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八零电子书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贩暖 作者:石小鱼 文案 本来说这文是留到冬天取暖用的,可是写着写着,我心都凉了。 ——记旧事新人,移情别恋;记心如草木,荣枯自守。 主角:纪晗 ┃ 配角:丁冉,靳晓川,周志飞 ┃ 其它: 1、(一)纪家 ...   纪家在这个小区里颇有些名气,每当遛早遛晚的大妈们聊罢了国际局势、国内战略,夫妻斗嘴、婆媳吵架之后就爱把纪家的这些那些拿出来嚼一嚼,否则吃不香、睡不稳。   一家三个女人,两个寡妇,不是祸水投胎是什么?   想想怪不容易的,老汪工资不高,纪教授也没给留下点儿什么。一个女人,带着俩闺女,好不容易熬到抱上外孙享清福了,大女婿说没就没了。   二姑娘研究生该毕业了吧?有对象吗?要说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的。   没有吧,这家是个拖累,也不知道是不想嫁,还是没人要。   “不想嫁,没人要”,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里多少透着些“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意思,再加上纪家的小女儿确实没什么风月供人闲言碎语,两三句后阿姨大婶们就改弦更张,又聊开了纪教授是怎么死的,大女婿小安是怎么死的。在这些议论中,免不得要加些揣测和推断,传来传去,流言都邪门了。   反正,一个“死”字,在纪家显得浓墨重彩。      纪晗的生日在腊月初八,和姐姐纪曦一样也出生在早上,纪润林同样给小女儿取了个单字的名字,晗,意思是阳光,早上的阳光。   纪晗自小是好动的性格,每次闯了祸,纪教授就点着她的小脑门警告,下次再这样就如何如何。她睁大了眼睛与父亲对视,拽着爸爸的胳膊往他腿上爬,在他怀里撒娇,满不在乎地认错,无忧无虑,咯咯地笑。纪教授就刮刮她的鼻梁,把她搂在怀里,拿胡茬蹭着她的小脸说,“小腊八儿,我的小腊八儿。”纪晗未必比别的小姑娘更好看,可是在纪润林眼里,她是最漂亮的,那一刻父亲看她的眼光那么温柔慈爱。   小时候的纪晗最愿意到父亲的腿上坐着,在汉语言文学系教书的父亲从她还没懂事的时候就教她背千字文、弟子规、增广贤文。依照纪教授当年的观点来看,年轻人只要还有三成懂得老祖宗的那些东西,社会风气就不会败坏如斯。他总说,不是祖宗无能,而是子孙不肖。   纪晗印象里的父亲温和内敛,严谨认真,在他的身上有淡泊名利的士大夫风骨。他喜欢读书、喝茶,喜欢和妻子牵手而行,喜欢给身为京剧演员的汪雁兮操琴,他会笑着说,“汪老板,来一段吧。”      自从丈夫去世以后,汪雁兮极少再提起他们的旧事了。偶尔,她触景伤情地跟女儿感慨,“以前,我跟你爸……”,话说到这儿通常就卡住了。   远去的生命被一言以蔽之,那片阴霾却像场将下未下的雨,拖着长长的尾巴,久久不能散去。   那一天,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纪润林凝视着妻子,努力地想让自己毫无神采的眼睛看起来不要那么黯淡。他声音虚弱地对汪雁兮说:“这道坎儿,我过不去了,好好照顾你自己,陪着她们姐妹俩,嗯?”   她浅浅地笑了,轻轻点头,拉住丈夫的手,眼泪就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纪曦下了课骑车过来?腊八儿呢,放学了吧?跟她们说,别老往医院跑了。”说完,纪润林反握住妻子的手,抹掉那上面湿湿的眼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没让汪雁兮过上什么好日子,如今连陪她到老都办不到了。对这个世界自己有多难割舍,他想,她明白。   纪晗站在病房外,清楚地听见了房间里父亲那一声告别般的叹息和母亲低低的啜泣。没有打扰他们,她转身下楼,到医院门口去等从大学赶过来的姐姐。   爸爸的时间,大概不多了。      汪雁兮整夜陪在医院,在晨雾渐起的时候,她接过医生手里的抢救通知单,无悲无喜地在上面写了三个字——“不同意”。然后,签上名字。   使用有创呼吸机,人工按压心脏,电击。   丈夫撑得太辛苦了,她不舍得他再受罪。她不同意。隐约中,她恍若看见有个人站在文工团排演场门口说我找小汪;在D大的林荫路上似笑非笑地叫她雁兮;在自家阳台抱着女儿,教她喊汪老板……那一刻,汪雁兮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写起来这么煎熬。   “润林,如果你埋怨我,我心甘情愿认打认罚。说好了,你要等我,等到咱们再见面的那一天。”      这天放学,纪晗看见纪曦站在教室门外,一双眼睛红肿得吓人。她听到姐姐告诉她父亲去世的消息,仿佛一个人在寒冬里站了一夜般的瑟瑟发抖,两条腿打着颤,迈不动步子。纪曦帮她收了东西,送她回家,就返回医院帮母亲处理纪润林的身后事。   纪晗站在屋子正中,环顾自己的家,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变化,可就好像安静了许多,冷清了许多,缺了些人气。她开了灯,白惨惨的光照亮整个屋子,走去父母的房间,拿起床头的那张合影,才只一夜,怎么都不记得爸爸健健康康时候的样子了。纪晗抱着那个相框,对着死寂的屋子不知所措,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地流进了领子里。   母亲和姐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纪晗趴在桌子上写作业,除了眼眶微红之外显得和平时没有太大差别。她并不像纪曦那样在听到父亲的死讯时泣不成声,而只是显出平静的茫然。   “纪晗……”汪雁兮走到小女儿身边,叫了她一声,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怎么了,她忽然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孩子,好像这一切都是由她这个母亲造成的。   那之后的几天,纪家陆续来了些纪润林的同事和学生,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深色衣服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纪晗清楚地感觉到, 父亲不在了,是真的不在了。   原来,没有人能为死别提前做好准备。      此后,汪雁兮没有再为自己规划过人生。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暇考虑自己的现状,她想着的只是这样过下去,靠着自己的工资和家里不多的积蓄供两个女儿读书,供一家三口生活。如果说,她以前的生活就是家庭加上工作,那么现在仍然是家庭加上工作,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两个女儿提的要求,她尽可能的满足。孩子们很懂事,从来不提母亲办不到的事情。如果她们伸手问家里要钱,那就是真的非买不可。好几年了,汪雁兮不记得给纪晗添置过新衣服,反正每天也是校服,其它的就捡姐姐的。毕竟,纪曦大了,吃住都在学校,零用钱总要多给些。   和纪晗比起来,纪曦的五官更像父亲,特别是那种温文的气质更是如出一辙。大女儿举手投足间纪润林的影子越来越明显,汪雁兮时不时地想起来就会呆呆地想半天。缓过神,一转身,又看见面前的纪晗。她长成大姑娘了,比自己和纪曦都高出半个头了,穿着姐姐的大衣肩膀窄了,袖子短了。汪雁兮猛然意识到,是不是太忽略这个每天陪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儿了。      一家三口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消磨下去的。   几度春秋寒暑,草木荣枯,纪曦要毕业了,找了工作,在一家知名的化妆品公司做销售。汪雁兮劝大女儿再考虑考虑,她性格温柔内向,不适合这个职位。   纪曦没时间去等一份让她更满意的工作了。   母亲的衰老似乎就是这几年间的事情。汪雁兮爱做饭,父亲还在的时候,她喜欢看着孩子和丈夫把满桌的饭菜全部吃掉。她总会问,“怎么样?”他们三个就不假思索地说,“好吃!”妈妈就乐得像花一样的冲向厨房再加个汤给他们。按纪晗的话说就是,“爸,由着汪老板吧,拦你是拦不住的。”后来,家里的条件不如从前了,那个喜欢摆弄食谱的母亲似乎也消失了,随着纪润林的离开一起消失了。如今,这个家得靠她撑起来,过不了多久,妹妹也要考大学了,她跟纪晗说过,等她进了大学就送台电脑给她。   进了公司,纪曦从销售助理做起,看尽了两面三刀,欺上瞒下的嘴脸。一肚子的苦也不知道跟谁去诉。正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调来了一位大区品牌销售经理。上任的新官拉拢旧人,扶植新人,经理发现纪曦性格温和,做事稳妥,便跳过销售主管,把难打交道的商场一个一个的交给她去软磨硬泡,货品、赠品也优先分给她负责的专柜。慢慢的,销售业绩最差的商场有了转机,纪曦的奖金也跟着涨了。几次例会下来,她从销售助理升成了销售主管。尽管她还是没有拿到任何一个商场大门口主通道的黄金位置;和另外两位主管相比,她也还是地盘最小,实力最弱的,可是纪曦已经知足了,吃苦、受累、赔笑脸、受委屈,都算值得了。   或许,真的有世事无常,风水轮转这回事。      小安的大名是安在庭,纪曦的学长,在学校里就追过纪曦,人老实,感情也谈得老实巴交,直到他毕业留京,成了公务员,才要求纪曦把自己领回去给丈母娘审核。汪雁兮喜欢这个小伙子,方方面面都满意。   那天,他告辞的时候,一家人把他送到门口,纪晗笑眯眯地说了一声,姐夫再见。   这声“姐夫”,把纪曦和安在庭的关系彻底敲定了。   小安宠纪曦,一家人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女朋友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总是烧了热宝让她抱着,再把她的脚夹在腿底下唔着,有时候觉得不够,还攥着她冰凉的脚又揉又捏。纪曦怕痒,笑得缩成一团,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又没力气推开他,就伏在安在庭胸口脸红红地求饶,根本不理会纪晗的笑骂,“我还未成年呐!”      转眼,纪曦嫁人了,夫妻恩爱,日子和美。纪晗进了大学,有朝一日,要和父亲一样留校任教,教书育人。汪雁兮理所当然地想着,这是她生命里的峰回路转,苦日子大概都熬过去了。   风水轮转,世事无常。这回事,真的有。      纪曦脸上,初为人母的祥和还没褪去。丈夫小安就倒在单位的楼道里。等到有人发现他,叫来999的急救车时,心电图早就是一条直线了,大夫说是心梗。他就那么死了,前后只是几分钟的事儿,几乎没有挣扎就放弃了,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纪曦接到电话,赶过去,面对的就是抢救室里一具冰冷的尸体和大夫、护士几张面无表情的脸。   又一次,她认定,医院是个最没人情味儿的地方!   回到家,保姆已经哄得安然睡着了。安然,他才十个月大,望过去就只是床上一块小小的凸起。纪曦怔怔地看着儿子,无声地掉着眼泪,似乎昨天他们才给宝宝取了这么个寓意深刻的名字,安在庭还跟她说,“瞧他妈妈长得多水灵,这小屁孩儿怎么就不屈不挠地随了他爹了。”   那个笑容憨憨的小安,那个帮她暖手暖脚的小安,那个抱着儿子唱歌、讲故事的小安,那个总是问丈母娘能不能给做顿他家乡米粉吃的小安,都不在了。   “没事的,过去了……无论怎么样,妈妈都不会放弃你,连想都不会想。老天就只留给我这么一个安慰。”      没了儿子,婆家想要孙子,一心要把安然接走,说是纪曦再嫁也方便些。   安然姓安,一辈子姓安,永远都不会变,这是纪曦的骨肉,也是纪曦的寄托,她得靠这个小小的生命把那些丢失的力量一点一点重新注入自己的身体。她可以对婆家做出最大的让步,却不可能让儿子离开母亲。辞退了保姆,她把孩子送回娘家,房子退了租,眼睛都没眨一下地把全部存款汇走了。安在庭还有个弟弟,靠这笔钱娶媳妇绰绰有余。老两口随时可以过来看孙子,逢年过节她也会带着儿子去看望公婆。婆家暂时被安抚住了,自己的家彻彻底底地散了。   纪曦搬回了娘家。      纪家只有两室一厅,纪曦出嫁前姐妹俩同住一间,重新回到娘家,纪晗把屋子腾给了姐姐和外甥。汪雁兮在自己的屋里打了个隔断,把小女儿的床搬到里间。纪晗还没毕业,大都住在学校,有空就回家看看,说个笑话哄哄姐姐,吃一顿妈妈做的饭。她常常会想,老天不是保佑傻孩子么,小时候,姐姐总以为这个世界就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长大了,她也永远看不见别人笑里藏着的那把刀,可为什么老天这么对她?纪晗抱起安然,他小小软软地贴在自己的胸口,心里突然就升出一种豪迈,那种感觉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如今,多少也算是一种团圆,咱们带着他好好过吧。这个家,再也经不起失去的感觉了。    2、(二)陌路 ...   “妈,我这月工资到账了吧?”纪晗背着包在门口换鞋,冲着厨房里喊了一句。   “我今儿去查查。”   “走了啊,汪老板,一会儿别忘了把咱屋门关上。”不等母亲答话,纪晗起身出门,匆匆去赶地铁。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家,或者说不是因为钱,纪晗不会选择进启华工作,她更愿意像父亲一样当一辈子教书先生。   在公司里,最难的就是人际关系,太低调没法引人注目,太谄媚显得过于浅薄。吸久了办公室里沉闷的空气,纪晗最先掌握的就是靠表情、语气助词以及各种符号来拉近与对方的距离。一句话要是不以那一连串讨好的小尾巴结束,她会觉得不安心。   “嗯,好,麻烦你再核对一次,辛苦哈,谢谢~~~”   一天天的,纪晗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分寸,学着掩去身上的棱角,学着对同事和上司八面玲珑。   人一旦入了江湖,尔虞我诈、你争我夺,或多或少都被磨圆了,说得好听是识时务,说得难听叫没骨气。可是,江湖上,比的不只是谁活得好,也比谁活得老。这锅粥,你熬得久,你就赢。   除了干好分内的活,纪晗还当了顶头主管赵哲的私人助理,就连咖啡外卖,加班订餐,也都是她在跑腿。赵哲倒也觉理所当然,初进公司的小职员,位置要摆正,何况每每指派任务还都是用的和颜悦色的祈使句。   赵哲看着纪晗交上来的报表说,“小纪,做得挺好,我等下拿过去让总监签字,辛苦你了。”末了,她拍了拍纪晗的背,以示关心。   纪晗很谦虚地说,“都得赵姐您最后把关呢。”   赵哲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夸纪晗很懂得处理同事之间的关系。总之,她对这姑娘的评价是人聪明,能吃苦,不爱说三道四,特别有眼力价,知道领导缺使唤丫头。   日子久了,有人给纪晗打抱不平,哪怕是跟关系最好的出纳邢海燕,她也只是笑笑,“燕子,赵姐人挺好的,愿意教我东西。反正我事儿也不多,举手之劳。”   不是纪晗防着邢海燕,而是燕子不怎么知道防备别人。这样的姑娘一心澄澈只见阳光,从眼底到发梢都透着明媚。纪晗也怀念那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感觉,可是她不敢让话柄落在别人手里,传一手就变成“纪晗说”了。   念叨的自然也有,比如资历仅次于赵哲的彭雨,“拍赵姐有什么用呀,长能耐拍总监去!”   三十多岁的赵哲,苦大仇深地熬上来,可是因为学历,再升一级希望渺茫。启华这样的公司,包括旗下的各个分支,面子上的功课还是要做足的,不管C什么O,只要到了C-Level,海归背景是个不成文的考量。公司里有这样的先例,人回到国内,在启华融资干了一 年半,立刻从C座跳到B座,成了管理层。同在财务部,赵哲仕途上的头号劲敌就是在新加坡工作过一年半的彭雨,两个人彼此都是见面一脸笑,脚下使袢子。整个启华动力,无人不知。      纪晗入职的薪金并不低,再加上母亲的退休金,她的兼职费,一家四口过平常生活不成问题。就只是……   有些事情不能多想,纪晗觉得头疼,一闭眼就是一片兵慌马乱。   已经很久没给自己添置过什么了,对那些好像也提不起兴趣了,现在的她就只爱一样东西——钱。   纪晗吃的省,用的省,除了勒自己,她想不到别的办法,难道真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她当不成救世主,可是,她是姐姐的稻草、浮木。   公司里要求穿正装,刚进启华的时候,她拿第一笔工资给自己添了两件质地、剪裁都算不错的黑西装。这两件衣服一年到头都能穿。余下的,就仰仗万能的淘宝了,几件三十块钱的宽大白T恤搭在西装里,仗着瘦高腿长,黑灰烟管裤配上平底鞋,平到好像芭蕾舞鞋。一般人没勇气这么穿的,不招摇,可是隐隐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比起花枝招展,不知所云地披挂了一身,纪晗一身黑白灰反倒显得面目清晰,让人过目不忘。五分容貌,三分才情,再加两分清瘦,公司里,女同事看她,男同事更看她,从来没穿过短裙、黑丝,却有人在她身后吹起了口哨。      邢海燕说:“我要有你这腿,天天短裙伺候。”   纪晗说:“冷,我还穿着秋裤呢。”   “你也打扮打扮,别老这么素着,容易未老先衰。”   “等我迎来第二春的。”   “刘三姐那会儿就知道唱了,‘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自己得贴上去,要不你这辈子都没第二春了。”   “我目前的诉求就停留在朴素的物质阶段。”纪晗说得没精打采。   “就凭苦自己,你那梦想成不了真。”   “谁说的?农奴也有翻身的那一天。”纪晗笑着,心想只要贪念还在一天,就盼不来翻身的那一天。自己也算是读书人,身披清高的甲胄,却被步步紧逼的现实搞得不伦不类。   那还是她跟邢海燕刚熟起来的时候,纪晗跟燕子表决心:“我每月攒点儿,争取到退休的时候给我外甥攒够一百万。”   燕子当时就回她:“这是我懂事以来听过的最立志的短篇!”      中午在食堂,纪晗和邢海燕对坐着吃饭。启华的食堂在大厦地下室,几个公司合用,每天来这儿吃饭的人不多,因为饭菜味道太差。启华每月会发餐券给员工,可是大多数人宁可无视这几百块,自掏腰包去吃附近的快餐店、茶餐厅。   邢海燕晃着手里的勺子,对着对面的纪晗笑,“咱俩认识也这么久了,还没好好谈过心呢。”   “谈。”纪晗嘴里含着饭,嘟囔着。   邢海燕仍就笑着,看了她片刻,“要不,就从那篇小说谈起吧。”      《陌路》。   这是一篇在某个绿色网站上连载的小说,作者极冷门,只有一篇正在连载的文章,点击不过五千。   文案不长,才一行字:   ——记曾被握在掌心里的温度。      “还没看呐?”   纪晗不接话茬,端起碗,把最后一口鸡蛋汤喝了个干干净净,又看看邢海燕的餐盘,“难得你来一次食堂,扔的比我吃的还多呢。”   “看吧,这篇不白,我保证!”   纪晗想起刚认识燕子的时候,她给自己的推荐,笑了,“你是白的看太多了,稍微好点儿就不觉得晃眼了。”   “啧……别笑了。”邢海燕盛了勺饭,还没送到嘴边就也跟着笑开了,“我现在轻易不推了,知道推了你也不看。这礼拜天就该更了。”   “追文追出毛病来了吧,看完结的不就得了。网络小说,更新时间比故事情节还意识流呢。”   “我就是想让你看完跟我讨论讨论,我有种特强烈的感觉,”邢海燕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出后半句话:“那女主……特别特别像你,也是代课老师,还姓纪。”   纪晗愣了一下,“有这事儿?”   “赶紧看,帮我证实证实。”   “等有功夫的。”   “懒吧你就。”邢海燕奚落她。   纪晗回嘴:“最多是勤快的不明显。”   燕子拿餐巾纸抹抹嘴,指指自己餐盘里的香蕉说,“我早饭吃的就是香蕉,这个你拿上,省得又绕回去偷。”   “又来了,就那一次,那叫换,我领饭时候拿的那根是烂的。”   燕子把香蕉丢给纪晗,起身在前面走了。纪晗接过香蕉对着她后背比划了一下,作势要一个飞镖扔出去。邢海燕仿佛预知一般地转过身来看她。纪晗笑着,若无其事地掂着香蕉追了上去。      周日,纪晗照例去D大给成教的学生上课。这是她的兼职,从研二就开始做起,哪怕是进了启华也没有中断。   D大是纪润林的母校,他毕业以后留校任教,后来,纪曦也进了D大,再然后,是纪晗。父女三人同为校友。当学生那会儿,姐妹俩都抱怨过D大的奖学金出了名的低,等到纪晗保了研,她才知道D大连研究生补助都是各大高校里最少的,每月只有两百一。那时候,她一门心思想要女承父业,站上讲台,碰巧成教学院低薪招聘代课老师,本校在读研究生优先考虑,就这么着,纪晗拿到了这个职位。   她的第一堂课是成经0X12的《财务会计》。   成经0X12——成人教育学院,经济管理专业,0X届脱产专科班。      成教的学生年龄有大有小,经历大相径庭,比起学业,他们似乎更热衷于挑战学校和老师的权威。课堂上,总是稀稀拉拉地坐不满,能认认真真听进去的更是凤毛翎角,所以老师们也大都是糊弄,到点来上课,下了课一刻也不耽误地扭头走人。这些,纪晗也清楚,她不愿意强求,人各有志么。平时不旷课的,不迟到的,有了问题她认真辅导,剩下的就看期末考试的造化了。      下了周日的最后一堂课,天已经黑透了。纪晗去卫生间洗干净满手的粉笔灰,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发现手机上一条未读短信。   邢海燕:你还真个腻疼外甥的小姨!   她一边往车站走一边回复:可说呢。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好半天,那边回过来:明天上班,咱俩细说!      纪家住在老式的十六层塔楼里,是铁道部下属某局的宿舍,两居室,在三层。楼里的电梯只停五到十六层,一到四层的楼道就显得异乎寻常的破旧,墙壁上的白色涂料龟裂剥落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满眼的鞋印、小广告、乱涂乱画,电梯间里,那个标识着楼层的阿拉伯数字“3”也让捣蛋的小孩描成了“8”。   纪晗慢慢爬着楼梯,手里提着厚厚一摞讲义,书包带勒得手指生疼。上到二层,楼道的灯泡居然有人换了,眼前忽然的明亮让她不太适应。三楼还是黑的,自家的门缝在黑暗里透出一道暖色的光线。门上倒贴的福字已经不那么光鲜了,下角卷起来,她下意识地摁了摁才掏出钥匙开门,心想再到春节的时候除了福字,还要贴个“招财进宝”。   门锁不太灵光,纪晗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动,哄然然睡觉是个天大的工程,他一旦醒了就很难再睡,妈妈、姐姐得轮流看着。   门是纪曦开的,她站在门口。   “没把小祖宗吵醒吧?”纪晗问。   纪曦把妹妹让进屋里,“没有,今天挺快就睡了。你先歇会儿,我给你弄饭。”   “别忙了,困了,洗洗睡了。”纪晗叫住已经进了厨房的姐姐,“姐,你也早点儿歇着吧。”   说话间,汪雁兮也从屋里出来,“不吃还成?”尽管纪晗从头到脚泄露出的疲惫很有说服力,母亲还是不同意她饿着肚子上床。“早上就赖床不起,吃不上早点,晚上再不吃,一天就剩一顿了,我看你靠什么活着。赶紧洗澡去,我给你下面,晚上我们炸的酱,面码都给你留着呢。”   “妈,少煮点儿,一人吃没劲。过水哈。”纪晗靠到姐姐身上,“姐,陪我吃点儿?”   “大晚上的,那酱油大,凑合锅挑吧。刚才谁说的,‘姐,你也早点儿歇着吧’。”汪雁兮回头数落小女儿。   纪曦把嘟着嘴的妹妹推进房里,“我看着你吃,洗澡去吧,要不妈又念叨你。”   从卫生间出来,纪晗擦着头发,母亲和姐姐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饭桌边,齐齐地看着她。闻着屋里淡淡的饭香,她觉得温暖,踏实,团圆。      周一上午,邢海燕跑了趟银行,纪晗去了趟税务。中午,两个人正好在启华门口碰上。   眼看食堂的饭点就要过了,纪晗想去地铁站门口买煎饼,燕子说什么要拉着她去快餐店吃盖浇饭。   “纪老师,一顿午饭我还请得起。”   “省顿午饭我真富不起来,不用你请。”   快餐店里还有几个启华的同事,打过招呼,两人落座,点餐的时候异口同声地跟服务员说:“宫保鸡丁,米饭分开装。”在一起吃午饭的日子不短了,纪晗熟知邢海燕的这个怪癖,她说这样米饭可以少吸些菜里的油水。   邢海燕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几番欲言又止。纪晗拿勺子慢慢搅着先上来的鱼香肉丝盖浇饭,想了想,还是只说了句:“我等你。”   燕子看看她,喝了口饮料,抿了抿嘴唇,坐直身子特别真诚地说:“纪晗,咱俩同事的日子不短了,多的我也不说了,反正……有事儿你言语,只要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纪晗不知道邢海燕这话从何说起,愣了片刻就狠狠点头,给了她一个“我信你”的表情,然后,盛了一勺拌好的饭送到她嘴边,“先吃一口垫垫。”   邢海燕有些尴尬,讷讷地张开嘴,委屈地嚼完了,“我没开玩笑,有事儿你说话。”   纪晗突然想起了昨天的那条短信,她思量着该怎么搪塞过去,却在对方没有调侃只有关切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你今天就是要跟我细谈这个?”纪晗问。   “还有别的。”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诶,饭上来了。”纪晗扬起手示意服务员。   邢海燕故意无视她话里话外的回避,又接着说:“不敢说全知道,起码百分之八十有了。”   纪晗不说话。   “有些事儿,不是你的责任,包袱不应该你一个人背。”邢海燕也觉得那一切荒谬而不真实,可并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她获知真相的途径。“《陌路》,你回去看看《陌路》。那是谁写的?你男朋友?不可能那么分毫不差,连你手上这串珠子,你收的那两瓶醋作者都知道,那写的就是你!没错!”   “我?”纪晗疑惑地看着邢海燕。   “对,就是你纪晗,纪老师!昨天一下更了好几万字,一直讲到你进启华,他离开北京。”      《陌路》。   页面上蓝色的字,“主角”,空着,“配角”,空着;“其它”,空着。   只有内容标签触目惊心:她在那里,我于陌路。   作者:0X1216。   纪晗晃着鼠标的手停住了,心里麻了一下。这串数字大概不是巧合,如果写完应该是“成经0X1216”。那是一个学号——成人教育学院,经济管理专业,0X届,脱产专科班,班级序列号12,他在班里的个人编号16。      “这作者是谁呀?”邢海燕问。   纪晗没答话,一章章地扫着内容提要。文章不像小说,更像流水账般的日记,或是酒后吐露的真言。   留言里,有的说,感觉是作者的亲身经历;有的说,要给他们一个求而得之;有的说,女主对男主无爱;还有的说,不是男主太渣,而是现实无奈。   不管是褒是贬,作者从来不曾回复,唯独在每章末尾预告下次更新的时间。最新的评论,牢骚已经淡去,只剩下几条催更的呼声,因为这一次更新后,作者留言:下更,时间待定。      纪晗没有料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0X1216,冷感,又没完全冷透,就像那个她认识的靳晓川;那个跟她打过包票,又急急跳票的靳晓川;那个曾经对着她的背影久久凝望,最终低头,转身,离开的靳晓川。      “你男朋友写的?”   “前——”纪晗望着邢海燕,忽然感觉到一种微妙的难堪。   “真是初恋?”   “嗯。”纪晗叹了口气,按了下鼠标,点开小说的第一章。她不再抬头,只是说:“我今天在地铁站看见一个音乐剧的海报,那上面写着,‘恋人的誓言到不了上帝的耳边’。”    3、(三)三见 ...   「那一天的夕阳下,是亮橙色的黄昏,那颜色美好到我现在还记得。   我们第二次遇到,就在那一天。   她站在讲台上,在我和若干同学的目光交杂中,停住了握着粉笔的手。她转过头,望向我的那一刹那,我有些措手不及。站在门口,隔着四分之一个教室的距离,我感觉不到她的任何情绪——还记得我,还是已经忘了?我对她笑笑,而她只是紧紧抿着嘴角,暗示我迟到了,就又专注地去写她的板书。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找了她两个多礼拜,几乎转变了D大所有的本科班却始终一无所获。上个星期,我真不应该旷课!   当她在讲台上转过身的时候,她在众多的学生里一眼就发现了我,眼光从我脸上扫过去,不动声色得让人无奈。她大概就是把我当个普通的学生看待,和别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我比他们更顽劣,打架、旷课、迟到,马上还会背上一个处分……她不会知道,两周以前,在我心里曾经有过那么一刻,我多希望有个人能挺身而出,哪怕仅仅是为我说一句公道话。   来帮我的,就是她。她站在讲台上,突然成了我的老师,我叫她——“纪老师”。   下课前,有人给她提了个大家都没听懂的问题,而且还问了两遍。她以自己的理解复述了一次,那人迫不及待地点头。   “能把答案写黑板上吗?”我要求。   粉笔和黑板摩擦着,发出了刺耳的一声,然后,“啪”地折断了。   我猜,她早就认出我了。」      纪晗靠在椅背里,面前的电脑屏幕已经变成了屏保的模式,一片黑灰的背景里启华和启华动力的LOGO交替地闪动着。她伸手晃了晃鼠标,屏幕黑了半秒,又慢慢变成一片淡淡的绿色。      那一天,其实是纪晗第三次见靳晓川。   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她正握着粉笔写着板书。纪晗扭头看了看门口的人,很高,很瘦,头发凌乱,一件白衬衫乱七八糟地挽着袖子,左手空空的,没有教材,没有笔,右手缠着绷带,腕子上带了一串小叶紫檀的手钏。   看见她回头,他嘴角一勾,无所谓地笑了。   纪晗没说话,接着在黑板上写那个没写完丁字账。再回过身,她发现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很显眼,翘着椅子,头枕在墙上。他跟她面无表情地对望了两秒,硬生生地挪开了目光。      两周以前,还是在暑假里。   纪晗提着两个暖瓶刚进学校的开水房,就看见三个男学生在口角。矮小魁梧的那个重重地推了一把身材瘦高的那个,还没见后者挣扎反抗,就又有另外一双拳脚挥在他身上。想要以多为胜的两个人,没想到对方真敢还手,矮小的来不及闪避,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不高不矮的看着同伴,还没明白,瘦高的又是一拳杀气凛凛的挥出去……   纪晗转身出了水房,在谩骂和拳脚相向的声音里躲开了以一敌二的阵势。她绕到墙壁另一侧,那里有几个露天的龙头。打水的时间快要结束了,水流细缓,灌满了两壶水,拳脚声、辱骂声仍然不绝于耳。纪晗盖了瓶塞,提着壶回研究生宿舍,回头往水房门里看看,矮小的已经倒在地上,看不清伤势,不高不矮的脸上挂了彩,无力地还击着。高瘦的不服气,狠狠抬脚踢开门口一个空暖瓶,嘴里还在骂:“我他妈就在407等着你们俩找人,不来的是孙子!你们俩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揍!”   这天,是初见,只是靳晓川背着身,没有看见她。      下午,纪晗去学工处帮忙学弟妹写本科班迎新的海报和条幅。屋里站着两个挨训的学生,正是中午在水房起了争执的那一伙,只来了两个,不在场的那个,被送进了校医院。不高不矮的额头上挂着在水房洋灰台子上磕出来血痕,唇角肿着,有一大块青紫,看起来样子很狼狈;高瘦的那个脸上没见什么异常,手上绑着一圈绷带。   纪晗边动笔,边听冯老师训着两个男生。她问起打架的缘由,瘦高的一脸倨傲,不说话;不高不矮的大约是不占理,又觉得以二敌一还被人打到还不了手有些丢脸,也不肯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咬住不放,对方先动的手。   冯老师是理工学院七个本科班的专职辅导员,对成教的学生多少有些偏见,见到被打伤的又是本班子弟,字里行间中偏袒的意思就越来越明显。   听着听着,纪晗终于忍不住,迟疑地说了一句:“先动手的那个不在,中午,我看见了。”   冯老师,两个打架的学生,连同学弟妹齐刷刷地望向纪晗。   “我中午在水房看见了,一个矮个儿的先动的手。”她盯着冯老师,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与那个高个男生的相遇。   冯老师瞪了纪晗一眼。   不高不矮的刚要张嘴辩驳,就被冯老师的呵斥打断了,“行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等着接理院和成教的处分通知吧!你,还想一个人扛?去把没来的那个给我叫来!”      纪晗的记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好像只有借着靳晓川笔下的字字句句,她才能把那些曾经坚定的或是犹疑的片段连贯起来。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右手腕上的手钏,其实,也不是太久以前的从前,也不是太刻意地不想再记得。      「成教学院里,老师以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居多,秃顶,肚子大得可以放到讲台上,喝茶的时候会发出满足的声音;讲起课来,第一排要打伞。   于是,纪老师就变得很特别,她漂亮、清瘦,只在课间喝水,说话不会口沫横飞。   我总是喜欢坐在最后一排观察她,也观察想在她面前一鸣惊人,借以引起她注意人,看他们用怎样的眼神看她,用怎样的态度对她。   有人喜欢下了课以后以问问题为借口缠着她,还人喜欢在课堂上高声笑闹,甚至坐在她眼皮底下嗑瓜子。起初,她都会批评,虽然也就只是说一句,“能小点儿声么”或者是“别掉一地”。再往后,类似的事情多了,她就见怪不怪了。而且,她瞪人的样子确实没什么威慑力。她的眼睛很好看,脸上还有种若有似无的笑,浅浅的,浅到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这种观察持续得越久,我就越明白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也就越不自觉的长久地出神,越不受控制的去干一些我事后想起来会脸红的事情。比如,下课以后,我会装作不经意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抱着书,往南拐,走过食堂楼后的背阴,然后又踏进路灯洒下的光晕里。每次,她都是这样忽明忽暗的,一个人走回研究生院的老宿舍楼。通常,几分钟以后,她就会下来,给宿舍楼门口的小饭盒里添猫粮,再拿着地上的那个空罐头盒去一楼洗手间接水。那三只流浪猫会在这个当口及时出现,她回来,把水放下,满足地看着它们咔嚓咔嚓嚼得风生水起。她的手搭上猫咪们的脊背,轻轻地抚摸,温柔到我都想把脑袋凑过去。」      纪晗住在五楼,厕所边上拐角处的一间。研究生院的宿舍楼已经很老了,屋子设计得也不科学,她那间更是特殊,凸了好大一块给了承重的钢筋水泥。别的宿舍两张床一字摆开,还有放书桌柜子和供人活动的空间,唯独每层的这一间,进门就是床,上下铺,柜子只有正常的一半大,憋屈地立在屋角。   最初,研究生宿舍楼下只有一只猫。纪晗把给它准备的食盆和水碗安置在楼口的门廊下,有个屋顶挡着,下雨的时候猫粮不会被淋成一滩浆糊。后来管楼的阿姨把食盆水碗移到了门外的花圃旁,说是学校不允许在宿舍门口摆放杂物,影响消防安全工作。那之后,聚集的流浪猫越来越多,盛世的时候居然有六七只。整个楼里多了不少帮着喂猫的热心人,猫粮的档次更是一跃从散装升到了伟嘉,甚至还有皇家。      「对着教材,我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就好像变成一个袖珍的小人儿站在书页上,披着老师的外衣,明正言顺地引诱我。连续几天不规律的作息,让我本来就有限的智商跌到了谷底。我像个傻子似的去超市买了一小袋猫粮,抱着它站在她的宿舍门口。   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我身边经过,我突然就怕了,烦躁不堪地点了一根烟,如果抽完还没碰见她,就立刻离开。   掐灭第二根烟,我仍然心有不甘,真想对着五楼的那扇窗户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正当我狠狠地踩灭第三个烟头的时候,她从食堂的方向走过来了,手里端着饭盆。   她看见我了,我来不及逃跑了。   揣着的忐忑的心,我假装泰然地走过去,很唐突地把猫粮递给她。   她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完全不像应付课后缠着她提问的男同学那样游刃有余。我想,我真的吓着她了。那时的她像一只小鹿,敲着细腿,踏着地面,翘着毛茸茸的小尾巴尝试着要避开危险,样子羞涩又紧张。   猫粮被我直接架在了她的饭盆盖上。   她一激灵,退后一步跟我道谢,还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一直都买散装的。”   “能吃多久?”我问。   “挺久的,”她叮嘱我:“千万别再买了,现在喂猫的人多。”      除了第一堂课,我急于要确认她是否还记得我之外,我没再跟她有过言语上的交流,甚至连句谢谢都迟迟没说。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袋猫粮,后来,我们在教室里碰到的时候,她微微冲我笑了一下,短促却真实。   从那天开始,我跟着初冬的阳光明媚了起来。有些东西随着推门而入的惊喜将我一击即中,来得激烈又突然,偏激又固执。      我们的第三次对话,那个学期已经到了期末,在教学楼里,她上楼,我下楼。   我在高她两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把她拦住,眯了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我的意图那么明显,昭然若揭,她一定已经感觉出来了。她是聪明人,各种意义上的聪明人,对于我的行为不可能失察。   她站着没动,看着我,眼睛里似乎平静又坦然。   “能把讲义借我吗?”我问着,指了指她抱在怀里的厚厚的本子,然后侧身靠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心里有些占了先机的得意,“我开学时候手不行,笔记抄得不全,跟别人借,我怕还没我抄得全。”   她的睫毛垂下去,挡住漂亮的眼睛,考虑了片刻,再望向我的时候就把本子递了过来,“这礼拜上课之前还我。”   我正要接,手指却因为静电在将将碰到那份讲义的时候又飞快地弹开了。   我们对视着,很尴尬。   “要不,你现在去复印吧,印完就还我。”   “能跟我一起去吗?”我接过讲义,极有耐性地等着。   她看着我,咬了下嘴唇,转身下楼。我跟在后面。   一路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什么都没说。   复印店就在学校里,很近,不大的店面里塞满了学生。她不肯进去,在门外等着我。隔著玻璃上的水气,我只能看到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外边天寒地冻,风刮得很大,吹在楼宇间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再把讲义递回她手里,我发现她鼻尖冻得通红,眼睛里都是蒙蒙的雾色。   “还回教学楼吗?”我问。   “不了。”   “那……谢谢。”我其实很想说,你去哪儿,我陪你过去。   “别让别人知道这是我的。”她说完并不等我答复,转身走了。   直到今天,仍然没有人知道原件的主人竟然是她。」      “他是真心喜欢你吧?”邢海燕把脑袋探过来,瞟了眼屏幕问。   纪晗对着燕子笑,笑容里有小小的认输般的挫败感——真心对上现实,你猜会怎么样?   “还想他吗?”   “我这人薄情寡义。”   “薄情有可能,寡义……”邢海燕喝了口从快餐店带回来的饮料,“纪老师,您当得起义薄云天了。”   “承蒙江湖朋友抬爱。”纪晗掩饰性地看了看头顶正上方的灯管,它正发出不正常的嗡嗡声。   对着满屏的字又发了一会儿呆,纪晗把《陌路》存进收藏夹,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她的初恋,除了靳晓川笔下的那些痕迹之外,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的初恋,如果有一天上帝看见了当初的真心,听见了那时的誓言,会不会对着他们摇摇头,笑一笑?    4、(四)隐忧 ...   下班以后,纪晗和邢海燕一起去坐地铁。   邢海燕说:“你今天情绪特低落。”   “我刚让人掀了老底儿。”   转个弯,纪晗又看见滚梯边的音乐剧海报,大面积的黑白两色,唯一的亮点是只红色的气球,好像不抓紧就会飞似的。她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得亏那网站抽得勤,要不得多少人看见啊”   邢海燕耳朵尖,眨眨眼睛问:“你说,《陌路》停更是什么意思?”   “别想了,想多了神经衰弱。”   “这男的多难得呀,浪漫到写小说缅怀过去。他不会是要有什么新动作吧?”   “有也作用不到我身上了。”纪晗摆出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邢海燕不死心,又顽强地追问:“他叫什么?”   纪晗不置一词,深深吸了一口地铁站里污浊的空气。   “问你呐!”燕子戳戳她。   “靳晓川。”   “帅吗?”   “还成。”纪晗答得兴致缺缺。   “比大小猫儿呢?”一般意义上讲,大猫儿、小猫儿是一副扑克牌里最强大的两张,这也是启华员工对公司里最有价值的两枚资产阶级钻石型王老五的昵称,在调侃之余有股追捧的味道。   “小猫儿没见过,大猫儿就见过照片,我看老外没感觉。”   “你的意思是——小猫儿好点儿?”邢海燕拿肩膀拱了拱纪晗,带着种小姑娘花痴时特有的兴奋和遐想说:“诶,B座那边儿,从前台到主管,暗恋丁冉的不计其数,听说连启华德方老总都嫉妒他。”   “你见过丁冉?”纪晗问。   “啊?”燕子讪讪地笑,“没,咱C座的,没事儿往那边儿跑干嘛呀。”启华旗下的几个公司,只有启华制药不在这座大厦,启华物流,启华广告,启华融资,启华动力都在大厦C座,而总公司的高管办公室则是在B座的十七、十八层。赤|裸|裸的阶级就被B和C两个小小的字母轻易地划分了出来。B座的,普普通通的秘书,气势上都比C座的小头目胜了一筹。   纪晗拍拍邢海燕的肩,表示认同,“这年头,早没王子了,就算有,也是伪装成王子的,意|淫|意|淫,痛快痛快就得了,要真是墙头马上(注1),就是自找苦吃。”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仿佛都在心里承认,太优秀的男人过于稀有,而稀有品种未必就是适合恋爱的对象、适合结婚的人选。   “纪晗,你怪他吗?靳晓川。”   她摇摇头,沉着地说:“有几个人是就谈一次初恋的?”      「我是她的初恋,这是她后来才告诉我的。追她的人一直都有,可是她说,她要像她姐姐那样,等毕业了,工作有了着落再开始谈真正的感情。   “毕业”、“工作”,这几个字,在我们之间一直就是把利刃。      一整个寒假,我一天比一天不安,一天比一天烦躁,我经常无意识地盯着挂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往后数,怎么还不开学?那个学期,她的课改在了周六晚上,别人都在对着课表抱怨,只有我在庆幸——终于可以早一天看见她了。   正式上课以后,我努力找各种借口主动约她,甚至直接到她宿舍楼下请管楼的阿姨喊话,而她则是推脱,下次吧。   下次?   勇气的问题一次一次地被她偷换概念,当成了时间的问题。我只能把时间的问题变成最直白的问题:“我哪儿不符合你要求?”   这种直白在我来讲难能可贵,以前没有过,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她应该看得出来我是怀着怎样患得患失的心情问出的这句话,可是她明显的想要逃避。   我挑衅似地质问她:“你们北京的都特排外吧?”   “你跟北京挨过打是怎么着?”她不服气,仰着脸看我,在想起我们的相识之后,突然就泄气了。   “要不是排外,那为什么?”   “我是你们班老师。”她的语气又变得很平淡,几乎不加思索就脱口而出。   “你也是D大的学生!”   她不理我的反驳,咬住“老师”这个借口不放,感觉像是事先背好的一套说辞,“你知不知道老师跟学生之间是权力不对等的关系?我不能让人戳我脊梁骨,骂我勾引学生,不知廉耻,败坏师德。我爸以前也是D大教书的,我不能让他那张脸也跟着没地方放。我不想为了这事儿就丢了这份工作。”   “这事儿?什么事儿?”我洞悉一切似地追问。   她沉默不语,神色懊恼而犹豫,然后,很长很长地呼了一口气。   “跟我在一起,对吧?好,就按你说的,师生关系和恋爱关系非此即彼,不共戴天。你当我现在追的是个研二的学生,行不行?还是姐弟恋在你这儿也天理难容?!”   那之后,她长久的沉默了,是当时的我不太明了的那种沉默。」      那种靳晓川看不懂的沉默,对于当时的纪晗来讲并非源于师生恋或是姐弟恋这么简单。纪晗承认,她对靳晓川有莫名其妙的好感,那种类似于喜欢的感觉有时候模棱两可得让她心生不安,却又无计可施。自己已经过了做什么都不计后果,不会后悔的年龄了,究竟是该把靳晓川纳入她的将来,还是仅仅和他谈一场偷偷摸摸的恋爱,纪晗犹豫不决。   “将来”——这两个字带着隐忧,泛着寒气,几乎让她瑟瑟发抖。在一切尚无定论之前,开始这样的感情是否为时过早;而等到真相大白之后,靳晓川是否还有惹祸上身的魄力,参与其中?尽管纪晗一直克制着对那种隐忧的追究,可是真相却在心里渐渐被挤压成型,她总是觉得,那是真的。      最初的试探是小心翼翼的,纪晗会问:“姐,我抱然然的时候他怎么老不看我啊,还鬼鬼祟祟的。”安然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称的空白。他似乎总是试图通过不与对方注视来达到他企图与世隔绝的目的。   “别胡说八道。”纪曦笑着斥责妹妹,笑容里却不够气定神闲。安然毫无焦点的眼神让她找不到足以反驳纪晗的证据。   “姐,你发现了么,然然不爱说话,特清高,凡人不理的。”   “贵人语迟。”这四个字里藏着纪曦淡淡的忧伤,她想,不管怎样,自己总能紧紧地护住安然,就算他不看她,不叫她妈妈。      那一阵子,纪曦正忙于工作。一年的时间,从产假到丧葬假,尽管她是大区品牌经理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可是重回麾下的时候,经理还是很客气地对她说,你的难处我都懂,要不,考虑考虑看看是不是调到培训部去,工作相对轻松一些。   销售部的奖金对于已是单身母亲的纪曦来说是种诱惑,她想给安然尽可能多的弥补,尽可能好的生活。对于儿子的照看她全权交给了母亲,纪晗从学校回来也会帮忙。      汪雁兮去菜市场买菜,把外孙和女儿留在家里,刚一开门就把眉毛和鼻子皱在了一处,“又拉裤子里了?”   纪晗一脸无辜地望着母亲,点了点头,问:“你给他吃什么了?”   “换衣服,洗澡了吗?”   “他不让我脱。”纪晗很无措。   “你收拾这些菜,我给孩子先洗洗。”   安然很怕洗澡,一进澡盆就惊慌失措,紧张地蜷成一团,扯着嗓子大哭。每次他哭的时候,纪晗都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特别慢,他的哭声好像总也停不下来。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   纪晗给汪雁兮打着下手,“妈,我小时候也这么爱哭?”   “这孩子就粘你姐,少见一会儿就哭。”汪雁兮哄着安然,又说:“你小时候中气可足了,一哭啊,外头的小鸟、小虫都不叫了。”   纪晗笑得眉眼弯弯,“难为汪老板了。”   “你难为的是纪教授,都是你爸哄的。”老太太难得能提起往事,“那会儿我忙着回剧院排练,先开始,他怎么弄都不行,后来就抱着你背书,背着背着,你就真不闹了。”   “那也给然然背书行不行?”   汪雁兮摇摇头,看了女儿一眼,想起纪晗在纪润林怀里睁着大眼睛看他,依依呀呀、摇头晃脑地跟着嘟囔,对着父亲笑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痕,“你爸说呀,咱家腊八儿是做学问的材料,会背书比会叫妈还早呢。”   “我学说话比然然早?”纪晗又问。   “早,早不少呢。”   “妈,你说咱们叫然然的时候,他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怎么老不理人啊?”   “上次你跟你姐说完然然不爱说话,你姐就带他上医院查听力去了,没毛病。”   汪雁兮把安然擦洗干净,和纪晗一起替他穿衣服。他突然变得很暴躁,把小玩具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力地撩起了澡盆里的水。汪雁兮的手伸过去,他躲开,纪晗握住他的小肩膀,他又推又咬,用头去撞小姨的身体。   “我来,我来!”汪雁兮拦开了女儿,“穿个衣服可困难了,就每天早上你姐给穿能好点儿。”      纪晗在安然又一轮的哭声里默默站开了。她想着纪曦那个精致的小本子,那里边记录着安然的点点滴滴。   安然四个月,在庭说,他今天第一次自己翻身了。   安然四个半月,他不能再喝母乳了。我的奶水不好,营养不够,要改喝配方奶粉了。   安然五个半月,他长了下面的一颗门牙,最近总是流口水,吮手指。在庭买了磨牙棒给他,他不喜欢。   安然十个半月,他偶尔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了,但是,听起来不像是叫妈妈或是爸爸。等他能叫爸爸的时候,我带他去看在庭。   安然十一个月,他能自己扶着东西走路了。   安然一岁三个月,他有十颗牙了,上下四颗大牙,还有上面两颗小虎牙。   安然一岁四个月,他不需要我的帮助,自己就能在屋子里转圈了……      母爱真伟大,纪晗想。   这些她都没特别关注过,可是她看到的,姐姐却从来没往那个本子里记过。      一岁多的安然对于任何人喊他的名字仍然没有反应。他不会讲话,不会模仿,不会做手势,不会用东西,甚至不会自己抱住奶瓶。他只会依依呀呀哦哦地发出一些她们听不懂的声音,他找不到方法与大人沟通,总是闷闷地发脾气。   他爱踏步走,爱绕圈,不管他,他可以自己绕很久。他爱跑,爱登高爬低,爱打开一个一个抽屉往桌子上爬,即使摔下来,磕得浑身都是瘀伤,也不会喊疼。   他有很多奇怪的癖好,会连续几个小时盯着电灯开关或是玩具汽车的轮子看,却怎么也玩不起来。他喜欢撕纸,把它们撕碎,然后放进嘴里吃掉。如果不把所有的房门锁好,他会闯进去,乱扔东西。   他一刻都不能呆在大人的视野之外,他不懂什么是危险,她们三个一遍又一遍地耐心讲给他听,他还是我行我素……      到了晚上,汪雁兮在屋里哄着安然睡觉,纪晗等着纪曦下班回来。近来,母亲的身体状况并不太好,照顾安然是个高强度的工作,她往往会被这个小不点儿弄得焦头烂额。   纪晗很怕和纪曦谈安然,她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委婉地提出让姐姐换个轻松一些的工作,多一些时间留在安然身边。   最后,她只是不加任何感情|色彩地对姐姐讲述了这个下午发生的事情。   纪曦“哦”了一声。   纪晗看着姐姐,琢磨着“哦”这个答复。她知道事情的经过了,她听了这样的话不高兴了,她对这样的讲述完全没有兴趣,还是,她太累了,只想潦草地敷衍过去?纪曦在想什么,有什么打算,纪晗只能猜测,她不敢问出口。    5、(五)掌心 ...   邢海燕一连几天没再跟纪晗提过《陌路》和靳晓川,直到她在午饭时不留神弄脏了围巾,才又捡起了这个话茬。   燕子抠着围巾上的一块油污问:“你们俩开始就是系围巾那次吧?”   纪晗不答,转而热心地传授生活小百科,“等会儿找块香皂,应该能洗掉,随便什么香皂,肥皂、洗涤灵都不行,就香皂去油。”   邢海燕挺好看的一张脸伸到她跟前,“是那次吧?怎么就答应了?”   “春天到了。”纪晗调侃。   “蒙谁呢?”   “他要‘因材施教’。”   “再说。”   “系完围巾的事儿他没写?”   “写是写了,我就是想问你……”邢海燕偷偷瞄纪晗,“当初,不是因为心软才开始的吧?”   “说不清,”纪晗翻着抽屉找一小块没开封的香皂,全没留意邢海燕妄图刨根问底的局促不安,“不过我想过,自己挑的是条小众的路,要么瓦全,要么担着。”她的声音轻得好像耳语,神情却是笃定。      「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积攒了好多的勇气,她才敢跟我纠缠在一起的吧。我一直没机会问她,是不是早就后悔了。   为了保护一个从椅子上跌落的孩子,她意外负伤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她的隐忧。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此完全不能产生共鸣,甚至诧异于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对她的爱情构成影响,不管他是健康,还是病弱,他就只是一个两岁的孩子。   周六她来上课,右手高高地肿起来,贴了大大一块膏药,已经不能握粉笔了。这是她这一个多学期以来唯一没有写板书的一次,所有的课堂笔记是她念的。   下了课,我磨蹭着,心里是孤注一掷的慌乱,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过去。   她冲我笑笑,一只左手笨拙地把围巾搭在脖子上。   我很莽撞地拉住她的手,没有理会她的坚持,替她把围巾绕了个圈,打了个结,再将她缠在围巾里的头发撩出来。我的手若有似无地碰到了她的脸,手不太热,更衬得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系就系呗,摸我脸干嘛?”   “又不是成心的。”我一边说,一边假装镇定自若地又捏了一把,成心的。   她皱着眉瞪我,瞪着瞪着就妥协似的别开脸,无奈又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笑,从她轻轻扬起的唇角荡过鼻尖,眼角,眉梢,一个涟漪一个涟漪地荡到我身上。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似的,迫切地想要得到她的证实,问话里满是词不达意:“你……?这事儿……?送你去车站?”      那是我第一次送她。   在车上,我和她并排坐着,车子的颠簸会让我们的膝盖碰到,她微微笑一下,伸手去扶前座的把手。我一眼一眼偷瞄着她,看见落在她的身上、脸上的树影,扑簌簌刷地散开,片刻之后,又刷地回来。   “怎么了?”她问。   我不回答,很突兀地抬了手去握她的,她没有躲。那只受了伤的手因为肿得厉害没有戴手套,被唔了一会儿,仍然指尖冰凉。   “疼不疼?怎么弄的?”我问。   她咬着嘴角,似笑非笑,摇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没救了,疼都不说。”我得寸进尺地拉过她那只伤了的手,放在我腿上,拢在手心里。   她轻微地动了动,大概是因为无话可说的尴尬。   隔了好久她才想出话题,“昨天,你们跟理院赛球了?”   “嗯,他们输了。”   “我看见你上场了。”   我转过头去,明目张胆地看她,很想把两根手指卡在嘴上,吹个响亮的呼哨。   “我进了四个。”   “赛的篮球?”她问得一本正经,却很欠揍地朝我笑了,马上改口说:“恭喜你两连胜。”和我打过架的那两个是理院院队的。   我立刻更正她:“是三连胜。”   “嗯?”她没懂。   “你要落别人手里,就冲这智商也被放弃了。”我坐直了身子,眼睛望向前头,“我受受累,因材施教吧。”   临下车的时候,她跟我说:“机会难得,你好好把握。”   我点点头,感觉到那只被我握了一路的手终于生出了暖意。」      后来,靳晓川对纪晗说:“以后我送你吧,天晚了。”   纪晗说:“太远了,送一半儿吧,就到这儿,正好。”   那晚很冷,湿湿的冷,厚重的雾霾随着夜色落下来,混合着纪晗的雀跃、不安,漫了一天一地。回到家里,她发觉围巾都被濡湿了,像是有谁伏在上面哭过,满是温柔的凉意。      接着,春天就来了。北风停了,鹅黄粉嫩的小花开了一树,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笑。   汪雁兮从柜子里找出个花瓶,放在小女儿屋里,插了几枝桃花,洋洋洒洒地居然开了快一周。   虽说是三月桃花一时红,风吹雨打一场空,可就算再短,多少没有错过这个春天,纪晗想着,这样也挺好。      「这样也挺好,虽然不够光明正大。   在学校里,我们不会手挽手,不会一起打水、吃饭,可是偶而交错的眼神里却有一种不敢声张的快乐。我喜欢在没人的时候拉着她,把离她近的那只手曲起来,手指冲后,掌心向上,等着她自己拉上来。在她把手交到我手里以前,我不去看她,也不提要求,这个姿势我究竟要保持多久,全凭她自觉。   每一次,她都很乖。   我们就这样拉着手,在晚上去D大西门买烧饼夹鸡蛋。她捧着热腾腾的烧饼,拿手指粘几粒芝麻放进嘴里,立刻就心满意足,笑着把烧饼递到我面前。我捧住她的手咬一口,再把缺了一角的烧饼推回她嘴边,然后,看着她站在路灯底下吃完那个烧饼,拍拍手,把粘在手上的碎屑掸在地上,等着她抱怨完一句“没饱”,我们再牵起手往更远的地方走。      有的时候,她会带着笔记、讲义,把我领到有路灯的小街心公园里。她看书,我看她。被我盯久了,她就转过头来看我,眼睛里的光是活的,会流,流得无所不在。   我说:“看第一眼丢三魂,看第二眼失七魄,看第三眼永陷孽障,不得超生。”   她笑着问我,谐谑又郑重:“说你,还是说我?”   我抬手把她抱进了怀里。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不好意思跟她讲,自己又舍不得忘,她就是这样被我抱着的。   她靠过来,小动物似的蹭蹭我的衣领,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上。我能闻到她头发里护发素的味道,只要一扭头,嘴唇就能碰上她的发梢,碰上她的嘴唇。她软绵绵地倚在我身上,贴着我,提一些幼稚的小要求,比如讲个笑话,唱个歌之类的。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哎呀哎呀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这是靳晓川给纪晗唱的第一首歌。她笑着,枕在他肩上,看头顶上的路灯,路灯后的树冠,那些叶子绿得闪闪发亮。当时,正是初夏,天气舒服又撩人,一场雨后,空气里飘着槐树花的味道,清新、干净。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靳晓川的手揽在纪晗腰间,还没唱完就摸索着她的小腹说:“瘪成这样。”   “鼓的是蛤蟆。”   “我怀疑你不止这儿瘪。”   纪晗转过头,正看见靳晓川讨打的笑。她把他往上攀的手向下挪了挪,“就算真平也不亏,没听人说么,离心还近了呢。”   过了一会儿,他不动声色地想要抽手,却被她握得更紧了。   “纪晗……”靳晓川喊她的名字,低下头看她。   “嗯?”纪晗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想什么呢?”   “你闻这槐树花,算浓还是算淡?我爸以前跟我说,昙花香是浓浓的淡香,清甜的,一开屋门就能闻见。我一直想不出来那是什么味儿。”纪晗说完,又认真地去看不远处的一排老槐树。   槐花?昙花?被靳晓川深深吸进肺里,百转千回的就只是她的味道。余下的,他什么都没有闻到。   “你知道么,昙花未必是夜深人静了才开,也不是就开两三分钟。”纪晗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爸说,有一回是我爷爷给他打的电话,说下了班你接小汪过来,咱家的昙花要开了。有两朵是下午开的,吃晚饭的时候又开了几朵,大概能开两三个钟头。吃完饭,我妈就偷偷问我爸,这花能吃么?我爸禁不住撺掇,从我爷爷那儿把花要了。第二天,我妈熬了个清汤,他们说喝完就只记得香,没其他的味儿。然后,我爸去给学生上课,留了个作文,《煮鹤焚琴》。”   靳晓川笑了,在心里感叹,倒霉的永远都是学生。      很多个晚上,他们都是这么过的。   纪晗总是给靳晓川讲一些她家里的事情,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她说他们那样的感情才是最好的,简简单单,细水长流,平淡到让别人都忘了羡慕。纪晗那样讲着,靳晓川那样听着,他从来没有多想过什么,直到有一天晚上,纪晗失约了。      电话里,纪晗告诉他,她妈妈生病,姐姐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她急着去医院。   靳晓川说,我过去陪你。   汪雁兮被留院观察一晚,并没有什么大碍。纪曦陪在床边,抱着安然,孩子的哭闹引来值班护士一次次的责备,等纪晗到了,她只能带着孩子先回家,说晚一点儿再打电话联系。   母亲劝纪晗赶快回学校,说自己不用人陪。纪晗以没有末班车为借口,强行留下了。   汪雁兮看着小女儿,哄着她:“这是干嘛,妈挺好的,明儿咱就回家了。你姐是给吓怕了,非带着我来医院,要不不放心。明天回去我就骂她。”   纪晗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翻来覆去地就只会问:“妈,你还哪儿难受?你真没事儿啦?”   汪雁兮立刻勉力地冲她笑笑,“没事儿了,都好了。纪晗啊,你姐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打电话把你折腾过来的,然然离不了人,你别埋怨她。”   老人精神不济,说了这么多话,很快就疲乏地睡着了。纪晗盯着母亲眼角延伸出来的深刻的鱼尾纹,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这么死要强的一个人,也一样会病倒。   靳晓川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着纪晗孤零零地从病房里出来,对她笑笑,觉得她无依无靠怪可怜的。   “真来了,不会抓你逃寝吧?”纪晗问。   “没关系,晚上不在宿舍的人多了。”靳晓川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我妈睡了,要是没什么问题,明天就能回家了。”   “那就好。”   “谢谢你过来。”   “打架那次,我到现在都没谢过你。”   “我什么也没帮上,该处分还是处分,不知道往不往档案里写,还一个学期你就该毕业找工作了。”   话说到这儿,气氛变得更凉了,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好久,纪晗仰起头靠着墙壁,样子很冷静,是若有所思的冷静。她开始给靳晓川讲自己的家,从父亲去世,到姐夫去世,从安然降生,到他慢慢长大。整个故事满是郁郁葱葱的忧伤。   “我们家女的命都硬,你怕不怕?”纪晗问。   “不怕,”靳晓川摇头,“你这样的姑娘既不惹事儿,又不怕事儿,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有我罩着你呢。”   “罩好你自己就行了。”纪晗的话里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   靳晓川轻轻把胳膊搭在她肩上,慢慢收紧,把她搂进怀里,“罩你一辈子。”   纪晗没有说“好”,仍旧仰着头,看着天花板,表情柔和又迷惘,“一辈子,你说得有多长?”   他把另一只手伸过去,摊开手掌,等着纪晗的手伸过来。手掌叠上手掌,靳晓川弯起手指握住,又在手心里紧了紧。   “不管多长。”他的声音在纪晗耳边飘。   “好。”   “说定了?”   纪晗看着靳晓川的指尖,又说了一次:“好。”    6、(六)安然 ...   “小朋友们,今天的离园时间已到,我们明天再见。”不远处的幼儿园里,孩子们的吵闹声渐渐散去,每天的这个时候,纪曦开始准备晚饭。   布置好餐桌,迟迟不见人回来,她往楼下张望,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接一接母亲和儿子,就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打开门,她迎到楼道里,汪雁兮领着外孙回来了。   “妈,今天转悠的时间长了,菜都不热了,我正说下去瞧瞧呢。”   “哦,我歇了会儿才回来的。”老太太带着外孙进了卫生间,指了指洗手池前的凳子,说:“然然,洗手了,站上来。”   “妈,哪儿不舒服?”纪曦问着,跟进卫生间,母亲上次进医院,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没事儿。”老人打开水龙,纪曦把儿子抱上了凳子。   “你去靠会儿,我洗。”她拉了小男孩的手冲了冲,又说:“香皂呢?”然后,就把和安然手掌大小相仿的香皂放在他手里。   香皂跌进了水池里。   汪雁兮走到饭桌边坐着休息,听着女儿不厌其烦地重复:“放到这里……这里,对,揉揉……再揉揉……冲干净……还要冲……好了。来,咱们把水龙头关上。然然,毛巾呢,毛巾……要这样,对,真棒!来,咱们吃饭了。”   纪曦抱着儿子出来,把他安置在座位上。安然已经记住了那一小块桃红色的桌垫,那只明黄色的饭碗,那把翠绿色的勺子,近来他很少再把这些东西掀翻在地了。   “纪晗今天又加班?”汪雁兮问。   “这两个礼拜她说帮大学的同事代两次在职班的课,下礼拜四还有一回。”   “哦,哦,我忘了。”老太太点着头,应着,看着对面的外孙,突然又想起来,“楼下还没有信呢。”   “嗯,慢慢排着吧,我经常跟家长交流交流,一样的。”目前几家有名气的治疗中心都不太好进,报了名也要排队等着。   “妈,你先吃,我喂。”纪曦又说。   安然偶尔会看一眼自己的餐具,桌上的饭菜,勺子送到嘴边,他缓缓地张嘴,慢慢地嚼着。咽下去以后,纪曦的勺子又送过来,他突然就没了反应,一双大大的眼睛无邪又无神。   “来,看着我,张嘴,然然。”   孩子没有反应,勺子又往前移了移。   “然然,看着我。不行,不能吐口水!”   一家人的晚饭经常吃成这样,等纪曦举起自己的筷子时,饭菜已经凉透了。纪晗在家的时候还好,她变着法的说笑话,她一不在,这屋子里真的太静了。      搬回娘家以后,纪曦常常会去妹妹的小隔断里找书来看,她出嫁以前,姐妹俩的书就是共享的。   那一次,在那个转个身就会碰到书桌的的狭小空间里,纪曦发现了一叠打印出来的英文资料,作者分别是Leo Kanner和Arnold Gesell。满篇净是生涩的专业词汇,纪晗查过字典,关键的词句她都划过,认真地做了标注,写得密密麻麻。   转眼,又是两个月,安然依然故我,会哭,会笑,会拍手,会原地踏步,会摇晃身体,却始终不会与人交流。   纪晗趁着母亲不在,试探性地问姐姐要不要带外甥去医院时,纪曦对着她大喊:“然然不是insanity(精神错乱)!”   “都看完了?姐,早点儿发现,对然然是最好的。”   “发现什么?!Autism(自闭症),Pervasive developmental disorders(广泛性发展障碍),Autism Spectrum Disorders(泛自闭障碍)?!”纪曦把那一叠资料重重地摔在了妹妹面前,“你就那么希望你外甥是个神经病?”   “往最坏处考虑,往最好处努力。我还有别的资料,你看不看?”   纪曦瞪着妹妹。   “资料里说了,正常孩子对人脸和语言的兴趣远胜其他,他们两个月大的时候就能对父母笑了。”   “然然也会笑!”   “可是他拒绝跟你交流,你是她妈妈。他连我靠近他都不愿意。从你们搬回来,每次我跟妈对着他说话,他就在你怀里晃来晃去,现在也还是这样。他两岁了,从来不模仿对他有用的动作,穿衣服、吃饭、上厕所,他都没学会。”   “然然是正常人,就只是学得慢而已!”   “而已?姐,你问问妈,咱俩两岁的时候是不是这样。这病没有医学检测,基因、血液、影像,什么检查都没有,只能根据孩子的行为特征判断。自闭症的特征在三岁以前就会非常明显,咱们不能拖到然然该上幼儿园了,该上小学了,才承认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安然除了不爱说话,除了对几件东西特别偏爱之外,他跟同龄的小孩儿没区别!”   “光那第一个‘除了’,就够咱们喝一壶的了。”纪晗看着姐姐,仍然没有停下来,“然然不是不会说话,他不是聋哑,他会喊、会叫,会重复莫名其妙的话,可是他不会叫妈妈,不会叫姥姥。他也不是不能集中精神,他能盯着咱家的电灯开关看几个钟头,可是他根本不会去注意他妈妈下班回家了。咱俩现在吵得这么凶,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就一直晃荡盒子里的积木。他能对着玩具笑,对着锅盖笑,对着马路笑,可是他从来没对着你笑过……”   “纪晗!”纪曦的心在那一声呵斥里噼里啪啦地碎了。   当真相渐渐面目狰狞地摊开在她面前时,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妹妹能看到的,她怎么会看不到,她是母亲。如果有一天,她老了,儿子怎么办?如果有一天,她像小安一样出了意外,安然交给谁?亲人,她不想拖累;社会,她没法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答案,纪曦就只能拖着,什么都不干、不想,就这么拖着。      让纪曦转变的是汪雁兮。   母亲生日那天,一家四口出去吃饭庆祝,结果饭没吃成,安然摔了餐桌上的碗碟,哭闹不止,值班经理礼貌地下了逐客令。   纪曦蹲在母亲跟前说:“妈,要不咱们等纪晗周末回来在家补吧?”   “补什么呀,越补越老。来,坐下,妈有话跟你说。”汪雁兮忍不住摸摸她的头。   “妈,你也觉得是?”   “纪晗说的我不懂,可是,然然什么样我知道。在家的时候,他就是自己玩自己的,不理我,我一个没看住,就上纪晗屋里搞破坏。我以为是男孩子淘,在家闷的,就带他下楼跑跑,从咱们楼后头的斜坡上跑下来还挺高兴的,咯咯地笑,可那也不说话。邻居都以为然然是哑巴。孩子一岁的时候,由着他拿手吃饭,现在两岁了,怎么说都没用。孩子小,尿裤子、拉裤子都正常,问题是跟他说过多少次了,示范过多少次了,想上厕所还是不知道喊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每回换衣服、洗澡,跟要了他命似的,纪晗赶上过一次,然然打她、咬她。”汪雁兮叹了口气,因为是戏曲演员的关系,她的语调里总是带着韵脚,声调一旦低下去就会变得很伤感,“妈最心疼的就是你,你不顺,老想着能多帮你点儿,多疼你点儿,找补找补,可是这次,你听你妹妹的吧。”      “看看是不是纪晗回来了,别让她大晚上的再跟那门锁较劲了。我给她热饭去。”汪雁兮一句话唤醒了沉思中的纪曦。她快步走去玄关。   “听见啦?”纪晗看着姐姐,手里还捏着钥匙。   “妈先听见的。”   “你们要困了就先睡,别老给我等门了。姐,哪天带然然做过敏测试啊?”最近听一个患儿家长说,安然在饮食方面要特别小心,很多致敏的食物会加重症状,要禁食。   “今天我们俩带他去了,等结果呢。”汪雁兮从厨房里出来。   等着吃饭的空当,纪晗又问姐姐:“昨儿小祖宗又是三点半就醒了吧?”   “是不是吵着你了?”   “没有,翻个身就又睡了。我是说,我每天跟睡不醒似的,这孩子怎么那么大精神头儿啊。”   纪曦的笑只在唇边挂了片刻就消失了,看着纪晗那张轮廓愈加清晰的脸,她突然替她感到一阵委屈。自己命里的鸿沟,不该由她来填。纪曦如雕像一般坐在不远处看着妹妹,这欠债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何况,还是永远还不上的债。不知不觉的,她又把自己拖回回忆里,每一个细节还都清楚。      从儿童医院到儿研所,大夫先后证实了纪晗的猜测。刚开始的时候,纪晗还会在电话里问问细节,大夫怎么说的?有没有什么好的疗法?后来,她不再问了,只是上网查查资料,从图书馆借几本书,呆呆的看上几个钟头。再后来,对着电脑、书本发呆的次数也少了,到了新学期,她把代课老师的兼职从周末的晚上,变成了全天。   “姐,北医六院两个主任的号还没挂上呢,最后确诊也得那儿才算数呢。”纪晗说得小心谨慎,像是帮她守着最后的希望。   纪曦坐在灯下,没有答话。昏黄的灯光给人一种温暖的假象。   “姐——?”   她微微转了脸,望向妹妹,眼下是两片倦怠的阴影,“过一阵儿再说吧,那号也不好挂。”   “你不用操心这个,排队什么的我负责。”   “再等等吧。”   “是不是最近假请太多了?不能再请了?”   “嗯。”纪曦语焉不详地应着,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姐妹俩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彼此间有着一种无法想象的心意相通,往往一个眼神就能传递出无数的内容。纪曦漂浮不定的目光让纪晗隐隐不安,姐姐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又好像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说。   “怎么了?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纪曦缓缓地摇头,一滴眼泪正从她的眼角溢出来,她匆匆用手撑住额头想要掩饰过去,可是第二滴,第三滴眼泪接二连三地涌出来。她逃跑似的冲进卫生间,呆了很久才出来,推门看见纪晗还坐在原地,等着她。   纪曦走过去,坐下,她笑了,透着自嘲,然后,好像怕冷似地紧紧抱起了手臂,“姐就干了这么一次,呵……”      纪曦所在的Team里,大区品牌经理正酝酿着一轮新的人事变动。谁是亲生的,谁是过继的,经理明白,手下三员干将,只有纪曦是跟了她几年的嫡系,如今立足渐稳,该是时候把另外两个打发走了。就像当年提拔纪曦一样,经理亲自选了两个销售助理,带着他们去柜台上对账。培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查查那些赠品、小样,万一真有问题,好歹找个借口就能让另外两个主管另谋高就,全部换成自己的心腹。整整三周,问题真的找出来了,几个商场少了市价十万左右的赠品,可是纰漏恰恰出在纪曦负责的柜台。   经理盘算再三,这十万的非卖品是按柜台的订货量配比发放的,平时没有签收的单据,更何况自己一直给纪曦开绿灯,从来不在这上面给她过多的限制,这个哑巴亏只能是自己吃了,算下来成本无非是三万多块,所有柜台拆借拆借应该可以搪塞过去。唯有一点,就是不能惊动了公司,上边追究起来反倒麻烦,自己难辞其咎。但是,人不能再留了,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能让你舒服。虽然苦无证据,经理仍然以报警威胁,“我给你留面子,你自己辞职,要不然公事公办!”      纪晗望着面前的纪曦,好像陌生又诡异。   “姐——,真是你?”   “是我。”答案很刺耳。   “咱家且没到揭不开锅的份儿上呢!”   纪曦的手在发抖,隔了好半天才说:“给他们家的,最后一次了。”她用不正确的方法做了一件她认为正确的事情,虽然不后悔,可没法不怨恨。   纪晗忧心忡忡地盯着姐姐,同情多过体谅。她一直觉得纪曦太善良,善良到如今都离经叛道了,可是她做了这么多,安家又给了她什么。值得么?纪晗说不出那种感觉,心里又疼又恨,还混着一种信仰无以为继的凄凉。   “姐,辞职吧。”纪晗说。   纪曦摇头。妹妹还不懂撑起这个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怕你跟我急,然然要人照顾,一分钟都离不开人,妈一个人顾不过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别干了,其他的,有我呢。这几个月先对付着,明年一月我就毕业了。还有……”纪晗考虑了片刻,又看了看汪雁兮的房门说:“辞职……别跟咱妈说实话。”   “纪晗,这是姐自己的事儿,你别趟这滩浑水。”   “什么你的我的,这是咱家。为了这个家,就算被溅上一身泥又能怎么样?”纪晗知道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不好不坏,不那么坚强,也没那么软弱。养家糊口,应当应分,这个念头早就在她心里了,到了现在,无非是更加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妹妹的话说得这么太平,难道自己该担的包袱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推给她?“你让姐再想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好吗?”   “姐——,你就是太不干脆!赶紧把职辞了,回一趟安家,最后一次了,你够仁至义尽的了,也算对姐夫有交待了。安然以后跟着咱们,姓纪。”      三年未归,安家门外的那条街,那道坪,还是原来的样子,那棵老树还在,又长出了几条枝杈,多出了几道年轮,安安静静地看着人来来去去。   回程的火车上,车厢里的灯已经熄了。纪曦看着窗外,连星光都隐没在一片望不到头的黑暗里,偶尔出现的零星灯火,因为火车的飞驰转瞬即逝,真的就好像过去的日子一样,虚幻又真实,不知不觉多出一个儿子,不知不觉少了一个丈夫……   流年过往,喜乐哀愁,随着火车渐行渐远。纪曦想,这个城市,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7、(七)微光 ...   「那个夏天是在不知不觉中消逝的,整个暑假我只在家里呆了不到两周,就又回到学校。见她的机会其实不太多,她总是忙碌着,一刻不停。我时常会想,那么单薄的身子是否真能撑起一个家。   她会说:“我们家是仨人一起撑的,没了谁都不行。”      那么,我呢?   说来好笑,之所以动了出来读书的念头,不是我想要深造,而是我没地方可去。   小学的时候,我在区里的体校练跳高,初中进了市体校,还没拿到高中毕业证就被选进了省队,因为我破了市里的记录。曾经的我是队里的苗子,结果比赛前一周,因为技术动作变形,落在海绵垫上时,我的右小腿被左脚的钉鞋严重划伤,那年的运动会我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养伤。可能是太急于求成了,还没恢复我就开始训练,结果先后两次重重地摔在田径场上,都是起跳腿。检查结果是膝盖积水,半月板损伤。又一次,我错过了一场事关重要的比赛。恢复了很久,仍然不见起色,我拖着那条不再适合跳高的腿,满脑袋充斥着飞跃横杆的美妙瞬间,回到了家里。   我的父母都是勤劳本分的人,在我们的那座城市里开着一家小饭馆,生意还算红火。彻底离开了运动队,他们都盼着我能在家里帮把手,直到慢慢接过他们的事业。我能轻而易举地展望出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后的自己——每天穿梭在小饭馆的后厨和前台,经常和工商、卫生、派出所、居委会打打交道,干得好就开家分店,干得差就关门大吉。我会仿效我的父亲娶一个像我母亲一样的女人,尽早生下一儿半女,然后强迫他或者她乐在其中地过跟我雷同的生活——对于这个少掌柜,我真的全无兴趣。   在那个夏天来临之前,我从未考虑过我的将来、我的生计,我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就是这么心不在焉地混着,不求上进、不思进取地晃荡着。我早就在潜意识里认定了自己有条后路,只要回去,我总归衣食不愁。只是,我没料到,我会在与世隔绝的青青校园里遇上她,而她和我完全不同。她的“将来”是一件太不可捉摸的事情,模糊到简直不成形状,她每迈一步都必须兢兢业业,做不出最优的规划,她会觉得自己死有余辜。   那是迄今为止我第二个沮丧的夏天,感觉跟刚从队里离开很类似。在很多个晚上没有见到她之后,我一个人呆在宿舍的阳台,除了抽烟之外什么也没干,跟她比起来,我显得既不负责任,又孩子气。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在医院的那个晚上,我急于要证明自己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显得有些不择手段;而她,一个“好”字,怎么会说得那么心无旁骛?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在梦里,我动了要带她回家的念头,可是醒了又觉得不切实际——她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一个我不理解的地方,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留给她自己的。   那个假期就这样过去了。我发愣,发累了就爬上床去睡一觉,睡醒了再继续发愣。」      开学以后,靳晓川发现纪晗也喜欢发愣了,像是在想着什么人或是什么事。   看着萎靡不振的纪老师,他揉揉她的头发问:“怎么了?考试不及格了?”   “当跟你似的呢。”他的纪老师还魂了。   “让成教学院给开了?”   “这学期在职班也有我的课。”她说得颇为得意。   “那怎么了?更年期提前了?”   纪晗不再搭理他。   靳晓川继续软磨硬泡,“说说,有什么伤心事儿,让我也乐呵乐呵。”   纪晗似乎是点了点头,觉得右眼角微微跳了跳,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不准备留D大了。”   “不当老师了?博也不读了?”   “不留学校,不评职称,读博没用。”   “嗯。”靳晓川应了一声,静待下文。   “我想进启华,我在那儿做过实习,工资、待遇都比留D大强多了。”   “成啊,进大公司好,进去了捎带手找个有钱的,后半辈子就不愁了。”他的声音里是怄气似的别扭,说得真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一样。   纪晗仍然平心静气地试着讲道理:“你知不知道,我妈一把年纪了,说要去社区老年大学教戏。一人五十的报名费,最后才能给她几个钱?我不想让她受这份儿累。”   “你不也一样么,课时费加上D大的抠门奖学金总共才有多少?!”   “所以呀,我得挑个挣钱多的。”   “所以什么呀?”靳晓川神色间像是被刺了一下,瞬间黯然了,“你们家就指着你一人,你姐干嘛去了?那么干脆就把职给辞了,她知道心疼她儿子,她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跟你妈啊?!去吧,你要是现在就能找着合适的,我这就彻底消失,躲远远地羡慕。”   “咱俩说的是两码事儿,我没惦记着要找别人!你怎么就那么不放心我啊?”纪晗看着他,靳晓川眼里有团火,把她心里烧得空荡荡。   “我不止不放心你,我对除我之外的男人都不放心!”这话从靳晓川的牙缝里挤出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拿什么和第三者竞争?   “那我进启华跟留D大就更没什么区别了,反正留这儿也一样有可能再碰见你这样的学生!”纪晗从小公园的椅子上站起来,掉头就走。   靳晓川也跳起来,赶在前头把她拦住,“哪儿去?”   “找合适的去。”纪晗阴着脸说。   靳晓川把她往回拉,她死犟着不动,两个人心里憋着的火,越烧越旺。   “你松手!”纪晗瞪他。   “你又不怕这么多人看见啦?”靳晓川回瞪。   “他们守着D大,这事儿见多了!”   “你给我老实呆着!”   纪晗死活不肯松劲,靳晓川抓着她的肩膀往后拽,强行把她推回到长椅上,居高临下地摁着她的胳膊不许她离开,连手上的骨节都咯咯地响。她使劲掰他的手,晃着身子在椅子上乱扭,抬腿去踹他,又被他用膝盖用力地压回来。她的力气到底比不过男人,挣脱不开,又急又气,折腾了一会儿也就消停了,就只是一直念叨:“消失啊,你不是要消失么,消失不了我帮你。”念到最后都要接近哭腔了。   靳晓川一下就觉得心疼了,慢慢松了手劲,坐在一边。纪晗靠在椅子上不动,喘着粗气,眼圈有点儿泛红。他试探着拉她胳膊,撩她袖子,看着被自己攥出来的一道一道的红印在她的皮肤上慢慢晕开。她抽回手,他不屈不挠地再抓回来,夹着小心,怕再弄疼了她。   “你最爱说狠话了,每次还都说话算话的。”他握着她的手,含在嘴里不轻不重地咬着,“这次,说说就算了哈。”靳晓川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欺负人!”纪晗骂他。   “我怎么欺负你了?”他眉峰一挑,一句话让自己倒退了十几二十年,“跟你外甥学的,我还没他使劲呢。”   “我不是说你咬我!”   “我知道。”他小心翼翼地把纪晗搂进怀里,完全没了刚才的粗鲁。纪晗捶了他几下,就由着他把自己拉过去,乖乖靠上。   “你怎么这么好哄?”靳晓川问她。   她只是说:“我不是不想留学校。”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   “再咬个对称的吧,怪我提前没跟你商量。”纪晗把另一只手也伸给他。   靳晓川摇摇头,把自己手掌贴在她嘴角,“还回来,使劲点儿。”   “你幼稚死了!”   纪晗还没来得及推开他的手,就被他反手握住,“要是这世界上就剩咱们俩就好了。”他说着,好像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十一的时候,她忙着给自己的硕士论文做最后的修改,我的论文也差不多凑够了字数。整个长假我没有打扰她,我回了一趟家。   我母亲在前些时候突然患上了哮喘,本来她以为是感冒,一直拖拉着,转为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最后确诊为哮喘。父亲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明年初就毕业了,如果在北京没什么太大的发展就回家吧,你妈身体不如以前了,家里的饭馆最近都是我一个人在照看,生意还是那么好,我忙不过来。   回到家,母亲的气管状况很不好,吸气呼气像拉风箱一样,往往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了。那天晚上,饭馆关门以后,我爸把我叫到后厨,说你妈最近总爱哭,哭对肺有伤害,她还在恢复,肺还很脆弱。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该回去接掌那个算不上是事业的饭馆,可那是我父母一辈子的心血,特别是我妈,她这一生只有两个心愿,儿子要出人投地,饭馆能红红火火。前一个,我让她失望了,后一个,或者我应该帮她达成。   我跟我爸说,再给我点儿时间吧,也许我能多带一个人回来。   那场分离似乎就是在这个时候初见雏形的。原来,我早就筹划着要带上疼爱、关怀、想念,还有自己,一个一个地离开她了。」      靳晓川回到D大,纪晗正忙活着全家四口最后的希望——北医六院的专家号。   看着车窗外流过晨曦的颜色,纪晗侧头靠在车玻璃上,整个城市那么安静,连白天最堵的路段也是空空荡荡的。眼看着十月快要过去了,号还是没有着落。她舍不得那400块,心想着号贩子除了起得早也没什么别的招儿,自己就当是社会实践了,要真是能找出这个行业的秘密所在,说不定还能再干个倒号的兼职。于是,她跟纪曦两个人分头试了几次,回回都是无功而返。家离医院远,不到六点赶到门诊大厅,前头已经站了不少人,都是在排儿科主任的号。纪晗在心里恶毒地笑,天底下到底有多少疑似自闭症的孩子?      「我的纪老师就是有那么股子狠劲儿,说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不改变方针这个号永远挂不上!她刚跟我表示出想自己半夜去排队的愿望,就被我狠狠瞪了回去,要去也是我去!   “真仗义!”   “好意思说自己饱读诗书呢,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又来了,找‘消失’呢吧?”   “嘁……”      死说活说她都不放心我一个人,料定我会跟排队加塞儿的大打出手,无奈,我只能带上她。   我们去通宵营业的麦当劳耗够钟点,在两点零五的时候赶去排队,第二名,前头是一对外地来的夫妇。   十月底的漫漫长夜就像撒下来的一张网,合着秋天的小风把人裹了个结结实实。我显然比她有先见之明,不顾她的嘲笑仍然带了御寒的羽绒服和保温杯。   我把衣服裹在她身上,她脱下来给我披上,钻进我怀里,一脸霸道的温柔,“你抱着我就行了。”   我笑了,紧紧搂着她。   我们聊着天,偶尔也跟那对夫妇说上几句,几个人都怕自己睡着了,一个不慎让人插到前头。   她又逼着我唱歌,讲笑话。   我说,不能唱,离外人太近,丢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她信佛。   古印度有个很厉害的神,叫做湿婆神,属于天部里最最好勇斗狠的阿修罗道。有一次,湿婆神出去打仗,一走就是十几年。他出征前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怀孕,再回到家里的时候,有个孩子拦在自家门口不让他进去。他以为自己的妻子在和别人私通,非常生气,就把那个孩子的头砍了下来。其实那是他的亲生儿子,毗那夜迦。妻子听见争执从屋里出来,看见自己的丈夫杀掉了自己的儿子,她情急之下把一头大象的头砍下来,接在了儿子身上。毗那夜迦一天天的长大,也成了阿修罗的天神,一个象头人身的天神。他特别喜欢扰人清修,带着一整个部族的阿修罗到处破坏、捣乱。后来,佛祖知道了这件事,就派十一面观音去降伏毗那夜迦。十一面观音化身成女人的肉身,让毗那夜迦爱上她。女人说,只要你肯护持佛法,不再误人修行,我就嫁给你,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轮回投胎。那之后,毗那夜迦皈依了佛祖,当他和十一面观音拥抱时,两个人变成了欢喜天。   她困得迷迷瞪瞪,听得似懂非懂,抬起头看我,眼里都是血丝。   我轻轻拍着她,跟她说,等以后有时间带她回乡下看看我奶奶的院子,有葡萄架和丝瓜藤,冬天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夏天可以在院子里乘凉,我给你扇扇子,有蚊子,我帮你轰……呵,听起来真像梦话。   我又告诉她,我喜欢你,就算我不知道咱俩将来会怎么样,我现在也还是做不到不喜欢你。   再低头看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有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打出光亮和阴影。我一直看着她,看了很久,突然有种很不详的直觉——这个总喜欢跟自己过不去的姑娘,我会长久地记得。」      纪晗醒了,被靳晓川弄醒的。她睁开眼睛正看见靳晓川把他的手钏套在自己的右胳膊上。   “我睡着了?你怎么把大衣都给我了?”   “你手腕太细,十八颗珠子减成十四颗吧。”   两个人各说各的。   “几点了?”   “金曜石一定得留下。”   纪晗看看周围,又看看表,清醒了,忙着要把手钏褪下来,让靳晓川拦住了。   他攥着她的手腕,攥得纹丝不动。他给她讲为什么要有十八颗珠子,什么是十八界,又给她讲这十五颗是小叶紫檀,这颗是老砗磲、这颗是老蜜蜡、这颗是金曜石。最后,靳晓川总结:“记着,带右手,因为有曜石,气法讲左进右出,曜石能带走你不好的运气。”   “我不要,影响我写字。”纪晗拒绝。   他不依,“不要也得要,就当是为了你外甥、你姐、你们家。”这是她的死穴,他知道。   纪晗看着靳晓川,怔怔地问:“小施主,那你怎么办?”   “我离佛千万里,有了它也白搭。”靳晓川说着,抱紧了她,“冷不冷?再睡会儿,五点叫你。闭眼睛,别看我了。”   她把脸埋进了这个散发着热气的怀抱里,肆无忌惮地依赖着他。      五点刚过,纪晗撩开盖在身上的大衣,给家里打了电话,纪曦接的。她让姐姐来医院替自己,接着排队把号挂完,她跟靳晓川要赶回学校。透过手机,纪晗听见母亲的声音,这丫头怎么这么大主意,大晚上的一人在外头蹲半宿。   纪晗偷偷告诉姐姐:“有人陪着我,要是你来换我,我就给你看看;要是妈来换我,我就把他先藏起来。”   “交男朋友了?”   她举着电话,笑了一下,没答。呼出的白气被深秋的风吹走了,在这个灰蒙蒙的凌晨,在这个冷冰冰的城市,她觉得自己被一个爱她的人温暖着。纪晗看着远处泛起的微光,觉得仿佛真的有未来存在。 8、(八)绝望 ...   整整一天,纪晗的心一直轻飘飘地悬着,没有着落,好的,坏的,各种感觉在她脑子里风起云涌。掐算着时间,安然他们早该回家了,可是纪晗不敢打电话回去问问,到了此刻,她再也没了说服姐姐时的勇气。看病是她张罗的,挂号是她排的队,对于这个“禁区”,其实她也不愿意不知深浅地踩上去,可是又不能由着一家老小绕过去。纪晗说不清楚,就总是觉得自己好像理亏似的。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她特地去买了然然最喜欢的维夫饼干,就算今天最后确诊了,就算真是回天乏术了,也把痛苦难定格在甜蜜的味道上吧,虽然该苦的还是会苦。      那一天,对于纪曦来说已经算不上是转折了。自从小安离开,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就像是不断倾倒的多米诺骨牌轰隆隆的朝她砸过来。   在诊室里,纪曦填了一份满是判断题的答卷——符合下列特征的打勾,不符合的打叉——这样的答卷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纪曦把卷子郑重地递给大夫,就好像连同安然的命运一起交付了过去。   在一个尴尬的静止之后,儿科主任的声音变得生硬了,上下文的衔接没有丝毫地过渡,她说:高功能自闭症,不伴有癫痫和脑器质性病变。   第三次了,又是在医院这个最没人情味儿的地方,最后的希望被传说中最权威的专家彻底地浇灭了。   除了安然,没有人呼天抢地,嚎啕失声。纪曦在专家见怪不怪的目光里,恢复了知觉,渐渐能动了,嘴唇在哆嗦,身体也跟着发抖,汪雁兮扶了她一把,她抱着安然出去,肩膀撞在门框上,“嘭”的一声。      纪晗回到家,没有人提前出来开门。   她走进屋子,安然坐在桌边,忘情地摇着铁盒里的积木。   “妈……”纪晗叫了一声。   汪雁兮这才意识到小女儿回来了,她还坐在沙发里,刚睁开眼睛,来不及站起来。仿佛这一天的时间就把她的人和心都累垮了。   “你姐在屋里呢,”汪雁兮站起来,拖着脚走了两步,“去劝劝去,去,去。”她挥着手,像是驱赶着什么,摇着头又颓然地坐回沙发里。   “妈……”   汪雁兮不说话,眼泪悄无声息地淌在脸上,她闭上眼,只是摇头。      纪曦听见门开了,听见有人叫她,不知道是叫到第几遍,她才有了反应,茫然地抬起头,眼神是散的。   “姐……”纪晗的声音颤微微地回荡在两个人之间,带着惴惴不安。   纪曦脚下铺着一地纷乱的纸片,她亲手撕了那个精致的本子,亲手毁了她记下来的点点滴滴,可是她心里的怒气仍然郁结着,她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如今,真相大白了,她还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自闭症,病因未知;康复无望——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懂,却还得假装看破一切——她的儿子,人生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纪曦的目光越过纪晗,落到门外的安然身上,他的脸因为无知地置身事外而显得格外纯净。她站起来,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愣愣怔怔地走过去。她期待他有所反应,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可是那么久过去了,他还是摇着那个铁盒,除了漠然地眨了两次眼睛之外,对她毫不理会。   “然然,然然?”纪曦蹲在儿子面前,哀求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怪声,“你看着妈妈。嗯?看着妈妈。”   哐啷,哐啷。   “别玩儿这个了,你看着妈妈。”   哐啷,哐啷。   “别摇了,看看妈妈。安然,别再摇了。我跟你说别再摇了,你听见没有!别再摇了!”纪曦终于喊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哀吼、嘶号。   她的手完全不经大脑地挥动起来,打落了安然手里的铁盒,积木散落了一地。   “纪曦!”汪雁兮大声呵斥她。   纪曦没有理会,歇斯底里地摇着儿子的肩膀,“你看着我,看着我!说话啊,说话,有那么难吗,你怎么就不能跟我说句话?!你说话!”   “姐!你干嘛!”纪晗跑过来,要把姐姐推开,手还没碰到,自己的眼圈先红了。   安然在这个时候放声大哭,老人冲过去把孩子护在怀里,抱开了。   纪曦瘫坐在地上,望着母亲怀里的儿子。她曾经不止一次地盼望过,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毫无焦虑地等死是一件何等幸福的事情。可是,每天她睁开眼睛,天地还是依旧,太多个这样的每天过去了,有个声音狞笑着告诉她,那个传说中的末日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在这个荒诞的想法彻底消失之后,纪曦才真正体会到深深的绝望和濒死的感觉。   纪晗跪在姐姐身边,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背。那一刻,她清晰地预感到姐姐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人的命数可能都是定好的,改不了,挣不脱,只能随波逐流,从痛苦到漠然,从耿耿于怀到逆来顺受。   纪曦慢慢止住了哭声,费力地把眼神投回现实。她从妹妹怀里爬起来,走过去抚摸汪雁兮抱着的安然,她怕自己刚才摇坏了儿子。纪曦把然然抱过来,请他原谅。这对于还没学会记恨的安然来讲,太难了。纪曦仍然不放弃,拿了纪晗买回来的饼干,掰开了,一点一点喂他,然然很高兴地吃着,沾在嘴角的饼干渣让他看上去非常可爱。纪曦也跟着笑了,笑容既苍白又凄厉。她看着儿子吃完,伸手替他擦了擦。   透过柜门上的镜子汪雁兮看着大女儿和外孙,画面里没有一点儿鲜活的气息。小女跪在餐桌前,一块一块地把滚了满地的积木捡起来,轻轻放进盒子里。汪雁兮有一瞬间无所适从,这个晚上,或许一家四口不适合靠在一起,亲密无法分担痛苦,痛苦反而因此飞速地繁衍。她站起来,一个人进了自己的屋子。屋里没开灯,一团黑,只有窗前淌着点儿灰白色的月光。      「她跟我说,老天对她们这个家充满了恶意。每一次,幸福之后都连着伤心;快乐之后就接着噩耗,而这一次,是从仓惶到绝望,彻彻底底的。   那种仓惶也渐渐蔓延到我的头上——这个冬天,我们都要毕业了。   离校前的日子过得很无序,想要留下的,忙着自己的出路;想要回去的,都忙着分手。我们一伙人常常凑在一起喝酒,白天和黑夜颠倒着过,已经习惯到没有丝毫不适了。一起喝酒的人变得越来越少,我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恐慌。没有谋生技能的我,在这座不属于我的城市里甚至找不到谋生的勇气。虽然我不知道如何安身立命,可是我又不舍得离开,就像她喂的那些流浪猫,看见有生人过来了就散开,却又担心错过一顿送到嘴边的猫粮,走也走得毫不干脆。      我接到父亲电话的那一天,她签了启华动力的合同。   父亲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还说,记得把你说的那个姑娘带回来,也该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要不,还是我跟你妈过去一趟吧,按理说应该男方登门的。我只是说,学校还有事情,没那么快办完,其他的事儿,不急。   下午,她高高兴兴地来找我,说现在能找到薪资这么优厚的工作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她命好,让馅饼砸了。   “等会儿去我们家吃饭吧,我妈说庆祝庆祝。我跟她提你了。”等了好半天我都没回答,她就转过头来看我。   我跟她对视,很心虚。   “害怕?家长迟早都得见啊。”话是普通的话,可是我听出了额外的意思。   “总不能空手去吧?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不知道买什么。”我仍然想推脱。   “带着你自己就行了。”   她难得这么高兴,我不忍心坏她的兴致,硬着头皮跟她走了,一路上不停地让她给我讲注意事项。她笑着说,只要是我妈做的菜你一定得给足了面子使劲儿吃,要是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我姐做的你夹两筷子意思意思就行了。简单吧?      可能是听见了脚步声,她妈妈和姐姐都到楼道里迎我们。   她把我介绍给她们。   她的母亲看起来不年轻了,眼角、唇边都是藏不住的纹路,可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儿。我的纪老师五官不见得漂亮过她妈妈,但是她身体里藏着一种柔媚、一种俏皮。   “阿姨。”   “来,快进来。那天在六院躲的就是你吧?”她直接差穿了我们初次见面的假象。   我脸一红,赶忙转过头去跟她姐姐打招呼。   她姐姐对我笑笑,很温和地回了声“你好。”   “这是我外甥。然然,跟哥哥打个招呼。”她去逗弄那个长得很可爱的小男孩。   “辈分乱了,叫也是叫叔叔。”她妈妈说。   “没事儿,叫什么都行。”我还没给她名分呢,给了,她也未必会要。   她外甥自己跟自己做着游戏,并不理睬我们。我由衷地跟她说:“他看着真不像有问题的。”   “嗯,就是看着。”她接过我的大衣和围巾,帮我挂好,“老天爷可禽兽了,连我们家下一代都不放过。”      坐在客厅里,对着她的母亲和姐姐我很不自在,我怕他们问起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于是,我主动提出想要做饭。   “哪能让客人下厨啊。”她妈妈不同意。   我就笑着说:“我没把自己当客人,您也别跟我见外。”   “那行,阿姨给你找条围裙。”      进了厨房,切菜,装盘,点煤气,倒油,我熟悉得好像在自己家一样,就连鸡蛋壳都能一扬手就准准地扔进垃圾筒。   我专心致志,神情严肃地烧着带鱼,半天才觉出后背上落着她的目光。   “香!”她站在门口,眼睛里蒙着薄薄一层水,像是让油烟呛了。   “我们家烙饼卷带鱼起家,一到饭点儿座无虚席,你当闹着玩儿的呐。”我很随意地说着,伸开了抽油烟机。   “你们家饭馆叫什么?”她问。   “没名字,就有个招牌,写着‘烙饼卷带鱼’。带鱼其实不能吃热,得是剩的,底下铺一层熟疙瘩丝儿,只有烙饼是热的,然后就棒子面粥,特别香……”   我还讲着,她就突然到了我背后,两只手环过我的腰,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   “馋啦?”我问。   “嗯。也没有,就是想抱抱你。”   我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锅铲就去捏她的脸,“难得你也有这么懂事儿的时候。”   她侧头躲开,把脸贴在我后背上蹭着,“我没想到你真能跟我回来,我知道你要面子。”   我把铲子扔进锅里,沿着她横在我腰间的胳膊抚摸着,叫着她的名字,问她:“跟我走吧,好不好?”   “上哪儿去?”她没懂我的意思。   “回我家。”我转过身,把她拉进怀里,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我怕她干脆利落地说一个“不”,怕得心都缩着。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好一会儿,刚要开口,我就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这个吻,很重,很长,她没有躲,似乎根本不在乎她家人随时可能推门进来,可是她也没什么回应。我们切实地纠缠着,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忙。我的嘴唇碾着她的嘴唇,渐渐又变成咬,力道大得快要出离了情|欲的范畴,我觉得她轻飘飘的,怎么都抱不紧。   她要说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唇舌交缠间,直到我们慢慢分开,那些心思才又假装缩回各自的心里不动了。   我又看她,她的眼神飘向灶台,“你看锅吧,我不捣乱了。”   “等会儿,”我把她拉住,“尝尝咸淡。”   我拿筷子夹了块带鱼,另一只手在下面衬着,吹了吹,递过去。   她就着筷子吃完,最后连鱼骨头也一起叼走了,湿漉漉的汤汁沾在嘴唇上。   “吐了吧,别补钙了。”   她揉着眼睛别过脸,把鱼刺吐进垃圾筒。   我又挑了块鱼肉夹给她,她把它咬进嘴里,点着头,竖着大拇指,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我靠在墙上抽烟,听着她们在外头聊着启华,聊着她将要做的工作,聊着那个孩子的就医和入托,聊得千头万绪。大概活着本身就是这么千种形状、万般无奈,还没容你理清那些曾经失去的,就要急着面对正在失去的,再抬头看看,前边还有那么多终将失去的等着你。   聊到最后,她母亲叹了一口气,“你说然然什么时候才能喊我一声姥姥啊。”   “要不我现在自降一辈儿?”她笑着叫了一声:“姥姥——”   “你个死丫头!把人扔厨房就不管了?哪有你这样的,去赶紧看看去,给打个下手。”   我把烟头掐灭,等着她进来。最后一口烟呼出去,那个烟圈是个难得的正圆,可是却让抽油烟机里的风扯得七零八落。那机器嗡嗡地运转着,像嘲笑声,延绵不绝。然后,她姐姐推门进来了,帮着我把弄好的菜一个一个往外端。我仍旧在厨房里等着,她进来拿筷子,盛饭,来来回回跑了好几次,最后冲我笑着说:“哪天教教我怎么烧带鱼吧。”   她拉上我一起出去,手抓得很紧,我几乎感到指间有细微的疼。」      桌子摆好,饭添上,天早就黑了。五个人围着桌子坐好,安然还是在他原来的位置,纪曦端着饭碗喂他。剩下的人慢慢地吃,边吃边聊,边聊边等。这个家很久没有这样的生气了,往常都是三个人、四个人,菜是暖的,饭是热的,气氛是凉的。   难得安然乖乖吃完饭不哭不闹,纪曦没有管他,到厨房拿了酒出来,给靳晓川倒上,给汪雁兮倒上。她知道纪晗不会喝酒,就推了个茶杯给妹妹。她是个很害怕这种场面的人,越想说什么就越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是端起杯说:“都在酒里头,我干了。”   大家陪着她,举杯,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纪曦很高兴,她那短暂的快乐因为短暂,而让纪晗和母亲觉得特别哀伤。    9、(九)影子 ...   「寒假刚开始,我就离开了学校、搬出了宿舍,像大学里那些苦命的鸳鸯一样,在附近的胡同里乱晃。我希望能找到间简陋的出租房,能找到个差不多的工作,至少靠着手里的钱多扛几个月,多留几天,多陪她片刻。   那屋子是房主私搭乱建的违章建筑,屋里只有一张木板拼凑的双人床,一个上任租客留下的塑料衣柜,一把椅子,连桌子都没有。房东看见搬过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说,我是为了找工作。他拍拍我的后背,答应让我用他的厨房。   就这么鬼使神差的,我留下了,这成了我有生以来最勇敢的决定。」      那是一条很窄的死胡同,红砖和洋灰水泥连成一个不算笔直的细长条。路面上的薄雪让进进出出的脚印和自行车轱辘碾得凌乱不堪,纠缠成深深浅浅的印子延伸到每一个门口。临近巷子的尽头有个凹进去的拐角,靳晓川走进了那扇斑驳的院门,纪晗长长地吐了口气,跟着他进去,有点儿后悔非要“家访”。   屋里的灯没关,灯泡系在一根尼龙绳上,在头顶上闪呀闪的。唯一的凳子上堆着洗漱用品和没洗的家伙,小奶锅里是吃剩的方便面,渣滓、面头沉在锅底。靳晓川从床上拿了张超市的特价海报,把那些杂乱遮住了。   “别脱大衣,屋里冷。坐这儿吧。”双人床上铺着他从宿舍里带出来的铺盖,里外各空出一条,露着木板。   纪晗说:“我下次带床厚被子过来。”   “我不冷。你别老往我这儿跑,这边儿偏,天黑了就没什么人了。”   “晚上要是有时间就去我们家吃吧,添双筷子的事儿。”   靳晓川点头答应了,一次也没去过。      「找工作对我而言就是漫无目的地制造痛苦,这比在贫困线上徘徊更让我难受。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超市推销饼干,临时工,只做六、日。到了周末,我站在货架前对着过往的老幼妇孺媚笑,重复着那几句话,“您试试新推出的口味,买五连包送马克杯。赠品凭小票在服务台领。谢谢,慢走。”那件印着卡通图案的围裙穿在我身上就像个笑话,我是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可是就连这份工作都是色诱了业务才拿到的,请业务吃饭的钱还是她塞在我钱包里的。      寒假里D大没课,她下了班经常会过来看我,每次都带东西,两块肥皂、三包榨菜、一瓶老干妈……都不贵重,可是从不空手。   那天,我正就着脸盆洗头,她推门进来说:“今儿给你改善伙食,我发工资了。”她手里拎着两个打包的餐盒,还有一箱方便面,是我喜欢的鲜虾鱼板。“今天我不能多呆,我姐感冒发烧,怕传染然然,我这就回家帮忙看孩子去了。”她在我屋里转悠着,找不到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我一边擦头一边跟她说:“等我穿上衣服送你。”   “你吃饭吧,该凉了。”   “等我会儿,我送你!”   小事儿上,她从不做无谓的坚持,乖乖伸过手,揉着毛巾帮我擦头发。   “长了。”她说着,揪着我额前的发梢,拉到眉毛的位置比划着,“该剪了。”   “嗯,过两天。”我把毛巾挂回椅背,点起一支烟叼在嘴里,出门把脸盆里的水倒掉,把水壶送回房东的厨房,回来就念叨着清点随身必带的物品:“钱包,钥匙,手机,烟,火儿,你,齐了!”把钱包装进大衣兜,我发现里边多了两张红色的钞票。她看着我的手笑,大概以为我蒙在鼓里。   “走吧。”我把右手的烟交到左手,想着拉上她。   “非得送,D大回家这条路我不比你熟,还能丢了?”她说着,到底还是泄露了埋怨,“要是你不在,我还不过了?”   我现在不是还在么——话没敢说出口,这不是安慰的句子。」      不上班的时候,靳晓川喜欢叼着烟,眯着眼睛看窗外的太阳。他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一瞬间忽然勇敢,觉得咬咬牙还有希望;一瞬间又忽然沮丧,还妄想着护着她,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存在就是她的一大负担。   光凭着爱情大概撑不到下一个冬天了吧?   爱情多像江湖骗子锅里的滚油,表面上沸腾翻滚,私下里无非洗脸水的温度。靳晓川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粗通常识的江湖骗子,他的全部就是把纪晗抱在怀里,用体温给她一点儿热量。其实,她该去找属于她的温暖,在他面前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靳晓川这个名字,就像季节更替冬去春来,就像曲调里的抑扬顿挫,总会在她以后的日子里荡开、淡去。      「“跟我走吧,你愿不愿意?才几个小时的火车,咱们可以经常回来看看,每个月往家里汇钱。”我问她,在她深褐色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自己。   “我得守着他们,我哪儿也不能去。”相较于爱情,命运是那么真实存在的东西,表里如一,无可回避。哪怕每天她要面对姐姐的忧伤,母亲的疲惫,然然的毫无反应,可那就是她的生活,失去了,也还是会慌张。   到底她还是拒绝了我,眨眼间我们就少了一条出路,而彼此又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清醒,去无视另外的那条路。   “你怪我吗?”我问她。   她摇着头对我笑,余韵里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这种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许多东西,你相信,它就存在,比如美好,比如爱情。我想,当时的她还愿意相信。      那段时间,徐娘半老的业务经常给我打电话,动不动就“我们女生,我们女生”的,还总说要回请我。同组的小姑娘也有约我的,有一个是我老乡。她跟我说,有个火锅店在招服务员,她不想在超市干了,问我愿不愿意一起过去。   这份新的工作对我来说像个双重讽刺。   我放着家里的甩手掌柜不当,跑去火锅店里当跑堂。电话里,我妈说孩子大了,就不是自己的骨肉了,出去了再也别回来,我正好少操一份心。她说完,对着电话吭吭地咳。   我跟她说,我换新工作了,包吃不包住,离得太远,得穿半个城,我快搬家了。她抱着我的胳膊,好像很高兴。我又跟她说,火锅店在A座美食广场,混杂在众多商铺里毫不出众。我偶尔会盯着往来的人流,找找有没有你的影子。她的笑很快就僵住了。   在工作的间隙,我在这座大厦里四处游荡,从地下车库到顶楼平台,我发掘了若干个适合抽烟和发呆的角落,可是却一直鼓不起勇气踏进C座的那道转门。我躲得远远的,随机地目睹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那道门寒光闪闪,一夜夜的在我梦里刺眼。   这出戏大概真的该喊“咔”了,也不用说什么自卑、自私,我只是想,我留下事情还会变得更糟。」      那声“咔”喊在靳晓川生日那天,他刚好排休。   下了班,纪晗带着个小蛋糕,敲开了他的门,那是与几个人合租的地下室。   靳晓川只问了一句,不好找吧,就侧身把她让进屋。   屋里就他一个,像是在吃晚饭,桌上的一碗挂面没怎么动过,已经没了热度,筷子架在碗上。本来就见不到阳光,屋里又没开灯,暗暗的,只有电脑屏幕亮着,一个沙哑的女声在唱:   我的青春   有时还蛮单纯   相信幸福取决于爱得深   ……   “寿星,心情不好?”纪晗问完,把那个小蛋糕放在饭桌上,去卫生间洗手。抬眼间,镜子里多了个人影,映出靳晓川的脸孔,他盯着镜子里的她。   “吃蛋糕。”纪晗甩甩手上的水,低头解蛋糕盒上那根墨绿色的绸带,然后把盖子慢慢打开。路上跑得太急了,蛋糕的边缘碰到盒子,微微有些破损。她不好意思地看看靳晓川,他正静静地注视着粘在纸盒上的一小坨奶油。   蛋糕释放出浓郁的甜美,瞬间填满了房间。   纪晗摸摸蛋糕上立着的小牌子,对靳晓川说生日快乐,又把小蜡烛一根根的从盒子里拆出来,问他要打火机。   靳晓川拦住她的手,语速不快不慢,声音不大不小,他说:“纪晗……分开吧。”   他的手是冷的,碰了她一下很快就缩回去。   “打火机呢?”纪晗又问。   他把打火机推到她手边,看着她一根根地把蜡烛插上,点燃,又重复了一次:“咱们分开吧。”   望着那一簇簇跳跃的烛火,纪晗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反驳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反驳,可是她还是问:“你说的都不算了?”   靳晓川在咫尺外看着她,不说话。   “要不,我请你吃别的吧。”她抬起头,大方的和他对视,“定心丸儿,有胃口吗?”   别这样,你所托非人——靳晓川想提醒她,结果卡住了——你跟我之间的距离不是那一张床而已。   “不是说罩着我么?”   “我说过?”说过,在医院的走廊,靳晓川记得。当时的许诺到了如今带着不甘和嘲弄变成了无力的反问,问他们都清楚的事实。   “你说罩我一辈子。”   “你也觉得有情饮水饱?”生活到底不是一句誓言,不管拿什么样的感情背书,誓言听起来也还是苍白空洞又无济于事。这个世界上呀,就是有太多人把做梦当计划,毫无准备地迎接着无法预知的一切,不加思索地答应了力所不及的事情。   “呲”的一声,蜡泪滚下来,火苗无力地闪了两闪,最后一支蜡烛也熄灭了。   类似的场景纪晗设想过很多次,各式各样的,哪一次都没有今天的真实。眼前的靳晓川变成了黑暗里一个模糊的轮廓,对着这片阴影,纪晗轻轻摁了摁眼角说:“去年的今天你就到法定结婚年龄了,记着,下次别随便跟姑娘提‘一辈子’。”   长痛不如短痛,纪晗说完就离开了,没有挽留,甚至没有犹豫一下,转身就走了。靳晓川闭上眼睛,仰起头,眼窝里的眼泪倒流回了心里。   背景里,那个沙哑的女生还在唱,趾高气扬地嘲笑着他乱七八糟的一切:   读进化论   我赞成达尔文   没实力的就有淘汰的可能   ……      「我的同屋们陆续回来,陪着我吃了那个甜腻腻的蛋糕,又喝了多半宿的酒。   一个老哥哥拍着我的肩说,兄弟够爷们儿,等咱以后发达了,找个更好的。   要是真的发达了,我还想找她。不知道,这算不算醉话。   酒后的我没能心满意足地睡去,她反而在我灵魂深处越发清晰起来。自那天起,我频繁地梦到她,入夜不敢睡,清晨不愿醒。表面上我说了狠话,可心里还藕断丝连着,轻轻扯到就会疼。我尽量避开彼此经常出没的地点,小心翼翼的跟她在同一座大厦里过各自的生活。可是有一点我远不如她,我的纪老师就是那种人——要么不做,做就做绝。她答应我的总能办到,而我总是食言。   偶尔,我会忍不住发个短信给她,说些有的没的,仿佛这样我就能永远在那个梦里,将醒未醒。   下午有阵雨,记得带伞;   D大盖新楼了,路过工地的时候留神看路;   最近地铁里小偷多,我同屋被偷了,钱、身份证、女朋友相片都没了……   不管我发什么过去,她从来不回,直到有天我写给她:我交新女朋友了,我老乡,挺漂亮的。   我终于收到两个字:恭喜。」      纪晗想,自己大概是吃醋了。其实她不信,从靳晓川每一次拥她入怀的瞬间里,从那个瞬间之后的温柔里;从分手那天,他的呼吸里、眼神里,让她离开的决心里;从他骚扰的短信里,从字里行间的关心里、脆弱里;从他的情非得已,又心甘情愿里,她根本就不信,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吃醋了。   几天之后,纪晗在单位收到快递——两瓶陈醋。   被他发现了!   纪晗握着手机,挪动拇指回他:谢谢。   隔了不多久,新短信回过来,连标点四个字:我想你!   紧接着,又是一条:我想见你!   纪晗举着磨得掉了漆的手机发了会儿呆,“哐当”一声,把它扔进了抽屉。   从现在开始,你演喜新厌旧,我演移情别恋,不许哭,只许笑!    10、(十)新人 ...   「一出“喜新厌旧”演到入秋,我自己都真假莫辨了。我的新人想跟我一起离开,她一遍一遍地问我,我人躲着,眼神也躲着,僵持了很久,终于点了头,是该回去帮我父亲的时候了。   和纪老师的正式告别一直拖延着,现在看来,那似乎不是真正的善良和体贴。我当时只是想,我是想也许,最后再见一面,我就可以好好地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居然答应了,纪晗自己也很意外,没有任何理由,就是觉得心慌,好像非得见了才能彻彻底底地了结似的。   前一夜,她失眠了,第二天起来脸上挂着相,仿佛黑夜渗进皮肤,透着发乌。站在镜子前她打量自己,浅灰的V领毛衣,黑色裤子,黑色外套,平时觉得还好啊,怎么今天黯淡成这样,连自己都不愿意多看。熬到下班气色可能会好吧,纪晗想着。   两个人约在离纪家不远的饭馆见面,本来一天都没什么,到了饭馆门口,纪晗却犹豫了,踱着步子转悠了半天才推门。   靳晓川座在靠墙的位置,见了她果然皱了下眉,然后才冲她笑。   “穿这么少?”他很自然地去拉她,想试她手上的温度。   “地铁里人多,热。”纪晗躲开了,把外衣搭到一边的椅背上。   他点点头,把嘘寒问暖的话闷在嗓子里,收回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刚刚剃短的头发,像刺,扎得慌。靳晓川忽然想起还有样东西,就伸手递给纪晗一张折得还算整齐的纸,“这个在我们家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你收好了。”   “什么?”   靳晓川端起茶壶给纪晗倒水,坚持着,继续笑,“你不是问我怎么做带鱼么,我给你写下来了。”   “不怕我开店抢你生意?”   “抢不了,”他拿着茶杯在手里缓缓地转,“我快走了,礼拜天的火车。”   纪晗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拢在杯口,凑过脸去轻轻地吹。她眼睛里是两汪水,定定地瞧着水面上吹出的一层小波纹。   “天子脚下,高宅广厦,不适合我。”靳晓川也爱这座城市,包括它的虚荣和物质,可是在这里,他的梦想活在流沙上,生不了根,结不了果,找不到去向。不管留下,还是离开,没什么区别,哪条路都不通向她,哪条都不是归途。   “嗯,这儿是不好,什么都贵,就是情贱。”自己身边的人大概注定是这样,浮沉聚散,来来往往。纪晗的眼神再次回到靳晓川脸上,已然回复了常态。一杯茶喝尽了,诸般滋味也就淡了。   “我那个老乡,她跟我回去。”   她想着续杯茶,手却停下了,心里像是有什么在拨弄,“老乡,还是女朋友?”   “现在还是老乡。”靳晓川用很认真、很慎重的表情说:“她说你坏话来着,你们公司的老下来吃饭,吃八折的午餐套餐,有好几个都跟她特熟。她找个机会就跟人说你坏话,我说她,把她说哭了,可其实我听了特别解气,谁让你不跟我走的,谁让你连留都不留我的!”   “能留住吗?”   靳晓川没有回答,哼笑了一声,笑着气,气着笑,“后悔了?”   “没有。”做人做事,一经选择就只能各自担当,不必提遗憾,也无须论后悔。   “那就记着你说的,你不后悔,也别让我后悔。”他说得咬牙切齿的,心里明明想着不后悔,却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哦,这个……”纪晗从右手腕上把手钏取下来,又忙着在书包里翻,“这儿还四颗,我都带来了。”   “知道我要走了?”靳晓川把手钏推回去。   “迟早要走的。”   “戴上吧,就是给你的,给你一个人的。”      「我不停地夹菜给她,嘻嘻哈哈地说咸了淡了。在她面前丢脸丢惯了,最后再多丢一次无所谓,反正也要走了,我就只是不敢停下来,怕冷场。   她话不多,一口菜一口饭,就着我一个人的聒噪慢慢地吃。平时,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不停地说着,口干舌燥,啤酒喝在嘴里越来越涩。   最后的福根我倒给了她,她没推脱,只是小半杯还没喝完就借机说醉了。我接着她的话,说自己的酒量也退步了。   就当是真醉吧,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话题了。我也沉默了。   我看着她,想到我们刚认识,想到破暖壶,粉笔灰,想到D大宿舍楼,想到雨后槐花香,想到开头,想不出然后。是不是大多数的爱情都是这样,最初的日子像睡在棉花糖里,轻软香甜;接着,棉花糖变成石膏,脆硬乏味,不堪一击。又或者,她的初恋也算不上无疾而终,我曾经执意要把她带入我的生活,可是陷在这样的局里,人性没用,品格没用,只看你有没有运气。我这样开导着自己,笑看过往。      送她出了餐厅,路就在眼前,流光憧憧。到了这最后的一场相对,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突然就不自知地伸出了手,掌心向上。她悄悄地把手递到我的手心里,由着我越握越紧,很久都没有抽回去。   “怎么了?嗯?”我问她。   她低着头,看地面上那两道被光线拉长的影子,喃喃地说:“越离越远了。”   “远点儿不好么?”   我把她拉进怀里,抱着她,什么都不想。呼吸渐渐变成轻柔的白色烟雾弥散在空气里,我们靠在一起,平静安稳得像是还有用不完的时间来厮守。   我试着用全部的力量抱住她,不让夜色和时间分开彼此,可是到了最后,却只下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街上,对着一个个陌生的背影凝望。   在那场似醉非醉中,我和我的纪老师彻底地失散了。」      这个时间成为断点,带着纪晗的初恋消失了。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指节僵硬地捏着钥匙,努力不让自己发抖。   门应声而开,姐姐站在面前。   家里真暖和,踏进大门的瞬间,纪晗的眼睛上、脸上就蒙了一层雾。她坐在椅子上不想说话,纪曦端了杯热牛奶给她,把杯子塞进她手里。   纪晗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揉了揉被热气熏到的眼睛,“真丢人,不该见的,本来没事儿的。”   她自嘲地摇摇头,那个拥抱,在温暖与寒冷的交界里恍惚地存在过。在离开他的时候,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留恋和不舍,比以往都要专注,都要盛大。   “喝了早点儿睡吧。”纪曦看着妹妹把奶喝干净,又说了一句:“姐对不住你。”然后,握着杯子转身去了厨房。   半夜里,汪雁兮起来,看见纪晗的台灯还亮着,小女儿斜斜地趟在床上,脑袋几乎要探出床沿,一条腿蹬着墙,一条腿蜷在乱七八糟的被子里。   她走过去,坐在女儿身边,轻轻拍着她。她是母亲,她多希望女儿能哭出声音。      读完了《陌路》的最后一章已经是深夜了,纪晗至今仍能记得某个早上,透过窗帘的光是怎样从淡黄变成浅蓝的。路灯灭了,天亮了。靳晓川彻底地离开了。   对于他生活的那座城市纪晗一无所知,她只是偶尔的会去关注那里的天气。对于他的现在,她同样一无所知。他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是不是还那么爱打架?那件羽绒服是不是还穿着?带鱼有没有越做越好?他老乡会不会成为他女友?睁开眼睛他为谁忙着,闭上眼睛又为谁流泪?   都过去了,和她无关了,他已经从靳晓川变成0X1216了。不是有人说过么,时间“一边刮开每个人命运的密码,一边涂黑每个人过去的记忆。”靳晓川不是她的信仰,有几个人能有背弃信仰的决心,有几个人能面对信仰抽身而退?幸好,他不是。   睡吧,不早了。   纪晗闭上眼睛,在梦里求老天赐给她一颗更加坚强、从容的心,从此以后,天下无敌。      盯着姗姗来迟的纪晗,邢海燕惊奇地发现她居然也会迟到了。   “怎么晚了?我地铁上都没碰见你。”   “不止晚了,还多损失二十块钱。”纪晗抱怨着,从刚刚脱缰的思绪里回了神。   “把卡打了?睡眯瞪了吧。”   启华的考勤制度有个很大的疏漏——忘了打卡的扣三十,迟到早退的扣五十,代人打卡的各扣八十——这个漏洞就这么大言不惭地出现在了员工守则上。   纪晗端起自己桌上放了一宿的水,不管不顾地喝了一口,“今天晚上我得回D大帮在职班的老师代课,早上临出门,我外甥把我放桌上的讲义给扔了,弄得满地都是,幸亏小祖宗没撕,要不更麻烦,等我一页一页捋好了,就迟到了。”   “那也不用打卡呀。”   “我没想打,可是有一男的,本来在转门那儿我就让他磕了一下,然后他还跟我一趟电梯,明明B座的,非上C座显摆来。”   B座十七、十八层云集了启华总公司若干个不必打卡的高管,他们一年到头,没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办公室,上班不固定,下班没准点。   “值了!二十块钱买一B座帅哥的刮目相看,给咱C座长脸了啊!”邢海燕看着纪晗,突然笑开了,“诶,姑娘,我怎么预感着你快迎来第二春了!上一春也是因为咱外甥捅的篓子吧?也大概其就是这个月份吧?”邢海燕幻想着一片花红柳绿中的纪晗,满意地点了点头。   纪晗瞪她。   北京是个没春天的城市,每一年都是,一夜就从冬天到了夏天,让人永远不能靠温度分辨。你就只知道,花开了,花谢了,春天来了又去了。   无视那道目光,邢海燕喜滋滋地开始哼歌:   人的一生   感情是旋转门   转到了最后真心的就不分   ……   “别哼这歌,泼你了啊!”纪晗不明白邢海燕怎么就毫无征兆地陷入了兴奋。   “不明白?”燕子笑得坚定不移,“当时0X1216选这歌当你们的分手告别曲,多有禅意呀,他早就预见到有一天转门能给你转出个新人来!”   “还说!”   “不说了,不说了。”邢海燕一脸的化干戈为玉帛,又补了一句:“那男的是谁呀?”    11、(十一)尘沙 ...   他,就是丁冉。   前一天,丁冉的车子被人追尾,送去修理了,车行本想借一辆代步的车给他,他说不用,只是要求尽快修好。于是,在这个普通的周四,丁冉坐着出租来到了启华。为了节约一个红灯左转和一个路口调头的时间,出租停在了C座对面。丁冉穿过地下道,史无前例的在早上九点十三分的时候走了一次大厦C座的正门——一扇三翼自动旋转门。   也是在这个普通的周四,早上九点十三分的时候,纪晗前所未有的迟到了。她从地铁站呼哧带喘地跑过来,在那扇三翼自动旋转门即将转过去的一刻,闪身抢了进去,可是,她的包却轻轻撞上了门扉……   自动门的智能就在于它会自作主张,什么时候转,什么时候停。   “嘭”!   那个背影被突然停下来的转门拦住了,他的身体,也可能是额头,毫无防备地撞在了玻璃上,按声音推测,大约撞得结结实实。两个人的距离因为前者的骤然停顿而瞬间缩小,变成了一种危险的接近,再往前一点点,后者就能撞上他的背,跟他紧紧相贴。   门又开始转了。   前边那个背影扶了下额头,正了正衣襟,大步往电梯去了。一串脚步声跟在他身后,一溜小跑地追过来,一个女声问:“没磕着吧?”   声音不够柔和婉转,清清凉凉的,还……喘着。   他摁了电梯,歪头看了看声音的主人,高,瘦,梳着马尾。那张脸很秀气,尖下巴埋在围巾里,一双眼睛尤其动人,满盈着光,微恍着。   接过对方那道抱歉的目光,他笑出一个云淡风轻的表情,用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客气,透露出一点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嘲讽。   他说:“没什么。”低音,有细微的沙沙的质感。   “刚才跑急了,对不起。”纪晗郑重地道了一次歉。   他点了下头,在电梯门打开之后请她先进去,问了声:“几层?”   “十七。”   两个人一高一矮并排站着,是比并肩而立稍远一些的距离。他把眼光落在了电梯门的光亮金属上,在如同镜面的画面里捕捉她的眼睛,漂亮,青涩,似曾相识,这样的眼睛就算流露出欲望都显得干干净净的。   纪晗和他在同一扇门上目光相对,没来由地觉得那眼神里暗藏邪恶,是那种好像忍不住要去审视,又看得不情不愿的样子。她先是想低头错开,可是那道目光还是在她脸上若有似无地徘徊,纪晗就索性转过头,冲他笑了。   他没笑,仍然对着电梯门,一把沉沉的嗓音说得不温不火:“你迟到了。”   同事?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个男人的五官比镜子里更为深刻,看过了就不会忽视。纪晗在心里又描画了一遍他样子,没见过,确定。   “叮咚”一声轻响,泛着镜面光泽的两扇门缓缓开启,那人做了个手势,示意纪晗先走。他慢了慢,和她一前一后出了电梯,都停在玻璃门边的打卡机前。   新同事?   纪晗半转头问他:“启华的?”   “嗯。”他点头。   “今天第一天?”   “不是。”   “那还……”纪晗做贼心虚,说话都降了一个声调,谨慎的往旁边挪动了小半步,“打卡吗?”   他只是望着她,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   迫于这个男人貌似光明正大的气场,和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纪晗无声地抗议了一下,拽起外衣里挂着的卡,刷了。   一声“滴”之后,他嘴角似乎有了一抹笑纹,很淡。纪晗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不是笑,看上去更像是这个人去掉了几分凉意和疏远。   那声属于他的“滴”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皮鞋踩着大理石地面铮铮地响。这个人又一次变成背影,沿着走廊往B座去了。   直到人影即将消失,一直瞪着他的纪晗才反应过来——这人,这人……小人!他一定一路走一路笑,笑得得意洋洋,花枝乱颤!      二十块钱,连惩罚的意义都不具备,就是……不知不觉就停下了,成了这么个幼稚又诡异的局面。   就眼睛有那么一点儿像!丁冉嗤了一声,反驳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却遍寻不着打火机,他就只能这么叼着,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心上的沙仿佛被人轻轻一拂,现出隐约的光影。他想着电梯里的那张脸,就好像另一个人的眉眼在他面前晃——她只比他小几个月,也是三十三岁的年纪了,电梯里的姑娘还年轻,却恰好有两分他们最好的时候,她的模样。   秘书Tina和丁冉打招呼,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得很是温柔,“丁总!”   “早,给我找一打火机。”他叼着烟含含糊糊地说。   Tina人长得漂亮,嘴巴也甜,笑起来千娇百媚。毕业以后,她被人介绍进了启华,直接派给丁冉当了秘书。起初还有人传了些闲言碎语,时间长了,谣言也就没什么新意了,一来丁冉确实不对身边的人下手,二来Tina陆陆续续换了几任男友,比起她跟丁冉全无实质的绯闻不知香艳多少。   丁冉推开门,看见一场沙尘暴退去之后的日光白灼灼地洒满一地,无数的灰尘在空气里飞舞,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肆无忌惮地包裹着他。他坐在桌子后面,望着眼前的打火机,示意Tina可以离开。思路远远地飘开了,远到一个跟现在的他毫无关联的地方。      当年,他心心念念的只是要对她好,她皱下眉,他可以上刀山、下油锅。可是后来,她三言两语就把他们那么多年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前前后后,分分合合,到了第三次,她终于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了,“我不值当你这样。欠你的,我下辈子还。”呵,这辈子该面对的,就让她编排到了来生里。   姚蘅第一次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大学里。丁冉去超市买酒,品种、口味、优劣,他统统不管,只要能喝就好。他酒量太好,一瓶接一瓶地喝完,就只醉过一次。宿舍的阳台上堆了一排排的空酒瓶,他还得费心拿去扔,否则下雨的时候,雨水滴在酒瓶上,空洞的响声都带着回音。   姚蘅第二次离开的时候,他们在留学。他酒喝得少了,改成抽烟,不停地抽,一根接一根,屋里的烟雾四面流淌,能薰出哗哗地眼泪。他开着灯,看烟在光线里怎么飘忽不定,好像能看见痴心烟消云散似的。   姚蘅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工作了。烟酒对于他都无效了,他再也不想呆在房间里了,不想对着空荡荡的床和冰箱了。原本,丁冉就只是想用最短的路去经营他想要的人生——锅里有肉,床上有她——可是他没想到这种简单的生活会在姚蘅身上一再地出错。   姚蘅说,“你没野心,没欲望,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她跟丁冉不一样,她野心大过天,“丁冉,你就是命好,什么都顺,相貌啊、家事啊、才华啊、工作啊,什么好事儿到了你面前都好像水到渠成似的。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少是自己能选择的?我家里穷,穷怕了,穷到天天岌岌可危。你帮我出来,我谢谢你,但是我不用你给我,我要的是我自己的,得真真正正攥在我自己手里的,我才觉得保险。”姚蘅进了M字头的咨询公司,她跟丁冉吵,质问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个高薪的职位,而选了D字头的会计师事务所。   “俩人怎么就不能在一家公司?那么忙,见面的机会才有多少?”   “你也知道忙?我怕过痨死”。   姚蘅终于如愿的从圆润的美少女,变成了清瘦的女强人。直到她离开他的那天,眼角眉梢一直透着淡淡的疲倦。几年以后,丁冉被他的外方客户挖进了启华融资。他回国了,彻底和姚蘅天各一方。   果然,人靠着欲望和野心的加持,会不自知的现实起来。时间不长丁冉就从C座升到B座。他知道自己有才华,有能力,知道该在何时何地彰显他的价值。他不是不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拉拢关系,攀附高层,只是曾经的丁冉没有这么世俗,就像她说的,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如今的丁冉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只剩下现实,刀砍斧剁般的现实。他不满意Tina,可是她后台硬,他就忽略她的工作效率,无视她的粗枝大叶,只欣赏她妆容精致、身段标致,说不定哪天她就会帮到他。丁冉渐渐理解了为什么姚蘅为了出人投地不惜心力交瘁,因为离了这些,她会莫名的空虚,就像他现在这样,坐在十七层,仰头就能看到上面还有第十八层。      咬在嘴里的过滤嘴在唾液里呈现出一种辛辣苦涩的味道,不浓,却久久不能化开。丁冉终于记起还要点烟。   Tina敲敲门,把刚煮好的咖啡送进办公室。   “丁总。”   丁冉翻着Y省水电站的资料:“硅厂冯经理飞机几点到?提前派人接,别晚了。你现在给小黄打电话,他今天车跟我,十点半在楼下等我。”   Tina点头应了,刚要出去,又让丁冉叫回来,“动力财务的人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我这就打电话去催。”   “算了,我找赵哲吧。”赵哲软硬不吃,出了名的难缠,丁冉想想这件事情Tina办不成,“你把资料给徐工送一份过去就行了。”   “您说的是徐咏辛……”   “徐靖远。”他打断了不在状态的Tina,“那些零七碎八讲天时地利的不用给他,只送技术数据,让他先有个数,你亲自送过去。”      徐靖远是丁冉的大学同学,同宿舍,院系却不同。丁冉在B座刚站稳脚跟,就把他劝来了启华动力,为了S、Y、Z、F四省的水电站收购。   丁冉刚回国的时候,徐靖远一度特别热衷于姚蘅阴谋论这个话题,“虽然你们俩中学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大学里我瞧得清清楚楚,她从头到尾就是把你吃得死死的,这女人是心知肚明地领着你往邪路上去的!”   阴谋,坚持了十三年才得逞,还是跟你风花雪月的十三年。   “她这种恩将仇报的,迟早得遭报应,不信咱们等着!”   这世界上连公平都没有,哪来的报应?   “她这是接二连三了吧,再也别雀跃着扑向你失而复得的可能了。她能玩儿残了你!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丫姚蘅是个秘密,埋了吧!”   有秘密的人,活得总归是不快乐的。   “我就不明白了,到现在你还有什么可爱恨交织的?!”   我也不明白,人心里都住着妖怪。      快三年了,徐靖远始终不渝地戳着他的软肋。戳到后来,越来越手软,越来越无奈——你丫就是太顺,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丁冉自问,他的运气确实很好,除了爱情,一切圆满。   爱情?   对姚蘅的感觉在经年累月的真真假假中已经被消磨得不叫爱情了吧?可是,她离开以后留下的那个缺口,怎么总也填不上?他怀着以毒攻毒的侥幸经历了若干次金风玉露,怎么到头来还是一个人在角落里发霉?那些隐隐的留恋和不舍,怎么如影随形地跟了他这么长时间?十三年,是不是有足够多的理由虽败犹荣了?一条路,你走得越久越远,就越不愿意回头了。   偶尔,丁冉也会很担忧,如果姚蘅真的去而复返,他该怎么办?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开心得想大赦天下了,他肯定。恐怕还是会像当初那样的对她、帮她,他似乎同样肯定,谁叫她有他最喜欢的眉眼呢。对于姚蘅,他就是这么宽容,他有时候觉得这是报复,过分的宽容背后都藏着仇恨的潜台词:看看吧,一次次的,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又是怎么对你的。   不管是什么都好,似乎都淡了,可总归还是不散。   他就这么等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等什么——等一个人毫无所求的爱你?她们都说爱你呀。你怎么还是这么空落落地自己和自己对峙着?   等待的结果恍如时光不曾流逝,可一不留神,他快要三十四岁了,他的担忧以及他的等待,究还是一次一次地落空了。   丁冉在回忆里发现了自己的失望,也顺便发现了回忆源于转门的停顿,源于电梯从一层升到十七层的二十五秒钟里。    12、(十二)落败 ...   丁冉拨通了赵哲的电话,她是公司里的元老,面子上多少还要顾及。   “赵姐,去Y省的人等你拍板呢,还彭雨吧,S省就是她跟我去的。”不是丁冉对彭雨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就只是合作过一次,工作状态、为人秉性都熟悉了;再者就是他犯懒,不想浪费时间培训,怕新人到时候派不上用场,乱了自己的阵脚。   “小彭最近……”赵哲打着马虎眼。Y省这次的收购不比一年前S省的案子,那次是试水,放人出去无非是给彭雨派了个苦差事。这次的则是动力近来最重要的项目,看丁冉的架势又是势在必得,明摆着,攒资历的事情不可能落在敌人头上。“丁总,要不带小纪去吧。”   “小纪?”丁冉还在融资的时候就知道赵哲和彭雨不睦,他没那么多精神,有精神也懒得理这种事情。对于是否成为她们俩争斗的媒介,他无所谓,他只是想找个用着顺手的人,“得能吃苦的,别去了三天就老公外遇、孩子生病,非惦记着要回来。”   赵哲故作为难,丁冉的意思她明白,“按道理,最合适的是彭雨,她在公司年头长了,可是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老跑医院,我是担心过去以后条件不好,她顶不下来。小纪干了有一年多了,年轻人,不像我们这个岁数的,家里没那么多负担,适合在外边多跑跑。人聪明,也肯学,经验是还欠缺,不过一点就透,这次过去不是主要先查账么,她在D大还代着课呢,会计、审计……”   “新来的?”丁冉听不下去了,“对公司业务熟么?别跟我去了还糊里糊涂的。”   “要不,您亲自过过目?”赵哲又顺水推舟。   “这样吧,她和彭雨备选,简历给行政秘书,按公司里平级借调的章程走,都不行我从融资或者总部这边找人,反正还有时间,不急着定。”   丁冉挂了电话,长长吐了口烟。   这次出差算不上美差,可自己是张好牌——小猫儿,算吧?能让冥顽不灵的赵哲当成心腹,单凭这份曲意逢迎,满腹心机就不是人人都能办得到的,小纪,小纪……倒也未必不能带着。      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积了一大截烟灰,丁冉刚要伸手去够桌上的烟缸,手机就开始震,不是私人的那部。他瞟了一眼,愣神的工夫,烟灰就掉在了桌上。他一手烟,一手烟缸,把烟头彻底捻灭才摁断电话——对于那些让他走出黑暗的光,主动权得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徐靖远给丁冉念过一段心灵鸡汤,“负面的情绪就像黑暗一样,你驱不走它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带光进来。光出现了,黑暗就消融了。”   丁冉没有反驳他,只是跟自己说,光明消融黑暗,也制造黑暗,向着光的时候,总有些角落是背着光的,一面亮得耀眼,一面暗得苟且。   来电话的这道光,丁冉记不清她本名叫什么了,可能在意才会记得吧,这跟记忆力无关;又或者是心太满了,容不下了。反正,他脑袋里就只剩下手机屏幕上的几个英文字母,还有她叫自己时那个上挑的尾音——说不出的风情万状。   他们是在一次饭局的后续上认识的,这类后续的局往往比饭局要命得多,一片片莺声燕语,一阵阵脂粉飘香,说到底就是拿勾引挑逗交换不负责任。丁冉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的打扮跟别人不太一样,妆在那样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淡,墨绿色的裹身裙子,长度及膝,黑色缎面腰带衬托得身材丰腴匀停,脚上还配了一双简简单单的黑色鞋子。她不知道是谁带去的姑娘,岁数大了,没和十八九的小女孩凑在一起。   丁冉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她过来。她走近,曲着腿坐下,另一条腿再叠上去,露出的小腿优雅地交错在沙发前。   “怎么称呼?”她问,点起一支烟。   “丁冉。”   “要么?”她又抽出一支,问他。   丁冉探过身,直接叼在嘴上,她帮他点上。   “挺帅的你。”姑娘微微仰起下巴,喷出一口烟。   他闻到她锁骨处传来的香水味,混着她身上的烟酒味,“你也挺漂亮。”丁冉叼着烟,枕着胳膊肘靠在沙发靠背上,眯着眼睛看着她,等着她。   喝酒,猜拳,她一杯接一杯地敬,他一杯接一杯的干。姑娘的身体适度地贴过来,离开,再更紧地贴过来,肆意地玩弄着两个人之间的界限。   丁冉一把把她搂进怀里,狠狠地揉一把,放轻声音,笑着告诫:“别那么浪。”   她环住他的脖子,软软地望着他,媚眼如丝,好像不管他要干什么她都会放任似的。   攀上来的手被丁冉捉住,扭到背后。他不许她乱动,拿嘴唇蹭她的脸颊和脖子,哪儿会痒就往哪儿去。   姑娘挣脱那只手,顺着他的肩颈搭过去,抚上他耳后,让他浓密的短发穿过自己的指缝。她坐进他怀里吻他,微微喘着,把笑容都搅得七零八落了。热气扑向丁冉,声息贴着他耳根轻飘飘地传过来,“走么?”   到最后,都是落在这么一言二字上。   丁冉挑着嘴角笑,回应她的邀请,细细尝她的味道。这一个,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他在一个接一个的情人之间转换着注意力,从不知名的某一天开始,他就不能对某一个人集中精神了。仿佛是在心里多了一道门,推开就是另外一个人,荒唐无耻,花天酒地;关上了才是他自己,心似平湖,毫无情绪。那道门就这么一直开着,越开着就越碰不到真正的自己,这种感觉像是有一阵,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也算不上是抽,并不吸进肺里,只是烧着,靠呼吸保持它们不灭,等一根燃尽了就掐了再续上一根。抽到最后人就迷迷瞪瞪的,这么着,日子过得快,忽忽悠悠的又是一天。   人一旦试着借由退化来完成进化,就说明他是真的被打败了吧?丁冉问自己。      春夏之交的第一场雨来得很急。   纪晗下了课,还没走到车站,雨就大起来,雨水顺着伞扑簌簌地滚下来,让风卷着,又落在衣服上。   简历交给赵哲快一个月了,她没细说,只提到是公司内部的人事借调,有可能去物流、融资、广告、制药,也有可能去Y省出差。纪晗隐约想到会跟六七月份的水电站收购案有关,这消息你一言我一语地传着,早就在动力上下荡漾开了,可是问细节,人人都端起一副脸孔,但笑不语。她无所谓出不出差,就只是不知道手头的课怎么办,家里怎么办,可这又是大项目,要是能参与进去,以后升职的时候多少可以被写上一笔……   看着让雨点砸起来的污泥浊水,纪晗摇了摇头,算了,有什么是能自己说了算的?   现在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着,不好不坏的拖拉着,饿不死也穷不死,可是好像永远也看不到改变。纪晗时不时的就会敲敲自己脑袋里的那面鼓,她和姐姐百年之后,安然还有半生要过,除了钱,他还能靠什么?她明白,自己的生活里很难看到一夜暴富,那日益扩充的积累似乎也是遥不可及。慢慢的,纪晗有一点儿心虚了,是不是自己适应了,已经融入了终日的死气沉沉?于是,她就更用力的敲打自己,鼓点声越来越大。她丝毫没有理会,有一天,那面鼓也许会被敲破。   从上个月起,纪曦去SEVEN-ELEVEN做夜班店员了,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每周四天,时薪十三块。她跟纪晗说,自己以前就是干销售的,现在干起来得心应手。汪雁兮和纪晗都没拦她——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内心战里,纪曦一刻不停地讨伐着自己,关于给予和付出,也关于无以为报的恐慌。      下了车,雨仍是不依不饶地下着。纪晗回到家,抖落伞面的积水,裹着湿而沉重的衣裳裤子,像半只落汤鸡一样出现在汪雁兮面前。雨水沿着她的脚在地板上汇聚起来。   汪雁兮心疼的去给她拧热毛巾,把她的湿衣服收走。看着小女儿洗了澡出来,给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加了很多白胡椒粉。   “别嫌辣,吃了发发汗。”纪晗吃不了辣椒,老太太只能拿胡椒粉对付。   她搅合着馄饨,打开了电脑。赵哲中午来过电话,很体贴地说,小纪,有个文件你弄弄,不用来公司,在家做就行。   “妈,你睡去吧。”让母亲监视着,一顿饭吃得好不辛苦,鼻尖脑门的冒汗。   “单位又给你派活儿了?”汪雁兮看着埋头吸溜鼻涕的女儿,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一会儿就完。”纪晗安慰着母亲,一个人在心里叫苦,今天的班怕是又得明天下了。   “吃完碗放池子里,你甭刷。”汪雁兮说完回了纪曦的屋子,大女儿上夜班之后都是她陪着安然睡的。   纪晗看看窗外,心智被一场雨淋得涣散,“累”附在每根骨头上,累到每天晚上连个梦都做不出来了,真想什么都不闻不问一回,就只是喘口气,哪怕只有一天。      周一早上还飘着小雨,直到纪晗要出门才滴滴答答地停住。云没开,天阴着。   地铁车厢里,邢海燕无视身边的男男女女,大喊了一声:“你这叫……相亲?”   男男女女们都想着各自的心事,对于她的大喊大叫报以同样的漠视。   “我见的是单身的,准备的是谈婚论嫁,不叫相亲叫什么?”纪晗骨子里有从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清高,那些被她在心里憎恶的东西,有时候就是别人做了,自己向往却不敢做的事情,被道德、颜面诸多理由包裹着,成了不屑、鄙夷、厌烦……自己大概永远做不到对着一群人卖笑,但是对着一个人卖身总不太难吧。   “咱公司不是有人追你么。”   “那个不行,一句话就让我吓回去了。”   “单身的也未必都是……那什么的吧?”邢海燕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在社会关系里是,“三”这个字是少数,是贬义,也是否定,纪晗觉得她们悲哀,不管那些存在是破坏,颠覆,还是挽救,反正欢颜底下都涂着忧伤的底色,“都是未婚的,我见俩了,一个二十四,一个二十九,就是那两次我态度都不够端正。”   二十四的那个说:“我平时的爱好是攀岩和潜水,觉着自己能上天入地的。”“   纪晗说:“我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攒工资。”   “你人挺漂亮的,怎么观念这么土,钱不是攒的,得挣。”   “你这话说得真像晋惠帝——‘何不食肉糜’。”   二十九的那个说:“其实我们可以先交往,如果真有了感情,钱不是问题。你不用第一次见面就跟我强调这个。”   纪晗说:“我以前尝过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滋味儿。我们唯一的问题就出在钱上,他有心,有心无力。”   “你不觉得你太不择手段了吗?你这是利欲熏心!”   “我从来不鄙视我对金钱的欲望,它们自始至终根本就没邪恶过。”   “你还准备见第三个?”邢海燕问。   “生命不止,征帆不落。”   “你不是一直挺相信爱情的么。”   “我现在也信,可是我更信钱,没道理好事儿让你两头都占上。燕子,你知道上个ABA(行为训练法)家长培训班有多贵么,俩半月就是小一万块钱,那还得排着队等呢。”   “你要用钱我先借你呀,”邢海燕打断纪晗,“一万块我拿得出来!”   “不用,老也排不上,等了这么久,这钱也攒够了。而且我们家算好的,人外地来的家长还得租房找地方住呢。”纪晗说完埋头算着,安然入班的测评费,离班的评估费,训练方案费,制定家庭训练指导方案费,操作执行指导费……现在,安然在一个有经验的老师家里做培训,每周二十五小时的培训费,到老师家来回的车费,能引起他兴趣的玩具费,给他补充维生素的药费……   “纪晗,你别这么拿自己开玩笑。这想得也太轻松了,你真当能草船借箭啊?”邢海燕觉得,纪晗相亲的想法就如同她要凭一己之力攒下一百万一样的不切实际。   纪晗看着车顶小愣了两秒,“我这叫草包借箭,只要能借来,我不在乎当草包。”   在密集的人群里,邢海燕拉上纪晗的手,晃了晃。   纪晗冲她笑笑。   精神高于物质,这个论断被现实用力地扭转了180°,她只要利益关系就好,简单清楚,有迹可寻。   人一旦试着借由退化来完成进化,就说明她是真的被打败了吧?纪晗问自己。    13、(十三)伏笔 ...   下午,纪晗得到消息,见驾,小猫儿钦点。   挂了赵哲的电话,又接了B座行政秘书的确认电话,好一阵过去,纪晗双手盖在脸上,顺着额头一路揉到下巴,长长出口气,再对上邢海燕的时候说了句:“下班以后我去趟B座,要是急着走就别等我了。”   “嗯。”邢海燕抬抬头。   “十七层,”纪晗吸了吸鼻子,“运营总监办公室。”   恹恹欲睡的燕子一下就醒了,圆睁着眼睛问:“谁?”启华上下就那么一个COO,B座,十七层,丁冉。   纪晗没再重复。   邢海燕疑心了几回,终于相信自己没听错,拉开抽屉,翻着化妆包,把粉饼、睫毛膏、唇彩,一样样摊到桌上,批评纪晗:“你就这么不重视?”   “赵姐说是关于收购案的,可能是拿个文件材料之类的,应该就见见Tina。”   邢海燕摇头,打开粉盒,拿粉扑在粉饼上蹭了两下,站起身,够过来,“咱得以策万全。”   纪晗打掉那只逼近她的手,“没点儿尊重肖像权的意识。”   “你还甭不信,都这么传的,就是因为他这种极品在启华数量有限,才能称得上小猫儿呢!”   纪晗蹬了一脚桌子,让转椅带着自己躲到更远的地方。她偶尔会觉得,对于丁冉的传闻有些言过其实,口耳相传的夸赞怎么都透着种传销的路子,做品牌的不用这样。   “捯饬捯饬,”邢海燕扔下粉饼,又把唇彩举起来,“你要是得了道,我可就跟着升天了。”她说完想想觉得不对,咂咂舌,嗤嗤地着看纪晗笑。   纪晗也笑,“苟富贵,勿相忘。”   难得正经了两个钟头,直到下班前邢海燕才再次叮咛她:“一定得给待会儿那个留下个好印象哈,第一面比什么都重要。”她说着握紧右拳,用力挥挥,“就当是第三次相亲,端正态度。”   “丁冉要真有传的那么好还能剩到今天?”   “没准人脚底下的姑娘早就尸横遍野了呢。”   “那又何苦再加一具。”纪晗声音不大,话在她转身的时候轻飘飘地散了。      从C座到B座的走廊总是没什么人,很安静。   纪晗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带开了,蹲下系了很久,手指头打颤,鼓捣了个死结出来。原来也紧张,连呼吸都想反复练习。她走到窗前,看了看外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下起来的雨,对着有色的防晒玻璃整了整衣裳,咧开嘴演练了一个笑容。   不会是他吧?正笑着,有张脸嗖地在心里冒出来,出现得突兀又理所当然。单论长相,就算你讨厌他都没法批评他,也在十七层,他是……丁冉?   纪晗吓了自己一跳,火速把这个念头压下去,跟他的缘分就止于二十块钱买一撞!   深吸了一口通风口里吹出来的混合空气,纪晗胡乱收拾了一把心思,刷了卡,推开了通往B座的那扇门。      见到Tina,她笑着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说:“我是动力财务部纪晗,说让我下班时候过来一趟。”她特地在谈话间隐去了丁冉的名讳。   “你就是纪晗?”Tina从台子后头转出来,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后再盯回脸上,笑笑说:“稍等,丁总接电话呢。”   纪晗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找我过来是为了动力的收购吧?”   “这个你得问丁总了,我估计最多就是给他当个助手,应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安排。”Tina细声细气地答复纪晗,丢下个白眼,低头去看电脑。   果然是B座的,话真毒,明里暗里地提醒你没有任何用处。纪晗冲着墙上COO的门牌苦笑。   耗到下班的正点,Tina敲门进去禀报,“丁总,动力财务部的人过来了。”   才刚挂断的手机又响起铃声,丁冉跟Tina勾勾手指,示意她让人进来。   Tina转身,让开大门,冲纪晗努了努嘴。      顺着声音,纪晗看见那个人,灯光照着他,把那一片都渲染得一团明亮。   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握着手机,扫了一眼门口,含糊地点了个头,算是给了纪晗一个确认,然后就继续专注于那个未完的电话。   那嗓音她记得,低沉平稳,略带沙哑;那样子她也记得,神色间是淡然,姿态里是骄傲。   窗外的雨仿佛下进了脑子里,音量一下就变大了,成了短暂的噪音,哗哗作响——真是他——真惊喜!   “周三见面细谈,晚上七点。”没有告别,没有缓冲,丁冉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望向纪晗。   说不清他眼神里有什么,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让人琢磨不透他心里藏着些什么。纪晗想起了那天的初遇——丁冉一点儿都不凶,却叫她觉得危险。她是启华里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职员,何其有幸占据了他下班后的几分钟,办公桌后面那个运筹帷幄、横扫千军的人根本不必为了一个收购案特地拨出时间来给她。   纪晗警惕地感觉到今天的见面像是个阴谋,这直觉扑面而来——是那一撞的后续?是迟到了又不想刷卡的后续?还是,她根本就不知道的什么后续?   “还真是你。”笑容慢悠悠地浮上丁冉的嘴角。   经过这几次,他已经彻底记住纪晗了,还给这张脸配了解说词:迟到早退,撞过我的;眼睛很像姚蘅的。看着她,丁冉依稀觉得能打点出那么点儿旧日的光景,哪怕只是勾出一个苍白、稀薄的轮廓。   她浅浅鞠躬,呲出一个笑来,恭恭敬敬地叫:“丁总。”   “我是让赵哲给我找个吃苦耐劳的……”丁冉只说了半句。   纪晗听得憋屈,偏偏没法回嘴。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转上正题:“赵哲跟你说了么,Y省水电站的收购项目,估计六月走,可能得在那边儿呆上一段时间。”   “提了,谢谢领导信任。”再卖乖也不管用了,纪晗想着。   “那边儿条件不太好,不过有补助,而且上班下班……不用打卡。”丁冉心里有颗邪恶的种子,不自觉的就想要不安分一下,他嘴角一勾,笑意更深了。这次收购是启华的大项目不错,可也是他能想到的最不上档次的收购,这个案子好像就是要给他一个何乐而不为的成全才存在的,不止照顾到了他的事业,也照顾到了他的兴趣。这个“迟到早退,撞过我的”,“眼睛很像姚蘅的”就这么乖乖地站在面前,真不舍得一口吃了,得留着慢慢磨牙,顺便看看她究竟是要怎么掀他这张牌的。   纪晗下意识地皱了下眉,表情很不自然地僵了片刻,带着一种我不敢骂你,但是我有在心里骂自己不敢骂你的情绪。但随即,她就对丁冉笑了,笑得很好看,只是忘了藏掉那种讨好式的虚假,“没有下次了,丁总放心。”   有时候,缺乏技术就显得更动人。丁冉看着她,眼光里的凌厉远远超出了一双深邃、忧郁的眼睛应有的范畴。平时,他极少这样长时间的直视别人,哪怕要审视也往往只是匆匆一瞥。可是她不同,她有他喜欢的眉眼,他喜欢看她,喜欢玩味她那种介乎于纯真和市侩之间的微妙感,越看越觉得有趣。   “没什么困难吧?”   明知道答案,可是不能不问,纪晗舍不得D大那份课时费。她吸了口气,声音里透着小心,“丁总,没特殊情况……周末……不可能回来,是吧?”   “周末要回来?有点儿麻烦啊。”他脸上倒是一丁点儿觉得麻烦的神色都没有。   “那,大约走多长时间?”她努力拿捏着语气,自己听着都觉得怪,“我在D大有个兼职,给成教上课,七月才放假,我得提前找人替我。”   “还有什么?”丁冉问。   纪晗愣了一下,摇头说:“还就没什么了。”   丁冉从办公桌上拿了烟,点上,盯着打火机打发时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启华现在有个传言……”   纪晗看着他,拿不准该不该问。   他把目光从打火机移到她脸上,没耽误笑,“……说是动力的人,越来越难带了。”   纪晗的表情尴尬又扭曲,她努力挤出半个笑,像面具一样硬生生罩在脸上,真巴不得自己立刻销声匿迹,人间蒸发。   “既然是公司正式员工,兼职那边儿,该请假请假,该辞职辞职。”丁冉说得不疾不徐,滴水不漏,彻彻底底,没留一丝余地。   纪晗只剩下点头的力气,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正职、兼职,他的道理讲得一点儿不错。   “那你提前把私人问题处理好,具体哪天出发等通知,回来的时间说不准。关于Y省这个案子,有特殊情况,亲自过来找我批。过几天Tina把资料给你。”   话到这里算是完了。   丁冉看着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觉得今天心情不错,上扬的唇角把叼在嘴里的烟都抿得微微上翘了。      僵在脸上的笑随着那声门响,碎成粉末,撒了一路。纪晗回到办公室,把自己摔进转椅里,仰倒在椅背上,转了半个圈,一个人对着窗户。   “纪晗——”邢海燕慢腔慢调拖着长声叫她,双肘支上桌子的挡板,两手交握,下巴抵住手背,笑得有点儿不正经。   纪晗懒得回头。   “状态不对哦,有问题哦。”邢海燕说得好不暖昧,低头看了看手表,“晚上请你吃饭,咱慢慢聊?楼下火锅套餐八折呢吧。”   听了楼下火锅,纪晗也不回头,把拇指食指圈成一个圈,对着空气作势弹向她眉心,“内部消息,中午八折。”   “给我讲讲。”邢海燕扭着腰撒娇。   “出差,时间可能不短,我D大的课估计保不住了。”   邢海燕知道她心疼那几百块钱,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过了半天才想起把一块巧克力塞到她手里,“吃点儿甜的心情就好了。”   纪晗伸手在窗子上划拉着骂人的话,现在的生活,除了这些实在没什么可以落笔的。透过落地玻璃,雨中的世界不失真实,又色泽肮脏。她的指尖追随着远处楼宇的轮廓,曲曲折折地描,发现它们在肉眼不查的情况下越变越丑。手指戳在玻璃上,A座美食广场的广告牌,火锅店的那一块就是模模糊糊的一小片橘色,还抵不上巴掌的大小。过去的日子里,曾经有个人站在C座门口看她,她站在这里看这块牌子……剥了糖纸,纪晗把巧克力含在嘴里,对着玻璃咧咧嘴,好几年没过过周末了。不然呢,总要打起精神和困境周旋,跟无奈和解吧。   邢海燕拖着椅子蹭过来,跟她并排对着窗户,捉住她的手,一展胳膊搭在不辨心思的纪晗肩上,往身上紧紧一揽,“就问一句,你跟丁冉俩人出差?”   “不知道,没敢问。”   “机会啊,这是!诶,帅吗?”   “这算一句?”   两个背影,一个兴奋,一个黯然,搂在一起相映成趣。   “帅不帅,帅不帅,帅不帅?都算那句。”   “嗯。”   “就‘嗯’?”邢海燕质问。   “长成那样没把启华上下勾搭得鸡飞狗跳,算低调了。”纪晗坦白。   “细说说,细说说。”她把椅子又拉近了些。   “没什么人情味儿,冷冰冰的。”   “这气质多迷人啊,上古神兵似的。”   纪晗在心里默默点头,形容得真好。像!杀人不见血的!话不直说,突然一句凉话跌出来,让你措手不及,哑口无言。   邢海燕自顾自地说下去:“男的就得这样,可以特痴情,但一定得憋着,一露骨全完了。”   “那不就是心口不一么?”   “什么呀,这叫举重若轻,不露声色。你看小说里头,长得帅的都是默默的忧伤,就一个眼神……”   “呵,眼神……”纪晗哼了一声。   “眼神怎么了?”   “邪恶!”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一肚子心计,满脑子阴谋,把周围的气场都带得邪恶了,特别是盯着你看的时候。   邢海燕刚要再张嘴,纪晗狠狠戳了她脑袋一指头,把她推到一尺开外。她缩着脖子笑,又冲回来拉纪晗的椅子,把她转到自己面前。   “闲不住你一张嘴,怎么连手都闲不住。”纪晗埋怨,“走了走了,下班回家。”   “有感觉么?”邢海燕问。   感觉?   丁冉身上有很多特点都能被细细描述,但如果去繁就简,就只剩下两个字——危险。他就是一道难以预知的伏笔,携着风雨之气来势汹汹,毫不避讳。出差,不许她变节背叛,临阵脱逃,纪晗好像看到了诱饵,可是也看到了罗网,他似乎就是用来检验她有多禁不起诱惑的。   “我有点儿……怕他。”纪晗说。    14、(十四)陀螺 ...   回到家,汪雁兮在床上靠着,老太太今天有点儿不合适。纪曦做好晚饭,喂了安然,匆匆吃过,忙着收拾桌子,给孩子洗洗涮涮。纪晗让姐姐踏踏实实去上夜班,她晚上陪着外甥。   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龟兔赛跑》的连环画,纪晗明知道然然听不懂,还是津津有味地给他讲着:“一天,乌龟正在路上慢腾腾地爬,短短的一段路,他爬了很久。一只兔子蹦蹦跳跳地朝他走过来……”   她指着那只贪睡的兔子给安然看,觉得那真像自己,而时间就是那只龟,她怎么也跑不过它。在启华干了一年多,这些日子,她想钱想得发疯,想着盼着自己就二十六了,已经到了看着还水灵可是转眼就会老的年纪了。以前,纪晗总是觉得日子还长,有什么不能慢慢来过,可后来才清楚,这个世界无论是好是坏,最大的特点就是无法改变,任何意愿都奈何不了它。每每面对安然,自己就像受了现实的挟持一样,那种不想顺服,却又难以抵抗的挣扎就蠢蠢欲动,仿佛这个生命的未来,全都依附在她的决定上。   燕雀一旦有了鸿鹄之志,就真的麻烦了。   纪晗抱着安然问他:“你们那个世界里,没有浑浊,没有对错,也没有善恶,对吧?”   没有回答,就是没有的意思吧。   “我们这个世界不行,你必须得承认,一部分人的命运就是攥在另一部分人手里的。我们这个世界,制度、规则形同虚设,有了事儿拿什么扛?人性?能扛得住什么?那几个是你亲爷爷、亲奶奶、亲叔叔,当初逼得你妈都快没活路了。现在,他们也不张罗着要你了,要是早知道你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你妈那笔钱就能给你留下了。小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命数,碰碰运气吧,兴许哪个不开眼的就能看上我这个不走寻常路的。我本小,不敢赌大的,只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这礼拜五,我老老实实去见第三个。那些不是我的热闹,我不瞎凑。”   纪晗时常在心里拷问自己,老纪家向来家风端正,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货色,礼义廉都不缺,就唯独少了个“耻”字。问着问着,她自己也烦了,索性不钻牛角尖儿了,想开了,反而豪气横生,无所畏惧了——只要能出得起价钱的,什么人我都嫁!既然从来就没稀罕过什么牌坊,也就没必要立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现世里,清高也好,节操也罢,都不如明买明卖来得实在。   给这第三个的条件和价码比前两个都开得清楚:不要房,不要车,不要戒指,不要婚礼;高、矮、胖、瘦,好看的、难看的都不挑剔;不计较学历,无所谓背景,未婚的、离异的、丧偶的,只要对方帮她圆上那个一百万的梦,她嫁得心甘情愿。   纪晗跟自己说,我不算过分。一百万,在这个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也就只够买头顶上的几片瓦。也不是把自己看得太轻,她只是觉得没那个资格,怕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的人能有什么权利挑三拣四?哪有要饭的还嫌饭馊的道理?随便是谁,老张、老王、老李,哪个都好。也不知道这种好事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想着想着,纪晗都笑了。这是,好事?   “无论如何,小姨得给你后半辈子铺条路。”   安然的路该怎么走,她清楚,可是自己的路到底通向哪儿,纪晗只能凭着运气了,哪怕前途未卜、吉凶难测,她都得迈步。没什么可抱怨的,你对生活撒个娇,一样还是没人陪你,没人疼你,没人爱你。你就是个陀螺,只能自己独自打转,趁着体力不支倒地以前,这条路总要铺好。      汪雁兮在屋里躺得不踏实,她不放心小女儿哄孩子,披上衣服过来换她。   然然已经睡着了,纪晗坐在一边安静得古怪。   母亲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去吧,妈晚上陪着然然。”   纪晗摇摇头。   “听话。”汪雁兮拍拍纪晗的手,“你就是太懂事,做人不能这样,懂事的谁都欺负你。”   纪晗看着母亲的手,那手很瘦,指节突兀,手背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出了老人斑。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要不困,跟我说会儿话吧。”   老太太抱上小女儿,拍着她的胳臂问:“嫌妈疏忽你了?”   纪晗又摇摇头。   “最近,我老是听着外头那只乌鸦叫,妈身体不如以前了,也不知道还能陪你们姐俩多长时间。姑娘,现在身边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你喜欢的,也不挑咱家的?”   纪晗没有答复头先的问题,她在母亲怀里拱了拱说:“汪老板,别瞎说。你可是咱家挑大梁的,无论如何你得好好的。”   “别老汪老板,汪老板的,都是跟你爸学的不正经。你妈我这一辈子也没唱出个什么名堂来。”   “那更得好好的了,把同辈们都耗过去,汪老板你就成泰斗了。”纪晗枕在母亲胳膊上冲她笑。   汪雁兮也笑,拿手指头戳她脑门子。   老太太轻易不会主动提起纪润林,纪晗突然就来了精神,跳起来去找老相片。   汪雁兮直说:“大晚上的别折腾了,好不容易哄着了,再给弄醒了。”   纪晗模模糊糊地嗯一声,还是抱来了相册,一页一页翻开细看。在一张黑白旧照里,汪雁兮带着头面、上着妆,能看出她身上戏服锦绣,纪润林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手握弓弦,操琴弄曲。纪晗对着相片端详了好久,书生爱上女伶,自古就是风流佳话。   “妈,当初我爸怎么追的你?”   “呵……”汪雁兮摇着头,想起他们过往里的欢喜调笑,“你爸说,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小戏子。”   谁能想到,这是纪教授年轻时的爱情箴言。   汪雁兮接过女儿手里的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开始轻轻吟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注2)唱完这句,她显得心不在焉,有一点点孤单,有一丝丝神往,像是把一帧帧记忆,在唱词中带入有节制的感伤和隐忍中的期盼。   汪雁兮大概一直在等着与纪润林的名字一同镌刻于墓碑的久别重逢了。   “你爸的胡琴,弦儿随嗓子,功夫是拔尖的,可是从来不显。”   “妈——”纪晗推了推母亲。   汪雁兮回过神,跟女儿说:“去吧,妈陪着然然。把这东西都收了吧。”      周五,午休的时候,纪晗找到了公司附近那家叫“迁三”的咖啡店。店面挺偏,不在主干道上,午饭的时候也是冷冷清清的人不多。要不是看着门上挂着“Yes,we’re Open”的牌子,纪晗都不敢推门进去。   这一次,见面的地点和时间是男方定的,要见的人叫周志飞,四十二岁,丧偶,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年过四十,年华老去,男人的衰老更趋向于成熟,眼神里蕴含了饱经世故,让人会忽略他眼角有几条皱纹,究竟是深是浅。他是医生,可是长得完全不像纪晗印象中的医生,他身材高壮厚实,整个人如同钢筋混凝土的建筑,脸孔的线条坚硬,看上去不够温和,话也少,有一种粗糙而原始的男人味。   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始终不能像闲话家常那样轻松,哪怕是周志飞说,这家店生意不是太好,其实东西不错的时候。他帮纪晗叫了份芝士蛋糕,因为他觉得女人都比较喜欢奶味重的东西。纪晗很客气地说谢谢,想着如果是自己点,她会要牛角面包再加一份巧克力酱。   说完名字,说完年龄,说完工作,要聊家庭情况了,气氛一下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两个人都各自找了空气中的某个点目不转睛地盯着,想等着对方把见面引入正题。   沉默的时间越长,纪晗就越觉得紧张,她不停地用动作来掩饰,喝一口咖啡,用小勺往杯里盛些棕色的糖粒,不停地转圈搅动,再端起来喝一口,之后又拿拇指摩挲杯口的一圈纹路。已经不是第一次相亲了,但是直觉上,对面的这个男人和前两个不太一样——他明白,这次见面的本质是场交易。   纪晗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终于开口问周志飞:“我的情况,您都知道了?”她说完,把上身缩回椅子里,十根手指紧紧攥在咖啡杯上。   “不太详细。”周志飞说。   作为医生,他并没有所谓的节假日,工作时间不够固定,他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他的儿子和父亲,他不想再把这些工作委派给不负责任的保姆了。对面这个女人开出的金额他可以付,完成他所要求的工作再加上她本身,就是他应得的回报。   纪晗端起杯子,把咖啡一口饮尽。   “还要不要再加一杯?”周志飞认真地打量她,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纪晗摇着头,放下杯子,哽了哽喉咙,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开口:“我说的那一百万,是要留给我外甥的,他是自闭症。我姐夫已经去世了,我姐一个人照顾他,婆家不管。她现在辞职了,在超市上夜班,收入不高。”   周志飞抬头看了纪晗一眼,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问:“你说的,都是真的?”问话里能听出他有怀疑。   “您可以从任何渠道了解,需要相关的证明我也愿意提供。但是目前……”纪晗停了停,字斟句酌地说下去:“我还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有结婚的打算。”   “我会去了解,那笔钱对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周志飞举起手凌空比划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保证专款专用?其实这个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保证……”   “您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保证自己本本分分,尽职尽责?”她看着周志飞,盯住他的眼睛。   “对。”他答得言简意赅。周志飞不强求彼此一定要产生爱情,只要互相看得顺眼就可以了,但是,他需要这个女人做一个贤妻,尽做妻子的一切义务。他不想勉强别人,也不愿意委屈自己。   “如果我做不到,钱您可以随时收回,具体怎么操作我还没仔细想过。您的要求是尽量照顾好孩子和老人,对方无子女,这些我可以做到,也符合,所以我们今天就见面了。”   “嗯。”他点点头。   “您有足够的时间考虑,看咱们有没有发展下去的必要。还有,我不用您养,不过我必须继续工作,我得养我家。”   “我会仔细考虑。”   纪晗微微低下了头,看着那个空杯子,嘴角有一点轻蔑的笑意,“我承认,我是投机取巧。”她听着自己的声音,远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也算光明磊落了。”周志飞仍是看着她,她年轻、漂亮,一张脸五官精致。他不明白那孩子怎么就成了她的债,值得她拿一辈子来还。她真的愿意么,真的那么有责任感么?   周志飞早早就离开了,纪晗还在原地坐着,对着那块蛋糕,也不吃,就只是拿勺子切成小块。   就算人生起落,世事无常,可母亲和姐姐多少还有过一个高山流水的钟子期,有过一段可供追忆的风月情长,多多少少都热闹过,圆满过,怎么就唯独自己得是别抱琵琶的那一个。她有些沮丧,又有些嫉妒,这情绪久久挥之不去,直到那块蛋糕被她戳得稀烂才慢慢好。纪晗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结账,小姑娘告诉她,刚才那位先生已经结过了。   晚上,她在手机上看见一条未读短信,号码似乎是周志飞的。打开一看,果然,周志飞说他的手机在工作的时候基本不开,这个号码是他办公桌上的座机。   纪晗没有回复,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就只是把那两个号码都存下了。    15、(十五)兔子 ...   办公室里流言蜚语传得快,越是秘而不宣,人们越爱琢磨。   “Tina,真是小猫儿点名让纪晗跟着的?”   Tina白了一眼坐在对面的Andrea。   又有人附和道:“丁冉不是出了名的不吃窝边草么?”   “真饿了,还分远近?”Andrea看着Tina笑。   “饿?丁冉开的是流水席,他能饿着?”麦总监又羡又嫉地接过话茬。他是启华公关部的一把手,在给整个集团做宣传之余,带着手下一众男男女女以一种超乎想象的节奏,高速传播着各种蜚短流长。   “是不是纪晗得罪赵哲了?动力财务出人,还不是她一句话。那边那么苦,万一真谈下来可能还得留一段时间,后续的项目估计也得跟着跑,一年到头着不了家,徒流三千里啊。”   Tina嘀咕一声:“那也是跟着丁冉徒流!”其实那些事情,其实她也是可以胜任的。   “你天天守门口还抱怨?”   Andrea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火上浇油,“小猫儿二秘都找了,搁谁不抱怨啊。”   Tina连忙争辩:“就你老瞎传,还没最后定下来呢。”   “Tina,从了你麦哥吧。”麦总监捋了一下头发说:“大、小猫儿排下来也就差不多轮到我了吧?”   “没错,麦总监,你就是接下来那……‘二’!” Tina一扭小蛮腰,甩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对着麦总监一脸媚笑,故意把最后一个字咬成了重音。      直到半个月后,Y省出差的细节才最后敲定,只有四个人,丁冉、徐靖远、纪晗三个人先走,启华的法律顾问晚些时候也会加入。两个顾问随行,管技术、管法律谁都没话可说,可是小猫儿带上纪晗就不能不让人起疑。   丁冉一直都是流言里的人物,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当风华时分,人帅、有钱,不会玩过,点到即止,被谈及的历任女友没有一个是启华员工,乱是乱点儿,也算乱中有序。   纪晗就不同了,她就是你身边的人,上班跟你一样挤车,到点跟你一样加班;再过两年,会跟你一样变成熟过劲的苹果,打了卷的黄叶。谁能想到,一夕之间,比你还要默默无闻的她居然不声不响地成了丁冉的入幕之宾,这故事离奇得跟聊斋志异似的。   消息传到C座,有人躲在远处刺探,神色暧昧,挤眉弄眼,就是那个吧?我以前都没注意过。   有人明火执仗地打听,讲讲,讲讲,精彩点儿哈,要不准备好的瓜子都没心情嗑了。   不知情的从口风不太紧的嘴里捕风捉影,反正大家都信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连同纪晗跟火锅店跑堂的旧事,公司里某个被她拒绝的追求者也被人一并挖了出来。传到后来,五花八门、别出心裁,每个版本都说得好像亲眼所见似的。   赵哲在第一时间把纪晗叫去了办公室,“小纪,我一直就看中你,这次倒底还是被破格提拔了。B座那边的事儿我也做不了主,你好自为之。”   纪晗明白她这番话的含义,赵哲提点了她,也准备继续在她身上下注。   “赵姐您一直就关照我,我都知道。您看我这次出差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赵哲果然笑了,有些话心照不宣,就不用多说了。她把一叠有关启华前几次收购的资料交给了纪晗。      作为参与其中的徐靖远免不了要应付来自各方的询问。他默念着纪晗这个名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莫非这就是那只……兔子精?   徐靖远想起上次出差回来丁冉给他打过电话,说是难得晚上没应酬,下了班要来机场接他。丁总自从知道徐工的婚姻行将就木,就一下子变得体贴起来。   丁冉在车上等他,叼着烟,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收音机音量调得不高,正播着农民兄弟养兔致富的经验谈。   “心情不错啊,连这都听?!”徐靖远在鼻子里重重嘿了一声。   丁冉掐了烟,冲他春暖花开地一笑。   “搞上兔子精了?我一直以为你丫就迷狐狸精呢。”徐靖远瞥他一眼,顺手就把广播调成了交通台。   丁冉又笑笑,也不反驳,只说资料Tina给你了吧,六月出差,技术评估还是你出。然后,他就在路况信息的背景里寂静地开车,把他拉去他们常去的私家菜馆吃饭,席间还略微提了提将要同行的另外两个人。   六月原该是丁冉休年假的日子,徐靖远没多问,就只是觉得如果真有那么只兔子,丁总的状态似乎不止“狼”那么简单。哪怕只有一分一秒一刹那,他眼睛里那种说淡隐不去,说浓化不开的阴影似乎消失了片刻,徐靖远一度以为自己眼花了。他都快要放弃丁冉了,就由着他稳稳妥妥地昏暗下去,可是怎么又在不可能里看见了一道光。   “徐工,老徐?”刚吃玩午饭的朱芳芊手里攥着把大杏仁,一路兜过来,推推沉思中的徐靖远,压低声音问道:“咱们小叶追过的那个就是纪晗吧?”   “我哪知道。”徐靖远眼珠一转,想把话头转开。小叶算他半个徒弟,前些时候在食堂堵了人表白,让对方一句话就给吓回去了。回了办公室,小叶一个劲儿地跟他诉苦,可爱的东西不一定美好,张口就是一百万,连问问能不能分期付款的机会都没给,只怪我太年轻,没提前看出她是人是妖。   “要不说你们男人肤浅呢,得先有了意|淫的余地才能想到下一步的动作。”朱芳芊扁扁嘴,“一个个的从来都缺乏洞察力,就会以貌取人。一个女人是清纯是□,只有另一个女人才能看得出来!”   “图个痛快,还有工夫挑心灵美的?”徐靖远随口回了一句。   “徐工,要不说你跟丁总熟呢……”朱芳芊挤挤眼睛,仿佛看清了丁冉和纪晗之间那层上不了台面的关系。   徐靖远觉出自己失言,啪嗒一拍桌子,立刻叫屈:“这年头,找个好姑娘比在我党内部找个好干部还难,真碰上好的也未必留得下。”   “说得跟真事儿似的,”朱芳芊说着,丢了颗杏仁入口,挺起自己的小胸脯,“你们男的有几个是真正在乎好姑娘的?”      纪晗一个人在食堂吃完午饭,去路边的报亭买杂志。邢海燕因为练瑜伽受了伤,正在家里泡病号,一旦没了她,身边就显得出奇的冷清。   无巧不巧,在报亭纪晗碰见了Tina一伙。她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站在旁边的Andrea立时笑着放冷箭,“得叫Tina姐,这是你前辈。”这个玩笑想来她们早在B座开熟了。   纪晗听出话里的潜台词,正正经经地问了一句:“哪方面的?”倒是把Andrea问得一愣。   回到办公室她不免有些后悔,在这片密密层层的高楼大厦里,有着比自然界更残酷的生存法则,物竞天择,变本加厉,何必要把自己推到人民群众的对立面呢。纪晗捏着刚刚找回来的硬币,食指一弹,看着它在桌面上飞速旋转。不知哪里突然伸过一只手,“啪”地一声把那它摁倒在桌上,随即又是一弹,硬币滑向了桌角。   纪晗抬头,跟手欠的同事相视一笑。大概自己的命运要像这个一毛钢镚儿,那才叫顺应民意吧。   遇见丁冉,不像是得道,更像是入魔。      出发的那天,三个人约定在机场碰头。   这是纪晗和丁冉继转门偶遇,B座觐见之后的第三次见面。她生怕再被抓了小辫子,早早就到了,看见丁冉和徐靖远从远处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叫丁总,徐工。   “早到了?”丁冉问着,像是在面授着什么别人看不懂的机宜。   纪晗自诩平时伶牙俐齿,可对上丁冉总是自取其辱,看他半笑不笑的神情,她没敢回话。   徐靖远看看纪晗,觉得有两分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瘦瘦高高的一个人,穿一件看不出身材的T恤,一条牛仔裤里裹着双很妖孽的腿,眼睛和声音都水汪汪的,漂亮但不扎眼,像是从心里就甘于平凡。   他上前跟纪晗握握手,笑着说:“我听别人提过你,今天算是对上号了。”   “我也知道您,S省的项目您做的技术评估。”   徐靖远是个极潇洒的胖子,走路都带风。他圆脸宽额,慈眉善目,金丝边眼镜后藏着一双温和的眼睛。人比丁冉还爱笑,笑起来是暖的,真材实料,不像丁冉,笑容底下冷森森的一片,让人摸不着底,看着看着就那么直直地掉下去。   纪晗适时地开口问徐靖远要身份证,“徐工,您不托运吧,我去换登机牌。”接过证件,她望向丁冉,斟酌字句,清了清嗓子,“丁总,您的。”   “我托运。”   纪晗狠狠剜了眼丁冉的行李箱。又开始了!那口气就像他在电梯里说“你迟到了”一模一样。   丁冉伸手去拉箱子,回头告诉徐靖远:“省得下了飞机没打火机。”   徐靖远看着纪晗,斯斯文文地跟在丁冉身边,斯斯文文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真的乖得跟兔子似的。一偏头,不巧,正发现丁冉的目光捕捉着兔子,眼角是弯的,带出些看别人没有的味道。徐靖远摘下眼镜擦了擦,心下暗自疑惑,是丁冉挑小情儿的口味变了,还是自己多心,觉得谁都像他姘|头了?      纪晗和徐靖远很快通过了安检。   轮到丁冉,徐靖远一脸坏笑,抱着胳膊在远处看好戏。果然,女安检把他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仍然没有放行的意思。   徐靖远跟纪晗说:“咱们丁总年轻时候为了一姑娘跟人打架,腿里有俩钢钉,每次安检且得让人拿那东西照呢。”   丁冉举着胳膊,转身180°,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的表情。他解释着什么,女安检充耳不闻,兀自摸得专注。直到丁总嘴巴凑到她耳边,故作神秘地说了句什么,小姑娘才满脸通红地停了手,不住地拿白眼瞪他背影。   脱身以后,徐靖远走过去问他:“你跟人家说什么了?这一通儿斜楞你。”   丁冉系上皮带,低着头戴手表,不紧不慢地说:“我说要不给你留张名片,有时间找我?”   “你丫嘴上就不能厚道点儿!”   “谁让她摸我那么半天的。”丁冉说着,把笔记本装进电脑包。抬起头,正好和纪晗目光相接,她像是犯了错似的,马上转头去看别处。丁冉的眼神一直跟着她,亮了又暗下去,最后定格在一个得逞之后没憋住的笑上。   “这暗度陈仓演得跟明修栈道似的。”徐靖远笑骂。   丁冉吸了吸鼻子,毫不避讳地笑着认了。      透过飞机的舷窗,纪晗盯着外面的一片云海,余光时不时落回丁总身上。她时常觉得一个人精不精神全看鼻子长得怎么样,这个人鼻梁挺直,可他那双眼睛太喧宾夺主,让人忘了去留心别的。眉毛很浓,还有嘴巴,唇形看起来小有性感,明明嘴唇不薄不厚,怎么说出来的话……她在心里对着那占尽了便宜的嘴皮子比了个中指。   丁冉就坐在隔壁,因为离得近,动作起来胳膊偶尔会碰到,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从侧面望过去,纪晗垂下来的头发半遮半掩着,看不清脸孔的线条起伏。她偶尔动一动,发梢下隐约透出一片细致的皮肤。那个在平淡无奇的衣服里包裹着的身体,他看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似乎年轻、纤细。   徐靖远坐在外边,跟丁冉聊着,有意无意地暼一眼纪晗。虽然此时的他还没彻底弄清丁冉带上这个姑娘究竟是个什么路数,可直觉上不止审账那么单纯。   “事务所的评估报告早就交上来了吧?你还用的着亲自带人过去?”   丁冉看了徐靖远一眼,“咱国内哪儿还有独立的第三方?大公国际给铁道部评级3A,你想想那到手的报告可信度有多少?毛病都能查得出来,就是报告里不敢写。五家电站,跨两个自治州,业主有俩,说白了是身后的俩股东,一个是副县长,一个是当地的土豪劣绅,哪个都不好对付。Due Diligence我不自己带人去,你让谁做?真出了纰漏我负不起责任。”   纪晗暗自点了点头,果然是呼风唤雨惯了的,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徐靖远也点了点头,丁冉的这番说辞的确显得带人查账这个借口不那么冠冕堂皇了。    16、(十六)守株 ...   “省发改委定的房间,三位客人,丁先生,徐先生,纪小姐?”宾馆前台笑容甜美地交待了一番,不落痕迹地扫了扫对面的三个人,把门卡放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上——怎么住,你们自己分。   徐靖远很暧昧地看了看门卡,悄悄笑了笑,没动手。   丁冉把单独的那张推到纪晗面前,抓上另外两张同号的,没搭理徐靖远——离生米煮成熟饭还差着好几把火呢,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纪晗请两位领导先上去,她留下来跟前台打听商务中心打印和复印服务。   徐靖远看着丁冉手里的卡,凑在他耳边嘀咕,“你说说你,出差日子长点儿就带一宫女儿,发改委的都看出来了,定了一间双床,一间大床。”   丁冉回得坦然:“但凡姑娘薄有姿色,不做水晶指甲,我都不烦。”他一直喜欢那种素净的手,手指纤长,指甲上不涂一点儿颜色。姚蘅的手就是那样的,得当得起“柔荑”两个字。   “我还以为我想错了呢。西门庆跟潘金莲,一个赛一个的纯,剑走偏锋?上次彭雨可是跟你一路打情骂俏飞过来的,我都替你们俩臊得慌。”   “这就叫守株待兔。这个无非就是站着挺高、躺着挺长,不信你看着,到最后也还是那样。”虽然到目前为止丁冉还从未在纪晗脸上见到过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兔子尾巴再短也有露出来的时候。   “是,你逮兔子的时候,我还是树呢。可是这么些年树当下来,这事儿我见多了——猎人跟猎物,一不留神就调个个儿。”   丁冉知道,徐靖远说着说着又另有所指了。   “先给你个内部消息,这姑娘,狠着呐,没开刃儿的刀。”徐靖远推推眼镜,“我手底下有人想追她,据传……一百万。”   丁冉眼睛里的光轻佻地闪了闪,之后就变成了阑珊的漠然。   “要不是真看上就算了吧,坏蛋不止你一个,也适时的给别的坏蛋留点儿被祸坏的机会。”徐靖远走到窗口,把额头抵在玻璃上望了望,转头叫丁冉,“留点儿神,从这窗户就能到她那屋窗户。”   丁冉跟过去,往楼下看看,掏出根烟点上,长长吸了一口,“还是敲门给钱安全。”   徐靖远笑笑,伸手去够他的烟盒。丁冉躲开,“不戒了有日子了么?”   “婚都该离了,还戒你大爷呀。”   “哪天办手续?”   “就最近,等维维电话。”徐靖远燃起烟,抽了几口,咳了两声,丁冉的烟他嫌太冲。一支烟眼看快要抽完,他望向丁冉,镜片后的目光透出些许锐利,“诶……跟你说个事儿。”   “说。”丁冉摁着遥控,一个一个地换着电视频道。   “昨天晚上罗迈给我来电话了,说有时间咱们聚聚。”   “嗯。”他点点头问:“就这事儿?”   “这不是重点,”徐靖远狠狠心,接着往下说:“罗迈碰见姚蘅了,就在北京。”   电视频道终于固定在了某个综艺节目上。   丁冉把遥控器扔在床上,咬着烟,闪进卫生间洗手。   徐靖远跟过来,斜倚在门框上看他。   “她现在干嘛呢?”他甩甩手上的水,把烟头吐进马桶里,扯了条毛巾,一边擦手,一边神色懒散地看着水池。   “说是在什么投资公司,做Pre-IPO。”   “那得对这公司,乃至这个行业加倍警惕了。”丁冉嗤笑了一声,依然固执地盯着水池,那里边什么也没有,可他就是专注地看着,“Pre-IPO风险小,回报高,她一直喜欢干这种事儿。”   “还打算再找她么?”在徐靖远的意识里,任何一个女人都好过姚蘅,她是那个扭曲了丁冉人生的人,恶意,彻底,作用持久。   丁冉嘴角勾了勾,果断地摇了摇头,“那时候我知道她撒谎,还找理由帮着她圆。后来,她连谎都懒得撒了,实话实说就是为了不给大家留下日后相见的余地。”姚蘅就是那种人,如果她想和谁断了关系,就绝不会和他再有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   “那就最好,我真怕你再试一次。”在徐靖远眼里,不是他跟姚蘅回不去了,是他们根本无处可回。   依稀可见的薄弱笑容很快就从丁冉脸上隐去了,他挂好毛巾对徐靖远说:“分开以后,我回家就卧薪尝胆去了,放心吧。”   “有种你再说一遍。”作为心灵相通的朋友,想要抵达对方的精神世界不费吹灰之力——报复,或许是丁冉最向往的,却也是他始终不能为的。他还没熬到死心塌地不信爱情的年岁,可是他也没有勇气再重新闯荡一回了。   徐靖远又接着说下去:“要是真忍心,你早动手了。拍拍自己良心,你给谁留过余地?在德国呆了那么些年,还不是为了陪着姚蘅,这跟杨延辉爱上铁镜,薛平贵爱上代战一个道理,留在番邦,不顾民族大义,就为儿女情长。”   “有工夫补补历史,我在国内没原配。”丁冉一个眼神丢过去,转身出了卫生间。   “甭管原配偏房,我就是跟你说,你们俩没在一块儿算是对了,我当初就没看出丫姚蘅哪好来。”   “就这不也没落到我手里么。”丁冉坐进椅子里,十指交扣放在肚子上,仰着头望着天花板笑。十三年啊,怎么可能是朝生暮死的悲喜;十三年,现在想想都觉得是成就感。      徐靖远看着丁冉,怎么到了现在,只要提到姚蘅,他脸上的表情还是介于幸福和伤痛之间的模糊状态。可能,“知道”和“相信”确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他知道姚蘅早就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可他从不相信她会在人群里完全消失。   那是姚蘅第一次跟丁冉分手的时候,丁冉喝高了。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丁冉就醉过那一次,可能他酒量有多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坐在角落,也不管手边的人是谁,直接拉过来就跟人家说,“我喜欢她,喜欢姚蘅。”他自顾自地告白着,口齿不清却句句铿锵。学校里认识丁冉的人不少,财税系的两棵草,他是其中之一。有关系不错的拉着他劝了两句,算了吧,过去了。丁冉仍旧坚韧不拔一遍一遍地说下去,好像只要句子累积起来姚蘅就一定会回来。后来,有人把徐靖远找去了,他忘了丁冉哭还是没哭,只记得他那么伤心,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伤心。“我知道你喜欢她,就是不知道分个手能把你弄得这么难看!”徐靖远骂着,把丁冉拖回了宿舍。   后来的那两次分手他没机会参与,直等到再见丁冉的时候,徐靖远发现他给自己配了一堆面具,有的轻浮,有的傲慢,有的刻薄,有的冷漠,他拿那些面具盖住他止步不前的畏缩和空空如也的寂寞。人还不就是那样,喜欢自我催眠,一旦给自己贴上某种标签,行为举止都会自动向这个方向靠拢。可是,他还记得当年丁冉对姚蘅说“我喜欢你”的样子,完全不避着人,那是他最坦荡的时候。      烟头上累积的烟灰突然断开了,落在丁冉的前襟上,他反应过来,慢悠悠地看向窗口,“出去透透气?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宾馆,随便找了条人不太多的巷子拐进去。路边是片新建的小区和几块塑胶的场地。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望着篮球场上的你争我夺——那种只想着把一个球扔进一个圈的年少时光离得实在太远了。   “现在还打篮球么?”徐靖远问。   “炮儿都懒得打了,还打球?”   “又不是你夜夜笙歌的时候了,”徐靖远推推眼镜,摇头直乐,“你躺下鸡都该叫了。”   丁冉也笑,用力向上伸着胳膊舒展了舒展身体说:“等回去了叫上罗迈,霖川他们打一场。”   “嗯,看完这场,正好把纪晗叫下来吃饭。”提到纪晗,徐靖远心里豁地一亮——难怪才见第一面就觉得有两分面熟了。他把目光锁在近处的篮筐上,自言自语:“其实,就眼睛像吧。”   丁冉的心被这话挑动了一下,扭脸看他。   “比姚蘅漂亮,俩人感觉也不一样。就为这个把人带出来了?”   “凑巧了。”   “这叫理由?”   丁冉不答,掏出烟盒递给徐靖远。对方抽了两支出来,一支回递给他。   点起烟,徐靖远问:“你这叫什么?立于危墙之下?”他真想骂一句,丁冉啊丁冉,没有完不了的故事,只有死不了的心。   丁冉淡淡地笑,仍旧不予置评,慢慢抽了口烟,再慢慢吐出去。   “要是真想钓你,反倒简单了,你说呢?”徐靖远琢磨了琢磨,“找个不嫌你穷的姑娘难,找个不嫌你富的还不容易么?反正你一直都有人道主义态度,不歧视、不打击,努力帮助、尽量挽救,她敲你一笔,你也没亏。”   “嗯,双赢。”丁冉截住话茬。曾经的他义无反顾地撞过南墙,不但自己疼,连南墙都疼了,撞得头破血流,竟然还擦擦血又往前走了几程。回国以后,他对各式各样的女人诸多涉猎,以为在得到一片树林的时候,总会忘掉那棵树。结果,他错了,他对姚蘅的念念不忘几乎可以称之为精神了。就像有些东西沉到水底就再也浮不上来一样,不管如今是情深情浅,大概再也变不回当初的那个丁冉了。那种全心投入再无外物的感情太恐怖,指天盟誓,画地为牢。怕了,丁冉跟自己说,是真的怕了。   隔了一会儿,徐靖远突然“诶”了一声,“按理说你也不应该是什么三贞九烈的人,怎么就到了这儿就过不去了?你可想好了,再有这么一回,我瞅你就彻底交代了。”   丁冉叼着烟,看着篮球场,相比之下他更喜欢能用钱买到的东西,至少买不买还是他说了算。      等纪晗过来吃饭的工夫,徐靖远接到吕维维的电话,两个人约定了去民政局的时间。   挂了电话,徐靖远说:“评估报告你不用担心,肯定耽误不了正事儿。我跟维维就是走个过场。”   “还有拿离婚走过场的?”丁冉靠在椅子上问。   “呵……她们家看我不顺眼,我们家看她不顺眼,房子、车子、孩子都是杠杠的硬通货,再加上爹妈一掺和,没事儿变小事儿,小事儿变大事儿。说句不孝的话,要我们俩自己单过根本没这事儿!我跟维维就是当代的《孔雀东南飞》,现实版焦仲卿、刘兰芝。打从东汉到如今,还他妈是那一句话……”   “嗯。”丁冉赞同地点了点头,跟徐靖远异口同声:“……都是他妈逼的。”   徐靖远无奈地笑着,“离了,兴许还能有个转机,要是俩人真没走到头,有朝一日还能复;不离,就彻底没戏了,这点儿感情迟早得耗光了。”   “你还惦记着复?”丁冉打断徐靖远,“这说明这婚姻关系不适合你们俩,天底下的鸳鸯都跟谱上写着呢,你真当自己把着不放就行?”   “这些年我也算是上心了,连盼个安慰奖都不行?”   丁冉懒懒地摇头说:“安慰奖从来都不给需要安慰的人。”   他一转头,看见身边的玻璃上映出一个轮廓,她站在门口,透过几盆高大的热带植物朝里面张望,然后,领位带着她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纪晗望向那张桌子,丁冉和徐靖远各坐一头,即使坐着,他依然高大显眼,手搭在桌上,歪着头,对着窗户,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算安慰奖么?”徐靖远冲纪晗招招手,提前把身侧的椅子帮她拉开。   “能拿钱买的算奖?”丁冉仍旧看着玻璃,直到人快走到跟前,才转回头说:“还是当宫女儿吧。”   纪晗打完招呼,三个人突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徐靖远莫名地有些懊恼,叫服务员过来调低了空调的温度,想借着那阵冷风吹散心里的黯然。   丁冉率先打破安静,他问徐靖远:“当初那么多人都劝我结婚,现在旦分没离的全跟我抱怨,你们到底是觉得结婚好怕我不知道,还是觉得结婚不好怕我体会不到?”   “话都让你说了!”徐靖远灌了一口冰凉的啤酒,觉得心里稍微爽快了些,“猪八戒要是提前知道人参果没拌黄瓜好吃,就不跟唐僧取经了。甭管爱情,还是婚姻,都有一点——接受未知!”   “未知?爱情还有长久的?结婚就能留住?”丁冉说着说着就笑了,“倒是比没结强,要不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奸|情了。”   纪晗的目光轻轻飘向丁冉,又很快地飘开。是不是不管说什么,他都非得用这种调子?   徐靖远不好在纪晗面前毁了启华COO的形象,又不舍得错过这个戳丁冉软肋的机会,“没长久的?丁总,那你呢?”   纪晗又看看丁冉,目光刚触到就像烫着一样,赶紧错开了。   丁冉完全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沉默了下去。   他用了长久的时间用失去来鉴证拥有,哪怕姚蘅已经忘了,他也会替她记得。   那天下着雪,她在河边的那条路上说着很绝情的话,然后露出疲倦的笑意,转身走了。鞋子踩在雪上咔嚓咔嚓的响,那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了,好像还有咔嚓咔嚓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他不死心,站在河边等,等着有人突然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就能看见她从这条路上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   他一直等着,那条路上,只有一串还没被雪湮没的脚印。   也是在这条河边,也是下雪的时候,他牵着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兜,在等红灯的路口揽上她的腰,在马路对面的教堂旁边,把她狠狠压在墙上吻得肆无忌惮。他爱她爱得放肆,放肆到无所不用其极,那感觉幸福得好像不似人间。他偶尔会幻听,以为手机短信响。就像前两次,他们闹得再僵,她都会先发出那条道歉的短信。他从来不认为姚蘅会真的离开他,她走了两次,不是都回来了么。一辈子得有多长,得有多少难以打发的时光,他离了她会孤单。难道,她不会么?   他一直等着,一个人在梦里走的太深,醒来以后心力交瘁。   徐靖远的音量突然提高了些许,像是在叫失神的丁冉,“我还是那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   丁冉也相信神仙存在,但是不打算再指望他们了。每次他想睡个好觉,就会有个神仙跳出来说,来,咱们谈谈姚蘅的事儿吧。   “徐工,您见过普度慈航,有求必应的神仙?”一直都没插过嘴的纪晗突然问了一句。   丁冉端着杯子,看对面的纪晗。她略有些拘谨,就只对着面前那盘菜下筷子,跟徐靖远聊着所谓的神明。   “没见过,可是我信。你不信?”   纪晗摇头。   徐靖远拿筷子一指她右手腕上戴着的手钏,“这叫不信?看样子像是跟手里盘过不少年了。”   她笑笑,不说话。   “开过光?”   “应该没有,能沾水。”   “求的?祖传?辟邪?家法?”徐靖远一连串地问下来。   纪晗想了想,一五一十地说:“礼物。”   “男朋友?”他是问给丁冉听的。   时间在这一瞬停顿了片刻。   徐靖远注视着丁冉,丁冉注视着纪晗,纪晗注视着自己的右手腕。   “现在不是了。”她直了直身板,说完就将小脑袋低下去,藏住眼睛,藏住心事,专心地大口扒饭。   丁冉声音忽然不期而至,问得不冷不热,心不在焉:“一会儿把收购案的讲稿拿给我看一眼,做完了么?”   “完了。”她一抬头,发现他望着自己,眼睛里仿佛大雪弥漫。   “MoU(Memorandum of understanding)呢?”   “你就不能让人踏实把饭先吃完了?”徐靖远说。   “也完了,我一块儿拿过去。”纪晗很有身为C座员工的自知之明,不管她的人,还是时间都是被支配的对象。她冲徐靖远笑笑,赶在丁冉张嘴之前,又接着说下去:“出发之前给黄律师过目了,该改的都改了,等咱们把细节补进去,我再把定稿发回去,黄律师最后审核。收购合同是他负责,我没有。”   丁冉点点头,竟然什么都没说。   在以往的交手中他都藏着后招,今天这是……纪晗眼里立刻多了一丝备战的狡黠。   丁冉看着她,眯着眼,上下睫毛藏起一片深不见底。对面的这双眼睛里写着诱惑,淋淋漓漓,挥之不去,只有他一个人能懂。   “先吃饭吧。”他伸手把自己面前的盘子换到了纪晗跟前。   徐靖远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干干净净的眼镜,后来,索性摘下来擦了擦。在近些年的熟视无睹中,他好像看到了些闻所未闻的东西。    17、(十七)对智 ...   纪晗又扫了两遍文件,做足准备才抱着手提电脑摁响了丁冉的门铃。徐靖远开的门,笑着把她让进来,帮着插插销,腾地方。   一切就绪,她站起来,扭头冲靠在窗前的丁冉笑,翘着的嘴角隐约描摹出几分恭顺,“丁总,您过目。”   “坐下吧,站着没法改。”丁冉反手提了把椅子过来,转着鼠标滚轮,一页一页翻着演示文稿。   他眼光挑剔,尤其不肯放过细节。纪晗一副很受教的样子,丁冉说哪句,她就改哪句,半扭着身子,尽量保证屏幕正面始终冲着领导。有一处,她没听懂,多问了两遍,丁冉懒得循循善诱,索性自己动手,改完把电脑往她那边转了个角度。   徐靖远百无聊赖地拎了一瓶矿泉水晃过来围观。屏幕左侧刚好是一张丁冉的照片,旁边几行字:   丁冉先生:留德硕士,启华集团运营总监,德国税务咨询师,中国注册会计师,曾任职于某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法兰克福、杜塞尔多夫分部,在Audit及Corporate finance等领域拥有多年海外工作经验,对于国内企业收购、兼并、再融资等项目具有优越的领导才能和睿智的战略眼光。   徐靖远大声念了一遍,乐着喝了口水,“够长的,知道的你是夸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臊他呢。”   丁冉伸手拿烟,夹在指间,没点火,看着屏幕淡淡地问:“用给你签个名么?”   纪晗眼睛里闪闪烁烁,流露出些许尴尬。   刻意的讨好还要讨得不刻意,丁冉见得太多了。这个,不算入流。余光里,他依稀瞥见她小小的失望,正好是他希望的那种失望。   一种意会在心里悄悄散开,纪晗眼睛里又多了一分慌乱,两分戒备,三分沮丧。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想要在他面前做到最好,却总是徒劳无功;为什么总盼着化解那“二十块钱买一撞”的仇怨,让他能拿纯粹一些的表情看待自己;为什么明明害怕他,还想……招惹他。   刚才,邢海燕打过电话,祝她此行顺利。   她说,小猫儿待会儿要审材料,我紧张。   心神不宁?   嗯。   咳——,那什么的苗头都是从心神不宁开始的。   隐隐约约的,纪晗觉得有些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但是她无能为力,像是拿着一根早就烧起来的枯枝去扑打心里的火种,这些心思反而呼啦啦越烧越旺,慢慢连成一片了。   “纪晗,明天你上台讲。”丁冉下了命令,把烟咬在嘴边,在桌上翻着打火机,“下午发改委派车过来,都是Y省今年的重点项目,十二五规划、清洁能源之类的,风电场、天然气发电,还有咱们的水电,走个过场,有媒体过来拍拍照什么的。”   这么大的阵仗,居然要她上?纪晗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丁冉,下意识地把挡在电脑这一侧的打火机往他那边推了推。   丁冉点了烟,一副想笑不笑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又是带着坏的,“别看我,要不带你来干嘛啊。”   徐靖远看了丁冉一眼,又看了纪晗一眼,推推眼镜转身走了――你带上她真不是光为这个。   丁冉又说:“我普通话不好。”   纪晗心里憋闷着,我跟你是老乡。   “你不假装是老师么。”   那不也让你搅和黄了,她仍然沉默。   丁冉瞅着她,那对蹙着的眉毛弯成了个奇怪的角度,都不好看了,他突然很想伸手帮她捋直,“别皱眉了,让你上台,又不是上坟。”   “你这不明摆着要欺负人家么。”徐靖远憋着笑,嘴皮子上的便宜,没什么是丁冉占不着的。   他弹弹烟灰,转过头看徐靖远,徐工又说:“别看我,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上讲台也算纪晗半个本行,她能站在一屋子学生面前游刃有余,可是一想到台下会坐一个丁冉,就格外忐忑。他大概就是想看她难堪,什么时候看腻了,什么时候这才能补回那二十块钱买的一撞——男人心眼小起来原来比女人还可怕!纪晗单纯地以为,她跟丁冉的恩怨始于某天早上的九点十三分,她从未料到,自己是让别人的黑锅砸着了。   丁冉也在想,她在讲台上面对众多学生的时候是怎样的,这么一副单薄的身子是不是也能震得住场子,谈吐间是不是也如她笔下的功夫一样钜细靡遗,条理清明。让她站在人前,借着她说话的机会,他有大把的时间光明正大地好好端详她。      第二天下午的报告出乎意料的顺利,纪晗长吁了一口气。散会以后,丁冉就和与会的诸位领导一起消失了,一连三天,每晚不见人影。白天,纪晗要去房间堵他,MoU的框架、内容他还没看过。每次都是徐靖远开的门,说丁总天亮刚回来。   直到周六,纪晗终于在早饭的时候碰见了丁冉。他背冲着她,手里端着杯子,在接咖啡。   “丁总。”纪晗打了声招呼。   “早。”丁冉把咖啡放在空空的托盘上,转身去找徐靖远了。   纪晗随便拿了几样吃的坐到他们对面。丁冉的精神不太好,眼眶有些微微的凹陷,连带着整张脸都暗淡下去。他没吃东西,几口就灌了杯黑咖啡下去,刚要再起身,让徐靖远拦住了,“纪晗,你帮他拿去吧。”   纪晗以眼神询问,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随便。”   托盘端回来,一碗白粥,几牙卤蛋,两样咸菜,半杯清水。   丁冉拿瓷勺在粥碗里攉拢,热腾腾的粥,稀稠刚好——小宫女儿尽职尽责,恪守本分。他想得专注,一声笑就无意间哼出来。   纪晗心里的沮丧又渐渐浮上来,其实,就只该给他倒杯黑咖啡……   丁冉抬起头,见她端起咖啡,浅浅尝了一口,傻愣愣地盯着他的粥碗。   “想回家了?”他问得漫不经心,这刚不到一个礼拜。   “不是。”纪晗推托,“我是觉得……丁总,咱们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   徐靖远看看丁冉,插了一句:“你们俩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   丁冉微微敛了敛眼睫,把勺子撂下,再看向纪晗,不答反问:“听说过邓析(注3)吗?”   纪晗摇头,不知道他买什么关子。   “春秋的时候,洧河水灾,郑国有个富户家里淹死人了,舟子把遗体捞上来,挟尸要价。富户不愿意给钱,就向邓析求计。邓析说,回家等着,没人愿意要你们家尸首。富户依计拖延,终于轮到舟子急了,他也向邓析求计。邓析说,回家等着,他就得上你这儿买尸首。”丁冉顿了顿,接着说道:“现在是一样的道理——等着,谁能扛得住谁就赢,谁耗不起谁就输。”   “启华在乎那几个钱?”徐靖远推推眼镜,问丁冉。   “不是钱的问题,有一个业主咬定要留一半的股份,我最多给他百分之三十。”   “确定能耗赢?”徐靖远又问。   纪晗料定他是笃定的一方——丁总,只喜欢运筹帷幄的感觉。   果然,丁冉说:“DT电力,Z电投看不上中小规模的电站。一般国企内部流程慢,钱老到不了位,跟启华比不了。最关键的是……”他随口问纪晗:“你知道这几个水电站有什么特点吗?”   纪晗扫了眼徐靖远,懂工程、懂技术的在你旁边坐着呢。   “说说。”丁冉追问。   “都靠……水发电?”她捋捋头发,支支吾吾。   笨得真可爱!丁冉开心地鼓励了一句:“不用脸红,还有机会大器晚成。”   “我不知道。”纪晗老老实实地摇头承认。   “这五家电站在一个流域上,只要把上游电站拿下来,下游的就是你说了算了。”丁冉又问:“知道电站的联动合同跟谁签的吗?”   “庆泰硅厂。”纪晗答。   “硅厂冯经理来过北京,跟启华的收购合同早签了。”丁冉低头喝了口粥,还没咽下去就补充:“就你迟到那天。”他说完,伸筷子夹了根咸菜,津津有味地嚼着,每次看见她那张小脸上神色复杂,他就乐在其中——这个游戏百玩不爽。   徐靖远又看看丁冉,人家C座的,连迟到这么私人的事儿你都知道?   “这个礼拜《外商投资企业批准证书》已经下来了,就是资产和账目启华还没来得及接收。等把上游的一级电站拿下来,两头一起掐,我不信他不把那百分之二十吐出来。”丁冉说着,又给纪晗补了一题:“知道硅是干嘛的吗?”   纪晗答:“太阳能板的主要材料。”   丁冉点点头,还是做了点儿功课,太阳能是动力明年的重点项目。他又问:“知道硅从哪来的吗?”   “碳化硅。动力在N省的项目,水电站收购结束以后开始。”   “知道这些足够了,动力上头那几位未必有你知道的多,站不出一个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徐靖远听着听着开始跟机会抱怨启华动力的领导层,从业务到能力,连长相都被他数落了个遍。最后,他指了指丁冉说:“回回靠B座赏饭吃,要不这样的案子也不用他不休年假地跑过来冲第一线。”   “动力成立的最晚,根基弱,”丁冉说了几句公道话,“所有部门都是从别的分支调人拼出来的,唯独技术这块,要不我不能把你挖来。这次是动力今年最大的项目,我来也没什么不对。”   直等到早饭吃得差不多,徐靖远的牢骚也快发尽了,丁冉才跟纪晗说:“一会儿把MoU拿过来我看一遍,只要一级电站拿下来,咱们就到现场跟他耗了。”      回到房间,丁冉把MoU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只给了一条指示:“加一点,所有员工只留站长,他了解水文、气候。会计,经理都换咱们的,维修队也是,一个不留。”   “维修队也裁?丁总,会不会……太过了?”纪晗小声问着,心里突然生出了那种当年搭救靳晓川时的豪迈,只是这一次,想救的那些都不知道姓甚名谁。   丁冉一愣,他身边多的是陪笑讨好的人,能直截了当这么问出来的少之又少。他看着纪晗,兴味盎然地等着她提出反驳的论据。   “本来地方政府就跟土匪恶霸似的……”纪晗说得小心谨慎。   “那不正好么,村民造反,维护法纪。”   纪晗看了眼徐靖远,想搬救兵。徐工坐在远处,视而不见,把一叠报纸翻得哗哗作响。   “维修队的都是三班倒,苦哈哈的,万一人家靠着这点儿钱养家糊口呢?要不您再看看资料,我拿过来了,还有一个是二级残疾,听力语言障碍。”纪晗跑去桌上找夹子,翻开,恭恭敬敬地递给丁冉。   扶危济困,理论上放之四海而皆准,值得表扬称赞,可一旦放诸现实,总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新鲜劲儿。丁冉把夹子扔到床上,眼睛一转,从头到脚地打量她,真是个逗趣儿的小宫女儿。   “八千万党员能扯出三亿亲属,你知道这二三十号人里得有多少村干部嫡系?不用替他们操心。所有的人,有劳动合同的按《劳动法》办,该补多少补多少;没有的,我管不了。”   “没签劳动合同的也是事实劳动关系……”纪晗说着,语气沉重得恰到好处,“……受《劳动法》保护。”   “那就让他们走劳动仲裁,自己收集证据,只要能证明确实和公司之间存在劳动关系就行。”   “丁总……”纪晗很不自然地吸了吸鼻子,上一句和下一句的间隔能等上好几个逗号停顿,“咱们能不能吸取点儿历史教训?您看,秦始皇修长城,十五年就亡了;隋炀帝挖大运河,十四年也亡了。启华别再因为这几个水电站逼出个陈胜、吴广,十八路反王来。”   丁冉看着她一脸的忧国忧民,挑挑嘴角,抖出一声笑,“咱政府三峡都修了。”   坐在一边的徐靖远一时没忍住,噗地笑出来,咳了两下赶紧收声。丁冉也不理会,就知道他不是调停的,是想看戏的。   “其实,这几个水电站山高皇帝远的,”纪晗仍然试探着,继续进言,“启华有必要妄图一手遮天到这个份儿上么,就维修队,留下一个半个有经验的都不成?”   “你拿什么保证留下的就是有经验的?”丁冉望着她脸上的那点儿天真无邪,慢悠悠地站起来点烟,随手把打火机往桌子上一扔,“《婚姻法》都有新解读了,归根到底一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   “您说得对,坏人是挺多的,可他们都是小老百姓,身处严刑峻法之下,启华就不能有枪口上抬几厘米的善心?”纪晗偷偷打量着他,眼睛亮亮的,亮得有点儿伤人。   “你真当自己涂个小黑脸,就铁面无私,明镜高悬了?“丁冉拿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她,“现在谈的是交易,只有立场,没有是非。”   他说完伸手去拿茶杯,发觉里头没水,刚要站起来,就被纪晗眼疾手快地抢了先,蹬蹬蹬地跑去端烧水壶,蹬蹬蹬地又跑回来,很乖顺地低头续水。茶香伴着水气,裹着一句话一起涌上来,“还真是,我涂黑了也不行,要不说干投行、干收购的,比媒体还无良呢。”   丁冉把杯子蹲在桌上,叼着烟,抱着胳膊仔仔细细地瞧她,“你以为启华干的是普度众生的勾当,平明尽处,万里炊烟?要是那几个国企收,条件还不如咱们呢。到了我这岁数你就知道了,人都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活着。永远是这样,有底线的斗不过没底线的,心不够狠,你就等着认输吧。”   纪晗不再言语了,她不能只图一时豪迈就跟丁冉拼个鱼死网破。这个人的狠全都化在一张斯斯文文的面孔里,被一双好看的眼睛藏得严严实实,可是,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发觉纪晗眼神里的怨念,丁冉半真半假地试探,“心里念叨什么呢?”   “虽富有四海,然文轨未一。”(注4)纪晗随口答着,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   “‘车书一家’那是理想主义,哪个公司背地里都离心离德,我要的就是表面上的团结统一。”   纪晗卖力地点头,这话说得真独裁!   丁冉有点儿来气,她表面上言听计从,心里却是剑拔弩张,明明你说的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还偏偏做出一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模样。她怎么就那么喜欢……惹他!   拉过张椅子,丁冉悠悠闲闲地坐下,翘着腿看着纪晗打了几行字,忽然伸手搭在她肩上,凑到她耳根处缓缓地问:“你说,我要是给业主一百万,让他别管这手底下这二三十号人的死活了,他干么?”   他笑得嚣张又漂亮,带着烟味的呼吸温温热热,深深浅浅地喷在纪晗脖子上,凝出湿漉漉的一片。   纪晗手停了,盯着屏幕看了片刻,侧了侧身子想躲开他。   一小段无声的空白之后,那只手加重了力道,把她钳制得更紧了,“要是你呢,一百万,干么?”他问得好像调情似的呢喃。   她抿着嘴,不说话。   丁冉指间还夹着烟,烟头燃着一点橘红,烟雾袅袅地飘上来,是呛人的辛辣。   纪晗偏了偏头。   丁冉没有等她的答案,松开手,坐直了身子看眼前的烟雾缭绕,盯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看她。   他站起来,重新叼起燃了大半的烟,每一口都吸得很深。这小宫女儿又倔又跩,身上有种强烈的玩具气质,而且还会溜须拍马,会装腔作势,丢了,可上哪儿找第二个去。   丁冉边想边笑,吩咐了一声:“要是没什么说的了就写吧,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叫我。”   徐靖远不知道他跟纪晗耳语了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笑容突然变得阴郁了,“当权派退居二线啦?”   “这叫新人在职锻炼。”   “纪晗,”徐靖远把台阶指给她,示意下属在今后要更多地顾忌领导的面子,“想从启华那帮人精嘴里套到点儿管用的方法论比登天还难,跟着丁冉学吧,就凭你是他开山大弟子的这点儿关系,以后在启华就容易多了。”   纪晗转回头,脸上带笑,特别真诚地对徐靖远说:“徐工您放心,丁总老骥伏枥,我一定肝脑涂地。”她那副满心欢喜,满怀期待的表情会让人以为,追随丁冉是她毕生最大的追求。   徐靖远看着纪晗,愣了两秒,很快就把一个揶揄的笑投向了丁冉。   丁冉转头对上他促狭的眼神,“你哪天的飞机,还不走?”   “没到日子呢,我又不是回去挽救婚姻的,着什么急啊。”看罢一场戏,徐靖远心里似乎又清明了几分。他希望,这一次的丁冉不是在靠吉光片羽再造回忆,而是借此看到很多虚伪之外必定还有一些真实,又或者,在他熟知的某些真实之外,见到另一些他已经忘了的存在。    18、(十八)游戏 ...   徐靖远话音一落,四周再无声响,他抱着胳膊玩味这一屋子静谧,看丁冉和纪晗各自揣度,各自迷惑。   丁冉又燃起一支烟,走过来和徐靖远商讨过两天下到州里的行程和具体执行上的问题。谈话间,他把眼光落回纪晗身上,想她的迟到早退,装模作样;想她的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是不是兔子脖子上也有那么块死皮,只要找到了,拎起来,她就彻底服了,就由得你随意逗弄了?他望了很久才抽了一口烟,烟从鼻子里喷出去,飘向高处,慢慢散了。   纪晗坐在电脑前,翻着资料,斟酌措辞。丁冉那张了然于心,又充满了试探的脸在她心里拐了好几个弯之后还是一闪一闪地跳出来。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你跟他有什么,你就真干起吃了鸡蛋想认识鸡的事儿了?他一门心思地要拆穿你,认定你阿谀奉承,见利忘义,惺惺作态的耿直,另辟蹊径的讨好……你知道的,所有的所有就只是猝不及防的偶遇,不该是你潜意识里的人生,那条路危险又荒凉,你知道的。      经过半天自虐式的闭门造车,纪晗终于完稿。丁冉也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这姑娘是劳模出身?他站在桌旁看着新加的内容,不批评,也不指点,只把几个句子稍稍作了修改,存盘,关机。   “走吧,一块儿吃饭去吧。”徐靖远招呼纪晗,“咱们丁总挺好一人,就是干起活来对手下人绝不心慈手软。你敢死,他就敢埋。”   纪晗说:“我不去了,不饿。”   三个人都没再说话,两秒钟的沉默过后,纪晗的肚子不争气地抗议了,声音大到让她不知如何圆谎。   徐靖远低着头乐,这两声“咕噜”叫得气吞山河。   “知道你不饿,当我请它吧。”听见她饥肠辘辘地嘴硬,丁冉心里又是一股无名火起。   “你别挑地儿,要不你自己单吃。”徐靖远皱了皱眉。   丁总是个认死食的人,在北京只去相熟的那几家,到了陌生的地方,他总爱把人往餐具锃亮,仙乐飘飘的馆子里领,徐靖远想想,食欲全消。这几天,趁着丁冉陪发改委的领导喝酒打牌,白天补觉,夜夜不归,他带着纪晗把宾馆周边转了个七七八八,两个人一猛子扎进小巷子里的市井繁华,在路边的小馆子吃得不亦乐乎,嘣口的盘子看着就亲切。   此时,小饭馆里正是生意最冷清的时段,厅堂里弥漫的油烟也大致散净了,徐靖远选了个宽敞位置坐下。   丁冉摸了摸桌面,捻了捻手指,“什么时候让这儿美女公关拿下的?”   拿菜谱过来的是个高大壮硕的女人,手里还拎了壶茶,放在桌上也不招呼,扭头就走。   纪晗就着热茶冲洗餐具,把烫过的杯碟递到丁冉和徐靖远面前。不管什么时候丁冉的衣裤都合体妥帖,配色精致讲究,他跟这儿的地理人文确实格格不入,让他坐下,勉为其难了吧。   丁冉掏出烟来点上,端起那碗苦涩的茶喝了两口,又瞄了瞄身边油腻腻的空调。它嗡嗡嗡地转着,让空气里有了细微的凉爽。   “大姐,点菜,干锅兔子还有吗?”徐靖远兴致勃勃地叫人过来,说完一脸春色地跟丁冉眨了下右眼,“知道你馋这个。”   丁冉不吭声,满不在意地笑笑。   女人跟后厨吼了两声,不见答复,甩下点菜的单子冲去厨房,回来气呼呼地说:“没兔子了,干锅鸡,干锅鱼,干锅香辣虾。”   “那随便吧,问他。”徐靖远扬扬下巴,跟她示意隔壁的做主。   “藕有么?”丁冉抬头问。   “干锅不要啦?”女人没太跟上他俩跳跃的思维。   他不理人,跟徐靖远说:“多吃藕,治治缺心眼儿。”   纪晗杵着腮帮子看这两个三十大几的男人点菜,不明就里。   “成,炒藕片。”徐靖远不假思索地指着菜谱上的菜式,看上去心情无比舒畅,“凉菜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女人照着单子重复了一遍菜名,又问了一次:“干锅不要啦?”   “没兔子要什么干锅啊,他就想吃兔子,下单子去吧。”徐靖远体察到丁冉的细微变化,一直想笑,偏还得硬绷着不能让他太难堪。他转头又冲女服务员喊:“再来两瓶啤酒,凉的,给她一可乐。”   替大家做完主,徐靖远开始跟纪晗瞎聊,讨论启华周围的煎饼摊、包子铺。纪晗明显精于此道,A座地美食广场的,地铁站的,胡同里的……一家家讲下去,滔滔不绝,恬淡满足。   窗外的阳光把她的影子印到桌上,延伸到丁冉手边。丁冉举起杯子,隔着琥珀色的液体看她,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影子印进这双眼睛?他一口一口闷闷地喝酒,听纪晗讲完了,突然似有不满地问了一句:“全北京市煎饼摊都有你股份吧?”   徐靖远嗅了嗅饭桌上的微妙气氛,问丁冉:“没吃就上火了?你尝尝,口味特地道。”他说着,往丁冉的碟子里布菜。   纪晗张了张嘴半天没回出话来,露了个不太自然的笑容给他,埋下头去假装狼吞虎咽,尽量让饥饿看起来多过狼狈。   徐靖远推推眼镜,侧头端详他,凑过去悄悄说:“要不……换秘书吧,换了心情就好了。你不就仨要求,写东西通顺,办事不拖拉,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我替你数着呢,都符合了,是男人就得真性情一回。”   丁冉对着徐工一张笑弥勒的脸,收住自己的笑问:“揍你算真性情么?一个一个就是太清闲了,下次晚上再有应酬你们俩谁也别跑,都跟着。”   纪晗抬眼看他,点点头,又专心去对付饭菜。   “不愿意?”   “不是。”她赶紧解释,辩驳得无力又认真,“我没见过这种场面,怕说错话怕给您捅娄子。”   捅了娄子还不好,不是胆识过人么,正愁找不着机会收拾你呢。丁冉把剩下的酒一口灌下去,他还是更喜欢看纪晗向自己示弱。      下到州里的那天,天气又湿又闷,热得人心烦。来接他们的是上游水电站业主娄副县长的亲信小蔡,发改委的秦副主任也亲自过来送行。   他跟丁冉说得胸有成竹,丁总啊,一级电站我看基本差不多了,娄副县长支持省里的工作,启华又给了必要的补偿,他表示愿意配合。我看下去以后,要是没什么问题你们抽空先把前期的意向签了,剩下的就好运作了。   丁冉笑着致谢,说水电这块儿我们经验还浅,多亏秦主任帮忙。   秦副主任又说,至于另外的那个业主,行政命令不太管用,不过思想上的工作我们还是会继续做的,丁总放心。说完,他交待了小蔡几句,娄副县长现在在市里开会,客人要是照顾不周,我拿你是问。   徐靖远偷偷问丁冉,启华花了多少钱买通的他?   丁冉笑笑,没答。      上了面包车,小蔡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陪着丁冉、徐靖远寒暄。纪晗一个人坐在稍后的位子上,透过摇摇晃晃的车窗看路两边的风景。下了高速上了国道,民房、村落渐渐密集,临近公路的墙上刷着“少生孩子多养猪,少生孩子多种树”之类的标语,宣传计划生育。一群小男孩在路边追跑嬉戏,冲进雨水聚积的泥塘,踩得污水四溅,一脸欢乐地戏耍着,消磨着他们的童年。      果然南方十里不同天,车子还没到L县,小雨就开始漫天飘飞了。小蔡提议先去宾馆休息,丁冉和徐靖远执意要去站上看看,晚些再回县城。   到了地方,丁冉递给司机一支烟,说声辛苦,他夹在耳朵上憨厚地道谢。站长带着一行人去看引水系统、发电厂房、机电设备,纪晗没有跟上,和司机在车里等着。司机一边拿着帽子扇风,一边张望站上零零星星走动的几个工人,用生疏的普通话跟纪晗说自己姓胡,那几个要去做巡检的人里有一个是他哥哥。纪晗没敢告诉他,胡大哥的工作大概保不住了。   窗外的小雨从中午持续到现在,雨声渐大,雨点落在青碧的水面上,划出密密麻麻的圈。纪晗算着丁冉他们出去的时间不短了,撑起伞,又抱上两把富余的,推开车门去站里接人。她上了桥往河对岸的办公楼走,突然听见叮叮当当敲击金属台阶的声音,低头看,手腕上一直戴着的手钏居然断了。那些珠子在楼梯与楼梯间的空隙里跳跃着,一颗颗弹进河里。荒乱中,纪晗扔了撑着的伞,下意识伸手去捞珠子,她脚 18、(十八)游戏 ...   上的鞋遇水极滑,一个没站稳就来不及自救的跌在台阶上,怀里抱着的伞也滚到了一边。脚踝到小腿的位置正好蹭在楼梯上,裤腿被带起来,磨去一层皮,外加几道尖锐金属划出的血痕。她忍不住“咝”了口气,小心地拿指头蹭了蹭,雨水洇进伤口,牵扯出一阵阵的疼。真是切肤之痛,跟靳晓川分手那天都不如今天疼得厉害。纪晗重新把裤腿撩下来,挣扎着,撑着扶手去捡留在台阶上的两颗紫檀珠和金曜石。   纪晗把最后的三颗珠子握在手里,愣了半天,觉出衣服贴着皮肉湿湿黏黏,才想起台阶上还留着三把伞。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去,撑着伞下来,抬头正看见站长陪着丁冉、徐靖远、小蔡从厂房那边过来,一人戴了顶安全帽。   丁冉看见纪晗撑着伞站在灰浊的雨里,打量了她两秒,把烟掐了,在脚底下的泥地里碾了碾,没说话,扔下她直接上了面包车。徐靖远不动声色,没言语,只有小蔡招呼了她一声,雨大,上车。   纪晗低头看自己,裤子还好,只是湿了,沾了些泥水和锈迹,白T恤却半透明了,哪凸哪平看得清轮廓,丁冉的目光分明像是把那些边边角角、零零碎碎从她身上剪个干净。她磕磕绊绊地走回面包车,经过丁冉的时候不敢斜视,把那两把没用的伞抱在胸前径直往后座去了。束高的头发在她低头的瞬间垂下来,有两绺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   徐靖远看了看丁冉,小声嘀咕:“这小宫女儿挑的,湿身送伞?”   “也有你一把。”   “我可是沾的丁总的光。”   丁冉从鼻子里呲了一声,“那也不用淋成这样,光着都比这么着坦荡。”他不明所以地又开始动怒,有些疑惑地腹诽,那么多女人跟自己示过好,放肆的,隐秘的,他熟门熟路,可是这个到底是个什么路数?自己好像越来越猜不透她的心思了,莫非小兔子真的成精了?问题在他心里纠缠着,无法求证,毫无头绪。   徐靖远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上的雨水说:“不算一马平川,说得过去。”   “丘陵。”丁冉仰头靠在座位上。   车子启动之后,在不宽的路上颠簸着,隔着雨幕和玻璃看不清外面的状况。丁冉索性闭上了眼睛,被雨淋得半湿的衣服混着汗粘在身上,携着烦躁的情绪一涌而上。   徐靖远回头看了看坐在最后一排的纪晗,她正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纪晗盯着手心里那两颗紫檀珠和金曜石,看它们呆头呆脑地随着汽车的颠簸偶尔晃动两下,又想起靳晓川离开那天薄霜铺地、月隐星稀,心里是说不出的味道。   “诶,有一游戏,玩么?”徐靖远突然问。   丁冉靠着椅背,没有睁眼。   “仨人,我,姚蘅,宫女儿,娶一个,杀一个,睡一个。你怎么选?”   他抬抬眼皮,“不玩儿!”   “赶紧着,怎么选?”   丁冉想了想,“我睡她一宿,然后自杀。”   “我以为你要杀了姚蘅,跟我过一辈子呢,反正我这就离了。”徐靖远又瞄了瞄丁冉,他哪是动了邪念那么简单,明明是打着调戏的旗号阻止爱情的发生。过去,他爱得太用力了,连想要不在乎都得那么用力。   丁冉没理会他的评论,执意想要把刚才的那一幕屏蔽掉,可是画面止不住地延伸,仿佛布料与身体之间隔着的不再是雨水,而是诱惑。禁忌又挑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上她。   丁冉闭着眼睛回忆,带着种言不由衷的了悟,笑了。不管什么时候,这就只是正常男人的欲念,算不得不知死活的向前。    19、(十九)念珠 ...   L县的新县城里人不多,空旷的马路两边排列着半新不旧的房子,有广场,有喷泉,有洗浴中心,有足疗保健。车开进招待所的院子,时间已经是傍晚,雨停了,头顶上几根电缆交错,像是在压得很低的灰色天幕上割下了几道伤口。电缆上停了两只麻雀,借着雨水梳理着羽毛,听见有人过来,嗖一声飞走了。   下了车小蔡在前边领路,看到丁冉一路闭目养神,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提起自己没带伞的疏失,“也不知道要下雨,这天气预报还没算命来得准。”他讪讪地笑着,“咱们这儿条件有限,不过卫生还是过硬的,丁总看是双人间,还是三人间。双人房间小一些,要不开两间三人的?还带个阳台,带个小会客厅。”   “别给搞卫生的同志添麻烦了,一间还不够?”徐靖远摸摸后脑勺。   小蔡见丁冉不置可否就说:“房间的问题丁总知会前台,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等下咱们去吃个便饭,等娄副县长回来亲自给三位接风。”   “饭就算了,我们自己解决,都累了一天了,等娄县长回来咱们再聚。”丁冉笑得很客套,“明天去四五级电站看看,早上就出发,要是方便把你们电力公司做年报审计的那一套东西也顺便带来。”   小蔡连声称是,帮着把行李运上楼,告辞离开。      纪晗上楼的时候腿脚不太灵便,丁冉视线灼灼地看着她挑衅,“苦肉计用演这么认真么,真以为装个瘸就能回家度周末了?”   她把腰杆挺得笔直,直得不卑不亢,“丁总您博古通今的,苦肉计自然不是演给您看的。”她不闪不躲盯着丁冉,觉得眼前的雾气越来越重,再看下去就要失焦了。不是都说相由心生么,那么斯文的一张脸,怎么看什么都是邪恶?   “去吧,洗澡去,把你那身儿湿的换下来,待会儿过来吃饭。”徐靖远拍怕纪晗,进了房间才对丁冉说:“差不多得了,苦肉计。你是看不清,还是看不懂?给你送伞去了,指不定磕哪儿了。”   丁冉恍然一笑,事不关己地掏烟点火,还没忘了递给徐靖远一支。他想说自己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可话一到嘴边,一离开嘴唇就全都错了。   “饿一天了,跟吃了枪药似的。”徐靖远接过烟,叹口气,这个男人果然今非昔比了。   丁冉叼着烟,贪婪的一口接一口地猛抽,有些模糊难辨的心慌,看着湿淋淋的纪晗他脑袋里就像塞满了“一硝二磺三木炭”,一点就炸。      洗了澡出来,纪晗拎了湿衣服去阳台上挂,回来就坐在床上摆弄剩下的三颗珠子,直耗到不能再耗,才去敲隔壁的门。   夏天的裤子本来就不长,她个子又高,坐在低矮的沙发上露出一截脚踝,伤口狰狞,触目惊心,怪物一样呲牙咧嘴地睁开眼睛瞧着丁冉,瞧得他一阵一阵冰凉的心惊。   丁冉燃起第二支烟,抽了一口,溅起几点火星。他跟自己僵持着,等到呼吸匀了,心跳稳了才敢问:“怎么弄的?”   纪晗慢动作一样地抬头看他,脸上有种面对丁冉时并不多见的单纯,茫然地闪不过神来。   “腿上,”丁冉牵牵嘴角,胸口涩涩的,“怎么弄的?”   她赌气地答:“排苦肉计去了。”   “哪儿排的?”丁冉意外的没有反唇相讥。   “桥上。”   “下这么大雨你上桥上干嘛去了?”   “手钏散了,捡珠子来着。”纪晗忍不住看他,和他视线纠缠。   “就这仨?算盘珠子也比它强啊。”她不说实话,不管不顾地撺他邪火。她的念珠散在桥头,他的念珠在她眼里,每看一次,每数一次,就升起一次对她的念头。   徐靖远眉头皱了又松,你们俩不能心领神会点儿么。他撂下一句,“好好说话”,摇着头去拿自己的电脑。   “不消毒、不上药的,你再得了破伤风死的这儿。启华到现在还没因公殉职的先例呢,赔多少我可说不准。”   “不是因公,我不讹您,丁总踏实把心放肚子里吧。”   丁冉瞪着她,把手里的烟头狠狠甩在地上,摔门走了。      起风了,风里有雨的味道。   徐靖远问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纪晗:“怎么了?”   “又要下雨了。”丁冉出去没有拿伞。   徐靖远了然地冲她笑笑,“淋不着,咱丁总命好。”小兔子怕是已经被收了,连丁冉的尖牙利爪都想要摸摸。她就算真是妖孽,大概也心甘情愿地掰了头上的一对犄角,扔了手里的三股钢叉。   闪电划破天空,暴雨瞬间就湿透了小小的县城。   丁冉拎着三个塑料袋开了门,淋得并不太湿,手里还握着一把伞。   靠在床上看电视的纪晗看见他回来,好像被家长逮个正着的小朋友,立刻坐直身子把遥控器放到一边。   丁冉把一个还挂着水珠的小塑料袋塞进她怀里,“上药吧,弄完了出来吃饭。这儿就能买到碘酒、酒精。”他洗了个手坐在电视机柜上抽烟,脸虽然别过去了,还是悄悄地向她扫了两眼。   “最近不止脾气见长,烟瘾也见长。”徐靖远觉出看眼下的情形暗藏风月,闪身去了外间看报,临走还给丁冉递了个眼色。   酒精、碘酒、棉花,一样一样地被纪晗捡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她揪了一块棉花浸上酒精,对着伤口比划,闻着寒凉刺鼻的味道,迟迟不敢下手。   “你这明显是对自己下不去狠手。”丁冉的声音在纪晗头顶上响起来。   她猛地抬头,眼睛里是丁冉的特写,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俯□,握住了她的脚踝。   典型的男人的手神智渐渐复苏,纪晗暗暗用力,向后退着想要把脚腕从他手里拔出来,没有找到丝毫松动的余地。   “你就不能老实点儿?”丁冉扬起头看她,深黑色的眼睛里闪着光,让她的心跳一下就顶到肋骨,一声声听得真切。   她的头发还没干透,在体温的晕染下氤氲成一种淡淡的香,层层漫开,裹着他。由于她的不老实,将将撸过膝盖的裤腿又向上窜了几寸,堆叠在大腿上。凭空的,丁冉觉得手忙脚乱,心里像是被什么撩拨了一下,发出了如琴弦绷到极致般的钝响,甚至还有轻微的回声。那声音透过皮肤,传到血管深处,卷挟着尚未散尽的恼火,还有不可抑止的……蠢动。   他把指间夹着的烟叼到嘴上,欠欠身,重新扯了团棉花。完全笼罩过来的男性躯体几乎把纪晗满满压进怀里,她又往后挪了挪。   “烫不着你。”丁冉说得不太清楚,在把烟掐掉之前又狠狠抽了两口,“帮我倒点儿碘酒。”   纪晗僵着,除了自己心跳和彼此的呼吸什么也没听见。   “倒啊。”他重复了一遍。   她端着瓶子,小心翼翼地瞥了丁冉一眼,透过领口敞开的三颗扣子,能顺着他赤|裸的胸膛窥见更深处肌肉蛰伏的影子。趁他还没被发现,她赶紧收回视线,看着褐色的液体洇在棉花上,水印越扩越大。   “别再乱动了。”   纪晗依言做了,在他压制性的优势里,居然找到了一点儿不通情理的温柔。   丁冉望着手里的那只脚,细瘦、白净,脚背上青色的血管延伸到小腿,因为紧张五趾牢牢地并拢着。他调开头,犹豫了一下,把棉花摁在她的伤口上。丁冉觉出她的身体猛的动了一下,腿也在往后缩,她没出声,他倒是咝地吸了口气,好像疼的是自己。   “疼?”丁冉抬手,跟她对望。   “本来不疼……”   “我一动手,反倒疼了?”他按纪晗的逻辑补全了后半句话。   她默认般地看着他,不言语。   “这事儿我也是经验外。”   “那我自己来成么?”反正都是经验外。   “不成”。丁冉声音压得很低很轻,语速慢得颇有韵味,还有点儿不自觉的笑意。他低着头,把身子往前靠了靠,声音变得出人意料的温柔,“忍着,听话。”   纪晗脑子里一阵空灵,他趁这个机会继续了。   是真的疼,连皮带肉的疼,尖尖的升起来,直渗到骨头缝里。纪晗挠着床单,脑门、后背出了一层汗,说不清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紧张,那滋味不好受,可好像也没有太坏——因为是他,她愿意忍着。   丁冉的手指带着棉球在她腿上一点一点地轻轻打旋,他很快地望了纪晗一眼,她的脊背弓起一道弧度,五官拧到一块,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看着他。   认真擦拭过一遍,丁冉扬扬下巴示意她,“帮我换一块儿。”   “干净了,丁总。”纪晗的声音都跟着没出息地打颤,“真干净了。”你这么着,吓也吓干净了!   “没完呢,换酒精……脱碘。”他好像被自己憋着的笑意呛了一下,扣着她脚踝的五指略微又紧了紧,“别较劲。”   纪晗看着他的手,指节凸起,皮肤紧绷,手臂上的血管因为肌肉隆起清晰可见。挣不脱吧,有那么一瞬甚至连想要挣脱的念头都消失了。她像中了邪一样,递给他棉花,淋上了酒精——就当自己以德报怨吧,忍着疼接受他的愧疚。   徐靖远从外间伸了半个脑袋窥探满室的暧昧氲氤,狼爪子摁住小兔子,摸个腿就回春了,丁总这身羊皮还真是说脱就脱。他乐呵呵地缩回头,抖抖报纸,翻过一版。   丁冉听见纪晗抽气,手下又缓了缓,“疼就叫,要不没人替你。”   “叫了也还是我疼。”她低低咕哝了一句,干脆闭上眼睛,忍疼,也忍着不去看他。   片刻之后,丁冉的声音又传过来:“明天要是疼得厉害就找个医院瞧瞧。”   纪晗还在麻木和敏感里混乱交错着,慢慢睁开一只眼睛看他。   丁冉的眼睛亮得妖冶,嘴角的笑很是挑逗,“意犹未尽?”   她刚刚展平的五官又纠在了一处。   “换药得等明天了。”他在她伤口上轻轻戳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扬手把用过的棉球投进了纸篓。   纪晗瞪着他。   “试试干没干,一会儿把裤子蹭脏了。”他说着,转身出去了。小宫女儿瞪人,也挺好看的。      徐靖远看着丁冉走到桌旁,一边搓着方便筷子上的毛刺,一边回味地眯起眼,涌着心里一波一波的快乐,唇角的笑都是暖洋洋的。   三个人围坐着,丁冉报着菜名:“水腌菜炒肉,腌香肠,火腿挂菜,我也不知道挂菜是什么。能吃辣的吧?”他指了指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红红的小菜问她。   纪晗举着筷子踟蹰不已。   徐靖远端起餐盒,看看立在墙角的雨伞问:“哪儿弄来的?”   “老板娘借我的,明儿还得还呢。”丁冉一边说,一边专心致志地夹菜、吃饭。   “就这饭馆的老板娘?”   “嗯,三十出头,还挺漂亮。”   “没错吧,说了不用替他操心。”徐靖远对纪晗说完,转头去看丁冉,“这么让人想入非非的话,你真好意思说。”   纪晗让菜里的辣椒辣得直吐舌头,灌了两口凉水,皱着眉冲徐靖远猛点头。   丁冉琢磨着徐工不露痕迹递过来的暗语,对着她审视地眯眯眼睛,嘴角有了一个清浅的弧度,“点什么头啊,你这想入非非的都没不好意思,我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她一口饭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时间不知该回什么。这人话里话外都是陷阱,诱着她往里跳。   丁冉要笑不笑,眼光幽深地一直盯着纪晗,直到娄副县长来了电话,起身去接,她才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   屋里一团团暧昧,一丝丝悬着,徐靖远看看丁冉,小宫女儿还真是他的心肝玩具,逗逗就心情大好,那样患得患失的傻笑,久违了。转回头,他拿筷子戳戳盒里饭,自己也跟着笑了,几把柴火添上去,米饭这东西,要煮熟还不容易么。    20、(二十)逻辑 ...   周志飞的电话是在纪晗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响起来的。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   看完四级电站,一行人赶往下游的五级站。纪晗上了车,特意挑了丁冉背后的座位,这一上午,他的眼神时不时地在她身上留一会儿,让她浑身的发烫。直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周医生”三个字,她才从头到脚彻底冷下来。   电话握在手里,嗡嗡地震着,她不知道该怎么接。   周志飞又打了第二遍。   “还打?知道人家不想接,连点儿自觉性都没有。”手机震得气势汹汹,徐靖远含糊地笑。   纪晗看了一眼丁冉的后脑勺,往后错了两排位置才按下接听键,“喂?”   那头说:“我是周志飞,我们见过面,你还记得吧?”   “嗯,您好。”   “不在北京?”他那里信号不好,每一句话都要强调着说。   纪晗也只能一句一句强调着回答:“在Y省出差。”   “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一定。”   那头静了一会儿,说:“我考虑过了,你的要求我基本接受,我们可以相处一段时间看看,但是有一些细节我希望和你当面谈。”   纪晗没什么反应,他又重复了一次,然后问:“你在什么地方?我现在也在Y省,医药下乡。”   “南部。”   “具体什么地方?”周志飞追问。   “H自治州,L县,晚上才能回去。”   “我在Y县,黄树岭乡。”周志飞似乎是笑了一下,“我们医疗队下午会到L县,如果你有时间,我可以去看看你,要是你想回去再谈……我后天下午的飞机回北京,晚上有时间。”   “我不可能那么早回去。”纪晗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来。   “你住在什么地方?”周志飞问。他想得没有错,她虽然从未主动联系过他,但是她比自己要迫切得多。   纪晗听着滋啦滋啦的电流声,沉默了好久,勉强理顺了思路——这个叫周志飞的男人看上了她这个不走寻常路的亡命之徒。   “周医生,您考虑好了?我值当您这样?”   “什么?”   “我问,我值当您这样?”纪晗重复了一次。   周志飞语气淡然,“你值当为了你外甥这样?”   有些事儿,是只有为了别人才能做到的。   纪晗把招待所的大致位置跟周志飞说了,她听见自己报出路名和周边醒目建筑时低低地叹了口气。   哪怕是干净坦白的欲望,你一旦离它近了,离别的也就远了。      在过去四十二年里,周志飞把他这辈子需要经历的或者不需要经历的大事小事经历了大半。考入顶尖学府;取得博士学位;出国留学深造;进入三甲医院;和恋人结婚;迎接儿子降生;成为耳鼻喉科的副主任、主任;目睹妻子、母亲相继辞世;接受父亲几乎瘫痪的事实;任由保姆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他的觉睡得越来越少,烟抽得越来越凶,笑容在日复一日的混乱生活和忙碌工作里幻化成固定在眼角和唇边的几道皱纹。一天天的,周志飞发现,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真正动容了,哪怕是准备第二次结婚。   在他了解到纪晗的苦衷之后,他承认,有那么一瞬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渺小感。可是,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妻子,而是一个可以操持家务,照顾家人,受过良好教育,一心甘于平淡的女人,更何况他还要为了这个选择付出一笔可观的费用。在周志飞看来,他的第二次婚姻与其谈感情,不如谈交易,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境在两个陌生人之间提炼爱情了。纪晗似乎是上天送给他的“续弦”人选,除了她太年轻了些,太漂亮了些。      “她才二十六,又长成这样,你确定她能踏踏实实跟着你,照顾这个家?”这是妹妹周延萍对着纪晗的照片提出的疑问。   “应该可以。”周志飞看了看墙上的表,十点半了。自从他把保姆辞退以后,父亲和儿子都暂时住在妹妹妹夫家里。   “晚饭在微波炉里,你自己热热吃吧。”周延萍的眼睛又回到了纪晗的照片上,尽管她相信自己的大哥不是色欲熏心的人,可是照片上的女人还是让她隐隐地不放心。   周志飞没有提起一百万的事情,他疲倦地挥挥手,“不饿,我看看爸和景瞻就回去了。”   “随你便。”周延萍莫名的有点儿烦躁。   替儿子掖了掖被角,又看了看父亲,周志飞回到客厅问妹妹:“你跟爸和景瞻谈过了吗?”   “爸怎么可能有意见,他身体还好的时候就盼着你再娶,是你自己拖着。你那宝贝儿子明确跟我说了,他无所谓。”   妻子去世时,周景瞻才只有两岁,他对保姆和姑姑的认知远比对“母亲”这两个字的认知强烈得多。他不喜欢家里的历任保姆,有的做饭不好吃;有的会偷他的零食;有的口音太重他听不明白;有的会背着爸爸凶他,甚至推搡他;有的会逼着爷爷坐轮椅出去,然后把老人晾在花园,自己跑去跟别的小阿姨聊天……至于姑姑,他还算喜欢,但是住在这里也不好,姑父太严厉,小表妹太调皮……对于后妈,周景瞻没什么概念,无非又是另一个新保姆。   “你们开始了吗?”周延萍把哥哥送到门口,“不再考虑考虑?”   “没开始。”周志飞摇摇头,“我过几天要去澳洲学习访问一个多月,然后还要带医疗队下乡,回来再决定吧。”      一整个下午耗在五级电站上,纪晗从接到周志飞的电话开始,心就一直绷着,是跳不动的感觉。回L县的路上,她看着前座丁冉的椅背,莫名其妙地开始难过,好像随便就能拿出一个借口推翻自己的坚持,可是又被这样或是那样的理由缚住了手脚。   车还没拐进招待所,周志飞的电话就来了,他十五分钟之后到。这么多年来,面对各式各样的病人,看尽了生老病死,他觉得任何感情都显得多余。可是这一次,周志飞难得有些小小的兴奋——自己的选择大概是对的,不然他们怎么会各自跑了大半个中国,不偏不倚地凑到这个小小的县城来见面;如果早一天,或许她还没到,如果晚一天,或许他就走了,而自己刚好不早不晚地拨通了她的电话……   下了车,丁冉从纪晗身边走过去,隐约又闻见了她身上洗发水的香味。他深深吸了一口,再深深叹出去,没说话,一个人先进了楼。   纪晗叫住徐靖远说:“徐工,我不上去了……等个人。晚上我再去找丁总拿报表。”   徐靖远点点头,转身跟上丁冉。   几分钟后,周志飞看见了靠在水泥柱子上的纪晗,她头垂得低,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紧绷的肩膀。   听见脚步声,纪晗慌乱地站直身体,仿佛血液骤然贯通,一瞬间,心跳从静止乱成了一片。   “你好。”周志飞略微打量了她片刻,对她笑笑,眼角夹着几条硬硬的纹路。   “周医生。”纪晗礼貌地向他点头。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经常出差?”   “这次是例外,我们公司的收购项目,水电站。”   “我这次过来……”周志飞给纪晗解释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我们院和Y省第一人民医院协同一个国内人工耳蜗厂商做的公益活动。目前国内人工耳蜗市场被澳洲、美国、奥地利的三大品牌垄断,这个Y省的本土厂商想创知名度就搞了这个活动,第一期是选择Y省贫困县的一百名语后聋患者做单耳或双耳的人工耳蜗植入术。在植入术方面,我们院的技术是全国领先的。”   周志飞说完从兜里掏出烟,用眼神询问了纪晗一下。   “您随意。”她看了看烟盒,是丁冉惯常抽的牌子。   “找个清静的地方吧,好好谈一下?这附近我不太熟。”   纪晗走在周志飞身后,忍不住往二楼的窗口看了一眼,丁冉正在阳台上抽烟,旁边站着徐靖远。她没留神脚下路面的起伏,被绊了一个趔趄,让周志飞扶了一把才站稳。   他也跟着回头看,还冲楼上的人点了个头。   和周志飞打招呼的是徐靖远。   将近两周的相处,徐靖远发现纪晗身上从来都是一两袭半新不旧的衣裤,总是尽可能收拾得平整,就像她看起来的那么干净,除了昨天断掉的那条手钏,她也不戴任何饰物。他一度善意地以为,所谓的一百万仅仅是她拒绝小叶的借口,可是转眼之间,那一百万就变成了楼下这个活生生的男人。是丁冉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是她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徐靖远暗自揣测着这个可能,想起刚刚纪晗跟他报备试时,那个短促而尴尬的停顿也觉得心惊。小兔子,你明明都等到他动心了,干嘛还找别人来犯他忌讳,柴火不是这么添的。   徐靖远扶了扶眼镜,悄悄看了丁冉一眼。      从纪晗接完电话开始,记忆里的一大片阴霾就没有任何征兆地当头洒落。一下午,丁冉脑子里是忘不了的人和事儿,是梦醒以后的空白,是身边的人来人往,是姚蘅和纪晗两个人的重影……   他耳朵里灌满了声音:   “就算我跟别人走了,我也可以当你一辈子的情人。”   “你说的还是人话么,姚蘅!”   “丁冉,只要你愿意,你最不缺的就是情人。”   他抓着姚蘅那只素净的手,举到她面前,“看看,你仔细看看!”她无名指上有一枚他亲手帮她带上的戒指,闪闪地发着寒光。   她用力地旋着戒指,拼命撸下来,无视手指上那个明显的痕迹把它远远地抛了出去。   戒指划了个弧线,落进美茵河,连个声响都没有。   “我不值当你这样。欠你的,我下辈子还。”   容不得他接受或是拒绝,她踏着河边的积雪转身走了。   也是同一个声音,在不知道多久以前曾经说过,“跟着你,上哪儿都跟着你,缠死你,烦死你,腻味死你。”丁冉到这时候才明白,她随口说的,他当成了承诺。虽然他从不怀疑姚蘅爱他,自始至终爱他,可是她爱别的更胜于他。   丁冉的那枚戒指是回国之后才摘下来的。徐靖远问他,还戴着?你跟姚蘅那是私定终身,她走了你也用不着掩人耳目,麻利儿摘下来,再吓着你爹妈!戴了有七年了吧,还没痒呐?   他把戒指偷偷地收起来,让他和姚蘅的关系停摆在那一天,停摆在那个小小的浅绿色盒子里……   路灯亮了,那对背影早就消失了,丁冉慢慢站直身子,看着地上的几个烟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站了那么久。转回身,远处、近处,明明暗暗的光源投射在玻璃上,映着房间里三张雪白的床铺和写字台上一片用途不明的镜子。他长长地吸了口闷热潮湿的空气,回了屋子。      纪晗随着周志飞去了县医院楼后的草坪,两个人找了条长椅坐下。   周志飞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好接近一些,“你提的要求我基本同意。我们可以先试着相处,半年的时间,到年底,你会不会觉得太长,或者太短?”   “不会。”纪晗回答。   “如果我们可以确定关系,我会交给你一半的金额,剩下的分期,按月、按季、按年都可以,你自己选。”他有意地停顿了一下,好让后面的话听起来更有分量,“我想这样对彼此都是个制约,也更公平。”   “我同意。”既然是交易,就必须有公平的制约机制,周志飞显然比自己想得周全。纪晗很真诚地对他笑了,说:“谢谢。”   周志飞看出她的沉吟,又问:“你想说什么?”   “我不懂……您为什么会同意?”   他给了她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我的原则是不找医生,不找护士,不找病人,别的人我认识得不多。”   纪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前一段时间我不在国内,一直没联系你。我确实需要足够的时间考虑,我不想把婚姻当成儿戏,希望你也不是。”   “周医生,”纪晗看着他,“我和您一样认真。”   周志飞把自己的工作描述给纪晗听,门诊、手术、教学、科研、出访、下乡,甚至还有他参股的公司,代理人工耳蜗和助听器——这个男人忙得一塌糊涂。   “所以,我希望我们关系确定以后你能辞职,至少换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否则你不可能有时间照顾我父亲和孩子。”周志飞又补充了一句,“你每月给家里的生活费,我想我应该可以负担。”   “该换什么样的工作我们可以再沟通,至于启华……”纪晗的喉咙动了动,缓缓地,慎重地说:“我愿意离开。”   那一刻,周志飞似乎察觉到她强颜欢笑的挣扎,也许是她的高尚还不够纯粹,也许她是不得不去坚强。   吃过晚饭,他把纪晗送到招待所楼下,没多逗留就离开了。   自这天起,周志飞每天会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个她,就只是普通的问候,简单到像是在打招呼,不定时,却顽固而坚持。      徐靖远看见敲门的纪晗,有些意外她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跟她点个头又坐回电脑边继续整理一、四、五级电站的数据。   丁冉在里屋,没开灯,他坐在床上,像是坐了很久,还要再坐很久的样子,手边的茶杯里积着烟灰和烟头,杯子是纪晗昨天晚上用过的那个。电视里正放着连续剧,音量调得很小,不知道是他根本没在看,还是怕吵到外间的徐靖远。   纪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往前走了几步说:“丁总,我过来拿报表。”   电视里不断切换的画面在丁冉脸上映出或深或浅的光,他定定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还以为你接了电话就忘了呢。”   纪晗望着他,等他后续。   “纪晗,我小瞧你了吧,这地方都有人山南水北地跑过来看你。”丁冉走过来,象征性的同她保持了一个距离,想看清她的表情。   她往后退了两步。   “怕我?”他借着开灯又往前跟了一步,伸手去够开关却没有摁,就那么支在墙上挡住了她一边的去路,那一边是床。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纪晗错开眼光说:“丁总,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启华规矩是多,可惟独没有不许谈恋爱这一条。”   “相亲?这男的快能当你爸了,当老婆……还是小老婆?光图谈场恋爱,你找谁不行?”丁冉的冷笑含在唇边,似露非露,呼之欲出,“这年头,欲望贴个金,说出去也能叫爱情,叫梦想。”   这一整个晚上纪晗硬撑起来的倔强一下就软了,完全没了力道,她突然就有了一种最想要隐藏的短处瞬间暴露在阳光下的羞耻。在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的弱小、无能、愚蠢、贪婪的时候,她觉得坐立难安,如芒在背,五脏六腑都在摇晃。   “我是为你好,提前打听清楚了,是只包不娶,还是只嫖不包。”丁冉用眼底的一点点光看她,放缓了声音,跟谈心似的。   她眼前又是雾蒙蒙的,就像昨天一样,连他的脸都要看不清了。   “丁冉!”徐靖远在外边吼了一声。昨天俩人还疗伤换药,眉目传情,今天就磨刀霍霍,剑拔弩张,明天自己走了还指不定出什么状况。“出来看一眼,这么着行不行。”   丁冉转身,拿了材料过来交到她手上,还是用刚才的声调和语气说:“听我句劝,夜路走多了,容易遇见鬼。”   坐到电脑跟前,他看着纪晗失魂落魄地离开,脑袋里是她那双黑而空的眼睛,蒙着水汽,激得他微微打了个冷战。   徐靖远不动声色地问他:“觉不觉得自己刚才那话酸碱度小于七了?”   丁冉哼了一声,撇开头懒得理他。他心里不痛快,已经好多天了,找不到症结所在。   “不管她和那男的什么关系,你何苦幸灾乐祸地挑拨离间;不管她是为钱还是为爱,轮不着你把她往十字架上绑。你是嫌她要了一百万,还是嫌她没跟你要这一百万?”徐靖远一气说完,眼睛不眨地盯着丁冉,看他眉目间的偏执,猜忌,阴暗——他是在跟自己兜圈子,在一样的布景里,透过一个人去看另外一个人。   多荒唐的逻辑,环形的,让他分不清起点在哪儿,终点在哪儿。    21、(二十一)酒后 ...   徐靖远很早就动身了,还是司机胡师傅来接的。在楼下,丁冉跟他交待了几句关于技术评估报告的事宜,他则嘱咐丁冉,别再跟纪晗闹矛盾,自己过几天就回来。纪晗则是跟小胡说,通知你哥,转告他们维修队上那个聋人,今天省医院的大夫在L县会诊,要是能被选上就有恢复听力的可能。小胡一个劲儿地跟她鞠躬道谢,说自己的哥哥正是那名聋人,前些时候得到消息,今天已经去县医院了。   几个人告别之后,纪晗抱了自己的电脑去找丁冉,等他布置任务。各项数据都在案头摆着,丁冉容不得第三方镜花水月般的评估结论混淆视听,跟纪晗分头核查。他做审计,对比第三方的资料,重新了解水电站的总体运营状况;纪晗再次计算参数,参照启华以往以及市场上同类的收购项目,完善上交给集团投资委员会的最终审批材料。两个人话不多,纪晗偶尔问两句,丁冉言简意赅地答两句,尽可能的把对话减少到最低限度。其间,周志飞来了个电话跟纪晗告别,丁冉只是叼着烟朝她看了一眼,就又专心于工作了。头天晚上的那一幕没有谁再提起,一整天下来,他们倒也相安无事。   当天的晚饭是丁冉买回来的,他撂下餐盒去开电视,胡乱调到一个不明所以的综艺节目就停下了。主持人正在问一众男女嘉宾,评判好男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丁冉问纪晗:“你觉得呢?”   她听着姑娘们给出的答案,看看丁冉,眼神里不小心流露出了略带迟疑的挑衅,“嫖|娼给钱,结婚养家。”   “除了钱你就不能看见点儿别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纪晗唇角微微挑起,摇摇头,拉过一个餐盒。   还没打开,丁冉就拦住她,“这盒,那个有辣椒。”   在这个时候,这样的体贴显得有点儿不伦不类。      徐靖远离开后的第二天,娄副县长回来了,当天晚上,他亲自过来请人。   丁冉在路上小声吩咐纪晗:“等会儿敬酒主动点儿。”   “丁总,我不会喝酒。”她如实交待。   “时间紧任务重,没时间让你练了,真要喝出毛病来,医药费我给你报。”丁冉唇边划出一道浅浅的笑弧,“到人身边敬,有点儿诚意,别老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不吉利。”   纪晗硬着头皮领命,说:“领导安排下来的事儿,我一定办好。”      在这个地处边陲的国家级贫困县里同样有散发着民脂民膏味道的所在。纪晗暗叹,如今这世道,果然没几桩生意不是在吃喝嫖赌里谈成的。她跟在丁冉身后和在座的几个人挨个握手打招呼,话不多,稳重又得体。   省发改委的秦副主任也在,他在行政级别上比娄副县长高,坐了主座,旁边空着的座位是给丁冉和纪晗的,另一侧是留给娄傅山的。   “丁总今天把小纪也带来了?”秦副主任看了看纪晗,又瞟了眼娄副县长。他不相信丁冉不知道娄傅山的风评,也不信今晚丁冉带着纪晗过来是没有目的的。   “徐工有事儿,临时回去了,要不我们应该都过来的,难得娄县长今天回来,又这么给启华面子。”丁冉冲他笑笑,也瞟了眼娄傅山——带她过来,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他。小宫女儿喝成酒香兔子,也该现原形了。女人不管好坏,到了他丁冉身边没几个能装得长的,再借点儿酒劲一般也就不装了。   “丁总,前两天我不在,招待不周,今天咱们不醉不归。”娄傅山说着指了指台子上放的黄龙瓷瓶,“秦主任跟我交待了,你不爱喝曲酒,这是特地给你们预备的。”   “您客气。”丁冉端着杯子站起来说:“我先敬诸位领导。”   一桌子人推杯换盏,娄傅山把包括秦主任在内的客人一一敬过,就只剩下纪晗一个人还没喝。他把话说在前头堵人后路:“小纪,到了咱们这儿酒不能免,不喝可就是不给面子。”   纪晗看看面前那个已经被倒了八分满的分酒壶,知情识趣地端起三钱杯子走到娄县长身边,反正也躲不过去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吧。她拦了正要倒酒的服务员,接过酒瓶给县长满上。   黄龙瓷瓶里飘出一阵一阵的醇香,这酒大概颇有些度数。   “娄县长,我先干为敬。”纪晗举起杯,杯口低低地跟对方碰了一下,仰头灌了下去,忍着刺喉的辛辣大方地向娄傅山笑着亮了亮杯底。   再敬第二杯,纪晗说:“下游的二三级电站您多费心,跑批文的时候,您多关照。”   娄副县长连忙应着:“一定,一定。”   “有县长这句话就成,在座的上至省里的领导,下至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可都听见了。”第三杯又是一饮而尽。   娄傅山看看纪晗,眼睛里露出微微的笑意,拿了桌上的烟,隔过不会抽烟的秦副主任递了一支给丁冉,“丁总强将手下无弱兵,小纪有量啊。”   “娄县长,您手下留情。”纪晗举起打火机,毕恭毕敬地帮他点上。他喜欢漂亮女人为他做这些小事——权势就是这么个微妙的东西,让人俯首帖耳。   “要不……咱们换个喝法?”娄傅山抬头询问丁冉。   纪晗拿着打火机走回丁冉身边,他叼着烟侧过头,眯着眼凑在火苗上嘬了两口,似乎没有圆场的意思,反倒笑着说了句:“客随主便。”   丁冉的笑容里内容很多,她一时辩不清楚,只能默默坐回自己的位子。   “丁总是爽快人!”秦副主任带头叫好。在座的都是官场、商场上摔打出来的老姜,见了这个情形马上跟着起哄,一屋子人全笑起来。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有秦主任在,回回的局都这么正式,丁总和娄县长的买卖都谈成了,今天咱们大家得轻松轻松。”   娄傅山听了笑笑,跟旁边的人低声交待几句,转回身来说:“小纪,来,坐这边。咱们换个喝法。”   他给服务员使个眼色,立刻就有一把餐椅,一副干净餐具递到他身侧。   渔翁还真多!丁冉瞟他一眼,转头看纪晗,她正望着自己,眼睛里是不安和求助,隐约还闪过一丝自暴自弃。作陪的都想着看热闹,直撺掇她换位子。丁冉迟迟没说话,纪晗就乖乖站起来,仿佛不知道娄傅山的用意,又仿佛明明知道也无所谓似的绕过他和秦副主任,坐到了与他隔桌相望的位置。   面前三个高脚杯,从小到大一字排开,纪晗看着桌上的瓶子,大约是要白酒、啤酒、红酒一样一杯。她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索性早死早投胎。   “我帮您满上。”纪晗抄起白酒瓶,刚要倒,娄傅山就伸手拦住了下倾的瓶口,“怎么个顺序,丁总说了算。”   “纪晗……”丁冉见她没推拒,淡淡地说:“今儿你的任务就是陪娄县长喝尽兴,怎么个顺序,听领导的。”   娄副县长冲她挤挤眼睛,“小纪,我不难为你,小杯倒白酒,其它的,你说了算。”   “谢谢领导体恤。”她一字一句像是说给丁冉听的。   包间的门在这时被推开了,娄傅山和纪晗喝酒的小游戏就这么着被阻了阻。   两三个年轻姑娘鱼贯而入,随着人影闪动,好像连灯光都调暗了。她们个个都有一套应酬的好本事,斟酒布菜样样周到,笑话更是荤素不忌,桌上的气氛霎时被引向了高|潮。   坐在丁冉身边的那个,身材苗条,四肢修长,裙子的腰身狠狠地收过,交叠在腿前的裙摆开叉随着她的动作忽开忽合,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暗示。   丁冉很解风情地赞了她几句。   她跟他调笑:“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调戏良家妇女?”   “他们都是公仆,知道百姓疾苦。”他虚张声势地把称赞的话又多加了几句。   凡是来敬酒的,丁冉酒到杯干,放下杯子,一双眼睛始终若有若无地跟着娄傅山身边的纪晗转。   娄副县长把半杯红酒递到纪晗手里,“这可是好酒。”   她深吸了口气,接过杯子晃荡几下,看看里面的人影被扯得支离破碎,倾着杯子先拿舌尖尝尝,也辨不出什么味道,闭起眼睛一口气全喝了。喝完,手握着空杯子转了半圈,对娄副县长一笑,咂咂嘴回味似的说:“酸的。”   “吃点儿菜,小纪。”娄傅山夹了些菜到她盘子里,而后把手搭上了她的肩。   她躲了一下,未果,还是坐直了身体。   有服务员过来低声问,等下的格纹碳烤牛小排要几分熟。   纪晗答:“全熟。”   “吃不惯?”娄傅山很体贴地询问,“全熟会嫌老。”   她摇摇头,皱了皱鼻子说:“我怕血滋脸上。”   “小纪有意思。”娄傅山哈哈大笑,那只搁在纪晗肩膀上的手细细揉着,跟侍者说:“给她八分熟吧。”   她也懒得费劲去听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两手捧起最大那杯啤酒,仰头就往嘴里倒。   几杯酒喝得又急又快,纪晗脸上没了什么血色,却又因为酒醉染上了些红晕。她含着杯沿,笑出一副勾引人的模样,一双眼睛,顾盼迷离,蛊惑人心,看看县长、看看陪客、看看酒杯、看看菜色,就是不曾再看丁冉一眼。   是真的喝多了,整个人艳且妖,垂了头又抬起眼的一瞥,眼波流转,带着风情,浪里夹着生涩。   “隔了桌子的眉来眼去?”丁冉身边的人终于察觉,出声调侃。   他没理会她的调笑,扫了眼众人,用杯底在桌上磕了两下,站起来说:“这第三杯,我敬大家。”   “第三杯?”有人笑着问:“丁总这是要替啊,那得换大杯。”于是,一干人附和,换大杯,换大杯!   他抬眼看看那人,笑笑说:“还是这杯,我喝三个吧。”丁冉向来对自己不会被人撂倒的酒量深信不疑,能灌醉他的只有他自己。   他举了杯子,对着在座的比划了一圈,“今后有能帮到的地方咱们互相搭把手。各位的好,我都记下了。”   连着三杯酒下肚,大伙儿挨个表了表决心。   趁着乱,纪晗扶着墙跑出了包间。   丁冉坐下,指间顺着身边女人背上那一条略微隆起的长长拉链一路滑下去,轻声说:“去看看她。”   “什么?”她靠近,装作没有听清,贴着他耳朵吹气。   丁冉伸手拧了下她的鼻尖,说:“帮我去看看她。”   “死没良心的。”她低头用脚尖踢他,还是不情不愿地跟出去了。      一顿饭吃下来,除了丁冉似乎人人都喝高了。出包间的时候,娄傅山嚣张了一把,突然就把手搂上了纪晗的腰,纪晗也不去瞟那只居心叵测的手,下意识的侧了侧身子,支起胳膊肘抵抗。娄县长反应不及,还没揽进怀里的人就势被丁冉勾了过去。   “您留步,娄县长,我们近。我的人我带回去了。”   纪晗反应出来自己到了丁冉怀里,似乎是不想在别人面前坠了他的面子,没推他,就只是较着劲。出了大门跟领导一一道别,人刚刚上车离开,她就迫不及待地甩开丁冉,冲到角落,扑在一辆车的发动机盖上,一个一个地翻酒嗝,直到吐净了胃里的东西才直起腰。   丁冉过来扶她,被她推搡开,一个人往招待所相反的方向摇摇晃晃地移动。   “走反了,这边儿。”他把纪晗拉回来,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飘的。   她狠命地推开他,靠在身侧的后备箱上,拿手背抹了下嘴角的污渍,使劲瞪过去。   两个人距离很近,对视着,呼吸中都带着浓重的酒气。   丁冉强拉硬拽地把她抱过来,捏着她才一点点细的手腕,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她背上有细微的冷汗,有点儿潮,微微的发凉,他就又把她再抱紧了一些。   纪晗挣扎着,和丁冉沿着很复杂的曲线走回几十米外的待所大门。   “在这儿等着我,我跟前台说句话,这就回来。”他把她按进大堂的沙发里。   对于一个醉鬼而言,在这张沙发上赖一辈子都没问题,可是丁冉让她留,她就非要走。纪晗赌气似的撅着嘴,一次一次地试着站起来,人竟好像陷在沙发里一样。正在她以为这次一定能站起来的时候,却是丁冉半拉半抱的把她从沙发里弄了出来。   “刚才不应该让你喝这么多,不好意思了。”   纪晗用那点儿残存的意识听出他话里的可笑,收敛情绪的力气一下就耗尽了,“你还知道不好意思?脚底下就有缝儿,你怎不钻啊?”   “先上去。”丁冉重新扶上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不用你扶!”纪晗在吼,丁冉确定,那是吼。   她一手推开他的手,一手扯着他衬衫的前襟,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离开他,可是身体的重心却总是不能自已的落回他身上。她甩不开他,怒从心头起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有个细小的东西跌落在地上,一个小跳跃,然后骨碌碌地滚了滚,停住了——丁冉衬衫胸口的扣子被她扯脱了。   “不带这样的啊,这衬衫不便宜呢。”丁冉仍是不撒手,生怕这一放,她就要从他怀里逃脱。   “要真那么贵,扣子就不掉了。”纪晗跌跌撞撞地想要弯腰去捡,让丁冉眼疾手快的抄着腰抱回来。她一副不死心的样子,又伸出腿,拿脚尖去够。   “我来行么?”丁冉闷闷地说。   前台的服务员看着两个人,快走了几步,把扣子捡起来递到丁冉的手里。   “你怎不谢谢人家?!”身为下属的觉悟已经尽数离开了,纪晗趁着这个机会不怕死地挑衅。   “我顾得过来么我?”   服务员忙问:“丁总,用帮忙吗?”   “没事儿。”话音未落,丁冉就抱起纪晗,把她拦腰扛在了自己肩上。   “你干嘛?!”纪晗头朝下的趴在他背上,胃里一阵恶心,毫无章法地又踢又捶。   “你说干嘛?”丁冉不停地摁着电梯的开门键,只想立刻躲开那些猜测俩人关系的注视。门开了,他急急稳住怀里的人,“什么酒品啊你?”   “那也比你人品强!”纪晗乱挥着胳膊,照着丁冉的屁股狠狠捣了一拳。   “我人品要这么差,早就把色劫了。”他在她大腿上回敬了一下。   “别臭美,我也意|淫过你!”她说得咬牙切齿,浑然不觉这是醉鬼的思维。   丁冉握着纪晗的腰,把出溜下来的她又往自己肩上颠了颠。这么精瘦精瘦的,腰就那么一小掐,打起人来还虎虎生风的。   “丁冉,你算男人吗?!”她伸腿踢他,使不上劲,又是一通乱蹬。   “你要试试?!”他心烦意乱地嚷了一嗓子:“轻点儿踹!”   她又加了把劲,“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可不是兔子么!   “男人没你这么小心眼儿的!”纪晗开始翻旧账,“不就是让你在门上磕了一下么,你整我算什么本事?”   丁冉一手固定住兀自踢腾着的纪晗,一手从她裤兜里找钥匙开门,进了屋直接把她扔在床上,“我什么时候整你了?”   “从你看见我那天就没停过!”纪晗在床垫子上颠了两下,半靠着床头,略带迟钝地瞪他。   “让你打卡有错吗?”   “我迟到了,你也晚了!”   “迟到还不服?”   “我不但迟到过,还早退过,都不打卡。”纪晗咯咯笑了两声,像占了大便宜似的,随后就憋憋屈屈地望着他,“就因为你让我来这破地方,D大那份兼职都没了。”   “想当老师现在就辞职,我立马儿批。”   “丁冉,你也就能拿这个压人。”   “你明知道那是个兼职,哪还这么多话?包括今儿喝酒,这是工作!我还告诉你,纪晗,我就专治不服,特别是假装一本正经,苦大仇深的。现在的姑娘,只要你敢信,个个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弄得都好像浊世青莲,出淤泥而不染似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喝下去的酒快要化成眼泪流出来了,她翕动了几下嘴唇,胸膛起伏,半天才说出话:“你说我演苦肉计,说我只认识钱,说我给周志飞当小老婆……天底下的事儿,究竟有几件是你看见的那样?他是嫖是娶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了我好?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还没说完,纪晗就从床上爬起来,东倒西歪地冲进了卫生间。   丁冉呆呆地站着,无所动作,变得沉默而笨拙。他也不够清醒了,否则他一定可以听出她话里的无助和无奈,可是,他就只听见自己心里的叫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为她像她?除了这个,丁冉找不到一个自圆其说——偏执、恐惧、猜忌、躲闪,混合着他没有出路的欲望一次一次把他幻化成嗜血的怪物,他对谁都不曾像对她这样恶劣过。那一刻,有种深深的怜悯在丁冉心里越扩越大,是对纪晗,也是对他自己。   卫生间里传来呕吐和抽水马桶的声音,丁冉醒悟过来,站在门口看见纪晗扶着马桶,大口大口地喘气。地是冰凉的,马桶是冰凉的,四周的墙也是冰凉的,她就坐在一片冰凉里迎着他的目光,眼神脆弱又执着,眼角有明晃晃的泪渗出来。   丁冉看着那双聚起泪水的眼睛,里面隐藏的神情似曾相识,让他呼吸不畅,心脏收缩。他侧过头,避开纪晗的眼睛,扯了几张纸巾,也不说话,伸着手举到她面前。   他站在近前,显得尤为高大,更衬得靠在马桶旁边的她畏缩、渺小。   纪晗眯着眼睛调整焦距,试了好几次,丁冉还是在她眼前晃。面前有两个他,一个冰冷淡漠,一个忧心忡忡,他们交替地在她的视野里投下影像,最终定焦成一个貌似无动于衷的丁冉。   就在眼泪掉下来的那个瞬间,纪晗一把拉过那只擎在她面前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那两张薄薄的纸巾飘到了她怀里。   牙齿好像洞穿了皮肤,丁冉没躲,就认她咬了。直到她松口,眼角的泪珠划出一道细细的线,落在他手背上。眼泪烫得惊人,碰上皮肤似乎能腾起水雾,好像比留在手上的齿痕还要疼。   丁冉缩回胳膊,转身出去了。      一个人回到屋里,他坐立难安,甚至连烟都忘了抽。直到服务员敲开他的房门,递给他一罐蜂蜜,他还是开口求助了:“帮我把隔壁那屋门打开。”他怕她就那么坐在厕所里,凉冰冰地呆上一宿。   醉得不省人事的纪晗和衣蜷成一团,瘦骨伶仃的。屋里空调的温度调得低,她手臂抱着肩膀,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斜着的领口里露出突兀的锁骨,长发松散的搭在上面。   丁冉把手里蜂蜜放在桌上,摇晃她,“醒醒,盖上再睡。”   纪晗动了动,呼吸安稳,全无反应。   他托起她的身子,冰凉的,把被压住的毛毯拽出来,裹住她,又去旁边的床上拿多余的铺盖。醉酒的人会变得怕冷,多搭一条暖和些,枕头垫得高一点儿,如果再吐,不至于被呛到。   忙活完,丁冉坐在床上微微皱着眉,眼神定定地瞧着她。其实她们并不像,特别是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可是,对着她,他还是会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晚上,也是如同今夜这样的觥筹交错,别人都盯着酒杯,他盯着姚蘅的酒窝,那天他没怎么喝,一顿饭吃下来,满席却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大醉而归。   总有些人因为不知所谓的原因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然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万般无奈地分开。他好像也像纪晗今天一样地哭过,眼泪流过自己的脸,却流不进别人的心。直到现在,他没能再爱上谁像当年爱上姚蘅那么义无反顾,大动干戈。走到这一步,他没后悔,就只是完全没了信心,看不见出口,找不到退路,好多次他都绝望到发狂。这段漫长的感情欺人太甚,总在他面前折叠往返,让他辗转搁浅。可是,不管时间将故事怎样一次一次地沉淀,丁冉确定,即使他逃出了这片废墟,姚蘅对他的影响也会永恒地存在下去。绝情,长情;淡忘,苏醒;这世上很多事儿根本没办法泾渭分明。感情,真能如生命轮回,一灭一生么?   丁冉轻轻拨开浮在纪晗脸上的头发,她睡得很沉,显得特别乖顺。那张脸上因为酒醉而产生的红晕已经淡了下去,不止脸色,连唇色都是淡的。指背缓缓滑过她清瘦的脸,丁冉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它染上些鲜活的颜色。脑子里总有个念头要冒出来,可就在冒出来的瞬间又在他的有心无意里悄悄缩了回去。如果可以,他真希望纪晗是透明的,能一眼看到她心里,是自己偷梁换柱地错把她当成姚蘅,还是当初女娲造人早就捏好了一对?   丁冉拉严了窗帘,关了屋里的灯,轻轻把门合上。他回到隔壁,钻进浴室,想让莲蓬头里的热水浇灭心里那团明明灭灭的鬼火。    22、(二十二)河畔 ...   纪晗醒了,睁开眼睛。   不远处有一点猩红,在黯淡的光线里时不时地闪一下,腾起一缕青烟。叼着烟的丁冉坐在圈椅里,电脑放在腿上,她看了一会儿,才确定他是认真对着屏幕,而不是盯着自己。屋里的气氛很微妙,那微妙的精髓也许是没有拉开的窗帘,光线如同温柔的手拭去了丁冉的棱角,在这片朦胧里,他忽然有了一种模棱两可的美好。   她稍微动了动,丁冉立刻察觉了,放下笔记本,端了个白瓷茶杯走过来,扬扬下巴示意她把杯里的东西喝掉。   她顾不上理会其他,受了惊似的撑起身子,用力深呼吸,“我自己来,丁总。”   他把杯子递到她手里,她小小尝了一口,是蜂蜜水,还温着。   丁冉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来,“都喝了,这个比酽茶解酒。”说罢,他推着她的手,把杯子又往她嘴边送了送。   纪晗大口大口地灌下满满一杯,喝完就在心里叫苦,要是能先去上个厕,这个早晨会更美好。   他拿了空杯子搁在一边,坐在临近的床上,胳膊肘撑着膝盖,低头近近地看她,眼睛里的诱惑一如既往,“难受吗?”   她感觉了片刻,点点头,动一下立时头昏脑胀,赶紧停住。整个人看起来又呆,又乖。   丁冉瞅着她笑,坐直了身子问:“你什么变的?”   纪晗没言语,目光停在丁冉近在咫尺的手上,望着那一圈牙印。   他似有意似无意地去弹烟灰,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觉出弹牙?”   醒来以后的动作都慢了半拍,不知道是因为宿醉还是有什么心事,纪晗想要道歉,有心无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把床头柜上装着碘酒和酒精的塑料袋往他那边推了推。   “丁总,”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您昨天让我把MoU打出来,我这就去。”   “我打完了。”   “哦。”纪晗努力回忆昨天丁冉是否还有其他指示,“给二三级电站的……”   “我在改。”他指了指放在椅子上的电脑,是纪晗的那台。   “几点了?”纪晗突然醒悟,今天十点,娄傅山的委托人会跟丁冉签署前期的合作意向。   “快十二点了。”丁冉低头看看表,“我刚回来。”   “丁总……”   “不算你迟到,”他又补充说:“也不算旷工。”   “不是……您把我该干的都干了,我干什么呀?”   “你——?”丁冉忽然愉快起来,看她的目光有些肆无忌弹了,“钉扣子玩儿吧。”   错开眼神,纪晗看着搭在电视机柜上那件被她扯崩了一颗扣子的衬衫。   果然,酒后的一切不是那么无凭无据的。丢在梦里的,醒来都在——她,造次了。      昨天一整夜,丁冉被鬼火烧着,没怎么睡。   偶尔,他甚至有念头闪过,就把她当宠物养吧,反正你一直都很没原则地接受女人的朝拜和归顺,不在乎多她一个,可是这些恰恰是她没给过你的,所以当宠物她不够格。好容易眯瞪着了,丁冉梦见了美茵河流经的那个城市,雪停了,放晴了,天是明晃晃的湛蓝,他一个人走在那片蓝色里,孤单得很彻底,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惊醒以后,画面顽固地停留在了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上。他经年不变的冷静又一次消失了,才只七点,丁冉拿上钥匙开了纪晗的房门,从她笔记本里拷贝了文件去打印。见过娄傅山的委托人,签了MoU,其实不该再回来的,可是看见这扇门就抓心挠肺的不得安宁。他蠢蠢欲动地试探自己,你要拿她怎么办?好不容易照着原样把心补起来,你比当初更了解它的构造,清楚它的弱点,有些地方不能碰,再碎了,你补不起来了。   进了屋子,光线很暗,她还睡着,闭着眼睛。他坐在远处看她,不敢走得太近,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模模糊糊地看着。他早就习惯了,把女人放在阴影里审视。   一切还都为时过早,才只十几天;先逗着自己玩儿吧,还有十几天。等一个月的假期结束了,回到启华,你就没时间把全副精力投在这个项目上了。留着吧,等想明白怎么安置她再说,在你考虑好需不需要一个宠物以前,先留着她吧。      丁冉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沉默中的两个人各自醒悟,在这一瞬找到了许多能做的事情,接电话,拉窗帘,起床,洗漱……忙得突然就顾不上彼此了。   娄傅山在电话里说目前一级电站水库蓄水正常,二三级电站的发电量肯定会受影响。庆泰硅厂的经理冯庆泰他也联系过了,一旦硅厂的用电量不能保证,违反了联动合同,他们两个会同时对电站业主施加压力。   丁冉道了谢,说签订收购合同的时候再好好谢您。   对方忙道,哪里哪里,丁总这是支持我们县招商引资,而后他把话题转到昨天晚上,说自己是粗人,喝多了,唐突了。   丁冉笑笑,不接这个话茬,只说徐工临走的时候希望娄县长能经常联系当地的气象部门,虽然已经到了雨季,但是如果气候反常滴雨不下,上游过分蓄水可能影响下游灌溉,万一老乡闹事就不好收场了。他代为转达,请娄县长帮忙。   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丁冉客客气气地挂了电话,冲着卫生间的门说,中午要是有胃口就粥喝了,吃别的肯定恶心,我放外头桌上了。今天你放假,电脑我拿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又看了眼那扇门。      纪晗洗过澡,隔了一宿的酒意稍微退去了些,推门出来,屋里是空的,桌子上有粥。   一个早上,她陷在丁冉的温柔里,跟给她上药那天不一样的温柔里,迟迟回不过神来。到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在这里出现过,而她对这个事实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有股热度在她身上蔓延开来,伸展到四肢,屋里的温度仿佛比室外还高。不是第一天呆在这房子里了,却是第一次感到难耐的炎热和焦躁。   她支着宿醉的脑袋坐下,心里暗潮汹涌,怕他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似乎一直都夹着小心,可是怎么……怎么好像还是不明所以地着了他的道?      棋逢对手,难得的是能玩得下去。   丁冉一直躲着二三级电站的业主,死活不见。他要的是隔岸观火,兵不血刃,估算着只要时间到了,对方也就不会在意留下多少股份了。都是商人,要的无非是一个利字。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一下就轻松了,丁冉找硅厂的冯庆泰要了辆车,要了两副钓具,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组织纪晗去钓鱼。   “钓鱼?”纪晗对这种老人的娱乐提不起兴趣,“丁总,我能不去么?”   “成,找地儿把自己藏起来,别让水电站那帮人找着你。”   “那要让人找着了怎么办?”   “装傻会吗?”丁冉抬眼一笑,很是真诚。   纪晗拧着眉心瞅他,在他面前她一向是多说多错,不说也错。   “不会?”丁冉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就走吧。”   一路上,两个人没怎么说话。丁冉开车快,但是稳。纪晗坐在副驾,时不时拿余光瞟他,他开车的样子很吸引人,让人觉得这男人自信、可靠,换挡的动作一气呵成,拐弯的时候看过镜子,也会扫视一下窗外。   “看什么呢?”丁冉唇间叼着半截烟问她。   “路况。”   他笑着看了眼后视镜,像是惩罚她口是心非似的急踩了一脚刹车,而后果断地换挡,加油,匀速疾驰。   纪晗急急扶住放在腿上的书,瞪了一眼他笑过以后舒展开的眼眉。出门走得急,她只拿了本小说就跟着他出来了,摸摸裤兜,连一毛钱都没有——今天不能惹他,要是被他随便扔在哪儿,连回招待所的路费都没有。      纪晗本以为丁冉会去个鱼塘,没想到他把车开到了河边。下了车他忙着打窝子,抛钩、定杆,弄好之后,在小折叠椅上坐下,两条长腿交叉着,后仰了身子悠闲地靠在树干上。   她心急,总想看鱼上没上钩,走过去又走回来,半天没见什么动静,就无聊地起了个话头:“丁总,您说人家能自愿把股份吐出来么?”   “不是有娄傅山呢么。”丁冉慢悠悠说一句。   “他成么?” “不是还有你呢么。”那天吃饭,娄傅山揉你肩膀揉得可来劲了,别提多销魂了,““你这么颠倒众生的,不成我就派你再跟他喝一次,一人去。”。 纪晗扭回头瞪这个笑得很无赖的男人,试探着伸手搅了搅河水——让你钓鱼! 点点阳光洒在水面上,粼粼地闪着,丁冉的心也随着河水悠悠地荡着,说不出的快活,“你别那么看着我,跟要杀了我似的。”   纪晗“呵呵呵”地假笑了几声,皮笑肉不笑的冲丁冉挤了挤眼睛。   “还不如不笑呢,像刚得了手似的。”   她大力地在水里攉拢了几下。   有光线从树叶的间隔里洒落,丁冉随手抄起草帽扣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他看着在河边玩水的人,盯着她细细的腰,把不知一条手臂能不能环过来的念头硬生生地压回去,重新把话题拉回收购,“其实签个字,他就坐家里数钱了,有什么不好?非要把那点儿股份留下,日后启华增资,不是一样稀释他的股权。”   “您还是让人家留下点儿吧,”纪晗看着水面的动静说:“他这是跟资本家打擂台,扬我国威。”   “给我捣乱就这么有意思?”丁冉笑着问她:“你那儿不晒么?”   她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长腿盘起来,蜷在椅子上老老实实地看书。她穿的还是那条不长的裤子,腿上的伤又露出来,已经结了痂。   纪晗长久地不再说话,丁冉对着她打量了多时问:“没劲?”   “还成。”她忙不迭地端正坐姿,答完一句又松懈下去,重新蜷好,“丁总,钓上来的鱼怎么处理啊?咱也没地方做。”   “放生。”   “那不瞎耽误工夫了?”   谁说的!   丁冉笑,“那怎么着?咱俩憋屈的那屋里?”   纪晗看看周围,四下无人,这野地里还不是一样的孤男寡女?   他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盯着鱼竿乐,“要不你上县城逛逛?铺子倒是挺多的……就是大专以上学历,年龄六十以下不太好买东西。”他说着,把车钥匙扔给她。   她接过钥匙,笑得鼻子都皱在一块儿。   天上几朵薄云掠过,在水面上投下一闪即逝的影子,远近高低是不同树种的绿色,深浅相宜,在泛着河水腥味的微风里,好像想得开的、想不开的都能被稀释。丁冉看着河边的两棵歪脖树,枝叶低低矮矮地探到水里,连它们都这么好看。   “纪晗……”他上半张脸隐没在帽檐下,只剩下高挺的鼻梁,嘴唇微翘着,在笑。叫她名字的时候,唇齿间满是清凉,丁冉都忘了自己究竟要说什么。   纪晗也在笑,一时忘我,“丁总,您还是不戴帽子好看。”   丁冉直起身子,向她这边探过来,伸手一摘草帽,盯着她的眼睛说:“那让你销魂一下。”   她头一次这么近地与丁冉对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时间稍长就会心慌,像是被捉贼拿赃。她调转眼神,望着他勾勒出暧昧弧度的唇角,感觉隐约有呼吸喷洒在自己眉间。纪晗脸上发烫,赶紧把手背贴在脸颊上降温,随后又把自己往边上挪了几寸。一只松鼠从树上飞奔下来解围,她伸手逗它,松鼠不理不睬,甩甩尾巴,一招移形换影爬上了旁边一棵树。   若是按照平时的丁冉,必定贼不走空地勾住对方的腰揽进怀里,可是他的手不知怎么就猝不及防地拐了个方向,拿起她放在腿上的书。小说的腰封上写着诸如最感人至深的故事,几万人为之潸然泪下的句子。   他胡乱翻了翻,“这你都敢信?”   “啊?”纪晗还没回过神,琢磨着面对丁冉,究竟什么人才能百毒不侵。   “魂真销了?”丁冉晃晃手里的书,“爱成这样,你信么?”   类似的问题似乎靳晓川也问过她,那时候她说,我信。到现在,她一样信,只是不再信它在任何环境里都能存活了。   “丁总信么?”纪晗反问。   丁冉像是还笑着,可调笑的心瞬时就淡下去了,“男人比女人早进化那么多年,我们是人的时候,你们还是根肋骨呢。你说我信么?”   从他相信爱情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就开始脱轨的,一刻不停地朝着荒谬疾驶。他唯一爱过的姚蘅会在做|爱时问他:你爱我吗?而他此后的历任女友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她爱他。爱情,根本就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你是认识大夫的……”丁冉没看她,注视着河水,神情里没有丝毫的讥诮,“你去问问他,病人等开了膛还会不会再问:您看我有救么?”   他就这样沉默下去,纪晗隐约想起这是丁冉在回忆谁时惯有的样子。她悄悄站起来,没再打扰他,胡乱捡了一把石子拿在手上,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最后“噗通噗通”一颗颗全扔进了河里。   丁冉点起烟,看着纪晗的背影深吸了一口——你一出现,那些被我藏得好好的事情全都败露了。   她转回身时,脚下踩到枯枝,咔嚓一响,在安静的河边听得分明。   “我这儿钓鱼呢。”他抱怨完索性也站起来,捡了几颗扁平的石子在手里掂了掂,扔出去,石子在河面上连续跳跃了几次,沉入水底。   “教你?”   “好。”      天色一寸一寸地暗下去,河边树下的蚊虫越来越凶,两个人迎着薄暮的微风各自挠着身体的不同部位,挠着挠着,四目相交,终于还是笑了。   “走吧。”丁冉收拾起东西,和纪晗并肩而行,把拦在小路上的树杈帮她挡开,等她钻过去再快步赶上。低头的时候,纪晗看到自己脚脖子上有块很丢脸的污渍,傻头傻脑地暴露着。她暗暗祈祷丁冉不要看到,丁冉却说:“腿上蹭脏了。”   他冲她笑,很干净,很单纯。    23、(二十三)进退 ...   回到县城,两个人买了晚饭和驱蚊止痒的药水过马路往招待所走。一辆满载沙石的农用货车从他们身旁驶过,因为路面颠簸再加上疾行猛拐,沙子瞬间从车斗里滑落不少。丁冉猛地拽住纪晗的胳膊,把她拉进怀里,退后半步用自己的半边身体挡住了她。   装了饭盒和日用品的塑料袋撞在她身上,哗啦一响。紧接着,大片沙子洒落在两人脚边。丁冉皱着眉,望着车子开远的方向,鞋和裤腿上都是沙土。   纪晗站定的时候甚至没有觉出危险,只知道自己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怀里,他手臂上的肌肉绷紧了,撑满了T恤的袖子。其实,一直也没觉得应该有个人护着自己,丁冉松开手的那一刹那纪晗心里一声轰响,陡然生出一种怀念。也不是太久以前的从前,也有个人想要这样对她,可是随着手钏的断裂,似乎连怀念的线索都变得远了。大概是时间太短,就只那么一瞬,这念头在纪晗脑海里伴着一点儿感激、一点儿温暖、一点儿贪恋,一闪而过,随即就是怅然若失——没能开始的故事和没法继续的故事都显得有那么点儿伤感。   她道了句谢就不再言语了,和丁冉一前一后地走着,迈着和他一样的步子,两种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渐渐分不出来了。   丁冉看着夕阳的最后那抹光亮蜿蜒过她的头发、脊背,把她的影子斜斜地压向自己。最近总是这样,从她淋湿了,到她受伤了,再到她喝醉了,他的心思从荡漾变成了波澜,眼看有些念头有了一天天坐实的嫌疑,丁冉突然就是一身冷汗。上一秒还是快乐,天好像都蓝了几分,下一秒就变成烦躁,满耳朵灌进蝉鸣,叫的根本不是知了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敢在黑暗里和爱情对话;为什么不敢问一声,究竟是固守好,还是前进好;为什么一向自诩精明却又这么愚不可及?   “纪晗……”丁冉一句话冲口而出,打破了沉默。   她站下来侧头看他,头发飘起弧度特别好看。   “你……”他思量着,不受控制地说出:“你去庆泰帮两天忙吧。”   “好。”她点头。   “启华开始接收资产了,咱们自己的会计还没到。”   “什么时候过去?”纪晗问。   “我再考虑考虑。”丁冉好像又听见了自己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开口以后突然隐隐觉出后悔,不舍,慌张。   或者,直接告诉她,一百万,跟着我吧,也许我会在路上爱上你,也许过几天我就腻了。但是不管怎样都让我选择,别跟着二百万跑了,把我一个人扔下。   又或者,不管有没有能力,人总会有个把不适合被付诸实践的心愿?      Y省的确是到了雨季,太阳煞有介事地灿烂了片刻就留下绵长的阴雨。雨不大,却不  停。   丁冉站在阳台上抽烟,看着停在院子里的车跟纪晗说不能去钓鱼了。待了一会儿,他又说,德国的天气就是这样的,一场雨总也下不完,等天放晴了夏天就过去了。   纪晗看着这个站在她旁边,和她一起看雨的男人。他又变成了回忆谁时惯有的样子,像是在苦苦地守住那段时光。她甚至有种错觉,丁冉惦记的不是活生生的姑娘,他盼的是女鬼。   那是他的执念。   “丁总,您为什么回来?”纪晗问。   丁冉想想说:“为了姑娘。”回国是因为和姚蘅分手,可是他不能否认是“为了姑娘”。他栽在这个姑娘手里,一栽经年。   “您知道公司里怎么叫您吧?”   丁冉点点头,嗯了一声,“现如今,流氓里头女的比男的还多。”回来以后,姑娘们大都对他来者不拒,他接二连三换了很多,终于懂了歌里唱的“谁知进进出出才明白是无边的空虚”。父母时常念叨他,就没一个你能看上的?他回答,你当你儿子是山大王,看上谁打晕了拖回家就行?   “有时候我是盛情难却……”丁冉看着雨幕,笑得漫不经心,根本没注意纪晗是不是在听,“有一次,别人约我去看电影,正赶上那段启华有项目,缺觉,花了几十块钱在电影院里睡了一觉。座儿窄,伸不开腿;空调太凉,别的都挺好。其实,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能看出什么来,还不如约个牌局、酒局呢,能看出人品。”   纪晗很不自然地调转了眼神。   “别看别人,就说你呢。”丁冉低头端详手上的牙印,“各种各样的局都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换来换去换太多了,没感觉了。”   “局?”她一双眼睛又看回丁冉,“……还是人?”   “都是。”他回头往屋里张望,看了眼纪晗放在床上的书说:“你以为看两本小说就能明白了?骗人的。感情这东西向来就声东击西,不知所云……”丁冉突然住口,惊觉自己说得太多了。   随着丁冉的沉默纪晗也沉默下来,她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问题压在了舌根底下。   “……从一见钟情到一拍两散,拖累多少年也都是那样。”丁冉点起烟,轻轻呼出一口,回忆一下就拉近了那么多年的光阴。   “姚蘅,总得去个英语国家吧?”   “学费我家供不起。”   “我一句德语都不会,你让我去了干嘛?”   追随着她,丁冉把自己空投到了一座位于美茵河畔的城市,飞机降落时,他的德语水平只够说清楚两个词:Danke,Tschüss(谢谢,再见)。他住在小镇子上一个德国老太太家里,上午去语言学校上课,下午跟只会讲德语的房东说英德混杂的句子——他来这里,是为了他心爱的姑娘。老太太对着他笑,请他在种着樱桃树、苹果树的院子里喝茶。他坐在低矮的篱笆墙边,看着大片大片的花给房东讲他们的故事。老人生活安逸,并不缺钱,只是寂寞,就像那时候的丁冉一样。姚蘅住在城里的学生公寓,跟一个蒙古女孩挤在一起,她每天要上课,一刻不停地打工。丁冉的每个下午都是这样过去的,他甚至会在起床以后就开始准备下午的对话,昨天讲到哪儿了,今天该讲些什么。慢慢的,他和房东开始有了交流,直谈到隔壁房子的灯都亮起来才各自去准备晚饭。   纪晗看着丁冉,他指间夹着烟,烟雾绕在他眼前。他对着那片雨,脸上有一抹淡而忧伤的无奈,静静地看,淡淡地笑,很温柔,很性感。   进了大学,他们如愿地搬到一起,他帮她负担了延签必须的担保金,她不必再不要命地打工。她每天在厨房里忙活,抓住他的胃,抓住他的心。那个地方没什么好吃的,除了五六月间的芦笋和樱桃,可是那时候不管吃什么总是特别香,哪怕她菜里放多了盐。也是在这样的雨里,他们撑着一把伞回家,一间小小的公寓,没有花园,没有樱桃树、苹果树,他们在窗子底下对坐着喝茶,他给她讲他跟老太太讲过的故事。   “要是能一直这样,以后就不回去了。”   “跟着你,上哪儿都跟着你,缠死你,烦死你,腻味死你。”   她说过的,做过的,他从没刻意记过,可是偏偏忘不掉。   纪晗望着丁冉,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她却意外地看得专注,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什么,看着看着就入戏了。那段恩怨里究竟是怎样的跌宕起伏?那么长的故事,他放在胸口,究竟重不重?      丁冉的静默没有持续多久,他甩了烟头,扶着湿漉漉的阳台扶手转头问她:“分析出什么了?”   “没有,得看着眼睛才行。”只是一支烟的工夫,当他再讲话的时候,纪晗还是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不管是成人还是孩子,人在被注视的时候大部分大脑功能会受到直视的刺激而加强。”   丁冉摇头笑,“美剧看多了。”   “有科学根据。”纪晗说得很认真,为了安然,她学了很多神经学的理论。   “不用分析了,过去的事儿了,分开的时候是挺万箭穿心的。”丁冉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点儿伪装也没有,随后是他一声悠长的叹息。   纪晗的目光正好对上丁冉望过来的眼睛,她看到好多像是和他毫无关联的形容词,脆弱、纯真、执着……他怕她离开,可是他不怕回忆。   “丁总,能遇上就是恩典了,剩下的,看造化吧。”   恩典?他跟姚蘅的这些过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是长没长到长相厮守,短没短出心有灵犀。   “呵……”丁冉嗤笑,   “跟出戏似的。”   “那也是投入的那个更尽兴。”   “自娱自乐吧。”他摇头,说得风轻云淡,自己的那出是独角戏。   “丁总,您还用得着自卑?”   “自信,三言两语就能摧枯拉朽,是吧?”   纪晗拿不出任何说辞反驳丁冉,模模糊糊地想起酒醉那天他的话,点点头说:“对,比如连淤泥都未必见过的,确实没什么资格假装荷花。”   回忆的魔力似乎到此为止了,那个习惯了色|诱别人的丁冉又回来了,带着眼睛里的诱惑一并回来了,“那天的酒还真是醉脑不醉心。说我小心眼儿?我一句‘浊世青莲’你也记了好几天了。”他看着她的不安,又生出想欺负她一下的欲望,“那天,你真醉假醉?”   纪晗一时语塞,半晌才说:“真醉,要不然……不能咬人。”   丁冉摩挲着手里的烟盒,从里边拿出打火机,一下一下玩起来,“可能……是我过分了。”他说完就抽了支烟出来叼在嘴里,刚要点却突然问:“从来没征求过你意见,能抽吗?我以前女朋友特烦我抽烟。”   话音未落,他就发现这话太容易听出歧义。   “我是说……”他轻咳了一声,欲言又止,莫名的心里一紧,像是怕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收不回来就自投罗网了,可是他又懒得多费心机去解释,这半截话就这么放下了。   “我爸也烟不离手。”纪晗替他解围,“男人的智慧都在烟味儿里呢。”   他故作镇定地低头点烟,含糊不清地问:“你爸干嘛的?”   “教书,汉语言文学。”   “就为这个,你想当老师?”   “最早是。”   丁冉点点头问:“做学问真比从商好?”   “以前觉得,现在不了。”纪晗想想如今的自己,没多少文人的才气,却满是文人的脾气,“小时候,他总念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是布衣卿相这种事儿全是戏文里才有的。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不如官吏;不如僧道;不如医工,就比叫花子强点儿。我爸是书生,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他只说颜如玉不在书里,他的颜如玉是我妈。”   丁冉听了就笑,“我认识的两口子不快乐的太多,凡是快乐的都有婚外补充。”   “丁总,经验主义害死人。”   “你看徐工,最好的例子,双方父母跟着一起混战,他吵怕了,顶不住了。现在离了,所有人都痛快了,晚上都能睡个安稳觉了。”长久以来,丁冉本能地站在不婚的一边,他想用戒指套住姚蘅,却只套住了空虚一片。对他来说,婚姻留不住爱情,爱情促不成婚姻。   “徐工离了还想再复呢。”   “他老觉得自己重情重义。我一直跟他说,今后维维要是过得好,你就别烦她了;她要是过得不好,就别让她烦你了。”丁冉敛了笑,像是无奈于徐靖远的天真,话说得有些刻薄,“结了婚,也就是图个法律保障的性|生|活,就是一块儿睡觉,何必打个结婚的幌子。”   “差别就是那点儿法律保障。现在一|夜|情的都不说我想跟你一块儿睡觉,改说我想跟你一块儿起床了,为的就是让档次提高点儿。”   丁冉眼里突然多了些藏不住的戾气,他又一次审视纪晗——你要的究竟是钱还是天长地久,你是想当宠物还是想名正言顺?不管你要的是什么,只要拖上个一百万的尾巴,你怎么能让人不防着你的后招?    24、(二十四)去留 ...   晚上,丁冉一个人跑去路边的排挡喝了两杯,不是什么好酒,入口辛辣、上头,后劲一浪一浪地绵绵铺开。花生、毛豆、烤串,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桌子下牵在一起的手,想起青春,爱情,理想,以及世间种种的不切实际……   丁冉望了一眼县委招待所那栋灰白色的建筑,心里的那团鬼火,雨打不灭,风吹不熄,随着回程日期将近,反而越烧越旺,欲望、愿望已经渐渐分不清界限了。他仍然迟疑着,是否该借故把纪晗弄到庆泰硅厂,让她留下。   离开的时候,会想她吧?丁冉问自己。   你贪恋她,又厌恶她;想抱着她,又想惩罚她,时不时的会有种摧毁她的冲动,偏偏事到临头却又下不了手。各种极端的情绪在丁冉的胸腔里厮打,他恼怒于自己的矛盾重重、拖泥带水,于是,变本加厉地想要个干净痛快。   诱惑,还是离得远一点儿会比较安全。丁冉心下不自觉地沉了沉,这念头一闪即过,再不愿想起了。      也是在这个晚上,沉默寡言的周志飞一反常态地迟迟没有挂断电话。   纪晗问他:“怎么了?”   他隔了很久才说:“本来我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呼吸科主任病危,我学长。今年是他本命年,闺女参加高考,爱人是我们院护士长。一早上听了这些,火就憋在心里,后来让病人家属一句‘医生也病啊’彻底惹怒了,查房的时候还发了一大通脾气。下午,一个刚做了人工耳蜗的语后聋患者拆线出院,去结婚。跟你一样大,不到二十七,七岁的时候过度注射链霉素丧失听力,为了做这个手术剃了个光头。她本来想做双耳移植的,但是有一只耳朵钙化严重,不可能手术了。她跟我说,自己特别幸运,幸亏没有两只耳朵一起钙化。”   纪晗附和了一句:“您的病人真乐观。”   “临走,她未婚夫给我鞠了个90°的大躬,再抬头的时候一层的眼泪。他帮他爱人出的手术费,希望他们婚后她听见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周志飞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他觉得纪晗能明白他的心情,这种久违的感性是她带给他的。   “她已经能听见了?”   “现在还不行,一个月以后才能开机调试。我跟他说,你的光头新娘一定能听见!这是我唯一一次没打击病人。以前我都会说,手术成功不意味着移植成功,只有开机以后能听到声音才行,而且,有的病人丧失听力时间太久,要达到预期效果,开机以后至少需要一年以上的语言辩听训练……”   周志飞说到这儿就停下了,纪晗察觉到他的不同,轻轻叫了一声:“周医生?”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下一刻抽了抽鼻子,“评上教授的时候,我好像都没这么高兴。”   纪晗揉了揉眼睛,她本以为这个铜墙铁壁似的男人是不懂感情的,至少不会把他懂的说给别人听。   静默了片刻,周志飞问她:“你……还不能回来?”   “可能快了,我找机会问问。”   “好吧,什么时候回来,提前通知我。”      庆泰硅厂在二级水电站所在的G镇上。厂房附近住户不多,树木也少,小雨无遮无挡的飘下来,显得比别处都要大了几分。   丁冉把车停好,由经理冯庆泰陪同着从大路转到厂区后头。围墙底下是条石板铺成的小路,只够两个人推着自行并肩而行。远处两栋二层的活动房,白色的夹芯板镶着天蓝色的边,一前一后吊在小路尽头。   冯庆泰说,那两栋楼是职工宿舍,还没住满,启华刚来的几个人也暂时住在这里,等在镇上找到房子,及时安排他们搬过去。   丁冉跟在他后头,小路上的石板有的松动了,下面藏着一汪水,一脚踩下去,溅得裤脚湿透。   上了楼,门一打开,积蓄了太久的热气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和外边全然是两个热法,闷罐子一样,湿气沾在身上怎么都抹不掉。冯庆泰摆弄着房间里的台式电扇,又推开朝西的那扇窗户,说是好久都没通风了。   窗子两边放着两张上下铺,靠墙是柜子和桌子,标准的集体宿舍摸样。丁冉伸手在床栏上一抹,一道土痕。   老旧的风扇颤抖着,随着扇叶高速转动发出嗡嗡的噪音。汗沿着丁冉的额头流下来,衣服也贴在了身上。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粘腻的,烦躁又压抑。丁冉点了支烟,走去窗口,默默地吐着烟圈,满眼里都是粗壮高大的树影,夹杂着烟雾的飘飘渺渺,遮得天更阴了。   上午,纪晗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的样子带着些许窘迫。   他恶毒地假设——急着回去承欢,跟你那个大夫?邪恶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挤到他心里。   “你最近可能回不去了。”他打量她,眼睛里蒙上一层阴云。   纪晗让他淡淡的语调一惊,她大概忘了他提过一句去硅厂帮忙的事情。   “庆泰急等人用。这差使磨人,你去,我放心。”这番话倒是事实,毫不违心。   她看看他,似乎是觉出了他额外的用意,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丁冉想,她成就理想的脚步可以因此放慢了吧。      七月底,娄傅山来了电话,说二三级电站的业主虽然没提股权比例,但是口气已经明显松动,大概支持不了多久了。果然,在丁冉假期结束前夕,业主邀请启华派技术人员来水电站看设备和厂房。丁冉急急召回徐靖远,也因此又把假期延长了几天。   一场离婚让胖胖的徐工清减了几分,本来要戒不戒的烟也重新抽了起来。从二级电站返回招待所,直到晚饭时分,他迟迟未见纪晗,开口询问丁冉:“把你小宫女儿藏哪儿了?怎么见不着人了?”   “庆泰。”   “硅厂下放?”徐靖远莫名奇妙,“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那边儿缺人。”丁冉长长吁了口气。   “诶……”徐靖远看他虎着张脸,笑眯眯地推推眼镜有意调侃,“这么些日子了,还没睡下来呐?”   “你当我什么东西都往床上弄?!”丁冉摸了根烟,拿着打火机半天点不着,骂了句脏话,把它狠狠拍在桌上。至此,他对纪晗的留恋和不舍完全沦落为了脾气和情绪。   “啧……说着说着怎么就急火攻心了?”徐靖远把自己的打火机推给他,随手拿了丁冉那个,不慌不忙地给自己也点了一根,“你看你那手,自个儿咬的吧?”   丁冉攥着徐靖远的打火机,还也不是,换也不是,只能任凭他把一圈已经不太明显的牙印看得清清楚楚。   “兔子急了还真是咬人哈。”徐靖远心知肚明地一通坏笑,“就为这个,晚上都不许人家回来了?”   “她住那边宿舍了。”   “你不是要把她留下吧?”徐靖远举着烟一愣,小兔子没功劳也有苦劳,没苦劳……就算是露水情缘,也能讲个情分吧。   “庆泰现在缺个会计。”丁冉声音不大,显得还算从容。   “招个人还不是你丁总一句话的事儿?”   “等人招上来就把她换回去。”   “连启华都不敢让她回了?她在C座,你在B座,不想见怎么都碰不见。N省碳化硅的项目就算还是她跟着也不用你丁总亲自出马吧?明年太阳能的项目……”   “没完了吧?”丁冉打断他。   徐靖远站起身,在屋里来回绕了几圈,斜靠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问:“你觉得一辈子够长,有些人总能再遇上?”   丁冉猛的抬头看他。   徐靖远目光如炬,连眼镜片都闪着光。这几年他学乖了,懂得答案要靠自己给,问是问不出来的,“丁冉,痴情没错,是你挑的人错了,要不是为了姚蘅,我真不拦着你。你这人不算厚道,可总还算周到,何必逞这一时之快?小宫女儿绝对有做祸水的资本,到时候哄不回来,有你后悔的。”   “既然是祸水,还是给别人留着吧。”   “怕就怕她唯独‘祸’到你头上。”徐靖远微勾了嘴角,笑意坦诚。丁冉跟纪晗才相处了一月有余,她就隐隐把他的痴心颠覆了。   “她现在有人了,用不着舍近求远。”   徐靖远看看丁冉,把烟灰缸往他那边递了递,示意他不要只顾吃醋,留神烟灰,“你有冤情还没昭雪,她可能也有秘密还没坦白。你不能和纪晗坐下来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么?秘密得拿秘密来交换。”   “秘密?不管有什么苦衷,用得着挂了牌子卖自己么?”她倒贴给老男人,要说坦坦荡荡无欲无求,丁冉根本不信,利益总归是比感情更有说服力。“我信世态炎凉,也信人心叵测,打着再清高的幌子,蹚的都是这趟混水,她是有多能屈能伸啊?”   徐靖远叹了口气,点点头,也怨不得丁冉反复无常,他那片寒透了的心,怎么可能一夕回暖?既然他不想轻举妄动,把纪晗留下也好,让他一个人静静地考虑清楚,更何况,几千公里拦下的不只他一个,也拦住了她的那个……周医生。徐靖远想,这大概就是丁冉的心思了,并不复杂。   饶是如此,他仍然做了最后的努力,就当是你们分别前的小聚吧。“明天看完三级电站,把她叫过来,连已经到了庆泰的那两个一块儿,还有冯庆泰,再加上一级电站的站长什么的,大家吃顿饭。你是领导,给指示指示,鼓舞鼓舞。礼拜天咱们就回去了。”      第二天的聚餐,一干人碍着有丁冉在场一直放不太开,公司高层与民同乐,反而谁都乐不起来,直到大伙儿喝得差不多了,才开始一个个的不管不顾。冯庆泰领着大家去了L县新开的KTV唱歌,丁冉想先走,被徐靖远拉回来,说他脱离群众,糟蹋了自己一番苦心。   包房里光线幽暗,有唱歌的,有伴奏的,有继续拼酒的,有倒在沙发一头的,望过去一片鬼影憧憧。丁冉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跟墙的暗角里,铆足了劲儿地往嗓子里灌酒。徐靖远很有趣地望向他,笑容中大有深意——能让你这样的,要是小宫女儿认了第二,估计只有姚蘅敢认第一了。   丁冉恨恨地瞪他一眼,不理不睬。   纪晗和这些人还不太熟,吃饭的时候话说得就不多,到了这里也只是坐在徐靖远旁边跟他聊天,偶尔借着欠身从小筐子里捏薯片的机会偷偷看一眼丁冉。靠回沙发,她双手捧着冰凉的可乐给自己降温,还不解恨似的把脸也贴上去,发现丁冉倚在墙角盯着她,赶紧把脸移开了。   徐靖远看看他俩,起身去了洗手间,巧妙地把夹在两个人之间的位置让出来,推门回来,居然没人领情,纪晗没动,丁冉也没动。   “往那边点儿,我这就献唱了。”徐靖远抢过一支麦克风,坐到纪晗另一侧,喝了口啤酒清了清嗓子,“我这儿坐不开,他又不咬人,离那么远!”   纪晗和丁冉齐刷刷望向徐靖远,后者笑笑,扭过头对着屏幕唱开了。   纪晗稍微挪了挪,听着包房里的吵吵闹闹,轻声开口说:“丁总,哪儿有这么喝的呀,这是酒,不是粥。”   丁冉的视线穿过酒杯,依稀染上浓浓的醉意,“再废话,你信不信我把你一人留这儿当会计?”   纪晗说了个“信”就不再吭声了。丁冉仰头把杯里的残酒都灌下去。   等到徐靖远一曲唱罢,丁冉起身跟众人说,明天和县长有约,先回去休息。他嘱咐住在硅厂宿舍的几个人不用着急,唱到尽兴,反正是周末,房子已经在招待所订好了。   徐靖远见他要逃,丢下麦克风,凑在他耳边小声说:“长成我这身板儿再学杨贵妃。明明就千杯不醉,假装不胜酒力?”   丁冉不答话,只是同一干人等握手作别,快要轮到纪晗的时候,他的动作明显一僵。   徐工立刻生出了多管闲事的念头,“纪晗……要不你先陪他回去?我怕他高了。”   纪晗看了眼徐靖远,他的酒量连我都见识过,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匆匆跟众人道了声再见,一边意外于自己不曾推脱,一边跟上了面色不善的丁冉。      两个人并排走着,各执心事,相对无言。在路灯底下,丁冉突然停下,靠在电线杆上掏出烟点了一根。纪晗站在旁边,等着他。   真让她留下?丁冉被自己的决定弄得分崩离析,在类似于失恋的情绪里单方面地失控了,乱了心神,也乱了气息,甚至连记忆都被短暂地隐瞒了过去。   僵持了半支烟的工夫,丁冉突然开口:“你离我这么近,没听见我心里想什么?”   “想让我留下。”纪晗低头踢了踢脚底下的砖缝。   “越来越识时务了。”他话说得模模糊糊,语音未落竟然伸手把她头上的发夹松开了。她盘在脑后的头发一瞬间松散了,打了个旋儿,缓缓垂落在肩上。   纪晗仰起脸,借着路灯的光线睁大眼睛看他,看得眼睛酸了,才想起来眨一下。   “我告诉你,我想什么……”丁冉把手里的少半截烟狠狠扔出去,捉住她的小臂,把她一把拉过来,合在了怀里。   有呼吸在她耳畔扫过,带着酒气。然后,若有似无的试探渐渐变成了浅浅碎碎的碰触,一下,一下,轻轻印在她脸颊和脖子的交界处。   纪晗像是被烫着一样,想抖,想躲。她稍稍抵抗了一下,推了推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   丁冉反手握住她的腕子,安安静静地看她。   那双眼睛盈着酒意,是湿漉漉的黑色深得望不透。   “你喝的是……假酒吧?”纪晗问他,声音是软的。   他听着她湿润绵延的呼吸,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像是要证实什么似的,盯着她的唇,目光温柔又坚决,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   她隐约看到他嘴角有个小小的微笑,浅浅的,眨眼就不见了。也许是灯光落下的影子,也许是心跳太狂产生了错觉,纪晗不再追究,垂下眼睛,等着他实现自己那个隐秘的愿望。   这个晚上,借着酒劲儿,真相就这么骤然摊到了丁冉面前——他想把她领进心里,放在胸口。   本来,一个吻的距离,应该举手可逾——如果你不曾往自己身上泼过那盆脏水;如果我早些湮灭了她存在过的证据——停顿的间隙就不会像是跨越了十三年这么长。   丁冉来不及把所有的“如果”在心里搅拌一遍,他的目光就变得不再坚决了。想不明白的时候是困境,都想明白了更像是绝境,他要的是一颗真心;一个人,毫无所求的爱他。   他的语音含糊不清,像是酒后的喃喃自语,他说:“我想,我把你当成别人了。”   掌握中的纤细腰肢在微微颤抖,丁冉松开她,攥着那个从头上解下来的发夹转身走了。   是骨子里就嗜血,还是到了喝了酒都不肯坦白的岁数?太阳穴上的血管啪啪地跳着,丁冉抽出一支烟又原样放回去。好险,情路那头都是伤心人,没有人笑,只有人哭,傻呆呆地一点儿一点儿舔着伤口,这条路上偏偏还有那么多人走着、跑着,你追我赶,重蹈……覆辙。   他又去摸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了一口重重地吐出来,再也没有深情款款、挚爱终生了。丁冉忽然有了九死一生的感觉,真是好险。   路灯是在一瞬间暗下去的。   丁冉一转身,纪晗的书包就跌在地上,带着她无声的渴望自暴自弃地沾了满身的尘土。   她看着那个背影渐渐隐没在了黑暗深处。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每一次,只有当他背对自己的时候,她才敢毫无顾忌地凝视他;每一次,她只做最薄弱的抵抗,就浑然不觉地上当。这一刻,纪晗忽然明白:梦想,终究还是太过梦想了。      纪晗和两个启华派来的同事在第二天中午返回G镇的庆泰硅厂。丁冉没有出现,徐靖远在招待所楼下送他们上了面包车,说丁总和副县长有约。他看着纪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笑笑,跟徐工挥手作别。   隔天,丁冉、徐靖远准备搭乘下午的航班离开Y省,仍是司机小胡开车,送他们去机场。中途,一个电话,让丁冉的脸色阴晴不定。   “什么事儿?”徐靖远问。   “新去庆泰的那俩小伙子,昨天开车出去撞了老乡的驴,让人给打了。”   “严重吗?”   “一个断了两根肋骨、脑震荡,一个是皮外伤。”丁冉说着说着,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   “谁的责任?”徐靖远像是被他传染了,也显得有些不安。   “小胡,调头,去县医院!”   “丁总,那怕来不及……”   “飞机改签,现在就回去!”   “到底怎么回事儿?”徐靖远追问。   “冯庆泰说是老乡的责任,咱们的人打电话找交警,警察还没来就让人给打了。”   “然后呢?警察不管?”   “警察说事故现场破坏了,管不了,还让出五百块钱出勤费。”   “这他妈什么地方,没王法了吧?!”徐靖远的声调立时高了起来。   “常有的,谁的责任都一样。”小胡扫了眼后视镜插话说,“只要不是大事故,车都拉走,五百块钱不交上车肯定走不了……穷地方,没办法。”   “穷山恶水出刁民!”徐靖远骂了一句。   小胡的声音突然有些怯懦,“我们本来也盼着你们这些大老板来投资,可是你们来了,我们水电站上人……都要下岗了。”   “先不说这个,到底是老乡动的手,还是警察动的手?”   “行了,都别说了!赶紧回去!”丁冉长长出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车座上,脑袋里是乱飞的画面,成片成片的血,还有看不清的人影躺在血泊里。      透过房门上的玻璃能清楚地看到病床上的人手上插着点滴管子,脑袋上裹着层层的纱布。病房里开着窗户,一阵湿热的风把窗帘吹得轻轻飘起来。纪晗坐在窗边的凳子上,靠着床头的小桌子打盹,手里还捏着几张单子,眼看要掉。   见到她安然无恙之后,丁冉反而开始后怕,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如果现在躺在床上是她,他该怎么办?   徐靖远轻轻推了病房的门,纪晗立时醒过来,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迟钝又恍惚地看着站在他身旁的丁冉。   “那个呢?”丁冉转开头看着床上的病人,不去看她眼睛里的血丝。   “那个不严重,冯经理带他回去休息了,晚上过来替我。”   “出来说,别影响他休息。”丁冉率先出了病房。他和徐靖远已经问过医生,说病人只是第五、第六根胸骨骨折,没有气胸、血胸,不算严重,估计十天就能出院,但出院后仍然需要卧床休息。   “给他请个护工吧,其他的,等他能自理了再说。”丁冉皱着眉,心里满是烦乱和倦怠,“要是没什么事儿,你别老在这片儿乱跑。”   “乱跑?”纪晗毫无预兆的笑了,“是您让我留下来的。”   丁冉明显放柔了语调,“是我,可是我说的你都能听么?”   “您教过我识时务。”她静静地看着他。   是去,是留,事情明显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她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摆明了一副互不相欠的倔强神情。   徐靖远看在眼里,脸上浮现出几许力不从心。谁能降得住谁?他们俩,是流年里彼此的业障。两相痴缠,伯仲难分,她无法掌控自己的无奈,就如同他不能交付的真心如出一辙,降住了对方,也降伏了自己。   “丁总,”纪晗看了下手里的几张单子,“您要是觉得他们俩医药费能报……”   “这时候想起我了?”丁冉重重呼出一口气,掏兜去拿烟,又想起这里是医院,一支烟被他捏得皱皱巴巴,摔进了垃圾桶。“我一向草菅人命,你一直替天行道,硅厂的事儿找冯庆泰。”   “行了,别争了,人没什么大事儿就放心了。”徐靖远跟丁冉说完,又嘱咐纪晗,“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多留点儿神。我们先走,回去电话联系。”   纪晗送丁冉和徐靖远下了楼,看着他们上了车。   车子启动,丁冉让尾气呛得咳了几声。他回头看立在停车坪上的影子,心里一阵发凉,是否将错就错真的应该被终止于忍不住回望的那一刻?他茫然地回过头,徐靖远正看着他。   车子一路颠簸着,离L县渐行渐远。扑面而来的黑暗被堵在远、近光交替的车灯之外。这个晚上阴云密布,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25、(二十五)取舍 ...   丁冉回到启华,重新以COO的威仪端坐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夏天的强光从他身后的百叶窗里照进来,一条条地映在办公桌上,映在他刚刚放下的手机上。他给冯庆泰去了个电话,说人伤了,交接工作先缓缓,医药费给报了,记得请个护工,正式的人事任命过两天会下来。   Tina敲敲门,把几份文件放到他面前。阳光的投影缓缓移动到丁冉身上,他翻着文件,任由很多事情在心里蜿蜒,表面上一切平静,连眼角眉梢都没有丝毫异样。   丁冉知道,纪晗喜欢看他,特别是在她以为安全的时候长久地看他,看着看着她会抿着嘴唇笑,眼睛转到别处,不一会儿再悄悄地溜回来,这些他都知道。于是,他装睡,发愣,看别的地方,他努力不让她发现,免得她立刻转头。他甚至想过阻止自己去看她,那样她的目光就会自动追过来。   本来,他以为把她扔在那儿就能终止这场没心没肺的消遣,只是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侥幸逃脱这回事儿。他尽可能地操纵她,把一切都捏在手心里,偏偏不受控制的那个是他自己。最开始,他只是想着调戏,以为她跟别人一样,会溜须拍马,会装腔作势,大家无非是各取所需。结果,让徐靖远说中了,人果然不能立于危墙之下,不知不觉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心肝玩具。   可是……怎么又是一件瑕疵的玩具?   他一时眼巴巴地盼着那裂缝自行愈合,一时又想把它放回橱窗,刚走两步又惦记着,生怕别人出手。无关乎对错,也绝不是道理或者金钱那么简单,他只是沉湎于执念,也受困于执念——她应该是完美的,被他喜欢的生来就该完美。这没逻辑,他也知道。   怨气从丁冉心里升起来,沿着脊椎蹿到后脑,他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肯善罢甘休,把面前的文件重重一掷,在散乱的纸张和细密的想念里,似乎又研磨出了一丝丝甜蜜和一点点臆想中报复的快感。其实,她也甘愿做一个被扔在角落的玩具吧?路灯底下,你醉意酩酊地放肆,她看你的眼光里是有几分纵容的吧,她是安心任你摆布的吧?就像小时候的遥控车、机器人,它们一度不曾离开你左右,后来还不是一样被丢在柜顶上、床缝里,就只是再捡出来的时候已经旧得看不清颜色了。   下了班,丁冉推了所有的应酬,独自回到自己的房子,开门进屋,空气里隐隐传出南方才有的湿漉漉的气息,像L县的招待所,像硅厂简陋的宿舍。他把钥匙扔在台子上,哐当一声带着空洞的回响,走去卧室随手打开音响,里边的CD很久没有换过。那是个沧桑低沉的男声,他其实并不喜欢,只是渐渐听得习惯了。姚蘅说,Cohen是诗人,唱歌也像在读诗,一不小心就能醉在他的法令纹里无法自拔。   Baby, I've been waiting, I've been waiting night and day.   I didn't see the time, I waited half my life away.   There were many invitations, and I know you sent me some, but I was waiting for the miracle, for the miracle to come.   丁冉窝在沙发里抽烟,烟灰落在靠垫上,他懒得理会,跟着音乐哼了两句:   Let's do something crazy, something absolutely wrong, while we're waiting for the miracle, for the miracle to come.   直坐到整张CD放完,他才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丁冉伸手弹了几点水珠上去,仰头将要叹出的一口气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接替丁冉工作的人在他离开以后的第二周到任,新人继续和二三级电站的业主周旋,如果估计得不错,最迟八月收购合同就可以签订。同时,庆泰硅厂的接收工作也大规模展开,各项人事任免纷纷下达,却唯独没有对纪晗的安排,新的会计也迟迟没有着落。   嘴碎的私下里悄悄讨论这件事,说小猫儿把她留在外边是为了自己下手方便;也有人说,丁冉的女友果然绝无启华员工,纪晗枉攀了高枝……提起此事,各人眼里是藏不住的猎奇和兴奋,偶尔还闪过幸灾乐祸的满足。   不同的传言飘到邢海燕耳朵里,她沉不住气,给纪晗去了电话,“你跟小猫儿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不是鱼都钓了?他那不是为了钓你?”   纪晗沉默。   “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一不在,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纪晗想,在这里也不会呆太久了,最多是坚持到年底。   那之后的几天,她打了电话给赵哲,委婉地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言谈间很有分寸的装作和丁冉没有太多交集。   赵哲只说,启华选人一向慎重,特别是财务上的。   她又问派到硅厂的负责人,对方推脱说对机会一定帮她打听。这种事儿,谁都明哲保身,尽管人人都不说,但人人都是这么想——你纪晗是让馅饼砸过的,凭什么你吃馅饼,我们刷锅?这一个多月你跟丁冉发生过什么想想都旖旎,现在明摆着恩宠凋敝、打入冷宫,谁还会为你冒犯天颜?   是去是留始终悬而未决,纪晗隐约觉得是因为那个不知道怎么重合到自己身上的影子,又好像还有周志飞的原因,可是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冤屈与否,只看合不合上面的心意。两个月没着家,母亲的电话并不多,纪晗多少有些不放心,只能在每次通话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      回去的事情就这么拖着,一来二去也就拖进了八月。整个G镇,整个庆泰,因为反常的闷热,陷入了一种委顿的状态。   这个早上难得有些凉风,纪晗收到邢海燕的短信:准备好,等着过节!   节?   短信又回过来:小猫儿昨天就带黄律师走了,今天水电站收购签约。七夕,情人节!   一年才见半宿,情人,还是怨侣?   下班回到宿舍,纪晗吃过晚饭,把洗好的衣服拧到半干,抖一抖挂在晾衣绳上。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听得出,那不是他。   司机小胡抱了一箱石榴过来送她,说是当地特产。   纪晗问,胡大哥被选上做手术了?   小胡摇头说,那个手术选不上是正常的,我哥十四岁就听不见了,他习惯了。我来谢谢你,是因为他工作保住了。   纪晗很意外,她还记得那天的争辩,他一句“一百万”把她堵得哑口无言。   本来,一四五级电站和二三级电站各有一支维修队,现在五家电站合并,两个队的工人重新考核、竞聘上岗,加起来裁掉了不足四成。起初,留下的工人们还不太相信,以为是签约前的缓兵之计,没想到今天早上丁冉代表启华在省里签署正式协议,员工的工作合同也发到了各自手里。   小胡把那箱石榴帮纪晗搬进宿舍,说你有时间帮我转告丁总和徐工,上次我错怪他们了。经理和会计倒是都换了,可是维修队留下了一多半。今天,我一直在站上等丁总,后来才听说,签完约他直接去机场了。   纪晗点点头,眯了眼睛顺着窗口望出去,树影背后是一片血色的残阳。      从Y省回来,丁冉上火嗓子发炎,加上烟抽得太猛,彻底哑了,有时候半天才能凑出一句整话。   徐靖远约他吃饭,看他对着菜单没精打采,倒了杯热茶塞在他手里,“怎么了这是?”   “空调太凉,感冒。”丁冉喝了几口水,说话的声音吱吱啦啦带着毛边。   “感冒?我看是心火。”徐靖远拉过菜单,寻思着点几个清淡的菜。他点了根烟,又把烟盒扔到对方面前,“你呀……”   丁冉不接,伸手去掏自己的。在烟上他们喜欢的不是一个路子,而今这种带着其他意思的烟他就更不稀罕了,“有话直说。”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徐靖远瞅瞅丁冉,收了话头,把服务员招呼过来点菜。   “到底要说什么?”他耐心地等人下去才哑着嗓子问。   徐工推推眼镜,“用再来点儿主食么?”   丁冉叼着烟,狠狠抽了两口。   “要是真掉进去了,没什么可丢人的,反正上回你也没赢,不差再输这一回。”   “怎么就非得是我输?”   “你这不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么。”徐靖远端起茶壶,给两个人添水,“还不打算让她回来?”   丁冉轻轻地笑,“她就是宫女儿的命,我还真当娘娘供着她?”   “典型的因爱生恨。”徐靖远拿筷子头指指他,“她不回来,谁镇你这心魔?”   丁冉不言语,连夹了三筷子凉菜。徐靖远满耳听到的都是牙齿切断青翠食材的咔咔脆响,带着愤恨。近些年,围在丁总身边的姑娘多到得等着叫号上床,他对女人早就百毒不侵了,玩完了、闹完了,也就一拍两散了,可是这次例外,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叫发怒,还是迁怒,是叫失态,还是失控。   “诶,哪有老爷们跟小姑娘过不去的。”   丁冉仍旧沉默,低着头把盘子里的葱姜一丝丝一条条地夹出来,夹得特别认真。   “还是你另有打算?”徐靖远试探着问:“觉着回了启华,你跟她就不能这样了?”   “我跟她哪样了?”丁冉问得理直气壮,说罢就招手叫服务员给茶壶续水。   哪样?徐靖远默默腹诽,就这不要脸,外加没出息的样!“你问问自己,你是那种不看皮囊美丑,只辨灵魂贵贱的人么,何必非逼着自己在她面前主持公道,维持正义?”   丁冉筷子一放,“你是我这头的,还是她那头的?”   “我是没见过饶了要掏钱,嘴上还起大燎泡的!”徐靖远摇摇头,也撂下筷子,“谁说的‘双赢’,你不全当扶贫,各取所需么?还有人品不如她的呢,我劝了多少也没用,你不一样是不问出身,义无反顾?哪来的那么些完美无暇,拿天理,你能分得清人世间的美丑善恶?”   “呵,对!我犯贱到连王八都愿意当二手的,她走了我都谢谢她给我一个神魂颠倒的机会。”   “所以你就敌内损失敌外补?”徐靖远难得的语重心长,“真把在姚蘅身上没撒出去的火都撒纪晗身上就踏实了?撒完了呢?就算是心里憋屈想报复,别挑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法子。始乱终弃这种事儿,找补回来也未必就能歇心。”   丁冉咳了几声,重新把嗓子捋顺,“哪儿就到弃了?她乱我,我乱她,还两说着呢。”   “不想让别人欺负你,你就先把别人给欺负了。”   “我没动过她。”丁冉辩解。   “那她咬你?”徐靖远没忍住,笑了。他不知道丁冉是否后悔曾经把身心的主动权交给姚蘅去控制,可是他知道,越是骄傲自负的男人,越怕被人辜负。只是,这世间你来我往,人和人之间总归是亏欠居多。徐靖远叹了口气,“别有顾虑,弯路走多了,自然就明白哪条是直的了。我等你这天,可是等了有日子了。”   丁冉也叹了口气,“再给我点儿时间吧。”他躲这天,也躲了有日子了。   “这话,你得跟她说。”      开始的时候,庆泰的工作确实琐碎繁忙,随着交接的结束,纪晗也慢慢轻松下来。她突然觉得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了起来,离家还远,离回去还遥遥无期。   下了班,吃过饭,她要么窝在床上闷头看书;要么去楼下喂新收养的流浪猫;要么和同事打牌,顺便听几段有荤有素的俚语笑话;要么就坐在桌前剥石榴,把艳红的籽一粒粒摘出来放在饭盒里,吃完一个石榴,消磨掉一个晚上。她找各种各样的事情,单是为了躲避如期而至的黄昏,不去留意树影之后如同七夕那天血红的落日。   可是,她心里总有一面明晃晃的镜子,瞒不过自己,纪晗知道,那叫想念。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明明毫无关联,却能在绕了几个圈之后又转到他身上。满满一屋子人,偏偏没有你念念不忘的那个;欢声笑语里,偏偏就你觉得落寞。   这一夜,纪晗做了一堆的怪梦,梦见母亲的戏,父亲的琴,那把京胡束之高阁,那些唱词清晰又遥远;她梦见小说上的段落,墙上的蚊子血,衣服上的饭黏子,心口的朱砂痣,床前的明月光;她梦见这世上的悲剧有两种,一种叫求之不得;一种叫求之不得,锲而不舍……   他的爱情是一条线,而你,最多就是一个点。他只是梦醒的时候看到你,借着你去圆他的梦。纪晗被一声炸雷惊醒,窗外的暴雨仿佛一下就浇进了心里。   这声音,原来比想念还难关掉。    26、(二十六)得失 ...   周六下午,丁冉被徐靖远硬生生拉去了同学聚会,类似的活动他一向极少参加,觉得那是人生的盘点,会看到失落和不安。   坐在桌前的罗迈兴高采烈地给大伙儿讲着儿子的趣事,张口闭口“那小王八蛋”怎样怎样。丁冉听了半晌,凉凉地撂下一句“你们俩近亲”,惹得旁边的耿霖川摇头直笑。   罗迈看看对面的两个人,当年财税系的两棵草都在他们419宿舍,一个笑起来温润如玉,一个笑起来乱人心神,一时间419的风头无出其右。谁会想到,当年的八个大男生如今剩下的居然是他们俩。   “我也给剩下了。”徐靖远插了一句。   “你这叫退货!一个水文与水资源的,仗着住419泡了多少我们系的女生,领走一个你都没看住。让我这当老大的脸往哪儿搁?”   “嘿,可说呢,他俩倒是给你长脸。”徐靖远笑嘻嘻地暼了眼旁边的人。   罗迈问耿霖川,“丁冉这些年是一遍一遍的‘狼来了’听太多了,你呢?”   “我?”耿霖川又笑,说:“我碰上个丁冉这样的。”   “什么意思?”   “他追他们学校女老师,轴的跟丫丁冉似的。”   “又知难而退了?”丁冉望向耿霖川,举杯朝他示意,“还是耿教授看得开。”   “不能弄得跟丁总似的,回回拿自己的血,祭自己的旗。”他举起杯,和丁冉的轻轻相碰,一口干了。   “这回祭旗的不止他。”徐靖远喝得有点儿多,拍拍丁冉的肩膀,不管不顾地说:“还没把宫女儿弄回来呐?你不能仗着人家喜欢你就可劲儿欺负,都快十一了,也该回来了。”   耿霖川赶紧转了脸,假装没有听见。   徐靖远却追着问他,“不乘人之危其实特难,是吧,霖川?”   耿教授不知如何作答,在他的印象里,丁冉只对一个人温柔,对别人向来是杀伐果断。   “听说你回国以后联系过姜教授,联系方式还有吧?我有几个专业问题要请教。”   丁冉一愣,明白过来他是给自己解围,有意岔开话题。打开手机,心不在焉地找着,只是无巧不巧,电话薄里“姜教授”三个字正排在他一直躲着的名字底下。丁冉攥着手机,忘了去点屏幕,直到耿霖川轻描淡写地咳嗽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调出号码。   徐靖远坐在旁边,自顾自地翻出一只U盘,拽着丁冉,献宝一样的让他看。U盘底下一条红绳,坠着两枚鱼型的玉坠。他说:“本来一个在维维手机上,一个在我U盘上,离婚那天她把她的也给我了,说是不舍得它们俩咫尺不得见,相对双垂泪。”   徐靖远就是那样的人,不管自己的经历有多糟糕,他始终不渝地相信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普遍意义上的美满爱情。      丁冉的手机刚放下片刻,铃声就响了。   屏幕上闪着“纪晗”的名字。他心虚,以为是刚才自己误触了屏幕,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   “丁总?”纪晗听着那边乱哄哄的,用尽全力挣出一点儿声音。   “有事儿吗?”丁冉问。   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给丁冉,他的两个手机号她都有,一个私人的,一个办公的。听了他公事公办的口气,纪晗庆幸,好险没有拨到他的私人手机上。   “丁总,过几天就是中秋,然后是国庆……”   “嗯。”他的回应淡淡的。   “从出来算起三个多月了,我想问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哦。”   是留下,是回去?纪晗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又找不到别的话可说,两个人就在电话两头不尴不尬地僵了一会儿,由着电波把彼此反反复复地绕成了疙瘩。   “没别的事儿,我先挂了。”   纪晗还没来得及再问,那头就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当初在B座十七层,他的办公室里,他说Y省的案子,有特殊情况,亲自过来找我批。到了现在,是不是这句话也不算了?      徐靖远瞪着丁冉,连极少八卦的耿霖川都忍不住向他比了嘴型:“姚蘅?”   徐工摇摇头,只说:“再见不着就相思致死了,还憋着,我看他憋到什么时候!”   “我出去打个电话。”丁冉察觉到两个人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心烦意乱不由得又多加了两分。   耿霖川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口,照着丁总近年来的性子,碰上合适的早就带上找地方寻开心去了。今天这样的丁冉,他有年头没见过了。   拨通了Tina的电话,丁冉问:“今年中秋公司发月饼吗?要发给我留一份,不发帮我买一份。”   “丁总,月饼折现成十一的过节费了。客户倒是给您送来了不少,都在办公室里堆着呢。”   “算了,你甭管了。”丁冉匆匆挂了电话,弄得那头的Tina半天摸不着头脑。   他仰起头靠在墙上,刚要点烟,就有侍者过来说,“先生,对不起,走廊里不能吸烟,您请到吸烟区。”   他点火的手停在半空,揉皱嘴里叼着的烟沿着走廊往大厅去了。   窗外,黄昏时金色的云彩渐渐和蓝灰色的苍穹融为一体,他一手夹着烟,一手端着烟缸,烟雾在眼前升起,模糊了远处的画面。   丁冉吹口气,烟散了。      回到包厢,一屋子男男女女又按照在学校时的小圈子自动分成了几堆,罗迈和几有家有业的大男人聚在一起讨论着育儿经,喝哪国的奶粉,用哪国的尿片,留下耿霖川和徐靖远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吞云吐雾。   徐靖远说:“丁冉以前不欺负人的。”   耿霖川说:“不是,他就喜欢能让他欺负一下的。他许你小挣扎、小反抗,但是他受不了别人欺负回来。”   徐靖远呵呵地笑,说:“要不怎么你成了教授呢。”   耿霖川想起丁冉刚回国那会儿,徐靖远打电话找他求救,“霖川,挽救挽救你上铺的兄弟。我怀疑丁冉再这么下去得自残肢体,活不过年底。”   “他要是往胳膊上烫烟花、剌口子的人,半条膀子早没了。”他否定了徐靖远的隐忧,说丁冉不是草履虫,不必靠应激反应过日子。   “可是我怎么觉得他求生意志渺茫呢。”   “他肯回来就是求生。”这么多年的回忆粘在他身上,揭下去就连着血肉,不管维持现状还是离开原地,往哪边去都不容易。   “咱们宿舍我可就当你是正人君子,我信你。你是说他没事儿?”   “不管有没有事儿,都由着他去吧,别劝,没用。”感情里究竟有多少冤假错案,谁说得清楚?他有自由,自己决定颓败还是新生。   看见丁冉去而复返,罗迈带着大批人马聚过来,同学聚会俨然成了订货大会。几个奶爸跟丁冉说,再去德国的时候一定记得给他们带A******的奶粉,能带多少带多少。   丁冉点头答应,说一定不负所托。   德国,他不愿意回去,又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得已要常常回去。一下飞机就是那座城,他一定又会去分辨:这儿变了,这儿还和从前一样。他会想起他们牵着手走过的街,想起在这儿笑过,在那儿吻过,想起她在河边离开过,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会所出来,一群人作鸟兽散。丁冉和耿霖川顺路,他没开车,两个人一起朝S大的方向走。   耿霖川大体算个寡言的人,他沉默了好久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人一知道心疼,觉悟就能提高点儿。”   丁冉看着他,笑了笑。   “我跟靖远不一样……”他顿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姚蘅”的名字,“我对她没偏见,我只是不懂,既然她是你心里的刺,何必还要拿心血滋养呢。”   “我也不懂。”   “宽容没有错,只是长此以往你未必能受得起反弹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你说呢?”   丁冉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耿霖川的问题,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巷子说:“这里边有家店,菜做得特别好,我和靖远常来,哪天一起。”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对美食没什么兴趣。”耿教授顺着他的手往胡同里望了望。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不是多话的人。”丁冉说着,猛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无聊又荒唐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不用在乎我说什么,‘一定要选不再伤你心的,只要你觉得挑得对,那就好了’。有的话,我跟别人也说过,她一样没听我的。”   耿霖川知道自己和丁冉不同,就好像一幕戏散场之后,他会拼命鼓掌,会哭会笑,可是丁冉会站在剧场里傻呆呆地发愣,忘了回家的路。没有什么谁错谁对,谁优谁劣,也许丁冉的世界很大,足够山高水阔;也许十三年的时间很长,足够物是人非,可恰巧就有那么一个人,不多不少,只比他的天地大了一分,比他的时间长了一刻。   这些,又有谁能说得明白呢?   丁冉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似爱非爱的感觉不好受,好像爱,又好像还掺了些别的,希冀、愤懑、不甘,居然还有委屈,而这委屈连他自己也觉得岂有此理。他递了支烟跟耿霖川,翻兜去找打火机。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一次性的,吃顿饭就会送两个,他经常随手乱丢,要用的时候总是找不到。   耿霖川拿了自己的帮他点上,说:“有的人……也是这么不见的。”      又是一整夜的细雨敲窗,这场雨把一个不大的G镇淋出了一点儿秋天的味道。   半夜,纪晗就给雨声惊醒了,盯着立在墙角的行李箱听了半宿的歌,直听到起床的闹铃响。在家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有起床气,特地挑了段呢喃婉转的曲子,后来才发现,用忧伤的曲子叫人起床会毁了这一整天。   其实,应该高兴的,几天前,冯庆泰交给她一张打印好的行程单,周六回北京的机票,单程。冯庆泰跟她说,别人周四就走,你得周六,多辛苦辛苦把账目清点好,咱们的会计十一之后到岗,不当面交接也没什么问题,遇上不明白的你们电话联系。周六中午有车送你去机场,都安排好了。   她谢过冯经理,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又想起答应过周志飞,回去的日期要通知他。纪晗发了个短信过去,对方也是短信回复,说去机场接她。   窗外的小雨要停不停,雨点被风徐徐地吹着,时不时地飘几滴在她脸上。纪晗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地不太对劲儿,总时不时地想着那张机票的出处。      丁冉是周五下班之后坐最后一班飞机赶到Y省的,第二天早上五点从酒店出发,去G镇赴他的千里之约。在车上,他看着外边的暗影流光,看着天色渐渐转亮,心里是模糊的焦躁,还映着个模糊的影子,只盼着淡淡的雨幕里快点儿显出庆泰硅厂的大门。   穿过石板铺就的小路,他看着路的尽头那两栋活动房,连笑里都透出几分迫切。   他敲了敲门,直接就推开了。   “查岗。”   那声音让纪晗心里恍惚,她转过头,看见声音的主人,话都堵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拎了一盒月饼,站在门口悠悠地笑,看着看着眼睛都模糊了。   “昨儿晚上没睡?干掉熊猫你就当国宝了。”丁冉望着她,在心里勾画,她是不是比刚来的时候又瘦了,是不是晒黑了,眼睛里的光彩是不是也少了?   “丁总?”纪晗慢慢缓过来。   “这些天……辛苦了,口头表扬一次。”他仍旧盯着纪晗,发觉她在一个复杂的表情之后,情绪又再度低落,“嫌口头的不够?去拿张纸,我给你写个书面的。”   她真的随手从桌上拿了张纸递给他。   丁冉扫了一眼,是行程单,“要不身份证也搁我这儿?”他走近纪晗,闻见了她如影随形的洗发水的香味。   “您……跟我一起走?”   他不答话,拍拍月饼盒子问:“箱子里能放下吗?要都收拾完了,这就走吧。”   纪晗抱起了桌角的一盆石斛兰,又拿上了窗台上的小半袋猫粮,转回身看丁冉,他已经拎了她的箱子。   “就抱着你这棵仙草就行了,那个也给我。”他伸手接过猫粮。   下了楼,纪晗要去给流浪猫把食盆添满,两个人交接的工夫,一个没拿稳,袋子掉在地上,猫粮撒了一地。   丁冉看着满地的狼藉,隔了半天才讷讷地问她:“它们……能野餐么?”   纪晗看着他,没憋住,终于还是笑了。      在L县城简单地吃过午饭,雨突然下大了,丁冉在小饭馆的雨棚底下抽烟,跟司机说,还有时间,你先歇会儿,咱们等雨小了再走。   街上寥寥落落的没有几个人,小饭馆隔壁的杂货店门口同样站着一对避雨的男女。姑娘看着人行道下积攒的雨水远远地延伸出去,低头算计自己穿着高跟鞋能不能一跃而过。她还没反应过来,旁边高大的男孩就猛地抱起娇小的女友,哗啦哗啦蹚着水走过了马路。   纪晗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丁冉,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这个对望的状态他们保持了很久,流转的眼波里有各自的探究,有佯装的自若。可能是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没见面的时候想念像荒草一样疯长,真见了面谁都不知道该从哪句说起。   纪晗转过脸望向街对面,丁冉就着刚才那一幕低声问她:“我抱你?”   语气里已经有了缠绵的味道。   目光再次相对,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可理喻的错觉——那一瞬,他是认真的。   “您中午不是没喝酒么。”纪晗说完,不再理会丁冉,一个人走进了细细碎碎的雨里。   真麻烦,你对他是真的迷恋,那种想靠上去的冲动强烈又迫切。可是,一段关系在开始之前,你根本分不清它究竟代表了什么,是游戏,是宿怨,是劫数,还是爱情?   她宁可把心再次关回笼子里,也不想有朝一日看着自己将死未死,气息奄奄。      一路上,行程不短,直到上了飞机,回到北京,两个人就只是平平淡淡地聊了些工作上的琐事,剩下的时间大都是沉默和僵持。   丁冉隐隐觉得,今天会不欢而散。   取了行李,出了航站楼,他问纪晗:“我打车回去,用不用送你?”   “不麻烦丁总了。”她很客气地推辞。   “有人接你?”   “嗯。”她应了一声,没去看他。   丁冉看了看她怀里抱着的花,这么久没见,带个礼物也不为过,何况小别胜新婚的机会还是你给制造的。   九月末的晚上,风里已经有了几分凉意。他把搭在胳膊上的外套递给纪晗说:“你搭着吧。”   其实,他不需要这么温柔,哪怕只是随口说一句什么,她的委屈都能瞬间散去几分。只是一次一次的,她学乖了,再也别去揣测他的心意了,不管那是什么,都当作是巧合吧。   纪晗看了看外套,又抬头去看丁冉,很温和地冲他笑笑,“不用了,丁总,容易让人误会。”   丁冉并不确切地知道纪晗的暗示,是她误会他,还是周医生误会他们俩。   他点点头,收回手,只说多休息几天,十一之后回动力上班。我先走了。   坐进出租车,丁冉陪着眼前的黑夜一起沉默了。他一会儿想起自己撒了猫粮之后,她清浅的笑;一会儿又想起她一个人走进雨里,落荒而逃——不管什么,都像是在惩罚他那次的口不择言和几个月的不闻不问。转头看向窗外,周围的车灯、路灯,身边的每一点光亮好像都染上她的颜色。   他承认,他自私,可是他没想过拿她来当爱情的祭品。他接近她是为了找自己心里的欢愉。因为有她在,他就会快乐。   丁冉想,这可能还算不上爱吧。   再给我点儿时间,我总会明白。      周志飞迟到了,他已经太久没有亲自到机场接过什么人了。   远远的,他走过来,跟纪晗道歉:“抱歉,走错航站楼了,我以为国内航班都停一号的。”   “没关系,我也刚出来。”   周志飞拉上纪晗的行李箱,指了指她抱在怀里的花,“这是……?”   “石斛兰,Y省特产,给我妈的。我爸以前养过,她特别喜欢。”   周志飞笑笑,他本来以为那是纪晗给他带的礼物。幸亏自己没有直接提问,否则她一定会不好意思地硬把这盆花留给他。   两个人往停车场走着,周志飞无意间碰到了纪晗冰凉的手,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上了。   纪晗整个人僵了几秒,虽然不适应,却没有要挣脱。   这个到今天为止跟她打过若干个电话,发过若干条短信,只见过三次面的男人,在三个月之后会成为她的丈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意外?她突然被自己的假设吓到。什么样的意外?是周医生反悔,还是你自己反悔?   不会有意外了。南墙撞一次就够了,何必还要分辨南墙跟他,哪个温柔?   纪晗冲周志飞笑了笑,就任由他那么拉着。   他看着她,觉得那笑容里边有大义凛然的味道。      车子停在纪家小区的门口,周志飞摇下车窗抽烟,显然是有话要说。   “最近还出差吗?”   “N省还有个项目,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跟。”   “如果你想现在就辞职,也可以。”   “周医生,会不会……太快了?”   “嗯,你自己考虑。”周志飞弹了弹烟灰,转头看向纪晗,“跟家里说我们的事儿了么?”他记得他们第一次在咖啡馆见面的时候,她说目前还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有结婚的打算。   “还没有,我尽快。”她坦白。   “用我上去和你母亲说么?”   “不用!我一定说,就这几天,一定说。”纪晗立刻紧张起来,一个劲儿地保证。   “你不准备说实话,是吧?”周志飞深深地吸了口烟,解释道:“我是指钱那方面。”   “周医生……”她的眼神和语调里已经有了狼狈和乞求。   “我明白,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我只是想提前知道,我们别说差了。”周志飞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取出她的箱子,“回去好好休息,你精神不太好,我再给你打电话。”   纪晗点点头,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一句简单的“谢谢,再见”是不是还足够。    27、(二十七)年华 ...   天上的月亮还不是正圆,裹着淡淡的云彩。   纪晗拖着箱子,抱着那盆引人误会的石斛兰走进了小区。   几个月不在家,长久的间隔让她真正地注意到母亲和姐姐都明显地衰老了。纪晗想,也许自己也是吧。   汪雁兮坐在床头,被身后的台灯照亮了半身,“这花不知道我养不养得活,你大老远带回来的。妈现在没精神了,照顾不过来了。”她看着那盆石斛兰,好像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似的拉着纪晗感慨,“原来老觉得自己身体还好,为了你姐,为了然然也不能老。什么都是不知不觉的……老了,还是老了。”   母亲才刚六十岁,不该这么早就显出暮年的光景。   纪晗眼前陡然就多了好些不吉利的画面,家里一下少了个人,一群穿深色衣服的男男女女;姐姐手里凭空多出个小木盒,还有那些烧着的黄表纸,灰烬在火苗上飞,再随着清明节的雨一起落下来。   “妈,哪儿就老了,你还没看我……结婚生子呢。”   汪雁兮没有注意到纪晗的沉吟,她搂过小女儿说:“还说妈没老,连我的小腊八儿都该嫁人了。”      纪曦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刚下夜班。   辞职以后,她戒了化妆的习惯,就只是头发还梳得一丝不苟。每天,她照样搂着安然,喂他吃饭,跟他说话,带他做训练。她看着儿子,眼睛里有爱,偶尔也笑,可是那些由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绝望,正一寸一寸咬着她的年华。   纪晗问:“小祖宗最近怎么样?”   纪曦说:“还那样,天天跟我咫尺天涯的。”   看着在屋里跑来跑去的安然,纪晗又说:“我这次回来发现然然比以前欢实了。妈说他会唱歌了,还学会什么了?”   “学会开门关门了,那天妈忘了锁你们屋门,他一开一关玩儿了两次就上瘾了,再也不摇晃积木了。学会说海绵宝宝了,只要他喜欢的都叫海绵宝宝,叫妈海绵宝宝,叫我海绵宝宝,叫饼干海绵宝宝,叫苹果香蕉海绵宝宝……”纪曦叹了口气,“是会唱歌了,会唱‘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了,可是一直就没听他唱过下一句。”   纪晗看着纪曦,看着她把眼泪藏进眼袋里,看着她依稀华发早生,连眼角都有了纹路。   以前的姐姐还会跟她笑闹,看她抱着安然舍不得放下,那宝贝疙瘩一直哭,一直哭,她就在厨房里说,你这小姨手忒欠。纪晗回嘴,让然然多哭哭,肺活量都是这么练出来的。她直接从厨房里冲出来,抢过儿子说,我们今天不练了!   才过了多长的时间,那个漂亮、温柔的姐姐就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明儿晚上我休息,又快过节了,白天我跟妈打算带然然出去逛逛。你说送他个什么礼物好?”   纪晗还盯着姐姐,下意识地回答说:“送什么也不如给他找个爸爸。”   纪曦突然笑了,直笑到眼袋藏不住眼泪了才停下,“妈跟我说,你交朋友了。”   “嗯,医生。”   “纪晗……”   “哪天带来给你们看看。”纪晗站起来,往自己屋里躲。她怕纪曦去挖这段关系的内涵,想来那该是姐姐最不愿接受的。   所以别说,关于这件事儿,什么都别说。      十一长假里,纪晗找了些小布头,让母亲给她缝了个精致的小袋子。她把余下的紫檀珠、金曜石,连同靳晓川手写的菜谱妥帖地安置在里边,她的初恋就这样被收进了抽屉的角落。那之后,她回到启华,照样工作,每天忙碌。   再见纪晗,邢海燕的感觉是,她身上的电池让谁给卸走了?   燕子寻思,不是家里又添事儿了吧。   “没有,都挺好的。”纪晗对着电脑回答。   在庆泰的几个月里,她上网的机会不多,邮箱里积攒的数封邮件要一一整理,删除,回复。其中一封是Y省发改委发来的,附了几张水电站收购签约那天的照片。   丁冉在一排人里特别显眼,本来就高,人又好看,还站在中间,纪晗盯着照片错不开眼睛,用手指点着屏幕,对着那人高挺的鼻子戳上去,后来又怕他疼似的,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看什么呢,美成这样?咱俩中午吃什么?”邢海燕冷不丁敲了敲纪晗那个没有私密性的小隔断,探个头过来问她。   她吓了一跳,赶紧摁了红叉把照片关掉,看了邢海燕一眼又返回去看电脑,点动鼠标确定已经把照片保存好了才说:“食堂啊,有什么吃什么。”   “你走了以后咱食堂的饭越来越不是人吃的了。你知道吧,那大师傅一直就跟盛饭那女的眉来眼去,最近这几个月可能是俩人闹矛盾了,大师傅一股怨气全撒在菜里。我都快咽不下去了,回回跟食堂犯嗔戒。”邢海燕说完,摇摇头。   “那就煎饼吧,地铁站那家。”   “建议点儿别的!”   “我就熟这个。有人还问我‘全北京市煎饼摊都有你股份吧?’”   邢海燕嘴角有感同身受的苦笑,随即就狡黠地眨眨眼睛,“别跟我说是小猫儿问的。”   纪晗不尴不尬地调转视线,“还是食堂吧。”   燕子不许她转移话题,盯紧了纪晗一通撺掇:“你差旅费没报呢吧?赶紧找小猫儿签字去啊。”   “没什么可报的,补助B座那边给我做,回来机票不是我买的。”   “真去接你了?十一之前就有人传,Tina订的票,丁冉的往返,你的单程。她本来还藏着掖着的不让人知道,结果B座新来的出纳嘴碎,逮谁问谁,哪个是纪晗。”邢海燕压低了声音追问:“到底是不是他把你接回来的?”   “凑巧。”   “那怎不凑巧接接我啊?这是好事儿,你也太低调了,堂堂正正当小猫儿女朋友怎么了?”   女朋友?   别说你不是他女朋友,就算是,也未必能堂堂正正。   邢海燕很是兴奋,晃着纪晗肩膀直叫:“姑娘,你的真神来啦!”   真神?   天上的神仙就爱胡乱撒一把欲望,不管你死活,转身就走。   “让他们羡慕去吧,接着在背后眼红。”燕子自顾自地说下去,颇为解气。“我瞅这架势,你们也算是一见终情,再见倾心,三可就到定终身啦。”   钟情?倾心?   他在心里跟别人说着情话,你却一个人越陷越深。他找你,是要你身上似曾相识的部分,难道非等着他把你多余的愿望碾碎,再笑着把碎渣扬在你脸上?   “诶,你看看它,它还得光合作用呢。”邢海燕扒拉着自己办公桌上一盆小小的绿色植物,继续给纪晗做思想动员,“别天天做你那一百万的梦了,老弄得心里不见天日的。”      何止一个一百万的梦啊。   那感觉……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纪晗盯着电脑出了会儿神,在MSN的签名档上加了一句:那棵草,限期拔除!      在启华,纪晗一直懂得隐藏自己的心声。回来这几天,饶是她更加收敛,却引来了更多的目光。各种议论就像这个秋天的一场大风吹落了满树的叶子,纷纷扬扬的飘散开来。   “二秘”的称呼在暗地里被叫得风生水起,好像启华动力上上下下都认定了能等到她的笑话,看丁冉怎么玩儿腻了把她一脚踢开。围观者中,总归是幸灾乐祸的多,于心不忍的少。   邢海燕看着纪晗难免有些心疼,她的心事就像她家里的包袱一样,总是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不得已的时候露出来,你才知道她忍得多苦,背得多难。   表面上纪晗显得没什么,可心里也不免升起一阵郁结。别人的揣测大概不是捕风捉影,这谣言中的另一个当事人,既没阻止它的传播,也没粉碎它的意图。他就总是那样,不经意地把那种他懂,她不懂的爱情演给她看,让她又一次明白,他终究就是你的黄粱一梦,而你不能长睡不醒。      这个中午,纪晗和周志飞有约,仍是约在那家叫“迁三”的咖啡馆见面。   她没再刻意隐瞒邢海燕,坦白说中午不能陪你了,我得去见我的‘真神’。   小猫儿约你吃饭?不是说启华境外上市他全权负责,人根本不在国内?你前几次你背信弃义把我扔下,原来都是为了会他?   纪晗舔舔干燥的嘴唇,说不是他,没有一次是他。   邢海燕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嘿嘿地笑,暧昧地扭了头朝四下里张望。   纪晗展开胳膊,推着她的脑袋转回来,说回头我跟你细说。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语气听上去没什么不妥,就只是找不到半分雀跃。燕子咂咂嘴,你确定是去会男友?      小巷子里积了一地的落叶,萧萧瑟瑟的已然有了深秋的味道。纪晗闲极无聊地伸脚去踢,看着落叶带着尘土在脚边翻飞。   她仍是坐在他们每次见面的位置,隔着落地玻璃看见周志飞向门口走过来。他穿了件藏青色的短外套,黑色长裤,脚步匆匆。纪晗想,穿上白大褂,他看起来会不会没这么严肃。   周志飞推门进来,看见纪晗捧着杯果汁,没在喝,而是用牙齿轻轻咬着杯沿。等他走近,她冲他笑,不说话。   每次打招呼的时候,纪晗总是很为难,因为有一次周志飞说,能不能不叫我周医生。   她试探着问,叫周主任?   周志飞摇头,说你又不是我的病人,我有名有姓,换个称呼不难吧。   纪晗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志飞”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之后的见面,她就用笑取代了问候。   周志飞没勉强她,看着她踟蹰又尴尬地躲避着那个发语词,他觉得有点儿可爱,又有点儿滑稽。笑就笑吧,反正她笑起来好看,干净澄明。   “还是芝士蛋糕?”周医生问。   “……好。”起初,纪晗不太适应蛋糕里浓郁的奶味,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   每一次,他都这么问,她都这么答。然后,他就坐在她对面抽烟,喝一杯不加糖、奶的黑咖啡。   周志飞吐出的烟雾往纪晗这边飘过来,带着浅浅的温度和淡淡的辛辣,躲也没法躲。他带医疗队下乡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他们抽同样牌子的烟,丁冉身上隐约也有这个味道。纪晗看着周志飞支在桌上的胳膊,突然想到,被这双手臂揽到怀里,那感觉是不是跟让丁冉抱着没什么区别?   纪晗的眉毛细微地聚拢了一下,虽然很入微,周志飞还是察觉到了。他把烟掐了。   最近,医院里的药代们越来越敬业了,交班时候最重要的内容是互通有无,谈谈医生们的从业背景、家庭状况,哪儿念的书,哪儿实的习,师承哪位,记恨哪位;家里几口人,各自都多大,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以免说错话,表错情。这几天,药代们都在传:周主任?那可不简单,男人该有的都有了,有名有利,有车有房,有老婆有儿子,现在连外宅都有了,小情人儿年轻漂亮,还不避人……   周志飞想着想着就笑了,朝他的小情人儿望过去。她的眼光总是很难抓到,不经意地碰到也会毫无痕迹地溜走。她应该还在怕他吧,虽然他已经很努力了。      “我开车过来的,等下不回医院,把你捎到路口吧。”   纪晗跟着周志飞上车,坐在副驾看他专注开车的表情。他的眼神从来都是认真的,她还没见过他轻松或是懒散的样子,永远是笃定、稳重。纪晗想,这应该是职业习惯。   车子在路边停下,周志飞把投向街道的目光收回来,转头对她说:“咱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如果你觉得可以了就安排一下,我总要去见见你家里人。”   “嗯。商量好了,我通知你。”   “还有……”周志飞斟酌着说道:“今年春节早,如果来得及,我想节前把事儿了了。”   “好。”   纪晗刚要开车门又被周志飞叫住,他说:“下次出来多穿点儿。”      回启华的路上,逆着风,纪晗走得很慢。   周志飞已经明确给了你机会,你不能再把注错压到别人身上了。一旦输了,哪还有那么多时间等着自己头破血流,迷途知返?你是还算漂亮,可是再怎么惊世骇俗的花,开个三五年也就到头了。眼看着就要二十七了,你没有大把的年华由着自己挥霍了。你的筹码就只有自己,这一注押下去,容不得悔棋。押给周志飞吧,赢了是凭运气,输了是你活该。   纪晗觉得自己被说服了,长出了口气回到办公室。她靠在椅子上,来来去去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对着MSN的签名档,纪晗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手指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按下了退格键。   她重新敲下一行字——别拔了我那棵草!    28、(二十八)光阴 ...   听着纪晗不太顺畅的讲述,邢海燕渐渐理清了思路。她知道周志飞是纪晗相亲所见的第三人,却没想到他们在Y省见过面,见了面后居然就那么两地相隔地开始了。   眼看半年的期限将近,燕子忍不住开口:“你就真为了钱把自个儿搭进去?”   纪晗笑笑说:“幸亏有他。”   “你是有多想要那一百万啊?”   “你说,范进是有多想中举啊?”   邢海燕瞪她一眼,低头在桌上找笔,手边的东西被她拿起来又放下,一件件摔得哐哐作响。“姑娘,你自己掂量掂量这事儿,你不能光为别人活着!说得矫情点儿,这是你自己的人生!”   纪晗把她落在自己桌上的笔递回去,燕子的意思她明白,可是然然、姐姐、母亲,他们每个人都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你说咱姐,咱妈能依你么?”邢海燕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新社会了,还带卖儿卖女的?”   纪晗扭回头说:“所以啊……我一直拖着,不敢把周医生领回去见她们。”      下了班,她们仍是一道回家。往地铁站去的路上,纪晗看见身边不时有附近高中的孩子经过,人群里夹杂着一对对少年情侣。   “别盯着人看了,那俩孩子都脸红了。”邢海燕拽拽纪晗的胳膊。   她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心里多少有点儿羡慕,能干干净净地谈场恋爱多不容易。   “诶,我赌你不能为老周舍了丁冉。”燕子小声咕哝:“我知道你喜欢他。”   “他喜欢别人。”纪晗淡淡地接了一句。   “谁?!”   “可能分手了,可能在国外,也可能过世了,我不知道,但是我能觉出来。”从那天在机场分开后,她没再接触过丁冉,凭着他趁热打铁的一腔冲动维系起来的关系,怎么想都岌岌可危。纪晗突然问了一句:“燕子,你看过《笑傲江湖》吧?”   “嗯,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盈盈一直是个局外人,就算她嫁了令狐冲。”   “令狐冲喜欢她吧?”   “大师兄喜欢的是小师妹,不管他娶了谁,不管幸不幸福,他喜欢的就只是当初那个和他练冲灵剑法的小师妹。”   “你是说,你就好比……”邢海燕恍然。   “我是说,丁冉就好比令狐冲。”   “那怎么办?”   “没办法,他要变成张无忌,也就不可爱了。”纪晗说着,嘴角有一点点笑容绽出来。      一天天的,纪晗周遭的一切变得愈加厚重,衣着,寒意,还有她的心情。   十一点,她从税务局出来,头顶上依旧是阴云密布,天桥上的人影都在瑟瑟发抖,冬天已近在咫尺了。   纪晗站在路边准备打车回单位,刚要招手拦下一辆空车,身边就出现了一对拎着x光片相互搀扶的老人;再要招手,又出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一次次地伸手放下,伸手放下,她在寒风里跺着脚,不时地拉一拉衣领,便宜真是占不得,还不如别贪图报销车费自己坐地铁来得方便。   刚要转身,一辆银灰色的车子停在纪晗面前。   徐靖远放下车窗,笑呵呵地歪头说:“回启华?我捎你。”他见她直抽鼻涕,伸手把暖风调大,“开大点儿,给你化化冻!”   纪晗感激地笑笑。   车到启华附近,因为前方发生事故,整条路拥堵不堪。徐靖远问:“着急回去么?先把饭吃了,省得一会儿还得再出来。”他不等纪晗反驳,直接把车拐进了巷子。   不远处正是纪晗和周志飞经常见面的咖啡馆。她问了一句:“不是去‘迁三’吧?”   徐靖远一愣,打了灯靠边停车,“我就知道那儿清静,还真不知道叫什么。”他对咖啡糕点向来没什么兴趣,约纪晗来只是为了聊聊天。   等餐点送上来,徐靖远忽然毫无上下文地问:“丁冉带你来过?”   “没……”一点点面包渣呛进了嗓子,纪晗半天咳不出来。   徐靖远递张纸巾给她,望着她面前的咖啡,牛角面包和巧克力酱解释道:“这儿偏,知道的人不多。丁冉说这家的牛角面包好,咖啡也不错。”   “我……咳咳” 纪晗边咳边说,“我跟……别人来过。”   徐工没再追问,直上主题,“最近不顺吧?”动力十七层的传闻自然会飘到十五层,他是知情人,却不便站出来说些什么。   “没有,挺好的。”   徐靖远习惯性地推推眼镜,“你挂相儿,都在脸上写着呢。”   纪晗转过头对着玻璃上的人影看,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十一之后,他一直不在启华。境外上市本来就是大动作,又是法兰克福证交所,咱们公司还是找的D事务所做IPO,丁冉在那儿干过,大事儿小事儿都得找他。”   纪晗转回脸,很不自然地在椅子上轻轻动了动,“我听说了。”   “他现在……顾不上别的。”徐靖远喝了口饮料,清了清嗓子,“丁冉大老远把接你回来,就没跟你说什么?”   “说什么?”   徐工摇摇头,突然感慨起来:“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该见的也见过了,该经的也经过了,老是觉得不等个谁、不盼个谁,这日子都不知该怎么打发下去了。”   每每想起丁冉和姚蘅的过去,徐靖远总是觉得,时至今日不管是局里的,还是局外的,好像都还没太明白。他相信丁冉喜欢纪晗,而且绝不是因为她长了一双同样好看的眼睛,可是这喜欢里却掺着报复,故人犯的错,怨气还在了她头上。或许,丁冉从来就没有挣脱过姚蘅,她只不过是在他眼前消失了。   有时候,徐靖远会问自己,如果当时她们是一起出现的,丁冉会选谁,姚蘅还是纪晗?此时的他仍然没有答案,就只是已然后悔给丁冉讲过纪晗和小叶那一段似是而非的八卦了。当时,他没想到今天的后果,丁冉也没有。果然,“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徐靖远不知道他们今后又会怎样。   “纪晗,你多给他点儿时间吧。”      丁冉回到启华的时候,B座门口几棵大树的叶子全都掉光了。上午的一场大风把天空吹得过分的明朗,下午例会结束,他瞥见西天,夕阳烧得正旺。   回到十七层,启华动力负责N省碳化硅项目的经理已经等在门口。跟着丁冉进了办公室,那人习惯性地诌出几句谄媚的言辞,却撞上丁冉杀气腾腾的眼神。   “拣重点说吧。”   项目经理把嘴里憋着的马屁合着口水咽回肚里,简短地介绍了目前的进展,也多次直接或是间接地提及了纪晗。   Tina送咖啡进来,正听见他们讨论派去N省做Due Diligence的人选。   项目经理说,赵哲目前在家安胎,她是高龄产妇比较注意,现在的工作全由彭雨负责,她的意思还是让纪晗过去,项目不复杂她可以应付。当然,如果丁总觉得不合适我们再找其他人,或者彭雨亲自去。   丁冉说,这个项目原定十月开始,你们动力没人了?我不盯着就拖来拖去拖到这会儿?项目再小,也是公司的计划,抓紧时间,年底前落实!他借机撒了些邪火,把人灰头土脸地打发走了。   看罢热闹,Tina放下咖啡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又被丁冉叫住:“把碳化硅项目的所有文件整理一份给我,然后再把动力去N省的会计给我叫来。”   “是叫……”Tina装傻。   丁冉不耐烦地把手里的咖啡杯墩在桌子上,褐色的液体溅出了两滴。   她缩了下脖子,不敢再惹他,识趣地去给纪晗打电话。      丁冉翻起桌上的文件,越看越是心烦,骂了句脏话,把文件夹甩在一旁。   自机场一别,他再没见过纪晗。如果她能像别人那样跟他纠缠不清,或是伸手过来讨要,他们的关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咸不淡。他以为带她从G镇回来,这一路自己已经做得很明显了,可是她连个台阶都不肯给他,硬是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义无返顾,等着他自己取舍。   一个比一个狠!   等,是件多安全感的事儿。   那时候,他一厢情愿地等姚蘅回心转意,把守候埋进光阴里,一猛子扎下去就是这么多年。或许,没有哪一种爱是不求回报的吧,哪怕父母爱子女,哪怕信徒爱神明。现在,他都不敢回头去看看,姚蘅站在那儿究竟是对着他哭,还是对着他笑。   丁冉看着铺散在桌上的文件,忽然间觉得似曾相识。在类似的某个场景里,他对自己说过,我在等,在等自己确认,确认你是一个值得被等待的等待。      纪晗敲敲门,进了办公室叫了声“丁总”就一声不吭地在门前站着。她并不往前,眼神定定地停在他眼睛以下,下巴以上的位置。   他瘦了,脸上的线条更硬了,但是整个人好像有了些温度,不再是她初次踏进这间办公室时见到的那个冷冰冰的丁冉了。   “纪晗……”丁冉开了口,却没有要谈N省的项目。在Y省独处的时候,他们之间悬殊的地位可以被模糊带过,可是一回到启华,距离就被人为地拉开,在这样的关系里被动的终究是她,“要是离开启华,你愿意吗?”   “回庆泰?还是去N省?”   丁冉愣了一下,凝神看她,“N省的项目小,有个三五天就足够了。我是说,彻底离开启华。”   纪晗沉默了片刻,她明白,丁冉就像个圆心,放射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同心圆,她被圈进一个,却不能被圈进第二个,的三个……   丁冉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起身太急,带着桌上的两张纸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他走近几步看她,觉得她一双眼里像是有一层层的水漫上来。   纪晗眨了眨眼,把目光落定在丁冉的眼睛上,轻轻地说:“愿意。”   柔柔的两个字重得压人,丁冉心里隐隐的不是滋味,他解释着,语句艰难,“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去我朋友的公司,待遇不会比启华差。”   她转开眼神,勉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还是你想回学校当老师?我想办法帮你。别留在启华了,你跟我的关系,吃亏的只能是你……”   纪晗的嘴角浅浅地弯了弯,却不像是笑,“您跟我有关系?”   “你要想有,今天就有。”丁冉的眼神里不自知地又露出了诱惑和放肆。   真致命,他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是这样的眼神。那双眼睛实在好看,总是叫她不得不多看两眼,就像在看只有童话里才有的完美结局。   丁冉注意着到纪晗稍稍抬了抬眼睫,眼神散着。   “你要考虑,还是要比较?”他觉得嗓子发干,干到仿佛有把火在烧。   她不答话,和他僵持着,死局一样。   过了很久,丁冉的手机开始在桌子上震。他没理,又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去拉她,哪怕她甩开自己也好,起码好过这样得不到任何回应。   纪晗往后退了一步。   他小心地和她保持着一线的距离,心里软软的,一片疼。她不让他靠近,他就停着;她不给他答复,他就等着。   震铃不厌其烦地响,一遍又一遍。   纪晗终于说:“丁总,接电话吧。”   她转身去开门,丁冉犹豫了一下没有从背后拢住她,另一手却紧跟着盖上了她握在门把的手上。那个瞬间,她周身空荡荡的,脚下踩的都不像是实地。有个疑似“爱情”的东西扯住了她的衣角,她却想要落荒而逃——我不当别人爱情的祭品,我不也愿意自己是你不得已才做的选择。   丁冉还想说什么,纪晗已经向下转动了把手。   门应声而开。   对面是Tina那张娇美的脸,她看见一前一后的两个人,看见一上一下叠在门把上的手。   三个人各自愣了片刻。   Tina退回自己的位置;纪晗抽出手,往走廊去了;丁冉停在那儿,终究没有追上去。      走出启华B座的大门,有个形迹可疑的中年女人迎上丁冉,她凑进他问道:“先生,看相吗?”   他黑着脸,不理不睬,边走边拨徐靖远的电话,“走了么?今天我车停驶……”   “问事业,问金钱,问爱情,问姻缘……”女人不屈不挠地追上来,不停地说着。   丁冉盯着她,“脸色都不会看,还会看相?”   那女人悻悻地离开之后,他伸手去拿烟,烟盒已经空了。   他迷茫地站在路口,看这座城在夜晚时分的浮光、流岚、繁华、迷乱。一辆辆车唰唰地从他身边驶过,带着令人心悸的风声,车头灯的光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合上车门,丁冉迫不及待地问徐靖远:“有烟吗?”   “你不一直不抽我的烟么。”   “嗯。”丁冉放下车窗,一阵冷风吹过来,几个塑料袋在地上打着旋儿。   “没烟也不用抽尾气呀。”徐靖远把车窗合上,“后座大衣兜里呢,顺便给我掏一根。”   丁冉阴着脸不动。徐工一眼一眼不停地瞟他。   “看路。”丁冉说。   徐靖远不屑地嘁了一声,“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啊?”   “没有。”   “硬憋着,硬扛着,转回头跟兄弟们吹牛逼的事儿我也干过。”他套不出丁冉的实话,索性自己转移了话题,“最近还走么?”   “走,圣诞回来,新年之后还得走。”      徐靖远把车开进小区,停在丁冉家楼下,递了支烟给他,“你这次回来,是为了表白吧?”   丁冉拧着个眉头看他。   “就想跟我说这个?”   “上去再说。”丁冉默认。   “我自己都穷途末路了,哪儿还能给你指点迷津啊。”徐靖远倚在车门上不挪窝,耗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询问:“拒绝你了?”   “跑了。”   “你没追上去?”   “没有。”   “那你赖谁?!”徐靖远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该!“丁总,你是过来人,别的姑娘你怎么弄上手的?别告我刚消停了几个月,下一步该干嘛就得我教你了!”   “你……”丁冉欲言又止,他难得在徐靖远面前支吾一回,结结巴巴地问:“行么?她跟……她跟别人不一样。”   “跟别人不一样……”徐工点起烟,抽了两口,抬眼看他,“那跟姚蘅一样么?”   丁冉长出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缓缓睁开。   “还有一特传统的游戏,比上回‘娶一个,杀一个,睡一个’还残酷……”   “不玩儿!”丁冉不等他说完就直接答道。   徐靖远笑笑,继续说下去:“要是姚蘅和宫女儿一起掉河里,你救哪个?”   丁冉瞪着他,到底还是骂了一句。   “我知道你救姚蘅,一定的。这没什么,关键是……你打算跟小宫女儿同生共死,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沉下去?我早就说了,你躲不了,这是命,你命里注定,在劫难逃。”他拍拍丁冉的肩膀,上车前,回头冲他一笑,“我不再劝了,好好问问自己,你惦记的到底是哪个。娘娘里头,还分东宫西宫呢。”徐靖远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他只希望丁冉的选择不是叶公好龙,不是饮鸩止渴,不是饥不择食;他希望有朝一日“姚蘅”这个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只代表一个男人对初恋的回忆。   站在风口里,丁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   他点着了徐靖远给他的那支烟,烦乱地抽着,一口接一口。   身边的自行车被风刮倒了,车子的前轮空转着,在他的注视中慢慢停下。他哆哆嗦嗦地把烟从嘴上拿下来,觉得自己被风吹透了。   那风穿过他,又往别的地方去了。    29、(二十九)淋漓 ...   地铁车厢里是满满当当的人,纪晗换到一个有扶手的位置才把被扯得挂在手臂上的书包重新背回肩膀。有人从她身后挤过去,往门口缓慢地挪动,那人的身型跟周志飞有几分相似,高壮厚实。纪晗的眼光追着他,直到他下了车,混入站台的人流里。   从N省出差回来,周志飞约纪晗吃了次晚饭。   那天,他难得在饭桌上说了两句笑话:“我有个病人,岁数大了,口音特别重。他问我们新来的小护士说,周主任三个星期不在,我的‘御药’怎么办?小护士说,别的大夫也能开药,不非得等周主任。老人就说,不是,是我的‘御药’,‘御药’!后来,护士长听不下去了,告诉小护士,他说的是‘预约’。”   纪晗听了就笑,笑到一半突然问周志飞:“三个礼拜不在?你也要出差?”   “元旦之后回来,大概十号吧。”周志飞放下筷子,帮她盛了碗汤,递过去说:“不管是你家里人要考虑,还是你自己要权衡,等我回来以后,务必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纪晗低着头,不停地搅着碗里的汤。   周志飞又提到这个话题,她不可能每次都用一句“我鞋带开了”搪塞过去。母亲和姐姐倒是没干涉他们交往,就只是催着她把人领回去看看,她两头瞒着,一再拖延,一边跟家里说,周医生太忙;一边跟周志飞说,纪曦总上晚班。   “纪晗,”周志飞把胳膊搭在桌上,手里摆弄着打火机,“我不想浪费时间,如果是你家人不看好我们,我个人其实无所谓;但如果是你自己……”   周志飞能察觉到,她也许是爱着谁,也许在等着谁,恐怕只有等她看透了那些被岁月打磨过的爱情才会明白,这两个字有多可有可无。纪晗和自己,就像彼此的一条船,会珍惜、会爱护,可大家心里都有数,行船的终点不是爱情,而是各自的对岸。   “我没不看好。”纪晗说着,觉得自己像个红杏出墙的小媳妇,因为时常见缝插针地想起别的男人,所以不敢去正视周志飞。   “你没有那最好。”他并不奢望她对自己有多深情,但是德、容、言、工是妻子的本分,她必须遵守,“只要你决定了,我们还来得及春节之前领证。咱们都需要时间适应,借着春节假期,你可以和我父亲、我儿子多磨合磨合。”   随着地铁车厢的晃动,纪晗茫然地望着车窗,还有几天就是元旦,她莫名地感到微微地恐慌。      一直阴着的天,到了新年过后的第一个周五终于阴出了结果。   那天下午,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片胡乱地从冷得发白的天空上掉下来,密密匝匝地充满了视线。纪晗低下头,把打好的辞职信又一次放回抽屉里,下周吧,等周志飞回来再交吧。辞职,办各种手续,两周的时间足够了,还来得及,还都来得及。   “你也愁吧?”邢海燕对着纪晗抱怨,“眼看就下班了,这雪下得真不是时候。”   她话音未落,纪晗的手机响了,是个有两分眼熟的座机号。   “喂……?”   “下班以后来我办公室。”那头的男声低低的音量,有细微的沙沙的质感。   “丁总?”   邢海燕耳朵尖,伸着脑袋凑过来。   “提前给家里打个电话,晚上你加班。”不等纪晗再说什么,电话就挂断了。   “加班?我看是小猫儿是要加戏!”燕子闷头乐,“晚高峰你算是躲过去了。”   纪晗把手机扔回桌上,她想回家,家里有妈妈,有热饭热菜,有暖和的被窝,能把冰天雪地彻底关在门外。      她到B座的时候,Tina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见到纪晗先是一愣,而后就尴尬地笑笑说,丁总可能得加班,你自己进去吧,晚饭我订好了,待会儿保安送上来。   那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Tina没对任何人提起,她甚至还难得的在Andrea面前替纪晗说了句话,你就不能盼人家点儿好?      办公室里的丁冉正忙着,他第二天下午两点的飞机,手头上还有些工作必须要处理。   见到纪晗进来,丁冉仍是盯着电脑屏幕,推推手边的咖啡壶说:“要喝自己倒,我让Tina给你留了两本杂志。”   纪晗扫了一眼沙发上杂志花花绿绿的封面,站着没动,“丁总,我干什么?”   丁冉停下手里的工作,点上一支烟,身体靠向椅背,静静地看向她。第一次在这间办公室见面的时候,她比现在更加手足无措,自己当时还盘算着,要怎么留着这只“眼睛很像姚蘅”,“迟到早退,撞过我的”小兔子慢慢磨牙……悄无声息的,你就开始为她叹气,为她发呆,为她开怀大笑,为她气急败坏了。   见丁冉迟迟没有反应,纪晗又问了一次:“丁总,我干什么?”   他弹弹烟灰,对着电脑,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了一阵才说:“等我。”   从接了电话开始,她就知道,他是成心的。   “不看杂志?”丁冉在桌上看了一圈,随手抄起一摞报表,“Free Cash Flow to the Firm,Free Cash Flow to Equity,算吧,算完叫我。”他举着那叠报表,一副你敢不接我就敢一直不放的架势,“拿着呀,你又不是第一次在我眼皮子底下干活儿了。”   纪晗看着他,接过报表,就当是最后一次和他独处吧,离开启华,你就要在别人身边安身立命了;离开启华,别再想他了,虽然你知道,每次想他大都是从不要想他这个念头开始的。      忙完所有的事情,丁冉看了眼表,叫纪晗一起离开。   “这么晚了,送你吧。”   “不用了。”   “觉得上我车比一个人走夜路还可怕?”   丁冉眼睛里闪着让纪晗不敢正视的光芒,她冲出电梯,冲出启华B座,冲进一片冰天雪地的混沌里。   风刮得她梳起的头发凌乱地飘着,遮住了视线,拨开额角的碎发,不远处丁冉的车拐出地库,缓缓停在她身边。   “上来。”他放下车窗,注视着前挡风玻璃,没有看她。   纪晗盯着丁冉的侧脸,握紧了肩上的书包带说:“丁总,路上滑,小心点儿。再见。”   “快点儿上来,这儿不让停车。”   她扔下他,自顾自地往地铁站走了。   丁冉的车没有跟上来,短促的间歇之后,是重重的关门声,然后,传来他的声音:“上来,赶紧着!”   纪晗停下来,却不敢转身。   踏在积雪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丁冉站在了她面前。   “我带你吃饭去。”   刚才有盒饭送过来,可是两个人都没胃口,扒拉了两筷子就放到了一边。   “我不饿。”她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看上去脆弱、单薄。   “不多吃点儿,不囤点儿肉,我看你这冬天怎么过。”   “过不过得去是我自己的事儿。”她知道自己该往前走,可是迈不动步子。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那就别说了。”她把目光越过他,毫无目的地洒出去。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风很大,卷起雪渣,呼啸在身边,漫卷在心底。   “纪晗……”丁冉幽幽地叹了口气,“有时候,你傻得让人心疼。”   话一出口,这想法忽然变得具体了,变得锥心刺骨了。丁冉愣着,刹那间有了种解脱的感觉,如释重负。他看着她,眼神不再动了,呼吸不再乱了。   纪晗抬起头,对面那双眼睛里有温暖,有蛊惑,有感情,满满的,满到溢出来。本来,她脑子里还戒备着,可是一眨眼,心就往他那儿飞了。   “把鼻涕擦擦,跟我走吧。”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使然,纪晗看着那只手空空落落地举着,好不孤单。天罗地网的往哪儿逃啊,你制不服自己的心,或许这颗心就是给他预备的,要被他圈养一生。   丁冉看见她的嘴角若有似无地翘了翘,是笑。哪怕天再黑,他一样肯定,这一次,真的是笑。   纪晗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他蜷起手指拉住她,热热的一团。      丁冉领着她过了马路,替她开了车门,让她进去,自己才又匆匆坐回驾驶席。   “想吃什么?”他问。   “我真的不饿。”她答。   “嗯。”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扣着,“你住哪儿?”   她报了个路名。   这些话说完以后,车里就再没了声音,静得吓人。   纪晗隐约觉得丁冉在等自己开口,而她就只是在刚才的虚幻和眼下的真实里慌乱着,沉默着。这虚幻和真实之间藏着她难以启齿的秘密,她不敢提,也不想提。她的手心在座椅上来回地蹭着,偶尔发出令人难堪的噪声。   丁冉点起一支烟,一颗心仿佛从高处飘下来,微微沉着。他不时地看一眼纪晗,不知道这样的沉默要持续多久。丁冉也想开口,可又怕问了,连心存的那点儿希望也没了。   烦乱中,他错过了环路的出口,不知怎么的就开到自己住的那条街上。   又过了两个红绿灯,小区的大门近在眼前,他猛地把方向盘带向右侧,车子毫不减速地冲向非机动车道,戛然停在路边。   路上有冰,有雪,车尾在打转。   纪晗腿上放着的书包猛地跌落在脚前,她惊觉,转头望向丁冉。   丁冉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面孔,线条似乎在刹那间就绷紧了,心里的问题左冲右突,寻隙而出,丝丝缕缕,让他七窍生烟。   他突然松了安全带,半个身子压过来,眼睛里有种孤注一掷的神情。   “挑好了么?”他一字一句地问:“我,还是他?”   纪晗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   “说话啊……”丁冉的呼吸蓦然加重了。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开始想要挣扎、躲闪,丁冉毫不避讳地扣住她的肩膀,让她没有遁形的余地。   “他们说……”他终于还是发问了,像要刺穿她灵魂般的锐利,“一百万,你谁都跟,是么?”   心里的刺一瞬间被挑开了。   纪晗慢慢地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颓唐地把头转向车窗外。每天,她都在考虑和一百万有关的一切,可她从没想过给它编一个冠冕些的借口。面对丁冉,她除了难堪,居然还有一丝歉疚。   丁冉笑了,带着一种妥协的疲惫。   “去我那儿。”   车子冲出去,拐进小区的大门。   “不是!我不是这么说的!”纪晗猛然坐直身体,“我是要找个愿意娶我的!我什么都不要,不要房,不要车,不要戒指,不要婚礼,未婚的、离异的、丧偶的,好看的、难看的,我都无所谓!我是要嫁!”   她盯着丁冉,一遍一遍大声喊着:“周志飞是我相亲认识的。我是要嫁!你听见没有?!我是要嫁!他娶,我嫁!”   “你家里要用钱?一共要多少?”他期待的是她全盘的否定,而不是这样七分印证,三分反驳的把他已知的一切重新诠释一遍。   纪晗充耳不闻,车子刚停下就推开车门。   丁冉绕过车头,奔过来挡她。   她抬脚踢他,只碰到他的裤腿。   她又抓着书包带朝他抡,被他躲开。   最后,她索性把书包整个砸向他,他一步跨到她面前,用力抓住了她的胳膊。   丁冉几乎把她抱在了怀里,“干嘛跟我解释?是我跟别人不一样,还是你对我跟对别人不一样?”   纪晗看着掉落在地上的书包,无力地向后靠上了车门,“你知道。”   “你闹了,我才知道。”   “你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   是啊,上次他就知道了,知道得清清楚楚。   丁冉盯着她的嘴唇。她想必没有用润唇膏的习惯,自己又爱咬着解闷儿,弄得嘴唇上都是小口子。夏天的时候,他也这样抱过她、看过她,那时候,明明还没有的。   “疼么?”他问她。   纪晗茫然地抬头看向丁冉。   他轻轻舔了下她唇上的伤口,随即,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想必,只有深吻才是最好的治疗。   纪晗怀揣着委屈,认真地挣扎,却被抱得越来越紧。   吻,热切,凶狠。   在意识淡去的时候,她模糊地想着,他总是欺负她,从认识她第一天起,他就一直欺负她。   嘴唇的触感干燥又柔软,直到被吻出了隐约的红晕丁冉才停下。   第一次,他发觉自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一个女人据为己有。   “跟我上去。”   纪晗的肩膀向后躲了躲。   “还是你想在这儿?”   她仍是站着不动。   “心都丢我这儿了,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这时,纪晗才知道她有多迷恋这个人。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自己傻瓜、笨蛋,可她还是让丁冉拉着自己的手,跟着他进了电梯。   人要是笨一次,傻一次,又能怎么样呢?   她只是不知道,这所谓的纵容和默许究竟是为了丁冉,还是为了自己。      丁冉的步子迈得很大,她几乎要用跑的才能跟上。   开了门,他把钥匙和书包甩在一边,连灯都没开就直接把她压在了墙上。   在绵长的深吻里,“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想法蜂拥而至。丁冉弄不清自己在气什么,就只是觉得,怒火点燃欲望;欲望越烧越高。   他掰着她的脸又一次去找她的唇,不温情,不怜惜,用了最大的力气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伴着这个吻,他疯狂地拉扯她的衣服,抱着她的腰,转身将她放在桌子上。   纪晗胸口起伏着,仰着头,看不清脸。   他托起她的脖子,借着窗外的雪光,发现她一双眼睛湿湿润润,就像醉酒那天一样的艳。他抓起她的腕子放在自己肩上,让她搂住。他拿上去,她放下来,十足执拗地死死撑在桌面上。   此前,丁冉从没试过这么恶意地挑逗,每当撩拨起她的快|感时,他就强忍着停住,听她像是受伤的小兽一样呻吟断续;看她青涩的欲望不得安慰。   “抱着我。”他断断续续的爱|抚,弄得自己同样喘息叠荡。   她想躲,可是又不自觉地贴近他,摸索着,乖乖听话找到他的肩膀,紧紧搂住,由着他分开自己绞缠在一起的腿……   丁冉不知道他要在纪晗身体里找什么,就只是强迫她看向自己。   在他朦胧的视线里,她眼睛里的光碎碎地闪着。   他看着她薄薄的一片躺在桌子上,长腿垂在桌沿下;他看见她肩膀上硌出了两道印子,浅浅地印在皮肤里;他看见她一侧的眼角渗出了一滴眼泪……   呜咽般的呻吟从她喉咙里漫上来,带着湿湿的尾音。她伸起手撒娇似的攀上了他的脖子,要他吻她。   一瞬间,丁冉硬生生地觉出心在疼,他忽然紧紧抱住她,像个任性的孩子抱着心爱的玩具,再也不肯松手。   他舔她嘴唇上的小伤口,深深地吻她,全心地投入,颠倒,疯狂。      浴室的门没有锁,丁冉推门进去。   屋里飘着白汽,纪晗穿着他的衬衫,光着脚站在地垫上,没有回头。她半湿的头发搭在肩上,洇透了衬衫的后背,半透明的布料贴在她那两块突兀的肩胛骨上,看上去像鸟类折断了羽翼。   丁冉走到她身边,伸手把镜子上的水雾轻轻抹去,看着镜子里越来越清晰的脸,他把她湿漉漉的头发擦干,理顺,从她身后把她圈起来,让自己的胸膛贴上她的脊背。他搂着她,低下头,一下一下啃她右边的肩膀,眼睛里温柔得要漫出水来。   她的细瘦,显出一种易碎的性感,他差点儿动了恻隐之心。可是,他又那么想要触摸她肉身的温暖,感受她呼吸的起伏,想让她心里、眼里、身体里全都被自己充满。   青涩,紧|窒,湿润,温热,柔软,颤抖……   是快|感,还有并不知足的满足;很过瘾,又实在还不够过瘾。      丁冉把纪晗转向自己,手指触到她的腰身,感受到她根根分明的肋骨。   “丁总……我想回家。”   “今儿你回不去了。”人就在他怀里,是侧下头就能吻到的理想距离。   “我困了。”   “头发没干,不能睡觉。”他的拇指搭上她的下巴,食指摩挲她的嘴唇。它们适合被吻,适合做一切能让它们变得湿润的事情。   “我饿了。”   “喂你,管饱。”在水汽的浸润后,它们变得更加细致、绵软,他轻轻地舔着,细细地尝着。   “丁总……”纪晗听到自己不停地喘,“上岁数的人了,不合适纵欲。”   “到虎狼之年了。”他把手伸进衣服宽松的下摆,一寸一寸抚过她的曲线。让她在自己手上抖着,等着她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   “小人得志……”   “嗯,压倒性的胜利。”她被他裹在唇舌间的嘤咛,听起来也像被水浸过,丝丝缕缕地渗到心里。   他的手臂收紧,再收紧,把她拦腰抱起,摆在了床上。      耳边是喘息声,呻吟声,一个是丁冉的,一个是自己的。   “丁总……”   “叫错了。”   纪晗的手臂挂在丁冉身上,她想紧紧地抱他,却在深深浅浅的冲撞里一次次地滑下来。   “丁什么?”她细细的手腕,被丁冉一手握住了一双。   她嗓子哑着,大口大口地喘气,被唾沫呛到,“丁冉……你不欺负我……会死啊……”   “不只我……你也会……”   丁冉承认今天有点儿兽性了,可是,他不想停,一点儿都不想。   就这么纠缠下去,哪怕地狱天堂,魂飞魄散,哪怕一瞬一生,不死不休。   这一夜,至此才开始淋漓。   做着,也爱着。    30、(三十)气球 ...   台灯泛黄的光线只能照亮多半张床。   丁冉靠在床头,嘴里叼着支烟,像抱布娃娃一样把纪晗搂在怀里揉着,“不能让你走,走了档次就掉下来了。”   “嗯?”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似睡非睡,似懂非懂。   “你不是在L县招待所跟我说,得‘一块儿起床’么。”他没去深究纪晗当时说出这话的上下文,只是随便拿来当了留下她的又一个借口。   纪晗半睁开眼睛看他,正巧他吐出一口烟,整张脸被烟雾蒙住了。   他见她裹在自己的格子睡衣里,柔和的光映在她肩颈上,染上些许乳酪的颜色和质感,一时兴起,把鼻子凑到她锁骨间去蹭。那儿隐隐传来的清香跟自己身上的一样,都是男士沐浴露清清凉凉的味道。   她扭扭身子,推他。   “以后……我轻点儿。”丁冉拿夹着烟的手揉了揉她半干的头发,啃着她的锁骨说。   “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不能信。”纪晗嘟囔着,好像梦里的呓语。她动了动,歪头躺回身边的枕头。   丁冉笑,不跟她争辩。   以前,他觉得自己不会那么不温柔,可是一想到“以后”,他就不可抑制地笑,笑到忘了再去琢磨温不温柔这件事儿。以后,就这样每天抱着她,等着天亮,等着睁开眼就看见她,看见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早晨。   “我给你讲个故事,讲个淫|乱的、救赎的故事。”丁冉想起,红罗帐暖,风月无边,十一面观音化作女体降伏作恶的毗那夜迦,从此世世相守,永不轮回投胎。   或者,真的有那么一个怀抱可以称之为彼岸。   又或者,真的没有什么完美无瑕,有的就只是怦然心动。   他掐了烟,发觉纪晗已经睡了,呼吸很沉、很稳。   丁冉轻轻贴过去,把人安全地放在怀里,慢慢揽紧,随手拨开她额前的头发,安静又专心地看她。   这一夜,他在纪晗身边安眠,心里却总有一隅不肯入睡,他不自觉地想要把手臂再收紧一点儿。      丁冉早早就醒了,天还没大亮。   他躺在床上听纪晗浅浅的鼻息,偏着头看枕边的那张脸——你睡着和醒着,哪个更倔,哪个更傻,哪个更乖?   他心里暖暖的,稳稳的,欣喜中还掺杂了一丝得意,一丝紧张。他拿手指卷住她一绺头发绕来绕去,急切地想要知道她醒来的那一刻会是怎样的表情,喜悦,茫然,害羞,抑或是后悔?      纪晗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丁冉的视线。   “醒了?”他嘴角翘着,笑得邪邪的,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仍是玩着她的头发。   他轻轻动了一下,纪晗借机收回了在他小腿间夹住的脚。   “怎么你老睡不醒?”他拧拧她鼻尖说:“一直都是我卖的力气。”   纪晗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了缩,视线往下,看着蓝灰条纹的被套。   他去找她的手,捏在掌心握着,轻轻揉了一会儿,“得起了,我下午两点的飞机,走之前还得去趟我爸妈那儿,等下先送你回去。”   他看了眼表,犹豫着掀开了被子。   丁冉下了床,一并带走了些温度。纪晗趴在枕头上,侧头看着身旁空空的位置,床单上还留着他起床后略微塌陷的痕迹,她就那么盯着,等着那片凹陷慢慢鼓起来。   其实,她早就醒了,甚至早过丁冉。她就静静地窝在他怀里一直没动,胡乱地想着,如果自己是只妖精该多好,变出很多很多钱,然后再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经过这一夜,好像又多了些平白无奇的眷恋,多了些血脉相连的关系,似乎很好,又似乎很糟,分开以后,不知道会不会疼,会不会不舍得忘掉。      纪晗从卫生间里出来,丁冉正站在窗口抽烟,屋里响着音乐,一个沧桑低沉的男声半唱半念着一首歌,如同游吟诗人一般。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侧。   窗外,雪已经停了,天还没太晴。云很多,夹着些雾气,太阳远远望去像是个淡金色的圆点儿。   丁冉关了窗户,手臂揽在纪晗腰上,轻轻摩挲,“来不及陪你吃饭了。”他听见纪晗的肚子咕咕叫,自己胃里也是空空的。   “不用了,我回去吃。”她笑笑,又问:“现在走么?”   丁冉张了张嘴,舌尖抵在牙关上开不了口。尽管他什么都不信了,可他还是想再试一次,试着给她一个尽可能长的永远。      纪晗的眼光追着丁冉到了客厅,他的大衣搭在椅背上,桌上放着钱包,旁边是一张卡——在她洗漱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给你。”   纪晗不动,盯着丁冉手里的卡。   “密码是XXXXXX,余额得去银行查,三几十万应该有了。”   她还是不动。   丁冉靠近了半步,握住她素净的手,把卡搁在她手心里。   纪晗微微曲着的手指有些僵了。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这么轻易碰到一个二话不说就给你一张卡的男人,更何况你跟这个男人的交情就只是睡过一宿。   “我没别的意思,”丁冉知道,通常情况下,她的沉默都不代表妥协。他握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指合拢,让她攥紧他递过去的卡,“当是我下聘,定下你了,行么?”   他的动作才刚一停,纪晗就把手从他手里缩了回去。   “我没你的身份证,”他声音低沉,听起来甚至像是含着些许请求,“需要多少,等回来我带你去银行办,用你的名字开个户。”   纪晗望向丁冉,莫名地期待他向自己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他就只是凝神细看她,什么都不问。   “这不是小数目,你都不问问我要拿你的钱干嘛?”   丁冉的嘴角嘲弄地挑了挑,这久已未见的表情随着他开口就转瞬即逝,“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了,我现在不干涉,以后一样不会。”他把话说得温柔又体贴,好像情人之间表达信任、互立规矩的口吻。   纪晗想起上一次他也是这样把冷笑含在唇边,似露非露,他问她是要给周志飞当老婆,还是小老婆;他说,欲望贴个金,说出去也能叫爱情,叫梦想。   她看回手里的卡,平平淡淡地笑了一下,很辜负人的样子。他不在乎她千疮百孔的生活是真是假,他也不感兴趣她要用他的钱补哪里的窟窿。   “不是你想的那样……”丁冉还想解释些什么,却如同鲠在喉。不是任何决定都有解释和说明的余地,他虽然心甘情愿地把钱交给她,可总还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不仅仅是这样的。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钱。   每一次他都这么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明明知道她想什么,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纪晗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有多失望,她心里像是突然多了道裂缝,能听见风声不绝。   所谓“爱情”,也无非就是各取所需。      纪晗把那张卡悄悄留在了卧室的枕头上,没有利益纠葛,伤疤也会单纯一点儿。她跟在丁冉身后,和他一起出了房门。   门被撞上,“咔嗒”一声,连同已经发生的和来不及发生的,一起被锁进了他的公寓。   楼道里扑面而来的黑暗因为声控灯的照明很快就散了,丁冉的背影鲜明地呈现在昏暗里。   进了电梯,没有人说话,狭小的空间安静得诡异。   丁冉握住她的手,直到上了车,仍是不舍得松开。      “其实,应该多陪陪你的。”他把车停在路边,侧着头看着仍然不说话的纪晗,突然就有了种怎么都看不够的感觉。他把她的手拉过来,用自己的两只手掌包住,握在中间,又觉得不满足,托着她的背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纪晗抿了抿嘴,像是有话要说。   “不想让我走?”他把下巴抵在她肩膀上,用力吸一口她的气息,恋恋不舍地磨蹭了一会儿。   “我要是说……下礼拜再走,下礼拜三,你会留下来吗?”纪晗问。   “为什么下礼拜三,嗯?”丁冉的嘴唇碰了碰她的脸颊,又慢慢吻过她鼻尖,吻到唇角。   纪晗用她最大的力气抱紧了丁冉,像是抱着自己最后的希望。   她想跟他撒娇,跟他说,你守着我好不好?你告诉我,你在,你爱,你永远也不离开。   “我到了就给你电话,每天都打,嗯?”   纪晗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丁冉,她想听的话,他从来都不说。   “我争取尽快来。我保证。”丁冉望着她眼角凝成的泪珠,温柔地把它们一一吮走。   “你不怕回来就见不着我了?”   “你舍得让我见不着?”他不再说话,重新把她抱紧,把那个未完成的吻延续下去。   好一个悲伤的吻,丁冉并未如如预期般地轻易放开她。   反而是纪晗轻轻推开了他,说:“要来不及了。”她抬起头,着着他,从眉毛看到眼睛,从眼睛看到鼻子,从鼻子看到嘴角;她认真记着,包括他凝视她的角度,包括他五官投下的阴影,她怕时间过去了,会想不起这张脸来。   “一路平安。”纪晗推开车门,冷风刮进来,打在脸上是刺刺的疼,刚要下车,书包带却被丁冉拉住,轻易没能扯开。   他突然问:“为什么礼拜三?”   “礼拜三……”她对他笑,觉得他那双眼睛好亮。要不,就再任性一点儿,不理会他怎么看她,不理会他把她当谁,不理会家里,不理会周志飞……极乐和悲戚就在一念之间。   “礼拜三怎么了?”   “没怎么,腊八,我生日。”   “生日?”丁冉冲下车门,往路边张望着,狂奔着去追一个拿了满把氢气球的小贩。   他兴冲冲地牵回一只红色的心形气球,把那根线交到她手里,他看着她,摸摸她的脸,喘着粗气,一直笑。   纪晗说:“我走了。”   看着她牵着气球走进小区的背影,丁冉愣了愣,他突然很想追过去把她抱住,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对着她的背影喊:“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纪晗回过头,那声音在腊月的风里听起来那么远。她对他挥了挥手,转身拐进了小区。   丁冉没看清楚,她是不是对他笑了,也不知道她挥动的手是说再见,还是说不用。   有那么一瞬,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在他的注视中消失在冰天雪地里,像是再也不回来似的,那一幕隐隐带着一种“全剧终”的气息。      才没走多远,纪晗的步子就慢下来,她想再回去看一眼,停了几秒之后还是选择了继续往前。   这个时候,电话响起来。   丁冉在那头说:“乖乖的,等我电话,等我回来。”   “来不及了。”纪晗说。   “要不我拔了你那棵草!听见没有?!”   “那棵草……”她突然就难过的不能自已,是想要哭的那种难过。   “回去吃点儿东西,别胡思乱想,听话。”   “嗯。”   “我挂了,真的来不及了。”      纪曦把纪晗迎进屋,看着妹妹略微泛红的眼圈问她怎么了。   纪晗说,风刮的,冷。   她接过妹妹的书包,盯着那只高高飘起的心形气球。   “公司福利。”纪晗笑笑。   哄着安然的汪雁兮放下手里的图片教具问小女儿:“饿不饿?这班怎么加了一宿啊,是先吃饭,还是洗个澡歇着?” “妈,你别忙了。” 纪晗拿着气球进了自己的屋子,靠在窗台上,看外面灰白色的天空。   伴着隆隆的引擎声响,天的那端,依稀有飞机驶过,她打开窗子,仰着脖子呆呆地看得入神。   原本,一切都按部就班,就在昨夜她梦见了一场爱情之后,自己心开始不想按计划行事了。她把胳膊撑在窗台上,眼泪砸中窗框上的尘土,砸得心里闷闷的疼。   “看什么呢?”汪雁兮端着一碗蛋炒饭进来。   “哦,飞机,咱家这儿不常看见飞机。”纪晗抽了抽鼻子。   “那还用开窗户看?再冻感冒了!”汪雁兮把碗放在桌上,过来关窗户。她摸摸女儿冷冰冰的手掌,把那只气球拿过来说:“放下吧,然然也不玩儿这个,没人跟你抢。”   她把气球系在纪晗床头,催她赶紧饭吃,洗澡睡觉。   纪晗举着筷子,忽然想起在地铁站看过的音乐剧海报,那只红色的气球,还有那句“恋人的誓言到不了上帝的耳边。”   靳晓川离开以后,她碰到丁冉,那丁冉离开以后,她又该怎么办?   所谓“爱情”,也无非就是忽隐忽现,转瞬成空。   纪晗走到床边,把气球解下来,重新回到窗口,打开窗子,松手。   它慢慢飞高了,飞远了,特别好看。    31、(三十一)选择 ...   “喂……”电话铃响了很久,纪晗的声音终于传过来。   “在哪儿呢?”丁冉靠在枕头上,语音轻柔。   “床上。”   她大概是被这通电话吵醒的,能听出一点儿鼻音。丁冉认栽的骂了一句,带着笑意,“我以为你起了,特地耗到这时候。”   “你那儿都三更半夜了吧,不累?快睡吧。”   “我怕你生气,”才半天不见,他说起话来都变得拘谨慎重了,“没能陪你,对不起。”   “要是忙就别再打电话了,”纪晗顾左右而言他,“启华那几个C字头的,人人都有助理,只有丁总事事亲力亲为。”   丁冉在那头笑,学着她在Y省写MoU时的腔调说:“丁总老骥伏枥,我一定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   整整一个周末的煎熬,好像血肉都在蒸腾。周一上班的时候,尽管情绪仍然低位运行,但表面上纪晗已然不动声色了。   她敲开彭雨的门,轻轻地把辞职信递到她桌上,“彭姐,我想辞职。”   “为什么要走?”彭雨一愣,抬手势示意纪晗坐下,想用敏锐的嗅觉捕捉到她突然离开启华的真正动机。   “工作压力很大,经常加班,出差太多。”   “出差的时候,你没抱怨过啊。”   “在其位谋其政。”纪晗应付着她刺探式的询问。   “赵姐知道吗?我现在只是代理。”   “我还没通知她,她预产期快到了。我之后亲自跟赵姐联系。”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纪晗的离开对于彭雨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再过些时日等她羽翼渐丰,又有赵哲和丁冉撑腰,自己要出头恐怕难上加难。饶是如此,她还是没有忘记假意地挽留一下:“换了别人,想在这时候撂挑子,我一定不批。眼看春节过后,太阳能的项目就该开始了,去年的收购你已经跟了两个,算是有经验的了……”   纪晗不接话,默默地等着她给自己一个干脆的答复。   “但如果你因为私人原因势必要离开的话,我也不好勉强。”彭雨继续说下去,把话题转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什么时候交接?”   “随时。”   “好,如果你确实考虑清楚了,我就不再做思想工作了,我立刻通知人事部。”彭雨拿起电话,心下暗喜,万一纪晗拖到赵哲产后复工,事情反而难办。      回到办公室,邢海燕瞪着纪晗一通猛看。   “怎么了?”   “找找有没有小红花。”燕子皮皮地一笑,很没正形地把她的转椅拉过来,撩撩她发梢,拽拽她衣领,搜索无果后,露出一派无辜的眼神问:“这就开败了?”   纪晗推她脑袋,借力使力地让椅子滑回原位。      直到午饭的时候,她才正式通知邢海燕,我辞职了。   燕子没当回事儿,抬起头,跟纪晗对看,“吃饱了之后都特别容易厌世。”   “彭雨批了,报人事部了。”   邢海燕专心对付的那块排骨“啪嗒”一声落回餐盘,“什么事儿想不开?就算干得不顺心也不用辞职啊?再忍个二十多年不就退休了?”   “二十年?”纪晗笑得颓然,“那都又是一条好汉了。”   “小猫儿让你辞的?”邢海燕突然醒悟过来。   “是我要嫁人。”   “丁冉?”   这名字一被喊出来,对坐的人两相凝望,都知道不太可能。邢海燕比纪晗更尴尬,挠挠头,无奈于自己的莽撞。   “周医生礼拜三回来,辞职是我早就答应他的。”   纪晗慎重的口气让邢海燕觉出了事态的严重,“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实干兴邦,空谈误国。”纪晗扒拉着盘子里的饭菜说。   “没到这份儿上呢!然然才多大?你这一辈子还长,慢慢熬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熬出头了。”   “我想过跟靳晓川一块儿熬,结果熬着熬着,把他熬走了。”等加薪,等升职,过个三年、五年,跳个槽,做个主管,熬得到当然好,熬不到呢?这世道有多不公平,多不合理,有人能从中得利,自然有人任人鱼肉。没钱、没权、没背景,跟被加薪,被升职比起来,纪晗总觉得自己离被骂,被甩,被排挤更近些。“我嫁了,也不妨碍我慢慢熬着。”   “没别的办法了?就不能想个万全之策?”   “不给自己留后路了。”长久的纠缠多可怕,更好的办法就是隔着距离,爱恨交织地甩脱自己的奢望。   “可是……可是,”邢海燕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忙着开导她,启发她,“周志飞跟丁冉,你不是没的选。”   “要是死路一条倒好了。”   “谈恋爱就像坐车,这趟不行还有下趟。”   “周医生,可能是我的末班车了。”她跟周志飞不是在谈恋爱,再碰到第二个他的几率比中彩票还低。   “纪晗,都是钱,老周能给,丁冉一样能给,拿老周的跟拿丁冉的有什么分别?”   “我要是随便什么男人的钱都肯拿,轮不到周志飞,也轮不到丁冉。”   “那要是没有老周呢?”邢海燕不死心地追问。   纪晗沉默了。   以前,她以为碰见喜欢的人是命里注定,就像母亲碰见父亲,姐姐碰见姐夫,就那么一个人,一爱就是一辈子。可这一路长大,她渐渐知道,情之一字,从仓颉造出来那天起就是光怪陆离。   如果,她真的爱到可以帮丁冉成全他跟别人的爱情,或许她会放弃周志飞吧。   如果,他给的钱,不是因为自己帮他成全了他跟别人的爱情,可能她也会放弃周志飞吧。   “乐观点儿,跟小猫儿试试。”邢海燕拍拍纪晗放在桌上的手,鼓励着。   “不是什么事儿都能靠乐观解决的。”不管靳晓川还是丁冉,他们因为并不那么正确的原因喜欢上了她,来来去去的,无非是一场误会,“燕子,你还记得那两瓶醋吧?”   “靳晓川给你的那两瓶?”   “嗯,”纪晗低着头,拿筷子戳盘子里的米饭,“我就是那种人,就算不信他交了新女朋友,我一样会吃醋。何况是丁冉,我明明清楚,他跟我之间形式和内容不可能兼得。”   邢海燕仍是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她不懂纪晗的爱情逻辑,为什么她不肯勇敢一点儿,真诚一点儿;为什么对待感情她只会走那一条路——我爱你,如果你先爱上我的话。   “我是怕你选错了后悔,一辈子的事儿!”   “只要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悔就行了,挺公平的。”   “你对老周没感觉,往后的日子过得能高兴么?”   “至少,他不会让我难过。两害择其轻,两利权其重吧。”   纪晗认真地问过自己,你究竟是怕丁冉有一天逃之夭夭,还是怕他看着你的眼睛里有别人的影子?你是介意他现在不够爱,还是在乎他将来不会娶?她没有答案,就只是知道,比起罗密欧、朱丽叶,梁山泊、祝英台,你跟丁冉赢不过他们,更何况,他们都被爱情打败了。   这两三年间她经历了三个男人,不想分手的分手了,不想苟|合的苟|合了。她还没弄清楚哪个爱她更深,哪个对她更好,就迫不及待地选了唯一一个自己还没来得及爱上的。   人间的故事就是这么可笑。   “纪晗,晚点儿再辞职,好不好?”   她摇头,“0X1216说过,‘纪老师就是那种人——要么不做,做就做绝’。”   予取予求,不如求之不得。   她要对丁冉说个“不”字,给他留下足够的线索,绵长的情绪,让所谓的爱情在留白的永恒里延续。   邢海燕凝视纪晗半晌,“你还笑得出来?”   “恨人有笑人无。”   “你一点儿都不难过?”   难过,可是没必要因为放弃就去夸大那种不舍,也没必要因为离开就去放大那些美好。   只要熬过今天,明天就不会那么辛苦,后天就会再好点儿。   她不会因为男女私情就要死要活,纪晗相信,丁冉也不会。      妹妹的变化,纪曦轻易地察觉到了。   这几天,纪晗在饭桌上总是沉默着,她说不出来以前的那些笑话了。   晚饭过后,她追到纪晗屋里给她削苹果,切好几牙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待了一会儿,又端了茶杯过来。   “姐,你有话跟我说?”   “你跟周医生……?”   “已经定了。”   “你真想嫁他?”   “嗯。”   “会不会太急了?你们才认识半年。”   “可能是我觉得孤单了吧,嫁了才能好”   纪晗啃着苹果,想起从丁冉床上爬起来听见的那首歌,   Ah baby, let's get married.   We've been alone too long. Let's be alone together.   那个Cohen吟唱的奇迹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   “姐,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嫁给姐夫了吧?”   “嫁了。妈二十七的时候,好像都怀上我了。”纪曦边说,边帮妹妹往茶杯里续上滚水。   看着茶叶在尺寸天地里滚烫煎熬、辗转腾挪,纪晗跟自己说,别学它们,别被困住,如果这次不离开,你就出不去了,永远也出不去了。其实,丁冉好像也没伤你什么,就是让你学会了孤单;其实,你也没那么爱他,就是和他在一起不觉得寂寞。和谁缠绵不是缠绵,就看着那个你能看得懂的人吧,安安静静地听他一个人呼吸,听到斗转星移,听到人世苍白。      晚上的“迁三”没有了正午的日光透进高及屋檐的落地窗,显得光线幽暗暧昧。   纪晗看见店门口立着的牌子,不大的一块,是停业的通知。   这间咖啡馆像是专门为了她跟周志飞存在的,在她想要说“我愿意”的时候,帮她划上了一个并不意外却略显仓促的句号。   店里的生意依旧冷清,三三两两的客人散落在屋子的角落,全都满腹心事,愁眉不展。只有她不远处的那桌是对情侣,男孩拿指尖擦去女友嘴角沾着的奶油,看着甜笑的姑娘满眼温柔。   纪晗仍是坐在固定的位置,仍是点了常点的咖啡。   她望着窗外的车流和人影,像每次一样等着周志飞推开店门。   昨天,接了丁冉的电话,说周三会有惊喜。她下午收到快递,是巧克力和熬粥的五谷杂粮。丁冉在MSN上留言,花就免了,你不好意思举着它走出C座,我肯定。   今天早上,母亲跟她说,晚上腌腊八蒜,妈给你熬腊八粥,下班早点儿回来,家里人等着你切蛋糕。她点头答应,说如果周医生有时间,我把他带回来。   纪晗的眼睛追着路上的车来人往,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看见的那个人。   徐靖远似乎说过,丁冉偶尔会来这儿吃牛角面包,继而,她好像又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在咖啡香里四溢。她完全不懂咖啡豆的优劣,既然丁冉说好,那想必就是好了。喝掉最后一口凉了的咖啡,那香味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苦涩。   她抬起头,惊觉桌上多了个扎着蝴蝶结的小盒子,周志飞站在对面,专心地看她,看了很久。   纪晗仍是冲他笑,等他坐下来之后,低低地叫了声“志飞”。      谁劝都没有用了,纪晗选择了速战速决。   她知会了母亲,没讲一句道理,没给一句解释。   汪雁兮觉得女儿的决定太过草率,“腊八那天才领来见了一面,怎么就说要结婚呐?”   纪晗垂着头,纹丝不动。   “姑娘,半路夫妻,不一定合得来的。”   “妈,你答应我吧。”   汪雁兮又说:“老话都讲正月不娶,腊月不嫁,你急什么?”   “咱家还信这个?”纪晗嗤笑了一声,“那说的是不利儿孙,我跟周医生没打算要孩子。”   汪雁兮眼皮跳了一下,“纪晗,你姐是不顺,一个人带着然然难为她了。你们俩,她是手心里的肉,你也不是手背上的皮……妈岁数大了,可是没糊涂。”她停了一下,又继续问:“妈没想错吧?”   “大概没错吧。”   “嫌我偏疼你姐了?”   沉吟了好久,纪晗没敢与汪雁兮对视,“我们不准备办婚礼,妈你不用操心,我春节之前搬过去就完了。”   “你知道我说什么呢!”   她匆匆看了一眼母亲。   “你妈我一辈子要强,从来没想过卖闺女。”汪雁兮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茶杯,手微微地抖着,“我不能为了你姐把你搭进去。”   “是我自己想嫁的。”纪晗缓缓说道。   汪雁兮抿着嘴,重重摇头,“你真当结婚就是家里多一个人?”   “我知道不是。”只有这儿才是自己的家,就算黑灯瞎火也能行动自如,摸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自己还得让妈伺候呢,你拿什么伺候别人?”汪雁兮把女儿搂过来,拍着她的背说:“撑过去……撑过去就好了。你才工作了几年,才多大?你那么聪明,该知道自己还有多半辈子呢。”   要那么聪明又有什么用?念了那么多的书,上了那么多年学,给自己定下那么多条条框框,结果还不是要费更多的力气去破坏那些立下的规矩?再多的真知灼见,经天纬地,你希望的自己和实际的自己,始终不是同一个人。   “妈,你让我嫁了吧。”   “你当围城这游戏是好玩儿的?你想进就进,说出就出?人心都是贪的,妈知道你不甘心。”   “妈,”没有什么甘不甘的,她决心要嫁,神佛也挡不住,“证……我们领完了。”   这话里是带了决绝的,汪雁兮被吓到,推开怀里的女儿,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纪晗又低下头,用无声逼迫着母亲,什么都不答。   “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了,陪着你一块儿疯?!”   “我不是疯。”   “不是疯?你那天就是给他加班去了?!”   那天?   那天,她在丁冉怀里做了个噩梦:梦里一只怪物,饕餮似的张着大嘴追在她后边,怎么跑都甩不开,惊出一身虚汗。在她害怕、哭闹的时候,不知是谁捏住了她脖子后边的一块死皮,轻而易举地把她护在怀里。她把冰凉的额头贴在那个人的胸口,不停地蹭着……可是,那梦里灰蒙蒙的,除了那张血盆大口,连点儿颜色都没有,她看不清梦里追着她的是谁,抱着她的又是谁。   “不是,”纪晗看了眼沙发上的母亲,笑得苦涩,“我那天跟别人在一块儿。”   那天惊醒以后,她睁开眼睛看到丁冉。他值得她开心,值得她难过,她得到那个吻会笑,他转身以后她会哭;他值得她吃苦受累,值得她在G镇一个人惶惑不安地苦等,可是终究,她还是没信心,她怕他不值得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扔进去。   汪雁兮的表情由愕然转为了呆滞,纪晗轻轻把头埋进她怀里,“妈,有些话,你别跟我姐说。”   老人瞬间便不能言语了,她闭上眼睛,从新把小女儿抱在胸前,揉着她的背。一旦纪曦知道了内情,这场婚姻最大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可是身为母亲,她怎么会不担心,女儿婚后在夫家要怎么抬起头,挺起腰?老婆,后妈,儿媳妇,也不知道孩子好不好收服,公公好不好相处,她还要……还要忍耐在男人欲望里……   “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傻到这份儿上……”汪雁兮的胸口是酸涩,无奈,疼惜,不舍。   “妈,我在放身份证、户口本的抽屉里放了张存单,拿你的名开的。”她怕纪曦去挖她最不想见到的黑色真相,这是唯一的办法。   “腊八儿,你爸要是知道,我这么就给你嫁出去了,到了下边儿,我没法跟他交待。”   “纪教授是书生,好糊弄。汪老板,你就答应我,让我嫁了吧。”   “证都领了,你还让我说什么答不答应的?”   “周医生……他不会欺负我。”   “妈是替你不值。”汪雁兮叹了口气,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纪晗趴在母亲怀里一遍一遍地说:“我挺知足的,幸亏还有他。”如果,把自己的遗憾、不舍和安然以后的生活揉在一起,平摊下来,每一天就仍然还是那样不好不坏的日子——就像自己还没认识丁冉的时候一样,每一天,撑不死也饿不死,永远也看不到改变。   “你跟你姐小时候,我老是盼着你们长大,可你们一个一个的都长大了,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汪雁兮抬起手背蹭了蹭眼角,“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去。”   “我又不是嫁出去了就不着家了。”   “知道,知道,反正妈也没什么事儿。”汪雁兮扶着女儿的肩慢慢站起来,要往厨房去。   纪晗望着母亲,她衣服下摆上有几条在沙发上久坐之后留下的横褶,和后背的平整格格不入。其实,她头上的白发还不多,脊背也算挺直,衣服更是烫得一丝不苟,但那已经是老人的背影了,完全看不到生气。   “妈,唱一段吧,好久没听你唱过了。”   汪雁兮并不擅长老生戏,可邓伯道“此时间顾不得父子恩爱,眼见得亲骨肉两下分开……”的唱词一出口,余韵里满满的都是浪漫主义道德神话在现世里无力成真的凄凉。(注5)   纪晗从背后搂住母亲,伸手去握她攥紧的拳头,努力地把自己的手指挤进她的指缝,十指交叉地握住她的手。   汪雁兮盯着厨房门笑了一下,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32、(三十二)破戒 ...   回到美茵河边的那座城市,一切恍然如昨。   过去的旧居在丁冉眼前不期而至,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扇窗里有他最美的时光,他站在远处甚至还能看见窗口里人影徘徊。   走回河边,开始下雪,就跟姚蘅离开的那天一模一样。   他在小酒馆里点了一杯啤酒,盯着河边的小路,坐在角落里独酌。   还是旧地,人却不见了。   这些年间,他总是一个人在希望,绝望,希望,绝望里循环,就算时间都拿他无可奈何。   是不是这就是他们相遇的意义,他跟姚蘅的关系最终就落在“绝望”两个字上?   关于天时地利的迷信又一次破灭了。   丁冉举起杯,敬自己的一厢情愿,敬自己的一败涂地,敬那场在他心里下了十三年的雪。   两个人在一起,大约不是光捧着一颗心就行的。得失,去留,自有归属。   天下之理,戒,然后能慧。      桌上是一杯凉透了的茶,一个刚要开始烂的梨,一只磨得掉了漆的手机。   铃声响过,丁冉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耳语一样,“睡了么?”   “没。”纪晗鼻子发酸,只说出一个字。   “我周末抽时间回去看看你好不好?春节了。”   “别回来,也别打电话了。”   “不想我?”   “咱们试试,看看你能不能离得开我。”纪晗趟在床上,声息有点儿哑,细细的埋在喉咙里。   “不试。”   她叹口气,把话题跳到别处,“北京又下雪了。”   “这儿也下了,昨天就开始下,现在还没停。”丁冉的车子停在路边,他放下车窗,安静地抽烟。细碎的雪花飞进来,扑在他脸上、头发上、肩膀上。   “冷不冷?”丁冉问。   “还好。”虽然冷,可他终究不是那个站在自己面前就能暖了天地的男人。他是一道光,足够明亮,却不足温暖。   丁冉下了车,把半根烟扔在雪地里,举高手机问纪晗:“听见了么,教堂在敲钟。”   “嗯。”   “下次,带你一起过来吧。”他怔怔地愣了一会儿,细雪就落了满肩。   纪晗不说话,闭上眼睛,不知道在他将来的回忆里,自己是怎么被记起的,他会不会说,纪晗,你欠了我一辈子的河畔暮雪,教堂晚钟?   “我想抱抱你,特别想。”好像只有看见她,他心里的那场雪才会慢慢停下来,把她好好的包裹在怀里,他能觉得温暖,“我回去陪你几天,好不好?”   “春节的时候,我要搬家……没时间陪你了。”多可惜,你我之间总有别人来来往往。   “连见一面,接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搬上搬下,跑来跑去,谁还老拿着手机。”   丁冉也叹了口气,从嘴里飘出的白气在冰天雪地里慢慢遁形,消失不见。   他回到车里,感到明显的失落,积在睫毛上的雪花,仿佛刚刚哭过还没擦掉的眼泪。   雪越下越大,丁冉看着周围的房屋、树木、行人,连同他自己,像极了玻璃球里的童话,美好又虚无。      纪晗在启华一直留到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她和彭雨签罢交接书,在下班后给动力财务部的同事群发了一封告别邮件,只有寥寥数语,无非是感谢大家,今后顺利云云,连保持联络都没有提到。   在别人还来不及讨论她离开的原因时,纪晗静悄悄地离职了。   邢海燕哭得不舍又委屈,虽然知道纪晗相亲、嫁人、赚钱的想法已经时日不短了,可在电光火石之间,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个的结果。   “真的不再考虑丁冉了?”   “不了,丁总甩个把姑娘是常事儿,等他有朝一日想明白了,我要是拿了他的钱……是还,还是留?”   “你确定自己不是一时冲动,不是赌气?”   她摇头,有冲动,也有赌气,但仅仅是一小部分。   “跟小猫儿摊牌了?”   纪晗又摇头。   “他要是不肯罢休怎么办?”   “他只有肯对别人罢休,才肯对我不罢休。”   “所以……?”   “他不会。”   邢海燕拒绝了纪晗的邀请,那样的喜宴她见不得,保证哭得比现在还要丢人。她偷偷把红包塞进了纪晗的书包,说在启华,我和别人不一样,以后咱们别断了联系。   纪晗说,我知道,一定。      晨曦里,浅浅的日光落在这片老旧的小区里。没什么亮度的光线,被窗外的大风吹得晃荡,像是始终照不进窗子一样。   昨天下班回来,纪晗收拾了半宿的书,新新旧旧,一本一本排了队放进纸箱,准备运去周志飞家。早上,她不肯起来,赖在被子里,闻着满屋的书香,望着柜子上挂的那件织锦缎旗袍出神。   这件衣服是周志飞的意思,他特地带着纪晗找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设计师朋友订制的,沙漏型,宝蓝色带暗花,刚刚过膝的长度。周志飞说,应该选红色,可是他的小新娘坚持再三,他只得作罢。原本,周医生还想让纪晗提前去自己的住处看看,用不用添些家具或电器,纪晗推拒了。至于其他,大都是按照他们当初的约定,尽量从简,除了戒指。   尽管,周志飞用他的方式给了她足够的信任和尊重,尽可能的不使两个人的关系因为交易看起来可轻可鄙,或是因为少了爱情而可叹可怜,但看着房间越来越空,行囊越来越满,纪晗心里的紧张和恐惧仍是有增无减。      厨房里,火上熬着热腾腾的小米粥,白花花升腾的热气里映出汪雁兮发呆的脸。   这个早上沉默成了主题,谁都无话可说,只听见安然在屋里跑来跑去,偶尔伴着他“咯咯”地笑声。   纪曦站在妹妹门口,停住步子,轻轻敲了敲她的小隔断。什么时候,她们姐妹间变得这么客气了?   纪晗靠墙躺着,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被子下面,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望着姐姐。   “缺氧。”纪曦说。   纪晗弯弯眼睛冲她笑。   “不早了,起来吧,洗个澡,吃东西。”      纪曦帮妹妹把头发擦干,说:“姐待会儿帮你化妆吧,老不化了,手都生了。”   “好啊。”纪晗答应着。   “姐也没什么好给你的,给你和志飞编了两根红绳,绕三圈,情定三生。”据说三生石畔的红藤五百年才能长出一条,藤蔓缠上爱人彼此的手腕,绕上三圈,足足要等一千五百年。   纪晗看着姐姐把红绳搭在自己细瘦的腕子上,一圈,两圈,三圈,就在绳结要穿过绳套的那一刻,她猛地把手撤了回来,两只手团在一处,用力绞着。   纪曦盯着妹妹,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就只剩下掩饰不住的苍白。   她就这么一个妹妹,跟她相处了二十七年,她怎么会不知道,纪晗说要嫁,脱口而出的只是勇气,除了为了她和她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一条路走到黑,伸手不见五指的。   纪晗飞快地转身,跑去厨房盛粥,把温热的瓷碗捧在手里。   “腊八儿,跟姐说,你是不是还想着晓川呢?”纪曦扳过妹妹的肩。   “没有。”是她太执拗,能当别人的猎物,当不了别人的玩具,可就算如此,她也不要跟周志飞守着一个永恒,不朽千年,“姐,你知道吗,同样的事儿,只有男的做出来叫痴情。”   “你读了那么些圣贤书,要的也是两个人在一起,关系能坦坦荡荡吧?”   “坦荡的不是关系,”纪晗拍了拍胸口,“在这儿。”过完这个年,启华的同事们一定会揣测她辞职的原因,他们在自己名字后边加上的那些词怕是且擦不干净呢。纪晗笑了,不擦就不擦吧,也真被他们说中了,只不过她是跟了别人。   “纪晗——”   “姐,”纪曦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被妹妹打断了,“爸不是也说过,‘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腊八儿……”汪雁兮站在门口看着两个女儿,她跟纪晗说:“你没懂你爸说的顺其自然是什么。他说的……是尽力以后的随遇而安。”      到了下午,风越刮越大,掉光了叶子的树杈在风里磕磕绊绊地抖着。平日里满街的人声、车声忽然静了,眼睛里除了空旷的街道就只剩下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   “姐,把我化好看点儿。”   就算一切再潦草、再将就,今晚终究是她的喜宴。   “好。”   纪曦捧着妹妹的脸,她苍白得厉害,自己下手也就不自觉的重了些。   完妆的时候,纪晗完全不是平日里的样子,裹在宝蓝色的旗袍里,艳得好像带了煞气一样。      小小的宴会厅里只开了两桌酒席,除了周家人还有几个周志飞的同事、朋友。   施了粉黛的纪晗明艳照人,灼人的美好。周志飞看在眼里,竟是突然觉得非她不可。他希望她别后悔,别离开,希望她这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一直住在他家里,睡在他床上,照顾他亲人,不再有任何改变。   周志飞的父亲实际年龄并不太大,只是在一场意外的急病后就迅速的苍老了。纪晗望着他一双枯瘦的手,露出温柔乖顺的笑容,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叫出那一声“爸”。   小姑周延萍把一个红包递到纪晗手里,“这是爸给你们的,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她看得出,年轻的嫂子并不是什么有心机的女人,她很努力地对每一个人笑,可是眼睛里却没能带上喜气。   周景瞻和他的小表妹没怎么理会纪晗,只叫了声“阿姨”就又去研究为什么安然会不同于一般的小朋友,为什么他不理人,为什么他不可以自己吃饭,为什么他会抓别人盘子里的甜点,为什么他在洗手间听到干手器的声音会怕到那种程度……      周志飞拉起纪晗的手,端着酒杯给客人们敬酒。   男方宾客一直听说周志飞的续弦年轻漂亮,院里都传他这次是贪恋美色、晚节不保。一见之下还真是让人跌破眼镜,一个个直说周主任眼光好,能拥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完美爱情。   纪晗低着头,不吭声。   周志飞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每一位亲友都异乎寻常的执着,雷同的祝福一遍一遍地说出来,像是重放的慢镜头。   纪晗手里捏着酒盅,怔怔地望向小宴会厅门口的那几束玫瑰,殷红的染了满眼。   如果,这时候丁冉推门进来,她会不会是那个落跑的新娘?他看着她糊着一脸颜色,打扮得像个礼物一样地去嫁人,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像记住别人那样记住她?   可是,这时候她的手在周志飞手里。丁冉是旧事了,被他被破坏了的生活状态该回复正常了。她该找回从前的重心、频率,平凡安稳的生活,一日一日的老去了。   可能有一天她还会在电视上、杂志上看见他……呵,那又能怎样呢,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句,“这个人,我认识”,她都不知道能和谁分享,母亲、姐姐、安然、丈夫、继子?就只是这么平淡的几个字,纪晗不知道可以说给谁听。      周志飞的酒敬到汪雁兮面前,他郑重地举杯道:“我敬您。”   下午,去接人的时候,老人背着女儿把一个薄薄的红色信封交到他手里。红包没有丝毫的重量,他知道,一定是署了汪雁兮名字的那张存单。   “我把闺女交给你了,好好待她,别欺负她。”   “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她?”   “她不听我话,不懂事儿,我只盼着你能明白她的苦处。”汪雁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了笑,又满上一杯转头对周延萍说:“纪晗还小,以后你多教她,多担待。”   “亲家母,您放心。”   汪雁兮感激地点点头。   纪晗和纪曦碰杯时,她们看着彼此。   纪晗叫了声,姐,就开始冲着她笑,一直笑,那表情怅然若失又乐天知命。   那一瞬,纪曦要哭了,纪晗也是,可是谁的眼泪都没落下来,就那么又在眼睛里慢慢地干了。      喜宴散了,那一团喜气也跟着散了。   周延萍顾念今晚是哥哥的洞房花烛,仍旧把父亲和周景瞻接回自己家里。   周志飞领着纪晗回去,她酒到杯干,喝了不少,晕晕沉沉靠在车座上,看着窗外。   一路上是除夕的爆竹和焰火。烟花升起来,周志飞看见她满是醉意的脸刹那间被映得透明。   他的小新娘在看什么?焰火的尽头,是灿烂,还是黑夜?      周志飞早就习惯了早晨醒来,枕边没人的生活。当最后一个保姆也被辞退后,父亲和儿子都被接到周延萍那里,这偌大的屋子前所未有的冷清。   他盯着卫生间的门,听着哗哗的水声,心惊于自己过了这么久这样的日子。   洗过澡,纪晗换了睡衣,抱着那件簇新的旗袍缓缓蹲下,把脸深深埋进去,用力闻着酒精的味道里混杂的烟味。   周志飞敲敲门,轻轻叫她,“纪晗?”   门开了,他看见他的小新娘抱着一团衣服蹲在洗衣机旁边,仰起脸呆呆地看着他,目光里是酒后的迷茫,仿佛一场大梦还没醒过来。   周志飞蹲下,把嘴里的烟交到手上。   纪晗的视线顺着他手里的烟、胳膊、慢慢攀上他的脸,看着他下巴上有些凌乱的胡茬,看着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蹲在自己面前说:“怎么了?”   “我第一次没在家过年。”她的醉眼朦胧里掺杂了些许无辜的恐惧。   “我给你家打过电话了,早就到了。”周志飞伸手在她脖颈处揉捏了两把,继而又揉揉她的头发,“不会喝酒,怎么不早说?”   “时间紧任务重,我之前练得还不够……”   周志飞一双乌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么快就后悔了?”   去民政局那天,周志飞没带任何证件,他把一个白金小圈套在纪晗的无名指上,给了她一个随时终止交易的权利。他说,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我既然说了,一定算数。   一切都和当初的约定没有出入,除了那一纸婚书。   纪晗终于还是破了她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只要能出得起价钱的,什么人我都嫁!我是要嫁!他娶,我嫁!   周志飞跪在地上,怀揣着温柔,犹犹豫豫地去抱她,整个人像失了重似的。   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他都忘了当初是怎么去爱的了。    33、(三十三)恍然 ...   纪晗说春节要搬家,丁冉就只在MSN上留言骚扰。他想给她一个惊喜,回来之前连电话都没打。   行李箱里放着一只精致的礼盒,高跟鞋,兔耳朵的头箍,黑色的束身衣上还带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尾巴。丁冉想着就笑了,眼角眉梢爱意荡漾,满是藏不住的甜。据说希腊神话里,兔子是爱神阿佛洛狄忒的宠物,他要把她也当成宠物,当他一个人的……兔女郎。   飞机上,丁冉揣测着纪晗见到自己之后是怎样的惊喜,打开礼物又是怎样的表情。他等着她能天遂人愿地穿上十厘米的高跟鞋走向他,屁股上的小尾巴一翘一翘的,该有多撩人。   他要跟她说:“春天来了,你丢了的春天,我给你补上。”      纪曦收拾着妹妹房间,刚巧听见手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她诧异于纪晗竟然把手机留在了娘家。   循着声音找过去,枕头下的手机早被调成了静音模式,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的名字是“丁总2”。   她犹豫着要不要接,电话被挂断了。   过了片刻,又有来电,依旧是那个丁总,只不过来电人变成了“丁总1”。   拿起手机,纪曦试着回拨,屏幕却在电量不足的提示音里彻底变成一团漆黑。      丁冉看看表,今天是节后第一天上班,这个时候纪晗恐怕还在地铁上,被挤得不成人形。他取了行李,顾不得回家,直接从机场打车去了启华,一路上拨着纪晗的号码,语音提示用户关机,不屈不挠地再试,结果还是一样。   电话打去动力财务部。   只有一句简短的“辞职了”,电话就被“啪”地被挂断了。   他又尝试,“我丁冉,纪晗在吗?”   对方半天没声响。   “我是丁冉,找纪晗。”   那头终于传出声音,战战兢兢的问:“丁总?”   丁冉收敛了情绪说:“麻烦帮我找一下纪晗。”   “她……节前就辞职了,我有她的手机号……”   没等对方说完他就问:“辞职?谁批的?”   “人事部。哦,不是,彭姐,彭雨……”      嘟嘟的忙音结束了这场尴尬的通话。   丁冉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下楼的时候踩空了,整个人直直地往下掉。他力图镇定,却碰翻了手边的咖啡,液体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也无动于衷。   电话又打去人事部,消息得到证实,不止如此,公司数据库里连纪晗的准确住址都没有更新过。   他面前昏天黑地,看不太见,也听不太清,脑子里最后的一线清明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想见她,我想见她!      “靖远,纪晗辞职了。”   电话那头的徐工一头雾水,“没倒时差吧?”   “她辞职了。”   “你抓完迟到,又改抓旷工了?”   “她特地挑的春节前,人不知鬼不觉地走了。”   徐靖远茫然地上到十七层,等消息坐实以后,却不敢贸然地通知丁冉——莫非他心里又要多一个永恒的冬天?      “丁总?”   丁冉离开办公室的时候,Tina有些担心。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丁冉,眉宇间神色惶然,一脸的疲惫、不安,仿佛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他正在焦躁的等死。   “有消息通知我。”他挥了下胳膊,带着手里的烟划出一道似是而非的弧线。      出租车就停在那天送纪晗回来的位置。   丁冉站在小区门口,问着路过的每一个人,纪晗,您认不认识纪晗?   那地方正是风口,他点起一支烟,冷得都吸不进肺里。耳边的风声很劲,他怕遮住了她的脚步声。   随着烟头一个一个被踩灭,丁冉的耐心也一寸一寸的渐渐耗尽。   终于,面前的两位老人开始讨论:“纪晗?是后边塔楼老纪家大姑娘吧?”   “塔楼?”丁冉追问,“哪座?几层?”   “大姑娘是有孩子那个,二姑娘,没错,刚结婚那个。”大妈转过头对丁冉说:“你往后走,靠西边那座塔楼,302。”   “结婚?”   “就上礼拜……”   那之后,丁冉只听见了大片的噪音嗡嗡嗡地反复循环。他呆滞地往小区深处走去,手脚发软,全身无力,像个垂死的病人吊着一口气挣扎得苦不堪言。他闭着眼睛,拉着楼梯扶手,撑起脊背一步一步地抬腿,心里在怕,不敢往上走,可混混沌沌里还有个念头催着他移动手脚——她舍不得他,她一定舍不得。      开门的是个和纪晗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衣着整齐,面容有些憔悴。   “请问找谁?”   “纪晗住这儿吗?”门外的人语调不稳,说话时有些轻喘,“我姓丁,是纪晗同事。”   “她不在。”   这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男人,好身材、好相貌,脸庞深刻,线条清晰,特别是一双流波溢彩的眼睛,如果母亲见了,也会说这样一对眼睛哪怕在梨园也是万金难求。   “我是纪晗的姐姐,您找她有事儿吗?”   “我能进去跟您细谈吗?”   丁总1,丁总2,就是他吧?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带着掩饰不去的焦躁和惶恐,来找纪晗?   纪曦把门打开,不冷不热地说了声请坐,转身去厨房泡茶。   房子简单的装修过,所用的装饰材料已经与这个时代脱节了,泛着陈旧的气息。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必要的家具,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也没有一处凌乱或是肮脏的地方。每一扇门都紧闭着,甚至上了锁,透着十二分的古怪。这种犹如洁癖般的整洁让丁冉想到了医院,或是病房。   客厅里还坐着一个小男孩,很漂亮,白白嫩嫩的。他在小桌旁边撕纸,对丁冉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执拗的保持着一个姿势,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自己的双手和零落的纸屑,笑得幸福又美满。   “喝水。”纪曦在丁冉对面坐下,看着撕纸的小男孩,眼睛里柔柔的,“那是我儿子,纪晗的外甥。”   “请问,纪晗什么时候回来?”   “她最近不会回来。”   “她……辞职了?”   “是,”纪曦把小男孩抱过来,“我妹夫觉得启华的工作太辛苦,出个差就要好几个月……”   妹夫?   事情被证实得太突然,突然到他在几个钟头里完全丧失了反应和接受的能力。丁冉握稳那只茶杯,用尽全力抵抗着,不让自己发抖。   “丁总,我没称呼错吧?”   丁冉抬头看着这对母子,开始害怕后面的故事。   “我们家跟您想的不一样?”她看着他,他眼睛里有些充血,衬得眼圈都微微泛红,那样子近乎脆弱,“因为我儿子,他见不得桌上有东西,只要能看得见的,他就想办法够,不打翻在地决不罢休。”   纪曦审视着这个男人,像是要分辨什么。他的衣着简单精致,剪裁优良,两只手合握在茶杯上,无名指间并没有她以为会看到的那一抹闪亮。   “您不知道我妹妹辞职、结婚,所以来找她?”   丁冉点头。   “您跟我妹妹……”纪曦很安静地看着丁冉,清了清嗓子直接问道:“您喜欢我妹妹?”   丁冉又点头。   “喜欢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嫁周志飞?喜欢她,还眼睁睁看着她嫁别人?”   对面的女人笑了一下,丁冉觉得她的笑容不近人情的有些露骨。   “我们说好了,她等着我,纪晗答应我了。她生日前的那个礼拜六答应的我,等着我出差回来。”   “那天……”纪曦揽紧了怀里的小男孩,“她是哭着回来的,拿着个气球在屋里一直哭,还跟我妈说,看见天上的飞机了。”   丁冉的喉咙动了动,觉得自己像是突然哑了,说不出话来。   “纪晗看着千依百顺的,其实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就算知道是错的,她也要撞南墙,撞疼了也不回头。”纪曦的声线突然变得清晰了,“我本来以为周志飞是神经科的大夫,他懂自闭症是什么,他能了解我们家,能体谅我妹妹。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周医生是X医院耳鼻喉科的主任,纪晗是要给她外甥安排一条后路。”   丁冉看着对面枯坐的女人和他怀里仍在撕纸的孩子,目光就那么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下去。   “其实,给我儿子留一笔钱他也不知道怎么花。他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地叫过妈妈,姥姥,小姨,他连我们是谁都不认识,哪儿会花钱呐。纪晗以前还安慰我说,姐你省心了,多少人得羡慕你呢,然然以后不用想着择校,中考,高考了,这辈子没就业压力了,不用非逼着自己买房、买车交女朋友了……这些事儿他都不用干了,他哪儿用得着花那么多钱啊。”   丁冉在纪晗的眼睛里看到过失望、无助、乞求、怨恨……他不知道她把心里的委屈都藏到哪儿了。她是喜欢钱,可是他给了她太多画蛇添足的注解。他凭什么那么固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纪晗每次看他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映出来的人影该有多可怕。   安然突然在纪曦怀里动了动,扔了手里的纸,挣脱母亲去够丁冉面前的茶杯盖。   丁冉怕他摔了,伸手扶着,小朋友靠在他胳膊上,拉着他的手叫了声:“海绵宝宝。”   纪曦失神地看着儿子。   安然抓着茶杯盖去摸丁冉,仍是叫他“海绵宝宝,海绵宝宝”。   “丁总,我儿子喜欢什么,就管什么叫海绵宝宝。潜意识里,他可能喜欢您,就像您说喜欢我妹妹一样。”   对面的女人淡淡地笑了,她嘴角挑起来,和纪晗的笑容是同一个弧度。      在晦暗不堪的楼道里,丁冉走了两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虚软得撑不住身体,颓然坐倒在楼梯上。   她说要搬家,这么大的事儿,他全没在意,就只顾着沉浸在那个天时地利的假象里,以为下着雪,在河边,有的人就会回来……   他死撑着,收拾手脚爬起来,站直。一出楼门,冷风很识趣地吹透了他。   他以为有个生机勃勃的希望在等着自己,可是好像什么都能在一夕之间变卦,什么都能一笔就勾销。眼泪还来不及流就被风干了,混合着他凌落成灰的绝望,一起让风刮远了。   丁冉抽了支烟叼在嘴里,摸遍全身,打火机真的不见了。   耿霖川果然看得比他透彻,他自以为聪明绝顶却躲不开自负的盲点。   人,就是这么不见的。   他跟路边的老大爷借火,点完了就神不守舍地把手里的烟递回去。   大爷笑了,说我不要你的烟,把火机还我。   丁冉愣了愣,半天才张开嘴古怪地跟着他一起笑。      回到家,枕头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那张卡。   那天,纪晗在他怀里想着的是什么?   一夜,一夜能有多少情?   丁冉捻着衬衫胸口的扣子,她亲手扯脱,又亲自钉上,床头柜的抽屉里还放着他从她头上摘下来的发夹,这些成了他们仅剩的那点儿微薄的联系。   他推开每一间房门,打开柜子,拉开抽屉,把每一个不可能藏人的角落仔仔细细地找了个遍。   没有了,不在了。   她穿过的睡衣还搭在椅背上,衣服里空荡荡的,金蝉脱壳似的。   她是在讨他欠她的情,连本带利地给他致命一击。   原来徐靖远也比自己聪明,他问了一个那么歹毒的问题,告诉他,你跟纪晗真的只有一朝风月。   他们,他们一个个的早就预见到了,就只有自己目空一切,否则他不会看不出纪晗那双眼里有那么多不舍。   可是,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她不知去向了。   恐惧从心里蔓延上来,他这才知道,没有她的日子是那么可怕。      丁冉倒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在过一座独木桥,很长很长,走了很多年,终于有一天看到对岸了,他松了口气,踏错了唯一的一步就坠入万丈深渊,刀山火海。   他半梦半醒地睡不踏实。   眼前是启华大厦C座的转门,若是没有那一撞,他不会遇见小宫女儿,何至于鬼迷心窍地想到什么守株待兔?他又看见那个追他尾的司机,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不然自己的车子不会去修理,他不会去搭出租,只要早一秒或者晚一秒,他们都会擦肩而过,永不相见。可他偏偏提前下了车,她偏偏又迟了到。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周志飞,他在X医院里晃荡,在L县招待所里晃荡,阴魂不散地在跟纪晗左右……   一会儿纪晗在对他笑,一会儿纪晗又对他哭,一会儿是她和自己轻声呢喃,一会儿又是两个人相拥而眠。他眨了下眼,男主角就换了,变成她跟别人在床上颠倒声色,灵肉合一。   丁冉猛地惊醒,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那是……洞房花烛?   这份独占的欢喜他不能跟别人分享,他忌讳!   那个声音又想起来,我想见她,我想见她!这成了丁冉唯一的念头。      节后,周景瞻随着姑姑、姑父,带着爷爷一起回乡探亲。周志飞照常工作,按时上班下班。纪晗和他商量,计划着重新回到D大代课。   一切,好像都很平静。      电话铃响的时候,纪晗正在卫生间洗衣服,手占着,腾不出来,她就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喂?”没有声音,她又重复了一次。   那一头传来在沉默中努力屏住的呼吸声,他还是没说话。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瞬间就稀薄了,纪晗把电话交到手里。   “丁总?”   “你姐告诉你了?”   “嗯。”   他的语调钝钝的,似乎是透过电话的原因,似乎又不是,“你说了要等我回来的。”   “我说的是来不及了。”纪晗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类似的。   丁冉心里的不舍层层地往上溢,几乎把整个人淹没了,“为了你外甥嫁的?”   “总归也是要嫁的。”   “你想来想去,比来比去,到最后还是……”他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好像到这里就已经是极限了,再继续的话,对他来说是最彻底的毁灭。   纪晗听见丁冉在那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几乎能看到他发抖的样子,“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不能半途而废。”   “那说的是末路之难。”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把涌上来的情绪强行压回去,“你知不知道,这才刚开始。”   “你既然知道难,就别再破坏了。”   “那我该说什么?祝你同床异梦,天长地久?”   此刻,听见她的声音,他就会不舍,失落,懊恼,后悔,不甘,而唯一能够安抚这些情绪的,就只有她的声音。可是,她不再说话了。   电话里是最容不得相对无言的,那之后的沉默显得很长很长。   纪晗低头望向无名指上的戒指,有点儿生硬,有点儿刺眼。不管有没有那一纸婚书,好像都不可能了,他跟她之间,再也没交集了,再也不能并行了。   丁冉再开口,他的语气已经不似刚才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不清不楚地跟了周志飞。   “你跟了他叫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玉体横陈,承欢卖笑,你能忍多久?卖得了身,你能管住心?”   “丁总……”   “别叫我丁总,我跟你说过!”他忍到不能再忍,想要狠狠地骂她,骂醒她,可是脏话却在冲口而出的那一瞬化成了眼泪,“那我呢,啊?那我怎么办?”   那之后,又安静了。   他没有再问,她也没有回答,听筒后面的空白不断蔓延着,谁也没再说话。   纪晗以为丁冉要挂电话了,却听见他哑着嗓子说:“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不用节外生枝了。”   他静静地等着她回心转意,在彼此的呼吸间,丁冉听到的答复是电话挂断之后冗长又刺耳的忙音。      大风刮得空气里满是尘土的味道。   丁冉扶着车门站了一阵,玻璃上映出他的脸,比天空的颜色还要灰暗。   刚挂了电话又开始想她,又开始伤心,难过得好像连干燥的空气都湿润了几分。   心里疼,真的疼,要是能把心拿出来揉一揉,再放回去多好,可是,只有她亲手揉一揉才行。      挂了丁冉的电话,纪晗把回母亲家吃晚饭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纪曦打电话来催,她才穿好大衣匆匆出门。   楼道里高高地站着一个人,听见门响,转过身来,眼神朦朦胧胧,晃晃荡荡,找准焦距后定定地落在她脸上,连眼睛都不敢再眨。   她看清他,立刻往后退,要把自己关回屋里。   他甩了手里的烟,一步冲过来,一只手把在门沿上,“纪晗!”   丁冉身上携着浓重的烟味,透过不到一人宽的门缝,跟她几乎是脸对脸地站着。她的样子,她的神情,她的轮廓,在他眼里像是一滴墨汁染在宣纸上,一点儿一点儿地洇开,一点儿一点儿地模糊。   那扇门那么重,他的手在抖。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满布血丝的漂亮眼睛里闪着一片粼粼的光。   纪晗的心似乎一下就湿透这一次,是不是比上一次输得还要干净彻底,是不是再也没有挽回败局的余地了?   从他们遇见的那个早上,再到他们分开的那个早上,他们一直就是这样,隔着一道冷冰冰的门,一个站在里边,一个站在外边。他从来没想过把她领进来,而她就是那么立着,静着,等着。在B座十七层的办公室,在L县,在招待所,在河边,在路灯底下,在硅厂宿舍,在机场,在大雪天里,在他床上……直到她不是你的了,你才发现自己曾经有过那么多机会。   “如果我说……”丁冉存了最后一丝微末的希望问纪晗:“如果我说我爱你,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你也爱我,对不对?”   纪晗想要说,不管爱不爱,我嫁人了。可她犹豫了。   “对不对?”   她其实还有机会说:不对。   “承认了,你承认了,纪晗?”   “丁冉……”这好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能背叛的只有爱情,没有婚姻。”   “可是……”   “这种事儿,没有可是。”   那是一种绝望的痛楚,连同呼吸都能一起麻痹。   她怎么能连一丁点儿遐想的空隙都不愿意留给他,她爱他,不是么?   丁冉抓住纪晗的手腕,五指扣紧,把她从门里扯出来,“你早就打定主意要嫁人了?那你还跟我上床?!”他脸上的表情有嘲讽,有不屑,有怀疑,可唯独缺了信任,“不是缺钱么,不是要把钱留给你外甥么,干嘛还把卡还我?你觉着周志飞不立马儿给钱就不算嫖了?还是你另有打算,准备在我这儿也赚一笔?”   纪晗听见他喘息急促,心跳加速,虽然两个人靠得那么近,可是她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温度,能温暖她的,一直就只有那个在心里虚构出来的丁冉。   “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想我?”   这话像是一记耳光,正打在丁冉心里最自责的地方。   她望着他,仿佛视他如无物,说完这句,像是也说尽了所有的话,“第一次,我不卖,不卖给周志飞,也不卖给你丁冉。   仿佛是重重的一拳击碎了胸骨,丁冉失去重心,靠在墙上。   “你跟他在一起……”   “无所谓。”   他愣愣地站着,等了好久才问:“什么你才有所谓?你到底在乎什么?”   “我在乎的,你不在乎。”她试着去理解他的爱,尊重他的爱,可是她的尝试里有太多的妥协、忍耐、委屈。   “丁冉,”纪晗浅浅地笑了,“你只是想找个人爱你,毫无所求的爱你,不一定是我,谁都行。”   她的手从他的手里慢慢抽回去,他想挽留,可她的指尖还是滑出了他的手心。最后,连那些生硬的触感都彻底消失了。   站在面前的纪晗就像站在一个不可逾越的距离之外,丁冉觉出距离的伤人,伤到再也没有开口的勇气。他像是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错得究竟有多厉害。   一直以来,你在意的都是自己,直到刚才的电话里,你还是在问她,“那我呢,啊?那我怎么办?”你想和她在一起,想要她陪着你,想抱她,吻她,和她做|爱,也许就只是这样而已。你站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把心关起来,留给旁人,然后等着她爱上你,毫无所求的爱上你。她如你所愿地来你身边,停过,等过,把心交给你过……可是你忘了轻拿轻放,你以为接受她的爱就是最大的让步,最大的牺牲,以至于在她要离开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该拿什么反驳。你就只能求他,别那么狠心,别把我扔下,明天还那么多,没有你我怎么支撑着走远……可是,为什么一张口还是为了自己?   丁冉看着纪晗的笑容凝在脸上,像是最后的告别一样。   “以后,别来找我了。”   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纪晗推开楼道的门,转身的刹那一滴大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经过她的面颊,像是直接砸进了丁冉心里。   他在心里喊着,却丝毫叫不出声音。别走,你别走!   纪晗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一路响下去,慢慢的,终于安静了。   声控灯熄灭以后,楼道里再次回复黑暗。他看不清下楼的路,也找不到纪晗的背影,周围冷冷的,没有一丝光亮。      站得几乎没了知觉,丁冉重新迈动步子,沿着来时的路,走进霸道的寒风里。   他微微有些打颤,拉了拉大衣领子,用力吸了口空气,胸口刺痛,可如果不用力呼吸,又会窒息而亡。他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走着,不小心撞上提着购物袋的大婶,袋子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看着点儿!干嘛呐!”   他反应过来,蹲下帮着她一起捡,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我把我爱人弄丢了,我找不着她了。”   丁冉绕啊,绕啊,总算想起了自己的车。他发动引擎,眼光从远处灰蒙蒙的天和云,兜回近处光秃秃的树杈,最后又落在了街道的车水马龙上。   在这个在繁华又荒芜的世界里,他突然不知所往。   原来,和歧途比起来,迷路才更可怕。    34、(三十四)后来 ...   这一两年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周志飞说不清,回头想想只觉得有种呼啸的感觉,像是汽车从身边飞驰而过的声响。   他开门进屋,纪晗走到客厅说了声“换鞋”,就又回了厨房。   房间里收拾得纤尘不染,地刚刚擦过,桌布和椅垫都换了新的。   鞋柜里,夏天的拖鞋已经收起来,这是纪晗搬过来以后才有的情况。以前,他老是嫌麻烦,父亲在屋子里穿布底鞋,他和儿子一年四季都穿夏天的凉拖。   老人围着薄薄的毯子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周景瞻帮着纪晗盛饭。   曾经,偌大的餐桌上只坐着他一个人,现在一家四口可以边吃边聊,像天底下所有家庭一样平凡和睦。   周志飞深深闻了闻红烧带鱼的香味,觉得这像是一场梦。      “阿姨,你哪天开学?”周景瞻夹起一块带鱼问纪晗。   “下周一,不过我周三晚上才有课。”   “那你上班了,是不是就没时间给我们做带鱼吃了?”   “我做好给你们留下,等你爸爸下班回来从门口小超市买烙饼卷着吃。”她帮公公盛了碗汤,放在一边晾着,又对周景瞻说:“我师父说,他们家的带鱼其实不能吃热,得是剩的,底下铺一层熟疙瘩丝儿,只有烙饼是热的,然后就棒子面粥,特别香……”   作为父亲,周志飞不知道纪晗怎样收服了这个小不点儿,可是他知道,儿子喜欢她,虽然不把她当做母亲,可也从不把她当做保姆。   开始的时候,周景瞻总会拿些未知的自然现象和未知的科学难为纪晗,她不想搪塞他,从不用卡通人物的奇幻魔法对待他纯真的好奇,她很坦白的告诉他,大人一样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查资料,一起想办法。   久而久之,周景瞻愿意跟她分享一些小喜悦、小苦恼了。   有一次,他感慨自己羡慕小鸟,它们会飞。纪晗就说,他们的腿好像不会打弯儿,没准它们还羡慕你能坐小板凳,能翘二郎腿呢。   还有一次,他说想养条狗,狗忠诚,可是爸爸不允许家里有宠物。纪晗就说,有没有这种可能,狗都觉得,忠诚是自己性格里最大的缺陷?   这种交流方式,让周景瞻觉得新奇又有趣。   “阿姨,”他吃得小嘴油亮亮的,闪着光,眼睛也在闪,眨一眨,又眨一眨,“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小弟弟吧。”   “你去了,我姐又该藏饼干了。”周景瞻对安然总是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兴趣。然然要吃饼干,他就会说服纪曦,安然才这么小,年龄还不到两位数,特别需要那块饼干长大,大阿姨,你再给他一片吧,行不行?   “我周六有时间,一起回去吧。”周志飞望向纪晗。   “那我提前给我妈打个电话。”她客客气气地答应着,用勺子在汤碗里一圈一圈画着。   古灵精怪的周景瞻看看两个人,又多眨了几下眼,抬手把鱼骨丢到一边的小碟子里。      家里难得热闹,汪雁兮脸上也有了些喜色,忙前忙后地张罗吃喝。   周志飞看着周景瞻和安然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说:“您看他们俩玩得多好,往后,还有景瞻呢。”   汪雁兮点点头,把烟灰缸推过去说:“周医生,你随意。”   “烟我是戒不了,可是当着纪晗我尽量少抽。”周志飞笑笑,“我知道,她不喜欢那个味道。”   纪晗抿了抿唇,没去看他,总有些细小的体贴能让她恍惚觉得温暖。   汪雁兮露出淡淡的欣慰,陪着他聊天,给他讲纪晗小时候是怎样的任性,又是怎样的懂事。   纪晗和纪曦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安然。   消息有两个,一坏一好。坏的是,到现在,仍旧没有一家幼儿园肯接收这个患有自闭症的小朋友,她们姐妹还要为这件事继续奔走联系;好的是,安然得到一家自闭症康复机构的培训名额,而且,免费。   “‘佑佑’?还免费?”纪晗不相信。   “佑佑”是一家新进成立的私人自闭症康复培训机构,据说创办人也是自闭症患儿的家长,他们在德国汉堡一间康复中心进行过系统的学习,把Kinect引入培训计划,让孩子在和亲人游戏的同时促进心智发展、提高运动技能。   “那儿不是有钱就能进去的。”她揪着纪曦看来看去,“姐,你不是开窍了吧?‘佑佑’老师看上你了?”   纪曦打掉妹妹的手,“这消息一传出去,好多家里条件不好的孩子都在申请,‘佑佑’坚持不住才说的实话,他们即使不盈利也要有收入维持正常开销,不可能提供免费位置。然然的培训费是有好心人资助,他一共帮了三个家境不好的孩子,等到下一期开课一起入学。”   “不知道透露资助人的姓名?”   “说是保护捐赠人的隐私,任何信息都不肯透露,完全没有松动的余地。”   纪晗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晃了一圈,落在手里的茶杯上,她手指抚着杯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志飞常有这种疑问,怎么能让她更快乐一些,让她的笑容更明艳一点儿?他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膝盖上说:“如果找到了,我们把培训费还回去。”   抚摸着杯子的手指停顿下来,纪晗恍然醒来般地望向他。   一点儿淡金色的阳光洒在周志飞脸上,能看清他眼角的纹路和鬓角上浅淡的几根白发。   都有……白头发了?   她心里一跳,搁下杯子,伸手在他的黑发里捻着,拔下来放在手心里给他看,“后半段儿还是黑的呢。”   周志飞捏着那根头发把玩着,莫名的有些失落。      十一长假里,邢海燕打来电话找纪晗聊天,尽管她从不提及有关启华的一丝一毫,可这种刻意还是让纪晗意识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有过去,有另一个世界。   这一次,燕子告诉她:《陌路》复更,完结。      「抬起头,淡淡的暮色落在窗口,跟开文的那天几乎没有区别。哪怕距离上一更已经隔了几个春秋,哪怕只是寥寥几页的泛泛之谈,我想,我总该把这个故事讲完。      那年六月,我娶了我的新人。   黄历上写当天宜嫁娶,但天是阴的,厚厚的云层掩去日光,到了中午开始下雨。我站在饭馆门口迎着四方宾客,无谓地伸手遮在眉骨上方朝远处看。这是个没有期待的眺望,我知道,不会雨停云散。   偶尔,我仍然能想起那个让泪水模糊了视线的晚上,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那种痛心和不舍了。最初,夜半更深时总会有些轻车熟路的想念,梦境里总会留着些春色无边。那时候的我以为“得到”才叫完整,后来想想,为了一个“得到”乱了彼此的阵脚,那又何必?   梦醒以后,一捧凉水泼在脸上,什么样的梦都了无痕迹了。   得失随缘,心无增减,拒绝未必是辜负,离开未必是疏忽,如果能早点儿明白这些,那句我在医院走廊里说出来的话,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出口了。   “罩你一辈子”,我只能兑现给别人了。      婚后,我顺理成章地接掌了家里的小饭馆。进来饭馆的大门,左手边的墙上供着关二爷,每天我都会去上香,没多虔诚,习惯罢了。妻子同我一起兢兢业业地打理,她常常神情妩媚地与熟客调笑,但从不出格。   我向来不是胸怀大志的人,这种生活,似乎正是我想要的。      夏末秋初的时候,我带着妻子回乡下看我奶奶的院子,有葡萄架和丝瓜藤。   丝瓜种在西墙根,绿意盎然的叶子铺散开来,细长条的丝瓜掩在其中。葡萄熟了,一串串挂着白霜,细细的藤条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我妻子随手摘了颗葡萄珠,放在嘴里细细地品,说甜里有酸,还裹着微微的涩。   这形容,多像人间甘苦?   可能花花草草远比我们懂得要多,看年景、看时令、看造化、看命数,让你甜,让你酸;让你来,让你走;让你回忆,让你忘记;让你一夕之间懂了一个道理,也让你看透道理是这个世界上最苍白无力的东西。   我轻轻地对我妻子笑,笑声很快就被恼人的蝉鸣压过了。   吃了晚饭,我们在院子里乘凉。   我扇着扇子,轰着蚊子……呵,现在想起来,我说过的也并非都是梦话。   佛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日子都是人在过,苦乐就看你怎么选了。   妻子靠在我怀里的时候,一样会提些小要求,让我讲个笑话、讲个故事之类的。我知道的故事并不多,每次都想得搜肠刮肚,可就算认罚我也没再讲过“欢喜天”。   不知道我的纪老师过得好不好,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那么喜欢跟自己过不去,不知道那串手钏合不合她,有没有替她消灾避难……   那一次,我仍旧没有讲出故事。   妻子就说,我们春节再回来吧,还有明年夏天,明年冬天,后年夏天,后年冬天……   我答应她,说,好。」      纪晗的睫毛微微颤着,死死抿住嘴角,在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看什么呢,看成这样?”周志飞问。   “一个熟人写的小说,”纪晗盯着屏幕,低声补充,“讲旧事新人,移情别恋,讲心如草木,荣枯自守。”   “故事而已,哪儿用这么难过。”周志飞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一起去接景瞻?”   “好。”   周景瞻去老师家学画,要到十点多才下课。周志飞特意走了城里,把车在景山前街停了片刻,拉着纪晗在筒子河边散步。   “我上大学的时候,老是自己一个人过来,骑那么远的车,一点儿也不觉得累。”隐约间好像有琳琅之声从故宫飘飘荡荡地传过来,伴着夜风悄悄穿过周志飞的耳孔,卷起一些细碎的记忆。   “干嘛非上这儿来?这皇城底下的冤魂,筒子河里的水鬼,还能比别地儿的温柔?”纪晗盯着故宫角楼,这幢让射灯映亮的建筑像是深谙人间的吉凶祸福。   “不知道,就觉得到了这儿就能心平气和,我也好多年没来过了。人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不顾一切了,可是老了以后也知道什么是给得起的,担得住的了。”周志飞无声地笑笑,人老了,也就明白什么是值得珍惜的,什么是不能的割舍的了。   大概是因为彼此没有对视的缘故,一个此前从未提起过的话题也就自自然然地开始了。   “你想没想过,我们或许可以再有一个孩子,”周志飞轻轻握住纪晗的手,指肚摩挲着她的掌心,“趁我还不算太老的时候。”   “我们当初不是这么说的。”   他顺势把她拉到了怀里,“我们当初也没说不领证的。”   纪晗怔了一下,靠在周志飞身上。   人抱在怀里,还是瘦得皮包骨头,这么久都不见长肉。   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有些东西、有些人,错过了就让他走吧,不是所有人都能等到他再出现,就算等到了,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怎么把握。”   她本来半扬着的脸低了下去,凝着一团雾气的眼瞳也被额前的头发遮住了。   “纪晗,我一直没告诉你。那张存单,你母亲早就还给我了,咱们喜宴当天就还给我了。”   她笑笑,没有太大的意外。   “你……”周志飞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像是含着什么滚烫的东西,“……愿意嫁给我吗?”   她沉默不语。   “你可以考虑,随便考虑到什么时候,活到我这个岁数,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强求不来。这些,我明白。”      和徐靖远的设想不同,经过这一遭,丁冉竟然开始修身养性了。   能推的应酬他一概推了,下了班不是回父母那儿就是回自己家,看看闲书,听听音乐,闲下来约徐靖远、耿霖川打个球,吃个饭。可就算丁总心里能装下沧海桑田了,徐靖远也再不敢给他牵红线了。丁冉的爹妈像是也死了心,再不催他谈婚论嫁。三十五六的男人,他要是铁了心的孤独终老,谁又拦得住?      中午和耿霖川一起吃过饭,徐靖远开车把丁冉送回家,被他屋里散养的一只小灰兔吓了一跳,“你,你,你……”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宠物兔子是一位叔伯送给丁冉母亲的,浑身淡灰色绒毛的一对儿,可才养了三个月就死了只公的。原本丁妈妈想把剩下的那只送到宠物店去,丁冉却来了兴致,把它带回家,有事没事的就拿新鲜蔬菜逗它。   “可粘人了,每天不陪它玩儿都不行。你别看才这么点儿大,除了兔子粮还能吃半斤菜,一饿了就闹情绪,蹬后腿。”   “你确定你养的是兔子?”   “诶,别踩那根棍!”丁冉不跟他辩解,不是兔子是什么?他直接把徐靖远扒拉开,“那是它磨牙的,找不着又该咬我手了。”   “你晚上不是还抱着它睡吧?”   丁总指指阳台上的兔子窝,“就拿眼神儿和言语调戏。”   “不能换个别的养?养个猫,养个狗的?”   “猫爱祸害东西,狗还得天天遛。”丁冉答得振振有词。   徐靖远抓起小兔子,翻来覆去地仔细瞧。   “轻点儿,再捏吧死它。”   “我是看看有没有开关!看打哪儿能变出个大姑娘来!”徐靖远想不通,为什么丁冉的爱情总是这样余音袅袅,留着遗憾,“你弄只兔子,是觉纪晗能回来找你私奔?她要是能私奔的人,还用得着找个人把自个儿嫁了?”   “她没嫁。”丁冉把兔子抱回来,放在沙发上心疼地揉着。   “没嫁你养这只?!”   “没登记,我这几天才知道,她家里人都未必知道。”   “那……?”徐靖远瞪着丁冉和小灰兔,心里一遍一遍地骂:冤家,真是冤家!   “嫁不嫁的,她也不会回来了。”如果她回来,他就把她摁在怀里打一顿屁股,再从头吻到脚,然后把她藏好,再也不让别人发现。   丁冉想着,叹了口气——如果,她回来。   徐靖远听着他的叹息,显得如此力不从心,那感觉就像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   “你不准备找她?”   “我不知道。”   以前,他被姚蘅放弃,以为丢掉的不是一段感情,而是一辈子;等到他被纪晗放弃,他才知道,那丢掉的不过是一段感情。他终于明白,纪晗不是第二个姚蘅,可是他也明白了,自己不会再遇到第二个纪晗了。   “她要过得好,我是不是就别烦她了?”丁冉看着小灰兔徒然扯起嘴角,笑到一半又像是僵住了,表情硬生生地挂在脸上。   可是,她跟姚蘅不一样,她是他心里噙着的眼泪,也给他留下了日后为她伤心的理由。   “她要是过得不好呢?”徐靖远问。   “她不会来烦我……”丁冉的声音干巴巴的,尾音拉得很长,像是无奈,又像是感慨。   徐工摇摇头,他们怎么看怎么般配,可就是天造地设的没在一起。   “干了坏事儿,不能逍遥法外,这是我活该。”丁冉垂着眼睛,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我以前总以为,再也不会有一根烟像抽第一根烟那样,让你天旋地转、飘飘欲仙了……”他声音低沉,目光温柔得不像样子。   如果还有机会,他会竭尽全力地爱她,赎罪一样地爱她。   如果,还有机会。   愧疚仿佛是一把利刃,徐靖远赫然发现丁冉眉间深深的痕迹和嘴角的两道笑纹。他竟然有这样沧桑的表情,像是在一夕之间突然变老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懂了心甘情愿的喜欢需要各种情绪一起共振,要单纯、要勇敢、要温柔、要忍耐、要欲望、要迁就、要尊重、要信赖……曾经的丁冉做不到,所以嗤之以鼻,总想着复仇,想着投降,怀着蛮横,怀着高傲……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丢了纪晗,也找回了自己,就只是那颗心,纪晗亲手挖出来,又把它亲手埋了。   以后会怎样,徐靖远说不准。   交给时间吧,盼着岁月别把痴心当笑谈。不然,又能怎样呢?   徐靖远率先转移了话题,“你说,我要是跟杂志社爆料,启华集团丁总跟家养小兔子玩儿,围观群众得是什么反应?”他说着,拿出手机给胡撸小兔子的丁冉拍了张照片,“采访定了么?你推人家三次了?你助理说记者妹妹伤心欲绝。”   “第四次要是推不掉我就劝劝她,别难过了,我还活着。”   徐靖远随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杂志,“你自个儿翻翻这东西,要我说也就是采访采访你还算得上小姑娘的工作福利。”   书页仰天摊开,中间夹着几份宣传单——“佑佑自闭症康复培训机构”。   “这是……?”   丁冉叼着烟,嘴角弯出个月牙似的弧度,含混不清地说:“就是有点儿……经不起后悔了。”      这一两年间,可能纪晗一直在想念着谁,也可能根本没有。她没说过,谁也无从确认。   系里订的财经杂志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最新的一期。   有个人被媒体妖魔化了,记者说他惜字如金,沉默寡言。纪晗翻着杂志,拿这些当笑话看,记忆里的某人,口角生风,调笑无忌。她不知道是当初的他非常态,还是现在的他非常态,反正看在心里总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收拾了东西回家,纪晗被小礼堂门口的海报吸引住——启华奖学金、助学金启动仪式,落款是经管院的几个直属院系。   “纪老师,纪老师……”学生们跟她打着招呼,饱满的笑脸,青春着,闪亮着,一个个在纪晗面前晃过去。   她盯着“启华”两个字,嘴角半弯半翘,愣愣地站着。      相见的一瞬被记忆牵扯着,拉得很长很长。   就像个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劫,她硬要推开门看一眼,看了一眼,就又看见他。   纪晗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能大致看清台上拿着麦克风的男人才停下来——和仪式本身比起来,这个人显得太过喧宾夺主了。   他还是让人看了之后就移不开眼睛;声音还是低低的,带着细微的沙沙的质感;说起话来还是不温不火,胡乱丢出几句话就让台下的小女生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都是当了副总的人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个调子?   讲话的人若有似无的朝走道的方向望了望。   台下是一片笑声和掌声,他又向这边望了望。   纪晗隐约觉出他有了些变化,可又说不上来具体在哪儿,眉眼之间依旧是淡淡的神色,像是有些累,可这种疲惫不是写在脸上的,也许是眼睛里少了当初那种压抑不住的光。   隔着几排座位,隔着不大的舞台,她望着台上的人,心里竟是怜惜多过其他。   “纪老师,纪老师?”有学生会的同学在叫她。   她喉咙里干干的,语气飘忽得如同一声叹息,“这个人,我认识。”   纪晗转身离开了,走得飞快,怕和他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怕他穿过人群迎面走来,怕他在跟她擦肩而过的刹那,却没有认出她。   真心被执着所误,最后落得淡漠疏离,可能不见得非要有,但总归该看看,该试试。   这些,是周志飞教会她的。      丁冉的声音有了片刻的停顿,很快的,就又自如地继续了。   凌空隔着不大的舞台,望着重新关起的门,他眼眶酸涩,不得不深深吸一口气。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开了瓶红酒独酌,喝开了就调戏那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不寂寞;你离开以后,我觉得寂寞不再那么可怕。   我把你安置在心里一个最妥当的地方,不搅动,不碰触,我能和你在时光里相安无事。   可是,你终究还是来了。这世界终究还是圆的,一圈转回来,到底还是那些景儿,那个人。   我是不是该去找你?   是该把你留到下一个生平,还是叫你今生就为我不得安宁?   丁冉对着窗外,举着酒杯,试着开始倒数计时。   在心里,他默许了唯一的愿望:再也不说“我爱你”,直到我能证明的那一天。      —— 全文完 ——    35 35、后记 ...   我想说,意尽而止吧,最好不过。   不管姑娘们看了这个故事是笑过,哭过,无奈过,叹气过,还是骂过情节矫揉造作,骂过作者丧尽天良,我都谢谢各位一路追随,耐着性子看到这里。不管对过程满不满意,对结局满不满意,希望姑娘们能笑笑说:好歹没坑。   这是我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      如果硬是拔拔高,这文可以说是个救赎的故事,就只是施救的人未必是我们希望的那个,施救的方法未必是我们以为的那个。我没随着某条线一直写下去,如果你希望纪晗和丁冉在一起,我说小兔子大概扛不住他,大概;如果你希望纪晗和周志飞在一起,那目前的结果勉强算得上天遂人愿。   无论什么故事、什么结局,总能笼络一些人,伤害一些人,没有量身定做的可能,就像很多姑娘在评论里说的,这跟每个人的性格和经历有关。开篇的排雷指南里,我说这文不适合太年轻的姑娘,不适合太正义的姑娘,不适合相信人性完美、无所不能的姑娘,也不适合不计客观环境,誓死不向现实低头的姑娘。现在回头看看,似乎真是这样,虽然那时候我没确定结局到底会怎样。      这文写得很苦,洒狗血,口味重,男女主都是极端的代表。特别是当我看见咱们每个人对同一个问题的看法有那么大的弹性时,我写得都茫然了。   同是十几年的长情,《楼主》里尹默对梁诚死心塌地,人人都深信不疑,可是丁冉对姚蘅就值得商榷,连我都问过自己,会不会太过?有此一问,是因为丁冉是男人,还是因为读者是女人?   留言里还有给靳、徐、耿、周、丁的投票,追文姑娘的妈和部分追文姑娘似乎不会把丁冉排在首选,可也有姑娘觉得跟了丁冉希望无限……就算他未必是最佳人选,大多数人还是希望纪晗和他在一起,或者责备纪晗的矫情、悲观与不作为。写出这个结尾,莫非是我造孽了?   以上,只是疑问,没有结论。   我似乎从来没想过在小说里找安慰,所以也忘了写小说应该给别人安慰。其实,我也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只可惜,管用的就只是那几个。作者缺一颗少女心,只会讲那些普普通通人间的故事,只会写几个不好不坏,不太坚强,也没那么软弱的人。目前,我超越不了自己,我想看文的人大多数也和我一样吧。   周四的时候,恰巧看了某知名女作家关于家变的微博,她那两段话说得心态超然,霸气外露,可最后的结尾却落在“也希望您能接受这个现实:他爱我多过你”。我当时愣了一下,没想通这个现实是怎么证明出来的。而后,我又看到我最爱的一位作家在微博上给一则笑话回复:“我愛他比你更多”,不知道是巧 35、后记 ...   合还是故意,反正我很不厚道地笑了。   小说高于现实,这是迷信,我相信现实大于小说。   发自内心地讲,如果我给《贩暖》一个HE,这个HE也无非就是看上去很美。   对于不HE,很抱歉,特别是对执着于HE的追文姑娘们,我再次道歉。      写文的过程中,有姑娘Q我:人,心裡真的只能放一個“最愛”,才算是忠於“愛情”嗎?   我当时回复,等结文。   该怎么说?有人觉得是,有人觉得不是,有人觉得只要不同时就好,有人觉得哪怕有先有后也不行……只能看自己怎么想,怎么选,选定了就别理会别人的议论了。每个选择还不都是这样,担各自的责任,担各自的难过,何必非要别人赞成?爱不爱的,也不是大是大非,没定数的。   如果说丁冉,哪怕他心里永远有两个女人,我依然评价他忠于爱情。仅仅就是爱情,并不是忠于谁,不是姚蘅,不是纪晗,他不会去分辨哪个才是唯一,哪个才是最爱,他只会去分辨那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爱情。在文下的评论里也有姑娘说过,好像女人比较介意这种相爱程度的比较,男人不太会。我认同。那位女作家的微博也是例证。   所以,不讨论了,也别在意别人的看法,听从内心召唤,选定离手就好。      关于新文:   我想写的三个故事已经都写完了。   我不知道还写不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写。我的习惯是把故事想个七七八八再动笔,这对别人、对自己都负责,就连靳晓川的《陌路》,我都让它完结了。该作者有轻度强迫症,就喜欢看着一溜儿小红字:已完成。   如果还动笔,我希望可以写出不一样的故事,或者写写短篇,几千字,博人一笑,赚人眼泪。   单就《贩暖》,不续写,无番外。      关于题目:   行文过半的时候,我没解释出来当初为什么会起《贩暖》两个字,到现在,我还是说不清,那就不硬想了,也不硬编了。      评论里的问题我是不是都答到了?   还有,郑重地通知对结尾耿耿于怀的姑娘们,作者在动笔写出这个结局的几周里,电脑和显示器彻底坏掉,车门也被莫名地刮了两道。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遭天谴了?棒打鸳鸯,死不认账?   现在,你们可以释怀了么?   如果还不行,加一句“你丫活该”呢?   (题外话,提醒各位,显示器连电脑主机,HDMI线切忌热插拔!)      最后,还是那句话,谢谢各位跳坑的勇气,追文的耐心。双掌合十,再次谢过。   姑娘们,散了吧。      二零一二年四月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八零电子书网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