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记忆之城 By皎皎 透过泪眼,幻影逐渐明朗 我看见,那甜蜜、悲伤的岁月,忧伤的年头 在我生命的年华中,交替出现 投给我阴影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 第一章新的一天 那就好像是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忽然被某位画家泼上了五颜六色的颜料,瞬间变成了绚丽迷人的巨幅彩色照片一样。   电话响了足足三遍后,我终于攒积了一点力气,慢腾腾从被子伸出一只手,费力抓到枕边的座机。   刚摁下通话键,敏姐那把锐利无奈兼而有之的声音就在整个屋子响起来:“杜大小姐啊,果然还在睡觉吧?起床了!”   很想用被子捂住头或者用同样锐利的声音吼回去“我不去”,但实在太疲倦了,连发飙的力气都没有,最后我把脸埋在被子里,总归变成了一句有气无力的抗议,“我要睡觉,我还有一天休息时间!”   敏姐说:“睡糊涂了吧,今天已经十五号了!”   我暗暗一惊。是这样吗?在我尚无知觉的时候,两天时间居然无声无息地流逝了?看来时间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从未像今天这样的觉得相对论如此具有实用性。   “我来叫她,敏姐。”电话那头换了清澈的男声。   我的脸十分僵硬,说话人是我曾经的发小现在的老板,乔希宁。   我抬了抬眼皮,顺手拍开了视频,看到屏幕中一张带着愉快笑容的脸。   “阿梨,”他笑眯眯,带着一点讨好和委屈,“你知道的,我没有你不行的。”   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彻底没了脾气,我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了眼睛,“我真想辞职啊。”   不是第一次对他说出“辞职”这俩字,威慑也着实不大。   果然乔希宁还是笑眯眯,“就算你要辞职你也要先来公司办手续吧……啊,我让公司的司机来你楼下接你怎么样?总之拜托了,今天你一定要来。你明天再休息吧?”   他说的也在理,我咬咬牙,“……算了,我自己打车过来。”   拿人的钱财自然也要做事,再说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我也不是全部占理。   几天前,乔希宁的巡回演唱会结束,然后我也得到了三天的假期,本来是应该在家中好好休息,但人还没到家,掌上电脑已经传来学长肖杨的简讯:我两个月前测试的联合银行系统软件中,一个10k的小插件发生了代码溢出现象,需要赶快修订错误。   我很久没有犯过这种低级错误了,当即惊得我手忙脚乱,还在路上就开始重新检查银行系统的安全和完备,回家后又花了足足一天一夜,彻底堵上了漏洞才敢上床睡觉。   疲劳的时间太久,只觉得刚刚躺倒床上去就被电话叫醒了。我匆匆洗漱,抓起眼镜戴上、又抓过挎包往里塞了一堆东西乘电梯下楼。我太疲倦,不敢自己开车,所以打车到了唱片公司大门口。   坐在出租车上,我昏昏欲睡,同时意识到,经过近三个月的锻炼后,我完完全全不适合明星助理这份工作。尤其是你的老板还是红极一时的小天王,虽然他根本不要我做繁重的工作,但也相当消耗人的体力和精神。   惨痛的经验告诉我,果然还是家里宅的生活更适合我。   出租车在POLU唱片公司大门停下,我抓着通行证正打算冲进电梯就看到电梯里的乔希宁和敏姐,两人长长松了口气,抓着我进了保姆车。   在车子里敏姐显得十分欣慰,她摇摇头,“一早上没看到你,电话打了无数次你才接,说实话,再不来我们就考虑报警了。”   敏姐是乔希宁的经纪人,手足通天,人脉广博,可谓万能。乔希宁从选秀新星出身,在圈子里打拼五年,彻底进化为一代人气小天王,敏姐首当其功。   我眼睛都睁不开,无力地点着头。   乔希宁坐在我旁边,观察我的精神状态,“我记得留了足够的休息时间给你呀,怎么看上去比我还累?哼哼,你肯定在家没有休息,顾着摆弄你的电脑了!”   我叹了口气,无力地点点头,他说的对。   我简明扼要说,“我一年前测试的房山银行系统软件发生了代码溢出现象,是安全隐患,我修改了足足两天。”   他好奇地盯着我,“怎么,你现在还在继续接你那个什么黑客的工作?”   我从来都不跟电白较劲,除非他搞不清楚我的工作性质。   “不是黑客,”我严肃地纠正他,“是系统安全测试。”   “我看都差不多吧,”他咧开嘴大笑,“我给你的薪水还不够高?”   “不是钱的问题!”   他哈哈大笑:“我知道我知道,开个玩笑。”   乔希宁家境相当优渥,现在又是红极一时的大明星,光是助理就有三个,比我还要不知人间疾苦,老问一些连我都要崩溃的问题。虽然从小到大他都被拿来和我比较,但他却完全不不在乎,说“让着女孩子一点”,那对人宽容的态度,确实是个好相处的对象。   “不过,”乔希宁换上一副认真的神色,“阿梨,我给你加薪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不用了。”   乔希宁换上沮丧的面孔,“真的不用了吗?我就知道钱留不住你!阿梨,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需要我以身相许吗?”   他生动的表演让我嘴角抽搐——他实在应该当演员而不是去唱歌的。但拜他所赐,我终于恢复了精神。   我们的抬杠敏姐看在眼底,她咳嗽一声,“好了,别闹了。时间紧迫,阿梨你不是说可以帮我们分析安露吗?我说,真的好用吗?”   “当然。”我冷静地说。   我总是随身挎着个巨大的包,里头装满了我的七寸电脑笔记本、手机、充电器等等若干电子产品,翻开折叠屏,手指如飞敲着键盘,调出软件,投影到车上的挡板上。   安露,MAX电视台的王牌主持人之一,今年三十二岁。她的演播室不像别人的那样刻板,咖啡点心一应俱全,对来宾也从不高高在上,气氛轻松温馨,能让嘉宾彻底忘记摄像机以及坐在电视机前的千千万万观众。她的访谈节目中,各类来宾都有,大抵是各界名流,如政治家、知名作家、顶尖科学家、大公司CEO……不一而足,艺人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类。   安露是在节目中非常善于引导,似乎总能让访问者说出真心话——她用倾听来引导,在她的节目中,人们好像总能说出真心话。当然,那些特别糟糕的谈话对象例外。差不多每两三个月,在她的节目中就会爆出惊人的新闻。两年多时间里,她的收视率始终居高不下,是观众心目中的王牌节目。   上她的节目固然有被引导出真话的危险,但是也说明了受访者的知名度高到了一定程度。乔希宁能上她的节目,说明他真正红得发紫了。   不过,安露的节目有个特点,她的团队会对嘉宾做大量的背景资料调查,一般人无从知道她调查了什么,在大量资料的支撑下,她从不跟嘉宾事先打招呼说“我要问这个那个问题”,网上有若干嘉宾在访谈中说,她永远那么出其不意,你根本想不到她下一个问题是什么,这也让很多人颇觉苦楚。   乔希宁被她邀请的时候,又喜悦又忧心。   “万一她问到一些尖锐甚至有些隐私的问题,怎么办?”   乔希宁家庭优渥,不过在演艺圈有些不太好的传言,他最怕人家问这个。   我当时和他在酒店房间里玩电子游戏,我撇嘴,“有什么好担心的?人总有套路存在。”   “嗯?”   我是科学技术万能论的信徒,崇尚技术分析和量化。于是我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的访谈在网络上有大量的资料,只要用网页信息提取软件进行分析,按照关键词加以总结和整理,就可以得出她最可能问的问题。”   “唔,”乔希宁点点头,“起初还觉得不可能呢,被你一形容,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了。”   “本来也不麻烦。”   敏姐不失机地插嘴:“阿梨,那就麻烦你帮忙分析一下吧。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于是我就莫名其妙地揽下了这件事。   此时我坐在车里滔滔不绝,一边滑动着屏幕一边讲解:   “……她最关心嘉宾的童年。每个嘉宾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从不例外。她在某次节目中说自己是弗洛伊德的信徒,她想知道人的成功和家庭关系有何关系。她的第二个关注点是……”   乔希宁听得很细心。   “总之,在分析之后,我发现她的所有访谈出现最多的关键词是‘成功’,她的问题大都围绕嘉宾为何取得成功,但因为高超的提问技巧,不让你说出套话,而是最真实的理由,”我说,“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人总是向往成功,这也是她的节目为什么高收视率的原因。”   敏姐“啧啧”赞了两声,跟乔希宁笑:“拿请助理的钱请来智囊,公司当真划算。”   乔希宁面有得色眉飞色舞,“我家阿梨无所不能。这就是青梅竹马的好处了。”青梅竹马姑且不论,但我确从有记忆开始就认识他。不然,他就算搬出金山银山,我也不会来当他的助理。   我暗暗地纳闷到底哪里偷来这么好的精神。他之前在五个城市一连开了五场万人演唱会,我全程陪同,看到他每天只睡五个小时,练舞练到脚软,唱歌唱到嗓子沙哑,回来居然后只休息了三天就重新开工,偏偏看上去精神格外旺盛。   到底是吃这碗饭的。我于是想。   因为路上堵车的缘故,我们在MAX楼下车时离约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平时虽然经常路过,但这是我第一次到MAX总部,总部大厦不能进,去的是旁边的裙楼所在的节目制作中心。访谈演播室在九层,旁边就是化妆室。   我四下打量,似乎此处和普通大公司也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热闹得多,乱糟糟的现场,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神色匆匆目不斜视地在走廊里匆匆来去,远近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乔希宁一到就被节目制作人塞进了化妆室,敏姐跟着进去,我坐在走廊长椅上,忍着疲倦昏昏思睡。   忽然间一阵喧哗,我斜对面的电梯大门一开,几个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浅绿色套装的年轻女人出来。   很难有人把浅绿色穿得好看,她倒是个例外。   制作人在跟她小声讲话,说了句“怎么才来”又递过一叠文稿,语气很委婉,并无指责之意。   “我有数。”   她答了三个字,敛眉低头翻看稿子,面无表情风风火火从我匆匆疾走而过,我能感觉一阵风在我耳边打了个圈。   化妆师忙跟在她身边一路小跑。   我忽然觉得她很眼熟,下一秒终于想起,她就是即将采访乔希宁的主持人,安露。   我去化妆室看乔希宁,他正在被化妆师改造。   他在镜子里对我摆了个POSE,得意洋洋说:“阿梨,我现在的造型怎么样?”   大概因为和乔希宁太熟的缘故,我对所谓的“英俊”“美貌”“华丽”的长相一概免疫,自然也失去了对他外貌的鉴别力。   我随口说:“还可以。”   他做心碎状。   万幸的是,我的观点并不妨碍唱片公司和歌迷对他的评价——他有着华丽的长相,配上深深的眼线、白皙的肌肤,不知为何,嘴角微微上扬时,眉眼间有一种凌厉邪魅的气质,简直从油画中来,又宛如吸血鬼城堡里来的年轻公爵。   敏姐盯着他若有所思:“这造型得改。”   “嗯?”   “现在还年轻,可以走这种路线,但几年后再这样,就有装嫩的嫌疑了。”   读书的时候,常常有我班隔壁班甚至上下级的女生跑来跟我打听关于乔希宁的一切事情。在她们眼里,乔希宁那是上天入地的存在。我还记得我的一位女同学说过这样一番话:“啊,乔希宁有着梦幻一样的长相,每次看到他就觉得心旷神怡,觉得世界真美好——那就好像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忽然被某位画家泼上了五颜六色的颜料,瞬间变成了炫丽迷人的巨幅彩色照片一样!啊,杜梨你明白吗?”   我实在想象不出那种境界,对这样的发言总是一脸迷糊。   所以,我的同学们常常说:“Geek和我们当然不一样了。”   我无从辩驳。   第一章(下)   二十分钟后,节目录制开始,乔希宁最后理了理头发进了演播室。   观众席上的歌迷一片欢呼——电视台在这点上可谓用心,绝对让艺人宾至如归。   我和敏姐也从后门进了场。   演播室挺大,中间是圆茶几,上面堆满精致点心。但我估计,乔希宁是没有心情吃东西的,安露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角色。   果不其然,她的第一个问题就出其不意。   她拿起桌上的遥控点了点画面,演播室大屏幕上也显示出演唱会上万人欢呼的场面,“前几天你的演唱会,我有朋友去看了,据说上万粉丝齐呼‘阿宁我爱你’,还有粉丝昏倒现场,场面非常精彩。”   乔希宁认真听着,笑着说:“我也非常非常感动。”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三次开个人演唱会,”安露微笑俨然,画面上又弹出另一幅画面,“这是你第一次参加演唱会照片,在钟莺莺的演唱会上伴舞,是不是?”果然,安露有一个极强的背景调查团队,厉害神速。   这还真是她的惯用手法。   乔希宁瞧着对比照片,回答,“没错,我当时还在上大学。”   “当时你有没有想到日后有一天,自己也会开演唱会呢?不是作为别人的陪衬,而是主角。”   乔希宁点头,“当然想过,简直是做梦都在想。”然后他说起自己当年的梦想。他小时候就已经很有些鬼精灵,此时在圈子里浸淫多载,哪怕安露的问题难一点,略作思考也还是能回答。   几个问题之后敏姐的手机响,她出去接电话,叫我盯着场面。   可怜我站得久了,困意就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只想找个地方坐下躺下打个盹。   我留学时同门有名印度籍的学长,有着许多古怪的本事,其中一项便是站着睡觉,入睡速度之快,质量之高,人人称道。我一直羡慕他,可惜终归没能修成那出神入化的本领。   环顾四周,发现观众席后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张有些年头的空沙发,我欣喜地奔过去。坐下才知道,这位置绝佳,既不会被摄像机拍到,又能自下而上窥见整个直播室。   简直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位置,我真是太疲倦了,几乎刚一坐下就倚着墙开始垂着打起瞌睡。   浅睡应当是无梦的,可我却做了个梦,梦里忽跌下万丈悬崖,失重中急速下坠,于是一个抽搐,睁开了眼。   朦胧中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左侧依稀有源源不绝的暖气传来,我往身边挤了挤,还想着继续睡,却忽然发现不对劲——不知何时,我身边的长凳上居然坐了一名陌生的男人,而我竟歪着头,脸颊蹭在他的肩膀上呼呼大睡!   他肩膀宽挺,高度也恰好,衣服的布料也十分柔软,十分舒服。   咦,我在想什么?   下一秒我“嗖”地直了身子,依稀察觉对方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说:“对不起……我无意中睡着了。”   对方没有做声,只摇了摇头。   我想他这是表示不在意的意思。   他穿着见浅灰色细绒羊毛衫,具体的表情——我揉了揉眼,咦,怎么有些模糊?   我的眼镜呢?   大抵是常年对着电脑的关系,但我的视力不算太好,除了近视外还有散光,很近的距离看人总是模糊,大致能分辨五官,但要看真切却有难度。外出的时间我通常戴隐形眼镜,今天早上实在太过匆忙,抓了副矫正眼镜就来当乔希宁的跟班了。   ——眼镜,大概是在我刚刚挨着他打瞌睡的时候给蹭掉吧。我微微狭了眼,俯下身去寻找我的眼镜。   身边的那个男人伸手过来,在我面前摊开,手心里静静躺着我的黑框眼镜。   他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我的指尖碰到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我再次觉得尴尬,匆匆把眼镜拿在手里,又仓促而尴尬地跟他小声道谢。   “无妨。”   简单两个字,声音低沉清越,异常好听。   随即他离座而起,从一旁的小门离开。我边想边戴上眼镜,想起一桩事来——我靠着人家的肩膀睡了这么久,居然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演播室的访谈还在继续,我离开了长凳,打算去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一罐咖啡,来驱逐我的困倦。   MAX的节目制作中心大楼的每层楼都有贩卖机,立在在走廊尽头。现在想卖点饮料的人不止我一个,在贩卖机前站着个高大的男人,他站姿非常好,双肩打开,背影潇洒利落。他用一种不甚熟练的姿势往贩卖机的钞票入口塞进一张大面额的钞票。然后,抬起手揉了揉右肩。   我不做声地在他身后等着。   这一等就是一分钟,机器吞了钞票,却没有饮料掉出。   偷偷觑了一眼我前面的男人,他依然腰背笔直,巍然不动,以一种很有毅力地姿势继续盯着贩卖机,仿佛只要这样盯着,就能用过目光发电,促使他需要的饮料迅速掉下来一样。   我清咳一声,插话说:“不好意思,请让我来吧,我帮你把钞票拿——”   那个男人略带意外地回过头,我看清了他的五官,声音戛然而止。   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着罕见俊美的容貌,他肤色白净,五官分明,睫毛纤长,瞳孔如墨,如同阳光最强烈时背阴处的暗影。他表情沉静,一种利落的潇洒之意。   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俊美的男人。我自认为见识不算浅,乔希宁在我看来也只是长相普通的年轻男人。   ——“每次看到他,就觉得世界真美好。那就好像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忽然被某位画家泼上了五颜六色的颜料,瞬间变成了绚丽迷人的彩色照片一样!啊,杜梨你明白吗?”   不知道为什么,十多年前同学的这番话在耳边重新响起。   大概是盯着他太久,我觉得脸颊烫得吓人,只好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站在贩卖机前,伸手在挎包里一阵乱摸,终于找到了我的7寸小本,我展开屏幕和键盘——虽然只有7寸,但却是折叠式的屏幕和键盘,全展开时就是一台小电脑。   贩卖机都与信用卡系统相连,我的电脑上有若干信用卡相关客户端。   大哥说我完全数字化,把信息社会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倒没错,我就是那种只要能用信用卡就绝不用现金的人。   我单手在键盘上飞快输入,贩卖机系统“叮”一声,他刚刚插入的纸币就乖乖退了出来。   我取过纸币还给他,解释,“应当是贩卖机的钞票识别系统出了问题,我已经报修了。”   “多谢。”他礼貌对我颔首。   这个声音好熟悉……我眼睛蓦然睁大,“呀,你就是刚刚那位先生?”   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眉梢都带着一丝微笑,那一瞬间恰似暖春艳阳,又似冰雪融化。忽的想起他刚刚揉肩膀的动作,想必是被我的头压得久了,有些麻木。   我觉得十分惭愧,面红耳赤道:“抱歉,刚刚没有看清楚你,给你添麻烦了。”   他摇了摇头。   我连连追问他:“你要喝什么?我请你喝东西道歉。”   他温言道:“不必了。”   “不不,我很过意不去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很困,所以才会不知不觉地睡着的……”我偷偷觑着他俊美的容颜,忽然挫败地想到他也许根本就不想知道我靠着他睡着的原因,声音下意识越来越小,最后干脆打住,“总之,我一定要请你喝东西!你说一种吧。”   他短暂思索,又看了我一眼:“咖啡。”   “真巧,我也要咖啡,”我很高兴,“需要加热吗?”   “是。”   我连连点头,飞快动了手指,一分钟,两罐加热的咖啡齐齐滚了出来。   他拿上咖啡,又对我点点头道了句“谢谢”后从长廊另一头离开。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大都在演播室内,此时的走廊比刚刚安静许多,我目送他离开,那修长的身影走过走廊,他脚下一拐,推开走廊中一扇门,又走了进去。   我靠着墙,扯开拉罐,猛灌了一口咖啡,觉得精神抖擞,视线清晰多了,大脑也灵光起来,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刚刚那个男人走入的房间是谈话节目的主持人安露的化妆室啊?一个男人怎么能进女人的化妆室?   诧异只存在了几秒。我站在贩卖机旁,将最后一口咖啡咽下去,把咖啡罐连同还套在手上的拉环扔进垃圾箱,重新翻开笔记本的屏幕,打开了浏览器。   手指在屏幕上轻点,输入了几组关键词,随即若干新闻图片走马观花从我眼前掠过,终于恍然大悟。   ——沈钦言。   去年的金像奖影帝,著名电影明星沈钦言,声势如日中天。   除此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安露的男友。   所以他会来电视台探班,自然是关心女友。   所以他进安露的化妆间无人阻拦。   我默默看着电脑上他的照片发呆,大脑一片空白。许久之后,我想,他的真人和照片上的真是不一样。剧照中和记者照片的那个沈钦言,俊美固然是俊美,但到底是二维世界里的投影,一举一动都有着固定的模式;而真人,则鲜活得多,除了寡言少语之外,性格却难得的好,默默让我枕着至少二十分钟也毫无怨言。   光是这份沉静的修养气度,就让人折服。   第二章(上)   回去的路上,乔希宁叫司机把空调开到最大,又跟我们说:“以前的那些访谈相比,感觉像被扒了一层皮。”   敏姐瞥他:“能把节目做得如此成功,只凭着家中的背景远远不够,她自然有独到的地方。”   我问:“她家中什么背景?”   敏姐倒笑起来:“难得有你不知道的事情。通常你动动手指,就会真相大白。”   我嘟囔:“公网上没有她的背景介绍,我也没必要去查嘛。”   敏姐举起一根指头:“本城中的五星级酒店,大抵都有安氏的股份。”   乔希宁“呀”了一声,“难怪如此厉害,访谈时什么都敢问。”   我也恍然大悟。如此背景,难怪公网上关于她的出身和家庭几乎没有——我当时粗略搜寻时没发现什么,而我对此也并不执着,关键词始终针对她的主持风格。   虽说是信息时代,但如果有人要存心隐瞒自己的信息,不是太难的事情。比如现在有不少这样的公司,专门帮人抹杀网上的个人信息。这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需求就有市场。   我们在路上吃了饭,回到唱片公司。   真是不得停歇,吃饭的时候我提醒乔希宁下午的重要会议——这次会议是关于他的新专辑的定位。唱片市场不景气,不独国内,全世界亦然,但出唱片是歌手的本职工作。有了唱片,才有演唱会、商业演出、广告等。   这样的会议,我不必在场,回去后先跟总监报道,那里得到了未来一周乔希宁的安排行程后,我把计划输入了电脑,转发到乔希宁的手机上,去茶水间泡了杯咖啡。   正是下午茶时分,茶水间人不少,正是热闹。   人多的地方永远嘴杂,各种流言满天飞。据说每个公司百分之七十的流言都是从茶水间传出,我虽然没有科学的计算过,但对此深信不疑。   之前的两个多月我跟着乔希宁在各大城市巡回演唱会,在公司的时间不多,听到他们谈起各个艺人,觉得无甚话题。乔希宁正是人气火爆,一时风头正劲,不少助理跟我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   敏姐之前说不必在意他们,又教我如何装聋作哑,但我还是应付得颇为吃力。   我端着咖啡悠悠然回到座位,翻开电脑刷着常去的技术论坛,认真思考辞职一事。   直到大哥的电话把我从思考中叫醒,他说晚上一起吃饭。他在饭店已经定好了桌子。   我假装欣喜,笑得十分谄媚狗腿:“大哥,你出差回来了?辛苦啦。”   他不理我的寒暄,在视频里打量我片刻,木着脸说:“晚上我介绍朋友给你认识。”   “咦?这是吹了什么风?”我眼里迸射八卦之光,“女朋友?”   他表情一动。   我“哇”了一声,“我要有嫂子了啊。”   “还早。”   大哥说出的话虽然是否定句,但态度却是一副默认的态度——这可真是难得。他居然要介绍女人给我认识。   我同父同母兄长杜哲,长我十岁,今年三十五岁,人生履历表闪闪发光。半年前他接管了爸爸的会计事务所,成为盛宣会计师事务所的最大合伙人也是首席执行官。   他的人生严谨,树立了一个目标就会想方设法完成它——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八个小时是为了事业而奋斗。除此外,其他活动几乎为零,不看电影不看电视不看任何浪费时间的书。大哥洞悉全球金融现状,熟知各个行业的运行机制,结交的都是各行业大公司的领导人,能准确预测全球经济走势,可婚姻大事蹉跎至今。   我那正在环游世界的爸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明明我和你爸爸都爱说爱笑,怎么就生出了你大哥这样的木头脸?哎,连老婆都找不到。   我觉得我妈太多虑。我大哥这样的人才,什么女朋友找不到?去年刚回国时我去盛宣评估公司网络安全状况,结束之后,大哥的助理小姐神秘兮兮递给我一本时尚杂志:这本杂志将本市的钻石王老五做个排行榜,大哥名列第八名,十成十的黄金单身汉。   我准时到了饭店——我大哥最恨人不守时。   长兄如父,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和父亲也差不多。   在大厅门口,我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着装,才过去招呼。正是吃饭的时候,饭店大厅陆陆续续有人前来,但好在餐桌之间隔得远,还有室内庭院相隔,环境绝佳。   我笑着跟大哥招呼,他叫我坐在桌旁的第三张沙发上。他穿一身深灰色西装条文领带,衬托得轩眉朗目。   我别过脸去看他对面的女人,同样一身职业装,化了淡妆,黑白相间的手袋放在沙发上。五官十分标致,虽谈不上倾国倾城的美人,但叫人舒服,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还有对浅浅梨涡。没错,她是大哥喜欢的类型,容貌美不美不要紧,但一定要知书达理,聪慧可亲。   大哥为我们介绍:“我朋友姚瑶,我妹妹杜梨。”   既然是大哥的女朋友,很可能成为我未来的嫂子,我有必要现在就跟她搞好关系,于是笑眯眯叫她:“姚姐姐。”   “哎呀,嘴巴真甜,和你大哥可不一样,”姚瑶莞尔,“我跟你大哥一样叫你阿梨,可好?”   “没问题。”   她打量我一眼,跟我大哥说话:“杜哲,你们兄妹怎么说呢,长相不太一样。”   这倒是没说错。我大哥像爸爸,脸型标准,五官端正;而我完全继承了我妈的娃娃脸,虽然已经二十五岁,但还时常被人当成高中生。留学那几年,每每编完程序后,和同门的学长后辈们出去喝酒,从来只有我一个人被检查证件。   在国内的情况好得多——当然,我想这也跟我长时间宅在家里有关。   服务生把菜单送给我和姚瑶,我埋头研究菜单。   大哥问我:“最近工作如何?”   我含混地说:“还好啊。”   我不敢告诉大哥我打算辞职的事情。三个月前,大哥就用预言的形式跟我说过:明星助理这份工作可不好做,如果我能做满三个月,他一定会大大惊讶。他看我看得很准,但我绝不能让他知道他说中了。到时候他一定又会嘲笑我的。   但我的含糊对大哥来说已经是答案了。他把糖朝姚姐姐那边推过去:“我看是不太好吧。”   我眼见得瞒不住,只好堵着嘴咕哝两句“瞒不住你”。   姚瑶点了单,问:“阿梨做什么工作?”   大哥木着脸:“问她。”   我讪讪的:“哦……算是明星助理吧……”   她“噗嗤”一笑,“跟着谁?”   我干瘪瘪说:“……乔希宁。”   她“呀”了一声,很给面子地说:“是吗?我还蛮喜欢他,唱歌不错,跳舞也漂亮。他最近的两张唱片真是不错,难怪人气越来越高。”   谢天谢地,她没有对我的职业嗤之以鼻,让我稍微找到了那么一点点的职业成就感。我对她印象大好。我的嫂子吗,自然要这种善解人意的人。   “当助理很累,尤其是当红明星的,难为你居然做这份工作,”姚瑶笑着感慨,“不过,你这么优秀,又是位大小姐,不觉得大材小用?”   哎,这事简直是我的心头恨。   去年我拿到了博士学位后,忽然觉得始终呆在校园里读书也无甚乐趣可言,随后进了全球最大的软件公司之一NOVE的研发部——我之前在这里实习过,实习期间明明和公司上下相处和谐,对方盛情邀请我加入他们。我就正式入职,但工作不到一个月,我分析系统时发现公司配给我的最新款电脑里居然被植入了一个十分隐蔽的监控插件,有个不引人察觉的小文件会偷偷记录你的键盘的每个操作再反馈到终端——我怒不可遏,从来都是我监控别人,怎么能容忍被人监控?   然后我发现,研发部的每个人的电脑都有这个插件。   我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和研发部的各位分享,没有程序员能容忍这种事情,大家起义,找到副总裁那里去。   总裁亲自跟我谈话,先夸奖我十分优秀:偌大一个公司全世界近五万员工,我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但再如何优秀,也免不了我被辞退的命运。   对被辞退一事我接受良好,我本就不想在这里干下去了,干脆收拾包袱回国。   大哥知道我辞职的真相后,狠狠批了我一顿,说我太幼稚,遇到这种事情第一反应是应该找他商量。他觉得我应当装聋作哑,悄悄拿着证据和老总谈判,获得加薪的筹码。而我偏偏把机密公诸于众,这是Boss最忌讳的事情,我实在太缺乏职场经验。   缺乏就缺乏吧,我不想再找工作了,回了国宅在家里愉快地做起来了soho一族。   我的工作大都是以前读书时有过合作关系的朋友介绍,还有部分是学长肖扬介绍的,主要针对政府部门、银行、大型公司等行业做安全性评估。一般而言,他们对电脑的保密性要求极高,经常需要专家做安全评估,我的工作则是找到数据库,防火墙、身份认证、访问控制协议中的每一个漏洞,决不让黑客有可乘之机。   这份工作相当自由,收入十分可观。只是工作时间不稳定,不忙的时候可以整天睡大觉,忙起来就能要人的半条命。   我就这么过了大半年,自觉日子十分滋润。   但大哥不这么想。两个半月前的某一天,大哥忽然不请自来地踹开我的门,给我来了个忽然袭击——他刚刚接手父亲的公司,工作非常多,一般不会主动来打扰我——我当时刚刚忙完了一个重要CASE,形象不算太好,屋子乱糟糟,餐桌上若干过期外卖盒子,足足两天时间没吃饭只喝水,一身睡衣幽灵似地在屋子里飘荡。   大哥震怒,那眼神几乎要把我看出一个洞来,他拍着桌子吼:你这样,什么时候死在家里都不奇怪!   为了挽救不健康、堕落的我,他单方面做了决定——我需要一份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   到了第二天,他面无表情告诉我他已经在盛宣给我安排了一个办公室,我每天和他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这样我的三餐至少有保障,不会被饿死。   去盛宣工作!?我呆了一秒然后表示拒绝。我对会计工作完全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白占着一个办公室作甚?   我的辩解之词甚有道理,大哥也表示同意,又说我不愿意白占着一个办公室的话,就去盛宣的信息技术部工作。   我的脸扭成了苦瓜。自从爸爸在我身上发现计算机天赋后,在近几年的时间里,我一直为盛宣做系统安全评估,确保他们的数据库和网络环境安全——所以我很清楚熟悉那里的工作环境,毕竟程序员在一个金融公司里只是边缘人物,重要性不高,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修修电脑装装软件,毫无用武之地。最关键的是,天天被大哥监视,可一点都不好玩!   乔希宁就是这个时候出现,拯救我于水火。   到底是有多年交情,我们每个月都会联系,通常都是他找我帮忙。我同他诉苦,他灵光一现,给我出主意,“不然到我这里上班?我正好需要一个助理。”   “咦?”   “我之前的助理即将结婚,急需新人,”他这样说,“做我的助理,工作时间灵活,只要我休息,你绝对可以休息。对了,你不是很喜欢张维安?他同我们公司有五张唱片的合约,来做我的助理,你可以经常看到他本人。而且我保证,绝对不虐待你!”   张维安,国内首屈一指的作曲家、配乐大师,弹得一手好钢琴,他的专辑张张经典。我非常喜欢他,编程的时候音响里流淌的都是他的钢琴曲。   所以,我动心了,默默想着“反正大哥非要我找一份工作才会善罢甘休吧”,于是就这么成为了乔希宁的助理——好歹这份工作是我自己选的,是不是?   宁可做一份完完全全和电脑无关的工作,也不要去盛宣。当然,这个想法不论如何也不要告诉大哥。   第二章(下)   我隐藏了对盛宣的腹诽,含蓄地同我未来的大嫂讲述了这段遭遇,她乐不可支,“原来如此。杜哲你对阿梨倒是真好。”   大哥木着脸:“我只有一个妹妹。”   说到底大哥还是最关心我,我小鸡吃米般点头。   他瞥我:“你现在这份工作,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他说得对,我表示同意。但接下来做什么,我也没有想好。大哥是传统的人,一直觉得人都需要一份工作。   大哥看着我:“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犹豫了一瞬,“嗯,还没想好。觉得什么工作都提不起精神,一点新鲜感和挑战性都没有。”   大哥反问我:“你觉得什么有新鲜感和挑战性?”   “我也说不好……”   姚瑶语气温和道:“让阿梨想一想,不必急于一时。以阿梨的能力,任何公司都会敞开门欢迎。”轻言细语的一句话,大哥神色有所缓和,果然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我想,大哥是真喜欢她。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姚瑶真是个有趣的人,见识很多,什么都知道。   吃饭后水果的时候,我跟她交换了联系方式,我拿着她的名片研究了一下,“姚姐姐是律师吗?”   “是的,”她点头,“我所在的律师行和盛宣有合作。”   我小口吃着菠萝,问:“你和大哥怎么样认识的?”   “呀,”她笑起来,“那就要从一年前说起了。”   我睁大眼睛,炯炯有神听故事。   两年前,大哥在国外出差时在饭店里遇到了还在附近大学念法律的姚瑶,电梯出了故障,两个成年人被困在漆黑的电梯里,恰好又是同胞,因此而结识;一年后两人在机场极为巧合地再次见面,并交换了电话号码,可两人似乎都没有刻意联系;而最近,也就是一个月前,盛宣和姚瑶所在的律所结成了合作伙伴。   连我都觉得这种相遇的过程听起来浪漫极了。一年前他们两人对彼此浑然不知,但命运把偶然和必然的巧妙发挥得淋漓尽致,用细长的绳子,把两个人扯到了一起,简直出神入化。   我说:“大哥,你们相识过程,简直就是数学上的奇迹啊。”   姚瑶睁大眼:“数学?”   我说:“是啊。全球七十亿人口,你们在同一个电梯相遇;然后又是在同个机场相遇,这也是个小概率事件……”我摸出笔记本,“让我算一算。”   大哥摇头,“好了。”   我于是就不再算了,总结道:“我看只能用‘缘分’两个字来形容。”   姚瑶抿嘴一笑,“我当时就在犯嘀咕,怎么每次都是他?”   大哥看了姚瑶一眼,面上有浅浅笑意浮起。我感慨:大哥居然笑了,当真难得一见。这样绵延了数年的缘分,就算我大哥这样的木头,怕也会心念一动。   我的位置靠窗,恰好看得到走廊,侍者推开门,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我当即一愣,心想今天怎么就那么巧——那是沈钦言和安露。   两个人统统身材高挑,穿得素净休闲,看上去真是一对璧人。只是,两人所穿的衣服和我白天所见已经不是同一套了。   他们目不斜视,低语着走向角落的餐桌。   沈钦言拉开座椅让安露坐下,又接过她的外套递给侍者,在她对面落座。我恰好可以看到他的宽挺的背影。   随后,侍者恭恭敬敬递给沈钦言菜单,他轻轻摆手推掉,随口说了句什么,侍者会意,躬身离开。   “认识那两人?”大哥问我。   我这才意识到看着他们太长时间,迅速回神,解释:“是的。她是个很有名的节目主持人,名叫安露,今天早上,乔希宁接受了她的访谈。没想到现在又看到她了,真是巧得很。”大哥回国不久,又极少看电视电影,不认识他们也不奇怪。   大哥朝那边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确实相当厉害,反应超敏捷,”我说,“即便我们之前做好了准备,乔希宁还是被问得满身冷汗。”   大哥点了点头,他对娱乐人物从来没有兴趣,所以开始听说去当乔希宁助理时很不赞成,觉得那工作根本不适合我,连声反对。大抵是因为我态度坚决,他两天后倒是想通了,跟我说:“也好,当明星助理需要跟很多人打交道,磨练人际关系也行,总之比你在家中一个月可以不出门好。”   我当时也只好讪笑。   姚瑶收回了目光,又放下杯子,“既然吃完了,我们不如离开?”   我们都同意这个观点,大哥结了帐,我们一行离开饭店。   那天大哥先送我回了家,我在车上鼓动他和姚瑶去别的地方再玩一个晚上,却被他瞪了好几眼。   姚瑶和大哥坐在前座,她笑着回头问我:“阿梨是一个人住?”   我点头。   大哥从后视镜看我一眼,“本来是在家里住,去年回国后不久,她就偷偷买了房子搬出去了。”   姚瑶失笑,“偷偷?”   我严肃地跟姚瑶说,“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代沟,姚姐姐,你懂的。”   我搬出去这事,起初是瞒着大哥,但是没瞒着父母。我早已习惯一个人独居的生活,回国后和父母住在一起很不习惯,尤其是在生活习惯方面,屡屡被妈妈批评。在国外的时候,爸爸曾经在学校附近给我买了一套小公寓,我卖了那套小公寓,用这笔钱加上这几年攒的钱,在市中心的高层酒店式公寓买了个小房子搬了过去,我的房间在五十层楼上,离地约一百五十米,空气视野都很好。   姚瑶就果然是懂的,她赞许地说:“阿梨真是独立。”   “姚姐姐你呢?”   她耸肩,“其实我也是一个人住。”   “半斤八两。”我们对视一眼,笑起来。   我就知道她是理解我的,现在社会上的女性每一个都精明强干,事业成功,出入哪里还需要男人的陪衬?大哥能和她遇上,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吧。   第三章   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仿佛一整块翠玉,蓝得发亮。   我趴在公司的办公位上琢磨我的未来问题。   大哥说得没错,和乔希宁绑在一起这么久,让我直接的了解到: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和不适合自己的工作范畴——最初的好奇之后,明星助理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渐渐变得索然无味了。   但我知道乔希宁是舍不得我走的,自从几年前我帮他了大忙后,他一直视我为他的幸运女神,觉得我无所不能。   我妈妈和她妈妈是手帕交,我和他同年生。   但我的学业比他超前若干年,我本科毕业那年他刚刚上大二,参加了电视台的选秀节目。他雄心勃勃,非常希望成为风靡街头巷尾的明星,找到我请我帮忙在网络造势,在各大网站刷票刷帖。   念在我们的多年交情的情分上,我帮了他这个忙。   我花了半个月时间研究了几个主要的投票网站和几个大论坛,针对漏洞写出了刷票软件;随后编了个自动发帖、顶贴、刷点击的发帖软件。这事儿到底是作弊,我当时的技术不如现在纯熟,但也做的不动声色,至始至终都没有人怀疑过。   他学的是音乐,声音十分清澈,街舞又跳得酣畅淋漓让小姑娘们目不转睛,形象又那么出色,因此没多久,唱片公司以优厚条件签下了他,所以他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笑傲江湖。   因为这事,乔希宁对我非常感激,直说我的举手之劳忙了大忙。   毕业后我留学在外,和他见面就少了下来。偶尔看看新闻,依稀觉得他的名声日复一日的响亮,到了后来,我的软件已经完全派不上用场,连升级都不必了。   我颇觉欣慰。他希望成为明星,于是求仁得仁。   唯一的问题是,我辞职后又去做什么?我的未来仿佛置身在云雾中。恢复到以前的独立工作坊生涯吗?大哥第一个不同意,而我也觉得没有意思。在家中虽然可以通过网络与外界联系,但那到底不如真实的世界来得有趣。   我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技术论坛的职业版,兴趣全无——到了我这样级别的系统安全工程师,也只觉得工作枯燥乏味,毫无新意。大哥倒是说过,他觉得我可以叫上一帮人自己组一个系统安全公司,为大公司提供网络安全评估,但这样太麻烦,从小看到爸爸大哥为了公司焦头烂额,我一点想法都没有。   找一份工作不是问题,问题是,怎样才能找到一份有意思的工作呢?   乱七八糟的思绪构思到了一半,我听到敏姐叫我去会议室。   这几天公司为了乔希宁的新专辑讨论了多次,原以为敏姐是因为这件事找我,没想到居然不是。   乔希宁满脸兴奋告诉我,“公司安排我演电影兼唱电影主题歌。”   我瞥他:“你?拍电影?”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他不满,“我的粉丝都觉得我挺有表演天赋,说我在MV里展现了精湛的演技!”   “是是,”我问,“那是什么电影?”   敏姐晃晃两根手指,眉飞色舞道:“是邹小卿大导演的新片,具体细节尚不清楚,但绝对大制作,投资都是这个数。”   即便我这样对娱乐新闻不关注的人也知道邹大导演,他堪称21世纪的希区柯克。   乔希宁高兴拍我肩膀:“还有件事你肯定很想知道。这部电影的原声是张维安创作,主题曲自然也是。你很快可以见到他了。”   我眨眨眼。   ……辞职还是不辞职,这是一个问题。   呃,再拖延几天好了。   下午我们一行人去电影厂试镜。   虽说是试镜,但这个角色多半已经定下来,只要乔希宁不是太不靠谱——在路上敏姐同我说,POLU唱片和盖亚电影公司是都是林氏传媒集团的下属公司,两家利益相关,合作多年,十拿九稳;乔希宁在片中的角色恰好是一名歌手,本色演出既可,据说戏份还不少;电影主题曲将作为他新专辑的主打歌,曲风定位抒情歌曲,卖点是“张维安”三个字。   我们说笑间到了电影制片厂,正在走廊上邹导的摄影棚,就巧遇邹大导演和制片人本人,邹大导演带着顶圆头小帽,一把络腮胡,貌不惊人,眼睛却精光四射。   敏姐连忙把乔希宁推过去打招呼。   乔希宁也很乖巧,毕恭毕敬叫了声:“邹导,张先生。”   他今天基本没有上妆,完全素颜,看上去像足了二十岁的大学生。   邹小卿用审视的目光看他一会,最后摸了摸下巴,“乔希宁是吧?去换服装。”   我们面面相觑,不解其意,他也不解释,跟着制片人进了摄影棚。   随后才知道怎么回事。   和想象中的喧闹的摄影棚不同,这里十分安静空旷,工作人员有条不紊的搭建场景。我睁大眼睛看了又看,可惜想象力缺乏,实在看不出那是怎样的场景。   乔希宁去化妆室换了衣服,完全是20年前R&B歌手最经典款式,白色休闲衬衣,黑色皮裤,白色运动鞋。他规规矩矩走到摄影棚里被导演审核,我和敏姐站在角落里看热闹。   邹小卿盯着他看了一分钟,又让他站到一米高的台子上去,抚掌笑,“好了,果然没选错。这个角色是你的。”   乔希宁脸上露出笑容,跳下舞台。   我感慨,“真是好说话啊。”   敏姐很喜悦,“邹大导演其实最挑剔的演员,这次是角色实在合适,当然也是阿宁运气好。”   “他从小到大运气都好。”   “这几年我一直想带他进影视圈,不是片子不好就是忙着发片时机不对,”敏姐志满意得,“没想到第一次踏入影视圈就是大制作,起点高人一等。”   我莞尔笑,抬起头,却发现邹小卿身边多了一男一女,其中一道青色的身影我甚为熟悉,忍不住“咦”了一声。   敏姐抬头也看到了,笑了一声,毫不意外,“奇怪什么?这片子的主演自然是他了。但凡有好角色,邹导第一个考虑的,绝对是沈钦言。”   “噢……”我说,“那女演员呢,是谁?”   留学多年,我对国内的娱乐圈完全茫然,跟着乔希宁这段时间,每天疲于奔命,也没能长进多少相关知识,所以总是劳烦敏姐普及常识。   “是宋亦涵,最近正红,去年金像奖的最佳新人。不变的男主角,流水的女主角,邹大导演的风格啊,”敏姐莫名地感慨了一句,“男演员总是比女演员好。年纪越大越有风度,老少通吃。女演员则完全相反,姿色渐衰,一年不如一年。”   我“哈哈”失笑,心说难怪敏姐多是带男艺人了。她这张嘴真是厉害。   大抵是我笑声太大,或者摄影棚太空旷,我的笑声惊动了摄影棚的其他人。   乔希宁恰好结束了和导演的谈话朝我们走过来,附赠我一个白眼。   我本不理他,冲他瘪嘴,却发现沈钦言也抬头,冲我看了过来。   今天我戴着隐形眼镜,于是他的表情看得异常分明,他看我的眼神显得有些意外。我想他认出了我,十分不好意思,红着脸对他点头,还使劲地笑。   他冲我点了点头,又侧过脸和宋亦涵交谈起来。   这一出小插曲,让敏姐和乔希宁都诧异得很,“怎么,你认识沈钦言?”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回程的车上,大家都目光炯炯盯着我。   我心说这可不好解释,总不能说我糊里糊涂靠在人家肩膀上睡了半小时,于是含糊了两句,“前两天希宁去电视台访谈那次,我去买咖啡,在贩卖机前看到了他,机器出了问题,我帮他把钱取出来……算是有一面之缘吧。”   敏姐很疑惑,“我倒是听说他性格内敛,你怎么认识的?”   莫非她觉得我的话不牢靠吗?我抿了抿嘴,“真的啦,骗你们做什么。”   乔希宁夸张地抓我的手,一脸泫然欲泪,“阿梨你不可以变心啊!沈钦言有什么好的!”   我打他,“这么好的演技,用到电影里去吧,免得被邹大导演批。”   敏姐随即笑起来,“总之认识了也没坏处。沈钦言在圈子里口碑不错,人脉也广,结识听说都是高层,女友还是安家大小姐,啧啧。”   我点点头。他那么好的人,当然会拥有最好的口碑。   虽然邹大导演看中了乔希宁,但进他的片场可真是难。   他的保密措施做的万全,合同上的保密条款足足一页,总之强调一点,演员你可以接受采访,但不能说有关本剧的任何一个字。几位主要的演员进剧组时可以带上一个自己的助理,但要保证这位助理对看到的一切守口如瓶,如果不能做到,马上换人没得商量。   当然邹大导演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他热爱悬疑诡秘的情节,所以对剧透深恶痛绝。   不光如此,为了保密,邹大导演连全本的剧本都不给演员——比如乔希宁只拿到了半本和他自己有关系的部分情节。   几天后,我又拿到了《众里寻他》剧组的时间安排表,两周后开机,拍摄周期是15个星期,也就是三个多月。这部戏的各种宣传已经开始,大部分演员名单已经公布,都是当红的明星。市井传闻却说,还有重量级人物要加盟本片。我觉得现在的这些演员已经算得上重量级了,想不出更重要的人物。   直到开机仪式上这个答案才真正揭晓。   开机仪式在某酒店举行,司仪是著名主持人安露。   我觉得挺奇妙,当你知道某人后,你就会发现这个人无时无刻都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作为沈钦言的女友,她和电影圈的接触肯定也相当不少。所以开机仪式也请了她来主持——侧面可见《众里寻他》这部戏确实大制作。   酒店内外现场都很热烈,我们这种小助理自是不能进,但在后台通过大屏幕看热闹。   主演主创坐在前两排,沈钦言自然也是,我看到他身边还有个空位。   安露介绍完了主创,随后是主演。不知是存心还是故意,她第一个提到沈钦言,全场人员都在微妙地笑——毕竟谁都知道他们是一对。安露也十分配合,冲沈钦言眨眨眼莞尔一笑,又面带笑意介绍下一位主演。   世人皆知邹小卿对演员的容貌从来要求较高,这剧组的几位主演容貌不差,名气也很不小,一眼望去,满堂星光熠熠生辉。   几位主演和他们饰演的角色按部就班的介绍完毕后,安露则指了指大屏幕——那是由电脑控制的,每介绍一个演员屏幕上就会弹出一组演员角色对应的名字。   “大家已经发现了,这部电影里还有一位十分关键的人物没有介绍。他是谁呢?”   后台也有些小骚动。   大家都是有些消息的人,对这个空缺的角色自然有所猜测,但似乎很难猜到。   安露笑着侧身,伸手对入口处比了个“请”的姿势,浅紫色长裙微微飘曳着。   “……大家都在猜想是谁。是吗?实际上,这个角色直到昨晚才定下来。”   于是,所有人统统盯着入口,果不其然,有位高大的男人信步从幕后走出。   黑色风衣下是挺直的白色衬衣,衣领、袖口都微微敞开。说来也奇怪,很多人看人首先是看脸,但他不一样,你会首先注意到他的风度。明明是很简单的出场,他在现场走了不到十步,居然造成了先声夺人的效果。当真是风度卓然。   世界上真有气质这种东西啊。   现场的记者哗然,下一秒摄像机和相机拼命地闪耀,大有照爆存储卡之势。   他似乎不觉记者们的疯狂,脸上笑意加深,站在台上笑着跟在场诸人挥一挥手,并不说话,略一欠身,走到沈钦言身边的空位坐下。   这一幕看得我眼睛发直,这位是谁?   在我说出话之前,其他人已经开始惊呼了:“顾持钧!”   敏姐盯着屏幕上的人良久,我还以为她要发表什么著名言论,结果她忽然一脸少女模样,“居然,还是这么英俊!”   我几乎要倒地身亡。   但顾持钧这个名字却有些印象,也知道他在十多年是红极一时的电影大明星。娱乐圈最是喜新厌旧,此时后台诸人的震惊,完全说明了他当年多么红,十多年前的影响力到现在依然余威犹存。   我求助地看着敏姐。   “你当然不知道了,他退出影坛的时候你才十来岁,”敏姐说完又看向大屏幕,且叹且笑:“哎,你不知道我当年多爱他,墙上贴满了他的海报。当年的他才叫红极一时,电影界的黄金十年中最红的男演员,现在没有哪个影星比得上,沈钦言都不行。”   “这么传奇?”   “他忽然的息影更增加了传奇程度,”不管身边的人怎么沸腾,敏姐继续满脸怅然地沉浸在回忆中,同我碎碎念,“急流勇退,大概十多年没看到他出现在大荧幕上了,真是损失。太可惜了。”   敏姐难得如此忧郁,把一席话说得荡气回肠,可见当年爱他之极。   我顺着他的话题往下问:“可他为什么息影?”   “还能是什么?”敏姐叹息,“为了爱情。”   隔着一堵墙的发布会现场,记者纷纷对着顾持钧提问,问题大都围绕在一个点子上:他是否会复出。   顾持钧微微笑了一笑:“不会。我不演电影很多年,以后也不会再演。这部电影是例外。”   帮他解释的是邹大导演,他拍一拍顾持钧的肩膀,大笑着解释:“虽说我们多年老朋友,但我可是在他家围追堵截了一个月才劝说成功。他在这部片中会客串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胜任这个角色。”   记者们又追问是什么角色,邹大导演自然不肯细说,只露出神秘的笑容,吊足了大家的胃口,连我都觉得他十分欠扁。   然后大家去吃开机饭。   开机饭是摄制组开拍前的必然仪式,是所有成员相互认识的时机,大家共同为拍摄顺利举杯祝福。   主演主创都身着正装,但好在这顿开机饭是自助餐形式,大抵是为了活跃气氛,连我这样的小助理也被允许入场。   大厅很宽敞,两、三百来人也不显得拥挤。   敏姐抓着乔希宁和其他演员主创打招呼去了,说乔希宁虽然是音乐圈的小天王,在电影圈还是个小人物,趁现在搭上关系最好。   而我早就饿了,取了餐具就直奔长长餐台开始寻觅食物,吃得不亦乐乎。   自助餐非常美味,我在现场寻觅一圈,品尝了若干种食物后溜达到了墙角,不由得大喜。那餐台上摆着金鳍黑背的小鱼,可长得异常丑,无人问津。大厨现场烘烤这种鱼,我端着盘子,眼巴巴地盯着大厨,烤出一条就吃上一条。   四周无人,那戴着二十厘米白帽子大厨对我比手指:“小姑娘有眼光啊!”   说着,他打开烤箱,翻开烤盖,在小鱼背上涂抹各种作料,我急不可耐地把餐盘伸出去。   我很得意,同他说:“我以前在国外吃过这种冷水鱼,味道鲜美极了,回国后到处寻找此鱼,遍寻不着。今天真是运气……”   那个“好”还卡在喉咙中,下一秒有个声音响起在左侧响起,“这种鱼,还有吗?”   咦?声音很熟。   我回过头,仰起脸看到了沈钦言。我坐他站,他一身黑色的晚礼服,衬托得腿长极了,再往上上,则是一张俊美的脸,十分耀眼。不知道为何,我想起了网上的评论——难怪有人说他是男演员真正俊美的人,他好像自带一种功能,把他附近的的所有阳光都吸附到他的身上,并加以妥善的利用。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我居然半点都没感觉到。   大厨正用食品钳夹起鱼身,结果被这一问,倒是楞了一下,手停在了空中。   我连忙说:“这条鱼我不吃了,您给这位先生吧。”   沈钦言低下头看我一眼,眼神中有疑虑的意思,似乎在说“方便与否”。   咦,我何时会了读心术?   我抿了抿嘴,轻声说:“沈先生你吃吧,我刚刚吃了五……好几条这种鱼了。”   他眉梢一挑,果真没跟我客气,把餐盘递了过去。   大厨把香喷喷的鱼放到他的餐盘,他就在我身边顺势坐下,大块朵颐。他吃相很好,是那种你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姿态,不急不快,安静沉默,让人觉得看他吃饭是一种享受。   不过,他怎么一个人过来吃东西?安露呢?   他可是这部电影的男主角,不正是熟悉剧组各色人等的时候?   哦,也许没什么好熟悉的,主创都是邹导的御用团队,他也是御用男主角,熟悉多少年了。   我心里奇怪,回头环顾大厅,果然看到了安露的身影,她从来都是爱出风头的人,此时站在人群最显眼的地方,一身紫色长裙极为醒目,言笑晏晏地跟某人交谈——和她访谈时伶俐的微笑表情截然不同,那应是真的开心。   难得看到她这种表情,有点温柔,还有点俏皮、伶俐。她的交谈对象背对我,我看不到正脸,只觉得那个人影肩膀宽挺身材高大,有着青郁郁的头发。   侍者送来果汁,我看到和安露交谈的那个高大男人微微侧了脸,取出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安露。我终于看清,那男人是今晚大出风头的顾持钧。   我想,原来安露和顾持钧也是熟人。   第四章   不知道为何我总想跟沈钦言说说话。   “这种鱼味道不错吧。”看着他几分钟把鱼吃了个干净,只剩下一排鱼骨的时候,我主动跟沈钦言搭话。   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他回不回答我。我认识的明星并不多,说到底只有一个乔希宁。他是那种有了快乐巴不得全世界跟他一起分享的人,沈钦言绝不是此类。如果我不说话,肯定场面会冷场。   “是的。”沈钦言答了我一句,“味道很好。”   “这种鱼叫小狗鱼,只长在温度10摄氏度下的淡水中,”我说,“刺非常少,但个头却永远长不大,几年前我在阿拉斯加吃过一次,一直惦记到现在。”   他没有搭话,却静静侧头看着我。我一阵紧张,难道他嫌我话太多?   半晌后他开口,“你是乔希宁的助理?”   原来是问我这个,我松口气,赶快答应:“是的,我叫杜梨。”   “哪两个字?”   “木土杜,梨树的梨。”   他点了点头,说:“很好。   “我妈妈说她怀着我的时候特别喜欢吃梨,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抿了抿嘴角,似乎无声地微笑,细看却又没了,就像一个恍惚的梦。   我想他的名字真是取对了,当真是智者寡言,三思而后语。   说话间我的手机响起来,提示有邮件到,本来不想看,又怕有什么要紧的事,于是颇无奈地翻开屏幕低头查看邮件。邮件有两封,其一是肖扬的邮件,通知我说今年的“代号”大会即将召开,问我是否参加。   第二封邮件是“CODE”大会的邀请函,附赠一串SSL密码和几个关键词,破译掉这串密码就是入场券。   所谓的“CODE”大会,说白了就是黑客大会,全球的顶尖计算机高手的年度盛会,大家汇聚一堂交流,在此你可以看到各路纵横二进制信息世界的神仙。   我看了那串密码几秒,不自觉手指发痒,略一迟疑,远程控制家中的电脑开始破译。随后回了肖扬几行字说“肯定要去”,又问他要不要一起订机票。   抬起头时,我看到沈钦言正看着我,而我的餐盘里放着烤好的第二条鱼,热气腾腾。   “我刚刚在发邮件,”我跟他解释,“这条鱼……沈先生,你吃吧。”   “我等一等。”他说。   虽然他话不多,但人真的不错。没趁着我回邮件的时候吃掉那条鱼。   下一秒邮件又到,肖扬说他来订机票,我回复了一个字“好”,折回屏幕开始小口吃鱼。   他坐在我身边却餐盘空空,我给他出主意,“不然,沈先生你等鱼的时候可以去吃点其他的?旁边扇贝也很好吃。这家酒店的食物真是不错,比我去过的所有酒店都好。”   他静静听我说话。   “但大家好像都不吃,真是可惜。”满大厅都是端着酒杯推杯换盏的人,真正吃东西的人可不多,我摇头感慨,“每次看到这么多漂亮的食物浪费掉,总觉得很可惜。”   他“嗯”了一声:“这种场合,是这样的。”   对的,他这样的场面见过的不要太多,我正要开口说话,眼角余光却瞄到安露朝我们走了过来,于是连忙跟沈钦言说:“安小姐过来了。”   他点头,接过大厨递来的烤鱼。   “躲这么远做什么?邹导在找你呢。”   安露走近后拍一拍沈钦言的肩膀,用近似责备的亲昵语气说完这句,又别过视线看我,莫名地笑了一下,“你?”   她穿晚装的样子比平时的套装更加姿容闲雅,我连忙说:“安小姐。”   沈钦言回身站起,用温和语气跟她说:“她叫杜梨。”   “嗯嗯,我是乔希宁的助理。”   “乔希宁的助理啊,”她重复了这句,脸上浮起一丝不可察觉的微妙笑纹,话却是对着沈钦言说的,“怎么,也是你朋友?”   我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会怎么回应问题。   沈钦言没看我,简单道了句“是”,又道:“邹导那边,等我吃点东西就过去。”   “也好,”安露不置可否,抬起头跟大厨道,“鱼少抹辣椒,他胃不好。”   大厨则是毕恭毕敬点了头,“是,安小姐。”   安露姗姗离开后,我却没怎么反应过来,沈钦言说我是他朋友。   他低头吃鱼,侧脸沉静,眸子深得好像一口井,漆黑长密的睫毛微微上翘,在眼睑下留下了淡淡的阴影。   很难相信他已经三十二、三岁了,那么年轻,那么俊美,每个侧面都是一幅画,好像时间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我小心翼翼问:“沈先生,你说我是你的朋友?”   他侧头看我,表情里什么都看不出来,“你觉得不是?”   我连忙摆手,“不不,绝对不是的……我只是,太受宠若惊。”   他静了一瞬,又道:“我只是演电影的普通人。”   “噢……”我呆呆看着他。   说完他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我看着他端起餐盘送到餐具回收处,随即往大厅中央走去,先和邹小卿大导演说了几句话,又侧过身,和顾持钧寒暄,怎么看都是很得体的。   我想起那天在MAX的演播室,他无声无息让我枕着他的肩膀睡觉——敏姐说他性格内敛,实际上却并不难相处。   为了有史以来他第一部大荧幕作品,唱片公司让乔希宁暂停了别的工作,每天不是去电影制作中心熟悉流程,关在酒店苦背剧本。   剧组本来要给他派一个专门助理,用于联系用,但乔希宁拒绝了,说:“我家阿梨就够了,一个顶俩。”于是硬给推了回去。所以我被敏姐下了命令,每天必须去看他一次。   当代希区柯克不是白叫的,这部电影延续了邹大导演一直以来的风格,镜头数极多,有两千个镜头——而乔希宁有三四百个镜头,出镜率算是相当高了。   他的第一场戏是在这周六,起初他兴致满满,随着周六的来临,他越来越紧张,状况一日差过一日,后来简直到了心烦意乱的程度。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一幅抓狂的、精神错乱的样子,抓着我说:“我多少年没背过书了!”   “你不是也背歌词?”   “哎,歌词又不一样!”他哀叹,“歌词才几句?”   我决定帮他找回信心。   于是我打开电脑,让他看官网、论坛的留言——   “宁宁,我们爱你!”   “祝你的电影成功!你的演技一定很好!”   “我们都很期待你演唱的主题歌!”   “虽然和几大影帝同台演戏,可不要输给他们哦!”   “……”   大抵种种不一而足。   乔希宁的眼睛开始发光,歌迷发自肺腑的喜欢之情总能叫他精神振奋。   他是真的很爱歌迷,以前跟他聊天,他说:只要粉丝喜欢,他可以唱到八十岁。但不论是我还是他,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其实,乔希宁首次触电大屏幕这则消息算不上头条,关于《众里寻他》这部电影的最大的头条不是这部电影的巨额投资,也不是沈钦言再次成为邹小卿的男主角,也不是张维安为这部片子作曲,而是顾持钧复出一事。   专题和新闻回顾了顾持钧息影之前的电影作品,他出道十年作品很多,经典之作更有六七部,他最后的电影作品《约法三章》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电影;但就在他拿到最佳编剧、攀登到了人生的最高峰时,忽然宣布息影——那年他三十二岁,人生盛年,正是声誉日隆、事业如日中天时,可他却脱俗而去。   那之后关于他的新闻统统销声匿迹,只有路人甲乙丙丁的说法供人追寻。   顾持钧息影之后去了瑞士,很快结了婚,选择了做学问的道路,五年前的新闻说他现在是瑞士著名大学的副教授,现在或许已经是正职了——这事儿让他的影迷更爱他,说这才叫上得厅堂下得讲堂。他现在有三个孩子,长子是对双胞胎,据说特别可爱,还有个四岁的小女儿——这则消息来自于他的某位学生在论坛上的爆料,真实性很高。   但也仅限于此,别的信息,几乎无人知道了。   第四章 (下)   乔希宁发愁地看着剧本,哀叹连连,“我刚给邹导打电话,他居然什么都不跟我说!只让我自己揣摩!”   我说:“……那,你好好揣摩,导演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他忧郁:“哎,我的第一场戏就是在黑夜里看到恐怖景象……压力好大!”   我好玩地戳戳他,“看看别人是怎么演的。”   “我早就看了很多遍了……”他努努嘴,指了指茶几上的一叠影片。   啊,真是为数不少,我翻了翻,不少经典之作,其中邹小卿大导演的作品最多。   “我想看看他是怎么拍戏的。”乔希宁说,翻出了《空间》。   《空间》是邹小卿的去年前的作品,沈钦言凭借这部电影获得影帝。   除了对男人的相貌反应迟钝外,我对任何的艺术都不敏感,比方看画无法辨认是否色彩是否协调,受邀听交响音乐会居然昏昏欲睡被批是暴殄天物,看电影从来只看有趣搞笑的,艺术电影之类统统谨谢不敏。我的老师就经常说:上帝造人是平等的,一方面才能太出众,一方面自然有所短缺。   却不知道为什么,沈钦言演的电影我却愿意看一看。   沈钦言的经历蛮有意思,他二十一岁开始演电影,出道的第一部片子就是邹小卿的《洗尽铅华》,随即闪亮登场。那两年接拍了四部电影,除了第一部是配角外,大都是青春爱情剧,他扮演深情款款的年轻男主角,出场就引得小女生尖叫那种。他当时非常年轻,相貌又俊美得无可挑剔,特别适合大屏幕,一时间风头两无。   然后他回到学校去读书,念了戏剧系。他是认认真真地在学习,所以有两年时间没有拍戏,到了大三时才重新接拍了一部电影,大四又有一部,然后四年过去,他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没有延期,教授评价甚高。   这四年他虽然在念书,但外形实在太好,广告拍了不少,一直也没有淡出人们的视野。   二十七岁他大学毕业,又以一年约莫两部戏的速度拍戏,邹小卿的每部戏都请他做了主角。他今年三十二岁,共有十二部作品,大部分作品的口碑票房都很好,这让他成为“最热门的男影星之一”。   去年他拿到了影帝,可以说攀登上了人生的新高峰。   影评专家说他相貌好是一方面但不是主要的,其实,不少演员都会外貌所累,让关注太过注意外貌而忽略演员的内涵,而相貌太好的人往往恃宠而骄,不肯修炼自己——这也就是这样的人往往不能攀登到事业的最高峰的原因。但沈钦言不然,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来提升自己,他花了大量的时间研究角色,因此能和场景完美的融合,他能把自己的特点完全隐藏,融入角色。这个本领和他的努力分不开,和天分也分不开。   《空间》这部电影很惊人,镜头错落旋转,剪辑神乎其技,沈钦言在被改变了无数次的世界中寻找妻子的下落,然而人死不能复生,不论怎么纠正,最后证明一切徒劳无功时,一直冷静的他忽然崩溃,捶地大哭,那幕场景感动了无数人。   哪怕只看小屏幕的电脑,我也觉得这一幕非常震撼。   “演得真好,”乔希宁盯着大屏幕,表情很凝重,“我跟他还有不少对手戏……哎,怎么办啊。”   我还沉浸在电影带来的震撼中,等心跳平复了安慰他:“车道山前必有路,你小时候我可想不到你今日会成为歌星,等几年后,你拍了若干部电影后再看今天,就会发现现在的紧张毫无必要了。”   其实乔希宁做的远比说得好。他的第一场戏是本周末晚上九点开拍,我们傍晚才到。   本想早到一点去观摩别人怎么拍戏,结果唱片公司临时安排了全球最著名音乐杂志的一份专访。   乔希宁前一秒还在担心今天晚上的戏要砸锅,下一秒就对着金发美女侃侃而谈:“能在电影和音乐两个领域同时取得成功的人并不多。我希望我的音乐和电影可以互相补足。”   他在国外学过一年街舞,英文相当厉害。   “其实电影和音乐有一定的相通之处,我自己录歌写歌时,都会在我的脑子里构思一个意境和画面,有一个完整故事情节……”   “我在片子里的角色?这是非常有意思的角色,大家看了电影就知道了……”   我忍不住感慨,他也就是在我面前跟小孩子似的,面对媒体却从容不迫,颇有大将之风。   结束了访问,我们冲向电影厂。   作为当红小天王,剧组给了个小化妆间,和另一位影视新星严谦同一化妆间。我们到达的时候,他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戏份从摄影棚归来,满脸面如土色。   乔希宁和他较熟,忙问怎么了。   严谦缓过劲,拍着大腿感慨道:“一会你就感受到了,难啊,真难啊,在镜头下居然完全不知道做什么。”   他可不是什么新人,居然会发出这种感慨,乔希宁脸色更白了。   敏姐笑着拍他的肩膀,跟正在准备工具的化妆师寒暄去了。   乔希宁化妆的时候是我最舒心的时候。   他化妆通常就是几个小时,我可以在这个宝贵的时候写写程序、看看技术论文或者打个盹;敏姐对我也异常客气,从不让我做端茶送水的工作。   但以我和乔希宁这么多年的交情,这种事情分内之事。   趁她化妆,我去找剧组的负责联系演员的制片,之前都是邮件联系,现在见了面,才知道是个超级干练的女人,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谈完工作,我离开房间来到走廊,发现旁边的几个化妆间分别是几位主演的,门上挂着“主演”的铭牌。   我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几秒,想:不知道他在不在里面。   念头刚一闪过,那扇门“啪嗒”一声打开了,沈钦言一手接着电话边面无表情走了出来。   事情不会这么巧合吧?   我听到他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找到我的手机号,但请你不要再联系我。”   他语气平静且强硬,冷漠之气扑面而来,我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真是意外。   他一身白大褂,带着薄薄眼镜,上了妆,严肃之气扑面而来。   沈钦言蓦然抬头看我,似也一怔,大抵也没想到在走廊里看到我。   我觉得有些尴尬,听人家的电话总是侵犯隐私,我迅速一笑,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呼后退回了乔希宁的化妆间。   但我和他既然身在同一个剧组,总是少不了碰面机会。   那天晚些时候我在摄影棚又看到了他。   摄影棚和我一个星期前见到的截然不同,搭建好了若干场景,其中就有一条幽暗的长街,把二十年前的街道搬到了现在。   灯光黯淡,乔希宁的第一个镜头就是午夜的街道,背着吉他“蹬蹬蹬”走过长街,进入一栋黑漆漆的屋子里,上楼,推开房门,然后发现自己的房间面目全非,顿时面露惊愕。   乔希宁演这段戏的时候,我在摄像机后观察。   这段戏大概一分钟,一句台词都没有,却起码拍了半个小时。   邹大导演坐在监视器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着“再来一次”,一段楼梯,就让乔希宁爬了二十次。   现在季节是晚春,空气逐渐闷热,不断重复的爬楼让乔希宁汗流浃背,一次NG后,我帮他擦了次汗,化妆师又上去补妆。   我轻轻摇头,他拍MV的时候可不会这么没用。   此时是初夏,片场灯光打得足,温度也比外头更高,眩白的灯光看让我疲倦燥热,我悄悄退到摄影棚的角落找水喝,却发现拐角的走廊里走出来一个挺拔的身影,仔细一看,我连忙笑了。   “啊,沈先生。”   他对我点头。   说起来这是今天第二次看到他了。想起傍晚的时的那幕,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下午我不是有心听你的电话。”   他一怔,似乎才想起这事,摇了摇头:“那没什么。”   他穿着衬衣牛仔裤,负手而立,卸了妆,看上去很是年轻。他真的算是少数卸了妆了之后更英俊的演员。我听到化妆时说过,他的可塑性十分好,一旦上妆,就活脱脱电影里走下的角色。   我说:“沈先生,你的戏一个小时前结束了吧,怎么还在剧组?”   “正准备回家。”   “真好啊,”我呼出一口气,站到几步外的通风口去透气,“我们可能要晚一点。乔希宁他啊好像要拍到很晚……”   大抵是我语气中流露了一点点羡慕之意,他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忽然说:“邹导喜欢看演员自己表演。”   “咦?”   “邹导极少说戏,也不会给演员指导。”   “‘NG’这个词对邹导来说,不代表不满意,邹导喜欢让演员展现出所有的状态的方式。”   “他选演员都是有原因的,包括乔希宁。”   “他接近剧本里的那个角色,有天赋、勤勉、聪明。他现在只是太紧张。”   我呆呆看着他,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通过我提点乔希宁。   “啊,沈先生,谢谢你。”   他摇了摇头。   “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多话。”我说。   他的手机荧幕亮起来,我看到他低下头查收短信,幽幽亮光映出他深深的眉眼,眼神分外醒目。他这个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改变环境,把周遭场景变成电影中定格画面。   他把手机放好,随即跟我颔首:“车子在门口,我先走一步。”   “沈先生,慢走。”   我当了三个月助理,也很清楚,圈子里的人大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他这样外冷内热的人真是不多,明明和乔希宁并无深交,还是乐意提点。我真是感激他。   第五章(上)   摄影棚去得多了,我发现拍摄电影完全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有趣。   片场多半是混乱,电线堆得脚下都是,稍不留意就会被绊倒,想看现场吧,但没看到剧本也不知道情节,偶尔看到拍摄片段也是云里雾里。乔希宁是想做好演员这份工作的,任劳任怨,和上下的工作人员都处得不错,敏姐也放了心,不再天天跟着他,每天都是我和乔希宁两人去片场。   我和他的关系到底和其他明星助理的关系不太一样,乔希宁并不会刻意的让我做事情,大多时间我都比较闲,只跟剧组的场务接洽,得到他们的时间安排表。   摄影棚去得多了,我经常会看到沈钦言,我会跟他招呼,他是很忙,但会礼貌地跟我点点头——所以我们也算是真正的点头之交。   我注意到,沈钦言十分勤勉,即便是没有他的戏,他多半也会在现场,有时安静的坐在一旁,有时和其他演员对戏。真的十分敬业。所以,人要红总是有理由的。   第二周周末,我目睹到他的一场戏,让人印象颇深。   剧中的他对失忆的女主角产生了莫名的兴趣,于是找到她的住所,微微倾着身,叩门。   扣门明明是有声音的,可是他做出来,就特别安静。偷偷瞥了一眼监视仪,明明是普通的二维画面,因为沈钦言的出现,居然呈现一种浮雕感。   女主角宋亦涵躲在门口小心翼翼看着她,他说:“可以让我进去吗?”   她迷惑地摇头。   他眼神更加柔和,开口时依然是那句:“请让我进屋。”这一幕台词只有两句,相似的台词里,感情的微妙变化连我这样的外行人都能听出来。   那天晚些时候,我听到摄像师和导演说话:沈钦言最好的地方不是外表,而是姿态。如果姿态不妥,再好再美的人像也会失去它的光彩,让人觉得难堪。他在电影里的各种姿态总是恰如其分的。   难怪有人说,不论沈钦言演疯子傻子天才,总有一堆人爱他。   乔希宁也和片场的工作人员渐渐熟悉起来,演戏也勉强上了路,虽然他还偷偷跟我抱怨诸如“在完美主义的导演重压下,真难”,“摄影师对我好挑剔”或者“抓不住人物形象怎么办”,但实际上他NG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他至少并不比其他人更差。我想他大约有点领悟邹大导演的意思了。   而他最新的主要戏份都是和宋亦涵的——毕竟,是他把女主角捡回来的。   大抵是因为年纪相近,他们两人相处很是和谐。   电影拍摄每天都有固定的镜头数,必须拍完才能回家,邹小卿对每个镜头都很挑剔,差不多每天都会熬到凌晨三四点才能回家。   好容易结束拍摄后,差不多是凌晨两点,我总算解放了,和乔希宁去摄影棚的车库拿车回家。   刚走到车库,就看到了一脸挫败的宋亦涵,她满脸疲惫地冲着手机大吼:“你脑子是豆腐渣吗!我怎么会花钱养了你们这群笨蛋?你们怎么不去死一死?车子坏了都没发现?”   我和乔希宁对视一眼,他跟我点头。   我会意,走到驾驶座预热汽车,一分钟后乔希宁带着宋亦涵朝我们的SUV走了过来,拉开车门让她上了后排。   乔希宁同她说:“不论是等助理来接或者让剧组派车,都还有二十分钟。”   而她累得简直就要死过去了。   “可不是,”她咬牙切齿,“我那助理完全是头蠢猪!”   作为剧中的女主角,这段时间她天天在片场呆足十五个小时以上,不可谓不辛苦,情绪暴躁也是难免。   我忍住倦意,回过头看她,“宋小姐,你住在哪里?”   她说了小区名,我点头,在导航仪中查找回程的最短线路。   乔希宁探身过来,拍我的肩,“既然这样,我来开车,先送你回去,我再送宋小姐。”   我“咦”了一声。   他指着屏幕上的路线图,“看这几条线路,你家最近。”   “也好。”   我低下头,取出手机忙着查了一阵子,把以后三天的事情安排妥当,告诉乔希宁:“这几天的时间、行程安排表我已经发送到你手机中。”   他点点头,说好。我又嘱咐了他一些事情,比如明天可以晚一点起床后天他某张唱片制作人的生日我订好了礼物等等。   侧过头,宋亦涵却侧头看我一眼,叹口气道:“要我的助理能有你一半能干都好。”   乔希宁开着车,还很得意洋洋:“那是。我家杜梨是什么人?”   宋亦涵“嗯”了一声。   乔希宁说:“只要在网络上,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情。你不知道我花多少力气才让她成为我的助理,这还是她看在我们青梅竹马关系的份上。”   难为这么晚了他可以说大话,我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宋亦涵看我一眼,迟疑了一会:“你电脑很厉害?”   我警惕地摇头,随口答:“勉强。”   好在她没有问下去,身体微微靠着车窗,似在打盹。大抵是因为刚刚发平了脾气,她恹恹靠着后座,精神不足的样子。其实她是美女,眉宇中有股子灵气——能被邹大导演看中的演员多半是姿容出色的。此时的她还上着妆,但也盖不住那苍白的皮肤,反而有点可怜。   没多久,车子一拐弯进入了我所住的街道,我收拾好一身的疲惫,回了家躺倒床上,疲倦地电脑都不开了,倒头就睡。   当时我十分疲倦,完全没把这短小插曲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头。   故事开头的第一幕,就是那条“乔希宁和宋亦涵同车夜归”的八卦新闻。大抵是他们两人在电影中有暧昧,电影外也动了情,眉来眼去开始了一段感情。这新闻看得我叹服不已——如果昨晚我没在场,大概很可能被记者的生动照片说服了。   敏姐大喜:“不错!绯闻永远是圈子里最好的调剂。”甚至和宋亦涵的经纪人商量细节。   这样无伤大雅的八卦新闻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不过绯闻归绯闻,我平时也发现,乔希宁和宋亦涵两人关系比剧组其他演员的确更好。比如,乔希宁把自己的所有专辑都签上了名字送给宋亦涵。   他跟我解释,“她说很喜欢我的歌。说有次情绪失落的时候听到我的歌,觉得十分励志,精神振奋。”   乔希宁十分看重自己的音乐,更何况表示欣赏他的,是跟自己演对手戏的美女?   连邹大导演都时常开他俩的玩笑,称“选美冠军都被你哄去了。”   我才发现这位导演冷幽默起来也很了不得。   制片人大笑:“邹导果然不负‘电影圈内第一媒’的大名啊!”   我没听懂,于是劳烦敏姐跟我解释:“所谓的第一媒,这是因为邹大导演的剧组,每次拍电影都会在半年后凑成一对夫妻的缘故,比如张睿和乐敏敏,陶方直和刘嘉颖,等等等等。”   这倒是前所未闻,我忍不住失声大笑。   周末晚上我惯例和大哥一起吃饭。   大哥现在一改工作狂的本性,能不加班就不加班,专注于培养感情,可见对这段感情的重视。唯一让人觉得幽默的,是大哥和姚瑶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叫上我。   我问他:“怎么老叫我吃饭?不怕我当灯泡啊?”   他敲我的头,“多嘴。”   姚瑶笑起来:“别介意,也是我的意思。”   我眨眨眼看着她,有点意外。   我长这么大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么多年所见所闻告诉我,热恋中的情侣通常不是大哥他们这样,往往避开熟人,不会在适合卿卿我我的时候还带上个妹妹。   吃饭时大哥是一贯的话不多,姚瑶大抵是当律师当多了,也很习惯倾听,所以吃饭时往往是我在不停的说自己最近的见闻。虽然在摄影棚时我心里难免抱怨,但我惊讶的发现,倒是给我增加了不少谈资。   难怪大哥说:“以前张口闭口都是代码溢出、系统安全。我以为你对电子芯片之外的事情都没有兴趣,难得你会注意到这么多细节。”   这就是行业的问题,我们兄妹的本质差不多一样,恨不得整个社会都是数字化的,由严谨的数学组成。难怪娱乐圈的人大都能能言善道。   “也太小看我了!”我抗议,“我偶尔也会八卦一下下的!”   “原来在现场看电影这么有趣?”姚瑶听完却来了兴致,“我还从未去过摄影棚,阿梨可以带我进去吗?”   “哎……?”我吃了一惊,“啊,这可不行。”   然后我跟她解释说邹大导演的片场是何等的严密,如何的难以进入。   姚瑶掩口笑:“我只是随口一说,不用放在心上。   我很感谢她的善解人意。如果她一定要去片场,却也不是没有办法。进入摄影棚的有一张出入卡,卡上有内置芯片,芯片的序列号独一无二。破解出入码对我来说不是难事,只是没必要这样做。   第五章(下)   虽然说戏份不是最多的演员,但乔希宁三天两头也要去拍戏。去剧组的时间多了之后,我和沈钦言有时候也会在停车场啊化妆室一类的地方碰面,他都会冲我略一点头算是招呼。数次相遇事件后,乔希宁表示莫大惊讶。   “原来你们关系好到了这个程度?”   我说:“他人非常好。”   敏姐瞥我一眼,拿手指敲我的头:“杜梨啊,你看在这个片场,除你之外,沈钦言还会跟哪个助理级别的人招呼?”   “怎么敏姐你说得他挺冷酷无情?”我咋舌,“我想他外冷内热吧。上次我跟乔希宁说的关于邹大导演的那些话,就是他告诉我的。”   “是吗?”敏姐若有所思,和乔希宁交换了一个我看不明白的眼神。她轻轻咳嗽一声,又看着我,用一种微妙的语气道来:“阿梨啊,不论你在网络上多么厉害,生活里真是毫无心机。安露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他到底是人家的男友。”   这句话,我脑子里转了好几转才明白她的意思。   “啊?敏姐你是担心我?”   她伸手拍我的肩膀,轻轻说:“话说多了惹人厌。世上好男人很多,但已经有女友的就完全是别人的。”   我这时方觉得肃然一惊,心里沉甸甸有如一块铅。不知不觉间,我和沈钦言的关系在别人眼底变得这样暧昧了。   我又不会因为别人长得俊美就爱上他,生活又不是小说。   敏姐如此委婉提醒,想来也是看不下去,让我避嫌。   只是,只是——我和他本就不是一类人,这部电影结束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吧。这部电影的拍摄周期是三个月,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快两个月,眼看着就要结束了,即将转移到外景地去了。   电影的外景地在静海市外的一座小岛,因其地处静海市的南端,故而叫做南岛——我自己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敷衍之嫌,南边的小岛数十上百呢。剧组在码头乘坐游艇到岛上,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岛小而精致,正是夏天,整座岛上盛开着红色的凤凰木,环绕一圈不超过两个小时。   南岛有着极其美丽的海岸线和白色的海滩,金子般的阳光垂直洒下,清蓝色的海浪温柔的卷上岸边,拍打着海滩上的晶莹细沙。   听剧组的人说,这漂亮的岛屿有1/3的面积是某位大富豪的私人领地,剩下的部分大都是岛上本来的居民。南岛的名声犹如小火苗般不温不火,不是大热的旅游地,但也不乏游客。岛上渐渐修建起了三家旅馆,所有的房间提前被剧组全包下来了。   这家庭旅馆房间太少,每人一间单独的套房显然不可能,这就造成不论是工作人员还是导演演员都必须挤着住。除了剧组的职员之外,几位主要的主演可以带一位助理,我于是就跟着乔希宁一起上了岛——我和宋亦涵住在同一间屋子,而她的新助理,一个小男生则和乔希宁住在一起。   这次拍摄,乔希宁大概会在岛上呆一个星期,所以出门时我带了行李。   宋亦涵的行李可真是多,房间本就不大,若干个大箱子更是占了除了床之外的不少地方。   她跟我说抱歉,我笑着摇头。   “我东西不多。”   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行李就是我亲爱的电脑。   在岛上的日子十分滋润,除了拍摄辛苦之外,我来这个岛上更像是休假——我只是乔希宁的助理,伺候好他就足够了。但鉴于我们的关系,他基本不会让我跑前跑后的忙碌,我似乎成了整个岛上最闲的人。   我觉得这种日子简直是度假。我琢磨着,当演员也有好处,可以走遍很多很多地方,见到很多很多人,的的确确比我以前常年坐在电脑前强得多。   大抵剧组也有同感,拍戏效率非常高,接连两天剧组收工都特别早,晚上十点就完成了拍摄。我抱着笔记本坐在床上,例行公事的戴着眼镜敲着键盘。   临床的宋亦涵从浴室出来,忽然说:“你的框架眼镜不合适你。”   “习惯了。”我脑子里百分之九十都是代码,剩下百分之十的线程处理环境带来的因素,含糊地回答。每个程序员都有自己的怪癖,我的怪癖就是编程的时候必须戴着眼镜而不是隐形眼镜。   “你眼睛很漂亮。”   啊!被人夸奖总是好的,尤其是被美女夸奖。   我抬起头,又惊又喜:“是吗?”   宋亦涵笑一笑。我这几天和她接触多了,知道这位新晋的女演员性格比较直爽,而她也没必要敷衍我。   我脸一红:“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   “大概你每天都在电脑前,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我发自肺腑地说,“宋小姐,我算什么漂亮,你才是最漂亮的。”   她半躺在床上,伸手盖住眼睛,疲惫之色一望即知。   “我远不如你,”她轻轻叹一口气,声音十分落寞,“有一张好看的脸,却不靠这张脸吃饭,才是最好的。”   我觉得她话中有话,刚想说安慰她,她手机响了起来。她每通电话的时间都很长,想了想,抱着电脑去旅店大厅。   旅馆的大厅人不多,吧台上倒是围了一圈人,都是剧组的成员,兴奋地大声聊天,大抵是这群人被工作折磨地够呛,聊天内容几乎没有与电影相关——反而是父母棋子孩子。我抱着笔记本躲到角落,全神贯注的开始打字。   我今天要写的不是程序代码,而是技术文档,这是一件比写代码还要让人觉得痛苦的事情,你要用清晰的、极有条理的、具有雄辩力的语句写出每个人都可以看懂并作为参考的技术文档——每次写分析报告和技术文档对我来说都是一场艰苦的战役,需要精神高度集中,不可有半点马虎。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吧台附近已经没了人。   我摘下耳机,伸懒腰,抱着笔记本站起来,坐在电脑前,浑然不知时间流逝。摇摇晃晃准备回房睡觉,视线一转,看到角落的沙发处还有一朵灯光,和大厅尽头处的吧台的橙色灯光摇摇辉映。   还有人跟我一样这么晚睡觉?我好奇地走近几步,看到笔记本屏幕荧荧的光落在一张沉静俊美的脸上。   如玉的肤色,笔挺的鼻梁,薄薄的唇,长而浓密的睫毛——啊,是沈钦言。   他微微勾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膝盖上搁着一台超薄的白色电脑笔记本,手指在键盘上似乎不耐地敲击着,“啪啪”两下拍着键盘,又“啪啪”两下显示屏。他和所有对电子产品搞不定的人一样,总觉得电子产品是宠物,拍一拍就会更听话。   我怔了怔,下意识朝他走过去。   脚下疏忽,居然撞上了沙发,“嗡”一声闷响。   沈钦言抬起头,明亮的视线朝我扫过来,略微诧异之后,跟我点头。   “是你。”   我揉揉撞得生疼的小腿骨,尴尬到了面红耳赤,小声说:“沈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他拍了一天的戏,现在应该躺在床上休息才对。天知道当演员是多么耗费体力的一件事。   他看着我,“还没睡?”大抵是因为窗外夜色融入他的眼眸,他声音也有些低沉。   “没有,”我说,“刚刚在写上一个工作结束后分析文档和测评报告,真是累死了……”我的声音戛然而止,沈钦言也够累的,至少肯定比我累,未必有心情听我的工作感受。   他“嗯”一声,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把膝上的笔记本随意放到桌上。   我注意到他的电脑屏幕没有任何界面,只有一片宛如大爆炸之初的惨白,那惨白的光芒闪烁数下之后彻底消失,屏幕全黑。   我小心翼翼地说:“沈先生,看起来,你电脑出了问题?”   “是,这段时间一播放DVD就会出问题,连重启都不行。”   我自告奋勇:“我帮你看看。”   他表情温和地对我点头:“那有劳你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把自己的电脑放在一旁,拿过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分飞。   他的笔记本外形精致,薄而且轻,携带方便,价格昂贵——就像每一样华而不实的奢侈品一样,最大的问题,兼容性极其差。   “这种型号的电脑华而不实,太追求屏幕的感观的而忽略了系统性能,兼容性差得令人发指,很容易发生数据溢出,显卡常常过热死,会造成电脑卡死甚至更严重的问题。而且用的时间越久,问题越多。”   我絮絮叨叨的边说边侧过头去,谁知看到他微微凝住的额角和迷惑的脸,显然我刚刚说的话,他基本都不懂——他和我不一样,不吃这碗饭,当然没必要懂得。   “哈……哈……我真是写代码太久了……”我掩饰性笑了笑,继续说下去,“总之,这款电脑一直以来批评都非常多。但也有改进的地方,你可以换掉显卡内存和接线,型号我都写给你……嫌麻烦的话,更可以考虑换一台电脑,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娱乐功能强大的型号。”   沈钦言不置可否,问我:“你很擅长处理电脑方面的问题?”   他的气息就在脸颊边,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不是我之前闻过的任何一种香味,就像——阳光的味道。   难得他会问我什么问题,我连忙回答:“其实我更擅长处理软件问题,至于硬件就要差点,但普通困难也不在话下,”说完看到他略带疑惑的眼神,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的工作。”   他看着我,“工作?”   我说:“我是系统安全顾问,做电脑安全技术方面的工作。”   他显得有些困惑,“系统安全?哪方面?”   “系统安全是个宽泛的定义,包括许多方面,比如数据库防护系统,防火墙安全、身份认证、访问控制协议等。”   他未必听懂了,略一沉思后说:“就像黑客的反面?”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而且还要求比黑客更为高明。安全工程师需要检查整个系统,包括我上面说的方方面面,找到黑客可能攻击的弱点,再当机立断修复漏洞。当然,这也是个长期的过程。漏洞总是堵不完的,各种各样的泄密事件总之无法停止……”   说话间,我敲了下Enter键,笔记本屏幕亮起来。   我把笔记本推过去,“沈先生,电脑好了。”   沈钦言对我颔首:“谢谢。”   我很高兴自己能帮到他,摆手笑:“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在意。”   他把视线投到屏幕上,一个个程序载入,从刚刚终端的数据恢复界面,最上的界面,是播放器的。显然,在这部电脑死机的前一秒,它正在播放着一部电影。   电脑从来是很私人的东西,看别人的电脑并不太礼貌,可现在屏幕上那一幕实在叫人印象深刻。   界面还停留在中止的片段,我看到一个个衣服上满是血污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跪在血迹斑斑的甲板上,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满脸痛楚,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悲哀。他是那样的悲伤。那样深刻的悲哀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把他的身心尽碎,唯有那么一点点余光残留在眼底,那是复仇的眼神。   “这是什么?”   我盯着屏幕,好奇地问。   “十多年前的一部电影,”沈钦言回答,“《约法三章》。”   “好像……是听说过。这部电影好看吗?”   他真的诧异了,“你没看过?”   “我几乎不看电影,”我嘟嘟了嘴,“没有时间。”   十多年前的我对计算机的痴迷到达了一个新的程度,浪费整个下午的宝贵时间只是为了看一场无聊的电影?开什么玩笑!不去不去。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沈钦言点头,说:“这是一部非常好的电影,哪个角度说,都无可挑剔。”   “这么高的评价?”我绞尽脑汁想了想,“演员是不是有顾持钧?”   沈钦言指了指屏幕上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我大惊失色:“啊,他怎么是这个样子?”   “他应该是怎么样子?”   我有些激动:“开机仪式那天我看到过他,他那么英俊,风度也好,怎么是这个样子?你看这个人,这么潦倒这么痛苦这么悲惨,那么可怜。”   我想我的发言有些幼稚,沈钦言却没有笑,开口说:“这是他在戏里扮演的角色,和平时的他不是同一个人。”他说话时声音总是低沉,没有太多情绪,但此时,却藏了复杂情绪。   “完全看不出来。”我老老实实说,“化妆的原因吧。”   沈钦言不语,看着屏幕上静止的画面片刻,才回答我:“不是化妆的原因,是演技。”   “噢……”我傻乎乎点头,“演技这种东西我不太懂,但我看过你的电影,觉得你演得很好。”   沈钦言转过脸正对我的视线:“你不是很少看电影?”   “呃,”我不好意思的笑,“你的电影,我前阵子都看了。”   他侧过脸看着我半晌,近在咫尺的气息轻轻荡到我的耳廓旁。半晌他后“嗯”了一声,转了话题:“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顾持钧有几场对手戏,所以在看他的电影。”   我恍然大悟:“呀,考前突击?   他一怔,伸手重重扣上笔记本电脑,“你没有说错,我现在的举动和临时抱佛脚无异了。”   我呆住了。咦咦,他在笑吗?真的在笑?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的笑容,恨不得把这一刻刻成光盘存入电脑里永远保存。   他轻轻靠上沙发,轻轻呼出一口气,又说:“我进这个圈子的时候,顾持钧恰好退出影坛,我们擦肩而过。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跟他演过对手戏,不知道跟他演戏是什么感觉,很紧张。让你见笑了。”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我有些感动,忙忙说:“你肯定比他演技好。他十多年不演戏,早就生疏了。演技也是一种技术,和我们程序员是一样的,别说十年,哪怕是十个月不关注,也会被主流圈子淘汰。”   “演技和信息技术不能相提并论,”他轻轻摇头,“更何况,这剧本根据顾持钧的一出舞台剧改编的。”   “咦?”我很惊讶,“有这回事?”   沈钦言点头。   我肃然起敬,“我还以为他只是长得好看呢。”   “他是全才,这些年他写过不少剧本,都是舞台剧,在维也纳的舞台上演过,”沈钦言揉了揉太阳穴,“《众里寻他》这部电影,邹导在瑞士住了一个月,才从他手中拿到授权。”   “啊,原来是这样,这个故事一定很好看。”   “是。”他简单地说,一锤定音。   我“噢”了一声,不知道如何接话。   “剪辑完成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了。”   我来片场多次,但说实话,对这部电影的主线还是一无所知,好像是爱情故事,但感觉却不太对头。沈钦言必然是知道电影的用意和主线,但他自然不会跟我提起来。   他拿起笔记本站起来,又低下头看我,“一起上楼?”   我连忙点头,跟着他站起来,上了楼回了房间。 第六章 飓风 头顶的灰色云层在卷动,海水不复几天前的安静,海浪轰隆,奔涌在天地之间,咆哮着持续不断地打在沙滩上,声音愈来愈响,犹如雷鸣。 正如沈钦言所说,第二天一早顾持钧就乘船来到岛上,他似乎是赶着时间到的,然后和邹导交谈着走进了化妆间。剧组的工作人员统统挤在附近,试图一睹当年影帝如今的风采。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出现在大屏幕上,这是第一次。 但人一多,总有不同意见。比如顾持钧的戏开拍前,我听到好几个剧务场记私下说“他这么多年没演戏了,现在演技还成不成”“我不看好”之类的话,不过怀疑并不能阻拦大家的热情,现场平添了更多期待。 我和乔希宁挤在拍摄现场的角落,同样满怀着好奇地等待——两个时代的影帝的对手戏,想想都让人激动。 打板声一响,所有人统统都闭嘴了。 剧组把摄影棚的道具都搬来,在海边搭建了一排临时的小楼房。 那幕戏大概是说,宋亦涵追寻着那位黑色大衣的男人,在马路的尽头消失不见。沈钦言饰演的心理医生一路追随而去,他长跑穿过迷宫一样的街道,无数门牌号在他眼前掠过,在街上行走的男女,他们统统面无表情,渐渐消失,整个城市融化、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中——这部分场景需要电脑特技来制作。 但心理医生浑然不管,朝着那栋房子奔去。 薄暮时分天气阴沉,最后一点阳光干巴巴地挤进屋里。 老旧的房屋,昏暗的书架,在凝固的时间中,书桌后的作家恍若不觉自己的大门被推开,连头都没回,还在奋笔疾书,像是在写一封信。 心理医生的视线在屋子里巡弋,桌子上的书,案头上的笔迹,积了灰尘的电脑,角落里老旧的电视机正在放着熟悉的音乐,镜头上的年轻人弹着吉他,唱着悦耳的歌。陈旧灰暗的布景,却有惊人的张力,莫名的气氛在空气中盘桓,远处海浪的呼啸声随之而来——他虽然是第一次来,可一切却是似曾相识。 “我来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让摄影棚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是那样的从容,仿佛这个世界的消失与他毫无关系。 心理医生平息了喘息,质问:“她在哪里?” 坐着的男人置之不理。 心理医生边走边问:“我问你,她在哪?” 作家慢吞吞地放下笔,转过身,隔着眼镜看着门口的男人,脸上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微笑了。 “啊,想不到你能找到这里。” 他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摘下了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作家穿着件皱巴巴的长袖T恤,套着条灰色的牛仔长裤,脚上是一双破烂的塑料拖鞋,看上去简直就是街边的游民。可他摘下了眼镜,露出了一双湛然有神的眼睛。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两个人一站一坐,在老旧的房子里对峙。 作家对他的怒气倒很平静,他勾了勾嘴角,微微笑了,“很多年没有人拜访我了,你能找到这世界上的孤岛,有意思。” “别废话,她在哪里?” “先不谈她,说说看,你怎么找到我的。” 两个人以平稳的语气针锋相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 我想特效制作后电影会更加好看,但此时现场虽然普通,两人之间却回旋着那种微妙的感觉——我想这就是气场,在于无声处。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只需要几个动作、几个表情,一点点说话的腔调,就让人身临其境。 人的言语是如此贫乏、无用的事物,我甚至不能很好地将我所见到的震撼表演带给我的刺激述说清楚。演技就是这样一种东西,让你激动,让你嗟叹,让你感同身受,根本感觉不到这是表演。他们是在你身边的平凡人,有着喜怒哀乐。 而顾持钧到底不负传闻,他当年盛极一时是有理由的。在息影十多年后,再次出现在片场还是光芒四射,举手投足都是戏,每个眼神,每句话都是。难怪沈钦言之前心怀忐忑,我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他了。 这一幕结束之后,我看着沈钦言从镜头后走过来,一言不发走进角落里,他的助理递给他一瓶水,他仰起头,喉结轻轻滚动,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对我来说,事情忽然变得多起来了,满足顾持钧的要求,邹导更改了不少戏的拍摄顺序——因为顾持钧从来不在岛上过夜,不论多晚他都要回家,所以他的那些戏大都是在白天拍摄完成的。 而且邹小卿和顾持钧在一起时,两人总有许多火花迸射,改剧本也是常事,临时起意修改的台词十分密集,预计半小时的拍摄会变成两个小时甚至更久。 工作人员面上不太好抱怨,但私底下都说,幸好顾持钧的戏份少。 而我也体会到了导演对完美的追求。 眼看着已经过了七月中旬,这个时候的海洋上最容易发生的就是飓风,在两天前就有了通知说,一场十二级的飓风可能从我们所在的岛屿掠过,我和乔希宁还为此忧心忡忡,担心不能回静海。但邹导却认为,飓风来临的末日景象和电影中几幕关键场景相得益彰,他认为再好的特效也不如真实的拍摄效果好,于是要演员们顶着飓风拍摄,当然,也要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 下午五点起,岛上就阴云密布,不见天光。这一幕戏几位主演都要出场,我们站在远处的平台上看,空气雾蒙蒙的,模糊了每个人的视线。 头顶的灰色云层在卷动,海水不复几天前的安静,海浪轰隆,奔涌在天地之间,咆哮着持续不断地打在沙滩上,声音愈来愈响,犹如雷鸣。天地间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草木失去了色泽,摇摇晃晃的岛屿,几位主演的争执吵闹以及无奈的哭泣在这昏暗的场景里有种诡异的崩溃感。像是末日真的到来了。 环境虽然恶劣,但那几幕戏导演非常满意。 那幕戏拍到最后,大雨倾盆而下,工作人员神速收拾了重要器材回了旅馆。 这算是收工最早的一天,对剧组的演员和工作人员来说,是难得的休闲时光。外面狂风暴雨,而大家在大厅和房间里搭起来十几个牌桌,旅馆的工作人员也从地下室抬出了一张台球桌。灯光暖意融融,大家喝着带来的香槟。 而我接到了新的工作,吃了晚饭就抱着笔记本奋战,偶尔抬头看看外头的狂风暴雨,不由得加快了手中的进度。 忽然眼前一黑,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好在笔记本上还有电源。我抱着笔记本,借着那微弱的灯光摸索着楼梯下楼。 果然楼下的大厅已经一片混乱,有人高呼:“停电了,已经派了人去检查了。”那是制片人的声音。 然后邹小卿的声音响起来,“大家少安毋躁,等一等电就来了。” 的确没什么可担心的,剧组有两台发电车,也有自己的电工,根本不必忧心。黑暗中的说笑声逐渐多了起来,没有人想回去睡觉,大家纷纷打开了手机、笔记本等工具获取光亮。 我在角落里找到乔希宁,他正和宋亦涵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喝酒呢。 二十分钟后工作人员跟邹导汇报情况:海底的电缆断裂,正在维修,估计今天晚上是不可能修好了。一小时后工作人员又来汇报:岛上的备用发电机型号相当老旧,并且出了些尚未查明的问题,剧组和旅馆的电工表示暂时没有能力修好,于是大厅里一片哗然。 好在剧组还有两台发电车,邹大导演一声令下,让人把车开过来,停在家庭旅馆的门外,车上的大灯犹如人造月光,大厅总算恢复了光亮,于是玩牌的继续玩牌,打桌球的继续打球,喝酒的继续往杯子里斟酒。 我安心等待,没想到最终得到的消息是“备用发电机坏了,无法修好。” 修不好? 我忧心忡忡地瞧着笔记本上的电池电量越来越少,觉得不安——总不能今晚都在黑暗中度过吧! 我想了想,和乔希宁低语了几句,他带我去找导演助理,说什么“我这位助理对发电机很有研究”,一顿猛吹。 助理已经忙得火烧眉毛了,狐疑地看了看我,大概对我也是将信将疑。他派去的人都修不好我怎么行?但也苦无办法,只好姑且让我试试。导演助理叫过旅馆前台的年轻女孩,让她带我岛上的配电室。 但酒店现场一片兵荒马乱,那年轻女孩显然不愿意冒雨陪我多跑这一趟,塞给我一支手电筒,匆匆给我指了路又说配电室有工具箱就被老板一个电话催了回去。 南岛本身并不大,配电室和这家旅馆也距离不远,不过两三百米就到了。 岛上暴雨狂风肆虐,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宛如天地倾塌,气温比室内下降了好几度,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撑着伞,抱着笔记本,还拿着手电,自觉行走十分艰难,风大得几乎要吹跑我。而每次亮起的雷声都震得我心口怦怦直跳。 手电的微弱光芒根本不足以照亮四周,时不时响起的闪电照得四下一片雪白。 我抬起头,忽然看到前方有个修长隐约的人影,我的眼镜被斜吹过来的雨水淋得有些模糊,远看根本看不出那是谁。就那么窄窄的一条林荫道,我害怕电脑被雨水浇到,弓着腰抱着笔记本拿着手电,还打着伞走得歪歪斜斜,十分狼狈。既然有来人,我略微侧开身体让来人通过。 没想到那人走到我身边停住了。 “杜梨?” “咦?” 我欣喜地抬起头,如稳重的大山一样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沈钦言。雨帘连成了雾,手电的光芒分开了厚厚的雨帘,折射到他远山一样的眉峰、高耸的鼻梁、漆黑的双眸里去。 我身上已经淋湿了一半。 我们视线对上的一瞬间,他问我,“去哪里?” 我真是冷,视线还很模糊,打了个寒战,轻轻说:“总不能一个晚上都没有电。岛上的备用发电机坏了,我去看看能不能修好。沈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在车子里看胶片,刚回来。”他言简意赅,把伞移到我的头上,“一起过去。” “啊,沈先生,不麻烦你了……” 他一言不发,略一躬身自我手里把手电拿了过去。 我轻声说:“谢谢。” 心里起了小小波澜,有个高大的男人陪着我走过这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我很感激。 配电室里又脏又乱,备用发电机外壳已经卸下扔在角落,地上摊开着工具箱,剧组和旅馆派来的技术人员不知去向——我松口气,好在东西还是齐备的。 看上面积的灰尘,就知道发电机近一年都没用过。我先检查了燃料,发现柴油充足,于是再检查机组里的设备。随后发现,这台备用发电机非常老旧,各项工具非常原始,完全不是我之前接触过的最新型号。修这个,看来麻烦不小。 “很伤脑筋?” “有点小问题,不过应该能解决,发电机原理很简单。”我说,“等我看一看图。” 我把笔记本摊在地上,单手按着键盘查找资料——我曾经为电网的系统做过评估,发电机的资料有许多。沈钦言在我身边半蹲下,为我照亮了一片窄小的空地,也挡住了外面的狂风。他沉声说:“你不要急,慢慢来,修不好也没关系。” 真是奇怪,屋里那么暗淡,窗外电闪雷鸣,我却一点都不害怕了。 我努力点了点头,大声“嗯”了一声。 灯亮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了。在黑暗里待太久了,灯亮起来的时候觉得这一切无比美好。尤其是当我长长呼出一口气,直起腰来,看到一个俊美的异性在身边寸步不离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世界的美好指数倍增。 我跟他小声解释:“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不是太熟悉这种老式发电机,花的时间有点久。” 屋内灯火通明,他关了手电对我点了点头,道:“辛苦的是你。我什么都没做。” “怎么会呢?如果你不在的话,我一定怕死了,”我对他吐吐舌头,“沈先生你不要笑话我,我其实……很怕雷的。” 他看我半晌,眼神里似乎有温暖的笑意流露出来,“我有用就好。” 他笑起来真是有致命的杀伤力,我呆了几秒,又仓促地低下头,只觉得浑身血液往上冲,一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又笑了,居然又笑了!第三次!这破旧的,带着浓浓机油味的配电室顿时熠熠生辉。 汗源源不绝地从额头冒出,我伸手擦着头上的汗。 他沉默了一下,从衣兜里拿了包纸巾递给我,“擦擦手,还有额头。” 我面红耳赤地接过,又垂下头,注意到他手指修长,有修剪整齐的指甲,和我那被灰尘弄脏的黑糊糊的手指完全不一样。 沈钦言走到屋外,转过身背对我,等到我擦干净手和额头后,又分秒不差地回过身看我,眼神很温暖。 “雨停了,回去吧。” 岛上的天气十分诡异,刚刚还狂风暴雨,现在满天乌云散去,月亮如银盘高挂天际,安静地给这个热带岛屿洒下一层银辉。刚刚那场大雨洗净了空中的所有灰尘,夜晚纯净得好像墨玉。 他脚步很慢,似在感受这美好的夜晚。 “这座岛很漂亮,夜晚也很美。”我说,我很久很久没看到这样明亮的夜空和月亮了。 他说:“城市里是没有这样的夜晚的,满城的灯光会盖住月色和星光,什么都看不到。”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不过,我没什么时间看天空。” 他侧头看我一眼,“工作原因?” “是的,往往日夜颠倒,”我说,“倒是沈先生,你还有时间看天?我觉得演员似乎也是日夜颠倒呢。” 他缄默片刻,回答我:“所以更常常看。” 我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我想,他的意思是因为经常在夜空下谈情说爱吗? 不待我想清楚,前方就是旅馆,隐隐看去,大厅里的人已少了不少,而旅馆外的树林花丛影影绰绰,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人影在月色下摇摇晃晃。 我本来没仔细看,奈何其中一人的身影实在熟悉,我想认不出都不可能。下一秒我的下巴差点跌下来,“啊,居然是乔希宁和宋亦涵!” 沈钦言倒是一直目不斜视地走着,听了我的话,朝幽暗的那边瞥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并不做声。 我有点激动,“啊,他们什么时候好上了啊!好惊讶啊!” 我从沈钦言的眼神中看出“你不是他的助理?”这样的疑问,“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沉浸在醍醐灌顶的情绪里头,“是啊,没错,这段时间他们一直走得很近,敏姐也经常开他们的玩笑,但我以为他们是好朋友呢!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发展到这一层了吗?假戏真做了!” 沈钦言说:“这种事情,圈子里很平常。” “很平常吗?” 明明他和宋亦涵的对手戏更多,也更加暧昧啊!我扬了扬嘴角,好奇地看着他,“那你呢?” 他一怔,脚步缓了下来,薄薄的双唇开合,“我?” 我忽然想起他早有女朋友,后悔自己的失言,“噢,沈先生,我瞎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之前一直觉得他除了话少一点,本质上是个非常宽容大度的人,并不难相处,而现在的我,忽然感觉,那只是因为我没触碰到他的底线。 “我不会假戏真做。” 让我意外的是,他当即回答了我,声音没有迟疑,也没有停顿,更没有我想象中的不快,表情也是一如既往地平和。 我掩饰性地笑了笑,“也是呢。你一直有女朋友的,怎么会假戏真做呢。”说完更后悔失言,他的女朋友跟我何干?我这么关心做什么?安露那种美貌又厉害的女人,也不可能会让他假戏真做吧。 他眉峰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拧,很快又舒展开,“也不是这样。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 这话倒是没错,他的私事我当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实际上,我知道的并不比他的任何一个粉丝多——我尴尬得不行,脸庞发烫,好在夜深,也不会有别人看到我因为尴尬而脸红。 “是我失言。” 前方就是旅馆了,眼看这谈话即将陷入更糟的境地,我深呼吸一口气,力求挽救面前这个尴尬无奈的局面,“我上楼了,沈先生,再见。” 他叫住我,“杜梨——” 从来不知道我这么普普通通的名字被人叫出来也有惊人的效果,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就像是大提琴的和声。 我心神一荡,匆匆回了头,正对上他平静的视线和略弯的嘴角,“……今天辛苦你了,晚安。” 我想我产生了一瞬间的迷惑,胡乱点了点头,来不及细想,就上了楼。 沈钦言给人的印象,往往是不苟言笑的。实际上一般人看到他,就会想他和电影里的角色是不是一样的,会不会太孤高冷峻。很多人说他的严谨是最有魅力的表现,可他刚刚的言行,无端地让我心口一阵猛跳。 是啊,我一直知道他是个非常迷人的男人,他的一颦一笑都极度迷人,可以让无数小女生尖叫,但我早不是小女生了啊!而且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么还会有这样一颗少女心呢? 我正兀自纠结,忽然门铃一响。乔希宁和宋亦涵一前一后进了屋,脸上都有笑意,看上去明显比前几天饱受邹导折磨后的状态好得多。这难道就是爱情的滋润吗?我暗暗想。 “阿梨,你把脸蒙在被子里干吗?”乔希宁一进屋就好奇地问我,“修好发电机的大功臣啊,让我们重见光明。” “我觉得没电很麻烦啦,所以才去修的。” “衣服都湿了,去换衣服免得感冒。” 宋亦涵笑他,“你管得真宽。” 我坐起来,顺手摸过笔记本翻开。 乔希宁长叹一声,“阿梨啊阿梨,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 我不理他的长吁短叹,“备用发电机的柴油能用两天,到了后天可说不准了。” 乔希宁毫不在意,“有你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反正你总能想到办法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懂不懂?没柴油也等于是零。”我没好气。算了,和乔希宁这个科学白痴说话,实在是太费劲了。 好在他也无意久留,和宋亦涵说笑一番后,就回了隔壁房间。他和宋亦涵表现得十分坦然,完全像是多年的朋友姿态。我这么知趣的人,能做的不过是装没事人一样闷笑而已,自然也不会追问。 倒是宋亦涵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一副有话要说的摸样。 “怎么了?” 她神色有些微妙,“我刚刚看到沈钦言和一个年轻女孩从海边回来……那女孩子长得很像你,不过,也许我认错了也不一定。” 我真是没想到她也注意到了我,并且毫不迟疑地对我提出了疑问。否认也没有意义,也只能承认了,“是我,你没看错。”于是把我去修发电机巧遇沈钦言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原来如此。”宋亦涵简短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就坐在镜子前专心致志地摘下项链耳环。 “是啊,沈先生很绅士的。”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笑容里大有深意,逼得我不由自主想追问下去。 “怎么,宋小姐你不同意我的话?” 宋亦涵随手拆了发带,瀑布般的秀发垂下,她回头看我一样,“据我所知,沈钦言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亲近的人。” 我觉得自己不太理解她的意思,有点困惑。宋亦涵和沈钦言演了很多场对手戏了,我看得出来沈钦言也对她颇为照顾,至少在她数次NG的时候,从未有过不耐烦之色。 “是的,如你所见,作为合作者简直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演员。”看到我的困惑,宋亦涵道,“……拍戏的时候我觉得下一秒我就会走进他的内心甚至爱上他,可一旦导演喊停,他就变回平时的那个人,浑身上下都罩着一层透明的壳子,再也看不透了。比如,他从不和别人谈起他的私事,连爱好都守口如瓶。所以,我说他不是一个让人随意亲近的人。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认真其实是骄傲,礼貌其实是拒绝,温柔其实是疏远。”宋亦涵支着下巴,“我想,沈钦言就是这样的人。” 她即使学历、知识远远不如我,但做演员的人在看人和了解人上总是比我要敏锐的。我想,这番话应该是她对我的暗暗提醒吧。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搁在键盘上的手,想不到要说什么。 最后,我“嗯”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第七章 船 对大哥来说,只要我不再做不靠谱的明星助理,其他工作他统统可以接受,至于我是否要读一辈子的书,他半点都不在意。 大哥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片场的外围,躲在树下昏昏欲睡,一有时间脑子里想到的就是宋亦涵昨天晚上的话。 接到了大哥的电话,他言简意赅道:“马上来德萨投行一趟。” 德萨投行?这是什么? 我仰头看着那湛蓝色的天空,狠狠地呼吸了一下美妙的海风,“大哥,你知道我和乔希宁在外景地吧?” “我知道,”大哥说,“所以,接你的游艇已经出发了。” 我彻底无言。大哥平时不这样武断的,看来是真的有急事。 “那……好。” 在岛上的外景地还有几天拍摄任务才结束,大哥叫我带上所有的行李出发。我去片场找到正在临时房间里苦背剧本的乔希宁请假,说剧组会派个新助理跟着他,他没有不应允的道理,他唯我大哥马首是瞻。 因为昨晚暴风雨的缘故,这天剧组开工很晚,工作人员有一搭没一搭地清理着积水的拍摄场地和被吹乱的道具,我穿过椰林准备回到旅馆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我见到沈钦言和他的助理从另一间化妆间出来。他穿着便服,低头和助理说着什么,助理递给他一份文件,他翻了翻,接过笔签了名字,然后抬起头来。他整个人舒适又自在,气色好得惊人。 他真的非常好看,平时的一举一动也都很得体优雅,难怪经常代言各种奢侈品。 他和助理低语了数句,助理伶俐地从另一条路离开,他在我身边停下,跟我打了个招呼。我闻到他身上那股香烟的辛辣味。听到他和导演的交流我才知道,他并不抽烟,但饰演的角色则是手不离烟。香烟和打火机,是电影中穿针引线的重要线索。 晚饭之后,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 我对他露出笑容,“沈先生。” 他问我:“昨天晚上雷声很大,没有睡好?” “嗯……也许吧。”我胡乱点头。 “我看了天气预报。飓风已经过去了,不用担心。” 其实我睡不好不是因为飓风和雷电。 我心里有点难过,掩饰性地低下头去,听到他说:“杜梨,我还有要紧事,先走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从面前闪过,心头一颤,叫住了他,“沈先生!” 他站住,回头静静看着我。 明明距离不过几尺,可距离却像万丈鸿沟一样。在任何话说出口之前,一股怅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敏姐说得对,他是公众人物,固定女友是著名主播,万一被人发现我们交往甚密,绝不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我想,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是注定的。 我说:“其实,其实没什么。” 他“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没再看他的表情,低着头从另一条路离开,回去取我的行李。 我的行李箱很沉,因为我只要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都会带上两台以上的笔记本---偏偏昨晚的暴雨之后,地上一片狼藉,沙土上根本没有办法拉着滑杆,只能费力地拖动着走向码头。 走得近了,我就看到一条漆着白漆的游艇从远处高速驶来,最后停靠在码头边上。白色的船只衬托着蔚蓝的大海,说不出的好看。离得近了,船身上的文字特别醒目,是“DUYAO”。 我知道大哥最近买了艘游艇,当时还颇感诧异,因为大哥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他那么忙,根本没时间乘坐,大哥当时的回答是“姚瑶提过,坐着游艇看荔湾海峡,一定特别美”,所以不假思索就买了。 我想,爱情就是这样,愿意为了对方无条件付出。对于一向忙于工作的大哥来说,能找到一个他愿意为之付出的人,也是幸福的。 我脑中转着这些念头,心神不属地往码头走。海浪静静地拍着海岸,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我走了几步又扶着遮阳帽回过头,想最后再看这个小岛一眼,才知道海边并非没有人---在我身后数步的人,居然是顾持钧和邹大导演,旁边还有几个穿着剧组制服的工作人员。 顾持钧一脸焦急,邹导演无奈地跟他说:“是这样的,剧组的发电机一台烧光了油,一台似乎坏了,所以一大早的,组里的两条船都回去了,最早的那条要半小时后才能回来。顾持钧,你再登半小时吧。” “我昨晚已经在岛上待得太久了。”顾持钧眉宇间有忧色,拧着眉道,“码头上有船。” 邹导侧过脸问了身边的工作人员几句,“不,这不是剧组的船---” 我略一迟疑,看向顾持钧,指着码头边上的游艇说:“顾先生,那边的游艇是来接我的,你不介意的话,跟我一起回市区怎么样?” 他没有任何迟疑,对我露出真挚的笑容,“好,那就麻烦你了。” 游艇分为上下两层,不算特别豪华,以舒适为主。除了船长外,游艇上只有我和顾持钧两人,我请他随便坐,他向了我的名字,对我微笑说:“这次真是谢谢你,杜小姐。” “不客气,恰好顺路,”我轻轻摇头,“反正我也要回静海。”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距离他这么近,没想到和这位传说中的明星能有机会这么近距离接触,之前在片场虽见过几次,但都是远观,从未有机会和他说话,依稀觉得他是传奇般的存在。现在他就在我面前一两米的距离,我终于可以把他看得仔细一点了。 他很高大,肩膀宽挺,衣服架子般的身材。我记得不错的话,他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但依然穿什么都很衬人。敏姐曾经告诉我,很多时候,明星最重要的不是容貌,而是姿态和气质。影迷们提到顾持钧总是不吝赞美之词,赞美容貌的自然不少,但更多的是称赞他的风度---以我这几日所见,倒不算太夸张。 此时的他微微颔首,落座姿态无可挑剔,没多说什么。明明未发一言,我却不知为何,和清楚他的意思是“承你好意,不再跟你客气。” 回去的路程需要一个小时,浪费时间太无聊,我干脆从行李箱里取出笔记本电脑,说道:“我有点事情处理---” 话音未落,脆生生的童音忽然在船舱内响起。 这艘游艇隔音做得极佳,因此那童音响起来的时候极为惊人。 那是个嫩嫩的小女孩声音,听上去绝不超过五岁,“爸爸,接电话啦!” 这声音又脆又甜蜜,我吓了一跳,以为游艇上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多出来一个小女孩,环顾四周,第二声“爸爸,爸爸,快点接电话哦”响起来之后,我才发现这是顾持钧的手机铃声。 我目光扫过去,顾持钧拿起手机站起来,风衣下摆轻轻撩动,他站着对我略一颔首,一边接听着手机去了船头。 “---小竹?爸爸马上就回家了……” 他站在船头,我在船舱内,说的话我只能零零碎碎听到诸如“病了就不要乱跑”“要听妈妈的话”这些非常温柔的话语。 十分钟后他才回来,我从电脑上抬起视线看着他。 大抵是我眼里的好奇之色没藏住,他微笑着跟我解释,“打电话的是我女儿。”说也奇怪,之前我觉得和他相处颇有些小心翼翼,现在却完全不觉得了。 “听到那个铃声,我也猜出来了。” “上周时,她趁我不注意,悄悄改了我的手机铃声。”他笑着说。他并不年轻了,笑起来眼角有细小的褶皱,但这又为他平添了一份成熟男人才有的魅力。 “小孩子总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也曾经把我爸爸的电脑弄得一塌糊涂。” 顾持钧表示同意,“她妈妈刚刚打电话告诉我,她昨晚着凉了,发了高烧。” 我恍然大悟,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昨晚岛上来了飓风,市区内应该也是下暴雨又降温了。所以顾先生你担心女儿,着急要回去?” “是的,”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正在发脾气,没我在她又不肯吃药,也不肯去看医生,她妈妈正头疼呢,劝也劝不动。” 我猛然想起敏姐提起顾持钧时说的那句“为了爱情”,忍不住又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由衷地说:“顾先生,你真是个好爸爸。” 他微微扬了扬下巴,脸上闪过一丝沉思之色,“现在这个结论还是下得太早了,养育孩子是漫长而辛苦的工作,几十年后再下结论吧。” 他真是个罕见的客观的人。 游艇很快到达静海旁的私人码头,大哥派来的车已经在码头上方的海滨大道上等我了,司机打开车门正等着我。 顾持钧大步流星走在我旁边,我看到海滨大道上暂时没有别的车,忍不住问:“顾先生,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杜小姐,我想你也有急事需要处理,”他对我微笑颔首,“我在船上已经叫了出租车了,”他话音未落,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驶近在他身边停下,“车子已经来了,今天你解我燃眉之急,我会记住的。” “顾先生,再见。” 事情果真很紧急,车子载着我晃晃悠悠到了德萨投资银行大厦,然后被人直接请进了电梯,最后进入了一间精致的小会议室。 大哥和坐在上座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低语,两人表情都很严肃,面前的长桌上摊着两三台笔记本电脑。 “大哥。” 大哥看到我,绷得紧紧的表情有些松懈,他招手让我过去,跟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道:“荣董,这位是我妹妹杜梨,”回头看我,“阿梨,这是荣佳明先生,德萨的执行董事之一。” 在船上的时候,大哥跟我讲了大致的情况,原来这位荣佳明先生是他研究生时代的后辈,现在,大哥正在跟他们谈判,希望能成为德萨投资银行的审计公司。 同行业中比较起来,盛宣规模并不算小,但德萨投行则是国内规模位居前三的投行。这次合作如果能够成功,会让盛宣的发展达到一个更大的规模。作为杜家的一员,我自然有义务帮助大哥。 我客气道:“荣先生,你好。” 原以为我已经很礼貌,荣佳明比我还有礼,身体前倾,对我伸出手。 “杜小姐,久闻大名,”他彬彬有礼,“这次让杜哲请你过来,是因为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的帮忙。” “请说说看。” 十分钟后,我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就是说,荣先生怀疑有黑客窃取你电脑中的机密文件?” “是,”荣佳明沉声答我,“这一个多月,凡是我负责的案子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泄密,我们的几次投资情况都被泄露,损失非常严重。” 德萨投行内部,员工有两台电脑,一是办公电脑直接内网,一台接外网,重要的文件都是通过内网吸通传递。局域网与外网物理隔离,那些被泄密的文件是荣佳明内网电脑上才有的。 “我要先确定几个问题,”我理清思路,开口道,“盗窃资料的方氏多种多样,未必需要黑客手段。比如文件的复印件等。” “文件只在我的办公室。”荣佳明说。 “内部人员被外人买通,在下班之后进入荣先生的办公室复制了资料?” “我的办公室有虹膜识别。” “那趁着你不注意时……” “监控录像显示无人进入我的办公室。” “最近系统有没有无线设备或者外部计算机接入?” “技术处查过三次,没有。” “那些可能失窃文件在其他电脑上有没有备份?” 荣佳明轻轻敲了敲桌面,“绝对没有。我们有自己的办事流程,各部门把最终决议发送到我这里,我看过,提出意见,再修改,再发送到我这里。最终的版本只有我的电脑上才有。” 我说:“公司的组织结构呢,有吗?”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我仔细地查看。 荣佳明诚挚地看着我,“杜小姐,相信我,我对计算机并不是一无所知。我已经排除了所有的情况。” “你们的技术部门都排查过了吗?” “一筹莫展。” “三天都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不是监守自盗就是能力不够,”荣佳明言简意赅,“我需要更厉害,不,最厉害同时也信得过的程序员。这时,我想到了你。” “荣先生,可我不能保证自己是最厉害的。” “不会,”荣佳明绷得紧紧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点点真诚的笑意,“杜小姐你的名声我有所耳闻。杜哲也说过,你想来做的比说的好,我对你有信心。” 这高帽子戴得让人很舒心,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好吧,请把您的笔记本给我,让人带我去机房。” 德萨投行的机房在地下一层,里面有十几台PC和两台最新型号的小型机---我咂舌,果然是三大投行之一,花钱也真是不心疼,不过是系统内部的服务器都如此奢侈。这么充足的资源,自然有闲置的计算能力做别的事儿。 技术人员在机房等我,荣佳明和大哥似乎也是第一次到机房,两人好奇地环顾四周,大哥说:“这里真是冷。” “还好啦。” 技术部负责人也早早在此等候了,我跟他拿到管理员账号后,荣佳明问我:“还需要别的帮助吗?” “不需要了。”我习惯性地取出我的笔记本,打开键盘果断地拆下来,“我用自己的键盘。” 他们离开之后,我端坐在一排屏幕前,顺手抓过了耳机带上,盯着屏幕,开始熟悉系统。手指如飞地快速输入账号,十几块屏幕陆续变了界面,整栋大厦的三维构图清晰可见。 如果网络时间也有六界众生的话,管理员账号无疑就是系统里的神。它无所不能,可以创造,可以消灭,当其他人的资料统统不在时,它依然存在。 大公司的系统我之前分析过许多次,都是大同小异。我花了半个小时熟悉系统,基本摸清了结构。这栋大厦是德萨的三大总部之一,上下一共两千七百人,人均至少一台电脑,再加上服务器,屏幕上亮起来两千多个红点。不知到底是谁,可以直接从董事的电脑里窃取文件。 我把这些电脑一一标注出来,又调用了最近一个月服务器的信息记录文件,开始了深入的分析。我一忙起来就浑然不知时间,连晚饭都忘记吃。我现在的行动,就是大海捞针,在数据的海洋里寻找那一点点蛛丝马迹。 我想忙碌起来也好,那就不用想一些让人烦心的事情了。 晚上十点后,我布网也布得差不多了,大哥接我离开。 在回家的车上,大哥一边开车一边问我:“怎么样?” “有了一点头绪,”我说,“将下来的事情就是猫捉老鼠的游戏。” 大哥没有细问技术问题,“阿梨,辛苦你了。如果能喝德萨谈妥这次合作,你劳苦功高。” 我说:“还好了。我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意思的案子了。” 大哥的脸在后视镜里显得不以为然,“你觉得这是有意思的游戏,乐在其中,可德萨损失了数亿。” “这也不是我的错啊,”我叹气,“安全系统留下了漏洞给黑客钻空子,那有什么办法?” “哦,这么说……果然是黑客。” “是被收买的黑客。要知道,从一个系统盗取秘密,内部人手比外部容易得多。”我伸了个懒腰,“但要抓到人得观察一阵。” 大哥看我一眼,“黑客不都是独行侠?” “这是错误的观念,”我说,“大哥你知道的,最优秀的黑客通常存在于两个地方,一个是政府部门,一个就是商业机构,这要看黑客对钱的重视程度了。” 大哥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自从成年后就几乎没在家里住过---求学阶段不必说,后来又进入金融界,满世界当空中飞人。等到回国接手盛宣之后,他也没回家住,一是因为我家在郊区的别墅,每天早上进城是件苦差事,二是因为他需要个人空间。他现在的固定居所是市中心的一套高层公寓,和盛宣距离很近,站在窗口可以眺望盛宣所在的金钩大厦,步行五分钟即到。 这屋子是大哥几年前买下,入住约莫一年,我也是第一次来。每层楼两家住客,保安严密,物业完美。进屋后环顾四周,那簇新的厨房、一尘不染的家具和雪白厚重的长毛地摊都在说明这是一套毫无生活气息的公寓。 “果然是一个人住得房间啊!”我感慨道。 大哥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这感慨毫无新意。” “还有谁这么感慨过?姚姐姐吗?” 大哥不答,只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 “我又没有说错,”我揉揉额头,“大哥,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再看看。” “还要再等?” 大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景,眉心蹙起来。 “怎么了?”我呆了呆,“难道是姚姐姐不愿意嫁给你?那大哥你要再努力哦!” 大哥瞪我一眼,我“咦”了一声,“难不成我猜中了?大哥,不是吧!” “瞎说什么,”大哥说,“我们之间是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忙吗?” “先忙你的事吧。” 大哥自然有他的烦恼。爸妈对我要求并不高,但大哥身为长子,肩负着责任比我想象的药大得多。盛宣会计事务所是爸爸的一片心血,我的观点是马马虎虎过得去就可以,但大哥却不这么想---他不但想着继承,更考虑着如何发展。 第二天我继续处理那起棘手的事情。 分析,隐藏文件,加入代码---瓮中捉鳖也需要时间,我花了足足一天时间,最后得到了一个IP,是银行内部的某人。 我调出摄像头的画面,跟大哥和荣佳明解释:“就是他了。” 剩下的事自然不归我管,我坐在机房通过监视器,看着那个年轻人被带走。其实他也是个优秀的人才,可惜遇到了我这样的对手。 荣佳明站在我身边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解释道:“是邮件系统。” “我分析之后发现,泄露方式还是最传统的木马,但木马的植入办法很高明,是通过邮件系统。电子邮件从一个网络传递到另一个网络,从一台机器传输到另一台机器,整个过程中的电子邮件都是以明文的方式传输的,在电子邮件所经过网络上的任一系统管理员或黑客都有可能截获并加以更改。” “他是个很高明的黑客,在内网系统的每个网段都植入了高级的木马---我之前从未见过这种针对路由器漏洞的木马,可以把自己伪装成无害的程序,高明到任何安全软件都无法察觉,估计是他自己发现的漏洞。我以牙还牙,在系统内网的每个文件上都增加了一个隐秘的密钥,得到了流出的文件后,看这份文件的签名轨迹,就顺藤摸瓜,抓到黑客。” 窗外天色渐晚,我也有些疲劳,伸了个懒腰,和荣佳明寒暄了几句后,他送我下楼,说了一堆感谢我的话,然后因为要处理黑客,又去忙了。 大哥带我去吃饭,到达饭店时我们坐下点了单就开始等待,这家店因为生意太好上菜很慢,我们并不着急。大哥说姚瑶十分钟后才到,可以多等待,随后问我抓到黑客的全过程。 大哥不算是彻底的电白,不少商业软件都熟悉极了。他认真地听着,忽然问我:“阿梨,当年你黑了我的邮箱,是怎么做到的?” 我没想到大哥会提起这件事。我十几岁的时候,正疯狂迷恋计算机的一切。在对各种计算机语言熟悉到一定程度后的某一天,我萌发了做黑客的兴趣---不是为了破坏也不是为了金钱,而是好奇心和成就感驱使,我想每个Nerd都有这样的时刻。 在强大的编程功能之下,我的黑客之路走得很顺。后来的某一天,在我和大哥因无聊的小事吵嘴之后,我和他开始了一段网络攻防战---我黑进他的邮箱,他修改密码,我再次黑进。最后我用大哥的名义给一位暗恋他已久的女孩子发了表白邮件,险些造成大哥和他当时的女友分手---虽然没多久他们还是分开了。 “我用了许多办法。” “比如?” “最开始的话,我只需要偷看你输入密码就行了,因为我们很熟。” “这根本算不上黑客吧?” “当然也算,不过黑客手段也有很多种,最省事的是最好的。”我说,“后来你修改密码之后,我用了密码找回,提醒你一句,你的问题和答案都太简单了;再之后,就是你想的那种……我黑了你的电脑,入侵你的摄像头,记录你的键盘,各种黑客工具任我挑选。” 他若有所思。 “大哥你问得这么细做什么?”我后知后觉的大脑忽然反应过来大哥在问我的是什么问题,开玩笑道,“你要去看别人的邮箱吗?” 我本事开玩笑,但他沉默不语,脸上的神色说明他问我此事绝不是一时兴起。 我实在是太惊讶了,睁圆了眼睛,仿佛听见了火星撞地球。大哥平时对我的要求也就那么多,比如维修电脑、从破损的硬盘里还原文件、帮他搜寻罕见资料等等,从未要求我用黑客手段做违法行为。 半晌后大哥摇了摇头,“没什么,不用在意。” 他的否认让我犹豫不决,我歪着头想一想,“大哥,你知道的,我不再做黑客这种事情……” “不。”他打断我的话,“不必在意。忘了我的话。” “哦---”我放心了,“好的。” 我话音刚落,就看到姚瑶出现在门口。我对她招手,“姚姐姐。” 我声音实在不小,她转过脸看到我,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阿梨,我听说你跟乔希宁去岛上拍戏?才去了几天吧,好像晒黑了。”她一坐下就跟我玩笑。 “岛上的阳光是很厉害的,我也觉得晒黑了。” “在岛上有什么收获吗?”姚瑶对我眨眨眼,“看到顾持钧了吗?” 我点点头,跟她提起我昨天回市里的时候让他搭了船。 她眼睛一亮,满怀感慨地说:“他现在看上去怎么样?我以前特别迷顾持钧的,他的每部片子都会去看两遍。阿梨,他还像那时候一样帅吗?” “当然了!不但帅,风度也特别好,涵养好得不得了,跟他说话觉得如沐春风。”我说,“他好像四十多岁了,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一举一动都迷人得很。他才是真正的大明星,走在任何地方都光彩照人。” 姚瑶支着下巴,一副着迷的神色,“我也好像去看看他的真人啊。可惜的是,他这么多年都在国外,一次都没有回来,想看都看不到,连张照片都没有。” 大哥开了口,“他不太可能回来。” 我和姚瑶都是一愣。我的大哥会关心一个已经息影的明星? “怎么?” “顾持钧的财产一直都是盛宣在打理,”大哥淡淡开口,“当年,他跟电影公司解约,彻底净身出户,余下的钱仅够买张机票。离开的心思坚决到这个程度,怎么可能回来。” 这倒是前所未闻。姚瑶呆住了半晌,失魂落魄地开口:“新闻里倒没说……不过的的确确不太可能公之于众。啊,我真是没想到……那他去国外的时候,会不会生活艰难……” 大哥瞥了姚瑶一眼,他是习惯性的不动声色,现在却有点不以为然,“他息影了这么多年,难为你还记得。” 姚瑶叹气,“少女时代的偶像总是难以忘怀的。” “我还以为你喜欢沈钦言。” 我没想到会从大哥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睁大了眼睛。 姚瑶也是一怔,似乎没想到大哥会提起这个人,“你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大哥神色正常地说:“你不是经常在看关于他的新闻。” 姚瑶“哦”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再道:“嗯,当然,沈钦言也是不错的,准确地说,我喜欢他在电影里扮演的角色,所以有时候会留心他有没有什么新片。” 说笑间,我们点的菜终于上了桌。我偷偷打量一眼大哥和姚瑶,两个人言笑晏晏,关系看上去好得不得了。这让我觉得昨天大哥隐约跟我表示过的他和姚瑶之间存在一些问题,这事是错觉。在我面前,两人还是完美的“兄嫂”形象,谈笑中一点异常都没有。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往往低调含蓄,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会想办法解决吧。这是成年人才有的气度。 一顿饭吃到最后,我们的话题也由明星转到了我的工作上。 我说:“是啊,我已经打算跟乔希宁请辞啦。” 姚瑶笑了笑,“以后做什么工作?” “来盛宣工作。” 听大哥又旧事重提,我连连摇头,“不去。” 姚瑶说:“很少看到你这样的,自己家的公司却不肯去。” 大哥说:“肖扬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我过些时候问他。” 姚瑶问我:“肖扬是谁?” “我大学时候的学长。” “啊,”姚瑶笑起来,“和你关系不错?” “是的,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他一直蛮关照我的,现在他一直有介绍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工作给我。” “不论如何,下一份工作不能再三心二意了,这对你的发展不利,”大哥简要地说,“实在不想工作的话,就回大学去读书,把所有能拿到的学位都拿到。” 我忍不住笑了。对大哥来说,只要我不再做不靠谱的明星助理,其他工作他统统可以接受,至于我是否要读一辈子的书,他半点都不在意。 第八章 新的生活 计算机是人类所有发明中最简单高效的事物---输入命令,输出结果,永远精确,没有例外。人脑不可能记住每件事,但电脑可以。 隔天我去唱片公司找敏姐请辞。 她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从办公室叫过来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姑娘,说叫张雪。张雪以前兼任好几个明星的助理,跑跑腿什么的,现在专跟乔希宁一个人。 “我知道这份工作你做不久,所以前几天就找人接替你了。” “真是料事如神!”我笑。 敏姐苦笑着拍我的肩膀,“杜梨啊,我是真舍不得你离开。但以你的才华,又怎会长期做这份工作?我知道你一直是看着乔希宁的面子。以后敏姐还需要你多帮忙呢。” 敏姐就是能把话说得很好听,我抿嘴笑,“哪里的话,如果修电脑我倒是可以帮忙。” 她大笑。 张雪比我小一点,但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一张脸富有朝气又自信十足,看着就叫人就觉得精神振奋---看起来比我是厉害多了。她身上有股亲和力,绝对可以做好这份工作,而我也可以毫无愧疚地功成身退了。 我和张雪一边闲聊一边同她交接工作,张雪好奇地问我:“乔希宁对助理要求高不高?” “不用担心啦,他人很不错的,随和好相处,”我说,“只是比一般人话多了一点,有时候还有点小孩子脾气。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再熟悉不过了,绝对不会搞错。” 张雪挑眉,“这么说你们是青梅竹马?” “……这么说也不算错。” 我打开电脑,让她看软件界面,“你来看这个。” 我刚刚接下乔希宁的助理这份工作的时候,就把手头一个时间管理软件略加修改,改成了针对乔希宁的专用版。里头录入了绝大多数他的相关信息,普通的信息自然不消说,甚至包括他家附近饭店的外卖电话。 “这个软件不光是通讯录,它和敏姐、乔希宁,还有其他几位助理的手机都是联系起来的,你更新信息的时候,他们手机里的设置也会直接更改;哦,还有联系人,你可以提前一周设定好必做的事情,比如送生日礼物、给工作人员的礼物,软件都可以自动进行……” 张雪频频点头,着迷地盯着屏幕。 “这是我自己偷懒,所以编了这个软件,但用起来却比我想象的还要方便。”我跟张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方法,但如果你觉得这个软件还可以的话,我把它发送你---” “实在太科幻了!”张雪连声感慨,“杜梨啊,怎么感觉和你比起来,我还生活在原始社会呢?” 我忍俊不禁。其实并不是我超前和科幻,只是我善于借助外物罢了。哪有人比计算机更精确更完美?计算机是人类所有发明中最简单高效的事物---输入命令,输出结果,永远精确,没有例外。人脑不可能记住每件事,但电脑可以。 只要你会操作,它们永不失效。 乔希宁在岛上还有几天的拍摄。考虑到近来事情增多,我也就不再回剧组,干脆和肖扬一起上了飞机,去参加世界网络安全年会。 我的学长肖扬是我见过最典型和最不典型的计算机工程师,所谓的典型,是指他的外表。他瘦瘦高高,因常年坐在电脑前,肤色偏白,过早地带上了眼睛。他不善言辞,表情总是显得若有所思。不典型则是他的工作性质决定的,他作为国家安全部门的网络高级顾问,平时总是提着电脑,西装革履去上班,在夏天也必须着衬衣打领带。 因此乍一眼看上去,他俨然风度翩翩的有为青年。 不过,一旦他到了办公室坐下,他就会脱下西装,换上T恤和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在他那间四周都是电脑的独立办公室肆意妄为---他带上耳机,慢条斯理地处理公务,同时不忘刷刷论坛写写程序,研究最新技术,还常常从那台名为“Moon”的超级计算机上偷一点线程来使用,破解个密码什么的……总之,他毫无愧疚地上班摸鱼。 我和他差不多每天都通过视频相见,得知我已经准备放弃明星助理这份不靠谱的工作后,他大加赞赏。他邀请过我去他们部门工作,被我拒绝了。政府部门里的公务员,每天朝九晚五,我在家宅了太久之后,似乎变得不太喜欢被拘束的生活。 在飞机上,肖扬同我说:“对了,小艾,有人在跟我打听你。” 我和肖扬起初是在网络上结识,后来才发现是校友,但因为网络认识在前,他叫我网名这个习惯一直没改。 “打听我?什么事?” “QCC公司的研究所,他们看了你的博士论文后,很有兴趣。研究所的负责人是我导师的至交,蓝纪声,你应该知道。Lans理论就是他证明的。” 我上高中的时候,Lans红极一时。所谓Lans理论是关于人工智能的理论。在那篇长达五十页的论文中,他首次真正从数学上证明了具有独立意识的人工智能是有可能存在并被人类创造出来。他还因此获得了当年的图灵奖。当时所有的媒体和业界人士都在讨论这件事,都认为下一秒地球就要被机器占领了---就像多年前得“克隆羊”一样。大家说他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对他口诛笔伐的人可不少。 可悲的是,这篇论文的本质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证明了人工智能的可能性,同时也指出人工智能完全可控。 然而,公众对科学永远只有三分钟热情和百分之三十的了解度。 在蓝纪声的证明中,指出了一个更严峻的事实---现在地球上所有的计算机再乘以一万倍都无法达到产生人工智能所需用的运算能力。 运算能力,永远都是计算机发展前路上的阶梯。 “QCC公司有这样的人才,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公司听上去很像暗号……既然研发者是蓝纪声,研究的莫非是人工智能?” 我研究蓦然大亮。 “新成立的公司,做什么我不知道。” “那可以直接联系我啊,我的论文上有邮箱。” “因为保密度很高,招人比较谨慎,所以想侧面考察你。我不知道他们调查了多少,但看上去,他们对你很满意。”肖扬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回去后,面试一下看看。能理解你的博士论文的人,世界上也没几个了。” 我盯着那张名片发呆,心想,光是为了见蓝先生一面,我都要接受这份工作。 这次的网络安全大会地点也很是隐蔽,在南半球的一个岛国举行。大会每年的举办地点都不一样,据肖扬说,世界各国都派了人去参加大会---而他,自然是我国的代表人员。 这大会从来都很有趣,参与者四五百人,完全是一场顶尖高手的参观会喝博览会。以前只在论坛上看到的各种ID忽然变为真人,各路神仙轮番出马,展示自己的顶尖计算机技术,硬件软件都有,让人目不暇接,叹服不已。 信息世界就是这样,共享是很正常的事情。 到现场的,不少都是我们技术论坛的高手,因为我在论坛的账号的缘故,大家都叫我“小艾”。到了晚上,大家在酒店的大厅中,联机打游戏,各种外挂加速软件齐飞,笑闹不停。大会一召开就是五天,我每天沉醉在兴奋之中,到最后还是有些恋恋不舍。 回到国内,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这段时间,乔希宁所有的镜头已经全部拍完,他也从岛上归来。如果没有补拍的话,他不需要再去片场了。现在他全身心地投入了后期的歌曲录制当中。为了和他做最后的交接,也是为了见一见我心中的新音乐大师张维安,我连续两次去录音棚探班。 录音棚里的乔希宁穿着黑夹克白裤子,踩着一双球鞋,对着话筒深情款款唱歌。乔希宁唱歌的时候特别认真。就算我和他相识多年,对那张脸早就麻木了,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他,比平时更有魅力。 而负责电影音乐的张维安则在楼下的录音棚里指挥管弦乐队录制电影的OST。他长得很平常,略微有些谢顶,头发斑白,不苟言笑,面相自带一股威严。他戴着耳机,表情严肃地指挥着管弦乐队演奏。 我听着他指挥的乐曲,小小地陶醉了一会儿。 我对偶像从来都不执著,但还是等到他录音完毕后小心翼翼地蹭过去,请他在我带来的唱片上签名。 和许多音乐家不一样,他私下随和得惊人,笑眯眯地为我签了名才挥了挥手去休息。大家风度啊,我抱着唱片想。 乔希宁唱到嗓子沙哑,才终于结束了这一天的排练,上了回程的车。他瘫倒在后座上直喘气,我忍不住笑了,真是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痛苦啊。 我们一起去餐厅吃饭,他说要感谢我这段时间跟着他跑前跑后,我挥挥手表示没什么,都是分内工作,而且我跟着他也见到了很多之前未曾见过的场面。比如看到了音乐的制作过程,看到电影的拍摄现场……这些都让人觉得十分新鲜。 随后我们聊起工作问题。 “电影拍完了吧?接下来是出新唱片?” “是的。总算可以歇口气啦!”乔希宁说,“你找到新工作了?” “肖扬学长介绍了一个职位。”我说,“我明天去看看。” 我跟他说过肖扬的厉害,乔希宁点头,“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祝你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乔希宁平时对我吼“你居然要辞职?”时总是表现得很夸张,但真的谈到这个话题时他反而很平静。 “总之,等我开始工作后也不可能经常见面了,”我拍拍他,“什么时候有好消息了不要忘了通知我。” “什么?”他有点迷茫。 我敲他头,“我说你和宋亦涵啊,宋亦涵!你们可不仅仅是绯闻吧!” 近来十多天,我虽然诸事繁杂,但也时常留心新闻,发现他和宋亦涵的绯闻甚嚣尘上,比如今天早上的头条就是“乔宋二人牵手夜归”的消息,新闻被转载得满世界都是,双方的粉丝在网上争论不休。 乔希宁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不少,“我和她……也就这样了。” “啊?”我不懂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从何而来,“怎么说?” “能维持现状就不错了。” 我大惊,“你们要分手了?” 乔希宁瞪我一眼,“谁要分手了?” “咦?可你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咦,愁眉苦脸吗?”乔希宁揉了揉脸,“总之我是有点郁闷,我和她都很忙,相处时间太少了。” 是啊,他们俩那么年轻,受万众瞩目,又都是事业为重的人,还有大把的前途---没必要也不可能把一次偶然的恋情上升到谈婚论嫁的程度。明星谈恋爱的辛苦大概真不为外人所知吧,两人之后的发展,难以预料。 第二天,我去QCC公司的研究所面试。 仅听其名,就能感受到这公司的神秘的气息,他们的办公地点也很微妙,并没有出现在GPS导航系统上,我开车过去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但到达后还是觉得环境难以形容的好。 QCC网络公司毗邻海边,不是什么规模惊人的摩天大厦,而是三栋六层高的茶色小楼组成的一组玻璃建筑,三栋楼房有玻璃天桥相连,排成一个小小的“品”字,楼房外不满绿地、花园和大大小小的喷泉,漂亮得让你觉得其实这是个花草公司。 我把车停在绿地外,穿过草坪走了过去,办公楼大厅的布置相当活泼,色调明快,在现在这种渐热的天气来说,蓝绿色实在叫人舒服。唯一像IT公司的,是大厅悬挂着的大大小小的超薄屏,显示着今天的天气新闻等资讯。 在接待员的陪同下往楼上走的时候,我赫然发现,QCC公司的自动化程度相当高,电梯是声控,走廊的墙壁上都贴着薄如纸的触摸显示屏,手指点击上去,就会记录下你的指纹。我被带往会议室。 接待我的是个外表看来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我见过他的照片若干次,一眼就认出他就是蓝纪声。他提出Lans理论时三十二岁,没想到十年过去,相貌居然没大改,大概是因为有追求,看上去比当年的状态似乎还好,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我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蓝先生。” 他摆摆手叫我坐下,出示了一份保密协议,“在我们开始谈话之前,请杜小姐签一份保密文件。” 我没有一件。IT行业的竞争向来激烈,公司和公司之间差距不大,注意信息的保密很重要。 蓝纪声一点废话都没有,收了保密协议之后,对我进行了面试——给了我一块芯片,让我在三个小时内写出一段汇编代码,从而实现芯片的操作。 我完成之后他露出了赞许的神色,终于跟我谈起了正事—— “你对量子芯片了解多少?” 传统的计算机芯片是利用晶体管电流作为经典信息单元1和0,也被称之为电子芯片。量子芯片则是依照光的量子特性,能大幅度提高运算速度,确保信息安全,增大信息容量等方面可以突破现有经典信息系统的极限。近年来的研究,证明了基于量子特性的量子平行算法可以有效地超越现有计算机的速度极限,能够轻而易举地破译现有广泛使用的密码体系。 到了现在,利用半导体量子点的自旋进行量子信息处理已经获得许多令人瞩目的进展,但是要成为真正的量子芯片还有很多困难需要解决,首当其冲的,就是温度。 我说:“本世纪以来,有不少物理学家都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从来没有停止过,但据我所知面临的困难和前景的美好成对比。量子芯片的理论早就诞生,也有人做过不少试验,但最大的困难就是,量子芯片的运行需要超低温,常温常压……” 把这席话说完后,蓝纪声对我点点头,面露赞许之色。 “看来想方设法找到你,没有白费工夫。” 我在大学里待了近十年,虽然我对计算机有兴趣,但不等于对其他不了解。我零零碎碎地修习了许多课程,包括数学、物理、微电子技术、信息检索分析等等。 他翻着电脑上的一份资料,又说:“你在研究生时代,提出过一个‘WNSP’计划,能跟我谈谈这个吗?” 我点点头。 WNSP,Wireless Network Security Plan,全名无线网络安全计划。 众所周知,从无线网络诞生到今天,虽然方便,但安全问题始终是无线网络的阿喀琉斯之踵——无线网络都充满了各种可怕的漏洞,极其容易被人用各种手段入侵。入侵手段方式多样,成本低廉。所以,但凡对安全系统要求稍微高一些的公司都拒绝了成本低廉而便利的无线网络,而是用笨重耗材的有线网络。 我十多年前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何让无线网络变得犹如有线网络一样安全,思考多年的结晶就是我的博士论文。在导师的指导下,我架构了一个关于计算机无线网络的安全构想。这份博士论文,被我命名为“WNSP”计划。论文的审评人全都认为这份计划非常有新意,相当大胆。但太超前,计算量太大,十年内根本无法取得任何进展。虽然WNSP计划最后获得了优秀博士论文,但很快被束之高阁。 我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觉得留在学校也无甚意思,决定出来工作。 “这个计划完全是纯理论,”我叹了口气,“现有的计算机,根本不能满足要求。” 蓝纪声镇定地看着我,“可以,一小块芯片就可以解决。” 我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怎么可能啊,一小块芯片就能解决那么大的计算量的话,除非是——”我的声音忽然哑了,“量子芯片,难道你们又说进展了么?能在常温常压下工作了吗?” 蓝纪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没错。” 我听到了什么?我愣了足足三秒,方才大叫起来,“伟大至极!” 正如同上个世纪发明了电子计算机一样,如果量子芯片真的取得了突破,乃至可以量产化,毫无疑问,那将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我觉得一阵热气涌上了头顶。 “那么,QCC就是Quantum Computer Center的意思?” “对。在量产化之前,还需要一到两年时间。”他收拾了桌面,站起来,“在此之前,我们需要一整套针对量子芯片的接口软件,进而到操作系统。而量子计算机的操作系统,将让安全问题不再困难。杜小姐,让我们把你的WNSP计划变成现实。” 我想我的眼睛里一定放出了光芒,简直不需要思考,“我接受这份工作。” 蓝纪声笑起来,他站起来,对我伸出手。 “杜小姐,祝我们合作愉快。” 第二天我去QCC公司办了入职手续,在窗户旁自己的工作位,领到了三台最新型号的台式机和笔记本。研发部上下共十五个人,程序员们都是身经百战,看着不显山露水,但水平相当高。公司里的程序员有男有女——但正如IT行业普遍情况是男多女少一样,这里的女性程序员也是少得可怜,所以大家还未我的到来召开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会。网络安全世界的顶端就这么小,说来说去不少人都刷着同样的技术论坛。我们都以网名相称,大家得知我的身份后纷纷感慨。 “没想到纵横网络的小艾居然是个小萝莉……” 天地良心,我哪里萝莉了! “你当年编的分析器我现在还在用,当然,我已经升级了若干次了,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我真是喜欢这里的环境。QCC公司能把我们这群人聚集起来很不容易,可谓费尽心思。从我的年薪水平上我就猜到公司的Boss为了做好这个项目,兼职不惜千金。但是,也可以想象,等一年后量子处理器开发成功,全球IT市场将会彻底该谢,恐怕只需要半年就能收回所有投资。 大哥对我的新工作表示满意。他告诉我,“QCC公司虽然是新成立不久,但科研水平极高,投资方背景雄厚。”他在电话里也不忘训斥我,“我不希望你又像上次,刚上班一周就辞职。” “这种事一辈子做一次也就足够了。” 我想,怎么会辞职呢?选择在这里工作,和钱无关,更重要的是开疆辟土的成就感。 所谓情场失意事业得意,我想,我还真是应了这句话。 我问大哥和德萨的合作进展,他表示拿下了。和德萨的合作成功为盛宣的发展插上了一对翅膀,大哥似乎又制订了进一步扩大事务所的计划,无暇和我多说什么——而我也因为入职QCC公司的事,连续一周都忙得马不停蹄。 “对了,大哥,我打算搬回家去了。” “很好。” 大哥很忙,我也不闲着。考虑到我已经是一个有着固定工作的人,为了让公司和住处之间的距离缩小,我需要搬回家去。 去年我回国之后,起初是住在家里的。在国外的这些年,我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直夜猫子,昼伏夜出,面色苍白。我爸妈都是老派人,妈妈说:“我养的哪是女儿,是一个吸血鬼。”爸妈对我的生活习惯很不满意,我也懒得跟他们解释“代沟”和“差距”,于是仿效大哥,在市中心买了套小公寓住了进去。 QCC公司的结构比我想像的还要严谨,研发部也分为好几个项目组,每个项目组之间合作颇多,在连续开了三天会之后,我总算明白了整个公司的大概流程。大概也是因为诸事繁多,我都不太去想心中那丝小小的怅然了。 周末的时候,我忽然接到荣佳明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自我介绍的时候,我花了好几秒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个人。他问我明晚是否有时间,要请我吃饭。 “事情已经解决了。”荣佳明笑起来,“杜小姐,打电话约你,是我想请你吃饭,表示感谢。” “不必了,一个小忙而已。” “对你来说是易如反掌的小事,对我却不是。”荣佳明道,“杜小姐,你拯救我于水火。” 盛情难却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他怎么说都是盛宣的合作方,因为一顿饭得罪他总是不太好的事情,再说他的话听起来也是一片挚诚。我想了想,答应了他。 他很善解人意,“到时候我来接你。” 我很不好意思,“不必了,你告诉我餐厅在哪里,我自己过去。” “没关系,”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非常温柔,“这点绅士风度我还是有的。” 于是这顿饭就这么说定了。 第二天他果然来接我,并且带我去了三元。 三元的食物以昂贵和鲜美著称,但吃到嘴里你会觉得十分对得起你花出去的钱。我对食物不算挑剔,也会经常去那里吃饭。荣佳明请我在这里吃饭,真是很有诚意。在一般情况下,有人请我吃这样的饭,都说明有求于我。 我等待下文。 我们各自点单之后我开了口,“荣先生,让你破费了。” “应该的,”他笑了,“叫我荣佳明。”然后抬手递给我一张支票。 我“啊”了一声,大大吃了一惊。 并不是因为支票上的六位数字,更大数额的我都见过,但我真没想到他给我钱。 “这是什么?” “你抓到了窃取我电脑信息的黑客,这是报仇,税后的。”他挑眉看我,“还是杜小姐觉得钱少了?抱歉,我实在不知道你们这行的普遍行情。” “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哭笑不得,“不用付钱给我,我只是帮了一个小忙而已,怎么会收取您的费用。” 他诚挚地看着我,“杜小姐,你帮我挽回了上亿的损失,这是你的合理收入,劳动所得。” “劳动所得的钱,我自然会收的。”我解释,“但此事不是……” 我以为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帮忙。 “杜小姐,”他露出颇不赞许的神情,“如果你不肯接受的话,我可不好意思再找你帮忙了。” 说也奇怪,荣佳明不过比我大了六七岁,但说出口的话带着不容拒绝的威慑力。他到底是做投资的人,对金钱比别人看得重。算了,不跟他做口头之争了。他盛情难却非要给我钱,我也没有不收的道理——只是,以后麻烦少不了了。 我们点的菜很快上来了。我松了口气,感觉和你同桌有点吃不消。 唉,天下没有比应酬更累的事情,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大哥的合作伙伴。好在他是个能言善道也算博学的人,他跟我聊起各种网络安全相关技术,试图证明他对电脑并不是一无所知。 “我对电脑的了解仅仅如此,”他说,“有时候真想自己也学一些计算机语言,总是苦无时间。” 我客气道:“电脑不过是工具,不论多么优秀的程序员做的也不过是一种普通工作罢了。发挥自己的长处更重要。” 德萨这样大的投资银行,他身为董事之一,日进斗金都是打了九折之后的说法,何必跟我们靠计算机吃饭的人一样? 他饶有兴趣的看我,“杜小姐,坦白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 其实我对自己在他心中什么模样毫不在意,但碍于礼貌还是问:“哪样?” “你看起来实在太小,”他支起下巴,微笑道,“那天你走进会议室,我还在想,这是哪里来的未成年少女。” 他不是第一个取笑我的娃娃脸的人了。 我笑了笑。 在熟悉的话题上,我话很多,和不熟的人促膝长谈则不是我的强项。更何况,面前的这个实在太善于言谈了,反而给人一种不能信任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借口,于是胡乱笑了两声,低头吃蟹。反正是他请客,我多吃一点才算给面子。 一顿饭很快吃到最后,他绅士地送我回家。在我家楼下,他说:“下周我要参加一个慈善晚宴,杜小姐,我想邀请你跟我一起出席。” 我想了一下,“不,我不适应这种场合。” “短时间内,我实在找不到女伴,”他恳切道,“既然帮了我一次忙,那就再帮一次吧。” 他会找不到女伴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一脸诚恳地说:“是真的,我平日太忙,几乎没有时间同女人接触。我的情况和杜哲很像。” 我了然地点点头。我大哥这样的工作狂,每天纠结于无数复杂的数据图,情绪随着股市而波动,事业虽然成功,但从大学毕业至今,都没什么时间认真展开一段感情。 “……我看看到时候有没有时间。” 第九章 星光熠熠 我眼神一直不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从满山满谷的人群看到了他,只能归结为他强大的明星气场——那么显眼,就像星辰一样熠熠发光却不会让人觉得刺目。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和荣佳明吃饭后没几天,大哥就知道了此事。 我们坐在一起吃晚饭,他问我:“荣佳明邀你去慈善晚宴?” 我答:“是的。” 大哥凝住眉心,手指轻轻敲了敲膝盖,“荣佳明为人不算差,他说对你印象很好。” “噢。” 我吃着点心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般人,只要在我帮忙处理了电脑问题之后,都对我印象很不错,进而发展到请客送礼,不是什么稀罕事。荣佳明也是一般人之一,不会例外。 “一句‘噢’就完了?”姚瑶也在一旁,惊异地看着我。 轮到我不理解了。 姚瑶扶额,“你大哥的意思是,荣佳明可能喜欢你。你也没有男友,不妨跟他接触一下。据我所知,他名声不错,没有什么富家公子的通病。再说他到底身份不凡,也是你大哥的合作伙伴,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好像也很不给人面子。你陪同他一起参加晚宴,权当离开你的电脑,出去透透气。” “话不是这么说,”大哥摇头,“如果阿梨要拒绝,也没关系。” “不,大哥,姚姐姐说得也在理,”我点点头,“好的。” 姚瑶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阿梨,我说那番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真心实意的觉得,荣佳明作为朋友,相当不错了。” “我明白了,”我歪着头看向大哥,“那大哥你去不去?” 大哥摇头,“我也接到了邀请,但最近事情太多,不打算去。”他说的应该是公司在外地建立分公司的事情。 姚瑶轻轻“咦”了一声。 大哥很敏锐,把视线从手中的电子记事本上抬起来,“怎么,你想去?” 姚瑶一扬眉梢笑起来,“不,随口一问罢了。” 当天晚些时候我根荣佳明说可以跟他一起出席晚宴。 他十分高兴,说衣物他来负责,被我拒绝了。我又不是连一件礼服都买不起的人,再说姚瑶还在一旁努力给我出主意。 虽然姚瑶昨天嘴上说“随口一问”,但实际的表现则不然,对这样的慈善晚宴兴趣颇浓。第二天她就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准备衣服首饰。她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打听到这场慈善晚宴规格颇高,参与者非富即贵,你可不能素面朝天去。” 虽说我们这些技术人员都不拘小节,但我这些年也出席过一些颁奖晚会,合身的衣服首饰还是有的。 “但是一定过季了。” 她很肯定地说,对我的衣柜大肆批评了一番,拉着我去了商业区大采购。我和同龄人一起逛商场的机会着实不多,因此对姚瑶的行动力感到惊叹。 她是个很好的购物伙伴,对品牌的鉴赏也很到位。她劝我买衣服,“你穿上不知道多漂亮!”通常没人说我漂亮,大都说我“可爱”。但她是即将成为我嫂子的人,爱屋及乌,也可以理解。 她拿出信用卡结账,我心里暗暗一惊。卡上镂着大哥的名字,没想到大哥连信用卡都给她了。那可是能透支数百万的顶级信用卡啊。我进而联想到游艇的名字,认定大哥一定爱她爱惨了。 “不用担心钱。老实说,是你大哥叫我帮你选衣服的。” “这倒不用,”我摇头,“我有钱,但觉得这些衣服买回来就穿一两次很不划算。” “二十五岁的女孩子就应该穿二十五岁的衣服!”她说,“我二十五岁的时候被爸爸逼着考法学院,终日辛辛苦苦地背法律条文写论文,整日灰扑扑度日,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咦,是这样吗?” “是啊,”她说,“我本来念文学系,出来做了两年编辑,又被迫改学法律的,自然比别人辛苦啊。” “为什么?” “我家是法律世家,”她叹气,“从祖父到父亲,都是法官。对我的要求也一样高。” 我恻然,十分同情她。和她相比,我和大哥真是幸福得很。父母十分开明,在重大决定上都让我们自己做主。 这周末慈善晚宴的规格真是很高,在城郊的一座庄园酒店举行。庄园内有一个巨大的湖,水面平展犹如镜子一样,宴会大厅所在的白色大理石建筑投影到水中,高贵而典雅。 现场也非常热闹,有四五百人,偌大的厅堂摆放数十张西餐桌,服务生和客人流水般进出。 从乔希宁的助理岗位上辞职后,好一阵子我都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出现的场面了,不由得有些紧张,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还是被荣佳明拉着手臂一路往前排走。 一路上他熟稔地与人打招呼,对方也都会激起客气地道声“久仰”。遇到能言善辩的,还会连我一起夸赞一番。掌控投资的人是要比一般人更有话语权,走到哪里都有人给面子。 满堂宾客,一般人都会看我好几眼。我竭力扮演自己的角色,尽量做到不要给他添麻烦,乖乖听话,不多嘴,嘴角带着礼貌的笑。其实他应该邀请那些能言善辩的女人。 最后我们在前排落座,每张章子八个人,荣佳明礼貌地和邻座寒暄去了。和我们同桌的有一对老夫妇,连我这样孤陋寡闻的人都知道,那老先生是当今最著名的油画家,据说他今晚提供了一幅作品拍卖,拍卖的款项全部捐给慈善基金。 荣佳明对画画颇有心得,和老先生寒暄。 老先生富有文学气息,还夸我“漂亮得像一首诗”,让我面红耳赤,受宠若惊。 随后我发表感想,“没有我们在网络上的聚会有意思。” “你们的聚会是什么样的?在自己的房间准备食物,通过网络开Party?” “差不多。” 他耸肩,“其实我也不喜欢这种场合。所谓的慈善晚宴,不过是大家凑在一起喧嚣作乐,当然,钱是一定要筹的。” 我忍不住看他一眼,他在这方面倒是个明白人。 “我们做投资的,只要能赚到钱,投资人就会兴高采烈,应酬与否倒是其次。我一般也不参加这种活动,”荣佳明跟我解释,“不过本次很特别,慈善晚宴的策划人是林氏传媒集团的掌门人。” “哦,是吗?” “你不知道?”他扬扬嘴角,“通过你的搜索引擎搜一下。” “也不能说不知道吧,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我没有兴趣。” 世界有多大,信息就有多少,未知的食物就有多少。我对远离我生活的事情统统兴趣不大,至于什么传媒集团,更没必要做深入了解。 “是以电影电视为主体的传媒集团,投资也极为广泛。”他说,“尤其是,占领了很大一部分财经和金融信息市场。” 我点点头,对我来说,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安心地等这场慈善晚宴开场,权当增长见识。 最开始是主办方致辞,是林氏集团的掌门人林远洋先生,介绍说本次募捐是为了儿童。他看上去并不年轻了,举手投足都是掌舵者才有的魄力。荣佳明告诉我说他极少露面,只有在这种慈善活动中才到场。 这样的慈善晚宴自然也少不了娱乐圈的人,不论是司仪还是随后的表演嘉宾都很多。 我看到安露提着紫色长裙的裙摆窈窕地走到台前,纤纤玉手搭在Max另一位著名的男主播手上。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胖一瘦,一唱一和,真是说不出的和谐。我心情有些复杂,心想在哪里都能看得到安露。 ——而她来了,沈钦言说不定也在。 虽然我辞了职,但我一直在关注娱乐新闻,恰好从今天早上的新闻里看到,《众里寻他》已经结束了所有的拍摄,演员们前几天从岛上撤了回来。那沈钦言最近应该轻松一些了,有可能也会出席这些热闹的场合。 我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果然在两张桌子之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肩膀——沈钦言一身晚礼服正襟危坐,微微侧着身体,脸颊倾向我所在的方向,正和邻桌那位衣着素雅的年轻女人点头致意。沈钦言脸色素来表情很少,可刚刚明显是微笑着的,表情异常温暖。 那位年轻女人非常动人,微微垂着眼睫,偶尔抬起视线,能看到一双严重有星光点点。我简直想大喝一声“美人”。这场晚宴中的女人大都争奇斗艳,而她却截然不同,打扮清雅,浅蓝色长裙子,头发往后拢着,几乎看不出来化了妆,首饰更是全无——连我都戴上了白金项链和钻石耳环呢。 那么独特而又美丽的一个人,难怪沈钦言会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宴会中的座位排法是门大学问,沈钦言的那张桌子算是全场最好的座位之一,不是有钱就能坐上的。敏姐说他结交的都是高层并非虚言。 念头刚一闪过,我看到他刚刚点头致意的那位年轻女人拿起手机,接通了一个电话,神色一变,与这场宴会的发起人林远洋老先生低语数句,站起来匆匆离开。 要知道司仪的引言还没有说完,她这样匆匆离开,想来一定是有要事。 沈钦言似也么想到,有些愕然地目送她离开了会场。 她离开的时候是从后面绕过去,但还是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毕竟,她的位子特殊,而林远洋支持完毕后也在现场落座,与她同桌。 我问荣佳明:“她是谁?” 他摇头,“不知道,从未见过。”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过去,慈善募捐的流程依次展开。 安露作为司仪,似乎对拍卖也有兴趣,首先拍下了一只男式名表,司仪取消她:“送男友?”摄像师心领神会,大屏幕上的镜头移到沈钦言脸上。 她不慌不忙道:“不,您猜错了,送我父亲。我的男友会买手表送给我。” 全场大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先是募捐,再是拍卖,按照流程进行,有条不紊。 荣佳明屡屡问我对拍卖品的想法,说实话我毫无想法,觉得有些烦躁,找了个借口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外有条精致的回廊,绕着整个酒店外墙修建,精心修理的花园笼罩在夜色之中,显得一片墨绿。我迎着夜风沿着回廊缓慢地散步,顺手拿出手机看邮件。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敲了键盘点了发送,抬起头,看到刚刚离席的那个年轻女人握着对讲机匆匆走来,说:“监控录像有什么发现?”抬起头看到我,着急而不失礼貌地问我:“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男孩?” 我完全茫然,“什么?” “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她眉头紧锁,“穿着黑色西装和白衬衣。” 我茫然地摇头,“没有。” 她轻轻点了点头,“是吗,谢谢你。” 酒店的经理过来找她,她和经理低语数句,又转身离开。 刚刚远看觉得她十分年轻美丽,现在近了才发现,她眉头紧锁,讲话讲得唇干,目光中有掩不去的疲惫。但美人就是美人,即便疲惫也不过是在气质中增添了一分柔软的感觉。 在外头比在灯红酒绿的大厅里好太多了,我吹着夜风,慢条斯理往回走。 我今天戴了心的隐形眼镜,视力比平时好得多,忽然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回廊后一闪而过。 咦,莫非是刚刚大家在找的那个孩子? 我好奇心顿起,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回廊后是个狭长的楼梯,可以听到脚步声十分密集,就像小鼓的鼓点。这里灯光晦暗不明。我抬头环顾四周,狭窄的通道只有一个摄像头,安装在高高的角落,若是个矮小的孩子藏身此处,并不容易看到。难怪他可以躲起来。 我在通知酒店人员和追上去之间略一犹豫,追了上去。 沿着回廊一路寻找那个小孩子的身影,我又上了几级台阶,穿过天井,到达一个小花园。等到我喘着气站好的时候,彻底不知身在何方——只能坐在回廊的长椅上,拿出手机准备给酒店的保安打个电话。 我敲着键盘,点了点显示屏,开始查找酒店电话。忽然脚步声临近,我抬起头,是那个小男孩,他眼睛里闪出电光,像一头小豹子似的抢走了我的手机,在我愣神之时,转身又跑掉了。 我不得已又追上去。可惜我体力实在不行——这也是搞IT的人的通病,长时间与电脑为伍,体力和身体素质一日不如一日。离开了电脑我就是半个盲人及运动无能者。 最后我终于找到那个小男孩,他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我的手机专心致志地玩游戏,手机屏幕幽幽地闪着光。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他,试图仿效他来一个忽然袭击。 “喂,”小男孩忽然回过头,看着我,“这是什么游戏?” 看起来他不像要跑的样子,我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是我自己写的软件。” “你自己写的?”他眨眨眼,嘟着小嘴,“你先坐下。” 虽然他性格顽劣,但却是一个长得非常可爱的小男孩,虎头虎脑,脖颈白白,看人的时候眼睛睁得圆圆的,两粒眼珠葡萄似的又大又圆。 坐下就坐下,我撩起裙子坐下,对他伸出手,“喏,还给我。” 他低着头瞧着屏幕,满脸兴奋地玩着我手机上的小软件。屏幕上的小球快乐地碰撞着,他也咬紧了唇,看的十分投入。 “这是什么游戏?” “这不是游戏,是个很小的数学软件,”我说,“你看,这是个三维立方体,空间中悬浮着二十个颜色不同的小球,你要做的就是用其中一个去撞击其他球,撞击的同时两个球的颜色会变得相同,通关的标志是二十个球的颜色变得一致。” 他不答,反问我:“你会设计游戏?” “说了两次了这不是游戏,虽然长得很像,”我板着脸,“二十个小球的运动规律完全遵循物理法则。我写这个小软件是为了测试电脑的运算速度,是很早之前的作品了。好了,可以还给我了吧?” 他攥紧我的手机,我低头看了看他。 他满脸戒备看着我半晌,问:“你不会告诉他们吧?” 我啼笑皆非,“我告诉谁?小朋友,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他满意地抿起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你为什么追我?” “你一个小孩子在外面很不安全,现在也很晚了。” “我不怕,没有人敢把我怎么样。” “口气还真大。” 他白我一眼。 “我可跟你不一样!我是男人!”他说。 “是是,我知道小朋友不一样,”他这样的孩子我见得多了,光从那个翻白眼的神情我就知道必定是某个世家豪门的小公子,“刚刚我还看到有人到处找你,我看可能是你妈妈……你赶快跟他们联系吧,别让她等急了。” “她才不是我妈妈!”小男孩忽然跳起来,恨恨地说。 “咦,不是你妈妈?”我说,“就算不是你妈妈,让她担心也不好,我看到她急坏了。” “急死她最好了!”他满怀怒意地说,“我爸爸把我扔给她,切!”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和小孩子讲道理的。 我在心里默默叹口气,决定回避这个话题,“我们不说这个了。小朋友,麻烦把手机还给我,如果你真的喜欢这个小游戏,告诉我你的邮箱地址,我转发到你邮箱,你就可以在自己的手机或者电脑上玩了。” 以他玩我手机的熟练程度,我猜想他对电脑十分熟悉,必定有邮箱。果然小男孩拖着下巴想了想,拿着我的手机在我面前晃一晃,露出了小恶魔一样的表情,“这样就还给你?那可不行!还要有条件。” 这个小大人居然还跟我提条件?我又好气又好笑,“咦?那你要什么?” “你编的所有游戏都要发给我!” 真奇怪,明明是个小屁孩,这么说话的神情居然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威严感——和我以前的导师莫名相似。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大概是发号施令惯了吧。明明是我的手机,怎么被别人作为要挟我的工具了?我想这孩子的父母亲一定是商人,从小就这么精明狡猾,掌握了无中生有的好本事。 我现在只想脱身,“可以。” 他把手机还给我,告诉我邮箱地址,“现在马上发!” “是是。” 我在他的指示下成功发送了游戏之后,他从楼梯上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地看着还急需坐在楼梯上的我,扔下一句“我回去了,我以后会经常找你的”,就以旋风般的速度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我对着他消失的方向追了几步,高喊的“小朋友别乱跑,快点回到你爸爸妈妈身边去”变成了一句虚弱的尾音,飘飘荡荡地消散在空气中。我苦笑着揉了揉膝盖,拍了拍裙子上的灰站起来。从原路返回衣香鬓影的大厅,一路上再也没有遇到什么人。 我回到大厅,发现主桌旁的座位依然空着。沈钦言的座位不知为何也空了。我有些心不在焉,牵挂着那个小男孩,盼望着他的长辈已经找到他。 好在散场之前,我收到了小男孩的回复邮件:你叫什么名字? 这霸道的口气真是让人无可奈何,我提醒自己不要和小孩子较真,回复他。 ——杜梨。 ——你多大? ——反正比你大。 ——你有男朋友了没有? ——不告诉你。 ——那就是没有了。 ——这件事情和你没关系。 ——我就知道经常玩电脑的人一定没有男朋友! ——多事! ——你有十八岁吗? ——早超过了! ——二十岁呢? ——问女孩子年龄很不礼貌! 他在IM上发了个神气活现的鬼脸过来,我提醒他:记得回家,不要乱跑。 他回了我两个字——啰嗦,外加一个鄙视的小人表情。 奇妙的是,很多人在网上戒心会小很多,在我和他一来一往的聊天过程中,他告诉我他叫林越,今晚应该和爸爸一起出现在晚宴现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爸爸今晚失约,他气愤至极,才瞒着家人偷偷跑出来。 我劝他冷静,也许他的父亲临时遇到了意外状况,没有办法来现场。 他却回复——我最恨借口了!大人只知道找借口! 那血红的巨大感叹号让我无言以对,想起小时候被父母放鸽子时的郁闷心情,也不是不同情他的。荣佳明问我:“怎么了?你表情这么生动,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满脸笑容。” 我捏了捏脸,保持淡定地微笑,“没事,和网友聊天呢。” 荣佳明笑着点了头,“我猜也是。” 十点后,这场晚宴终于散场,大多数人都有所斩获。我和荣佳明走在散场的人群之中。 我在众人的说笑声中来到大厅外的广场,等着荣佳明把车开出来。 酒店外的灯光把停车场照得犹如白昼,我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了缺席半场的沈钦言站在不远处的大厅侧门外。他低头看着腕表,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他站姿笔直,即便是低头看表,从侧影上看去,脊背也宛如一座直插云霄的山峰。 我眼神一直不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从满山满谷的人群看到了他,只能归结为他强大的明星气场——那么显眼,就像星辰一样熠熠发光却不会让人觉得刺目。 他忽然抬起眼,视线扫到我身上,下一瞬又平平移开,就像陌生人一样。“他果然没认出我”这个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下一秒他又转了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迈开长腿大跨步朝我走来。 “杜梨。”他叫我。 他依然表情不多,但语气是肯定的。 我一惊,连忙点了个头。 “沈先生。” “你怎么在这里?” 我傻乎乎地答:“和朋友一道来的,他去取车了。” 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又安静地低头看我,他好像从来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只需要聆听、观察就能表达他的意思。他瞳孔很深,看人时总觉得他目光深沉专注,如黑丝线绕在你身上。 他道:“好久不见。” 我今天穿着吊带长裙,其实是很保守的样式,但双肩裸露着,被他看得肩膀发凉,下意识转了转手腕上的手链,努力用话语缓解尴尬,“很巧。” “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嗯?”我不明所以。 “我在片场没有看到你。” “我不做乔希宁的助理了,”我说,“我辞职了。” 他顿了顿,“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我得到了一份新工作。” “适合你吗?” “我非常喜欢我的新工作,很新奇,相当富有挑战性。” 他点点头,说:“只要能做你喜欢的事情,那就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今天穿了大概十厘米的高跟鞋,和他的高度差比以前小得多了,平视出去视线恰好停在他宽挺的肩上。他真是标准的衣架子,黑色双排纽扣礼服穿在他身上妥帖极了,略微收腰的剪裁,整齐的衣襟,挺拔的衣领,西装下摆则是棕色丝线绣成的精致暗纹。 盛夏的湖边有风吹来,沈钦言脸颊迎着风,沉稳地开口,“我的电脑,你上次修过的那台,又出了新问题。” 果然电脑的价格和性能没有必然联系,我问:“症状都有什么?” “我不知道,但始终没有办法开机。那台电脑中有很多重要资料和文件,如果丢了,麻烦会很大。” 电子资料一定程度上来说是最安全的,但也是最不安全的,我想到这点就严肃起来。我见过无数人为了电脑硬盘的损害而捶胸顿足悲痛欲绝,我很不希望他也成为其中的一个。 “沈先生,你方便的时候,我可以帮你看看电脑出了什么问题。” “好,那就麻烦你了。”他从善如流。 我低下头从小挎包里取出手机,“沈先生,请告诉我你的手机号。” 他流利地报出一串数字,我记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最近都不太忙,明天后天都可以。” 是啊,他刚刚结束了一部电影,的确应该稍微歇一歇,度个假什么的。我斟酌片刻——明天的原计划是搬家,但他的需求也很紧迫,我回答道:“那就明天吧,正好是周末。” 他干脆地道:“好,我等你电话。” 我抬眼看到荣佳明的凯迪拉克从停车坪的车道中缓缓驶出,我深呼吸一口气,说:“我朋友来了,我先走了。” 他点点头,迈开脚走向另一个方向——方向的尽头,是个身段修长的女人,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的脸,但那身紫色长裙让人印象深刻。 第十章 搬家 他换了深烟灰色连帽套头运动衫和同色运动裤,脚下踩着球鞋,看上去就像从哪个运动场跑出来的运动员。人家说沉默寡言的人行动力往往惊人,看来真是八九不离十。 周末早上的交通顺畅得不可思议,平时开车需要一个半小时才到达,现在只需要四十分钟。如果想感受在城市里开车的畅快,请务必在周六早晨出门! 我尽头的原计划是搬家,但因为昨晚又揽了件修电脑的活计,于是起了个大早——至少比平时早得多,然后我给沈钦言挂了个电话,问了他的地址,表示要提供上门维修电脑服务。 他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告诉了我地址——白莎道15号。我当时大吃一惊,心想概率就是这样影响我们的生活的。 所谓的白莎道,是一片小区的代名词,有近二十年李氏,坐落在静海市以东,应该算是本市的富人区。一栋栋大房子坐落在花木繁盛的土地上,每一栋的前后都带着大花园,有些户型还有游泳池,和车道有些距离。相邻的两栋房子之间栽着香樟树,一排排香樟树都长成了参天大树,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很好地阻拦了邻里之间偷窥的视线。刷着白漆的铁栅栏在树下时隐时现。 我把车停在自家的车库中,随后哦组打哦15号的前院,轻轻叩了叩门,同时怀着寻找记忆的目光打量着四周——15号前院的草坪很整齐,看来有经常修剪。 不到十秒,沈钦言打开房门走出来,他穿过草坪,身子前倾为我打开院门,对我微笑,“请进。刚刚我听到车子的声音,还在想你是不是来了,”他探身往前路上看了看,“你的车在哪里?不在车道上?” 我伸手一指五十米开外的白莎道17号。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抿嘴笑,“那是我家!” 他眉梢微微上挑,这应该是他表示惊讶的表情。他绅士地接过我的挎包,领着我穿过前院的草坪,“你电话中说对这个地方很熟,是这个意思。” “当然,”我飞快地点头,“就散我再如何宅,我在这里也住了快十年啦。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和你是邻居。你搬来多久啦?一年前我回国的时候,这里的住户好像还是别人……” “我搬过来不久。三个月前从朋友手中买下来,又改装了一个月,两周前才搬过来。”他拉开房门,比了个手势邀请我进这间大屋,“我喜欢白莎道,空气清新,非常安静。” 白莎道每户人家的房子都是砖石建筑,外观不尽相同,颜色随着主人的喜好变化。每户人家户型都有些微差别,但大致相同,一进门就有道深深的玄关,每个房间都很宽敞,还有很多未加利用的空间。 “当然,这里比市中心确实好太多了,绝不会有什么记者,邻居们也不会因为隔壁住了个明星而成天打量。” 我边说边低下头换鞋,眼角余光看到一道金色的光芒如闪电般朝我扑来。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下一秒我胸前已经挂上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肩膀搭上了一直毛茸茸的前腿,我看到一只锦瑟的大狗对我张开了嘴,吐着鲜红的舌头,露出了尖尖的獠牙。 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我尖叫起来。 在我以为它下一秒就要咬上我的时候,沈钦言一把拽住了狗的项圈把它从我身上扯下来,用惊人的力气拖开那只巨大的、毛茸茸的东西。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体形巨大、四肢矫健、看上去足有半人高的金色长毛苏牧。 沈钦言一言不发拎着项圈,拉着它消失在玄关之外。 我听到了两声不甘愿的汪汪叫声,然后演化成呜呜的鸣叫,很快消失在空气中。 是的,我怕狗。 我非常怕狗。 后怕还未过去。我大口喘息,双腿软得像面条,瘫上地上宛如被抽了骨头的泥人。 沈钦言再次出现在视野中,他迈着长腿走到我面前,弓着身对我伸出手,“抱歉,我不知道你怕狗。我把它关起来了。” 我惊魂未定,但总不能长久地坐在人家的家门口发呆,我伸出手抓住他的手站起来。 他的手是十足的男人的手,宽大、有力,手指修长,我轻轻松松被带到了客厅。 在客厅坐下后,我终于缓下了被那只狗惊得找不到归处的心脏,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着白色衬衣、藏青色的休闲裤,看上去十分年轻,活像一个大学生。 沈钦言就像任何一位好客的主人那样,起身倒了杯热茶,用一个精致的白瓷杯递给我。 “是我考虑不周。哈利本来是条温顺的狗,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晒太阳。所以只要在家,我都不会系着它。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喜欢你。” 我喝了口热茶定定神,它喜欢我不等于我喜欢它。 “我小时候被一条大狗咬过,”我弯下腰指了指我的小腿,“这里,那狗咬得特别狠,扯下了我小腿上好大一块肉,伤口深得连骨头都看得到。曾经有一度,我晚上听到小狗的叫声都睡不着觉。” 大约是我的表情太过惨痛,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我,半响后说:“对不起,我应该先告诉你我养了狗。” 我连连摆手,“不关你的事,像我这样怕狗尤其是怕大狗的,世界上也找不出几个了。” 世界上每个人都人自己的软肋,有人怕蛇,有人怕鬼,有人怕僵尸,而我因为那痛苦的遭遇,最怕的就是狗。在国外念大学的时候,我几位教授家中都养了猫或狗——总把初次登门的我吓得不轻。所以我一般去别人家,通常会先问对方是否养宠物。养宠物的话,我敬谢不敏,绝对不登门拜访。 因为留学多年,我对白莎道15号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七八年前——印象中15号的原主人是一对姓黄的中年夫妻,黄太太是家庭主妇,黄先生则是实业家,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工厂,和我家的情况分外相似。所以有一度,我妈妈和黄太太关系很不错,他们夫妇没有孩子,黄太太经常送她烘烤的饼干过来。 后来我出国念了若干年书后归来,发现黄氏夫妇已经搬走了,而15号在我离开期间也数度易主,乏人打理,以至于花园荒废泳池干涸。 而现在的15号焕然一新——我目光所到之处,无不井然有序。沙发和转角柜搭配起来天造地设。沙发旁的柜上,有一只白瓷花瓶,插着几枝栀子花,白皙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新鲜欲滴,花瓶旁还有把园丁剪。 “从花园剪下来的。”他应当是注意到了我的疑惑,简单解释了一句。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宽大客厅的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帘半拉半掩,后院的林子和姹紫嫣红的花园沉浸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花园的另一个角落有个泳池,宛如一块碧玉,碧波盈盈。 我说:“花园很好看,很像以前的样子,你重新打理过吗?” “是,”他居然微微笑起来,“我并不像世人以为有那么忙。” 我恢复了精神,环顾四周,“沈先生,你的电脑在哪里?” “在二楼书房。” 客厅北面是宽阔的阳台,我看到那条健壮的苏牧懒洋洋地趴在一块驼色的软垫子上晒太阳。它不动的时候,我必须要承认,那是一条漂亮的大狗。看到我的时候,苏牧长毛一抖作势要站起来,眼中精光迸射,吓得我一颤,赶紧上了二楼,进了他的书房。 沈钦言的书房非常大,装修素雅安静,进门处的右手边是整面墙壁的书架,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左侧则是还空着的柜子。 长方形的书桌在窗前,整洁的桌面上放着那台我见过的笔记本电脑。 “有劳你了。” 我在书桌前坐下,连上外接电源,试着开机,但屏幕始终黑沉沉。我贴近笔记本,风扇CPU毫无声音,寂静如冬。 “这几天都是这样。”沈钦言说。 “我猜是硬件出了毛病,恐怕还不是小问题,”我确认电源没有坏掉后,仰头看着站在我身后的沈钦言,“这台电脑是最新型号,上市不超过半年,应当还在保修期内。如果我现在拆开,厂商也许不会赔偿了。沈先生,我看必须找维修人员上门。” 他轻轻拧了拧眉心,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一样,“保修?” “是啊。你的保修卡在哪里?” “没有,”他诚实地看着我,“半年前我为APL代言,他们送了我这台笔记本。” 我扶额,一瞬间心里真是百感交集,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咆哮还是流泪。代言人的笔记本都这么容易坏掉的话,让其他花钱买这台笔记本的顾客情何以堪?! “好吧……”我语气虚弱地开口,“你既然为他们代言,那你随便打个电话给APL公司,让对方派技术人员过来就可以了。” “太麻烦,”他面无表情地一口回绝,“而且今天是周末。” 没想到他是如此体贴为别人着想的人,我有点感动地看着他,“那沈先生你有工具箱吗?我拆开看看。” “当然。” 十分钟后他从储物室拿来了一套工具。书房的角落沙发和矮茶几,应当是他平时看书时坐的。我把笔记本放在几案上摊开,开始拆卸硬盘、CPU、内存。我把硬件一块块拆下来,在工具台上整齐放好,抬起头就能看到沈钦言坐在我对面,专注地看着我手中的进程,偶尔还会问我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我毫不费力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沈先生,你的电脑进过水?” 沈钦言微微一愣,“……我没有印象。” “你看,太明显了。”我给他看湿漉漉的主板。 那是主板和硬盘接口的缝隙,还残留着些微的水汽。 “进水多久了?” “不知道。” 他回答得异常干脆,仿佛这台电脑和他没有关系。 那就说明,进水的时候他不在现场或者是关机时出的问题。 “唔……”我手背支着下巴想了想,“可能是宠物的原因。我以前就见过猫在屋子里玩耍的时候碰倒了水杯,导致电脑进水主板坏死。” 他说:“有可能。” “如果这样推测的话,主板都烧掉了所以无法开机,不过硬盘应当还好,密封严实,没进水的迹象……” 估计始终是估计,不作数,我于是回了家,随便拎出来一台旧笔记本到了沈钦言家——和大多数Nerd一样,我对电子产品有着狂热的爱好,电子产品平均半年更新一次,现在家中堆识了起码十台以上的笔记本。 我拆下了旧电脑上的配件更换到沈钦言那台进水的笔记本中,开始一样样地测试主板、显卡……我很久不做这样维修硬件的事情,今天纯属意料之外。因此磨磨蹭蹭测试了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原因。 “万幸,你的硬盘没事,”我把地上的那些零件分门别类保持原样放好,坐在沙发上,觉得腰酸背痛,“需要换新主板和内存。” “辛苦你了,”沈钦言递给我一杯红茶,“方便的话,能否陪我出去选购主板和内存?我对电子产品一窍不通,需要你的参谋。”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有些犹豫,“沈先生,可能不行……” 他微讶地看着我。 “其实电脑主板未必要去商场选购,直接在网上订购,这个我可以代劳。”我绞着手指,“主要是因为,我下午要搬家。” “搬家?” “是的,你知道我找了份新工作吧,”我说,“公司和白莎道很近,如果还在市中心住,交通实在太不便,来去要三个小时——所以我打算搬回来。” 他嘴角微微抬起,探询地问我:“搬回隔壁?” “是的……” 他没有犹豫地点头,“是的,当然,应该搬回来。搬家公司约好了吗?我知道有家搬家公司不错。” “没有,”我摇头,“需要搬回家的东西很少。” “现在刚好十一点,”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我们先回市中心吃饭,然后再把你的行李搬回家。” “咦?” 在我说出任何话之前,他离开了书房,五分钟之后返回——和刚刚的形象判若两人。他换了身烟灰色连帽套头运动衫和同色运动裤,脚下踩着球鞋,看上去就像从哪个运动场跑出来的运动员。人家说沉默寡言的人行动力往往惊人,看来真是八九不离十。 我瞪着他三秒后道:“沈先生,你莫非打算帮我搬家?” “搬家琐碎而复杂,而且需要做体力活,”沈钦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有个男人在总是要好些。” “可是我怎么好麻烦你?” 他伸出手,淡定地往茶几上被拆得乱七八糟的电脑一指,“你帮我修了电脑,我也应当帮你的忙,对吗?” 因为要搬行李的缘故,沈钦言从他的车库中选了一辆路虎开出去。我发现他的车库就两辆车,一辆轿车一辆SUV,看来他对车没有太高的要求。 他开车很谨慎。同样一辆车不同的人开有不同的效果,若我开车,通常开快车,有点危险。而他开车速度不快,十分平稳,像一座屹立不动的山一样。有人说人的性格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开车的方式,我看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好奇地问:“你平时都是自己开车?” “大多数时间。”他说。 “你和大部分明星还真不一样,”我说,“我跟着乔希宁的时候听到很多助理抱怨自己的老板,说他们恨不得把助理的每一分时间都榨干。” “助理也是人,”沈钦言简单回答我,“有自己的生活。” 我侧过头看着他。他有着挺拔的鼻梁,说话时薄唇开合,俊美到了性感的地步。真是奇怪,他平时明明说话不多来着,但字字句句都到了点子上,想来是生活教给他的经验吧。 “杜梨,”沈钦言忽然说,“你为什么会做乔希宁的助理?” 我真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 “如果不出去工作会被大哥念叨。再说,做明星助理好像也很好玩的样子……”我老老实实地说,“乔希宁邀请我的时候就答应了。我和他一起长大,像姐姐一样照顾他,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语调一扬,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般开了口:“姐姐?” “当然是姐姐,我比他大了将近一岁呢。” 车厢里的空气忽然凝固了,我带着一丝期待一点得意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大部分人知道我的年纪后都会面带惊愕,他肯定也不例外。果然,好半天沈钦言才侧头看我,“……还真是,看不出来。” “我就是一张包子脸了,”我小声嘟囔,“又不是我情愿的……” 他扬起嘴角,唇线慢慢延展成一个清晰的微笑,“包子脸也很好。” 接下来的半个下午过得忙碌而充实。我们回到市中心吃了饭,随后我带着沈钦言回了我的单身小公寓。 开门之前我迟钝的大脑终于想起这是我第一次带异性进门,而且对方还是个大明星,我的你都要扭曲了。我心中长叹之后苦着脸说:“沈先生,我的房间有些乱——” “没关系。”他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我站在门外,等你收拾好了再进去。” 他真是很有风度的男人,这么善解人意。 我进屋简单收拾之后叫他,正如他所说,他进屋后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只用“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语气说帮我打包搬东西。 我需要搬走的东西不多,连衣服都不必多拿。拜我那身为家庭主妇且爱购物的妈妈所赐,我的衣服从来都多得穿不完,在白莎道的家中,我的各种衣服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衣柜,这间小公寓里的衣服不足家里的十分之一,我需要搬的大件行李除了电脑别无他物。 我走到书房门口,抬手输入了电子锁的六位密码,推开厚厚木门而入。 我的工作间布置简单,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房间内的圆形工作台,那里摆着两台三屏幕的电脑,六个超大屏幕分布在工作台上,如荷花一样围着软皮转椅。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从来都是需要三个屏幕,一边查手册一边写代码一边测试运行。两台电脑中的一台除了系统检测期间,二十四小时运作。我走到书房中央监测一番,顺手关掉了它。整个房间中由这台电脑控制的空调、音响、摄像头统统罢了工。 沈钦言跟在我身后进了屋。他真不愧是活在镜头下的人,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两个摄像头。 “这是我的工作间。”我说。 “原来电脑高手的房间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摄像头,又以研究的精神看了看房间的电子锁。 “嗯,这是一套安保系统。虽然从来没有发挥过作用,只是一个‘备用零件’……当然还是不要发挥作用比较好。” 我边说边把挎包放在窗下的沙发上,这是房间内除了电脑系统外唯一的家具,我平时编种累了又懒得去卧室的时候,就在这张沙发上躺一躺。 “安保工作真的很严密。”他顿一顿后微微笑了,“和银行比也不遑多让。” “比起银行还是差远啦,主要是对客户负责,”我认真地跟他解释,“并不是为了炫耀,但我之前所接手的工作都具有高度保密性……所谓的系统安全不仅仅是指0和1的组合,物理上的安全是基本工作。辛辛苦苦地做好万全的防护工作,被小偷盗走或被人破坏了硬盘,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有道理,”沈钦言视线落在房间中央的电脑系统上,“你的设备也很惊人,和电影中的完全不一样。” 我抿嘴笑起来。 “电影里的黑客们看上去可比我们帅多了。总是拿着一台笔记本,喝着咖啡,轻轻松松输入几行代码就突破安全系统的防火墙,看上去帅得不得了。其实,这怎么可能?要是这么简单的话,各大公司也不必花那么多钱去做安全措施了。” 沈钦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嘴角眉梢的笑意加深。 “我刚刚接到了一个剧本,故事的主角是天才数学家,也是黑客他习惯于悠闲地拿着咖啡杯,坐在海边的沙滩上,只需要心算就可以破解密码。” 我一个没忍住,笑出来。 “这么容易的话,我们这些靠电脑吃饭的人都可以去死了。”我特别认真地看着他,“这剧本太胡扯了,你如果真演了这个角色,一定会被笑死的!” 他微微笑了。 “我想,你说得很对。” 电脑的拆卸工作我从来不假手于人,沈钦言就给我打下手,帮我把机箱和各种零配件放到厚厚的泡沫包装箱里,然后搬到车库的雷克萨斯上。不得不说,有个力气大的男人帮忙干活效率快多了。 沈钦言肩宽腰瘦,给人的感觉瘦削、颀长,但力气相当惊人,我要上下三次才能搬走的东西,他一次就可以搞定,并且可以把箱子抱得十分平稳。偶尔抬头看他的背影,细腿长腰,蕴涵的力量惊人,脊背笔直得像一面墙。 上上下下三趟之后,终于大功告成。 我最后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塞进行李箱,他顺手接过,问我:“还有没有?” “不搬了,其他家里都有。” 我们一起下楼,回了白莎道。 爸妈开始环球旅行之后,我家每个星期都有钟点工来打扫,房间内相当干净,井然有序——至少比我之前住的那套小公寓整洁,我用指纹打开大门的锁,请他进了我家。 我们两家户型相似,一楼有客厅厨房餐厅和一间客房,以前是作为佣人房,二楼是主人卧房和两间书房。我的书房在二楼左侧,站在阳台上远眺,白莎道的林荫道一览无余。 沈钦言挽起袖子,帮我把各种箱子搬到二楼书房门外放下。我则开始了和刚刚拆卸工作相反的逆向操作,重新安装电脑。 沈钦言并没有插手组装电脑的工作,甚至书房都没进,站在门口问我:“你父母这段时间都不在家?” 他当了两周的邻居,也应该发现我家几乎无人进出。 “是呀,他们环球旅行去了,现在正在巴西,可能到年底才回来。” 他“嗯”了一声,还以为他准备就这个话题进一步展开,没想到他换了话题。 “杜梨,你对晚餐有什么偏好吗?” “什么?” “我正在问你,你对食物的偏好。高热量食物、甜食、海鲜,都可以接受吗?” 这声音是从我头顶响起的,我一愣,停住了手里的工作,下意识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钦言踏过了厚厚的地毯走到了我身畔。他俯视着我,深刻的视线藏在长长的睫毛后。 老实说我根本忘记晚餐这种事情,于是还坐在地毯上,傻乎乎地回答:“嗯……我不挑食,晚餐吃什么都可以。” “好。你打理书房,一个小时够了吗?” “差,差不多……” “那好,现在五点四十,”他抬腕看表,“那我先回家,一个小时后,我把晚餐送过来。” “咦——”我愣了三秒,看着他即将走出房门才恍然大悟,“沈先生,你说什么?” 他转过身体,看着我,“我们刚刚在讨论今天的晚餐,你说你不挑食。” “啊,你的意思是,你做我俩的晚饭吗?” “对,”他对我露出一个“请宽心”的笑容,“你不必担心,我厨艺很好。” 是的,他的厨艺真的非常精彩。 我也没搞清楚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我和他在我家的餐厅中对坐吃饭,我们面前摆放着肉末韭菜煎饼、糖醋烤牛肉、蒜蓉煎鱼……因为刚刚出锅的原因,不论是鱼和粥,都冒着热气,鲜美扑鼻。 吃到嘴里的时候,我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满天神佛。和这顿饭比起来,我宅在家里和当乔希宁助理时吃的外卖都被虐成了渣。 我今天体力消耗特别大,闻到气味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饥饿过。 一般来说,我对食物都不执著,有的吃固然好,没有也可以。但是美味和不美味又不一样了。人家辛辛苦苦做了饭,身为受邀者,一定要吃得一干二净才能表示谢意——这点礼貌我还是知道的。 我觉得自己飘飘欲仙,能让一个大明星为我做晚饭,这简直是梦中才有的情节! “合你的胃口吗?”沈钦言问我。 他根本不必再问,只看我的状态就是答案了。我满嘴都是食物,根本无暇搭话,于是用疯狂地点头表达我的态度。 他勾着唇角微笑,“你喜欢就好。” 为了表达感激,我匆忙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差点被噎住。他递给我装着橙汁的酒杯,我忙灌了口,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让你见笑了……” 他摇头,举起自己手中的另一只酒杯,和我的杯子轻轻一碰。 他微笑起来,“我只是想说,欢迎回家,新邻居。” 第十一章 邻里之间 他未必能听懂我说的每一个专业名词,但却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优秀的谈话对象,他总能在我的话里寻找到关键的信息,再提出疑问,于是我再详详细细跟他解释一遍。 有稳定工作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规律。 以前我在家SOHO时,吃饭总是有一顿没一顿,当乔希宁助理的时候也差不多,有一度吃外卖吃到恶心,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方式。 父母和大哥对我搬回家的举动表示了赞许,说“早该回家了”,但又忧心我一个人的吃饭问题,甚至想给我请个保姆,被我婉拒。要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我的生活正朝着正常人的行列大跨步前进,我自信有能力打理好自己的生活。 我现在,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起床,出门时有一半的几率看到沈钦言穿着运动服在林荫道上晨跑,那条叫“哈利”的苏牧顺从地跟着他一路小跑。我往往会边开车边跟他打招呼。 八点半左右到达公司,在公司吃早饭,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在IT公司工作,上班是半点也含糊不得的,效率要求极高,一整天脑细胞都在疯狂地运转。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我现在的状况和之前SOHO时截然不同,我推辞掉了以前的客户介绍过来的一些安全测试的工作,于是觉得下班后轻松多了。 我们时有加班,但目前来说,还不会太晚,回到家最晚不超过八点。晚饭也完全不是问题,因为我几乎都是在沈钦言家吃的。 绝非我主动要去蹭饭,在我成功地帮沈钦言修好了那台进水的电脑之后,他向我咨询“如何改造房屋的安全系统”,这可真是问对人了。 我非常赞成他的态度。作为一个大明星,他对系统安全的要求应该比一般人更高一些。钱不是万能的,但总可以买到一定程度的安全。 沈家的安保系统还是当个黄先生留下的,早已过时,且这些年都没有专门打理,需要改进的地方实在很多。沈钦言显然不缺钱,于是我花了一天时间,为他提出了一整套完美的方案,比如闭路监控系统、防盗报警系统、防灾预警系统、门禁系统、生物识别系统、电器控制系统等等。 当晚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讨论我的安全方案。沈钦言是个非常好的倾听对象,虽然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电白,但并不妨碍他学习。他看着我在电脑上的演示,专心致志地听我解说各个专业名词,然后提出问题。 他指了指屏幕,“生物识别?就像你书房的指纹锁?” “对。” “但我用不上,”他解释说,“我不像你那样,工作内容需要保密到这个程度。我的书房只有书。” “噢,那好……”我划掉指纹锁。 “电器控制对我来说也没有必要。” 我说,“我觉得挺好用的。你想,所有的电器都可以自动开关、定时,只要坐在电脑前,门都可以自己反锁呢。” 他不知为何微笑起来,“我不介意在屋子里多上上下下。其余的部分就按照你的意见安装,需要多少时间?” “几个星期吧。” “嗯,好的,”他点点头说,“到时候要麻烦你多给意见。” 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总在一起吃晚餐,周末的时候如果我们都不出门的话,我有时候连午餐都跟他一起吃。因为我怕狗,很多时候他把晚饭送到我家,屡屡叫我受宠若惊。他对厨艺有很深的造诣,连续一个月居然都没有重样,简直和我那身为家庭主妇的妈妈一个水平。 我对他的厨艺相当好奇,“沈先生,我没想到你这么擅长做饭。” “片场的盒饭吃得太多,也就自己动手了。” 一次次对坐吃饭的过程中,我们也就熟稔起来。 他性格内敛,话不多。除了乔希宁之外,我和现实生活中的异性交往得不多,完全没有和沈钦言这种有着神秘气质的大明星相处的经验。就算我对他非常好奇,但也不清楚哪里话题应该问哪些不应该问。因为害怕冷场,我就一个劲说话。我谈起我的求学经历、一些有趣的朋友、在网络上遇到的新鲜事,尤其是谈到信息安全的相关内容,我简直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滔滔不绝,专业名词和英文一串串地往外蹦。 他未必能听懂我说的每一个专业名词,但却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优秀的谈话对象,他总能在我的话里寻找到关键的信息,再提出疑问,于是我再详详细细跟他解释一遍。 大抵是因为我经常谈起网友的缘故,他问我:“你在电脑上的时间很多,那我们可以在网上聊天吗?” 我一愣,“当然了!” 我很诧异我怎么才想到这个办法。平时我和他都是通过电话联系的,但我上班的时候几乎没时间摸鱼接听电话,但如果我们交换了邮箱和常用IM号码,就不会再出现无法联系的情况了。 他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添加我为好友,“你的网名是Elinor?听上去有点像你的名字。” “啊,你怎么知道的!的确和阿梨的谐音有关呢,”很少有人能把我的真名和网名联系起来,我又惊又喜地跟他说,“我刚学会上网的时候给自己取的,本想用的是Alee,但怕和真名太接近有人会猜到,后来把A变成了E,再加上了-nor作为后缀,变成了Elinor。所以,也有人叫我小艾。” 那之后我们时常在网上聊天,有人在网上和现实中截然不同,但沈钦言一定不是那种性格分裂的人。他即便打字也不肯多打,我有时候一边写着代码一边和他聊天,往往我打了三句他才打了一句。 身边有一个关系密切的邻居,晚上回家看到隔壁的灯光都觉得温暖得多。唯一的问题是,我蹭吃蹭喝的次数似乎太多了。如何我们俩都在餐厅吃饭,毫无疑问用AA制,但吃他做的饭自然不能谈到钱。 我帮他做参谋是一回事,参谋不过是嘴上功夫,完全不费事。但他的回报实在太持之以恒,已经远远超过我的付出,让人坐定不安。每次下班回来后不用再操心晚饭吃什么的日子非常美好,但我知道,一旦习惯之后忽然失去,那种失落感一定难以形容。 一个月后他家的安全系统升级完成,我不好意思再去蹭饭,但他却依然在我晚上下班前给我打电话,商量晚上吃什么。我想我一定是被他惯坏了,明明知道这样只会给他添麻烦,但大脑里却有另一个小人在疯狂地叫嚣:“又不是你主动要求的,是他打电话给你的,他可不是那种虚伪的人。”他在电话那头静静地等待,我于是厚脸皮地说:“法国菜。” 他在电话那边微微笑了,说:“好。” 当晚我看到餐桌上丰盛的大餐,愧疚感油然而生。我承认自己养尊处优备受宠爱地长大,但也知道世界上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 我忐忑不安地问他:“沈先生,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 他语气很肯定。 “我是觉得,老让你破费不好……”我摆摆手,“不,也不钱,主要是时间和精力啊。下厨很累,还每天都麻烦你送过来。”我们两家虽说是邻居,但从我家大门走到隔壁家门口,还有近百米的距离。 “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去我家吃饭,”沈钦言看着我,“但你不是怕狗吗?” 是啊,他家那只苏牧实在吓人,白森森的牙和庞大的体形都让我紧张。 我咬咬牙,硬着头皮道:“不不,其实也没那么怕……” 沈钦言看我半响,忽然笑了。 “那好,以后到我家吃饭?” “哦,好。” 沈钦言转过身,开始收拾餐具。我家的料理台是比照我母亲的身材做的,对沈钦言来说略矮,他不得不微微弓着身子垂着头,他从来话不多,专心做事时尤其如此。我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从小到大,我父母就是这样在厨房一起忙碌的。 他忽然说:“两个人一起搭伙吃饭,总比一个人好,你不觉得吗?” 我拼命点头。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有人会听你说话,有人在厨房的灯光下对你微笑,就像此刻一样。他最后说:“远亲不如近邻,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互相帮忙,也是我妈妈信奉的邻里相处之道。经过之前一个月的相处,我觉得沈钦言的工作安排着实诡异。我好歹是给乔希宁当过助理的人,他这样级别的明星,着实不应该这样闲。乔希宁从来都忙得脚不沾地,一个月能休息一天就万幸了,沈钦言却似乎游刃有余。 我和他也慢慢熟悉了,这些问题也能问出口:“你不忙吗?怎么还有时间天天在家做晚饭?我看到电视上有你的新广告。” “那是几个月之前拍的。”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给乔希宁当助理的时候,他可忙得很。” 沈钦言眼里露出些微笑意,“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忙不起来了。” “……你又不老,”我说,“那你也不接新片吗?” 他一边洗着餐具一边摇头,“对我来说,一两年一部电影,就足够了。” “呃……”我欲言又止。并非不同意他的话,只是我想到如果乔希宁只能一年发一张唱片,敏姐一定会心碎大哭的。新人层出不穷,粉丝都喜新厌旧,明星不勤奋的话,很快就会被遗忘甚至淘汰。 “我只是想歇一歇,”他揉了揉眉心,“我对赚钱也不是很执著,足够用就好了。” “遇到特别好的本子和导演呢?你会不会多接几部戏?” “《众里寻他》这样的电影也不是每个演员都能遇到,可遇而不可求。” 原来他对《众里寻他》的评价这么高,说得我很是向往。 “我当时跟着乔希宁的时候,在片场待了这么久,但还不知道《众里寻他》这部电影的故事梗概呢,完全是云里雾里。” 沈钦言略微一顿,抬眸看着我,“剪辑完成后有多场内部试映,我带你去。” “咦?”我睁大眼睛,“啊,我也没有这么着急……” “看正版的话,首映式也可以。” “啊?”男主角带我去看电影的首映,我觉得自己心跳加快,“那……会不会不太方便?” “不会。”他回答得干脆利落。“那就说定了。” 我眨眨眼,这就说定了?不对,我之前想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啊!他做事从不显山露水,但特别能牵着人的鼻子走。 不论如何,从第二天开始,我下班后倒是经常去他家。 和来我家时不一样,沈钦言在家的时候都穿着舒服的便装,看上去说不出的自在。或许是因为担心我怕狗,他把哈利系得很好,别说狗,我连一根狗毛都没看到过。只有一次被哈利吓了一跳。哈利正隔着窗户冲我摇尾巴,眼珠子精光迸射,死死地盯着我,我双腿开始发抖,几欲夺路而逃。半响后才想起还隔着道玻璃门。沈钦言也不说话,走到墙边一把扯上了窗帘。 “哈利今年八岁了,我养了也有六年了。” “咦?” 我没想到他忽然跟我聊起这条大狗,以前他都不提,我自然也想不到问。 “作为狗来说,算是上了年纪的狗了。” “嗯,是很老了。” 我虽然不喜欢包括狗在内的一切毛茸茸的宠物,但不等于不了解基本的动物常识。 他微微一笑,“我以前也没有想过养狗,但拍了《地久天长》后,觉得单身男人养个宠物也不坏。” 单身?我睁圆眼,随即想到,噢,是的,《地久天长》是他六年前的一部电影,那时候他的确是单身。我记得《地久天长》是部感人肺腑的爱情电影,讲述了一个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故事中有只小狗是贯穿全剧的线索。总之,这是个特别适合情人节的时候小情侣一起去看的电影,看到最后热泪盈眶又觉得幸福不已。 “不觉得很麻烦吗?”我说,“猫猫狗狗的,到底是宠物,平时看着可爱,可关键时候总给主人惹麻烦。比如上次你的电脑,就应该是被哈利弄坏的。” “不麻烦,哈利很温顺。只是有时候需要长期出门拍戏会不方便一点,”他说,“不能带它去外景地,通常托付给朋友。” 我点点头,下一秒忽然灵光一现,点点滴滴的线索贯穿起来,所谓醍醐灌顶不过如此—— 啊,莫不是他已经接拍了新片,在他外出的时候,想把哈利托付给我? 这就完美地解释了他为何要对我这么好,给我做饭了!人只有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特别殷勤啊,若是他有别的请求,我当然会义不容辞地答应。但是,帮他养狗?养金鱼还可以考虑,狗是我的大忌! 不行,绝对不行! “不用那么紧张,”他嘴角微扬,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了我两秒,摇了摇头,温言道,“我不会让你帮我养狗的。” “啊,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我脸一定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 “你表情很丰富,这不难猜。”他说。 我的表情到底多丰富才会让他第一时间就猜到我的想法啊!我红着脸低下头,埋头苦吃。 直到我们开始收拾碗筷的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捡起之前的话题。 “沈先生,你经常这样吗?” “什么?” 我把话问出来,“嗯,我是说,做饭给别人吃……” “不经常。” 我心思纷乱如麻,停下了手中的活,把碟子放好。沈钦言把最后一只盘子清洗干净,擦干净了手上的水珠,一边放下卷起来的衬衣衣袖一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大抵是他家厨房光线明亮,我觉得他看我的视线也亮得惊人。 我有点疑惑,他那么好的厨艺是从何处锻炼出来的? 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好。 我深呼吸,“那么,安小姐呢?” “曾经她经常来我这里蹭饭,”沈钦言顿了顿,“最近她事情较多,不太常来。” “难怪这一两周我没看到她……” “为什么你认为她会来我这里?”沈钦言看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太阳为什么不落到地上来”之类的大问题。 “为什么……” 我下意识地喃喃重复。在“她难道不是你女朋友”这句话出口之前,他已经淡定沉稳地说出了后面的话。 “她不是我女朋友,从来也不是。” 我呆了两秒钟。 “可是不都说……” 我在揣摩别人心理上着实不是优秀的人才,一时间也想清楚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么私人的事情,但是……我心口微微一动。 “我知道娱乐新闻中是这么说的,”沈钦言朝我走近一步,“实际情况是,我和安露是好朋友,我们有各自的生活,有时虽然交集,但从不涉及男女之间的感情。” “我二十一岁开始拍电影,那时候是新人,安露帮我很多。你应该知道安露的家世。”沈钦言语气平静,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他肢体语言不多,只是偶尔会短暂地垂了眼眸,扇子似的眼睫毛轻轻一抖。 “噢,是,是的……”我脑子中就像有十面大鼓在敲,轰隆隆一片,思绪全乱,说出来的话亦是结结巴巴,“嗯,我听到敏姐……就是乔希宁的经纪人说过。” “最开始,我和安露都需要一些新闻,于是顺水推舟,放任记者们猜测。你当过乔希宁的助理,应该能够理解。” 我有点混乱,但还是点点头。 理解,那是当然的。 但我的大脑为什么这么迷糊? “我和安露没有否认过,但也从来没有正面承认。”沈钦言顿了顿,“年复一年,时间让这则新闻变得尽人皆知。同时,也渐渐成了生活常态的一种,好像吃饭睡觉,也不会有人特地来关注我们。但也不能说我们无法澄清。只是这么长的时间中,我和她都没有遇到什么人,能让我们愿意主动澄清‘我们并非男女朋友’一事。” 也就是说,他和安露起始于友情,由各取所需产生了绯闻,然后维持现状了多年。我想起乔希宁和宋亦涵,他们的交往也因为谣言而起,但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而沈钦言和安露却没能发展。“ “你的表情,”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流理台,墨玉般的眼眸中光亮大盛,“怀疑我的话?” “不,不是……”我艰难地开口。 准确说,我是震惊而不是怀疑。沈钦言这个人虽然不爱说话,但说的话有一句是一句,没有确切消息时从不开空头支票。我看过他那么多新闻稿,对他来说,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一概用沉默和不置可否应付,一旦开口,都不是做戏。 “是的,我不爱说谎,虽然这份工作有时候要求说谎,”他用略带叹息的语气说道,“说谎话比说真话累得多。” 我似懂非懂。 “好了,还有什么问题?”沈钦言问我。 我傻乎乎地摇头。没有了。他和安露并非男女朋友这个消息实在太富有冲击性了,我觉得自己花上好一阵子才能消化掉。 他把餐盘摆好,又抬头看我,“既然没有问题,那么,你明天有没有什么安排?” “没有,明天是周末。”一周的忙碌就是为了周末的休息,我是不可能有什么安排的,连大哥的邀约都拒绝了,我要睡到自然醒! “有时间陪我一起去钓鱼吗?” “噢……好。”我说,“但是我从来没有钓过鱼……” “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你。”沈钦言顿了顿,“附近的山上我有套别墅,明晚咱们不回白莎道了,直接在别墅住下,你觉得呢?” “别墅?” “虽然是九月了,天气依然很热,去那边度个短暂的周末假如何?” 我犹豫了一瞬。长这么大,我很少夜不归宿。既然我们都这么熟悉了,去他的别墅也没关系。我说:“好。” 他眼睛里有温柔的笑意荡漾出来,“那记得出门的时候多带一套衣服。” 等到我晕乎乎地回家之后,我才惊觉,自己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第二天我们在沈钦言家门口见面。他开着那辆路虎,后座塞满了东西。 天气还是很热,我们开往湖边的这一路上,沈钦言都戴着茶色的墨镜,俊美的侧脸轮廓鲜明,我若干次偷偷瞥他,再次认识到,他真是我平生所见最俊美的人。 原以为钓鱼会到海边,没想到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之后,车子在一个碧蓝的大湖旁停下来。湖边地势相当平稳,芳草萋萋,嫩绿的青草直接长到水中去。四下望去,每三四十米就有一个安静垂钓的身影。 是的,这里的确是好地方,不光适合垂钓,也适合避暑。湖面上的凉风吹来,驱散了夏天的热气。我一手压住帽檐,深呼吸了好几口清新的空气。 唯一的问题是——这是什么地方? 沈钦言忙着把车上的装备弄下来,我本想去帮忙,他拒绝让我插手,有条不紊地从SUV的后备厢中取出遮阳伞、两把白色折椅和配套的折叠桌、一摞书,最后搬出来一整套钓鱼装备。 他忙碌,我也没闲着,首要问题是找到方位。 我终日埋首于电脑数据中,如果没有必要几乎不出门,完全不知道静海市周围有这样漂亮的一个湖泊。我于是拿出手机,连上网络,通过卫星定位确定了所在位置,了解到我面前这个湖名曰“碧山湖”,因为坐落在碧山脚下而得名。碧山风景优美,山上坐落着许多的私人别墅,也有一些旅店,每到七八月,不少人都会来这里避暑。 ——虽然我从来没来过。 沈钦言把渔具放在湖边的草坪上,抬头看我,“帮个忙?” “噢,当然。” 我奔到他身边,蹲下,先看他把钓竿取出来,理出鱼线。钓鱼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比如渔具、鱼饵都要专门准备。我今天穿着白色休闲上衣和短裤,湖岸上的草长得茂盛,嫩邓的叶面搔刮着我的小腿,有点痒。 “我没想到你喜欢钓鱼。”我有感而发。 “钓鱼是次要的,主要是因为安静和放松。” 他还真是个喜欢安静氛围的人,我想到这里就问:“那你为什么会当演员?这个圈子从来和安静祥和没有关系。”但凡明星,身上总会有很多谜团,他也不例外。这个问题我疑惑甚久,但因为太过私人化,总是犹犹豫豫不敢问,担心他不回答令自己尴尬。 但经过昨晚的事,我似乎觉得,现在问他这样的问题也不要紧,他会回答我的。 沈钦言往湖边撒了鱼饵,将数根钓竿在湖边插上,躬下身就着湖水洗了洗手,再回到折叠椅上坐下,拿毛巾擦干手上的手,微微笑了一笑后回答我:“我有时也在想这个问题。这大概是因为,我只能做好这件事情。” 什么是……“只能”? 我困惑地“噢”了一声。这答案听上去是如此的没有自信,真不是他的风格。 “杜梨。” “嗯?” 我们中间的折叠桌上有几本书,是他带来的。他随手拿过一本置于膝盖上,手指轻轻敲了敲封面。 “我父亲早逝,我在单亲家庭中长大。寡母带子是不容易,但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困难,至少经济上不是。十岁的时候,我母亲再婚,再婚的对象是一名法官,有一个女儿。两家人组成了一个家庭。”他声音很平稳,眼眸湿润深暗又闪闪发亮,像两池静止的深水。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通过他的双眼看到了他的内心。 我轻声说:“你似乎……很少提起自己的家庭。” “是的,因为我十七岁时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我目瞪口呆。 沈钦言的装备很齐全,他斟了杯果汁递给我,“你看上去很吃惊?” 我当然吃惊了!这可是爆炸性新闻! 我说:“可是,你不像那种特别叛逆的孩子啊。” “虽然一个家庭只有四个人,但也是一个小社会,充斥着许多矛盾。比如自己的爱好、母亲的要求、兄妹的关系……我那时年轻气盛,完全无法处理这些纷乱复杂的关系,所以离开家了。” “啊啊,这个我能理解,”我连忙点头表示和他站在同一战线,“家长什么都管,对你指手画脚,从头管到尾,这真的很让人郁闷。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又一次和妈妈吵了一架,气得整年都没有回家。” “我在你家看到了全家福的照片,你母亲看上去很温和,”沈钦言侧了侧身子,“你们为什么争吵?” “一般情况下,她还算个开明的母亲啦,但是发火的时候可不得了!”我说,“我留学时,爸爸在学校附近给我买了套公寓,我的同学朋友有时来住。那次她也不事先通知我,忽然在某天清晨直接杀到我的公寓,当着我的面,把他们全都赶走了!” 沈钦言挑眉,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当时你的公寓里有多少人?” “十几个。前一天一群朋友在我家聚会,都是全国各地来的。” 沈钦言沉默了两秒。 “你们都喝醉了?” “……大家谈得非常高兴,是喝得有点多,所以都留下来过夜。” “大都是男生?” “是我们的技术论坛上一群相熟的网友,的确大部分都是男生啦,”我顿了顿,发觉他的思路有些偏离正轨,忙追加了一句,“你可不要像我妈妈那样想歪了,绝对不是那样不堪!” 他头微微一偏,朝湖的深处看了一眼,“我知道。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母亲。” 我有些小郁闷,这才想起我们的谈话的主旨根本不是我的那场聚会,忙把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乘凉的话题拉回来,“啊,抱歉,扯得太远了,继续说你吧。你离家出走后又怎么样了?为什么当了演员?” 他手指轻轻摩挲了下巴,“离家出走得到的是自由,需要放弃很多东西,比如学业,我离开的时候高中都没毕业。我没有钱,就开始在饭店、酒吧打工。最落魄的时候,我看了一出话剧——《牛虻》,这让我对戏剧表演产生了兴趣。”他略微停顿,“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几经巧合之下,我拍了第一部电影。” 我说:“那你的运气真的很好,乔希宁当时为了成名,那可是把能想的法子都想了。” 沈钦言垂下视线,喃喃低语了一句,“运气好啊?”不待我回答,他嘴角一扬,手撑在扶手上离座而起。 “也许吧。” 他往湖边走去,我看到左侧第三个钓竿鱼漂浮动,有鱼上钩了。 第十二章 山中岁月 钓鱼活动非常有趣,也远比我想象的累,对沈钦言来说,鱼可能真的不是最重要的,那天我们钓到了四条鱼,最后沈钦言只留下了一条最大的,其余都放回了湖里——他说,如果我不介意的话,晚上去别墅炖鱼汤。 去别墅的一路上我昏昏欲睡,直到被手机铃声吵醒。 电话那头是荣佳明。 这段时间他偶尔会打电话给我,约我吃饭。我通常以“我刚刚找了新工作正在适应没有空”为由拒绝。我虽然有些迟钝,但他表现得太明显,我也有些察觉——我向来不善于应付特别热情的异性,太热情的人,总让我觉得他们会跟我要求一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荣佳明偏偏是个例外,不能直接了当地回绝,得罪了他不好。 他笑意盎然,“几天是周末,有时间了吗?” “啊?可能不行。” “我听到你那边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你在车上?” “嗯,”我说,“荣先生,我现在不在家里,现在还在几十公里外呢。” “咦?”他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很宅呢。” “我一早就出去钓鱼,现在还没回来。” “钓鱼?”他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你喜欢钓鱼?” 实际上一周前的我也觉得这是天方夜谭。我爸虽然工作狂了一点儿,但我妈妈完全不是缺乏生活情趣的人,可偏偏我和我大哥就对一般的娱乐活动敬谢不敏。因此,这真的是我第一次钓鱼。 “那回来后一起吃个饭?” 我捂住话筒,侧过身看了看沈钦言,他平视前方,车开得平稳极了。 我说:“抱歉,荣先生。我和朋友约好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他“噢”了一声,半晌后才道:“那好。” 然后我挂了电话,他的确有传统的绅士美德,没有追问。我真的送了好大一口气。 拜这通电话所赐,我睡意全无,眼看着前路进入了林区,我揉了揉太阳穴,习惯性地查了一下邮件和留言。 不出意外,果然有林越的来信。他现在似乎缠上我了,天天不分时间地发邮件给我,问我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提出各种要求——比如“我想黑了老师的电脑弄出考卷应该怎么做”,不然就是“我听说一个黑客软件很好用,你有的话给我一个”,诸如此类,我也暗暗佩服他那精彩的想象力。 “刚刚打电话的,”沈钦言顿一顿后忽然开口,“是你朋友?” “……啊,朋友?”我从屏幕上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朋友,他和大哥有生意上的往来。前阵子他的电脑被黑客入侵,我受大哥所托,帮他解决了这个麻烦。” 沈钦言把视线从前方笔直的公路上挪回来,“上次慈善晚宴上,和你一起出席的那个人?” “……是啊,”我绞尽脑汁地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情,半点没见过他和荣佳明有交集,“你怎么知道?” 沈钦言微微笑起来,“猜的。” “这算什么答案……” 沈钦言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我没有想到会在那场慈善晚宴上重新看到你。” 我把手机放回包里,“我就在你右手边的第三桌,你都没看到。” “现场人太多,又状况频频,我也是宴会开场后才回到餐桌旁,没时间打量邻桌有什么人。”沈钦言顿了顿,声音十分温柔,“而且,那天的你跟平时的打扮不一样,我起初真的没有认出你。” 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不好看吗?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接着我心里想的话说下去,“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说,那天你很漂亮。” 我心里美滋滋的,红着脸小声解释:“就算是我,偶尔也会穿上礼服戴上首饰化妆出席一些正式场合的。不过……真的很难得,大学的毕业晚会上,我换了身衣服后,整个班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来。” 他放满了车速拐进了一条山间的林荫大道,又侧过脸,看着我微微笑了,“对我来说,你不论是身穿华服或者便装,都不要紧,我总能把你认出来。” 果然去别墅的路比来的时候近得多了,只是需要十分钟攀爬山路,夕阳已经落山了,越往上走道旁森林越茂密。最后,我们的车子在一片空地上停下来。 在车灯雪亮的光芒中,我看到面前有一栋红墙白瓦的精致小楼。 沈钦言说:“这里没有狗,你不用担心。”其实在这么愉快的一天之后,我差不多快忘记和狗有关的事情了,但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森林中的别墅非常凉爽,我一下车,就觉得温度比城市低了起码五摄氏度,氧气浓厚,新鲜的空气吸进身体,说不出的舒爽。 我展开双臂,单脚在庭院中打了个转,“难怪人家说海边和山中度夏是最好的,好凉爽。” “我在海边也有套小房子,明年我们去那里度夏。” “啊,”我快乐地说,“好啊。” 沈钦言去后备箱里取出了我的挎包,又抱出来一只巨大的纸袋,“你家没有度假别墅吗?” 我帮他拿过东西,“好像是有那么两套吧,似乎也是在山里。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去过。” “为什么没去?”沈钦言看我一眼,侧脸在廊灯下闪闪发光。 “蛮多原因的。” “说说看。” “主要是网络原因。” 他诧异,“在别墅也可以上网啊。” “可以是可以。”我细心地解释,“但是还是有些问题。其一,通过卫星上网,速度是很慢的。我家用的是光线,是普通网速的数十倍。这就好像开了飞机后再去开汽车的感受。其二,是电脑本身的原因。因为外出的时候我只能带笔记本电脑,虽然可以和家里的电脑联机,但网速太慢也会有限制。” “还有吗?” “而且,在别墅的时候,妈妈还不许我太长时间用电脑,说什么‘去别墅是为了散心的,如果你在家也是守着电脑,度假的时候也对着电脑,那完全失去了意义’……总之就是这样,所以我后来就不再去别墅了。” 沈钦言把纸袋递给我抱着,伸手摁下了灯的开关,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我眯了眯眼,下意识低头看着袋子里的东西,全是水果。 抬起头的时候,沈钦言平静地开口:“我这里没有光纤,可你还是来了。” 是啊,我还是来了。 沈钦言做饭的时候,我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顺带着参观了整座别墅。 这别墅的大小显然不如白莎道的房子,精致得多,且只有两层。二楼有两件卧房,看得出来经过了精心的布置,欧式的家具和厚厚的地毯,让这套小别墅显得很温暖。我忍不住想,他平时度假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带人过来? 不,不可能的。 虽然我还不是很了解他,但沈钦言这种性格的人,关系没有到一定的程度是绝不会带到自己的别墅的——我们怎么说也算是相当熟悉的朋友了。 这可不是在白莎道,吃了饭后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别无去处,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坐到电脑前然后几小时就匆匆而过。他似乎也不常上网,那他晚上做什么? 沈钦言显然比我想得周到,收拾了碗筷后问我:“要不要看电影?” 我点头说好。 他领着我进了储藏室,开了灯,再转过脸问我:“要看什么?” 到底是专业演员,我被他的收藏惊呆了,他甚至专门整理了一间屋子来存放影像资料。 “我看的电影很少……”我被那一屋子的收藏惊花了眼,“沈先生,选你觉得经典的吧。” 他在白莎道的屋子里有一套非常好的影院设备,这里也不例外,关了灯后于电影院大屏幕的效果不遑多让,尤其是音效,好得不得了。 正在播放的电影我没有看过——甚至听都没听过,大概是部十几年前的老电影,说的是个缠绵的爱情故事——不幸的是我对这样的电影提不起兴趣,更重要的是连日的工作和白天的钓鱼让我很累,浑浑噩噩没有看懂,也不知道剧情播放到了哪里,意识渐渐混沌,耳边依稀有着钢琴曲萦绕。 醒过来的时候屋子还是黑沉沉一片,至于银幕早就黑了下来,我躺在沙发上,身上搭着条毯子,而沈钦言坐在一米外的单人沙发上,接着微弱的壁灯的光芒读一本书,我看到他的安静的侧脸,眉目如画,静美得仿佛画室中的石膏人像,那真是我见过最好看地侧脸。 啊,我在看电影的时候睡着了? 我动了动,坐起来,身上搭着的毯子滑落下来。 “醒了?”他身形微动。 我惭愧极了,连忙把毯子抓起来,连声道歉,“沈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 “不要紧,是剧情本身比较催眠。”他声音里带着笑意。 “可你都没睡着……” “我要睡着的话,也就当不了演员了。” 他边说边走到墙边,打开灯,我眼前一片雪白。 我今天戴着隐形眼镜,刚刚又在沙发上小睡了片刻,忽然明亮的光线入眼,只觉得格外刺眼。我从衣兜里取出眼药水,逆着光仰起脸准备点眼药水,就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眼睛不舒服?” 手里的蓝色药瓶被人拿走,我看到沈钦言将手里的书放在茶几上,躬身看着我,“我帮你。” 本想说“不用”,但瓶子都被人拿走了,而且还眼睁睁看着拿走瓶子的那个人在我身边坐下。他抬起手臂轻轻晃了晃我的小蓝瓶,拿过一只棕色的方形沙发垫子放置在大腿上,轻轻拍了拍垫子,“躺下来。” 我一怔。我是靠着他的肩膀睡过,但那并不是存心的,我意识全无。现在这种情况,怎么想都有点超出了普通朋友的范畴。 我犹犹豫豫地说:“这,不用了吧……” 沈钦言似乎早料到我这种反应,眼睛都没眨一下,手还停在垫子上维持着原姿势,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用低沉清晰的华丽嗓音说:“我不会对你无礼。”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想如果再避开的话,反而显得毫无风度。我妈妈当年曾一心想把我训练成淑女,说淑女就要坦坦荡荡。 我在垫子上躺下来,枕到他的大腿上,看着他那挑不出毛病来的五官,他的鼻梁有如山峰一般动人的线条。我闻到他衣服上浆洗的香味和些微油烟的味道。 我觉得心跳如雷。 他没有做声,抬起手,轻轻拨开我额前的刘海,食指中指轻轻贴在了右眼的上下眼睑处,然后固定住。 我猜他是那种血热的人,连手指都是灼热的,我感觉一股暖意透过我的眼皮直接传递给了眼珠,非常温柔。 “好了,别眨眼。” 辛辣的药水准确地滴入我的右眼,然后是左眼。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着药水的辛辣过去,依稀觉得沈钦言略微调整了坐姿,然后一双温柔的手覆盖上了我的双眼,轻轻贴住了我的额头。 以沈钦言的大腿为枕,我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那个瞬间我听到了时间的流逝。好像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我第一次听到他华丽的男低音,我心跳如擂鼓。我想起了我一次跟他见面时,浑浑噩噩地靠在他身上睡觉。好像他总是充当我的枕头。 明亮宽阔的储藏室,贴在额头上的手心,不能睁开的双眸,眼睛里的酸疼,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我从来不是一个敏感的人,甚至有些迟钝,然而就算如此,我也确信自己将永远记住这一幕。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每个人身体中都有一只奇妙的生命闹钟,它平时沉默,你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可每到生命的转折点,他就在你的身体中幻化变成实体,用滴答作响的声音提醒你:请记住此刻!记住现在的温度、湿度、气味、声音……记住一切! “杜梨,我可以叫你阿梨吗?” 佛教中有一种东西,叫“禅机”,我想,那就是此刻了。 “阿梨,我非常喜欢你。” 这样的时刻,我没法再安心地躺在他的膝盖上。我坐起来,眼睛中地药水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沈钦言坐在我对面,伸出手指帮我拭去了从眼眶滑落的药水——我想那看上去一定很像眼泪。 我问他:“像朋友那样的喜欢吗?” 我想我的表情很呆,可他没有笑,静静地直视我,握住我的指尖。我没有拒绝,他进一步握住我的手。 “我喜欢你,像男人喜欢女人那样。” “我能承诺,终身对你一心一意。所以,请做我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人家是怎么面对“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并且对你表白”这种景象,但我傻得不能言语。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平时我们在一起,总是我的话多而他的话相对来说少很多。可现在,我想不到要说什么。而他,仿佛存了一辈子的话语要说。 “搬家的时候,我看到你的各种证书多得都可以用了打牌了。我没有你的学历高,在绝大多数领域没有你知识丰富,你介意吗?” ——介意?为什么要介意?学历从来也不说明能力。我摇摇头。 “我有着一份不稳定的工作。忙起来的时候时间表排得满满的,不忙的时候可能几个月没有收入。” ——我当然能理解,我在家做SOHO一族的时候也是这样,实际上我觉得这种工作挺不错。 “我是演员,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可能会有被曝光的危险,”沈钦言沉默了一下,直视我,“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来保护你。” ——这也没什么关系,我身上有没有什么惊天大新闻可以挖掘。如果哪家报社网站敢胡编乱造,我一定要他们好看。 他嘴角一扬,用着一般人一辈子只能见一次的认真表情看着我。“我的缺点如上所述。既然你都不介意,那就没理由拒绝我了,是吗?” 他的呼吸离我很近,就在我的鼻尖。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和男人靠得这么近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从来没想过……要拒绝你啊……你,是你一个人自说自话了好半天……” 在结束刚刚的话题之后,他似乎又变得言简意赅起来。 “所以,你答应了?”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回答这个让人害羞的问题,但我的答案一定比所有人都简洁。我伸出双臂,用了我平生最大的勇气,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了他的脖颈间。 我身体里的闹钟还在滴答作响。 他手臂的力度,他身上的味道,他的呼吸留在我耳畔的温度,我想,我会一辈子记住。 第十三章 被送走的哈利 在我安静的二十五年……近二十六年的生活中,我的感情经历屈指可数,即便曾经对肖师兄产生过一点点我也无法形容的感情,但很快也就烟消云散。我妈妈曾经说过,我干脆嫁给电脑算了。 我已经想到,“我有男朋友”这件事一定会成为本年度杜家头号新闻——尤其是这个“男朋友”还是个大明星。我暂时没有想过要通知父母,如果告诉了他们,我能想象我妈妈那满眼放光的样子,她一定会劝说爸爸赶快结束全球旅行飞回来把我和沈钦言好一顿参观。 没想到第一个知道“我有男朋友”这件事的是荣佳明。 他总是约我,我也不能总是拒绝,周末到底还是出去跟他见了面。荣佳明微笑道:“约了你这么多次,终于看到了本人。” 我尴尬地笑:“不好意思。” “不过没关系,”他镇定自若地开口,“追女孩子,没有耐心是不行的。” 我大吃一惊,差点掀翻了手边的咖啡杯,“追女孩子?” “虽然你大哥跟我说过你想当的迟钝,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你会迟钝成这样。傻瓜,你以为我两次三番给你打电话是为了什么?我想追你啊。”荣佳明端正的脸上有异样的神采,我看得似懂非懂,只大致明白了一件事,他没有跟我开玩笑。 “我还以为你是想利用我……” “利用?” “嗯……一般人都是这样的,知道我的工作性质后反应就是和你一样,先是请客吃饭,然后继续请我帮忙。” 我忍不住想起自己若干次的经历。通常来说,对方知道你电脑技术不错后,人际关系都有同样的发展趋势——起初是修修电脑、杀杀病毒;其次是下下软件、找找资料;再次是找找注册码、破破软件;最后则是被要求给他们写写程序、建建网站,顺带解决各种家用电器、电子产品的麻烦……凡此种种,花样会翻新,思路基本不变。 荣佳明扶额,“我不是这样。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追你。” 我对感情之类的事情向来不熟稔,也学不会那些高级的手段。我觉得自己不能说假话,“荣先生,我有男朋友了……” 他一怔,那样子像是被当面狠狠地揍了一拳。 “我可从来不知道。怎么之前不告诉我?”他语气阴沉下来。 “刚……刚刚确定的……” “什么时候的事?” 我声音小得跟蚊子一样,“呃……最近。” 他彻底愣住了,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脸上。 荣佳明说:“和他一起去钓鱼的那个?” “是,是啊……” “你肯跟他出去也不肯赴我的约?” 我哑口无言。他的问题很尖锐。但是,没错。我就是不乐意和他在一起。 “他比我好?”荣佳明问我,拧着眉心,一副困扰不解的样子。他是真的有点疑惑。我更惊讶地发现,我居然在认认真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哪方面?容貌,身高,财富?”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面前的这位荣公子可能有点自恋。我虽不太清楚荣佳明的“好”是哪方面,但能隐约猜到。我含糊地说:“他……都很好。” 容貌,沈钦言比他好了太多——实际上沈钦言的容貌是没有几个男人有信心挑战的。在片场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摄像师和灯光师说他的脸怎么拍都完美,简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身高,沈钦言一米八三的标准身材,股价匀称,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那么赏心悦目。财富……从来不是钱财的问题,我自己也很有钱。 我喜欢他,是因为他能把肩膀借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长达半小时且毫无怨言;我喜欢他,是因为他低调而沉默的关怀;我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坦荡和真诚;我喜欢他,是因为他能在雷雨之夜陪着我去黑暗地地方…… “……我希望你能介绍男友给我认识,让我知道谁赢了我。” 这算是什么要求?不合常理,让人简直无力招架。 “我想……不行,”我尴尬和紧张兼而有之,“再说,他也挺忙……” “噢,很忙。”荣佳明面无表情地和喝了口咖啡。 我真想找人咨询一下现在这种情况怎么办。 “荣先生,你不会真心想让我做你的女友吧?我觉得我们并不配。”我深吸一口气,“我有很多问题,我也不怎么漂亮、生活作息糟糕、不爱出门、讨厌喧闹的环境、家务事都不行……总之我没什么好的……” 他脸色变了几变,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回桌上,再抬眸看我,“如果你觉得自己差成这样,那你怎么确信你那位‘男朋友’是真的喜欢你?” 他特意咬重了“男朋友”三个字。 我当然知道了。沈钦言去过我家,了解我的作息,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性格偏宅,而沈钦言也不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 “他都知道,完全不介意我这些毛病……”我想一想,“他跟我很像。” 我带着一身疲惫回了家。荣佳明实在是不好相与的对象。 快到家的时候接到了沈钦言打来的电话,叫我中午去吃饭。我答好,脑子里却忽然想到,我现在这样,好像被他养着一样。 这时我眼前一亮,一辆红色的跑车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最后在15号门前的车道旁停了下来。 我看到前门打开,沈钦言从屋子里出来,微笑着拉开了门,躬下身去和驾驶座上的人微笑说话。他平时不常笑,但我最近和他接触多了,也能分辨出来那是真心的微笑。我猜,或许性格原因,让他不得已保持沉静的模样。 跑车的门打开,那是安露。我一惊,手压到了方向盘上的喇叭,车子哗一声响。 下一秒那相谈甚欢的两人同时扭过头,看向我这边。 沈钦言认识我的车,他跟安露点了点头,朝我这里走来。 我摇下了车窗,仰起脸看着他。 “回来了?” “先下车,我介绍朋友给你。” 我磨磨蹭蹭地下了车,又瞅安露一眼,恰好对上她促狭的视线。 在沈钦言开口之前,安露以玩笑的口吻开了口。 “哦,这就是你瞒着我偷偷养的小萝莉啊?” 小……小萝莉?这算什么?我呆了,沈钦言嘴角的微笑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好了,小露,不要开我的玩笑了。” 安露扑哧一声笑了,对我眨眨眼,“沈钦言虽然是个面瘫,可真的是心疼你啊。” 我根本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大大方方对我伸出手,露出那种抚慰人心的笑容,“我叫安露,初次见面,你好。”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疑心她是不是要给我名片。 “哦,我知道。”我呆呆地点头,手忙脚乱地伸出手去。她那张总是在电视中出现的脸想不认识也有难度。 “你叫杜梨吧?” “嗯——” 我的表情一定傻透了。她极其开心地笑起来,伸出修长的五指拍拍我的脸,然后顺势揽过我的肩膀穿过15号门前花园,“不在外面说了,我们先进屋。” “车——” “停车这种事情就交给男人吧!” 我扭过脸去看沈钦言,鼻尖擦过安露齐肩的头发。 他对我点了点头。 安露真是一个对环境极有掌控力的人,我糊里糊涂地被她拖进屋之后就在心里默默感叹。 在客厅的沙发坐下后,安露笑盈盈地问我:“我听说你家就在隔壁?” “是的。” “那可真是方便多了……”安露颇有感慨地啧啧两声,“沈钦言那个面瘫这次运气倒是好啊。找来找去,没想到就在隔壁啊。” “找来找去?”我有点糊涂。 安露拿起茶几上的壶给我们俩倒茶,顺口说:“白莎道可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地方。你家既然在隔壁,看来你是某家的大小姐了?” 说良心话,我倒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大小姐。我小时候也不觉得自己家多么特别,我念的私立高中,同学们地家庭情况和我家类似,但留学时我认识了不少同学,才发现在我住着自己买下来的公寓的同时,还有一些靠自己打工挣学费的同学。因为爸爸辛勤工作的原因,我从来不需要考虑钱的问题。我的家境不错是事实,但也绝对没有达到安露口中的大小姐的地步。其实,我想她自己更像是个大小姐吧。 所以我认真地回答:“我想,算不上的。我爸爸有家公司,不过也只是股东之一。安小姐你自己才是大小姐吧?” 她递过茶杯给我,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事?不是沈钦言说的吧?” “不是,不是,他不跟我说娱乐圈的事情,”我拨浪鼓似的直摇头,“那是因为我之前也给乔希宁当过助理,听说过一点。” 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来她已经忘记了我和她曾经在《众里寻他》的开机宴上见过一面。 “那就可以理解了,圈子里的话题就像流星似的,总是传得很快。沈钦言那个面瘫,嘴巴和银行的保险柜似的,怎么会跟你提我?真提了反而不像他了。” 我扑哧一声笑起来。银行的保险柜,这个形容倒是惟妙惟肖。看安露采访的时候,觉得她循循善诱不失犀利,此时和她对谈,倒真是体会到了风趣幽默。 “你在做什么工作?” 我含糊地说了一句,“我现在在QCC公司工作。” “做IT啊。” 我有点吃惊,“你知道这家公司?” 她笑,手指支着下巴,“听说过,以前是S&K基金会旗下的独立研究所,前两年得到了大笔投资,成立了公司。” 不愧是新闻界的人,我很佩服她的博闻,“我还以为我们公司很低调呢,想不到安小姐你居然一清二楚。” 她微笑不答,“你做程序员?” “差不多……是吧。”我含糊地说。我工作的内容是保密的,在外从来不提具体做什么。 “虽然你看上去就像个大学生……不,甚至是高中生,”安露说,“但正因为和外表的反差,你的工作能力反而比较出色吧?” 我发觉自己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什么意思?” 她把茶杯放下,“程序员是一份相当辛苦的工作,以你的家世和容貌,可以选择很多更轻松的事情来做,也许不用做事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你能走到今天,一定是相当出色的女孩子,对自己的工作也很热爱吧。” 我想了想,“安小姐,你也是在说你自己吗?” 她微微一怔,脸上的笑意就像湖水一样渲染开,并且加深。她微微笑着,眼睛小猫一样半眯起来,伸手触上我的脸颊,“哎呀,真是个可爱地好孩子。”然后又抬起脸看着门口,且笑且叹,“哎呀,沈钦言啊,你家杜梨真是万里挑一的可爱呀,不然我们打个商量,让给我算了。” 说着还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好像我的脸是棉花糖一样。 沈钦言板着脸,把两把车钥匙重重放到茶几上,又在我身边坐下,揽住了我的肩头,拉过我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么亲密的动作,他手臂有力,圈着我我几乎无法动弹。我吃惊地扭过了脸,脸颊从安露指下堪堪划过。虽然握住了我的手,但沈钦言的眼神却是看着安露的,明显透出“不满”两个字。 “不要欺负阿梨。” “切,护得还真紧。” 安露下巴一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我不得不说美人就是美人,连翻白眼都那么有气质。在我之前,沈钦言没和她谈过恋爱,实在难以置信。 “好了,我也要回去吃饭了。每周一次地聚会,逃也逃不掉啊,”安露看了看表,“快点儿,把哈利牵过来。” 哈利? 沈钦言拍拍我的手背,“你怕狗的话,去其他房间待一会儿。” “嗯?”我迷茫地摇了摇头,“不,没事。” 我执意不肯离开的原因是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但他终于还是起身离开,去了花园。三分钟后我终于明白了他们那哑谜一样的对话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只长得膘肥体壮的苏牧,哈利真是我见过的最大只的狗了,穿过客厅时那仰头漫步桀骜不驯的样子,和它家表兄狼大哥简直一模一样。它嘴微张,锋利的牙寒光凛冽,这足够让我心惊肉跳了,可它居然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抬起头斜睨我,锐利的眼芒吓得我几乎浑身冷汗,动也不能动;我还没缓过劲,它忽然冲我汪汪汪地叫了几声。 ——没错。那声音真是冲我来的,因为发出声音的时候,它正怨恨地看着我。之前我在进出沈家时和躺在花园里晒太阳的哈利有过眼神接触,那时候它看我的眼神可没这么凶狠,反而有点可怜巴巴的讨好之意,即便是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它也会冲我摇摇尾巴。至于叫声,我一次也没听过。 我猜,这是因为物似主人的缘故。沈钦言不爱说话,哈利也是一条十分安静的狗,很少叫唤。沈钦言说它最长的沉默时间是三个月。即便在遛狗途中,偶尔和别的狗发生争斗,它也只是凭着巨大的体形和锋利的牙齿吓跑对方,根本不用叫。 有实力的人,不需要用虚张声势的叫嚷来吸引注意力。沉默是最好的武器,对狗来说也是一样。 沈钦言把缰绳交到了安露手里,安露躬下身,拍拍它的头,“哈利,跟我去见波特。” 哈利收回看我时那愤愤的眼神,看向了安露,然后偏了偏头,有点狗腿地蹭了蹭安露的手心——那似乎是小狗小猫最喜欢地撒娇动作,难以想象发生在这样一只大狗身上。 就算我现在双腿打战,也觉得自己还是要问个明白,“波特?” “波特是我养的那只苏牧,”安露说,“和哈利是一母同胞。” 我的视线停在沈钦言的另一只手上。他拿了个大大的帆布包,大抵是因为东西塞得太满,拉链没有完全拉拢,我看到了哈利的食盆衣角。不难想象那包里是什么,必然是哈利惯用的坐垫毯子之类…… “咦?”我终于有点明白这屋子里正在发生一出离别的故事,“沈钦言,你要把哈利送走?” 安露弯腰从茶几上那汽车钥匙,勾在小指头上,牵着哈利往门口走去,“暂时接去我那里住一阵子,顺便给我家寂寞的小波特做伴。” 沈钦言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膀,就像安慰小孩那样。 “阿梨,一会儿再跟你解释,我先把安露送走。” 他掂了掂手里的挎包,出了客厅。 怎么能让他因为我就把养了好几年的哈利送走呢?我记得他是非常喜欢这只大狗的。我坐立不安,内疚感从脚背浮起来,在蔓延到头顶之前,我站起来冲出了客厅,直奔前院。 出去的时候沈钦言正打开跑车的后备厢把挎包放进去,而那只金色的哈利已经坐在了安露敞篷跑车的副驾驶座上。它在阳光下显得皮光油亮,威风凛凛。它抖了抖毛,那威风的样子哪里是狗,简直可以去冒充狮子了。 “你真的要送走它吗?”我扯了扯沈钦言的衣袖,“那什么时候接它回来?” 沈钦言把后备厢关上,对我露出个“你放心”的笑容,“过段时间吧。” 安露冲我一乐,右手从方向盘上抬起来冲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等到你想要接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然后这次疾驰而去,留下一抹潇洒的红色。 我觉得自己充满了愧疚感。沈钦言对哈利有很深的感情,因为那是条忠心耿耿的大狗。 因为我怕狗的原因,他在我面前,完全不谈和它相关地一切,我有时候来他家,也只是远远地看到哈利的影子,甚至连狗毛都瞧不到一根。 但男友是知名人士的好处,就是他不想告诉你的事情,总有人帮你想到帮你询问。 沈钦言绝对是个热爱宠物的人,我前阵子搜索过他的相关新闻,说他在宠物医院做过义工,捐过款——这些还可以说是宣传的策略;但还有一件事情,是好几年前又一次他接受记者访问时谈起的。那时候他还住在室内买下的第一套公寓里,有天晚上,公寓楼遭了贼,是哈利敏锐出击,将贼制服。 因为我的缘故将哈利送走,我觉得很愧疚,吃饭的时候我雄纠纠气昂昂地开口,“我觉得自己不怕狗了。” 沈钦言一脸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道:“不用逞强。” 我泄了气,垂头丧气地吃着碗里地饭,“我可以克服怕狗这个心理问题。” “没关系,只是怕狗而已,世界上很多人都怕,我不希望你改变,”沈钦言的手搭上我的手轻轻拍了拍,“哈利在安露那里,你可以放心。” 我想起哈利对安露的亲昵,心里有点不舒服。 “哈利好像很喜欢安小姐。” 沈钦言说了句我意想不到的话:“哈利就是从安家抱来的。” 我的脸上一定出现了一个“惊”字。 “当时安家的苏牧同时生了两只小狗,分别是哈利和波特。我和她一人养了一只。” 我内心复杂地小声嘀咕:“原来如此……”他俩的感情还真是好,连狗都一人一只,要说之前没有发展出一点什么,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虽说是安家的狗,但是,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那毕竟是你从小养到大的狗呢,肯定是有感情的。” “养育、生育……养狗没有到养孩子的分上。”沈钦言揉着眉心重复了两句,像是不明白这个话题为什么变得沉重起来,“阿梨,你肯为了我说出‘不怕狗’这种话,我非常高兴。但是我不希望你改变自己,做你自己就好。” 第十四章 甜蜜生活 我和沈钦言的“恋爱过程”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顺利。 我本以为我们开始了一段恋爱,或者说是恋爱地前奏,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看的电影小说不多,但很多情况下,男女主人公在暧昧的阶段是最为困难和纠结的,等到他们在深情一吻表明心意后,前路就变得宽阔笔直,毫无困难了,故事也就可以剧终了。至于男女主人公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那不是故事的重点,欢迎读者观众们放心大胆地构思一切浪漫的桥段吧。 可是,确定关系的第二周他就因为我的原因送走了亲手养大的哈利。 我因此心怀内疚,那天晚上在沈钦言家吃饭的时候,总觉得寂寞了许多。晚上回家后,我注册了一个马甲到某人气很高的论坛发帖征求意见。不知道是不是有相同的情况的人很多,回复特别热烈,五花八门。 ——我女友敢叫我把狗送走,我就马上把她送走。女朋友可以换,亲手养大的苏牧怎么能送走?苏牧不知道多可爱啊。 ——楼主的男朋友真是脾气好,这么好的男人居然都被你遇到了!没天理啊。 ——楼主你也太没有爱心了吧!还谈什么在一起生活,这点宽容也不给你男朋友啊? ——楼上的看清楚,楼主有心理阴影,从小就怕狗。 ——心理阴影怎么了?又不是绝症,可以克服的。 ——我以前也很讨厌狗,说不出的讨厌。我曾经因为女朋友想帮助流浪狗而跟她分手,但现在我也变成了狗狗,变得体谅他人,没个周末还去宠物收容所做义工。怕狗恐惧症很容易克服。楼主,你男朋友很为你考虑,是个好男人,你也多为他考虑一下吧。 ——楼主,我也是养狗的人,我想说的是,养狗真的让我们学会很多。人生有很多困难让你觉得难以逾越,但经历过再看,贵在当时的坚持。坚持能让你充满信心和勇气,能让你被置之死地时发现原来还有绝妙的逃生之计。 …… 我抿着嘴刷着回帖,最后回了一条:谢谢大家的意见,我会去看心理医生,再把狗狗接回来的。 怎么才能找到一个靠谱的心里医生呢? 我在网站上搜了本市心理医生的主页,总觉得网上的信息太虚无缥缈,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给乔希宁挂了个电话。乔希宁刚刚入行的时候,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患上了焦虑症,就去看了心理医生,效果很不错,直到现在他还会定期去见医生。 “哦?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啦?”他一张嘴就没好话。 当他助理的时候差不多天天见,到了现在也快有两个月不见了。看新闻说,他现在在筹备新专辑,忙得很。 我把用意一说,他大惊,“你终于打算克服你的大狗恐惧症了?吃错什么药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说,“你怎么总拿老眼光看我呢?” 他笑起来,“好好。”他给了我心里医生的号码后,忽然说,“对了,既然你打电话来了,有件事我倒是想告诉你……” “什么?” “你从我这辞职后,有个人跟我打听你去了哪里,”他放低了声音,带着神神秘秘的强调,“不过啊,亦涵提醒我了,我没告诉他,敷衍过去了。” “谁打听我?”我很诧异,我在乔希宁身边一直都是透明小角色,完全不认为自己能让某个人记住。 “沈钦言。” 我沉默了一瞬间,好在智商情商都及时跟上,停顿片刻后立刻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为什么打听我?” “大概是你辞职后过了半个月吧,我们从岛上回来后,有一天导演临时通知我们要在摄影棚补拍镜头……” 据乔希宁说,当时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他当时拍完了补拍的镜头,因为等宋亦涵的缘故,坐在片场的角落里。沈钦言也出现在了片场——他记得补拍的镜头是没有沈钦言的。正在吃惊的时候沈钦言走过来并且问他:“你之前的那位助理杜梨现在在哪里?” 要知道沈钦言从不在片场和他谈与电影无关的事情,乔希宁愣了愣回答说:“阿梨两周前已经辞职了。” 沈钦言似乎愣住了,问乔希宁:“为什么?” 乔希宁当时彻底惊讶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回答了诸如“因为她之前当我助理不过是因为好奇,现在觉得不好玩就不做了”“堂堂名校的计算机博士怎么可能长期当我的助理,当了三个月我已经赚到了”之类的话。 沈钦言继续问:“杜梨找到了新工作?” 乔希宁点头说:“是啊。” “在哪里工作?” 虽然沈钦言并不比乔希宁大几岁,但我知道他是很尊敬沈钦言的。他于是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大概是IT公司之类。” 沈钦言顿了顿,又看他,“她的联系方式,你有吗?” 乔希宁绝不是个笨蛋,一瞬间脑子高速运转起来,想起了在岛上的时候他和宋亦涵见到我和沈钦言月下散步这事——沈钦言绝不像是会随便跟人打听联系方式的人,为什么会打听我的下落呢?他绝对是对我有意思。可问题是,他已经有了安露这样一个女朋友,现在再想着联系我,把我置于何地? 于是他敷衍了过去,“阿梨的联系方式,我也不知道。” 沈钦言静了一瞬,没有再问,说了句“谢谢”后转身离开。 乔希宁复述完了整件事情,又跟我说:“我当时想着要问你缘故,但我之后就出国拍MV去了,忙得脚不沾地,每天都疲于奔命,就没有告诉你这事儿。”他用试探性的语气问我,“他后来有没有找你?” 我回答:“没有。”我们是在那场慈善晚宴上巧遇,然后联系上的,他没有存心找我。 “那就好。”乔希宁忽然顿住了,语气变成了郑重其事,“沈钦言在想什么谁都不知道,好像从来也不花心,可明明有了安露还要跟你暧昧。总之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结束通话后我取下了耳机,盯着满屏幕的代码想,实际上我们已经扯上关系了。 我没有告诉乔希宁,我和沈钦言成了邻居,跟没有说我们是男女朋友,这个消息一定会吓坏他。不是因为我想隐藏,是在不晓得应该如何开口告诉别人。只要一想起沈钦言跟我告白的那一幕,我就按捺不住脸红心跳——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今天晚上也不例外,我和他在网上聊着天,半晌后他通过IM给我发消息,“有客人来了,我去开门。” 我回了个“好。” 我很好奇,走到阳台上四下查看顺便活动麻木的四肢,果然见到一辆深色的车子从车道驶来,雪亮的车灯在沈钦言家的前院熄灭。知道两个小时后我准备睡觉的时候,沈钦言才再上线,说刚刚来的客人是安露,她出了一点状况。 他没有详细解释安露的“急事”是什么,我没有细问。事关安露的私事,他肯定不会告诉我。我躺倒床上去睡觉。 因为睡得太晚,第二天一早险些没起来,闹钟响了若干次愣是没听到,最后还是沈钦言的电话叫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洗漱,早饭也没来得及吃酒冲出门去。事有凑巧,我开车出门时,恰好看到一辆灰色的梅赛德斯从沈家大门口驶出,拐上了车道,沈钦言是没有梅赛德斯的,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毫无疑问是我昨晚十一点看到的那辆车。 我一个走神,险些撞上这辆车的左侧,还好我花了大价钱置办的智能系统发挥了作用,及时来了个刹车,两辆车只稍微擦了一下,留下浅浅的划痕。 车窗摇下,我看到一张全国人民都很熟悉的脸——安露。 她也被险些发生的交通事故吓了一跳。起初蹙眉,看到是我后表情松了松,对我一笑,挥了挥手,“我还以为是谁开车这么不小心,是杜梨啊。” 我跟她打了个招呼。 “安露姐,你早。” 话音刚落,梅赛德斯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沈钦言拿着个食品袋向我走来,隔着车门放在仪表盘上。我手指碰了碰袋子,还是温的。 “早点。” 自从我们确立关系后,每天他都会为我准备早饭和晚饭。每当这时,我都觉得自己像只被他养着的宠物,偏偏也不想拒绝。我很不好意思地点头,“早上睡过头了。” 他微微一笑,“要不要我每天叫你起床?” “啊啊,不用了!” “我说,你们俩要不要一大早就这么含情脉脉啊,”安露冲我们一挥手,“钦言,快点。我们赶时间呢。” 任谁被这么开玩笑也受不了,我脸一红,“你先去吧。” 没再多寒暄,他说了句“晚上再见”后就上了安露的车离开了。 实际上那天晚上,我们很晚才见面。 下午的时候,他就说今晚有一场实在无法推托的晚宴要参加,不能跟我一起吃晚饭;而我也到了晚上十点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和他差不多前后脚回来。 我们在门口碰见,还在一起吃了夜宵。 哪一天仿佛一个微妙的分水岭。那以后,我们就变得分外忙碌起来。 《众里寻他》进入了宣传期,沈钦言忙碌的时间也多起来。他作为主演,忙碌才是正常,如果每天都待在家里会让我觉得他在事业上发展不顺。 而我也是,随着公司和现在的工作越来越熟悉,我也接触到了研发的核心,现在我和几位程序员主要负责写系统的内核。跟之前我们都熟悉的操作系统不一样,因为量子芯片是一种全新的东西,之前没有人接触,所以我们都是一边学习一边工作。因为面对电脑的时间过长,一个个都戴着厚厚的镜片,其他部门的人有时候经过我们研发部,都会用看“神”一样的目光看着我们。忙忙碌碌中每天都依稀回到大学时代。 如果是一般的男女朋友,一天也未必见得了一次,好在我们是相隔不到百米的邻居,想要见面总是有办法。沈钦言只要不去三百公里意外的城市,每天不论多晚都会回家。只是,不可能在家里做饭,即便能在一起吃饭,通常也是吃在餐厅订好的饭。 这其间我被正式介绍给他的经纪人南姐。 南姐全名岳南,今年四十五岁,我几个月前在电影的片场见过她几次。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和敏姐是一个类型的,相当地精明干练,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年龄,让人觉得不过三十几岁。娱乐圈的女经纪人大抵都是如此。 南姐一见我就愣住了,然后笑了,跟我握手。 “久闻杜梨小姐的大名,今天终于见到真人。” “南姐,你好。”我很不好意思,又不是明星,何至于到“久闻大名”的程度。 南姐跟沈钦言笑道:“你的目光总是不错的。” 沈钦言笑而不语,点了单。 “我听说你们现在是邻居?”南姐问我。 我点头。 南姐看沈钦言一眼,笑起来,“当时我介绍那套房子给你,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所以说,做好事还是有好报的。” 我迷惑了,“做好事?” 南姐笑道:“是啊,屋主原本是我的一位朋友的朋友,遇到一点小麻烦现金无法周转,所以想到紧急出售房屋。当时钦言正想着在市内买一套稍微大一点的房子,我提了这件事后他去看了房,觉得满意,当即就把房子买了下来。考虑到对方急需用钱,钦言直接用了市价买下来,全款付清,也算解了屋主的燃煤之急。” 我看向沈钦言,抿嘴笑了。他的体贴在这种时候尤其明显。 聊天的时候我才知道南姐丈夫早逝,儿子在国外念大学,学的专业和软件相关,这样一来共同话题多了,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只是最好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南姐去了一趟洗手间。这时她终于收敛了一个晚上的笑容,跟我说:“杜梨,我很高兴能认识你,更高兴钦言能认识你。” “南姐你过奖了……”我连忙说。 虽然拿不准她这是想说什么,但还是认真听着。 “我从钦言出道就带着他,看着他整整十年。我真是把他当自己的亲弟弟看,他运气不错,一路走来也很顺。难得的是一直不骄不躁,认真沉稳,即便不在电影圈也是难得一见的品格。”南姐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他在圈子里人缘不坏,和安露两人那么多年早就被大众认可了。虽然都是假的,但以后女友的角色要变成你。他是公众人物,你们不可能一直躲在镜头之外。未来,你们可能会面对一些困难。” “噢,这件事,我曾经也想过的,”我握了握拳,“南姐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他的。” “咦?”南姐惊讶地看我。 “我不会让他被人诋毁的,”我认真地说,“南姐你放心吧,有人对他不利的话,我一定会还手的。” 南姐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我好半晌,然后才如梦初醒地道:“你搞错了,这件事情中,我担心的不是他,是你。” “是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钦言和安露的确不是男女朋友,实际上他们连手都没牵过,但全世界都不这么想。”南姐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我,“世人心中,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你和钦言的事情瞒不了多久,而你只会被认为是第三者。” 我觉得自己听到外星人入侵地球,说话都结巴起来,“……第三者?我是第三者?” “实际上当然不是,”南姐笑着拍拍我的手,“不用担心,我现在跟你谈话,就是准备一五一十告诉你我们之后的公关策略。” 幸好在我做乔希宁助理那段时间里,这些话都从敏姐和唱片公司各大经纪人嘴里听到过。我接受能力非常好,点点头认真听着。 “未来一段时间,你会在各大媒体上看到钦言和安露分手的传闻。直接否认他们从来也没有谈过恋爱未免也太把观众当傻子了。我们的策略是,先承认他们谈过几年的恋爱,之后又分了手,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对外公开。等到两三个星期后,大家接受得差不多了,双方再出面确认分手的消息。” 我点点头,“听起来好像不错。” “你可以接受?” “当然啦。” 南姐脸上漾起温和的笑容,又轻轻拉过我的手拍了拍,“今天是我主动要求见你的。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回去时已经很晚了,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沿着白莎道的林荫小径慢慢散步。天气已经入秋,晚上非常凉爽,甚至有点冷。沈钦言握着我的手插入他的衣兜,“南姐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他难得这样八卦,我倒是吓了一跳,惊奇地看着他,“没有什么要紧的,就是说了以后的公关策略。” 沈钦言揉揉我的头发,“你同意吗?” “挺好的,很有道理。” 沈钦言轻轻握住我的手,“这段时间,你就不要看娱乐新闻了。” 我笑起来,“你不用担心我,我并不害怕记者的围攻。就算我开始没想到,但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我能猜到会面对什么。乔希宁和宋亦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反正我需要面对的,总不会比哈利更可怕了。” 我们站在树冠下,他不做声,眼睛尽露笑意,缓缓俯下身吻我。在镜头之外,他从来不是经常表达感情的人,可真情流露起来,却是那么动人。我的手在他的衣兜里,被他攥得紧紧的。认识半年,交往两个月,他第一次真正吻我。 他的吻很轻,就像一片羽毛从我唇上轻轻滑过。 我平复了急促的呼吸,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我还以为,你当我是小孩子,”我红着脸小声说,“所以,你从来只吻我的额头。” 沈钦言瞧着我,我察觉他手心的力量陡然大起来,宛如晨星的眼睛忽然溢满了光芒,很像我多年前在某本漫画中看到的吸血鬼。 他嗓音低沉,“我只是怕吓到你。” 每次我自以为更了解他的时候,他就会展现另一面给我。我读不出他表情的深意,只觉得压迫感直逼头顶。 “吓,吓到我?是什么意思?” 我的手在他手心,他攥得死死的,一字一句沉声道:“我很多年没有女朋友,你觉得我好容易有了个女朋友之后想做什么?我怕你知道我脑子里想的事情后,被我吓退。” 他看着我的表情如常,十分镇定,可眸子里有两团火苗在跳跃,仿佛在宣告什么不能诉之于口的情绪。 上网的时候,总会不小心刷开这样那样的网站——顿时我脑子里浮现出很多很多糟糕的画面,一下子面红过耳,甚至笑出了泪。笑够之后他用一种和刚刚截然不同的轻松语调开口。 “真的被吓到了?逗你的。” 我又气又怒,“你……你居然骗我!” 什么啊,谁说他不会开玩笑的,他讲起冷笑话的水平实在可以拿奥斯卡了!用演技来对付我,很好玩吗? 他笑着抱住我。 “好了,别生气了。”他收住了笑,擦了擦眼角,跟我对视,“就算我真的要做什么,也会等到以后的,放心吧。” 放心什么,我一点也不放心! 第十五章 迷路 虽然工作上的事情很多,但周末的时候,我还是去看了心理医生。 克服对狗的恐惧症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医生的建议是,让我慢慢接近玩具狗,看一些可爱的宠物电影,消除恐惧感,从而达到克服恐惧症的效果。第一次见心理医生,原以为会产生排斥心理,没想到一席长谈后心情轻松很多。 我并不觉得我在为沈钦言付出,我非常高兴能为他做什么。 我想,原来真心喜欢一个人,得到和付出都一样让人喜悦。 刚离开诊所,我就听到手机在疯狂作响,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居然是林越小朋友的信息,十几封。 ——你在哪里? ——我找你有事! ——快回复我! ——我是林越! …… 未接来电也有三次。一长串的留言看得我心惊肉跳,于是立刻给他打了电话过去。这才知道他独自一人在市中心逛街,进了一家咖啡店吃饭,却因为没有钱,被扣押在十五大道广场旁边的咖啡厅里。他于是跟经理借了手机给我打电话,叫我拿钱赎人。 好在十五大道距离心理医生的诊所不算远,我连忙开车过去接他。在市中心的咖啡厅找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我想象中“被扣押”的惨状,实际上他优哉游哉地坐在咖啡厅最好的座位上用小勺子泄愤似的戳着小蛋糕,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不满地说:“等了你好久了,怎么才来!” 我大量他,忍不住笑起来:“林越小朋友,你看着不像没钱啊……” “不要在我的名字后加‘小朋友’三个字!我是大孩子了!”他不爽地看着我,撇撇嘴,“不说严重一点你会那么快过来吗?” “这么说你有钱?” “没钱是真的。” 我抚额,“为什么找到我?” “因为只有你随时挂在网上!联系最方便!我每次给你发信息你马上就能回复。”他气鼓鼓,“可今天这样关键的时候,你一个小时后才到!大人真靠不住!” 我瞠目结舌,半晌后点头承认错误,“好了,是我不对。” 虽然我已经到了,但他已然板着一张小脸,那严肃的样子看上去哪像是八岁,说十八岁都有人信。“好吧,结账吧。” 我付了钱,终于把小朋友“赎”了出来。 “不过,”我说,“你为什么用别人的手机个我发信息?你自己的手机呢?” “你蠢啊!”他一脸受不了我的表情,“我要用自己的手机,不到十秒钟,就会被爸爸查到下落带回家的。” 虽然早就猜到他有事一个人跑出来的,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郁闷了一下。他绝对是偷跑上瘾了,以折腾人为乐。 “你爸爸妈妈会担心的。告诉我地址,我送你回家。” “我才不要!”他愤恨地说,“他们才不担心我!哼,我知道他们恨不得没有生下我!” 他本来就长了双大眼睛,生气的时候瞳孔圆溜溜的,显得特别可爱。 偏激的孩子总是很爱生气,我用自己能表露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担心孩子的父母呢?” “才不是呢!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盯着我,仿佛我是仇人一样,半晌后声音又小了下去,“他们早就不在一起了。” 我有点吃惊,“离婚了吗?” 这个小男孩愤怒的神色忽然变得哀伤,“没有,但不在一起。妈妈住在国外。” 难怪他这样叛逆,童年不幸的孩子好像很多都是这样的。 “哼,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又不需要你同情。”他拉开我的车门自己爬到副驾驶座上去,动手系好安全带,“喂,我饿了。” 他刚刚在咖啡厅吃的蛋糕难道都化作空气飞走了吗?我完全被他打败了,“……好吧,我们先回家。” 一路上林越一直在研究我车上的各种电子设备,我的确是对这辆车进行了一些小小的改装,例如自动导航、雷达监控、路线分析之类。林越的眼光很厉害,对各种功能发表意见,所以倒也不寂寞。 我先把车子开回了家。今天难得沈钦言有空,他说要下厨做一顿大餐。我满怀期待地一边停车,一边给沈钦言打了个电话说今天要带一位小客人去吃饭。沈钦言一句话都没多问就说了“好”。 林越坚持吃饭前要参观我家,我答应了。我对小孩子完全没辙,尤其是他这样混世魔王型的孩子。 他用挑剔的眼神四处打量,“你家还不错,勉强可以住人。就是面积小了一点。” 我家上下三层四百平方米,他还说“勉强”和“面积小了一点”,他住的地方到底有多大啊……难怪会养成这么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个性。我笑着叹气,揉揉他的头,“谢谢你的夸奖了,小少爷。” “装饰也不算有档次……”他评判地说,“虽然比不上我家。” “是是,我知道,”我随口说,“不能跟你家比。” 我带他参观我的书房,他站在门口,眼睛扫到我的电脑装备上,倒吸一口凉气,“啊!”然后在我开口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书房中间,爱不释手地摸着我的电脑。“好厉害!六个屏幕玩游戏一定很刺激!你的屏幕是SL公司的最新款啊!我爸爸居然不给我买,哼!” 我很诡异地感到有些沾沾自喜,我家总算有一样东西让这位小少爷露出惊讶的神色了。 他爬到我的转椅上想要开机,我明知道电脑没有我的指纹根本开不了机还是一把拉住他,“不、行。” 坚决不许别人碰我的电脑——在这点上我一向坚持。 “让我玩玩嘛……”他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 我的电脑里没有能让他“玩” 的东西。装满了数十种虚拟机和各种类型的编程软件的程序员系统,大部分人看到屏幕都会头晕。 “这两台电脑是我工作专用的,不能让其他人使用,”我说,“你要用的话,我这里还有不用的笔记本可以拿去玩。” 我拿出笔记本给他,他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我才不要那种破电脑!” 平心而论,我的笔记本可一点都不破,是刚买不久的新款电脑。我摊了摊手,无可奈何。 他嘟着嘴,气鼓鼓地看着我,用控诉的语气说:“小气!” “对,我是小气!” “比我爸爸还小气!” “我很荣幸。” 和一个八岁的孩子吵架着实不英明,他们的逻辑和成年人完全不同。如果和他们争执得久了,成年人通常都会被打败的。 我拍了拍他生气的脸,伸出手,“好了,先去吃饭。” 他不情不愿地拉着我的手,跟我下了楼。 “饭在哪里?”他指了指空荡荡的餐厅。 “咱们去隔壁吃。” “你自己不做饭?” “一般是不做的……” “笨!” 我抽了抽嘴角,维持了沉默。 刚跨进沈钦言家的大门,我就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香气。 林越眼睛发亮,“闻起来味道还不错。” “那是。” 我带他去餐厅,让他在餐桌旁边坐下又叮嘱他不要乱跑,结果被他泛着白眼吐槽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我去厨房找沈钦言。他系着围裙,刚关了火,把一只炖锅从灶台上端下来。我自告奋勇地要帮忙,结果手刚刚碰到那只精美的炖锅,指尖就给那滚烫的瓷盆咬了一口。 “啊——”我惊叫一声,没想到那么烫。 但比我更吃惊的是沈钦言,在我叫声响起的瞬间,他一把摘下石棉手套扔在一旁,握过我的右手仔细查看指尖,“小心。” 虽然手指碰到炖锅只是瞬间,但我的食指和中指还是被烫得发红,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忘了锅刚刚还在火上……嘿嘿……很笨吧……” 沈钦言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张开嘴轻轻含住我被高温折磨的手指。 我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实际上沈钦言非常君子,根本不像……会含住……我手指的人。 还停留在皮肤表面的痛楚不翼而飞,现在烫的是我大脑里的神经和脑细胞等等,简直都要沸腾了,感觉他湿润温暖的口腔,舌尖温柔地碰触着我的手指,我的脸变得比手指还要烫上一百倍,手腕用了点力,试图缩回手,“钦言,你……这……” 他缓缓抬起眼眸,对上我的视线。我们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我甚至能看到他小扇子般的长长睫毛微微颤动,他的额角沁出了细密汗珠。和他那安静得不像话的眼神相比,他的舌尖可灵活多了,轻巧地在我食指上打了个转。 我心跳加速,溃不成军,缩手?缩什么手? “……你们在做什么?” 略带疑惑的声音在厨房的门口响起,我一惊,才想起我还领了位小少爷来蹭饭。 “没,没做什么。”我一辈子罕有这样尴尬的时刻。为了挽救我在小朋友面前英明神武的形象,我用力抽了抽自己的手指,却没抽动。 沈钦言挑了挑眉,放开我的手,向我的手指上轻轻吹了口气,然后看向林越,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三秒钟。 林越也同样盯着他看,小小的眉心皱起来。然后他果断地转过头,双手插在裤袋里,很有派头地走到我身边,“哼!当着小孩子的面做这种事情,真不知道害臊,羞死了!” 沈钦言平稳地开口,“杜梨是我女朋友。” “哈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林越小朋友,”我手忙脚乱地补救场面,“林越,这位是沈叔叔。你不是饿了吗?咱们今天就在沈叔叔家吃饭。” 林越脸色阴沉地“切”了一声,“我讨厌他,他和那个女人是一伙的。我才不要在他家吃饭。杜梨,我们走。”他来拉我的衣袖,试图把我拉离厨房。 沈钦言眉目不动地低下头,看着个头知道他腰的林越小朋友,“你又瞒着你爸爸到处乱跑?” “多管闲事的人最可恶的!我在哪里不要你管!” “你再多动一步,我就打电话给你爸爸。” 林越气得跳脚,“卑鄙!阴险!无耻!只会用我爸爸来压人。” 我忍俊不禁,作为一个八岁的男孩,他能知道这么多贬义词,真是难得。 沈钦言纹丝不动,“因为那样最有效。” 林越气鼓鼓地走出厨房,我不放心地跟出去,结果看到他走进餐厅,泄愤似的踹了一脚餐桌,又拖出一行木凳子气鼓鼓地坐下了。 小学的时候妈妈带我去测过智商,一声评价说我的智商远高于常人的水平——可此刻我觉得那医生是在骗我妈妈,我怎么完全听不明白这一大一小的交谈?听上去他们好像认识?搞得我这个介绍人反而成了不知情的存在。 不过不着急。我走到餐厅安慰林越,“小越,先吃饭再说。沈叔叔厨艺很好,你要生气也吃饱了再说,不然连吵架都没有力气。” 他说:“我不吃饱也有力气!” 我没忍住,笑了。 沈钦言端着炖锅从厨房出来,“去后院。” “嗯?” “今天晚上吃烧烤。” 烧烤! 我跟在沈钦言身后,拉着林越直奔后院。果然,后院早已经架起了烧烤架,炭火熊熊,旁边的桌上则放满了许多食物——牛羊肉,各种蔬菜,都切得很薄,涂上了看上去异常可口的酱料。在自家后院烧烤!真是让人激动,我可很久没吃过烧烤了。 沈钦言将炖锅放在烧烤架旁边的小桌上,然后走到烧烤架前,熟练地拿过数串烤肉和蔬菜摆好。油滋滋地滴下来。我顿时觉得自己饥肠辘辘,眼睛都能放出绿光,好在饥渴的也并非我一个人,林越的眼珠子也一直停留在食物上。 我笑起来,小鬼冒充大人逞强是时候,总是显得很可爱的。 来者是客,即便这位客人只有八岁,身高一米三,沈钦言也恪守了待客之道,先给林越烤了肉串。虽然林越看上去完全是一副难伺候的模样,对全世界都有敌意,但万幸的是,他的确饿了,很快就结果了沈钦言递来的烤肉,捧着碗乖乖吃起来。 “到底还是小孩子啊。”我说。 沈钦言抬眸看我,“你怎么带他回来的?” 我于是原原本本将我和林越相识到熟悉以及今天为什么把他带回来的过程都告诉了沈钦言;沈钦言听了后略一点头,没有对我的话发表感想,只把第二批烤好的东西刷上酱料,递给我。 不得不说林越小朋友除了孩子气一点,脾气坏一点,其他的规矩倒是学得非常好。吃饭的时候十分安静,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他干掉数十串肉串蔬菜和两碗米饭一碗汤后,他用很僵硬的表情说:“我吃饱了,味道还不错。”就算没吃饱也没的吃了——餐桌上的每一只碟子都空了,厨房也被扫荡一空。 我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天空,这顿饭吃的时间比以往久,从傍晚到了夜色弥漫,星星点点。 这么好的月色,我决定和沈钦言聊聊天后再去收拾这一片狼藉。 “你认识小越吗?” 沈钦言端出餐后水果,“和你一样,在那场慈善晚宴上见过他一次。” “啊,原来你也是那天晚上看到他的。”我恍然大悟。 “是的,”沈钦言说,“整个酒店的人都在找他,一直忙到凌晨。” 我若有所思,总算能将那天发生的事情串起来——然后我盯着林越,“咦,原来我走了后你又藏起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找你爸爸了。” 林越果然是吃饱喝足,傲慢地“哼”了一声,“我又没让他们找。” 我不赞许,“不能这么说,你是小孩子,大家都担心你。” “才没有人担心我!”林越气呼呼地拍着桌子,碗碟都震动起来,“我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累赘,都盼着我消失才好!” 沈钦言沉声道:“你爸爸只是对你严厉了一点,但他比任何人都爱你。” 林越表情一凛,“哼,才不是!他爱我的话为什么跟妈妈分开?我要去砍妈妈他却逼着我学这个学那个!放暑假了也不让我出门!” 沈钦言沉默了片刻,凝视着林越缓缓摇了摇头,“林越,你很聪明。但是你毕竟还小,有些事情你暂时无法理解。你爸爸有他的想法和顾虑。” “别以为你说好话就能骗到我。”林越的表情如同就义前的烈士,“大人总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可实际上我可清楚了,因为他心里就想着那个女人,有意才跟妈妈分开。” 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女人?” 但沈钦言却和我的茫然不同,他沉默了几秒后摇头,“林越,你爸爸妈妈分开的原因很复杂,不是那么单纯的原因。” “哼。”林越的表情活像准备咬人的小豹子。 沈钦言直视他,“时间不早了,你收拾一下,可以回家了。” 他闻言一怔,就像一只发现外敌的猫科动物,竖起了全身的毛,“你已经打电话给我爸爸了吗?” “还没有,我会征得你的同意之后再打电话。” 林越松了口气,因为紧张而发白的小脸恢复了点血色,“哼,算识趣。我就要住在杜梨家里。” “不行,你不能住在杜梨家里。”沈钦言耐心地看着他,“我给你两种选择,一是我打电话给你爸爸告诉他你在外面乐不思蜀,让他来这里接你回家;二是我送你回家。你要选择哪一种?” 林越咬着下唇,不吭声。 我觉得自己完全没听懂,“这有什么区别吗?结果不都一样?” “不一样。至少对林越的父亲来说不一样。第一种是被人抓到,强制返家;第二种是认识错误,主动返家。”沈钦言语气微妙地一变,视线投向林越,“小越,你爸爸的脾气你比我更了解,你觉得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知道你想把我交给那个暴君!我才不要这样的爸爸!” 沈钦言沉默一下,“可那也总比没有爸爸强。” 林越一愣,嘟了嘟嘴没做声。 “我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去世,我和母亲两个人生活,”沈钦言表情很严肃,沉声开口,“后来母亲再嫁,我有了一个继父,他是一位法官。我一直希望有一位父亲能为我挡风遮雨。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这件事他已经告诉过我,可此时在安静的客厅听到,还是有动人心魄的味道,只是没想到还有后文。 “我的继父对我的态度,正如你期待的父亲那样,他几乎不管我。我在学校的表现、我是否夜不归宿、我的兴趣爱好等等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家长会他从不出席,住在同一间屋子,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他甚至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叫过我的名字,他一直喊我‘小孩’。他当我是透明人。他唯一干涉我的事情,是我想进入音乐学院,他不同意。”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些事情他可没有告诉过我。 “林越,我告诉你这件事,是把你当做一个成年人来交谈。我并非是为了告诉你,世界上有很多比你不幸得多的人,你应该知足。”沈钦言抬了抬手,制止了正要张嘴说话的林越,“渴求关注是不容易的事情,你爸爸对你严厉,仅仅是因为你是他儿子。你爸爸并非暴君,他和世界上任何一个父亲一样,对自己的儿子干涉过多,期望太高。不论你怎么想,但在我看来,你有这样一位父亲,是一件好事。” 林越听呆了,慢慢地垂下头。 沈钦言不再多话,拿着手机走到阳台打了个电话,我磨磨蹭蹭跟过去,听到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对,是这样。……阿露,你帮我转告林晋修,我马上把林越送回家,一个小时后到。”他收了电话,转身拉过我的手轻轻说,“一起去?” 我连连点头,“当然。” 他拿起了桌上的车钥匙,温和地开口,“走吧。” 林越一言不发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看来沈钦言那番话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沈钦言还真有当儿童心理医生的天分呢。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华灯初上。我们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林越靠在后座上蜷缩成一团睡着了,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小猫咪。 “他睡着的时候还蛮可爱的,”我吐吐舌头,小声跟沈钦言说,“就是平时嘴巴太厉害了。难以想象长大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沈钦言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吗?你没告诉我你和你继父的关系是这样。”我小声嘀咕。 沈钦言微微笑了,脸上倒是一派放松,“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不是想瞒你,只是觉得,以后时间还长,慢慢告诉你好了。” “不过,你当时想考音乐学院?我真没想到。” 沈钦言摇头笑了笑,“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乔希宁当年因为一手出神入化的钢琴技艺而考取了艾森音乐学院,不过大二就和唱片公司签了合同,学业荒废了不少,至今怀里依然揣着一本“肄业证书”。 我好奇,“我记得当年乔希宁是因为钢琴弹得好被录取了,你呢,擅长什么乐器?是吉他吗?” 刚刚认识沈钦言的时候,我在网上搜寻过他大量的资料,其中发现了不为人知的消息,说的是沈钦言在进入电影圈之前,曾经在一个昙花一现的酒吧乐队中当过吉他手,并有视频为证。 那是十余年前的视频录像,效果算不上好,酒吧也十分昏暗,我略作修改又加强了对比度,反复地观看了那段视频若干次,最后确认,在舞台后排右侧低着头弹吉他的人的确是沈钦言。 他在台上的时候,安静得近乎诡异。和其他人丰富而热烈的表情不同,他都是面无表情地专注于手指与琴弦——那种感觉,就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一片深海。吉他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是他手中的玩具。 那时候的他,真是年轻。虽然他在舞台上极度低调,可是那种光芒还是让人无法忽视。所以现场的女孩子都对他颇为关注,即使他走下了舞台,也有人举着手机用摄像头对着他,他静静地侧过头,向着镜头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一手分开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目不斜视走向幕后。 “不是,”他略微一顿,“大提琴。” “哇!”我觉得自己对他肃然起敬,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没想到你还是多面手!” “我离家出走时没有带走大提琴。但我的第一个房东有一把电吉他,我有时候就弹一弹,电吉他入门不难。” “好厉害!可以拉给我听吗?” 他迟疑地看我一眼,“已经荒废了,如果你非要听的话……也可以。” 我很兴奋地点头,“当然。” 他微微笑了笑。 我问他:“你继父不同意你考音乐学院,你是因为这样才离家出走吗?” 车子拐上了林荫道,一片树荫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掠过,我有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一部分原因是。” 他身上好多未解之谜——不过,我也不着急询问,正如他所说,时间还长。 车子最后在一条安静的大路上停下,我认得这是静海的“半岛”。我们在林家那黑漆漆的铁门前停下了车,在沈钦言下车之前,大门自动徐徐打开——应该是有监视器的。随着我们的车子一路深入,林荫道旁的路灯也接连亮起,将那条弯曲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林荫道照得雪亮,连道旁的观赏性植物盛开的紫色小花都一清二楚。 我自认为也算见过世面,但这样级别的堪称庄园一样的大宅邸还是首次见到,估计占地面积有数百亩。难怪林荫用不屑的口吻说我家“小了点”。 我再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上的有钱人很多,但有钱和超级有钱绝对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差距甚至比贫民和中产阶级之间的差距还要大得多。 一座灰白色建筑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白色的廊柱颇有古罗马时期的特色。车子驶进时大宅的正门打开,有几人从屋子里鱼贯而出,在我们驾驶的雷克萨斯前方两米处停下。 灭了车灯后我们下了车,车子最前方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面容沉静,穿一身白衬衣和西装裤,袖子被挽起了一圈。 在雪亮的灯光中,沈钦言略略走近了一步,道:“林先生。” 看来是林越的父亲,他略一颔首,“林越在哪里?”他的嗓音磁性而低沉,我想一定很善于发号施令。 我拉开后门,轻轻拍了拍林越的脸,把他叫醒。 他睡得有点迷糊,揉了揉眼睛问:“杜梨,这是哪里?” “到你家了。” 他睡意一下子消失无踪,轻轻“噢”了一声,手足并用地跳下了车。明明之前还那么嚣张的样子,子啊看到他爸爸的一瞬间,就变成一只小心翼翼的猫,他同手同脚地朝那个男人走过去,怯生生地叫了一句:“爸爸。” 林先生也不说话,扬起了手猛然挥下——在我惊恐地以为他要出手揍林越的时候,他的手落下来的速度如电影镜头那样陡然放慢,最后只轻轻地落在林越的头顶,狠狠地揉了揉林越那一头柔软的黑发。 我放心了,到底是父亲,再怎么生气也是舍不得打他的。 沈钦言低头瞥一眼紧贴着自己爸爸的林越,又抬头跟那位林先生解释:林越小朋友为何为遇到我并跟我回了家,然后又被我带到他家去吃饭,最后他经过反思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主动提出要回家。这期间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我。 那位林先生平稳地转过脸正视我。我看清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他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凛冽的傲气。我终于知道林越那股浑然天成的傲慢是从何处来的,没错,绝对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 “杜梨小姐?” “是我。” “鄙人林晋修,阿越给你添了麻烦,我很抱歉。”他顿一顿后,眉目舒展开来,“杜小姐,这次阿越能平安归来,多亏了你。”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补充说,“小越挺可爱的,又特别聪明。我很少见到他这样聪明的孩子。我一点都不觉得他麻烦。” “那很好。”他冲我点点头,看得出来我的这番话让他心情好了不少。他眉目略冷峻,表情柔和的时候,浑身的冷冽之气顿时烟消云散,我这才注意到,他是个英俊的中年男人。   沈钦言无意在此久留,拉过我的手,“既然小越已经到家,那我和阿梨就先回家了。”   林先生点了点头,“沈钦言,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必,”沈钦言言简意赅,“是阿梨找到林越的。”   林先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转身牵着林越的手回屋,保镖助理跟在其后。父子两人一大一小的背影让我没来由地心里一缩,忍不住高声叫:“林先生,你不要责怪小越,他很可爱,又很聪明,小孩子贪玩是天性。”   林先生原地站住,回过头看我一眼,两秒钟后方点了头。      今天发生的事情可谓一波三折。   回程的路上我问:“钦言,你和林越的爸爸……林晋修是吧,好像很熟呢。”   “的确认识多年,但从来也不熟。”   “难怪你刚刚跟安露打电话让她转告那位林先生呢。”   沈钦言颔首,“是的,安家和林家是世交,关系比我密切得多。”   “噢……”我歪着头看他,“原来你们不是朋友?”   “不是。”沈钦言道了这两个字,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怅然之意。   他半晌后又说:“准确地说,是我老板。”   “咦?”   “他是盖亚电影公司的大股东。”   我猛然想起参加慈善晚宴那晚荣佳明说的活,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林氏传媒集团,是他家的产业?”   “产业之一。”沈钦言叹口气,“除了传媒之外,林氏在其他行业也有不少投资。”   “噢,虽然看着是豪门世家,”我想起林越,“但各家都有各家的辛苦。”   “从来都是这样,”沈钦言很感慨,“所以你家真让人羡慕。”   “那是肯定,我家一直都很完美,”我得意地笑,“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他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说:“我之前也想过,像你这样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天然呆,对人毫无戒心,对自己小世界之外的事情都没有兴趣去了解。知道你的家庭情况后才恍然大悟。”   我瞪他,“原来你觉得我呆呆的?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大的意见……”   他把车停在路边,微微笑着俯身过来,轻吻我的额头。   “不,你还是呆一点好。不然我哪里能追到你。”    第十六章 催眠曲   我站在阳台上目送大哥的车子远去,又朝隔壁看了一眼,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大哥在我的心中,一直是坚定、强韧、不屈不挠的。      我有幸去过沈钦言家的大部分房间,也很熟悉他家的房屋构造。他家的二楼是书房和两间卧室。他在家的时候,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书房。和许多人摆设似的书房不一样,他家里架子上的书都不是装饰用的,我常常看到他相当认真地看书,并且真的看得下去。   我觉得这菲常难得,问他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回答我:“当年太早离开学校,现在年纪越大越后悔,只好抓紧时间多学习一点了。”   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我觉得,什么时候学习都不晚。”   他当时微微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此刻沈钦言带着我进了书房。我之前好奇他家书房左侧的柜子作何用,现在终于知道了。   他伸手拉开左侧的柜子,弯下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硕大的木制琴盒。盒身精致,面板朝向外拱起,里面装的是大提琴,琴身簇新,弧度圆润,丝绸一样华丽。他打开那壁欧式立柜,变魔术般拿出一个配套的琴架对着,从书架里抽出一本曲谱,摊开。   我倒坐在椅子上,下巴搁在椅背上,惊讶地感慨,“没想到你的大提琴保存得这么好!”   “不是从小陪着我的那把琴,”他说,“当年离家出走,除了身份证明,我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哦……”   “前两年路过维也纳的希尔琴行,无意中看到这架经典款的大提琴出售,就买了下来。除了试音时,一次也没有拉过。”   “收藏的心情,我懂的。”   他闻言微笑着低下头,坐在椅子上,用松香仔细擦拭琴弦。   “小时候希望有一把名贵的大提琴,但从来没有得到,所以,当时明知自己已经不会再拉响它,还是买了回来。”他说,“我很想问‘你想听什么曲子’,但实际上,你恐怕只能听最简单的曲子。”   “没关系。”我连忙说。   “那我献丑了。”   他对我略一弯腰,脸色平静地落座,左手扶起大提琴于怀中,持弓上弦,姿势标准,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他坐在窗边,窗外夜色如幕,宛如在舞台上演出的前奏。   他垂下眼眸微微侧身,留给我一个完美的侧脸,像一幅画。他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圆滑而均匀。我凝神细听。   是的,这是一把昂贵的大提琴,更是一把优秀的大提琴,音律圆润优美,弓弦之间流淌出轻快的旋律,却又因为不甚熟练而带着细碎的颤音——据我所知,大提琴往往声音低沉如泣如诉,可他却能拉得这样轻快明朗,犹如欢笑的孩子,有的音节好像清澈的溪水摔在石块上,碎成雪白的泡沫。   我想他当年一定是下了苦功,虽然时隔多年,还可以勉强说一句他技术尚可。只是,那曲目未免太简单了,他拉的曲子是一首儿歌,《安眠曲》。   我……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他,拍了拍手掌,只是掌声听起来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他放下琴和弓,镇定地跟我说:“如你所见,我现在只能拉这首曲子了。”   “催眠曲也很好听的!”我努力地说。   他微笑起来,“没错,以后可以给孩子拉催眠曲了。”   我装作没有听见。   我和沈钦言的关系进展很是顺利,我觉得每天都春暖花开。   我没有想过隐瞒和沈钦言的关系,但大哥打电话来询问此事时,我还是小小地吃惊。仔细询问之后,才知道他是从荣佳明那里得知我有了男朋友这件事。他要求我立刻、马上跟他详谈。大哥的谕旨我不得不奉命——因为他说不然就告诉父母。   但当老板的人总是忙碌,我下班后开车回到市中心,熬过了堵车时段,终于到达盛宣所在的金融大厦。整栋楼依然灯火通明。   大半年前我也来过一次,这次看上去,规模似乎更大了。因为大哥的努力,盛宣又购买了几层楼作为办公室。   大哥的办公室亮得惊人,我去的时候他和几位董事刚开完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满面疲乏。   年轻助理詹微端着杯热腾腾的咖啡敲门进来,问大哥:“杜总,我们在叫外卖。您……要不要?”   大哥指了指我,“多叫一份。”   “我不要了。”   “吃过了?”   “这倒没有……”   “那就跟我一起吃。”   “哦,好。”   “大哥你不跟姚姐姐一起吃饭?”   他点头,“她最近在忙一起商业大案,每天加班到深夜。”   所以说恋爱双方都是工作狂绝对不是好事。   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了八点,我遗憾地开口道:“……律师也不容易。”   大哥靠在老板椅上,满脸疲惫,锁着眉地坐在老板椅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看着都觉得心疼,“其实我觉得根本没必要把公司扩大吧。现在这样也很好,又不缺钱。”   大哥摇了摇头,“不一样。在金融行业,不进则退。”   “噢,那好吧。”   在事业心这一点上,大哥真是像足爸爸。爸爸也是工作狂,他一个人建立了盛宣并把它扩展到现在这样占据上下七层楼的规模,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爸爸总是早出晚归,时常出差,通常我晚上都睡下之后他才回到家。他这样辛苦是为了给我们提供最好的生活。好在他再如何忙碌,每到周末也会抽出半天时间陪我看书甚至玩电脑游戏,陪哥哥打球。   爸爸辛勤工作了三十年,直到两年前他脑里忽然长了个肿瘤,全家人都十分紧张。所幸肿瘤是良性的,做了个小手术之后爸爸就彻底痊愈。病中爸爸反思自己,花了太多时间在工作上,于是他终于决定卸下重担,痛痛快快做年轻时就应该做的事情——从去年开始,他就和妈妈开始了环球旅行,只在新年期间回来了一次。   我把巨大的挎包放在沙发上,走到大哥身后,怦出手轻轻捶着他的肩膀。他肩膀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可见过着高度紧张的生活。   大哥缓缓转过身看我,“怎么转性了?真的是因为有男朋友的关系?”   我脸一热。   “也……也不是啦……”我梗着脖子,“我一直都很体贴的!”   大哥摇头失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地下工作做得不错,瞒着我两三个月。”   “……也没有瞒着。”   我并没有刻意地隐瞒,我想,谁叫我和沈钦言是邻居呢?   “应该不是肖扬吧?”   “不可能啦。”   “乔希宁?”   我差点栽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大哥,我和乔希宁要是能成的话,早就成了啊。再说他现在都有女朋友了啊!是宋亦涵啊,就算你不看娱乐新闻,翻报纸的时候也会瞧到的啊。”   大哥露出我今天看到的第一个微笑。   “你们怎么认识的?网络上?”   “……不是的。”   大哥很吃惊,“居然不是?我还以为一定是你网络上的那些朋友。”   这可真的猜错了,我网上的朋友很多,很多都是异性,不少也见过面,但每个人见到我的时候都会大跌眼镜,完全洋溢着一种兄弟般的情谊,绝对没可能发展。   大哥陷入了沉思,他凝着眉心看着我,以一种探索谜题的眼光。   “同事?”   “也不是的……总之缘分到了就认识了。”   “我倒是没想到你拒绝了荣佳明。”大哥微微笑起来,“你做事真是一鸣惊人。”   我有点不好意思,“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之前我们忙着工作,没有时间纠缠这些事。昨天我跟他谈合同的时候,他才无意中漏了口风,说你早就拒绝了他,”大哥略一沉思,“他一直以为你对他有点好感,没想到你似乎并不中意他。”   “我觉得自己和他合不来。”   大哥拿起笔批改着桌上的文件,“荣佳明是德萨的二公子,一般而言,是不会有人拒绝的。”   “我又不缺钱。”我撇撇嘴。   大哥一边在文件上批注一边说:“我们家虽然不如荣家,但也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可不是,”我得意洋洋地开口,“这个世界上,谁敢欺负我?”   “没错,是不敢。”大哥摇头。“你的那位男朋友呢?也不会欺负你吧?”   “怎么可能?我觉得我好像会欺负他才是。”   大哥凝神打量我半晌,又点了点头,“刚刚你一进屋我就发现了,今天你气色好极了。以前每次看到你的时候,脸色都苍白得跟营养不良一样。”   跟沈钦言在一起基本不能熬夜。他就像有着固定周期的大齿轮,生活极其规律,也带动得我这个小齿轮生活规律。所以我非常佩服他,作为一个公众人物,能协调好工作和自己时间的关系,绝对不是一般人。   我抿着嘴乐起来,“他很照顾我的。”   “我一真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现在倒是好了。”大哥笑起来,“绕了这么久的弯子,也可以告诉我到底是谁了。他叫什么名字?”   “他啊——”我顿了顿,“大哥,你定一个时间,我带他来见你。让他自己告诉你好了。”   我故意卖了个关子。并非不能现在告诉大哥,但是我想挑一个更加正式的时间告诉他。要知道,杜家小女儿有了个男朋友绝对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啊。沈钦言又英俊又沉稳,还很喜欢我。每次想到我有了这么优秀的一个男朋友,我简直都想飞上天了。如果大哥和他一见,一定会又惊又喜的!   “这样也好。”大哥从来都很有耐心,他赞同我的观点,按了键,助理小姐出现在门口。   “查查看,我这周哪天晚上有空。”   我“咦”了一声,明晚沈钦言有事情,于是连忙问:“周末不行?”   “周末我约了——”   话音未落,大哥的手机忽然响起。刚说两句话大哥已经变了脸色,放下手机后他站起身,扣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走到窗边顺手抓过衣架上的西装外套。   这世上能让大哥变脸色的事情可不多,上次看到他这样焦灼的神色还是爸爸卧病在床的时候,我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大哥把笔记本装入电脑包,拿起了车钥匙,“姚瑶忽然昏过去了,正在医院。”   我跳起来,“啊,我也要去!”   大哥颔首,“也好。”      大哥把他的福特驶得飞快而平稳,在城市中心穿过,飞一般到达医院。   我很着急,跟在大哥身后一路小跑冲往急诊室,自觉很多年没有这么运动过。到的时候姚瑶已经醒过来了,挂着吊瓶,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喝巧克力牛奶。   大哥一个箭步走到她的床边,低头看着她。   我看到大哥额头上有薄薄的一层汗水,爸爸做手术之前他也是这样。大哥给人的印象一直都很可靠,现在他也很紧张。   “杜哲,”姚瑶虚弱地叫了大哥的名字,“你怎么来了?”   大哥没做声,看向病床边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姚瑶的同事,此刻看上去也是疲惫不堪的模样。看到大哥后,为首的男人和大哥握了下手。两人显然熟识,于是解释了原委。   原来姚瑶最近正在忙一个商业案件的诉讼,晚上她和同事讨论细则时,起身去倒咖啡,没走几步,就昏倒在会议室里。据说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去,好在会议室铺着厚厚的地毯才没摔出大问题。他们连忙把她送到附近的医院,经过初步诊断,认为可能是低血糖。果然,在输了半瓶葡萄糖之后,她醒了。因为是合作伙伴,律师事务所的人都知道姚瑶和大哥正在交往,于是给大哥打了个电话。   因为不是大病,大哥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也是,脸上情不自禁带上了笑。   对方道:“杜总来了的话,我们就暂时告退了。”   大哥略一颔首,“多谢。”   他们离开后,急诊室依然人来人往,我扯上了布帘,隔出了一小片安静的空间。   “低血糖?”大哥坐在病床边,拧着眉心看姚瑶,“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低血糖?”   姚瑶苦笑,“在昏倒之前,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这段时间太累了。”   信息社会,每个人都不容易,工作压力大哥也不是不清楚。他略一沉吟,“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很忙,但不能以牺牲健康为代价。我会跟你们合伙人请假,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周末我订好了温泉,跟我去休个假。”   “可……下周我要出庭。”   大哥并未完全否定,但语气听起来不容置喙,“看你的恢复情况再做决定。”   姚瑶抿了抿嘴,把视线投向了我。我对她摊了摊手,表示无可奈何。对大哥来说,这话已经是极尽温柔了。没有一票否决,没有武断反对。      姚瑶输完一瓶葡萄糖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医生鉴定已无大碍,签了出院许可。   大哥送她回了家,我作为称职的跟班,也跟着去,路上我们路过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大哥去买了许多的巧克力和点心。   姚瑶揉着眉心,“这也太多了。”   大哥置若罔闻。   “不然,阿梨你带点回去吃?”   大哥从后视镜看我一眼。   我连忙摆手,“不不,姚姐姐你自己吃。我不太吃甜食。”   姚瑶摇头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到姚瑶家。她的父母都住在距离静海三百公里外的临市,她也是独居,屋子不算大,两居室,一间卧室一间书房,收拾得异常整洁,和我自己那个乱糟糟的公寓截然不同。   虽然已经醒过来了,她精神状态还是欠佳,走路人都像在飘,我和大哥扶着她躺到床上休息。   刚躺下,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   姚瑶看了眼来电号码,顿时精神一振,坐得笔直拿起电话。或许是电话的隔音效果不算太好,又或许是卧室里太安静,我听到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姚瑶面带微笑,温顺地回答:“……是的,爸爸,我一切都好……案子的资料准备得很顺利,爸爸您的建议很好……您不用担心,和事务所的同事们合作也很顺利……弟弟最近的学习怎么样……您和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上次妈妈不是说腹痛吗……嗯,没事就好……”   我也在外留学过,知道在外时都是报喜不报忧的。下一秒她的表情忽然一僵,似乎是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很了不得的话。   下一秒她的手指用力扯住了被单,“爸爸您怎么提起这件事情了?”   我和大哥对视一眼。   她垂下头,含含糊糊地答了些“我不知道”“让我想想”“我没有办法啊”这种话,她最后一脸迷茫地挂掉了电话。   大哥说:“说了什么?”   “家里的一些小事,不要紧的。”姚瑶说,看得出来她想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很轻松,但或许是因为她病了,那勉强摆出的笑容和哭也差不了多少了。   大哥没做声,只看了眼我,我会意,蹑手蹑脚退出了卧室,顺手虚掩上了门,来到客厅。两人的说话声音变得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我不太清楚大哥要跟姚瑶谈论什么事情,但显然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绝非我能介入的。   姚瑶的这套屋子,客厅和阳台连为一体,进门处有一个立柜,上头搁着一个相框,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是姚瑶的一家四口。父母站在两个孩子的身后,姚伯父一身法官袍,面相很是威严;伯母十分端庄,哪怕在这个年纪了,看上去也是眉目如画。   而前方则是二十岁出头的姚瑶和一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的面容隐约有些母亲的影子,非常漂亮,眼睛炯炯有神。姐弟俩头碰头地挨在一起,看上去感情好得不得了。   非常温暖的一张照片,我忍不住笑了——姚瑶的家庭和我家真的好相似,严父慈母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我坐在沙发上等大哥出来,本想拿出手机玩,视线却穿过了透明的玻璃茶几,看到茶几下层那一摞厚度约为十厘米的报纸、杂志、打印纸——我绝不是不尊重人家隐私,也绝非多事。但是,我视线所及的第一份报纸的大标题、第一本杂志的封面和第一张新闻打印纸的标题都和沈钦言有关。   难道姚瑶是沈钦言的粉丝吗?   我想,既然把这些东西随便放在茶几上,应该并不介意我稍微翻一翻。   我弯下腰大致一翻。那一摞报纸全都是娱乐八卦新闻的版面,由新到旧,杂志有两叠,全都是印刷精美的电影杂志,且每一本的封面都是沈钦言。至于打印的新闻稿,不出我的预料,也统统都和沈钦言有关。   我心潮澎湃,握着杂志,视线下意识在屋内打转——忽然又被电视柜上的一叠DVD吸引住了视线。走近一看,果不其然,都是沈钦言的电影,收藏极全。   我有些惭愧。我虽然是沈钦言的女友,但以他为封面的杂志可是一本都没有。关于他的娱乐新闻我虽然也在关注,可一次都没想过打印出来,整整齐齐地归置成一摞,放在茶几下。至于他主演的电影DVD,我也没有!   收集狂的背后是热爱。啊,原来喜欢一个明星,的的确确是会变成收集狂的。   等待大哥的时候,我拿出了姚瑶的收藏里最新的一份娱乐报纸,翻到那篇有关他的最新八卦新闻——“沈钦言安露分手传闻”,娱乐记者总是不缺乏想象力和夸张的文笔,报纸上将两人的关系写得绘声绘色,说两人二十岁出头就在一起了,但四五年前就分手了。身边一直也没有别人,他们又是好朋友,常常在一起吃饭,于是被人误解了云云。   我想这个故事编得还挺像真的,配图也是惟妙惟肖,忽然被卧室传来的一声高喊惊到。   “杜哲我告诉你,不要干涉我的事情!”   我呆住了。   “……我没有告诉你一切的义务!”   “……我受够了你高高在上的态度!我知道你有钱,可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钱解决的你知不知道!”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字字句句都透露着激烈的情绪,直到声音小了下来。      十分钟后,大哥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面色阴沉。刚刚那样激烈的争吵过后,我很难想象他此刻会面露笑容。   我小声地问他:“一切还好?”   他摇摇头,不置可否地点头,“走吧,她睡着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问:“大哥,你刚刚和姚姐姐说了什么?”   “我问她到底在担心什么事情,说我会帮忙。她一直说没事。我越问她越生气,最后她忽然情绪失控爆发。”大哥靠着椅背,脸色满是疲惫。   我说:“大哥,你别难过。她正在生病,难免心情不好。等病好了就没事了。”   大哥摇头,“她不是你,什么事情过了就忘记。她心里有事,却没告诉我。我有点后悔了,不应该自作主张。”   “不用担心,大哥你这么好,”我肯定地说,“她气消了就明白你为她好了。”   “我真的那么好?”大哥沉默了几秒钟后,反问我。路边的树荫投在他的脸上,迅速地闪过,“有时候我觉得,我在她心里的分量并没有那么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有些心不在焉。”   我的大哥那么优秀,那么聪明,那么自信。他事业有成,值得很多人去爱。质疑、后悔,都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大哥身上的词语。我之前隐约觉得大哥和姚瑶之间的感情发展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顺利——至少没有我和沈钦言那样顺利。我忍不住有点埋怨姚瑶,就是因为她,让我尊敬的大哥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大哥,你别郁闷,”我说,“如果她这么不在乎你的心意,那就再找一个女朋友。”   大哥疲惫地开口:“别说傻话。让你换掉现在的男朋友,你答应吗?”   “当然不——”我猛然哑了声音,不再做声了。   车厢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哥再度开口,“你在乔希宁身边当助理的时候,见过沈钦言吗?”   我觉得头皮一麻,下意识踩了刹车。大哥怎么会问我沈钦言的事情?啊,也是,我第一次去姚瑶家就看到了她那满山满谷关于沈钦言的资料,大哥又怎么会没发现呢?难道是觉得沈钦言是他的——呃,情敌?   “怎么不说话?”大哥说,“我记得,乔希宁跟他参与了同一部电影。”   “是见过几次。”   “说说看。”   “很英俊,很敬业,片场从摄影师到道具师都对他赞许有加,”我老神在在地答,“嗯,我看到姚姐姐收集了许多他的资料,可能只是热情的粉丝吧。热情的粉丝有时候是不惜时间和精力追星的。”   “姚瑶不小了,也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女孩。”   “哪个明星都有狂热的粉丝啊。大哥你是没见到,我当乔希宁助理的时候,帮他处理过一些礼物,狂热的粉丝可太多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女儿都上大学了,她特别热情,给乔希宁送了好多好多礼物,说每次看到乔希宁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回到了年轻时代。”   “那姚瑶有没有找你要过沈钦言的签名或者其他?”   “这倒是没有。”   “真正的粉丝会不要吗?”   我隐约明白大哥的意思了。我做乔希宁助理的时候,不止一次跟姚瑶说我在片场的所见所闻,应该也有提到沈钦言。大哥以为,若姚瑶姐真是他的狂热粉丝,难免多问几句,就像她跟我谈起顾持钧时满脸的梦幻表情。实际情况是,她压根没主动在我面前问过沈钦言一句半句。   “不是的,大哥,”我说,“粉丝也有各种各样的。姚姐姐如果才十几二十岁,这样狂热地追星是不奇怪的,可她又不是那种小女孩,肯定要冷静得多,只是默默地关注自己喜欢的偶像就够了。就像我喜欢张维安一样,虽然他给乔希宁做唱片,我也就去摄影棚看过一次。”   大哥看着我,想说什么最后欲言又止。   我想一想后说:“大哥,不然这样,你先照顾姚姐姐,我男朋友也很忙,那就再等等我们再约见?”我有一种诡异的预感,此时此刻,决不能告诉大哥,沈钦言是我的男朋友。   大哥没有意见,“这样也好。”   很快车子在白莎道17号停下,大哥跟我一起进屋,回他自己的卧室收拾了几件衣服又要离开。   “怎么?”   “我不放心,回去陪她一个晚上。”   我站在阳台上目送大哥的车子远去,又朝隔壁看了一眼,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大哥在我的心中,一直是坚定、强韧、不屈不挠的。我永远不想看到他黯然神伤的样子。   我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考验也来得那么快。    第十七章 黯然神伤   他的脸有点模糊。我这才意识到,我居然在哭。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我曾经认为,这个世界的大门对我敞开,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可现在的我,居然在哭。      大哥走后,我刚刚在电脑前坐下,就接到电话。沈钦言叫我:“阿梨,如果还没睡的话,麻烦来我家一趟。你有钥匙,自己直接进来。”   已经十二点了,他这时候叫我过去一定是有要紧事。我把键盘一扔,换了衣服就冲下了楼,小跑到了隔壁。沈家的前院停着辆梅赛德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安露的车,一路找去,只见一楼的客厅、楼道间和二楼的走廊都亮着灯。   因为帮沈钦言更新过安全系统的缘故,他家的每间房屋我都去过,虽然没有刻意拜访过,但我很清楚二楼的构造,现在亮着灯的是沈钦言的卧室,隐约的说话声从屋子传来。   “……我没想到,我会落到这步田地……”   女人沙哑的声音让我一惊,放慢了脚步,踮着脚尖挪到了门口,悄悄往里探望。   卧室灯光很亮,一切细节一览无余。沈钦言的卧室很大。我看到地上扔着精致的女式挎包和两只高跟鞋——一只扔在门口,一只歪躺在卧室的地毯上。安露坐在单人沙发里,把脸埋在膝盖中,轻轻说:“沈钦言,你娶我吧。”   ——什么?娶、娶她?   沈钦言没有做声,只是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安露仰起一张疲惫过度的脸,用梦游般的视线盯着沈钦言,“当年,学姐出国前,托付我找看你。可没想到,这十多年居然是你照顾我。男人就是占优势,这十多年你居然一点都没变,可我却老了。”   沈钦言拿过茶几上的水杯递给她,温言道:“你的酒实在喝得太多。”   安露怔了许久,在灯光下她的脸惨白一片,再也没有电视上的光彩。她静默了半晌,接过玻璃杯一仰头,喝酒一样把水喝得干干净净,“早知道当年应该听学姐的话……我啊,到底是为什么会错过你这样的好男人啊……”   沈钦言叹了口气,“别说傻话了。”   “这么多年过去,付出这么多,居然什么也没得到。你说还有比我蠢的人吗?你现在因为杜梨,也要离开我了是不是?”   沈钦言轻轻叹息,“你不用想太多,我不会离开你。”      我觉得热血冲上了头顶,可身体却发冷,僵直在卧室的门口不能动弹。   我失去了时间意识,分不清是几秒钟之后还是几分钟之后,屋子里的两人先后留意到了我。   安露从膝盖上抬起脸的时候,看到我,在说出任何话之前,就捂着嘴直接进了卫生间。沈钦言则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我,脸色忽然一变。   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呆了呆,麻木地转了身要走。沈钦言大步走过来一把拉住我,双臂犹如铁箍,把我死死扣在怀里。他抱往我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委屈,酸楚就像井水那般,从心口开始泛滥,直接冲到我的喉咙鼻尖。   我并非一开始就怕狗。   很小的时候,我家养过一条名叫“白狮”的萨摩耶犬,雪白雪白的,非常可爱,如毛球一样。我跟着妈妈,很细心地照顾它,直到它从二十厘米长到五十厘米,由可爱变得矫健英勇。它从来都很喜欢我,老是围着我打转,十分贴心地蹭我的腿。冬天的时候,让我抱着它暖和的身体取暖。可某一天,只有我和它在家,我在电脑前废寝忘食,忘记给它喂食,更不记得带它出去散步。它在我身边转了半晌,忽然变了脸,冲着我的小腿肚咬了好大一口,生生撕下了半个手掌大的皮肉。我的腿顿时血流如注。   那时候我不过九岁,疼痛让我眼前发黑,连声惨叫。白狮咬了我之后用风一样的速度跑下楼去,留我一个人坐在地上满手是血,一边哭一边给妈妈打电话。   它很快被爸爸妈妈送走了。自那之后,我家里没有出现过任何宠物,连金鱼都不养。人家说狗是最忠心的宠物,认准了主人就终身不再更改。我惨痛的亲身经历告诉我,这都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说法。   我对它那么好,可它一转身就背叛了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对不起,别走,我可以解释。”沈钦言的力气大得惊人,不论我如何挣扎,他却纹丝不动,仿佛脚生了根,长在了地上,“十秒钟,给我十秒钟。”   我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解释个屁,我才不想听。   沈钦言松开了手臂,伸手抚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道:“杜梨,我爱你。”   我不想满脸是泪的时候听到他的表白。   沈钦言伸手擦掉我的眼泪,说:“安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她这么多年没有一丝逾越。她最近遇到了一些私人的烦心事,今天晚上喝醉,心情很糟。我让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帮忙劝她。对不起。”   我仰着脸看着他的面庞,他的脸有点模糊。我这才意识到,我居然在哭。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我曾经认为,这个世界的大门对我敞开,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可现在的我,居然在哭。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说谎,即便我从事的是一个需要用大量谎言来粉饰的职业。但我沈钦言,从来没有骗过你。安露从卫生间出来之后,你可以去问她。”   他的手停在我的脸上,额头轻轻抵在我的额头上。   “对不起。阿梨,对不起。”      他拥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里忽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沈钦言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变了脸色,抓着我的手把我按在沙发上,“你等我一分钟。”   他大跨步往浴室去了,我迟疑了一秒,犹豫地跟上,只见安露光着脚靠墙瘫坐着,一只手撑在地砖上,竭力不让自己完全瘫在地上。她憔悴得匪夷所思,双肩因哭泣而颤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扯碎后又胡乱缝起来的布娃娃。卫生间里全是浓郁的酒气,让我呼吸一窒。   沈钦言一言不发,躬下身把她的手臂抬起来搭在自己肩上,抱着她的肩膀扶她站起来。安露站了起来,就看到杵在洗手间门口发傻的我,她低下头苦笑了一下,伸手抚上了额头,难堪地挡住了脸,“这下好了,脸都丢光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绕到另一边,想扶她起来。我头一次知道喝醉酒的人居然这么沉,不但沉重,而且好像没有骨头,所有重量都朝我压来。我脚下一个趔趄,居然有些扛不住。   在我们齐心协力之下,沈钦言把她扶到卧室中,在刚刚那张沙发上安置下来。   安露现在镇定多了,和刚刚在卫生间里那不堪一击的样子截然不同,她苍白发青的脸上浮起了微笑,“阿梨,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什么?”   “你有略大一些的衣服吗?适合我穿的运动衫之类的。”   常常上镜的人通常很瘦,安露也不例外,她比我略高一点,但胖瘦程度相差无几。我别的不多,衣服却有好几个柜子。   “噢……有的。”   “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带一套给我?”她苦笑,指了指她身上皱成一团也湿漉漉的套装,“等我换身衣服后就回家。”   我已经被眼前的变化搞得找不到北了,晕乎乎地回了家,带着两套衣服回来。安露刚洗完了澡,裹着浴巾吹头发;我敲敲门,把衣服送进浴室,等着她换好衣服出来。   沈钦言站在窗边等我,我朝他走过去,他轻轻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阿梨,刚刚的事情,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哭。你看到的那一幕,或许很暧昧,我很抱歉。”   我呆呆地说:“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我刚刚真的很难过……”   沈钦言抱着我,说:“我知道。”   他顿一顿,轻轻吻了我的额头,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浴室门开了,安露穿着我的运动衫出来了。她正用毛巾擦着头发,朝我走过来,最后坐倒在沙发上。   沈钦言温言道:“如果你清醒的话,拜托帮我这个忙,跟阿梨解释一下。”   她最后揉了揉头发,把毛巾扔在沙发扶手上,拍拍另一只沙发,“阿梨,我今天欠你一个人情。你有权利知道实情。”   洗了澡之后她气色比刚刚好得多,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得发青,但眼神不再是一片混沌。   我犹犹豫豫走到她身边,坐下。   安露对我侧过脸,明明她刚刚醉得不堪一击,可此时却是一副端坐在镜头前宣读新闻时的冷静表情,“是,沈钦言没骗你,我们的确不是男女朋友。我们连手都没牵过。这是因为,我从来也不喜欢男人。”   我呆若木鸡。   半夜三更被雷劈到应该就是我这种感觉了。   “社会上对我这样的人向来是‘不问、不说’,我所从事的职业对性取向问题非常敏感。同时,我的家庭不允许我这样的异类存在,所以我需要一则显得我很‘正常’的新闻。”安露用格外冷静的语气开口,“我最近经常来找阿沈,有两件事情,一是我一位朋友写了个剧本想找他出演,我一直在游说他;二是,我的那一位可能有外遇。”   我的智商从来都很够用,但自打我认识了沈钦言之后,智商一路下降,现在几乎快变成负数了。我觉得呼吸困难,一字一句地反问:“不……喜欢……男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安露叹了口气,伸手搂住我的肩膀,“也就是说,相对沈钦言而言,我更喜欢你,即便他有一副非常好的皮相和相当不错的人品。这样,你懂了吗?”   她坦白如此,反而逼得我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安露一只手支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了,你现在也知道我的秘密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的高智商在这个紧要关头终于发挥了作用,我跳起来,连连摇头。   “安露姐,你的事情,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饶是安露那么疲惫,闻言还是一笑,拍了拍我的手,又看向沈钦言,“我头还是昏沉沉的,麻烦你送我回家吧。总不能再在一个屋檐下吧。明天被记者抓到了又有新闻可写了,要知道你我正在闹分手呢。”   其实早已住过吧。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打了个转,却并没有说出口。经过今晚一役,我觉得自己的情商大幅度提高。安露不外乎是因为顾虑我在这里才提出要回家。尽管已经解释清楚,但我知道她这仅仅是在跟我表态,她的的确确和沈钦言没有那方面的关系。   沈钦言略一点头,灯光下他的疲惫根本没藏住。我看了看表,现在早已经过了十二点,大家又这么疲劳,开车十分累人。   “安露姐,不介意的话,去我家睡觉吧。”   大抵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建议,两个人一起看着我,沈钦言道:“这样也好。”安露看我半晌,露出苍白的微笑,“好,那就打扰你了。”      我把安露安置在我家的客房里。我家床上用具和洗漱用品,甚至内衣都备有全新的,绝对可以让安露感受到酒店式的服务。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于,我给她找了条干毛巾擦头发,又把室温调整到合适的温度。   “你想得很周到。”   “是我妈妈想得周到。以前,我家常常有客人来访,有时候还会住下来,所以什么东西都有备用。”   “你家很温暖。”   “嗯?”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虽然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但这大屋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仍然看得出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家庭。”   这话倒是没错,但我不懂她为什么产生这种感想。   安露轻轻笑起来,“今天真是被你看了我最糟糕的一面啊,以后也没脸在你面前充大姐了。”   “不会的,人总有难过的时候。”我脑子中闪过大哥刚刚那怅然的表情,下意识顿了顿,“安露姐,我不会因为这个看低你的。说真的,我反而觉得你像真人了。以前你总是坐在屏幕后,又聪明又高贵,和沈钦言看起来般配得很,和我完全不是一国的。”   “谢谢你的称赞。其实,不过是外表光鲜灿烂罢了。”   她笑了笑,走到阳台上的躺椅坐下,我担心她,也跟了出去。夜风从我们的脸颊掠过,就像夜晚缠绵的呼吸。   她歪靠在躺椅的垫子上,“你家是做什么的?”   “呃,我家有间小会计事务所。”   “哪家?”   “盛宣,可能安露姐你没听……”   她低声笑起来,打断我的话,“盛宣还是‘小’事务所?我听说前阵子CEO换人了,和你什么关系?”   我老老实实说:“是我大哥。”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据我所知,盛宣做事风格很稳妥,人才也很优秀,在业界口碑很好。”   “我不太清楚,”她含笑盯着我,我忙着补充,“之前负责人是我爸爸,现在是我大哥,有他们在,我不用操心。”   “所以啊,沈钦言会被你吸引也是正常的。”   我拿不准她这话的前后逻辑,干脆不说话了。   她说:“我听说你电脑技术不错,能不能帮我个忙?”   “安露姐,你说。”   她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递给我,“我想监控这个手机号码的短信记录和通话记录,你可以做到吗?”   我看着屏幕,号码的主人叫“文清”,相当美丽的名字,大概其人也相当漂亮。安露是希望我窃听她的手机吗?我看了看手机号码,又看向她。   “做不到?”她说,“这应该很简单吧?”   “是的,这确实简单……”我迟迟疑疑地说,“但是,安露姐,这样不好。”   “怎么,不愿意帮我吗?”   我真心实意地说:“安露姐,我见过不少侵犯隐私的事件,下场都不太好。”   她看着我且笑且叹,“你啊,和沈钦言那个家伙真是一国的,在这种事情上有着诡异的道德感啊。”   我摇摇头,“安露姐,做我这一行,必须要有道德感和责任感。”   一般人通常想不到现在的计算机安全领域多么脆弱,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世界上像我这样级别的安全顾问虽然不多,但也总有那么一群人以破坏为乐。如果大家都凭着自己的能力随心所欲地去破坏网络世界的秩序,不知道会捅出多么大的娄子。   “在我看来,道德感之类,更像是托词,”安露说,“世界上这么多事情,哪有这么多理由呢。关心则乱,我不是电脑,不可能随时随地都维持理性的思维。我想知道真相,不论方法多么恶劣。”   “想知道真相的话,直接去问她不就可以了吗?”我有些疑惑。   安露微微笑了,“你以为人的隐私那么好触及?”   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悠悠一声长叹,“生活和做访谈节目截然不同。我希望我的嘉宾说真话,并为此做了大量的背景调查,因为说真话的节目最好看。但说到底我不关心他们。就算他们说假话,那又怎么样?节目好看就可以了。”   “向关心的人提出问题,不是容易的事情。察觉到对方的心不在焉,于是想知道对方的一切,不论是单刀直入地追问还是间接地试探,引起的效果都是惹人生厌、引起愤怒……对拥有秘密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就算对方回答了,你怎么能保证自己听到的答案是真的?如果对方是撒谎成性,编出了一个个完美的故事呢?”   “因为种种顾虑,对许多人来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一旦真的问出来,会不会被认为疑心很重,会不会被对方讨厌,会不会无可挽回……因为太在乎,不得不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变得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了。”   她笑容怅然,让我想起了今晚姚瑶对大哥激烈的责问。没错,这番话也完全适用在大哥和姚瑶的身上。人到底不是计算机,输入指令,就会给出答案。随后我又想到沈钦言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的那一幕……即便已经得知真相,可一想起那一幕,心口还是酸涩难忍。   我呆呆想着自己的事情,完全想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安慰她。原来感情居然会让人这么痛苦无奈,谁的安慰都没有用。   “我本想说,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这种心情,”安露端详我的脸,“现在看来,你已经有些理解了吧。”   我点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阿梨,我真心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理解这种心情。”   安露放在小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瞥到来电人是“文清”,安露盯着那两个字几秒,然后拿起手机,果断关机,屏幕彻底黑下来。   “杜梨,既然你不答应,我不勉强。”安露揉揉肩,对我微笑,“好了,你去睡觉吧,我等头发干掉就睡。今天谢谢你。”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被安露叫住。她背靠躺椅,没有回头,但声音慢悠悠地浮起来,在白莎道的夜空轻轻盘桓。   “对沈钦言,你完全可以采用第一种方法。不论你想知道关于他的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接问他。他会回答你的每个问题,你也可以相信他的话。”    第十八章 许真   我有点着迷地看着许真的脸。我小时候曾经想过,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相貌的话,下辈子绝对不要再长一张团子脸,而是要有着更漂亮的容貌——对,就像她的长相一样,眉目如画,一张脸毫无瑕疵。      到达酒店的时候是早上十点,这时间不上不下,明亮奢华的西餐厅里人寥寥无几,只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酒店的客人。   我打开笔记本上网收发邮件看新闻,一边等着安露大驾光临。果然她二十分钟后姗姗来迟。她一身长袖短裙,脸上化了淡妆,看上去明艳照人。   她在我面前坐下,西餐厅经理走过来,殷勤地问她需要什么,然后侍者送上了早点。   安露喝了一口牛奶,对我笑了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要不要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客气地说:“安露姐,不用了,我吃了早餐才过来找你的。”   “吃过了?”她不复前一天的疲惫,精神好极了,“既然来了我这里,还是来杯咖啡吧。”   “噢,也好。”我发觉自己完全说不过她,不论她是醉了还是清醒的,我只好同意,“谢谢。”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睡觉,你可把我吵醒了。”安露揉了揉太阳穴,“你说我有东西落在你家?”   我把项链递过去,“安露姐,你在我家住的时候,留下了这串项链。”   “项链?”她把项链拿起来看了看,又点点头笑,“也没什么要紧的,还麻烦你给我送过来,其实丢掉就是了。”   这么漂亮且价值不菲的项链,她说丢掉就是了?我囧囧有神地看着她。   “曾经很重要,现在不重要了,所以丢了也无所谓。”安露耸肩,一副“我很想得开”的模样。   “安露姐,还有件事情,我觉得现在不太怕狗了,所以打算把哈利接回去……”   安露看我,“真的?”   “我看了几次心理医生,好像效果还挺好的。”我说。   “你能想到去看心理医生,”安露看着我感慨地笑了,“真是很贴心了,沈钦言确实没看错人啊。”   “哈利跟着沈钦言那么多年,很有感情了,为了我把它送走,我一直觉得不安。”我老老实实说。   “沈钦言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吗?”   “不知道,我打算给他个惊喜。”   “想法虽好,但是,”安露顿了顿,“你现在可能没办法把它接回去。”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她,“嗯?”   “你看,我正在酒店住,我已经有阵子没回公寓了。而哈利,在我的公寓里。”   我总算知道从昨天给她打电话之后一直弥漫到今天的微妙的不协调是什么了——没错,虽然安氏是酒店业巨头,但她却不应该住在酒店。很显然,酒店不能养狗。   她对我说:“再等几天,我等着她找到房子搬走后再回家。到时候通知你来接哈利。”   “她要……搬走?”   “既然分了手,作为补偿,那套公寓留给她也不是不行,”安露垂下眼睑,镇定地喝着牛奶,“但那套公寓是我的祖父留给我的遗产,我不能随便送人。我给了她一笔钱,叫她另找住处。”。   “你们,真的分手了?”   她脸上一片平静,宛如两天前醉酒失态一事从未发生过。   “我累了,没有力气再寻求真相,也不想再挽回。就这样吧。”   我呆了呆,她已经想通了吗?到底是怎么想通的?她心情似乎好得很,拿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还满脸笑容地开我玩笑,“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失落?”   “我也不知道,”我怔怔地说,“只是觉得……放弃得太容易了一些。”   她笑起来,“真是个傻孩子啊。”   她低头看了下表,视线从我身后掠过,忽然微微笑起来,“我等的人来了。”她离座而起,朝着大门方向点了点头。   我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去,看到有人走进餐厅。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衣着素雅,表情柔和,看上去有些眼熟。我绞尽脑汁想了想,忽然想起了那场慈善晚宴。没错,她就是那个跟沈钦言亲切打招,后来又满世界寻找林越的女人。   她走到我们的桌旁,来到了我面前。安露笑起来,为她拉开座位,“学姐,你来了。”   “小露,”来人略带疲惫地微笑,“每次都让你等我,真是不好意思。”   “学姐你的时间观念还是一样强,”安露笑起来,“如果晚到两分钟就算是迟到,那世界上的其他人还要不要活了?”   安露既然还有安排,我低着头站起来,去拿我的大包准备告辞,却被安露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不忙,再坐坐。客气什么?”   那个年轻的女人注意到了我,对我点头一笑。她脸色略有些苍白,有些隐隐约约的疲惫,可那双眼睛非常美,含笑的样子迷人极了,无论是谁都会动心。   安露笑意吟吟开口,“容我为二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学姐,许真。这位则是杜梨,”她微妙地顿了顿,“沈钦言的女朋友。”   她一怔,下一秒就亲热地握住了我的手对我微笑,“啊,杜梨,原来是你。之前就听说了关于你的事情,我还在想,不知道能不能在回去之前见你一面,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了。杜梨,你好。”   我脸一红,连忙说:“许小姐,你好。”   她莞尔,“很多年没有人叫过我‘许小姐’了。”   我抿了抿唇,“那叫你什么?”   “叫我许真就可以了。”   就算我再如何没大没小也不能直接叫她的名字,看安露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就知道了。   “许真姐,”我说,“既然你和安露姐有事要聊,那我不打扰你们,先走了。”   许真好脾气地笑起来,“没关系,不是外人。反而是我,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没有没有,”我赶快说,“我找安露姐有点事情,现在已经解决了。”   “那就再坐一会儿吧。”   “哦。好。”   我有点着迷地看着许真的脸。我小时候曾经想过,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相貌的话,下辈子绝对不要再长一张团子脸,而是要有着更漂亮的容貌——对,就像她的长相一样,眉目如画,一张脸毫无瑕疵。我想沈钦言的这些朋友都那么出色,不沦是容貌还是做人的态度上。   然后她和安露闲聊趣来,谈起工作、生活、当年的趣事。我从她们的谈话里得到一些关键信息:比如她们曾经是校友,认识了起码十年以上,对对方的家庭等信息知之甚详,关系非同寻常。   侍者送来了咖啡和茶点,安露为许真斟了咖啡,又熟练地加了糖和牛奶,“学姐,应该把小竹带来的,我好一阵子没见我的干女儿了,怪想她的。”   “跟她爸爸一起出门了。”她脸上的神色我很熟悉,那是我经常在我母亲脸上看到的对儿女的无奈宠溺兼而有之的表情。   “双胞胎呢?”   “一大早被我妈妈接走了,”许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不然也没有时间出来见你。”   “有孩子确实很伤脑筋,”安露且笑且叹,“学姐你回国也有一阵子了,我都没跟你见过几次面。学姐你应该离开家庭,多在外面走动一下。外面的世界大得很。”   许真只是笑,半晌后说:“昨天晚上我静下来看了看你最近的节目。做得很好,非常精彩。当年你主持娱乐节目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走得更远。”   安露莞尔,脸上浮起少女般的神色,“学姐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看好我。”   “当然了,我别的不行,看人倒是不会错。”   但她们也没有把我当做空气,还会问我几句。许真对我怎么和沈钦言认识这件事情很有兴趣,我老老实实地说了之后,她和安露都乐不可支。   安露大笑,“原来做媒的居然是我?”   我脸发红。   许真莞尔,“沈钦言没叫醒你?”   “这倒是没有,我醒了之后觉得好尴尬。”   “真想看看沈钦言那时候的脸,”安露继续说,“不过想也想得到,一定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吧。后来呢?”   我一五一十地把相遇的过程告诉她们,说到我帮沈钦言修电脑的时候,安露扑哧一声笑出来,“电脑坏了?肯定是他临时编的借口。我敢说,在那人跟你重新见面之后,他回去匆匆忙忙往电脑里灌了杯水,好骗你去帮他修电脑。”   “咦咦咦?”我大惊,陷入了沉思。   仔细想来,的确是这么回事啊,这件事里有好多疑点。其一,我当时就觉得他的电脑里的水汽多得不正常,根本不像进水了若干天的电脑。其二,如果真如他所说,他的电脑里有很多重要资料的话,他肯定要第一时间打电话叫人来维修,未必要等到我的出现啊。所谓的恍然大悟就是这么回事了!      我拧着眉心冥思苦想,许真笑起来,拍了拍我的手臂,“不问你了,也许沈钦言的电脑是真的坏了,那就是我们的小人之心了。”她把视线转向安露,“对了,你昨天说找我谈事,是什么?”   “哦——”安露嘴角一扬,用分外轻快的语气说,“是这样的。我的制作人最近跟我提过,想邀请顾持钧来参加访谈节目。不知道学姐觉得怎么样?”   “这事,要问他本人,我做不了主。”许真摇摇头。   “好的,”安露眼里笑意加深,并不以为意,“我只是随便问问,学姐不用放在心上。”   虽然我一直在旁边装木头人,听到“顾持钧”几个字还是竖起了耳朵,好奇心就像从冬眠中苏醒的动物,蠢蠢欲动。顾持钧和许真有什么关系?我一辈子难得有这样好奇的时候,蠢蠢欲动地想去上网搜搜看,只是碍于两位当事人就在观场,当着她们的面上网委实不好。   我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打转,安露转过脸看我,“看你的表情,是想问什么?”   我懊恼地抿了抿唇,飞快摇头。娃娃脸就是这点不好,什么想法都藏不住。   许真倒是有所察觉,她看着我三秒后,开口说:“你想问我和顾持钧什么关系?”   被她问出心中所想,我尴尬得面红耳赤,脸上都快能煎蛋了,“你,你怎么知道?我曾经在片场看到过顾先生,所以有点好奇。不过,许真姐,你不用告诉我,我就是自己好奇而已。”   许真微微笑起来,“没关系。顾持钧是我丈夫。”   我睁大眼睛。   敏姐当时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为什么息影?   ——一为了爱情。   也就是说,顾持钧当年是为了许真,退也了影坛!我没想到这传说中的人物坐在我身边,一时间竟然变成了哑巴,只傻傻地看着许真。她对我善意地微笑,不过如果顾持钧爱上的对象是正坐在我身边的许真,我倒是能够理解。   大概是我震惊的表情太过明显,安露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也难怪你不知道。他们的事情都过了十多年,两人随后又远走他乡,大多数人都不记得了。人类是最善忘的。”   我说:“不是不是,我觉得震惊,因为你们的故事给我的感觉,怎么说呢,像传奇一样。”   “恐怕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传奇啊,”许真喟叹,“对了,阿梨你下周末有空吗?”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行程表,“有的。”   “下周目是我女儿顾竹的五岁生日,她是个很喜欢热闹的小姑娘,方便的话,”她眼睛笑得弯起来,“我想邀请你和沈钦言一起来参加她的生日宴,怎么样?”   她这么亲切迷人,我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当然没问题。”   沈钦言对于这个邀请不像我这么热情,实际上他听到我和许真见面交谈这件事后,甚至吃了一惊。   “怎么?”我大惑不解,“你不愿意去吗?”   “不是,”沈钦言道,“自然要去的,我只是有些意外。”   “可是许真姐说,又不是外人。”   沈钦言点头,“的确不是外人。”   我好奇地看着他。   他放下手里的工作,牵着我在沙发上坐下,向我娓娓道来,“我离家出走后,在外面流浪了一阵子,后来到了静海市。那段时间我做过许多工作,比如在一个小乐队做吉他手,在剧团打工,后来终于得到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在一家饭店当服务生。这段你都知道了。我就是那时候认识她的,她跟我一样,也在那家餐厅当服务生。”   我凝神听着,沈钦言的台词功底很好,因此说起过往的故事,让人身临其境。   “她那时候大四,父亲刚刚去世,不得不自己挣最后一年的学费,而我也是为钱所苦,在某些方面,我们很有共同语言。后来,我才知道她家庭情况相当复杂,和我一样。大概我们这样有着相似成长背景的人很有共同语言,所以我和她变得熟悉起来。她的妈妈,是位相当著名的导演,虽然这几年因为身体不好也已经隐退,但在当时,在电影圈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机缘巧合之下,许真把我引荐给她的妈妈,我有幸成为演员。她帮我良多。”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地点头,“这样说来,她算是你的幸运星了?”   “对,可以这么说。后来没过多久,我记得是她大四毕业后没多久,她就和顾持钧结了婚,去了瑞士,这十多年几乎没有再回国。当年她离开得很仓促,后来也差不多没有再联系。这么算,她今年应该是第一次回来。”   我总算理清了当年事情的前后关系,很满足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那我们要送一份大大的礼物给许真姐的女儿才是!只是到底送什么呢?”   沈钦言“嗯”了一声,问我:“你五岁时最想得到的礼物是什么?”   “电脑。”   沈钦言面无表情,“说一个稍微正常的。”   谁说他不会开玩笑的,他讲起冷笑话的时候功力可不浅。他面无表情地在答案上打了个叉。   我不满地嘟嘴,“你说我不正常吗?”'   他笑起来,“岂敢?不过,世界上不是每个小女孩都有你的才华。我看送个布偶好了。”   “这样就行了吗?”   “足够了,”他说,“送礼不在乎轻重,心意到了就可以了。”    第十九章 有关遗憾,有关爱   之前我只见过沈钦言和顾持钧在片场的互动,那时候他们只说和电影有关的话题,比如对台词。私下的交流我一次也没见过,以至于我以为他们是陌生人。      虽然答应了许真去参加她女儿的生日宴,但接下来的一周我才知道自己预计错误。我被临时派去出差了一周,去处是我的母校。这次出差我跟我的导师讨论WNSP协议一个重大问题,并且得到了机会去使用Star超级计算机。   我关于WNSP的协议在实际操作中遇到了不少问题,一时半会难以解决,特别要向老师求助。WNSP协议虽然是我的点子,但有几个细节是我在导师的指导之下写出来的。   但我还是担心大哥,在机场的时候我向大哥通报了我要出国,又顺口问了他和姚瑶的情况。大哥说他们已经和好了,我才放下心来。   在国外时我和国内的联系不多,我的时间分外宝贵。我每天待在计算机实验室,争分夺秒地测试,终于提前了两天返家。我基本没睡,倒是在回程的飞机上饱睡了一场。   沈钦言来机场接我,一路上我都在睡,连什么时候回到家的都不知道——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正在沈钦言家的客房,身上还是昨天的打扮,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乱糟糟宛如鸡窝,还带着一股飞机上的空调味道。   这样子真是难看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我。我瞪他,“昨晚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太累了,”沈钦言十分淡定,“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你睡觉的样子了。”   我愣了一秒后发现他在拿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事情打趣我,恨不得拿枕头砸他。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回家去换衣服,然后过来吃早饭,我们再去许真家。”      上车后我发现汽车的后座上放了个两掌大小的精致礼盒,“是给顾竹的礼物吗?”   我因为出差的缘故一直不在国内,礼物是他准备的。   “是的。”   “是什么?看上去不像布偶啊……”   “儿童电脑。”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沈钦言解释说:“他们就要回瑞士了,布偶太大,带着不方便。我想了想,还是你的建议比较好。”   我神气地开口:“那是当然!”   顾持钧夫妇住在市内一套有些年头的四层公寓里,外壁爬满了常青藤,环境不错,但走廊十分狭窄,连电梯也没有,好在他们住在一楼。   “他们住在这里?”   “是的,他们常年在国外,这里只是偶尔回国时住。”   我想起大哥说的顾持钧当年和电影公司解约一事,随即释然。   沈钦言对这里很熟,他在一扇铁门前停下,敲了敲门。这里的屋子很有些年头,门锁上有些锈迹。门打开,开门的人是系着围裙的许真,她对我们微笑,“你们来了,请进。”   这套屋子有些陈旧,家具也偏旧,但不论怎么看,都洋溢着浓浓的家的气氛。客厅异乎寻常地大,客厅中央矗立着一座大约完成了百分之七十的积木城堡,约六七十公分高;城堡周围则是用五颜六色的乐高积木圈越来的城墙,围成一个边长约两米的正方体,中间乐高积木散了一地。   不过此时玩积木的人不在,房间显得有些空旷。   我环顾四周,显然我们是今天来得最早的客人,许真招呼我们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我把手里的电脑递过去,许真笑得眉眼弯弯,“小竹和她爸爸一起出门去了,大概很快就会回来。我先代她收下,谢谢你们。”   “不客气,”我摆摆手,“就是不知道小竹喜欢不喜欢。”   “当然喜欢,哪有孩子不喜欢电脑的。”许真莞尔,仿佛我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感谢你们想得这么周到。”   我抿嘴一乐,“是沈钦言的建议。”   许真挑眉看了眼沈钦言。他笑了笑,“小竹跟着爸爸出去了,那双胞胎呢?”   “双胞胎被我妈妈接去别墅玩了,待了足足一周,直到今天还乐不思蜀,说不想回家。”许真揉了揉太阳穴,脸上的笑容敛了不少,“但今天是妹妹的生日,他们怎么说也要回来了,顾持钧就是去接他们回家。小竹就像她爸爸的尾巴一样,也吵着要跟着去接两个哥哥。我这里倒是清净了不少,总算可以安心做点家务了。”   沈钦言安慰她,“外祖母总是溺爱孩子的,也难怪他们不想回来。”   “溺爱这事儿啊,”许真叹息,“整整一个星期无法无天地玩,只怕我和顾持钧一年的教育要付诸流水了。”   “都是小孩子,稍微放松一点也不要紧,”沈钦言诚挚地说道,“再说你们这些年几乎不回国,梁导会特别想念双胞胎也是人之常情。”   许真笑了笑,问我们:“哦,光顾着说话,都忘记问你们,要咖啡还是茶?”   “都不用了。”   厨房有浓郁的香气飘出,沈钦言侧过头问许真:“在做饭吗?”   “是的。”   沈钦言低头开始挽袖子,“我帮你一起准备。”   许真还没说话,我连忙说:“我也要帮忙。”   她看着我们俩,微微笑起来,“那好啊,反正家里也没有别人,不如陪我在厨房说说话。”      事实证明,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许真从橱柜里拿出一条围裙,沈钦言洗手的时候我帮他系上,然后就几乎没再做什么事情——好在许真家的厨房很大,我就一直靠在流理台旁,跟他们说话。   许真家务极其熟练,她准备的蔬菜肉类瓜果琳琅满目地摆满了整个桌子。   不过让我惊讶的却并不是这个,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应该早就锻炼成家务能手了。让我惊讶的是沈钦言和她的默契。得到今天中午的菜单之后,不论是切菜还是配菜,两个人都配合默契。比如菜要下锅时,沈钦言就会把配好的餐盘递过去;比如需要浇酱汁的时候,沈钦言就会把已经调好的酱汁递上来。   “其实我每次看到钦言下厨都觉得神乎其神,今天倒是看到双份了,”我羡慕地说,“我基本不懂。”   许真一边忙一边笑,“我就知道。”   “怎么了?”   “我听安露说你是很厉害的程序员时就在想,也许你在家务上不算拿手,”许真切菜的手一点都没停,“沈钦言追到你,恐怕没少在吃上下工夫吧。”   我脸一热,“许真姐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猜一猜,我虽然对你还不太了解,但我对沈钦言还算是很了解的。”   “啊,真是太丢脸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擅长家务怎么会丢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面都煮不好,所有的家务都是顾持钧在做。但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后,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动手,一天天循序渐进,不知不觉就会了,也算是被生活磨炼出来的。”   “那我以后说不定也能像许真姐一样能干。”   许真拍拍我的手背,“你现在已经比我能干得多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我理解了当年顾持钧为什么肯为了她放弃事业。      忽然屋外一阵喧哗,随着开门关门的声音,几个小孩的说话声在门口响成一片。   安静的屋子顿时热闹起来,听到两个男孩此起彼伏的声音,“妈妈,我们回来了!”   许真擦了擦手迎出去,我和沈钦言也跟在她身后。   两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冲过来,几乎要把许真撞倒,他们虎头虎脑,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许真拍拍他们的头,“还记得回来啊?我以为你们忘记我了呢。”   左侧的男孩举着一个超大的航模说:“妈妈,外婆送了我们模型!”   右侧的男孩则拿着一个盒子补充说:“还有火箭!”   “这一周,有没有给外婆添麻烦?”   “当然没有!外婆可喜欢我们了!”双胞胎异口同声地说,“妈妈,外婆叫你晚上去别墅,说要给妹妹庆祝生日。”   之前沈钦言已经告诉过我,双胞胎一个叫顾明瑾,一个叫顾时维,但两个孩子实在太像,我还没把脸和名字对上号。   忽然我注意到,两个小男孩身后,还有个我颇熟悉的身影——林越小朋友。他还是那样眼睛看到天上去的骄傲样子,但左手牵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子里抱着一个簇新的布娃娃。那小女孩真是漂亮得惊人,她留着齐腰的卷发,穿着粉红色的上衣和裙子,看上去比她手里的洋娃娃可爱多了。看着她那和许真格外相似的眉眼,我知道,这位就是今天过生日的小公主了。   林越看到我,有点惊讶,“杜梨,你怎么在这里?”   “主人邀请我来,所以我在这里。”   “哦,”林越皱了皱眉头,“你也是来给小竹庆祝生日的吗?”   “对。”   顾竹抱着娃娃,献宝一样地拿到许真面前,用奶声奶气的甜蜜声音道:“妈妈,林越哥哥送了我一个洋娃娃!他说我像这个娃娃一样可爱。”   许真微笑起来,蹲下身接过娃娃摆弄了一下,柔声说:“是的,非常可爱。你谢过林越哥哥了没有?”   “谢了!”   许真转过脸看着林越,“谢谢你,阿越。”   林越抿了抿嘴,哼了声,“又不值什么钱,有什么好谢的?!”   许真笑着摇头,站起来,拍了拍手,指着我和沈钦言,“这两位是沈叔叔和杜阿姨,他们今天来给小竹庆祝生日,你们好好打个招呼。”   三个孩子——双胞胎和小竹,当然不包括林越,齐声说:“沈叔叔杜阿姨好!”   不得不说,顾家的三个孩子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长得那叫一个可爱,看得我心花怒放。可没等我和沈钦言发表什么感慨,双胞胎中的一个就说:“妈妈,我们可以去玩了吗?”   “去吧。”   双胞胎举着航模冲向客厅中心,他们的小妹妹也不甘示弱地冲过去,林越则不紧不慢地跟在顾竹的身后,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   顾持钧是最后进屋的那一个。他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进屋,把各种包放在玄关后才松了口气,抬头看向我和沈钦言,然后露出微笑。   我和沈钦言跟他打招呼,“顾先生。”   顾持钧冲我一笑,“杜小姐,又见到你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专程致谢,但后来也没在片场看到你。今天倒是巧了,请务必玩好。”   “不用客气,顾先生。”我说,“打扰你们了。”   顾持钧笑起来,走过来跟许真说:“小竹生病的那天,我着急从岛上赶回来,搭了这位杜小姐的顺风船。”   许真恍然大悟,笑眯眯道:“原来持钧跟我说的那个小姑娘就是你,看来还真是有缘分。”   沈钦言笑了笑,帮我回答了,“的确是。”   顾持钧看着沈钦言,视线在他那件围裙上停留了一瞬,又愉快地笑道:“沈钦言,之前麻烦你在厨房帮忙,真不好意思。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就可以了。”   沈钦言点了头,说了句“也好”,摘了围裙递给顾持钧。   之前我只见过沈钦言和顾持钧在片场的互动,那时候他们只说和电影有美的话题,比如对台词,至于私下的交流我一次也没见过,以至于我以为他们是陌生人。我只是有点纳闷——明明两个人气质截然不同,可是好像都特别擅长家务。      身为父母的二人在准备午餐,我和沈钦言则坐在客厅盯着四个孩子玩耍。   大抵是因为我长了张团子脸的缘故,我总是很得孩子们的喜欢,新年时和亲戚聚会时,往往都是被打发去照顾小孩子——不过万幸的是,表弟表妹们都很听我的话,我说东,大家都不敢往西。   可我在顾家的客厅明显被当成透明人了,四个孩子,没有人理我,自己玩得可高兴了。   双胞胎形影不离,走到哪里哪里就鸡飞狗跳。他们俩为了抢模型,先进行乐一番你死我活的斗争,从沙发斗争到茶几上,从茶几上飞奔到阳台,差点打坏了电视机,看得我目瞪口呆。   半晌之后,双胞胎终于安静下来,头挨着头在那里拼凑模型。他们叫顾竹跟他们一起玩,顾竹则挥挥手,用眼角余光看一眼他们,“我才不要!”   而林越,双胞胎则完全视他如无物。   一直眼高于顶的林越陪着顾竹进了客厅中的玩具城堡,开始继续搭建城堡。   我看着有趣,问她:“要不要阿姨陪你一起玩?”   “不要,我自己能拼好。”   我抿了抿嘴,想着也不是每个孩子都需要大人的帮助,点头说:“好的。”   她专心致志地把一块块积木添加到城堡的右侧,小脸认真得宛如一个建筑师。   我和沈钦言坐在沙发上看着这群孩子玩耍,我悄悄说:“顾家的三个孩子长得可真漂亮。”   沈钦言点头,“看他们父母就知道了。”   我感慨,“不知道这么多孩子,许真姐怎么带得过来。当年我妈妈全职家庭主妇,带我和哥哥两个人,还经常被气得晕头转向。”   林越在一旁给顾竹出主意,“你弄错了!放这块!”   顾竹撅起嘴,“我自己会拼,不要再说了!”   林越坚持说:“可是你弄错了!”   双胞胎忙着拼火箭,但还在百忙之中对林越做了个鬼脸,“指手画脚的话,我妹妹会讨厌你哦!”   林越被抢白一顿,脸立刻沉了下来,我原以为他的脾气就要发作,没想到他沉默了好半天,最后只朝双胞胎投去一个愤怒的眼神,扭了脸,朝我走了过来。   我说:“小越,没想到今天还会看到你。”   “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林越气呼呼的,“爸爸让来的,说今天是顾竹的生日。”   我费力地思考着“林越的爸爸”和“顾家”的关系,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由看向沈钦言。   沈钦言对上我的视线,略一迟疑,“林越的爷爷和许真的母亲是夫妻。”   这关系是如此的曲折,我很是费力地思考了一会儿,目瞪口呆地看向林越,“那么,许真是你的姑姑了?”   “才不是,我只有大伯,才没有姑姑。他们又不是真的兄妹。”   沈钦言“嗯”了一声,补充说:“是继兄妹,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这样还好。”我松了口气。   林越跳到我身旁的沙发上坐下,“到底好什么?”   “如果关系太复杂,我的大脑都要不够用了,我对人际关系特别没辙。”我诚恳地跟林越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认识的人说来说去都是认识的。我在想,是不是这个世界太小了?”   “我爸爸说,世界很大,但是一旦进入某个圈子的话,世界就很小了。”林越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圈子里人员有限,你转来转去看到的都是有关系的人。”   沈钦言笑了笑,“这话很有道理。”   林越得意起来,“当然,这可是我爸爸说的。”   沈钦言眉梢一挑,“那你还说你爸爸是个暴君?”   他脸色一瞬间复杂难辨,然后小声说:“这也不矛盾吧。”   我摸了摸他的头,如果我平时做这个动作他一定会跳起来反对,但今天却没有。他只是抬起眼睛,静静看着玩得很热闹的双胞胎和顾竹。我想,如果林越也有很多兄弟姐妹的话,也许就不这么寂寞了。   半晌后顾竹拍了拍手,从积木城堡中站起来,跟林越招手,“林越哥哥,你过来看,我拼好了!”   林越整张脸都放着光,从沙发上弹起来,大步朝顾竹跑过去,看得出来他明明很高兴,可站在顾竹身边的时候,却仰起了头骄傲地说:“我来看看……嗯,还不错……”   顾竹很开心地拉着他的袖子说:“谢谢林越哥哥。”并不介意他那骄傲的表情。   沈钦言看着这两个孩子许久,若有所思。我忍不住盯着他,看到他的眼神里有意外,有感慨,还有……   我正想问他,忽然门铃一响,又有客人来了。      这次进来的是安露,她跨门而进,首先抱起顾竹,亲了她一下。顾竹非常喜欢她,欢乐地叫:“干妈!”   安露这次来,送了三个孩子一人一套衣服。今天中午这顿生日宴,客人并不多,除了我们,还有几个男女,我都不认识。沈钦言和他们相熟,告诉我说他们都是顾持钧和许真以前的朋友。   拜好客的主人所赐,我们在这个生日宴上玩得非常开心。不过安露还有别的事情,吃了饭就撤退了。作为家庭主妇的许真要辛苦地收拾残局。   许真说:“杜梨,能不能帮我收拾一下厨房?”   “当然没问题!”   “抱歉,让你陪着我一起收拾。”   “没有关系,在家的时候,沈钦言做饭洗碗也是我打下手的。”   许真微笑看着我,“今天看到你和沈钦言,觉得很开心。看到你们在一起,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真是开心啊,因为年轻,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许真姐你又不老啊。”   “孩子一大堆,当年的雄心壮志都磨平了,不老做什么。”她很领情地笑了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眼角的细细皱褶,“杜梨,有句话,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可能是年龄大了,不论什么事都顾虑很多,唠唠叨叨,惹人讨厌。”   “你说啊,许真姐。我不觉得你讨厌。”   许真轻轻喘出一口气,“我听安露说了,你家境非常好吧?”   我迟疑了一下,“应该……还可以吧。”   “那你和沈钦言的事情,你的家人都知道了吗?”   “都还不知道。”我说,“我爸爸妈妈在外面旅游,大哥最近为他的女朋友操碎了心,所以我打算过阵子再告诉你们。”   “嗯——”许真把手擦干,“他们会不会反对你和沈钦言的事情?对你这样的家庭来说,喜欢明星是一回事,女儿的男朋友是明星,又是截然不同的一回事。”   “……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想过,”我呆了呆,绞尽脑汁地想爸妈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有的反应,“我爸爸妈妈他们应该不会反对的。我妈妈总是开玩笑说,我这辈子只有嫁给电脑过一辈子了。沈钦言对我那么好,他们肯定不会反对的。”   “那就好,我就怕有个万一,”许真停住了话端,轻轻叹了口气,“总之,你原谅我的多嘴。我忽然提起这件事情,是觉得我们很像,年轻的时候都喜欢上了明星。也许我们未来面临的问题也是一样的。”   一个人真诚与否是看得出来的,我屏住呼吸,专心致志地听着她的话。她在把自己的经验全部传授于我。   她一只手撑在流理台上,低头说:“我当年和顾持钧在一起的时候并不顺利,遇到了很多事情,首当其冲的就是我母亲的反对。别说你这榉的家庭,就连我家,我妈妈自己还是导演,都一度反对我和顾持钧的事情。最后我们虽然没有分手,但他牺牲了作为演员的一切。如果不是我的缘故,他必然还在舞台上大放光彩。”   我试探地说:“你指的是顾先生息影的事情吗?”   “是其中之一。我和顾持钧当年匆匆离开静海到瑞士之初,面临了一堆困难,”她说,“我们俩当时都骄傲得很,不肯向我母亲求助。好在顾持钧的家人都非常好,一路扶持我们走过来。这么多年,我不能说不幸福,可是有时候午饭梦回,想起顾持钧为我做的一切,还是觉得,当年如果更慎重一点就好了。”   许真没有细说,但我想,她内心复杂的斗争延续了十多年,也肯定有很痛酋的时候。我看过的薪闻评论中,都将顾持钧为了爱情放弃事业形容成“传奇”,但传奇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中的滋味吧。   我又想起大哥说的“顾持钧净身出户”的事情——钱这种东西,没有的时候必然很痛苦。顾持钧当年盛极一时,他的资产绝不比现在的沈钦言少,可他全都放弃了。若是和许真换位思考一下,我绝对不能接受。   “你很后悔吗?”我看着她。   “没有后褥,但遗憾总是有的。”   我说:“不过,顾先生不是回来演戏了吗?”   许真看我一眼,摇摇头,“他只客串这一部,因为这部戏对他意义不一样。电影的最终剪辑版即将出来,下周看过之后,我们就要回家了。”   我惊讶了,“这么早就回去啊……”   “双胞胎也要开学了,时间有限,所以我才想在回去之前跟你谈一谈。”许真顿了顿,伸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你和沈钦言以后肯定也会遇到不少的困难和挫折,我真的希望,不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要放弃沈钦言,你一定要信任他。他是个很好的男人。”   我心头热乎乎的,感激地说:“我喜欢他,我不会放弃他的。”   她笑了,点点头,“我和沈钦言认识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本质从来没有变过。虽然总是表情很少,徂不是因为他冷漠,实在是因为他太善良了,很多时候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   “嗯,我知道。”   许真看着我,微微笑了,“你看起来不谙世事,但自己的事情拿得定主意,这点比我强多了。沈钦言认识你,真是他的福气。”   我认真地摇头,“不,许真姐,我觉得能认识他,是我的运气。”    第二十章 想象力   再完美的软件不升级,也会有被淘汰的一天。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只要持之以恒,总会超过他的,慢慢来。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反反复复地思考许真下午跟我说的那番语重心长的话。许真是过来人,很多事情都亲身经历过,她的话对我来说,像一支强心针,让我打定了主意。   我默默地看着沈钦言的侧脸。   ——不,我绝对不放弃他。   ——沈钦言是我一个人的。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到了家,他家门外有辆灰色的车。   我第一次在他家遇到除了钟点工和安露之外的人,来访者是南姐和一位著名的制片人,带着剧本和一张新合同来找他,说要筹拍一部新戏,邀他主演。   我和沈钦言在一起的事情在很多人那里都不再是秘密了,制片人看到我在场,眼睛都没眨一下,只跟我点点头。   沈钦言的回复是:“我刚刚拍完一部片子,新片明年三月后再说。”   “我知道你挑剔,但先看看剧本,是个好本子,”制片人哈哈一笑,“电影暂定明年才开机,现在还在筹备阶段,你不妨先看剧本。”   然后,对方留下了剧本,连晚饭也没吃,挥一挥手就走了。   我特别好奇地拿起剧本翻了翻,一目十行地扫了几页,觉得晦涩难懂,就放下了。   “当演员真不容易……这整本的台词都要背下来。这份工作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来的。要是让我念这些台词,就肯定不行。”   沈钦言微微笑起来,“要我写程序,差得更远。”   我抿嘴一乐,“为什么你要推到明年三月后?”   “不想过得太累了,”沈钦言道,“我对物质条件要求不高,一年一部电影挣的钱已经足够生活了。”   我拍手笑起来,“原来是这样,我刚刚还在想,你是不是只想拍精品。”   “如果对钱不是那么看重的话,选择剧本的时候,可以稍微挑剔一些。”   我不知道为何想起了顾持钧,“拍戏会有乐趣吗?”   沈钦言认真地想了一下,“我觉得拍戏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份工作难做。和上班族一样,每天早起晚归,工作的内容同样千篇一律。剩下的是你自己的心态问题。电影每天都是这样拍摄,但每次拍戏都有差别,就是同一句‘你吃饭了吗’,两个月前说和今天说都不一样,因为周围的环境、角色的性格和心路历程都会有差别。而把这种差别表现出来,就是当演员的乐趣。”   我本来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会回答这么一大通理论,“照你这么说,当演员还是蛮有趣的。”   “对我来说,是的。”   沈钦言沉默下来,又看着我。   “杜梨,有件事你需要知道。”   “什么?”'   “我可能不能像顾持钧那样,为了爱情,放弃做演员。”   他语气不稳,我大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怎么?有人让你放弃当演员吗?”   “如果我不能像顾持钧那样离开影坛,给你一个安静的生活,请你原谅我。”他颇为艰难地开口,“我想不到,这辈子我除了当演员,还能做什么。”   “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你是个好演员,你不演戏非常可惜。真的没关系!”我连连摆手,努力澄清,生怕他去了顾家后产生什么奇奇怪怪的联想。   “真的吗?”他盯着我的眼睛。   我问他:“你会让我从此远离电脑吗?”   他一怔,“当然不会。”   我拍手笑越来,“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对自己工作的热爱程度是一样的。你不会强迫我换工作,我怎么可能强迫你换工作。”   沈钦言伸手抱紧了我。   我感觉到他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我,轻轻托起我的下巴,重重道:“我保证,一年中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会陪着你。”   我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半的时间,好的。这就足够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内心非常满意——要知道我爸爸一年中在家的时候不超过三分之一,这还包括睡觉时间。我妈妈和爸爸争吵的时候曾经说过,“我嫁了个男人,没想到我男人嫁给了工作。那我算什么,第三者吗?”   沈钦言平息了呼吸,忽然问我:“许真后来叫你去厨房,说了什么?”   我问:“你很想知道吗?”   他亲了亲我的鼻尖,“不,我只是好奇。你不用告诉我。”   “主要说了她和顾持钧的往事吧,她对当年的决定虽然不后悔,但总有遗憾。”   “遗憾啊,对她来说,也难免的。”沈钦言重复了这两个字,表情有些怅然。   “你也知道他们当年的事情?”   “我那时算是半个旁观者,前前后后是知道了不少事情。”   我肯定地说:“我可不要你像顾持钧那样,和电影公司闹得不愉快。”   “你知道这件事?”   “嗯,”我说,“顾持钧当时用的会计事务所是盛宣。”   他“嗯”了一声,“是这样。”。   “不过,有件事我想不通。”   “什么?”   “你不是说许真和林越的父亲是继兄妹吗?虽然关系是远了点,说来也是一家人……”我分析道,“林家不是电影公司的老板吗?为什么要对顾持钧这么赶尽杀绝啊,非要他净身出户?太不厚道了。”   沈钦言眉心一动,沉默了几秒。   “起初是有矛盾的,但到了后来矛盾已经化解,电影公司提出要和解,是顾持钧主动放弃的。他说‘拿出去的东西我就没打算再拿回来’,很干脆的带着许真去了瑞士,这十年都没有再回来。”   我大惊,“什么?”我在心里小声犯嘀咕,顾持钧看上去不像是个这么不理智的人啊。   顾持钧当年的名气和沈钦言相当,红了十余年——他那时候可比沈钦言勤奋得多,拍的戏也多出了将近一倍,资产绝不比现在的沈钦言少,可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这种气魄,当真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具备的。   沈钦言缓缓地说:“我很羡慕顾持钧。你想不到他有多么好的运气——家庭幸福,事业有成。有些人注定一辈子待在舞台上被名利缠绕终身,而他不是,在最高峰时急流勇退,来去从容。我没有可能再做一个普通人,我不能想象自己离开舞台。但是他能,举重若轻地离开。离开聚光灯,变成一个默默无名的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   “我当年是顾持钧的影迷,看了他很多片子,”沈钦言说,“他是太聪明的人,演技总是举重若轻,生活也是。好像没什么可以难倒他,一条路不能走,换一条就是。《众里寻他》这部电影,更让我明白这点了。我这一辈子是没法超越他了。”   “我觉得不会的,”我握住他的手,“在我看来,你比他好很多。”   沈钦言眸子里星光点点,好半晌后狠狠抱住我,“我很感动。”   待他放开我之后,我认真地比画着手指头,“你比他年轻,他早就退出舞台了。再完美的软件不升级,也会有被淘汰的一天。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只要持之以恒,总会超过他的,慢慢来。”   沈钦言嘴角一弯,笑起来。   “谢谢鼓励。”      下一个周末的时候,沈钦言居然真的带我去看《众里寻他》的最终剪辑版。   剧场是电影公司的内部剧场,有百余个位子,我们去的时候试映尚未开始。剧场里灯火通明。我和沈钦言遇到了这部电影的其他主演,其中也包括了乔希宁和宋亦涵。   我不知道多少人知道我和沈钦言的事情,但乔希宁显然是不知道的。   他看到我和沈钦言并肩出现的时候,那表情简直就像看到了满天神佛。而他身边的宋亦涵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你——你们……居然是……”   他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只好冲着他笑,希望他不要太惊讶,他的下巴都要掉了!要是他的粉丝看到他这样,该有多伤心啊!   沈钦言也不做声,拉着我的手跟乔希宁点了个头。   “早。”   “你也早……”乔希宁说,“不,不对,这不是我的台词啊!”   沈钦言嘴角勾了勾,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宋亦涵拧着眉头拍了拍他,“冷静点。你应该猜到了。”   “我哪里猜得到?”   乔希宁深呼吸,视线在我和沈钦言脸上轮流打量,“虽然一直都有传闻,但我怎么知道幕后的人物是杜梨啊!要死了要死了!”他忽然气愤起来,不再看着沈钦言,只盯着我,“怎么一直不告诉我,把我搞得像白痴一样?”   我傻傻赔笑,“因为你很忙……也没时间跟你说……”   恰好这时导演和制片人来了,沈钦言也拍了拍我的肩,迎了过去。宋亦涵作为这出戏的女主角,也跟在沈钦言身后。我现在已经颇了解他的心思,他在给我们机会让我和乔希宁单独相处,把事情说明白。   “我说呢,难怪最近新闻都在说沈钦言和安露分手的传闻——”乔希宁一副苦思冥想状,“你不是破坏他们关系的人吧!”   我怒视他,“我是这种人吗?”   “呃,的确不是……”乔希宁承认说,“略微靠谱一点的传闻说他们分手好几年了。”   “对的。”   “不过,好多细节串起来,我终于想通了,这样就解释了他为什么跟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那时候,我是真的和他没有联系。”   他盯着我,“杜哲大哥知道了没有?”   “还不知道,我打算过几天告诉他。”   他皱眉,然后又松开眉头,“你觉得他会不会想掐死我?”   我一愣,“为什么?”   “拜托,你就是跟着我工作的时候认识了沈钦言吧?”他小声嘀咕,“你敢说没有我的功劳?杜哲大哥那么宠你,知道你找了个明星当男朋友,还不得暴走啊。”   “你想哪里去了?我大哥才不是这种人。”我说,“再说他现在自顾尚且不暇呢。”   “自顾不暇?这是什么意思?”乔希宁问我。   我尚未搭话,肩膀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安露。我很惊讶,“安露姐你也来了?”   她眨眨眼笑了,抬起手来,示意我挽住她的胳膊,“有热闹看,自然要来啦。”   我糊里糊涂地挽往她,觉得还是有些迷惑。   乔希宁再次陷入了迷糊状态,“阿梨,安小姐,你们……关系不错啊?”   安露在圈子里地位可不低,她用看小朋友的眼神瞧他一眼,笑了,“对,我们关系可好了。你是想说前女友和现女友是情敌吗?”   说完她不再理会充满困惑的乔希宁,拉着我和几位电影公司的高层及制片人打了个招呼。大概是众人都对沈钦言换了女朋友一事儿有所耳闻,没显出惊讶的态度。唯独邹大导演看我一眼,若有所思,“这小姑娘看着很眼熟啊……”   安露笑起来,“邹导倒是好眼力,杜梨和沈钦言就是在你的剧组认识的啊。您的媒人之名可名不虚传。”   她一句话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尽了,邹大导演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跟这个小姑娘关系不错嘛,都不吃醋?”   “邹导,我像是那种人吗?”安露撇嘴,“我和沈钦言可是清清白白的,这小姑娘我也挺喜欢的。”   我对安露的到来很是惊奇,身边没别人时她跟我解释说:“小傻瓜,你现在是沈钦言的女朋友,电影公司这里自然是有所耳闻的。有些话不好听,你以为别人对你不好奇吗?我出现在这里,帮你助威啊。”   我很是感动,“安露姐——”   她笑着把我推给沈钦言,“要开始了。”   我们坐下来看电影。电影开场前的最后一分钟,我看到了本剧的编剧顾持钧走了进来,安露对他招招手,他在安露身边坐下。      所谓的最终剪辑,是导演无数次修改后的最终上映版本,声效完美,特效齐全。连片头片尾都加上了,完成度百分之百。   画面从城市中的宁静街道开始,背景音乐是相当欢快的节奏。清晨的阳光洒满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包括骑车送报的孩子、停在马路边的车以及给花园浇水的园丁。叮叮咚咚的乐曲声从转角处的小楼二层传来——镜头拉近,一个年轻人在屋里欢快地演奏吉他。   曲目节奏轻快,是相当美妙的画面。   我想,导演还真是相当有品位,第一个镜头就给了乔希宁。   下一秒画面陷入了黑暗。狂风骤雨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跌跌撞撞地从黑夜深处跑出来,她浑身湿透了,纤细的身体不堪重负,可始终拼命奔跑,直到在一栋房屋前昏倒——这就是宋亦涵扮演的女主角。   第二天一早,年轻人在街边捡到了她,这就是一段故事的开始。这个女孩丢失了记忆,连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她来历神秘,年轻的小乐队歌手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神秘的女孩。他把她接到自己的公寓,和她同吃同住,她脑子里只存在一些断章残片,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她在陌生的城市里跌跌撞撞,遇到了一些人和一些事,慢慢成长。   故事里的城市规模不大,十多万人,只有一位心理医生。他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于是在剧情进行到十五分钟之后,沈钦言终于出场。   心理医生很年轻,却有一间老旧的办公室,他背对门口坐着,半晌后转椅缓缓地转过来,心理医生从金边眼镜后对这个年轻的女人加以审视,一言不发地听乔希宁叙述女孩子的情况。   接下来的剧情,主要是沈钦言饰演的心理医生和年轻女人的互动,以对白为主,心理医生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经过了精心的设定。   “你喜欢小狗吗?”   “非常喜欢。”   “当小狗在你脚边撒尿的时候,你还喜欢它 吗?”   三秒钟的沉默之后,“喜欢。”   “如果你怀孕了,你希望是一个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如果是双胞胎呢?”   “也是女孩……”   这并非是影院现场,在场的每个人——除了我和安露,大概都已多次看过这部影片,因此并不如我这样情绪激动,时有说话声传来,是在讨论某些细节。   我说:“图灵测试。”   黑暗中我的声音很小,沈钦言还是听到了,他低声回答我:“是的。”   我说:“问题设置相当专业,简直可以直接用在智能计算机模拟中。”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坐在前排的顾持钧,他和安露并肩而坐,两个人正在低声说话。我相信这一段的剧本没有修改,顾持钧真是相当厉害。我有点明白邹导为什么非要把这个剧本拍成电影了。接下来的剧情都是围绕着一个个问题进行。   两个人的话题谈到了爱情,于是,自然而然地在心理医生和女主角之间产生了一段暧昧的感情,但点到为止,相当含蓄——连个牵手、接吻的动作都没有,只有一次不成功的试图接吻。   我相当满意这部分的情节。   最可怜的是乔希宁扮演的角色,明明知道留不住她,却为她付出了一切乃至生命。   故事到了三分之二时,所有的线索都被串了起来,穿插在全剧中的音乐,是心理医生最爱的风格;精致和谐的城市居然与世隔绝,没有外人进入;而女主角并非真正的人,只是那位心理医生“通感”产生的想象人物,她诞生于虚无,脱离了想象。所以心理医生根本不吃惊。   剧情进行到这里,我大吃一惊。我想到了很多可能性。   故事里有个角色特别让人在意,那是个总在女主角记忆中出现的男人,他是个作家,行事神秘莫测,出现时总穿着一身黑色的长风衣,口袋中有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和一支黑色钢笔,笔尖游走过纸上留下的是一手漂亮的字。   故事到了最后三十分钟时,因为顾持钧的出现,剧情更是来了个大逆转,推翻了之前的一切——原来,郡位心理医生所在的世界、所在的社会,竟然全都脱胎于这位作家的想象。线索被串联了起来。   最后的最后,新的城市、新的秩序在作家的想象中被构建起来;在新的世界里,沈钦言作为唯一从旧世界走到新世界的人类,保持了独一无二的清醒。他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犹如泪水化入深秋雨中。      一百四十分钟的电影,我看完了有些震惊。   不是赞叹演员的演技,也不是感慨精彩的情节,而是震惊这电影里的科学分量。   以想象力构建一个世界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背景设定,而这部电影最精彩的一点,就是这看似荒诞不经的世界。每一个细节都建立在翔实的脑科学、神经科学、心理学之上,甚至包括了相当多的计算机知识。在这部电影中,我没有找到任何科学上的Bug。怪不得沈钦言说这部片子“可遇而不可求”,说他“一辈子也难以超过顾持钧”,我现在倒是真的有些明白了。   这郝电影非常棒,各种意义上说都是。你会把它当做一个整体来看待。只要稍微有点审美观的人,都毫不怀疑这部片子会卖座。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在灯亮起来之前,侧过头去看沈钦言。他盯着屏幕,屏幕反射的光落在他的脸上,直到最后一行字闪过。他看这部电影恐怕不下十次,但观影的态度还是这么认真。   我轻声说:“怪不得顾持钧息影多年,居然肯为了这都电影复出。”   浇钦言点头,“是的,他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自然也想在剧中出演最关键的角色。如果我来演作者的角色,这部电影就失去意义了。”   “把复杂深奥的科学和精彩的情节结合起来,我一直觉得很难,但这部电影做到了……”我说,“我之前虽然在片场看到了拍摄片段,可完全没想到故事的全貌是这样的。”   沈钦言沉默片刻,再点头,“之前我觉得,这将会是一部好电影,现在看来,二十年后的人们也都会记得。”   灯亮了起来,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我看向沈钦言,想说的话越来越多。   “高科技电影越来越多,特级越来越绚丽,CG可以以假乱真,甚至演员都可以取代。但是我觉得,这些对于一部电影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我始终认为,真正能打动人的还是人内心的情感。所以啊,我永远不担心演员会失业。”   “咦——”乔希宁隔着两个位置探过身来,大惊失色地说,“杜梨你居然能说出这种富有深刻哲学意义的话啊!我以为你只关心0和1呢!难道是因为男友是沈钦言被潜移默化了的缘故?”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可不小,连前排的安露都听到了。我简直想暴打他一顿。   宋亦涵帮我做了这件事,她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门,“瞎说什么。”   我抿嘴一乐。   那两个人都笑了,乔希宁自鸣得意地哈哈笑了几声,很高兴的样子。   宋亦涵则很真诚地看着我,“我现在觉得,成为演员,是件幸福的事。”她正色对沈钦言略一鞠躬,“沈先生,能和您在这部电影里合作,是我的荣幸。”   沈钦言摇头,并未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手。      沈钦言又牵我的手走到前排。   顾持钧微笑地看着我,“杜小姐也来了?刚刚我没看到。”   我很激动,“这片子真的非常好看,你的剧本真是很好。”   “谢谢你的评价,但还是要依靠导演才能表现出来。”他并不居功,只侧过脸去跟沈钦言道,“你在片子里演得非常好。当年我和许真说,你终有一天会超过我,果然如此。”   沈钦言郑重其事道:“谢谢。有你的这句评价就足够了。”   两人都静了一瞬间,沈钦言又开了口,“你们的机票是什么时候?”   “明天,许真让我告诉你们,不用单独送别了。”顾持钧挥了挥手,“首映式的时候,我会再回来一趟。”   他走到前排,和邹大导演、制片人以及高层们一一握手。   我看到那位西装革履的制片人热切地握着顾持钧的手说:“十年磨一剑啊,果然一鸣惊人。我以后也要学邹小卿这个厚脸皮的去你家住着才行。”   顾持钧笑了笑,礼貌和态度无懈可击,“合作的事情以后再谈,总之别到我家住着不肯走就行了。”   大家哄堂大笑超来,气氛极其融洽。   制片人提议一起吃饭,顾持钧以有事为由先告辞,我们剩下的人去酒店吃了顿饭,这让我彻底见识了这些电影人惊人的酒量——包括沈钦言在内,我才知道沈钦言居然有千杯不醉的能耐,在若干杯酒之后他依然面容沉静,眼神清明。   乔希宁和宋亦涵也跟我一样眼睛发直,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十一章 跟踪者   我们的性格爱好很相似,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观点相同时英雄惜英雄,观点相悖时完全针尖对麦芒,完全是猛灌咖啡熬夜写代码那时培养出来的兄弟般的情谊。      从酒店出来时已经过了九点,我们的车在酒店外的停车场。沈钦言是不能开车了,我从他的衣兜里摸出车钥匙,他伸手轻轻抚平我的衣领。   我担心地看着他,“你没醉吧?”   “没有。”   “看不出来你那么能喝。”   “没办法,推不掉。”   他忽然不再说话,定睛看着对街。我诧异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恰好看到街对面一辆黑色的SUV从我们侧前方消失在转角。车速是如此的快,简直是疯狂的。但就算这么快的速度,拜雪亮的路灯光所赐,也足以让我注意到这车诡异的地方——悬挂车牌号的地方,被遮住了。   我迟疑地看向沈钦言,“那是——”   沈钦言即使喝醉了酒也比我敏锐得多,他说:“被偷拍了。”   我并未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傻傻地反问:“偷拍你和我吗?”   沈钦言拧着眉心说:“车型是沃尔沃的SUV。”   具体的哪一款车型我和他都没能看得太清楚,但从逃跑的速度来看,那辆车的性能相当好。   “到底什么时候被偷拍的啊?我完全没有感觉到。”   “就在刚才我们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偷拍了。”   我大惊,“我完全没注意!”   “镜头在路灯下会反光。”   这应该是常年被拍产生的后遗症吧。   我安慰他,“没事的,我不太担心被偷拍。”   沈钦言握住我的手,“我不希望你被曝光在镜头下。其实,如果是记者偷拍的话,没什么好担心的,照片是否刊登出来,都可以交涉。我只是担心——”   他欲言又止,我好奇,“担心什么?”   “先不说这个,”他摇摇头,“我们先上车,你开车,我打几个电话。”   回白莎道的一路上,沈钦言一直在打电话,然后又接到了几个电话。听他在电话中跟经纪人的交谈,得知他们正在查这件事,他们想知道是哪家媒体的记者。但目前来说,完全没有消息。   “如果是媒体的话,拿到我们的照片后会做什么?发表出来吗?”   “一般来说,传统媒体会刊登在自己的报纸上,网络媒体记者就会发布在网络上。”沈钦言说。   白莎道就在跟前,我拐了个弯,把车子开回17号,停下车后,我跟他说:“嗯,传统媒体的话,稍微好办一点……发布到网络上的话,麻烦比较大,网上信息是以指数级别呈爆炸式传递的,以你的知名度,可能不到几分钟,全世界都知道了。我也不能让整个Internet崩溃啊。”   沈钦言怔了怔,刚刚蹙着的眉头略有舒展,半晌后他笑起来,“你解决一件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用电脑吗?”   “是啊,不然怎么办呢?”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他拍拍我的手,“除了电脑之外,还有很多别的解决办法。”      可他的“别的解决办法”也只是八个字——“暂无消息,静观其变”。直到睡觉前,在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接通之后,南姐那里传来的消息还是这八个字,毫不改变。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一法则在娱乐圈并不适用。沈钦言虽然没说,但我觉得他眉宇间的忧色越来越浓。   我认真地问他:“你是真的……嗯,想要查出那个人吗?”   沈钦言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   “为什么?一直没有媒体那边的消息的话,说不定根本就不是记者的偷拍。”   “我一直认为不是。电影公司早已经跟大部分媒体打过招呼了,只有小媒体没有顾及到。但是,普通的小媒体怎么会用沃尔沃SUV来跟踪偷拍,并且还蒙上车牌号?”   他的分析让我悚然一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明星被跟踪从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曾经乔希宁遇到了一个狂热的粉丝,那个女人不分昼夜地跟踪他,给他寄非常可怕的礼物和邮件,宣称乔希宁是她孩子的父亲,他抛弃了她们母女,他太狼心狗肺等等。因为事件敏感,乔希宁第一时间找我帮忙,我随便用了点小把戏,获得了她的IP地址后再一查探,发现原来那个女人早就精神失常,她甚至准备带着女儿一起自杀。乔希宁马上报警,把她送进了医院,这件事情才算得到了圆满解决。   我叫沈钦言跟我进了书房,很有把握地跟他说:“这件事就让我来处理好了。”   他很少进我的书房。此时站在我身边,看我取下隐形眼镜,戴上框架眼镜,顺手开了两台主机。六个屏幕闪起来,我打开关键词分析软件,输入了关键词,按下回车键。   “为了以防万一,先看一下哪家媒体最近对你的关注比较多。”   这段时间关于他的新闻不少,大抵都是“安大主播笑言沈钦言依然是自己好友,十年不变”,不然就是“沈钦言默认传闻,和安露分手多年”。怎么看都是通稿的新闻,没有哪一家娱乐媒体对他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   沈钦言说:“是的,我的曝光程度,其实比不上很多新人。”在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后,他的确也不需要太多的花边新闻了。这次他和安露的分手传闻倒是火了一把,但由于南姐得力的控制,很快也就销声匿迹了。      找到一个人,其实和此人是否接触电脑并无太大关系,只要是国家公民,各种政府系统肯定存在这个人的相关信息。   和很多夸张的小说、电视电影不同,要得到权限进入各大政府系统非常难。不但考验你的智商,还是对体力的考验。黑客中流传着一个经典的笑话:如果你打算黑掉一个难度颇高的局域网,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这个局域网系统中的一分子。   但同样还有一句老实话,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漏洞,政府的工作人员也不是万能的,他们会出错。更糟糕的是,不少政府系统都在公网上架设了查询系统——这些查询系统的Bug非常多,稍微动动手指,就可以知道想知道的一切信息。   沈钦言有些忧心忡忡,按住了我的手,“阿梨,虽然我的确很想看你大显身手的模样,但我不希望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没什么不愿意的,一条信息就好。”我说,“你就等着看吧。”   我在IM上给肖扬发了信息,请他帮忙。   他回得很快,“要什么?”   我发了地址和时间过去,“今晚九点这条街道附近的所有录像。还有,我想知道静海市所有黑色沃尔沃SUV车主的信息。”。   肖扬虽然答应了,但他在摄像头那边板着脸,“你要这些资料做什么?你要求的数据很大,告诉我原因。”   我说:“我可能被人跟踪了。”   肖扬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不过,你身边那个男人是谁?”   他指的是坐在我旁边椅子上的沈钦言。   我对着电脑那端的他诡异一笑,“我男朋友。”   肖扬发了一串感叹号给我,“你有男朋友了,是谁?”   我笑而不答,转过身胸有成竹地告诉沈钦言,“有肖扬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位肖扬,是你的学长?这种事情都肯帮你?”   我笑着回答:“当然了,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二十分钟后肖扬把资料传给我,同时带了一句话,“是沈钦言?那个演电影的?”   “猜对了!”   肖扬扶住了额头,“真是没想到。难怪被跟踪。”   沈钦言看着我们的聊天对话,有些吃惊,“他只在摄像头里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这就是肖扬学长为什么是我的学长的原因啊。”   “他比你厉害?我是说,在电脑方面?”   “这倒不见得,我们也没有比赛过。他拥有的权限一般人根本想不到。”   我不知道为什么沈钦言现在的问题特别多,他沉思后说:“也就是说,他动用自己的权限帮你私人的忙?他答应得很爽快。”   “其他人的话,他肯定不会理睬,”我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和他那是什么关系啊。他知道我的为人,我也知道他的。再说……他也知道,就算他不给我,我也会自己弄到的。”   沈钦言盯着我的眼睛,“他喜欢你吗?”   我刚拿起杯子喝水,差点一口水喷到键盘上。   “什,什么?这怎么可能啊!对方可是肖扬!”   沈钦言微微偏头,看了看屏幕静止的画面。   我从小到大除了电脑几乎没有别的兴趣,读书时年纪比同班同学小了两岁,感情方面的事一直懵懵懂懂;大学期间遇到了肖扬,他的水平登峰造极,我对他非常憧憬,但要说我们之间有点什么不可告人的暧昧——那就是胡扯。   我们的性格爱好很相似,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观点相同时英雄惜英雄,观点相悖时完全针尖对麦芒,完全是猛灌咖啡熬夜写代码那时培养出来的兄弟般的情谊。   “真的不喜欢你?”   “真的,你的思想太复杂了。”我很高兴他会吃醋,笑盈盈地说,“肖扬大学的时候,也有女朋友的。”   虽然前后三任女友都在一个月内分手——但我决定不告诉他。我接收了所有的资料后,一边点开分析软件一边对他说:“你就看我大显身手吧。”      十分钟后,数据已经接收完毕。我先看了视频录像,非常遗憾的是,那辆沃尔沃在绕过三条街后,消失在一条没有摄像头的小路上,然后再也无法追踪了。   沈钦言长长呼出一口气,“没想到我们身边这么多摄像头。”   “政府系统的数据库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我一边分析数据一边道,“对肖扬这样的人来说,只要他想,世界上没有秘密。所有人都是透明的。但他也不可能这么做。”   我打开汽车车主的数据。   黑色的沃尔沃SUV,全静海市有三千多辆,其中大部分是商务车。而媒体的话,只有Max广播公司有十余辆,其他媒体都没有——他们宁可选择更为实惠的越野车。   “不是Max。”沈钦言马上下了结论。我也觉得不是,Max和盖亚同属一个传媒集团,再说还有安露的关系,怎么也不会做出跟踪和偷拍的事情。   我问他:“我下午完全没看清楚,沃尔沃上的拍照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戴着墨镜,但应当是男人。”   “好,那就删掉全部的女车主。那辆车还有什么特征?我都不记得了。”   “看上去比较新。”   “嗯,排除买了三年以上的车子。”   我将信息进行了一番筛选——从车主的职业上来看,除了商务用车,沃尔沃的车主大都相当有钱,多半是公司的高管甚至老板,难以想象他们会有闲心偷拍沈钦言。出借的可能性也很小;而可能性最大的是租车公司,本市十多家租车公司名下都有这款车,往往还不止一辆。   “租车公司的话,就比较难查了。”   “……难也不是很难。”   有些数据库的防护工作漏洞百出,和直接在网上公布毫无区别,但有些则连超级计算机都难以攻破——这和设计者的才能息息相关。遗憾的是,后者实在少之又少。   我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了两下,仰起脸看着身边的他,“你看,这些租车公司都有自己的网站,可以在网上预约车辆。半个小时内,我就可以进入他们的数据库查询信息。”   我还是有些犹豫,为了一个不太大的可能,黑掉十几个网站,好像有点过头了。重要的是,取得了租车人的信息后,我面对的,又是一次全面撒网广泛搜索的过程。   而偷拍我们的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租了一辆车,我连一半的把握都没有。   “不用再搜了,已经足够了。”沈钦言摇头,“现在这样也是大海捞针。阿梨,不用再查了,等有了线索后再说。”   我点点头,松了口气,现在又不是紧急到必须要黑掉网站的情况。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都盯着网站报纸,结果完全没有在任何媒体上看到我和沈钦言的相关新闻及照片,和沈钦言有关的报道,翻来翻去也只有《众里寻他》要上映的消息。我想,沈钦言的猜测应该是对的,那个偷拍我们的人应该不是媒体记者。   但有另一件事情却要抓紧时间做——万一那人真的是媒体记者,那我的照片出现在各大网站上只是迟早的事情。我亲口说总比大哥他们在新闻里看到来得好。我打电话给大哥,说要介绍他和我男朋友见面。大哥最近忙碌不堪,但还是把时间定在了周六晚上。   我说:“大哥,你到时候可不许挑剔他!”   大哥说:“好好好。你能嫁出去我就谢天谢地了,哪敢嫌弃人家。”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大哥,你和姚姐姐一起来吧。”   “我告诉她。”   除此之外,我还要把哈利接回来。因为《众里寻他》就要上映,沈钦言越发忙碌起来,从前一天起他就去了邻市的风景区拍广告,今天下午才能回来,这正是接哈利回来的好时机。   我打电话给安露,她似乎搬回了自己的公寓,很爽快地答应了,并告诉了我她的住址。   她住在市中心的一套顶级公寓里,这里有偌大的空中花园。我到的时候看到两条金黄色的苏牧趴在花园里,懒洋洋地晒太阳,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孩给它们梳理着毛发。   虽然我不像以前那么怕狗,但是到底还是存在阴影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那女孩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她是谁,连忙说;“你好。”   她点了点头,又对我笑了笑。她很年轻,长相甜美,看上去二十岁左右,应当是个大学生。   我看着那两条大狗,犹豫了一下,“呃……哪一条是哈利?”   她很诧异地看着我,“你不是哈利的主人吗?居然不知道!”   我惭愧地说:“狗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子,我的确不知道……”   她大惊,“它们的区别那么大啊!不论是皮毛的颜色和光泽度,还是体形的大小,甚至眼睛和鼻子,都有着明显的不同……”之后她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述着两条狗的区别。我对养狗经没有兴趣,但她兴致勃勃地说着我也只好在一旁听着。明明她给人的感觉相当安静,没想到谈起狗,话居然这么多。   “好了,”安露端着咖啡从客厅走过来,“小米,她不懂这些。实际上她今天出现在哈利的身边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   那个叫小米的女孩这才停下了滔滔不绝的诉说,闭了嘴,低下头去伸手轻轻抚上左边那只苏牧的头顶,“这只是哈利。”   哈利懒洋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别过了视线。   小米“咦”了一声,“你之前得罪过它?”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米很有把握地说:“看来就是了,狗的记忆力很好的。”   我点点头,低头看哈利——我发现,在安露家的这段时间,它被养得膘肥体壮,似乎更懒了,眼皮都懒得抬。   安露伸手抓过哈利的缰绳,跟我说道:“一起走吧。我也要出去一趟。”哈利乖乖地站起来,靠在她的腿旁。   我连忙说:“好的。”   小米送我们到门口,她对哈利显然难以割舍,蹲下身拍拍它的头,说着“要乖乖的啊”之类的话;安露又叮嘱了两句让她看家。小米点点头,显然安露说什么她都会点头——她看上去相当崇拜安露。我忍不住有点好奇,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安露轻描淡写地跟我解释:“小米是静海大学的大学生,我请来照顾波特的。”   “原来如此,”我说,“我之前还在想,安露姐你这么忙,哪里有时间照顾狗呢。那个小米非常专业,那些名词简直把我说晕了。”   “她爸爸是兽医,她对动物非常了解。”   世界上有我这样不喜欢宠物的,自然也有非常喜欢宠物的,就像阴阳两面。   我和安露在车库分了手。   上车之前,安露拍一拍我的肩膀。   “阿梨,男朋友的宠物就是你的宠物。哈利是条忠心耿耿的狗,以后好好待它。”   “好的。”      我打开车门,让哈利坐到后排,再开车回家。   我可从来没有跟狗坐在同一辆车上的经历,我总是疑心它会从后座扑过来。我默念着心理医生的话,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从后视镜看到哈利安静温顺的样子,于是镇定了不少。   我去看心理医生又接哈利回家这事,一直瞒着沈钦言,我很想给他一个惊喜。   沈钦言这阵子忙着电影的宣传,总是早出晚归。我本来以为他肯定不在家,却没想到,15号外停了一辆黑色的福特。福特满街都是,但车牌号码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大哥的车,通常都是公司的司机在开。   大哥怎么把车停在沈钦言家门口了?难道他几天不回家,连自家的大门往哪个方向开都忘记了?   再不然,就是他知道了我和沈钦言的关系,上门询问?不,这不对,他的性格,肯定会先问过我才是啊!   不过转瞬间,数十个念头已经在我脑中闪过。我放慢车速,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到大门口按了门铃,自然是久无应答。她非常失望,轻轻呼出一口气。侧脸如此眼熟,我忍不住按了下喇叭,踩了刹车,从车上跳下来。   “娥姐姐!”   姚瑶似乎吓了一跳。。   “阿,阿梨,你怎么在这里?”   “我当然在这儿啊,”我说,“我家在这里。”   “啊,是的,是的,我糊涂了,”姚瑶拍拍自己的头,忍不住微笑起来,“我本来的目标就是你家。刚刚杜哲有事,让我来你家取点东西。”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难怪你开着大哥的车。这里是15号,不是17号啊,我家在17号。”我指了指几米外的门牌号,“你先上车,跟我回去吧。”   她“哦”了一声,“好,好的。”      我们一前一后把车子在前院停下,姚瑶先下了车,等我把哈利牵出来。   “狗?”她大吃一惊,“你什么时候养了条这么大的狗!”   “不是我的……不,也算是我的。”我在内心默默重复了安露那句“男朋友的宠物就是你的宠物”,于是装出一点主人的样子,“它叫哈利。”   姚瑶一怔,刚想说话,没想到哈利忽然抖了抖身上软长的金毛,敏锐地仰起头,耳朵猛地竖起来,冲着姚瑶大叫起来,然后用一种凶狠的目光,龇牙看着她。   姚瑶被这个突然袭击吓住了,呆立当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我也被吓住了——我最听不得狗叫,腿一软,险些瘫在了地上,好在及时抓住了打开的车门。   ——“冷静,冷静。”   ——“狗也是有感情的,它们觉得受到了威胁才会发狠……”   我回想着医生的话,让自己保持冷静。   虽然哈利没再叫,但它的姿态始终不改,眼睛牢牢盯着姚瑶,竖起的耳朵微微颤抖,那是高度戒备的样子,宛如决战之时。   姚瑶双唇发抖地看着哈利,不动也不说话,看表情比我受到的刺激还大。   我非常理解她的恐惧——当某个人真正害怕一样东西的时候,既不能逃跑,也不能躲闪,只会双腿发软,任由宰割。大脑的知识全部清空,恐惧的潮水瞬间灭顶。   姚瑶看来也怕狗,不能指望她,我只能想办法自救了。我竭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主人的威严,小声说:“哈、哈利……哈利,快过来。”   其实我都绝望了,却没想到哈利真的听到且听懂了我的话,它抖了抖耳朵,收敛了从牙齿到尾巴的戾气,缓缓转过身看我一会儿。我持续地叫着:“哈利,过来。”   它终于迈开步子,朝我走了过来,在我腿边趴下来,就像只小猫眯一样。   我长长松了口气,看向姚瑶,“姚姐姐,别怕,好了。”   姚瑶伸手抚上心口,对我露出了无力的笑容,“刚刚吓死我了。我听阿哲说你很怕狗,其实我也有些怕的。只要一对上狗的眼睛,就彻底不能动了。”   “是啊是啊,我理解的。”我热心地说,“不过,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在她的帮助下,现在对狗的恐惧减轻了不少。姚姐姐,你需要的话,我把医生的号码给你。”   “这倒是不用了,”姚瑶莞尔,“我暂时也不打算养宠物。”   “这样也好,反正大哥也不喜欢宠物。”   我边说边开了门,让姚瑶进屋去找大哥要的东西,自己则把哈利牵到了后院,将它的垫子取出来铺好,再把准备好的骨头放到它的食盒里,又给它盛了小半盆清水,最后回到屋内。   姚瑶已经坐在客厅等我。   “东西已经找到了,”她拍了拍挎包,笑着看我,“我才知道你这么能干。这么大的一个家,你打理得这么井井有条,衣服洗得那么干净,你大哥还说你不会家务。”   我忍不住汗颜,“有钟点工的。姚姐姐,你要喝点什么?”   “喝什么都可以。”姚瑶忽然笑起来,“这种整洁和钟点工无关,更像是有男朋友了。”   我脸一热,“嗯,是啊。”   姚瑶看着我,微微笑了,“你今晚不是约了你大哥吃饭吗?他还叫我一起去。”   我去厨房找果汁,隔着一道门“嗯”了一声,“是啊。我之前就跟大哥说过了,但他很忙……每次都约不到一起去。好不容易今天大家都有了时间。”   客厅里的姚瑶似乎接了个电话,说话声隐隐约约。我端着果汁出去的时候,她拿着手机对我说:“抱歉,我爸妈忽然来了静海,我得马上去机场接他们。阿梨,以后再见你的男朋友。”   我没想到她的话题一下子就直捣核心,脸上温度一下子攀升。我把果汁放在她面前,不好意思地说:“好的,那就下次吧。”   她站起来,“好了,我回去了。”   她打开门上车前,我犹豫了一下,对她说:“姚姐姐,我大哥很好,你不要跟他生气。上次你病的时候,他是因为太关心你,太心急了,所以才跟你说了重话,你不要怪他。”   她闭上眼睛半晌,然后看着我,露出个苍白的笑容,“我知道。我怎么会怪他?一切都是我不好。”    第二十二章 男朋友   沈钦言穿衣服总是非常整齐,没有必要的话,连领口袖口都系得好好的。忽然看到他只穿了一条黑色泳裤,对我的冲击力简直有如原子弹在地表爆炸。      虽然姚瑶嘴上说“没事”,但我的担心一点都没少。不过这份担心很快就随着沈钦言的归家烟消云散了,我带着哈利在大门口迎接他,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果然,哈利的出现让沈钦言大吃一惊,而在看到我拍着哈利的头,带它去后院它的老地盘的时候,那种惊讶简直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   “阿梨?”他迟疑地看着我淡定地抚摸狗头。   我快乐地笑起来,“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了,现在不怕狗了。”   他一言不发地抱住了我。   南姐从车子里探出头,笑着对我们比了个手势,又指挥司机把车子开走了。   沈钦言对这次见面实在是很上心,看见他站在衣柜前一本正经地选衣服我忍不住笑起来,“放心啦,你穿什么都好看,我大哥又不会嫌弃你的穿着。”   他摇头,“端正的衣冠,也代表了做人的态度。不能让你大哥觉得我态度不敬。”   我莞尔。   最后他选了套褐色西装和条纹领带,看上去就像是行走在金融区的高级白领。      餐厅是沈钦言订的,就在盛宣所在的大厦附近不远。   我和沈钦言坐下后十分钟,大哥才到。他照例是一身西装,扫到了沈钦言身上,脸色陡然一僵,目光就这样停住了许久。   眼前的人模祥很熟,我知道他是在辨认。我连忙为两人作了介绍,“这是我大哥杜哲,这是我男朋友,沈钦言。”   沈钦言站起来,对大哥伸出手,“杜大哥,你好。”   明亮的餐厅角落,坐了我们三个人。大哥面容严肃冷峻,神色宛如在召开决定公司生死的董事会。我心脏顿时一缩,好在大哥场面上的礼仪也不会少了半分,他简单地和沈钦言回握,“沈先生。”   两个人重新落座,大哥瞥我一眼,一言不发把菜单推给我。好在我知道他们俩的喜好,埋着头点了单。待服务生离开后,我们这桌的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好像大哥从哪里借来了一块阴云罩在我们头顶,压得我几乎无法安静地坐好。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许真那句“首先面对的,是来自家庭的阻力”,不得不承认她到底是过来人,在某些事情上比我有远见得多。   我自以为很了解大哥,但现在也判断不出他的想法。   我有些心虚,“大哥,你要吃什么?”   大哥锐利得异乎寻常的视线在我身上停了一瞬,又看向沈钦言,视线宛如两道绳索紧紧捆住我们。   好在沈钦言并不怯场,黑眸眨也不眨地直视回去,“多次听阿梨说起您,一直想跟您见面,却被我拖到现在,真是抱歉。”   大哥面无表情,终于开口了,“沈先生,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是位电影演员?”   沈钦言回答:“是的。”   我心里小声犯着嘀咕,大哥何必明知故问呢?   “阿梨当乔希宁助理的时候认识你的?”   “是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电视台做节目的时候。”   他们开始闲聊之后,我就不那么紧张了,沈钦言一边说我和他相遇的“巧合”一边给我的咖啡里加了糖。   大哥静静听着,在听到“邻居”两个字的时候眼角一跳,“邻居?”   我连忙说:“是啊,他就住在白莎道15号。我也吃了好大一惊。”   大哥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   “是真的,”沈钦言端肃了神色,点头,“我当时就在反复地想,这种运气平生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了,上天赐给我的机缘,绝不能再错过。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来追求阿梨,好在成功了。”   我觉得心口暖暖的,又感动又幸福。那种幸福感难以言说。   大哥不为所动,瞥了他一眼,“我记得你之前不是有个女朋友,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沈钦言毫不迟疑地回答:“我们几年前就分手了,现在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我配合着点头,跟大哥说:“是安露姐,Max电视台的主持人啦,很有名的。”   大哥侧过脸问我:“你和她很熟?”   “有点熟,”我说,“安露姐人很好,风趣幽默,对我很好。”   大哥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后正视沈钦言,“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是杜家唯一的女儿。”   “我知道。正因为她是杜家的女儿,才这样优秀。”沈钦言道,“我非常爱杜梨,我会尽一切努力让她此生平安喜乐。大哥,希望您成全。”   大哥没有回答,也不做声,只侧了侧身,让服务生把餐盘放下。等服务生走开后他很冷静地说:“我对你的职业没有偏见。但是,你到底是娱乐圈的人,娱乐圈是什么样子你比我更清楚,以后你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别人的注视,”他盯着我,“阿梨,你能接受?”   我抿嘴笑起来,“大哥,我认识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我觉得很好,不希望他改变。以后遇到的种种问题,我都能面对。”   大哥倒是微微笑了,“也好。你也应该长大成人了。”   我小声嘟囔:“我本来就是大人……”   “既然你坚持,我当然也不会阻拦。”   大哥神色缓和了不少,“等我父母回国后,再叫上你的父母,大家见见面。”   沈钦言点头回答:“好的。”   一顿饭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吃完了,我们结了账离开,走到门口等车的时候沈钦言接了个电话,他走得略远了一点,我看到手机的光芒落在他脸上,幽幽的就像一幅静美的画。   大哥神情肃穆,若有所思地看向我,“有一件事情我要先问清楚。”   “什么?”   “阿梨,你是不是就看上了他的脸?”   我“噢”了一声,嘴巴都张圆了,然后摇头,“不是的。他是很英俊,但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大哥眉目稍展,但说话毫不留情,“你还真是先斩后奏。我都不知道我的小妹子这么能干,居然找个电影明星当男朋友。”   我瘪瘪嘴,“可是他对我很好……”   他凶我,“给你做几顿饭就很好了?”   我不服气地顶嘴,“不是几顿,是几个月。大哥,你给姚姐姐做过几顿饭?”大哥顿时没了声音,我心里暗自笑起来。他公寓的厨房不染纤尘,绝对不是会做饭的人。   “电影明星的私生活大都很糟,分分合合。”大哥抬起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外乎就是‘沈钦言不是这种人,不会花心’,是吧?”   “他是不会花心的,”我伸出手指戳了戳我圆圆的包子脸,“大哥,他要花心的话早就花心了……你看,电影里的女明星,哪个都比我好看。他之前的女朋友安露也比我好看一百倍,可他偏偏看上我啦。”   大哥被我说得又好气又好笑,于是皱起眉来,“我杜哲的妹妹哪有那么差?我不相信沈钦言是个瞎子。”   “嗯……他喜欢我,自然是有道理的,我的优点还是很多的,也许他会喜欢我一辈子呢。”   大哥摇摇头,“找个演员啊……太胡来了!我真是连做梦都没想过。早知道当时实在应该撮合你和荣佳明。”   我撇撇嘴,“可是我不喜欢荣佳明啊。”   大哥叹了口气,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我是担心你被人骗了。”   我笑起来,“谁能骗得了我?”   “这还真不好说。”   “嗯,总之,麻烦你在爸爸妈妈面前说说好话吧,我请你吃饭。”      沈钦言挂掉了电话很歉疚,解释说是公司打来的电话没办法不接;大哥摆手表示不介意——刚刚吃饭的时候他也接了若干个电话。大哥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脸,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的男朋友。   “对了,沈钦言,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沈钦言从善如流,“请说。”   “你认不认识姚瑶?”   沈钦言眼底都是茫然,“姚瑶?是谁?”   大哥略略一摇头,既不解释也不多言。公司的司机把车开过来,他上了车,关上车门离开了。   目送车子在拐角处消失后,沈钦言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看上去像是吃了颗定心丸,最后放心了。   “我很紧张。”   “嗯?”我很惊讶,“看不出来。你好像一直很沉稳啊。”   他微微笑起来,“被你看出来的话,我还当什么演员?你大哥眼睛很厉害。”   “那是,我哥好歹也是个大公司的CEO。”   “不是说这方面,”他顿了顿,“我是说他非常爱你。”   “他就我这么一个小妹妹啦。”   “最后你大哥提到的姚瑶,是什么人?”   “哦,是我大哥的女朋友,我未来的大嫂了。”我们走到停车场,“我忘记告诉你,她可是你的超级粉丝,家里收藏了好多好多和你有关的东西……大哥怀疑她暗恋你呢,可能有点小小的吃醋。”我对他吐了吐舌头。   沈钦言的步子缓下来,“她做什么工作?”   “哦,她是律师。”   “哪家?”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应当是和盛宣有合作的律师事务所吧。其实她今天本来也要跟着大哥一起过来吃饭的,但她的爸爸妈妈也到了静海,没时间过来。”   沈钦言“嗯”了一声,“很漂亮?你大哥很喜欢她?”   “是啊,她很漂亮,眉目如画,性格也特别好。”我说。   “作为女律师,应该相当厉害吧。”   我猛然想起下午的事情,哈哈笑起来,“也不全是,有时候也很迷糊哦。今天下午她来找大哥,居然走错了,去按了你家的门铃,还好被我发现了。哈哈。”   沈钦言没有再说什么,拉着我的手上了车。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他说,“我们暂时不回去。”      下车后我环顾四方,是家外观低调的高级会所,以健身为主。工作人员似乎和沈钦言相当熟悉,一见到他就露出微笑,“沈先生。”然后带着我们穿过大厅和两条走廊。这个时间会所的人不算太多,四周十分安静——我想很少有人在晚饭后来做激烈运动吧。   沈钦言在这里有固定的更衣柜,他说自己经常来这里健身。   身为一个电影明星,保持身材是很重要的。我赞同地点点头。   “那你去运动吧。”   “你不去?”   “我是运动白痴。”   他定睛看着我三秒钟,脸上浮出很微妙的神色,随即把刚从更衣柜里拿出来的球拍放回去。一般需要流汗的运动都需要两个人,比如球类。   我歉疚地说:“那你去做别的项目好了,”我指了指玻璃门,那里有个巨大的泳池,“去游泳也很好哦。”   “你会游泳吗?”   我迅速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不会游泳。”   他颇认真,“我教你。”   我摇头说:“不成,我学不会。”   “游泳圈。”   我小声嘀咕,“不要。”   “那你有没有擅长的运动?任何一项。”   我诚实地继续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运动?”   “不,什么都不喜欢。”   沈钦言摇头失笑,“还真是这样。”   他脸上的笑容似曾相识,我曾经在不少人的脸上都见到过这样微妙的笑容。虽然他的确是笑得最好看的那一个,但有件事情必须要澄清。   “不,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严肃道,“我的的确确是运动白痴,但这和我是Nerd完全没有关系。”   他面容虽然平静,但眼眸里的笑意不论如何都藏不住,他本想说什么却没说话,只伸手朝外一指,“休息室在外面,你过去等我。”   读书的时候,我的体育一直是最差的。我不擅长任何一门运动,打排球篮球没有力气;乒乓球羽毛球反应速度太慢,无法接对方打过来的球;跑步跳高时四肢全不协调,总是被同学们嘲笑;游泳更是悲剧,明明大脑很清楚游泳的每一个步骤,但总是无法协调应用,下到水里就会溺水;至于交际舞,那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同学们取笑我说“腿长不会跑步,个高不会弹跳,筋软不会柔韧”,明明硬件足够,但软件不给力我也没有办法。我想如果我是一台电脑的话,必然有着严重的“程序缺陷”,从诞生那天开始就被漏装了“体育”这个软件。不过妈妈也说得好,哪能好事都被我占齐了呢,运动白痴就白痴吧。   白莎道15号也自带了泳池,不过并不大,只能算是儿童泳池,根本不能畅快地游泳。而我面前这个碧波莹莹的泳池则是标准比赛用池,四周墙壁由一面面通透的大玻璃组成,浅蓝色的顶盖呈圆拱形,就像天空飘落到了这里。泳池人也不多,寥寥几个人,每人都能占据一条泳道。   我坐在泳池旁的躺椅上,侍者给我送来了饮料,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点开了代码编写界面。为了提高量子计算机的效率,我们开创了一种新的语言,但这门新语言存在许多问题,我一边输入代码一边思考怎样解决软件运行中的问题。   只要坐在电脑前,时间这个概念对我来说,就约等于零。我更新工作空间的时候,忽然一道阴影罩住了我,我迷迷糊糊抬起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前,倒是先被来人几乎赤裸的身体惊呆了。   沈钦言穿衣服总是非常整齐,没有必要的话,连领口袖口都系得好好的,手腕都看不到。忽然看到他只穿了一条黑色泳裤,对我的冲击力简直有如原子弹在地表爆炸。   他的个子在男人中绝不算最高的,但身材匀称合度,比例完全达到了黄金分割。宽肩细腰,长腿笔直,衬着偏白的肤色,身材好到我这个女人看了都会自卑。   “阿梨。”   他叫我,顺手把白色的浴巾放在躺椅上。   “你,你……”我觉得呼吸不畅,“换好衣服了?”   他点了点头,低下头看着我,顺手拿起我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果汁又放下,“阿梨,不会游的话,借个游泳圈就可以了。”   我觉得口干舌燥,哪里还敢再看他,垂下眼睑时视线落到他的脚踝上,只顾得拼命地摇头。为了我的生命安全考虑,我是疯了才会跟他一起下水。   “阿裂,那你等我一个小时。”   “你……你多游一会儿,”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着急。”   他点点头,背对我转过身去,我看得更清楚了——他肌肉结实,肩背至腰腿的线条流畅,只有臀部被小小的黑色泳裤包裹着,浑身上下毫无赘肉,后背皮肤柔韧光滑,宛如一匹上好锦缎,又或者是块温凉的玉石,我忽然很想去摸一摸判断一下,到底是哪一种手感。万幸,我及时克制住这种可怕的妄想。只看着他戴上黑色的游泳眼镜,如飞燕展翅般跃入泳池。   我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很安心地写程序了,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输入着代码,可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偷瞥泳池,总看到他如同游鱼一样在奋力击水,有时候他变换泳姿,我就能看到那肌肉匀称的脊背如风帆那样在波涛里起伏,灼然若星。   我终于冷静了一点,在内心小声嘀咕,他就不应该这么英俊,还好在他身边的女人是我,换了别的人可怎么得了?他还教我游泳?本来就心慌意乱,和他身体接触的话,我一定很紧张,到时一个反应不及,溺水了怎么办?。   我心里犯着嘀咕,手上却无意识地敲着键盘,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满屏幕的“沈钦言”,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还好没被人看到,我把文字都删掉之后,长长松了口气。      半小时后他终于从泳池里浮出来,整个人神清气爽,换好了衣服叫我一起回家。   我迅速用他现在衣着整齐的模样替换掉脑海中他几乎全裸的模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牵我的手,“好了,回家吧。”   我真是喜欢他说“回家”这个词。   回去的一路他开车速度都不快,神态看上去显得若有所思,我没有追问,反正他总会告诉我的。   果然到家之后,他终于开了口,“游泳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   “刚刚你大哥说叫上我家人一起吃顿饭,”沈钦言说,“可能对我来说,有些……困难。”   他话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啊,这件事不要紧的,大哥只是客套而已。”   他摇摇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重新提起另外的话题,“我自从当年离家之后,十多年来几乎没跟家里联系过。”   他因为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而离家出走,心里愤懑也是正常的。   “你还恨你家人吗?”   “不恨,”他摇头,“但那个家从我出走的时候就已经没了我的位置,回不去了。我离家出走到出名之前,他们没有找过我。我开始拍戏出名之后,依然没有找过我。我每年寄给我母亲的支票,她也一直没有用过。”   我紧紧握往他的手,“不要紧,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你今天见到我大哥了吧,他人很好的。而我的爸爸妈妈和我大哥一样,他们肯定会喜欢你,他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   他低下头,微笑着吻了吻我的指尖。    第二十三章 患得患失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把脸贴在他的西装外套上,安静地陪着大哥走完了这条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长街。      大哥和姚瑶忽然分手的消息是大哥的助理小姐告诉我的。   那天是周三,是例行测试的日子。我上班累得一塌糊涂,眼睛都快发直了,只得一罐一罐地猛灌咖啡。助理小姐一个电话打来,告诉我说大哥和姚瑶分手了,导致大哥的心情这两天都不好,建议我去看看他。   我很惊讶,之前大哥说过已经和好了。我连忙取消了和沈钦言共进晚餐的安排,他不解,“发生什么事了?要加班?”   我解释了缘由之后,他道了一个“好”。   下班后我开车往市区赶,心情十分复杂。这么多年来,大哥交往的女朋友大概也有三五个了,但通常分手了也就是分手了,从来没严重到要让别人通知我的程度。他总能处理好感情和事业之间的关系,从来不会患得患失到这个地步。   果然大哥在办公室里一份份看着文件,面容冷峻,四周气压低沉。   “大哥,我来了。”   他抬头看到是我,怔了一怔,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谁告诉你的?”   我没回答,小心翼翼地踱到他面前,“事情处理完了吗?事情都做完的话,咱们出去吃饭吧。”   大哥到底不会在我面前失态,签完了最后一份文件收拾了桌面,拍了拍我的头,“好。”   虽然大哥无心吃饭,但是我是真饿了,拉着他在我和沈钦言常去的一家餐厅坐下。这家餐厅从来都要提前一周预订,还好我使了个小把戏,订到了位子。   我问大哥,“吃完饭,咱们去看电影吧?”   大哥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虽然看上去有点苦涩,“哪有兄妹一起去看电影的?”   “现在不就有了吗?”我理直气壮地说。   “你以前可是不去看电影的。”大哥说。   “人是会变的。”   大哥端详我半晌,“和沈钦言在一起,你倒是变得更像普通女孩子了。以前你别说看电影,谁让你从电脑前离开一会儿,就像要了你的命一样。”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撑着下巴,“但我愿意跟他在一起,做一切很平凡的事。”   大哥沉默了半晌,倒是笑了,“嗯,这就足够了。”   我看着他略有失神的侧脸,正想开口询问他和姚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想到视线一抬,就看到她出现在餐厅门口。她并非一个人,身边还有两位约莫五六十岁的中年人——我下意识在大脑的数据库中搜索,想到她家中的照片,顿时明白了——那是她的父母。     虽然上周末就知道姚瑶的父母到了静海,没想到居然在餐厅巧遇了——尤其是在她和大哥分手的情况下,让人打招呼也不是,装没看见也不好。我兀自纠结,大哥却离座而起,迈开长腿径直朝他们走了过去,从容地和那一家三口打了个招呼。姚瑶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们兄妹,身体猛然颤了一下,就这样呆立在饭店门口,隔着两桌人静静看着大哥,连她妈妈叫她都没听到。   我这里完全听不到门口发生的对话,但配合大哥和姚伯父握手的动作和微笑说话的姿态判断,想必是邀请他们一起拼桌吃顿便饭。   姚瑶一直在摇头,想来是不愿意接受邀请。姚伯母环顾整个餐厅之后,点了头。   于是四个人一起回到了桌边。   “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人,将就坐一起吧。”大哥为姚瑶拉开座位,和她的父母道,“现在这个时间,别家也未必有座位。”   “多谢了。”   我连忙站起来,和这一家三口打了个招呼。   “姚姐姐,姚伯伯,姚伯母。”   姚瑶没有正视我,匆匆点了点头,“嗯”一声和我打了招呼后就别开了视线;姚伯父看我一眼,那一眼瞧不出什么心思,我觉得大有评估之意;姚伯母微微笑着,客气地跟我说:“是阿哲的妹妹?到底是两兄妹,看起来很像。”   其实我和大哥一点都不像,大哥眉眼有点像妈妈,脸形却像爸爸,而我昵,生就一张团子脸,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但我没有反驳,笑着点点头,以示从善如流,“伯父伯母你们请坐。”   姚伯母很客气,“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没有,”我说,“我和大哥吃个便饭。”   姚家是相当正统的家庭,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一样,姚伯父的神色显得严肃,姚伯母则是慈母的模样,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但和姚瑶比起来,那简直称得上红润健康了。   姚瑶才是我前所未见的虚弱,上周六在白莎道见到她,觉得她除了苍白外精神还是好的,现在眼睛周围罩上一层黑眼圈,目光迟疑不定。我和她不过三四天不见,可她看上去比因低血糖昏过去时脸色更差。   看来和大哥分手,对她的打击也很大。   大哥把菜单递给两位长辈,“我和阿梨已经点过菜了,你们再加几道菜。”   姚伯父点头,看了眼菜单,说:“这里的菜色很有特点。”   大哥说:“是的。”   姚瑶不做声,姚伯母则笑起来,拿过菜单,也配合着点了几样。餐厅是市内最高级的餐厅之一,大哥礼数十足,姚氏夫妇看上去很是满意,一直在和大哥说话。   “姚姐姐最近工作很忙吗?脸色很糟。”   她苍白着一张脸对我笑了笑,“还好。”   姚伯父皱眉看了女儿一眼,“是啊,人人都说你气色差得很,怎么不好好养着身体?”   姚伯母和颜悦色地跟大哥说:“阿哲,听到小瑶提到你好多次,这次我们来静海就想见你,但小瑶说你到外地出差了,还以为见不到了呢。没想到今天能在餐厅巧遇,真是幸运啊。是不是,松山?阿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姚伯父话不多,只点点头表示同意。可我纳闷了,出差?我怎么不记得大哥出差了?   大哥眼角一跳,视线锐利地扫向姚瑶。姚瑶在他的目光下也睁大眼睛,出声道:“妈妈,不是……”   “是的,我是出差去了,下午才回来。”大哥平静地截断了姚瑶的话。   事到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姚姐姐没有告诉她的父母两天前已经和大哥分手了,这样才导致了伯父伯母的误会,以为他们依然是一对,所以现在愉快地跟我们坐在同一桌吃饭。   姚伯母微微笑了笑,她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漂亮,哪怕到了这个年龄,一双眼眸还是光彩不失。她什么都不知情,还在继续愉快地说道:“阿哲,上次小瑶病倒了,麻烦你照顾她。她一个人在静海,我一直都很担心,现在有你照顾,我可算放心了。”   大哥淡淡地说道:“我应该照顾她的。”   “同样还要谢谢阿梨。”   “没,我什么都没做。”我莞尔,姚伯母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礼貌做足却不会虚假。   她的视线落到我身上,“阿哲是长子吧,身为长子的话肯定是很善于照顾人了。”   我不是那种宴会型人才,为了让这顿饭进行得顺利一点,挖空心思地连忙说;“是啊,大哥很护着我。”   “我记得姚姐姐也有个弟弟吧。”我抿嘴,“我觉得,大哥和姚姐姐都是长子长女,我想他们没准在管教弟妹上特别有共同语言,所以情投意合。”   姚伯母的脸色细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和蔼可亲地牵动嘴角笑了笑,“是啊,就是这样没错。”   好在那边大哥和姚伯父的交谈还算是顺利,一老一少聊起时政经济法律以及社会事件,大哥说话时态度恳切,语速清晰,观点独到,对许多事情都有着自己的见解,看在我眼里也觉得他风采卓然。姚伯父不时地对他的观点表示同意。   偶尔他们的话题也会问起我们,比如我们的父母,我解释了爸妈在环球旅行之后,姚伯父若有所思,看着姚伯母,“是个好主意,过两个月我们也出去走走吧?”   姚伯母微笑,“好啊,你说了算。”   大哥开口道:“不知道二位准备在静海待几天?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周末的时候我陪着两位在市里逛逛。”   “不急。你工作也忙,等有时间再说。”姚伯父想了想,“我们应该会在静海待上一段时间。”   大哥顺着话题问:“这段时间伯父伯母住哪里?”   在姚伯父开口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听着我们说话的姚瑶抢着说:“住我那里。”   大哥一怔,“你的屋子实在太小,还是订酒店吧,我来订。”   姚瑶匆匆摇头,“不,不用了。我爸妈他们这次待的时间不短,住在家里方便一些。”   大哥看着她,最后说:“我在蓝湖的那套屋子挺大,你们去那里住——”   姚瑶依然接话接得飞快,完全是要跟大哥划清界限的模样,“不,不用了。杜哲,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她这样的态度,两位长辈早就看出不对劲了,只是一直忍着不说。这时姚伯父终于冷下脸,“姚瑶,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语气冰冷。   姚瑶一定很怕自己的父亲,马上闭上了嘴,低下头去,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大哥眼光一闪,终究什么都没说。我随即也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一心一意地等待。最后结账离开餐厅的时候,我松了好大一口气。   在餐厅门口,姚家三口和大哥道了别,姚瑶执意不肯让大哥送,大哥就叫公司的司机送他们回去——姚瑶落后一步,站在饭店门口转身和大哥对视一眼,张张嘴欲言又止,大哥一直平心静气地等着。   她半晌后说:“杜哲,今天的事情是个意外,我带我爸妈出来吃饭,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我还没有告诉他们我们分手了……他们有些误会。”   大哥看着她白得不健康的脸色,平静地说:“姚瑶,我一直都想告诉你,遇到了麻烦就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我现在愿意帮你圆谎,但演戏不可能长久。你觉得我那么不可信赖?”   姚瑶咬了咬嘴唇,没再说什么,转身钻进了车里。      晚上的静海还是一样的繁华,车辆行人川流不息,道旁的路灯光芒璀璨,盖住了漫天的繁星。我揽住大哥的手臂,大哥拍拍我的手背,“跟我散散步吧。”   我们兄妹俩好像很少这样散步,我以前连门都不肯出,大哥工作也忙,对他撒娇好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心满意足地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脸颊在他的西装上轻轻磨蹭着。   走出去几步之后,大哥自嘲似的笑了,“我自以为还算是个不错的男友,没想到被嫌弃到这种地步。”   我心里也不好受,拉着大哥的手臂说:“大哥你别难过,你那么好,姚瑶要跟你分手绝对是她的问题。”   大哥沉声开了口:“上周六那天,她约我出来,告诉我要跟我分手。虽然我们以前也有矛盾和摩擦,但从来没有闹到要分手的地步。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她的事情,很是不解,要问出原因,但她不肯细说。”   我不做声,安静地听着。   “我实在迷惑不解,所以逼问她,因为生气,我态度强硬,还说要查出她隐瞒的原因不是难事,”大哥继续说,“她情绪失控,说受够我了,说就是我的这种态度,让她没办法跟我待在一起。”   “不,”我静静揽着大哥的手臂,“不是你的错。”   他叹息,“我以为了解她了解得足够了,原来还是不行。她有事瞒着我,毫无疑问。”   那一瞬间我觉出了一点可怜的味道。我想起安露那天醉后说的那番话,心下一阵凄惶。我自己过得很幸福,就忘记大哥还在被感情煎熬。   他们是上周六分手的。上周六,是我带沈钦言和大哥见面的那一天,也是我在白莎道撞见姚瑶的那天。那时候她还在跟我说笑,问我男朋友的事情。   “大哥,上周六的时候,你有没有让姚瑶来白莎道取东西?”   大哥迷惑地看我一眼。   我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他蹙起眉头,“车子是我借给她的,因为之前她说自己的车子坏掉了。但是我没让她去白莎道拿文件,我的文件怎么可能还在白莎道?”   “我当时也有点奇怪。”   大哥沉吟半晌,“你说你是在沈钦言家门口看到她的?”   “是的。”   “车上有GPS,存着家里的住址,”大哥说,“她怎么可能走错,到了15号?”   我意外极了,“可是沈钦言不是说过了吗,他不认识姚瑶。”   “你以为你那位男朋友是什么人,”大哥叹了口气,“他是电影演员,拿过影帝的,装出不认识的样子很难吗?”   我连连摇头,“不可能的,如果认识,沈钦言为什么要说谎?”   “那天下午姚瑶去找沈钦言,然后被你撞见。之前她本来说好跟我一起见你的男朋友的,但临时取消。”大哥淡淡地说,“阿梨,你不觉得事情太巧了?”   “……可能就是有这么巧。”   我的心猛然跳起来,因为想到了哈利对姚瑶怒目咆哮的样子。心理医生说过,狗的记忆力是很好的,爱憎分明。   “这就要问他们两个人了,”大哥沉吟片刻,“我之前想过,要不要找人查一下姚瑶。”   我一怔,正想开口说话,他摆摆手,“别担心,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姚瑶要跟我分手,我的确不能接受。但如果因为我自己的面子而触及她的隐私,也做得太难看了。我不至于为了一段恋爱,就丢了做人的原则。”   我感动极了,“大哥……”   “我也并非怀疑沈钦言,我间接打听了一下,他在圈子里的名声还不错,”大哥说,“你是我唯一的小妹妹,我不希望你受伤。姚瑶和沈钦言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还是再问一下他比较好。”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把脸贴在他的西装外套上,安静地陪着他走完了这条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长街。      我没想到以我这种无忧无虑的性格,也会遇到纠结的事情。万一姚瑶和沈钦言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往事,导致大哥和她分手,那我这个妹妹夹在中间多难看!   一个晚上发生了许多事情,任谁都难以睡好。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终究还是睡不着。于是我起床走进书房,打开了电脑开始发呆。   挫败这种情绪往往从虚无中诞生。   就像我现在,呆坐屏幕前想,大哥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不论是姚瑶,还是沈钦言,我们兄妹俩知道得都不多。   我打开电脑,手指长时间地停在键盘上,许久也没有按下任何键。   在和沈钦言认识之前,我因为好奇,曾经毫无顾忌地在网上搜索过他,看了许多关于他的资讯,重要的差不多全都看了——因为知道,或者说自以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明白网上的那些新闻多半只是为了博取眼球,和沈钦言本身并无关系。   网上那些新闻大都只追溯到他成名的时候,在那之前的,就很难寻得到了。。   但不等于找不到。对我来说,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小事。我忍不住想,沈钦言在跟我表白时,已经知道了我是什么人,也应该想到我要查他的事情并不难,可他还是说喜欢我。   我关掉电脑,睡觉去了。   他尊重我,我也要尊重他。   就像安露姐说的那样,有什么事情,就直接问他。   这样对我和他都很好。    第二十四章 提醒   我揉了揉太阳穴,把乱七八糟的思路从大脑里清空。但手指实在没忍住,狠下心在键盘上动了动,把这组照片彻底删除。      谈话需要好的时机。   在我找到一个特别好的时机之前,就被工作压倒了。   仿佛是为了报复我之前还算轻松的工作状态,接下来的一周我忙得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一连好几天都在加班改进算法,每晚回到家都过了十一点。每天收工的时候,腰酸背痛,困得可以随时睡死过去,哪里还能自己开车回家。   沈钦言说:“我来接你。”   他言出必践,坚持在下班后接我回家。天气渐冷,但我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坚持了三天之后,我实在不忍心——他忙着电影的事情,也很疲倦,每天也是过了九点才能回家。我坚持不要他再接送,等我这周再忙两天就好。周四那天,我没回家,和研发部的所有同事一样,直接裹了条毯子在休息室睡觉,倒是睡得比之前好。      忙碌之间,我第一次见到了公司的幕后投资人,居然是林晋修。   量子计算机虽说听起来美好,但从提出概念到现在的几十年来,一直都面临无数的问题——出现一个又解决一个,宛如群山绵延不尽,攀爬无止境,数年如一日长期给这个项目投资的人不但需要财力,更需要相当有远见。   好在他只是来参观,在几个主要的办公室窗外看了看就去会议室了,我捶背时无意间抬起头,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他的瞬间,惊得下巴都快跌下来。   他似乎没有认出我,和所有人微笑颔首致意后,就在公司高层主管一行人的陪同下离开了。   好在我的事情很多,也无暇去想更多,只是中午从公司的餐厅吃了饭回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桌上有张便条,请我去顶楼的会议室。   我们的办公室不用纸质文件许久了,便条的功能早已被办公软件取代。这张便条上的字迹清晰有力,我琢磨了一下,去了会议室。      项楼的会议室面积不大,长桌最多容纳十个人,林晋修正在一份份地看文件,我去的时候,他正把一份签好字的文件合拢,让助理带出会议室。会议室一下子空了。   我琢磨了一下,放弃称呼他为“林董”“林总”,还是叫:“林先生。”   他对我颔首,湛然的眼睛反射着光,“杜小姐,请坐。”   我依言拉开椅子坐下,琢磨着他想找我谈什么话题——实际上我和他也就仅仅见过一次,我没想到他还能记住我。我上次看到他是在夜里,那时的夜色让他浑身上下都笼罩了一层压迫感,而现在是青天白日,我觉得他容貌英俊,虽然五官里总有一种凛然感,却不难接近。   “一直想专程向你致谢,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我有些茫然,“道谢?为什么?”   他微微笑了笑,眼角的细微纹路一闪而过,“是小越。他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林越倒没怎么给我添麻烦。当然他每天的几封邮件是例行公事——内容不外乎是抱怨凶残的家庭老师、学校的同学、爸爸不爱他,其他一切都好。   “林先生,小越的事情,你不用太可气,”我莞尔,“我挺喜欢他呢,很聪明很可爱。”   他身体微微后仰,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小越的叛逆心相当重,遇见你之前,谁的话都不能人耳。我很高兴他能听进去你的话。他总在我面前说‘杜姐姐说’,‘我问了杜姐姐’这样的话。”   我摇摇头,“我想他并非特别听我的话,只是跟我比较有共同语言吧。”   林晋修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晌后微笑了。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眸子里却尽露笑意,“杜小姐一说,还真的是有些相似。如果小越以后经常来找你,会给你添麻烦吗?”   我摇头,“不会,只要我有空,都可以的。”   他“嗯”了一声,“好。杜小姐,欢迎你严厉地管教他。”   我睁大眼,心里暗暗吐槽:我怎么管教?小越精明厉害成这样,几个人能说得过他?但到底没说出来,只说:“不用到管教这个程度的,我当小越是朋友。”   他闻言“嗯”了一声,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满脸怅然之色,“我现在真是羡慕沈钦言了。”他说话速度不快,但落到听者的耳中,每个字都有分量。   我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他那么成功,有什么可羡慕沈钦言的?我睁大跟睛看着他,“林先生你说什么?”。   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从容起身,为我打开了会议室的门。我知道这就是谈话结束了,率先走出了会议室,他跟在我身后离开会议室。   “杜小姐,”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忽然开了口,“不忙的话,不妨多留心下你的男朋友。”      那天晚上我终于不再彻夜加班,回了家。回去的一路,我都有点心神不属,反反复复想着林晋修跟我说过的话。林晋修这样的人,恐怕一个字的废话都不会说。他那句话显然是在提醒我注意什么被我忽略的事。   我当时追问林晋修:“林先生,他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在随从的陪伴下走到了电梯口,不紧不慢地说:“这就需要你自己去查清了。”      沈钦言出了什么事需要我特别留心?   工作不顺利?不,应该不是。林晋修虽然是电影公司的大股东之一,但他手下的公司何止一个,不会特别关心某一位明星,就像我爸爸和大哥不会在意某个部门某位员工的工作状态,是否去留,身为Boss,总是在大局上看问题。林晋修会对沈钦言特别留心,两人的关系应当不仅是一般的老板和员工。   而且他需要我查清,说明他自己也不太清楚。难道是上次那个开着沃尔沃SUV偷拍我们的跟踪者?   那件事后来没了下文,我险些忘了。   我想着心事,车速放得很慢,但最后回到白莎道的时候,一不小心,居然闯了红灯,摄像机拍照的闪光在我眼前一闪。   我忽然灵光一现。如果跟踪狂跟着沈钦言许久,那断然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的确,肖扬发给我的当日视频找不到那辆车的车牌号,但不等于其他地方也没有。      开车进入白莎道时,要开过一条宽阔大道,然后绕过大片花园,就可以进入小区。白莎道小区没有特别明显的大门,但为了住户的安全,摄像头严密地监控着一切——树上、花坛、房屋外墙……部分是小区自带的,部分是住户自家安装的。而每一只摄像头都通过无线网络和电脑相连。   我匆匆回了家,晚饭都没吃,抱着笔记本坐到车上,一路开车,一路查找摄像头使用的无线网络,略施小技,就一一打开数十个摄像头的信息记录,我只需要查看我和沈钦言被偷拍那日之前五天的视频记录。那日之后的不用考虑——因为偷拍者知道我们发现了他,只要略微聪明一点就知道自己应该换车了。   通常来说,摄像头会保存一个月的信息,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九十多个摄像头足足五天的视频资料对我的两台电脑来说,是不小的数据,我调出图像处理软件和分析软件,设定好流程,开始分析视频。   视频分析估摸要一个小时。   我输入代码,多么希望自己的预感是准的。   我的手机响起,是沈钦言打给我的,“我回来了,过来吃饭。”   他最近忙着电影首映宣传,不像以前那样能给我做饭,每天都是在三元打包的晚饭,他已经热好了。   我缓慢地往嘴里塞食物,有些走神。   “外卖的味道总是差一些。”沈钦言给我盛了汤,“等我忙完了就好。”   “哦,我不是觉得味道差。”我摇头,“我只是……”   “只是什么?”沈钦言一副静等下文的样子。   “这周我太忙了,所以可能没时间关心你,”我咬着盾看他,“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   “为什么这么问?”   我将今天白天见到林晋修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嘴唇闭得紧紧的,表情也黯淡下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现在很了解他了,知道这是他不想说话时候的表现,他的心里一定不太平静。我心跳也很快。   “我想也瞒不住了,”他说,“你总是要知道的。”   我被他吓了好大一跳,“怎么?”   他简短地说:“我认识姚瑶,她是我继父的女儿。”说话时他拧起眉头,那是他不喜欢某个话题时惯用的表情。   “嗯……啊?啊!”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他和安露都很善于用简短的话语说出爆炸性的消息。   这几天我已经把沈钦言和姚瑶的关系翻来覆去想过许多次,什么糟糕的情节都想过了,故事脑补了好几个版本,譬如旧情人、暗恋者、跟踪狂……惊悚悬疑狗血要什么有什么,就是没猜到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沈钦言停住了话语,似乎在等我消化掉这个事实。   “上次在你大哥面前说了不认识姚瑶,我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因为‘姚瑶’不是一个很稀奇的名字。整个静海市这么大,两三千万人口,我半点没有想到姚瑶和你大哥是情侣。”   “这是真的。”   “后来问了你一些信息,我心里就有数了,大概你大哥的女朋友十有八九就是她,”沈钦言沉声道,“游泳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告诉你这件事情。结果拖到了现在,还要你来问我。”   我犹犹豫豫问他:“那……姚伯母就是你的母亲了?”   “对。”他顿了顿。   我盯着他的侧脸看了看,再想一想姚伯母安静美丽的容颜——难怪沈钦言那么俊美。   “你们母子俩很像……”   他一惊,“你见过我母亲了?”   “是啊,和大哥吃饭的时候偶然遇见他们一家三口——”我的声音戛然而止,怎么想都觉得一家三口这个表述非常奇怪,好像硬生生把沈钦言从那个家庭分割了一样。   “没关系,”沈钦言握了握我的手,用平稳的语气说,“我早和他们没有来往了。我之前犹豫着是否告诉你我和姚瑶的关系,也是因为我和她关系糟糕透顶。”   我安静地听着,最开始的惊讶之后,大脑中迅速回放着之前的种种细节,只觉得以前的种种线索串了起来。   沈钦言说过他的继父是法官,姚姐姐的父亲也是。   第一次和沈钦言在片场相见的时候,他对电话那头的人严厉地说“别找我”。   姚瑶房间里那么多沈钦言的相关报纸杂志,也是因为她一直在关注他。   站在白莎道15号门口举棋不定的姚瑶以及冲着她咆哮的哈利。   “我六七岁的时候,妈妈嫁给姚瑶的父亲,那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从最开始,我们都觉得对方的存在是多余的,这种情绪很容易出现在新家庭中,但假以时日,厌烦的情绪都会化解,不过我和姚瑶不属于此类。年龄大了,对对方的厌恶也逐渐加剧,作弄、谩骂、讥讽、嘲笑、冷漠……后来我离家后,十多年再也没见过她。”   我小声说:“难以想象……”   假如世界是一架巨大机器,那这台机器一定出了问题,比如螺丝掉了,电容烧坏,电阻过热——内敛稳重的沈钦言,美丽成熟的姚姐姐,两个人平时对我和大哥言笑晏晏,温柔亲切,居然曾闹得这么不可开交过。   他起身踱了几步,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今年年初她坚持不懈地开始联系我,我置之不理,她居然找到我家。”   我小声嘀咕,“这不就和跟踪狂一样吗……”   沈钦言愣了一下,扶住了额头,“对的。可我还没办法报警,不胜其扰。恰好南姐介绍了白莎道的房子,我非常喜欢这里,马上付了款,搬到了这里。”   为了躲避姚瑶而买了栋房子,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   看来他和姚瑶的积怨还真是……深得很。   “姚姐姐找你做什么?”   “她想找我谈当年的事情。”   我“哦”了一声,“可你不想见她?”   沈钦言表情一滞,三秒钟后点了点头。   我忽然想起姚瑶和大哥分手的事情——莫非是因为她知道我的男朋友是沈钦言?不,不可能,大哥都不知道,她不可能知道的。但大哥曾经肯定地说过,姚瑶有很重的心事,是不是也和沈钦言一样,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试探地问他:“那,你不能和姚姐姐化解恩怨吗?我是说,你们当时还是孩子啊,会吵架闹矛盾也是正常,但你们到底是兄妹啊。我和我大哥再怎么闹,都还是兄妹。”   “化解?”   他不做声。   我有些失望,轻声说:“没可能吗?”   沈钦言在灯下站住,慢慢垂下眼睑,缓缓地说:“阿梨,我不想骗你。我和姚瑶,不论费多少时间,都不可能像你和你大哥这样手足情深。”我发现,他每次提到姚瑶的名字,都会下意识地皱眉。   “可是,事在人为啊。我当时对大哥也做过很糟糕的事情,他也原谅我了。”   沈钦言看着我,用斟酌的语气开口,“阿梨,我们和你们不一样。芥蒂一辈子都不可能消除。既然你大哥已经和她分手,我会当她是陌生人。”   其实大哥并未对姚瑶死心,完全放弃。。   我张口结舌,想说这句话却觉得自己被什么噎住了。沈钦言的情绪向来不多,除了姚瑶,我从没有见过他这么不留情面,甚至是厌恶地提起一个人。我想不到有什么仇恨,会让一对兄妹水火不容,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我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回了家。   刚刚的消息有些惊人,我觉得自己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完全消化。   我慢慢走到书房,在电脑椅上坐下。   电脑在我不在的时间获取了若干图片,都是黑色的SUV,我一张张图片扫过去,锁定了一辆沃尔沃的SUV。这辆车在五天里出现了三次,而且,每次都在沈钦言回家后二十分钟后,悄悄出现在白莎道的街道尽头,停上两分钟,然后开走。   摄像头的像素通常有限,那辆车的牌号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瞥见“R”和“1”两个字母和数字,但和我电脑上的资料一对比,就立刻找到了车主。   我料想得不错,这辆车果然是从租车公司租来的。   接下来的进展非常顺利,我进入租车公司的系统,找到了租车人。   是个名叫郭毅的男人,今年三十二岁,其身份是私家侦探,他有一家小小的调查事务所。   没想到盯上沈钦言的不是记者,居然是私家侦探。巧的是,他在网站上有个主页。从上面提供的资料看,他可以进行民事调查和商业调查,其中种类繁多。我没有细看,但用了半个小时仔细研究主页所用的服务器性质——这是一台很老的U系统服务器,系统不算万全,有多个漏洞可以让黑客注入代码获得权限。不过,不出我的所料,服务器上除了网页文件几乎没有别的资料。但是,网站所有者经常会登录自己的网站,我看了日志记录,发现管理员账号一时前曾经登录过网站,我得到了一个IP地址。   家庭网络的IP地址常常更换,但一个小时的话,IP地址应当是保持不变的。   一般来说,要获取对方电脑里的信息,黑客们会用邮箱攻击或者IM软件的某个漏洞,注入木马。   对我来说,只要能获得IP地址,其他事情就简单太多了。   因为电脑通常都是Wi系统,其漏洞从来都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近年来Wi系统虽然改进不少,但要寻找点可乘之机,对我来说相当轻松。   黑客的档次天差地别,绝大部分人只能用羡慕的神色听别人说发现了某个新的漏洞,使用私下交流的某些软件去黑掉某些特定的系统;高级黑客能自己独立发现漏洞,并针对漏洞写一个软件,达到入侵电脑的目的。   我知道许多Wi系统不为人知的漏洞,都是我独立发现的,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黑掉一台Wi系统的电脑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作为一个私家侦探,对方显然很尽责,十分钟后,我就入侵了他的电脑。我第一次见到私家侦探的硬盘,立刻被那五花八门的文件分类惊到了。   和大多数人一样,郭毅也将许多重要资料保存在自己最常用的硬盘上,而且也相当谨慎,大多数文件夹都添加了密码。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作为一个懂得盖住车牌号码的人来说,对电脑里头的资料很小心也是人之常情。   我注入的这款木马软件体积极小但功能强大,一边监视内存一边读取屏幕信息。   我翻看着他电脑里的资料,微微吃了一惊——他电脑中的大多数资料都是和娱乐圈著名人物有关的,我都没有兴趣,一眼就过,但有那么一组照片让我的视线多停留了数秒。      因为那组照片的主角我都认识,并且很熟。   许真穿着一身极其美丽的白色长裙,裙边犹如荷叶般散开,脖子上一串星光闪闪的钻石项链,但衣服和项链再美丽也比不了她的人,她肤色洁白如玉,眼睛犹如钻石那样闪亮,她身上有一种罕见的静美气质。她和林晋修正在跳舞。她微微仰起头,戴着白手套的手落在林晋修的手心里,静静看着拥着她的年轻男人。   林晋修同样是一身白色的礼服,照片里的他同样年轻,剑眉星目,气势逼人,他一只手托起许真的手腕,另一只手停在她的腰上,他对她低头浅笑。两个人脸颊贴得很近,额头之间只有着罅隙之距,像是在喃喃低语。   这样一对年纪相仿的俊男美女,偏偏都那么有气质,一个如日光闪耀,一个如月光静美,看起来就像是从童话王国走出的王子公主,让人羡慕。   我想,我和沈钦言的照片就一定没有这种效果。   照片拍摄得极好,背景彻底虚化,照片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在向世人炫耀他们的幸福和美丽。若是之前的我,未必辨认得出两人眼睛里的光是什么,但现在的我知道,那是深切的爱意。   我看着照片许久,脑子闪过很多纷纷扰扰的画面,半晌后点开下一张照片。   男主角变人了,是沈钦言,女主角还是没变,是许真。这是同一场宴会的照片。   沈钦言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停在许真的脚踝上,抬起脸看着她。许真穿着大约十厘米的高跟凉鞋,提着裙子,虽然只是侧脸,也看得出来她非常焦躁。照片拍摄的水准太好,沈钦言的眼睛亮得惊人。   如果说刚刚那张照片是高贵的王子和公主,这张照片就是高贵的公主和忠诚的侍从。   我的心跳快到不能计数,血液涌向大脑和全身各处,连手指都开始颤抖,好容易才放大照片,略加处理,果然在他如墨的瞳孔看到许真的身影。   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了十分钟,才有勇气去看照片的拍摄日期,又慢慢呼出一口气。   ——那是十一年前。那时候我十四岁。   而沈钦言比我大了七岁。   七岁,两千多个日子。   之前我觉得男女年龄相差七岁根本不算是值得一提的大事,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在那相差的七年里,沈钦言的身上发生了许许多多我不知道也无从了解的事情——因为他根本不会告诉我。   我揉了揉太阳穴,把乱七八糟的思路从大脑里清空。但手指实在没忍住,狠下心在键盘上动了动,把这组照片彻底删除。      十分钟后,我继续查看文件。最后我在磁盘里看到了一份文件——“委托1108-沈钦言相关调查”。   我发誓我并不想打开这个文件夹,可很多事情一旦开头就无法住手——黑客的人格重新回到身上,我就不太能管住自己的所作所为。既然对方在跟踪沈钦言,那么我就必须查出个因果。   万幸,文件夹里的东西不太多,约莫有百余张照片,大都是关于沈钦言的——他从电影公司出来,他上车,他在广告公司的拍摄现场打盹……零零碎碎生活琐事。三十多张照片后,照片里出现了我,我和他在餐厅吃饭,我们坐在车里,同进同出,这些照片都中规中矩——对比起刚刚那张漂亮到了极点的合照,我和沈钦言在一起完全是大哥哥和小妹妹的组合,这个发现让我有些沮丧。   不过我很快就振作起来,继续一张张看下去。   后面的照片和沈钦言完全无关,全都关于姚瑶和她的父母,而且拍照时间明显在沈钦言的跟踪时间之后。   这一家三口走进了临床医学中心,三个小时后姚瑶和姚伯父从医学中心离开,作为这组照片的尾声,则是姚瑶独自站在路边,一颗颗地掉着眼泪。姚瑶拒绝大哥之后,我对她自然颇有微词——但此时看到这张照片,心脏忽然一抽。   我打开文件夹里的最后一张照片,然后整个人呆若木鸡,这是一份标准格式的客户委托书扫描件,文字内容是客户委托私家侦探郭毅调查沈钦言的住所、女友等相关信息。   文件的落款是姚瑶。   图片没有修改的痕迹,不可能是伪造的。   娥瑶为了查到沈钦言的下落,连私家侦探都雇用了,还真是和跟踪狂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打开了剩余的文档,这个文档显示某瑞士银行的一个明显是化名的账户在最近的一周里,收到了两笔汇款。一共三百万,不是一笔小数目。莫非是姚瑶雇人调查沈钦言的费用?不可能,调查人肯定花不了这么多。我大惑不解,怎么都想不通。   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我开始复制文件,顺便查看电脑的其他部分。   硬盘很整洁的人,多半也有个人的工作空间。我进入到郭毅的工作空间,看到他的几千份工作流程,我懒得细看,以“沈钦言”和“姚瑶”为关键词搜索,发现了这样几篇日志。   “10月15日:接到了客户委托,调查沈钦言。”   “11月7日:给沈钦言发了信息。”   “11月12日:对演员的勒索立竿见影。沈钦言这个蠢货,稍加威胁,就给了三百万。”      我的大脑如烟花爆炸一样炸开。   沈钦言居然在被人勒索?!勒索人是姚瑶?!   难怪沈钦言说,他和姚瑶之间的裂痕不可能化解。   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抓起电脑就冲下了楼,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直接来到沈家的大门,开始疯狂捶门。   沈钦言三分钟后拿着手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紫色的丝绸睡衣,一把拉我进屋,“阿梨,出了什么事情?”   我从未看到他穿睡衣的样子,但此时根本无暇顾及。门还没关上我就气势汹汹问他:“你被人勒索了?”   沈钦言明显大吃一惊,但还是竭力维持了镇静,“你听谁说的?”   我盯着他,步步紧逼,“已经给了三百万,是不是?”   最初的愕然过去之后,沈钦言的一张脸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看上去冷漠而镇静。他视线落到我未关的笔记本上,又盯着我看了数秒,始终没有说话。我以前喜欢他的沉默,觉得这是男人风度的表示,可现在,我简直憎恨他的沉默。   他不行动,那我行动好了。他没请我进屋,我也不在乎,依然矗立在原地,一把翻开笔记本,把笔记本翻过,将屏幕正对他的脸,在他面前一晃。   他瞥了一眼笔记本,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什么都不用再问了,静静垂下了视线,平静地问我:“你调查我?”   他语气虽然平静,但我依稀觉得,宛如暴风雨将至。   “不是的,至少不是存心的,”我说,“因为上次被偷拍的事情,我今天下班的路上,忽然想到新办法查出那个偷拍者,回家后就调查了一番,才知道那人是个叫郭毅的私家侦探。是被人——是被姚瑶雇用来调查你的。我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你的一些照片和转账记录,最后又看到了这几篇日志,就跑来问你。”   我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大通话,说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姚瑶?”他反问我。   “是的,姚瑶!”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你和姚瑶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   他没回答我,“郭毅是谁?”   我暴躁地盯着他,“是那个私家侦探。为什么姚瑶要雇用侦探来调查你,勒索你?”   他垂眸看我半晌,忽然为我拉开了门。我们本来就站在门边,门一开,冷风呼呼灌了进来,我赤脚,觉得极冷。   “你先回家。”   我想不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着急地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非常冷静,简直不像在谈自己的事情,“我很累了,有话明天再说。”   “勒索总是事实吧?”我几乎都要哭了,“你到底有什么把柄握在姚瑶手里啊?你说出来,我好帮你解决啊!”   他摇摇头,往楼梯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着我。客厅灯光将他的脸照得一片雪白。   他还是说:“你先回去。”   他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冷淡过,那一瞬间我又委屈又难过,站在原地连连跺脚,脚掌钻心得疼,“沈钦言,你以为我要查清楚原委需要很久吗?”   他雪亮的视线扫到我跟底,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冰霜乍起,“我知道你无所不能。那么想知道真相的话,你尽可以去查我的手机信息、通话记录,甚至黑掉我的电脑。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不过也是动动手指的事情吧。”   他转过身,上了楼。   我呆住了。   我心急如焚,满心满意想的都是为他好,却被他一盆凉水浇下来。我脸色惨白,怎么都没想到,在他心中,我居然是这样的人。也许,我从来都不是他心中最理想的人选,他只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我。他真心喜欢的,应该是像许真那样美丽高贵的人。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自己怎么回到家的都不知道。    第二十五章 裂痕   我想象不出来,到底是多深刻的恨意才会让一个有理智的成年人憎恨自己的继子那么多年。简直没什么场面会比现在的更尴尬。      我念大学的时候,曾经有一度和肖扬学长同进同出,一起进实验室,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电脑前奋斗到深夜。看到外人眼底,我们的关系很少暧昧,但实际上我和肖扬之间拥有的感情早就变成了兄弟般的情谊。肖扬曾经有过几任女朋友,大都是他帮着修电脑的时候认识的。可惜都相处不到一个月就以分手告终。   我们的奋斗为我们赢得了当年学校数学系的奖励,颁奖之后肖扬的某位前女友走过来,对我们微微一笑,那个笑容含意不明,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笑完了之后说:“你俩在一起的话,也省得去祸害别人了。”我还没有回过味,就听到不少人附和赞同的声音。   肖扬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但他从来也不是善于言辞的人,只反问了一句:“你觉得我在祸害你?”之后,默默看着自己的前女友走开。   我知道我和肖扬这样的人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什么。不外乎是Geek、Nerd、怪胎,略微善意的人会叫我们天才,但大抵也是可利用不可深交的态度。   其实,这些小事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毫不介意,但我没想到沈钦言也会这么看我。我曾经以为,他是一个例外。   我以为他很喜欢我,不觉得我是怪胎。   原来都是我的错觉。   仔细想起来,沈钦言没有对我的工作发表过任何意见,从来没说“好”或者“不好”,我以为他会是一个难得的意外。想不到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蠢得要命。   他终究还是受不了我,就像当年那位学姐忍受不了肖扬,觉得他在祸害她一样。      虽然第二天是周末,我依然起了个大早,去公司加班。出门的时候,我瞥到15号一片沉寂,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现在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牵挂了。只是那一瞬我想到,我和大哥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工作起来后,我把那些乱糟糟的事情抛到脑后——我自觉工作效率还高了不少,我很庆幸。我并非没有了男朋友就活不下去,实际上我之前的二十几年都活得很好。   我甚至都提不起精神去询问姚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到歇下来的时候,我拿起手机,发现沈钦言给我打了许多电话,发了许多短信。   短倍内容就一个意思,约我今天晚上见面,详谈。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我独自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眼眶一酸。白天还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忽然土崩瓦解。我想我们就像大哥和姚瑶那样,等到再联系的时候,就是要分手了。   不想给他打电话,我通过IM给他发送了一条短信。   ——不用见,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就这样吧。   我本来还想加上一条“那私家侦探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你不用再担心”,想了一想又觉得毫无必要,他知道我做的事情之后,恐怕会更鄙视我吧。   我不想回家,宁可在公司加班。但最忙碌的阶段已经过去,就算是资本主义的IT公司也不会变态到那个程度。接下来的两天是双休日,住在白莎道,我不确定沈钦言会不会找上门来。我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说话。于是下班后我回了市区,回到自己的老公寓住了一晚。   回到了已有灰尘的房间,我换了床单倒床就睡,一晚上连个梦都没有。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我在床上无精打采一动不动坐了半个小时,终于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我摸过床头的手机,翻到肖扬的电话,正打算拨出去的一瞬间,手机忽然响起来,大哥的来电终于把我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叫醒。   他听上去很疲惫,“晚上带着沈钦言过来,我有事情问他。”   我感觉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抓住,狠狠地扯了一下。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另外,有时间的话,下午到艾瑟医学中心来一趟。”   “医学中心?”   “姚瑶的母亲得了乳腺癌,”大哥说,“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去探望。”   我想起郭毅电脑上的偷拍照片,终于明白姚家三口为什么出现在艾瑟医学中心以及姚瑶哭泣的原因了。   “大哥……”我呆呆地说,“你和姚姐姐复合了?”   “没有,”大哥说,“但事情正在往好的方面转变。”   我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决定不跟他提起姚瑶找人勒索沈钦言的事情。   我收拾好挎包,下了楼。我觉得头有点晕,没敢开车,径直走向路边准备拦出租车。   刚走几步,街边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是沈钦言,他穿着长长的风衣,简单围着条黑色格子围巾,大跨步朝我走来。他长长松了一口气,扶住额头,叫我:“阿梨。”   我怔怔看着他,没想到他居然追到了这里。我没做声,半晌后终于提起一口气,问他:“你来做什么?”   沈钦言简明扼要,“接你回家。”明明要分手了还假惺惺地故作姿态。   我精神不好,不想跟他做口头之争,轻声说:“我认识路,自己会回去。”   我惊诧于自己竟然能再这么平静地跟他说话,那天晚上他的话还在耳畔。   他拧着眉头看我半晌,“吃过午饭没有?”打开了车门,“先上车,我们去吃饭。”   我置若罔闻,倒退数步走到街边盯着街道中央,沈钦言几步奔到我身边捞起我的手捏在手心,“先跟我去吃饭。”   我真没想到他会在大街上动手,震惊地回头看着他,用力甩开他的手,红着眼眶道:“都要分手了就干脆一点!”   他却像听到了天方夜谭,“分手?”   “对,你不是想跟我分手吗?”我说,“那就早点说清楚!我很忙!”   刹那间,沈钦言颜色变了几变,隐忍沉静的面孔下,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痛得厉害。   “我从来没有想过分手。我找了你一天,不是为了来跟你谈分手的。”   我大脑瞬间全都放空,觉得自己听到了外星语言。   “别哭了。”   我这才知道自己没用地又哭了,并且泪水还在一滴一滴沿着脸颊向下滚。   “好像我总会惹你哭,”他躬下身,轻轻吻了吻我的脸颊,“这条路人虽然不多,但并非没有。阿梨,我不介意用这种方式擦干你的泪水,但你介不介意?”   我逃一样钻进车子里。      我觉得自己在做梦,忍不住晃了晃脑袋。还好,眩晕感还在,我没有做梦。原来沈钦言并不打算跟我分手,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和胡乱猜测?我看书上说,有一种人会“心造幻影”,难道是说的我?遇到了从未遇到的事情,就方寸大乱,什么事情都往最坏的方向想,事实上他早就原谅我了?   这种恍惚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回到家。   我一进屋,哈利就冲我甩着尾巴撒欢。它还是记得我的,它并不介意我和它的主人吵架争执。我呆呆地站住,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轻轻拍了它的头。它温顺地蹭了蹭我的手心,又甩着尾巴跑到了花园,继续晒它那永远晒不完的太阳。   我们在厨房坐下,沈钦言给我盛了碗鸡汤,我双手捂着碗,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你先吃点。”   他随即摇了摇头,“不,我吃不下,你先听我说。”   我盯着他,“嗯”了一声。   沈钦言说得很慎重,“我知道你不是黑客,除非必要的理由,不会做那种事情。”   不是为了他,我怎么可能去黑了别人的电脑?   “你来质问我原因,我当时只是……太惊慌了。”他伸手捂住眼睛,苦笑,“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惊慌成这样。阿梨,对不起。”   我眼眶一热,咬着唇轻轻说:“不,我不怪你。我也很不对。”   “你发起脾气来,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抱住我,“昨天一整天你没接我电话,也没回家,我真是……”   “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他的身体很暖和,我简直不想放开。   许久之后他慢慢放开我,叙述起来,“被偷拍的事情一出,我就疑心被人盯上;两个星期后我被人勒索,只要略微一想,就知道这两件事可能存在联系。我当即就让人查这件事情,但直到现在依然毫无结果。比你差远了。”   我弯了弯嘴角。   他微微笑了一笑,“如果还有下次——我一定第一时间请你调查。”   我小声嘀咕:“最好不要有下一次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阿梨,前天晚上你来找我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偷拍者是私家侦探,而且是姚瑶雇用的。我很惊愕,你的质问又太严厉,我根本无从回答,所以恼羞成怒。”   他声调微降,专注地看着我。   我猛然想起在白莎道遇到姚瑶的那件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末了又说:“那姚瑶雇用私家侦探,难道是为了查到你的住址?”   他颔首,“不会有错。”   “可她为什么要勒索你?”   他不做声,从衣兜里拿出手机给我。   “看收件箱。”      他收到的信息是用一款手机短信的IM软件发送的,服务器在国外,相当难以追踪——这款软件在部分人群中名声很高,是发送恐怖信息、勒索的最好工具。信息共有三条,统统附带了照片,就是我在郭毅电脑上看到的那组姚家三口的照片。 ——沈钦言,母亲得了癌症却不去探望,你还真是有孝心。你说我把这些照片贴到网上的话,会怎么样? 信息的末尾留了一个瑞士银行账户,要求沈钦言转账一百万。 信息的发送时间是五天前,我想起中午时分大哥打来的那通电话。 我说:“中午大哥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医院陪陪姐姐,他也说了,姚伯母——你妈妈得了乳腺癌……” 沈钦言轻轻点了头,眉头紧紧锁起来,简短地说:“我看到泽火革信息才知道我母亲得了癌症。我去了医院想见她,她刚刚做了化疗,正在昏睡。这两天我又去了医院,都被继父赶了出来。” “……你继父?”我握住他的手,“钦言,你别难过……姚伯母,你妈妈吉人天相。” 他理出个让人宽心的微笑。 “继父虽然不许我见我母亲,但我问了主治医师,”沈钦言说,“我母亲的乳腺癌是早期,化疗效果也很好,坚持治疗下去,极有可能痊愈。我并不太担心我母亲。” 我替他松了口气。 “我起初并不同意接受勒索,”他说,“但是南姐和电影公司商量之后决定,他要求的款项不算太大,暂时付钱稳住他,再查出人。电影公司经过分析后认为,如果我不孝顺母亲的消息传播,对我失业的打击会非常大。” 他说的有些含糊,我却明白了。还跟在乔希宁的时候,敏姐曾经说过,对明星来说,闹个男女绯闻都是小事,能真正对艺人产生毁灭性打击的,往往是出于大是大非。 沈钦言从出道到现在,口碑一直很好,慈善公益失业从没有落下,在粉丝的心里早就将他和“完美男人”联系在一起,如果爆出“不孝子”的说法,对他事业的打击确实很大。 最重要的,勒索信说的是事实。他的的确确没有去医院探望过母亲,和家人十年不曾往来,感情淡漠。即便能找到一百个人来为他辩白,但事实始终是无法被磨灭的,所以电影公司破财免灾。 我了悟地点头,“所以,你转了一百万给他?但总数是三百万啊?” 沈钦言在我身侧弯下腰,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触,“下面还有。” 下面这条短信是第一条短信的隔天发送的。没有图片,只有文字。 ——十多年来,媒体没有谈及你的身世,你的公关公司很得力,但一切事情都瞒不了我,你当年离家出走的原因我已经查到。不想我公之于众的话,再转两百万到我的账上。 我觉得自己面对一个复杂的偏微分方程,想要把线头卖出来真是格外艰难。我看着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钦言直起身来,神色已经变成一贯的从容不迫,“你告诉我说私家侦探的雇用人是姚遥的时候,我才把这整个诡计想明白。” “什么意思?” “我离家出走的原因,和姚遥有关。”沈钦言说,“既然姚遥雇佣了人来跟踪我,自然会将当年的事情改头换面告诉私家侦探,来勒索我。” “还有什么隐情吗?”我糊涂了,沈钦言和姚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你之前说,你大哥和姚遥,已经分手了?” “嗯,是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凝视我的眼睛,“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相信我。我不希望把你卷进这起事件,但是……” 我点点头,“我当然相信你。” 他对我伸出手,“那好,我们去医院。” 姚伯母的病房在三层,这层都是肿瘤科,气氛明显不同于医院的其他地方。因为即将足化疗的缘故,她一个人一间病房,看上去精神还不错,靠床坐着,戴着眼镜看书,看不出像是得了癌症的病人。姚伯父为她拉了拉身上的毯子,又在床边的沙发坐下,顺手拿起了一份报纸,这么看上去,他们就是一堆相濡以沫的普通夫妻,颇有些温馨的气氛。 我带着礼物进屋的时候,他们看到我还算平静,姚伯母甚至对我微笑,“阿梨,你来了。” 可沈钦言进屋的一瞬间,姚伯父忽然变色。 “我已经警告过你,滚出去。” 我想象不出来,到底是多深的恨意才会让一个有理智的成年人憎恨自己的继子那么多年。简直没什么场面会比现在的更尴尬。 姚伯母哀求似的看着他,“松山……” 姚伯父身上好像笼罩了一层难以形容的气场,能让四周温度下降十摄氏度,让身边的人都战战兢兢。我爸爸有不少球友牌友都是法官,他们也是和蔼可亲的普通人,有些还特别善于说笑。我们自以为我们礼数已经做足,可姚伯父如此态度,实在可以说存心让我们难看了。 我还在发愣,姚伯父以不符合年龄的速度,飞快地按下了铃,看向沈钦言的眼神不掩奚落,“我叫了护工和保安。” 沈钦言显然对这种待遇习以为常,他也不作声。只把目光直直看向病床上的姚伯母,轻轻开口:“妈妈。” 沈钦言在电影里扮演过很对次儿子,但生活中却从来没有展现过作为儿子的一面。他再英俊在出名,他还是个人,总有七情六欲。这声音听上去简直能融化世界上所有的母亲,如果他用这种语调叫我的妈妈,我妈一定爱死他。 让我惊讶的是,姚伯母居然不敢跟自己的儿子对视,啊甚至都没有回答沈钦言那一声“妈妈”,只是别过了脸。 沈钦言面无表情地盯着病床上的姚伯母,又叫了一声:“妈妈。” 我说:“伯母,沈钦言是我男朋友,您觉得他不能跟我一起来探望你吗?” 屋子里的两人都怔了怔,姚伯母满脸难堪地转过脸,不再看我。 姚伯父看了我一眼,又瞥向沈钦言,“杜小姐,你的选择很不明智。” 在沈钦言凶狠地看了姚伯父一眼,眼神像一只豹,令人生畏,我怕他失控,攥住他的手。他的手指从我的指缝里穿过,扣紧。 下一秒人高马大的保安和护工拉开了病房的玻璃滑门,走了进来。护士边走边问:“出了什么急事?”姚伯父很是不耐,跟两人点点头,伸手指了指沈钦言,“有人不请自来,把他赶出去。” 护士小姐应当是认出了沈钦言,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但碍于病人家属的要求,她抱着病例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步,低声说:“沈先生,请你——” 沈钦言打断她,“我也是病人家属,要不要我离开,要听病人本身的意见。”他的声音硬起来有着金属的质感,冷冰冰。 姚伯父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我听到他低声骂了句,“厚颜无耻。” 沈钦言置之不理,绕到病床的左侧,把手里的鲜花放下,又从钱夹里取出一张支票压在花瓶下,然后开口:“妈妈,您要我离开嘛?” 姚伯母双唇颤抖,眼眶发红,半响后挤出一句话来:“钦言,你姚叔叔叫你走,你就先走吧。我,我挺好的。” 沈钦言低声问:“妈妈,这么多年,我想过很多次。当时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有没有相信过我,哪怕一分钟?” 姚伯父冷冷道:“相信你?不过是个畏罪逃跑的罪犯。” 沈钦言眉目不动,“所以我现在回来,和姚遥对质。当年的事情,孰是孰非,也该有个了断。”除了在电影里,我没听过他这么说话。明明是从容的语调,可落在听者的耳朵中却显得又狠又绝,毫不容情。 一时间病房里寂静无声,沈钦言的话还一次次在房间里回荡。极度的静默中,玻璃滑门再次被人推开,姚遥和大哥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我没想到大哥和姚遥同时出现,也是一怔。 姚遥之前的神色很差,今天的起色却好了些,她看到我和沈钦言出现的一瞬间,面色惨白如织,轻声叫了一句:“哥哥,你,你来了。” 沈钦言冷冷瞥她,“我不敢有你这样的妹妹。” 我和大哥对视,他看到沈钦言的时候显然很疑惑。 姚伯父冷下联,“给脸不要脸。还不快滚!” 这话明显是冲着沈钦言的。他眼里都是怒火,简直可以烧死沈钦言。 姚遥眼眶里忽然浮上一层水汽,求助似的看向姚伯父,“爸!您别说了。”又跟护士小姐道,“我们没事了,打扰你们了。” 护士和保安恐怕早就不想留在这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尴尬地笑了笑,拉开玻璃滑门出去了,临走前还体贴地为我们拉上了布帘。 姚遥的起色差到了极点,脚一软,眼看着机要摔倒在地,大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抱在怀里,同时抬头看着我,“阿梨,搭把手送她去护士站。” 病房有限,护士把姚遥安置在医生休息区,给她挂上了葡萄糖水。 姚遥面色惨白,紧闭双眼躺在沙发上,看上去奄奄一息。她本来就瘦,现在这张脸越发尖削起来。 回到病房,只见姚伯父勃然大怒,脸色发青,大跨步越过病床来到沈钦言身边,忽然扬起手掌挥过来,“我就知道,你一来就没好事!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女儿面前!还不快滚!” 沈钦言阴着脸,一把抓住姚伯父挥过来的手腕,“姚叔叔,你真的想跟我撕破脸?” ——虽然我觉得现在的情况和撕破脸也没什么区别,但姚伯父闻言,到底是冷静了下来。什么事请,嘴上说是一回事,都乐意肆意过过嘴瘾,到了动手的程度,还是要点亮下自己的能耐的。 我和大哥对视一眼。 可惜我的父母从来没教育过在遇到男朋友的家庭纷争时应该怎么做。我上前一步,轻轻扯了扯沈钦言的衣袖,“钦言,我们先回家吧……” 沈钦言转过身,轻轻抚着我的脸颊,跟我低语:“不,你和杜大哥先回家。这里的事情,总是要说清楚,到时候我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 我一惊,担心地看了看暴怒的姚伯父,“可是……” 大哥凤眸微阖,跟我颔首,“阿梨,我们先回去。” 我瞪大眼睛看他,“你不留下来照顾姚姐姐?” 大哥深深叹了口气。 “这是姚家的家务事,我们插不上手。” 第二十六章 记忆之城 沈钦言忽然出现在窗户前,耸立在落地窗边,灯光落在他冰雪般的侧脸上,宛如一个难解的隐喻。 一路上,我和大哥都没做声,我在想沈钦言会跟姚伯父姚伯母说些什么——畏罪潜逃?和姚遥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咬着指甲想,他们家庭关系那么恶劣,会不会上升都暴力事件? 半小时后我给沈钦言打了电话,他说他已经离开了医院,现在去了电影公司。 至于和姚伯父姚伯母谈得怎么样,他的回答是:“毫无进展。”又呼出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大哥比我耐心好的多,根本不在车上谈起此事,也没给姚姐姐打电话。直到我们回了盛宣,进了办公室,大哥把西装一脱,才道:“那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大哥问我,我自然知无不言,将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转告给了大哥——姚遥和沈钦言是没有血缘的继兄妹,两人当年积怨很深,沈钦言出走的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姚遥。只是在说起“姚遥找人跟踪并勒索沈钦言”的时候,我犹豫了。沈钦言和姚遥关系明显对立,而其中一位是我的男朋友,另一位和大哥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俩的立场,好像也对立起来了。 果然大哥听罢,神色复杂难辨。 他靠着椅背沉思半响,摇了摇头,“姚遥不会去勒索沈钦言。” 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从挎包里翻出笔记本,开机,调出页面,放在大哥那张三米宽的办公桌上,“我黑了那人的电脑,你自己看。这是姚遥自己的签名,不可能是造假!” 大哥扫了屏幕一眼,揉了揉太阳穴。 “我不是说雇佣私家侦探是假,但勒索这事,多半另有隐情。” “可是我 ——” 大哥摆摆手,制止了我的话语。 “她雇佣了侦探调查沈钦言,查到了你,因此,她在我之前,就知道了沈钦言是你的男朋友,”大哥手指敲着桌面,继续道,“一周后的周末,你在白莎道遇到她,她正在敲15号的大门,并且说是我让她去取文件;和我分开后,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的父母来了静海,无法见你和你的男朋友了。当晚我和你们吃过饭之后,她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出去,跟我分手。” “嗯……没错。” “她会跟我分手,情绪非常不稳定,当时我以为是我的错。”大哥重重靠上椅背,“现在看来,她是不想跟沈钦言碰面,才同我分手的。” “沈钦言说,他和姚遥积怨很深,看起来姚姐姐对他也是忌讳莫深。”我说,“一个屋檐下的继兄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世界上不是每对兄妹都是你我。” 沈钦言也这么说。 “他们两人不愿意想见的原因很多,”大哥淡淡地说道,“但勒索的事情,应当和姚遥无关、勒索,是威胁和示威的表现。如果她真的想要威胁沈钦言会直接提出‘我们俩不需要见面’‘再见面时我们装陌生人’这种要求,而不是钱。姚遥真的在乎钱的话,也不会跟我分手了。” 不得不说,大哥分析得很有道理。 “但沈钦言坚信是姚遥指使的。” 大哥瞥我一眼,“你说过他们积怨已深,人的偏见若在,是绝不可能理智地去哦按段一个人的。” 我皱着眉头仔细琢磨。 “不管怎么说,勒索是犯罪。”大哥拿起电话,“应当报警。” 我眼角一跳,一把按住他的手,“不用打电话了……他已经在监狱了。” 大哥起初还没回味过来,说了句:“你怎么知道?”忽然神色一凛,盯着我,“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声。 大哥一拍桌子,怒气如排山倒海般迎面而来,“杜梨,装什么哑巴!” 瞒是瞒不下去了,我舔了舔嘴角,小声道:“我,我在他电脑里放了份……嗯……比较重要的文件……他现在……估计已经被安全局的人带走了……恐怕没个一两年……出不来……” “杜梨!”大哥气得离座而起,“你用你的技术去陷害人?!” “怎么,怎么算诬陷……”我声音刚刚大了几分,又跌落下去,“勒索的罪名……在法庭上行也要判个好几年的……我,我还便宜他了……” “那应当由法律来断定,”他阴着脸,气得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而不是你自己私设法庭,肆意妄为!” “我只是惩罚他一下……” “肆意妄为的结果是隐晦烧身,你知不知道?”大哥盯着我,“你不可能每次都避开!” “……不会的,”我小声嘀咕,“安全局查不到我。”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大哥终于冷静下来。 我垂下脸,半响后开了口:“我知道的……我不应该这么做,但那时候,我气坏了,加上以为沈钦言要跟我分手……”我垂着头,喃喃低语,“就算分手了,我也不想给他留下后患和威胁,所以……用了一些极端的方式……” “阿梨,你还真是……”大哥长长呼出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为了沈钦言,连自己的底线都给毁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他没机会继续骂我,因为他的手机响了。 大哥一把抓过手机,和电话那头的人开始说话。 “对,是我。她不在我这里,怎么了?”大哥脸色剧变,“什么!不见了?!我马上查一下,您别着急。” 大哥挂了手机,对上我的视线,“姚遥失踪了。” 姚遥本来是在医生休息室输葡萄糖,一瓶输完后,姚伯父再去休息室看姚遥,发现她不在房间内。医生护士说她神色匆匆,一个人下楼离开后。姚伯父担心她的身体,拨打她的手机,可她关机。随后姚伯父联系她的工作单位和同事朋友,自然也包括了我们,得到的消息都是没看到她。 姚伯父随后报了警。因为除了姚遥神奇不好的原因,沈钦言出现在病房对她的刺激很大,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但警察认为,她只是离开了医院几个小时,手机也许是因为没电而关机,压根算不上什么案件。警力有限,他们现在分不开身。 虽然刚刚被我们兄妹撞见姚家的家庭纷争十分尴尬,但姚伯父此刻没有办法,询问了能想到的每一个人。 我也觉得警察的话有道理,姚遥是个成年人,还是律师,离开几个小时没关系。 “姚伯父是刑事法官,他坐在法官席上的时间比你年龄还长,”大哥连头没抬起来,按铃叫助理小姐进屋,“不能忽视一个和罪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的直觉。” 我“哼”了一声,“姚伯父太紧张,你看他今天对沈钦言的态度,哪里像个法官,简直……简直就是恶劣到了极点!” 大哥没做声,凝眉沉思说:“你先给沈钦言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里。” “哦……他下午说去电影公司了。” “我让你打电话就打!” 我被大哥凶狠的态度吓了一跳,只能打了电话。 是南姐接的电话,她说沈钦言正在和制片人说胡,半分钟后又把手机转了他。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说,他听罢大为震惊,沉默了好半天,又道:“失踪?她没有找我。” 我告诉大哥,姚遥没有去找沈钦言。 大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下定决心似的看着我,“用手机定位查一下。” “可是姚姐姐没有开机。” “我知道。”所谓关心则乱,大哥明显影响了情绪,语气有些急躁,“但可以在她开机的第一时间就知道。” 我抗议无效,只能按照大哥的意思去做——我想,其实大哥和我也一样,特别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也就不在乎所谓的标准和底线了。 姚遥没有开机,但是我查到了她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关机的。关机之前的最后一个低昂是艾瑟医学院中心外两百米的路口。大哥分析着卫星地图,认为姚遥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没有通知父母独自离开了医院。 “她没有开车来,是走路到了医学中心大门外,”大哥指着屏幕,“两百米是路口,出租车来往很多。她上了出租车,然后关掉了手机。” 我跟肖扬打了个电话。 他正在和同事在外面吃饭,我解释了失踪事件后他“嗯”了一声,说半小时后把那个路口的摄像头视频发给我。 “谢谢了,学长。” 他很迷惑,“你遇到了什么事请?” 我只是尴尬地笑。 “对了,”肖扬说,“今天同事让我处理某位调查对象的笔记本。” 我安静地听着。 “笔记本身不重要,罪证确凿,”肖扬的语气犹如电脑发声般古井无波,“但有意思的是,审问的时候,他招供自己常常利用职业便利勒索被调查人士。比如,他最近勒索了一位著名的演员。” 我轻声说:“谢谢你,学长。” “嗯。” 一个小时后肖扬发给我视频记录,记录显示的是下午五点,姚遥上了一辆出租车,而出租车的GPS记录显示,她在车上坐了三个小时,漫无目的逛遍了静海的大街小巷,最后在海边的某地停了下来。那之后的信息就再也查不到了。 大哥抓起衣服,“走。” “去哪里?” “海边。” 去海边的一路时间很长,司机把车开得很快,我和大哥坐在后座,我膝盖上搁着我的小笔记本,没事就看看姚遥是否开了手机。 静海有着弯弯曲曲近三百公里的海岸线,百分之三十的地段都有着极为优质的海滨沙滩,在南段尤其迷人——港湾九曲十八拐达到五十多个,沙质洁白松软,海水清澈见底。在沿海的海滨大道旁,分布着许多错落有致的私人别墅。我们到达出租车停下的地方,恰好就是港湾的中心海岬地带。不论从哪个角落看出去,都可以看到弯弯曲曲的海滨公路和一组组别墅和度假小屋。 我们下了车,我环顾四周大惑不解,“姚姐姐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是十月了,这种季节在海滨度假的人不多,但极目远眺,黑漆漆的夜色里,远近还是有十余栋房子亮着灯。两盏孤寂的路灯撒在海滨的路上,着凉了岸边的海浪。海浪就像前赴后继的士兵,一个个牺牲在岸边的礁石上。 温柔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大哥的头发,大哥说,“一栋栋找找看,从最近的找起。” 我的笔记本叮咚一声响。 我翻开笔记本,定睛一看,“咦,姚姐姐开机了。” 她的手机显示的地址距离我们所在的海滨大道三公里,我获取了坐标,输进车子的导航系统,一分钟后手机再次关机,应当是她临时开了手机与人联系,这个消息让大哥明显松了口气,能开机关机,说明姚姐姐还有自主意识,至少能活动。 三公里的距离只是一瞬。 车子尚未停住,我就看到路边百米外的灌木林里,有栋小巧的度假小屋,屋旁树木和植物蔓生,在月光下朦胧清幽。 “去看看。” 我挽着大哥的手臂,沿着海边小道朝度假小屋走过去。走的近了,越发觉得这小屋外观玲珑可爱。我可以看到窗户打开着,海风吹得蓝色窗帘呼呼作响,轻轻打在木头窗格上。 再近一点,隐约的说话声沿着风声传来。 “……装晕厥,还是以前的伎俩。” “……我没办法,杜哲也在……” “……我本不想跟你计较以前的往事,但你居然请了私家侦探跟踪勒索我?” 我一呆,那是沈钦言和姚遥的声音。 我直觉想要加快脚步冲到门口,大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去窗户下。” 小屋建在离地约七八十厘米的岩石地基上,窗户底线和大哥的头奇高,屋内的人只要不站在窗边往下看,是绝对看不到我们的身影我。屋子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勒索?”姚遥猛烈地反对,“不不,不是的!我没有让郭毅这么做。” 沈钦言没有回答。 可怕的安静之后,姚遥的气息几乎都要消失了,声音微弱滴似有似无,但理智还在,说话也有条理。 “我看新闻,说你和安露分手了,我就想,你会不会有新的女朋友。我雇佣两个郭毅,我从他哪里知道了你的新女友和住址后就解约了……郭毅勒索你,我毫不知情。我真的没有骗你……当年的事情,我这么可能告诉他?他是私家侦探,有办法查到一些细枝末节……” 沈钦言平静地说:“你果然会否认。” 我忍不住挪了挪身体,站在树丛中努力惦着脚尖往屋内看,结果只看到明晃晃的吊灯和墙角的壁柜。 “你不信我吗?”听声音,姚遥哭了。 “我要愚蠢到什么程度,才会再次信你?”沈钦言笑了起来。我了解的那个沈钦言向来面瘫,脸上表情极少,说话时声音也不高,总是那么低沉悦耳。此时他的笑声里,却露出了浓浓的讥讽和嘲讽。 “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 沈钦言忽然出现在窗户前,矗立在落地窗边,灯光落在他冰雪般的侧脸上,宛如一个难解的隐喻。 我吓得一缩。 但他侧着脸,显然没有看到贴着墙的我们。 他沉沉开口,“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被你陷害被迫离家出走的人?” 黑夜中姚遥的哭声那么惨,“我,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你想一想,当年的事情,我害怕被泄露出去比你更甚。我怕杜哲知道,我那么爱他,他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一定不可能原谅我。” 大哥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我仅仅拦住大哥的手臂。 “我并不害怕被勒索,但你的伎俩还跟当年一样卑鄙,”沈钦言静了半响,“我当娘被你陷害而离家出走,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现在连探病都做不到。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当年的事情,沈钦言,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办法,我也只有十五岁,什么事情都不懂,又太任性……爸爸知道我怀孕的话,会打死我的……”她哭起来,“爸爸发脾气太可怕了,我只能说孩子是你的……对不起。” 大哥的身体僵住了,我听到他浓重的呼吸声传来,浑身上下宛如结了冰。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后,沈钦言低声道:“因为你不懂事,所以你可以一次次毁掉我的大提琴,不让我学音乐?我就活该因为你肚子里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被你爸爸打得半死?因为你是姚遥,我就应该被牺牲?” “……我知道,我不对……这么多年我并不好过。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直都要跟着你?我终日被愧疚折磨,希望能得到你的宽恕。我不想背着罪孽和杜哲过着幸福的日子,”姚遥失声痛哭,“我知道阿梨是你的女朋友之后,我不得不跟杜哲分手……我这么会勒索你?” 听着她凄惨的哭声,我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句话。 记忆说“我做过那事”,骄傲却说“我怎么会做那种事”,亮着互不相让,所以,记忆中记得最牢的事情,就是一心要忘却的事情。 “沈钦言,你没反思过你自己?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嘛?”姚遥的声音在夜空里听起来格外凄惨,“你高傲又自负,仗着自己的才气,看不起我们家的所有人。我爸爸固然对你也不好,但你从来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你早出晚归,只在乎你的大提琴,从小到大和我们同桌吃过几次饭?我一直想主动跟你示好,可你仅仅因为我和你讨厌的男生关系很好就认定我很奸诈,从不跟我说话,跟你借本书,你连眼角余光都不会给我!你宁愿在外人面前拉大提琴,也不再自己家里演奏一分钟……” 姚遥抽泣着,这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沈钦言,这么多年来,你自己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一定觉得自己又无辜又青白,有着无上的优越感,面对杜梨的时候自然可以无所畏惧。而我们所有人,都是残酷的加害者,所以,我活该在你面前被你骂的体无完肤,活该跟杜哲分手,落得独自终老的下场。对吗?” 极度的静谧下,明月悬于天空,如一副淡漠的水彩画,只听得到昆虫的夜鸣。 “和你之间的这些事,我会选择性的告诉杜梨。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告诉杜哲你以前的事。杜哲是杜梨的大哥,我和你之前的恩怨,现在早不是我们俩个人之间的事情,也牵扯到了他们兄妹。他们知道真相后,不可可能不对他们产生负面影响。我不希望杜梨受到半点伤害。糟糕的兄妹,我们这一对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因为被勒索,我根本不会来找你。” 姚遥的哭泣渐止。 “沈钦言,勒索这件事情真不是我做的。我们明天去找郭毅对质。” “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沈钦言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告诉我妈妈当年的真相。”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姚遥轻声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屋子里有摄像头吧。” 沈钦言没有回答,沉稳的脚步声之后,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他走下台阶,站在木屋前的草坪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好长时间。他浑身都沐浴在月光下,修长的身影笼罩在淡青色的光泽中,像一幅美极了的写意人物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心事。 我和大哥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恢复,我们对视一眼,又同时低下头。 大哥轻轻叹了一声。 我揽住大哥的胳膊,想把身上的能量都传递到他哪里。 海边的夜晚,呼吸声居然大过了海浪,清晰可闻。沈钦言身体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应该把自己藏起来——但早就来不及了。矮小的灌木丛实在挡不住我和大哥两个成年人。 他的身形凝滞了三秒钟,然后大跨步朝我们走过来。 他哑着嗓子问我和大哥:“阿梨,大哥,你们都听到了吗?” 我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说:“钦……钦言,我不是想要跟踪你,因为姚伯父给我们打电话说姚姐姐失踪了,我们怕她做傻事,所……所以才找到这里。” 她摇摇头,“不,没关系。” 他转向大哥,摊开手心,那是张存储卡。他一语不发地掰断了存储卡,扔在了地上。起初我没想明白这是什么,看到他这个动作,终于明白了这大概是屋子里的摄像器材的存储卡。这个过程中,他和大哥一句话都没说。 大哥一句话都没说,只挥了挥衣袖,抬脚走进了度假小屋。 沈钦言伸手抱住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很想哭——在沈钦言面前,我哭过三次。前两次是因为委屈和辛酸,这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想哭。 我哑着嗓子说:“知道真相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沈钦言牵着我的手,走向小屋前角落里的汽车,“我们回家。” “可是,我担心我大哥……” “我们去车里等他们出来。” 秋天的夜晚也很冷了,沈钦言打开了暖气,在我说话之前,先开了口。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多少?” “……差不多都听到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从来也不喜欢姚遥。” “我十七岁时,姚遥十五岁,她意外怀孕了,流产时背熟人撞见,她吓坏了,就告诉我母亲和继父,说我强暴了她,孩子的父亲是我,她为了不破坏家庭团结,一直忍受着。” “你继父相信了她?” 沈钦言沉默了半响,“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继父和母亲都宁可相信她而不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这么多年,我正如她所说,觉得自己无辜而青白。”他低声说,“现在被姚遥当头棒喝,才知道,我也有错。排斥是相互的,是一种你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恶性循环。我讨厌姚家所有人,讨厌我母亲改嫁,打心眼里讨厌他们。他们自然也讨厌我。我从未给过姚家人一个好脸色,而姚遥却快快乐乐地叫我母亲‘妈妈’,我的憎恨就像岩石那样露在地表,冷漠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厌恶年复一年地增加……最后爆发出来,足以摧毁一个家庭。” 我想,我能理解这种情绪。 他就像《众里寻他》里的那位心理医生,被困在记忆中的城市,孤独地守着那唯一的真实,并且永远难以释怀。 “下午的时候,我本以为你大哥和她已经分手了,我的顾虑就小很多。所以想带你去和姚瑶对质,让你从她那里知道真相——我自己的辩白未免太无力了。可后来我看到她和你大哥一起出现……” 我点点头,把下午发生的乱糟糟的一幕的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 沈钦言以为姚瑶和大哥又和好了,因为不想影响我和大哥,因此忍而不发,恰好姚瑶晕倒了,质问显然不可能持续下去;而姚瑶本来就紧张,看到沈钦言出现在病房,顾虑到大哥在场,害怕他揭穿当年的事情,因此干脆裝晕。 “我知道她是裝晕,于是给她发了信息约她今晚在这里单独见面。我们总要谈清楚。年轻的时候,出于义愤而出走,却没想到,这一出走,在我继父和母亲看来,和畏罪潜逃无异。我不能再被误会十年。” 他说得对,人生中根本没有几个十年。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握住他的手,“那不是你的错,是姚姐姐的错……但是……” “什么?” 我低声说:“我觉得姚姐姐已经改了,勒索的事情,真的不是她让郭毅做的。还有,郭毅已经不能再勒索你了。” 沈钦言目光一闪,“你做了什么?” 我抿着嘴不予回答。 他想说什么,但最后终究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抱住了我。 “下不为例。” “嗯——” 当年的正确和错误,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我的行为的正确与否,也没有答案。答案也许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用记忆、失去和爱情这些看不见的锁链连在一起的,纠纠缠缠,直到永远。 后来,我看到大哥和姚瑶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背着光,神色都不分明,他们慢慢走到了海滨大道旁,上了车。我们的车子紧随其后,一路往市区驶去。 夜晚海边露水很重,窗户上凝结了一层白雾。 回程的路上,沈钦言开着车,他开车还是那么稳,穿过了跨海大桥。而我,不知不觉中靠着座椅睡着了,并且睡得很好。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了颠簸,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到了家。沈钦言正背着我上楼,他的步子迈得很稳。明明可以自己走路,可我就是不想下来,我抱紧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上,就是不做声。 他忽然说:“杜梨,此生能够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不是的,”我贴着他的耳边,“我才是最幸运的那个。” “你会陪着我?” “会的,永远。” 番外之一 Memories 我真的很幸运。没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经拥有的,就绝对不能放弃。 Ⅰ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视,冷不防看到自己的脸。屏幕上的我面带微笑,和嘉宾侃侃而谈。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做这期节目的时候我心烦意乱到了极点,简直想砸了电视再砸墙。 然而我终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关掉了电视,颓唐地倒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人是情绪化的动物,但我到底是成年人了,不比小时候,发起脾气来可以毫无愧疚感地肆意破坏。说到底,这屋子的一花一草都是我自己辛苦赚得的,因为一时气愤而砸掉,委实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端着酒杯走到落地窗前,我静静看着这座热闹的城市。新年临近,街上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即便是从高楼上看去,也是一派喜庆气氛。 因为新年的缘故,我的节目暂停两周。同时,我一直努力争取的新年晚会主持工作也落到了旁人手里——用某些人的话说,我最近状态不佳,工作时不能全身心投入,屡有失误,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人在劣势,就如逆水行舟,稍不留心,就会被水流排挤到一边。 这个微妙的借口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工作,得到了将近二十天的假期。 这是我自二十岁以来,第一次得到这么长的假期,长得简直让人觉得寂寞。 我是一位电视人,如果要更具体地划分,是栏目主播。 我整天活跃在屏幕上,采访时下最热门的人物,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日复一日地工作、工作、工作,我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时间,牺牲了自己的隐私,一切的付出都是为了更高的收视率,也是为了得到众人的认可。没想到工作越努力,失去的就越多,就像流水一样,根本止不住流失的速度。 我从忙忙碌碌中回过头来,发现爱过的人,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我了。 而我一直注视和憧憬着的人,早已不需要我的凝望。 我不是没有觉悟。得到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名声,就应该失去比他人更多的自由,背负起更多的责任。我的要求并不多,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在我身边陪着我——只需要一个人,足矣。 若是以前,总还有沈钦言会陪着我。可现在,他已经去陪别人了。于是,在我三十三岁这年的冬天,我忽然发现,居然再也没有人愿意在我倦怠的时候,朝我伸出双臂。 在彻底醉死之前,我打了个电话给助理。 Ⅱ 我醉眼蒙胧地上了飞机,坐进头等舱。空姐递过来最新的杂志问我是否要看。虽然宿醉让我头昏脑涨,但我还是瞄到了杂志的封面。我不由得笑了,因为封面是我所谓的前男友——沈钦言。 当名人就是这点不好,往往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被熟人看到自己的脸。我跟空姐要了条毯子,把自己捂了个结结实实,继续睡觉。 对沈钦言最初的印象,仅仅是跟在学姐身后的男孩。 那时候他大约二十岁,非常年轻,长相俊美,性格沉静,我对他印象不坏。但那时,我的全部心思都在别的事情上,也没想过要和他成为朋友——对我来说,他更像是学姐身后的一个影子。 后来学姐和顾持钧远走瑞士之前,曾单独请我吃饭。她以为那时的我已经在Max站稳了脚跟,兼之有家庭做后盾,所以请我在可能的时候,多帮忙照顾一下毫无背景的沈钦言。 我没有和学姐解释我的难处,只是点了点头。 只要是她的要求,我没有不应允的。 那之后我和沈钦言才渐渐熟起来。 沈钦言这个人,不论他在银幕上的表现如何,私下里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行事低调,从不为难工作人员,不逛夜店,不买奢侈品,连醉酒都没几次。平时的爱好就是看书,看很多的书,并且会把好作品都背下来,譬如他能背下莎士比亚大部分的作品,背下《战争与和平》里大段大段的文字。 他说,人的记忆力深不可测,就像刀剑,越磨越亮。 他回到学校里勤勤恳恳地念书,结交资深演员,从他们身上学习一切能学习的优点。 我曾经也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努力。他回答说,成为演员,在一般人眼里就像是亿万大奖的获奖者一样幸运,只有提高自己的素质才不会让这幸运沦为无用的装饰品。 虽然他比大多数人的运气都要好,但只有运气的话,他也不可能在演员的路上走得这么远。他的成功,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圈子里的不少人都是用演员这个职业来博取名利,愿意把演戏当做一项普通工作来做的人不算多,沈钦言就算是一个。他是那种只要银幕需要,他就会演到九十岁的人。 虽然我是受学姐所托才跟他深交的,但现在想来,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是他在照顾我。 比如为我做饭,帮我戒酒,在我被工作的压力逼得透不过气的时候拉我一把,更不用提他帮我承担了多少来自我家庭的压力。 并非因为他是我的伪前男友,我才对他如此褒奖。 实际上,连我的姑姑——安氏集团的董事长都这么觉得。 Ⅲ 我的姑姑安乐,是商业圈著名的女强人,作风强硬。她比我年长十二岁,恰好一轮。 她得知我和沈钦言分手的消息,很吃惊。她之前本来并不待见沈钦言,但和沈钦言三次会面后就同意了我们的“交往”。 姑姑说:“如果你准备结婚的话,他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做出这个评价已经是赞美了。 我的祖父白手起家创办了安适酒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在全球范围内都建立了多家连锁店,因此我算得上是富家女。 我的父亲是祖父的二儿子,完全配得上“好逸恶劳”四个字,因为他的男女关系实在混乱,三十岁上下就得了A字打头的病死去了。那时候我已经记事,对父亲面容枯槁、形如鬼魅的模样实在印象深刻,因此后来对混乱的男女关系敬谢不敏。 我母亲在父亲死后,毫无压力地改嫁,把我留在了安家。 安氏家族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各种各样的亲戚姑且不论,直系亲属也不少。祖父有两儿两女,还有一个私生子,除了我父亲死得早,剩下的几人都活得很健康。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 父亲早逝;祖父因为我那不成器的父亲的缘故,对我也很冷漠;祖母倒是对我不错,但她去世得也很早;叔伯则对我这样一个父亲死掉、母亲不在身边的小丫头片子也没什么好感。 一直都是姑姑照顾我,那时候她也不过十八九岁。 她照顾我直到我成年。这期间,她带着我搬出了安家,又搬回来;她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又离了婚。最后,她作为安家最小的女儿,漂亮地赢得了遗产争夺战,终于大权在握,将整个安氏掌握在手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分走一星半点的权力。 接下来,她夺回了儿子的抚养权,一步步将安氏发展壮大。虽然有人说姑姑是唯我独尊的女王,但这就是她行事的态度,像古代的将军,所有的地盘都靠厮杀得来。大家对她忠心耿耿,因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愿意跟着一个强势果断的君主。 姑姑的努力很有成效——譬如说,即使我所持有的安氏股份很少,但通过姑姑有效的管理,仍然让我每年的分红很可观,甚至会超过我的本职收入。 我非常尊敬她。这些年只要我待在静海市,每周必回安家大宅,和她见面吃饭。 但我越来越不想回去了。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年龄越来越大,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谣言,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漠,我怎么讨好都无济于事。 近年来,我和姑姑的联系越来越少,因此这次出门,我没通知她。 Ⅳ 下飞机时,我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她略有惊讶,“你去了瑞士?” “是的。” “回来过年吗?” 我笑,“不回来了。” 姑姑对我有所不满,我心里有数。但人在几千公里之外,她想斥责也无济于事。 安家没有我的亲人,姑姑也要跟我表弟一起过年,我算什么? 我挂了电话,走到机场外打车。 瑞士的冬天很冷,罕见的鹅毛大雪一层层落下来,覆盖了街道。车辆驶过,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车辙。 我随便找了家大酒店住下。躺在床上,我想:我有很多房子,世界各地也都有安氏的酒店,但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家。 我无所事事地在瑞士闲晃了几天,每天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坐着酒店的车,让司机从东开到西,从南开到北——我被四个轮子的铁盒子载着,穿行在瑞士的大街小巷。这个国家实在太小了,两三天时间足够看尽雪山、森林、都市、小镇……每当夜色来临,不论是市中心还是郊区,道路两旁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灯光之海,璀璨而温暖,每盏灯光都代表了一个家。 而我靠着汽车座椅,昏昏欲睡中想起某次和沈钦言的闲聊。 我们谈到最想去的地方,他给了我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童话世界。 我当时大笑不止,说他童心未泯,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童话世界? 他说,正是因为没有才想去。 童话一样的世界啊,单纯简单,无忧无虑。那是神秘的奇境。 我一直觉得世界对我来说是模糊一片的,我仿佛站在浓雾中的行人,迷失了方向。 我喜欢热闹喧哗的环境,却又害怕热闹之后的冷寂。 我知道酒精毒害身体,可控制不住要去品尝它。 我身在浮华的圈子,外表看上去花团锦簇,可又清楚地知道这些浮华终究要散去。 安家的每一个人都婚姻不幸,万幸的是这并没有让我变得愤世嫉俗。我身边的朋友,都能遇到一生一次的爱情。 我采访过很多人,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可我自己对待一切的态度却都是暧昧不明的,我甚至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政治观点。我站在一座浓雾笼罩的桥上,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我以为自己会这样茫然寂寞地度过新年,直到电话响起来。我到瑞士之前把手机给了我的助理,自己新换了一个手机号。所以这阵子没有电话打扰我——如果度假的时候还有电话打扰,那还散什么心? 但现在这通电话我必须要接通。 电话那头是学姐。 Ⅴ 就像我心目中的姑姑只有一位一样,我心目中能称呼为学姐的人,也只有许真。 她的邀请我根本无法拒绝,所以我当即叫司机掉头,去了顾家。他们在瑞士的房子不算大,是位于市郊的一栋小房子,有个小花园,可以种点花花草草。一家五口人住在这里,很是温馨。 在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学姐的丈夫——顾持钧。 这些年我来过瑞士多次,见证了他们住房上的变迁。 他们刚到瑞士的时候,大概经济上有些困难,因此都在顾家住着。我每次上门都不好意思多打扰,总是和学姐约在外面见面;后来他们的经济条件略微宽裕,就租了屋子搬出去;直到小女儿出生后他们才买了这栋房子。 我去的时候,学姐正在准备新年大餐,顾持钧则尽着一个好父亲的责任,陪着几个孩子装饰圣诞树。 我送出了礼物,孩子们很开心——我每年至少会到瑞士两次,几乎每次都会来拜访学姐一家人。因为我幽默且出手大方,对顾家的三个孩子几乎是溺爱,所以他们都非常喜欢我,双胞胎会特别兴奋地说“安阿姨你最好了”,顾竹则会亲热地叫我“干妈”。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喜悦。 顾持钧微笑着跟我道谢,天气太冷,说话时他呵出了白雾。 “安露,多谢。” “不客气。” 他留下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带我走进客厅。屋子里暖气很足,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脱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 我说:“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真是打扰了。” 顾持钧为我倒了杯热咖啡,“过新年当然要人多才热闹。你不忙的话,就在瑞士多玩几天再回去,多陪陪许真。” 我笑,“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顾先生你可不要嫌我待久了。” 他微微一笑,“怎么会。” 顾持钧有个很厉害的本领,就是总能让人觉得他脸上的微笑是自然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看上去非常真诚。但他心里究竟想什么,我一次都没真正看透过。 到底是曾经的影帝啊。 他是学姐的丈夫,也比我年长得多,加上其在电影圈的地位,我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他“顾先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觉自己可能有点畏惧顾持钧。 他当演员的时候是个相当有智慧的演员,现在改行当起大学老师也是个智慧的老师。我从不觉得能用“聪明”这个词来形容他,聪明是一个浅显而浮躁的词语,只能说明某个人某方面的特质。而智慧,则是聪明经过了生活的沉淀结出的果实。他还在电影圈时,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也有过,离开之后,粗茶淡饭的生活却也一样甘之如饴——这就是智慧的体现,而绝非聪明。 智慧让他的一双眼睛洞若观火,让他观察着这个世界的同时却总是保持着理智。唯一一件让他全部心神都贯注其中的事情,恐怕就是和学姐的那场恋爱了。这一段恋爱现在还作为传奇被人谈论。整个故事中,顾持钧付出的很多——简直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现实版,二选一的艰难抉择。 人们对这件逸闻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知道顾持钧做出这个决定需要做多少的心理建筑。 不付出就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因为顾持钧的对手不是别人,是林晋修。 Ⅵ 我放下大衣,去厨房看学姐做饭。 厨房很暖和,炉子上放着蒸锅和高压锅,烤箱里也有香气溢出。我靠在厨房的小茶几前,端着热茶问她:“学姐,你怎么知道我在瑞士?” “我想祝你新年快乐,”许真解释,“但你的手机不通,所以我打了电话给你的助理,她告诉我你的新手机号。我还很惊讶,你从没在冬天来过瑞士。” “临时起意,”我解释,“我也觉得自己此行太随性了。” 她看我一眼,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终究没选在这个时候,只用坚定的语气说:“总之,就在我家过年吧。” 我说:“好啊。” 晚上我和他们在一起吃饭,照理说我一个外人和顾家五口人在一起吃饭,应该会觉得拘束,但顾家在待客上有一种很奇妙的本领,根本不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多余”或“外来”的。并且,我在某些时候也是特别能融入环境的人。 餐桌上的我们聊着时下最新鲜的话题,说着教育孩子的经验,再闲谈一些我们都熟知的人的消息。 比如沈钦言和杜梨。 他们俩在三个月之前拿了结婚证,办了一场完美的结婚典礼。我当时也在场,所以现在可以用幽默的口吻复述着婚宴现场的细节,譬如紧张过头闹出不少笑话的杜梨,比如忙得找不到北的沈钦言,还有杜梨那位相当幽默的母亲。 “小竹当时病了,我没能回国,真可惜不能在现场看呢。”学姐用一种遗憾的语气说。 虽然没能回去,他们也送了份大礼。 顾持钧微微一挑眉梢,问我:“婚礼来了多少人?新闻上没看到。” “三百多人,主要是杜家的亲戚朋友,沈家的也有一些。圈内人比较少,所以新闻不多。” 学姐一惊,“沈钦言的爸妈来了?” “是的。”我说,“他们撑了全场,不容易。” 学姐眼角一弯,笑着叹息道:“对沈家人来说,也是进步了啊。” “对,我当时也这么想。” 吃过饭后顾持钧带着孩子们出去放烟火,我和许真坐在客厅里,慢慢地拆着茶几上的礼物和明信片,这些大都是国内寄来的。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最大的包裹——不出意料,是林晋修寄来的。 他啊,真是什么时候都要彰显存在感的人呢。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Ⅶ 认识学姐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人生的方向,决定放弃进入家庭企业,转而做一些受到人们关注的事业。我对继承安氏毫无兴趣,也不认为自己有姑姑的交际手腕,更不会因为自己不喜欢的事业而和姑姑起争执。 我曾经看过不少心理学专著,心理学家分析说:愿意常常出现在镜头前的人,多半是渴望别人注视的人。至少我是因为渴望得到别人的注视而走向了屏幕前,成为一名主持人,我足够机敏,能活跃气氛,且善于察言观色,喜欢那种掌控全场的成就感。 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努力和林晋修搞好关系。 安家和林家的关系也算是源远流长。我从小就认识他了,虽然远谈不上熟悉。姑姑掌握权柄之后,我和林晋修接触的机会一下子多了起来。我知道他的聪明,敏锐绝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 我和林晋修年龄相仿。他对我很亲切,场面上的礼貌从来不缺,每年我生日时他会送礼物给我,也偶尔会邀请我出席一些私密的聚会。 林晋修在外面名声并不坏,唯一的问题是他总是更换女伴——我虽然说不上喜欢他,但如果他对我提出什么要求,我也不会拒绝。我长相并不差,气质自认为也还好,至少肯定高于他身边女伴的平均水准,但他对我好像没有兴趣,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什么,所以有一度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失望还是庆幸。 奇妙的是,他的女伴虽多,但男女关系并不混乱,真正发展到男女朋友程度的,则一个都没有。他的心中有一把精确的直尺,总是准确地测量出与她们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在所谓的上流社会圈里连个像样的绯闻都没有。 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纯粹享受那种被人崇拜和喜爱的感觉。 他高高在上,宛如一个帝王,微笑着观看着一枚枚献祭上来的少女心。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并且很有意义。 所以他跟我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大家都是心机深沉的那类,很快就知道对方要什么,可以愉快地做交易。 在林晋修看来,我功利心太强,并不够纯粹。 我看过荣格的书,他将人的原型人格分为四种:面具、阴影、阿尼玛和阿尼姆斯,还有一种,自性。而人格面具,是一个人个性的最外层,它掩饰着真正的自我,与社会学上“角色扮演”这一概念有些类似,意指一个人的行为在于投合别人对他的期望。林晋修就明显是那种人格面具还超其他人格的人,他的假面具比真正的他还要真实。 所以我没想到林晋修会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 许真在他心中的地位很特殊,我一开始就察觉到了。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我是因为林晋修而结识了许真——我敢说,包括学姐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和许真的结交完全和林晋修一点关系都没有。 林晋修知道我和许真关系亲密后,居然罕见地皱起了眉头,旁敲侧击地警告我,言下之意是不许我在许真面前说些“没用的事情”。总是戴着面具的林晋修何曾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我曾经恶趣味地想,这难得的真情流露,大概算得上是他“本我”的体现吧。 之前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有幸一直旁观着,也不由得感慨命运弄人。 林晋修这个人,算不上冷漠,其实他有时候想当宽容,只是他的感情有限,就像一瓶水,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许真,也没什么分量给别人了。 许真对林晋修来说,早已经成为一个不能忘怀的符号。 Ⅷ 新年的第三天,我在酒店遇到了沈钦言和杜梨。因为刚刚结婚的关系,他们看上去是满面春风——和寒冷的欧洲颇不协调。于是我心想,和电视剧一样啊,所有的关系人都聚集在一起了。 我跟沈钦言开玩笑,“大冷天的来瑞士度蜜月?” 他说:“阿梨说想要滑雪,所以就来了。” 沈钦言对杜梨,真是宠爱到了极点。 杜梨看到我,开心地说:“安露姐,你也在瑞士?”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一个人来了瑞士。 “那我们去滑雪吧!” 我不回答,先看向沈钦言。杜梨心机全无,也许不知道在新婚旅行时候,多我这样一个外人不好。 沈钦言对我摇摇头,欢迎我加入滑雪军团,“不介意的话,一起去? ”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前男友的现任妻子杜梨。 杜梨这个女孩子,可谓最幸福的那一类女孩,生活得让人羡慕。她模样可爱,娃娃脸,大眼睛,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她家境优越,家庭关系和谐,长相也足够可爱,还有个天才的脑袋。 美丽、金钱、天赋,她一样也不缺,因此她能够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在宠爱和关怀的环境中长大,本可能会变成一个娇蛮的女孩。可能是因为家教好,又或者会养成娇蛮习性的时间里她都沉浸在电脑世界中,所以她的性格是天真而不是娇蛮。 对,就是天真。 属于天才的天真。 我想,就是因为那股天真劲儿,沈钦言才会爱上她。杜梨身上那种单纯的气质,让她在结婚后依然毫无为人妻子的自觉性,连样子都没有。她甚至还挎着那个大包——里头装着她的电脑等一系列电子产品,走到哪里背到哪里,绝不假手于人。 她坐在电脑前很厉害,而在生活中却又远不如网上地么精明。她纵横的地方不是物理,不是数字,而是网络。网络深邃完全不逊于现实生活,所以她有个天才的脑袋的同时,并非完全不知世事。 他跟我说,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很好,能遇到这么完美的一个女孩。他用了足足十年,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找到了一个值得爱一辈子的人。对他而言,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一定要好好把握,因此不能再扮演我的假男朋友了。 我当时真的想不到他会用这样的感情去对待一个女人,一瞬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酸甜苦辣都有。 我虽然不爱他,但也有小小的失落。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那么着迷? 后来我见到了杜梨,终于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让我认输。 我自叹弗如。 Ⅸ 阿尔卑斯山区,夏季是避暑的好地方,冬季则是世界是最美的滑雪胜地,雪道可以长达数百米,坡度极妙,滑翔而下,宛如在云间飞行。 滑雪是一件需要技巧和天分的事情。我算是个中高手,沈钦言也不差,被我叫来的学姐和顾持钧一有也想当不错,因为他们都算是运动高手,并且年年都会来这里滑雪。 最惨的是杜梨,她的样子只能用“可悲”二字来形容,沈钦言手把手地教,可她就是四肢笨拙,动作不协调,摔倒了不知道多少次,连顾家的三个孩子都不好,看得我们心惊肉跳。沈钦言则压根不许她再挑战下去,直接带她去了休息室。 场地是我租的,我作为东道主也跟过去,跟她说:“算了吧,你先休息一下。” 她满脸是雪,哭丧着脸看我,“安露姐,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能做好?许真姐也是……你们都是。” 她这时候很像小孩子,我安慰她,“我做不好的事情可多了。” 沈钦言拍打着她身上的雪花,又好气又好笑,“回去后我们找个滑雪场再练练。” “再练也学不好了!”她闷闷地说,完全沉浸在沮丧中,“还是我提议来滑雪的……真丢脸。” “有什么关系?”沈钦言揉了揉她的小腿,“疼不疼?” “疼!” 念叨完她就从包里掏出了电脑,愤愤地打开了一款滑雪游戏,小声嘀咕着诸如“我真是除了会摆弄电脑什么都不会了”之类的话。 我微笑,发脾气和撒娇都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才有的特权。我不再打扰他们,坐缆车回到山顶。 虽然她在运动上笨拙了点,但是在各种意义上讲,杜梨都很适合沈钦言。 嫁给明星自然有很多的负面效应——比如上街会被人围观,吃饭会被人偷拍发到微博上去。我曾经采访过一位获得终生成就奖的著名影帝,问他一辈子是否有什么遗憾的事情,他思考许久后苦笑着说:妻子和女儿从不跟他一起出门。 但所有问题在杜梨面前都不是问题,她完全不是娱乐圈里的人,也不爱出门,她所在的IT行业和影视圈八竿子打不着,自然活得快快乐乐。 作为演员,沈钦言自然少不了在电影里和别的女人上演一段段感情戏。杜梨对电影兴趣也不大,她的态度非常开朗,她完全不介意电影里的沈钦言和别人谈情说爱。她曾经明确地告诉我:这只是一份工作,根本无所谓。假戏真做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沈钦言身上,她非常有信心沈钦言不会谈心。 她的自信是有道理的。我从来都认为,好演员多半有性格上的缺陷,并且越好的演员缺憾越大,如果说顾持钧的缺点是自负和骄傲,沈钦言的缺点除了冷淡之外,就是在感情上的固执。 所以,对他们来说,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杜梨的父亲。据我所知,杜梨的父亲起初对女儿和大明星交往并不赞成,但好在杜梨的母亲对沈钦言格外满意,完全站在杜梨的方阵里,对他们的关系举双手扶持。 所以最后,他们还是结婚了,一定还能在一起生活好几十年。 Ⅹ 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重脚轻,于是知道自己生病了。 我自诩是身体素质很好的那类人,没想到异国他乡竟然生病了。到底是不适应这严寒的气候。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裹着被子靠在床头慢慢喝,第一次认真打量屋子里奢侈的陈设——第一次发现,我真不应该订这么大的房间,实在太空了,空调的暖风根本不足以加热这么大的空间,我身体一阵阵地发冷,觉得目眩。自己会不会一直这样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生、老、病、死,无人知道? 然后房门就被敲响,是沈钦言和杜梨。 今天的雪越发大了,他们也被困在酒店中,于是来找我去打球。 看着他们的脸色,不知为何我微微笑了。呵,原来我不会一个人默默病死。 不知道我的气色究竟糟糕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沈钦言脸色一变,马上拿起电话要找医生。我阻止了他,只说吃药就好。 于是沈钦言打电话给前台,请他们送来体温计和医药箱。 杜梨坐在床沿,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安露姐,你一定是昨天去滑雪的时候有受凉了。” “有可能。”我微微笑着说,“我也没想到瑞士的冬天这么冷。” “是啊,比静海冷好多。”杜梨感慨地说,“安露姐,你以前没过来吗?” 其实我根本打不起精神,但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摇了头做了回答,“没有在冬天来过。” “哦——”她歪着头想了想,“安露姐你来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们一声,怎么想到自己来呢?” 是啊,怎么会想到自己独自来的? 我不做声,疲倦地摇了摇头,伸手盖住了眼睛。 可以说谎话,但是太累了,连说谎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钦言递给我一杯温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半晌。 我没做声,我知道他看出来了,也许更早就发现了。 他只是沉默地转过脸去,跟杜梨说:“有人在敲门,阿梨,去开门。” Ⅺ 我在酒店躺了两天,感冒终于彻底痊愈了。 翻开日历,假期也快结束了。助理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说某某要找我,某某栏目邀请我出席……诸如此类。 我提前离开瑞士,反正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临走之前学姐开车送我去机场,我们在机场的咖啡店慢慢地喝咖啡。 “你一个人来瑞士的?” 离开的时候才问我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心里默默苦笑,学姐做顾太太太久了,学会顾持钧那套迂回的问话方法,旁敲侧击地打听我现在是否有伴。 “是一个人。”我面色不改地回答。 去年和文清分开之后,我再也懒得去经营一段感情了。我为她付出的不算少,可得到的结果却是利用和欺骗,光是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沮丧。 “安露,我之前一直在猜测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瑞士度假。这几天我看了很多新闻后才知道,你的工作上似乎遇到了一些不顺利,是吗?”她很谨慎地说。 我弯起眼角笑了,“所谓的职业倦怠期,我也不能每分钟都搬出女强人的形象啊。” 她一怔,半晌后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想得太不周到了。”她喟叹,“你太勇士了,我有时候就会忘记你也会累的。” 我心里一酸,轻轻说:“不不,学姐我很高兴你关心我。” “总之,如果你不嫌我啰唆的话,我想说——”她顿了顿,微微仰起了脸,用一种长辈看孩子的目光瞧着我,“我能想象到你的工作有多轻,你一个人太累的话,不妨找一个人陪着你。” 我怎么会觉得她啰唆呢?我于是温顺地回答:“是的,我也这么想。但这个人可遇而不可求。” 她给自己的杯子加了水。 “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她认真地说,“小竹也已经上小学了。所以我想,年后,我打算出去工作了。” 我喜悦而急切地说:“真是太好了!” 学姐莞尔,“你倒是比我还高兴。” 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学姐打算做什么工作?” 她说:“一家银行有一个实习的职位,我想去试试看。” 我连连点头,“不错!” 她做什么工作都不要紧,只要能走出家庭,面向社会就是往好的方向转变。 她被套牢在家庭里已经太多年了,以我的浅见,这是一段足以磨灭灵性的时间。最好的年华献给了丈夫和孩子,自己却什么都没剩下。想起Max最近大红大紫的一部电视剧,说的是三十五岁的女主角和家财万贯的老公离了婚,再次走向社会重新学习的故事。 广播里响起了催促登机的声音。 我起身,她抱住了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安露,我每次看到你在电视上那神采奕奕的样子,都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努力一下,不能一辈子都被局限在家庭中。”她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给我的动力。” Ⅻ 我走进登机口。 阳光从侯机大厅的玻璃幕墙透过来,洒在我的脚下。我拖着行李大步走进那片灿烂的阳光中。迎着明亮的光线,我的眼泪决堤而下,怎么也止不住。 若说在社会上,存在一种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人,大概就是娱乐圈的名人了。他们是每个人心中的过客,带着一圈浮华的光影,却几乎不能在别人心中留下什么。他们认识了很多的人,可真正能够促膝谈心的却越发稀少。 我坐在飞机上,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俯瞰地面,这座城市离我越来越远,就像广袤大地上的一盆精致的盆景。我搜寻着一切可以辩论的目标,街道、教堂、车辆——芸芸众生,来来往往,劳劳碌碌,普普通通,却搭建起了硕大的舞台。 我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平凡的人,真正志得意满功成名就的毕竟不多。 所以我真的很幸运。没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经拥有的,就绝对不能放弃。 我的工作,让我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和喜欢,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忽然听到有人叫我,“请……请问,您是安露小姐?” 我缓缓地侧过头。 我的邻座是个年轻的女孩,刀子有着透气的眉眼,神色腼腆,很紧张,连搁在扶手上的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她怯生生却满眼兴奋地眼看着我,“安小姐,我非常喜欢您和您的节目。我……我真是太意外了,没想到能在飞机上看到您……” 往常,我对粉丝总是客气而疏离,而此时我却微微笑了笑,轻轻颔首。 “是我。” 番外之二 十年 在梦里,她还是我初遇她时的模样,行色匆匆,手里抱着许多课本,穿着红白格子的校服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她走得很快,却忽然抬起头,小半张脸藏在课本背后,悄悄地、小心地瞧了我一眼。 A-1 昨晚,我又梦到了许真。 在梦里,她还是我初遇她时的模样,行色匆匆,手里抱着许多课本,穿着红白格子的校服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她走得很快,却忽然抬起头,小半张脸藏在课本背后,悄悄地、小心地瞧了我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我豁然惊醒。 我有很我年没有见过她,自然也没有梦到过她。 我听说每个人在年老的时候,都愿意回首往事,回忆那些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但我正值盛年,怎么会如老人一般,不断回忆往事? 我披衣下床。拉开窗帘,窗外晨光熹微,树上的小鸟像往日一样声声啼转。佣人们已经起床,在花园里忙忙碌碌。金色的阳光流水似的溢开,铺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七点整,我下楼吃早饭。 十多年来,我已经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作息规律的人。 当年还曾经笑话过爸爸和大哥那严苛的时间表,如今我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并不是强迫症,只是每天的事情太多,只有把时间精确到分钟来安排,才是最富有效率的做法。 如往日一样,早餐很清淡,餐桌对面的电视大屏幕上滚动着新闻。 张菲进屋,跟我汇报一天的工作。 汇报完她却迟疑了一瞬,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到车上去等我。 她向来利索高效,难得如此犹豫不决,我抬头看她一眼。 “林董,”她说,“有一件事……” “怎么?” 她看向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许真小姐明天回国。”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昨晚的梦来,不由得想:原来,那个梦应在今天。 B-1 我认识许真的时候,还在上高中。 很多人都觉得,中学阶段是一个人一生最重要的几年,但对我来说,也不过如此。顺利地在校园度过了五年之后,我以为我的人生不会再发生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了。谁想到,会认识许真。 对许真最初的印象已经稀薄了,我想不起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这么多年屡次回想也没想起个所以然,后来有次试探地问她,她也只是笑,并不答我。 她给我的印象,就像是画画一样,是一层层渲染上来的。 最初是一张白纸,有人手持炭笔,在上面随意勾勒出的寥寥几笔,那是微薄清淡的形象。之后一笔笔勾线,颜色渐次加深,单薄的颜色干掉,再涂上色彩,画面在阳光下已显得流光溢彩。 记忆中的她,和学校里的其他女生不一样,不论何时整个人都晶莹剔透,宛如校园里的清流。后来才知道刀子在上高中之前一直和父亲奔波于世界各地进行考古发掘——难怪她身上没有世俗之气。 许多人修炼了一辈子都难以洗刷掉身上的都市气息,她的人生经历却是反着的。 我并不想去招惹她,每次看到她只是略微点头。 可她面对我的时候,总会面红耳赤。 我当然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我从小学习礼仪课程,又有着绝佳的直觉,关于从肢体动作和细微更好揣摩人的心思,所以看人一向很准。事情一目了然,她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而我又是个特别适合幻想的对象。 喜欢我的女孩子很多,我其实并不为此自豪。女生们对我的爱意绝大部分是由我显示的家世和光鲜的外表催生出来的,再辅以她们的想象力——于是产生出被称之为喜爱的情绪。来时似一阵风,去时也似一阵风,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随后忘得干干净净。 我不能控制别人的感情,但我决没想到她会跟我表白。 喜欢我的女生很多,有胆量走到我面前跟我表白的却不多。 从这点上说,她很勇敢。 可能是和父亲在野外探险的生活,让她有了无畏的勇气。 和我关系比较密切的异性,不论女孩还是女人,大都家世出众,和我家之间有利益牵绊,说话也直来直去,有意向就直接开口,不会玩这种小情调的表白游戏;而更多的异性则觉得我高不可攀。我知道自己在一般人面前的形象——彬彬有礼的,有教养的,同时也是高贵的。 她垂下了头,轻轻跟我说“跟我交往”的时候,晶莹的脸庞绯红过耳,但声音清晰,眼神坚定。 我微笑。 勇气可嘉。 A-2 每天七点半,我准时出门。 上车之前发生了一点意外,保姆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叫住我,“林先生,林越少他不肯下楼吃饭,也不肯去上课,正在大闹。” 我脸一沉,他越大越骄纵任性,一点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在如何耍脾气上和他母亲如出一辙。 “那就押着他去。” 我上车后就在车子里看文件,一份份批示。张菲拿过我签字的文件,跟我汇报今天的事务和必须要见的人。我的助理加起来有四位,张菲是最勇干的,极善于统筹时间,大脑犹如一台机器,每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退下来之后,是我和大哥主事,大哥接管海外业务,专心扩展,我则负责国内公司和投资事务。我要抓紧每分每秒做事。 时间总是不够用,钱和权力唯一买不到的就是时间。 我准时到达办公室处理今天的事情。九点时,助理敲了敲门,低声说:“林先生,可以去医院了。” 虽然我坚信自己身体健康,但每年都会在艾瑟医学中心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艾瑟医学中心不但有林氏的投资,每年还有大笔林氏的捐款用于对癌症研究。 本是例行公事的检查,没想到准备离开时却发生了变故。合作多年的房院长叫我前往她的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林先生,我们想再做一次复检。” 我眼角一沉,“嗯”了一声。 院长取过X光片,在桌上摊开,“我们发现,您的肺部有一片小阴影。”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是否有必要更改遗嘱。 B-2 虽然拒绝了许真,但我没想过跟她闹僵。 那晚的泳池派对,不过是无聊之举。 我母亲早逝,爸爸一心一意忙着事业,全世界飞来飞去,和政客商人各色人等周旋;大哥在国外念书,最亲近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围在身边的亲戚朋友同学,大都是有所企图的。 但我并不讨厌这种虚伪,世界上的事情本就如此。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人更好的投资。 巴结依附你的人里,未必没有聪明人;伏低做小的那些人里,也未必没有实干家;骄奢淫逸的人里头,也未必没有冒险者。有一群忠实于你的人,是基础;能和你平起平坐的人,则更要结交。 单枪匹马的人不可能在这个社会里生存的,你再强大都不行。 社会是个网络,人际关系更是个网络。经济、政治、文化……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密密匝匝犹如一张巨网,互相利用,互惠互利,达到平衡,就可以维持林家势力不败。 我和林氏家族的每个人一样,进入贵族中学,我需要有自己的社交圈。这要靠金钱和个人魅力建议起来。 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谈不上多喜欢念书,但我很喜欢看到自己的分数遥遥领先,独占鳌头。林家人的骄傲,也体现在这里。 学校中的考试分数从来不能说明一切,但只有做到完美,那么其他人才会听他的话。 成绩单上的全A是一道证明题的完美答案——优秀的头脑、缜密的思考、超凡的学习能力,要想让一帮家世和你相关无几或者欲收入麾下的聪明人对你折服,最简单省事的法子,就是要让他们看到,在学习能力上,你比他们优秀得多。 圈子里的人都出自世家名让,拥有的太多,难免骄奢淫逸。虚无的青少年时光,无事可做的时候,少不了要无中生有地折腾点事情出来。 我不需要敌人,我需要合作者,而且,我完全不介意跟他们一起胡闹,这挺有趣的。 在酒精和药品的催化下,每个人都原形毕露。 好酒好色好赌好财,每个人都有软肋,此时看清楚,以后想要控制他们,自然容易得多。 这不是一桩大事,但看在许真眼里,大抵跟天塌下来了一样。 她居然开始跟我作对。现在这种社会,但凡明智一点的人都知道知难而退,而她却学不会。在我眼底,她的举动无异蚍蜉撼树,但是我觉得有趣。恨意这种感情从来都依附爱而生,她越恨我恼我,对我的感情也就越深。 我略微授意,自然有人对付她。 她百折不挠。 储物柜被盗就挂上两把锁;作业本被撕掉就重新做一份。有时在路上遇到她,她就气鼓鼓地盯着我看,好像下一秒就会冲上来咬我一口。 我现在才真觉得她有点意思了。 A-3 回程的路上,我沉默不语。 很多情况都可能让肺部出现阴影,但阴影的部位、性状很关键,我很不幸遇到了最糟糕的那种。医生保守地说需要活检才能确定那块阴影是什么,并试图跟我说,我最好尽快复检,她说如果需要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 我的回答是“三天后”。 我相信自己具有临危不惧的素质,能统揽全局,能同时解决诸多问题,有应付各种突发情况的能力,可我着实没有想到,在三十五岁的这一年,会在一个毫无异样的早晨,听到“您的肺部可能长了肿瘤”这样的话。 张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沉默半晌,问她:“林越几点下课?” “一个小时后。” 我对司机说:“去接林越。” 虽然已经是暑假,但林越被我要求去学艺术和几门语言。我清楚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个任务过重,要求过高,但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我从来不喜欢学校,也不喜欢读书,只是喜欢成绩优秀的感觉。 林越似乎没想到我会来接他,我坐在车里看到他在保镖的陪同下从校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别别扭扭,满脸不情愿。 我下了车,站在车门旁,叫他。 “林越。” 他循声看到我,呆立在校门外,怔了好几秒。我这才想到,这恐怕是我第一次到学校接他,难怪他会吃惊成这样。 保镖带着他走到我面前,我牵过他的手。他皱着眉头,嘟着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我看了他一眼,我知道这一眼的威力。果然,他这才让我握着他的手。 “中午想吃什么?” 他盯着我,也不叫我,仿佛我不是他爸爸而是外星人。 我本来想皱眉训斥他一顿,但转念一想,生生忍住了。 “今天下午没有课,”我说,“陪爸爸去吃顿饭。” 他不做声,只是抿住了嘴,不情不愿地跟在我身后。他不敢在我面前反抗,只能用爱答不理的态度来表达对我的愤怒。小孩子的仇恨啊,不可谓不深远。 我头一次意识到,我的一生都在忙碌,忙着工作,忙着投资,连坐车坐飞机的零散时间都在看文件,连结婚都只用了两天时间,我的每一秒钟都是在跟整个世界打仗,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没有时间去好好做一个父亲。 B-3 高中三年,没有一件事情超出我的计划。我上了大学,就把高中时代的恶作剧抛之脑后。直到我在新生名册上重新看到许真的名字。我记得她曾经说过,以后要和她爸爸一样成为考古学家,所以我半点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我的学妹。 看着新生名册,我忍不住大笑出声。 办公室的其他人见了鬼似的看着我,面面相觑。 我笑着对他们说:“帮我个忙。” 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看到她。她和两年前一样,非常精神。光线薄弱,可她看起来依旧是光彩照人,她所到之处,男生们都会死死盯着她瞧。我微笑着朝她走过去。 我不是圣人,我会儿子错误,有时还会做一些幼稚的事。 她曾经非常喜欢我,但我认为那只是年轻女孩的一个梦,至于现在——我真想知道,这份喜欢是否还存在。我的本意只是想逗逗她,做个小测试,看她对我的感情还有几分。我并非不相信爱情的那种人,但我知道,爱上一个人是容易的,为爱情做出牺牲才是难得的。 我却没想到有人误解了我的意思,用小偷的名义把她关了起来。 我并非想为这件事情辩解,毫无疑问,这件事应该由我来负全责,是我对她做过的所有事中最恶劣的一件。许真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论真相如何,但都是因为我的小把戏。 我把她从地下室接出来的时候,她看着我,眼里是心如死灰的情绪。 许真就像是她的名字一样真实坦诚,不拘小节,大气磊落而倔强。她并不掩饰对我的疏远,我觉得这样也不坏。我伤了她的心,她自然要躲开。道歉无用的情况下,我只希望她不要憎恨我。但她没有对谁说过我的半句坏话,在我准备出国读书之前,她甚至送了我一份珍贵的礼物。 然而事已到此,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只想弥补她。 在国外留学时,我从安露那里知道了她的父亲得了肝癌。父亲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为她请来了最好的肿瘤医生,有个医生比什么都管用。我当时不认为她会遇到经济问题,从她高中时的吃穿用度来看,她家并不缺钱,而且她的父亲作为著名的学者,保险应该也有的。 但她的父亲最后还是去世了。我回国初见她时,发觉她瘦得可怕,并且正在为打工四处奔波。她以前略微有点婴儿肥,脸颊鼓鼓的,非常可爱,但现在整张脸瘦成了瓜子脸,下巴尖尖的,很可怜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帮她一把。 A-4 吃饱了饭,林越很快就因了。我让人送他回家。一顿饭他都没跟我说话,简直是遵从我的命令而吃饭,偶尔抬头看着我,眼神也飘忽不定,大概还在生我的气。 车子路过山茶大街的时候,我瞥到路边的人影,心口一紧,两个字脱口而出。 “停车!” 司机刹车太急,惯性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在我后背上狠狠一推,我前倾身体,往外看去。 没错,是许真。 她留着齐肩的短发,双手抱着两个巨大的超市纸袋,大概是东西太重,她看上去颇为吃力,肩头的包都要滑下来了。我知道顾持钧因为电影的缘故,两个多月前就回了国,当时她没回来——或许是因为孩子上学的事,直到昨天才回到静海。 当年她和顾持钧果断地离开静海,足足十年都没有回来,这次肯出现在这里,应当也是下了不少决心。 “许真。” 多少年没见她的人了,她不复二十岁时青春飞扬的模样,衣着朴素,抱着纸袋立在路边,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看上去傻乎乎的。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唇动了动,许久也没能说出一句话。道旁的车子飞驰而过,她腾出一只手,捋了捋快要被风刮到眼睛里的头发。 她的女儿——那个叫顾竹的小姑娘看了我几眼,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妈妈,这位叔叔是谁?” 她这才反应过来,垂下了眼睫,我知道这是她在控制情绪。果然下一秒她对我露出微笑,“学长。” 我们俩之间曾经什么话题都可以谈,现在能说的却不多。 “好久不见。”我顿了一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因为太久没见到她,凝固。此时,当年的记忆和尴尬一并缓慢复苏,我们的交谈也变得愈发困难。 她微微笑起来,眼角的细微纹路一闪而逝,“昨天回来的。”她顿了顿,低下头去跟顾竹说:“小竹,叫林叔叔。” 我不动声色道:“舅舅可能合适一点。” 她一怔,又慢慢点了头,“嗯,也对。” 顾竹歪着头看我,又对我甜丝丝一笑,“您好,您就是每年给我寄礼物的那个林叔叔?”她和许真不太像,眼角眉梢尽是顾家人的影子,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她甜美乖巧。看来,和我不一样,许真是个成功的母亲。 总不能在路边待太久,我前倾身体问她:“我送你回家?” 她似乎没想到,脸色有点复杂,“啊?不用了。我家也没远。” 他们住在她父亲留下的公寓里,的确是不远的,并且我现在也没必要和她争执是否要送她回家的小问题。 我颔首,“既然你已经回来,我为你接风洗尘。” 她短暂地思索之后,点了头。 “好。学长你事情多,你定时间。” B-4 许真是个热心得过了头的人,我很早就发现这一点,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但助人为乐到差点在火灾中丢掉性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在接到安露的电话时,平生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看到在医院里熟睡的她,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揍她一顿还是揍我自己一顿。我迟钝至此,非要等到在死亡线上挣扎过一次,才能把那些过往得失看得更清楚,意识到谁才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如果说我的人生中有什么意外的状况,那一定是没想到许真和梁婉汀是一对母女。因为没料到这一点,所以也没想到许真的生命会冷不防地出现一个名叫顾持钧的男人,他令我满盘皆输。 我一直知道我父亲有个红颜知己,但我一直缺乏了解她的兴趣。我心中最美的女人,永远是我母亲。父亲身边的其他女人,不过如此,我连梁婉汀的名字都不想听到。 看外表,这位女导演算得上美丽。难怪我爸对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 话又说回来,比她更美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她再怎么美丽,也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了。女人最重要的是年轻,青春逼人的女子不必涂脂抹粉,整张脸也是靓丽的,在暗自也能发光。 但我到底不是我爸,他有他的审美,并且不容置喙。 我爸常说:“等你有了实力,才能在我面前发表意见。” 我从大哥那里知道她的事情。母亲过世数年,如果父亲再婚,按照惯例,继母和我们兄弟间,多半又是一场财产的纠纷。 但很快大哥就放下心来,因为她不愿意嫁给我爸爸, 因为爸爸多次求婚不成,我特地看了看梁婉汀的电影,大都很不错。她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不愿意嫁给我爸爸。美丽的女明星是一回事,但美丽的女导演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己打拼天下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坚定,不需要做蔓藤花,攀附在大树的身上。 我看到过爸爸和她在一起,两个人之间的话并不多,可空气中弥漫的气氛谁都能感觉到。 我当时哪里知道,她会是许真的母亲。 后来我想,这对母女,在骨气上,真是像极了。 前几天的某一次,我同许真通电话的时候,她忽然问我,当年是不是对她母亲有什么意见? 她完全搞错了。 我对梁婉汀本人的意见不大,我生气的,是我父亲。 我不理解我那英明神武的父亲为什么会对着某个女人这么执著,十年如一日,完全把我逝世的母亲抛之脑后。要知道,爸爸在我母亲逝世一年后,就开始追求梁婉汀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心情。 因为单纯的爱从来都不会长久,总要带一点点仰望的崇拜,因为可望而不可即,才会心心念念,难以割舍。 A-5 我的身体状况可能出现问题的事情迅速传到了我爸爸的耳中,他叫我去问话,又勒令我带着林越去。 他几年前放手了部分权力,虽担着主席职务,但不再负责具体事务,有更多的时间陪我的继母。梁婉汀其实还很年轻,但身体想当差,她早年全部精力都投身在电影事业上——电影导演本来是男人的工作,她要打拼出自己的天地,获得和男人同等的地位,那付出的努力是男人的三倍、五倍,甚至更多。她拼命工作,透支自己的生命,换来憔悴的躯壳。 所以这十多年来,她再也没有涉足电影圈,而是转身了舞台,执导了几部不那么累人的舞台剧。 爸爸和她现在住在城外一栋安静的带有大花园的宅子里,时不时到市区一趟,倒是很有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意思。 我到的时候,被院子里的热闹景象惊住了,三个小孩子在院子里闹作一团,嬉笑声不绝,这地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随后我看到许真和她的母亲坐在一起闲聊。 准确地说,是她母亲述说,而许真安静地倾听着。 我对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许真隔着凤凰花架静静看着我,待我走近后才略一颔首道:“学长。” 她对我的称呼一直没变。梁婉汀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对我身边闪出的小脑袋说:“小越来了。” 许真躬下身,对林越亲切地微笑,“小越,你好。”她对孩子态度亲切,我想她真是个好妈妈。 我拍拍他的头,“叫许姨。” 可惜林越只是别扭地翻了翻白眼,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气呼呼地说:“我又不认识她。”就像他每一次别扭时的模样。 我一时有些尴尬,正想发作,许真却对我笑着摇头,“没什么,我家那儿个更糟糕,咦,跑哪里去了?” 梁婉汀说:“ 阿修,你爸爸在书房里。” 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爸爸会跟我说什么。果然,不外乎是皱着眉头问我为何拖延,为什么还不去复检。 “我会去的。” “什么时候?” 我不喜欢被人逼问,但这人是我爸。 我冷冷回答:“我有数。” 爸爸的脸色同样不好,“拖了三四天,你现在敢对我说有数?你什么时候做事这么拖延了?” 这的确不是我的性格。我只是担心,如果被确诊为恶性肿瘤,我能不能忍受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都在想我是不是今天就要死了。 “你祖父六十七岁患了淋巴癌,治疗之后,保持着乐观的心态,也活到了八十。”爸爸平静地说,“早一天确诊,可以早一天确定医疗方案。一天都不能耽搁。” 爸爸思虑从来周全,会考虑到最坏的结果。 我第一次站在生死边缘时或许会比现在更乐观,但当年的汽车炸弹事件留给我的阴影还在,我有一阵子没想起当年的事故了。可这次身体一出状况,当年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 从书房走出来,我看到守在门外的许真,只需要看她的表情,我就清楚,她也知道我的肺部有阴影这件事情了。 我比了个手势,示意换地方谈。 当年的默契犹在,我们绕着花圃慢慢散步,仿佛时光倒流。 我说:“我还没有去复检。” 她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去?” 我一直拒绝想起这件事情,可是,在她面前可以说出来。 我不动声色地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患上的是恶性肿瘤,怎么办?” “就算是恶性,现在医学发达,治愈率也很高的。”她表情诚挚,“学长,你不用想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 “以前也不会想,现在……” 她扬起嘴角,真正绽开了微笑,“不,学长你那么年轻。我相信你的运气,你总是会化险为夷的。” “希望真如你所说的那样。” 她期盼地看着我,“那你什么时候去复检?” “你什么时候当起我爸爸的说客了?” 我本是玩笑,不指望她的回答。 但她摇摇头,“不是。” 我说:“明天。”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表情颇有犹疑之色,半晌后仰着脸看着我,“学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陪你一起检查?”和那天见到的素颜不同,她今天化了一点淡妆,看上去精神很好。 小孩子的嬉笑声从远处传来,我没有回答,慢慢抬起视线,看到顾家的双胞胎在花圃的一角打闹,顾竹跟在她的两个哥哥身后一路小跑,林越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看着他们。 许真没再提起跟我一起去医院的想法,忽然说:“小越很像你。” “我的儿子,自然是像我的。”我说,“可惜脾气大得很,你不要介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后说:“因为他太孤单了。学长,你不打算再生一个孩子?” 我忽然笑了。许真捋了捋头发,迷惑地看着我,片刻后也微微笑了。是啊,十年前的我们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们会一起平和地叙旧并且探讨养孩子的方法。 我心里一动,忽然间我有了一个好主意。 B-5 自己有一家医院的好处,是不但体检过程很快,化验的效率也很高。 我坐在会议室,心不在焉地看着新闻,活检让我胸口轻微发疼。电视上播放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我知道自己的外表看上去一定是镇定自若,庄严凛然的。但我同样知道,没有人在这样的宣判之前还能维持内心的平静。不管一个人多么自以为勇敢和沉稳,认为自己不怕死,等到他真的要听宣判的那一刻,也还是会恐惧。 我终于承认自己害怕,害怕一切属于我的未来被疾病无情地剥夺。几位医生推门而入,我看到院长面带笑容,喜色毫不隐藏。 他说:“林先生,恭喜,肿瘤是良性的。” 我背过身去,把积压在胸中的那口气慢慢地呼出来。 我知道我又逃过一劫。我在危险的悬崖边打了个转,然后又回来了。虽然肿瘤是良性的,但手术还是要做的,安排在一周以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医生讨论了。 我离开医院,下了楼,穿过大厅。 我走得很快,直到在医院大厅中看到一个伫立在落地窗前的消瘦背影,她正远眺窗外的景色,仿佛正在倾听自然之外的声音。我放缓脚步,可她仍有所察觉,下一秒迅速转过身来,倾身看向我,小声地问:“怎么样?” 我扬起眉梢,朝她走过去。 窗外的阳光笼罩了她的全身,连头发都在闪闪发光。 她盯着我的脸许久,忽然低下头,小声说:“你没事就好。” 我感喟良多,想起当年火灾之后,我就这么站在她的病房里,固执地站着,等她醒来。十年之后,这幕场景彻底调换。 “虽然是良性的,还是要开刀取出来。” 她说:“这,无大碍吧?” “所说是。” 闻言她笑得很开心。她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含笑的眼神和当年一模一样。 “小越还听话吗?” “嗯,很乖巧。” “乖巧这个词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在他的身上。你不用给我面子,把话说得那么客气。” 她笑了,“没那么严重,小越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家双胞胎比不了。” “他是聪明得太过头了。” “聪明从来都不会过头。学长你管小越管得太严厉,要求太高了。” “你不管孩子。” “只要不出大错,我都放任自流。” “真的?” 她抿了抿嘴角,“好吧,说实话,是真的管不过来,能让他们每天干干净净地出门,我都谢天谢地了。” 一个孩子已经上我头疼了,养三个孩子的辛苦我也不是不能想象。何况他们也没有佣人。 “我不是说管太严完全不好,每个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的性格,每家都有自己的家教模式。但学长,你可能自己没意识到,小越很崇拜你。”她凝神想了一想。“你可以尽量多陪陪小越。因为他妈妈也不在身边。” 我回答:“我会的。” 我看着她,“一起去吃饭?我说过要为你接风洗尘的。” 她征求我的意见,“我把孩子们叫出来?” “好。” END 许真离开后的第三年,我也结了婚。对那时候的我而言,我谁结婚都没有关系。对方和我家家世相当,是一门标准的政治婚姻。后来林越出世,日子流水般地过去。 掌控一个商业帝国很耗时耗力,我必须每分每秒都工作,所以陪着家人的时间不多,却被我的妻子认为我是在逃避她——我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可逃避的。经过一些毫无意义的争吵之后,我们的感情很快淡漠下来,自然而然地分居了。 明明什么都不缺少,可养育孩子仍非常辛苦。和母亲分开,让林越觉得很不适应,他总是纠缠着问我“为什么?” 成人之间的事情,很难解释给他听。 他的母亲对我怨言不少,因此我不喜欢他去他母亲那里。父母的偏激观念对孩子的成长没有好处。而他又特别聪明——这点是遗传自我,聪明的孩子犯下的错误往往比普通孩子更严重,对林越,我越来越感到无可奈何。 所以,我把林越托付给了许真,拜托她照顾林越一阵子。我和何子玺虽然还没有离婚,但林越也和单亲家庭的孩子差不多。他的确太孤单了,如果和顾家的三个孩子多待一待,也许会变得不那么乖僻倔强。 许真会在静海待到十月,这段时间,我每天早上让佣人把林越送到顾家,晚上再接回来。 起初我以为林越会反对,实际上他反对了几天,也惹了一些麻烦,但一段时间后他就能接受这件事情了,而且大部分时间都会乖乖去顾家——我庆幸自己的选择。 但不论怎么样,许真总是要离开的。 她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送行,只是坐在办公室里,批复着助手送来的文件。我很清楚,我和她永远无法相濡以沫,又无法相忘于江湖,那唯一的办法,就是各安天涯。 她和顾持钧一起去了欧洲不再回来,而我永远矗立在原地,在静海的高楼上眺望她远去的痕迹。 真正的爱情,往往一生只有一次。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你来过,我知道。 我爱你,我清楚。 [完] ━━━━━━━━━━━━━━━━━━━━━━━━━━━━━━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