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不做皇后嫁阁老》作者:陈萸 文案 年过九旬的宋琬一觉醒来,变成了十四岁的小姑娘。 这――老天真是太够意思了。 重生回来的宋琬表示再不趟皇家那潭浑水。 吃好喝好睡好,再抱抱隔壁某阁老的大腿。 万万没想到,这一抱某阁老不让走了。 孟阶:“媳妇儿。” 宋琬:“谁是你媳妇儿?!” 孟阶:“就你~” PS:1.日常甜宠,手痒的时候虐虐渣。 2.架空朝代,1V1,HE。 看书指南:此书很雷很雷,若接受不了可以点叉。 这是小说,不要代入现实世界。不要进行人身攻击,谢谢。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近水楼台 甜文 爽文 主角:宋琬 ┃ 配角:孟阶,李崇庸,陆芮 ┃ 其它:1v1,甜宠虐渣 作品简评 宋琬活了九十多岁,两只脚都要踏进棺材了,没想到一睁眼又回到了她十四岁那年。前世她糊里糊涂的嫁进太子府,又糊里糊涂的在皇宫生活了一辈子。这一世,她再也不要进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她要吃好喝好睡好,再抱抱以后权倾天下的阁老大人的大腿。可这一抱不得了了,阁老大人不让走了。本文文笔朴实而又不失风采,读起来别有一番韵味。剧情紧凑,行文流畅,布局也十分巧妙。人物角色刻画丰满,对于语言的描写十分到位,环境氛围的渲染更是引人入胜。很容易便让人与主人公感同身受,是一部比较不错的古代言情文学作品。 第一章   老太皇太后薨逝,终年九十七岁。   谁能料到,一个女子,竟会历经五朝,这得多大的福气?   宫里的老嬷嬷们每每说起的时候,都忍不住唏嘘一番。   老太皇太后姓宋,至于叫什么,已经没有人弄得清了。   “听说老太皇太后曾是废妃,这是真的吗?”一个刚入宫的小丫头片子十分好奇,便偷偷跑去问曾经侍候过老太皇太后的老嬷嬷。   这是宫中秘事,许多人都不知晓,知晓的人也会将这些秘闻烂在肚子里,绝不会轻易传出去。   老嬷嬷明日就要动身前往太庙给老太皇太后守灵祈福,一想到这些秘事再不会有人知道,反而动了心肠。   “这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老嬷嬷叹息一声,眯着眼回想起过去的岁月。   老嬷嬷是后来才被分到老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至于老太皇太后为何被废,她也是从别人的闲言碎语中听来的,勉强串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永隆二十二年,十五岁的老太皇太后以太子妃的身份进入太子府。两年后,神宗登基,老太皇太后被封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好景不长,仅做了三年皇后的老太皇太后被褫夺宝印宝册,降为净妃。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老太皇太后再未见过神宗。”   小宫女‘啊’了一声,蹙着眉头道,“原来传闻是真的,可——为什么呢?”   废诏上写了这样一句话,皇后奢侈善妒,但许多见过老太皇太后的人都道老太皇太后生活简朴,不事奢华,每逢荒年歉岁,老太皇太后总是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拿出来赈济百姓。   善妒就更不可能了,老太皇太后地位尊崇,犯不着和一群妃子争风吃醋,更何况她生性淡泊,不喜争宠。就连圣母皇太后和众多太妃也异口同声道老太皇太后是个好人。   究竟是什么原因,老嬷嬷也不知道。她那时还没有入宫,于是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宣靖四十年,神宗驾崩,老太皇太后被光宗封为母后皇太后。”   “不是该封为太妃的吗?”小宫女虽进宫不久,但也知道其中的规矩。   新帝登基,皇后娘娘封为母后皇太后,若新帝不是皇后所出,两宫并尊,封新帝的生母为圣母皇太后。   净妃娘娘该是净太妃,怎么一下子成了母后皇太后?   老嬷嬷突然笑了,轻声说道,“这里面可大有文章。”   说起来还真是一段风流韵事,但鲜有人知。老嬷嬷还是听老太皇太后不经意间提起过一次才知晓是孟大学士上书请封的。   提到孟大学士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五岁入学,七岁能通六经大义,十二岁考中秀才,十九岁时参加乡试中了头名举人,此后连中三元,授翰林修撰。   十多年官场摸滚打爬,年纪轻轻就爬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后又入阁,是为文渊阁大学士。把持朝政,权势在握,一时之间,无人能及。   神宗驾崩后,他又辅佐光宗多年,因任两朝元老,世人都称他为‘孟阁老’。   若说孟阁老和老太皇太后之间有一段露水情缘,许多人大都是不信的,都道是讹传。   毕竟一人冷落后宫,一人权倾朝野,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可老太皇太后能被封为母后皇太后,确实是孟阁老的功劳。   那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交情,也许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老太皇太后被封为母后皇太后以后,亲自请命到太庙给神宗守了十多年的灵,直到熹宗登基,才将老太皇太后接回宫中。   “仁乐十八年,熹宗驾崩,新帝登基,老太皇太后已是八十八岁的高龄,新帝为了让老太皇太后颐养天年,特意在太液池新建了‘清夏斋’。”老嬷嬷说到这时,眼眶里泛起了些许泪花。   她伺候了老太皇太后半辈子,如今‘清夏斋’人去楼空,只剩下满地的落叶,真是令人唏嘘。   “听说老太皇太后身患严重的寒疾,是因为这个,她才没有儿女的吗?”   “丫头,你问的太多了。”老嬷嬷眼眸微冷,捏着帕子擦去眼角浑浊的泪水,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小丫头见老嬷嬷不愿意说,便没再多问,起身走了出去。   望着小丫头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老嬷嬷方又叹了一声气,目光怔愣,出声道,“老太皇太后没有儿女,是因为她最信任的丫头给她灌了一碗藏红花汤。”   那个丫头,是老嬷嬷的姑母。   藏红花汤本不会导致不孕,但她的姑母偏生挑在太皇太后月事时,太皇太后血流不止,又因着宫寒之症,竟不能再有孕了。   这对一个女人来说,何其残忍。   ——   八月初,庭前的银桂刚刚冒出米粒般大小的花骨朵,微风轻轻吹拂,满园都是淡淡的清香。   宋琬趴在廊下的阑干上,身体稍稍前倾,一手托着脸颊,一手指着银桂树道,“回头摘些新鲜的桂花送到厨房,让她们做桂花糕吃。”   “小姐又嘴馋了,前儿个闹着吃枣泥馅的山药糕,昨儿个要吃藕粉桂花糖糕,今儿又嘴馋桂花糕。小姐,你要是再这样吃下去,会吃成大胖子的。”明月抬头正好看见宋琬偷偷咽了一口口水,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管我胖不胖,哀家就是要吃。”宋琬哼了一声,微微嘟起红润的嘴唇。   一睁眼回到了永隆二十一年,从一个九旬高龄的老太太变成十四岁的小姑娘,宋琬多少有点不适应。   扭头瞅了一眼明月,桃红色撒花褙子,朱砂中衣,粉蓝色挑线长裙,双丫髻上插了两朵秋海棠,再看圆圆的脸蛋,晶莹玉润,哪里有半点褶皱的痕迹。   宋琬看得晕晕乎乎,明月明明在她六十岁寿宴过后就已经逝去,怎么三十多年过去,人又活了过来?还越活越年轻?   “小姐,你说什么呢?什么哀家不哀家的,要是让老夫人听见,又要说你不懂规矩。”明月蹙着眉头,嗔了宋琬一眼。   宋琬这几天张口闭口都会不经意间带上‘哀家’二字,在丫头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她今天早晨给宋老夫人问安的时候,一不小心脱口而出,让宋老夫人一顿呵斥。   一个快要作古的老太太,除了嘴馋一些,还能有什么嗜好?可那些糕点又不能多吃,宋琬常常是看着望着直流口水,好不容易偷吃一块,还要被身边的老嬷嬷好一顿叨念。   意识到自己重新变成小姑娘后,宋琬第一个念头就是吃好多好多好吃的糕点,就是有一天又变回老太太,也不算枉了此行。   一想到香喷喷又甜丝丝的桂花糕,宋琬忍不住吞了几口口水,眉飞眼笑的回到屋里,踩着杌凳径自上了榻。   方妈妈今日送来一盘梅花香饼儿,宋琬早晨吃了两碗饭,一时之间吃不下这么多,还剩下半盘放在五蝠奉寿漆雕小木桌上。   在廊下站了许久,宋琬觉着自己又有些饿了,伸手捏了一块梅花香饼儿填进嘴里,没嚼两口就咽了下去,直看得明月一愣一愣的,红玉还算机灵,惊讶之余连忙用小茶盘捧上茶来。   宋琬接过去喝了一口,带着笑意的面孔瞬间皱成一团,没等红玉开口询问,就听宋琬道,“这茶太难喝了,给我换一杯牛乳茶来。”   红玉和明月二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急匆匆的出了‘风荷院’,跑到厨房要了一壶牛乳茶。   吃饱喝足之后,宋琬心满意足的揉了揉微微鼓起的肚子,抽出襟下的手帕将嘴角的碎屑拭去,方抬头看向惊呆的二人。   “我脸上可有好看的东西?”哂了二人一眼,宋琬扶着榻檐下来,一边往内间的方向走去,一边说道,“我有些乏了,要去睡会,你们在外面瞧着,别让人惊了哀家——我。”   宋琬一连几天的转变实在太大,明月和红玉一时还不能接受。   “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越来越像个小孩子?还吃起了牛乳茶?”听到内间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明月拉着红玉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走到廊下低声说道。   红玉摇了摇头,她也不清楚。   自从宋琬从石阶上摔下来后,性情大变。以前的宋琬每日除了要去‘四宜书屋’上学之外,还要看书、习字、练琴,为了保持身材,从不敢多吃一点甜食,现在却吃起了牛乳茶!   额头有伤不去上学算是情有可原,可一下子连书也不看了,字也不写了,琴也不练了,总让人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困惑。   余光瞥见有人进了月亮门,明月和红玉连忙噤声,待看清面容,二人不禁讪讪相视一眼。   来人正是宋家二小姐宋瑶,陈姨娘陈月娥所出,比宋琬小了一年单三个月。   姐妹二人模样有七八分相似,细细看却是大相径庭。尤其是一双眼眸,宋琬天生清纯透亮,而宋瑶却常常泪光点点,怯弱风流,韵致楚楚。   “姐姐可在屋里呢?”宋瑶袅袅娜娜一路走来,微微娇喘,仿佛再走两步路就要喘不过气来。   这么柔弱的身子骨,怎么会有力气踩住人家的衣摆,还让人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明月一向直脾气,翻了翻白眼,阴阳怪气的道,“在呢,不过二小姐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大小姐刚刚睡下,一时半会还醒不了,二小姐要是有事的话,还烦请你等一会。”   察觉到宋瑶脸色微变,红玉背着手悄悄拽了一下明月的衣袖,微微含笑回道,“二小姐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奴婢这就去叫醒大小姐――”   未等红玉说完,宋瑶笑吟吟的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这几日没看见姐姐进学,想过来陪姐姐说会话儿,既然姐姐睡下了,那我一会再过来。”   看着宋瑶腰肢款摆出了月亮门,明月不屑的啐了一口,“整日里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装给谁看呢。”   红玉连忙皱眉制止,“小声些,人还没走远呢。”   “我就是要她听见,别以为她做的那些事情人家都不知道,人家都是傻子呀,就她一人精光?小姐心宽不计较,可咱们做丫鬟的,可不能再容她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   PS:   永隆二十一年,宋琬重生,十四岁   永隆二十二年,宋琬为太子妃(前世)   永隆二十三年,思宗驾崩   宣靖元年,宋琬为皇后(前世)   宣靖四年,宋琬被废为净妃(前世)   宣靖四十年,神宗驾崩   万统元年,宋琬为母后皇太后(前世)   万统十三年,光宗驾崩   仁乐元年,宋琬为太皇太后(前世)   仁乐十八年,熹宗驾崩   洪德元年,宋琬为老太皇太后(前世)   洪德十年,宋琬薨逝 第二章   清脆的声音一字不落的飘进刚刚出了月亮门的主仆二人耳中,宋瑶面色一僵,随即变得煞白起来,她顿住脚步,扭头看向‘风荷院’的大门,一双水雾眸中满是恨意,紧紧咬住一口银牙,良久才从唇畔逸出一句话,“宋琬,咱们走着瞧。”   “小姐。”青茵躬身敛眸,小心翼翼端详了一番宋瑶的神色,轻声提醒,“前面就是老夫人住的‘春泽斋’,人多眼杂,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宋瑶斜睨了青茵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走。”   娇喘也不喘了,只见海棠红马面裙裙摆下的小脚突然疾走如飞,哪里还有半点袅袅婷婷的模样,青茵嘴角微微一抽,连忙快步跟上去。   守在‘会芳院’门口的两个丫鬟看见宋瑶气冲冲的走过来,连忙低下头,紧张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青茵一路急匆匆的跟在宋瑶身后,走到厢房门前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外静心细听屋内的动静。果然,不一会就听屋里面传来打碎东西的声音,‘砰砰啪啪’一阵子,才消停下来。   “你,还有你,赶快去屋里收拾一下。”   两个小丫鬟身形一哆嗦,在青茵凌厉的目光下颤颤巍巍拿起洒扫的工具,惴惴不安的弓着身子进了厢房。   “小姐,喝口茶消消气,没来由的为那些贱人伤了自己的身子。”青茵端着小茶盘走到宋瑶面前,轻轻拍着她的背温言劝道。   宋瑶接过来喝了一口,眼里面突然又冒出熊熊火焰,重重的将青瓷茶杯摔到桌子上,指着其中一个跪在地上收拾碎片的小丫鬟道,“你,过来。”   被指到的小丫鬟慌忙磕头,肩头不停地颤动,哆哆嗦嗦着道,“小,小姐,求你饶了奴婢。”   “贱人,连你也敢忤逆本小姐。”宋瑶拿起倒在桌子上的茶杯往小丫鬟身上砸去,碎片划过额头,隐约有血丝冒出来,另外一个小丫鬟见此情景,将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小心翼翼的躲在绣帘后,生怕主子的怒火波及到自己。   青茵知道宋瑶正在气头上,若是此时不让她发泄出来,不知道怎样折腾呢。于是厉声喝那小丫鬟,“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小姐的话也敢不听,还不快滚过来。”   小丫鬟们大都是二两银子买回来签了死契的,一条命并不值钱,平日里宋瑶发起火来,全都往她们身上撒气。虽然宋瑶看起来柔柔弱弱不禁风一般,可她的力道却是十足。   或扭,或掐,不一会全身就会遍布青紫的痕迹,宋瑶又不准她们私下上药,轻点的伤痕半月才消下去一些,若是重的,两个月怕是都好不了。   大点的小丫鬟不过十多岁,小的才七岁多点,身上的肌肤及其娇嫩,就是好了,也会留下疤痕。‘会芳院’里的小丫鬟们大都受过这罪,才会怕宋瑶至此。   伤口渐渐冒出血来,汇成一大滴顺着脸颊滑下来,小丫鬟紧咬着嘴唇,不敢吱一声,缓缓爬到脚踏跟前抱住宋瑶的小脚不断哀求。   ‘会芳院’里异常安静,只有厢房里传来一声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哀嚎,不过初秋,习习微风还略带些热意,小丫鬟们却各个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个身穿石青色撒花银鼠褙子的纤弱妇人款款往‘会芳院’的方向走来,直到进了月亮门,小丫鬟们才看到来人,慌忙行礼作揖,“陈姨娘。”   陈月娥扫了一眼战战栗栗侍立在院中的丫鬟,施着珠粉略显娇柔的面庞黛眉轻蹙,出声问道,“二小姐怎么了?”   陈月娥早就猜出了事情缘由,听到小丫鬟们如实回禀,嘴角不免带了一丝冷冷的笑意。想想也是,在整个宋府,能让宋瑶如此生气的,也只有宋琬一人。   说到陈月娥,就不得不提宋琬的父亲宋渊。   宋渊在江西巡按时曾借住在临江府清江县知县陈家几日。那时候的宋渊刚刚痛失结发妻子,又远离老母与幼子幼女,不免消沉。陈月娥是知县之妹,深居闺阁,温婉体贴又善解人意,常常温言软语劝慰宋渊,时间一长,两人私下里就有了情分。   等到陈月娥怀了宋瑶,宋渊才想起给家中的老母送信,说要纳陈月娥为继室。若论身份,要陈月娥当宋家主母也不是不可以,但宋老夫人从未见过陈月娥,亦不知她性情如何,当不当得起主母。便托人前去清江县打探了一番。   这一探可了不得了,原来陈月娥并不是陈知县的亲妹妹,她的真实身份,却令人难以启齿,是陈知县从扬州买回来的瘦马。   宋老夫人十分震怒,当即就派人给宋渊送了一封书信,说什么也不会让这种身份的女子进门。   其实也怨不得宋老夫人不近人情,实在是陈月娥的身份太见不得人。宋家祖上虽不是什么达官贵胄,但在山东青州府却是远近闻名的诗礼簪缨之族。   宋老太爷是同进士出身,宋渊亦是永隆二年的二甲进士。一个书香之家,若是让一个瘦马做当家主母,岂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宋渊当时不过三十左右,仕途正顺,若是别人知道他娶了一位这样的女子,估摸着官也不用做了,光想想那些弹劾他的折子就令人胆战心惊。   宋老夫人不愿意,宋渊也强求不来,况且他也不想为了个女人丢掉自己的乌纱帽,便退而求其次纳了陈月娥为小妾。   毕竟是陈月娥事先隐瞒身份,宋渊再喜欢她也不免生气。   不过也没生气多久,宋渊见到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就心软了,再一想陈月娥平日里的温柔体贴和百般求全,他很快就缴械投降。要不是宋老夫人的态度实在强硬,宋渊就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陈月娥抬进宋家的大门了。   宋老夫人不喜陈月娥,虽不常常刁难与她,但也从未给过好脸色。一边是老母,一边是爱妾,宋渊左右为难,总觉着自己亏欠陈月娥良多,便再未纳妾进门,倒让陈月娥不是主母胜似主母了。   陈月娥扬州瘦马的身份很少有人知晓,又是个姨娘,说来并不会对宋渊的仕途有多大影响。   但宋琬却是知道的,不消几年,陈月娥扬州瘦马的身份在京师里人尽皆知,弹劾宋渊的的折子满天飞。神宗大怒,将算是他岳父的宋渊贬到延平府做推官。   延平府一向多强盗,当地的百姓亦是彪悍,宋渊在那里没过三月,就因操劳过度去世。   宋渊的性子虽有些软弱,但身体却是十分强健,就算治理延平劳心劳神,也不可能三个月就过世。   宋琬怀疑有人暗害宋渊,但那时的她已是冷宫里不招人待见的废妃,别说查明原因,就连给父亲送送灵都不行。   宋琬前世身患寒疾,全拜宋瑶所赐。一碗红花汤,让宋琬再无生育的能力,还差点要了她的命。   额头的伤口还微微有些痛意,宋琬蹙了蹙眉头,突然想起前几日去‘菩提寺’上香之事,怕是这时候的宋瑶就想置她于死地了。   明月记得宋琬吩咐她把新鲜的桂花给小厨房送去做桂花糕,于是在库房里找了个干净的湘竹小筐拉上红玉和她一起摘桂花。   “红玉,你说二小姐生的文文弱弱的,怎么会有那般歹毒的心思?若不是孟公子及时拉住了咱们小姐,小姐怕是连命都没了。”明月一手端着小筐,一手拿着剪刀铰下还未开苞的新鲜银桂,扭头朝红玉道。   “你别这么说,咱们小姐都说了,二小姐不是故意的。”红玉不以为意,只浅浅一笑。   “那是咱们小姐良善,不和她计较。”明月撇了撇嘴,似乎很不满意红玉这样说。   宋琬的生母沈雨柔因身子孱弱早早去世,只留下了嫡长子宋珩和次女宋琬,都是在宋老夫人的膝下长大。   秋闱快到了,宋珩不久就要前往济南府侯考。宋老夫人着人看了个好日子带着宋琬、宋珩和宋瑶一起去‘菩提寺’上香拜佛,以求佛祖庇佑让宋珩早日功成名就。   宋家的隔壁是青州府知府罗家。罗知府罗谓的结发妻子也早逝,后又娶了一房继室,继室姓唐名云芝,是京师英国公府的庶女。唐云芝来罗家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是她与前夫所出,名叫孟阶。   不错,孟阶便是大名鼎鼎的孟阁老。   孟阶今年十九岁,和宋珩一起在府学念书,也是要去参加秋闱的。所以宋老夫人去‘菩提寺’的时候特意叫了罗夫人一声。   ‘菩提寺’建在山半腰,马车上不去,一行人只能拾阶而上。下山的时候,宋琬脚下一滑,直接从石梯上滚了下来。那石梯又陡乱石又多,幸得孟阶眼疾手快,将宋琬拉住,要不然一条命可能就没了。而那个始作俑者,正是宋瑶。   若不是一起同行的罗家嫡小姐罗衾亲眼看见宋瑶踩住了宋琬的衣摆,怕是谁都不会想到宋瑶身上。在别人眼中,她宋瑶依旧是柔柔弱弱不禁风的宋家二小姐。   望着昏迷不醒的嫡孙女,宋老夫人大怒,让宋瑶跪在祠堂门外一直等到宋琬醒来。七月的日头并不算太毒,宋瑶只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就晕了过去。   宋瑶体弱是从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因着这事,宋家的人别说苛待她了,就连对她说狠话都不曾。说起来这还是宋老夫人第一次发这么大的怒火。   宋琬在床上躺了一会,迷迷糊糊听到宋老夫人身边的小丫鬟过来喊吃饭,她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明月和红玉进来服侍她梳洗一番,方往宋老夫人的‘春泽斋’去了。 第三章   ‘春泽斋’是宋家的正房大院,院子里有两棵亭亭如盖的菩提树,秋风习习,碧绿的叶子依旧鲜活如初。   正对着月亮门的,是‘春泽斋’的正堂。正堂里摆了一张紫檀木长几,上面供奉着一尊菩萨,画珐琅三足炉里长年积累香灰,稳稳的立住三根已经烧了大半截的檀香。   宋老夫人跪在蒲团上潜心念着一本《金刚经》,听到方妈妈说时辰到了,宋老夫人才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由方妈妈搀扶着站了起来。   宋老夫人时常歇息并不在正堂,而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的靠背坐褥,老夫人踩着脚踏径自坐了上去,一等大丫鬟金缕忙斟了茶上前侍奉,“老夫人喝茶。”   宋老夫人接过来喝了半杯润了润嗓子,抬头看向金缕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有什么话就说,支支吾吾可不是你一贯的性子。”   金缕为人聪明伶俐,在宋老夫人跟前侍奉了两三年,就深得老夫人喜爱,从一个小丫鬟荣升为‘春泽斋’里的一等大丫鬟,可见其本事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她性子爽快,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今日却支支吾吾起来,倒让宋老夫人很是好奇。   “奴婢刚刚听说了一件奇事,和二小姐有关。”金缕将小茶盘递给身后的小丫鬟,走到老夫人身后给老夫人揉起了肩膀。   老夫人刚刚跪在蒲团上念了一个时辰的经书,肩膀早就酸了,被金缕的纤纤十指一捏,酸痛感立刻消失了大半。   宋老夫人虽不喜陈月娥,但对宋瑶这个孙女却是满心欢喜。她膝下只有宋珩、宋琬和宋瑶三个孙子孙女,所以待宋瑶也如嫡出一般,衣食住行上都是和宋琬一模一样。   一想到宋瑶竟生了那般心思陷害宋琬,宋老夫人就觉着心寒,眼眸半眯,冷冷笑道,“奇事到了她身上就算不得奇了,你且说来听听。”   “那老夫人听了可不许生气,要不然就都是奴婢的过错了。”金缕顿了一顿,又道,“今儿玲珑去厨房拿糕点时,在路上碰到了二小姐。老夫人你猜怎么着,咱们家一向弱不禁风,走两步路就气喘吁吁喘不上气来的二小姐,今日那一双三寸金莲好像生了风一般,一眨眼就没了人影。”玲珑初形容时,金缕还不相信,直到几个亲眼看见的小丫鬟都这样说,金缕才半信半疑,但还是觉着不可思议。   宋瑶的弱症是从胎里带出来的,青州府里几位有名的郎中都说只能好生养着,却是好不了的。可看今日这情形,宋瑶的弱症已经不治而愈了。   若是真的自愈了,也只能说宋瑶福气好,若是——那便要另提的。做了十多年的戏,也真是难为了她。   金缕暗自揣度,却不敢明说出来,只将玲珑亲眼所见如实回禀。   方妈妈听了很是吃惊,“金缕姑娘,这玩笑话可不能乱说。”   “妈妈,就是给金缕一百个胆子,金缕也不敢拿小姐的事开玩笑,若是妈妈不信的话,不如唤玲珑进来一问。”   金缕这话也是说给宋老夫人听的,不管二小姐是否做了对不起大小姐的事情,小姐就是小姐。她们做丫鬟的,绝不能乱嚼小姐们的舌根。何况宋老夫人更疼爱二小姐一些。   宋老夫人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冷,方妈妈连忙唤了玲珑进来,又细细问了一遍,这才将信将疑询问老夫人的意思。   宋琬带着明月和红玉到了‘春泽斋’,迎面看见玲珑从宋老夫人日常歇息的耳房中出来,宋琬提着衣摆上了台阶,笑嘻嘻的同玲珑说话,“玲珑姐姐,祖母可在屋里面呢?”   清脆的声音透过碧纱窗落到宋老夫人的耳中,宋老夫人微微一愣。方妈妈忙让人将宋琬请了进来。   看到宋琬纤弱的身影,宋老夫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前日宋瑶来‘春泽斋’哭她无心为之的时候,她竟然相信了,还让宋琬饶恕宋瑶一回。   宋琬走到宋老夫人跟前温文行上一礼,才挑了下首一溜玫瑰椅坐了,疏离之意尽显。宋老夫人抬头看到宋琬眼眸中淡淡的笑意,只觉得万千均石头压在心上。   宋老夫人张了张嘴,才觉得苦涩极了。她一定是伤透了宋琬的心,要不然这孩子怎么不同往日一般与她亲近了?   宋老夫人刚要抬手让宋琬往她身边坐,就听守门的丫鬟进来通传陈姨娘和二小姐一起过来了,宋老夫人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   宋瑶欢欢喜喜的叫着‘祖母’进了耳房,抬头看到宋琬也在,脸色微微一变,径直走到宋老夫人身边坐定,撒娇道,“祖母,咱们今天晚饭吃什么呀,有没有瑶儿爱吃的糖蒸酥酪?”   陈月娥看到老夫人阴沉的脸色,微敛眼眸,规规矩矩走到跟前屈身行礼,扭头看向宋琬,目光最后落在宋琬额头上包扎的白布,带了些歉意道,“都是瑶儿不好,走路也不知道看看脚下,误踩了大小姐的衣摆。说到底还是妾身的过错,是妾身没有好好教导瑶儿,还请老夫人和大小姐一定要相信瑶儿,瑶儿她本性单纯,并不是有意要害大小姐摔跤。”   说完看了一眼宋瑶,只见宋瑶姣好的面容上渐有泪滴滑落下来,惨白的小脸上梨花带雨,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好半天才止住哭声,抽搭搭的跪到宋琬面前,“姐姐,瑶儿真不是有意的。祖母惩罚瑶儿,瑶儿也受了,可请祖母和姐姐相信,瑶儿真是无心之失。若是瑶儿说了一句假话,就让瑶儿天打五雷轰,生生世世做牛做马伺候姐姐。”   陈姨娘也跪下哭道,“老夫人,大小姐。瑶儿这几日为了这件事情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她整日憋在屋里抄写经书,就是为了求佛祖原谅她的无心之失。”   青茵躬身将手中一叠厚厚的蔡伦纸呈到宋老夫人面前,宋老夫人拿过来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的果然是经文。   “琬儿,你怎么看?”宋老夫人脸色不好,扭头询问宋琬的意思。   宋琬正看戏看的乐呵,听到宋老夫人问她,还微微一怔。眼见着宋瑶抽抽搭搭的声音越来越弱,宋琬还真怕她抽过去,于是站起来扶起宋瑶,亲热的道,“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姐姐早就知道你是无心之失,根本就没有怨过你。”   宋瑶刚要开口,宋琬拍了拍宋瑶的手继续含笑道,“妹妹莫要再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姐姐早都忘了。你看看你,因为这件小事又把自己的身子弄的这么瘦弱,就是妹妹自个不心疼,祖母和姐姐也难过,以后可别再这样了。”   宋瑶诧异的望了宋琬一眼,不确定的道,“姐姐说的是真话?可妹妹今日去‘风荷院’找姐姐,姐姐为何——”   宋琬这才明白陈月娥和宋瑶闹得是哪一出,于是未等宋瑶说完,惊奇的道,“我倒不知道呢,原来妹妹来过?”   宋琬拿出手帕亲昵的给宋瑶擦去泪痕,又将事情的经过给宋老夫人说了一番。   看看抽抽搭搭的宋瑶,再看看笑意盈盈的宋琬,宋老夫人的怒气‘腾’的一下升到胸口。使坏心眼的委屈的不行,真正受了委屈的却不敢计较,还要安慰那个使坏的。   看着宋琬纤瘦的手腕,宋老夫人这才发现宋琬竟比宋瑶还要瘦弱一些。这些年她心疼宋瑶身有弱症,总是对宋瑶要好一些,竟忘了宋琬的身子骨也不太好。   宋老夫人想起来宋琬小时候身子瘦弱,受一点风寒就头疼脑热,但她总是很乖巧,再苦的药都不皱眉头喝下去,就是因为害怕她劳心。   绿荷进来问要不要开饭,打断了宋老夫人的思绪。宋老夫人扭过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方点了点头,候在门外的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安设桌椅,捧饭安箸,一时间热闹非凡。   用过饭,已是酉时。夕阳西坠,万丈余晖撒在遥遥天际,灿丽无比。宋瑶和陈月娥先行离开了‘春泽斋’,临走的时候问宋琬要不要一起回去,宋琬坐在玫瑰椅上,说要在老夫人这儿再吃些茶。   此时桌椅已撤,宋老夫人坐在正面榻上捻着一串碧玺佛珠,小丫鬟捧了茶盘过来,宋琬接了一盏轻轻地小啜几口。   宋老夫人看向宋琬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歉疚,“琬儿,你是不是还在怪祖母?”   宋琬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宋老夫人,“祖母说什么呢,琬儿为何要怪您?”眼眸一垂,又不知所措的道,“琬儿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惹祖母您生气了?”   宋老夫人看着宋琬小心翼翼讨好她的模样,心头一揪,“琬儿——”宋老夫人微微哽咽,许多宽慰的话涌上喉咙却说不出口,最后却说,“好孩子,你妹妹她胡闹了些,你是姐姐,要多担待她一些。”话一出口宋老夫人才发觉自己在说什么,面色一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宋琬心头一寒,勉强笑了笑,“祖母说的琬儿都记在心里。”站起来拱手作揖道,“天色已晚,祖母也早些歇息吧,琬儿明日再来看您。”   宋老夫人抬头看到宋琬的左额角包扎着一块白布,脸色更是难看,她刚刚说的那是什么话呀。 第四章 (捉虫)   宋琬走后,方妈妈搀着宋老夫人进了套间暖阁,金缕和绿荷打了热水进来,服侍宋老夫人洗脚。   碧纱窗外夜色如墨,隐隐约约有蛐蛐的叫声。宋老夫人半倚在石青金钱蟒靠背上翻着一本蓝皮账本,因年月已久,蔡伦纸已经泛黄卷起了毛边。   翻了一会觉得眼酸,宋老夫人又将蓝皮账本放到了一边,叹了口气对方妈妈道,“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见方妈妈点头,宋老夫人对宋琬的愧疚更深,她宠庶灭嫡,如今嫡孙女都不和她亲热了,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大小姐她——也不容易,打小就失去了母亲跟在老夫人您身边教养。如今您都不疼她了,谁还疼她?”   方妈妈这一席话正好说到了宋老夫人的痛处。宋老夫人没有再出声,望着帘子想起许多事情。   宋琬打小就乖巧,长大后性子也沉闷,不如宋瑶聪明伶俐更讨人喜欢。渐渐地,她就更怜爱宋瑶,把宋瑶捧到了心尖上。   宋老夫人闭了闭眼,又道,“瑶儿她本性不坏,就是学了陈姨娘一身不入流的伎俩。当初也是我的错。若是我坚持要瑶儿跟在我身边,瑶儿她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胡闹。”   秋风徐徐吹来,只听得落叶飒飒作响。方妈妈无奈的摇了摇头,走过去将窗棂关上,良久才与老夫人说,“这件事怨不得老夫人。二小姐打出生就跟在陈姨娘身边,六岁回到宋家时,二小姐已经记事了。若是老夫人当初执意要把二小姐留在身边,不知道陈姨娘又要在老爷跟前耍什么手段,她照样会把二小姐要回去。到时老爷左右为难,怕是觉着咱们更委屈了她们母女俩,也伤了老夫人和老爷之间的母子情分。”   永隆十四年,宋渊擢升为青州府通判。从遥遥临江府回到青州宋家,跟着宋渊一起回来的,还有陈月娥和宋瑶。   宋瑶那时候六岁,和宋琬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宋老夫人瞧着心里喜欢,就想着将宋瑶抱到自己膝下和宋琬一起教养。   没想到宋渊却作难的和宋老夫人说母亲年迈,带着宋琬一人已经很是辛苦,不如就让宋瑶跟在陈姨娘身边。陈姨娘温婉贤淑,想必不会出什么差错。再者宋瑶跟在陈姨娘身边六年,她们母女情深——   宋渊说到这时,宋老夫人已是心寒至极。宋瑶和陈姨娘母女情深,她若是不让宋瑶继续跟在陈姨娘身边,岂不是说她不通人情。虽然宋老夫人知道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可她还是很伤心,一气之下,便同意让宋瑶跟在陈姨娘身边教养。   宋瑶养成如今这个模样,宋老夫人也有一定的责任,她平常确实是太宠着宋瑶了,可宋瑶总归是她的孙女,她也不能任由宋瑶继续这样下去。如今宋琬也才十三岁,若是让嬷嬷们好生教养,倒还有机会将她拉到正道上。   “我听说青州府里有几位刚刚放出宫的嬷嬷,你让人好生请来,好好教导二小姐。”   方妈妈点了点头,又问,“那大小姐呢?”   宋老夫人听到宋琬心更痛了,缓缓阖上眼睛,轻声道,“一起。”   宋琬跟在自己身边教养了十多年,宋老夫人其实是很放心的。不过她昨儿收到宋渊的来信,说他不日就要擢升为户部郎中,以后怕是要在京师长住,那到时候他们一家定要迁往京师。   京师里的世家贵族个个都是不好招惹的主,他们一家刚刚搬过去,少不了被人看轻了去。现在先让嬷嬷们好生教养京师的规矩,长长孙女的眼界,到那时说话做事也不会被人看笑话。   从‘春泽斋’出来后,宋瑶没有回‘会芳院’,而是去了陈月娥住的‘归芸院’。   东次间里灯火摇曳,陈月娥懒怠的坐到罗汉床上,立即有小丫鬟上前侍候,揉肩的揉肩,捏腿的捏腿,井然有序,一点动静都不曾发出。   宋瑶端了一盏碧螺春啜了两口,迟疑地问向陈月娥,“娘,今日明明是女儿在宋琬那里受了气,你为何要让我给她赔罪?”   陈月娥抬手轻轻揉了两下额角的太阳穴,缓缓睁开水雾眸看向宋瑶,“瑶儿,你当日可是真的踩了宋琬的衣摆?”   宋瑶眼神躲闪,嗫嚅着嘴唇许久才嗯了一声。当日陈月娥并不在场,事发之后宋瑶又口口声声说是无心为之,但没有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生的女儿了,陈月娥虽一直没问,心里面却知晓个大概。   听到宋瑶亲口承认,陈月娥并没有多么的吃惊,嘴角反而多了一抹诡异的笑容,“瑶儿,不管事实到底如何,你都是无心为之。”   她顿了一顿,又对满脸疑惑的宋瑶道,“人人都知道你体弱,自然不会相信你有那个力气绊宋琬一脚。明明不是你的错,宋琬却揪着不放,那老太婆惯是向着你的,想必她此时一定很生气,那你在她心中的地位就更重要了。”   宋瑶听陈姨娘这样说,脸上才渐渐有了喜色,“还是娘想的周到。瑶儿的体弱之病祖母再清楚不过,想来她也不相信瑶儿会绊倒宋琬。那咱们今日在祖母面前哭,也就是告了宋琬一状,祖母定会越来越厌烦宋琬。”   陈姨娘挥了挥手,小丫鬟们躬身提裙出去,偌大的东次间里只剩下陈月娥和宋瑶母女二人,陈月娥这才叹气说,“瑶儿,都是娘不好,要不是娘的身份,你也不会只是庶出的小姐。”   宋瑶看见陈月娥眼中闪着泪光,恨恨的道,“都怪祖母,要不是祖母阻拦,爹爹定会将娘提为正室,娘也不必整日在这里唉声叹气了。”   陈月娥紧紧握住宋瑶的手,“瑶儿,你一定要给娘亲争气,不管那老太婆如何,你都要极力讨好她,将来嫁一个好人家做当家主母,还愁娘降不了那老太婆。”   天色微微露出鱼肚白的颜色,宋琬就惊醒了,喘了两口气回过神来,方觉得身上一片凉意。   她又梦到冷宫了,冰冷孤寂的庭院,黑漆漆的夜。梁上的吸血蝙蝠飞来飞去,径直冲到她身上,撕咬她的血肉,痛得她觉着自己快要死了。   冷宫里什么都没有,连蝙蝠都饿到要吸人血存活,而她在冷宫里整整住了三十七年,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红玉进来掌灯,扶着宋琬坐到菱花铜镜前,梳头丫鬟灵巧的手指一缠一绕,满头青丝就绾成了一个桃心髻。   宋琬小心翼翼的扒开刘海看额角上的伤口,只见伤口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疤痕,长长的一条在白皙莹润的面孔上显得十分突兀。   宋琬拨了拨刘海遮住疤痕,从妆奁盒里拿出一支白玉茉莉小簪插在髻上,起身换了一袭雪青色缠枝莲花襕裙,这才往‘春泽斋’的方向走去。   宋老夫人起床后就在正堂里念经,听到宋琬来了,方妈妈拿了一个新的蒲团给宋琬用。   以前在皇宫的时候,宋琬一天有半天的时间都在佛堂里礼佛,倒不是因为她喜欢念经,主要是她太闲了,念念经书反而让她心静。   约莫到了辰时,檀香燃尽,宋老夫人起身给菩萨像拜了三拜,方和宋琬说话,“你今日来的倒早?”抬头看到宋琬额角上没了包裹伤口的白布,皱着眉头询问,“伤口怎么样了?”说着招手宋琬走到她近前。   宋老夫人小心翼翼的拨开宋琬刘海,看到暗红色的疤痕蹙眉道,“伤口结疤了,你且小心着,莫要再碰着它。”   宋琬点点头,听到门口有动静,扭头便看到陈月娥和宋瑶走了进来。   宋瑶看到宋琬坐在宋老夫人一侧,也笑吟吟的走上前扑到宋老夫人怀里,撅着樱唇撒娇,“我也要和祖母坐一起。”   宋琬笑了笑,起身给宋瑶挪了位置。宋老夫人脸色不好,话音带着愠怒,“瑶儿,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懂规矩。”   “瑶儿就是想和祖母您坐在一起嘛。”宋瑶抬头看宋老夫人的脸色不对,又一脸委屈的道,“祖母您别生气,瑶儿不给姐姐抢就是了。”   宋琬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却听宋老夫人道,“你有这个自知之明便好,琬儿是我宋家的嫡女,你自然不能和她相比。”   宋瑶一脸震惊,“祖母——”   宋老夫人不为之所动,看向陈月娥,声音极冷,“陈姨娘,宋瑶自幼跟在你身边,德行不正,你却不加以调教,我老太婆便不与你计较了,但宋瑶以后的事你不必再管,你就好生待在‘归芸院’里思过。”   陈月娥心下一咯噔,慌忙跪下,戚然的道,“妾身不知道哪里做的不好惹老夫人您不开心了,请老夫人您指出来,妾身一定改过。”   宋老夫人冷冷的望了陈月娥一眼,“陈姨娘,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明白。如今瑶儿也大了,却连个规矩都没有,若是以后出去见了人,只会让人笑话。请的嬷嬷过几日就会到,以后教养的事情她们自会提点,你莫要再插手。”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老夫人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得,陈月娥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来老夫人到底为何生气,她一时竟想不出对策来了。   “老夫人,瑶儿自幼在妾身身边长大,是妾身的命根子,妾身不能没有瑶儿啊。老爷以前不是和老夫人您说好了的,瑶儿养在妾身身边。老夫人当时并没有异议,为何现在偏偏要了瑶儿去。”   陈月娥不提宋渊还好,这一提倒让宋老夫人的火气增了数倍。她阴冷的看着陈月娥那一张娇柔的面庞,越看越觉得自己当初被猪油蒙了心。她怎能只看陈月娥在她面前恭敬有礼,就忘了她扬州瘦马的身份,忘了她只是一个姨娘,让宋瑶的吃穿与宋琬一模一样,甚至还为了宋瑶委屈自己嫡出的孙女。   宋老夫人越想越生气,挑眉冷笑道,“如今这宋家还是我老太婆当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若是觉着不服气,尽管如数给宋渊说了去。”   宋琬诧异的望了宋老夫人一眼,竟有些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她是跟在宋老夫人膝下长大不错,可她性子古板,并不如宋瑶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她一直以为若不是陈月娥出身太低,她这个嫡女怕就要被扔到角落里无人问津了。   前世宋老夫人一直很喜欢宋瑶,怎么她醒来后就全变了呢?她不过就装了装可怜,宋老夫人就对她处处庇护,宋琬有些想不通。   用过早膳,宋琬去了‘四宜书屋’上学。‘四宜书屋’是宋罗两家合开,一半建在宋家,一半建在罗家,是一个两层的小阁楼。一楼用来给宋罗两家的小姐们上课,二楼则是歇息更衣的地方。   宋家和罗家都是青州府这一带的大户,小姐们除了要学琴棋书画外,还要认字明理,方便以后走到夫家掌中馈。   宋家有宋琬和宋瑶两个小姐,而罗家只有罗衾一个嫡小姐。罗衾早早没了生母,与宋琬倒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   宋琬走到‘四宜书屋’的时候,恰好碰到了罗衾从罗家的小门走过来,宋琬笑嘻嘻的朝她打招呼,却见她哼了一声,扭头进了‘四宜书屋’。   宋琬无奈的笑了笑,知道罗衾还在生她的闷气。那一日宋琬从石梯上失足跌下,是罗衾看见了宋瑶为之。罗衾本就看不惯宋瑶小人得势的模样,每每都在暗地里帮着宋琬瞧着宋瑶的小动作。   好不容易抓住了宋瑶的一次把柄,没想到宋琬又心软饶了宋瑶一次,罗衾哪里能咽的下这一口气,但她又不是宋家的小姐,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宋瑶得意洋洋,生气好友太过软弱。   进了‘四宜书屋’,教课的先生已经在了,宋琬朝罗衾笑了笑,立即收到了一记白眼。   教课先生姓刘名瞻,是青州府很有名望的大儒。宋罗两家原说请一个女先生教学,恰逢刘瞻致仕,宋渊才请了他过来。   刘瞻听说了宋琬摔伤额头的事,在看到宋琬时他出声问了一句,“伤口可好了?”   刘瞻面貌威严,有一把银白色的大胡子,平日里不苟言笑,宋琬很害怕他,听到刘瞻的关切,宋琬一愣,许久才讪讪的回道,“回先生,好多了。”   刘瞻没有看出宋琬的异样,点了点头道,“以后小心些。”   宋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时候刘先生变得这样好了?   宋瑶早上被宋老夫人训斥了一顿,眼圈红红的,一副要倒下去的模样。宋琬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明明身子比谁都强健,却要装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真是难为了她。   下了课,罗衾收拾了书包就要走,宋琬见状连忙快步跟上去,出了‘四宜书屋’,方跟上了罗衾,抓了她的衣袖道,“衾儿,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   罗衾狠狠地甩了两下袖子,哼了一声,冷冷的道,“我倒想打死你,骂死你呢。”   “打骂都可以,可不能出人命,人家——还没活够呢。”宋琬可怜兮兮的道,倒把罗衾逗笑了。   罗衾一向和宋琬交好,哪里会真的生宋琬的气。她只是觉着宋琬太软弱了,如果搁在她身上,她不得把宋瑶大卸八块才怪。哪里有庶女骑在嫡女头上的道理。   两人一起进了罗家的小门,罗衾拉着宋琬的手要往自己住的‘玉臻院’走去,却见宋琬摆了摆手道,“我要去找伯母。”   罗衾的脸色一沉,“你找她做什么?”   “我都好久没有拜访伯母了。”宋琬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伤口,“再说了,孟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与孟阶常来往,按理也该常去拜访他的家人。”   罗衾是罗谓的前妻所出,对继母唐云芝有很大的敌意。   罗衾歪了歪脑袋,不情愿的道,“好吧,那我明天再去找你玩。”   唐云芝住在‘凝羡堂’,和罗衾的小院在两条岔路上,宋琬看着罗衾先走了,自己才去了‘凝羡堂’。   今儿厨房按着宋琬的吩咐做了许多桂花糕,宋琬精心挑了一盘让明月带了过来。   ‘凝羡堂’门前有两棵西府海棠,碧油油的叶子已经变黄。走得近了,宋琬看见月亮门前有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了进去。   淡青色的竹叶纹直裰,挺直的脊背,宋琬脑海里浮现出孟阶那一张俊秀的面庞。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刚刚进去的那个人就是孟阶。   宋琬突然有点不敢再上前了。 第五章   宋琬听过许多关于她和孟阶的流言,她都是一笑而过。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初春宋渊将会升为户部郎中,他们一家就要迁往京师。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她和孟阶曾是邻居。   宋琬十岁时第一次在罗家见到了孟阶。孟阶十五岁,刚刚结束了他生父的三年守制。他模样瘦削,个子却很高,俊秀的脸庞还略带些稚气,但眉宇之间已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淡漠。   或许是少年丧父,孟阶并不爱说话,脸上总是淡淡的,宋琬很是怕他。在去京师之前,她和孟阶比邻五年,但两人之间的谈话决计不会超过十句。   宋琬有时候也很疑惑,她和孟阶的交情并不深,孟阶为何会出手帮她,难道是因为两人曾是邻居?   思来想去,宋琬觉着也只有这个理由比较合适。她虽然和孟阶交情不深,但宋珩却和孟阶有着同窗的情谊,也许是因为和宋珩的交情才帮她。   但不管如何,她和孟阶之间绝没有流言蜚语中所说的儿女之情。   宋琬正想着,人却已经走到了‘凝羡堂’的月亮门前。林嬷嬷刚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酸枝木三架食盒,看到宋琬的身影,忙走上前去笑吟吟的问候,“琬小姐,您来了怎么不上屋里面去。”   唐云芝正在屋里面和孟阶说秋闱的事情,“过几日你就要去济南府了,衣物什么的可都收拾好了?我昨日去见宋老夫人,宋老夫人说济南府知府是他们本家亲戚,想着让你和阿珩一起住在那里。母亲还没有回宋老夫人的话,想问问你的意思。”   孟阶脸上并无表情,点了点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半人高的木芙蓉树下站着一位女子,她身量娇小,身穿一袭雪青色缠枝莲花襕裙。巴掌大的小脸上红扑扑的,带着明丽的笑容,和林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边走来。   宋琬和林嬷嬷一起进了唐云芝时常歇息的东次间,只见孟阶正在给唐云芝抱拳行礼,“母亲,孩儿先退下了。”   大宁皇朝刚刚兴起‘陆王心学’,对男女之防渐有松懈,但男女有别,况且宋琬和孟阶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还是多避讳一些为好。   唐云芝看着儿子这般毫无生气,心头隐隐作痛。孟阶生父的逝去,给这个年少的孩子带来的打击太大了。他才不过十九岁,稳重的却令她害怕。   孟阶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在转身离开东次间的时候若有若无的往宋琬站着的地方看了一眼,两人四目相对,只见宋琬慌忙避开。   孟阶看到宋琬恍若受惊的小兔子一般避开他时,脸色淡淡,并无丝毫的波澜。他打量了一眼宋琬,目光正要离开时,眼角却瞥见刚刚还一副惊着的双眸中带了几分笑意。   宋琬在朝他笑。   孟阶微微敛眸,神色淡淡。   林嬷嬷见孟阶出了门扇,连忙跟上去,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孟阶的书童洗墨,还不忘嘱咐道,“这是夫人亲手备下的,有风腌果子狸,火腿鲜笋汤,酒酿清蒸鸭子,都是阶公子爱吃的,你可不能嘴馋偷吃了去,要不然我手下的扫帚绝不留情。”   宋琬看了一眼还在晃动的绣线软帘,心想孟阶似乎高了些,但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瘦削,他的脊背总是挺直,仿若修竹。   听到唐云芝的招呼声,宋琬才回过神来,她朝坐在正首榻上的唐云芝笑了笑,趋步走到下首一溜玫瑰椅跟前坐了。   “今儿小厨房做了一些桂花糕,琬儿拿过来一些,请伯母尝尝味道如何?”宋琬含笑道。   唐云芝身边的一等丫鬟名唤烟云的笑吟吟的从明月手中把盛着桂花糕的玲珑青瓷盘接了过来,捧到唐云芝面前,唐云芝伸手捏了一个,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咽下去方道,“清甜爽口,细腻化渣,果然不错,桂香味倒比‘刘记’里买来的还要浓郁些。”   宋琬‘风荷院’的西厢房前面新辟了一间小厨房,丫鬟婆子们时常在那里做些吃食,但味道却不大好。宋琬在皇宫里吃习惯了各种各样精致的小点心,倒能指点一二,虽不能与御厨们做的相比,但味道却比之前的好多了。   ‘刘记’是青州府里最好的一间糕点铺子,打着宫中御厨的名号。宋琬曾吃过几次,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比别家的糕点铺子好一些罢了。若真与皇宫里的糕点想比,那真是差太远了。   宋琬闻到桂花糕的香味,偷偷咽了一口口水,笑了笑朝唐云芝道,“伯母若是喜欢,我让明月再多送一些过来。院子里的银桂刚刚结了花苞,拿来做桂花糕再好不过了。”   唐云芝小口将桂花糕吃完,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又问宋琬额头上的伤口之事。那一日,唐云芝也是在场的。   宋琬虽是宋家正经的嫡小姐,但却不如庶小姐宋瑶更讨欢心一些。宋老夫人一直拿宋瑶当嫡小姐养的事情,唐云芝略微知道一些。   宋老夫人总是觉着她自己一碗水端的持平。但她却忘了,宋瑶再不济还有个在世的姨娘做后盾,而宋琬却打小就失去了母亲,父亲又是个不顶用的,如果祖母再不为她着想一些,她得多难过?更何况嫡庶有别,宋琬还是正经的嫡女。   唐云芝曾明里暗里提醒过宋老夫人许多次,但宋老夫人总是无比的迟钝,还对宋瑶越发好起来。唐云芝有些哭笑不得,但她却不能插手宋家的事情,也只能任由宋老夫人糊涂去。   唐云芝心疼宋琬,私下里总是关心着她。也主要是因为宋琬的性子和孟阶太像了,两人都是稳重的让人心疼。   宋琬拨了刘海让唐云芝看,当看到那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结痂时,唐云芝觉得鼻头有些酸,这么长的一道结痂,怕是要留下疤痕。   女子的面貌总是重要的,恐怕以后说亲也要受影响。   宋琬并不大在意,京师有一种祛疤的灵药,她坚持抹了三个多月疤痕就全消了。要不然她上一世怎么可能嫁到皇室呢。   又同唐云芝说了一会闲话,眼看着日头高了上去,宋琬这才给唐云芝告辞,说闲暇的时候再过来玩。   唐云芝吃了桂花糕只觉得齿颊留香,见宋琬走了才又捏了一块吃了。唐云芝一边捏了帕子擦嘴,一边同林嬷嬷说话,“我瞧着琬儿与平日不大一样了呢,以前的她总是闷闷沉沉的,摔了一跤后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   林嬷嬷同意的点点头,“老奴刚刚在院子里和琬小姐说了几句话,要是搁在以前,琬小姐就只是笑着点头,今儿却和我老婆子说话了。我还说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这个。”   唐云芝想起了孟阶,皱着眉头道“若是阶儿也——”话没说完,又摇了摇头叹了声气。   儿子的性情唐云芝是再了解不过。自从孟昶走后,鲜衣怒马少年一去不返,变得愈发老成。唐云芝并不想孟阶因为孟昶的事情变得只有仇恨,她才会将他带到罗家。   可看如今这样子,孟阶似乎还是放不下过往。   回到‘春泽斋’去见宋老夫人,方妈妈蹑手蹑脚的出来说宋老夫人刚刚歇下,宋琬这才往‘风荷院’走来。   刚刚在‘凝羡堂’馋的不轻,宋琬一回到厢房就迫不及待的捏了桂花糕吃。很快,一盘子尖尖的桂花糕只剩下了一小半,宋琬又吃了半盏牛乳茶,这才心满意足的擦了擦嘴角。   额头上的伤口毕竟没有好完全,宋琬还是觉着稍一动脑就特别累,她揉了揉眉心,将睡意压到脑后,想着自己还是先去消消食。   回来才不过第五天,她就已经懒怠成吃了睡睡了吃了,她不怕胖,但却害怕把胃弄坏了。若是胃坏了,以后还怎么吃好吃的东西。   这样一想,宋琬才勉强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渐渐支撑不住睡意,躺到罗汉床上立即就睡着了。   明月和红玉轻轻地笑出了声,蹑手蹑脚的出了厢房又吩咐小丫头们不许闹出动静。   红玉回房悄悄的拿了笸筐出来,搬了一个杌子坐在廊下,继续做刚纳了一半的鞋底。明月则捧了一盒松子糖去找老夫人院里的玲珑去玩。   她和玲珑是同一批进宋家来的,感情自然比旁人好些。   日头高升,除了秋风习习,院子里一片静悄悄的,红玉纳鞋底都是一点一点的将线拉出来,生怕吵到了里头睡觉的宋琬。   将整个鞋底纳完,红玉仰头伸了伸酸痛的脖子,收拾了笸筐刚要放回房去,只听得‘风荷院’外一阵脚步声。   红玉皱了皱眉头,心想谁这么毛毛躁躁的,放下笸筐快步走到月亮门前,脚步声也停了下来。红玉定睛一看,却是个面生的小丫头,她压低的声音不免严厉几分,“你是哪个房的?不知道主子都在午睡吗?”   小丫头有些慌,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道,“我找红玉姐姐有急事,还望姐姐不要责怪。”   红玉一愣,心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找红玉有什么事吗?”   小丫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红玉,见她身穿桃红色云纹比甲,下身穿雪白色挑线棉裙,手上带了一个素银镯子,一看就是主子身边的一、二等丫鬟。她不敢得罪,忙道,“红玉姐姐家里来了人,就在后门那里等着呢。” 第六章   红玉匆忙进了院子,拿了笸筐小心翼翼的放回她住的左边耳房里,从妆奁下拿出一个暗红色绣花钱袋,她打开看了一眼,又搁到衣袖里,慌慌张张的出了院子。   明月刚从老夫人院里回来,看见红玉脚步急促的出了月亮门,她挥着手喊了一声,“红玉,你这么着急是要干嘛去?”   红玉心里正想着事,听到有人喊她不防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到是明月,红玉才勉强笑了笑道,“家里来了人,我去看看。”说着攥紧了衣袖,快步走了。   明月还想说陪她一起去,刚要开口却见红玉走远了,她奇怪的咦了一声,捧着手中的糖盒进了‘风荷院’。   刚刚在玲珑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宋瑶的事情,明月迫不及待的想说给宋琬听,并没有注意到红玉的不对劲,还以为她是听到家人来看她有些激动。   听到明月蹑手蹑脚进来的声音,宋琬就醒了,揉了揉双眼从罗汉床上坐了起来。   明月吓了一跳,捂着嘴轻声道,“小姐,明月吵醒你了?”   宋琬打了个哈欠,抬头看了明月一眼,踩着脚踏下了罗汉床,随意问了一句,“红玉呢?”   “她家里来了人,出去了。”   明月见宋琬坐到了梳妆奁前,打着软帘唤了梳头丫鬟进来。宋琬抬头看了看菱花铜镜中白皙如玉的面容,突然想起一些事来。   也是在一个这样的秋日,阳光和煦,微风徐徐。她坐在西次间的前檐炕上正修整敬事房送来的木槿花,红玉捧了一碗汤药进来,她以为是平常的补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刚开始时她只觉着胃里有些不舒服,还以为是糕点吃多了不消化,嚼了一粒山楂开胃丸便睡下了,没想到半夜里却腹痛不止。   宫人请了太医过来时,她已经神志萎靡不清。一条命最终被救了回来,但她却再不能有孕。原来她喝的那一碗‘补药’里,放了十倍剂量的红花。   她当成姐妹看待的红玉,竟然亲自给她端了一碗‘绝子汤’。   望着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红玉,宋琬总觉着这是一场梦。她不相信,红玉会做出这种害她的事情。   红玉是她从家里面带来的丫鬟,和她是一荣俱荣一损即损。红玉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是没有好处,可她却只能这样做。因为要害她的人是她的亲姐妹宋瑶。   红玉在畏罪自杀之前,给她留了一封信。原来早在宋琬进宫之前,红玉就已经是陈月娥的人了。她不想害宋琬,可她一家人的性命全握在陈月娥的手中。   梳头丫鬟用抿子小心翼翼的给宋琬把杂乱的发丝梳平后方出去了,明月凑到近前,正想和宋琬说宋瑶的事,却见宋琬径直站了起来,盯着她问,“红玉去哪里见她家人的?”   明月看到宋琬严肃的脸庞,有些诧异。不过是红玉的家人来看她而已,小姐这么严厉干什么?明月虽觉着奇怪,但还是仔细想了想,回道,“应该是在后门那里。”丫鬟小厮的家人前来探望,都是在那个地方。刚刚红玉也是往后院的方向过去的。   宋琬点了点头,抬脚走出了房门。明月怔愣片刻,连忙跟上去。她打小就伺候在宋琬身侧,却很少见到宋琬有这么严肃的时候。红玉做了什么,竟让小姐这么生气?明月有些疑惑,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小姐,红玉怎么了?”   宋琬现在并不确认红玉背着她做了些什么,她也只是猜测。红玉为人一向谨慎,要抓她的把柄实在不易。红玉在信上说陈月娥手里握着他们一家人的性命,可见此事必定与她的家人有关。   宋家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陈月娥和宋瑶都住在三进的后院里,特别是‘归芸院’,离后门只有几步路之远。   宋琬和明月走到那里果然看见红玉正和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说话。明月见过那个妇人,指着她和宋琬说,“那是红玉她娘周氏。”   后门正对着的是宋家的小花园,里面的树木枝叶繁茂。宋琬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不要出声,明月立即闭上了嘴巴,睁大了双眸疑惑的看向宋琬。宋琬并不想给明月解释什么,拉着明月悄悄的躲到了芭蕉树的后面。芭蕉树的叶子宽大,将娇小的二人完全包裹在里面。   红玉似乎正和周氏争论,并没有看到宋琬和明月。她眼眶里泛着泪花,声音中略带些哭腔,“娘,你莫骗我。哥哥的腿真被人打瘸了?还是爹他又赌了?”   周氏抹了一把泪,“娘何曾骗过你。娘也知道你的难处,这几个月都没来找你。你爹他欠了人家几十两银子,被上门追债的人打得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娘都没给你吭一声。你哥哥他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就被人家打瘸了腿。你也知道,咱们一家人全靠着你哥哥糊口,如今腿瘸了,咱家可怎么过呀。”周氏越说,泪流得越多,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陈月娥午睡刚起,听得后门那里传来一阵阵呜咽之声,她蹙了蹙眉头,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受了委屈又偷偷的跑到这儿哭。侍立在一侧的紫鸢给春屏递了个眼神,春屏会意,悄悄地出了月亮门。   春屏走到后门那里,一眼认出了门口说话的人是宋琬房里的红玉,她渐渐地走了近了,隐约听到‘瘸腿’、‘赌钱’的字眼。微敛的双眸中精光闪动,春屏慢慢放缓了脚步,人影一闪躲到了一棵油松后面。   宋琬听到一旁的动静,小心翼翼的扭头往油松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一角水青色的挑线裙摆。果然有猫腻,宋琬微微敛眸。唯恐明月发出动静,宋琬拿食指又在唇上比划了一下。   红玉听周氏这样说,紧紧攥住了手掌,“娘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打哥哥的人一定和追债的人脱不了关系。”   周氏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满是褶皱的面庞上凄然一片,“作孽啊这是。”   红玉倒冷静起来,小声的问周氏话,“哥哥的腿可让郎中瞧过了?”   周氏点了点头,仰头看到女儿脸上一片镇定,她也渐渐收住了哭声,“村里的王郎中瞧过了,说是得找‘妙仁堂’的大夫来接骨,才有痊愈的把握。我和你嫂嫂借了一辆牛车将你哥哥拉到了‘妙仁堂’,跑堂的人一张口就要二十两银子,我和你嫂嫂哪里有这么多银两,这才想着找你。红玉,你可不能见死不救,那是你哥。”   周氏说到这里,眼中升起一丝希望。如今,也只有女儿能救他们一家人了。   红玉看着周氏红肿的眼睛,想起家里面还有两个侄子侄女,他们如今也不过三四岁大,若是哥哥的腿真瘸了,他们一家人那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红玉轻轻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暗红色绣花的钱袋交到周氏手中,“娘,这是红玉半年的月钱还有一些小姐平日赏的东西,你拿去当了,看看够不够。”   周氏紧紧地抓着钱袋,一时间泪如雨下。她知道,这些是女儿的全部家当。红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狠狠地咬着下唇平复了一下情绪,对周氏说,“娘,哥哥的腿伤要紧,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周氏重重的点了点头,一走三回头的才出了后门。红玉站在原地看着周氏离去,突然又拔腿追了上去,摘下手腕上仅有的一只素银镯子递给周氏,“娘,若是不够了你再来找我,我想法给你们凑齐。”   红玉看着周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回去。等着红玉走远了,春屏从油松后面出来,回了‘归芸院’。   明月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远,缓缓舒了一口气,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宋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前面的刘海都被汗水浸湿了,抚着胸口喘了好大一会气,才活动了一下筋骨拉着明月从地上站起来。   明月摆着手道,“小姐,以后要是再有这种事情,您千万不要再拉我来了。我真是太不适合做这种‘偷窥’人家的事情了。”   宋琬瞥了明月一眼,笑道,“以后还真得劳烦你多些,你可不能给我偷懒。”   明月哀怨的‘啊’了一声,撇了撇嘴角,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心里却想着红玉的事情,她和红玉在一起服侍了宋琬五年多,竟然不知道红玉还有这么苦的身世。   她快步追上宋琬,小声的询问宋琬对这件事情的意思,“小姐,你会帮红玉吗?”   沿着十字甬道走到屏门前,宋琬驻足看了明月一眼道,“怕是已经有人想帮她了呢,咱们只需静观其变。”   明月有些不懂宋琬的意思,“小姐是说春屏?”   明月闲暇的时候就爱满园子窜,宋家大大小小的丫鬟她都认识。春屏是陈姨娘身边的丫鬟,肯定会将这件事情告诉陈姨娘,那——   “小姐的意思是陈姨娘会帮红玉?”明月虽有些大大咧咧,但并不笨,她立即明白了宋琬话中的意思。 第七章 (捉虫)   宋瑶下过学之后就想来‘归芸院’找陈月娥,宋老夫人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点,特地派了丫鬟婆子在‘四宜书屋’前盯着她。宋瑶只好悻悻回了‘会芳院’,午觉也没睡好,她还是捡着盯她的丫鬟婆子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从偏门出来的。   陈月娥听说宋瑶过来,心下一惊,皱了皱眉头,忙让丫鬟去门口看着。宋瑶进了东次间,看到陈月娥正坐在罗汉床上喝着茶水。她快步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娘’,话音中略带着一些哭腔。   陈月娥抬头看了宋瑶一眼,脸色并不好,“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老太婆没让人盯着你?”   宋老夫人一向怜爱宋瑶,从没对她发过脾气。今天早晨,实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陈月娥回到‘归芸院’细细一想,觉着这件事情八成和宋琬脱不了关系。   按说宋老夫人应该会越来越不喜欢宋琬,可看今日这情形,老夫人分明是对她们母女俩起了疑心。   难道说宋老夫人已经知道了宋瑶假装体弱的事情。陈月娥想到这里,心头不觉得一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大大不妙了。   一开始她想着让宋瑶假扮体弱,是觉着这样更受宋渊和宋老夫人怜爱一些。确实,宋老夫人和宋渊都因着这个缘故,对宋瑶格外的疼爱,有时候甚至比待宋琬还要好。   宋瑶假扮体弱的保密工作一向做得很好,除了她的贴身丫鬟紫鸢知道以外,其他人就是想也想不到。陈月娥若有若无的瞟了一眼侍立在一侧的紫鸢,又摇了摇头。紫鸢跟着她十多年,忠心耿耿自不必说。   如果不是紫鸢泄密,那必定是宋瑶和她身边的人有问题了。陈月娥将白玉瓷茶盏放到床桌上,抬头问宋瑶,“你可在老太婆跟前露马脚了?”   宋瑶正想哭哭啼啼和陈月娥诉苦,却先听到了陈月娥这般问她,不免漏了一拍心跳。她能在宋老夫人面前露什么马脚?宋瑶摇了摇头,却想起她昨日去‘风荷院’回来的时候,似乎没有太注意走路。   难道——   宋琬心里一咯噔,忙将这件事说给了陈月娥听。从‘风荷院’到‘会芳院’,必得经过‘春泽斋’门前的一条玉石小道。那宋老夫人今日发这么大的怒火,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娘。”宋瑶垂头丧气的叫了一声陈月娥,低着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真的是被气坏了,一时竟忘了自己还有体弱的事情。”   再责怪宋瑶也没用,陈月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如今宋老夫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却没有拿她们二人怎样,不就是不让宋瑶跟在她身边吗,如今宋瑶也大了,她自个有腿哪里是老夫人能管得住的。说起来,也并不全然是一件坏事。   吃穿用度没有减少半分,丫鬟婆子见了她依旧要恭恭敬敬。除了不能和宋瑶常见面以外,她一如宋家的半个主母。看来,宋老夫人还是没能真正的狠下来心。   前天收到宋渊的来信,说是过了年全家就要搬到京师去住。到那时,她再吹吹宋渊的枕头风,说不定整个宋家都会握在她的手里。陈月娥心里想着,嘴角渐渐噙了一抹笑意。   宋瑶疑惑的看着陈月娥,小声喊了一声‘娘’。陈月娥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朝宋瑶嘱咐了一番,“你暂且忍耐着,再过些日子你爹就回来了,到那时老太婆自然不敢再轻易拿捏咱们母女俩。你现在在老太婆面前还是要尽量讨她的欢心,剩下的事情,娘来打点就行。”   体弱是毛病不假,若是吃了药好了呢。那老太婆傻得很,说不定就相信了。   春屏回到‘归芸院’,看见宋瑶也在,走过去福了福身子,又朝陈月娥道,“姨娘,奴婢刚刚在后院碰到了大小姐身边的红玉,她家里面好像出了些问题。”   陈月娥‘哦’了一声,瞅了春屏一眼方慢条斯理的道,“你且说来听听。”   “她父亲嗜赌,欠下了一屁股债。她还有个哥哥似乎也因为这件事情被打断了双腿,如今请了‘妙仁堂’的大夫来接,好像银两不太够——”春屏也不知这些事情到底有多大的价值,只将她偷听到的一股脑全说给了陈月娥。   陈月娥笑了笑,赏了春屏一支素银簪子。看来老天都在向着她呢。   宋琬和明月从后院回来并没有先回‘风荷院’,而是进了宋老夫人的院子。   宋老夫人刚刚睡醒起来,正坐在榻上抄《金刚经》,听到丫鬟通传大小姐过来了,她连忙让人将宋琬请了进来。   金缕搬了一张梅花凳来,宋琬提着裙摆坐在了宋老夫人身侧。屋子里燃着檀香,很是让人心静。   大红漆雕红木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掀了几页的《金刚经》手抄本,宋琬抬头看了一眼宋老夫人手下的蔡伦纸,只见上面的小字写得很工整,是‘台阁体’的形状。   ‘台阁体’是宁朝官场惯用的书体,没想到宋老夫人竟写的很好。   宋老夫人看见宋琬很是好奇,笑呵呵的抽了一张写好的递给宋琬看,“这‘台阁体’还是你祖父教给我写的,练了许多年,如今也改不过来了。”   宋琬还是第一次听宋老夫人说有关宋老太爷的事情。宋老太爷是天兴二年的同进士,在青州府当过一阵子的经历,他身体不好,在任没几个月就过世了,留下了宋老夫人和宋渊这一对孤儿寡母。   说起来宋老夫人也不容易,宋老太爷走的时候宋渊还没有出生。她一个刚结婚的妇人家,本可以流了肚子里的孩子改嫁他人。但她并没有这样,许多来劝她的人都被她赶了出去。   后来她生下宋渊,辛苦一人将他拉扯大,又供宋渊读书,直到宋渊考中进士成了家,抱到嫡孙,宋老夫人才终于歇了一口气。   宋老太爷只有一个庶兄,两人成婚后就各自分了家。宋老太爷又走的早,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也因着这个原因,宋老夫人对宅内的事情懂得并不多。她一心想的只是供宋渊读书继承宋老太爷的衣钵,从没有经历过妯娌之间的明争暗斗和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   沈雨柔性情温婉,伺候宋老夫人一直如亲生母亲一般,别说吵架斗心眼了,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连脸都没红过一次。   陈月娥是个例外。   要说宋老夫人糊涂吧,她有时候比任何人都清醒,若说她明事理吧,有时候又很是令人不可理喻。宋琬以前还曾埋怨过宋老夫人,但她现在是全明白了,宋老夫人这个人说起来就是经历的太少。   宋老夫人待宋家的每个人,那都是真心的好。她也好,宋瑶也好,就连陈月娥宋老夫人都对她是发自内心的好,尽管她有些接受不了陈月娥的身份。   因为宋老夫人一直以来坚信的都是她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她好。但她却并不明白,心长在别人身体里,她是看不见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她真心的好。对她真心好的人,太少太少了。   宋琬看着宋老夫人一笔一划的抄写佛经,竟觉得十分有趣,直到红玉打着油纸伞进来,她才发觉外面下雨了。   秋雨淅淅沥沥,夹杂着丝丝寒意。红玉怀里揣了一件大红色的玉棠富贵花纹披风,可能是走的太急,她身上湿漉漉的,可披风上却一点雨水都没有沾到。   望着红玉还微微发红的双眼,宋琬有一瞬的失神。红玉侍候她,一向是极谨小慎微的。   披上披风,宋琬透过碧纱窗看到廊前两棵交缠在一块的‘菩提树’想起了自己院里的银桂。银桂刚开,经雨水一打怕是会败在地上,那就不能再做桂花糕了。   宋琬蹙了蹙眉头,很是着急的和宋老夫人说,“祖母,琬儿先回‘风荷院’一趟,一会再过来。”   宋老夫人看着外面还在下雨,就道,“等雨停了再回去,小心淋到自己又要头痛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宋琬已经撑着油纸伞伞出去了,宋老夫人不知道宋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忙嘱咐明月和红玉,“好生看着你们家主子,别让她淋雨。”   两棵银桂树经雨水一打,果然有许多花苞已经落在了地上,宋琬可惜的叹了口气。   看到宋琬急匆匆的赶回来,红玉就猜出了宋琬是在担心她的银桂树,果不其然。她将油纸伞收好放在廊下,接过宋琬手中的湘竹小筐道,“小姐,我和明月摘桂花吧,你伤口还没好,先去屋里歇着。”   宋琬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点了点头,又从库房里拿了两身蓑衣让红玉和明月穿上。 第八章   喜儿和双雨搬了一张太师椅出来,又在上面铺了一个薄垫。宋琬撩衣坐下,指着银桂树道,“你们多采一些,赶明儿咱们酿桂花酒吃,再做几瓶桂花蜜,剩下的晒干了放起来泡茶喝。”   明月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模样有些笨拙,捏了一小撮桂花填进嘴里,笑嘻嘻的朝宋琬道,“旁人家的小姐,人都是赏花,吟诗作对。小姐你倒好,这好好的银桂树到了你眼里就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吃食。”   宋琬微微含笑道,“人都说民以食为天,吟诗作对能管饱吗?你要是再敢讥笑你家小姐,小心桂花酒我一口都不给你吃。”   喜儿和双雨听了直笑,找了小筐出来,也加入了采摘桂花的行列。   明月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湘竹小筐,嘴上也不停歇,一边采摘桂花,一边同喜儿和双雨说笑。宋琬的目光停在红玉身上,只见她被明月逗得脸上有了丝丝笑意,却是寂寥的很。   红玉跟在她身边服侍了十多年,她竟然对她家里的情况丝毫不知。若不是今日听到红玉和周氏说话,她可能还会一直觉得红玉家的情况还不错。   红玉的父亲嗜赌,若是陈月娥知道了必定会拿此做文章。陈月娥身份低贱,却能让清江县知县买来只做妹妹,后又嫁到宋家,可见她的手段绝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虽然她现在知道陈月娥会在其中使坏,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一场秋雨一场寒,夏日的热气已然褪去。宋琬望着雾蒙蒙的天,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祖母是个糊涂的,父亲又是个耳根子软的,若是她现在再不为自己打算,怕是以后被陈月娥和宋瑶母女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庆幸的是,她还有个哥哥。如果不出差错的话,宋珩今年就中了举人,宋老夫人还带着她看了几场戏,给宋珩定下了一门亲事。未过门的嫂嫂是个好相处的,但她也不能一直跟着哥哥嫂嫂住在一起。   说来说去,她还是得找个靠山。   以前她总以为神宗就是她最大的靠山,可她最后不也是被打入了冷宫。这一世,她是再不会踏进皇宫一步了。   在后宫熬了那么多年,宋琬也看透了许多。找谁当靠山都不如自食其力,因为到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   所幸她早逝的母亲给她留了许多嫁妆,如今她大了,若是从宋老夫人手里要过来,想来她也不会说什么。   就算以后她成了老姑娘,那她也是有底气的老姑娘。大不了被别人在后面戳戳脊梁骨,又真的伤害不了她哪里。   宋琬突然想到了孟阶,如果旁人知道她和孟阁老有那么一丢丢的交情,那她会不会底气更足一些?   宋琬乐了,她怎么就忘了她和大名鼎鼎的两朝元老——孟阁老是邻居。如果有了孟阶这个靠山,那她以后岂不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了。恐怕那些骂她老姑娘的人也只能偷偷地在心里骂她了。   宋琬从来没有觉着孟阶那一张冰碴子脸这般可爱过。   今儿早上在‘凝羡堂’偷看他却被他逮个正着,她一慌张,立刻就避开了他的目光,转念又一想,这样做贼太心虚,才又朝他笑了笑。那个冰碴子脸似乎没有看到,就出了门扇,真是枉她一片心意。   宋琬托着脸颊想了想,她和孟阶是真的不太熟,还是自己先表示一下友好为好。   宋琬记得她库房里有一个紫檀木镶嵌文具匣,因为贵重她一直没舍得用,在太子府她又用不着了,就一直丢在角落里,后来给了熹宗的六皇子,也就是她的玄孙。那小子顽劣的很,没几日就将文具匣摔得稀巴烂。现在送给孟阶正好。   雨还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宋老夫人院里的小丫鬟跑过来说不必再去‘春泽斋’用晚膳,各院自行去厨房取来用便可。   桂花采摘的也差不多了,宋琬将几人采的新鲜的花苞聚在一起,堆得湘竹小筐尖尖的。喜儿和双雨去厨房取了晚膳过来,宋琬让她们放在了东次间的食桌上。   红玉打了热水进来,宋琬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不红了,但还有些肿。宋琬洗了手,笑着问她,“红玉,你跟在我身边服侍多少年了?”   红玉将绸巾递到宋琬手中,想了想才说,“奴婢是永隆十三年被管家带进来的,原先在厨房打杂,一年后才有幸被分到小姐的身边伺候。算起来也有七八年了,不知小姐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你竟在我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说起来倒是我这个主子失职了,你好歹是我身边有头有脸的大丫鬟,我到现在却都不晓得你家里如何。”宋琬看到红玉正紧张的望着她,微微一笑又道,“我听明月说今儿个你家里来了人看你,可是家里面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难题?我看你眼睛都哭肿了。”   红玉心中一紧,面色变得煞白起来。难道小姐已经知道了她家里面的情况?那她爹嗜赌的事情——红玉手心不停地冒汗,她紧张的望向宋琬,只见宋琬正低着头夹菜,并没有看她。   红玉不清楚宋琬到底知道些什么。如果她爹嗜赌的事情已经暴露,那她在宋家一定待不下去了,说不定宋琬还会把她绑了送到老夫人面前发落。   可宋琬丝毫没有半点愤怒,就像是平常问话一般,是不是她多心了?红玉并不确定。她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说,“没,没,就是半年多没见到母亲,有些想她了。”   宋琬抬头瞅了红玉一眼,又莞尔一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我看你眼睛还肿着,就先下去休息吧。”   宋琬有些失望,她都提醒的这么明显了,红玉竟还什么都瞒着她,她就这么不相信她吗?   等红玉离开后,明月才开口问宋琬,“小姐,你为何不直接捅破她?如果这件事被陈姨娘知道了,她必定会以此威胁红玉,说不定还会让红玉做一些不利于小姐的事。”   宋琬微微挑眉。明月何时这么聪明了,竟还会想到其中的利害?明月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在说什么,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将宋瑶的事情告诉宋琬。   “小姐,今儿我在玲珑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二小姐的事情,你一定猜不到它有多好笑。”明月神秘兮兮的凑到宋琬面前说。   宋瑶那些破事还有什么稀罕的,宋琬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明月继续说道,“可是和她胎里带来的毛病有关。”   宋琬这才抬头看了明月一眼。明月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小姐可得再赏我几盒松子糖吃才行。”   还没开始做事就提前向她邀功了,这倒真是符合明月的性情。   明月搬了一个梅花凳坐在宋琬旁边,迫不及待的道,“二小姐的体弱极大可能是装的。玲珑说她昨天在‘春泽斋’门前亲眼看到二小姐经过的时候走的比谁都快,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平常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喘不上气来的宋瑶竟能走这么飞快,也着实令人惊奇。   昨天经过‘春泽斋’的时候走得飞快?宋琬蹙了蹙眉头,那应该是从她的‘风荷院’出来之后。宋瑶竟能忘记自己还有体弱的毛病,那她得生多大的气?   怪不得宋老夫人今日大怒,原来是因为这个。宋琬低眉笑了笑,就看陈月娥母女么样收拾烂摊子。   二日早上,天还是雾蒙蒙一片,下了一夜的秋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路途泥泞,刘瞻也不好前来教课。早早地老夫人院里的丫鬟又跑来说不用去‘春泽斋’请安。宋琬从卯时醒了就一直躺在床上。   过了辰时,宋琬觉着肚子饿了,才起床吃饭。红玉打着软帘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紫檀木镶嵌文具匣。宋琬抬头看了一眼,奇怪的道,“我现在不是用着一套文竹几式的文具匣吗,怎么把这个又找出来了?”   红玉将文具匣放在一旁的高几上,疑惑的道,“不是小姐昨日吩咐的吗?说是要送人。”   宋琬这才想起来她想找孟阶当靠山的事,又扭头吩咐明月将她的披风准备好,她一会要去罗府给孟阁老送礼去。 第九章   梳头丫鬟给宋琬梳了一个桃心髻,只戴了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宋琬望了望镜中的自己,淡紫色芙蓉云纹小衫,鹅黄色十二幅湘裙,看起来干净又清爽。   红玉给宋琬披上披风,才打着软帘出了东次间。雨还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红玉皱了皱眉头,给宋琬说道,“小姐,要不咱们等雨停了再去。”   宋琬将紫檀镶嵌文具匣抱在怀中,摇了摇头说,“秋雨缠绵但下不大,咱们打着伞也淋不到哪里去。”   给阁老送礼可不能怠慢了,淋雨前去才显得更有诚意。   宋琬住在东跨院里,离‘四宜书屋’并不远。‘四宜书屋’的旁边有罗家的一道小门,时常开着,宋琬每每去找罗衾玩的时候都从那里过。   沿着一条玉石小道没走多远就看到了红漆小门,主仆三人打着伞进去,就是罗家的西跨院。西跨院很偏僻,少有人来,辟了几间厨房,再者就是孟阶的住房。   孟阶在罗家就是一个外姓人,并不受重视。好在罗谓是一个注重名声的人,他虽然不喜欢孟阶,但也没有太刁难。罗谓作为一个继父,还能让孟阶继续在府学上学,实在是不错了。   孟阶的房前有两棵樟子松,宋琬听罗衾说是孟阶亲手种的。秋意渐浓,樟子松却一如既往的绿意盎然,在雨水的冲刷下,似乎更加青翠欲滴。   扇门半掩半闭,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十五六岁的书童,宋琬定睛一看,正是孟阶的陪读名唤洗墨的。洗墨看到来人,先是错愕,才开口道,“琬小姐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也怪不得洗墨惊讶,这里除了唐云芝和宋珩来过之外,鲜少有人驻足。   宋琬微微一笑道,“我是来找你家阶公子的,不知道他在不在?”   洗墨看到宋琬朝他笑,不禁红了脸,挠着后脑勺道,“公子正在屋里看书,我去叫他一声。”说完就往屋里走,还差点被门槛绊倒,他趔趄了一步,又通红着脸往后看了一眼,只见主仆三人都在笑,洗墨觉得脸更热了。   孟阶正在碧纱窗前看书,将宋琬和洗墨的对话全听了进去。他眉宇微蹙,有点想不通宋琬怎么上这里来了。她平常不都是见到他就像耗子碰到猫一样灰溜溜的逃走了吗?   孟阶突然想起了那个笑容,他放下手中的书,从碧纱窗往外望去,只见身穿大红玉棠富贵花纹披风的宋琬正仰着头往屋里面瞧,她双眸清亮,还带着一些好奇。洗墨匆匆忙忙进了屋,指着外面道,“公子,琬小姐找你。”   孟阶收回目光,脸色淡淡,“外面还下着雨,怎么不把人家请进来。”   洗墨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支吾着道,“我——我忘了。”刚刚看到宋琬朝他笑,他脑袋一热,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宋琬从这里经过许多次,第一次发现正房的上方有一块竹木匾,上面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楷——‘听雨堂’,倒是很有闲情逸致。   只听‘吱吖’一声,两听门扇被推开,接着走出来一个身穿青布直裰的瘦削男子。宋琬抬头对上孟阶清冷的目光,有些讪讪的伸出披风中的小手打了声招呼,“阶公子。”   “进来吧。”孟阶看了宋琬一眼,千年不变的冰碴子脸上神色淡淡。   走到廊下,明月和红玉才收了伞。宋琬拢了拢披风,方提着沾湿雨水的裙摆跟着孟玠进了屋。屋外雾蒙蒙一片,屋内的光线也不太好,宋琬睁大了双眸,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摆设。   三间耳房,中间一间是堂屋,只摆了几把松木椅子,上面黑红色的漆掉的很厉害。左侧一间耳房房门紧闭,宋琬猜测是孟阶的卧房。右侧的耳房扇门则虚掩着,洗墨就红着脸站在那里,想必是书房。   宋琬有些好奇,指着书房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孟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径直往书房走来,宋琬连忙跟了上去。一进书房,宋琬便觉出这里比正堂还要宽敞一些。   临床是一张暖炕,放着小木几。上面搁着一本掀了几页的蓝皮书,旁边有一个砚台,搭着一杆狼毫毛笔。   东北两面墙立着两架黄杨木的多宝阁,密密麻麻放的全是书。宋琬回头看了看孟阶削瘦的身影,鼻头莫名其妙的一酸,原来这就是连中三元,权倾朝野的孟阁老的书房。   比她的书房要简陋太多。   宋琬将怀中的紫檀木镶嵌文具匣小心翼翼的放在木几上,才开口道,“琬儿还要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情,这个文具匣就请公子收下吧。”   孟阶在文具匣上只轻轻扫了一眼,目光又落在宋琬的身上。这时洗墨端着一盏茶进来,宋琬接过来捧在手中。谁都没有说话,屋里面静悄悄的,几乎能听到外面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   看着孟阶没有任何温度的双眸,宋琬突然有点局促起来,孟阶到底在想什么?是收还是不收?还是觉着她多此一举?   明明活了那么大的岁数,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可面对孟阶的时候,她就是没由来的心虚。   迟迟不见孟阶说话,宋琬有些受不住了,她讪讪一笑行了个揖礼,“那琬儿就不打扰公子读书了。”说完立即转身离开了令她气闷的书房。   出了扇门,宋琬才长吁了一口气。红玉和明月一脸好奇,刚刚阶公子和小姐说什么了,小姐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阶公子可收下了匣子?”明月走上前来问道。   宋琬摇了摇头之后觉得不对,又点了点头。孟阶这样是收下她的谢礼了吧?   红玉撑开水红色的油纸伞,三人正要离去,只听身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宋琬回头一看,是孟阶,她慢慢停下脚步。   “子升谢过琬小姐的赠礼。”孟阶朝她抱拳行礼,因着离得远,宋琬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回到‘风荷院’,只见罗衾正坐在东次间里等她,宋琬解了披风递给红玉,踩着脚踏上了罗汉床。   “我听你房里的丫头说你去送礼去了,给谁送的呀?”罗衾就坐在宋琬的对面,手里面还捏着一块咬了半口的桂花糕。   “你那外姓哥哥。”宋琬低头看到盘子里的桂花糕只剩下一块,没好气的瞪了罗衾一眼,“你真狠,我走的时候这盘子还满着的。”   罗衾将那半块桂花糕填进嘴里,咕哝着道,“吼什么吼,我这不还给你留了一块嘛。”   宋琬又瞪了罗衾一眼,扭头朝喜儿道,“去小厨房再端一盘桂花糕来。”顿了顿又道,“再给衾小姐包一些让她带回去。”   罗衾笑嘻嘻的朝宋琬道,“还是琬儿你对我好。”说完低头拨开茶盖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道,“你如今倒不怕他了,竟还亲自给他送礼。”罗衾说的是孟阶。   说实在的,罗衾对他这个外姓哥哥实在没什么好感。整日里冷冰冰一张脸不说,又很少说话。就算你热着一张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也懒得欠奉你一个眼神。   尽管她和孟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也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比陌生人还陌生人。   “毕竟是他救了我。”宋琬微敛眼眸,想起以前她对孟阶也是这般冷漠,但最后却也是孟阶不计前嫌将她拉出冷宫那个炼狱。宋琬想了想,又对罗衾道,“他毕竟是你名义上的哥哥,你也对人家好些。说不定等他以后高中,你还跟着沾光呢。”   “他连笑都不会笑,我还能沾他什么光。”罗衾不以为然,她从来就没想过孟阶还能考上举人进士。在她眼中,孟阶就是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冰碴子,就算考中举人进士也不会做什么高官。一个连笑都不会笑的人,怎么能取悦上级,还不是两天就被贬了。   罗衾对孟阶的成见太大。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想着还是等以后再慢慢缓和两人的关系。她现在也还没有和孟阶缓和关系呢。   罗衾走后,明月捧了一小筐洗好的桂花进来,又找了干净的白玉玲珑小罐,一层桂花一层蜂蜜的铺在一起,最后又浇了一层厚厚的糖霜才封了起来。宋琬想着给宋老夫人和唐云芝各送一罐,又做了两小罐。   到了傍晚,雨渐渐停了,宋琬这才换了一身衣服去给宋老夫人问安。到了那里,宋瑶也在。老夫人坐在炕上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宋瑶就站在在一旁磨墨。   看见宋琬来了,宋瑶连忙起身给宋琬作揖,“姐姐你也来了,刚刚祖母还念叨你呢。”   宋琬淡淡一笑,看向宋老夫人。宋老夫人放下手中的毛笔,指着她对面的座次亲昵的道,“快坐,今天你妹妹陪着祖母抄了一天的佛经,也该让她歇歇了,你来替祖母磨墨吧。”   宋瑶的面色一僵,她今天耐着性子磨了一天的墨,连手都僵了,老太婆也没给她好脸色看。而宋琬一来,老太婆就笑的连嘴都合不拢了。 第十章   宋琬淡笑着接过宋瑶手中的墨锭,低头看到盛着徽墨的砚台是老坑端砚。端砚发墨快,研出的墨也十分细滑。宋琬想起了孟阶书房里小木几上的那方砚台,粗糙老旧,研出来的墨色泽浅淡,若是下笔慢了就有一大滩晕渍。   宋琬心里有些堵得慌,抬头对上宋老夫人慈和的笑容。宋琬一滞,老夫人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朝她笑过了。老夫人以前都是这样朝宋瑶笑,当时她看着难过,却从来没有说出口。   宋老夫人抄的有些累了,放下狼毫毛笔和宋琬说话,“琬儿,你可还记得你那在济南做知府的大伯父?”   宋琬点了点头,毕竟是本家亲戚,她自然是知道一些的。宋老太爷有个庶兄,和宋老太爷同年入仕。宋老太爷一举中第,庶老太爷考了三四次却还只是个举人,后来便在青州府捐了个九品知事的官做。   庶老太爷底下有两个儿子,倒也争气。大儿子宋演是天兴十七年的进士,如今已是正四品的济南府知府;二儿子宋汇则在山东盐法道上。庶老太爷过世后,庶老夫人就跟着宋演去了济南府。两家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走动。   “你哥哥后日就要启程去济南府参加秋闱,你大伯父捎信说让珩儿就住在他们家里。参加秋闱的人多,祖母估摸着客栈也难找,住不周全、吃不妥当的,还不如就住在你大伯父府中。有他照看着,祖母也安心。”宋老夫人顿了一顿,又道,“祖母想着你长这么大还从没去过你大伯父家里,要不就借着这次机会,和你哥哥一同去济南,你们兄妹俩在一起也好相互照看。”   宋琬听说济南府有一条芙蓉长街,街道两旁尽是小吃,要比青州府隆盛长街繁华许多。宋琬有些心动。   宋瑶有些坐不住了,宋老夫人只让宋琬回济南见本家亲戚,竟连提她都没提。她攥了攥手心,看向宋老夫人的面庞很是委屈,“祖母,瑶儿也想和哥哥姐姐一同前往济南。瑶儿自打来到青州,还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呢。”   宋老夫人看了宋瑶一眼,有些作难,当年陈月娥嫁入宋家的时候,宋演就十分反对,若是宋瑶巴巴的跟去了,岂不是更遭人白眼。   “你哥哥姐姐都走了,瑶儿你就留在家里陪祖母吧。”   宋老夫人拒绝的十分干净利落,宋瑶神色黯淡,一双水雾眸中立即蓄满了泪水,“祖母是不是不疼瑶儿了——”   宋瑶还以为济南府宋家是多好待的,庶老夫人势利刻薄,若是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她才不管你是谁在哪里就给你难堪。更何况因为当年宋渊娶陈月娥进门,庶老夫人还明里暗里讥笑了宋老夫人一番。宋琬不置可否的摇摇头,淡笑着看宋老夫人接下来的反应。   果然,宋老夫人的面色十分难看。   宋老夫人望着哭哭啼啼的宋瑶,没来由的从心底升起一阵厌烦,大声喝道,“你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宋瑶也真是不知轻重,竟连宋老夫人心疼她都看不出来。宋琬不动声色的瞧了宋老夫人一眼,突然有点同情宋瑶。   宋瑶被唬得退后两步,‘扑通’一声跪地,“祖母,瑶儿——瑶儿——”,吓得她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宋琬这才敛了笑意,和宋老夫人道,“祖母,妹妹身子弱,你就饶恕她这一次吧。她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可能就是想出去走走。”   宋老夫人是真的生气了,“琬儿你别替她求情,她现在骄纵的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一听到体弱,宋老夫人便想起她素日怜爱的宋瑶可能骗了她许久,脸色更是难看。   宋瑶从来没有见到宋老夫人这般生气过,她吓得泪也不敢流了,上前拉住宋老夫人的衣袖哽咽着道,“瑶儿错了,祖母您别生气。”   宋瑶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人十分怜爱,宋琬看到宋老夫人脸上微微有些动容。她在心里冷笑一声,忙起身和宋瑶跪在一起,替宋瑶求情道,“祖母,妹妹要是有不对的地方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好。祖母仁慈,您就饶了妹妹这一次。琬儿想妹妹下次也不敢再这样了。”   宋老夫人心有愧疚,连忙让方妈妈将宋琬扶了起来。宋琬借势将宋瑶拉了出去,还不忘劝慰她一番,“妹妹,祖母并不是真的要生你的气,只是你以后说话千万要注意着,莫要再往枪口上撞。今日祖母怕是气得不轻,你先回去,等祖母消气了你再来请安。”   宋瑶恨恨的看了宋琬一眼,冷笑道,“姐姐今日的这份情谊,妹妹记住了。”说完再不回头,愤愤地往后院走了。   从‘春泽斋’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明月和红玉各打了一盏羊角宫灯,淡淡的光芒映在宋琬的脸庞上,看起来柔和极了。   明月一时有些看呆了,她一直知道宋琬容颜娇美在青州府乃是一绝,但她今日才发现这种娇美动人心魄。   二日清晨,宋琬在去‘春泽斋’的路上碰到了宋珩,宋珩穿着一袭蓝色圆领直裰,看样子清瘦了不少。从‘菩提寺’回来这些天,宋珩就一直呆在前院的‘含晖堂’念书,宋老夫人怕打扰了宋珩,便免去了他的晨昏定省,也不让人前去探望。这还是宋琬醒来后第一次见到宋珩。   宋珩也看到了宋琬,他停下脚步,等着宋琬走到近前,才开口叫了一声,“妹妹。”   宋珩呆呆的,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宋琬觉着眼眶有些湿润,赶忙低下头,嗫嚅着嘴唇许久才喊了一声,“哥。”   宋琬想起了前世宋珩为了救她给神宗上了许多折子,惹得神宗烦不胜烦,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将宋珩流放尚阳堡。   尚阳堡常年冰封,寒苦天下所无。人都说害怕黄泉路,若到了尚阳堡,便是有十个黄泉路也不怕了。   宣靖四年,宋珩逝于冰天雪地的尚阳堡,终年二十七岁。   宋珩并没有看出宋琬的异样,笑着道,“我听赵妈妈说,你明日要和我一起动身去济南府。”   宋琬点了点头,“祖母说我很少见到庶祖母和大伯父,想让我趁此机会和他们亲近亲近。”   两人并排走来,快到了‘春泽斋’的月亮门前,宋珩忽然想起了宋琬在‘菩提寺’受伤的事情。又焦急的询问宋琬的伤势如何。   宋琬笑着将刘海掀开,只见两节拇指长的结痂显露出来,宋珩看到不禁皱紧了眉头,喃喃道,“怎么伤的这么厉害?会留疤吗?人家都说女孩子留疤了就不好看了,可我妹妹这么好看若是也不好看了怎么办?妹妹肯定会很伤心的。”   听别人说宋珩小时候也是极聪明伶俐的,十四岁的时候不知道摔到哪里磕到了后脑勺,就变得呆呆傻傻的。在府学里上学也能跟得上,就是有点神神叨叨。宋珩每每犯傻的时候,就得让人大声吼一句才能回神。   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大声吼道,“哥,你嘀咕什么呢,什么留疤不留疤的?”   宋珩这才无辜的看向宋琬,有些怯怯的道,“妹妹,哥哥一定会给你买最好的去疤药,一定不会让你额头上留疤。妹妹你放心,你依旧是咱们青州府最好看的女孩子。”   闻言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宋琬却觉着鼻头酸酸的。就算她受再多的苦,就算祖母和父亲再不喜欢她,有哥哥这么疼着,她也就满足了。   宋琬握紧了宋珩的手,话音微微哽咽。宋珩还以为哪里得罪了宋琬,不知所措的道,“不哭,不哭,是哥哥不会说话。妹妹永远是最好看的。”   前面就是‘春泽斋’了,宋琬连忙擦干眼泪,和宋珩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宋老夫人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透过碧纱窗看到宋珩宋琬兄妹二人一起过来,忙让金缕把人请了进来。   宋琬今日穿了一件桃红色百花十二幅湘裙,对襟羽纱上衣,衬的白皙的脸庞很是红润,整个人看起来明艳许多。   宋老夫人招手宋琬往她身边坐,笑呵呵的道,“你们兄妹俩怎么一起过来的?”   宋琬笑了笑道,“路上碰到的,就一起过来和祖母请安。”   宋老夫人点了点头,又看向宋珩。宋珩这几日瘦了许多,宋老夫人一眼就看了出来,她皱了皱眉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赵妈妈,“珩儿这几日怎么瘦了这么多,赵妈妈你可是没有照顾妥当?”宋家只有宋珩一个嫡孙,宋老夫人不免心疼。   赵妈妈是沈雨柔从沈家嫁过来时带来的管事婆子,做事稳妥,沈雨柔去世后她就一直在宋珩身边伺候。   见宋老夫人责怪赵妈妈,宋珩连忙道,“祖母,这不关赵妈妈的事,都是孙儿不好。以前读书不用功,这几日才觉着有许多地方还没有看到,就熬夜多看了会。”   宋老夫人这才松口,“读书再累,你也要注意着身体。” 第十一章 (捉虫,看过的小天使不用再看)   “珩儿,秋闱不是谁都能一举中第的,你祖父运气好也便罢了,就是你爹他也考了两次。”宋老夫人看着宋珩呆呆的模样心中一痛。这个孩子打小就聪明伶俐,若不是磕到了脑袋,前途定是不可限量,可如今——她顿了一顿,又道,“祖母不求你光宗耀祖,你能平平安安长大祖母就很欣慰了。”   宋渊今年四十二岁,身边却只有两个女子。正妻沈雨柔生下宋琬没几日就过世了。而姨娘陈月娥在生宋瑶时元气大伤,她的底子本就薄,如今再孕已是不可能了。可宋渊偏偏不肯再纳女子进门。如此一来,宋老夫人膝下只有宋珩一个孙儿,就算痴傻些,那也是宋家唯一的后。宋老夫人当命根子疼着呢。   过了一会,宋瑶也来给宋老夫人请安。宋老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拉着宋珩说话。宋瑶眼眸略有黯淡,抿了抿嘴唇,乖乖的坐到玫瑰椅上。   “珩儿,琬儿。你们这一去就是五六天,衣物什么的,可都要带足了。你大伯家不比咱自己家,一言一行,且都要注意着,莫要让人看轻了去。”   宋老夫人该嘱咐的都嘱咐了,抬头看到日头升的老高,才又和宋珩和宋琬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回去准备准备,明儿一早就启程。”   只见宋琬和宋珩行了揖礼就出去了,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远,宋瑶有些急了,连忙找了个理由也出来了。   宋珩住在前院的‘含晖堂’,和宋琬的‘风荷院’不在一条路上,两人出了正房大院走了一段距离就分开了。   到了东跨院的屏门前,宋琬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淡淡的笑了笑,转身果然看到宋瑶跟了过来。   宋瑶走到宋琬面前恭敬地福了福身子,柔声叫道,“姐姐。”和昨日愤愤地模样判若两人。   宋琬笑了笑,“妹妹跟了姐姐这么久,可有什么事吗?”自打出了‘春泽斋’的月亮门,宋琬就听到了跟在她后面的脚步声,不用细想,便知道是宋瑶跟来了。   宋瑶愤恨的看了宋琬一眼,想起陈月娥昨天对她说的话,攥了攥手心,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僵硬的道,“妹妹想求姐姐件事情。”   什么时候她竟然要在宋琬面前低头了?宋瑶一时不能接受,立即将陈月娥的话抛到了脑后。   宋瑶微微扬起了头,冷冷的看向宋琬,“姐姐可真有能耐,竟然能说动祖母只让你跟着去济南府。”   宋瑶竟能将颠倒黑白的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真是好笑。宋琬不为所动,脸上的笑容依旧淡淡,“妹妹说笑了,姐姐哪里能左右祖母的决定?”   宋瑶看到宋瑶无动于衷的模样气得全身都在颤抖,连声音都大了许多,不甘的质问道,“那咱们同为宋家的女儿,为何你能去济南府,我却不能去?如果不是你在祖母面前嚼舌头根子,祖母何至于生我的气,不让我同去济南府?”   宋琬从来没有见过宋瑶这般模样。以前总是陈月娥和宋瑶将她逼到角落里狠狠的羞辱一顿,如今也该风水轮流转了。宋琬收回脸上的笑意,冷冷道,“祖母这样做必有她的原因,妹妹不知道吗?妹妹有这个空闲的时间来质问姐姐,还不如好好地问问你的姨娘是怎么回事。”   宋琬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宋琬想起了以前,也是在她摔伤额头之后,宋瑶在宋老夫人面前委屈的说她是无心为之,宋老夫人问都不问她就对宋琬的话深信不疑,竟然还要让她在外面给宋瑶澄清名声,说她是不小心跌落石阶,而不关宋瑶丝毫。   当时是她摔下的石阶,可宋老夫人一点都不相信她的话,却言之凿凿的说她嫉妒宋瑶,说她黑了心,想陷害宋瑶。   那时的她总是哭,却无言辩驳。宋瑶却是柔柔弱弱的,轻声细语的安慰她,好似她以德报怨,一点都不介意宋琬冤枉了她。   如今她只不过略施手段,就能让宋瑶现出原形。那她当时却被戏弄的团团转,该是有多笨?   宋琬无言一笑,转身进了东次间。   这是第一次出远门,明月和红玉很是欢喜。又是翻箱又是倒柜,将宋琬的衣服全都抱了出来。   宋琬很是无奈,她不过是去看望庶祖母和大伯父罢了,又不是相亲,穿那么好看干什么?可看她们二人忙得热火朝天,她也不好出声制止。   宋家虽不是世家贵族,却也是诗礼人家。做衣服有一套规定,宋老夫人、宋珩、宋琬和宋瑶都是每人一月两套。宋琬以前虽不如宋瑶讨宋老夫人欢心,但在衣食住行上曾未被苛待过。她有两个衣橱,满满的都是衣服。   不过在济南府小住几日,宋琬想了想就挑了两套衣服。一套秋香色褙子配玉色十二幅湘裙,一套淡紫色小衫配缃色月华裙。明日走时再穿一套粉红色的襕裙襕衫。三套衣服足以在济南府度过十多天天了。   明月看宋琬挑的衣服颜色浅淡,收拾行礼的时候又按自个的想法添了一套松花配桃红的襕裙襕衫。   宋老夫人备了几份礼让人送到‘风荷院’里让宋琬路上带着。一串小叶紫檀满金星鸡血红佛串是给庶老夫人的,还有一件金螭璎珞圈是给莘姐儿的满月礼。   宋演膝下有两子一女,宋玏和宋珲是双生子,比宋珩大一岁,还有一个女儿宋玥和宋琬差不多大小。   莘姐儿是宋玏之妻柳氏所出,再过几日就满月了。   宋老夫人还送来了一些银两,除了给莘姐儿‘添盆’的银两,还有一些,一共一百两银子。   宋琬将银两收好,刚倚在靠枕上没多长时间,就听喜儿进来喊红玉,说是她家里又来人了。   红玉闻言一颤,手里捏着的盖碗差点摔在地上,被明月接了过去。   宋琬抬头看了红玉一眼,只见她刚刚还含笑的面庞立即变得煞白。   红玉定了定神,走到宋琬面前行了个揖礼,“小姐,我出去看看。”   宋琬端起红木桌上的西湖龙井喝了一口才看向红玉,见她双手紧攥,似乎在强忍着一些情绪。宋琬顿了顿,指着妆奁上的青釉盒道,“那里面有二十两银子,你拿去给你家里人吧。”   红玉有些不解的看向宋琬,“小姐——”   宋琬没再看她,淡淡道,“你跟在我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勤勤恳恳。我也没什么给你,这些银两给你家里,也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很好,别让他们太挂心——你们好不容易见一次,我就不去打扰你们了,帮我向你家里人问好。”   红玉的眼眶有些发红,跪到地上给宋琬磕了三个响头,“红玉替母亲父亲谢过小姐的大恩。”   明月看着红玉走远了,才走到宋琬身旁悄悄地道,“小姐,我还以为你不会帮红玉呢。”   宋琬挑眉看了明月一眼,“我在你心里就这么铁石心肠?”   明月摆了摆手,“不是不是,红玉他哥哥也实在可怜,只是她爹嗜赌——”   宋家有个规矩,若是下人里有家人嗜赌,那是要被赶出宋家的。宋家是青州府远近闻名的诗礼之家,若是从这里被撵了出去,不说丢掉一份好差事,就是以后再谋差事也不好找了。   就像红玉家里这样情况的,若是再被撵出去,那他们一家人可就没活路了。   宋琬也想到了此事,她估摸着前世陈月娥能拿捏得了红玉也是从这里入手的。不知道红玉拿到这二十银两还会不会——宋琬并不确定,烦闷的瞅了明月一眼道,“你去盯着点‘归芸院’的动静。”   宋瑶气恨得从东跨院回到‘会芳院’,一路上脑海里全是宋琬说的那句话,“祖母这样做必有她的原因,妹妹不知道吗?”   什么原因,难道不是宋琬在其中作梗?   宋瑶思来想去觉着自己还是去找陈月娥问问最为保险。她看着守在门口的丫鬟婆子一脸懒怠,连忙弓着身子从偏门出去了。   陈月娥也在忐忑着宋瑶有没有和宋琬说通,一看到宋瑶打着帘笼进来,她连忙走过去拉住宋瑶的手问道,“宋琬可说帮你了?”话语很是急切。   宋瑶眼皮一跳,心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呆呆的看着陈月娥问道,“娘,你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何宋琬说我不能去济南府的原因你知道?”   陈月娥闻言一惊。她慌忙松开宋瑶的手,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声音中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傻孩子,娘能有什么瞒着你。”   陈月娥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慌,正好落入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宋瑶眼眸中。宋瑶心中的疑惑更深了,难道陈月娥真的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吗? 第十二章   陈月娥扬州瘦马的身份鲜有人知,就是宋瑶也不知道。宋琬也是在宋渊贬谪后才知道的。   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谁还会大肆宣扬?特别是陈月娥自己,她唯恐被人看低了去,对这件事情更是三缄其口。   陈月娥压抑住心中的惊慌,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宋琬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份,陈月娥稍一细想便觉着事情不大对劲。既然宋琬不知道她的身份,那她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宋老夫人透漏的?   这便更不可能了,宋老夫人何故再重提此事,还给一个黄毛丫头说?陈月娥想起宋琬这几日的不平常。似乎是从石梯上摔下来之后,宋琬整个人就变了许多,伶牙俐齿起来不说,竟还让宋老夫人对她们母女俩起了疑心。   陈月娥脸色微变,抓住宋瑶的手道,“傻瑶儿,娘有什么可瞒着你的。倒是宋琬,你不觉着她这几日很是异常吗?”   宋瑶想起宋琬这几日确实变了不少,说不定是宋琬不想帮她拿话诈她呢。她竟然轻易就信了宋琬的鬼话,还疑心处处为她着想的姨娘。可刚刚陈月娥听她这样问的时候,明明有惊慌闪过,难道是她眼花了?   宋瑶疑惑的摇了摇头,想着自己还是应该相信陈月娥的话。就算陈月娥有什么事情瞒着她,那也是为她好。   宋瑶歉疚的低下了头,“娘,都是瑶儿不好。”一想起这几日宋老夫人对她的变化,宋瑶对宋琬的恨意更深了。   宋瑶刚记事的时候就知道她的生母陈月娥是个姨娘,就算再受父亲的宠爱,也只是个小妾,是不能记入族谱的。   宋瑶渐渐长大,从别人嘴里听说,宋家不是什么世家贵族,以陈月娥知县之妹的身份当得起一家主母,但却不能被提为正室。一切都是因为宋老夫人的阻拦,因为宋家还有两个正室所出的孩子,宋老夫人要护着他们。   从那时候起,宋瑶就在心里恨上了那两个正室所出的孩子。她认为就是因为那两个正室孩子,陈月娥才不能被宋渊风风光光娶到宋家做正室。   到了六岁多的时候回到青州宋家,宋瑶见到了被宋老夫人宠到了心尖上的宋琬。同为孙女,却只是因为她是庶出。宋家上下,就连下人都不喜欢她。宋瑶当时就更恨了。   那时候陈月娥总是嘱咐宋瑶,无论宋老夫人对她再不好,她也要在宋老夫人面前乖巧,讨宋老夫人的欢心。果然,宋老夫人越来越喜欢宋瑶,待宋瑶和宋琬一模一样。后来,老夫人待宋瑶甚至比待宋琬还要好。宋瑶以为她翻身的日子就要到了,她以为她就要将宋琬狠狠的踩到脚底下了。没想到宋琬竟又在其中作梗,又让宋老夫人不喜欢她了。她能不恨吗?她恨不得让宋琬去死。   送走宋瑶后,陈月娥就坐在临窗大炕上想事情。她从来没想过宋琬竟变得这般难对付了,以前的宋琬明明只会哭哭啼啼,什么都不会,就连被陷害也不会反抗一声。   她蹙了蹙眉头,难道有人在暗地里帮宋琬?   春屏打着软帘进来,看见紫鸢朝她摆了摆手,她连忙放轻了脚步。陈月娥听到声音抬头看了春屏一眼,出声道,“什么事?”   春屏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姨娘,红玉她家里又来人了,就在后门。”   许久,陈月娥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去把红玉叫过来,我有话问她。”   红玉送走周氏刚要回去,转身看见春屏就站在她的面前。红玉心下一咯噔,刚刚——她和周氏提了一嘴赌债,不知道春屏有没有听到。   春屏屈身福了一礼,笑道,“红玉姐姐,我家姨娘请你去‘归芸院’喝杯茶,不知姐姐可肯赏脸?”   红玉心头一紧,正要拒绝,却见春屏一下子拉住了她汗津津的手,“红玉姐姐,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可别让姨娘等急了。”   看样子春屏是听到了她和周氏的对话,红玉的额上早已汗湿一片,她紧紧的攥住手掌心,‘扑通’一声跪倒在春屏的面前,“春屏,求你放我一马,你的大恩我会报答的。”   春屏‘咯咯’的笑了起来,“姐姐的大恩我可不敢受,姨娘还在‘归芸院’里等着呢,姐姐若是识趣的话,还是乖乖的跟我走吧。如果姨娘心情好的话,说不定还会帮你瞒着——赌债——的事情呢。”   红玉一下子瘫倒在地。   明月就躲在柱廊的后面,看到红玉跟着春屏进了‘归芸院’后就急切的往东跨院的方向跑去。   喜儿正在廊下晒刚摘下来的桂花,看到明月胡腾胡腾跑来吓了一跳,拍着心口窝轻声道,“明月姐姐,你小声些,小姐在屋里看书呢。”   宋琬透过碧纱窗往外看了一眼,只见明月一脸着急的往屋里走来。她放下书,轻啜了一口雨前龙井,还没放下盖碗,就见明月气喘吁吁的走到了她的面前。   宋琬给明月倒了一盏茶水,“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喝口茶喘匀了气再说。”   明月接过来‘咕咚’一口咽了下去,拍着胸口喘气道,“小——姐,红玉被陈姨娘叫过去问话了。”   早就预料到的事,宋琬闻言淡淡一笑。没想到陈月娥她还真能憋得住气,到了今天才唤红玉过去。   明月看宋琬不慌不忙的又倒了一杯茶水,不免急了,“小姐,你就不担心吗?要是红玉被陈姨娘威胁了怎么办?”   宋琬将盖碗递到明月面前,淡笑道,“急什么,静观其变。喝完这杯茶,跟我去祖母那里走一趟。”   既然宋瑶想去济南府,那就让她去。宋瑶都走了,就算陈月娥再作幺蛾子也折腾不出来什么。   宋老夫人正在东次间里睡午觉,方妈妈见宋琬来了,轻手轻脚领着宋琬进了东边的三间耳房。临窗大炕上的小木几上摆着一本《心经》,正是宋老夫人昨日抄的那一本。   宋琬踩着杌凳坐到炕上,随手拿起《心经》翻了几页。方妈妈见宋琬对佛经很感兴趣,从里间捧出两卷宋老夫人今日刚刚抄写的《心经》给宋琬看。   宋琬接过来细细看了几张,抬头问方妈妈,“这些都是祖母给哥哥祈福抄的吗?”   方妈妈笑着点了点头,“老夫人前几日还给姐儿抄了十卷《法华经》,今日早晨刚刚烧给了佛祖,以求佛祖保佑姐儿平平安安。”   宋琬过了片刻才问,“祖母时常也为我抄佛经吗?”   方妈妈叹了一口气,盯着宋琬的双眸轻声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夫人也是疼姐儿的。”   方妈妈在宋老夫人身边服侍了四十多年,宋老夫人在想什么她岂能不知。虽说老夫人时常是糊涂了些,但对自己的孙儿哪有不疼的的道理。何况宋琬还是老夫人一手养大的。   宋琬沉默了一会,抬头朝方妈妈笑了笑,“妈妈,我知道了。”   金缕捧着小茶盘端了茶水和几样果子进来,宋琬吃了几块,就听东次间里传来一阵咳嗽的声音。   方妈妈打着软帘进去,不一会就搀着宋老夫人出来了。   宋琬连忙起身,笑吟吟的搀着宋老夫人坐到了炕上。宋老夫人刚刚睡醒,精神很好,含笑问宋琬的行李准备的怎么样了。   宋琬点头答都收拾好了,宋老夫人这才放心的道,“祖母如今看你愈发懂事,倒让祖母想起你小时候顽皮打碎了一个甜白釉的双耳执壶,你害怕祖母生气骂你,就偷偷的跑了出去。祖母把家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你,可把祖母吓坏了。要不是你最后又跑了回来,祖母当时想着也不活了。”   宋琬想起以前干的傻事,也笑了起来,“自那之后,祖母就在门口多派了两重人手,琬儿再也溜不出去了。”   宋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感慨的道,“总觉着那些事情仿若昨日,如今一晃你都这么大了。”宋老夫人想起前些日子她逼着宋琬给宋瑶道歉一事,神情略显黯淡,“你摔下石阶的事,是祖母不好,祖母不分青红皂白就轻信了你妹妹的话,让你伤心了。你妹妹她做的不对,祖母会罚她的。”   宋琬望着宋老夫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宋老夫人这是在代宋瑶替她道歉吗?果然宋老夫人还是对宋瑶体弱之事将信将疑,她不亲眼看见,是不会完全相信的。   毕竟宋老夫人怜爱宋瑶这么多年,如果一下子就否定了这份疼爱,那宋老夫人也太薄情寡性了些。   宋老夫人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于宋琬来说是个好兆头。这件事倒也不急,纸总是包不住火的,还怕没有烧起来的时候。   说不定,某些人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将这把火烧起来了。 第十三章   宋琬低下了头,淡淡的笑道,“琬儿额上的伤口早结痂了,祖母不必为此事再伤神。何况也都是琬儿自己不小心,也怨不得瑶儿妹妹。”   宋老夫人看着宋瑶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心头微微一痛。她的琬儿,如今也还没到及笄的年纪,就已经这般懂事了。再想想她素日分外怜爱的瑶儿,宋老夫人从心底升起一股悔意。   宋琬没有忘记来此一趟的目的,趁着宋老夫人提起宋瑶,连忙说道,“祖母,琬儿今日有一事求祖母,还请祖母拿决定。”   宋老夫人正想着怎样弥补宋琬,闻言连忙看向宋琬,含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宋琬起身给宋老夫人揖上一礼,“祖母,琬儿毕竟是女子,出门在外定然多有不便。若是有瑶儿妹妹陪同,琬儿想两人相互照应会好些。所以还请祖母答应让琬儿带上瑶儿妹妹一同前去济南府。”   宋老夫人眉心一动,看宋琬的眼神分外怜爱。这傻孩子,竟还不计前嫌的给宋瑶求情。这种傻事,也只有她的琬儿做出来了。宋老夫人无奈的摇摇头,笑嗔了宋琬一眼,“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全由你做主。”   就算老大家当初反对陈月娥进门,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说什么。况且宋瑶又是个孩子,去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   宋琬亲自斟了一杯雨前龙井,笑嘻嘻的捧到宋老夫人面前。然后又吩咐小丫鬟去‘风荷院’给宋瑶说一声。   宋老夫人怜爱的看着孙女,任由她去了。   宋琬吃过晚膳之后才回了‘风荷院’。临走的时候又吩咐金缕给宋老夫人煎一剂冰糖炖雪梨。   雪梨润肺清热,生津止渴,与冰糖同用。不仅养胃,亦能止咳。   金缕送宋琬到月亮门前就去厨房忙活了,用文火炖了半个时辰才用小茶盘端着白瓷小盅进了东次间。   老夫人正坐在罗汉床上抄经书,金缕轻手轻脚的将小茶盘放到一旁的食桌上,方妈妈走过来小声问道,“金缕姑娘,这是什么汤?”   金缕笑的神秘,小心翼翼的掀开盖子给方妈妈看,“这是大小姐吩咐奴婢给老夫人熬得冰糖雪梨水,说是止咳的。”   方妈妈想起宋老夫人在午睡刚醒的时候咳了两声。   老夫人听到二人说话好奇的往这里瞧了一眼,笑呵呵的问金缕,“你又做了什么宵夜?”   金缕连忙用盖碗盛了多半碗冰糖雪梨水端到宋老夫人面前,宋老夫人接过来用汤匙舀着喝了几口,抬头和金缕说话,“今日怎么想起做这个了?我这两日觉着嗓子不太舒服,只以为是小事也没同你们说,你倒是有心了。”   金缕不敢居功,连忙道,“老夫人谬赞奴婢了,这是大小姐吩咐的。”   宋老夫人拿着汤匙的手顿了一下,方妈妈走过来道,“下午大小姐来看您时无意间听您咳了两声,想必放在了心上。”   宋琬回到‘风荷院’时已经很晚了,夕阳西坠,红玉正和喜儿一起收晒了半晌的银桂。   宋琬看了一眼有些魂不守舍的红玉,微微敛眸。走到她身边时缓缓停步,含笑问道,“红玉,你家里人走了?”   见宋琬问她,红玉连忙放下手中的小筐,走到宋琬面前作揖,“已经走了。奴婢将那二十两银子给了母亲,母亲说小姐的大恩大德今世难以回报,让奴婢好生伺候小姐。”   宋琬笑了笑道,“我也不求什么回报。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天就好好服侍我一天就行了。”顿了顿又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做事一向勤勤恳恳,也是你应得的。”   红玉捏紧了衣袖,不敢再看宋琬。小姐对她这么好,可她却——   宋琬没有再看红玉。她已经提醒的够明显了,如果红玉还这么愚顽不灵,那也只能说明她们主仆的缘分太浅,就是再挽回也没什么意义了。   宋琬想了想,又笑道,“咱们明儿一早就要启程去济南,怕是得走一天的路程呢,大家今天都早些歇息吧。”   宋瑶刚听到宋老夫人准许她去济南府的时候高兴地都快要跳了起来。又是收拾衣服,又是收拾首饰,还有她平常用的胭脂水粉,一应挑了上用的打包。   青茵、翠绢、杏怜、秋桃四个有脸面的丫鬟忙得脚不沾地,还有洒扫锄草的小丫鬟们,也没空闲着,都被宋瑶叫来收拾她去济南府的行李。   相对于‘会芳院’的热闹,罗家西跨院里的‘听雨堂’却是一片静寂。   三间耳房内阴暗又潮湿,小木桌上只点了一盏松油灯,豆大的烛光映射出淡淡的光芒。灯下有一个清瘦的男子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思。   洗墨听到外头的动静,连忙推门出去。唐云芝穿着一件绛紫色的杂宝纹披风,径直往耳房走来。   洗墨有些兴奋的朝屋里喊道,“公子,夫人来了。”   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灯下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抬头看向来人。   “母亲。”孟阶下座抱拳行礼。   唐云芝连忙将孟阶扶起来,拉着他的手坐到炕上,“阶儿。”唐云芝扫了一眼松油灯,眼眶微微湿润,拍着孟阶的手道,“母亲放心不下,再来看看你。行礼可都收拾好了?”   孟阶默默的点了点头。   唐云芝才擦了擦眼泪道,“你从小就懂事,什么事情都没让母亲操心过。如今母亲想为你操心一回,你却什么都收拾好了。”   唐云芝叹了一口气,脸上渐渐露出欣慰的笑容,又道,“母亲虽然从来不过问你的学业,却也知道是极好的。秋闱你只尽全力就行,母亲不会苛求什么名次。”   唐云芝说完这些才发觉许多话都已经在下午的时候嘱咐过一遍了,她无奈的笑了笑,“你看看母亲,又给你啰嗦起来了。”   孟阶这才道,“母亲说就行,儿子都听着。”   唐云芝接过林嬷嬷手中的深蓝色竹叶纹的圆领直裰递到孟阶手里,“这是母亲连夜赶着做出来的,你明日去济南府,就穿上它吧。”顿了顿又道,“你身上这件水洗的也不成样子了,该丢就丢了,母亲再给你做。”   见孟阶点头,唐云芝才起身往外走,“天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送走唐云芝,孟阶又转身回到东次间,执起狼毫毛笔在淡黄色的宣纸上写了几笔。四个遒劲的小楷——‘知行合一’。   正是王氏心学的要旨。   二日五更天还不到,罗谓就醒了,他看了看身旁还在睡梦中的唐云芝,悄悄地下了床,穿好衣服才往西跨院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声音。他沿着抄手游廊走过去,只见一个男子正在练功,他个头很高,身形清瘦,手中的一把长剑却舞得出神入化。罗谓不用细想便知是孟阶。   罗谓第一次见到孟阶时,孟阶刚满十五岁。那是孟阶第一次来到罗家,看向他的目光还带着敌视。   罗谓一看孟阶,便知道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小小年纪,过目不忘,悟性又高,天生的天才。若不是他的生父孟昶过世,耽误了他,恐怕孟阶此时已闻名举朝上下。   孟阶曾在英国公府待过一段时间。英国公是武将出身,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他在英国公府那一段时间,跟着英国公在卫所学到许多防身本领。从英国公府回来之后,他早晨练功的习惯一直都在。罗谓曾碰见过几次,每次都是叹为观止。   罗谓是个严肃的人,孟阶性子更是清冷。两人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常常避开见面。就算见了面,那也只有一声招呼可打。   罗谓今日来此,倒是做了一番心里功夫。不管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他总归是孟阶的继父。平常避着点就避着点吧。可今日孟阶就要前往济南府参加秋闱,他一个做继父的,临行前不去看看那真是太说不过去了。   孟阶收回气息,将长剑收回剑鞘,才出声道,“出来吧。”   罗谓一愣。他已经把脚步放到最轻了,孟阶竟还能听到。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从柱廊后面出来。背着手,脸上一片严肃。   孟阶神色淡淡,看了罗谓一眼,走上前去抱拳行礼,“罗大人。”   罗谓摆了摆手,清了清嗓子才道,“你这功夫练得是愈发娴熟了。”   孟阶沉默了一下,说道,“每日练习,自然谙熟。”   罗谓看着温和平稳的孟阶,不由得又在心中赞赏一番,话语却依旧严肃,“我看你平常很是用功,这一次秋闱,可有把握?”   见孟阶点头,罗谓又道,“你放心吧,你去济南的这几天,我会将你母亲照顾好的。”许多关心的话堵到嗓子眼硬是说不出来,罗谓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却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孟阶看了罗谓一眼,恭敬的行了一礼,“那就多谢罗大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济南府五六天改成了十多天。 第十四章   宋琬早晨起来后就去了宋老夫人那里。宋老夫人正在堂屋里给菩萨上香,宋琬进去也拜了三拜。   不一会,宋珩和宋瑶也来了。宋瑶穿一件水红色团蝶百花凤尾裙,流彩如意褙子,桃心髻上簪着两支银镀金穿珠宝蝴蝶簪,精致打扮的面庞上红润润的。   宋琬看了一眼淡淡笑了。宋老夫人见人都来齐了,才让厨房传菜进来。早膳一应丰盛,豆腐皮的包子、松仁粽、莲子粽、鸡油卷儿、山药糕,碧梗粥、建莲红枣汤、酸笋鸡皮汤,比平日多了一碗丹桂飘香。是给宋珩吃的,图个吉利。   宋琬盛了小半碗建莲红枣汤,刚夹了一块山药糕,就见小丫鬟翠果打着软帘进来道,“罗夫人带着阶公子过来了。”   宋琬一愣,手一抖山药糕落在了红枣汤里。她昨天好像听宋老夫人提了一嘴,说孟阶秋闱也跟着住在宋演家里。她当时只想着宋瑶的事,并没放有在心上。现在一想,倒是好极了。她正愁怎么给孟阶套近乎呢。   两三个小丫鬟打着软帘,唐云芝和孟阶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宋老夫人又令绿荷备了两双碗筷,笑呵呵的同唐云芝道,“你们来的正巧,快坐下来吃点。”   小丫鬟忙搬了两个梅花凳过来,唐云芝摆着手道,“我和阶儿在家都吃过了,你们快吃吧。”   宋老夫人又道,“既然你吃过了,我就不逼着你坐了,但有一样东西,阶儿必须得吃。”说着又扭头吩咐金缕给孟阶盛一碗丹桂飘香。   丹桂飘香其实就是桂花粥,用桂花卤、栗子、糯米、冰糖熬制而成。   孟阶不好推辞,只好接了过来。桂花粥上面又浇了一层桂花蜜,看上去甜腻腻的,还带着一股清香。   宋老夫人笑着和唐云芝说,“桂花粥上面浇的桂花蜜是琬儿亲手做的,我吃着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唐云芝笑道,“昨儿琬小姐给我送了一小罐,今儿早上尝过了,口感极佳。”说着朝宋琬笑了笑,称赞道,“琬小姐乖巧又懂事,将来若是谁娶了她,那才是有福气呢。”   闻言宋琬差点没被呛到,一张脸都红透了。   宋老夫人亦道,“倒是呢,明年初春琬儿就及笄了。罗夫人要是遇到哪家合适的,别忘了拉着老身去听戏。”   唐云芝笑着应下了,宋琬却差一点没把红到滴血的脸埋进碗里。   孟阶默默地听着母亲和宋老夫人说话,面无表情的脸上神色淡淡。他抬头看了一眼宋琬,拿着汤匙把上面的一层桂花蜜舀着吃了。   用过早膳,管事来福匆匆赶了过来,从老夫人这里拿了对牌去马厩取马车,丫鬟婆子们拿着行李,也已经等在了门口。   宋老夫人和唐云芝走在前面,宋琬、宋瑶跟在旁边,再后面就是宋珩和孟阶,两人似乎在谈论制艺。   宋琬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她以前倒通读过‘四书五经’,现在差不多忘完了,只觉得耳熟,却不知道出自哪里了。   到了门口,四辆马车已经稳稳当当的停好了。宋老夫人拉着宋珩的手嘱咐,“珩儿,你好好考就行,中不中的都没关系。”虽然宋珩能跟得上府学先生的教课,但乡试不比府试,是布政使司里优秀的生员们的地方考试,一共几千人。宋珩的脑袋不大灵光,宋老夫人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宋琬知道宋珩是今年中的举,笑吟吟的和宋老夫人说,“祖母您放心吧,哥哥一定能中举。”   唐云芝也在一旁附和,“老夫人您别担心,珩哥儿读书认真,一定能如琬小姐所说。”   来福吩咐完马夫,眼看着宋老夫人说的差不多了,才过来行礼,“老夫人,时辰不早了,公子和小姐该启程了。”   小丫鬟搬了轿凳过来,孟阶、宋珩、宋瑶都陆续上了马车,宋琬拎着衣摆上去,挥手和宋老夫人告别,“祖母,你自己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   马夫一扬马鞭,马蹄声‘嘚嘚’ 的响,马车也动了起来。宋琬掀开纱窗挥了挥手,宋老夫人和唐云芝看着马车移动的方向也挥手。不一会,四辆马车就已经消失在立祥胡同里。   青州府离济南府也不算太远,若是快马三四个时辰就到了。坐马车却得一天的路程。   红玉怕宋琬在路上颠得慌,在马车里铺了一张岁寒三友的毛毡,又放了一个宋琬惯常用的靠枕。宋琬半眯着眼看着红玉忙来忙去,有些动容。   红玉做事一向细心周到,比明月要勤快许多。但做丫头的最重要的还是对主子忠诚。笨一些,懒一些都没关系,谁不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若是失了忠诚,再细心周到也没用。   宋琬摇了摇头,慢慢阖上了眼睛。   自打来到青州府,宋瑶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她满心欢喜,一开始还掀着纱窗看外面的景色,渐渐地却觉着头晕乎乎的,出了一身冷汗。   她捂着腹部,胃里面又开始难受起来,早晨吃的饭似乎都涌到了嗓子眼。   坐在一旁的青茵觉着宋瑶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宋瑶刚张开嘴说自己难受,就听‘哇’的一声,吐了青茵一身。   宋琬已经倚着靠枕睡着了,又被明月晃醒过来。她揉着眼睛一脸迷迷糊糊的问,“这么快就到济南啦?”   明月‘嗤嗤’笑了两声,“小姐,哪有这么快。是二小姐不好了,她好像晕车了。”   宋琬的瞌睡一瞬间跑没了,不确定的问,“谁晕车?”   明月捏着鼻子道,“是二小姐,吐得满车都是,还吐了青茵一身——”明月刚刚跑去看了一眼,还没走到,就被酸臭味熏了回来。现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难闻的气味。   宋琬记得宋瑶并没有晕车的毛病,早膳也吃的不多,怎么会晕车了呢。虽然她很不想管,但宋瑶毕竟是她带出来的,孟阶和宋珩又是男子,又不能照应。她无奈的摇了摇头,硬着头皮往宋瑶的马车去了。   孟阶和宋珩听到动静,也都下了马车。看见宋琬过来,宋珩连忙拉着她的手道,“妹妹,瑶儿妹妹吐得满车都是,丫鬟正在收拾,你就别往前凑了。”   宋琬笑了笑道,“哥,没事,我就过去看一眼。”说完看了孟阶一眼,只见他脸色淡淡的,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管事来福看到宋琬过来,忙行礼道,“大小姐,二小姐晕的不轻,一直再吐呢。”   宋琬蹙了蹙眉头,问道,“管家可带药过来了?”   来福摇了摇头,“以前二小姐从来没有晕过马车,临走的时候也没提一嘴,就没带药。”   宋琬抬头看了一眼四周,不着村不着店的,就是临时抓药也没有地方。   又是‘哇哇’两声,宋瑶吐得心肝都要出来了。宋琬看了她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青茵刚刚换了一身衣服,拿着帕子在给宋瑶擦嘴。宋琬刚走到近前,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她连忙用手掩住了鼻子。   宋琬扭头给明月说,“拿茶过来。”   宋瑶吐了一阵子,才觉得胃里好受了些。听到脚步声,宋瑶转身看向宋琬,可怜兮兮的叫了宋琬一声,“姐姐。”   宋琬见她脸色苍白,眼眶里还挂着泪水,一副虚弱的模样,语气就软了下来,“现在胃里还难受吗?”   宋瑶弱弱的点了点头,“好多了。”   明月拿了茶水过来递给宋瑶,“二小姐,你漱漱口,嘴里要是没有那股味了,你就舒服些了。”   宋瑶点了点头,接过来漱了几口,又坐下来歇息了一会,才缓了过来。   宋琬见宋瑶气色恢复了不少,才和管家商量着让马夫们驾车走慢一些。前些天刚刚下过一场缠绵的秋雨,小路泥泞,不免颠簸。若是慢一些,就少颠些,宋瑶的身子也能受得住。   只是走得这样慢,恐怕今日就不能及时赶到济南府了。   今儿是八月六,秋闱就在八月九。若是今日赶到济南府,孟阶和宋珩还能歇两天,若是慢了,就只能休息一天。定然会影响到身子骨。   宋琬想了想,跑去问孟阶和宋珩的意思。   “阶公子,咱们分两路走吧。你先和我哥哥快马赶到济南府,我和妹妹先在前面的客栈住一晚,第二天再进城。”   孟阶看了一眼宋琬,淡淡道,“琬小姐,你觉着子升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吗?”   子升是孟阶的字。   宋琬有点不太明白孟阶的意思,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着你和哥哥后日就要参加乡试,害怕你们休息不好。”   孟阶看着宋琬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和阿珩不会放下你们不管的。”敛了敛双眸,又道,“还有,我和阿珩的身子都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脆弱。” 第十五章   宋琬看着孟阶上了马车,在原地呆愣了许久。听到明月喊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果然是要做阁老的人,她竟然完全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只看字面的意思,宋琬倒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反正就是他孟阶今天不会先进城,而是陪着她们住客栈。   这样一想,倒是给冰碴子脸添了几分人情味。   在青州府边界交换了身份文牒就进入了济南府,到了半下午,马车才赶到了淄川县。所有的人都已饥肠辘辘,来福让马夫驾着马车进了淄川城。   人生地不熟的,宋琬就让来福随便找了一家看上去还算周正的酒楼。半下午,酒楼里人还很少,小二们收拾干净了都在打瞌睡。一听到动静惊醒了好几个,还迷糊着就堆满了笑容迎了上来。   宋琬和宋瑶先坐了,孟阶和宋珩则坐了另外一张桌子。宋琬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四个丫头和马夫,又同来福说,“来管事,咱们走了快一天了,让他们都坐吧,想吃什么就点些什么,银子我来出。”   来福连忙按宋琬说的做了,只不过那些马夫自知身份低下,找了一个较远的位置才坐了。   宋琬看了一眼脸色还是十分难看的宋瑶,点了几盘清淡的菜色,又要了一份芋头山药粥。   吃过饭,天色还早,宋琬决定再往前走一段路到下一个县城。临走的时候还问小二要了几片新鲜的生姜。   宋琬用帕子包了递到宋瑶手中,又嘱咐她含在嘴中。果然,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有恶心的感觉,马夫驾车也快了些,赶到天黑之前到了章丘县。   马车到了一家名为‘白云客栈’的门前才停了下来。明月和红玉扶着宋琬下了马车,进了客栈,来福已经订好了四间上房和几间下房。   颠了一天的马车,宋琬身子骨都快散架了,便没在楼下多停留,而是径直去了房间。   明月和红玉打了热水进来,宋琬沐浴净身一番方觉得舒爽了许多,这才去旁边的房间看望宋瑶。   宋瑶这一天也是难受的不轻,虽然换了一身衣服,她还是觉着身上有一股怪味,进入房间第一件事情也是沐浴净身。宋琬去敲门的时候,她才刚刚穿上衣服。   翠绢过来开门,看到是宋琬,连忙施了一礼。   宋琬扫了一眼屋里,才问道,“二小姐呢?她还难受吗?”   话音未落,就见宋瑶穿着一件海棠红折枝纹的褙子走了过来,“姐姐。”想起这一日宋琬对她的照顾,宋瑶竟分不清心里头是什么滋味,低着头揖了一礼,“瑶儿好多了,多谢姐姐。”最后四个字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宋瑶淡笑着点点头,“不难受了就好,若是饿了就去楼下要些吃的。今日累了一天,早些歇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半下午的时候才吃了饭,宋琬竟觉着自己又饿了。她摸了摸‘咕噜噜’直叫的肚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如今,她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夜色降临,客栈里打尖的人很多,一片乱哄哄的。宋琬准备找一个临窗的四方桌坐下来好好地吃一顿饭,在屋子里扫了一眼,竟瞥到一个相熟的人影。   宋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连忙擦了擦眼睛再看过去,才确认那人就是孟阶。孟阶面前的四方桌上摆了一个玲珑青瓷的玉壶和酒盏。宋琬笑了笑,心道原来阁老喜欢小酌怡情。   宋琬顺着窗前的那一排四方桌看过去,唯独孟阶面前的四方桌坐的人最少。确切的说,就坐着孟阶一个人。   宋琬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孟阶那里走了过去。   “阶公子,好巧。你也来吃饭。”   许久得不到回应,宋琬尴尬的拨了拨刘海,又道,“阶公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坐在这里了。”宋琬指了指孟阶旁边的位置。   宋琬偷偷瞄了一眼孟阶,见他依旧在自酌自饮,仿佛没有听到她说话一般。宋琬也不管他了,刚要坐下,就听到孟阶冷冷的声音,“我介意。”   宋琬半曲着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沉默了一会才道,“那——那我再找个地方,阶公子你吃好。”   宋琬不免腹诽了一番,嘴上却不敢说什么。这可是以后权倾朝野的孟阁老,她可不敢轻易得罪了。刚要转身走,只听孟阶又道,“坐下吧。”   宋琬回头看孟阶,有些奇怪他的举动,但又不敢说什么。宋琬轻手轻脚的坐到孟阶的对面,想着自己该怎么和孟阶套近乎。   “阁——阶公子只小酌,不来点小菜吗?”宋琬差点脱口而出‘阁老’二字,幸得她刹车刹得及时。   孟阶挑了一下眼皮,眼神清冷,显然并不想和宋琬说话。气氛一瞬间凝结起来,宋琬讪讪的闭上了嘴巴。   宋琬招了小二过来,仔细问了问这里的特色,最后却点了一盘章丘大葱,一盘烙饼。   小二惊奇的打量了一番宋琬,激动地道,“小姐,您的眼光真好。我们章丘的大葱可是闻名举朝上下,就连永隆帝都赞不绝口呢。众人都说大葱只能配菜吃,其实啊我们这儿的大葱生吃最好,又甜又脆的——”   小二滔滔不绝的讲了半天,要不是邻桌的客人叫他,他还要和宋琬继续说下去。宋琬目送着小二离开,微微抽动了一下嘴角。这小二也太热情了吧。   小二很快就将洗好的水灵灵的大葱,确切的说是葱白上到了四方桌上。还附带了一小盘甜酱料。临走的时候还说,“小姐您慢用,要是不够再叫我。”   宋琬先拿了一张饼,将甜酱料仔细的刷在饼上面,放了一棵葱才卷了起来。宋琬察觉到孟阶一直在看她,连忙将卷好的大饼捧到孟阶面前,“阶公子,你要不要来一个?”   孟阶皱了皱眉头道,“还是琬小姐自个吃吧。”   宋琬摇了摇头,心道阁老果然是书生,这么粗俗的吃法自然入不了眼。   宋琬张大嘴咬了一口,嚼了咽下去,只觉得满口香甜。她微微眯着眼睛,又一连咬了几口,最后将整个大饼卷葱都吃了下去。   宋琬又卷了两个递给身后的明月和红玉,“你们俩尝尝,果真不错。”   明月和红玉似乎也不太能接受这么不雅的吃法,接过来却不敢吃。宋琬看了她们二人一眼,无奈的道,“又没有人看你们吃,忸怩什么呢?”   明月和红玉这才各自小小的咬了一口,惊奇的道,“小姐,这里面卷的大葱的味道怎么和咱们平常吃的不一样,又脆又甜的。”   宋琬这才笑了,又摊开一张大饼卷了吃了,“我没骗你们吧。咱们那里的大葱的确和这儿的大葱不一样。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和土壤有关吧。”宋琬抬头看向孟阶,“阶公子,你学识渊博,能否解释一下?”   孟阶拿起扣在四方桌上的一方青花瓷茶盏,不急不慢的斟了一杯茶水递到宋琬面前,“琬小姐说的不错,就是和土壤有关。”顿了顿又道,“大葱固然可口,吃多了怕是会伤到胃。”   宋琬以为孟阶倒的是酒,摆着手道,“我不会喝酒。”   孟阶定定的看了宋琬一眼,“琬小姐,你是从哪里看出来这是酒的?”   宋琬不解,端起茶盏在鼻尖嗅了嗅,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却是雨前龙井。原来孟阶一直喝的是茶水。   宋琬记起她刚刚问孟阶要不要来点小菜。雨前龙井配小菜,果真——宋琬脸上飘来两朵淡淡的红晕,堆着笑道,“多谢阶公子的茶水,我正好渴呢。”   孟阶点了点头,“嗯,多喝些茶水能去口气。”说完转身上了楼,留下笑意消失的宋琬僵在原地。   宋琬脸上的红晕从脸颊一直爬到了耳根。宋琬呆呆的望着孟阶一步一步走上楼,突然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明月掩着嘴笑了起来,“小姐,剩下的大葱你还吃吗?”   宋琬黑着脸地瞪了明月一眼,明月立马收住了笑意,不一会又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红玉在一旁拉着明月的衣袖道,“别笑了。”自己却也是难掩笑意。   宋琬看着盘子中还剩下的三棵大葱,心生一计。她含笑将剩下的大葱和饼卷在一起,才唤了小二来,吩咐他务必送到二楼从左边数第三个上房。   那是孟阶的房间。   回到楼上,宋琬又是用青盐洗牙,又是用清茶漱口,问了明月和红玉不下于百遍她有没有口气的问题,最后问的明月和红玉都不耐烦了起来,宋琬才乖乖地躺到床上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宋琬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还有口气吗?”   上前来服侍她穿衣的明月和红玉差点没瘫倒在地,异口同声的道,“没有。”宋琬这才放下心来。   下了楼,宋琬看见孟阶已经在了。她笑着走上前去,笑嘻嘻的同孟阶打招呼,“阶公子,早啊。”   孟阶抬头看了宋琬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吃他的早饭。   宋珩喝了一口粥,诧异的看向孟阶和宋琬,“你们两个何时这样熟了?”   宋珩记得宋琬以前很是害怕孟阶,就是打招呼都离得远远地,更别说这般说话了。   宋琬夹了一个包子填进嘴里,咽下去才道,“不熟啊。”   宋珩更奇怪了,挠着后脑勺道,“妹妹,那你昨天怎么让子升给我送了一个大葱卷饼?”   宋琬一怔,看向孟阶。   孟阶吃着油条,十分的气淡神闲,仿佛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第十六章   听说宋琬和宋珩要来,宋庶老夫人早就派了两三个婆子在城门口等候。宋琬下车与婆子们见了一礼。   马车又往城东去了,行了半日,只听得婆子道,“堂小姐,堂公子,到了。”   宋琬掀开纱窗向外瞧了瞧,只见朱红宅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门前站着几个华冠丽服的人,都仰着头向这里看。有小丫鬟抬了轿凳过来,宋琬才踩着下了马车。   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宋琬进了正门,抬头便是一个大理石的雁翅影壁。过了屏门,又走了一射之地,只见垂花门大开着,旁边一个身穿青色哆罗呢对襟褙子的妇人立刻迎了上来,拉着宋琬和宋瑶的手道,“姐儿你们可来了,让大伯母好等。”   宋琬前世没有来过济南府宋家,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宋演的正妻孙氏。孙氏是江南人,人长得娇小,说话干事却不一般。她自进了门,就很得宋庶老夫人的看重,如今宋家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一手操持。   宋琬连忙屈身行礼,却听宋瑶咬着唇道,“大伯母,都是瑶儿不好。在路上晕车耽搁了。”   孙氏闻言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了宋瑶一番,关心的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还晕车了呢?在家没吃药吗?”说着看向宋琬。   宋琬无奈的看了宋瑶一眼,淡淡一笑道,“大伯母切莫担心,瑶儿妹妹现在已经好多了。她以前从未有过晕车的迹象,可能是前些天下雨,路泥泞了些,颠的重了才不舒服的。”宋瑶这见谁就撒娇的毛病真是醉人,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就撒娇。   宋瑶弱弱的看了宋琬一眼,噙着泪水道,“姐姐,瑶儿还是难受。”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孙氏冷眼看着宋瑶说完,又温和的拍着宋瑶的手道,“若是还难受,咱们就请大夫看看。正好给你二伯母请平安脉的李大夫还没走。”说完便松开宋瑶,看向一旁的宋珩,“这是珩哥儿吧,小时候大伯母还抱过你,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宋珩倒不记得了,只堆着笑拱手抱拳给孙氏行了一礼,“大伯母。”   孙氏点了点头,又看向站在后面的孟阶,眼眸中却极快的闪过一丝惊艳,“这便是和珩哥儿一起参加秋闱的孟公子吧?”听孟阶应是,孙氏这才收回打量的目光,笑着和宋珩道,“你大伯父听说你们今日要来,早早地就从衙门回来了,现在就在书房里等着你们呢。伯母还要带你妹妹去见你祖母,就不带你们过去了,你们就跟着福管家过去如何?”   宋琬这才看到孙氏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胖胖的,嘴边还有两撮小胡子,看起来油头滑面的。听说是孙氏从江南家里带过来的人,经商是一把好手。   他躬身走到宋珩身边,先行了礼,才笑呵呵的抬手一请,“堂公子,这边请。”   看着宋珩和孟阶进了偏院。孙氏这才领着宋琬和宋瑶进了垂花门,边走边含笑说话,“老夫人自从收了二老夫人的信后,每天都翘首盼着姐儿快些来。刚刚我从那里过来的时候听老夫人还在念叨着呢,可巧姐儿就来了。”   宋庶老太爷比宋老太爷大上几岁,自从宋演上任济南知府后,就只喊大老夫人和二老夫人了,嫡庶则分的没那么清了。   济南宋家是一个四进四出的大宅院,大老夫人就住在正房大院里。又有东西两院,宋演一家住在东院,宋汇一家住在西院。都是由仪门隔开的。   第二进院子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的玉石小道横铺纵陈。第三进院落才是大老夫人住的宅院,正面五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两边是抄手游廊,挂着各色的鹦鹉、画眉等鸟雀。门口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一看孙氏和宋琬来了,争先恐后的打起软帘。一面听着人回话,“大夫人和琬小姐过来了。”   大老夫人正在屋里和陆氏说话,闻言忙笑道,“还不快请进来。”   孙氏拉着宋琬和宋瑶进了屋,笑吟吟的走到大老夫人跟前行礼道,“老夫人整日里念叨着,可把人盼来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将宋琬和宋瑶送到大老夫人身边坐下。   宋瑶欢喜地坐了。宋琬却不敢坐,屈身朝大老夫人行了一礼,乖巧的道,“祖母万福。”大老夫人含笑拉着宋琬坐到自己的身边,一边上下打量着宋琬,一边和孙氏说话,“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我这孙女果然是个好模样的。”   宋瑶刚刚还不屑的撇了撇嘴,闻言一僵。大老夫人竟然只提宋琬却丝毫不提她,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孙氏也笑道,“也怨不得老夫人天天念叨。要是儿媳有这么个女儿呀,也要天天带在身边。”   坐在下首一溜玫瑰椅上的陆氏掩唇笑道,“大嫂,你要是整日在琬姐儿身边转悠,琬姐儿不烦,我都替她烦。”   说的一屋人都笑了起来,大老夫人指着宋氏和陆氏笑道,“你们两个活宝,整日里逗得我笑便罢了。如今琬儿来了,你们也不正经。”   宋琬看向陆氏。只见陆氏穿一件湖蓝色的锦上添花洋线褙子。梳的是繁杂的牡丹头,插着一套蓝宝石的头面。看上去端庄又富贵。明艳的面庞白皙莹润,不细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细纹。   陆氏名唤清叶,是昌平怀柔人。其父是正三品的卫指挥使,其母为神宗也就是当朝太子的乳母。这便罢了,宋琬知道陆氏,是因为她有一个总管宣府、大同、山西军民政务的宣大总督的弟弟。   宋琬被废后,陆清叶是为数不多探望过她的人。尽管时隔多年,宋琬对她还是十分感激。   宋琬连忙起身给陆清叶行礼,“琬儿见过二伯母。”   陆清叶笑着点点头,拉住宋琬的手说了一番体贴的话。软帘微动,只见从门外进来两个容貌不俗的女子,正是刚刚下学回来的宋玥和宋珂。大老夫人含笑朝她们招手,“玥儿、珂儿,过来看看谁来了。”   宋玥和宋珂早就听说了有两个堂姐妹要来,看到屋里突然多了两个陌生的面孔,便知道是宋琬和宋瑶。   二人先给大老夫人问了安,才一个拉了宋琬,一个拉了宋瑶问起好来。拉住宋琬的是宋玥,穿着秋香色莲瓣纹褂子,十二幅月白色湘裙,她挽着挑心髻,簪了两支碧玉攒凤钗,看上去极是娴雅。宋珂则穿着葱黄色的缠枝折枝纹褙子,十六幅松花色的马面裙。她身量较小,还梳着双丫髻,插着两朵时鲜的秋海棠。   眼看着日晒当头,大老夫人连忙让孙氏领着宋琬和宋瑶去后罩房歇息。后罩房就在大老夫人宅院的后面,从穿堂过去就到了。   孙氏回到大老夫人那里的时候,陆氏和宋玥、宋珂已经回去了,大老夫人刚脱了外面的褙子正要歇息,看见孙氏进来并没有多大的惊奇,而是问道,“人都安排妥当了?”   孙氏走过来亲自搀着大老夫人坐到罗汉床上,“儿媳做事老夫人你还不放心?”孙氏笑着蹲下身子替大老夫人脱了鞋,又道,“老夫人,有句话儿媳不知当说不当说?”   大老夫人几乎猜得到孙氏要说什么,扶着帐帘看向孙氏,“有什么不当说的。宋瑶那丫头确实是被老二家的宠过了头,一点分寸都没有。倒是琬儿那丫头,知礼懂礼,我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都觉得心疼。也不知道老二家的怎么想的,放任一个庶女骑到嫡女的头上,更何况宋瑶的生母还是一个瘦马,我看她是昏了头了。”   孙氏接过话来,“儿媳瞧着宋瑶那丫头穿的比琬儿还要好。”笑了笑,又道,“宋瑶那丫头今日竟还在儿媳身边撒娇,还出口赌了琬儿的话。说什么她晕车啦,难受啦。我看她红光满面的,好的不能再好了。我原说着给她请个大夫瞧瞧,老夫人您觉着呢?”   老夫人缓缓躺下,嘴角生出一丝冷笑,“请,自然得请。这几天也好吃的好喝的伺候她,省的那丫头回到家再告上咱们一状。”顿了顿,又道,“虽然咱们现在用不着靠着老二家的了,但人不能忘本,况且老大和老二回家祭祖还得靠着青州宋家。如果因着这件事闹差了,倒不值得了。”   孙氏点着头记下了,这才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孙氏往东院走去,路过畔水亭的时候看到亭子下面似乎坐着一个人,离得越来越近,孙氏才认出是陆芮。   亭子旁边还停着一个小舟,船头放着一大捧开得正盛的荷花,显然是刚刚采来的。都进秋了,这是畔水亭最后一捧荷花,很是难得,必得划着小船到湖中央才能采到。   身穿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的陆芮似乎也看到了孙氏,挥着手喊她过去。若是别人这样无礼,孙氏定然搭理都不搭理。可这是陆芮,她得罪不起。 第十七章   孙氏走过去,笑着道,“芮弟怎么有闲空来畔水亭采荷花了,没陪着二弟妹吗?”   陆芮正是陆清叶同胞的弟弟,他此行从怀柔迢迢赶过来,就是看望已经怀孕三个月的陆清叶。   陆芮笑道,“无聊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了畔水亭,我见湖中央还剩下一捧荷花,便划小船摘了回来。听说玥侄女极喜爱荷花,大嫂子可否行个便利,将这些荷花带给玥侄女。我来的时候走的匆忙,也没给玥侄女带见面礼,这些荷花就当做是吧,让她不要介意了。”   孙氏嘴角微微抽搐,这话也就只有陆芮能大言不惭的说出口。畔水亭属于他们东院,湖里面的荷花又是她吩咐人种下的。陆芮借花献佛,竟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孙氏却依旧笑着道,“芮弟的这一片心意大嫂子就先替玥儿谢过了。”   宋老夫人收到济南宋府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后,整个人才放下心来。与此同时,‘归芸院’里也收到了消息,陈月娥懒怠的坐在临窗大炕上,嘴角隐隐带了一丝笑意。   紫鸢想了想,轻声问道,“主子,你为何非要小姐跟着去济南府,大老夫人当初不是——”陈月娥瞪了紫鸢一眼,紫鸢连忙住了声。紫鸢跟着陈月娥一块进的青州宋府,对于大老夫人的反对略微知道一些。   陈月娥看着窗外开的正盛的秋海棠,缓缓道,“如今青州宋家比不得从前,什么事都得靠着济南宋家了。我让瑶儿跟着去,就是想让大老夫人记起宋家还有另一个女儿。她即便再不待见我,也不会难为瑶儿。如若瑶儿还能讨得大老夫人的欢心,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如若不能,咱们也吃不了亏,还能给宋琬添点赌,何乐而不为呢。”陈月娥叹了一口气,又道,“咱们如今该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紫鸢看了看陈月娥疲惫的神色,担忧的道,“主子想了这么多日,可有对策?”紫鸢说的是宋瑶体弱之事。   陈月娥闭着眼睛靠在软枕上,倒是想起了一些应对之法,但也太勉强了些。不过时至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陈月娥命紫鸢拿了纸笔过来,给在清江县当知县的哥哥陈勇写了一封书信。   这两日赶车太累,宋琬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醒来时只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她掀开帐帘喊了一声明月,立即有人跑了进来。   明月笑着进来,“小姐,你可是醒了。大老夫人派人来叫你去前院玩呢。”   宋琬点了点头,换了一件淡紫色小衫,缃色月华裙,桃心髻上簪了两支镂空兰花珠钗,看上去素雅又不失端庄。宋琬看着妆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宋瑶今日穿了一件五彩刻丝衫,立式水纹八宝立水裙,看上去很是招摇。   出了厢房,外面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红玉取了油纸伞过来,问道,“小姐,咱们还叫着二小姐一起过去吗?”   宋琬抬头看了红玉一眼,淡淡道,“自然是要的。”下了台阶,宋琬又道,“红玉,咱们带来的东西许多都还没收拾,明月没你细心,你就留下来收拾吧。”   宋瑶的厢房就在隔壁,宋琬进去的时候,宋瑶正在对着妆镜施粉。尖尖的脸蛋上黛眉轻蹙,一双水雾眸我见犹怜。宋瑶又换了一件衣裳,蜜合色的琵琶襟上衣,宫缎素雪绢裙,细腰纤纤,娇喘微微,别有一段风骚之态。   从穿堂过去,隐隐约约听到正堂里面传出来的笑声,声音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宋琬拎着衣摆进去,目不斜视的走到大老夫人跟前行了礼,这才看向众人。   下首右边一溜玫瑰椅上坐着陆清叶和宋珂,左边一溜玫瑰椅上则坐的是孙氏和宋玥,孙氏后面还站着两个梳着妇人发髻的清秀女子,宋琬没见过她们,却也能猜个大概,是孙氏的两个儿媳柳氏和周氏。   柳氏身材丰腴,眉眼温和,一看就是刚生养过的妇人。周氏穿一件莲青色云纹褙子,身形纤细,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宋琬一想也是,孙氏这么强悍,拿捏儿媳肯定也是一流的本事。   宋琬刚刚坐下,就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响,守门的丫鬟进来道,“表少爷过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少年大步走了进来,他头上束着束发嵌宝紫金冠,穿一件秋香色箭袖袍。他的皮肤很白,像是涂了脂粉一般,俊美的五官轮廓分明。他淡淡的扫了一眼堂内坐着的众人,嘴角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拱着手和大老夫人行礼。   陆清叶笑着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一手拉过陆芮坐在了自己身边,陆清叶摸到陆芮有些潮湿的衣袖,皱着眉头又道,“怎么衣服都湿了?”   陆芮一进来就看到了坐在大老夫人身旁的两个女子,他淡淡扫了一眼,和陆清叶回话,“刚刚才下起了小雨,不碍事的。”说着又看向大老夫人,“我瞧着屋里面来了两个美人妹妹,伯母你不给我介绍介绍吗?”   大老夫人先笑了起来,“哪里是妹妹,她们该叫你一声表舅的。”说着又拉过宋琬和宋瑶的手道,“这个穿紫色衣服的是琬儿,穿蜜合色衣服的是瑶儿,都是你二伯母家的孙女。她们今日刚从青州府过来,在这里小住几日。”   老夫人又给宋琬和宋瑶介绍陆芮,“这是你二伯母的亲弟弟,你们该叫一声表舅。”   宋瑶看到陆芮,竟一时呆了,她从未见过长这么好看的男子,竟比女子还美。大老夫人捣了捣她,她才回过神来,曲着腿和陆芮行礼,“瑶儿见过表舅。”   陆芮看了宋瑶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浓,竟是把宋瑶的整个魂儿都给勾走了。宋瑶紧张地搓着手,脸颊上飞来两朵红晕,看着陆芮的脸娇羞的低下了头。   宋琬却很是震惊,她做梦都没想到过,人人嘴里彪悍骁勇的宣大总督年轻的时候竟长得这般——粉嫩。   宋琬真的找不出来第二个能形容他的词了。她嘴角微微抽搐,给陆芮作揖,“见过表舅。”   未时三刻,宋玏、宋珲和宋珏一起过来了,宋玏和宋珲都有功名在身,一个在军器局,一个在宝泉局。宋珏是宋汇和陆清叶的长子,才十二岁,就在府学里读书,明年可能就要去国子监了。   过了一会,宋演和宋汇也过来了,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宋珩和孟阶。宋珩见过宋演之后就想来拜见大老夫人,不过那时候大老夫人已经歇下了。   大老夫人拉着宋珩又说了许久的话儿,才派人传了晚膳过来。耳房里太拥挤,众人则移步西院和正房大院之间的花厅。   花厅用槅扇分成两间,两间的食桌上都摆了晚膳,男子坐在外间的一桌,妇人和小孩都坐在里间里。   晚膳很是丰富,有冷盘、热菜、果盘和糕点,菜式都十分精致,丫鬟婆子们流水般奉上来。宋琬看着有些嘴馋,却只能小口小口的吃,眼看着宋玥和宋珂都罢了手,宋琬也放下了筷子。   用过晚膳后,宋演、宋汇、宋玏和宋珲都因公事在身先走了。宋珩和孟阶也因为要参加秋闱也都走了,只留下陆芮和宋珏两个少年在这里玩耍。   大老夫人让人将宴席撤了,拿了马吊过来。大老夫人拉着孙氏和陆清叶坐了,还差一个人。柳氏先回去看莘姐儿了,周氏又不会打,陆芮则撸了袖子坐了下来。   宋珂想剪窗花玩,身边服侍的嬷嬷连忙去准备了。宋玥却坐在一旁拿着绣花小绷绣花。宋玥比宋琬小两个月,也是明年及笄,大老夫人和孙氏已经张罗着和她说亲了。宋玥这些日子已经很少去学堂了,都是闷在屋子里面绣花。   宋琬看着绣花小绷,竟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做过女红了。以前在冷宫里,只有明月陪着她,两个人缺衣少食的,都是自己动手做衣服。在给神宗守灵的时候,她除了抄佛经念佛经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做女红。那时候侍候在她身边的丫鬟弄影是从苏州过来的,曾是百工坊里面的人,一手苏绣绣的极好,宋琬曾跟着她学了几年。   好像是在她被接回宫后,就很少再碰针线了。   嬷嬷已经拿了笸筐过来,宋珂拉着宋琬道,“琬姐姐,你会剪什么样的窗花?我的嬷嬷会剪团花,珂儿刚刚跟着学会,要是姐姐不会的话珂儿来教你。”宋珂拍着胸脯,一副自豪的模样。   宋琬被宋珂逗笑,笑着道,“好啊,不过琬姐姐会的花式可多着呢。”宋琬前世在做祖母之后,女红很少做,剪纸的技艺却提高了不少,她的那些孙儿、玄孙都喜欢看她剪纸,她还为此跟着剪纸师傅苦学了几个月。   宋琬拿过一张红纸,三下两下就剪出来一张喜鹊登枝,她放在手心里展开递给宋珂。宋珂小心的拿在手中,惊呼道,“琬姐姐,你剪得真好看,比嬷嬷剪得好看多了。”   宋珂拿过去给大老夫人和孙氏、陆氏看,她们也都赞不绝口。宋玥放下手中的小绷,也求着宋琬教给她剪纸。   宋琬又拿了一张红纸剪了一张鱼戏莲,刚要展开却被一只皙白的手抢了去,宋琬一抬头,竟是陆芮。 第十八章   陆芮拿着鱼戏莲的剪纸慢悠悠的在手心摊开,笑着道,“你这双手倒是蛮巧的。”   陆芮也太无礼了些,宋琬有些气愤的怒视了陆芮一眼,站起来躬身行礼道,“多谢表舅赞赏,琬儿不过是随手一剪罢了。”   陆芮见宋琬生气,略微挑了挑眉头,笑着将剪纸收在袖中,“既然你手这么巧,就再给玥丫头和珂丫头剪几个,这一个我要了。”   陆清叶听到这边的动静,有些诧异的问陆芮,“你要你琬侄女做得剪纸做什么?”陆清叶一贯了解他弟弟的性子,平常虽傲慢无礼了些,但对女孩子却都是彬彬有礼的,怎么却和宋琬不对头。   陆芮看着宋琬,漫不经心的回道,“我认识的一个小姐极喜欢剪纸,拿去送给人家。”   拿她做的剪纸去送给别人家小姐,陆芮还能再荒唐一些吗?宋琬攥了攥手心,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管陆芮多么无礼,都是她得罪不起的。   大老夫人打了一会马吊就乏了,自己便先回了正房大院。一会陆清叶也走了,她怀着孕,自然不能劳累。孙氏又让人上了一些瓜果和糕点,宋琬捏着吃了一些,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才和宋瑶一起沿着抄手游廊回了后罩房。   走到厢房门口,宋琬刚要踩着台阶进去,就听宋瑶在后面道,“姐姐今日使的一手好手段。”   宋琬不解其意,转过身看向宋瑶,“妹妹这话什么意思?”   宋瑶冷笑着道,“我平常也没见姐姐热衷于剪纸,怎么一到了表舅面前,姐姐的这一双手就变得这么巧了?”   宋琬想起来宋瑶在给陆芮见礼的时候变得十分娇羞,忽然明白了什么,淡淡笑道,“妹妹心中有鬼,何苦将脾气发到姐姐的头上,你要是喜欢人家,有本事也让人家喜欢你啊。在姐姐面前发这种牢骚,你觉得有意义吗?”宋琬说完就转身进了厢房。   宋瑶在后面羞得脸一阵通红,可她又说不来什么,谁让她真的就倾心于陆芮了呢。   明月接过宋琬脱下的披风问道,“小姐,你就不生气吗?”   宋琬踩着杌凳坐到前檐炕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生谁的气?宋瑶的?还是陆芮的?”宋琬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又道,“宋瑶现在应该气得鼻子都歪了,我开心还来不及呢,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至于陆芮,他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咱们以后尽量躲着他就是了。”   红玉捧着两个红木木盒过来道,“小姐,这是老夫人给大老夫人和莘小姐带来的礼品,咱们什么时候给他们送过去?”   宋琬打开木盒看了一眼,说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说。”   虽然到了济南宋家,可晨昏定省却是不能偷懒的,没有了宋老夫人还有大老夫人。宋琬不敢懒床,没到辰时就起来了。   到了正房大院,孙氏已经在了,正在服侍大老夫人熏香。大老夫人信佛,每日早晨都要熏香沐浴。宋琬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   自从陆清叶嫁进宋家,除了新媳妇第二日要给公婆敬茶起了一回大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起这么早过,都是在宋汇出门以后才来大老夫人这里一趟。   倒不是因为陆清叶骄纵,而是大老夫人第一天就给陆清叶免了晨昏定省。孙氏也不敢说什么,谁让人家陆家是世家贵族呢。不过孙氏这么聪明的人也不会为了这件小事闹不和,宋家的中馈握在她手里,她忙些也没什么。   宋琬将小叶紫檀满金星鸡血红佛串送到大老夫人手中的时候,大老夫人笑着收下了。这个佛串极是难得,宋老夫人平常都不舍得拿出来,没想到却大方的送给了大老夫人。看来宋老夫人是急于和大老夫人修好关系了。   当初宋老夫人和大老夫人在分家的时候有些分歧,大老太爷是庶出,自然吃些亏,以大老夫人的性子定然会记恨在心中,宋老夫人这一次也是下了血本。   谁让人家的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呢。宋渊入仕这么长时间,现在也不过是小小的正六品主事,虽说很快就要升到正五品的户部郎中。可也不如宋演和宋汇的官职高。   在正房大院喝了一会茶,孙氏问宋琬要不要去她那里坐一坐。宋琬想了想,跟着孙氏去了东院。   东院也是一个四进四出的大宅子,里面正房厢房游廊皆是小巧别致,不似正房大院轩峻壮丽。孙氏住在第二进宅院里,后面两进柳氏和周氏各住一进。   丫鬟婆子们正在张罗早饭,孙氏非要留宋琬在这里用膳,宋琬推辞不得,只好留在了这里。   柳氏抱着莘姐儿一块过来的。莘姐儿还不满百日,白白胖胖的,和柳氏的眉眼很像。宋琬遗憾前世没能孕育孩子,所以待孩童总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她从红木盒里拿出金螭璎珞圈亲自给莘姐儿带在了脖子上。   柳氏问宋琬要不要抱抱莘姐儿,宋琬竟微微一怔,她点了点头,从乳母手中接过软蠕蠕的莘姐儿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像是抱着稀世珍宝一般。   孙氏被宋琬抱孩子的手法逗笑了,她又亲自教给宋琬怎样抱还软蠕蠕缩成一团的小孩,宋琬学的很认真。   用过早膳之后,宋琬便和孙氏告辞了,她还要去拜见陆清叶。   宋瑶彻夜都在想陆芮,所以早上醒来时有些晚了。她换了一身妃红色苏绣月华锦衫,松花色烟云蝴蝶裙,又细致的打扮了一番才往西院的方向去了。   王夫人来拜访陆清叶,陆清叶便在时常歇息的‘云熙堂’里招待了她。王夫人是都指挥佥事的正妻,身上有着正三品的诰命。她和陆清叶都是昌平怀柔人,平时走得也密切些。   陆清叶让丫鬟捧了多格水果盘过来,里面有苹果、鸭梨、葡萄、石榴和西瓜。西瓜在八月已经很少见了,王夫人拿了一块吃了。   王夫人看着陆清叶微微隆起的肚子道,“我看着你这一胎又是个男孩。”   陆芮打着软帘进来,笑道,“王夫人怎么知道姐姐腹中的孩子是男孩女孩?”   王夫人抬头看向陆芮,也不免有一瞬间的失神。这孩子长得也太漂亮了。她笑着道,“你不想要个小外甥吗?”   陆芮随手拿了一串葡萄,揪了一个填在嘴中,许久才道,“我更想要个外甥女宠着疼着。”   陆清叶宠溺的看了一眼陆芮,笑道,“那珂儿可要吃醋了。”一语未了,就听守门的丫鬟进来道,“瑶小姐过来了。”   陆清叶闻言皱了皱眉头,小声嘀咕道,“她怎么来了?”   王夫人很是疑惑,“你们家里何时多了一个瑶小姐?”   陆清叶撇了撇嘴道,“昨儿刚来的,是二婶娘家的庶小姐,宠的没什么教养,比嫡小姐还厉害。”   陆清叶是陆家的嫡女,对庶女总有一种敌对的情绪。在陆家,庶姐妹都是温柔乖巧的,别说恃宠而骄了,就连大声说句话都不行。像宋瑶这种不知道尊卑的,她都懒得看一眼。   王夫人有些惊讶,“这倒是稀罕了,竟还有宠庶灭嫡的。”王夫人也是家中的嫡女,她的想法自然和陆清叶的差不多。   宋瑶进了‘云熙堂’,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旁的陆芮,她娇羞的看了陆芮一眼,勉强抑制住心中的窃喜笑意盈盈的走到陆清叶面前行礼。   王夫人顺着宋瑶的目光看向陆芮,瞬间明白了宋瑶是来干什么的。一个正六品官员家的庶女,竟然敢肖想陆世子,也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陆清叶朝宋瑶淡淡一笑,寒暄了两句就不再和她说话。宋瑶坐在一旁,满心都是陆芮,哪里还能看得出来人家对她的不理不睬。   陆芮听陆清叶和王夫人两人话家常话的直打呵欠,他撩了撩衣袖,站起来和陆清叶道,“姐姐,我出去走会。”   陆清叶看陆芮有些不耐烦,便道,“小心点,别又走岔了路。算了,还是让胡管事跟着你吧。”没错,大名鼎鼎的宣大总督是个路痴。   陆芮出去了,宋瑶哪里还能坐下去,她连忙找了个由头也出去了。到了月亮门前,宋瑶东张西望也没看到陆芮的身影。她有些失望的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瑶小姐是在找我吗?”   宋瑶闻言一惊,抬头看向说话的人。刚刚还阴云密布的脸色瞬间晴朗了起来。看到陆芮那一张漂亮的如画一般的面庞,娇羞的低下头道,“表舅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陆芮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低下头渐渐的靠近宋瑶的耳边道,“这不是再等你嘛。”   宋瑶浑身一震,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麻麻的。红晕从脸颊飞到了耳边,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她突然有些窒息。 第十九章   陆芮看着宋瑶羞红的脸,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了两声,唇角却依旧上扬,上下打量了一番宋瑶道,“瑶小姐,你穿妃红色的衣服真好看。”   醇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宋瑶紧张地捏着衣摆,一时之间激动地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只觉得脸热热的,却不敢正眼看陆芮,结巴着道,“表——表舅,瑶——瑶儿——。”   陆芮伸出皙白细长的食指在唇边比划了一下,“乖,不要说话。”宋瑶疑惑的抬头看向陆芮,却正好对上陆芮那一双脉脉含情的双眸。只一瞬间,宋瑶就已融化在一片柔情中。   陆芮温柔的摸了摸宋瑶的刘海,笑着道,“我见你锦帕上绣的木芙蓉甚是好看,不知道表舅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让瑶小姐亲手赠与呢?”   锦帕乃是定情之物。若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的锦帕到了别的男子手中,那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宋瑶内心十分欣喜,却犹豫了一下,屈身给陆芮作了一揖才道,“若是表舅喜欢瑶儿的绣艺,明儿瑶儿再给表舅绣一张锦帕可好?”见陆芮慢慢敛去脸上的笑容,宋瑶又捏了捏衣摆焦急的解释道,“这一张锦帕跟在瑶儿身边半年多了,洗的褪色了不少。若是再赠与表舅,恐怕不大妥当。”   陆芮应了一声,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嘴上却道,“那便罢了。”沉默了一会又道,“表舅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便转身走了。   宋瑶看着陆芮渐走渐远的修长身影,皱了皱眉头,出声喊了一句,“表舅。”极快的将系在衣襟上的锦帕抽出来扔在地上,捂着脸往正房大院的方向跑去了。   宋琬躲在柱廊下,冷眼将这一出戏看完。若是说宋瑶喜欢陆芮还有点可信度,若是说陆芮喜欢宋瑶,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以宋琬对陆芮的了解,只能是陆芮是在戏弄宋瑶。可怜宋瑶还巴巴的以为人家喜欢她,连女儿家的矜持都不顾了。   陆芮径直走到宋琬的跟前,噙着笑意道,“琬侄女看戏看得可过瘾?”早在宋琬躲到柱廊之前,陆芮就已经看见了她。他和宋瑶演戏倒也不怕宋琬看见,所以才一直没有戳破。   宋琬被陆芮唬得退后了两步,拍着胸口怒视了他一眼,才躬身作揖,“琬儿见过表舅。”顿了一顿,又笑道,“刚刚琬儿看到表舅在和瑶妹妹说话,不便打扰才躲到这里,还望表舅不要介意。”   陆芮勾着唇角笑了笑,“琬侄女可是来找你二伯母说话的?”见宋琬点了点头,陆芮又道,“那巧了,我也是来看姐姐的,一块进去吧。”   宋琬抽了抽嘴角。她明明看到陆芮刚从院子里出来,撒谎也不知道找个合适的理由。宋琬却也不拆穿他,抬手一请,“表舅你先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月亮门前,只见绣着木芙蓉的锦帕还孤零零的躺在地上。陆芮弯腰拾起来递到宋琬面前道,“这是瑶小姐刚刚掉的。我记得你们两个住得近,不如你顺便带走还给她。也省的我派人再去送。”   宋琬笑了笑道,“如果侄女没有看花眼的话,这张锦帕是瑶妹妹赠与表舅的。若是让侄女带走了,岂不是让人诟病。既然是瑶妹妹亲手赠与的,还是表舅你自个收着吧。”末了又道,“瑶妹妹不轻易赠东西与别人。她只见了表舅一面就将贴身用的锦帕赠给了表舅,看来瑶妹妹待表舅真的是挺不一般的呢。”   宋琬说完就先抬脚进了月亮门,只听得陆芮在后面道,“你比你妹妹聪明多了。”   宋琬驻足朝陆芮露齿一笑,“多谢表舅赞赏。”   陆芮微微一愣,快步跟上宋琬的步伐,小声道,“我听人说你在家里面经常受欺负。你这么聪明,难道——也能被瑶小姐欺负?”陆芮很是疑惑。   宋琬闻言淡淡一笑,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从不和小人计较。”宋琬想起以前,她总是被宋瑶欺负,可她却不敢和宋老夫人告状。因为宋瑶每次都能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她当时笨拙的很,人家越挖坑她越往里面跳。时间久了,她也不想着再告诉宋老夫人了,每次都是自己打掉牙齿混着血吞下去。   现在想来,宋琬只觉得自己当时愚蠢无比。宋瑶不过就是个纸片老虎,她却被坑了无数次,也是蠢极了。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告诉陆芮的。   陆清叶看着陆芮和宋琬一块进来,微微诧异,“芮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清叶一句话就将陆芮的马脚露了出来,宋琬抬头看向陆芮,却见他一脸坦然的道,“溜的累了,碰巧在路上又遇到了琬侄女,才和她一道回来。”   说起慌来连脸都不带红一下的,这世上除了陆芮也没有任何人能轻易做到吧。宋琬突然有点疑惑,像陆芮这种无赖的人,他是怎么当上威名赫赫的宣大总督的?   宋琬规规矩矩的给陆清叶行了揖礼,又扭头看向王夫人。王夫人身穿绛紫色缠枝折枝纹褙子,料子是上用的蜀锦。宋琬一眼就看出来王夫人不是个小人物。   她又走到王夫人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陆清叶给她介绍道,“这是都指挥佥事家的王夫人,按着辈分,你该叫她一声伯母。”行完礼,宋琬这才坐到了一旁。   王夫人第一眼看到宋琬的时候就觉得分外熟悉,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她总觉着在哪里见过似得。王夫人想了许久,却也没什么头绪。但总觉着很是亲切。   陆清叶笑着给王夫人道,“我瞧你一直盯着琬儿看,可是有哪里不妥当?”   王夫人朝宋琬笑了笑,和陆清叶道,“也许是我和琬姐儿的缘分吧,我越看琬姐儿越觉着我们两个在哪里见过面似得。”   陆清叶道,“琬儿是第一次来济南,你之前哪里能见过她呢。”顿了一顿,又笑道,“说起来,琬儿和咱们俩的缘分大着呢。”   王夫人迟疑道,“这话怎么说?”   陆清叶也不吊王夫人的胃口了,笑道,“琬儿的母亲是怀柔沈家的大小姐,咱们该是见过几面的。”   经陆清叶这么一提,王夫人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看着宋琬这么熟悉,原来宋琬的生母是沈雨柔。王夫人以前曾在怀柔见过沈雨柔,那时她们都还是闺阁小姐。沈雨柔性子温和,不爱说话,却精于诗书,是怀柔有名的才女。当时给沈雨柔说亲的都快要踏破沈家的门槛。后来她听人说,沈雨柔嫁给了一个穷翰林,原来就是青州宋家。   王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宋琬,果然看得出几分沈雨柔的影子。王夫人没能想到,沈雨柔竟然走的那么早,留下来的孩子还被姨娘和庶出的小姐欺负。   王夫人看着宋琬,越看越觉着可怜。从手腕上摘下一双和田玉的镯子非要塞给宋琬做见面礼,宋琬推辞不得,只好收下了。   宋琬对怀柔沈家还有那么一点印象。她记得怀柔沈家的人丁也不旺盛,和她母亲沈雨柔一辈的,只有舅舅沈谦。沈谦官拜正四品的少詹事,宋渊曾在他的手下做过两年的校书。   沈谦娶的是大理寺左寺丞家的嫡小姐赵氏,沈谦和赵氏恩爱多年,却只有一子一女,女儿沈子柠早已嫁为人妇。而儿子沈子煜今年刚刚及冠,却已经是翰林院正六品的侍讲。   说起来沈谦的事迹,那真是令人掬上一捧眼泪都说不完的。沈谦是天兴二年钦点的状元,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在老百姓眼中那是一等一的好官。   可在某些臣子的眼中,沈谦就是一个异类,他常常遭到大小官员的红眼与白眼。永隆一朝二十三年,思宗沉迷女色,整个朝政都把握在奸臣谢光手中。谢光擅用职权,为非作歹,百姓叫苦连天,却从没有人为他们喊冤。为了弹劾奸臣谢光,沈谦在永隆二十二年以死上谏。思宗听信奸臣谢光的话,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沈谦杖杀在午门之外以儆效尤。   当时老百姓闻讯之后,恸哭一场,三天三夜,家家门前都挂上了白布,他们都是在为沈谦喊冤。   沈谦的死,为打倒奸臣谢光开启了第一道光明,朝中的大大小小官员也醒悟过来,纷纷上谏。到了宣靖四年,奸臣谢光才终于被打倒下台。   如果没有沈谦的话,不知道谢光要为非作歹到什么时候。可沈谦,也因此丧了性命。   今年是永隆二十一年,明年就是永隆二十二年了。沈谦他——宋琬不知道她的到来到底能改变了多少。但沈谦,她的亲舅舅,她不想再让他为此殒命了。有这样的勇气固然可贵,可为了勇气丧失性命那就太不值得了。   宋琬攥了攥手掌心,觉着自己该去一趟怀柔沈家。 第二十章 (捉虫)   明天就开始秋闱的第一场考试了。虽然宋琬知道宋珩一定会中举,可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在大老夫人那里用完晚膳,便去了前院。   宋珩正拿着一本《论语》在窗前诵读,听侍书说宋琬来了,他连忙将书放下,匆忙的出门去迎。宋琬提着衣摆刚上了台阶,就被宋珩一把拉住,只听他欢喜地道,“妹妹,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宋琬抬头看向宋珩,笑着道,“哥哥明日就要去贡院了,琬儿想过来看看哥哥准备的怎么样了。”   宋珩一边拉着宋琬进了厢房,一边说道,“妹妹放心,哥哥看得都差不多了,先生讲的也都铭记在心。就是有时候忘记了一些,也能大概的说上来。”宋珩拉着宋琬坐到临窗大炕上,又吩咐侍书将金乳酥端过来,欢喜的和宋琬说,“今儿厨房送来了一些小点心,我尝着味道很是独特,就给妹妹你留了一些。”宋珩原本想着让个小丫头给宋琬送过去的,还没打包好,就见宋琬来了,正好能趁热吃了。   侍书将白地蓝花的盘子放到炕上的小木几上。宋琬低头一看,只见盘子里放着五块金黄色的牛乳酥。宋琬其实已经在大老夫人那里吃过了,现下还不是很饿,她抬头看了看宋珩期许的目光,笑着捏起一块金乳酥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宋珩看着宋琬吃的香甜,仿佛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一般,欢喜地傻笑起来。宋琬鼻头一酸,差点就要掉下泪来。   孟阶走近宋珩住的厢房,只听得里面传来一阵话语声。他在廊下驻足片刻,想了想,还是没抬脚进去。   宋琬吃完一块金乳酥实在吃不下去了,便让侍书给她打包带走。宋珩的一片心意,她不想辜负。宋琬见宋珩还要读书,嘱咐了宋珩几句‘保重身体’的话,就出了厢房。   制艺的事她实在不懂,说多了难免会影响宋珩的心绪,还不如留时间让宋珩多看看书。   宋琬出了厢房,抬头便看到了站在廊下的孟阶。只见他身穿蓝布直裰,脊背挺直,身影修长。孟阶听到声音,转身看向宋琬,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宋琬快走几步,到了孟阶跟前方屈身福了福身子。   孟阶低头看了宋琬一眼,淡淡的回道,“琬小姐来探望阿珩。”   孟阶破天荒的先和自己说话了。宋琬闻言笑了笑,“阶公子也来找哥哥吗?”话一出口宋琬就觉得不大对劲,孟阶不找宋珩,那他来这里干什么。   宋琬讪讪的抬头看向孟阶,却见孟阶沉默着点了点头。宋琬一怔,许久才道,“明天去贡院,还请阶公子多多照顾哥哥。”宋琬心里面还是有些担忧的,贡院里人多口杂,还要找号舍,不知道宋珩能不能应付的过来?   听到孟阶应了一声,宋琬又屈腿作了一揖,“那就多谢阶公子了。”宋琬望着孟阶清瘦的身影,却很是放心。   孟阶想了想,又出声道,“我们明日卯时出发,若是琬小姐起得来的话,不妨来送一送阿珩。”顿了一顿,又道,“阿珩看到你总是很开心。”不知为何,孟阶说这句话的时候莫名有些心虚。见宋琬说好,孟阶才抬脚上了台阶,步子要比平日迈的更快些。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宋琬看着孟阶进了厢房,才从屏门往后一进宅院走去。刚刚孟阶似乎给她说了一句很长的话,宋琬想起来就忍不住笑,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是谁说孟阶冷漠不近人情的?绝对是谣传,阁老只是不苟言笑罢了,心肠还是好的。   宋琬回到后罩房,迎面便看到厢房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宋瑶坐在前檐炕上,纤纤手指捏着茶盖在拨茶水,看上去很是悠闲。宋瑶的心情总是一览无遗的摆在脸上,宋琬不用细想,便知道宋瑶现在的心情很好。   宋瑶看到宋琬进来,笑着啜了一口茶水道,“姐姐可是回来了,让妹妹好等。”   宋琬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红玉,踩着杌凳径自上了榻,言语有些严肃,“二小姐来了怎么也不知道上些点心和瓜果?”   红玉看到宋琬脸色不对,连忙躬身道,“是奴婢懒怠了,奴婢这就去厨房去取。”   宋瑶放下茶盏,笑着看向宋琬,“姐姐何必为了这点小事生气。红玉到底是姐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姐姐说两句也就罢了,莫要气到自己的身子。再说了,妹妹今日来姐姐这里也不是只吃点心和瓜果的。”宋瑶脑海里又浮现出陆芮的面容,脸颊上飞快的飘来两朵红晕。   宋琬挑了挑眉头,‘哦’了一声,淡笑着看向宋瑶,“姐姐瞧着妹妹红光满面的,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宋瑶笑着道,“如姐姐吉言,确实是件喜事。不过呢——这件事对妹妹来说是件好事,可对姐姐来说,妹妹就不知道姐姐是怎么想的了。”   宋琬喝了一口茶,抬头看向宋瑶,笑着道,“既然妹妹觉得是一件好事,姐姐还能把它想坏了不成?只要妹妹开心,姐姐也打心眼里为妹妹高兴。”   宋瑶又道,“那妹妹就直说了。”宋瑶勾着唇一笑,看向宋琬的眼神不免带了一些轻蔑之色,“姐姐昨天不是说妹妹要是有能耐让人家也喜欢上我吗?”宋瑶慢慢的凑到宋琬跟前,一字一句的在宋琬耳边道,“那妹妹告诉你,我宋瑶还真有那个能耐。”   宋瑶紧紧地盯着宋琬的双眸,果然捉到了一丝慌乱。宋瑶笑着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又驻足道,“姐姐以后说话做事还是小心为妙。这次看在咱们姐妹俩的情分上,妹妹就饶过姐姐一次。下次——姐姐可就不要怪妹妹不顾手足之情了。”   宋瑶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真有些世子夫人的派头。宋琬咬着下嘴唇,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还要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这要是没有几十年的功力,还真难控制到位。   宋琬憋笑憋得太难受,喘了好大一会子气才缓过来,明月轻轻地给宋琬拍背顺气,“小姐,二小姐都给你说了什么呀?我怎么看着二小姐把脸扬的的似乎就快要飞起来了。”   连明月都能看得出来,宋瑶表现的也真是太明显了。八字还没一撇,宋瑶竟然就开始以世子夫人的身份自居了。这脸皮还怪厚的。   宋琬笑了笑,才道,“这你就别管了。以后看见二小姐记得多恭敬一些。”   既然宋瑶想做梦,那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得得让梦境更真实一些。宋琬想到前世的那一碗红花汤,冷笑了一番。既然宋瑶不顾手足之情,那她何必再顾及。她自然也要宋瑶尝一尝痛彻心扉的滋味如何。   宋瑶晚上做了一个好梦,在梦中陆芮说要娶她为妻,宋琬就在一旁跪着给她提鞋。宋瑶笑着笑着就醒了。她翻了个身轻声喊道,“芮郎,芮郎。”   宋瑶喊得模模糊糊的,青茵没有听清,拉开帐帘问宋瑶,“小姐,你叫谁呢?”   宋瑶眯着眼睛又道了一声,“芮郎,你别闹了。”   青茵这次听清了,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芮郎’这个称呼怎么能随便喊,要是被别人听了去,怕是有理也说不清了。青茵连忙将宋瑶晃醒。   宋瑶揉着眼睛睁开双眼,刚要喊‘芮郎’,却看到青茵的面孔。她蹙了蹙眉头,扫了一眼屋内的摆设,却发现自己还在后罩房的厢房里,旁边没有陆芮,也没有宋琬。   原来是一场梦,宋瑶有些失望。她咬了咬下嘴唇,想起陆芮在她耳边说的话。他说,她穿妃红色的衣服好看。其实,她穿莲青色的衣服更好看,不如今天就穿给他看。   宋瑶又欢喜起来,脸上的阴郁也一扫而光,“青茵,将我那一件莲青色的玉棠富贵褙子拿出来,我今天穿这个。”   宋琬想着今日要送宋珩和孟阶去贡院,特意让明月早早地将她喊醒了。红玉拿了一件秋香色褙子和一件玉色十二幅湘裙过来,宋琬摇了摇头。今儿她该穿的喜庆些,想了想便让红玉拿她那一套粉红色的襕裙襕衫。   红玉蹙了蹙眉头道,“小姐忘了,那件衣服刚刚送去洗了,还没晒干呢。小姐要是想穿鲜艳颜色的衣服包裹里倒还有一套。”红玉说着连忙取了过来。   松花配桃红的襕裙襕衫。宋琬有些疑惑,她什么时候带了这么一套衣服。她明明只带了三套衣服。   明月打了热水进来,笑着和宋琬说,“小姐,这是我装到行李里的。”   宋琬看了明月一眼,夸道,“你倒是有眼光。”   红玉站在一旁,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小姐,似乎对她越来越疏离了。 第二十一章   宋琬到了前院还很早。小厨房送了早膳过来,宋珩非要拉着宋琬和他一起吃。宋琬看到宋珩这么热忱,便没有拒绝,又让侍书多添了一双碗筷。   早膳丰盛而又清淡。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螃蟹小饺儿,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酸笋鸡皮汤还有木樨清露。宋琬夹着吃了几个螃蟹小饺儿,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福管家推着门进来,看到宋琬的时候一愣,随即笑着道,“琬小姐来的好早。”宋琬拿着锦帕擦了擦嘴角,笑着点了点头。   福管家是要送宋珩和孟阶去贡院的,他过来是问宋珩的行李收拾的怎么样了。宋家兄妹在一起吃饭必定有话要说,他还是不要打搅为好。福管家听宋珩说都差不多了,便告辞出去了。他还要去孟阶房里。   宋琬害怕宋珩漏拿了东西,又细细问了一遍该带什么,检查了一番才又系上了包裹。婆子们将饭菜撤了下去,宋琬就坐在临窗大炕上喝茶。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福袋,递到宋珩面前道,“这是琬儿去‘菩提寺’给哥哥求来的平安符,哥哥就随身带着吧,琬儿也好放心。”秋闱一共考三场,一场三天。宋琬许久见不到宋珩,总是挂心。   宋珩今日穿了一袭青白色海水纹的圆领直裰,头上戴着束发的竹节簪。脸庞棱角分明,面色却有些淡淡的病态的惨白。剑眉斜飞入鬓,双眸温和细长,看向宋琬时带着笑意,清澈而又纯净。宋琬微微一怔。自从宋珩摔到脑袋以后,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哥哥也长得这般好看。   宋珩欢喜地接过来福袋便系在了素青色的腰带上,还抬头笑着问宋琬好不好看。宋珩虽然傻了许多,但他却曾未忘记过沈雨柔临死前嘱咐他的话。宋琬是他的妹妹,他要保护她,照顾她,不让别人欺负了她。   但有些事情他总是无能为力。陈姨娘是个厉害角色,他无论怎么做还是让她欺负了宋琬。宋珩每每都很自责,好几天吃不下饭。他在府学拼命地读书,就是想有一天当上大官,让宋琬不再受气。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福管家派了一个小厮过来喊宋珩。孟阶也和洗墨一起过来了。宋琬提着衣摆跨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了身穿竹青色翠竹有节纹直裰的孟阶。   孟阶也看到了宋琬。他以前很少出‘听雨阁’,只和宋琬碰过几次照面。在他的印象中,宋琬极爱穿素净的衣服。今日却有些不同,宋琬穿了一袭松花配桃红的襕裙襕衫,颜色娇艳,更衬得面如春晓之色。   孟阶想起了那个下雨天。宋琬身穿大红色玉棠富贵花纹披风,撑着一把青莲伞仰着头看他门上的竹匾。她不过朝他淡淡一笑,一向波澜不惊的他竟然心头微动。   孟阶微微闭眼,脑海里却浮现出宋琬朝他淡淡一笑时的灿亮双眸。他天生就过目不忘,那个笑容更是铭记在心,越想拂去却越清晰。   孟阶攥了攥手掌心平复心情,和宋珩一起往门口走去。宋琬跟在后面,也到了门口。宋演就等在垂花门前,又好生嘱咐了一番,这才让福管家带着宋珩和孟阶坐马车去贡院。   洗墨和侍书已经把行礼放到马车上去了,小厮抬了轿凳过来,宋珩撩了撩衣摆正要上去,却被宋琬拉住了衣袖。   “哥哥,你一定要好好考。妹妹相信你。”   宋珩拍了拍宋琬的手道,“妹妹你要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哥哥几天就回来了。”   见宋琬点头,宋珩这才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宋琬往后退了几步。孟阶微敛双眸,掀开纱窗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宋琬带着笑意的双眸。   宋琬也看到了孟阶,略一怔忪,又笑着道,“阶公子,琬儿在家等着你和哥哥的好消息。”   马蹄声嘚嘚的响,孟阶耳畔却一直萦绕着宋琬的声音。她说,她在家等他的好消息。   宋琬回到后罩房刚歇下不久,就听大老夫人院里的小丫鬟来喊。说是花厅前面新搭了一个秋千,叫小姐们都去那里玩耍。   宋瑶也跟着一起去了。平日里走路弱柳扶风的她,今日却扬着下巴得意洋洋的走在宋琬的一侧,很是神气。   宋琬和宋瑶到了花厅。大老夫人、孙氏和陆清叶都已经在了。宋琬给她们一一行了礼,才坐到了一溜玫瑰椅上。   自从看到宋琬的剪纸后,宋珂满腔都是对宋琬的崇拜。一看到宋琬立即就黏了上去。丫鬟捧了热茶过来,宋琬接过来小啜了几口。   宋珂拉着宋琬的手道,“琬姐姐,咱俩一起荡秋千去。”   花厅前面果然搭了新的秋千架子。宋琬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摆弄棋盘的宋玥,将盖碗放到一旁的高几上,笑着和宋珂说,“珂儿,你先去玩。琬姐姐一会再去。”   她的年纪和宋玥相仿,宋玥稳重,她也不能失了分寸。再者,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碰过秋千了,心下总有些胆怯。   宋珂听陆清叶说过女孩子家长大了总要稳重,不能随意的玩耍。宋琬和宋玥都大了,再荡秋千着实不雅。宋珂嘟了嘟嘴巴,才说道,“那好吧。”   宋瑶却出声道,“珂姐儿,瑶姐姐陪你荡秋千好不好?”   宋珂从第一眼见到宋瑶就打心眼里不喜欢。后来又听说宋瑶在家总是欺负宋琬,她就更讨厌宋瑶了。宋珂回头看了宋瑶一眼,正要拒绝,忽然心生一计,马上转变了笑脸道,“好啊,瑶姐姐。”   宋瑶其实也不喜欢宋珂,主要是宋珂太粘着宋琬。反正只要和宋琬沾上关系的,她都不喜欢。可她又不得不讨好宋珂。以后她若是嫁到陆家,那就是宋珂的亲舅母了。一家人,总要搞好关系的。   宋琬闻言抬头看了宋瑶一眼,立即明白了宋瑶的意图。她笑了笑,径直走到宋玥对面坐下,“玥妹妹,咱俩下一盘吧。”   宋玥从小就文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济南府有名的才女。可家里却只有宋珂一个姐妹,宋珂性子跳脱,一会都坐不住。所以宋玥时常喝茶下棋都是一个人。   宋玥看了宋琬一眼,心里着实喜欢,笑道,“琬姐姐,您先请。”   宋琬在闺阁的时候棋艺就已经十分不错了,后来入了宫,遇到了‘棋圣’范道子,经范道子略一指点,棋艺更是精进。在整个后宫,从来没有人能下得过她。   宋琬执起黑子落在棋盘上,心想自己还是手下留情一些较好。   宋珂亲昵的拉着宋瑶坐到秋千上,将规矩讲的明明白白,“瑶姐姐,咱们俩比赛秋千。谁荡的最高就算谁赢好不好?”   这是赛秋千最平常的一种了。宋瑶点了点头,“好。”   宋珂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狡猾的笑容,皱着眉头道,“哎呀,不玩了,不玩了。老是这样比赛,就不好玩了。”   宋珂的脸色变得太快,宋瑶疑惑的道,“那珂妹妹想怎么玩?”   宋珂这才露出笑容,“瑶姐姐,要不咱们这样。一人就坐在秋千上,一人推秋千,看谁推的高谁赢好不好?”   宋瑶还从没听过这样的规矩,更没想到宋珂会耍她,看着宋珂期待的目光,再一想世子夫人的位置,宋瑶便点了点头。   先是宋珂坐在秋千上。宋瑶害怕伤着宋珂,便只慢慢的推,不一会就累得气喘吁吁,和宋珂摆着手说不行了。   宋珂从秋千上下来,宋瑶则坐了上去。一开始,宋珂还只慢慢的推,后来就越推越高。秋千荡的高了,宋瑶有些害怕的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抓住纤绳,和宋珂说,“珂妹妹,瑶姐姐输了,你将秋千停下来吧。”   宋珂哪里会停下来,她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继续推秋千,还越用力起来。宋瑶听着风从她的耳边呼呼刮过,吓得尖叫起来。   花厅里的人听到了尖叫声,都起身往外走。宋琬站在廊下抬头看过去,只见秋千在半空中来回旋转不停。秋千上那个尖叫的人,正是宋瑶。   大老夫人皱了皱眉头,连忙唤人将秋千拉住。宋瑶从秋千上下来,腿都软了,要不是青茵和翠绢扶着她,恐怕就要瘫倒在地。   青茵和翠绢扶着宋瑶到了花厅,宋琬这才看见宋瑶满脸都是泪水。也是,这么高的秋千,要谁都会害怕。   大老夫人脸色不好,朝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宋珂问道,“珂姐儿,怎么回事?”当时只有宋珂和宋瑶在一起,大老夫人不用想就知道是宋珂的鬼主意。   宋珂乖巧的看了大老夫人一眼,摇了摇头,“祖母,我也不知道。”   “那你瑶姐姐怎么哭成这样?” 第二十二章   宋珂看了一眼哭的梨花带雨的宋瑶,吐了吐舌头,说道,“谁知道呢。我原想自己玩秋千的,瑶姐姐过来非要和我比赛荡秋千,说是谁荡的最高谁就赢。”宋珂无辜的看向大老夫人,又道,“我也不知道瑶姐姐荡秋千可以荡的那么高,把珂儿也吓到了呢。”   宋珂说着走到宋瑶面前,抽出襟下的锦帕给宋瑶擦去脸上的泪痕,拍着宋瑶的肩膀道,“瑶姐姐,珂儿知道你求胜心切,可你实在不该使那么大的力气,吓到了自己不说,还让祖母为你担心。”   宋瑶看着一脸无辜的宋珂,只觉得一股气憋在喉咙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气得她浑身颤抖,指着宋珂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明明宋珂说的是谁推的高谁赢,怎么现在又变成了谁荡秋千荡的最高谁赢。还说她求胜心切。宋瑶从没有被人这样冤枉过,捂着胸口喘了好大一会子的气才缓过来。   翠绢看向宋珂的眼神很是气愤,她走到大老夫人面前跪下道,“大老夫人,珂小姐这番话说的实在是血口喷人。珂小姐和我家小姐明明说的是谁推秋千推的高谁赢。我家小姐害怕珂小姐摔着,就慢慢的推。珂小姐倒好,我家小姐都喊着叫停了,她还使劲的推秋千。把我家小姐吓成这样,反而又说自己无辜,把罪责都推到我家小姐身上。天下哪有这样的公道?大老夫人,你一定要为我家小姐做主。”   翠绢以前在陈月娥身边服侍,被调教的很好,一颗心全挂在宋瑶身上。宋瑶受了委屈,她自然看不下去。在青州宋家,宋老夫人都舍不得说一句的孙女,到了别人家却要受这样的委屈,翠绢看不过眼,脑袋一热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青茵微敛眼眸侍立在一旁,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翠绢,蹙了蹙眉头,并没有说话。   闻言大老夫人的脸色立即暗了下去。宋珂是她的嫡孙女,就算是宋珂出的鬼主意,她也不允许别人这样说。小孩子家玩耍难免失了分寸,一受伤就哭哭啼啼说人家欺负了她,受了委屈,哪里就这么娇气了。更何况是宋瑶非要缠着宋珂一起玩秋千的,当时花厅里的人可都看到了。   大老夫人眼睛微眯,看向宋瑶,说道,“瑶姐儿,你怎么说。”并不理睬翠绢。主子们说话,哪里有丫鬟插嘴的份。更何况宋瑶还只是个庶女。   宋瑶抬头看到大老夫人严肃的面庞,心头一怯,想起临走前陈月娥嘱咐她的话。如今青州宋家不比以前,处处还得仰仗济南宋家。孙氏和陆氏都是惹不起的,要她讨好二人。若是她此刻说宋珂的不是,那可就把济南宋家得罪了,说不定还会得罪陆家。   陆家。宋瑶想到了陆芮。如果她现在说是宋珂欺负了她,那陆芮肯定会生气。她还是忍一忍好了,更何况她也没有伤到哪里。就算大老夫人苛责宋珂一顿又如何,还不如给陆芮留下一点好印象。她宋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宋瑶想了想,擦干脸上的泪痕,走到大老夫人面前福了福身子道,“没有的事,是翠绢听岔了。珂妹妹就是和瑶儿比赛荡秋千,都是瑶儿不好,想着做姐姐的好歹得赢过妹妹,使得劲大了,让祖母和伯母担心了。”宋瑶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神瞟大老夫人的神色,见大老夫人脸色缓和了许多,她才放心的舒了一口气。   宋琬笑了笑,心道宋瑶也并不是蠢笨到家,还知道这里不是自己家可以任着自己的性子来。吞口恶气也便罢了,也好过让大老夫人和陆清叶厌烦了她。或许这件事传到陆芮耳中还能博得一些同情。   陆清叶扶着玫瑰椅站起来,亲热的拉过宋瑶的手道,“我听人说你打小身子就弱,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荡那么高的秋千呢。定然是珂儿顽皮,这丫头被我宠坏了,瑶姐儿你别和她一般见识。伯母会好好惩罚她的。”   宋瑶听陆清叶这么一说,委屈的点了点头,眼中含着泪,却道,“二伯母你别这么说,都是瑶儿不好,不关珂妹妹的事。”   陆清叶瞪了宋珂一眼,宋珂这才不情愿的给宋瑶作了一揖,“瑶姐姐,都是珂儿不好,让你受惊了。”宋珂抬头看了宋瑶一眼,见她化得精致的妆容都被哭花了,掩着唇偷偷笑了起来。   大老夫人被吵的头疼,揉了揉太阳穴才道,“好了,瑶姐儿都说不计较了,这件事就此翻篇。”眼看着日升高头,大家都有些乏了,相继回了住的院子。   宋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陪她下棋说话的人,有些不想回去,拉着宋琬的手道,“琬姐姐,你去玥儿房里玩好不好?”   宋琬早晨起得太早,现下已有睡意袭来。她看着宋玥期待的目光,并不好意思说自己困了,委婉地道,“玥妹妹,我还有事要做,等下午再去找你如何?”   宋玥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她中午也是要小憩一会的,等到下午精神足了再和宋琬一起说话也不迟。   孙氏这几日为了莘姐儿满月酒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用什么样的宴席,请哪些人都得经她过目。她一个人恨不得劈成几半用,都没有和宋玥好好说过话了。   孙氏今日看到宋瑶和宋珂闹矛盾,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还没给宋玥说。她连忙将手中的活放下,沿着抄手游廊到了宋玥住的‘穿云堂’。   宋玥刚要歇下,就听守门的小丫鬟说孙氏过来了。她连忙披上外衣,扶着孙氏坐到了临窗大炕上。   孙氏望着长了一副花容月貌的女儿很是欣慰,笑着和宋玥说今天在花厅里的事,“你也看到了,宋瑶是个没教养的,你万万不可和她混在一起玩。”惹了一身的骚气。   最后一句话孙氏没有说出口。陈月娥是扬州瘦马的事情只有大老夫人、宋演和她知道。虽然济南宋家和青州宋家隔了一辈血缘,但这桩丑事若是被人传出去,肯定会对宋演的仕途有影响。况且她也不想此事污了宋玥的耳朵,只能这样隐晦地说。   宋玥一直对宋瑶无感,经孙氏这么一说,她更不会去招惹宋瑶了。   孙氏见宋玥点头,又笑吟吟的和宋玥说结亲的事。莘姐儿满酒宴上,定然会来许多达官贵人。孙氏让宋玥注意着点,若是有眼缘的公子就和她说。虽然孙氏心中已有人选,但她也想宋玥自己找个心仪的。若是家里面的境况还过得去,那是再好不过了。   宋玥羞的满脸通红,孙氏好说歹说她才点了头。   陆芮从西院沿着玉石小道走着走着就到了宋琬住的厢房门前,他一愣,正想抬脚进去,就听后面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陆芮连忙闪到了柱廊的后面。   宋瑶似乎已经从惊吓中缓了过来,现下脸上一片淡淡的笑意。她看着宋琬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就道,“我看姐姐今日似乎不大开心呢,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刚刚陆清叶对她的态度很是明了,是要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看样子陆清叶并不是多厌烦她,以后她和陆清叶再多走动走动,那她嫁进陆家就少了一道障碍。   虽然她不知道宋珂为什么捉弄她,但她也猜测个差不多。在家的时候,宋老夫人一向偏袒她,宋琬怀恨在心,哪里容得下她半点的好处。宋珂又一向粘着宋琬,宋瑶一想便知道宋珂受了宋琬的鼓动。   现在宋琬满脸的不开心,定然是因为她想离间她和陆清叶的计划失败了。   宋琬并没有察觉出宋瑶有这样奇怪的脑回路,淡淡一笑道,“妹妹看得可真仔细。哥哥今日去参加秋闱,我不在他身边,自然担心。”   宋瑶‘哦’了一声,冷笑道,“是吗?我怎么觉着姐姐不高兴是因为自己的计划失策了。”   宋琬有些诧异,沉默了一会才察觉出宋瑶话中的意思。她无奈一笑,说道,“妹妹觉着今日的事情是我的计策?”   宋瑶切齿道,“不是吗?姐姐若是嫉妒我,直说就可。何故面上一套背里一套,你以为你这样做,别人就会厌烦我了吗?我是不如你的身份尊贵,但在家里面,祖母照样只疼我。走到济南也是一样,除了宋珂谁还会喜欢你。大老夫人、大伯母和二伯母她们喜欢的可都是我。宋琬,你就嫉妒吧。等我有一天做了世子夫人,狠狠地把你踩到脚底下,我看你还能使什么花招。”   宋琬看着宋瑶就像看一个疯子一样。她有些不能不理解,宋瑶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她怎么就这么确定人家都喜欢她?   还世子夫人,说出来也不嫌害臊。人家陆家堂堂世家贵族,会让一个庶女进门做当家主母,这不是折辱人家?也亏得宋瑶想得出来。   宋琬不想再和宋瑶逶迤,懒懒的打了个呵欠,轻声道,“妹妹随便怎么想都可以。世子夫人,我拭目以待。” 第二十三章   直到两人都进了厢房,陆芮才从柱廊后面现身。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看了一眼宋琬的住处,径直跨过穿堂沿着玉石小道回到了西院。   宋瑶竟痴心妄想世子夫人的位置,真是可笑至极。就是宋琬有这个念头,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他捉弄宋瑶不过是为了有趣罢了。没想到宋瑶人不老实,心也不老实。   陆芮住在西院的‘岭栖堂’,园子里有一片木槿花树,拥拥簇簇,开的满树都是。陆芮坐在碧纱窗前,提笔写了一行小字。他捏在手心里看了半刻,淡笑着将蔡伦纸折成一只纸鹤。   唤了身边的小厮过来,陆芮指着木槿花树道,“摘下来几支送到琬小姐那里去。”小厮领命,正要迈出房门,却被陆芮又喊了回来。   陆芮瞅了小厮一眼,问道,“骆明,给你找个媳妇儿如何?”骆明是回事处的跑腿小厮,机灵伶俐,却是个结巴。如今都二十有三了,却还没有说亲。他在宋府十多年,有不少的积蓄,人也长得不赖,就是不好找媳妇。好一些的吧人家嫌他是个结巴,孬一些的吧他自己又相不中,拖着拖着就这么大了。   虽然陆芮平常说话做事都是荒诞不经,但骆明闻言还是一喜,“世—世子爷—说的是哪—哪房的姑娘?让—让小的心—心里头也—也有个谱。”   陆芮微微挑眉,“本世子给你挑中的人自然是百里挑一的,你就偷着乐吧。”却不挑明是谁。陆芮将折好的纸鹤扔到骆明怀里,笑着道,“可拿好了,这就是本世子给你促的姻缘,成不成还得看你的。”   骆明拿着纸鹤有些不解,却挺陆芮道,“将木槿花和纸鹤一块送过去——”一语未了,骆明却有些惊呆了,难道陆芮口中所说的姻缘,就是宋琬。   骆明见过宋琬几次。在他印象中,宋琬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就是玥小姐和珂小姐也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只是宋琬到底是宋家正经的小姐。他不过一个小厮,就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   骆明又是惊又是喜,说话更结巴了,“世—世子说—说的是琬—琬小姐?”   陆芮皱了皱眉头,眉眼间有一股戾气,一脚将骆明踢到了门槛上,狠狠地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琬小姐也是你能痴心妄想的。”   骆明重重的磕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哼。他从来没有见到陆芮这么生气过,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来不及喊痛,爬到陆芮跟前求饶道,“是—是小—小的冒犯。”   陆芮眉眼间的戾气这才消去了一些,他冷冷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骆明道,“木槿花送给琬小姐,纸鹤送给瑶小姐。要悄悄的,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你是听本世子的命令给琬小姐送花的。”说完又沉默了一会,许久才道,“若是让本世子再知道你对琬小姐有半分的痴想,小心你的狗命。”   宋琬午睡后醒来就去了东院。宋玥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发呆,听到宋琬来了,迫不及待的跑出去相迎。   宋玥拉着宋琬的手笑吟吟的道,“琬姐姐,你可来了。玥儿都等你好长时间了。”   宋琬含笑看了宋玥一眼,笑着道,“这不就来了嘛。”   两人一起进了屋,宋玥拉着宋琬坐到炕上,小丫鬟立即捧了热茶过来。宋琬接过来轻呷了两口,低头看到小木几上摆着一个棋局。   宋琬觉着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发觉是她和宋玥今日在花厅还没有下完的棋局。没想到宋玥竟然记了下来。宋琬抬头看了宋玥一眼,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宋玥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指着棋盘上的一角道,“琬姐姐,玥儿想知道你在这里为何走一个三角。如果你把棋下在左下方,玥儿这盘棋不就输了吗?”虽然最后她还是输,但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宋琬看了一眼棋盘,心道自己多年的坏毛病还是没有改过来。她和人过棋招,总是将人逼到绝境却又放出一条希望的生路。别人以为有了生路便可以起死回生,其实她只是将绝境的范围又扩大了一步,这盘棋局依然掌握在她的手里。到最后,逼得与她下棋的人忍无可忍,只好自戕。   宋琬最喜欢这种捉弄的感觉了,每每下完一盘棋她总是神清气爽好几天。宋琬自然不会给宋玥说她是故意的,她趴在棋盘上看了许久,才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自己下错了棋。   从东院回来,宋琬在穿堂碰到了前来送木槿花的骆明。大大小小十几朵开的正盛的木槿花插在白玉蕉树花瓶里,上面还带了一些水珠,淡淡的清香味盈鼻。   骆明被陆芮踢得那一脚还隐隐作痛,他低着头并不敢看宋琬,只将花瓶拱手送到额前。宋琬很是喜欢木槿花,谢过之后便让明月收下了。   等着宋琬和两个丫鬟都进了厢房,骆明这才小心翼翼的弓着身子去了宋瑶的厢房。宋瑶正在染指甲,听到陆芮派人来给她送东西,惊得她从炕上一跃而起。   骆明偷偷地瞥了宋瑶两眼,见她虽不如宋琬一般娇美,但也别有一番清秀之姿,很是满意。   青茵打了水过来,宋瑶洗干净了手才捧着纸鹤细细的观看。陆芮给她送纸鹤做什么?宋瑶虽有些不解,但还是很高兴。   青茵见宋瑶拿着纸鹤看了半天,笑着道,“小姐,奴婢见过送花的,送诗的,还从未见过有人送纸鹤的。”   宋瑶替陆芮辩解道,“陆世子哪能落人俗套,我觉得纸鹤就挺好。”   青茵笑了笑,又道,“小姐说的对,只是陆世子让人送纸鹤过来,应该不只是让小姐拿着纸鹤观赏的,奴婢总觉着有另一层意思。不如小姐拆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东西。”   经青茵这么一提,宋瑶也觉着有另一层意思。她小心翼翼的拆开纸鹤,果然见里面写了两行小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宋瑶念着念着,竟留下两行泪水,她摸着心口窝,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全身都有些发颤。   花房里的菊花开了。大老夫人请了孙氏和陆清叶还有一众小姐们前来观赏。宋琬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坐在炕上吃糖腌的玫瑰卤子,她嚼的正香,并不想去赏什么菊花。只是大老夫人派人来请,她又拒绝不得,又挖了两勺吃了才踩着脚蹬下了炕。   花房就在西跨院的一处厢房里,三间耳房都是打通的,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菊花。深红色的‘墨牡丹’,纯白无瑕的‘白牡丹’,菊心一点黄的‘玉翎管’,花瓣微卷的‘羞女’还有一半玉色一半粉色的‘二乔’,大大小小摆满了四层花架子。   这里面最名贵的就属‘二乔’了,只是颜色单一了些。宋琬以前在皇宫里见到了许多颜色的‘二乔’,红黄、粉紫——应有尽有。甚至还有黑色的菊花,宋琬见过一次,黑菊并不是真的黑,只是紫的发黑而已。   赏玩菊花之后,众人又去了花厅去坐。宋玏和宋珲今日从局里回来的早,听说大老夫人在花厅里,他们便一起过来请安。   大老夫人问了宋玏和宋珲局里的一些事情,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今年的秋闱。只听宋玏道,“朝廷里今年派来的主考官是夏冕夏大学士。”   宋琬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得一愣。夏冕,武英殿大学士,时任礼部尚书并兼任国子监祭酒。是孟阶的恩师。原来他们从这儿就见过了。   夏冕与谢光斗智斗勇,一生为民。到最后也不过落得个奸佞小人的下场,被永隆帝囚禁在昭狱里,直到宣靖四年才被放出来,那时候他已过耄耋之年,出狱两个月便去世了。   夏冕膝下子女不多,只有一个女儿夏元璃。夏元璃胎里不足,身子骨极是柔弱,嫁给孟阶两年后就不幸离世了。孟阶自此之后就未再娶。   宋琬虽没见过夏元璃,但也多多少少听过她的名号。夏冕膝下无子,便一直拿夏元璃以子抚养,亲自教授夏元璃诗书。夏元璃也十分聪慧,小小年纪便通读了四书五经,到了及笄的年纪,她已经十分擅写青词了。   青词是道士上奏天庭或征兆神将的符箓,一般为骈俪体。文字华丽,对仗工整。很少有人能写好。如此看来,夏元璃着实聪慧。只是天妒英才,年纪轻轻就没了。   宋琬想到这里眼神有些黯淡,陆芮悄悄的走到她跟前,拉着她出了花厅。走到穿堂前,陆芮才松开手。宋琬瞪了陆芮一眼,整了整衣袖问道,“你拉我出来干什么?要是祖母看人不见了又要派人出来找了。”   陆芮趁着宋琬不注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本世子见你在花厅里闷得慌才好心将你拉出来,你倒好,不说声感谢还责怪起我来了。” 第二十四章   宋琬皱着眉拍掉陆芮的手,极快的扫了一眼四周,见没什么人才放下了心。又向后退了两步,和陆芮保持了一段距离。虽然人人都知道陆芮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但这样亲密也实在不妥。若是被有心人瞧去,那就不容易解释清楚了。陆芮虽家世显赫,但她并不想招惹这个霸王。   陆芮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搁浅,他并没有太在意,只浅浅一笑,将胳膊收回来,和宋琬说,“琬侄女,你可是欠表舅一个大人情的。”   宋琬当时并没有太在意。还以为陆芮说的是他没有拆穿她躲在柱廊下偷听他和宋瑶说话的事情。直到了莘姐儿百日宴那天,宋琬才明白陆芮所说的大人情是什么。   莘姐儿在八月十二日这天满百日。孙氏只请了柳氏家族的舅族和素来交往的亲朋好友,在前院摆了一共二十多桌宴席。   宋琬按着宋老夫人的嘱咐给了五十两银子的添盆。来参加百日宴的大都是世家妇人,宋琬不想与之多逶迤,便躲去西院找陆清叶说话去了。   陆清叶这一胎刚过三个月,刚刚稳定一些,但孕吐还是时有的。大老夫人特地嘱咐了她在西院休养,不必去前院陪客。宋琬到西院的时候,陆清叶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做女红。陆清叶听说宋琬来看她,连忙让丫鬟婆子将人请了进来。   宋琬来过几次,陆清叶都是在东边三间耳房内见的她。这一次却在东廊三间小正房内。宋琬跟着婆子进去,抬头便见陆清叶穿着一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褙子,翡翠撒花洋绉裙,笑吟吟的招呼她上炕。   宋琬挨着炕一溜三张椅子坐了。丫鬟婆子捧了茶果盘进来,陆清叶放下手中的绣花小绷给宋琬捏了一串红得发紫的葡萄。宋琬笑着接过来揪着一个一个的吃了。   陆清叶又拿起绣花小绷绣了起来,宋琬搭眼一瞧,看到陆清叶绣的是‘五毒’。青蛇和蜈蚣已经绣好了,正在绣的是蟾蜍。丝线是上用的色彩,看上去很鲜艳,只是形状却不大好,胖乎乎的。   宋琬虽许久不摸针黹,但女红是好是坏她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像陆清叶这种世家小姐,很少有人能做出精致的女红。她们在闺阁里的时候,都会跟着兄弟在族学里读书,琴棋书画亦都是请了专门的师傅来交。只是女红,倒很少有人碰。反正有婆子和丫鬟,也用不着她们动手。   只是像这么烂的女红,宋琬也是开了眼界了。陆清叶拿着绣花小绷给宋琬看,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琬儿,你瞧着蟾蜍怎样绣才能更好看一些?”陆清叶倒也知道自己绣的不好,脸颊微微发红。   宋琬接过来看了一眼,想了想道,“琬儿觉着伯母像刚才那样绣就好了,圆圆润润的也挺可爱。”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走进来一个身穿松花色撒花绫锦服的男子,正是陆芮。陆芮本就生的如女子一般,这身穿着,更显得他面上如同施了脂粉。   陆芮看到宋琬,双眸微微一亮,笑着道,“原来琬侄女在这里,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   宋琬起身给陆芮福了福身子,回道,“不知表舅找琬儿有何事?”陆芮找她,若是被陆清叶误会了可就不好了,倒不如现在直说了,也省的以后再解释。   陆清叶也看向陆芮,问道,“芮弟,你找琬儿做什么?”   陆芮笑着走上前来,坐到陆清叶的对面炕上,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送给琬侄女个礼物,以还当日的剪纸之情。”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拿出一支银镀金点翠嵌宝石蝴蝶纹簪递给陆清叶看。   陆清叶笑了笑,指着陆芮道,“这就是你在我妆奁盒里挑的那一支,可真够老气的,我都放着不带了,你怎能送给琬儿。”陆清叶又扭头给身边的丫鬟荷香道,“去拿我的妆奁盒来。”   陆清叶从里面挑了一幅红宝石的头面问宋琬喜不喜欢,说着就要送给宋琬。宋琬看着嵌在金簪里大拇指甲大小一般的红宝石,惊得直咋舌。陆清叶也太大方了,宋琬连忙摆了摆手道,“二伯母,你也知道的。琬儿一向不喜欢带这些沉甸甸的东西,你还是收回去吧。就是你给了琬儿,怕也要放起来落了灰尘,可不就白白浪费了。伯母还是留给珂妹妹吧。”   陆清叶拍了拍宋琬的手,笑道,“傻丫头,你总是要用到的。”顿了一顿,又趴在宋琬的耳边悄声道,“你忘了,你明年就及笄了,说亲的时候总要好好打扮一番。这个头面是伯母刚进宋家的时候打的,就带过一次,你莫要嫌弃。”又命荷香将头面包起来,给了明月。   宋琬看着陆清叶眼眸中的笑意,心道自己不应该多想。她攥了攥手心,点头收下了。   从西院出来,过了穿堂,却见陆芮身边的一个小厮早已等候在那里。只见那小厮行了礼道,“琬小姐,我家主子说给你送了一份大礼。小姐只需在房内静候佳音便是。”   宋琬很是疑惑。陆芮要送给她一份大礼?什么大礼?难道不是他所说的金簪吗?   回到厢房里,宋琬还没有坐定。就听外面有丫鬟来喊,说是出大事了。宋琬见是孙氏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名唤绿衣的,便斟了一杯茶让她润了润嗓子慢慢说个究竟。   绿衣从前院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的,喝了一杯茶后方缓了过来。她拍了拍胸口道,“琬小姐,是瑶小姐出事了。”绿衣想起刚刚那一幕,脸颊上隐隐有红晕显现。这件事情太难启口,绿衣好一阵子才悄声说出了口,“瑶小姐她——在柴房给人私通被发现了。”   宋琬一愣,忽然想起陆芮的一份大礼。难道这就是?宋琬的脸色有些僵硬,又问绿衣,“可是被外人瞧见的?”前院里今日来了许多人,若是外人瞧见了去。那她青州宋家的名声可就声名狼藉了。   见绿衣摇了摇头,宋琬才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被外人瞧见的,那就稍微好办一些。只是宋瑶,怕是一生都要毁了。宋瑶的好与坏宋琬倒不大关心,只是有些担心这件事情波及到青州宋家的脸面。宋琬才不会相信和宋瑶私通的人是陆芮,刚刚她还在西院见过陆芮。   宋琬换了一身衣服才跟着绿衣一起去了孙氏那里,大老夫人也在。宋琬一进去就看见了满脸阴云的孙氏和面色冰冷的大老夫人。还有跪在堂中头发、衣服凌乱的宋瑶。   宋琬走过去给大老夫人和孙氏行了礼,才默默地站到了一边。宋瑶水红色的纱衣被撕成一条一条的,露出一块绣有鸳鸯戏水的肚兜。平日里皙白的面容如今潮红满面,莹润的肌肤上红印显现,很是明显。一看就是经历过欢爱留下的印记。宋瑶的双眸有些呆滞,满脸都是泪水。就连肩膀都在不停的颤抖。   宋琬看着如此狼狈的宋瑶,想起自己喝了红花汤的那天晚上,一丝同情都没有生出来。她冷眼望着宋瑶,内心并没有多大的起伏变化。   许久,大老夫人才看向宋琬,“琬儿,你说该怎么处置。”宋琬是青州宋家的嫡长女,自然得问问她的意思。   宋琬看着脸色极冷的大老夫人,微微敛眸,低声道,“这件事情毕竟发生在祖母家里,还请祖母拿主意。”宋老夫人和宋渊都是偏心到不知道偏哪里去的,若是陈姨娘以后拿这件事情发难,只怕会给自己惹一身骚气,宋琬才不会接手。   况且她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这样的事情,还是少沾为好。大老夫人也定然有自己的打算,她才不会往枪口上撞。   宋瑶和骆明的事是被一个厨房里的婆子撞到的。幸亏这婆子还算有点眼力见,为了不让外人瞧见,她将柴房的门锁上才跑去找孙氏。孙氏听到这件事情也是一愣,先派婆子将人抓了起来。直到客人走了,才叫了大老夫人和宋琬过来。所以,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少,也算保全了宋家的脸面。   大老夫人冷冷的看了宋瑶一眼,说道,“宋府容不下瑶小姐的大驾,遣人送回青州宋家,”大老夫人虽然极其厌烦宋瑶,但她却不得不顾及宋老夫人。   宋瑶凄然的伏在地上给大老夫人磕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明明写信让她过去的是陆芮,怎么就变成了骆明?宋瑶想起刚刚那耻辱的一刻,恨不得撞墙而死。   不,不。她还没有当上世子夫人,不能死。宋瑶扫了一眼屋内的众人,在看到宋琬时,发了疯一般扑上去,“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   宋琬连忙躲到一旁。宋瑶扑到了高几的角上,额头立即碰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往外流。大老夫人见状连忙让几个婆子将宋瑶扣住,又害怕她神志不清胡乱伤人,用绳子绑了起来。 第二十五章   陆清叶也赶了过来,丫鬟婆子簇拥了一大堆,并没有陆芮的身影。宋瑶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庆幸。陆芮没跟着来,是不是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若是陆芮知道了,他又会怎样?宋瑶紧紧地攥着手心,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从来没有像这般绝望过。她的身子脏了,陆芮还会要他吗?世子夫人的位置,她是不是永远都坐不上去了?宋瑶双目呆滞,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大老夫人命人连夜收拾了宋瑶的行李。天刚蒙蒙亮,前往青州宋家的马车就上了路。跟着一块去的是孙氏身边的马婆子,是个厉害角色,宋琬倒也不怕宋瑶将脏水泼到她身上了。   送走宋瑶,宋琬沿着抄手游廊回厢房,却在穿堂里碰到了陆芮。他穿着银红色撒花绫锦服,背着手站在柱廊前,看到宋琬过来,陆芮朝她笑了笑。   宋琬走上前福了福身子,叫了一声,“表舅。”   陆芮点了点头,伸出的手却停在半空中,他淡淡一笑,又收了回去,和宋琬道,“琬侄女,表舅送给你的这一份大礼你可还满意?”   宋琬抬头看了陆芮一眼,说道,“多谢表舅。”   陆芮挑了挑眉,有些不高兴的道,“就这些?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劲呢。又要出卖皮相,又要动脑筋写情话。你一句谢谢就完事了?”   宋琬闻言淡淡一笑,“要不侄女请表舅喝茶?”   陆芮摆了摆手,说道,“算了,我就要回去了。以后遇到你再请我喝茶吧。”   宋琬疑惑的道,“表舅是要回昌平怀柔?”见陆芮点头,宋琬才‘哦’了一声。转念一想,后日就是中秋节了,陆芮也确实该回去一趟。   十五那日,大老夫人拿出十两银子让人买了两桶螃蟹,就摆在东院的畔水亭里。宋府的女眷都一起过来了,陆清叶有孕在身,只有孙氏一人张罗。   小丫头端了水盆过来,众人都洗了手。螃蟹已经盛了上来,孙氏先给大老夫人拿了一个,才又招呼大家一起吃。   大老夫人一时兴浓,又让丫鬟烫了桂花酒来。宋琬身上正来月事,她并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夹子肉就跑去看莘姐儿了。   一时都不吃了,丫鬟婆子才撤了宴席。又另捧了新茶和瓜果盘过来。宋玥指着‘京八件’和宋琬道,“琬姐姐,这是从芙蓉长街上的‘玲珑阁’买回来的,特别好吃,你尝尝。”   ‘京八件’有大八件和小八件之分,是北直隶特有的一种糕点。宋琬在皇宫里吃过许多次,却独爱吃小八件里面的‘枣花’。宋琬朝宋玥点了点头,捏了一块枣花吃了。   大老夫人看了宋玥一眼,和孙氏说道,“你可问过玥丫头的意思了?”大老夫人说的是宋玥的婚事。   孙氏点点头,说道,“我那日派人盯着呢,玥丫头似乎很中意承宣布政使司陈家的五子。我瞧着也不错,老夫人你觉着如何?”   大老夫人叹了口气道,“那小子倒也不错,我更觉着光禄寺卿许家的二子更好一些,他爹毕竟是京官,若是今年秋闱能中举,那前途必然不可限量。陈家小五虽考中了武进士,说到底是个莽夫。”老夫人皱了皱眉头,又道,“老大怎么说的?”   孙氏回道,“夫君说听母亲的意思。”   大老夫人又道,“罢了罢了,玥儿到底还小,咱们抽时间再相。”若是许家二子中不了举人,陈家五子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后日宋珩和孟阶秋闱就要回来了。宋琬心下有些兴奋,这两天都没睡好觉。宋琬记得,宋珩中的是第一百二十三名,而孟阶则是秋闱第一名。不知道这一世又会如何?   八月十七下午,宋琬正在花厅里吃茶,就听得传路人一路小跑着过来道,“珩公子和孟公子秋闱回来了。”   宋琬一惊,忙抬头向外张望。不一会,身穿蓝布直裰的宋珩率先进来了,后面跟着穿青衣直裰的孟阶。两人刚从贡院回来,还没去厢房歇脚,就先进来给大老夫人问安。几日不见,两人的下巴都略微冒出了一些胡茬子。   大老夫人也很高兴,问了宋珩许多考场上的事情,又问他们考得如何。宋珩挠了挠后脑勺,摇着头道,“大祖母,这就由不得我了。我觉着写的题目也十分不错,过不过就看考官们的了。”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孟阶道,“子升应该考的不错。”   大老夫人扭头看向孟阶,只见孟阶拱手抱拳道,“秋闱之事,还得等乙科出来之日再说。”   大老夫人点了点头,又说了一些话。才让宋珩和孟阶回房收拾。另又吩咐厨房将接风宴摆在花厅里。   宋演今日要和一众官员参加主考官的欢送宴,并没有回来。宋汇倒早早的回来了。花厅里摆了两桌宴席,用屏风隔开。宋琬在内间里只隐隐约约听到宋汇和宋珩、孟阶说今年的考题之事。   宋汇给宋珩和孟阶各斟了一杯酒,笑吟吟的道,“我听说今年的经义考的是《论语·季氏》里的天下有道,你们都作何解?”   只听宋珩道,“世道清明,制作礼乐和发令征伐的权力都出自天子。世道混乱……”   宋琬听着耳熟,想起来临来济南之前,孟阶和宋珩讨论的制艺似乎就是这句话。宋琬蹙了蹙眉头,她没想到孟阶竟然能预先猜到考题。   用过晚膳之后,众人又在花厅里喝了一会茶。大老夫人有些乏了,便先回去了。陆清叶有孕在身,宋汇也陪着她早早地回去了。几个小姐也回了,宋琬看着他们几个男子说话说得正欢,也先出了花厅,等在穿堂前。   宋琬在席间喝了些许桂花酒,酒意渐渐袭来,倚着柱廊眯起了眼。秋风徐徐,吹在脸上甚是舒爽,宋琬也清醒了大半。   穿堂旁边种着一大簇月季,花骨朵已经冒了出来,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有蚊子飞来飞去。宋琬觉得手背上有些痒,抬近了一看,莹白的皮肤上被咬的通红一片。   红玉连忙回厢房去取精油。明月用锦帕扇来扇去,蚊子才不敢再靠近过来。早晨起得太早,宋琬微微有些困意。她抬头扫了一眼花厅的方向,却看到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走了出来。   宋琬以为宋珩出来了,连忙起身走过去。走得近了,宋琬才看清男子穿了一袭青布直裰。她缓缓抬头看去,却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正是孟阶。   宋琬一怔,微微屈腿福了福身子,“阶公子。”   孟阶低头看了宋琬一眼,说道,“等阿珩吗?”他声音清冷,却又比平日柔和一些,似乎是喝了酒的缘故。   宋琬点了点头道,“哥哥还在与堂哥们说话吗?”几日不见,孟阶似乎又清瘦了一些。也是,在贡院里吃不好睡不好的,又要费脑筋写文章,哪能不瘦一点。   孟阶道,“怕是还得再说一阵子,琬小姐要一直等着吗?”   宋琬笑了笑,回道,“许久不见哥哥,总要说几句话才能安心。我也没什么事,便在这里等他吧。”宋琬想起经义的事情,便和孟阶说,“阶公子对考题研究的可真够透彻,琬儿听着经义那一道题,阶公子似乎压中了。”   宋琬心里有些疑惑。虽然她知道孟阶聪明至极,可压考题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提前知道的,那猜中的几率几乎为零。孟阶他——不会也是重生了吧?   宋琬一瞬不瞬的盯着孟阶,却见他淡淡一笑道,“不过是赶巧了。”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宋琬还想再问一问,却听小厮来喊。孟阶又看了宋琬一眼,和那小厮道,“我在外面醒醒酒,等一会就进去。”   等着小厮进去,孟阶才又和宋琬说,“天太晚了,琬小姐不如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见阿珩也不迟。”孟阶看宋琬和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抓右手手背,便猜到了缘由。秋里蚊子横行,若是被咬到了得好几天才能消去红痕。   宋琬和孟阶作了一揖,说没事,又要跑去柱廊下坐着去等。孟阶却突然上前抓住了宋琬的手腕,说道,“琬小姐若是要等的话,不如坐在里面等,也好过在外面被蚊子咬。”   宋琬只觉得手腕被一股劲道束缚住,她驻足停下,低头一看,却是孟阶。宋琬连忙抽出手,不自在的道,“也好。”   孟阶不禁皱了皱眉,攥着手心,淡淡的道,“进去吧。”说完便先抬脚走了进去。   宋琬只感觉左手手腕上似乎还余留着温度,刚刚真是太突然了,她有些吓了一跳。像孟阶这种清冷的人,怎么会拉她的手腕? 第二十六章   宋珲、宋玏和宋珩说的正投机,宋琬不想打扰了他们,便悄悄地坐在旁边一溜玫瑰椅上。   丫鬟捧了热茶过来,宋琬一边喝着,一边静静的听他们说话。宋珲和宋玏也都是科举出身,制艺上的学问说的头头是道。宋珩虽苦读十多年,脑袋却不怎么灵光,反应极慢,只不停地点头称是。   孟阶的话很少,宋珲和宋玏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见解却很是独特,一语中的。宋珲和宋玏不免刮目相看,都十分拜服。   制艺上的学问枯燥无趣,开始时宋琬还能听进去一些,越听下去越觉得乏味,睡意渐渐袭来,宋琬托着脸颊在高几上打起了瞌睡。手一松,茶盅咕噜噜滚到了地板上。   地板上铺着仙人指路花纹的毛毡,茶盅掉在上面只发出轻微的声音。   孟阶听到声响朝宋琬坐着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见宋琬托着脸颊睡得正香。头一栽一栽的,如小鸡啄食一般。莹润的面庞上樱唇微撅,腮边肉嘟嘟的,别是娇憨。孟阶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看来这几天过的很是如鱼得水,脸上都有肉了。   月色如洗。大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来传话,“老夫人说珩公子和孟公子刚刚参加秋闱回来,定然乏得很,让几位爷明日再把酒言欢。”宋珲和宋玏这才不灌宋珩酒水了,又命丫鬟上了清茶来,几人喝了一会,方都散了。   宋琬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揉了揉发涩的双眼才微微睁开眼眸,正好对上孟阶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宋琬一怔,连忙低下了头。   宋珩走过来,轻柔的摸了摸宋琬的刘海,心疼的道,“怎么也不早些回去歇息?”   宋琬渐渐清醒过来,笑着道,“琬儿都好多天没见到哥哥了,想陪哥哥说会话嘛。”宋琬又小心翼翼的朝孟阶瞟了一眼,只见他背着手站在一旁,脸上冷寂一片。   宋琬想起自己多年以前曾在御花园见过孟阶一面,当时的他已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大大小小的官员簇拥着他,派头很大。宋琬还记得,那一日正值冬至,孟阶披了一件狐白裘,面色也如今日这般无二。   宋琬清楚的记得,冬至那天是孟阶父亲孟昶的忌日。永隆十四年,暗无天日的一年。曾是藩王的永隆帝终于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为了让自己的生母生父葬入皇陵,永隆帝将那些反对他的官员下狱廷杖。因廷杖而死的官员一共十六人,其中就有刚刚上任没几天的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孟昶。   宋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和宋珩说了一会话,宋琬方回了厢房。躺在床上却了无睡意,睁着眼还好,一闭眼全是孟阶清冷的双眸。到了半夜,宋琬才渐进梦乡。   第二天早上宋琬是被明月叫醒的。一想到还要给大老夫人问安,宋琬才不情不愿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宋琬眯着眼坐在妆镜前,任由红玉给她梳妆打扮。又换了一件秋香色褙子,玉色十二幅湘裙才去了大老夫人的院子。一路上还打了两三个呵欠,直逗得明月笑个不停。   红玉看着宋琬眼底的一片青黑,担心的问道,“我昨晚听小姐来回翻身翻到半夜,小姐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宋琬扭头看了红玉一眼,淡淡笑道,“没什么事,可能是在花厅里睡得时间太长了,晚上倒睡不着觉了。”顿了一顿,又道,“我见你气色也不大好,可是吵到你了。”   红玉昨日确实没有睡好。她满脑子都是宋瑶和陈月娥,哪里能睡得好去。也不知道宋瑶到没到青州,宋老夫人会不会大发雷霆。还有陈月娥临行前明明叮嘱过她,让她好生看着宋琬和宋瑶。   虽说宋瑶一直说是宋琬陷害的她,但红玉心里十分清楚明白,宋琬从未有过陷害宋瑶的念头,一切都是宋瑶自作自受。可陈姨娘她会听信她说的话吗?如果陈姨娘因为这件事将她父亲赌债的事情捅出来,她又该怎么办?   红玉咬了咬下唇,勉强朝宋琬笑了笑,摇了摇头。   秋闱结束了,他们也该启程回青州宋家了。虽然大老夫人嘴上没说什么,但宋琬还是想早些回青州。宋瑶的事情,毕竟是在济南宋家发生的,就是大老夫人事先不知情,却也染了一身的腥。若是宋老夫人明理也便罢了,若是继续糊涂下去,两家的关系怕是越来越僵硬了。   宋琬在大老夫人那里用完早膳便传了来顺过来。来顺这几日十分清闲,人都胖了不少。一听宋琬传他,收拾了一番便跟着小丫鬟一起过来了。   宋琬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喝茶,看到来顺弓着身子进来,宋琬竟‘嗤嗤’笑了两声,指着来顺道,“看来济南的风水还真养人啊。”宋琬摸了摸自己肉嘟嘟的脸颊,有些无奈,她这几日可是胖了不少。   来顺‘嘿嘿’笑了两声,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大小姐找小的来可有事吗?”   宋琬将茶盅放在炕上的小木几上,这才收了笑意,正经的道,“来管事,我想着咱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回青州。半日的时间,你可能准备妥当?”   来顺这几日虽闲,却没忘记大老夫人的嘱咐。大老夫人临走前前曾嘱咐过他,等到秋闱过后就尽快回青州,来顺这几日已经将马车什么的准备的差不多了,就等着宋琬的意思了。   听到宋琬这样说,来顺连忙点头道,“大小姐尽管放心,明儿一早奴才就把马车停到门口。”   宋琬又去了前院找宋珩说这件事。宋珩原是极听宋琬的话的,宋琬一开口他便同意了。只是孟阶还不知道,宋琬让宋珩转告他一声,可又觉着不妥,都快走到仪门了,又拐了回来。宋琬想了想,觉着还是自己亲口给孟阶说一声为好,况且她还要谢谢孟阶这几日照顾宋珩的事情。   宋琬走到孟阶厢房门前,突然有点踟蹰不前。昨儿晚上,孟阶的那一拉实在让她措手不及,现下还总觉着手腕上残留着他的温度。两人从来没有靠那么近过,宋琬竟连他身上好闻的胰子香都能闻到。   宋琬的脸颊上毫无预兆的飘来两朵红晕,她摸了摸发热的脸。许久才走到厢房门前敲了敲门。   先跑出来的是洗墨,当看到宋琬的时候,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又连忙朝屋里喊道,“公子,琬小姐过来找你。”说完就站在一旁拿眼偷瞟宋琬身后的明月。   明月瞪了洗墨一眼,狠狠地道,“看什么看,小心姑奶奶我把你眼珠子抠下来。”洗墨缩了缩脖子,头低的更低了,脖子也涨得通红。   宋琬看了一眼羞的脸通红的洗墨,朝明月道,“小姑奶奶,你可悠着点吧,女孩子家哪有你这般粗暴的,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明月羞的跺了跺脚,“小姐——”   宋琬展眉浅笑,一抬头便看到孟阶那一张俊秀清冷的面庞。她一怔,又言笑晏晏的福了福身子,“阶公子。”   孟阶点了点头,领着宋琬进了厢房。孟阶先上了炕坐下,才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坐吧。”   宋琬这才踩着脚踏上了炕。虽然男女有防,但有丫鬟和小厮在场,倒也没什么关系了。洗墨端了茶水过来,宋琬接过来捧在手里,想了想才和孟阶道,“琬儿还要多谢阶公子在贡院里照顾哥哥。如果不是阶公子,哥哥怕是要白来一趟了。”   宋珩在找号舍的时候,竟走错了路。他在别人的号舍,把笔墨纸砚都摆好了。那个生员也恰好没赶过来,要不是孟阶不放心他又回来看了一眼,怕是就要错过这一次秋闱了。   孟阶低着头轻轻地拨着茶盖,听到宋琬说完,眼皮才微微一抬,“也不是什么大事,琬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宋琬总觉着自己在孟阶跟前压抑的慌,她掀开茶盖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问阶公子想什么时候回青州?”宋琬没说让来顺准备马车的事情,她还没问过宋珩和孟阶的意思就自己定下了时间,实在是太贸然了。   孟阶淡淡一笑,回道,“琬小姐,子升在济南也没什么要事了。若是回去的话,可否早走几天?”来顺回来的时候恰巧碰到了孟阶,便与孟阶提了几句。   宋琬这才放下心来,声音都不免大了一些,“那咱们明日一早就回去如何?”   孟阶摩挲着茶盅浅笑着道,“也可,只是琬小姐可否来得及给大老夫人和几位伯母请辞?”   宋琬早就有这个意思了,大老夫人也没有说什么。宋琬是想着到了下午再去请辞的。见宋珩和孟阶这里都没有差错,宋琬才高高兴兴的回了后罩房。 第二十七章   午睡醒来后,宋琬去了一趟大老夫人的院子。大老夫人刚刚睡醒,丫鬟婆子伺候着洗脸梳头,宋琬便坐在一旁静静的等着。   过了一会,孙氏也带着柳氏、周氏和宋玥一起来了。丫鬟捧了清茶过来,宋琬接过来呷了两口。   大老夫人坐到正面榻上,一面捧着茶盅,一面问孙氏礼品入库的事情,“收拾的可都妥当了?”   孙氏点点头道,“都已妥当。儿媳拿了册子过来,老夫人您过过目。”孙氏瞅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葛妈妈,葛妈妈立即会意,将手中的蓝皮册子捧到大老夫人面前。   大老夫人掀开册子细细看了几页,又命婆子收了起来。捧着茶喝了两口,才看向宋琬道,“刚刚管事来回,说你让来管事取了马车?这是打算回家了吗?”   宋琬放下手中的茶盅,走上前给大老夫人福了福身子才道,“是,大祖母。琬儿和哥哥在大祖母家已叨扰多日,如今哥哥秋闱已过,琬儿想着也该回去了。祖母一人在家,定然十分挂念,我和哥哥早些回去,也可安心。”   大老夫人朝宋琬招了招手让她往自己身边来,宋琬才提着裙摆走上前,坐在了榻沿上。大老夫人笑盈盈的拉住宋琬的手腕道,“好孩子,在大祖母家里面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那是生分了,大祖母可要生气的。”说着又摩挲着宋琬的手挽留道,“真要走了吗?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多住几天?”   宋琬笑着回道,“琬儿也是十分舍不得大祖母的,但也不得不走了。祖母一人在家,琬儿总是不放心。等过些日子,琬儿再过来看望大祖母如何?”   大老夫人也不再挽留,勉强点了点头道,“既然你这样说,那祖母也就不再留你了,你先回去,等忙完了这一阵再过来也可。”   宋玥舍不得宋琬回去,出了正房大院的门就拉着宋琬的手依依不舍的道,“琬姐姐,你真的要走吗?玥儿不想让你走。”   虽然宋玥并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宋琬却也很喜欢她。那一日她隐约听得宋玥的婚事,若是宋玥定下了婚,嫁到别家去。两人怕是再很难相见。宋琬微无可闻的叹了声气,拍了拍宋玥的手安慰了一番。   “傻姑娘,咱们两家离得那么近,平常又是多走动的。还能没有见面的日子?”   宋玥这才好受了一些,拉着宋琬的胳膊道,“那过些日子玥儿跟着哥哥们一起去看二祖母和姐姐。”   宋琬又去西院给陆清叶请辞。陆清叶挽留了一番,见宋琬坚持,便没再说什么。又让丫鬟婆子收拾了一些礼品带给宋老夫人。   宋珂非要缠着宋琬和她一起去青州,陆清叶便哄她道,“你琬姐姐就回去几天,过些日子还会过来看你。你就别缠着你琬姐姐了。”   宋珂有些不高兴,撅了撅嘴巴,跑到她房里拿了笸筐来。笸筐里有许多剪好的剪纸,是宋珂这些日子剪出来的,她一一拿了出来让宋琬看。   虽然有些地方剪得生硬,但也不错了。宋琬摸着宋珂的头赞赏道,“珂姐儿果然是极聪明的,一学就会。”说着找了一个胖娃娃的剪纸在手心中抚平,“珂姐儿,把这个胖娃娃送给琬姐姐可好?”   宋珂很是高兴,忙不迭的点头。   红玉和明月早已将行李收拾好了。用过晚膳后,宋琬就早早地歇下了。   二日清晨醒来,厨房就送来了早饭。孙氏也过来了,拉着宋琬的手嘱咐了一番,才将宋琬送到了门口。   三辆马车过了东西街,就是济南最繁荣的芙蓉长街。清早人还不多,只有小商贩们来回穿行。宋琬掀着纱窗往外看,一座招牌楼映入了眼帘,正是‘玲珑阁’,点心糕坊。   宋琬想起了‘京八件’,忙让马车停了下来。来顺连忙走过来问什么事,宋琬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来管事,我想去‘玲珑阁’买些糕点。”来顺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马夫将马车停到了‘玲珑阁’的门口,宋琬踩着轿凳下来,和明月、红玉一起进了‘玲珑阁’。   青州府没有这些糕点,宋琬亦不会做。她想着买回去让厨房里的婆娘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宋琬让小二包了三份,一份给宋老夫人,一份给唐云芝,还有一份放到厨房里。   小二今日做的是第一笔生意,还多给宋琬包了几样果脯。宋琬含笑道了声谢,这才出了‘玲珑阁’,抱着点心正要上车时,却见洗墨跑了过来。   宋琬驻足问他,“有什么事吗?”   洗墨将手中的清凉油捧到宋琬面前道,“琬小姐,这是清凉油,能驱蚊止痒的。”顿了一顿又眉飞眼笑的道,“我家公子不让我说这是他刚刚买回来的。”   洗墨说完便跑了。宋琬怔忪着将清凉油拿在手中,沉默了一会,才探着身子往孟阶的马车看了一眼。   孟阶这是什么意思?宋琬有些受宠若惊。   红玉挑了一些清凉油给宋琬抹在了昨儿蚊子叮咬的地方,一股淡淡的清香便弥散开来。宋琬打开攒盒,捏着果脯吃了起来。   马车行了小半日,便出了城。宋琬看外面的景色看得有些乏了,便窝在角落里闭上眼睛小憩。马车一路走得都很平稳,到了下午,宋琬才悠悠醒来,她摸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有些无奈。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来顺过来问宋琬,“小姐,前面有家酒楼,咱们要不要进去歇歇脚再赶路?”   宋琬掀开窗纱往外看去,果然见到一家挂着旗幡的酒楼。宋琬摸了摸肚子,又问来顺,“来管家,咱们现在到哪里了?”   来顺忙回道,“前面就是青州府了。”   进了城还得再走一个时辰才能到家,宋琬饿的有些受不了了,便点了点头,又道,“哥哥和阶公子怎么说?”   来顺道,“珩公子和阶公子都说让小姐你自己拿决定。”   小丫鬟搬了轿凳过来,宋琬下了马车,只见宋珩和孟阶也下来了。   孟阶走过来看了一眼宋琬,没有说话,和宋珩一起进了酒楼。宋琬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   酒楼里人很少,就只有左窗前坐着一桌。一共三个人,身上都穿着灰色的道袍,面目却是极凶神恶煞。其中一人脸上还有明显的刀疤。   宋琬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跟着宋珩和孟阶坐在了一个桌子上。两桌虽然隔得很远,但宋琬还是隐隐约约有种不安的感觉。   明月和红玉似乎也很害怕,都紧紧的靠在宋琬的身旁。   宋珩脑袋虽不灵光,也知道那些人不能得罪,便一直目不斜视,只轻声点了几道菜色。孟阶的性子一向清冷,那些人在他眼中就像不存在一样,和平日一般无二。   不一会,小二便端了菜过来。宋琬刚刚拿起筷子,就听左窗边响起一阵动静。宋琬皱了皱眉头,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夹菜。   其中一个穿灰色道袍的男子大摇大摆的走上前来,呼和那小二,“再切一盘子上等的牛肉来。”   只听小二为难的道,“客官,不巧了。今儿小店的牛肉已经卖光了。”   那穿道袍的男子立时怒目,一把抓住小二的衣领道,“你骗老子呢,刚刚不还有的吗!”   宋琬看着桌子上的切牛肉,心头一紧。只听那小二哆哆嗦嗦着道,“被……被那桌客……客人买走了。”手指指的方向正是宋琬这一桌。   穿道袍的男子这才松开小二,径直往这边走过来。宋琬忙低下了头。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男子粗鲁的声音再次响起,“书生也吃荤腥的吗?!”   那一桌男子附和大笑,其中一人道,“谁说书生不能吃荤,三弟,你别吓到人家了。”   穿道袍的男子也哈哈笑了起来,抬脚踩到了长凳上,指着牛肉盘子和宋琬嬉笑着道,“小美人,能不能将这一盘子牛肉让给我们兄弟几个?”语气十分轻薄。   宋琬攥了攥手心,正要抬头,却听宋珩站起来捧着盘子道,“兄弟,这一盘子切牛肉我们还没有动筷,你若不嫌弃,便拿去吧。”   男子瞅了宋珩一眼,冷笑着吼道,“老子和你说话了吗?”一抬手便将盛着牛肉的盘子扫到了地上。   宋琬咬了咬下唇,却见男子伸出粗黑的手就要摸她的脸。宋琬连忙上后退了两步,红玉和明月便挡在了她的前面。   男子哈哈笑了起来,“这两个小美人也不错。大哥、二哥,咱们今天可是有福了。”   来顺一看不对劲,连忙走上前来陪笑道,“这位大哥,我家小姐胆儿小,你行行好,就放过她吧。不如今天你们吃多少都由我们来出?”   男子哪里听得进去,一脚便将来顺踢得老远,“老子还用的着你们垫钱!老子有的是钱,就是缺个美人儿。”   男子涩眯眯的盯着宋琬,一把将红玉和明月推开,眼看着宋琬就要落入男子的手中。宋珩一下子扑上来,男子又笑了起来,“哟,书生还想英雄救美呢。”   说着便毫不留情的给了宋珩两拳,宋珩哪里禁得住,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   宋琬看着男子离她越来越近,从发髻上抽下来一根簪子,紧紧的握在手中。   男子早就看清了宋琬的意图,一下子夺了过来。宋琬惊叫了一声,连忙上后躲,却被男子一下子拉住了衣袖。 第二十八章   宋琬却还是往后退, 只听‘嚓’的一声, 襕衫衣袖竟硬生生的被撕了下来, 露出里面淡樱色的中衣。宋琬猝不及防的被力道甩了老远,身形一歪, 就向后倒去。   孟阶眼眸微眯, 大手在四方桌上一撑,跃过穿灰色道袍的男子,一伸手便将宋琬揽在了臂弯里。   宋琬恍惚中闻到一股淡淡的胰子香味, 下一刻便骤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紧紧地攥住孟阶的胳臂,带着一些惊慌, 嗫嚅着喊了一句,“阶公子。”   孟阶轻轻地点了点头, 将宋琬护在身后, 才一脸平静的看向穿道袍的男子。那男子却甚是惊诧,瞪着眼在孟阶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有些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清瘦的书生竟有这般敏捷的身手。   男子生出了一些胆怯,别过孟阶清冷的双目,狠狠的道, “识相的就快点给爷让开, 大爷我可从来都不手下留情的。”   孟阶挑了挑眉头, 却淡淡的笑了。男子没由来的生出了一身冷汗,刚要伸拳,却见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只听‘咔擦’一声,胳臂上传来一阵疼痛。男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上后退了两步,左臂却是再怎么都使不上力气了。他低头一看,只见衣袖里一条胳膊向下坠着。剧烈的疼意立即袭满全身,男子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抓着胳臂‘嗷嗷’直叫。   另一个穿道袍的男子惊呼道,“三弟。”他狠狠地拍了一下面前的四方桌,执起木筷便向孟阶身上扔来。孟阶却很镇定,踢了旁边的四方桌立在面前,只见一根根木筷碰到木桌发出‘铛铛’的声音,全都滑落在地上。   这个男子就是被称作‘二哥’的人,他大吼着踩着四方桌扑上前来,孟阶拉着宋琬一闪。‘二哥’来不及刹住,直接往窗棂上扑了过去,‘哐当’一声,半闭的窗棂哗啦落地,‘二哥’撞得眼冒金星,无力的靠着墙角蹲坐了下来。   脸上有一块刀疤的男子却在左窗边静静的看着这一幕。许久,才缓缓的走了过来,他皮肤黝黑,双目阴沉可怖,脸上的一块刀疤顺着左眼睑划到了右耳根,极是凶神恶煞。   一看便知,这个才是狠角色。刚刚那两位实在是有头无脑的莽夫。   宋琬手心微湿,攥了攥孟阶的胳臂,有些替他担心。孟阶却以为宋琬害怕,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声的道,“有我在,没事的。”一边安慰着一边握紧了宋琬的小手。   孟阶的声音清冷,却很是另人安心。宋琬一瞬不瞬的盯着孟阶,一颗多年波澜不惊的心竟微微悸动了起来。   ‘刀疤’男子走上前来,看着孟阶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凶狠。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问孟阶,“可是孟公子?”   孟阶抬头看了一眼‘刀疤’男子,神情冷峭,说道,“多年不见,寇将军竟做起了这样子见不得人的买卖。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宋琬闻言一惊,抬头看向‘刀疤’男子,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认出来这位‘刀疤’男子就是宣靖朝威名赫赫的‘明威将军’寇怀。   宋琬蹙了蹙眉头。她记得寇怀是英国公唐照手下的一名战将,编制在京畿巡夜的金吾卫中,后来却成了孟阶的手下。他军功赫赫,名极一时,被神宗授以世袭明威将军。   寇怀他现在该是戍守在京畿,怎么落草为寇,干起地痞的活计了呢?宋琬极是疑惑,却听寇怀出声言道,“我记得孟公子不好女色,怎的今日为了一个女子大打出手?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说完大笑了几声,抬手一请,“孟公子,坐。”   宋琬这才发觉自己还抓着孟阶的手,她连忙松开,退后几步,搀起来渐渐缓过来疼痛的宋珩。孟阶看了宋琬一眼,淡淡道,“不必害怕,这位是寇怀寇将军。他做事一向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寇怀笑道,“孟公子,你可别嘲弄我了。老兄我脸皮虽厚,还是要脸的。人家姑娘家哪里就肯信我这地痞流氓了。”说完看向宋琬,抱拳道,“姑娘,让你受惊了。”寇怀生就一副凶相,就是笑时,也是看着阴森森的,令人发憷。   宋琬知道他的为人,并没有多胆怯,俯身作了一揖,淡淡回道,“寇将军言重了。”   明月扶着长凳站起来,揉了揉磕在桌角上的腰身,搀着宋琬担心的问道,“小姐,你没事吧?”见宋琬点头,明月才放下心来。朝寇怀瞪着眼睛道,“堂堂寇大将军,竟然伙同贼寇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还要脸做什么!”   寇怀被明月骂的一怔,只觉得气血直往上涌,黝黑的脸却看不出来丝毫红意,他挠着头道,却不知道怎么解释是好。   他难道要说自己一时闲得慌,便衣出来巡游遇到了两个贼寇,便起了耍弄之意,还和人拜了把子称兄道弟。他原本就只是想看看这等贼寇能做出何等之事,没想到一顿霸王餐还没吃了,就遇到一个熟人。   这熟人还不是别人,却是他的救命恩人。七年前他因戍守不力放走了一个穷凶恶极的逃犯,按军规本该斩首,要不是孟阶帮他找到了犯人,他早就人头落地,奔赴黄泉了。   他虽多年不见孟阶,但一眼就认出来了。孟阶曾在卫所待过半年,天赋异禀,功夫学得很快,他是极佩服的。但现在孟阶却是书生的打扮,他便起了个念头,试一试孟阶的身手。   于是那两个贼寇在调戏宋琬的时候,他并没有出手制止。   那个‘二哥’和‘三弟’皆是一脸震惊,一个揉着头,一个扶着胳膊,也顾不得疼痛哀嚎了,双双跪在寇怀的面前,不停地磕头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官爷大驾光临。还请官爷看在咱们拜过把子的份上,饶小的们一条狗命。”   明月冷笑了一声,说道,“果然是一家人,你们既然是狗,那寇大将军又是什么?”   跪在地上的两个贼寇相视一眼,立刻噤声。红玉从马车里拿了件披风过来,给宋琬拢在了身上。宋琬拉了明月一下,轻声道,“你和红玉一起出去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寇怀连忙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递到明月面前,挠着头说道“这是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酒,还请姑娘收下。”   明月冷‘哼’了一声,从寇怀手里夺过药瓶,拉着红玉出了客栈去了马车上。   宋珩摸了摸被打着的伤口,痛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额头上微微沁出了一些汗意,宋琬担心的皱了皱眉头,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宋珩连忙摆着手道,“没事,没事。”勉强朝宋琬扯出一抹笑意。宋琬还是担心,和宋珩道,“哥哥,你去看看你的伤口如何了。”说着拉着宋珩出了客栈。   寇怀又歉意一番,看着宋珩宋琬出去。才阴狠狠的看向地板上跪着的二人,“你们二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声音极其冷冽。   那二人不停地磕头,颤颤巍巍的求饶道,“官爷,饶命啊。”   只听窗外重重脚步声,客栈里突然跑进来四五个身穿练鹊文绿袍的官兵,看到寇怀都齐刷刷的拱手抱拳,“都头。”   来顺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来。原来来顺看情况不对,偷偷爬出去找官兵去了。   寇怀看了一眼身后的官兵,点点头道,“将二人拘起来,等我回去再做处置。”   官兵不敢多问,立即将浑身颤抖的二人拖了出去。孟阶却突然道,“等一下。”   寇怀疑惑的看向孟阶,“怎么了?”   官兵又将二人拖了回来。那二人以为孟阶要救他们,脸上都带了一些喜色,跪在孟阶面前道,“公子,您就发发慈悲,饶小的们一命吧。小的们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需要照顾。”   孟阶挑了挑眉,冷声道,“刚刚是谁出手伤了那位公子?”孟阶说的是宋珩。   那个唤作‘二哥’的立马指着他旁边的男子道,“是他,是他,不是我。”   唤作‘三弟’的男子惊恐的看向孟阶,颤抖着道,“是——是小的。”   孟阶抬头看了一眼灰袍男子,淡淡的问道,“哪只手打的?”   ‘三弟’哆嗦着道,“两——两只手都——都打了。”   孟阶低头看了一眼四方桌,道,“手伸出来。”   ‘三弟’不解,抬头看着孟阶,颤颤巍巍的将手伸到了桌子上。孟阶从筷筒里拿出一根木筷,突然攥在手心里往下一拍。   只听一声惨叫,血水四溅,滴在茶盅里晕散开来,空气中立即弥漫了一股血腥味。   寇怀低头一看,只见木筷穿透了‘三弟’的左手。正是刚刚撕掉宋琬襕衫衣袖的手。 第二十九章   宋琬在马车下等着宋珩上药, 却听到一声惨叫从酒楼里传了出来。宋琬皱了皱眉头, 扭头看向酒楼。只见四五个官兵拖着那两个穿灰色道袍的男子迈过门槛, 往衙门的方向去了。   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好好的人不做, 偏要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当真是罪有应得,并不值得同情。她淡淡的扫了一眼不停哀嚎的男子,目光一下子落在了他的左胳膊上。   宋琬记得, 孟阶出手将这个男子的胳膊打断了。眼角的余光瞥到男子的手掌,宋琬一惊。只见长长的木筷将男子的整个手掌心穿透, 黑红色的鲜血顺着手指头不停地滴落下来。虽然隔得很远,但依旧触目惊心。宋琬蹙了蹙眉头, 心道这男子的整个左胳膊怕是都要废了。   宋琬看着一行人越走越远,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孟阶清冷的面容,她微微出了神。宋珩上好了药才从马车上下来了,他走到宋琬跟前,轻声叫了一句,“妹妹。”宋琬方回过神来。   宋珩给宋琬拢了拢披风, 说道, “今日多亏了子升跟着, 要不然——”顿了一顿,又闷闷的道,“都是哥哥无能。若是哥哥会些功夫的话,妹妹也就不会遭此毒手了。”宋珩低着头, 神色黯然。   宋琬闻言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宋珩的手,安慰道,“哥哥莫要这样说。古语云,术业有专攻。哥哥一心念书,不会功夫,也没什么的。况且那两人也没有得逞,哥哥不要为了此事伤感。”   “子升也是书生,可他却也会功夫?!”   宋琬一时无言。孟阶那种人,岂是常人可以比拟的。他天赋异禀,文武双全,要不是因着孟昶的事情,孟阶早就名动天下了。   宋珩心里面还是有点谱的。他见宋琬不说话,默默下了决心,才抬起头看向宋琬,十分坚定的道,“妹妹,你放心吧。哥哥回到家就让子升教我功夫。等到以后,哥哥就可以保护你了。”宋珩说到这里,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喜色。   寇怀看着桌上的一滩血,皱着眉和孟阶说,“他们二人虽然可恶,但也不是穷凶恶极之人,你何苦下这么狠的手?”   孟阶看了寇怀一眼,沉默了一会才道,“你知道的,我一向讨厌别人碰我。”   寇怀闻言嘴角一抽。刚刚是谁拉着人家小姑娘的手不放?现在倒说起这样的话来,真真是大言不惭。他还一向自称脸皮厚的,和孟阶比起来,那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寇怀扭头看了一眼门口,挨着孟阶轻声道,“我说孟公子,你是不是真喜欢上刚刚那小姑娘了。”   寇怀见孟阶不说话,又笑着道,“你眼光不错啊,我看那小姑娘长得极水灵,就是搁在京师那一众世家小姐里头也是出挑的。”   孟阶挑着眉看向寇怀,嘴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很是赞同。寇怀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了,他捂着胸口满脸痛苦的道,“孟公子,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一语未了,只听门口一阵脚步响,宋琬和宋珩兄妹俩走了进来。寇怀连忙住了声,起身迎上前去,和宋琬宋珩抱拳相让一番。三人才往长凳上坐了。   小二早收拾好了地上的一片狼藉,四方桌上的血迹也擦得干干净净。他又过来换了十几样新的菜色,笑得一脸灿烂的道,“官爷,你们吃好喝好,有事尽管叫小的。”   寇怀给孟阶和宋珩两人各斟了一杯酒,又笑着问宋琬,“琬小姐,你要不要来一杯?”说着又看了孟阶一眼,只见他径直站了起来,和那小二嘀咕了几句话。   过了一会,小二便从后厨里捧了一壶清茶过来,又有一个小厮接了银两跑出去了。   孟阶执着茶壶走了过来,在三人的注目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这才抬头和寇怀说,“你知道的,我不爱喝酒。”   寇怀嘴角微抽,并不搭理孟阶,继续笑着和宋琬道,“琬小姐?”   宋琬连忙摆了摆手,“寇将军,我不会喝白酒。”又指着孟阶身边的茶壶道,“我喝茶就好了。”   孟阶摩挲着茶盅,神色淡淡。到了寇怀眼中却像是示威一般。寇怀看到这里心里面便有了底。更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在卫所,每每到了歇息睡觉时,众人都会高谈阔论一番世家小姐们的相貌身姿如何。唯有孟阶一人,捂着被子埋头睡觉。   有人好奇曾问过孟阶为何,你猜孟大公子怎么说,不多不少三个字——‘没兴趣’。自此之后,军中便传遍了孟阶不好女色,喜欢男人的流言。   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入了孟大公子眼界的姑娘,寇怀哪里会放过。他执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亲自捧到了宋琬的面前,又笑盈盈的指着四方桌上的菜色道,“琬小姐尝尝,可合胃口?”   宋琬甚是惊诧。寇怀和她不过初次见面,这殷勤献的也太过于明显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宋琬打消了。寇怀如今也有二十五六岁,早应该娶妻生子了。   宋琬想了想,觉着极大可能是因着刚才的事情,寇怀是要赔礼来着。   宋琬这才笑了笑道,“寇将军,琬儿又不是什么娇贵之人,这些菜色都是可以的。”顿了一顿,又道,“寇将军,你也请。”   寇怀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宋琬,心道果然是美人儿,这一颦一笑都摄人心魄,也怪不得千年铁树开花。   寇怀偷偷瞟了孟阶一眼,见他神色冷峭,不免窃笑了一番。又让了宋珩三盏酒,言语就不免多了起来。   寇怀执着酒盏让了让宋琬,笑问道,“琬小姐芳龄几许?”   宋琬抿了抿唇,敛着眸回道,“十四了。”   寇怀‘哦’了一声,又问道,“可定亲了?”寇怀一向直言直语惯了,并没觉着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宋琬正在轻呷茶水,闻言差一点就要喷出来。涨红了脸咳嗽了几声。   就是宋珩再傻,也察觉出寇怀对宋琬过于热情了。他不快的看了寇怀一眼,拿起酒杯说道,“寇将军,咱们喝酒吧。”   寇怀这才察觉失言。他歉意的朝宋琬笑了笑,和宋珩喝起了酒。   好不容易挨到饭毕,宋琬起身正想回到马车上。却见刚刚拿着银两跑出去的小厮拿着一个青纱帷帽回来了。他走到孟阶身边道,“公子,您瞧瞧可是这样的?”   孟阶没有说话,伸手接了过来,信步走到呆住的宋琬面前,将帷帽带在了她的头上。   一瞬间,宋琬眼前只剩青纱浮动。她怔忪了一会,才撩开青纱,蹙着眉头看向孟阶,一脸疑惑的道,“这是做什么?”   孟阶面色清冷,淡淡的道,“你是真的美不自知,还是真的傻?”   美不自知?宋琬微微愕然。孟阶这是在夸她吗?宋琬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又听孟阶道,“若是再被泼皮无赖盯住了,我可不会帮你。”说着伸手便将青纱理了下来,只露出挽着的发髻。   寇怀愕然失笑。孟阶这是说他呢。   和寇怀告辞后,马车又继续前进,到了傍晚,才到了青州宋家。宋老太太一听马车到了,高兴地下了榻,没等着丫鬟婆子前来相扶,便颤颤巍巍的出了耳房。   到了垂花门前,宋老夫人便看到了头戴青纱的宋琬,激动的喊道,“琬儿。”   宋琬也看到了宋老夫人,连忙将青纱撩开,笑着道,“祖母,琬儿回来了。”   宋老夫人一把将宋琬抱在怀里,心肝儿肉的唤着。又拉着宋琬往‘春泽斋’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道,“祖母昨儿晚上便梦见你回来了,果然是回来了。佛祖没骗祖母。”   方妈妈也在一旁道,“大小姐你不知道,自从你和珩少爷走之后,老夫人整日里都在念叨你们。起床的时候念叨,吃饭的时候念叨,就是睡觉在梦里面也念叨你们。老夫人是真的想你们。”   金缕也道,“是啊,老夫人整日闷在屋子里抄写佛经,这十几日足足抄了一百多卷,都烧给了佛祖。”   宋琬看向宋老夫人,十多日不见。宋老夫人两鬓似乎又斑白了不少,宋琬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不管宋老夫人以前如何糊涂,到底是她的亲祖母。如今这般,宋老夫人是明白了一些,也越发怜爱她了。宋琬心底的那些抱怨便也尽然消失了。   到了‘春泽斋’,宋老夫人拉着宋琬坐到炕上,摸着宋琬的脸打量了许久才道,“胖了,胖了。看来在你大祖母那里住的挺好。”   宋琬点着头道,“大祖母和两位伯母都是极好的人,念着祖母您的恩情,他们待我也是极真心的。”   宋老夫人又拉着宋琬说了许多话,宋琬都一一答了。说到宋瑶时,宋老夫人脸色一冷,说道,“今日就别提她了,琬儿你一路劳累,用过膳便先歇息吧。” 第三十章   宋瑶听到前院的动静, 紧紧地攥住了手掌心。她抬头看了一眼守在窗外的丫鬟婆子, 狠狠地将小炕几上放着的玲珑青瓷茶壶和茶盏扫到了地板上。   只听‘砰砰’几声, 上好的青瓷变成了一堆碎片。她仿佛还不解气,又一脚将小炕几踢了下去, 破口大骂道, “宋琬,你个贱人。你害得我生不如死,我决不会让你好过。”   小炕几差点砸到垂手侍立在一旁的青茵。她慌忙躲开了, 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听宋瑶骂道,“你个贱人, 连你也瞧不起我了。”她扬手就给了青茵两巴掌,力道极狠, 青茵的两颊立即肿了老高。   青茵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地, 不停地磕头道,“小姐,奴婢是青茵啊。小姐您知道的,奴婢自打来到小姐您身边后,一颗心都记挂在小姐的身上, 从来都没有生出过二心。”   宋瑶撒完火气, 头脑也渐渐清醒了过来。她望着跪在地上的青茵, 才发觉自己下手重了些。青茵毕竟是她身边的大丫头,以后做事还是得靠着她的。   宋瑶将青茵搀扶起来,拉着青茵的手哭道,“好青茵,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这几日我脑子乱得很,一时控制不住,你且担待我些。”   一时之间,主仆二人相顾着痛哭流涕。若不是青茵眼中闪过一抹阴狠,真真是主仆情深。   宋琬用过晚膳后就回了‘风荷院’。院子里的桂花树全开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宋琬毫无顾忌的伸了个懒腰,才进了上房。   在马车上坐了一天也着实累了。宋琬倚在锁子锦靠背上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喜儿和双雨打了热水一前一后的进来。看到宋琬,喜儿笑着道,“小姐,你可回来了。我和双雨这几日都快闷死了。日盼夜盼着小姐早些回来。”   前世宋琬进宫时只带了红玉和明月二人,喜儿和双雨都留在了家里面。宋琬也是后来听人说的。自她走后,喜儿就被陈月娥找了个错处乱棍打死了。双雨也没好到哪里去,被打发去了厨房当烧火丫头,后来嫁了一个年过六十的老头子,还怀着孕就被活活打死了。   宋琬心中微微一痛,眼眶随即湿润了起来。她闭了闭眸子,许久才睁开眼睛道,“我也念着你们呢。总想着回来和你们一起做桂花糕,酿桂花蜜。可是回来了,明儿咱们就一起动手。”   喜儿和双雨都点着头应下了。明月也跑过来道,“小姐,可不能少了我。”   宋琬笑嗔了她一眼,点着她的额头道,“就不带着你。”红玉默默站在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   喜儿服侍着宋琬脱了外衫,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脸正经的和宋琬说,“小姐你还不知道吧。二小姐回到家里后,就被老夫人锁在了‘会芳院’里,说是要禁足三个月呢。”说完又加了句,“老夫人还找了几个婆子和丫鬟时刻盯着二小姐。”   宋琬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明月往浴桶里兑了几滴玫瑰汁子,抬头和宋琬道,“小姐,看来那马婆子还真有点用处,咱们那二十两银子也不算白花了。”   红玉在一旁整理着宋琬一会要穿的里衣,听到明月说话时微微一愣。马婆子?二十两银子?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宋琬不动声色的瞟了红玉一眼,见她怔忪,又偷偷瞪了明月一眼。明月自知失言,打着嘴干笑了几声。   宋琬自然不会给红玉解释,她低着头一边解下水红色的折枝纹肚兜,一边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想自己泡会澡。”   明月和喜儿、双雨都先出去了,红玉似乎有话要说,嗫嚅了半天嘴唇也没说出来什么,低着头出去了。   在宋瑶被遣回来的那一天,宋琬带着明月曾去马婆子那里坐了一会。她包了二十两银子给了马婆子,请她一路上多多照顾宋瑶。   看来她没有看错。马婆子果然是个厉害人物,竟叫宋老夫人对宋瑶硬了心肠,还没牵连到她身上一丝一毫。宋琬撩了水泼在身上,心道这二十两花的很是值得,也对那马婆子多了几分钦佩之情。   沐浴之后,宋琬只觉得身上疲软极了,一挨到枕头便沉沉睡去。竟是连梦都没有,一觉睡到了天明。   二日醒来,宋琬的心情很好。还从衣柜里特地挑了一件玫瑰紫缠枝菊花纹的褂子,葱黄色绫子棉裙。极是雅致。   梳头丫鬟给宋琬梳了一个桃尖顶髻。宋琬在妆奁盒里挑了一对银镀金的并蒂海棠花簪子戴在头上,才去了宋老夫人那里。   宋老夫人刚刚在正堂里念完佛经。方妈妈唤了小丫头过来给宋老夫人捶腿。宋琬进来时,正好看到宋老夫人眯着眼养神。   听到脚步声,宋老夫人才慢慢睁开了眼,看到宋琬才笑道,“琬丫头,你过来了。昨儿晚上睡得可还好?”   宋琬点了点头,接过来小丫头手中的美人拳继续给宋老夫人捶腿,一边抬头和宋老夫人道,“琬儿刚刚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个面生的婆婆,但气质却是不同些,可是宫里头出来的嬷嬷?”   宋琬从穿堂里过来的时候,见到一个身穿深栗色云纹的婆子从倒座房里走了出来,那婆子气质不俗,宋琬一眼便看出她是宫里新放出来的嬷嬷。   宋老夫人点头道,“孙嬷嬷原是宫里头的老嬷嬷,前不久才被放了出来。听说她以前伺候过太妃,心思脾气都是极好的。让她做你的教引嬷嬷,祖母也更放心一些。”   前世直到一家人搬去了京师,老夫人才请了教引嬷嬷过来。宋瑶当时是老夫人心尖尖上的人,挑走了一个温和宽厚的嬷嬷。留给她的嬷嬷是皇宫御膳房里打下手的,许多规矩她都不懂。宋琬嫁入太子府后,可为此吃过不少苦头,还被人家说成没教养的人。神宗也因此不喜欢她。   若不是太后娘娘力挺,恐怕她在皇宫里一点立足之地都没有。   宋琬蹙了蹙眉头,又问,“祖母可给瑶儿妹妹也请了教引嬷嬷来?”   宋老夫人突然叹了一口气,握住宋琬的手拉着她挨着自己坐了。宋老夫人静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如今她也用不着了,祖母便没给她请。”   宋琬一愣,“祖母这话何意?瑶儿妹妹比琬儿还要小,正是要嬷嬷教养的时候呢。”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执起宋琬的手道,“琬儿,你说你妹妹她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她公然勾引人家陆世子也便罢了,却被一个小厮给——”宋老夫人说到这时隐隐有些哭腔,“纵然有你大祖母家管教下人不严,可终究是瑶儿她自作孽。若不是她做事荒谬,她又怎么会失了身子。要是传出去,祖母也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当日,马婆子奉命将宋瑶送到青州宋家,还带了一封大老夫人亲手写的信。宋琬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大老夫人竟然也知道这事是陆芮做的。   宋琬沉默了一会,才道,“那祖母要怎么办?”   宋老夫人掏出锦帕擦了擦眼角浑浊的泪水,低声道,“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瑶儿她就是不想嫁,也得嫁给那个小厮了。你大祖母说了,他们出钱给那个小厮谋个一官半职的,再置办一处三进的宅院,也好让瑶儿体面的嫁出去。我也觉着这样妥当,可你父亲说等他回来再说。”   宋琬听宋老夫人这样说,便知道宋老夫人已经给宋渊写了信了。宋瑶打小就在宋渊膝下长大,宋渊总是和宋瑶更亲昵一些。   从小到大,宋琬见宋渊的次数寥寥无几。小时候每次和宋渊见面她都要欣喜好长一段时间,可宋渊却连一个笑脸都没有给过她,更别提抱她一下,亲她一下了。   后来她长大了,懂事了。宋渊也从清江县回来了。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和自己的父亲多亲近了,没想到宋渊每每都以借口不见她。   宋琬还记得在她十岁那年的冬天,天气很冷,雪也下的很早。她连夜给宋渊坐了一件棉衣。第二日她早早的就跑去了‘归芸院’,那时宋渊还没醒。她就蹲在雪地里等了半个时辰,没想到宋渊连一眼都没看她,让小厮收了棉衣后就去了衙门。   她那时虽然失望,但想着宋渊收了棉衣一定会穿上,她又高兴了好几天。直到了来年开春,她都没有见到宋渊穿上那件棉衣。   而宋瑶做的棉手捂子,宋渊却带了整整一冬天。就是边缘破了他都没舍得扔。   宋琬想起来就觉着心寒,她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既然宋渊说等他处置那就让他处置。她倒要看看了。木已成舟,宋渊还能旋乾转坤不成? 第三十一章 (修改)   方妈妈领了孙嬷嬷进来。孙嬷嬷先给宋老夫人问了安, 又给宋琬福了福身子, “请小姐安。”   宋琬抬头看了孙嬷嬷一眼, 淡淡的点了点头。孙嬷嬷也在打量宋琬,衣服颜色配的妥当, 发髻也精致, 簪子插得正到好处。孙嬷嬷敛着眸脸色冷淡,心里面却不住的点头。   宋家不是什么大家世族,她原没放在眼中。没想到大小姐却是个伶俐的, 比京师里许多世家小姐都要出挑。样貌不错,穿着打扮也不错, 就是不知道做事如何?   若是周到的话,也值得她教引一回。   宋琬一眼便看出来孙嬷嬷在想什么, 她低了低眸子, 并没有理睬孙嬷嬷。扭头和宋老夫人道,“祖母,琬儿有个不情之情。”   既然宋渊想护着宋瑶,那她也不会再心软了。虽说宋老夫人现在一心向着她,可若是宋渊回来了, 老夫人怕是又会作了难, 到时候就棘手了。   那她现在就把她的东西全都拿回来。   宋老夫人摸着宋琬的刘海笑着道, “你和祖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吧,要什么?”   宋琬这才开口道,“琬儿想学着打理母亲的嫁妆。”   宋老夫人沉吟了一小会,拉着宋琬的手道, “你瞧祖母都糊涂了。你都这么大了,也确实该学着打理一家的中馈了。”宋老夫人扭头吩咐了方妈妈几句,又道,“如今孙嬷嬷做你的教引嬷嬷,祖母也放心。现在祖母就把你母亲的嫁妆册子交给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问孙嬷嬷,也可以过来问祖母。”   方妈妈进了里间,一会便抱了三个蓝皮册子过来了。宋老夫人递到宋琬的手里,又说,“田庄和铺子的收成这几年不大景气,一年只能收进五百多两银子。这十几年来祖母都给你在福顺钱庄存了起来,一共有九千多两银子。你回去对对,看看有没有出错。”   宋琬一直知道沈雨柔给她留了一笔丰厚的嫁妆,但没想到会这么厚重。九千多两银子,再加上田庄和铺子,那她岂不是富婆了。   前世她嫁入太子府时,宋家却只拿了两千两银子的陪嫁,那剩下的宋琬不用想便知道是被陈月娥和宋瑶私吞了。   怪不得宋瑶后来嫁到端郡王府时竟有十五里的红妆。陈月娥说好听些也就是个知县的妹妹,还能有多少嫁妆。宋渊一年的俸禄也就四五十两,加起来就是连五里红妆也没有吧。想来都是克扣的她的。   宋琬在宋老夫人那里吃了早饭后才回了自己的小院。孙嬷嬷也跟着一起过来了。宋琬见她还拿着行李,便让小丫鬟打扫了两间厢房,等孙嬷嬷收拾好了才让双雨叫了她进来。   孙嬷嬷周身还算气派,宋琬在宫里头那么久,早就识破了她的身份,在皇宫里算不上太高。也就只能伺候伺候那些不受宠的嫔妃。   孙嬷嬷打着软帘进来,张口就笑着道,“大小姐喝茶的姿势在众人中算是上等的,但若是搁在世家小姐中,还是欠些火候的。”   宋琬闻言瞟了她一眼,轻呷了一口茶水才笑道,“嬷嬷既然是宫里出来的,规矩什么的怕是比琬儿都要懂得多吧。”   孙嬷嬷不知道宋琬此话何意,只点了点头。却见宋琬慢悠悠的放下茶盏,笑吟吟的道,“既然嬷嬷懂规矩,那为何刚刚进门的时候忘记了给琬儿行礼呢?这难道也是宫里的规矩吗?”宋琬虽然是笑着说的,但语气却极是冷冽。   孙嬷嬷眼皮一跳,连忙上前给宋琬磕头,“大小姐,是老奴僭越了。”孙嬷嬷原本还想着给宋琬摆个谱,没想到却被宋琬反将了一军。她这才知晓宋琬是个厉害角色。只是看上去温温婉婉罢了。   宋琬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嬷嬷,淡淡一笑,这才软了口气,“嬷嬷以后就是琬儿的教引嬷嬷了,规矩什么的还请嬷嬷多多指点。”说到这里语气又严厉了一些,“只是嬷嬷虽是教引琬儿规矩的,但以后也是琬儿的人了。有句话我不得不提前说,做奴婢的,最重要的是忠心。我不管嬷嬷以前在外面有多风光,但若是在琬儿这里犯下了禁忌,琬儿可不会手下留情。当然,若是做得好,本小姐也不会亏待了你。”   宋琬这句话也是说给红玉听得。红玉就站在一旁,脸上一阵红一阵热,缓缓低下了头。   孙嬷嬷和宋琬相处了几天,便就认定了宋琬这个主子。她从宫里回来后,还以为能享享儿子的清福,没想到儿媳却容不得她分毫,她不得已才来了宋府做教引嬷嬷。宋琬待丫鬟婆子一向体贴,孙嬷嬷伺候了一辈子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拿她当人待。她自此之后,更是真心待宋琬了。   宋老夫人第二日便派人将沈雨柔的嫁妆送了过来,一些布匹缎子、瓷器什么的,都搁置了很久,上面埋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宋琬让人一一清理了,才收进了‘风荷院’的小库房里。   在对册子的时候,宋琬发现了一块上好的和田玉料。玉质温润,一点瑕疵都没有。宋琬想给宋珩做一块玉佩,便拿了出来,让玉石师傅看了一回。   那玉石师傅说玉料多,可以做两个。宋琬想了想,便让玉石师傅做了两个,一个雕刻了万事顺心的纹饰,一个雕刻了翠竹有节的纹饰。   喜报传来的时候,宋琬正在院子里和明月、红玉、喜儿、双雨摘桂花。宋老夫人得到消息后,高兴地连嘴都合不拢了。方妈妈连忙派了丫鬟来请宋琬。   宋琬虽然早就知道,但也十分欣喜。她又问了小丫鬟多少名,小丫鬟说是第九十六名。宋琬不禁蹙了蹙眉头,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宋珩中的就是第一百二十三名。怎么这一世变化了这么多?   宋琬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孟阶的身影,她又问小丫鬟孟阶是第几名,小丫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宋琬攥了攥出了汗的手掌心,发现自己竟十分紧张。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默念着第一名,第一名。   宋琬摇了摇头,一路小跑着到了宋老夫人的院子。宋老夫人还在招待过来传喜讯的官兵,宋琬便悄悄的从耳房进来站在了一旁。   宋珩也在,一脸的喜气洋洋。宋琬等不及问老夫人,又悄悄出来了。她沿着玉石小道跑到罗家小门那里,‘听雨堂’前已经围了一群人了,宋琬隐隐约约听到‘解元’二字,她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慢慢平稳了下来。   宋琬此时已然平静了下来,她抬头往围在一起的小厮婆子那里又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眸,清冷而又透彻。竟是孟阶,他穿一袭素蓝色的翠竹纹直裰,脊背挺拔,宛如一棵修竹。   孟阶站在‘听雨堂’门前的台阶上,也看到了宋琬。他脸上淡淡的,并没有因为考了‘解元’十分欢喜的神色。宋琬朝他笑了笑,用口型说了一句‘恭喜’。   孟阶敛了敛双眸,嘴角隐隐有了一丝笑意。   罗谓派了管事来请孟阶前去前院,跟着来的有一堆丫鬟婆子小厮,都纷纷给孟阶道喜。因着孟阶是外姓人,他们平日里待孟阶并不好。哪里想到人家竟中了解元,他们也只能腆着脸赔笑了。   宋琬笑了笑,转身出了红漆小门。刚刚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脚步沉重,玉石小道分外长。现在却是一身轻松,步子都比平时欢快了不少。   宋琬回到‘春泽斋’的时候,官兵已经走了。明月等在门口焦急的张望着,看到宋琬过来,她连忙舒了一口气,迎上来道,“小姐你去哪了?老夫人叫你呢。”   宋琬提起衣摆上了台阶。宋老夫人正坐在榻上拉着宋珩说话,看到宋琬进来,她激动地招着手说,“琬儿,你哥哥真的中了举人了。”   宋珩看到宋琬十分高兴,拉着宋琬的手道,“妹妹,哥哥中举了,哥哥以后就能保护你了。”   宋琬眼眸中含着些许晶莹,重重的点着头说,“妹妹知道,哥哥是最棒的。”宋琬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了一眼明月。   明月连忙将一个红漆漆盒捧到宋琬面前,宋琬颤抖着手打开,拿出万事顺心纹饰的玉佩放到宋珩的手心里,“哥哥,这是琬儿给你的礼物。恭喜哥哥成了举人,也祝哥哥以后万事顺心。”   宋珩拿着玉佩像是拿着无价的珍宝一般,有些不知所措。宋琬笑了笑,拿过来玉佩亲手系在了宋珩穿着的直裰的腰扣上。   宋老夫人一直以来都想着宋珩平平安安就好,从没期望过宋珩中举。这个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她自从知道消息后,就一直满面笑容,笑得脸都快僵了。   来管事打着软帘进来道,“老夫人,阶公子中了解元。”宋老夫人知道宋珩中举后就让来顺去打听了孟阶考的如何。来顺给罗家的管事恭喜了一番,就连忙跑了回来给宋老夫人报信。 第三十二章   宋老夫人闻言一惊, 嗫嚅着嘴唇, 不确定的道, “你可听准了?”孟阶虽人才出众,但解元可是秋闱的第一名, 需要的不止才能还有运气。孟阶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 没想到却是个厉害人物。   来顺点着头道,“回老夫人,准的不能再准了。高巡抚都派了人来恭贺呢。”来顺跑到罗府时, 门前已经挤满了来贺喜的人,若不是宋府和罗府两家交道打得热切些, 恐怕连门都进不去。   宋老夫人这才相信了。她连忙转身吩咐方妈妈备些贺礼来,又不放心, 亲自往库房里跑了一趟。两家一向亲厚, 孟阶又是中的解元,贺礼必然不能太俭。老夫人拿了三匹上用的尺头,六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又用玉棠富贵花纹的剔红雕漆小锦匣装了才合意了。   宋珩要去准备‘鹿鸣宴’的行李。宋老夫人便带了宋琬从小门里进了罗府。   从前院过去,只见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人群。宋琬扫了一眼前厅, 黑压压一片。她笑了笑, 心想孟阶定然在里面受众人的祝贺。不知道他能不能应付的过来?宋琬刚刚生出这个念头就立即压了下去, 天底下还有孟阶应付不过来的事情?   宋琬和宋老夫人没在前院多停留,就去了花厅。花厅里也挤满了人,夫人小姐一大堆,就是胡夫人也带了她的小女胡元蓁一起过来了。胡家是青州的世家大族, 胡太爷是先帝亲封的安国公,世袭三代。现在当家的就是胡夫人的丈夫胡正春。胡夫人也因此封了个正三品的诰命夫人。   胡夫人自恃尊贵,一向都是她请了别人去,这还是头一次纡尊降贵出来拜访。唐云芝正和胡夫人说了几句话,听说宋老夫人来了,连忙让人请了进去。   宋琬进去给唐云芝问了安,就被罗衾拉了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僻静的亭子,罗衾才长舒了一口气。   宋琬笑着拿出锦帕,指了指罗衾的鼻尖道,“都急出汗来了,快擦擦。”   罗衾冲宋琬俏皮一笑,接了锦帕擦了擦细小的汗珠,才道,“琬儿,你不知道。刚刚我被一群小姐围着,她们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我一句都没听清,都快头痛死了。”顿了顿又说,“咱们和胡元蓁见过两次面,每次她都高傲的像只孔雀一样。你猜她刚刚干什么,她拉着我的手,亲热的叫我妹妹,直叫得我心里发颤。”   宋琬‘嗤嗤’笑了两声,“这不挺好的嘛。人家胡小姐可是正经的世家大小姐。人家叫你妹妹,可是高抬了你。”   罗衾撇了撇嘴,不屑的道,“我才不要这样的姐姐。”说完又拉着宋琬道,“你是我姐还差不多。像胡小姐这样说句话走步路都娇滴滴的人,我可奉承不起。我还看不出来她有什么意图。孟阶不就是考了个解元,至于吗?那要是中了状元,还能了得?我家这个小院人都站不开了吧。”   “怎么不至于?人家可是乡试第一名。要你考,估摸着你也考不上,还在这数落人家。”宋琬拉着罗衾坐到亭子里,又道,“你身上不也沾着光了,就连胡小姐都来巴结你了。”   罗衾嗔了宋琬一眼,“你就刺我吧你。”   宋琬笑了笑,不置可否。要是罗衾知道孟阶以后会成为权倾朝野的首辅,怕是得惊掉下巴颏吧。   罗衾说了那么多,早有些口干舌燥了。她拉着宋琬出来的急,也没让丫鬟跟来。一时干渴难忍,罗衾皱了皱眉头和宋琬道,“我去找小丫鬟泡点茶来,你先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就回来。”   宋琬点了点头,看着罗衾跑远了。   亭子前面有两棵有年头的槐树,枝干粗壮,枝杈横斜遍布。碧油油的叶子已经黄了大半,纷纷洒洒落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宋琬随意的往那里扫了一眼,只见枝干后面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枝干遮挡了他大半个身子,只露出来素蓝色的衣角。宋琬敛了敛双眸,轻手轻脚的靠近那里。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父亲,孩儿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如今秋闱已过,等到明年再过了会试、殿试。孩儿就能入朝为官了。不管有多艰难,孩儿终有一日会为你沉冤得雪。让那些害你的人为你陪葬。”   竟是孟阶,他不应该在前厅受众人恭贺吗?宋琬攥了攥手心,屏住了呼吸,她这样听人家墙角好像不大好。   宋琬刚要悄悄地离开,就被一个声音喝住。她浑身一震,脚底像是扎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孟阶双目阴沉,看到是宋琬时,神情才稍微缓和了一些。宋琬低着头,看到一个身影走到她的面前,抬起头讪讪的笑了笑,硬着头皮道,“阶公子,好巧啊。你也在这。”   孟阶敛了敛眼眸,声音冷冽,“你都听到了?”   宋琬有些茫然,半天才明白孟阶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低着头‘哦’了一声,又解释道,“阶公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要是知道是你——”宋琬咬了咬嘴唇,突然没声了。   我要是知道是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过来。阁老的秘密,岂是一般人能听得,那她还有活路吗?   半天没有人说话。宋琬抬着眼皮偷偷瞟了孟阶一眼,见他竟淡淡的笑了。宋琬有些奇怪。   宋琬又摆着手,信誓旦旦的道,“阶公子,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孟阶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抬手将落在宋琬头上的一片叶子捏在手里。宋琬只觉着一股淡淡的胰子清香飘在鼻尖,脸颊一热,连忙低下了头。   只听得远处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孟阶将叶子攥在手心里,转身就要走。宋琬也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竟然出口说了一声,“等一等。”   孟阶驻足停下,扭头看了宋琬一眼,淡淡的道,“还有什么事?”   宋琬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宋琬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只雕刻着翠竹有节纹饰的玉佩递到孟阶面前,“阶公子,送你。恭贺你考中了解元。”   孟阶看了一眼,拿过来在手心里端详了一番,什么都没说,便迈着步子走远了。孟阶的步伐永远都是这般平稳,也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宋琬目送着孟阶离去,听到罗衾的喊声才回过神来。她提着裙摆走到亭子里,罗衾已经执着茶壶坐下了。   罗衾给宋琬倒了一杯茶水,抬着眼皮道,“你去那里干什么了?”   宋琬接过来茶盅呷了一口,淡淡的道,“看看你回来了没有。”   罗衾看了一眼四周,见没什么人,才靠近宋琬轻声道,“那个地方,你以后千万别去了。”   宋琬疑惑的望了罗衾一眼,又听罗衾解释道,“那个大树底下供着我那异性哥哥亲生父亲的牌位。”   罗衾见宋琬瞪大了眼,慢悠悠的咽下了一口茶,才道,“罗家的祠堂绝不能供奉外姓的牌位。你知道的,我爹爹生性耿直,他能容忍孟阶进府就已经让了一大步了。若是孟阶公开祭祀他的生父,必然会惹得我爹爹大怒。孟阶便在那棵槐树上刻了他生父的牌位。我也是偶然一次碰到的,他也可怜,我便没给旁人说。”说完又加了一句,“你也别给人家说啊。”   宋琬没想到孟阶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孟昶是罪臣,定然不能公开祭祀。孟阶他也是难做。宋琬觉着眼睛有些酸涩,她沉默了一小会,才淡淡的笑着和罗衾说,“你还说你讨厌孟阶,我倒觉着你对人家还挺好的。”   罗衾翻了翻白眼道,“那是我善良。”   孟阶攥着玉佩回到前院,只见屏门前又围了一群人。带头的是管家,一见到孟阶连忙迎上去,“我说阶公子,你去哪了?可让小的们好找。”   孟阶看了他们一眼,缓缓走到前厅里。只见又来了几个陌生的人。罗谓今天很高兴,笑着给孟阶介绍坐在正厅上的男子。   “这是蔺王爷。”   蔺王爷姓李名绽玉,是永隆帝同父异母的兄弟。自永隆帝登基后,他就被指派到了青州。蔺王爷是个闲雅的人,每日除了作画就是吟诗,有时也出去游山玩水。他很少和官员们打交道,没想到这一次却来给孟阶道喜,众人对孟阶更是另眼相待了。   李绽玉身穿月白色的锦服,手里拿着一串沉香木佛珠。他看着孟阶点了点头,笑道,“阶公子年纪轻轻就中了解元,当真是后生可畏。”   孟阶也不动声色的看了李绽玉一眼,淡淡的笑道,“是王爷谬赞。”   态度不卑不亢,李绽玉很是欣赏。他摩挲着佛珠,又问了孟阶许多制艺上的学问,更是觉着此人必是栋梁之才。   “本王此次来也没带什么贺礼,这一串佛珠是刚得来的,就送给你吧。”一旁立即有人接过佛珠捧到了孟阶面前。李绽玉又道,“本王有一个老朋友,在制艺上很少有人与他匹敌,本王看你可以。我回来写一封信告知与他,你也多向他学习学习。”   孟阶谢了恩才接了过来,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欢喜之情。只听他道,“不知王爷说的是何人?”   李绽玉笑了笑,道,“夏冕。” 第三十三章   宋琬和罗衾又在亭子里说了一会闲话, 才回了花厅。花厅里人已经很少了, 胡夫人和胡元蓁也走了。宋老夫人看到宋琬回来了, 便和唐云芝告了辞,从小门那里回了宋家。   宋珩要去历县参加鹿鸣宴, 那里离青州有半天的路程, 明天去来不及,所以今日就得出发。宋老夫人嘱咐了宋珩几句,才将人送到了门口。   孟阶也是要去的。宋琬跟着宋老夫人出来送宋珩, 看到孟阶换了一身深蓝色竹梅折枝纹的直裰,头上戴着束发的青玉冠。平日里清冷的面庞上带着几分凌厉, 淡淡的眉宇,愈发的从容淡定。   孟阶和宋珩上了马车, 直到消失在胡同里。宋琬才和宋老夫人回了院子。唐云芝似乎有话和宋老夫人说, 也跟了过来。   孟阶掀开纱窗往外看了一眼,他见宋琬还在仰着头张望,忍不住扬了扬嘴角,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佩。   玉佩是用蓝色的穗子穿起来的,上面刻着翠竹有节的纹饰, 很是精致。玉质温润, 触手生凉。孟阶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系在了自己的腰扣上。   进了‘春泽斋’,宋老夫人连忙让金缕泡了一壶雨前龙井过来。唐云芝坐在一溜玫瑰椅上,和宋老夫人说话,“今儿云芝仔仔细细瞧了好多个姐儿, 有几个不错。云芝想着老夫人若是愿意的话,就在家里摆个戏场,邀她们过来坐坐。”   宋琬刚刚喝了一口清茶,听到这话差一点喷出来。这也太急了吧,桂榜不过刚刚出来,就要看戏给宋珩和孟阶相亲了。   宋老夫人闻言甚是高兴,连连点头道,“你看着办便好,只是珩儿伤过脑袋,做事有些痴傻。这些我也不想瞒着,该提的都提了吧。”   宋珩曾经定过一门亲事,后来那家人家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宋珩痴傻的消息,就取消了这门婚事。自那之后,宋老夫人就很少提及给宋珩定亲的事了。只是宋珩都二十一岁了,若是再往后拖,那以后怕是更难说了。   如今趁着宋珩中了举人,还好说一些。宋老夫人也是这样想的,她才托了唐云芝帮她留意着。   唐云芝虽是罗谓的继室,但她娘家却是英国公府。青州府里大大小小的夫人都和唐云芝打过交道,认识的人也更多一些。   宋琬记得前世宋珩的婚事也是在秋闱之后定下来的,她还跟着看了几场戏。刘通判家的杉姐儿十分中意宋珩,但他们听说了宋珩是痴傻儿之后便就不大热衷了。宋老夫人还为此唉声叹气了半个多月。   没想到崔提督家的嫡长女崔锦书却相中了宋珩,就是知道宋珩是痴傻儿之后也没有说什么不妥。半年后,崔锦书顶着无数人异样的目光嫁进了宋家。   崔锦书不仅不嫌弃宋珩痴傻,还待宋琬十分亲切。就是后来宋珩被发落到尚阳堡,崔锦书也挨过了重重艰难没有二嫁,还省吃俭用让人带了银两给冷宫的宋琬,让她通融。   宋琬很少出门,和崔锦书并不是太熟。她想了想,决定邀崔锦书上家里来玩。就是来不来要看崔锦书的心意了。   宋琬没想到崔锦书竟真的来了。她高兴地连忙去垂花门前相迎。崔锦书穿了一件茄花色的银鼠褂子,玫瑰紫的十六幅湘裙,靛青的发髻是桃心髻,簪着红宝石的金簪,更衬得脸蛋如玉一般。   她薄施了粉黛,柳眉弯弯,樱唇红润,宛然一个美人。若不是宋珩痴傻,那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良人。   宋琬亲热的拉着崔锦书进了她的‘风荷院’。宋琬知道崔锦书喜欢六安瓜片和桂花菱粉糕,早早地就备下了。   崔锦书出生在武将世家,从小就会舞枪弄棒。但她还喜欢抚琴,宋琬在信中说她有一本失传已久的《广陵散》的手抄本。崔锦书以前只和宋琬见过几次面,并不是很熟。她这一次能来,也是因着琴谱。   宋琬和崔锦书喝了一会茶水,便让明月将她昨日熬夜默写下来的琴谱拿了出来。崔锦书掀了几页,脸上露出十分惊喜的神色。她以前曾见过《广陵散》的残谱,一一对照下来便能确认这就是《广陵散》的原谱。   崔锦书简直是爱不释手,小心翼翼的翻了几遍,才抬起头询问宋琬的意思,“琬妹妹可否将这本琴谱借锦书一看,明日便让人送回?”   见宋琬点了点头,崔锦书很是高兴,一连谢了好几次。   崔锦书吃了一块桂花菱粉糕,又问宋琬这本琴谱是从哪里得来的。宋琬一怔,才想起自己忘了想这个理由了。   《广陵散》的琴谱是在皇宫里的藏书阁找到的。宋琬还弹过几次,一晚上绞尽脑汁才写了出来。   她笑了笑,说道,“是从我祖父房里翻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琬儿听说锦书姐姐拜在了‘琴圣’方通子的门下,一定见多识广,才想着让姐姐来看看琴谱是不是真的。”   崔锦书听宋琬这样说,命贴身丫鬟穗儿将琴谱仔细收了,又道,“我曾见过《广陵散》的残本,倒都是一样的。若是要辨真伪,还得师父看上一眼。锦书学艺不精,让琬儿妹妹见笑了。”   宋琬又要留崔锦书在这里用午膳。崔锦书推辞了一番,宋琬便没有再留。宋琬是知道崔锦书家里的情况的。崔锦书也是年幼丧母,上面有一个同胞哥哥。后来她的父亲崔浩再娶,又有了两个妹妹。   继母对她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一切都是由着崔锦书的性子来。崔锦书要什么她便给什么,也不打骂,也不说嚷。幸而崔锦书的母亲给她留了一个好嬷嬷,崔锦书才能如今日这般。   提督虽不是京师里头的官,但也是一省最高的武将官职,妥妥的正三品。而宋渊不过一个正六品的主事。崔锦书嫁到宋家那真是下嫁了。   崔家原本相中的是孟阶,但崔锦书并不是很中意,反而对宋珩十分钟情。崔浩一开始是不答应的,崔锦书又说自己非宋珩不嫁,加上继室的床头风,崔浩才同意了这门婚事。   宋琬送走崔锦书,睡了一会午觉才去了宋老夫人那里。宋老夫人刚刚从罗府听完戏回来,一脸的笑意。   她看到宋琬进来,连忙招着宋琬走到她跟前,拉着宋琬的手道,“琬儿你可见过刘通判家的杉姐儿?”   刘通判家就在府祥胡同后面的三儿胡同里,刘芮杉常来找罗衾玩耍,宋琬自然是认识的。   刘芮杉年纪和罗衾差不多大小,都比宋琬小一岁。她上面有三个哥哥,在家里面娇宠无比。宋琬并不是很喜欢她。   只是宋老夫人相中了,她又不能说什么。时间还早着呢,多让宋老夫人听几场戏也好。宋琬点了点头,和老夫人说,“杉姐儿口齿伶俐,为人爽快,也还——不错。”顿了一顿,有点作难的道,“就是在家里娇宠了一些,可能有点小性子。怕是和哥哥的性子不大合。”   宋老夫人闻言若有所思。她这些天见宋琬做事处事都有了大家之范,也渐渐对宋琬依赖了些。既然宋琬说不好那必然有她的道理。宋老夫人也就不大热衷了。   反正有那么多好姐儿,再细细挑挑也不错。   宋老夫人听说宋琬请了崔锦书过来,又问宋琬,“你何时和崔家大小姐那么熟了?没想到她也倒肯来。”   宋老夫人也知道崔锦书身份贵重,才这样说。宋琬笑了笑,和宋老夫人道,“祖母,那你瞧着崔锦书如何?”   宋老夫人没见过崔锦书,但也听过崔锦书在外的名头。她笑着道,“听名声是个极好的姐儿,就是没见过真人。”   宋琬趴在宋老夫人耳边小声道,“那祖母觉着她做琬儿的嫂子如何?”   宋老夫人愕然一惊,笑着道,“祖母当然觉着欢喜,只是人家是万万不肯的。”   宋琬闻言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早早透露了为好。就像宋珩的名次一样,若是有了变化,可如何是好。   这一世,宋琬还是想要崔锦书继续做她的嫂子的。   宋琬又在宋老夫人这里坐了一会。刚要走时,有丫鬟跑了进来道,“老夫人,外头有个自称是陈姨娘外甥的男子,要不要请进来?”   宋琬一愣。陈月娥叫她的外甥来做什么?难不成还能救她们母女俩不成?   宋老夫人听了脸色不大好。她知道陈月娥确实有个外甥,名叫陈升,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清江县离青州这么远,陈升跑来做什么?   来者是客。宋老夫人再无奈也让人把陈升带进了宋府。她今儿好不容易有个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坏了。她蹙了蹙眉眉头,和方妈妈说,“今日先将陈升安顿好,明日再说让他和陈姨娘相见的事。” 第三十四章   紫鸢打着软帘进了屋, 抬头便看到陈月娥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做针黹。陈月娥听到声响, 阴霾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喜色。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绣花小绷, 急急忙忙下了炕,走到门口一看。院子里静悄悄的, 几个丫鬟婆子懒懒的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陈月娥的脸色瞬时沉了下来, 她看向紫鸢,急声问道,“表少爷呢?你不是说他来了吗?”   紫鸢垂了垂眸子, 捻着衣袖低声道,“老夫人安排了表少爷住在前院, 只是说让表少爷好好歇息一番,并没有让他——过来看姨娘。”   紫鸢看到陈月娥的身形一颤, 连忙伸手搀住陈月娥, 又道,“姨娘。表少爷在路上赶了那么久,必然劳累。到了明日,老夫人定会让表少爷来见姨娘的,说不定还会解了姨娘的禁足。”紫鸢越往后说越觉着心虚, 声音都低下去了不少。   今日还早, 老夫人竟然丝毫不提见面的事情, 也没有告知陈月娥陈升来了。老夫人做这样的打算,定然有不想让陈月娥和陈升见面的意思。   紫鸢搀着陈月娥坐到临窗大炕上,又倒了一杯清茶递给陈月娥,“姨娘, 你莫要担心。老夫人定会让你和表少爷见面的。”   陈月娥怔忪了许久,才抬头看向紫鸢,嗓音喑哑,“会吗?”神情有些哀伤。   紫鸢一愣。她这才发现,陈月娥的发髻上已经有了白发,原先眼角淡淡的皱纹,也变深了许多。不过短短几日,陈月娥竟比从前老了许多。   瑶姐儿的事,似乎一下子打趴了陈月娥。陈月娥不能再孕的事紫鸢是知道的。瑶姐儿是陈月娥唯一的指望,没想到却出了这档子事。   老夫人也不再偏袒瑶姐儿,还将瑶姐儿禁了足。毕竟未婚失身这样的事实在是太败坏门楣了。若是让外人知道了,那宋家可就完了。别说主子,就连她们丫鬟也丢不起这个人。   瑶姐儿口口声声说是宋琬给她下的套。可她就不明白了,宋琬哪里有本事请的动陆世子身边的人。陆世子身份尊贵,若不是他点头,就是大老夫人也不敢使唤他身边的人。   只是瑶姐儿至今还一心以为陆世子喜欢她。虽然她是陈月娥身边的人,但也明白。像宋瑶这样的庶女,陆世子是看不上眼的。   也就瑶姐儿会做这样的梦。陈月娥为了此事,这几日可是绞尽了脑汁。就是有方法,也换不来瑶姐儿清白的身子了。那些富贵梦,陈月娥做了那么久,现在一下子全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梦碎了,陈月娥也没什么劲头了。   自打陈月娥被陈勇认作妹妹后,她就一直伺候在陈月娥身边,如今算来都有十五年了,早过了定亲的年纪。陈月娥不为她打算,她也得为自己打算了。   紫鸢虽心疼陈月娥,但也不敢多劝慰。她点了点头道,“会的,姨娘。”   宋琬从宋老夫人那里用过晚膳便回了东跨院。她沿着玉石小道慢慢的走着,脑海里不知为何竟浮现出孟阶挺拔的身影。宋琬蹙了蹙眉头,立即将身影摇散了。她这几日绝对是入了魔了,怎么会一个劲的想起来孟阶?   宋琬又想起那个雕了翠竹有节纹饰的玉佩来。她当时明明是想给自己做一个玉佩来着,都想好了要做一个玉棠富贵的纹饰,可脱口而出的却是翠竹有节。   孟阶似乎很喜欢修竹,她倒也是投其所好,只希望阁老权倾天下以后,还能记着她的好。稍稍庇佑她一些也就行了。   宋琬回到‘风荷院’,只看见喜儿和双雨坐在耳房里描花样子,并没有红玉的身影。宋琬这几日都是带着明月在身边的,很少让红玉跟着了。宋琬蹙了蹙眉头,问喜儿,“红玉不在吗?”   喜儿扫了扫四周,疑惑的道,“红玉姐姐刚刚还在呢。可能是去茅房了吧,我听她说昨儿晚上着了凉。”   宋琬给明月使了个眼色,才踩着脚踏上了临窗大炕。和喜儿,双雨道,“我看看你们描的花样子。”   喜儿和双雨连忙呈了上来。宋琬看了几张也来了兴趣,又让喜儿拿了她的墨宝过来,伏在小炕几上描了一幅竹梅报喜的花样子。   过了一会,明月便回来了。宋琬点了点头,只听明月道,“小姐猜得不错,红玉确实去了陈姨娘那里。”   喜儿和双雨一下子愣住了。喜儿有些难以相信,“红玉姐姐她——”何时和陈姨娘走那么近了?更何况陈姨娘现在还在禁足中,她去找陈姨娘有什么事?难不成——   宋琬淡淡的笑了笑,看向喜儿和双雨,“你们知道就好,也不必提点她。我倒要看看她和陈姨娘能作出来什么幺蛾子。”   宋琬对喜儿和双雨的忠心是了若指掌的。喜儿伶俐,但对她很是忠心,要不然前世陈月娥也不会对喜儿下那么重的狠手了。双雨憨厚,虽不如喜儿机灵,但也始终奉守忠心二字。所以她才让明月当着她们两个人的面说红玉背叛她的事情。   宋琬挑了几幅花样子让喜儿送到‘玲珑坊’布庄里。‘玲珑坊’是沈雨柔的陪嫁,早些年还经营的风生水起,这几年却不大景气。宋琬还想着过几日去那里看一看,找找解决的办法。   二日早上,宋老夫人刚刚在正堂念完佛经,就听外面的小丫鬟道,“陈表少爷过来了。”   宋老夫人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她扶着额头看向方妈妈,“瑞珠,你说隔着几千里的路程,他怎么就来了呢?我真不想见他。”   宋老夫人以前曾见过陈升一次,那还是七八年前。陈勇送宋渊前来青州府上任,陈升那时候十多岁,非要缠着宋珩带他去临湖游玩。宋珩拗不过他,便带他去了。   去时还好好的一个人,回来便是一身的血迹。那天刚下过雨,跟随的小厮说,宋珩不小心滑了一跤,便磕在了旁边的碎石上,要不是陈升眼疾手快将宋珩拉住,怕是宋珩就掉到湖里面去了。   虽然是陈升救了宋珩一命,但宋老夫人对陈升并没有多少好感。若不是因着他,宋珩又怎会去临湖,更别说失足跌倒了。   方妈妈也不免皱了皱眉头,她没想到陈升竟来了宋家,也真是会挑时候。不用想,也是陈姨娘搞的鬼。   “老夫人若是不想见那便找个借口推了。只是他千里迢迢来了,咱们若是不让他和陈姨娘见上一面,可就有点说不去了。”   宋老夫人愁的也是这个问题,“可陈姨娘和宋瑶还都在禁足中,我要是放她们俩出来,定然会伤了琬儿的心。”   方妈妈见宋老夫人如今开始为宋琬着想了,心里稍许欣慰了些。她笑了笑道,“老夫人不必为此事踌躇,琬姐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计较的。”顿了顿又说,“再说了,咱们只是让人见一面而已,和陈姨娘,瑶姐儿的禁足并无多大的干系。”   宋老夫人很是头疼,便让方妈妈去处理这件事情。陈升等在门外,久久不见人请他进去,伸着头不停的张望。   方妈妈打着帘笼出来,看到陈升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表少爷,老夫人这几日身子不大康健,就不方便见你了。老夫人也有话托老奴带给你,说表少爷在这里就当做在家里一样,若是有哪里不妥当的就和管事说。”   陈升在清江县属得上街头一霸,他父亲陈勇又是知县,更是没人敢招惹他了。他一向打风流狗惯了,如今来到宋府,还要守规矩,可把他烦死了。如今老夫人不见他正合了他的心意。   方妈妈瞧了他一眼,又道,“陈姨娘和瑶姐儿都在后院里住着,一会我便让人带你过去。”   陈升这一次来还是有任务在身的。他想了想便点了点头,抱拳和方妈妈赔笑道,“谢过方妈妈了。”   宋琬刚刚进了穿堂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她提着衣摆上了台阶,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灰色直裰的男子。   男子脸上挂着油腻腻的笑容,油头肥耳,左脸上还长了一个灰色的瘊子。宋琬一看,便知道是陈升。   陈升大摇大摆的走过来,宋琬连忙靠在一边给他让路。陈升也看到了宋琬,他一直以为‘天香楼’里的翠兰小娘子长得就很水灵了,没想到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娇美的女子,两只豆豆眼都快看直了。   明月看到陈升毫无顾忌的打量宋琬,眉头一皱,连忙站到了宋琬的前面。美人一下子被挡住,陈升这才吞了吞快要流出来的口水。他走的极慢,还不停的回头看宋琬,直到宋琬进了厢房,他才问一旁的小厮,“刚刚那个女子是谁啊?”   小厮撇了撇嘴,看着陈升的眼神中带着一些不屑,郑重的道,“是我们家的嫡小姐。”岂是你这个癞蛤蟆能肆意亵渎的。 第三十五章   宋琬是来和宋老夫人说她要去铺子看看的事情, 没想到却碰到了陈升。宋琬只在年幼的时候见过陈升一次, 可对他的印象却是极其深刻的。   陈升当年就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 没想到如今更甚。宋琬敛着眸看到他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顿时生出一身恶寒。她蹙了蹙眉头, 连忙拉着明月快步进了厢房。   宋老夫人看到宋琬, 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用过早膳,宋琬才提出去铺子的事。宋老夫人想了想,便同意了, 又嘱咐孙嬷嬷好生看着宋琬,莫要出了岔子。   宋琬回到‘风荷院’, 换了一身端庄素净的衣服。她看到衣柜里放着的青纱帷帽,不由得想起来那一日。   孟阶一手扶着她的肩膀, 一手拿着帷帽给她轻轻地戴在头上。两人靠的很近, 她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胰子香。宋琬知道很多香味的胰子,但从来没有闻到过像那般独特的。极是清幽,却很好闻。   宋琬的小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她定了定心神,才拿起帷帽, 走到妆镜前带在了头上。   孙嬷嬷打着软帘和宋琬一道出了东跨院的屏门。沿着抄手游廊到了垂花门前, 已有一群婆子和丫鬟等在那里。原来宋老夫人不放心宋琬一人出去, 又派了她房里的丫鬟婆子跟着。   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她只是去铺子里查探情况,又不是游街。如此劳师动众,省的人家不知道她宋琬出门了。宋琬给孙嬷嬷使了一个眼色,孙嬷嬷笑着点了点头, 费了好大一会口舌方将那些丫鬟婆子遣回去了。   大门前坐着几个守门的仆从,一看到宋琬来了,都连忙行礼。宋琬看着其中一个人很是面生,穿的又不是宋家的衣服,便随口问了一句,“是哪家来探亲的?”   宋家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也有上百个奴仆,每天都有外家里头的人前来探望。丫鬟婆子都是在后门和家人见面的,而小厮大都在前门口说几句话。   其中一个仆从笑道,“这是贾大夫,是跟着陈表少爷一块来的。小的们刚刚还说呢,他说他治好了二小姐的弱症,我们都不信。就是咱青州府里头最好的大夫都说弱症之症只能好好的调养,不能完全治愈。他可不是吹牛皮来着。”   他话还没说完,一群人都笑了起来。贾大夫却是涨红了脸,他急声道,“你们别不信,我真治好了二小姐的弱症。”   宋琬闻言淡淡的笑了笑,她扫了那贾大夫一眼,“你说你治好了二小姐的病?”语气里满是怀疑。   贾大夫点着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若是大小姐不信,可请二小姐出来问问,她现在是不是没有从前那般体虚了。”   宋瑶没有弱症,贾大夫是知道的。当年陈月娥给了他一笔银两,让他在宋渊的面前说宋瑶有弱症。他还给宋瑶开了一个药方。没想到时隔多年,陈月娥又让他过来说宋瑶的弱症被他治好了,可不是多此一举么。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既然陈月娥让他这样说,总是没错的。   宋琬听宋老夫人提起过,宋瑶素常吃的药方就是清江县的一个大夫开的。宋瑶来到青州府以后,也没有再换药方。   宋琬若有所思的看了贾大夫一眼,笑道,“我倒是听妹妹提起过,说贾大夫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不过弱症小小的病,贾大夫必然手到擒来。”   贾大夫听宋琬这般赞赏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拱手道,“小姐谬赞。”   宋琬看着贾大夫,心道今日怕是出不去了。她浅笑着道,“我也不懂医,但我听人常说弱症这毛病是治不好的。不知贾大夫是怎么做到的?”说着又扭头和孙嬷嬷说,“不如请‘妙仁堂’的大夫过来一趟,也让他们开开眼界。”   贾大夫一听愣眼了,刚刚还笑嘻嘻的面孔瞬时僵住了。他说的急,又不知说什么是好,磕磕绊绊的道,“大——大小姐,小的医术粗浅。请——请‘妙手堂’的大夫过来,岂不是贻笑大方了。”   弱症是胎里面带出来的,就是华佗在世,也不能完全治愈,何况是他一个乡野大夫。若是请来了别的大夫,那他可就露馅了。贾大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跺脚又不能跺,气得他直在心里暗骂自己。他看着宋琬,迫切的希望这个小姐只拿她刚刚说的话是瞎话罢了。   没想到陈姨娘请陈升和贾大夫过来是为了宋瑶弱症的事。宋琬既然知道了,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陈月娥绝对想不到,她请来的帮手,今日就要把她们母女俩送向断头台。   宋琬看了孙嬷嬷一眼。孙嬷嬷会意,立即上了外面的马车去‘妙仁堂’走了一趟。宋琬看着满头大汗的贾大夫,淡淡的笑着道,“走吧,贾大夫。”   贾大夫脚下仿佛有千百斤重,许久都没有挪动一步。守门的仆从都当他是骗子,两个人上前拖着他便往宋老夫人的‘春泽斋’走了过来。   宋老夫人看到宋琬又拐了回来,连忙问她,“怎么又回来了?”   宋琬上前和宋老夫人行了一礼,“祖母,咱们家里来了个行医的骗子。他说他治好了瑶妹妹的弱症。琬儿不信,便带了他来。”话音刚落,就见两个穿衣周整的仆从拖着汗涔涔的贾大夫进来了。   宋老夫人闻言一愣。她看了看跪在地上直打颤的贾大夫,疑惑的问宋琬,“他是谁?”   宋琬回道,“陈表少爷带来的大夫,姓贾。听说他就是给瑶妹妹开药方子的那个人。刚刚琬儿在门口听他说他治好了瑶妹妹的弱症。琬儿虽不懂医术,但也知道弱症只能养着,却好不了,琬儿想他必是个骗子。便让孙嬷嬷去请了‘妙仁堂’的大夫来,若是‘妙仁堂’的大夫都说错不了了,那必是贾大夫有本事,若是假的,祖母可不能轻饶了他。”   宋老夫人听宋琬这样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这个孙女门儿清得很,只是一直等待机会罢了。可恨她还犹豫着要不要给宋瑶留最后一步退路。   宋老夫人派了金缕去叫陈月娥和宋瑶。金缕到了‘归芸院’的时候,陈月娥和宋瑶刚刚从厢房里走出来送陈升。金缕躬身行了一礼,浅笑着道,“姨娘这几日可还好?老夫人惦念着你和二小姐。特意让奴婢来叫你们走一趟。”   陈月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道,“老夫人真的叫了我和瑶姐儿去‘春泽斋’吗?”   见金缕点了点头,陈月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难道宋老夫人要解了她和宋瑶的禁闭了?陈月娥又高兴地问金缕。   金缕笑了笑道,“姨娘去了不就知道了。”   陈姨娘见金缕对她很是恭敬,便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走起路来都觉得生风。只要老夫人那里心软了,宋渊又一向护着她们娘俩,那宋瑶的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陈姨娘拍着宋瑶的手道,“瑶儿,你祖母心里还是有你的。”   宋瑶这几日清瘦了不少,面色很是苍白。听到陈姨娘这样说,她的嘴角也泛起了微笑,脸上有了一丝丝的红润。   陈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最爱凑热闹了。说不定还能见到宋琬,便也跟着一起去了‘春泽斋’。   金缕先进去给宋老夫人传话,陈姨娘和宋瑶就在外面激动地等着。陈姨娘看了一眼四周,轻声在宋瑶的耳边嘱咐了一些话。   听到里面传来宋老夫人让她们进去的声音。陈姨娘和宋瑶才凛了凛神色,打着软帘进去,双双跪倒在地板上嚎哭了起来。   宋老夫人听到哭声,眉头皱的更深了。她出声吼道,“哭什么哭,你们还有脸哭!”   陈月娥和宋瑶吓得浑身一震。老夫人叫她们来难道不是安抚她们的吗?怎么听语气不对劲呢?她们二人慌忙抹了眼泪,看向正面榻上坐着的人。   是宋老夫人不错,可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是宋琬。只见宋琬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好像是在讥笑她们一般。   陈姨娘和宋瑶面面相觑。好大一会,宋瑶才按着陈月娥嘱咐她的话,啜泣着道,“祖母,是瑶儿错了。瑶儿一时不清醒才做了那般事,瑶儿真不是有意要气祖母的,瑶儿——瑶儿——”   一语未了,就见宋瑶昏了过去。   要是搁在以前,宋老夫人早就心肝儿宝贝的叫着,慌乱起来了。可今日却异常淡定,她冷冷的扫了一眼躺在地板上的宋瑶,一字一句的道,“把贾大夫请过来,让他给庶小姐好生瞧瞧。看看庶小姐的弱症到底能不能治好!”   陈月娥看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的贾大夫,一张脸霎时变得毫无血色,她一下子瘫倒在地板上。 第三十六章   陈月娥刚在‘归芸院’里和陈升说了, 让贾大夫千万不要再提宋瑶弱症的事。没想到话还没有传过去, 贾大夫就已经露了马脚。   陈月娥紧紧地攥着汗湿的手心, 一瞬不瞬的盯着贾大夫,只盼着他不要指出来她。若是两人一口咬死了宋瑶的弱症就是被治愈好了, 那老夫人拿她也没什么办法。   贾大夫看到陈月娥, 心虚的跪到地板上。偷偷拿眼瞅了瞅宋老夫人和宋琬,缩着膀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老夫人铁青着脸,浑身颤抖。她怒不可遏的看向陈月娥, 冷笑了几声才道,“陈姨娘, 你和贾大夫谋划的可真好啊!竟将我这个老婆子瞒了这么多年。”说着将手中的佛串重重的扔在地上,碧玺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贾大夫抖了一个激灵, 慌忙磕头道, “老夫人——”   一旁的陈月娥脸色微变,突然抢过话来,语气很是坚定,“老夫人,妾身惶恐。不知道老夫人您为何生气, 若是因着瑶儿的弱症, 大可不必。瑶儿这孩子福气大, 弱症之症已经被贾大夫治愈好了。”   贾大夫不可思议的望了陈月娥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陈姨娘还要撒谎。难道她以为只凭借她自己一个人的话老夫人就相信宋瑶的弱症是被他治好的?   宋琬端坐在长榻之上,不动声色的将底下二人的神情都看在了眼里。她淡淡一笑,轻声道, “姨娘既然说瑶妹妹身体好了,那她刚刚为何又晕了过去?可是贾大夫医术不精,只治得了一时,没有除根。”   宋琬挑了挑眉,看向贾大夫。   贾大夫连忙低下了头,看着地板支支吾吾的道,“小——小的也不知道。”   宋琬‘哦’了一声,和宋老夫人笑说,“祖母,不如让贾大夫再给瑶妹妹诊一下脉象,看看这弱症到底好了没有。”   宋老夫人眉头松了松,微微闭着眼道,“好,就听琬儿的。”   贾大夫看着宋老夫人点头,才颤巍巍的爬到昏睡的宋瑶身旁,金缕立即捧了一个手帕过来。贾大夫将手绢折好放在宋瑶的手腕上,才搭起了脉。   宋琬沉默着喝了一口茶水,提醒道,“贾大夫,你这一次可要诊好了。等一会‘妙仁堂’的大夫过来了,若是和你诊的不一样,那你的名声可就不保了。这倒是其次,我们宋府按你的药方抓药,一年可要花掉不少的银两,你这等庸医,我们可是要报官的。”   贾大夫身形一颤,脸色极是煞白。他只是想贪个几百两银子罢了,可不想为此进了囚牢。他犹豫了一下,才拱手道,“小的不敢再骗大小姐。只要大小姐不去报官,小的就将所有的事都如实招供。”   陈月娥脸色大变。若是贾大夫如实招供了,那她和宋瑶定然再无翻身之地。老夫人已然厌恶她们娘俩透顶,如果宋渊再知道她一直都在骗他,那她——   陈月娥瞬时出了一身冷汗。她恶狠狠的盯着宋琬道,“大小姐,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和瑶儿,但我总归是你的姨娘,瑶儿她也是你的亲妹妹。你怎能生出如此恶毒的心思,陷害我和瑶儿。”   “还有你,贾大夫。”陈月娥看向贾大夫,声泪俱下的指控道,“你给瑶姐儿看了那么多年的病,我们娘儿俩待你为恩人,从未薄待了你。你如今怎能为了一时的钱财和大小姐联合起来陷害我们娘俩。”   陈月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倒在地,若不是知道实情的,必然以为宋琬怎么欺负了她。   这是她和宋瑶一直以来的伎俩。就连宋老夫人都被骗了过去。   宋琬看了一眼,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她早已不是以前柔弱呆板的宋琬了。若是现在还不能识破陈月娥的诡计,那她真是白活了那么多年。   宋琬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抬着眼皮瞟了陈月娥一眼。算着时辰,孙嬷嬷也应该回来了。   果然,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宋琬看了陈月娥一眼,淡淡的出声,“既然姨娘说我陷害你,那不如请个大夫过来看看,瑶妹妹她到底有没有弱症吧。”   孙嬷嬷果然是从宫里出来的人,做事比一般人更要妥当,‘妙仁堂’的张守仁张大夫亲自过来了。张守仁以前是太医院里的太医,致仕后便到了青州府。在他手里经过的疑难杂症不计其数,百姓都唤他一声‘张神人’。   张守仁脾气倔强。他若是高兴了,治病不要钱的事经常有;若是他心情不好,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给治。   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   宋琬稍稍放下心来,她一直担心孙嬷嬷请来个年轻的大夫没什么说服力。只盼望着找个有些年岁的老大夫来,也就不用再多跑一趟了。   没想到竟请了‘张神人’过来。宋琬倒要看看陈月娥还能使出什么招数来?   丫鬟婆子将宋琬抬到耳房里的罗汉床上。宋老夫人跟过来给张守仁赔笑道,“‘张神人’,还麻烦您亲自来跑一趟。”   张守仁将药箱放在一旁的高几上,才和宋老夫人道,“我听说有人治好了从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这可是医学上的一大发现,我怎能不过来瞧瞧。”   张守仁伸长胳膊将袖子捋了起来,才将手搭在宋瑶的手腕上。只见他蹙了蹙眉头,扛着药箱便愤愤地往外走了出去。一群人都愣眼了,先反应过来的宋琬连忙让人拦住了张守仁。   张守仁被拦住,吹胡子瞪眼的道,“你们好歹是正经人家,怎的也会做出耍人的事来。”   宋老夫人不明所以,一头雾水的道,“不知神人何出此言?”   张守仁冷哼道,“刚刚那位小姐,底子极温厚,哪里又有弱症?可不是骗人来着。”   这毕竟是家事,宋琬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她嘱咐了孙嬷嬷几句,才将张守仁送走了。   贾大夫也是听过张守仁的名声的,他不敢再有任何隐瞒,指着陈月娥道,“老夫人,大小姐。就是她,就是她指使小的。她说只要小的在宋大人面前说瑶小姐有弱症,就给小的二百两银子。小的一时糊涂,才听信了她的话。”   贾大夫跪在地上,磕着头又道,“老夫人,您看在小的把事都招了的份上,饶小的一命,别将小的送官啊。”   宋老夫人看向陈月娥,冷冷的道,“陈姨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宋老夫人自从知道宋瑶走路生风之后就隐约猜到了宋瑶没有弱症。只是她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她不敢承认,她宠了多年的孙女在骗她。她更不敢相信,她活了这么多年竟是个糊涂的。   可她分明就是被猪油蒙了心。她宠庶灭嫡,她让她的嫡孙女一次次委屈。她甚至亲手害了宋琬的命。   宋老夫人忽然想到了去‘菩提寺’上香的那一次。如果宋瑶没有弱症,那她是何居心?宋老夫人生出一身冷汗,她当时还让宋琬原谅宋瑶。那她岂不是助纣为虐?她的琬儿该是有多伤心。   宋老夫人看着遮在宋琬刘海下两节指节大小般的疤痕,鼻头一酸。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呀!   陈姨娘双眸昏暗,怔忪了许久。她突然从地板上一下子爬了起来,犹如回光返照一般,抓着贾大夫的头发就厮打起来,“贾三,你休要胡言乱语。你这贼咬虫,一张老油嘴,是哪家膫子入肉的。你骗口张舌的扯淡,看我不撕了你这张臭嘴。”   陈月娥在风花雪月场所待得时间不短,骂人的话出口就来。她平常都是收敛着,这下子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贾大夫的头发被陈月娥薅去一大把,他痛的大嚎了一声,也不管屋里还有其他人,一脚踢在了陈月娥的肚子上。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你个贼娼妇儿,活该你是个下不了蛋的老母鸡。”   宋琬看着正堂上疯魔的二人,差点笑出声来。这狗咬狗的画面真是好看,比人家唱戏的还精彩。   陈月娥痛的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却没有人上前来扶她一把。只见躺在罗汉床上的宋瑶毫无征兆的醒了过来,哭着喊陈月娥‘娘’。   宋老夫人脸色不太好,她看着醒过来的宋瑶道,“将二小姐和陈姨娘带下去好生看着,不准让她们再踏出门一步。贴身伺候的丫头掌嘴四十,卖到青楼里去。洒扫的丫鬟婆子掌嘴二十,全部遣出去。”   宋老夫人这是要清理门户了,只是可怜了那些小丫头,她们更是无辜。时常受这母女俩的气也就罢了,还要为了她们被遣出去。宋琬敛了敛眸子,没有说话。   陈月娥痛苦的捂着肚子,额头上沁出许多冷汗,她恨恨的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的宋琬,艰难的爬到宋老夫人跟前,抓着宋老夫人的衣角哀求道,“老夫人,瑶儿可是你的孙女儿。你不能这样啊。”   宋老夫人狠狠地甩了一下衣袖,打在陈月娥的半边脸上,立即红肿了起来。宋老夫人冷冷的道,“老身情愿从来都没有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孙女。”   陈月娥又爬过去,不甘的道,“老夫人,难道你心里没有数吗?瑶儿为何会失了身子,难道不是宋琬她搞的鬼吗?!如果不是宋琬,瑶儿怎能变成今天这个模样。这一切都是宋琬她陷害瑶儿的。对,就是宋琬使计。”陈月娥不停地自言自语。   “老夫人,今日之事必然也是宋琬和贾三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娘俩的,老夫人你可不能相信啊。”   陈升站在外面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骂声和哀嚎声,他好奇发生了什么,刚要打着软帘进屋,就被金缕拦了下来。   “陈公子,这是宋家的家事。你还是先回去吧。”   陈升看金缕是个女子,便没放在眼里。他一手推开了金缕就要闯进去。   只听‘砰’的一声,金缕身子一歪,磕到了石柱子上。金缕痛的呻吟了一声,她伸手往后一摸,却是满手的血。 第三十七章   那两个仆从一下子拽住了陈升, 他们都是守大门的, 长得人高马大。陈升一下子被甩了出去, 跌在台阶上,摔了个狗啃泥。   陈升趴在地上, 只觉着嘴里头一股腥味蔓延, 他往地上一看。两颗半截的牙齿郝然躺在那里,他用舌头抵了抵上唇,门牙果然比别处短了许多。   陈升哭嚎道, “我的牙——”   哪里又有人管他。   软帘微动,走进来一个小丫鬟, 火急火燎的道,“老夫人, 大小姐, 不好了。金缕姐姐被陈表少爷推到了柱子上,摔到了后脑勺,流了好多血。”   宋琬皱了皱眉头,看向宋老夫人。宋老夫人的脸上阴云密布,只听她冷冷的道, “还不快点将这两个人给我拖出去。”宋老夫人说的是陈月娥和宋瑶。   一群婆子上前, 有劲的大手钳住陈月娥和宋瑶的胳膊, 根本不留给她们任何挣扎的机会。小丫鬟们打着软帘,就快要出去的时候。宋老夫人又说了一句,“也不必将她们二人拖到后院了。西跨院后山处有三间后罩房,就让她们住在那里。”   西跨院里的后罩房一贯是下人住的地方。那里地势低平, 雨水大都往那里流,极是湿冷。   看来宋老夫人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   有四五个小丫头搀着金缕进来。方妈妈忙上前亲自扶着金缕坐到了玫瑰椅上,她低头就看到金缕后脑勺处一片黏湿,猩红色的血顺着耳际滴在衣服上。金缕今日穿了一件淡粉色哆罗呢的褙子,肩膀处一片醒目的红。很是刺眼。   宋琬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贾大夫,蹙眉说道,“贾大夫,你还不快给金缕看看伤到了哪里。”   贾大夫连忙托人去前院取了药箱过来。他虽和陈月娥沆瀣一气,但也是正经八儿的大夫,医术还是有的。他用纱布给金缕包扎好,才给宋琬拱手道,“大小姐,金缕姑娘只是磕到了后脑勺,小的给她止了血,并无大碍,过几天就好了。”   宋琬点了点头,让小丫鬟搀着金缕回厢房休息。只听门外传来陈升的哭叫,“你还我牙来——”接着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嚎声。   宋老夫人本来就不待见陈升,这下子更是厌恶至极。她摆了摆手,和方妈妈道,“咱们宋家住不开他了,遣人送他回去。”   方妈妈领命出去了。   外面又是一阵哭嚎声,还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宋老夫人双目阴沉,好大一会才和宋琬说,“你瞧瞧,你父亲他到底招惹上了怎样一户人家!”宋老夫人胸口起伏不定,看起来气得不轻。   宋琬连忙坐过去,倒了一杯茶给宋老夫人,“祖母,你消消气。莫要为了此等小事伤着自己。”   宋老夫人想起自己以前那般糊涂,紧紧地握住宋琬的手,“琬儿,你还怨恨祖母吗?”   宋琬低下头,温软的笑了笑,“祖母说什么呢。琬儿从小被祖母带大,祖母为琬儿操碎了多少的心,琬儿又怎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埋怨祖母。”   宋琬想起来她小时候身体弱,夜里常常发起烧来,宋老夫人每次都会守她整整一夜不合眼。虽然宋老夫人待她和宋瑶上确实糊涂了一些,但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宋老夫人操劳一生将宋渊抚育大,宋渊便是她的主心骨。宋渊喜欢陈月娥和宋瑶,她为了讨好儿子,也不免倾向于宋瑶一些。宋琬都能理解。   宋老夫人总归是疼爱她的,宋琬一直知道。   宋瑶虽笨,但陈月娥却一向是舌灿莲花。如果老夫人真的向着宋瑶,那陷害的帽子必然就扣在了她的头上。   那一日宋老夫人亲自迎她进门,宋琬就完全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因为宋老夫人站在了她这一边。   闹了那么长时间,宋琬都觉着累了。宋老夫人年纪大了,更是受不住。宋琬看着宋老夫人强打着精神和她说话,连忙让小丫鬟搀着宋老夫人去耳房休息。   贾大夫还垂手侍立在一旁。宋琬瞟了她一眼,淡淡的道,“贾大夫,既然你说出了实情,我宋家也不会太为难了你。”   贾大夫听到这句话,终于松了一口气,谄笑着和宋琬道谢。宋琬斜睨着她,顿了一顿,又提了声音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贾大夫一愣,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去。他慌忙跪下和宋琬磕头道,“大小姐,求求你不要将小的送官。小的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小姐。”   宋琬又道,“这倒不必了,我不会将你送官。但你回去最好安守本分,若是有一句对宋家不利的流言传出来。你的小命我都会让人给取了。”   世家之族最怕流言蜚语,若是贾三将这些事捅出去。那宋珩以后娶妻都会受影响的。她还想宋珩将崔锦书娶回家来,定然不会让人伤害了宋家一丝一毫。   “还有,你害宋家花了多少银两,你心里头定然清清楚楚。回去后,还是老老实实治你的病,尤其是那些穷苦人家,可不能因为人家付不了钱财就不给治。”   清江县地处偏远,又都是山,众多百姓家里头极是贫苦。宋琬曾在京师见过那些逃来的难民。她当时没有能力让他们吃饱穿暖,现在依旧是。她这样做,也算是尽一点绵薄之力。   贾大夫忙磕头谢恩。宋琬点了点头,打着软帘出了正房,迎面看到方妈妈走了过来。   方妈妈无奈的摇了摇头,和宋琬道,“大小姐,这陈表少爷也不知道有多厉害。他来一次给人家头上摔一次,亏得金缕用手撑了一下,要不然伤口怕是更大。”   宋琬倒不知道有这件事,她笑了笑,问方妈妈,“他上一次来的时候磕到了谁?”   方妈妈有些惊诧,“大小姐不知道吗?是珩少爷。”   宋琬略一怔忪。她想起来宋珩磕到头的时候好像是十四岁,那一年宋渊带着陈月娥和宋瑶第一次来到宋家。陈勇和陈升也跟着一起来了。   陈升非要闹着要去临湖游玩,宋珩无奈带着他去了。回来的时候她就听说宋珩磕到了后脑勺。   宋琬的右眼皮突然一跳。陈升初来青州,脚步未歇,就吵嚷着去临湖游玩。宋琬记得临湖在西南方向,宋渊从清江县一路赶来根本不会走那条路。那陈升又是怎么知道临湖的?   临湖只是一个小湖泊,碎石假山却很多。就是游玩也会选风景秀丽的庭新湖,怎么偏偏要去临湖?   难不成——   见宋琬迟迟不说话,方妈妈也不禁沉思了起来。宋珩一向稳重,怎会踩到乱石滑倒自己?如果不是巧合的话,那——   方妈妈记得,有一个小厮说事发当时,只有陈升在宋珩旁边。他们听到声音跑过去,只看到陈升死命的拉着掉入湖中的宋珩。   宋渊听说了,还拿陈升当恩人看待。因着当时刚刚下过雨,人们都以为宋珩是不慎滑了一跤。可至于是不是,就没有人去深究了。   方妈妈还记得,陈月娥还在宋渊和宋老夫人面前说小厮们办事不利,不如打发了出去。陈月娥向来不关心宋珩的死活,为何偏偏是那一次。当时她以为陈月娥是想讨好宋老夫人,可看后来,   陈月娥也从未曾对宋珩有过任何关心。   那这就一定不是巧合了。方妈妈想到这里,抬头看向宋琬。宋琬也抬眸看了方妈妈一眼。两人相视,瞬间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宋琬点了点头,和方妈妈说,“此事现下还没有根据,就只咱们俩的猜测陈姨娘定然不会承认。暂且不要走漏风声,且再看看。”   宋琬回到‘风荷院’刚要歇下,就听喜儿进来说,“小姐,青茵她说有重要的事情给小姐您禀报,要让她进来吗?”   宋琬脑子昏昏沉沉的,正要摇头,忽然想起了宋珩的事。青茵从小就服侍宋瑶,宋珩磕到后脑勺的事,说不定她会知道一些。   宋琬忙披了外衣坐起来。喜儿将青茵带进来,宋琬抬头一看,只见青茵一张脸肿的老高。若不是仔细辨认,她都看不出来这是眉目清秀的青茵。   青茵跪倒在地板上,一双眸子却极是镇定。她给宋琬磕了一个头,才道,“大小姐,奴婢知道二小姐许多陷害您的事。若是大小姐想听的话,奴婢一定会如实说出来。”   宋琬浅浅一笑,说道,“我一直当你是忠仆。没想到你也会上前来踩一脚?可想是我看错了眼。”   青茵扯了扯嘴角,疼的她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她艰难的开口道,“忠也要有忠的限度。主子不拿我当人看,难道我也要一直忠于她吗?”   宋琬没想到青茵还有这般骨气,只是落井下石实在是令人不齿的行径。宋瑶都这样了,宋琬也没有兴趣听青茵讲过去的种种,她又不是傻子,难道还察觉不出来吗?   宋琬看向青茵,“你今天来我这里,是想让我救你一命吧。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若是能出来作证,我便救你。”   “珩少爷磕伤脑袋是不是陈月娥一手谋划的?”宋琬说到这里眼睛里带着几分凌厉,她一瞬不瞬的盯着青茵。   青茵没想到宋琬会问宋珩的事。她微微一愣,摇了摇头。那时候她刚刚被分到宋瑶身边,陈月娥许多事情都是防着她的。   宋琬微微露出失望的眼神。青茵却又磕了个头道,“如果小姐信任奴婢的话,奴婢一定会给小姐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是大小姐得给奴婢一点时间。”   青茵想到了紫鸢。紫鸢在陈月娥身边待了那么久,一定知道这件事情。紫鸢过了今年都二十五岁了,陈月娥却从来没想过给紫鸢找一个归宿,想必紫鸢也是怀恨在心的吧。她若是说动了紫鸢,那她就可以逃出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了。   青茵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微笑。宋琬点了点头道,“你可以去找紫鸢。若是你说得动她出来作证,我可以做主放过你们二人,而且还会将你们的卖身契返还给你们,以后走什么路就看你们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个极大地诱惑。宋琬是知道紫鸢的忠心的,若是不抛出去一些大的诱点,紫鸢是不会动心的。   青茵眼中带着一些惊奇,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宋琬竟会这般聪明。那以前宋琬被宋瑶欺负,定是在扮猪吃老虎了。青茵微微敛了眸,多了几分恭敬。她又给宋琬磕了一个头,才出了厢房。宋琬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和明月道,“若是遣出去的小丫头家里面实在贫苦,就将她们带到庄子上去,好歹能活下去。”   喜儿有些疑惑,她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小姐,二小姐已经没可能再翻身了,你为何还要再找他们伤害珩少爷的证据?”   宋琬笑了笑,没有说话。因为她还有一个好父亲。宋渊一向不喜欢她。如果宋渊信了陈月娥的话,定然会认为是她下狠手陷害宋瑶失身。她那时便是惹了一身的腥。   宋渊若是再将陈月娥和宋瑶放出来,那更是得不偿失。怕是宋老夫人也无能为力。最好的办法,就是致命一击。让她们永远翻不过来身。   宋珩是嫡长子,宋渊曾经对他抱有十分的期望。若是他知道他儿子如今这般呆傻都是因为陈月娥,那——   宋琬想看看,宋渊到底有多迷恋这个女人?看看他会不会原谅这个伤害了他亲生儿子的女人?   宋琬曾经也想过弄死陈月娥和宋瑶二人。但让她们死了那真是太便宜她们了,她会让她们娘俩活着,好好的活着。   让她们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二日早上,宋琬刚在宋老夫人那里用过早膳,就听外面锣鼓喧天。早有守门的小厮跑过来道,“老夫人快出去看看吧,少爷回来了。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好生威风。”   许多丫鬟婆子都跑了出去。宋琬也动了心,她搀着笑意盈盈的宋老夫人出了厢房。沿着玉石小道走了许久,才到了大门口。   胡同里早已挤满了人,形形瑟瑟,都仰着脑袋张望。人头攒动,宋琬却一眼看到了孟阶。   孟阶穿一件大红色的织金练鹊补子服,头发用一支镶金镀玉冠束起来。他脸色淡淡,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脊背挺直,身影修长。   今日的阳光甚好,打在他的侧脸上,有淡淡的阴影。他的鼻梁高挺,薄唇轻抿。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幽邃的眼眸波澜不惊,犹如一汪平静的深潭。隐着的耀眼的锋芒。   宋琬想起来前世她被册封为母后皇太后的那一天。孟阶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望着她的眸子也如今日这般,平静却又淡然。   让她无比安心。   宋琬曾无数次梦到过这双眼眸,伴着她一年又一年,度过后宫那冷寂的岁月。   宋琬微微湿润了眼眶,她淡笑着,却掉下来两滴泪水。   孟阶隔着茫茫人海,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海棠树下的宋琬。她穿一件妃红色的折枝纹襕衫,满头的青丝绾成一个桃花顶髻,上面插着两支并蒂海棠银镀金钗。   她的脸小而精致。蛾眉细长,远山如黛,鼻梁秀挺,樱唇如朱。可他一闭上眼就浮现出来的却是宋琬她的那一双如水的眼眸,清澈而又透亮。   孟阶想起来在‘凝羡堂’的时候,宋琬给了他一个笑容,明媚而又灿亮,他心头竟毫无征兆的一动。   对于超出他预料的事情,他一般会做出两个决定。一是毁掉,二是漠视。而对于宋琬,他却生出了第三个念头。   ——占有。   孟阶淡淡一笑。   宋琬却愣了,她怎么觉着孟阶似乎在朝她笑呢?   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穿过重重人群,走到罗府的门口才停了下来。宋琬看到孟阶踩着马镫翻身下来,俯身拜在唐云芝的面前。   唐云芝眼眶含泪,一连说了几声好。孟阶又给罗谓行礼,罗谓捶了一下孟阶的肩膀,声音有些颤抖,“好小子,给你娘争气了。”   罗衾在一旁撇了撇嘴,给孟阶说了一声‘恭喜’。看上去很是心不甘情不愿。她偏了偏头,嘴角却溢出了一笑意。   宋琬朝她扬了扬手,罗衾慌忙敛去笑容,又俏皮的朝她吐了吐舌头。宋琬被她逗笑了。没想到这妮子还有两副面孔呢。   宋珩在宋府门前下了马,他也穿着大红色的补子服,脸上一直挂着笑意。宋老夫人很是高兴,一路都紧紧地拉着宋珩的手问东问西。宋琬跟在一旁都插不上话。   到了花厅,有丫鬟捧了瓜果和茶水来。宋老夫人才放开了宋珩的手,问方妈妈,“可撒了铜板和糖果?”   方妈妈点了点头,笑着道,“昨儿按老夫人的吩咐,换了许多铜板,又买了各种各样的糖果,丫鬟婆子和小厮都在外面撒着呢。”   宋珩剥了一个蜜桔先递给了宋老夫人。又捡了一个剥了给了宋琬,宋琬笑盈盈的接过来。和宋珩道,“哥哥,今天你在马背上可威风了。”   宋珩挠着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他低头看到腰扣上系着的玉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妹妹,你是不是也送给了子升一个和田玉玉佩,是翠竹有节花纹的?”   宋琬没想到孟阶竟也会将她送的玉佩拿出来用,她微微一愣,随即又笑问道,“哥哥看到阶公子带出来了吗?”   宋珩点了点头。在鹿鸣宴上,巡抚开玩笑问他们的玉佩是不是一个人打得,说玉质和手法都差不多。也不知道为何,他看到孟阶当时眼神一暗。   回到房里后,他就问了孟阶。孟阶却什么都不说。他好奇也问不出来个究竟,现在看到玉佩才想起来问宋琬。   宋琬才道,“我在库房里找到了一块玉石,玉石师傅说能打两块。我想着阶公子平常很是照顾哥哥,所以才送了他这个礼物。”   宋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自言自语的道,“我还以为妹妹喜欢子升呢。”   什么鬼?她喜欢孟阶,宋琬不可思议的看了宋珩一眼。坚决的否认道,“哥哥可别瞎说,我待阶公子一直如同哥哥。别的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想讨好阁老罢了,可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阁老以后是有媳妇的,还为了夏元璃终身没有续娶。她可不想掺和到里面。   宋珩看着宋琬羞红的小脸,笑道,“妹妹不要害羞,喜欢子升没什么的。子升长得十分俊朗,人又极聪明。许多女子都喜欢他呢。”宋珩想了想,又道,“若是妹妹真喜欢子升的话,可千万要早些下手。莫要被人抢了去。”   宋珩说到这里蹙了蹙眉头。看着妹妹的模样,定然是喜欢孟阶的。妹妹害羞不敢说,那他这个做哥哥的可不能袖手旁观。   看样子,宋珩一定是误会了。宋琬急忙摆着手道,“哥哥,我真的待阶公子当哥哥的。”   宋珩不理解的摇了摇头,“那你不喜欢孟阶,送他玉佩做什么?玉佩可是男女定情之物。”   宋琬惊得目瞪口呆。   自从伤到脑袋后,宋珩就是个认死理的人。只要他认定了,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在他的心里。她妹妹宋琬就是喜欢孟阶,只是害羞不敢说。   宋琬又要解释,只见明月走过来道,“小姐,崔小姐过来找你。”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穿着靛蓝色缠枝菊纹襕衫的女子走了过来。崔锦书是来找宋琬说话的。她的马车进了胡同,立即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她在马车上听到,这个胡同里出了两个举人,其中一个是解元,还有一个也考得不错。她听了许久,才知道一位是宋琬的哥哥宋珩。   宋珩抬头便看到了崔锦书,宋琬在一旁介绍道,“这是崔提督家的嫡小姐,是琬儿刚刚结交的好朋友。”   宋珩很少见过别的女子,他的脸微微有些红。挠着后脑勺和崔锦书抱拳行礼,“在下宋珩,见过崔小姐。”眼睛却不敢乱看,一直盯着脚尖。   崔锦书看宋琬身形娇俏,没想到宋珩却长得人高马大的。她一直觉着自己在女子中算很高的了,谁知她仰着头才到了宋珩的胸口前。   宋珩似乎比她的哥哥崔锦峰还要高了半头。只是书生气十足,身体单薄,有些呆呆的。崔锦书忍不住浅笑片刻,才和宋珩福了福身子。   宋琬又领着崔锦书见了宋老夫人。自那次经宋琬提起过之后,宋老夫人就对崔锦书很是上心,她还派人去打听了崔锦书一回。   宋老夫人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崔锦书。只见她举止从容,温婉大方,和打听到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好一些。宋老夫人很是满意的点头,赞赏道,“崔家小姐是个气度好的。”   厨房里做了宴席,宋琬留了崔锦书在这里用膳。崔锦书推辞不下,在宋府用完膳才回去了。   最后两道菜上的是油焖大虾和清蒸螃蟹。宋珩怕宋琬沾了一手油水,仔细的剥了才放到白玉瓷盘里递给宋琬。崔锦书坐在一旁看在眼中,竟有些艳羡。   她只在话本子里看到过这些,没想到她今日竟是亲眼看见了,原来世上真的有这样疼爱妹妹的哥哥。   崔锦峰虽然是她的亲哥哥,但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一身的刚硬脾气。崔锦峰总是告诫她要独立一些,不能哭,不能撒娇,更不能软弱。   她有什么苦,全都是自己一个人往肚子里吞。   别说让崔锦峰给她剥虾剔蟹了,就连她掉滴眼泪,崔锦峰都要冷脸半天。就算她是一个武将的女儿,可她始终是个女子。   她也想有人对她这般好,将她捧到心尖尖上。   崔锦书不免多看了宋珩几眼,才坐上了马车回了崔府。   宋琬瑶回房歇息,她想起宋珩磕到脑袋的伤,又折了回来。宋珩看到宋琬过来,连忙让赵妈妈端了点心和瓜果过来。   宋琬刚吃过饭,现下还不饿,就喝了两口茶水。宋琬放下手中的茶盏,才问宋珩,“哥哥,你还记得你当年在临湖是怎么摔倒的吗?”   侍立在一旁的赵妈妈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宋琬。宋珩摇了摇头道,“我听大家说,那天下了雨,我脚下一滑,才摔倒在碎石上,磕伤了脑袋。妹妹问这做什么?”   宋琬蹙了蹙眉头,“哥哥自己难道不记得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见宋珩摇头,宋琬微无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她竟然忘了,宋珩伤着脑袋以后,以前许多事情大都没有印象了。事情又过去那么久,就是让宋珩回想也定然想不起来了。   赵妈妈将宋琬送到穿堂前,她看着和沈雨柔有几分相像的宋琬,感慨的道,“琬姐儿长大了,都可以独当一面了。你母亲像你这般大时,可没有你如今这般有主见。”   赵妈妈虽没有在宋琬的身边照看她,但宋琬的一举一动她还是细心留意着的。宋瑶多次中伤宋琬,赵妈妈都看在眼里,她只能暗地里保护宋琬不被欺负,但老夫人是个糊涂的。她干着急也没什么好办法。   没想到自从那日摔下石阶之后,宋琬竟变了许多。她看着宋琬一日日强大起来,心里头尤其高兴。   赵妈妈拉着宋琬的手道,“刚刚姐儿问少爷磕伤的事,妈妈或许有些话告诉你。”   那一日宋珩磕伤回到家之后,赵妈妈看了宋珩的鞋底,根本没有任何滑倒的痕迹,鞋底上除了粘了一些泥土,什么都没有。   赵妈妈心下怀疑,便偷偷去问了跟着的两个小厮。那两个小厮说离得远他们并没有看清,但他们记得陈升和宋珩说话的态度并不好。宋珩一直忍让,而陈升却步步紧逼。   两人起了争执,似乎还提到了‘继室’之类的字眼。沈雨柔是正妻,陈月娥是小妾,却说八竿子打不着的‘继室’,赵妈妈想了想,猜测陈升应该说了宋渊要纳陈月娥为继室之类的话。   宋珩醒来后,赵妈妈又偷偷问了宋珩到底发生了什么。宋珩大都不记得了,他说隐约有人推了他一把。但是不是真的,他不敢确定。   当时宋渊一口就认定了宋珩他是自己滑倒磕伤的,而陈升救了宋珩一命。赵妈妈再说什么已是于事无补。况且她又是沈雨柔身前的丫鬟,她若是说了那些话。宋渊定然会认为她恶意中伤陈月娥母子。她便一直将这个疑惑埋在心里,要不是宋琬跑来问,赵妈妈或许都不会再提起。   宋琬听赵妈妈这样说,更是坚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如今就要看青茵的了,看看她到底能不能说动紫鸢出来作证。她要让陈月娥彻底死了心。   也要宋渊看看,他到底娶了一个怎样的姨娘。   宋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风荷院’,懒怠的坐在临窗大炕上。红玉侍立在一旁,似乎有点出神。   宋琬喊了几声,红玉才回过来神。宋琬敛了敛眸子,和红玉道,“我看你这两日魂不守舍的,是不是休息不好?你先回耳房歇会吧,让喜儿进来伺候我。”   红玉低着头福了福身子,打着软帘出去了。宋琬看到喜儿进来,招了喜儿走到她身前。宋琬贴在喜儿耳旁道,“你今儿时刻盯着红玉,我看她今日很是不对劲。”   喜儿应了一声,便领命出去了。   宋琬有些头痛,脱了鞋上了罗汉床,她枕着玉枕眯了一会,就听到有人进来了。宋琬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是明月,才‘唔’了一声,又继续翻身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半下午了。明月和双雨坐在脚踏上做针黹,听到声响。明月才放下手中的绣花小绷,唤了外面的小丫鬟打水进来。   宋琬看到小炕几上多了一瓶粉花蓝底的玲珑小盒,她拔开盒盖嗅了嗅。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明月在一旁笑道,“小姐,这是洗墨送过来的。说是消疤痕的,很好用。”   洗墨?那就是说这药膏是孟阶送给她的。宋琬蹙了蹙眉头,让明月拿了妆镜过来。她拨开刘海,用食指沾了一些药膏涂抹在额角上。沁凉微微散开,很是舒服。   孟阶也看到了她额角的疤痕了吗?宋琬有些想不通,孟阶何时这般惦记着她了。宋琬趴在小炕几上想了许久,才道这个药膏定是孟阶回给她送玉佩的礼物。   要不然作何解,难道是阁老喜欢上她了?   宋琬想到这里脸一红。她觉着身体里的血液都往头上冲,脸蛋热热的。宋琬连忙喝了一口清茶,脸上的红晕才慢慢消下去。   如果阁老真喜欢上了她,那她要不要接受呢?宋琬第一次作了难。如果是别人她定然一口回绝了,可孟阶是阁老啊,两朝元老,又权倾天下。好像长得还不错。   宋琬慌忙摇了摇头,她是不是太自恋了些?阁老那般不同寻常的人物,会看上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的女儿吗?   宋琬拿着玲珑小盒把玩了许久,直到宋老夫人院里的小丫鬟过来喊开饭了,她才将玲珑小盒放到了妆奁盒里。   宋琬在‘春泽斋’用完晚膳回来,天已经黑了。明月和双雨各打了一盏羊角风灯,柔和的光芒照在玉石小道上,宋琬隐约看到穿堂前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灰色的衣袍,体态笨重,畏畏缩缩的。宋琬眼眸冷厉,她没想到,陈月娥竟还有这个本事。   宋瑶拉着陈月娥的手紧张地问道,“娘,这事一定能成了吗?”   陈月娥阴狠的点点头,“宋琬,过了今夜,看你还有脸在世上存活。你既然敢下狠手对你妹妹做出这等事情,今日也定要让你尝尝这种滋味如何。”   等到明日,宋琬就会被陈升破了身子。那宋琬再有宋老夫人依靠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嫁给陈升。   陈升的性情陈月娥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若是宋琬嫁给了陈升,那便是生不如死。   陈月娥嘴角勾起一抹阴森森的笑意,她摸着宋瑶的肩膀道,“瑶儿,等过了今夜。你就可以将宋琬践踏在脚底下面了。”   宋瑶似乎也想到了那个画面,她看着陈月娥坚定地眼神,也安心下来了。等着明日,宋琬就和她一样了。   宋琬悄悄地在明月耳旁道,“去叫两个守夜的小厮过来,最好力气大的。”   明月点点了头,小心翼翼的出了东跨院的屏门。双雨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她抓住宋琬的手道,“小姐别怕,还有双雨在。”   宋琬淡淡一笑,轻轻的‘嗯’了一声。 第三十八章   双雨握住宋琬的手猛然一紧, 只听一声闷响, 双雨痛苦的哼了一声。身子一歪, 便向后倒去。   宋琬慌忙搀住双雨,她蹙了蹙眉头, 回头看去。只见红玉手里拿着一根胳膊粗的棍棒, 她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浑身颤抖。   宋琬冷冷看她一眼,小心翼翼的将双雨放到地上。红玉这才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惊叫一声,将棍棒扔到地上,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宋琬向后退了一步,看向红玉的眼神极是冰冷。红玉已是满面泪痕, 她一点一点爬到宋琬面前, 抓住宋琬的衣摆道,“小姐,不——我——”   宋琬没能容她说完,便冷冷的道,“你将喜儿怎么了?”怪不得她一下午都没看见喜儿, 定然是被红玉发现了。   红玉眼前一片模糊, 却依然能感觉到宋琬眼中分明的嫌恶。她身形一颤, 慢慢垂下了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小姐,你就这么厌烦红玉了吗?”   红玉想起了宋琬和她一起做针黹, 一起描花样子,一起摘桂花的时候。小姐言笑晏晏,看着她的眼眸中总是洋溢着浅浅的笑意。这一切全都是她自己亲手毁掉的。   宋琬蹲下身子和红玉平齐,她伸手捏住红玉的下巴,声音冰冷,“喜儿若是少了一根汗毛。红玉,我定了要你的命。”   红玉的脸有些扭曲,她望着宋琬道,“小姐,到底是红玉对不住你,你要红玉死红玉没有一句怨言。”   宋琬冷哼了一声,方松开手。她扫了一眼黑漆漆的院子,冷笑着道,“我倒是小瞧了你们。将那些丫鬟婆子迷晕,你们费了很大的力气吧。也难为人家都信任你。”   红玉低低的道,“是陈姨娘给我的迷药,我下到了厨房今日送来的饭菜里。”   宋琬浅笑一声,挑了挑眉看向红玉,“你倒是聪明。”   红玉苦笑。若是小姐以前这般夸奖她,她定然高兴大半天。可今日却只觉着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来。红玉紧紧的攥住手掌心,葱绫般水润的指甲嵌入肉里,有温热的黏湿流出来,顺着指缝滴在泥土里。   躲在暗处的陈升早就等不及了。他趁着两人说话的空,蹑手蹑脚的扑过来。宋琬背对着陈升,根本没有察觉到。红玉看到一个肥壮的身影渐渐靠近这里,心头一紧。她下意识的拉了宋琬一把,护在宋琬身前。   宋琬打了一个趔趄,抓着红玉的胳膊才没有摔倒。陈升扑了个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方又爬了起来。他狠狠地啐了红玉一口,骂咧咧的道,“你个臭娘们,看我不弄死你。”   陈升伸手就给了红玉两巴掌,又狠狠地踢了几脚。红玉没有反抗,痛苦的闷哼了几声,捂着肚子缓缓的倒在地上。她浑身都痛,额头上不停地冒冷汗,大口的喘息着,她艰难的拉了拉宋琬的衣摆道,“小姐,你快走。陈姨娘她想害你失身。”   宋琬早在看到陈升时,就知晓了他们的诡计。她低头看了一眼痛苦的缩成一团的红玉,垂了垂眼帘。   明月已经去了很久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宋琬蹙了蹙眉头,往屏门的方向望了一眼。   陈升似乎看出了宋琬的意图,他笑嘻嘻的道,“小美人,你就乖乖从了我吧。大爷我保证让你欲仙欲死。”陈升一脸油腻,姜黄的脸上闪烁着涩眯眯的神色,形容猥琐。   宋琬只觉着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忍恶心后退了两步,警惕的看向陈升。陈升‘嘿嘿’笑了两声,一脚踏在了红玉的胳膊上,只听‘嘭啪’两下,红玉痛的叫出了声音。   宋琬咬了咬下唇,往屏门的方向跑过去。却听陈升在后面道,“小美人,你别跑哇。哥哥我可不喜欢捉迷藏。”   宋琬觉着有些不对劲。她慌忙跑到屏门前,只见朱红雕漆的屏门紧紧闭着。谁将门锁上的?宋琬出了一身冷汗,她不停地拍打着门大喊道,“来人哪!来人哪!”   宋琬喊了半天,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没有人应声。她心下一咯噔,难道宋家还有陈月娥的人?竟将外面守夜的小厮都给支走了。那她怎么办?东跨院虽离老夫人的院子不远,但也怕是听不到求救声。   宋琬脑子里一团混乱,她攥了攥手心,倚着屏门让自己赶快静下来。她看着慢慢走过来的陈升,额头上沁出些许汗意。   没想到陈月娥还有这般本事,将宋老夫人身边的人都收买了。她竟还一直没有发觉,可见这人心机之深。   那明月,也应该是被绊住了。   宋琬来不及想这些问题,就闻到一股馊味向她扑来。宋琬虚晃一下,往‘四宜书屋’的方向跑去。那里有个小门,希望还没有落锁。   宋琬只觉着心‘砰砰’直跳。风徐徐出来,后脊一阵冰凉。   孟阶从唐云芝那里回到西跨院,月色正好。他抬头看了一眼皎洁的月牙儿,想起了宋琬朝他笑时弯起的嘴角。勾了勾唇,淡笑了一声。   孟阶正要推门进屋,却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求救的声音从宋府的东跨院里传来。他蹙了蹙眉头。   孟阶记得宋琬就住在那里,他心下一咯噔,突然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来。   洗墨先进了屋,掌了灯却没看见孟阶的身影。他出来一看,只见孟阶径直往通往宋府的朱漆小门疾步走过去。洗墨不知道孟阶要做什么,也跟了上去。   离得越近,求救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孟阶识的这个声音,他眉头皱的更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朱漆小门前,却见那小门早已落了锁。   孟阶极快的扫了一眼四周,旁边有一座柴火垛。他一跃而上,抓住檐角利落的跳上墙头。月色如洗,孟阶看得清清楚楚。他双眸微沉,一脚跨到‘四宜书屋’的小阁楼上,又攀着檐角跳到了宋家的墙头。   宋琬只觉着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她抬头一看,孟阶犹如天人一般,落在她的面前。来不及发愣,孟阶一手便将宋琬捞到了自己怀中。   孟阶感觉到宋琬整个身体都在发颤,他心头一紧,用力箍住宋琬小小的身躯,低声道,“别害怕,我来了。”   宋琬听得到孟阶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强健而又有力。慢慢抚慰了她的惊慌,只觉着十分安心。   陈升看到突然从天而降一个人,也愣住了。他指着孟阶道,“你是人是鬼?”   孟阶温柔的拍了拍宋琬的后背,轻声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来处理。”   宋琬抬头看了孟阶一眼,乖巧的点了点头。   孟阶放开宋琬,一步一步逼近浑身哆嗦的陈升。孟阶的眼眸冰冷,脸色阴沉,在月色下犹如鬼煞一般。陈升双腿直打颤,“你——你可别过来啊,老子我可不是好惹的。”   孟阶眼中的阴狠一闪而过,陈升吓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眼看着孟阶离他越来越近,陈升爬起来拔腿就跑。孟阶哪里容得他跑掉,伸手便砍在了陈升的脖颈上。   陈升还没来得及惊呼,就晕了过去。孟阶嫌恶的踢了陈升一脚,又回去看宋琬。   宋琬这时已经慢慢恢复了过来,她敛了敛双眸,给孟阶作了一揖,“多谢阶公子救琬儿一命。”   孟阶抬手摸了摸宋琬的发髻,柔着声音道,“不怕了?”   宋琬抬头看到孟阶眼眸中的一片柔意,有一瞬的失神,她垂下眼眸,轻轻点了点头。   孟阶也不问宋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指着陈升道,“你想怎么处理?”   宋琬蹙了蹙眉头,回道,“怕是用不着我处理,已经有人过来了。”   孟阶抬头看了一眼屏门的方向,果然有人拿了火把过来。声音嘈杂,脚步混乱,竟有十几人。   来得可真及时。孟阶冷笑了一声,一手将宋琬拉到自己身旁,一手将摇摇欲坠的并蒂海棠银镀金簪重新给宋琬插在发髻上,“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小心。”   他是外姓男子,若是被人发现,怕是又要说不清了。虽然他也想说不清,可现下还不是时候。   宋琬看着孟阶攀着朱漆小门跳到墙头上,直到没了那个修长的身影,她才慢慢往屏门的方向走去。   只听‘吱吖’一声,锁着的屏门被人一下子推开。宋琬微微弯了弯嘴角,迎上前去。十几个火把照的半边天发亮,宋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绿荷。   绿荷刚要开口喊“抓贼”,却看到宋琬衣着整齐的站在她的面前,两个字被她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她没来得及赔笑,就被宋琬扇了一巴掌。   宋琬用的力气极大,夹杂着愤怒,打得绿荷身子一偏。绿荷捂住脸不可思议的望向宋琬,“大小姐,你——”   话犹未了,就被宋琬狠狠瞪了一眼。绿荷咬了咬嘴唇,只听宋琬冷冷的道,“打得就是你。” 第三十九章   荧荧火光照拂在宋琬娇美的脸上, 只见她樱唇轻抿, 一双明眸带着丝丝寒意。秋风吹来, 发丝飘动,浑身都散发着肃然的气息。   众小厮一时都看呆了。宋琬淡淡的扫了他们一眼, 语气冰冷, “把绿荷给我绑了。”十分的果断伐决。   小厮们面面相觑,明明是绿荷叫了他们过来抓贼,怎么大小姐反而让他们把绿荷绑了?他们只犹豫了一下, 便将绿荷的双手背过去绑在了一起。   绿荷满面惊恐,不停地挣扎。奈何小厮们的劲道太大, 她根本动弹不得。绿荷看向宋琬,不甘的道, “大小姐, 我绿荷虽是奴婢,但也是老夫人身边得脸的丫头,岂能容你说绑就绑。”   绿荷看着衣着整齐的宋琬,满脸都是不相信。这个计划明明是天衣无缝的。为何宋琬却能好好地站在她的面前,宋琬这时候不应该衣衫破烂, 被陈升压在身子底下十分绝望吗?   绿荷这才发现陈升竟然不见了。不对, 她明明看着陈升进了东跨院, 难道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宋琬冷哼了一声,轻笑道,“你区区一个奴婢,竟敢谋害主子。绿荷, 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别说绑你,此刻我就是要了你的命,也没什么不可以。”   不等绿荷狡辩,宋琬便瞟了一眼她身旁的小厮,“堵上嘴,带到前厅里去。今日本小姐要亲自清理门户。”   两个小厮轻松的拖着绿荷往前厅的方向去了。宋琬抿了抿唇角,径直往院子深处走去。小厮们相视了一眼,没有说话,都齐刷刷的跟在宋琬的身后。   红玉看着宋琬朝她一步步走过来,疼的扭曲的脸上有了一丝微微的笑意。她闭了闭眼,两股热泪流了下来。   宋琬淡淡的瞟了红玉一眼,越过她走到陈升昏倒的地方,冷冷的道,“绑起来也带到前厅里去。”   小厮们看到陈升都惊呆了,听到宋琬咳嗽了一声他们方回过了神。立即有三五个小厮上前,将陈升翻了个过,五花大绑的拖着去了前厅。   双雨还在昏睡。宋琬蹙了蹙眉头,让小厮唤了几个婆子过来。红玉勉勉强强站了起来,沉默着跟在宋琬的身后一起去了前厅。   孟阶看到宋琬从容淡定的指挥,清冷的双眸带了一些笑意。看着宋琬走远,他才从墙头上跳了下来。   就着月色,洗墨看到一身蓝衣的孟阶跳下墙头,犹如鬼魅一般。他好半天才回过来神,只见孟阶已经走远了。他连忙跟上去问道,“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爬到墙头上去了?”   孟阶难得心情好,回头看了洗墨一眼,淡笑着道,“救你以后的女主子去了。”   洗墨似乎不大明白孟阶话中的意思,蹙着眉头嘀咕,“女主子?”   “对,就是我婆娘。”   孟阶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听雨堂。只留洗墨一个人在皎洁的夜色中凌乱。   前厅的灯烛又重新亮了起来。宋琬踩着脚踏上了榻,丫鬟、婆子和小厮看到主子脸色肃然,连走路都蹑手蹑脚起来。有丫头片子捧了小茶盘过来,宋琬沉默了一会才接过来。她拨了拨茶盖,轻呷了两口茶水,又将茶盅放到一旁的高几上。   宋琬抬了抬眼皮,扫了一眼依然昏睡的陈升,说道,“拿冷水泼醒他。”   宋老夫人已经睡下了,她听到这里的动静,急忙穿上衣裳,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方妈妈搀着她,也走的很快。   到了前厅,宋老夫人看到坐在榻上安然无恙的宋琬,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颤颤巍巍的走到榻前,握住宋琬的手问道,“可伤着了哪里?”话语里满是担忧。   宋琬摇了摇头,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她往旁边挪了挪,拉着宋老夫人坐到了榻上。宋老夫人依旧握着宋琬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宋琬身上没什么伤处,才放下了心。   宋老夫人这才看到跪在堂下的绿荷。她蹙了蹙眉头,疑惑的看向宋琬,“绿荷怎么了?怎么也将她绑了起来?”   宋老夫人知道东跨院里遭了贼,还是绿荷派小丫头给‘春泽斋’报的信。不知这绿荷怎么也被绑了起来?   宋琬看向宋老夫人,平静的道,“祖母,贼是在东跨院里逮着的,琬儿想亲自审。还请祖母不要包庇。”   宋老夫人听宋琬这样说,隐隐猜到了一些苗头。难道说今日的事情和绿荷有关?宋老夫人虽然想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看宋琬一脸严肃,她什么都没说,只郑重的点了点头。   丫鬟婆子端了几盆凉水过来,都泼在了陈升的脸上。冰凉的水顺着衣衫渗近里衣,陈升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   烛光刺眼,陈升惊叫出声,“鬼啊——”   整个前厅里静悄悄一片,赫然听到有人惊叫,都不约而同的往声源的方向看去。宋琬蹙了蹙眉头,给一旁的婆子使了一个眼色。那婆子还算机灵,拿了一块破布就塞到了陈升的嘴里。   宋老夫人看到贼人竟是陈升,一股怒火从心中喷薄而出。这陈家的人,怎么还没走?她不是已经让绿荷去给管事说了吗。不管他们愿不愿意,立即撵出去。   宋老夫人还不算太笨。想到这里,她才看出来绿荷是和陈升是一伙的,怪不得宋琬让人绑了她。   绿荷是她身边的人,怎么和陈升搞到了一起?宋老夫人脸色一僵。她竟不知,绿荷被陈月娥收买了。   只听宋琬道,“绿荷,我只问你一次。你把喜儿和明月怎么了?”   婆子连忙拿下来堵在绿荷口中的破布。绿荷咬了咬嘴唇,泪眼朦胧的看向宋老夫人,委屈的道,“老夫人,奴婢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就被大小姐绑了起来。什么喜儿,什么明月,我哪里知道。”   宋老夫人冷冷的看了绿荷一眼,没有说话。宋琬却笑出了声,“绿荷,我说过我只问你一次。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为难你。只是你以后也别再想说了。”   宋琬说到这时,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语气却很平静,“把她的舌头给我拔下来。”   众人听到这里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似乎不大相信这话是从宋琬嘴里说出来的。大小姐平日里温温婉婉的,没想到处事却是这般阴狠毒辣。   丫鬟婆子都踟蹰不前,只听宋琬又道,“若是再犹豫半分,就把你们自个的舌头给我拔掉。”   话音刚落,那丫鬟婆子都上前抓住绿荷。绿荷出了一身冷汗,她瞪大了双眸,不敢相信的看向宋琬。直到身子被丫鬟婆子抓住,绿荷才知道宋琬不是开玩笑,她连忙喊道,“大小姐,我说,我什么都说。明月和喜儿关在了西跨院的柴房里。大小姐,这都是陈姨娘指使我的,奴婢不是故意要害你的,你饶了奴婢吧——”   宋琬没有看她,和站在一边的方妈妈道,“妈妈,还拜托你去看看。”   方妈妈上前给宋琬作了一揖,带了两个丫鬟婆子出了前厅。   绿荷的哭叫声越来越小。不一会,外面就传来一阵惨叫声。声音极是凄惨,在场的人无不竖起了寒毛。一婆子用小茶盘端了绿荷被拔下来的舌头进来道禀报,“大小姐,绿荷昏死过去了。”   宋琬点了点头,淡淡的道,“将舌头喂给外面的野狗吃。”她顿了一顿,又道,“将人卖到花柳巷里去。记得给那鸨子说,也不必怜惜。”   在大宁皇朝,窑子也分三六九等。高一等的,便是青楼里的‘清倌’,她们只卖艺不卖身。中等的是陪贵人们享乐的‘丽人’。最下等的窑子就是花柳巷了,只要是个男人,给钱就可以随便出入。稍微有些姿色的,一日不知道要服侍多少人,还要被鸨子打骂。除了死,别无他法。   陈升惊恐的望着端坐在榻上的娇俏女子,才明白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他不停的磕头,撞得地板‘咚咚’作响。宋琬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冷冷的道,“装到木袋里,给我往死里打。留一口气扔出去。”   小厮们应声上前,七手八脚的将陈升拖了出去。宋琬听着一声声惨叫,端起茶盅喝了两口清茶。   润了润嗓子,宋琬方抬起头扫了一眼厅内的众人。只见他们都敛着眸垂手侍立,脸上全是一种极为惶恐的神色,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宋琬笑了笑,看向怔忪的宋老夫人,“祖母可也是觉着琬儿十分的阴狠毒辣呢?”   宋老夫人闻言连忙摇头,她紧紧的握住宋琬的手道,“不,这是他们活该,不是琬儿的错。”   宋琬勾了勾嘴角,没有说话。这些手段都是她在深宫里学到的,没想到今日有了用武之地。   她其实并不想这样的,但他们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她。她不是圣人,做不到轻易宽恕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她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己没有好好把握,怨不得她心狠手辣。   红玉鼻头酸涩,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姐’。宋琬没有看她,闭了闭眼道,“咱们俩的主仆情分,就到此为止。你走吧,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宋琬有些累了。她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前厅,众人看着她的身影,只觉着无比的落寞。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了很长时间,可怜我微弱的文笔,好像表达不出来我想表达的意思。   修改了很多遍,就这样吧。   明天再解决陈月娥和宋瑶。   之后就写和阁老的事了。   其实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女主她是个善良的人,但她真的不是白莲花。。。。。   好吧,相对于某些重生复仇,她可能还是有点白莲的。。。。   这不是个重生复仇的故事,是一个寻找爱的故事。   女主上辈子太寂寞了,她真的很需要爱。。。。。 第四十章   方妈妈领了一群婆子丫鬟走了过来。看到宋琬从前厅里出来, 跟在后面的明月和喜儿疾步跑上前, 左右一人搀住宋琬。   宋琬看了她们一眼, 问道,“可伤着了哪里?”   刚刚在路上的时候, 方妈妈已经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喜儿看着宋琬疲倦的神色, 眼中微微噙了些许晶莹。她咬了咬下唇,摇着头道,“回小姐, 我和明月都很好。”   喜儿话语里带了一些哭腔,她吸了吸鼻子, 又道,“小姐, 咱们回‘风荷院’吧。”   宋琬点了点头, 又抬头看向方妈妈,“妈妈,我先回去了。你和祖母说一声,别让她太担心。”   方妈妈应了一声,看着宋琬的神色带了一些怜惜。她福了福身子, 轻声道, “姐儿也别太伤感, 为了有些人——不值得。”   红玉毕竟打小就服侍在宋琬的身边。两人虽是主仆,但情分却不浅。如今看到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心里头的苦涩恐怕谁都体会不到。方妈妈看着宋琬长大,最是晓得宋琬是个重情的人。她才这样出声劝慰。   宋琬闻言笑了笑, 感激的看了方妈妈一眼,“妈妈,这些琬儿都晓得。”   宋琬是真的累了,步子都软绵绵无力。从前厅到东跨院,不过一条十字甬道,主仆三人却走了很久。   屏门开着,院子里烛火通明。上房门前站着七八个丫鬟婆子,一见宋琬来了,都急忙迎了上去。   领头的孙嬷嬷脸上满是歉疚,声音低低的,“小姐你可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   宋琬没有说话,沿着玉石小道一直走到厢房门前。几个小丫头争先恐后的打着软帘,宋琬抬脚迈过门槛,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在地板上。   丫头婆子一片惊呼,宋琬蹙了蹙眉头,朝她们摆手,“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刚刚她满院子跑,当时还不觉着什么,现在缓过来只觉着全身酸软。宋琬拉着明月和喜儿的胳膊站起来,走了几步,挨着炕檐坐了。   小丫鬟捧了刚刚泡好的雨前龙井过来,宋琬拿着盖子拨了几下,轻呷几口,方抬头扫了一眼站满了整个厢房的丫鬟婆子。清了清嗓子道,“别围在屋子里了,转的我头晕。明儿还有事做,都先去歇息吧。”   丫鬟婆子们闻言都心下一喜,她们还以为宋琬要罚过呢,没想到却让她们早些回去歇息。甚至有的小丫鬟脸上都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色。   宋琬瞟了她们一眼,淡笑着道,“你们可别高兴的太早。明儿早上去来管事那里各领五大板,再罚月钱三个月。”   几个小丫鬟‘啊’了起来,孙嬷嬷瞪了她们几眼,将她们都撵了出去。   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又喝了两口茶水。喜儿和双雨见宋琬露出了笑意,都舒了一口气,方去外面打热水伺候宋琬洗脸。   孙嬷嬷放下软帘,垂着头走到宋琬面前跪下道,“小姐,你罚奴婢吧。都是奴婢不好,中了别人的诡计,让小姐您受惊了。”孙嬷嬷一直不知道红玉的事,才没有警惕,倒也怨不着她。   宋琬让她站起来,才道,“这事不怨你,是我大意了。不过为了立威,怕是要让你委屈一回。你明日也去找来管事领五大板,再罚你半年的月钱如何?”   孙嬷嬷来宋家不过是混一口饭吃罢了,银两什么的对她来说并不算多重要。她听宋琬这样说,立即点头答应了。况且这处罚和宫里头的想比,那真是太轻了。若是宫里头发生这等事情,她早被发配到暴室里头去了。进了暴室,可是去了半条命。孙嬷嬷感激的看了宋琬一眼,更是下定决心要好好伺候宋琬。   明月和喜儿打了热水进来,宋琬挽了衣袖,又问孙嬷嬷双雨醒过来没有。红玉那一棍子打得着实不轻,孙嬷嬷回道,“还没有。请了大夫过来,说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要昏睡几个时辰。小姐可有什么事吗,奴婢倒也有个办法让双雨姑娘清醒过来。”   孙嬷嬷说的是用凉水泼醒。宋琬懂她的意思,摆了摆手道,“也没什么大事,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明月往热水里滴了两滴玫瑰汁子,鲜红的汁液在清水里晕散开来。整个厢房里都飘着淡淡的清香。   宋琬泼着热水洗了手脸,又接过喜儿手中的绸巾擦了擦。宋琬转身坐到梳妆台前,随手拿起梳妆奁里的粉彩蓝地的玲珑小盒。她轻轻打开小盒,沾了一些淡蓝色的药膏抹在额角的伤疤处。   宋琬记得,她在京师里用的去疤痕的就是这个药膏。青州药铺里根本没有卖的,也不知孟阶是从哪里得来的。   宋琬盖上小盒,又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今日之事,真是多亏了孟阶。若不是他,恐怕陈月娥的计谋就得了逞。宋琬一想起陈升,全身的汗毛都倒立起来了。别说让陈升碰她,宋琬只想起来那张脸都想吐。   当时的情境实在危急。孟阶的出现,真是犹如天人一般。宋琬现在想起来那个场面,都觉得十分的惊心动魄。她当时似乎……好像……被孟阶搂到了怀中。宋琬只记得他身上淡淡的胰子香味将她包围,还有他强健的心跳声……   明月看着妆镜中小脸通红的宋琬,惊讶的‘咦’了一声。她伸手摸了摸宋琬的额头试了试温度,自言自语的道,“不烧啊。怎么这么红?”   喜儿闻声走了过来。她看着宋琬红的滴血的脸蛋,蹙了蹙眉头。小姐受了一路的惊吓,又吹了一路的风,定然是发烧了。她正要和孙嬷嬷说要不要请大夫的事,孙嬷嬷却和她摆了摆手。   孙嬷嬷看着出神的宋琬,有些疑惑。小姐这个模样,太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了。   孙嬷嬷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当时院子里只有宋琬、双雨、红玉和陈升四人。双雨被棍棒击昏晕倒在地,红玉和陈升又是一伙的。以小姐的微弱之力,别说陈升了,就是红玉一个人怕是也摆不平。可她听人说陈升被绑到前厅时,是晕倒在地的。就是打死她,孙嬷嬷也不会相信这是宋琬做的。   那这样说,当时必然有人及时出现帮宋琬解决了困境。这个人的身手还十分矫健,要不然像陈升这种肥壮的人,一两个小厮是打不过的。孙嬷嬷想到了守门的侍从,可他们又怎会知道东跨院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来得这么及时。   孙嬷嬷看着宋琬这副神情,十分的茫然。   宋琬对着玲珑小盒笑了笑,才将它重新放到了妆奁盒里面,动作十分的轻柔。她拍了拍发热的脸颊,从妆镜中看到孙嬷嬷、明月和喜儿三人正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宋琬懵了一会,朝她们嘻嘻一笑,用手扇风道,“好热啊,你们怎么也不开窗户?你们不热吗?”   孙嬷嬷和明月、喜儿对视一眼,都僵着身子摇了摇头。小姐这个模样,好像欲盖弥彰。而且这已经是仲秋了,她们都多穿了一件中衣。   宋琬有些尴尬,掩着唇打了一个哈欠,装作很困的模样道,“不说了,我都快困死了。你们也收拾收拾早些歇息吧。”一边说着一边拉开湘红色的联珠纱帐,像个泥鳅似得溜到了床里面。   额间的药膏香味十分清香,宋琬闭上眼睛却像是闻到了孟阶身上淡淡的胰子香味。她捂着脸特别想大叫几声。   啊啊啊……宋琬翻了个身还是忍住了。她没有忘记,屋子里还有另外三个人。   宋琬觉着自己一定是疯魔了。她怎么能一个劲的想孟阶呢,孟阶可是权倾天下的阁老啊。犹如谪仙的一个人,她不该有非分之想的。   真是太累了,宋琬没一会就睡了过去。没想到梦里面也不消停,她又梦到了孟阶。   在梦中,她厚着脸皮给阁老表白了。阁老将她带到了刑部,指着墙上挂满的刑具道,“你若是经受得住这些刑罚,我便容你喜欢我。”   第一个刑罚是夹手指,宋琬刚将手指伸到夹棍里头,就惊叫着吓醒了。吓得明月和喜儿连忙跑了进来,担忧的问道,“小姐,怎么了?”   宋琬睁开双眼,看到探着头的二人,伸开双手在眼前比划了两下。还好,还好。她的手指头还是好好的。果然,阁老就是阁老,真不是一般人能喜欢的。宋琬想起满墙的刑具,还是有点胆寒。   宋琬摇了摇头,翻身坐起,问明月和喜儿,“什么时辰了?”   明月一边勾着联珠纱帐,一边笑着道,“刚刚过了辰时,小姐这一觉睡了好长时间。”   辰时?宋琬看着外面刺眼的阳光,蹙了蹙眉头,嗔了二人一眼道,“你们也真是的。都这么晚了,我怎么去给祖母定省。”   孙嬷嬷打着软帘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朱红色的雕漆食盒。笑意盈盈的和宋琬道,“这是老夫人嘱咐的,说是让小姐多休息一会。我从厨房里拿了一些早点过来,小姐若是饿了,就先垫垫肚子吧。”   宋琬的肚子很应景的响了起来。孙嬷嬷和明月、喜儿对视一笑,宋琬不免红了脸颊。   孙嬷嬷将食盒里的早点拿出来放在炕几上,极快的扫了一眼窗外,低声和宋琬道,“小姐,青茵派人传了话来。” 第四十一章   宋琬拿点心的手一顿, 她抬了抬眼皮, 淡淡的道, “怎么说的?”   孙嬷嬷摇了摇头。宋琬却没有多少失望,这早在她的预料之中。紫鸢跟着陈月娥那么久, 最是忠心。若是轻易倒戈, 她反而会怀疑里面有诈。宋琬喝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方慢慢道,“不急。父亲从京师回来还有些时间, 你再让青茵想想办法。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来点措施。”   宋琬抬头看了孙嬷嬷一眼, 漫不经心的道,“我记得紫鸢跟着陈姨娘来的时候有十多岁, 如今该有二十四五了吧。”   孙嬷嬷的双眼一亮, “小姐,你是说——”   宋琬点了点头,“你去查查,紫鸢平日里和哪些男子走得近。陈姨娘不为她张罗,她自己该是有想法的。”撬开嘴让人说话的办法有千百种。慢慢来, 她倒想看看紫鸢能坚持多久?   昨儿晚上红玉回来过一趟。孙嬷嬷见宋琬睡下了, 便没有吱声。她敛了敛眸子, 见宋琬脸色还算不错,才小心翼翼的问道,“背叛乃是主仆之间的大忌,难道小姐就只打算撵了红玉出去?这让其他的丫鬟婆子怎么想, 她们不会觉着小姐好欺负吗?这对于小姐立威,可是不大有利的。”   宋琬闻言叹了一口气,这些后果她又何尝不知呢。红玉前后两次背叛,早将她们之间的主仆情分消磨殆尽。她这一次放过红玉,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可旁人不知,宋琬自个怎能不晓得。她放过红玉只是因为她欠红玉一条命。小时候她不小心溺在水中,若不是红玉舍命相救,怕她早就成了一缕香魂。这一次,也算是还清了。   宋琬不想再提红玉,她淡淡的笑了笑,和孙嬷嬷道,“这事就翻篇吧。你收拾收拾,咱们去会会陈姨娘。”   都到中午了,也没见外面有动静。陈月娥和宋瑶不由得急了,她们娘俩来回在屋里走个不停。守在门外的杨婆子听到声音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大声吼道,“做什么呢!还让不让人安生!”   守在这里的杨婆子是从马房里找来的,最是粗鲁不过。陈月娥以前从没有和她打过交道,孙嬷嬷又是特意关照过的,所以杨婆子对陈月娥和宋瑶从没有客气过。   要是搁在从前,宋瑶早就夹着尾巴做人了。今日却强硬了几分,撇了撇嘴,冷哼道,“不就是个仰仗主子的狗,有什么好能耐的。”   杨婆子狠狠地瞪了宋瑶一眼,正要骂回去。却听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杨婆子扭头看向来人,慌忙行礼道,“奴婢见过大小姐。”   宋琬摆了摆手,一旁的孙嬷嬷才将杨婆子搀扶了起来。宋琬提裙上了台阶,杨婆子连忙呈了钥匙给孙嬷嬷。   陈月娥和宋瑶听到外面的声音,都愣住了。宋琬她怎么好生生的站在这里?她不是被陈升给玷污了吗?陈月娥不敢相信,她睁大眼后退了几步,脚下一绊,跌坐在湿冷的地板上。宋瑶惊呼一声,连忙去搀扶陈月娥。   孙嬷嬷推开门,外面刺眼的阳光立刻透了进来,陈月娥和宋瑶连忙用手遮住阳光。宋琬就逆着光站在门前,眼眸中含了丝丝冷意。她娇美的小脸上嘴角上扬,落在陈月娥和宋瑶眼中,极是讽刺。   宋琬看着愣在地上的二人,挑了挑眉,笑道,“哟!陈姨娘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怎么连揖礼都不会行了?”   陈月娥看着言笑晏晏的宋琬,眼中满是惊恐和恨意,“宋琬,你怎么还没死!”   “死?那不就如了姨娘的心意么。为了姨娘,琬儿可要好好地活下去。”宋琬低头看着自己的葱绫般水润的指甲,挑了挑眼皮,慢悠悠的道,“姨娘在扬州被人贩子养了那么多年,果然学得了一身好手段。只可惜你那侄子不争气,被打的只剩了一口气扔出了宋家。如今活不活的下来,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看着陈姨娘惨白的脸色。宋琬莞尔一笑,又道,“姨娘对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太多年没有人扒开陈月娥的这道伤口了。宋琬这么一说,陈月娥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晕死过去。宋琬蹙了蹙眉头,冷声说道,“将陈姨娘给我泼醒。”   杨婆子也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盆水,水色发黄还带着一股尿骚味,眉头不皱直接泼在陈月娥和宋瑶的身上。   那杨婆子拿着盆刚要出去,又腆着脸回来和宋瑶赔笑道,“哎呦,奴婢真是老眼昏花了,竟将马尿当成了冷水。瑶小姐,真是对不住了。”   明月看着满身淡黄色液体的陈月娥和宋瑶,不由得笑出了声,问杨婆子,“婆婆你要马尿做什么?”   杨婆子挠着头‘嘿嘿’笑道,“家里的老头子总爱喝的醉醺醺的,奴婢便要了这马尿给他醒酒。听人说这马尿虽不比童子尿,却也可以强身健体。老头子喝了这几年身体康健着呢!”   说着屋里的一群人都笑了起来。唯有宋瑶一脸恨色,她发了狠的朝宋琬身上扑过来,两个婆子连忙拽住了她。宋瑶起来得急,陈月娥的头一下子撞到了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陈月娥痛的闷哼了一声。她慢慢睁开眼,扫了一眼屋内的众人,突然捶着胸脯大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要娘,我要娘。你们都是坏人——”   陈月娥这样子明显是疯了。孙嬷嬷蹙了蹙眉头,看向宋琬。宋琬摇了摇头,轻声道,“继续看,她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过了一会,陈月娥又不哭了。她突然将鞋袜脱掉,抱着腿啃起了自己的脚,她的两只眼睛提溜打转,‘嘿嘿’笑着,嘴角还留下来两串口水。   宋瑶瞪大了眼,嘶声力竭的叫道,“娘——”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开婆子钳子般的大掌,扑到陈月娥面前哭道,“娘,你在做什么?”   陈月娥看着宋瑶直傻笑,将她的脚伸到宋瑶面前道,“你也吃,你也吃。可好吃了。”   宋琬敛了敛双眸,起身走出厢房。孙嬷嬷连忙跟着出来了,“小姐,你说陈姨娘不会是真疯了吧?!”   宋琬冷笑着道,“嬷嬷在宫里头那么多年,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司空见惯了吗?陈姨娘竟能逃得过嬷嬷的法眼,可看她是真的下了狠心。”   宋琬知道,陈月娥这个人一向坚强的很,定然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刺激到心智。她这么做,只是想逃过这一段时间罢了。等到宋渊回来,可就不好处理了。   宋琬抬头看了看澄澈的天空,眼神冰冷。陈月娥以为自己疯了她就可以放过她了吗。绝对不会!宋琬想到宋珩,眼中噙了些许晶莹,一字一字的道,“再派两个人过来,每天赏给陈月娥二十巴掌,我看她到底能装到何时。”   孙嬷嬷看到宋琬眼中的阴狠,她点了点头,“小姐放心,奴婢会让杨婆子好好照顾陈姨娘的。”   宋琬刚到了穿堂前,迎面就看到宋珩焦急的走了过来。宋琬笑了笑,唤了一声,“哥哥”。   宋珩上前一把抓住宋琬的小手,着急的道,“妹妹,你有没有伤着自己?”见宋琬摇头,宋珩一颗吊着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宋珩的眉头都快要皱在了一起,话语里满满的都是自责,“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昨日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屋的。都是哥哥该死,哥哥以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回去了。娘走的时候嘱咐过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是哥哥没用,老是让妹妹受伤。哥哥没用,哥哥没用——”   宋琬鼻头酸涩,眼眶不由得红了起来。看到宋琬落泪,宋珩又手忙脚乱起来,他轻拍着宋琬的背道,“妹妹别哭,都是哥哥不好。”   宋琬却是止不住的流泪,宋珩觉着自己越擦越多。他心疼的将宋琬抱到怀中哄道,“妹妹乖,妹妹不哭。”犹如小时候一般,宋琬每每受了委屈,宋珩就这样抱着她哄她不哭。   孟阶来前院找宋珩,却被小厮告知宋珩去了后院。要是以前,孟阶定然会在前院里等着,可今日他却开口道,“我去找他。”   洗墨闻言一愣。公子今日可真是奇怪,他不由得在心里面嘀咕。想起昨晚孟阶说女主子一事,洗墨又陷入了沉思。他昨天想了一晚上都没想通,像公子那般清冷的人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子。   公子昨日定然是去了宋家,宋家一共有两个大小姐,洗墨想都没想,便将宋瑶自动抹去了。那么只剩下宋琬一个人。   宋琬?琬小姐?   洗墨一惊,回过神来看到孟阶进了后院的穿堂,他连忙跟了上去。   孟阶到了穿堂前就听到一阵声音,他进去看到宋珩正抱着宋琬安慰,刚刚还清风朗月的脸上突然一下子阴霾遍布。 第四十二章 (捉虫)   孙嬷嬷看到孟阶走过来, 压着嗓子咳嗽了一声。宋琬连忙擦了眼泪, 抬头便看到孟阶阴沉着脸静静地站在一旁。宋琬没由来的心虚, 她向后退了两步,和孟阶福了福身子。   孟阶抬了抬眼皮, 看到宋琬通红的眼睛没有说话。宋琬想起昨晚的事, 感激的望了孟阶一眼,又和宋珩说,“哥哥你和阶公子说话, 琬儿就先回去了。”   宋珩点了点头,却听孟阶开口道, “怎么哭成这样?”   宋琬没想到孟阶会这么问,一时愕然, 竟不知要说什么好。半天才支吾着道, “没——没事——”   宋琬才不会告诉孟阶,她哭是因为宋珩对她的好太让她感动。别人看见了定会说她矫情,可这份真情对于她来说,真是太宝贵了。   孟阶皱眉,“没事哭这么厉害?”宋琬的双眼通红, 鼻子通红, 小脸也通红, 显然受了极大的委屈。孟阶并不相信宋琬说的话,又问。声音十分的清冷,却又咄咄逼人。   宋琬缩了缩脖子,不免在心里腹诽了一番。这人也真是的, 她都说没什么事了,还要问。这么关心她做什么,她又不是他的谁。宋琬想起昨晚上的梦,低着头撇了撇嘴,又小声的嘀咕,“真没事——”   宋珩见孟阶脸色阴沉,说道,“我妹妹她胆儿小,子升你就别冷着脸吓她了,你好歹——也哄哄她。”宋珩一直都认为宋琬喜欢孟阶。可孟阶这个人实在是太冷淡了。他妹妹一定会吃很多苦头,不如他在里面撮合,也好让妹妹少受一些委屈。   看到宋琬胆怯的望着他,孟阶攥了攥手掌心,微敛双眸。他刚刚看到宋琬在宋珩怀里哭得伤心,一时满腔怒火一时又是心疼,竟是失控了。   孟阶默然片刻,淡淡的道,“没事就好。女孩子家哭成这样也太丑了。”   宋琬听到前半句,还以为孟阶真要哄她。却没想到——   果然是阁老的一贯作风,亏得她心里还隐隐有些期望。   唐云芝过来找宋老夫人说话,走到穿堂前却看到孟阶也在这里。只见他一脸阴沉的看着宋琬,而宋琬侧着身子躲在宋珩的身后,眼眸通红,显然哭过了。唐云芝蹙了蹙眉头,走上前道,“阶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孟阶看到唐云芝过来,连忙抱拳道,“母亲,我来找阿珩借本刘学士的时策。”   唐云芝应了一声,便不再看孟阶。笑着拉住宋琬的手道,“我去找宋老夫人,琬儿你去不去?”   宋琬看了一眼孟阶,心想自己也不便再待下去,况且她有话要和宋老夫人说,便点了点头,和唐云芝一起去了‘春泽斋’。   唐云芝有些迟疑,问宋琬,“我瞧着你眼睛通红,可是阶儿欺负了你?”刚刚那个场面实在太诡异了,怪不得唐云芝多想。可自己的儿子她又是十分了解的,别说欺负女孩子了,就是平常见了女孩子,他都不愿意开口说话。   闻言宋琬有些茫然,孟阶怎么会欺负她。宋琬连忙摇了摇头,笑着道,“伯母多想了。阶公子一向谦谦有礼,哪里会欺负琬儿。”   唐云芝笑着和宋琬说,“你现在看着他这样。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可皮了,跟个猴似得。”   宋琬微微诧异,“我看阶公子不像啊。”   唐云芝又道,“他呀,就是长大了装深沉,小时候什么没干过。爬树抓鸟,下水捉鱼,还和人打架。我记得他六岁的时候,和人发生了争执。人家又高又胖的,他打不过人家,鼻青脸肿的回到家非要闹着我送他去他舅舅家学功夫。我被他缠的慌,就送了他去。你猜怎么着,半个月回来之后就去找人家打了一回。”   宋琬没想到孟阶还有这样的过去,她有些好奇,“那阶公子打赢了没有?”   唐云芝想起来过去,又气又笑道,“不仅打赢了,还把人家的一颗门牙打掉了。人家家人到家里来找,他还一脸的倔强。说什么约好的打架,谁赢谁输都不能告状。琬儿你瞧瞧,他小时候可没让我少操心过。”   唐云芝说起来孟阶小时候,不由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呀——”语气里竟有些哽咽。要不是孟昶的事,孟阶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整日里没有半点活力,唐云芝看在眼里,着实心疼。   宋琬是知道孟昶的事的。她拍了拍唐云芝的手安慰道,“伯母也别太伤感。我瞧着阶公子如今也挺好,人虽然清冷了一些,但却稳重从容。这可是许多人过了而立之年也学不来的。”   唐云芝苦笑,和宋琬说,“我也就只有这样安慰自己了。”   洗墨看到孟阶拿着刘吉大学士的时策从宋珩房里出来,有些疑惑。他快步跟上去问道,“公子不是有这本书吗?”   孟阶看了洗墨一眼,淡淡的道,“我知道。”   洗墨更奇怪了,“那公子你还借珩公子的做什么?”   孟阶斜睨了洗墨一眼,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他有这本书,他来宋府又不是来找宋珩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洗墨也是够笨的。孟阶在想自己要不要换个书童。   唐云芝和宋老夫人说的是宋珩说亲的事,“刘夫人邀了咱们去她家里听戏。我先应了下来,就在明日。老夫人觉着如何?”   宋老夫人听宋琬说了崔锦书之后,便对刘家杉姐儿没有多大的热衷了。但崔锦书家世太高,宋老夫人害怕这事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便没有推辞唐云芝。   宋琬坐在一旁喝茶水,并没有插话。送走了唐云芝,宋老夫人才拉着宋琬的手道,“若是刘家也相中了你哥哥,祖母想把这件亲事订下来。你哥哥他年纪不小了,又有些痴傻。崔家大小姐虽好,但人家若是相不中你哥哥,怕就耽误了。”   宋琬明白宋老夫人的担忧。她笑着点点头道,“祖母想的周到。哪户人家结亲以前不都得好好相一阵子,咱们去刘家听戏又少不了一块肉,去一趟也无妨。”   宋琬记得,前世宋珩和崔锦书定亲是在十月中旬。虽然她不想让宋珩再去刘家受异样的眼光,但又害怕她的阻挠会生出变故。反正宋珩和崔锦书总会定亲,这一趟去去也没事。有她跟着,定然不会再让人讥笑宋珩。   金缕端着果盘进来,宋琬抬头看到她的头上还包了一块纱布,轻声问道,“可好些了?”   金缕将果盘放在一旁的高几上,给宋琬行了一礼,“劳小姐记挂,已经好多了。”   宋琬笑着点了点头,又嘱咐金缕,“你这几日多歇息着,有什么事就让底下的小丫头做好了。”宋琬对金缕是有几分感激的。   那一日,若是走漏了风声。让陈姨娘和宋瑶知道了贾大夫的事情,恐怕又要生出一段事端来。也多亏是金缕去的,才能让她的计划得以实施。   宋老夫人也在一旁道,“大小姐都这样说了,你就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我让方妈妈再叫你。”   金缕又福了福身子,才退下了。   宋琬要和宋老夫人说昨天晚上的事情,她看了一眼方妈妈。方妈妈会意,将丫鬟婆子都遣了出去。宋琬才挪到宋老夫人旁边的梅花凳上道,“祖母定然奇怪昨儿晚上是谁救了琬儿。琬儿也不想隐瞒。”   宋老夫人抓住宋琬的手,宋琬笑了笑又道,“是孟阶。”她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不是孟阶,恐怕琬儿就要——”宋琬没有说完,宋老夫人却是明白的。   宋老夫人打断宋琬的话道,“琬儿你不要说了,是祖母对不住你。祖母以前偏宠宋瑶,竟让陈姨娘长了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多年,她在宋家收买了多少爪牙,祖母竟一点都不知晓。可见祖母是个傻子,还差一点害到我的琬儿。”   绿荷是宋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平日里没少受恩惠,却成了陈姨娘的人。宋老夫人只想想就出了一身冷汗,她定了定神道,“咱们宋家确实该清理门户了。”   方妈妈在一旁问道,“那老夫人想怎么做?”   宋老夫人抬头看向宋琬,询问宋琬的意思。宋琬早有这个想法。她沉默了片刻,说道,“陈姨娘的人咱们不清楚,若是将大大小小的仆人全部遣出去,也不现实。不如就把哪些无关紧要的丫头婆子都赶到庄子上去,再从庄子里调回来一些。只是那些手里头有些势力的,就得劳方妈妈平日里多留意一些。”   宋琬想到了管事来顺。又和方妈妈说,“妈妈可以找来管事一起商量着来做。”   宋琬想的很是周到,宋老夫人和方妈妈都点头说这个方法可行。宋琬又在‘春泽斋’待了一会,感觉有些乏了才回了东跨院。   宋琬没想到孟阶竟在院子里等她。宋琬吓了一跳,连忙吩咐明月去外面看着。   孟阶穿一袭蓝布直裰,就站在桂花树前。宋琬走过去,给孟阶福了福身子,“阶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孟阶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身。声音淡淡,“回来了?” 第四十三章   宋琬看到孟阶清冷的眸中夹带了一丝柔意, 她轻轻点了点头, 抬手一请, “阶公子屋里请。”   喜儿和双雨连忙上前打帘笼,孟阶和宋琬一前一后进了耳房。   孟阶扫了一眼屋内的摆设, 看到临窗大炕上的小木几上还摆着几道点心。   宋琬扭头看向喜儿, 又朝小炕几努了努嘴。喜儿会意,连忙唤了小丫鬟前来收拾。宋琬走到孟阶跟前,指着炕檐道, “阶公子请上座。”   孙嬷嬷亲自捧了小茶盘过来,放到了小炕几上。孟阶低头看了一眼玲珑青瓷的茶盅, 执起茶盖拨了拨,沉默了许久才和宋琬道, “我有话和你说。”   孟阶抬了抬眼皮, 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喜儿和双雨。孙嬷嬷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她笑了笑,转身和喜儿,双雨贴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喜儿点头,拉着双雨就出去了。   两人刚出房门, 还能听到双雨的嘀咕, “小姐和阶公子单独在一个屋里影响不好——”声音越来越小, 渐渐就听不见了。   孙嬷嬷眉眼带笑的看了孟阶一眼,也打着软帘出去了。偌大的耳房里瞬间只剩下宋琬和孟阶二人。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漏钟‘沙沙’的声音。   宋琬端着茶盅,心跳比往常要快一些。她看着孟阶, 低声问道,“阶公子要和琬儿说什么?”   孟阶摩挲着手中的茶盅,抬着眼皮扫了宋琬一眼,淡淡的道,“你眼睛都肿成了这样,还不和我说实话吗?”   “嗯?”   孟阶的声音压得很低,宋琬的心猛然一跳,突然就想起昨晚孟阶搂她入怀时的温柔,小脸微红。   宋琬慌忙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没事。”   孟阶放下手中的茶盅,走到宋琬面前问道,“不是受了欺负?”   宋琬抬起眼眸,用力的点了点头。孟阶躬身,慢慢靠近宋琬,抬手轻轻拨开宋琬额前的刘海。看到那一块两个指节大小的疤痕时,蹙了蹙眉头。宋琬能清晰的感受到孟阶微凉的指尖,她抿了抿嘴唇,脸颊似乎更红了。   孟阶小心的将拨乱的刘海抚平,又问宋琬,“药膏可用了?”   孟阶很高,弓着身子也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宋琬。宋琬看上去有些局促,她躲了一下,踩着脚踏下了炕。   宋琬向后退了几步,和孟阶保持了一段距离。才回道,“琬儿还要多谢阶公子送来的药膏。抹上去很好,应该可以去掉疤痕。”   孟阶转身看向宋琬,眼眸阴沉,“你很怕我?”   宋琬不明白孟阶的意思,只摇了摇头。孟阶却突然上前拉住了宋琬的手,“既然不怕我,为何又要躲我?”   孟阶的劲道很大,宋琬被他抓的有点疼,咬着唇道,“我没有躲。”   孟阶低头看到宋琬白皙的手腕上有几道红痕,连忙松开了手。他的语气微微软了软,看向宋琬的目光也柔和许多,“以后不许再躲我。若是受了委屈,不许强撑。”他的语气虽软,却不容人置疑。   宋琬闻言有些怔忪,孟阶叹了一口气,抬手将宋琬捞到怀中,压低了声音道,“你还有我。以后不许再和别的男人投怀送抱,这个胸膛——”孟阶的手一紧,又道,“才是你能靠的。”   淡淡的胰子香味在鼻尖萦绕,宋琬紧紧的贴在孟阶怀中,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宋琬的身形一僵,直到孟阶放开了她,才转了转黑黝黝的眼珠。   良久,宋琬方反应过来孟阶刚刚说的是什么?刚刚——   宋琬只觉着满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来,小脸红的能滴血。   孟阶的心情甚好,眉眼中都带着笑意。他抬手摸了摸宋琬的发髻,说道,“乖。我先走了,记得好好吃饭。”   孟阶打着软帘出去,孙嬷嬷送他到朱漆小门前,才拐了回来。她打着软帘进来,看到宋琬依旧红着脸看着地板出神。   二日清晨卯时,宋琬就被明月喊了起来。今日要去刘通判家听戏,是要好好打扮一番的。   宋琬昨儿翻腾到半夜才睡去,她揉着眼道,“又不是我去相亲,干嘛打扮那么漂亮?”   明月拉着宋琬坐到梳妆台前道,“那当然了,小姐你是珩公子的妹妹,人家看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也会给珩公子加分啊。说不定人家看到小姐这么漂亮,就立即同意了呢。”   宋琬给明月翻了一记白眼,“我倒觉着,人家会立即拒绝。”   梳头小丫鬟拿起玉梳将宋琬的青丝盘在一起结成一个鹅胆心髻。宋琬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圈发黑,薄施了一层粉黛方掩盖了一些。   宋老夫人那里已经开饭了。宋琬走到屏门前,看到宋珩也朝这里走了过来。宋珩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竹叶纹直裰,头发上束着一个白玉冠,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上去很是儒雅。   宋琬赞赏了一番,宋珩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他笑着道,“这是赵妈妈特意挑的,说要打扮好些,人家姑娘见了才会喜欢。”   宋琬浅笑着道,“我哥哥本来长得就好,衣服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兄妹俩到了月亮门前,看到方妈妈正在门口张望。一见到两人的身影,忙笑着走上前道,“老夫人都等得急了,小姐和公子快些进去吧。”   宋琬提着衣摆进去,看到食桌上已经摆满了早点。菱粉糕,藕粉桂花糖糕,枣泥馅的山药糕,菊花叶儿桂花蕊薰的绿豆面子,碧梗粥,火腿鲜笋汤还有红稻米粥,大都是宋琬喜欢吃的。   用完早膳,宋老夫人便带着宋琬和宋珩去了罗府。唐云芝也刚刚用过早膳,孟阶就坐在一旁。宋琬看到他眼中有促狭的笑意,慌忙低下了头。   孟阶浅笑,又和宋老夫人抱拳行礼。   罗衾看到宋琬要去刘家,也有些心痒痒。她和她的嬷嬷说了一声,嬷嬷又和唐云芝说。   唐云芝笑着道,“好啊。衾儿一起去,正好和琬儿做伴。”   刘通判家就在府祥胡同的后面,宋老夫人让管事准备了三抬撵轿。宋老夫人和唐云芝坐一抬,宋琬和罗衾坐一抬,宋珩则自己坐一抬。   抬轿的都是一些身强体壮的男子,走起来很稳。不一会就到了三儿胡同里,那里早已有丫鬟婆子等候,簇拥着一起进了刘家大院。   宋琬看到门口还有一辆崔家的马车。原来这刘家夫人和崔提督的继室徐氏在娘家是同一个宗族。刘夫人今日叫了徐氏来,明面上是一起相看,其实是抬高自己的身份罢了。   宋琬淡淡的笑了笑,又和罗衾说话。宋珩有些紧张,手心里都沁出了些许汗意。宋琬回头看了他一眼,宋珩才稍稍定了心神。   众丫鬟婆子领着到了后院花园的花厅,宋琬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崔锦书竟跟着徐氏一道来了。崔锦书也看到了宋琬,朝她浅浅一笑。   罗衾瞅了崔锦书一眼,小声的和宋琬道,“你什么时候和崔家大小姐这么熟了?”   宋琬也笑着和崔锦书点了点头,才同罗衾道,“就在前几日,我请她来一品琴曲。”   罗衾也知道崔锦书是个‘琴痴’,便没再问什么。两人跟着宋老夫人和唐云芝进了花厅,宋珩因是外男,便在花厅外等候。   刘芮杉今日穿一件桃红色撒花襕衫,杏子红十六幅百褶裙,外面又罩了一件秋香色的纱衫。小脸是经过细心装扮的,粉黛轻薄,却恰到好处。她的眉形纤细,长若蛾须,樱唇上涂了淡红色的唇脂。一双大眼睛很是水灵,看上去很是娇俏。   她就站在崔锦书的旁边,执着手说话儿,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说实在话,刘芮杉在青州府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就是性子有些娇惯,不是很稳重。   崔锦书脸上的笑意很淡,她穿着玫瑰紫的菊花缠枝纹褙子,露出月色的绫子百褶裙角。满头青丝绾成一个挑心髻,髻上插了两只绿雪含芳簪和宫纱堆成的珠花。看上去很是端庄。   两人一静一动,倒十分相衬。   宋琬和刘夫人,徐氏行了礼,两人拉着赞赏了一番。宋琬浅浅笑着,很是得体。   小丫鬟捧了瓜果盘过来,宋琬拿了一块梨丁吃了。唐云芝又和徐氏笑说了一回,就提到了孟阶。刘芮杉拉着崔锦书悄悄地躲到了屏风的后面。   婆子出来请宋珩进去。宋珩有些紧张,一想到宋琬的笑容,他又镇定了几分,理了理衣衫,抬腿进了花厅。   花厅里围满了丫鬟婆子,都仔细的打量着宋珩,又笑着悄悄的和旁边的人咬耳朵。宋珩倒也见过几次大场面,他看到那么多人,反而不紧张了。   刘芮杉刚过十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她从屏风的缝隙里看到一个身穿月牙白直裰的男子走了进来。男子有些瘦弱却很高,竟比他的两个哥哥都要高些。刘芮杉几乎贴在了屏风上,才看到了宋珩的长相。   只一眼,刘芮杉就红了脸颊。男子肤色白皙,五官轮廓分明,挺得鼻子,薄的嘴唇,剑眉斜飞入鬓,极是俊秀。   刘芮杉不免多看了几眼,娇羞的拉着崔锦书的手道,“锦书姐姐,你瞧着他长得好不好?”   崔锦书也看到了宋珩的身影,她看着刘芮杉的笑脸,嘴里有些苦涩。 第四十四章   崔锦书笑得有些勉强, 和刘芮杉说, “宋公子长得一表人才, 听说又刚中了举人。妹妹的眼光不错。”   刘夫人也很满意宋珩,不住的和徐氏点头。有婆子过来传话, “夫人, 戏班子已经过来了,还请大家移步过去。”   刘夫人笑着喊宋老夫人为‘亲家’,十分亲热。宋老夫人看上去也很高兴, 两人执着手走在一块,倒冷落了徐氏和唐云芝几分。   刘家兄弟下学回来, 请了宋珩一起去前院谈论制艺。刘芮杉这才拉着崔锦书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刘芮杉平时并不算太待见宋琬,今日却笑盈盈的迎上去, 拉着宋琬的手亲热的叫妹妹。宋琬依旧淡淡的笑着, 并没有多少热乎。   戏台子就搭在刘家后花园里,沿着一条玉石小道没走多远就到了。宋老夫人、刘夫人、唐云芝和徐氏先坐了,宋琬才和罗衾、崔锦书、刘芮杉坐在了后面一排。   丫鬟们捧了瓜果点心放在手边的高几上,刘芮杉忙指着让宋琬吃。宋琬没有推辞,捏了一个花生剥开吃了。刘芮杉又问宋琬关于宋珩的事情, “宋家哥哥念书很用功吗?”   宋琬倚在太师椅的扶手上, 捻着花生米道, “哥哥平常都在府学里,不过在家几日,也常念书。”   刘芮杉听了很高兴,又笑道, “宋家哥哥果然是考上进士的人。我家两个哥哥最不爱念书,就连院试都没过呢。以后真该让他们向宋家哥哥学学。”   刘芮杉一口一个‘宋家哥哥’喊得分外亲热,宋琬敛着眸笑了笑,便抬头认真的看戏。刘芮杉见宋琬看得入迷,不好意思再张口,每次一想说话又将满心的好奇咽了下去。   等到戏唱完,才刚过巳正。刘夫人又拉着宋老夫人移步花厅去打马吊。她们四人正好凑成了一桌,刘芮杉就带着宋琬去逛后花园。   宋琬不便推辞,只好跟在刘芮杉的身侧。刘家后花园建在高坡上,一坡种着二乔玉兰,一坡种着西府海棠,又另一坡种植胭脂梅。西府海棠树上挂着红彤彤的小果,看起来十分喜人。又有一个花塔,上面摆着几种陶菊。有红黄各半的‘二乔’,红黄二色的‘鸳鸯荷’,又有通体全白的‘白牡丹’、‘白毛狮子’。   几人过了小坡,走到一个亭子前落脚。小丫鬟捧了茶水过来,宋琬刚刚呷了两口,就见不远处向这里走来几个个头高低不一的锦服男子。   宋琬一眼就看见了宋珩。他在一众男子中最显眼,刘芮杉和崔锦书也都看到了。他们似乎在谈论今年的秋闱试题,一路走来慢悠悠的。   刘芮杉小脸微红,整了整衣衫,坐的端正。刘家两位兄弟一个叫刘芮骏,今年刚满十六岁;一个叫刘芮骥,才十五岁。两人都在崔家族学里念书,和宋珩并不是很熟。   到了亭子前,刘芮骥看到刘芮杉惊讶的道,“杉妹,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宋琬垂眸一笑,只见刘芮杉站起身来,提裙慢慢走到亭子下面。刘芮骥指着刘芮杉和宋珩介绍,“这就是我们家的小皮猴。”   刘芮杉撅着樱唇嗔了刘芮骥一眼,又躬身朝宋珩作了一揖,抿着唇淡淡一笑,“杉儿见过宋公子。”   宋珩点点头,也抱拳回了一礼。他一抬头便看到了坐在石凳上的宋琬,笑着招了招手道,“妹妹,过来。”   宋琬俏皮的歪了歪头,才浅笑着下了台阶,走上前落落大方的和刘家兄弟作揖,才看向宋珩,“哥哥,你们也来花园赏花吗?”   宋珩宠溺的摸了摸宋琬的发髻,笑着道,“刘公子说后花园里风景正好,我们便一道过来了。”   宋珩笑着的时候,双眸澄澈,极是温润。落在刘芮杉的眼里,更是别样的儒雅,她的心一下子悸动了起来,小脸似乎更红了。   崔锦书攥了攥手掌心,眼神有些黯淡。自那一日见过宋珩之后,她的脑海里就经常浮现出宋珩看宋琬时眼底不经意露出的温柔。她第一次对一个男子生出了好感,没想到他却又要成为了别人的夫君。   崔锦书咬了咬嘴唇,只觉着嘴中万般苦涩。   太阳日照高头,刘夫人派了婆子前来相请,说是厨房新作了几样点心,请姐儿们去尝尝。   刘芮杉有些不舍,一路走着不知回了几次头。宋琬看在眼中,只淡淡的笑,什么都没说。   今日刘夫人的手气异常好,一连胡了好几次,直笑得合不拢嘴。有个婆子贴耳与刘夫人说了几句话,只见刘夫人起身赔笑道,“前院来了个亲戚,我去看看。”又招呼宋老夫人、徐氏和唐云芝吃瓜果。   刘夫人出了花厅,沿着抄手游廊到了穿堂前。意春在月亮门前不停地转来转去,看到刘夫人来了,连忙迎上去。   刘夫人命人掩了房门,才问意春,“怎么回来这么晚?”原来刘夫人听闻宋珩从前曾退过一门亲事,她心里头疑惑,便派了意春去退过亲的女家跑了一趟。   意春给刘夫人行了一礼,才道,“那户人家前年就搬去了莱州府,奴婢打听了好多人家,才找到一个与相熟的婆子。”意春说到这里面露难色,又支支吾吾的道,“那——那婆子说——说——”   刘夫人一脸急切,“说什么?”   意春垂了垂眸子,贴耳与刘夫人说了四个字。刘夫人一脸的不可置信,她又问了一遍。看到意春点头,刘夫人攥了攥手掌心,狠狠拍了一下手旁的高几,双眼中似有怒火喷薄而出,“好啊,一个傻子也敢糊弄我们刘家。”   刘夫人怒冲冲的走出月亮门,直奔花厅而来。宋老夫人、唐云芝正和徐氏交谈甚欢,看到刘夫人气汹汹的走过来,都愣住了。   宋老夫人开口喊了一句,“亲家——”   话音未落,就听刘夫人暴跳如雷的道,“谁是你亲家!”声音尖厉,吓得宋老夫人身形一歪,幸得方妈妈眼疾手快,搀住了宋老夫人。   刘夫人又扭头看向唐云芝,冷笑着道,“罗夫人,我们刘家这般敬你,你就拿一个傻子糊弄我们,可是觉着我们刘家好欺负!”   沿着玉石小道走到花厅,隐约听到里面有争吵声。宋琬蹙了蹙眉头,提裙上了台阶。果然,前世的那一幕又重新上演了。   在场的人听到刘夫人这样说,都变了脸色。宋老夫人扭头看向唐云芝,唐云芝微无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宋珩摔到后脑勺的事,她是准备今日相看之后再提的。   一来可以保全宋珩的名声,二来是想着刘家小女有可能相不中宋珩,没想到刘夫人却派了人去打听。   宋老夫人看到唐云芝摇头,便知道宋珩痴傻的事情还没有提。她连忙上前与刘夫人赔笑道,“夫人,这事确实是我们宋家不对,您别生气——”   刘夫人冷哼一声,气恨的推了一下被宋老夫人拉住的胳臂。宋老夫人到底年纪大了,脚下一个不稳,就往一旁的高几上倒去。   力道极猛,根本来不及搀住宋老夫人。宋琬刚刚进了花厅,就看到这一幕,她瞪大了双眼,慌忙冲到高几旁。   高几应声倒下,上面放着的瓜果盘‘哗啦啦’落了一地。宋老夫人撞到宋琬的身上,两人跌坐在地。   众人才回过神来,都忙上前去拉宋老夫人。宋琬的后背撞到了高几上,痛的她蹙了蹙眉头。   徐氏和唐云芝搀起了宋老夫人,崔锦书和罗衾也搀着宋琬站了起来。刘夫人没想到自己竟失手推到了宋老夫人,刚刚还怒火中烧的她出了一身冷汗。   有宋琬做肉垫,宋老夫人并没有摔到,只是刚才惊吓过度,腿脚有些软。有丫鬟婆子搬了椅子过来,徐氏和唐云芝搀着宋老夫人坐了上去。   唐云芝皱着眉头问,“老夫人,你可还好?有没有摔到哪里?”   宋老夫人渐渐缓过神来,摆着手道,“我没事,快去看看琬儿。”刚刚宋琬撞到了高几上,定然碰的不轻。   宋琬咬了咬唇,勉强忍住背上传来的痛意道,“祖母,我没事。”额头上却是沁出了些许汗意。   徐氏见状,连忙让丫鬟婆子去外面请大夫。刘夫人显然吓住了,她看了看徐氏,又看了看唐云芝,摇着头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宋琬脸色泛白,眼眸却极是冰冷,她一瞬不瞬的盯着刘夫人。刘夫人被宋琬盯得直发毛,她捏了一把汗,支吾着道,“也——也都是你们事先骗人,我儿再不好那也是青州府百里挑一的美人,也是我们刘家的宝贝女。你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事怨不着我!”越说越气恨难平。 第四十五章   宋琬最听不得别人说宋珩一点不好, 她怒极反笑了起来, “刘夫人, 我们宋家事先没有和你通气确实是我们不对。可这方圆几百里你应该也偷偷打听过了,难道心里一点谱都没有?!我们宋家好心好意来这里, 你却出手推我祖母, 这就是你的教养?!你们刘家的待客之道?!”   宋琬不容刘夫人反驳,又嗤笑一声,“你说你女儿是青州府百里挑一的美人也好, 天上的一朵花也罢,和我们宋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刘家不想嫁, 我们宋家更不屑要——”   宋琬说的每一个字都咬的极重,浸着凉意。听得刘夫人心头一颤, 她又怒又气, 迎上宋琬冰冷的目光,怒火硬生生的憋在了胸口里,带了几分忌惮与不安。   她心虚的道,“这里岂有你个黄毛丫头说话的份!”   宋珩和刘家兄弟远远地就听到花厅里传来的争吵声,他们也慌忙赶了过来。三人一抬头便看到宋琬坐在玫瑰椅上, 一双美眸似笑非笑, 轻轻一扫, 便是千般风情。刘芮骥呼吸一滞,只觉心头砰砰直跳。   宋珩眉头微蹙,快步走了过去。刘芮杉看着身量颀长的宋珩从她身边走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么好看的男子, 怎么会是个傻子呢?   宋琬看到宋珩焦急的模样,心中微暖,浅浅的笑了一下,说道,“哥哥,我没事。你别担心。”   宋琬靠着扶手缓缓站起来,走到满脸愤恨的刘夫人面前说道,“刘夫人,我敬你是长辈,你也莫要倚老卖老。我们宋家虽不是世家大族,祖上却也出过正二品大员。我大伯父和二伯父都是正四品的朝中官员,就是我父亲也好歹是科举出身的户部主事。你们刘家是怎么搬来青州府的,刘大人又是怎么当上通判的,什么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刘夫人连个自知之明都没有吗?”宋琬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花厅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   刘夫人闻言脸色一僵,竟是再说不出话来。   宋琬从来没有想到宋渊有一日也会派上用场。她轻笑一声,拉着宋老夫人和宋珩便往门外走。罗衾也快步跟了上来,唐云芝和徐氏歉疚一笑,也离开了刘家。   徐氏脸色不好,她推了推发愣的刘夫人道,“还不快去送送人家。”刘夫人这才回过神来,脸上还有些不大情愿。徐氏看她一眼,撇了撇嘴,眼底有掩饰不住的鄙夷之色。   唐云芝虽知道刘夫人是临清徐氏一族的远门亲戚,没想到竟是如此的登不上台面。刘家若是不满意这桩亲事,大可在私底下拒绝。更何况宋珩和刘芮杉两人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只是相看一番,何苦在台面上戳人家的伤口,更让她沾了一身的腥。   让她说亲的是刘夫人,说她看不起人的也是刘夫人,他们刘家成了什么理都是对的。唐云芝回头看了一眼刘家的牌匾,面上有些嫌恶。若不是罗谓在她跟前提了一次,她才不想接手刘家的事。   宋琬在撵轿旁嘱咐宋老夫人,“祖母,等一会罗伯母出来,你可要和往常一样,莫要有半点的责怪。”   宋老夫人拍着宋琬的手道,“琬儿,祖母再糊涂也明白这个道理。咱们宋家拜托人家说亲,好不好哪里有说三道四的份。你罗伯母也是为了你哥哥好,祖母怎能不知道。咱们两家一向亲热,自然不能因为这点小事生分了。”   宋琬看着唐云芝和罗衾出来,笑盈盈的迎了上去。唐云芝拉着宋老夫人的手,脸上带了几分愧色,“老夫人,是云芝自作主张了——”   未等唐云芝说完,宋老夫人就笑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回家吧。”   唐云芝笑着点了点头,又扭头看了宋琬一眼,有些担忧的道,“背上磕的不轻吧,咱们快些回去找大夫看看。”   等到宋琬和罗衾上了轿撵,放下轿帘,轿夫才慢慢将轿撵抬了起来。宋琬的脊背正好磕在高几的棱上,刚刚还没觉着多疼,现下却越发疼了起来,宋琬龇着牙倒吸了一口气。   罗衾蹙了蹙眉头,伸手就要扒开宋琬的衣衫。宋琬觉着脊背一凉,下意识的护住了襕衫,诧异的看向罗衾,“你做什么?”   罗衾很自然的回道,“你都疼这样了,我想看看你的伤口如何。”罗衾看着宋琬一脸警惕的望着她,翻了翻白眼,“要不然你以为呢?”   宋琬笑嘻嘻的道,“我还以为你要对我动手动脚。”   罗衾不成器的望了宋琬一眼,无奈的道,“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光着身子的模样。”说着低头斜睨了一眼宋琬一马平川的胸部,笑得前仰后合,还不忘讥笑宋琬一番,“就你这身材,送到老娘身边老娘我都不屑一顾。”   宋琬嘴角微微抽搐,她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果然,好平——   罗衾快要笑岔气,摸着肚子摆手道,“不闹了,不闹了,问你个正经事。”罗衾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珠,难得的摆出一脸正经的模样,“我听你刚刚的意思,是不是刘家以前出过什么幺蛾子事?”   刘家搬来青州府的时候,罗衾才没多大,没听过也算正常。宋琬也是听宋老夫人提过一次。刘家祖上曾是贩卖油盐的小贩,为了争利,刘家曾祖失手打死一人,坐了牢房。刘家在原乡待不下去了,才举家搬到了青州府。   刘家传到了刘通判刘卓这一代,又操起了祖业。油盐利高,刘卓有了一些积蓄,到了三十方娶了钱家小姐,也就是刘夫人。   十多年前,崔浩再娶,嫁过来的正是临清徐家的三小姐。自打徐氏嫁过来后,刘夫人三天两头的往崔府跑,徐氏念着两家以前连过宗族的旧谊,和崔浩提了一嘴。刘卓为此谋了个正六品的通判,刘家才算在青州府立足。   刘卓不过一个卖油郎,大字都不识一个,整日里在府衙里混日子。众人忌惮他身后的崔家,就是有怨言也不敢说出来。罗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他敛老百姓的钱财也不过时而说一句。他还以为人家都怕他,更肆无忌惮起来。   刘夫人见他夫君官袍加身,也不免有了官夫人的腔调,竟和徐氏论起了世家姐妹的名头。徐氏让崔浩提点刘卓,只不过念着旧情,其实她心里头根本没拿刘夫人当回事。这几年刘夫人日益骄纵起来,徐氏早有不满,崔浩也不大管刘卓的事了。   罗谓不久就联合了青州府大大小小官员参了刘卓一本。皇帝大怒,直接罢了刘卓的官,还禁令他此后不能再入朝为官。   宋琬前世因嫉恨刘家不讲道理,才多留意了一些。宋琬记得,再过半年,刘家就会一败涂地。刘通判又成了穿街走巷的卖油郎,刘夫人则灰溜溜的穿起了粗布衣裳。   刘芮骏和刘芮骥在崔家族学里念书,也是刘夫人舍着脸皮贴上去的。刘芮骏和刘芮骥在学堂里极是贪玩,还带坏了崔家一众子弟。崔浩听说之后,很是生气,将刘芮骏和刘芮骥从族学里赶了出来。   刘芮杉倒攀了一门好亲事,嫁给了东昌贾家庶二子。贾家是东昌世家大族,那庶二子的身份和刘芮杉配起来倒也不低。那庶二子是宣靖四年的举人,到了宣靖二十九年才中了进士,没想到竟高兴地疯了。   刘芮杉苦苦支撑了几年,又另嫁了他人。至于嫁到哪儿,就不得而知了。只想想,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宋琬回到家才看了脊背上的伤口,一大片淤青发紫。大夫说若不是宋琬用手撑了一下,怕是就要伤到了骨头。大夫开了一副药方,让宋琬内外兼服,又说这淤伤最少得半个月才能消下去。   送走大夫,宋琬便躺在了罗汉床上小憩。孙嬷嬷还没从外面回来,喜儿和双雨去了小厨房煎药,只有明月一人守在脚踏前。   睡了半晌,宋琬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强忍着困意,揉着眼皮慢慢睁开了双眼。只见一张清俊的男子面孔在她眼前逐渐清晰,宋琬惊恐万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张口唤人,就被男子捂住了嘴巴。   孟阶蹙了蹙眉头,轻声道,“宋琬琬,是我。”   宋琬眨巴眨巴眼睛,方辨认出坐在床沿上的男子正是孟阶,她舒了一口气。好半天缓过来,才和孟阶说话,“阶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这大白天的,也不避讳着,若是让人看见了怎么办?宋琬从罗汉床上坐起来,她正要戳醒在脚踏上睡着的明月,小手就被孟阶的大掌紧紧的握住了。   宋琬身形一僵,试图将手抽回来,奈何孟阶的手劲太大,丝毫不能动弹。宋琬面上有些愠怒,却听孟阶道,“我就过来看看你,一会就走。” 第四十六章   宋琬听孟阶这样说, 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抬头正好对上孟阶清冷的双眸, 心头怦怦一跳, 慌忙低下了头,小脸微微发热。   宋琬抿了抿嘴唇, 指着被孟阶握住的手道, “疼——”   孟阶松开大掌,只见宋琬白皙的小手通红一片。他蹙了蹙眉,脸上有些自责, 轻声道,“我听母亲说了, 你伤得极重,现下可好些了?疼得还厉害吗?”   唐云芝回到家, 在前院遇到了孟阶, 就随口提了两句在刘家发生的事。孟阶心中担忧,和唐云芝告了安便回了西跨院。   因着刘瞻回了老家,‘四宜书屋’已经关了好几天了。朱漆小门这几日都没有开,他又不便从宋家正门进去,只好翻了墙过来。幸亏宋家东跨院里只住着宋琬一人, 要不然又要麻烦了。   宋琬垂着眸子, 眼角的余光瞥到漏钟, 刚到未时初刻。她从刘家回来已是午正,这才刚刚过了半个时辰。想必孟阶应是得到消息便过来看她了,宋琬只觉着心头有一股暖流涌过,她低低的道, “还好,也没有多疼了。”   孟阶看着宋琬泛白的嘴唇,眉头紧皱。他伸手将宋琬捞进自己的怀里,柔着声音道,“以后不许你再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会心疼的。”   孟阶的声音极低,宋琬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心跳落了一拍,脸颊又红了起来,一直蔓延到耳根。宋琬埋在孟阶怀里,只觉着分外安心。   这种安心,不同于宋珩和宋老夫人。是一种陌生的、异样的,却又让她动心的依赖。宋琬并不想挣开这个怀抱,她抓着孟阶的衣袖,身体有些颤抖。   孟阶似乎能感受到宋琬心中所想,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淡笑,箍着宋琬的手越发紧了起来。宋琬闻着宋珩身上淡淡的胰子香味,有些疑惑的道,“你用的是什么香味的胰子?”   孟阶抬手摸了摸宋琬的发髻,笑着说道,“琬琬你闻不出来吗?”   宋琬听到孟阶喊她‘琬琬’,又是一愣。从她记事以来,就没有人这样喊过她。   琬琬。被孟阶这么一喊,宋琬竟觉着异常的好听。   宋琬摇头,孟阶又笑着挑了挑眉,“这么想知道,那就去我那里。我拿给你看。”宋琬撇了撇嘴,孟阶轻笑出声。   孙嬷嬷从外面回来就直奔东跨院而来,她匆匆走到厢房门前,听得屋子里头有男子说话的声音,并不像宋珩的。   她放缓了脚步,走到碧纱窗前探头看了一眼。只见身穿深蓝色直裰的孟阶坐在床沿上正在拨弄宋琬额前的刘海,宋琬垂着眼眸,脸颊绯红,有小女儿的姿态。   孙嬷嬷掩唇笑了笑,又轻手轻脚的下了台阶,守在门前的桂花树前。喜儿和双雨端着煎好的药走过来,孙嬷嬷忙朝她们摆了摆手。   喜儿和双雨走到桂花树前,笑着和孙嬷嬷道,“嬷嬷,你怎么在这里蹲点了?”   孙嬷嬷来不及捂住她们的嘴,佯怒嗔了二人一眼。   孟阶正看着宋琬额头上的疤痕,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他蹙了蹙眉头,站起身来,看着宋琬嘱咐,“记得按时喝药。”   明月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她打了个呵欠睁开双眼,只见罗汉床前站着一个瘦削的男子,她顺着衣摆向上看去,眼睛也不断睁大。   阶公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孟阶听到声响看了一眼惊呆的明月,面上并无表情,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出了厢房。   喜儿和双雨看到孟阶从厢房里出来,都吃了一惊,目瞪口呆的转着僵硬的脖子看着孟阶走出‘风荷院’的月亮门。直到那个挺拔的身影消失了很久,她们才被孙嬷嬷拍回了神。   喜儿和双雨惊诧的问孙嬷嬷,“嬷嬷,这阶公子何时来的咱们院子?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孙嬷嬷没好气的瞪了她们二人一眼,“你们两个在院子里头都不知道,我才刚从外面回来,哪里又晓得。”   明月看着晃来晃去的软帘发了好久的呆,她猛然又回过头来跑到罗汉床前抓着宋琬的手问道,“小姐,阶公子他——他——”   宋琬脸颊上的红晕已经消去了大半,理智也渐渐找了回来。她抬着眼皮看了明月一眼,嫌弃的指着明月的上襟道,“你知不知羞,都多大了,还流口水!”   明月低头看了一眼上襟,果然一大滩口水,她这才感觉到耳边一阵冰凉,伸手一摸,也是黏糊糊的。明月不禁红了脸颊,从袖子里拿出锦帕擦了擦,才和宋琬道,“小姐,人家梦到了红烧猪蹄,忍不住嘛!”   孙嬷嬷和喜儿、双雨打着软帘进来,宋琬扭头看了她们一回,方趿着鞋下了罗汉床。孙嬷嬷在外面警告了喜儿和双雨一番,她们二人才忍住心中的万般好奇,没有问宋琬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喜儿端着汤药放到小炕几上,又将盛着蜜饯的攒盒打开。她偷偷打量了宋琬一眼,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   孙嬷嬷走上前和宋琬福了一礼,从袖子中拿出一纸信笺递给宋琬,“小姐,这是门口的侍卫截下的,说是陈姨娘让人递出来的。”   宋琬蹙了蹙眉头,伸手接了过来。信笺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宋郎亲启。宋琬勾唇笑了笑,将信笺撕开。   里面放着一张红笺纸,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宋琬搭眼一瞧,笑着将红笺纸递给孙嬷嬷,“嬷嬷,你瞧瞧,咱们这姨娘可精明的很。若是疯了,还能写出这般凄惨之词,那琬儿可是极佩服的。”   孙嬷嬷识的几个大字,通篇看下来虽有许多不认识的,但也猜了个大概。陈月娥果然是装疯,可恨她那一天还差点被骗了。   孙嬷嬷读完信,愤愤的道,“陈姨娘她也太可恶了。什么叫做大小姐诬陷她和二小姐,吃馊饭,下毒,也亏得她想得出来。如此颠倒乾坤,也不怕遭报应么?!”   宋琬看着红笺纸上几滴明显的泪痕,浅笑着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婆子将饭放馊了再给她们吃。”陈月娥既然这般想吃馊饭,那就满足她这个愿望好了。   至于诬陷,她也用不着。陈姨娘的把柄都握在她的手里,还怕她飞出手掌心?!下毒,若是让她死了那才是便宜了她。以后的日子还长,她宋琬还没玩够呢。   宋琬让孙嬷嬷将信笺收了起来,又问孙嬷嬷,“嬷嬷,可打听出来了?”宋琬问的是紫鸢的事。   她今早出门就让孙嬷嬷去打听这件事,不知道办妥了没有。   孙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小姐,奴婢已经打听出来了。与紫鸢相好的,是咱们在莱州府的金银铺子的头目冯先冯大掌柜。”   宋琬点点头,孙嬷嬷又继续说道,“那冯大掌柜头几年才被老夫人提了上去,今年三十三岁。原有个结发妻子,没过两年就去世了。他每月回青州府来向老夫人报一次账,紫鸢和他见过几次,眉来眼去的,就种下了情根。我还听说,那冯先是准备今年过年的时候给紫鸢提亲的,没想到出了陈姨娘这档子事,他也正急着呢。”   宋琬听孙嬷嬷说完,随手捏了一个蜜饯填在嘴里,嚼了吐出核儿,才道,“紫鸢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金银铺的掌柜,她胃口不小啊。也难得冯先是个重情的,紫鸢有没有那个福气就看她自己的了。”宋琬说到这时,抬头看向孙嬷嬷,“这个月也快到月底了,冯先必得来青州府一趟向我报账,你与紫鸢提一提,看看她的反应。”   孙嬷嬷又回道,“奴婢自作主张已经提了,紫鸢没想到咱们会找出冯先来,很是慌乱。我便给了她两日期限让她好好想一想。”   宋琬点了点头,“也好,若是紫鸢肯出来作证,那就放过他们二人,若是不肯,也就怪不得咱们心狠手辣了。”宋琬想了想,又道,“这冯先以后怕也是不能用了,你这几日再忙活一些,替我物色个人选。”   宋琬说完又捏了一个蜜饯填在嘴里,她看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蹙了蹙眉头。她最害怕喝药了,一想起来就觉着嘴里头苦苦的。宋琬想起孟阶临走前的嘱咐,咬了咬唇,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她喝的急,差点呛到,喜儿又连忙给她顺气。   宋琬皱着眉头,极快的捏了两粒蜜饯放到嘴里头,含了一会,才觉着苦味消下去了一些。宋琬看着药碗,更是讨厌刘夫人了。要不是她,她怎么用得着喝这些苦汤药。   喜儿和双雨收拾药碗的时候,顺便把明月拉了出来,好奇的问明月当时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明月也一脸茫然,她当时睡着了,醒来时就看到孟阶走出了厢房。   喜儿和双雨一脸不争气的模样,对着明月摇了摇头。   老夫人心情不好,早早的便乏了,让小丫鬟过来给宋琬传话,说今日不用去‘春泽斋’用晚膳,各院去厨房取来便可以了。   宋琬的伤在背上,上了药之后就趴在了罗汉床上。喜儿和双雨去取晚膳,宋琬想起一件事,又让二人回来。   宋琬的面前放了一本账本,另有一盘蜜饯。宋琬右手翻页,左手捏蜜饯吃,别提多悠闲,她咽下去果肉才和喜儿、双雨说,“记得带一碗木瓜豆汁过来。” 第四十七章 (捉虫)   背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宋琬翻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舒服的睡姿。   二日早上醒来, 已是卯正。天气渐凉, ‘成衣坊’里新送了两件秋衣。宋琬挑了一件蜜合色团花云纹的合领对襟大袖衫和月白色的六幅湘裙。   宋老夫人正坐在临窗大炕上抄写佛经。门外的小丫鬟进来传话,宋老夫人方抬头看向窗外。只见宋琬将满头青丝挽成了一个堕马髻, 看上去极是温婉。   小丫鬟打着软帘, 宋琬才进了耳房,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檀香。宋琬极熟悉这个味道,她笑吟吟的走到炕前, 挨着炕沿坐在了宋老夫人的身侧。   宋老夫人放下手中的狼毫毛笔,抬手摸着宋琬脖颈中的红宝石金螭项圈道, “我记得这是你母亲的陪嫁。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样式还是一样好看。”   这只红宝石的金螭项圈还是在整理库房的时候发现的, 宋琬瞧着精致, 便让孙嬷嬷拿去金银铺子洗了一遍,昨儿个才拿回来的。宋琬在梳妆的时候看见了它,便随手带在了脖子上。   宋琬记得,前世在举家搬到京师的路上,宋瑶就戴着这个金螭项圈在她的面前招摇。原来那个时候, 陈月娥就把她母亲的嫁妆收为己下了。   宋琬没有说话, 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红纸笺递到宋老夫人的手中。她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接过小丫鬟捧来的雨前龙井呷了两口。   宋老夫人扫了一眼红纸笺上的小字,越往下看脸色越阴沉。在看到下毒的字眼时,宋老夫人愤愤的拍了一把小炕几,砚台里的油墨溅出几滴, 洒在淡黄色的蔡伦纸上,甚是显眼。   宋琬连忙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轻轻拍着宋老夫人的背给她顺气。宋琬见宋老夫人气的脸色通红,又蹙着眉头嗔道,“信不是还没送出去嘛,祖母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若是再气坏了身子那更不值得了。”   宋老夫人握住宋琬的手道,“琬儿,若是这封信到了你父亲手里,怕是你父亲他就轻信了陈姨娘,而冤枉了你。祖母怎能不气?”   宋琬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垂了垂眸子,低声道,“怕是没有这封信,父亲回到家也会冤枉了我。”宋琬说到这里,自嘲的笑了笑,又抬头和宋老夫人说,“还好有祖母疼着,琬儿不怕冤枉。”   宋老夫人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自打陈姨娘母女进了咱们宋家的大门,出了多少幺蛾子事。你哥哥磕伤了脑袋,你又摔着了额头,恐怕这些都与那陈姨娘脱不了干系。你父亲他偏心偏到了家,竟叫陈姨娘在咱们宋家一手遮天。”   宋老夫人这几日清明了过来,越想越觉着自己过去糊涂的厉害。只是现在她清醒了,宋渊却还被那个‘狐媚子’迷惑着。宋老夫人拍着宋琬的手道,“琬儿你放心,祖母定会为你做主。”   宋琬用力的点了点头,又伏在宋老夫人的怀里说了一阵子话。祖孙之间亲密无间,方妈妈看在眼里,甚是欣慰。   没一会,宋珩也过来了。宋珩提起外出求学的事,宋老夫人甚是高兴。府学里头的夫子给宋珩引荐了胡正胡翰林,胡翰林虽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但学识却很渊博。前世他指点了宋珩一二,宋珩才得以考中同进士。   宋琬想到这里不免蹙了蹙眉头,她记得孟阶的导师是夏冕夏次辅。夏次辅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却一直和谢光敌对。孟阶这一次外出求学,怕是要时时经受冷枪冷箭了。即使宋琬知道这些在孟阶面前算不得什么,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用过早膳,宋琬便心事重重的回到了东跨院里。自打她重生后,就很少再摸经书了。今日却觉着心烦,她让明月找了两本佛经过来,念了一阵方慢慢平静了下来。   孙嬷嬷从外头回来,给宋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紫鸢终于松了口,愿意出来指证陈姨娘陷害宋珩。宋琬松了一口气,她拿出那一张带着泪痕的红笺纸来,笑着和孙嬷嬷道,“走,咱们去会会陈姨娘。”   西跨院里很少有人来,院子里寂静一片。走得近了,隐隐听到一阵女子的哭声,宋琬仔细辨了一回,便认出这个哭声是宋瑶的。   宋琬笑了笑,抬脚进了院门。杨婆子和另外两个婆子坐在台阶上说话,一见宋琬来了,都慌忙站了起来。杨婆子弓腰上前给宋琬作了一揖,“大小姐,您过来了。”   宋琬点了点头,和杨婆子道,“这几日怎么样了,陈姨娘还是疯着的吗?”   杨婆子谄笑着回道,“疯的可厉害了,捡着什么吃什么。昨儿小的按大小姐的吩咐给她送了一碗馊饭,她吃的可快了,生怕别人抢似得,还把碗上的油舔得精光。小的怕她噎住了,又端了一碗马尿过来,她连眉头都没皱就咽了下去。”   宋琬只觉着胃里面一阵翻腾,她抬手掩着鼻子和孙嬷嬷笑说,“可真是难为了咱们装疯的陈姨娘。”宋琬朝紧闭的房门挑了挑眉,杨婆子会意,连忙小跑过去,将房门打开了。   刚入房门,就有一股霉味扑来,夹杂着难闻的臭味。宋琬轻轻扫了一眼,只见屋里一片狼藉,屎尿满地都是,陈姨娘躺在地板上,衣服上沾得到处都是。   明月早忍不住了,捂着嘴干呕起来。宋琬眉头紧皱,她没想到陈姨娘为了骗过她,竟能狠下心来下这么大的血本。宋琬嘴角露出一丝淡笑,又抬头看向被绑在临窗大炕上的宋瑶。   几日不见,宋瑶又削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一双水雾眸中布满了血丝。她怒狠狠的看着宋琬,发出‘呜呜’的声音。   宋琬扭头问向杨婆子,“你们怎么把二小姐绑成这样?”   杨婆子跪下来给宋琬磕了一个头,回道,“二小姐闹腾的厉害,又是摔碗又是砸桌子,我们几个进来给她送吃的,她还厮打小的们,小的实在忍受不了,便做主将二小姐绑了。”   宋琬面色淡淡,沉默了许久才道,“二小姐好歹是主子,你们以后尽量温柔一些。”却丝毫不提给宋瑶松绑的事情。   宋琬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陈姨娘,嘴角勾出一抹淡笑,她从袖子里拿出那张红笺纸,在陈姨娘面前扬了扬,说道,“姨娘的‘装疯’演的不错,不如再给琬儿唱一出‘扮傻’?”   陈姨娘看到红笺纸时,眼底有一抹异样的神色闪过。宋琬笑了笑,又道,“姨娘,你说若是爹爹见到你如今这般模样,得有多心疼。”宋琬叹了一口气,又笑道,“只可惜爹爹永远都不会见到你了。”   “你伤我便也罢了,但你陷害我哥哥的事情,我绝对和你没完。你不是最宝贵你的女儿吗?你不是想着让你的女儿嫁到一个世家大族中吗?你不是想当宋家的主母吗?你不是想拿捏我吗?怎么,现在就装疯扮傻起来,丧失斗志了?”   陈姨娘眼中有怒火燃烧起来,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就要往宋琬的身上扑过来,杨婆子见状连忙将陈姨娘按到了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黏黄的痰沾在了陈姨娘的脸上。   陈姨娘挣扎了两下,狠狠地朝宋琬骂道,“贱人,你不得好死。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宋琬冷笑道,“陈姨娘,这世上没有只你害人是对的道理。和你的手段比起来,我自配不如。若是真遭报应的话,那也是你先。你尚且不怕,我又怕什么。”   宋琬走出房门,在台阶上驻足了一会。又和孙嬷嬷道,“偷偷的将她们娘俩送到庄子上去,找个小屋关起来。再找两个力气大的婆子看管,莫要让她们俩逃了。”宋琬想了想又嘱咐,“别饿死了就行。”   孙嬷嬷看了一眼宋琬,领命出去了。   陈姨娘谩骂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宋琬听了几句,淡淡的笑了笑。   宋珩三天后日就要去京师求学,宋琬看着天气越来越凉,便让孙嬷嬷买了一块宝蓝色的水纹哆罗呢,她想亲手给宋珩做一件背心。   用过晚饭后,宋琬就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明月、喜儿和双雨三个坐在脚踏上打络子玩。   宋琬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孙嬷嬷从庄子上回来了。抬头一看,却是孟阶。   宋琬一下子愣住了。孟阶走过来,目瞪口呆的明月、喜儿和双雨慌忙让道。孟阶走到宋琬面前才站定,淡淡的开口道,“琬琬,我来是给你说一声,我明日就要去京师了。”   这件事情刚刚定了下来,孟阶回到西跨院便过来了。   宋琬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才道,“路上小心。”   宋琬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把那一句‘我等你回来’说出口,她起身将孟阶送到门外。看着孟阶要走,她轻轻抓了一下孟阶的衣袖。   孟阶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他反手握住宋琬的小手道,“等我回来。”   宋琬点了点头,脸上有一丝娇羞。 第四十八章 (捉虫)   天还没亮, 宋琬便睁开了双眼。她翻了一个身, 把守夜的孙嬷嬷吵醒了。宋琬看着床帘, 许久才出声喊了一句‘孙嬷嬷’。   孙嬷嬷应了一声,拉开一边的联珠纱帐问道, “小姐可是有心事?”宋琬的睡眠一直很好, 每次醒来天都大亮。昨儿晚上明月拉着她把孟阶过来的事说了一遍,孙嬷嬷想了想,便猜了个大概。   宋琬看着孙嬷嬷的眼中有一抹促狭的笑意, 脸颊上不禁飞来两朵淡淡的红晕,她抿了抿嘴唇, 才和孙嬷嬷道,“嬷嬷, 你去来管事那里将朱漆小门的钥匙要过来, 就说我有用。”   孙嬷嬷应了一声,又笑着说,“小姐可是要见阶公子?”   宋琬佯怒嗔了孙嬷嬷一眼,往里翻了个身,拉着被子蒙上了头。孙嬷嬷强忍住笑意, 打着珠帘出了碧纱橱。   宋琬在被窝里听孙嬷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才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趿着鞋坐到妆镜前, 只见里面的女子脸颊绯红,额头上有微微的汗意沁出来。   明月轻手轻脚的进了碧纱橱,抬头便看见宋琬坐在妆镜前梳头发。她吓了一跳,自从宋琬摔着额头后, 她便再没有看见宋琬起这么早过。宋琬瞪了明月一眼,又道,“去打热水来,我要洗脸。”   看着明月出去,宋琬打开花梨木的衣柜,挑了一件玫瑰紫的缠枝折枝纹襕衫,十二幅湘裙。她拿在妆镜前比划了一番,才让明月给她穿上。   梳的鹅胆心髻上插了一支宫纱堆成的珠花,又簪了两只银镀金的蝴蝶步摇。身姿袅袅,走起路来步摇微微摇晃。宋琬满意的点了点头,才走到廊下等孙嬷嬷回来。   天将破晓,露出道道金光。清晨的院子很静,隐隐约约能听到外头街道上打更的‘梆梆’声。孙嬷嬷拿到钥匙便匆匆赶了过来。宋琬沿着玉石小道走到朱漆小门前,小心翼翼的插进钥匙。轻轻一转,门栓便动了。   宋琬推了门进去,探着脑袋张望了一番,才轻手轻脚的进了罗家的西跨院。她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路,隐隐约约看到‘听雨堂’的门前站着一个人。   宋琬慌忙躲到柱廊后面,只见一袭素青长袍的孟阶手中拿着一把长剑,他身形清瘦,动作利落轻快。时而霍,时而矫,时而来,时而罢。一如羿射九日落,群帝骖龙翔;又如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清光。   那剑忽左忽右,忽拔天入地,忽又急坠山壑。宋琬已然看呆了,她一直以为孟阶身手矫健,不曾想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孟阶瞥了一眼柱廊后面的影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他慢慢将长剑收回来,深吐了一口气才道,“既然来了,何不出来大大方方的看。”   宋琬蹙了蹙眉头,看了一圈都没有人影。她从柱廊后面探出头来,小声的嘀咕,“我吗?”   孟阶看着探出来的小脑袋,浅笑道,“对,就是你。”   宋琬有些窘迫,她偷瞄了孟阶一眼,才垂着头轻移莲步。孟阶无奈的摇了摇头,大步走到宋琬面前。宋琬低着头,孟阶只能弓着身子看她。   “琬琬。”孟阶无奈的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宠溺。   宋琬才红着脸看向孟阶,“我不能送你,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孟阶点了点头,伸出大掌。宋琬疑惑,却见孟阶执起她的小手握在了手心里,宋琬脸色更红。孟阶浅笑着拉着宋琬进了‘听雨堂’。   倚在门边上睡着的洗墨打了个呵欠醒了过来,他抬头看到孟阶拉着宋琬进了书房,困意瞬间跑没了。他震惊了许久,才扶着门槛站了起来,结巴的道,“公——公子,琬——琬小姐。”   孟阶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洗墨立即闭上了嘴巴。宋琬看着外面天色大亮,小声的和孟阶道,“我要回去了。”   孟阶蹙了蹙眉头,微无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他执起宋琬的小手一直送到朱漆小门前才停下,摸了摸宋琬的发髻道,“今天很漂亮。”   宋琬脸色微红,她抽回胳膊背到身后,才和孟阶道,“你路上小心。”顿了一顿,又道,“你——可不要在外面随便招蜂引蝶,我会见一只打一只的。”宋琬的脸色红的快要滴血,她说完这句,不等孟阶回话便转身溜了。   孟阶看着娇小的身影落荒而逃,不禁失笑。他像是随随便便的人吗?还招蜂引蝶,她以为他是鲜花呀。   宋琬回到‘风荷院’,伏在炕头上给孙嬷嬷说话,“嬷嬷,劳烦你去崔提督家一趟,和锦书姐姐说我在东市的画廊等她。”   宋珩这一去又是半个多月,宋琬害怕中间出了岔子。她思来想去,觉着还是有必要让宋珩和崔锦书再见上一面。   宋琬这才去了宋老夫人那里用早膳。宋珩今日穿了一件蓝色水纹的直裰,看上去很是俊朗。宋琬点了点头,和宋老夫人道,“祖母,后天哥哥就要去京师了,我想让他多陪陪我。”   宋老夫人给宋琬夹了一块油酥果子,笑着道,“你想让你哥哥怎么陪,都由你。”   宋琬歪了歪头,俏皮一笑,“琬儿很久都没有出去了,我想哥哥陪我出去走走,顺便买点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   宋珩什么都宠着宋琬,别说这小小的逛街了。就是宋琬要月亮,宋珩也会千方百计的给宋琬摘下来。宋珩笑着看了宋琬一眼,点了点头。   宋老夫人无奈,她虽担心宋琬在街市上遇到坏人,但又不能收回刚才的话,她想了想,又嘱咐宋琬,“西市里人杂,你和珩儿就去东市,让来管事跟着你们两个。”   宋琬知道宋老夫人就会这样说,正好与她的心意相符。宋琬连忙应下了,又和宋老夫人道,“祖母莫要担心,我和哥哥会小心的。”   来顺听说大小姐要出门,早早的便准备了马车。宋琬和宋珩一起上了马车,来管事才扬鞭一打,马儿就嘚嘚的往东市的方向驶去。   崔锦书得了宋琬的信后,也立即出了家门。东市有一家画廊,建在庭新湖的岸边,那里风景秀丽,许多人慕名而来。崔锦书下了马车就等在画廊的门口,不一会,她就看到宋家的马车也赶了过来。   人流涌动,来管事便在画廊不远处的柳树下勒住了马车。明月搬了轿凳过来,宋琬才踩着下了马车。   崔锦书带着一个粉纱幂篱,她害怕宋琬认不出来她,便和她的贴身丫鬟花悉朝宋家马车停下来的地方走了过来。   她看着宋琬下来,刚要上去打招呼,又见车帘掀了起来,从里面下了一个身穿蓝布直裰的男子。崔锦书一眼就认出了宋珩,她心头猛然一跳,竟觉着十分的欢喜。   宋琬也看到了崔锦书,她撩开帷帽上的青纱,和崔锦书挥手道,“锦书姐姐,我在这里。”   崔锦书抿嘴浅笑,和花悉一道走了过来。宋珩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崔锦书,他看了一眼宋琬,又拱手和崔锦书抱拳道,“崔小姐,在下有礼了。”   崔锦书也微微屈腿福了福身子,轻声说道,“宋公子。”   不等崔锦书行完礼,宋琬就笑嘻嘻的挽着崔锦书的手道,“锦书姐姐,咱们去画廊里面看看。”   崔锦书点头,隔着轻纱又望了宋珩一眼。画廊里站了许多拿着折扇的男子,宋琬和崔锦书在里面甚是显眼。二人身姿纤纤,男子们都不免多瞧了两眼。   画廊里展示的画轴都是些小家所作,各有各的特色。宋琬转了一圈,在一幅松竹图前驻了足。   长长的宣纸上只画了寥寥几笔,却将松竹的挺拔,竹节的坚韧描绘了出来。若不是时常观看之人,是没有这个笔力的。宋琬又往下扫了一眼,只见下面的署名是——少湖居士。   这字迹宋琬瞧着甚是熟悉,她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似的。宋琬蹙了蹙眉头,招了跑堂的过来,“这幅画,是哪个名家所作?”   跑堂的脸色微红,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道,“小的只是跑腿的,认不得这画是哪位名家所作。”   宋琬又问,“那这幅画是什么价位,你可知道?”   跑堂的点了点头,说道,“我家主人说了,这幅画只供众人观赏,却是不卖的。”   宋琬很是遗憾,又细细的看了几眼。她转身看到崔锦书正站在一幅海棠花卷轴前和宋珩说话,浅笑了几分,便拉着明月偷偷的出了画廊。   来管事在画廊前等候,看到宋琬出来,忙上前道,“小姐,咱们还要去哪里?”   宋琬伸出食指在嘴唇上轻轻比划了一下,便往画廊一旁走去。来管事一脸茫然,连忙跟了上来。   宋琬这才和来管事小声的道,“我和明月去前面的糕点铺子跑一趟,你就在这里守着,等哥哥和崔小姐出来了。再带着他们俩去找我。”   来管事果然是个精明的,他听宋琬这样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着回道,“小的知道怎么做了。” 第四十九章   画轴上的海棠花用色艳丽, 娇艳欲滴, 崔锦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笑着拉住一侧的人的胳臂道,“琬妹妹, 你瞧瞧这幅画——”   崔锦书突然觉着有些不对劲, 她僵硬着脖子扭头。宋珩也正好低头看她,两人四目相对。崔锦书愣了好大一会,才松开抓住宋珩衣袖的手, 慌忙低下头,后退了两步, 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   秋风徐徐,轻轻拂开粉纱的一角, 露出崔锦书光洁白皙的脖颈。宋珩怔忪片刻,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往头上涌来,脸又热又红,他连忙低下头,盯着脚尖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崔锦书捏了一把汗湿的手心,她鼓足勇气刚要抬头和宋珩说话, 就被一股力道往前推了一把。崔锦书重心不稳, 就要倒伏在别人身上。   宋珩攥了攥手掌心, 上前跨了一大步,拉住了崔锦书的手。力道太大,崔锦书一个不备便往宋珩的怀里冲了过来,宋珩并没有躲闪。   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宋珩身体里窜来窜去。宋珩的心砰砰直跳,他身体僵硬,不能再动弹半分。   崔锦书贴在宋珩的胸膛上,能听到宋珩跳的极快的心跳声。她抿唇轻笑,许久才小声的道,“谢谢——”   宋珩有些不知所措,他慌乱的摇了摇头,结巴着道,“没,没事——”   崔锦书抬头看到宋珩绯红的脸庞,轻轻笑出了声。她娇羞的敛了敛双眸,突然又怔住了。崔锦书在画廊里张望了一番,都没有看到宋琬的身影。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着急的道,“宋公子,琬妹妹呢?”   宋珩大惊,他惊惶的推开人群,四处张望宋琬的身影。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抓住崔锦书的手,拨开拥挤的人群,带着崔锦书出了画廊。   来顺就等在画廊的出口处,一看到宋珩和崔锦书出来,连忙走了过去,“公子,崔小姐。”   宋珩大口的喘着气,慌张的和来顺说,“琬——琬儿不见了,快——快去找她。”宋珩说着就要往街道上找人。   来顺眼疾手快,连忙抓住了宋珩,“公子莫要担心,小姐去了前面的糕点铺子。”   宋珩双眼一亮,顾不得再和来顺说话,便拉着崔锦书往糕点铺子的方向走过去,丝毫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崔锦书也不提醒宋珩,便任由他拉着。   来顺看着两人紧紧拉在一起的手,惊诧的张大了嘴巴。他家公子是痴傻了些,没想到行动却是如此迅速。   宋琬在糕点铺子买了好几样点心,都用纸袋盛着。宋琬手里拿了两袋,明月拿着四袋。二人出了铺子,明月又问宋琬,“小姐,你刚刚偷溜出来,是要撮合公子和崔小姐吗?”   宋琬回头给明月抛了个媚眼,脸上笑盈盈一片。她今日只是想让两人再见上一面,没想到两人的眼光却凑到了一起,不知道有没有共同的话题可谈?   宋琬正想着,迎面看到两个人携手跑了过来。男子穿一件蓝色直裰,女子一袭碧蓝色团花纹襕衫襕裙,还带着粉纱幂篱。许是跑的急,幂篱都有些歪了。   宋琬不敢相信,她揉了揉双眼,又看过去,才确定携手的二人就是宋珩和崔锦书。宋琬被口水呛到,不停地咳嗽了起来。   这这这——   两人是不是太快了些?宋琬有点难以相信。   宋珩看到宋琬,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他伸出手要拉住宋琬,低头却见自己还拉着崔锦书。宋珩一愣,又慌忙松开。崔锦书看着宋珩抽回手,也慢慢的将手藏到了袖子里。   宋琬咳得脸色通红,明月轻拍着背给她顺气。宋珩上前拉起来宋琬,上上下下细打量了一回,才展开紧皱的眉头道,“还好还好,没有受伤。”   宋琬朝宋珩笑了笑,走到崔锦书面前福了一礼,“锦书姐姐,都是琬儿不好,出来买糕点也没给你们说一声,让姐姐担心了。”   崔锦书明白宋琬的意思,并没有责怪。她浅浅一笑,才道,“你买了什么糕点,我能尝尝吗?”   宋琬笑着点了点头,拉着崔锦书又往庭新湖的凉亭里走去。庭新湖边的草地还绿油油一片,曲径通幽,人并不多。一行人到了凉亭方落了脚。   眼看着日上高头,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宋琬才和崔锦书告别。宋珩看着崔锦书上了马车,都没有再说话。   崔锦书朝宋琬挥了挥手,眼神又落在宋珩身上。宋珩半垂着眼眸,有些不敢看崔锦书。宋琬瞅了宋珩一眼,轻声道,“哥哥,锦书姐姐看你呢。”   宋珩这才缓缓抬头,眼神有些闪躲,小声的道,“崔小姐,一路小心。”崔锦书轻点头,淡淡一笑,才放下了纱窗。   等着崔家的马车走了,宋琬才问宋珩,“哥哥,你觉着锦书姐姐怎么样?”   宋珩的手上似乎还有崔锦书的温度,他慌乱的低眸,“还——还好。”   宋琬轻笑出声,宋珩的脸似乎更红了,他低声又道,“不如——妹妹好。”   宋琬嗔了宋珩一眼,“哥哥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说,琬儿是妹妹,自然有妹妹的好处。可以后能陪着哥哥走下去的,只有嫂嫂。所以,在哥哥这里——”宋琬指了指宋珩的心窝,“嫂嫂才是最重要的。”   宋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道,“可我只有妹妹——”   明月‘扑哧’笑出了声,说道,“刚刚走的那一位,可不就是媳妇儿嘛。公子有什么好害羞的,你若是喜欢人家,就让老夫人给你提亲去呗。”   宋珩脸色有些暗沉,他道,“人家不喜欢我,还是不要提亲去了。又要让祖母和妹妹担心。”   自从那一日从刘家回来以后,宋珩就一直很自责,对提亲也有了几分抵触。   宋琬抬头看向宋珩,鼻头微酸。她拉住宋珩的手道,“哥哥千万不要妄自菲薄,那是刘家没有眼光,不是哥哥的错。”   崔锦书回到‘棠棣院’,只见门口的丫鬟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她蹙了蹙眉头,抬脚进了厢房。   临床大炕上坐着一个身穿深色缁衣的中年男子,丫鬟婆子们都垂手侍立在一旁,屋子里十分的安静,只有西墙上金钟‘铛铛’的声音。   崔锦书提着衣摆走上前,恭敬的给中年男子行礼,“父亲。”   崔浩生来一张不怒而威的国字脸,双眼深邃,藏匿着尖锐的锋芒。他常年在战场厮杀,皮肤呈古铜色。虽年过四十,身体却依旧壮实,他脊背挺直,肩膀宽厚,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威严。   崔浩看到崔锦书,铁青的脸上终于有了缓和,出声道,“回来了。”崔浩是武将出身,素来不讲究繁缛的虚礼,也更开放一些。崔锦书时常出门,他并没有太大的反对。   崔锦书点了点头,又道,“父亲可是有事要和锦书说?”崔浩向来顾及徐氏,若是没事,很少来看崔锦书。   崔浩脸上有些许惭愧,他沉默着抬头看了崔锦书片刻,才慨叹着道,“锦书,你都这么大了。”说完又觉着尴尬,他轻咳了一声,才道,“父亲给你看了一门亲事,想来问问你的意见。”   崔锦书闻言心中一跳,勉强忍住慌乱,镇定的道,“不知父亲说的是哪户人家?”   崔浩呷了两口清茶,清了清嗓子才道,“罗知府家的外子,名叫孟阶,是今年秋闱的解元,你应该听说过。”他顿了一顿,又道,“父亲见过他一面,长得一表人才,性子稳重,处事也十分的妥当,学问自不用说。我瞧着是门好亲事,便想问问你的意见。”   许久都不见崔锦书有回应,崔浩又问了一回。崔锦书攥了攥手掌心,跪到地板上,才道,“父亲,锦书——心中已经有人了。”   崔浩‘哦’了一声,笑道,“你且说来听听,若是妥当的,父亲再让你母亲打点。”   崔锦书咬了咬下唇,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她认定了宋珩,就是父亲再不同意,她也会坚持到底。崔锦书想到这里,才闭上了眼道,“是宋家公子,名叫宋珩。”   宋珩?崔浩蹙了蹙眉头,他前几天从徐氏那里听说了一回。好像是要和刘家结亲的,因为临时出了点状况又黄了。崔浩记得,徐氏可惜的摇着头说,宋家公子也是个一表人才的,没想到却是个傻子。   宋家的门第本就配不上崔家,对方又是个傻子。崔浩有些不确定,又问道,“可是宋户部主事家?”   崔锦书抬头看向崔浩,郑重的点了点头,眼眸里满满的都是坚定。   崔浩眉头紧皱,“锦书,你可是骗父亲的。你是不是还在气父亲娶了徐氏?!才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傻子。” 第五十章   崔锦书跪在地上, 声音平静而又坚定, “不, 父亲。女儿从未怨恨过您娶母亲进门,我这样说也不是为了气您。不管宋珩是不是痴傻, 女儿都喜欢他这个人。”   崔浩的脸色不好, 他强忍着怒气道,“荒唐!你堂堂崔家的嫡女,怎能嫁给一个傻子。你这是存心让父亲丢脸。”崔浩狠狠的将手中的白瓷茶盏往炕几上一掼, 发出‘嘭’的一声脆响,吓得屋内的丫鬟婆子肩膀一缩, 都慌忙跪倒在地。白瓷茶盏已是碎成了两半,清透的茶水顺着炕角滴在猩红色的引枕上。   崔锦书蹙了蹙眉头, 乞求道, “父亲——”   一语未了,崔浩起身拂袖。指着崔锦书又道,“你别再说了,我是不会答应让你嫁给那个傻子的。孟阶他堂堂一个解元郎,前途一片光明, 哪里比不上一个傻子。看来我真不应该来询问你的意思, 明儿就让你母亲带你去罗家。”   崔锦书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 晶亮的眼眸里并没有多少畏惧。她抬眸看向崔浩,“父亲,我是不会去罗家的。就算孟阶他千般好万般好,在我心里也比不得宋珩的分毫。既然我崔锦书这辈子认定了宋珩, 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他在一起。”崔锦书看着脸色铁青的崔浩,没有半分的屈服,内心反而更坚定了。   崔浩瞪了崔锦书一眼,冷冷的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为父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他冷哼了一声,又吩咐门口的婆子,“好生看住大小姐,莫要让她再跑出去。”崔浩怒气冲冲的踢开帘笼,这才拂袖而去。   花悉看着崔浩走远了,才架着崔锦书的胳膊将她搀了起来。她看着双眸黯淡的崔锦书,心疼的道,“小姐,你知道的。老爷他一向吃软不吃硬,你何苦和他杠上呢。说不定你撒个娇,老爷他就心软了呢。”   崔锦书眼眶通红,她摇着头道,“花悉,你不懂。父亲他一向在乎名利,我和宋公子的事,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花悉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看着主子伤心,自己也十分难过。花悉搀着崔锦书坐到临窗大炕上,轻声道,“小姐,你累了半天了,先歇会吧。”   “好。”崔锦书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   窗台上的秋海棠开的正盛,一丛浅淡一丛浓郁,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崔锦书半倚在靠枕上,眼睛微闭,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便流了下来。   崔浩回到正房大院,便直奔上房而来。徐氏透过碧纱窗看到崔浩一脸的愠怒,不免皱了皱眉头。一旁的寇嬷嬷忙提醒,“老爷刚刚去了大小姐的院子。”   昨儿晚上,崔浩就给徐氏说了要和罗家结亲的事情。要不是徐氏的两个女儿年龄还小,徐氏怕是就要说崔浩偏心了。   徐氏有些不解,快步走到门前,喊了一声‘老爷’。崔浩看到徐氏,脸上的怒气才消了一些。他转身走到正面榻上坐下,徐氏也连忙跟了过来,坐在了下首一溜玫瑰椅上。   小丫鬟捧了小茶盘过来,徐氏接过来亲手给崔浩端了一盏,低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可是朝廷里又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徐氏精明,自然不会先提出来。若是崔浩自己说,她便更有主动权。徐氏见崔浩不说话,又轻轻拍着崔浩的背顺气,皱着眉道,“莫不是老爷要奔赴疆场?”   崔浩呷了两口茶水,抬头看向一脸担忧的徐氏。他笑了笑,才道,“不是这个。”   徐氏才舒了一口气,拍着心窝嗔了崔浩一眼,“老爷你又使坏,让妾身白白担心。”一边说着一边便要转身走开。   崔浩连忙拉住了徐氏的手,笑道,“又耍小性子。我给你说还不行。”   徐氏这才露出笑意,寇嬷嬷连忙搬了一个梅花凳过来,徐氏就坐在了崔浩的旁边。   崔浩想起崔锦书,脸色便有些暗沉,他沉默了片刻才道,“锦书那丫头性子犟得很,我说什么她都不愿意和人家孟阶见上一面。”   徐氏垂了垂双眸,没有接话,又听崔浩愤愤的道,“她还说她喜欢上了宋家那位傻子。你说她不是气我来着,还能是什么?喜欢一个傻子,她说出来也不嫌丢人。”   徐氏听崔浩说完,才明白了崔浩为何这么生气。她端起茶盏递给崔浩,这才道,“书姐儿有她的过错,可老爷实在不该和书姐儿这么生气——”   徐氏的话音拉的很长,崔浩看着她有些困惑。徐氏笑了笑,又道,“你这样可不是和书姐儿置气了?书姐儿大了,自然有她的想法。”徐氏说到这里又蹙了蹙眉头,“只是书姐儿这一次也着实胡闹了些。若是咱们崔家的女儿嫁给一个傻子,那岂不是要被人家笑掉大牙。”   寇嬷嬷也在一旁道,“是啊,夫人说的对。书姐儿这么做,实在是不顾及咱们崔家,让老爷的脸面往哪搁?”   崔浩怒目圆睁,气愤的从榻上站了起来,“真是越长大越不懂事了,看来是我平常太纵着她了。”   徐氏吓了一跳,拉了拉崔浩的衣袖道,“你这暴脾气啊,要我是书姐儿,也会和你赌气的。”她顿了一顿,又为难的道,“要不妾身去劝劝书姐儿。若是书姐儿肯听我的那也就万事大吉了,若是她不肯听,那咱们到时再想办法。”   崔浩强忍了怒气,点了点头。笑着拉住徐氏的手道“玉香,有你真好。”   等着崔浩出去,寇嬷嬷才令丫鬟掩上了帘笼,小声的问道,“夫人是真的要劝大小姐吗?”   徐氏轻呷了两口茶水,嘴角露出一抹淡笑,“崔锦书一向不和我亲热,她嫁的好不好也与我没多大干系。我夹在他们父女俩中间,也只能说和。若是崔锦书执迷不悟,非要嫁给那个傻子,老爷他也怨不着我分毫。”   徐氏还真有点担心崔锦书嫁给孟阶。孟阶虽是罗家外子,可他祖父却是英国公,他又是今年的解元,前途必是不可估量,说不定她以后还要巴结崔锦书。徐氏自然不愿意自己被崔锦书压一头,她巴不得崔锦书嫁给那个傻子。   若是崔锦书嫁到了宋家,那必然有人说她在中间捣鬼,说她做继母的为人不善,逼迫继女嫁给一个傻子。   徐氏摇了摇头,有点拿不准主意。   小丫鬟打着软帘,崔锦羡和崔锦竺姐妹俩蹦着跳着走了进来,甜甜的叫了一声,“母亲。”   徐氏脸上方有了笑意。她朝姐妹俩招了招手道,“过来,让母亲看看。”   崔锦羡是徐氏的长女,今年才八岁。她刚刚看到徐氏脸上有些许愁容,便问道,“母亲可是遇到了不开心的事?”   寇嬷嬷笑着赞赏道,“羡儿小姐可真懂事。”顿了一顿,又哼道,“大小姐都快及笄了,还这般胡闹,让夫人忧心。”   徐氏瞪了寇嬷嬷一眼,“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在羡儿和竺儿面前说大小姐的不是。大小姐再不好,那也是主子,也是羡儿和竺儿的姐姐。你这样说,岂不是让她们姐妹为难。”   寇嬷嬷听徐氏这样说,慌忙跪倒在地,轻轻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又磕头道,“夫人,是奴婢多嘴。”   徐氏这才摸了摸崔锦羡和崔锦竺的脸蛋道,“羡儿,竺儿,你们莫要听寇嬷嬷瞎说。”   崔锦羡敛了敛双眸,和徐氏道,“母亲,寇嬷嬷是咱们自家人,你就放过她这一次。羡儿想寇嬷嬷这样说定有她的道理,母亲你可不能受了大姐的气,就闷闷的吞在自己心里头。”   徐氏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母亲给你讲了,你也听不懂。你大姐如今快要及笄了,你父亲便想着给她说亲。你父亲原本打算给你大姐说的是今年秋闱的解元孟公子,可你大姐不同意,非要说自己非宋家那个傻子不嫁,你父亲大怒。母亲夹在中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啊。”   崔锦羡曾听她的小姐妹说过,今年的解元是罗家的外子孟阶孟公子。孟公子长得极好看,学问也好,她的几个小姐妹都想着要嫁给孟阶做新娘子。   崔锦羡自恃是崔家的嫡小姐,对孟阶外子的身份很是不屑,但听人常说他。崔锦羡也忍不住出来偷瞧了一回,自个也沦陷了进去。   崔锦羡乍一听孟阶的名号,心中一跳。她抿了抿嘴唇,和徐氏道,“母亲,这有何作难。若是大姐嫁给孟公子,那等以后他们发达了,咱们岂不是要看大姐的脸色了。女儿可不想被大姐压一头。”   寇嬷嬷见徐氏脸色为难,又道,“奴婢也觉着羡儿小姐说的对。若是夫人担心外面有人戳咱们的脊梁骨,那咱们为何不能先发制人。刘夫人她可是个活靶子,夫人帮了她这么多年,也该拿回点利润了。”   徐氏抬头看了一眼寇嬷嬷,脸上有了些许喜色。 第五十一章   崔锦书心中悲凉, 许久才睡去了。花悉蹑手蹑脚的出来, 吩咐门口的小丫鬟不要惊扰了崔锦书。她拿了笸筐过来, 坐在脚踏上做针线。   徐氏到了申正才过来。崔锦书这会子已经醒了,头发只绾成了一个纂儿, 她穿着莲青色的褙子, 望着窗外的景色直发怔。花悉小声喊了她几声,崔锦书才扭头看她。   花悉不免忧心,叹了一口气, 才指着窗外低语,“夫人过来了——”   一语未了, 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徐氏已经打着软帘进来了, 后面还跟着寇嬷嬷。崔锦书踩着脚踏下了炕, 给徐氏行礼。   徐氏一把扶住了崔锦书,含笑道,“我的儿,和母亲就不要多礼了。”   崔锦书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两步,抬手一请, “母亲, 请上座。”崔锦书待徐氏一向恭敬, 却也只止步于有礼。   徐氏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若是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来。崔锦书脸色淡淡,没有说话。   花悉捧了小茶盘过来,徐氏喝了两口茶水, 才皱着眉道,“锦书,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氏才二十五岁,面庞娇润白皙。崔锦书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唇角,笑说道,“父亲从‘棠棣院’出来不是去了母亲那里,怎么母亲不知道吗?”崔锦书早就摸清了徐氏的一贯套路,她也不点破。   徐氏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你父亲他确实去了母亲那里,但什么都没说,只让我来瞧瞧你。”   崔锦书低头浅笑,说道,“锦书很好,劳母亲挂心了。”   小丫鬟取了晚膳过来,花悉接过食盒放在了一旁的食桌上。崔锦书看了一眼,和徐氏道,“母亲既然来了,就在锦书这里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这便是逐客话了。徐氏摆摆手道,“你羡儿妹妹和竺儿妹妹还等在院里呢,母亲就不叨扰你了。”   崔锦书一直将徐氏送到月亮门前。徐氏才拉着崔锦书的手嘱咐,“儿啊,母亲虽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但你父亲都是为了你好。他脾气虽暴躁了些,你哄着便也一会就好了。若是你父亲实在不讲理,便与母亲说,母亲替你做主。”   崔锦书连声应了下来。徐氏这才往正房大院的方向走去,到了穿堂前,寇嬷嬷才道,“这大小姐也实在是不知好歹,夫人您好心好意的来劝她,她就这样把你撵了出来。”   徐氏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有多想在那里待着,她赶我走,正是合了我的心意呢。”   徐氏回到正房大院,崔浩已经从卫所里回来了,换了一身家常的便服,坐在临窗大炕上指点崔锦羡和崔锦竺临帖。   看到徐氏进来,崔锦羡和崔锦竺双双叫了一句,“母亲”。崔浩回头,只见徐氏眼眶微红。   他蹙了蹙眉头,问道,“锦书她——”   未等崔浩说完,徐氏就打断了话道,“老爷,时候不早了,羡儿和竺儿定是饿了,要不咱们先吃饭再说。”   徐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她很快的低头抹了抹眼角,转身吩咐寇嬷嬷上菜。崔浩脸色不好,他看到崔锦羡和崔锦竺都巴巴的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手掌却已经攥成了拳头。   这一顿饭吃得很快,徐氏看到崔浩欲言又止,吃过茶水便让奶嬷嬷将崔锦羡和崔锦竺姐妹俩带走了。   夜幕降临,小丫鬟进来掌灯,屋里头又亮堂了起来。徐氏一言不发的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崔浩坐在她的对面,小心翼翼看着徐氏的脸色道,“这是怎么了?我怎么瞧着你像哭过了似得,可是锦书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徐氏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委屈的道,“到底是你的好女儿,我要是说她的不好,你岂不是又要骂我的不是了。”   崔浩皱眉,抬头看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寇嬷嬷,“你说——”   寇嬷嬷也有些为难,低着头支支吾吾的道,“大小姐她——她——”   “大小姐她到底怎么了?!”崔浩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吓得寇嬷嬷慌忙跪地。   寇嬷嬷看了一眼哭啼啼的徐氏,才道,“大小姐她出言不逊,还把夫人赶了出来。”   “竟敢和她母亲这般,反了她了。”崔浩闻言满脸怒色,从炕上下来就往外走。   徐氏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了崔浩。她抹了一把泪水,苦苦哀求道,“老爷,你可不能再去找书姐儿了。她本来就对我这个继母心存愤恨,你若是这样去了,她定然会认为是我在你面前煽风点火。为了妾身,老爷你就消消气。”   崔浩见徐氏满面泪痕,心中的怒火才渐渐消下去一些,他心疼的道,“我不该让你去劝她的,还白白让你受了委屈。”   徐氏摇着头道,“只要是为老爷好的,妾身就算再委屈也会做。更何况妾身是书姐儿的母亲,她的事原本就应该我操劳的。”   寇嬷嬷见崔浩和徐氏十分的黏糊,便悄悄的关了房门出来。徐氏躺在崔浩的身侧,翻来覆去睡不着,吵得崔浩也没了睡意。   徐氏连忙不动了。崔浩闭着眼,说话时有浓浓的鼻音,“还在想锦书的事?”   徐氏点了点头,小心的挪到崔浩的怀里,支吾着道,“老爷,妾身思来想去,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徐氏比崔浩小了将近二十岁,又是徐家的嫡小姐,从小娇生惯养的,崔浩也知道,所以他待这个娇妻向来也是宠着的。自从徐氏嫁到崔家,崔浩对徐氏几乎是言听计从。崔浩蹙了蹙眉头,“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氏听到这句话才放心的道,“妾身觉着书姐儿要是真的想嫁到宋家,咱们不妨就让她去吧。”   崔锦书到底是崔浩的亲生骨肉,他闻言不免有些怒意,“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能让锦书嫁给一个傻子。快点睡吧,我就当你没说过这话。”   徐氏撇了撇嘴,又道,“老爷你听人家说完再反驳也成啊。你这样一说,倒显得我这个母亲做的不称职了。”   崔浩见娇妻生气,又好言哄道,“好好好——你说。”   徐氏冷哼了一声,才继续道,“妾身见过宋家那孩子,长得极是不错,说话做事也都得体,在咱们青州府算是拔尖的。若不是刘氏在哪里打听到他是个傻子,妾身还真没看出来。要是和罗家那外子比起来,倒也差不到哪里去。”   徐氏顿了一顿,又道,“宋家那孩子还是个体贴的,我瞧着也是真心不错。要不书姐儿那么大一个人了,怎么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傻子,这中间自有她的道理。世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你硬要书姐儿嫁给旁人,怕她以后也不会好过活。还有啊,妾身觉着宋家那孩子不是真的傻,他要是真傻的话,怎么会中了举人。老爷,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的。”   崔浩凝眉。今日他派人去府学里打听了一番,没有一个人说宋珩傻,都说宋珩是极好的一个人。尤其是青州府德高望重的上官夫子,对宋珩更是赞不绝口,说他尊师重道,礼仪周全,行事稳重,念书也十分的刻苦。   崔浩心中也有些疑惑,刘氏那一家向来爱胡闹,说不定宋珩痴傻的事根本是空穴来风。   但崔锦书嫁到宋家,确实是下嫁。崔浩心中有些烦乱,他起身吹灭了灯烛,和徐氏道,“明儿再说这件事吧。”   已经是月底了,宋琬手下的庄头和掌事都来向她报账。宋琬刚刚从宋老夫人那里接手过来,有许多事情要打点,这几日忙得她是头焦烂额。   幸得孙嬷嬷懂得一些,宋琬才在几日内将底下的五个庄子,六个铺子大致的了解了一番。那些庄头和掌事看宋琬是个黄毛丫头,没有多放在心上。   哪里想到宋琬摸得一清二楚,他们碰了几次壁便不敢再造次了,宋琬才松了一口气。   五个庄子有三个在青州府,两个在昌平怀柔,宋琬打算过些日子便去怀柔一趟,看看庄子的情况,也顺便见见她的舅舅。   铺子都在省内,离青州府不算太远,宋琬去看了几次,运营的情况似乎都不大好。她正偎在引枕上想着,就听外面的小丫鬟进来道,“小姐,莱州金银铺子的冯掌事求见。”   宋琬点了点头。冯掌事是她手底下的人,并没有男女之防的顾忌,宋琬就在耳房里见了他。   冯先穿一件黑色的绢袍,蓄了一把山羊胡。他文质彬彬的,脸上并没有商人的算计,反而像个读书人,很是稳重。   冯先毕竟是金银铺子的掌事,宋琬还以为他是个大腹便便的粗人。这样来看,也怪不得紫鸢那丫头看上了他,怕是许多丫鬟都眼红着呢。 第五十二章   冯先躬身给宋琬行了一礼, 明月走过去, 将账本收了上来, 又呈给了宋琬。   宋琬懒怠的倚在引枕上,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番垂手侍立的冯先, 她端起茶盏轻呷了两口, 才接过来账本翻看了几页。   屋子里静悄悄的,时而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冯先偷偷的看了一眼宋琬,见她年纪轻轻, 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他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宋琬命明月收了账本, 这才正眼看向冯先。宋琬脸色淡淡,一双晶粲的双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冯先, 直看得冯先毛骨悚然。   冯先手心微湿, 不由捏紧了衣袖,不确切的道,“大小姐,可是账本哪里出了错?”   宋琬这才勾了勾唇角,含笑道, “若不是你自称冯掌事, 我还真认不出来你是我手底下的人。看你这通身的气派, 以前读过书?”   冯先丝毫不敢怠慢,回道,“不瞒大小姐,小的读过两年书, 只不过家里面穷,后来也就不读了。”   孙嬷嬷都细细打听过了,冯先倒也没有说谎。宋琬点点头,摩挲着手中的白瓷茶盏,又淡淡的道,“我看冯掌事已过了而立之年,可娶亲了?”   冯先不知宋琬到底要做什么,他只好老实回答。宋琬听到他说这几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活,轻笑道,“冯掌事还这么年轻,就没动过再娶亲的念头?”   她顿了片刻,又挑眉道,“宋府里头有个丫鬟,名叫紫鸢。长得极是水灵,说是与你相好,可是真的?”   冯先听到紫鸢二字便知大事不妙。他赶到青州府便让手下的人去找紫鸢了,到他来宋府报账都没有得到一分消息。冯先没想到,宋琬竟然知晓了。他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跪下道,“大小姐饶命!小的糊涂,不该私下里会见府里的人。但小的和紫鸢真的是两情相悦,还请您放过我们。”   宋琬见冯先紧张地模样,更加确切他是个重情的人。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和孙嬷嬷使了个眼色。孙嬷嬷会意,打着软帘出去了。宋琬这才看向磕头的冯先,“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你们二人两情相悦,我何苦要拆散。起来吧。”   冯先小心的看了宋琬一眼,见她脸色淡淡,并没有愠怒之色,才起身谢恩。   软帘又被人打起,走进来两个人,头个是孙嬷嬷,后面跟着一个穿淡青色云纹褙子的女子,她低着头,看不大清长相。冯先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个向她走来的女子是他日思夜想的紫鸢。   自打紫鸢想通后,宋琬便让孙嬷嬷接了她过来。一是防止她跑了,二是宋琬要带紫鸢去见宋老夫人。   紫鸢也看到了冯先,她有些激动,紧紧的攥着衣袖才没让自己落下泪来。紫鸢走到宋琬面前,恭谨的行了一礼。   宋琬抬眼瞧了瞧二人,说道,“你们二人许久不见,出去说会话吧。”   紫鸢和冯先闻言都感激的望了宋琬一眼,磕了头才出了耳房。   冯先临走的时候要带走紫鸢,没等宋琬开口,紫鸢便先回绝了。她和宋琬约定好的,等到宋渊回来,她才能出去。   冯先问紫鸢为何,紫鸢支支吾吾的道,“大小姐救了我一命,我想留在这里报恩。再说了,咱们也事先说好的,等今年过年了你再来宋家提亲。到那个时候,我便跟你走。”紫鸢并不想让冯先知道她如今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与他说话,是因着出卖了之前的主子。   冯先还是比较尊重紫鸢的选择。他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大小姐是个好人,你留在这里我也放心。”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来娶你。”   紫鸢已是热泪盈眶,她含着泪点头,“好。”   宋琬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嘴角露出一丝淡笑。   午间小憩了一会,宋琬才带着紫鸢去了宋老夫人那里。宋老夫人刚刚起来,梳头小丫鬟正用抿子给她理顺毛躁的头发。宋琬走过去坐在一旁,她抬眼看去,见宋老夫人两鬓已经斑白了不少。   宋琬这才察觉到宋老夫人已经很老了,她鼻头微酸,咳嗽了一声,才压抑住眼眶里快要溢出的泪水。   宋琬清楚的记得。宣靖四年,她被神宗一纸废诏打入冷宫,同年七月,宋老夫人因病去世。宋老夫人在临走前的前一天晚上,让人给宋琬带了一口信,说让她提防着陈月娥母女。   宣靖三年,宋瑶出嫁。陈月娥虽还是姨娘,却已经把持了宋家的中馈。那时宋珩流放到了尚阳堡,宋琬人在冷宫。宋渊又一向护着陈月娥,就是崔锦书也无能为力。宋老夫人便成了陈月娥成为继室的道路上的唯一绊脚石,陈月娥恨了宋老夫人那么多年,早就想置宋老夫人于死地。   要不然身体一向强健的宋老夫人怎会因偶感风寒就丢了性命。宋琬不用想,便知道是陈月娥在里面捣的鬼。   如今陈月娥是再也下不了绊子了,宋琬只期望宋老夫人能够多活几年。   小丫鬟捧了瓜果盘进来,宋琬捏着吃了一些,宋老夫人便半倚在靠枕上笑盈盈的看着。过了一会,宋琬才坐到宋老夫人的身侧道,“祖母,琬儿有件事要与你说。不过祖母听了可不许动气。”   宋老夫人看宋琬一脸神秘,不由笑道,“说吧,祖母不动气。”   宋琬这才让孙嬷嬷带了紫鸢进来。宋老夫人看到紫鸢的时候一怔,她扭头看向宋琬,脸上带了一些疑惑。   宋琬拉着宋老夫人的手道,“祖母,哥哥当年在临湖磕伤脑袋的事。其实不是哥哥不小心,而是陈姨娘早有预谋。”   宋老夫人闻言一脸震惊,她虽怀疑过这件事,但没想到真是陈姨娘下的狠手。宋琬朝紫鸢点了点头,紫鸢会意。   她跪在地板上,先给宋老夫人磕了一个头,才道,“老夫人,大小姐说的没错。大公子磕伤脑袋的事情确实是陈姨娘所为。”紫鸢敛了敛双眸,又继续道,“其实陈姨娘的计划是想让大公子失足掉入湖中,大公子不会水,怕是救上来也不省人事了。奴婢后来听到陈升和陈姨娘说话,才知道当时出了些状况,大公子虽跌在了碎石上,却一把拉住了陈升。陈升还来不及把大公子的手掰开,跟着的小厮便跑了过来。陈姨娘将错就错,就让陈升说是他救了大公子一命。”   宋老夫人不可置信的道,“这——这可是真的?!”话语中带着颤意。宋琬低头看到宋老夫人紧紧地攥着手掌心,上面青筋暴露。   紫鸢跪伏在地上,咬着嘴唇道,“若是老夫人不相信,可以让奴婢与陈姨娘对峙。”   宋老夫人气的全身颤抖,宋琬看了孙嬷嬷一眼,让她带了紫鸢先出去了。方妈妈过来斟了一杯茶水,端到宋老夫人面前,小心翼翼的道,“老夫人,您喝口茶。”   宋老夫人脸色发白,她看着方妈妈,痛苦的道,“佩若,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曾想到我的孙儿是被人害的。想想我还偏心她们娘俩,我现在真想打死我自己。”宋老夫人说一句话喘一口气,宋琬扶着她,有些担心。   宋琬和方妈妈道,“妈妈,要不你先带祖母去歇息片刻。”   宋老夫人摆了摆手,说道,“琬儿,祖母没事。”方妈妈端着茶水喂宋老夫人喝了几口,过了一会,宋老夫人的脸上才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   宋老夫人闭了闭眼睛,和方妈妈道,“把她们娘俩带上来,我要亲自处置。”   陈姨娘被送到乡下庄子的事,宋老夫人还不知道。方妈妈抬腿就走,宋琬连忙叫住了她,又和宋老夫人道,“祖母,琬儿已经处置了陈姨娘,把她送到乡下庄子关了起来。”   宋琬又和宋老夫人说了陈姨娘装疯的事,宋老夫人听了直冷笑,说道,“陈月娥对自己都下得了狠手,更别说对你和珩儿了。要是你父亲知道他娶了一个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怕是连肠子都悔青。”宋老夫人只想自己以前偏心陈月娥娘俩,就痛心不已。   宋琬瞥见宋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她轻笑道,“祖母放心,我是不会让陈月娥好过的。”宋琬低了低眸子,又道,“不过祖母还是暂且不要把这件事情告知父亲。”   宋渊一颗心都系在陈月娥身上,他得知了此事,必得回来一趟。若是宋渊信了这些事还好,若是他以为这些事都是宋琬下的圈套,那还不得闹腾的天翻地覆。   既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行,那就要宋渊知道她宋琬不是好欺负的,没有这个父亲也罢。   虽然宋家现在大部分的仆从都是从庄子里提上来的,宋琬还不确定他们到底服不服管教。等到她掌握了宋家的上上下下,就是宋渊再折腾,也不过石头打水漂,一声响罢了。   宋老夫人应下了。宋琬见宋老夫人有些乏了,刚要扶着她去歇息片刻,就听守门的小丫鬟跑进来道,“老夫人,济南宋家来人了。” 第五十三章   方妈妈见小丫鬟跑的急, 还以为来了主子, 忙问, “是谁来的?”   小丫鬟挠了挠后脑勺,回道, “就一个婆子。”   方妈妈蹙了蹙眉头, 嗔了她一眼,“一个婆子也能把你喘成这样!”小丫鬟悻悻地看了方妈妈一眼,低着头站在了一旁。   宋琬看着宋老夫人一脸疲惫, 便和宋老夫人道,“祖母, 要不你先去歇息,我来见那婆子。”既是一个婆子, 宋老夫人不出面也无妨。   宋老夫人知道宋琬办事一向妥当, 她点了点头,方妈妈连忙搀着她进了内室。宋琬看了那丫鬟一眼,说道,“把那婆子带到‘风荷院’。”   小丫鬟领命去了。宋琬才和明月、喜儿沿着玉石小道回了东跨院。   刚刚坐定,就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宋琬透过碧纱窗瞧了一眼, 见小丫鬟带了一个身穿绛红色杂宝纹褙子的婆子正朝厢房的方向走来。   宋琬认得这个婆子, 是伺候大老夫人的二等妇人, 人称周大奶奶。为人虽势力些,却也是个灵巧的主。宋琬在济南府的时候和她说过几次话,她的态度还算恭敬。   宋琬朝明月使了个眼色,明月会意, 打了软帘出去,亲热的拉着周氏的胳膊问好,“周大奶奶,近来可好?”   周氏忙赔笑,“都好,都好。几日不见,明月姑娘出落得愈发水灵了。”说完又问候宋琬,“琬小姐可好?”   明月笑道,“小姐很好,现在在屋里头看账本。听说奶奶来了,心里头正高兴呢。”明月一边说着一边打了软帘进了厢房,宋琬就坐在靠窗的大炕上对账,听到声音,才抬了抬眼皮。   宋琬将手中的账本放下,作势就要起来,就听周氏慌忙道,“大小姐,这可使不得。”周氏跪到地上已是拜了数拜,明月和喜儿一左一右搀起了她。   宋琬又让,“奶奶来炕上做。”周氏不敢,只挨着炕沿旁边的玫瑰凳坐了。   小丫鬟捧了小茶盘过来,宋琬又和周氏吃了一会茶,才问,“不知奶奶此次前来,可有什么事吗?”   周氏这才道出正经事。原来大老夫人给小厮骆明找了个差事做,就在衙门里当捕快。他虽结巴,身手还算伶俐。周氏前来,就是想问问宋老夫人意下如何。   捕快一职,算是不入流的武将。宋瑶虽是庶女,却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大老夫人也实在是瞧不起陈月娥母女,怎么说也得给骆明捐个九品的小官。   宋琬脸上的笑意不变,她呷了两口清茶,才慢悠悠的和周氏说,“瑶妹妹的婚事是大事,琬儿坐不了主。还请奶奶等琬儿让人回了祖母。”   周氏从济南府马不停蹄的赶到青州府,坐了一天的马车,看样子累的不轻。宋琬和她说了一会闲话,又让孙嬷嬷带着周氏去客房歇息了。   周氏还给宋琬捎来了两封信。信笺都被红蜡封着,宋琬却一眼就辨认了出来是谁写的。宋玥的梅花小楷练得不错,筋骨已经大致成了形。宋珂的字就有点不堪入目了,又胖又歪。   宋琬无奈的笑了笑,让明月将两封信都拆了。宋珂年纪还小,无非说些她这些日子吃了些什么,玩了些什么,都是一些鸡毛碎皮的小事。倒是宋玥,在信中提了定亲一事。   光禄寺卿许家的二子今年并未中举,大老夫人已经同意了她和承宣布政使司陈家五子的婚事。宋玥在信里还提了陈家五子陈暮青中了武举的事。话里行间,都是小女儿待嫁的兴奋与期待。宋琬也替她高兴。   世上最好的事情,莫过于此了吧。宋琬捏着笺纸,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孟阶的身影,这几日不见孟阶,她竟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也不知孟阶在京师如何了,他定然见到了夏元璃。两人前世是夫妻,如今有她在里面横插一脚,不知道今生又会如何。宋琬突然有些痛恨自己,她闭了闭眼,叹了一声气。   宋琬又让喜儿拿了她的信笺过来,她提笔和宋玥、宋珂各回了一封,又用红蜡粘好,才放在了一旁。   方妈妈亲自过来了一趟,和宋琬传达宋老夫人的意思,“大小姐,老夫人说了,这件事就由得济南宋家那边做,无论是什么官都好,只要能把宋瑶早些娶走便可。”   宋琬没想到宋老夫人这么快就给了她答复。若是搁在以前,宋老夫人必得好好考虑一番。宋琬听完方妈妈说完,便知道陈月娥和宋瑶母女现在在宋老夫人心中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不在意了,也就不会再放在心上了。连宋渊说他回来再处理这件事情宋老夫人都没再听了。   宋琬送走方妈妈,方让人把周氏喊了过来。周氏听青州宋家没有异议,才又问婚期定在何日为好。宋琬笑了笑,和周氏道,“奶奶来青州之前,定然和大祖母商量好了,不如就按你们的来。”   济南府那边自然是越快越好,周氏没想到青州宋家会答应的这么痛快,脸上不由笑开了花。她和宋琬说了济南府定下的日子,就在九月中旬。   今日天已经晚了,宋琬便留周氏在这里住了一晚。明儿一早,再让他们启程回济南府。   这么好的消息宋琬自然派人连夜给陈月娥和宋瑶送去了。宋瑶听了之后,一下子跌坐在地板上。   “不——”宋瑶不停地摇头,泪水簌簌的流下来,她双目呆滞,不停地说,“我不嫁,我不嫁——”   陈月娥也一脸震惊,明明宋渊在信中说等他回来再处理这件事情,怎么宋家这么快就同意了婚事。陈月娥呆怔的坐在木板搭成的床上,手掌心紧紧地攥成了一团,她的双眸极是阴狠,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这一定是宋琬在里面捣鬼。”   宋瑶听到宋琬的名字,渐渐回过神来,她紧紧的抓住陈月娥的手道,“娘,你一定要为女儿做主。我不要嫁给一个捕快,我要嫁到陆家,我要做世子夫人。”   “啪。”   陈月娥突然抬手给了宋瑶一巴掌。自打宋瑶出生以来,这还是陈月娥第一次打她,两个人都惊愕住了,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   “瑶儿啊,你怎么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呢。你知道你今日为何会落得这般田地吗,都是拜那个陆世子所赐。”   宋瑶依旧不相信,“不,娘。这一切都是宋琬的诡计,是她给我下的圈套。”   陈月娥看着宋瑶满面泪痕,心疼的道,“瑶儿,陆世子是什么人物,他手下的人又怎会听宋琬的话。如果不是陆世子出面,就是大老夫人也指使不动,你怎么就这么傻呢。”陈月娥其实早就猜到了,只是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深陷其中,一直没舍得戳破她美好的梦。   陈月娥看着宋瑶一脸的不可置信,又狠狠地道,“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宋琬。瑶儿,咱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得找个机会出去找你父亲,才能转圜境地。”陈月娥顿了一顿,说道,“不如,你先应承着答应这件婚事,等出去了再做打算。”   宋瑶连忙摇头,“不,娘。我不要嫁给那个人,他是捕快,我就要跟着他受一辈子的苦,我不要。”   陈月娥又劝宋瑶,“娘不是要你真的嫁给那个人。娘的意思是,让你出去找你爹。”   宋瑶这才不哭了,疑惑的道,“我怎么找爹?”   陈月娥握着宋瑶的手道,“青州府离济南府这么远,中途必得歇息,你找个时机跑了,再做马车去京师。”宋瑶几乎没有出过远门,陈月娥虽担心,却也只能这样了。   二日早晨,孙嬷嬷给宋琬说了昨儿去庄子送信的人的回话。宋琬半靠在引枕上,笑盈盈的道,“陈月娥还真是不死心,到现在还想着父亲救她。可是她不知道,我是不会让她再见到父亲了。我今日留她一条命,尚且已是轻饶了她。以后是活还是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再过几日就是重九节了,宋琬收了一些新鲜的菊花花瓣,准备做菊花糕吃。喜儿和双雨从厨房里拿了一些马蹄粉、蜂蜜,还有杏脯、红绿丝和葡萄干来。   主仆几人堆在‘风荷院’新辟的小厨房里,欢声笑语不断地传出来。还没将花瓣切碎,馋嘴的几人就都捏着嚼完了。半晌,才出了一小锅。宋琬先让小丫鬟端着给宋老夫人送去尝尝鲜了。   到了中午,才又做了两锅出来。宋琬用白瓷盘给唐云芝盛了几个送去了,又拿了竹子编织的小花篮盛了十几个。因着要送到崔家,宋琬便让孙嬷嬷去了。   没想到孙嬷嬷很久才回来,她脸色不好。宋琬问了她,她才道,“奴婢说自己是宋家的人,就被他们二话不说撵了出来。奴婢转了几圈才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好像是和大公子有关。” 第五十四章   宋琬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当年崔锦书能嫁到宋家来, 是因着她绝食了一周, 就在奄奄一息时, 崔浩才答应了婚事。   前世崔锦书在十月中旬才和宋珩定亲。今世因着她的缘故,崔锦书比前世早遇到了宋珩, 那绝食这件事, 也应该提前了。   崔家正在气头上,哪里会见宋家的人。   宋琬想到这里,连忙换了一件衣服, 急匆匆的就去了宋老夫人那里。宋老夫人刚歇下不久,宋琬便坐在炕上等着。   金缕端了一碗冰糖雪梨水进来, 笑盈盈的问宋琬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宋琬拿着汤匙喝了一小口, 招了金缕走到她的近前, 宋琬才贴耳说道,“我见你年纪也不小了,想给你找个好婆家。”   金缕红了耳根,轻轻地推搡了宋琬一下,嗔道, “大小姐就爱拿人家打趣。”她挑着眉, 上下打量了一番宋琬, 又笑道,“我看是小姐想姑爷了吧。”   说的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笑了起来,宋琬脸也不红,继续喝她的糖水。眼见着见了底, 宋琬才将白瓷碗放到小炕几上,抽出锦帕擦了擦嘴角道,“我想姑爷,那也得有个想头,你们给我介绍认识呀。”   玲珑眼眸一亮,笑道,“还真有个。”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玲珑,玲珑掩着唇笑道,“我瞧着阶公子配小姐正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那个郎——郎——”   “郎才女貌。”金缕在一旁提醒。   玲珑用力的点头,“对对对,就是郎才女貌。阶公子高中解元,小姐又是青州府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最相配了。”   宋琬听到孟阶的名字,脸不由得红了。她心虚的觑了玲珑一眼,一屋子人又捧腹大笑了起来。   方妈妈站在一旁,也跟着笑了起来。宋老夫人刚睁开眼,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笑声,隐隐约约还有宋琬说话的声音。她从床上坐起来,也没喊方妈妈,趿着鞋便出来了。   炕上果然坐着宋琬,宋老夫人笑吟吟的道,“说什么呢,都这么高兴?”   方妈妈连忙搀着宋老夫人坐到炕上,宋琬嘟了嘟嘴巴,和宋老夫人告状,“祖母,您瞧瞧您身边的好丫头,竟打趣我。”   宋老夫人看向金缕,只见金缕笑道,“我们正说大小姐快要及笄了,该找个什么样的姑爷呢,刚提了阶公子,大小姐就脸红了——”   未等金缕说完,宋琬就红着脸道,“哎呀,不说这个了,咱们说正经事。”   宋琬这才和宋老夫人提去崔家提亲的事情。宋老夫人闻言甚是惊讶,“祖母打心眼里喜欢锦书小姐,可人家崔家是不会答应的,咱去了也是白去。”   “祖母,咱还没去呢,怎能就这样泄气,说不定人家崔家就应下来了呢。”宋琬又和宋老夫人说上次出去见面的事情,“祖母,我看着哥哥和锦书姐姐是真的两情相悦。咱们若是不尝试一番,可不就错过了姻缘嘛,好歹也试一次。”   宋琬顿了一顿,又道,“再说了,不过是先去说和说和,就是不行,也没什么的。”   宋老夫人还是有些犹豫。自从上一次和刘家相亲后,宋珩磕伤后脑勺的事就在青州府里传的风风雨雨。宋珩现在已是很难再说亲了,倒不如去崔家撞撞运气。   宋老夫人这才点了头。她换了一身衣服,亲自去了罗府一趟。宋老夫人刚说了几句,唐云芝便明白了。她心里虽没底,但还是应了下来。宋珩磕伤脑袋的事被刘夫人在青州府传了个遍,毕竟她也是要负几分责任的。虽说宋家没有任何责怪,但她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崔锦书已经三日没有吃东西了,身体十分虚弱。脸色苍白,嘴唇干褶,半眯着眼躺在罗汉床上。   崔浩进来就看到这个场景,他闭了闭眼,又气冲冲的出去了。崔锦峰原在卫所里待着,也被崔浩叫了回来。   崔锦峰听到消息后,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家。崔浩刚出了月亮门,就看到崔锦峰大步流星的走过来。   “父亲。”崔锦峰喊了一声。   崔浩看到儿子,阴沉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指着厢房的方向道,“你妹妹她就在屋里,你好好劝劝她。”   崔锦峰点头应下了。他信步走到厢房里,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崔锦书。花悉守在床前,抬头看到崔锦峰,小声的喊了一声大公子。   “哥。”崔锦书也看到了崔锦峰,她声音微弱,叫完又接连喘了几口气。   崔锦峰没想到崔锦书会虚弱成这个模样,刚刚还满腔的怒气立即消去了大半。他握紧了拳头,才走上前。   崔锦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哥,你回来了。”   崔锦峰坐在床沿上,许久才开口说话,“妹妹,你这样做值得吗?”   在崔锦峰的印象中,他的妹妹小脸总是红润润的,身子骨也比常人强健,总是活蹦乱跳的。自打他们的母亲去世后,他就告诉妹妹,不管再苦再难,眼泪和苦楚都要往自己肚里吞。因为只有这样,别人才伤害不到你。   于是,那个从小爱哭鼻涕的小女孩不见了,换来了一个从不会说苦的姑娘。他一年到头几乎都在卫所里度过,就是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匆匆离去。   崔锦书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任何。但崔锦峰心里明白,他们的继母并不是良善之人,妹妹在家里不知道明里暗里受了多少委屈。他不问,妹妹也从来不说。   崔锦峰知道,崔锦书其实是一个十分有主见的人,她这一次这么坚持,情愿以死相逼也要嫁到宋家,那定然是有她的原因。   崔锦书咳嗽了两声,只觉得心肺都疼了起来,额头上沁出了些许汗意。她这几日滴水未进,身子早就乏透了,现在也不过凭着精气神强撑着。   花悉忍不住落下泪水,她拿了靠背过来,小心的扶着崔锦书倚在上面。   崔锦书慢慢伸出颤巍巍的手,崔锦峰连忙握在了手心里。   “哥,我就知道你是最懂我的。”崔锦书脑海里浮现出宋珩的身影,她咧着嘴笑了起来,“哥,宋公子真的很好。他虽笨些,却懂得疼人。我最喜欢他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暖到了锦书的心里。”   自从那一次在画廊,宋珩着急去找宋琬,却不忘回头拉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她就认定了这个男子,这一生非他不嫁。   崔锦书说着又咳嗽了起来,脸都疼的扭曲了起来。崔锦峰蹙了蹙眉头,起身走了出去。他走到门口又停了一下,吩咐花悉好生照顾崔锦书。   他径直去了正房大院,徐氏看他一脸阴沉,什么话都没说,带着崔锦羡和崔锦竺出去了,偌大的屋子里面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俩。   崔浩看了崔锦峰一眼,指了指一旁的玫瑰椅道,“坐下说话吧。”   崔锦峰撩袍坐下,正要开口,却听崔浩道,“我如今看你妹妹这样,也是心疼。她还是头一次和我这么置气,三天了,一滴水都没进。”   崔锦峰‘嗯’了一声,出声问道,“父亲可打听过了,那宋家公子到底如何?”   崔浩以为崔锦峰开口就要反对这件事情,他怔忪片刻,才说,“算是个人才,人品也还不错,府学里的人都称道。只是他磕伤脑袋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父亲也闹不清。若是他真的如外面传的那般傻,怎么又能中了举人。”   崔锦峰听到这里,心里边大概有了谱。宋家的情况他也是略微知道一些的,宋家在青州府还算是书香传家,名声倒也不错。若是宋珩不傻,倒也勉强可以接受。   他们父子二人正说着,寇嬷嬷打着软帘进来,两人都看向她。寇嬷嬷上前福了一礼,才道,“罗夫人亲自过来了一趟,是给宋珩提亲的。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回,便打发了奴婢来问问老爷和大公子的意思。”   崔浩和崔锦峰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崔锦峰才蹙着眉头和崔浩商量,“要不就先应下来。”他顿了一顿,又道,“我怕锦书她再这样下去,怕是连明天都撑不下去了。”   崔浩脑子有些混乱,其实徐氏早就把他说动了。但他一直觉得这样对不起早逝的结发妻子,才犹豫着。现在他见崔锦峰都这样说了,也没有再反对,点了点头。   寇嬷嬷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她又作了一揖,打着软帘急匆匆的出去了。   唐云芝听到徐氏应下来,不由惊讶了几分。她又再三问,“宋珩是个好孩子,就是痴了一些,你们真的不介意吗?”   见徐氏点头,唐云芝才确认崔家是真的应了这门婚事。出了崔家的大门,唐云芝还觉着云里雾里的,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当初可是抱着被轰处来的决心来的。没想到不仅没有被赶出来,崔家反而应了下来,唐云芝光想想就觉着不可思议。   马车刚刚停下来。唐云芝便踩着轿凳下来了,她径直进了宋家的大门,脚步快的都要跑了起来。   宋老夫人听唐云芝说崔家应了这门婚事,惊得目瞪口呆。她看着唐云芝,竟不知是要笑还是要哭,过了好大一会,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让金缕去给宋琬说这个好消息。   宋琬正在西跨院里试新招的护院的身手。尽管她早就知道了结果,还是十分的高兴。这也算是了了她一直以来的心思了。   宋琬扫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吩咐来顺带下去教规矩了。她转身回到厢房里,又让孙嬷嬷拿了她手底下的铺子和庄子的账本过来。   既然亲事定了下来,那聘礼也该准备了。崔家到底是青州府的大户,他们宋家的聘礼可不能让人看轻了。   宋琬翻了一会账本,觉着眼皮有些重。她倚在靠背上歪了一会,忽然想起今日是九月初八,孟阶快要从京师回来了。   孟阶原本是定在明日才回来的,今日下午夏冕要去大理寺走一趟,再回来也得晚上了,孟阶想了想,便提前和夏冕告了辞。   夏冕见他归心似切,打趣道,“看你这样子,竟像是迫不及待的要去见小媳妇似得。”   夏冕其实早在秋闱之时便见到了孟阶,他只搭眼一瞧,便料定此人前途无量。桂榜出来那一日,他还特意派人去瞧了一眼。果然如他预料一般,孟阶中了解元,其实考中前三甲就很不错了。夏冕没想到孟阶会给他这么一个大的惊喜。   后来,他收到蔺王爷的亲笔书信,说要给他推荐一个人,他拆开信笺,见上面写着孟阶的名字,便大笑了起来。   明珠果然在哪里都会发光的。蔺王爷还特意告知了他孟阶的身份,竟是当年因廷杖而死的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孟昶之子。这下正和他夏冕的心意了。   若是将孟阶纳入自己的麾下,那便是如虎添翼。他也便有了和谢光对抗的底气。   夏冕这几日极力栽培孟阶,几乎把他毕生所学都传给了孟阶。好在孟阶是个极聪敏的人,有些东西,夏冕一点就透,省了他好大的力气。有时孟阶也会带给他一些惊喜,两人虽是师生的关系,但私底下更像朋友。   孟阶拱了拱手,淡淡的笑道,“不瞒老师,家里头还真有个人在等子升。”孟阶想到宋琬,笑容不由得更浓。   夏冕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我还想着把我闺女介绍给你呢,没想到竟被人捷足先登了。回头带给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把你给收服了。”   孟阶笑着应了下来,又拱手给夏冕施了一礼,“老师,那子升便先回去了。告辞。”   夏元璃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慌忙拉着侍女荷香躲到了一旁的柱廊后面。夏元璃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她装作镇定的进了院子。   孟阶出来,便看到了夏元璃,他走到近前才拱了拱手。   夏元璃紧紧的捏着衣袖,说道,“孟公子这是要走了吗?”   见孟阶点头,夏元璃也点了点头,眼眸里带了一些晶莹,她咬了咬嘴唇,低着头道,“一路保重。”   孟阶淡淡的应了一声,迈步离去。夏元璃勉强忍住喉咙眼里蹦出来的‘阶’字,她站在原地,一瞬不瞬的看着孟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荷香望着主子一脸落寞,蹙着眉头说道,“小姐,你若是喜欢孟公子,不如给老爷说一声。谅她是什么人,只要老爷给孟公子提了,退了亲事还不容易。”   夏元璃嘴角勉强扯出一抹淡笑,她摇着头道,“不,我跟他在一起只会拖累他。就算最后嫁给了他又能怎样,他心里还不是照样有人。每日里对你彬彬有礼,这样的日子,有何趣味,还不如成全了他。他高兴,我便也安心了。”   荷香一脸茫然的看着夏元璃,“小姐,你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夏元璃没有再说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澄澈的天空,眼角却滑落下来一滴泪水。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能再过多久? 第五十五章   宋琬和罗衾说好的, 重九节这一日去郊外辞青。宋琬刚刚穿好衣服, 还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 罗衾就急慌慌的跑过来了。   宋琬见她穿着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 登着菱纹绮履, 看上去甚是明快。   宋琬对着妆镜理了理额前的刘海,从妆奁盒李里拿出一个茄花色的茱萸绣囊递给罗衾。罗衾欢喜的接过来,看着上面的针脚又细又密, 夸道,“你的女红是越发长进了。”她又撅了撅樱唇, 将绣囊系在衣裙上,说道, “不像我, 连个锦帕都绣不好。不如改天你教教我。”   罗衾一向坐不住板凳,不知唐云芝给她请了多少绣艺师傅,不论是蜀绣,还是苏绣,通通都被罗衾气的当场收拾包袱走了。就是青州府最有耐性的绣娘也只教了两日, 便再也待不住了。唐云芝无法, 只好亲手教罗衾针黹。罗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四五年了,绣艺也没多大长进,只是勉强能入人眼。   宋琬装作很是诧异的望了罗衾一眼,“哟, 罗大小姐转性了。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看来我得重新认识我的小罗衾了。”一边说着一边拨着温水洗手。   罗衾佯怒嗔了宋琬一眼,气嘟嘟的道,“你要是再笑我,我就把你的菊花糕全都吃掉。”   宋琬接过明月递过来的绸巾擦了擦手,转身看到罗衾坐在临窗大炕上,一手端着白瓷盘子,一手不停地捏菊花糕往嘴里填,腮帮撑得鼓鼓的,嘴角还带了几粒芝麻。   眨了眨眼再一看,白瓷盘子已经空空如也。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我的大小姐,你不是用过早膳了吗?你不撑得慌吗?”   罗衾塞得满嘴都是,有些噎住了。宋琬连忙给她斟了一杯茶水,罗衾抚着胸口喝下去,又顺了顺气,才摸着突出来的肚子道,“还好还好,我今天穿的衣服比较宽松。”   一屋子丫鬟婆子都捧腹大笑了起来,有的抹眼泪,有的一屁股跌在了地板上。宋琬也掩唇笑了起来,孙嬷嬷忍着笑走过去,揽着罗衾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要是想吃菊花糕,时常来这里坐一坐不就好了。像你这般吃法,早晚要撑坏肚子,受苦的可就是你了。”   宋琬害怕罗衾积食,又让喜儿取了一粒山楂开胃丸来,拉着她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才放心了。   在宋老夫人那里用完早膳,两人才出了门。宋老夫人在后面嘱咐道,“两个姐儿,你们可要早些回来。中午还有螃蟹宴要吃呢。”   宋琬和罗衾早跑远了,宋老夫人无奈的笑了笑,又问方妈妈,“后花园里可摆的妥当了?”   见方妈妈点了头,宋老夫人又道,“我找罗夫人说会话,你去厨房里看着,别出了岔子。”   罗衾掀了纱窗往外看去,见路两旁全都是各家的马车,看样子都是往郊外去的。宋琬昨儿看账本看到很晚,只睡了两三个时辰。马车里摇摇晃晃的,她又迷糊了起来。罗衾嫌她没趣,只探着脑袋往外瞧,看马车都是谁家的。   她数了数,前面和她们隔着一辆马车的是胡家的马车,胡元蓁也恰巧往后看了一眼,正好对上罗衾的双目。她浅浅一笑,和罗衾打了声招呼。   罗衾听丫鬟婆子说,昨儿个莱州府的安老夫人特地来了一趟,是和胡家小女保媒来的。罗衾上头有个哥哥罗经,早娶过亲了,连小孩都会跑了。那胡元蓁定然不会做妾,想来也只有孟阶能入得了他们胡家的法眼。   罗衾见唐云芝也有些那种意思,便不免想的多了。要是以后胡元蓁嫁到罗家,那她就要改口叫嫂子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罗衾只想想就有些不寒而栗。   她勉强扯了一抹笑意,放下纱窗,将睡着的宋琬给摇醒了。   宋琬揉了揉眼睛,话里还带着些许囔音,“到地方了?”   罗衾摇了摇头,宋琬不悦的瞪了她一眼,又要睡去。罗衾又拉着她的胳膊摇晃起来,“哎呀,别睡了。我给你说个正经事。胡元蓁她——以后很有可能嫁给孟阶。”   宋琬听到孟阶的名字,瞬间清醒了过来,她挑了挑眉,问道,“你说谁嫁给孟阶?”   “胡元蓁。”   宋琬并没有十分在意,浅笑着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胡家都让安老夫人过来保媒了。安老夫人是谁你不知道啊,那可是怡国公的母亲,一品诰命夫人,这得多大的脸啊。”罗衾一想起来胡元蓁做她的嫂子,就十分的不高兴,满脸都是哀怨。   宋琬笑了笑,捧着罗衾肉嘟嘟的脸颊道,“我的罗大小姐,我可以十分确切的告诉你,这桩煤是不会成的。孟阶是谁啊,权——少年解元。孟夫人的名号岂能随随便便就被人占了。”宋琬差点脱口而出,说孟阶是权倾天下的两朝元老,幸得打住了。她看了一眼一脸哀怨的罗衾,又小声的加了句,“要是被占,那也只能是我宋琬,哪里能轮的上她胡元蓁。”   罗衾闻言突然睁大了眼,“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让孟阶娶你做我的嫂子吧。”   宋琬被吓了一跳,小脸微红,她支支吾吾的道,“你——你别瞎说,被别人听去了可就不好了。”   罗衾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宋琬,双眸越来越亮。她怎么从来就没发现宋琬这么美呢。那娇润白皙的小脸,那诱人的小嘴,那小巧的鼻子,那清澈的眼眸,那细细的蛾眉,长在她的脸上,怎么就这样好看呢。   罗衾不住的点头。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整日里冷冷的孟阶,怕是也把持不住吧。罗衾越想越激动,竟大笑了起来。   宋琬有些无奈,给她翻了几记白眼。   罗衾这般打量着,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只听明月和沛儿在外面道,“小姐,可以下车了。”   宋琬被罗衾看得直发毛,打着轿帘先下了马车。在草地上站定,罗衾才捏着笑酸的脸颊出来了。   庭新湖的岸边长着大片的山茱萸,亦有野菊花,都开的正盛。草地已有些枯黄了,映衬着山茱萸红彤彤的小果,甚是好看。   宋琬和罗衾沿着岸边走了一会,迎面遇到一个身穿秋香色缠枝菊花纹襕衫襕裙的女子,正是胡元蓁。   胡元蓁身旁还跟着一个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袍的男子,宋琬搭眼一瞧,便认出此人是胡家的次子胡元庆。   罗衾捏了捏宋琬的胳膊,小声道,“真是阴魂不散。”脸上却一片笑意盈盈,和胡元蓁打招呼道,“胡小姐,好巧啊。你们也来辞青。”   胡元蓁知道自己以后就要嫁到罗家,自然和罗衾多亲昵几分,她笑着走过来,拉着罗衾的手问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罗衾也只好和胡元蓁寒暄几句。宋琬站在一旁,只淡淡的笑着。   胡元庆也跟着胡元蓁走了过来,他也知道胡家和罗家的亲事就要结成,正要和罗衾问好,抬头却瞥到了宋琬,顿时酥在了那里。宋琬被胡元庆盯得有些不悦,连忙转身看河中央的风光。明月伶俐,她转到宋琬的一旁,正好挡住了胡元庆的视线。   胡元庆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蹙着眉和明月摆了摆手,“哎——”明月回头瞪了他一眼,冷冷的道,“胡公子这是做什么?”   说的正亲热的胡元蓁和罗衾双双向这里看来,胡元蓁看了一眼她哥哥,又顺着目光看向宋琬,面上有些不高兴,她小心的戳了胡元庆一下,“哥。”   胡元庆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和宋琬抱拳,“是在下失礼了,还请小姐不要介意。”   宋琬没看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罗衾见宋琬走了,慌忙和胡元蓁告别。胡元蓁哪里舍得罗衾走,她还要询问孟阶的喜好呢,一把抓住了罗衾的手,“衾妹妹,咱们俩一起走走吧。”   罗衾抽开手,疏离的福了一礼,“不了,胡姐姐。我有同伴,我们俩一起走就可以了。”罗衾说完又看了胡元庆一眼,“胡家哥哥真是如传闻那般倜傥,衾儿受教了。”   罗衾不等胡元蓁张嘴,便跑开了。胡元蓁气的直跺脚,她怒气冲冲的瞪了胡元庆一眼,“哥,你刚刚做什么呢,盯着人家直看。”   胡元庆倒是一脸的不在意,他脑海里还满满的都是宋琬那双娇美的面庞,他舔了舔嘴,摇着头道,“我竟不知咱们青州府还有这等可人儿,没有早些认识,真是可惜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胡元蓁,“蓁妹,你可认识刚才那小姐?”   胡元蓁没好气的道,“就宋家那傻子他妹。”   作者有话要说:  阁老后来得知了这件事情。   第二天青州府便传来消息,安国公府的嫡次子胡元庆,一夜之间瞎了双眼。 第五十六章   宋琬还没发牢骚, 罗衾就阴阳怪调的抱怨了起来, “你说安国公家好歹是世家大族, 怎么会出来一个和地痞流氓没两样的纨绔公子哥。看来这胡家的教养,也不过如此嘛。还整日里一副清高的模样, 我不和这家说话, 我不和那家打交道,也真是够装的。”   宋琬看罗衾的嘴角都快撇到耳根了,不由轻笑了一声, “这胡二公子确实不太着调,你我知道便好, 以后尽量躲着他些。”   罗衾点点头,又拉着宋琬的胳膊说, “我回到家还是给母亲提一下, 让她多留意一些。不能只看人家家世好就点头答应,要不娶进来一个口不对心的,那便是家门不幸了。”   秋日里天气是凉了些,但太阳出来还是很晒的。宋琬和罗衾绕着庭新湖走了一圈便坐着马车回去了。   唐云芝早就应下了宋老夫人重九节设螃蟹宴的事情,便推了好几家夫人的邀请。两人在‘凝羡堂’说了一会给崔家的聘礼单子, 听小丫鬟说宋琬和罗衾辞青回来了, 才去了宋家的后花园。   凉亭里已经摆下了两张竹案, 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盏,一个上头摆着茶盘茶钟。几个小丫头扇风炉煮茶,又有另外几个扇风炉烫酒,忙得不亦说乎。   五蝠奉寿的漆雕大红木圆桌上放着一个白玉玲珑瓷的花插, 插着刚刚剪好的秋海棠和各色的菊花。金缕挑了一支菊花插在了宋老夫人的发髻上,笑着道,“老夫人又年轻了。”   宋老夫人笑嗔了金缕一眼,“这里就属你嘴巧。”一边说着一边从花插里挑了一朵菊花递给唐云芝,“云芝,你也插上。”   跟在一旁的林嬷嬷接过来插在了唐云芝的发间。又有丫鬟婆子端了水盆过来,宋老夫人和唐云芝洗了手,才坐在了梅花凳上。   宋琬和罗衾到了门口,就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去了后花园。宋琬的鼻子极灵,刚进了后花园,就闻到了菊花酒的香味。   她拉着罗衾快步走了过去,看见玲珑手里果然执着一盏银镀金的酒壶,是刚烫好的菊花酒,斟在酒盏中还散发着阵阵热气。   几个丫鬟婆子端着蒸笼过来,宋琬和罗衾连忙要了水洗手。又有丫头拿了蟹八件和姜醋过来,一一摆在桌子上。   方妈妈掀了蒸笼,一股鲜美又清淡的香味扑鼻而来,宋老夫人先给唐云芝夹了一只,众人才开动了。方妈妈挽起袖子,站在宋老夫人跟前正要剥蟹肉,只见宋老夫人摆了摆手,“你们也别忙活了,都另找地方吃去吧,若是有事再叫你们。”   丫鬟婆子们闻言可高兴坏了,有找了小土坡的,有找了树下的,也有找了碎石的,三五成群,手里头都拿着一个大螃蟹。   宋琬剥了鲜肉放在姜醋上轻轻蘸一下,咬在嘴里味道极鲜美,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她吃完一个螃蟹,又连喝了几盏菊花酒,已微微有些醉意。   方妈妈又端过来一蒸笼刚出锅的螃蟹,宋琬挑了一只,又低头吃了起来。宋老夫人笑着看了宋琬一眼,问道,“在郊外可玩的开心。”   宋琬正要点头,却听罗衾抢着说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胡小姐和胡公子——”宋琬来不及擦手,轻轻拽了一下罗衾的衣摆。   罗衾回头看宋琬,宋琬淡淡一笑,接过话道,“和胡小姐说了一会话,我们又沿着庭新湖转了一圈。”   罗衾疑惑的看了宋琬一眼,没有再说胡元庆的事。她又挥舞着手比划今天看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奇景,惹得宋老夫人和唐云芝都笑了起来。   宋琬又吃了两个大螃蟹,才放下了蟹八件,搓着菊花叶子洗了手,闻着没腥味了,复又坐到梅花凳上。一时都吃的差不多了,丫鬟婆子们才将残席收拾了,又奉上茶果盘来。   宋老夫人和唐云芝又说起了宋珩的亲事,说着说着便提到了宋琬和罗衾的身上。宋老夫人看着宋琬道,“琬儿到了明年春天便及笄了,也该定下来一门亲事。以前只觉着她小,拒了好多来提亲的。现下虽有几门,我却觉着不好,也只能再等着瞧瞧了。”   唐云芝见宋琬脸上微微带了一些娇羞,又笑着和宋老夫人道,“衾儿只比琬儿小两个月,也是该定下来了。”   罗衾撇了撇嘴,若无其事的喝着她的茶水,“我才不要嫁人呢。”   宋琬掩唇轻笑,“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要不咱们俩做个伴,做一辈子的老姑娘。”   方妈妈和林嬷嬷急了,“哎呦,我的两个姐儿啊,你们可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女孩子家不嫁人还能做什么,以后谁养你们?谁孝顺你们?”   宋琬放下茶盏,轻笑道,“我有哥哥。”就算她一辈子不嫁人,宋珩都会养着她。一想到宋珩,宋琬语气里不免多了几分底气。   话音未落,就听罗衾笑道,“那我还有两个哥哥呢。妈妈嬷嬷,你们两个就别瞎操心了。”   方妈妈和林嬷嬷已是急出了满头大汗,唐云芝嗔了宋琬和罗衾一眼,笑着和方妈妈、林嬷嬷道,“你们俩还和她们急,不用怕,赶明儿就将这两个臭妮子嫁出去。”   又说了一会子闲话,众人才散了。宋琬喝的小脸微醺,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罗衾追上来问她,“你刚刚为何不让我说胡元庆那事?”   宋琬踩着脚踏上炕,偎在引枕上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也只会让祖母担忧。我又不常出去,说不定以后都见不到那个人了呢,何苦为这事烦心。”   罗衾也觉着此话有理,可一想到不给胡元庆那种人一点教训又觉着十分惋惜。她撇了撇嘴,临走的时候又抱走了一盘子菊花糕。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小丫头名义上是来找她问话的,实际上是来做抢匪的吧。   宋琬再醒来时已是傍晚了,明月和喜儿、双雨在打络子玩,见宋琬醒了,几人才放下笸筐服侍宋琬起床。   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宋琬趴在小炕几上看了一会账本。有小丫鬟打着软帘进来,一脸的欣喜,“小姐,花房里的昙花开了,好几朵呢,可漂亮了。”   昙花还是庄头前几日送过来的,已经结了花骨朵,这几日天气凉些,宋琬便让小丫鬟在花房里笼了火盆,果然就开了。   宋琬笑着从炕上下来,和明月、喜儿和双雨道,“咱们过去看看。”   花房是西梢间改成的,宋琬沿着抄手游廊不一会就到了那里。她一手拿了着一盏玻璃绣球灯,一手推开房门,只觉一股沁香扑鼻而来。   宋琬打着玻璃灯上前,果见花架子上摆着的一丛绿意中有三四朵黄白色的花儿。昙花的花期都是在七月份,这一盆一直养在温室里,能在九月开花,极是难得。   宋琬见天色已黑,想着宋老夫人应该歇下了,才没让人去喊。明日里再过来相看也好。   宋琬推了门出去,眼角的余光瞥到有一抹修挺的身影落地。她心中猛然一跳,蹙了蹙眉,回头道,“你们几个先回去铺床,我在院子里走走。”   喜儿点了点头,又说,“小姐,木瓜豆汁在小厨房里温着呢,我先端过来吧。”   宋琬面上有些羞赧,恰巧月牙儿躲到了乌云里,众人才没看到。宋琬看着她们都进了厢房,才悄悄的往墙边走去。   宋琬走到近前,却没看见孟阶的身影。她疑惑的探了探头,只听身后传来浅浅的笑声,“你晚上都是要吃夜宵的吗?”   熟悉的声音入耳,宋琬慌忙转身,却被一个强健有力的手臂箍在了怀中。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宋琬只觉着眼眶有些湿润,她咬了咬下唇。双手一推,逃开了束缚。   孟阶眉头微皱,出声问道,“怎么了?”   宋琬后退了两步,和孟阶保持了一段距离,才摇了摇头,“没什么。”她顿了一顿,又问,“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孟阶看到宋琬脸色微红,还以为她害羞,轻笑了两声,又走到宋琬近前,挑着眉道,“怎么,就这么不欢迎我?”   宋琬不敢和孟阶直视,慌忙低下了头,她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淡笑着道,“早些回来也好,伯母这几日总是念叨着你。你早些回来,她也高兴。”   不等孟阶开口,宋琬又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一路劳累,也早些歇息。”宋琬快走几步,孟阶伸出手却没拉到她。   孟阶这才察觉出宋琬似乎在逃避他,他蹙了蹙眉头,出声喊了一句,“宋琬琬,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宋琬闻言僵在原地,她回头看向孟阶。月色淡淡,孟阶的一双眸子像深不见底的潭,宋琬微微晃神。她捏了捏衣袖,不再看孟阶,福了一礼,才道,“阶公子,你我男女有别,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好。我知道你功夫好,可这堵墙你以后还是不要再随便攀上来了。若是被人看到了,只恐我们两人都说不清。”宋琬说完这句话,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害怕自己再多停留一刻就会露馅,迈着千斤重的步子,僵硬着身子往厢房走去。 第五十七章 (改个小错,相看胡家小姐直接推了。)   “宋琬琬。”   孟阶脸色阴沉, 声音清冷, 却又很平静。像是朔风吹过的湖面, 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透骨的奇寒。   宋琬只觉得脸上黏糊糊的, 她伸手一抹, 却是一把泪水。   “你若是再往前走一步,信不信我现在就将咱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昭告天下。”孟阶说的极慢,宋琬听得很清楚。   孟阶挑了挑眉, 果见宋琬站着不动了。他快步走过去,一只手搭在宋琬的肩膀上, 迫使她面对着他。   借着月光,孟阶看到宋琬满脸的泪水。他心中一惊, 有种微小而又尖细的疼痛弥散开来。孟阶闭了闭眼, 用力的攥紧手掌,平复了心头的烦躁,才冷静的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宋琬抬头看了孟阶一眼,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脸颊落下来。她咬着唇, 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宋琬很少哭, 就是前世她在冷宫里住了那么多年,孤独、寂寞和愤恨日日伴随着她,她也几乎没有掉过眼泪。而现在她却一点都忍不住,对夏元璃的愧疚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她这几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可一旦面对的时候,她发现她不知何时对孟阶产生了极大地依赖,一想到两人以后可能像是陌生人一般,她就喘不过气来。   她的心犹如被刀绞一样,满身的血液都凝滞不动。宋琬一想到失去孟阶,就感觉自己像是掉队的归雁,万般苦涩涌上心头。   宋琬前世尝了太多的苦涩,可这一次,她却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仿佛之后的阳光再不能灿烂一般。   孟阶抬手轻轻抹去宋琬脸上的泪痕,他轻叹一声,将宋琬揽入怀中,“琬琬,我不管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能有半分想离开我的念头。你若是有一分,我掐掉一分;你若是有两分,那我便掐掉两分。你若是敢逃跑,那我就将你锁在我的身边,让你时时刻刻都待在我的身边。”孟阶说话的声音低沉,却丝毫不减让人不可置疑的威慑力,“你当初既选择招惹了我,以后的路便再由不得你了。这一次我便当做你是欲擒故纵,若是你觉着我是说着玩的,就尽管试。”   宋琬低着头,没有说话。孟阶摸了摸宋琬柔软的发髻,又柔着声音道,“琬琬,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孟阶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宋琬也听得一片云里雾里,她疑惑的望了孟阶一眼,却见孟阶微微躬身。两人靠的太近,宋琬都能感觉到孟阶温热的呼吸,她慌忙低头。孟阶却早已识破了宋琬的意图,他浅笑,抬手携住了宋琬小巧的下巴。宋琬不得已看向孟阶,只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几乎能清晰的看到她在孟阶眼中的倒影。   孟阶炽热的唇最终还是落在了宋琬的额头上,他攥了攥手掌心,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宋琬已然僵在原地,双眼怔忪,孟阶淡笑,“琬琬,今日已晚,你且去歇息。明日我再来找你。”   宋琬呆滞的看向孟阶,用力的点了点头。她看着孟阶迈步离去,才摸着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脏,大口的喘了几口气。   孟阶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又转身走过来道,“琬琬,我是不会嫌弃你的。”孟阶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宋琬一马平川的胸脯,一本正经的道,“这样也好,给我省了几块布料钱。”   宋琬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她刚刚还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小手随即握成了拳头。宋琬勉强忍住心中的一团怒气,愤愤的转身往厢房走去。   围在碧纱窗前的明月、喜儿和双雨快速的从炕上跳下来,一个斟茶,一个端水,一个掌灯,悄无声息,极有规矩。   宋琬打着软帘进去,只觉着屋子里到处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错觉。她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丫鬟婆子,却是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孟阶回到‘听雨堂’,没想到唐云芝却在书房里等着他。孟阶敛了敛眼眸,才走到唐云芝面前抱拳行礼,“母亲。”   唐云芝看到孟阶,笑了笑才道,“洗墨说你去后花园散心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孟阶扭头看了一眼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洗墨,低声道,“没有,就是几日没去那里,想去逛逛了。”   唐云芝见孟阶眉眼中似乎带着一些笑意,才点了点头,拉着孟阶坐到炕上。唐云芝刚要躺下歇息时,想起有一件事还没给孟阶说,她穿了一件披风便急急忙忙过来了。   唐云芝喝了一口茶水,才慢悠悠的张口,“你如今也不小了,是不是该定下一门亲事了?”   孟阶闻言抬头看向唐云芝,蹙了蹙眉头。唐云芝咳嗽了一声,又道,“前几日莱州府的安老夫人特意跑来一趟,是给胡家小姐保媒来的。母亲没好意思拒绝,但也没给人家准信,便想着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觉着不合适,那咱便推了。”唐云芝一边说,一边拿眼瞅孟阶的神色。   孟阶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推了。”   唐云芝没想到孟阶会拒绝的这么干脆,她脸上有些失望,想起答应胡家的事,又道,“你不看看人家胡小姐吗?母亲觉着还挺不错的。”   唐云芝见孟阶没有说话,又试探着问,“桂榜揭下来那一日,你和胡小姐见过一面的。母亲当时还问了你一句,你说胡小姐不错。不记得了吗?”   “记得。”孟阶摩挲着手中的茶盏,看向唐云芝,“母亲,我正好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孟阶顿了一顿,郑重的道,“我想你明日去宋家提亲。”   这下子唐云芝愣住了,她不可思议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儿子,看着孟阶严肃的面庞,才确认他不是开玩笑。宋家只有一个小姐,孟阶的意思是,他和宋琬——   唐云芝不确切的问,“你和琬儿——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孟阶喝了一口茶水,淡淡的道,“有些时日了。前些时候还不确定,便没给母亲说。”   那现在是确定下来了?唐云芝有些难以消化这句话。   唐云芝从小看着宋琬长大的,小姑娘着实不错,她也曾想过让宋琬当自己的儿媳。可她见孟阶并没有多大的反应,还以为孟阶只当宋琬为妹妹。没想到,两人早就暗度陈仓了。   她要是早知道这件事情,那她还答应胡家让孟阶和胡元蓁见上一面做什么。可答应下来的事如同泼出去的水,胡家又是青州府的大户,并不是轻易一句推了便罢了。唐云芝有些作难。   “我已经答应人家胡家让你和胡小姐相看一番。今日天色已晚,怕是推不成了。要不——你先和胡小姐认识认识,咱们再找个理由推了可好?”   孟阶蹙了蹙眉头,说道,“人就不用见了,母亲推了便好。”他想起宋琬今日哭得这么厉害,难道是因为此事?孟阶无奈的摇了摇头,嘴角溢出一丝淡笑。   宋琬满脑子都是孟阶的面孔,翻来覆去一晚上,直到了四更才渐渐睡去。二日清晨醒来,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宋琬这几日忙里忙外,宋老夫人便免了她晨昏定省的规矩。到了巳时,宋琬才去了‘春泽斋’。刚到月亮门前,就有小丫鬟神秘兮兮的道,“大小姐,有人家来给你提亲呢。”   提亲?宋琬蹙了蹙眉头,问道,“谁家?”   小丫鬟摇了摇头,“说媒的是咱青州府有头有脸的秋姑,看样子应该是个大户人家。”   前世也有不少人家来宋家提亲。宋琬记得并没有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宋老夫人大都回绝了。不知这一次又会是谁?   宋琬提裙上了台阶,和守门的小丫鬟摆了摆手,躲在一旁听屋里的动静。   秋姑亲热的拉着宋老夫人的手道,“老夫人,您也知道。胡家是咱们青州府的世家大族,要是琬小姐能嫁进去,那可是享不完的福啊。胡二公子又是个会疼人的,必不会亏待了琬小姐。您还犹豫什么?”   胡二公子?胡元庆。宋琬没想到会是他,嘴角微微抽搐,又耐着性子听宋老夫人怎么说。   “秋姑,都说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家琬儿从小没了母亲,父亲又远在京师,我虽是她的祖母,但也做不了她父亲的主。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独立性儿,婚事也须得她点头才可。要不过些日子,我再给你信儿。”   宋老夫人虽足不出户,但也大概晓得胡家二公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别说青州府的世家大族,那就是京师里的皇亲国戚,她也不能把自己的亲孙女往火坑里推。   他们宋家虽不是名门,却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哪里用得着去倒贴这样的货色。就是下嫁,也不会嫁到胡家。   秋姑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得懂宋老夫人话中的意思。她刚刚还笑成一朵花的脸庞瞬间阴沉了不少,“那既然这样,宋老夫人您再好好想想。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   秋姑不等宋老夫人再张口,就起身往外走。金缕忙打了软帘,秋姑才昂着下巴出了上房。宋琬没有躲避,迎上秋姑那一张涂得雪白的脸,笑道,“秋姑姑好走,琬儿就不送您了。”   秋姑嗤了一声,甩着胳臂,腰肢招展的走了。宋琬轻笑,才进了耳房。 第五十八章   宋老夫人看着宋琬进来, 扭头看向窗外, 并没有像往日一般招着宋琬坐到她身前, 显然是生气了。   宋琬看了宋老夫人一眼,笑了笑, 靠上前去, 挽着宋老夫人的胳臂撒娇道,“祖母,你怎么还和琬儿置气?”   宋老夫人冷哼了一声, “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都不和祖母说一声。若不是今儿秋姑前来, 祖母就会被你一直蒙在鼓里。你既然什么都不和祖母说,那你还要祖母做什么?”   胡家一向自恃清高, 根本看不上一个小小的宋家。胡元庆是胡家的嫡次子, 若不是中间出了岔子,胡家的人怎么会想着来宋家提亲。   宋老夫人想到昨日里罗衾没说完的那半句话,立即明白了事违。   “祖母,这件事确实是琬儿不好。我是想着以后可能再见不到那胡二公子,便没放在心上。”宋琬撅了撅樱唇, 又道, “祖母若是知道了, 定然会担心,琬儿才没说的。”   宋琬有些无奈。那胡元庆不过见了她一面,就让人前来提亲,也真是够荒唐的, 好在宋老夫人顾念着她,没有把她往火坑力推。   “你呀——”宋老夫人轻轻的戳了宋琬一眼,脸上这才有了笑意,“看来祖母真该早点把你嫁出去。”   昨儿晚上,唐云芝便把孟阶和宋琬的事告诉了罗谓。罗谓也没想到,他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和唐云芝说,“孟阶这孩子极有主见,他既然这样提了,自有他的想法。琬儿那丫头咱们从小看着她长大,又沉静又温婉,是个不错的人选。”   唐云芝自然知道宋琬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胡家的事有些棘手。安老夫人亲自保的媒,若是推了,那得多落了面子。恐怕胡家也得记恨。   唐云芝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往里睡去了。罗谓懂得唐云芝心里的担忧,他又道,“这小孩子不喜欢,咱们也没什么办法嘛。安老夫人活了这么多年,岂能连这个理都不懂。就是和两家有了罅隙,该推的也得推。咱们罗家又不是靠着他们荫庇,用不着看他们的脸行事。”   唐云芝笑着嗔了罗谓一眼,“你如今是越发的对我好了。”   罗谓掀了被子,钻到一旁人儿的被窝里,笑着道,“经儿去了青海,一年到头才能回来一次。阶儿过了年又要去京师,这以后衾儿也是要嫁人的,家里面只剩下你伴着我。我如今是想明白了,不对你好对谁好?”   唐云芝笑了笑,转身窝到罗谓的怀中,“老罗,我还是要谢谢你这些年对阶儿的照顾。”唐云芝眼眶有些湿润,她勉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二日早上,罗衾和孟阶都来‘凝羡堂’定省了,唐云芝才醒了过来。她想起昨晚的事,脸上一片绯红。   唐云芝留孟阶在这里用膳,孟阶竟然点头答应了。罗衾睁大了眼,一脸的不可思议。她看了看唐云芝,又看了看孟阶,也决定留在这里用早膳。   唐云芝很是高兴,连忙吩咐了林嬷嬷上菜。饭吃到一半,孟阶才开口道,“母亲,我昨晚与你说的事。可都备好了?”   唐云芝昨儿就给林嬷嬷说了,听孟阶这么说,林嬷嬷笑着忙道,“阶公子,早备好了。请的是成阳伯夫人,马车已经去了,应该一会就能到。”   罗衾听到成阳伯夫人,便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她蹙了蹙眉头,和唐云芝道,“母亲,我不是给你提了昨儿发生的事吗?你们就不考虑考虑?胡家虽是青州府的大户,可咱们家也不是等闲之家,用不着去攀他们家吧。”   罗衾还以为孟阶要去胡家提亲,脸色并不大好。   唐云芝给罗衾夹了一块她爱吃的梅花饼,才笑着道,“不是去胡家提亲。”   “那你们请成阳伯夫人做什么?”罗衾捏着梅花饼填到嘴里,咕哝着道。   成阳伯家和罗家一向交好,当年罗经的亲事就是她带着去女方家提的。因着安老夫人前不久来罗家保媒,罗衾才想到了提亲这一点。   “慢点吃,又没有人给你抢。”唐云芝看着罗衾的吃法不由得蹙了蹙眉头,她又舀了半碗莲子粥,放到罗衾面前,才神秘兮兮的道,“也是去提亲的,你一会跟着去就知道了。”   罗衾嘟了嘟嘴,又抬头看了一眼孟阶,却丝毫看不出任何猫腻。   早膳撤了没多久,成阳伯夫人便坐着马车来到了。罗谓今日也早早地从衙门里回来了。   成阳伯夫人拉着孟阶的手打量了许久,不住的点头赞赏,“是个好孩子,若不是我女儿都嫁了出去,我才不舍得这等人才放到人家手里。”   罗衾跟在后面,到了门口却没看到马车的影子,她蹙了蹙眉头,只见成阳伯夫人和唐云芝搀着进了宋家的大门。   罗衾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她眨了眨眼,再次确定自己没有看花。才不可思议的摇着头道,“真是见了鬼了。”   宋琬正窝在炕上吃茶,就听门外的小丫鬟跑着进来道,“老夫人,成阳伯夫人带着罗夫人来给大小姐提亲。”   宋琬刚喝下去一口茶,差点没呛到自己。她终于明白孟阶昨儿晚上说的那句话了。给她一个交代,就是上门提亲。   宋老夫人也愣住了,她从碧纱窗往外一瞧,果然看到成阳伯夫人和罗夫人走在前,旁边是罗谓,再后面就是孟阶和罗衾,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已经到了耳房门口。   宋老夫人慌忙下了炕,她理了理思绪,才冷静了一些。来不及再问宋琬,宋老夫人就快步去了门口。成阳伯夫人已经打着软帘进来了,看到宋老夫人,执着手亲热的道,“老夫人,多日不见,您身体可还康健?”   宋老夫人好歹是见过几次大场面的人,她虽然还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但也镇定了几分。她含笑回道,“劳夫人挂念,好着呢。”一边又道,“屋里请。”   宋琬正要躲时,却被孟阶逮个正着。他大步走过去,像老鹰捉小鸡一般将宋琬拎了过来。宋琬满面通红,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一群人打量的目光。   成阳伯夫人见宋琬和孟阶两人熟识,便明白了一些事情。她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宋琬,笑吟吟的道,“都说琬姐儿是咱青州府难得一见的美人,今日一瞧果然如此。”   宋琬这才抬头和成阳伯夫人施礼,“琬儿见过夫人。”   成阳伯夫人点点头,又含笑道,“是个好孩子,阶儿眼光不错。”   宋琬脸上的红晕刚刚消下去一些,闻言全身的血液又往头上涌,一直红到了耳根,就连皙白的手都有些发红。   宋老夫人拉着成阳伯夫人坐到正面榻上,又让唐云芝和罗谓。金缕和玲珑又连忙去沏茶。   罗衾惊讶的拉着宋琬,小声的问,“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罗衾一直以为宋琬很怕孟阶,没想到今日的两人却分外亲热。一看就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这交情要说没几个月她都不相信。   宋琬缩着肩膀摇了摇头,小声嘀咕,“我也不知道。”宋琬回想了一下,却分毫想不起来她和孟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就在那一次他在桂花树下等她,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宋琬这还是第一次领略到孟阶的行动力。他昨儿晚上不过提了一嘴,今儿就叫了成阳伯夫人来提亲。这速度,真是令人望尘莫及。   宋琬抬头看了孟阶一眼,见他竟然满脸笑意。宋琬瞪了她一眼,慌忙又低下了头。   明明打的是提亲的名头,孟阶却捉了她过来,分明是要定亲的意思。若说是定亲,可又得七大姑八大姨来认亲。怎么来说,都不合礼法。   成阳伯夫人是个伶俐的人。她一见这样,便提出男女双方先互换礼物,口头上将两家的亲事定下来。再选个吉日,正式的定亲。   孟阶似乎并不是打的这个主意。他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成阳伯夫人,“伯母,我和琬琬已经交换过定情礼物了。”   宋琬搭眼一看那玉佩,差点吐出一口血来。玉佩正是那一日她亲手送到孟阶手里的翠竹有节纹饰的玉佩。   成阳伯夫人意味深长的看了孟阶一眼,又含笑看向宋琬。宋琬慌忙摆手道,“夫人,这不算的。这块玉佩是我送阶公子中了解元的礼物,并不是定情礼物。这样的一块玉佩——”我哥哥还有一个。   宋琬后半句的声音直接被孟阶打断了,“琬琬,你不要害羞。若不是定情礼物,你怎会送我玉佩?还雕了我最喜欢的翠竹有节纹饰,结了罗缨?”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宋琬百口莫辩,她送玉佩的时候上面分明没结罗缨,现在——   宋琬不用想,便知道是孟阶自己结上去的。   孟阶见宋琬说不出话来,才扬眉浅笑。他从袖中又拿出一张宣纸,递给成阳伯夫人看,“伯母,问名也可以免了。这是我和琬琬的八字,菩提寺的无尘大师亲自合的。” 第五十九章   成阳伯夫人拿着看了一眼, 又笑着递到宋老夫人的手中。淡黄色的宣纸上分明写着宋琬和孟阶的八字, 下面又有一行祝词:金龙玉鸡两相投, 辰酉相逢是六合。   背面又有解释,辰土生金, 相合相生。光风霁月, 天造地设。   宋老夫人自然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要说起来,孟阶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为人稳重,又极为上进。能在他这个年纪考中解元的, 自开国以来,也唯有三人而已。若是明年再进了翰林院, 那前途更是无量。只是性情淡漠了一些,但看样子也挺会照顾人的。   通州孟家又没有什么人了, 人情应酬定然少了许多。唐云芝又是个好性的人, 若宋琬嫁过去,必然是个享清福的命。   不错归不错,可一下子定亲也太仓促了些。宋老夫人蹙了蹙眉头,沉默了一会,才将亲事应了下来。孟阶这般有备而来, 那定然是信誓旦旦将日子要到手的。   宋老夫人应下这门亲事,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害怕宋渊回来再冤枉了宋琬, 若是宋琬和孟阶定了亲,那她的孙女儿说话定然更有底气些。   孟阶见宋老夫人点头,显然松了一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洗墨,洗墨会意, 将手中捧着的大红漆雕凤求凰纹饰紫檀木四方匣送到了宋老夫人的手中。   宋老夫人正要问是什么,就听孟阶淡淡的道,“这是聘礼,还请老夫人过目。” 孟阶在十五岁那年,就开始着手打理孟家名下的铺子和庄子,账簿也都是归他管的。要给聘礼,自不在话下。   唐云芝微微愣住,怪不得昨日孟阶只让她请了成阳伯夫人过来。原来他早就将所有的事情都规划好了。   宋老夫人虽没有打开看聘礼单子,但摸着匣子沉甸甸的,分量定是极重。她抬头看向成阳伯夫人,说道,“亲迎的日子还是由伯夫人给拟一个吧。”   成阳伯夫人笑了笑,又道,“孟大解元,日子可拟好了?!若是没拟的话,伯母就做主了。”   孟阶笑着抱拳行了一礼,又将一张红笺纸递过去,“这是无尘师父拟好的吉日。”   红笺纸上只写了两个小字——冬至。现下是九月初旬,到冬至那一日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虽说急迫了一些,但也足够两家准备的了。   用过午膳,众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到了申正,一行人才离开了宋家。宋老夫人和宋琬一直将人送到了大门口,方又回了‘春泽斋’。宋琬还是晕乎乎的,宋老夫人问她话只‘嗯嗯’点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宋老夫人有些乏了,便让宋琬回了东跨院。   宋琬坐在临窗大炕上,呆滞的看着小炕几上摆着的四方匣,还是觉着不可思议。不过半天的时间,她和孟阶的婚事就定了下来。谁都没问问她,想不想定这个亲。   宋琬托着脸颊看向窗外,哀怨的叹了一口气。忽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她顿时打了个激灵。再定睛一看,屋里面已然多了一个身影。正是孟阶。   宋琬被口水呛到,掩着唇咳嗽了几声。在烛光的映射下,小脸绯红,明眸盈盈,看上去极是可人。   孙嬷嬷正在门外给小丫鬟嘱咐事,她一见孟阶进来,忙打着软帘叫了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出去了。宋琬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有些无力。   孟阶踩着脚踏上了炕,在宋琬对面坐下。他脸上带着浅笑,指着四方匣道,“怎么,到现在还没拆开看看吗?”   宋琬不敢看孟阶,敛着眸点了点头。孟阶没有说话,就静静的看着她。过了一会,才伸出大掌握住宋琬的小手,笑着道,“琬琬,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孟阶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宋琬抿了抿嘴唇,才抬头看向孟阶。四目相对,宋琬又像惊着的小兔子一般低下了头。   孟阶叹了一口气,“是在怪我吗?”   宋琬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太快了,我一时还不能接受。”宋琬从来没有想过孟阶会成为她以后的夫君。昨儿晚上,她犹豫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心要将前世的事情告诉孟阶。哪里想到,还没等她张口解释,她和孟阶的婚事就定了下来。   宋琬脑海里闪过夏元璃柔弱的身影,她闭了闭眼,小心翼翼的抽回被孟阶握住的小手,捏了捏衣袖,才又看向孟阶,“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宋琬看着孟阶的双眸已经很平静了,她淡淡的开口,像是在叙述一个久长的故事。   “阶公子,不。”宋琬摇了摇头,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我应该叫你孟阁老——”   孟阶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他清冷的如同古潭的双眸里难得有了一分震惊。宋琬笑了笑,又道,“前世多亏了你把我从冷宫里救出来。要不是你,恐怕我的余生都将在那个冰冷的地方度过。你是个好人,所以我回来之后,才会去接近你。就是想着以后能得你一些庇护。”   孟阶的脸色已经很是阴沉了。宋琬咬了咬下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前世有个结发妻子,是夏次辅的嫡女夏元璃。我虽有意讨好与你,却不想断了你们两人的情缘——”   “你说你前世嫁进了皇宫?”孟阶突然打断宋琬的话,冷声问道。   宋琬没想到孟阶会问她这个,她奇怪的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三月四号,我就进了太子的府邸。”宋琬记得很清楚,那一日,还下起了小雨。现在想来,定然是老天在为她哭泣。   宋琬见孟阶不说话,又问道,“你难道不诧异吗?我怎么知道前世的事情。”   孟阶还是没有说话,他紧紧的攥着手掌心,狠狠地打在了小炕几上。‘嘭’的一声,红木的小炕几劈成了两半。四方匣滚到地上,聘书和聘礼单子都露了出来。   宋琬吓了一跳,身形微颤,“阶——阶公子。”   孟阶的手背被断木刮了一下,揭下来一层皮,血汨汨的往外流。他闭上眼一会儿才睁开,勉强忍住了腾腾翻滚的怒气。   孟阶面无表情的看了宋琬一眼,淡淡的道,“你好好休息。”   留下这句话,孟阶便起身走了出去。宋琬看着他手背上的血滴在地板上,心中猛然一痛。   孙嬷嬷只听到屋里头传来一声响,接着便看到孟阶怒气冲冲的出来了。他黑着脸,像暗夜的魔鬼。孙嬷嬷愣了一下,才慌忙跑进了厢房。   宋琬正蹲在地上捡聘书和聘礼单子,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以为孟阶又回来了。她抬起头看到是孙嬷嬷,微红的眼眸里有一丝失望闪过。   宋琬将聘书和聘礼单子重新放回四方匣里,才和孙嬷嬷道,“把这个小炕几撤了,再去库房抬张新的来。”   孙嬷嬷没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声的吩咐了喜儿和双雨一番,才斟了一杯热茶捧到宋琬的面前。   宋琬没有接,她捧着聘书看了又看,忽然小声啜泣了起来。孙嬷嬷有些心疼,她将茶钟递给明月,拍着宋琬的背轻声安慰。   孟阶并没有走远,他听到屋里传出来的哭声,又一拳打在了柱廊上。他没有想到,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宋琬前世竟嫁去了皇宫。   自打宋琬从菩提寺摔着之后,他晚上总是梦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醒来后虽忘了大半,但那个娇小的身影却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   在梦中,这个身影一直和他若即若离,他总是抓不住,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是那般孤独与寂寞。他每每梦到这里,都会痛醒过来。   直到那一天,宋琬下着小雨给她送文具匣,他才认出那个娇小的身影就是宋琬。   他曾去菩提寺问过无尘师父,无尘师父说是前尘往事。他当时并不以为然,没想到宋琬今日却给他说他前世入了内阁,而她嫁进了皇宫。他才相信他梦里的可能就是前世的事情。   怪不得一直害怕他的宋琬突然转了性,还讨好与他,原来是因着她记起了前世所发生的事。   孟阶并不是生气宋琬知道他的身份才刻意讨好他。让他真正发怒的是,前世宋琬竟嫁去了皇宫。   因为他原本的打算是,考中状元再将宋琬娶回家。   若不是他今世急于给宋琬一个交代,那他可能又要错过一次。   孟阶其实是在气自己。   他闭了闭眼,微微平复了心情,最终还是没有进去。看着厢房里的灯都熄了,他才翻了墙回去。   宋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真相本应该轻松的她,心情似乎更沉重了。   明日,孟阶定然会来悔亲。那此后他们二人就像陌路人一样,甚至比上一世还要生疏。   宋琬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喘不上气来。 第六十章 (大修)   罗衾是笑醒的。她一想到宋琬以后就是她的嫂子了, 激动地竟从架子床上滚了下来。守夜的沛儿吓了一跳, 瞌睡全没了。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 罗衾便跑去了宋府。东跨院里还一片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丫鬟婆子在洒扫。   孙嬷嬷看到罗衾, 屈身福了一礼。罗衾笑嘻嘻的颔首, 和孙嬷嬷说了一声好,提着衣裙就要进屋。孙嬷嬷连忙拉住了她,小声的道, “衾姐儿,小姐刚刚睡下, 你莫要吵醒了她。”   罗衾探着头看了一眼屋里的动静,含笑道, “琬儿是不是太高兴了, 一晚上都没睡。”   昨儿晚上,宋琬哭到半夜,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孙嬷嬷问了几句,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孙嬷嬷无法,便只当小夫妻之间闹了矛盾, 好言好语劝慰了几句。眼看着到了四更, 宋琬才睡下了。   孙嬷嬷勉强笑了笑, 点着头道,“要不衾姐儿等过了晌午再来找小姐玩。”   罗衾其实也没什么事,她想了想,便回去了。   到了巳正, 架子床上还是没有动静。孙嬷嬷有些担心,她悄悄地走过去,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宋琬脸色通红,还不停的呓语。她蹙了蹙眉头,抬手靠到宋琬滚烫的额头上,不由惊呼出声。孙嬷嬷又试了几处,都烫得惊人。   明月、喜儿和双雨听到声音,惊诧的向这里看过来。孙嬷嬷脸色有些慌张,她连忙吩咐道,“快去‘妙仁堂’请大夫来,小姐烧的厉害。”   明月一听慌忙跑出去了。喜儿和双雨打了冷水过来,给宋琬擦拭了几遍,可她身上和额头上却依旧滚烫。   孙嬷嬷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在厢房门前走来走去。等了好大一会,才看见明月领着张守仁过来了。   进了厢房,张守仁便将药箱放到了一旁的圆木桌上。他抬眼一看,不免蹙了蹙眉头,和孙嬷嬷说,“你们家小姐烧的不轻啊。要是再晚一会,恐怕人都得烧傻。”   宋琬只觉着人中上传来一阵刺痛,沉重的眼皮突然就轻松了不少。她费力的睁开眼,隐隐约约能看到面前站着几个人。过了好大一会,她才看清楚了。   张守仁看宋琬醒了,将鑱针拔出来,在火上燎一番,才又插到布兜里。他转身走到圆木桌上,提笔写了一个药方,又嘱咐孙嬷嬷,“煎的浓浓的,两剂药就好了。”   孙嬷嬷好一顿谢,又将银两奉上。张守仁却摆了摆手,“上次你们家小姐送我的‘女儿红’还有没有?若是有的话,就再送我一坛。”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没有,下次去‘妙仁堂’就不要再请我了。”   孙嬷嬷失笑,连忙让明月给张守仁取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来,又道,“神人若是想喝了,只管来府上取。”   张守仁将酒坛子抱在怀里,像抱了珍宝一般。他扛上药箱下了台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身道,“我听说你们大公子这里摔坏了。”   张守仁指了指后脑勺,又道,“若是想好的话,就在九月十五日备上几坛好酒,去‘晋江斋’找个名叫‘鬼手’的人,保准给你们除根。”他说完又加了句,“对了,千万千万不要说是我透露的。不然,就不是这两坛酒可以解决的了。”   孙嬷嬷忙福身谢礼。张守仁扬了扬手中的酒,笑道,“最好让你们大小姐跟着一起去,那小丫头讨人喜欢,‘鬼手’才更可能出手。”   宋琬看着围在床前的几人,艰难的张口,“我这是怎么了?”昨儿晚上哭了太长时间,宋琬的声音有些嘶哑。   明月、喜儿和双雨跪在脚踏上,都是一副泪眼朦胧的模样,“小姐,你可醒了。我们都要被你吓死了。”   孙嬷嬷拿着引枕放在床头,小心翼翼的搀着宋琬坐起来,才轻声问道,“小姐,你可好些了?”   宋琬的嗓子有些难受,她掩着唇咳了两声。孙嬷嬷眉头又皱了起来,转身倒了一杯温水,喂宋琬喝了下去。   宋琬这才觉着好了一些,她看了一眼窗外,蹙眉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孙嬷嬷答道,“已是巳正了。”   宋琬‘啊’了一声,“都这么晚了,我还没给祖母请安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起来。   孙嬷嬷又把宋琬按到了床上,拉着被子给她盖好,才又说,“奴婢刚刚让小丫头去给老夫人回了,小姐你就安心的躺会。等退了烧,咱们再去也不迟。老夫人是不会计较的。”孙嬷嬷看着宋琬红肿的眼睛,有些气愤。   昨儿晚上,也不知孟阶做了什么,小姐一句话也不肯说。要是早知道他们二人会吵起来,她才不会把丫头婆子都遣出去。   那一张红木的小炕几竟硬生生的被劈成了两半,孙嬷嬷还以为孟阶出手打了宋琬。她仔细看了一遍,见宋琬身上没有伤痕,才放下了心。   她一直看着孟阶甚是稳重,没想到竟把宋琬气的哭成这般模样。这才刚刚订婚,那若是以后两人结了婚,又不知怎样了。孙嬷嬷又是恼怒又是担忧,脸色很是阴沉。   宋琬只好躺了回去,她身子乏极了,说了两句话又喘了起来。孙嬷嬷将用冷水浸湿的绸巾放在宋琬额头上冰着,又去了小厨房催促丫头婆子们煎药。   宋老夫人正在临窗大炕上抄佛经,听说宋琬着了风寒,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狼毫毛笔,带着方妈妈来了东跨院。   宋琬刚喝过药,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宋老夫人担忧,在床边守了宋琬好大一会。直到宋琬身上有了汗意,额头也不那么烫了,她才放下了心,回了‘春泽斋’。   罗衾早晨起得早了,用过早膳她又躺到床上去了。睡到半下午,她才起了床。   宋琬也刚醒,乌黑的青丝只绾成了一个纂儿。她半倚在引枕上,脸色有些苍白,眯着眼睛看明月、喜儿和双雨打络子玩。   孙嬷嬷搬了一个梅花凳过来,罗衾就坐在了架子床前,皱着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地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明明昨日还活蹦乱跳的,今日却连精神都不济了。   宋琬笑了笑,淡淡的道,“昨儿晚上不老实,把被子踢了。不小心就冻着了。”   孙嬷嬷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她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罗衾嗔了宋琬一眼,没好气的道,“你啊,都多大了?还蹬被子,说出去也不嫌丢人。”她顿了顿,又笑嘻嘻的道,“好在你要嫁到我们家来了,以后再蹬了被子,让孟阶给你暖。”   宋琬听到‘孟阶’二字,原本带着笑意的脸立刻僵硬住了。她低头咳嗽了一声,没有接罗衾的话。   罗衾看出来宋琬脸色低沉,她惊诧的道,“你不会是不想做我的嫂子吧?”   明月端了茶果盘进来,闻言气冲冲的道,“这哪里有我们小姐想不想的,阶公子想定亲就定亲,连声招呼都不打。这才刚定了亲,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还把小姐气的哭了一晚上——”   “明月。”宋琬喝了她一句,明月立即噤了声。   罗衾这才发觉事情不对劲,她看着宋琬红肿的眼睛,火冒三丈,“琬儿,原来是他欺负了你。你等着,我这就给你论理去。”罗衾一面说着,一面气冲冲的跑了出去。   宋琬再伸手拦她时,罗衾已经跑没影了。孙嬷嬷正在游廊里吩咐小丫头做事,听到屋里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衾姐儿这是怎么了?”   宋琬瞪了明月一眼。明月却嘟了嘟嘴,小声的嘀咕,“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罗衾气冲冲的回到罗家,径直去了西跨院。洗墨正在收拾茶具,只听‘嘭’的一声,扇门被狠狠踢开。他吓得手心一滑,捏在手里的茶钟滚到了地板上,碎成了好几片。   洗墨不禁哀嚎了一声,又赔着笑脸道,“二小姐,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罗衾看都不看他,一脚踢开了书房掩着的门。孟阶就在临窗大炕上坐着,他听到声音抬了抬眼皮,慢悠悠的出声,“有什么事吗?”   孟阶的脸色淡淡,罗衾刚刚还满腔的怒火,立即消去了大半。她冷哼了一声,才鼓足了勇气质问,“你是不是和琬儿吵架了?”   话一出口,罗衾才觉着气势不足。她提了一口气,又恶狠狠的道,“琬儿哭了一晚上,今儿还着了风寒。你倒好,和个没事人似得,竟还能看得下去书。你的良心就这样喂狗了吗?”   孟阶闻言蹙了蹙眉头,冷冷的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孟阶的脸色极冷,吓得罗衾后退了两步,她才弱弱的点头。   孟阶瞳孔微缩,他攥了攥手掌心,勉强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你既然知道了,那怎么还不去看?还竟然连一点着急的神色都没有?这话罗衾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嘴上却说不出来。   她悄悄的转身出了房门,觉着这样很没面子,又回头道,“你最好还是去看看琬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次,宋琬问孟阶,“你怎么就这么着急把我娶回家?”   孟阶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宋琬微微隆起的小腹,淡淡的道,“我不想整日里见自己的媳妇儿一面——还要爬墙。”   宋琬,“……” 第六十一章 (小修,采取了一位小天使的意见。宋琬和夏元璃还   小厨房里炖了药膳, 宋琬嘴里没味, 勉强吃了一些。她洗了手, 转身坐到妆镜前,和明月道, “让留春进来, 给我梳梳头。”   留春是宋琬的梳头丫鬟。   “小姐不歇下吗?”明月一脸疑惑,还是叫了留春进来。   宋琬摇了摇头,打开妆奁。她拿了胭脂出来, 轻轻扑在苍白的脸颊上,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只是一双眼睛还微微肿着。   留春给宋琬梳了一个桃心髻,髻后连绵交叠另有数个小髻, 微微倾侧, 状极娇妍。宋琬笑了笑,夸了一声手巧。留春腼腆,抿了抿嘴唇,恭敬的行了福礼出去了。   宋琬挑了一朵粉红色的宫纱堆成的珠花,插在了发髻之上, 又另簪了两支金菊花宝顶簪。她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又蘸了一些口脂, 涂在了有些发白的嘴唇上。   宋琬这才满意了,提了裙角坐到炕上。孙嬷嬷拿了笔墨过来,宋琬翻开给崔家的聘礼单子,对着账簿, 又添了几笔。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喜儿和双雨掌了灯,屋里又亮堂起来。宋琬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眸中有淡淡的失落。   宋琬明显是在等人,孙嬷嬷看着她强打着精神坐在炕上,有些心疼。她叹了一口气,从衣柜里找了一件披风过来,拢在了宋琬的身上,“小姐,小心着凉。”   宋琬含笑说了一声,“没事。”又低头看起了账簿,不时的在聘礼单子上添几笔。   灯烛燃了将近小半根,外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宋琬头脑昏沉,倚在靠背上眯起了眼。她小憩半刻又醒半刻,来来回回好几次。孙嬷嬷实在忍不住了,劝道,“小姐,你身子还没好伶俐,不如先歇息吧。”   宋琬摆了摆手,用冷水净了面,又坐回了炕上。药膳里的一些药材,也是管风寒的。现下药劲刚上来,宋琬没一会又睡了过去。   孟阶打着软帘进了屋,就看到这一幕。他蹙了蹙眉头,淡淡的扫了一眼屋内的丫头婆子,“你们都先出去吧。”   孙嬷嬷有些犹豫,还是叫了丫鬟婆子出去。她走到孟阶身边时,小声的道了一句,“阶公子若是还想着我家小姐平日的好,就不要再伤她了。”   见孟阶点头,孙嬷嬷这才出去了。   孟阶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伸手探了一下宋琬的额头,并没有太烫,他紧皱的眉头才舒展了一些。孟阶拢了拢宋琬身上的披风,将她揽在怀里,抱到了架子床床跟前。   宋琬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身旁有人,她慢慢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在孟阶怀里。宋琬面上几许惶恐,咬着下唇道,“阶公子,还请你放我下来。”   孟阶低头扫了一眼宋琬,低声道,“醒了。”他弯腰把宋琬放到床上,拉了被子过来,盖在她身上。   宋琬脱离了孟阶的束缚,往床角靠了靠,才敛着眼眸说,“多谢。”她顿了一顿,又道,“阶公子不必在乎我,退亲的事和祖母说一声便可以了。琬儿没有任何异议。”   孟阶撩了衣摆坐在床沿,挑着眉道,“烧糊涂了?”   宋琬没听懂孟阶话里的意思,她疑惑的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作势便要起来。孟阶一把按住了她,声音清冷,“宋琬琬,我什么时候说要退亲了?嗯?”   宋琬瞪大了眼眸,呆滞的看向孟阶,“我骗了你,你退亲也是应该的。”宋琬全身都在哆嗦,连声音中都带着颤意。   孟阶却是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宋琬捞到怀里。他感觉到前襟上湿凉,手臂又箍紧了几分。他心疼的道,“琬琬,我是不是要将整颗心剖开了放在你面前,你才能知晓在我心里面住着的究竟是谁?”   宋琬闻言,眼泪更是扑簌簌的落下来,都浸在了孟阶的衣服上。她颤抖着道,“那夏小姐怎么办?”   孟阶十分确定,他前世娶夏元璃绝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可这些话又不能和宋琬说,他无奈的道,“琬琬,我不管前世怎样,这一世我就要你就老老实实的跟着我。”   宋琬哭的太厉害,一阵反胃,又干呕起来。孟阶轻拍着她的背,皱着眉喝道,“不许再哭了。”   宋琬的眼泪却是像河岸决堤了一般,大滴大滴的落下来,忍都忍不住。孟阶脸色阴沉,他突然就低下了头,炽热的唇不偏不倚的就落在了宋琬的嘴唇上。   宋琬感受到孟阶微热的气息扑在自己脸上,一下子就怔住了。她瞪大了眼,眼前却一片雾蒙蒙的,慌忙眨了两下,才看清了孟阶的瞳孔。那里面映着她睁大的双眸,看起来有些骇人。   宋琬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一把推开孟阶,拉着被子盖住了脸。明明刚才还觉着冷的,现下身上却连汗意都出来了。   孟阶看着被子里的一小团,不免失笑。都经历过一世的人了,竟还能害羞到如此。   上一世。   孟阶的脸色突然僵住了,心里莫名奇妙的窜出来一股怒火。前世,也是不是有人这样吻过他的琬琬。孟阶攥了攥手掌心,指节发白。他强忍了怒气,掀开锦被。   宋琬额头上沁出来的汗意,打湿了刘海。孟阶轻轻的拨了两下,又低头落下一吻。他紧紧地握住宋琬的小手,嘱咐道,“不许再胡思乱想,我明日再来看你。”   宋琬脸色微红,她抿着唇看向孟阶,支吾着道,“真不退亲了?”   孟阶抬手敲了一下宋琬,脸上有微微怒色,嗔道,“又胡思乱想。”   宋琬吃痛,她用力的点了点头,吊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渐渐落了地,可惆怅又多了起来。今世,她是真的要对不住夏元璃了。   孟阶走后,孙嬷嬷才又进来了。她看到宋琬眼睛红肿着坐在床上发呆,还以为孟阶又欺负了宋琬,她径直走过来道,“小姐,趁着现在还没将喜帖发出去,不如咱就把亲事退了吧。你如今受他这般欺负,奴婢看着都心疼。”   宋琬微怔。她让明月拿了妆镜过来,看着红肿的眼睛,浅浅的笑了一声,“嬷嬷,这都是我不好。”宋琬没有再说下去,她低头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有些困了,想要睡觉。”   明月打了水进来,宋琬洗了脸才又睡下了。她心里一阵甜蜜,又一阵惆怅,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吵得守夜的孙嬷嬷也没有了睡意。   孙嬷嬷小声的叫了一声,‘小姐。’床上的人儿立即没了声,孙嬷嬷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宋琬睁着眼看床帐上的穗子来回摇晃,过了一会,她才小声问,“嬷嬷,你睡了吗?”   “没有。小姐若是有什么心事,可尽管给奴婢说。奴婢还算见过一些世面,或许能给小姐解忧。”孙嬷嬷很早就想问宋琬的。只是宋琬不肯说,她在皇宫里多年又谨遵‘守口’二字,才没再继续追问的。可她看宋琬心事重重,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宋琬犹豫了一会,突然将联珠纱帐拉开,起身和孙嬷嬷说,:“嬷嬷,你要是明知道这么做会伤害了他人,还会任事情发展下去吗?”   孙嬷嬷回道,“那得分是什么事了?”她沉默了一会,又道,“人生来就是自私的。若是有些事情我非做不可,就是伤害了别人,我也是会去做的。”   宋琬双眸微黯,拉着床帐的手紧了紧。饶是前世受了那么多的苦,她也从没有对不起别人。没想到重活一世,她上来便抢了夏元璃的姻缘。   宋琬倚在靠枕上,想起前世夏元璃和孟阶成婚后,不到两年就过世了,孟阶此后便再未娶亲,当真情深。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孙嬷嬷见宋琬许久不说话,又道,“小姐,你何必顾虑这么多。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愧疚也是没有用的。还不如心安理得一些,也不枉了你做此事所下的功夫。”孙嬷嬷笑了笑,想起在皇宫里的往事,说道,“每个人定然都做过亏心事,又不止你一个。小姐,别太放在心上。”   宋琬低低的应了一声。她刚才坐起来露了半个身子在外面,不免有些冷,拢了拢被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孙嬷嬷‘哎呦’了一声,起身给宋琬掖了掖锦被,叹着气道,“小姐你风寒还没全好呢,可别再折腾自己了。”   宋琬点头,朝孙嬷嬷笑了笑,说道,“嬷嬷,谢谢你。”   孙嬷嬷也笑了起来,她看着宋琬,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道,“小姐可知道‘鬼手’是谁吗?”孙嬷嬷在皇宫里待了多年,曾未听过这个称呼。她不晓得,张守仁说的到底靠不靠谱。   宋琬闻言一愣,“你是说‘鬼手’千姑?”   宋琬自然识得,她前世还在皇陵和千姑见过一面。千姑医术极好,还治好了她多年的寒疾。千姑最拿手的其实是易容,一张人皮面具可扮男扮女,亦可孩童亦可老者。只是她很少露面,就是露面众人也识不得她。   宋琬看着孙嬷嬷,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惊呼一声,问道,“‘鬼手’是不是来了青州?”   见孙嬷嬷点头,宋琬笑了起来,她激动的拉着孙嬷嬷的手道,“看来哥哥的病有的治了。” 第六十二章   早上醒来, 宋琬还是觉着鼻塞, 身上却是不烫了。在宋老夫人那里用过早膳, 宋琬便回了东跨院。孙嬷嬷端了煎好的汤药过来,宋琬蹙了蹙眉头, 还是一口气喝了下去。她含了两块松子糖, 觉着嘴中没甚苦味了,复又躺回架子床上睡了一会。   宋琬是被热醒的,她伸手抹了一把额头, 满是汗意,里衣也被汗水浸透了。她叫了明月和喜儿进来, 吩咐二人打些热水,服侍她沐浴净身。   宋琬坐在木桶里蒸了一会, 顿觉浑身轻松了起来。明月往热水里加了一些玫瑰精油, 偌大的屋子里都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味。   已是暮秋了,天气凉了不少,宋琬又多加了一件中衣。今日的阳光很好,孙嬷嬷吩咐丫鬟婆子将冬衣都抱了出来,新洗了一遍, 晒在院子里。   宋琬就半躺在廊下的贵妃榻上, 掀着聘礼单子看。以前在皇宫里, 皇孙、玄孙们成亲都是由礼部操办,她不过过过目罢了。现如今得自己亲手操持,宋琬才觉着头疼。   宋老夫人让账房的人写了一个聘礼单子,宋琬看了几页, 却觉着不妥。崔锦书到底是大世家的小姐,若是聘礼有一处不周到,都会让人家笑话。更何况这门婚事,本来就有许多人看哈哈笑的。   宋琬在礼金上发了愁。搁在平常娶亲上,男方大都是给一千两银子的礼金。可崔家不是等常人家,崔锦书又是下嫁,宋琬总觉着一千两礼金有些少。   孙嬷嬷看见宋琬皱眉头,在一旁提醒,“小姐,不如看看阶公子给的礼金是多少。”   宋琬前两日都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心情翻那些聘礼单子。宋老夫人和她说过一次,她也没放在心上,对礼金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宋琬眼眸一亮,连忙让明月取了四方匣过来。   宋琬小心翼翼的打开盖子,拿出聘礼单子,数了数,竟足足有十卷。她捧着沉甸甸的账簿,一时发起了怔。宋琬颤抖着手翻开一卷,只见上面抄写了密密麻麻的各样礼品,她又翻了几卷,都是用小楷写成,很是工整。   宋琬搭眼看了一处。折枝花纹蜀锦两匹,团花水纹云锦四匹……宋琬翻了几页,都是锦缎布匹。蜀锦、云锦,苏绣、湘绣,罗绮、缂丝,还有绡、纱,全是成对成对的,看得她眼花缭乱。   宋琬又翻到第一卷 ,只见上面郝然写着四千两礼金。围在一旁的明月和喜儿不禁惊呼起来,宋琬以为自己眼花,她看了又看,才相信就是四千两礼金。   宋琬一不小心被口水呛到,她咳了几声,红着脸合上了账簿。孟阶也太舍得下血本了,四千两礼金,就为了娶她。宋琬鼻头微酸,她吸了吸鼻子,才没有落下泪来。   宋琬再拿起给崔家的聘礼单子,瞬间觉着太薄了。她吩咐了孙嬷嬷将四方匣收好,提裙去了宋老夫人的院子。   宋老夫人也在看聘礼单子,看见宋琬进来,她含笑招着宋琬坐到她近前。方妈妈端了茶果盘过来,宋琬捏了一块苹果吃了,才低头看宋老夫人给聘礼单子上添件。   “祖母,你觉着礼金给多少才合适?”   宋老夫人看过了孟阶送来的聘礼单子,也正犹豫着,她蹙了蹙眉头,询问宋琬,“两千两是不是太少了?”   宋琬对上宋老夫人的双眸,点了点头,眉眼中带着丝丝笑意,“嗯,是挺少的。”   宋老夫人也笑了,“那就四千两礼金。”宋老夫人狠了狠心,在聘礼单子上添了几笔,又和宋琬道,“聘礼原先备的是四十担,如今就再加二十担。咱老宋家也显摆显摆。”   宋琬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拿了账簿放到小炕几上,掀了几页,说道,“祖母,礼金和那二十担聘礼就从我库房里出。”   “那怎么行,那可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嫁妆。”宋老夫人坚决的摆了摆手,又说,“你不用担心,祖母还是能拿出这些东西的。”   沈雨柔早在去世前就将陪嫁分成了两份,一份给了宋珩,现如今是赵妈妈代为保管;一份留给了宋琬,当年宋琬才不过月余大小,都是宋老夫人打理的。有多少东西,宋老夫人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底下的铺子和庄头虽多,但都是小块的,盈利并不是很好。   宋琬却坚持要出这份聘礼,她道,“祖母,你手底下的铺子和庄子也只能勉强咱们宋家一家度日,若是再强行挤出来这些聘礼,咱们宋家这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小厮护院,岂不得喝西北风去,你就让我拿了吧。不过就是添一些大件罢了,只孟阶给的聘礼就有六十担子,我那里收拾收拾也有四十多担,若是我都带了去,一百担子嫁妆也太显眼了,不如二十担给哥哥,我拿二十担,也好看些。”   宋老夫人沉默了一会,才点了头。宋琬拿了账簿和聘礼单子交给账房先生,又嘱咐他好生抄写,不能出半点岔子。   宋老夫人想了想定亲那一日要邀请的亲戚,又写了几封请帖让小厮连夜赶着送去了。只是定亲那一日,须得宋渊亲自去一趟崔家请期。   宋老夫人打量着宋琬的神色,还是说出了口,“琬儿,你和你哥哥都定了亲事,你父亲他还不知道呢。祖母想给他写封信,让他这几日回来一趟。”   宋琬抬头看了一眼宋老夫人,并没有异议,“父亲也着实该回来一趟,况且去崔家送聘礼也得父亲去。”   宋琬看了一眼窗外,脸上的神色极淡。就是八百里加急,去一趟京师也得多半天。宋渊收到信再回来一趟,那就得四五日的路程。宋瑶后日就要起身去济南府了,就算宋渊回来,那也无力回天了。   宋琬脸上才有了笑容,问宋老夫人,“祖母,哥哥今日就回来了吧?”   见宋老夫人点头,宋琬就更放心了。她又在这里小坐了一会,便回东跨院了。还有不到两月的时间她就要嫁给孟阶了,嫁衣还没着手绣呢,看样子这些日子还真得赶赶了。   崔锦书听到崔浩同意了她和宋珩的婚事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这几日滴水未进,身子早就虚浮了,若不是一口气强提着,她是撑不过这几日的。现如今舒了一口气,人却是晕倒了。   幸得她底子好,养了几日,身子才又渐渐恢复了。只是坐的久了还是觉着乏的慌。她懒怠的倚在罗汉床上,一针一针的绣她的嫁衣。绣一会,歇一会,满心都是欢喜。   崔锦峰看着崔锦书脸色又红润了起来,吊在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他这几日都没去卫所,原本是要今天回去的,没想到宋珩却要从京师回来了。他想了想,便没回卫所,而是去了‘天香阁’找了一位清倌。   过了申正,太阳便要下山了。宋珩催促侍书走快一些,赶到天黑之前进城。青州府多是小山丘,小道两旁尽是参天的大树,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藏身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崔锦峰此时就躲在一处小山丘的后面,他穿一袭皂服,脸上蒙了面,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在他一旁,有几座小山丘,都藏着他的亲随,亦是一身的皂衣。   只听马蹄‘嘚嘚’的声音越来越近,崔锦峰朝身后的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点了点头,将身上的衣衫扯凌乱一些,才一脸慌张的跑了出去。   她一边跑还一边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崔锦峰早让人清了小道,这一处便只有宋珩一人的马车路过。女子的声音尖细,坐在马车里的宋珩也听到了。他蹙了蹙眉头,问驾车的侍书,“你有没有听到求救声?”   女子就朝马车跑过来,侍书点了点头,停下了马车,“公子,就在前面。”   宋珩撩开车帘,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向这里跑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群黑衣人。侍书一看那些人凶神恶煞的,立即吓得脸都白了,他颤抖着和宋珩道,“公子,咱还是走吧。”   女子已经跑到了马车前,‘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求求你们,救救我——”她声音里带着哭腔,瘦弱的身躯抖索着,甚是可怜。   宋珩只犹豫了一下,便和侍书道,“让她上马车。”宋珩一边说着一边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侍书看着追的越来越近的黑衣人,连忙和那女子道,“这位姑娘,你快上来吧。”那女子连声道谢,侍书才拽着她上来了,嘴里还嘟囔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那女子差一点笑出声来,她勉强忍住了,才坐到了马车里。宋珩却没有再进去,他抓了缰绳过来,扬手给了马儿一鞭。   黑衣人看着马儿掉头跑了,都看向崔锦峰,“头儿,咱还追不追?”   崔锦峰眼眸微眯,点了点头,“试试他的身手如何,看差不多了再让他们逃了。” 第六十三章   眼看着黑衣人离得越来越近, 宋珩又一扬马鞭, 却迟迟没有听到响声。侍书抬头看去, 只见一人从马车顶棚跳下来,抓着马鞭便将宋珩拉下了马车。   “公子——”侍书大惊。   宋珩从马车上跳下来, 他用手一撑, 稳稳当当的站在了地上。崔锦峰没想到宋珩还有一手,嘴角露出一丝淡笑。他将马鞭扔在地上,突然腾空踩到一旁的树干上, 径直往宋珩脸上伸出了拳头。   宋珩只跟着孟阶练过几日功夫,他只挡了两下便往后退去。崔锦峰双拳变掌, 就要落在宋珩的肩头,他这才借着宋珩的胳臂收回了掌力。只是他平常练功惯了, 一双大掌极其有力, 还是扯掉了宋珩的半个衣袖。   崔锦峰看了宋珩一眼,冷哼道,“三脚猫的功夫,还有勇气英雄救美。”他挥了挥手,身后的黑衣人才停了下来。   宋珩没有说话, 脸色却有些泛白。崔锦峰敛了敛眸, 转身走了几步, 将马鞭踢了回来,又冷冷的道,“今日小爷高兴,就放你一马。”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侍书抚了抚吓得怦怦乱跳的胸口, 才慌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公子,你没事吧?”   宋珩看了一眼撕破的衣袖,摇了摇头。他走到马车跟前,朝车帘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姑娘,黑衣人已经走了。”   蕊珠闻言,敛了敛脸上的笑意,又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眼眸中含着些许晶莹。她拉开车帘探了半个身子过来,俯身和宋珩行了一礼,“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无以回报。”   蕊珠的声音娇滴滴的,侍书都不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宋珩并没有看蕊珠,低着头道,“姑娘,你可以走了。”   蕊珠不可思议的看了宋珩一眼,有些不能相信有人对自己的媚术丝毫不为所动,而且对方还是个书生。   蕊珠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她顿了顿,又蹙着眉头道,“公子,这荒山野岭的,你让蕊珠往哪里走?”   蕊珠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锦帕抹眼泪,她身子瘦弱,看上去甚是可怜。侍书只觉着浑身充满了力量一般,他拉了拉宋珩的衣袖,说道,“公子,你好不容易将这位姑娘从虎口里救了出来,她孤身一人的,若是再落入狼穴那可怎好?不如咱们好人做到底,将人家姑娘送回家去。”   宋珩看了侍书一眼,才又问蕊珠,“请问姑娘家在何处?”宋珩说话时依旧低着头,蕊珠没想到他竟这般好玩,又含着泪道,“小女子家住在青州府浏阳街。”   浏阳街和府祥胡同隔着两条街道,并不算太远。宋珩想了想,说道,“也好。我家离那里不远,可以捎带着姑娘回去。”宋珩抬头看了一眼蕊珠,嘱咐道,“天就要黑了,我们马车赶得可能会快些,还请姑娘坐好。”   蕊珠一瞬不瞬的盯着宋珩,还以为能从宋珩的眼眸里读出一些别的意思,可他却淡淡的,像是对待一个小猫小狗一样。蕊珠有些不悦,努了努嘴,拉上了车帘。   宋珩这才跳上了马车,一扬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响,马儿便往青州府的方向疾驰驶去。   快要走到青州城门前时,蕊珠掀着纱窗往外看了一眼。她扬了扬嘴角,又试着和宋珩说话,“公子,外面天冷,你要不要进来暖和些。”   宋珩专心的驾着马车,并没有搭理蕊珠。蕊珠见外头迟迟没声,拉了车帘,又喊了一声,“公子?”蕊珠一边说一手拽住了宋珩的衣袖,她惊呼一声,“哎呦。公子,你看你衣袖都破了,快进来暖和暖和身子吧。”说着就要拉宋珩的胳膊。   宋珩却早她一步甩开了衣袖,冷冷的道,“姑娘,还请你自重。”   蕊珠就是再厚脸皮,也禁不起这般形容。她哼了一声,怒气冲冲的拉上了车帘,咬牙切齿的嘀咕,“你以为姑奶奶多愿意呢——”她脑海里浮现出宋珩那一张清秀的面庞,两颊微热,“不就长了一副好皮囊,脾气却又臭又硬,谁稀罕呢。”   马车赶到了青州城里,宋珩驾着马车先去了浏阳街,他将马车停在一平坦处,才和坐在马车里的蕊珠道,“姑娘,浏阳街到了。”   蕊珠猛地一下撩开帘子,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满脸的哀怨,把侍书吓了一跳。明明刚刚还柔柔弱弱的,怎么现在如同吃了火药一般。   侍书看着蕊珠腰肢款摆的走远,不禁埋怨道,“公子,人家姑娘好心好意的和你说话,你竟把人家气成这个模样,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宋珩看了侍书一眼,才坐上了马车。侍书看着宋珩还坐在外面的车轴上,疑惑的道,“公子,人家姑娘都走了,你不进去坐吗?”   宋珩却没动身,只淡淡的出声,“走吧。”   又过了两条街,才到了府祥胡同。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宋家门前的灯笼亮了起来。   宋琬用过晚膳就坐在‘春泽斋’里等宋珩,左等右等却没见有人通禀,她有些担心,便跑去了门口。   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宋琬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青篷小车停在门前,只见宋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看到宋琬,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才有了笑意,“妹妹。”   宋琬走上前去,搀住了宋珩的胳臂,声音甜腻腻的,“哥哥,你可回来了。”只觉着一股刺鼻的香味扑来,宋琬看了看宋珩,疑惑的道,“哥哥,你这衣服熏香熏得也太浓了吧。”   宋琬丝毫不记得宋珩还有熏香的癖好。   宋珩叹了一口气,转身吩咐来顺,“来管家,你回头将这个马车仔细的刷一遍。”这才和宋琬说了来时路上发生的事。   宋琬蹙了蹙眉头,问宋珩,“哥哥,你说这事是在官道上发生的吗?”   见宋珩点头,宋琬脸色有些不好,她低低的道,“只怕是有人蓄意的呢。”按理说,官道上应该有不少马车路过,那些黑衣人就是再彪悍,也不会选择在官道上对一个弱女子下手。   贼匪绝对没有这个胆量,那便只有卫所里的那些人了。宋琬一下子就想到了崔府,如果不是崔浩,那便是崔锦书的亲哥哥崔锦峰。崔浩自然不会亲自动手,那便只有崔锦峰了。   前世倒没有这一出,是因为宋珩一直待在家里,崔锦峰没这个机会。今日碰巧了,他才设下此局,定是要试一试宋珩的为人。不必多费脑子,宋琬便猜到了那些黑衣人是崔锦峰的亲随,而那个叫蕊珠的,定是‘天香阁’的清倌了。   宋琬越闻越觉着这股香味熏脑子,她皱了皱眉,和宋珩道,“哥哥,你先去沐浴一番,再去祖母那里用膳。”   宋珩也觉着香味难闻,正好他也有此意,便先回了‘含晖堂’。宋琬则先回了‘春泽斋’和宋老夫人说一声宋珩安全回来了。   金缕捧了瓜果盘进来,宋琬捏了一个金黄的橘子剥开吃了。再要吃第二个的时候,宋老夫人便嗔了她一眼,“你风寒还没完全好,不能多吃。”   宋琬撇了撇嘴,只好又放下了。宋珩这时已换了一身衣服,打着帘笼进来了屋,他听到宋琬着了风寒,面上有些担心。宋老夫人看着宋珩进来,拉着他的手道,“这一路可顺当?”   宋琬害怕宋老夫人再为此担忧,便没有把宋珩回来路上的事告诉他。宋珩回头看了宋琬一眼,点了点头,“都好。祖母这几日身子可还好?”   “我也好。”宋老夫人笑盈盈的拉着宋珩,又问了他几句在京师的事。方妈妈热了饭菜进来,宋老夫人又连忙让宋珩去吃饭。   宋琬轻呷了两口茶水,含笑看向宋珩,“哥哥,祖母这几日为你定了一门亲事。”   宋珩刚吃了一口菜,惊诧的看向宋琬,“亲事?”他疑惑的问,脑海里却浮现了崔锦书浅笑的面庞。   宋琬点了点头,又神秘兮兮的道,“哥哥,你猜是哪家的小姐。”   宋珩摇头,“只要不让祖母和妹妹担心,哪家小姐都可以。”宋珩依旧记着那一日在刘家,宋老夫人和宋琬受伤的事。   “哥。”宋琬嘟了嘟嘴,嗔了宋珩一眼。又笑嘻嘻的道,“既然哥哥说哪家小姐都可以,意思就是崔姐姐也可以了?”   “崔——”宋珩差一点呛到。宋珩记得,青州府里唯一一户姓崔的就只有崔提督家,他心下有些欢喜,却还是不确切的问,“妹妹说的是崔提督家的小姐吗?”   见宋琬和宋老夫人都点头,宋珩的嘴角才忍不住逸出来一抹笑意。他突然就红了脸,慌忙低头喝了几口汤。   宋琬也笑了起来。她就知道,宋珩是喜欢崔锦书的。如此便好,她也可以放下心来了。 第六十四章   从宋老夫人那里出来, 戌时都已经过了。宋珩将宋琬送到东跨院, 便沿着抄手游廊回了‘含晖堂’。宋琬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才拖着裙摆进了东次间。   灯烛照得偌大的一个屋十分亮堂,宋琬微眯着眼, 当看到临窗大炕上坐着的人后, 她慢慢把张开的的大嘴合上了,睡意一瞬间便跑没了影。   宋琬有些诧异,她走上前去, 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孟阶听到声响抬头看了宋琬一眼, 将手中的书放在小炕几上,才淡淡的道, “刚来。”   “哦。”宋琬点头, 踩着脚踏坐到炕上,“哥哥今日回来,我便在祖母那里多坐了一会。”   宋琬还没说完就觉着哪里不对劲。这场面也太像深闺妇人等着晚归的夫君回来睡觉一般,只是换了身份。宋琬摇了摇头,她还没和孟阶成婚呢, 怎么会有一种嫁为人妇的感觉。   孟阶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并不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着, 宋琬被看得有些不好意,脸色微红,只低着头喝茶水。   “你平日里就看这种书吗?”孟阶敲了敲小炕几,宋琬抬眼看过去, 蓝皮书上郝然写着‘西厢记’三个大字。   今儿中午闲来无聊,她便看了几眼,竟忘了收回去。宋琬摇摇头,否认道,“就闲暇的时候看了几眼,我平常都读‘四书五经’的。”   孟阶拿起茶钟轻呷了两口,点着头道,“是这样啊,那真是可惜了。我那里有许多话本子,既然你不爱看,那我便让洗墨收了卖到旧书铺子里吧。”   宋琬最喜欢看民间搜上来的话本子了,她一听,刚刚还一本正经的脸立即耷拉了下来,“你卖它做什么?多宝阁里放不开了吗?”   宋琬记得孟阶的书房东北两面墙立着两架多宝阁。   孟阶脸上的笑意更浓,“我和母亲说了,咱们的婚房就先设在‘听雨堂’里。书房是要挪出来的,多宝阁里的书太多,许多也都不看了,放着也是浪费地方。”   宋琬咬着下唇,许久才道,“几本话本子能占多少地方,还是留着吧,别卖到旧书铺子了。”   孟阶看着宋琬一脸作难的模样,忍俊不禁,也不再逗她了,拱着手到,“好,那为夫就听娘子大人的。”   闻言宋琬刚刚消下去红晕的脸颊上又飞上来几朵,先是白皙的脸蛋,再是莹润的脖颈,一点一点的都泛上了红意。她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孟阶,心跳得十分厉害。   什么娘子?什么为夫?两人明明还没成婚呢。宋琬觉着一定是自己太惯着孟阶了,竟让他肆意的每日都爬墙头来,还随意的进出她的房间。   宋琬掩着唇打了一个哈欠,下了逐客令,“阶公子,琬儿要歇息了。”   孟阶被她逗笑,走到宋琬面前,俯身对上她清澈的双眸道,“好,你好好歇息,我回去了。”   宋琬明显的感觉到孟阶微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她连忙往后躲,却不及孟阶快。宋琬只觉着唇上有微热扫过,再抬头孟阶已然打着软帘出去了。   宋琬怔忪了一下,便伏在了小炕几上,一张脸烧得通红。直到明月和喜儿打了热水进来,红晕才稍稍消了一些。孙嬷嬷还以为宋琬风寒还没有好,又探了探她的额头。   二日清晨,宋琬早早的便醒过来了。今日是九月十五,她要带着宋珩去见千姑的。   千姑姓张,虽然她名字中带着一个‘姑’字,年纪却不大。宋琬前世在皇陵遇到千姑时,千姑才刚过花甲之年,想来如今应该还不到二十岁。   宋琬和宋老夫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宋老夫人只沉默了一会,便答应了。但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鬼手’真能治好你哥哥的病吗?”   想当初,宋老夫人为了治好宋珩,请了多少大夫,就连‘张神人’都束手无策。如今一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小丫头,就能治好这痴病?若不是宋琬信誓旦旦的保证,宋老夫人真以为千姑是个骗子。   宋琬笑着点头,“祖母放心,千姑年纪虽小,医术却极是高明。‘张神人’也是知道的,才会让琬儿去找千姑。”   再过十多年,‘鬼手’千姑的名号在宁朝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向来神出鬼没,民间有许多人都供奉她为大罗神仙。宋琬若不是有幸与她相交,还以为‘鬼手’千姑是杜撰出来的。   孙嬷嬷准备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一并放到了马车上。宋琬则去了‘含晖堂’找宋珩。刚走到门前,宋琬就听到东边耳房里传出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宋琬想起昨晚,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孟阶和宋珩正在讨论制艺的事,宋琬蹑手蹑脚的,还是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宋琬感觉到四道目光直直的看向她,讪讪的笑了笑,“早啊。”   “妹妹,现在就要去晋江斋吗?”宋琬昨晚和宋珩一起从宋老夫人院里出来的时候就提了这件事。   ‘晋江斋’是青州府最大的酒楼,每日进出的人不计其数,形形瑟瑟的,什么人都有。孟阶疑惑的看了宋琬一眼,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宋珩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笑道,“妹妹说去治病。”   孟阶挑了挑眉,“不去‘妙仁堂’,去‘晋江斋’吃饭看病吗?”   宋琬连忙解释,“我们要找的人就在‘晋江斋’里,不是去那里吃饭。”   孟阶正好今日也没事,他点了点头,“好,那我也去。”   宋琬闻言咳嗽了一声,她看着孟阶清冷的面庞,便知道他一定是要跟着去的。宋琬无奈,只好道,“不过咱们得约好了,我做什么你们两个都不准阻止我。”   千姑还有另外一个称号——千杯不醉。当年在皇陵里,宋琬也是通过喝酒与千姑相识的。   宋琬记得,那一日她寒疾发作,疼得她全身直冒冷汗。有人说,喝酒能发热暖肚,她便偷偷去了陵室。神宗嗜酒,光宗就在神宗陵室里埋了许多上用的酒,都是各地方进贡上来的。   宋琬扒开了一处,却发现酒罐里全都是水,她心下奇怪,又扒了几处。这时候千姑从供台下面爬了出来,递给了她一瓶酒。   自此之后,两人也算是相识了。后来千姑得知她有寒疾,才道出了自己的名号。宋琬曾经问过她一次,千姑说她来皇陵其实是找一种石头做药材的。   宋琬被光宗接回皇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千姑。民间倒是有人传过,说秋姑的丈夫患了绝症,人都放到棺材里了,‘鬼手’千姑赶到施法,她的丈夫便醒了过来。宋琬听到后不过置之一笑,她知道,千姑定然是找到了那块石头药材。   三辆马车很快就到了‘晋江斋’。时候还早,‘晋江斋’里却已经有许多人了,宋琬坐到了一个四方桌前,而孟阶和宋珩则另坐了一张四方桌。   一楼多是平民百姓,二楼才是青州府里有头有脸的常去的雅间,宋琬知道秋姑做事一向不羁,定然是不会去二楼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宋琬寻了好几遍都没能看到秋姑的身影。   就在宋琬烦躁之际,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拄拐的老者。老者身形消瘦,一张蜡黄的脸上全是褶皱,他走路一颤一颤的,看样子下一刻就要摔倒。   老者哑着嗓子咳嗽了一声,和跑堂的小二道,“拿壶酒来。”   那小二惯是个势利眼,他一见老者浑身脏兮兮的,拉着脸不耐烦的道,“出去,出去。”还一边嘀咕,“这里能是你这种人进出的地方不。”   宋琬看着老者哆嗦着往后退,踩到了门槛上,若是一不小心定会摔在那里。她连忙起身,和明月一块搀住了老者。   老者身上虽十分脏乱,却没有难闻的气味,而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宋琬很熟悉这个味道。她笑了笑,拉着老者道,“来这里坐。”   秋姑一向爱干净,她虽扮成了老者的模样,还是没改掉这个习惯。   秋姑看了宋琬一眼,说了一句‘谢’,才拄着拐杖坐到了四方桌前。   孟阶和宋珩就坐在一旁的四方桌上,他们二人虽奇怪宋琬的举动,但一想到自己答应过宋琬的话,便忍住没动。   宋琬给秋姑倒了一碗酒,放到她跟前,笑着道,“您喝。”   秋姑双手捧着碗闻了闻,笑道,“这酒好。”她尝了一口又放下,上下打量了一番宋琬,又道,“姑娘,既然这酒这么好,我怎能一人独尝,不如咱们二人一起喝。”   宋琬知道的,秋姑向来不爱与人打交道,更不爱出手救人。若是她出手了,那必然是喝酒喝高兴了。宋琬早就准备好的,只是在场的还有孟阶,她有点发憷。   宋琬抬头看了一眼孟阶,还是和秋姑点了点头,“好,咱俩一起喝。”   宋琬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她刚要拿起来,却见孟阶阴沉着脸走过来,挡在宋琬的面前,和秋姑拱手道,“这位老伯,我来陪你喝。” 第六十五章   千姑凝视了孟阶片刻, 又笑着问宋琬, “姑娘, 这是何人?”   宋琬拉了拉孟阶的衣袖,孟阶却不睬她。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 刚要开口说话, 就听孟阶平静的道,“老伯,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一向不胜酒力, 还是我来代她喝吧。”   千姑笑了起来,她看看孟阶又瞅瞅宋琬, 不住的点头,“郎才女貌, 好一对璧人。”千姑捋着嘴边的山羊胡, 笑着道,“小郎君要和老夫喝酒也可以,只是——”   千姑很是作难,蹙着眉头道,“我今日只想和这位小姑娘喝。”千姑说的极慢, 话语里还带着一些调戏之意。   孟阶并不知晓千姑是女子。闻言他眼眸微眯, 闪过一丝冷意。宋琬又拽了他的衣袖, 小声的道,“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了。”   孟阶却不为所动,坚决的道,“不行。”   宋琬看千姑脸色有些不悦。她气急, 端起酒碗就大口喝了起来,孟阶慌忙按住她,“你做什么?”   宋琬见孟阶终于转身看她,连忙眨巴眨巴眼睛,又可怜兮兮的道,“你就坐在这里看我喝,我保证不会喝多的。”说完又看向千姑,甜甜的道,“老伯年纪大了,也是不能喝多的,对不对?”   千姑看宋琬很合她的眼缘,又舍不得这好酒,才点头道,“小姑娘说得对。小郎君阿小郎君,你瞧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孟阶脸色还是十分难看,但也没再说什么,他拱手又和千姑施了一礼,“老伯,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见千姑笑着摆了摆手,孟阶才转身坐到了一旁。   宋琬舒了一口气,又拿起酒瓶满上了两碗。   “老伯,琬儿敬您。”宋琬端起酒碗,仰头便将酒水喝了下去。她已经很久没有再碰过这么烈的酒了,呛得满脸通红。   千姑也端着喝了,她见宋琬掩着唇直咳嗽,摇着头道,“小姑娘,不太会喝酒啊。”   宋琬记得,当年她在皇陵第一次和千姑喝酒的时候,千姑就是这般说的。宋琬笑了笑,回了一句,“酒也是喝出来的,回头说不定比老伯喝的还好呢。”   千姑拿着酒瓶给自己满了一碗,摆着手道,“我看你是比不过我的喽。”千姑说完,又笑着看向孟阶,一脸的不言而喻。   宋琬也笑了起来,斟满一碗喝了下去,呛得她泪都流出来了。宋琬抹了一下,试探着道,“老伯,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千姑机警的看了宋琬一眼,“小姑娘能听出来我是哪里人?”   宋琬自然是知道的,千姑曾和她提过一嘴。她笑了笑,说道,“如果琬儿没有猜错的话,老伯是浙江杭州钱塘县人。”   千姑咕咚咽下去半碗酒,拍着四方桌道,“小姑娘,耳朵挺灵的啊。”她顿了一顿,又问宋琬,“你去过钱塘?”   宋琬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对不住了,张神人’,笑着摇了摇头,“我是听‘张神人’提过一嘴。”   千姑闻言大笑了几声,说道,“果然是那老东西,我一猜就是他。”   千姑和张守仁师承一门,都是杨派传人。千姑是杨派医首杨有姓的关门弟子,她天赋异禀,又十分好学,滋阴、温补不在话下,一把针更是用的炉火纯青。而张守仁只是在温补上小有所成,就已是太医院里的佼佼者了。若论天下医术第一,当属千姑一人而。   宋琬见千姑并没有生气,才大胆了一些。她斟满酒碗,又和千姑喝了一轮,说道,“老伯,其实今日琬儿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千姑晃了晃酒瓶,已是见底了。她又另开了一瓶,眼珠都没转,指着宋珩道,“是他吧?!”   宋琬用力的点点头,“老伯果然一身的好医术,只搭眼一瞧,便能对症下药。”宋琬这马匹拍的脸不红心不跳,却正好对上千姑的口味,她大笑着道,“小姑娘嘴可真甜,老伯喜欢。等喝完了酒,咱就去治病,保管你药到病除。”   宋琬‘嘿嘿’笑着,又给千姑斟了一碗,殷勤的道,“老伯,那您多喝些。不用管够不够,我家里还有,您尽管喝。”宋琬一边说着一边朝孟阶挤了挤眼,一副得意的模样。   孟阶却面色淡淡,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宋琬心里头却如同吃了蜜似得,她晃了晃脑袋,差点栽到地上,孟阶眼疾手快,连忙抓住了她。   宋琬端起酒碗,和千姑傻笑,“喝。”   孟阶夺了酒碗,脸色阴沉的道,“不许再喝了。”   宋琬打了个酒嗝,看着孟阶撇了撇嘴,一脸的委屈,“我想喝——”   千姑早已笑了起来,前仰后合的,身子也不颤了。她抹着眼泪和孟阶道,“把人带走吧,看样子晕的不轻。”   怕是要吐了。   千姑自然没给孟阶说这句话,她笑着道,“这位小郎君就放心的交给我,晚上就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千姑说的是宋珩。   孟阶揽着宋琬,和千姑抱拳行了一礼,“那就拜托前辈了。”说完又拿了幂篱给宋琬带上,走了出去。   幸得酒楼里人群杂乱,都说说笑笑的,并没有太多人往这里注目。   宋珩看着宋琬醉了,有些担心,伸长了脖子向窗外看去。千姑拿着酒瓶喝了几口,擦了擦嘴道,“那小姑娘是你何人?”   “我妹妹。”宋珩看到孟阶抱着宋琬进了马车,才扭头看向千姑。只见千姑刚刚还驮着的背一下子直了起来,他惊讶的道,“老伯,你——”   宋琬揽着孟阶的脖子,只‘嘿嘿’的傻笑。孟阶睨了她一眼,有些嫌弃,把宋琬抱到马车上就和她保持了一些距离。   宋琬只觉着眼前有许多个人影在动,她伸手抓却抓不到,一下子从长凳上滚了下来。孟阶来不及抓住她,只听‘嘭’的一声,宋琬泪眼汪汪的看向孟阶,指着磕到的地方道,“疼——”   孟阶无奈,只好将宋琬抱到了怀里。宋琬却不老实,一会扯扯他的衣袖,一会戳戳他的胸膛。孟阶看着怀中的人儿,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打晕她。   可他却又不舍得,只好任凭宋琬瞎捏胡摸。宋琬玩了一会,似乎觉着很无趣,双手又攀到了孟阶的脖子上。她只觉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难受的蹙了蹙眉头,捧着孟阶的大掌突然就吐了出来。   孟阶来不及收手,就看到自己的手掌心里满是宋琬早晨吃下去的饭菜。他闭了闭眼一会儿,勉强忍住了满腔的怒火,让驾车的马夫停了下来。   宋琬又吐了一大片,眉头才舒展了开来,打了一个哈欠,沉沉的睡了过去。孟阶看了看始作俑者,一声不吭的任明月和喜儿将车上的污秽物擦了出去。   等着明月和喜儿出去,孟阶才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仔细的擦拭了一番手掌,他看到青布直裰上溅上的星星点点,并没有理睬。   宋琬的嘴角似乎还有痕迹,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拽出里衣轻轻地蘸了蘸,才舒了一口气。马车里还有一股酒味,孟阶掀开纱窗透了透气,搂紧了怀中的人儿。   宋琬睡得很香,嘴角似乎还带着一抹笑意。孟阶低头看她,一向清冷的眼眸此刻却是温柔如水。   马车停在了宋家门口,孟阶俯了俯身,在宋琬红润的嘴唇上落下一吻,才下了马车。宋老夫人早就得到了消息,醒酒汤都备好了。   她焦急的看着孟阶抱了宋琬下来,皱着眉头道,“哎呦呦,这是喝了多少酒?”   孟阶看了老夫人一眼,淡淡的道,“还好,都吐了出来,现下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宋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孟阶抱着宋琬径直去了东跨院,将宋琬放到床上盖上被子,他又嘱咐孙嬷嬷,“等你家小姐醒过来,再喂她喝醒酒汤。”   孙嬷嬷应了一声,让人将醒酒汤放到炉子上温着去了。孟阶又看了一眼宋琬,见她睡得香甜,这才往罗府去了。   千姑则带着宋珩去了‘妙仁堂’,她掀了纱窗,往外看了一眼,见马车后面跟了四五个人高力壮的护院,和宋珩说,“你家小妹还不放心你呢。”   宋珩看着千姑直怵得慌,他呆呆的点头,“我妹妹一向很好。”说到这里,他又蹙了蹙眉头,自言自语的道,“她喝了那么多酒,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千姑笑了笑,“放心吧,有那位小郎君在,你妹妹一定没事。”她顿了一顿,又道,“说说,你脑袋磕到哪里了?有多长时间了?喝过什么汤药?扎过什么针?”   宋珩虽反应迟钝些,但这些都记得还算清楚,他都一一的和千姑说了。千姑听完,点了点头道,“还不算太傻,看来是没伤到脑子。”   千姑抬手按了按宋珩的后脑勺,又问,“这儿疼吗?”千姑问了几处,宋珩才说了一句疼。   “这就好办了,只要把淤血引出来,就应该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一日,宋琬突然想起了她喝醉酒的那一天,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宋琬好奇,便问孟阶那一日她做了什么。   孟阶一脸的嫌弃,“某人看上去正正经经的,没想到却是那种人。”   宋琬更好奇那一日她做了什么,便一直拉着孟阶问。   孟阶低眸一笑,朝架子床的方向挑了挑眉,“你在那里做过什么,你就在马车里做了什么。”孟阶无奈的叹了一声气,“看来这些日子以来,某人都是欲拒还迎,其实心里想着的是动手动脚。”   宋琬,“——” 第六十六章   宋琬醒来后已是午时, 孙嬷嬷按孟阶的吩咐喂了她醒酒汤。宋老夫人佯怒, “你瞧瞧你如今的模样, 可还是个女孩子家该有的,下不为例。”   宋琬没想到她这么不胜酒力, 明明前世她都可以喝一坛不眨眼的。她笑了笑, 和宋老夫人道,“祖母,我知道错了, 以后再不敢喝多了。”   宋琬闻到身上有一股怪味,她抬头看了看明月, 问,“我是不是吐了?”   明月和喜儿用力的点头, “小姐不光吐了, 还吐到了阶公子身上。”二人一想到孟阶当时的脸色黑的如阴云一般,就不寒而栗。   宋琬知道孟阶是有洁癖的,闻言甚是恐慌,又问,“那他当时生气了吗?脸黑吗?”   见明月和喜儿点头, 宋琬哭丧着脸, 浑身上下像是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   孙嬷嬷吩咐丫头婆子打了热水进来, 宋琬沐浴了一番,身上才没怪味了。酒劲过后,宋琬觉着腹中空空的,她捏了几块点心填肚, 才问孙嬷嬷,“哥哥可也回来了?”   宋琬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只记着孟阶抱了她从‘晋江斋’出来,之后的事一概没有印象了。   孙嬷嬷斟了一杯茶水递给宋琬,回道,“刚刚侍书派了护院来回,说大公子被千姑带去了‘妙仁堂’。老夫人原本要去的,阶公子说他去便可以了,估摸着得等到傍晚才能回来。”   孟阶回到罗府换了一身衣服,又来宋家看了宋琬一回,安慰了宋老夫人几句,这才出去了。   千姑的医术宋琬是知道的,可她还是有些担心,又让来顺备了马车,也去了‘妙仁堂’。   ‘妙仁堂’是青州府的老字号了,坐镇的便是‘张神人’,又有几个年纪稍小的大夫。一楼是药房,二楼有几间雅间,是‘张神人’平日歇息的地方。   孟阶就等在门口,他看到宋琬过来,脸上的神色淡淡。宋琬闭了闭眼,硬着头皮走到孟阶身边,小声的道,“听明月说我吐了你一身,对不起啊。”   孟阶许久没有说话,他看着宋琬耷拉着脸,微无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才伸手拉着宋琬进了屋里。   千姑正在给宋珩施针,她看到宋琬进来,笑着道,“酒醒了?!”   宋琬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她看到宋珩半倚在床上,皱着眉问道,“我哥哥怎么样了?”   千姑一边将金针捻进宋珩的后脑勺,一边和宋琬说,“小姑娘不必担心,你哥哥后脑勺只是积了一些淤血,我用金针给他引出来便好了。”   在头皮上施针最为麻烦,错一处都不可。这也是宋老夫人以前请过的大夫不敢施针的原因。千姑额头上沁了一些汗意,她将最后一根金针捻进去,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张守仁拿了一张药方进来,看到宋琬脸上有些愤岔,宋琬转身给孙嬷嬷使了个眼色。孙嬷嬷会意,将四坛上好的酒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这是‘如意馆’新出的杜康酒,小小心意还请‘神人’笑纳。”   张守仁看到四坛酒,立即明白了宋琬是什么意思,他笑了几声,说道,“你这小丫头,惯是古灵精怪的。我说两坛不成,你便给我送来四坛。好好好,我老头也就不生气了。”   他将药方递给宋琬,又道,“这是活血祛瘀的,每日给你哥哥煎两副,不出一个月便就完全好了。”   千姑抬头看了二人一眼,没有说话。又低下头拔出一根金针,上面果然有黑色的血迹,她用绸布擦干净了,又扎在了别处。   过了一会,她才将所有的金针都拔了出来。有小厮端了烛台过来,千姑在火上燎烤一番,又仔细擦了放在了布包里。她笑了笑,看向宋琬,“好了,回头让你哥哥睡上一觉便就差不多了。”   宋琬激动的走上前,和千姑作了一揖,还未开口说话,就听千姑执着她的手道,“谢字就不要说了,给我四坛酒就成。”   宋琬点点头,眼中含着些许晶莹,点着头道,“早就备好了。”   孙嬷嬷吩咐护院从马车里搬了酒出来,都摆在了圆木桌上,竟有数十坛。张守仁双眼晶亮,笑着和宋琬说,“小丫头,这些可花了你不少银两吧。”   ‘如意馆’的酒做工复杂,一坛清酒都要卖上二两银子,更不要说精工细作的‘杜康酒’了,这数十坛酒竟用了二百两银子。   宋琬笑了笑,没有说话。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千两万两,只要能治好宋珩的病,也都是值得的。   护院驾着宋珩上了马车,宋琬又连声和千姑、张守仁道谢。直到出了‘妙仁堂’这条街,宋琬才放下了纱窗。   宋老夫人捧着宋珩的脸看了许久,落下一串浑浊的泪水,她抱着宋珩哭道,“我的儿,祖母就是此刻死了,也能安心闭眼了。”   “祖母,你说什么呢。”宋琬嗔了宋老夫人一眼,又道,“千姑说了,哥哥现下需要休息,祖母过一会再来看哥哥吧。”   宋老夫人看宋珩的脸上果然泛着惫色,她点点头,执着宋珩的手道,“好,快去休息。”   宋珩拱手给宋老夫人行了一礼,才退下了。   孟阶和宋珩一道出去的,宋琬跟在二人的后面,听到二人一本正经的说话,不由笑出了声。到了穿堂前,宋珩驻足,俯身和孟阶作了一揖,“孟兄,往日扶持之情,白钰无以为报。”   白钰是宋珩的字。自从他磕伤脑袋后,很少有人这样叫他,也渐渐都遗忘了。   孟阶淡淡一笑,“你忘了,你已经报了。”   宋珩不解,孟阶低头看了宋琬一眼。宋珩恍然大悟,笑道,“当时我虽痴,却也没有看走眼。”   宋琬一头雾水,疑惑的道,“你们俩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宋珩和孟阶相视一笑,抬手摸了摸宋琬的发髻,满眼都是宠溺,“没什么。如今你都要嫁人了,哥哥实在舍不得。不过有孟兄在,哥哥也就放心了。”   宋琬脸色微红,低着头道,“还是以前的哥哥好,至少不会取笑琬儿。”宋琬一边说着,嘴角却抑制不住的微笑,她实在忍不住,转身跑远了。   宋珩无奈的摇了摇头,抬手一请,“孟兄,请。”   二人走到‘含晖堂’前,孟阶驻足道,“等来日再叙,你先休息。”   宋珩又拱了拱手,将孟阶送到了门前,才又回了‘含晖堂’。   宋琬坐在临窗大炕上绣嫁衣,脑海里一会浮现孟阶清俊的面庞,一会浮现宋珩英气的面庞,笑得嘴角都快要咧到了耳边。   如今她是最幸福的人了吧。   宋琬没想到孟阶晚上还会过来,她正在喝木瓜豆汁,差一点呛到自己。宋琬原本还嫌弃豆汁的味道怪,她看着孟阶走过来,端着一口气喝了下去。   孟阶踩着脚踏坐到炕上,挑眉问道,“喝的什么?”   宋琬将瓷碗递给明月,拿着锦帕擦了擦嘴角,才道,“夜宵。”她又害怕孟阶追问,连忙转移了话题,“你怎么又爬墙过来了?”   “睡不着,见你院子里的灯还亮着,便过来看看你。”   宋琬‘哦’了一声。   孟阶瞧她一眼,又道,“胃里还难受吗?”   宋琬想到她今日吐了孟阶一身,红着脸低下了头,“好多了。就是今天,我不是故意的。”   孟阶笑着点点头,“我知道。”   宋琬见孟阶脸上有了笑意,才又继续问道,“那你没有嫌我脏吗?”   宋琬听人说过。前世光宗宴请朝臣,有一个武将喝多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吐了一地,孟阶刚好就坐在他的旁边,虽躲了一下,但衣角还是不可避免的溅上了星星点点。   孟阶当时虽没说什么,但回到家足足泡了两个时辰的澡。宋琬那时才知道,孟阶这人是有洁癖的,怪不得每次见他都很十分清爽。   宋琬问完就笑了起来,孟阶看她一眼,宋琬立即低下了头,使劲的抿着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孟阶也笑了,无奈的道,“想笑就笑,别憋着自己。”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你到底嫌我脏了吗?”   孟阶看着宋琬莹润的脸庞,挑了挑眉头,“当然。你当时特别臭,还特别吵,我当时就一个念头,想把你扔出去。”   宋琬面上有点挂不住,蹙着眉尖道,“那你怎么没把我扔了,反而带回了家来?”   孟阶叹了一口气,“我左右一想,你到底是我下了四千两聘金的未过门妻子,还没尝一口呢。若是扔掉,岂不可惜?”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说了,洗两遍就干净了,还是别扔了,等着以后还得暖被窝呢。”   “登徒子。”宋琬脸色通红,扭头不再看孟阶。   孟阶轻笑,单手拉住宋琬的胳臂,将她扯到了自己怀里。宋琬还没回神,就感觉到唇上一热。   “嗯,木瓜豆汁。”孟阶挑眉。   宋琬慌忙跳下来,看了一眼屋内,见没什么人才愤愤的跺了跺脚。 第六十七章   和济南府宋家说定的, 今日就是宋瑶出嫁的日子。宋琬起了个大早, 让孙嬷嬷将宋瑶从乡下庄子里接了过来。   宋瑶倒也乖巧, 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闹, 老老实实的坐在妆镜前任凭梳头丫鬟给她挽髻。宋琬就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拿着聘礼单子看了一回。   济南宋府只送了二百两银子的礼金,倒也不少了。另有十担红木箱,宋琬和宋老夫人商量过了, 又加了五百两银两和十担嫁妆。   宋琬合上账簿,和宋瑶道, “你母亲原没有什么陪嫁,这些都是从祖母那里拿出来的。你带进去, 也多些脸面。”   宋瑶的脸色很是平静, 淡淡的道,“多谢。”   宋琬轻笑,又让丫鬟婆子去厨房取了一些饭菜过来。她坐到食桌前,和宋瑶道,“这一路得走多半天, 你好歹吃些东西, 垫垫肚子。”   宋瑶身上穿了红娟衫, 外面套了绣花红袍。一头乌黑的青丝高高的挽在发顶,额前梳了几缕刘海。她身姿纤瘦,看上去甚是楚楚可人。宋琬看着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庞,微无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宋瑶看她的目光有几分警惕。宋琬笑着拿起一块果子酥填在嘴里, 嚼了咽下去,宋瑶才坐到了梅花凳上。   “怕我给你下药?”宋琬舀了小半碗粥放在宋瑶的面前,笑说道。   宋瑶低着头捏了梅花香饼儿吃了几口,没有说话。宋琬看她一眼,吃了几口红枣莲子粥,又拿出锦帕擦了擦嘴角,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陈姨娘打得什么算盘。你最好绝了那个念头,若是老老实实的到济南还好,若是半路逃了——”   宋琬又笑了笑,说,“你是逃不掉的,路上有两个婆子随时随地的跟着你,还有四个护院。瑶妹妹,你身子弱,还是莫要折腾的好。”   宋瑶闻言抬着眼皮觑了宋琬一眼,又垂下了眼眸。孙嬷嬷捧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放在了宋瑶的面前。   宋琬夹了一筷子酱菜放在粥里,指着汤药道,“你今日是新娘子,若是在路上晕车吐了可就不好了。这是我昨日让孙嬷嬷去‘妙仁堂’抓的一副药,你喝了,就不会晕车了。”   宋瑶低着头,又说了一声‘谢’字。她蹙着眉头一口气喝下去了汤药,宋琬嘴角才露出一抹笑意。宋琬探着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问道,“祖母可起来了?”   孙嬷嬷点了点头,回道,“老夫人在正堂里念经呢。”这是宋老夫人多年的习惯。   宋琬见宋瑶不吃了,才又说,“去和祖母拜别吧。”   明月、喜儿和双雨将红盖头、凤冠、项圈天官锁、子孙袋和妆镜放在了箱子里,都带去了宋老夫人那里。   杨婆子和另一个婆子过来搀着宋瑶,宋琬走在前面,刚要打着软帘出去,就听宋瑶喊了一声,“姐姐。”   宋琬回头看她,“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   宋瑶一瞬不瞬的盯着宋琬,轻声问道,“姐姐你实话告诉我,那一日是不是陆表舅设的局?”   宋琬略一怔忪,浅笑道,“妹妹都不知晓,姐姐又如何知道。”   宋瑶敛了敛眼眸,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宋琬看她的模样,显然是难过至极。   宋琬不由想起前世,宋瑶出嫁那一日。满院的亲朋宾客,来回穿梭的丫鬟小厮,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而今日,满院里唯一的喜气,就是宋瑶身上的一抹红嫁衣。   一行人到了‘春泽斋’,宋老夫人已经念完经在炕上打坐起来。宋瑶走到宋老夫人面前行了跪礼,宋老夫人的脸色不好,许久才让宋瑶起来了。   宋琬捧了凤冠过来,和宋老夫人道,“祖母,你给瑶妹妹带上吧。”   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女,曾经还那般捧在手掌心。宋老夫人虽心寒,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她颤抖着拿起凤冠,理了理上面的穗子,带在了宋瑶的头上。   宋瑶咬着下唇,才没有哭出来,“祖母,是瑶儿不孝,给咱们宋家丢脸了。”   宋老夫人也有些动容,扭头看向窗外,许久才又给宋瑶带上项圈天官锁、妆镜和子孙袋。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听你大祖母说,那骆明虽有些说不清话,却是个麻利的人。他父母早逝,你也少操心侍奉别人,过去便是当家的——”   宋老夫人还要嘱咐些什么,就听门外有婆子进来道,“人来了,还请二姑娘出门。”   宋瑶含泪又和宋老夫人跪了一礼,才盖上了红盖头。宋老夫人和宋琬一直将宋瑶送到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才又回来了。   宋老夫人蹙着眉头道,“你妹妹她,终究是毁在了陈姨娘的手里。若我当年不糊涂,你妹妹她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是我的错啊。”宋老夫人闭了闭眼,落下几滴泪水。   宋琬搀着宋老夫人,许久没有说话。走到垂花门前,宋琬看到宋珩就站在游廊下,她低声道,“祖母,骆明现在好歹也是个捕快了,瑶妹妹嫁进去也是享福的。说不定歪打正着,是个好姻缘呢。”   宋老夫人拍了拍宋琬的手,“祖母也只能这样想了。”   宋珩走过来和宋老夫人行了一礼,“祖母,我听人说,瑶妹妹这是要嫁去了济南府。”   宋瑶出事那一日,宋珩还在参加秋闱,他并不知道此事。   宋老夫人看到宋珩心情好了几分,她点着头道,“一晚上了,可觉着好些了?还头疼吗?”   宋珩笑着道,“好多了,祖母不必再牵挂着。”   宋老夫人又执着宋珩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激动地道,“没想到还真遇到了神人,祖母都不敢相信。”她顿了一顿,又道,“说起来都是你妹妹的功劳,你可要加倍的对她好。”   宋珩抬手摸了摸宋琬的发髻,又和宋老夫人拱手道,“祖母,我还要去做晨课,就先回‘含晖堂’了。”   宋老夫人脸上一片慈祥,挥着手道,“去吧去吧,别忘了用早膳。”   宋琬将宋老夫人送到‘春泽斋’便回了东跨院里,她进了厢房,看到宋珩正坐在炕上等她。   明月捧了小茶盘过来,宋珩接了一盏,呷了两口才和宋琬说,“陈姨娘被你送到了庄子里?”   宋琬点头,“当我知道是她伤了哥哥之后,便想把她除去了。可她虽做尽了坏事,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不能无缘无故的要了她的性命,沾我一手血。我才想了把她送到庄子里头,再不让她回咱们宋家了。”   宋珩看着宋琬瘦小的身躯,有些心疼,他执了宋琬的手道,“都是哥哥不好,没把你保护好。这些事情,原本都不用你来操心的。”   宋琬看着宋珩,只觉着很是心安,她笑着道,“那现在换哥哥保护琬儿了。”   宋珩宠溺的刮了一下宋琬的鼻尖,轻笑道,“好,我的好妹妹,哥哥必定护你一生周全。”他顿了一顿,又摇着头道,“估摸着你嫁给孟兄之后,便没我什么事了。”   宋琬脸颊微红,“那你就护崔姐姐直到白头。”宋琬想起前世,崔锦书再艰难也没有改嫁,还省吃俭用攒下银两替她通融,就不免泪目。   宋珩低了低眼眸,脑海里浮现出崔锦书那明媚的笑容,含笑道,“好。”   崔锦峰唤了蕊珠过来,问了一番话,冷峻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崔锦书正坐在罗汉床上绣嫁衣,她见崔锦峰过来,连忙唤了花悉过来斟茶。   崔锦峰摆了摆手,“哥哥就过来看看你,一会就回卫所了。”   “那我送送哥。”崔锦书放下针线,起身便要下床。   崔锦峰连忙按住了她,说道,“我过几日还回来。”又嘱咐,“这几日好好养着身子,若我回来还看到你这般模样,那我定然不同意宋珩那小子了。”   崔锦书将崔锦峰送到月亮门前,就被崔锦峰撵了回来。花悉看着远去的身影,和崔锦书道,“大公子还是牵挂着小姐的。”   崔锦书笑了笑,转身回了屋里。她没想到,一向冷血的哥哥其实一直都在关心着她。   崔锦书坐到罗汉床上,又拿起了嫁衣。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双眸晶亮。不知道宋珩此刻又在做什么,是否也如同她这般期待呢?   宋琬这几日除了打理铺子庄子,就是绣嫁衣。这一番努力倒也有成果,这几日她已经大概把袖子那里绣好了。宋琬让明月和喜儿举起来看了一番,很是满意。   她穿上针线,刚要下针,就听孙嬷嬷进来道,“老爷回来了。”   宋琬略一怔忪,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立即暗了下来,她抬了抬眼皮,问道,“到哪了?”   “刚到门前。”   宋琬点了点头,将针线放回笸筐里,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才从容的下了罗汉床。   “走,咱们也去见见我那好父亲。” 第六十八章   刚出了东跨院的大门, 就见穿着一袭月白色云纹直裰的宋珩走了过来。宋琬笑着上前, 叫了一声, “哥哥。”   宋珩含笑拉住宋琬的手,低声说, “咱们一起去接父亲。”   宋渊从小就对宋琬不好, 宋珩是知道的。所以他才过来带宋琬一起去接宋珩。宋琬看着宋珩带着笑意的面庞,心头涌上来一阵暖意。   宋家的院子不算太大,沿着抄手游廊过了穿堂就是二层仪门。宋珩拉着宋琬刚到那里, 就见宋渊撩袍迈过了门槛。   宋渊身穿灰色直裰,身材挺拔。虽年过四十, 肤色却还白皙,五官分明, 皱纹很少。   宋琬看着宋珩上前, 连忙俯身作揖。宋渊笑呵呵的拍了一下宋珩的肩膀,才看向宋琬,眉头微皱,什么话都没说。他又扫了一圈丫鬟婆子,才收回视线问宋珩, “你祖母身子可还康健?”   宋渊一边说着一边往‘春泽斋’的方向走去。宋珩回头看了宋琬一眼, 拉紧了大掌里的小手。   小丫鬟进来通传, 说老爷和公子小姐一块过来了。宋老夫人已经有多半年没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忙笑着道,“快请进来。”   几个小丫鬟争先恐后的打着软帘,宋渊抬脚便走了进来。他看到宋老夫人坐在临窗大炕上, 走上前俯身抱拳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宋老夫人有些激动,搀着方妈妈的手下了炕。她拍着宋渊的手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宋渊扶着宋老夫人坐回炕上,又不动声色的扫了一圈众人。他蹙了蹙眉头,刚要说话,就听宋老夫人道,“正潭啊,母亲告诉你个喜事,天大的喜事。”   金缕捧了小茶盘进来,宋渊接了一盏,笑着和宋老夫人道,“不是珩儿的婚事吗?母亲在信里已经提过了。”   宋老夫人摆手道,“不是那个,是珩儿的痴病治好了。”   宋渊呷了两口清茶,抬头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宋珩。他面带惊讶,说道,“怪不得呢,我说怎么今日觉着珩儿清明了许多,原来是治好了病。不知是哪位神人?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宋老夫人朝宋琬招了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跟前。宋琬微微敛眸,轻移莲步,走到宋老夫人跟前抿唇一笑,轻声叫了一句,“祖母,父亲。”   宋琬看向宋渊时,清澈的双眸里有一丝怯意。宋老夫人执着宋琬的手道,“是琬儿这个大功臣。若不是她带着珩儿去见了‘鬼手’千姑,珩儿的痴病还不知何时才能治好呢。”   宋珩放下手中的青瓷茶钟,淡淡的看了宋琬一眼,又道,“母亲,我怎么没看见月娥和瑶儿。”   宋老夫人闻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眉头则皱了起来。   “这刚回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呢,你一颗心就飞到了陈姨娘母女俩身上。你好好看母亲一眼了吗?!你的嫡子嫡女你又看一眼了吗?!张口就是月娥、瑶儿,到底谁才是你该亲近的人,你心里头连这个谱都没有吗?”   宋渊没想到宋老夫人会这么生气,他连忙解释,“孩儿只是没有看到他们娘儿俩,才随口问了一句,母亲莫要动气。”   宋老夫人原本以为宋渊到了京城会想明白一些事情,没想到却越来越糊涂了。她冷冷一笑,说道,“不动气,你说的倒是轻巧。我都快被他们娘儿俩给气死了。”   宋老夫人说到这时,狠狠地掼了一下小炕几,茶钟歪在上面,里头的清茶撒了一桌,顺着沿角流下来。   宋渊蹙了蹙眉,试探着问,“母亲可还是在为瑶儿的事情生气,她到底是个小姑娘,被人陷害了也未尝可知。”   宋老夫人冷冷的道,“你自己的女儿多大了,你都不知道吗?!十四岁了,这些事情她会不懂?!若不是她做事不知廉耻,别人又怎么有机可乘?!”   宋老夫人说完,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宋渊也无话可说。屋子里一时静极了,就是连外头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宋琬低着头,轻轻拍了拍宋老夫人的背,又斟了茶捧到宋老夫人跟前,低声道,“祖母,您消消气。”   宋渊突然抬头看向宋琬,火冒三丈,“宋琬,你是姐姐,怎么带你妹妹的?!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你妹妹被人家陷害。”   宋渊越说越怒,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宋琬道,“是不是你心存愤岔,觉着我对你不好,就以此来报复你妹妹。”   宋琬一直知道宋渊不喜欢她,但没想到自己在宋渊心中,竟是这样的不堪。她虽然早就料到了,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疼痛,浑身上下犹如进了一个冰窟。   宋琬敛了敛双眸,慢慢放下手中的茶钟。她抬头看向宋渊,平静的道,“父亲何出此言?你是见到了,还是听别人这样说的。我宋琬竟可以不顾咱们宋家的名声在外面陷害瑶妹妹吗?若是瑶妹妹的名声不好了,那又对女儿有何益?”   宋琬的声音不大不小,偌大的耳房里每一个人刚好能够听到。   宋渊看着宋琬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心头一震。在宋渊的印象中,宋琬总是怯生生的,一看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别说和他对视了,就连他看她一眼都会吓得浑身颤抖。   “你——”宋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顿了一顿,又大声的吼道,“定然是你伙同人家来陷害你妹妹。宋琬,你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歹毒。我若是不用家规处置你,咱们宋府还不让你捅破天了。”   宋渊扫了一眼众人,又道,“将大小姐给我绑到祠堂,上家法。”   他话音未落,就听宋老夫人冷冷的声音响起,“我看谁敢动我的琬儿?!”   屋里的丫鬟婆子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宋渊疑惑的看向宋老夫人,“母亲,到如今你还要惯着这个心肠歹毒的人吗?”   宋老夫人挑眉冷笑,“心肠歹毒?!宋正潭,我看你才是瞎了眼,四十多年都是白活了。我当初怎么会生下你这般糊涂的人,若是你父亲还在,定然也要被你活活气死。”   不等宋渊开口,宋老夫人继续道,“你好好看看你的嫡子嫡女,他们到底在陈姨娘母女俩的手底下受了多少苦。”   宋老夫人指了指宋珩,“你的嫡子,你知道他当年是怎么磕伤脑袋的吗?!是你的陈姨娘,是她。让陈升带着宋珩去临湖,趁机将宋珩推到湖里,没想到事情暴露,宋珩只是磕伤了脑袋。你连你儿子怎么磕伤的问都不问,就相信陈月娥空口无凭的话。你儿子是怎样稳重的人,你不知道吗?”   “你的女儿,宋琬。看看她的额头,那么大的一块疤痕。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是你全心护着的好人,在菩提寺那么陡的石阶上,踩住琬儿的衣摆。若不是孟阶及时拉住,恐怕你现在连见一面你面前的心肠歹毒之人都难了。”   宋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喘着气。她浑身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男子,是她一手抚养大的儿子。   宋渊闻言浑身一震。他的陈月娥,明明是又孱弱又善良的人,怎么会生出这般歹毒的心思。宋渊摇着头,喃喃地念道,“不,不。月娥绝不是这样的人,绝对是有人陷害她。”他目光一凛,狠狠地看向宋琬,“说,是不是你?!”   宋老夫人气极反笑了起来,“对,是你的嫡女。她六岁就伙同陌生的人来陷害他的亲生哥哥,又为了陷害陈姨娘母女,置自己于死地。”   宋老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凌厉。宋渊低着头,再说不出来一句话。他此时脑子里一片混乱,事实告诉他就是陈月娥下的毒手。可他又十分的不相信,陈月娥在他面前明明是最善良的,就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   方妈妈看着宋老夫人的胸口直上下起伏,身形一晃,差点晕过去,幸得宋琬及时的扶住了宋老夫人。   方妈妈看了宋渊一眼,径直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老爷,您赶车一路劳累,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说完看了一眼金缕。   金缕会意,打着软帘出去叫了两个小厮过来,拉着宋渊出了‘春泽斋’的月亮门。   宋琬和方妈妈搀着宋老夫人进了里间,又请了大夫过来看了一回。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只需休息一会便好了。   金缕煎了安神汤过来,喂了宋老夫人喝下。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宋琬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的走出了房门。   宋琬垂着头迈过门槛,却扑进一个宽厚的胸膛。宋琬抬头,含着泪叫了一声,“哥哥。”   宋珩摸了摸宋琬的发髻,紧紧地拉着她的手道,“不哭,有哥哥在。”   宋琬点了点头,跟着宋珩回了‘东跨院’,她的眼睛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看上去像是大哭了一场。   宋珩心疼,拿着锦帕轻轻给宋琬抹去眼角的泪水,握着她的手道,“琬儿,哥哥一定会让父亲给你一个说法的。” 第六十九章   宋渊回到后院, 就直奔‘归芸院’而去。月亮门前站了两个小丫鬟, 看见他都俯身行礼。   推开院门, 只见里面一片寂静,他心下一咯噔, 快步进了正堂。偌大的屋子里一片空荡荡, 家具摆设都重新换了地方。宋渊的目光移到临窗大炕上,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又扫了一眼屋子,转身问身后的婆子, “陈姨娘呢?”   婆子低着头,许久才支支吾吾的道, “被老夫人赶了出去。”   早在宋渊回来之前,宋老夫人就吩咐了一番。若是宋渊问起陈月娥, 就一概说被她撵了出去。   宋渊脸色一沉, 又问,“赶哪儿去了?”   婆子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宋渊满腔都是怒火,他攥着手掌心,又指着丫鬟婆子大声吼了一通, “你们说, 老夫人到底将陈姨娘赶到了哪里?”   丫鬟婆子都低着头, 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一声。宋渊见他们不说话,一脚踢在了身旁的婆子腿上。那婆子闷哼了几声,捂着腿肚倒在了地板上。剩下的人一见,也慌忙跪倒在地。   宋渊满腔怒火无处可发, 他又狠狠的踢了几下门窗,直到脚上传来痛楚他才停了下来。门窗早已岌岌可危,宋珩走到那里,便看到了这一幕。   他快步走了几步,使劲将宋渊推到一旁。只听‘嘭’的一声,门窗落在地上,正好是宋渊刚刚站着的地方。   宋渊打了一个激灵。这时一阵秋风吹来,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宋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意,才看向宋珩。   半年不见,宋珩似乎变了许多。他个头很高,脊背挺拔,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瘦削。因着常年病着,他脸色有些苍白,一双棕黑色的眸子清澈而又深邃。与之前那个呆怔的少年相比,甚是陌生。   宋珩低头看了一眼在地板上呻吟的婆子,蹙了蹙眉头,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小丫鬟们都感激的望了一眼宋珩,搀着婆子悄悄地出去了。   宋渊叹了一口气,转身坐到临窗大炕上。宋珩也跟着走了过来。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许久,宋渊表情微松,开口唤了一声,“珩儿。”   宋珩看向宋渊,淡淡的道,“父亲是要找陈姨娘吗?”   宋渊闻言低下了头,根本不敢正视宋珩。   宋珩又道,“父亲是要亲口问一问陈姨娘是不是她下的毒手,才相信我和妹妹被她中伤多次?还是觉着这些事情都是祖母胡乱编造,冤枉了陈姨娘呢?”   “我——”宋渊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宋珩,满腔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眼都蹦不出来。   如今想来,当年之事确实是他草率了。只是他千想万想,也难以置信陈月娥有这般歹毒的心肠。可当时是陈升第一次来青州府,风景秀丽的庭新湖不去,偏偏去偏僻又怪石嶙峋的临湖。他心中其实也有些疑惑,只是觉着陈月娥不会做出那等事,才相信陈升说是宋珩脚下一滑,摔倒在石头上。   “当年我磕伤脑袋忘记了当时发生的事,现在却也清清晰晰的记起了每一幕。陈升原是要把我推到湖里面的,情急之下我抓住了他,才没有被推到湖中。”   宋珩的声音有些冷。宋渊听了,浑身上下犹如置之于冰窖之中,从头到脚,都是冰凉一片。宋珩不会水的事很少有人知道,那陈升不过和宋珩初次见面,又怎会知道。   宋渊细思极恐。他又想起宋老夫人在信中曾给他提过,宋瑶并没有所谓的弱症,那她踩住宋琬的衣摆,又是何居心?   他处处护着爱着的人,分明是想置他的儿女于死地。宋渊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浑身瘫软。   宋珩没有扶他,又默默地道,“陈姨娘是什么身份,父亲不记得了吗?瑶妹妹留情陆世子的时候,可也曾想过咱们宋家的脸面?父亲,您贵为朝中六品大员,难道这些道理一点都不懂吗?”   宋渊出了一身冷汗。他宠庶灭嫡,就这一点,也足以让言官参他一本,官职不保。更不用提宋瑶那件事了,若是捅出去,不要说他脸上没光,就是整个宋家都要葬送在他的手上。   宋渊想起在清江县的种种,又闭了闭眼。他重重的叹了一声气,和宋珩道,“父亲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宋珩没有再作停留,他起身走到门前,又驻足停下,平静的道,“父亲,我想你欠妹妹的已经还不清了。就算你不爱她,也不要再伤害她了。”   宋渊一愣,脑海里浮现出沈雨柔临走之前痛苦的握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的场景。他垂着头,想起宋琬今日看他时疏离的眼神。心中突然一痛,他终究还是辜负了。   宋琬心情不好,嫁衣也没有绣,就坐在炕里头发呆。孟阶打着软帘进来,她都没有听见声音。直到孟阶轻柔的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她才反应过来,低低的道了一声,“你来了。”   孟阶蹙了蹙眉头,并没有问宋琬为何哭,只心疼的握着她的手。   宋琬看他不说话,突然就有些忍不住了。她抿了抿樱唇,愤愤的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孟阶揉了揉宋琬的脸颊,慢悠悠的道,“问了你又如何,不是都哭过了吗。”他顿了一顿,又道,“现在还觉着难受吗?”   宋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孟阶轻笑,“到底是难受还是不难受?”   宋琬看了一眼窗外,含笑问,“你不会又爬墙过来的吧。这可是大白天,要是被人逮到了怎么办?”   孟阶微微挑眉,“反正你早晚都是我的人,还用在意这些吗?”   宋琬怒视了他一眼,孟阶才又正经的道,“放心吧,我是从大门里光明正大的走进来的。”   “那就更不好了,人家都说新郎结婚之前是不能见新娘子的。咱们这样成何体统,会被人说闲话的。”宋琬又蹙眉。   孟阶有些无奈,“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还担心这个?”宋琬还要再说什么,刚张口就被孟阶温热的唇堵上了。 第七十章   宋琬的呼吸一下子就乱了, 睁着一双极是水灵的大眼睛。孟阶有些无奈, 低低的道, “闭眼。”   孟阶的声音低沉而又醇厚,宋琬的小脸微红。她紧紧地抓着孟阶的胳臂, 才闭上了眼。孟阶轻笑, 又覆唇上来。   风似乎就在这一刻停了下来。过了许久,孟阶才松开了宋琬。胳臂上传来一阵痛意,孟阶浅笑, “可以松开了吗?”   宋琬双眸晶亮,她疑惑的看了孟阶一眼。孟阶指了指胳臂, 宋琬才收回小手。衣袖被抓的有些褶皱,宋琬蹙着眉头, 有些懊恼。   孟阶倒没什么, 他轻轻拍了一下衣袖,又和宋琬说,“我还有些事,晚上再来看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起身下炕。   宋琬趿着鞋也下了炕,将孟阶送出月亮门, 她才回屋去了。出了东跨院, 孟阶沿着抄手游廊径直去了后院。   宋渊午睡刚醒, 他听到孟阶前来拜访,洗了一把脸便出来了。孟阶上前和宋渊拱手行了一礼,宋渊含笑携他起来,“世侄不必多礼, 快坐。”   孟阶见宋渊坐到榻上,才捡着下首一溜玫瑰椅坐了。小丫鬟捧了小茶盘进来,二人各执了一钟。   宋渊呷了两口清茶,润了润嗓子才道,“我听人说,世侄在今年的秋闱中考中了解元,伯父还没来得及给你说声恭喜呢。”   喜报是从京师传来的,宋渊听人提过几句。他得知孟阶中了解元时,大吃了一惊。没几日,他又听说夏冕提点了孟阶一回,他才知晓往日里那个不善言谈的少年不是池中之物。   后来,宋老夫人在信中告诉他,孟阶和宋琬定下了亲事。宋渊其实是非常高兴的,但也有些遗憾。若是孟阶相中的是宋瑶,才是更合了他的心意。   只是宋瑶前脚出了那档子事,感情之事也不是谁人就能勉强的。所以他只哀叹了几日,接受了这个事实。其实不管孟阶娶的是谁,他以后都是孟阶的岳父。那以后孟阶发达了,自然有他的好处。   宋渊的算盘打得甚好,可孟阶显然并不想和他有过多的密切关系。岳父这个称号是他无能为力改变的,也仅仅限于此。   孟阶面色淡淡,他将手中的茶钟放在高几上,才看向宋渊,“伯父,侄儿此次前来,是有句话要和你说。”   “咱叔侄俩哪里用得着如此客气,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来。”宋渊笑吟吟的道。   “伯父客气了。”孟阶嘴角露出一抹淡笑,又道,“您应该知道了我和琬琬的婚事。我知道您一直不待见琬琬,可我待琬琬如珍宝,看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宋渊早就料到孟阶会和他提宋琬的事,只是没想到孟阶提到的不是婚事,而是他今日在众人的面前迁怒宋琬的事。   宋渊一下子愣住了,“我——”   孟阶又冷冷的道,“侄儿只希望,今日的事是场误会。”   宋渊一时无言。只是他教训女儿,又和孟阶有什么关系。他到底是长辈,一个小辈竟如此不顾情面的指责他。那他的面子又要往哪搁。宋渊越想越气,气愤的看向孟阶。   “你——”宋渊抬头看到孟阶清冷的眼眸,浑身一震,刚刚伸出的食指又收了回来。   明明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还没有及冠的少年,可他的眼神,却是如此骇人。宋渊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谢光的那双眼睛,即使孟阶和他对比起来,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光那可是在官场上摸滚打爬几十年的狠辣角色,孟阶未出茅庐就有了他的几分模样,那以后——   宋渊只觉着脊背一凉。   有小丫鬟打了软帘进来通传,“老爷,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孟阶看了一眼呆怔的宋渊,起身行了一礼,“伯父,侄儿就不打扰您了,先行告退了。”   孟阶说完,便出去了。宋渊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恢复了过来。他有些烦躁的看了小丫鬟一眼,没好气的道,“知道了。”   宋老夫人就坐在临窗大炕上,看到宋渊进来,她冷冷的哼了一声。宋渊忙赔笑行礼,“母亲,您叫孩儿来有什么事吗?”   方妈妈搬了一个梅花凳过来,放在了宋渊的面前,“老爷,您请坐。”   宋渊这才坐下了。宋老夫人看到宋渊就满腔怒火,指着他道,“你说我叫你来有什么事?!”   一屋子都是丫鬟婆子,宋渊被宋老夫人毫不留情的一吼,还算白净的脸红成了猪肝色。   方妈妈拍着宋老夫人的背,轻声道,“老夫人,您忘了。您说过您要和老爷好好谈谈的。”   宋老夫人喘了一会,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她语气低沉的和宋渊说,“我不知道你对琬儿有什么偏见,她到底是你的嫡女。雨柔临走前给你说的什么,你全都忘了?”   宋老夫人多少也知道一些。宋渊在清江县那六年,陈月娥定是作了不少的幺蛾子。明明走之前宋渊还对宋琬极好,回来后就整日骂宋琬是‘天煞星’,‘丧门星’。这一定不是无缘无故来的。   当时她也糊涂,只说了宋渊几句。见他收敛了,就没追问这到底是为何。   宋渊摇了摇头,“母亲,我自然不能忘。”沈雨柔为宋家做了多少事,就是他昧着良心也说不出沈雨柔的一句不好。   “既然你记着,那你看看你又是对琬儿如何的。你这般,雨柔在底下能安稳吗?”   宋渊低着头,一时没有说话。   宋老夫人叹了一口气,“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无缘无故从清江县回来就对琬儿不好的。”   宋渊闭了闭眼。最后才说,“孩儿巡抚清江县第二年,差点被歹人害死。若不是月娥为我挡了那一刀,孩儿此刻早已去地下见父亲和雨柔了。”   宋老夫人是知道的。她点了点头,宋渊又继续说,“月娥一条命虽救了回来,却是再不能生育了。有一次,我陪她去寺里上香,寺里的高人给我卜了一卦。说咱们家有个女儿是丧门星转世,会克死双亲。我原本是不信的,可后来的一件事情却由不得我信了。”   宋老夫人微微蹙眉,“你是说你被夺职那一次。”   永隆十年,宋渊本有机缘擢升为黄州同知的,不知何故,上面又下了命令,让宋渊继续待在清江县。   “你真是糊涂啊。”宋老夫人摇了摇头,说道,“你可知道那年擢升为黄州同知的李代,在永隆十四年被杖毙在昭狱。如果是你到了黄州,那杖毙的可就是你了。”   宋渊闻言,刚刚还理直气壮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可即使是我去了黄州,那也不一定和李代是同样的结果吧?!”宋渊越往后说,越是心虚。   陈月娥曾劝慰他,如果是他擢升为黄州同知,定然不会和李代一样,他的能力不知比李代强多少,说不定过两年就又升迁了呢。   当时宋渊也是这般想的,可如今却觉着不对劲。永隆十四年,朝中多少官员因为‘大礼议’事件被拘到昭狱,能活着出来的,也都是终年不能再入仕。   可沈雨柔刚生了宋琬没几日就去世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宋老夫人看着宋渊不说话了,又瞪了他一眼,“你好好想想,琬儿六岁之前你几乎就没有和她亲近过,好不容易从清江县回来了,你又天天骂她。即使这样,她何曾对你有过一声怨言。冬天她怕你冷,给你做冬衣,做暖袖;夏天怕你热,又每日为你煮解暑汤,凉好了才让人端给你。这等孝心,就是咱们青州府里也难找出来第二个,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那高僧定然也有卜岔的时候,你怎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否认了这么一个好的女儿呢。”   金缕端着茶果盘过来,看到宋琬驻足在房门前。宋琬也看到了金缕,她刚要摆手示意,就听金缕笑道,“小姐,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金缕的声音不大,若是里头有人说话定然听不见,可屋子里现在一片寂静。这声不大不小的话正好能听得一清二楚。   宋老夫人没想到宋琬这时会来,那她刚才和宋渊的对话定然都被宋琬听到了。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听的,她就害怕宋琬伤心。   宋老夫人望了宋渊一眼,冷冷的道,“我看你怎么面对琬儿。”说完她又朝着门外高声道,“既然来了,还不快进来。”   宋琬佯怒嗔了金缕一眼,才打着软帘进了耳房。金缕还一头雾水,直到看到宋渊的身影,她才明白刚才是她失言了。   宋琬笑盈盈的走上前,给宋老夫人行了一礼,又平静的看向宋渊,叫了一声,“父亲。”声音很平静,也很疏离。   宋渊只觉着心口有些闷得慌。他伸手要拉住宋琬,却见宋琬早转了身和宋老夫人说话。   他有些尴尬,没有再说什么,拱手退出了耳房。 第七十一章   宋琬没想到宋渊竟会在东跨院里等她, 她微微一愣, 又从容的走过去。   宋渊怔忪着站在银桂树前,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才转身, 就见宋琬俯身和他行了一礼。   宋琬离他不远, 他却沉重的伸不出手扶她一把。宋琬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谢了的银桂树,淡淡的道,“不知父亲找琬儿有何事?”   宋渊没有说话, 只呆呆的看向宋琬。当年他在沈家初见沈雨柔,就是在暮秋时节。沈雨柔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妆花褙子, 站在银桂树下,一头乌黑的青丝梳成挑心髻, 插了两只羊脂茉莉小簪。   她笑起来时, 眼睛微弯,晶粲如虹。他只望了一眼,就魂不守舍。   人人都说宋琬像他,可他却觉着宋琬的眉眼更像沈雨柔。都是细长的蛾眉,清透晶亮的双眸。这么多年, 他没有一日能忘记这双眼睛。   宋渊记得, 他当年不过是沈谦手底下一名小小的校书, 求娶沈雨柔说出去都是个笑话。可他厚着脸皮问了沈谦一回,没想到沈谦竟然应了他。   要知道,当时求娶沈雨柔的世家子弟都快要把沈家的门槛踏破了。他没想到沈谦会应他,还只提出了一个条件, 就是好好待沈雨柔。   他可是高兴坏了,发誓一辈子只对沈雨柔好。可好景不长,沈雨柔自生下宋珩,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了。直到十多年后,才怀了宋琬,沈雨柔生下宋琬没几日,就因失血过多去世了。那时他又被指派到偏远的清江县,觉着天都要崩塌了。   他在陈家遇到陈月娥,只能说是赶巧。陈月娥那天去书房给陈勇送衣服,他也在。不过轻轻一瞥,他就惊住了。世间怎会有如此和沈雨柔相像之人。   他在陈家住的那一段日子,陈月娥时不时会去书房请教他学问,他倒也没有多反感。清明那日,他多喝了几杯,将陈月娥错认为是沈雨柔。   陈月娥怎能会是沈雨柔呢?雨柔的眼眸总是那般清澈通透。可他却整整糊涂了十五年,就理所当然的将陈月娥认成了沈雨柔,还辜负了雨柔临终前对他的嘱咐。   现在好了,宋琬对他如此疏离,全都是他一手造成。宋渊看着宋琬的眉眼,眼帘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宋琬见宋渊许久不说话,又轻轻叫了一声,“父亲。”   “嗯——”宋渊抬头看了看蓝澄澄的天空,将眼中的泪水收回去,才道,“怎么了?”   宋琬看到宋渊眼中的晶莹,她顿了顿,又道,“父亲,进屋坐吧。”   明月捧着小茶盘进来,放在了小炕几上。宋渊低着头执了一钟茶水,他手腕有些颤抖,艰难的开口道,“琬儿,父亲——”‘对不住’三个字在牙缝里徘徊了多次,他却说不出来。   宋琬抿了抿嘴唇,静静的道,“父亲来这里,是要质问琬儿陷害陈姨娘的事么?”   “不是。”宋渊微愣,又很快的摇了摇头。他看着宋琬面无表情的脸庞,紧紧地攥了攥手心,脸色灰白。他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琬儿,是父亲对不住你。”   宋琬没想到宋渊会这么说,她疑惑的看了宋渊一眼,皱紧了眉头,试探着问,“父亲,说这做什么?”   宋渊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父亲刚刚在院子里碰到了紫鸢,我问了她,她招认了。陷害你哥哥的事,确实是陈姨娘做的。”他沉默了一会,又道,“陈姨娘的事,是父亲错怪了你。父亲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就骂你。”   怪不得呢?!   宋琬敛了敛眸子,嘴角露出一抹淡笑。她微微挑眉,问道,“父亲难道不认为紫鸢说的话是我教的吗?”   宋琬看到宋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笑道,“父亲,您说这些话是不是有些为难了。其实您一直都不相信琬儿,在您的心目中,琬儿还是那个克双亲的‘丧门星’。”   宋渊张口要说什么。宋琬没有理会他,说道,“父亲若是真的相信女儿,心中便不会疑惑紫鸢说的话到底是不是我教的。”   “我没有——”宋渊矢口否认,却掩饰不住眼底的心虚。   宋琬轻笑一声,起身从炕上下来,“父亲根本不必和琬儿说‘对不住’之类的话,您要是觉着亏欠女儿,就尽量弥补。我总会察觉到的。”宋琬说完便越过屏风进了里间。   宋渊听宋琬说完,身形微微一僵。他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怎能因为一句话就期望宋琬能够原谅他。   孙嬷嬷看宋渊愣在原地,忙上前道,“老爷,小姐这几日操劳底下铺子的事,可能累坏了。您若是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她,不如明日再过来吧。”   宋渊这才回神。他将手中的茶钟放下,脚步虚浮的回了后院。   宋渊在家待不了几日,所以准备明日就去崔府提亲。宋老夫人又让下面的人收拾了十六大捧盒上等的吃食和稀奇些的果品,都系上了红绸布带。   宋琬是不能跟着去的,她将大队人马送到门口就回来了。   崔锦峰头一天便回来了。他看到宋珩从马车里出来看到他,显然一愣,接着便朝他拱手一笑。   崔锦峰不免心虚,他怎么觉着宋珩似乎看穿了他似的。他又仔细看了宋珩一番,却觉着他与那日不同了。至于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宋珩穿了一身月牙白的锦服,看上去很是儒雅,根本没有半点痴傻的样子。崔浩纳罕,心道果然外面的传言不可靠。若是说他傻,那也只能是大智若愚。   崔浩和徐氏在花厅里招呼宋渊一众人等,崔锦峰就让小厮带了宋珩出来。两人在后花园走了许久,虽一文一武,却也能聊得上来。   崔家的后花园很大,有一个湖泊,上面驾着木桥,尽头有一个小榭。两人走到亭榭里才驻足,微风吹过湖面,有一圈圈的波纹荡漾。   崔锦峰先开口道,“宋兄,明年的春闱可有把握?”   宋珩看着湖面,淡淡的道,“崔兄对武举可有信心?”   两人相视,都笑了起来。崔锦峰拍了拍宋珩的肩膀,说道,“我家小妹表面看起来温温婉婉,骨子里却是个执拗的。她心肠热,待人也真诚。你好好待她。”   宋珩敛去了笑容,面上有几分严肃,“我会的。”这不止是一个承诺,他会做到底。   用心做到底。崔锦书能在他痴傻的时候不离不弃,他自然不会辜负了这一片深情。   小丫鬟过来喊,说徐氏请两人过去。宋珩和崔锦峰才又回了花厅。用过午膳,宋渊便和宋珩回了宋家。崔锦峰将人送到门外,宋珩又和他拱手一揖,浅笑道,“崔兄的功夫不错,来日还得向你讨教。”   崔锦峰一愣,他看着宋珩上了马车,才渐渐品味出宋珩话中的意思。   宋珩定是认出他来了。   聘礼是后日送到崔府的,婚期也定在了冬至这一日。宋琬听说后,心里头又多了几分欢喜。   宋渊没有再打听陈月娥的事,他似乎真的有几分愧疚。临走前还特意来东跨院瞧了宋琬一回。   宋渊这才发觉他对宋琬的了解是少之又少,他竟然连自己的女儿最喜欢吃什么都不知晓。两人面对面坐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宋渊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从兜里拿出一支雕刻精致的羊脂茉莉小簪。   他哑着嗓子道,“这是你母亲最喜欢的簪子,父亲带在身边许多年,现在把它送给你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茉莉小簪递过去,见宋琬迟迟不接,他又轻轻放在了小炕几上。   小厮进来喊,“老爷,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启程了。”   宋渊点了点头,又看向宋琬,“琬儿,我走了,过些日子便回来。你好好照顾你祖母,还有——你自己。”   宋琬鼻头有些酸涩,她咬了咬嘴唇,又将泪水咽了回去。直到宋渊出了月亮门,宋琬才小心翼翼的拿起了茉莉小簪。   上等的羊脂玉种,看上去色泽很润,极是通透。刻成茉莉花的形状,花蕊里有一颗红宝石。宋琬拿着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这些日子里,宋琬便老实的待在厢房里绣她的嫁衣。霞帔、锦袍、还有缎子鞋上,她都细致的绣上了金线。   孟阶每日还是会来一趟,却也只是和宋琬说几句话。用明月的话来说,两人如同成婚许多年的老夫老妻。   明日就是冬至了,宋琬寅正便被孙嬷嬷叫醒了。她昨晚睡得极晚,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四处都是一片红,就连明月和喜儿、双雨都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褙子。宋琬有些眼花,她强打了精神去了净室,热水蒸的她小脸微红,疲惫却是轻了许多。 第七十二章   孙嬷嬷捧了红娟衫过来, 服侍宋琬穿上了。昨日里去罗家安床, 厢房里许多东西都搬了过去, 偌大的屋子有些空荡荡的。   宋琬坐在妆镜前,看到镜中的自己小脸绯红。她这几日吃的很滋润, 脸颊肉嘟嘟的, 稍不注意就会露出双下巴来。宋琬咧着嘴笑了笑,才将双下巴收了回去。   宋老夫人也赶了过来,看到宋琬俏皮的模样, 不由笑出了声。梳头婆子是从外面找来的,手法很是娴熟。她将宋琬一头青丝都梳开了, 又细致的盘在了发顶。还剩下最后一缕头发,全福人夏阳候夫人王氏朝宋老夫人道, “老夫人您带了大小姐这么多年, 不如您给她梳上去吧。”   宁朝女子嫁人梳髻是有规矩的,女儿的最后一缕头发由母亲盘上。沈雨柔早逝,须得有人代替。王氏看了一圈人,目光定在了宋老夫人身上。   陆清叶因着身孕的缘故,并没有来。大老夫人和孙氏前几日就赶了过来。毕竟是一家人两门婚事, 许多事情宋老夫人一人忙不过来, 便交给了孙氏。   大老夫人倒是很清闲, 跟着宋老夫人来了宋琬这里。她也笑道,“弟妹,你就给琬儿梳上去吧。”   宋老夫人这才接过梳头婆子手中的抿子。她有些激动,眼眶里含着一些泪水, 就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宋老夫人念完,才将发丝绕在了发髻上。宋琬这才有些要嫁人的感觉了,她鼻头酸涩,忍不住落下了一串泪水。   宋珂奇怪的道,“琬姐姐,你哭什么?”   幸亏还没有施粉,要不然定要哭花了。宋琬拿着锦帕擦了擦眼角,就听大老夫人道,“你琬姐姐舍不得你二祖母。”   宋珂才十岁大,还不懂得这些。她更疑惑了,又问,“琬姐姐不就嫁到隔壁去,天天都能和二祖母见面啊?”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宋琬也破涕为笑。梳头婆子最后用抿子将发髻固定,才松了一口气。罗家昨日就送来了凤冠和锦绣盖头,宋老夫人捧着凤冠给宋琬带上,摸着宋琬的脸颊道,“没想到小丫头都要嫁人了。”语气很是舍不得。   外面有婆子来喊,说崔家的花轿已经到了,让宋老夫人过去一趟。宋琬听到外面有炮仗声‘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手心微湿。   宋琬是新娘子,自然不能去看的。一屋子人都跑出去了,明月、喜儿和双雨也都翘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宋琬笑着道,“你们几个也去看看吧。”   得到允许,三人一溜烟的跑出去了。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坐到了架子床上。外面很吵,屋子里却很静。宋琬的思绪不由飘到了前世她和神宗大婚的那一日。   那是初秋,蝉鸣还一片片。通往皇宫的那条大道上,围满了形形瑟瑟的人群,可以说是水泄不通。她当时还怀揣着小女儿家的忐忑与娇羞,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神宗领着她进了新房之后,便再也不见踪影,直到了深夜,他才醉醺醺的回来。神宗似乎很不耐烦,和她说了几句话便躺下睡了。她当时很紧张,一直到半夜才渐有了睡意——   宋琬正出神,被一阵脚步声给打乱了。原来宋珩和崔锦书已经拜过了堂,许多人都上她这里过来了。宋琬拿了锦绣盖头盖在了凤冠上。   乱槽槽的一片,宋琬只听人道,“罗府迎亲的花轿已经到了。”   孟阶穿着一袭大红色的锦袍,束着玉棠富贵花纹的腰带。他个头很高,身材又挺拔,看上去甚是俊朗。往日里清冷的双眸今日也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孟阶看到宋渊,拱手和他行了一礼。宋渊笑容满面,扶了孟阶起来。一行人这才去了正堂给宋老夫人问安。   许多人都已经坐席了,看着新郎倌过来,他们都伸长了脖子向这里张望。爆竹声响,宋琬由王氏牵着出了东跨院的屏门,走到穿堂前,看到宋珩等在了那里。   宋琬眼前一片红,只听宋珩叫了一声,“妹妹。”他一边说着一边躬身蹲在了地上。宋琬低头能看到他宽厚的脊背。   宋珩这是要背着她上花轿。   宋琬看着宋珩身上的大红锦袍,有些犹豫。王氏拉着她的手笑道,“快上去。”宋琬这才趴在了宋珩的背上。   宋琬记得,她小时候就喜欢让宋珩背着。只要她开口,宋珩每次都会蹲下。只是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吧。   宋琬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她伏在宋珩的肩头,小声的道,“哥哥,琬儿好舍不得你。”   宋珩轻笑。将宋琬背到花轿里后,宋珩才朝刚要翻身上马的孟阶道,“以后背琬儿的任务,我就交到你手上了。”   孟阶点头。一个利落的翻身,他已经稳稳当当的坐在了高头大马上。   宋府与罗府离得太近了,花轿沿着另一个方向穿了两道街才又回来。锣鼓声与炮仗声此起彼伏,宋琬耳旁一阵‘嗡嗡’的响。   不一会花轿才停了下来,外面有人唱礼。宋琬才被王氏扶着出来了,缎子鞋踩在红毡上,宋琬有些腿软。跨马鞍,踩火盆。宋琬虽然前世走过一遭,可她还是十分紧张,手心里一直捏着一把汗。   直到进了罗府的正堂,宋琬低着头看到孟阶和她穿着一样大红的锦袍,她才微微安心,也没有之前那般紧张了。   拜堂之后,宋琬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新房。王氏拉着她坐在新床上。宋琬能感觉到,孟阶就坐在她的身侧。有人不停地往床上撒东西,过了片刻,王氏拿着秤杆微微叩了一下宋琬的额头,笑着道,“新郎倌,该挑红盖头了。”   宋琬又紧张了起来,她紧紧的捏着衣袖,微微敛着眸。红盖头挑开的的那一刻,宋琬听到有人说,“新娘子好漂亮啊。”   宋琬脸颊微红,她慢慢的抬头对上孟阶清冷的眼眸,又慌忙低下了头。孟阶看着宋琬娇羞的模样,嘴角忍不住上扬。   有人端了合卺酒过来,宋琬和孟阶各执了一盏。酒水微辣,宋琬不由想起那一日,她吐了孟阶一身。浅笑片刻,王氏又端了一碗饺子过来。   宋琬知道饺子是半生的,她咬了一口咽下去,低低的道,“生的。”接着就听另一个全福人薛氏笑说,“新娘子说了,不如明年就抱俩。新郎倌觉着如何啊?”   孟阶看了宋琬一眼,轻笑道,“那是自然。”闻言宋琬的脸颊急促的红了起来。   外面有人来喊,叫新郎倌出去陪酒,孟阶这才出去了。新郎倌都走了,再闹下去也无趣,几个夫人和宋琬说了些许话就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宋琬摸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有些发愁。她瞟了几眼门外,见没有人进来,才跑去一旁的食桌前拿了两块果子酥吃了。   她嚼的急,差一点噎到自己,一张小脸咳得通红,侍立在一旁的小丫鬟直掩着唇笑。   只听一声‘吱吖’,房门被推开。宋琬坐在架子床上,有些局促。孟阶越过屏风进来,步伐从容而又淡定。他还穿着那一件大红色的锦袍。   孟阶走近床边,看到宋琬腮边沾着几粒碎渣,显然是刚刚吃过东西还没有擦嘴。他轻笑一声,伸出手轻轻抹去。又问,“饿了?”   宋琬看着食桌上的摆盘吞了一口口水,点着头可怜兮兮的道,“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孟阶记着宋琬晚上还要吃夜宵。他让小丫鬟热了饭菜又重新端上来,才将宋琬头上的凤冠取下来,拉着她坐在了食桌前,“正好我也没吃,一起吃吧。”   孟阶在前院被灌了不少酒,他吃了几筷子便不吃了,只夹了放在宋琬面前的盘子里。宋琬虽饿,却也不能一下子吃这么多,她看着盘子里越积越多的菜品,忙和孟阶摆了摆手,“我吃不了这么多。”   孟阶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转身吩咐了小丫鬟几句,又和宋琬道,“我先去净房洗澡了。”累了一天,全身都出了不少汗意。   宋琬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很满足的呼了一口气。净房就设在西次间旁边的耳房,宋琬能听到水声‘哗啦啦’的声音,很容易就让人浮想联翩。   宋琬坐在妆镜前,强忍着不去瞎想。小丫鬟给宋琬卸了妆,就见孟阶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出来了。   宋琬只看了一眼,不仅脸红了,耳朵也红了。她低着头捧着衣物从孟阶身旁走过,还不忘小声的解释,“我也去沐浴一下。” 第七十三章   宋琬觉着下面有一股暖流涌过, 一股不好的预感萦上心头。她脱去身上的喜服一看, 果然是月事来了。上个月明明是八号才来的, 竟是提前了三天。   宋琬看着热气腾腾的浴桶,突然捧着脸笑了起来。她没敢沐浴, 只换了一身朱红色的中衣出来。孟阶已然坐到了床上, 听到动静抬头瞧了一眼,挑着眉道,“这么快就洗好了?”   宋琬摇了摇头。孟阶起身, 拉着她走到床前,又问, “怎么又不洗了?”   宋琬小脸微红,她抿着嘴儿一笑, 小声的嘀咕, “我小日子来了。”   孟阶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庞立即变了颜色,他蹙着眉道,“就刚刚?”   宋琬点头。她一双清透的眸子在烛光的照射下显得十分晶亮,孟阶脸色不好,似是无奈的摸了摸宋琬柔软的发丝, 说, “罢了。今日累了一天, 早点歇息也好。”   小丫鬟捧着一小碗木瓜豆汁进来,放在了一旁的高几上。宋琬脸更红了,她指着木瓜豆汁道,“这是你吩咐做的?”   孟阶轻笑, “我记得你晚上都要吃一碗的。”   宋琬的脸红透了,她低着头捧着豆汁喝下去,才又让小丫鬟将食桌上的摆盘撤了。明月和喜儿打了热水进来,服侍宋琬洗脸漱口。弄妥当了,她们才都退下了。   宋琬转身,看到孟阶已经闭上眼睡下了。她蹑手蹑脚的拿起银剪子剪了几支灯烛,只留下龙凤大红烛还燃着。火盆里的炭火烧的很旺,宋琬拨了拨,只听一声‘噼啪’,红烛竟结了一个大灯花。   孟阶听到声响,慢慢睁开眼。他看到宋琬还在笼火盆,低声道,“快些睡了。”   宋琬应了一声,这才和衣躺在床侧。明明累了一天,她却丝毫没有睡意。只怔忪的望着大红的帐帘,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宋琬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孟阶,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她正要闭上眼,却见孟阶伸着胳臂揽住了她。   两人刚刚还隔了一尺之远,现下却是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宋琬靠在孟阶的胸膛上,能闻到很好闻的胰子香味。她从怀抱里钻出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钻到了孟阶的被窝里。   应该是孟阶刚刚带她到怀里的时候,扯开了她的被子。   孟阶摸了摸宋琬肉嘟嘟的脸颊,开口道,“看来这些日子养的不错,脸上都有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却解开了宋琬的腰带。   宋琬能感觉到他大掌上传来的温度,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她低低的道,“我月事来了。”   孟阶看着宋琬的双眸,低声道,“我知道。”他微无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将宋琬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宋琬有些喘不过气,她刚要张口,却被孟阶炽热的唇给堵住了。   他的一双大手在宋琬身上不停的游走。许久,他才松开了,闭着眼道,“睡觉。”   宋琬就贴在孟阶身上,自然能感受到他下面的炙热。她很老实,就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宋琬渐觉睡意袭来,呼吸声也平稳了下来。   孟阶低头看到宋琬熟睡的面庞,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才放松的闭上了眼。   二日清晨,宋琬是被孙嬷嬷叫醒的。她睁开眼一看,孟阶已然不在床上了。今天要给双亲敬茶,宋琬揉了揉眼睛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明月捧了一件大红色缠枝花纹的襕衫襕裙进来,是已经熏过香的,还很暖和。宋琬任由明月给她穿上,这才坐到妆镜前。   以前服侍宋琬的丫鬟都跟了过来,留春自然也带了过来。她前些日子跟梳头的婆子学了几日,妇人的发髻也能梳的很熟练了。宋琬对着妆镜,扑了淡淡的脂粉,又用墨黛画眉。喜儿捧了妆奁盒过来,宋琬仔细挑了一副简洁又不失端庄的红宝石头面带在了发髻上。   她扣上左耳的耳环,就见孟阶打着帘笼进来了。他只穿着一件直裰,脸上却微微有汗意。宋琬知道,孟阶定然是去练功了。   她忙起身,吩咐丫鬟捧来孟阶今日要穿的衣服。已是冬日了,天气很冷,稍稍呼一口气都会成白雾。宋琬蹙了蹙眉,拿出锦帕递给孟阶。   孟阶却没有要接的意思。他俯身道,“我要你擦。”   一圈丫鬟婆子都抿着嘴往这里看过来,宋琬小脸微红,嗔了孟阶一眼,才拿起锦帕小心的擦去汗珠。孟阶却一把握住了宋琬的小手,笑着道,“我去冲一遍澡。”   时候还早,宋琬便坐在临窗大炕上整理封红。罗谓还有一个长子罗经,在登州府上任,他带了妻儿一同过去,闲暇的时候才会回来一趟。两人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兄弟,孟阶大婚他自然要回来。   罗经的正妻谢氏也是青州府世家的小姐,有两个孩子,大一点的不过六岁,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之中。宋琬嫁过来,他们自然要叫一声婶婶,她得给封红的。   罗经和谢氏也早早地去了‘凝羡堂’,等到宋琬和孟阶赶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在了。   林嬷嬷笑着将二人迎了进去,立即有小丫鬟上前接过披风。唐云芝和罗谓就坐在正堂的榻上,下首一溜玫瑰椅则坐着罗经和谢氏。   唐云芝笑着和宋琬招手,宋琬连忙过去了,她福了福身子,给唐云芝和罗谓都行了一礼。林嬷嬷捧着小茶盘过来,宋琬又跪在地上,先给唐云芝端了一杯茶水。唐云芝忙扶着她起来,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从袖中掏出一个封红。   这是敬茶礼,宋琬并没有拒绝,使了眼色让明月收下了。又和罗谓捧茶,罗谓素日都是一张不苟言笑的严肃脸色,今日却缓和了许多,也给了宋琬一个厚厚的封红。   宋琬见过罗经和谢氏几面,相互见过礼之后,都坐到了玫瑰椅上。不一会,乳娘带了六岁大的罗景旭和一岁大的罗景妍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脸没睡醒的罗衾。   宋琬是见惯罗衾这个模样的。罗谓训斥了罗衾几句,她倒也不生气,笑嘻嘻的和宋琬抛眼色。罗景旭虽是男孩子,却长得粉粉嫩嫩的,很是白净。他笑着跑到宋琬面前,脆生生的叫,“二婶婶。”   宋琬摸了摸他的脸庞,将袖中的封红拿出来一个放到他的手心里。罗景旭咧着嘴笑了起来,转身跑到了谢氏的身旁。   宋琬轻笑。乳娘又带了罗景妍过来,她还不会说话,只咿咿呀呀的朝宋琬笑,宋琬逗弄了她一会,拿着封红放进了她的衣兜里。   厨房的蒋婆子打着帘笼进来,问唐云芝,“夫人,开饭吗?”她见唐云芝点头,复又出去了。众人又移步西次间,偌大的一个食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吃食。   有几样都是宋琬爱吃的,却离她很远。孟阶看她看哪一个摆盘,便给她夹来。先是罗衾朝她直笑,再后来罗谓和唐云芝都看见了,众人都但笑不语。宋琬小脸微红,扭头看了孟阶一眼。孟阶倒没觉得什么。   用过早膳,唐云芝便让宋琬和孟阶回了西跨院。林嬷嬷一直把二人送到月亮门前,宋琬递了一个封红给她,林嬷嬷福身谢了谢,才笑着接下了。   快走到西跨院的时候,宋琬才问孟阶,“吃饭的时候,我看你你怎么连个反应都没有?让母亲和罗伯父看到了多不好。”宋琬说的是夹菜的事。   孟阶低头看她一眼,“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给你夹菜你还不情愿了。”他顿了一顿,又道,“那以后就换你来给我夹菜。”   宋琬没有再理他,径直进了房门。‘听雨堂’改成了五间上房,东次间是卧房,用槅扇隔开的。东梢间则设了一个歇息的地方,里面的炭火烧的很旺。西次间改成了书房,再往西便是一个小耳房,可以做库房也可以做花房。   又有东厢房和西厢房,还另辟了一个厨房,已然是一个小院了。宋琬带来的嫁妆还没有收拾好,她便坐在东梢间里一一吩咐小丫鬟们。   罗衾没一会便跑过来了。宋琬让明月端了茶果盘过来,二人就坐在炕里头说话。孟阶来瞧了她们一眼,见她们笑语盈盈的,便没有打扰。   罗衾左看看右看看宋琬,托着脸颊道,“人家都说女子嫁人后会变得妩媚一些,我怎么觉着你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宋琬经历过一世,自然明白罗衾指的是什么。她嗔了罗衾一眼,笑道,“你说这话也不嫌害臊,和我说说便罢了,可不许再问别人。”   罗衾不解,又问宋琬。宋琬无奈的摇着头道,“等你以后也找到如意郎君了,便就知晓了。”   提到如意郎君,罗衾的脸颊突然一下子就飞上来两朵红晕。宋琬看着她的模样,笑问道,“给我说说,你相中谁了?” 第七十四章   罗衾极快的扫了一眼丫鬟婆子。宋琬轻笑, 让她们都先退下了。罗衾这才趴在宋琬耳旁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蔺王爷?”宋琬挑眉, 声音都不免提高了几分。罗衾慌忙伸出食指在唇上比划了一下, “小声点。”   罗衾前世就嫁给了蔺王爷李骏,不过是在宋琬进宫之后。她当时就有些想不通, 现下更是不明白。   要知道, 蔺王爷今年都已经三十岁了。他前后娶了两个王妃,都没过一年便因病离世。世人都说蔺王爷命硬,除非有女子比蔺王爷的八字更硬, 否则只能和前面两个王妃是同样的下场。   更何况罗衾今年才十四岁,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将近二十岁。   虽说蔺王爷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但他骨子里却是一个狠角色。当今的太后赵氏是谢光的表妹,曾经迫害过他的母妃。谢光一倒台, 蔺王爷便借神宗的手毒杀了赵氏。   不过蔺王爷待罗衾倒是挺好, 他不参与朝廷上的明争暗斗,就在青州府和罗衾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罗衾脸颊通红。她点点头,又小声道,“母亲昨儿让我瞧了许多世家子弟,我一个都没相中, 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蔺王爷。”罗衾抓着宋琬的衣袖, 疑惑的问道, “你说我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罗衾第一次见到李骏是在解元的喜报传到罗家那一日。她就在一旁看着李骏和孟阶说话,也不知为何,她的心脏就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昨日她又见到了李骏,一晚上脑海里都是他笑的模样。眼瞧着到了四更才睡下。   宋琬抬头看到罗衾眼底的一片青黑, 无奈的摇了摇头。前世自她进了皇宫,就再没有见过罗衾,也不知道众人所说的‘蔺王妃是个有福之人,蔺王爷将她宠上了天’之类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过罗衾和蔺王爷一共有五个孩子,若是感情不好的话,也不会生这么多吧。宋琬喝了一口茶,问罗衾,“他可比你大了二十岁,就是罗伯父也大不了他几岁。母亲和你父亲怕是不会同意。”   罗衾也有些发愁,但她更烦恼的是李骏喜不喜欢她。若是只有她一厢情愿,那就不好办了。   崔锦书想起昨晚上的事,脸颊烧的通红。她早早的便醒了,看着睡在一旁的俊秀男子,嘴角忍不住溢出一抹笑意。她害怕吵醒宋珩,只轻手轻脚的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崔锦书刚要起身下床,却感觉身后有人拉住了她。她回头看向宋珩,蹙着眉懊恼的道,“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宋珩其实早就醒了,他见崔锦书睡得香甜,便没有叫醒她。没想到他刚闭上眼,崔锦书就醒了,他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才没有睁眼。   宋珩拉着崔锦书重新睡到了床上,“外面天还早,你再睡会。”崔锦书看了一眼窗外,天果然还很黑。   崔锦书不敢再看宋珩,只微闭着双眼。宋珩揽着怀中的人儿,轻声问道,“还疼不疼?”   昨儿晚上宋珩就问过好几次,崔锦书闻言脸颊通红,就连额头上都沁出了一些汗意。她背对着宋珩,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有婆子敲门。崔锦书慌忙从宋珩怀里窜了出来,起身坐起。宋珩轻笑,也只好陪着崔锦书坐了起来。   李奶娘是崔锦书从崔家带过来的,还有方妈妈。两人进来便看到崔锦书已经穿好了衣服,宋珩正俯身给她系腰带。那婆子正是崔锦书的乳娘,她从小带着崔锦书长大,早已把崔锦书当做自己的孩子看了。   李奶娘看到宋珩给崔锦书系腰带,自然心生欢喜。她和方妈妈先过去给宋珩和崔锦书问了安,才往架子床的方向走了过去。方妈妈在被窝里摸到一张手绢,上面还有几滴血。她朝李奶娘笑了笑,放到了衣袖里。   崔锦书的脸此时已是红透了。宋珩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着头咳嗽了一声,叫了小丫鬟们进来,服侍崔锦书梳洗。收拾好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宋珩拿了披风给崔锦书拢上,才牵着她的手去了宋老夫人那里。   大老夫人和孙氏还没走,此时也在正堂里。崔锦书一一行了捧茶礼,一圈下来手里面便多了几个封红。   用过早膳,大老夫人和孙氏就要走了。宋珂撅着小嘴,看上去有些不高兴,她频频的往罗府的方向望去。宋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吩咐方妈妈,“你去罗家叫琬儿过来。”   宋琬听方妈妈表明来意,便立即披了披风出了东梢间。孟阶在西次间里,听到动静便出来了。宋琬匆匆的走到他跟前,说道,“大祖母和大伯母要走,我去送送她们。”   孟阶点点头,伸出了右手。宋琬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孟阶只好轻声道,“手伸出来。”   宋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乖巧的伸出了双手。外面的风吹得有些冷,孟阶蹙了蹙眉,握住了宋琬的左手,又把她的右手摁回了披风中。   宋琬这才明白孟阶的意思,她笑了笑,和孟阶一起出了西跨院的屏门。   宋老夫人看着宋琬和孟阶一起过来,满脸都是笑意。宋珂的脸色果然阴转晴,她跑过来,抬头怯怯的看了一眼孟阶,又拉着宋琬的衣袖道,“琬姐姐,珂儿要回去了。”   宋琬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髻,领着她走到大老夫人和孙氏面前。宋琬俯身福了一礼,孙氏忙扶起了她。孙氏又打量了一番孟阶,笑着和宋琬道,“琬儿的眼光不错。”若不是孟阶没有父亲,孙氏早有意向让宋玥和孟阶认识了。   大老夫人先上了马车,孙氏又拉着宋琬的手说了两句话,也和宋珂踩着轿凳上去了。马车慢慢动了起来,宋珂依依不舍的掀着纱窗和宋琬挥手,说道,“琬姐姐,等有空了你一定要去济南找珂儿玩。”   宋琬也笑着和她挥手。直到马车消失在胡同里,宋琬才和孟阶又回了罗府。回来的路上宋琬就觉着小腹有些疼,走到西跨院她便窝到了东梢间的罗汉床上。明月将火盆笼的很旺,宋琬又裹了一层小被子,才感觉好了许多。   罗谓派了小厮来找孟阶,孟阶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宋琬忙道,“我没事,你先过去吧。罗伯父找你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说。”   孟阶点点头,吩咐孙嬷嬷熬了姜汤过来,宋琬喝了一碗,身上顿时出了汗,就连小腹也微微发热。孟阶探手摸了摸她的小腹,见不那么凉了才去了前院。   宋琬只觉得懒怠的很,她半倚在引枕上,看明月和喜儿、双雨打络子玩。   唐云芝也知晓宋琬来了小日子,特地吩咐厨房将饭菜送到了西跨院。孟阶和罗谓商量了事便回来了,他看到宋琬还躺在罗汉床上,不由蹙了蹙眉头。   孙嬷嬷看到孟阶进来,才将食盒里的饭菜拿了出来。孟阶走到罗汉床边坐下,问道,“还是不舒服吗?”   宋琬摇了摇头,“喝了姜汤,好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掀了被子,孟阶帮她拿了缎子鞋过来,又给她穿上,扶着她坐在了食桌前。   晚膳很丰盛,有冰糖燕窝粥,松瓤鹅油卷,野鸡崽子汤,酒酿清蒸鸭子,还有几样时鲜蔬菜。孟阶盛了一碗冰糖燕窝粥递给宋琬,这才拿了筷子。他夹了一些蔬菜,就放在宋琬面前的盘子里。   宋琬见孟阶一直给她布菜,自己却没有吃几筷子。她把粥碗放下,拿着筷子给孟阶夹了一块松瓤鹅油卷。孟阶看了她一眼,浅笑着吃了下去。   唐云芝派了林嬷嬷过来,给宋琬说不用去‘凝羡堂’定省了。她打着帘笼进来,坐在食桌前的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声响,林嬷嬷便悄悄的站在一旁看他们吃饭。   宋琬来小日子的时候胃口并不好,她喝了一碗粥便差不多饱了。孟阶见她不吃了,才吩咐小丫鬟将饭菜撤了下去。   小丫鬟端着茶水过来,宋琬正要漱口,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站在门边的林嬷嬷。她连忙放下茶水,笑问道,“林嬷嬷,你怎么过来了?”   林嬷嬷这才笑着上前,和宋琬福了一礼道,“夫人说了。天冷,她早早的便睡下了。就不让少奶奶和少爷去‘凝羡堂’定省了。”   这毕竟是嫁到罗家的第一天晚上,宋琬不好拿主意,便抬头看向孟阶。孟阶才慢慢的道,“既然母亲不让你去,你就好好待在屋里吧。”   林嬷嬷要回去复命,宋琬将她送到了房门前,就被撵了回来。明月和喜儿打了热水进来,服侍了宋琬梳洗之后便出去了。孟阶去了净室,水声还在哗啦啦的响。   宋琬有些困了,便脱了缎子鞋躺到了床上。孟阶从净室里出来,看到宋琬已经睡着了。孟阶无奈的摇了摇头,其实这样也好,省得他再有小动作。孟阶吹灭了烛台便轻手轻脚的躺在了宋琬的身侧。他一时没有睡意,就看着一旁的人儿。   身旁的人儿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孟阶将她揽住,才不动了。   孟阶伸手将宋琬捞到了自己被窝里,微无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只能看不能吃,这样的日子也太难过了。 第七十五章   宋琬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她眯着眼着摸了摸身旁的被窝, 却是空空的。坐在临窗大炕上看书的孟阶听到床上的动静, 扭头往这里看了一眼,低低地道, “醒了。”   宋琬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挣扎着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她才察觉到刚刚和她说话的是孟阶。宋琬揉了揉眼,抬头看到孟阶正和她招手, “过来。”   宋琬只好趿着鞋过去。孟阶一伸手便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中,宋琬吓了一跳, 慌忙抓住了他的胳臂。孟阶轻笑,探手摸了摸宋琬的小腹, 低声问, “还疼吗?”   宋琬惊魂未定。过了一会,她才红着脸摇了摇头。孟阶这才放了她下去,宋琬舒了一口气,走到妆镜前坐下。   明月和喜儿打了热水进来,服侍宋琬梳洗一番。出门时, 已是辰初了。宋琬蹙着眉小声嘀咕, “都这么晚了, 母亲定要责怪。”   孟阶握着她的小手道,“不会,母亲一向不在意这些。你只要去了,她就会很高兴。”   唐云芝果然没说什么, 但宋琬还是觉着不妥。她回去特意嘱咐了明月一番,让她早些叫醒她。没想到一连几日都是一觉睡到天亮,宋琬忍无可忍,叫了明月、喜儿和双雨三人进来问话。   “你们几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月、喜儿和双雨是她身边的大丫鬟,怎么连她吩咐的话都不听了。这其中定有古怪。   明月委屈的道,“小姐,不是我们不叫醒你。是阶公子他根本不让。”   宋琬原本还满腔的怒火,闻言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怪不得那日孟阶说唐云芝不介意晨昏定醒的事,原来都是他捣的鬼。   宋琬又气又想笑,她摆了摆手,让她们先退下了。   明年三月就是会试了,孟阶前些日子都在忙成婚的事情,根本抽不出时间看书。这几日他才静下了心,在书房一待就是一天。   宋琬让小厨房熬了枸杞子鲜菌牛尾汤,亲自端去了西次间。她探着一个小脑袋张望,坐在桌案前的孟阶抬头便瞥到了她。孟阶慢悠悠的将狼毫放在象牙的笔搁上,才道,“还不快进来。”   宋琬悻悻地朝他一笑,才走了进来。孟阶看她手里还端着汤碗,连忙起身接了过来,放在了一旁的高几上。   牛尾汤是刚熬出来的,宋琬端了许久,白皙的手指都有些烫红了。她不在意的搓了搓手,笑着和孟阶道,“你都看半晌书了,先歇会再看吧。”   孟阶低头看到她的小动作,皱了皱眉头。他拉过来宋琬的手看了一看,眉头皱的更深了。宋琬正要说没事,就见孟阶转身出了西次间,她跟着出去,却被孟阶撵了回来,“外面冷,你好好在屋里待着。”   宋琬看他脸色严肃,只好点了点头。自成婚后,宋琬还是第一次来西次间。格局与往日的书房差不多,就是多了一架多宝阁,零零散散的放着一些卷轴。   宋琬记得孟阶说多宝阁里放着许多话本子,她径直走过去,细细找了一番。西墙的多宝阁大都是一些很厚的古籍和时事策论,宋琬看了一眼就觉着头疼,她又去翻立在北墙的多宝阁,果然有许多。大都放在中层,宋琬伸手便能够到。   她拿了一本《玉支玑》,就靠在多宝格上看了起来。孟阶打着软帘进来,宋琬都没有察觉。   直到手中的书被抽走,宋琬才怔忪着抬头。孟阶将书放到一旁,拉着宋琬坐到了临窗大炕上。他拿出药膏,低着头在宋琬十个手指上都细心涂了一层,才开口道,“以后不许再端这么热的汤碗。”   孟阶沉着脸,眸子也很清冷,宋琬只好乖乖的点头。孟阶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   药膏涂上凉凉的,指尖便没有那么疼了。孟阶一手揽着宋琬,一手轻轻撩开她额前的刘海,疤痕已经不那么明显了。   宋琬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指着高几上的汤碗道,“都凉了,你快喝了。”   孟阶却没有动身,依旧一瞬不瞬的盯着宋琬看。宋琬小脸微红,刚要低下头就被孟阶携住了下巴。她愣愣的看向孟阶,只觉着他的呼吸离她越来越近,到最后便只能看到孟阶眼中的自己。   温热的唇覆上来,宋琬眨巴了一下眼睛,才又闭上了。灵巧的小舌被吸住,宋琬有些呼吸不过来,‘呜呜’了两声,表示抗议。许久,孟阶才放开了她。   宋琬浑身瘫软,只能靠在孟阶身上。她喘了两口气,才发觉玫瑰紫的妆花褙子不知何时被孟阶解开了。宋琬脸色通红,慌忙系上扣子。   孟阶却不想放过她,又携着她的小脸亲了一回。宋琬看着被解开的衣扣,红着脸嗔了孟阶一眼,系上便慌忙跳下了大炕。就连早上起床的事都没提就跑出去了。   孟阶看着宋琬像个小老鼠一样灰溜溜的逃走,不免笑出了声。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又起身坐回书案上。   宋琬揽着腿坐在炕里头,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回放刚才在书房里发生的事。她的小脸热热的,过了许久才消下去了红晕。   宋琬做了一会针黹,突然想起自己刚刚看的话本子,似乎正到精彩处。她心痒难耐,却没有那个胆量再进书房。宋琬看着窗外直叹气,手里的针黹也做不下去了。   宋琬记得,孟阶中午会睡一小会。她捏准了时间,探着脑袋张望了一番,孟阶果然在小憩。地板上铺着棉毡,宋琬蹑手蹑脚的靠近多宝阁,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她拿了刚刚看的《玉支玑》,又小心翼翼抽了两本别的。她将书捧在怀里,为自己的得逞笑了一回。她刚要转身,眼角的余光瞥到映在多宝格上的高大的影子。   宋琬打了一个激灵,撇了撇嘴角,再也动弹不得。孟阶见她迟迟不转身,低低的道,“拿来。”   宋琬只好把怀里的书都放到了孟阶伸出的手中,却依旧不敢转身。孟阶叹了一口气,抬手搭在宋琬的肩上,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宋琬躲闪着不敢看孟阶,支吾着道,“你——你何时醒的?”   孟阶拿着书走到书案前,慢慢的道,“就在你进门的那一刻。”   宋琬低着头跟着孟阶走过来,指着话本子道,“那我能拿出去看看吗?”   孟阶摇了摇头,宋琬‘哦’了一声,垂头丧气的便要出去。孟阶却拉住了她,“就坐在炕上看。”   宋琬疑惑的看了孟阶一眼,“我这样会打扰到你的。”   孟阶已经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提笔在宣纸上落下一笔,才抬了抬眼皮道,“你来回跑更会打扰我。”   宋琬静默片刻,乖巧的捧了话本子坐到临窗大炕上。孟阶又看了她一眼,让洗墨又笼了一个火盆过来。   宋琬很快就沉浸在话本子中。她捧着书,时不时地皱眉,又时不时地展颜,看到最后一页才满足的舒了一口气。   宋琬合上话本子,抬头看到孟阶提着笔在宣纸上写写点点。他很专注,眉宇间有微微的从容与镇定。阳光透过碧纱窗落在他身上,能看得清他的侧颜。鼻梁高挺,薄唇轻抿。   宋琬托着脸颊,看得眼都快直了。孟阶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才淡淡的道,“琬琬,你口水都流下来了。”   宋琬瞬间惊醒,她慌忙去擦脸,却是干干净净的。宋琬这才意识到孟阶在骗她。她笑了笑,回道,“秀色可餐,大抵便是如此吧。”   孟阶抬头看了一眼宋琬,微微挑眉。宋琬抿着嘴儿一笑,又低头看起了手中的话本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宋琬看话本子上的字都有些吃力。她踩着脚蹬下了炕,从抽屉里拿了洋火出来,刚要擦燃,就听孟阶道,“让下面的人弄吧,咱们去吃饭。”   宋琬早就饿了,她笑着点点头,跟在孟阶的身后走出了西次间。孙嬷嬷去厨房取了饭菜过来,宋琬洗了手就坐在食桌前。   两人刚吃到一半,就见小丫鬟进来通传,“公子,尤先生过来了。”   孟阶点了点头,说,“先让他在书房候着,我一会便过去。”   小丫鬟领命出去了。宋琬喝了一口粥咽下去,就听孟阶道,“尤信是我手底下账房的头目,一会吃过饭你同我一起去见他。”   宋琬疑惑的道,“要我去干嘛?”   孟阶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宋琬的粥碗里,说,“我看你整日闲得慌,便给你找了点事做。”他看宋琬瞪大了眼,顿了一顿,又道,“你既然嫁给了我,就要学习管理中馈。我手下有十个庄子十五个铺子,平日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你就先跟着尤信学学管账,再接手过来。” 第七十六章   十个庄子, 十五个铺子。   宋琬的眼瞪得更大了。沈雨柔陪嫁的铺子和庄子都给了她, 也才不过有六个从沈家分出来的铺子和五个小块的庄子, 合在一起也就是两个大些的铺子和庄子罢了。   再说孟家又不是世家大族,孟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六科给事中, 就是祖上累着下来也没这么多吧。   孟阶看宋琬疑惑, 慢慢的解释,“前几年青州大旱,荒了不少田地, 我买了几处。再加上母亲陪嫁的和孟家原有的,也差不多有这些。”   永隆十七年, 青州大旱,有许多农田颗粒无收。贫农无法, 只好将田地贱价卖掉。宋老夫人也买了一些, 但都是几分薄田,最大的也不过一亩,根本聚不成一个田庄,最后又将它们卖了。   宋琬没想到孟阶也掺和了进来,她又问, “那小块的农田你是怎么聚起来的?没有钉子户的阻挠吗?”   孟阶浅笑着摸了摸宋琬的脸颊, “吃过饭再说。”   不过就是拆东田补西田。中间自然有钉子户们的阻挠, 但他将薄田的价格提了一倍,又保证他们能在田庄里继续种地,而且每年只收五成租。他都没有出面,那些贫农就帮他解决了。   他虽出了大价钱, 却收了将近六百亩地,一共四处,都是大田庄。这两年风调雨顺的,只每年收小麦和包谷就有上千石。   宋琬听他这样一说,脑海里立即蹦出来两个字——奸商。   尤信原是个秀才,后来屡试乡试不中,才做起了账房先生。虽说他在读书上不上道,但在经商上却是十分精明。从一个布匹铺子的账房先生做到总账先生,可见他是个有能力的人。   孟阶领着宋琬进了西次间,尤信连忙过来请安。在宋琬的记忆中,账房先生身上大都是书生气,没想到尤信却是一个挺着肚子的胖子。   他一脸笑眯眯的,活像个弥勒佛。尤信看到宋琬在看他,不好意思的挠着头道,“跟着公子油水好,不小心就吃出这么一身膘来,让夫人见笑了。”   宋琬轻笑,跟着孟阶坐到了临窗大炕上。尤信这才将揣在怀里的十几本账簿放在小炕几上,和孟阶道,“公子,这是半个月的账单,小的全都列好了,没有错账,还请您过目。”   孟阶点了点头,命洗墨将账簿都收下了,才道,“以后账簿都由夫人来管,你以后尽管找她就行了。”他顿了一顿,又道,“过几日你将庄头和掌柜们都带过来让夫人过过目。”   尤信连忙应下了,他见孟阶没有嘱咐的了,才退下了。   去‘凝羡堂’定省回来,孟阶拉着宋琬的手道,“天色晚了,你先回东次间歇息。”   宋琬一边低头解披风一边问道,“那你干嘛去?”   孟阶帮宋琬将披风搭在衣架上,才说,“我去书房看一下账簿。”   宋琬还没有睡意,她便跟着孟阶一起去了西次间。幸好记账的方式都差不多,孟阶指点了一下,宋琬就大概看明白了。   屋内的火盆烧的很旺,丝毫没有冬日的冷意。宋琬就窝在炕里头,一边吃蜜饯一边翻账本。时不时抬头冲孟阶一笑,孟阶便轻轻敲她一下额头。   宋琬吃蜜饯吃的多了,口里干咳得很,又叫明月端了茶来,她喝的肚儿溜圆。又看了一会账本,宋琬只觉着眼睛有些酸涩,她便懒洋洋的趴在小炕几上揉眼。   孟阶抬头看她这样,便将账本收了回来,淡淡的道,“累了就先去睡觉。”   宋琬点了点头,起身下了大炕,还不忘和孟阶道,“那你也早点歇息。”   宋琬洗漱了一番,睡意又没了。她只穿了一件中衣,便窝在被窝里看话本子。孟阶回来的时候,宋琬正打着哈欠抹眼泪。   他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将话本子合上放在一旁,“快睡。”   宋琬这才钻到了被窝里。孟阶拿了衣服去了净室,过了一会,他才穿了一件单衣出来。宋琬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半梦半醒的道,“烛火太亮了,你熄灭几支。”   孟阶便将屋里的烛火都熄了,他将纱帘拉上,和衣躺下。孟阶平常都是将宋琬捞到自己被窝里睡得,今日也不例外。宋琬感觉到自己挪了被窝,嘟囔了一句,又迷糊的睡了过去。   孟阶低着头能闻到宋琬脖颈里的清香,一双棕黑色的眼眸瞬间变得幽深起来。他贴在宋琬耳朵上问,“你洗澡了?”   宋琬潜意识里点头,孟阶揽着她的胳臂不由紧了紧。宋琬贴在孟阶的胸膛上,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蹙着眉头嘟囔,“孟阶,你别抱我那么紧,我没法喘气。”   孟阶浅笑,才松开了手。宋琬舒服的翻了个身,却感觉到脖颈上传来一阵醉痒,似乎是孟阶微热的呼吸。宋琬意识有些清醒了,她刚要张口说话,就被孟阶的唇堵住。   宋琬只觉得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她呜咽两声,孟阶才放开了她。却又覆身上来,将宋琬压在了身子底下。   宋琬的睡意彻底跑没了。她睁着黑黝黝的双眸,在黑暗中能看到孟阶也在看他。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宋琬能清晰的感觉到孟阶身上越来越烫人,特别是那个地方。   宋琬怔忪,只听孟阶淡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小日子走了?”   宋琬闻言,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她微微敛着眸,应了一声。她今天沐浴用了他的胰子,定是被他发现了。   孟阶的呼吸越来越烫,他扣住宋琬的双手,低头便咬住了她小巧的耳垂。又是一阵醉痒,宋琬忍不住扭动了一下身子。   孟阶身形明显一僵,他喘着粗气,低声道,“琬琬,别怕。”   宋琬自知逃不过了,她红着脸小声的说,“你轻点。”   下一刻,孟阶炙热的唇便落在了她的唇上。这一次,不像之前那般有所节制,而是疯狂的掠夺。他的大掌因长年持剑、握笔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尤其是中指上。   孟阶单手扣住宋琬柔软的小手,另一只大掌却十分的不老实,隔着一层衣料不停地游走,最后停在中衣的系带上。他轻轻一扯,单衣便开了,露出一段酥白莹润的臂膀,还有大红色的玉棠富贵肚兜。   宋琬能感觉到孟阶大掌上的粗糙,他所过之处,便是一阵烫人的颤栗。孟阶的唇碾过细长的脖颈,如蜻蜓点水一般,一点点往下。   他的身躯宽厚,压得她根本动弹不得。就是双手也被他牢牢地扣着,宋琬只能娇羞的闭上眼。嗓子里痒痒的,忍不住便要低吟出声。宋琬死死地咬着嘴唇,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孟阶似乎更痛苦,他迫不及待的将身下的人儿抵在床头。   刺痛感随即而来。宋琬痛的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她下意识的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人。孟阶看着宋琬痛苦的面庞,喘着粗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他咬着她的唇安慰,“琬琬,你忍一下。一会就好了。”   他一抵,似乎更痛了。宋琬小声的哭了出来,“痛——”   孟阶的胸膛上下起伏,他哄她,“我知道,我知道。”然后又覆唇上来,宋琬的啜泣声也被淹没在里面。   孟阶额上沁出一些汗意,他小心翼翼的安抚着身下的人儿。直到她不那么抗拒了,他才又动了起来。一种异样的感觉瞬间涌上来,宋琬紧紧的抱着孟阶,死死的咬着嘴唇,才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不一会,便犹如上了云端。反复两次,宋琬终于受不了,瘫软在孟阶的怀里。她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就是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   孟阶满足的舒了一口气,才起身抱着怀中的人儿去了净室。热气腾腾的熏得人头晕脑胀,宋琬便紧贴在孟阶的怀中,睡了过去。孟阶轻笑,擦干了两人身上的水,才将宋琬抱到了被窝里。   宋琬这一次是真的睡了很久,二日清晨醒来,都是巳正了。她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孙嬷嬷和明月、喜儿正一脸笑盈盈的望着她。   宋琬摸着酸痛的腰,有些局促。她看了一眼漏钟,红着脸道,“你们怎么又不叫醒我?”   明月含笑道,“夫人说了,今日小姐就不用去她那里请安了。”宋琬的脸更红了。   孙嬷嬷将桌上的饭菜又放到了食盒里,笑吟吟的道,“小姐定是饿了。明月你先服侍小姐梳洗,我去热热饭菜便来。”   在净室换衣服的时候,宋琬才发现她身上一块块青紫,因着皮肤极是白嫩,所以很是明显。她想起孟阶昨日的掠夺,又是羞又是气,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明月和喜儿看到孟阶,都惊讶的张开了嘴。孟阶摆了摆手,让她们先出去了。宋琬蹙着眉穿上里衣,觉着屋里有些安静的异常,她慢慢的扭头,还没看清来人,就被腾空抱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宋琬猝不及防, 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生怕自己掉下去。孟阶紧了紧胳臂, 宋琬的小脸整个就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能闻得到淡淡的胰子清香。   宋琬小脸微红, 气恼的瞪了一眼孟阶, “你做什么,快把我放下来。”她只穿着一件单衣,系带还没扣上, 隐隐露出水红色的肚兜。这是孟阶昨晚上给她穿的。   蜜合色棉绸裤腿绉了上去,露出一小段洁白的皮肤, 几块青紫痕很是明显。昨儿抱着她冲洗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孟阶蹙了蹙眉头, 将怀中的人儿抱到了一旁的罗汉床上。   解开衣带一看, 果然有许多小块的痕迹。他昨天已经很轻柔了,没想到还是弄伤了她。孟阶有些自责,吩咐明月拿了药膏过来,他亲自给宋琬上了药。   昨晚上两人虽赤果相对,却看不大清, 也没有那么尴尬。可现在屋内烛火通明, 全身都暴露在视线中。宋琬羞的脸上一片通红, 就连身上都泛着盈盈的粉色。   孟阶又有某种冲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压抑住了。涂完药,孟阶拿了衣服给宋琬穿上, 又抱着她出了净室。   孙嬷嬷拿着食盒进来,不动声色的将饭菜摆在食桌上,又打着帘笼出去了。可宋琬分明能看得出藏在她眉眼里的笑意。   宋琬拽了拽孟阶的衣袖,小声的道,“放我下来。”   孟阶却没有那个意思,他抱着宋琬在食桌前坐下。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一手拿了碗筷过来。一系列动作下来,如同行云流水。宋琬又摇了摇他的胳臂,“孟阶,我这样没法吃饭。”   孟阶舀了半碗粥,才将她放了下来。宋琬如释重负,捧着碗筷便埋头吃了起来。孟阶看着她挑出来的胡萝卜和木耳,皱眉头道,“宋琬琬,把这些吃了。”   宋琬捧着碗摇头,“胡萝卜有股怪味,我吃不下去。”   孟阶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又指着木耳道,“这个呢?”   “就是不喜欢吃。”宋琬底气有些不足,小声的嘟囔。   孟阶发现宋琬虽有些贪吃,却挑食的厉害。不止萝卜丝、木耳不吃,洋葱、香菇、茄子也不吃。难怪她这么瘦。孟阶不再逼迫她,接过空碗,又舀了半碗皮蛋瘦肉粥,“把这个喝了。”   宋琬摸着滚圆的肚子,摇了摇头。孟阶将粥碗放在她的面前,指着挑出来的萝卜丝和木耳道,“那就把这些吃了。”   宋琬愁眉苦脸的望了孟阶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只好捧起了粥碗,小口小口的喝着。孟阶便在一旁看着她,时不时给她夹些青菜。   喝完粥,孟阶才让小丫鬟将饭菜撤了。他害怕宋琬积食,又撵着她去了一趟‘凝羡堂’给唐云芝送了一些小厨房做的豆沙卷和山药糕。   回来后,宋琬便窝在西次间里看账簿。孟阶一向不畏冷,又是读书,暖和了容易头脑昏沉,所以西次间的地龙一直都是没有烧的。   孟阶看着坐在临窗大炕上不断搓手的宋琬,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时,屋里便暖和多了。   宋琬翻了几本账簿,发现孟阶手下的脂粉铺子一月就有一百多两的进项。不止脂粉铺子,还有布匹铺子什么的,只一个月的收成就赶她手底下铺子半年的进项。   也难怪孟阶能从容的拿出这么大手笔的聘礼。她以前还曾觉着‘听雨堂’十分寒酸,给孟阶送了一个文具匣。幸亏送的是紫檀木的,要不然可就现眼了。   宋琬抬头看了一眼埋在桌案里奋笔疾书的孟阶,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的文具匣,上面雕刻的花纹和她送的那个几乎就是一模一样。   孟阶察觉到宋琬在看他,笑了笑,道,“累了?”   宋琬摇了摇头,“就是有一个问题很疑惑。”   “什么问题?”孟阶起身过来,拿过宋琬手中的账簿看了一眼,“是账对不上吗?”   “你说你这么有钱,以前住的‘听雨堂’怎么那么寒酸?”最主要的是,还让她误以为了,心疼了好大一阵。   孟阶抬手摸了摸宋琬的发髻,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攒着娶娘子呢,哪里敢舍得花。”   宋琬脸颊一红,嗔道,“油嘴滑舌。”   中午的天气还好好的,到了傍晚刮起了一阵阴风,吹得外面的光秃秃的树枝‘哗啦啦’的响。唯有门前的两棵樟子松,却依旧翠绿。宋琬手里捧着汤婆子,趴在碧纱窗上向外瞧。   起初雪花还很小,只飘着几朵。再然后,风渐渐小了,大瓣大瓣的雪花纷纷扬扬抛撒下来。不一会,四周便笼罩在白茫茫一片中。   下雪的时候,外面极静。唐云芝早就派了婆子过来,给宋琬说不用去‘凝羡堂’请安了。刚用过晚膳,就见罗衾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   宋琬问她吃过饭了没有,她一边解着蜜合色的团花云纹斗篷一边点头。宋琬才让丫鬟撤下去了饭菜。   孟阶见两人有话要说,便去了西次间看书。   外面的雪花很大,斗篷上落了许多。孙嬷嬷笑着接过去,在火盆上烘干了才搭在了衣架上。   明月捧了四五道点心过来,一一摆在了小炕几上。罗衾喝了一杯茶水,才渐渐暖过来手脚。她窝在炕里头,和宋琬说话,“琬儿,我觉着我要疯了。”   宋琬蹙着眉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罗衾看了一眼侍立在门口的丫鬟,贴着宋琬的耳朵小声道,“我这几日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蔺王爷的身影。吃饭想,睡觉也想,尤其是母亲和我说谁家儿郎哪里哪里好的时候,我就特别想他。”   宋琬戳了一眼罗衾,拿了一块山药糕小口小口的吃,“我看你是着了魔了。”   罗衾十分的愁眉苦脸,拉着宋琬的衣袖道,“琬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宋琬刚吃过饭,还不是很饿。她只用牙齿细细的啃,像是一只小老鼠。她托着脸颊审视了罗衾一番,疑惑的道,“你相中蔺王爷哪一点了?”   罗衾想了想,很认真的道,“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着他哪里都好。他走路的时候右手会背在身后,说话的时候眉眼里会带着淡淡的笑意,还有他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那么柔和。我每次和他对视,都会情不自禁的脸红,心都快跳出来了。”   罗衾说起李骏的时候,黑黝黝的眼眸显得十分晶亮。   “我看你是真的陷进去了。”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我觉着孟阶和我哥都这样呀,你哥也是这样。为什么你就觉着蔺王爷特别了?”   没等罗衾开口,宋琬又指着眼角道,“你没觉着蔺王爷笑起来的时候这里会有很多的皱纹吗?”   “哎呀。”罗衾嗔了宋琬一眼,“哪里有?我怎么没瞧见。”   宋琬翻了翻白眼,“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他满脸褶皱,你也丝毫看不到。”她又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天下好男儿这么多,你怎么就抓着一个老男人不放了呢。”   宋琬记得,前世李骏虽待罗衾很好,但他没过多少年就薨逝了。罗衾那时才三十多岁,生生守了三十多年的活寡。   宋琬想到这里,就有些气闷。她喝了一口茶水,才一本正经的问,“衾儿,你要知道。蔺王爷他比你大了二十多岁,总有一日会先离你而去。到时候你可就要一个人守活寡了,那漫长的岁月,谁又来伴你?!若是你真的想嫁给蔺王爷,可做好了准备?”   罗衾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闻言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她怔忪的看着宋琬,鼻头有些酸涩,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窗外的风徐徐的刮着,吹得雪花漫天飘扬。宋琬看着地上积的雪花越来越多,蹙着眉道,“要不你先回去想想。我看着外面的雪下的很大,怕是一会就回不去了。”   罗衾点了点头,小丫鬟拿着斗篷给她重新披上。孙嬷嬷打着帘笼进来,吹进来一股冷风。她走过来道,“小姐,外面的积雪有小腿那么深了。四下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要不先让衾小姐在这里住上一晚。”   孙嬷嬷的担忧果然是对的。一打开帘笼,就见大瓣的雪花往身上钻,冷风就像是刀子一般,吹得脸生疼。天色虽被白雪映衬的比平日里亮了许多,但四下茫茫的,根本看不清哪里是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倒是能回得去,不知道得摔多少跟头。   宋琬看了一眼罗衾,皱着眉道,“就在这里住下吧,明日再回去。”   罗衾正好还有许多话要和宋琬说,她兴奋的点了点头,转而又惆怅了起来,“那我睡哪里?”   ‘听雨堂’就五间上房收拾了出来,东厢房和西厢房还堆着大件的嫁妆。倒座房里倒是有几间空房,不过是丫鬟婆子住的,罗衾一个小姐必然不能住。   宋琬皱了皱眉,指了指西次间的方向道,“我去问问你阶哥哥。”   孟阶没等宋琬说完,就冷着脸拒绝了,“不行,我找人把他送回去。”   “你找谁,定然都要摔着的。”宋琬没想到孟阶的反应会这么大,她拉着他的衣袖哄道,“就这一次嘛。”   宋琬看孟阶不说话,只好摊手道,“要不让衾儿睡书房,这总行了吧。”   孟阶低头一瞬不瞬的盯着宋琬看了许久。看得宋琬都心虚了,他才冷冷的道,“下不为例。”   宋琬朝孟阶笑了笑,正要跑出去,又被捉了回来。宋琬以为孟阶要反悔,蹙着眉道,“你——”不是说好的嘛。   后面的字宋琬还没有说出来,全被孟阶的唇堵住了。直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他才结束了这一吻。 第七十八章   宋琬吩咐孙嬷嬷抱了锦褥过来, 她亲自到炕上铺好, 才回了东次间。罗衾已经脱了衣服躺在被窝里了, 她看宋琬进来,小声的问, “孟阶没说什么吧?”   宋琬坐到妆镜前, 一面摘了簪钗,一面含笑道,“他说你若是再赖在这里不走, 便把你扔出去。”   “不就是占用了你一晚上嘛,这么狠心。”罗衾撇了撇嘴, 又道,“我好歹也是他妹妹, 也不知道怜惜怜惜。”   “你还知道你是他妹妹,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你叫他一声哥哥。”宋琬梳洗之后才上了架子床,她拉着锦被盖在身上,轻轻敲了一下罗衾的额头。   手感倒是挺好的,怪不得孟阶一直这样敲她。   罗衾吃痛,假装哀嚎了两声。宋琬笑了笑, 吩咐屋内的丫鬟婆子早些去睡。明月和喜儿熄了几支烛火也下去了。   罗衾说着说着话儿就渐渐没声音了。宋琬扭头看了她一眼, 见她已经安静的睡着了, 嘴角微微上扬,洋溢着笑意,似乎做了什么好梦。   宋琬闭上眼,却丝毫没有睡意。她翻来覆去好几次, 直到了三更,才睡下了,却也是浅眠。   清晨,有枯树枝被积雪压断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声音,宋琬就醒了。昨晚的烛火还没有燃尽,宋琬瞧了一眼睡得正香甜的罗衾,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守夜的丫头就睡在抱阁里,宋琬叫了她一声就过来了。小丫鬟服侍宋琬穿上衣服,笑着道,“少奶奶,您今日醒的可真早。”   宋琬笑了笑,问道,“外头还下雪吗?”   见小丫头点头,宋琬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毛的鹤氅披在身上,头上罩了雪帽,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儿。   雪下的不那么大了,只零零星星飘下几点。十几个丫鬟婆子在扫雪,已经扫出了一条小道儿。她们看到宋琬出来,都纷纷行礼。   宋琬笑着点了点头。沿着小道儿去了后花园。自从两人大婚后,孟阶练功都是去那里了。   后花园里原有些青翠的松柏,此时也被掩盖在大雪之中。倒是南坡上的十几株红梅,傲然挺立,一夜之间冒出几朵花苞。   孟阶就在那里,他远远地便看到了朝这里走过来的宋琬。脚上蹬着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外罩一件大红色的斗篷,小脸儿露在外面,有几分俏皮。   等到宋琬过来,孟阶也收回了长剑。他抬手扔给侍立在一旁的洗墨,径直往宋琬身边走来。   “你怎么过来了?”孟阶执起宋琬藏在袖子里的小手,又皱着眉头看向她身后的小丫头迎鹃,责怪道,“出门的时候也不知道让少奶奶捧个汤婆子。”   宋琬晃了晃他的手,含笑道,“是我出来的急,怨不着她。”   迎鹃是宋琬嫁进来后唐云芝拨给她的,也是个伶俐的。但她年纪还小,有时候做事不免毛毛躁躁的。   孟阶没有说话,拉着宋琬往一旁的亭子走去。却没有进亭子,而是转了一个弯,去了旁边的槐树下。   宋琬记得罗衾说过,槐树下供着孟昶的牌位。她抬头看了一眼孟阶,发现孟阶也在看她,神情十分的柔和,“早该带你过来的。不过看你每次睡得这么香,就没忍心喊醒你。”   宋琬从没有细细看过这里。她现在才发现,孟昶的牌位是摆在树洞里的,没由来的宋琬只觉得鼻头一阵酸涩。   孟昶是罪臣,而且还是被当廷杖毙,是不能光明正大的供奉牌位的。孟阶这样做,自有他的苦衷。   宋琬摘下雪帽,朝牌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才站了起来。孟阶也是如是。两人一路走回来,都静静地没有说话。快到西跨院的时候,宋琬才拉着孟阶的衣袖小声道,“父亲的牌位虽不能摆到祠堂里,你好歹也供在一间像样的屋子里。要不把东厢房打扫出来,把牌位奉在那里。”   孟阶将她的小手捂在自己的大掌里,默默地道,“我刚来罗家的时候,‘大礼议’的风波还没过,他们是不会允许我把父亲的牌位供在屋子里的。我便自己做了一张供牌,放在了那个槐树洞里,罗伯父看见了,并没有说什么。这些年来,父亲的牌位就一直供奉在那里。槐树年年绿,有时候它会让我以为父亲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活。”   宋琬反手握住他的大掌,接道,“所以你经常对着那棵槐树说话,其实是和父亲对话是吗?”   孟阶点头,“秋闱的喜报传来那一次,我就是在告诉父亲,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前面就是‘听雨堂’的月亮门了,宋琬突然驻足,伸手抱住了孟阶。她的身躯小小的,才到孟阶的胸前。声音也是软蠕蠕的,“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为父亲正名。”   因为你前世就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成为了人人敬仰的首辅大人。   孟阶微微一愣,顺而笑了起来。他摸着宋琬柔软的发髻,轻轻地道,“我知道。”   刚起床的罗衾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缩着脖子,一副受到刺激的模样,撇着嘴道,“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昭昭日月,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你们竟做出这等之事,体会过我们这些人的感受吗?!”   宋琬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见罗衾穿着斗篷,就要往门外走,拉着她说,“吃过早饭再走。”   罗衾摆了摆手,“可算了吧。某人看我的眼神都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我还是先保小命要紧。”她一面说着又和宋琬抛了个媚眼,“回头再来找你。”   用早膳的时候,宋琬和孟阶提了一嘴罗衾和蔺王爷的事。孟阶脸色淡淡的,倒是没有多少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宋琬喝了一口红枣莲子羹,诧异的道,“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衾儿对蔺王爷有那种意思了?”   孟阶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宋琬碗里,淡淡的道,“没有。”   宋琬有些无语,“那你还一脸镇定,像是早就看穿了一样。”转而又一想,孟阶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是这个模样。   “并不奇怪。”孟阶又道,“罗衾从小就很依赖罗伯父。因着她小,罗伯父也宠着她。时间长了,她自然就会对比她年长的男性更容易产生好感。蔺王爷比她大了一旬,她在他身边应该会觉着更有安全感。”   宋琬认同的点了点头,低下头只顾喝粥。孟阶将她盘子里的青椒丝挑出来,蹙着眉道,“吃些菜,别只喝粥。”   宋琬这才放下粥碗,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她一面托着脸颊,一面叹气道,“我知道衾儿若是嫁给了蔺王爷,以后就会守三十多年的寡。你说还要不要撮合他们两个?”   “顺其自然。”孟阶又给宋琬添了半碗粥,语气很是平静,“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再说别的。”   宋琬疑惑,“我自己有什么事情要管?”   孟阶挑了挑眉,视线落在她的胸前。宋琬低头看到丝毫没有起色的胸脯,小脸一红,佯怒嗔了他一眼,再不和他说话。   用过早膳,孟阶便去了书房。宋琬看了一会账簿,觉得无趣,便裹上斗篷去了宋家。孟阶没说什么,只吩咐跟着的丫头和婆子好生伺候。   就二日回门的时候,宋琬回了一趟宋家。这都快半个月了,她还没跨进去第二次呢。孙嬷嬷拿了‘四宜书屋’的钥匙来,一行人便从那里过去了。   宋琬看到朱红小漆门前的柴火垛,想起了两人没成婚之前,孟阶每晚都爬墙看她一次,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孙嬷嬷见宋琬的心情很好,也笑着道,“姑爷的功夫真是极好。这么高的墙,也没几个人能爬得上来。”   宋琬先去了宋老夫人那里,没想到宋渊也在。宋琬先给宋老夫人问了安,才淡淡的叫了一声宋渊,“父亲。”   宋渊脸色不太好,他问了宋琬几句闲话,便起身道,“我想起有些公事还没处理好,先回后院一趟。”   宋老夫人点了点头,说,“去吧。”宋渊才抱拳出去了。   宋老夫人执着宋琬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吟吟的说,“几日不见你,小脸也不干巴巴的了。看来孟阶把你照顾的不错。”   宋琬摸着微微露出来的双下巴,感慨的道,“他一顿都要我喝两碗粥,能不胖嘛。祖母你看,双下巴都出来了。估摸着再过半年,我就胖的拽不动了。”   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宋老夫人拉着宋琬坐到她跟前,又亲昵的说了一些话。宋琬看到小炕几上放着一封拆开的信,上面写着‘祖母亲启’,是宋瑶的字。   宋老夫人也看到了信封,她连忙让方妈妈收了起来。宋琬见宋老夫人欲言又止,便问道,“是瑶妹妹出了什么事吗?”   宋老夫人原本就打算和宋琬说的,她也不瞒着了。说起这事,她的脸色一下子便阴沉了下来。   “你妹妹她倒还好,是骆明出事了。”宋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又道,“他遇害了——”   宋琬蹙了蹙眉,想起刚刚宋渊的表情,她低声问,“父亲是想把瑶妹妹接回来?”   宋老夫人紧紧拉着宋琬的手,点了点头。 第七十九章   宋琬没有说话。一屋子静悄悄的, 宋老夫人为难的拉着她的手道, “要不——”   一语未了, 宋琬便打断了话道,“若是把瑶妹妹接回来, 父亲想怎么处理呢?”   宋老夫人看到宋琬的眼中有几分冷意, 她蹙着眉头道,“你父亲想问问你的意思。”   宋渊和宋琬的关系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宋老夫人并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又让他们父女俩之间僵住。   宋琬冷笑一声, “父亲既然打算把瑶妹妹接回来,剩下的事情必然也都想好了。祖母你觉着我的意思, 重要吗?”   宋瑶回来,必然又是一起风波。宋琬不动声色的抽回被宋老夫人握着的手, 淡淡的道, “想必这件事情,祖母也是默认的了。我既然嫁到了罗家,宋家的事我还是不要插手了为好。”   她踩着脚蹬下了炕,俯身和宋老夫人福了一礼,“祖母, 琬儿就先回去了。”说完便打着帘笼出去了。   宋老夫人攥了攥手心, 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和方妈妈说,“去把老爷叫过来。”   方妈妈领命去了。不一会,宋渊便跟着一道过来了。他进了屋没有看到宋琬的身影,才开口问, “母亲,琬儿她怎么说的?”   宋老夫人甩了袖子,冷哼道,“你倒是走的干净,让我同琬儿说。这下好了,她连着我一块气上了。你满意了?!”   宋渊低着头,瞄了一眼宋老夫人的神色,才慢慢的道,“瑶儿她到底是咱宋家的女儿,我也不能不管她不是。”   宋瑶打小就养在他的膝下,尤其是在清江县那六年。父女情分实在不浅,他看着宋瑶受苦,哪能忍心不帮一把。   宋老夫人闻言眯了眯眼,冷冷的道,“陈姨娘母女俩害了琬儿和珩儿多少次,你心里没点谱吗?!现在倒说起父女情分来了,那琬儿也是你的女儿,你以前是怎么待她的?!”   宋渊头低的更狠了。宋老夫人见他不说话,又道,“咱们宋家对她娘儿俩已是仁至义尽,我看就不必接回来了。她走的时候添的嫁妆也不少,也够她花几年的。济南府又有你大伯母在那里,也能帮衬她一些。大不了一年再给她几百两银子,就让她安安分分的在那里待着吧。”   “可——”宋渊面露难色,“可孩儿已经派了马车把她接回来了。”   宋老夫人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掼了一下小炕几,厉声骂道,“混账。还不快让人给我追回来。”   宋渊虽对宋琬心存愧疚,可他对宋瑶心中的怜惜更胜。马车自然没有追回来,两日后,宋瑶便又回到了宋家。   宋琬得知消息的时候,正趴在炕里头做针线。她从库房里找了一匹藏蓝色的双宫绸来,准备给孟阶缝一件棉衣。   她手下只一顿,又飞快的绣起了棉衣上的竹叶。明月见宋琬没有要动身的意思,疑惑的问,“小姐不过去看看吗?”   宋琬淡淡的笑了笑,说,“用不着我过去,自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   果然,到了二日清晨,宋渊手底下的小厮便过来了。孟阶蹙了蹙眉头,说道,“我陪你去。”   外面的雪已经化了,似乎更冷了。宋琬外面罩着斗篷,手里捧着汤婆子,她笑着摇头,“不过是小事一桩。要是我处理的不好,你再来善后。”   毕竟是宋家的家事。若是孟阶跟着去的话,不知宋渊又要怎么说她了。   孟阶将她送到朱漆小门前,皱着眉嘱咐,“早些回来。”她不过就是回一趟宋家,看他这个模样,活像她一去不返似得。宋琬笑着点了点头。   宋琬进了月亮门,发现崔锦书正在门口等着她。她上前携住崔锦书的手,笑着道,“昨儿姐姐送我的菱粉山药糕极好吃,入口即化。要是姐姐有时间的话,可不可以教小姑子一回?”   崔锦书看宋琬笑得极欢,就知道她没有因着这件事情伤心,才稍稍放下了心,点着头道,“你哥哥还在屋里等着呢,咱们进去吧。”   宋琬和崔锦书上了台阶,立即有丫鬟婆子过来相扶。金缕搀着宋琬的手,小声的道,“陈姨娘被老爷接回来了。”   宋渊的速度倒是极快,竟把陈月娥从乡下庄子里接了回来。昨儿夜里就有人来给宋琬通信,她并没有阻拦。难不成陈月娥回来了,她就没辙了。   宋琬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屋子里十分的安静,宋琬和崔锦书打着帘笼进来,一屋人都往门口看过来。宋老夫人坐在临窗大炕上,脸色阴沉。宋渊坐在她的对面,神情也不大好。   陈月娥则和宋瑶跪在地板上。宋珩走了过来,轻轻握了一下宋琬的手。宋琬轻笑,走上前和宋老夫人、宋渊各行了一礼。   陈月娥看到宋琬,犹如见到了鬼一般,哆嗦着跪伏在地板上,一面哭泣一面道,“老爷,你可要为妾身做主啊。大小姐她——她实在太狠心了,竟把我们母女俩逼成这样——”   陈月娥在庄子里几个月,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还以为,宋渊接她出来,是要为她讨回这些日子的冤屈。   宋琬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宋渊却有些不耐烦了,他如今再看这张脸,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和沈雨柔重合在一起。他闭了闭眼,怒狠狠的道,“哭什么哭。”   陈月娥还从来没见过宋渊对她这么吼过,吓了一跳,再不敢哭出声来。宋瑶在济南府这几日,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事情。她不晓得宋渊现在心里怎么想的,也不敢随意说话。   宋渊昨晚听宋瑶说,是宋琬把她们母女俩关在庄子里的,而不是宋老夫人。他一怒之下,才把陈月娥接了回来。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   宋老夫人一眼就看出了宋渊的怂劲。她叫了方妈妈过来,吩咐道,“将陈姨娘送到庄子里,给我好好伺候着,别再惹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又看了一眼宋瑶,冷冷的道,“二小姐带到西跨院,好生教养。”人既然接回来了,也不能再送回去,只能这般了。   宋渊听宋老夫人发话,感激的望了她一眼。陈姨娘被拉出去的时候,还不停的叫嚷,一会便没声音了,想必是婆子嫌她吵,堵住了嘴。   耳边终于清净了。崔锦书拉着宋琬的手,说要教给她做菱粉山药糕。宋老夫人笑着允了,两人刚要出门,只听许久没有说话的宋渊道,“琬儿,父亲有话要和你说。”   崔锦书拉着宋琬的手猛然一紧,宋琬拍了拍她的手道,“嫂子,你先和哥哥过去。我和父亲说会话,一会就来。”   宋珩看了一眼宋渊,又看了一眼宋琬,才拉着崔锦书走了。宋老夫人也起身道,“我去给菩萨上柱香。”也出去了,还带走了一屋的丫鬟婆子。   宋琬就站在帘笼前,没有动。宋渊叹了一声气,踩着脚踏下了炕。他走到宋琬面前,想要拉住宋琬的手。宋琬却一躲,避开了。   宋渊愣在原地,他看着宋琬的目光有几分悲怜,“琬儿,父亲不是故意的。”   宋琬眼神里满是冰冷,嘴角却扬着淡淡的笑意,“父亲今日把陈姨娘接来,是因为觉着琬儿骗了你吧。”   宋渊慌忙摇头,“不,我只是——”他说到这里才知晓自己无话反驳。昨日,他不就是觉着宋琬欺骗了他,一怒之下将陈姨娘接过来的吗。   “父亲若是真的待琬儿好,就算是琬儿把陈姨娘关到庄子里的。那又何妨,难道她不是罪有应得吗?父亲何来的愤怒,还把陈姨娘接了回来。说一千道一万,父亲还是觉着女儿是‘丧门星’,把妹丈给克死了吧。”宋琬冷笑道,“父亲也不想想,我和骆明见过几次面,何来克他一说。就是女儿命理不祥,那也是克父亲您,克祖母。你们都还好好的,我用得着克死别人吗?”   “我没有——”宋渊皱眉。可他昨儿确实有这个想法,只是后来总觉着哪里不对劲,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吗,父亲?”宋琬微微挑眉,“您之前对琬儿好,也只是觉着对女儿心生愧疚,却不是真的待琬儿好。因为您心里一直介意琬儿是‘丧门星’。我劝父亲还是去‘菩提寺’再算一卦吧,咱们宋家的女儿到底哪个才是‘丧门星’。”   宋琬说完。没等宋渊再张口,便打着帘笼出去了。方妈妈就待在门口,她见宋琬出来,连忙给宋琬披上了斗篷,还一面安慰,“小姐别气,怎么说如今事情终是了了。”   宋琬点点头,含笑和方妈妈说了一会闲话,又给老夫人拜了一礼,才去了‘含晖堂’。 第八十章   腊八这日, 唐云芝带着宋琬、谢氏和罗衾去了‘菩提寺’上香。回来的路上,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走到罗府门前,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   小丫鬟取了斗篷过来, 宋琬刚下了马车, 明月便给她拢在了身上。唐云芝也披上了斗篷,手里还捧着一个汤婆子。她抬头看了一眼灰暗的天色,说道, “都各自回去吧,晚上也不必来请安了。”   众人走到垂花门前就散了。宋琬沿着小道回了‘听雨堂’, 脱了缎子鞋便窝到了罗汉床上。孟阶过来看了她一回,又去了书房。   孙嬷嬷见宋琬懒懒的, 便同她说, “小姐,厨房里正熬腊八粥呢,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宋琬已经很久没有下过厨房了。她听着有趣,便沿着抄手游廊去了那里。丫鬟婆子们正在洗糯米,见宋琬过来, 都纷纷行礼。   宋琬看了看煮料, 几个大碗里泡着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 又有黄豆、红豆、绿豆、芸豆、豇豆五料,旁边还有莲子、枸杞、栗子、去皮的枣泥。   她笑着道,“这煮料倒是齐全,就是不知道你们怎么熬它?”   厨房的婆子忙道, “回少奶奶,奴婢们都是先煮豆子,等到差不多开花了,再把剩下的煮料倒在锅里头继续熬。锅里开了,就改用小火,这样熬出来的粥很是香糯。”   宋琬前世在皇宫吃过不少次腊八粥,却不知里面有这么多门道。她点点头,又吩咐丫鬟婆子备一些配料过来。   巳正的时候粥便熬好了,宋琬先让她们给‘凝羡堂’、东院还有宋老夫人那里送了一些,才又盛了两碗端到了西次间。   粉地黄花的粥碗里,上面撒着染红的核桃仁、杏仁、瓜子、榛穰、松子、葡萄干和白糖,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孟阶素来不爱吃甜食的,他看着宋琬期待的眼神,还是吃了一碗。   洗墨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道,“公子,蔺王爷来了。老爷让你去花厅一趟。”   孟阶把粥碗放在小炕几上,跟宋琬说,“我去了。若是没事,一会就回来。”   宋琬替他拢上斗篷,一面又嘱咐,“还下着雪呢,你路上小心些。”她看着孟阶出了月亮门,才回了东梢间。   明月捧了笸筐过来,里面放着一个做了一半的棉衣。宋琬又着手绣起了花,她看着外面的飞雪越来越小,似乎渐渐停了下来。   罗衾穿着一双羊皮的小靴跑了过来,明亮的眼眸里还带着盈盈的笑意。她打着帘笼进来,欢快的道,“琬儿,我刚刚见过蔺王爷了,还同他说了几句话。”   罗衾住在东院,而花厅就在东院和正院之间。罗衾往她这里来,定然会经过花厅。宋琬笑看了她一眼,说,“你跑我这里,可是个由头。”   罗衾吐了吐舌头,踩着脚踏上了炕,嘿嘿笑着道,“也不全是。我本来就打算来你这里喝粥的。”   “我就知道你嘴馋,特意你留了好几碗。”宋琬敲了敲罗衾的额头,又扭头吩咐孙嬷嬷去厨房盛一碗粥来。   罗衾见宋琬在做针线,便趴上前去看。她指着上面绣着的竹叶道,“你绣的还怪好看的。”   宋琬笑了笑,正想讥笑她一番,就听小丫鬟打着帘笼进来通禀,“少奶奶,少爷和蔺王爷朝这里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帘笼微动,走进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先进来的是穿墨绿色团花云纹斗篷的孟阶,他身后跟着的便是穿着一袭银狐皮鹤氅的蔺王爷李骏。   宋琬有些愣住。李骏淡笑着道,“夫人,本王是来这里讨一碗腊八粥吃的。你不嫌弃吧?”   宋琬连忙摇头,下炕福了一礼,“民妇见过王爷。”李骏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目光却不由得落在了还愣在炕上的罗衾。   这小姑娘他见过几次,和平常的世家小姐不同,性子很是跳脱。却每每见到他时,装作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宋琬顺着李骏的目光移到罗衾身上,无奈的拉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罗衾看着李骏朝他淡笑,低着头吞了一口口水,才扶着炕角下了炕,屈身行礼。动作却是十分优雅。   李骏莞尔,笑着道,“罗小姐不必多礼。”   孟阶请李骏上了炕,他陪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上。孙嬷嬷拿了食盒进来,宋琬亲自捧到了小炕几上,才拉着罗衾去了东次间的隔房。   罗衾强忍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激动的拉着宋琬说,“他刚刚是不是一直在看我?你说他是不是也喜欢我?”   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喜不喜欢你我倒不太晓得。但我知道你刚刚就大咧咧的坐在炕上,全屋的人都在看你。”她想起罗衾下炕时候的优雅动作,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骏待了一会便回去了。孟阶送他到大门前回来,罗衾也走了。宋琬让下面的人收拾了粥碗,拉着孟阶的手问,“你怎么把蔺王爷带过来了?”还没有早些知会她一声,让她连一点准备都没有。见身份这样贵重的主,总得在正堂才好。   孟阶摇摇头说,“是他自己要过来的,我不好推辞。”他以为宋琬担忧礼数不全,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蔺王爷是个随性的人,他不会介意这些的。”   宋琬当然没有在意这些,她比较关注的还是李骏对罗衾如何。她点点头,很认真的道,“不过今天我见蔺王爷似乎对衾儿很感兴趣呢。”特别是他看向罗衾时,眼里的笑意分明那么柔和。   孟阶拉起她的手,说,“别想这个了。我有些倦了,你陪我去歇会。”   这已是年下了,他不但要忙会试的事,还要打理铺子和庄子。昨夜他看账本看到半夜,又没睡好,只觉着太阳穴突突的疼。   宋琬见他脸色有些泛白,便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孟阶躺在床上一会儿,呼吸就渐渐均匀了。宋琬蹑手蹑脚的出了内室,小声的吩咐丫鬟婆子不要弄出动静来。   她则去了书房,找了一大会子,终于摸到了一本经穴图。前世在皇宫,她疲倦的时候,底下就有个小丫头给她按摩一番,她就觉着轻松了许多。   宋琬问过她一次,只记得几个穴位。手法倒能摸索着来,只是穴位到底在哪个地方,她不甚清楚。   宋琬捧着经穴图翻了半天,又找了明月和喜儿试手。用过晚膳,宋琬便拉着孟阶去了内室。孟阶见她神秘兮兮的,也只好配合着她。   宋琬先松了孟阶的腰带,她再要解直裰上的衣扣时,余光瞥见孟阶正一脸笑意的看着她。宋琬的脸不由得红了,她嗔了孟阶一眼,一本正经的道,“你可别瞎想,我只是看你这么累,想给你按按穴位,让你放松一下。”   闻言孟阶嘴角的笑意更浓,他慢慢的道,“我知道——。”他这三个字说的意味深长。宋琬哼了一声,便不再看他。   孟阶看她气呼呼的样子,便不再逗她了。他起身将衣服脱去,露出精壮的上身。屋里的灯烛很亮,宋琬只瞄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她小脸通红,头脑一阵发热,缓了好大一会,才盯着帐帘道,“你躺到床上去,我给你按摩。”   孟阶微微挑眉。他轻轻一拉,便将宋琬带到了怀里。宋琬猝不及防的就撞到了他的胸膛上,热度滚烫,她的脸仿佛能燃烧起来。   孟阶贴在宋琬耳朵上轻轻道,“我听说泡澡更能解乏,不如你在净室里给我按摩。”   不等宋琬出声,孟阶便又穿上了单衣,叫了明月和喜儿打热水进来。宋琬这才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净室里,孟阶倒是很老实,宋琬给他按摩他一点动静都没有。宋琬正以为危机就要解除了的时候,孟阶突然把她拉进了浴桶里。她还穿着中衣,一身全是水。   孟阶很熟练地便将她的中衣褪去了,宋琬捂着羞红的脸道,“不要在这里。”   孟阶点头,起身将宋琬从浴桶里抱了出来,擦干两人身上的水径直去了内室。屋子里的地龙烧的暖烘烘的,但光着身子还是觉着冷。宋琬被孟阶放到床上就立即钻到了被子里。   孙嬷嬷捧着木瓜豆汁过来,看到内室的灯都全熄了。她笑了笑,又转身回去了。   今儿摊到双雨守夜,她见孙嬷嬷还没进去就出来了,疑惑的问,“嬷嬷,怎么了?”   孙嬷嬷给她摆了摆手,小声的嘱咐,“可别让人惊了屋里头的主子。”她说完又吩咐丫鬟婆子们早些回房歇息去了。   前几日宋琬小日子来,孟阶生生憋了好几日。好不容易等到现在,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宋琬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小声的和身边的人道,“你这几日这么累——”   没等她说完,孟阶便将她压在了身子底下。他咬着她的耳唇道,“琬琬,别担心。你夫君我肾很好,还是有那个力气的。” 第八十一章   冯先倒是个明白人儿, 他来娶紫鸢的那一日, 将金银铺子这些年的账簿都理得清清楚楚, 连同钥匙一并交到了宋琬的手里。   宋琬抬了抬眼皮,一面拨着茶里面的沫子, 一面道, “可找到下家了?”   冯先拱手回道,“这些年小的除了打理金银铺子,便是念书。我想回头再参加一次院试, 若是考中了秀才,便留在老家那里做夫子。”   “这倒是个好主意。”宋琬呷了两口清茶润了润嗓子, 又说,“你这般痛快, 我也不会为难了你。紫鸢你便带走吧。”   冯先跪谢了一番, 宋琬摆了摆手,让孙嬷嬷带他出去了。紫鸢见到冯先,又是欣喜又是流泪。两人从宋家后门出来,有几个小厮抬了箱子送过来。   冯先问紫鸢,“这是你的行李?”   紫鸢摇了摇头, “我能有多少行李, 这是大小姐给我的陪嫁。”   送走二人, 孙嬷嬷打着帘笼进来和宋琬说,“冯小相公倒是个知恩的人,在门口又给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宋琬笑了笑,起身下了炕。孙嬷嬷连忙上前搀她, “夫人这是要去哪?”   “听沛儿说,嫂子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我去瞧瞧她。”宋琬披上斗篷,接过喜儿递过来的手炉,便出了门。   刚走到月亮门前,就听到屋里一阵阵笑声,宋琬不免加紧了脚步。到了耳房门前,守门的小丫鬟忙上前打帘笼。宋琬抬腿进去,见宋老夫人和宋珩也在里面。   宋老夫人看到宋琬,忙朝她招手,“琬儿,快过来。”   宋琬解开斗篷递给一旁的小丫鬟,笑着道,“我见一屋子的人都在笑,可是有什么大喜事?”   “你嫂子她——”宋老夫人眉开眼笑,朝半躺在罗汉床上的崔锦书努了努嘴。崔锦书却是一脸娇羞的模样,而宋珩站在那里红着脸一声不吭。   宋琬瞬间明白了。她惊讶片刻,才坐到罗汉床前拉住崔锦书的手道,“琬儿可要恭喜嫂子了。”   前世崔锦书也怀过一个孩子,三个月还没到就因跌下台阶流了产,落了一身病根。好不容易调养好身子,宋珩又被流放到尚阳堡。   宋琬又拉着崔锦书说了一些喜庆话儿,才跟着宋老夫人回了‘春泽斋’。前世之事不得不防,宋琬又和宋老夫人提了一回,让她好好看着崔锦书的胎。   除夕那日,整个罗府都忙成了一团。上到主子小姐,下到丫鬟小厮,都是匆匆忙忙的。宋琬也没闲着,她就站在台阶上,指导洗墨挂大红的绉纱灯笼。   洗墨还是头一次爬这么高的梯子,吓得他双腿直颤。明月看着他一副不成器的模样,笑道,“扭扭捏捏,给个姑娘家似得。你下来,我来挂。”   洗墨闻言慌忙下来了,额头上都沁出一堆汗意。明月扔给她一张帕子,撸起袖子说,“看姑奶奶我的。”小丫鬟们连忙扶紧了梯子,明月三下两下便爬了上去,喜儿忙拿了灯笼递给她。   宋琬给明月说了一声小心些,又吩咐洗墨,“你去前院走一趟,拿过来老爷写好的春联,记得再要些浆糊来。”   洗墨连忙领命去了。孟阶一大早便被罗经喊了去,说是张罗祭祀礼品的事,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中午的时候,天上又飘起了雪花,没一会地上便已是白茫茫一片。到了申正,孟阶才回来了。   前几日宋琬便将孟昶的供牌挪到了东厢房里,下面摆着一张五福捧寿的八仙桌,摆着几样贡品,又有香烛什么的。两人拜了几拜,才一同去了花厅吃年夜饭。   罗经和谢氏已经在了,罗衾在一旁逗着罗景旭和罗景妍玩耍。她见宋琬过来,笑着道,“妍丫头都会叫姑姑了。”   罗景旭正在摆七巧板,罗景妍看他摆好一个就推倒一个。罗景旭忍着怒气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妍妍别怪,看哥哥给你拼只小兔子。”罗景妍虽听不懂,但见罗景旭和她说话,直咧着嘴笑,口水都流了出来。   宋琬坐在玫瑰椅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坐在地板上的两个小孩,眼眸里一片柔和。孟阶看了她一眼,小声的道,“就这么喜欢小孩子?”   宋琬摸了摸平坦的小腹,神情有些惆怅。她明明和崔锦书是同一天嫁人的,崔锦书如今都快怀了两个月了,她的肚子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她命中注定和子女的缘分浅薄?   回‘听雨堂’的路上,宋琬一直低着头。孟阶拉着她的手进了东梢间,低声说,“我倒不希望你这么早就有孩子。”   宋琬蹙了蹙眉头,问他,“你不喜欢小孩子吗?”   孟阶抚平她紧皱的眉头,笑着道,“不是,我是觉着你还小。还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就要照顾小孩,会很辛苦的。”   宋琬失笑。她明明都快活了一百岁了,没想到在孟阶心里,她竟是一个小孩子。她挑了挑眉,笑说,“若要真算起年纪来,你都该叫我一声老奶奶。”   孟阶脸上的笑容立即收了起来。他轻轻敲了一下宋琬的额头,“傻子。”他顿了一顿,又道,“既然你这么想要小孩子,那我晚上不妨更努力一些。”   宋琬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抬头嗔了孟阶一眼,脱了缎子鞋便爬到了炕里头。孟阶轻笑,也踩着脚踏上了炕。   除夕之夜是要守岁的。孙嬷嬷捧了茶果盘过来,宋琬一边捏了蜜桔吃,一边看外面飘着的雪花。窗房上的蝉翼纱都是新糊上的,玻璃上贴着大红的窗花,是宋琬的手艺。   孟阶则拿了一本时事策论看。宋琬看雪花看烦了,便和明月、喜儿和双雨讲起了话本子上书生小姐的故事。孟阶见宋琬笑得眉飞色舞的,时不时瞟她一眼,满眼都是宠溺。   宋琬讲完一个话本子,便有些困了,她打着哈欠看向漏钟,才刚刚亥正,还得再守一个时辰。宋琬喝了两口清茶提了提神,一会又托着脸颊眯起了眼睛。   孟阶看她慢慢阖上眼帘,朝底下的丫鬟婆子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吵醒她。   宋琬是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的,她打了一个激灵,揉着眼睛道,“我是不是睡着了?”   孟阶轻笑,将她从炕上抱起来,“好了,现在可以睡了。”宋琬点点头,闭上眼还不忘嘀咕,“你也早些睡,明天还要早起。”   二日早晨,还不到寅正,孟阶便起来了。宋琬也揉着眼睛起了床。孙嬷嬷捧了一件大红色团花云纹的褙子过来,服侍宋琬穿上了。   留香给宋琬梳了一个圆髻,又簪了一副红宝石的头面。宋琬翻开妆奁盒子,拿了口脂抹在唇上。孟阶也换上了新做的棉衣,外面罩着一件深蓝色的梅竹双喜的苏绣直裰。   宋琬作为新妇,须得跟着唐云芝给罗家的近亲拜年。转了一圈回来,天才刚蒙蒙亮。宋琬回到‘听雨堂’,让洗墨在单子上记了今日收的封红。   孟阶平日的时候会写一两篇策论,墨迹干了便放在镇尺上压着,已堆了厚厚的一层。宋琬拿起一张看了,是写的关于‘内’和‘外’的史论。   围绕着‘周唐’和‘秦魏’各有得论,但这两个政策却没有考虑地方的差异,孟阶对此提出了‘因地制宜’的考量。宋琬通篇读下来,余光瞥到落款处,是‘少湖居士’。   宋琬眼眸突然一亮,她记得在庭新湖边的画廊里,那幅松竹图的署名也是这个。怪不得那日她觉着甚是熟悉,原来是孟阶的作品。   晚膳的时候,宋琬给孟阶提起这件事。孟阶笑了笑,说道,“你可知那画廊是谁开的?”   宋琬只听说是个游山玩水的闲散人,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名家。她摇了摇头,孟阶才道,“那画廊里放了那般多的展品,虽没有多少名家,却也值不少银两。你不奇怪吗,为何没人敢动那里头的主意呢。”   宋琬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她捧着粥碗喃喃的道,“莫不是蔺——”   孟阶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看来也不是太傻。”   宋琬吃痛,嗔了孟阶一眼。她没想到,画廊真是蔺王爷开的。这画廊在青州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知道李骏笼络了多少文人墨客。   也难怪在弹劾谢光这件事上,民间许多墨客都自发写诗作赋讽刺谢光父子,尤其是山东这一块。宋琬以前还以为是孟阶的影响,没想到是蔺王爷在后面操纵。   宋琬怔忪了一会,和孟阶道,“等过了上元节,咱们去一趟昌平怀柔吧。”   现在已是永隆二十二年了,沈谦不久便会以死上谏。宋琬不知道她去这一趟会不会让沈谦改变心意,但总得试一试。   孟阶点头,“好,咱们先去怀柔,再从那里去大兴。”   前些日子大兴唐国公府来了信,说孟阶参加会试的时候可以先在那里住一阵子,唐云芝和孟阶说了。孟阶想了想,便同意了。这一趟,他是要带着宋琬一起去见唐家老夫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下一章就转战场了。   男二、男三,女二、女三也会出来了。 第八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萸上次说的男二男三,女儿女三不是新人物,在前面几乎都出场了。   女儿女三阁老一个人便解决了,女主只需要美美的就行。萸是亲妈。   ——   十六日, 宋琬和孟阶便坐上马车去了昌平怀柔。在路上赶了两日, 终于在天黑之前进了城。孟阶见天色已晚, 便找了了个客栈住下了。   二日一早,众人才又收拾了行李赶路。沈家早得了信, 派了管事和管事婆子来接。自从沈雨柔去世后, 沈家和宋家就很少往来了。宋琬记得小时候曾和舅舅沈谦见过几次面,现如今也想不起他长什么模样了。   赵氏亲自去了垂花门去接,她一脸笑盈盈的拉着宋琬道, “自从收到信,你舅舅就整日里盼着你们能来。今儿可是来了, 你舅舅去了衙内,一会子就回来了。”   赵氏穿着绿沉色的妆花褙子, 圆髻上簪了翡翠的头饰。她双目柔和, 微含笑意,眼角有淡淡的皱纹,却是一副从容平和的模样。宋琬不由想到了沈雨柔。若是母亲活到了这个年纪,也是这般模样吧。   前世沈谦死后,沈府便落败了。沈子煜在朝堂上蛰伏数年, 从一个小小的正六品侍讲, 爬到工部尚书的位置。后又入阁, 是为东阁大学士。沈家的门楣才得以延续下来。   赵氏却在那次风波中,遁入空门。沈子煜前后请了她数次,赵氏都没有再回来。直到宣靖三十七年圆寂,她才给沈子煜捎信说, 死后和沈谦合葬。   在花厅里说了一会闲话,赵氏才带着宋琬去了沈雨柔曾经住的小院。小院里经年没有住人,却并不荒芜。几个小丫头一面洒扫一面说笑,看到赵氏领着宋琬和孟阶过来,慌忙俯身作揖。   庑廊下摆着几盆青翠欲滴的墨兰,有的结了花骨朵。宋琬听宋家的老婆子们说过,沈雨柔生前极爱兰草。花房里曾种植了许多,她走后再没有人打理,没过半年全都枯死了。   没想到沈府里竟还有兰草。宋琬含笑问,“舅母,你也喜欢兰草吗?”兰草比较难养,尤其是贵重的品种。若不是喜爱之人,怕是没有那个功夫打理。   “你母亲当年嫁到青州的时候,没能把这些兰草全带走。舅母看着它们枯萎了实在可惜,便请了种花的丫头过来侍弄。”赵氏笑着指了指无廊下的墨兰,又说,“花房里还有春兰、建兰、文心兰和蕙兰,都是些较为名贵的品种。它们耐不得寒,舅母便没让小丫头们搬出来。你若是喜欢,不妨去花房里看看。”   花房里有地龙,很是暖和。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清香味扑鼻而来。门窗打得很宽敞,靠西墙的地方摆了一个花架子,上面放了一盆盆的兰草。几盆春兰已经开花了,淡黄色的小花在一片翠绿中甚是显眼。   从花房出来,赵氏又领着宋琬去了厢房。小丫鬟打起帘笼,等着主子们进去了,她才放了下来。正房三间,一明两暗,都是打通的。窗下案上还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像是有人在这里住着似得。   可笔砚全是洗的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些墨迹。笔杆放的久了,也有些裂纹。   宋琬正疑惑着,就听外面有小丫头跑过来禀报,“老爷回来了,请夫人带着表小姐过去呢。”   赵氏忙又笑道,“琬姐儿,咱们一起过去吧。”   沈谦刚从宫中回来,还没有换下一身官服。他看到宋琬朝他走过来,仿佛看到了沈雨柔的影子,眼睛一阵发涩。宋琬走上前,正要和沈谦行跪礼,就被他一把拉住了。   沈谦激动地握着宋琬的手,眼眶通红。他强忍着眼睛的涩意,说,“琬丫头,你就是琬丫头。”   宋琬点头,含着眼泪叫了一声,“舅舅。”她却是再忍不住了,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   赵氏也有些动容,她走过来劝道,“你们舅甥俩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本是喜庆的事,怎么反倒哭起来了。”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衣襟上抽出锦帕,给宋琬擦拭了一番泪痕。   孟阶站在宋琬的身后,也走上前来,拱手和沈谦行了一礼,“舅父。”   沈谦扭头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才看向孟阶。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里不由闪过一丝惊艳,拍着孟阶的肩膀道,“好小子,琬儿比她母亲的眼光强多了。”   当年,沈谦并不是很满意宋渊和沈雨柔的这桩婚事。宋渊在他手底下干了两年的校书,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才干是有,能力不足。沈雨柔却是和宋渊看对了眼。他见宋渊还算老实厚朴,万般无奈之下才点了头。   可如今看来,不止他妹妹看错了眼,他更是看错了。宋家好歹是书香传家,祖上做官也从来都是清清白白。谁能知道,宋渊会和奸臣谢光沆瀣一气。   沈谦问了孟阶许多有关制艺上的学问,孟阶都一一回了,他听了不住的点头赞赏。后来沈谦又听说孟阶师从夏冕,更是赞不绝口。   “放眼举朝上下,也唯有老夏这等人物堪称人杰。他的学问自不必多说,你好好跟着他,绝对有出息。”   又说了一阵子闲话,就听外面有人来拜访沈谦。赵氏便让她身边的大丫鬟名唤佩荷的带着宋琬和孟阶先回小院休息了。   宋琬在路上问了佩荷,“我见厢房的书架上还摆着许多书,可是还住着什么人?”   佩荷掩唇笑道,“表小姐,你不知道吗。那些书都是你母亲的,自她走后,老爷还是让底下的人照旧收拾着。里面的摆设一点都没动,全是大小姐出嫁前的样子。”   怪不得笔砚都是干干净净的。宋琬鼻头一阵酸涩,差点没落下泪来。佩荷将宋琬领到厢房,又嘱咐了一番,“表小姐尽管在这里住着,若是有哪里不妥,就给奴婢说一声。你和表姑爷一路劳累,先歇息片刻,等到传膳的时候,奴婢再来叫你。”   佩荷说完便退出去了,吩咐小院的丫鬟婆子道,“好生伺候着表小姐和表姑爷。”   宋琬看着屋子里的摆设,眼眶一阵通红。她走到窗台前,小心翼翼的执起笔砚,眼泪便扑簌簌落下来。   孟阶便先让侍立在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先出去了,他轻柔的将宋琬揽到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并没有出声安慰。   宋琬哭了好一阵子才止住了,她抽着鼻子道,“我出生才几天,母亲就过世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好不容易梦到她一次,可从来都看不清。孟阶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念母亲。”   孟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我知道。”他记得有一天晚上,宋琬睡着睡着突然哭了起来,嘴里还喃喃喊着,‘母亲不要走’。   宋琬抹去眼泪,红着眼看向孟阶,“你说我怎么长得不像母亲呢?”从小到大,宋琬听人说过最多的话就是,‘琬小姐和她父亲长得真像’。   孟阶突然很严肃的说,“谁说你长得不像,我看你就很像岳母大人。”   “哪里像?”宋琬撇了撇嘴,“你见过我母亲?”   孟阶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我虽没见过岳母大人,却见了舅父。舅父他虽上了年纪,但也能看出他年轻时候的眉眼和你一模一样。我想岳母大人也是如此。”   宋琬挣开孟阶的怀抱,又走到书架前看了一番。有《四书五经》,也有《女则》、《女训》。但更多的是诗集,易安居士的《漱玉词》、《漱玉集》,还有李青莲的手稿。其中也有《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戏文。   怪不得众人都道沈雨柔是才女,就是宋琬重回一世,她也没有读过这么多的书。在书架最上面一层,宋琬还看到了几本从民间抄录的话本子。   孟阶笑笑说,“这一点倒是挺像岳母大人的,还青出于蓝了呢。”   宋琬嗔了他一眼,又从书架上拿起一卷诗稿。诗稿是用宣纸誊写的,因过了太久,纸页已隐隐泛黄。   她小心翼翼的翻开一页,见上面写了三个梅花小楷——隐兰集。下面又有落款,是隐兰居士。   沈雨柔的号便是隐兰。她的字很是娟秀。运笔简洁凝练,看起来极生动明快。   孟阶看了一眼便赞赏道,“岳母大人这字体可是赶你千万倍。”   宋琬笑着接过话道,“你再拍母亲的马屁她也听不到了。”宋琬又翻看了几页,才放下诗稿,“我真想把这个小屋的所有东西都搬回去,就是不知道舅舅同不同意。”   赶了两日的马车,宋琬是真的累了。她一沾着枕头便睡着了,孟阶怜惜的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也在一旁躺下了。   过了午正,沈谦亲自来了小院一趟。明月和喜儿蹑手蹑脚的进来,孟阶便醒了。他朝二人点了点头,挥手让她们先出去了。   孟阶理了理衣服,出去见了沈谦。他微微躬身,和沈谦抱拳行礼,“舅父。”   沈谦指了指内室的方向,“琬儿还睡着呢?”   孟阶点了点头,“这一路赶车,她可能累坏了。”   沈谦笑道,“有你这般疼着她,我这个做舅舅的也可以放心了。”他又微微叹气,“我正好和你有话说,去我书房吧。” 第八十三章   宋琬醒来, 迷迷糊糊的摸索了一下旁边的被窝, 却是空空的。她揉了揉眼睛, 唤了明月和喜儿进来。   “孟阶去哪里了?”宋琬趿上鞋,坐到妆镜前用抿子将杂乱的发缕缠起来。   明月重新给宋琬簪上金钗, 说道, “小姐刚刚还睡着的时候,舅老爷来了一趟。他见小姐还没睡醒,便和姑爷去了书房。”   想必那拜访沈谦的人也已经走了。宋琬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眼睛倒不肿了,但还微微发红。她站起身来, 说,“舅舅必定和孟阶在谈论制艺上的事情, 咱们也过去瞧瞧。”   明月和喜儿拿了银鼠毛的披风给宋琬拢上, 才出了厢房。门前坐着几个小丫头,一见宋琬出来,连忙起身问安。   宋琬点了点头,说,“舅舅的书房在哪里?你们领着我去瞧一瞧。”   其中一个穿桃红色比甲的小丫头走上前道, “表小姐, 这里请。”   沈家的院子是按着沈谦的品阶建的, 并不是很大。分为前院和后院,后面又有一个小花园。沈谦的书房就在前院,小丫头领着宋琬过了穿堂,又沿着抄手游廊过了一个屏门, 才到了那里。   月亮门前侍立了几个穿粗布衣衫的小厮,他们虽没见过宋琬,但也知道她就是表小姐,都纷纷抱拳行礼。有个小厮正要进去通禀,宋琬朝他挥了挥手,小声的道,“不用麻烦,我自个进去就行了。”   “今冬朝廷里拨到江西的六万两赈灾银,单单一个知县就贪污了两万五千两,更不用说其他官员了。邹侍郎细心查访了三个多月,才掌握了他们的贪污罪行。可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上报朝廷,便被歹人毒害。”   沈谦坐在榻上,一脸痛惜。他摇了摇头,又道,“百姓们流离失所,皇上却一味地烧香拜佛,不管不顾。如今谢光父子倚仗权势,一手遮天,朝中却是无人敢有一句怨言。”   孟阶淡淡的看了一眼沈谦,问道,“那舅父意下如何呢?”   沈谦闻言叹道,“邹毓昌到底是从我手下出来的学生,恐怕谢光早已疑心我了。与其等着他对我下手,倒不如我自个先站出来。”   孟阶没有接话。他端起高几上的茶盏呷了两口,又放下道,“舅父手里可是有他们二人的死证?若是没有‘通敌卖国’这般的罪行,恐怕皇上是不会下狠手除去他们二人的。”   如今永隆帝一心沉迷道教,根本不管朝廷里的事。谢光作为内阁首辅把持朝政,朝廷里不知有多少他的人。只怕一般的罪证根本不能损害他分毫,反倒把自己赔了进去。就是永隆帝得知了谢光的罪证,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有十多年没理朝政了,事事上都得依赖着谢光。若不是危及朝廷,永隆帝怕是不会管的。   沈谦何曾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朝廷里一直没有人站出来。他摇了摇头,“我也是没有办法。”   “舅父,小婿觉着这件事情你还是好好想想再做打算。”孟阶敛了敛眸子,淡淡的道,“舅父何不尝试一下伺机而动呢。”   宋琬刚要撩开帘笼进去,就听里面传来一阵细小的谈话声。她听了两句,手便慢慢顿住了。   小厮们见宋琬很快又出来了,都有些疑惑。宋琬双目无神,脸色有些苍白,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道,“我突然想起有一些东西要给舅父,竟忘了带过来。我先回去一趟,可别惊扰了你们老爷。”   不知走了多久,宋琬才气喘吁吁的扶着柱廊怔忪。明月忧心的问,“小姐刚刚听到了什么?”宋琬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她此次前来本就是要阻止沈谦再去死谏的,没想到事情发生了,她却全然没主意了。   一个婆子急匆匆的朝这里走来,语气里还有些焦急,“我的表小姐,可是找到你了。”   宋琬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妈妈,可是有什么事吗?”   那婆子打了个千儿,才上前道,“夫人传了晚膳,让表小姐过去呢。”   赵氏让小丫头去小院喊宋琬,没想到小院里空空的,又去书房找了一遍,却也是没有人。赵氏不由得急了,便派了手底下的丫鬟婆子都出来找。   宋琬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原是迷路了,多亏了妈妈来找。”   孟阶看到宋琬回来,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上前几步,拉住宋琬的手,轻声问道,“去哪儿了?”   “走岔路了。”宋琬低着头道。   赵氏和沈谦在后面都笑了起来,宋琬也只好抿着嘴唇笑了笑。用膳的时候,赵氏问宋琬,“我听阶儿的意思,你们是要明日一早走?”   宋琬抬头看了一眼孟阶,放下筷子说道,“我和孟阶还要去他外祖母家,怕是不能在舅舅家多停留了。等过几日,琬儿再来探望舅舅和舅母。”   “倒也不急着一日两日的,你表哥听说你来了,特意派了人来回,说明日就赶回来。不如见过你表哥再走。”赵氏又笑着道。   宋琬听赵氏这样说,也只好点头应下。   晚上躺在床上,宋琬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满是沈谦前世死谏的事情。她下午的时候就应该闯进去,现在再劝沈谦倒是无从开口了。   孟阶有些无奈,在宋琬翻了十多次身后,他终于忍不住哑声道,“琬琬,你要是再这样动下去,我可就不保证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事了。”   宋琬果然不动了,她靠在孟阶怀里,低低的道,“你怎么还没睡?”   “你觉着你这样我能睡得着吗?”孟阶翻身便将宋琬压在身子底下。   宋琬有些慌,睁着晶亮的眸子提醒,“这可是在舅父家里。”   孟阶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但炽热的唇还是落了下来,直到宋琬用手推他,他才松开了她。   宋琬喘着气瞪了一眼孟阶,翻身进了另一个被窝。没一会,又被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捞了过来,“好了,不欺负你了。”   宋琬这才没有动。孟阶揽着她,小声的道,“宋琬琬,你来舅父这里的本意,是来劝说他的吧。”   宋琬身形一僵,许久才翻了个身和孟阶面对面道,“前世舅父因为上谏弹劾谢光父子,被永隆帝打入昭狱,杖毙而死。”   孟昶也是被打入昭狱杖毙而亡的。他抱着宋琬的胳臂不由紧了紧,“我说他的态度怎么这么决绝,定是拿到了那本贪污的账簿。”   不过一本贪污的账簿,根本与谢光父子沾不上边。沈谦自然不会愚蠢的只拿出这一条罪证,孟阶问道,“舅父前世上谏了几条罪证?”   这件事过去太久了,宋琬也记不大清楚,“似乎有‘坏祖宗之成法’,‘窃皇上之大权’十几条罪证,剩下的我想不起来了。”   这些罪名都是皇上允许的,怎么能成为罪名呢。孟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今日劝了他一回,不知道他肯不肯听。看样子舅母也是不知晓的,你明日不如与她说说,看看能不能劝住舅父。”   宋琬点了点头。街上已经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孟阶摸了摸宋琬的脸颊,“睡吧,明日再说这些事情。”   二日早上,沈子煜果然回来了。不过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陆芮。他穿着一件哆咯罗狐狸皮袄,罩了一件大红色的褂子,腰上系着描金云纹的腰带。几个月不见,他似乎更高了。头发上束着白玉冠,看起来贵气逼人。   他昨日进宫去陪太子,今早才从东宫出来,正好遇到了沈子煜,两人便一起骑马回来了。   陆芮看到宋琬,嘴角不免露出一抹笑意,他挑着眉,和宋琬道,“还没半年呢,连我这个表舅都不认识了?!”   宋琬怔忪了一下,方弯腰作揖,“琬儿见过表舅。”   孟阶在济南府是见过陆芮的,却并不是很熟。他走上前,拱手抱拳行了一礼,淡淡的道,“陆世子。”   陆芮笑道,“我在路上听子煜说,你们两个成婚了,倒是蛮快的。怎么也没给表舅发个请帖,我好歹也去庆贺庆贺一番。”   沈子煜拍着他的肩膀道,“你何时成了琬儿妹妹的表舅了,我怎么不知道。”   陆家和沈家在一个胡同里,陆芮和沈子煜更是一起长大的,两人的交情很好。   陆芮笑着拿下来沈子煜的手臂,“说起来,你现在也该叫我一声表舅了。”   赵氏笑着让几人进了花厅,小丫头捧了茶盘过来。陆芮接了一盏,轻轻拨了拨茶盖,才呷了一口。他放下茶钟,和赵氏道,“伯母,这茶是好茶,可这茶钟是不是该换一换了?侄儿越瞧越觉着不相配。”   陆芮惯是这样说话的。赵氏并没有生气,她笑着道,“我记着你上次还说这茶钟不错呢,怎么今日倒嫌弃起来了?”   没来由的,宋琬总觉着陆芮话里有话。她扭头看了一眼孟阶,见他脸色淡淡的,并没有多少变化。宋琬才又低头喝茶,再抬起头时,却正好对上陆芮似笑非笑的眼神。 第八十四章   陆芮笑着道, “外甥女是不是也觉着这茶钟和茶水不相配?”   宋琬微怔, 瞬而看了一眼汝窑天青釉的茶钟, 说,“琬儿觉着挺好的。”   陆芮闻言笑了笑, 没有再言语。他微微敛眸, 食指敲了敲右手边的花梨木高几,才起身道,“我有些乏了, 先回家睡一会,你们继续说话, 不必送我。”   他说完便走了。沈子煜忙喊住他道,“明儿你还进宫吗?”   陆芮正好走到门前, 他驻足转身, 笑道,“自然是去的,表舅骑马来找你。”他明明和沈子煜说话,眼神却是落在了宋琬的身上。   沈子煜知道陆芮是说玩笑话,也笑着抱拳, 阴腔怪调的道, “表舅大人走好。”   陆芮哼笑了一声, 抬腿走出花厅。   宋琬看着沈子煜带笑的面庞,不免陷入了沉思。前世沈谦死谏谢光父子后,被打入昭狱杖毙而死。接着沈府便被抄了家,赵氏削发为尼, 沈子煜也被逐出了翰林院。   直到二十三年正月,永隆帝暴毙在寿央宫,太子李崇庸继位,沈子煜才官复原职。   宋琬那时候见过沈子煜一次。他身穿正六品的鹭鸶补服,较之现在清瘦了甚多。那日他叫了她一声表妹,却再没有说话,眼眸微微敛着,看上去有些颓然。   宋琬也十分心痛,安慰的话语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临走的时候,沈子煜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低声说了一句,“表妹好生保重。”   宋琬没想到,那时候的沈子煜就已经变了。没过两年,他就踩着一条血路爬上了工部侍郎的位置。每每提及他的名号,朝廷里的官员都脸色大变。   这样明媚的笑脸,真是久违了。   沈子煜进翰林院,并不是参加科举考上的。而是翰林院的掌院梅晋怀梅大学士破格录取的他。沈子煜倒也没有给沈谦丢脸,他的学问在翰林院一众学士中一直是很出色的。   沈子煜和孟阶年纪差不多大,制艺学问又都是极好的,两人说起话来很是投机。   赵氏见他们讨论个不休,便道,“你们两个说这些,我和琬儿又听不懂,不如去书房,也留我们娘儿俩在这里说会体己话。”   沈子煜正好和孟阶说到了梅晋怀的《策论集》,他书房里有一本手抄本,便道,“孟兄,咱们去书房,我拿给你看。”   孟阶点头。两人起身,朝赵氏抱拳行礼。赵氏挥了挥手,笑道,“去吧去吧,等会子再叫人喊你们吃饭。”   等着二人走了,赵氏也拉着宋琬去了她平日歇息的耳房。   小丫头们上了茶果盘来,宋琬挑了一个蜜桔剥了吃了。赵氏看了看宋琬平坦的小腹,笑道,“肚子还没有动静吗?”   宋琬小脸微红,摇了摇头。她端起一盏茶钟,整张脸都快埋在里面了。   赵氏见宋琬害羞,又含笑道,“你们两个还年轻,孩子的事倒也不急,但也别太清心寡欲了。舅母看人家小孟真的挺不错的,昨儿个见一直找不到你,他满脸都是担忧。要不是你回来,他都要去找你了。”   宋琬听到‘清心寡欲’四个字时,一口茶没咽下去全喷在了衣襟上。她掩着唇咳嗽,脸色更是通红。赵氏忙唤了小丫头去给宋琬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还清心寡欲,孟阶除了在她小日子的时候不欺负她,哪一日不是她求饶才放过她。也就是他那一张正经的脸骗骗人家,可谓真正的衣冠禽兽。   换好衣服,宋琬脸上的红晕才消下去了。她想起沈谦死谏的事,很是着急。便找了个机会问赵氏,“舅母,我昨日见舅舅着急出去了,来的可是身份贵重的人吗?”   赵氏见宋琬这么问,并没有疑心,笑着道,“也不是。你舅舅就这样,公事总是放在头一位,你可不要见怪了。”   宋琬点头,又说,“我听说前不久有位侍郎遇害了,还是舅舅的学生,这事可是真的?”   “这倒不假。只不过这事实在隐晦,你听谁说的?”赵氏也是昨日才从沈谦嘴中知晓邹毓昌被毒害的事。这事实在奇怪,上头早就封了下来。要不然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也是许久前听人提了一嘴,不过很快就没信了。昨儿见到舅舅,我才想起那邹侍郎曾是从詹士府出来的,定然和舅舅有些关系,才想着问问舅母。”宋琬见赵氏起疑,又道,“按说起来,侍郎也是朝廷里的重要官员了,也没有人说他遇害是怎个究竟,就完全没了信,实在奇怪。”   宋琬这么一提,赵氏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昨儿来拜访沈谦的是邹侍郎的一名手下,给了他一本账簿。沈谦看了一眼,神情甚是激动,还连声说,“我定不能让毓昌白走一趟。”   邹毓昌是被委派到江西发放赈灾银的,那他的遇害必然和这批赈灾银有关。这中间见怪不见的便是贪污银两,莫不是邹毓昌不与那些官员同流合污,才被毒害。   邹毓昌可是朝廷官员,除了谢光父子,谁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害他。赵氏想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宋琬见赵氏已面有忧色,才转移了话题。赵氏心里想着事,心不在焉的。宋琬和她说什么她都没有再听下去。   孟阶自然也和沈子煜提起了这件事。但沈子煜满心都是制艺上的事,似乎没怎么放在心上。孟阶微无可闻的叹了一声气,回去和宋琬说,“我就怕舅父明知道前路是死,他也会去做这件事情。”   二日用过早膳,孟阶便让管事驾了马车过来。宋琬刚要踩着轿凳上去,就见陆芮悠闲的出了家门,他后面还跟着一个拉着马缰的小厮。   宋琬忙俯身和他行了一礼。陆芮笑着道,“可真是巧了,你们也走。不多在这里住两天吗?”   沈子煜笑道,“表妹和孟兄还要去大兴走亲戚,一时不能多停留。”   “大兴。”陆芮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更巧了,咱们顺路呢。”   沈子煜疑惑的看了陆芮一眼,“不是说好巳初走的吗?”   陆芮摆弄着衣袖,解释道,“我突然想起太子说要我巳正陪他练剑。”   沈子煜点了点头,便让小厮从马厩牵了马来。陆芮看着两辆马车,皱着眉头问,“孟兄不会骑马?”   孟阶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自然是会的,只是路上要照顾琬琬。”   陆芮轻笑,“琬丫头自有丫头照看。不如你和我们一块骑马。咱们路上也好聊些投机的话。”   沈子煜昨儿也没和孟阶说尽兴,他听到陆芮这个提议,也十分赞成。孟阶淡淡的笑了笑,说道,“既然陆兄不怕误了时辰,那就请便了。”   宋琬听孟阶的意思要骑马,忙让明月拿了斗篷过来。她给孟阶拢上,刚要系衣带,就被孟阶拉住了手。   宋琬抬头看孟阶,孟阶却浅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髻,说道,“快上马车。”   “那你小心些。”宋琬点头,扶着孟阶的手上了马车。   沈子煜一脸艳羡的道,“我也要娶媳妇,我也要媳妇给我披斗篷。”   陆芮敛了敛眸子,嘴角微挑,说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回头表舅给你找个好的。”   小厮牵了两辆马匹过来。孟阶和沈子煜都翻身上去,踢了踢马肚,跟在后面的马车也动了起来。   明月放下纱窗,一脸疑惑的道,“小姐,我怎么觉着陆世子不对劲呢,他话里老是怼姑爷?”   宋琬自然也察觉到了。她想起宋瑶的事,脸色有些不好。陆芮一向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纨绔公子哥,他这样做分明是针对她和孟阶。昨儿陆芮问她茶杯和茶水不相配的问题,那意思大概是说她和孟阶不相配。宋琬摇了摇头,只希望是她自己多想了。   陆芮披着大红的鹤氅,领边是一圈火红的狐狸毛。孟阶披的是玄色的斗篷,边缘绣着银鼠毛。而沈子煜则穿的是貂鼠脑袋里子,深蓝色缠枝纹的斗篷。   大街上的人边躲边往这里看。尤其是女子,偷偷瞥一眼都红了脸蛋。马上的三个人却丝毫没有理会他们的美色被人垂涎,还依旧谈笑风生。   “孟兄,没想到你一介书生,马技倒是不错。”陆芮扫了一眼身旁的人,微微挑眉。   孟阶轻笑,回道,“我以为陆兄是世家大族里所说的纨绔子弟,没想到名副却不其实。”   “孟兄可是高估了我,我可是怀柔有名的公子哥。”陆芮浅笑,又道,“对我那外甥女可还满意?”   孟阶看了陆芮一眼,笑道,“挺好的。”他顿了一顿,又道,“我瞧陆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未曾娶亲?” 第八十五章   陆芮叹了口气, “我哪里有孟兄这样的好运气, 能娶得外甥女一般的人物。”   孟阶淡淡的笑道, “陆兄这话便是说笑了。仰慕你陆世子的女子千千万,哪里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琬琬固然好, 那也是我孟阶的妻子。她虽唤你一声表舅, 男女之防也不是没有的。我知道陆兄没有别的意思,但若是落到旁人眼里,怕是惹出一段不必要的荒唐事。陆兄是个明白人, 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马车摇摇晃晃的,宋琬没一会便有了睡意。她偎在后厢, 刚要把眼睛阖上,就觉着鼻子一阵痒, 不受控制的打了两个喷嚏。   明月连忙递了手绢过来, 皱着眉头道,“小姐,你不是冻着了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给宋琬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宋琬手里还捧着汤婆子,她吸了吸鼻子,摇头道, “我没事。”她又往后靠了靠, 睡了过去。   明月害怕她冻着, 又取了一件披风搭在宋琬身上。   沈子煜见孟阶和陆芮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他丝毫插不进去话,不由扬鞭打马走到前面,高声道, “你们两个老是说表妹,不知道她都打了多少次喷嚏了?”   陆芮并没有理睬沈子煜,他踢了踢马肚,马儿又往孟阶那里靠了靠。陆芮这才笑道,“要是我说我并不介意这些流言呢?”   孟阶扭头看了一眼陆芮,十分平静的道,“那就请便了。陆兄既然不怕,那我孟阶又何必在意。”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很是冷淡。   陆芮笑了笑,打马上前,和沈子煜走到并排。孟阶则调转了马头,走到宋琬所坐的那一辆马车前,撩开纱窗向里头望了一眼。   宋琬倚着后厢睡得正香。孟阶连忙又把纱窗放了下来,嘱咐车夫尽量捡着平坦的路走。   大兴离京城还有些距离,半下午才到了英国公府。进了胡同,孟阶方揉了揉宋琬睡得红通通的脸颊,他手上使了几分力,宋琬便醒了过来。   宋琬睡得晕乎乎的,还以为这是在梦里,她拉着孟阶的手磨蹭了一下,说了一声‘乖’,又睡了过去。   孟阶失笑,又咬着宋琬的耳朵喊她的名字。   宋琬耳朵那里最敏感了,她耐不住痒用手推了孟阶两下,才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还一面嘟囔,“明月,你又——”   她抬头看到是孟阶,连忙将话收了回去,怔忪了一下,又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明月呢?”宋琬看了马车内厢里一圈,都没有找到明月的身影,不免奇怪。   明明陪她坐马车的是明月,怎么变成了孟阶?   孟阶捏了捏宋琬肉嘟嘟的脸蛋,淡笑着道,“傻子,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   到了京城的时候,沈子煜和陆芮便打马去了。孟阶一人骑马无趣,便下来与宋琬同坐一辆马车。宋琬那时睡得极沉,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出,孟阶也没有喊醒她。没想到她竟一路睡到了大兴。要不是孟阶喊醒她,估摸着她得睡到天黑。   宋琬吃痛,挥开孟阶的手,探着头往纱窗外看了一眼。前面不远处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大开着,门前站着几个仰着头张望的华冠丽服的丫头婆子。   宋琬又往上看去,只见正中间的大门上方挂着一张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四个斗大的字——英国公府。   宋琬有些慌了,她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问孟阶,“看我哪里不妥吗?”   孟阶淡淡的摇了摇头,抓了她的手道,“都很好,你别紧张。”   宋琬并不是紧张,她只是不想给孟阶丢了脸面。她又摸了摸发髻,见没有凌乱的发缕,才放下了心。   马车走到大门前便停了下来。站在门前的那些人都凑上前来,将马车紧紧围住。只听外面有人搬了轿凳放在地上,孟阶才拉着宋琬的手下了马车。   宋琬还没站定,就被一个婆子握住了手,只听她笑吟吟的道,“表少爷,表少奶奶,你们可来了。外面冷,咱们快些进去。老太君和大夫人都在屋里头等急了。”   宋琬见她身上穿着杭绸的褙子,发髻上挽了两支银镀金的簪钗,便知晓她在府里头是个有脸面的婆子。   这婆子是伺候唐老夫人的,唤作徐嬷嬷。孟阶以前在这里住时,和她打过几次照面。孟阶淡淡的笑了笑,点着头道,“那就劳烦嬷嬷了。”   徐嬷嬷笑得很殷勤。她拉着宋琬的手就上了台阶,一群丫鬟婆子则跟在后面,都细细打量着宋琬和孟阶,不时的和身旁的人耳语几句。场面尤为壮观。   进了垂花门,便见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两边是抄手游廊,徐嬷嬷引着宋琬走了右面。不过多时,走到一个穿堂前。   转过穿堂,便是一条十字甬道。沿着十字甬道过了三层仪门,便是正房大院,唐老夫人所住的院子。   正面九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两边是穿山游廊,挂着各色的鹦鹉和画眉。徐嬷嬷领着宋琬上了台阶,立即有小丫鬟进去禀报,又有小丫鬟上前打着帘笼。   听到屋里头传出来一声‘快请’,宋琬才和孟阶走了进去。正面榻上坐着一位鬓发如霜的妇人,穿着五彩缂丝暗红色的银鼠大衫,外罩一件石青色洋缎褙子。脸上含着笑,眉目看上去十分慈善。   唐老夫人年轻的时候跟随老英国公上过战场,胆识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所以她总是比一般的老夫人看上去更大气一些。   宋琬跟着孟阶走上前去,行了跪礼。唐老夫人连忙让徐嬷嬷将宋琬扶了起来,笑盈盈的道,“阶儿家的,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宋琬怔忪了一下,慌忙上前。唐老夫人抓着宋琬的手上下细打量了一番,笑着道,“是个好模样的。”她点了点头,徐嬷嬷又递给宋琬一个封红,宋琬回头看了孟阶一眼,见他点头,才收下了。   尤氏早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她笑着起来,走到唐老夫人身旁嗔道,“自打我这弟媳进了屋,老太君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一刻。”她一面说着一面打量宋琬,又笑道,“天下竟有这般好模样的人儿,怨不得老太君都舍不得移开目光了。”   宋琬听孟阶说过,唐老夫人膝下就只有嫡子唐照一人,娶得是裕安侯府的嫡小姐卫敏。按说起来,两人都有五十多岁了,可说话的这人面容姣好,十分的年轻。定然不是卫氏。   卫氏和唐照生了两个儿子,嫡长子唐湛,嫡次子唐澈,都已娶亲。唐湛娶得是吏部左侍郎家的小姐,名唤尤珍珠,是个厉害人物,如今英国公府上下都是她在打理。唐澈则娶得是孙大学士家的小姐,名唤孙淑清,是个精通诗书的才女。   那此人必是尤氏了。   宋琬朝她浅浅一笑,躬身作揖,“琬儿见过大嫂子。”   尤珍珠拉着宋琬的手,又啧啧赞赏了一番,才拉着宋琬走到下首一溜玫瑰椅前,最前面的玫瑰椅上坐着的是卫氏,宋琬躬身朝她行了一礼。   卫氏穿着雪青色团花纹的褙子,面上也十分和善,她双手拉起宋琬,笑着道,“你母亲可还好?”   宋琬朝她福了福身子,叫了一声‘舅母’,才道,“劳舅母挂心,母亲一切都好。”   卫氏点了点头,拉着宋琬的手放了一个封红,“这是舅母的小小心意,你莫要嫌弃。”   宋琬接了过来,尤氏又指着站在后面的孙氏道,“这是你二表嫂。”   孙氏朝宋琬淡淡一笑,两人都福了福身子。唐老夫人又招手让宋琬坐到她身边,说了一会儿闲话,就听外面的小丫鬟进来道,“林老夫人来了。”   林老夫人是宁瑞侯爷的母亲,和唐老夫人的关系不错。两家同住一个胡同,时常往来。林老夫人听说孟阶带了宋琬过来,便想凑凑热闹。   林老夫人穿着酱紫色洋缎的大衫,头发也已经花白,精神却很矍铄。几个丫头搀着她进来,只见后面又跟着两位穿红着绿的女子。   走在前面的是她的孙儿媳徐氏,拉着徐氏的则是她的孙女林绮烟。唐老夫人拉着宋琬的手,给她介绍了一番。   林老夫人打量了宋琬一番,笑着和唐老夫人说,“这般好模样的人儿,就是在京城里也难找出一个来,没想到却被你们唐家抢了先。”   唐老夫人又看了一眼宋琬,笑呵呵的道,“也是阶儿眼光好。”   林老夫人一进屋就看到了孟阶,没想到当年瘦瘦弱弱的一个孩童,只几年没见,就生得如此高大。偏生又长得十分俊秀,虽还年轻,却已脱了稚气,看上去十分的沉稳。   林绮烟自然也是看到了孟阶,她白皙的脸颊一下子就飘上来几朵红晕。坐到玫瑰椅上,林绮烟又忍不住朝那里望了几眼。   小厮过来通禀,“国公爷请表少爷过去一趟。”   一屋子都是人,孟阶有些放心不下宋琬,他抬头瞧了宋琬几眼。尤氏似乎猜到了孟阶的意思,打趣道,“哟,表弟还怕我们欺负了琬儿不成?”   宋琬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孟阶这才拱手道,“外祖母,那子升便先过去了。”   唐老夫人也打笑道,“你且安心去,这里有外祖母瞧着,谁能欺负了琬儿。”   宋琬再抬头时,孟阶已经打着帘笼出去了。她抿了抿嘴唇,眼神不由落在了坐在后面一张椅子上出神的林绮烟身上。她穿着一件银鼠袄子,外面罩一件茄花色的双宫绸褂子,下身则是大红洋缎的洋绉裙,看上去十分的娇艳。   林绮烟一直盯着微动的帘笼,面上还带着一些娇羞。宋琬只一眼,便瞧出了她的意思。她微微敛眸,又听唐老夫人和林老夫人说话。 第八十六章   小丫头捧了茶果盘进来, 尤氏亲自给唐老夫人捧了一钟, 又让林老夫人。宋琬接了一钟茶水, 刚捧在手里,就听尤氏问她, “表弟妹可会打马吊?”   宋琬自是会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尤氏就笑,“那便好了,咱们正好凑成一桌。”她见唐老夫人昨儿没打尽兴, 才提议道。   宋琬瞧了一眼屋里头的人,唐老夫人、林老夫人、卫氏、尤氏、孙氏和徐氏, 再加上她,那便是七个人。一桌四个, 还余出来三人, 怎么只凑成一桌?   唐老夫人看宋琬疑惑,便解释道,“你舅母和你二表嫂都不打的。”她顿了一顿,又看向尤氏,“你不打么?”   尤氏笑道, “孙媳这两天手气不好, 就不上场了, 让表弟妹替我打。我就在一旁给你们端茶递水。”   丫头婆子们早已经摆好了牌桌。唐老夫人拉着宋琬的手过去,林老夫人和徐氏也都在对面坐了。   小丫鬟搬了梅花凳过来,徐氏就坐在宋琬的右手边,她笑着趴在宋琬耳边道, “老太君的牌技特别好,你可要看好你的荷包了,输了可不许哭鼻子。”   尤氏笑道,“这还不简单,若是荷包空了便让阶兄弟跑来送一趟,怕是他还乐在其中呢。”   宋琬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林绮烟正在看牌,闻言不由多看了宋琬两眼。   宋琬察觉到有人看她,也抬头看过去,正好和林绮烟四目相对。宋琬见是她,便淡淡一笑。林绮烟也怪不好意思的,嘴角微微扬了扬。   宋琬前世在后宫可没少打这些东西。不光马吊,还有双陆、叶子牌、抹牌、骨牌,她都会玩。不仅会玩,还玩的很好。   第一局是唐老夫人坐庄。她手气极好,只打了五圈,就结束了这局。宋琬和林老夫人、徐氏都拿了银子搁在唐老夫人一旁的小盒子里。唐老夫人甚是高兴,笑呵呵的道,“看来今日手气不错,来了个开门红。   第二局是宋琬坐庄,她手里的牌都很不错。宋琬看到唐老夫人高兴地模样,便放了水,自是输了。   尤氏坐在唐老夫人和宋琬中间,她笑点着宋琬的头道,“表弟妹,你打错牌了。”她便和宋琬说怎么打。   林老夫人赢了银子,也很高兴。她笑着道,“珍丫头,你可晓得看牌不语的理儿。”   尤氏就道,“这丫头也忒傻了点。取了一手好牌,却输得这么惨,我实在是看不下去。”   徐氏一面取牌,一面笑道,“怕什么,自有人来送钱。”   她话语未落,就听外头的丫头进来通传,说英国公过来了。一并进来的,还有唐湛、唐澈兄弟,后面还跟着穿着深蓝色云纹直裰的孟阶。   尤氏拍着手大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   唐照身着绣着四爪金蟒的锦服,面相十分威严。他笑着进来道,“这里这么热闹,看来我们来巧了。”   宋琬连忙起身,给唐照行了一礼。唐照还是头一次看见宋琬,他忙道,“丫头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宋琬这才起来了,尤氏又拉着她坐下。唐老夫人笑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唐照回道,“恰巧路过这里,听到里头热闹,便进来看看。”   王氏笑着道,“你们来的正好,快让阶儿多拿些银两过来,怕是今日不够输得呢。”   孟阶看到宋琬低着头,笑了笑走过来。他俯着身子问宋琬,“输了多少了?”   一屋子人都看着她,宋琬不免脸红。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也没有多少。”   孟阶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摸了几张银票放在宋琬旁边的小盒子里,低声道,“尽管打,若是没有了,便让丫头找我来要。”   尤氏在一旁听得最清楚,她掩着唇笑道,“哎呦呦,你们两个秀恩爱,还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不。不行不行,银杏你去拿些糖来,我也要甜到心里头去。”   银杏是尤氏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她闻言立刻出去了。徐氏在一旁笑道,“你还用得着吃糖,你当家的也在,让他给你灌些蜜来,不比糖甜。”   一屋子人都大笑了起来,宋琬只低着头抿嘴浅笑。坐在一旁的林绮烟眼神却有些黯淡,她看了一眼孟阶,又立即低下头去,两只手都绞着帕子。   唐老夫人也笑了一阵,又道,“你们且去吧,让我们娘几个再热闹热闹。”   唐照才带着他们几个出去了。又轮了几圈,外头的天便黑了。唐老夫人赢了不少,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尤氏拨着宋琬的小木盒看了一眼,诧异的道,“奇了,琬丫头竟是不多不少。”   林老夫人闻言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木盒,说,“我只赢了一两,那——”   一圈人都看向了徐氏,只见她正苦着脸数银子,“我输掉了二十两。”   唐老夫人笑道,“那便对了。我这里多出来十九两,再加上你祖母那里的一两,可不就是二十两。”   “我自个还乐呵呢,以为琬丫头比我输得还多。哪里想到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输。”徐氏摇了摇头,笑说道,“咱们明儿再来,我就不信我手气这么差。”   唐老夫人又留林老夫人在这里用晚膳,林老夫人摆了摆手道,“你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我们也回家吃团圆饭去。明个再来玩。”   晚膳摆在花厅里,一众人都移步去了那里。唐老夫人甚是高兴,又吩咐丫头婆子烫了桂花酒来。宋琬吃了几盅,白皙的脸颊就微微红了。   用过晚膳,又在花厅里喝了一会茶水。尤氏见唐老夫人有些乏了,便扶着她先回了正房大院。王氏拉着宋琬的手道,“你和阶儿一路赶车,定是累坏了。也早些歇息去吧。”   孟阶被唐湛和唐澈灌了不少酒,意识却很清醒。他拉着宋琬的手问,“今儿输了多少?”   宋琬‘啊’了一声,才笑着道,“一分钱都没输。”她还用手比划着,像是在邀功。因着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脸颊微红,双眸尤为晶亮清澈。   “那就是一分钱也没赢。”孟阶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轻笑道,“看来给我挣回了一些面子。”   尤氏早派人打扫好了‘蓼水轩’,就在唐老夫人住的院子的后面。从后角门出来,再穿过一个月亮门,便就是了。   蓼水轩的西面是一个大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上面又有曲折竹桥连接。若是白天的时候,还能看到里面有各色的锦鲤来回游动。   前面有丫头婆子打着羊角风灯,到了‘蓼水轩’她们才退下了。正堂门前种着两棵松柏,又有芭蕉和海棠树。现在天冷,唯有松柏是翠绿的。   正门前设了帘笼,推门进去,里面暖烘烘的。东次间便是卧房,比正堂还要暖和。明月和喜儿早将行李什么的收拾好了,见到宋琬进来,忙笑道,“小姐可回来了,让我们好等。”   宋琬解了身上的斗篷,问道,“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喜儿接过斗篷搭在一旁的衣架上,笑着点了点头,“徐嬷嬷派人送了晚膳过来,早就吃过了。”   宋琬在马车上睡了半日,现下还没有睡意。她走了一圈,打量屋里的摆设。靠南墙的地方放了一张楠木垂花柱式的拔布床,踏步上设架,左面安放了一张雕漆楠木桌。右面则是两张太师椅,中间是高几,放着一个琉璃的云纹花插,花插里插了一支红梅,还有淡淡的清香味。   地上铺着八仙过海的毛毡,踩上去还能感觉到暖意。屋子中间摆了一张镂雕的红木漆桌,上面摆着茶盘和茶钟。北墙则是一张临窗大炕,上头放着小炕桌。窗户很大,都糊了一层窗纸,外面则是玻璃。这样从外头就看不见里面了。   孟阶就坐在临窗大炕上看宋琬打量屋子,见她转过身来,才问,“这屋子如何?”   宋琬也走过来,坐在孟阶的对面。她给自己倒了一钟茶水,才道,“挺不错的。”   “就这般容易满足?”孟阶见宋琬点头,又笑道,“你若是喜欢这样的摆设,那老屋那里的房子也照着这样弄。”   “老屋?”宋琬疑惑的问。   孟阶呷了两口水,说,“孟家在宛平还有一个小院,我准备以后就搬去那里住。”   自从唐云芝带着孟阶去了青州府,孟家在宛平的房子便空了下来,只有孟家的老管家刘保善还在那里住。他一个人侍弄着院子,也没有太荒废了。   孟阶早有打算挪到宛平去住,但房子都需要修葺一番,他便让刘保善着手弄着,也没有告诉宋琬。直到近日刘保善传了信过来,孟阶才想起了这档子事。   “等都收拾好了,咱们就搬过去。”孟阶把这件事也给唐照说了,唐照只说让他在这里安心住着,不用操心房子的事。 第八十七章   宋琬梳洗之后就躺到了床上, 孟阶拿了衣服正要去净室, 就听门外响起一阵说话的声音, “你们奶奶可睡下了?”   是尤氏。   宋琬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趿着鞋,拿了一件披风裹在身上, 又让明月将尤氏请了进来。   尤氏穿着缕金百蝶大红洋缎的褙子, 身上披了彩绣凤戏牡丹斗篷。领边坠了一圈银狐狸毛,越发显得她唇红齿白,面若春花。妩媚无比。   看样子是从唐老夫人那里刚过来。   宋琬忙拉了她的手坐到炕上, 又命喜儿沏了茶来。尤氏看了一眼面色淡淡的孟阶,笑着和宋琬道,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宋琬因笑道,“表嫂子这话如何说起?”   尤氏笑吟吟的朝孟阶努了努嘴, 又执着宋琬的手道, “老太君嘱咐我过来看看。既然你们都睡下了,那我就先走了。”   尤氏一面下炕,一面说着,宋琬连忙起身送她。到了门前,尤氏拉着宋琬的手道, “你头次来, 我也不知道你的喜好。若是觉着哪里有不妥之处, 尽管派人来告诉我。”   小丫头打起帘笼,吹进来一阵冷风,还夹杂着片片雪花。宋琬穿的单薄,不免缩了缩脖子。尤氏忙道, “快进去,可别冻着了。”   宋琬看外面的雪花飘得不小,蹙着眉道,“路上小心。”又吩咐外面的婆子和丫鬟好生送尤氏回去。   刚放下帘笼,宋琬就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抬头看到孟阶冷着一张脸看她。还没等她出声说话,整个人就被孟阶悬空抱了起来。   宋琬慌忙搂住了他的脖子,低声解释,“我没事,就是鼻子有些痒痒。”   孟阶的脸色依旧很阴沉。他将宋琬抱到床上,拉了被子给她盖上,冷声道,“裹好了,不许再乱动。”   宋琬看他眉头紧皱,乖巧的点了点头,没有再动。孟阶这才揉了揉她额前的刘海,拿了衣服去了净室。   直到孟阶洗完出来,宋琬都没有动。她整个身子被锦被裹着,只露出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孟阶拿了银剪子灭了几个烛台,才和衣躺到床上。他和往常一样,掀开被窝将宋琬拉到自己怀里。宋琬却丝毫不动,他使了劲,才将裹在宋琬身上的被子扯开了。   宋琬别不过孟阶,气闷的道,“你不是说不让我动吗?”   孟阶看她樱唇微撅,显然是生气了。他却挑了挑眉,覆唇上去。一开始宋琬还抵触的紧闭着嘴唇,奈何他一个劲的咬她。宋琬吃痛,微微惊呼,孟阶就趁机溜到了里面。   小舌被咬住,宋琬有些呼吸不过来,只能捶着孟阶的胸膛抗议。孟阶这才放过了她,结实有力的臂膀紧紧的将她搂在怀中,声音有些低哑,“睡觉。”   隔着薄薄的衣料,宋琬能感觉到孟阶下面的炙热。她原本还想再翻个身,瞬间僵住了身子,一点都不敢再动弹。   二日清晨,宋琬听到外面传来‘沙沙’扫雪的声音,就醒了过来。孟阶早已经起来了,正坐在临窗大炕上看书。   他见床上的联珠纱帐微动,淡淡的说道,“醒了?”   宋琬应了一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明月和喜儿打了热水进来,服侍宋琬梳洗。等她披上斗篷,孟阶才执着她的手去了唐老夫人那里。   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丫头婆子已经扫了一条小道出来,宋琬却捡着积雪的地方走,看上去还十分的乐不可支,和个小孩子似得。   孟阶见她穿着羊皮小靴,便没有管她。   唐老夫人也刚刚梳洗。她见孟阶和宋琬进来,忙让徐嬷嬷沏了滚烫的茶来。   她招着宋琬坐到她身边,又问孟阶,“你娘身子可还好?”   孟阶放下手里的茶钟,才回道,“还好。她原本想跟着我们一道过来的。但天实在冷的狠,罗伯父不放心她,说等着开春冰化了,他再带着母亲过来。”   唐云芝有腰疼的毛病,是在生孟阶的时候落下的病根。到了秋冬天,总是疼的厉害。   唐老夫人点了点头,说,“也难为罗谓处处顾念着她。既然这般,我便放心了。”   唐云芝虽不是唐老夫人亲生的,却一直养在她膝下,母女情分自是不浅。   当年唐云芝再嫁,唐老夫人也是看着罗谓是个实诚的人,才同意了。要不然,她还真舍不得唐云芝远嫁。   唐老夫人又拉着宋琬的手问,“我听说你哥哥的痴病治好了,可是真的?”   见宋琬点头。唐老夫人甚是欣慰的道,“实在是老天保佑。你哥哥那般好的人,不应该遭此一难的。”   唐老夫人又问宋老夫人身体如何,宋琬都一一回了。徐嬷嬷看了一眼漏钟,在唐老夫人耳边提醒道,“老太君,念经的时辰到了。”   宋琬便和孟阶回来了。尤氏派厨房的婆子送来了早膳,就摆在了食桌上。   四道小点心,梅花香饼儿、菱粉桂花糕、枣泥山药糕、水晶桂花糕,都用粉地兰花的盘子盛着。又有豆腐皮的包子、二十四节气云吞,都是用笼屉蒸的,刚掀开还冒着热气。一盅山药红枣乌鸡汤。另有一个摆盘,放着两碗冰糖燕窝粥。   冰糖燕窝粥是用膳之前,空腹吃的。在皇宫和一些大家世族里基本都是这般用的。   宋琬先净了手,才到食桌前坐了。送早膳的裘婆子还没走,就站在一旁。宋琬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才笑道,“大奶奶让奴婢问问,这些饭菜可合奶奶的胃口?”   宋琬端了一碗冰糖燕窝粥,拿着汤匙喝了一口才道,“你回去和大奶奶说,都很好。”   宋琬说完又扭头吩咐喜儿抓一把碎银子给裘婆子。裘婆子接了,方笑呵呵的谢了恩走了。   明月撇了撇嘴,说道,“非等着咱赏了她再走,真是个脸皮厚的。”   宋琬笑道,“她可不是等着领赏,她是看我呢。”   喜儿送了裘婆子回来,闻言疑惑的道,“她看小姐做什么?”   宋琬笑了笑,看了一眼坐在她一旁的孟阶,问道,“你以前都是给我端粥的,怎么今儿忘了呢?”   孟阶夹了一个豆腐皮的包子放在宋琬面前的盘子里,才道,“若是我先端了,那裘婆子不就没法交差了。”   宋琬瞪了他一眼,哼道,“你什么时候还有这般好心。还好我知道你们大家族里吃饭的规矩,若是不知道,那岂不是要给你丢脸了。”   孟阶见宋琬一副气呼呼的模样,笑着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道,“不会。她既然试你,总得让你表现一番。”   裘婆子从‘蓼水轩’出来,果真没有回厨房,而是去了尤氏住的‘倚梅苑’。尤氏正在给唐湛布菜,她闻言点了点头,便让裘婆子出去了。   唐湛皱了皱眉头,问尤氏,“你让裘婆子监视表弟妹做什么?”   尤氏道,“不是监视,我就看看她配不配得上咱阶兄弟。”   唐湛闻言‘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说道,“珍珠,你怎么能这样?!你这般试表弟妹,让子升他怎么想?”   尤氏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唐湛见尤氏不说话了,又愤愤的道,“你刚刚也听那裘婆子说了,表弟妹端了燕窝粥吃了一勺,才和她说话。说不定表弟妹也看出了你的意图呢。咱英国公府还能比人家高尚到哪里?!你这样,岂不是讽刺人家连燕窝都吃不上。”   尤氏见唐湛吼她,也坐到了板凳上,委屈的抹着眼泪道,“我还不是为了你那表弟着想,用得着这样生气吗?!我回头给她道声歉不就行了?!”   唐湛见尤氏掉泪,蹙着眉头道,“罢了罢了,想来表弟和表弟妹也不会为了此事生气,吃饭吧。”   孟阶用过早膳便去书房看书了,宋琬就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黹。孙淑清却过来了,宋琬忙下了炕把她请了进来。   后面跟着的小丫头在收青油伞,宋琬问道,“外面又下雪了?”   孙淑清解了身上的斗篷,笑道,“刚飘了几朵雪花。不过我看这天阴的很,怕是还要下大。”   喜儿沏了热茶来,孙淑清接了一盏捧在手里。她见小炕几上摆着笸筐,便道,“原来表弟妹在做针线呢。我刚刚也在做,看得眼酸,便想着出来走走,没想到就逛到表弟妹这里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起笸筐里刚绣了一朵梅花的璎珞,诧异的道,“表弟妹会绣苏绣?”   宋琬点了点头,“跟着绣娘学过一段时间,绣的并不好,让二表嫂见笑了。”   孙淑清将璎珞重新放在笸筐里,含笑道,“表弟妹如此说便是谦逊了。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也跟着绣娘学过一段时间,不过和表弟妹的女红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第八十八章   宋琬昨儿见孙淑清一面, 还以为她是个不善言谈的人, 没想到却能和她说上许多。宋琬朝孙淑清笑了笑, 说道,“你要是喜欢苏绣, 等我做好了这个璎珞, 让人给你送过去。”   孙淑清并没有拒绝,十分客气的道,“谢谢你。”她的语气十分真诚, 倒把宋琬吓了一跳。   等着唐湛骑马去了京城,尤氏才换了一身衣裳来看宋琬。她刚进了‘蓼水轩’, 就被一个雪球砸到了前胸上。雪球松软,虽没砸痛她, 却沾了一身的雪。   三四个小丫鬟见砸到尤氏, 慌忙跑过来跪下道,“大奶奶饶命,奴婢们不是故意的。”   尤氏张口就要骂,却看里面有个小丫头很是脸熟,是孙淑清的丫鬟红莲。她缓了缓阴沉的脸色, 问道, “你们奶奶也在呢?”   红莲低着头回道, “在屋里头和表奶奶说话呢。”   宋琬和孙淑清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都出来问尤氏有没有事。尤氏拍了拍身上的雪,笑着道,“没事, 雪球还能砸多痛。”   除了红莲,剩下的丫头都是尤氏亲自拨过来的。她冷厉的呵斥道,“不长眼的小蹄子,也不看看来人是谁,就胡乱砸。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了,还不快出去,在这里讨人嫌。”   尤氏又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婆子,吩咐道,“带下去好好教养。这立得什么规矩,怎么服侍表奶奶?”   那婆子忙弓腰赔笑道,“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将她们带下去。”   尤氏立规矩,宋琬自不好说什么。孙淑清忙打圆场,“也都是红莲不懂事。她们都还小,一时玩心重也是有的,姐姐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蓼水轩’里里外外都是尤氏一个人打理的,这些小丫头也是她拨过来的。她们做事毛毛躁躁,岂不是打了尤氏的脸,怕是宋琬也会多想。   孙淑清这般说,必是想给尤氏一个台阶下。宋琬也笑着道,“这大年下的,大表嫂你就发一发善心,饶过人家小丫头吧。”   尤氏叹了口气,说道,“我要是今日不罚她们,等明儿传到外人耳朵里,怕是说我待客不周,不知道怎么作践我呢。就是你们两个给她们求情,我也不能放过。”   尤氏的口气已经有几分软了,宋琬忙含笑道,“这些小丫头既是你拨给我使唤的,那我便是她们如今的主子了。她们是留是走,得听我的吩咐。我都放过她们了,你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想来她们都是无心的,你这样把她们都吓坏了,一个个的怪可怜见的。”   尤氏这才笑道,“既然表弟妹都发话了,那就放她们一回。”她说到这里,又狠狠地瞪了一眼跪在雪地上的小丫头道,“若有下次,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们。”   这些小丫头都吓坏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宋琬看她们膝盖上都浸了冷水,皱着眉头道,“大奶奶说了饶你们了,怎么还不起来。快去换身衣服来,别落下病根子。”宋琬又笑着推了一把尤氏,“外头冷,咱们快进屋说话去。”   说了一会子闲话,尤氏见宋琬都不曾提起今日早膳的事。她怪不好意思的,但也舍不下脸道歉,只拉着宋琬的手道,“好妹妹。我上头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就缺个妹妹了。我见咱们俩有缘,不如你就做我的妹妹如何?”   尤氏做事一向坦荡荡的,今儿早上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才想到了这一出,现在是越想越后悔。   宋琬本来就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她笑了笑道,“你都已经叫我好妹妹了,我怎生再好意思拒绝你呢。”   尤氏紧紧握住了宋琬的手,激动的道,“等回头阶兄弟欺负了你,姐姐一定给你做主。”   “怕是你等不到那一日。”孟阶打着帘笼进来,淡淡的道。书房就设在东梢间里,尤氏和宋琬说话的声音又大,吵得他根本专注不了心神。   尤氏扭头看了一眼孟阶,含笑嗔道,“那是再好不过了。若是有朝一日被我发现你欺负了琬儿,我定不饶你。”   尤氏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道,“大奶奶,婵姐儿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是扯着嗓子哭。”   闻言尤氏脸色立即拉了下来,问道,“乳娘呢?”   那小丫头道,“乳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正抱着哄婵姐儿呢。”   宋琬皱了皱眉头,说道,“表嫂子,你快回去看看吧。”   尤氏点点头,连忙打着帘笼出去了。孙淑清见孟阶在,也不好再留在这里说话,便辞了宋琬回去了。   宋琬将孙淑清送到门外,复又回来。她倒了一钟茶水喝了,才问孟阶,“我们是不是吵到你了?”   孟阶正在拨茶水里的沫子,闻言抬了抬眼皮,“你说呢?”   宋琬被堵得无话可说,双手托着脸颊,不好意思的朝孟阶笑了笑。她想了一会,才道,“那以后在你看书的时候,我尽量出去。”   孟阶轻呷了两口茶水,抬头看向宋琬,慢悠悠的道,“不必了。等回头让丫头收拾出来东厢房,我在那里看书就可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茶钟放到小炕几上,站起身来道,“现在清净了,我再去看会书。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会。”   宋琬并没觉着累,又让明月拿了笸筐出来,绣起了璎珞。等到最后一针落下,她才直起了腰。一时间有些头晕眼花,宋琬用手肘支在小炕几上,眯了一会才好了。   用过午膳,天渐渐明了起来,雪花也不再飘了。宋琬窝在罗汉床上小憩了一会,就听外头有人来喊,“奶奶,老太君让你去她那里玩呢。”   宋琬连忙换了一身衣裳,又派了小丫鬟去‘倚梅苑’看婵姐儿如何了。过了一会,小丫鬟跑来禀报,“大奶奶说是乳娘喂奶的时候过快,呛到婵姐儿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大奶奶请奶奶放心的去老太君那里玩。”   宋琬这才去了唐老夫人那里。牌桌已经摆好了,就差她自己坐席。卫氏和尤氏都没来,坐在旁边看牌的只有孙淑清和林绮烟。   宋琬手气不好,一连几把都输了。徐氏笑盈盈的道,“看来今日我不是输得最惨的那个喽。”   ‘倚梅苑’后面种着一大片红梅。尤氏从那里过来的时候发现,前几日还只有花苞的红梅今日全开了。   她让丫头折了几支,给各房送了过去。凤香捧了一个青釉白瓷的玉壶春瓶进来,唐老夫人看到里面插着的红梅开的正艳,惊奇的问尤氏,“红梅开了?”   尤氏笑着点了点头,“全都开了,一大片红簇簇的。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别提多好看了。”尤氏走到近前抬了抬衣袖道,“你们闻闻,我从那里过来一趟,竟是沾了一身的香味。”   唐老夫人放下手里的牌,笑呵呵的道,“这样美的景倒是不常见,不如咱们去看看?”   林老夫人见唐老夫人起身,也连忙让丫头给她披上了斗篷。正房大院离‘倚梅苑’并不算太远,过了穿堂就是一条十字甬道,再过一个屏门,就到了‘倚梅苑’的前院。众人沿着抄手游廊过去,穿过后角门,便隐隐约约看到了红簇簇的梅花了。   走到英国公府门前,唐湛和唐澈忙下了马,吩咐下人去喊唐老夫人接驾。只见李崇庸从马车里下来,摆了摆手道,“我是微服出来的,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   唐湛和唐澈只好作罢。他们带了李崇庸到了正房大院,却见院子里头只有几个小丫头在打雪仗。   “老太君呢?”唐湛蹙了蹙眉头,问道。   那小丫头见是唐湛,慌忙行礼道,“老太君和几位奶奶都去看红梅了。”   李崇庸曾来过英国公府不少次,知道‘倚梅苑’后面有一片红梅树。他出声问道,“红梅开了?”   小丫头见李崇庸和唐湛年纪差不多大小,却很是儒雅,红着脸道,“大奶奶说都开了,红簇簇的特别好看。”   “白雪红梅,好一副美景。湛兄,澈兄,咱们也过去看看。”李崇庸笑道。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倚梅苑’的方向去了。唐湛和唐澈两兄弟只能跟在后面。   尤氏和徐嬷嬷搀着唐老夫人,徐氏和林绮烟搀着林老夫人。宋琬便和孙淑清跟在后面,悄声的说,“璎珞我已经绣好了,二表嫂你看看可合心意?”   宋琬从袖中掏出璎珞递给孙淑清。孙淑清连忙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细看了一番,惊喜的道,“你绣的可真好看。”   唐老夫人听到二人说话,扭过头问道,“绣的什么呀,让我也瞧瞧。”   孙淑清快走几步,将璎珞捧给了唐老夫人。茄花色的绫绸,上面绣了一支娇艳的红梅。尤氏看了一眼璎珞,又看红梅,笑道,“这是谁的手艺,竟这般灵巧,和真的红梅没什么两样。”   孙淑清笑了笑道,“是表弟妹绣的。” 第八十九章   李崇庸、唐湛和唐澈三人在十字甬道的地方遇到了前来给尤氏送账簿的管事婆子余二家的。   余二家的是卫氏的陪房, 极有脸面, 曾见过李崇庸几次。她慌忙跪下磕头, 唐湛给她使了个眼色,余二家的会意, 抄小道去了‘倚梅苑’后面。   凤香正和几个小丫头收梅花上的雪, 她看到余二家的慌慌张张跑过来,连忙问道,“余奶奶, 你做什么呢?”   那余二家的见是凤香,喘了口气道, “快告诉老太君、太太,两位爷和太子往这里来了。”   “太子既来了, 怎么没人过来喊接驾?”凤香闻言忙将手里的霁蓝釉云纹梅瓶递给身旁的小丫头, 问道。   余二家的一面捂着胸口喘气,一面道,“谁知道呢。”凤香蹙了蹙眉,又加快了步子,余二家的也连忙跟了上去。   尤氏又笑着道, “老太君, 你还记得咱们库房里头收着的蕙娘绣的的那十六扇折枝花卉的屏风吗?琬丫头的手艺和她比起来, 竟差不了多少。”   蕙娘是姑苏有名的绣娘,精工刺绣。她所绣的人物山水,色丝鲜丽,仿若画里头的景, 极是精细雅致。   宋琬抿了抿嘴唇,笑道,“大表嫂这就是谬赞琬儿了。”她的绣品虽说比常人绣的更精致一些,但若是和蕙娘比起来,就差太远了。   “老太君,大奶奶。”   凤香和余二家的一前一后的跑过来,气喘吁吁的道,“大爷让奴婢们来传个信,说太子爷往这里来了。”   尤氏闻言皱着眉头道,“你们从哪听来的?太子爷来家里头怎么也没人提前说一声。”   余二家的道,“奴婢过来给大奶奶您送账簿,在半路上碰到了两位爷。”   唐老夫人拍着尤氏的手道,“你不必急。看样子太子爷是微服来的,咱们现在过去就是。”   宋琬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李崇庸。她跟在唐老夫人身后,一时有些怔忪。   没走多远,就见三个身形差不多高矮的男子往这里走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男子头上戴着白玉冠,身穿玄青色的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缂丝描金花边的鸾绦。   待至跟前,一众人都屈身行礼。李崇庸微微俯身,搀起唐老夫人和林老夫人,“不必多礼。小王此次前来,就是奉父皇之命看看你们的身子骨可还健朗。”   唐老夫人笑着回道,“劳圣上挂念,臣妇的身子骨一向很好。”林老夫人也跟着回了。   李崇庸这才点了点头,笑着道,“小王来的突兀,你们也不必太拘束了。”他说话的时候扫了一眼众人,目光落在宋琬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李崇庸又和身后的唐湛说话,“我听说你有个表兄在这里住着,可就是小时候曾在卫所待过半年的那个孟阶?”   唐照是皇子们的武学老师,李崇庸自小就和唐湛、唐澈熟识。孟阶在英国公府住着的那一段时间,李崇庸和他见过几面。   孟阶头脑聪敏,学什么都很快,给李崇庸的印象很是深刻。只是后来孟昶出事,孟阶跟着唐云芝嫁去青州府,两人才没有再见面了。   当时李崇庸还为他可惜了一番。   唐湛忙拱手应了一声‘是’。李崇庸笑了笑,又道,“说起来小王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既然他在,何不请来一会?”   唐老夫人闻言忙吩咐唐湛,“殿下既要见你表兄,还不快遣人叫他来。”唐湛连连点头,派了几个小厮跑去‘蓼水轩’喊孟阶。   唐老夫人又提议,“这里不远处有个花厅,里头暖和些,不如殿下去那里坐一坐吧。”   唐老夫人和林老夫人身子骨虽健朗,但也不能吹太久冷风。李崇庸点了点头,抬手一请,“老太君,您先。”   有男客来见,妇人一般都要避嫌的,何况是太子爷。宋琬和尤氏、孙淑清、徐氏、林绮烟都站着不动,等着他们进了花厅,才都各自回房去了。   李崇庸走到花厅前,忍不住回头看了宋琬一眼。只见她披着大红羽纱面银狐皮里的鹤氅,脚上蹬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一头乌黑的青丝挽在发顶,结成三个小鬟,髻上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   尤氏正在和宋琬说笑。她微微仰头,凤凰上衔着的珠穗一摇一摆。李崇庸能看得清宋琬半边白皙的面容,他看到她的嘴角上扬,似乎在笑。   明明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为何他竟觉着这般熟悉?李崇庸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抬腿进了花厅。   宋琬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孟阶。孟阶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圆领直裰,腰带上系着一块白玉佩。他面色淡淡,朝宋琬挥了挥手。   尤氏掩着唇笑道,“看看谁来了?!”她又轻推了宋琬一把,“还不快过去。”   宋琬这才笑了笑,走到孟阶身前。   “你们两个说话,那我们就先走了。”尤氏一面笑,一面拉着徐氏往前走了几步,躲在了柱廊后面。   林绮烟绞着手帕跟在后面,看孟阶的眼神不免有些呆滞。尤氏瞧了一眼正说话的二人,又回头眉飞眼笑的和徐氏说,“你看她们两口子,也不知道害臊。”   徐氏携着帕子轻笑一回,点着尤氏的额头道,“听你这酸溜溜的语气,赶明儿让湛兄弟来哄你。”   尤氏笑着嗔了徐氏一眼,“你个没正经的。”她正要回头再看宋琬和孟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失神的林绮烟。   尤氏眼珠子微转,顺着林绮烟的目光落在孟阶的身上。她微无可闻的笑了一声,心里却多留了个心眼。   孟阶并没有问宋琬李崇庸的事,他摸了一下宋琬冰凉的指尖,皱着眉头道,“又犯傻。手这样冷,出来也不知道捧个汤婆子?”   宋琬抿着唇,悻悻地道,“我去老太君那里的时候带了汤婆子的。只是跟着老太君出来的急,就忘了。”   孟阶蹙眉,又拢了拢她身上的斗篷,“快回屋去吧。”   宋琬应了一声,又说,“那我在‘蓼水轩’等你回来。”   孟阶点了点头,迈着步子往花厅的方向去了。宋琬看着他走远,刚要转身回去,就见尤氏在柱廊后面笑道,“哟。不就离开这一会,就开始依依不舍了。”   宋琬嗔了尤氏一眼,笑道,“就打趣我,回头我可要给湛兄弟告状了。让他呀买个粗一点的腰带,将表嫂子一刻不离的拴在腰上,我看你还乱咬人不?”   尤氏走过来,拉着宋琬的胳膊笑盈盈的道,“你这一提,我怎么觉着粗腰带也得给阶兄弟买一个。看你们两个浓情蜜意的,一小会不见都不行,最适合拴在一起了。”   徐氏也笑道,“都不用争了,赶明儿给你们两个人各买一条。”说的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尤氏扭头瞧了林绮烟一眼,见她咬着嘴唇,脸色不大好。尤氏心里更是确切了,她回去便和凤香道,“这两日你且盯着绮姐儿的一举一动,若是有哪里不妥的,回来禀报给我。”   小丫头沏了滚滚的热茶进来,李崇庸端了一钟,轻轻地拨着里面的沫子。等着晾到七八分的时候,李崇庸才呷了两口,复又将茶钟放到手边的高几上。   他才抬头和唐老夫人道,“国公还是在卫所待到戌时才回来吗?”   永隆帝对英国公府如此看重,一是因着老英国公战绩赫赫,二来便是唐照自己做事勤恳本分。   任是哪朝皇帝,都会喜欢不多说只多做的臣子。   唐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卫所里的事情,他总是丢不下,非得自己看着才放心。”   李崇庸笑了笑,又说,“公事虽大,但也得保重身子。老太君您也多劝劝国公,有些事情让下面的人去做就好了。”   “唉。说他多少次了,一回也不肯听。”唐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又笑道,“殿下回头若是见着他,定要替臣妇劝他一回。”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小厮进来通传,“孟公子过来了。”   李崇庸忙道,“快把人请进来。”   孟阶听到里面的声音,才抬腿进来了。花厅里很安静,都扭着头看向他。孟阶却没有在意,淡定从容的走到李崇庸跟前抱拳行礼,“殿下。”   李崇庸看了孟阶一眼,抬手道,“不必多礼,快坐。”   孟阶又淡淡的道,“多谢殿下。”他这才起身坐到唐澈旁边的太师椅上。   李崇庸既叫了孟阶过来,定是要话要问,她们在场反倒有些拘束了。唐老夫人和林老夫人相视一笑,起身道,“既然你们年轻人说话,那我们就不凑热闹了。”她们二人起身,李崇庸又送了一番,方又回到花厅。   李崇庸拿起高几上的茶水又喝了一口,才说话,“孟兄不认得小王了?” 第九十章   李崇庸又笑了笑说, “小王还记得, 幼时咱们在卫所一起习武。你虽比我们晚来半年, 却进步极快。那一场比试,是你赢了本王。”   永隆九年, ‘大礼议’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孟阶来英国公府小住, 唐照便带他去了卫所。那时,李崇庸和众位皇子也在。   比试时,孟阶将李崇庸摔到了台子下, 但他也没有好到哪里,衣袖被李崇庸扯掉, 臂膀上有一排带血的牙印。所有的人都跑去看李崇庸伤到了哪里,他却淡定的拍了拍衣袖扬长而去。   李崇庸划伤了手背, 身上也是一片青一片紫。唐照连忙请了太医过来, 包扎好伤口后,众人才发现始作俑者不见了。   唐照是在书房找到孟阶的,见他坐在书案前练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也是那时,唐照才发现孟阶的与众不同。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这个孩子总是很镇定, 身上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坦然。虽说比试前是说好不计较后果的, 但李崇庸皇子的身份是摆在那里的。唐照为了给永隆帝一个交代,让人打了孟阶二十大板。   那板子可是按着军队里的规矩来的,足足半个月后,孟阶才能下地走路。   孟阶闻言淡淡一笑, “说起来当时都是子升过于鲁莽。殿下虽伤的很重,却还给子升求情。这份恩情,子升永世难忘。”   李崇庸笑着摆了摆手道,“都是他们大人大惊小怪,不就摔了一下子,哪里能伤多重呢。再说比试之前,咱们也是立下誓的,说起来还是我犯规了。”   孟阶抬头看了一眼李崇庸,眼眸又微微敛了敛。   前世,宋家不过是京城小小的一户人家。宋琬也是头一次到那里,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怎会嫁给李崇庸?孟阶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想通这件事情。   就是永隆帝和太后给李崇庸赐婚,那也不应该是宋琬。从民间选出来的女子贤良貌美的无数,哪一个不能做皇后,为何偏偏是一个五品官员的女儿?自打宁朝开国以来,宁高祖为了防范朝中权臣和后宫勾结,嫔妃多是从民间选上来的。宁高祖之后,世宗更是颁布了选妃的敕令。   规定凡是天子、亲王的后妃和宫嫔,都要从良家女中选出。而且历朝皇后,都是偏重于选择清贫之家的女子,来辅佐皇帝节俭勤政。   宋渊那时已是朝廷重臣,选他的女儿进宫,便是拂了世宗的旨意。若不是朝中有人操纵,宋琬怕是进不了皇宫。   李崇庸看上去很是儒雅,比那些熟读诗书的翰林学士还要更甚些。但他却将宋琬打入冷宫,三十七年不管不顾。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宋琬可是本本分分做了三年的皇后。替他协理六宫,到头来却只落得这样的下场。可见李崇庸骨子里的冷血与狠辣。   孟阶听宋琬说过,他是等着李崇庸驾崩之后,才救了她出冷宫。他当年想捧到心尖上的人,却被人家踩到脚底下一文不值。孟阶现在想想都觉着喘不过来气。   李崇庸见孟阶许久不说话,又道,“阶兄,我听说你今年中了解元。还拜了夏次辅为师,可是真的?”   李崇庸连他来英国公府的事都知道,那拜夏冕为师的事情更不是秘密了。孟阶沉默了一下,才应了一声‘是’。   “小王当时还觉着你长大了能成为一个将军。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竟读书读得这么好。能文能武,咱们大宁朝可是极少有你这般的人才。”李崇庸笑了一声,又和孟阶道,“你这些年里,可还曾练过武艺?”   孟阶闻言摇了摇头,“只是清晨的时候练功健体,武艺却是谈不上了。”   自从孟昶出事后,孟阶就没有再来过英国公府。李崇庸是知道的。就算孟阶天赋异禀,若是没有人教他武功的路数,也是白负了这般的身手。   屋子里一时静默了下来。李崇庸摩挲着手里的茶钟,笑道,“想起来小王也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卫所了。既然有缘在这里遇到阶兄,不如咱们一起去卫所看看如何?”   李崇庸提议的话,众人自然不敢反驳。唐湛点了点头,吩咐管事余二去牵马来。   孟阶也是要跟着去的,他蹙了蹙眉,低声和一个小厮道,“去给夫人说一声,我去了卫所,可能晚些才能回来,晚饭就不必让她等我了。”   李崇庸走在前面,听得虽不清楚,但也知道大概的意思。他挑了挑眉,问孟阶,“阶兄何时娶得亲?怎么也不带令夫人一起过来?”   李崇庸比孟阶小一岁。   孟阶嘴角微扯,“殿下已然见过她了。”   几人已经到了垂花门前,李崇庸闻言驻足,“小王怎么不知——”他说到这里一愣,脑海里浮现刚刚看着很是熟悉的陌生女子。他微微一顿,又道,“原来是她。”   李崇庸笑了笑,说,“你们二人倒真是一对璧人。”   宋琬回到‘蓼水轩’,便让小丫鬟去‘倚梅苑’后面折了几支梅花过来。正堂里有个青花地白缠枝莲纹的花插,宋琬将红梅插在里面,拿着银剪子剪去多余的枝杈。   直到转了一圈都满意了,宋琬才将银剪子放在了笸筐里。她将修剪好的红梅花插摆在拔布床里的高几上,踱着步子看了一番,才又坐到了临床大炕上。   小厮没过多久便来给宋琬报信,“夫人,爷说他跟着太子殿下去了卫所,可能很晚才回来。让你不用等他。”   宋琬点了点头,有些出神。   她曾经以为她是恨李崇庸的,可今日才发现。她连李崇庸长什么模样都几乎忘记了,只觉着分外的面生。   若不是她提前知道了李崇庸过来,可能都认不出来是他。   宋琬微微叹了一口气,让明月搬了账簿过来。她手底下的铺子和庄子,还有孟阶手里的,如今都是她在管着。有些杂乱,她得好好的看一遍才行。   傍晚的时候,厨房里送来了食盒。宋琬没有让明月打开,她继续趴在小炕几上看账本。   下雪的时候,外面总是极其安静。宋琬看着闪烁着光芒的烛台,打了一个哈欠。她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和明月说,“我打个盹,一会把我叫醒。”   看账簿太久,眼睛酸涩的厉害。宋琬没一会就睡着了。孟阶打着帘笼进来,就听到宋琬睡梦中的嘀咕声,“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让你非要把我打入冷宫才行?!”   他蹙着眉过去,伸手摸了摸宋琬汗湿的额头,“琬琬。”   宋琬的身形猛然一抖,接着便睁开了眼。她眼里还含着些许晶莹,抬头看到是孟阶,她慌忙拽住了他的手,“孟阶——”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孟阶俯身坐到她一旁,拿着锦帕轻柔的将宋琬额头上的汗水擦去,才皱着眉道,“做噩梦了?”   宋琬点了点头,红着眼睛钻到他怀里,看上去像是受伤的小兔子一般,惹人怜爱。   孟阶叹了一口气,揽着她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这句话仿佛压倒了宋琬心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突然抑制不住,小声的啜泣起来。   她又梦到了前世被废的那一日。她跪伏在地上,拉着李崇庸绣着金龙的明黄色的衣摆,苦苦询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李崇庸却是狠狠的踢了她一脚,就连最后一眼也没有施舍给她,只冷冷的道,“宋琬,你就别再给朕装糊涂了。你的错,就到冷宫里好好反思去吧。”   宋琬哭了好大一会,才冷静了下来。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看到孟阶前襟上沾满了鼻涕和泪水,又是笑又是哭,可怜兮兮的道“我弄脏你衣服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传来。宋琬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肚子,孟阶忍不住轻笑,“饿了?”   宋琬乖巧的点了点头。   孟阶扭头看了一眼食桌,见上面摆着的食盒还没有开封。他蹙了蹙眉,又道,“我不是给你传话了,晚饭不必等我。”   没等宋琬回话,他就拿了食盒过来,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摆在小炕几上。   宋琬连忙下炕洗了洗手,拿着筷子道,“我刚刚也不饿的,就想着等你一块回来吃饭。谁知道肚子不争气,又叫起来。”   孟阶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快吃吧。”   宋琬点点头,一口气喝了半碗红糖莲子燕窝粥。她见孟阶拿着汤匙一口一口的吃,并不提今日遇到李崇庸的事。她心里好奇,欲言又止几次,才硬着头皮道,“太子殿下他——”   孟阶抬了抬眼皮,“怎么了?”   宋琬冲他笑了笑,说道,“没怎么,就是奇怪他今日怎么来了这里?”   总感觉是蓄意而来。 第九十一章   孟阶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宋琬的碗里, 说道, “快吃饭。”   宋琬见孟阶不想多说, 笑着点了点头。她又喝了两口酸笋鸡皮汤,忽然想起账簿的事情, 放下碗筷和孟阶道, “我今天看了账簿,田庄和铺子的收益都挺不错的,比上个月还要好些。只是——”   孟阶见她欲言又止, 便道,“想说什么就直说。”   “我想把我手底下的铺子和庄子都卖掉。”宋琬这才欣然开口。   孟阶并没有异议, “好。”   他手底下的铺子和庄子本就许多了,宋琬既要管着这个, 还要操心她手下的铺子和庄子, 实在是费心神。   宋琬见孟阶答应的爽快,又道,“那我还想用卖掉的银两再置两份田产,就在宛平。”   孟阶在宛平有一块二百亩的田庄,都是种的果树。前儿尤信来信说, 那块田庄的旁边有一块四百亩的庄子, 那庄主的儿子在外面欠了一大笔债务。庄主实在凑不够银两, 便想把这个庄子转卖掉。   若是买下来的话,就是六百亩的田庄,以后都种成果树。那请人来打理,也更方便了。更何况不用租给佃户们用, 若是收成好的话,一年就能有上万两银子的收入。可是比她那些小块的庄子铺子赚的多了。   孟阶沉思了一会,又道,“可以买下来那块地,但不能种果树。”他顿了一顿,又道,“那块地地势较低,雨水大都往那里流。若是碰到多雨的季节,果树极易烂根。可以种花卉。”   尤信倒没在信里提这回事。宋琬闻言不停的点头,笑道,“我记下了,那明儿就让尤信把这件事办了。”   用过晚膳,宋琬便让明月和喜儿把小炕几上的摆盘撤了,又放上了茶果盘。孟阶拿了衣服去净室洗澡,宋琬就坐在炕上看有关于花卉种植的书。   过了一会,孟阶从净室出来,看到宋琬还在小炕几上趴着。便过来敲了敲她的脑袋道,“明儿再看。”   宋琬正看得兴趣勃勃,摇了摇头,“你先睡,我看完再睡。”   孟阶没有说话,却是把书抽走了。宋琬忙去夺,孟阶却将书放在了一旁的雕漆花梨木衣柜上面,笑着道,“你要是能够着,我便允你看。”   平时拿衣服的时候,都要踩着梯子才能够到。宋琬伸长了手臂,也只能够到从上往下数的第三个小格。她蹙了蹙眉,说道,“我去拿梯子——”   没等她说完,孟阶便拦腰将她扛在了肩上。一下子腾空起来,把宋琬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才捶着孟阶的背道,“孟阶你放我下来。”   孟阶将宋琬扛到床上,才轻轻把她放了下来。他欺身上来,将宋琬压在了下面。宋琬的小脸微红,她推着孟阶道,“这儿可是英国公府。”   “那又怎样?难道英国公府就不讲道理了。”孟阶微微挑眉,咬着宋琬的耳垂道。   宋琬缩着脖子直躲,还不忘说,“我还没洗澡呢。”   孟阶闻言笑了笑,亲着她的眉心道,“我又不嫌你脏。”   “那我也要洗。”   “好。”孟阶妥协,起身从床上下来。宋琬没了束缚,迅速的跳下床。正要逃跑,却被孟阶伸手拉住,“别打坏主意,反正你今天是怎么都逃不掉的。”   宋琬只好乖乖地拿了衣服去净室洗澡。她慢吞吞的,竟洗了半个时辰。宋琬还以为这么长时间,孟阶已经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的出来,探着头看向拔布床里面。床上却是没有人,她正疑惑,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洗好了?”   宋琬扭头看过去,只见孟阶正坐在临窗大炕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宋琬冲他笑了一笑,“洗好了。”   孟阶将手中的书合上,才慢悠悠的从炕上下来。他拿着银剪子将烛台一一灭掉,偌大的内室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宋琬只觉着一只手摸到了她腰上,下一刻整个人就腾空了。她下意识的抱住孟阶的脖子,伸出一个手指头道,“就一次好不好?”   孟阶却是没有说话。他将宋琬抱到床上,摸索着放下帐帘,才伸手去解宋琬的衣带,“琬琬,我一直以为我不在意你的过去的。但是直到今日,我才发现,我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一想到别人占有过你,我就嫉妒的发狂。”   孟阶的声音很低,宋琬却听得很清楚。她怔忪了一会子,主动的搂住孟阶的脖子。两人的肌肤贴在一起,都能感觉到对方的颤抖。   宋琬只觉着嘴里有些苦涩,她咬了咬嘴唇,说道,“孟阶,我——”   一语未了,孟阶炙热的唇就堵住了宋琬的唇。他轻而易举的就溜了进去,宋琬搂着他,尝试回应。她实在笨拙,小舌刚刚伸出去,就被纠缠住。   孟阶能感受到宋琬的回应,他体内的欲火几欲燃烧掉他的理智。宋琬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这一次却没有推开孟阶。她实在憋得难受,一点力气都没有,忍不住呜咽了两声。   孟阶才放轻松了刚才如山雨欲来一般的猛烈掠夺,宋琬微微喘了两口气,瘫软在孟阶的怀里。   孟阶摸索着去解宋琬身上的中衣,炙热的吻从唇上渐渐地往下移。所到之处,便燃起一阵热腾的火焰。宋琬觉着极烫,每一下都能让她全身颤栗。   屋里的笼火烧的很是旺盛,宋琬丝毫感觉不到冷意。她紧紧地抓着孟阶的胳膊,刚刚留长的葱绫般的手指甲就要陷进肉里面。她的脚趾微微立着,有些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   宋琬的气息早已紊乱起来,孟阶解开她身上的肚兜,两人的肌肤才算完整的贴合在了一起。两床锦褥都被蹬到了墙角里,只听喘气声一声比一声急促。   宋琬只觉着晕乎乎的,娇小的身子一下一下的动起来,先是很慢,接下来一次比一次快。她有些按不住孟阶的臂膀,垂下来又紧紧的攥住了床单和帐帘。   孟阶却又放缓慢下来,拉着她的手将她紧紧环住。宋琬一阵天上一阵地下,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便咬着孟阶的肩膀呜咽。   “不要了——”宋琬已然受不住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孟阶温柔的摸了摸她汗湿的头发,低声安慰,“乖,一会就好了。”他说完又动了起来。   宋琬全身瘫软,就连胳膊都累的难以抬起来,她使劲的推孟阶,力道却是软绵绵的,丝毫没有任何的作用,反而让身上的人动的更快了。   到最后只剩下呜咽声,孟阶才放过了她。宋琬此时累的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任由着孟阶抱着她进了净室。   宋琬整个人就软绵绵的贴在孟阶的身上,直到洗好,她都没有动一下。孟阶将她放在床侧,低声道,“乖,等一会再睡。我换个床单。”   宋琬很是乖巧,就倚在床沿上。孟阶换下了床单,才又将宋琬放到了床上,拉了锦褥给她盖上。他却转身抱着床单去了净室。   正月二十七是宋琬的生辰,唐老夫人知道了,便将操办生日宴的事情交给了尤氏去做。还特意嘱咐,“一定要办的热热闹闹的。”   宋琬却是乐得清闲,除了陪陪唐老夫人,就是在‘蓼水轩’里看看书,绣绣花。   孙淑清有时也会来找宋琬说话。下下棋,弹弹琴,好不快活。   孟阶自那日就将书房搬去了东厢房。离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却越来越清闲,有时还会抽出一下午的时间和宋琬说花本子上才子佳人的趣事亦或经史之道。   到了二十七日那一日,明月从衣柜里拿了一件桃红色的妆花褙子服侍宋琬穿上,下面配的是一件葱黄绫的双宫绸十二幅宫裙。外面又罩上一件大红羽缎的对襟褂子。   满头青丝绾成三小鬟成髻,带上一副红宝石的头面,恍若仙子一般。五只凤凰上都衔着金灿灿的海棠花纹的东珠,左右两只滴在耳朵上面。走路时一摇一晃,甚是好看。   尤氏请了徐氏和林绮烟过来,又有唐老夫人、卫氏和孙淑清。宴席就设在倚梅苑旁边的花厅里,宋琬到时,她们都已经在了。   唐老夫人朝宋琬招了招手,笑道,“琬丫头,来这里坐。”徐嬷嬷和尤氏上前来,一左一右的搀着宋琬坐到唐老夫人的身侧。   尤氏又拿着戏单子过来,“老太君,您先挑一出戏。”   唐老夫人笑着将戏单子递给宋琬,“琬丫头,今日是你的寿辰,你是最大的,你先点。”   宋琬不好拒绝,接过来点了一出《东游记》。将话传出去没多久,戏子们便进来唱了。唐老夫人又接着点了一出《点绛唇》,在座的每个人都点了一出。到了巳正才唱完了。   丫鬟婆子们抬着圆桌进来,摆了饭菜和茶果出来。唐老夫人兴趣正浓,让尤氏烫了桂花酒上来。 第九十二章   尤氏端了一盏酒过来, 笑道, “好妹妹, 嫂子敬你一杯。”   宋琬不好推辞,只好仰头喝了。   徐氏却在一旁笑道, “今儿是大妹妹的生辰, 咱们都高兴。这么小的酒盅怎么能表达心意,去换大杯的酒盅来。”   尤氏看了一眼徐氏,笑说, “徐姐姐的提议甚好,就换大杯的来。”   凤香闻言忙去取了一整套的酒盅过来。尤氏挑了一个和粥碗差不多大小的酒盅放在宋琬面前, 笑道,“琬丫头, 你今日就用这个喝。”   宋琬连忙摆了摆手, “好嫂子,你就放我一回罢。这样一盅下去,我怕就要醉晕过去了。”   尤氏斟了酒,笑道,“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这里同我们玩耍, 又恰巧碰上你的生辰。这酒定是要吃的, 要不然就让老太君亲自喂你了。”   唐老夫人笑着指了指尤氏, “你个坏心的。你妹妹她酒量不好,再换个小一点的酒盅罢。”   “老太君倒是疼惜妹妹,我也不能做这个恶人。”尤氏又笑说,“只是这酒已经倒上了, 喝完这一盅,下盅就换个小杯的。”   徐氏拿了酒盅过来,也端到宋琬面前,点着她的额头道,“怕什么,醉了不还有阶兄弟嘛。”她说完便朝凤香使了个眼色,“凤香姑娘,再劳你跑趟腿。去‘蓼水轩’给阶兄弟说一声,就说表奶奶晕的不轻,非要让他抱回去才行。”   宋琬羞的脸色通红,轻轻捶了两下徐氏,“徐嫂子,你也来笑我。”   徐氏笑了一番,又说,“嫂子都亲自斟了这杯酒了,你就乖乖的喝下去,我便不笑你了。”   宋琬见推辞不过,只得捧着酒盅喝了下去。好在桂花酒酒味清淡,两盅酒进肚只觉着身上燥热,还未有醉意。   孙淑清凑上前来敬酒,林绮烟也起身敬了她一盅,宋琬捧着都喝了下去。唐老夫人看她们喝的高兴,笑着嘱咐,“慢着些,别呛着了。”   “老太君你瞧瞧,琬妹妹的酒量可是好着呢。况且这桂花酒能活血益气,喝多了也没什么的。今儿高兴,就让我们喝的尽兴些。”尤氏扭头和唐老夫人说笑,又斟了一盅桂花酒递与宋琬。   宋琬已经觉着眼前一片模模糊糊了,她拉着尤氏的手,央告道,“表嫂子,我是真不能喝了。今儿就饶了我吧,明儿咱们再一起喝。”   尤氏笑道,“若说以前都能饶你,就今儿不行。为了张罗你的生日宴,嫂子我可是累的不轻。哪能轻易的饶你呢?”   徐氏含笑说,“你喝了尤丫头那一盅,也得给我个面子不是,把这一盅也喝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斟了一盅酒端到宋琬的面前。   桂花酒明明是绵甜的香味,宋琬这时再闻,却觉着腻腻的,忍不住干呕了两声。明月连忙上前扶她。   宋琬擦了擦嘴角道,“我是真不行了,快搀我回去。等回头发起了酒疯,可就有人看的笑话了。”   宋琬现下还清醒些,忙起身给唐老夫人作了一揖,“老太君,琬儿不胜酒力,怕是得吹吹风去,等会子再过来给老太君赔罪。”   唐老夫人见宋琬两颊酡红,笑着摆了摆手,“快回去吧。”又嘱咐明月和喜儿,“扶好你们主子,莫要摔着了她。”   尤氏却不让走,拉着宋琬的手道,“好妹妹,酒还没喝完呢,你可不能躲懒去。”   “珍珠,让你妹妹去罢。”唐老夫人搀着徐嬷嬷的手起来,又道,“我也乏了,大家都回去歇歇。”   尤氏这才放了宋琬回去。还不忘说,“赶明个咱们再喝。”   从花厅出来,须得穿过那一片梅林。积雪刚融,北风极是冷冽。宋琬外面披着斗篷,却也没觉着暖和到哪里去。   又是一阵风,枝条上的积雪簌簌的落下来,正好有一撮落在宋琬的脖颈中。猛然一凉,宋琬不免抖索,酒意立即醒了大半。   走到临近‘蓼水轩’的木桥前,宋琬就看见门口站了几个穿飞鱼服的校尉,没来由的她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宋琬连忙招了一个婆子相问,“谁在里头?”   那婆子小声的回道,“是太子殿下。”   李崇庸怎么又过来了?宋琬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了。她蹙了蹙眉头,正要转身出去,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外甥女。既然回来了,怎么又想回去呢?!”   宋琬闻言立时驻足。来了一个李崇庸也就罢了,没想到陆芮竟也跟来了?!   宋琬缓了缓气息,才转过身子,笑脸相迎,“琬儿见过表舅。”   陆芮随意的摆了摆手,“起来吧。”他穿着大红织金飞鱼补罗,腰上配着一把绣春刀,又有一块宫禁金牌。   陆芮本就气质出尘,穿着这身锦衣卫的衣服,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威严,隐隐约约有了当年威震朝野的宣大总兵的模样了。   宋琬记得,陆芮现在已经是一名总旗了。那守在门口的几个校尉,定是他的手下。   陆芮见宋琬微敛双眸,又咳了一声,勾了勾手指,“过来。”   宋琬只好走过去,停在离他约有一丈距离的地方,又福了福身子。陆芮有些不悦,皱眉道,“我就这么吓人吗?”   宋琬摇了摇头,“没有。”   陆芮有些不耐烦的道,“那你还不快过来。”   宋琬却没有动,她敛着双眸,轻声道,“表舅可有什么吩咐吗?若是没有的话,琬儿就先退下了。”   宋琬说完便想离去,没想到陆芮却快了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宋琬连忙往后退,“表舅。”她的声音里不免带了一些愤怒之意。   陆芮看了她一眼,刚刚还冷冽的面庞,此刻却满是笑意。他伸手拨了拨宋琬头饰上衔着的海棠纹的东珠,笑说道,“你怕什么?”   没等宋琬回话。陆芮又继续道,“怕我?还是怕孟阶误会?”他拨着东珠的手指渐渐移到宋琬的额前,挑乱了她的刘海。   宋琬后退两步,怒嗔了他两眼。   陆芮看着宋琬气呼呼的模样,大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生气的时候,眼睛特别大。被刘海遮住了,倒失了几分灵气。不如改日留长了,都梳上去。一定会比现在更好看。”   宋琬攥了攥手掌心,勉强忍住心里喷薄而出的怒气。她恶狠狠的瞪了陆芮一眼,便拂袖而去。   陆芮见她往‘蓼水轩’的方向走去,也快步跟上,笑道,“我听下面的人说,今日是你的生辰?”   宋琬却没有搭理他,径直进了‘蓼水轩’的月亮门。陆芮紧追不舍,“我今日来的匆忙,没带礼物来。只有一支并蒂海棠的簪子,是昨儿工部侍郎家的小姐送我的。我见你发饰上的衔珠也是海棠花纹的,倒是挺好看。不如就将它送与你吧,等我回去了,再备了大礼给你送来。”   陆芮登时挡住宋琬的去路,伸出来的左手心里,多了一把精致的金簪。   宋琬笑了笑,回道,“既是人家小姐赠与表舅的,琬儿怎好夺人所好。表舅还是自己留着吧。”她说完,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抬脚进入‘蓼水轩’。   陆芮却一把拉过宋琬,不容分说,便将金簪插在了她的发间。   刚从东厢房出来的孟阶看到这一幕,脸色立即变得冰冷起来。   李崇庸紧随其后,也出了房门。他正和孟阶说话,并没有看见门口的二人。“孟兄的文思果真是极好的,没给你师父丢脸。”   他看到孟阶脸色不对,又问,“怎么了?”   孟阶缓了缓神色,语气很是平淡,“是殿下谬赞了。”   宋琬也看到了孟阶和李崇庸,她低着头走过去,躬身福了一礼,“民妇见过太子殿下。”   李崇庸看到宋琬走过来,不免多打量了她两眼。大红羽缎的对襟褂子,外面罩着银狐里子的鹤氅。尤其是领边围着的一圈银狐毛,衬的她的脸颊愈发的粉嫩。   李崇庸总觉着他在哪里见过,可脑海里却丝毫没有记忆。   李崇庸脸上的迷惑一瞬间便消失了,他笑得很是儒雅,“快快请起。”   宋琬这才起身,往孟阶身后躲了躲。   李崇庸又笑道,“前些日子小王在梅林见到了夫人,还以为是哪个世家的新妇,没想到你竟是孟兄的妻子。”   他说完又拍了拍孟阶的肩膀,笑说,“孟兄,你艳福不浅呢!夫人这般美貌,别说百里,就是千里也难挑出来一个。”   陆芮走过来,笑道,“太子殿下这样夸她,我这个做表舅的都替她不好意思了。”   李崇庸闻言皱了皱眉,“阿芮,表舅又是什么说法?”   陆芮笑着回道,“殿下忘了,我长姐嫁到了济南宋家,就是琬丫头的二伯母。按着这个辈分来,她得叫我一声表舅呢。”   琬丫头。   李崇庸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笑了笑,又道,“竟还有这样拐弯子的亲戚,说起来,咱们倒也是有缘了。” 第九十三章   宋琬笑了笑, 又作了一揖, “民妇就先退下了。”她躲在孟阶身后, 说话的时候有淡淡的桂花酒的味道。   孟阶扭头看了宋琬一眼,见她两腮粉红, 便知她喝了不少酒, 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招了一个小丫头过来,吩咐道,“去熬些醒酒汤来, 让夫人喝下。”   李崇庸看着宋琬的背影,愈发觉着熟悉。他怔忪了一会, 才和孟阶道,“你和令夫人的感情真好。”   孟阶淡淡一笑, 虚手请道, “殿下,这里请。”他并不怎么想和别人谈论他和宋琬的事情,尤其是在虎视眈眈的陆芮面前。   宋琬意识虽十分清醒,但心里头还是突突的跳,更觉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着胸口干呕了两声, 喜儿忙从抽屉里找了清凉油过来, 涂在宋琬的太阳穴的位置。   宋琬拿在鼻尖嗅了嗅, 才感觉好了一些,但胃里还是一阵腻腻的。她扶着小炕几道,“我还是吐出来才好一些。”   明月捧了漱盂过来。宋琬蹲在地上,用手抠了抠舌头, 果然一阵反胃。她又呕了两声,吐了出来。   孟阶进来的时候,宋琬刚刚漱完口躺在罗汉床上。她面色苍白,看上去很是疲累。   孟阶蹙了蹙眉,走上前来,担心的问道,“还难受吗?”   宋琬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孟阶白了她一眼,脸色冰冷,显然是生气了。   宋琬抓住他的手,说道,“我也不想这样的。可今日毕竟是我的生日宴,我总不能扫了她们的兴。”   孟阶抬头看了一眼明月,皱着眉头问道,“夫人可喝了醒酒汤了?”   明月连忙点了点头,“刚喝过。”   孟阶这才又和宋琬说,“我想了想,咱们过几日就搬回宛平去。”   对于孟阶来说,英国公府是个是非之地。他一个人在这里便就罢了,可宋琬在这里总是不太好。尤氏惯是个讨唐老夫人欢心的,如今唐老夫人却对宋琬另眼相待,尤氏不免生出一些不满。那一日的试探,就是最好的例子。   还有李崇庸、陆芮,他们时不时的便来一趟英国公府。他一向喜欢清静,如今真是扰到了他。更何况永隆帝几次三番想废太子,这时候,他还不想掺和进去。   宋琬也是同意的。她点了点头,又和孟阶说,“那我明儿便和外祖母请辞。”   二日早上,门房送来了一封书信,是崔锦书寄过来的。宋琬放下手中的账簿,拆开信封看了一遍。   无外乎说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宋琬一面看一面笑,当看到后面一句时,她微微一愣。   孟阶就坐在她的对面,抬了抬眼皮道,“怎么了?”   “陈姨娘死了。”宋琬将信纸递给孟阶。不知为何,心下却有些怅然。   陈月娥是割腕死的。听崔锦书在心里描述,婆子在早上送饭的时候,发现地上流了好大一摊血,她走到近前看了一眼,陈月娥紧闭着双眼,而身子早就变得僵硬了。定然是昨儿夜里就已经没气息了。   宋琬记得,陈月娥的性情一向比常人更刚毅些。轻生这样的事情她一般不会做的,除非真的遇到了绝境,还是那种再不能翻身的境地。   看来,宋渊的宠爱对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如今宋渊对她不睬不理,宋瑶又是自身难保,她一定是觉得没有希望了,才不再撑下去的。   宋琬突然想到了前世,她被李崇庸打到冷宫里。那是何等的绝望,一年又一年,一日复一日。她每天就坐在门口,数地上铺的大理石,又或者看大树下的蚂蚁。   她当时也曾有过轻生的念头,可一想到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也没有人会在乎她,她就觉着这样走一遭实在不值。她是恨李崇庸的,既然不能让他遭受这般的苦痛,但若是自己活得比他长,也总归也是赢过他了。   她就抱着这样一个念头,在冷宫度过了三十七个春秋。直到宣靖四十年,她听到前庭传来一阵哀鸣,得知了李崇庸驾崩的事。   她不知道当时是笑了还是哭了,但当时心里头的一阵轻松,时隔这么多年,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她似乎吐了一口血,就晕了过去。明月搂着她哭的死去活来。后来,也不知太医院怎么得知的消息,竟派了一个太医来给她诊治。喝了几副汤药后,她又完全的好了。   孟阶淡淡的扫了一眼信纸,又低头看书。宋琬觉着他没趣,便拿了他的笔墨过来,给崔锦书回了一封信。   午休后,宋琬去了唐老夫人那里。唐老夫人得知他们要回宛平的事,不舍的道,“怎么不在这里多住几日呢?”   宋琬笑了笑道,“宛平那里有些事情,需要孟阶亲自处理。整日里让小厮们跑来跑去传书送信的也实在不便,我们便想着先回去一趟。”   “唉。”唐老夫人嗔了宋琬一眼,又道,“我看是你们不想陪我这个老婆子了,要想走便走吧。”   在英国公府这几日,唐老夫人对她很好。宋琬也有些舍不得,但总有一日是要回去的。宋琬又紧紧握住唐老夫人的手道,“外祖母,宛平和大兴来回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等回头老太君想琬儿的时候,琬儿便坐车过来,也是很方便的。”   卫氏也过来说让他们多住几日再走,可孟阶已经算好了日子。宋琬知道他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便拒绝了卫氏的好意。   尤氏将宋琬拉过来,一脸委屈的道,“可是我哪里伺候的不周到了,你们才说要走的?”   宋琬连忙摇头,“表嫂子你说什么呢。这些日子还多亏了你的照顾,哪里有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借口。”   “那既然这样,为何不再多住两日,好歹等到阶兄弟考完会试再回去啊。”   宋琬见她们挽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叹了一口气道,“实在是宛平那里有事,才不得不回去的。等回头闲下来了,我定然再过来住上几年十几年的,让你们将我烦的透透的,也赖着不走。”   唐老夫人想起昨儿孟阶与她说的,摆了摆手,笑说道,“罢了罢了。小夫妻俩新婚燕尔的,给他们点空间也好。”   宋琬和孟阶成婚都有两个半月了,宋琬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唐老夫人也不免忧心。她和孟阶说请大夫的事情,没想到却被孟阶一口拒绝了。   唐老夫人知道孟阶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让他们夫妻俩更努力一些。   宋琬低头看了一眼十分平坦的小肚子,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在回‘蓼水轩’的路上,她一直低着头,看上去心情十分的不好。   快到了竹桥的时候,喜儿突然顿了顿脚步。宋琬抬头看了她一眼,疑惑的道,“怎么了?”   喜儿面上有些为难,一会子才指了指抄手游廊那里。宋琬顺着方向看过去,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几分。   游廊里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穿竹青色圆领长袍,身材高大,是孟阶。一个身穿玫紫色的妆花褙子,梳着精致的挑心髻,髻上簪了一支梅花傲雪的发钗,是林绮烟。   孟阶背对着他们,并没有瞧见这里的动静。宋琬也没有过去,而是悄悄地后退了几步,躲在了一旁的石头后面。   只见林绮烟一脸娇羞的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双手捧至孟阶面前。宋琬只觉着心里突突的,她咬了咬嘴唇,身体不由得绷紧了。   孟阶低头看了一眼荷包,却是伸手接了过来,明月和喜儿都倒吸了一口气。宋琬的心头猛然一痛,她一用力,却是咬破了嘴唇,一股血腥味立即蔓延在嘴中。   孟阶他也喜欢林绮烟吗?   宋琬憋得喘不过气来。她摇了摇头,喃喃地道,“不会的,不会的。”一瞬间眼里便含满了泪水。   直到林绮烟脸色绯红的从后角门走出去,宋琬才觉着绷紧的身子放松了几分。她倚在石块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明月很是愤怒,便要走出去泼口大骂。喜儿连忙拉住了她,小声的道,“明月姐姐,现在咱们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别是误会了。”   明月这才作罢。她担忧的看向宋琬,“小姐——”   宋琬这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等问清楚了就好了。”她又缓了一阵子,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回了‘蓼水轩’。   宋琬打着帘笼进了耳房,就看到孟阶正坐在临窗大炕上看书。她攥了攥手掌心,才笑着走进去,“我回来了。”   孟阶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很是平淡,“外头冷吗?”   “还好。”宋琬的声音有几分颤抖。她解了身上的斗篷,也坐到了炕上。   孟阶看她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怎么了?”   宋琬低着头,许久才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第九十四章   孟阶蹙了蹙眉头, 将书合上了。宋琬低着头, 见他许久不说话, 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了——”   一语未了, 孟阶便冷冷的道, “你知道什么?”   宋琬红着眼圈看向孟阶,声音里不免带了一些哽咽,“林绮烟, 不是吗?”   孟阶一头雾水,皱着眉道, “林绮烟是谁?”   泪水渐渐盈满了宋琬的眼眶,她冷笑道, “你在和我装糊涂吗?刚刚给你送荷包的女孩子难道不是林绮烟吗?”   孟阶闻言一阵沉默。他突地笑了一声, 勾了勾手指,“宋琬琬,你过来。”   宋琬却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想看了,她咬着嘴唇,怔忪的看着一旁高几上的花插。孟阶无奈的摇了摇头, 伸手将宋琬拉到自己怀里。   孟阶的力气很大, 宋琬根本别不过他, 全身都被紧紧的束缚着,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狠狠的瞪他。   孟阶轻轻拭去宋琬眼角的泪珠,含笑问道, “若是我和她真有了事情,你会怎样?”   宋琬心里面又是一阵绞痛,她喘了两口气,才道,“她是侯府小姐,身份比我贵重得多。但我始终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若是她真的想嫁给你的话,那也只能做妾。”   孟阶闻言笑了笑。他宽大的掌心抚着宋琬半个后脑勺,强迫着宋琬和他对视,挑了挑眉道,“你就这么想给我纳妾?”   宋琬敛着眸子,嘴唇都被咬破了,弥漫出一些血丝来,染得她双唇娇艳。孟阶蹙眉,连忙从衣袖里掏了锦帕出来,轻柔的蘸着宋琬唇上的血丝,“不许再咬了。”他的声音很冷,带着命令的意味。   “明明是你自己想纳妾,凭什么又要吼我?!”宋琬捶着他的胸口突然哭了起来,“孟阶,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当时,你娶我的时候就从来都没有顾及过我的感受。人家别的女孩子定亲,都是三媒六聘。到了我这里,就几句话将亲事定了下来。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如今也是,你喜欢别的女孩子,又说我想给你纳妾。孟阶,你讲不讲理?!”   孟阶见宋琬哭的厉害,一把便将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宋琬挣扎了两下,却是一点都动不了。她的脸紧紧的贴在孟阶的胸膛上,还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似乎比往常跳的更快了一些。   等到两人都冷静一些了,孟阶才低低的道,“宋琬琬,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笑。你连事情都还没弄明白呢,就哭成这样——”   “什么没弄明白,我都亲眼看见了,你收下了林绮烟的荷包——”   孟阶微无可闻的叹了一声气。他松开了手臂,指着梳妆台的方向道,“你看看那里,是不是放着刚才那个女的给我的荷包?”   宋琬却是一动都不动,孟阶只好亲自过去拿了过来。宋琬低头瞟了一眼,正是刚刚林绮烟送的荷包,上面还绣着两朵海棠花。   孟阶又道,“刚刚那个女的说,你前几日给她做了一个璎珞,这个荷包是她还你的礼,不是送我的。”   孟阶刚从唐湛那里回来,就见林绮烟正站在门口等人。他以为林绮烟是来找宋琬说话的,便让丫头婆子请她进去等一会,没想到林绮烟却径直走到他跟前,递了一个荷包过来。   他听到林绮烟说这个荷包是给宋琬的,才伸手接了过来。没想到宋琬却在后面看到了这一幕,还以为林绮烟是给他送的荷包。   孟阶根本没放在心上,进了屋便将荷包搁在了梳妆台上。宋琬一时质问,他倒没往这地方想。   宋琬听孟阶解释完,突然一声不吭了。   过了许久,她才低低的道,“我当时看到林绮烟对着你一脸娇羞的模样——”   “所以你就误以为我对她有情?”   宋琬撇了撇嘴,又道,“你难道不知道吗?自打咱们来到英国公府,林绮烟见你第一面,她就钟情于你了。而且刚刚那个场面,也不得不让我多想。”   “傻子,你以为我像你这么闲。”孟阶敲了一下宋琬的小脑袋,无奈的道,“你有给人家绣璎珞的时间,怎么就不给我绣个荷包?”他那几日见宋琬白天晚上的做针黹,没想到却是送给别人的。   还有林绮烟的事。说真的,他是见过林绮烟几次面,不过都是和宋琬在一块的时候。而且他都是略一扫过,只晓得大概的模样。   宋琬知道自己错怪孟阶了,说话都小心翼翼的,“我以为你不带荷包的?”   孟阶瞪了她一眼,将她搂在自己怀里,轻声道,“你不做,我又怎么带。”   宋琬这才抿着嘴唇笑了笑,说,“那我明儿就给你做。”   孟阶却道,“回到宛平再说。”   明儿一早就要去宛平了,今日还要收拾行李。他自然不舍得宋琬太过劳累,又嘱咐一番,“荷包也不急着要,你慢慢的做。”   晚上的时候,尤氏得知了这件事。她想了想,和凤香道,“你明儿有空的时候,旁敲侧击一下绮姐儿。她是侯门大小姐,希望不要作践了自己。”   孟阶对宋琬一心一意,大家伙都是心知肚明的。若是林绮烟铁了心的要来插上一脚,只怕到最后毁的也是她。   宋琬清点了行李,才梳洗一番,和衣睡下了。孟阶见她脸色泛着浅浅的白色,不由蹙了蹙眉,搂着她心疼的道,“快睡觉。”   林绮烟一大早便起来了,她今日特地换了一身大红色织金的妆花袄裙,挑心髻上簪了两支金钗。她又从妆奁里拿了脂粉出来,在白皙的脸上施了淡淡的一层。   芬芳很少见林绮烟这么打扮自己,她疑惑的问,“小姐何事这么高兴?”   林绮烟对着菱花铜镜,抹了一些唇脂。她抿了抿嘴唇,笑道,“也没什么事,等会子你跟着我去一趟英国公府。琬姐姐要回宛平去了,咱们去送送她。”   芬芳看林绮烟脸色绯红,不由想起了昨日。林绮烟给宋琬送荷包的时候遇到了孟阶,也是这样的娇羞。   凤香去厨房取食盒的时候,碰到了林绮烟。她将食盒递给一旁的小丫鬟,径直走到林绮烟身侧,俯身作了一揖,“怎么就绮姐儿一个人,徐嫂子呢?”   林绮烟根本没有叫徐氏一起,她笑了笑道,“嫂子有些事要忙,我就先过来了。”她顿了一顿,又道,“琬姐姐不是今儿要回宛平去吗?我来送送她。”   凤香笑了笑,拉着林绮烟的手道,“我刚刚从那里来的时候,碰见表奶奶和表少爷去了老太君那里。他们必然有许多贴心的话要说,可能得一大会子才能回来。不如你先跟着我回‘倚梅苑’,和大奶奶再一起过去。”   林绮烟见凤香说的恳切,只好点了点头。尤氏刚从卫氏那里回来,正看着丫头们给婵姐儿洗脸。   她挖了一些玫瑰汁子做成的膏脂,轻轻涂在婵姐儿脸上,一扭头便看到凤香和林绮烟打着帘笼进来了。   尤氏忙让乳娘将婵姐儿抱走了,笑着招呼林绮烟,“绮姐儿来这里坐。”   林绮烟挨着尤氏坐了,扫了一眼屋内,才问道,“湛哥哥已经去卫所了吗?”   “早走了。”尤氏点了点头,斟了一杯茶水递给林绮烟,“你今儿倒是难得,怎么这么早便过来了?”   林绮烟又给尤氏说了刚才的一套措辞。尤氏听了笑了笑,又坐到了食桌前。   凤香将食盒里的饭菜都摆了出来。她见尤氏使了一个眼色,便和林绮烟笑说,“绮姐儿,我昨儿给婵姐儿绣了一个虎头鞋,可眼睛那里却怎么都绣不好。你的女红一向不错的,不如你来看看怎么下针。”   婵姐儿又哭了起来,尤氏忙接过来哄她。凤香过来想要接手,尤氏蹙着眉道,“这里太吵了,你带着绮姐儿去你房里坐会。”   凤香这才带着林绮烟去了她的厢房。林绮烟拿着绣花小绷,正要落针,就听凤香笑着道,“绮姐儿今年都有十四岁了吧,心里头可是有人了?”   林绮烟一愣,绣花针一下子扎到了肉里面。她手一抖,一滴血滴在了绣花小绷上,凤香连忙过来看林绮烟手上的伤势。   林绮烟揪着衣袖,蹙眉道,“我没什么事,就是绣花小绷——”   凤香摆了摆手道,“没什么的,回头再绣一个,反正也费不了什么功夫。”她将绣花小绷放回笸筐里,又笑吟吟的看向林绮烟,“绮姐儿心里头定是有人了。你且说说是哪一个,让我也替妹妹把把关。”   林绮烟脸色有些僵硬,她咬了咬嘴唇道,“凤香姐姐,你惯会取笑妹妹,我可不搭理你了。”她说着便要起身出去。   凤香连忙拉住了她,“不说了,不说了。只是有一点,我要提醒妹妹。不管是哪家的公子都好,凭着妹妹的身份嫁过去都是要做正妻的,就是不知道哪位公子有这等福分?!”   林绮烟微微怔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低了低头,勉强笑着和凤香道,“姐姐,怕是我要先回去一趟了。昨儿收的雪水,忘了封上盖子了。房里的丫头们一向懒怠惯了,定然也忘了这件事,我收拾了再过来。你同尤嫂子说一声。”   凤香连忙跟上去,将林绮烟送到了月亮门前。尤氏已经用过了早膳,招了几个管事过来,正在问话。   凤香走过来,悄悄地在尤氏耳前嘀咕了一番。尤氏拿起茶钟轻呷了两口茶水,笑道,“好了,咱们过去给老太君复命去。” 第九十五章   “我放在这儿的簪子呢?”宋琬将梳妆台上的抽屉都翻了一遍, 也没有看到那一日陆芮插在她发髻上的簪子。   明月和喜儿也过来找, 却是不见踪影。   孟阶就坐在临窗大炕上, 看着宋琬翻箱倒柜的找簪子。他蹙了蹙眉,问道, “你要那个簪子做什么?”   宋琬抬头瞅了他一眼, 说,“我准备还回去的。”   孟阶脸色才缓了缓,“不用还了。”   “你不是很介意的吗?怎么现在又这么大方了?”宋琬笑了笑, 又道,“那支金簪可是并蒂海棠的, 你——真不介意了?”   孟阶看到陆芮送的那支金簪就很不高兴,脸色都是冰冷的。他虽没说什么, 但宋琬总觉着他在生闷气。   孟阶挑了挑眉, 不紧不慢的道,“簪子被我丢了。”   怪不得——   宋琬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她看着孟阶大言不惭的模样,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久。她才走过来道,“扔了就扔了吧,反正也不准备要的。”   孟阶合上手中的书, 语气淡淡, “听你的话音, 似乎还挺可惜的?”   好像是吃醋了?   宋琬低着头抿嘴一笑,叹气道,“唉,那好歹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她撇了撇嘴, 又说,“不像某人,连点表示都没有。”   孟阶轻笑,“说吧。你要什么表示?”   宋琬白了他一眼,“没诚意。”她起身又要收拾东西,却被孟阶拉住了。宋琬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孟阶手上一使力便将宋琬带到了自己跟前。   明月和喜儿还在屋里,宋琬的小脸涨得通红。她挣扎不掉,小声的嘀咕,“孟阶,你快放开我,屋里头还有人看着呢。”   孟阶却是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他抬头看了一眼明月和喜儿,说道,“你们两个先下去,等会子再过来收拾。”   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宋琬又羞又气,狠狠地剜了孟阶两眼。   明月和喜儿慌忙出去了。她们两个虽低着头,可宋琬分明能看到嘴角合不拢的笑意。还有走到外面,再也忍不住的‘嗤嗤’笑声。   直至帘笼放下,孟阶才笑意盈盈的看向宋琬。他拉着她坐在炕上,下一刻炙热的唇便贴在了宋琬柔软的唇上。   过了许久,孟阶才意犹未尽的松开了宋琬,含笑道,“这样的表示可还满意?”   “丢死人了。”宋琬捂着通红的脸,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马车已经备好了。丫头婆子们将行李搬上去,宋琬才又和孟阶去了唐老夫人那里请辞。   尤氏和孙淑清也在。她们将宋琬送到垂花门前,才回去了。   宋琬穿着银狐皮的鹤氅,动作不免笨拙些。她扶着明月的手,好不容易才上了马车。孟阶正要踩着脚蹬上去,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不远处的迎客屏风后面。   那里站着一个人影,身穿大红色的袄裙。正是林绮烟。   孟阶扫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林绮烟看着孟阶刚刚和宋琬说话时,脸上还含着笑意的,在看向她时却突然变得冰冷。她整个人也如同掉到了冰窖之中。   宛平离大兴很近,从官道走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宋琬一只手抱着一个汤婆子,一只手捏一旁小桌子上放着的零嘴。   酥皮花生,翠玉豆糕,还有腌的海棠果、蜜饯之类的,宋琬吐了核就用锦帕包着。孟阶抬头看了看她,笑道,“和个小老鼠似得,舍不得嘴里停一刻歇。”   宋琬又吐了核,笑着道,“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日总是觉着饿得慌。明明早上的时候刚喝了两碗粥,现下又饿了。不像小老鼠,像一头猪了。”   孟阶敲了一下宋琬的小脑袋,很是认同的道,“的确是一头猪。”   宋琬又瞪他。孟阶笑了笑,倚在东厢上小憩。   进了宛平城,太阳已经升上高头了。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敞开着,路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还有摆摊的小商贩们,一声比一声嘹亮的吆喝声。   宋琬掀着纱窗往外看去,钻进来一股冷风,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孟阶连忙按着她的手放下了纱窗,“你是要冻到自己吗?也不想想吃药的时候有多难伺候。”   过了两道街,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车才在一家门户前停下了。红漆的广亮大门,外面有一个很深的门洞。进了里面,能看到两只很小的石狮子。   内门洞里放了两条春凳,坐着几个身穿圆领长袍的男子。他们一见马车到了,都慌忙起身。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孟家的老管家刘保善,还有几个中年男子,都是新来的,有管花草树木的,有管房屋修缮的,还有一位是厨房里的师傅。   孟阶指了指刘保善,给宋琬介绍道,“这位就是刘管家。”   宋琬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跟着孟阶进了院子。后面就有几个人叫了跑腿的小厮过来,将车上的行李搬到屋里去了。   小院并不大,但胜在精巧细致。亭台楼阁,水榭小筑,铺着碎石的羊肠小道,还有小桥流水,风格很像江南那里的园林。   孟阶和宋琬解释道,“这个小院以前是一位江南的富商盖得静修养老的。他后来又被他儿子接回去了,便留下了这个小庭院。祖父很喜欢这里,便买了下来。”   宋琬很是感兴趣,她又问,“那你十二岁之前都是在这里长大的了?”   孟阶点了点头,拉着宋琬的手道,“谁能想到我有一日又回来了这里。”他驻足看了看,又苦笑道,“小楼虽在,却早变了当初的模样。”   庆幸的是,这一次有你陪着我。   孟阶看了宋琬一眼,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孟阶带着宋琬去了松竹堂,那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只不过现在又盖了几间厢房。上面五间上房,左右又各有三间耳房。抄手游廊里置着美人靠,若是走累了,便可以坐在上面歇一歇。   又有东厢房和西厢房。从屏门过去,后面便是一个小厨房,是特意辟出来的。   院子里种了很多竹子,有些粗的两只手才能掐的住。现下严冬已过,但春寒还是十分料峭,竹子都还是枯黄的。   游廊里挂了一个鸟笼,虎皮鹦鹉在里面叽叽喳喳的叫的很是欢快。明月和喜儿连忙上前打起帘笼,宋琬和孟阶进去,她们也跟着进来了。   正堂上房摆着一张榻,下首便是一溜玫瑰椅,中间又立着几张高几。左右都是一个四扇的屏风,一幅上面画着梅兰竹菊,一幅上面画着黄山迎客松,落款处都是香香道人。   前朝的一个名家,画风很是独特。遒劲雄壮,又有飞扬流动的美感。他流传的画作很少,一幅画搁到现在能卖上几千两银子。   屏风后面,便是日常歇息的地方。临窗大炕,罗汉床,还有多宝阁,一张书案。东梢间才是内室。   屋里头烧着地龙,很是暖和。宋琬解了斗篷,喜儿立即接过去搭在了衣架上。宋琬脱了缎子鞋爬到炕上,笑嘻嘻的和孟阶道,“你去安排事吧,这里有明月和喜儿陪着我呢。”   孟阶点了点头,又吩咐明月,“去沏壶茶来。”他见宋琬在路上吃了许多零嘴,嘴唇都有些起皮了。   见孟阶打着帘笼出去,宋琬才细细打量了一番摆设。她喝了两碗茶,才觉着不那么口渴了,说道,“咱们去耳房看看。”   东面的耳房改成了书房,右面则留了两间给明月和喜儿住。还有一间改成了花房,花架子都已经搭好了,上面摆着十几盆兰草。   宋琬看了一眼花盆,双眼不由得湿润了。她那一日就在孟阶面前提了一句,说要养沈雨柔留下来的兰草。没想到孟阶竟真的给她从怀柔那里搬了过来。   她咬了咬嘴唇,才没让眼泪落下来。再回到东次间,宋琬明显安静了不少。她托着脸颊看了一会窗外,便觉着身上倦倦的,刚刚歪在罗汉床上便睡了过去。   孟阶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宋琬在罗汉床上睡得正香。他瞅了一眼,看到宋琬脸色比素日里要红润许多。   红通通的,像是着了风寒一般。而且她身上就盖了一个小毯子,额头上却沁出了一些汗意。   孟阶蹙了蹙眉,让刘保善叫了大夫过来。他小心翼翼的将宋琬抱到内室的架子床上,便坐在一旁等着。   大夫没一会便来了,宋琬却还没醒,孟阶只好把床帐放了下来。大夫从药箱里面取了一个布囊出来,将宋琬的手腕放在上面,他才搭脉。   大夫闭着眼,许久都没有说话。孟阶不由得急了,出声问道,“大夫,我夫人到底怎么了?”   那大夫才睁开眼睛,笑着和孟阶恭喜,“令夫人有喜了。” 第九十六章   到了下午, 宋琬才醒来了。她揉了揉眼睛, 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她记得, 她明明是睡在罗汉床上的,怎么跑到了内室?   明月听到动静, 慌忙上前拉起帐帘。她一脸笑盈盈的, 又转身出去了。   宋琬疑惑的望了她一眼,向外探头看了看。不一会,明月便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进来了。她们齐刷刷的跪在地上, 高声道,“恭喜夫人, 贺喜夫人。”   宋琬见这阵势极大,便笑问道, “什么喜事啊?”   明月起身坐到床沿上, 笑着道,“小姐有喜了。”   宋琬闻言一愣,双手却不自觉的摸到了小腹上。明月见她双眼呆滞,又笑道,“小姐这是乐傻了不成?”   宋琬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她眼里含着一些晶莹, 忍着道, “你可不曾骗我?”   明月嘟着嘴道,“这样的事情,我哪里敢骗小姐。”   喜儿也过来道,“小姐, 大夫已经来过了,说小姐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宋琬半掩着面,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她将双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有些不敢相信。她又拉着明月的手道,“你掐我一下,我可不是在做梦?”   孟阶听小丫鬟说宋琬醒了,便撂下一众人,快步从书房赶了过来。他打着帘笼进来,明月连忙起身让空。他走到拔布床前,轻轻敲了一下宋琬的额头,淡淡的道,“是不是梦?”   宋琬吃痛,却又笑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唇,拉着孟阶的手激动的道,“我有孩子了。”   孟阶浅笑,“我知道。”他又扭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说,“赏。”   明月和喜儿便拿了一袋碎银子,给底下的人一人抓了一小把。她们都满面喜色,这才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还不到晚饭的时辰,宋琬便饿了。她摸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笑着和孟阶道,“怪不得我这几日又是贪吃又是贪睡,原来都是他在作怪。”   孟阶笑了一声,“你自个贪吃,还找到由头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吩咐明月去厨房取些饭菜过来。   拢上棉袄,宋琬才小心翼翼的下了床。她总觉着现在与往日不同了些,走路都是不紧不慢的。孟阶见她如此小心,便道,“你素来都是着急忙慌的,怎么今儿倒慢吞吞了起来。”   宋琬瞅了他一眼,笑道,“以前不知道他在,一个人轻松自在。现在是两个人走,我自然要慢些。”   孟阶无奈的笑了笑。果然,事不过三天,宋琬走路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但却也有些改善。   唐云芝收到信时,高兴地合不拢嘴。她连忙派人给宋老夫人说了,宋老夫人也很高兴,又让崔锦书给宋琬回了一封信。   宋渊早在年后三四日就回了京师。他年前盘下了一块住宅,近来已是修缮完毕了。如今崔锦书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和宋珩不日就会赶来京师。宋老夫人却是不想去京师了,她在信中道,宋瑶还在家里头,况且她在青州府住惯了,去了那里也不喜欢。如今有唐云芝陪着说说话,她也乐得轻松。   宋琬见她执意如此,也没有再说什么。   二月十一日,宋珩带着崔锦书到了京师。宋琬原本也想要过去的,只是这几日突然又冷了起来,孟阶没有让她去。   又过了两日,天气才渐渐暖和了起来。宋琬便吵着让孟阶带她过去,没想到宋珩和崔锦书却过来造访了。   宋琬慌忙去垂花门前相迎,在穿堂里遇到了宋珩和崔锦书。宋珩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圆领直袍,身板越发强壮起来。   崔锦书穿着桃红色的妆花褙子,外面罩着一件红狐狸毛的鹤氅。   一月不见,她的气色又好了许多,原本尖尖的下巴也越发圆润起来。崔锦书也打量了宋琬几眼,便笑着携过手笑说,“好妹妹,可是见到你了。”   宋琬低头看到崔锦书微微隆起的小腹,贴在她耳边小声的道,“如今都显怀了。”   崔锦书娇羞的点了点头,又道,“进门这么久了,还没给你说一声恭喜呢。”   宋琬笑了笑,扭头看了一眼孟阶。孟阶也在瞧她,说道,“外头冷,到了屋里面再说话。”   宋珩看了看宋琬,笑着叫了一声,“妹妹。”宋琬这才冲他笑了笑,又搀着崔锦书的手径直往松竹堂去了。   孟阶则和宋珩去了书房。丫头们捧了茶果盘进来,宋琬就和崔锦书坐在临窗大炕上一面吃茶一面说话。   崔锦书捏了一块酸梅子吃了,笑说道,“你这屋还怪暖和的。”   宋琬点了点头,也笑说,“这几间屋子都是有火龙的,就是墙壁,你摸上去都是热的。她们几个小丫头嫌这还不够,又笼了两个火盆,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盖一个薄毯子还热的出汗呢。”   崔锦书笑笑说,“也不怕热坏了。”她抹了一把额头,说道,“你瞧瞧,说着说着汗就出来了。”   宋琬连忙让明月拿了一件襕衫给崔锦书换上。她又问道,“你现下还常常觉着恶心反胃吗?”   宋琬记得,崔锦书刚怀一两个月时,每日都有半日是难受的。   “现下好多了,饭菜也能吃下去了。”崔锦书捏了捏圆润的下巴,又说,“你瞧瞧,这不都吃出来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崔锦书才和宋琬提起了青州府近日发生的一件大事。   “你还记得住在你们家后面的三儿胡同里的刘通判家吗?”   宋琬自然记得。她现在背上还有一道疤痕,就是在他们家弄得。   崔锦书见宋琬点头,又道,“罗伯父和众官员参了刘通判一本。龙颜大怒,革去了他的官职。”   这倒不稀罕,宋琬很早便知道了,只是比前世提前了一些时日而已。她笑了笑,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问,“刘家小姐可出嫁了?”   崔锦书嘴角撇过一抹笑意,她喝了一口茶才道,“我今日给你说的便是她。”   刘卓被革职以后,府邸也被充了公。他在职的时候,不知荼毒了多少百姓的银两。皇帝得知了此事,又要让他拿出上万两的白银。   他平常受贿的银两,都拿去赌了,家里头就是连一千两白银都拿不出来,而且外头还欠着许多账。如今他又干起了老本行,成了穿街走巷的卖油郎。   只是他以前做的恶太多,哪里还有人理睬他。他们一家便收拾了行礼,又回到原籍去了。   “杉姐儿年前就定下了东昌世家大族的庶二子。只不过他们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便派了几个婆子和小子前来退亲。”   倒是了,刘芮杉三月里才出嫁,那时刘卓的事还没有捅出来。如今却提前一个月革了刘卓的职,东昌那大世族里向来注重名声,必然不会再和一个劣迹斑斑的刘家扯上关系。   要是女儿家被退了亲,那便是要了她的命。刘卓虽可恶,但刘芮杉却不该遭受如此大辱。   宋琬摇了摇头,“她也怪可怜的。”   崔锦书却是冷笑了一声,“琬妹妹,你却是小看她了。”   宋琬疑惑。崔锦书才继续道,“没隔几日,刘夫人就亲自带了刘芮杉来咱们宋家说亲。”   说亲?宋琬听到这里,不免皱了皱眉头。刘家倒是心大,都被抄了家了,还有闲工夫四处说亲。竟还来宋家,她们难道忘了当初是怎么骂宋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吗?   崔锦书又继续道,“她们求我,让杉姐儿嫁进宋家,给你哥哥做妾。”   宋琬微微一愣。刘夫人这是哪里来的自信,竟还让宋珩收下刘芮杉当小老婆。她们当初如此嫌弃宋珩,今儿竟求着要做妾,真是——   况且崔锦书刚和宋珩成亲没多久,她们就想着让宋珩纳妾。也不想想崔家以前帮了他们多少,如今却是恩将仇报了。   “那刘夫人也怪好意思来。”   崔锦书笑道,“我也是头一次晓得有这么脸皮厚的人家。她们不但来了,还来了两次,说母亲也同意了这件事。你哥哥当时气得厉害,非要拉着她们母女俩去和母亲对质。我当时也糊涂了,便没拦他。母亲却说她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徐氏从很早之前就不插手刘家的事了,如今刘家落了难,她更不会沾上一身腥了。更何况她是后娘,这话如何说得出口。宋琬也不认为徐氏说了这个话。   “这定是刘夫人的诡计了。”   崔锦书又摇头,“这一次倒不是她使坏,说这句话的还真是我们崔家的人。”   崔锦书说到这里,脸色并不太好。她许久才开口道,“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崔锦羡。”   宋琬一时也愣住了。她记得崔锦羡今年应该有九岁了,若是说童言无忌那就有些勉强了。若不是无心说的,那――   小小年纪便已经有了如此狠毒的心思,若是长大了,那还了得。 第九十七章   孟阶有客要见, 宋珩便来了东次间。宋琬上炕里挪了挪, 宋珩就挨着她坐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宋琬, 捏着她肉嘟嘟的脸颊道,“又胖了不少。”   宋琬嘴里还嚼着酸梅子, 含糊不清的道, “成日里除了吃便是睡,能不胖吗?”   宋珩笑了笑,端着茶钟呷了两口。他见宋琬和崔锦书一口一个酸梅子吃的津津有味, 便捏了一个填在嘴里。一张脸瞬间皱成了一团,他艰难的咽下去道, “这么酸的梅子,你怎么吃下去的?”   崔锦书被宋珩酸倒牙的模样逗笑, 说道, “我倒觉着挺甜的呀。”她说着看了一眼宋琬,宋琬也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   宋珩无奈的摇了摇头,宠溺的道,“你们要是喜欢吃,就多吃些。”   不一会, 孟阶也过来了。他的脸色有些沉重, 宋琬蹙着眉问,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孟阶走过来摸了摸宋琬的头发,又说,“怎么今日没喊着说饿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一阵‘咕噜’声响起。宋琬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肚子, “饿了。”   宋珩和崔锦书都笑了起来。厨房里早已备好了午膳,众人又移步西次间。丫头们烫了酒,孟阶亲自给宋珩斟了一杯。   宋琬突然有些馋,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我和崔姐姐也要喝酒。”   孟阶冷着脸直接拒绝了。宋琬比划着道,“就喝一点点桂花酒。”   孟阶却是不搭理她,拿着酒盅让宋珩。宋琬悻悻地看了他一眼,只好拿起筷子夹青菜吃。   到了下午,宋珩要带着崔锦书回京城。天色却是暗了下来,还刮起了一阵阵阴风,没一会就下起了小雨。宋琬便留宋珩和崔锦书在这里过夜。   直到了二月十四日傍晚,雨才渐渐停了。二日一早,宋珩便和崔锦书回了京城。将人送到大门前,直至马车消失在胡同里。宋琬才依依不舍的回了松竹堂。   丫头婆子们都在议论太子选妃的事情。宋琬竖着耳朵听了几句,便进了屋子。孟阶泡了一杯菊花茶递给宋琬,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雨前龙井。   明月和喜儿也都在外面,屋里只有他们二人,不说话甚是寂静。宋琬喝了茶才和孟阶说,“你放心好了,衾儿不会选入宫的。”   前些日子,永隆帝突然晕倒在金銮殿之上,可是吓坏了众臣子。他自己也自知时日不久,也不再想着另立太子的事了,反倒操心起了李崇庸后院的事情。   若是从民间选妃的话,至少得要半年的时间。永隆帝害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便向谢光讨了个点子。   既要遵从先皇的旨意,不选重臣之女入宫,又要快些找到合适的女子来。谢光便献计道,“不如从正四品以下官员家里选出太子妃来。皇上只需要一道圣旨,将那些未婚适龄的女子召到皇宫里来,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永隆帝闻言大喜,立即颁布了圣旨。宋琬当年,便是托这个福气,才能嫁进太子府成为太子妃。   罗衾也是在名册里的。宋琬还以为孟阶担心这个。   孟阶瞪了一眼宋琬,“你脑袋里整日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你前些日子不是说了罗衾会嫁给蔺王爷吗?”   宋琬‘唔’一声,疑惑的道,“我以为你在想这个事呢。”   孟阶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宋琬揽在怀里,声音却比刚才轻了许多,“我在想,你当初就是因为这一道圣旨,才进了皇宫。”   “嗯——”宋琬点了点头,不由想起了进宫的那一日。她明明不是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也不是有名的才女,也没有那么贤良德淑,性子还比其他人都要沉闷许多。   但永隆皇后一眼便相中了她,力排众议,封她为太子妃。宋琬记得,当时李崇庸最喜欢的女子是左庶子杨慎的女儿杨茹。   她以太子妃的身份高居正位,而杨茹也进了太子府,是以太子良娣的名号进来的。一开始,李崇庸对宋琬很好。后来,尤其是永隆帝驾崩后,李崇庸就渐渐往杨茹的院子里面跑了。一个月里,宋琬能见到李崇庸三次以上都是好的。   杨茹进太子府的第二个月便有了身孕,还有各位宫妃,也都是没多久就传来了喜讯。就唯独宋琬,直至被李崇庸打到冷宫,她都没有听到过关于有喜的字眼。也是到了后来,成了太皇太后了,宋琬才知道,当年李崇庸让她喝掉的补药,其实是避孕的汤药。   虽说她是被皇后选中的,但李崇庸也不该恨她如此。即使永隆皇后不是李崇庸的生母,但怎么说也养育了他许多年。   宋琬也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有关于永隆皇后和谢光的事。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永隆皇后能成为皇后,都是谢光的功劳。他们二人,一个前朝,一个后院。永隆帝完全听信他们的话,竟渐渐有了废掉李崇庸太子名号,另立永隆皇后幼子的念头。   也难怪李崇庸如此痛恨二人。只是可怜她,成为了别人宫斗下的一名棋子。更可笑的是,当时的她还以为是老天的眷顾,傻傻的没有一点心眼。   孟阶许久才将宋琬松开,他捏了一棵酸梅子填到嘴里,又皱着眉头吐出来,“你怎么吃下去的?”   宋琬又捏了两颗填到他嘴里,笑嘻嘻的道,“挺甜的呀。”   孟阶一手捂着酸倒的牙,一手又揽过宋琬,挑着眉道,“你是要我喂你?”   宋琬怔忪了一下,才想明白孟阶这句话什么意思。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慌忙挣脱开束缚,爬到炕的那头,离孟阶很远了。她才道,“你恶不恶心?”   孟阶笑了笑,才转身出去了。离会试还有不到一月的时间,孟阶竟比往日放松了些。他每日只在中午和下午各看两个时辰的书,剩下的时间就是陪着宋琬。   会试第一场定在三月初九那一日。还不到卯时,孟阶便醒了。他轻手轻脚的出了内室,和平常一样在松竹堂的后面练了一会功。   他再回来时,看到宋琬正在食桌前布菜。宋琬见孟阶打着帘笼进来,递过来一件中衣,“热水已经放好了,你洗完澡出来再用早膳。”   孟阶笑了笑,才进了净室。早膳宋琬昨晚就让厨房备下了,有酸笋鸡皮汤、莲子银耳粥,还有红糖燕窝。包子点心,清爽小菜,都是孟阶平日爱吃的。   孟阶穿了一件素蓝色的圆领直裰,腰带上系着一块松竹有节的玉佩。宋琬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福袋给孟阶系在腰间。   平安福袋是宋琬前几日去寺庙求来的,大红底色的荷包,里面装着一个符纸。完全和孟阶不相配。   孟阶蹙了蹙眉,很是嫌弃,“这又是什么?”   宋琬拉着他坐在食桌前,笑嘻嘻的道,“平安符,保平安的。我还求了佛祖,保你顺利过了会试。”   “保的还挺多的。”孟阶低头看了一眼绣着跃龙门的荷包,微微扬了扬嘴角。   孟阶喝了两口粥,才又和宋琬道,“昨晚上嘱咐你的事情都记下了吗?”   宋琬连忙点头,“都记下了,我会好好的等你回来。”   送走孟阶,宋琬便老实的窝在书房里看话本子。下午的时候,宋琬还在罗汉床上小憩,就听门外的小丫鬟道,“太太过来了。”   宋琬睡意迷离,眯着眼问明月,“哪家太太?”   明月和喜儿却捧了干净的衣服过来,一面给宋琬穿上,一面道,“太太就是小姐的婆婆。”   听到婆婆二字,宋琬的睡意立即没了。她快步走到桌子前,给自己斟了一杯清茶,漱了漱口,又疑惑的问,“母亲怎么过来了?”   明月和喜儿都摇了摇头。   宋琬打着帘笼出去,就见唐云芝和罗衾已经往这里来了。她连忙下了台阶去迎,“母亲。”   唐云芝一脸笑意的握住她的手道,“外面冷,快进屋去。”   三人一起进了屋,唐云芝这才拉着宋琬细细打量了一番。明月沏了滚滚的茶进来,宋琬亲手端了一盏递给唐云芝,“母亲过来怎么也没有捎个信,琬儿好让人去接。”   唐云芝喝了一口茶暖了暖身子,才道,“我算着这几日阶儿要去贡院,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便带着衾儿来了。当时来的急,也没让人捎信。虽说过去这么多年了,这胡同大概我也能摸得清,用不着人去接的。”   唐云芝又携了宋琬的手道,“这些日子可是辛苦你了。”她低头看了一眼宋琬的小腹,又道,“经常反胃吗?”   “倒还好了,就前些日子早晨醒来的时候会恶心。现在好多了,也没觉着什么不适,就是——”宋琬指了指小炕几上的酸梅子道,“喜欢上这一口了,每日都要吃上一盘子呢。”   唐云芝闻言更是欢喜了,她笑盈盈的拍着宋琬的手道,“有孕的时候都这样。” 第九十八章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宋琬坐在临窗大炕上, 不停的向外面张望。罗衾坐在她的对面, 笑着道,“看你急的, 哥哥应该一会就回来了。”   宋琬又张望了两眼, 见院子里依旧没有动静,才收回了视线,闷闷不乐的道, “按说早就该从贡院里出来了,怎么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她腿上还放着绣花小绷, 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到了笸筐里。   “可能被人拦住说话呢。”罗衾将最后一针落下, 认真的结了一个扣。她拿了银剪子将线剪断, 便笑吟吟的递给宋琬看,“怎么样?还不错吧?”   荷包上绣了一朵红莲,花样子是宋琬早就剪好的。红灿灿的,像是天边的晚霞。宋琬扫了一眼,笑道, “还不错。”   “我可是头一次绣这么好, 多亏了你这个师傅指导。”罗衾抚摸着上面的花纹, 又和宋琬说,“明儿你教我绣鸳鸯戏水好吗?”   宋琬捏了一颗酸梅子吃了,笑着打量了罗衾一番,“说说你要送给谁?要是人还可以的话, 我就教你。”   罗衾低着头捏着手里的荷包,娇羞的道,“还能是谁,你不都知道吗?”   “那你们两个现在有什么进展吗?”宋琬低着头吐出核来,又捏了一颗酸梅子填到了嘴里。   “当然有啊。”罗衾看到宋琬吃的津津有味,嘴里也忍不住泛酸。她吞了一口口水,伸手捏了一颗酸梅子,拿在手里许久都没有下定决心放到嘴里。   “前些日子,周嬷嬷来了罗家,还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赞赏,看样子很喜欢我呢。”罗衾捻了捻酸梅子,随手扔到了一旁的漱盂了。   周嬷嬷是蔺王爷李骏的乳母。自从贤妃娘娘去世后,周嬷嬷就一直带着李骏。听人说,李骏待周嬷嬷也是极好的。在王府里,周嬷嬷的身份已经相当于半个主子了,底下的人都极其尊重她。   宋琬拿了锦帕递给她,问道,“你真不介意他年纪比你大这么多?”   罗衾却是郑重的点了点头,“我想过了。就算有一日他会离我先去,我这一辈子也认定他了。”   宋琬沉默了一会,又问,“你就不害怕你自己是单相思了?”   “我现在——”罗衾闻言低下了头,声音里满是沮丧,“就害怕这个。”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宋琬抿了抿嘴唇,笑着道,“喜欢他哪一点,别人都代替不了吗?”   罗衾看向宋琬,用力的点头,“我喜欢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要融化在里面了。”罗衾说到这时,眼里的熠熠光芒比外面天空上的星星还要晶亮。   宋琬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孟阶的身影,两个人似乎都很久没有见面了,好想他哦。   宋琬低着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就见帘笼微动,跑进来一个小丫鬟,“夫人,少爷回来了。”   宋琬眸光一闪,慌忙从床上跳了下来。明月和喜儿在一旁看的心惊肉跳,“小姐,你慢些。”   宋琬这才想到了什么,她摸了摸小腹,懊恼的道,“宝贝儿真对不起,娘亲好像又忘了你了。”   宋琬现在已经完全好了,也不反胃,也不再有什么不适。小腹依旧平平的,她除了每日吃的多了些,睡得长了些,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有孕的事实。   唐云芝正在佛堂里上香,听说孟阶回来了,她也连忙往垂花门那里去迎。宋琬和罗衾已经在了,看到唐云芝过来,二人一人一边搀住了唐云芝。   马车渐渐停下,孟阶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才下了马车。他面色淡淡,看上去有些疲累。过了屏门,又走了一射之地。他缓缓抬头,就看到面前站着的一堆人。   孟阶微微一愣,蹙着眉和洗墨道,“我不是说了不用通禀吗?”   洗墨看到宋琬,也是呆住了。他挠了挠头,晕乎乎的回道,“我没让他们传呀。”   罗衾在一旁笑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嫂子一早就在胡同里埋好了眼线。”   孟阶扭头看了一眼宋琬。宋琬朝他笑了笑,说道,“是我让他们等在那里的。”   孟阶嘴角扬了一丝笑意,他走过去摸了摸宋琬的小脑袋,才拱手和唐云芝行礼,“母亲。”   唐云芝点了点头,含笑道,“进屋吧。”   厨房里早就备好了晚膳,丫头婆子们便一盘一盘的端到了西次间里。唐云芝见孟阶很是疲惫的模样,便嘱咐他,“先去换身衣服。”   她自己却没有进东次间,往祥鹤塘的方向去了。罗衾正要抬腿进屋,却被唐云芝拉住了,“衾儿,你跟着母亲回去一趟,一会再过来。”   宋琬从衣柜里拿了一件直裰递给孟阶,“身上怪难闻的,快去洗洗吧。”她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眼睛都快笑成了一条月牙儿。   孟阶也笑了笑,伸手揽住宋琬,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才拿着衣服进了净室。宋琬看着他的背影,摸着扎痛的额头道,“记得把胡子刮掉。”   “嗯。”   宋琬正要去西次间里看看,就听净室里面传来孟阶的声音。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在原地站了好大一会才想起自己要去干什么。   宋琬料着孟阶这几日一定没有吃妥当,便吩咐厨房做了许多菜。偌大的一张雕漆红木圆桌上,摆着十多道菜色。若是再来一盘,恐怕就搁不开了。   宋琬就坐在临窗大炕上等,却迟迟不见孟阶出来。她蹙了蹙眉,走到净室前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就见槅扇被打开,穿着青布直裰的孟阶走了出来。   宋琬看了他一眼,笑道,“晚膳都是你爱吃的,快过去吧。”宋琬又让丫头叫了唐云芝和罗衾过来。   整个席间,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用过膳,唐云芝才和孟阶道,“你跟着我去祥鹤塘一趟,我有话要问你。”   宋琬将唐云芝和孟阶送出门外,才回了屋。天气渐渐转暖,火龙已经没有烧了。但夜里还是有些凉,宋琬便拢了一个披风坐在炕上描花样子。   祥鹤塘是新辟的院子。以前唐云芝和孟昶是住在正房大院的,那里宽敞些,但如今对唐云芝来说却是睹物思人。宋琬便让管事婆子打扫了祥鹤塘,唐云芝和罗衾都住在那里。   唐云芝先打着帘笼进了厢房,孟阶就跟在后面,罗衾则乖巧的去了她自己的房间。丫头们沏了茶上来,孟阶伸手接了一盏。   “母亲。”孟阶将茶钟放在了小炕几上,抬头看向唐云芝。   “我看你很是疲累,是题目很难答吗?”唐云芝蹙着眉问。   孟阶摇了摇头,“这倒没有,题目答得都很顺畅。”   唐云芝脸色才放松了一些,“那就好。这么多天没有好好歇过了,快回去睡吧。”她蹙着眉,一脸心疼。   孟阶点头,拱手和唐云芝抱了一拳,又道,“那母亲也早些歇息。”他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门。   一阵疼痛袭来,孟阶眉头紧皱。借着微弱的灯光,只见青布直裰上在心脏那个地方,有血迹印了出来。   他蹙了蹙眉,和打灯的小厮道,“你去和夫人说,我有事要处理一下,不必让她等我了。”   小厮连忙去了。孟阶这才往松竹堂的后面去了,洗墨跟在后面,担忧的道,“伤口怕是又裂开了,公子好歹去包扎一下。”   孟阶看着渗出来的血迹越来越多,他扶着墙壁喘了一口气,才道,“去你房里,悄悄地。”   洗墨又皱眉,“公子真不打算告诉夫人这件事吗?”   “不能让她知道。”孟阶扶着洗墨,嘴唇的颜色都有些发白了。   宋琬将针线放下,扭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蹙着眉道,“都这么晚了,他能去哪儿?”   小厮却是摇了摇头,“小的不知道。”   “下去吧。”宋琬挥了挥手,闷闷的歪到引枕上。   喜儿看了她一眼,连忙过来相劝,“姑丈肯定是有事才出去的,小姐不必担心。”   宋琬摸着突突直跳的右眼皮,摇着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她又想起孟阶刚刚在净室里竟呆了有半个时辰。   宋琬心中一紧,起身去净室看了一眼,只见浴桶里的水全放完了,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异常的地方。她挠了挠后脑勺,疑惑的嘀咕,“到底哪里不对了?”   外面的月色很好,宋琬在游廊上走了一圈,却依旧没有看到孟阶的身影。   街道里已经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明月和喜儿在一旁轻声劝道,“都这么晚了,小姐要不你先睡吧。”   宋琬抬头看着被咬了一口的月亮,声音低沉,“我还不困,再等一会吧。”   孟阶就站在柱廊后面,他看着宋琬一直不进屋,无奈的叹了一声气,和洗墨道,“拿你的衣服来。” 第九十九章   洗墨找了一件差不多的青布直裰和孟阶换上了, 袖口却是短了些。孟阶伸手拽了拽, 才起身走了出去。   洗墨连忙跟上去, 他看着短了一截的衣摆,问道, “公子, 夫人不会发现吗?”   孟阶低头看了一眼,下摆的地方果然短了许多。他顿了顿脚步,蹙眉说, “勉强凑合一下吧。”   他说着便径直往游廊那里过去了。借着月色,宋琬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朝这里走来。她一眼就认出了是孟阶, 匆匆下了台阶。   孟阶快走几步,拉住宋琬的胳臂, 强打着精神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他脸上一片清冷,也不知是不是月色的原因,看上去有几分苍白。   宋琬怕他责骂,指着黑漆漆的天空道,“看月亮呢, 正好等着你回来。”她顿了顿, 又问, “你去哪里了?”   “就在花园散了散心。”孟阶抬头看了宋琬一眼,蹙着眉敲了敲她的额头,“我不是给你说了,要你先睡吗?”   宋琬吃痛, 揉着额角嗔道,“我可能是白天睡得太久,晚上倒没什么睡意了。”   孟阶脸色才缓和了一些,他伸手捏了捏宋琬软乎乎的脸颊,拉着她一并进了东梢间。   打开槅扇,便是内室。屋里就燃着两个烛台,视线有些昏暗。只走了几步路,孟阶就觉着有些喘不上气,腿脚发软。他扶着一旁的高几坐到炕上,握着宋琬的手道,“快去睡。”   “你不睡吗?”宋琬心头又有一种不安的情绪涌上来。她看向孟阶,只见他眉头紧皱,看上去十分的疲惫。   宋琬又蹙眉问,“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累到了?”   会试上答卷定然十分的费脑子,宋琬还以为孟阶是累着了。她拉着孟阶的手便往拔布床的方向走去,“快去床上躺着。”   伤口就在左面,宋琬这么一拉,便又牵动了伤口,立即有血涌了出来。不一会,便湿透了新换的中衣、外袍。孟阶连忙用手捂住血迹。他迅速的躺到拔布床上,用右手拉了锦褥盖上。   宋琬见孟阶突然快步走到她前面,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就见孟阶已经闭上了眼睛。看来是真的累了,宋琬笑了笑,拿着银剪子灭了一个灯台。   宋琬害怕吵到孟阶,小心翼翼的脱了外衣爬到床上。她又另拉了一个锦褥,刚要躺下,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还很浓厚,似乎就在身边。   怎么会有血腥味?宋琬蹙了蹙眉,却扭头看向了孟阶。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宋琬轻轻将手搭在孟阶身上的锦褥。   她刚刚拉起锦褥的一角,便见孟阶微微睁开了眼睛道,“乖,快睡了。”   宋琬咬了咬嘴唇,轻声问孟阶,“你是不是伤着了?”   一阵沉默后,孟阶摇了摇头。宋琬不相信,拉着锦褥道,“你松手,让我看看。”   孟阶却是不放,“乖,我是真的累了,让我睡会。”   宋琬看着孟阶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突然捂着胸口干呕了起来。孟阶见她掩着嘴唇,十分难受的样子,不由得攥紧了手掌。   “这样好些了吗?”孟阶微微抬起了身子,一手轻拍宋琬的背。   宋琬见他终于松了手,连忙拉开了盖在他身上的锦褥。只见孟阶胸口前的衣服已经被血迹染透了一大片,而血迹还在不断的往外蔓延。   宋琬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孟阶微微怔忪,闭了闭眼一会儿,才轻声道,“没什么的,就是个小伤口。”   宋琬似乎吓得不轻,眼泪不受控制的大滴大滴落下来。她伸着颤抖的手去解孟阶身上外袍,就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是——是不是——很——很疼——”   孟阶嘴角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摇了摇头,伸手拭去宋琬脸颊上的泪水,“乖,真的没有那么疼。”   宋琬的手虽在抖索,却是极小心,生怕再弄疼了孟阶。她将外袍、中衣都解开,伤口便露了出来。   左胸口的地方,有一道刀伤,很长很深。伤口周边的肉微微向外翻着,用了针线缝了起来,一共七针。鲜红的血不停地顺着伤口涌出来,宋琬连忙拿了锦帕捂住。   她看着血一会又染满了锦帕,慌忙下了床,翻箱倒柜的找药箱。她头脑还算清醒,慌着拉了两个抽屉,便想起药箱被她放在了衣柜的第三个格里。   她又光着脚跑到衣柜前,打开扇门将药箱拿了出来。药箱里储备了止血的药粉,宋琬颤抖着拿了几瓶药扫了一眼,当看到瓶子上写着凝血粉三个字样时,便将药箱扔在了一旁,拿了药瓶过来。   “你快躺下。”宋琬吸了吸鼻子,扶着孟阶躺平。她又拔开药盖,将粉末倒在冒血的伤口上。一瓶药,还没有用过,全都让宋琬倒在了伤口上。   一会子,血才慢慢止住了。宋琬又拿了纱布过来,小心翼翼的将伤口裹上。此时床上床下已是一片乱糟糟的了,孟阶看着宋琬哭的通红的眼睛,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傻子,真的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严重。”   宋琬撇了撇嘴,表示不相信。她抹了眼泪,将床上的剪刀、纱布和药瓶都收拾了搁到药箱里。   孟阶见她光着脚丫在地板上跑来跑去,还要抱着药箱放到衣柜里,无奈的道,“明儿再收拾,快上床上来。”   宋琬这才又爬了上来,她就躺在床的一侧,生怕再碰到了孟阶的伤口。孟阶却伸手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轻笑道,“刚刚还学会骗人了?”   宋琬仰头看向孟阶,指着伤口道,“如实招来,到底怎么回事?”   今儿晚上的应天府似乎很不安宁,不止京城一片慌乱,就连隔着十几里路的宛平似乎也有些不正常。城门紧锁,大道上不时地有一排排禁军过去。   夜深了,谢府里却灯火通明。府门前,不停的有人进进出出。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谢光之子谢严的院子了。   只见内室里,三四个太医整齐的排成一排候着。谢光就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看上去很是焦急。   “胡太医,我儿他到底怎么样了?”谢光看着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纱布的谢严,不耐的问道。   那胡太医连忙躬身回道,“回大人,令郎并无大碍。”   “那怎么还不醒?”谢光又冷声问。   胡太医敛眸瞄了谢光一眼,战战兢兢的道,“令郎失血过多,身体极是虚弱,怕是一时还醒不过来。”   谢光皱眉,“那什么时候能醒?”   “回大人,将煎好的汤药喂下去后,再过半时辰,令郎就差不多能醒过来了。”胡太医年岁大了,不便一直弓着身子,此时额头上已经沁满了汗意。   谢光扫了他们一眼,声音才和缓了一些,“都下去吧。”   丫头端了药碗进来,谢光接过来,亲手喂谢严喝了下去。他这才去了另一间房子,召了当时跟在谢严身边的人。   一共六个随从,死了四人,还剩下两人,身上都负着重伤。谢光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低声道,“可看清那些人都是谁了?”   他声音虽小,听起来却阴森森的。   两人都摇了摇头。那些人出手又狠又快,要不是他们两个运气好,就也被抹了脖子了。   谢光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要你们有何用?”他微微一顿,看向守在门口的护卫,“处置了。”   那两人连忙求救。谢光却连看他们一眼都没看,眼神冷冽,十分的阴狠。   他在这里坐了一会,就听外面有人来报,“大人,公子醒了。”   谢光轻轻点了点头,迈步往内室去了。谢严刚刚醒来,还十分的虚弱。他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说话也十分的虚浮,“爹——”   谢光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床前,“严儿啊,疼不疼?他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和刚才的狠戾完全不同。   谢严比孟阶伤的还要重些,他身上挨了两处刀伤,都又深又长,用了针线缝起来,许久才止住了血。但他也因为失血过多,而晕了过去。   “爹,我没事。”谢严喘了两口气,又道,“那些人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得人相救,孩儿怕就要死在路上了。”   谢严被送回来时,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饶是谢光纵横官场十多年,也是吓得不轻,脑袋一片空白。   跟在谢严身边的人,武功都是拔尖的。却被那些不知来路的人一刀抹了脖子,可见那些人的功夫已经到了极是可怕的地步。   谢严能回来,便是从黄泉路上捡回了一条性命,实在侥幸。   “回来就好。”谢光面庞凝重,又问,“严儿,你可看清那些人是谁了?”   谢严却是摇了摇头,“父亲。那些人的功夫套数孩儿从未见过,变幻莫测,快如闪电。若不是早有准备,只怕一刀便会成为亡命人。”   “那你认为会是谁?”   谢严扫了一眼屋内的人,立即都退了出去。他才说,“这么可怕的功夫套数,恐怕只有江湖上的人——”说到这时,他眼眸微眯,低声道,“孩儿又想了想,江湖上的人定然不会轻易的掺和进来,只怕是有人刻意所为。太子和睿王,两者必有其一。” 第一百章   “真是陆芮手下的人吗?”宋琬不确切的问, “他不是不谨慎的人, 若是被谢家父子认出来, 那太子这盘棋可就要费些功夫了。”   如今永隆帝日渐衰弱,越发的依赖谢光。若是谢光真察觉了那些刺客是陆芮的人, 那朝堂上定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只怕太子的宝座也坐不大安稳了。   孟阶点了点头,说,“太子和陆芮既然布这个局, 必然早有准备,他是不会让谢家父子看出一丁点破绽的。”   李崇庸真是打得一出好算盘。若是此次刺杀能够得手, 那便是剪掉了鸟儿身上的一对翅膀。谢严虽不是朝廷重臣,但他却是谢光的左膀右臂。谢光能够在朝廷上屹立十多年不倒, 其中他的功劳是最大的。   即使刺杀不成功, 谢家父子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动的手。而李崇庸那边却只是失去了几个死士罢了。   谢光必会在这件事情上分心,那在他坐上皇位的道路上就会少一些阻碍。   反正总有一日是要对谢家父子下手的,正好现在小试身手,也可告诫谢家父子一番。   宋琬害怕自己又蹭到孟阶身上的伤口,僵着身子一动都不动。脖子便有些酸痛了, 她便将孟阶放在她身上的手拿到一旁, 胳膊支着一边脸颊, 看向孟阶,“那你怎么看出来那些人是陆芮手下的?”   孟阶一脸倦意,微闭着眼道,“他亲口告诉我的。”   那些人的确是行走江湖的, 只不过他们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陆家的死士。但他们并不在陆家,而是四处谋生,而且他们做任务只按信号接头,根本不晓得上家是谁。就是谢光追究到底,也查不出这些人和陆芮有关。   宋琬惊诧的道,“他疯了不成?”   “他没疯。”孟阶睁了睁眼,伸手揉了揉宋琬额前的刘海,嘴角带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他和李崇庸是想拿我当一把锋利的剑,插到谢家父子胸口里。”   宋琬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前世沈谦被杖毙没多久后,夏冕为他求情也被永隆帝下了狱。夏冕虽是次辅,但他一向不管党派纷争的,谢光才能容忍他这么久。   这次夏冕却是头一个站了出来,表示支持沈谦。谢光哪能放过他,一道圣旨便将夏冕打入了昭狱。那时永隆帝已不省人事,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谢光一手处理,但夏冕在民间的名声实在太大,谢光为了不激起民愤,并没有要了夏冕的命。   而作为夏冕最看好的学生,孟阶竟在他落难的时候投靠了谢光。言官们便纷纷上场了,骂孟阶的谏书铺天盖地而来。后来,谢家父子落马,他们才知道孟阶当时投靠谢光是只是一时的计策。便统统倒戈,又开始写文写诗赞赏起孟阶来。而且他们还给这件风波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孟阁老曲意事谢贼。   据说当时京城最好的戏班子还为此编了一出戏。堂堂爆满,孟阁老的事迹便在宁朝流传了下来,深入人心。就是三岁儿童,也知晓宁朝有个不畏强权的阁老大人。   宋琬握了握孟阶的手,抿着嘴唇道,“那你要小心。”即使知道以后孟阶在这场风波中笑到了最后,可宋琬还是十分担心。   戏里面几句话便将此事唱完了,可谁又知道里面的艰辛。   宋琬垂着脸,看上去有些低落。孟阶笑了笑,又将她按到自己怀里,“乖,睡觉了。”   宋琬微微叹了一口气,从孟阶怀里坐了起来,皱着眉头道,“好像是失血过多,连嘴唇都发白了。”她掀开床帐,趿着鞋去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孟阶,“润润嘴唇再睡。”   清晨醒来,孟阶发现床上早没了宋琬的身影。一旁的被窝冰凉冰凉的,显然是出去很久了。   胸口前还有些疼,孟阶用右手撑着坐了起来。他掀开帐帘,看到宋琬捧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宋琬也看到了孟阶,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汤盅,放到了桌子上。原来是去熬汤了,孟阶朝她笑了笑,起身下床,便见宋琬快步走过来道,“你别动,我给你穿衣服。”   孟阶闻言笑道,“不用了,我胳膊还是可以动的。”   宋琬却已经拿了衣服过来,孟阶只好伸直胳膊,任由宋琬给他穿上中衣、外袍。   已经很久了,宋琬没有服侍过旁人穿衣服了,手法有些陌生。系腰带的时候,她试了好几次才弄好了。   前世她为了服侍好李崇庸穿衣服,还特意练习过一段时间。可嫁给孟阶后,她似乎从来都没有给孟阶穿过衣服。宋琬鼻头有些酸涩,眼眶也微微发红。   她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扶着孟阶坐到食桌前道,“这是乌鸡汤,是我亲手熬的,你尝尝味道好不好?”   宋琬盛了半碗端给孟阶,又道,“你这几天就不要出去了,府上的事我管着,还有母亲那里——我会帮你瞒着的,你就好好养身体就行了。”   孟阶端着乌鸡汤喝了一口,又放下说,“怎么感觉我家琬琬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什么叫长大许多。”宋琬给孟阶翻了一记白眼,“我本来就比你长了九十多岁,只是——”   宋琬眼里又泛起了泪花。   只是一直被你捧在手心里,便也就把自己当做了小孩子。   谢光二日早早的便入了宫,将谢严遇刺的事情禀报给了永隆帝。永隆帝大怒,势要彻查此事,还拍着桌子愤怒的道,“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刺杀朝廷重臣,看来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永隆帝虽荒唐,但并不蠢。整个大宁朝,想杀谢光的人不少,但敢的人却很少。除了皇室的人,怕都没有这样的胆量。他宠信谢光,那敢动谢光的人便是挑战他的权威。   永隆帝是真的很生气,竟硬生生的吐出了一口鲜血,堂下的一众臣子立刻慌了手脚。一阵慌乱中,永隆帝被抬回后殿,谢光跟着过去看了一眼,又嘱咐卫公公传话。   卫圳是谢光的心腹,也是司礼监太监。他能混到今日,除了谢光的扶持外,还有他自己的一套东西。   他怀里执着拂尘,不紧不慢的走到高堂上,扫了一眼乱哄哄的众人。面上表情很淡,但眼里却一片冷冽,“静一静——”他的嗓音又尖又细,听起来不是很舒服。   众人见是卫圳,都站好位置不动了。大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卫圳很是满意。他才道,“陛下刚刚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为了不在京城里引起混乱,还请各位大臣管好自己的嘴巴。”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慢悠悠的道,“有些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不用小的说,众大臣心里面都有底吧?!”腔调却是极冷。   他这句话明明是问句,可语气却是十分的强硬,底下的众人一个吭声的都没有。   卫圳又慢慢的扫了一眼众大臣,才笑着挥了挥拂尘,“退朝——”   出事的时候,李崇庸正在皇后娘娘屋里小坐。他穿着玄青色的蟒袍,头发用了白玉冠束起来,看起来很是儒雅。   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忙的跑进来道,“娘娘,殿下。皇上他不好了。”   “怎么回事?”皇后娘娘闻言蹙了蹙眉,从正面榻上站了起来。   那小太监便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皇后娘娘看上去很是着急,她一面听着一面出了院门。相对于皇后娘娘,李崇庸则过于冷静了,他一句话都没说,只跟在皇后娘娘的身后。   永隆帝好色,常年在后宫混迹,身体早就不行了。他这两年又开始向佛向道起来,吃了不知多少名为长生不老的‘仙丹’。虽说外面看上去好多了,可身子却是越来越不行了。有时候,说一两句话都闷得气喘吁吁。   皇后娘娘和李崇庸赶到的时候,永隆帝已经醒了过来,太医正在擦拭鑱针上的血迹。皇后娘娘进了后殿,便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前,握着永隆帝的手道,“陛下,你感觉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很轻,永隆帝一会子才道,“娘娘,你不必担心,朕没事。”   皇后娘娘柳氏,并不是永隆帝的结发妻子。生李崇庸的那个,才是头一个皇后娘娘。柳氏是谢光的远房表妹,生的花容月貌。她刚进宫时,只是一个嫔位,永隆帝很喜欢她。尤其是柳氏生下八皇子时,一下子晋到了妃位,再后来便是贵妃。前年冬月,她生下九公主,就被封为了皇后娘娘。   永隆帝也看到了跟在后面的李崇庸。李崇庸是嫡长子,从小便被众人捧在手心里,难得他并没有皇子身上所有的纨绔气息,反而沉稳许多。   永隆帝其实是十分喜欢他的。只是后来柳氏生下一子,甚是聪颖伶俐,再加上谢光时不时的在永隆帝面前提起六皇子冰雪聪明,永隆帝才动摇了太子的人选。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李崇庸的呼声竟比他还要高。任是哪个皇帝都不喜欢自己的皇位被觊觎,就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只是现在,他觉着自己真的快要不行了,竟释怀了许多。还想起很多李崇庸平日的好,才没再提另立太子的事情。   永隆帝看向李崇庸,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李崇庸也俯身看向永隆帝, 拱手叫了一声, “父皇。”他眉头皱着, 看上去很是担心的样子。   “父皇没事。”永隆帝艰难的摆了摆手,又垂下胳膊。他扫了一眼屋内的众人, 又和谢光道, “谢卿,这件事朕一定会彻查到底的。你们都先退下吧,让朕和太子单独说会话。”   谢光忙拱手谢恩。他出去的时候, 看了一眼侍立在床前的卫圳。卫圳微微敛眸,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庸儿。”永隆帝胳膊支着床板, 像要坐起来的模样,李崇庸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又拿了靠枕过来, 让永隆帝倚在上面。   “咱们父子两个似乎很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永隆帝拍了拍床沿,示意李崇庸坐在那里。   李崇庸便坐了下来,皱着眉头说,“父皇,你还是先歇息一下吧。”   “无碍。”永隆帝笑了笑, 又说, “父皇精神好着呢, 你别担心。”   李崇庸便不说话了,二人沉默了一会,只听永隆帝笑道,“朕听娘娘说, 你很是中意杨少詹事的嫡女。既然喜欢,不如就纳进太子府吧。”   李崇庸笑了一下,点头道,“不瞒父皇,儿臣确实挺喜欢杨小姐的。只是——”他顿了一顿,又说,“母后的意思是让杨小姐以正妃的身份进府,但儿臣想了想,还是给杨小姐良娣的名号最为妥当。”   “这是什么说法?”永隆帝问道,“朕听娘娘说,杨小姐很是端庄大气,且又知书达礼,是京城一众世家小姐里极出挑的。”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着问,“难不成庸儿心里早有太子妃的人选了?你且说来听听,父皇让娘娘给你做主。”   李崇庸摇了摇头,脑海里却一闪而过宋琬俏丽的身影。他微微愣了一下,又说,“儿臣其实还想纳威远将军府的瞿二小姐入府。杨小姐和瞿二小姐都是很不错的姑娘,但正妃只能有一个。儿臣不想得罪两位大臣,便想着让她们两个都以良娣的身份进府。至于正妃的位置,儿臣还是想从民间的良家子里来选。”   “这样也好。”永隆帝笑着拍了拍李崇庸的肩膀,“等会子朕便给娘娘说清楚,就随你的意思。”   李崇庸见永隆帝脸色越来越差,便又劝说一回,“父皇,要不您先睡一觉,等精神好了再召儿臣过来。”   永隆帝也觉着力不从心,说一句话都要喘好大一会子气。他摁了摁沉闷的胸口,点了点头。   卫圳便过来将靠枕撤了,扶着永隆帝躺在床上,又掖了掖锦被。   李崇庸站在一旁,俯身拱了拱手,“父皇,那儿臣就先退下了。”   他撤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永隆帝突然出声叫住了他。李崇庸又连忙过来,“父皇,还有什么事吗?”   永隆帝闭着眼睛,许久才开口问道,“庸儿,你实话告诉父皇,谢严被刺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李崇庸摇头否认。他看向床上的人,也在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李崇庸也紧紧的看着永隆帝,脸色没有一丝变化。过了一会,永隆帝才笑道,“去吧。”   李崇庸又躬身行了一礼。他转过来身,从容的出了后殿大门。永隆帝看着他离去,和卫圳道,“看来是朕错怪太子了。”   很快,卫圳的消息便传到了谢府。谢光将信纸烧掉,便去了谢严的院子。   “严儿,你怎么说?”昨天晚上,谢严猜测是李崇庸下的狠手。可按今日这情形来看,似乎又不是李崇庸了。   可若是睿王的话,夏冕和詹士府里的一众文人,哪里又能找来那么多的江湖人士?   “这不好说。李崇庸心思极深,他不会轻易就露出破绽来的。”谢严摇了摇头,又蹙眉道,“太子身后的英国公府和陆家,都不能小觑,父亲你可要派人好生盯着他们。”   “咱们不是早就安插了人手,至今还没有发现哪里不妥。”谢光道,“我看真不是太子做的。”   谢光又道,“严儿,你知道夏老头在民间的呼声很高。说不定那些人,真是他召集来的。”   “也有可能。”谢严道,“现在还是不能够确定,但父亲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皇上是真的不行了,我听太医说,他最多也就能撑三个月,这三个月咱们可要把握好机会。”   谢光点头,又和谢严道,“我已经让申兴石去做了,现在该是差不多了。”   “对了,昨儿救你的人已经打听出来了。你猜是谁?”谢光笑着和谢严道,“我已经让人备好了礼,给夏老头送过去了。救你的是他的学生,名叫孟阶,是个不错的人才,估摸着能进今年殿试的前三甲。”   今日一早,底下的人就查清了孟阶的底细。当然也包括孟昶被杖毙的事情,和英国公府的关系,还有宋琬。   谢光道,“那小子的岳父,是咱们的人。”   谢严笑了笑,点头道,“我看他是个可塑之才,不如父亲派人试试他。若是他愿意跟着咱们,必不会亏待了他。”   下个月才是殿试,孟阶待在家里,倒也很清闲。用过早膳,宋琬又让他小憩了一会,才放他去书房里看书。   宋琬正在东次间里做针线,就听一个小厮急慌慌的跑进来道,“夫人,外面有个自称梁大夫的人,说是谢阁老派他过来给少爷治伤的。”   谢阁老,谢光。   宋琬微微一愣,又连忙趿着鞋下了炕,急匆匆去了书房。孟阶刚刚坐到桌案前,就见宋琬推门进来。   宋琬和孟阶说了,孟阶却是很淡然的笑了笑,道,“既然来了,便把人家请进来吧。”   孟阶在书房见了梁知。梁知喝了一钟茶水,又给孟阶换了药,便回去了。宋琬让刘保善将他送到门口,她自己却来了书房。   孟阶知道宋琬担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没事的。”   谢家父子想要试探他,这只是第一步罢了。他若是连这个都处理不好,那也就不必要入仕了。   宋琬看孟阶的眼神坚定了一些,她撇了撇嘴,说道,“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的,但是母亲现在应该知道你受伤的事了。”   果然,唐云芝没一会便来了松竹堂。她满脸担忧,进来便要查看孟阶的伤势。   孟阶摇摇头道,“母亲,没有那么严重。”   唐云芝不相信,非要看伤口。昨晚宋琬便吓到了,若是唐云芝看到,估摸着也会吓得不轻。宋琬连忙拉着唐云芝道,“母亲,孟阶真的没有伤的太严重。若是厉害的话,昨儿就请大夫过来了,哪里又要撑到今日。”   “你们两个别是合起伙来骗我?”唐云芝看到孟阶的脸色确实比素日里苍白了许多,他的身体一向是极健壮的,若不是大伤,不会这般严重。   宋琬见瞒不过唐云芝,只好道,“伤在左胸口上,缝了七针。”她说着眼眶就不由得红了起来。   唐云芝眼睛也红了,她颤抖的抓着孟阶的手道,“我的儿——”却是再说不出话来。   孟阶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母亲,也没有那么严重了,在家歇几日就能养过来。”   唐云芝想起昨日她看孟阶一脸疲惫的模样,原来不是会试的原因,而是受了伤,她竟然连一点察觉都没有。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阶儿,母亲不管你要做什么,你都不能再伤着自己。你知道你这样会让我和琬儿有多担心吗?”   说到这里,唐云芝也有些气愤,她扭头看向宋琬,“丫头,你怎么能帮他瞒着母亲呢?”   宋琬低着头,没有说话。   孟阶忙道,“母亲,这不关琬琬的事,是我不让她说的。”   唐云芝瞪了他一眼,又道,“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孟阶连声说是,唐云芝才拉着宋琬的手出了书房。   “琬丫头,母亲刚刚不是故意要吼你的。”唐云芝脸上带了一些歉意。   宋琬连忙道,“也确实是我们不对,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给母亲说一声的。”   唐云芝拍了拍宋琬的手,“丫头,你实话告诉母亲。阶儿他昨日是不是真的救了谢严?”   宋琬看唐云芝一脸严肃,点了点头道,“母亲,孟阶他有自己的想法,咱们还是不要干预为好。”   唐云芝抬头望了望天空,苦笑道,“这孩子,还是放不下啊。罢了罢了,既然他想这样做,那咱们也就只能任他去了。”   院子还是记忆里的院子,亭台楼榭,花草树木,仿佛一点变化都没有。唐云芝看着眼前的景色,许久才叹了叹气道,“我终究不再属于这里,也是时候走了。”   宋琬只听清唐云芝说的最后两个字。她皱了皱眉道,“母亲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再多住些时间吧,至少也要等到发榜那一日。”   唐云芝低头看到宋琬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你罗伯父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他。等过些时日,我再过来。不如就让衾儿在这里陪你一段时间,给你解解闷儿。” 第一百零二章   罗衾听说唐云芝要回去, 让她留在这里陪宋琬, 便急慌慌跑过来道, “母亲,我跟着你一起回去。”   唐云芝抬头看了她一眼, 笑问道, “你不是想多陪着琬儿吗,怎么又要回去了?”   “我——”罗衾眼睛一亮,便脱口道, “从宛平到青州很远的呢,母亲一个人回去衾儿不放心。”   罗衾一向不太和唐云芝亲近, 这一席话倒让一屋人都惊住了。   她看到唐云芝眼里有些惊讶,挠了挠后脑勺, 又解释道, “衾儿和母亲一块来的京师,若是回到家,却只有母亲一个人,父亲定然会责怪衾儿——不懂事。”   罗谓虽看上去很严厉,但待罗衾却是极好的。就是罗衾做错了事, 他也从来不给罗衾脸色看。更别说说一句骂一句了, 根本不可能。   罗衾说到这里也察觉到这些话说不通, 她涨红了脸,支吾着道,“哎呀,我就是要和母亲一块回去嘛。”   宋琬见她再说下去怕是就要哭出来了, 便含笑和唐云芝道,“母亲,你就让衾儿跟着回家去吧。若是你一人回去了,我和孟阶都是不放心的。”   唐云芝听了罗衾这样说,虽觉着奇怪,但更多的是受宠若惊。她点着头道,“也好,那就让衾儿跟着我一起回去。”   孟阶听唐云芝要走,也没有再留她,只让刘保善准备马车和路上用的干粮,又派了几个护院跟着。   二日用过早膳,唐云芝便带着罗衾上路了。宋琬和孟阶将她们送到门口,看着马车出了胡同才又回屋。   宋琬看孟阶脸色还是不太好,便让他回床上躺着去。孟阶倒是难得的听话,躺到了罗汉床上。   宋琬陪着他坐了一会,眼看着外面红日高升,缕缕阳光透过纱窗打进来,映的整个屋子都十分亮堂。   已是仲春了,微风和煦,吹得院子里的新竹都冒出了头,还有叶子也抽了出来,看上去葱翠一片,煞是喜人。   廊下摆了几盆建兰,花骨朵慢慢绽放开来。微风一吹,淡淡的清香便顺着纱窗飘进了屋子。   宋琬将刚绣了一半的汗巾放到笸筐里,和孟阶道,“我去厨房看看汤药煎的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小丫鬟进来通禀,“夫人,外面有个自称是您表舅的人要见您。”   宋琬闻言愣了愣,陆芮怎么过来了。   孟阶起身拉住宋琬,说道,“你留在这里,我去书房见他。”   宋琬知道孟阶介意陆芮对她时不时的示好,便点了点头。她拿了披风过来,给孟阶拢在身上。   带子还没系好,就见有人打着帘子进来了。是陆芮。刘保善跟在他后面,躬身道,“少爷,陆公子非要进来,小的拦不住他。”   陆芮瞟了孟阶一眼,笑道,“孟兄,你家的这些护卫都该换一换了。连我这个表舅他们都敢拦,胆子也忒大了。”   陆芮不规矩孟阶是知道的,他蹙了蹙眉,和刘保善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陆芮便径直走了进来,他撩了撩衣袍,坐到炕上,“怎么,看样子似乎不大欢迎我来?”   孟阶淡笑道,“陆兄人都坐到这里了,还用在意那些吗?”他坐下来,看向侍立在一旁的丫头,“还不上茶来。”   宋琬屈身给陆芮行了一礼,便要出去。陆芮却出声叫住她,“丫头,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宋琬顿了顿脚步,又转身笑道,“表舅和夫君有话要说,琬儿就不打扰你们了。”   陆芮看了一眼宋琬,眼神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皱了皱眉头。   宋琬出了屋子,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陆芮总是这般无所顾忌,倒叫她十分的摸不着头脑。明明前世两人没有一点交集,她这是哪里得罪他了,非要捉弄她不可?   孟阶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她能明显的感觉到他的不悦。   陆芮怔忪了一会,又笑着和孟阶道,“孟兄好身手,竟能在六人夹攻的情况下,帮谢严逃脱。佩服!佩服!”   他嘴角噙着笑,看上去像是在讥诮。   “我听说首辅大人特意派了大夫来瞧你的伤,可见他是注意到你了。就是不知道你那地下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又会怎么想?”   孟阶却是淡淡一笑,“这就不劳陆世子操心了。”他端起茶钟呷了两口茶水,又轻轻放下,“陆世子有这个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帮太子一把。只怕谢家父子那里,早已经盯上你们了。”   陆芮面色微变,“你告诉他们了?!”   孟阶笑了笑,却是道,“我乏了,就不送陆兄了。”   宋琬从厨房出来,就见陆芮匆匆忙忙的走了。她一直见到的陆芮都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模样,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不免生出了一些疑惑。   “孟阶和表舅说什么了?”宋琬问明月和喜儿。   明月便将大概的话给宋琬重述了一遍。宋琬也还是不解,她端着食盒去了书房,看到孟阶坐在桌案前正和刘保善说话。   “不出少爷所料,咱们府上确实有人偷溜了出去。”刘保善看到宋琬进来,便噤了声。   “等他回来,便将他逐出去。”   孟阶微微蹙眉,和刘保善道。宋琬端着食盒走过来,奇怪的看了孟阶一眼,“你们说什么呢,那么神秘?”   “没什么。”孟阶笑了笑,从食盒里端了汤碗出来。刘保善躬身给宋琬行了一礼,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宋琬见孟阶不想说,便没有再问。她捧着脸看着孟阶喝完鸡汤,又拿了锦帕递给孟阶。   孟阶擦了擦嘴角,和宋琬道,“我等会要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待着。”   宋琬乖巧的点了点头,收拾了汤碗放在食盒里。她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嘱咐道,“小心伤口,刚好了一些,别再让它裂开了。”   孟阶揉了揉宋琬的小脑袋,拱手笑道,“是夫人,小的遵命。”   宋琬也被逗笑了,她拿着食盒出去,看到刘保善还侯在外面。她点了点头道,“刘管家,你进去吧。”   谢严捏着手里的纸条看了一遍,笑的很是诡异。   他拿了火折子将纸条燃了,正要出去,就见谢光走了进来。   “严儿。”谢光笑着将抄写的折子递给谢严,“你看看,爹可是很久都没有看到弹劾的折子了,这沈谦也着实大胆。”   谢严拿着看了看,又将折子放下。他慢慢的扫了一眼侍立在屋子里的人,低声道,“你们都先出去。”   谢光见谢严脸色严肃,心里不由一沉。   谢严关了门窗,才道,“父亲,黄河的工程已经竣工了。这是所需的费用单子,你明日呈给皇上吧。”   “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谢光这才松了一口气,“有多少?”   “黄金一百万,白银两千万。”   谢光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很平静的点了点头,说道,“也不劳你辛苦一回。拿出来一千万两白银让底下的人分一分,也让他们捞些油水。”   “油水的事还由着咱们操心,他们早留下了。”谢严笑了笑,又道,“孩儿让人将这些都入库了。”   谢光却伸着手算了一把,“我记得皇上拨了五千万两白银,筑堤花费了一千五百万两,那下面的人哪能吃饱?”   “严儿啊,你怎么能不懂这个道理呢?”   谢严却是有些不耐烦的道,“我知道了父亲,回头我再拿出来一千万两。”   谢严什么都拎的通透,就搁在钱上不行。谢光不知说了他多少遍,只要一提,谢严就是一脸不耐烦。谢光也就不怎么说他了,他叹了一口气,又笑着拍了拍谢严的肩膀,“再过两个月就是你母亲的生辰,可以让底下的人着手操办了。”   他突然又道,“李崇庸现在就耐不住性子了,咱们可要好好提防一番才是。现在若是与他讲和,只怕是晚了。”   永隆帝是真的快要不行了,他们现在除了要示好李崇庸,那便是推新王登基。   谢光在朝堂上一直大力支持废太子,另立新王之事。李崇庸早已和他们结仇甚深,这梁子定然是解不开了。   那对他们来说,便只有另立新王这一条路可走。   “不如咱们和夏老头结盟,推睿王登基。”   夏冕是睿王李崇疾的讲师,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众清流派。他们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若是真与他们对起战来,可不是好容易解决的。   谢严琢磨了一会,才点了点头,但他还是有些犹豫,“夏老头犟得很,与他结盟只怕是不容易呢。”   谢光却胸有成竹的道,“还怕他不成?我与他几十年的交情了,肯定没问题。”   “哦,对了。他的那个学生叫孟……孟什么来着,也顺便把他拉过来,这小子是个可塑之才。”   这时的谢光和谢严都没有将孟阶放在眼里。也对,孟阶现在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连进士都还不算呢。   谢严点了点头,说道,“他外祖父家是英国公府,只怕不好拉过来,等以后再说吧。” 第一百零三章   月末, 顺天府的贡院里贴了榜。不出意料, 孟阶是头一名。后日便是殿试了, 孟阶没在宛平多停留,便去了京城。   四月初三, 同一个胡同里的朱家夫人办生日宴, 宋琬也被邀了过去。她刚搬来,又不常出来,与胡同里的夫人小姐们都不是很熟。   朱夫人很是丰腴, 年过四十皮肤还是十分细润,看起来是个极有福气的人。她穿一件大红色的四季海棠花纹褙子, 手上戴了一对嵌了三粒红宝石的金镯子。她喝了酒,脸颊看起来红红的。   坐在朱夫人两边的, 一位是胡夫人, 一位是陈夫人。   胡夫人的大儿子是去岁的举人,会试落了榜,如今已二十有七了,胡夫人正张罗着给他儿子捐个县里头的官位。恰巧朱夫人的娘家是宛平知县,胡夫人便拉着朱夫人不停地说好话。   陈夫人插不上话, 面色看起来讪讪的。她家里原是经商, 有几个小钱, 前些年才搬来宛平。在宁朝,商人的地位并不高,朱夫人和胡夫人都不太愿意和她说话。   宋琬一面听,一面捏盘子里的葡萄干吃, 并不插嘴。陈夫人见宋琬还一团孩子气,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提到会试,朱夫人突然抬头看向宋琬,“我听人说,你家夫君是会试头一名?”   朱夫人见过孟阶几次,她记得是个毛头小子。年纪轻轻,就中了会元?她有些不相信。   贡院揭榜后就是殿试,许多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殿试填榜,极少有人关心会试的结果。   胡宝环看榜的时候就见到了孟阶的名字,胡夫人是知道的。她听到朱夫人这样一提,脸上有些挂不住。   宋琬嘴里正吃着葡萄干,她看到桌上的众人都将目光聚在她身上,略一怔忪,才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陈夫人眼神里全是艳羡,她笑了笑,说道,“可真是厉害呢。我记得环儿考了两次都没中,果然是人与人不能相比的。”   陈夫人这句话是说给胡夫人听的。平日里,胡夫人总是将胡宝环中举的事挂在嘴边,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就好像只有她家儿子是个人才一样。   陈夫人早就看不过眼了,但她生的两个儿子都在读书上不行,她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胡夫人说长说短。   如今能看到胡夫人吃瘪,她才不会顾及面子不面子的呢。   朱夫人看向宋琬的眼神也和刚才不一样了,‘琬妹妹’的叫的分外亲热。   孟阶没来之前,胡宝环是这个胡同   里唯一的举人,虽说连续两次都在会试上落了榜,但胡夫人每每提起他儿子是个举人的时候,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   就是朱夫人的夫君,正八品的工部营缮所的所正,那也是捐出来的官位,连个秀才都不是。   在她们看来,胡宝环是极有出息的。   胡夫人被陈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撇了撇嘴道,“会元有什么了不起的,若是真有本事,捧回来个状元,那才让人心服口服。”   宋琬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又低下头吃葡萄干。明月昨晚睡觉不老实掉下了床,摔得她一夜都没睡好。宋琬来朱家的时候,她正趴在廊下打瞌睡,宋琬便只带了喜儿一人过来。   朱家大院很小,过了垂花门就是主院了。宴席摆在穿堂里,旁边放着几盆开的正艳的杜鹃花。明月急匆匆的跑来,看到宋琬,又咧着嘴笑了起来。   她跑的急,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宋琬便让她慢慢的说。   明月抚着胸口又喘了两次,才激动地道,“开道传信的人已经到家了,姑爷他——他——”   没等明月说完,宋琬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连忙起身给朱夫人告辞,却被陈夫人拉住了手。   “小丫头话别说半句啊,你家姑爷怎么了?”   明月又喘了一口气,笑嘻嘻的道,“那传信的人说,姑爷中了第一甲第一名,是新科状元。”   陈夫人瞪大了眼,“真的?”   明月不悦的瞪了她一眼,“当然是真的,传信的人还在家里头坐着呢。”   陈夫人微微张着嘴,许久才回过来神。她看上去比当事人还要兴奋,拉着宋琬连声说恭喜。   朱夫人愣了一愣,也过来和宋琬说话。   宋琬笑了笑,不动声色的抽过来握在陈夫人手里的手腕,福了福身子道,“多谢了。家里来了人,琬儿就先回去了。”   陈夫人和朱夫人一直将宋琬送到门口,胡夫人跟在后面,脸上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楚。   门口已经站了一排护卫,宋琬看到他们,突然想起了孟阶中解元那一日。只怕今日比那一日还要更甚些。   宋琬进了门,还隐隐约约听到陈夫人咋咋呼呼的声音,“快,快回家告诉老爷去。让他备一份厚厚的礼给孟家送过去。”   宋琬笑了笑,快步往院子里去了。   陈夫人几乎快要忘了胡夫人那一档子事。她回家的时候,看到胡夫人低着头的从朱家出来,才记起胡夫人刚才在桌子上说下的话。   “胡嫂子。”她朝胡夫人笑着喊了一声,“说不定孟公子中状元还真借了嫂子的吉言呢——”   “真是疯了。”胡夫人白了她一眼,恨恨的跺着脚进了自己的院门。   陈夫人心情甚好,她拍着手笑了一回,又往孟家的院门探头看了看,才迈着轻快的步伐回了自家大门。   宋琬回到松竹院,便让明月叫了刘保善过来。外面的丫鬟小厮进进出出,一会这个禀报‘成安侯府送了表礼’,一会那个禀报‘礼部员外郎来了’……   宋琬都没有去见,她蹙了蹙眉头,和刘保善说,“花厅里收拾出来,等会子夫君回来了,就让男宾客们去那里。”   “女宾客……”宋琬想了想,又道,“就引她们去正院的堂屋。茶果点心一应备好,可不许让人看了笑话。”   “还有表礼,我已经嘱咐过尤信了,你派几个小厮跟着他,入库的时候一定要清点清楚。”   宋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前几日她便让尤信过来了。她朝刘保善挥了挥手,“刘管家,你先过去吩咐这些。若是有事了,我再让人传你。”   外面说话的声音很是嘈杂,宋琬换了一身衣服就出去了。正堂里已经坐了许多妇人,宋琬一进去,她们便齐刷刷的看过来。   宋琬从来都不知道她在京城还有这么多的亲戚。偌大的一个屋子满满的都是人,有的叫侄儿,有的叫外甥,还有叫嫂子的。   宋琬搜寻了一番,都没有找到一个熟悉的人脸。她笑了笑,才道,“既然来了,都吃好喝好。我有事先过去一趟,等会子再过来,还请大家见个谅。”   有人过来拉着她的手说话,宋琬小心翼翼的护着小腹躲到一旁,和那些人讪讪一笑,便从偏厅走了。   明月跟在她后面,疑惑的问,“小姐不陪着她们吗?”   宋琬沿着游廊到了松竹堂,才笑着说,“我都不认识她们,怎么陪?”   “姐姐如今怎么连这个理儿都不明白了?”喜儿笑了笑,拉着明月道,“那些过来的人大都是咱附近街道的邻里。咱们过来这么久,他们都没有过来看一眼,如今是念着姑爷中了新科状元,才过来凑热闹的。小姐露一面便就罢了,难不成还要陪她们在那里话家常?”   明月又道,“可她们大都是官家夫人,小姐若是与她们搞好了关系,那以后姑爷升官不就不用愁了。”   幸得松竹堂在后院的角落里,还算僻静。宋琬舒了一口气,踩着脚踏上了炕。   喜儿还在后面和明月嘀咕,“姐姐难道不知道吗?人家真正有权势的才不会过来,也就是送些表礼略显心意罢了。”   孟家又不像英国公府。只有宋琬一个刚进门的小媳妇,哪个大家世族会过来这里?   明月这才明白一些,她蹙了蹙眉,又道,“那咱们这样,会不会被人说摆架子?”   宋琬看着明月摇了摇头,“明月,你是不是昨儿脑袋摔傻了。好好地一个人,怎么如今就成了榆木脑袋。”   喜儿笑了笑,给宋琬斟了一杯茶水,又和明月说,“咱们姑爷没中状元之前,也没见他们有个人来凑一脚,何苦浪费心神和口舌呢。若是今日来造访的人,都要同她们说上一番话,那小姐岂不要累坏了。”   宋琬其实可以在那里同她们说笑一番,但她现在怀着孕,不宜费神,还是清净一些最好。   殿试传胪唱名后,钦点的新科状元要带着诸进士拜谢皇恩。孟阶站在最前面,脸色淡淡,并没有过多的表情。   从保和殿出来,紧张地气氛才缓和了一些,同行的人都纷纷向孟阶道喜。   谁能想到,永隆二十二年的新科状元,竟刚刚及冠。而且连中三元,大宁朝百年或许才能出一位这样的人才。   他身形修长,穿着一件竹青色的直裰,在人群中尤显出众。   宋珩跟在孟阶后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妹婿,恭喜了。”   宋珩的声音很轻,后面的人还是听到了。他惊诧的指了指孟阶,又指了指宋珩,舌头都打结了,“探花郎,你……你真是状元郎的大舅子?” 第一百零四章 (捉虫)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都不约而同的望向孟阶和宋珩。   在保和殿唱名时, 他们就惊叹两人年纪轻轻就摘得了如此耀眼的名次。若两人还是亲家关系, 那可是新闻了。   宋珩看了一眼惊呆的人群,笑着点了点头。   这下子可是沸腾了起来。   孟阶倒是很平静。他看到不远处的金螭柱廊下站着几人, 蹙了蹙眉, 和宋珩道,“我先过去一下。”   他一面说着,一面朝人群拱了拱手, 才往那里去了。   “是夏次辅。”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呼,又都往金螭柱廊那里看去。站在最前面的男子, 两鬓已是花白了,留着长长的胡子。他瘦瘦弱弱的, 有点撑不起身上的仙鹤纹补子服。   正是位居谢光之下, 内阁第二人——夏冕。   夏冕是孟阶的老师,众人都是知道的。为了避嫌,夏冕今年都没有参与会试的出题。   孟阶走到那里,跪下给夏冕行礼,“老师。”   夏冕早就看到了孟阶, 他双手扶起孟阶, 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错。”   孟阶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又是新科状元,在场的人都不免多打量了他两眼。   其中一人道,“没想到今年的新科状元竟这么年轻, 夏阁老定然出了不少力吧。”   夏冕却笑着摆了摆手,“是他自己有为,我不过略微指点一下罢了。”他又拍了拍孟阶的肩膀,“去吧。”   拜谢皇恩后,便要去长安左门观看金榜游街。孟阶又和夏冕拱手抱了一拳。他带着诸位进士出了太和门,又过午门、端门、承天门,直到了长安左门前,才停了下来。   顺天府尹早就率了一众官员等在那里,一番恭贺后,他才亲自给第一甲三人各自披上了红绸。除了榜眼年纪较大些,状元郎和探花郎都是年纪极轻的,又都生的高大,样貌出众。   听说两人都已经娶了亲,不知道京城里又要有多少女子芳心破碎了。   宋琬在炕上歇了一回,又让明月叫了刘保善过来。这才四月的天气,还不是那么热,刘保善只穿着一件单衫,还热的满头大汗。   宋琬便让他在一旁坐了,等他喘匀了气,才道,“管家,你先放放手头里的事,跟着我去把族长请过来。”   她年纪轻,身上又没有诰命,是不能出头的。等会子送孟阶回来的定都是有身份的官员,若是没有人主持,倒叫人笑话了。   不若将孟家一门的族长请过来,也好撑撑场面。   刘保善只忙着收礼的事,倒将这茬忘了,好在宋琬还记得。他看向宋琬的眼神里不免多了一分赞赏,点头道,“那我这就去备马车。”   虽说孟阶跟着唐云芝去了青州,但他依旧姓孟。族长若是得知孟家一门出了个状元,定会欣然前来主持。   可这突然把人家请来,只怕有些唐突。宋琬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为好。   族长家就在宛平,马车没一会便到了。宋琬进去里面,看到几个年纪大的都已经换上了衣服,看样子就是在等人请他们了。   宋琬笑了笑,忙跪下与他们行礼。   “孩子,快起来。”一个中年男子忙道,正是孟家族长孟审言。   孟审言是个教书先生,在孟家一门里很有威严。他虽不是最年长的,却被大家一致推举为族长。   “孩子,不用多礼。”孟审言朝宋琬摆了摆手,又说,“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快些去吧。”   “那今日就麻烦各位叔伯了。”宋琬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道,“这麻烦什么,好孩子,你也跟着一块回去吧。”   他是孟阶曾祖父的堂兄弟,和孟阶这一门是最近的了,孟阶曾带着宋琬拜访过他一回。   当年,唐云芝带孟阶走时,他是在一片反对中唯一一个支持的。他说,“阶儿这孩子苦,若是留他在这里,只怕会毁了他一辈子,倒不如让他娘带他走。”   孟阶很感激,每年都会备上厚礼来看他。   回到家里,就有人来通传,“新科状元已经带着诸位进士游街了,还请夫人早做准备。”   前面有旗鼓开路,孟阶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所到之处,欢声雷动,喜炮震天。街道两旁挤满了形形瑟瑟的人群,都掂着脚扬着头张望。   崔锦书也想过去看一看的,她犹豫了一会,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家里等侯消息。院子里的丫鬟都成群结队的跑出去了,花悉转了一圈又跑了回来,双手和崔锦书比划着道,“夫人,人可多了,我都快被挤扁了……”她说的急,差一点被口水呛到。   崔锦书将手里绣了一半的虎头鞋放下,笑道,“你慢点说。”   花悉吞了一口口水,又说,“我挤不过她们,连个影子都没看到,那一溜长的队伍就过去了。我听几个挤到前面的小姑娘说,状元郎和探花郎可俊朗了,她们红着脸揪着帕子一跺脚便又跟了上去。”   崔锦书已经听说了,孟阶是新科状元,所以并没有多少惊讶。她笑了笑道,“那你怎么不跟上去?”   花悉‘嘿嘿’笑了一声,拿了笸筐里的丝线来缠,“她们也就今日能饱饱眼福,我早见过了,不稀罕。”   “那你稀罕谁?”崔锦书冲花悉笑,挑着眉道,“我瞧着侍书还挺不错的。”   花悉一下子红了脸。她嗔了崔锦书一眼,跺着脚道,“人家好心好意来陪夫人解闷,夫人就这样打趣人家。算了,我还是出去吧。”   花悉扔掉丝线便捂着脸跑了出去,崔锦书看着她的身影出了月亮门,不禁失笑起来。   以前她还没嫁给宋珩之前,恐怕也和花悉差不多吧。   孟审言和族里几人进了院子,看到十分的井然有序,都对宋琬刮目相看了几分。孟门老六悄悄的和老四咬耳朵,“没想到这小姑娘看起来年纪轻轻,做起事来倒有一套。”   宋琬将他们引到花厅,那里已坐满了各样的人。一见到孟审言过来,都起身恭贺。   宋琬又招了这里管事的人道,“茶水万万不可少了,算着时辰让小厮进去添新茶。”   那管事的人连忙应下了。宋琬又去了库房看了一回,尤信在廊下临时设了一个桌案,小厮和护院每抬进库房里一个东西,他便记下来,右手都没有停歇过。   宋琬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请了尤信过来。若是换了旁人,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呢。   尤信看到宋琬过来,就要起身行礼,宋琬连忙朝他挥了挥手,“我就过来看看,你记你的。”   尤信这才又坐下了。宋琬走过来,瞧了一眼礼单。见尤信正在上面记的,是东阁大学士刘祯。   宋琬看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刘祯是谢家父子安排在内阁里的人。他竟然也送了礼过来,看样子谢光也开始注意起孟阶了。   宋琬不知道在朝里到底有多少是谢家父子的人,直到了宣靖四年,李崇庸才彻底的将谢光安排在朝廷里的官员肃清了。当然还有一些落网之鱼,但也翻不起大风浪,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这都多亏了孟阶,拿到了谢家父子藏匿了多年的账簿。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将谢党打尽。   宋琬听下面的人说,这个账簿上清清楚楚的记了谢家父子多少年贪污的多少银两,里面所涉及的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有各种渠道。   她真的很不明白,谢光和谢严为何要将这些写下来?简直就是给别人记录自己贪污的证据。   据说,谢光在这二十多年里,一共贪污了两千多万两黄金,白银更是无数了。这么大的数量,被爆出来时,举朝上下都沸腾了起来。   宋琬被外面一阵炮竹响拉回了心神,她见院里的人都往门口去了,蹙了蹙眉。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宋琬暗暗嘀咕,她看到唐审言带了一众人急匆匆的往门前走,便护着小腹也跟了上去。   还没到门前,就见人群又四散开来。原来是知县大人到了,孟审言陪着他去了花厅。   宋琬害怕挤到,就躲在穿堂里,等人都散去了才出来。她去了门前看了一番,小小的胡同里已经挤满了人群,大人小孩,来回穿梭,若是用人山人海形容都不为过。   她正要回去,就见后面有人骑着快马过来了。那人长得短小精悍,从马上跳下来眼睛都没眨一下。刘保善连忙出来接,只听那人道,“已经走到宛平了,快让你们家人准备着。府尹大人和礼部侍郎大人亲自过来了。”   刘保善忙吩咐一个小厮去花厅请孟审言过来,又着急忙慌的叫了护院出来,让他们清出一条小道。   他正要叫门前的人往旁边站站,抬头看到是宋琬,忙拱手行礼,“夫人,你怎么过来了?这里人多,你且回屋避一避。”   这儿看热闹的最多,宋琬还怀着孕,只怕会被挤到。   “我这就回去。”宋琬点了点头,又吩咐刘保善,“管家,你仔细着点,莫要出了乱子。” 第一百零五章   只听外头鼓声阵阵, 由远及近, 接着便是隐隐的细乐声。孟阶足跨金鞍朱鬃马, 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蟒袍, 前呼后拥的往胡同里来了。   顺天府尹李周成和礼部侍郎万全安陪侍在两侧, 笑眯眯的和拥在胡同里的大人小孩拱手抱拳。   孟审言早带着孟氏一门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宛平知县朱川等在门口。眼瞧着队伍进了胡同,朱川便指挥小厮点燃了设好的炮竹。一声声连天响,将细乐声都掩盖了过去。   宋琬站在门边的空隙处, 看着孟阶利落的从马上下来。孟审言便快走一步上前,躬着身子和李周成、万全安寒暄起来。   一排排护卫跑过来, 整齐的列在门前。将人迎进门后,挤在胡同里的人们迟迟不愿散去, 还踮着脚往院子里看。   孟审言将人带去了花厅, 宋琬没有跟去,她看着孟阶修长的身影,抿着嘴唇淡淡一笑。   明明早就知道他是状元,可心下却还是莫名的欢喜。   后面的人簇拥过来,沿着游廊过了屏门。宋琬将手护在小腹上, 眼里的笑意十分柔和。   她正要回松竹堂, 却被一人拉住了手, 她回头一看是陈夫人,笑着叫了一声‘姐姐’。   陈夫人笑眯眯的拉着宋琬的衣袖道,“妹妹,恭喜了。”看上去竟比宋琬还要兴奋。   “多谢。”宋琬冲她笑了笑, 又说,“姐姐一同过来玩吧。”   陈夫人闻言眼睛猛然一亮,嘴微微张着。她见宋琬点头,激动的搓着手道,“那就……就……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她懊恼的拍了拍脑袋,想了一会又道,“从命了。”   明月被陈夫人逗笑,教她道,“夫人,是恭敬不如从命。”   “是是是,就是这句。”陈夫人指着明月夸道,“果然就是不一样,连小丫头都比我这老婆子懂得多呢。”   挤在后面的朱夫人看到陈夫人跟着宋琬进了院子,便要拉着胡夫人也进去。胡夫人想起前面她说过的话,脸上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还是甩掉了朱夫人的手道,“要去,你自个去吧。”   她说完便扭头走了。朱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嘀咕道,“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去我去。”她看到宋琬和陈夫人就要进去,慌忙挤到前面来和宋琬挥手说话,却被护卫拦在了门口。   宋琬听到声音,便停了下来,和明月道,“你和护卫大哥说这位夫人是我的朋友,把她放进来吧。”   明月便快步去了,她一向伶牙俐齿的,又生的清秀。守在门前的护卫听她说了两句,便松手放了人。   “站住。”   明月正洋洋得意,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厉喊。   接着走过来一人,穿着护卫的衣服,腰间别了一把刀。他身形高大,明月半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你……”明月被拦住,一时变了脸色。她气呼呼的看向来人,突然惊在那里,半晌才指着面前的人道,“寇……寇将军,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看着一脸笑嘻嘻的明月,寇怀咳嗽了一声才道,“明月姑娘,在下正在……执勤”   他话还没说完,明月就伸手拍了一下他。‘啪’的一声,甚是响亮。明月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   她原本是要拍寇怀肩膀的,没想到他太高了,竟拍到了他胸膛上。明月吐了吐舌头,讪讪的和寇怀道,“对不起啊寇将军,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寇怀脸上一片阴云,他闭了闭眼,许久才僵硬的用极近柔和的声音回道,还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站在门前的好几排侍卫却是看傻了眼,这还是他们的侍卫长大人吗?什么时候竟这么温柔了?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不可思议的摇头。   寇怀连忙咳嗽了一声,他们又都安静了下来。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明月抿了抿嘴,和一脸严肃的寇怀挥手,“寇将军,那我们就先进去了。”   寇怀还要说什么,却见明月带着朱夫人已经上了台阶,进了院子了。他怔愣了一下,又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他手下的侍卫,喝道,“不许再放人进去了。”   那些护卫们还是头一次看到寇怀吃瘪,还是一个小姑娘,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有一人更甚,竟笑出了声。   寇怀眯了眯眼,上前给了那护卫一脚。他是个练家子,这一脚踢得那护卫直龇牙咧嘴,却是再不敢发出声音来。   “还有人要笑吗?”寇怀本来就长得凶神恶煞的,他语气一低,那些侍卫瞬间觉着后背凉飕飕的,都一动不动了。   过了穿堂,朱夫人才舒了一口气,拉着明月问,“明月姑娘,你和刚才那个侍卫认识呀?”   “认识。”明月笑着点了点头,“是我家姑爷的朋友。”   “哦,原来是这样。”朱夫人拍了拍胸口,“长得……可真够吓人的。”   要不是他穿着侍卫的衣服,她还以为遇到山贼了。   宋琬和陈夫人就等在垂花门前,看到明月带着朱夫人过来,宋琬便问她,“你们说什么呢,说的这么高兴?”   朱夫人便接过话来,“外面有个侍卫长,长得高高大大的,脸上有一道疤,看上去可骇人了。我听明月姑娘说,是妹婿的朋友。”   宋琬听朱夫人说脸上有一道疤时,便知道是谁了。她笑了笑,和明月道,“你怎么没请寇将军进来喝杯热茶?”   “我忘了。”明月愣了愣,才回道。刚刚她是想请寇怀进来的,可气氛太诡异了,倒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我现在去请他进来。”明月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出去。   宋琬连忙叫住了她,“罢了罢了。他在执勤,恐怕一时不能脱身,等回头再说吧。”   宋琬看到只有朱夫人一个人,便问道,“胡夫人没有跟着一块来吗?”   朱夫人笑了笑,说,“她这个人啊,死要面子。可能是觉着得罪了妹妹,不好意思跟过来。”她顿了一顿,又道,“其实胡夫人平常也是个挺好的人,就是有时说话难听了些,还请妹妹不要介意。”   胡夫人是因着孟阶抢了她儿子的风头,心有不快,才一时赌气说的,宋琬哪能不知道。   她见惯了披着面皮的人,倒很喜欢这三个夫人。她们除了市侩一些,都还是很和气的人。而且又同住在一个胡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宋琬并不想将关系弄僵。   她含笑道,“胡姐姐是多想了,等回头还烦请朱姐姐和胡姐姐说一声。咱们邻里的,哪能因为一句话就伤了感情。”   朱夫人没想到宋琬心思脾气竟这么好,她忙携了宋琬的手道,“那我就替胡夫人谢谢妹妹了。”她笑得憨厚,又说,“说起来以后还得要妹妹提携呢……”   三人一面说着一面进了松竹堂,小丫鬟打起竹帘,宋琬领着她们去了她时常歇息的东次间。   陈夫人先走了进去,朱夫人跟在后面。两人还是头一次来这里,都细打量起了屋内的摆设。陈夫人走一步叹一步,最后站在窗户前不动了。   窗户上的纱纸是前儿糊上去的,上面绣着合欢花。陈夫人看了一眼,便惊奇的道,“这样秀致的纱纸,没想到竟是用来糊窗户的。”   宋琬淡淡的笑了笑,踩着脚踏上了炕。小丫鬟捧了小茶盘进来,宋琬便让陈夫人和朱夫人往炕上坐。她们一开始还摆手,宋琬再三让她们往上坐,陈夫人才坐在了宋琬的对面。陈夫人看朱夫人坐下了,也挨着坐了下来。   小炕几上还放着笸筐,里面盛着各样的丝线、棉线,还有一个绣了五毒的小肚兜。陈夫人看了看,和宋琬说,“这可是妹妹的功夫?”   上面的小绷还没有拆,宋琬拿了递给陈夫人看,“我头一次绣这个,不知道绣的对不对?姐姐给看看。”   宋琬以前绣过各种花样子,倒是五毒,还真没有绣过。她前世没有孩子,后来回到皇宫,倒也用不着她做这些东西。这五毒,还是她比着外面铺子里卖的小孩肚兜上的花纹绣的。   陈夫人和朱夫人都是生养过孩子的人,对这些最是熟稔。陈夫人接过来,拿在手里又给朱夫人看,许久两人才赞叹的道,“妹妹的手艺真好,竟比外面铺子里卖的还要精致。”   她们这下子不免对宋琬产生了几分好奇。当年,唐云芝带孟阶走的时候,朱夫人和陈夫人两家都还没有搬到这里,并不大晓得这孟家是怎么个情况。   孟家的院子空了些许年,只有一个老仆人守在这里。还是年前的时候,她们见孟家门口突然多了一些人,忙来忙去的,便找了一个人来问,只说是这家的主人要搬回来,并没有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了开春三月,突然来了十几辆马车,她们才知道原来的主人搬过来了,当看到只有一对年轻的小夫妇时,她们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看今日这情形,只怕是大有来头的。 第一百零六章   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将正说话的三人打断了。那人只露了一个背影, 又转身出去了。宋琬只一眼, 便认出了是孟阶。她连忙起身,和朱夫人、陈夫人道, “两位姐姐, 我先过去一会。”   “快去吧。”那人一晃就不见了,两人都没有看清是谁,心下正是疑惑。她们见宋琬出去, 便偷偷的趴到窗户上去瞧。   宋琬回内室取了一个小物件袖了,又招了喜儿过来, 嘱咐道,“你去厨房拿些瓜果点心来, 替我好好招待两位夫人。”   她说完才匆匆从后门那里出来了, 那里站着两个小丫鬟,一看见宋琬,便道,“夫人,少爷说在书房等您。”   宋琬点点头, 朝她们笑了笑, 下了台阶。书房的门虚掩着, 宋琬推门进去,就看见背手站在窗前的孟阶。   他穿着大红的状元袍,修长的身形将衣服衬的恰到好处。宋琬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孟阶。她的手刚探到前面, 就被一双大掌抓住了。   孟阶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他转身将宋琬抱到怀里,嗅取着她发间的淡淡清香。卸下面具,瞬间便有些慵懒的意味。   宋琬贴在孟阶的胸膛上,轻声问,“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府尹大人和侍郎大人谁陪着呢?”   “不用担心,族长和几位叔伯都在那里呢。”孟阶在门前下马时,只看到了宋琬一个身影,他心里记挂着,便找了个借口偷偷跑了出来。   孟阶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看上去有些疲惫。宋琬有些心疼,从他怀里抽离,小心的摸着他胸口那里问,“你去京城这些日子可按时上药了?”   孟阶点了点头,大掌又握住宋琬的小手,将她带入自己的怀中。几日不见,他分外想念这个熟悉的味道。淡淡的清香味,她又偷用他的胰子了。   宋琬又安静的让他揽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抓了抓孟阶的衣袖道,“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孟阶这才松开了她。宋琬从衣袖里拿了出来,是一个绣了回字纹的腰带,上面的针脚密密麻麻,看起来极是细腻,定是费了不少功夫。   孟阶蹙了蹙眉,说她,“也不怕累着自己了。”   宋琬拿着腰带仔细的在他身上比划,正好合身。她这才笑了笑道,“就这么一小块布,费不了多少功夫。”顿了一顿,又说,“这是送给你的奖励,恭贺夫君大人喜摘文魁。”   前几日孟阶去京城的时候,宋琬便想着给孟阶做一个腰带。老人都说,‘腰带是拴一辈子的人’,她觉着这个寓意甚好。   孟阶嘴角噙笑,他的目光落在宋琬微微凸出来的小腹上,大掌又覆上去,问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他可还老实?”   宋琬掩着唇笑道,“他还小呢,还不会调皮。”   “那便好。”孟阶点点头,又说,“我见你刚才在东次间和她们说笑,是你的朋友吗?”   “就咱们的街坊邻居,都是挺好说话的人。”孟阶这些日子都在忙会试和殿试的事情,没大出过门,旁边住着谁他还不知道呢。   “是该和他们认识认识,等回头抽个空闲时间,请过来吃顿饭。”这以后便是邻居了,说不定以后还有要帮忙的事情,打好关系总是不错的。   “好,那我来张罗。”宋琬点头。她一直以为孟阶性子冷漠,没想到他还会想到和别人打好关系,真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便听洗墨在外面道,“公子,族长大人找您呢。”   刚刚在花厅,众人才发现孟阶不见了。洗墨以为孟阶去了茅房,他找了一遍,却是没人。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松竹堂,跑过来一看,孟阶果然在这里。   宋琬连忙将孟阶推了出去,“你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孟阶点了点头,跟着洗墨下了台阶。宋琬见两人走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她又小跑了几步,追上去和孟阶说,“寇怀回来了……”   “我知道。”在长安左门前,孟阶便看到了寇怀。他看宋琬刚才跑的急,又皱眉嘱咐道,“别再这样跑了,慢慢回去。”   宋琬应了,她站在原地,看着孟阶出了月亮门,才又回了东次间。朱夫人和陈夫人听到门帘的声响,连忙又坐端正了,眼里比刚才又多了一分羡慕。   等到傍晚,众人才都走了。宋琬吩咐尤信备了几份表礼,让来这里帮忙的几位孟家人带走了。孟审言推辞不要,宋琬便说,“族长,这里面就包了一些点心瓜果,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还请您收下。”   孟审言这才接了。刘保善早就让小厮备了马车,将他们一一送走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孟家门口的红绉纱灯亮了起来,在茫茫夜色中显得尤为耀眼。   松竹堂的廊下摆着几盆开的正盛的蕙兰,有淡淡的幽香,小丫鬟们正抱着花盆往花房里搬。屋里已经燃了四五个烛台,很是亮堂。   忙了一天,脚也酸背也酸,突然放松下来,睡意便席卷而来。孟阶在花厅里用了晚膳,宋琬却还没有吃。明月和喜儿从厨房取了饭菜过来,就摆在食桌上。   宋琬歪在炕上,就不想再起来了。孟阶看着她眯着眼睛打瞌睡,便将她抱到下面的梅花凳上说,“吃了饭再睡。”   饭菜的香味十分诱人,宋琬揉了揉眼睛,很乖巧的拿起了筷子。她喝了半碗红枣莲子粥,又吃了一小盅燕窝粥,再加上两块梅花雪饼,便就饱了。   孟阶见她放下筷子,便让小丫鬟将饭菜撤了下去。明月和喜儿打了热水进来,服侍宋琬洗脸。她迷迷糊糊的,洗了脸却是不怎么困了。   孟阶拿了衣服去了净室洗澡,宋琬便爬到被窝里等他。孟阶不在的这几日,她总是睡不好,有时半夜还会醒来。她撑着脸庞看了看一旁的被窝,嘴角微微扬起。   孟阶洗完回来,就看到宋琬对着他的被窝傻笑。他顺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宋琬才揉着那里皱眉道,“很疼的。”   过了一会,她又说,“你再这样敲我会变笨的,要是以后宝宝说他怎么这么笨,我就说是他爹敲娘的脑袋敲的。”   孟阶却挑了挑眉,说,“不会的。”   “什么不会?”宋琬看到孟阶敞着单衣,露出左胸前已经结疤的伤口。   孟阶坐到床上,才将单衣的带子系上。他伸长胳臂,将宋琬捞进怀里,才道,“你多想了。我孟阶的种,怎么会笨。”   孟阶这句话说的极其肯定。宋琬‘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这么自信?”   孟阶点头,“自然。”他微微顿了一下,又说,“只要脑袋不像他娘亲就好。”   宋琬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立即耷拉了下来,她伸手便要打孟阶,却被他反手扣住。宋琬正挣扎着,一个炽热的嘴唇便覆在了她的唇上。   一开始还只慢慢的摩挲,等着她的嘴唇微启,孟阶便趁势溜了进去。他太想念这个味道,大掌覆在宋琬的后脑勺,将这个吻加的更深。   宋琬是真的一点都喘不出气来,她挣扎了两下,孟阶却是扣得更牢固了。直到怀里的人儿瘫软在他怀里,孟阶才松开了她。   宋琬大口的喘了两口气,才觉着好了一些。她狠狠的瞪了孟阶一眼,却见孟阶嘴角噙着笑意。他低下头,又要将唇覆上来,宋琬被他揽在怀里,分明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炙热。她连忙偏了偏头,打着哈欠道,“我困了。”   孟阶只亲到宋琬的嘴角,他顺着嘴角又吻上宋琬柔软的唇。这一次很是温柔,炙热的唇却从她的唇上一点点往下来了。   自从她有孕,两人就再没有这么亲密过了。宋琬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每一处都被燃了起来,她趁自己还算清醒,连忙制止,“不要……还有宝宝……”   已经两月都没有发生过那种事了,对于一个正值盛年的男子来说,确实是有点残忍了。宋琬见孟阶已经将她身上的中衣解了一半,露出里面水红色的肚兜来。他听到她这样一说,瞬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宋琬抬头看了他一眼,垂着眸,看上去有些自责。   两人都没有说话,许久,孟阶才将宋琬中衣上的衣带重新系好,拉了锦褥给她盖上,而他自己却去了净室。   夜晚除了徐徐的风,很静很静。宋琬听到净室里传来一阵阵水声,心里有些难受。她叹了一口气,看着联珠纱帐上的穗子发起了呆。   其实,她怀孕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若是姿势对了,还是可以那样的。   过了一会,孟阶才从净室出来。宋琬看到他擦着头发出来,咬了咬唇,从床上一跃而起。   “要不,咱们试一次。”宋琬说完脸就通红一片。   孟阶微微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他走到床前,低头亲了亲宋琬,才道,“今天你我都累了,明儿再说。” 第一百零七章   花房里的兰草长得很好, 几乎每个月都有几盆开花。宋琬跟着花匠师傅学了一段时间, 如今她一人也能打理花房里的兰草了。   四月的天气, 已是很暖和了,微风拂在脸上柔柔的。因着孟阶在, 宋琬睡了个好觉。她醒来时, 孟阶已经练功回来了。   她坐在妆奁前梳妆,孟阶就在一旁瞧她。因着有孕的缘故,宋琬明澈的双眸看起来很是柔和, 微微圆润的脸庞上盈着光彩。她的皮肤本就白皙娇嫩,现下两靥呈淡粉色, 像是涂了胭脂一般。   宋琬见孟阶站在那里怔愣,便扭头看他。孟阶这才收回视线, 和宋琬说话, “等用过早膳,咱们去夏府走一趟。”   宋琬听孟阶说‘咱们’,便问他,“我也去吗?”   昨儿在保和殿,永隆帝钦点孟阶为翰林修撰, 三天后上任。夏冕是他的授业老师, 在上任之前, 孟阶确实该去见他一面。   孟阶转身坐到临窗大炕上,点头道,“去年秋月,老师便说要见见你。当时你人在青州, 来京城多有不便,我也没有说此事。现在你我回了宛平,去京城只不过一会的空,我便想着今日探望老师的时候带上你。正好回来的时候去岳父家里住上一晚,明儿一早咱们再赶回来。”   宋琬听孟阶说完,笑看了他一眼,才慢悠悠的道,“我记得去年秋月,咱们两个还没有定亲?你和夏次辅说了什么,人家非要见我不成?”   “难道那时候你就传播我和你的谣言了?”宋琬瞪大了眼看向孟阶。   孟阶却也不否认,厚脸皮的道,“反正你早晚都会嫁给我,提前说又能如何?”他挑了挑眉,“难不成你还想嫁给别人?”   宋琬见他脸色冷了下来,连忙摇头,“我倒没想过这个,我当时想的是这一辈子都不嫁了……还有怎么抱你的大腿。”   她自个说着都笑了起来。   孟阶闻言定定的看向宋琬,许久才道,“你倒是蛮有志向的。”他想起那一日,宋琬抱着紫檀木的文具匣去‘听雨堂’找他。   “那现在呢?”   “现在?”宋琬怔愣了一下。她见孟阶问的认真,低头抿了抿嘴唇,仿佛下了决心一样,挥了挥手让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全都出去了。   孟阶没有出声,他看着宋琬慢慢朝他走来,到了他跟前站定,迅速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一瞬间的柔软,他愣了一下,嘴角却是扬了起来。   宋琬低着头搓手,脸颊更红了。孟阶伸手将她捞到怀里,附在她耳边小声的说,“勉强过关。”   用过早膳,宋琬便将花房里的婆子丫鬟叫来了,嘱咐她们,“今儿晚上记得把花盆搬进花房,明儿早上再搬出来。还有,要将它们摆在阴凉的地方,只在叶子上洒点水就好。”   兰草喜阴不喜阳,土壤也不能太过湿润。平常的时候都是宋琬在一旁看着她们做,这一走倒有些不放心。   孟阶让刘保善开了库房,备了两份表礼,搁在了马车后厢。宋琬扶着孟阶的手进了车厢,见里铺了一层厚厚的棉毡,坐在上面很是软和。   因着她有孕,马车走得极慢,巳初三刻才到了京城。夏府在内城里,从外城东直门进去,道路便宽敞了起来。一个胡同连着一个胡同,都是高门大户,从外面看去,里面极近欣荣。   能住在这里的,都是皇帝的亲信大臣,哪里不欣荣呢?夏府在进去的第三个胡同东面,是永隆帝赐的居所。门前蹲了两个石狮子,刷了红漆的金柱大门,两旁又有两个小门。   门口站了几个身穿长袍的男子,一见马车来了,便凑上前来。孟阶扶着宋琬下来,那领头的便拱手说,“公子,阁老大人可是久侯你了,快进去吧。”   他说话的时候瞟了一眼宋琬,又看向孟阶,“这是尊夫人吧?”   孟阶点头,握着宋琬的手紧了紧。宋琬朝那人淡淡一笑,微微福了一下身子。那人连忙虚手请了一下,笑着道,“夫人的礼,我们做小的可受不起,快些进去吧。”   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夏冕和夏元璃两个主子,不免空洞了一些,仆从们也很少。夏冕住在正房大院里,过了垂花门便是一条十字甬道,没走多远便到了那里。   夏冕正在书房里,听说孟阶来了,连忙让人将他们请了进来。这一路,孟阶都拉着宋琬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过。有些见到他们的仆从,倒有些好奇这新科状元的妻子,都多打量了几眼。   夏元璃正在厢房里练字,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小丫头窃窃私语的声音,她倒没放在心上,直到听到‘新科状元’四字,手里的狼毫毛笔顿了一顿。   洁白的宣纸上已经写了半首诗,这一顿墨汁便染了黑黑的一团。不知怎的,她竟觉着胸口前闷了一团火气,随手将狼毫毛笔一扔,‘啪’的一声,却是落在了地上,地毡上也沾染上了墨迹。   在一旁磨墨的柳叶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捡毛笔。夏元璃扫了她一眼,转身坐到临床的罗汉床上,深吸了两口气,才觉着好了一些。   “去沏茶来。”夏元璃看了一眼窗外,冷冷的道,“要大叶冬青。”   柳叶将毛笔小心翼翼的放回桌上,便连忙转身去了。过了一会,她才捧了小茶盘进来。夏元璃闭着眼,脸色看上去有些不好。   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去岁秋天以来,小姐的口味和喜好大变。以前小姐最喜欢喝雨前龙井,可现在却整日离不开大叶冬青。   大叶冬青泡的茶水极苦涩,小姐却说甘甜。柳叶心里疑惑,却不敢开口相问。   茶水凉到七八分,夏元璃才端着喝了。满嘴都是又苦又涩的茶水,夏元璃闭了闭眼,咽了下去。与此同时,她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   她一直以为她可以将孟阶忘掉的,回来后的这半年多里,她不仅没有将孟阶忘记,反而对他的记忆越来越深。尤其是半夜醒来,她看着黑漆漆的夜,就会想起前世的点点滴滴。   “柳叶。”夏元璃将茶钟放到桌子上,轻轻叫了柳叶一声。   柳叶看到夏元璃眼角的晶莹,却不敢吱声。她抬头看向夏元璃,小声的问,“小姐,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夏元璃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问道,“柳叶,我刚刚听外面的小丫鬟说,今年的新科状元来拜访父亲,是真的吗?”   “嗯。”刚刚出去泡茶的时候,柳叶也听说了,她点了点头,又加了一句,“状元郎带了他夫人一起过来的……”   夏元璃正低头摩挲着炕几的角边,闻言猛然抬起了头,“你说孟阶带谁过来的?”   柳叶被吓了一跳,她看着夏元璃因为惊诧而变形的脸庞,支吾着道,“他……他夫人……”   柳叶说完就觉着不对劲。她看着夏元璃突然像被抽离了所有气力一般瘫倒在床上,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曾听荷香姐姐说过,小姐喜欢老爷的一个学生。难不成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柳叶瞪大了眼。她虽没亲眼见过状元郎,但听别人说状元郎似乎长得很是俊朗。可他有妻子了,而且好像是怀孕了?   “小姐……”柳叶咬了咬嘴唇,皱着眉看向一脸哀伤的夏元璃。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出去吧。”夏元璃用尽力气撑着小炕几坐起来,面无表情的和柳叶道。   柳叶有些担心,她踌躇了一会,还是出去了。   门被掩上,传来一声‘吱吖’的声音。她扶着小炕几,大口大口的喘气,也不觉得哪里难受,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脸颊落下来。   她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可泪水不停地掉,心里头便也开始蔓延了一股痛意,先是胸口,再往下,痛的她几乎不能呼吸。   夏元璃捂着脸,还是哭出了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   她到底哪里比不上宋琬?为什么孟阶心里从头到尾就只有她一个人?即使重来一次,他还是选择了她?   夏元璃哭的像个孩子一般,不能自已,就好像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发泄了出来一样。   明明前一世是宋琬头一步嫁给了神宗,是她不要孟阶的。为什么孟阶心里面还全都是她,就是一点点的空隙都不曾给她?   她让父亲逼迫孟阶娶她,她以为一点点的,孟阶就可以喜欢上她,爱上她。可不管她怎么做怎么努力,孟阶从未给过她一分回应。   还在新婚那一夜,就告诉她,“我可以娶你,可以给你我夫人的名号,但也仅限于此。”   他真的说到做到,她嫁给了他两年,独守空房了两年。 第一百零八章   书童进屋禀报, 不一会又出来和孟阶拱手道, “孟公子, 阁老让你进去呢。”   书房的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孟阶点了点头, 拉着宋琬走了进去。   屋里燃了檀香, 闻起来很让人心静。靠近窗前的地方摆了一张桌案,夏冕就坐在那里,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白鹇图案补子服的男子。   孟阶俯身给夏冕作揖, 宋琬也跟着恭敬的行了一礼。夏冕朝他们摆了摆手,道, “你们来了。”他打量了两眼孟阶身后的宋琬,温和的笑了笑。   “这是翰林院的赵侍读。”夏冕指着一旁的男子给孟阶介绍。   赵熙之是前科探花, 在翰林院做了一年的编修, 如今已升任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他也是夏冕的学生,学问不错。   早在保和殿唱名那一日,赵熙之就见过了孟阶。当时孟阶还要游街,他还没来得及给孟阶打招呼。   “恭喜啊师弟。”赵熙之笑着和孟阶拱了拱手。   孟阶也和他颔首一笑,“师兄。”   “你先过去吧。”夏冕看向赵熙之, 顿了一顿, 又说, “等明儿下午,你再抽空过来一趟。”   “是,老师。”赵熙之点了点头,拱手退了出去。他走到宋琬身边时, 不免多打量了两眼。   宋琬也看了看他,眼神里一时有些复杂。   夏冕入狱后,赵熙之便被众人推为清流派之首。他口口声称要讨伐谢光那些鼠狼之辈,暗地里却投靠了他们,还置孟阶于不仁不义之地。   那些骂孟阶的文人学子,大都是他指使的。   后来,孟阶早他一步入阁,他还愤愤不平,煽动民众在大街上将孟阶的撵轿堵住。其中一个卖肉的还拿了刀扔向撵轿,要不是寇怀及时出手,恐怕就要出了人命。谢光倒台后,赵熙之才露出了真面目。   他逃到浙江一带,又勾结倭寇,残害百姓。李崇庸派了孟阶去捉他,最后在一艘小渔船上找到了他,原来他是要偷渡到倭国去。   他自知坏事做近,被捉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跳下了船。后来,有渔民在岸边打捞了一具尸体上来,正是赵熙之。   他全身都泡的浮肿,已是分不清面目了,众人是根据他身上的箭伤才辨别出来的。这个伤口是他趁乱逃走的那一夜,孟阶射出来的,就偏了心脏有半公分的距离,还能活下来也算他命大。   宋琬还听人说过,被打捞上来的赵熙之右手紧紧攥着,怎么掰都掰不开,很是奇怪。便有人将他的手指一一锯开,才发现他手里竟攥着一个玉佩。   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后面刻了一个岚字。   赵熙之一生都未曾娶妻,众人都猜这个叫‘岚’的定是他的红颜。没想到他无恶不作,竟是个重情的,倒令人唏嘘起来。   宋琬怔愣,孟阶拉着他坐到下首的玫瑰椅上她都没有察觉。   “琬琬。”孟阶见宋琬出神,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老师问你这一路可累?”   宋琬才回过神来,她抬头看到一脸笑眯眯的夏冕,红着脸摇了摇头,“宛平离京城不远,又都是平坦的大道,只看路边的风景还不够呢,怎么会累。况且又是拜访老师,琬儿自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小丫头倒是嘴齿伶俐。”夏冕出声笑了笑,又说,“我听说你兄长是今科探花?”   今科探花郎是状元郎大舅子的事情早就被那一群人传了出来。这可是个大新闻,一夜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就连夏冕都略有耳闻。   宋琬也没想到宋珩会是今科探花,明月告诉她时,她还以为自己听岔了,问了好几遍才确认宋珩确实是第一甲第三名,新科探花。   夫君是状元郎,兄长是探花郎。外面都说,宋琬一定是福星转世,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福气?就状元夫人这一名号,都是旁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   夏冕似乎很喜欢宋琬,竟打趣她,“小丫头行情不错,等明儿看看老夫能不能沾上你一点福气?”   说的宋琬也笑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唇,笑说,“老师也相信外面的流言?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又不是我自个中了探花状元。他们两个,干我何事?!”   “看看,看看。我就说她伶牙俐齿的,果真没错。”夏冕指着宋琬和孟阶道,“你娶了个好妻子啊。”   孟阶看着宋琬,淡淡的笑了笑,“老师夸她,怕就要骄傲了。”   “唉。”夏冕看着宋琬叹了口气,“要是我家岚岚也能和小丫头这般,老师倒也放心了。”   夏冕一想到夏元璃,眼眸不由低了低。因着胎里不足,夏元璃自生下来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年纪小小的,便就要整日里吃汤药。他一心扑在学问上,很少管她的事,倒让她的性子比小时候还要孤僻。   宋琬听到夏冕说‘岚岚’,不由睁大了眼睛。她记得夏冕就只有一个女儿夏元璃,怎么又跑出来一个岚岚?   这个‘岚’可又是那玉佩上的‘岚’字?   她心里惊诧,却不动声色的问夏冕,“老师说的‘岚岚’,可是元璃小姐?”   夏冕笑道,“岚岚是元璃的乳名,你知道她?”   “嗯。”宋琬见夏冕点头,很是震惊。她怕夏冕瞧出端倪,连忙低头看向地毡,缓了缓才又笑道,“元璃小姐小小年纪便以才气闻名天下,琬儿在闺中的时候,曾听过她的名号。”   夏元璃身体虽不好,但才情却极是难得。她小小年纪便通读了四书五经,十岁便会写骈俪体。若她生为男子,只怕不比孟阶差哪里去。   “倒也是了,你和她年纪差不多大。”夏冕并没有因为夏元璃才情绝伦而太高兴。作为一个父亲,他最想的,还是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喜乐的长大。   三足炉的檀香静静的燃着,没有人说话,屋子里一时有些沉闷。夏冕吁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喘着气道,“阁……阁老,小……小姐又……”   她还没说完,夏冕便霍地站了起来。他紧皱着眉,大步走出去,又问那小丫鬟,“大夫请了吗?”   小丫鬟连忙点头,“柳叶姐姐去请了,荷香姐姐让奴婢过来给阁老说一声。”   夏冕在朝堂上立足几十年,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了,每次他尚且都能保持镇定。可一听到夏元璃不好,他心里面却是抑制不住的恐慌。   宋琬见夏冕出去,不由得蹙了蹙眉头。   孟阶见她不停地揪衣服,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宋琬一愣,抬头看向孟阶,“她会没事的吧?”   “当然。”孟阶说的很肯定。   不知为何,宋琬总觉着夏元璃这次犯病和她脱不了关系。她咬了咬嘴唇,“要不我去看看她?”   孟阶沉默了一会,才道,“你去了又帮不了什么忙,等老师回来再说。”   檀香最使人心静,宋琬看着窗外,一时有些发怔。   夏冕匆匆赶去夏元璃住的院子,大夫还没有来。夏元璃就躺在罗汉床上,头微微偏向一边,脸色苍白。走近了,还能看到夏元璃眼角挂着泪珠。   夏冕吩咐过底下的人,一步都不能离开夏元璃,所以柳叶并未敢走远。她出了门,就悄悄地站在廊下。   一开始还并未有异常,过了一会,她就听到夏元璃小声的啜泣声。自去岁以来,夏元璃轻易就会掉下眼泪,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倒都习惯了。   只是这一次,柳叶觉着夏元璃哭得分外伤心,她听着都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害怕夏元璃再哭出病,便想着进去劝劝她。一进去就看见夏元璃伏在床头,不停地咳嗽,绢帕上还有一块猩红。   她连忙过去,就见夏元璃双目无神,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可是把她吓到了,惊叫了一声,引了几个小丫头过来。   正好荷香从外面回来,她连忙跑到柜子前,拿了一粒药丸喂了夏元璃,又吩咐柳叶去请大夫。   那药丸是大夫开的应急吃的,等到大夫过来,夏元璃已经醒了过来。只是胸口闷闷的,还是要大口喘气才行。   大夫给夏元璃把了把脉象,又开了一副药方,才和夏冕出去说,“阁老大人,令千金这些日子心情可不大好啊。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会加重她嗽喘的病情。”他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他拱了拱手,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身和夏冕说,“小的不敢欺瞒阁老。以小姐现在的体质,只怕活不了多少年了。”   夏冕眉头一紧,声音竟有些颤抖,“你是说……”   大夫点了点头,“若是情况好的话,也就……三年的时间。要是再这样下去,只怕半年都难以撑过去。” 第一百零九章   宋琬见夏冕许久都没有回来, 便出来在外面等, 孟阶也只好跟了她出来。这时有个小丫鬟跑过来道, “公子,夫人, 我们大人说他一会就过来, 请你们再进去坐会……”   夏冕见夏元璃好了一些,才想起孟阶和宋琬还在书房等他,忙让小丫鬟过来回话。   “你们小姐如何了?”宋琬焦心的是这个, 没等小丫鬟说完,她便抓着人家的衣袖问。   小丫鬟愣了一愣, 回道,“已经醒过来了。”夏元璃几乎每月都会犯一次病, 尤其是春天, 几乎都不能出门。她们倒都习惯夏元璃犯病了,并没有多少紧张。   宋琬这才舒了一口气,喃喃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小丫鬟见宋琬这样, 又笑了笑道, “夫人既然这么担心小姐, 不如去看看她也好。”因为弱症,夏元璃几乎不曾出门,更别提有说的上来话的朋友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外人这么担心夏元璃,便不免多说了两句。   来夏府之前, 宋琬其实是想见夏元璃一面的,但到了这里,她反而胆怯了,“我……我还是别去了吧。元璃小姐又不曾见过我,我这样去只怕是唐突了。”   “好像也是,我们家小姐不喜欢见生人。”小丫鬟见宋琬很好说话,便冲她笑了一笑,才转身走了。   夏元璃醒来后,看上去还是不太好。荷香拿了引枕过来,扶着她靠在上面。   她脸色苍白,双目低垂,很是虚弱。夏冕看着她,心里犹如刀割一般。   “岚岚。”   “嗯?”夏元璃听到声音,这才抬头看向夏冕,叫了一声,“父亲。”   夏冕看她的模样,想起大夫刚刚说的话,心里又是一阵绞痛。他坐到床边,握住夏元璃的手道,“岚岚,你告诉父亲,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夏元璃望着夏冕,许久没有说话。她扭头看了看荷香,荷香会意,领了一众丫鬟婆子出去了。   “没有。”夏元璃摇了摇头,又看着地毡上的墨迹发起了呆。   “岚岚,你莫要瞒着父亲。”夏冕蹙眉,又轻声说,“自从去岁秋日你见了孟阶以来,便就不对劲了。你以为父亲察觉不出来吗?”   夏元璃听到‘孟阶’二字,敛着的眼眸微微闪了一下。夏冕盯着她,看的十分清楚。   他闭了闭眼睛,痛心的道,“傻孩子,你明知道他……”夏冕说到这里却哽住了,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出声。   许久,他又拍着夏元璃的手道,“岚岚,咱把他忘了好不好?熙之多好的一个人,你怎么不试着接受一下他呢?”   赵熙之喜欢夏元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从这孩子跟了他以后,就对夏元璃一直很好。他是十分满意的。   “熙之今年都二十八岁了,他等了你这么多年,你难道就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吗?你只见了孟阶一面,便就心仪于他,这不是胡闹嘛?!况且人家早就娶亲了,你难道要去做妾侍吗?”   夏冕难以置信的看着夏元璃,“岚岚,难道你真的有这个想法?”   夏元璃攥着衣袖,摇头否认,“父亲,我没有。”她喘了一口气,又低声说,“你让我想想好吗?”   夏冕看到夏元璃眼神里的冷漠,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夏元璃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父亲,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夏元璃的眼底仿佛藏了一座冰山,夏冕看得触目惊心。他愣了一愣,又俯身掖了掖掀起的被角,“你好好休息,等会子父亲再来看你。”   他嘱咐完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到门口前还回头看了夏元璃两眼。夏元璃依旧在看地上的墨迹,直至夏冕走出房门,她都没抬一下头。   夏冕从院里回来后,精神看上去很不好,似乎很疲惫。孟阶和夏冕又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宋琬离开了。   宋渊盘下来的家宅靠近外城,马车出了胡同,又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了那里。   大门小小的,刷了红漆,上面挂着一个写了‘宋宅’的牌匾。崔锦书早就得了信,派了花悉和嬷嬷侯在门口。   三进的院子,除了厢房便是配房。崔锦书和宋珩住在三进院落里,花悉领着宋琬穿过游廊径直去了崔锦书时常歇息的西厢房里。   崔锦书如今已是五个多月的身孕了,小腹那个地方已经凸出了很多。她正在炕上做针线,一见宋琬来了,起身便要下来迎她。   宋琬快走了两步,扶住了她道,“你还和我客气什么。”   崔锦书笑了笑,拉着宋琬往炕上坐,“夏阁老见你做什么?”   “大概是看看自己的爱徒娶了个什么样的女子,他也好放心。”宋琬看到小炕几上摆着小点心,随手捏了一块填在嘴里。   崔锦书斟了一杯茶水递给宋琬,“那他如今定是放心了。”   宋琬想起夏冕回来时疲惫的神色,摇了摇头,“我看不是这样呢,这一趟倒让人家女儿犯了旧病,恐怕我们有罪过呢。”   崔锦书也听过夏元璃的名号,她蹙了蹙眉,诧异的道,“你又不曾和她见面,她又是旧病,哪里能怪到你们头上?你又多想,小心宝宝生出来没有头发。”   “那得问问孟阶同不同意。”宋琬抿着嘴儿一笑,又打趣崔锦书,“哟,探花夫人。如今说话就是不一样了,腰杆挺直了呀。”   “说的和真的似得。状元夫人,您腰杆就不直了呀。”   两人相互打趣,笑得泪水都出来了。孟阶和宋珩从书房那里过来,老远便听到了屋子里的笑声。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的进来,就看到两个相互摸肚皮的女人。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好笑?”宋珩穿着月牙白的直裰,走到炕前捏了捏宋琬脸颊上的肉,笑着说,“又胖了不少。”   孟阶看了看那只捏在宋琬脸上的修长手指,有些不悦。他走到玫瑰椅上坐下,和宋珩道,“过来坐吧。”   宋琬伸手比划了一下,笑嘻嘻的和宋珩道,“哥哥,你好像又长高了。”   崔锦书也抬头看了看宋珩,和宋琬道,“你哪里看出他长高了?我怎么没觉着。”   宋琬吃了一口枣泥山药糕,看向崔锦书,却只笑不语。来京城之前,孟阶是和宋珩差不多高的,如今宋珩的肩膀却比孟阶略微高了一些。   孟阶看着她嘴角蹭上的碎屑,有些嫌弃,还是提醒道,“嘴角。”他见宋琬摸了许久都没有将碎屑弄下来,无奈起身上前,给她捏了下来。   崔锦书和宋珩对视了一眼,都不动声色的笑了起来。   用过午膳,宋琬便和崔锦书坐在炕上做针线。小小的虎头鞋,小肚兜,还有小小的棉衣棉裤,崔锦书已经做了不少了。花悉都抱了出来,宋琬拿着看了许久,又抬头和崔锦书说话,“嫂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崔锦书正在扎虎头鞋上的红缨,她闻言顿了一顿,又说,“男孩女孩都好,要是男孩子就更好一些了。”   她见宋琬瞅她,又解释说,“男孩总要护着女孩一些,有了哥哥再有妹妹,就像你和子钰一样。”   崔锦书说话的时候,好像全身都浴着光辉,她有些看呆了。   “那你呢?”崔锦书摸了摸肚子,又笑着问宋琬。   “我?”宋琬笑了笑,“都好。”她无比的期待着孩子的降生,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对她来说都是惊喜。   宋渊到了傍晚才从户部回来。他看到宋琬也在,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宋琬给他行了礼便不说话了,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宋渊捻了捻衣袖,才问宋琬在宛平如何。   他问一句,宋琬便回一句,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宋渊看着她冷漠的神情,叹了口气,又说,“既然来了,不如在这里住上几天。你嫂子她一个人也怪闷的。”   宋琬便淡淡的道,“孟阶后日就要上任,回去得收拾东西。我们明儿一早就走。”   “也好。”宋渊脸色有些僵硬。他顿了顿,又问崔锦书,“厢房收拾出来了吗?”   他见崔锦书点头,又道,“那你们说话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他出去的时候,背有些佝偻。   宋琬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崔锦书看着宋渊走远,才拉着宋琬道,“我看你如今是愈发不想和他说话了,难受吗?”   “早都习惯了,什么难受不难受的。”宋渊一走,屋里便轻松了不少。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宋琬从炕上下来,和崔锦书说,“我回厢房了。探花夫人,早些歇息。”   崔锦书送她到门口,就被宋琬推了进去,“就这几步路,还怕我摸迷了不成?”   崔锦书只好和她挥了挥手,看着她进了厢房,才又回屋了。 第一百一十章   夜里黑漆漆的, 两个书童在前面打着羊角明灯引路。宋渊一路上都在想今儿下午刘祯和他说的话, 前一阵子谢严遇刺, 是孟阶救的他。   刘祯虽是笑着说的,但他总觉着话里有话。   孟昶被杖毙的事刘祯不可能不知道, 若是说让他把孟阶拉过来, 那便是天方夜谭。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孟阶怎么会和谢光站在同一战线?唯一的解释便是,孟阶救谢严的时候, 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可孟阶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极是诡秘, 谢严当时又带着随从,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宋渊蹙了蹙眉, 抬头看到书房就在前面, 他顿住脚步,吩咐那书童道,“去把姑爷请来,就说我在书房等着他。”   书童领命,连忙去了。   宋琬正坐在妆奁前卸妆, 只见外头的丫鬟进来通禀, “夫人, 老爷打发了身边的书童发儿来了。”   宋琬挑了一点玫瑰汁子做成的膏脂涂在手上,才将手腕上带着的翡翠绿的玉镯摘了下来,用了锦帕包了放在盒子里,才问小丫鬟, “他说什么事了吗?”   宋琬摘玉镯的时候,露出一截玉脂一般的胳臂,小丫鬟看直了眼。宋琬见那小丫鬟许久不回话,扭头瞅了她一眼。那小丫鬟红了脸,连忙回道,“说是老爷要见姑爷。”   孟阶正坐在炕上看书,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宋琬,“那我过去一趟,你先睡。”   宋琬点点头,将孟阶送到了门口。   宋渊迟迟不见孟阶过来,心里急得慌,起身在屋里走了几圈。当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才又坐回桌案前。   孟阶推门进去,走到宋渊面前拱了拱手,淡淡的道,“岳父叫小婿来,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儿。”宋渊连忙说。   明明面前的男子是他的女婿,可不知为何,他在孟阶跟前,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坐吧。”宋渊提了一口气,故作镇定的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孟阶微微颔首,“岳父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我见琬儿胖了不少,可见这些日子你把她照顾的很好。”宋渊说到这里低了低头,声音有些低沉,“这孩子从小就没了母亲,我这个做父亲的又不称职,倒是苦了她了。如今也没什么可以弥补她的,所幸有你疼着,我也就放心了。”   孟阶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   孟阶不接话,宋渊倒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望了望孟阶,欲言又止,许久才搓着手道,“你的制艺一直都很不错,被陛下钦点为状元,实在是实至名归。”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我听说你在会试回来那一日受了伤,现下可好了?”   “劳岳父牵挂,已经好多了。”孟阶抬头看向宋渊,眼底有些冰冷。   他救谢严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就是宋珩那里他都瞒的滴水不漏。虽说谢光那一日派了梁太医给他诊治,可那也是私底下进行的,目的是将消息透露给陆芮和李崇庸,查探他和陆芮是不是一个战线的。   宋渊一个小小的户部员外郎,怎么会查探到他的消息?除非是有人特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   早在宋渊升任户部员外郎后,他心里就存了疑虑。如今看来,他的猜测没错。   宋渊是谢光的人。   宋渊的顶头上司是刘祯,刘祯又是谢光的人。只怕今日宋渊回来这么晚,不是公事绊住了他,而是有人特意留下了他。   怪不得宋渊回到京城短短一年的时间,就从主事爬到了员外郎的位置。以他的能力,只怕还要再熬个几年。   如今沈谦上书死谏谢家父子,宋渊作为他以前的门生,又是妹婿,却做了谢家父子的爪牙,还要拉拢他。若是宋琬知道了,恐怕又要好一顿生气。   他不管宋渊如何,但他心疼宋琬。   “岳父大人,我想你应该知道了沈舅父的事情。要动谢家父子,只怕难如登天,你该劝劝他的。”   孟阶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宋渊一时愣住了。他看着孟阶清冷的眼眸,心底不由得一紧。   沈谦的事他是知道的,谢光亲自把沈谦给他拟的罪名呈给了永隆帝。没想到永隆帝不仅没有责怪谢光,还大骂沈谦不知好歹。   永隆帝念着旧情,饶了沈谦一命,但已有意将他的官职革掉。众人都见沈谦灰溜溜的回去,还以为他不再与谢光作对了。   但他知道,沈谦这个人既然做了决定,就是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也不会轻易打消。他回去绝不是怕了,恐怕是要交代后事去了。   “舅父若是倒了,岳父你觉着你会平安无事吗?你到底做过他的门生,又有亲家这层关系,只怕波及到的不止一点半点。”孟阶的声音极是清冷。   宋渊听着,手脚冰凉。他双目怔愣,脸色也变得苍白。孟阶微微敛眸,起身又道,“岳父大人,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情吧。我的事情我自有分寸,还用不到你来教。谢家虽好,那都是一群豺狼虎豹。岳父觉着,他会管你这一个小小的棋子是死是活吗?就以岳父的才学,该有自知之明的。”   孟阶说完,便走了出去。宋渊看着他的身影,艰难的伸出了手,“子升。”   孟阶微微驻足,回头看了一眼宋渊。   宋渊扶着桌案,从嘴里挤出一句话,“还请你……别将这件事告诉琬儿。”他低着头,声音极小。   “纸包不住火,她总有一天会发现的。你既觉着亏欠与她,便就好好弥补吧。”   前世宋渊欠下的债,宋琬孤独老死在深宫给他还了。这一世,他说什么都不会再让宋琬再遭受这样的劫难。   孟阶一想到前世宋琬受了那么多的苦,都是拜宋渊所赐,就恨不得杀了他。若不是留着他还有用,只怕他现在就会亲手解决了他。   孟阶回到厢房,见宋琬睡眼惺忪的坐在炕上等他,心里又是一阵绞痛。他走过去,摸了摸宋琬的小脑袋,轻声和她说话,“又不听话。”   宋琬软绵绵的倚在他怀里,小声的嘀咕,“我还不困……”她揉了揉眼睛,又强打了精神问孟阶,“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孟阶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她抱在怀里,“没什么,快睡吧。”   宋琬这才点点头,靠着孟阶强健的胸膛闭上了眼睛。   二日,崔锦书非要留宋琬在这里用过午膳再回去。两人回到宛平时,天都黑了下来。   小丫鬟正抱着兰草往花房里搬,明月站在一旁指挥,叉着腰,活像个颐指气使的婆娘。宋琬看着她笑了一回,想起明月今年都有十七岁了,确实到了婚嫁的年龄。   前世明月忠心耿耿的跟了她一辈子,直到去世明月都没有出嫁。在冷宫的时候,只有明月陪着她,护着她,宋琬早就将她看成了亲姐妹。如今,她该给她好好相个夫君才是。   刘保善听说孟阶和宋琬回来了,立刻跑了过来。原来今日英国公府派人送了一些贺礼过来。   几个小厮抬了箱子过来,宋琬一一拆开看了。唐老夫人包了两幅头面,一套红宝石的,一套点翠的,极是贵重,是给宋琬的。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玉坠、寄名锁、手镯,脚镯,都小小巧巧的,是以后给出生的小孩子用的。   尤氏送了两匹锦缎,孙淑清却包了几件小孩的肚兜,还有棉衣,都是她亲手做的,布料用的是柔软的棉布,一看就是有心的。   宋琬让明月将头面和锦缎收了放在库房里,剩下的给小孩子的都搁在了衣柜里。原来,殿试揭榜那一日,孟阶让报喜的人提了宋琬有孕一事。唐老夫人极是欢喜,立即让林嬷嬷开了库房,特意挑了这些礼品,二日就让人送了过来。   尤氏原本是想要跟着过来一趟的,婵姐儿偏又着了风寒,她一时脱不开身,说等过些日子再来看望宋琬。   青州那里也来了信,说孙嬷嬷探亲回来了,不日就会赶到宛平。宋琬又让喜儿拿了笔墨过来,给宋老夫人回信说,让双雨和翠果也一起过来。   上元节从青州来京城时,因着要在沈家和唐家停留,便只带了明月和喜儿过来。如今宛平的家收拾好了,也是时候让两个小丫头来了。   坐了一路马车,宋琬有些累了。用过晚膳,她去净室洗了澡便躺到了床上。孟阶怕扰到她,便去了书房。   半夜的时候,宋琬醒来,一摸旁边的被窝还是空空的。屋里的灯烛倒是灭了几支,宋琬出声叫了明月进来。   “夫君还在书房吗?”   明月也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道,“应该是在。”   “你去睡吧,我过去看看。”宋琬趿着鞋下来,拿了放在妆奁上的衣服披在身上。   夜晚的风有些凉,宋琬打了个颤,从游廊里走过去。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宋琬刚要敲门,就见扇门被拉开了。   宋琬吓了一跳,往后趔趄了一步,孟阶连忙扶住了她。他蹙了蹙眉,拉着宋琬进了书房,又拿了一件衣服给她披上,“你怎么过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还在誊文章吗?”宋琬看到桌案上摆着的一厚摞连七纸, 不由得蹙了蹙眉, 出声问道。   昨儿, 翰林院送来了孟阶的官服,还有一摞史书, 说是梅掌院送孟阶的表礼, 让他将这些史书誊抄一遍。   宋琬有点哭笑不得,这还没有上任呢,就开始派人办公了。外人都传梅大学士脾气古怪, 果然不错。也不知沈子煜怎么入得了他的眼,能被他欣赏, 还破格提拔,倒是难得一见。   “已经写完了, 我整理一下。”孟阶拿了镇尺压住誊好的连七纸, 才又将燃了一半的灯烛剪灭。   外头的月光很好,不用打灯笼都能看清院里的花花草草。孟阶拉着宋琬的手进了内室,轻声说,“快去睡吧,我去洗个澡。”   他拿着衣服进了净室, 宋琬就老实的爬到床上。她看着两个被窝, 想了想, 还是钻到了孟阶的被褥里。   出去一趟,宋琬现在倒没什么睡意了。她来回翻身了好几次,最后便平躺着看床帐上绣的海棠花纹。   净室里的水声响了一阵,就没了音。宋琬微微探头, 便看到孟阶擦着身上的水珠往这里走来。   屋内的烛光虽暗,但宋琬还是把不该看到的都看见了。她涨红了脸,慌忙躺下。   孟阶看到宋琬的小动作,笑了笑,才将衣服穿上。他走到床前,看到假寐的宋琬躺在他的被窝里,微微挑了挑眉。他伸手将帐帘拉上,侧着身子进了被窝。   宋琬连忙上里头挪了挪,却被孟阶的臂膀箍住了。她这才睁开眼,看向孟阶,“外面就一点空,你睡不开,我晚上会把你踢下去的。”   宋琬睡觉不老实,孟阶是见识过的。她往往是睡前在这头,醒来后便跑到了别处,被子也经常被踢成一团。他将她捞在怀里,她晚上才不乱动了。   昏暗的光线里,孟阶能看得清宋琬眉毛里藏着的一颗痣。她的眼珠又黑又大,极是明澈,孟阶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   宋琬能感受到孟阶呼出的温热气息,她身子微微一僵,一股异样的感觉从椎尾直达全身的每一处。   “孟阶。”她轻轻喊。   孟阶侧着身子看她,“怎么了?”   宋琬抿着嘴唇浅笑,“咱们睡觉好不好?”   “好。”孟阶点头,他搂在宋琬身上的手却不老实起来。   宋琬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隔着衣料,清晰的感受到孟阶的大掌在她身上游离起来。两人紧紧贴着彼此,他身上本来就热,如今愈发的烫人。   孟阶的大掌摸到宋琬系着的衣带,轻轻一拉便解开了。大掌从肚脐一点点向上,就要摸到胸前那一对柔软,宋琬浑身一颤,下意识的便要挡他。   孟阶无奈,只好停在那里。他又抬头看向宋琬恬静的面庞,两颊泛着淡淡的粉色。孟阶轻笑,低头便含住了她的耳垂。   温热的气息一点一点喷薄在她娇嫩的肌肤上,一阵酥麻感从耳垂那里传来。宋琬咬着唇,还是忍不住嘤咛出声。她双手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襟,喊道,“孟阶……”   她浑身软绵绵的,就连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都是软糯糯的。孟阶轻轻拿开她的胳臂,一只手便覆上胸前的柔软。他炙热的唇从耳后一点点的移到宋琬细长的脖颈上,喘息声越来越重。   宋琬红着脸,轻声问孟阶,“是不是还很小?”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连忙用手捂住了脸。   孟阶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浅笑着拿开她的手,盯着她的双眸说,“是很小,但比以前大了一些。看来你吃这么多,还是有点用处的。”   宋琬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嘟了嘟嘴,小声的在孟阶耳边道,“那你轻些,别伤到宝宝。”   孟阶点点头,很认真的道,“你坐我身上来。”   “坐你身上干什么?”宋琬疑惑的看了孟阶一眼,瞬间明白了。她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   孟阶却笑着捉住她的腰身,将她拉到自己身上。宋琬哪里别的过他,娇羞的趴在他胸膛上说,“那你把灯熄了。”   自宋琬有孕以后,孟阶害怕宋琬起夜的时候不小心被绊住,便每次都留两盏灯。   孟阶看着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宋琬,笑了笑,抱着她下了床,将屋里仅有的两盏灯烛剪灭了。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宋琬双手紧紧的搂住孟阶,生怕自己掉下去。她的衣服早就滑落了下来,胸前只有一个肚兜,两人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宋琬感觉到孟阶身下的炙热越来越大。   她僵着身子,丝毫不敢去碰他那里。孟阶害怕冻到她,一手护着她的背,又迅速的将她抱到床上。   夜里的风徐徐的吹,只有床上传来一阵阵的声音。过了许久,动静才渐渐小了下去。孟阶将灯烛重新点燃,抱着瘫软在被窝里的宋琬去了净室。   外面已经传来四更的梆子声,孟阶放下幔帐,又俯身亲了亲怀中人儿的眉心,“琬琬,睡吧。”   宋琬陷在他温热的怀中,一会便沉沉睡去。孟阶侧着身子,一手撑着静静地看她,脸上满是怜惜。   许久,他才躺下闭上了眼睛。   《永隆大典》的编修工作已经接近   尾声,梅掌院难得的给自己放了一上午的假。下午的时候,孟阶才去了翰林院找他。   梅晋怀仔细的看了一遍誊写的文章,又让底下的人将它们一卷一卷的封好放在了楼阁里。   他其实很欣赏孟阶的制艺学问,只是以此来试探一下。梅晋怀看到孟阶不仅写的一手好字,难得的是他竟对史籍也十分了解。书中原有几处错误,孟阶不但都找到了,还都改正了过来。   梅晋怀拍了拍孟阶的肩膀,笑道,“没想到夏老头竟能有如此的慧眼。我看不是他成就了你,而是你成就了他。”   孟阶的文章是他看了呈给永隆帝的,就连谢光都赞不绝口,永隆帝大悦,提笔就点了孟阶为第一甲第一名。   在那些答卷中,孟阶的答卷犹为亮眼,思路明快,论述严谨。就是梅晋怀自己写一份答卷,怕都不如这个答得面面俱全。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缜密的心思,那以后必不可限量。   梅晋怀想提携孟阶,便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和沈子煜一起整理《永隆大典》的后记部分。   朝廷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沈子煜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孟阶见他这样,回去的时候特意在夹道里等了他。   “沈兄可有闲空?酒馆现在应该还没有关门,不如一起去喝一杯。”孟阶看着沈子煜过来,便放慢了脚步,和他并排走出崇文殿的红漆大门。   沈子煜抬头看是孟阶,点了点头。两人的马车从皇城出来,径直去了长安大街。临近傍晚,酒馆门前的灯笼挂了起来,人们进进出出,十分的喧哗。   孟阶和沈子煜从翰林院出来就换下了官服,两人穿着青布直裰,倒没有人认出他们。   两人要了一壶女儿红,便找了座位坐下。跑堂的小二不一会就将酒壶送了过来,还有两盘小菜。   沈子煜拿了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便仰着脖子一饮而尽。他连喝了三杯,再斟第四杯时,孟阶按住了他的手。   “舅父还是要继续上谏吗?”   沈子煜沉默了一会,才点了点头,闷声道,“他说他甘做第一人,就是杀头也不会惧怕。”   孟阶当初听沈谦与他说这件事时,便看出了他的决心。他顿了顿,又道,“舅父忠烈,该为万人敬仰。只是现在上书,实在不是良策。”   永隆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只怕撑不过多长时间了。他现在正是完全信任谢光的时候,就是知道谢家父子为非作歹,也不会处置他们。如今上谏谢光,只会让永隆帝更加的愤怒,那可是打他的脸。   永隆帝如此自负的一个人,怎么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沈谦又何尝不知道,他此时上书,便是抱了死的决心。当年‘大礼议’事件发生时,他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同伴一个一个倒下去,那时他没能陪着他们一起。如今,他是赎罪来了。   孟阶想起了永隆十四年,他看着被人拖回来的父亲,浑身上下都是血迹。那时的他已是奄奄一息,却笑着拉着他的手说,“阶儿啊,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父亲的。这是一种信仰。”   孟阶闭了闭眼,却是再说不出劝慰沈子煜的一句话来,他执起酒壶,给沈子煜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白酒辛辣,入嘴却分外苦涩。两人沉默着,越喝却越清醒。直到了店家打烊,才坐着马车回了家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沈谦走到太极殿的时候, 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天将要破晓, 朦胧的尽头浮出一片光亮。空寂的庭院里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更鼓声, 霎时,一道金光从东直门的三重檐上挣脱出来, 金灿灿的朝晖渐渐染红了半个天际。   头顶的天空亮了起来, 缕缕金光映在金黄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他松了口气,一步一步走上汉白玉的台阶。   听到脚步声, 大殿里的众人都侧身看向来人。沈谦手里拿着玉笏,步伐矫健而又沉稳。他逆光而来, 一袭深蓝色官服犹如镀上了一层金光。   大殿里分外静寂,众人脸上都微微带着震惊。沈谦走到朱漆方台下站定, “陛下, 臣有奏。”   永隆帝看到沈谦,也有些震惊,他张了张嘴,许久才出声道,“何事请奏?”   沈谦从袖子里拿出一道折子, 双手捧到额前奉上。卫圳见状, 连忙从高台上下来接过折子呈给永隆帝。   众人都秉着呼吸, 只有三足炉里缭绕着烟雾。永隆帝将折子扑在案上,看了一眼,脸色立即黑了下来。   他又往下扫了一眼,气冲冲的将折子扔到台下。沈谦低头看到脚下的折子, 闭了闭眼,一撩衣袍,跪在了大殿上。   地板冷硬,却不及他心底的凉意。沈谦深吸了一口气,又出声道,“陛下,还请你明察。”   永隆帝此时已是满脸怒意,他扶着金漆龙椅站起来,激动地指着沈谦道,“朕念着旧情,原本想饶你一命。可你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说起朕的不是来。沈詹事,你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吗?!”   沈谦低着头,只道,“臣所奏之事,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察。”   “反了!反了!”永隆帝闻言更加愤怒,狠狠的掼了一下台案,“给我……给我拖入昭狱,杖打一百。革去他的官职,不得再入朝为官。”   又是一片死寂,大殿里的人都秉着呼吸,一口大气都不敢出。永隆帝看向卫圳,“还不快叫人进来,将他给朕拖走。”   卫圳连忙领命,他下台阶的时候悄悄地瞟了谢光一眼,两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夏冕攥了攥手里的笏板,犹豫了一会,还是走了出来给沈谦求情,“陛下,求您放过沈詹事一命。”   永隆帝气的胸脯不停地起伏,他脚下不稳,跌坐在龙椅上,竟又喷出了一口鲜血。下面的大臣都惊叫出声,谢光一个箭步上前,背着永隆帝出了大殿。   沈谦看着奔忙的众人,一动都没有动,他目送着永隆帝进了后殿,虔诚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君臣恩尽,今日一别,天人永隔。   卫圳带着侍卫进来,将沈谦拖着出了大殿。他抬头望了一眼已经升到高空的太阳,释然一笑。   这样好的太阳,只怕他再也看不到了。   下午未正一刻,昭狱里传来沈谦气绝的消息。传到孟府的时候,宋琬正在廊下修剪兰草。   她微微一顿,将兰草刚刚结出来的花苞剪掉了。喜儿站在宋琬的一侧,看到她的手一下一下的抖索起来,再接着是肩膀,银剪子突然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   宋琬摸着高几,坐在游廊下的美人靠上。她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   “小姐……”喜儿蹙眉,轻声喊道。   宋琬犹如失了心魂一般,只怔愣的望着地上剪掉的那一朵花苞。喜儿叫了她许多声,她都没有听见。   孟阶正在楼阁里找书,听到外面有人说沈谦被杖毙在昭狱的话,他心里一紧,连忙放下书跑了出来。沈子煜今日没来翰林院,他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妙。   他一直跑到崇文殿外,坐在车椽上候着说话的洗墨看到孟阶的身影,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回家。”   孟阶将洗墨推到车厢里,亲自驾了马车回宛平。他还穿着一身官服,一路上引得众人频频向他看来。   明明是半个时辰的路程,孟阶硬是在两刻钟里到了胡同里。马车停到门口,孟阶纵身一跳,又一路跑着进了松竹堂的月亮门。   当看到那个小小巧巧的身影时,他才微微喘了一口气,极快的迈着步子走了过来。   喜儿和明月看到孟阶过来,都连忙让开了。   宋琬还低着头,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地上,融成了一片。孟阶蹲下身子,紧紧的握住宋琬冰凉的手。   “琬琬……”   孟阶眉头紧皱,他一手扶着宋琬的肩膀轻轻地晃道,“琬琬,你看着我。”   宋琬的双眸才渐渐有了焦距,她看着孟阶,突然出声哭了起来。她哭的很痛苦,额头上的青筋都暴露了出来。   孟阶心里一阵绞痛,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到自己怀里。   “孟……孟阶,舅……舅父……没了。”宋琬紧紧的攥着孟阶的衣襟,一抽一抽的道,“我没能救他,我没能救他。”   她一直在重复的念着这句话。孟阶揽着他,揉着她的背小声的安慰,“琬琬,不是你没救他,是舅父甘赴一死。”   宋琬的泪掉的实在厉害,没一会便将孟阶的前襟打湿了。她哭了许久,到最后,眼泪都没有了。   孟阶怕她伤到身子,抱着她放到了罗汉床上。宋琬现在已经缓了过来,她眼睛红通通的,眼皮肿的老高。   孟阶斟了一杯茶水喂了她喝下去,才握着她的手道,“琬琬,有些事情不是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舅父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那就有他自己的原因。你可以不支持他,但你得试着理解他。”   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只怕是没有比舅母和沈兄再伤心的了。我在路上听说,皇上下了旨意,是要抄沈家的意思。卫圳已经带着东厂的人去了,只怕现在就已经到了。”   宋琬想到前世,也是在抄了家后,赵氏无路可走,便剃了头去了尼姑庵。她咬了咬嘴唇,看向孟阶,“我想去怀柔一趟。”   “不急,沈家与陆家一向交好,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孟阶担忧的是宋琬还怀着孕,这一趟不知道要经历什么事,他放心不下,便说,“我过去一趟就是了,你好好待在家里。”   宋琬低头看了看微微凸起的肚子,点了点头,“哥哥怕是也要去的,你们两个一起吧。”   她执意要将孟阶送出门外,孟阶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去了。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胡同里,宋琬才又回了松竹堂。   她心里担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让人叫了尤信过来。如今沈家被抄了家,正是需要银两打理的时候,她得好好筹备一番。   孟阶和宋珩到了怀柔的时候,卫圳已经带着人走了。他们翻箱倒柜的找来找去,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搜了四五箱细软出来,还是赵氏的陪嫁。   卫圳觉得晦气,走的时候脸色十分的阴沉。正四品的少詹事,竟快要穷到家徒四壁,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回去给谢光说的时候,谢光也很是震惊。谢严却是沉默了许久,才出声道,“你出来的时候可是许多人看着的,若是栽赃他只怕不容易。”   谢光看着谢严,说道,“我看陛下如今是越来越仁慈了,不就死了一个四品官员,他竟有些悔意了。”   谢严担心的正是这个。虽说表面上看着皇上越来越信任他们父子,但他也是越来越忌惮了他们大权在握。要不然,永隆帝不会轻易就将另立太子的念头打消。   太医说,永隆帝的身子怕是撑不到明年了,若是不搞点风声的话,只怕对他们大大不利。夏冕又不愿和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如今也只有再靠着永隆帝弄些大动静。   谢严想了想,又道,“陛下最厌恶的事情莫过于那一群迂腐之人了,若是‘大礼议’的事情再次提起的话,只怕又要有一帮老臣要遭殃了。”   谢严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眼神里却是一闪而过的阴狠。   他敲了敲高几,端着茶水喝了一口,又和卫圳说,“劳烦卫大人找一些‘大礼议’的罪证,悄悄地放进去。”   卫圳和他对视一笑,点头说,“还是公子想的周到,我这就让人去办。”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歇了一觉后, 永隆帝苍白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些血色, 柳氏扶着他坐了起来。这时卫圳从门外进来, 看到永隆帝醒来,他疾步走到床前跪下。   “陛下。”   永隆帝倚在靠枕上, 耷着眼皮看向他, “何事?”   “小的不敢讲……”卫圳支吾,他低着头,不时的瞟永隆帝的神色, 眼神躲闪。   “有什么不能讲的!”永隆帝多说了几个字,就气喘吁吁的。柳氏连忙拍他的后背, 又蹙眉看向卫圳,“陛下都发话了。卫公公, 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陛下看了可千万不要动怒, 若是伤着龙体,小的罪过就大了。”卫圳犹豫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份折子,柳氏接过来递给了永隆帝。   上面是一篇檄文,声讨的是永隆十四年众大臣被杖毙在昭狱一事。永隆帝耐着性子看到最后,落款是沈谦。他怒气冲冲的将折子扔到地上, 冷声道, “真是反了他了!看来打他一百棍都是轻的, 立即给朕杖毙。”   卫圳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笑意,他又为难的拿出两本折子,小声的道,“这些都是。”   永隆帝气的全身发抖, 他攥着床帐,愤怒的吼道,“杖毙!给朕杖毙!”   柳氏被吓了一跳,缓了一缓,才又拍着永隆帝的后背劝慰,“陛下,您消消气……”   永隆帝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气。他双眼通红,看着卫圳道,“去把谢光找来。”   夏冕听说了沈谦被杖毙在昭狱的消息,他立即换了官服进宫,却在太和门前碰到了正从家里赶过来的谢光。   “夏阁老,好巧啊。”谢光笑盈盈的朝夏冕拱了拱手。   两人一个首辅,一个次辅,能走到一块,倒是难得一见。   夏冕捋了捋胸前的胡子,才一脸严肃的道,“可是你捣的鬼?”那一百杖虽重,但也不至于打死人,除非是有人下了狠手。   谢光疑惑的看了夏冕一眼,随即才反应过来,笑说道,“夏阁老可是高看了谢某,我的胳膊伸不了那么长。”   夏冕却是不相信,他冷冷的道,“就是江西你都了如指掌,何况一个小小的昭狱?”   谢光笑了起来,“沈詹事年纪大了,撑不过那一口气倒也不算奇怪。我要是想动他早就动了,何必在他弹劾了我之后才动手,不是让人怀疑吗?”   “你自己做的事,你心知肚明。”夏冕看了谢光一眼,快走两步,前他一脚进了乾清宫。   卫圳就等在门口,他看到夏冕进来,脸色微变,又笑着走上前来,“夏阁老,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卫圳是个难缠角色,他贴身服侍了永隆帝三十多年,夏冕自不敢看轻他。他笑了笑,和卫圳拱了拱手,“卫公公,皇上可在里面?”   卫圳点点头,“陛下刚刚醒来,气色还是不大好。阁老若是有事启奏的话,我看不如明日再来。”   夏冕在朝里的地位举足轻重,永隆帝一向是极重视他的。若是他给沈谦求情的话,只怕又另生事端。现在谢光还没有过来,他一时也不敢放夏冕进去。   “倒也没什么大事,我就进去看看陛下。”卫圳是谢光的人,夏冕是知道的。他正思忖着,就看到谢光也走了进来。   “夏阁老。”谢光又朝夏冕拱了拱手,“怎么不进去?”   夏冕‘哼’了一声,和谢光一并进了殿内。两人一向势同水火,同时觐见,倒叫永隆帝吓了一跳。   柳氏刚刚喂了他喝了一盅药膳,气色看起来比刚才好了许多。他指了指一旁的太师椅,说道,“你们都坐吧。”   谢光笑着虚手一请,“夏阁老,您先坐。”   夏冕看了他一眼,在次座前坐下。不管怎么说,谢光都是首辅,他不可能坐在首座的。   “你们两个倒客气起来了。”永隆帝笑了笑,又说,“今儿你们来朕这里,是有什么要事吗?”   谢光微微低着头,并不接话。夏冕进宫就是为沈谦求情来的,他见永隆帝心情难得好一次,犹豫了一会,还是起身道,“陛下,沈詹事他……”   永隆帝听到这里,脸色一冷,立即打断了夏冕的话道,“夏老,咱们君臣今日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莫要再提前朝的烦心事。”   夏冕看着永隆帝的脸色,心中骤然一紧。他在宫中的探子来回,说永隆帝对沈谦的意外身亡有些后悔,可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那回事。   谢光见夏冕不言语了,也起身道,“陛下,臣也认为沈詹事他……”   “朕说了,谁都不准再提起他。”永隆帝刚刚还笑意盈盈的脸,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他怒气冲天的道,“你们两个要是再为他求情,就一同打入昭狱去。”   屋子里顿时陷入沉寂,只有永隆帝大口大口的喘气声。谢光在后面推了推夏冕,小声的道,“皇上正在气头上,不如等以后再说吧。”   夏冕见永隆帝如此生气,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对劲,只好不再提求情的事。谢光脸色如初,倒没有什么变化,夏冕望着他,竟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尤信听说了沈谦的事,早备了一小箱银两。宋琬又包了一些细软,让刘保善找人送去了。   孟阶黄昏的时候才从那里回来,宋琬便拉着他的衣袖问,“舅母如何了?表哥可还好?丧事上用的东西可都齐备了?”   沈谦的尸首还没有送回来,孟阶隐隐觉着有些不妙。沈家抄家只怕是个开端,后面才是真正的阴谋。   他害怕宋琬担心,只说,“有陆家帮衬着,都还好。”   前世宋琬虽身在太子府,但也派了人去怀柔打听,被抄了家,还能好到哪里去。她知道孟阶是在安慰她,勉强笑着道,“你这样帮着沈家,定会让谢家父子起疑。”   孟阶前世无所牵挂,倒是很容易就博得了谢家父子的信任。而现在却为了她四处奔走,还掺和到了沈谦死谏的事件里来,以后定然影响不好。谢光又是极疑心的一个人,只怕以后不好办了。   孟阶摸了摸宋琬的头发,笑道,“我以前既有本事让他们相信我,现在也是一样。你还不相信我?”   宋琬自然是相信孟阶的,但她又害怕因为她的出现会让事态脱离原有的轨道。沈谦前世的确是在昭狱里殁的,但并没有这么早。她记得,沈谦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太子府满池的荷花都开了。而现在却是初夏,竟提前了一个多月。   过去太久了,有许多事情她都想不起来了。更何况,当时她被拘在后院,外面的消息还是从丫头嘴中听来的。李崇庸又几乎不去她的院子,更不用提和她说这些事了。   永隆帝当时极信任谢光,沈谦上折子死谏谢光,那是打他的脸,他大怒便罢了。可夏冕只是为沈谦求情,却被他打进了昭狱,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要知道,当年支持永隆帝将他生父生母葬入皇陵的可不止谢光,还有夏冕。夏冕又与谢光不和,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次辅的位置上,还做了睿王李崇疾的侍讲老师,其中可少不了永隆帝的支持。   这也是谢光不敢轻易动夏冕的原因。   永隆帝虽看起来昏庸无道,但却不傻。他留着夏冕,也是为了制约谢光,要不然他这么多年不管朝政,只怕早就乱成了一窝粥。夏冕和谢光一东一西,相互僵持,倒也相安无事。   可这一次,永隆帝可是亲手将夏冕下了昭狱。   谢光一人独大,做事更是肆无忌惮,在朝廷里、地方上都布满了他的人。李崇庸上位四年,才凭着那本账簿将他的人除去了大半,也是不容易。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永隆帝将夏冕下了狱?宋琬倒想不通了。   若论起来人人闻之色变的,只有永隆十四年的‘大礼议’事件。当时朝中每天都会拖出来一批死伤的官员,能活下来的大臣们,几乎都是支持永隆帝的人。   当然,永隆帝也是最在意这件事的人。即使是过去了七年之久,他依旧不准人说上半句。   难道说,夏冕碰到了这个点。要不然永隆帝怎么会将他下狱,这与失去理智又有什么两样?   宋琬心中一紧。她蹙了蹙眉,和孟阶说,“我总觉着这件事和当年脱不了干系,恐怕是谢家父子设的局。”   永隆帝不再提另立太子的事,他又是灯枯油尽,再熬也熬不了多长时间。李崇庸又一向不和他们为伍,等他登基后,那谢家父子还想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得弄出点大动静。   孟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夜暮降临,黑漆漆的一片,又是一轮风波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论永隆帝是真的昏还是假昏:   他为什么发动大礼议,因为他以旁支小宗入继大统,内心深处隐藏着难言的自卑感和不安。   他发动大礼议,其实是为自己正名。(这件事是他的雷区,绝对的一碰就炸。)   虽然他好色又向道,但他还是很聪明的。让谢光和夏冕制衡(两人虽然都支持永隆帝,但性质又不一样。一个是谄媚,一个是衷心拥护,这就是永隆帝当年的魅力所在了。),尽管他不大管理朝政的事,但总的来说朝政还是相当稳定的。   但永隆帝还是更偏向谢光的,谁都喜欢拍马屁的人。但他对夏冕更多的是敬重。   还有他为什么只将夏冕打入了昭狱,却不动他。这又是他的聪明点了,他知道自己活不长,等到李崇庸继位,一定会将夏冕拉出来,那这样夏冕一定会对李崇庸心存感激,帮他打理朝政,与谢光对抗。   (这个参考了历史,但部分又有改动。)   但还有一点,谢光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毕竟依赖了这么多年,不是轻易就能戒掉的。所以就是知道他贪污腐败,永隆帝也不会轻易动他。 第一百一十四章   厨房里的婆子送了晚膳过来, 宋琬净了手坐到食桌前, 看到桌子上摆了一碟腌的胭脂鹅脯, 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碗火腿炖肘子, 并一大盅粳米饭, 另有两碗红枣莲子燕窝粥。   明月拿了碗箸来,拨了一碗饭,宋琬蹙了蹙眉, 摆手道,“将这些换掉, 拿两碟子小菜就好。”   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一点胃口都没有。沈谦又是她亲舅舅, 她不能亲自去吊唁他, 总该为他斋戒几日的。   用过晚膳,宋琬让喜儿拿了笔墨过来。她坐在炕里头,抄起了《金刚经》。孟阶从书房回来,宋琬还披着一件单衣坐在炕上。他走过去抽了她手里的笔,说道, “夜深了, 等明儿再写吧。”   宋琬扭头看了一眼漏钟, 已是亥正了。她点点头,踩着脚踏下了炕。孟阶吩咐明月和喜儿打了热水进来,宋琬卸了妆便上了床。   她心里闷得慌,翻来覆去好几次, 还是很清醒。她害怕吵到孟阶,便悄悄地往床里头靠了靠,正要拉了锦褥盖在身上,却被一个有力的臂膀又拉了回去。   孟阶睁开眼,将宋琬放下来的青丝拨到一边去,轻声说,“琬琬,你不睡肚子里的孩子还是要睡的,别再乱动了。”   宋琬便将头埋在孟阶的胸前,小声的说,“我知道了。”   也不知夜里几时睡过去的,二日清晓,宋琬拨开床帐,见孟阶早就去了翰林院了。她看外面院子里土润苔青,便问明月,“夜里几时下的雨?”   明月夜里睡得最沉,她摇了摇头,喜儿便接过话来,“五更下了一会。”   宋琬见天还阴沉沉的,还是也下的样子。她不由得蹙了蹙眉,喃喃的道,“也不知孟阶走的时候可带了伞?”   孟阶走的时候,喜儿也起来了,她说道,“我瞧着洗墨是回房里拿了伞的,小姐不必担心。”   宋琬又回了房里抄经书,她准备抄十卷的,三日的时候派人送过去,也算是她的一些心意。   朱夫人和胡夫人、陈夫人却相邀一起过来了,她们听说了沈谦的事,都不免唏嘘,便捡着话安慰宋琬。   宋琬现下已缓过来不少,她笑了笑,让明月将庄子里新送来的桃子和李子洗了与众人吃。   陈夫人看上去很是喜欢吃脆生生的青桃,宋琬让明月挑了一篮,让她带走了。   正午的时候,果真下起了雨。先是蒙蒙细雨,接着雨点子越来越大,院里的竹子却越发青翠起来。   等雨小了一些,明月打着青油伞从外面进来,雨水沾湿了她额前的刘海,一绺一绺的,还往下滴水,桃红色的褙子也浸透了,绣花鞋更是趟了水,走起路来吱吱的响。喜儿忙拿了绸巾递给她,“亏你还打着伞呢,怎么淋成这样?”   明月收了伞,将绣花鞋脱了,踩在地板上,笑嘻嘻的道,“竹林里冒了好些新笋出来,只露了一个尖,可多了,小姐要不要过去瞧瞧?”   喜儿见宋琬一直闷闷不乐的,也忙道,“在屋里坐了半日了,小姐不如出去散散心。”   都说‘春来竹笋雨后生’,宋琬还从来没有瞧过。她放下手里的笔,又从窗户里看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从昨儿晚上,两个丫头就变了花样的逗她欢心。宋琬不想拂了她们的心意,点了点头道,“那过去看看。”   虽是初夏,雨水打在身上还是凉的。明月捂着嘴打了个喷嚏,宋琬听到蹙了蹙眉,嘱咐她,“快去换身干净的衣服来,再让厨房熬一剂浓浓的姜汤喝下去。”   明月吐了吐舌头,忙从游廊里回了她住的耳房。下过一场大雨后,天色亮了许多,还微微飘着雨丝,喜儿撑了青油伞打在宋琬头上。   院里铺了青石,上面有些长了苔藓,宋琬极是小心翼翼。竹林靠近月亮门前,有一大片。听孟阶说,这里原来只种了一株,都是后来发出来的。   手腕粗的有十几株,还有雪后新发出来的,只有拇指一般粗细,倒有百十株。地下略有空隙的地方,果真有刚刚冒出头的竹笋,有的才刚刚破土,只有一个青黑的尖头,若不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还有刚刚拱出一个小土堆的,宋琬提着衣摆蹲下,拨了一下那突出来的地方,下面便是新笋。   “以前只听人说过,现下里亲眼见到,没想到竟如此神奇。”宋琬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扬了扬,喜儿看在眼里,微微舒了一口气。   明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也跑了过来,她含笑道,“今儿冒出这么多竹笋,咱们可是有口福了。厨房里的大师傅说,这新长出来的竹笋熬汤喝,可鲜嫩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外面走进来二人,走在前面的是穿玄青色护卫服的寇怀,后面才是孟阶。   宋琬扶着喜儿的手站起来,和寇怀微微颔首,“寇将军。”   寇怀也拱手行礼,“夫人,你这一声寇将军,我可不敢当。”寇怀现在还只是翊中中郎将,离明威将军的名号还差的远呢。   宋琬敛了敛眸,浅浅一笑,虚手请道,“寇将军……”她一时叫顺了口,倒有些不习惯,又连忙改口说,“寇中郎,屋里坐。”   孟阶走过来,低头看到宋琬葱绫般的手指上沾了些许泥土,便从衣袖里拿了帕子给她。   宋琬便说,“何苦再弄脏它,我去洗洗就是了。”孟阶点头,拉着她的手一起上了台阶。   宋琬去东次间净了手,又回到正堂,看到明月手内捧了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进来。寇怀就坐在下首第一个玫瑰椅上,明月走到他跟前,微微俯身,“寇中郎请用茶。”   寇怀连忙接了一杯,“谢明月姑娘。”   明月咧着嘴朝他一笑,“寇中郎客气了。”   寇怀端着茶钟的手却是一顿,黑黢黢的面庞上竟隐隐有了些红晕。宋琬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略一怔愣,又低头莞尔。   寇怀个头高大,鬓两边又蓄着胡子,看起来不像中原人,倒有几分匈奴人的模样。他本就长得骇人,脸上还有一道疤痕,许多女子看见了他都十分害怕,所以前世他一直未曾娶亲。   明月倒不怕他。宋琬记得,明月还曾在客栈的时候吼过他几句。她瞧寇怀刚刚看明月的模样,分明是害羞了。   倒也是,明月在一众丫头中,是长得极为出挑的。容貌虽不是名花倾城,但也是眉目清秀。要是别的女子,看见寇怀早就远远地躲开了,明月这样不怕他的,只怕是独一个。   寇怀在军中,也难得见到女孩子,又是不怕他的,他定然是对明月存了几分意思。   说起来,寇怀除了长得骇人了些,为人做事倒还光明磊落。他以后又是大名鼎鼎的明威将军,若是明月能和他在一起,倒真是一对好姻缘。   宋琬想了想,决定抽个时间问一问明月是个怎样的想法。   今儿在朝堂上,永隆帝想革去沈子煜的官职,几位大臣为他求情,都被永隆帝斥责了一番。后来梅掌院说,《永隆大典》的后续部分都是沈子煜经手的,若是革去了他的官职,只怕还要找个人熟悉前面的内容,定然又要推迟完成了。   永隆帝很重视《永隆大典》这本书的编写,他想了想,才同意继续让沈子煜留在翰林院,但还是撤去了他侍读的官职,降为中书舍人。   夏冕一直都没有说话,他昨儿晚上接到消息,得知了永隆帝发这么大火气的原因是沈谦家里竟抄出了‘大礼议’的檄文。   夏冕一想起永隆十四年,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的老师,他的同事,几乎都在这场风波中死的死,致仕的致仕。仅剩下的清流派,也是苟延残喘。   他当年能够在这场风波中保全,全是因为一篇‘继统不继嗣’的文章。这是他的老师杨成礼致仕前上的最后一道折子,是以他的名义上疏的。   永隆帝看了这道折子大喜,当时他还只是詹事,二日便被封为礼部侍郎兼任文渊阁大学士。   他知道老师的良心苦诣,顶住重重压力,在朝里站稳了脚跟。他与谢光对峙了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是给老师和清流派一个交代的时候了。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赵熙之和孟阶都是他看好的门生,二人的制艺学问都差不多,但心性却很不同。其实他更欣赏孟阶一些,但赵熙之跟在他手下四年了。   有些时候,他还是更偏向赵熙之一些。   谢光也是一个老狐狸,他见夏冕静而不发,也安静的什么都不做。   两人竟比以往每个时候都更和气,就连沈谦死谏的事情也都没了消息。   直到了四月二十三日,前线来报,倭寇大举侵犯台州,永隆帝连夜召了众臣进宫商议。   英国公唐照决定亲自出征,永隆帝很是高兴,命他佩了将军印,充总兵官,从山东往台州进发。   寇怀也在内。   大军走的时候,经过宛平。各家各户的人都去相送,宋琬站在阁楼上,能看到黑压压的军队。她回松竹堂的时候,看见外面突然多出了一些陌生的面孔。   她存了疑,晚上用膳的时候,她便和孟阶说,“我怎么觉着外面院子里的护院突然多了一些?”   孟阶给她夹了一筷子的青菜,“快吃饭。”   宋琬见孟阶不想说,便不再问他。今天中午,陆芮派人给她送了一包红鸡蛋,说是陆清叶生了个女儿。   宋琬想到前世陆清叶时常来看她,便想着给济南送去一些表礼,“陆伯母生了个女儿,下个月要办百日宴。我想给她送些东西,你说送什么好?”   孟阶就说,“你想送什么就送什么。”   宋琬撇了撇嘴,有些不悦的道,“你如今是越发敷衍我了。”   孟阶这些日子忙着翰林院的事情,从早晨走了直到傍晚才回来。她心疼他,家里有些事情她便一个人处理了。可有些事情,她还是想询问孟阶的意思,毕竟两人是夫妻,一些琐碎的事情她总想找个人分享。   她放下筷子,径直去了净室洗澡。孟阶便让人将饭菜撤了下去,等宋琬洗完出来,就看到孟阶正坐在床前等她。   宋琬没有说话,从那一头爬上了床。孟阶轻笑,将手里的书合上道,“不如就送手镯脚镯之类的,咱们是晚辈,最好不要逾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宋琬并不理他, 侧了身子背对着他。孟阶便一手撑着, 探着头和她说话, “还在生气?”   她刚洗了脸,额前的发丝还湿漉漉的, 孟阶给她撩到耳后, 又说,“是我错了,我不该这般的。”   宋琬在见到他坐在床上等她的时候, 就已经心软了。孟阶整日里这么累,她不该耍小孩子脾性的。   宋琬抿了抿嘴角, 眉眼里带了一丝笑意,“看你这么诚恳, 我便原谅你这一次。”她轻轻推了他一把, “算了,你去书房吧。”   孟阶便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轻声道,“那你先睡。”   宋琬一时还没有睡意,她等着孟阶走了, 便让明月拿了笸筐过来, “那块肚兜我才绣了一半, 你把丝线分好,今儿个应该能绣完。”   明月便搬了一个小方桌来,放置在床上。快进五月,晚上并没有那么凉了, 宋琬只穿了一件中衣,黝黑发亮的青丝绾成一个松松的纂儿,半倚在靠枕上。   她刚认了针线,就听帘笼声响,喜儿走进来道,“真是奇怪了,陆世子派人送来的红鸡蛋我明明放在了橱子里,回头找的时候,却是一个都没了。”   明月坐在床沿上扯丝线,她笑了笑接过话来,“八成是被哪个馋嘴的小丫头或是婆子偷吃了,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帮我扯这些丝线,我去骂她们一顿,保准一会就给你揪出人来。”   宋琬见明月说着就要起身,含笑说,“不就几个鸡蛋,何苦闹得人不安生,明儿再说吧。”   “小姐你不知道,厨房的那几个婆子,偷偷地往家里搬粮食呢,只喜儿姐姐就碰见过几次,暗地里还不知道搬了多少呢。”   喜儿确实碰见过几次,但宋琬前些日子心情不好,她便只和明月说了。   明月是个急脾气,听了后就要去厨房里大闹一顿,喜儿连忙按住了她,说不要再给宋琬添堵,她才作罢,只让喜儿暗地里呵斥她们一顿。她回头就忘了,现下听到鸡蛋不翼而飞,便又想起了这档子事。   宋琬见过那些婆子,一个个的确实都是精打细算的主。若说拿东西暗地里不让人发现便罢了,这瞧见了,若不给她们点颜色,只怕她们变本加厉,还以为她是个好欺负的。   宋琬看着明月急匆匆的出了门,便和喜儿道,“喜儿你跟着她去,别闹出乱子来,吓吓她们就是。”   这些婆子大都是刘保善的远门亲戚,若是闹得大了,只恐拂了他的面子。刘保善倒是个忠厚老实的,孟阶跟着唐云芝去了青州后,他就在这里守了快要十年的时间。只是他的亲戚们,就有些……   既是他带进来的,那还是让他来处理好了。   宋琬坐了一会,就觉着腰酸的厉害。三个月后,她的肚子就大了起来,一日日的往外突了不少,坐久了便会不舒服。她便放下针线,向右歪了歪身子。   只听门外响起一阵动静,明月和喜儿打着珠帘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宋琬看见她们,笑问道,“怎么样,可震住她们了?”   “有我出马,哪里有失策的时候。我刚进去,她们就都一个个的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明月一面说着,一面从身后拿了一盘红鸡蛋出来,“只是这个,倒是误会了她们。”   宋琬笑了笑,说,“刚刚还说被人家偷吃了,怕是你忘了搁哪儿吧,怎么又找到了。”   “也不知是谁,把它丢到了坏掉的菜叶子里。显儿家的收拾的时候,就看见了它。”明月捧着小盘子,放在了食桌上。   宋琬闻言微微一愣。今儿傍晚,她见洗墨回来了,却没有看到孟阶的身影,就随口问了一句。洗墨说,孟阶去了厨房那里。   下人们住的倒座房就在那边,她当时还以为孟阶是要去吩咐事情。   宋琬想起她生辰那一次,陆芮送了她一个并蒂海棠的金钗,就被孟阶扔了出去。   那陆芮送过来的红鸡蛋……   孟阶厌烦陆芮和她亲近,宋琬是知道的。原来今日她在食桌上问他送礼的事情时,他在生气,怪不得他的语气一点都不好。   宋琬在床上呆坐了一会,才抬头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漆黑一片。她指了指食桌上的红鸡蛋,说,“扔出去吧。”   编纂籍典最是累人了,尤其是《永隆大典》这样的大型类书,除了要收集天下古今书籍,又要进行审订,又要辨其真伪。梅掌院自奉谕以来,带了三千余人埋头苦干了四年。如今快要大成,还剩下后续部分的誊抄与校订,便交给了沈子煜和孟阶来做。   除了在翰林院,孟阶回到家里,还会熬夜誊抄。宋琬有时半夜醒来,旁边的被窝还是空空的。   宋琬见孟阶清瘦了不少,便让厨房里每晚做了夜宵送过来。她站在廊下,看到一个婆子拎了一个食盒进来,她便让明月将她叫了过来。   “你去吧。”宋琬朝那婆子挥了挥手,转身去了书房。   门半掩着,宋琬轻轻地推了门进去,就见孟阶正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她将食盒放到一旁的高几上,端了汤碗放在桌案上。   “喝了汤再写吧。”宋琬挽了衣袖,接过洗墨手里的墨锭磨了起来。   孟阶看是宋琬,放下了手里的笔,问她,“怎么还没睡?”   “今儿中午睡多了,一时还没有睡意。”宋琬朝孟阶笑了笑,低头看他誊抄了一半的稿子。   孟阶的字苍劲而又遒健,一笔一划极有风骨。宋琬便缠着孟阶教她,练了几日,一旦自己写时,还是软绵绵的。   孟阶起身,拉着她的手坐到炕上,“这么晚了,等会子你就回去睡吧。”   宋琬看到桌案左边放了两册用黄绢连脑包过的书籍,一册已经到底了,还有一册没有打开。她点了点头,指着汤碗道,“等你喝完鸡汤,我就回去。”   孟阶便端着汤碗一口气喝了,宋琬收拾了盖上食盒,又说,“那我先去睡了,你也别太晚了。”   清晓醒来,宋琬看到旁边的被窝空空的,孟阶不知何时又走了。她围着院子走了几圈,刚刚在炕上坐定,就见刘保善匆匆进了松竹堂的月亮门。   他刚从庄子里回来,就听说了厨房里的事情。   “夫人,请治小的罪。”刘保善跪下道。   “管家,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起来再说。”宋琬一愣,想起昨晚上的事。她笑了笑,让明月给刘保善搬了椅子坐下。   刘保善却不敢坐,他垂着手道,“厨房里有两个婆子是小的婆娘家的姊妹,她们既投靠了我来,也不能不管她们,便私下里将她们安排到了厨房。谁知道她们手里竟都是不干净的,乱了府里的规矩,都是小的错,还请夫人责罚。”   宋琬看他恭敬,淡淡的道,“哪里就都是你的错了,你也是好心。”刘保善将她们带进来的时候,确实没有告诉她。她也是后来才听喜儿说的,将人带进来倒无可厚非,只是那两个婆子实在可恶,仗着刘保善管家的身份,竟干起了偷鸡摸狗的行径。   从外面新买来的丫鬟婆子都没有这个胆量,若是不处置她们,定会让人家心生不满,以后府里就难管了。   宋琬想了想,就说,“偷东西不是一般的小事,人是不能再留在府里了,不如放在庄子里头。咱们在宛平有两块庄子,你瞧着哪里好些,就把人带过去吧。”   刘保善又跪下磕头道,“夫人不撵她们出去就是格外开恩了,哪还能由她们挑庄子。靠近下坡的地西头,正辟了一块种花生,就让她们去那里。”   宋琬点点头,“你自己斟酌就是了,只是莫要再发生这样的事为好。”   刘保善又连连谢恩,宋琬朝他挥了挥手,“府里许多事都要你经手,快去吧。”   刘保善这才出去了。   宋琬用过午膳是要睡上一觉的,她漱了口,正要躺到罗汉床上,就见月亮门里进来一位身穿深蓝色云雁纹补子服的男子。   他身形修长,脊背挺直,脸色淡淡的,看起来有几分严肃。   宋琬记得云雁图案的补子服是四品文官所穿的官服,而孟阶是从六品的修撰。   宋琬起身,快步走到门前,就见孟阶已经上了台阶。她张了张嘴,指着他身上的官袍道,“你……”   孟阶脸上这才有笑意,他拉着宋琬的手进了东次间,“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老师为我请封的。”   宋琬记得前世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她笑着和孟阶拱手抱了一拳,“恭喜夫君。”   孟阶摸了摸她的脑袋,笑意淡淡。   孟阶知道夏冕会提携他,但没想到会这么快。都察院,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直属于皇帝并专事官吏的考察、举劾的部门。   权力极重。   就是权倾朝野的谢光父子,也要和都察院搞好关系。   而左佥都御史,又不同于右佥都御史,并不外派,属京官。新科状元素来都是极受关注的那一位,有能耐的也要在翰林院熬满至少一年才能升任,而他却被直接委派为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   孟阶不知道夏冕是怎样说服永隆帝的。但他知道,他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众人时刻盯着的眼光,还有各路豺狼虎豹。   这个官职空了许久,赵熙之以为夏冕是给他谋的,却不曾想到会是孟阶。   那他以前为此所做的功课,全都付诸于流水了。他犹如失了魂一般到了家,却发现夏冕正在院子里等他。   夏冕看到赵熙之,不免蹙了蹙眉,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老师。”赵熙之看到夏冕,连忙走了过去。他很是恭敬,但垂着的眼眸里却带了一些平常不曾有的不甘和不满。   “一个官位就能把你弄成这副模样,你太让老师失望了。”夏冕冷‘哼’一声,背着手进了屋。   赵熙之连忙跟了过去,“老师,学生真的不懂。你既然想把这个官位给孟兄,为何又让我准备了这么久?”   夏冕是想过给赵熙之谋这个官职,但后来看到孟阶,他立即犹豫了。孟阶比赵熙之比他想象的更要适合这个位置,他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定下了孟阶。   如今看来,他可能是对的。   赵熙之的制艺学问极好,人也很勤奋,但他太容易被周围的环境影响了心境。而且,那个位置太过于耀眼,以赵熙之的功力,别说谢家父子了,就是刘祯他都对付不了。   但孟阶,他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   官职一事,他并没有提前告诉孟阶。永隆帝在朝堂上下诏封孟阶为左佥都御史,几乎满朝的人都惊呆了。   但他却一副淡淡的模样,出了太和殿,众人同他道喜,他也能谈笑风生的说客气话,滴水不漏。若不是在朝堂上熬了十多年的,绝对没有这等功力。   孟阶,实在太让人害怕。   夏冕叹了一口气,又和赵熙之道,“老师早为你谋好了,你收拾收拾,明日去太常寺上任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出了太和殿, 刘祯快步跟上谢光的步伐, 他瞟了一眼身后的众人, 悄悄地道,“大人, 我看夏次辅已经迫不及待的安排他的人了, 咱们要动手吗?”   “不忙。”谢光突然驻足,笑吟吟的往众人簇拥着的地方走去。   都察院的位子空了许久,他早就料到夏冕会把他的人放进去, 但夏冕竟是提拔了孟阶,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也对, 赵熙之那幅正气凛然的模样,和孟阶比起来, 自然是孟阶更难缠一些。若是他, 也会高看孟阶一头。   众人看到谢光过来,都一副吃惊的面孔,好大一会才反应过来,让出了一条小道。   谢光走到孟阶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孟佥都, 夏老可从来没有这般提拔过人。你可要好好干啊, 莫要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谢光的这句话极有深意,孟阶微微颔首,“谢大人都这样说了,子升自然要努力一番, 才能不让老师和大人失望。”   谢光笑了一番,指着孟阶道,“年轻人有志气。好,那我便拭目以待了。”他看到太和殿里走出来一人,又笑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你老师来了,可要好好谢谢他。”   夏冕看到谢光和孟阶站在一起,脸色微微一僵。他想起前些时间,京城里到处传是孟阶救了谢严。   两个阁老不对头,众人都是知晓的。却见谢光笑意不变,朝夏冕略一拱手。   “我就不掺和了,你们慢慢聊。”谢光笑着扫了众人一眼,眼底略有凌厉之色,微微一闪,再看去却又一派温和。   围在孟阶身边的众人,大都是自称清流派的。他们憎恨谢光,但更忌惮谢光。可夏冕却又在场,他们站也不是,送也不是,一脸的尴尬。   孟阶径直走到夏冕跟前,拱手行礼,“老师。”   夏冕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才道,“各省官员大都来到了京城,考核不日就要进行,你头次参与进来,可要做好功课。”他顿了一顿,又说,“你……当初可是救过谢严一命?”   这样的事情定然瞒不过夏冕,孟阶也没想否认,他轻轻应了一声,“嗯。”   夏冕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救他时,可知道他就是……谢严?”   老师终究是不相信他。孟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夏冕这样问还是忍不住动了动眉心,他淡淡的说,“我救他时,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夏冕听到这里,突然有点后悔刚才的冲动。他摆了摆手,“算了,你这样做自有你的原因。”   孟阶却接着说了下去,“当时谢严身负重伤,我若不出手救他,就是死不了也会残废。我救他也是救我自己,老师你知道的,我父亲死在谢光的谗言之下。我若想在朝堂里有一席之地,必须拿出点诚意。”   夏冕没想到孟阶会这般坦白,他怔愣了一下,又说,“是老师多心了,你莫要放在心里。”   等着夏冕的撵轿出了承天门,孟阶才往衙门的方向去了。昨儿傍晚,都御史房牧让人拿了十三道宗文给他,说是让他细细的看。   正午的时候,孟阶才从衙门出来。只见不远处拐进来一辆马车,在衙门前停了下来。赵熙之掀了轿帘,和孟阶道,“孟兄,老师让你过去一趟。”   孟阶颔首,也上了马车。夏府离这里不远,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东学胡同。   清晓孟阶走时,宋琬难得的醒了一次。孟阶告诉她中午会回来一趟,她便让厨房里做了饭菜等他一起用膳。   宋琬坐在炕上做针线,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窗外。在她第二十一次往外看的时候,只见从月亮门里进来两人。   她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去门前相迎。孟阶阔步走来,嘴角微微噙着笑意,他轻声问,“是不是等急了?”   宋琬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回来就很好了。”以前孟阶在翰林院的时候,都是傍晚才回来。这进了都察院,竟能中午回来一趟,宋琬倒也有些不习惯。   孟阶听她这样说,心下一疼。他抬手摸了摸宋琬只簪了单支挂珠钗的纂儿,说,“以后我每日都回来陪你吃饭,好不好?”   宋琬正在吩咐明月将食盒里的菜拿出来,闻言她笑了一笑,“不好。”   孟阶瞟了她一眼,她才又道,“你刚进都察院,定然有许多案宗要看。宛平虽离京城不远,但在路上也要花费个把时辰。若只是为了陪我吃顿午膳,倒不值了。”   宋琬捋了衣袖,撩着水洗了洗手,又说,“你若是真想陪我,不如下午早回来一会就好了。”   孟阶没有接话,他拿了绸巾给宋琬擦干净手上的水,拉着她坐在了椅子上。   “济南二伯母家的礼,你都派人送去了?”孟阶端了燕窝粥放在她面前。他见宋琬点头,又说,“你都送什么了?”   宋琬吃着燕窝粥,笑眯眯的看向孟阶,“你不介意二伯母是陆芮的亲姐姐了?”   “这话怎么说?”孟阶看宋琬眉眼里都带着笑意,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宋琬拿着锦帕擦了擦嘴角,才说,“你不是把人家送喜的红鸡蛋扔了吗?”   孟阶的脸色有些僵住,他抬手敲了一下宋琬的额头,“吃饭。”   屋子里一时又静了下来,宋琬捧着粥碗,只抿着嘴笑。孟阶看着她,突然有些不忍心说起赵氏出家的事情。   他让洗墨回去拿了一些案宗过来,等着宋琬睡下了,他便去了书房。   下午的时候,青州宋家的马车到了。刚说要来,孙嬷嬷便病倒了,她身子骨老了,不容易好。唐云芝又留她在家住了几日,等着好的差不多了,几人才又上路。   她们几个小丫头多日不见,极是亲热。宋琬便让她们出去说话了,只留了孙嬷嬷一个人在屋里。   “祖母的身体还好吗?”   孙嬷嬷穿了一件酱青色的褙子,面容看起来有几分苍白。一场风寒可是大伤了她的元气,又在路上赶了几日,休息不好,气色也难以恢复。不过见到宋琬,她倒提了几分精神上来,和宋琬唠叨道,“老夫人身体一向康健,好着呢,夫人尽管放心。”   “就是有几件事情,夫人定然还不知道。”孙嬷嬷顿了一顿,笑说道,“衾姐儿说中了一门亲事,夫人以为是谁?”   宋琬愣了一愣,“衾儿这么快就和蔺王爷定下婚事了吗?”   唐云芝带着罗衾回去还没几日,她记得当时只是略有苗头,怎么这么快就定了下来?唐云芝和罗谓也答应了么?   “原来夫人早就知道了。”孙嬷嬷又说,“婚事倒还没有定下,只是八字刚刚有了一撇。”   蔺王爷的奶嬷嬷很是喜欢罗衾,久了便生出了别的念头。她虽不是蔺王爷的亲娘,但奶大了蔺王爷,在王府里算是半个主子。李骏没有正妻,她也不免多操劳几分。   每每见了哪家的好姑娘,她就会暗地里要了人家的生辰八字,和李骏的合上一合。罗衾自然也不例外,那嬷嬷拿了八字去问菩提寺的无尘师父,没想到李骏和罗衾两人的八字竟真的合到了一起。   李骏的八字极硬,能和他合到一起的,寥寥无几。那奶嬷嬷哪会错过了这次机会,便三天两头的请罗衾与王府里的女孩们来玩。   这正合了罗衾的心意,日子一长,那奶嬷嬷便看出了罗衾对李骏的情意。李骏见罗衾不少次,倒也十分喜欢她的性情。只是他觉着自己年纪大了,还是不要毁了人家小姑娘一辈子,便不让奶嬷嬷再提这件事。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八字合适的,那奶嬷嬷怎会放弃。她告诉李骏,罗衾对他有情,一开始他还不相信,后来他无意间看到罗衾的锦帕,上面绣了一个小小的‘骏’字,他才信了。   他都三十而立了,知道这个消息后竟激动了好半天,如同刚懵懂的青涩少年一般。   隔日他便请了成阳伯家的老太君去罗家保媒。老太君年过七十,小脚走起路来还颤颤巍巍的。唐云芝听明来意后,很是犹豫,但又不能驳了老太君的面子,只说要问问衾姐儿的意思。   宋琬笑了笑,心想青州的信笺定是不日就要到了。果然,傍晚的时候,小厮送来了一封信笺。   宋琬连忙拆开来看。唐云芝在信里说,罗衾很是欢喜这门亲事,但罗谓却头一次大发雷霆。   晚上的时候,宋琬和孟阶说了这件事情。   “罗伯父生气倒也在意料之内。”李骏比罗衾大了将近一旬多,只要是真心疼孩子的,谁会舍得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人。   况且罗家家底丰沛,根本用不着攀高枝。   孟阶拢上帐帘,又道,“不用担心,这门婚事会成的。”   宋琬自然是知道的,她拱到孟阶怀里,神色有些黯然。既然两人的亲事不会改变,她只希望这一世蔺王爷能够再多活几年,多陪陪衾儿。   她在深宫里久了,太熟悉蚀骨的孤寂滋味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四更下起了雨, 起先只淅淅沥沥的, 接着越下越大。风吹的外面的树叶哗啦啦的响, 孟阶便醒了。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儿,嘴角有微微的笑意。宋琬睡得很熟, 呼吸声极是平稳。他又抱着宋琬躺了一会, 才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外面还很黑,孟阶推了门出去。雨丝斜吹,打在他脸上, 有微微的凉意。他站了一会,从廊下过去进了书房。   桌案上摆了两叠奏报, 孟阶坐下又仔细翻了一遍。此时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洗墨套好了马车, 就过来叫孟阶。   “公子, 咱们是去中城都察院还是西城?”   孟阶将奏报收了,放在一方小匣子里,才说,“今儿用不着我去上朝,咱们去一趟老师那里。”   雨水收了势, 天也亮了许多。他望了一眼内室的方向, 又说, “倒也不急,等会子再去。”   明月打了珠帘进去,就看见宋琬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连忙吩咐小丫鬟打了热水进来,宋琬掩面打了个哈欠, 坐在妆奁前任由梳头丫鬟给她挽髻。   “夫君何时走的?”宋琬随口问了一句。   她话音刚落,就见外面走进来一人。宋琬从镜中看到是孟阶,诧异的道,“五更早过了,你怎么还没去衙门?”   孟阶便道,“今儿不用我当值,陪你用了早膳再去。”   夏冕从宫里回来,就看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一人,是孟阶。他踩着脚蹬下了马车,孟阶便走上前来与他行礼,“老师。”   夏冕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进去等着?”   “学生也是刚来。”孟阶淡淡的道,并不多说一句话。   他既亲自前来,那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夏冕扭头看了孟阶一眼,领着他进了正院的书房。   书童捧了两盏新沏的茶水进来,夏冕接过一盏啜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才道,“说吧。”   孟阶将茶钟放在高几上,问道,“老师可还记得郭颂?”   “自是记得。”   郭颂与夏冕都是天兴乙未科的进士,夏冕是第二甲第一名,郭颂是第三甲第二名。两人的制艺学问都不错,一同拜在杨成礼杨翰林的门下。   永隆十四年发生‘大礼议’的事时,郭颂远在贵州,并没有波及到他多少。过了两年,他被永隆帝召回,任职南京翰林院学士。现在他被调到浙江任布政使司布政使兼按察使司按察使。   他在清流派中虽没有像夏冕一般举足轻重,但也占一席之地。   孟阶犹豫了一下,说道,“学生怀疑他通敌。”   夏冕愣了愣,问孟阶,“你从哪里发现的?”   孟阶起身,将书房的门掩上,这才递给夏冕一本奏报。这本奏报是底下交上来的,上面记了郭颂这几年里的工作。   “我瞧着没有哪里不对。”夏冕细细的看了一遍奏报,上面清清楚楚的记着什么日期郭颂做了什么,就连掺和的人名都记得明白。   孟阶点点头,又递过去一张纸条来,“老师瞧瞧这个。”   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小楷:陛下发兵,尔且暂避海上几日,风头过后,再做商议。   夏冕和郭颂曾在杨成礼手下一同做事,自是认得他的字的。夏冕惊愕的看向孟阶,“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老师不必知道这个。”孟阶只拱手道,“学生告知老师这件事情,是让您好有个心理准备。一旦事发,清流派必会遭受非议,老师还是想想怎么稳住阵脚为好。”   夏冕瘫坐在凳椅上,“我竟不知他有这个本事,这个罪名,恐怕谁人都担待不起。”他顿了一顿,又问,“你想怎么做?”   孟阶没有接话,书房里一时又沉寂了下来。夏冕皱了皱眉头,叹气道,“罢了罢了,这样的人也不必袒护他,你且做你的打算就是。”   孟阶还年轻,突然被推到一个高点,必然需要一个助力帮他站稳脚跟。只是要拿清流派的人开刀,夏冕还是有些犹豫的。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任由孟阶去做。   永隆帝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怕是明年都撑不到。那时新帝登基,可就什么都不好说了。谢光既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必然会有所行动。倒不如在他之前,先发制人。   谢光难动,但他手下的人可就容易多了。只是要搜集证据,就有些难处了。夏冕想了想,与孟阶道,“让你手下的人多看着些刘祯,还有……我看你和太子似乎走的很近?”   孟阶淡淡的回道,“倒也不算熟悉,只是在英国公府见过几面罢了。”   “是了,你舅父是英国公。”夏冕笑了笑道,“你与他走近些也好。往年,陛下对他颇有微词,老师……也不敢多与他亲近。再加上陛下让我教导睿王,便与他日渐疏远。可现在也由不得咱们不考虑以后了,若有朝一日他登基为帝,你我的性命可都是握在他的手里。”   当年有一件事不得不提。李崇庸十二岁那年在猎场亲手射死了自己的兄弟李崇序,虽是误射,但毕竟是死了人,更何况李崇序是皇室子弟。   永隆帝大怒,一纸诏书就要废掉李崇庸的太子之位,杨成礼率众位大臣上疏,在太和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永隆帝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但自此之后,李崇庸就被禁在了东宫里。   直到李崇庸及冠后,永隆帝才免了他的禁足,但又不允众臣亲近他,所以李崇庸和朝里大臣的关系都不是特别好。倒有两个例外要提一提,就是陆芮和英国公唐照。   永隆帝再生气,也不会真的不管李崇庸,依旧给他请了老师。文臣杨成礼,武将唐照。两人每日都会来给李崇庸授一个时辰的课。   杨成礼在‘大礼议’事情发生后就致了仕,此后李崇庸就只有一个武将老师唐照。所以他被免了禁之后,才常与英国公府打交道。   永隆帝也意识到李崇庸身后没有大臣支持,对他和英国公府的亲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芮则是从小就陪在李崇庸的身边,两人的感情犹如兄弟一样。   前些年,永隆帝还被谢光怂恿着另立新王。今年年初却一改常态,愈发坚定了让李崇庸做太子。   众臣再与李崇庸亲近,便有些刻意而为了。像夏冕这种清流派,自然也不会轻易拂下面子来。   他们虽没有动作,但心里可是早就痒痒了。如今,孟阶和李崇庸走的近了一些,倒是合了夏冕的心意。   谢光也正为这件事情烦恼着,他想和李崇庸拉近关系,但李崇庸似乎并不怎么想和他亲近。   “严儿,你说不让父亲动孟阶,这是何意?”   谢严刚从外面回来,还一身的酒气,丫鬟捧了醒酒茶过来,他一仰头喝了下去,才道,“父亲不知道吗,孟阶可和李崇庸的关系好着呢。”   “再好又能如何,他始终是夏老头的人。”谢光说到这里,愣了一下,又看向谢严,“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靠孟阶拉近咱们和李崇庸的关系?”   谢严将茶钟放到高几上,点了点头道,“孟阶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定然不会被清流派的人给束缚住了,咱们何不把他给拉过来。”   谢光有几分疑惑,“这能行吗?”   “试试看呗。”谢严敛了脸上的笑意,眯了眯眼道,“若他真的不能为我们所用,到时再解决他,也不晚呐。”   孟阶从夏府出来,便去了中城都察院。房牧昨天交给他的这些奏报,他今日还要一一回明。   尤其是郭颂,宜早不宜迟。若是他有所察觉了,那可就难办了。   二日上朝,孟阶便奏明了此事,永隆帝大怒,让锦衣卫立即捉拿郭颂关到了昭狱里。   一时之间,众人看向孟阶的眼神都变了样,有惊诧,有错愕。许多人都以为夏冕提拔了孟阶上来,是要打击谢光手底下的人,没想到第一个开刀的却是自己人。   夏冕攥了攥汗湿的手掌心,突然跪在地上,“皇上,郭大人一介文臣,怎么会和倭寇通敌,此事一定有蹊跷。”   他是在和郭颂求情。   站在夏冕身后的众人都愣住了,他们看着夏冕跪下,也都纷纷跪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说夏阁老并不知情?   众人一时都迷糊了起来。   孟阶站在前面,一低头还能看到夏冕跪伏在地上的肩膀。他敛了敛眼眸,没有说话。   夏冕又磕头道,“请皇上一定要明察此事,不能冤枉了郭大人啊。”   坐在龙椅上的永隆帝眯了眯眼,“夏老,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你和郭颂可都是杨老的学生。你觉着他,没有这等心思吗?”   夏冕微微一愣,抬头看向高台上坐着的人,“回皇上,老臣与郭大人同朝为官二十余载,对他的品性再是了解不过,他不可能通敌卖国的。”   永隆帝冷笑了一声,将高台上的一本账簿扫在地上,“你瞧瞧,这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账簿里夹着几封信笺, 全都洒了出来。夏冕颤抖着手打开信笺, 读了两行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又跪伏在地上, 磕头道,“还请皇上看在郭大人年岁已高的份上, 饶他一命。”   站在夏冕一旁的谢光突然发话了, “我看夏老是真的老糊涂了,通敌卖国之罪罪不可赦。就算他是你的同门师弟,你也不该这般袒护他。”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但夏冕却听得清清楚楚,“你既与他熟识, 难道就不晓得他干这档子事吗?夏老,你不会说你一点都不知情吧?!”   “你……”夏冕猛然看向谢光, 双目愤怒。   谢光却笑了笑, 拱手道,“皇上,对这样的人你可不能心慈手软。幸得孟佥事发现的早,要是晚了一步,咱们大宁的江山岌岌可危呐。”   近年来, 倭寇连番侵犯沿海之地, 百姓们流离失所、痛不堪言, 匪徒也比往年多了太多,众多地方官员上书,永隆帝早就十分头痛了。他有心整顿,所以才在台州传来倭寇侵袭时, 便让唐照发兵前往。   但没想到的是,倭寇连番侵袭内地,竟是有人通敌卖国,还是永隆帝向来倚重的文官。   他怒气冲冲的指着夏冕,斥责道,“朕看你是昏了头了,竟为这种人求情。”他的声音里面满是愤怒“夏老,你和郭颂到底是同门师兄,难道就没有书信往来?你现在应该想想怎么为自己辩解吧。”   夏冕的脑门上已经满是汗意,他跪伏在地上,肩头颤动。整个殿内都安静了下来,有几个交头接耳的也肃起了脸色。永隆帝冷冷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一撩龙袍,起身出了大殿。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孟阶出了太和殿的大门,脸色依旧淡淡的,没有任何改变。   后面的官员接二连三的出了大殿,他们凑在一起,对着孟阶指指点点。夏冕也走了出来,他本就罗锅,刚刚又在大殿内跪了那么久,身子看起来整个都是弯的。   孟阶在台阶上站了许久,当看到夏冕佝偻的身影,他才走了过来,拱手行礼,“老师。”   夏冕听到声音,慢慢的抬头看了孟阶一眼。他脸色冷冷的,眼神里夹杂着愤怒,走在一旁的众官员也都慢下了脚步,都好奇的看着这一幕。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许久,夏冕才狠摔了一下衣袖,扬长离去。孟阶并没有追过去,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仅仅目送着夏冕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谢光就站在不远处的金水桥前,眯了眯眼睛。   “大人,你说孟佥事真的没有事前和夏老商量一下吗?”刘祯看着走远的夏冕,问向谢光。   夏冕被永隆帝当廷斥责了一顿,正是合了谢光的心意。他嘴角噙着笑,轻声道,“我倒是许久没有看过这般精彩的双簧了。”   谢光这句话极有深意,刘祯一脸迷糊的道,“大人是说……他们二人是在演戏?!”   “倒也不全是。”谢光挑了挑眉,看向孟阶,又说,“你且派人注意他些,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不能继续唱一出双簧来?!”   松竹堂的门前摆着一个青地大瓷缸,是刘保善前儿派人挪过来的。里面注了半缸的清水,铺着一层湿泥,种了几株睡莲,又有几条锦鲤在里面游来游去。   宋琬让明月去厨房拿了一些点心的碎屑,一点一点的撒在上面,立即有一条全身通红的锦鲤微微探出头来,小嘴巴一张一合,便吞下去好几粒碎屑。又有两条慢悠悠的游了过来,一会便将撒在上面的碎屑吞食了下去。   明月指着躲在一片莲叶下面的锦鲤道,“小姐,你看这一条。”   宋琬应声看过去,只见这一条锦鲤全身呈红色斑纹,红斑上的鳞片后缘又有半月形的蓝色网状花纹,是蓝衣锦鲤。它翻着肚皮,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宋琬从头上拔下来一支簪子,轻轻地碰了它一下,只见它翻了个身,往底下游了游。   “它还会装死呢?!”喜儿惊奇的道。   宋琬点点头,含笑说,“是个调皮的。”她以前住在清夏斋时,院里有一个小小的池塘,里面就有养着一群锦鲤。她闲暇的时候,就喜欢坐在池沿上看锦鲤们争食。   有时就会遇到这样的一只,她那时不知道它是装死,便让老嬷嬷捞了出来埋在树下,谁知道刚碰到它,就又偷偷地溜走了,着实可爱。   天色暗了不少,刚刚还雾蒙蒙的小雨渐渐凝成了雨滴,落在撑着的青油伞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喜儿便催促,“小姐,咱们先回屋去吧。”   宋琬将手心里的碎屑都洒在了里面,她正要提着裙摆进屋,却见月亮门前闪进来一个人影。   是孟阶,他还穿着深蓝色的官服。大雨倾盆而下,像无数条线似的形成了一块巨大的珠帘。宋琬蹙了蹙眉,连忙接过喜儿手里的青油伞跑了过去。   石子铺成的小道上长了一些绿苔,孟阶怕滑倒她,便快走几步,拉住了她的手。宋琬只到孟阶肩膀上,她举着伞才能够打到他的头顶。   宋琬看到孟阶湿透的衣服,眉头皱的更紧了,她有些责怪的道,“你的伞呢?洗墨……”   孟阶抿着唇,并没有理睬宋琬的责怪,却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琬琬。”   宋琬愣了一下,她明显的感觉到孟阶的身子在颤抖,“你……你怎么了?”   孟阶的双臂紧紧地箍着宋琬,他埋在她的肩窝里深吸了一口气,又松开了,接过伞打在宋琬身上。   宋琬看到孟阶眼底的黯淡,她便握着他的衣袖,一句话都不再问了。两人就沉默着上了台阶,直到宋琬突然打了个喷嚏。   孟阶摸到宋琬淋湿的后背,脸色便阴沉了下来。他打起珠帘,拉着宋琬进了屋,又一面吩咐明月,“去找件干净的衣服,给夫人换上。”   宋琬看到孟阶身上还在滴水,便皱着眉头道,“那你也快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她坐在炕上,看着孟阶出去的身影,不免陷入了沉思。   难道是朝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由头来。真是过去太久了,她只记得在永隆帝驾崩之前,夏冕被打入了昭狱,而孟阶似乎和谢光走到了一起。   可永隆帝是在永隆二十三年正月才出了事,现在才永隆二十二年,能发生什么呢?   宋琬又在炕上坐了一会,就见双雨捧着一个小茶盘进来了。离得很远,她便闻到了浓浓的姜味。   “这是大人吩咐的,说让夫人一定要喝下去。”   宋琬也害怕着了风寒,她便老实的捧了药碗。姜汤甜丝丝的,却有一股辣味,宋琬刚喝下去,就觉得额头上冒了汗意。   “夫君呢?”宋琬一口气喝完,将药碗放在小茶盘上让小丫鬟端走了,又问双雨。   双雨忙道,“好像是去了书房。”   宋琬点点头,“你再盛一碗姜汤过来。”她一面吩咐,一面起身走了出去。从廊下到书房,宋琬推开门进去,见里面并没有人。   她蹙了蹙眉,出了门问站在廊下的小丫鬟,“夫君去了哪里?”   那小丫鬟福了福身子,回道,“刚刚才出去的,奴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雨还在下,雨水滴在瓦片上,溅出一小朵水花。远处的天依旧灰蒙蒙的,似乎还要下很久。   宋琬抬头看了一眼月亮门前被雨水洗的发亮的湘妃竹,咬了咬下唇,她招了明月过来,“你去把刘管家叫来,说我有事问他。”   刘保善听说宋琬找他,撑了一把伞就过来了。宋琬坐在炕沿上,脸色不太好,“管家,朝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刘保善时常出去,兴许知道一些。   宋琬看到他摇头,刚刚提起来的精神又萎靡了下去。她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没什么事了,你先出去吧。”   喜儿知道宋琬在担心什么,便过来劝慰她,“小姐,姑爷肯定没什么事的。他刚刚升了都察院佥事御史,夏阁老又在朝里举足轻重,一定会没事的。”   宋琬愣了愣,突然想起一些事来。似乎在英国公发兵台州的时候,朝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沿海一名官员与倭寇勾结,还涉及到了一批清流派的人。   孟阶去了衙门,前线来报,说英国公大破倭寇在浙江临海,九战九截,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奏报里还提了一个人名,是寇怀。英国公说寇参将总是亲自上阵打前锋,鼓舞了士气,一举便攻破了倭寇的老家临海。   永隆帝甚是高兴,早已拟好了圣旨,就待班师回朝那一日封寇怀为都指挥佥事。   已是傍晚了,孟阶才收拾了公文。他刚出了衙门,就看到门前停了一辆马车,是赵熙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孟阶淡淡的往赵熙之站的那个地方瞟了一眼。他才下了台阶, 阔步走到赵熙之跟前, 拱手道, “赵兄。”   赵熙之看着孟阶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就满腔怒火。他攥紧了衣袖里的手掌, 好半天才忍住了, 冷声道,“有人要见你。”   孟阶抬头看了一眼黑下来的天色,蹙眉问, “哪里?”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赵熙之不耐烦的道。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夏元璃纤弱的身影,不由冷哼一声, 说完便径自上了马车。   洗墨见孟阶还站在原地,就跑过来问, “公子, 咱们去哪里?”   “跟上他。”   孟阶看着赵熙之的马车就要出了胡同,才抬腿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   已是傍晚了,内城道上的行人并不多,各家各户门前的红绉纱灯笼都亮了起来。青石板上还积着雨水,细密的马蹄落在上面, ‘嘚嘚’的响。   过了两条胡同, 来到一条极为宽阔的长街上, 赵熙之的马车又往前行了不久,到了一家茶馆前才慢慢停了下来。   茶馆是两层的小木楼,因天色已晚,里面的灯烛都点亮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有一处青纱露在外面。晚间有清爽的风拂来,青纱便四下里飘扬。   夏元璃就坐在窗前,她听到马蹄声,微微向外探了探头。孟阶正踩着轿凳下来,他穿一件玉青色的圆领直裰。夜色下,只见他眉目深邃,薄唇轻抿,脸色有几分清冷,让人不敢接近。   她突然就想起前世父亲被永隆帝打入昭狱的那一天,孟阶从皇宫回来。她抓着他的衣袖质问,而他却沉默的看着她,一言不发。她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孟阶却只叫了丫鬟将她搀进屋。   时隔这么多年,她依旧记得孟阶当时的眼眸,疏离而又清冷,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一般。没有一句道歉,一句安慰。   他就轻轻的拂去她的手,径直进了书房。   就在那一刻,她筑了很久的心墙终于崩塌了。其实早在孟阶回来之前,她便接到了父亲被打入昭狱的消息。但她依旧不敢相信,父亲帮持了他这么多年,他竟然连一句话都没有替父亲说。她劝自己,一定是宫里的消息不对,但当看到孟阶那冰冷的麻木的脸庞,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以为有父亲的恩情在,孟阶就一定会心甘情愿的娶她。当她成为了他的妻子,在一起久了,孟阶就一定会被她感动,或许会爱上她。   没错,孟阶是娶了她,给了她正妻的名分。可她却忘了,感情这东西并不是时间久了就能生出来的。面对一块丝毫没有温度的石头,就是她用她全身的血肉焐热了,也焐不透那颗冷冰冰的心。   他娶她,只不过是在利用父亲罢了。可笑的是,她依旧忘不了孟阶,还妄想着有一日他能记起她的好来。   直到那一日,一向不嗜酒的孟阶竟然喝的酩酊大醉。她以为时机到了,满心欢喜的跑到他的床上,却听到他嘴里一直喃喃唤着的是‘琬琬’二字。   原来他不是无心之人,她掩着面,哭的肩膀攒动。她曾心平气和的问过他,“琬琬是谁?”   孟阶当时正在看奏报,闻言突然冷冰冰的望向她,眼神里的戒备让她惊颤,心肠犹如绞住了一般,痛的她难以呼吸。   她为了他,丢掉了骨子里的骄傲,到头来却只换了一颗伤的千疮百孔的心。自此之后,她成日里郁郁寡欢,没过半月便再熬不过了。她都死了,老天竟还不放过她,她一睁眼,竟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她在夏府第一次见到孟阶,他穿着深蓝色的直裰,腰间别了一块梅竹双喜花纹的玉佩,脊背挺直,身形高大,她悸动的心跳和前世分毫不差。   为何偏偏是她十五岁这年?   重活一次,她依旧跳不出这个坑。后来再见,她便听说孟阶已经娶了亲。那个叫做‘琬琬’的女子,那个他捧在心尖上的女子,原来是她。   宣靖帝的皇后。   赵熙之领着孟阶上了茶馆二楼,当看到坐在窗前的身影,孟阶微微一愣。   “过去吧你。”   赵熙之也不明白夏元璃为何偏要他叫孟阶过来。他虽不情愿,但又不想拂了夏元璃的意思。   夏元璃听到声响,连忙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她站起身子,和孟阶福了一礼,“元璃见过孟……大人。”   她看着孟阶,没来由的心下一颤,说话的声音不免就支吾了起来。   孟阶走过去,停在离夏元璃约有一米的地方拱了拱手,“夏小姐。”   夏元璃听出他话语里的客气,心头又绞痛起来,她嗫嚅着嘴唇,许久才虚手一请,“孟大人,请坐。”   孟阶轻轻点头,坐在了夏元璃的对面。小小巧巧的玉棠富贵花纹朱漆四方桌上摆了一整套的茶具,夏元璃双手拿起茶壶,给孟阶斟了一杯茶水递在她面前。   她又慌忙收回手来,捏紧了衣袖。   孟阶见夏元璃低着头不说话,便端起茶盅拨了拨茶盖,轻啜了一口又放下,才开口询问,“不知夏小姐找孟某来所为何事?”   不知怎的,夏元璃闻言只觉得心头涌上千百种滋味,明明她来之前,是已经想好要怎么说的,可现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孟阶又耐着性子等了夏元璃一会。窗外夜色如许,漆黑的天空上还能看到几颗晶亮的星星,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孟阶脑海里浮现出宋琬扶着腰站在廊下,指挥着小丫头搬花盆,他的嘴角就浮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夏元璃抬头正好看到,她微微一愣,疑惑的问,“孟大人在笑什么?”   “没什么。”孟阶敛了笑意,又看向夏元璃,“夏小姐,有什么话你且说来就是。”   夏元璃只觉着嘴里涩涩的,她轻点头,出声道,“孟大人,我父亲很欣赏你,你知道的。”她顿了一顿,又低声问,“你是个聪明人,为何偏要和那谢狗贼沆瀣一气?!难道你不同他站在一起,你就升不了官任不了职了?!谢贼作为首辅把持朝政,将永隆帝哄得团团转,他依仗权势,排除异己,杀害忠臣,买卖官职,甚至到处搜刮珍宝,害的平民百姓家破人亡。你跟着他,就是助纣为虐,你……对得起我父亲这些日子以来对你的帮持吗?”   夏元璃说的急,一行话下来便气喘吁吁的。她抚着胸口喘了一会气,才听到孟阶冷冷的声音,“夏小姐,你此话说得不太妥当吧?!”   孟阶敛了敛眼眸,起身拱手道,“夏小姐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孟某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走到木梯前,又略一驻足道,“夏小姐,朝堂上的事情你还是不要非议的好。什么狗贼的话,少说为妙。你以为你无心的一句,若是被隔壁有耳听了去,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来?对夏小姐的名声不好,老师怕是也会牵连其中。”   夏元璃愣了一愣,她看到孟阶就要下楼,突然快走几步,上前抓住了孟阶的衣袖,“孟阶,我……”   孟阶低头瞄了一眼夏元璃拉住他衣袖的手,不动声色的将胳臂背在身后。夏元璃这才意识到失礼,她往后退了一步,咬了咬嘴唇,“抱歉,是我太冲动了,还请孟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孟阶没有说话,他转过清冷的面庞,看到站在拐角的赵熙之。就是下楼,孟阶的脊背依旧是挺直的,走的不慌不忙。   赵熙之看着孟阶离去的身影,突然像发了疯一般的冲过来,挥手就给孟阶一拳。   他早就该料到的,夏元璃喜欢孟阶。   孟阶没有防备,重重的拳头便打在了他的背上。赵熙之打了这一拳,似乎还不解气,他又挥了拳头过来。孟阶瞥到墙上的影子,蹙了蹙眉,抬起胳膊挡了一下。   孟阶本就生的高大,又有功夫在身。赵熙之的拳头落在他胳膊上,反被弹了回去,赵熙之踉跄了几步,扶着一旁的四方桌才没有摔倒在地。   “你……”赵熙之难以置信的望着孟阶,他此时满腔的怒气,便口不择言起来,“孟阶,亏得老师这般提拔与你,你却反过头来倒咬他一口。怪不得人说你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别说老师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对得起你爹吗?!”   孟阶的脸色立即暗沉了下来,冷声道,“赵熙之,你堂堂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就只会耍口头之快吗?!”   有风从门帘里吹进来,置在四方桌上的灯烛忽明忽暗。孟阶就站在门口,一瞬不瞬的盯着赵熙之愤怒的面庞,他眼眸微敛,高挺的鼻梁在左侧脸颊上打下一块阴影。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俯视着赵熙之,一句话都不曾再说。赵熙之对上孟阶那双清冷的双眸,不由得攥了攥汗湿的手掌心。 第一百二十章   清晓下过一场大雨, 乌云散去, 太阳便出来了。宋琬醒来时天已大亮, 只有廊下的芭蕉叶上还残留一些雨滴。   昨儿庄子里送来了几盆刚结了花苞的天香百合,就摆在廊下搁置的高几上。宋琬看到小丫鬟拿着喷漆铜壶给百合浇水, 便扶着腰过去, 嘱咐那小丫鬟在花苞上撒少许的水。   明月抱着食盒匆忙的跑进来,离老远便笑嘻嘻的同宋琬说,“小姐, 英国公班师回朝了。”   宋琬不久前便听孟阶说过,唐照和寇怀在台州大败倭寇将领石原木信, 九战九捷,还端了他们的老窝。   她记得寇怀是在这次平倭回来后, 才进了都督府的。   果不其然, 永隆帝在奉天殿前见了得胜归来的唐照和寇怀。唐照的爵位已是最高了,又任职兵部侍郎,永隆帝便加封他为太子太保,食禄享亲王级别。   而寇怀则一举进入左军都督府,任都督同知。一时风光无比, 倒将郭颂通敌的风波压了下去。   宋琬便让人开了库房, 挑了一份还算贵重的表礼送了过去, 没想到第二日寇怀便亲自登门了。   孟阶正在书房,他听说寇怀来了,便在那里接待了他。宋琬让明月沏了新茶送进去,没一会就见二人出了书房往廊下来了。   宋琬正倚在美人靠上修剪花枝, 她见两人进来,连忙将银剪子放下。她已是将近六个月份的双身子,行动不便,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高几才站了起来。   孟阶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大步过来,揽着宋琬的腰又让她坐下。这些日子以来,宋琬除了吃就是睡,原先的小脸足足圆了一圈,一双清澈的眼眸却像是含了水一般,极是柔和。   寇怀一时看怔了,孟阶轻咳一声,他才回神,拱手笑道,“弟妹,你如今怀着身子,就不必太拘着礼了。”   宋琬朝他笑了笑,说,“我听夫君说你前不久进了都督同知,真是可喜可贺,怎么也没摆个场子好好庆祝一番,好让夫君多敬你几盏酒吃。”   寇怀低头看到孟阶收回揽着宋琬腰身的大掌,眼里的笑意更浓,“弟妹知道的,孟兄一向不爱喝酒,就是我连摆三天场子,也不见得他能敬我一盏。”   “倒也是了。”宋琬抬头看向孟阶,笑说,“这般可喜可庆的事情,你也该破一次戒。”   宋琬说话的时候,孟阶便低头看她,眼里一片柔情。他听到宋琬这样说,便微微颔首,摸了摸宋琬绾着的朝云髻,点头道,“好。”   “还是弟妹说话管用。”寇怀在一旁道。   孟阶瞥了他一眼,又嘱咐宋琬,“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可能会晚些回来。你吃了晚膳就先歇着,不必等我。”   郭颂通敌的风波发生后,孟阶就和夏冕的关系一直僵着。都察院里的事情又多,他这些日子忙里忙外,人瘦了一大圈,宋琬看着他手上的青筋,有些心疼。   她不想和孟阶再添麻烦,官场的事情一概不问。但从外面的风言风语里,宋琬也能猜测个大概。   前几日永隆帝又在大殿上咳出了血,只怕是时日不多了。如今外面虽看似平静,却一个个都是按势待发。清流派与谢家父子的拉锯战是正式开始了。   孟阶夹在两个派系之间,每走一步都得深思熟虑。宋琬虽看着不忍,但也没有办法。   她如今能做的,便是乖巧的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出了月亮门,就见寇怀朝松竹堂的方向努了努嘴,“孟兄,这么娇嫩的小娘子,你是怎么下的去手的?”   宋琬的肌肤本就白皙,如今浑身上下都是白里泛红。夏日里,她只穿了一件朱红色的褙子,外面罩了一件薄纱,衬的一张小脸蛋极为粉嫩。   寇怀一面说着,一面看向孟阶俊秀的面庞,又笑道,“你倒罢了,长得和外面那些清倌似的,我也是舍不得下手的。”   孟阶冷冷的看了寇怀一眼,道,“寇将军,也没有人让你下手的。”   “谁说的?!”寇怀声音不免提高了几分,他想起他院子里的几位女子,又摇了摇头,叹气道,“孟兄,能不能拜托弟妹个事,让她给我保媒。”   孟阶想起宋琬曾和他说过明月和寇怀的事情,便道,“等我回去问问她再说。”他蹙了蹙眉,又说,“你后院里那些女子,找个时候便遣了吧。整日里闹得整个胡同里鬼哭狼嚎的,你这个都督同知就不怕被人家参一本?!”   寇怀如今都快三十而立了,若说身边没有女子服侍的话那一定是假的。因着他的长相,哪有良家女子愿意跟着她。虽说后院的女子虽多,但总不是正经的女子。   听孟阶应下来,寇怀便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过孟兄你千万要告诉弟妹,让她在这件事情上上点心,我老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宋琬揽下活计后,寇怀的母亲冯氏便登门来了。明月正和喜儿、双雨坐在廊下打络子,一见冯氏进来,打帘子的打帘子,捧茶的捧茶。   明月是一等大丫鬟,穿戴自与她们几个不同。月初管事婆子送来几匹上等的锦缎来,有一匹是桃红玉簪花口的织锦,宋琬便给了明月。   昨儿才做起,今天就穿上了,下面又配了一条松花绿的挑线裙子。因着她年岁大些,没有梳双丫髻,一头青丝绾成了挑心髻,髻上又簪一支金丝海棠钗,另插两朵粉红色的芙蓉葵,甚是娇俏。   冯氏接过她捧来的茶钟,笑着问宋琬,“这小丫头模样怪俊的,可是你哪家的亲戚?”   宋琬还没回话,就见明月掩着嘴笑了起来。她朝冯氏福了福身子,说,“冯伯母说笑了,明月最大的福气就是伺候的主子是夫人了。”   宋琬看见冯氏眼里有几分失望,便笑着接过话来,“我和明月从小就在一起长大,虽说她一直在我身边服侍,但外面都知道我和她情同姐妹,什么主子丫鬟的,倒没那个说法了。”   冯氏又看了明月几眼,拨着手里的茶盖喝了两口茶,才开口说,“我托夫人的那件事……”   宋琬便与孙嬷嬷使了个眼色,孙嬷嬷会意,立即领着屋里的丫头都出去了。宋琬也不再与冯氏逶迤,便说,“伯母,实不相瞒,琬儿说的那名女子便是明月。”   冯氏闻言一怔,脸色立即冷了下来。宋琬又忙道,“琬儿刚刚说了,明月虽是我的丫头,但在我心里,早已将她当成姐姐了,想必伯母也都看到了。”   明月眉目清秀,说话做事又落落大方,冯氏倒很是中意这些,但身份也太低了些。   寇怀毕竟是正四品的都督同知,若娶一个丫头进门,传出去那可不被人哄笑一顿。冯氏想了想,正要摇头,又听宋琬说,“伯母您知道的,寇大哥的年纪总是比一般人大了些。若是同阶的女孩子家,恐怕……都会有些犹豫。良家女子倒是挺好,但咱家里面的规矩她们可能就都不太懂了。”   “其实明月家里头也都是良民,就是孩子多了些,才把她送到我们家来。祖母怜惜她小小年纪就不在父母身边,便让她同我一处,吃睡都是同榻。别说针黹女红,就是诗书也是读过的。”   冯氏果真被说动了几分,但她还是犹豫,“伯母知道你心意是好的,但……也容我回去与你大哥一说。他要是同意,那我也无话可说。”   “伯母说的是,总得大哥相中了才是。”宋琬将冯氏送到门口,想了想,又说,“若是大哥也觉着可行的话,我想将明月记在我父亲名下,收她做义女,也不枉她伺候我一场。”   孙嬷嬷听见屋里的动静,便快步过来打起帘笼。冯氏见宋琬行动不便,便道,“夫人,你身子重,且留步吧。”   宋琬也不再推辞,她见明月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扇坠,便朝她招手道,“你替我好生送送冯伯母。”   明月忙将扇坠放到笸筐里,冯氏虽年过半百,但眼神却很好。她只扫了一眼,便看到那扇坠打得十分精致,五颜六色的珠线编织在一起,便成了一只蝴蝶的模样,实在是绝活。   她点点头,又回头和宋琬说,“夫人,劳你多忙了。”   明月过来,双手搀着冯氏下了台阶,两人走到月亮门前,孙嬷嬷才说,“夫人,你觉着寇大人会同意这门婚事吗?”   昨晚上宋琬为了绣好一件小衣服,硬是熬到了三更,此时不免有了些睡意。她一手扶着腰身,一手掩着面打了个呵欠,眼眸里立即蒙上了一层水雾,吸了吸鼻子道,“我倒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是明月这一关难过。这丫头看着虽大大咧咧的,心气高着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京城里捎来了信, 说崔锦书生了个小男孩, 宋琬十分欢喜。   晚上孟阶回来, 用过晚膳,孟阶便坐在炕上看书, 宋琬对着妆奁卸妆, 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孟阶说话。   “都说肚子尖儿圆女,我瞧着嫂嫂的肚子就尖一些,果真生了个小男孩。”   孟阶一直低着头看书, 闻言只‘嗯’了一声。宋琬将簪在髻上的五凤挂珠钗摘下来放在妆奁里,又说, “我当初便做的男孩子的小衣服多一些,如今正好给她捎了去。”   宋琬听到孟阶又应了一声, 头都不曾抬, 心下便有些窃喜,再说,“我想去京城一趟,隔日就回来。”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还有些含糊不清。   她竖起了耳朵, 扭着头看孟阶, 还以为能听到那一声‘嗯’字。   “不行。”   宋琬的脸立即耷拉了下来, 垂头丧气的,一副挫败的模样。果然,糊弄孟阶还是等她修炼成精再说吧。   孟阶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气声,嘴角不由得往上扬了扬。他将书合上, 抬头看向宋琬,“过来。”   “做什么?”   宋琬瞅了他一眼,撇了撇樱唇,还是扶着腰过去了。孟阶往右靠了靠,拉着宋琬坐到他身侧,将她揽在怀里说,“就这么想去京城?”   宋琬听孟阶的口气松了不少,便知道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刚刚还黯淡的眸子又猛然一亮,她用力的点头,有些讨好的拉着孟阶的衣袖道,“我如今才六个月小腿就浮肿了,大夫可是嘱咐过我要多出去走一走的。”   孟阶只盯着她挑眉,宋琬又接着说,“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就让刘管家跟着我去好了。宛平离京城这么近,嫂嫂都生孩子了,我若是不去看她多不好。”   孟阶伸手捏了捏她软糯糯的脸颊,“由头怪是多的,还有哪些,说与我来听听。”   宋琬一转眼眸,又笑着说,“我要是再说出来一个,那你就让我去吗?”   孟阶却不点头,只说,“那得看看你说的如何了?”   宋琬抿着嘴唇,想了想说,“我都好几个月没见哥哥了,我想他了。”   “不成立。”孟阶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若是你想见他,明儿就让他过来一趟。”   “那是我肚子里的宝儿想见他表哥了。”   “可我怎么觉着他想说的是,母亲大人,为了保重你的金躯,莫要再折腾了。”   宋琬愤怒的瞪了孟阶一眼,“我才和孩儿母子连心,你说的那个完全不对。”   宋琬柳眉倒竖,一双杏眼瞪得又圆又大,樱唇还微微撅着。孟阶忍不住笑了笑,低头亲了她一下眉心。   宋琬便推搡了他一下,作势就要下炕。孟阶却一伸手将她横抱了起来,宋琬吓了一跳,连忙搂住他的脖子。   孟阶将她放到床上,含笑说,“吃这么多,果然比之前更有分量了。”   宋琬立即黑了脸,辩解道,“我这不是胖的,是浮肿。”她一面说着一面掀了半截裤腿,指着肿了一圈的小腿和孟阶再次强调,“真的是浮肿。”   孟阶眼帘半搭,低头看了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他伸手解了宋琬的衣带,将外衣给她脱下来,又转身去灭灯烛。   宋琬便侧着身子爬到被窝里,她看到孟阶拿了衣服去净室,便出口问了一句,“你不去书房了吗?”   孟阶过来亲了亲她的眉心,贴在她耳边小声的说,“睡吧,明日还要坐马车。”   宋琬一怔,随即又笑盈盈的点头,“好,你快些,我等你一起睡。”   因着要去京城,宋琬早早地就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正要伸展四肢抻个懒腰,却碰到一具结实的胸膛。她打了个激灵,扭头看过去,“你……”   以前她醒来时,身旁的被窝早就冷了,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孟阶还没走。她疑惑的指了指窗外,“我是不是醒太早了?”   孟阶盯着她看了一眼,无奈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宋琬看着通亮的内室,又问,“你今日怎么没去都察院?”   孟阶这时已经穿上了外衣,他系着腰带道,“我向上面告了假,下午再去都察院。”   宋琬一时鼻塞,她张了张嘴,许久才说,“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孟阶没等她说完,便道,“忙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他坐在床上,大掌覆到宋琬隆起的小腹上,清冷的眸子也柔和了下来,“昨儿晚上,他踢了你好几脚。”   宋琬抿了抿嘴唇,半倚在孟阶身上,笑着说,“他可是调皮了,孙嬷嬷她们几个都说定然是个男孩子。”   孟阶微微一笑,却没有接她的话,只说,“琬琬,辛苦你了。”   明月和喜儿包了一堆小男孩的衣服,又有寄名锁、手镯、脚镯,还有桃花木刻成的刀剑,老人们都说是辟邪的。一个个小小巧巧的,宋琬只看着,眉眼里便是收不住的笑意。   洗墨在外面套好了马车,几个小厮将收拾的一箱子表礼都放到了后面一辆马车上。宋琬身子不便,孟阶便抱着她上了马车。宋琬看到旁边跟着的丫鬟婆子都低着头笑,便再三嘱咐孟阶到了京城她要自己下马车。   马车依旧行的很慢,到了京城时,已经是半晌午了。坐了一路马车,宋琬额上都有汗意沁了出来。小丫头们搬了轿凳过来,孟阶先下了车,宋琬才扶着他的手也下来了。   宋珩听说宋琬要来,便亲自等在门口。当看到孟阶,他眼中有一瞬间的复杂闪过,然后便笑着和他们夫妻两个说话,“锦书等你们很久了,快进来吧。”   宋琬确实是许久没有见到宋珩了,便多叫了两声哥哥,又迫不及待的进了崔锦书日常歇息的厢房。孟阶不便进去,去了书房等宋珩。   宋珩将宋琬送到厢房,才摸了摸宋琬圆润的脸颊,笑着说,“可是胖了许多,你在这里陪你嫂子说说话儿,哥哥一会再过来。”   崔锦书昨儿才生产过,身子还有些虚弱,她头上带了一个镶着红宝石的眉勒,仰躺在床上,脸颊却很红润。八月的天气,还有些暑气残留,窗户却用西洋纸糊了起来,门帘换上了绸布,一丝风都吹不进来。   花悉见宋琬进来,拿了一个大红色绣着秋日菊团花纹的靠背垫在了崔锦书身后。又搬了一张玫瑰椅过来,宋琬扶着把手小心的坐下。   崔锦书见宋琬虽是六个月的身子,却比她八个月的时候还要笨,便皱眉说,“你身子都重成这样了,还过来做什么?孟兄弟也舍得放你过来。”   “也没什么,他亲自送我来的。”宋琬瞧了瞧床上,却没有看到小娃儿的身影。崔锦书笑道,“奶娘刚刚抱去吃奶了,等会子让她抱过来。”   宋琬看崔锦书身上盖着一条绣了龙凤呈祥的锦褥,便伸手摸了摸厚度,“这锦褥倒是做的极好。”   崔锦书便瞅了花悉一眼,说“是这丫头连夜赶出来的。”   宋琬笑看了花悉一眼,果然眼底有一块淤青。宋琬便和她说,“趁着这个时候都在,不如去眠一会,等会子又要你伺候了。”   崔锦书也点头,花悉这才出去了。   奶娘喂了小娃儿吃过奶后,他就自个睡了起来。小脸粉嫩嫩的,就像一个半熟的桃子,眉毛还很稀,睫毛却又密又长。他还很小,软糯糯的,宋琬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抱在怀里,端详了好大一会,才让奶娘抱到床上去睡了。   “小娃儿可起名了?”   昨儿崔锦书生产完,一度累昏了过去。宋珩在床边守了许久,等到晚上她精神好了些,宋珩才想起了小娃儿。   “子钰取了个绎字,你觉着好不好?”   “宋绎,宋绎。”宋琬多唤了几声,点头道,“是不错的。”她一面说着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有明显的一动,又笑道,“这小子听到表哥的名字这么好听,还踢了我一脚。”   崔锦书也笑了起来,她看到宋琬的肚子尖尖的,便说,“只怕他们两个是表兄弟呢。”   宋琬也有这种直觉,况且她的肚子又是尖尖的,男孩子只怕是跑不过了。宋琬笑了笑,说,“还真可能是个调皮的。”   两人说笑了一会,崔锦书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她蹙了蹙眉,小声的说,“舅母去水月庵了,你可知晓?”   宋琬倒不知道赵氏何时出的家,她疑惑的道,“可是西郊的水月庵?”   见崔锦书点头,宋琬的语气便低沉了起来,“自从出了事,我都没去看过她呢,还有表哥,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沈谦去世时,因着她有身子,不能去,一时便耽搁了下来。   “我倒是见过沈家表弟一次,看上去定然是好不到哪里的。他如今便在翰林院挂一个中书舍人的闲职,整日里酗酒度日,子钰劝过他多次,都被赶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宋珩沿着小道去了前院书房, 刚走到那里, 便看到侍书捧了一个茶盘出来。他便阔步上了台阶, 书房的门开着,他进去便看到坐在炕上喝茶的孟阶。   地上铺着青花色的地毡, 走在上面脚步声极轻, 孟阶还是察觉到有人进来,往门口瞟了一眼。他见是宋珩,便指了指桌案道, “你最近在修纂前朝史书?”   宋珩‘嗯’了一声,也坐到了炕上, “你如今这么忙,怎么有空亲自送琬儿过来?”   孟阶将青花玲珑瓷的茶钟放到右手侧的小炕几上, 眼帘半阖, “考核的事一过,也没什么可忙了。”   宋珩看着孟阶,微微叹了口气,许久才道,“谢家父子必会忌讳你父亲的事, 你这个时候就和夏次辅闹翻, 在我看来倒有些不明智了。”他见孟阶不说话, 顿了一顿,又说,“总归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自己看着办吧。”   “就是琬儿那里, 你也瞒着了吗?”宋珩说到这里,不免蹙了蹙眉。   虽说宋琬从不过问他的事情,但孟阶知道宋琬都是最清楚的。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只见洗墨急匆匆的正往这里跑来,他便起身,走到书房门口,驻足和宋珩道,“她是知道的,但你也别和她说这些。就让她在这里陪嫂子两天,等回头我再来接她。”   宋老夫人是准备近日就启程来京城的,谁知道绎哥儿竟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接到信,二日一早便坐了马车过来了。   宋琬听说宋老夫人要来,便又在京城多住了几日。等到宋绎已经能盯着宋琬向上咧小嘴的时候,终于传来了马车进京的消息。   崔锦书半躺在床上,看着坐在一旁玫瑰椅上的宋琬做针线。宋琬绣好了一朵秋日菊,认了丝线又要落针,就见守门的小丫鬟跑进来道,“夫人,大小姐,老夫人的马车到门口了。”   宋琬便要起身去迎,却见那小丫头还站在那里,似乎还有话要说。   “怎么了?”孙嬷嬷过来搀着宋琬,又问那小丫头。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徐太太和两位崔小姐。”   崔锦书闻言一怔,和宋琬说,“子钰是给她们送了信的,不过……她们回信里并没有提要来的意思。”她蹙了蹙眉,又扭头嘱咐花悉,“你再带人收拾出来两间厢房。”   徐氏来的突然,并没有准备她们的房间。舟车劳顿,定然是要小住几日的。   花悉应了一声,便连忙带着人出去了。   从垂花门进来,就是五间正房。宋琬刚下了台阶,就见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几人过来了。宋老夫人穿了一件红褐色的团花纹褙子,看上去有几分疲惫,但满脸都是忍不住的笑意。   徐氏就在宋老夫人身侧,穿了一件绀青色的大袖衫。她身边跟了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看样子还不过十岁。   两个都是一样的打扮,桃红色的比甲配葱黄色的十二宫幅裙子。劲上带着金项圈,缀一块如意锁。两人虽小,但模样却是千差万别。崔锦羡眉目凌厉,看人的时候总是微微扬着下巴,看上去颐指气使的,而崔锦竺却更像崔锦书一些,眉眼里有几分英气。   宋琬不由得想起刘芮杉的事来,便多打量了崔锦羡两眼,就见她也往这里看过来,眼眸一转,极快的闪过一丝轻蔑之意。   宋老夫人看宋琬身子不便,便快走了几步,上前拉住宋琬的手道,“好孩子,你怎么还出来了,快进屋去。”她一面说着一面仔细的看了一番宋琬,笑盈盈的点着头说,“比刚来时胖了不少,看来养的不错。”   宋琬不能行礼,便只和徐氏笑了笑,“伯母,您也过来了。”   徐氏自进了门就一直在打量宋琬,听到宋琬与她问候,便含笑道,“你嫂嫂这是头一次,我和他父亲都挂念的很,还是过来一趟较为放心。”她低头看了看宋琬隆起的肚子,又笑说,“看你这身子,怕也是快了吧。”   宋琬也察觉到她的肚子比平常人更大一些,无奈的道,“到今天才刚满七个月,还得有两个多月的盼头呢。”   徐氏听宋琬这样说,微微有些讶异。她又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宋琬的肚子,才跟着丫鬟婆子进了内室。   奶娘抱了刚刚睡醒的宋绎过来,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望着围在他身旁的人。崔锦竺似乎很喜欢这个小侄子,便趁人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宋绎胖嘟嘟的脸颊。宋绎立即不高兴了,眉头一皱,突然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倒把崔锦竺吓了一跳,她连忙拍了拍小宋绎的肚皮,还喃喃的念道,“绎哥儿不哭,绎哥儿不哭。”   宋绎根本不领她的情,哭的一声比一声响亮。奶娘连忙将宋绎抱到西梢间去哄了,崔锦竺有些沮丧,她看着宋绎被抱出去,便一直耷拉着脸。   崔锦羡却安静的坐在炕上,一句话都不言语。崔锦书看她们姐妹俩都不说话了,便让花悉带着去厢房歇息,宋老夫人和徐氏也跟着过去了。   宋琬见她们走远了,才悄声与崔锦羡说,“我瞧着你二妹妹不是个良善的主,她瞧我的眼神总像是要吞了我似的。”   明明才是个九岁的孩童,怎么会让她产生那种感觉?宋琬摇了摇头,又说,“怕是我多想了。”   八月里,院子里移栽的两棵银桂都开了花。崔锦书记得宋琬喜欢吃桂花糕,便让花悉吩咐厨房的婆子摘一筐桂花,掺些菱粉做成糕点。   崔锦竺也喜欢吃这个口味的桂花糕,她将婆子送到房里的一盘吃光了,又让丫头去问厨房的婆子还有没有。   孙嬷嬷去厨房取午膳的时候听到了,便笑着和刚打瞌睡醒来的宋琬说,“三小姐和小姐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都是贪吃的。”   宋琬身子重,她平常都是半躺在罗汉床上。明月拿了引枕过来,垫在宋琬身后。   “我瞧她们就只剪了一筐的桂花,用热水一绰,也没多少了。又送去各房,只怕早没了,你把咱们的那一盘给三小姐送过去。”   菱粉桂花糕是昨晚上才送来的,宋琬害怕积食,就只捏了一块吃了。   孙嬷嬷将食盒放下,便端着盘子给崔锦竺送去了。徐氏也在,她听孙嬷嬷表明来意,便点着崔锦竺的额头嗔道,“你个贪吃的。在家的时候,一包一包的糕点都放坏了,也不见你吃一口,怎么到你大姐家里就这般馋嘴了,也不怕人笑话了。”   崔锦竺并不在意,忙让丫头将点心收下了。孙嬷嬷拿着小托盘正要跨过门槛,就听崔锦羡一声讥笑,“他们小门小户的,还能做出多好吃的点心,也就妹妹你给人家面子。”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孙嬷嬷身形一顿,才紧紧的攥着小托盘出去了。   宋琬正做针线,她听孙嬷嬷学崔锦羡的原话,笑了笑说,“她外祖家是世家大族,父亲又是正三品的提督。咱们宋家与他们家确实是不能比的,她这样说,倒也不算怪。”   孙嬷嬷却冷笑道,“说起来,奴婢还真见过不少世家大族的小姐姑娘们,像二小姐这般的也没几个。”她顿了一顿,又说,“奴婢还是觉着三小姐可爱一些,也更讨喜一些。不过要真论起来小姐们该有的派头,当属咱们大夫人。”   徐氏在家里面最小,又是嫡出,必是娇惯大的。她自己都这般了,待两个女儿也是极宠着的。   一个精明,一个憨厚,倒也是真性情了。   孟阶从都察院出来,已是下半晌了。他今日要接宋琬回家,便让洗墨套了两辆马车。   宋琬做针线久了,眼睛有些涩,便躺在床上小憩。孟阶见她睡着,便没有叫醒她。宋珩也从翰林院回来了,孟阶在炕上坐了一会就去了前院书房。   崔锦羡自第一天来到这里,就觉的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指着桌椅说老旧,指着床铺说粗糙。徐氏说了她两句,她才收敛了一些。   午睡醒后,徐氏便去了正房看崔锦书。屋子里只有崔锦羡和还在睡梦中的崔锦竺,崔锦羡觉着无趣,便叫了丫鬟同她下棋。   廊下静悄悄的,隐约还能听到小丫鬟的说话声。崔锦羡刚落下一个黑子,就听到外面说,“咱们姑娘可真是好命,嫁得个姑爷这般好的人物。”   “谁说不是呢。”一个声音尖细的丫头红了脸,“我去正院传话的时候倒见过姑爷一次,个头又高又大,还长得极好。”   “我也见过一次。”另一个说话的丫头也红了脸,“我听说他连中三元,夏次辅直接点了他的名做学生。在翰林院不久,又升任了正四品的都察院佥事御史。”   声音尖细的丫头又说话了,“你是听侍书哥哥说的?”   “我哪里能和他说上话,是跟在管事身边的永顺说的。”   两个小丫头转移了话题,竖着耳朵听的崔锦羡也回过了神,攥了攥衣袖。 第一百二十三章   崔锦羡眼帘微垂, 瞟了一眼在睡梦中呓语的崔锦竺, 捻着手里的棋子和丫鬟入屏说, “跟着我出去走走。”   坐在廊下的两个小丫鬟听到屋里的动静,慌忙从台阶上站起来。她们都是宋家来到京城才买的小丫头, 不过七八岁, 看到崔锦羡颈上带着的那一块沉甸甸的如意锁,都不免直了眼。   “看什么看,连个眼力见都没有, 这就是你们宋家的规矩吗?!”入屏大声斥道。   崔锦羡瞥了一瞥那两个小丫鬟,满脸的鄙夷, “和她们还费什么口舌,撵出去不就得了。”WWW . TXT80 . COM   入屏忙与她贴耳说, “这毕竟是在宋家, 小姐还是给她们留些面子为好。要不太太回来,又要说你了。”   想到徐氏为了几个破椅子凳子骂她,崔锦羡便气不打一处来,不耐烦的道,“让她们有多远滚多远, 别在本姑娘眼前蹭嫌。”   那两个小丫头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得罪了这位千金大小姐,就被入屏推搡了两下,“还不快滚,难不成非要等着小姐回明夫人把你们都撵出去。”   说话声音尖细的小丫头还算机灵一些, 她慌忙跪下道,“二小姐,是奴婢们冲撞了,奴婢这就滚出去。”她一面说着一面拉了拉另一个小丫头的衣袖,躬着身子从穿堂里跑了出去。   徐氏和崔锦羡、崔锦竺母女三个被安排在东跨院里,由三间穿堂隔着,正中放了个大理石的紫檀木的花架子,摆了一盆盆秋日菊。   那两个小丫鬟跑到廊下,看四下里没人,才喘了口气,悄悄地说,“这位二小姐真是咱夫人的妹妹么?好生厉害。看她那一脸嫌弃模样,还以为咱们多想伺候她似的。”   花悉刚从浣衣处回来,就见到两个小丫头慌里慌张的贴耳说话。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躲在柱子后面偷听了一回。   听到她们话里在说二小姐,花悉皱了皱眉头,厉声道,“你们两个不好好伺候主子,在这里偷偷说什么呢?!”   小丫头们刚刚就被吓得不轻,这一下整张脸都变得惨白起来。她们回头看到是花悉,慌忙跪下道,“花悉姐姐。”   “发生什么事了,把你们吓成这样?”   两个小丫头十分委屈道,“我和小红姐姐就好好地守在院子门口,也不知道哪里犯着了二小姐,就被入屏姐姐骂了一顿,撵了出来。”   花悉是知道崔锦羡的性子的,她听两个小丫头这样一说,便明白了其中原由。   “就算不知道哪里犯着了主子,也不该偷偷的嚼舌根子。这一次被我听到便就罢了,要是再有下次可就撵出去了。”花悉瞪着她们道,“算了,你们就先挪去厨房那里帮忙,我再另派两人抵你们的罪过。”   厨房如今正是井二嫂管着,昨儿庄子里送了两小筐河蟹,愁的她不知如何是好。家里有个刚生了孩子的夫人便就罢了,还住着一个双身子的大小姐。   螃蟹味虽鲜美,却是最性寒,两人都碰不得。只是这两筐河蟹的块头又大,很是难得,若是毁了便是暴殄天物了。井二嫂正难为,就见花悉带着两个小丫头过来了,“我看二嫂子走来走去的,可是哪里遇到了难事?”   花悉处事待人都是十分好的,虽跟着崔锦书陪嫁过来不久,宋府上上下下却都极信服她。   井二嫂连忙过去,回道,“花悉姑娘,你怎么过来这里了?可是夫人想吃什么菜色,你打点小丫头说一声不就行了,何苦自个跑来一趟。”   “来一趟费什么劲。”花悉笑着将那两个小丫头推到井二嫂面前道,“二嫂子,这两个小丫头就先交给你了,让她们给你打打下手,若是她们四体不勤,你且去回管家,打发了她们就是。”   厨房原有两个婆子打下手,可如今家里住了这么多人,便有些忙不过来了。井二嫂瞧了一眼那两个小丫头,见身板还不算太小,言笑晏晏的拉着花悉的手说,“还是花悉姑娘体贴,嫂子在这里谢过了。”   花悉笑了笑,指着还没有生火的炉子道,“天色将晚,二嫂子也该着手做饭了。夫人那里还有事要回,我就不叨扰了。”   花悉刚走两步,却被井二嫂拉住了衣袖,“姑娘,嫂子还得拜托你个事。”   厨房盆里泡着许多河蟹,井二嫂作难的道,“这蟹怎么个吃法呀?”   “这是哪个不长心的庄子送过来的?”花悉看到河蟹也皱了皱眉。   盆子里的河蟹足足有三十几只,若是倒掉不免可惜。她想了想,才说,“另起一锅做出来,给各房主子送去。夫人和大小姐那里就不用送了。”   厨房就设在东跨院的前面,崔锦羡和入屏沿着游廊过去,就能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入屏嗤笑道,“花悉姐姐真是能干,到了宋府也能这般如鱼得水。”   崔锦羡便瞥了她一眼,说,“你自然比不过人家,你才来崔府几年,不过是个二等的丫头,人家在你进府之前可就是一等大丫鬟了。”   入屏见崔锦羡转身回去,连忙跟上去说,“小姐,奴婢就要打抱不公了。你和大小姐同样都是嫡小姐,为何大小姐身边的贴身使唤的丫头就是一等的,奴婢就是二等的了。”   崔锦羡挑了挑眉,“那你的意思是你配不上服侍我,让我再换个贴身的丫头?”   “奴婢怎么舍得离开小姐呢?”入屏脸上的颜色变了变,又笑着说,“奴婢的意思是……”   还没等入屏说完,崔锦羡便打断她道,“你自个没这个能耐,求我也没用。动这个脑筋的空还不如想想怎么讨好我母亲,若得母亲青眼,你不就离一等丫头进了一步。”   宋琬中间醒了几次,能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却睁不开眼睛。直到屋里都点上了灯烛,她才悠悠的醒过来了。   孟阶正坐在炕上看书,听到床上的动静,往刚睡醒的宋琬身上瞟了两眼,“睡醒了?”   宋琬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迷糊的道,“你何时回来的?”   明月拿了一件披风给宋琬拢在身上,搀着她坐到炕上。孟阶这才放下手里的书,无奈的道,“原说今日回家去的,谁想到你却睡成了一头猪。”   宋琬看了一眼窗外,天果然都黑了下来。她掩唇笑了笑,接过明月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干咳的嗓子。   “那怎么办?”宋琬低着眼帘看孟阶的脸色。   孟阶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清冷的眸中似有笑意,“我已经向上面请示,说明日要带着拙荆回家,特告假一日。”   “那他们批了吗?”   孟阶微微叹气,“自然是批了的。”   东跨院里也一片灯火通明,睡得正足的崔锦竺坐在炕上扒着河蟹吃,徐氏看到炕桌上一片狼藉,便指着崔锦竺说,“竺儿,你好歹是个小姐,吃要有吃相。”   崔锦竺拿着绢帕擦了擦嘴角,冲徐氏笑道,“我知道了,母亲。”   徐氏十分无奈,摇了摇头,她看到炕桌上只有崔锦竺一个人,又蹙眉说,“你二姐呢?”   崔锦竺吃得正香,并不在意的道,“刚刚还在呢,应该出去了吧。”   徐氏皱眉,和寇嬷嬷说,“你出去看看。”   黑漆漆的夜里,一个人影从厨房的方向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崔锦羡就等在西厢房的门前,看到人影,她慌忙拉住她问,“入屏,怎么样了?”   入屏听到是崔锦羡的声音,才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贴着崔锦羡的耳朵道,“小姐,成了。”   崔锦羡攥着衣袖的手才松开了一些,脸上有一些得意之色,还不忘问,“可没让人瞧见吧?”   入屏连忙点头,她抓着崔锦羡衣袖的手还有些颤抖,抬头却看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影,吓得她张大了嘴,刚要发出声音,就被寇嬷嬷有力的手掌给捂住了。   崔锦羡也吓得不轻,她回头看到是寇嬷嬷,故作淡定的道,“嬷嬷怎么也不吭一声,可要把人吓死。”   寇嬷嬷将入屏放开,小声的问,“二小姐这是做什么呢?”   崔锦羡把手里的锦帕一摊,笑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我们惯玩的捉迷藏,嬷嬷要一起玩吗?”   寇嬷嬷怎么说也是从宫里出来的,更何况崔锦羡一个九岁的小孩,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她的遮掩。寇嬷嬷看了看燃着灯烛的正房,又说,“难道二小姐还不信任嬷嬷吗?若要有什么事情,嬷嬷好歹能给你出个主意。”   寇嬷嬷是跟着徐氏陪嫁过来的,打小崔锦羡就跟着她一起,忠心自是不必说的。只是若是寇嬷嬷知道了,徐氏定然也会知道。   崔锦羡犹豫了一下,才支吾着道,“嬷嬷,羡儿真的和入屏在捉迷藏。”   寇嬷嬷见崔锦羡不想说,也不再逼她,只软着语气道,“天晚了,不如明儿再玩。太太叫您呢,二小姐快进屋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井二嫂回到厨房里, 看到一个人都没有。她蹙了蹙眉, 朝外面叫了两声李婆子。   话音刚落, 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婆子打着灯笼进来, 和井二嫂笑脸相迎道, “二嫂子,你叫我。”   井二嫂看了她一眼,皱着眉说, “让你看着煎药呢,干嘛去了?”   李婆子将灯笼熄了放在地上, 却捂着肚子道,“我刚刚闹肚子, 叫了小红和秋霜来看着, 那两个丫头死哪去了。”她作势便要吵嚷。   东跨院里还住着徐氏母女三个,李婆子这一嗓子又粗又重,必会传到那里。井二嫂连忙拉住她道,“定是跑出去玩了,快别管她们, 炉子上的水都快熬干了。”   李婆子这才作罢, 熄了火, 将煎好的汤药倒进碗里,又放到食盒里。井二嫂指着其中的一碗道,“这个可是夫人的?”   李婆子上前探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说, “我分开弄的,绝错不了。”   “你端着安胎药给大小姐那里送去,莫要弄洒了。”井二嫂一手拿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出了厨房的门又回头嘱咐李婆子,“今儿天晚了,你送了药就回去吧,等明儿一早过来再收拾厨房。”   李婆子的儿子是宋家新招来的管事周顺媳妇的老子娘,她如今都是在周顺家住着。   崔锦羡就坐在窗前,看着两盏灯笼一前一后的出了穿堂,嘴角微扬。寇嬷嬷在内间服侍徐氏洗了脸,又出来叫崔锦羡和崔锦竺去歇息。   崔锦竺早就打起了瞌睡,她从炕上跳下来,直奔内室去了。崔锦羡却慢悠悠的捏起炕桌上的点心,小小的咬了一口,自言自语的道,“是该早些睡,晚上不知道怎么闹腾呢。”   寇嬷嬷看到崔锦羡嘴角的笑意,不由得全身一寒。明明眼前的羡姐儿才只有九岁大,还只是个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她摇了摇头,心道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她又看向崔锦羡,果然见她恢复了一脸的童真,笑盈盈的说,“嬷嬷,羡儿这就去睡。”   寇嬷嬷看着她的背影,暗暗攥紧了衣袖。   宋琬正舀着鸡蛋羹吃,她只吃了一口就又吐了出来,蹙眉道,“这鸡蛋羹里面怎么会有蟹黄的味道?”   孟阶夹菜的手一顿,他端过来鸡蛋羹看了看,脸色便沉了下来,“别吃这个了,吃别的菜。”   宋琬便点头,孟阶看着她将剩下的半碗燕窝粥喝完,才命丫头将剩下的饭菜撤了出去。   又有丫头捧了茶来,孟阶漱了口便站起来和宋琬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先睡。”   孟阶挑着帘子出去不久,就见明月捧着食盒走了进来。宋琬正在妆奁前卸妆,明月将里面的安胎药端过来递与宋琬,“小姐,趁热喝了吧。”   宋琬最不爱喝这些苦药,她几乎是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了下去。喜儿早将蜜饯准备好了,宋琬漱了漱口,忙将蜜饯吃了。   她看着喜儿收拾了汤碗出去,随口道,“倒是怪了,怎么今日的安胎药与平常的不同些。”她又想到刚刚吃出蟹黄味的鸡蛋羹,又摇了摇头说,“难不成是我变了口味?”   明月扶着她坐到床上,笑着道,“莫不是厨房将小姐与夫人的汤药弄混了?”   宋琬也觉着奇怪。虽说汤药大都是一个味道,可她喝安胎药有一段时间了,今日厨房送来的药要比往日里涩一些。刚入嘴时还没有什么不同,可她吃了蜜饯之后舌头还是发涩。   想到这里,宋琬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明月看着宋琬神情凝重,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她捂着嘴道,“我这个乌鸦嘴。”   喜儿送了药碗出去便又折了回来,她听到屋内静悄悄的,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小声的问,“小姐怎么了?”   宋琬抹了一把沁满汗意的额头,闭了闭眼一会儿,才捂着肚子说,“希望不是弄混了。”   屋内人心惶惶,屋外也是慌乱一片。管家来福一脸严肃,看着跪在地上颤颤发抖的几人道,“你们做的好事,明知道大小姐有身孕,怎么还将蟹黄放到鸡蛋羹里。”   孟阶找到他时,来福也是吓得不轻。就是他没生过孩子,也知道螃蟹性寒,有孕的女子是不能吃的。   井二嫂听了脸色大变,她连忙辩解道,“我们厨房是做了清蒸螃蟹,可只给了老夫人和徐太太那里送了去。”   “那这是什么?”来福将鸡蛋羹端给井二嫂看,蒸的细嫩的鸡蛋羹里果然有一小块一小块的蟹黄,只是颜色差不多,若不细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   井二嫂出了一脊背的冷汗,她往后退了两步,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不可能,我就是害怕河蟹的味道窜到鸡蛋羹里,特地起了另外一口锅蒸河蟹。”她越往后说脸色越惨白,猛然看向她身后的几人,“蒸河蟹的时候你们可都在,出锅后我便让小红给老夫人那里送了五只,徐太太那里送了十只,还有剩下的十多只,我和你们吃了一些,又让李婆子带回家去给她外孙两只吃,便就没了,谁会将剥好的蟹黄放到鸡蛋羹里。”   李婆子此时也是一脸汗津津的,她刚走到家门口就又被叫了回来。在路上,小厮将事态都表明了,她听着井二嫂说完,从怀里掏出两只用手帕包的很好的河蟹,“来管家,你瞧瞧,这两只还没动头呢。”   井二嫂虽是新招来的,可她一向做事谨慎,要不然他也不会让她拿厨房的钥匙。来福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人,又道,“你们可都是看着对方将蟹吃完的?”   几人都慌忙点头,螃蟹这种东西本就难得,她们又都是奴才,哪里有这样的口福,就是得一只也要照着两只的吃。别说蟹黄了,就是蟹壳她们都要嚼上一嚼。   老夫人必不会害她孙女,徐太太也没着缘由害大小姐。来福敛了敛眼眸,又说,“那还有谁进了厨房?”   “除了花悉姑娘将两个小丫头送过来,就没人了。”井二嫂想了想,才回道。   李婆子倒是想起了什么,她欲言又止的,井二嫂便看着她道,“李妈妈,你有什么话就说。”   “我今儿闹肚子,有一回从外面回来,看到……看到……”她犹豫了一下,才又小声嘀咕,“崔二小姐的丫头慌里慌张的从游廊里跑了过去,那时候螃蟹刚洗了入锅,我见厨房的门关着,便没往那地方想……”   “胡说!”还未等她说完,来福便厉声道,“二小姐便住在那里,人家侍女从游廊里过,什么叫慌里慌张?你们渎职,倒怨起别人来了。”   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跪在地上的人都低下了头。来福又扭头看向井二嫂,“我给你厨房安排了这么多人,你却连个鸡蛋羹都看不好,要你有何用?!幸得大小姐发现的早,若是真吃了下去,有个好歹可是你们能担待的起的。”   井二嫂这些日子正在张罗她女儿的婚事,时常不在厨房,还有另一个婆子回了家,虽说花悉送来了两个丫头,但也都是贪玩的,一会便没了人影,所以厨房里就只有一个李婆子在看着。她又闹肚子……   确实是自己的错,井二嫂也不敢吱声。来福看着她们一会子,又道,“也幸亏没有酿出大祸来,就罚你们这个月的月钱。若有下次,那一并撵出去。”   宋琬有些不安,她坐在床上一会子,也没有察觉到哪里不适,才渐渐地松了一口气。她拉着明月和喜儿的衣袖安慰道,“定是我弄错了,也没什么事。明日咱们还要赶车,你们也去早些去睡吧。”   喜儿却不愿走,她拉着宋琬的手说,“小姐,喜儿就在外面守夜。若是你觉着哪里不舒服了,就叫喜儿的名字。”   明月也是执意要在外面守着,宋琬便只好道,“那你们多抱一床被子,小心不要感冒了。”   孟阶回来时已经半夜了,明月和喜儿在外面抱成一团取暖。屋内还留着一盏灯烛,他走近了,才看到床上的人儿涂上沁满了汗意。   宋琬是被疼醒的,她睁开眼看到孟阶正拿着帕子给她擦汗。她刚喘了口气,肚子又是一阵的绞痛,她紧紧的握住孟阶的手,颤抖的道,“孟阶,我肚子疼。”   孟阶的视线便移到宋琬隆起的小腹上,他有一瞬的失神,又出声唤了丫头去请大夫来。   宋琬痛的脸色苍白,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已经说不出话来。明月亲自跑去请了大夫,喜儿则去叫宋老夫人。   夜色已深,两人竟连个灯笼也没打,平日里的害怕全没了,只摸索着去叫人。   宋老夫人刚刚睡下,方嬷嬷听到消息便将她叫醒了,“老夫人,大小姐那里不好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宋琬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肚子仿佛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连续不断的痛意噬啮着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   她痛得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攥着孟阶的手指节发白。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滑落下来, 没一会便打湿了海棠纹的苏绣枕头。   她死命的咬着嘴唇,嘴里满是血腥味, 许久才艰难的开口说, “孟阶,我疼……”   她的声音很细小,孟阶贴在宋琬的唇边, 才隐约听到她在说什么。   “你……你和……大夫说,一定……定要……保住孩子……”宋琬很激动, 她勉强撑着一口气,神情坚定。   孟阶只觉着心中一阵绞痛, 他握着宋琬的手安慰, “琬琬,等大夫来了咱们就好了,你再撑一会。”   宋老夫人那里的动静很大,宋珩和崔锦书也被吵醒了。听到外面的动静,宋珩披上外衣便出了房门。在抱厦里守夜的花悉也得了信, 顾不得挽上头发, 拢了一件披风便跑了过来。   宋珩皱眉问道, “怎么回事?”   “大小姐她……似乎是动了胎气。”花悉也只是听小丫头们这样传,也不知道实情。   “妹妹……”宋珩右眼皮猛然一跳,不知为何,他只觉着心里头突突的, 似乎哪里不对。他攥了攥手掌心,快步下了台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花悉,“你好好看着夫人。”   宋渊在前院也听到了消息,他连忙赶了过来。宋老夫人和宋珩都已经在了。宋琬躺在床上,微微弓着身子,她看上去极是虚弱,眼眸半敛着,脸色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宋老夫人是历过事的人,她看到宋琬这样,便忙让丫头抬了一架围屏过来,将孟阶、宋珩和宋渊都请到了外面正厅里坐着。在路上,方妈妈便吩咐了小丫头去烧热水,她急匆匆的进来,用温水洗了手,才去探宋琬下面。   亵衣上果然有了血迹,方妈妈垂着眼帘,与宋老夫人点了点头。宋琬也自知情形不好,只是肚中的孩子才七个多月,就是现在她能生下来,怕以后也是难以养活。   宋老夫人也难过,她拍着宋琬的手,哽咽的道,“琬儿,咱没事的。等大夫和产婆子过来了,定然能把孩子保下来的。”   孟阶已经有些不镇定了,他看着来往的人,起身便要出去。宋珩连忙抓住他问,“你要去做什么?”   “找大夫。”孟阶攥着手心,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管家已经带着明月姑娘去请了。”宋珩很少见过这样慌乱的孟阶,尽管他浑身也颤抖着,还是冷声劝道,“子升,妹妹现在最需要你,你可不能慌了。”   夜色下,孟阶的眼眸如古井一般,他攥着的手掌,突然朝廊下的柱子上挥了一拳。宋珩看着他,并没有出声。   柳道问正在睡梦中,却听到一声声撞门的声音,他还以为遭了小偷,竖着耳朵细听了一番,才辨出外面是有人叫他。   半夜三更的,必是急病。柳道问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布衣,拿起药箱便去开门。药童松信早他一步将门开了,只见立即窜进来二人。   “柳大夫,我家夫人她……”明月咽了一口口水,又说,“我家夫人动了胎气,肚子疼的厉害。”   柳道问还趿着鞋,他将药箱递给松信,走到马车前将鞋提上,才道,“怎么回事?你且仔细说一说。”   明月也连忙跟着上了马车,“柳大夫,我家夫人似乎是喝了大少奶奶的汤药……”明月想起宋琬说今日的安胎药的味道似与平日不同。   “你家大少奶奶……”柳道问有些迷惑,他看着马车上有宋家的标记,想起近日他才开的一副药方。   崔锦书刚生了孩子不久,开的药方是给她排恶露的,加了几道活血的药材。其中就有一味藏红花……   “你们哪……”柳道问厉声斥道,“怎么能这么不小心?我临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怎么连这个也能弄错?”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你们一个不小心,可要把你们主子害苦了。”   柳道问瞪了明月一眼,又掀开车帘与外面驾车的来福说,“停一下,回去抓服药再去。”   马车还没有走多远,来福见柳道问一脸严肃,方打马折了回去。一番折腾,几人回到宋家,产婆都已经在内室准备了。   柳道问看着几个小丫头端着热滚滚的水进了屋子,忙出声制止她们,“你们别忙乎了,快去帮着煎药。”   他刚上了台阶,就见屋里走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与他拱手,“大夫,快里面请。”   柳道问看着孟阶盯着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了他似的。他拽着药箱的带子,忙点头道,“这位公子请放心,令夫人并无大碍。”   孟阶见柳道问说的轻松,皱眉问,“您的意思是……”   两人一并进了内室,只听柳道问说,“路上你们那丫头已经说了,令夫人是误食了汤药,才引起肚子疼的。我又另开了一副药方,等会子煎好了端给夫人喝下,不出一个时辰便应该就好了。”   宋老夫人也听到了,但她还是不放心,又问,“见了红也是没事的吗?”   “见红?”柳道问闻言踟蹰了一下,问道,“有多少?”   方妈妈便在一旁道,“……有几滴,倒不是很多。”   柳道问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药箱放到桌子上,拿了绸帕覆在宋琬的右手手腕上。他闭着眼睛一会儿,又拿手覆在宋琬隆起的肚子上,轻声问道,“夫人,现在可还有下坠之感?”   宋琬疼的已经没了力气,她半阖着眼帘,应了一声。   柳道问点了点头,将绸帕收了回来,又和宋老夫人道,“幸得夫人体质温厚,调养几天应是没事了。”   他回到桌子上,将一张写好的药方递给孟阶,“公子,按着老朽的这个药方让夫人吃上几日,就再无大碍了。”他顿了一顿,又正色道,“还有,莫要再弄混汤药了。这次能救你们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有下次,就是神仙来了也治不得了。”   孟阶连忙应声,柳道问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孟阶将他送出去,宋珩也跟在了后面,他刚才在正厅里,只隐约听到了几句话,担忧的道,“柳大夫,我妹妹她真的没事了吗?”   柳道问捋了捋嘴边的胡须,点头说,“宋翰林若是不放心的话,那明日老朽就再过来一趟。”   孟阶心里也不安稳,他听柳道问如此说,便道,“也好,那就再劳烦柳大夫跑一趟。”   送走柳道问,孟阶便又快步回了后院。宋琬喝了药,似乎缓解了不少疼痛,她侧躺着,看上去分外疲惫。宋老夫人心疼的擦去她额头上黏腻腻的汗水,轻声道,“好孩子,睡会吧。”   折腾了半晚上,宋老夫人也有些累了。她扶着方妈妈的手出了内室,在廊下站了许久,才道,“去将厨房的婆子丫头都一并叫过来,我要亲自审她们。”   崔锦书还在坐月子,是不能着风的,她着急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要不是花悉拦着她,恐怕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就要去看宋琬了。   宋琬睡了,宋珩便没再后院里多待,嘱咐孟阶好生陪着宋琬后他就回了正房。听到帘笼声响,崔锦书忙从炕上下来,拉着宋珩的手问,“琬儿怎么样了?”   “大夫说没有大碍了。”宋珩看崔锦书只穿了一件中衣,蹙了蹙眉,又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快去睡觉吧。”   崔锦书哪里能睡得着,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帐帘上的木槿花。宋珩也没有睡意,他将崔锦书揽在怀里,轻声说,“祖母说她要亲自审厨房的人,你就别插手了。”   宋珩想起来福与他说的,崔锦羡的侍女入屏的事情。他犹豫了一小会,还是没有说出来。   宋琬是真的累了,闭上眼睛没一会便睡着了。孟阶提着脚尖进来,他坐在床沿上,小心翼翼的将粘在宋琬脸上的发丝撩到耳后。   宋琬睡得并不安稳,她眉头皱着,嘴里还喃喃有词。孟阶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眉心,才掀了被窝的一角躺下。   宋家的院子其实很小,正房大院和后院里的动静又大,住在东跨院里的徐氏母女也被吵醒了,唯有崔锦竺一个人尚在梦乡中。   徐氏叫了丫头进来掌灯,询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寇嬷嬷进来道,“是琬小姐那里出了事,似乎是误用了汤药。”   闻言徐氏皱眉道,“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可有什么大碍?”虽说她并不喜欢宋家的人,但如今她在这里住着,总该问一问的。   “请了大夫过来诊脉,说并无大碍。”寇嬷嬷回话的时候特意瞧了一眼睡在外面床上的动静。   刚刚还微微动着的身形明显一僵,寇嬷嬷看在眼中,敛了敛眸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宋老夫人连夜审了厨房的人, 可李婆子却一口咬定她就是没有弄错汤药。井二嫂也在一旁说, 平日里的汤药也都是李婆子煮的, 从未弄错过。   周顺家的急于和她母亲辩解,便有些口不择言, “莫不是夫人和大小姐房里的丫头弄混了药。”   这话听起来像是给李婆子开脱, 但也不是没理。宋老夫人蹙了蹙眉,和方妈妈道,“去将夫人和大小姐房里的丫头都叫过来。”   金缕连忙领命去了。花悉刚刚睡下, 闻言便披了一件衫子跟着过来了。明月是个急脾气,她听金缕说有可能是送药的丫头弄错了药, 便有些恼了,“药是我送去的, 我还会害了小姐不成?”   她一急, 声音不免大了几分。喜儿连忙拉了一下她的衣袖道,“小姐刚刚睡下,莫要吵醒了她。”   明月这才不说话了。喜儿又道,“明月姐姐,毕竟药是咱们送过去的, 还是走一趟为好。”   金缕晓得明月是个急脾气, 也笑着劝她, “姑奶奶,不过就劳你过去一趟,哪里就说是你弄错了药。你和花悉姐姐往那里一站,她们厨房的人必定都闭上了嘴巴, 不敢再胡说了。”   明月气才消了一些。周顺家的看到花悉和明月,果然不敢再说话了。两人都是一等大丫鬟,要说是她们弄错了主子的药,也是没人信的。   何况崔锦书住在正房,宋琬住在后院,两房去送药的时候也不是一起去的,哪里能出错呢。   周顺家的无话可说,低着头和李婆子使眼色,“妈,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在你煮药前,有人动了药包?”   花悉送药的时候看的分明,她微微皱眉,和宋老夫人说,“奴婢记得李妈妈接了药包便直接倒在了药罐里煮了,还与奴婢说,左边炉子上煮的是夫人的,右边的是大小姐的,绝错不了。”   井二嫂也接话道,“花悉姑娘说的不错,我给夫人送去的汤药就是左边炉子上的,李妈妈给大小姐送去的是右边炉子上的。这……没错呀。”   李婆子急的满头大汗,她跪在地上,使劲的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一……一定是……”李婆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急切的道,“一定是有人在我出去的时候动了煮药的罐子。”   “对……对,一定是入屏那丫头。”李婆子很激动,她抖索着爬到宋老夫人面前,“老夫人,您一定要给老奴做主。就是入屏那丫头换了炉子上的药,是她……她要害大小姐。”   “入屏是谁?”宋老夫人蹙眉道。   金缕看了一眼方妈妈,贴在宋老夫人耳边道,“是崔二小姐的贴身丫头。”   宋老夫人眉头紧皱,厉声道,“荒唐!入屏与大小姐无冤无仇,有什么理由起这样歹毒的心思害琬儿?!”   “老夫人,我妈给大小姐和夫人煮药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从没有出过错。柳大夫又嘱咐着,我妈她定是十分谨慎,定不会弄混汤药的。花悉姑娘也说了,她是看着我妈将药煮上的,又怎会弄错?定是有人动了歪念头要害大小姐,所以才趁着我妈出去,将汤药给掉包了。”   周顺家的是崔锦书的陪房,说话也是有一定分量的。   李婆子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膝盖没一会就疼了起来。她一手撑着地板,一手半举着道,“老夫人,奴才可以对着天起誓,我真的没有弄错汤药。”   方妈妈看李婆子可怜,不免起了恻隐之心。她低了低眼帘,和宋老夫人道,“老夫人,眼瞧着天都亮了,不如先歇一歇,明儿再审。折腾了一夜,精神都不好,让李婆子她们几个回去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哪里记错了。”   她听李婆子提起入屏,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实在不好说出口。   宋老夫人也是勉强撑着精气神,她一手撑在高几上,只觉着眉头一突一突的。若是现在再问下去的话,也是各说各的理,没个所以然来。   宋老夫人不耐的挥了挥手,撑着就要从太师椅上起来。金缕连忙搀住她,方妈妈则带了屋里的人出去了。   快到五更了,台子上的蜡烛都快燃尽了。方妈妈从外面进来,拿了放在一旁的银剪子挑了挑烛芯。金缕已经服侍宋老夫人躺到了床上,她走过来将帐帘拉上,顿了一顿,小声的试探道,“老夫人……”   宋老夫人只觉着脑子疼的厉害,并无睡意。她听方妈妈欲言又止的,便道,“瑞珠,你有话就说。”   方妈妈这才道,“刚刚李婆子说是入屏偷换了汤药,老奴倒觉着有几分可信。”   帐子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又道,“你可是得了什么信?”   “不瞒老夫人,老奴确实有话要说。”方妈妈想起那一日她在院中所见,方说,“是……有关崔二小姐和姑爷。”   她们和徐氏母女三个刚来京城那一日。在黄昏时分,孟阶从都察院里回来,从正房的抄手游廊里去后院,而崔锦羡这时正好从正房里出来回东跨院,两人便打了个照面。   崔锦羡看到是孟阶,脸便悄悄的红了。她假装下了台阶回东跨院,却躲在了廊柱后面,直到孟阶进了后院,她才一脸娇羞的回去了。   方妈妈是来东跨院拿晚膳的,便将这一幕看在了眼底。她当时虽觉着不妥,但又一想,孟阶这等人才,有小女孩子家动心倒是不可避免的。   以崔家的地位,定然不会让崔锦羡做妾。因此她也没有多心,只将这事埋在了心底。谁知道竟出了这档子事。   若真是崔锦羡指使入屏将汤药换了,那……   方妈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金缕听了一怔,她回过神来道,“妈妈,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还记得刘家姐儿么?我听花悉说,刘夫人没脸皮似的来求大少奶奶让少爷娶了刘家姐儿,就是崔二小姐捣的鬼。”   “若真是她,倒就好说了。”宋老夫人从床上坐起来,一脸凝重。   厨房在东跨院里,徐氏母女三个也住在东跨院里。若崔锦羡要动手的话,定是极容易的。偏巧李婆子又瞧见了慌里慌张的入屏……   那必是她们了。   当花悉和井二嫂说的都对的上时,宋老夫人就知道不是李婆子弄错了汤药。   傍晚宋琬在鸡蛋羹里吃到蟹黄,来福便过来回了一次话。她当时就觉着怪异,虽说鸡蛋黄和蟹黄的颜色相像,但蟹黄的腥味更大,两者的口味更是不同,就是闻不出来,吃一口也吃出来了。   谁会傻到用这个方法来陷害她的琬儿?没想到竟是留了后手。   “恐怕崔二小姐并不止爱慕孟阶。她想要的,其实是孟阶夫人的名号。以此之计,一尸两命,便再没有阻碍了。”   宋老夫人记得,昨儿柳道问给崔锦书开药方的时候,崔锦羡也在场。当时柳道问便反反复复的嘱咐,一定不能混了汤药……   不用说,崔锦羡定是听到心里面去了,才指使入屏将汤药掉了包。。   宋老夫人冷笑,和方妈妈道,“这崔二小姐好歹毒的心思,就是你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对一个就要生产的妇人也下不去这狠手。”   方妈妈也没有想到会是崔锦羡,她叹了口气,“崔二小姐也不想想,就是大小姐没了,那也轮不上她。”   “怎么轮不上?!”宋老夫人看向方妈妈,“她既然敢对琬儿下得去手,那对旁人就下不去手了吗?”   金缕惊道,“是不是直到崔二小姐嫁给了姑爷,她才会停手?”   这实在太可怕了。崔锦羡可还是一个孩子……   宋琬睡得很不安稳,夜间醒了有四五次。直到外面响起一阵五更的梆子声,她才睡熟了。   孟阶却是一夜未眠,他捏了捏酸痛的眉心,穿上衣服出去了。   明月和喜儿也已经侯在了门外,看到孟阶出来,她们二人低着头福了福身子。孟阶理了一下衣袖,嘱咐道,“你们瞧着外面的动静,莫要吵醒了夫人。”   宋渊也要去部里,孟阶从前院里过,正好碰到了他。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僵,孟阶和宋渊作了一揖便就沉默着。   宋渊嗫嚅着嘴唇,快走到大门前,才出声询问,“琬儿她……可还好?”   昨晚上看到宋琬难受的模样,宋渊心里头也揪着疼。孟阶听出他声音里的担忧,驻足道,“还好。”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宋渊,又蹙眉说,“喝了药以后,肚子就不那么疼了,就是夜里睡得不太安稳。”   对着孟阶,宋渊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局促。他不敢直视孟阶的眼睛,顿了一顿,道,“我……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替她承上几分痛苦。昨儿看着她难受成那样,我真是……”   孟阶看着宋渊不像是假的,低声说,“岳父倒不必为此事担忧。如今朝堂上风云变幻,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吧。”   宋渊知道孟阶和夏冕闹僵的事情,但一直都不敢问。他听孟阶提起,忍不住道,“我听说……你和夏次辅他……”   “是真的。”孟阶闻言笑了笑,又虚手一请,道,“时候不早了,岳父该去工部了。小婿也有些公务急需处理,失陪。”他拱了拱手,上了撵轿。   宋渊似乎还有话要说,他衣袖里的手动了动,还是没有伸出来。直到孟阶的撵轿出了胡同,他才下了台阶。   前几日刘祯又找了他一回,意思是让他在朝堂上作证,说沈谦平日里与夏冕有信件往来。   他有心脱离谢家父子的掌控,可又害怕他们会对他下手,只怕到时会被吃的连残骸都不剩。   他已经犹豫了几日了,也没有想出个好应策来。虽说朝堂上现在还一片风平浪静,但刘祯既找了他,风波也应该不远了。   天色比清晓时暗了几分,似乎是要下雨。宋渊仰头看了一眼雾蒙蒙的天空,重重的叹了声气。 第一百二十七章   果然下起了小雨。   宋老夫人坐在炕上念了一会经书, 才与方妈妈道, “你去将珩儿叫来, 就说我有话要与他说。”   方妈妈知晓宋老夫人的意思,并没有多问就出去了。   怎么说崔家都是崔锦书的娘家, 这样的事情若是宋老夫人不与他们夫妻商量一下, 就自个做主处理,那便是过了。更何况宋家如今是崔锦书执掌中馈,崔锦羡又是她继妹, 还是由她出面为好。   宋珩听到方妈妈说宋老夫人要见他,便从书房里赶了过来。宋琬就住在东面的厢房, 他从那里过时停了一下。   喜儿就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绣花,她听到脚步声, 抬头看到宋珩往这里走了过来。她刚要放下绣花小绷作揖, 宋珩便与她摆了摆手,问道,“琬儿可起来了?”   喜儿点了点头,回道,“卯正二刻夫人倒是醒了一回, 吃了半碗燕窝粥, 不过又睡下了。”   许是昨晚耗费了太多的精神, 宋琬清晓醒来时脸色还是不大好。   宋珩想起宋琬昨晚上疼的缩成一团的模样,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他蹙了蹙眉,又和喜儿说,“等她醒了, 我再过来,你和明月好生服侍着。”   宋珩又撑开青油伞,沿着甬道去了宋老夫人那里。正房门前有一棵芭蕉树,雨水打在上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东次间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宋老夫人就坐在窗前,看到宋珩进来,指着对面的炕道,“就咱们祖孙俩说说话,过来坐吧。”   金缕捧了小茶盘进来,宋老夫人接过来一钟茶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才道,“昨儿的事祖母已经查出来了,是崔二小姐指使她的丫头入屏将汤药掉了包……”   宋老夫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抬头望了一眼宋珩的脸色。窗前的光线还算亮一些,宋老夫人能清晰的看到宋珩皱了皱眉。   “祖母想这件事情还是由你媳妇儿处理的好。你与她说说,咱们宋家可是供不起这样一尊大佛。”宋老夫人见宋珩不说话,又说,“我知道你顾及锦书的面子,可琬儿她也是你亲妹妹。你昨儿也看到了,你妹妹疼成那个样子,若是有个好歹,那便是一尸两命。”   宋老夫人说到这里,眼眶里已隐隐有了泪花,“你也知道你妹妹是怎么对你的,给你去刘家提亲,人家说你是个傻子,你妹妹二话不说便将人家骂了一顿,给你撑腰。为了给你治病,你妹妹抛头露面和人家喝酒醉的不省人事。怎么这时候她受了委屈,你就一声不吭了?!可见你是个无情心冷的,竟还不如你傻的时候有良心。”   “若是你觉着你不好意思给锦书开口,那我老太婆就亲自给她说了。”宋老夫人的语气十分坚定,“咱们宋家要不起这样的亲家,明儿就让她们母女三个滚蛋!”   宋珩见宋老夫人有些怒了,方道,“祖母,我已经和锦书说了。”清晓的时候,来福过来回话,说有个小丫头看到了入屏偷偷摸摸的进了厨房。   他其实昨晚上就想和崔锦书说,但又不确切到底是不是崔锦羡做的,才没有提起。   “锦书早上就让花悉叫了徐氏过来,只是崔二小姐抵死不认,如今正哭闹呢。”他不好在场,才躲去了书房。   宋珩又继续道,“琬儿是我妹妹,我定要为她做主。别说将她们撵出去,就是和他们崔家撕破脸也是要的。锦书在他们家里受了多少委屈,全都拜徐氏所赐,我们便不计较这个了。没想到她们如今在咱们家里也作威作福起来,别说祖母不饶,就是锦书也是不依的。”   宋老夫人这才有了几分满意,点头道,“所幸琬儿没事,你回去看看,也别让锦书难做。她还在坐月子,生不得气。”   崔锦书从没有想过崔锦羡会有这么恶毒的心思,就是她挑唆刘夫人求她让宋珩纳刘芮杉为平妻,她还为她找借口推脱。   以前崔锦书见到徐氏总是很尊敬,可今儿徐氏一进屋就觉着气氛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崔锦书看向崔锦羡的眼神,总透露着一股子寒意。   崔锦书勉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和徐氏作揖,“母亲,锦书有话要与您说。”   徐氏还以为崔锦书是身子恢复的不好,点头道,“咱们母女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且说就是。”   崔锦书见徐氏面无异色,便知道崔锦羡做的事她还不知道。她试探着道,“母亲可听说了昨儿晚上琬妹妹误食了汤药的事?”   徐氏蹙了蹙眉,关切的道,“我听丫头们说了,孟夫人可还好?”   崔锦书笑了,她冷冷哼了一声,道,“哪里能好呢?母亲也生过孩子,定然晓得命悬一线的痛苦。柳大夫说若不是汤药里只放了少许的红花,恐怕就是两条命了。”   “倒也是,所幸母子无碍。”徐氏微微叹气,“弄错药的奴才可寻到了,定要撵出去才是。”   崔锦书便冷笑,“母亲当真不知道是谁要害琬儿吗?”   “你什么意思?”徐氏从来没有见过崔锦书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不免皱了皱眉。   崔锦书给花悉使了个眼色,花悉会意,将人从西梢间里带了出来。正是早上去拿早膳,却不见了的入屏。   看到跪在地上的人,坐在下面一溜玫瑰椅上的崔锦羡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怒冲冲的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绑我的丫头?”   入屏被两个婆子按在地上,浑身上下都颤抖着,花悉将塞在她嘴里的绸巾拿出来,冷声道,“入屏妹妹,好生说说吧。”   崔锦羡狠狠的瞪了入屏一眼,“你要和姐姐说什么?!”入屏闻言连忙闭上了嘴巴,摇着头道,“没……没什么,是……是花悉……让奴婢栽赃小姐陷害了孟夫人……”   她一家人的性命可都握在徐氏的手里,她自然不敢胡说。崔锦羡得意洋洋的望了崔锦书一眼,眼眶里却蓄满了泪水,委屈的道,“姐姐好歹毒的心肠,为何要陷害妹妹如此。”   “你……”崔锦书攥紧了衣袖。她以为抓起来入屏可以先发制人,谁想到却把自己绕了进去。   徐氏冷眼看着这一出戏,许久才出声道,“入屏,你可不要胡说。大小姐怎么会陷害二小姐?你要是再胡编,我便让人打烂你的嘴。”   入屏偷瞄了徐氏一眼,哆嗦着道,“太太,奴婢不敢胡说。大小姐让人将奴婢打晕带到院子里来,非要让奴婢作证说是二小姐陷害了孟夫人,要不然就要了入屏的命。入屏伺候二小姐这么多年,绝不会背叛二小姐?就是奴婢此刻死了,也不能冤枉了她。”   徐氏早就看明白了,她想起这些日子崔锦羡时常在她面前提起孟阶,还有寇嬷嬷早上与她说的,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崔锦羡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她有什么心思她做母亲的怎能不知?只是她没想到,崔锦羡竟会背着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寇嬷嬷,掌嘴。”徐氏眼睛微眯,冷冷的道。   入屏看着走向她的寇嬷嬷,忙将头转向崔锦羡,“二小姐,你可要救救奴婢。”她还没说完,寇嬷嬷便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力道又狠又重,声音极是清脆。   崔锦羡一脸惊讶,她不可思议的道,“母亲,入屏只是将真话讲了出来,你为何要让寇嬷嬷打她?”   徐氏没有回她话,说道,“给我继续打,打到她想起自己该说什么为止。”   寇嬷嬷点了点头,只听清脆的巴掌声一声一声的在屋内响起。崔锦书没有说话,花悉也不敢上前制止。   崔锦羡则扑上前来,愤岔的道,“母亲,您不能打入屏。您这样打她,岂不是说我陷害了孟夫人,又栽赃姐姐?我就知道,母亲不疼我不信我。”   她后退了两步,指着徐氏和崔锦书道,“既然你们都不喜欢我,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她捂着脸就要跑出去,寇嬷嬷连忙拉住了她。   徐氏则看了崔锦羡一眼,面无表情的道,“让她去。”   “好!好!”崔锦羡咬着嘴唇,冲了出去。   崔锦书皱了皱眉,连忙吩咐花悉,“快去将二小姐带回来。”   徐氏却只看向地板上跪着的入屏,“说,大小姐让你来做什么的?”徐氏一字一顿的道,“若是说错了,给我继续打。”   入屏原本白皙的脸已是通红一片,肿的老高,嘴里也被打出了血。她轻轻一动便是钻心的痛,许久才艰难的道,“大小姐叫奴婢来,是问二小姐的起居如何,吃的睡的可还习惯。”   入屏做事倒是勤谨,就是不清楚世家大族的规矩。这犯了徐氏的大忌,才一直没有将她提为一等大丫头。   没想到挨了一顿巴掌,倒是聪明了起来。   徐氏这才满意了,她敛了敛眼眸,道,“起来吧,去抹些药膏,别留下了疤痕。”   入屏连忙谢恩出去了。   徐氏又看向崔锦书,脸上有些愠怒,“锦书,我知道你对你妹妹有些偏见,但她只是调皮,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崔锦书想要辩解,徐氏却继续道,“她和孟夫人只见过几次面,何以要陷害她呢?她年纪还这样小,又怎么知道用这个法子来陷害孟夫人?”   徐氏看上去很是失望,“锦书,我知道你是因为刘家的事情才对你妹妹有所偏见。其实那真不是你妹妹的想法,实在是她身旁的婆子挑唆,冠在了她的身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既然出了这档子事,我看我们也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了。你让人给我们套好马车,今儿下午我们就回去。”   “竺儿,咱们走。”徐氏愤怒的甩了一下衣袖,拉着云里雾里的崔锦竺走了出去。   寇嬷嬷叹了一声气,和崔锦书轻声道,“他们宋家糊涂,夫人也这般糊涂吗?这样恶毒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你让二小姐怎么活?”   崔锦书看着寇嬷嬷急匆匆的跟上徐氏,一下子瘫在了炕上。屋里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宋珩进来就看到一脸落寞的崔锦书,他心里一疼,快步走上前来,将崔锦书揽到自己怀里。   “白钰,对不起……”看到宋珩,崔锦书心里的最后一根弦便崩开了。   “不怪你。”宋珩轻轻地拍了拍崔锦书颤抖的脊背,“我现在才知道,你在家里,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花悉过来回话,走到门前就听到屋里的啜泣声和安慰声,她连忙顿住了脚步。   宋老夫人听说了此事,拍着桌子,怒气冲冲的道,“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家,让她们去,谁都不能拦。”   孟阶担心宋琬,早早的便从都察院里出来了,却在路上碰到了寇怀。寇怀现在是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又兼任锦衣卫副指挥使。他平常都在上林苑里转悠,穿一件金彩绣柿蒂过肩的麒麟服。   他从冯氏那里听来,说宋琬的意思是让明月嫁给他。他听了大喜,就让冯氏去提亲。谁想到宋琬却来了京城,便一直拖到现在。   寇怀和孟阶抱了抱拳,便直奔主题,“孟兄,你回去和弟妹说一声,就说我十分的同意这门亲事。”   孟阶知道宋琬想要撮合明月和寇怀,便点头应下了。两人又说了一些话,就到了宋家所在的胡同。   寇怀就提议道,“既然到了这里,要不我就进去拜见一下你泰山大人。”   孟阶早将寇怀的意图看了出来,也不戳破,淡淡的道,“岳父住在前院,明月在后院,你可想好了?”   寇怀便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自然也要拜见一下弟妹。孟兄,你说是不是?”   孟阶没有搭理寇怀,下了撵轿便径直进了宅门。寇怀也翻身下马,快步跟了过去。   崔锦羡哭着从正房里跑出来,便看到了刚从垂花门进来的二人。她擦了擦眼泪,站在抄手游廊中间,正好挡住了孟阶的去路。   崔锦羡轻咬着唇,看向孟阶的眼神有一丝惧怕,但还是扬着头问,“喂,你是不是也以为我陷害了你夫人?”   孟阶扫了崔锦羡一眼,目光凌厉,沉声道,“崔小姐,这话从何说起?”   对上孟阶清冷的眼眸,崔锦羡突然没了底气,她昂着的头慢慢低了下来,“我告诉你,真不是我害的你夫人。是她自己误食了汤药,却要把罪名安在我身上。我堂堂正三品提督的嫡女,还会害她不成?传出去也不怕毁了自己的名声。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好生养着,别动不动肚子疼就说是别人陷害她。有这个心思,还不如想想怎么养自己的胎。”   崔锦羡想起宋琬,便一脸的鄙夷。不过是一个五品员外郎的女儿,哪里配得上她面前的这位少年状元。   她就是不服气。   孟阶闻言嘴角微微一扯,“崔小姐,你认为一个女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崔锦羡看到孟阶朝她笑,心里便狂跳起来,她抿了抿嘴唇,含羞道,“自然是以后要嫁的夫君、家世、名声……还有美貌。”   “倒是了。像崔小姐这般美貌的,可是世间少有。”孟阶轻笑,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崔锦羡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   孟阶低头瞟了她一眼,眼眸半敛。崔锦羡却不敢直视孟阶,只低着头瞧自己的脚尖,她觉着自己的心都激动地快要跳了出来。   孟阶对她笑了,那是不是代表她自己并不是一厢情愿。   孟阶也喜欢她。   崔锦羡全身都兴奋了起来,她猛然抬头,却只看到了花悉一人。她一把拽过花悉的衣袖,往四周看了一遍,却没有看到孟阶的身影,她焦急的吼道,“人呢?”   “二小姐是在问姑爷吗?”花悉疑惑的看了崔锦羡一眼,指着穿堂道,“他们刚进了后院。”   还好不是梦。   崔锦羡拍了拍心口窝,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她心情很好,和花悉说话的声音也柔了几分,“你回去告诉姐姐,孟大人都相信不是我陷害的孟夫人,叫她别再多此一举了。伤了姊妹间的和气,别说母亲不高兴,父亲也不会原谅她。”   过了穿堂,寇怀便朝外面努了努嘴,“好伶俐的口齿,这丫头是谁啊?”   孟阶的脸色极冷,他攥着手掌,和寇怀说,“倒要麻烦你个事情。刚刚那个人,给我划花她的脸。”   “喔。”寇怀张大了嘴,惊讶的道,“人家还是个小姑娘,你一个大男人要和人家动手?我看她倒挺好的,你要害人家做什么?”   孟阶却是冷笑了一声。他没有要了她的命,便已是手下留情了。   他的琬琬,容不得别人评头论足。   寇怀看到孟阶眼中的寒意,蹙眉道,“她真惹到你了?我听她说她父亲是正三品的提督,只怕会有些棘手。不过嘛……为兄弟两肋插刀,还难不倒我。”   孟阶点了点头,“悄悄地,别弄太大动静。”   “晓的。”寇怀拍了拍孟阶的肩膀,眼里的笑意渐渐浓了起来。   明月看到寇怀跟着孟阶一起过来,倒是吃了一惊。她福了福身子,笑道,“寇将军怎么有空过来了?”   “正好碰到孟兄,便一起来了。”寇怀看到明月手里面拿了一个食盒,又说,“明月姑娘是要去厨房吗?”   “嗯。”明月点了点头,“夫人想吃些咸的,我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菜色。”   “那要不我陪你去……”寇怀脱口而出。他看到明月面露怪异,又挠着头解释,“外面下着雨,你不好打伞不是。”   寇怀觉着脸有些热,他突然就有些庆幸自己脸黑。要是传出去他在心仪的女子面前红了脸,那他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宋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血色,她半倚在引枕上,和孟阶道,“寇怀怎么过来了?”   “路上碰到的,死皮赖脸要跟过来。”孟阶走过来,摸了摸宋琬的指尖,皱眉道,“还是凉,怎么从床上起来了?”   “老是躺在床上,便觉着乏。还不如坐一坐,瞧瞧外面的景色。”宋琬挪了挪笨重的身子,让孟阶坐在炕上。   经昨儿那么一闹,宋琬总觉着自己像是大病初愈一般。她扯着嘴角笑,“我瞧着明月也挺喜欢寇怀的,若真能将他们凑成一对,倒是了了我一个心思。”   明月上一世为了她一生未嫁,这一世总该有个好归宿。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宋琬看到明月和寇怀一并进来, 笑着道, “寇将军, 既然过来了,不如就留在这儿用午膳。”   寇怀看到宋琬的面色果然不是很好, 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他摇了摇头, 实在不能想象刚才那个嘴齿伶俐的小女孩有这般歹毒的心思。   怪不得孟阶会下这般狠手。要是他,也不会饶了她们。   寇怀看孟阶的脸色不悦,识趣的道, “弟妹你身子不方便,我就不在这里叨扰了。”他顿了一顿, 又拱手笑道,“那个事情……还要劳烦弟妹上点心。”   寇怀都快三十而立了, 好不容易讨个媳妇儿, 便有些迫不及待。   宋琬笑了笑,道,“这事也急不得。你既想吃葡萄,就得耐心的等着它熟透了。”   明月正将食盒里的菜色端到小炕几上,闻言笑道, “这时候哪里还有葡萄?”   明月还不知道葡萄就是指她, 宋琬便看着她笑, “没有葡萄,有葡萄干呀。”   “哦。”明月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她扭头看向寇怀,眼里有促狭的笑意, “没想到寇将军还喜欢吃甜食。我们小姐也爱吃,前儿刚从外面买了几斤葡萄干,我去给寇将军包一些。”   明月见寇怀一脸呆怔,又含笑道,“寇将军不必觉着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大男人家不好去干果店。以后你要是嘴馋了,就上我们这儿来,我们最不缺这些东西了。除了葡萄干,还有腌梅子、姜丝、地瓜片、梨脯,寇将军喜欢这些吗?”   宋琬似乎还嫌这个乌龙闹得不够大,又添了一把火,“明月,你给寇将军每种都包上。对了……”她看着直挠头的寇怀,笑道,“不如寇将军跟着一起去取,你喜欢哪一种就让明月给你多包一些。”   “我……我……”寇怀原想辩解,但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一个武将,能动手时就不动嘴,这种乌龙,就是给他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他‘唉’了一声,只好抱拳道,“那就劳烦明月姑娘跑一趟了。”   直到两人都进了梢间,宋琬还在掩着唇笑。孟阶看着她,也扬了扬嘴唇,“就这么好笑?”   宋琬接过孟阶递过来的汤匙,舀了一勺燕窝粥喝下去,用力的点头道,“我在想,等他们二人结了婚以后,寇怀该怎么解释他其实不喜欢吃甜食这件事。明月定然不会信他,说不定还会给他买一堆干果,逼着他吃下去。”   宋琬一想到那个场景就想笑。   寇将军啊寇将军,对不住了。   等寇怀走了,宋琬才将明月单独叫了过来,问她,“你觉着寇怀人怎么样?”   “还好。”明月想起寇怀一个大男人竟喜欢吃甜食,就觉着不可思议。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她笑了一会,才察觉到宋琬在盯着她看。她收了笑,道,“小姐问这做什么?”   “你坐下,我和你说件事情。”明月点了点头,就要坐到脚踏上,宋琬却拉住她道,“你坐我对面炕上。”   “哦。”明月见宋琬一脸严肃,便老实的坐了。   宋琬这才开口道,“过了今年你就十九了,可曾想过自己的婚事?”   明月从没见过宋琬提起过此事,她还以为宋琬是要放她出去,慌忙从炕上下来,跪在地板上道,“小姐,你不要撵我走。因着我是女孩子,打小就被我爹卖到宋家,上天垂怜,我才能在小姐身边服侍,没受什么苦。如今我爹去了,都是嫂子当家,我哥一味听她的,我娘也说不上话。明月现在回去了,不知道又要被他们卖到哪里去。”   明月想到前些日子她娘来找她说的事情,就擦着眼泪道,“我一直没敢与小姐说,哥哥嫂嫂原本就合计着,等着小姐一放我出来,就把我嫁到东边府上的老太爷做小妾。”   “我何时说过要撵你出去了?”宋琬蹙了蹙眉,扔给她一个绸帕,“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明月听到宋琬不是要撵她出去,立即不哭了,“小姐只要不撵明月出去,小姐要明月做什么明月就做什么。”   宋琬嗔了她一眼,“倒不是要你做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愿不愿意嫁给寇怀?”   “寇……嫁……嫁给寇将军?”明月正拿着绸帕擦泪,闻言一愣,说话都不利索了。   宋琬点了点头,敲着小炕几道,“寇怀想娶你为妻,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嫁给他。”   “娶妻?”明月指着自己的鼻尖,“寇将军真的要娶我吗?”   明月笑着摇了摇头,“他可是战绩赫赫的都督,我哪里能配的上他,小姐不是说笑话吗?”平时明月虽和寇怀说话无所顾忌,但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若说是纳妾便就罢了,她可攀不上正妻的名号。   “你话怎么这么多了?”宋琬看着明月不自信的模样,蹙了蹙眉,“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嫁给寇怀,谁问你身份配不配得上了?”   宋琬盯着明月,认真的道,“明月,我是在让你选择,你听不出来吗?主动权在你手里。”   “寇怀这个人吧,你也知道,年纪比你大了些,长得……不好看,还有点吓人。这也是他未曾娶亲的原因。”宋琬想了想,又道,“他为人不错,虽说现在只是正四品的都督同知,但你看他那身板,就是为建功立业长的,说不定以后还真成了将军……”   “小姐说他这么好做什么?”明月听着听着脸就不由得红了,她低着头,分明是羞了。   果然被她猜对了,明月对寇怀也有好感。   宋琬看着她这样,便知道有戏,“你若是觉得还行,我就帮你拿主意了。”   明月含羞望了宋琬一眼,嗫嚅着道,“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话音未落,就听门帘声响,从外面跑进来二人,孙嬷嬷则一脸笑意的跟在后面,也进了屋。   喜儿和双雨欢喜的拉着明月的手道,“恭贺明月姐姐喜的如意郎君。以后我们可就要改口叫寇夫人了……”   明月羞的满面通红,指着她们道,“你们就笑我吧,赶明儿你们也有了这个郎那个郎的,我就写一副牌匾,让人抬到大街上,游上个三天三夜。”   两人都有情义,那是最好不过了。只是明月的身份,终究是个大忌。若她嫁到寇家,免不得被人小觑。   宋琬既想着给明月找个好人家,便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她看着拉成一团的三人,扭头和孙嬷嬷道,“嬷嬷,咱们去祖母房里。”   宋老夫人听宋琬说寇怀要娶明月为妻,也是吃了一惊。她诧异的道,“寇家如今在京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真不介意明月的身份吗?”   “我就是为此事来的。”宋琬又说,“我想让父亲收明月为义女,这样明月嫁给寇怀,别人也不能再拿她的身份诟病了。”   宋老夫人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方法。”她看着宋琬一大会子,才笑说,“你与你父亲商量便是了,来找祖母是做什么?”   自从宋渊将陈月娥从庄子里带回宋家之后,她和宋渊的关系就更僵了。除了碰上打一声招呼,便再没有话可说。宋渊也觉着尴尬,都是在前院里住着,几乎不来后院。   她来京城这么久,除了当天见了宋渊一面,就是昨晚她肚子疼宋渊过来看她这两次。   提起宋渊,宋琬便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宋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无奈的道,“琬儿,他终究是你父亲。如今他也知道错了,也想悔改,不如……你就给他一次机会,也让他重新做你的父亲。”   宋渊伤她至深,她如今能做到与他相安无事,已是她最大的极限。   宋琬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如今挺好的,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宋老夫人也是无言,她只好道,“那好吧,祖母去和你父亲说。寇怀可是都督府的人,不管怎么说,都是咱们宋家高攀了,你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金缕打着帘笼进来,看到宋琬也在,她过来福了一礼,才轻声说,“徐氏和两位崔小姐已经收拾好了包裹,闹嚷嚷的说要回青州府。”   宋老夫人脸色一暗,怒声道,“我说过了,让她们娘仨走,谁都不能拦。”   宋琬却攥了攥手心,冷笑道,“她们早合计着一走了之,就怕咱们拦呢。”她听到是崔锦羡将汤药掉了包,陷害她差一点就一尸两命,就愤怒不已。   伤她,害她。都没关系,她可以不计较。但若是波及到她的孩子,她绝不会就这么没事了。   “放她们走,岂不是便宜了她们。”宋琬扶着小炕几从炕上下来,声音极冷,“我这个被害的,可要好好会会她们。”   “瑞珠,你快去看着。”宋老夫人看宋琬出去,也急忙下了炕。宋琬身子刚好一些,可再受不了一点惊吓了。   徐氏母女被花悉带去的人拦在了垂花门前,徐氏穿一件暗红色的鎏金花纹披风,狄髻上带了全套金丝头面,看起来贵气逼人。她平静的站在一旁,寇嬷嬷则指着花悉骂道,“下作的小蹄子,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太太。”   花悉被骂的满面通红,却还是站在那里,攥着衣袖道,“太太,你不能走。”   寇嬷嬷还要骂,站在一旁的徐氏却开了口,“花悉,你也叫我一声太太,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为何要拦住我的去路?”   “他们宋家这般侮辱我们母女三个,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即使你现在跟着大小姐嫁到了宋家,是不是也该念一念崔家养了你这么多年的恩情?你不向着我们便算了,我不怪你,没想到你却拦在这里,可真是令人寒心。”   宋琬一步一步的走来,她听到徐氏的这一番话,不禁扯了扯嘴角。   果然是大家世族里教养出来的女子,不管面对的是谁,什么处境,总是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脸不红心不跳的上演一出精彩绝伦的戏码。   宋琬在后宫里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子了,除非你有一口好口才和城墙媲美的脸皮,否则不要轻易和她们以道德伦理出发辩论。   宋琬吃过这样的亏,不过后来她学乖了。   既然要文明解决,那她可得文雅一些。   “崔太太。”宋琬走到徐氏面前,笑说道,“崔太太是要回家吗?”   徐氏看到宋琬脸上的笑意,一时猜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应了一声,也笑道,“外头风大,孟夫人怎么出来了?”   宋琬也不与她浪费口舌,指着入屏道,“我想和崔太太要这个丫头,崔太太应该不会吝啬吧?”   “果然是小门小户,孟夫人竟还觊觎别人家的丫头。”徐氏还没接话,站在她身后的崔锦羡就抢白道。   宋琬冷冷的扫了她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她凌厉的眼神只一瞬,看向徐氏时又满是淡淡的笑意,“我记得崔太太母家是平成徐家,最是讲究仪止形容。崔二小姐这般伶俐的口齿,也是徐家教的吗?”   徐氏最引为傲的就是她母家徐家,宋琬这般说,便是戳到了她的心口窝。   果然,徐氏的面色变了一变,“小孩子不懂事,孟夫人不要与她计较。这次带她回去,一定好好教养。”   宋琬却点点头,“确实该好好教养。”   徐氏这样说,就是在指责宋琬一个大人还与小孩子计较。她说后半句,是以为宋琬会顺着她的台阶下,谁知道宋琬反将了她一军。徐氏看着宋琬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才知道是自己将人小觑了。   徐氏有些尴尬,她敛了敛眸子,将话题转移到了入屏身上,“孟夫人要入屏一个丫头做什么?”   听徐氏这样说,宋琬就敛去了笑意,“崔太太不知道吗?入屏这丫头可坏心眼的很,要不是有个小丫头撞见她进了厨房,谁能知道是她要陷害我呢。”   徐氏的脸便僵住了,“是何人给夫人这般说的,入……”   宋琬提了提声音,打断她的话道,“崔二小姐才这般小,怎么会想到这个法子陷害我呢,我知道不是她做的,太太不必自责。说起来……”   宋琬的眼神便凌厉了起来,“都是入屏那丫头搞得鬼,她这般坏心,也难怪崔二小姐被教坏了。我知道她是二小姐的贴身丫头,你们不好处置她。正因为这样,我更要帮太太这个忙了。你们把她给我,我帮你们处理了,一来能解解我心中的怒气,二来也不妨碍你们崔家和徐家的名声,咱们两家更是没有罅隙了,这便是‘三全’。”   宋琬见徐氏动了动嘴,还没等她开口,便拉着她的手笑说,“崔太太,你就不用谢我了。咱们是一家人嘛,不用这么客气。”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宋琬的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徐氏看着, 手脚冰凉。她没想到自己会被面前柔柔弱弱的女子强压一头, 五官都僵硬了起来。   “崔太太……”宋琬见徐氏不说话,便轻声唤她。   徐氏攥了攥手掌心, 脸色稍稍柔和了一些, “那就……多谢孟夫人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   宋琬看她这样,脸上的笑意更浓,“明月, 崔太太都发话了,还不快将入屏带下去。”   明月听着宋琬与徐氏的一席话, 还有些云里雾里。她虽不明白宋琬为何要给崔锦羡说话,但她知道最终是她们占了上风。   夫人就是厉害。明月挺直了腰板, 笑盈盈的走到入屏面前, 底气更足了,“入屏姑娘,请吧。”   从来都是她崔锦羡扬着下巴看别人,哪里由得别人这样对她。尤其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崔锦羡气的肺都要炸了,她扬手就要给明月一巴掌。   没想到她刚起势, 就被明月抓住了胳膊。明月的手劲极大, 她用力挣扎了两下也没挣脱开来。   明月才不会怕崔锦羡, 她冷笑一声,才将崔锦羡的胳膊甩开,“崔二小姐好大的脾气,你以为这是你家呀, 由得你胡来。”   “你……”崔锦羡扛不住明月甩她的力道,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了。她气得指着明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徐氏看到崔锦羡狼狈的模样,脸色极是不悦。她蹙着眉头,出声低喝,“羡儿……”   崔锦羡听到徐氏的声音,委屈的道,“母亲,明月一个丫头也敢和我撑架子,我要让人掌她的嘴。”她说完又狠狠的剜了明月一眼,一点世家小姐的模样都没有。   徐氏眉头紧皱,厉声道,“不许胡闹。”寇嬷嬷见状,连忙将崔锦羡拉到一旁轻声劝慰。   宋琬还是淡淡的笑着。虽说崔锦羡姓崔,但她血管里也流淌着一半徐家的血。如此教养,若是让徐老见到了,只怕会被气晕过去吧。   看徐氏这么决绝,入屏便知道自己无望了。如此一来,她倒比刚才平静了许多,跪在徐氏面前恳求道,“还望太太看着入屏这些年来伺候二小姐的份上,放奴才的父母兄弟一条活路。”   宋琬一听入屏的话音,便知晓她为何不承认是崔锦羡指使的她将汤药掉包。原来是她一家人的性命都握在徐氏的手里,也难怪……   徐氏低头扫了入屏一眼,脸色黑了黑。如果入屏不提此事,或许她还会放过她们一家人。   “蠢东西。”徐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又抬头看向宋琬。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说道,“让孟夫人见笑了。”   宋琬与她客套了一回,又道,“崔太太,时候不早了,您要是回青州的话,还是早些启程吧。”   马车早就套好的,宋琬抬了抬手,围在垂花门前的护院才都散去了。果然是她调教出来的,这反应她很满意。   徐氏听宋琬下了逐客令,一丝笑意都扯不出来了。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敢与她这样说话。她心里头憋着一股火气,却不好发作出来,只能强忍着,神色便就有些狰狞。   直到坐上马车,徐氏的半边脸还是阴云密布。她恨恨的掼了两下长几,张口骂道,“下流坯子,小娼妇……”她骂的难听,跪坐在一旁的寇嬷嬷也不敢多嘴。   外人都说崔锦羡的性子随了崔浩,但她却知晓其实崔锦羡和徐氏更像一些,只是徐家的礼教束缚了徐氏罢了。若没有徐家教养,只怕徐氏会比崔锦羡更甚。   当然,这些话寇嬷嬷是不会说出来的。   宋老夫人虚惊一场,她看到徐氏走时灰溜溜的模样,便有些想笑。只是崔锦书还在场,她忍住笑和宋琬道,“你想怎么处置入屏?”   宋琬刚刚说了那么多,有些口渴,她斟了一钟温水润了润嗓子,才道,“她虽可恨,但罪不至死。就打二十板子让她长长教训,放到乡下庄子里。”   最可恨的其实是崔锦羡,但却不能动她分毫。   ——   直到宋琬的脉象十分平和了,他们才回了宛平,这时已经进了九月。天渐渐的冷了起来,挂在门上的帘子都由竹篾换成了放了棉花的缃色菊花团纹绸帘。   院子里枯黄的树叶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只有后花园的迎客松还是翠绿一片。   宋琬极是怕冷,孟阶便早早地让刘保善烧了地龙。也不知为何,宋琬的肚子倒不如之前那样疯长了,只是腿脚都肿的厉害。   朱夫人和胡夫人、陈夫人时常会来这里找她打叶子牌,宋琬坐着不便,便让明月替她打,她在一旁指导。等到寇家派人来提亲,明月已经能很好的打一手叶子牌了。   宋琬虽活过一世,但从没有生育过孩子。眼瞧着产期越来越近,她竟恐慌起来,夜里也睡不好。大夫便建议她多出去走走,她便沿着抄手游廊,从松竹堂到后花园,院子虽小,但里面的布置都是按着江南那边的园林建的,一条小道她都要走上许久。往往来回一趟,她能走半天,腿脚上的水肿倒是消了许多。   冬至那一日天上飘起了雪花,清晓醒来,地上覆了厚厚的一层。宋琬披了一件银狐皮的鹤氅,坐在廊下看小丫头们打雪仗。   孟阶却和寇怀一起来了,明月看到寇怀,脸便红了半边,早躲起来了,宋琬只好让喜儿去沏滚滚的热茶来。   寇怀没看到明月,便问宋琬,“弟妹,怎么没见明月姑娘?”   宋琬但笑不语。孙嬷嬷搀起宋琬,接过话道,“寇将军,你如今都和明月定了亲,就不要过来我们这里了。”   寇怀以前都在卫所里长大,也未曾娶过亲,不知道里面的条条道道。他皱眉道,“妈妈,这是为何?”   孙嬷嬷就道,“寇将军不知道吗,男女双方既定了亲后,就不能再见面了。若是见了,是不吉利的。”   宋琬倒想起了孟阶和她定亲那些时候,几乎每晚都会爬墙过来看她一趟。她忍不住朝孟阶笑了笑,却见孟阶挑起了眉毛。他是不信这些的。   寇怀则一副受教的模样,双手抱拳道,“孙妈妈,那我这就回去。”他转身便要走。   宋琬才出声道,“今儿朱夫人的小女儿过生辰,我让明月去她家讨酒吃去了,你且吃过午饭再回吧。”   宛平虽离京城不远,但刚刚下过雪,四下茫茫的,不好辨路,定会耽搁许久。路上风又吹得紧,虽说寇怀皮糙肉厚不怕,但某些人可会心疼的。   寇怀不喜吃茶,宋琬便让刘保善跑去街上打了一壶清酒。厨房里又拌了几道小菜,寇怀便坐在食桌前小酌起来。   宋琬倒是很喜欢清酒的香味,她自己嘴馋却不能喝,便给孟阶斟了一杯,笑说道,“你替我喝一杯,解解我的馋。”   孟阶接过去,便仰头喝了。寇怀在一旁打趣,“弟妹,也就你的酒孟兄才吃。我和他这么多年的情义了,一点面子都不曾给过。”   宋琬只端着粥吃,并不言语。寇怀又饮了一杯,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宋琬道,“弟妹,孟兄可给你说了宋员外郎的事?”   孟阶闻言便蹙眉,寇怀却已经说了半句了,“谢光让宋员外郎作证沈詹事和夏次辅有信件往来的事,他因为拒绝……”   孟阶‘咳’了一声,寇怀连忙住了嘴。他这才记起孟阶在路上再三告诫他不要提及此事……   他……   果然是美酒误事啊。   等到寇怀走了,宋琬才问起寇怀未说完的话。孟阶并不想让这件事情影响了宋琬的心情,便捏了捏她肉呼呼的脸蛋,说,“不许操心别的。”   宋琬却抿了抿嘴唇,艰涩的道,“父亲……是谢光的人吧?”其实她早有察觉,只是一直不敢相信罢了。   怪不得谢光一倒了台,宋渊就被贬到了延平府做推官。那他在那里不久就因病去世,定是李崇庸不想留他。   谢光的人,李崇庸怎么会留下呢。   那她能嫁到太子府做太子妃,也定是谢光的功劳了,所以她才在三年后,被打到了冷宫。   她的一生,也就这样被毁了。   宋琬突然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   “琬琬……”孟阶见宋琬的眼眶微微发红,心疼的将她揽到自己怀里安慰。   碰到孟阶结实有力的胸膛,宋琬的泪水像是决堤了一般,她攥着孟阶的衣襟,哭的像个泪人。   还好还好,这一世她有孟阶。   ——   太阳出来后,积雪化的很快。中午的时候滴水,到了第二日早上,屋檐上便会结一道长长的冰柱。   这几日,宋琬觉着自己腿上的浮肿明显消下去许多,她焦躁的心情也随着浮肿消去变得平静起来。   还有二十多天就到产期了,孟阶已经将产婆请到了家里,就连奶娘都找好了。宋琬看着奶娘鼓鼓的胸脯,便会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胸前。   似乎并没有什么起色,还是那么的一马平川。   十个月的时间,宋琬不知做了多少小肚兜、虎头帽、虎头鞋还有棉衣棉裤,再加上老夫人、崔锦书和唐云芝做的,别人送的,整整塞满了一个黄花梨的衣柜。   还有各种小玩意儿。头上戴的,脖子上挂的,腰间系的,手上脚上戴的,每一种都好多花样、材质。   宋琬每每打开衣柜看到这些,突然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见到肚子里的他了。   孙嬷嬷搀着宋琬刚回到松竹堂前面的玉石小道上,就见一个穿着绿衫的丫头带着一个尼姑打扮的女子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孙嬷嬷害怕她们冲撞了宋琬,连忙喝道,“什么事情这么急?”   宋琬却觉着尼姑打扮的女子分外眼熟,她扶着腰,让那女子上前来,“佩荷……是你吗?”宋琬有些惊讶。   佩荷看到宋琬,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夫人,求你救救我家太太。”   宋琬连忙让人搀起了她,“是舅母出了什么事吗?”   沈家被抄了家后,许多丫鬟婆子都被卖了别的人家。佩荷也是,她家里赎了她出来后,听说赵氏剃了发去了尼姑庵修行,便也跑到了尼姑庵里。   佩荷哭着道,“夫人,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过来求您的。太太她听说公子被贬去了尚阳堡,急的晕了过去,磕在了石头上。她又伤了风,不肯吃药,如今只剩下一口气,眼瞧着……”   宋琬闻言蹙了蹙眉,她只知道前世赵氏去了尼姑庵,却不清楚里面的事,安慰道,“你别急……”宋琬见她也比从前见时清瘦了不少,便知道赵氏定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她记得崔锦书说过赵氏所在的尼姑庵就在京城西郊,宛平离那里并不是很远。她蹙了蹙眉,和佩荷道,“你等会子,我换身衣服这就随你过去。”   孙嬷嬷却甚是犹豫,“夫人,你……”   宋琬知道孙嬷嬷担忧她的身子,拍了拍她的手道,“嬷嬷,咱们带上大夫一起去,只要舅母肯吃药了,咱们就回来。再说那里离宛平也不远,坐马车也不过几刻钟的事。”   孙嬷嬷知道赵氏和宋琬的关系,但她还是有些担心,“姑爷他……”   宋琬便说,“先别和他说了,要不他又要担心了。咱们不就过去一趟,又费不了什么事。等他回来,说不定咱们来回一趟也到家了。”   明月让刘保善套了马车,后面又跟了六个护院,这才往西郊的尼姑庵去了。   宛平离西郊确实不远,但路实在是不太好走。尤其是尼姑庵建在山半腰,宋琬的身子笨重,爬了许久才上去了。   这个尼姑庵是前朝留下来的,以前香火也算旺盛,只不过后来在京城南面新建了一座宝相寺,就很少有人来这个偏僻的地方了。渐渐地,尼姑庵冷清了下来,如今只有两位师太和几名弟子。   宋琬气喘吁吁的到了赵氏所在的禅房,慧引师太也在这里。她看到宋琬,捻着手中的佛串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宋琬也虔诚的双手合十回了礼。她走过去,看到躺在床上的赵氏,面色苍白,脸颊凹陷,果然是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她听到宋琬的声音,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但眼神涣散,看上去一点精神都没有。   明明过年的时候,赵氏还笑盈盈的拉着她的手说话,如今却瘦的不成人形了,吐个字都十分困难。   宋琬的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握着赵氏的手唤她,“舅母,舅母。”   赵氏许久才艰难的说了两个字,“琬……姐……”   宋琬用力的点头,“舅母,我是琬姐儿,我是……”   赵氏微微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的道,“你……怎么……过来了?”   宋琬便抓着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舅母,是宝儿想你了,他想来看看你。”   赵氏摇头,“舅母有什么好看的?”   宋琬看着她的手松了下去,忙道,“宝儿对我说,他已经没了外祖母,没了舅姥爷,他不能再没了舅姥姥。咱们一家人,难道真的就要散了吗?”   赵氏的手僵了一下,眼角竟落下一滴泪来。宋琬便忍不住哭出了声,赵氏抬着颤抖的手想要替她抹去眼泪,奈何自己根本没有力气,伸了好几次都没有够到。   “琬姐儿,你别哭了。”赵氏看着宋琬,说道,“舅母吃药就是。”   站在一旁的佩荷听到这句话,又是哭又是笑,连忙端了药来。宋琬接过药碗,一口一口的喂赵氏喝了下去。   赵氏病了这十多天,身子实在是乏透了,她吃了药,没一会便睡了过去。宋琬看着她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瞧着日头还早,宋琬准备在这里多陪赵氏一会。也许是真的很累了,赵氏直睡到了未正三刻。她睁开眼看到宋琬还在,第一句话就是,“不是梦,琬姐儿还在。”   宋琬的鼻子又是一酸,她拉着赵氏的手道,“舅母,这不是梦。” 第一百三十章   外面起了风, 撞得扇门‘咚咚’作响。孙嬷嬷出去看了一回, 见天色从东边暗了过来。她蹙了蹙眉, 催促宋琬,“夫人, 咱们该回去了。”   外头天暗, 屋里面也有些看不清了,佩荷点了灯烛放在床头前。宋琬扶着赵氏坐起来,又挪了枕头放在她身后。   赵氏见宋琬身子笨重, 便握着她的手道,“琬姐儿, 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宋琬扶着腰坐在床沿上, 还是有些担心。赵氏咳嗽了一阵, 又抚着胸口道,“你且放心回去就是,舅母不会再有别的念头了。”她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身子还是很虚弱, 怕是得养一阵子。   宋琬过来的急, 并没有带补身子的药材来。她想着回去后再派人送过来, 便点了点头,“舅母,那琬儿就先回去,过几日再来看你。”   佩荷将宋琬一直送到山门前, 她很是感激,跪下磕头道,“夫人,多谢您了。”   宋琬身子不方便,孙嬷嬷连忙将她搀了起来,“佩荷姑娘,你这就是多礼了。我们夫人很是挂念太太,但又害怕两人见面徒添伤心,才一直没有过来……哪里想到太太竟病成了这样。”   孙嬷嬷‘唉’了一声,抽出绸帕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沈谦死谏谢光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朝野,如此正直之人却被活生生打死在昭狱里,令人叹惋。   宋琬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右眼皮突然跳个不停。她心里头突突的,总觉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宋琬不自觉的握紧了手里的汤婆子,孙嬷嬷看宋琬脸色不好,还以为她哪里不舒服,皱着眉问,“夫人,你怎么了?”   宋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开了窗户往外瞧了一眼,见外面黑云大作,树被刮的东倒西歪。冷风进来,宋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孙嬷嬷连忙将窗户关上了。   “嬷嬷,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宋琬紧张的望着孙嬷嬷,低声道,“我好像看到树上有人……”   宋琬也只是瞧了个黑影,并没有看的太真切。   她话还没说完,马车突然一晃,孙嬷嬷坐在前面,慌乱中一手抓住了车框,她扭头看到宋琬向后厢上倒去,连忙拉住宋琬的胳膊,“夫人……”   宋琬撑着长几,才没有撞到后厢上。她下意识的护住肚子,刚刚坐稳,就听外面一阵呼喝声。   在后面跟着的六个护院看到前面的打斗,连忙将马车围成了一个圈。孙嬷嬷掀开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她话音刚落,就见前面冲过来二人。天色昏暗,并不能看清他们的面目,风吹进来,夹杂着一股血腥味。   马儿闻到血腥,都焦躁的蹬着前蹄,车夫死死的拉住缰绳,它们才没有挣脱笼头。   跟来的六个护院其实都是寇怀的人——锦衣卫校尉,他们训练有素,一见情况危急,立即有两人冲到前面,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   天地一片昏暗,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那两人离这里越来越近,后面还紧跟着一群黑衣人。冷风吹得车帘呼呼作响,宋琬紧紧地握着汤婆子,全身的血液都快凝住不动了。   孙嬷嬷将宋琬护在身后,颤抖着声音道,“夫人,怎么办?”   宋琬此时倒是镇定了几分,她看着离马车越来越近的黑影,沉声吩咐,“这不是对付咱们的,不要掺和进去,咱们往回走。”   她们从尼姑庵出来也没有走多远,马车这时候往回走,定能赶到去尼姑庵的山门前。   车夫连忙调转马头,护院跟在后面,其中有一人突然道,“是陆千户。”   宋琬微怔,记起前世这个时候,李崇庸遇刺,差点就死在了刺客刀下,陆芮拼命杀出重围,他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   难道……   宋琬的手一抖,汤婆子掉到了地上。她紧紧地捏着衣袖,嘴唇哆嗦。   陆芮看到了校尉身上佩戴的绣春刀,他神情松了松。后面的黑衣人紧追上来,陆芮拔出腰间的软剑,和李崇庸道,“殿下,你先走。”   他放慢了脚步,挡在黑衣人的前面。李崇庸望了陆芮一眼,咬了咬牙,艰涩的道,“你自己小心。”   李崇庸愤力跑过来,一手搭在车把上,跳进了马车里。   突然进来一个人,马车的空间立即拥挤了起来。宋琬往后挪了挪,拉着孙嬷嬷的衣袖紧靠在左厢上。外面漆黑一片,马车里也看不清人,只有一股血腥味在鼻尖萦绕。   在黑暗中,李崇庸能感觉到对面缩成一团的人儿的害怕,他放轻了声音道,“夫人,不要害怕。我就搭你的马车一用,是不会伤害你的。”   黑衣人看到目标跑了,也不与陆芮多做纠缠。他们只留下了两人,剩下的人又去追李崇庸。   马车行的很快,那些黑衣人竟从怀里掏出了爬墙用的铁钩子钩在两旁的树上,风从耳边簌簌吹过,没一会他们便追到了马车左右。   校尉们和黑衣人打成一团,突然又从树上跳下两人,竟落在了车篷上面。只听‘哎呦’一声,车夫应声倒了下去,血腥味扑鼻而来。   孙嬷嬷惊呼一声,吓得全身都抖索了起来。宋琬睁大了双眸,死死地咬着下唇,才没有发出声音。李崇庸蹙了蹙眉,从腰间拿出一把短刀。   他还没出手,却听那两个黑衣人‘闷哼’了一声,栽到了地上。陆芮拉过缰绳,朝里面问道,“殿下,你没事吧?”   李崇庸又将短刀收回去,低声道,“没事。”   黑云一过,天渐渐的明了起来。雪花从被撕掉一块的车帘里飘了进来,李崇庸这才看清宋琬的脸。他面上有微微的惊讶,“是……你。”   宋琬面色惨白,她躲在孙嬷嬷身后,看了李崇庸一眼又低下了头。陆芮听到声音,也往车厢里瞧了一眼。   他身上穿的大红箭袖袍早已被刀剑划的破烂,胳膊上中了一刀,肉往外翻扯着,几乎能看到白骨。   他微微扯了一下嘴角,竟还能笑出声,“外甥女,咱们又见面了。”   宋琬现在实在是没心情与他说笑,她攥着衣袖,将头埋在孙嬷嬷身后。李崇庸看出来宋琬的不对劲,他正要出声相问,却听一声响,车篷竟被硬生生的劈开了。   四五个黑衣人持着长剑就往李崇庸身上刺,陆芮跃身上来,挑开了长剑。他体力已有些不支,背后挨了两刀,鲜红的血液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又有黑衣人攻上来,陆芮被逼到车下。两柄锃亮的长剑再次挥过来,李崇庸踉跄了一步,突然抓了孙嬷嬷和宋琬挡在他的身前。   长剑就直接从孙嬷嬷的心口窝将她整个身体贯穿,滚烫的血喷了宋琬一脸。后面拿着长剑的黑衣人又用力的捅过来,眼瞧着就到了宋琬的胸前,在地上和黑衣人纠缠的陆芮突然奋身一跃,挡在了宋琬的面前。   又是滚烫的血,陆芮一手抓着剑刃,一手持着软剑划破了两个黑衣人的喉咙。   “快走——”   陆芮大吼一声,将胸前的长剑拔出来,捅在了马股上。只听一声嘶鸣,马儿惊慌的往前跑去。   长剑还穿在孙嬷嬷的胸前,黏湿的血将脚下的地毡都打湿了。宋琬头上青筋暴起,面色极是惨白,抱着孙嬷嬷胳膊的两只手不停地颤抖,她张着嘴,竟是叫不出声来,只有泪水一大串一大串的往下落。   “夫人……”孙嬷嬷的眼睛里已经没了神采,她很累很累,抓着宋琬衣袖的手也渐渐的松了下来。   宋琬看着孙嬷嬷闭上了眼睛,终于哭出了声音,“嬷嬷!嬷嬷!”   李崇庸看到宋琬痛苦的模样,低声说了一声‘对不起’。刚刚真的是十分危急,如果他没有抓了二人挡在前面,那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宋琬搂着孙嬷嬷,看向李崇庸的眼眸里满是恐惧,下面又是一阵绞痛。她一手护着肚子,疼的跪在了毛毡上。   李崇庸好不容易制服了马,才发现宋琬的不对劲。   下面袭来的绞痛一波疼过一波。宋琬死命的攥着长几,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下来,她好不容易提起裙摆,发现里面秋香色的裤子早已被鲜血浸红了。   “你这是……”李崇庸蹙了蹙眉,忙过来扶起宋琬。   他从没见过妇人生产,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只焦急的道,“孟夫人,你还好吧?”   下腹上渐渐有了坠感,倒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宋琬喘了两口气,拉着李崇庸的衣袖道,“我怕是要生了。”   李崇庸闻言眉头紧皱,他抬头望了一眼,四下里全是茫茫的白雪。马车里也没有车篷,大片大片的雪花落进来,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这去哪里生孩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孟阶从京城回来,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他回到松竹堂, 看到明月和喜儿正在门前张望, 屋子里却没有点灯。   他蹙了蹙眉,问道, “夫人呢?”   明月知道此事隐瞒不了, 便老实回道,“沈太太病的极重,夫人去西郊尼姑庵瞧她去了。”   孟阶听到‘西郊’二字, 立即变了脸色。他揪着明月的衣襟问道,“何时去的?”   现下天都黑了, 宋琬却还没有回来,明月也极是担心。她被吓了一跳, 慌忙道, “小姐是巳正去的,带了孙嬷嬷,还有六个护院。”   西郊离宛平也就两刻钟的路程,这么久了,宋琬却还没有回来, 忍不住让人多想。   孟阶转身出了月亮门, 让人叫了刘保善过来, 吩咐道,“带人去西郊找夫人……”他掌心里出了汗,一片濡湿,“一定要带回来。”   洗墨这时已经牵了马过来, 孟阶拉过缰绳,刘保善就问他,“大人去哪里?”   孟阶坐到马上,回头看了刘保善一眼,“西郊。”   谢光的计划他是知道一些的,李崇庸和陆芮从大兴回来,必得经过西郊。那里的山坡居多,最容易藏身,他猜测着谢光一定会在那里动手。   虽说宋琬带了护院,他依旧不放心。   雪下的很大,马蹄踏过,一会子便被掩盖了痕迹。孟阶走到西郊,只看到四处白茫茫一片。他骑马到了尼姑庵时,山门已经关了。若是宋琬在庵里住下,定会派人送信。   孟阶只觉着眉心突突的跳,他用力敲打着门,许久才有人过来。   “阿弥陀佛。”慧引师太捻着手心里的佛珠,借着灯笼的光,望了孟阶一眼。   “师太,我夫人可在庵中?”孟阶捏着手心,着急的道。   庵中很少有人过来,慧引听孟阶这样问,便道,“可是来瞧智真的那位夫人?下午便就回去了。”   智真是赵氏的法号。   孟阶微微一怔,手指尖竟有些颤抖。他不死心,又问道,“那位夫人可是双身子的?”   看到慧引点头,孟阶神情严峻,他紧抿着嘴唇,许久才出声谢过了慧引。   刘保善带着人过来时,看到孟阶一个人站在雪地上发愣,他连忙走了过去,看到地上一摊血迹,还有车夫焦二僵硬的尸身。   他心里咯噔一下,抬头望向孟阶。手里的火把还在燃着,孟阶的眼神却像是一块寒冰,他身上披了一件玄色狐皮的鹤氅,背着手,身影在雪地上拉了很长。   刘保善走近了孟阶,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发颤。   “大人,夫人一定会没事的。”刘保善劝慰道,却没有察觉出自己语气里说不出的沉重。   孟阶的目光从焦二身上移到那一滩血迹,浑身冰凉,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的道,“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将夫人找出来。”   雪还在下,似乎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都说瑞雪兆丰年,谁知道会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四周白茫茫一片,几乎辨不出来方向。汤婆子里的热水早结成了冰,就连毛毡上的血迹都凝成了血块。   李崇庸将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勉强将车厢盖住。他就守在外面,听到里面一声一声的惨叫,他突然就想起了梦里那个穿着凤冠霞帔走向她的女子。   这个梦纠缠了他将近二十年,却从没有看清那个女子长什么模样,但不知为何,他每每看到宋琬总觉着很是熟悉,仿佛前世就认识一样。   也不知宫口开了多少,宋琬只觉着疼一阵恍惚一阵,她累的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好想就这样睡过去。李崇庸听到宋琬的声音越来越弱,便觉着不妙,他正焦急的想办法,余光瞥到左手方向的小山坡上有火光。   “孟夫人,你再坚持一会。”李崇庸很是激动,拉起小车就往那个火光处跑去。   张千姑将药篓里的药材分开晾在木板上,正要躺到床上去睡,就听到外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起身瞧了一眼,看到一个男子弓着身子拉着一辆青篷小车往这里来了。   她蹙了蹙眉,连忙跑去帮忙,“怎么回事?”   李崇庸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才气喘吁吁的道,“有人生孩子,能不能借一下你屋子一用?”   张千姑闻言眉头紧皱,喝道,“还不快去烧热水。”她掀开帘子,借着火光,看到宋琬一张痛苦的面容,“丫头,怎么是你?”   宋琬睁开眼睛,看到张千姑,也是一怔。她的手心都被抓破了,一阵湿黏,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张千姑忙拍了拍宋琬的肩膀,“放轻松,先留点力气。”她又叫了李崇庸过来,吩咐道,“快将她抱到屋里去。”   屋子里笼了两个火盆,宋琬还是觉得冷,张千姑又让李崇庸笼了一个火盆,才让他出去等着。   “也是老天怜惜你,让你碰到了我。”张千姑拿了绸巾擦去宋琬额头上的汗意,又让她含了一块山参。   她用手探了一回,和宋琬道,“你宫口都开的差不多了,先趁这会不太痛保存点力气,咱们一会一鼓作气,就不会那么疼了。”   李崇庸听到屋里面的声音,才放下了心。他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就听到屋里头一阵惨叫声后便是洪亮的啼哭声。   生了。   不知为何,李崇庸竟有些激动。   张千姑用一块棉布将男孩儿裹住放到宋琬的怀里,笑着道,“是个男孩子,很是漂亮。”   男孩儿哭了两声便不再哭了,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小团,小脸蛋儿只有巴掌大小,皱皱巴巴的,胎发倒是很浓密。他躺在宋琬的臂窝里,仿佛找到了一个很是舒适的姿势,吐了吐粉红的小舌头。   宋琬突然就觉着下面一点都不疼了,她竟然有了力气侧着身子看男孩儿。他还这么小,身上粉嫩嫩的,像个糯米团子一样。宋琬又惊又喜,泪水像决了堤一般,她喃喃地道,“这是我的孩子,我生的孩子。”   张千姑看了一眼宋琬的胸部,皱眉道,“这小子还没东西吃呢。”她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李崇庸看到张千姑出来,试探着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张千姑知道宋琬嫁给了孟阶,当时她还吃了宋琬送给她的喜酒。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崇庸,皱着眉道,“你是谁?宋琬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他夫君呢?”   “是我……对不住她。”李崇庸看着张千姑的眼神,没由来的一阵心虚。他小声的道,“我被人追杀,让孟夫人也遭了难。”   如果他不坐上马车,宋琬定能逃出去,也不至于动了胎气。   借着火光,张千姑才看清楚李崇庸虽狼狈,身上的衣服料子却甚是精致。她又瞅了他一眼,说道,“进来暖和会吧。”   宋琬抱着男孩儿睡了过去,李崇庸进来,看到男孩儿小小的模样,感觉很陌生,他想要伸手摸一摸,张千姑瞪了他一眼,小声呵斥,“别乱动,弄醒了他你负责?”   她正愁没有东西喂男孩儿呢。   李崇庸连忙收住了手,他又忍不住瞧了瞧宋琬,她的样子很是疲惫,眼角还挂着泪水,但嘴唇却是微微上扬的。   他的目光移到宋琬的左耳垂下面,有一个小小巧巧的红痣,他突然就怔在原地。   怎么会这么巧,宋琬耳垂下面也有颗红痣,竟和他梦中的女子一模一样,都是在左耳垂上。   张千姑看他怔愣,轻轻拍了他一下,说道,“我瞧着这雪没个两日是停不下来了,你要不这时候就回去叫人。等过了今夜,只怕是得等着雪停了才能走。”   “我这里倒有存粮,就是男孩儿等不得。我有头毛驴,你不如骑着去吧。”张千姑领着李崇庸到旁边的厩里,又嘱咐道,“你回来叫他们人来的时候,带一辆宽敞的马车,里头笼上火盆,宋琬现在可冻不得。”   李崇庸牵着毛驴出来,有些哭笑不得,想他堂堂太子殿下,竟还有一日骑毛驴赶雪路,这一生也不算空走一遭了。   张千姑看他犹豫的样子,冷笑道,“要你堂堂贵公子哥骑毛驴,挺是难为的呀。你不想骑便罢,自己走着回去,我还不想让我的小驴跟你受苦呢。”   千姑说着便要将毛驴牵回厩里,李崇庸连忙赔笑道,“千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没来过这个地方,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虽说骑驴确实折损他的面子,但也好过自己走回去。   千姑白了他一眼,才给他指路。   宋琬是被哭声吵醒的,她蹙了蹙眉,睁开眼睛,看到臂窝里的男孩儿张着小嘴哼唧,千姑揉着眼睛给她道,“定是饿了。”   不远处的雪地里,孟阶隐隐听到了哭声。他心中一紧,指着小山坡的方向道,“去那里看看。”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地上的雪已经积了有小腿深, 一行人过去, 便是一行深浅交错的雪坑。草屋前的火堆还在燃着, 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   男孩儿是真的饿了,扯着嗓子哭个不停。宋琬看着他粉嫩的小脸蛋憋的通红, 很是心疼。她侧躺着身子, 将男孩儿抱在怀中轻声哄着。   炉火烧的极旺,橘红色的火苗映在宋琬苍白的面庞上,添了几分颜色。她低着头, 发丝从肩膀上滑落下来,眸光柔和。   孟阶看到停在草屋前的马车, 一瞬间沉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刘保善就站在孟阶身边,能看到他额头上青筋暴起, 如寒冰一般的眼眸突然狰狞起来。孟阶一把夺过身后随从牵着的马, 翻身上去,往草屋疾驰而来。   到了草屋门前,他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屋子里婴孩的哭声,他紧紧地拉住缰绳,从马上跳了下来, 疾步冲进了草屋。   一阵冷风吹进来, 正抱着男孩儿的宋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男孩儿刚刚好了一些, 抽着鼻子哼唧,被冷风一吹,又扯着嗓子哭起来。   宋琬慌忙将男孩儿护到怀中,她抬头看到冲进来的人, 怔愣了一会。   “孟阶……”宋琬小小的喊了一声。   孟阶一手还拉着门,看到床上坐着的人,他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反手将扇门带上。屋子里十分暖和,落在他斗篷上的雪花一下子便融成了水珠,钻进细密的针脚里。   孟阶看到宋琬怀中的男孩儿,低声道,“生了?”语气十分平静。   宋琬点了点头,将男孩儿往孟阶身边凑,“是个男孩。”   孟阶走过来,眼睛却一直盯着宋琬衣服上的血迹,他抓了她的手,眉头紧皱,“可是哪里受了伤?”   当他看到焦二的尸身,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住了。他几乎不能喘息,满脑子都是宋琬孤零零躺在雪地上的画面。   幸好。幸好。   宋琬鼻头酸涩,眼睛也红红的,她哽咽着道,“我没事。就是焦叔和孙嬷嬷……他们两个为了护我,遭了不测。”她仿佛觉着脸上还有孙嬷嬷黏湿的血,是那么的灼热,烫的她几乎不能睁开眼睛。   宋琬低着头,泪水落在了棉被上。   孟阶看着她抽动的肩膀,心里也揪着疼。他拉着她的手,仔细的检查了一遍,才确信她没有受伤。   “焦叔的尸身已经找到了,我让人带了回去。”焦二的左胸前挨了两刀,当场便咽了气。   孟阶一眼便认出那刀口是东厂的人留下的。不用说,谢光和卫圳必是联了手。他带人几乎搜遍了整个西郊,却没有看到一个东厂的人,那必是清理过了。   宋琬点了点头,指着外面道,“孙嬷嬷在外面马车上,你让人也把她带回去吧。”   孟阶进来时,看到外面车篷上搭着李崇庸的衣服,他疑惑的道,“李崇庸跑哪去了?”陆芮竟也不见了身影。   宋琬怔了怔,看向孟阶,“不是他给你送的信吗?”   西郊离宛平并不远,这时候也应该到了。   “送信?”孟阶皱眉,他一直带着人在西郊,可没见到他。他低头望了一眼男孩儿,小小的一团蜷缩在宋琬怀里,鼻头红红的,撇着小嘴巴,看上去很是委屈。   这就是他和琬琬的孩子?   孟阶看着男孩儿,眉头轻蹙。他怎么能这么小,红彤彤的脸蛋只有他的拳头大小。宋琬看他皱眉,含笑询问,“你要不要抱抱他?”   孟阶便点了点头,他刚伸手,千姑就把他拉到了炉火前,“你衣服上凉,别把孩子冻到了,先烤烤火。”   孟阶解去身上的斗篷,老实的在炉火前烤了一会,等到衣服上有了暖意,千姑才将还哼唧着的男孩儿送到了他怀里。   他还是头一次抱孩子,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千姑指着他僵硬的胳膊指导,“护着他的头,别折过去了。”   男孩儿似乎很不满意自己亲爹的怀抱,撇了撇小嘴巴,又闭着眼睛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他还小,嗓子都快哭哑了。宋琬心疼,又将男孩儿接过来。   回到舒适的怀抱,男孩儿便止住了哭声,只是睫毛上还沾着泪珠,他蹬了两下小脚丫,一只小手握住了滑在宋琬胸前的发丝。男孩儿哭的累了,又闭着眼睛睡着了。   刘保善回宛平驾了马车过来,孟阶拿了斗篷裹住宋琬,将她抱到马车上。男孩儿窝在宋琬的怀里,依旧睡得很香,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当李崇庸带了人过来时,孟家的马车已经走了很远,草屋里只剩下了千姑一人。李崇庸已经换了一身锦衣,头冠也是重新带的,他急匆匆的过来敲门,当看到屋里只有千姑一人,脸色立即沉了下去。   千姑睡得昏昏沉沉的,看到李崇庸便蹙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没有看到宋琬的身影,李崇庸的心已经凉了大半。他刚从外面进来时,看到雪地上有许多脚印,就猜测到宋琬是被人接走了。他存了最后一丝希望,指着靠在东边墙上的床问,“孟夫人呢?”   千姑看他激动的模样,奇怪的道,“自然是被他夫君带走了,你在路上没碰到他们?”她以为李崇庸会去找孟阶,并不知道李崇庸其实去了大兴搬人,并没有去宛平。   他还是晚来了一步,李崇庸心里十分失落。他低着头,看上去有些沮丧。明明宛平离西郊比大兴近的,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偏生去了大兴。   回到宛平孟家,外面的天已经微微有了亮意。明月和喜儿听刘保善说,宋琬在西郊动了胎气生下孩子,她们二人就一直等在大门口。看到一辆马车拐进来,两人急忙跑了过去。   马车从正门进来,过了垂花门,又换了一辆撵轿,最后停在了松竹堂里。刘保善回来驾马车时,便嘱咐了明月和喜儿收拾内室。   屋里烧了地龙,又笼着两个火盆。从外面进来,一股暖意袭满全身。孟阶将宋琬抱到床上,看到奶娘也已经侯在了这里。   男孩儿在睡梦里还蠕动着嘴唇,显然是饿极了,奶娘便抱着他下去喂奶。   明月和喜儿则服侍宋琬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她们听到宋琬遇刺,哭的眼睛都肿成了核桃一般大小。宋琬摸着她们二人的脸,想起了孙嬷嬷,心里十分难受,又落下泪来。   孟阶带了大夫过来,就看到哭成一团的主仆三人。他蹙了蹙眉,沉吟片刻才道,“琬琬,孙嬷嬷没死。”   刚刚刘保善来回,从马车里抬出来的孙嬷嬷还有气,已经找了大夫过来诊治。   宋琬有些不相信,她可是亲眼看着孙嬷嬷闭上了眼睛。孟阶就给她解释,“她当时是失血过多晕了过去,并没有死。”   庆幸的是,插在孙嬷嬷胸前的那柄长剑并没有拔出来,而宋琬又执意将‘死去的’孙嬷嬷留在马车里,并没有让李崇庸将她扔到雪地里去。   宋琬躺在床上平静了一会,孟阶才让大夫进来给宋琬诊脉。他就站在旁边,看着大夫将绢帕放回药箱,问道,“我夫人如何了?”   大夫便拱手回道,“夫人受了惊吓,肝脏郁结。生产时又遭冷风侵袭,须得好些日子调养。”   他开了个药方,捧给孟阶道,“按着这个药方,每日煎服汤药两次。夫人现在身子虚弱,务必静养。等她身子好一些了,我再加些补药的剂量。”   孟阶送大夫出去,回来时看到双雨捧了一盅乳鸽汤过来,里面还放了参芪红枣。他亲自端了进去喂宋琬喝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天色还早些,睡会吧。”   宋琬是真的累极了,沾着枕头没一会就睡着了。孟阶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将她黏在脸庞的发丝都拢在了后面。   他没有问在西郊时发生了什么,但不用问,他也知道当时定是十分危急。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定是要去早朝的。回到书房换了一身衣服,外面的天已经亮了许多。   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雪花依旧飘个不停。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董蠡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才进了书房回话,“大人,我们将整个西郊都翻遍了,没有找到陆千户。”   “西郊周边也要仔细搜,你派人去怀柔一趟,看看有没有他的踪迹。”孟阶紧抿着唇,神色严峻。   如果陆芮没有在西郊,那便有两个可能。东厂的人在收拾自己人的尸首时,将陆芮也带了回去,但以陆芮的身手,孟阶更相信他逃了出去。   董蠡点头,又道,“大人,还有一事。太子昨晚去了英国公府,带人往西郊跑了一趟。”   孟阶抬头看了一眼董蠡,沉吟片刻,才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三章   泥土糊成的墙上挖了一个四方的小洞, 没有窗棂, 上面钉了一块碎花布, 又用一块石头压着。外面的风很大,吹得碎花布鼓鼓的。   陆芮动了动身子, 才确信自己还活着。他打量了一下屋子, 用胳膊肘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面的人听到屋里的动静,便打着一张碎花布做成的帘子走了进来,“你醒了。”张阿牛试探着道。   “嗯。”陆芮应了一声, “是你救了我?”   张阿牛点了点头,挠着头道, “我看你倒在了雪地里,就把你带了回来。”他顿了一顿, 指着陆芮身上的伤口说, “你伤的很重,我就用草药给你包上了,不知道管不管用。”   陆芮低了低头,看到自己胳膊上还有胸前都用白棉布包扎上了,道了一声谢, 又道, “这里离京城有多远?”   他将最后一个黑衣人杀死, 自己也倒在了雪地里。雪下的很大,他想着自己若是待在这里,必是死路一条,撑着最后一口气, 在雪里爬了很久,直到全身都没了知觉晕过去。   当时他也分辨不出来方向,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张阿牛见陆芮嘴唇干裂,冒出了血丝,便倒了一碗温水给他,“这儿是黄庄,就在宛平县东边。”   陆芮觉着嗓子像冒了烟似的,他急忙捧着碗喝下去,才觉着好了许多。他挑着碎花布往外瞧了一眼,又拔下大拇指上带的青玉扳指递给张阿牛,“恩公,你用这个雇一辆马车来,将我送到怀柔。我必奉上百金。”   张阿牛看那青玉质地细腻,泛着黑意,便知道价格不菲。他挥了挥手道,“雇一辆马车用不了这么好的物件,我有银子使,你回头还给我就是了。”   陆芮又拱手谢了他一回。   屋里光线很暗,他扶着炕台下来,看到外面天已经大亮了。董蠡听了孟阶的话,立即派了人来西郊周边搜人。   张阿牛家就在庄子东头,董蠡带着人进去,就看到了靠在门框上的陆芮。他疾步过来,抱拳道,“陆千户,可算是找着你了。”   陆芮识的董蠡,他扯着嘴角笑道,“你们的动作可真够慢的,回去问问你们孟大人,我陆芮没能在他计划中死掉,是不是很不开心啊?”   董蠡没有听懂他的话音,解释道,“大人听说千户你遇刺,就立即派了我们来寻你。”   陆芮轻笑了一下,挥了挥手道,“董校尉,你可不懂你们大人。”孟阶一直和他们有通信,若是谢光有所行动,孟阶不会不知道。他这次却选择没有告诉他们,定是有了别的念头。   没有李崇庸,还有李崇疾,李崇庆。眼瞧着永隆帝熬不到年后,推谁上位可都对他有利。孟阶不是夏冕,并不会顾及礼法。   “你们夫人如何了?”陆芮收回思绪,敛下来的眼眸里有担忧之色,“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吧?”   董蠡一直奉命在外搜寻陆芮,只听说宋琬动了胎气在雪地里生下一个男孩。生孩子本就是要命的事,这冰天雪地的,能活下来也必然是大伤元气,会好到哪里去。但这只是他的猜测,并不敢多言,“我只听说夫人生了个男孩,别的就不清楚了。”   “生了?”陆芮蹙了蹙眉,“太子可在?”他记得他将短刀插到马股里,坐在马车上的还有李崇庸。   董蠡摇了摇头,“这个……属下不清楚。”   陆芮和李崇庸一起长大,最是清楚他的性子。再是无情,那也是两条生命,难道他丢下宋琬一个人跑了?   陆芮实在不能想象宋琬一个人在雪地里生孩子的场景,他顿觉心中刺痛,紧紧攥着的手掌背上青筋暴起。   唐照想要护送李崇庸回太子府,李崇庸却拒绝了,“如今父皇的身子已经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让他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扰,还会加深谢家父子对我的诫意,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   唐照便道,“那好,就让湛儿陪你去吧。”   李崇庸起身走出门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去宛平看看孟夫人如何了,她在雪地里受了风,只怕身子不好。”   唐照点了点头,将李崇庸送到马车上。他有些疑惑,从西郊到宛平用不了两刻钟,李崇庸怎么会想着来大兴,而不是去宛平直接找孟阶。   毕竟宋琬是孟阶的妻子。   唐照虽疑惑,但并没有问李崇庸。他去了唐老夫人那里,唐老夫人听说宋琬生了一名男孩,甚是高兴,又打开库房收拾了一些小玩意儿,让管事送宛平去了。   “大雪地里生孩子,可是要了命了。”唐老夫人听到唐照说宋琬是在西郊动了胎气,拐杖敲着地板道,“还能遇到一个大夫,也是琬儿那孩子福气大。”   唐老夫人蹙着眉道,“她怎么就去了西郊呢?”   唐照在朝堂上,略微知道一些沈家的事,他道,“听说是去看她舅母,哪里想到就碰着了追杀殿下的人。”   “沈家倒也是可怜,只是琬儿那丫头也太胡闹了,大着个肚子还往外跑。”唐老夫人摇了摇头,又说,“赶明儿让你媳妇带着尤丫头过去瞧瞧,冰天雪地的,可不是闹着玩的。”   睡了一上午,宋琬才醒了过来。男孩儿刚刚醒了一回,吃了奶又睡了。宋琬让奶娘将男孩儿抱了过来,放到床上细看了一回。   男孩儿用一张大红色的锦褥包着,只露出一个小脸蛋儿,比昨日刚刚生出来时皱巴巴的模样好看多了,粉盈盈的,宋琬忍不住捏着他的小手亲了亲。   明月看看男孩儿,又看看宋琬,比对着道,“都说儿子像娘,我怎么没觉着小公子和夫人哪里像。”   站在一旁的奶娘名唤秋芸的就笑,“小公子还小,大一些就瞧出来了,我倒觉着小公子的眉眼和夫人的很像,鼻子嘴巴更像大人。”   宋琬盯着男孩儿好大一会,笑着道,“我觉着也是。”   明月和喜儿就争着看男孩儿,一会又抬头看看宋琬,一番比对下来,眼都花了。   男孩儿还没有正式起名,一群丫头都小公子小公子的叫,秋芸就在一旁提议,“夫人何不给小公子起个乳名,叫着也更亲昵些。”   宋琬一直都想着让孟阶给男孩儿取名,倒没想过乳名的事。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空,还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沉吟片刻道,“既是在雪地里生的,不如就叫雪宝。”   生孩子后不能久坐,宋琬便只将一头青丝松松的挽了个纂儿。雪宝吃饱了就会睡,外面有多大的动静都不会吵醒他。宋琬就侧着身子看他,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陆芮从外面冲进来,带了一股冷风,还有雪花飘了进来。屋里暖和,宋琬只穿了一件紧袖棉袄,用的是大红色的百蝶穿花图案的蜀锦。她气色不是太好,嘴唇泛白,但看起来还算精神。   董蠡根本拦不住陆芮,他眼睁睁的看着陆芮冲进屋里,却只能站在外面干着急。   陆芮还是昨日那身衣服,上面包扎着白棉布,有一股血腥味。明月和喜儿反应极快,立即挡在了床跟前,顺手拉上了帷帐。 “抱歉……”陆芮低了低头,转身走了出去。   宋琬看到陆芮,微微一愣,她想到昨日陆芮替她挡的那一刀,蹙眉道,“明月,你带着表舅去东次间里等着,我这就过去。”   喜儿拿了晾在箱笼上的大袖衫给宋琬穿上,又将凌乱的几缕发丝用簪子挽上去。   双雨泡了滚滚的热茶来,宋琬去了东次间,就看到陆芮坐在东面炕上拨着茶水里的沫子。他失血过多,脸色惨白,阴柔的面容还是极美,倒有些像病西施。   宋琬顿了顿脚步,走过去给陆芮施了一礼。   陆芮端着茶盅喝了一口,又将茶盅放在桌子上,指了指对面炕上道,“坐吧。”   “昨儿……还要多谢表舅替琬儿挡了那一刀。”宋琬看到包扎在陆芮左胸上的白棉布还有血迹,皱眉道,“我让大夫过来给你换一下药。”   陆芮见宋琬出去,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宋琬一惊,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陆芮看到她的反应,扯了扯嘴角,“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陆芮虽伤的极重,但力气还是有的。宋琬根本挣脱不得,她便怒了,“陆芮,我叫你一声表舅,你不要太过分。”   陆芮笑了笑,将她松开,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会谢我以身相许呢。”   宋琬有些后悔来见他了,她就知道,陆芮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变的。她瞪了一眼陆芮,才道,“表舅,我已经嫁人了。你救了我,我定会感谢你,但还请你尊重我一些,不要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陆芮闻言挑了挑眉,轻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夫君会误会?那他倒是恨毒了我,竟要我的性命做赔偿。”   宋琬不懂陆芮话中的意思,她蹙了蹙眉,吩咐门口站着的董蠡,“替我好好送送表舅。”   陆芮望着宋琬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这就生气了,真是没趣。”   孟阶从马车里下来,就看见陆芮大摇大摆的从大门里走了出来。陆芮也看到了孟阶,驻足道,“哟,孟大人回来了。”   孟阶扫了一眼陆芮身上的伤口,眼眸冰冷,淡淡的道,“陆千户死里逃生,还有心情往外跑?”   “没死了,别提多开心。”陆芮又笑,“孟大人看到陆某,可也开心?”他话里有话。   孟阶看着他,沉默了一小会。他平静的走到陆芮身旁,微微驻足道,“陆大人,可觉着痛?”   陆芮看向孟阶,有一瞬的失神,“你是在报复?”报复他们让他做一把利刃。   孟阶轻笑,“也不全是。陆大人是个明白人,定会想明白的。”他顿了顿,眼神便冷了下来,“这到底是孟家,陆大人以后还是不要乱闯的好。”   孟阶说完便径直进了大门,董蠡连忙跟了上去。他没有去松竹堂,而是去了前院书房。董蠡看到孟阶眼中的凌厉,慌忙跪下道,“大人,是卑职失职。”   孟阶背着手,声音极是冷淡,“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若是再让他闯进来,你就以死谢罪。”   “是。”董蠡不敢抬头,背上已是汗涔涔一片,“卑职谨记。”   连续睡了三个时辰后,雪宝终于哭着醒了过来。宋琬拍了拍他,还是哭个不停,便知道他定是饿了,连忙让秋芸抱着他去梢间里喂奶。   吃完奶的雪宝终于不哭了,不过又睡了过去。宋琬给他换了晾在火盆上面的尿布,暖烘烘的,还满意的蹬了两下小腿。   宋琬全身心都在雪宝身上,并没有看到走进来的孟阶。直到她在包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才发现身边竟多了一个人。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宋琬将雪宝放在床里面,小声的问孟阶。   “有一会子了。”孟阶摸了摸宋琬的脸颊,朝雪宝望了一眼,“他还乖吗?”   提到雪宝,宋琬的眼睛都在发亮,她点着头道,“乖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就睡。除了饿的时候哼唧两声,好像就没哭过。”   “对了……我给他起了个乳名,叫雪宝。”   “雪宝?”孟阶轻笑,“倒是瞒顺口的。”他拉着被子给宋琬盖在身上。   宋琬问他,“那你想好雪宝的大名了?”   孟阶捏了捏宋琬柔弱无骨的手腕,并不想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他看着宋琬,慢慢的道,“你见陆芮了?”   宋琬看着他不悦的脸色,小声的解释,“我忘了告诉你,他昨天替我挡了一刀。如果不是他,我恐怕不会比孙嬷嬷好到哪里。……我就想当面谢谢他。”   果然,孟阶还是很介意这件事的。   她拉了拉孟阶的衣袖,声音软软的,“那要不你替我谢他。”   孟阶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他沉默了一会,方道,“琬琬,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见他。”   他的占有欲太强,就是别的男人看宋琬一眼,他都不容许。更别说陆芮这种胡闹惯的,若不是两人有利益关系,不知道他会下什么样的狠手。   宋琬看着他低下去的眼眸,握着他的手保证,“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   孟阶紧紧的捏着宋琬的手腕,竟有些患得患失,他真的是太害怕失去她了。他现在的势力还小,谢光又不能完全信任他,他真的不能保证宋琬就这样一直待在他身边。   他害怕,像前世一样,宋琬被李崇庸抢走。   宋琬被他捏的有些疼,她看着孟阶沉默,并没有喊疼。等着他松开手,手腕上已经通红一片了,还有些发紫。   “对不起……”孟阶有些自责。   宋琬便笑着哄他,“你忘了,我皮肤向来这样的,其实并没有这么厉害了。”   孟阶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便抬头亲了亲她的嘴唇。屋子里还站着一群丫鬟婆子,宋琬羞的推了他一下,“雪宝还在,影响不好。”   雪一直下了两天两夜,阴沉的天空终于放了晴。丫头和婆子只扫了一条小道出来,两旁堆着的积雪有两尺之深。宋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外面都传这是吉兆。   雪宝出生第三日,宋老夫人送来了三朝礼,一整箱的衣裤、兜蓬和尿布,还有松木打成的摇篮,少不了的金项圈、金手镯。另有四大盆的彩饼、红蛋、花生和橘子。宋琬便让明月将这些吃的东西都搬到门口送给街坊邻居们。   清早,宋琬便给雪宝换了一块二龙戏珠的锦褥,包带上缠了桃木做成的刀剑。孟阶还没有去都察院,宋琬将雪宝塞到他怀里,嘱咐他去大厅给孟昶还有祖父拜一拜。   外面放了晴,雪便化了一些,地上都是黏黏湿湿的。宋琬害怕冻到雪宝,给他带了厚厚的虎头帽。小家伙这一次倒很给孟阶面子,并没有哭。   宋琬将他们爷俩送到门口,又吩咐明月和喜儿去准备‘洗三’的水。洗三的水很是讲究,要用桂花心、柑仔叶、龙眼叶、石头仔和十二枚铜钱煮成。   千姑是接生婆,也被宋琬请了过来。她进了屋,四下打量了一番,就‘啧啧’点头道,“你这样的屋子,就是神仙也住的。”   明月拿了香烛进来,笑道,“千姑要是喜欢,就在这里住下。有酒有饭,绝对管饱。”   千姑笑看了明月一眼,说,“有酒就行,你可别小气,我这次来是要带走几坛的。”   宋琬失笑,“今年偷懒,没酿酒。就做了一些果子酒,你要喝吗?”   千姑便哂了宋琬一眼,“那我还嘚嘚的来这里做什么?”她作势就要出去,明月将她拉住道,“千姑奶奶,小姐没酿酒,可是让人去酒坊买了几坛绍兴酒,你要不要喝?”   她又坐回炕上,含笑道,“还算讲义气。”不知为何,她看到宋琬总觉着像是旧友重逢,没由来的的亲切。   找她喝酒的人不少,可她看宋琬却最合眼缘。   宋琬是高估孟阶了,虽说去的时候雪宝没哭,可回来的时候却扯着嗓子哭个不停。宋琬看他小脸蛋憋得通红,心疼的嗔了孟阶一眼,“你对他做了什么?”   孟阶也是黑着脸,这小子真是太不给他面子了。他不过就在回来的路上亲了亲他的脸蛋,就一路哭到现在。   明明他看宋琬亲他的时候,满足的蹬小脚丫。   宋琬抱着雪宝在怀里哄了一会,他便不哭了,抓着宋琬的衣袖睡得香甜。孟阶头一次产生了要将他扔出窗外的念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洗三’之前是要祭拜神灵的, 宋琬新换了一件圆领的海棠红长袖褙子, 洗手熏香后才和千姑去了松竹堂正堂祭拜。除了祭拜各路神君, 还要在内室里祭拜床公床母。   明月和喜儿将煎煮好的香汤倒进木盆里,又用了彩条围盆, 添盆的金银锞子和喜果都是提前洗干净的, 宋琬往里面撒了一些,才让秋芸抱了雪宝出来。   宋琬前世给她那些孙辈往后的小孩子洗过,她用手试了一下温度, 方将雪宝身上的包带都解了下来。她害怕冻到雪宝,又让婆子多笼了几盆炉火。   小雪宝的衣服被他娘亲全剥下来后就醒了, 他并没有哭,攥着小拳头, 好奇的盯着宋琬看。他光着屁屁, 小脸蛋红红的,看上去像是害羞了一般。   秋芸是生养过孩子的人,抱孩子的手法很是熟练。宋琬便让她抱着雪宝,她轻轻地将香汤撩到雪宝身上。雪宝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只盯着宋琬看,宋琬看他可爱, 便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蛋。   热气腾腾的, 雪宝的小脸也给蒸的红彤彤的。宋琬只穿了一件紧袖袄子, 她怕簪子划到雪宝,就全卸了下来,纂儿松松的,一低头便滑下来一缕发丝。   洗好身子, 明月递了绸巾过来,宋琬正要给雪宝擦掉身上的水珠,却发现他手里抓着她的一缕发丝。他的手小小的,却握的很紧,宋琬扯了两下都没扯出来。   “小调皮。”宋琬轻轻点了一下他小小的鼻尖,雪宝便蹬了两下小脚丫,仿佛再给宋琬回应。   “你儿子真是成精了。”千姑指着雪宝,笑的止不住。   宋琬擦干净雪宝身上的水,又抱他到床上用四方的锦褥包了起来。她系好包带,再看雪宝,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她也忍不住失笑,扭头和张千姑道,“千姑,不如让雪宝认你做干娘吧。”   要不是遇到千姑,她和雪宝不知道会怎样呢。宋琬心里感激的很,便要跪下行大礼。   千姑连忙拉住了宋琬,“你身子还没好,快回床上躺着去吧。”她看着宋琬盈满眼眶的泪水,突然出声问道,“咱们俩前世是不是认识?”   “认识。”宋琬一低头,掉下两大滴泪,“不止认识,咱们还是老相识。”   千姑见宋琬说的认真,怔愣了一会,又笑着拍宋琬的肩膀,“别和我瞎扯,你怎么知道前世的事。”她摇了摇头,“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很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千姑叹了声气,又道,“这大概就是人家所说的眼缘吧。既是这样,那我就认雪宝这个儿子。”她一面说着一面摸身上,却只摸出一支山参。   她沉默了一会,方道,“……以后再补。”   吃饭的时候,千姑还是手不离酒。宋琬便劝她,“亏得你还是个大夫,怎么也不晓得量是多少。你再能喝,也会伤身子的。”   千姑笑看了宋琬一眼,道,“你还是头一个敢劝我酒的人,那就给你个面子。”她将酒杯放下,又蹙眉说,“你的身子可不好,小时候是不是被冬雨淋过?”她给宋琬诊脉的时候,发现她宫寒甚是严重。幸得保养的好,才能保住孩子。   不止千姑一人发现宋琬宫寒严重,给宋琬把过脉的大夫都说过这个问题。宋琬也很疑惑,“我小时候倒掉下过湖里一次,不过是在夏日,湖水不算太凉,但还是染了风寒,养了一个多月呢。”   说起来,这还要拜宋瑶所赐。   “倒也有可能是这个导致的。”千姑道,“我回去给你开副药方,你按着吃几贴看看有没有效果。”   她现在在京城里一家药堂跑腿,吃过饭,宋琬便让小厮套了马送她回去。   明月听千姑说在药堂跑腿,很是诧异的道,“千姑这医术还用得着和别人跑腿,我觉着宫里的太医也比不上她。”   “你难得说了句大实话。”宋琬笑道。千姑这人极怪,她医术精湛,却不喜欢被束缚在一个地方,一段时间就往外跑。   她记得,千姑似乎就是来京城之后才名扬天下的。她和她夫君行走江湖,别提多快意了。   坐月子这些天宋琬除了吃饭的时候下床,剩下的时候几乎都在床上。雪宝吃饱了就睡,宋琬陪他睡了几日就觉着头昏脑涨的,再睡不下去了。   孟阶晚上听宋琬诉苦,第二日就给她带了话本子过来。秋芸却说坐月子期间盯着那小小的字对眼睛不好,孟阶又全收了回去。   宋琬便只能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好在小团子似的雪宝很喜欢躺在她臂窝里。宋琬搂着他睡觉,竟老实了许多。雪宝身上软软的,身上还有一股奶香味,宋琬每每看着他,就忍不住亲他一口。雪宝若是醒着的时候,就会蹬两下小脚丫回应她。   雪宝似乎很不喜欢孟阶抱他,每次一放到他怀里就哼哼唧唧的。孟阶黑着一张脸,看到宋琬一脸好笑的望着他,就忍不住想将这个小不点扔出去。   好歹是亲父子,连个面子都不给。   后来,孟阶便自我安慰,男孩儿都更亲近娘亲一些。没想到除了他之外,雪宝搁谁怀里都不哭。   这针对他的意思也太明显了。   宋琬睡了一下午,晚上就没了睡意,她害怕吵到孟阶,让明月又抱了一床被子。雪宝极乖,晚上睡觉前秋芸抱着他喂过奶后就直到天明都不会哭闹,夜里都是宋琬带他。   孟阶从净室出来,就看到宋琬抱着雪宝睡在了另一个被窝。他十分不悦,俯身将雪宝抱到了他的那个被窝。   这小子不给他面子就算了,还想霸占他媳妇儿。   没门。   宋琬还没有睡着,她奇怪的看着孟阶道,“你做什么?”   孟阶大言不惭的道,“自然是搂我媳妇儿睡觉。”雪宝睡的很香,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被某人强行抱离她娘亲。   宋琬有些无奈,指着在外面被窝的雪宝道,“他这样会掉下去的。”   孟阶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也会掉下去的。”   宋琬闻言仰头看向他,“你害不害臊,和你儿子还争风吃醋……”她咧着嘴角,慢慢的笑出了声,“那既然这样,我把雪宝抱给秋芸。”   孟阶没有说话,却起身叫了秋芸进来。   宋琬还是头一次和雪宝分开睡,不免有些担心。她探着身子望着秋芸抱雪宝出去,一脸的不舍,孟阶只好亲自动手将宋琬抱到被窝里。   屋子里烧着地龙,又笼了两盆炉火,蒸的脸颊泛着粉意。孟阶搂的她很紧,有点喘不过来气。   宋琬便挣了两下,钻出被窝。孟阶只穿着一件里衣,系的松松的,能看到他左胸前狰狞的伤疤。宋琬伸出小手覆上去,小声的道,“朝里是不是有什么动静,我瞧你这几天都回来的很晚。”   眼瞧着就到了年下,永隆帝只怕撑不了多长时间了。谢光蠢蠢欲动,清流派也不是易纠缠的,孟阶夹在中间,只怕很难做。   孟阶低头看了宋琬一眼,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将头埋进她的脖颈。宋琬整日里和雪宝睡在一起,身上有一股奶香味,孟阶忍不住亲了亲她耳垂上的那一颗红痣。   两人许久都没有这么亲密过了,宋琬极是怕痒,缩着脖子躲进孟阶怀里。衣料薄薄的,她能感觉到孟阶身上炙热的烫,便含笑道,“你身上和火炉一样。”   孟阶微微扯了扯嘴角,将她冰凉的脚丫捉到自己怀里,“琬琬,我做什么你都是相信我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低,宋琬愣了一下,伸出两只胳膊缠住孟阶的脖颈,“自从我嫁给你那一日,咱们两个就永远的绑在了一起,不是吗?”她贴在孟阶的左耳上,说的很是郑重,“孟阶,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哪怕你要做奸臣,也没有关系。   宋琬朝孟阶眨眼,极是俏皮,“孟大人,你不相信你的枕边人吗?”   孟阶盯着宋琬清澈的眼眸,嘴角微扬。他笑了一声,突然一个翻身将宋琬压在身下,“……琬琬,我们再生一个吧。”   他笑看着身下怔愣的人儿,覆唇上去。宋琬稍稍回过神来,就感觉到一个炙热的唇压在了她的唇上。   孟阶身上很烫,宋琬小心的回应了他一下,伸出两个手指头。   “什么意思?”孟阶看到她晃手指头,挑眉问。   “我要两个月的时间调养身子。”也就是说直到过年,他都不能碰她,宋琬自己都觉着十分的残忍。   怀雪宝的时候,孟阶就一直忍着忍着,好不容易得她同意了,也是草草了事。宋琬看着孟阶黑下去的脸,忍住笑道,“我就快出月子了。孟大人,你就再忍一个月好不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时值隆冬, 滴水成冰, 西苑蓬莱阁里却温暖如春。   天阴沉沉的, 还飘着雪花,身穿绯色仙鹤补子服的谢光匆匆进了大殿。永隆帝李骢卧榻而眠,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毡, 谢光将脚步放的极轻,李骢还是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   “皇上。”卫圳手执拂尘,轻轻的道。   久病之人, 气血明显不足。在蓬莱阁养了两个多月,李骢的精神看起来比刚来时好了许多, 只是人却逐渐消瘦了下去,眼窝深陷。   他扭头看向俯身拱手的谢光, 慢慢的抬起了手, “谢爱卿有什么事吗?”卫圳搀着他坐了起来,又拿了引枕垫在他身后。   谢光看到李骢脸色灰白,不由得蹙了蹙眉。他敛了敛眸子,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双手奉到李骢面前,“皇上, 这是臣从郭颂家里搜出来的, 有关国家大事, 臣不敢妄议,还请皇上裁决。”   李骢自从住到西苑来,就将朝廷里的大小事务放手交给了谢光,自己却是一概不管了。   卫圳看李骢点了点头, 才读了一遍信笺里的内容。信读到一半,李骢的脸色就慢慢沉了下去,还没等卫圳读完,他便眯着眸子道,“谢爱卿,这当真是夏爱卿的字迹?”   谢光一脸沉重,“臣当初看到时也很震惊,夏次辅袒护郭颂便就罢了,没想到竟还……参与了通敌,实在是可恨。臣与他同朝为官二十多载,他的字迹臣是不会认错的。”   谢光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地使了个眼色,卫圳会意,便将信笺捧给李骢看。   白色的宣纸被打湿了一角,字迹虽模糊,却能看出筋骨。李骢脸色大变,咬着牙道,“把他带来,朕要亲自问他。”   卫圳说了声‘是’,便要出去叫人。李骢攥着的手掌微微颤抖着,额头上有汗意沁出。卫圳刚打起帘笼,就听床上的人又道,“等会子再传他,你先把孟阶叫来。”   孟阶从都察院里匆匆赶来,雪已经下了一指之厚。谢光的撵轿早就出了西苑,在东西道上时两人擦肩而过,谁都没有停,似乎是心照不宣一般。   巳正三刻,东厂的人就查封了夏府。除了抄出黄金万两,田庄千亩之外,还有两封信。信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可见,李骢看了大怒,竟生生吐了一口血,晕死过去。   夏冕被下了昭狱,廷杖一百。圣旨下达之后,朝堂里一片哗然。清流派群龙无首,赵熙之竟领着一众文官伏於左顺门前,撼门大哭。李骢听了更是怒火中烧,再次下令将求情的众官员廷杖。   孟阶站在崇楼上,能清晰的听到一声声哀嚎。鲜红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极是刺眼,孟阶敛了敛眸子,低声骂了一句‘愚蠢’。   “我说怎么都找不到孟大人,原来你在这里。”谢光言笑晏晏的走过来,低眸扫了一眼左顺门前的众人,慢悠悠的道,“孟大人,可有什么感想?”   孟阶在外面站了多时,披着的玄青色的鹤氅上已经落满了雪。他微微俯身拱手道,“不识时务,确实该打。”   “有意思。”谢光眯了眯眼,笑了一声,“孟大人直言直语,倒是很合我的性子。怪不得工部左侍郎大人看了你的青词之后,颇为大赞。”   谢严上月刚升任了工部左侍郎。   孟阶闻言却是淡淡一笑,“是大人谬赞。”他不卑不亢,竟十分从容。   谢光忍不住多瞧了孟阶一眼,不免多了一些赏识之意。他顿了一顿,才道,“你和皇上都说了些什么?”   卫圳是谢光的人,孟阶是知道的。他笑了笑道,“首辅大人不都知道了吗,难道还要下官再复述一遍?”   谢光失笑,用手点了点孟阶,便转了话音,“我听说你夫人早产,现下可还好?”   气氛一时倒十分融洽,孟阶点了点头道,“并无大碍,就是冷风侵袭了身子,怕是得调养几日。”   东厂失手的事传到谢光耳中,他倒没有多惊奇。陆芮和唐照的人岂是那么容易甩开的,只是没想到半路会碰到宋琬。   谢光也怀疑过孟阶,派人打听了一番回来,倒打消了这个念头。别人也许不信,但他谢光却是信的。   孟阶不会拿宋琬冒险。   卫圳的人过来传话时,黄氏也在一旁,她听说宋琬在雪地里产下一子,忧心的道,“这女子生产本就是过了一趟鬼门关,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呢?”   谢光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将近二十年,却只有正妻黄氏一人。他和黄氏的感情一向很好,倒把这话放在了心上。   雪下的很大,孟阶和谢光一同走过左顺门。趴在雪地上挨打的众官员看到孟阶,都愤而起身扑过来,两人面不改色,看着锦衣卫校尉将他们拘起来。   赵熙之被打的最重,下身已是模糊一片,他挣扎着爬过来,怒狠狠的看着孟阶,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枉老师这般提拔于你,你竟然忘恩负义,和这个狗贼搅合在一起陷害老师……”   孟阶看到谢光的脸色越来越青,他敛了敛眸子,慢慢走到赵熙之面前蹲下。赵熙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身子颤了一下,又愤怒的对着孟阶啐了一口。   孟阶躲避不及,正好啐到了他脸上。场面一时沉寂了下来。   “大人……”后面立即有官员递过来一张绸巾。   孟阶却没有接,他低头扫了一眼赵熙之指着他的左手,慢慢抬起白底黑帮的皂靴捻了上去。不等赵熙之叫出声,孟阶又捏住他的下颌,眸中戾气极重,“赵大人,我念在昔日同门的情分上告诫你一声。好自为之!”他的声音很轻,却让人不寒而栗。   孟阶的力气很大,赵熙之根本说不出话来,他脸色憋的通红,眼里的愤怒渐渐变成了恐惧。孟阶这才放开了他,接过绸巾,将啐在脸上的唾沫擦去。   谢光冷眼看着这一切,扯了扯嘴角和孟阶道,“孟大人,咱们走吧。”   风吹得紧,众人这才回过了神,目送着二人远去。   “我的手……”赵熙之痛的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他看着孟阶的背影,咬着牙最终没有再喊出来声。   ——   天气冷,花房里也烧了地龙。有一盆墨兰很是喜人,夜里面结了两朵花苞,喜儿便将它抱到了套间暖阁里。临窗大炕旁边放了一个紫檀木流式高几,宋琬用过早膳,就拿了银剪子给它修剪枝叶。   寇家赶在进腊月前下了聘礼,自那之后,明月就被宋琬赶去绣嫁衣,屋里的事倒都是喜儿忙来忙去。宋琬见她行事妥当,便将她升了一等大丫头。   寇家一共送来了一千两银子的聘金和五十担子的聘礼,宋琬用不着这些,便准备让明月将这些都带回去。现如今明月已是宋家名下的女儿,她出嫁宋家是要出一份嫁妆的。   虽说寇怀很是中意明月,但他家里的人定有说闲话的。宋琬不想亏着明月,便又给她添了一千两银子和五十担的嫁妆。   明月嫁过去是要做当家主母的,还得有使唤的丫头和陪房。宋琬便在刘保善新买来的小丫头里挑了四个模样周正的,放给老嬷嬷们教养了一段时间,又挑了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香莲的和陪房倪东家的记在了明月名下。   日子就定在明年七月,宋琬算了算正好不在国孝期间,便让尤信开始着手写喜帖送亲戚朋友。   眼瞧着就到了年下,宋琬终于在腊八这一日出了月子。她一个月没洗澡没洗头,身上的奶香味都有些变了质,迫不及待的洗了一回热水澡,方觉着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雪宝清晓醒来吃了一回奶又睡了过去,宋琬侧着身子看了他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让喜儿将衣柜里的红木匣抱了出来。红木匣里装的都是旁人送的金质银质的手镯和项链,足足有三四十件。   宋琬一一拿出来细看了一番,最后挑了一对祥云带铃铛的银手镯给雪宝带上。她的动作极轻,雪宝还是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张着小嘴打了个呵欠。   他小小的身子吃的圆滚滚的,雪白的胳膊像一节一节的莲藕。宋琬俯身逗弄了他一会,他就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宋琬看,仿佛知道娘亲在逗他,嘴角还微微上翘。   帘笼被打起,吹进来一股冷风。宋琬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孟阶,便笑着起身。   鹤氅上还落着雪,宋琬帮他解下来递给喜儿。孟阶的手很冷,宋琬触到不免蹙了蹙眉,“怎么这么冰,我去拿汤婆子给你抱着。”   “琬琬。”孟阶突然抓住转身的宋琬,将她扯到自己怀里,他声音低沉,“我要你给我暖。”懒懒的,却富有磁性。   “好吧,好吧。”宋琬想起自己每次都将冰凉的脚蹬在他身上,便只好为难的道,“那你放我胳膊下面暖。”   孟阶摇了摇头,却笑着抬手放在了她脖子里。宋琬忍不住紧缩脖子,两条细眉也皱成了一块,孟阶看着她便笑出了声,眉间的疲惫也化开了一些,“你午膳可吃了?”   “没有。”宋琬摇头,“要不你陪我用过午膳再去都察院?”   孟阶应了一声,却说,“不去都察院了,去内阁。”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二日一早, 永隆帝的圣旨便下来了, 擢孟阶为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兼任东阁大学士。   卫圳亲自带着人送来了两担子表礼, 他穿着绯色的蟒袍,腰间系着玉带, 眉眼里带着笑意, 看上去很是慈和。   宋琬于他行了一礼,便不再多言,站在孟阶身后, 听他们二人说话。   “孟大人,皇上看重你, 可不要让他失望哟。”卫圳捏着嗓子,声音尖细。   宋琬看着他, 一时间眼神复杂。卫圳为虎作伥、作恶多端, 可她被李崇庸打入冷宫后,竟是多亏了他在其中周旋。宣靖四年,卫圳被夺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暴毙在家中。不用说,这是李崇庸捣的鬼。   她在坤宁宫时, 平常和卫圳也没有多少往来。宋琬不知道, 卫圳为何在她落难后伸出援手。如果说可怜她是谢光手下的一枚棋子, 可当时的他也是自身难保。   等卫圳走后,孟阶才牵着宋琬进了东次间里问她,“我瞧着你老是盯着卫圳看,可是有哪里不对?”   宋琬便老实和孟阶说了, “你说他当时为何要帮我?”   孟阶却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只怕他当时帮你不是初心,是有人要他这么做的。”   “谁会帮我一个废妃?”宋琬听孟阶话里有话,低眸想了想,指着他道,“不会是你吧?!”   孟阶便点头,“倒有这个可能。”   当时的她不明白,现在追究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前世是前世,这一世没有发生的事情她还是不要多念着了。   下午的时候,孟阶从内阁出来,去了一趟昭狱。行刑就在明日,他和夏冕师生一场,还是要见上一面的。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呢。   入了冬,天气就没有好过几日。天总是阴沉沉的,孟阶从撵轿里出来,就有雪花飘了下来。   “不必了。”董蠡在后面撑起青油伞,却见孟阶和他挥了挥手。   昭狱是关押朝廷重臣的地方,却不比刑部大牢好到哪里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牢房是不开窗户的,阴暗潮湿,有一股濒临死亡的味道。   只要是进了昭狱的官员,就几乎没有活着出去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上面尽是斑驳的血迹,像是腐蚀的铁锈。   夏冕只穿了一件囚服,闭着眼坐在铺了干草的地上,旁边点了一盏煤油小灯,只有豆粒大的火焰,光线昏暗。   “老师。”孟阶轻轻的喊了一声。   夏冕听到声音,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孟阶身上穿了一件绯色的孔雀补子服,微微扯了扯嘴角,开口道,“看来谢光很是厚待于你,这么快就穿上了三品的公服。”   孟阶点了点头,声音淡淡,“是礼部侍郎。”   “入了阁吧?”夏冕又道。   “入了,东阁大学士。”   夏冕看上去很是欣慰,“我教的学生里面,你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他笑着,眼里竟有了泪花,“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孟阶静默了一会,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木盒从狱牢的缝隙里递进去,“这里面有个蚺蛇胆,老师明日赴刑前用一副吧。”   蚺蛇胆对止痛有良效。   夏冕却拒绝了,“我知道你是为了老师好,但这个我真不能吃。不过一百廷杖,沈詹事都不怕,我又有何惧!”他说的正气凛然,孟阶眉心一动。   “子升。”夏冕笑了笑,问道,“老师提拔你,也是有私心的,你可曾介意过?”   要说没有介意那一定是骗人的,是人都厌恶自己成为别人手下的一枚棋子。孟阶没有说话,夏冕便道,“你既选了这条路,便就一定会有人拿着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时时刻刻都得提心吊胆,不要说朋友、学生,有时就是连家人也是要算计上的。熙之学问上是和你不相上下,但论起谋略,他连你的一半都不及。老师选你,也是迫不得已。”   夏冕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你要想谢光现在就完全信你,那是不能的。你还年轻,一步一步的来。明日不管我是死是活,你都不要掺和进来。老师能帮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昏暗的牢狱里一时沉寂了下来,还能听到老鼠洞里传来的吱吱的声音。孟阶背着手,低声说,“皇上的病是越来越不好了,只怕是撑不了多久。”   “我知道。”夏冕看着孟阶说,“我若能撑下来,那是我命大。若是我……”他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出夏元璃那一张憔悴的面容,“岚岚她身子不好,你替我多照看她一番。”   他就只有夏元璃这一个女儿,如今最放不下的便是她。   “我会的。”孟阶点头。   夏冕便松了一口气,脸上又有了笑意,“时候不早了,你且回去吧。”他说完又闭上了眼睛,神情平和而又从容。   孟阶看了夏冕最后一眼,攥了攥手掌心,快步走出了狱牢。寇怀就在外面等他,看到孟阶出来,指着他的脸道,“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孟阶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道,“明日,不必手下留情。”   内阁办公的地方就在午门旁边的几间小房子里。谢光不经常来,只有谨慎殿大学士彭芳和文渊阁大学士刘祯。彭芳是什么事都不管的,朝里的政务都是孟阶和刘祯过了手再交给谢光定夺。   昭狱里传来夏冕气绝身亡的消息时,孟阶正坐在桌案前看一本奏折。闻言他的手微微一颤,奏折落到了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   刘祯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孟阶,见他从容的拿起笔将奏折上提到的重要内容誊抄在左手底下的宣纸上,脸色淡淡,并没有什么变化。   刘祯笑着问他,“夏老到底是你的老师,不出去送最后一程吗?”   孟阶笑了笑,将手中的笔放下道,“刘大人想看热闹,何必拉上我。”他说着看了一眼漏壶,起身说,“我回家一趟,下午再过来。”   “陪媳妇吃饭就这么重要,你真的不去?”刘祯见孟阶披上了鹤氅,站起来道。   孟阶笑侃了一句,“刘大人是体会不到这种乐趣的。”   刘祯有妻王氏,是京城里有名的‘河东狮吼’。前些年刘祯背着她偷取了两房姬妾,被她发现,竟追着刘祯毒打了一顿。要不是宁朝有律法规定,和丈夫一起为父母亲守孝三年的妻子不能休了去,刘祯早一纸休书将王氏休了。   果然,刘祯听了脸黑了半边,他气愤的道,“你不去我去,凑热闹你不情愿,我还不愿意拉你去呢……”   孟阶扯了扯嘴角,走出内阁的大门。雪不下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北风吹得紧,走在石板道上的人几乎都缩着脖子前行,唯有孟阶的脊背依然挺直如初。   出了东直门,就是一条长街。尽管天色不好,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是很多,有很多人都是出来操办年货的。   撵轿走到菜市口东头,突然从前面蹦出来一人,手持着刀便往这里冲来,行人都连忙四下避开。那人跑到离撵轿还有一丈的距离,竟然用了十足的力气,将刀扔进撵轿里面。   在前面抬轿子的小厮都愣住了,谁也没有出手去拦。眼瞧着闪着寒光的刀冲进轿帘,只听‘哐啷’一声刀掉在了地上。寇怀挥了挥手,后面立即有两个穿着飞鱼服的校尉将使刀的那人扣住了。   孟阶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从撵轿里出来,冷冷的扫了一眼众人,和寇怀道,“放了他吧。”   寇怀却犹豫的道,“真要放了,他可是要杀你?”   平民百姓最是无辜,孟阶并不想滥杀。那人想杀他定是为夏冕鸣不平,他又有何话说。   毕竟,像他这样的奸臣确实该遭唾弃。   孟阶点了点头,又俯身进了撵轿。来往的行人这才知道他是刚进阁的大学士,和谢光沆瀣一气,污蔑夏冕的礼部侍郎。   众人愤慨,都拿着手里的东西砸向撵轿。菜叶子、鸡蛋,更有甚者砸了石子,还有叫骂声不绝入耳。   奸臣,狗贼……   孟阶冷笑了一声,捏紧了手掌心。   坐在东面茶馆二楼窗户前的人静静的看着底下的一幕,眼神里一阵恍惚。   “岚岚……”赵熙之脸色苍白,就连嘴唇都泛着白色,他不能坐着,就靠在桌子上,费力的道,“难道你还喜欢他?”   夏元璃看着撵轿远去,慢慢低下了头,“熙之,你以后还是不要和他作对了。”   “为什么?”赵熙之看上去很是愤怒,他伸出耷拉着的左手,“岚岚,你看看,他就这么狠毒。是他害了老师,你难道就不恨他吗?”   夏元璃抬头看了一眼赵熙之,声音颤抖,“我知道,可那又怎样,你能扳的动他吗?他现在身后的人可是谢光。”她顿了一顿,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不想再看着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   赵熙之顿时楞在那里,夏元璃看着他,轻声道,“熙之,咱们好好的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夏冕死了。   他竟然死了。   宋琬听到这个消息, 有一瞬的失神。夏冕怎么会死呢?明明前世他活了下来, 还手握大权, 接替谢光成了首辅。不,不, 一定是弄错了。她看向刘保善, 声音微颤,“管家,你是不是听错了?”   刘保善知道夏冕死了对于孟阶意味着什么, 起初他也是不相信的,“夫人, 告示已经张贴了下来……”上面还清晰的盖着印章,夏冕确确切切的死了。   怎么会不死呢?那可是一百军棍。沈谦的身子可比夏冕好多了, 不也是当场气绝身亡了。   宋琬闭了闭眼一会儿, 才扭头看向窗外,低声询问,“大人可回来了?”   刘保善点点头道,“大人回来后就去了前院书房,谁都不准进……”   怪不得没见到他回来, 宋琬将怀中的雪宝抱给秋芸, 嘱咐她道, “我去前院看看,你喂雪宝奶后就哄睡他。”   屋檐上挂着的冰柱化了一些,不停地往下低水,砸在雪地上一个个小小的坑。冷风吹进脖子里, 宋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去的急,连捂手的汤婆子都忘了。   从前走时,总觉着弯弯的羊肠小道极是清雅,可今日走起来却分外绵长。宋琬走得快,脚下一滑,竟打了个趔趄,跟在后面的喜儿连忙扶住了她,蹙眉道,“夫人,你小心些。”   宋琬应了一声,可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没有放慢。从松竹堂出来,就是一片池塘,水都冻住了,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有几个小厮在周边扫雪。   到了前院时,宋琬的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意。她从游廊里过去,却见书房的门已经打开了,屋子里空无一人。她蹙了蹙眉,刘保善连忙唤了在门前扫雪的小厮询问,“大人呢?”   那小厮还拿着扫把,指着垂花门的方向道,“刚刚出去了。”   刘保善刚想开口问宋琬怎么办,就见宋琬已经往门外去了,他连忙跟了上去。刚扫出来的地上还有一行脚印,宋琬沿着一直走到大门口,却见青篷撵轿已经出了胡同。   刘保善看向宋琬,“夫人……”   “罢了。”宋琬摆了摆手,“他有事,回来再说吧。”   一下午宋琬都提心吊胆的。雪宝很是乖巧,醒了也不哭闹,宋琬给他换了尿布,抱着他在怀里哄了一会,又睡了过去。   天色本就阴沉,黑的极快,喜儿拿了火折子将屋里的灯烛都点燃了。宋琬抵着脸颊看向窗外,却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一会,有小厮进来禀报,“大人说他今日可能晚些才能回来,让夫人不用等他。”   厨房的婆子送来了晚膳,宋琬却没有什么胃口。她勉强吃了几口清粥,又坐在炕上等。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大都回屋了,外面一片寂静,几乎能听到漏壶里细沙流淌的声音。   喜儿见宋琬就这么撑着,便劝她,“大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夫人不如就先歇息吧。”   “我没事。”宋琬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袄子,笑着和喜儿道,“你快去睡吧,我在这等就好了。”   “夫人不睡,喜儿也不睡。”她拿了刚做了一半的冬衣过来,坐在脚踏上做起了针线。   宋琬低头见她绣的是梅花报喜,花样子有些年头了,便道,“你去拿纸笔来,我给你描个新花样。过年了,穿着也喜气。”   喜儿点了点头,又拿了灯烛放在小炕几上。宋琬蘸着颜料,描了一簇杜鹃花,火红一片,在白色的宣纸上,像是滴在雪地上的血。   喜儿从没见过杜鹃花,捧着宣纸看了一大会子,才看向宋琬,“夫人,这是什么花?”   “杜鹃花。”宋琬不由想到‘杜鹃啼血’的传说,皱紧了眉头,“这个不好,我再给你重新描个。”   喜儿却捧在了怀里,笑盈盈的道,“夫人,喜儿就喜欢这个,不用重新描了。”   宋琬见她执意,便只好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她正好想给孟阶做一件里衣,便从库房里找了一块双宫绸的布料,主仆二人就坐在烧的暖热的炕上做针线。   夜渐渐的深了,宋琬熬的两只眼皮直打架,她眯着眼睛倚在引枕上歇了一会,听到外面有轻微的响声,便又坐了起来。   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孟阶,揉了揉眼睛,从炕上下来,“回来了。”   孟阶解去鹤氅,随手搭在一旁的屏风上面。他看到宋琬眼底下的青黑,不由蹙起了眉头,“不是说不让你等我,怎么还没睡?”   “我眯了一会,还好了。”宋琬见他一脸严肃,便将话题转移,“你吃饭了吗?”   孟阶原本想说吃过的,他一扭头看到桌子上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转了话音,“还没有。”   “幸亏没让她们撤了,那你坐下吃些。”宋琬过去盛米饭,却发现桌上的菜都已经冷了,她蹙了蹙眉,正要叫喜儿拿去厨房热一热,才察觉到她已经趴在小炕几上睡着了,便放下手中的碗道,“我去厨房给你下一碗面来。”   都三更了,厨房的婆子丫头定都睡了过去。这大冷的天若是再叫醒她们,实在是太不人道,宋琬便主动请缨。   孟阶只吃过宋琬做的点心,倒不知道她还会下面,点点头道,“好,我陪你去。”他说着又拿起搭在屏风上的鹤氅给宋琬披上。   松竹堂后面有一个新辟的小厨房,宋琬时常做点心的时候就在那里,橱柜里还备着面粉和各种作料。宋琬将鹤氅脱去,挽了一截袖子,孟阶就站在她旁边,一手拿了面粉,一手端着水瓢。   前世宋琬在冷宫里摸索着做了三十多年的饭菜,下面对她来说十分容易,就是这么长时间不摸了,有些手生。她和了面,在案板上揉了一会,才用面擀将面擀成薄薄的一块,又在上面撒了一层面,折叠起来,拿刀切成细细的一条。   孟阶见她几乎是一气呵成,诧异的道,“你何时学的这个?”   锅里的水已经烧沸了,宋琬稍稍抖去面条上沾着的面粉,放到锅里,又拿了筷子搅开,才笑看着孟阶道,“不知道吧,我会的东西可多了。”   宋琬在青州宋家时虽说受了不少苦,但毕竟是大小姐,五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会去厨房。那便只有前世了,孟阶记得宋琬说过她在冷宫里住了三十多年,必是那时候学会的,他忍不住心里一疼。   宋琬将煮好的面条盛出来放在桌子上,却看到孟阶怔愣的看着她,“怎么了?”宋琬在孟阶眼前挥了挥手,却被他一把扯到了怀里。   “琬琬。”孟阶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儿,这么多日的疲惫一下子席卷全身,他勉强忍住话音里的颤意,低声说,“老师没了……”   宋琬还以为他不会提这件事,但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多了,她沉默了一会,轻拍着他的背道,“没关系的,夏次辅他……应该走的很安详。”   她其实早想好了劝慰孟阶的话,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拍着他的背道,“没事的,没事的……”   就是夏冕这次侥幸活了下来,其实也没有多少年头可活了。他是走了,可世人却依然记得他,他还有什么遗憾的呢?他将重担全都交付在你一个人身上,走也是轻轻松松的走的,这对他来说,也是个安慰吧。   可你却不一样了,他一走,你身上背负的是忘恩负义的骂名,背负的是清流党的血海深仇。你接下来每走一步,都会被世人指责,可你却明明是为了他们。   谁又来同情你呢?   宋琬能感觉孟阶身体的颤抖,她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他,许久才见孟阶放开了她。宋琬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充满希冀的看向桌子上放着的面。   果然,糊成了一团。   “怎么办?”宋琬挠着头看向孟阶,“要不……我再重新做一碗。”   孟阶却笑了笑,拿了筷子递给宋琬,“不用了,这样也能吃出你的好手艺的。”   宋琬见他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又盛了一些汤,两人吃过面,才回了内室。已是丑时了,喜儿睡的很熟,有微微的鼾声,宋琬拿了一件袄子给他盖上。   她回到内室,见孟阶已经坐在床上等她了,可怜兮兮的道,“我还要再忍多长时间?”   宋琬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抿了抿嘴唇,含笑道,“要不……我给你提个姨娘?你看我身边的丫头你相中谁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孟阶黑了脸,“宋琬琬,你想成心气我就直说。”   “我没有……”宋琬连忙辩解,憋着笑道,“我是说……真的。”   “真的?”孟阶见她憋笑憋的难受,微微挑眉,缓缓的道,“我看喜儿长得还算清秀,她就在外面……”   宋琬越来越不惧他了,挺着胸道,“好,你去啊……”   “你说的。”孟阶轻点着头,起身就去了外面。宋琬悄悄地跟过去躲在槅扇后面,就看到孟阶真叫醒了喜儿,两人贴着耳朵,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不一会就见他们一块出去了。   出去了……   还一块……   宋琬很是气闷,鼻头一阵酸涩,她低着头,眼泪就快要掉下来的时候,却听耳旁传来一阵悠悠的声音,“不行就快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宋琬:很好,搓衣板可以找出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农历腊月二十三, 大寒。   永隆二十二年的最后一个节气。   民间谚云:三九四九冰上走。天气极冷, 松竹堂前面的池塘里的水一直冻到水中央, 很是结实。正房里却温暖如春。宋琬早就醒了,她悄悄地望了一眼身边人, 见他还在睡着, 便没有动。   外头的天还黑着,宋琬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是到了门前。接着便是敲门声, 董蠡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大人……”   宋琬看孟阶依旧没有动静, 便小心翼翼拿开覆在她身上的手,蹑手蹑脚的从床尾下去。她披了一件银狐皮的斗篷, 冷风进来, 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什么事?”她一张嘴便呼出一团白雾。   董蠡看到是宋琬,俯身抱了一拳,才道,“寇指挥使从宫里来了信,说皇上……怕是不行了, 让大人快些进宫。”   宋琬记得永隆帝是在年后才在西苑殁的, 怎么这时候就出了事?她想到夏冕的死, 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叫他。”   宋琬转身回到内室,孟阶已经穿好了公服,腰间系着金钑花带。她连忙把搭在衣架子上的鹤氅递给他, “外头冷的很,你要是觉着麻烦,到西苑里就把它放在撵轿里。”   孟阶点了点头,接过鹤氅就出了内室,宋琬将他送到门口,驻足了许久,才搓着手回了内室。   天还黑,雾蒙蒙一片。这时候许多人尚在睡梦中,却不知马上就要变天了。   谢光也得了信,孟阶走到时,他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蓬莱阁东暖阁里燃着灯烛,从外面能看到里头有几个身影。谢光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好,衣袖里的手掌一直紧紧地攥着。   门口站着一排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手中都握着绣春刀,一副按势待发的模样。   都是陆芮的人。   孟阶悄然走到谢光身后,半敛着眸子,一语不发。旁边的刘祯侧过身子贴着耳朵与他道,“里面是太子。”   昨儿晚上李崇庸来西苑侍疾,瞧着天色已晚,就在离蓬莱阁不远处的涵元殿里住了一晚。谁知道夜里李骢竟又犯了旧病,传太医来时,已经没有了转圜之地。   卫圳传消息到宫外,谢光匆匆赶来,李崇庸却早就带着锦衣卫从涵元殿里过来了。而唐照也及时的带着军队从大兴赶到了京城,将皇城九门封锁了起来。   一切也都太巧合了。   李骢知晓自己到了大限,竟有几分从容。他脸色灰白,费力的道,“朕和谢爱卿共事二十多载,朝中上下若有不懂之事,你且交由他打点就是。”   李崇庸眼睛通红,跪伏在地上磕头道,“儿臣谨遵父皇之意。”   李骢累极了,勉强撑着眼皮道,“去把谢爱卿叫进来吧。”两人虽是君臣,却更像多年的老朋友。他走了,总要给他一条退路的。   李崇庸又磕了三个响头,才弓着身子退了出去。他出门时,谢光从右门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   李骢昏昏沉沉睡了一阵,脸色竟比刚才好了许多,像是回光返照之意。卫圳扶着他坐起来,李骢看到跪在地上侯旨的谢光,咧着嘴角笑了一笑,“这里头就咱们两个,还是随意一些。”   谢光眼里含着泪水,跪到床前,颤抖着叫了一声‘皇上’。   李骢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红了眼眶,“谢卿,人都固有一死,老天既让你走,吃多少丹药也是没用的。”十多年里,谢光不知给他找了多少道士,炼了多少丹药,他吃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效其实心里头也是清楚的。   “皇上,您千万不要说丧气话。太医院里的人和张道士一定会……把您救治好的。”谢光看着李骢的脸色,说话的底气越来越弱。   “不提这个。”李骢重重的叹了声气,“朕走后,你要好好辅佐太子,前朝之事,多帮帮他。”   谢光却往后退了一步,跪伏在地,“皇上,臣老了,只怕是不能胜任……”看现在这个苗头,李崇庸继位是一定的了。而他和李崇庸的恩怨,绝不是一笔就能勾销的。   谢光重权在握将近二十载,权衡轻重他是最会的。如果他现在致仕的话,李崇庸也不会放过他,倒不如拼上一把。朝中几乎都是他的人,李崇庸不会轻易动他,但终究有一日会爆发,只是他得给自己找个退路。   以退为进,是谢光最拿手的事。   谢光贪赃枉法,百姓愤然,怨声载道。李崇庸会动他,是迟早的事。李骢虽昏,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谢卿,你不必多言。”李骢给卫圳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卫圳就抱了一个小匣子过来捧给谢光。李骢就道,“一旦情况紧急,你且拿这个出来,必能保你一命。”   唐照封锁了皇城九门,就带着一小队兵马朝皇宫里来了。他的动静大,李骢在暖阁里也听到了声音,问道,“可是英国公到了?”   卫圳点头,李骢朝谢光摆了摆手,“谢卿,你出去把他叫进来吧。”   很多事情,他还是要吩咐的。   天快亮了,彭芳才匆匆赶了过来,脚上的鞋子还穿反了。他刚来,李骢就传了他,接着是刘祯,最后才是孟阶。   李骢半眯着眼睛,精神极是不济,卫圳掖了掖被角道,“皇上,要不您先睡会。”   只怕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交代,哪里能睡。李骢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厉声道,“我怎么听着外面乱哄哄的,你出去瞧瞧。朕还没死呢,现在就乱起来了?!”   “是。”   卫圳望着孟阶进来,才执着拂尘去了门口。   坐在床上的人已经瘦的皮包着骨头,突出的颧骨向两座小山。他脸色灰白,眼窝深陷,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孟阶望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孟昶被打的血肉模糊的身躯。就是面前这个人,要了他父亲的命。他紧紧地攥着衣袖里的手掌,十分平静的跪下磕头。   李骢看着他,突然出声道,“你是恨朕的吧?”   孟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身形一时竟僵硬住了。他抬起头,看向李骢,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一点波动,“是。”   李骢闻言竟笑了,“其实你与你父亲挺相像的,都是这样的性子。”他顿了一顿,和孟阶挥手道,“你过来。”   孟阶看着他,起身走到床前,“皇上有什么吩咐?”   李骢抬头看了一眼外面,在玉枕下面摸索了片刻覆到孟阶手掌心,“你虽年轻,朕相信你能好好地辅佐太子。”   孟阶蹙眉,将纸团紧紧攥住。   李骢笑了笑,竟是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就往下坠去。孟阶看情形不对,急忙往外喊了一声,“太医……”   卫圳站在门口,耳朵却竖着听里面的动静,他听到声音,转身就往内室跑去。   孟阶看着李骢缓缓闭上眼睛,伸出食指去探他鼻下的气息。他微微一顿,给太医让出位置。   为首的是太医院的院首张齐,他用手撑开李骢的眼睛,摇了摇头,“皇上……驾崩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跪了下去,从外面跑进来的人闻言也都愣在了原地,缓缓跪下去。接着便是一阵恸哭,孟阶跪在地上,将左手中的纸条塞进衣袖里。   永隆帝驾崩的消息不一会就传遍了皇宫,不管哪个角落,都笼罩在阴云之中,哭声一片。   李崇庸哭倒在床前,卫圳和唐照上前拉起他,宣布了继位的诏书。他强忍着悲伤的情绪,说道,“劳烦谢大人和卫公公主持事宜。”   没有人置疑,也不敢有人置疑。   唐照的军队就驻扎在城外,那可是三万大军。就是东厂的人拼上性命,只怕连西苑都冲不出去。   还有事情要忙,需得请礼部的人进来商量。谢光看了一眼刘祯,最后将目光放到孟阶身上,“孟大人,你跟着卫公公去把礼部的人接进宫里来吧。”   皇上驾崩,可是要昭告天下的。   宛平离京城不远,用早膳的时候诏书就下来了。宋琬听到消息,换了一身素淡的褙子,又让刘保善将大门口的红绉纱灯笼换了下来。   这个年,是注定过不好了。   孟阶一直到黄昏才从皇宫里出来,回到宛平孟府,松竹堂的灯烛都燃上了。只是红色的灯烛换成了白色的。   宋琬正哄着雪宝睡觉,看到孟阶回来,轻声问道,“都好了?”   “嗯。”孟阶轻声应了一声,“新皇三日后登基。”   不用说,宋琬也知道是李崇庸。他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等这一日可是等太长时间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宋琬却觉着有些怪怪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礼部拟了李骢的谥号, 是为宁思宗。梓宫在西苑停留了三日供奠, 以诏移到山陵, 又遣官祭告天、地、太庙、社稷,恭悬明楼碑亭。   三日后, 李崇庸在太和殿继位, 却依旧沿用永隆年号。   是日,三品以上官员进宫议覆,谢光进太子太师, 翌日又加太子太傅,风头一时无人可及。散了早朝, 除了清流派寥寥几人,几乎都簇拥在谢光身前身后恭贺。   孟阶却远远地跟在后面, 看不出喜怒。   刘祯就跟在谢光身后, 笑的谄媚,“大人,看来这新皇还是得仰仗咱们,不足为惧。”   谢光却微扯嘴角,“不过两个虚名罢了。”他尽管这样说, 脸上的得意之色却显露无疑。   莫说现在李崇庸动不了他, 就是以后……他也有先皇的诏书保他一命。这朝里朝外, 还是他说了算。   等到人群散了,孟阶才过来跟前。谢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上了撵轿。刘祯则道,“也不知道咱这个皇上怎么想的, 竟让你掌翰林院事。那底下一群老头,哪个不是犟驴脾气,你可就受着吧。”   他顿了一顿,又说,“估摸着过了年就要开恩科,可有你忙的。还是凑着这几日多歇息一会。”   孟阶却笑了笑道,“只怕歇不过来,我虽是从那里考进来的,却不晓得里面的绳墨,恐怕得去翰林院跑几趟。”   “倒也是。”刘祯弓着身子上了撵轿,又掀开纱窗和孟阶说,“谢大人倒是主持过几次科考,你趁他闲着的时候多取取经。”   国丧未过,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除夕当晚,宛平城里连一声鞭炮响都没有,家家门前都挂着白绉纱的灯笼。孟府也不例外。   用过晚膳,孟阶就去了书房。雪宝睡了一天,到了晚上却活泼起来,宋琬原本想睡的,此刻也来了精神。她抱着雪宝去了书房,塞他到孟阶怀里,“今儿除夕,你就放天假,陪我们娘儿俩一起守岁。”   孟阶一手接过雪宝,就见他刚刚还吐着舌头的小嘴巴往下撇了起来。宋琬就见孟阶的脸慢慢黑了下去,笑道,“你儿子也忒不给你面子了。”   两人简直就是有仇。若不是她自己亲生的,都怀疑他们两个根本不是亲父子。   趁着雪宝还没有哭,孟阶僵硬的晃了两下胳膊。雪宝这一次很给他面子,只蹬了两下小脚表示不满。   宋琬看着这一对奇怪的父子,掩着唇笑了一回,目光落在书案上。压在镇尺下的宣纸上写了三个小字——天水集,她蹙了蹙眉,看向正使出浑身解数哄儿子的孟阶,“这是什么?”   孟阶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道,“还不清楚,我如今正查呢。”   宋琬又问,“可有眉目?”   见孟阶摇头,宋琬便朝守在门口的喜儿使了个眼色。喜儿关门出去,宋琬才将写了‘天水集’三字的宣纸扔进火盆里道,“你怎么不问问我?”   孟阶便挑眉,“你知道?”   毕竟是秘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可能是不清楚的,宋琬当时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前朝里的事情,她有些还是知晓的。   宋琬点了点头,贴在孟阶耳旁悄声说了一番,就见他脸色沉了下来。当时他见思宗把卫圳支了出去,就猜测这个《天水集》可能和谢光有关,但他查了几日,却也没个眉目。   没想到,竟真的和他们有关。   宋琬当初知道这本《天水集》,应该说要感谢李崇庸。她被废那一日,冲进乾清宫里质问,李崇庸大怒,便将手里的账簿扔在了她身上。   得亏她在四宜书屋里读过几年书,认得上面的字,知道将谢贼一党一窝端的就是这本《天水集》。   上面清楚的写了赃物,还有工程里面所涉及的人员。据说这是谢严的一大爱好,却也将他和他父亲送进了坟墓。   宋琬看孟阶一脸严肃,便将雪宝接过来抱在怀里,“你有事要做,我和雪宝就不打扰你了。”她说着就要走。   孟阶却一把拉住她道,“不急,咱们一起去守岁。”   推翻谢贼是迟早的事,而他现在最重要的是陪伴他的妻儿。   ——   直到了三月底,才算除了服。   春风送暖,万峰山后面的寒潭都解了冻。喜儿将春衣找了出来,捧着年前做好的棉袄塞进柜子里,一面叹气道,“费了我好大的功夫,也没能穿上它。”   宋琬正在修剪花枝,闻言看了她一眼,笑道,“前儿铺子里送来了几匹花布,你去挑两匹来做衣服,再拿一匹给双雨,就挑你们喜欢的花色。”   如今两人都长大了,她可要给她们找个好夫婿。   雪宝百日的时候,因着在守服期间,并没有大办。卫敏和尤氏那一日倒是过来了,说唐老夫人很是欢喜,过些日子让她带着雪宝去一趟。   正好下月初二是唐老夫人的寿辰,宋琬便准备后日就去大兴。孟阶听了倒没有异议,安排了董蠡一路护送。   雪宝如今都快五个月了,极是乖巧,宋琬将他放到摇篮里,不哭也不闹,就看着吊在上面的小铃铛‘咿咿呀呀’的叫。宋琬唤他一声,他就扭头看向宋琬,还拍着手笑,很是好玩。   英国公府早得了信,听说宋琬带着雪宝到了,尤氏便带了一群婆子丫鬟去垂花门前相迎。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小雨。宋琬从撵轿上下来,一顶青花油纸伞就打在了她头顶。   雪宝趴在宋琬肩上,伸着手就去够伞柄。奈何胳膊短一截,他就看向宋琬,指着伞咿呀的叫。   尤氏逗了他一回,便拉着宋琬的手道,“咱们进屋说。”   唐老夫人和卫敏都在正院里,尤氏便引着宋琬去了那里请安。雪宝倒不认生,由着林嬷嬷抱给唐老夫人看。   “是个讨喜的孩子。”唐老夫人笑着拿了一个厚厚的封红塞到雪宝手里,又抬头问宋琬,“可起名字了?”   “乳名叫雪宝,大名是孟阶起的,叫孟柯。”宋琬正点头说话,就听‘嘭’一声,雪宝手里的封红掉在了地上。徐嬷嬷连忙捡起来递给喜儿,“帮你家小主子收着。”雪宝看了看喜儿,又看向宋琬,拍着手直笑,口水都流了下来。   宋琬笑嗔了他一眼,又和秋芸道,“快将雪宝抱来,别弄到老太君身上。”   “不碍的。”唐老夫人闻言摆了摆手,接过一旁丫鬟递过来的绸帕将雪宝嘴边的口水轻轻擦去。她看着雪宝,觉着极合眼缘,这小子也太像他父亲小时候了。   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唐老夫人越看越喜,好大会子才让秋芸接了过去。雪宝一路都没有睡觉,秋芸喂他吃了奶后,就睡的香甜。   ‘蓼水轩’早就打扫了出来,宋琬在唐老夫人这里用过午膳,就回了房歇息。雨滴打在窗前的芭蕉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门外是一泊湖水,又有竹桥,下起雨来,别有一番诗意。   宋琬在罗汉床上小憩了一会,就起来坐在窗前喝茶。她往外瞧了一眼,看到不远处有个穿素青色褙子的妇人打着伞往这里走了过来。宋琬连忙下榻,到了门口接她。   “还下着雨,二表嫂怎么过来了?”宋琬又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孙淑清,她身子弱,这样的天气又极爱着风。   孙淑清接过茶盅润了润口,笑道,“刚才在老太君那里也没顾上和你说几句话,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她说完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宋琬看她脸色苍白,有些担心,蹙眉道,“你现下还喝着汤药吗?”   孙淑清年前怀过一个男胎,都四个月了,却不小心流了。她抿着嘴唇摇了摇头,眼眶里含了些许晶莹,“养了这些日子,倒好了许多,现在就只吃些补药。”   宋琬看她难过,伸手拍了拍她,安慰道,“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和二表哥要一个,又不是难事不是?”   黄昏的时候,雨才渐渐停了。孟阶从京城回来,先去正院见了唐老夫人,才回了‘蓼水轩’。   昨儿孟阶虽没说什么,但宋琬就知道他一定会跟过来。唐湛和唐澈听说他来了,也从卫所里赶了回来,三人就去了外面吃酒。   二日宋琬醒来,才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她翻了个身,发现孟阶早已经醒了,她揉了揉眼睛,问他,“你昨儿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孟阶见她要坐起身来,就箍住她道,“再陪我睡会。”昨晚那两个疯子,竟灌了他整整一坛子绍兴酒,那酒有些年头,刚入嘴时还没什么,酒劲却极大,他现在脑袋还痛。   宋琬应了一声,一会又道,“你今日不去内阁了吗?”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后面加了一句,“嗯?阁老大人。”   孟阶笑了笑,摸着她柔软的头发道,“还从来没有听你喊过,多喊几声我听听。”   宋琬嗤笑了一声,却无缘无故的打了个喷嚏。她揉着鼻子,看向孟阶,“定然是雪宝念娘亲了。”   李崇庸却从梦里惊醒过来,他又梦到她了。她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凤冠霞帔,笑意盈盈的走向他,当他挑开红盖头,她的那一张脸却和宋琬的重合在一块。   不……   李崇庸摇了摇头,费力的将脑海里那一张熟悉的面容摇去。怎么会是她呢?   两人耳垂上的红痣,一定是巧合。 第一百四十章   唐家毕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家世族, 又是唐老夫人七十大寿, 本该大办。奈何宁思宗驾崩不久, 虽是除了服,若真是热热闹闹大办一场, 由不得被人诟病。   李崇庸登基后, 英国公府独占鳌头,背后想要拿捏的人不在少数。唐老夫人怎会不知,便同唐照商量了一回, 只请一些素来交往的邻里过来吃酒,热闹热闹就好。   尽管这样, 送礼的人也是络绎不绝。除了皇亲国戚,又有太君夫人, 再者便是官员。尤氏毕竟年轻, 卫敏也在里面帮持,孙淑清小月初愈,唐老夫人便只让她闲着休养。   只是交往的亲友实在太多,宋琬这两日也派上了用场。众人听说她是孟阁老的夫人,都不免多瞧了她两眼, 又有人凑上前来姐姐妹妹的叫, 宋琬也只能笑脸相迎。   一天下来, 不仅脸僵了,连脖子都酸痛不已。晚上孟阶回来,宋琬坐在妆奁前和他抱怨,“那些夫人们一个个的好生嘴巧, 拉着我东扯西扯,竟能说上一两个时辰的话都不嫌口渴。我倒有些像呆子,不是笑着点头就是笑着说是,她们竟然还不嫌我无聊,说起来都是托你的福,我笑的脸都要抽筋了。”   孟阶便放下手中的书,走过来揉了揉她的脸颊,“那我一会过去同外祖母说一声,让你不过去那里了。”   宋琬转过身子看向他道,“我可不能拖你的后腿。再说了,以后也少不了这种应承,倒还好了。”   孟阶现在毕竟是阁老了,位高权重,少不得有人过来巴结。若她不理睬人家,只怕闲言风语的传出来,倒对孟阶不利。   况且她前世在后宫,也见惯了这种应承。应付倒不成问题,就是有些累人,习惯了也渐渐地就好了。   前两日有安太妃、赵王妃和几位世交宫侯诰命夫人来往,唐老夫人都是按品大妆迎接。宋琬身上也有正四品恭人的诰命,是永隆帝在时封的。她也被唐老夫人叫去见面,穿着大袖衫,戴了整套头面,脱去了几分稚气,看起来极是端庄。   安太妃倒很是喜欢她,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大一会子话。听说她这一趟还带了雪宝过来,又让秋芸抱过来看了一番。   雪宝刚刚睡醒,看到一群陌生的人围着他看,很不满的撇了撇嘴,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寻找娘亲。当看到宋琬,他就张着手要抱抱,别提多喜人。   安太妃赏了一对金锭,四对银锭。赵王妃和几位国夫人、郡夫人按着品阶降了银锭的分量,唯有谢严的夫人黄氏私下里多送了一柄玉如意和两对金手镯。   明儿是家宴,宋琬便让喜儿将衣服和头面收了起来,换了一件桃红色的宽袖褙子,只在手腕的地方收了一圈,用金线绣制而成。头发则梳成了赤云髻,簪了一支五凤挂珠钗。   尤氏送来了一盒时鲜花卉过来,宋琬挑了两朵四季海棠戴在发髻后面。   早晨的时候还是晴空一片,出门时反而下起了小雨。宋琬撑着青油伞去了正房大院,在路上碰到了孙淑清,两人一起到时,尤氏已经在了。   唐老夫人穿着大红团寿图案的大袖衫,头上戴了红宝石的头面,笑呵呵的道,“你们两个又准备了什么礼物,拿出来让我瞧瞧?”   昨儿晚上尤氏来找了宋琬,倒提了此事,孙淑清也是知道的。尤氏最会讨喜,送了一套象牙制成的马吊,个个圆润透滑。孙淑清则是开了库房,从陪嫁里拿了一套二十四扇的双面绣屏风,每一扇上都绣了一种花卉,并不常见。   唐老夫人知道是孙淑清的陪嫁,便蹙眉道,“这东西贵重的很,你就留着用吧。”   孙淑清抿了抿嘴唇,浅笑道,“再贵重也不如讨的老太君喜欢,淑清用不着,把它堆在库房里都落了灰尘,便是浪费了。”   正院后面新建了一座后厅,正好缺一件屏风。唐老夫人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正想着让人打一套。   卫敏就在一旁道,“母亲,怎么说都是清丫头的一片心意,你便收下吧。”   孙淑清娘家是海盐世族,陪嫁来的这种绣品很多。   若是重新打一套屏风只怕会费些时候,别的屏风又也不能凑合。唐老夫人点了点头道,“难为澈儿家的还有这个心思,那祖母且就收下了。”她说着又看向宋琬,“琬丫头要给祖母什么惊喜?”   宋琬亲手做了一个眉勒,与尤氏和孙淑清送的相比较那就太没有分量了,但胜在用心。她接过喜儿手中的红漆木盒,拿出眉勒子递给徐嬷嬷,福了福身子道,“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身体康健,越活越年轻。”   “你瞧瞧,这丫头的嘴比尤丫头的还要甜。”唐老夫人笑着和卫敏说,她拿了眉勒子在手里看了看,又笑吟吟的看向宋琬,“我听澈儿家的说你的女红极好,果然是不错的。”   徐嬷嬷给唐老夫人在额头上试戴了一下,正好合适。唐老夫人便含笑说,“戴着吧。”   小丫头捧了茶果盘过来,众人吃了一回,卫敏便拽了一下尤氏的衣袖道,“尤丫头,你过去看看花厅的席面可都备好了,咱们这就过去。”   过了一会,尤氏就派了婆子来请,众人又移步花厅。外面下着雨,席面都摆在了花厅里面,上面一席是唐老夫人主位,左面一席是卫敏,右面一席是宋琬和孙淑清,尤氏穿行在各席之间,并不落座。   戏台子上面搭了雨棚,等唐老夫人落座之后,回事的媳妇才拿着戏单子进来。唐老夫人点了一出,卫敏陪坐,并不点戏,让那媳妇拿给宋琬那一桌。   须臾片刻,捧盘的丫头们鱼贯而入,各席先上了一道茶,才上菜盘。冷菜四盘,热菜十盘,其中有青菜四盘、荤腥六盘,有鸡鱼猪羊牛,又有‘霸王别姬’一道。   众人先敬酒祝寿,方又落座。唐老夫人今日分外高兴,让尤氏取了酒窖里有些年头的花雕,携着众人吃了三杯酒。她肠胃不好,徐嬷嬷便在一旁劝她少吃些。   唐老夫人哪里肯听,吃完最后一杯便受不住了,徐嬷嬷便只好扶着她去了暖阁歇息。   宋琬吃了几杯,胃里极暖,竟出了一额头的汗,尤氏便让丫头带着她去后面更衣。花厅到‘蓼水轩’有些距离,小丫鬟去取衣服要费些时间。   花厅后面就是梅林,正值初夏,枝桠上基本都是光秃秃的,倒是树下面一丛绿意,有的地方还开了小朵的蓝色花。雨倒是停了,宋琬在廊下站了一会,看到不远处往这里过来几人。   为首的是李崇庸,后面左右跟着的是唐湛和唐澈两兄弟。宋琬原本想躲回屋里去,李崇庸却恰恰抬头往这里看,四目相对,不免有些尴尬。   宋琬只好过去行礼,她微微屈身,作揖道,“臣妇见过皇上。”她低着头,能看到李崇庸身上穿着明黄色的常服,绣着五爪龙纹,很是精致。   李崇庸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宋琬,他有些诧异,但一瞬间又隐了下去。这是两人自去岁冬日后第一次见面,李崇庸看着她低下去的发髻上簪了两朵海棠花,摆了摆手,“孟夫人不必多礼。”   宋琬谢了恩,便敛着眸子站到一旁。她以为李崇庸会和唐湛唐澈一起过去,却见他又开口道,“孟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宋琬抬头看了一眼李崇庸,又立即低下头回道,“劳皇上挂念,臣妇好多了。”   一想到去岁冬日,宋琬就觉着气氛都凝结了几分。她犹豫了一下,又福了福身子道,“说起来,臣妇还要多谢皇上的救命之恩。如果当日不是皇上奋力相救,臣妇只怕就要丧命在那里了……”她说着便就要俯身下去磕头,李崇庸却下意识的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胳膊。   宋琬僵硬的转动脖子看向抓着自己胳膊的李崇庸,眼里有几分震惊,李崇庸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连忙松开了自己的手。他攥着手心,声音还算冷静,“朕说过了,不必多礼。”   宋琬闻言只好又站了起来。   唐湛和唐澈倒是听说过这一段,并没有太多讶异,笑了笑道,“表弟妹怎么在这里,老太君呢?”   花厅里还隐约有唱戏的声音,宋琬便道,“大家都在花厅里呢,你们要过去吗?”   如今唐湛和唐澈两兄弟都在神机营里,唐老夫人的寿辰,他们只赶回来了一日,李崇庸也是才听说了今日是唐老夫人的七旬之庆。   虽说国丧已过,但李崇庸依旧在守制,此次是以微服出行,不便张扬,就只让一名小厮进来通传。宋琬出来时,那小厮还没有过来。   唐湛便和李崇庸说,“皇上,咱们过去吧?”   李崇庸瞟了一眼宋琬,见她低着头双手交握在一起,点了点头道,“好。”   等着三人过去,宋琬才松了一口气。她只觉着脊背凉凉的,竟是出了一身冷汗。小丫鬟拿了衣服过来,宋琬换上之后才从后面溜回花厅。   唐老夫人正在和李崇庸说话,并没有注意到她。落座之后,孙淑清才小声的问她,“你怎么出去这么久?老太君刚刚还问你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李崇庸虽然在和唐老夫人说话, 还是瞥到了从后门溜进来的俏丽身影, 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跟着转了过去。   桌上的酒盏换成了茶钟, 宋琬执了一钟润口,眼眸微微上瞟, 正好对上李崇庸打量的目光, 她略一怔愣,连忙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宋琬总觉着李崇庸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打量, 又似琢磨,仿佛在看一个很熟悉的人, 可明明两人只见过几面。   莫不是……   宋琬心下一咯噔,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茶钟。   “你怎么了?”孙淑清看到宋琬目光怔愣, 便出声问了一句。   宋琬端着茶钟的水微微一晃, 她抬头看向孙淑清,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没事。”   话音刚落,就听上首的人道,“朕瞧着孟夫人在这里, 可也带了令郎过来?”   被点到名, 宋琬连忙起身福了一礼, 又听李崇庸不紧不慢的说,“朕和他倒有些缘分,若是孟夫人带了他一起过来,可否抱出来让朕一瞧?”他唇角挂着笑意, 说话的语气里带着试探。   宋琬自是不能拒绝,她点了点头,嘱咐喜儿让秋芸将雪宝抱来花厅。只是雪宝还在睡着,若是贸然把他叫醒,定会不满。   果然,过了好大会子,秋芸才抱着还撇着嘴哼唧的雪宝进了花厅。徐嬷嬷连忙接过来,抱到李崇庸跟前。他眼里还含着泪水,鼻头也红红的,转着黑黝黝的眼珠看了李崇庸一眼,小嘴巴便往下一撇,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这小主子平常还好好的,就是被吵醒了,最多也就哼唧两声,也不知今儿是怎个回事,竟这般难哄,秋芸急的满头大汗。众人还从没有见过雪宝哭的这么厉害,听着都不免心疼,唐老夫人蹙了蹙眉,示意徐嬷嬷将雪宝抱下去。   李崇庸却很想抱一抱雪宝,他刚刚伸手,就见宋琬突然起身,跪到地板上道,“皇上,雪宝年幼无知,并不是有意冲撞天威。还请您看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份上,不要……”   她害怕极了,声音里还带着颤意。   “不要什么?”没等宋琬说完,李崇庸就打断她的话道,“你以为朕会伤害令郎?”他话里原是带了几分质疑,后又想到了什么,笑道,“孟夫人,朕知道你护子心切,你且放心好了。他还是个小孩子,难道朕还会和他一般见识。”   宋琬抬起头,眼前一片朦胧,依稀能看到李崇庸脸上带着笑意,她这才松了一口气。雪宝听到娘亲的声音,便止住了哭声,抽噎着向宋琬张开了手臂。   宋琬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又看向李崇庸,“皇上……”   “这小子胆子大的很,竟然敢给朕脸色看。”李崇庸摇了摇头,含笑道,“孟夫人,你可生了个好儿子。他既要你,你抱他就是。”   宋琬谢了恩,才起身接过雪宝抱在怀里。他这下倒不哭了,小小的身子整个都黏在宋琬身上,像个八爪鱼似的。   宋琬不好意思的道,“皇上,雪宝可能是有些认生,他平常不是这样的。”   李崇庸就道,“雪宝是他的乳名?”   宋琬回了一声‘是’。李崇庸又笑说,“他是在雪地里生的,叫雪宝倒是挺恰切。”他看宋琬一直站着,便摆了摆手道,“你抱着雪宝不方便,回桌上去吧。”   秋芸便从席面后面过来接雪宝,雪宝却抓着宋琬的衣袖不放手。宋琬看他哭的通红的鼻头,便和秋芸道,“你先下去吧,我抱他一会。”   孙淑清没想到宋琬会冲出去,不免替她捏了一把汗。两人从花厅出来,她才蹙眉道,“你刚刚真是吓到我了,怎么就突然冲出去了呢?”   宋琬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她就害怕李崇庸也想起来前世的事,可能会伤害到雪宝,脑子一热,便冲了出来。   可看李崇庸刚才的反应,显然是她多想了。宋琬轻轻拍了拍雪宝,说道,“是我鲁莽了。”   “好在皇上没有怪罪,你就别放在心上了。”孙淑清笑看了雪宝一眼,轻轻点着他肉乎乎的脸颊道,“小雪宝今儿不乖,让你娘亲受惊了。”   雪宝还听不懂孙淑清说什么,以为她在逗他,便咧着嘴笑。孙淑清看到雪宝光秃秃的下牙床中间的位置有一小块白点,惊奇的道,“琬儿你快看,雪宝露牙了。”   怪不得他这几日老是流口水,原来是开始长牙了。宋琬也很欢喜,午后孟阶从京城回来,刚一踏进门,宋琬就兴奋地拉着他说这件事。   孟阶看着宋琬欢喜地竟像个孩童吃到糖一样,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道,“你是不是察觉出来什么了,今儿皇上在的时候反应怎么这么大?”   “你怎么知道的?”宋琬有些诧异。事发时孟阶还在京城,谁会告诉他这件事?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孟阶微微蹙眉,握住宋琬小手的大掌不由紧了紧,“琬琬,你以后尽量不要再见他了。”   当他听到李崇庸在梅林遇到宋琬奇怪的举动,就知道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宋琬是他的,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出去了。   “我其实也不想见他的。”宋琬看孟阶脸色严肃,点了点头道,“若是以后再见到他,我且避着就是了。”   孟阶将宋琬揽到怀里,温和的目光又阴沉下来。   李崇庸是皇上,见面的事岂能是宋琬一个人就能拿主意的。他要见宋琬,自然有很多办法。   他必须防着了。   ——   乾清宫里,李崇庸看着面前桌案上摆着的诏书,脸色极暗。这是礼部拟定的诰命诏书,是给宋琬的。   他看到上面写着孟阶正妻二字,莫名生出一股怒火,不由想起今日在英国公府里,宋琬看他戒备的眼神,心头便狠狠地一揪。   她就这么害怕他吗?   他不过是想抱一抱雪宝,就把她吓成那样,竟然还以为他会伤害她的孩子。   在她心中,他就是这么可恶的吗?   他根本就不想把这个诏书颁下去。孟阶正妻,为何偏偏是孟阶?   李崇庸怒气冲冲的将桌案上的东西扫落在地,清脆的响声把刚走到门外的贵妃杨茹吓了一跳。   “皇上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值得他这般大动肝火?”杨茹蹙了蹙眉,问向侍立在门口的小太监。   自李崇庸从宫外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乾清宫里,小太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摇了摇头道,“回娘娘,奴才也不知道。”   杨茹是个聪明人,便小声的询问小太监今儿在宫外发生了什么。小太监一一回了,杨茹便明白了几分,她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小太监道,“你等会把这个汤羹送进去,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可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服侍。”   杨茹虽是贵妃,但向来体恤下人。那小太监很是感激,忙叩头谢恩。   回到钟萃宫里,绿苕才小声的问,“奴婢看娘娘从乾清宫里回来就心事重重,可是哪里不对么?”   杨茹听小太监的话音,也只是大概猜测,并不敢确认。她想了一会,坐在炕上写了一封信递给绿苕,“你去都虞司找蒋公公,让他把这个哥哥。”   大约晚膳时分,便有一个小太监匆匆跑过来,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杨茹,“娘娘,这是蒋公公给你的。”   杨茹点了点头,拆开信封瞧了一眼,上面只写了一行小楷。   孟阁老之妻,宋氏名琬。   果然被她猜个正着,李崇庸那日歇在她宫里,梦中叫的就是这个琬字。   琬儿。   杨茹看着漆黑的窗外,嘴里很是苦涩。当初她进太子府,李崇庸当夜就歇在了她那里,和她一起进府的并不止她一人,她一直以为皇上是待她不一样的。   确实是,皇上待她很好,进宫后就给了她贵妃的名号,还让她执掌后宫诸事。   只是,皇上心里早有了人罢了。   可宋琬是孟阁老的正妻,李崇庸他竟然喜欢上了臣子的妻子。杨茹觉着很荒唐。   妆奁上的烛火跳动,菱花铜镜中映着一张美人面孔,杨茹静静地看着眼眶通红的自己,抿了抿樱红的嘴唇。   小丫头打起竹帘,李崇庸背着手走了进来。杨茹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迎上去,她低着头福身,“皇上。”   李崇庸说了一声‘免礼’,抬腿坐到临窗炕上,朝杨茹挥了挥手道,“过来坐。”   “你今儿去了乾清宫,怎么也没让人传?”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杨茹,拨着手里的茶盖。   杨茹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她勉强笑道,“皇上要处理国事,臣妾进去只怕会打扰到皇上。”   李崇庸喝了口茶润口,这才放下茶钟,伸手握住杨茹道,“你向来懂事。”   杨茹闻言浅浅一笑,面色却有些僵硬。   云雨之后,杨茹一直没有睡意。而睡在身侧的男人,似乎也睡得不太安稳。她闭上眼,迷迷糊糊中,又听到了他叫‘琬儿’。   琬儿,琬儿。杨茹一下子清醒过来。   李崇庸又梦到了宋琬穿着红嫁衣缓缓走向他的那一幕,梦里面,宋琬微微颔首,朝他淡淡一笑。   明眸善睐,巧笑嫣然。   他刚要拉住她的手,就见宋琬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求他放过她。   他突然就从梦中惊醒过来。   “皇上做噩梦了?”杨茹轻声问道。   李崇庸看着绣着金线的联珠帐子,好大会子才缓过来道,“朕说什么了吗?”   杨茹眼神微暗,却摇了摇头,“没有。”   这样见不得人的秘密,她可没有信心让李崇庸放过她。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七月初三是明月和寇怀成婚的日子。   早在半月前, 明月就被接去了京城。宋琬原本也想跟着去的, 但想到她毕竟嫁了人, 若是一直住在娘家,只怕会生出闲话。正好又赶上雪宝肠胃不好, 宋琬便准备过几日再去京城。   寇怀中间又来了两次, 每次都带着十几尾鲤鱼,说是给宋琬这个媒人的表礼。宋琬哭笑不得,只好让下人放生到松竹堂前面的池塘里。   这一群庞大的物体让池塘里原本养着的锦鲤都快没有藏身之处了, 宋琬看着拥挤的池塘,十分忧心, 便让孟阶给寇怀捎话。来可以,千万不要再带鲤鱼了。   寇怀闻言大笑了一番, “弟妹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孟阶便斜睨了他一眼, 不动声色的道,“那是我媳妇儿,不要动歪主意。”   要是搁在以前,寇怀早就骂孟阶不要脸了。今时不同往日,他挺直了腰杆道, “我也是有媳妇的人。”话语里满是炫耀之意。   孟阶就轻轻地笑了笑, 沉寂片刻道, “等你娶回来再说。”   在说话上,寇怀哪里是孟阶的对手。然后他就找了个机会给宋琬告状,宋琬听了更是哭笑不得。   她实在不能想象两人斗嘴时的场景,作为朝廷重臣, 这样真的好吗?   七月初二早上,宋琬才带着雪宝到了京城。宋家所在的那条胡同里早已经搭好了喜棚,到处都张贴着大红喜字。   崔锦书原在厨房里忙着,听说宋琬来了,立即放下手边的事去了垂花门前等着。马车刚刚停到宋家门口,就围上来一群丫鬟婆子,熙熙攘攘,还有鞭炮的声音,极是嘈乱。宋琬便将雪宝护在怀里,用手捂着他的耳朵下了马车。   “你们总算到了,祖母刚刚还念着呢。”崔锦书笑盈盈的拉住宋琬,领着她去了后院宋老夫人那里。   济南宋家也来了人,陆清叶还有孙氏的两个儿媳周氏和柳氏。陆清叶其实是来怀柔探亲的,她看到宋琬,拉着手亲热的道,“珂丫头天天念叨着你这个琬姐姐,也不见你去济南。”   陆清叶面上虽带着责怪,但毕竟是面子话,做不得真。宋琬笑了笑道,“我也想珂丫头,你瞧瞧这个……”她指了指坐在地毡上和宋绎玩的正欢的雪宝,“一刻都离不开,哪里还有时间出门。”   陆清叶又生了一个女孩,比雪宝大不了几个月,她是知道的,便转了话音,和宋琬闲聊起养孩子的事。   宋绎刚满一周岁,已经有了哥哥的样子,和雪宝用他们之间才能听懂的话语进行交谈关于怎么搭建七巧板的事情。   两人贴着耳朵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   用过午膳,陆清叶便回了怀柔。她此行带了璃姐儿过来,小女孩找不到娘亲可是会哭的。崔锦书则安排周氏和柳氏在后院住下。   宋琬还是住在后院的东厢房里,她刚抱着雪宝回屋,明月便过来了。喜儿在门口吩咐丫头,先看到了明月,两人许久未见,十分激动。   宋琬将睡着的雪宝放到内室里,轻手轻脚的关上槅扇出来,就看到明月和喜儿一起打着帘笼走了进来。明儿就是她大喜的日子,明月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褙子,露出松花色的裤腿。   半月不见,面容看起来倒比往日要姣好几分。宋琬笑了笑,执了她的手坐到临窗大炕上,“你明儿就要到寇家了,可有哪里觉着不妥的?”   明月摇了摇头,眼里就已经蓄满了泪水,她道,“夫人,明月舍不得您。”   “傻姐姐。”宋琬比明月小两岁,是该叫明月一声姐姐的,只是叫起来有些拗口,她嗔道,“还叫我夫人?”   明月咬着嘴唇,还是掉下泪来,她听宋琬叫她姐姐,有些难为情的道,“妹……夫人,明月改不过来,还是叫您夫人吧。”她蹙着眉,一声妹妹怎么都叫不出口。   宋琬有些无奈,“这也你不急,你慢慢改就好。”她拿了绸帕擦去明月脸上的泪水,又道,“我听祖母说,你母亲也来了?”   明月点了点头,脸色却不好,“我哥和我嫂子也来了。”   宋琬知道明月家里面的情况,就劝她,“你不用管他们,只要他们不给你添堵就好。明儿高高兴兴的嫁了,成了将军夫人,还怕他们不成。”   明月一想起她嫂子的嘴脸,就觉着恶心,“她以前恨不得都吃了我,我每次回家就撵着我要银子。现在倒是一副谄媚的模样,还是撵着我要银子。要不是我娘劝我忍着点,我早都想把她轰出去了。”   宋琬笑了笑道,“你难不成还要大义灭亲?”   明月便道,“若是她真把我逼急了,大义灭亲又算什么。”   宋琬以为明月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却成了真。葛氏竟然在明月上花轿之前在廊下大闹,还在地上撒泼,指责明月,“你如今成了凤凰,就忘了家里头是什么模样。也不看看你老娘是谁养的,我不就求你给我几两银子,这对于你一个将军夫人又不是什么难事,你连一分都不给我。吴明月,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她一边哭,一边喊,“这个家不能过了……不能过了……”   葛氏这一闹,立即引得众人来看。幸亏大部分人都去了前院坐席,东跨院里人并不多,都是一些小孩子。   吴明阳看着妹妹发达,自己却不能谋个一官半职,便愤岔的由着葛氏闹。吴胡氏心疼女儿,又害怕儿媳,却只能在一旁干抹泪,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明月毕竟是以宋家女儿的名义出嫁,这一闹毁的可是宋寇两家的名声。宋琬蹙了蹙眉,正要找人将葛氏拉走,就听明月冷笑了一声道,“葛银花,你不要脸了,也要毁了我的名声是吗?”她穿着红嫁衣,一步一步走向在地上坐着的葛氏,冷冷的道,“葛银花,我告诉你,我就是将银子扔到河里听响,我也不会给你一个。”她气的全身发抖,和倪顺家的说,“我昨儿给了她一共是二百两银子,就在她包袱里,都给我拿出来,她一个都别想要。”   昨儿葛氏竟然狮子大开口,给她要一千两银子,说是宋家给她的嫁妆要对半分,还要田庄铺子,要宋寇两家想办法给吴明阳谋个知县的官。   她没搭理她,没想到葛氏竟趁着她大婚这一日闹这一出。她吴明月向来不怕这一套。   她紧紧地攥着衣袖,当着众人的面道,“大家给我做个见证,我吴明月今日和吴家恩断义绝,以后就只是宋家的女儿,和吴家再无任何瓜葛。”她很激动,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说她忘恩负义也好,说她狼心狗肺也好,她吴明月今日就是要和吴家两断。   “好……好……”葛氏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明月恨恨的道,“吴明月,算你狠。”她刚刚挑着在东跨院里闹,是还没有那个胆子,她看着明月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思索着要去前院里哭诉。眼瞧着寇家的花轿就要来了,她就不信明月不害怕。   宋琬看出了葛氏的意图,朝董蠡使了个眼色,董蠡会意,立即带着两个人将葛氏偷偷地拉走了。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是寇家来接人了。明月坐在床上,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宋琬连忙拿起红盖头给她盖上,明月却抓住了宋琬的手,泪眼朦胧的道,“夫人……”   她心里面其实还是害怕的。   “没关系的,你做的很不错了。”宋琬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劝慰,“这些事情就算现在不解决,以后只怕会更棘手。你嫂子耍泼,众人的眼睛可都是明亮的,不会看不出来。”   明月眼眶通红,使劲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夫人,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对不起……”相对于她的名声,她其实更担心宋家的名声。   宋琬对她这么好,她不能对不起宋家。   “这也不是你的错,原是我忽略了。”宋琬也没有想到葛氏会来这一出,她应该早点发现她的不对劲的,若是让董蠡早些把她控制住,哪里会出这样的意外。   只是已经发生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好在东跨院里只有几人看见,就是说闲话也说不到哪里去。其实这件事最不利的也是明月自己,若是寇家知道这一出,不出意料的话会在这件事情上拿捏她。   这就要看明月的功力和寇怀所站的位置了。   崔锦书和宋老夫人在前院应酬亲戚朋友,也听说了这件事,她便脱身过来。   “明月妹妹,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别被其他的事情扰乱了心神。只要你和寇将军两人好好的,还怕别人多嘴吗?”   徐氏于她,也和葛氏对明月差不多。这种事情,她是过来人,最明白不过了。   “好了好了。新郎都来了多时了,新娘子也该出来了。”崔锦书接过宋琬手中的红盖头,给明月盖上。   宋珩就等在外面,他如今升任了翰林侍讲,今日并没有去翰林院。宋家认了明月做义女,他这个哥哥是要送她一程的。   明月却执意不让他背,在她心里,宋珩是公子,她还是丫头。哪里有公子背丫头的说法。   喜婆便主动请缨,“既然如此,不如我背明月姑娘出去。”婚事上也有这样的规矩,宋琬见明月执意如此,便只好点了头。 第一百四十三章   看着明月上了花轿, 宋琬竟有些恍惚, 仿佛一闭上眼又回到了清夏斋。她坐在庭前, 静静地看着枯黄的银杏叶随风飘下。   前世这丫头陪了她大半辈子,无依无靠, 病逝在守陵的最后一年, 最后也没能跟着她过上一天好日子。   好在上天太过于厚待她,让她弥补了前世的遗憾。   喜儿回头看了一眼宋琬,惊诧的道, “夫人,你怎么哭了?”   宋琬摸了一下眼角, 果然有湿意,她抿着嘴唇笑了笑道, “是我太高兴了。”   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宋琬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后院看看雪宝醒了没有。前院人多,她和喜儿从东边的角门进去,过了屏门,却看到宋渊朝这里走了过来。   宋渊前些日子才从延平府回来, 鬓角竟隐隐有了白发, 额头上也添了几道皱纹, 看上去比刚走时老了许多。   宋琬看到他微微一怔,福了福身子叫了一声‘父亲’。她敛着眸子,并没有看到宋渊渐渐红起来的眼眶。   “琬儿。”宋渊的声音有些颤抖,“……谢谢你。”   他这句‘谢谢’倒让宋琬一时摸不着头脑, 她抬了抬眼,只听宋渊又继续道,“是父亲对不住你……多谢你还能不计前嫌,让孟阁老出手救我,父亲的这一条命,是你重新给的。父亲一定会好好做事,不让你再失望了。”   闻言宋琬倒有了几分明白。宋渊被贬到延平府,其中定是谢贼在捣鬼。宋渊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不止是让宋渊没有官做,真正的目的是要了他的命。   延平府一向多盗贼,一个不慎就会命丧黄泉,可想而知宋渊在那里过得有多艰辛,也难怪他老的这么快。   虽说她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是恨宋渊的,可真正到了有事的时候,她心里其实还是担心他的。尽管她没有说出来,可对于孟阶来说,只怕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琬攥了攥衣袖,才开口道,“什么时候回延平府?”   她声音极小,宋渊还是听到了。这还是宋琬除了问候之外头次主动和他说话,他很是激动,搓着两只无处可放的手道,“明儿就走。”   “明天?”宋琬记得宋渊是前日才回来宋家,从延平府到京城至少得两个月的时间,就只在家里住两日,她听了不免皱了皱眉。   宋渊就连忙道,“这已经很好了,能回家看看你祖母,再……看看你,父亲就很满足了。”   宋琬看他欣喜的像个孩子一样,竟觉着鼻头有些酸涩。她敛了敛眸子,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那你……好好保重。”她说完就快步走了,她实在不能保证自己再和宋渊说下去会不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对宋渊,终究还是硬不下心来。   他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会再见上一面。宋琬不知道自己明日会不会看着他走就软下心来完全原谅了他,选择当日下午就跟着孟阶回了宛平。   ——   立秋之后,天依旧热到不行。直到了月底,‘秋老虎’才终于有了要走的苗头,酣畅淋漓的下了一场大雨。   陆芮从乾清宫里出来,路过左顺门时看到了站在崇楼上的孟阶。他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锦衣卫校尉,摆了摆手道,“你们先退下吧。”   孟阶就静静地站着,直到陆芮走到他身侧,他才出声道,“陆指挥使怎么有空过来这里了?”   李崇庸继位后,就让陆芮掌锦衣事,他如今已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了。   陆芮顺着孟阶的视线看了一眼左顺门,笑道,“孟阁老,不是你在这里等我的吗?”   孟阶背着手,嘴角也慢慢扯出一抹笑意,“陆指挥使果然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这等察言观色的能力世间也唯你一人了。”   陆芮就笑,“彼此彼此,孟阁老不必太谦虚。”   “去岁冬日,多谢你救我妻儿一命。”孟阶不再和他逶迤,拱手和他施了一礼。   陆芮闻言一愣,继而笑了笑道,“那是我外甥女,救她是应该的,你不必谢我。”他顿了一顿,又道,“……她还好吗?”   重伤后,他一直在怀柔养伤,还以为自己渐渐把宋琬忘了。没想到他还是忘不了,只要一听到她的消息,他依旧忍不住去关心。   “嗯。”孟阶点了点头,“都很好。”   “好就好,也不枉我拼了命救她一回。”陆芮笑的有些酸涩,“告诉她,我有空了就去瞧她。”   孟阶脸色一沉,“这就不必了。”   “没想到你孟阁老竟也有不自信的一日,还怕我抢走她不成?”陆芮闻言大笑了两声,也渐渐严肃起来,“有什么事说吧。”   他才不会相信孟阶叫他来这里,只是单纯的给他道一声谢。   孟阶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四周,从衣袖里拿出一本名册递到陆芮手上,“把它交给皇上,不要说是我给的。”   陆芮悄悄翻了几页,脸色大变。他将名册握紧了,才道,“你怎么不亲自呈上去?”   孟阶看向陆芮,很是郑重的道,“这一次,就算你帮我的一个忙。”   他自然是有原因的,但无需告诉别人。   陆芮蹙了蹙眉,疑惑的看着孟阶,很是不解。如果不出意料的话,这本名册上记的可都是谢贼一党的官员。李崇庸痛恨谢光,孟阶不会不知。   有了这本名册,可以将谢贼一党的官员一网打尽,这是李崇庸一直以来的愿望。若是将这个名册呈上去,那便是功臣,接下来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孟阶为什么把这么好的机会拱手相让给他?   陆芮当然也想到了这只是一个陷阱,可孟阶和他无冤无仇,不至于玩这种把戏。   他又皱眉道,“你可想清楚了?”   孟阶看着他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   陆芮嘴角抽搐了两下,“孟阁老,你就不怕我把这个名册交给谢光。他若是知道你跟在他身边是为了这个,你猜他会怎么样?”   “我相信你不会。”孟阶浅笑,淡淡的道,“你把这个册子交给皇上,带来的利益可比谢光给你的多,你不会连这个账都算不清。”   “何况你给了他又能如何,最坏不过就是一死。若是朝堂上下都知道我孟阶是为了此事才曲意事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的声音很坚定,陆芮微微一震。他定定的望着孟阶,发现自己其实很不了解面前的这个人。他一直以为孟阶是一个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残害同门,毒死自己的老师,甚至忘记杀父之仇。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所有的隐忍,原来都是为了寻找机会。   “好,我帮你这个忙。”陆芮将名册放到衣袖里,又道,“不过都是看在我外甥女的份上,你可要看好她了,说不定有一日我会把她抢了去。”   孟阶眯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二字,“你敢?”   陆芮笑了两声,扬长而去。   ——   宋琬午后小憩醒来,都会喝一碗莲子粥补益。   东次间里开了两扇窗户,能看到外面的竹子在雨水的洗礼下愈发的青翠欲滴。宋琬喝完莲子粥,拿着绢帕擦了擦嘴角,余光瞥到月亮门前闪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   喜儿又捧上茶水来,宋琬漱了漱口,才和打着帘笼进来的孟阶道,“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孟阶在前院已经换下了厚重的公服,换了一件青布直裰,他走过来坐到宋琬对面道,“母亲来了信,说让你带着雪宝回家一趟。”   从青州到宛平一路上就得用个四五日,雪宝还小,在路上必定吃不消,宋琬还从来没有带他回过青州。过年前后唐云芝都抽不开身,现在又要忙着罗衾和李骏的婚事,还要张罗家事,也是抽不开身。   这样算来,自雪宝出生后,祖孙俩还没有见过一面呢。宋琬也想着要回去一趟,问道,“现在吗?”   “嗯。”孟阶点头,“明儿就让董蠡送你们娘俩走。”   宋琬还以为得等个三四天,蹙眉道,“这么仓促,东西还没收拾呢?”   “没事。就带些你们平常用的东西,我过几日就去接你们。”   宋琬看着孟阶,总觉着他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她只好点点头道,“那好吧。”她吩咐完喜儿,又看向坐在炕上喝茶的孟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孟阶!”   宋琬看到他摇头,声音里有些愤怒。她过去到他跟前,低声道,“是不是朝堂上出了事情,你想要把我们娘俩都赶走,你一个人面对?”   孟阶就知道这件事情瞒不过她,他握住宋琬的手,叹了一口气道,“真的是母亲着急要见你们。”   虽说有那个名册,但他依旧不确定在这场风波中能够毫发无损。只有把宋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才能够安心,才能够放手一搏。 第一百四十四章   孟阶不说, 宋琬一下午都没有再搭理他。   冷战并不是很成功, 晚膳的时候宋琬自己就憋不住了, 她看着孟阶夹了青菜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咬了咬嘴唇道, “我同意回去, 但你得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以孟阶现在在朝堂里的地位,宋琬知道没有几个人能动的了他,但她就是害怕。谢光能在朝堂上这么多年不倒, 除了依附着他的官员,永隆帝的信任,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他的手段,更何况他后面还有个心狠手辣的谢严。想要拔掉已经深深扎根的谢贼一党, 并不是像表面上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李崇庸也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他不想大权旁落,他容不得谢光,难道会容得下孟阶?   “时机到了,你是知道的。”孟阶夹了一只龙虾,剥好放在宋琬的碗里, “饭都凉了, 快吃吧。”   他的声音很淡, 仿佛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宋琬知道他不想让她担心,但他越不说她就越难受。她是他的妻子,是要共患难的。她低下头,吸了吸酸涩的鼻子, 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会带着雪宝回青州。”   他想保护她,而她却想站在他身边,但她不能这样。孟阶送她到青州,必然是有他的对策,她不能拖他的后腿。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还有雪宝,你放心好了。”她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孟阶叹了一口气,拿了绸帕擦手,才将她揽到自己怀里,“琬琬,相信我。我会没事的。”   宋琬贴在孟阶胸膛上,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胰子香味,这个味道很让她心安。她点了点头,“我等着你来接我。”   喜儿和双雨连夜收拾了两箱子衣物,都放在了马车上。宋琬一夜未睡,眼底有淡淡的阴影,她搽了脂粉掩盖,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清晓下了一场雨,天气并没有那么热了。宋琬穿了一件秋香色的缠枝花纹褙子,满头青丝绾成堕马髻,只簪了一支羊脂茉莉小簪,看上去温和从容。   孟阶看着她,有一瞬的失神。   这是他的妻,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不惜,只有这条命不行。他实在不能想象,如果他没了,他们娘儿俩会怎样,所以他必须要赢。   接下来的几日都没有再下雨,一路顺畅无阻的到了青州府。罗府的管事早就带了几个小厮侯在城门前,进了城,就换乘了撵轿。宋琬抱着刚刚睡醒的雪宝,给他看外面街道上的小摊。雪宝从来没有见过集市,好奇的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嘀嘀咕咕。   他刚刚学会说话,伸着胖胖的小手指着外面,兴奋的道,“娘,娘……”然后就咿咿呀呀,露出四颗牙齿。宋琬看他可爱,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颊。   因着孟阶身材高大的原因,雪宝竟比那些一岁多的小孩子还要高,他渐渐地长开了,就越来越像他父亲。   撵轿路过街口,宋琬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一闪过去了。她蹙了蹙眉,心道刚才那个人真像红玉。   唐云芝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见到雪宝了,她很是高兴,抱着雪宝亲了好大一会子。好在雪宝并不是太认生,宋琬给他说了几次这是祖母后,他就不再哼唧了。   罗谓听说宋琬今儿回来,便没有去衙门。他笑呵呵的逗了一会唐云芝怀里的雪宝,便转过头来和一脸疲惫的宋琬说话,“你母亲让人把听雨堂都打扫了出来,你一路劳累,快回去歇会吧。”   坐了四天的马车,腿都要麻掉了。宋琬便点了点头,她看着坐在唐云芝怀里咯咯直笑的雪宝,起身道,“母亲,那我先回听雨堂了,等会子再过来接雪宝。”   唐云芝看孙子还看不过来,瞟了宋琬一眼道,“你去吧,不用急着把雪宝接回去。”   宋琬知道唐云芝爱孙心切,正好她也需要洗个澡睡一觉。唐云芝给她看孩子,那是再好不过了,便没有再说什么,只让秋芸和看护雪宝的几个丫鬟婆子留在这里。   宋琬洗过澡之后,吃了一些点心,就躺在床上睡了。也没有人吵她,醒来时一看外面天都黑了。   屋子里点着灯烛,宋琬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睛看了一眼漏壶,已是戌时了。喜儿从外面进来,笑盈盈的道,“夫人,你可是醒了,衾姐儿都在外面等你很久了。”   罗衾听说宋琬回来,高兴地几天都没有睡好觉,哪里想到宋琬刚一到家,就在听雨堂里睡了个天昏地暗。罗谓和唐云芝还再三嘱咐她,不让她打扰了宋琬,她就只好忍着,耐着性子在东梢间里等了两三个时辰,正主才终于醒了。   罗衾看着睡眼惺忪的宋琬,咬牙切齿的道,“大姐,你可真能睡。”   宋琬不好意思的看了她一眼,陪笑道,“你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还说呢。”这件事情更让罗衾生气,那老两口为了抱孙子,竟然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吵醒宋琬,“母亲怕你醒了把雪宝抱走,不让我叫醒你。”   宋琬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才想起雪宝还在唐云芝那里。她穿上衣服,洗了把脸就要出门,罗衾连忙拉住了她道,“你又去哪里?”她来找宋琬,就是来说满腹的话的,这一嗓子还没说完呢,人就要走了,她哪里肯放行。   宋琬知道她有话要说,拍了拍她的手道,“都这么晚了,我去把雪宝抱回来。”   她一下午没有见到儿子,还真有点想念。就是不知道唐云芝会不会放行,宋琬很是担忧这个。   她出了门,又回来和罗衾说,“你别走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咱们说个通宵。”她可不能有了儿子就忘了密友,而且她也想听听李骏的事。   这正合了罗衾的心意,她也不生气了,挥着手道,“你快去,快去。”   凝羡堂里也点了灯烛,屋子里却很静。宋琬走到廊下,小声的问侯在门口的丫鬟,“太太在屋里吗?”   那丫鬟点了点头,宋琬打着帘笼进去,就看到坐在临窗大炕上的唐云芝扭头朝她伸了伸食指,宋琬放轻了脚步过去,看到雪宝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在摇篮里睡着了。   “琬丫头,你再让雪宝在母亲这里待一晚好不好?”还没等宋琬开口说话,唐云芝就轻声询问。   宋琬看唐云芝目光恳切,倒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雪宝是不认生,但清晓醒来是有起床气的,若是看不到她,定会大哭。宋琬犹豫了一下,只好道,“那我明儿早上早些过来。”   也只能这样了,唐云芝好不容易见到雪宝,这要求也在情理之中。   宋琬从凝羡堂回来,罗衾已经洗了澡躺到了床上。她无奈的笑了笑,去东梢间里用膳。睡了一觉,倒是真的饿了,她吃了两碗桂花粥,才满足的摸着肚子去了内室。   罗衾便给她腾地方,“琬儿,你怎么这么慢,快过来。”   宋琬只好将外衣脱了,躺到她旁边的被窝,“好,说吧。”   这丫头一直是长不大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嫁到蔺王府会是怎样的情形,宋琬不免有些担忧。   “我要嫁给……蔺王爷了。”一提到李骏,罗衾就忍不住脸红,说话也不利索了。   “我知道。”宋琬看她娇羞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说你们两个是怎么好上的吧?”   罗衾羞的连耳朵都红了,慢吞吞的道,“就那样好上了。”   “哪样?”   “哎呀,就那样。”   ……   三四个这样的对话之后,宋琬实在忍受不了,朝罗衾翻了翻白眼,“罗衾姑娘,你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你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罗衾这才吐了吐舌头道,“就……他知道我喜欢他嘛,然后他就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说完又立即钻到了被窝里。   “然后你就点头答应了。”宋琬一想就是这样的,她不成器的望了罗衾一眼,“你就不会矜持一下,好歹等人家问第二次的时候再答应也不迟吧。”   “那他要是不问我第二次怎么办?”罗衾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那你是第几次才答应孟阶的?”   这……   宋琬一时有些不好答话。据她脑海里的记忆可知,孟阶似乎没有问过她这个问题。   “都过去两年多了,我都忘了。”她又连忙把话题转移过去,“我听母亲说,你和蔺王爷的婚事定在了明年五月,你嫁衣绣多少了?”   李骏要为永隆帝守制一年,到今年冬天才能除服,所以两人的婚事就从今年挪到了明年。   罗衾扁了扁嘴道,“你知道的,我最不擅长那个了。”她伸出一只手指,“……只绣了一个袖子。”   宋琬失笑片刻,敲了一下罗衾的额头,“明儿开始绣,嫂嫂监督你。”   她说完,迟迟不见有人接话,扭头一看,罗衾早已经睡了过去。她叹了一口气,给她拉好被子。   下午睡了那一觉,她现在毫无睡意,看着联珠纱帐上绣的合欢花,意识越来越清醒。   也不知道孟阶如何了?   她好想他。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四更宋琬才有了睡意, 刚闭上眼似乎没多久, 她又惊醒过来, 习惯性的摸了摸被窝,看到罗衾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青州。她垂下眼眸, 看上去有些失落。   喜儿就在地板上打了地铺守夜, 听到动静她就醒了。只见宋琬拉开帐帘,从床上坐了起来。外面的天刚蒙蒙亮,时候还早, 她小声的询问,“夫人不再睡会了吗?”   宋琬摇了摇头, 趿着鞋坐到妆奁前道,“一会还要到凝羡堂接雪宝, 你去厨房打些热水给我梳洗吧。”雪宝清晓醒得早, 她得快些去了。   果然还是去晚了,刚走到月亮门前,就听到东边暖阁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宋琬不免加快了脚步,到了廊下与急匆匆出来的林嬷嬷刚好撞上。   待看清人脸, 林嬷嬷连忙拉住宋琬的手叹道, “夫人, 你可是来了,快……快进去……”她额头上都是汗意,眉毛都纠成了一团。   小祖宗怎么哄都哄不好,急的一屋子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起宋琬说雪宝有起床气, 这才急忙出去叫人。   唐云芝听到动静,就连忙让秋芸抱着雪宝从暖阁里出来了。小家伙扯着嗓子,哭的鼻子都出来了,宋琬接过他抱在怀里晃了一会,哭声才渐渐止住。只是他还不停地抽噎,巴巴的抓着宋琬的衣袖,看上去很是委屈。   “可是好了……”唐云芝抚着心口窝,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明明她的乖孙子睡前还好好的,这醒来就翻脸不认人了。不管是她抱,还是奶娘秋芸抱,雪宝都哭个不停,嗓子都快哭哑了。她这个做祖母的,听着心里揪的极是难受,若不是她昨日执意将雪宝留下,她的乖孙子也不会哭成这样。   宋琬轻轻拭去雪宝眼角的泪珠,看向很是自责的唐云芝,话语里有些无奈,“母亲,雪宝就是起床气重了些,等会子缓过来就好了。”她将雪宝放到炕上,熟练地给他换下尿布,小家伙撅着小嘴,不再哭了,只是小脸蛋还红红的。   他直溜溜的盯着宋琬,砸吧着嘴叫,“娘……娘……”然后就从嘴角里流出一串口水。他见宋琬不搭理她,就又扭头看向唐云芝,叫了一声,“奶……”   宋琬在从宛平到青州的路上倒是教过雪宝几回,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记住了。唐云芝听到后愣了一下,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又高兴地抱着雪宝亲了起来。   这小家伙,是成精了……吧。   用过早膳,罗衾便老实的搬着笸筐过来了。宋琬看了看她做好的一只衣袖,针脚虽粗糙一些,但好在能看出金线绣成的是牡丹花,点了点头道,“可见是下了功夫,比之前好很多了,就是针脚再细密一些就好了。”   她拿了绣花小绷,一针一针的绣给罗衾看,又安慰她,“倒也不急,你慢慢绣就行,到了明年五月一定能绣好的。”正好她想着给孟阶做一件披风,就让喜儿去街上裁了一匹深蓝色的织锦缎,陪着罗衾绣嫁衣。   罗衾绣了一会便累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宋琬说闲话,“你回来也没去瞧瞧宋瑶,她如今的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听大夫说似乎没多少盼头了。”   宋琬听宋老夫人说过一回。陈月娥下葬那一日,宋瑶淋了一场冷雨,回来后身子就不大好了,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怪不得宋老夫人来京城并没有捎上她。   她想了想,还是回宋家见了宋瑶一回。宋珩和崔锦书去了京城以后,家里便用不了那么多下人了,宋老夫人遣出去了一大批,就只剩下一些老奴。   管家周青是来福的表弟,来福走后,他就接手了管家位置。他听说宋琬来了,便拿了钥匙过来。   宋琬从朱红小门过去,先进了她以前住着的风荷院。屋子里的摆件都是老样子,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有的地方还结了蜘蛛网。院子里也没有人过来打扫,地上满是枯黄的树叶。   正房大院收拾的倒还算干净利落,从穿堂进了后院,入目又是一片萧索。花园里的花草都枯了,只有三四个婆子在里面锄草,她们见到宋琬,连忙过来行礼。   宋琬朝她们摆了摆手,沿着小道去了宋瑶住着的会芳院。当中放着木架子因着年月已久,黑漆早已斑驳。院子里很是冷清,台阶上坐着两个小丫头在晒太阳。   周青便招了她们过来给宋琬介绍,“夫人,这是伺候二小姐的丫头。”两个小丫头才不过十来岁,都低着头,不敢看宋琬。   宋琬看了她们一眼,提着裙摆上了台阶。东次间的窗户没有开,只燃了一个烛台,很是昏暗,还有一股浓浓的艾叶水的味道。宋琬就站在竹帘前,能看到躺在床上的宋瑶脸色灰白,毫无生气。   她睡的并不安稳,听到动静就慢慢睁开了双眼。当看到是宋琬,她先是一愣,继而又扬起了嘴角,声音喑哑,“你何时回来的?”   宋琬打着竹帘进去,轻声道,“昨儿。”   “你还能回来见我,真是难得。”她笑了笑,又道,“我听他们说你现在已经是阁老夫人了。”   喜儿搬了一个梅花凳过来,宋琬坐下道,“是挺好的。不过我听他们说,你身子似乎不大好了。”   “你看我这个样子,也就知道了。”她撑着床板想要坐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宋琬蹙了蹙眉,看向后面垂手侍立的两个小丫鬟,“还不快去扶你们主子。”   一年多未见,宋琬没想到宋瑶会变化这么多。如果这样的事情搁在以前,她早就愤怒的给小丫鬟两巴掌了,而现在的她竟然无动于衷。   宋琬看着她无力的倚着靠枕喘气,摇了摇头。倒也是了,她没有了以前的力气,再也闹不起来了,困境总是会让人成长。   宋瑶低着头,声音很小,“我能问你件事吗?”她咬了咬嘴唇,才道,“当年在济南的时候,真的是陆世子陷害的我吗?”   尽管真相已经浮到了她的面前,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宋琬看着她,目光一时有些复杂,“我说是,你会信吗?”以陈月娥的心思,不会猜不到这件事情的真面目。她应该早就告诉宋瑶了,若是宋瑶相信的话,就不会再问她。   原来真的是他啊……   宋瑶用力的攥着手心,能看到额头上青筋暴起。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突然又笑了起来。   她倾心的男子,就这样一手毁了她的人生。   而她直到现在,却依旧恨不起他……   宋琬看着这样的宋瑶,有些痛心。她不知道要劝她些什么,只好起身走了出去。周青还侯在门外,看到宋琬出来,连忙迎了上去,俯着身子道,“夫人还要去哪里?”他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在宋琬看来很是刺眼。   她摆了摆手,走了很远才又停下来吩咐道,“二小姐病着,你们要尽心伺候。”   尽管宋瑶以前害了她很多次,但总归是宋家的女儿,总要体面些才是。   八月十五那一日,唐云芝见宋琬闷闷不乐,便让她带着罗衾去庭新湖放河灯。宋琬兴趣缺缺,但罗衾却很欢喜,念叨着说一定要给李骏放一个大河灯。   天黑后,宋琬才和罗衾坐马车去了。走到那里,人已经很多了了,庭新湖面上飘的全是河灯,各种形状的都有。   夜里有风,宋琬从马车里下来,喜儿就给她拢上了披风。罗衾早就捧着她糊好的莲花灯去了岸边,宋琬就呆呆的站在柳树下面,看着湖面上的灯光若隐若现,随着水流渐渐远去。   喜儿看着宋琬站着不动,轻声问道,“夫人……你不去放河灯吗?”   风轻轻吹拂,宋琬身上的披风微微扬起一角。她看着湖面,声音很淡,“喜儿,你说如果我放了河灯,他会看到吗?”   已经过了半月了,京城里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很是担心。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夫人,你需要莲花灯吗?”   宋琬低下头,看到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她梳着两个小辫,左眉眉心有一个米粒大的红痣。宋琬看着她,慢慢蹲下了身子,“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真是太像了,宋琬有些激动。   小女孩有一双清澈的圆眼睛,脆生生的道,“大家都我叫二丫。”   “二丫……”宋琬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小辫,含笑道,“夫人再给二丫起个名字好不好,就叫木槿。”   “木槿是什么?”小女孩好奇的道。   宋琬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木槿是一种花,花开满树,特别特别好看。”   小女孩又道,“那比二丫好听吗?”   宋琬笑着看她,“你觉着呢?”   “嗯……”小女孩抿了抿嘴唇,将怀里抱着的莲花灯捧给宋琬,“夫人,那木槿把这个送给你,谢谢你给我取这么好听的名字。”她说完便跑了出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跑回来道,“夫人,我姑姑说了,每一盏河灯都代表一个团圆。这是我姑姑糊的最大的河灯,就是最大的团圆。”   宋琬眼前有些模糊,她看着木槿跑到人群中,才和喜儿道,“咱们去放河灯。”   喜儿点点头,有些奇怪宋琬刚才的举动,但她并没有多问,拿了火折子将莲花灯的烛芯点燃。   只是……这莲花灯的手艺怎么这么眼熟,喜儿想到了红玉。   宋琬将莲花灯放到湖面上,才笑着看向喜儿道,“红玉其实应该庆幸,她有这么一个侄女。”   她的罪过,木槿已经替她还清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早朝的时候, 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黄河筑堤工程三年还未竣工。皇上听了大怒, 没给谢光一份薄面, 狠狠责骂了他一顿。   谢光只掌吏部事宜,按说这件事情根本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但皇上骂他, 却也是情有可原。谢严原是尚宝司少卿,后又累官工部左侍郎,如今正负责这项工程。   刚好谢严今日没来上早朝, 所以父代子过。只是这还是皇上头一次责骂谢光,京城里立即炸开了锅。   修坝筑堤本就是大工程, 又是黄河,别说三年, 就是十年竣工也说得过去。以前也有人上过这样的折子, 也从没有见过皇上发过这么大的怒火。   众说纷纭,但最高兴的莫过于清流派众人。当日下午,户部给事中谭牧就召了人在府上商议,连夜递了弹劾谢贼的奏折。不过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毕竟奏折是从通政史司递进去的, 在皇上阅批之前, 要经过内阁的票拟。   内阁就只有四人, 谢光、彭芳、刘祯和孟阶,这根本是通不过的。没几日,黄河筑堤工程的事件就被谢光压了下去,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其实越静越是有大动作要发生, 孟阶知道,谢光更是知道。果然在八月底刑部法司刘光升又再次上了新的奏章,不过这次并没有把奏章递到通政史司,而是到了看守左顺门的太监张全手中。   张全是卫圳的人,这条道路一样是行不通。   奏章很快就到了谢光手中,谢光看了一眼,随手递给身边的孟阶,笑说道,“他们可真是恨毒了我,想尽了法子要置我于死地。”   那又如何,根本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孟阶看着谢光,嘴角也露出一抹笑意,“大人,要不要……”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清冷的眼眸很是平静。   谢光却笑了笑,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如今已年过花甲,很多事情已经让他深感吃力,而且这些递折子的都是清流派的小兵,杀了他们也毫无益处。更何况皇上已经有了想动他的念头,他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留下把柄。   八人抬的朱华宝盖撵轿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孟阶就站在金水桥上,静静地看着空旷的院落。清晓下了一场雨,青石板道坑洼的地方还有些积水,阴云尽散,天空蔚蓝一片,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大雁南飞。   世间譬如沈谦者,少之又少。清流派众人虽自恃为民伸张正义,可在紧要关头能站出来的人实在太少了,做高官的舍弃不了自身的利益,而那些无名小辈却又空有一腔热血。奏折递不上去,皇上根本没法子动谢光。   孟阶回到内阁的时候,临近黄昏,太阳都快落山了。彭芳正要收拾了奏折呈递上去,看到孟阶,诧异的道,“你不是和首辅大人一起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孟阶给自己斟了杯热茶,喝了一口才道,“我回来拿个东西。”他扫了一眼放着奏章的托盘,拿起一本奏章翻看着道,“这些都是首辅大人批好的吗?”   彭芳点了点头道,“今儿刘大人的女儿女婿三日回门,他早早的走了,让我等着卫公公来拿这些奏章。”将票拟好的奏章呈递上去,一直都是刘祯负责的。   谢光还是不太信任他。   孟阶垂着眼帘,将袖中的折子夹在奏章里面放回去。彭芳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翻开看到上面写着弹劾谢光的罪行,很是震惊,“你……”   彭芳在内阁的资历比谢光还要老一些,众人虽说他只会唯唯诺诺,但他却也是唯一一个能在谢光眼皮子底下却没有遭受到迫害的阁老。他不是谢光的人,孟阶是知道的。   两人相视,却没有再说什么话。彭芳看着孟阶,眼圈便有些红了,他摸着花白的山羊胡子道,“孟大人,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孟阶盯着他的眼睛,坚定的点了点头,“我知道。”如今没有人肯站出来弹劾谢光,他只有这样做了。   彭芳心里暗叹,自己阅人无数,这还是头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之大的颠覆。他吁了一声,说道,“你可知道这个折子一旦呈了上去,就再无返还之地。皇上若是动了他,倒还好说一些,若是无动于衷,那你就危险了。”   虽说孟阶是靠着自身的努力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可很大原因都是因着谢光。彭芳这样认为,也代表很多人这样认为。   “彭大人,你放心好了,皇上一定会动他的。”他十分确信,李崇庸现在就在等这一份奏章。   谢贼一党的根基,都在陆芮呈上去的名册上,李崇庸除去他们,是早晚的事,但谢光一日不倒,他们就有可能死灰复燃。所以,在动他们之前,一定要把谢光扳倒。   李崇庸不笨,他想要收回权力,就一定得除去谢光,但他又想光明正大的除去他,所以他一直都在等这份弹劾谢光的奏章。   彭芳看孟阶这么坚持,点头道,“好,孟大人,我就帮你这一次。”他将夹着折子的奏章放到托盘里,坐回桌案前道,“孟大人,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茶水已经凉了七八分,入口极是苦涩。孟阶面不改色的喝完,才将茶钟放回桌案上,“彭大人,我等着卫公公来拿奏章就好了,你回去吧。”   彭芳笑着摇头,“这可是刘大人交代给我的,我不能食言。”他顿了一顿,又说,“更何况卫圳看到若是你,只怕会再动了这些奏折,那样便是白费劲了。”   相对于孟阶,卫圳则更相信彭芳。毕竟他在内阁里十多载了,奏章的事情还从没有出过错。   卫圳那一关并不好过,他比谢光更要防着孟阶。孟阶最担心的也是这个,相对于他来说,或许卫圳更愿意相信彭芳。他点了点头,朝彭芳拱手让了一礼,“彭大人,那就多谢了。”   他走出门外,太阳就只剩下了边缘的地方。大块的云层已经被染成了艳丽的颜色,红通通的,像是火烧了一样,这在秋日并不常见。   明儿就是立冬了,也不知道他的妻儿在青州过的怎么样。临走的时候他告诉宋琬过几日就去接她,没想到这一眨眼就过去了两个多月。   是他食言了。   孟阶回到宛平孟府没多久,陆芮就派人给他送来了宫里的消息。李崇庸连夜召见了谢光,已经将人押到刑部大牢了。   抄家的诏书很快就盖上了印章,孟阶坐着马车来到午门前,就看到陆芮带着大批的人马已经从宫里出来了,他们手中拿着火把,几乎照亮了漆黑的夜。   孟阶看到陆芮朝他笑了笑,他放下纱窗,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队伍走出去,才进了左掖门。   乾清宫门外已经站满了官员,他们听到脚步声,都齐齐地扭头向孟阶看过去。往日他们的眼神里都带着嫉羡,现在却都是睁大了眼睛看戏。谢光倒了,只怕他也不远了。   所有的人都这样想。赵熙之从行列里出来,拦住孟阶道,“师兄,你来晚了。”他仰着脸,嘴角微扯,半敛的眼睛里全是轻蔑之意。   孟阶淡淡的扫了一眼,并没有搭理他,而是从他身旁坦然的跨过一步,站到了行列前排跪下。只要李崇庸不发配他,他依旧是礼部正三品的侍郎,内阁阁老。赵熙之之流,他还没有放在眼里。   行列后面传出一阵嗤笑的声音,赵熙之挂不住面子,很是愤怒。他望了一眼孟阶的背影,攥了攥手掌心,还是忍住了满腔的怒气。怎么说孟阶都是阁老,他这样做是大不敬的。   他要等着孟阶倒台的那一日,把他在他那里所受的一切侮辱都还回去。他就不信他等不到那一日,他可是将弹劾的奏章都呈上去了。   给谢光求情的官员不在少数,黑压压的一片,大都是名册上的官员。李崇庸就怕他们不求情,看到这么多人跪着,他心里痛快极了,直到看到孟阶的身影,他嘴角才有了淡淡的笑意。   这些官员在门前跪了多时,他一句话都不曾说,就是在等着孟阶的到来。他太激动,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把这些给谢光求情的人都给朕绑了,压到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校尉就侯在门口,听到敕令,便立即动了手。他们动作迅速,不一会在门口跪着的官员都被绑了起来,孟阶走在前面,脚步从容,夜色下能看到他面色很淡,没有人能猜得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刑部大牢就在千步廊西侧,锦衣卫压着他们关进大牢,却单独带着孟阶到了另一个地方。   小屋里有水声,是通往外面的,背对着门坐着一个人。孟阶只看身影,就认出了寇怀,他蹙了蹙眉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陆芮掌锦衣事后,寇怀就被李崇庸调到了神机营里。锦衣卫的事情,他已经管不了了。   带孟阶来的锦衣卫校尉给他松了绑,出去前还把门带上了。寇怀这才转过身子,“我听说你出了事,就过来看看。”   “没事。”孟阶淡淡的道,“你回去吧,不要再插手了。”李崇庸禀性凉薄,他现在想动的人太多了,孟阶并不想让寇怀也掺和进来。   寇怀很是担心,“那你怎么办?”刑部大牢容易进来,却很难出去,他们和刑部的人又几乎没有打过交道,接下来的事可就不是他能干预的了。   “我进来,自有办法出去,你不必担心。”他早就预料到了李崇庸会动他,所以很是镇定,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宋琬,他又嘱咐道,“你帮我看好宋琬和雪宝就行,其他的事你就安心等待。”   他预料到了,那自会有应对之法。 第一百四十七章   陆芮从谢府出来, 天已经亮了。他看着地上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不愧是权倾天下的谢首辅,能贪到这个地步的,天下只怕也难找出第二个人。   他还要回皇宫复命,便没有再在谢府多待,骑着马到了皇宫,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金光撒在黄澄澄的琉璃瓦上, 闪着耀眼的光芒。   来上早朝的众位官员就等在左右掖门前,他搭眼瞧了一下,察觉到行列里少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他蹙了蹙眉头,又细细看了一遍, 就是没有孟阶。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招了后面的锦衣卫校尉道, “孟大人怎么没有来?”   这么重要的日子,他不可能不来。   校尉一直跟着陆芮在谢府里, 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他正要说去打探打探,就听陆芮又道,“咱们先进宫。”   陆芮大概就猜到出了什么事情,李崇庸不想大权旁落,必会对官员重新整顿, 尤其是内阁众人。   彭芳唯唯诺诺,可堪一用。刘祯一向仰仗谢光,如今谢光倒了台,他也成不了气候。只有孟阶,才是李崇庸真正要打击的人。   李崇庸担忧孟阶会成为第二个谢光,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毕竟他是少年状元,又拜夏冕为师,短短两年的时间,从一个正八品的翰林修撰爬到内阁阁老的位置,谁都不会小觑了他。   也许孟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他将名册交给李崇庸。他不是韬光养晦,而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陆芮想到这里,眼眸微眯,孟阶难道就这么相信他会出手救他?   今儿早朝议论的重点是给谢光定什么罪名,陆芮并不想参与到里面,复命之后就立刻回了怀柔。   其实官场上谁生谁死,真的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洗了澡之后就躺到了床上,睡意却不怎么明显。外面天气晴朗,屋子里很是亮堂,他拉上床帐,视线才暗了下来。   他闭上眼,脑海里便就浮现出孟阶给他名册的那一日。应该就在那一日之前,孟阶就预料到了今日的结果,没想到他却还能镇定的和他说笑。   果然孟阁老就是孟阁老,也难怪他能爬的这么快。   陆芮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落山了,红彤彤的云彩占了半边天,看来明儿又是个好天气。他叫了侍从进来,问道,“今儿朝堂上都说什么了?”   他不参与,但不代表他不关心这件事情。   那侍从就回道,“谢首辅的罪名还没有商议出来,不过……皇上倒是把孟阁老痛骂了一番,说他背信弃义害死恩师,罪不可恕。”   “哦?!”陆芮系着腰带的手一顿,抬了抬眼皮道,“敕令可下来了?”   侍从又道,“奴才听当值的人说,敕令是下来了,不过又被彭阁老驳了回去。只是至于敕令上写了什么,奴才一时还没有打听到。”   如今谢光一倒,内阁里就只剩下彭芳一人,现在都是他说了算。只是他一向不喜欢沾惹党派争斗,怎么到了这件事上却出手了?   陆芮正想着,又见那侍从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大人,这是王公公让人捎过来的,可能和敕令有关。”   王津是陆芮安排到卫圳身边的小太监,谢光一倒,卫圳也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正着手培养心腹,王津如今就代他在李崇庸跟前执笔。   信笺上写了一行小楷,八个字——廷杖一百,贬为庶民。   陆芮曾经以为李崇庸只是想收回旁落的大权,可看到这八个字,他突然意识到并没有那么简单。   李崇庸明显是想要了孟阶的命。   他有些不理解。   陆芮神色凝重,他紧紧握住腰间的绣春刀,走出了内室。不知为何,他总觉着自己应该去见一下彭芳。   彭家也在昌平,离怀柔并不算太远。陆芮赶到时,看到门口还停了一辆马车,上面有寇府的标志。   陆芮还是头一次来彭家,小厮领着他进了前院,迎面看到走过来二人,一男一女。陆芮曾经是寇怀的手下,算是老相识了。   两人都是正三品的指挥使,抱拳见礼后,陆芮才看向瞪着他的明月道,“明月姑娘……哦不,寇夫人,幸会。”   寇怀成婚那一日,他还去寇家吃了酒,没想到寇怀娶得竟是明月,宋琬的义妹,原来是她。   明月狠狠地瞥了陆芮一眼,没好气的道,“陆大人可真有闲空。”她知道李崇庸和陆芮的关系亲密,便将他们看作了一伙,认为孟阶的事情其实也有陆芮在里面作祟。   陆芮却笑了笑道,“寇夫人,按说起来你也该随宋琬叫我一声表舅,怎么能这般无礼。”   明月冷哼一声,“陆大人,你还好意思在这里攀亲戚,夫人叫你表舅又如何,你不照样陷害姑爷吗?!”   明月最看不惯陆芮这一张嘴脸,人是长得好看,那又如何。   陆芮闻言蹙了蹙眉,寇怀就拽了拽明月的手道,“夫人,咱们走吧。”寇怀也是不怎么喜欢陆芮的。   陆芮太狡猾,有时比孟阶的心思还要难猜。寇怀直来直去惯了,自然和陆芮走不到一起去,况且陆芮有一张比女子还要阴柔的面庞,他十分的看不习惯。   陆芮驻足看着二人从他身边过去,微微扯了扯嘴角,两人不愧为夫妻,一唱一和,还怪好玩的。他笑着摇了摇头,正要跟着小厮继续往前走,却隐约听到了明月的声音。   “……我总觉着皇上对夫人很不对劲,他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情才想打击姑爷的吧。”   陆芮猛然一怔,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想起王津那一次和他说的,在英国公府里李崇庸表现出来的对宋琬的过分关切,脑袋里嗡嗡的,他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怪不得李崇庸这么发狠……   他脸色变了变,片刻又恢复了自然。彭芳早就在书房里等着他了,看到他进来,便摆了摆手道,“陆指挥使不必多礼,坐吧。”   陆芮还是拱手行了一礼,才撩袍坐到下首的玫瑰椅上。小厮捧了茶盘进来,他接过一盅拿到鼻尖嗅了嗅,颔首道,“彭老喜欢喝老君眉。”   彭芳执着茶盖拨茶,笑了笑道,“人老了,喝这个能消食。”   陆芮呷了两口就放到了一旁的高几上,老君眉茶味浓郁,他其实更喜欢喝清淡一些的明前龙井。   彭芳看了他一眼,又慢慢敛下去双眸,静静地喝着茶水。   陆芮其实是一个很能耐得住性子的人,但和彭芳比起来,就是略逊一筹了。他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彭老,我今日来就是想知道……你为何把皇上下的敕令驳了回去?”   和聪明人说话,他其实很少拐弯抹角。   彭芳闻言脸色就暗了下去,他冷声道,“陆指挥使若是来给皇上当说客的,那就请回吧。”   陆芮从小就是李崇庸的陪侍,两人的关系极好,彭芳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李崇庸的说客。   陆芮失笑,又拿起茶钟晃了两下,解释道,“彭老,我想你是误会了。”   彭芳讶异的看了陆芮一眼,很明显的不相信。陆芮又笑道,“其实,我这次来见只是想知道彭老您为何要驳回去那道奏折?孟大人和谢首辅一向走的很近,您帮他……可没有理由啊。”   “你不知道?”彭芳蹙了蹙眉,“我已经向皇上表明了,那道弹劾谢光的奏折其实是孟大人亲手上的,他和谢光有杀父之仇,这两年跟在谢光身边其实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孟大人和谢光不是一路人,皇上不应该如此重罚于他。”   陆芮是相信孟阶会干出这样的事的,孟阶能把名册让他转交给李崇庸,自然也有胆量亲手上一道折子弹劾谢光。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早已计划好的。   陆芮得到答案后,就没有再在彭府多待,他回到怀柔,又听侍从来回,“英国公和梅掌院前后进了宫为孟阁老求情。”   英国公是孟阶的舅父,他给孟阶求情倒在情理之中,怎么梅晋怀也前来凑热闹,他不是一向只做学问的嘛。   侍从见陆芮疑惑,又道,“孟阁老曾在梅掌院手下修过两月的史籍。”   月色柔和,陆芮背着手走到廊下。夜间有风,侍从拿了披风给他披上,陆芮抬头看了一眼缺了一角的月亮,不禁笑了笑。   孟阶果然就是孟阶,笼络人心的本领强大到令他不可置信。   彭阁老、英国公和梅掌院哪一个不是朝里举足轻重的人物,竟然在李崇庸这么愤怒的当头,出来为他求情。   对,还有一个寇怀……   想必孟阶也是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才会这么义无反顾的走这步险棋。   说起来,他还真有点自愧不如。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刚蒙蒙亮, 午门前就已经站满了手拿笏板的官员, 陆芮身穿大红绣缎过肩飞鱼服, 外面披了一件紫貂皮的大氅,他左手背在身后, 右手覆在刀柄上镶了一串红宝石的绣春刀上, 身后跟了两队校尉,看起来威风极了。   等候上朝的众位官员都扭头向他看过来,他却微微扯了扯嘴角, 阔步往右阙门南的锦衣卫直房走去。   五鼓时分,第三通鼓响后, 午门左右两大门就被侍卫推开了,文武分两班入朝, 文走左掖门, 武走右掖门,进去后就在金水桥南侧依品阶序立。   陆芮是不用朝参的,但他今日有奏要启,所以也加入了里面。他走过来,看到左右序列最前面站着彭芳和唐照, 他笑了笑, 走到寇怀身旁站定。   两人的品阶都是正三品, 只是寇怀的资历比陆芮更老一些。寇怀低头瞧了陆芮一眼,面无表情的道,“陆指挥使怎么有空来上早朝了?”   陆芮站在寇怀身边,才知道他生的有多魁梧, 微微仰头道,“寇指挥使也是不用朝参的,你不也来了。”   寇怀从明月那里得知陆芮和宋琬的事,对他的印象更是不好了。所谓兄弟妻不可欺,就是陆芮做事再荒唐,也不能觊觎人家的妻子,尤其还是他好兄弟的夫人。   虽说他也承认宋琬很好看,但天下漂亮的女子可不止她一人。   他心里对这种行径是十分鄙夷的,便冷哼了一声,没有再接话。只听得空旷的院落里传来净鞭三声响,人群立即安静了下来,文武众官按着阶次过桥,到太和殿御道两侧相向立候。   李崇庸从御门进来,径直坐到龙椅上,才抬头往下看了一眼。他脸色不好,看上去还有些阴沉。众官员行过大礼之后,侍立在旁边的随堂太监才捏着嗓音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谢光刚刚倒台,清流派哪里会停歇下来,趁着这个时候,说不定还能多捞些名声。先是户部尚书杨参启奏谢光在任时诬陷夏冕和沈谦,接着是六科给事中王彦启奏谢光之子谢严倚仗权势,买卖官职。   李崇庸比这些人都更清楚谢光的罪行,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朕已经让礼部拟定了谢光的罪名,众卿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奏?”   相对于谢光,李崇庸现在更期望有人站出来启奏孟阶的罪行。彭芳驳回了他的诏书,唐照和梅晋怀又连夜进宫为孟阶求情,他想要打击孟阶,就需要有人站在他的后面。   赵熙之隐隐猜到了李崇庸的本意,执着笏板站出来道,“皇上,臣有事启奏。礼部侍郎孟阶孟大人跟随谢光,为虎作伥,就是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才致使谢光权势滔天,横行霸道。虽说谢光当诛,但像孟阶这种小人更是可恶,皇上一定不能轻饶了他。”   李崇庸捏着手中的珠串,耳朵却听着下面的动静。赵熙之所言正合了他的心意,他嘴角忍不住扬了扬,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彭芳站了出来,“皇上,请您明察。孟大人绝不是赵大人口中所说的小人,他若是谢光的人,怎么会亲手上书弹劾谢光,咱们定是对他有所误会。”   彭芳此话一出,朝堂上立即炸开了锅。什么叫做亲手上书弹劾谢光,难道奏章是孟阶呈递上去的?   众位官员面面相觑,惊讶的都说不出来话。孟阶不是谢光的人吗,他怎么会出手弹劾谢光?   李崇庸早有对策,他将早已备好的奏章递给随堂太监,“拿给彭阁老看一看。”   “这份奏章明明是刑部法司刘光升刘大人所写,怎么能和孟侍郎扯上关系。朕知道彭阁老惜才,只是也不能太过于包庇了。”他话里有话,原本想站出来的唐照脚步一顿。   众人都知晓他是孟阶的舅父,若是他出来为孟阶说话,只怕还没等他开口,众人就指着他说包庇了。   彭芳原本是想着李崇庸饶过孟阶这一次就算了,毕竟他也担忧孟阶成为第二个谢光。关于奏章的事情他昨儿已经解释过了,没想到李崇庸竟然又拿出来说事,他有些愤怒的道,“皇上,这份奏折确实就是孟大人亲手所上。老臣替他担保,他不是和谢光一伙的人。”   彭芳并不知道这份奏章是从张全那里得来的,他着急的看向刘光升,“刘大人,你也出来说句话。”   众官又齐齐的看向站在后面的刘光升,只见他垂着头,好半天才嘟囔着道,“小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皇上竟私服去了他家里一趟,说明日要是有人在朝堂上提起奏章一事,就让他拿捏着说。皇上说的不明不白,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文官行列里却一阵骚动,礼部主事孙钰却站了出来说道,“我记得刘大人是将奏章送到了左顺门,按说……内阁是插不上手的,怎么会是孟大人呈上去的,彭阁老不是弄错了吧。”   他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众人,又慢慢退了回去。朝堂上又乱了起来,李崇庸却蹙了蹙眉,他看向刘光升,冷声道,“刘大人,这呈上来的奏章是你的署名,你来说。”   刘光升此时额头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汗意。奏章确实是他的署名不错,可他明明就是呈递到了左顺门,根本不会跑到内阁里面。他慌忙跪下,说话的声音里已经有了颤意,“小……小臣是真的不知道。”   他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员,能到太和殿里议事还是被传召的,这奏章的事情他又能如何得知。   陆芮冷眼看着这一出戏,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消失,也该是他上场表演的时候了。他理了理衣袖,在众目睽睽之下昂首站了出来,“皇上,还是让臣来说一说吧。”他顿了一顿,又道,“孟大人他……真的不是和谢光一伙的,臣和彭阁老都能作证。”   此话一出,朝堂上的众官都一脸震惊。陆芮是李崇庸的人不错,而孟阶应该说是和谢光走的很近,两人应该是敌对关系,怎么陆芮反而替孟阶说起情来了?   陆芮很是满意众人的反应,他又说,“刘大人的奏章是递到了左顺门不错,但是如果臣没有猜错的话,奏章被送到了内阁,最后到了孟大人的手上。皇上您也是知道的,内阁的票拟其实都是由谢光决定的,弹劾他的奏章必然会被驳回去。臣听值班的太监说,凑巧那一日是彭阁老呈递的奏章。既然彭阁老说是孟大人将奏章放进去的,那应该就是孟大人放的。因为他有这个理由……”   李崇庸看着陆芮,脸色阴沉的厉害。他突然很紧张陆芮接下来要说的理由,但他又不能打断。   他捏着手串的手指指节发白,才勉强忍住了自己甩袖离去的冲动。   陆芮看着李崇庸,心中很是失望。他喘了一口气继续道,“皇上,臣有欺君之罪。”他拱着手跪在地板上。   “臣交给你的那本有关于谢贼一党的名册,其实是孟阁老找到的,也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他说完整个大殿都陷入了沉寂,他明显松了一口气,仿佛挑在身上的重担都卸掉了。   早朝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陆芮从大殿出来,还能听到别的官员对他指指点点的声音。天已经完全亮了,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橙红色的金线撒向大地,他整个人都犹如沐浴在这柔和的光芒中。   他刚刚下了汉白玉的石阶,就见后面匆匆过来一人,是王津,他道,“大人,皇上要见你。”   陆芮就知道这件事情并没有完,按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刚刚在大殿之上讲的那一番话,是完全背叛了李崇庸对他的信任。   他的步伐比想象中的还要沉重许多,走到乾清宫门口,他背上已经有了汗意,冷风从脖子里灌进去,血液都快要凝在了一起。   东侧暖阁里还能听到茶杯碎裂的声音,他握了握手掌心,阔步走了进去。李崇庸听到脚步声,微微转过身,伸手却给了陆芮一巴掌。   两人听到清脆的响声都愣住了,李崇庸退后了一步,瘫坐在椅子上。他看了一眼还有些颤抖的手,冷冷的道,“你知道你在朝堂上说了什么吗?”   陆芮直直跪了下去,他很坚定的道,“臣知道。”他看向李崇庸的目光里有些痛惜,“我只是……不想让你滥杀无辜之人。”   “皇上,你还记的你说的那句话吗?”陆芮眼眸里已经含着些许晶莹,“你说……你要做一个明君,一个千古明君。你还说,你不要像先皇那样,要做一个仁君,让天下百姓都称赞的仁君。”   明君……   仁君……   李崇庸看着跪在地板上的陆芮,眼帘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心肠狭隘到如此。   好像……真的有些不应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孟阶从刑部大牢出来, 太阳已经落山了。夜幕降临, 依稀还能看到东边天空残留的一点墨蓝。   洗墨驾着马车侯在千步廊外, 看到孟阶出来,便疾步跑过去, 拿着斗篷披在孟阶身上。他眼里有少许的泪花, “大人,咱们回家吧。”   孟阶已经换了一身常服,他含笑看了洗墨一眼, 说了一个字,“回。”   洗墨就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他撇着嘴,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孟阶不成器的望着他, 叹了声气, 还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都好了,还哭什么。”   他抽着鼻子,亲自搬了轿凳放在马车下面, 孟阶正要上去, 却看到千步廊前面站着一人。陆芮穿一件大红色的箭袖蟒袍, 头发上束了一顶紫玉冠,看起来贵气逼人。   他总是这样招摇。无论是穿衣,还是性格上。   陆芮带着诏书从皇宫出来,让王津去了刑部大牢宣旨, 而他自己却去了锦衣卫直房。孟阶迈步走过去,朝陆芮抱了一拳。   陆芮却只扫了他一眼,嘴角微扯,“这么冷的天,要不要进去烤烤火?”   孟阶点了点头,跟着陆芮进到直房里面。地上拢了一盆炭火,映的人面孔微红,陆芮弓着身刚要坐下,却迅速的转身给了孟阶一拳。   孟阶反应不及,着实吃了这一拳。他皱眉看向陆芮,“你……”   陆芮嗤笑了一声,眼睛微眯,“孟阁老真是好生伎俩,耍的陆某团团转。”   孟阶却挑了挑眉,“我以为陆指挥使都知道的。”   “知道什么?”陆芮仰着脸看向孟阶,语气愤怒,“皇上喜欢宋琬吗?”   “你让我把名册交到皇上手里,其实是因为担忧皇上为了除掉你,把这个名册的事情告知谢光,你们二人相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对不对?”   孟阶并不否认,点头道,“是。”   “那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我会出手帮你?”陆芮走到茶桌前,斟了一杯茶水润口道,“以我的性格,可从来不会有帮人这一说,更何况是拿我后半生的荣华富贵来做担保。”   闻言孟阶就笑了笑,“我相信陆指挥使。”   “屁话!”陆芮冷笑一声,将茶钟扔到红漆木雕托盘里,上前一步抓住了孟阶的衣领,“你明明就是在拿宋琬赌,你知道我放不下她,必会救你,对不对?!”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孟阶的眼睛,却见他淡然的眼眸猛然一凛,“我不会拿琬琬做赌注。”他说的很坚定,“就算没有宋琬,你也会帮我。”   陆芮松开他,问道,“为什么?”   孟阶就指了指他的左胸,“你这里装着黎民百姓。”   陆芮听完就大笑了两声,“孟大人,你错了。我就是为了宋琬才救你,我就是想让宋琬记住……是我救了你。以她的性子,她绝对会把我放在心里面,就算她不肯说,这儿……”他指了指左胸的地方,“始终有我一个位置。”   孟阶的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他冷冷的道,“陆指挥使,这是我欠你的一个人情,和宋琬没有任何关系。你要知道,人都有旦夕祸福,总有一日,这个人情我会还给你的。”   他说完就走出了直房。在他所有的赌注里,他从来都不会把宋琬放进去。是,他承认他这一次确实是在拿命在赌,但他不是不惜命,只是他必须这样做。   其实他都算好了,如果陆芮不帮他的话,他也不至于丢掉性命。李崇庸最多就是将他贬为庶民罢了,庶民又如何,难道他还不能带着宋琬好好过日子了。   他很讨厌别人惦记他的妻子。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的。   孟阶现在并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了,他现在最想的就是去青州将他的妻儿接到身边来。   但在去青州之前,他还必须了结一件事情。   谢光的罪诏是在清点完他所贪污的赃物之后才下达的,整整七日,十二监四司八局夜以继日才将赃物清点完毕,一共六卷,就起名为《天水集》。   孟阶去刑部大牢看了谢光,他穿着囚服,坐在稻草堆上,旁边点了一盏煤油小灯。只有豆粒大的灯烛,狱牢很是昏暗。孟阶不由得想起夏冕在昭狱时,也是这样的场景。   谢光听到声音,转身看向孟阶,“是你……”   孟阶招了招手,身后的狱卒又拿过来一盏灯台放到墙壁上,狱牢霎时就亮了许多。谢光在昏暗的视线里待惯了,他遮着眼睛,许久才适应过来。   不过几日不见,谢光明显苍老了许多。他脸色苍白,额头上的皱纹又深了几道,就连胡须也是乱槽槽的。就是走到大街上,也很难有人认出这就是权势熏天的谢首辅。   他看到孟阶身上穿的公服就笑了,“你何时知道《天水集》的?”他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知道《天水集》的人很少很少,应该说只有他和谢严知晓,就是和他一向有利益关系的卫圳都不清楚。孟阶跟在他身边不过才一年多,他又时常防着他,他根本没有机会知道有这本书的存在。   狱卒搬了太师椅过来,孟阶坐下来才道,“《天水集》我一开始确实是不知道的,你以为我是从哪里知晓的?”   “哪里?”谢光紧紧盯着孟阶,不由攥紧了手掌心。   孟阶微微扯了扯嘴角,“谢大人,时至今日我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你,《天水集》是先皇驾崩前告知我的。”   谢光闻言一愣,“先皇……”   怎么会?先皇怎么会知道《天水集》,他不是最信任他的吗?他不是临逝前还赐给了他一纸保命的诏书吗?怎么会呢?   谢光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他仰天大笑了两声,喊道,“先皇,你瞒的臣好苦啊!”他太激动了,整个人都在颤抖。   孟阶并没有打扰他,过了一会,谢光仿若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倒在枯草堆上,他指着孟阶,痛苦的道,“是我疏忽了。”   他站在权力的中心太久了,久到让他渐渐失去了他最拿手的小心谨慎。他忘记了永隆帝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既然能把他捧到最高位,也能有一日让他狠狠地跌下来。   还有孟阶,他真是太小觑他了。他真是太糊涂了,两人之间还隔着杀父之仇,这样的仇恨怎么能让他甘心跟着他呢。   王津带着诏书进来,孟阶就出去了。他回到内阁不久,孙钰却匆匆的赶了过来,“大人,只怕谢光一时还死不了。”   孟阶闻言抬了抬眼皮,“怎么回事?”   孙钰就把谢光亮出免死金牌的事情说了出来,孟阶先是蹙眉,继而笑了笑道,“你把这件事传到六部,带他们一些人去到左顺门等着。”   孙钰很是疑惑,“大人要做什么?”   “那个地方也是可以免一死的。”孟阶淡淡的道,孙钰就立即明白了过来,“我知道怎么做了。”   孙钰出去后,孟阶看了一本公文放下,起身出了内阁大堂。左顺门前还只有几个侍卫,他从他们面前过去,上了崇楼。   谢光换下了平日里所穿的正一品绯色仙鹤图案的补子服,只穿了一件青布直裰。他收拾了一番,倒比在狱牢时多了几分精神,只是身形有些佝偻。   他再也不是当日权势熏天的首辅大人了,他现在是庶民,走到大街上还人人喊打的庶民。   他从太和门出来,才驻足看了一眼空旷的庭院。他原来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足迹,如今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回不来这里了。他从前想过自己不再拥有权势的时候,可没有想到会这么落魄。   他仅有的,只有身上这一袭青衫。   当谢光抬头看到崇楼上站着的孟阶,他竟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已经这样落魄了,还能到什么地步。   他听到后面的响声,转身后就立即明白了。他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再告诉他‘快跑’,可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根本动弹不得。   他瞳孔越放越大,几乎看不清到底是谁向他扑了过来。他只感觉了冷意,原来是衣袖被生生的撕了下来。他脑海里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脚下突然生了风一般,就往回跑去。可侯在左顺门前的众人却一窝蜂的扑了上来,他被扑倒在地上,重重的力道震得他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一般。   真是太疼了,他咧着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接下来的却是十几人的拳打脚踢,后脑、背上、腿上,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渐渐消失。   孟阶就站在崇楼上,看着谢光已经僵硬的尸身被侍卫拖下去,清冷的眼眸十分的平静。   不知何时,天上竟飘起了雪花。左顺门前那一滩血迹,很快就被白雪掩盖住了。 第一百五十章   黄昏时就刮起了风, 宋琬坐在笼了火盆的暖阁里, 却手脚冰凉。喜儿端着热水从外面进来, 看到宋琬就坐在敞开的扇叶下发呆,一股子冷风吹进来, 炕几上的宣纸落了一地。她连忙将热水放下, 把撑着扇叶的木撑拿下来。   “夫人……”喜儿喊了几声宋琬,却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只好拽了拽她的衣袖。   宋琬这才扭头看向喜儿, 涣散的眼神稍微聚焦了一些,“喜儿, 今儿是什么日子?”   “夫人忘了,今儿是九月二十三。”喜儿不免蹙了蹙眉。清晓的时候宋琬问过一次, 中午用膳的时候又问了她一次, 算上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   宋琬‘哦’了一声,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喜儿,“这个好像凉了。”她目光怔愣,眼中却含着晶莹。   孟阶说过几日就来青州接她, 可这都快过了两个月了, 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前几日朝廷里传来谢贼一党伏诛的消息, 她心里就揪得慌,总觉着哪里不对。   寇怀倒是捎来了一封书信,是孟阶的亲笔,上面写着让她再等几日的话语。她心里微微安定了一些, 可还是忍不住担心,直到昨日她无意间听到罗谓和宾客的对话,才知道孟阶被下了刑部大牢。   她当时就瘫软在地上,脑子却十分清醒。孟阶既让她再等几日,那就有他的道理,她等就是。   喜儿换了汤婆子的热水,递到宋琬手里道,“夫人,您都一天没睡了,要不今儿就早早地歇下?”宋琬从昨儿到现在都没有合眼,气色极是不好,喜儿有些担心。   宋琬好大一会子才点了点头,“好,咱们先去看看母亲。”她搀着长几站起来,对着菱花铜镜抹了一些脂粉。   罗谓说唐云芝还不知道孟阶出事的事情,她这个儿媳妇自然也不能露出马脚。雪宝还在凝羡堂里,她要接他回来。   喜儿给宋琬拢上斗篷,主仆才沿着小道去了正房大院。冷风簌簌,刮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   罗谓从衙门里回来,刚走到穿堂前就看到宋琬从屏门那里过来,他快走了几步,赶到宋琬进凝羡堂月亮门前堵住了她。   宋琬回头看到是罗谓,福身行了一礼,“罗伯父。”   罗谓看她敛着眸子,眼圈下面有淡淡的青痕,就知道她昨晚没有睡好,皱了皱眉道,“我去打听过了,京城这几日倒是没有动静,你放宽心好了,孟阶一定会没事的。”   或许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消息,宋琬捧着汤婆子的手紧了紧,她勉强扯了一抹笑意,“我知道了,伯父。我会好好地等孟阶回来的……”   她这样说,也是在劝慰自己。   进到正堂时,雪宝已经在炕上睡着了,秋芸拿了小被褥将他裹住抱在怀里。唐云芝一心都在雪宝身上,并没有察觉出来宋琬的不对劲,她道,“天冷,你明儿就不要来定省了。”   宋琬拿出一对护膝给林嬷嬷,又和唐云芝道,“母亲,这是琬儿前几日做的护膝,里面加了一层银狐毛,你试试看合适不,琬儿再回去改。”   唐云芝的膝盖是老毛病了,一到冬日就酸疼不已。宋琬看底下的丫鬟给她做护膝,也比着尺寸做了一个。   林嬷嬷在唐云芝膝盖上比了一番,正好合适。唐云芝就让她把护膝收了起来,含笑道“这么冷的天,也难为你有这个孝心。”   她想起宋琬这几日都在指导罗衾刺绣,又道,“也只有你在,衾丫头才能坐得住。”   宋琬就抿唇笑了一下,唐云芝这才提起孟阶的事情,她好些日子没有收到孟阶的信,不免有些担心,“阶儿这些日子可有消息?”   “有。”宋琬早料到唐云芝会问,点了点头道,“孟阶他说朝堂上公务繁忙,只怕还得过些日子才能抽出空来接我们娘儿俩。”   唐云芝知道孟阶进了内阁,倒是很理解,她笑了笑道,“我倒希望阶儿年下才回来呢,正好留你们在这里过年。”   孟阶总归是姓孟,她也不能老是让他们一家人住在罗府。   宋琬就笑,“那我回头和他说说。”   罗谓刚刚又拐回了前院,他打着帘笼进来,宋琬便福身退下了。   半夜风就停了,宋琬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又从梦中惊醒过来。她出了一头汗,爬起来望了望四周,又扶着床帐大口大口喘气。   喜儿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她拿了绸帕给宋琬擦额头上的汗,蹙眉道,“夫人,你做噩梦了?”   宋琬靠着引枕,好大会子才缓过来一些,“嗯。”她梦到孟阶被押到刑场上,刀起刀落,地上洒的全都是血。   “喜儿,你说夫君他会没事的吧?”她垂着眼眸,攥着锦褥的手不停地在抖。   喜儿看宋琬嘴唇干裂,下床倒了一杯温水。她听到宋琬这样问,就用力的点头道,“当然会没事的,大人可是阁老。”   宋琬看到喜儿眼里的坚定,突然有些恍惚。她怎么就忘了,前世孟阶也是在这场围剿中站到了最后,现在他也必然有办法转危为安。   要不然他不会只让她等的。   白日里罗衾来找宋琬做女红,倒分散了她一些注意力。只是到了晚上,宋琬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她闭着眼,使劲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抛之脑后。可每到半夜,她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她想哭,可怎么都哭不出来。   就这样熬了两日,宋琬望着镜中憔悴的自己,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她。她试着往脸上扑了一层一层的脂粉,可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淤青。   清晓醒来后,宋琬就去了廊下。西跨院里的树木都落光了叶子,唯有窗前的两棵樟子松依旧青翠欲滴。   雪宝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吵着闹着要宋琬。秋芸就将他抱了出来,他看到宋琬,支着小胳膊要她抱。   “娘娘……”他现在已经能将两个字连在一起喊了。   宋琬扯着嘴角笑了笑,给他指证,“是娘亲,不是娘娘。”   小家伙‘咯咯’直笑,还不停的往宋琬怀里钻。宋琬无奈,只好将他抱到怀里。喜儿就站在宋琬身后,看她身形一晃,连忙伸手扶住了她。   宋琬这几日消瘦的太厉害,养出来的双下巴早就没了,不止脸颊凹陷,就是手上都能看到一条条青筋,有些触目惊心。   喜儿眼里已经有了泪水,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夫人,外面冷,咱们还是进屋吧。”   用过早膳,宋琬躺在罗汉床上小憩了一会。她这一次并没有做梦,却突然惊醒了过来,外面的亮光很是刺眼,她抬手遮了遮。   双雨就坐在脚踏上做针线,她看到宋琬醒了,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捧给宋琬润嘴。   喜儿就在这时候冲了进来,快十月的天,她跑的满头是汗,激动地咽了一口口水,扶着腰道,“夫人,大……大人来信了……”   宋琬执着茶钟的手一松,她顾不得掀去身上的被子,光着脚就从炕上跳了下来,接过喜儿手中的信。当看到上面写着的四个大字——吾妻亲启,她的两只手就颤抖了起来。   她紧紧抿着嘴唇,面色看起来却很平静。她按部就班的撕开信封,拿出信笺,一直看到左下角的落款,才伏在小炕几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喜儿看在眼里很是难受,等到宋琬缓过来一些才出声道,“夫人,是寇将军亲自送信来的,你要不要见他?”   原来孟阶怕宋琬着急,就特意嘱咐寇怀让送信的人快些。明月当时也在场,她闻言就让寇怀自个来了。   明月刚有了身孕,寇怀哪里不敢不听,骑了他的‘追风’就往青州赶来。明明两天的路程,让他紧赶慢赶一天半就到了这里。不仅马累坏了,人更是累坏了。   罗谓已经让人带着他去了客房休息。   随着这一封信的到来,宋琬的一颗心也逐渐安定了下来。她指了指茶盘道,“我喝些水。”她这几日几乎快要把身体熬坏了,嗓音也有些喑哑。   宋琬又重新施了脂粉。到了前院,却被告知寇怀已经去了客房休息,宋琬想他也是一路急赶着来,必是累极了,便没有再让人吵他。   回去的路上,宋琬的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幸得喜儿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宋琬还想去凝羡堂看望唐云芝,喜儿就皱眉道,“夫人,咱要不先回去歇一会,太太要是见到你脸色这么差,定会挂心的。”   宋琬真的是疲惫极了,眼前的景象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点了点头道,“好。”   回到听雨堂,喜儿打了热水给她擦脸,一转身却看到宋琬已经睡着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结局   孟阶回到青州这一日, 正好是小雪。天气也很应景, 从五更就飘起了雪花。唐云芝从成阳伯夫人那里得了一瓶桂花酒, 便留了宋琬在凝羡堂里用晚膳。   暖阁里笼了一个大火盆,宋琬只穿着一件秋香色的袄裙, 额头上还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意。雪宝已经能扶着炕桌站起来, 他趴在小炕几上,抓着盘子里的枣泥山药糕就往嘴里填,糊的满嘴都是, 还不忘扭头瞅宋琬一眼,咧着小嘴巴笑。   宋琬嫌弃的嗔了他一眼, 他就支着两个小胳膊往宋琬怀里扑,一双小腿还不能走稳, 踉踉跄跄的跌在半路。宋琬伸手护了他一把, 他就顺势扑到宋琬怀里。   “娘娘……糕糕。”他小手里还攥着半块山药糕,咧着小嘴举到宋琬面前。   宋琬哭笑不得,拿了绸巾擦去他嘴角的碎屑,指正他道,“是娘亲, 不是娘娘。”   他觉着好玩, 还是‘娘娘’‘娘娘’不停的叫。宋琬就揉了揉他肉嘟嘟的脸颊道, “你要是再喊娘娘,娘亲就不吃糕了。”   他就立马改了口,“娘亲,吃糕糕。”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还盯着宋琬转。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逗笑了。   唐云芝就坐在一旁, 笑眯眯的说,“我家雪宝最聪明了,叫声奶奶让祖母听听。”   这时就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丫头,“太太,夫人,孟大人回来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帘笼声响,走进来一人。孟阶穿了一件玄色直裰,外面披着银狐皮的鹤氅,腰间挂了一块佩玉,是竹梅双喜的图案。   宋琬在听到‘孟大人’三个字时,身形就已经僵硬住了。她低着头,不由攥紧了手心里的山药糕,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在嘴边。   孟阶阔步走到唐云芝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头。   唐云芝早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她从榻上下来,双手搀扶起孟阶,“阶儿,让母亲好好看看你。”   孟阶加封吏部尚书兼任武英殿大学士的诏书下来后,唐云芝才知晓孟阶之前被下了刑部大牢。   她原本还责怪宋琬不给她说实话,当她叫了宋琬过来,看到她削瘦的模样,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她虽没再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毕竟那是刑部大牢,进去的人可都要脱层皮。   孟阶在刑部大牢并没有吃多少苦,就是在那里静待了两天又被放了出来。除了这两日急着赶路,脸色有些发白而已,和之前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看在唐云芝眼里,她还是心疼的掉了眼泪,孟阶只好出声安慰,“母亲,孩儿没事。”   唐云芝拉着孟阶的手又细细看了一番,才想起一件事来,指着站在一旁的宋琬道,“快去看看你媳妇,你在京城这几日倒没什么,她可是担惊又受怕,人都瘦到不成样子了。”   孟阶进门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宋琬,只是唐云芝在这里,他才勉强忍住自己将她抱到怀里的冲动。她太瘦了,小巧的下巴早没了之前的圆润,苍白的脸颊还有些凹陷,雪宝拉起她衣袖的一角,能看到纤细的手腕不经一握。   当他的目光移到宋琬交握在一起的手上,看到原本白皙的手面青筋暴起,心里像是被针猛然扎了一下,细细的疼痛从心窝一直蔓延到全身,痛的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这几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微微喘了一口气,向她走过去。   宋琬抬起头,和孟阶的视线对上,她看着走过来的他,却往后退缩了一步。   孟阶就伸手拉住了她,克制的道,“我骑了两天的马,有些累了,你让婆子多烧些热水。”   宋琬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一下,又点点头道,“好,那我去厨房看看。”她说着就要出去,孟阶却又拉住她道,“不急,我想先回听雨堂。”   他的意思是让她一起回去。不等宋琬反应过来,他就拉着她的手到唐云芝面前行了一礼,“母亲,那我就和琬琬先回去了,明儿再来见您。”   唐云芝见孟阶一脸疲惫,并没有多想,说道,“你一路劳顿,快回去歇歇吧。”   孟阶就拉着宋琬出了凝羡堂,秋芸抱了雪宝跟在后面。走到听雨堂月亮门前,宋琬挣着他的手道,“你不是要洗澡吗?我去厨房让婆子烧上热水。”   她显然是在逃避他,孟阶却什么话都没有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宋琬吓了一跳,只好搂紧他的脖颈。   “你快放我下来。”后面还跟着一群仆从,雪宝也在这里,这样也太不成体统。宋琬不免皱眉。   孟阶并不理睬,径直抱着她进了听雨堂的暖阁,后面的丫鬟婆子并没有跟上来。   “你……”宋琬有些生气,又皱着眉说了一遍。   孟阶这才将她放了下来,宋琬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出去,孟阶却拉了她一把,俯身压上来。宋琬只好往后退了两步,孟阶却不依不饶,直到她退到角落,才低声唤了一声,“琬琬。”   宋琬看到紧闭的扇门,才意识到刚进门的时候孟阶就已经将门随手带上了。她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的道,“孟阶,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累了吗?我去让小丫头打热水进来,你也早些歇下。”她现在才发现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屋子里点着灯烛,孟阶能看到宋琬眼眸低垂,紧紧地抿着嘴唇,显然是在抑制情绪。他突然又有些喘不过气来,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当闻到那熟悉的淡淡胰子香味,宋琬就有些忍不住了,小声的啜泣起来,她全身都在颤抖。   这么多天的担忧与害怕,似乎全都发泄了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要是你真的出了事,我和雪宝怎么办?!”   怎么办?!   她歇斯里底的质问。   孟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搂住她。好半天,怀里的人儿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孟阶试着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心疼的安慰,“琬琬,都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宋琬哭的双眼通红,她咬着嘴唇,仰头看向孟阶,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委屈,“孟阶,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她再也受不住这种等待了。   她是在乞求他。   孟阶眼睛也有些湿润,他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声,“好”。两人凑得很近,孟阶这才发现她不止是瘦了,脸色也很不好。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却碰到她尖尖的下巴。   他皱起眉头,“怎么这么瘦了?”   宋琬并不想告诉他,这些日子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她抿了抿嘴唇,轻轻推了他一下,“我去看看雪宝睡了没有。”   她走的极快,孟阶刚要伸手拉住她,却见她已经打开了门走了出去。他只好收回手,看着她的背影失笑了片刻。   宋琬去到东厢房里时,秋芸和几个小丫头正围着雪宝哄他睡觉,雪宝却吵闹着要娘亲,根本不肯睡。   秋芸看到宋琬,明显松了一口气,“夫人,小公子非要您才行。”   雪宝看到宋琬,早就支开了两个小手,小嘴巴也不撇了。宋琬只好将他抱在怀里,小家伙双手双脚立即箍住宋琬,委屈巴巴的喊,“娘亲……抱抱……睡睡。”   小家伙似乎能感受到父亲是个威胁,比平日里更黏着宋琬了。   他趴在宋琬怀里,怎么也不肯睡,只要宋琬轻轻一动,他就撇嘴巴,仿佛下一刻就能哭出来。孟阶在净房洗完澡之后,左等右等宋琬就是不来。   他只好亲自来了东厢房,看到宋琬抱着睡着的雪宝已经躺到了床上,他脸色立即沉了下去。宋琬抬头看到是孟阶,就伸出食指比划了一下,小声的道,“再等一会。”   小家伙好不容易睡着,她得等他睡熟了,孟阶闻言脸色倒是好了一些。宋琬从东厢房里出来,看到孟阶还在外面站着,身上落了不少雪,显然是站了很久了。   她过去拉了拉他的手,孟阶才低头看她,“睡着了?”   “嗯。”   宋琬踮着脚去拍他身上的雪花,手就被他握住了。他的手很大,正好能将宋琬的手整个包住。   “我听人说,手大的人能当将军。”宋琬仰着头,才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这样问,“你喜欢将军?”   宋琬看他挑了一下眉毛,连忙摇了摇头。   孟阶就笑了,“那就好。”   他笑的有些奇怪。   宋琬也是之后,才明白这个笑到底意味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这篇文已经到了尾声,要和阁老和琬琬说再见了,其实真的很舍不得。   关于怎么解决李崇庸这个隐患,还有你们想看的前世阁老对琬琬的感情都会放在番外里面写。   嗯……   想和你们说的话等番外完了再和你们说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