狗盗,刷信用卡,整过容,连身份证都是假的”。   江子燕在名牌大学的本科生里,商业头脑极强。   因为骨折,她没有去做任何家教和发传单这种廉价劳动力,最初在一家知名跨国公司短暂实习过数据分析职务,敏锐看出了p2p购物的改革苗头,大胆地把第二学年的学费拖了半个月,用这笔钱去商城里做代购折扣的生意,再以互联网邮寄全国进行散卖,大学的学费居然翻倍的赚回来。   江子燕第二份实习,是在寒假接受洲头县公安局的系统更新维护。也在那个时候,江燕决心把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正式改为江子燕。当时,全国新旧身份证号正在逐步统一,洲头县的公安依旧是采取档案登记,还没有普及到全国联网系统。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做的,但江子燕的两个新旧身份证,在资料库里都标注为“有效”,彼此可以独立使用。   她那个时候申请了两张信用卡,继续稳步扩大自己的小生意。   楼月迪在她本科第二年下半学期,就以“小燕餐馆”要开分店为由,没有再出女儿的任何生活费。江子燕那会凭借收入,可以自力更生,还会把自己的奖学金往家里寄。当然,她性格深沉,没有把赚来的钱悉数寄回去,这只会让楼月迪起疑心。   但多余的钱怎么花?   除了每一分每一厘,都为此刻和今后的自由买单,江子燕本科时期频繁出入整容医院,做了当时全国最尖端的激光嫩肤和疤痕消除手术,还买来大量昂贵护肤品。那些美容技术和产品,极有效,唯独腿上那几道极深的伤疤,无论用任何办法都消除不得。而因为激光次数频繁,见光敏感,她习惯整日穿着黑衣服遮盖——本科阶段的江子燕,就因为过于特立独行,名声极差。   兰羽找的私家侦探,把这一切打听得清清楚楚。何绍礼此刻把这些往事说来,有那么一秒,静林中有飙风,他这辈子鲜少恨过什么人,楼月迪确实是其中一个。   而江子燕无声地听着,微微震惊,更多的是一股遗憾。   “这些事情都是兰羽调查的?”   何绍礼沉默片刻:“你和她之间一直有梁子。”   江子燕淡淡笑了,明知故问:“是因为我俩当时都喜欢你?”   他望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赧然:“应该有我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你捉住她作弊,还向教务处实名举报——不过,兰羽上大学也自己没写过几笔作业,她当时的作业都是我帮着写的。无论从哪方面,你应该对我生气。”   江子燕沉默了半晌,她轻声说:“不,我生你们的气干什么,真的,我谁的气也不该生。”   母亲的阴影,也许是缠绕江子燕一辈子的噩梦,但失忆后的她,得以全部幸免。   江子燕此刻只怔忡地想着,假如她真像何绍礼说的那般,有野心、有实力,手脚通天耳目灵敏,早就自挣前程去了。为什么非要倒追别人,为什么非要招惹这一对小佳人之间?就真是那么缺爱,心理阴暗地看不得世界上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如同看着曾经的万年顽石沉入湖底,带着些说不清的烦躁和无奈。   何绍礼轻声说:“子燕姐,你知道,你我现在在法律上是什么关系?”   江子燕只觉得疲惫又无趣,她淡淡说:“哦,我知道我们领了结婚证。但这当时完全是为了让何智尧合法生下来的权宜之计。如果你需要我为你和兰羽让路,我会答应。但是,儿子我绝对不会让步。”   何绍礼不睬她,他望着自己的手,手指修长,握拳时候骨节突出,充满着男人特有的力量美感。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猜,你我两个人之间,谁曾结了两次婚?”   江子燕愣在当场。   他没有看她,一字一字地说出隐藏在内心最大的秘密和矛盾。“江子燕,你和我领证前还结过一次婚。”   ☆、第 34 章   江子燕愣在当场。   他没有看她,一字一字地说出隐藏在内心最大的秘密和矛盾。“江子燕,你和我领证前还结过一次婚。”   江子燕耳朵里嗡嗡发响, 手脚发麻,最初听到自己充满黑暗绝望的童年, 她也不过安而静的蹙眉, 并不十分在状态。如今仿佛自崖而奔, 措手不及。   她压着惊怒,很镇定地说:“……何绍礼,你疯啦!”   何绍礼笑了笑, 眼中殊无笑意,他低头承认了:“刚知道我可能戴了绿帽子那会,有一点受不了。”   江子燕霍地站起来,目光雪亮,死死地又严厉地瞪着他。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何绍礼表情, 一根毫毛都没错过, 随后就判断他确实没有在骗自己。   就仿佛悬而未决的霹雳,击中了天灵盖, 江子燕只觉得站着都在发抖。如此天大的事情,他怎么不早告诉她!   大三下半学期, 江子燕依旧没有任何求职的打算,也不打算“找”工作。   她从小在敌意尖锐的环境中长大,伪装顺从太久,不想再做好员工,更对那些稳定的公职不感兴趣。何况她身上那股冲天野心,根本不像是乡下地方走出的姑娘。   那会互联网行业依旧处在泡沫繁荣阶段,是虾是蟹赶上风口,几乎都能靠着信息不对等赚得盆盈钵满。江子燕拒绝国际知名互联网的offer,准备先和当时几个大学同学开一个互联网外包公司。   就在那年,楼月迪更新营业照,需要出示户口的时候,她发现女儿的户籍居然在几年前就被转移走。等托人去派出所查档,发现“江燕”的婚姻状态居然是“离异”。   江子燕大学毕业后,可以凭借高级人才招引政策,把户口迁在本市,几乎十拿九稳。但江子燕既然不打算按部就班的当员工,就需要考虑别的路径。与人才吸引政策相比,当时本市户口监控更松,外籍嫁入本地,夫妻六个月可以迁入。还有一个办法,是买房。   她对身份问题有莫名的执念。江子燕精明胆大,另一方面,终究是一个涉世不算太深的乡下女孩。何绍礼看得很准,江子燕身上有隐藏很深的小地方局限性,她坚强到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却没有很多机会和时间来真正开阔眼界。洲头镇熟人社交为主,芝麻大的小事都要“托人”,以至于江子燕隐隐担心“她一个外乡人,万一在大城市里找不到关系,万一中间出了差错,万一落不了户怎么办,万一……失败了回去怎么办”。   更或者,江子燕内心深处敬畏的东西,已经被楼月迪彻底的阉/割干净。家乡这个词,从小到大只带来巨大幻灭感,那种灭顶的疼痛,能逼着她付出一切代价去避免万一。   江子燕为求百分之百的稳妥,大四开始就从容地到黑市找了婚姻黑户中介,她准备以“江燕”的身份结婚,只等到时候落户、离婚,处理完毕再回家乡注销一个身份证。到时候,人们知道“江子燕”是 F 市区的人,并不能查到她婚史。毕业后注册法人,她也能堂堂正正地以此资格,在本城申请为扶持减税高科技企业。   她自认巧妙的利用漏洞,百密一疏。楼月迪连夜坐飞机赶来,冲进教室,当着老师同学的面,扇了坐在前排江子燕一个响亮耳光。随后以向学校告发真相为由,逼着女儿毕业回洲头县工作,应聘成为一名幼儿园老师。创业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江子燕在毕业典礼匆匆出现,再没有和本科的任何同学联系。   新名字中间,是个“子”,江子燕自己选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当从小就活在地狱当中,懂得哭诉没有用处,也无非是越难过越沉默罢了。   这件事,同样给予楼月迪无以伦比的打击。餐馆老板娘从那时候起,苍老不少,开始酗酒,和餐馆里一个年轻厨子不清不楚。对方满脸青春痘,好赌,喜欢斜着眼看人。楼月迪甚至还为那个厨子买了辆代步车,不过,车主的名字掩耳盗铃的写得是江子燕。   “小燕你看,妈妈对你多好,这种时候还想起你。”楼月迪温柔地说,她的情绪只有喝酒的时候才会稳定,“这车先给他开,等你以后会开车了,再留给你。”   江子燕在酒气熏天中维持沉默。她已经知道,自己大学时期寄回家的全部奖学金和钱,连餐馆大部分的收入,都被楼月迪转手送给厨子去打麻将。楼月迪真的不在乎钱,也不在乎女儿的前途,她好像只想拉着什么人,坐上那条在黑暗湖水里逐渐下沉的人生大船。   楼月迪扣着江子燕的所有证件,不喝酒的时候会流眼泪,让女儿赶紧嫁人找个“接盘货”,喝醉了则又哭又打。母女之间剩下薄冰的温情,越消磨越快,最后只剩下机械的“欠债”“赚钱”“还钱”。   江子燕在家帮着母亲打理半年的餐馆,又考上了和F大同市齐名的U大研究生。研究生开学已经一周,她把本科赚来的所有私房钱都留给母亲,从厨子那里取了旧身份证,再次逃出家门。等重新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火车站外面下着倾城大雨,江子燕做错了三辆公交车,终于来到校园,仿佛这里有什么宿命在等待。   何绍礼记得他第一次看到江子燕,是U大的体育场。   兰羽爱出风头,很活泼地报了个十佳歌手的竞赛。他被学生会拉上去和其他大一新生做搬矿泉水箱的苦力,高高地站在台上,透过帷幕,能清晰看到下面所有观众。演出没开始之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但目光所及,前排一直有个长发女生,穿着土气又空落落的桃红色毛衣,静静站着等人,像只孤独的左手,死不回头,只留背影。   实际上,她那会就已经成为别人名义上的“妻子”。   何绍礼的那股嫉妒和憎恨,至今都是困在琥珀里的天牛虫。   夜已经深了,何智尧已经睡着,他的父母在外面小声地说着话。   何绍礼除了面色铁青,其他还好,目光依旧酌定。江子燕则在仔细查看完自己的户籍后,如同当头一棒,当年出国的手续,都是何绍礼□□,从没想起查看。但即使她自诩心志坚定,依旧不想相信如此大型魔幻主义在自己身上上演。   她喃喃说:“我就为了个户口和陌生人结婚了?我当时究竟怎么想的……”   何绍礼笑得有些瘆人,他曾经原话质问过她。江子燕当时的表情镇定又绝望,她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绝不、绝不、绝不会懂得她曾经过的生活。   后来江子燕失忆,他不顾家庭的坚决反对和何穆阳的咆哮,仓促地领完结婚证。   签字的时候,民政大厅上的灯光落在她纤细睫毛,留下凉薄的影子。何绍礼探身过去,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江子燕连挣扎的意图都没有,哈欠连天,又靠在轮椅的垫子中沉沉睡着了,表情是毫无顾虑的轻松。   当何绍礼和医生交谈完她的近况,准备走进病房的时候,他听到江子燕对着护工柔声说:“您信吗,我真的不在乎这孩子爸爸是谁。不管他是小偷还是国王,对我都没差别,我都没有兴趣知道。”   因为还在创伤恢复期,她的口齿有点含糊不清,会把“不在乎”说成了“bo不在乎”,“国王”说成了“bo王”。   何绍礼站定不动,护工尴尬地说:“……孩子总需要爸爸啊。”   “如果以后孩子问我,为什么会想生下他,我就会回答他,我生你是为了创造美好记忆。因为我生了你,我的过去就只是你,我的过去就是完美无缺的。我不需要恢复记忆,我有我的宝宝就够啦。”   好吧,也在那个时候,何绍礼安慰自己,她失忆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大多时间,他难以和江子燕同负一轭。太多情绪因为她而起,对抗、纠缠和控制欲,以至于都见不得他们的儿子哭,但何绍礼是真的想让她开心。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是怕你这性格听完后,只会带着胖子逃跑。”何绍礼直言不讳,他说,“你最初失忆的时候,每次在医院见到我,都像老鼠见到猫,身体也总在起伏。这次回国,我也搞不清楚你想法,你状况不稳定,我难道不应该更谨慎点吗?”   江子燕脸红一阵青一阵,她森然地追问:“可你现在又决定告诉我——”   “我现在不告诉你,也瞒不了多久。”他轻描淡写地说,“就怕你打着避嫌的旗号,再拐带胖子从家里搬走。江子燕,我同你说过,我这里不是酒店。”   江子燕喉咙彻底被堵住。她想到就差交订金的房子,就差了一步要提出告别。本来今晚只是随口试探几句,万万料不到何智尧开口首次叫她妈妈,再加上何绍礼又连续爆出那么大的料,所有都又乱了阵脚。   她定了定神,硬着头皮问:“你还有别的事,想要告诉我吗?”   何绍礼看着她,江子燕整张脸苍白,唯独眸子如同擦着纸火样发亮,让人忍不住猜她心里想着些什么。他便说:“你还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吧。”   江子燕一时之间自然是什么也想不出来,心里五味陈杂,忽地“呵”地笑了声,又迅速板起脸,神情满是自嘲和迷茫。   最初失忆,她还勉强安慰自己,年少轻狂,谁没做过几件荒唐事。后来回国,又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过去也并非一无是处。但此时此刻,江子燕就像拆开了何智尧的过期薯片,里面百分之八十七的氨气都已经变了味不说,而剩下百分之十三奇形怪状的缩水马铃薯条,全部都是过去黑历史留下的渣渣!   她挑了个简单的问题:“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之前结过一次婚的事?”   他眼眸中不无冷意:“爸应该知道点,虽然他从来没提。其他人么,你瞒得很好,至于那些瞒的不好的,我也帮你遮掩过去了。”   她挑眉问:“兰羽不是找了私家侦探查我,她知道这件事吗?”   何绍礼闻言倒也是微微地笑了:“小羽啊,她真的很单纯,有点不太爱动脑子。”   这词是好词,笑也一如既往地深情动人,但何绍礼评价起青梅竹马的口气,并不太走心。江子燕再略微想了想,觉得兰羽应该不知道这事。不然今天见面,她绝对该提出来羞辱自己。   何绍礼顿了顿,反问她:“子燕姐,你今晚开始,三番四次的打听小羽,是有什么问题吗?”   江子燕已经重新被他拉着坐下,整个人依旧无法自处,但目光略过何绍礼面容的时候,她突然相信以前是对何绍礼有过真感情。人即使失忆,终究无法全面纠正自己,每个人从来都只有一种偏爱的类型。她好像确实比较钟情聪明人。   “我今天上班,在公司里碰到兰小姐啦,她好像和我老板认识。”她有气无力地交代,又忍不住说,“我的男老板和她看上去很亲密——我没有恶意,就是想提醒你。”   何绍礼没什么表情的一耸肩,江子燕见他这样,也点到为止。她现在如坐惊涛骇浪之巅,无非抓住什么思绪随口就问什么,此刻火烧眉毛,也顾不上兰羽。   她又蹙眉想起了会,再忍不住问:“我认不认识那个第一次和我结婚的人?”   他奇异地笑了:“你对他好奇,那我明天帮你查查?”   何绍礼语气好像突然又坏了,江子燕闭了闭眼睛,轻声说:“我只是想确定,这个人的存在以后会不会伤害我。”   老实说,她可不想再去应付第二个何绍礼了!   这感觉好像又回到最初的失忆状态,头发被剪短,满脸倒霉相地坐在床上认简单汉字。云何纵心令住恶法,什么女阎王女煞星,所有骄傲都像大厦般塌了,也许这些骄傲从来就不重要,它们本身最初就没真正存在过。   “江子燕?”   五味陈杂的这个时候,何绍礼叫了她,江子燕下意识地抬头,他的口吻像圣诞前的冷雨,新鲜冰凉和沉寂。   何绍礼淡淡地说:“世界上任何想伤害你的,必须先踏过我。”   江子燕瞬间屏住呼吸,转头专注地看他眼睛,五指扣紧着沙发缎面。但也只有几秒,她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好,你不要忘了你的话,但我也得想一想,我需要自己想一想。”   何绍礼不动声色地追问:“你打算继续住在我这里想吗?”   江子燕略微狼狈地避开他的凝视,坐在满堂客厅冷淡又温柔的高级银灰色调里,心一跳一跳的。   在此之前,她还疑惑何绍礼过于莫测的态度,现在真相大白——什么童年很黑暗、人生很复杂、人总是很难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这些高明的鬼话,早几年能写卖惨型PS申请常青藤奖学金,却绝对不能成为在真正感情里撒谎的理由。如果何绍礼曾经对她动过半点真情,就绝对不能忍耐这种天大欺骗。   何绍礼不像她,他从不说狠话,但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到最后是不能打折扣的。她如今也不用费心想,怎么和何绍礼保持距离了,他绝对会报复她的,就权看程度如何了。   江子燕想了想,终于不好过河拆桥,轻声说:“如果你不赶我的话,我还是想尽量多陪陪智尧的。”   雨再断断续续地,像难啃的骨头样,下了三天,温度慢慢扑上来,夏天就这么多雨的开始了。   最近,她没在公司看到傅政。这样也好,避免了两人因为兰羽可能引发的尴尬。自从那晚在从何绍礼口中听得自己的童年,那盘旋在心底的凉意很久都持久不去。但剩下的深夜,她又恢复安宁无梦的状态,甚至隐隐松了口气。   没有再梦到过母亲。   早在前几年,楼月迪因为心梗去世,母女间的故事随着江子燕失忆,彻底地落下帷幕。所有痛苦、反思和追悔,已经成为过去。活着的人还努力活着,一切也就这么过去吧。   除了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江子燕才感觉到遗传的力量。   她曾为何智尧买了块小黑板,想教他数学。但大多数时间,何小朋友看见了那黑板,都远远地绕道走,反而江子燕自己在上面划来划去。她之前给自己布置了新的任务,要学会盲打,其中的诀窍是要记住asdf和jkl;这八个键。刚开始学,动作总是有些迟钝的,颇有何智尧认拼音的风姿,整日在小黑板上默写键盘位置。   也是这时候,江子燕发现自己偶尔的教育模式,多像曾经的楼月迪。何智尧明明被她逼得都快哭了,她却不抱他、不哄他、不安慰他,还继续骂他,逼得自己心冷硬凶狠,和楼月迪一样。   何智尧周末被送往爷爷家前,又被江子燕逼着认完几个大字,学了点数学,过程中还被她恨铁不成钢地拧了脸。等结束母子友好的课程后,他闷闷不乐的,单手抱着变形金刚。   此刻,何小朋友听完妈妈的问句,有点不明所以,圆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就刚才,”江子燕比划了一下,她垂下眼睛问,“我让你读了八遍课文,你心里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何智尧懵懂地看着她,他潜意识里觉得这问题有点不大好回答,但还是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江子燕半点都不相信。   “可是我刚才对你很凶。”她咬唇,每当控制不住急躁骂完何智尧,纵然是隐约后悔,却有点放不下架子道歉。这大概是当家长的威严吧,有点可笑,却存在着。   何智尧没吱声,低头专心把玩着变形金刚,过了半晌,他认真地回答:“我不讨厌你,因为你一直都很凶。”居然破天荒地说了中文。   江子燕愣住,又开始思考起她怎么“一直”都很凶。唉,以后还是多赚钱,请幼教名师好了。给自己孩子当老师这事,真的太伤感情了。   反倒是何智尧扣完这顶大帽子后,也有点心虚,他拽了拽她,小声地说:“姐姐,’一直’怎么说啊?”   何智尧的英语很好,已经能用虚拟语态写点东西了。她直接就教他一个高级词汇:“Constantly.”   “……坑死蛋特嘞。”何智尧心不在焉地重复着,他被她喂了点蜂蜜水,再把小胖脸安静搁在妈妈的手臂上,感觉十万分的纠结。江子燕十分钟前才板着脸骂完他,又严厉地罚他站,但现在,他又觉得特别舍不得离开她了。   唉,可也挺想去爷爷家玩的。何小胖子忧伤的看着窗外,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总是布满了各种blue。   ++++++冥王星篱笆分割线+++++++   今日元宵节,从大年三十到现在,有收到评论里43声新年快乐~~~   谢啦,也祝诸位大人鸡年大吉 ^^   我说过这文是我的玩具,它也会是你的玩具。   ☆、第 35 章   出租车停稳的时候,母子两人正好碰到了往小区外走的吴蜀。   江子燕正让司机帮着把何智尧的儿童自行车从后备箱里拿下来,何智尧已经眼尖地看到远处是自己的小个子姑父, 立马欢欣雀跃地跑过去,张开手要他抱。吴蜀刚出完义务门诊, 看着小孩子在自己眼前张大了嘴, 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摸出一架小手电, 打算去查看他的口腔。   江子燕抬头看到两人的姿势,不由笑了。吴蜀也反应过来,自嘲是职业病作祟。他到底放心不下何绍舒, 不过分别几天,就打算提前去 LA,今天是来到岳父家进行告别。   没说几句,吴蜀匆匆告别。   他脱下手术服,跨上出租车的模样, 只是庸庸众生中最普通的中年人, 再因为个头小,显得更不起眼些。谁也想不到, 心高气傲的何绍舒肯为了这样的男人,自然流产四次, 还要执意生下他的孩子。   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   江子燕继续俯身推着小小的儿童自行车,望着刚玩着从姑父那里抢过手电筒的何智尧,心里想,如果她也能这么努力地爱尧宝,也许总有一天,也能成为更温柔的人,成为一个更好的妈妈。   吃晚饭的时候,何绍礼因为加班没有及时赶回来。   偌大餐桌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何穆阳纵然疼惜孙子,并不习惯在江子燕面前展现爷孙之情,因此问的都是她本人的情况,目前在哪儿上班,职务是干什么,公司的构造等等。   江子燕也全部回答了,姿态谦虚,完全是小辈人在长辈面前的姿态。   何穆阳淡淡地应了声,让保姆去给何智尧换新的围嘴,突然问了句:“你是打算用这个职位当跳板,还是另有别的职业计划?”   江子燕想了想:“编辑这个行业,流动率高。但我暂时不打算跳槽,毕竟在一个行业内待五六年才算入门,我这几年我打算多沉淀一下,也多陪陪智尧。”   平常又无可挑剔地回答。   何穆阳看着江子燕低头的样子,嘴角挂着僵硬的笑容。他隐约记得,头一次知道“江子燕”的名字,还是从女儿嘴里。接着何绍舒暑假邀请同学来家中做客,他正好在家,江子燕在何穆阳的审视下略有拘束,却依旧不肯低头。   像是这种外地来念书的小姑娘,顶尖大学毕业,可塑之才,但通常特别敏感且倔强,也没有足够的智慧调低身态,以后走入社会只会处处碰壁。一抓一大把的货色,实业民企在校招时避之不及的人选,何穆阳从不放在眼里。   午后,何穆阳独自到花园抽烟,正好听到她和儿子在阳台闲聊。   “邵礼,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子承父业,直接去接管你父亲的公司吗?”女孩有一把轻柔的嗓音。   儿子敷衍地笑了笑:“可能有这个计划,但肯定也要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去管。”   何穆阳沉默着吸着烟斗,也说不上对这答案满意,还是不满意。有时候觉得,对儿子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也是挺烦。但他听到女孩子静静开口:“你那么年轻,就做那种仰仗父母鼻息的工作,有什么前途呀。”   他不由挑眉。   江子燕的这句话,在儿子大学毕业的时候,何绍礼一个字也没改,又对何穆阳说了一遍,彻底断了何穆阳打算和儿子共行业的心思,到最后,何绍礼也只肯同意实习半年当作历练。何穆阳在早些年,大动肝火,痛斥儿子的幼稚和不识抬举,却也不由掂量着这个儿媳,想看她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同一个人,失忆后,气质依旧,但曾经掩饰很深的浮躁感和无知感,蜕变得彻底看不出来。   江子燕也感觉到何穆阳这种锐利审视,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她并不怕何穆阳发难,只是懊丧发现,饭桌上好像是自己精神最脆弱的时候。以前还好,现在知道了童年往事,如果略微压力大,闻着饭菜味道就又有想呕吐的趋势。   何穆阳双目微凸,面相本来就显得严肃,他刚要开口说话,眼角却瞥到什么,才发现何绍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此刻正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听了多久的墙脚。   老爷子不由气笑,放下筷子:“家门口的西北风好喝吗?”   何绍礼知道被发现了,他走出来,摸着鼻子笑:“这几天都雨天,我这鼻子难受得不得了。就多站了会。”   何穆阳确实有心想再敲打江子燕几句,至少让她不好过。但何绍礼回来了,连笑带挡的,公公说儿媳的立场有些隐约尴尬,只能对何绍礼板起脸:“你这鼻子得去好好看看!赶紧坐下,吃饭。”   江子燕看到何绍礼出现,神情也瞬时松动。她脸上没有表现明显,也是松了口气。等何绍礼落座地时候,侧头朝他一牵嘴角。何绍礼也朝她回之一笑,两个人的视线莫名地在彼此脸上定住。   何穆阳视若无睹,自己低头吃饭。直到何智尧不小心把筷子掉落在桌面,哐当一声,江子燕和何绍礼这才迅速移开眼睛,双双有些脸红。   江子燕这才发现,何智尧因为没人管,吃得满嘴都是口水。何绍礼也看见了,这几晚都是他读三国来哄儿子睡觉,因此替何智尧擦了擦嘴,笑着评论了句:“我看刘备是时不时地流眼泪,胖子你也不差,时不时地滴点大哈喇子啊。”   江子燕不由低头忍笑,何穆阳不理他,只看着孙子,温声问:“智尧,吃饱了吗?”   何智尧撇起了小嘴,他现在觉得他爸爸特别的烦人,于是转动且亮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何穆阳的脸。忽地,他甜丝丝地说:“爷爷啊!”   江子燕和何绍礼已经习惯这孩子时不时的开口说话,但何穆阳头一次得到被叫爷爷的殊荣。正好这时候,董卿钗来了视频。何穆阳立刻站起来,招呼着何智尧要到书房,准备哄着他再叫一声爷爷或者奶奶,正手忙脚乱地时候,阿姨又说外面有人敲门。   何绍礼还没吃饭,江子燕便让他坐着,自己下楼要去开门。但等她走到院子里,就又犯了难,锁怎么也打不开,后来还是何绍礼追上来。   “这锁有点旧,得压着边,往上提,”何绍礼亲自过来开,他笑着说,“子燕姐,你帮我把旁边门灯打开,我看不见来人。孙姨估计忘记换摄像头的电池。”   江子燕摸了好一会,她问:“开关在哪儿?”   他还未答话,远处的铁门外,就传来冷冷的女声:“亮着橘色小灯的位置,就是开关。”   江子燕怔了怔,手依言摸到那个位置。何绍礼却已经从声音里听出来人,等灯亮起来,果然看到兰羽正俏生生地站在门口。   和江子燕前两次见到不同,她脸上头一次带着甜笑。不过,这笑意自然不是因为江子燕。兰羽穿着一条蓝白色条纹衬衣裙,踩着鞋底非常薄的皮凉拖。很简单的打扮,越发显得少有的好容颜。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招呼说:“兰羽,你怎么来了?”又微笑了下,“我还在吃饭。”   听他这么说,江子燕很识趣地要让开挡在门口的路,准备让她进来。却看到何绍礼脸色微微一沉,不由略微僵住,幸好下一秒,听到他很自然地说:“你进来吧。“   兰羽却摇头,江子燕这才发现,兰羽脸上同样也有很浅的梨涡,抿嘴微笑就能显露。   她轻快地说:“绍礼,今晚我主要是来找你的,方便和我单独说点话吗?”   兰羽这么说的时候,看了眼江子燕。但对方依旧站着,视若未闻。瞬间,她只觉得熟悉的恼火又涌上胸口。江子燕在以前最激怒自己的,通常不是故意找茬,而是这种无意识的忽略和轻视。江子燕并不经常打击人,但她随口一句话,就通常显得别人很蠢。   何绍礼的目光在兰羽脸上沉吟地停顿,片刻后,他回头说:“子燕姐,你回去等我一下?“   江子燕这才朝兰羽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多一句话也没有。   如果说兰羽粉面朱唇,只要装乖,就能看起来甜美又温柔,江子燕失忆后的笑也有些秋水伊人模样,但骨子里却依旧太端着。兰羽以前很讨厌江子燕阴郁劲,此刻又很烦她那股子笑,仿佛和谁都没感情的微笑。凭什么呢?   直到余光望着那个身影重新消失在门内,兰羽才呼口气。眼前咣当一声,铁门居然又重新关上了。   高大的身躯已经掩在门背后,昏暗灯光下,何绍礼体贴的语气和刚才一样,他笑着说:“小羽,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兰羽终于也沉下脸:“怎么啦?锁门是什么意思,你这什么态度呀,我怎么又惹到你了?”抬头恰好看到何绍礼握着门的手一紧,她缩了缩脖子。   何绍礼倒很平和地解释:“我让子燕走,是因为我不想当着她的面给你难堪。但是小羽,我上次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看她语塞,他简洁说:“我就当你没忘吧。”   两人旁边是被淋了几天雨的石墙,兰羽家的庭院设计师,和何家请的同一位,设计风格不同,但总有些地中海风情。院子外面旁边是林荫道,翠色在童年来看就很漫长。   他们毕竟一同长大,似乎从少年开始,何绍礼就有这样的沉静眼神。他,和他那总自诩雅典娜的姐姐,确实被教育得和其他孩子格外不同些。比起何绍舒,何绍礼要更温润更开朗些,上大学前,他都能和小时候的伙伴保持联系,都玩得好,又很从容。   然后,戛然而止。   江子燕出国的第一年里,何绍礼正陷入工作和照顾儿子的困境。只要稍微展现丁点犹豫,会被拉入琐事的绝境,他开始变得锐利、决断和冷心肠,偶尔自负的表情,有点像何伯伯。   也是那个时候,何绍礼和兰羽关系几乎修复到了高中时期的亲密无间,神奇的是,兰羽虽然极厌恶江子燕本人,却对她生下的小孩子很合眼缘。她头一次见到何智尧,他正在童床里仰着软绵绵的脖子,滟黑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她来回晃动的手指。有段时间,兰羽甚至忍不住想,如果要替江子燕养这么个儿子,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何绍礼因为忙,也任由她整日和何智尧玩。直到一日,他匆匆回家,正好撞见自己正教何智尧喊妈妈的一幕。   “我儿子不是你的宠物狗,兰羽,你不能因为想逗他玩,就让我儿子叫你妈妈!何智尧的妈妈不是你!”何绍礼没有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目光冰冷如刺,“摔坏了脑袋的是江子燕,你的脑袋还没有!”   兰羽泪流满面地推开他,哭着跑走。何绍礼直接带着何智尧,从家里搬走,他向来温和,但做决定说一不二,从此像铁桶一样地儿子围起来。后来听说,何家的长辈都只能一个月见几眼孙子,也是从那天之后,两人没有再联系。   这几年来,兰羽每次懵懵懂懂地回忆这一幕,有时候觉得何绍礼着实在大题小作,有的时候又感觉自己被彻底羞辱——什么鬼,她根本都不稀罕做何智尧的妈妈!   沉默片刻,兰羽忽而低低辩解了一声:“反正,我问心无愧……”声音略微带着颤抖,更显得委屈。   这个话题多说无益,何绍礼也不想多解释。两个人暂时都没接话,又僵持了会,何绍礼才想起什么:“你今晚来找我,是不是想问什么同学聚会的事?”   兰羽赌气没说话,他便轻声解释:“我最近忙,一直没时间接电话。昨天看到你的短信,也忘记了回复。我工作比较多,大概抽不出时间参加,你自己去玩吧。”   原来,兰羽上个多月回国,约了几个熟稔的高中和大学同学聚会。她想了半天,决定要约何绍礼。此刻又想说什么,觉得言语说出来轻飘飘的,于是把何绍礼还搭在门上的手掌拽过来,在他手心写着:来,来,来。   何绍礼略微迟疑,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沉默片刻,他松口说:“如果我去,也不会是一个人去。”   兰羽立刻展颜:“好啊,我很久没有见到智尧啦。他好不好?聪明不聪明?会开口……”突然又止住声音,脸上顿时难看起来,因为明白何绍礼说的,根本不是何智尧。   她半晌不说话,冷淡问:“她还没找回记忆啊?”   何绍礼低声说:“还没有。”   兰羽反手一扣,长指甲刺入他手掌。何绍礼吃痛,但看到她执拗的脸色,倒也没收回来。   她抿嘴问:“我只关心你来不来。至于你爱带谁来,我根本不关心。绍礼,我今晚来找你,是一直有句话想问你——我和江子燕,你内心到底向着谁?”   看他就要回答,兰羽有些慌张,迅速说:“我知道,你现在都已经和她结婚,我,我其实也都有男朋友啦。但是,我不懂咱俩当初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之间,到底是不是因为江子燕才疏远的?如果江子燕没有……没有生下何智尧,你现在还是单身,我现在在你身边,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   何绍礼沉默了。   这种相似问题,何绍舒早在大学就问过他。   当时是一个辩论赛期间,彼此辩论什么“大学期间应该注重培养学习能力还是职业基础”这种白烂话题。兰羽和江子燕在不同的辩论阵营,学校里都传开了何绍礼招惹了两名女生,贵公子脚踩两支船云云。   男主角本人,正在隔壁的操场上踢完一场球赛,四肢摊开躺在草地。何绍舒踩着高跟鞋走过来,朝着弟弟脸上扔了一瓶冰水,噙着笑问他:“没想到啊,我弟弟真是情圣啊——”也问他,“说真的,江子燕和兰羽,你内心更想选谁?”   何绍礼跳起来喝水,神色飞扬。他脸色有些发热,不知道是因为踢完球还是姐姐这个问题。但他直接说:“别,我谁也不选。   “什么意思?”何绍舒显然没懂,夕阳照着姐姐明艳的脸。   何绍礼淡淡地说:“姐,我从来不选。”   兰羽和他是从小的青梅竹马,江子燕也有种种神秘动人之处。在他人眼中,她们都是非常优秀美丽的女孩子,却同时钟情于他。何绍礼是一个年轻男孩,有时候会非常自得,有的时候也会很尴尬和烦躁。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何绍礼也曾是不逊于江子燕的学霸,大城市里典型的优等生,骨子里倨傲,看轻很多东西。他相信正确答案只有一个,两者以上做出选择,无非只是举证和验错。而为了一个装神弄鬼的女孩,得罪多年青梅竹马很可笑,但对于兰羽,因为江子燕的出现,他同样感到有些东西在渐行渐远。   两相权衡,何绍礼索性不打算和两位女孩里的任何一位进行深入发展。   “天下无芳草。”何绍礼玩味地说,“我还是利用大学时间玩玩牌,继续当最后几年纨绔吧。”   何绍舒对弟弟“呸”了一声:“不要脸!你敢不敢当着兰羽,把原话说一遍?有本事你以后再也不见兰羽了?”   何绍礼倒是笑着说:“我感觉这也没什么困难的啊。”   何绍舒一愣,想到兰羽和何绍礼之间,一直是兰羽缠着弟弟,她脸色难看,用鞋尖踹了何绍礼一脚,扭身就要走:“你喜欢谁都随便,但我要告诉江——”   “何绍舒,你别对她瞎说!”迅速之间,何绍礼大力地攥住她的手臂,用力之猛,几乎把何绍舒拽得一个趔趄。随后他自己略微僵住动作,而何绍舒站稳身形后,回头朝着他露出阴险的笑。   “小混蛋,脏手赶紧放开,全身臭死了你!我让你装!”   姐姐刚要继续嘲笑,她手机响了。   刚结束的辩论赛上,江子燕赢了兰羽那一方,而在过程中,江子燕开始质疑兰羽对课业的专业性。兰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说得泪流满面。   如果说,何绍礼确实对江子燕有更偏向的好感,但总在她对兰羽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里,来回摇摆。   江子燕年纪更大些,自始至终都占上风,又不懂得任何相让。她肆无忌惮地嘲笑兰羽的单纯和急躁,根本不是出于对情敌的排斥和嫉妒,发展到了更恶意的发泄阶段。江子燕以她的方式刁难兰羽,不留余地,就如同不近人情的楼月迪逼迫女儿,仿佛很喜欢看别人陷入无助,挣扎和难过的模样。   那个时候,何绍礼艰难地选择在江子燕面前继续保护兰羽。他至今对此都绝不后悔,但讲真,这辈子确实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绍礼?”此刻,兰羽还在等着他回答,她一直紧紧地拉着他温暖的手掌,“我不是说你一定会和谁结婚,会有什么结果。但我就想问你,如果你现在单身,我也单身,江子燕也单身,你俩没有孩子。如果你要恋爱,我和江子燕你选谁?我就想知道这个。”   何绍礼沉默片刻,他自嘲地笑了:“其实她刚回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不想和她恋爱,她会是我亲人。”   兰羽心里一喜,下意识地问:“亲人?亲人有什么不一样?”   何绍礼平静地说:“亲人,就是我和她,无论生生死死都还会有关系。”   她蹙眉说:“那,咱俩之间也是亲人吗?”   没有回答,何绍礼已经放开她的手,他淡淡地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兰羽。”他退后一步,远离铁门,轻声说:“一直都是江子燕,我明明也早就告诉过你这个答案,”   像一盆水慢慢地浇下来,兰羽觉得浑身湿透。她张着嘴,好像想到了何绍礼确实提过,可是每次都是在盛怒当中。第一次当着江子燕,第二次当着何智尧,他的表情总是杀气腾腾的陌生和疏离。   但她所熟悉的何绍礼,是江子燕怀孕跳下楼,天大的荒唐,他还能没事人般的独自养儿子,轻轻松松。   兰羽不解地说:“可是,江子燕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都知道,她明明……”   “兰羽,你不懂吗?”何绍礼望了她一眼,那眼神也不是恼火,倒有点像何绍舒曾经打发追求者的态度,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耐心。   他索性再解释更明白点,“我不在乎她以前做过什么,她如今是不是失忆,这些完全不重要。我心里从始至终都是她,不管她做了什么。”   过了这几年,兰羽早就从青梅竹马中的情缘走出来。这些年她同样在国外,学习和旅游,谈了两场恋爱,明年打算再去继续读蓝带。很多感觉已经时过境迁,也不需要格外证明什么。按理说,也不会再感到伤心。   但等从何家门口转身,往自己父母家走,走到距离家五十米的地方,兰羽突然开始无声地哭,太可怕了。   ☆、第 36 章   何绍礼看着兰羽的身影已看不见,同样也出了一身大汗,不知道为什么, 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两个女孩子,一个身影, 以前难决的东西, 带些迟疑, 在后来独自等待的时间里,就连最后一丝的不确定却已经没了。   他到最后,确实没有选过谁, 答案早在最初就清晰分明,选择迟迟而归。   进门的时候,何绍礼正看到江子燕正和何穆阳其乐融融地聊天。   她的性格如果肯好好哄人,也能让人非常高兴。何穆阳今天被孙子开口叫了爷爷,心情大佳, 于是也愿意说些家长里短。   正说到了下午吴蜀前来, 又说到当初吴蜀提出要娶女儿的场景。   “我当时就对那个小吴讲,你的工作虽然是治病救人, 功德无量,但在生活里依旧是普通人。请问, 我如何把我娇养在手心的女儿放心寄托给你。”何穆阳笑了笑,沉穆五官带着回忆的表情,仿佛在想吴蜀当时说了什么。   她对何绍舒那一对非常好奇,此刻却不追问,只微笑着边转着茶杯边等待。   何绍礼在江子燕坐下,顺口接话:“我姐夫当时说,他虽然只会拿手术刀,但如果我姐要真的有什么事,任何事,那他一定会站出来帮她顶住。不管是什么,他都会全力支持她和她的这个家。”顿了顿,笑着说,“奇怪,我说出来,怎么没那么信服?”   何穆阳喝了口茶,任儿子补全。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点点头:“男人,话要少说,但就得这么说一句有一句。”又看了下表,“不聊了,你和子燕早点回家吧。我也有事,待会要去楼上陪我孙子看会三国,明天让人把孩子给你们送过去,我这一周都要去珠海出差。”   何穆阳是很支持江子燕教导何智尧看三国的,他觉得这是很好的启蒙。   江子燕也随何穆阳站起来,因为刚才见到兰羽,她再次对上何绍礼,目光已经没有方才的温情,显得有些冷冰冰的。在以前,她就总喜欢拿这种月下积水般的目光打量人,细眉清目,丹青距离,无聊地扫一下,再扫一下,仿佛迎面被最寒冷的冰山环绕。   她最初无意地隔着人群瞥了他一眼,他从此再也没有爱上过别的女人。   “我和兰羽真的什么都没有。”何绍礼忽然强调。   他身高挺拔,认真起来精朗的点漆双目,此刻却有些呆然。   何穆阳还没走,冷不丁地听了,和江子燕俱都愣了下。   江子燕心里又尴尬又窘,还有点被看破的不好意思,只能装傻低头。   何穆阳则摇了摇头,他和董卿钗至今都没退休,带着革命工作者献身企业到老的性格。因此有时候,实在对这些小儿女的情长觉得不耐烦,冷眼看着何绍礼那副被勾了魂的蠢样子,也是无语。   现在的年轻人啊,从来没被更大的利益撞过腰,也不懂杠杆经济,张口闭口就花前月下。简单来说是层次太低,工作太少,没有点为国为民的大志向和定性。   唉,他能怎么样,除了等着他们成熟,也真是什么样的办法都没有。   “你俩,赶紧都走。”何穆阳拧着眉轰人。   第二日上班的时候,旁边的徐周周收到了一捧匿名玫瑰,附带着过气网红的薰衣草紫色小熊。虽然不知道是谁送的,但女孩子收到花,应该是很高兴的事情,徐周周没有什么喜色,望着傅政的空座位发呆。   忽然,她越过桌面的零食,对忙碌的江子燕说:“子燕姐,你每天工作都好努力啊……”   徐周周的桌面和江子燕迥然,江子燕的桌面干净清整,一根黑色原子笔,专门的水杯搁置垫,其他全部收到抽屉里。反观徐周周的地盘,总是掺杂零食、数据线、耳机和文具,那束紫红玫瑰摆在这团乱糟糟之中,显得略微庸俗。   不过,江子燕的电脑忙碌不停,浏览页面至少开了60个窗口,电脑中播放今年超级碗的回放赛,AI 公司把球员的路径都标注出来当作技术普及。旁边的笔记里,草率记录着“区块链”的相关信息,手头正填写一个申请表,申请部门为员工提供的“测评经费”。简单来说,当员工因为写稿需要对一个产品进行体验的时候,除了寻求厂商支持,公司还会报销部分的自费费用。   黄董曾经悄悄告诉她,他就是靠这个买的 VR 眼镜。   江子燕仔仔细细地检查两遍表格,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她忽然说:“周周,你大学考试作过弊没有?”   徐周周正在等着校一个创业者的文字采访,闲得发慌,翻了个白眼说:“你在侮辱我智商吗,当然做过!不过,我们大学查作弊是很严的,每年抓住会被劝退……”   她洋洋自得的,也说不上对这事感到什么难堪或不难堪。主管正巧也走过来蹭江子燕的零食,江子燕索性也问他:“你呢,你大学考试做过弊吗?”   他摇头,同样理所当然地说:“没做过!”又严肃地批评她们,“你俩上班不要公开闲聊,有任何闲话都要在咱们群里说!”   徐周周哈哈的笑了。   当天下午,一篇以“花满楼”为笔名,发布的讨论人工智能初创企业格局的文章,刷新了后台24小时内的最高的流量。江子燕用这么一句话开头“马克思说,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   文章普及了国内做语音识别开放平台和芯片应用的热潮,犀利指出这些公司的命运几乎都是走向收购,认为人工智能不过是取代新的硬件平台渡向更平稳失败的“驴年”。因为这两周Master的围棋奇迹正是热点,加上该文文笔生动,鞭辟入里,很能搏眼球。   公司网站绑定微博,一个投资大V在转发链接后,经过二次连接和推广,阅读量迅速突破两万。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文章开始在朋友圈内零零散散的传播,这几乎是科技创投圈的爆点流量。   文中点名的几家小公司的公关纷纷找上门,要求付费删除文章。互联网媒体都有种草根性,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还鼓励这种爆点。主管精神抖擞地和他们周旋,时不时把对话截屏扔到群里。   江子燕最后关闭对话窗口,删文章的价格已经提高到两千人民币,主管依旧是拒绝删除。但不管如何,这个月最高流量的五百块奖金,总能落到她手了。   徐周周又在老生常谈的感慨:“两千块呀,我一个月伙食费!好多这种土豪公司都喜欢直接砸钱公关啊,全网砸钱!像咱们这种人,仅仅为了生存,就已经需要拼尽全力……”   江子燕却在旁边,自语地轻声地接下去:“在世界上拼尽全力地活着,难道不是我们每个人应该做的事吗?这不值得夸奖,也没法换来同情。”   她垂着眼,皮相里带着一丝内向和细弱的错觉,但眉宇间总拢些高傲气势,无形压人气场。   徐周周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她才后知后觉地嘟囔:“……我这是被教育做人了吗?”   江子燕笑了笑,权当安抚。   互联网好像特别流行“比谁丧”这种气质,但她已经连云淡风轻和假装悲伤都没法扮演。江子燕清楚意识到,她装不出来。起码对捉住兰羽作弊这件事,完全装不出来内疚。   如果没有何绍礼的存在,她都不会很欣赏兰羽。也不需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但确实是有些瞧不上罢了。工作靠业绩,考试靠成绩,自己的门槛低,就怪不得人踩罢了。   黑色耳机线缠绕在纤丽指尖,江子燕想到了那天晚上瞥到了何绍礼手背处,有两处未消散的月牙形痕迹,一看就是女人留下的指甲印。而何绍礼重新进门的表情,颇有些神色难辨。   那晚回家路上,他问她:“下周二你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再陪我和别人吃顿饭?”   江子燕自从知道自己还曾结过一次婚后,又恢复了刚回国时候的刻意沉默。她想了想,试探地说:“要去见那个赵大胡子吗?”   何绍礼简单解释:“不是工作的事,是高中同学聚会,我想带你和胖子一起去。”   她略微蹙眉。什么同学聚会,自己已经接近六亲不认了,又熟悉他哪门子同学。也不对,还是认识一个,兰羽也会去吗?   曾经的记忆追溯进行到一半,江子燕本想继续追问她读研究生的情景,当初为什么追他,又为什么跳楼,其中兰羽又有什么作用。但她不过因为多问了几句“前夫”,何绍礼眼光就明显不对,瞧得让人浑身发冷。   末了,他干脆借口鼻子难受,直接回房间睡觉。   江子燕有些恼羞成怒。   即使她曾心有匪念,整件事搞成这个结局,何绍礼也不是全都无辜吧。往难听点说,他这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家教好,但也真是祸害。倒不是多花心,但有的时候,对女人行事好像总带点男偶像的包袱啊……   她胡思乱想的,听何绍礼继续说:“你回来后这么久,我还没带你去见过其他人。”   江子燕全无兴趣,只冷淡地说:“我和你去同学聚会,你不怕有人不高兴?”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何绍礼也知道她是说谁。他干脆地答:“我就是希望她以后能高兴,所以必须得带你去,让她彻底死心。”   江子燕语塞,过了会,她轻声问:“那请问,这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语调让何绍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色柔和起来。他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没好处,我现在只是请求你陪我去。子燕姐,可以吗?”   那感觉颇有些抓心挠肺了,她忍不住单刀直入地问:“我们以前……算是谈过恋爱吗?”   这是江子燕第一次开口坦率地问这种话。   曾经的女阎王冷硬从容,会不动声色地讥嘲他:“邵礼,你找女朋友是不是得像美国总统选举,推选举人,拉选票,办推广演讲,最后任你在获胜的几个姑娘里随便挑一个?”   何绍礼被她说的无奈:“我什么时候这样过?”   江子燕面露讥诮,却没有乘胜追击。   私下里,她的态度是若即若离的温柔,但行为又表现得暧昧痴缠。何绍礼被这个学姐追得轰轰烈烈又倍感耻辱,平生头一次尝到被吊车尾的味道。   人的有些感情,即使已经成为硬需求,又好像不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曾经亲密地聊过很多话题,从宇宙万物到秋天里的果实,她悄无声息地帮他买来百香果治疗季节性鼻炎。他们也因为兰羽和江子燕的做事方式吵过更多,越吵越僵,他后来默认她拿自己的噱头和那帮朋友做生意——但好像始终没提起过两人的关系,一直就维持“追”和“被追”的相处。   而失忆后的江子燕,就坐在旁边这么问他。她是真的全都不记得了:“别人总说是我追你,那请问,你最后接受我的追求了吗?”   何绍礼摸摸鼻子,他诚实地说:“我说不清。你不然问问别的,比如胖子是怎么制造出来的?这个我能回答。”   江子燕一下子噎住,瞬间也不知道自己脸是黑了,还是红了。   “……可我不想听,”忍了又忍,她忍不住愤然开口,“何绍礼,你好恶心!”   何绍礼望着她摔了车门离去,他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因为江子燕这话,倒是在其他夜晚里还说过一次。      ☆、第 37 章   与高中出类拔萃的相反,何绍礼在大学期间成绩一落千丈,次次考试都在系里最后五名徘徊。他朋友众多, 聚会也不少,有段时间里迷上了网络□□, 花了两年时间, 打到了中国前二十。因为这些杂事, 考前总靠背半本习题书混过去。   这时候,江子燕的存在就很有必要。   她是当之无愧的学霸,娴熟掌握了应试教育的规则。读研究生时又捡起大学时期的代购生意, 江子燕已经意识到她的视野不足,频繁地在商经学院走动,当助教,去教务处打杂,很得老师眼缘。即使不同系, 也能从老师那里要来本科历年真题考试卷。   在期末的时候, 她在通宵开放的图书馆里找到他,依旧是全身的黑衣服, 清江般的凉爽。不过,见面先说几句让人不爽的话。   “只有你一个人学习吗?你那恨嫁的小女朋友呢?”   她不疾不徐地停在他对面, 何绍礼顺着她眼神示意,看到她带来的复印卷子。他无所谓地收回目光,回答说:“我们现在这岁数,说谁娶谁嫁都言之过早了点吧?”   “那也是要看地方了。在我家乡,像你这种岁数的男生早就应该订婚了。”江子燕悠闲地坐在他对面,两个人小声的交谈。那时候,她在外人眼中还处于对他的一头热状态中。她浑然不觉般,只淡淡地补充,“当然,像我这么大岁数的,基本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要是家门不幸,还能当姥姥了。”   何绍礼被她语气里的老气横秋逗笑:“我可想不出学姐你那时候该是什么样子。”   她面色骤然一沉:“呵,你想得未免也太多!”   翻脸速度太快,又毫无征兆,几乎让人落不下台。   何绍礼倒是付之一笑,摸摸鼻子,继续低头做题。他的复习方法粗暴有效,直接背书背题,文理科万变不离其宗,足矣应付考试。这方法说来简单,但枯燥得很,也没几个人能真正定下心去做罢了。   江子燕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心底的负面情绪全数压下去。等她抬头,看着眼前依旧心无旁骛默书的年轻男生,挑了挑眉:“我帮你找来的复习资料,你看到了吗?”   何绍礼笑而不语。他是很能定得住的性格,一旦认为什么不重要,就自动维持着最低程度的关注。眼前江子燕为他拿来的珍贵复习资料被留在原地,碰也没碰,显然打算拒收这个人情。   江子燕也察觉他有点恼了,故意说起别的:“邵礼,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初是怎么看上你的?”   何绍礼稳定地握着笔,依旧低着头看书,但大脑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笔尖划在草纸上的细碎声音,咖啡醇浓香气,敌不过她在他身边轻轻的呼吸。   他实在对这样的自己陌生又烦躁,完全没有体会到被迷恋者的洒脱,偶尔还会恨起自己岁数小。   江子燕这种先抑后扬的套路,有时候遮都不遮,好像也不介意别人看出来。她不像兰羽,会红着耳根,少女纯情地跟他打闹。江子燕直截了当的说看上了他,然后无所不用其极的靠近,即使谈起敏感话题,没有丝毫旖旎羞涩之状。她的气质优美静谧,背后却总感觉在冒着一丝丝的坏水儿。   “咱们的新生晚会,你被叫上台玩射飞镖。好多人玩这个游戏,但只有你每次投飞镖前,会注意看是不是站到那条黄线后面。而且,最后你还都赢了。”她轻声说,“我当时就想,这男生真有意思,长着张没被生活欺负过的脸,做事情也从不想着投机取巧。这其实是……很难得的。”   何绍礼略微愣住,他问:“你被谁欺负过?”   江子燕没有回答,她垂着眼,顿了顿,又说:“我现在特愁听’大家都是天之骄子’,咱们大学确实不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智慧。就像有人重视大学成绩,有人不重视,没什么了不起。但面对考试,你还知道背书复习,你那个小女朋友,恐怕正在打小抄和找替考吧。”   这次是他没有说话。   兰羽是什么人?除了对他的情感以外,其他什么正事都没有坚持到底过,读书时是足足靠着七八个资深家教外加何绍礼平日的监督,完成所有功课。等两人上了大学,何绍礼自身应顾不暇,还是耐心帮她写了几篇论文。他从小到大对学习都不费力,如今不在乎成绩,倒从未考虑过用作弊蒙混过关。   兰羽和他不同。她比他爱玩,也比他更渴望得到好成绩。   最美丽的脸,最优异的成绩,最亮丽的衣服,王子公主般白头偕老的感情,这些耀眼的东西都是她所看重的。兰羽从小就最羡慕何绍舒,却又孩子气地声称只喜欢过简单生活,不喜欢压力。但总体来说,她性格绝对是不坏的,而且,也没有人能如此冷血地分析从小长大的伙伴。   江子燕已经将那些考试资料推到他面前,她轻快地说:“拿回去好好做一遍卷子吧。其中有几份我多复印了几张,以防你还要把这资料给你的女朋友。”   何绍礼终于忍不住说:“这位学姐我告诉你,兰羽真的不是我的女朋友。”   她听了后毫无喜色,抿了抿唇:“她虽然不是你女朋友,但你对她的照顾,好像比正经男朋友也差不了多少啊。”   何绍礼忽然就笑了,他的回答好像毫不相关:“我总不能像你,每次走路撞到人都从来不说对不起啊。”还是把考试资料接过来,又说,“你帮了我这个忙,等考完试,我请你吃顿饭?”   她不由瞧了他一眼:“你是想谢我呢,还是想约我?”   何绍礼很坦率地说:“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有吧。”   第一次,他看到江子燕的眸子里划过真实的害羞,尽管她迅速再板起脸,匆匆说“好好复习”,转身就走了。   那好像是江子燕罕见流露真实情绪的几个时刻,尽管随后就证明,她送试卷的行为并非十足善意。而随后他们约着吃的那顿饭,味道简直比食堂的茄子饭还要更诡异。   江子燕这时候已经融入何绍礼的圈子,当时有个朋友,想往国内引进露天音乐节模式。对方有资源有渠道,想效仿着美国的模式运营,但因为时间急促,力不能及,于是把网络订票系统和招商引资的部分流程,分包给了江子燕。   大好商务合作机会,最后差点闹翻。   江子燕在交活的紧迫前夕,突然毁约,要求提高平台费用。吃牛排的时候,她轻声下了最后通牒:“假如你出不起这个价,不如我赏给你一笔钱,让你以后去帮我批发童装吧。”   对方望着那清冷仙子般的面孔,又听到蛮不讲理的话,哑口无言。   何绍礼也没有料到晚餐居然变成三个人,还进行得这么诡异,他不得已帮着圆场,自然要向着江子燕。后来,对方看着他的面子,勉强妥协。原本打着友情牌做的生意,最后付出比市面其他公司更高的价格买了服务,也就没了后续合作的机会——即使对方公司做大后,很长时间内,网站基本构造依旧采用江子燕的编码雏形,稳定完美,几无漏洞。   那笔多加的钱,就是用来支撑构架更大的数据库。   不过江子燕当初要的价格,依旧属于狮子大开口。她本人却没有任何解释,往后的日子依旧穿着不知价格的黑衫,心安理得的当着“倒爷”。不仅是兰羽,她和何绍礼圈子里的朋友都相处得不算很好,大部分人对江子燕的评价,都会从极高滑到极低。崇尚精英主义的同学不喜欢她,嫌她市侩自利;无产阶级的同胞们也不喜欢她,嫌她苛刻不喜。   诡异的是,何绍礼的所有男性朋友,依旧很羡慕他这种危险的艳福。不过,何绍礼从不肯把这些话透露给曾经和如今的江子燕罢了。   也幸好,她本人对此话题同样感觉无法适应,甚至还隐隐地有些惊吓。   刚醒来的时候,江子燕会对墙壁自言自语练习说话。极偶尔说到何绍礼,几乎连名字都不想提,只冷漠地用“制造我孩子的工具”这个词语,语气无谓,全当等闲。   因此,当何绍礼笑着对她说“制造胖子”这四个字,抛开暧昧,那感觉就是说不出的吊诡。   他……应该不知道这句话吧?   江子燕用手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摩着太阳穴,她还记得病床墙壁是粉红色,也还记得何绍礼出现过那么一次。可是更多时刻,又总是陷入沉睡当中。   这人该不会曾经守着自己睡觉吧?她再打了个寒颤。   等何智尧从爷爷家被送回来,两人带何智尧下楼遛弯。何智尧每次都抢着要自己按电梯键,何绍礼顺便让他站直,比划了下他的身高。   “胖子最近长高了。”何绍礼肯定地说。   何智尧如今有了点自我意识,对着电梯里明晃晃的镜子,都得顾影自怜几秒,自己给自己做鬼脸。他听了爸爸的话,也很高兴,立刻就伸出手要求进行爱的抱抱。   何绍礼现在发现他已经单手抱不起儿子,随口对江子燕说:“你不在的这几年,我的右手可是粗了好几圈。”   江子燕却仿若未闻,只是抬起手,狠戳了下已经亮起的电梯键。   他转念之间,便笑着解释:“我的意思是,手粗纯粹因为抱胖子抱的,你想到哪儿去了?”又再放低声音说:“不过,你想的原因也是存在的。”   他声音原本低沉动听,此刻压低了声线,居然十分暧昧。   江子燕就这么被冤枉住,她尽力平淡地说:“我什么都没想,我也什么都不懂。”   何绍礼却仿佛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看着她的窘态,紧追不舍地问:“你哪里不懂,子燕姐,我可以指教你。”   从电梯的镜子里,她能看到何智尧正好奇地看着他俩,他伸出小脏手,想要拨弄她的长发。江子燕温柔地牵住他,但语气却截然相反:“我不需要指教,雷锋叔叔还是去帮助其他小朋友吧。”   ☆、第 38 章   何智尧新报的游泳班,本周末轰轰烈烈开始,江子燕把他送过去。中间有两个小时的空闲, 正好公司就在附近,索性来到办公室加班。   往日热闹忙碌的办公区, 如今空空荡荡。向来需要在小黑板上提前写预定时间的会议室大开着门, 几个滑轮椅闲散地摆在墙角, 异常静谧,窗外的太阳照进来,她独自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发了好久的呆,开始把近期的各项事宜进行复盘。   所谓“复盘”,是一个围棋用语,棋手在收势后,回顾自己棋盘上的每一步。   这是失忆后养成了这个习惯, 开始总结和记录自己各项生活。最初是处理完上一周的稿件, 记录各种意见,再整理和删除冗余的资料, 准备下一期的选题等等。   江子燕无意地抬头,前方一排的座位空落落, 只有绿植和摞放很高的几个纸箱。   那天也是在这里,她见到了兰羽。兰羽面容复杂,但又难掩……惧怕感。江子燕不由地专心地琢磨了会那个女孩子,思维再绕到了何绍礼身上,从前,他是否就是抱着不表态不拒绝的暧昧态度,任她和兰羽来回争夺他?以及那句尖刀插地面的冷酷之言,“我娶你,除非你死”。   总感觉缺头少尾的。   她漫不经心地撑着头,用指甲在桌面轻轻击打,有一下没一下。也正在这时,突然听到走廊里传来嚣杂的脚步声和谈话声。   没几秒的时间,远处的玻璃门开了,是傅政西装革履的,一边以沉稳的语调介绍着本公司的各项情况,一边带头带领大批政府官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今天的办公室有点空,我们虽然也是互联网公司,但没有互联网公司盛行的加班文化——”傅政说话的时候,一挥手,随意往格子间里望了眼。   偌大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声音落下略有回荡。   此刻,照相机的咔嚓声,询问声,来宾好奇地摆弄桌面台球和试坐懒人椅的扑哧声。伴随着傅政不急不缓继续的解答,各种声音平滑地飘过去。   江子燕缩在自己的办公桌下面,头顶着桌子,膝盖上放着自己发热的笔记本电脑,细微地喘气。好险,勉强才逃过一劫。   她实在想扼腕叹气,最近怎么老是撞在枪眼上,怎么枪眼老是对准她啊。   幸好没一会,只听到傅政又说:“旁边是我们的员工厨房,看起来略微小了点,但也够用。楼下是我们的员工休憩室和健身房,领导请随我继续走。”   这架势,就像带着小朋友参观野生动物园。而直等着最后的脚步声散去,江子燕又谨慎地在下面坐了五分钟,随后才把椅子推开。   大格子间再次重归静谧,江子燕迅速收拾好自己的电脑包,匆匆离去。等走到楼下,突然想到把给何智尧的甜玉米落在员工厨房的微波炉里。她不敢久留,摇摇头,继续转身离去。   五块钱的玉米,能影响何智尧一整天的好心情。因为急着去接他,江子燕也没时间去便利店重新排队。何智尧不死心地翻她的布包,想找出每次游完泳后都会被投喂的食物。可惜什么也没有。   江子燕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挠了挠何智尧的嫩脸,笑着说:“平常有饿到你吗,吃零食有那么重要?”安慰他又像劝服自己说,“待会回家吃晚饭啦,稍微忍一忍。”   何智尧刚剪了头,那张脸上很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他说:“No啊。”   有时候,养孩子真的很烦恼。也怪不得他父亲把他喂得这么胖,面对这么双无辜渴望的眼睛,江子燕自认冷酷,有时候也难以抵抗,最终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停下脚步。   结账的时候,何智尧重新扯着她的胳膊撒娇。他改变主意了,不想吃玉米,转而想喝牛奶。虽然包里有水,家里还有牛奶,距离家也就五分钟的路程。但固执到不行,非要现在就喝。   江子燕如今也被何绍礼传染,愿意纵容何智尧的这些小任性,只要是不大的事情,很愿意让儿子感到开心。延迟满足的幸福感,从来不是幸福感。   “那玉米和牛奶,你只能挑一个吃的。”她这么说。   何智尧小大人一样地叹气,然后选了最大包装的草莓牛奶。   这孩子的食谱,已经无垠到了有点寡廉鲜耻的地步。晚饭的时候有凉拌苦瓜,本来以为何智尧不愿意吃,结果试探性地给了他,他吃了四大勺——吃猪蹄要舔手,吃酸奶要喝到最后一口,面对牛肉鸡肉色授魂与,白米饭和白水青菜来者不拒。   江子燕看着何智尧这种吃饭风格,她的思绪从最早的“我配当一个妈妈吗”,变成思考“他还配当一个孩子吗”?   周一公司做头脑风暴的时候,大家规定,组里每个人要先讲一个真实的笑话当热场。江子燕闲来无事,做了几张她偷拍何智尧放飞自我的吃饭PPt。同事间大呼可爱,但也纷纷说“吃货是小时候就培养”“吃得什么啊这么香”之类。   冷不丁的,听到徐周周在旁边说:“说到吃货,还记得去年周末,Jack捉到别人在公司吃火锅的事吗?”   除了江子燕,几个同事包括主管都笑不可支。   原来,去年傅政也在周末带领一帮科技部的领导参观本公司。好巧不巧,正碰到国际业务部门的一个同事,趁着周六日的办公室无人,叫了她男朋友在会议室吃外卖火锅。据说当时傅政进门,“人赃并获”,火锅炉和酒精加热器还热腾腾地摆着,连锅都沸腾着。   后来,傅政倒是没为难她,但后来这事被hr在全公司发公邮批评,并扣了该同事当月40%的工资。   江子燕想到她周六的奇遇,脸上声色不动。   今天早上来的时候,她又特意在员工厨房里找寻了一圈那根遗忘的甜玉米。然而也找不到,估计是被清洁阿姨扔掉了,只好作罢。   ☆、第 39 章   到了说好要去赴兰羽“鸿门宴”的日子,当天下午,江子燕早早打了卡, 独自站在公司的盥洗间补妆。她发呆了会,终于从脚下的包装袋里取出那件桃红色的露肩裙衫。   何绍礼在早上随口说要她穿“年轻点”, 江子燕暗暗蹙眉, 但也依旧当成任务。中午吃饭的时候叫上几个年轻同事, 去旁边的快消品牌店挑选。本想买件藏蓝色,却多拿了一件红色。等她穿着这件从试衣间走出来,几个女孩齐呼好看, 徐周周甚至夸张要自掏腰包送给她。   被几人撺掇着,索性买了下来。如今站在洗手台前的镜子一看,好像…过于花哨了一点。   江子燕失忆后,几乎没穿过这么鲜亮的颜色。她低头整理着裙角,听到旁边有人说:“借过。”   傅政抽纸擦手, 看清是谁后接着就愣住。他见过美女如云, 但江子燕那种不经意就流露的暇远风情,几乎没有相似的。再看了一眼, 他目光就又有些变了。   “后背。”傅政这么提醒,略微尴尬顿了下, 直步走了。   江子燕心念一动,略微背过身去。   这件连衣裙的拉链在后,她自己只能拉到八成,此处的后肩□□开来,能看到一小块雪白肌肤,明晃晃的,居然就被男老板提醒了。而因为傅政在大家眼里比起大老板更像一个机智同事,再添几分无语尴尬。   经过这一插曲,她也懒得端详自己。   横竖只穿一次的裙,一顿犹大组织的晚宴。江子燕仔细整理好,再将头发松下来,略微梳理,也就算大功告成。   临走的时候碰到徐周周,对上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江子燕眨了眨眼,随即下楼。   何绍礼早已经接了何智尧,开车在公司楼下等待。她提着裙子坐上副驾驶座,说抱歉的时候正好对上他目光,何绍礼半天没移开视线,有那么瞬间,她觉得他呼吸加重了,连鼻息似乎带着电般,被轻拂到的手臂都跟着麻了麻。   “今天很漂亮。”何绍礼启动车的时候还盯着她,他眸子深沉点,但神情仿佛并不很高兴。随后又说,“胖子,你也快来看看她!”   江子燕脸一红。何智尧闻言,立马从坐在后面的儿童座椅上抻着脑袋,被她瞪回去。   也许怕他再说出什么让自己尴尬的话,路上的时候,江子燕主动跟何绍礼聊起了公司里的趣事,自然也说到了同事在周末偷吃火锅。   何绍礼认真听着,他继续追问下去:“你同事被开除了?”   江子燕摇头:“被扣除工资而已。”顿了顿,试探地说,“如果是你的员工,你会怎么办?”   何绍礼却立刻否认:“我没有员工,我只有同事。”   江子燕笑着“嗯”了声,心想这人的温和还真是骨子里的。   “具体处理情形应该根据公司手册规定,不过,我早几年刚创业的时候,招了名程序员。人和技术都不错,但每周六日都蹲在公司玩WOW,说公司的网速比租的房子快,还特别喜欢拿公司的文具。后来我犹豫半天,找了个机会解除劳动关系——”他顿了顿,“我这事没处理得很好,最后走得仲裁程序,赔了钱让他走的。”   这席话又有些颠覆她对何绍礼的认知,她以为何绍礼会和傅政采取一般的处理态度,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像我们这种初创公司,人少事多,留这种员工久了,只会乱军心。”何绍礼随口说,“我个人觉得这不是小事。如果认为这属于小事,估计他这辈子是没有机会见更多大事。”   江子燕听了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每个人提起何绍礼,别管真心假意,都会夸他几句胸怀宽广、脾气好之类,然而她确实觉得很多人低估了他。但何绍礼自己不辩解,继续维持这个假象。   车缓慢地进入幽静林荫道,这家餐厅挨着国安足球场,礼仪员指挥他们在不远处停车。到下车前,何绍礼忽地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江子燕奇怪地打开一看,是他曾经送给她的日月星辰燕子表。   之前她因为动了不告而辞的心,曾早早收拾房间。这块表被她用防尘布仔细包好,胡乱地塞在何智尧的玩具柜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又被何绍礼找出来了。江子燕张口想问他什么意思,随后醒悟,何绍礼今天特地拿出来,大概想让她在这个场合戴上。再想着自己全身上下,确实任何首饰也没有,于是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但她手腕纤细,戴上后依旧有大半个空余,镶钻表壳沉甸甸地坠在掌心,不伦不类的。   何绍礼已经把儿子从车里掏出来,何智尧看着远处宽广无垠的草坪,就双目发亮,他落地后就开动马力跑远了。江子燕摊摊手,何绍礼只好无奈地追上去,这就又耽误了十分钟时间。   兰羽今日订的一家日式高级板烧厅里的小包厢。   与何绍礼不同,她至今保持联系最多的都是高中同学。高中同学散落得多,席间除了朱炜,几乎谁也不知道何绍礼和江子燕大学那段轰轰烈烈的荒唐事,反而知情兰羽和何绍礼在读书时期的亲密。   铁板吧台围绕中间的厨师台,形成开放的椭圆形,座位也是四散的。朱炜的新女友是一个平面模特,正拉着她用美颜相机自拍,兰羽笑着躲在晶莹水杯后面,目光却落在席间最远的两个空座位。   唯独差着何绍礼还没有来,他向来不是迟到的人呢。   正在这时,门从外面被拉开。   朱炜正好半蹲看脚架上摆着的清酒介绍,感觉走廊的热风扑过,他皱眉回头,就看到背后一个穿桃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很淡的笑容,模样隐隐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是谁。   朱炜刚要询问,她已经轻轻闪开,侧身让抱着何智尧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室内突然安静几秒,何绍礼便在这空隙里,目光环视一圈。他很泰然地对何智尧介绍:“胖子,这些都是爸爸的幼儿园同学。”   朱炜回神,率先笑骂一声,乍惊乍喜的喧嚣迅速填满包厢。何绍礼很久没有出现在同学面前,顿时,各种问候络绎不绝地涌过去,   整片热闹中,兰羽是唯一一个没从席间站起来迎接何绍礼的人。   她今晚穿着一条剪裁极佳的纯黑连衣裙,脖颈间系了焦橙色的头巾,简单优雅,鬓角到脖子充满着高级感,静静坐着,也带着钟鼎之家的内敛气度。这其实是兰羽特意仿着江子燕大学期间标志性的打扮,存得一竟高下的心态,直到看到正主不声不响地推门而入。   江子燕已经褪下熟悉的黑,整身的庸俗桃红色,却又在她身上半点都没垮台。薄薄的红,就像寒阶里的月季,两袖清风、叶稀、节渐细、枝头只开一朵花,是位绵里藏针的美人。   众人都在纷纷打量她面孔,却在她抬眸的时候无意识地避开。   而朱炜几乎是错也不错地盯着江子燕看,他轻声说:“江子……”   话没说完,视线就被何绍礼不动声色地遮住。何绍礼在众人中捉到兰羽的视线,他笑着打招呼:“小羽,我来晚了。”   喧笑声中,兰羽也迅速重新找到了东道主的感觉,她依旧坐着,脸上挂着甜笑点头,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一声轻轻又熟悉的嘲笑。   被爸爸放下地的何智尧,紧紧地拽着江子燕的手,就要往席间走。他饿了,身为一个不怕生又喜欢亲人的小朋友,何智尧在满屋子的空位子里,理所当然地选择挨着别人坐。   江子燕还未来得及阻止前,何智尧已经拽着她,来到兰羽座位旁边,再四手四脚地往高椅子上爬。   小孩子动作颤颤巍巍的,兰羽下意识地在他胖胳膊肘上托了一把,何智尧侧头无心地望了她一眼,稳当当的坐好。而她迅速收回手,依旧对江子燕的轻声道谢声充耳不闻。   今日兰羽做东的餐厅,环境氛围非常棒,食材顶级,有机蔬菜当天进货的,还安排了海鲜鲍鱼和神户牛肉。朱炜在后边假意抱怨,说他们再不来生鲜鲍鱼就老了,何绍礼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饭不怕晚”,走到江子燕身边也拉着她坐下。   朱炜笑了句“装!”,顺势坐到何绍礼的旁边,只剩下他的小女朋友气得直瞪眼。   这样一来,原本的座位顺序完全被打乱,兰羽和江子燕之间隔着何智尧,而何绍礼却又挨着江子燕。   江子燕今晚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连方才被何智尧拉到兰羽旁边,也只是略微头痛地抚了下眉。如今兰羽不理睬她,她也不再三番两次自讨无趣。   随着落座,晚餐也开始。前菜是日式中很常见的生鲜小摆盘,何智尧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吃,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在铁板吧前操作的厨师,不时地小声问着江子燕“what”“how”“why”。她专心照顾何智尧,视线几乎不与人接触。除非有人实在要与她说话,便回答几句。   朱炜自从知情江子燕受伤后,再也没见过她,此刻隔着何绍礼,仍然忍不住探过头:“江子燕?你是江子燕吧?”   她应声回头的时候,厨师正用牛肉脂肪边煎炸来炒米饭,铁板上突然起了通红热烈的火光,映衬江子燕的眸子明明灭灭,半点烟火气都沾不进去。   朱炜呼吸一窒。   他对江子燕的印象很深刻,大概所有男生都会。   当时她若有若无地跟着何绍礼身边,方脸细眼,气质暗里着迷。别人问她问题,下一秒就轻声回答,不装暖心,也不笑。圈里还有几名对江子燕心怀叵测的富家子弟,比何绍礼条件更优越,结果无一不发展成噩梦。   对,朱炜就是一个。   江子燕为了赚钱,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但只要和她意见相左,她干脆判定对方长着猪脑子、蠢货、脑残,压根也不屑讲契约精神了。有一次直接改了古龙的话:“你现在小瞧我没关系。等我用刀在你心口割几下,你就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这样危险的女人,跟她成为敌人都比追她要更轻松,哪里指望她会微笑会寒暄。甚至刚进门的时候,朱炜以为何绍礼用情过深,最后找了一个和江子燕五官相似的良家女孩,万万不料还真是她本人。   他迟疑的片刻,江子燕就微微尴尬,幸而何绍礼正从厨师手里接过餐盘,随口说:“这是朱炜。”   朱炜听过她失忆的传言,但又觉得这事特别玄幻,于是他半真半假地沉下脸:“你不记得我了?”   何绍礼倒是很放松的神态:“一孕傻三年,看到她旁边的胖子了吗?”   朱炜的目光也不禁看了看何智尧圆乎乎的傻脸,而江子燕在旁边一抿嘴,打了个马虎眼的招呼:“好久不见啊。”   朱炜却哪里肯放过她:“我们邵礼这几年是大忙人,没想到你也是。这几年都不知道你的消息啊。”   席间一个平眉毛女生也听到了,笑着接口:“是的是的,邵礼明明是我们中间最早结婚的,怎么在座的人都没收到你俩请帖在?”   不知何时,众人突然静下来听他们说话。   “你俩这婚礼是没办啊,还是没邀请我们啊?”对方还在半开玩笑的说下去,虽然感觉不带恶意,但又让人为难。   江子燕微微眯起眼睛,装着羞涩地低下头,她才不肯替何绍礼解围呢!   但何绍礼在旁边挽上她肩膀,轻快地接口:“这个锅,我背了。”说完后只是笑,并不找其他借口。   席间这一些人,说是高中同学,但关系是超越家庭和工作的伙伴。聚在一起只求开开心心,聚会后各走各的阳关道,犯不着撕破脸。很快就有人自动接茬“过日子呗,”“嗨,怎么都是过”“人孩子都这么大了”,这话题也就算过了。   但等无人注意,朱炜依旧低声地问:“你俩是只领证没办婚礼啊,还是没结婚呢。”   他目光微闪,一方面是因为何绍礼嘴边噙着的冷笑,一方面突然想到他曾经在牌局上为难过几次江子燕——不过这事还有点后续,朱炜有一次透过想追江子燕的念头,结果何绍礼再也没带江子燕来过。   此刻,朱炜含糊地问:“我听说什么谣言,说子燕你出了场意外,很多事情差一点不记得了?”   江子燕已经收起笑容,她淡淡地说:“不,还差一点而已。”   朱炜立刻缄口,暗想今天看她笑一下就糊涂了,居然想从这个女阎王嘴里套出话来,此刻她那股子压人跄步的冷意又出来。这不是找罪受吗?   后来何绍礼又和朱炜轻轻松松说起别的来,话题终于就过去了。      ☆、第 40 章   兰羽今晚订的餐馆实在不错,而江子燕在今晚终于发现,世界上确实存在何智尧咽不下去的东西——他起码是不吃纯生肉的。   今晚的鲍鱼大且鲜, 切片煎炒,何智尧舔了口直接吐了。三文鱼和刺身, 也是这个待遇, 随后的热菜完全不符合他口味, 何智尧一直在委屈地啃水果和土豆饼。等厨师先行退下,他就开始不满地哼哼唧唧,四处张望。   他旁边就坐着兰羽。但自从和何智尧打过照面, 兰羽便端着清酒迅速离座,几乎和每个人都碰了一杯,和每个人都续了旧情。自从江子燕出现后,大家都商量好似的,不问也不打听, 都问的是兰羽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却绝口不提何绍礼。   等转完一圈,兰羽重新坐回位置, 胃里依旧梗着什么。她是见过何智尧的,抱过他, 亲过他,甚至还为他换过尿布——印象中,这孩子安静又爱笑,眉目五官都像极何绍礼。不料分隔几年一见,这孩子这么大了,更可怕的是,他刚刚望着人的神态,和曾经江子燕如出一辙!   兰羽不肯搭理何智尧,何智尧却对旁边的漂亮姐姐感兴趣起来。可惜对方压根都不看他,他很有些失望地吸吸鼻子。   日式的包厢,空调温度都调得很低。何智尧痴痴对着兰羽侧脸出神,突然间,他控制不住的抬高下巴,张大嘴,显然准备打喷嚏。   千钧一发,一双手以温柔但坚决的力道把他的胖脸扭过来。小孩子气息弱,但刚才没嚼碎的饭餐残物,依旧如同百慕大的蝴蝶一样纷纷扑过来,江子燕只来得及紧闭着眼,随后被儿子不客气糊了满脸的口水。   朱炜和何绍礼闻声望过来,正好见到江子燕紧紧闭着眼,正从桌面取纸巾擦脸。   何绍礼斥责儿子:“朝着没人的地方打喷嚏。”再顺手从她鬓角处摸下一粒米粒,也不嫌弃。   江子燕睁开眼,看到朱炜还在促狭地看着自己,不由挑眉,后来才发现眉毛被擦花了。她抱歉了声,走到盥洗室略微补了妆。而目光微扫,看到墙角摆着一张柳宗理蝴蝶椅,暗自心想这倒是文雅风格高到天际的日料店呢,想必吃顿饭的价格也很贵。   夏日的天黑得晚,但外面的天色突然暗下来,估计是要下雨。原本能透过窗子瞥见的足球场,变成雾蒙蒙的灰色,好像沉了水。而她对着窗外沉吟片刻,并没有重新进包厢,反而悄悄走到结账前台。   她告诉前台:“我来付那包厢一半,不,三分之一的账单。”   以兰羽那种心性,应该不会注意到最后的账单少付了多少钱,这就当她对过去冒犯兰羽的心意吧。   江子燕刚刚被朱炜劝了两杯清酒,等刷卡后,她独自在外面待了片刻。   远处的足球场周边已经亮起了logo灯,日月不休,风雨不停。黯淡的天幕偶尔有飞鸟,一线的黑点牵过去。江子燕默默站着,随后晃了晃细瘦手腕上的日月星辰腕表,往回走。   到包厢旁边的走廊,却看到兰羽本人正独自站在走廊里发呆。因为刚抢着结完部分账单,江子燕不由有些微尴尬,兰羽却已经听到了脚步声,抬头看到她。   片刻的沉默后,兰羽笑颜如花:“你好啊,江燕!”   江子燕什么也没说,站在原地望着她。   兰羽再微笑着,她像唱歌般说:“会咬人的狗不叫。”   江子燕的脸沉浸在阴影里,过了会,她忽地叹了口气:“我说,你为什么在乎我呢?兰小姐,你看看你自己,长得那么好看,年龄那么轻,身体那么健康,家室那么好,认识的人档次也不差,以后的孩子一定也会最讨人喜欢的。你这么顾忌我,是为了什么呢?”   她这话简直像迎面抽下的鞭子,兰羽咬牙说:“你又在看我笑话吗?”   江子燕盯了她一会,轻声说:“我看别人笑话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当然清楚。当江子燕疾步走过来,掀走压在试卷下面的小抄,这一幕是兰羽很久的噩梦。而那个女阎王在她最绝望羞辱的时候,突然轻声开口说:“3次”。   什么叫三次,江子燕给何绍礼送了三次历年试卷,兰羽就无法抵抗诱惑,将那详尽的复习资料偷偷带到考场。   后来,江子燕直接承认,送卷子给何绍礼都是有意为之。   “我只是想证明,内心想当狗的人,只要抓到机会就会去当一条狗,不管她现在投生的是人还是狗,喜欢的是人还是狗。”   无差别的攻击,何绍礼和兰羽都被气得脸色发白。   如今江子燕现在生完孩子,脸上带着笑,穿着红裙,但那不过是鳄鱼的微笑和蜥蜴的柔情罢了。   兰羽忍不住问:“……你恢复记忆了?”   江子燕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笑了笑:“听说,你曾经找过私家侦探查我?”   兰羽沉默不语。   江子燕望着她,为自己即将要说的话和为这个漂亮女孩做的事,略微感觉几分抱歉。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我自己也很明白。曾经的事,我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但你没忘。如果你还想和何绍礼在一起,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把他让给你,好吗?当然,我不会很轻易地让出来,这只会让他疑心。只是,我们可以好好说一说话?”   兰羽内心发毛,疑惑地打量她:“你这是对我下套吗?我不会钻进去的。”   她不喜欢江子燕,但也要承认江子燕很厉害,她会花很长时间去思考一件事,然后把这个决定逐步修正,并执行到底。   江子燕真诚地说:“我没有下套。如果你认为,你和绍礼真的应该走到一起,我不会再碍事的。还有,你以前照顾过尧宝,我是很谢谢你……”   “江子燕,你还有没有心!!!”   兰羽突然厌恶地喊了一声,江子燕没料到她突然发怒,吓得退后一步。   女阎王这称号在男人眼里,也许还存在点禁欲幻想,但兰羽从江子燕身上得到的,只有实打实的全面碾压,和没有任何灵魂感的冰冷。后来兰羽请了个三流的警察学院学生,去查江子燕的“精彩”本科生涯,赶紧送到何绍礼面前。   正在这时候,江子燕突然出现。   她讥嘲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走。何绍礼追出去,兰羽被他直反锁在教室。等她费力许久地打开后门,跑出去,听了他们一星半点的对话。   兰羽冷笑地说:“江子燕,你怎么还有脸提起你儿子!你当初不是说,即使绍礼娶你,你也不会允许这种酒醉后的弱智儿生下来!你以后即使想要死,也得独自去死!这辈子的日日夜夜,也绝不想要任何所谓血亲来折磨你!果然啊,你生下来孩子,就抛弃他走了!”   到底没说出那么恶毒的话,兰羽语气愤慨,但这番话说出口来也干巴巴的。   更显得……真实。   江子燕内心发沉,只觉得有人在用铁锤敲击心脏,最初重锤一下,再紧锣密鼓地敲打,让人几乎站不住了。   她目前的性格已经稳重很多,什么话都能深藏在心中不说。然而听到自己曾经这番偏执和决绝的话语,却又感觉把如今不会明说的感受一一倒尽。别人讥嘲的那些偏颇性格,就是她曾经奋不顾身,为了保全自己做的努力。否则,她大概很早就死了,或者……默默无息地在生活流沙中永远沉下去。   兰羽愤然地继续:“绍礼都说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女孩,善良都应该是她拥有最好的品质——”   “但我没有,我也不想有。”江子燕轻声回答。她微微笑了笑,又是辛酸又带着自嘲。   兰羽略微一震,不由抬头看着她,因为之前,江子燕也就同样这么回答。   “不对,我肯定还说了别的。”江子燕皱眉,她很平静地说,“这应该也不是全部,我和何绍礼还说了什么?”   正在这时,包厢里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正是何智尧。   江子燕脸色微微一变,不再追问,擦着她的肩膀疾步走进去。   包厢里依旧弥漫着冷香,八大山人的鱼鸟在墙上露着冷白的眼珠子。那伙时髦又散发着香水味的楚楚富贵年轻人各个神色尴尬,围着正大哭出声的何智尧,纷纷哄劝,而何绍礼不知所踪。   江子燕迅速走上前来,把手轻轻放到何智尧头顶,柔声说:“尧宝怎么啦?”话虽然这么问,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看着正同样拍着何智尧的朱炜。   他苦笑一声,含糊说:“开了个玩笑,结果把孩子弄哭了。”   本以为她会先哄着孩子恢复平静,没想到,江子燕随后就逼问他:“开了什么玩笑?”   何智尧这孩子,脾气不像江子燕曾经那般跋扈,也不像他爸爸那般心中有数。他需要哄,但并不蛮横,很多事情基本不计较。大多时候哭也只是干嚎几声,或者默默流泪。除了那天深夜,江子燕很少看到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她不在的那几年,据何绍礼说,何智尧乖巧到没有问过妈妈在哪儿。他只是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吃饭和自己玩,像被抛弃在锦衣玉食中的孤独小狗。   朱炜沉吟着是否说出实情,而江子燕已经收起今晚自始至终的笑意,神情就像覆水难收的寒夜。   那一下子显得冷冰冰的表情,把所谓容颜、气质、美貌之外的虚物都压瘪了,就只让人害怕,害怕她骤然发怒。   江子燕耐心地重新说:“你们开了他什么玩笑?既然是玩笑,当着我的面也能说。”   在何智尧依旧未歇的哭声中,所有人都在重新打量和评估她,觉得她小题大作,又觉得她狠心愚蠢。自己的孩子明明在身边大哭,母亲却不安慰他,反而先追究这些小事。   朱炜心里有些不是味,他没开口,有个男声咳嗽了下就大大咧咧地□□来,不知道是谁,反正是个银西装的人。   “跟小孩子能开什么玩笑?我不过是逗他说他不是你和绍礼生的,你爸你妈不要你了,让他跟着叔叔我过之类的。嗨,没想到这孩子真信了,不是我说,这养男孩子千万不能惯着,不然太娇气!动不动就哭!”   他话说完,周围的人也纷纷出声劝着,半真半假地骂银西服,又劝江子燕别跟他计较的。也有女生柔声哄着何智尧让他别哭的。   江子燕在听完后,没有恼意,没有表情,她只是先低头看着何智尧。   何智尧在其他大人的安慰声中,哭得小了些,却也清楚听到其他大人的话。他感觉到江子燕的手依旧平静放在自己头顶,很沉稳,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好他妈妈也在凝视他,有那么一刻,江子燕心中仿佛被长了微微倒钩着的刺扎进去,因为何智尧的眼睛中毫无掩饰的,都是被伤害的心碎。   “既然是玩笑,那你跟他道个歉吧。”她简单地说。   银西服脸色一沉,有些下不来台,但在朱炜望过来的警告目光中,他立刻笑着俯身拍了拍何智尧:“叔叔跟你开玩笑,你爸爸妈妈不可能不要你啊?你是男孩子,当着人面哭,啧啧,显得多丫头腔调啊!原谅叔叔可不可以?”   何智尧的讨厌害怕不满的表情全流露在脸上,他依旧在抽泣,却扭开脸,张着胳膊要江子燕抱他。   银西服却先一步抱起他来:“哟,小胖子还挺沉,来,让叔叔疼你——”   江子燕比他行动更快,她直接推开他,把何智尧从他手里抢了回来。因为自知力量小,抢夺几乎是拼尽全力,倒是把对方推了几个趔趄,而桌面的三四个浅碟子也被带翻到地,很清脆的响声,全部被砸碎了。   气氛已经不太对了,周围安静下来,银西服的脸色难看透顶,准备发作。朱炜立马站出来拦在两人中间,内心也觉得这事有些过了,又不好说是谁的错。   他平常也是被迎合惯了的,并不负责做打圆场的角色,因此劝着的话也有点冲:“多大点事,子燕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   江子燕嘴角微挑,笑得有些难看:“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母亲。”   话说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住。何智尧紧紧搂住她脖子,停止了哭声。他被母亲抱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目光同样清澈,却也冷静得像银刀鱼背后的鳞,压得人心头发跳。   江子燕的目光淡淡地、默不出声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终于落在银西服脸上,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冷冷开口:“你不会道歉,就最好不要说话。我知道你是绍礼的朋友,所以我代我儿子原谅你。但我今天也跟你说清楚三件事。一是为人父母,我看不得别人欺负我自家孩子。二是我儿子没你以为的脾气那么好。三是我江子燕自己都不知道客气这两个字怎么写。”   一时都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有人推开虚掩的门,居然是何绍礼拎着饭盒走回来了,也不知道把这场景看到了多少。   他走到她身边,从她怀里接过何智尧。两人目光一接,何绍礼开口说:“子燕,刚才我到旁边的饭店给胖子买了点饭,看他今晚没吃多少。”一边说,一边用高大身躯挡住江子燕视线,也向四周淡淡望了眼。   在场的人又是一僵。   何绍礼的家境在这里不是最拔尖的,但也绝对不差。他自小不骄不躁,很少跟人闹翻脾,如今更是这些同辈人中罕有的脱离父辈,一路披荆斩棘地独自创业。而何绍礼打量人的目光和被江子燕定定盯住脊梁的意思又不同,他甚至还微微带着笑。但何绍礼明明和在座都是认识的,表情又陌生,他那副笑好似要剥了每个熟人的皮,将人认个清清楚楚,这样好以后算总账的时候能不找错人。   江子燕看着在何绍礼肩膀上又要哭的何智尧,到底还是心疼儿子。她轻声说:“尧宝乖啊。”   何绍礼回过头的时候,脸色那丝笑容已经没有了。   他冷漠地看了眼脚下的碎碟子,说:“他们待会还要继续玩,我们就不奉陪了,回家吧。”   江子燕点点头,她压根就懒得应酬这些人,率先走出门。只剩下何绍礼抱着何智尧,倒是跟周围人寒暄几句。大家缓过神来,也不敢留他,只纷纷握了握何智尧软绵绵搭在爸爸胳膊上的小手,小胖子又气急地收起来。   银西服勉强地说:“绍礼——”   何绍礼跟没听见似得,唯独对朱炜说:“把子燕那包给我。”   朱炜也一拦银西服,把江子燕遗忘在桌面的包交到何绍礼怀里,他觉得内心很复杂,糊里糊涂地居然还有些羡慕。下意识说:“哪天单独请你和子燕吃饭。”   何绍礼看了他一眼,他说:“再约吧。”   随后匆匆离去。   剩下的饭还在吃,银西服豪爽地掏账单买了几瓶昂贵的新酒,服务员把地面清理干净,大家就跟健忘似得继续聊天。而兰羽方才跟着江子燕进来,就一直站在角落冷眼旁观。她很熟悉何绍礼的脾气,今晚的人除了朱炜,恐怕所有人都已经彻底得罪了何绍礼。   何绍礼曾经指着她对江子燕怒说:“她不是你,你也不能跟她比!”   江子燕恼羞成怒,而兰羽却忍不住浮想连连。   如今,她喝了杯清酒,只觉得自己错了。她的错误在今晚和她同席,青梅竹马这种事情到底有没有,何绍礼承认有,她也认为有。但根本没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就是感情的本质。   ☆、第 41 章   何绍礼的车子已经开出老远,又随即缓慢地停在了一家便利店的门口路边。   八/九点多的超级繁华城市,占地面积过于广桓, 东边下雨西边停,偶尔会找到空闲干燥的街道。江子燕陪着何智尧坐在马路边凉亭里, 喂着他吃温热的饭。综色塑料勺捏在手里很短, 她的动作不急不慢。何智尧也安安静静, 不过这份安静和以往不同。凑近了一看,小男孩罕见地集中了注意力,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江子燕。   再等过了会, 她突然听到他开口叫她:“妈妈。”用的是肯定句。   江子燕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这次,她很淡然地接受这个称呼,也不奇怪何智尧突然叫自己。过了会,何智尧又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江子燕又答应了, 周而复始的。   何绍礼从便利店买完果汁走出来, 看到江子燕正揪住吃饱了何智尧的后领子,毫不客气地给他擦嘴上的油。她的侧影在半明半暗里, 薄料子的连衣裙里面是绷起来的背脊,往下是瘦而白的腿。   他把果汁递给儿子, 解释了方才为什么不在儿子身边:“我刚才让朱炜帮我看着胖子,买饭回来的时候,顺便去把今晚的账结算了。多耽误了点时间。”   江子燕手一顿,古怪地回望着他:“结账?”   何智尧在她手下挣扎,接着扑向爸爸。何绍礼低头看了儿子一眼,解释道:“我刚才看了账单,知道你替兰羽结了部分的帐,我索性都帮你结了,签单时候留得你的名字。”   江子燕方才面对银西服,也只是鄙夷居多,并没有真正生气。此刻她略微闭了闭眼,却感觉一阵翻江倒海的气急。   “帮”她结账?莫非他还要承她这份情?她主动为兰羽结了部分账单,只怕把账单全付账了,会让那个骄傲的小姑娘记恨何绍礼?现在想想,管什么他俩闲事?何绍礼当自己是谁,圣母玛利亚的走狗吗,他怎么还在努力打造她在兰羽心中的印象?   江子燕陪着何智尧坐在后座,心头只剩下乱石残垣般又刺痛又可笑的糟心感,密密麻麻的干涸在地表。到底这笔感情烂账到底什么才算完?她讨厌任何自取其辱的感觉。   车刚停在车库后,她就冷冷地说:“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何绍礼一愣,江子燕已经拉开前车门,直接走到副驾驶坐下。   她明显心情极差,但黑暗中,整个人依旧能发出光似得,像粉色胡椒磨碎后扑在空气般四溢流金。早先的江子燕的脾性总是冷然刚硬,即使柔声说话,也有着强悍压制后的黯淡感。她太紧张,并不想让自己追求的东西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重要。而如今的江子燕,带着转瞬即逝的明快,做错事和想折磨人前都会先轻笑,牢牢地抓住人眼球。   “我跟兰羽在走廊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何绍礼怔住,他疑惑地看着她:“什么话?”   看他的神情不似作伪,江子燕故意顿了顿,才冷淡地说:“我俩说了什么,你可以自己去问她。但我明天要带着智尧从家里搬出去,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在整片冰窖般地寂静里,何绍礼先看了眼后视镜。何智尧小朋友已经歪头在后面被她哄得睡着了,戴着江子燕那个隔音耳机,浑然不觉的翕动小而软的鼻翼。   他沉默片刻,感觉一股焦躁的气扑上来,压着气说:“我和小羽——”   “我不在乎你和你的小羽,”她截断他,慢慢地,厌恶地接着说下去,“何绍礼,你今晚为什么要带我来吃兰羽这顿饭?你说你和兰羽之间什么都没有,但你做出的事能让我信你吗?说真的,你总想护着她,便大发善心地直接娶了她呀。我真的已经不相信你,我甚至是很怕你的——就在刚刚,兰羽还告诉我,我之前跳楼也有你的原因?请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你会这么恨我呢?”   何绍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觉得她是恢复记忆了,感觉又不像。过了会,他低声说:“那天晚上吵架,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又是这样把所有事情都担了。   江子燕的感觉分为两半。   一边是扔在酷火里焚烧,她痛恨何绍礼恨得能啖其血肉,无论是自己还是兰羽做的错事,何绍礼如果乐意,他确实能二话不说就买单。这到底属于人格魅力,还是神经病儿童套路深!一半则是在寒冰里浸泡生寒,她仿佛一个局外人,深知必须得抽离何绍礼这个泥潭,他有资本普度众生,但她没有。没失忆前还能死死地盯住何绍礼,如今即使心有余也力不足,又不能在这个位置上睁一只闭一只眼,看他在其他女人面前扮演老好人。   既然何绍礼曾亲口承认,只钟情“善良的女孩”,很抱歉江子燕不是,无论失忆前后的她,都不是。   江子燕抬起眼睛,冷冷地说:“好啊,我原谅你了。”   何绍礼看她眼神和脸色已经彻底不对了,迅速说:“那天晚上和你吵架,主要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你不告而别,第二件事,也是最主要的,是因为你的’前夫’——兰羽确实是很次要的。”   江子燕无所谓地笑了,她冷淡又柔和地说:“对了,你还没多告诉我’前夫’的事呢。我哪天得去看看他啊,大家也算是熟人,哪天我也把你俩叫出来吃顿饭,热闹一下,不是吗?”   何绍礼闻言目光微垂,那态度又是之前的发冷。他居然也陪着她笑了,笑容很浅,却也有一丝丝的戾气。随后,何绍礼轻描淡写地说:“他死了。”   这样一句话,将江子燕从盛怒中拉回点神志。   在黑市以出卖自己婚姻为筹码的人,能有什么正常情况?江子燕如此谨慎的人,只怕后患无穷,特意选了个患白血病的男人。对方因为高昂的治疗费一贫如洗,只好从命。但对方和她领证没几个月,突然病情急剧恶化而去世。江子燕比预期中更快地取得户口,也算心愿已偿。   早逝的男人,留下一个年迈的低保户姥姥,捡垃圾为生,贫寒交迫。江子燕自然也是知情的,但没有动过任何救济的念头。她认为,这场交易已经完成了。   太冷酷,太荒谬,也太……儿戏,这就是江子燕一贯的态度。她的童年堪称不幸,但是江子燕对其他可怜的人,也没有任何怜悯。   就是这样的……这样的复杂女人,何绍礼的底线总被不停地强烈触犯和不停拉低。何穆阳从小教育他,企业家的思维是能力越大,责任越重。何绍礼可以忍,但结局是他要得到最好的,至少是不差的。而很长时间内,他越了解江子燕,越在心里反复地提醒自己,这个女人一定会毁了他,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爱。   算不清的债,讲不清的迟疑。当爱与不爱都万念俱灰,她发狠纵身跳下去,兰羽在旁边失声尖叫,窗口一角树木窈绿,何绍礼却能在进急诊室前都能保持条理。   医院的家属那么多,但等江子燕推出来,医生一眼就认出谁在彻夜等她。何绍礼有时候想,他内心的某个部分也跟着她跳下去了。   “……我对不起小羽,更对不起你。”他穿着黑色衬衫,英俊的脸上几乎是面无表情,眉宇有极重的凌厉感,居然又几分像曾经的江子燕,他艰难地说,“我确实不知道你怀孕,我们当时吵了很多。你刚从你母亲那里出来,你很多话不对我说,我也很生气。”   江子燕瞪着他片刻,面容沉静淡定,不知道想什么。片刻后,她哑声地说:“不管你现在怎么解释,我还是要带尧宝走的。”   何绍礼断然拒绝:“你想也别想。”   她却笑了:“哦,但我怎么觉得,我就是有本钱勒索你呢。”   他不由抬起头。   这样的夜晚,没有月色,他们是在地下车库的车里。江子燕穿着那件潋滟连衣裙,在黑暗里异常清晰,她神情笃定,又那么自信。美人戾气重,何绍礼可以给她空间,也可以无期限地等,但他无论如何不肯对江子燕再放手,一万年也别想。   “何绍礼,你会答应我的要求。因为你爱我,所以你会甘心地听任我一切勒索,你也会放我走。因为你爱我,一直比我爱你要多。”   他的神情在瞬间内,变幻莫测,下意识地想要摸鼻子掩饰。江子燕却痛恨极了这个小动作,她不假思索地,就对准他要抬起的手狠狠扇过去。   两人距离近,她用力极劲,微弱的暴力全部灌输在动作里。掌风余波,半点声音都没有,力量全部冲击到了何绍礼半侧脸的挺鼻和嘴角。他被打得手背火辣发热,接着鼻间发酸发热,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居然汩汩地流出鼻血。   何绍礼怒说:“江子燕!”眉间虽然凛冽,但语气有点虚弱,随后就想找车内的纸巾堵住鼻子。   江子燕却抬起他的下巴,柔声说:“我来帮你擦啊。”   何绍礼抬起头,见到她勾唇笑了笑。渊冰眉眼,丽色红唇,还是那张记忆中冷然的脸,如同披皮恶魔般。   下一秒,江子燕毫不犹豫地再扬起手,又给了他极重的一个耳光。这次很响的“啪”得一声,他只觉得半张脸和耳朵都在嗡嗡发响。   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一巴掌是我补给你的,何绍礼,我当初实在应该赏给你一巴掌,不应该自己傻傻地去跳楼!虽然我不是好人,但你也不过是一个花心的懦夫!你对自己道德要求高,就只要求自己好了!逼着别人当好人,算什么男人呢?!”   何绍礼算是挨了两记耳光,面颊火热,鼻血继续畅通无阻地流,点点滴滴,很快落在昂贵衬衫。但他整个人像被定住似得,过了会低声道歉:“我有错。”   江子燕满手也沾上那温热的血,她颤抖着,只觉得心头那股邪火更甚,内心翻腾的情绪无法平息。   最后,她脱力般地摆了摆手,尽力平定呼吸:“分开吧,以后我们也就两清了。”   何绍礼却在瞬息期间,抬头拉住她没来及收回的手,毫不迟疑地一拽,身体压过来。   他的脸依旧带血微肿,却难掩俊美,眸子深黑。接着硬生生地碾上她的唇,她的头被重重地按在车窗玻璃上。那与其说是吻,不如是毫不留情地侵占,霸气肆意,无穷无尽的掌控感。   江子燕没来得及挣扎,就只觉得他的舌迅速侵入口中,万盖覆盖,决不允许闪躲。最初还能感觉到一股咸湿,不知道是血还是舌,他的手掌千钧重般按压在她的心口,随后就难解难分,只剩了失重般的剧烈下坠。   那被勒禁呼吸般的长吻,何绍礼的热气像是巨隼的爪子样攥着她。有的时候,何绍礼其实是比她还□□的人。他喜欢的,就要强迫她也去喜欢。他能做到的,同样也逼着她去做。   等再松开的时候,江子燕剧烈地喘息和咳嗽,她浑身发软,随后惊醒般地发现,裙子已经被推到下巴处。长发密密麻麻地散落肩头,勾住拉锁,何绍礼依旧俯压在她上面,边轻咬着她脖颈,边不耐烦地想解开纠缠。他的鼻血大概已经停了,因为刚才的举动,血迹只狰狞擦在脸颊两侧。   她脸上一定也沾有血,江子燕心如擂鼓,也不知道是吓是怒。“你,你……孩子还在车里。”她尽力沉声说,却是虚有其表地威胁,“你如果不想,你别,你……”   何绍礼眸光深沉,他直接移过来又吻住她,把所有话都堵回去。   这次的吻,没有刚才那般令人插翅难逃的□□,不轻不重的,仿佛只是让她安静。江子燕却感觉自己的唇像火燎似的麻痛,胸口的力度还是越来越大。他边吻边好像找到什么,略微一停,她刚要借机推开他。何绍礼已经利落地自己坐直,推开车门走下车。   她来不及细想,逃离禁锢要喘几口气。但自己这侧车门打开,何绍礼拦腰把她腾空抱起来,江子燕吓得失声尖叫,拼命要打他。但旁边停泊的跑车却车大灯一闪,她居然又被何绍礼抱到里面。   “嘘,没事。这辆也是我的车。”他轻声说。   江子燕刚刚几乎被他剥得不着寸缕,转瞬之间,被移到另一辆车上。她还在发愣,何绍礼已经重新把车门关上,窄小车厢,两个人,他重新地压过来。铺天盖地里只能感到年轻男人清爽味道,温热的手顺着她脊背往下滑,让人浑身都发颤。何绍礼的胸肌线条清晰,她反应过来后,立刻继续挣扎要去推他,却在瞥到不该看的东西后,赶紧闭上眼睛,生生地把面孔弄的通红。   何绍礼继续有力地拥抱她、亲吻她,在最后关头,又顿住身体,他微微喘息地抬起她下巴:“子燕?”   带着鼻音,声音又低又沉。   江子燕不得已听着她越来越快的如鼓心跳,和他身体诚实的欲望。封闭的空间,深浅不一的呼吸,她的腿还暧昧地搭在他肩膀上,一切都好像在万劫不复的边缘。江子燕虚弱地想,怎么办,发生了什么,如何能改变这不寒而栗的下坠速度。   “你不想跟我说什么吗?”何绍礼问她,居高临下地吻着她下巴。   他气息非常不稳,喉结咽动,压着她的身体散发出阵阵的炙人热量,两人都在剧烈地出汗,像是在受刑般地僵持。江子燕想诅咒他,大脑却被抽干似得想不出词汇,想再抽他一个耳光,又怕他不管不顾地做下去,她不能全部闭上眼睛,又不敢和他对视。   江子燕一直抓着他的胳膊,长指甲都嵌进去,何绍礼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似得。他比她想象中坚定,已经撑开了她:“你只能是我老婆,你可以勒索我,但你也要任我勒索。”   她的手指痛苦地收了收,随后放松。   沉默是允许勒索的开端。   ☆、第 42 章   何智尧其实睡得很浅。   他今天晚上过得也不是很愉快,因为被欺负了,还有因为他爸爸重新给他买来的饭里面有青椒, 依旧特别的难吃。明天早上幼儿园还要参加数学辅导,江子燕答应回去后帮他抄题。塞着的耳机里正轻声放着podcast里讲述第谷的数据和开普勒三定律的频道, 这是他妈妈自从得知扎克伯格给自己女儿读了《幼儿量子物理学》, 也顺手订阅的频道。   何智尧纯是被耳朵里那声音念叨着睡的, 接着,他被膀胱叫醒,迷迷糊糊地睁眼后, 头一个反应就是:本宝宝是不是又被人忘在电梯里了!   他咧嘴就要嚎几声,但随后发现,眼前并不是全黑。   车前排的仪器还在安静地亮着,副驾驶座的门半开着,这是熟悉的车库。但车里除了何智尧本人, 都空空如也。他呆呆地坐着, 突然听到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长长又响亮的汽车喇叭声,吓得何智尧坐在原座位里抖了抖——完蛋, 他更想撒尿了!   江子燕胸被搓得发烫发麻,根本无法说出任何话, 何绍礼的唇舌始终席卷着她,深入喉咙地热吻,吮吸着她的所有清凉,换成属于男人的味道。两人的上半身紧紧贴住几乎定住不动,下身不断猛烈地变换着角度。当所有肆虐进行到无法承受边缘,她隐约听到什么动静。   她来回哆嗦着,勉力伸手下移,轻握住他,何绍礼不由敏感地一抖。   唇上的禁锢终于离开,江子燕急速地喘息着,在他如有炽热热浪的目光,克制着体内的异样,她还没解释,就听到旁边传来清脆的童声——   “呜!!!!!嗷呜!!!!!!HELP!!!!!HELP!!!!HELP!!!!!!!!!嗷呜!!!”   一分钟后,还没等何智尧把全市的野狼和警察都召唤过来,前面车座冒出张陌生的脸,但声音是极熟悉的。   “你怎么了?!”   何智尧听到爸爸的声音,就立刻放下心来,然后,何小朋友很冷酷地解释:“I want to pee! peepee!!!”   何绍礼脸色似乎有点发黑:“pee什么,你就不能直接尿在裤子里吗?!”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咬牙把孩子的安全扣解了。何智尧感觉他都快被憋死了,根本等不及回家,不停地扭动,哼哼唧唧催促爸爸快点,过了会,好像听到江子燕的声音在远处冷冷地提醒:“我包里有空瓶。”   何智尧闻言,努力地扭头,却没有看到她的人影。   “Where is she now ?”   当何绍礼铁青着脸,赤\裸着上身,半蹲在墙角处,一手举着塑料瓶子,一手扶着他儿子,看着何智尧带着满脸舒爽表情的对准空瓶子撒尿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活成巨大的讽刺。   何智尧悉悉索索地释放内存完毕,终于感觉到龙心大悦。他抬起了胖脸,这才发现爸爸的半张脸都肿起来,嘴角已破,还有点血迹。何智尧不禁皱起眉,不过也并没有贸然伸手去摸,潜意识里觉得怪脏的,少碰为妙。   他张口刚想询问爸爸刚才干什么去了,而江子燕又去了哪儿,何绍礼正拧紧那温热的尿瓶子盖,脸色是异常地差。   “给我说中文,胖子。不然我明天就把你卖到美国去。”他威胁儿子。   何智尧噎了半刻,煞有其事地摸了摸自己的小鼻子,然后真诚地说:“哥哥,你咋就被人碓了啊?”   江子燕入职以来,凭借KPI,早就争取到每个月只要保证发稿量便可以在家办公的待遇。不过,她依旧每天打卡上班,自由工作制度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美,工作需要维持秩序感。   不过,她第二天早上就单敲主管,申请在家工作两日,并写了邮件向人力部报备。   主管的□□头像亮着,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秒回信息。而天天灌水的本组群里,今日上午也格外安静,各种“叫爸爸”“求红包”的刷屏声音都没有了,悄无声息的。   江子燕缩在被子里,用手机在公司主页都刷了刷,发现新闻和投资新闻照常发,估计不是后台出了问题。她平日里就有攒长稿件的习惯,今日上午扔了一个介绍北美无人机监管的文章交差。   这篇文章的文笔很温和中立,没有之前爆款文章的尖锐。她在获得充足的知识储备前,暂时不想做互联网的意见偶像,或者说,网络喷子。   随后,她把手机往旁边一扔,重新在被子里蜷成整团。   后背处磨了一大块皮,都不知道是在车里,还是又回房间里弄得。昨晚何绍礼吃得人死死的,从里到外都狠厉地搜刮了一遍。早上,他匆匆亲了亲她,去送何智尧上幼儿园,剩下她沉沉地躺在床上睡过去。   江子燕身上很不适应,没睡多久也就醒来。她去浴室里洗了个澡,收拾了凌乱的床,又不吭声地躺回去,脑海里一时浮浮沉沉的,什么想法都有。她正盯着洁白的被单专注出神,突然感到床褥一陷,有人隔着轻薄的夏日被抱住了自己。   身体不由一僵,汗毛都竖起来,直到听到何绍礼的声音,她才略微放松。   他有些好笑:“家里除了我,还有谁会抱你?”   江子燕提醒他:“别忘了你的男家政。”   身后果然没有声音,何绍礼沉默片刻,压在她的身上,再把她脸上的被子掀开。   江子燕没有躲避,她在光亮处直直地看进他向来深情的眼睛里,随即又感觉到一股冲动,那股又想扬起巴掌去抽何绍礼的冲动。   年轻就是巨大优势,一样是折腾整夜,有人什么黑眼圈都没有,连俊脸只剩下微微的肿胀,几不可查。最过分的是,何绍礼居然新修整了发型,很精细的boy板寸头,并不是赶时髦的型男造型,两侧推短,风致地露出他开阔额头眉间,显得脸型端正沉稳。   ☆、第 43 章   两个人静默对视着,比谁更定得住似得。江子燕好像在她那个黄暴的工作组里听过什么冷知识,说男女上床之后, 其实是男人最先作出改变。此刻此刻,何绍礼盯着她看的目光彻底变了, 她压抑住内心的愤懑, 想把他先从身上推下来, 但怎么都推不动。   肌肤摩擦相接,何绍礼气息不稳,立刻开始掀起被子。   她迅速捂住, 冷声说:“别,何大善人先跟我说一说,我以前身上背负着几条人命,又做过哪些碍你老人家道德观升天的事情——不要哪天你又突然对我发疯,替我做人情, 我还什么都不明白!”   昨晚的事, 江子燕简直悲愤莫名。一切积蓄的问题,她还什么都不明白, 他就直接像强电压一样电过来了。   何绍礼却比她心安理得多了,他如有神助地找到床单间的缝隙, 胳膊伸进去紧勒住她的细腰。高挺的鼻子在她白皙颈部来回摩擦着:“……我觉得应该没事了。“   说完后就俯首吻住她的唇,又是顶住齿缝继续深入。他的吻极密缠,让人害怕。   江子燕整个人又气又乱,身体扭动,但接着隐约有拉链的声音,何绍礼就掰开她,她只来得及神魂分离地“嗯”了声,就克制不住发抖倒在床上。   “你还想问什么?”何绍礼居然声音很稳,他贴在她耳朵上轻声问,让她心跳如鼓地去感受着他,“子燕姐?”   江子燕大腿与他结实的小腹紧密相连,脑海里又成了浆糊,回国后的重重疑惑,掺杂昨晚的场景涌过来,似无止尽的不确定感。她有时候想摆脱一切,唯有何智尧让她不舍,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旁边冷眼旁观的何绍礼就拽着她,如今怎么都松不开。   “别这样!我同你好好说话!”她努力收敛神色,“我全身都疼!”   他的手陷在江子燕的长发里,从后脑勺掐着逼迫她扬起下巴,何绍礼是一定要她水色眼睛看着自己说话的:“我什么都不动,你继续问我。”   她简直无法自处:“你先滚!”   何绍礼突然抬起手,轻轻地打了下她。江子燕不由带着他一颤,愤怒地说:“何绍礼!你做什么?”   “你不是要问我话吗?”   “那你打我……啊!”话没说完,何绍礼就略微加重力气地又打了一次,然后凝视她接近透明的肌肤迅速浮出禁欲的红痕。江子燕整个脸已经全撩热了,她知道这次又是擦枪走火了。实在心寒,这男人是本性如此,还是彻底放飞自我了?   何绍礼作势要继续打她前,她无比气急地推他胸膛:“你如果只想侮辱我,就别装着喜欢我!你的小羽知道你现在这么对我吗?我没有你这么容易唾面自干!你以前说得对,账得慢慢算,你要是再跟我来硬的,我们就走着瞧!”   他这才终于停了暧昧节奏,过了片刻,慢慢退出部分,但姿势依旧半点都没变。   何绍礼眼神在她脸色打转了一圈,坦然说:“我这里的帐就有这么多,我这辈子也都等你再对我打脸。但我也保证,我不会再让你以后去独自承认任何不好的变化。”   他这话绝对是照搬吴蜀的!可她忍不住冷笑着问出来:“说得真好听呀,那请问你如果有这个决心,在以前为什么非要赶我出国?”   呼吸交错中,他们看得见对方的脸,何绍礼目光清晰深刻,没有闪躲,前额发已经被汗水湿了。她不由失神地伸出手,触了触他线条分明的脸。   “因为你失忆了。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我不想让你因为胖子就不甘愿地留在我身边。”他低声说,“我总要放你走一次,让你自己去把一切都想好了后再回来。但是,我也只能放手这么一次。”   她怔怔地望着他,说:“你曾经去医院看过我吗?”   何绍礼的瞳孔微微收缩,但他含糊地顺着她说:“没有,我没去医院看过你。”   江子燕嘴角终于微牵。   这是第二个冷知识,据说人在说谎的时刻,尤其男人在言不由衷的时分,都会忍不住重复别人的上一句话。   别人觉得何绍礼很乖,无知少女瞎一点眼搞不好觉得他是温和品行的情人,她以前没准也这么想。但本质上,何绍礼是难啃的骨头,他比同龄人更平静,因而掩盖了本质,一个高傲到了毛骨悚然地步的幼稚死小孩!   何绍礼的态度出卖了自己,他忍不住问她:“你会走吗?”   江子燕视线往上,轻轻地“啧”了声。他又蠢蠢欲动地去想逼她,幸好,他爱着的这名女人面对任何难题,总能在第二秒就作出判断,至少是打了个商量。   她说:“那我先求你一件事,我请你以后不要再试着去害死我了,你能做到吗?”   何绍礼低声说:“我明白了。”   他已经无法再忍,翻身又压住她。   昨晚,何绍礼就从车库把她一路拽回来。她抗争许久,也不过是今日手脚发酸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幸好这次没有放纵很多。   江子燕后来感觉她的鼻尖都在发凉了,他怎么吻都吻不热,刚一离开他,就直接脱力地睡去。何绍礼把她摆正,躺在狼藉的旁边搂着,手指安静地滑过她的睡颜。   江子燕睡着后的容颜并不美,闭上眼睛,收起气质,女阎王退到无底的洞穴里累坏了般的休息,就像乌云背后少了半支盖的钢笔。   曾经她躺在病房的时候,他忍着鼻中发痒感,沉默地坐在旁边。有时候怕她睡得太久了,有时候怕她醒来用陌生而掩饰仇恨的眼神看他。何绍礼没有准备好当爸爸,也没准备好失去她。而江子燕只知道睡,她怀着孕,肚子却好像是在某一天才突然大起来。她开始费力坐起来,但任何人提到他的名字和旧事,依旧极其冷冰冰地蹙起眉,从始至终对过去都问也不问。   何绍礼尽量不在她醒着的时候来了。   有段时间,医生惯例性问他是否接受流产的可能,何绍礼沉默片刻,终于说:“肯定先保她。”   这句话同样传递到江子燕那里,她面色惨败,却咬牙说:“可我都要。医生,你既然能让我活着,那么无论如何也得保着我孩子。”   吴蜀也是会诊的医生之一,他第三天后就会孤注一掷地去闹何绍舒的婚礼,但在工作职位话还是说得稳重冷静:“这两者没有联系。江小姐,你自己不是长着大脑,却又说这种蠢话?”   他在外面无声地笑了。   拆解情绪都是一层层的,后来她走了,掩盖的疼好像才全部感觉出来。   下午的阳光像软蟹腿般,曲折地照进来,再慵懒地搭在床上交缠的两个人身上。   何绍礼搂紧了她软绵绵的身体,有那么一刻,好像终归失而复得了,他却又懊丧行动得还是太晚,简直是拿着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更多的,依旧是胸膛中那股无法抑制地渴望,每当看到她眼睛的瞬间。   “你是怎么看出我爱你的,我哪里装得不好?”他顿了顿,再自言自语地说,“你喜欢我为胖子取的名字吗?”   她依旧在睡。   晚上的时候,何智尧也从幼儿园被接回家。   他躲躲闪闪地不看江子燕。盖因为今天的数学考试几乎是全军覆没,何智尧认为,这主要责任在于出题的老师和他食言的妈妈,不过,他确实开始启蒙了很淡的逆反心。   江子燕今天精力不济,全程都只是半撑着头坐着,头发垂胸遮挡煽情。因为她也在儿子面前尽力掩饰身体异常,倒也没发现何智尧有异。   趁她慢腾腾地起身去倒水的时候,何绍礼已经欣赏完他儿子全程忐忑的样子,他悠然说:“你去跟她道个歉,说句sorry,卖卖萌。她今天心情好,说不定就能原谅你考得烂。”   何智尧很烦恼地说:“我妹关系的!”   他笑了:“哟,你考不好还挺自信啊!”   何智尧敏感地觉得他爸爸是幸灾乐祸,但又指望他帮自己求情,立刻改口撒娇:“爸爸?You are my everything!You are the best!You are my hero!……”   小孩子说起情话是很可怕,肉麻真挚到几乎不要钱。何绍礼自觉他脸皮不薄,居然被他儿子连续的表白得脸红了,想去亲亲何智尧鼓起的脸颊。   何智尧睁大眼睛,继续软软乖乖地说:“Please……”   江子燕正好回来落座,她只看了眼这缠绵场面,就随口说:“尧宝以后得上数学补习班了,我没空教他了。”   一言定锤,何绍礼同时感觉他的嘴落空。何智尧迅敏地躲开老父亲真挚的吻,他绷紧了脸抗议:“NO!!!”   她挑眉:“上课是上课,又不影响你玩的时间。”   何智尧努力地想词:“But……”   江子燕继续说:“你班里其他小朋友也有上呀,就那个 Sherry 小朋友也在。到时候,还是你和她一起上课。我问问老师,能不能一起教你俩。”   何智尧显然在天人交战中,没再吭声了。   何绍礼自然而然地把身子坐直,神情不见恼怒,不过他也回想起来:“ 胖子,Sherry 是你的幼儿园四女神排名之三吗?是那个英国的小姑娘?”   江子燕看他父子两人不紧不慢的又说起话,实在坐立难安,提前又回房间躺下。   她没有很快的睡,躺着休息更多。   下午的时候,江子燕醒过来,和何绍礼躺在床上简单聊了会。内容不是别的风月话题,两个人说了会亚马逊的alexa人工虚拟助手。何绍礼对这方面同样好奇,因此,他早在上一周就已经下单一台,正在寄回来的路上。   他说:“等拆开后,我拿给你看。”   江子燕轻声答应着,但只是定定望着房间里的某处,任他玩着她的长发。她知道何绍礼还在等着她的一个答案,他如今在她面前耐心已经越来越少,偶尔还不如何智尧坐得住,因此完全不自知曾问过她多少遍,“你生气?那么疼?你是不是还会走?”。   这个夜晚睡着的时候,她感觉又被人从后面搂住。   有人问她:“我们这是重新开始了吧。”   “不算,”她提醒自己要锁门,随后喃喃地说,“是继续生活下去。”   几天后,大洋彼岸传来等待许久的好消息。   何绍舒剖腹产生下了两个女儿,普天同庆,她几乎在自己的各个社交账号里都公布了这个喜讯。江子燕粗粗翻到她和新生儿的几张合照,产妇和外婆气色很好,握着婴儿的小脚。   等翻到最后,何绍舒在上面寥寥写了几句,记录了她临盆前的状态。   “有那么一分钟,感觉我就成了大型车祸现场的碎轮胎皮,被吴渣男开车迎面撞过来,但我从不后悔~~~~也感谢老妈陪我,不日我就回来工作。”   不少人都在下面纷纷留言,点赞和祝福      ☆、第 44 章   江子燕在周末空荡无人的办公室里读了这状态,在下面麻密点赞的人头里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何绍礼的头像。随后, 她意识到自己除了手机和邮箱,没有其他何绍礼的联系方式, 连最普通的qq都不曾加过。   她不由怔了怔。   如今仿佛有点切身体会到, 自己曾经以莫名姿态追何绍礼时, 他那股天然产生的抗拒感,至少是茫然感。风水轮流转,这次换成她去斟酌地研究何绍礼的所有举动。   何绍礼的渴望很强, 而且无处不在。   有的时候,他没有靠近她,也没有看她,存在感依旧像无声关在房间的深灰色獠牙大象。何绍礼的长相带些少年贵气,却不会让人觉得是一个过于沉溺掠夺的角色, 但他的身材和行为截然相反。放松时的神情早没有了最初的斯文, 隐隐带有点二世祖的感觉。至少每晚劲意压在她房间里不走的年轻男人,不应该是这一种有看起来无辜平和眼神的禽兽。   江子燕躲在寂静的公司里, 像曾经坐在窃窃私语的圆穹顶教堂里,旁若无人地想着心事。   连续几日, 她不得不申请在家工作,身上带有无限日好的痕迹,眉眼也无形中多了娆长风情。但偶尔一笑,又潦草收回去,和她此刻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的思考神情,总体感觉依旧是未打折扣的沁冷,就像来自某一个很远,总是下雪的高纬度欧洲小国。   也怪不得何绍礼对她至今仍有忌惮,他再主动,把她安抚得再周到,到了江子燕觉得合适的时候,她总是要把主动权狠狠地夺回来。或许是无法消磨的童年阴影,或许是她也具有不费吹灰之力伤人心的能力罢了。   江子燕发呆没一会,就心境平和地进入工作状态,微微侧着头,除了耳轮温红,看不出痕迹。   聊天工具是自动登录的,未屏蔽的公司大群里,突然有同事发言:“求助!!!今天有哪位同事在公司吗?能帮我收一批LED灯管和建筑材料吗?我这里堵车,估计赶不过去了!大恩大德!感谢感谢~”   因为想宣传业务和更好的为初创企业服务,公司通过交通局和建设局等各行政相关部门的繁复审批,拿到一块大型户外LED显示屏的批准置办文件。不过那都是别的部门忙的事,也不归江子燕管,只是曾听组里津津乐道的八卦了句。   江子燕不置可否地关了弹出窗口,但等她手指轻轻敲击着鼠标,把桌面废纸篓里的稿件清空,再进入Trello里把下周要选的选题拖给兼职翻译作者后,那位可怜的同事已经在死寂的公司大群里连续三分钟的刷屏和哀嚎,依旧没人回应。   她还是敲了句:“我现在在公司。我是编辑部外电-江子燕,你可以让他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号码是XXXX。等我签收后,会发验货单给你。”   就在打完这长长的一行字发过去后,有另一个人比她仅仅晚了1秒才回复。   “我在公司。”   很简单的四个字而已,不简单的,是这是傅政本人留的。   那位同事立刻忽视江子燕,留了两行的鲜花啤酒爱心表情给对方,用隔着屏幕都可以感受到的讨好说:“谢谢Jack,最迟这周五,屏幕就可以投入使用。”然后才公式化地回复江子燕,“我让他打电话给你,谢谢!”   江子燕终于蹙眉抬起头,又碰上老板了吗?   她内心并不心虚,员工在周末来公司自愿加班,总归不是错事吧。何智尧此刻还在游泳班里挣扎,她也没有放肆地违反公司禁令吃火锅,但整个格子间除了自己,安安静静的像乐高玩具盒子,确实没有其余人。傅政如果也在公司,他现在在哪里呢?大概是在楼下的办公区里坐着?   思绪转了圈,江子燕只是静静地待在她自己的位置上,她忙着自己的工作,没多走也没多看。   半个小时过后,果然接了一堆灯管和户外的材料之类的大盒子。她其实也并没有帮什么忙,无非把公司门打开,让几个工人把原材料负了上来,然后象征性地验货,拍了照发给那位同事。   傅政也许在群里也看了她的回复,知道有人处理这事后便沉寂,他本人同样没有现身。   时间很快就又到了她该去接何智尧的点。江子燕今天为儿子带的食物是两个很小的香菇蔬菜肉包,她打算拿微波炉里加热一下,至少这能让何智尧因为太烫而吃得慢点。   但所谓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她尴尬地顿住脚步,因为发现傅政本人就坐在员工厨房里看电脑。   他正坐在高脚凳上,旁边桌子上摆着一个吃空了的泡面碗,泡面调料包余味未散,还拆了包绿色包装的薯片和一瓶零度可乐。这几种典型垃圾食品,是程序员和单身程序员的生存食料,没想到傅政看起来外表儒雅精明,身为老板,也在津津有味的吃这个。是因为……单身汉的原因吗?   傅政这时也察觉有人,抬起头。“哦,你也在公司。”他的态度比她自然多了,然后看到了她手上的饭盒,“你没吃饭?”   江子燕虽然很谨慎,但到底从不是微小的性子,她无奈回答:“我想用微波炉热下饭盒。”   傅政“嗯”了声:“你自便吧。”   她欣赏他的态度,傅政没有掩饰性地收起桌面那狼藉的泡面包装,也没有像部门过于热心的同事那样,吃任何零食都要分发一圈。傅政就只是继续忙自己的事,但口头和她寒暄几句。   “你收到货了?”他问。   江子燕顿了下,才反应过来说:“对,刚刚去楼下,让工人把那些箱子放到电梯旁的储物室里。”   傅政微微点头:“你办事总是很仔细,不错。”   这就又有点老板的拿腔派头了,两个人的寂静多少有点不自在,江子燕边盯着微波炉转完最后的一分钟,心知不能总让老板找话题,便主动说:“大屏幕最迟本周五就能装好。”   傅政却因为她的敷衍态度笑了,他说:“嗯,我也看到了群里的回复。”   他这时想到两人上次在兰羽面前的尴尬,刚想随口说点别的,比如问问他们部门在忙什么。但江子燕却已经转了个180度的话题,单刀直入地说:“兰羽是您的女朋友吗?”   傅政终于因为她的话,脸色变了变。   江子燕做人实在是很厉害,至今都有一种残酷程度上的大胆。这句话原本是不能问,她也没资格问,但因为傅政那天在她和兰羽的争执里无奈接过她的名片,她就决定不掩太平了。况且,江子燕内心对兰羽的存在总有点耿耿于怀的,傅政虽然是她老板,她也决定一探究竟。   傅政果然只是表情略微古怪,但并没有被冒犯。他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否认:“不是女友。”   她继续追问:“您和她是在丹佛认识的吗?”   他下意识说:“不,是在湾区。”   江子燕适可而止地打住,她故意露出一丝很无奈地笑容:“抱歉,Jack,我和兰小姐的事不会影响到我工作。”   傅政再次哑然失笑,所谓是旁观者清,他哪里看不出她的那些小主意。傅政确实是不打算管这闲事的,不过,人都有好奇之心,他对江子燕是总有些好奇的。   他索性也反问了她一个较为隐私的问题:“我听兰羽那天说,你失忆过?”   “失忆过”这个状态并不妥当,至少对于江子燕,她应该出于“失忆中”。   看她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傅政饶有兴趣地问:“一个人失忆了是什么感受?”   江子燕沉默几秒。   她对傅政的感受,同样一直有点微妙。她是很欣赏他的,但欣赏之余,江子燕隐隐觉得,这个老板的本质有点……娘。   喜欢问问题是一个好习惯,但对于一个领导者,问任何问题要经过脑子思考,至少得有针对性。傅政的缺点在于,他实在是太喜欢问开放性问题了,简直就像一个首席女记者,或者是《傅政有约 》的主持人。   阳光落在她那过分清淡的脸上,江子燕微笑着回答:“不要放葱花。”   见傅政怔住,她已经敛起神情。   江子燕今天急着出门,套的是藏青直腿牛仔裤,松松垮垮,膝盖处几丝猫须破洞。左手腕上带着那块巨大又华丽的表,何绍礼帮她重新改了表带,逼着日夜不摘。她的气息有时候很温婉,但刹那间仿佛又是曾经的女阎王,没有喜怒也没有哀吟。   “我听过一个冷笑话,说每个人死后,在下一世投胎之前都要去喝孟婆汤。孟婆就站给奈何桥,说只要喝下我这碗孟婆汤,就能忘记一切前尘往事,你还有什么最后想说的话吗。等排到小明喝孟婆汤的时候,他说,我就说一句话,请不要放葱花,谢谢。”   江子燕以前的学霸称呼,到底不是吹的。失忆后,反应纵然慢了很多,却学会了瞎编故事的技能,每每能糊弄得何智尧一愣一愣。   “我觉得我对失忆的感受就是那样,喝了碗不加葱花的汤而已。该是我的东西,还该是我的。不该是的……那我也要先看看是什么。”   此刻,她从微波炉里取出散发出热气的饭盒,仔细装到包里,也只是半打趣地讲了个冷笑话搪塞过去。   原本想等傅政表态,无论赞赏或轻蔑一笑,都结束话题。不料,傅政听了这个冷笑话后沉默,他的目光望向更远处,仿佛陷入某场沉思。   江子燕不想更多耽误时间,她抱歉地说:“Jack,我要接孩子,得先走了。“   傅政却突然回神,他冷不丁地说:“我开车把你捎带过去吧。”   她终于脸色微微一塌,刚要婉言拒绝,傅政已经干脆地合上眼前的电脑盖站起身:“走吧,我不是见过你儿子。很可爱的小朋友。”   何小朋友看到傅政,虽然已经完全认不出对方,依旧表现出一种让他妈妈尴尬的狂喜。   何智尧高兴的原因很实在,他每次游完泳,都仿佛全身被掏空,只想仰天躺着吃零食。要是何绍礼也在,何智尧就一定要爸爸全程把自己公主抱回家。但江子燕确实是抱不动他,何智尧不得不每次都悲愤地自己走路。他目前深感自己岁数小,人生愿望是希望赶紧从幼儿园毕业和长高。   何智尧坐在傅政的车后座,跟傅政甜甜地打完招呼后,转头就喋喋不休地跟江子燕说什么今天水凉,他学会在水里翻跟头,有小朋友的游泳镜掉在池底等等,因为有陌生人在,何智尧莫名兴奋,也忘了对妈妈索要食物的流程。   江子燕除了日常三餐,平时并不会主动劝儿子吃,此刻也担心会弄脏老板的车,更是决口不提。   傅政不顾她的阻拦,把母子俩一路送回家,他听着何智尧的唠叨,没有说话。   临下车前,傅政忽然开口感慨说:“我如果有儿子,大概也像你孩子这么大。”他说完后就仿佛后悔了,对何智尧摆了摆手,笑说,“小朋友再见。”   ☆、第 45 章   下周的时间,江子燕无论如何都决意现身上班。   她依旧来的全公司最早,大格子间和周六日样发空, 但工作邮件和内部im已经热闹起来,群里也各种哀嚎周一的来临。坐了没一会, 晓珍走过来, 询问她需不需要更新公司新名片, 进行统一登记。   江子燕正垂眸挑着几个名片样板,晓珍又神秘兮兮地问她知不知道上周三发生的事情。   原来,徐周周和黄董不知道什么原因, 忽地就翻脸大吵起来,声音响亮,几乎整个大格子间都能听到。两个主管和其他同事都赶去当和事佬,黄董很快就偃旗息鼓,但不知怎么, 徐周周反而气得把她自己电脑摔在地上, 据说当时眼圈都红了。   “我在楼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想找你打听的, 唉,看不出徐周周脾气也够大的, ”晓珍撇着嘴,“她那办公电脑是公司给她配的,到时候摔坏了,还得来我这里报保修,说不定,还得求到我这里来报销。”   江子燕也是不解。   她部门里的风气是很融洽平等,各人各忙自己的活。徐周周性格开朗,黄董有些小聪明但平常又算是躲着不惹事型,都想不通这两个同事能为什么原因吵。主管那晚回复她的在家工作申请时,也没有提及此事。   出得职场,人人都要练习处理网状关系,至少表面如此。部门下午开了个短会,徐周周和黄董除了目光不直接接触,其他看不出任何异常。而这几天部门的工作群里,也恢复了平常热闹的灌水。   傅政依旧坐在她对面,自从那天送自己和儿子回家后,江子燕觉得她的老板有点隐约避开她。   ——是因为兰羽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说的什么话?总不该是因为看何智尧喷的英语,而自惭形秽吧?   他当时的表情,有略微的怅然。只有几秒,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精明。   不知怎么,江子燕脑海里浮出了曾经帮傅政翻译个人资料,他的介绍是加粗黑体字的“离异”。简简单单的词,江子燕原本看过就忘,如今婚娶自由,但“离异”对个人终究不算是小事。至少这几天来,她都忍不住想,她愿意和何绍礼离异吗?   以前是无所谓的,最多想想何智尧。   但现在,江子燕望着越来越活泼的何智尧,心里却更多的是想着他的爸爸。何智尧以前总会叫她姐姐,也会小声地叫她妈妈,但最近,他已经很固定地喊她妈妈,莺啼婉转的连续叫。有时候听多了,隐隐还有点魔音灌耳之感。不过每次对上何绍礼,何智尧就又是很狡猾的“哥哥”和“爸爸”混着叫,非常看人下菜碟。   “你这是想整啥呀?”   江子燕极力忍笑,小声地模仿着何智尧神奇的语调。   她和何绍礼都试图去探究他东北腔的具体来由,但那神奇的老师又始终都没找到。何绍礼甚至和每个来家里的男家政都聊了聊,依旧一无所获。到了后来,何智尧过于魔性的口音,居然能把他俩都感染了不少。   何智尧专心地玩着他玩具,没答应。   他说话很晚,学习也慢而吃力,但专注性和更深层次的领悟力比同龄小朋友要高出很多,他的父母从不在孩子玩的时候,去用别的事情打扰他,最多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有时候三人同在客厅里,各做各事,何智尧小儿心性,会突然开始兴高采烈地呜呜吹玩具上的哨子,或者高声跟着卡通片快速地念英文,制造诸多噪音。江子燕被打扰后,戴着耳机仍然忍不住皱一皱眉,但何绍礼跟聋了似得,依旧全神贯注地回复自己的公事。   她记得刚回国的时候,默默跟着何绍礼父子去超市。何绍礼正俯身盯着琳琅满目的儿童麦片,何智尧当时不喜欢她总试图牵着他的小手。小朋友一着急,突然跑上前捉住爸爸的裤子,求助般地狠力一扯。   于是,在场的人,多多少少瞻仰了一眼何绍礼的黑色底裤和劲瘦大腿。但他随后只是迅速提起裤子,坚定制止儿子的时候,永远理性多一点,平静多一点。他身上没有富二代的任何典型优缺点,因为平时不主动说,看不出也在独自管理自己公司。   更多细微之处,非要和何绍礼共同生活才能体会,再相处久了,江子燕居然感觉隐隐佩服何绍礼,她莫名觉得他会是一个好老板。真奇怪,她对自己神奇的老板傅政只是觉得有趣,并没有产生任何佩服的情绪。   江子燕由衷的希望,她儿子的性格以后能多像他爸爸一些。   何绍舒开始第二波刷屏的时候,两个女婴只占据九宫格的一张图片,其余更多的都是 LA 干燥少雨的蓝天,和五花八门的各种搅拌果汁。   等到江子燕再去幼儿园的时候,她得知一个不大不小的噩耗,老师通知要放暑假了。   现在从补习班私教到游泳班幼儿班,老师和孩子家长联系都是通过qq和微信。江子燕后知后觉的把班级群家长群幼儿园群各种群都扫了一遍,然后汗颜发现至少加了五十个群,莫名攒了不少人脉。   本班级的群里,江子燕把自己的群昵称改为接地气的“智尧妈”,群里最活跃的妈妈是一个土豪单身母亲,她自己开个高端大气的空气氧吧,有一个很爱尖叫的中法混血小男孩。   “孩子放暑假,家长最伤心,小恶魔24小时都在家。”她在群里调侃,“姐妹们,请问你们的孩子暑假都有什么计划啊?旅游还是报班,说出来让大家参考下。”   其实,也就是变相打听,其他小朋友报什么课外班。   江子燕随意地点出群名单,群里一共20个家长,一个个看过去,性别选项都是女的,同样没有何绍礼。   晚上的时候,她终于用这事问了何绍礼。   他倒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因为万年不发言,而被无情地踢出家长群了。   “班主任有事前,不是都会发短信或电话通知?再说我好久不用qq,至于微信,每天信息太多,临睡前看不完直接都清空。”   江子燕谨慎地没接话,她是知道他临睡前会直接清空微信的,就在昨天晚上,何绍礼还斜靠在她的肩膀上摆弄手机。顿了顿,她委婉地说:“我还没有你的各种网络联系方式。”   何绍礼望着她,很是沉默片刻。江子燕有些尴尬,面上笑着摇了摇手,要换别的话题。   他知道她误会了,便解释:“我一直有你的联系方式的,但你没有给我你的新联系方式。”   何绍礼知道江子燕曾经的各个账号,但自从失忆后,她本人就狠绝抛弃所有过去,所有社交网络工具都是重新申请的。她很绝情,也很果断,几乎从没回头。直到最近,江子燕才开始着手详细地调查她的过往。   不管别人怎么转述,即使是何绍礼都跟她交代了很多,她总是要自己把所有查个底朝天、清清楚楚,才会彻底心安的。他帮她推荐了一个洲头县的退休警察,对此事的进度没有多问。   以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女人身影好像淡了,江子燕咬着下唇的时候一笑,仿佛为过去害羞似得,实际上又是胸有成竹。看过她最近写的文章都会懂,摧枯拉朽,藏着令人吃惊的不留情面。刻在她骨子里的性格正缓慢地,逐渐地复原。   但何绍礼依旧不明白,除了儿子,江子燕内心最在乎的什么,她曾经甚至是连儿子都不在乎的。   江子燕不是一个能处理好男女关系的人。失忆后痛苦吗?应该存在非常痛苦的地方,其他人根本无法理解。好好守着何智尧,和他开开心心过日子不好吗?但当初她挣扎着,拒绝接受他暗示,果断选择独身出国。期间,江子燕读了大量育儿心理的书,又能忍住不主动问一句何智尧的近况,也根本不问他。   她至今都对他有感觉的,这做不了假。何绍礼要她次数狠的时候,江子燕索性抛开所有羞耻心,陪他胡闹。但做完后,何绍礼跟她低声表白,所有的台词都像说给黑色摄像机听,根本没有参与。   他是有些烦躁的。   两人坐在沙发上,又重新交换了各个联系方式。   江子燕无可避免地扫了眼何绍礼的qq签名栏,他的头像是一片黑,但签名栏里倒不是空的,有一句很矫情倒牙的签名,写着“唉,伤了心的人究竟有几个~~~~~~”。   再一看,这个qq签名居然连续几年都没有更改。如此推算,何绍礼写这句话那会,还是个具有非主流气息的小男生,完全联系不到如今含蓄内敛的青年。   江子燕不由也逗了逗他:“你这签名,感觉好多心事哦。”   何绍礼知道她在打趣什么,他摸摸鼻子:“事每天都有,伤我心的人只有一个。”   也许是这几日的身体厮磨,增加了两个人的亲密程度,因此她能很自然地说:“真稀奇,那个人是我吗?”   何绍礼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笑一笑,不想看到灯光中她脸上明显带着的嘲笑和不以为然。   然后,江子燕第一次主动吻了他。   和何绍礼在夜晚中总是令人发汗的唇舌攻击不同,她的吻如同怀里揣着的冷玉贴上来,芳香扑鼻,轻舔着他的上口腔,挑逗中再压下他惊愕的舌头,给了何绍礼一个从浅到深,洞庭仙般轻软的吻。   这个吻结束得很快。时间掌控太好,适可而止到在他们脚下涂着明天英语作业的何智尧都没有发现异样。   何绍礼明显想继续,但江子燕依旧用手搭着他宽阔的胸膛,是防止他继续倾身。隔着衬衫,他只能感觉有有股微微的刺激。   “绍礼,你为什么给尧宝取名叫 Denver 呀?”   他深邃眸子里已经沉沉浮浮地全是她,罕见有些发傻地说:“因为……恐龙丹佛。胖子以前总尿裤子,我答应他有一天他不尿床了,就给他买全套的恐龙玩具。然后顺口就叫他 Denver 了。这是我小时候看的动画片, Denver,the last Dinosaur。”   江子燕忍不住笑了,一方面为了自己曾经的胡思乱想,一方面为了何绍礼的省事。   不过,她自然还是要向何智尧多求证一遍:“尧宝,爸爸这话是不是真的啊?”   无辜膝头中箭的何智尧,怀着大海一般宽广的悲伤耻辱,和对爸爸的满心仇恨,缓慢地扬起头来。   没有人喜欢别人提自己尿裤子,何智尧更是巨讨厌别人说他尿床的旧事。他已经是这么大的小伙子,上公交车都能买全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尿床?!   偏偏江子燕说:“原来尧宝的英文名字是这样来的呀。”   何智尧冷静片刻,终于悲痛地憋出一句:“……哥哥是 totally 的辣鸡!”   何绍礼忽然沉下脸,他一把将何智尧抱到自己膝盖,冷言说:“胖子,谁教你说的这话,你是想造老子的反吗?”然后惩罚性地咬了儿子嫩脸蛋一下,又在何智尧的假哭中,另一只手把江子燕拽过来,暗哑地说,“江子燕,谁教你主动亲的我?想当狐狸精吗?”   他马上还给她一个比痛的意志力都更强烈的吻。   ☆、第 46 章   当天晚上,何绍礼被何智尧和江子燕分别踹出来。两张五官不同但同样肌肤雪白的面孔,带着相同的嫌弃神态。   “我今晚想自己睡。”江子燕无情地说完后, 几秒后却又叫住他,看何绍礼满怀希望的表情, 嘴角一抽。有的时候, 她觉得何智尧正慢慢长大懂事, 反而是何绍礼这边有变得幼稚的趋势。   “你有没有看到一件裙子,是我跟你去吃饭时候穿的那件。”   何绍礼目光飘忽,盯着江子燕夏日里的薄睡衣领口:“哦, 哪一件,你跟我去我房间里找找看?”   她只当没听见,继续说:“……那晚,你从车里拿回来没有?”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何绍礼从哪里找来两个毯子, 他用一个毯子密不透风地全裹着她, 另一个全盖住何智尧的头,不出声地把迷迷糊糊但不断提出抗议的母子两个人全拽回家。再之后, 她在连续的夜晚都处在全真空的状态,至今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何绍礼目光闪动, 默默瞧了她半晌,他忽地说:“我不喜欢你穿粉色。”   江子燕叹气,内心猜着那裙子八成是要不回来。又听他这话说得总有些孩子气,她随口调笑一句:“哦,你不喜欢我穿粉红色,那你喜不喜欢我亲你啊?”   出乎意料,何绍礼就像一个情场初哥似得,当场怔住了。他半句话都没出声反驳,眸中划过可见的青涩。而等他摸完鼻子,江子燕已经笑着把门关了。   何绍礼再原地等了会,终于确定眼前再无开门的可能,失望地独自回到单色调的房间。   他后躺在床,靠在墙角的黑色公文包里一大块,鼓鼓囊囊的,正是她口中的那条粉色连衣裙。   江子燕穿枯燥黑色衣衫的时候,总会让人凝神盯着她那冰般的眼睛和嘴唇细看,想找寻柔软。但其实,桃红色等亮色也是很适合她,显得眉目温婉,带着涉世未深的美艳。   每年里会有几天,江子燕也就会抛弃她惯常的黑色,改而穿那件被刮了很多丝的廉价粉色毛衣。   “因为昨天是我妈妈过生日,我妈妈最喜欢粉色。”江子燕说起楼月迪的次数极少,每次提及也都语气平静,身上怨气值几乎没有,“我感激她生了我,所以前后几天都会穿这件颜色的毛衣。”   话虽然这么说,江子燕在寒暑假里的时间,都会留在本市,好像完全没有“回老家”的意识。最初租房子充作童装仓库的伊始,就投了一个比较高额的失火险。   何绍礼知道她来自单亲家庭,江子燕从开始就并不掩饰她的家境。他对她的孝顺有些意外,也有些替她难过:“你和你妈妈关系很好?”   他忘记江子燕当时怎么回答了,或者,她当时根本就没有回答。   何绍礼记得他在江子燕失踪的两个多月,他按捺不住,终于亲身去了洲头县。   站在那个越发破旧的小饭馆门口,楼月迪走出来泼水,她身态发福,少见的没有醉态。她对找上门的英俊男生冷冷说:“我女儿很久都没回家了。”眯着眼睛上下地盯着他,看他气度不凡的模样,试探说,“你是燕儿的男朋友吗?”   他腼腆地点了点头。   楼月迪忽然诡秘地笑了,因为酗酒不停,整张脸皮都像蜥蜴的舌头一般干燥泛白。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家江燕总是喜欢比她年纪小很多的男孩子嗳。我前一个女婿,年龄好像也不大,只可惜……我们这里有句话,寡妇怀孕,全靠邻居帮忙,呵呵。你要多小心我女儿啊。”   她说话已经什么都不顾忌了,颠三倒四,但目的已经达到。楼月迪看着何绍礼的脸惨白下去,再施施然关上门。   江子燕独自坐在灰暗后院的二层楼房,她刚照顾了一整夜的母亲,却毫无困意,单手支颐很沉静地思考什么。   楼月迪走进来的时候,又对女儿轻描淡写地扮好人。“刚刚有个说普通话的小伙子来找你。他是你在大城市新钓的凯子?他刚走没多久,你不追过去看看?”   江子燕纤细眉毛动也没动,她淡淡地说:“再等等。”   楼月迪怔住:“等什么?”她现在有点怕自己这个女儿,心思太过幽深了,捉摸不透。   江子燕缓缓地抬起头,柔声说:“等我解决完家丑。”   何绍礼脑海里响荡着楼月迪的话,面无表情地回城。   他那时候总是大男孩,对人生并无具体规划,大多数时间都散漫愉快地活着。即使是神秘的江子燕,其实也并未占据他太多的时间。但从那段时间开始,何绍礼专心做一件事,去查江子燕。   等她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他内心的寒意和怒焰正涨到最高顶点。   对何绍礼质问的所有,江子燕都毫无遮掩地承认,话语中甚至还隐藏歉意。但唯独问到她失踪的几个月,江子燕面色开始转冷,她轻声说:“和你无关吧?”   也就是在那时刻,他们双双陷入了爆发前的沉默。   假如这争吵发生到现在,何绍礼发现他已经能把内心那句话回答出来:“你身上所有的事情,都会和我有关。”   江子燕刚才吻他时,那股子清媚勾人劲,让人心动也真让人心塞。他几乎脱口而出,这女人在美国读书,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了。但何绍礼没问,他早不是男大学生了,独自照顾了儿子,工作上也学会逐步地忍和等待,当笃定她最后一定会落回自己手里,有些问题就不需要多言。   但此刻,他也居然有些怀念她刚回来时,对自己那股赔着小心的感觉。   笑的时候很淡,喜欢低头,抗拒他的时候总要先掂量一下。不像现在这样,她随意地挥挥手拒绝,他就只能独守空床。   何穆阳最先感觉到儿子儿媳间气氛已经不一样。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如果一定要他老人家阐述,大概就是何绍礼的模样实在有点辣眼睛。   吃完饭总要聊几句,江子燕顺便说了几句何智尧的教育问题的,她最近在群里听多了幼升小的实例,每每看到就觉得头皮发麻。何穆阳是很喜欢别人放低姿态咨询他意见,自然要多说几句。   何绍礼则靠在旁边刷手机,早先经过江子燕的提醒,他终于记得打开社交网络圈。何绍舒发的状态,是希望女儿成长为“活泼、善良、幸福、美丽的小天使”。   他迅速在下面调侃:“姐,你忘了写聪明。你不希望我外甥女聪明点吗?”   结果,何绍舒直接扔给弟弟扔了一堆翻白眼的表情,反而吴蜀认真地回复的他:“聪明不如痴。”   何绍礼笑着把手机举到江子燕面前,随口征询她意见:“子燕姐,你说我该回复点什么,打击我姐?”   江子燕没察觉到这行为的亲密度,低头瞥了眼屏幕。坐在他们对面的何穆阳,感觉正当场吃碗劣质狗粮,他一时有点替儿子不值,一时又感觉是彻底舒了口气,知道尘埃落定。   不过,何穆阳确实也在越来越多的关注江子燕。   女婿和儿媳的地位,毕竟不一样。他们这样的家庭,肯定不能要一个总半吊子的儿媳,吴蜀再不济,还在三甲医院里顶着最高专家号的名堂。江子燕不然就当全职太太,全力栽培何智尧。如果她想工作,也欢迎,但工作上必须做出点风声和名堂。绝对不能在二流的小民企公司为别人打工,没名没利的混闲散日子。   否则,还不如来替自己家来干活。   江子燕并不知情,她的工作已经在何穆阳眼里视为十足的鸡肋。   不过很快,就有人先在何穆阳之前劝她辞职。朱炜在那次吃饭后,费尽心思从兰羽那里打听出她的近况,知道了她的公司。   其实圈子很小,更勿遑论傅政的公司以人脉为主。朱炜仔细地翻一翻名片,没几天,他就出现在她公司里参加频繁举行的闪投。傅政这里到底是家小公司,百来口人,朱炜就不信找不到江子燕。   江子燕因为午间困顿,正准备走下楼独自散步,好巧不巧,就被朱炜叫住。   她甚至没认出人来。   上次的尴尬事情,朱炜一点也不尴尬,他性格是有一点混的,但绝对是能人,自己做公司混得风生水起。   朱炜对江子燕,也真的没什么匪心,至少匪心不太多。就想多看几眼美人,仅此而已。不过,朱炜也奇怪江子燕为什么在这个公司工作。傅政那套作风,他有所耳闻,很干脆地用四个字形容:“装什么逼。”   他上来就大爆料:“你们公司名声挺好,但是做了这么久,也是这两年才开始盈利吧。投对的企业很多,但做大了后就天花板,最后还是TAB来当接盘侠。再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啊?网络编辑,这网络编辑不都是一个月四五千找刚毕业大学生吗?你凑什么热闹?”   江子燕靠在一楼的咖啡厅里,她用了员工劵买的蛋糕和咖啡。朱炜在面前侃侃而谈,她微笑听着,却不由有些游离。   就在刚刚,她从老警察打来的电话里,知情了失忆前的自己在何绍礼眼前无故消失了几个月的最主要缘由。   楼月迪当时怀孕了。   孩子的父亲应该是那个红鼻头的厨子,但在楼月迪察觉怀孕时,对方已经拿着她的钱在顺德报了个昂贵的厨师学校,留了一屁股赌债,债主上门都找不到人。也就在这时,江子燕突然莫名地回了一趟洲头县,忍不住去悄悄看望了妈妈。   楼月迪如同见到救命稻草般地缠上了她,江子燕再次被困住了。   ☆、第 47 章   江子燕缓缓拨弄着插在冰咖啡的吸管。   当孩子还小的时候,父母是他们一心一意依靠的全部世界。江子燕至今不知道,怎么定义她失忆前是什么样的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 她不知道怎么定义楼月迪对她的影响。是她的母亲、是她的仇人、是她的羁绊,是所有的无底洞还是强行的陌生人?   江子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过去的自己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因为等到再离开洲头县的时候, 楼月迪的孩子终究是没生下来。有没有可能, 她是在怀着何智尧的时候,把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或妹妹给解决了?   朱炜上来就真假参半地讲了一顿,原本想勾起她的话头, 或者至少引起对方的兴趣。结果,江子燕按兵不动,不肯轻言。   朱炜不由感到有些失望,江子燕是什么时候变成木美人了?难道真摔坏了脑子,唉, 他对良家妇女是不敢兴趣的。   他不习惯唱独角戏, 索性也停下来。   江子燕也把思绪收回来,终于开口说:“我没想到, 朱先生你会为了上次我儿子的事情,今天专门来找到我道歉。”   朱炜心想, 看来这位小姐姐的脸皮还是那么坚硬啊,谁关心她那傻胖儿子。但话到了嘴边,他却笑着回答:“上次闹得有点不愉快,改日我肯定请你们一家三口吃饭。”   江子燕再笑了笑:“朱先生,你现在的工作主要做投资领域?”   朱炜倒是谦虚地回应:“什么投资啊?我不像绍礼做实事,我就是瞎忙活,为了生计什么都得做一点。”   她似笑非笑地点明:“什么都做,那肯定需要懂行的人为你四处跑腿啦。”   朱炜后脊背微微一僵。   他突然回忆起来,江子燕曾经输牌最惨的时候,何绍礼眼也不眨地帮她付清筹码,江子燕窘迫到只能轻轻望了何绍礼一眼。朱炜却在旁边痞气地问,她是不是正琢磨着怎么能把这一局赢回来。江子燕果然极轻地点了点头,他有些轻蔑地笑着问是什么时间。   她低声说:“只要我还活着的任何时间。”   朱炜默默地想,他如果娶了这种老婆,每天的日子估计都会过得特别酸爽。何绍礼至今没活成妻管严,也算是神人了。   他吸一口气,也顺着她的话直接挑明来意:“我这里确实缺人,现在哪个公司不缺真正的人才啊。再说,愿意真正干活的人太少了!就像互联网公司这么多,也不是哪个公司都能赶上真正风口。我看你跟这家小公司干,大材小用。于是赶紧就来摸摸底细,大家以后有合作的机会,互相帮助么。毕竟,彼此也算知根知底的。”   江子燕对他这种强行熟稔的态度,感到莫名好笑,她自嘲地说:“我哪里算是什么人才呢。”   朱炜诚恳地说:“您跟我就别谦虚了。”   两个人不由都笑了。   高手过招,有时候一句话就够了。朱炜今天反正就是来探探风,很多话他不会说死,也不会贸然提出邀请。他是很笃定江子燕在这家公司工作就是跳板,早晚都得走。有时候人情世故是很奇妙的,对方没做起来前,记得要多关心一句,以后说不定就成了难能可贵的机遇。   不过,朱炜越瞅着江子燕,越觉得她确实是和以往不同了点,起码是能沟通了点,耐得住性子。如果有人在几年前告诉朱炜,江子燕肯陪人喝咖啡聊闲天,朱炜一定觉得对方嗑多了点药。   江子燕随手把自己上午写的文章,在手机上调出来,让他看了一眼。   大好机会,朱炜毫不犹豫地用她的号加了他自己的,嘴上还故意说:“写的不行。你不能整天都坐在办公室里查资料,你得多去跑跑公司,看他们是怎么做事的。”   江子燕倒是点头算是听进去了,等朱炜把手机还给她,朱炜又忍不住旧话重提:“你是真的失忆过吗?听说,你有段时间连绍礼都不记得了?”   自从江子燕现身和何绍礼吃了顿饭,关于她失忆的消息再次被提起来,还以讹传讹地传了很多。   她忍不住想笑,却憋住了,最后清凛目光一转,承认了:“对,我就是失忆了。”   朱炜心思百转,耐心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江子燕停了半天,才慢悠悠地说:“不然的话,我最初那会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死死咬住兰羽,说当时就是她亲手把我从窗口推下去的,让她连留学都留不成。反正,绍礼和我已经有了儿子,即使明知我说谎,他也绝对不会拆穿我的。”   朱炜不由“呵呵”地干笑了一会,他只能尴尬地说:“……你太牛逼了,咱们以后可别这样跳下去了。很危险啊。”   江子燕看着他有些厌恶的目光,笑得如青啤怡人甜蜜:“但我如今洗心革面。以后真要做生意,也不会这么坑人坑己,人终究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朱炜无言以对,低头开始喝他那杯未碰的咖啡。   他再次提醒自己爱看女人脸的毛病,得改一改。不要看何绍礼吃肉,不看人家挨打。女人家还是得讲究点三观的,不然太可怕,希望江子燕能多学习一下这个。   朱炜的到来,让江子燕因为前事笼罩的阴影里冲淡了很多。   他这个人确实很会来事,且心细如发,就因为她提了句何智尧,隔天的时候,江子燕在公司里收到朱炜送来一盒昂贵儿童玩具,还有一盒精美永生花。花选的是清白玉兰和紫色飞燕,都属于送客户的礼品花,完全不显得暧昧。   江子燕用手摸了摸那礼盒,也为她体会到的人心微妙之处觉得有趣。   她莫名觉得,自己正逐渐被什么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召唤着。而所有这些感受,都是江子燕不会在她目前单纯轻松的部门里体会到的。他们的工作群,每日纯粹就是讨论发稿和八卦各大科技公司,好像并不像其他新闻门站会谈广告投放,也没有过多竞争压力。   说白了,他们部门和网站就是靠公司其他业务的钱来养活,没有太多压力,日子舒心,工资也是很平庸的。   徐周周上午有采访任务,下午来的时候,也看到她脚下堆着的大型玩具盒子。   “又给你家宝宝买玩具了?好羡慕啊,子燕姐,你家里还缺一个女儿吗?上过大学那种,每天喂点零食就能养活。”徐周周本来半开玩笑,但看着她桌面的永生花盒,突然就不说话了。   江子燕看她目光直直地盯着那花盒,以为是小女孩喜欢这些花花草草,顺口说:“你喜欢?送给你好啦。”   徐周周突然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她一拉工作椅,赌气地坐下:“我根本不稀罕!”   江子燕莫名其妙地受了闲气,她一笑,倒是什么也没说。但因为徐周周说话嗓门总有些大,而江子燕在公司顶着“女神”的旗号,很快,就有几个人私敲安慰她,分别是黄董和主管。   “别tm理徐周周,她就是这样的神经病。”   “子燕,你没事吗?”   江子燕还没来得及回复,很快对方就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   徐周周最近因为采访,被一个男创业者追求。其实,“创业者”不过名号好听,说白了都是穷,送玫瑰也送最劣质的,徐周周嫌弃对方不上档次。到开会的时候,还跟同事抱怨了追求者舍不得花钱。黄董为男同胞鸣不平,随口接了句有心意就足够,是不是她只有收到“月南”的进口鲜花才会高兴。   所有人都知道,傅政最喜欢去“月南”买花,公司年会经常点名要买“月南”的花。   同事早就看出徐周周暗恋傅政,心照不宣,却没人明面提及。黄董也是嘴贱,逗了句,“什么花送什么人啊。Jack以前老婆是有了名的美女,你也不看看你!嚷嚷减肥两年了,有用吗?”   徐周周一直控制不住嘴,又对自己身材非常敏感。加上心思被戳破,当场就气恼地急眼了。   主管抱怨说:“……p大点事,感觉咱们部门里都活着小学生。”   江子燕却盯着那对话框,连徐周周过了会,很抱歉地给发了个红包都没有理睬。   她呆呆地木在座位上。   街角那家“月南”花店,另一束未挂名的白色山茶,古龙的黑皮书,傅政几年前的离婚状态,傅政见到何智尧的奇妙神情……各种点滴细节,脑海里从未深思,如今慢慢凝聚起一个很奇妙的猜测,然而,又觉得异常不可思议。   傅政……难道是何绍舒的前夫?   这件事,自然是要向何绍礼求证的,包括她母亲的事,江子燕心里这么想着,何绍礼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仿佛是心有灵犀。   她看着何绍礼的名字在屏幕上,心里有什么,莫名地安定下来。   何绍礼打电话,是说他今晚要晚点回去,因为要被何穆阳叫出去陪什么官员吃一顿饭。“我姐不在,我爸就开始想起来卖他儿子了。”他抱怨说。   江子燕刚想问他傅政的事,却听到何穆阳标志性的男低音在另一端冷冷地说:“待会吃饭关手机,你小子正在给谁打电话?”   她忍不住笑了,把这话咽下去,转而说:“那早点回来啊,我今晚等着你。”   何绍礼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她都能感觉他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好的。”   晚上回家,江子燕把最近得到的信息,整理了个大概。随着她越来越知情过去,整个人也逐渐笃定起来。   她甚至能让朱炜帮自己对兰羽说一句“对不起”,朱炜以为她依旧忌惮兰羽,但江子燕已经能百分百确定,兰羽这辈子,就如何得到何绍礼的心,就已经是她的手下败将了。   江子燕曾经做任何事的方式,像赌徒全力一搏,骰子和她自己粗暴扔在牌桌上。结局无论输赢,孤注一掷,绝不回头。何绍礼至今都神色复杂的问她,她当初的信念是什么?为什么要匪夷所思的钻营,为什么明知怀孕还要跳楼,为什么嘴头坚硬但所有行为都是毁自己?   他评价她损人不利己,只有自毁的小聪明,而评价起兰羽,也永远是那句温和到停留表面的“不太爱动脑子”。   何绍礼认为,任何人做错事,都必须要付出相应代价。兰羽的原罪就仅仅在于,当江子燕一言不合直接跳楼,她却在旁边花容失色地站着。他曾经多维护兰羽,如今只会多恨她,他恨的是当场跳下去的为什么不是搅局的兰羽。   到后来,何智尧的事情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如此阴暗的心思,何绍礼本人从未意识到的,江子燕却能体会。何绍礼性格坚韧,到底没有他姐姐大气洒脱,他本质就是一个喜欢长发白皮姑娘却又欣赏聪明脑瓜的故作高冷小直男。   何绍礼的儿子,在对女人的审美这一点很不幸地继承了父亲。   何智尧针对明天晚上就要开始的数学补习班,莫名兴奋,他提的问题分别是中英掺杂的“妈妈,我穿得袜子白吗?”“妈妈,你觉得我美吗?”“妈妈,我的腿是不是很长?”“妈妈?”“妈妈!”“姐姐?”“姐姐!”   江子燕把何智尧哄睡着,只觉得被他碎碎念叨的头晕脑胀。已经九点多了,何绍礼却还没回来,她索性锁了门,去到小区的健身房里跑了一个多小时。   ☆、第 48 章   等汗淋淋回来的时候,江子燕脸色因为剧烈运动而散发出微红,但刚进门时, 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空调温度调到太低,连楼道里都能感受到冷气。而何绍礼本尊就地坐在玄关处, 发型有些凌乱, 显出尖下巴。他正眯着眼睛盯着自己, 像一尊魔王。   “你去哪儿了?”他冷声问,口气极度不善。   她还没说话,何绍礼再阴森森地说:“为什么把胖子一个人丢在家里?”   江子燕不由抚眉说:“你先站起来说话。”   何绍礼却不说话, 下巴好像探得更尖了。他抬起眼睛几乎是深邃地注视她,整个人带着一丝煞神气场,大长腿严密地堵住去路。   她只好先解释:“尧宝房间里不是装着监控摄像头吗,我在手机上可以随时查看呀。我自己就在楼下健身,一直都有关注的。没有丢下他不管, 他还好好睡着呢。”   互联网从业者, 自然要随时配装和升级设备。随着他们家买了Alexa,又一鼓作气地置办了不少智能家居, 倒是方便了很多。   何绍礼再度冷笑着,仿佛不信似得, 又把这两个问题缓声问了一遍,江子燕耐心地回答。但等到他第四遍提出同样问题的时候,她不由也沉下脸。   “何绍礼,我不是都解释过啦。你真的不用那么紧张了,我自己知道该怎么照顾尧宝的。”   “……江子燕,你去哪儿了?”他恍若未闻地,再问一遍。   江子燕不由扬眉,这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俯下身,凑近了他瞳孔看了看。   何绍礼说话喜欢盯着人看,但此刻,他眼神锋利,像酒泼在刀锋上雪雪的发亮发水。这不是错觉,她确实是闻到他身上散发一股酒气。偏偏神情镇定,除了脸色苍白,并没有什么异样。   江子燕直起腰,觉得哭笑不得:这家伙喝醉了呢!   等何绍礼终于同意,跟着她慢吞吞地挪进客厅。她费力地扶着他坐倒在沙发上,何绍礼再次严肃地问:“你今晚去哪儿了?”   她又无奈又好笑:“第十八遍了。你今晚到底喝了多少呀?”   何绍礼低声说了几句,大概嫌灯太亮,江子燕调暗了灯光,再拿来温热毛巾为他轻轻擦脸。何绍礼这才慢声地说:“嗯,喝足了两杯。”   江子燕内心暗怪着何穆阳,她轻声说:“喝了两杯白酒吗?”   他同样轻声说:“红的……”   江子燕手势一顿,颇有些想拿毛巾摔在他无辜脸上的冲动。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喝了两杯红酒就醉成这一幅菜样子吗?   没有察觉到危机的何绍礼,在她的沉默中再次绷起脸,他重复地问:“你为什么把胖子丢在这里?”又没好气地问,“你去哪儿了?”   江子燕只能安静地望着他。   她已经不知道,何绍礼询问的是今晚的问题,还是她曾经做出的选择。   江子燕对何绍礼的感情,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起先是想和他尽力交好,但又总是莫名警惕。她警惕的不是别人,更多的是自己。曾经的江子燕动了想占有对方的心,使用各种不入流的手段,逼着别人不得不妥协。失忆后,她残留的自尊心即使怀着深深的歉意,却自认只有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从始至终,她都没问过何绍礼的真实想法。   江子燕很轻声说:“邵礼,你是真的想要我吗?但我这个人,真的很糟糕啊。”   她忍不住轻轻吻住他,何绍礼今晚确实应该喝的是红酒,唇齿间微微传来果熏味道,又略微发苦。何绍礼半阖半睁着眼,睫毛深长,却微笑着任她亲吻,除了身体在持续发热,半点回应都没有。   江子燕很轻松地把他上衣从长裤中拉出来,露出他腹部明显的肌肉线条。“邵礼?”她在他耳边再次轻叫他名字,明月妖姬似的。   何绍礼自始至终都目光清明地看着她,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子燕脑海中已经闪过很多念头,她顿了顿,又缓缓地问:“我是江子燕呀。”酝酿片刻,再把他的手轻覆在自己柔软胸脯,男人的掌心宽大又极热,连带着她紊乱心跳,仿佛都混合为一体。   何绍礼还在对着她傻笑,从头到尾,英眉星目,却配合着有点蠢的招牌温和表情。   再过了会,他就以这么傻笑的姿态歪头,安静地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江子燕把他依旧发热的手猛地摔开,再次控制住,想把毛巾摔在何绍礼脸上的冲动。   等这人酒醉醒来后,最好给她一个完美的解释!   江子燕至今什么黑历史都能接受,唯独从没问过,她当初是怎么灌醉何绍礼,又怎么和他发生关系的——这甚至是她在何绍礼面前抬不起的源头!总觉得太无耻太没下限了一点。   目前的问题来了,何绍礼如果是两杯红酒就孬倒的性子,她当时灌醉他后,又能对他做什么呢!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何绍礼独自在客厅沙发上醒过来。   他打着哈欠,先摸到何智尧的房间看了眼,何智尧依旧睡得像茅坑里的黑石头。何绍礼在儿童房间里顺便刷了牙,因为鼻炎,他平时基本都不碰酒,今晚跟着何穆阳去吃饭,才意思性地喝了两杯红酒。可惜是内部宾馆,对方服务员非常实诚,酒杯几乎倒满了。   何绍礼在喝最后一杯的时候,有点着急,再加上被逼着喝了头老王八汤,等撑完整场饭局,莫名其妙地回家就醉了。   幸而红酒基本没什么后遗症,很快全代谢掉了。何绍礼望着镜子里的青色胡渣下巴,还记得江子燕在电话里那句亲昵的“我今晚等着你”。   她的房间门果然是半阖着的,何绍礼按着心跳,直接摸到床上。伸臂一搂,江子燕后背光裸,但触手地方湿漉漉,整个人在睡梦中微微颤抖。   江子燕正坐在那逼仄灰暗的房间里。   在又一场久违的梦里,如真似幻,连地面铺着的地砖颜色都不彻底,黄,又也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湿棕色。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桌面上摆着各种书和本,想仔细瞧又看不清字体。面前空无一人。但,不,江子燕定睛一看,楼月迪正直直地跪在自己脚下,眼睛里闪烁着异光。   江子燕已经不知道,她是怎么又做梦,又怎么来到这梦里。就好像上一秒才刚刚合上眼,等再逐渐有了意识,面临的就是眼前这个场景。   跪着的楼月迪在流泪叹息:“今天晚上,我不会动手打你,妈妈已经老了,你也长成大姑娘了。今天晚上,妈妈就打算跪在你面前,跪一夜。你不是想抛下妈妈走吗,那妈妈就跪在你面前,我求你。我求你心里也要好好想,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江燕,做猪做狗做畜生也不能没有良心啊,你自己得好好想一想……”   江子燕一字都回答不出来,身心都如坠冰窖的时候。身上唯一的温暖被剥夺,接着,又有一个冰冷的被子盖过来。   何绍礼已经帮她换了一床新被子,正躺在旁边搂着她。江子燕出了一身汗,气息香腻,但依旧好闻。他看到江子燕正睁大眼睛,眼里茫茫然地望着自己,便凑过去吻了吻她下巴,轻声说:“热成这样啊?我帮你把空调温度调低了。”   江子燕干涩又自然而然地说了句:“……妈妈,我想喝水。”   何绍礼不由怔住,他什么也没说,坐起来,先把她放在旁边桌面的矿泉水杯递去。江子燕喝了几口,呼吸慢慢平息下来。梦里的情景仿佛依稀在目,她能确定这些是真的,是真的发生过。   “绍礼,你能抱一会我吗?”江子燕恳求望着何绍礼。   何绍礼不由笑了,他刚要收紧强健双臂,想把她继续揽到怀里,就像每次安慰何智尧那样,紧搂着她,给她安全感。   江子燕几乎是反射性地往后缩了一下,她蹙眉问:“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要我抱你吗?”   “……不是这样的抱法。”   江子燕只是让何绍礼用双手去握住她自己的手。   在他的掌心传来的稳定温度里,江子燕低声说:“这样抱就够了。”   楼月迪曾有个怪癖。她每次打女儿前,都会让手先沾着清水。仿佛这样,在事后能更容易清洁似的。当然,楼月迪也会用这双冰冷的手,亲昵地环抱住女儿,手放到她发烫的脊背上。   ——痛感如此深刻,身体牢牢记住。乃至失忆后江子燕依旧畏惧冰冷的双手和拥抱。   何绍礼却没有全听她的,过了会,他依旧缓慢执着地搂住了她。江子燕把头埋在他怀里,听他问自己,“子燕姐,你怎么了?”   也许昨晚刚喝完酒,他此刻的声音懒洋洋地,很醇厚。   江子燕内心的某处终于彻底安定下来,她闭着眼睛,轻声说:“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你跟我讲讲,咱俩是怎么制造何智尧出来的。听说,我当时把你灌醉了,带上床?”   停在她肩头的手,连停都没停半刻。何绍礼“哦”了一声,他纠正她:“你没有把我带上床,我们当时是在男厕所里。”   江子燕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她古怪地说:“……什,什么?”   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我上学的时候酒量不好,只能喝一罐啤酒”   她都被他气笑了:“……你现在能喝两杯红酒了,这酒量也算是很烂吧?快说正事!”   江子燕以前厌恶兰羽,不仅仅因为情敌,还有因为兰羽总在断她财路。   只不过,比起她的咄咄逼人,兰羽确实从来没有对江子燕亲自出手过。因为她不需要亲自去做,有时候表露个情绪,身边就有人主动代劳。就在江子燕死死咬住兰羽作弊的时候,并把这件事借机捅到学院,她自己的那个小生意也被人揭发到工商局里去。也就是那个时候,兰羽才被人提醒,江子燕的两张信用卡名字不对。   何绍礼对此几乎全不知情。   他主动疏远兰羽很久了,江子燕是什么都不肯对他说的性格,而他们上次吵架的原因,依旧停留在“兰羽虽然做错,但这件事应不应该毁了她一生”。何绍礼吵赢了,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恰好不久赶上兰羽过生日。   与江子燕的狠辣蛰伏性格不同,兰羽是那种越遇到挫折,她就越想依靠载歌载舞来表明并不会在乎的性子。何绍礼到酒吧里送了一趟生日礼物,被人拉住,喝了杯鸡尾酒,再和其他男生在KTV为她合唱了一首生日歌。大家的起哄声中,萎靡不振的兰羽终于也打起精神,跑上去跟着他们玩闹,微微带着笑,总是漂亮无邪。   一切都仿佛恢复到从前,何绍礼却始终半点表情也没有。   酒精让人发热和脚软,何绍礼在找机会溜走前,坐在离门最近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机   昨晚和早上的时候,他不停电话和短信问江子燕这几天在哪里,然而对方手机关机。   何绍礼需要运用很大毅力,才不去问他姐姐有关江子燕的行踪。朋友间的热闹会分散注意力,但兰羽就挨着坐在他旁边,偶尔睁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似乎指望他说出什么。连何绍礼借口要去卫生间,都跟去要为他送冰矿泉水。   何绍礼越发烦躁,他揉着太阳穴,独自靠着墙站了会。   有件事越来越明显,何绍礼一直觉得江子燕不好相处,做人古怪。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何绍礼意识到,自己已经绝无可能和兰羽在一起。   过了会,他感到有人正拿着纸巾帮自己擦脸。   “小羽,”何绍礼躲避着兰羽的手,他索性今天就要把话说明白,“我……”   但那双手依旧擦着他的额头,仿佛用力更猛了一点。   “你来干什么?”   一声熟悉的娇斥,兰羽拿着买来的矿泉水,惊怒交集,她不过进包厢片刻的功夫,就让江子燕找到了喝醉的何绍礼。自己明明包了大半个店,她又是怎么进来的,   江子燕扫了眼她华贵的小礼裙,终于淡淡地说:“听说你今天过生日?生日快乐。”   兰羽对她总是又厌又怕:“关你什么事?我可没邀请你来,你有那么缺男人吗?扑了人家多久了,绍礼有搭理过你吗?”   何绍礼已经同样诧异地睁开眼睛,果然是黑衫伶仃的江子燕,正站在前面,她总是神出鬼没的。他莫名有些心虚,刚想开口解释,却听到江子燕不假思索地说:“是何绍礼让我来这里的。刚刚你不在,他还在不停叫我名字。请问,这里又有你什么事?”   话过后,整片沉默。   江子燕明明在说谎,然而语气依旧是温柔得不像话,但因为带着几分压迫的寒气,莫名让人信服。兰羽漂亮眼睛里有一丝裂痕,那是被伤害到的神色。她下意识就信了,等再说话的时候,语气已经不那么肯定:“……他喝醉了!   江子燕仅仅只是再瞥了她一眼:“你可以滚了。”   兰羽胸口起伏,她看到何绍礼同样睁开眼,但侧头正眯着眼望着江子燕,并没有看自己。她失望至极,退后几步说:“好啊,我不打扰你们!何绍礼,你真是瞎了眼!”   江子燕出言激得望着兰羽跑开,但脸上全无得意。   昨天接到何绍礼短信的时候,她正迅速地赶到银行,去注销另一张用无效身份证注册的信用卡。也许因为等待的时间过长,也许因为突发兴来,江子燕随口让柜员查了查一个旧银行账户——这账户里有她大学时期的全部收入,存着一笔数量非常可观的金钱。   江子燕在临走前,把这笔钱和密码全部留给了楼月迪。因此,她如今有一万个理由以为,该账户里的钱已经被人全部提走。至少,数额会减少一部分。   但实际上,分毫未少。   江子燕紧紧盯着那流水,在公园里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天。她曾幻想过有一天可以把这些钱砸到母亲脸上,还清抚养的恩情和耻辱,两不相欠。又想过一□□锦还乡在父亲面前出现,替母亲再出一口气——也许这两个行为和想法都毫无意义,因为最后,她依旧决然地抛下母亲逃走了。   楼月迪也根本没用她留下的钱。   正在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冷冷地叫自己:“江子燕?”   她无意识地回眸,正好撞进他乌桕灯罩般的眸子里。江子燕继续轻声说:“心疼她啦?你要不然把你的兰羽重新叫回来,今天她生日,我就站在厕所里敬她一杯酒,跟她道个歉。这也算殊归同途。”   何绍礼厌恶她总是这种挑衅的态度:“你让人清净一点。”   这感觉多么压迫,他明知道她当着他的面撒谎,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让我当你男朋友吗?”何绍礼突然问,他犹豫着,形状好看的嘴唇微微地翘起来,想把这话说得更理直气壮一点,“不想的话,你就别整天这么闹了。”   江子燕的脸色微微冷下来,她把那纸巾交回他手里:“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进去洗个脸。清醒一下。”   饮酒不醉乃为高,何家全家都能喝酒,偏偏何绍礼的酒量直接烂到地壳里。   他今晚喝的是女士酒,严格来说,也只是算餐后酒。百利甜的酒精浓度在中度高度之间,又叫“力娇”。世界上最好的百利甜,是由最滑的奶油和最烈的蒸馏酒相兑而成,而喝它的诀窍是要加上最足最冷的碎冰,只有忍受多强的冰冷,才能感到多强的甜蜜。   江子燕的头发,眼睛,嘴唇,整个人明明是黑色,却会让他想到这种乳白色的寒酒。   何绍礼觉得很多话说不清,索性依言,先去水池边洗了把脸,江子燕则毫无顾忌地跟着他走进男厕所。何绍礼洗脸的时候,她也仔细地照着厕所里的镜子。   楼月迪身上的鲜明特点,她的女儿其实也继承下来。江子燕骨子里有那种令人厌恶的自怜和自恋感,甚至做的更有理有据一些,她耗费巨款去抹除身体疤痕,也带着点细微苛刻的洁癖。她日日着黑衣,又会在无人处一遍一遍地观察自己肌肤,反复确认肉体是否完美无缺。   等观察完自己,江子燕则会耐心地观察旁边的何绍礼。   挑剔的,审视的,怀疑的,仿佛在思考怎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自己。   何绍礼满脸水珠,眉毛和鬓角依旧锐利发硬。他一抬眼,正好看到江子燕以这种几乎老谋深算的目光打量他。   有的时候,她像珍奇兽,长着珍珠琅角,仪态高雅,偏偏总喜欢做踢土的下流事。   “你昨天在哪儿?”何绍礼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问她。   ☆、第 49 章   墙角处的莹亮灯光照在江子燕的脸上,她正抿着唇,脸色仿佛更白而疲倦了一点。但她什么都没说, 依旧从镜子里定定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每当心情不好, 江子燕都会想找这个年轻男生, 到他身边坐一坐。   何绍礼的整个人, 让她回忆起在洲头县家家户户随处可见的一种水箱。淡灰色,规规矩矩,里面总是盛满清澈的备用水, 那种水箱涂料的反光很特殊,无论从路边抑或是山高处看过去,都是别样的耀眼夺目。   以前,江子燕不喜欢洲头县幼黄色浑浊的海水,倒是很喜欢靠在这种水箱的阴影背后躲着海岛毒辣的太阳。   每当她停在这个男生身边的时候, 都收获着相同的安全感。   “我一点也不在乎兰羽的想法。”江子燕缓慢地开口, 她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我也根本不在乎, 绍礼你是不是喜欢我……”   何绍礼突然抬手,没有任何征兆, 把她抵在水龙头和镜子中间。   男生比她高很多,外表的欺骗性总是太深,即使突然化身为禽兽,都仿佛是一头能讲道理的禽兽。但其实下颚线锋利,拆吃入腹不在话下。此刻因为喝了酒,连本质都忘记掩饰。   他紧紧盯着她:“学姐,你既然不在乎我是不是喜欢你,那你追我是在乎什么?是因为钱吗?还是因为你那狗屁的小作坊生意?”   江子燕因为他的脏话错愕几秒,不过,很快就在他鼻息间的淡淡酒气里作出别的判断。   “你到底有多醉?”她挑眉问,何绍礼能看到她嘴角勾勒着惯常的讥嘲轻蔑,如天边寒星一点,“你说你的小兰羽是有多笨,怎么每次我说什么,她就傻傻的信什么,明明知道你喝醉了还把你独自留下来。她就不怕我占你便宜吗?”   他语气发沉:“她不用怕,我邀请你占我便宜。”   “什么?”   何绍礼的眼睛近在咫尺,他学着她轻蔑地语气说:“你能怎么占我便宜?”   江子燕只看了他一眼,用手臂勾着他脖子,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软得不可思议,气势汹汹,但最后只是僵硬负气般地撞到他嘴角和脸颊。   何绍礼没有闭上眼睛,比起那些冰冷的吻,她的莹白脖颈已经夺去他全部注意力,皮肤很薄,几乎能看到下面青色血管,有种亟待招人折断的勾引欲.望,更有种想咬出血的细微暴力感。也许是江子燕总深藏不露的心思和幽深黑暗的人格阴影,无形中已经不可救药地传染他,何绍礼渐渐地没有什么同情心。   他下意识地就搂住她的细腰,很快发现,她优美细腻脊背向上的地方全是空的,江子燕怎么没穿内衣就跑出来了?何绍礼脑海中警告这样太不绅士了,然而忍不住把她细细地摸了个遍。   突然间,情况就不可收拾了。   他动作粗鲁起来,又怕江子燕抵抗,含糊地低声骗她。   江子燕听到后一愣,皱眉问:“……你要去哪儿?”   楼月迪从小到大,对女儿说的很多也是一句“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江子燕曾经收到成沓的情书和各种鲜花,后来被母亲看到,也不过是另一番毒打罢了。再后来,她几乎和任何男生敬而远之。今晚听何绍舒说起兰羽的生日,她明明已经在床上翻古龙的《白玉老虎》,然而随便穿上衣服跑出来。   如今搅局成功,何绍礼的举动有些异常,但江子燕认为不过是酒醉胡闹罢了,比起楼月迪喝完酒后的疯狂事,这几乎是不值一提。   “你有这么亲过你的兰羽吗?”她几乎是妒忌又炫耀地问。   亲吻,在她眼里已经是很亲密无间的举动了。   “你不怕她再进来看到吗?”   何绍礼百忙之中,甚至忘记让她闭嘴。   不知觉间,两个人已经跌在卫生间地面,何绍礼压着她的时候不小心摸到地漏,又湿又脏。江子燕终于对这种把戏,彻底的兴趣阑珊了。   “你有那么醉?赶紧站起来。”又沉着脸推开他,“你摸完了吗!何绍礼,你也要点脸吧!”   口吻是不耐烦的,毫无害羞。江子燕就仿佛任何场景,都不会羞愧、生气或动情。   这就是她带给何绍礼的复杂感觉,她一直在追他,绝对不允许别的女孩去靠近他,全身都带着让人不适尴尬又极难堪的占有欲。但问题在于,江子燕自己也不会靠近他。她总是和他不远不近的,好像只想把他放到喜马拉雅雪山顶,以纯真空的姿态圈养起来。   就连刚才,江子燕愿意主动亲吻他,也不过因为她从不把任何人的自尊放在眼里罢了。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   何绍礼无暇去细想,他已经摸到了江子燕小腿上极度狰狞的伤痕,很诧异地问:“怎么摔成这样?”   江子燕原本正手忙脚乱地推他,但此刻,她内心涌上说不出的感受,轻声说:“嗯,从小被我妈打的。”   他也不知道听清没听清,好像低声地说了句“别搭理她”。接着江子燕就感觉到腿间一股隐约的陌生侵入感,这个时候痛感不明显,她天然性地感觉到危险,强烈挣扎着要站起来。   这个时候,江子燕终于发现,何绍礼的双眸不像平时的温存促狭,或隐忍无奈,他的温和笑意全收起来,带着足以窒息又完全陌生的情绪。   何绍礼满头薄汗,几次到找不准方向,偏偏在她动的时候有了灵感。江子燕被他往下猛地一拽膝盖,等再清醒的时间,她正被他紧紧抱着,两个人从男卫生间入口处滚到最里面的墙角了。   江子燕对男女之事震惊异常,耳边听到何绍礼年轻的喘息声。幸好两人都是初次,他又有残留醉意,没动几下就迅速消停了,只剩下她腿间刺痛又潮湿一片。   何绍礼伏在她身上,还没来得及品味,随后“啪”的一声,身下的江子燕用尽全力地给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她还被压着,但打人的劲道完全不弱。何绍礼被打得偏过脸去,半边脸火辣辣地,最后的酒意也彻底消了。   他低头看到身下江子燕又惊又怒地样子,最后只是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很多话想说,何绍礼却忍不住先笑了会。   “咱俩交往吧。”何绍礼缓慢地说,“江子燕,我会对你负责。”   突然,他鼻子间很酸痒,居然往下滴了一滴鼻血,印染在她胸前。   这时候听到外面有人说“厕所是这儿?”,同时有脚步声,说时迟那时快,何绍礼怎么不肯让任何男人见到江子燕半根毫毛,他一跃而起,迅速拖着她进了隔间。   江子燕扬手打完何绍礼,尽力镇定思绪,头脑彻底都乱成一片。   何绍礼的话,她半句都没听到,只感觉身体和大脑都感觉发晕,全身挤在小格子间,又听到何绍礼低声在她耳边说:“你疼不疼。”   江子燕曾经发誓在任何场景都绝不丧失理智,但此刻她方寸大乱,意识想要推门逃跑:“你这人怎么能这样!我要回家告诉我妈妈!”   她声音极低,偏向呢喃,何绍礼怕她说话惊动外面的男人,索性再吻住她双唇安抚。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又抱住,这次何绍礼持续的时间长了,但因为年轻不知克制,再加上从始至终都双臂抱着江子燕,到最后结束后,他居然腿脚发软。   江子燕慢慢止住颤抖,她紧咬着的唇上是鲜血,全部来自何绍礼的肩头。   后来他们匆匆去了旁边的宾馆,登记的时候,她突然轻声:“……我来的时候,你嘴里来回叫的人是兰羽。你自己知道吗?”   何绍礼怔住,他立刻解释:“不,我当时以为你是她,我刚刚喝醉了。”   江子燕却仿佛自暴自弃地摇了摇头,她从服务员的手中拿了房卡,低声说:“你是喝醉了,不过,我八成也是疯了。”然后主动拽着他上楼。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江子燕已经不见踪影。何绍礼的钱包已经落在男厕所里,何绍舒正在参加一门考试,他不得已让朋友过来交了房钱。   对方脸上暧昧和诧异交集,试探地说:“……江子燕把你带来的?”   何绍礼罕见的狼狈,他说:“不,是我把她带来的。”   不巧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玩通宵出来的兰羽那帮朋友。   这件事沸沸扬扬,男主角越发沉默,女主角则整个人都音讯全无了。   此刻,从失联、出现、失忆、再归来的某人,用一种仿佛来自阴曹地府的声音幽幽地反问:“……男厕所?”   何绍礼正埋首在她发间,手在薄被里没有侵略感但依旧热衷地摸着江子燕的腰腹、背部和胳膊,一根骨头又一块骨节,他全部都按捏了一遍,不轻不重,像召回久违领土后的迷恋感。他记得江子燕在对自己说过最后一句话也是用这种熟悉腔调,“何绍礼,你好恶心!”   而他当时的无辜问句是,“我能不能射在你背上啊?”。   这句话现在讲出来确实难以启齿,很可能还会冒着再挨一个耳光的风险。何绍礼在她耳边为自己辩解:“那地方不脏,男厕所其实比你们女厕所干净多了。”   他抱得太紧了,江子燕无法挣扎,她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话:“你去过的地方真不少啊,还知道女厕所干不干净。”   他笑着说:“女厕不知道,但我去过几个母婴室,那里全部是被你们女的搞得乱七八糟。我又不傻。”   她简直不想多说话。   黑暗笼罩中,江子燕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她很想骂何绍礼,又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善人,如果此刻再自嫌,又觉得整个人会很可笑。一时之间,嗡嗡作响的脑海里,居然回荡起朱炜临走前对她笑眯眯念叨的社会主义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等反复回荡三遍后,江子燕脸色不由更糟糕了。   每次碰上何绍礼,旧事总是夹缠不清的,她只好嫌弃地先把男厕所这旧账跳过去,继续说楼月迪:“……那男孩打下来的时候都已经成型,我总觉得这事和我有关。”在反复思考中,越发肯定,“我想,这事是绝对和我有关。”   楼月迪怀孕这件事,大约给母女两人相同程度上的幻灭感。但江子燕仔细回忆楼月迪曾经的叫骂,即使最暴怒失控的情况下,楼月迪骂她的语句里,都半句没有提及腹中怀着的婴儿,不知道是顺水推舟,还是赧颜提及。   江子燕心头微微发寒,她以前绝不是什么温顺的性子,但凭借几分机巧心思,对何绍礼都从未彻底低过头。唯独每当楼月迪,她总会无形中妥协和落败。因此,江子燕总是不能相信,她会一上来就想着去除掉母亲的胎儿,横竖应该发生了点什么?   她推了推沉默的何绍礼:“你就没什么话想说吗?”   何绍礼此刻得知楼月迪怀过孕,心情只有更加厌恶,丝毫都不会关心。今晚眼看是占不到大便宜,何绍礼放松精神,准备退而求其次的搂着姑娘睡了:“……哦,老妈怀我的时候,我姐估计也整天琢磨怎么想干掉我。”   江子燕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以为,你会怪我狠心。”   他无言以对。半晌后,何绍礼用下巴擦着她头顶,低声地说:“那我总需要找点不同理由,用来整天想着你啊。”   江子燕没有答话,她注视着笼罩着两人的黑暗,突然感觉到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感:“你说,如果我真的害死那孩子,尧宝以后会不会……”   “不会。”何绍礼闭着眼睛截断她,声音依旧坚定,“他好得很,胖子会一直这么好下去。江子燕,你脑子摔坏了归摔坏了,这一点你必须给我记住。”   江子燕依偎在他怀里,一时觉得这世界险恶,宛如置身刀枪弹雨,四面八方有太多诱惑、无来由的暴力和飞来横祸,引人堕落,她曾经如此跋扈,最后占到的不过是蝇头小利,以后单纯的何智尧又该如何面对世界。一时又觉得自己枉活多年,她知道,也许只有江子燕自己知道,小时候留下的阴影,让她长大后无法忍受丝毫委屈,那曾把她从深渊里救出来的脾性,成为在日常生活里举步维艰的根源。   等再抬头,何绍礼已经在她头顶上方,呼吸均匀,秒速地睡熟过去。   “……哪儿都能发情,哪儿都能闭眼,发完脾气后还能笑着装蒜。”江子燕把他的手从自己腰间拿下来,再用指头挠了下他下巴,轻声说,“我以前是心黑,但你心理素质是真比我强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冥王星第四次发作者有话说了。 我很正经的说2件事, 1,这文快到结尾了,我想好好结束,我也会控制自己的烂文笔去好好结束。但我木有存稿啦,更新时间不稳定。具体点钟得容我自己来安排。说了不断更,本宝宝就不断更。 2、删了一些评论。大家不要在我这里讨论很那啥的话题了。否则,我直接删你评论。有些事情我会写,但写的人和看的人,我们都属于冷漠的宇宙人,从不需要拿这些当噱头。 心大绝对,绝对不允许这文有被锁章节,我也不会在此地之外的任何地方“另开车”。 谢谢党,谢谢晋江,也谢谢大家。   ☆、第 50 章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太早,仿佛做任何事情都能不需要计划。推开窗透气,远处天空像多孔的薄荷糖, 极近透明的蓝。这又是一个艳阳天。   江子燕早晨几乎没怎么说话,她坐在餐桌前, 正望着何智尧发呆。何小朋友目前依靠自己的努力, 克服了一个小小的食物壁垒, 他能吃生肉了。早上江子燕为他切了两片西班牙火腿,何智尧皱着眉,却像爬网的灰蜘蛛一样细细吃完, 且没有出现反刍过程。不过,他依旧很讨厌三文鱼等生海鲜,强行喂会发出“ewwwwwwwww!!!!!!!”的怪叫。   何绍礼坐在旁边,被江子燕上下盯着儿子的目光,弄得有些说不出滋味。他摸了摸何智尧的头, 强硬地走心:“胖子, 我这么疼你,你长大以后也会一直陪着我们, 嗯?”   何智尧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他对最后几天去幼儿园有点懈怠, 边爬下椅子边拒绝:“不会,我以后有壕多 business 要去 settle 的。”   何绍礼沉默看着这个五官和他很像的小人儿。   父爱,不像母爱那般自发又天然,好像是需要吹鸽哨一般唤起的感情。他最初在孩子脸上找他母亲的痕迹,再后来看到最多的却是自己,而随着何智尧的逐步成长和开口说话,何绍礼发现这孩子除了是亲生的,其他任何方面都比较像马路上随便捡回来的,问题是,他依旧得鞍前马后的伺候,被这孩子鄙视。   当儿子故意问Cayenne是什么,何绍礼回答出保时捷卡宴,何智尧就精准地告诉他,这原本是一个辣椒品种的名字。何绍礼只好再次沉默。   “喜当爹当的不称职呀。”江子燕还在旁边凉凉地补充了一句。   何智尧却又不满意了,直视着她的眼睛,细声细气地护着爸爸:“So what ? 哥哥活着有很多烦恼的!”   换成江子燕哑口无言。何绍礼则笑了,轻易就被何智尧收买,再一次。   江子燕去公司上班,当看到傅政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恍然想到昨晚遗忘了问何绍礼的另一个话题。   只不过,有些真相已然昭彰。当输入傅政的个性签名“白鸟收羽赴水亡”,点击搜索,搜索历史指向对象是三国里诸葛亮的歌词。而何绍舒最喜欢的三国人物正是诸葛亮。她不由深深觉得,世界如此之小。   这惊人发现带给江子燕的,又是无尽怀疑。如果傅政是何绍舒的前夫,兰羽和傅政交好又算什么?也许是喜欢阴谋论,江子燕看着傅政的目光隐隐地变了。   她向徐周周打听更多的傅政信息,但旁敲侧击,徐周周似乎并不比自己知道得更多。   这位同事姑娘喜欢老板就像追星,每天上班看到他出现就满心欢喜。徐周周在傅政刚创业的时候就跑来当实习生,在公司财务困难到三个月没发工资都不离不弃,如今其他公司有开的高一倍工资,徐周周全部拒绝,决意只在此处工作。   上次的时候,主管评价徐周周,说她无论对傅政还是对公司都有真感情的,不能随便拿这个话题开小姑娘的玩笑。   江子燕汗颜发现,比起徐周周,自己显然不具备这种风雨同舟。她最初选择在这里工作,确实是因为想过渡和求生存,对何绍礼等何家人只是维持表面亲近即可。可是不知不觉间,内心已经有了偏向。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接到了幼儿园老师的电话,说何智尧午间休息的状态有些不对。   幼儿园里,何智尧正呆坐在小床上,面如土色,额头鼓着一个鸡蛋大小的包。老师说他自己跑着跑着就突然撞到柱子上,等扶起来量了体温,感觉有些异样。   江子燕心里一沉,带着孩子来到医院。医生和校医的诊断相同,整碗水端平又重感情的何小朋友,距离放暑假前夕得了热伤风。幸好不严重,首先把烧退下,再服用一些温和药物控制。   医生是一个和蔼的秃头老人,他翻看何智尧病历的时候,安慰江子燕不要过于紧张。   “孩子身子底不错,偶尔生点小病很正常啊。人体也是在不断调整自己的。”   江子燕才发现她一直紧握着双手,指尖微微发颤。   她终于忍不住说:“我怀这孩子的时候,他爸爸沾过酒精,我怀孕期间身体状态也很糟……我总是在想,这孩子会不会天生身体虚弱或者受损?”   老医生倒是不以为意,他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问:“哦,他是在你受孕前还是受孕后喝的酒啊,喝了多少?”   她想着何绍礼那两杯倒的性子,不由脸微微一红:“……受孕当天喝的。一两杯吧,平时我和他都不喝酒。”   医生再问了几句情况,耐心地解释:“其实,我们总说酒精作为致畸物,但到底要看时间和量。酒精损伤的不仅是胎儿,也包括孕妇本身,因为会增加生产风险。本着优生优育的概念,我们建议妊娠期间不要饮酒,但喝一点么,倒也无所谓。再说,您家孩子现在不是好好的,我看报告,嗯,心脑血管数据正常的,也没有任何 FAS 的症状。您身为家长,就因为孩子生个小病,也不要自己多吓自己。”   老医生絮絮叨叨的说话,很能安慰人心。   江子燕不由说:“……可我还是很担心。”   旁边的护士嘴快地笑了:“那我觉得,您心里担心的肯定不是孩子本身了,估计是别的。”   老医生皱眉训斥了护士两句,神情却是隐隐赞同。   何绍礼晚上回家的时候,这才知道何智尧生病了。   孩子的烧已经退下来,但他流着大鼻涕,晕头涨脑地跟江子燕诡辩,说什么人体内都是原子,原子在白天看到太阳,会正面旋转,夜晚看到月亮就反向旋转。原子控制人的思想和行为,病毒无法战斗过强大的原子,人们的科技对此也没有办法……   何智尧双手划圆,异常努力地比划出“原子”的形状。   江子燕则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险恶用心:“赶紧吃药啊。”   她看到何绍礼悄悄走进来,就把剩下的步骤交给他。   江子燕在客厅里翻着各种儿童药,何绍礼囤的这些儿童常用药品很多,呼吸道、肠胃、退烧贴,总之什么都有。不过因为有一些时间买的早,保质日期快过了,需要挑出来得扔掉。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而在意识到自己叹气的时候,忽地笑了。   其实,何智尧的状态稳定下来后,江子燕已经不是很担心,可是内心里确实是有什么情绪在来回搅动,让她总不得安宁。可能人生来就有受难的欲望,也可能是她失忆了,总觉得有天然不安全感。   到底内心渴望什么呢,她总想搞明白什么呢?也许在想,有一天会不会再从楼上跳下去?如果再跳下去,会是因为什么事?   这一切,也真的是完全没头绪。   何绍礼关上门走出来,他揉了揉额头:“胖子睡着了,我今晚会再看看他怎么样。”   江子燕点点头,她抬手把桌上的过期药都扫进垃圾袋里,轻声说:“等尧宝病好一点,放暑假的时候,我想带他回一趟洲头县。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去?”   何绍礼微微一顿,江子燕又沉吟地说:“等尧宝哪天再回爷爷家住,晚上有时间,你再带我去我们大学看一看,好不好?我回来后,都没有回过母校。”   他不发一言,先走过来近处。   江子燕晚上穿着浅灰色的斜领衬衫和短裤,居家服是很柔软的料子,露出胳膊和腿的柔和线条,肤白又显得清冰玉骨。何绍礼心中几番权衡,缓缓地坐在她对面,那角度和距离是能仔细欣赏她,却又不会因为她声音和脸而蛊惑。   “回大学,随时都可以。但你想回洲头干什么?”何绍礼眸子里闪过不快的回忆。他是去过洲头县的,对那里的印象奇差又奇深。   江子燕猜出他心思,抛出更大诱饵:“你如果担心尧宝,那我把他留在爸爸家里,就咱俩回去。好不好?我去洲头是有事情想查,必须得自己走一趟才心安。”   她想说服什么人,总能找到软肋,如果找不到,她就自己上。   何绍礼对出行目的地虽然反感,却对单独出行的提议很动心,他淡然地说:“……我需要考虑下。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得提早安排时间,我下周很忙。”   江子燕已经收拾好桌面,微笑说:“肯定会提前告诉你啊。”   等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何绍礼终于一把抱住她的腰,清浅鼻息喷在她脖颈。   他低声说:“你这诱饵的分量,是不是放的也太少了点?”   江子燕笑了,她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其实是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好好好,你都对,你说了算吧!”   何绍礼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扳过下巴来吻她的薄唇,带着喘息。   今晚本来没有欲望的,至少,何绍礼最初是以为没有。下午足足开了四个小时的会,晚上还知道儿子病了,何智尧每当生病,难缠指标也是直接乘以平方数的。但突然间,他看到她的时候就不行了。   如果江子燕就以这么似笑非笑的表情,诱惑他从这高层公寓上跳下去,何绍礼只怕他自己会立刻从命。但先决条件只有一个,他必须脱了裤子。   他回忆着她上次的吻,压着急切,却依旧越吻越重。   江子燕仰着头,被这么缓慢辗转却又溺死般吮着,内心那些不安渐渐淡了,心跳开始加快。   何绍礼这人都说他有耐心,但有时候,他也根本没有。晾着他可以,何绍礼是易相处的,也不太逼人妥协。但如果晾的时间久了,把何绍礼惹恼,他发起疯确实没人管得住。他能对自己狠,也能对别人狠,反而江子燕是向来很爱惜自己的。   就除了那一跳。   两人倒在沙发上,她向下的视线已经全被他宽阔的肩膀挡住了。江子燕知道如果现在不说话,今晚肯定又什么都忘了。她很仓促地躲过他的唇,先快速地说正事:“我怀疑我当初跳楼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我还怀疑我妈妈——”   何绍礼突然抬起头,无比厌恶地截断她:“你以后别跟我提她了。”   江子燕愣住:“提谁?”   他很不喜欢她提楼月迪,但此刻的气氛里,无论是“楼月迪”这名字和“你妈妈”这称呼,好像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压根不想称呼楼月迪这种女人,为“妈妈”或“岳母”。   何绍礼突然粗喘一声,他冷冷地说:“总之……那个女人。”   她故意曲解:“哪个女人,兰羽吗?”   何绍礼没吭声,他的表情显示出他生气了,江子燕看到一张受委屈且对此话题芥蒂的俊脸。他爱的女人总是让他愤怒,但江子燕本身其实是惧怕愤怒的,她自己从愤怒里得到的只有伤疤。   “是我说错啦,我以后不这么说了。”江子燕只好哄他,又追问下去,“但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问我消失几个月的时候,我都回答了什么?”   何绍礼脸色稍缓,他“啧”了声,却抬头把她的脸压过去:“……你先别说话了。”   不过到后来,他恶意地贴着她耳轮,两人身体都是津津的汗:“子燕姐,你怎么不说话?”   江子燕已经到了极限,再多分毫都容纳不下。偏偏何绍礼自己问完了,又察觉到这种对话场景很耳熟,仿佛曾在无形中练习过无数次、无数遍。   他和她五指相扣,又自言自语地轻声重复了一遍:“喂,你怎么不说话啊?”然后很自然而然地把剩下的话接下去,“来,叫我爸爸?叫爸爸?”   江子燕身体不由一抖,即使是她此刻眼神妩媚,表情都有些难以形容。   何绍礼却忍不住笑了,露出深深的酒窝。他终于觉得,这几年从何智尧身上的无数屈辱感终于能有别的补偿方法。   ☆、第 51 章   何智尧这场热伤风,晚上还安然度过,第二天上午突然再次发热。   这次, 是何绍礼亲自带儿子跑了另一家儿童医院,但依旧得到医生冷酷的“热伤风, 在家好好养着”的诊断。   如此反复了三天, 病情才算稳定, 何智尧小小身形居然瘦了不少,圆乎乎的下巴消减点婴儿肥,再露出完整的眉毛, 有点小英俊的错觉。   江子燕是心疼极了,她直接申请了在家工作,专心地照顾儿子。   母子相处的时间多了不少,生病的何小朋友,闲来无事地半躺在床上, 也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妈妈。   每当幼儿园放学, 也是小朋友暗自进行小型攀比的时刻,攀比内容很肤浅, 一般都是比谁的妈妈最好看,开的车最帅。   江子燕很注重外观的, 她每次去接他前,都记得补上口红。何智尧也就坚定地认为,烈焰红唇是天下最美丽最漂亮的颜色,他很为他妈妈的绝世美貌感到自豪。而比起口红,何智尧也很喜欢她头脑里想事情的明静感,眼睛里露出的思索表情。   这一自豪完全不知道怎么表达,何智尧突然在病中扬手,“啪”地打了一下江子燕露在外面的白皙胳膊。   江子燕正在笔记本电脑上查着今天稿件的排版,她吓了一跳,回头问:“怎么啦?”   何智尧也有些糊涂,自己这是怎么啦?江子燕那双秋水般的眼睛,还在布满疑惑地盯着他,何智尧不敢不回答大人的问话,他把手缩进被子里,躲躲闪闪地说:“……就,就想打你一下?”   江子燕掐了掐他的脸,继续盯着电脑,但她的注意力倒是被分数,琢磨起傅政这事。   江子燕原本想直接拿这事去问何绍礼,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又再耽搁下来。   她其实对傅政太好奇了,巴不得多问几句,搞清楚他和何绍舒是怎么认识的,再反复拿他和吴蜀对比。她很不厚道的承认,自己其实是挺想看热闹的。   但,这事要对何绍礼怎么说?说什么好?   如果何绍礼让她避嫌,暗示她应该辞去工作,她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潜意识里,江子燕不想破坏两人逐步升温的关系。   何况,何绍礼最近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   为什么说是“几乎”?因为这感觉仿佛是双向的,江子燕发现,她对这样的何绍礼无法抵抗,甚至最近,她连对他儿子的撒娇都有点硬不下心肠拒绝。   也许恋爱是美好的,但失忆过的人,会知道爱有多么辛酸和不可靠的一面。   确实有那么几个早晨,江子燕睁开眼前,忘了两人已经和解。她仿佛还置身异国他乡,然后一切重新开始,她面对何绍礼,又突然恢复刚回国时的不知所措和局促警惕。   江子燕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尧宝,你说你爸爸如果真爱我,应该会适应我的步调对吧?不过,如果他对这件事真的不开心,我换一份工作,倒也没什么大关系。”   何智尧在床上躺着,无聊到快爆炸。他打算讨价还价地让江子燕陪他玩一会,连忙煞有其事的附和:“Definitely!”   不过这疑问没拖多久,甚至都没拖几个小时。   晚上的时候,何绍礼带回来一个消息,何绍舒会提前回国。这件事再瞒,就会成为祸害,江子燕索性把什么都说了。   出乎意料,何绍礼专心地盯玩何智尧吃药,过了会把水杯放下才问:“傅政是哪位啊?”   江子燕怎么都没猜到,他居然这种反应。她蹙眉说:“别装傻啦,我都知道了。”   何绍礼目光闪了闪,他说:“但我还不知道,这人跟我姐又有什么关系?”   她意外地说:“你不会连自己的前姐夫都不认识了?”   江子燕如今脾气温又收敛很多,但有时候一个大帽子扣下来,还是让人哭笑不得。何绍礼沉默了片刻,才饱含深意问:“你为什么觉得,你老板就是我前姐夫?”   她便把她发现的细枝末节,全数点出来。原本十拿九稳的真相,但说着说着,撞到何绍礼忍俊不禁的目光,又觉得拿不准了。   何绍礼先笑了会,才说:“我前姐夫不姓傅,他姓高,叫高孟。现在好像在广州发展,比你们那公司的规模做得大多了,也压根不是同行。”顿了顿,又想起来,“你在我姐面前,千万别提什么’前姐夫’,我以前这么喊过,她差点没把我掐死。”   江子燕只觉得他在装蒜,她怀疑地说:“怎么可能?肯定是傅政,一切都对的上号。他上次送我和尧宝回家,应该就是想问绍舒吧!”   她又重新把所有线索都细细说了一遍,越发肯定。   何绍礼却只干脆回了一句话:“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直接打电话去问我爸,或者跟我姐对质。”   江子燕呆呆地望着他。   何绍礼又回忆起来什么,他说:“我不是见过你公司老板吗?有一次,你们在咖啡馆引资什么的,我那时候不是还去了?他如果是我前姐夫,我肯定会跟他打一声招呼的。至于你说的这个傅政,他以前追没追过我姐,那我还真不知道了。”   她被他提醒,依稀想到了这件事,哑口无言。   之前,江子燕一门心思咬死了傅政和何绍舒有关,居然就把这疑点疏忽过去。   何绍礼是觉得整件事都属于无稽之谈,不过,他顺势多问了句:“你们德国车的那个项目进展怎么样了?”   江子燕脑海里还在走马灯花地转,随口说:“我没继续跟,不过,我从头到尾看了看邮件,这事八成没戏。国人的核心消费需求,根本不是想追求廉价的外国进口电动整车,而是想要廉价高效的循环能源。这电动车项目不是不能投,但不应该朝着这个方向,也不应该用这么个宣传方式。”   何绍礼微微笑了,江子燕看事依旧入木三分,但她做人怎么变得傻乎乎起来,有的时候还非常沉不住气。   他嘴上继续调侃几句:“如果傅政真是我前姐夫,你打算怎么做?你还想不想在你公司做下去?”   江子燕却再次追问:“你真的没逗我吧,傅政真的不是你前姐夫吗?”   何绍礼为她的偏执感到奇怪,他笑着说:“我为什么要拿这个逗你?我告诉过你他不是,你自己在纠结什么?”   “因为我很怕!”她脱口而出。   江子燕自己不由怔住,但又感觉这话说出口后,一下子舒服多了,甚至还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以前不承认自己害怕,因为好像体会不深。纵然失忆后对过去一无所知,明知道离开会冒着失去何智尧的危机,却总怀着几分自信心,觉得会重新收复失地。但现在,江子燕带着相同强烈的感觉,感觉何绍礼是爱错了对象。而她应该退回原点,守着何智尧过清净日子。   可是,她不知道怎么提醒何绍礼。   傅政仿佛是一个该警惕的信号。江子燕想,她也许在等何绍礼拒绝她,就像何绍舒肯定会再一次坚决拒绝傅政——如果傅政真是那位“前姐夫”。   何绍礼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垂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   “你怕?你怕什么,怕你老板开除了你?”他终于轻声问。   “傅政的事情是我想多了。”她先道歉,“一切都太巧了,你看,我老板也喜欢古龙,也喜欢三国里的诸葛亮……而且他也订过白山茶花,碰巧都对上号,我不得不去怀疑。”   何绍礼却冷静地总结:“这都是很大众的喜好。”他盯着她的眼睛,眸光不容回避,那份夺目英俊居然全部都被阴沉气场镇压下去,“你不怕你老板,那你在怕什么?怕我吗,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他忽地顿住了,因为瞥到何智尧还坐在床上,正屏声静气地听两个人谈话,左看看,右看看。此刻,何智尧正顺着何绍礼的阴沉目光,期待地投向江子燕。   她同样回眸,被孩子不掩八卦的看戏表情逗笑了。   江子燕拉着何智尧的小软手,再很坦然地说:“也不是怕你。但可能我就是很在意你曾经说的话吧,你说你喜欢善良的女孩?”   何绍礼倒是不否认,他冷冷地说:“我是这么说过。但我还说了,真正善良的女孩子,都是万里挑一。但即使是万里挑一,世界上也还有很多位。但世界上的江子燕,只有你这么一个,奇货可居,我也是没道理为了其他人放过你。”   她静静地听着,那双令人又爱又恨的眼睛审视着他,像刻薄的靡靡阵雨,也像凉润缓慢的倒影。过了会,江子燕再说:“但你就没有想过,如果尧宝没出生,我没怀孕,咱俩现在还会走到一起吗?”   何绍礼不由再瞥了一眼旁边懵懂看戏的何智尧,他也是真的痛恨她堪称遗臭万年的特殊性格。江子燕失忆了,却还是什么都不怕揭穿的个性,连避开他们孩子的面,去讨论这话题都懒得做。   任何对她不是真心的人,犹豫不决的人,很容易被这油盐不进的性格逼退。可能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真的不用太担心以后会出现情敌。   何绍礼是对江子燕彻底服气了,他被她套牢的时间太早,如今又被套得太紧。   “也许咱俩不会结婚。”他承认了,语气和表情平平,但眼神异常阴鸷,“但我这辈子只要找女朋友,只要想结婚,那女的肯定是你。你就算再跳楼,骨头也得留在我这里!”   何智尧终于找到机会插嘴,他憋出来一句:“I have 8 million atoms !”   没人夸他。   何绍礼此刻的表情,已经有些令人生畏了,下颌像刀锋,他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她再说几句不顺耳的东西,他就准备亲手剥人头皮了。   江子燕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她轻声说:“……其实,我很开心为你生孩子。我这几天想,如果尧宝不是你的儿子,我恐怕也会非常非常痛苦。”   何绍礼终于切齿,他怒问:“不然你还想毒死胖子吗?”   何智尧呆了呆,然后在不负责任父母的拌嘴里,哇地一声哭了。   直到何绍舒带着两个双胞胎回国,江子燕才算哄好了父子两人。   小的比较好哄,他好像没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依旧在传播原子邪/教。大的比较麻烦,需要鼓励、赞美和来回的表忠心。江子燕如今知道,她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跟何绍礼开没边际的玩笑了。   因为,他确实是会认真的,而她也会。不过何绍礼的这份认真,确实消除了生活里很多不真实感。   可是,江子燕又总觉得傅政这事没算完。那么多疑点,总不应该是巧合。   在公司里,因为瓜田李下之嫌,她不好多向同事打听单身老板,幸好这周末很快就见到了何绍舒。   何绍舒的脸型比生产前反而小了一轮,但气色很好,粉颊玉面,手掌柔润,神情中又多了些当母亲后的孜孜柔情。带来的两个小女婴都乖巧极了,安安静静地蜷缩着睡觉。   何智尧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婴儿,但因为他的热伤风还没好,江子燕不准他碰双胞胎。于是由董卿钗费力地抱着他,何智尧伸着脖子,很仔细又很惊叹地打量着两个小妹妹,何绍礼和吴蜀则在旁边顺便聊天。   何绍舒听到傅政的名字,她很快就想起来是谁。“哦,这人不是你们公司那男老板?”   江子燕怔住,何绍舒微笑着说:“我记性很好的。他怎么了,是不是他和兰羽的事让你不好受了?不过,傅政好像和兰羽没什么,他这人挺厉害的,读博的时候找了个他们学校的一个洋妞。那女的还是个模特,后来傅政回国创业,对方不愿意来中国生活,还是离婚了。听说那洋妞再婚嫁了个踢足球的,还是个名人。”   何绍舒人脉广,消息来源也丰富,仅仅三言两语,就把傅政那点底全部交代干净。只不过,何绍舒也没那么神通广大,无非是江子燕找到工作后,她就随手看了看这公司的情况而已。   看何绍舒这幅完全说生人的模样,江子燕苦笑,心知自己闹出个乌龙。   原来,生活没那么小,不过是热衷设计出一个又一个花招,她应该松了口气,然而又总觉得不甘心。   “你过生日那天,多收了一束匿名的白山茶花?你知道是谁送的吗?”她追问。   何绍舒闻言笑了笑,她悠然嗔怪:“还能是谁送的?肯定是我老公送的,咦,他当时不是都承认啦?”   江子燕委屈地心想,绝对没有,吴蜀根本就没有承认!   她又问:“那本古龙……”   提起古龙旧书,何绍舒的笑容终于褪了点。她是有点怕了江子燕的敏锐感,何绍舒如今刚生完孩子,志得意满地回国,实在不想再牵扯任何陈年旧事。   她笑容不改:“说起来,你出国的那几年,我弟总让我妈去看你!”   江子燕果然愣住,她说:“什么?”   ☆、第 52 章   所谓卖弟求荣的事情,干多了几次,也就成为熟练活。何绍舒刚想顺势说下去, 但江子燕哪里容她一而二而三的转移话题:“我先说我们的,那本古龙是不是高孟曾经送你的书。你后来不想要了, 就顺水托舟地给了我?”   语气非常肯定, 仿佛亲眼看到, 又仿佛恢复了记忆。   何绍舒不由暗暗地吃了一惊,江子燕再故意说:“对了,听说, 我这个傅老板以前追过你?”   她陪着何智尧看多了动画片,发现何绍舒像花仙子里的娜娜小姐,一路顺风,高颜值的文艺女青年,但绝不是能被轻易被套出话来的。此刻, 何绍舒也不过柳眉倒竖, 冷笑两声:“我只听说过,你这个傅老板一次风口上的猪都没追到过, 还真没听说过他追过我。”   傅政的天使投资公司,每天为了宣传概念, 会为自己孵化的初创公司打出“颠覆传统产业”的slogan。何绍舒对这种概念厌恶得很,如今嘲笑起傅政来,都已经不是女人对追求者的嘲笑,还带着对他行业的鄙视感。她和弟弟不同,压根不屑在这种事情给人留脸面的。   她厌恶地说:“我不认识你老板。”   江子燕得了这句话,心头如同螺丝被拧紧,终于确定对傅政的一切猜测都属于捕风捉影。   最初认定傅政和她相识,也不过是捉住巧合,但江子燕再一细想,发现破绽其实非常多。旁的不说,何家一家子全部是狐狸,还各个傲娇,怎么可能让她在“旧爱”的公司里工作。   江子燕最近在调查自己的过去,发现很多事情,都猜不透最初发生的原因。即使事后试着找理由,但那些理由真真假假,越涌越多,最后根本分不清真相。她不由想到“初心”的问题,也许,人和人最终能走到一起,也不存在什么“初心”,到最后都靠着两个人的厚脸皮和不放手罢了。   何绍舒否认了和傅政的关系,但依旧被得罪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谁的方向都没看,素着脸坐在吴蜀旁边。   何绍礼也察觉出来,他碰了碰江子燕的胳膊,低声说:“你是不是跟我姐说什么了?”   江子燕低声说:“绍舒说,你以前让妈去美国看过我。是嘛?”   何绍礼脸居然一红,他不由抬头瞪了何绍舒一眼,恰好被何绍舒看见,她挑眉问:“你瞅啥?”   姐姐明明刚从 LA 归来,但一个小时不到,已经被何智尧带成魔性的东北腔,何绍礼的脸不由再一黑。   他还没说话,江子燕就笑着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吧。”   何绍舒还在为她刚刚试探的言论生气,故意慢了两拍,才举起酒杯:“你敬我什么?千万别敬我成为一个母亲,我做母亲的时间还没你长呢。”   何绍礼对姐姐的态度非常不满,不由说:“姐——”   江子燕却轻声说:“我敬你,因为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何绍舒的脸色这才逐渐柔软下来,她抿嘴笑了:“你也是啊。”又拉起董卿钗,“妈妈,这段时间辛苦啦,你也跟我和子燕一起喝这酒。”   席间只有何绍礼和吴蜀两人不肯喝酒,董卿钗喝完小半杯白酒,搂着旁边何智尧的小胖腰。   “智尧,你这段时间,有没有想奶奶啊?”董卿钗笑着问。   何智尧乖巧地说:“想啦。”   董卿钗大喜,她爱怜地摸了摸何智尧的脑瓜,对说中文的孙子笑得合不拢嘴:“是吗,哪里想我啦?”   何智尧继续维持着这份乖巧,他冷酷地回答:“嘴上想。”   董卿钗和何绍舒都为何智尧买来不少新玩具和童装,何绍舒吃完饭就被吴蜀拉走了,继续倒时差。而董卿钗则再抱了好一会何智尧,等再抬头,她已经找不到儿子和儿媳的身影。   “邵礼呢?”   何穆阳则在阳台上忽地冷笑两声。   江子燕席间喝了两杯酒,脸颊发热,轻飘飘地被何绍礼拉上车。   “尧宝呢?”她懒洋洋地问。   何绍礼帮她系上安全带,他眼睛里有恶作剧的光辉,启动了车:“嘘,今晚咱俩放个假,就让他住在爸妈家。我已经跟胖子提前商量好了。”   盛夏晚风,炎热罩在整个背上。车里的音乐是鼓点和贝斯,带着微微的急躁刺激。   他们开车去了U大,把车停在西门熙熙攘攘的小吃街旁。因为临近暑假,旅客来大学观光的人太多,保安几乎都需要看每个人的身份证。   何绍礼掏出钱包,他问她:“你带身份证没有?”   “没带,”江子燕瞥了他一眼,她微微笑了,“我不需要这个,你先进去等我。”   何绍礼站在校门口那棵需要几人合抱的粗树前等待,一分钟不到,江子燕果然混在几个白皮黑皮的留学生的堆里,说说笑笑的走进来,保安居然也没查她证件。   她辞别留学生,一眼看到何绍礼,心里也“哒”了声。   以前总觉得何绍礼像男大学生,因为他那脸仿佛比何智尧还小,日日混在那些老谋深算的职场人里,只显得英俊沉稳有余,全无逼迫感。但奇异的是,等何绍礼站在大学校园,他比起真正的大学生,整个人显出雄心万丈的磊落感。   江子燕不由想,他大学时候又是什么模样呢?   “你不是说想回学校?”何绍礼顺理成章地牵起她的手。   他做事很有效率,她既然提出这要求,他就把她拐带过母校。   江子燕在路边走,很新鲜地看着路灯、飞扑的萤虫,巍峨的建筑楼和那些年轻大学生。   何绍礼自从毕业后,几乎也没回过母校。   他的爱情,他的孩子,他的女人,他眼前可能错时的一切,曾经都是在这里开始。眼前的U大,依旧那种黏着金粉的百年大学,有才华的大学生有很多,非常努力的大学生有很多,混日子的人当然也不少。各种无疾而终的感情,或是白首偕老的爱情,依旧轮番上演。   “我们去操场看看?”走到一个分叉路口,何绍礼问。   江子燕却摇摇头,她说:“我想先去教学楼。”   何绍礼脸色微沉,他站着不动,江子燕什么也没解释,凑过去吻了他脸一下,这才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何绍礼往前走,她想要去那教学楼。   自己曾经纵身跳下去的地方。   大学的暑假还没开始。八点多的教学楼,还有晚课。有的教室传来教师的授课声,空教室里则稀稀落落地坐着自习学生。他们在走廊里压着脚步走,路过不少直接饮水机,和欧美学校无异。   “这大学很有钱嘛。”江子燕赞叹一句。   何绍礼无声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原本,高层教学楼走廊才会安装不锈钢的安全防护栏。但应该感谢江子燕为母校留下了文化遗产,就在她决然跳楼后不久,U大和旁边几所大学,都火速地给二层三层的大大小小窗户安了防护栏。   如今,除了鸟类,任何人绝不能穿越教学楼的窗口飞奔自由。   “就是那里。”何绍礼隔着十多米就顿住脚步,他五味陈杂,并不情愿过去。   跳楼给江子燕留下的,是真实的身体疼痛,但留给何绍礼的是无法消散的伤痛回忆。   江子燕谅解他心情,她刚要自己走前去,何绍礼却又反手拽住她,力量极大,她几乎挣脱不开。他沉闷地说:“算了,我跟你一起。”   很普通的窗户,毫无设计感,往下望下去就是天台,扔满了大学生吃完零食后的五彩垃圾。教学楼走廊里没有装空调,气温虽然比外面凉爽,但偶尔还有夏日的骄气。   江子燕用掌心覆上那栏杆,微微闭上眼睛。她试着去想,然而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意志明明很清醒,却什么都没想起来。   旁边的何绍礼看她出神的样子,他一言不发,也陷入回忆。   那天晚上吵架到底吵了什么?   江子燕盘问了他几次,美人计用了不少,何绍礼却总是不愿意细说,每次被她问急了,才挤出来一点真相。实际上,何绍礼的印象确实模糊,他清楚记得自己郁郁不乐的心情,清楚记得江子燕奇异发亮的目光,清楚记得虚空中那飘荡半空的粗糙窗帘布和一股子凛冽的风——恍然都如噩梦一般。   但何绍礼是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因为江子燕压根都没提。   可是,他们为什么吵着吵着就提起酒醉后的孩子?   当时,何绍礼怀着极大的痛苦,木然问她是否存在一个“前夫”。   江子燕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冷冰冰回答:“他那种先天性疾病,最后只能落得这种下场。你不需要可怜他,因为世界上比他更可怜的人还有大把。何况他和我结婚,又多了笔钱治疗。我有什么错?”   何绍礼只觉得身处千万尺的死静海沟,却又在断电潜艇角落发现了黑色花纹的响尾蛇,他怒极反笑:“江子燕,你脑子究竟藏着什么玩意儿?”   然后呢,她是怎么回答的?她顿了顿,突然轻声问:“绍礼,你能娶我吗?”   他无意识地握紧拳,处在火山般暴怒情绪被某条极细的弦拉紧了。   但下一秒,江子燕又收起那股脆弱,她不客气地吐出一句话:“算啦,你还是去娶你的小兰羽好了……”   下课铃声在耳边响起,何绍礼身体一僵。   江子燕则已经仔仔细细地重看完案发现场,只可惜,什么发现也没有。而且,当她想到自己曾鲜血淋漓地躺在那堆食品垃圾袋上,也真是一阵鸡皮疙瘩感传来。太脏了!当初年少无知,还真是什么都敢躺啊,男厕所,垃圾场……   “走吧。”她拉了下何绍礼的胳膊,他仿佛有些回不过神来。   两个人又在大学里闲闲地散步了一圈。   江子燕想到何绍舒之前的话,问他:“你曾让妈去美国看过我,对吗?”   何绍礼“嗯”了声,欲言又止,半晌才终于决定说了:“你以前住的公寓对面,有一个伊朗人开的手工地毯店。”   她回忆了半天,终于试探地说:“好像有那么一家?不过,那地毯店里的地毯好像很贵的。”   何绍礼带着微微的无奈,苦笑回答:“不仅贵,织得还特别丑。”顿了顿,他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继续说,“我妈每次去美国,我都让她去你那街区的地毯店买地毯,因为我想让她顺便找机会去看看你……结果,我妈总念叨她不想打扰你学习,每次只给我买地毯回来。我只能就这么被迫买了十多条地毯,最后还是我姐看不过去,跟她说明白了。但我爸又骂了我一顿,说我没出息,只会指使我妈……”   江子燕忍不住笑了,她觉得眼眶隐隐有些湿了。   “受不了,你太纯情啦。”   他笑而不语。   但上车前,何绍礼却突然转头看着她,目光强烈到不容忽视,他说:“子燕姐,你现在还会为了爱而死吗?”   这种蠢又纯情的问题,是不是只有年龄小的人,才能毫不羞愧地问出来?何绍礼语气非常严肃,她笑不出来。   江子燕感觉额头微微渗着汗,有那么几秒钟,她觉得还站在那围着栅栏的窗口,让人痛苦让人渴望,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活。   然后她听到自己轻声说:“会呀。”   ☆、第 53 章   早上的“防弹咖啡”又做了两杯,不过这一次,江子燕和何绍礼都喝了。   开会的时候, 副总关心地跟何绍礼说:“你今天是不是鼻炎又犯了?有点心不在焉的?”   何绍礼的鼻炎,对他们创业公司带来极大的好处, 就是何穆阳慷慨地赞助了整套空气净化器, 一打开开关, 即使外面放毒,房间里的空气指标都相当不错,只不过, 用电量也相当感人。   除此之外,何穆阳完全不管他这儿子。创业几年,何绍礼公司遭遇过两次大危机,有一次资本被连锅端,他们把办公桌和椅子都卖了, 就为了付技术余款, 何绍礼沉默地帮清洁阿姨扫地。但即使这个时候,何绍礼都没有说过“我这性格不适合当领头人”, 或者是“咱们公司别做了吧”。   跟着何绍礼创业的几个校友,都很相信他。最近招来一个营销大手, 股权协议没细看,就同意跳槽到何绍礼的公司,是因为相信何绍礼不会亏待他。   对方又问了一遍,何绍礼镇定地玩着笔,才抬头回答:“分了一个神,我在想我老婆的事。”   副总随口念叨了句:“哦,那位人美心黑口味重的江学姐。”   大学同学做创业伙伴就是这点不好,有时候真是太知根知底。何绍礼面对调侃,也只是笑了笑,他说:“我总觉得我忘了点什么。”   副总撇着嘴:“你刚刚说你要请假一周。”   何绍礼随手翻了翻他上午要看的几个报告,大大小小,从售后到销售数据,还有各种鸡毛蒜皮的报错反馈,以及对其他车厂配置的分析,他暂时先把脑海里的疑惑放下。   江子燕之前猜她可能不知道自己怀孕,这句话也提醒了何绍礼。   他倒是一直有隐约感觉,江子燕当初跳楼,似乎不是单纯跟谁置气。有那么一刻,她脸上的神情显示出的决绝,好像是真的不想活了,她回来只是想跟他道别。   可惜男人的大脑,永远只能记住不愉快的感受,记不住发生不愉快的理由。何绍礼目前整个人被江子燕弄得晕陶陶的,更不情愿去勾起悲惨回忆。   副总看着何绍礼莫测高深的表情,又一挥手:“你打算哪天休假?”   何绍礼已经低头读那些文件,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我等她通知我。”   与此同时,江子燕公司最近又出现了一朵奇葩事。   江子燕早上打开公司邮件,发现 HR 部门在深夜里发出一封抄送全公司的辞退邮件,当事人的居然还勉强算是熟人。傅政的助理张澜,在其他城市出差时私自收取了回扣,伙同某投资机构,一完成天使轮的融资,就把创业者本人赶出了公司管理层。   整个手段虽然合法,但违背了公司里只做“创业者和投资者之间公正桥梁”的宗旨。   该创业者在创业前,原本是一名资深新闻媒体工作者,他不甘示弱,把整件事写了两万八千零五十个字,还四处投稿。其中,免不了有□□千字是点名骂傅政公司和张澜本人。   傅政虽然身体力行“他自己也是公司的普通员工”原则,但这原则唯一的破绽,就是傅政确实不是普通员工。人不能装高贵,但也不能演普通。傅政的工作具有极高保密性,虽然和其他合伙人共用男秘书,又有很多事情不敢放权处理。   张澜的职位挂在别的部门,所有人却知道,她做的就是傅政私人助手的活。如今她身上出了这件事,几乎是给傅政脸上打了一个耳光,他一上午都没来,整个公司的气氛隐隐有点古怪。   唯独江子燕身处的部门依旧不关心。   早上的时候,他们群里讨论的内容主要是“螺蛳粉到底是真的很好吃还是吃起来真的像屎”,“买steam是屯着游戏还是用来玩”、“咱们网站改版是蓝色底好还是白色底”。   后来主管跳出来,他在群里威严地说了一句“有点眼力价吧!”,然后下一句就是,“明知道老子不能吃辣,还天天讨论螺蛳粉,你们都摸摸自己良心好吗?”   江子燕已经提前把今天的稿件,设定了定时发布,她凝视着不停跳动的聊天屏幕沉思。   刚来公司穿着厚衣,窗外雪白模糊,如今轻衫细裤,照影青绿。她在这家公司工作已经超过半年,不长但也能看得清未来。根据公司规定,工龄每满一年,通过KPI考核,就会有20%的加薪。大概每个月会多拿个两千吧,公积金交的也算丰厚,之后按部就班,工作年份再满就再进行阶梯式加薪。   徐周周至今不愿意离开这家公司,除了私人感情因素,大概也就是留恋这种稳定、轻松随意的工作环境。   因为,这就是很多女人都会喜欢的工作环境,曾经也是江子燕所看重的,在她尽日漂泊无定时的归来时刻。   但,江子燕如今越待下去,越发现这个部门仿佛一个孤岛。无压、安宁、谐和,彻底游离于整个公司主体业务之外,更何况,他们公司的整体业务也不过如此。   江子燕希望她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她真的希望她是。   但她一直在观察和反思。比如,如果换了她是傅政,第一件事就是找独立的办公间。形式上的平等,最后付出的代价会比得到的意义更多。身为老板,如果需要助理,那就耐心培养,严格地规范职责和追责制度。而不是像张澜这件事出来,对错且不论,但HR 写辞退信,连理由都说的含糊不清,模棱掩盖。   江子燕胡思乱想着,就忍不住自己微微笑了。   她做人实在是……太较真了,对不起这张万事不挂心的清淡面孔。   到下午的时候,傅政终于出现在大格子间,他面色不变,眼神依旧宁静锐利,仿佛没有因为张澜的事情影响情绪。   坐回自己座位前,他先抬手看了眼表,距离某位准点打卡的女员工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对方正翻着桌面的厚厚笔记,专心地整理资料。虽然才工作半年多,“花满楼”这个笔名已经吸引着外站的编辑来约她的特稿了。   江子燕却一直婉拒。   即使对方报出的稿费再高,都不为所动。   她身上仿佛是有种奇异的忠诚感,保证自己的文章会在本网站首发。而因为这种用心程度,也让江子燕的主管总是主推她的文章。   “江子燕,你跟我到一下会议室?”   傅政直接把她单独叫到会议室。全玻璃的门和窗户,没有窗帘,可以看到徐周周晃动着身体,好奇地往里面张望。   他开门见山地说:“你想不想调部门?”   江子燕有些惊讶,她因为之前的误会,对傅政有点无法直视,因而她垂着眼睛,维持那份很淡的微笑说:“是我没把现在的工作干好吗?”   “我现在身边缺一个助理,我觉得你很合适。”傅政认真地说,他面容倦俊,有着三十多岁男人的独特成熟感,“你在你那个职位干得不错,但你可以到我身边来,这样机会更多,工资也会比现在翻一倍。也许,你可能不在乎死工资,但我要告诉你,这份助理的工作确实能提供很多机会。而这些机会,我相信会在日后值得更多价值。”   傅政说完后看着江子燕,他问:“你怎么认为?”   江子燕完全没料到这话题走向,一时居然愣住了。   等反应过来,她直接问:“为什么是我?”   傅政微微笑了,他是真的欣赏江子燕,甚至还向她主管几次打听了她。江子燕犹如莲花不着水,她几乎不和部门任何人刻意打好关系,偏偏同事们都很喜欢她。而且,每个人都隐隐对江子燕的家世很好奇。   这里也包括傅政。   此刻,他话锋一转:“我知道,你在公司待了一段时间,可能会觉得我管理公司有很多毛病。但我要告诉你,即使再优秀的公司,内部都会有大大小小的问题。而我还要告诉你,关键的不是要看出问题,是要解决问题。我身边确实需要一个能看出问题的人,至于你是否能成为解决问题的人,你还需要向我证明你的能力。”   她脸微微一红。   江子燕在职场上确实还是太嫩,傅政见过的创业者没有上万,也绝对不少,他很能琢磨人心思。何况,傅政知道面对什么人,就该把什么话彻底放开了说。   但有些话,他依旧不便点明。比如,招有高级美感的女助理跟在身边,是很能吸人眼球的。何况,江子燕不是花瓶,她已婚,聪明,看起来嫁的人也不差,似乎不会为了点小钱而出卖原则。傅政没道理放过这样的完美人选,再去进行新一轮外聘。   江子燕还是觉得反应不及,她斟酌地说:“您介意给我一点时间吗,我得想一想。”   傅政点点头,他毫不意外地说:“给你一周时间吧,请你好好考虑一下,然后把决定告诉我。”又微笑说,“放心,你当我助理,我会尽量让你准点下班。”   江子燕确实需要时间琢磨。临走前,她又鬼使神差地问:“请问,您认识何绍舒吗?”   她看到傅政一愣,他想了片刻,随后抱歉地用目光示意她得再给他一点提示。   江子燕终于彻底死心,胡乱说:“没事,她是我儿子幼儿园的一位老师。我搞错了……”   傅政不由问:“你儿子还上幼儿园?那天看他英语说得那么好,我以为他和欣姐的儿子一样,得有七八岁了。”   她不由脸一寒:“……他哪里有那么大。”   傅政被她罕见的生动表情逗笑了,但他自己脸色好像再度微微黯然,却还是耐性地解释:“我不太会看小孩年龄。之前国外小孩各个都长得大,我也分辨不出来。”   江子燕推开玻璃门走出来,徐周周都看出她脸色不佳。   “你是写的哪篇文章被傅政骂了吗?”她好奇地问。   江子燕不答。如今,她倒是希望傅政不是何绍舒的前夫,不然,她也一定不会喜欢傅政。何智尧最近都瘦了不少,而且,就算他胖了点,看上去根本不像傅政说的“长的大”!何智尧哪里“大”了!   这件事随后告诉了何绍礼,他的态度依旧那样不置可否。就像最初他知道她找了这份清闲工作。   不过,何绍礼多说了一句。   “女助理,子燕姐你能给人当女助理?”何绍礼笑了,“我’前姐夫’很敢啊。”   他自从被江子燕抓住问了几遍傅政,居然也从错就错地把傅政叫为“前姐夫”,偶尔“前姐夫”长,“前姐夫”短。   这简直戳人心肝了,江子燕有时候都觉得何绍礼有点讨厌,怪不得何绍舒总不喜欢这个亲弟弟,说他“蔫儿坏”,而何智尧也总是哀怨地用“哥哥”这个称呼报复他爸爸。   “你别瞎叫啦!再说,我没决定好要不要去做。”江子燕咬唇,她若有所思地说。   何绍礼却直接帮她决定了:“肯定不去。你只要对什么事情感到犹豫,那这答案八成就是错的。比如我问你,子燕姐,今晚你跟我在窗台上做,你愿意吗?”   江子燕冷玉般的脸,刹那间就热起来,她紧张地看了眼不远处吃餐后冰激凌的何智尧,瞪了他一眼:“你脑子进水了吗?”   何绍礼耸了耸肩:“这就代表愿意,因为如果你不愿意,只会回答不愿意。”   她冷冷地说:“我不愿意。”   他笑了。“但你至少没说需要时间想一想,这说明还是愿意的。”   江子燕感到现在面对何绍礼,实在是有点头痛。   总体来说,何绍礼并不太关心她如今工作,他抗压性很强,又因为自己创业,不需要女强人类型的分担财务。多问他意见,也不过是接受例行调戏。何况何绍礼太年轻,很早就有了儿子,他如今兴趣在别的方面。   “你得让我玩两年,”何绍礼几近厚颜无耻地低声说,“我不想再要孩子了,养胖子一个就够受了。”   说话间,他带江子燕去自己的卧室。   推开那间单调色的卧室门后,江子燕也不由暗暗吃惊。   其实,黑色调如果搭配得好,是会随着不同材质呈现出渐分的层次感,银丝灰、焦炭黑、卢铁黑、子夜黑、碳素生黑、烟浓深黑,或者是暗色为主的精细花纹,颜色从浅灰深灰到黑。纵然那颜色有厚重感,但因为家具稀少,且因为价格不菲而各个造型别致,当稀落地呈现在一个空阔的卧室里,带着种奇妙的置物感。   她看呆住了。   “是不是像绝地武士的棺材盒?”他自己先打破安静问。   江子燕沉默不语。诡异的是,当她光脚踩上□□风情的暗纹地毯,轻轻坐在何绍礼那丝柔的皇后床边缘,居然体味到一种由衷的内心安全。   “不会啊,我觉得你房间挺好看的。”江子燕拉着他也坐下。   何绍礼这才放下心,他躺在她腿上,闭着眼睛低声说:“子燕姐,你没事就去考一个驾照吧,这样等我公司的事再缓缓,到年底再给你订辆车。你如果喜欢粉色,里面我全部给你配成粉红色的真皮……”   此刻,何智尧探头探脑地跑进来。他美滋滋地舔完勺上最后的甜浆,就发现客厅空了。   何小朋友有些不爽,他感觉自己最近总被这两个大人抛下,于是鞋也没脱就跳上床,拱到了两个人中间,用大脑袋隔开了江子燕和何绍礼。   何智尧抱着江子燕的胳膊,振振有词地质问:“唠啥呢?”   江子燕摸了摸他的脑门,淡淡地回答:“唠考试。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考?“   何小朋友刚刚因为生病,万幸地躲过了幼儿园的大劫,此刻听到考试,他完全就不敢说话,乖乖地闭上嘴。   何绍礼倒是想起来,他试探地问:“你洲头县的事情查得怎么样?”   江子燕脸色略微挫败,轻轻摇了摇头。   所有的线索,依旧都断在了楼月迪怀孕的时候。   ☆、第 54 章   老警察在电话里告诉江子燕,她曾经在那几个月为楼月迪买了很多补品,还试图去联系那名厨子, 一切仿佛是照着迎接那孩子的节奏进行。直到楼月迪在一个白天里大出血,等被送到医院的时候, 胎儿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楼月迪怀孕这件事, 在街坊邻居那里, 很快闹得人尽皆知。   母女两人整日闭门不出,江子燕陪着母亲养好了身体,然后回到本城, 跳下楼。而楼月迪是在一年多后去世,死亡原因是喝酒引起的急性并发症,和任何人都无关。   江子燕却还是不满足。   其实,楼月迪对自己一点都不好,她的母爱过于反复无常, 以至于让人怀疑是否真正存在过。而临终前, 楼月迪仿佛也不愿意见到女儿,可江子燕就是忍不住想知道更多, 因为,她没有办法不去了解楼月迪。   江子燕有一种预感, 如果不自己回洲头看看,就可能查不出来更多。   在公司里,傅政找江子燕单独谈话的真相,很快也瞒不住。   主管自然是最先知道的,他对此的态度非常遗憾,但总体也维持乐观。考虑到江子燕要离去,那就需要向别人交接工作,他再嘟囔几句,就重新投入孜孜不倦的面试当中。   比起主管,徐周周的态度则有些暧昧不明。她为江子燕对调岗这个决定,还需要思考时间,感到非常奇怪。   “如果是我,我肯定当场就答应了。你为什么还要考虑呢?跟在 Jack 旁边,你能见到不少投资圈和传媒圈大佬啊。”   江子燕苦笑几声:“见到又能怎么样呢,那些人跟我完全都没关系呀。假如我在人民大会堂当服务员,还能天天见到国家领导人。”   徐周周觉得这话有道理,但同样觉得她有点好高骛远:“那你想干什么工作?你继续留在我们部门里当编辑,可是谁都见不到的!”   江子燕一挑眉,她耐心说:“不管我做什么,起码这一周多我还是会留给你零食的。”   徐周周便点了点头:“子燕姐,你不管调到哪里都不要忘了我呀!”   暑假刚放了两天,何智尧的热伤风就已经准时准点的痊愈了。   因为普及原子教的需要,他的小胳膊挥舞得再细了点,跑的速度飞快,也开始逐渐淘气。虽然不用早起,但每天清晨,何智尧依旧兢兢业业地爬起来,逮着何绍礼去卫生间的钟点,跑过去咚咚咚的敲门。   等大人无奈地打开门后,他也不说话,只捂着嘴傻乎乎的乐。   人都有三急,何绍礼被这么闹了几次后,他脾气再好,也觉得这儿子不如就伴着马桶水,直接冲到海里算了。   比起何智尧,别人家的孩子看起来总是美好一些。何绍舒生的那对双胞胎,姐姐妹妹几乎都不吵不闹,逢人就笑,乖而极美,像天使临睡前落下的轻吻。   如今有事没事,何绍礼和江子燕,都会用手机刷一下何绍舒的状态。江子燕直接把其中一张女婴照片,设为自己的手机屏纸。何绍礼没她那么夸张,但偶尔望着何智尧的思索目光,颇有点想阉了他的意思。   何智尧毫无察觉,他目前掌握的中英文词汇量已经非常可怕,且至今,没有大人搞清那些知识来源。   有的时候,当何智尧不说东北话和英文,张口宛如一个高深教主。   他指着桌面的红烧肉,轻轻地说:“你们看,它和袁绍一样尸骨未寒呐!但我还拥有熵增定理,说不定可以恢复它。”   江子燕和何绍礼面面相觑。   当小何教主刚想趁着这段充满敬仰感的寂静,用桌布来偷偷擦那张油腻的小嘴时,被两双手迅速按住了。   但更多部分时间,何智尧依旧处于和地球完全脱线的状态。   幼儿园发了一个“暑假宝宝行程手册”,让家长填写每天都干了什么,玩了什么。而何小朋友的手册上,一般只能写满上补习班、吃饭和在家抠脚。   江子燕的带薪年假已经攒了四天,再赶上周末,能凑出六天时间。她对是否接受新的工作邀请,依旧拿不定主意,索性打算就趁着这几天休年假,回一趟洲头,权做了结。   何绍礼原本的意思,是为了他自己的福利,不想带一个越发神叨叨的儿子。但再深想了想,恐怕江子燕回家乡触景生情,而带着何智尧能转移她不少注意力。   于是最后,何智尧攥着“宝宝行程手册”,背着双肩小书包,乐颠颠地跟着两人回洲头。   本来想订机票,但听说那几天有台风入境,临时选了高铁。   火车隔壁车厢有其他小朋友的尖叫,何智尧很兴奋地握着椅子背,想跑去和别人一起玩。后来何绍礼塞了本连环画给他,他也就退而求其次地靠着爸爸看书。再没一会,就睡着了。   何绍礼自己带了电脑,他还在抽空地忙公务,囫囵地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江子燕没有他们父子那么自然,随着窗外的景迈天光飞逝奔去,她也不知道紧张什么,好像又经历了一次回归。   何绍礼昨晚就反复告诉自己,楼月迪的人生有麻烦,这个麻烦并没有因为她的降临而解决,无论怎么做,她也救不了楼月迪。   他一边低声说,一边捏住她的下巴吻,全然不去听她想极力辩解的那句“可是”。   男人腰间的热量,比别处肌肤的温度都烫。何绍礼肯定是感觉出江子燕无形的紧张感,整个晚上,他摆腰的速度都很克制,她身体细微处,无论哪里存在曲折,都会被他挖掘,再被温柔残酷地打开。   所有的感觉在暗处,□□湿润又延绵得太久。   他眼皮低垂,动作却一下,又重重地接着一下,江子燕最后仿佛陷入遥远的星团旋涡中,只有刺目白色流光,从绞紧处略到大脑皮层处,何绍礼是唯一的身影。   “没事的。”他好像这么说。   在列车高速奔骋的路途中,江子燕忽地伸出手,隔着过道搭在何绍礼微曲的胳膊上。   他正专心工作,很久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   江子燕没说话。何绍礼诧异地微微笑起来,近在眼前,他的眼神和笑脸明亮,这让她最后也笑起来。   “……感觉有点怪。”   何绍礼果然温和地说:“没事的,就当出来玩。”   洲头县是离岛,走下火车,仍然需要搭乘班车或者客运水路。   何绍礼直接租了辆车,一路从沿海的高速公路开到江子燕的家乡。建筑基本围着海岸沿线密集而落,繁华地段也以码头为主,再远处有低矮的山丘,还有稀稀落落的矮楼。   预报虽然是台风蓝色警报,但因为只是预警,街上的商铺和秩序依旧正常。天气非常炎热,海风也不能刮走那股热气,何智尧刚刚下车走了几步,整个小汗衫已经全部湿透。   他们在酒店先安置下,远远地,也就能听到海水扑打海岸的不休涛声。没走几步,能看到陈灰色大海和奇峋礁石。   何智尧嚷嚷着要去看海,江子燕却约好了等着老警察前来,走不开身。   她对何绍礼说:“你带尧宝玩,我待会到海滩找你。”又说,“放心,他无论说了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何绍礼还在沉吟,江子燕已经转身买了两顶渔民用的草帽,斜斜地戴在他头上。她笑着说:“记得不要晒黑,晒黑了就不帅啦。”   他这才略微展颜,扶正了那宽大的帽子。   “我们讲究心灵美。”何绍礼自我谦虚了几句,随后觉得这么说不妥当,便不动声色地补充一句,“子燕姐,你就是我的心灵。”   何智尧麻木地站在旁边,也把他的小草帽扣到头上,他对爸爸说恶心话的抵抗力很强。实际上,何智尧自己说恶心话的功力更加出众。   仅仅为了在火车上为了哄着何绍礼给他讲故事,他能抱着爸爸的脸认真深情地说:“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美丽的大国王。”   江子燕打发走这对父子,没一会,就等到了那名老警察。   对方四肢粗壮,皮肤因为过于黝黑而显得更老一些。老警察在洲头县工作了大半辈子,最后内退下来,对洲头县的各个大事件了若指掌。但原本不负责楼月迪住所的那块片区,又因为得知不是命案,做的调查还是略微粗糙。   老警察的口音很重,带着浓厚的方言,江子燕并不是很能听懂。   “他回来了。”老警察只好费力地跟她重复。   江子燕不由问:“谁?”   那个红鼻头的年轻厨子,从厨师学校学成之后,又打工漂泊几年,最近返身回到了洲头县。他戒了赌,却重新盘回楼月迪那破旧的店面,把荒废已久的“小燕餐厅”开张起来。   据说餐馆生意还不错,在几家点评网站都有评分。   当江子燕盯着那地址的时候,老警察字斟句酌地总结:“江小姐,你母亲已经去世很久。”   老警察眼睛望着这位清扬婉兮的年轻女人,内心也在暗自感叹。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相貌,像洲头这般的小地方,哪里留得住?   他欲言又止,楼月迪去世已经很久了,有些隐秘事只有当事人知道,外人即使追查,更多根据已知线索做出推理。但,人性通常是经不起推理的。   在老警察的职业生涯中,杀人抢劫都能直接立案,最怕这种亲人间产生的纠葛,清官难断家务事,十有八九,最后都不了了之。   他也压根不理解江子燕的调查方向。如果是财产,楼月迪的所有遗产都写了女儿的名字。如果是复仇,至少应该去从她的父亲调查起。   但,江子燕只让他尽可能多的调查楼月迪,可楼月迪的人生真是很平凡失败——没有杀人放火,早年离婚,酗酒后连情夫都留不住。至于她总打孩子,谁家父母不打孩子呢?   他只认为是大城市人无来由的矫情。   “还有,你的那个’弟弟’,他之前生了个女儿,据说,今年怀的第二胎还是一个女儿。”老警察最后试图用这种消息安慰她,他确实也是做了调查。   江子燕哭笑不得,只能盯着“小燕餐厅”发呆。   ☆、第 55 章   辞别老警察,她在洲头县旅游局修的海岸玻璃匝道旁边,找到了何绍礼和何智尧。   已经临近傍晚, 远处的夕阳是凝固的橘色蛋黄,顺着平滑海面, 一点点把那余晖浇进人的瞳孔里。海, 晚霞, 沙岙石岩,都带着股大自然独特的壮丽感。   何智尧已经把凉鞋脱了,他满头大汗, 在沙滩上团团转,辛勤地捡着小贝壳。   何绍礼也蹲在沙里,陪儿子无聊地捏沙塔。他高挺的鼻尖被晒出点汗,眼睛因为海水反光而略微眯起来,透着股闲散英气劲。   江子燕目光停在两人身上, 一时之间, 只听到浪声和其他游客远远传来的嬉笑。   何绍礼回头,看到她整张脸都被围巾裹着。乘鸾女子, 只露出那双清冻眸子,他拍拍手上的沙子, 笑着走过去。   听完江子燕的话后,他不由笑容更深了点。   “可以可以。等明天白天,我们去那家小燕餐厅参观一下吧。”   江子燕微微蹙眉:“明天才去吗?”   实际上,她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洲头县很小,开车三十分钟,就能从南到北的转一圈。为什么要等那么久?   何绍礼把他的理由解释了下:“真相不长腿,还会跑走。暑假游客多,晚上也是海鲜餐厅的营业高峰,我们贸然找上门,如果闹得不愉快,让那厨子生意做不成,所谓夜长梦多,不知道有没有变故。咱俩如今都算外乡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是无所谓,但胖子跟在咱俩身边,会有点危险。”   江子燕微微汗颜,她考虑这些现实问题,完全没有他心思周密。   他们一时沉默。夕阳沉落,潮水不知疲倦地涌动。   何绍礼眺望着极远处的海平线,他淡淡说:“你有没有意识到,她自从嫁人后,这一辈子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岛。”   江子燕轻声说:“你说我妈?”   何绍礼点了点头,他继续冷声说:“她这人自尊心一定非常强,听说,你从小没有和你外祖家联系。”   失忆前的江子燕曾经告诉过何绍礼,小时候,只有奶奶气喘吁吁地走很远的坡路来看过她。不过那时候,江子燕缺少管教,和人说话时候,眼睛总是盯着地面而保持沉默。   奶奶后来去世,江子燕懵然地没有意识到什么。   楼月迪自己从不提娘家。她年轻时大胆浪荡地私奔,后辈子却尽力把日子过得循规蹈矩。即使酗酒成瘾,但依旧维持工作,两个餐厅都在勉力地营业。   不过,楼月迪确实没有再离开过洲头,极少数的几次外出,每次原因都是为了女儿。因为江子燕就是楼月迪脖子上挂着的,最耻辱沉重也是最光辉夸耀的奖章。   当然,她是楼月迪唯一的一块奖章。   江子燕神情带着迷茫又有微微的讥嘲,她问:“你说,我那个妈还爱我那个爸吗?”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他反问:“你想去看你爸吗?”   江子燕老老实实地说:“不太想去。就算我真要去看他,也不会带你去,因为我要在他面前哭穷,看能不能争点财产回来。带你去就露陷啦!”   何绍礼不由弯起眼睛,目光扫过了她秀丽面孔。随后,他很正经地说:“那你记得带上胖子。听说洲头县要拆迁,他们又没生儿子,不如把胖子过继给他们,当个拆二代。”   江子燕忍不住笑了:“我肯定先把你卖了,再卖我儿子!”   她说完这句话后,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动作十分轻柔。   何绍礼逆着光,模糊成一个轮廓分明的沉静影子,但他湛然双眼,依旧没有任何躲避地直对上她目光。   “你听过一个冷笑话吗?”她的手停留在他肩头。   何绍礼怔住,江子燕轻声继续说:“有一天,老师问小明,如果你以后失恋了怎么办?小明说,我失恋后,就回到我媳妇身边……”   她自己笑了一笑:“我一定是在我妈这里,体会到了失恋的痛苦,然后呢,转头就赶紧找到你。”   两人的距离已经拉近了,因此何绍礼并不愠怒,他目光一转,就把她从干净的玻璃台阶抱到沙滩上。   江子燕在柔软沙滩上站稳,随后被他搂着,两人往何智尧刨沙坑的方向,深深浅浅地走过去。   何智尧已经拿着小铲子,越挖贝壳离他们越远了。   她一直紧紧依偎着他。   晚饭是找的近处一家小餐厅。   何智尧不太爱吃海鲜,因此只点了洲头县的特产泡饭。点了肉鲳鱼鲞拼盘和青菜。   何绍礼和江子燕都在低声聊天,没怎么吃。何小朋友全程表情都难以形容,但还是慢吞吞地吃了半碗泡饭。   “齁咸的。”他最后评价说。   何绍礼吃完饭,自己去酒店的泳池游泳,江子燕则留在房间里,陪着何智尧看了会数学。   指导孩子的过程中,她尽力控制着自己语速,不去说“你听懂了吗”,转而更温和地说“我讲得明白吗”。   因为是出来玩,江子燕只捉着何智尧看了十五分钟的书,宾主尽欢,完成今天的学习任务,可以无畏地记录在宝宝手册里。   房间的落地窗正对着码头和海岸,夜幕深沉,岸边依次渐排列开的灯光,夏日海岛风情,仿佛国产的横滨岛。   江子燕穿着薄裙,坐在阳台,吹着腥咸海风。如今,她不算喜欢大海,但也不太讨厌。   何智尧深深地嗅着远处飘来的烧烤味,他坐在她腿上,好奇地问他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江子燕亲了亲他的面孔,虽然已经洗了澡,孩子的脸蛋还是带些咸味,不知道是海水还是因为海风。   “我们是在妈妈老家啊。”她低声说。   何智尧“哦”了声,他不无失望地说:“矮马,我以为你从月亮上来的呢。”   纵然江子燕心情沉重,一瞬间确实有点飘飘然。这孩子的嘴真是太甜了,她如何舍得卖给别人呀。   江子燕搂着充满海味的何智尧,分神几秒。如果楼月迪此刻还活着,她应该跟楼月迪说什么。   “打我让你的人生更轻松了吗?”“你很想把我留在身边吗?”“是我害死你第二个孩子吗?”“你恨我吗”“你能原谅我吗?”还是,她释怀地介绍,“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家庭”。   实际上,江子燕可能只想问一个很无聊的问题。   “你是不是从来没让我做过家务呢,妈妈?”   江子燕搂着何智尧的手,海水灯光下,如雪峰般莹白,除了骨骼略微粗大,毫无瑕疵。   手,是女人第二张脸。   这是一双自小就保护很好的手,没有接触过任何污水、滚油和粗重活,就像城里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只适合戴戒指和捧花。除了写字处有薄薄的笔茧,虎口和整个掌心都洁净柔软。   有时候做.爱,何绍礼都会不舍得让她拆套。   但开餐馆是辛苦活,最困难时候,楼月迪自己兼职厨师,服务员和收银,支撑全部的生计。即使如此,楼月迪没有让江子燕帮过忙,不然,街坊邻居也不会夸楼月迪爱女如命。   江子燕从小到大,只需要做两件事,学习以及挨打。母爱于她就像寂静处的鸠酒,留给她完整的脸和手,以及一颗破碎的心。   “妈妈呀。”她还是笑着,但觉得有些疲惫。   等何绍礼回来后,房间只留着夜灯。江子燕抱着何智尧,两个人都像白猫一样,蜷在床上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等何绍礼再睁眼的时候,枕边只剩一个臭小孩。   江子燕已经独自在海岸边散完步,吃完大堂自助早餐,神清气爽地回来了。   “怎么不叫醒我?”他穿着衣服,有些不快地说。   江子燕挑眉说:“咦,你在夜里好不容易闲下来,我得让你多休息一会呀。”   何绍礼凝视着她的脸,不由慢慢地笑了。他刚要反驳什么,她就赶紧投降:“别闹,今天早上,你得先陪我去好几家医院呢。”   在清晨的时候,江子燕坐在酒店大厅,根据县政府公开信息网和省卫生局记录,把洲头县的大大小小医院的地址写下来。   在楼月迪短暂的妊娠期间,除了最终的流产记录,再没有查到其他产检记录。但实际上,大多数孕妇都会在怀孕后,检查一遍身体和胎儿基础状况。江子燕不相信以自己以前的缜密心思,会忽略这种常规的事。   她总是反复地想着,曾经那句“不会生下酒醉后的弱智儿”,心里把各个最坏可能猜测一遍——是自己当时决意不让楼月迪诞生孩子,连这检查都不屑让母亲做了?还是说,她根本就想让楼月迪把那个缺陷的孩子生下来,然后用这个生命报复母亲?还是说,楼月迪自己有什么想法?   江子燕在这对父子睡觉的时候,独自对着大海静思良久。   总而言之,她需要搞清楚那个未落地胎儿的更多细节。洲头县医院只简略记录了楼月迪流产了一个男胎,没有详细写更多。唯有追踪到产检报告,才能进行更多判断。   她上午打算把县里大大小小二十多家诊所,都跑一个遍。   江子燕并不是特别爱胡思乱想的人,但楼月迪身上仿佛有什么隐藏的魔力,会勾起她最糟糕阴暗的思维。在脑海里,江子燕已经把她所能对楼月迪做过最坏的事情,排着队揣度了一遍。   何绍礼刮胡子的时候,他突然问:“你有没有试着用自己的名字,去县医院查病例?”   江子燕手一松。   何智尧像朵大荷花一样,冉冉地软倒在床单上。   何绍礼用毛巾擦干下巴,解释着:“她脸皮薄,做产检可能不愿意用自己的名字挂号。也许,就用了你的名字。”   她愣怔只有片刻,回神过来,迅速想往外走。   何绍礼适时拦住她,他笑着说:“江学姐,你不能总是睡完男人就跑啊,现在不到九点。你等这个胖子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硬着头皮的“没什么话想说” 。。。我是好奇星啊,各种东摸摸西搞搞,偶尔改下延迟时间。自己玩。。。 看不到更新的同学,一般订阅比例真达不到。你如果觉得订够了,可以喊我,我看到后会帮你查(汗感觉他们看到我这句话得在N小时后 至于能准点看更新的大人,围观一下结束前热闹的评论区,这不挺好的哈哈哈哈哈哈~~~ 实不相瞒,本颗心的心理素质在N+1次的断更中,逐步坚硬起来(滚 谢谢诸位大人的打赏,嗯哼~ 今天也是我去年结文的日子,日子超快~希望明年这个时候,我写文会比今年稍微进步不同点(一股写后记的感觉,,,,   ☆、第 56 章   何小朋友在餐厅,扭扭歪歪地表示不想跟着父母出去。   外面天气实在太湿热,医院听起来就不是能自由撒欢的地方, 他更想去海边玩沙子。   江子燕也试着用甜言蜜语这招,来打动她儿子的心, “可是, 我一秒钟都离不开你呀”。不料, 何智尧小脸一冷,反问为什么她之前天天送他去幼儿园。   何绍礼在旁边笑到不行,她只好讪讪地闭上嘴。   机缘巧合, 有个小学生夏令营在酒店门口集合,前去参观洲头县一个乡村土豪赞助的海洋博物馆。   何绍礼找领队老师,问了问情况,补交了费用,就把这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外包出去。   何智尧因为暂时告别父母而眼泪汪汪, 但身体已经快速地追上其他小朋友, 跟进空调大巴。他半点也不怕生,总是美滋滋地看待世界。   江子燕望着他的小身影, 直到何绍礼握住她的手。“走吧。”   何绍礼出酒店的时候,再次戴上那渔夫帽, 不伦不类地遮着他的脸。   他们来到不大的县医院查病人档案。   “江子燕”这个名下,没有任何记录。但江子燕没有犹豫,轻声说出另一个名字。果然,护士就把“江燕”的病历调档出来。   根据报告显示,“江燕”第一次检查时,胎儿的基础数据在正常范围,唯独产妇的身体过于虚弱,心肺、血糖值等基础数据都极度糟糕。   前两次产检报告结果很相似,胎儿数据稳定,“江燕”身体依旧不见好转。第三次的检查是在孕20周,这种时候开始排查胎儿畸形,即使不想要孩子,只能进行引产。但,第三次报告结果已经不翼而飞,只匆匆记了日期。   四天后,楼月迪的羊水在家里破了,她被送到医院时,下面已经开了三公分,胎儿没有保住。   江子燕握着复印后的报告,依旧觉得迷雾重重。   何绍礼倒是不奇怪,这种偏僻小地方的医院没有详细的存档习惯,管理松散。有时候找找医院熟人,就能随意抽走和抹清病例痕迹。   他在旁边,继续耐心地帮她出主意:“再让人打听她有什么朋友,查查你外祖家,那些经常来吃她餐厅的老顾客。当时的街坊邻居还在吧,问问都怎么说——”   江子燕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在脑海里把很多线索推理了一遍。随后拿起手机,回拨那名老警察电话。   她直接问:“您是怎么查出,我曾经为母亲买过不少孕妇补品?”   楼月迪自己开的餐厅,一般会从固定的渔民那里进海产和蔬菜,但餐厅本身档次不高,进的食材都是比较便宜和大众的平庸货色。唯独在那段时间,小燕餐厅一反常态,大量购买花胶、瑶柱、海参等顶级价位的海珍。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是给孕妇或病人的进补品。   江子燕揪着这个细节不放,她蹙眉说:“大量,多大量?有具体数字吗?麻烦您再去帮我查查,我当初买这些补品还留有进货单吗?我一共花了多少钱?”   放下电话,何绍礼看着她脸色苍白,问:“有什么问题?“他玩味地说,“你不会怀疑,你在补品里骗她吃了什么?”   江子燕只是捏了捏他的手。   何绍礼厌恶楼月迪。每次提到这个女人,江子燕眼睛里的那份死寂感从来不美丽。   他委婉地重新提出抱怨:“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明白吗?”   他们母校U大的校训,是“祝真理,祝自由,祝正义”。而代表正义的女神忒弥斯,一手执天秤,一手拿着宝剑,她的双眼却永远都被一层白布蒙着。因为,她的终身职责只是判决,不应该是睁开双眼被世间的感情蛊惑。   何绍礼却觉得,楼月迪已经超越对或错的范畴。她的存在,好像对所有人都是一场噩梦。   除了一个人。   他们站在“小燕餐厅”门口,头顶艳阳高照,餐厅已经开业。   洲头县的人家,都会用亮晶晶的瓷砖和玻璃瓦,装饰墙面,房型窄而高,都建有三四层。“小燕餐厅”的墙面却有一条黑焦色,证明曾经发生过火灾。   整条老街已经被规划成小吃街,何绍礼停车后,顺手在旁边的店里买了袋番薯皇夹,逼着江子燕也尝了一口。   她没什么心情,但到底就着他手吃了,却始终没法抬起脚步走进这家“小燕餐厅”。   最后,江子燕选择推了何绍礼一把,命令他:“你进去,把他给我叫出来。”   何绍礼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她站在对角,没等一会,何绍礼便和一个年轻人从店里走出来。   对方剃着光头,脖子上带着一条金光闪闪的粗金链子,五官有些油腻。他见到江子燕,第一句话是:“燕儿,你终于回来了。”   江子燕还没回答,何绍礼先皱皱眉。   他早把头上那顶草帽摘了,很客气地说:“我们仨去旁边咖啡馆聊一聊?”   曾经的红鼻头厨子,如今“小燕餐厅”的老板,他感受到眼前高大英俊年轻人的敌意,连忙说:“不用,就进咱们店说话吧。进来,我刚装了空调。”他还在打量着江子燕,嘴上连连地说:“阿姨去世,我都不知道……”   江子燕突然露了走出县医院后第一个笑容,她轻声截断他:“阿姨?你操过多少你叫阿姨的女人?”   何绍礼和对方都是须臾色变。   何绍礼咳嗽一声,很专注地盯着地面,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那厨子的脸色异常难看,他目光闪躲,终于收起假熟,手足无措起来。   江子燕知道他姓赵,叫赵庆丰,不太有特色的名字。   她淡淡地说:“我们就站在门口说几句话吧。我妈当初怀孕,你在干什么?”   赵庆丰脸红一阵白一阵,喏喏开口:“……我在上课。她,她临走让我好好学本事,不要分心,我想等学完后回来帮她看店。真的,我当时同谁都没联系,真的!”   江子燕笑容更深了点,因为这荒唐又信誓旦旦的借口。   她瞬间想夸赞“看来你学得很刻苦呀,你那个厨子培训学校,看起来比考博士都忙呢”。触到何绍礼不赞同的目光,江子燕只轻声说:“我妈帮你还了所有赌债,也花钱供你上了那学校。但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而她临死的时候,你也不在。”   声音很低,但每句话都用青斧,割着寒毛的冷感。   赵庆丰一句话都没反驳。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借口多么站不住脚,面对已亡人的女儿,赵庆丰垂首,灰头土脸地站在灿烂阳光里,面容是不掩饰的内疚不安。   江子燕望着和她岁数差不多大的男人,她干脆地问:“你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沉默片刻,赵庆丰终于抬起头。   这个金链男居然眼圈红了,他擤着鼻子,瓮声说:“……我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像你妈对我这么好的女人了!”   江子燕忍不住笑了,然后她站在街头上,挥起手重重地抽了他一记耳光。   赵庆丰闷哼一声,何绍礼则立刻把江子燕拉到身后。   尽管场合很不对,但他瞬间苦笑一声。   何绍礼隐约想到过,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的,他却想不到发生这么快。两句话都没说完,江子燕情绪上来,以前那股狠劲和邪性毕露无疑。   她恢复了冷漠的神色,说:“这一耳光,我是替我妈还你的。”   赵庆丰惊怒不定地站在原地,但他没捂脸,也没还手,居然像是对这个耳光完全不意外。   过了会,他避开江子燕的目光,只阴沉地抬头看着何绍礼,意味深长地说,“希望你俩百年好合。”   何绍礼眼神微冷,但嘴上笑着说:“百年怎么够呢?”   江子燕不耐烦听他们打嘴仗,她直接问:“你现在回洲头想干什么?”   赵庆丰被江子燕甩了一耳光后,仿佛也无畏了,露出几分在社会上混过的痞气感。他闷声说:“回来开店。”   江子燕冷淡地说:“你开什么店不好,非要盘下我妈以前的餐馆。”她看着那招牌上红色字体的“小燕餐厅”,只觉得说不出的刺眼,“你别跟我说,你是为了纪念她。”   赵庆丰脸色更沉,他并不知道江子燕失忆的事,却清楚楼月迪去世时,江子燕同样没有在场。   “我是对你妈妈不好,我知道我自己是一个畜生,所以你打我,我也认了。”赵庆丰咬牙切齿地说,“但燕儿,你不孝!”   楼月迪对江子燕好吗?   以前的江子燕觉得,她只是母亲的工具,她没有任何自我。楼月迪先是一个虐待者,再后来又通过自虐来逼着她妥协。   但在外人赵庆丰看来,江子燕那一次被捉回家,楼月迪每天即使喝得再醉,都会亲自为女儿做三餐,准备热水、睡衣和拖鞋,早晚会连牙膏都主动挤在她牙刷上。只可惜,那个漂亮却冷清过分的女儿总是躲着她,即使说话,最多的也是轻声说“不”。   楼月迪当时强调无数次,只要女儿留在洲头,好好嫁人,她别无他求。但江子燕永远在拒绝:“你不要为我做这些,如果我满足不了你的要求,你再对我生气。我不会留在这里。”   楼月迪闻所未闻,依旧照做那些小事。   意外的是,她和赵庆丰相处得很好。   老板娘虽然醉醺醺的,但对员工很温柔。他欠了赌债,她帮他还;他说想去厨师学校,她直接帮他交了钱;他想上床,她陪他睡觉。赵庆丰原本没动真心,他只觉得楼月迪是一个冤大头,后来即使知道她怀孕的消息,也装聋作哑。   但在外摸爬滚打几年,赵庆丰也尝遍人情冷暖。他蓦然发现,再也找不到对自己这么好的女人,午夜梦回的时候,赵庆丰发现他在想念楼月迪。   然而等他偷偷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楼月迪已经去世了。   赵庆丰自此戒了赌,痛定思痛,重新盘下这家小燕餐厅。   他盯着地面,讷讷地说:“这小燕餐厅,我也给你留了一半,你也算老板娘。你将来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永远都可以回到我这里。”   何绍礼终于在旁边收起笑容,他阴沉地说:“你信不信,我今晚就能让你小子的店关门?”   赵庆丰却略微抬起眼睛,看着江子燕,他认真地说:“我把你妈的骨灰,接到店里了。”   ☆、第 57 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补全,下次我一定开新章(一颗总想再抢救几次的心   这个赵庆丰,不是一名能让人产生好感的男人。岁数不大,品格带些浮夸, 连那仅存的那一丝真诚都有点像演出来。   何绍礼目光如炬,他异常后悔同意让江子燕来到洲头县。   楼月迪行事已经让人齿冷, 但总归是江子燕的母亲。遇到赵庆丰这种烂人又是何必?   眼前的男厨子, 还在毫无眼力地继续问, 要不要进这家见鬼的小燕餐厅去看看。何绍礼刚想拒绝,江子燕就在身后开口说:“看她骨灰就不必了。”顿了顿,她说, “我们中午饭在你这里吃吧。”   何绍礼被江子燕硬拽着,轻声哄着,他才异常不快的重新坐进这家半新的小燕餐馆。   一坐下,江子燕就把菜单递给他,说:“让我们尝尝老板的手艺吧。”   何绍礼淡淡地盯了她片刻, 又抬头扫了眼赵庆丰。他一言不发, 开始研究起菜单,准备拣最贵最难做的海鲜。   赵庆丰回过味来, 对这种公然吃白食的行为,并不能多说一句话。   他曾经有一次半夜偷了老板娘女儿的新款手机, 藏在兜里,刚准备若无其事地出门。江燕飘然下楼来取吹风机,看也没看他,柔声说了一句:“你想明天被车撞死的时候,兜里还留着我的手机吗?”   赵庆丰满脑门都是湿漉漉的汗意。   楼月迪当时为他买的高配越野车,导航器、倒车雷达和报警锁经常无故失灵,每每送到4s店修,花十几天费力修好,一送回来就再出新的问题。   后来,他都不敢把车停在距离店的一公里之内。   何绍礼低头点菜的功夫,江子燕玩着手机,再环视着四周。   小燕餐厅的装饰都返修过,地面和墙面很干净,铺着白色瓷砖。供着常见的招财金蟾,收银台里坐着两位三十多岁左右的女人,大概是服务员和收银员,正好奇地盯着英气勃勃的何绍礼。   她目光重新落回赵庆丰的脸上,还没等再仔细打量他几眼,对方已经搓着脖子上的金链子,嘟囔说看看后面有什么最好的食材,赶紧溜走了。   身边无人的时候,何绍礼眼睛盯着菜单,他语气终于有些无奈:“子燕姐,你还敢来这家吃,你不怕这小子在菜里放毒?”   江子燕其实是不敢看楼月迪的骨灰,但她当然不肯立刻走,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又留下。   她沉吟片刻,理所当然地说:“哦,待会上菜,你先吃好了。”   何绍礼不由怔住。他清晨的胡子刮得并不干净,仔细看是有整齐的青色阴影。因为因为不快抿嘴的时候,脸颊上的酒窝和胡须渣都会深陷下去。   “你让我先吃?”他似笑非笑地反问,随手把菜单扔在桌面。   江子燕点点头说:“你是走霸道总裁风格的,到时候吃一口说不合心意,可以拉着我转身就走,他不敢说什么。但换了我这么做,就显得不怎么淑女了。”   看何绍礼哑然,她忍不住微微笑了:“逗你玩的,我怎么舍得。我刚才又给那老警察发了短信,把他邀请到这家店里一起吃免费午餐。有他在,赵庆丰不敢做什么的。”   江子燕对世事略微鲁莽白目,但谁真的想跟她比应变甚至是恶意程度,好像又有点班门弄斧。   何绍礼面无表情,重新把菜单拣起来,继续端详着菜单。   自己家的老婆喜欢玩火,还明摆着把他当枪用,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你开心就好。”何绍礼无所谓地说,“你想吃鱼吗,清蒸鲈鱼?”   等老警察赶来后,果然也上下打量了一圈赵庆丰。   赵庆丰现在自己做生意,洲头县地方不大,对任何挂公职或曾经挂过的人都有些敬畏,此刻只觉流日不利,不得不面对一桌子的瘟神。   不过,赵庆丰这个人做人确实有几分乖觉,只亲手做了两道海鲜,其他时间都陪坐,有菜上来,闷头先吃一口,也不怪当初哄得楼月迪开心。   江子燕此刻坐在这家小燕餐厅,她曾经的家,很糟糕回忆的故乡,楼月迪的骨灰近在隔壁。她以为多少会感觉心理不适。但实际上,也就平淡无奇地吃完了这顿午饭。   老警察席间观察着江子燕,看她那神情,就像不在乎赵庆丰存在一般,于是把刚得来的货单递给她。   江子燕一转手,就把那些海珍名目递给赵庆丰:“这上面有什么不适合孕妇吃的东西?”   赵庆丰到底是厨师,他对食材,尤其海货的了解,比普通人丰富很多。他很仔细地看了一眼,肯定地说全部是性温的滋补品。   “购买数量太多。你看看,当初买了多少东西,一个孕妇,怎么能吃掉这么多补品?”老警察点出疑点。   他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地调查,直到被江子燕提醒,看到这张进货单,觉得整件事有意思起来。在楼月迪怀孕期间,这小燕餐厅前前后后地,足足进了将近十万的滋补品。   江子燕却淡淡地说:“哦,谁说就我妈一个人吃这些?”   老警察一愣,她笑着说:“我猜,我妈当时也逼着我,和她一起吃这些补品。”   老警察脑子没转过弯,疑惑地问:“她为什么要你也吃,你当时也怀孕了?”   江子燕沉默片刻:“我当时确实怀孕了。不过,我妈逼我做事情,也不需要理由。”   赵庆丰皱眉,他忍不住插口:“你别这么说她……”   江子燕笑着说:“你觉得,我妈对我这个女儿很好,是不是?你觉得,我以前只要对我妈态度好一点,她就很开心,我只要对我妈坏一点,她就完全受不了?你觉得,她要求已经这么低,我为什么总不能乖乖听她话,是不是?”   赵庆丰没说话。江子燕失忆后对他的态度,和以前惊人得相同。也不是鄙夷,但就是忽视,偶尔说几句话,根本让人接不下来。   江子燕继续笑着,忽而一指何绍礼:“你看到我男人了吗,他性格算够能忍了吧。但你知道我刚回来,他晾了我多久吗?这世界上,真的没人能做到24小时,都哄着别人呀。”   江子燕不了解她母亲,但她很了解自己的脾气。失忆后的江子燕,嘴上即使笑,内心永远和人是隔着层距离,开口叫任何客套话都非常顺口,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以前的江子燕,却连这层伪善也没有。   楼月迪曾经深深伤害过她,她好像爱女儿,却又总是很难体会任何界限感。无论楼月迪当初想不想要腹中婴儿,一定是想方设法地逼女儿承受相同境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样一对母女,居然凑到一起,也不知道谁更可怜。   江子燕脑海里,没前没后的,突然冒出句何智尧表演过的莎士比亚台词,“禽兽尚有一丝怜悯之心,我没有,所以我不是禽兽”,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素来的模样都冷清自制,刚才吃饭的时候不紧不慢。但此刻的模样,大概带点疯癫了。   老警察,何绍礼和赵庆丰都颇为诧异地盯着她看,空气仿佛凝固,江子燕微微自嘲地摇了摇头,她索性再问赵庆丰:“你有我妈的照片吗?”   赵庆丰连忙点了点头,他仿佛松了一口气,没一会就从房间里拿出来楼月迪的遗照,递给她。   江子燕看了一眼,递回去的动作快得像丢开点燃的炮仗,挨着她的老警察和何绍礼甚至都都没看清照片上的人。   等再坐下后,江子燕便对老警察说:“我妈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别查了。”她语意平静,缓缓地说:“您说的对,亲人的事,大多不了了之。我和我妈,就到此为止吧。”   她的态度迅速转变,连何绍礼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江子燕的手在桌面下无声捏紧,忽而觉得,在此处多坐一秒,竟都像如坐针毡。   快步地走出餐厅,炎热的海岛午后,空气是咸湿的松果味道,情绪真相都会失去轮廓。   江子燕突然用手捂住脸,在阳光下,眼皮后是毛细血管晕染后的血红色。她莫名地就哭了。   不该去见回忆里的人,方才遗照上的楼月迪,苍白憔瘦,下半张脸型和自己相同。但这遗照上的女人,和总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有温和双眼中年女人,是不同的两张面孔。   最初,是臆想中那双温和的眼睛,才会让她怀着微薄的希望,一路追寻到洲头县。但如今脑海里的人脸也是假的,楼月迪就变得根本什么都不是,只会像小腿上那个狰狞伤疤,是一个代表过去的符号。   楼月迪就像这小燕餐厅,如今餐厅易主,由一个彻底陌生人经营。她对失忆后的江子燕的微薄影响,也仅仅剩于此。   她这眼泪很快就止住了,当何绍礼追上她,江子燕回头再看了眼写着四字“小燕餐厅”的招牌,明明还有那么多谜团和疑惑,但她从不是容易心软的女人。   “我们走吧。”   这就是江子燕最后一次,义无反顾地,从这里逃开。   他们在洲头县仅仅再住了半天。   何智尧大概因为这两天没怎么吃绿色蔬菜,他小小的上翘左唇角,起了一个红色的水泡。何绍礼倒是每顿都吃菜了,但他在右唇角起了一个更大的火泡。   当江子燕主动提出,提前从洲头离开的时候,父子两人齐齐地点头。   何智尧觉得大海看久了,也就一般般吧,主要是不能钓鱼。还有天气太热了,他兴致勃勃地更想去下一站旅游地玩。   何绍礼则是看洲头县什么都不顺眼,包括自己的儿子,感觉更丑了。   他倒是第无数遍地问江子燕:“你真的不想再查她了?”   江子燕正借用何绍礼的笔记本电脑,写一篇新的稿件。苹果公司一般在9月会发本年度的新品,从暑假就开始成为聚焦热点。她随手就写了一篇分析文件,当作凑这个月的KPI。   她换不换工作,另说。至少本月奖金没人嫌多。   “不查了。”江子燕就这么回答,她是很坚决的个性,自嘲的时候,语气依旧轻柔,“你听过一个网络热词吗,叫’岁月静好婊’。我打算朝这个方向,多努力一下。”   何绍礼工作之余,也在不停知识充电,但他最近所知道的那些热词和新词,几乎全部来自江子燕和何智尧。   他笑着说:“岁月静好?这词听起来不错。不过,你是怎么突然想开的?”   江子燕微微抿唇,只含糊地敷衍他:“你不会懂啦。”   何绍礼订的红眼回程航班,就在半夜。   他们开着车,从架在滩涂上的高速公路,一路再平稳驶出洲头县。与白天的辽阔感不同,夜晚的公路起着海雾,远处的远光灯一闪一闪的,都像猫眼样睁着。桥下面的波浪依旧扑打着,再远处好像是水厂养殖的桅杆,隐约亮着灯。   无功而返的旅途,匆匆而走的故乡。她知道的真相,已经比来程更多,谜团还差着几步没有解开,但突然间,也就没了心情。   何绍礼突然在前方开口:“这像不像,我接你回城的那一天晚上?”   江子燕正在后面座位上抱着何智尧,孩子的头贴着她的胳膊,母子两人正同样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握着冰奶茶。   她回过神来,仿佛觉得何绍礼此刻的口气和平常有些不同。   ”哦,像吗?哪里像?“江子燕随口问。   “感觉有一些像。”何绍礼只简单说,并不多解释。他继续开车,嘴角有自顾自地一丝笑,却很浅,“子燕姐,你今天说,我回国后总是在晾着你?”   江子燕还没答话,他就淡淡地接下去:“但明明也是你在晾着我啊。”   江子燕沉默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楼月迪一下子就占据全部的思绪。她都有点忘记最初回来的理由。哦,最初回来是因为儿子,她开始只想着何智尧。后来七七八八,江子燕要承认,她对何绍礼的用心程度并不够。   母亲和家乡是笔乱账,儿子总有一日会长大,以后陪她时日最多,甚至陪到白首的,是眼前的青年。但比起何绍礼对此事的万分确信,江子燕却总感觉自己依旧不能对他交付全部的身心。   到机场的时候,要去自助机器换票。   何智尧突然间想起来,他最喜欢的那本涂卡童话书,因为匆匆离去,不慎被落在酒店大堂座位。而何绍礼在旁边胳膊没夹稳,备用手机掉在地面,钢化玻璃居然全碎了。   还完票,父子两人沉默地坐在候机室一隅,一个不死心地继续翻着小书包,一个正注视着碎屏,身上散发相同怨气,似乎能冲破整个宇宙。   江子燕就坐在他俩对面,她自己买了包小咸鱼酥,边想心事边慢慢地吃完。再抬头的时候,看着他俩居然正死死瞪着自己。   “怎么了?”她一怔。   江子燕刚才分别问他们要不要吃,没人理睬。   何绍礼此刻的目光幽深,她不太能直视,于是先问儿子,“尧宝,我这里还有一点点,你要不要尝一口?”   何智尧便很悲愤地爆发了:“姐姐,你咋天天就知道吃呢!”   何绍礼的手机壁纸上,江子燕的脸已经随着玻璃碎成渣渣,他也冷淡地接腔:“她脑子已经摔坏了。”   江子燕默然无语,顺手拆了最后一包小酥鱼。零食袋子很小,她慢嚼细咽,两口就吃完了。   何智尧不由更绝望,嘴上的泡都气得抖了两下。   何绍礼冷言冷语地继续说:“有这种姐姐,真是岂有此理,胖子,以后咱俩换个新的吧。”   何智尧悲愤欲狂,刚想躺在地上挺尸,但听了爸爸这话,立马就托马斯旋转般地怂了。他打直了膝盖,轻声地说:“……这,还是不要换了吧,我就喜欢现在这个。“   何绍礼还没觉得他自己这话多孩子气,就只觉得儿子非常没出息。随后,何绍礼板着俊脸,问了一个更幼稚无聊的问题。   “我和你妈妈,你最爱谁?”   这问题对一个正热爱宇宙万物的宝宝来说,实在是太艰涩。   何智尧气若游丝地小小“啊”了声,求助般地看着江子燕。但她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什么话也没说,等着回答。小朋友被这两双同样卓绝清亮的眼睛盯着,就像被剩在菜篮子里最后一个孤零零的大橙子,滴溜溜地滚着。   过了会,何智尧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最爱爸爸。”   何绍礼终于不说话了,江子燕很明显感觉他整个儿都开心起来,因为瞬间里,何绍礼侧脸仿佛都烁烁发光似得,他长舒一口气,笑起来。   她一时间,心头竟也微微热了,让何绍礼高兴,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   何智尧已经跑过来,把他的小胖手放在江子燕膝盖上,语重心长地继续说:”我最爱爸爸,但我爸爸最爱你,所以……能量转移,你还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江子燕故意板着脸,她还没想好怎么教训眼前这机灵鬼。何智尧就在她目光中又一次怂了,他怀疑自己的教义不对,立刻改口说:“其实,我最爱你。”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最爱爸爸?”   何智尧已经快被这些磨人的老年妖精弄得愁死了,他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我有点傻。”   ☆、第 58 章   到最后一天临走,他们在一家很具有南方园林风格的休假型酒店里住下,大人孩子都享受着假期结束最后的悠闲。   酒店修得异常秀雅, 瘦桥青竹,流水阁楼。在改良园林里, 绿木多繁花少, 独门独栋的中式楼, 异常清净。   何智尧出来旅游,到后期简直是有点脱缰了。江子燕不再逼着他看书,而他的宝宝记录里, 只有坦荡荡又诚实无比的一个“玩”字。   白天上天入地的,晚上何智尧到酒店几乎倒头就睡,绝不含糊。反而江子燕在离开洲头县后,深夜里,每天还会出几层冷汗。   明明没有做梦, 也没有梦到楼月迪。江子燕不再对过去好奇, 却对未来有些无精打采的。   白天有何智尧陪着,但夜晚, 她又像是阴沟里翻船里的人物,带着一种颓唐的、懈气的、逼戾的、有点愤世嫉俗的感情, 闭着眼睛,躺在一个没有灯光的房间里。   何绍礼半夜的时候,隐约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是江子燕辗转反侧,居然滚到床下。他下意识地想伸臂捞,但伸手拽过来睡得满脸红光的何智尧。   微光中,她好像呆呆地坐在地上一会,随后静悄悄地走出卧室。   再过了一会,何绍礼确定何智尧熟睡,便也走出来。   外面套间的灯,里里外外都亮着。她已经洗完澡,正专注地看着酒店电脑屏幕,很小声的喧嚣。   披散着湿发的江子燕,显得岁数很轻,手指纤长苍白,握着白绒绒的长条浴巾,眉眼和胸口的阴影一起深下去,玉面下颚,嘴唇像海棠花未眠,美静且不局气。   江子燕读不下去圣经了。   当了解楼月迪越多,大概越说不出“因我所遭遇的是出于你,我就默然不语”。因为毫无睡意,又不想干躺着听别人睡觉,这个时候,就索性投身互联网的海洋信息中。   她如今也是十足的网瘾老年。   “你还在写工作稿吗?”何绍礼问。   江子燕抬起眼睛,她招了招手:“没有,我正在看一个直播频道,你要不要过来看。”   她那歪头笑的样子,是美的。何绍礼眼眸中略微挣扎,最后半点脚步都没动,他只是继续不赞同地说:“已经这么晚了。”   江子燕听出他言语中是憋了一口气,很明显透露出“你必须来哄我,我才过去”的意思,她笑着说:“那等会,我马上回去睡。”   何绍礼却追问下去:“还要等多久?”   他有一双男友脚,很长,正光脚踩着地面。何绍礼年龄轻,但又对很多事情有游刃有余的秉性,气度不凡,生气起来都很稳很谦良的样子,仿佛怎么刺他都感觉到不痛苦似的。   实际上,何绍礼对她有时候态度是很急躁的。   江子燕瞄了眼进度条,眼前的直播频道是一个本土女企业家 TED 演讲,十五分钟的演讲,她仅仅打开,看到了第五分钟。   “我再看十分钟。”   何绍礼走过来,他弯下腰,就蹲在她椅子旁,沉默地等待。江子燕再盯了会视频,终于把正在研究的直播平台关了。   “绍礼,”她为难地说。何绍礼隐忍又发闪的眼睛就近在咫尺。江子燕张嘴想说什么,“拜托你……”   他吻上来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拜托他什么。   他们见过很多次对方的身体,但只有这一次是在这么光亮的地方。   何绍礼掰着江子燕的脸,要雨点般地在她唇上落吻的时候,她却侧过脸,因为清楚地看到他唇上还有点肿。真是有点傻,像个小伙子。   他动作比往日更猛烈,她一直不敢出声,总怕何智尧会突然睡眼惺忪地推门走出来。但何绍礼越撞越乱,江子燕刚才漫不经心地盯着他脸,突然一下子血气涌动,不由发出个涣散的气音。   “……你轻一点,小声一点,不然不要做了。”她是认真的,声音即使在床帏之间都有点让人心寒的冷。   何绍礼全程也在凝视着江子燕,光洁额头已经挂着汗。她大腿深处滑而白,膝盖凸起的骨头长硬,身体无意识推人的感觉,又是令人舒爽又是令人恼怒。   “你跟我聊几句,分散我注意力。”何绍礼垂着眼眸,睫毛笔直黑密。   探不清虚实,难以分辨他到底是如许广阔性格的青年,还是有内敛脾气的男学生。连江子燕都有些犹豫了,她问:“……绍礼,我以前为什么会喜欢你?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具体原因?”   如今,何绍礼已经不想和失忆后的江子燕分享以前两人的回忆,那是属于他私人珍藏东西。她可以忘记过去,何绍礼已经看开了,但她也必须赔给他一个崭新和更好的答案与未来。   “你以前喜欢我,是因为……我家里有钱,我自己有能力,因为我床上厉害。”何绍礼在床上完全不怜香惜玉,说话也和白天判若两人,彻底的荒唐言。   江子燕只问了那么一句,到后面叫苦不迭。是被何绍礼搓着下巴,勉强唤回神来。   她身上一定青了,这个中二病!江子燕模糊地想,随口问:“我们明天下午就回家,对不对?”   得到肯定回答,她闭上眼睛,慢慢地任何绍礼把她抱回去。   早上起床,江子燕醒得比以往略微晚。听到何智尧和何绍礼躺在旁边聊闲天,何绍礼先问儿子昨晚睡得好不好,得到肯定答案后,又问他沿途最喜欢哪里。   何智尧想了想,他居然回答说最喜欢洲头。   何绍礼也不由地问:”为什么?“   何智尧现在的个性变得有点狡猾,他慢吞吞地说:“哥哥,咱们今天不要回家,继续在这里玩,我就告诉你。“   何绍礼看到江子燕已经醒了,他不想再提洲头,便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何小朋友很失望,他定定地直视着何绍礼的双眼:”你咋还考虑?还是男人吗?“   何绍礼笑着说:“你问问你姐姐,我是不是男人。”   何智尧比起何绍礼,确实是更害怕江子燕的。因为江子燕现在管他学习,积威太早,无论说中英文火星文都不太好糊弄。他小幅度地回头,看到江子燕正无声地瞪着何绍礼,就吭吭着没有说话。   退房前,江子燕埋怨何绍礼:“你不该让他玩得这么疯,尧宝都无心学习了。”   阳光下,何绍礼的酒窝很和煦。他低头签着账单,随口说:”书什么时候都可以念,胖子这么大年龄,多出来看看世界也挺好。我还记得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去梵蒂冈,感觉很震撼。这比看书的效果大。“   她忍不住望着何绍礼握着笔的手,那手势有力,字写得磊落潇洒。   何绍礼对自己算是了若指掌,江子燕看何绍礼,从来只是隔着灯笼般地打量。她对他的过去,是没问过的。   但她喜欢他的脸,他的脾性,他品质里的一切,她确实都觉得优秀。   她非常希望,何绍礼对她也多少怀有感情,因为他爱她,就不会让她的过去显得那么愚蠢又孤独。问题是,失忆后的江子燕是真的没期望过,这份感情居然会有这么强烈的回应。   何绍礼勒索人的方式,比她柔和也比她内敛,但何绍礼的性格同样有毫无怜悯的方面。他能对着破碎的人认真地说,他要对方展示出全部的诚意感情,奉献出全部的心,不然,大家谁都别想好过。   以前的江子燕,也就是被何绍礼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逼着,对兰羽越来越差。现在,何绍礼改了点脾气,但他继续这么要她,完全不能打折扣。   江子燕拉着他胳膊,她说:“你去过梵蒂冈啊,路上跟我好好讲一讲吧。”   何绍礼点头答应。   江子燕没话找话:“我很喜欢《旧约》,我英语其实是靠背圣经念出来。对了,我以前是不是不信任何宗教啊?”   何绍礼看了她一眼,就又没说话。   “……唉,我不是跟你打听过去。”江子燕看穿了何绍礼的心思,她一面这样说,一面忍不住心内苦笑,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能在何绍礼面前提他们以前了。   除非,她自己把所有过去拾起来,她彻底地恢复从前的记忆。否则,何绍礼心眼小到了会把未失忆前的江子燕都当成情敌。   ☆、第 59 章   傅政并没有想到,江子燕是在他给出最后期限到来之前,就断然拒绝。   实际上, 江子燕在传出要做傅政助手这消息后,她自顾自地先去休了年假, 连部门里的人都以为她是在“清盘”假期, 只等回来就转部门调岗。   年假回来第二天中午, 江子燕直接在茶水间叫住傅政。   四周无人,她诚恳地说:“对不起,Jack。”   也说不上意外, 但傅政站着不动,指望她给他一个好的回绝理由,江子燕却抱歉地态度走开。   她手臂被晒棕一点,穿着烟粉色的薄麻连体裤,一回来就发了几篇存稿文章。傅政特意找出来, 从头到尾地看了, 以为能看出什么更多端倪,结果江子燕讨论的都是硬技术话题, 甚至鉴于文笔冷正,都不能看出是女性所写。   有些男人没有人生抱负, 有些女人缺少人生规划。但傅政不觉得,江子燕是个目的性不强的人。   她从工作第一天,就统计自己的工作量,错别字和评论数都记录了两个excel表。如果再以这种知识储量和勤奋度发稿,江子燕很快就会在科技投资界脱颖而出,以后的职业,大概就是FA 或者专业记者。   江子燕却说:“都没有兴趣。“   她的表情并不像撒谎。   傅政忍不住把她又单独叫到会议室。   远远地看江子燕推门进来,不紧不慢的从容,他有些好笑,感觉自己是高中教导主任,面对极端聪明又顽劣不求上进的中等生。   “你打算当外电编辑多久?”傅政问。   江子燕没说话,傅政索性又直接说,“你会在我们公司里干多久?”   她目光一闪,难道公司要倒闭了吗?开除闲散人员,居然从她开始裁员了。   傅政了解江子燕这一瞥的含义,但他没有笑。   因为接触创业者多,傅政喜欢多听多问,也是有些爱才之心的。也许是想在这个格子间多看江子燕那颇为楚楚的神态,也许是真的想指点她,傅政耐心地问:“我就这么问吧,不考虑收入,不考虑家庭和未来,你理想中的工作是什么样?”   江子燕原本像玉石雕像似坐着,她沉默了会。忽而说:“……为它而死。”   傅政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追问:“什么司?”   江子燕笑了,面部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她缓慢地说:“我理想中的工作,是我想找一个愿意为它而死的工作。”   她又有些自嘲地说:“我现在还不知道,这工作具体应该是做什么,但我完全没想过马马虎虎的工作。比起编辑,我确实是不太适合当别人助手。”   傅政一瞬间内心涌起股陌生的触动,他不由张口说:“你做人这么理想主义,在生活里一定被你丈夫保护得很好吧。”   话一说出口,傅政就后悔,因为这话比起感叹,又仿佛隐藏有鄙夷的潜质。   但江子燕毫不在意地点头,她说:“是啊,这句话最开始还是他问我的。”想了想,又半开玩笑地说,“Jack 是单身才俊,我做你助手,我家里那位以后肯定会吃醋。索性放弃吧。”   傅政知道两次拒绝说出口,就算是彻底定局。   他挥手,直接让她走了,只是很复杂地看着江子燕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确实是在羡慕她的丈夫。   徐周周看江子燕走出来,她说:“你真的不转部门了?”   江子燕很坦然地说:“不着急转了。”   徐周周“嗯”了声,随口问:“你这个月稿子还差多少?”   江子燕翻了翻她的excel表,心想,还差95万字吧。   写到100万字的时候,就算是目前把这个职业干懂了一点。到时候,她会考虑是否辞职,写稿是其次,意义总在别处。比如,到时候赚的钱,估计也能为何智尧交一年的幼升小名师指导费。   傅政随后又把江子燕部门的主管叫过来,说了几句话后,他轻声说:“江子燕不会久留,你要是想重点培养编辑主笔,或者部门里新开发栏目,都可以跳过她。还有,你招聘新人也不用停。”   主管一愣,不过什么也没问,只说:“Jack 觉得我们部门,谁比较合适去重点培养?“   傅政目光扫过玻璃门外的江子燕,她正歪头和徐周周说话。两相对比,徐周周是普通甚至有些笨拙的女孩子,更显得江子燕眉清目秀。   “徐周周是从实习生做到现在的。“傅政慢慢地说。   他有些遗憾,因为想要一个具有独立思维的下属,不需要一个异类思想的员工。   江子燕把这决定也跟何绍礼说了,依旧落得“哦”一声。   何绍礼对傅政这个人向来是不以为意的,一是工作没什么交集,二是察觉出江子燕有点看不上傅政。   “这人都三十多岁,离过婚。无非自己开了公司而已,这种条件也能算才俊吗?”何绍礼随口说,他最近春风得意的,居然有点为这个鄙视傅政。   江子燕觉得好笑:“他当然算单身贵族呀……”突然又起了逗弄他的心,“这么说来,我也离过婚啊。”   何绍礼不由一窒,他淡淡地说:“你那个不算。”   江子燕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了片刻。何绍礼突然沉声说:“你工作的事,我不过问。但你不要给我搞其他事情!”   他语气是很重。   她低头看了眼表,何智尧又被一哭二叹三认命地送去上假期辅导班,再过二十分钟,就有专门的校车接他回来。   然后,何绍礼就感觉江子燕伸手拉开他的裤链。他血气方刚的,立刻立出来,却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了。   江子燕睁着那双细长琉璃般的眼睛,她轻声说:“你觉得我整天对着你,还会什么精力跟别人搞事情?”   她的手捏上去感觉很好。何绍礼也不是没起过□□的欲求,又总是压下去了,此时已经把傅政彻底抛到九霄云外,他的心杂洞洞地跳,异常惊喜,但又有点犹豫。   当何绍礼试探地抓着她的手抚上去,江子燕略微咬着唇,也没有拒绝。   等完事后,何绍礼立刻抱着她,特别腻地吻了很久。江子燕挣开他去洗手,何绍礼在旁边帮她殷勤地递毛巾,又说:“我下去接胖子吧。”   江子燕自己用冷水洗了脸,觉得方才涌到脸上的血,慢慢地褪下去。她拿起纸巾,擦干净了水。   过了会,门“嘭”地响了声,是何智尧冲进家门。   何绍礼制止儿子乱动的声音,比以往略微高昂一些,何智尧叽叽喳喳地说话,过了会突然说:“她人呢?”   何绍礼绷着脸问:“谁?”   何智尧的暑期辅导班太难了,难到了必须中文授课才听得懂,但何智尧说话还是爱往外蹦英文词。他特别痞地问:“哥哥,你还有几个 wifi 啊?”   他笑了:“家里有一个wifi,外面也有一堆wifi。但 wife 就一个。”   何智尧已经在整个房间里巡逻完一遍,把江子燕生生地拽出来。他必须得每天清点人头,看看家里大人都在才放心。   前一段时间都是和爸爸妈妈睡的,何智尧洗完澡,独自坐在他的房间,就开始可怜兮兮的缠人程序。   “哥哥,你陪我玩一会儿?”、“爸爸,你陪我玩30分钟再洗澡吧!”、“I am so lonely.”   何绍礼关门前,看着儿子双手撑腮,对着小黄人闹钟独自发呆。老实说,何绍礼至今没有觉得何智尧和自己长得多像,他就是看着儿子长得特别眼熟。   此刻,何智尧那幅专注地模样,有点像以前那样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玩玩具模样。别人叫他,他也不理睬人。   何绍礼不由问:“胖子,你怎么了?”   何智尧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继续了无生趣地盯着闹钟。   何绍礼转身走回他旁边坐下,摸了摸儿子的大耳朵:“早点睡吧,不然明天叫你起床,你又要哭。”   江子燕为儿子安排的课程,好像密集了点。顿了顿,何绍礼想慷慨地许诺儿子再买新玩具,或者再次奖励旅游。就听到何智尧打断他:“我又不会天天起床都哭,你话咋那么多呢。”   然后小朋友就被爸爸冷笑着按到床上躺下了。   “我不想睡。”   “你想。”   再等了十分钟,何智尧就没出息的真睡着了。   江子燕完全不察公司里这些暗流,等部门开会的时候,主管说到新栏目,话锋一转,就让徐周周负责了江子燕原本掌管的黄金专栏。   “为什么?”   这居然是徐周周先喊的,她很不爽,“这些原本不都是子燕负责的吗?她做的比我好啊,我现在的工作量已经很多了,为什么这么对我!我不想做!你转给黄董吧!他工作少!”   主管暗自摇头,他耐心地说:“你先试试看。”又转头对江子燕说,“现在不是直播很火么,咱们部门也赶时髦,看看能不能开一个直播频道,就说下风投那点事。子燕,你把手头的工作先停一停,去做点直播的资料和功课。”   江子燕莫名其妙地,原本手头的活就被分了一大半出去。   她只认为部门里管理混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何绍礼压根没深问。但他们周末来到爷爷奶奶家吃饭,董卿钗无意地听了,却把眉毛翘起来。   董卿钗不懂什么是互联网公司和直播,也不懂什么叫扁平化管理。但这种整人的方法,国家机关经常出现。通常,机关里冷落一个新调来、满腹热血的大学生,先让他去一个闲散冷职位干个十年八月,晾着他,直到他自己捱不住主动辞职。   何绍礼被拉到旁边,他听完董卿钗的分析后,思考片刻就忍不住笑了。   董卿钗便慢腾腾地问:“我说的不对吗?唉,绍礼,我是闹不清你们年轻人这些的。”   何绍礼却笑着说:“对对,老妈你太聪明,比我聪明太多了。”   董卿钗嗔怪道:“打趣我呢?”   有些人,取得成功的太容易,让人感叹运气是如此重要,好像人生压根不需要努力。但大多数普通人的成功,确实都是靠着努力来交换运气。   何绍礼不会像中年男人那样,有意识地会想着给老婆或女朋友搭造一个更高的平台,他对江子燕的工作不予评价,因为知道江子燕还在摸索。   她目前又抛开一切去专心地研究主播,手头里甚至还存有不少大胸美女的照片,有时候给何绍礼展示。   当何绍礼把董卿钗的猜测告诉江子燕后,她思考着,暗自心惊。没想到看起来平和的部门,内部也有这么多考究和排斥。   他很坦诚地问:“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江子燕心正被工作扰乱,她随口说:“你这一周自己睡,让我自己待会。”   何绍礼忍不住哼了声,碍于还在父母家,只能在她耳边说:“你戒心挺重啊,这我帮不了。”   江子燕觉得她小看了傅政,但又暗自觉得她的选择是对的。因为,傅政始终不是一个能让自己特别尊敬的老板。   不过,她随后说话少了,看人目光也有些发飘。   何绍礼看在眼里,仿佛有点旧日场景重现。以前,他对自己的前途异常迷茫,江子燕却很笃定,她曾经是唯一支持他作出创业选择的人。但何绍礼明白,做出正确的选择和坚持正确的选择,同样的难。   晚饭吃到结束的时候,吴蜀带着两个双胞胎过来晃一眼。他们夫妻生完孩子后,也是学着何绍礼自己带孩子,但因为工作和育儿,时间越来越少。何穆阳和董卿钗感觉他们的外孙女生的都是假的。   何智尧是一个不是很喜欢婴儿的小朋友,他上次见着两个妹妹,就没产生多大兴趣。主要双胞胎这种 DNA人设,打动不了他,甚至还觉得都挺丑的。   但他冷眼看着,江子燕极喜欢两个小女婴,捧着手机照了好几张。何绍礼也想起何智尧萌乎乎的小时候,拉他过去:“胖子,你跟妹妹说几句话。”   催了几次,何智尧终于敷衍地走过来。他低头沉默着凝视着两个大眼睛的妹妹,半晌后,亲切地开口:“叫爸爸?”   江子燕脸都青了,何绍礼也同样没跟着大家一起笑,两人一齐瞪着何智尧。   吴蜀没待多久,就带着两个宝贝女儿走了。何智尧按照惯例,今晚要睡在爷爷奶奶家。   江子燕抱了会何智尧,嘱咐他要乖,然后对身后的何绍礼说:“我们再去大学转一转吧。”   结果,何智尧耳朵尖,他立刻说他也想去。何穆阳今晚心情不错,也说要去大学散散步。这样,何家三代人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U大。   江子燕在这片热闹中,原本想清静思考的心,也暂时退下。他们这次没有走进教学楼里边,但路过上次的教学楼,她忍不住抬头看着那扇窗口。   回不去了。   大学时光肯定回不去,洲头也已经彻底回不去。以前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江子燕也参加面试,但她知道自己肯定回国。回国后随便找一个工作,具体干什么好像又无所谓,从来也没有非什么不可的念头。   可她自认婉转地拒绝完傅政的工作邀请,傅政很快作出决定让她走,也许手段曲折,但毫不拖泥带水。江子燕知道,她回不去那种悠闲放羊的工作状态了。   她在回家的路上,问何绍礼:“如果我在你公司工作,你会开除我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子燕会去问何绍礼意见。当然更多时候,她会哄着何绍礼,但都是哄着他来照顾和提点自己。   何绍礼笑了,他目光清明:“这没法比啊,你是我老婆。”   江子燕却新奇地望着他线条干净的侧脸,她发现,何绍礼有时候笑着,会露出深深的酒窝,但有时候就不会。等她说出自己的疑惑,他的笑容加深了。   “因为只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会真正开心。”何绍礼很自然地说,声音低沉温柔,“你不在,我就永远不会开心。你如果总是不在,我以后控制不住,我也会在这世界上开除和弄死很多人。”   江子燕心中很甜,却浅笑说:“控制住自己的洪荒之力呀。”   ☆、第 60 章   再去公司,做直播准备资料的事情可以不那么着急。   徐周周接了江子燕的大部分工作,尽管有江子燕耐心指点, 她面对突加的工作量,依旧显得焦头烂额。后来, 主管找她谈了一次, 算是安抚下来。但徐周周依旧催着主管赶紧招新人, 每天发的状态都是“又在加班,求安慰,呜呜呜呜呜呜”。   江子燕在下个月日历的15号, 画了一个很小的三角,决定这一天向主管提出辞职。她不动声色,开始把自己办公桌上的小物都收拾回家,但例会照开,存稿照发, 大家好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状态。   手头的工作一闲下来, 江子燕反而有更多的时间陪着何智尧,顺便观察整个公司和行业形态。   她想, 自己并不后悔找到了这份工作。   傅政再没有和江子燕主动说过话。   他新招了一名助理,对方居然是个混血儿, 身材纤瘦,唯独面容平庸。江子燕在HR介绍她的时候,好奇地多打量对方几秒,思考如果傅政在终试问过她那个惯性问题,这个女孩子的回答又会是什么。   向来热情的徐周周,对那个混血女孩敬而远之。她曾经那名追求者又送了几次发蔫的玫瑰,都被无情地扔掉。   周末的时候,江子燕也去参观了何绍礼的公司。   何绍礼公司同样坐落于一个科技创新区,虽然是高楼区,但周边没那么多的绿化,更像美西大农村。一条街之外,江子燕亲眼看着他们楼下有驴车在顶着烈日卖甘蔗。   他的公司,没有任何懒人椅和花俏摆设,有些凌乱。每个人的桌面摆满一些硬件图纸,不少地方锁着门。但进门有一面大墙,上面用图钉钉着形形□□的电影票。   何绍礼创业的时候,拿了家里30万,最开始租了四室两厅,有时他和两名创业小伙伴没有思绪,何绍礼独自返回家为儿子换尿布,其他人则去看最便宜的电影。   后来,电影票一张张的积累下来,大家就把票根都贴到墙上,反而形成公司文化。   虽然是周末,办公室里依旧都是满的,不少人留在里面办公。何绍礼倒是不掩饰,大多数创业公司都节奏快,即使成立三四年,依旧要超时工作的,招聘的时候都会提前说明。   江子燕挑眉问:“他们这么加班,真的会没有怨言吗?”   “也许有吧,但我自己比他们加班加的更厉害。这样就还好。”   何绍礼看到她出现,惊喜非常,从她走进来,就忍不住一直望着她看。   也许是首次在自己办公室里看到江子燕,看到她,比往常有种陌生感。何绍礼曾经对着她耳边讲过办公楼地址,还说过不止几次。不过,何绍礼对自己的工作又有种自得,不肯像孩子邀功似得主动邀请她来。   他的办公室小到像个花房,桌面不大,旁边摆着一张何智尧婴儿时期吃自己脚的照片。窗外光线很好,照在两人的头顶。   江子燕不像上班那样穿得清淡正式,也不像她假期接送何智尧时若无其事地随意打扮。她一整套的雪青色外套短裤,露出大量肌肤,微微发光似得。来时化了妆,眉毛嘴巴如同清美绢画中走出,把人千钧般地看定住。   他们没说了多久,何绍礼居然有点不自在起来。他比平时更端起点架子,态度显得冷漠很沉稳,实际却微微脸热和慌张,甚至无法再放肆地盯着她看。   他借机出去,为她拿水。   刻意地绕过大厅,果然听到外面议论了好几句。   “看到了吗,听说今天来的是绍礼的老婆。”“上次来的那个气场大。”“哇靠,上次那是他亲姐姐好吗!”“不过今天也是美人,看不出生了孩子。怪不得绍礼结婚早”……   等何绍礼再走进来清凉办公室,他明明是舒朗好看的五官,脸上却带着有些诡异的笑意。   江子燕看他两手空空,疑惑地问他:“水呢?”   何绍礼怔住,这才想到光听了几句墙角,忘记接水了。   江子燕啼笑皆非,拽住要再转身而出的何绍礼。她今天本来乘兴而来,想看看何绍礼工作的地方,并没有打扰他工作的意思。   “不用麻烦啦,我马上就要走。”江子燕悄悄地说,“我中午为你们叫了一堆外卖pizza,这样好不好?”   他笑了:“挺好,他们到时候肯定要我拿第一块吃。”   何绍礼被外面同事说了几句,内心反而彻底坦然下来。   他从来不向人隐瞒,自己很早就有了一个儿子。但这么多年,何绍礼又一直对江子燕避而不谈,偶尔说起,更是含糊其辞。但如今,当江子燕本人出现在他亲手创立的公司,好像证明何绍礼所有的话都不是谎言,万事尘埃落定。   她的头发披散到胸口和腰间,何绍礼不由伸手过去,想摸摸她短衬衫映衬的细腰,被江子燕目光一扫,再自若地收回来。   他也不想在日日工作场合里去秀无谓的恩爱,只问:“你待会干什么去?”   江子燕坐在何绍礼办公室,觉得无形中被很多人注视着。   公司里的何绍礼,神态比平时有所不同,勤奋、认真、和专注,对她说话全程保持机关枪的语调,五官都显得严肃幽深几分,并不像平时那么好说话。   她今天拿了自己的电脑来,原本是要找个咖啡馆,继续整理资料。虽然工作已经岌岌可危,但依旧教会江子燕不少为人处世和工作技巧。   江子燕索性把自己半年间从事外电编辑的经验,从如何找信息、如何整合资料,如何自己编纂新稿,都写成经验稿。一来算作纪念,二来可以留给徐周周看,三来骗骗稿费。   何绍礼待会确实还有工作,也没有过多挽留她,两人再说了几句,他就起身送她到门口。   他们并肩而行,在途中,又收获了不少隐形或明显的目光,不过,何绍礼是一点多余表情都没有,他身材高大魁梧,手臂虚推着江子燕,步伐里压着得意从容。   走到门口,他站住脚步。   “我就不送你了。”何绍礼目光和动作公正刻板,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顿了顿,他又补充句,“不过,你可以主动向我告别。”   这句话说完,何绍礼迎着江子燕诧异目光,他自己都不由摸摸鼻子笑了,觉得装过头。   他克制着动作,吻了她的红唇一下。江子燕微微踮起脚尖,就着他的手臂,略微加深了几秒这个吻。   何绍礼低头任她吻着。这人明明在夜里无耻事干得熟练自如,但此刻,他俊朗的脸莫名无辜,带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江子燕没笑他,离开他的唇,她自己的脸也红了。   “工作加油。”她轻声说,跟何绍礼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江子燕用周末的时间,把那篇经验稿写得差不多。   她弃用了工作发稿的熟悉id,随手又注册一个新邮箱和网名。取名的时候,正好接了苦着脸放学的何智尧,于是问了问他意见。   “尧宝,随便给我说一个英文单词,我用来当网名。”   何智尧精神一振,小朋友觉得取名责任重大,需要很多时间郑重思考。十五秒后,他在马路上看到一只小狗,立刻拉着她的手说:“doggie!”   江子燕索性取名为 dogged,代表顽强不屈,紧咬不放的意思。   何绍礼晚上回来后,看了眼标题,便让她把外电编辑改成新媒体编辑。江子燕用新的笔名,选了个最大的互联网传媒平台投了原创稿,很快通过审核。   周日晚上发的稿,在一个小时内,阅读量破了6000。平台上的编辑又调整了推荐位置,放到首页。   不过,江子燕没来得及细看评论。因为何绍礼陪着何智尧玩的时候,突然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两个小妹妹。   他打击儿子:“胖子,你嫌人家丑?你小时候也长这样,甚至更丑点。”   何智尧心有不甘地反驳:“NONONO,我以前长的是很美的!”   他坐在地面,在何绍礼帮忙下,把那半米多长的激光玩具车拼装好了。何智尧歪着头欣赏片刻,然后天真地问何绍礼:“哥哥,我能用我的镭射激光宇宙大卡车撞你胸口,撞无穷次,然后你就彻底不能活了,我和姐姐就坐在你旁边哭——你觉得这样好玩吗?”   何绍礼冷声说:“我觉得不怎么好玩!“   冷不防,他转头对江子燕说:“子燕姐,你说咱们以后再要儿子还是女儿?养儿子虽然傻,但人傻也省心,喂点吃的就可以。”   他语气随意。   江子燕眯着眼睛盯着他好一会,忍不住接下去:“尧宝只是年纪小,他并不傻,你不要乱说。不过,我自己更喜欢女孩。”   何绍礼呼吸微微一停。   自从在自己公司里辞别江子燕,他耳朵热了一下午,好像突然间又发现一件很重要的道理,太少了。   有何智尧太少了。   他们互相拥有的证据,他和她的血脉,只有一个确实太少。何绍礼自认他没有亏待孩子,但他要承认,何智尧的出生,带着父母双方悄无声息的耻辱感,而且又被他养得谁都不像,性格正往灵异的方向拔腿狂奔。   江子燕虽然目前失忆了,但如果她整个人注定依旧是彻底属于他的,那他们为什么不考虑再生一个孩子?她如今似乎还不着急事业,所谓晚不如早。   ☆、第 61 章   何绍礼看着她的目光,隐约就有些不同了。   临睡前,江子燕曲腿坐在床尾绑着那头长发。何绍礼就趴在她旁边, 他修长手指很轻,抚过她小腿上的伤疤, 再望着她表情。何绍礼看人的目光很特别, 不会让人受到冒犯, 但有时候压迫感会一瞬而过,像饱含强硫磺质的温绿泉水,并不会十足的放松。   江子燕忙自己的事, 任他摸着、盯着、思考着,只当这人彻底不存在。   过了会,她才转头悠然地说:“你在动什么坏脑筋……对了,你以后不要总叫尧宝胖子啦,他听了都不高兴。”一边说, 一边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   江子燕的头发漆黑, 脸又极皎白,冷不丁地张口说话, 总像是自带寒气,像能把所有暧昧和温柔都推开了似得。   何绍礼望着江子燕面孔出神, 他依旧握着她脚踝,喃喃地说:“你喜欢胖子?”   江子燕一挑眉,她觉得他这人精致聪明面孔,但相处久了越发有点傻气。自己家的孩子,即使傻了点,谁能讨厌呢。   何绍礼下定决心般地说,“我俩再要一个孩子吧。”语气平和肯定,唯独表情有点痛心疾首。   江子燕像听到什么笑话,她抿唇笑了会,再故意说:“你不是想再玩两年吗?”   何绍礼也莞尔:“这算是我们玩完后的奖励品。”他眼睛一直盯着她,片刻不离。   江子燕一下子就没有声响,她心里诧异,先垂下眼睛从他掌心缩回来腿,用被子严密地盖上。何绍礼却翻身压到她面前,静静地等着她回答。   江子燕半张面孔都要被他盯得发烫了,她终于摒不住,柔声说:“绍礼,我很爱智尧,但是,再生孩子……”   何绍礼还在微笑,手微微收紧,他克制想折断她那薄薄细颈的欲望,如果她敢淡淡地说“做不到”。   江子燕转眸,看他无意识间森然冷肃的神情,却死撑着平静。   她略微好笑,只委婉地:“再生一个孩子,你我负担都会加重,你不是每天工作都很忙吗?而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工作呢。”   何绍礼在床帏之间难得正经,他说:“追求梦想是我们一辈子的事业,儿女根本不是放弃的理由。”   江子燕呆了呆,说:“是吗?”突然间想开玩笑,微笑说,“那万一,我的梦想就是不生孩子,你能怎么办啊?”   何绍礼立刻掀开被子,直接在江子燕胸口纷纷咬了一口,按住她冷言说:“那我帮你把胖子重新塞回去!”   何绍礼只要在气头,折磨人时是百倍难缠。   他身上有各种香味,不是香水,森林一样清爽,好像是衣服柔顺剂和他晚上用的那瓶晚霜。他们一家子都臭美,何绍礼在注重形象方面,简直都有弯的潜质。他目光幽暗,全身像放了火,江子燕却在关键时刻一推他,说今晚累了。   “如果再生孩子,那你现在连这点小事都不能顺着我,我是真的不能受这份罪。”   何绍礼倒也真听进去了,不过,他炙热地贴着她,再咬牙切齿说:“今晚算了,不过你好好想想——趁着我没改主意。”   江子燕闭着眼,鼻息唇齿都是他的味道,完全不敢乱动。她忍不住想,他还能改变什么主意?   快入睡前,她听他轻声说:“你说爱胖子,那你怎么不说爱我?”   江子燕睫毛微颤,瞬间有些迷茫,装着没听见。   周一的时候,那篇新媒体标题的文章已经收到五六封邮件,是要求付费转载的申请。其中有几家,还是国内知名的招聘网站。   江子燕全部选择了同意,随手又登陆那招聘网站,把自己的简历更新了一遍。   做戏大概要做一套,主管又问了她几次直播的事。江子燕便用公司名字注册了两个平台,都是FM语音直播频道,只露声音,不露脸。   第一次直播了半个小时,她很单纯的念了念文章,顺便盘点了上一周的科技新闻。   江子燕的声音很独特,清透得像乳清,又微微甜得像捧在手心的柠檬冻露,辨识度极高。结果直播完后,居然收到五百人民币的打赏,其中有主管和同事的捧场打赏二百多块,其他都是来自陌生人。   徐周周惊讶地点评:“你声音和人完全不一样,感觉特别软。”   江子燕对赚这种小外快,仿佛有一种天然的敏锐感。   她每晚回家要给何智尧念书,灵机一动,把这过程也进行语音直播。   何智尧以前总喜欢在念书的过程中打断她,问天马行空的问题。江子燕跟他约法三章,每念完一页才允许他发问。后来,他打断她的机会越来越少,问的问题也逐渐有条理起来。   也许这种育儿话题比较枯燥,没人听,第一天都没人搭理。倒是何绍礼知道了,立刻亡羊补牢地砸了一千块的打赏。   直播第二天,围观的人倒是多了起来,但江子燕除了念书,并不轻易和任何人聊天,又不许何绍礼花钱,因此打赏就少得可怜。   快结束的时候,何智尧突然坐在她旁边,兴高采烈地哼了一首歌。   江子燕安静地听,也忘记摘耳麦,等再下来时,发现儿子唱歌的这一分钟,居然被刷屏了。   何绍礼也在旁边房间拿手机听,早在最初就抢步进来。因为居然有人说他儿子的这段乱七八糟的乱哼哼听起来非常可爱,还打赏了五十!到后来,打赏金额持续上升,到了一百五十块之巨。   何绍礼也算处变不惊,但此刻,却油然生出一股巨大自豪和炫耀感。他抢过江子燕手机,重新把直播频道打开,坐在何智尧旁边:“胖子,再唱一首歌。”   老父亲软言相求,何智尧只瞅了他一眼,机警地歪头说:“你把手机放下。”   又扯皮几句,江子燕在旁边咳嗽一声,她跟着记忆里的调子,试着哼了哼:“我的滑板鞋,时尚、时尚、最时尚——”   何智尧立刻抛下他爸爸,紧跟着她,脆生生地唱下去:“回家的路上,我情不自禁,摩擦、摩擦、摩擦……”   何智尧足足唱了三首神曲,连蒙带骗,居然莫名其妙地也赚了五百块的打赏。小朋友喝了几口奶瓶里的水,不留恋任何功名,倒头就睡了。   剩下他的父母关了直播,看着打赏数量,惊喜之余又有点不知所措,开始思考儿子的未来职业规划。   江子燕瞧着对面正深情凝视儿子的何绍礼,突然想到,如果何智尧进娱乐圈会是什么样。是男明星?男歌手?还是跑龙套的?   何绍礼同样也在想这件事,不过,他想的却是,何智尧以后会娶女明星吗?他请同事看何智尧投资的电影,电影票一定要钉在正中央。   两人都这么静静回到床上躺着,过了会,何绍礼突然从白日梦里回过神,翻身搂住她。   “谢谢你,老婆。”他低声笑说,“谢谢你为我生了胖子。”   江子燕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何绍礼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伸手一摸她的脸孔,已经濡湿了。   但江子燕触碰到他手指,却微微一颤。有些话到底说不出口,她满心歉意,何绍礼却像心有灵犀般懂了,也不由沉默。   是了,何智尧出生的时候,她几乎都不认识他,甚至很厌恶他。何绍礼也没拿出魄力,面对她。   那枯萎、无声、冷漠、互不理睬的几年。   “反正,你还得给我生下一个孩子。”何绍礼压住心痛,简单又不容置疑地说。他紧紧地扣住她的手,十指相握,又把精壮的胸膛压上来,“江子燕,我会等。”   他很重,江子燕只觉得呼吸困难,她最初失忆,表面恭顺,却把心门全部牢固锁上,又总是赌气地想,那些过去没有什么了不起。何绍礼也认为,过去没有什么了不起,她欠他的,她得再加倍补偿回来。   江子燕心口发重,她一字一句地问:“绍礼,你不会累吗?”   何绍礼把她的手拉到唇边,手心手背的吻着,他吻到最后,就成了烦躁无章法的咬,一根手指疼了再换另一跟含着。她手关节被他咬得湿润晶亮,疼极了,偏偏身体感受到比疼更强烈的粗张侵犯。   他清楚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何智尧卖艺换来的打赏钱,被江子燕又找了个名目,还给打赏过她的同事。   主管兴致勃勃的让她继续跟进直播的进程,但同时,他又把江子燕管的几个翻译作者的活收回来。   现在,她又像初入职的光杆子司令,除了管理自己的稿子,没有任何权限。不过部门里的活本来也就那么多,大家上班也是摸鱼的多,并不显得江子燕很无所事事。   江子燕晃着手腕,翻看手机,终于发现,朱炜曾经偷偷加了他的联系方式。她有些好笑,但又有点想和他聊聊,毕竟朱炜也算见识良多,说不定能有什么启发。   全城几周都是通透的蓝天。最近开始,又准备着要下雨。风似风,云不像云,天空尽头是黑暗。高温继续高温,湿度折坠湿度,整个人在空调房都有些落重。、   午后,徐周周在旁边看着网络恐怖小说,悉悉索索地吃东西。   江子燕望着窗外的天边阴沉,手头没事情做,于是把感兴趣的行业挑出来,找了十本相关专业书看。但看了会,她晚上总睡不好,也就有点昏昏欲睡。   主管就在这个时候,把江子燕叫到会议室。   他问了几句直播的事,江子燕拣着能回答的都回答了,两人又扯了几句闲谈。主管才说了正事,原来部门打算提高流量,推一个联合创作的小号。找几名作者,共同一个笔名来发稿。这样能保证发稿量,也能集中打响知名度。   主管满眼希翼,对她解释:“打个比方,你再写稿,署名就不是花满楼,就和其他作者,都署名为’创业大尸’。至于稿费的标准,不算KPI,是按照兼职作者的结算。你觉得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创业大尸’,这名字挺好。”   他滔滔不绝的说,江子燕只顾左右言他,咬死了不同意加入这个“群写稿”的行列。   主管有些出乎意料。   在他眼中,江子燕是很好说话的。占据网站流量最多的,一般都是新闻。但部门里的人跟进新闻总会慢几拍。其他同事不愿意干,落在江子燕头上。   到现在,徐周周每次都问:“为什么你负责新闻的时候,流量都特别高?”   因为江子燕都是五点起床更新,争取最快跟进北美信息,没有其他原因。。   傅政那里放了话,主管一查江子燕的工作,原本不当回事。她入职半年的人,也没什么关键作用。但后来,徐周周压根应付不过来,而他自己想推江子燕的高质量稿件,却不想在明面上用,便想把她除名后逐渐归为兼职作者。   江子燕觉得,这做法本身无可厚非,只是主管用人情来拉她,还觉得理所当然,就有点不大厚道。何况,她不是很大方的人,更不想放弃自己的署名。   她此刻微笑着,很淡的说:“文字无名,文章有价。我就不凑大家的热闹了。”   主管立刻说:“哎,也不能这么讲,我们做事情也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部门着想。”   对上江子燕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又有点无话。工作都是办事拿钱,至于说员工为公司鞠躬尽瘁,那好像是老板才会说的冷笑话。   片刻后,主管突然问:“江子燕,你最近在看招聘网站?”   江子燕内心终于一惊。   身处开放大格子间,总能看到有同事偷偷摸摸地看视频和购物。江子燕工作当然也会溜号,但仅限于她早上提前打卡,到第二名同事出现在办公室的那段时间。其余上班工作,她几乎不闲逛任何休闲网站,最多趁着午休看看育儿网站。   但主管这么笃定的说,肯定是根据内部网关,查看她上班时的网络浏览记录了。她隐约记得,自己曾在周一登陆招聘网站。那至少,从周一开始,主管就“监视”她了。   江子燕还挂着笑容,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主管却端详着她的脸,继续试探地问:“你是真的想跳槽吗?”   江子燕沉吟片刻,她克制着,就干脆说:“对,想离开这里。”   主管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他认为已经了解江子燕不愿意加入群账号计划的原因了。傅政的话,果然如此。   “那你想什么时候走?”他继续说,语气很随意,像聊天气,“你到时候还要自己写封离职信给我,然后抄送给HR。”   江子燕是真正都没想到谈话进行到这个地步,突然间,他们就讨论起她的离职。   江子燕最初不想跳槽,至少不会那么快的想离开这公司。但傅政打乱了所有计划,她说不好是感激他逼着自己做决定,还是鄙视这个老板太小肚鸡肠。现在,连印象一直颇佳的年轻主管都这么个作风——不至于吧,他们这种边缘小部门,还搞这一套,真是有点没劲了。   她觉得有点失落,却又觉得隐隐的无所谓。   江子燕整理了一下思绪。   “我想下个月15号的时候离开。”她没有慌乱,但语气有点冷冰冰的。   主管再点了点头,他感叹说:“我也不想上班,但为了还房贷,人生啊。”又笑眯眯地说,“既然你做好了决定,到时候,大家一起吃个散伙饭吧。”   江子燕笑了,她笑的时候很美,尤其是越流于表面的笑,就越赏心悦目。主管突然想到,他面试她的时候,看到这样的笑容,就知道她一定能胜任这份工作。   她轻快地说:“好啊,一起吃散伙饭。”   徐周周正聚精会神地读到精彩处,“窗口边沿突然落了只绿头蝇,没头没脑,砰砰用翅膀撞玻璃,夜深人静里弄得人心烦。他挥手去赶,却发现窗口居然倒挂着一个人——”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惊雷,她面色煞白,吓得手里的小风扇掉在地上。   江子燕顺手帮她捡起来,递过去。徐周周也没有顾上谢,继续瑟瑟地吹着小电风扇,继续看网络小说。   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云彩像井盖一样发漆发黑。雨水浇灌在玻璃上,不分来由的暴烈。室内依旧是开着中央空调,感受不到更多的湿意。   没一会,傅政带着他的新助理,匆匆地来到对面坐下,又匆匆地开始办公。   途中,他抬头随意地望了眼江子燕,这好像无形中成为了一个习惯。   傅政并不知道,江子燕和她主管的中午谈话,但傅政知道自己放话后,江子燕待不长了。   兰羽曾经形容江子燕是“强盗”,他不知道怎么,居然有点相同感觉。老实说,傅政并不介意一个富家太太给自己打闲工,也不介意她拒绝自己的工作邀请。但江子燕整个人有点危险,她整个人和她部门的人格格不入。这种人,不然放在眼皮子底下,留久了说不定是个祸害。   他低下头,内心始终有股怅然感。   江子燕安静地坐在座位,她花了五分钟,就接受了她已经彻底失去这份工作的事实。可能花了六分钟,但不会再多了。本来以为是自己先开口提出辞职,没想到情况演变,又差点沦为被劝退。   她没有像琢磨傅政那样,去仔细琢磨主管的心思。   因为不值当,这种雕虫小技,她大学时期都压根不放在眼里。主管永远懒懒洋洋的,热衷在网上打嘴仗,他如果有心情搞她,不如思考下怎么想让网站接广告。傅政不可能永远烧钱去养一个闲散部门,而以傅政的狠心程度,到时候要裁去部门,大概包括主管,谁也绝对逃不了,谁都留不下。   江子燕又有点后悔,当初找工作,不应该图清闲。至少应该往核心部门混一混,不然也不至于临走前,都对傅政的盈利模式一知半解。   暴雨的午后,她心情非常、非常的糟糕。   大雨冲刷到了五点,江子燕是第一个起身打卡。   她匆匆地下楼,走到门口一掏包,发现常备着的雨伞不见踪影。这才恍然想起来,何智尧昨晚翻她包,将自动开合雨伞拿去玩了,估计忘记塞回去。   江子燕翻包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她心烦意乱地接听,居然是何绍礼。   “老妈说今天下雨,她去接胖子了。”他又温声问,“你下班没有?”   江子燕看着门外的大雨,雨幕重重,将盛夏的所有颜色印染得更深。路上都是撑着伞路过的行人。步行街要走五十米才能打车,而最近的便利店要跑过半条街。   她不由抱怨一句:“下班啦,但我没有带伞。”   何绍礼在对面很自然说:“我接你吧。”   江子燕还没说话,他已经挂了电话,她不由更加懊恼几分。下班高峰点,大雨必然堵车,何绍礼至少需要开一个小时车才能赶过来,而有这太平洋时间,她早就自己回家了。   她蹙眉,在屋檐下发痴般地站了两分钟,随后耸耸肩,把包放在怀里,准备先冲去便利店买伞。   雨丝密集,道路上有细微的湿意和淡香水味道,就像凤梨罐头掀开了盖,无可奈何地等着风干。   江子燕刚低头跳到台阶下面,还没感受到雨水,就被人拦腰揽进雨伞里。   她诧异地抬头,却看到熟悉的面孔。   ”你看到我了?“何绍礼满眼笑意,酒窝也陷下去,他撑着一把龙骨黑伞,严密地笼罩两人。   江子燕整个人都愣住:”你,你怎么来的这么快?“   ”今天大雨,本来想提前出来接胖子,结果路上被我妈截胡了。我想,不如来接你回家吧。“何绍礼对上她不可置信的目光,江子燕的头发有一缕被打湿贴在脸上,他自得的笑了,”吓你一跳?“   他搂着她的肩膀,非常自然。   雾蒙蒙的雨天中,何绍礼的面孔和身姿,仿佛发光般明亮。   江子燕仿佛是身体被牵线一般,投入到他怀里,瞬间,鼻子有一股热流涌上来。她紧紧地依偎着他,把所有表情掩藏到他强健的胳膊后面。   “你被淋傻了?”   何绍礼把她送上了副驾驶座,江子燕却仿佛月亮上被定住的岩石,在他坐上车的时候,还这么不言不语地盯着他发呆。   何绍礼莫名地想,何智尧曾经也这么安静,真是怀念以前寂静的儿子。   “我马上要没工作啦。”江子燕低声说,又简单把和主管的谈话告诉他。   何绍礼不动声色地“哦”了声,心想原来因为这个失态,还没想好怎么安慰她,她就轻声说:“邵礼,我真的很想你。”   他一下子就从心底笑出来,伸过去握住她的手,调侃地追问:“怎么个想法?”   江子燕就不说话了。   最近何绍礼没来得及洗车,挡风玻璃前最上端都是脏的,前面遍布着不明来源的模糊小白点。雨刷触及范畴内倒是干干净净。   顿了顿,她才慢慢地说:“我想,我在还没出国的那天,就开始想你了。其实,我总是会想起你。”   江子燕还记得,她留学临行的前一天深夜,何绍礼匆匆赶到她这里,把熟睡中的何智尧接走。   他试着给她钱,她绝对不肯要。然后,她跌跌撞撞地陪着他,两人沉默地走下高层公寓的楼。那晚的天气非常冷,何绍礼非常帅,他的步伐迈得极大,决绝地抱着何智尧上车。   自始至终,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两人没有任何告别,何绍礼就这么开车直接走了。   这样的一幕,是江子燕曾经坐在不同教堂里,最经常回忆起来的片段。   他的风衣衣角,他的流畅鬓角,他毫不迟疑的动作——江子燕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克制不住地去猜,当自己坐在纽约教堂听圣歌,何绍礼又在国内做什么。翻译一下就是,她人生最痛苦的时候,何绍礼又在做什么?   他也在同样疲乏、酸涩、孤独地等她。   江子燕已经失去记忆,但她活在世上,又时时刻刻,无比真切地体验失去是怎么回事。她生性骄横桀骜,却时时受挫。也许,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会希望极光亮处的何绍礼陪着她一起无助地保持沉默。   而她确实爱着他。也许,是从他轻柔地喂她喝那口水开始。   何绍礼等了半晌,始终没有下半句话。   他心微微绷紧着,又搞不清楚她这句没头没尾话的含义,便问:“你想我?你在美国过得不好?还是你担心我自己照顾不好胖子?”   江子燕轻声说:“我在美国过得很一般,我也担心你照顾不好尧宝。我还担心你会爱上别人,比如兰羽之类的小贱人。”   他便不出声了,借着打方向盘,把脸拼命朝着车窗外,是极力地抑制住上扬的嘴唇和心花怒放。   “唉,我在等你回来啊。”何绍礼笑着说。   ☆、第 62 章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   何绍舒又在周末把江子燕叫出来吃了一顿午餐。   她衣衫依旧精致至极,仲夏里打扮得很美,裙和鞋都是新季的珠光蓝, 身材恢复得几乎和产前别无二致。不过,何绍舒这次摘了所有首饰。双胞胎的姐姐很喜欢抓亮晶晶的东西, 她没有母乳喂养, 但雇了两个保姆, 也在婴儿房全副武装地装了各种智能仪器。   两个人都没带孩子。   何绍舒是被吴蜀赶出家来,他想让新妈妈歇一口气。江子燕则是清晨摆脱了何绍礼,想悄悄溜出家门。   结果, 他没一会也闻声起床。何绍礼周末要去工作半天,并不习惯睡懒觉,他很酸溜溜地说:“你这么早出门,赶着我爸妈家接胖子吗?”   江子燕笑了,她说:“尧宝不是说想这周末都住在爷爷家吗?我是去见绍舒。”   他这才点了头, 原本还想再问什么, 就听到门轻响了一声。原来,江子燕怕他继续纠缠, 赶紧离去。   手机都忘在台面。   在餐厅,何绍舒说完她两个宝贝女儿, 也听完江子燕工作的经历。   她嗤笑说:“你太缺社会经验啦,这工作辞了一点都不可惜。这种人和这种公司,我闭着眼睛都能给你抓一大把。社会里什么德行的人都有。”   江子燕被逗笑了,她沉思地说:“但我想了想,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傅政那样,几年来坚持坐在大格子间里,和普通员工一起办公。”   何绍舒那双美目,做了母亲后依旧是盛气十足。   她再哼了声:“你不是说,你们公司总有政府官员参观?既然业绩不好,总需要其他宣传噱头啊。傅政这就是工会主席风格啊,像我们集团,有时候稍微出点头,唉,算了……水太深,没法说。”   何绍舒重新和江子燕亲近起来。   一来,她是自己生了孩子,迫切需要找人聊聊育儿。二来,她休完产假回来,又雷厉风行的在父亲的企业立威,无心多余应酬。   学生时期建立的友谊比较单纯,不需要经过利益的考验。而和江子燕聊天也比较舒服,她与学生时代相比,整个人收起锋芒,愿意多听别人说话,但又不会唯唯诺诺。   又聊了会,何绍舒也问她之后的打算。   “你以后是想自己做生意,还是想’创业’。”何绍舒感兴趣的问,“做生意的形式很多,你开个小饭馆都算做生意——但如果你想创业,什么用创新技术和创新模式来推动产业升级……”   江子燕老老实实的说:“我只想赚钱。”   何绍舒笑得不得了。   “你志向怎么都不远大,研究生时期就天天这么想!”   江子燕略微苦笑,她坦诚的说:“如果我真是创业的料,估计大学就像绍礼那样,自己去放手干技术的活。可惜我不是。我有了自己的小家,感情什么的不想折腾,我现在只想着……”   她自己想了片刻,在何绍舒好奇的目光中,缓慢地说,“赢。”   爱的形式有多种,对爱人来说,是缘分、坚持和前行。   但,这份爱到了工作中,就变了另一种形式。工作里的爱,是不停地往高处冲,有本事取得第一,才有资格说爱工作。江子燕想选一个热爱的行业深入挖掘,然后做到行业内第一的位置。她心无昝念,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顿了顿,江子燕又忍不住抱怨。“我有的时候,会觉得我同事很不上进。   何绍舒很喜欢她身上那股子拼劲,有股同龄女人少有的朝气感,她不紧不慢地说:“我说过啦,你社会经验太少,以后你自己做事,就会发现,那些不上进的人,不仅仅只有你的同事,还会是你的甲方或乙方。你有的是气受呢!”   她笑了:“工作是很枯燥的,不过,我相信你可以克服。你嫁给了绍礼嘛,我们何家都是工作狂。”   她们又喝了杯茶。   江子燕不避讳地承认,和何绍礼正商量二胎计划,不过并不着急。   本来想展示何智尧的那段滑板鞋录音,这才发现把手机落在家里。何绍舒倒是对这些互联网流行 app 都慢上一拍,于是两人捧着她手机消磨会,又约了下一周的健身课。   临走的时候,何绍舒突然问:“你现在开心吗?”   餐厅头顶的灯是模仿自然光,照在江子燕双目里,如同被前几天的暴雨洗涤过的空王冠。她并不总是笑,大部分时间都若有所思,但那股模样越发光彩四射。   何绍舒并不想多管闲事,但她还清楚记得,这位朋友在雨夜里第一次狼狈出现,和脑海里瞬间出现的想法。   “居然要和这种女生成为室友!好倒霉!“   何绍舒想笑,江子燕不光成为室友,还成为弟媳。有的时候,何绍舒眯着美目打量何绍礼,会试着想弟弟身边如果换了个别的那个人,突然间又打一个冷战。   这场景完全想不出来。   江子燕随口回答:“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呀。”   何绍舒端详她片刻,再评价道:“一上午没带自己手机还那么开心,那平常估计就是真的很开心吧。”   何绍礼这边,也进行了一场始料未及的对话。   他临走的时候,把江子燕的手机插在电源线上,恰好这个时候,手机就响了。   洲头县的老警察已经是第三次给江子燕打电话,但江子燕根本不接外地号码,这回响了几声,却正好被何绍礼接听。   老警察半点也不客气,对他说:“你女人是够狠,也够能折腾啊!”   他们从洲头不告而别,而老警察在这段时间里,居然也反侦查了江子燕。他把她的事情都摸得清清楚楚,自然也知道她曾经□□、怀孕,跳楼,甚至还辗转地把她失忆的事,也打听了点。   何绍礼微微不快,他并不喜欢别人调侃江子燕。   老警察在那边操着方言,很含糊地问他:“何先生,你知道她为什么跳楼吗?”   何绍礼心中几转,飞快思考这是一场勒索,或者是楼月迪有了什么新线索。无论是两者的哪种情况,都不是他所喜欢的。   他很快就有了个断定,简单回答:“我们当时吵架了,她很激动,才跳下去。”   老警察在那方沙哑地笑了一声,突然说:“她没被她妈毒死,居然因为和你吵架就跳楼,唉,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啊!。”   何绍礼放在桌面的手,无声地握紧。不过在电话里,他声音丁点波澜都没有,还是好声地问:“您查到了什么?”   老警察查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他找到了缺失的档案记录,’江燕’第三次产检报告,是江子燕本人凭借“江子燕”的身份证取走的,并不是前两次的户口本。第二件事,楼月迪那段时间,曾经去隔壁的几家街坊小卖部闲逛,几乎买了半个小镇的老鼠药。   老警察下意识地怀疑,这里面绝对有什么问题。   何绍礼却深呼出一口气:“但子燕没有中过毒。”   江子燕跳楼后,很快就昏迷着被送往医院,他一直在旁边。   她的几次详细病例,何绍礼至今都能倒背如流:最严重的是头部冲击,以及多处擦伤和轻微骨裂。妊娠期间,她身体极度虚弱,几次并发症状,却绝对没有查出任何中毒迹象。   “也许是因为她比较聪明,没有吃下去她母亲买的老鼠药,但楼月迪这举动很可疑。”老警察的逻辑很清楚,滔滔不绝地说出几个怀疑,随后要求江子燕接听电话。   他希望江子燕再回一趟洲头县,这样能找出更多线索。当然,老警察并不知情,江子燕已经全部失去记忆,他以为她只是对过去,有些记忆模糊。   何绍礼沉默了良久,他说:“我会把这消息转达给她。”   等挂了电话后,何绍礼看了眼江子燕的手机屏幕,上面是姐姐家的双胞胎照片,两个小女婴微微闭着眼睡觉,头上扎着粉色的蝴蝶结。   他看着两个可爱的外甥女,突然微微地笑了,目光冷漠。   如果有人敢喂何智尧吃□□,他大概会把那个人挖出来挫骨扬灰。但如果有人敢喂江子燕吃□□,何绍礼反而没想过他会做什么。因为,他已经不敢去想,自己能做出什么。   江子燕辞别何绍舒,居然又绕到办公室里看了看。   她身上确实有一股叛逆挑衅感,即使做了母亲后都未曾消散。江子燕虽然“被跳槽”,但回顾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又自认毫无错处。甚至,江子燕隐约有点着恼,她很希望再单独撞到傅政,和他聊聊。   不管怎么说,傅政是个有趣的老板。而她现在无所畏惧,还有两周多就能辞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但江子燕无聊到又用公司网络直播了一次新闻,大格子间里除了空调声音,都是空而冷的再无旁人。   她回家跟何绍礼自嘲:“我也是闲的,你说,我是不是做人有点偏执啊?”   江子燕畏寒,却在夏天里喜欢低温,通常把房间的空调温度调得极冷,几乎冻得人直打哆嗦。以往,何智尧在的时候,她还担心吹到儿子。但何智尧这两天像大狸猫一样总躲在爷爷家,妄图逃避功课,她也不去多管,自己在家开空调榨西瓜汁。   何绍礼穿着长袖衬衫,他体温比她高很多,但不怎么喜欢吹空调。   他满脸深刻地说:“你就不怕冷?”   江子燕笑着说:“冷,会让人头脑清醒呀。”   何绍礼望着她光着腿摆弄榨汁机,优哉游哉的模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何绍礼就能很清楚地想象到她一个人,在美国,在洲头,一年四季,在无数深夜里,几乎是天天喝着冷水,不敢进行任何放松的日子。   江子燕并不是轻易忘记任何苦难的性格,虽然聪明但时时紧张。生活和爱情不会让她彻底展颜,因此以前很难真正的开心起来。   但,何绍礼知道,她现在很开心。   何绍礼想着楼月迪的事情,他略微犹豫着,最终朝她招了招手。   “子燕姐,你过来,让我抱一会你。”   他声音磁哑,又刻意放低,带着些缠人。   江子燕果然微笑着,走过来吻了他的脸颊一下。她轻轻比划着他的俊茂眉毛,自我检讨说:“下次不去公司了。我想,傅政这个人一定看过硅谷很多创业的书,读了太多的观点,他就觉得自己能容下不同思想。但实际上,他真的没做到。而我是失忆了,总是忍不住羡慕这些表面很有思想的人。”   何绍礼贴着她的柔软胸口,专注地看着她,他总是看不够。   他低声说:“我也看过不少创业书,你羡慕我吗?”   江子燕觉得心口被他的气息熏得发烫发热,但她撑着他肩膀,笑着往后躲的时候,冷不丁地问:“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怪呀,邵礼?”   她简直是太厉害了,他暗暗想。何绍礼今天因为这一桩心事,中午只吃了一点食物,忽地肚子叫了声,正好掩饰住尴尬。   江子燕陪着他,坐在餐桌前。她并没有多问,依旧专心地搅着西瓜汁。   她晚上向来吃得不多,饮食很清淡。但何绍礼血气方刚,不喝酒,顿顿必吃肉食,有些口重。他吃了几口盘子里的柠檬煎鸡胸肉,只觉得嚼之无味,忽地放下:“想吃泡面。”   江子燕微微愣住,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泡面?是加开水的那种吗?   何绍礼点了点头,江子燕看他那双眸子正复杂地盯着自己,带有点幽深。她便蹙眉说:“……泡面,这个家里好像没有呀。你先把盘子里的东西吃掉,如果还是饿,我就下楼为你去买,好不好?”   何绍礼不由乐了,本来随口说的话,但江子燕这语气是把他当儿子哄了。笑着笑着,他却伸过去紧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一种真实的后怕感。   小时候跟何绍舒玩,姐姐霸道的抢了他第一个玩具,何绍礼无非只是笑笑,不动声色。但如果她敢来抢第二个,何绍礼就能厉害到把姐姐欺负得大哭为止。   江子燕此刻能宁静地坐在旁边,一颦一笑,都透露着那股淡淡的动人。何绍礼愿意付出很多、一切的代价,留住他们之间的相处。   他绝对不能忍受第二次的失去。   等吃完饭,何绍礼轻描淡写地说:“我打算下周去一趟洲头。”   江子燕果然愣住,但她首先想到是他上次威胁厨子的那话,定了定心神,有些斟酌地问:“你真的要去砸人家店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何绍礼再度被气笑了,心中爱极恨极,他到底是无奈地把今天从老警察那里听到的话,全盘告诉她。   “我知道你还对过去的事情好奇,那我再帮你走一趟。”何绍礼很快收起笑容,他的表情坚定到决然,“从今天开始,你和洲头的所有旧事,我必须要第一个知道。”   江子燕一听就明白,何绍礼不仅要他自己第一个知道,言外之意,是不想让她再管这闲事。何绍礼有时候是很霸道,他态度好,本质依旧要别人服从他的话,还有种说不倒的自信感。   她听闻楼月迪买老鼠药,确实有点疑虑丛生和齿冷。江子燕每每回首,都暗自感叹自己命硬,不过,命硬在楼月迪眼里根本没什么用,这也就是世界残酷之处。   江子燕对楼月迪,还是会好奇。但那好奇,就像她好奇网红怎么进行直播,好奇明天白日的天气是晴是雨,好奇傅政都看过什么书;是一股置身事外的天然好奇感,非常平淡。她真的不打算再回洲头追究了。   于是,江子燕很自然的说:“你如果想去一趟,随便你。但记得让那老警察别多管闲事,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我当初付钱让他查我妈的事,可不是让他来查我的。”   何绍礼目前比她还在乎这件事,也让江子燕产生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味道。她很心满意足地想,只要有人比她着急,那她就不用表现那么着急了,这大概就是安全感吧。   何绍礼听江子燕这么说,也松快不少。他笑着说:“我心里都有数,”又安慰她说,“你别想那些,有空还是想想怎么给我生个女儿。”   江子燕刚刚见完何绍舒,被打趣了好几句,再讨论这话题一点都不害臊。此刻目光宛转,她很粗暴地反将一军:“我不用想啦,反正我生不出女儿来,肯定是你太没用!”   如此有理有据,何绍礼居然被堵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好摸摸鼻子。   随后,他目光深沉地说:“好吧,但日后我会向你证明,我不会一直这么没用。”   她的脸这才慢慢红起来:“……脸呢?”   何绍礼难得的哈哈大笑,举手投足,气势居然有点不能逼视。   安排了工作上的事宜,何绍礼临走前,顺便把逃窜流亡的何智尧接回家住。   何智尧听说爸爸要去洲头,他果决地抱着何绍礼大腿:“亲!带上我!”   何绍礼现在一听他说话,感觉隐隐的头痛。“爸爸不是去玩,待一两天,很快回来。”看着何智尧欲滴泪的大黑眼睛,他只好勉为其难地说,“我考虑一下吧。”   何智尧在无数次的眼泪试错中,懂得当妈妈说“我考虑一下”,她是真的会考虑。但爸爸说“我考虑一下”,他的意思是不行。   何智尧再蹭了他一会,终于很温柔大方地说:“那你早点回来昂,我会每天都等你的。”   一句话,让小朋友得到回来后立刻买新玩具和十一假期再出去玩的保证,而何绍礼捧着一颗极其感动的心离开。   赶到机场换票,他又猝不及防地巧遇另一个人。   兰羽要去三亚,就在隔壁的登机口。人群汹涌中,她不经意地和只背着双肩包的何绍礼对视。   兰羽最先认出的他,但何绍礼最先开口打的招呼。他内心很有点尴尬,却还是霁月光风的态度,说:“小羽?”   从那次高中同学吃完饭后,他们两人就没有再联系。   何绍礼跟她打了声照顾,知道她要去三亚参加一个游艇会,点了点头。   兰羽也留神看了眼何绍礼,他面孔如昔英俊,但比上次见面,衣着细节妥帖不少,显然是被女人照顾后的舒心,大概……和江子燕彻底和好了。她收回目光,居然没有其他想法了。   何绍礼的航班比她早,再说几句就要离开。但没走几步,他突然转身大步走回来,郑重地说:“对不起。”   兰羽原本一直是不冷不热的,但瞬时间,鼻子酸了:“你是为了江子燕道歉吗?她值得吗?”   何绍礼什么也没回答,他笑了下,走了。   ☆、第 63 章   兰羽站着没一会,傅政就走过来,他是和她一起结伴去三亚的。   傅政望了眼人群中何绍礼逐渐消失的背影, 但他很是知趣,没有问是谁。   兰羽再恍惚片刻, 掩饰性地整理了下裙角, 终于轻声说:“他娶得她。”   她这话没头没脑的, 傅政却一下子懂了,忍不住再望过去。他沉吟地说:“我有时候觉得,她和我前妻长得有些像, 甚至作风也有点像。”   兰羽内心涌上一股鄙夷:“你前妻不是美国人吗?江子燕可是洲头的,来自什么村里的。”   傅政没说话, Mandy祖父是中国人,自己做生意。但他只是含糊地笑了,摇了摇头, 说, “走吧。”   兰羽深呼一口气,她也笑了:“走啊。”   何绍礼的办事效率非常迅疾, 老警察看到这年轻人再次出现在洲头,往他身后看了眼, 蹙眉问:“江燕呢?”   何绍礼的五官,有时候给人感觉,他就是很爱玩的年轻男人。他无所谓地笑了:“她不用回来,子燕现在比曼曼更不谙世故。”   老警察眼眸微微一缩。曼曼是警察的亲弟弟,因为年少体弱,按照洲头传统取了女孩的乳名,也是警察但没退休,在洲头县平级的另一个小所里管户籍。   何绍礼满脸和煦的笑意,但笑得让人整个胡子都不自在起来。   他仿佛是随意寒暄,接着立刻问到正题:“楼月迪一次性买了多少老鼠药?她是用纸币买的,还是硬币?”   老警察再微微一惊。   他对何绍礼打电话时候,卖了个含糊不清的关子,就想让江子燕本人回洲头。职业习惯,总要当面对当事人问清楚。但眼前俊朗面皮的年轻人,上次见面几乎没说几句话,想不到是难打发的角色。   当警察一辈子,绝对不怕惹事,最厌恶的是无故对亲属纠缠。老警察体味着,家底被人查的不快感,终于退后一步:“楼月迪是用钢镚买的老鼠药,一次还买了不少,几个店主记住她。”又禁不住问,“你怎么猜出来?还是你女人告诉你的?”   何绍礼依旧在微笑,轻松却不失凌厉,他一锤定音:“您以后都是帮我办事,不用问其他人。”   何智尧的演艺圈生涯,因为被妈妈声明不准露脸,就成了昙花一现。   尽管他本人强烈渴望出道,但江子燕为何智尧录了三首童歌,这次压根就没人点进来,反而是江子燕每天固定的科技投资新闻直播,因为她精心跟着热点,会念长文章,说一些干货和时间管理方法,收听人数稳定攀升。   连续几天下来,打赏金额破了当月的工资。唯一可惜的是,打赏的钱并非归属江子燕,算部门的盈利,还是这清水衙门的首次盈利。   主管迅速又招了一个女外电编辑,第二天就把直播的活也收走了。徐周周不想天天枯燥的采访和写稿,眼热地想抢直播的活,大家便在会上饶有兴趣地讨论着。   江子燕以前身处其中,只觉得闲扯有趣,如今就觉得有点浪费时间。她甚至觉得最后半个月来点卯上班都无甚必要。   每每心不在焉地发呆,会想到何绍礼已经走了两天了。   这晚临睡前,何智尧还问她,何绍礼到底什么时候回家,江子燕顿了顿,告诉他再耐心等几天。   何智尧点了点头,又困惑地问:“可是,我为什么总会想哥哥?”   江子燕一瞬间眼眶发热。原来,思念和孤独是控制不住的。她轻摸着何智尧的小胳膊,慢慢地说:“因为你很爱爸爸,所以才总是会想他啊。”   何智尧却害羞起来,他坚决地否认了:“这可拉倒吧。”   江子燕咬着嘴唇,又问他:“尧宝,你愿意不愿意再要一个弟弟妹妹啊?爸爸妈妈给你生个小妹妹好不好?”   何智尧对妹妹这个话题也不感兴趣,他环顾左右,嘟囔地说:“Noooo……Maybe……”   她便换了个词:“那家里多一个小公主,你欢不欢迎?”   何智尧无论中文英文,极其偏爱华丽丽的长词汇。他觉得公主是特别美好的东西,胖心向往之,但还是比较克制自己,淡淡地说:“小公主啊,也要问问她愿不愿意来。姐姐,她是哪个国家的小公主?”   江子燕微笑了,她再逗他:“我也不知道,不是还没生下来嘛,就想问问你意见。”   何智尧单脚伸出空调被,在空中踹了好几下,再认真地回答:“绝对是来自坎桑尼亚的公主!”   此时此刻,何绍礼正坐在酒店的床上,静静地听着江子燕和何智尧的直播,同样也感受到穿山越水的思念。   他想,如果能立刻回去见他们,其实可以暂缓迎接那一名坎桑尼亚的小公主。   洲头比上次前来,气温要更闷热了一些。整体还是发咸发灰的海水,粗粝的沙滩,弯弯曲曲的山坡道。何绍礼又买了个渔夫帽,遮着脸,和老警察把楼月迪整个背景都查了底朝天。   两天相处下来,老警察挺喜欢这个做事镇定的小伙子,倒也不觉得他小白脸。不过,他还是坚持:“你得多问问你媳妇。楼月迪去世的时间有好几年了,很多事情,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这可不比大城市,什么都能留下痕迹和线索。”   楼月迪之前买了足足两大包的老鼠药,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没下手,当天夜里,她就莫名流产。   线索总是断断续续。   何绍礼慢慢地在房间踱步,他试图回忆跳楼前,江子燕是怎么突然说到“我不允许酒醉的弱智儿生下来”这部分。但那部分记忆依旧模糊,心情不畅,他推开门,独自走到大海栈道边散步。   漆黑海面,四面无及,一浪连接另一浪的滚滚涛声。也许,大海能安慰人心,但今晚是个例外。   其实在几日的夜晚里,何绍礼的内心,早就有个大致推测:江子燕不允许她母亲再生另一个孩子,但楼月迪却想要保住孩子。于是,江子燕藏起了第三份产检报告,并谎称孩子畸形,楼月迪索性去买了□□,决定一焚俱焚。却又被江子燕逃过去。后来,楼月迪无故流产,江子燕内疚回城,再心情激动的跳楼。   他目光发沉,望着眼前的大海,没有出声,不确定这个推测是否属实。   江子燕就在这个时候,给他打来电话。接通后,两个人共同听着海浪的声音,暂时没有说话。   当何绍礼对她缓慢地说了猜测,她干脆地说:“我不会。”   何绍礼略微有些吃惊:“你是说……”   “我想,我以前不关心我母亲是否想再要一个孩子。”她的声音很静,因为直播的练习,语气和字腔都越发如溪澜川水般地自持清泌,“我的性格想要摆脱一个人,是很容易的,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害人命。我嫌脏。”   何绍礼淡淡地“嗯”了声,眉目阴沉之色并没有消散,他继续推测:“可能楼月迪自己想要这个孩子,她需要新的感情寄托。”   江子燕在那边拉开门,走到阳台。   高楼公寓就是城市的夏夜热浪和车水马龙,耳边是很浅的洲头波浪声和何绍礼的呼吸。夏天过去大半,她的人生刚刚重新开始。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想何绍礼,想他的语气,想他的微笑,想他的拥抱。   江子燕好像突然间明白,他每次临走前为什么都不看她。   “也许,我妈妈自己也不想要这孩子。但她深怕孩子流掉后,我会再给她留一笔钱,离开洲头。”她轻声说,“也许,我告诉我妈妈,如果她敢生下这孩子,我也会把那孩子也一并带走,反正我在城里已经找到’凯子’,毫无后顾之忧。总而言之,我应该会警告她,别想用任何事情来威胁我留在洲头。但等我提前看了产检记录,发现她怀着畸形儿,于是我又改变主意,不想让她生了,因为我不想要一个累赘跟着我回城。”   何绍礼沉默地听着。   江子燕忽然一笑:“吓到了?我的作风,你还不知道吗?我不是什么真善美的好女人呀。”   彼边的大海前,何绍礼并不赞同。他说:“但你对我不差,你对胖子也很好。”   她眨眨眼,感觉到眼睛再次发酸:“……因为,你对我也很好。我很喜欢你对所有人都很友善的样子。邵礼,不要再查啦,回来吧,咱们继续过咱们的日子。我想你了。”   何绍礼眉头舒展开来,他从沙滩上站起来,却说:“你刚刚说什么?海风太大,我没有听见。”   江子燕任他在那边调笑了几句,才轻声说:“我说,我爱你。”   何绍礼对大海也是无感,也许以前是喜欢过的。但此时此刻,大海又仿佛太小太浅了,好像只要他不开口说,没有人知道他胸膛里回荡过什么金色浪潮和温柔电波,正以什么速度缓慢自然地向她坠落。   他也不过平静地说:“我也爱你。”   何绍礼却还是在洲头再待两日,他并不习惯无功而返。   老警察听了江子燕的推测,唏嘘不语。他隐约的猜出,江子燕至今记忆都没有恢复,因此也不想多做纠缠。苦短世道,过个舒心的日子有多难,再也没有比警察更清楚。   大概和洲头确实水土不服,何绍礼嘴角又起了个泡。每每吃饭的时候,都有点烦躁,也就酒店早晨的自助餐多吃几口。   海岛下午日头太毒,他索性窝在酒店,处理公司工作的事宜。何绍礼公司虽然涉及硬件,但在声波识别领域是第一的。他有时候要追踪工程师进程,技术枯燥,中午发困,居然歪着睡过去。   仿佛梦到大学时期的江子燕。   她穿着招牌的黑裙,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目光依旧是熟悉的居高临下的,有着病怏怏中的冰冷柔软和强硬。   过了许久,江子燕突然开口:“绍礼,你能娶我吗?”顿了顿,又换了激烈的表情,尖酸地说,“算啦,你还是去娶你的小兰羽好了,她简直像酒醉后生的低能弱智儿,只要没有人照看就会死,但我江子燕绝对不会如此!”   何绍礼脑中轰然,想张口说话,却猛然惊醒。   “江子燕?”   江子燕下午懒洋洋地清空着自己的工作邮件,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她没有听到何绍礼这么厉声跟自己说话,吓得心一紧:“绍礼?”   “你以前有没有孕吐过?上次在家,你是吃虾还是吃蟹吐的?”   江子燕定了下神,她回忆着:“好像是吃虾,还喝了奶。”   何绍礼安慰她几句,说晚上给她电话,随后又给吴蜀打了半个小时电话,再迅速找到老警察。   洲头因为是海岛,几乎不种植农作物,店铺里罕少能买到毒性成分的农药。而楼月迪买的剂体老鼠药,气味极冲,老警察根据经验,说大部分人自杀或他杀,都会选择把鼠药加入牛奶等腥味液体里。   其实,也不需要牛奶。   楼月迪和江子燕每日一桌同食,江子燕对厨艺半窍不通,依旧由楼月迪掌厨,她大概只要把老鼠药,混到牛奶或饭菜里,但江子燕当时也在怀孕初期,对气味更加敏感,想必也是吐了,险险逃过一劫。   而楼月迪因为身体虚弱,闻了大剂量的刺鼻鼠药,也就这么流产。   即使拥有全部记忆的正常人,也会被生活轻易欺骗。   何绍礼一直为江子燕怀孕跳楼耿耿于怀,憎恶她轻生跳楼,憎恶她口口声声的恶言,每一句“酒醉后的弱智儿”都指着何智尧。但他确实已经忘了,最初源头居然是兰羽。   整团乱麻,也许和他当初当断不断有关。   老警察忽而冷笑声,他一拍大腿,说:“再去一次小燕餐厅。”   赵庆丰正坐在餐馆中央,刚刚结束营业,他正和几名女员工吃着剩下来的饭餐当午饭,看到他们两人闯进来后顿时怔住。   老警察也不多废话,他沉着脸直接问:“咱们镇只有家属才能凭证拿骨灰,你拿着人家小燕姑娘的□□领了她妈妈的骨灰,又把产检报告也偷出来。你这是犯法知道吗?跟我去局里走一趟。”   赵庆丰挥手让几个服务员进里屋,江子燕今天没有在现场,他也不用忌惮谁而装老实和好脾气,狠狠地骂了句粗话,脖子从金项链里红通通地伸出来:“放狗屁!我他妈可是自己去殡仪馆把月迪接回来的!留的都是我的名字!你现在去查,老子半句话有假,今天半夜掉海里活淹死!你他妈虽然是警察,但要摸着良心说话,小心一出门就被车撞死!”   老警察瞧着他像被踩了一脚的愤愤脸色,不动声色地说:“这件事我冤枉你了。但楼月迪怀孕的时候,你是不是偷偷回过洲头?”   赵庆丰滔滔不绝的骂声,瞬间就从喉咙里消失了。   老警察冷笑两声,他普通话不标准,但想让何绍礼全听到,很慢地说:“那小燕姑娘做事精得跟鬼似得,她当初能写信给你,肯定有八成把握骗你回来。楼月迪连买老鼠药都只能在最近的街道买,她根本没力气,自己跑去山下的医院取产检报告。难道不是你回来,去医院取走了她第三次产检报告?”   赵庆丰冷汗倒流,他想退后几步,旁边的何绍礼一步挡在他面前,窗外阳光折射,他半个影子,居然躺了半个餐馆大厅,极有压迫力。   何绍礼居然笑了笑,他好脾气打了个招呼:“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赵庆丰移开目光,硬着头皮勉强说:“我上次就说过,我当时在上厨师学校,全封闭式军事化管理……”   何绍礼缓缓地提醒他:“你说完这句话后,别忘记再发一个毒誓,你的月迪阿姨还在这里看着你。”   赵庆丰在老警察锐利的目光中,脸涨成猪肝色,几乎不知道怎么反驳。   小燕餐厅是整片的安静,冰冷空气里,是海鲜腥味和劣质空调漏出的氟气臭味。   赵庆丰过了片刻,忽地强硬说:“我,我可不敢偷小燕任何证件,你们别诽谤良民!”   何绍礼淡淡说:“你当时偷偷回洲头,不敢招惹子燕,只敢见楼月迪。是她亲手把子燕的证件给你,让你去提前取了第三份产检报告回来。然后,你俩一起看了报告,她又给你点钱,把你放走了,对不对?”   赵庆丰望着他,简直也像见了鬼,鼻头肉发颤不能自持。   何绍礼压着心痛,但脸色已经很难看,只平淡地说:“原来,你俩都知道,那小孩可能生不下来,只有子燕不知道。”   当江子燕还在反复斟酌,究竟该怎么处理这个孩子,楼月迪却大度地放赵庆丰离开,然后她买了老鼠药,决定和她女儿同归于尽。也许赵庆丰说的对,世界上再没有比楼月迪对他更好的女人,世界上再没有这么冷漠的母亲。   何绍礼得闭一闭眼睛,才能压下不把楼月迪骨灰砸在太阳下,看看那里面是黑是白的冲动。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母亲,阳光下又有怎么样的心肠?   江子燕最后一定察觉此事。   当何绍礼订了最快的班机回城,他想到她曾经冷冷地审视着自己,微笑着加了一句:“像兰羽,像一个酒醉后的弱智儿,都有人因为可怜他而想保护他,但我爱的人总想抹杀我。”   江子燕临下午在公司打卡的时候,她直接告诉主管,自己明天不会再来公司。   “我工作交接的已经差不多,部门里没有再用得到我的地方啦。”她轻快地说,“不过,主管你认为我明天还需要来公司,我肯定可以来。”   主管一愣,他迟疑地说:“你不是要上到15号吗?现在离职,可是少了这个月600多的全勤奖啊。”   江子燕自从接了何绍礼的电话,就有点心神不宁。她曾经的脾气冒出来,却只能耐着性子:“我的时间比这600块钱更有价值呀。”   主管没吭声,他大概觉得江子燕的话有点无趣。   但江子燕也不在乎他怎么看待自己,她略微回眸,傅政的座位是空的,这是她在整个公司唯一有点兴趣的人。至于自己的部门,工作气氛过分松弛、充斥无用的激情,缺乏具体的信念和目标。   她是渐渐觉得,在这里待着越发没意思了,也不需要混日子。   果然,主管只口头性地挽留一下:“散伙饭……”   “至于散伙饭,等有空我在群里约大家出来吃,并不着急。”她笑着截断他,权当告别。   比起她做出平静的离开公司决定,剩下整个晚上,江子燕有些焦躁地等着何绍礼的电话。   何智尧看她来回摆弄着手机,微微蹙着眉,有点忧愁的样子。他便扒在她肩上,也伸头去看她表情,很老成地问:“你在想神马?”   江子燕搂住他,刚要说话,就听到外面门轻轻响了一声。接着,居然是面皮黑了不少的何绍礼,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随后她和何智尧就被紧紧抱住了。   她惊喜万分,但接着,却看到何绍礼脸色一白,松开手。   何智尧奋力地踹了他爸爸下半身一脚,挣脱爸爸的怀抱,他说:“你待会儿再回来,我还没跟妈妈说完话呢。”   ☆、第 64 章   何智尧自出生以来,和何绍礼发生了史上最漫长的一次绝交。山无棱、江水为竭,豆在釜中泣的16个小时。   何绍礼被踢得脸色发白, 近日里光晒留下的痕迹都仿佛淡了点。何智尧则莫名其妙,觉得他爸爸一回家来就朝着他发这么大的火, 有点太不厚道。   “你好奇葩哦。”何小朋友也不高兴了, 他指教着何绍礼, “脾气要 soso 点。”   何绍礼风尘仆仆,一路奔波回家,此刻有苦难言, 斜躺在床上懒得动。他闭着眼睛,忍耐儿子的碎碎叨叨。   雪上加霜,何智尧过了会,就在他旁边欢快地唱起歌。   江子燕在他们父子又要闹绝交之前,帮何绍礼擦了一把脸。她忍笑把儿子牵走, 又让他今晚在孩子房间里休息, 有事明天早上再说。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几个小时前, 何绍礼坐在飞机小窗旁看黑青色的天空,有几颗夜星在闪闪发亮。十几分钟内, 他仍旧感到满腔油锅般煎熬的愤懑感,全身阴沉沉的悔恨——仿佛晚一秒回家,江子燕和何智尧又要受无妄之灾,家里会躺满一大一小两个尸体。   但等疾驰回家,刚坐下,就被她儿子生龙活虎地踹了一脚,感觉简直酸爽,胸膛里那股气也居然没了。   何绍礼做事专注,却又不擅长比较。   别人跟他关系亲近与否,品性是否如一,大部分时间都能一视同仁,很难体会到更深层次的难过。这性格随着创业到现在,越发坚硬圆熟起来。   但江子燕不同。大学时期,他们曾经一起上过寥寥无几的自习,互相攀比字体。何绍礼当时自己写了什么,已经忘了。但江子燕在他的卷子上交,写了“紧握刀锋”这四个字。   每一划用力极深,笔法奇情,毫无遮拦。   “紧握刀锋”。   她轻声说,这是古龙临终前反复练习的书法,也是她的信念。   当兰羽找他要这份参考卷子的时候,何绍礼犹豫了片刻,终于出借。他曾经那么不认同江子燕,但后来独自在这个日益疲倦的世界里前行,发现她的很多坚定是多么剧毒却又珍贵,从开始就钉在他靶心中间的位置,成为他内心的欲望。   再至于善良,那是有意志力的人才能作出的选择。   他的选择是爱她,到至今。   江子燕转身要轻轻地离开,何绍礼的手还扣着她轻细的指尖,没有放开。他困乏地说:“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   江子燕好奇地问:“怎么了?”却用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嘴,埋怨了一句,”你在洲头喝水了吗?“   何绍礼微笑不语,他的心松懈下来,困意涌上,一时并不知道想说什么,或者无从说起。脑海里浮现昨晚灰色无际的起伏大海,充满着不洁浑噩,惹人烦恼。   顿了顿,江子燕听到他轻声说:“……以后,我们会带胖子一起去看更多的大海。”   何智尧刚刚被赶出来,他负气地平躺在门口,等着江子燕搀扶起他睡觉。没一会,就看到他妈妈轻手轻脚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微笑。   他已经困了,打着哈欠问:“咱还直播吗?”   江子燕搂着何智尧上了床,她轻声说:“以后不直播啦。尧宝,你幼儿园马上又要开学,你要加油啊。”   何智尧在她的怀抱里,足足愣了半天,感觉到从里到外地拔凉一片。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要在深夜里,这么去刺激一个无害的小朋友。   他喃喃地说:“I feel cold.”过了会,又怀着希望,“这事你告诉爸爸了吗?”   江子燕便说:“你今晚上踢了他一脚,现在又想找他帮忙啦?等明天早上,别忘记跟他道歉。”   何智尧如从大义般地紧紧闭上眼睛。   和往日不同,何绍礼这次开始记起仇。因为第二天清晨,他依旧觉得□□隐隐作痛,不得不并着腿,忍住一切对亲生儿子的恶意。   比起他全程面沉如水,江子燕听完楼月迪的事,表情也没多少失落。她只觉得,就像何智尧配有魔力贴的童鞋,用力撕下来摩擦带,会发出巨大“唰啦”一声。但那并不是伤口撕开的疼痛,充其量是解了惑而已。   即使是洒满糖粉的甜甜圈,中间都有一颗黑洞。而楼月迪是她心上的一根毒刺,每每想起,灰心与眷念都是同期潮生。也许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这种独一无二来自原生家庭的委屈。她能如何?   江子燕时到今日,她对仇恨的态度依旧不是和解,总是暗自想“你先等着”,但她依旧拿楼月迪没办法。她肯定不算是拥有最不幸童年的人,甚至不一定是洲头最不幸的人。只不过从那次离开洲头,学会多放手而已。   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怅。   她只是说:“我们继续过我们的日子,不要理睬那些啦。”   何绍礼倒也得知,江子燕昨日提前离职的事情,他忽地说:“你应该继续写下去。”   江子燕很少听到何绍礼指点自己工作,惊讶说:“真的?”   何绍礼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说:“一般人在刚工作的前两年,吸取的知识都只是行业里最基础的常识。而科技创投媒体界的视野确实比较高,你没有获得充分信息和方向前,不妨继续在这个行业里浸染下去——如果你不讨厌这个工作。”   江子燕果然被勾走思绪,她想了半天:“我确实不讨厌。”   何绍礼便缓缓说:“可以给这个工作一个机会,看看你能走多久。”   江子燕认真在心中梳理起这番话来,手指闲散地搭在沙发背,额头如横江鹤般地光洁。   何绍礼望着她,他总想形容她独特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来。很多人的缺点都隐隐地像江子燕,但相处久了,会发现失之毫厘,只有她能站在这里。   他低声说:“那当我私心吧,我也想你不要太累,家里有一个人忙就够了,你多陪陪我和胖子。”   江子燕不由抬头,与他对望着,想到刚回国的诸多踟蹰。   这个男人值得爱吗?他以后会伤害她吗?全部投入家庭会压抑她的天性吗。也许唯一了解答案的办法,只有去付出和去爱。   生活很复杂,感情很脆弱,但开始的时候,不要总那么紧张,不如试试看。   何绍礼被她的专注目光盯着,他故意学着何智尧的语气:”你再看着我,我待一会儿就该脸红了。”   江子燕却扬眉,她说:“那我现在就让你脸红。”   她移靠过去,用指轻轻按住他略微肿胀的唇角处,却偏着头,小心地去吻着他完好的、另一侧嘴唇。像四色风车转动发的黄色微风,胆小内敛,让人欲罢不能地想去追着游街。   何绍礼一把搂着她,他觉得胳膊已经出汗了。但待会还要动身去公司,只能烦躁地说:“大白天的勾引伤号,不太地道吧?”   江子燕笑着说:”我打算每年都勾搭几次,看你能被我撩多久。“   何绍礼也低低笑了:“那你记得多试验,但千万不要中途放弃。”   到底两人都有事情要做,有心事要想,在情绪还没走火前,两人都先安静下来,平定着呼吸。   江子燕拍开他已经掐着她腰的手,嗔怪说:“你不上班了?“   何绍礼头压在她颈窝,略微撒娇地说:”子燕,子燕姐……“   她被他叫得心里发酥,心底却有点又气又恼,心想哪天一定得逼着他把这别扭的称呼改了。别的好说,这叫法感觉太乡土了!   何智尧晚上回家,在爸爸陪他洗完澡的时候,大气地决定跟何绍礼握手言和。不过,何绍礼看着他那在水里乱蹬的强壮小短腿,还能记得昨夜的断子之痛。   洗澡的时候,他冷言说:“胖子,你小时候不会说话,现在会说话了但脑子又笨,脸长得还没你妈好看,如果你不是我亲儿子,昨天就把你的小蹄子剁了。”   何智尧光着身子,他的脑子在外太空,但眼睛却在镜子里欣赏自己的娇美身躯:“爸爸,你看我多么威风四射横扫八方姿颜雄伟人称玉面小李逵。”   江子燕允许他在浴缸里洗澡,何智尧很开心,小脸和脖子都浸泡在粉红色的泡泡水里,亮晶晶的发闪。   何绍礼便又毫无节操地后悔了,他摸着鼻子道歉:“对不起,智尧,我不该这么骂你。”   何智尧得意地说:“哈哈哈哈哈哈!”   等何绍礼给他擦干身体,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整天从哪儿学的词。何智尧又是自然地说:“拉秋说的。”   这个传说中的“拉秋”,到底是谁?何绍礼和江子燕曾经搜刮肚肠,都没想到这号人物。幼儿园里,也没这么一位小女生,或者小男生。   不过,何智尧也有不少疑问去刁难他们。   “小公主啥时候来?她住多久?”过了会,他又问,“是和我睡一张床吗?她脖子长吗?她说什么话?她喝水吗?妈妈你为啥不上班?就因为想迎接小公主吗?”   江子燕一愣,因为这孩子最后这句话。有的时候,何智尧虽然反应略微迟钝,但他小脑袋里装着的感情,确实比其他小朋友要敏锐细腻不少。   她斟酌了片刻,柔声说:“不是啊。妈妈是因为自己的工作得歇两天。”过了会,江子燕又郑重地说,“尧宝,你如果不想要妹妹,一定要告诉我。家里如果再有新成员,我和你爸爸都不会瞒着你的,也会先告诉你。”   何智尧若有所思地扔着手里的玩具,睁着大眼睛去听,过了会,他懵懂地、慢慢地说:“家里再有小公主来了,我也最爱你。因为,你是我妈妈啊。”   何绍礼站在门外,喉咙发热,但又忍不住冷笑两声。   身高一米多的小胖子,缺乏高段位智商,却仗着嘴巴抹蜜,总能站在三万多高的亲情道德高地,桀骜地俯视着他懦弱的年轻父母。   而感动坏了的江子燕,立刻同意他再去爷爷家住两天。这说明,何智尧又能在他心慈手软的奶奶那里摸两天鱼。   但何绍礼连续几天晚上,还在记恨儿子的窝心臭脚。   离职第二天,江子燕的公司邮箱已经被提示不能登录了。但至少,她还没有被踹出两个工作群,她以 dogged 这个名字又注册了一个邮箱。   何绍礼的黑状,断断续续地听在江子燕的耳朵里。她坐在床上盯着电脑,直接说:“你要担心自己今晚阳痿了,就去翻我包,我包里有药。”   何绍礼胸口一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会,他果然不吭声地先去翻了江子燕的包,里面有一瓶葫芦巴籽复合提取的胶囊。上面的功能是:治疗□□低下男士、办公室久坐的男士、夜间盗汗……   何绍礼盯了她好一会,忽地笑了:“你不解释一下?”   江子燕之前在部门上班发闲,天天跟着程序员厮混,学了点编程语言。   公司程序员身体比她还娇贵,偶尔熬夜到极限,也有盗汗的状况。她跟风买了点保健品,但买回来后,才发现是专供男士使用的。而葫芦巴籽是一种神奇的提取物,对女士可以催奶,对男士可以壮阳。   何智尧喜欢奇怪事物的个性,至少可以从他妈妈这里发现端倪。   江子燕说着说着,便有些促狭的笑了。   不料,何绍礼又盯了她一会,他居然也没找水,利落地干服用两枚胶囊下肚。   她神色一紧,猛然把膝盖上的电脑合上,说:“你怎么吃了?”   何绍礼神色自若:“不能浪费。”   他洗完澡,在她身边躺下。江子燕竟有点不敢直视他,先瞥了眼他腰部,何绍礼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唯独到了她刚要熄灯躺下的时候,他迅雷不及掩耳的翻身,手肘撑在她的头两侧。   “把腿张开。”何绍礼低声说。   江子燕脸一下红起来,却又有些异样,他的唇正慢慢地沿着她白净的腰往下挪动。空气仿佛突然静止,温暖狂暴的粘稠感。她觉得血都往下涌过去:“你,你要干什么?”   何绍礼的语气带着微微的羞恼,他耐心地说:“你打开腿,让我亲亲你。”   她枕头上的额角渗出了薄汗,但眼眸里的秋波流转,长发散在锁骨前,酸乏滋味只能足不出户,等他再重新亲上她唇的时候,前戏已经过久过多。江子燕的腿根就像一盏玉灯碎在湿泞雨天里。   何绍礼却皱眉说:“你这么紧干什么?放松。”   她表情含了太多人间情味:“我……”   话没说完,就被他霸道的吻住。也不知道多久,何绍礼动作越来越重,而且这次在她里面,她腰塌下去的瞬间,觉得全身都在高楼南风欲坠处。   他利落地跳下床,把整个房间的灯,里里外外全部打开。   何绍礼重新回来,再拨开她的发,垂眸帮她揉着发热发红的膝盖,英俊的面孔布满着要放纵的欲望。   “这是今晚的第一次。”他缓慢地说。   这瓶绿色的葫芦籽胶囊,何绍礼足足吃了三天。等第四天的时候,江子燕翻箱倒柜的找出来,直接扔了。   等到去爷爷家接何智尧的时候,董卿钗也知道他们也计划再要一个孩子,喜上眉梢,直接帮他们约了个孕前体检。   何智尧吃着油炸花生米的时候,被无可避免地问起来,他愿不愿意迎接一个小妹妹。   江子燕和何绍礼,仿佛都很确定这胎是一个女孩。这大概来自何绍舒的强烈安利,她的两个双胞胎确实是太省心了,连保姆都啧啧感叹。   何智尧身为曾经的弱娇宝宝,他不甘地和所有大人唱着反调:“我喜欢弟弟。”   何绍舒逗他:“但是,你有弟弟就没有小公主啦。”   何智尧振振有词地反驳姑姑:“Noooo,我爸爸是你的弟弟,但你也有两个小公主!”   何绍舒一愣,她自己琢磨了半天,不由上下揉着何智尧的脑袋,惊奇说:“尧宝好聪明,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何智尧得意地说:“我平时都是假傻的。”   江子燕单独去书房里找到何穆阳:“爸,我能采访你吗?”   何穆阳是半途下海,受过社会言论管制的苦,一生非常慎言,几乎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他闻言很诧异:“你采访我干什么?”   江子燕目前想找个题材,练习下长篇稿的构架和逻辑。原本是打算就近采访何绍礼,但他没说几句,就开始动手动脚,她算是怕了他。   何穆阳皱起眉头,他觉得这个儿媳无知无畏,并不以为意。可是等江子燕掏出笔记本电脑,向他展示出她做的功课,和足足一百多个备选问题和资料后,又觉得她不是随口说说。   “你真想投身传媒界了?”他不动声色地问。   江子燕倒也直接说:“还没想好。但我如果要自己做生意,我希望第一桶启动资金是靠我自己赚的。不是靠邵礼和您帮我,而目前为止,我最能赚钱的技能就是写稿。”   何穆阳威严地坐着,他突然严肃地说:“你记住,你现在是智尧母亲……”   “我和邵礼都商量过,亲人和家庭时间绝对排在第一位,但我们也都会有自己的工作。”她毫不客气地说。   江子燕几番打断他,何穆阳却是笑了,他仿佛是第一次正眼看她,悠悠地说:“那你把你之前工作上写的稿子,打印出来让我看看。”   董卿钗办事极快,孕前体检第二天就约好。但何绍礼和江子燕刚刚做完两日,随后就被医生紧急叫到办公室。   在女人中,江子燕可以说是非常沉得住气的脾性,倒是何绍礼从公司赶过来,直直站在旁边,面色不定,甚至还有些难看。   他路上揣测了不少,只沉声问:“发生了什么?”   对面坐着医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江子燕。她还是镇定没有开口,何绍礼脸色却仿佛是褪了层白,他握住她的手。   “说话。”他冷冷地说。   然后,医生咳嗽一声,笔尖在桌上戳了下,尴尬地说:“何太太已经怀孕啦。”   这消息几乎堪称石破天惊,饶是江子燕和何绍礼心理素质越发过硬,都不由齐齐呆在对面。   江子燕清白的面孔已经迅速烧了起来,她心下立刻往回想,是哪次?应该月份很早,肯定是两周前的那一次。何绍礼则想,是哪一二三四五六七次?完全没有印象。应该不是葫芦籽那次……吧。   他们都陷入沉思不说话,眼角眉梢俱是冷人冷相。夏日炎炎,却有几分寒雪的难熬感。   医生拿不准这一对璧人是什么心思,常规性地问了句要不要孩子,何绍礼冷冷地一眼扫过去。   江子燕嫌他碍事,直接把他喊出去,连续说了几次,何绍礼终于不吭声地走开。   医生这才轻声纠正,她其实不是怀孕二十天,居然已经将近一个月。   江子燕坐在椅子上,脸色又红又白,自发缄口。   她走出来后说与何绍礼,他略作思考后,才淡淡说:“怪不得医生刚才也叫我出去,孕妇如果把自己怀孕的日期说的不对,就说不准是谁戴的绿帽子。不一定是丈夫的孩子。”   江子燕这才想明白这层关系,不由侧目看了他一眼。她在人情细微之处,至今都需要何绍礼来指点。   “我完全没有想到。”她语调呆呆,却全程板着脸,说到后来还有几分切齿,“你不是每次都说不会怀吗?”   江子燕自诩精细,做事又喜欢掌控。然而第一次怀孕和第二次怀孕,居然都是毫无察觉,甚至同样稀里糊涂。想到昨晚还允许何绍礼胡闹,她目光更冷几分。   何绍礼却比她还要多沮丧几分,他摸着鼻子,含糊地说:“是好快啊。”   江子燕不由更抿起嘴,她柔声说:“你以后离我远点。”   这大概是最如丧考妣的怀孕夫妻。   但消息出来,何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连何穆阳都忍不住对着何绍舒夸了会江子燕,至于何智尧懵懵懂懂的,只说:“厉害了,word妈!”又趁乱大手一挥,“我做主,我以后就不去幼儿园了!”   等到何智尧哭哭啼啼地,再被更狠心的大人强制送去幼儿看守所的时候,江子燕第二份检查结果也出来,意料之外,她腹中居然是双胞胎,还有很大可能,是两个男孩。   江子燕微微张着嘴,目光变幻,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半点孕吐也没有,除了腹部微微隆起,身型都没有增减,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怀了个两个孩子。   何绍礼却已经和最初的怏然态度相反,眼里闪着强烈的光,紧紧地搂着她的腰。他低头对何智尧说:“胖子,恭喜你啊,你姐要给你再生两个弟弟。”   关起门,又私下里在江子燕耳边说起混账话,“切,何邵舒还做试管生双胞胎,看看我的能力!”随后吻了吻江子燕的脖颈,低声说,“子燕姐,从此有四个人管你叫姐姐。”   她终于苦笑不已。   幸好何智尧随后几天放松的反应,让江子燕把心底的最后一抹遗憾擦去。   小朋友嘴上不说,但确实是有些嫉妒世界上其他的小公主。可是弟弟却就不一样,何智尧自认比较了解男小朋友心思,更有强烈信心不会被抢走三千宠爱。至于“为啥能多两个相同面孔的小弟弟”,这小弟弟又到底是宇宙里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他暂时是不在乎的。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atom。”何智尧这么说。   她找机会,和原部门里的人吃了顿告别的午饭。   每一名同事都是老样子,说着老话,但感觉已经很陌生了。江子燕用风衣遮着肚子,选的杭州菜馆,非常清淡。其中,有人点了龙井虾仁,转盘没注意,转到了她跟前。   突然间,喉咙里一股恶心,江子燕特意选的偏角落,她迅速冲了出去,把肚子里的食物吐了精光。等再抬头的时候,莫名又是满脸的泪。   徐周周看着她眼圈微红进来,觉得江子燕隐约变了不少,琢磨了会,发现江子燕如今虽然笑得次数少了,但在心不在迹,比起以往的流云渐冷的柔冷,无形中更多了几分如衔花而来的暖意。   江子燕也问她:“周周,你当初也被 Jack 面试过,Jack 问没问过,你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的问题?你怎么回答的?”   徐周周想了一会,随后说:“我当时是瞎回答的,好像说什么中医到底有没有用之类的。Jack 还说我答得有意思呢。”顿了顿,她忽地说:“其实,Jack有一天开会还特意问起过你呢。他说,你是一个难得的聪明人。”   她淡淡的笑了,终于什么也没说。   吃完饭到下午的时候,同事继续回公司上班,江子燕独自慢悠悠地拐进了发廊。当理发师问要洗头或是修理长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地笑着说:“剪短吧。”   理发师拿着剪刀,珍惜地看着她头发,说:“小姐,你发质很好的——”   “剪短。”她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剪发回来,依旧斜斜坐在沙发上读书,何智尧举着小火车跑来跑去,不小心把茶几上,她每日阅读的那一大沓书撞倒在地。   江子燕自己出了会神,再蹲着身子去捡,不料何绍礼抽空回家,正好推门看到这幕,迅速抢过来拦住。   她看他绷着下颚,心知这人立马要为难儿子,还没来得及劝。他看她一眼,突然发现:“你什么时候剪的短发?”   她挑起嘴角:“好看吗?”   不再将长发乌云般地盘绕,短发齐肩,却是槐花带两枝的轻盈,是对过去进行彻底的告别。而此时此刻,客厅的落地玻璃水洗过般明亮剔透,地上摊着各式的书,深秋阳光投过来,半热不热的温,脆弱却格外真实。   何绍礼定定地望着她,不由低声说:“怎么就剪成这样……”然而想到她怀着孕,又立刻笑着改口说,“也还不赖。”   江子燕被他明显的言不由衷逗笑,她停止住收拾,伸手过去抱住何绍礼的脖子,把身子整个挂在他身上。何绍礼连忙去握住她的手掌握平衡。   “你想好给这两个孩子,取名什么了没有?”她随口问。   换成何绍礼笑而不语。   早在某一个相似的工作日,这个城市提前下了初雪,但因为气温高,雪又化了,全成污水。远处是山的青影,室内温暖,满目枯荣。同事们都结伴去看电影,剩下何绍礼独自坐在午后的办公室里,对着反光的屏幕,思考是否要发送第二封邮件。   “Re: 你什么打算   此处输入正文:”   何绍礼敲了一行字——“你回来吧,随时都可以……”想了想,又加了后面一句,“我没有喜欢过其他人。”   但看着那邮件很久,他的心冷硬,甚至有那么瞬间,觉得什么意义也没有。   在何绍礼最初不相信他对江子燕动心的时候,几乎把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毛病都挑剔出来。所有优点、缺点和疑点,仔仔细细,等观察和等待一件事情够久,都会成为行家,最后认了命,把一辈子搭了进去。   后来,他给她儿子取名为“智尧”。   “智”是送给她,“尧”是警戒自己,董卿钗那时候喜欢让这对儿女猜字谜,“尧”的字谜含义,就是代表“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落单的宝石袖扣,不说话的儿子,放出的狠话,没有说明的心思。感觉她在国外好像更开心,以往的事情想着都如同垃圾。也许,确实就是他个性太温吞,以至于此刻除了无声等待,任何事情都做不了更多。   他心灰意冷,想动手删除邮件。   恰在此时,江子燕的远洋回复,骤然到来。   “我会回来。”   须臾中,精诚魂魄如梦前来,何绍礼手边的文件捏出两条巨大的折痕。   “江子燕。”何绍礼突然叫她。   她正在看何智尧,应声回头,他将地上最近的那册书捡起来,正恰好是那本繁体古龙,书边角磨得差不多,握在手上是旧书的柔软触感。   何绍礼把书平摊在手,微微用力,将柔软淡黄色书页齐齐沿着书脊中线,往里回拗,最后把古龙折成了一个弯曲的心形。   他笑着把那本书递给了她。   是谁家新燕?   今日尔应知。   -FIN-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家新燕》花絮 谁家点击最高前三V章节是:57章,59章,43章 谁家点击倒数后三V章节是:19章,21章,22章 谁家收到评论最多的章节:57章,221条评论 谁家收到评论最少的章节:19章,早;总共收到32条评价 这篇文有追踪评论,收到53句“看不懂”“不流畅”和一些剧情意见。 标题名称是《钱塘湖春行》,最初取名《谁家新燕》,封面也是四个字,临更新前觉得不好听,改成《是谁家新燕》,谁家在我的电脑里写时叫《回家》,我自己爱叫它为《谁家》~~~~ 订阅率低而被防盗的同学,估计几天里只能看到这个。冥王星的缓冲时间就是如此强制漫长,但公平的是,我自己会加倍品尝。 网上大家对我很友善,此番多谢。请别推荐我的文哈~!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