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傅家宝树 作者:顾苏安谢席 文案 自古暴富三条路:买地,修路,傍大树。 傅挽靠着大奸商的实力和大善人的名声, 成功地被傍上了传言中嫉恶如仇的刺史。 结果, 刺史拿着她的钱谋反了(●—●) 谋反还失败了(╯°Д°)╯ 秋后算账的人马上就到她家门口(⊙x⊙)! 注 1 女主超级,超级有钱,男主辈分超级,超级高 2 男主出现在文案的最后一句 3 此傍非彼傍,但男主要求这样傍……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挽;谢宁池 ┃ 配角:晏迩;姜旎;傅家一家子 ┃ 其它: 作品简评: 傅挽从现代高管变成古代巨贾,一路走得风风雨雨。奈何到了“必婚”年龄,正打算换回女儿身回家待嫁,傍着的刺史暴毙了,新上任的刺史还盯上了她家的粮库……被逼无奈之下,傅挽上了新刺史的贼船,可转眼,新刺史就谋反了,再转眼,谋反就失败了……朝廷大军眼看着就要杀到她家门口……本文行文流畅,一波三折,故事情节环环相扣,有钱爱玩的女主和有权自持的男主间不断碰撞,情愫暗生,终于从多年好友变成了恩爱夫妻,是篇闲暇时值得一读,逗得一笑的文。 ===================== 第1章 大旱成灾   往年的这个时节,田野里该是热火朝天的秋收景象,从晨起天边露出鱼肚白到夜暮最后一丝光影被抹尽,往来不休,满面欢喜。   而今年不单是人声稀少,连庄稼都耷头耷脑的。   马上就该抢收的谷子,看着像是家里闹了几月饥荒的小儿般。那轻飘飘的谷穗上手一摸,全是干瘪瘦削的。   田老汉绕着这年景好时能超产的良田走了几圈,连手里的旱烟杆在啥时候灭了火星子都没注意。   几月前插秧的热闹都还近在眼前,那时新进门一年的小儿媳都挺着七八月的大肚来凑了个热闹。   眼下小孙孙都落地老久了,看着还不比老大家刚满月时的大孙子来得壮实。   没法子啊,碰上大旱的灾年,他老子娘都吃不饱,哪里有奶水来喂他。   想到出门前在灶房里炊饭的老婆子强忍着的哽咽声,田老汉真是连往日里不干活绝不肯离手的旱烟都要抽不下去了。   老天就不能开开眼,给他们这些庄稼汉一条活路!   田老汉在田埂上敲了敲旱烟杆,想到了隔壁村抛下家小去找活干的老友,六十出头的人,居然还要去和三四十的壮年汉子去抢口饭吃。   这也多亏他们跟的这位主家好。看着年景不成,早早地就免了他们今年的佃租,要老友家那不降反升的……   心里才谢着,田老汉一抬头,就看见了从青黄的稻田边走来的一位穿着圆领青衫,头上束了个简单的白玉簪的公子。   这天连着晴了两三个月,池塘稻田里是晒得一滴水都没有了,只树上的各种蝉鸣虫叫声恼人得厉害,让人莫名就在心里窝了一股火。   可看见了来人,田老汉就觉着兜头喝了口清凉的山泉水。从喉咙口凉到心尖上不说,连那张平日里肃板的老脸上都带了笑。   他快走几步从地里出来,站在路边和来人作了个揖,“六爷。”   “呀,田老伯。”   这位看着就如风霁月的小公子抬起头来,朝着田老汉笑了下。   近看就更显出了这位小公子的风华,也才十七八的年纪,一双大眼又黑又亮,眉毛浓密,鼻梁高挺,唇比山间的花更艳,皮肤比谁家羊乳都白。   难怪往日里这位六爷一现身,各家的媳妇婆子小闺女就都跑出门来了。   田老汉恭声表示当不起六爷这一声“老伯”,有些浑浊了的眼睛里却还是带出了几分笑意,就像看着自家整齐的子侄。   他有心和六爷多说两句,又忧心六爷那身嫩生生的皮肤被这大太阳晒伤了,就往田边那棵歪脖子树下靠了靠。   “小老儿仗着侍弄过好些年的庄稼,和这贼老天打的交道不少,托大和六爷多说几句。这灾,看着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六爷这次又免了我们几家的佃租,若是不早些筹谋粮食,怕是再往后,这粮价就会涨疯了……”   安静听着田老汉说话的傅六爷正摆弄着手里的扇子,扇出来的风有一半都是往满头大汗的田老汉身上走的。   他笑眯眯地等着田老汉说完才点头,“老伯说得在理,傅六回去就命人备粮。”   只字不提他傅六的粮仓里早就堆得连尖都冒不起来的粮食。   田老汉不知这其中的弯绕,只觉得自个没交上佃租,好歹也为主家出了一份力,不枉这么些年傅六爷一家子待他们的宽厚,心里就和灌了一大杯蜜般。   别的不说,这般能在炎热的夏日里,站下身来听佃农说话的主家,满杨州城打着灯笼去找,也不见得能找到另一家。   他心中宽慰,沉闷了几天的嗓子眼里连串就蹦出字来。   直到在家的老婆子久等不到他,派遣了小闺女出来找爹。   “个贼老头,地里连个谷穗都寻不见大串的,他还见天地往地里跑,当年刚迎老娘进家门,翻年就给他添了个白胖儿子,都不见得他有这热乎劲……”   背对着门口在摆饭的田大娘听见门口一声熟悉的咳嗽声,正想再接着骂两句,一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傅六。   “啊呀呀,我家老头子居然能请动六爷上门,真是天大的福气!”   田大娘立即变了脸,几乎就要笑成了一株万寿菊,抬手指挥还涨红着脸呆站着的小闺女,“杏花你还干站着做什么,不快去给六爷倒杯水!”   说话的功夫,她已经热情地将傅六迎到了上座,将新鲜点的几盆菜都换到了他面前,看了眼,转头就风风火火地去了灶房。   “这菜不成样子,六爷你先坐着,老婆子再给你烙两个蛋。”   傅六坐着没拦她,嘴上却和抹了蜜般,“大娘烙的蛋最香不过了,我家小九上次吃过一回就念叨了好些次,这次可要羡慕我有口福了。”   乡下人家不讲究几进几进的院子,厅堂出去转个门就是灶房。   田大娘上了年纪还是耳聪目明的老人家,自然听见了傅六专门提了嗓音的喊话,笑得更是开心,“三两个蛋又值个什么钱,难得九小姐喜欢,六爷下次只管带她来,老婆子管够!”   傅六脆生生地应了,在破旧的农家厅堂里坐得一派自如。   田家的人也都听见了响动从房里出来,在略显昏暗的厅堂里一窝蜂挤了二十几个人,连带着满地乱跑的一群孩子。   傅六坐在上首,变戏法般从怀里摸出一把糖分给小娃娃,转头和众人搭话。   田大娘在几个媳妇的帮衬下整治出了稍微看得过去的几个菜,才将闹哄哄的人都赶走,只留了家里十个成年男丁在主桌上陪着。   傅六用饭快,怕因着他在,田家所有人都不敢多吃抢了他的先,只将他最爱的那盘炒鸡蛋吃得七七八八,就推说要去院子里走走消食,先溜了出来。   他刚绕了小半圈,身后就围上了四五个萝卜头。   都是还没六岁的孩子,男娃女娃都有,就是一个个都瘦骨嶙峋的。   看着这一小波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小娃娃们,傅六长长地叹了口气。   放在二十年前,还生活在现代,拿着高管的工资,开着小跑吹着空调,日子闲了还能开个趴聚个会的傅挽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国家会有这么多的孩子挨饿。   不过严格说,她胎穿来的这个朝代,历史上是没有的。所以她有时天马行空,觉得自个连是否还在地球上都需要认真怀疑下。   她所在的这个曦朝,和中国历史上的唐朝有些接近,只是好些方面上还是存在不同,例如她感受得最大的一点,就是曦朝的生育政策。   这个颠沛着持续了三百多年的王朝,非常,非常,非常鼓励生育。   鼓励到什么地步呢?   就是基本上每家每户,生的孩子数量都是七个往上数的,除了代代单传的曦朝皇族。   而这种鼓励生育的政策能在三百多年内都盛行无阻,除了古代的高死亡率在维持着人口数量不爆炸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官方推行的政策。   首先在各世家大族的继承权问题上,女子除享有父兄提供的嫁妆外,没有任何继承权,分家要按家中男子数量,等比进行分割。也就是说,除了确定继承爵位的嫡长一支,其余各房所得利益,要看有多少男娃。   而在最受关注平民百姓关系的赋税问题上,若是独女成户,那赋税就是男户的三倍,反之,若是家中男丁数量过五,赋税就会逐量稍减。   因而各家生娃,便如同比赛,先重数量,再求质量。   男丁不嫌少,女娃也不嫌多。   因除了财产的继承权和所有权外,曦朝对待女子的态度还算是和蔼可亲的。   不会限制女子出行,也没有什么无才便是德,亦或是不可二嫁的说法,倒是比历史上的许多朝代都要自由。   只是人口一多,最重要的粮食问题就来了。   就眼前这一串的小萝卜头,等这次大灾过去后,能还活着一半,田家人就会觉得祖坟冒青烟,是祖宗在保佑他可爱的子孙们了。   傅六又叹了口气,朝着那几个小萝卜头招了招手。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小修了下,基本没影响~~   求收藏求评论哟,作者很萌,六爷很帅的!! 第2章 盛情难却   田大娘在灶房潦草吃完了女席过来,原本是想添补下缺了的菜,结果看了两次都没找见座上宾,一巴掌就呼噜到了小儿子身上。   “七牛,六爷呢?咋就你们几个在这吃着?”   最近一段时日,田大娘防着日后粮食不多,做饭都是定量的,两三个窝窝加米汤都算是好的了,哪有像今天这般正经整治过饭食。   田七牛刚从比他还大上一岁的侄子那抢了块炒鸡蛋,没料想他娘这一巴掌下来,那鸡蛋连味道都没尝清就苦哈哈地生咽了下去。   偏他还不能和他娘计较,“六爷早吃完下席了。”   这群壮实却只有一根筋的农家汉子想不到的事,田大娘可不会想不到,她立时就明白了傅六特意挪出来的空档是为什么,嘴里念叨了几句,转身就去找人。   说找人也不用,后院里围着的那窝萝卜头那样明显,田大娘一眼就瞧见了,张嘴就拎出那群孩子里的领军人物,“木蛋!”   这一声呐喊,一窝萝卜头都转头过来,看着是没什么两样,可坐在角落里年纪偏小的那几个,腮帮子里塞得满满的,一对上田大娘的脸色,用力攥紧了手。   田大娘哪里还看不出来这是躲在这吃小灶呢。   她想要斥责几句,他们家受的六爷的恩惠已经够多了,就前几日,她家的小孙孙病了,还是六爷找了大夫过来。   但对上家里这群才将将懂点事的娃子们的眼睛,她那句斥责的话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有心想感谢六爷几句,但她老婆子嘴笨,最是服不了软,说不了好话。   田大娘还在这进退两难,傅挽就站起身来,拍了拍小娃子们的头,示意他们接着吃,噙着点啥事都没发生的笑和田大娘道别。   “我只是打头先来的,小七他们三个还在后面跟着,叨唠大娘一顿饭,我也要回去等着了,不然小九那个小丫头可要发脾气了。”   “九小姐性子也好,哪里会因为这个和六爷发脾气。”   田大娘一句话嚷出来,终于觉得过了那个寸劲,转头就回了灶房,“六爷再稍等一会子,九小姐和两位小爷要来,老婆子这里还藏着些好货呢。”   接着就听见了灶房里她各种指挥媳妇的声音。   七八个妇人凑头,没一会儿就整出了一个大包裹,正想给六爷拿上,就发现那打了补丁的包裹和锦衣的六爷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田大娘恨不得一拍脑门,她这是给家里汉子收拾习惯了,竟没回过神来。   她递包袱的手停在了半道上,傅挽却伸手过来接了,毫不在意地背到了身上,都快走出门口了,田大娘才想起来,追过来问,“六爷那位随侍的扶琴姑娘呢?”   这包袱就是让她拿着也比让六爷亲自拿好呀。   傅挽的视线正好,看见了田大娘身后的槐树上的某个枝条无风自动了下。   她笑容不变,一派真诚,“这不是小七他们要来,我先让她去整理了。”   只这一下的功夫,外面居然就喧嚣起来。   就在田家隔壁的田六婶子最先出门来,嘴里还带了几分责怪,“我道是大娘家怎么突然传出了菜香呢,原是六爷来了,大娘竟也一字都不和我们吐露。”   她爽利地说完,视线就停在了傅挽身上,眼圈竟都有些发红了,“六爷这次可叫我堵着了,上次您帮我家小闺女的情我都还没谢,六爷这次要还推拒,那就是诚心让我睡不了个安稳觉,出门都觉得矮人一等。”   傅六拒绝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一溜,却是点头应下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因她这次来者不拒,最后走出田家村的地界时,双手都拿满了各式东西。   若不是她这次身边没带着人,这些东西还能更多上一些。   直到走远了,在树上跟了一路的扶琴才飞身下树,将傅六手里的东西都接过来些。   傅挽仰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庄子,隐约看见有个人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她偏头笑了下,心情甚好,“扶琴,明日你让人从家里备些回礼过来。”   送礼要送到心坎上,傅挽立即就想到了能送的东西。   “前几日粮庄的管事不是来说,大前年年景好,收来的那些麦子到如今还剩了不少。反正是卖不了多少钱的东西了,就拿来给大娘们当个简陋的回礼罢。”   老天连着晴了两个多月,今年的收成眼看着连往年的三成都没有,凡是有点余钱的人家都要存粮了。   这当口,就算是大大前年的麦子也能卖出去,价还不低。   只是她家主子做事,总是能找到各种借口。   扶琴看了眼手里不少的东西,“难怪您这次会收这些。”   收来的基本都是珍奇点的山货,在眼看着经黄不接的时候,哪有粮食值钱。   傅挽自认不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   作为曾经“沽名钓誉”的人,她就算换了个时代还是没改掉爱名声的习性。   这么一件值得夸赞的事情摆在面前,她家的贴身丫鬟居然就只来了这么一句!   若是能空出手来摇扇,她这时候定要把扇摇出十八般花样来。   “扶琴啊,你主子差点就成圣母了,你居然连句夸奖都不给?”   扶琴幼年时是被抓去当暗卫培养的,培养到大半,还没能出师就被人救了,送到当时也只有十三岁的傅挽身边。   五年下来,她对傅挽的性情也摸得差不多。   因而闻言只回了句,“您该让扶酒来。”   庄子已近在眼前,在门口翘首以盼的人快步跑了过来,一张已经能看出日后风采,和傅挽像了三四分的脸蛋上红扑扑的,“六哥!”   傅搪在傅挽面前一步站住了脚,伸手去拿她手上的东西。   “六哥不是说,会早点过来先帮我们收拾了房子,怎却自个去收礼了?”   傅挽抱了一路,哪个轻哪个重早就感觉出来了。挑了几样看着大,实际上却没说什么重量的东西让他拿了,顺便将事情简单解释了下。   傅搪眼下不过九岁,却是从小就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六岁起就会拿着小算盘帮她核账了,稍一估量就算出了她给出去的这份“谢礼”如今是什么市价。   他悄咪咪地瞥了眼傅挽,心里小大人般叹了口气。   六姐还说娘总是心软,她自个心软起来,可比娘要败家多了。   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能长大了,日后不管是娘要心软还是六姐要心软,他都能荷包足足地让她们去心软,只要她们开心就好了。   傅搪将心里早就转过千百遍的念头又转了一遍,小手紧握成拳。   要快一点,他可千万要长大得快一点,为六姐分忧才行。   傅挽进庄子让人将这些东西拿去收拾了,又在正堂喝茶喘回了气,才想起来问剩下两个不见人影了的弟妹,“小七和小九呢?”   傅搪给了她一个“六姐你还知道问啊”的眼神。   “后院的厢房都没收拾了,九姐一来就忙着带人去整治了,七哥,”傅搪顿了下,压住了不满,“七哥一来就去找庄子上的男娃耍去了。”   真是说谁到谁,傅搪这话音才落,门口就传来呜哩哇啦的声响。   傅挣从门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身宝蓝色的小锦袍被他在半个时辰内糟蹋成了小抹布,上面乌七八糟的什么痕迹都有,腰侧还划拉开个大口子。   他一进门,打眼就看见了坐在上首的傅挽,双眼放光地就冲着她跑了过来。   “六哥六哥,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你都一直没到!”   傅挽伸手在他额上试了下,觉得出的汗不是很多,才没立时让他去换了衣裳,只拿过茶盏给他递过去,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吞咽了。   “你等我,是想我与你去玩什么?”   傅挣眼睛发亮,快速地将他刚才玩闹的事说了一遍。   傅挽这世所在的傅家,兄弟姐妹有十个,而且全是出自一个人的肚皮。   傅夫人在外名声响亮,一是因为她乐善好施,二是因为她能生。   十个兄弟姐妹,除了傅挽一人是单胎外,从头往下数,傅夫人生了三次多胎。   第一胎就是三胎,得了一男二女,接着隔了三年又是一胎龙凤,再过两年得了傅挽,这之后却是要隔了九年之久,才一胎四胞,得了两男两女。   傅夫人生四胎时已年过三十,生产后大伤精力,缠绵病榻三年才缓过气来。   而她生产时,傅六上头的二姐三姐都已谈婚论嫁,大哥自幼体弱,四哥只爱习武,整日在武馆徘徊,五姐又柔弱,遇事就六神无主。   家中绕了一圈,最后带娃娃的重任就落到了当时九岁的傅六的头上。   因而这一胞四胎的弟妹,几乎就是傅六一手教养长大的。   傅挣虽是这四胞胎里的老大,但比起底下早早懂事的弟妹,他看着才像是最小的那个,都九岁了还拉着傅挽的衣袖,哀声和她撒娇。   “六哥,你带来的枣糕还有没有?给我好不好?”   傅六带的枣糕,早在田家时就被她从扶琴那里拿来,分给了那几个小娃娃。   现在傅挣问她要,她也不说有或没有,只问他需要的缘由。   傅挣自然不是自个饿,他跟着傅六就压根没挨过饿,只是被傅六这么一问,他下意识就转头去看傅搪,又被十弟眼里的冷意吓退回来,闷头小声说了实话。   “我的都分给别人了,但是还是不够分,他们都没有吃饱。”   他抬起头来,黑碌碌和小鹿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傅六。   “六哥,反正我们家粮食多,我们给他们吃饱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暂定固定更新时间是下午两点,谢谢各位小天使捧场~~~~   超级谢谢冰淇淋的地雷,兰姐姐大么么~~~~ 第3章 过犹不及   傅挣的这句话出口,整个厅堂里都静了一瞬。   傅挽低着头,看着傅挣满是期盼的小脸没说话。   傅搪却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左右确定厅堂里只有他们三人,压着声音喊,“傅七你疯了!”   他和傅挣同胞而生,小时候裹在襁褓里的小脸几乎区分不了谁是谁,长大后,因为性格的天差地别,家里人看着才能区分开来。   傅搪快步走到傅挣身侧,扯了他的胳膊就蹦出了一串疑问。   “这句话是谁教你说的?你在外面有没有和别人说过?你知不知道这句话要是被人听见了,我们家会有什么麻烦?”   傅挣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神情吓到了,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好几下都没说出话来,眼睛里很快就包上了一泡泪,整个人看着茫然又委屈。   “我,我没有和别人说过,也没有人教我,我是自己想的……”   傅挣垂在两侧的小手握得死紧,他不比傅九和傅十能干,一个帮着傅挽打理内宅,一个跟前跟后地帮着算账。   但他也想帮忙,他只是看六哥平时很爱帮人,那些被帮助的人也很开心,就想学着做些事。   他不想变成家里最没用的那个人。   “行了小十,小七不会乱说话的,他也有分寸。”   傅挽伸手把傅七拖过来,伸手在他眼睛上一抹,“六哥可不养哭包啊。”   傅七也不用她擦眼泪,自己刷刷两下就擦了,“我才没有哭!”   “恩,你没有哭。”   傅挽很照顾九岁小男子汉的面子,拍了下他脏兮兮的衣服和被擦成小花猫的脸蛋,“那让扶琴带你下去,洗脸换衣服,然后告诉她,你想让六哥给哪些人吃的,六哥明天就请他们吃饭。”   傅挣的刚被眼泪洗过的眼睛“蹭”地发亮,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蹦跳着走远,傅搪才回过头,看向傅挽的眼神里带了三分谴责,“六哥你太纵着他,所以他九岁了还和六岁一样没定性。”   傅挽笑着把板着一张小脸的傅搪拖过来,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和还有婴儿肥的脸蛋,“六哥倒是觉得,是我家小十吃醋了。”   “我才没有!”   傅搪高声反驳了一句,却没从傅挽的怀里挣脱出来,“我才不要和他一样傻,我要快点长大。”   傅挽摸了下傅搪小小年纪就束起来的发髻,心下一股接着一股的暖意漫上来。   和这几个小家伙待在一起,总有种她赚了多少钱也不如现在满足的感觉。   “小十,你比小七要聪明许多,所以很多事情你一想就懂了,但是小七不行。”   傅挽坐着,站在她面前的傅搪正好和她差不多高,“你六岁就能做其他孩子十四五岁还不一定能做好的事。小七现在九岁,他只是和普通的九岁的小孩子一样,很多事情都需要我们好好教。”   “所以,你不要着急,和六哥一起,慢慢教他好不好?”   傅十和傅九才三四岁的时候就表现得和其他孩子不同了,他们更早熟也更敏锐,很多七八岁孩子不一定看懂的事情,他们都能敏锐地感觉到。   傅挽会发现,是因为有次才三岁的傅九偷偷地问她,“为什么大伯母会在私底下欺负五姐,却不敢正面和六哥逞威风?”   当时傅十坐在另一边,玩着傅挽给他们拿回来的九连环,“哒”地解下来一环,“因为六哥性子强,五姐性子弱,因为六哥能承嗣,她不敢。”   这个回答,虽因不知前情,还欠了最关键的因素,但也算是对了四成。   何况一问一答的两个小娃娃才只有三岁。   从那之后,傅挽对傅九和傅十的态度,就不是纯粹的对幼童的态度了。   她会在一些小事上,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做决定,会挑合适的机会,让他们跟着学,跟着思考,然后再循序渐进,慢慢放手。   傅搪思考了下,点头算是同意了她的说法。   只是他还忧心,又看了眼傅挽,“但六哥你太累了,而且你快十九了,要时间赶不及……”   傅搪说的是曦朝另一个硬性规定,即为男子二十五周岁,女子二十周岁前,必须婚嫁,否则就由当地官府指定,官媒拉线,在半年内完婚。   傅挽虽顶着男子的身份活了十八年,但就连最开始被女儿差点被当成儿子暗害了的愤怒气得火冒三丈,拍板就把刚出生的傅六从女变男的傅爹,也没想让女儿顶着男子的身份过完一辈子。   现在拖着没有改换会女装,就是傅六名下的众多产业还需要转移。   若不然,她的女子身份一朝曝光,所有产业被官府收缴不说,她还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被仓促配给鳏夫,连哭都哭不出眼泪。   傅挽想到这种最悲剧的下场,眼皮子就狠狠地抽了下。   晚上躺在她家小九安排得妥帖细致的床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第二天早起都打着哈欠没醒神,在庄子里管事来问午膳吃什么时,竖了一根手指。   “午膳预备个整猪。”   管事眼皮子也狠狠地跳了下,怀疑自个耳朵出了问题。   还好傅挽很快就转过昏沉的脑袋来,“小七昨天说了要请几家人吃饭,你等会儿拿了名单去叫人,让厨房午膳时多备点,酒肉饭菜什么的都给足了。”   然后又补充一句,“多了的就放在厨房,别让人守着,也别锁门。”   管事虽是一头雾水,却也听着吩咐办了。   他原以为是七少爷的什么朋友,才让六爷这般兴师动众的。   拿了名单一看,全是边上几家最泼皮无赖的,好几次偷扒庄上的菜蔬,偷摘林里的果子。   这班人都请,莫不是六爷让厨房在菜里放巴豆了?   傅挽自然是没有放巴豆的。不但没放,她还露了一面,手里拿了把白玉为骨的扇子,穿了绣着金线的锦袍,从头到脚大写的财大气粗。   “诸位不用客气,这庄子我已转手给了小七,今日就让他来招待。”   说完,也不顾瞬间被人围住的傅七传来的求救视线,摇着扇子回了后院。   教导十遍,都不如让他亲历一次。   傅七是她从小看到大的,性子自是没问题,只是年岁小,见识也少了。   傅挽摇着扇子,嘴里吹着口哨就进了后院,在小四方桌上坐下。   坐在她左手边的傅九皱了小眉头,用筷子夹了块鸡腿肉到她碗里,语气恶狠狠的,“六哥,注意仪态!”   傅挽乖巧地将扇子“哒”地往桌上一放,朝傅九眨了下眼,电力十足。   “好,听我家漂亮管家婆小九的。”   傅九这次连小脸都皱到了一起,忍了没说话。   吃罢午饭,趁傅挽去前头看傅七的功夫,她将傅十拖走,严肃着那七八成像的小脸,满面愁绪。   “再这样下去了,六哥她越来越像个臭男人了!”   傅九对如父如母,叫着六哥却是六姐的傅挽可是操碎了心,在她知道那律法后就恨不得立马给六哥找到合适的人家嫁了,免了后半生的凄苦。   傅十坐在花凳上,脚还有些碰不着地,默默提醒九姐。   “在你出生前,六哥就当了九年男人,你三岁的时候还哭着要嫁给六哥。”   傅九回头狠狠地瞪了眼弟弟,小小的拳头握着帕子砸到了桌上。   “我不管,我定要让六哥嫁给天下顶顶好的男人!”   正被傅七哭得耳膜发疼的傅挽可不知道,后院里她的两个聪明的弟妹还在烦恼着该把她嫁给谁。   她这时候只在想,她娘要不生产质量再高点,干脆一胎全是天才好了。   实在是傅七中气十足的哭音太扰人了。   “六哥,他们怎么这样,”傅七哭得打了嗝,“我都让他们吃饱了,他们还想我什么都给,把厨房都抢空了,害六哥都要和我一起饿肚子了!”   “我让他们别抢别抢,他们还把我推到地上,还打我,要不是扶琴姐姐……”   想到刚才受到的委屈,傅七又“哇”的一声,拔高了音量。   “我再也不要对他们好了,我再也不要帮助他们了!”   傅挽伸手按了下耳朵,直到傅七埋在她怀里哭累了,自个停了下来,她才摸着他的脑袋,告诉他其中的道理。   “斗米恩,升米仇。小七想帮别人的心是对的,但帮忙这件事,也要讲究办法和尺寸。在帮人前,你最先要确保自己不会被人反咬一口,就像今天,你就顾着给人吃饭高兴了,没注意防卫,连厨房都被人抢空了……”   道理是说明白了,傅七经过这一遭也懂得差不多了,但心情却没调整过来。   尤其晚饭时看桌上摆着的菜连中午的一半都没有,傅九和傅十都只吃了一点点,他更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害了大家。   一定是吃的都被抢了,九妹和十弟都没得吃了!   眼泪差点又决堤而出,傅七憋了憋,没哭出来,吃完饭就转头去溜达了。   白天刚被抢过,他这时也不敢走远,就在庄子门口溜达,正好撞上了人。   抬头看认出是谁,傅七也就认出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眼睛又亮了。   “扶书,这是镐都给六哥的信?”   扶书点头,傅七就飞快地从她手里拿了信,像是出笼的信鸽一般扑腾进了屋子里,刚才的颓唐劲都不见了。   “六哥,六哥,让你高兴的信来了!”   是我给你拿来的呢,快让我将功补过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更准时来临,么么~~~   看在小九想要的来了的份上,大家喜欢就收藏一个,么~ 第4章 见信如唔   吾友:   见信如唔。   已半月未收来信,不知老友近日筹谋何事?吾家中小辈淘气,竟为长辈寻亲,诸家小姐上门频频,不堪其扰,甚是恼人。忆及老友前次曾诲即岁成婚之律法,言其乱点鸳鸯,毫无人性。经此一遭,吾附议。此种律法,当谋之后废。   镐城已连月细雨绵绵,家中仆妇怨怼甚多,幕僚也多有议论,言此乃天罚。老友家在杨州,鱼米之乡,想来雨水甚多,家中烦扰,怕是愈多。然此等琐事,老友不必挂怀,若家中有缺,可在信中明言,吾虽不才,薄有余产,可暂借。   吾静待来信。   傅挽将信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却没立刻提笔回信。   点着的烛火被从窗户中漏进来的微风惊扰,轻轻地晃动了几下,“啪”的一声爆开了一个烛花,才将出神的傅挽惊醒过来。   正好扶书端了杯果茶,轻声放到了桌案上。   傅挽回神,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了几下,“咱们杨州那位暴毙的刺史,停灵都已经停了小半月,尸体凉得不能再透了,那这新刺史,八成也该在半路了。”   “新官上任,这三把火,不知是会烧到哪里?”   扶书惯来心思敏捷,最能猜测她话中未尽的意思,想了想,夜深也无人,就问了出来,“六爷是觉得,有人会趁着这新旧刺史交换的时间里做些什么?”   傅挽看了她一眼,眼角一挑,笑起来就是惯常风月的公子哥。   杨州城里谁人不知,傅六爷上青楼,那粉头清倌可都是前仆后继地自荐枕席。   扶书在她身边也带了三四年,这会儿烛火跳跃,还是没经住她这灯下观美人的一眼风流,心上骤然快跳了两下,红着脸别开头,“六爷这般看我作甚?”   “自然是看我家扶书能有多聪慧。”   傅挽调笑了一句,适可而止,“夜深了,你先去睡,我给衣兄回个信。”   扶书答了声,走到门边回过头再看一眼,就看见了伏在桌上,毛笔尖抵着唇思索的傅挽。   毛笔上醮了饱满的墨水,在她犹豫间在纸上晕开了一滴。   次日晨起,粮庄的管事就将傅挽要用的粮食调了过来,派了十来个人守着三辆马车,带头的人却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被晒成麦色的脸满是严肃。   临近庄子,带头的少年一眼就看见了用完了早膳在溜达的傅挽,脸上立即就露出了极其灿烂的笑意,三两步站到了她跟前,“六爷!”   傅挽听见着声音,猜出来人是谁的瞬间就想躲。   只是这时再躲就显得心虚了,她将手中的扇子一合,转过头来微笑,“原来是赵钊啊,怎么这次是你送粮过来,你爹呢?”   赵钊只有一双眼睛热切地望着她,毫不掩饰那其中的爱慕。   “我爹有些不太舒服,我就主动请缨来了,”他停顿了下,问,“六爷是要将这些送到田家村去吗?那等会儿带上我一道吧!”   傅六点头,笑得有些干涩,“一定,一定。”   她偏头往后看了眼,快步回了后院。   傅九正坐着喝茶,看见她着急忙慌,像是被狗撵的跑进来,小眉头就是一皱。   再看傅挽的神色,想到昨日管事说估摸着今早送粮的人就会到,她就猜到了几分,脸上带出了丝冷笑,“又是赵婶家的二儿子来了?”   傅挽一点头,倒了杯冷水咕噜噜地一口喝了干净。   傅九的小眉头皱得更紧,手里的账本往桌上一放,就要朝外面走去,“我去找他说清楚,他一个管事的儿子,是哪来的那么大脸肖想我六姐!”   傅挽握着她的小肩膀把人拖了回来,“还说你冷静聪慧呢,原来遇事也这般糊涂,不怕回去了,娘扯着你的耳朵骂啊?”   “我不怕,我就不信了,娘心疼赵婶还多过我!”   傅九撅着嘴,满脸不乐意,“不过欠他们两条命,这么多年了,还没还够吗?”   这事说起来,其实还是和傅挽的出生有关。   傅家老爷子傅衷在少年时也是个浪荡儿,正妻还没进门就纳了个宠妾,那妾还给他生了庶长子,第二个庶子又紧接着正妻宁氏生的傅爹落地,后来宁氏缠绵病榻二栽撒手人寰时,傅老爷子还在产房里抱着刚出生的庶三子乐呵。   那宠妾刘姨娘给傅老爷子连生了三子一女,原以为按着非勋贵人家,按着子嗣多寡分家产的律法,自个的三子稳稳就能占走傅老爷子的大半家产。   可谁知傅爹自个娶回家的纪氏却是个福泽深厚的,孩子都一窝一窝生,晚了庶次子的媳妇半年进门,生的儿子却不见少,同样都是两株苗苗。   事情也是凑巧,纪氏怀着傅挽要生那年,傅老爷子得了重病,眼看就要撒手人寰,来给纪氏诊脉的大夫却都说纪氏腹中是个男胎,一朝落地,二房的男丁数量,就比他们三房加起来的还要多。   傅老爷子的家产不菲,在当时的宁平县也是数一数二的。   从未走出宁平县的刘姨娘哪舍得这样的家产易主,和底下不争气的几个媳妇一合计,动了纪氏房里埋着的小丫鬟,给她端了碗下胎的银耳羹。   但事情凑巧就凑巧在,那碗银耳羹,被纪氏让给了她早年的闺中密友,当时也怀着八个月身孕的赵家婶子,落下来的那胎,也是赵婶子腹中的男胎。   傅爹当时正在酒肆与人拼酒,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厮急匆匆地叫回家,正好瞧见了刘姨娘并着他大嫂与弟妹在因为纪氏落了男胎而欢欣雀跃,忍着脾气没发闯进产房,却瞧见受了惊吓的纪氏也早产,生下来个气息奄奄的傅挽。   傅爹自小没了亲娘,也从未曾想过要争他那个爹的家产,只浪荡着有一日过一日,却不想他都这般颓唐了,还有人想着要谋害了他妻儿的性命。   一时怒气攻心,连带着酒气上头,他顺手就将刚才赌赢来的银元宝递给了匆匆请来接生的产婆,赤红着眼,活像是要把谁吃了。   “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我傅泰新添第三子,过两日请她们吃酒。”   刘姨娘才听见这“好消息”要厥过去呢,她留在傅老爷子房里的丫鬟就着急忙慌地来报喜,“姨娘,老爷醒了,老爷醒了!”   原本重病的傅老爷子奇迹般地醒过来,隔两日听见刘姨娘与他告状傅挽诞生那日傅爹站在院门口骂她的话,却被傅老爷子一句“将人抱来看看”掐断了声。   她忽然想到,傅老爷子最是信佛,突然病好,自然会疑心是什么祥瑞。   有了这个认知,她在傅爹拿着证据说她残害嫡系时,难得没有撒泼打滚,反倒是将房中的一个婆子推出来认了罪,自请禁闭了一月有余。   有此一战,傅挽在傅家的地位小有奠基,全家只有她敢梗着脖子和傅老爷子对吼,逼着傅老爷子不能太过偏心庶子,还给几房吃了不少闷亏。   只是她男子的性别,也就此变成了铁板钉钉的事。   往后,刘姨娘似乎将那禁足当成了惩罚,这事就此掀篇了。   但在纪氏和赵婶这,那个无辜丧命的胎儿,却是一辈子迈不过的坎。   后来他们与宁平傅家决裂,被扫地出门时,赵婶又顺手帮过一把,给当时高烧不退的傅挽请了大夫,算是又救了她一命。   两次救命之恩,纪氏就一直记着。   傅挽刚一出生就是三十几岁的成年老女人,自然也不能当成没这回事,对赵婶隔了一年生下来的赵钊,有意无意时就多照顾了几分。   就因这情分,赵钊就对她泥足深陷了,还大胆示爱过一次。   傅挽不堪其扰,但因纪氏隔在中间,也不能多做什么。   好在纪氏也没糊涂到要傅挽以身相许的地步,只让她留着一线,不要撕破脸皮,年岁久了,知道无望,赵钊自然会灰心丧气。   当时出了这主意的赵婶就在旁边点头,保证等赵钊再大些,就给他配个媳妇。   只是这事情拖了三五年,也没瞧见赵钊灰心丧气,或者配了媳妇。   加上这次意料之外的偶遇,傅挽要是再不知赵婶一家子想着什么,就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   不过是看她恢复女儿身不便,八成会拖到二十左右才能行。   到时与其被胡乱配个人,还不如就将就了从小一块儿长大,又对她一往情深,能力还算是不错的赵钊。   她安抚住也看清了其中的弯绕,气得要炸毛的傅九,吩咐扶琴带着傅七去将那些粮食送给田家村,分给前日给她送礼的那几家。   正好还练练傅七的能力。   前院的喧嚣刚走,管事就急冲冲地跑来,和守在门口的扶书说了两句。   扶书点头,叩开了傅挽的房门,和正倚在窗前打盹的傅挽禀告,“六爷,新的刺史来了,是原怡州刺史,余持重。”   傅挽懒洋洋地睁了眼,看着窗外略有些萧瑟的秋景,“喔”了一声。   “那就是那位鼎鼎有名,嫉恶如仇得连我都知道了的余刺史?”   她从窗前站起身,拉平整被坐得发皱的袍脚。   “看来我得回杨州城,去亲自会一会他。”   傅挽摇了摇头,略有些苦恼,“这棵大树,听起来可不好傍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唯一评论的妹子猜那封信是造反的……   其实信是男主的……   造反的那位,刚来~ 第5章 得寸进尺   傅挽上一辈子从商,人称她一句傅姐,最服气的就是她精准的直觉。   什么会赚,什么会亏,傅挽不能说准十成,却能估量个□□。   这次也差不离。   他们回杨州城的马车上,傅挽就接到了新上任的余刺史烧起来的第一把火。   这位应该及早赶赴任职的余刺史,在无故迟到了半月的情况下,到达府衙下的第一条任命,就显得格外的“人性化”。   他同意了以物补租。   即各家在遭遇灾年,粮食不足的情况下,可以用一定比例的布帛、铁器、牲畜或者是盐酒,补上粮食所缺的部分。   若家中实在贫困,在制定的名额内,可由帮官府加工器物之途,填补一部分。   消息刚传出半日,杨州城内就街头巷尾皆知,去刺史府门前跪谢的百姓络绎不绝,交口称赞这位余刺史的菩萨心肠。   一时间,这位余刺史的盛名,几乎尽人皆知。   连他在怡州的功绩,也在市井中流传开来。   扶书将消息转达时,傅十也在车上坐着,听完后就皱起了小眉头。   “布帛尚可,他要铁器、牲畜与盐酒做什么?杨州的粮库连这个都收吗?”   “是啊,杨州的粮库可不收这个。”   傅六叹了声,一手托腮望着前方,扇子在她另一只手的手指间挪移翻转,挽出流畅的弧线,“那就不是放进粮库里的了。”   傅七正坐在一旁吃糕点,听见他六哥这奇怪的话,立即飞快地接嘴。   “那他一定都放进自己的兜里,全部都吃掉了!”   他这完全就是以己度人。   说完原本还等着九妹十弟来嘲笑他贪吃的,悄咪咪地睁了一只眼,却看见傅十难得震惊地看着他,低喃了句,“我总算相信七哥是亲生的了。”   傅挽一笑,按住就要炸毛的傅七,“小十这可是在夸你啊。”   傅七嗷呜嗷呜地叫着,就是不信。   马车在傅家门前停下,正好遇上个掌柜来找傅六禀事。   傅挽原本还拿在手上的盒子,立即就被傅七给抢了,留给她一串小跑的身影,“每次都是六哥给八妹送礼物,八妹都要不认识我了,这次非要换我去!”   他跑得快,遇见山石时一抬腿就跨了过去,呼啦啦地像是一阵风。   傅挽转回头来看着那位掌柜,脸上的笑意就收敛得干净。   “我已经说过,无论是哪家铺子,都不准给我爹赊账,谁要是赊了,那部分就由谁填上。”   掌柜的擦了下头上冒出来的汗,将头低得更低。   “小老儿也知道,只是这次是赵管事陪着老爷一块来的,他也开了口……”   “那就让赵管事将我爹拿走的钱还上。”   傅挽冷笑了声,赵家得意了这几年,还真以为她傅家就欠了他们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居然都敢到她的铺子里充半个主子来耍威风了,也不打量打量,他们这些年拿走了她多少钱,又用她的面子,在外面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掌柜的要是不知道这万辉粮庄是谁开的,六爷我赶明儿就换个知道的来。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露两下爪子,拿我傅六当冤大头。”   掌柜这次冷汗是真的冒了出来,暗恨不该听了那赵斤嘚瑟,信了他的邪。   什么六爷板上钉钉的亲戚,我呸!   打发走了粮庄掌柜,傅挽略一思索,就去了她娘的慈心堂。   她进门坐下,端起赵婶殷勤递来的茶盏略略沾了沾唇,开口和纪氏闲聊。   “六月里,那刘刺史还在时,和我说了件案子,说是咱们府上有个人,溜到他手底下的一个司户家里,睡了那司户的小妾,还搞大了人家肚子,被捉奸在床。”   “这等私密小事,他原本是不打算与我说的,可谁知那人还不收敛,竟是连孙长史的小妾都睡了。那孙长史可是镐都辽远候的庶子,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即就要将那人给关进牢里,按律发配他去边关充军。”   纪氏性子纯良,平日里却是最爱这种跌宕起伏的秘闻的,难得最宝贝的女儿居然有空来与她讲这些,被勾起了兴趣,连声问着,“然后呢?”   “然后啊。”傅挽看了眼脸色青白的赵婶,“然后就有人拿了我的名帖,用我的名头,让那刘刺史硬压着孙长史,将人放了出来。”   “事情兜转了一大圈,我这个被叫去补钱的,却是最后才知道,那被放出来的人居然是赵婶家的大儿子。”   赵婶脸色红红白白,却是硬撑着没动,只笑得有些僵硬。   “那也是事急从权,我家只这两根独苗苗,他爹一时急了,还请六爷勿怪。”   “赵婶与我傅家的关系,这事哪里说得上怪不怪罪的。”   傅挽一句话说得赵婶大松了口气,才慢悠悠地来了个转折。   “赵叔今日擅离职守,欺上瞒下,将送粮的事情交给赵钊,却带着我爹去粮庄赊账的事,我不是也没怪罪赵婶吗?”   傅挽说得轻飘飘的,嘴角还尤有笑意。   但赵婶算得上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见过她整治旁人时层不出穷的手段,霎时间脸就吓得发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恳求的眼神望向纪氏,“夫人,你是知道的,我对傅家从没有二心的……”   纪氏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为难,转头轻声叫傅挽,“阿挽……”   傅挽自来会听纪氏的话,拿着那茶盏又往唇上沾了沾,装腔作势够了,才站起身来,亲手去扶了赵婶,“赵婶是我的救命恩人,又何须如此。赵叔违了我的令,按着规矩处理便是了,哪里能劳动赵婶这样求我。”   她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丝毫没有动怒的模样。   “救命恩人是恩人,下属是下属,我从来都区分得清楚明白。”   赵婶眼神一动,掩住神色,低声退下去收拾形容。   纪氏仍坐在堂上,等到她人影瞧不见了,才转头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伸手将那盏茶推远,脸上已没一点笑意的傅挽,“你这么对她做什么?”   “没什么,”傅挽垂着眼,专心看着扇面上的画,“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起身,朝坐在上首的纪氏一点头,“娘平日里也多防着她两分,我前头事情多,就先去忙去了。”   心中有气,傅挽脚步就快了几分,走过垂花门时差点撞到人。   扶书往后退了一步,冷不防手肘敲在了石墙上,抬眼时瞄见了傅挽的脸色,忍了没做声,只低声禀告,将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六爷,余刺史明日在宣眺楼设宴,请了杨州城几家富商,帖子已经送到了咱府上。”   傅挽“恩”了声,转身就走回了她的满贯堂。   她坐在窗前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直到午膳摆好了才挪位。   服侍着傅挽用了午膳,扶书刚回罩房,就看见了早在里面等着她的扶画,手边还放着盒刚开封的膏药。   她猜人的心思真是一猜一个准,忍不住眼眶就有些发热。   “行了,瞧你眼皮子浅的,主子不就是给了一盒跌打药罢了。瞧你的模样,要真的能行,真是巴不得扑上去给主子以身相许了。”   听扶画调笑了她一句,扶书伸手按了下真有些湿润的眼角,笑了一声。   “我这泪又不是为我自个掉的,你看六爷那是多好的人,偏到处受人闲气,父母兄长,没一个靠得住的,底下好容易有了两个弟妹,偏年纪又小……”   扶画给扶书揉着胳膊,将那药力都揉了出来,边就回了句。   “六爷那可是遇难越强的人,你还不信她啊?”   不提两个丫头在罩房里怎么变着法子夸她们的主子。   傅六午觉醒来,伸了懒腰就坐到了窗前,提笔写了几行字,看着不甚满意,扔了笔就跑去她大哥的幽客堂,从她大哥立在地上的画篓里抽了幅画。   第二日她就带着这幅画去赴了余刺史的宰羊宴。   请客之人是堂堂一州的刺史,自然不能让刺史大人等着她,因而虽说的开宴时辰是巳时三刻,傅挽还是提早了两刻到场。   刚进了宣眺楼,掌柜的就亲自迎了上来,朝着傅挽笑得明媚。   “小老今晨起床就听见了喜鹊在枝头叫,原来是今日六爷要登门了。”   傅挽咧嘴一笑,浑然是人傻钱多的模样,抬手就给他扔了个银锭子过去,“行了,奉承话别说,告诉爷,楼上都到了哪几位,又是谁来你这定的菜?”   掌柜的一掂量就知道那银子少说也有十两,脸笑得更开了。   “刘家二四两位少爷,顾家三少爷,城北张家大少爷,邱家二爷……这几位都来了,这菜单,却是刘四少爷亲自过来点的,点的都有……”   一连串菜名报下来,正好也到了包间门口,掌柜的识趣地退下。   站在门口的跑堂殷勤地给开了门,得了扶琴赏的一个荷包。   而进了门的傅挽扫了眼满堂眼熟的人,拱手笑眯眯地叫了一遍,摇着扇子坐到了位置上,翻过倒扣着的杯子,给自个倒了杯茶,“傅六与诸位也算是好久不见了。”   她笑得人畜无害,在场几人却是在心里狠狠地呸了声。   这杨州城,说不要脸还真没谁比得上傅六。   偏偏她不要脸还心狠,把人逼得倾家荡产时,那脸上的笑都是明媚的。   不然这众商云集的杨州城,哪轮得到她傅六的万辉粮庄占了粮庄的大头。   傅六这人,说起来就八个字,恬不知耻,得寸进尺!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要铺垫的背景略有点多,后面会加快点剧情的,么么~~~ 第6章 风波渐起   此时余刺史没来,想着要讨好他的众人都还站着没坐下,独傅六一人老神在在地坐着,一杯龙井茶喝得和什么琼浆玉液似的。   众人无声,独刚才也被半排挤在人群外的刘四少爷上前一步,坐到了傅六对面,也学着她的样子倒了个杯茶,只动作像了,风流神态却差了七分。   他也有自知之明,朝着傅挽朗润一笑。   “六爷一来,咱们这可就真是蓬荜生辉了。”   “好说好说,”傅挽脸皮厚,这种夸奖接受起来完全不在话下,伸手摸了把自个的脸蛋,颇为自得,“爹娘给了好相貌,害得小爷我每日晨起梳妆都困难啊。”   这话就是不要脸地说每天早起都被自个帅晕了。   刘四一笑,目光就在傅六脸上落下。   傅六这话,还真没多少水分。她那张脸,若生成了女儿身,傅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就是眼下生成了男儿,也照样赢得满楼红袖,不要钱都要上赶着服侍。   如今杨州首富姜家的嫡幼女,可是哭着喊着要嫁给傅六。   包厢里的众人正被傅挽这句厚颜无耻的话说得直翻白眼呢,门“吱咯”一声响,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带着儒士方巾,脸上挂着温润的笑。   “诸位来得都早,看来是我来迟了。”   “余刺史客气了,你日理万机,能抽空前来,已是对我等的莫大荣耀了。”   邱二爷算是在场人中资历最老的,邱家的布庄在杨州城也是稳扎稳打的老字号,他说起这句话来,不见谄媚,却也让人心生愉悦。   于是主宾入席,流水似的菜一盘盘往桌上放。   傅六一开始坐的就是最不惹眼的位置,争取今日不成为被宰得最惨的那只羊。   但她这“最不惹眼”,连一盘菜的时间都没有支撑过去。   刚拿筷子吃了口菜,坐在上首的余刺史就带着最和煦不过的笑,和坐在他右手边的邱二爷唠嗑,“我先前在怡州任职时,就曾听说过杨州城是鱼米之乡,尤其是只产于杨州城一家粮庄的紫粳米,据说连镐都的大族都排队等着买。”   邱二爷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很快回复,看向正把个烧茄子夹到嘴里的傅挽,“余刺史这算是问对了人,万辉粮庄的那位爷,就在咱们席面上坐着。”   嘿,瞧着说话的艺术,什么叫她还在席面上坐着。   等会儿还能将她也当成菜,切吧切吧吃了不成?   傅挽将那口茄子吃到嘴里吞下,拿起放在一侧的扇子一敲,朝邱二爷拱了拱手,“傅六这就先谢过二爷的引荐了,只盼日后我爹到二爷私开的赌坊作乐时,二爷能让手下人通融通融,别给我爹大的筹码,好保住我的钱袋。”   这话出口,席上就有人憋不住了,找到时机就嘲笑傅挽。   “傅六你钱挣得再多又如何,顶头两个哥哥不经事,又摊上了这种混吃等死的爹,”说话的张家大少爷捂着嘴笑了声,“听说你娘还老爱散财,一月要布斋三次?这是当自个是菩萨了?怎么这时还不见她去西天归位啊?”   张大少爷上个月刚在花楼里吃了傅六的鳖。   他看上个新来的花魁,那花魁却只瞧上了傅六,一群人里,只给傅六开了门,往她怀里塞了个鸳鸯戏水的大红肚兜,细细的一条红线还绕在花魁嫩白的指尖。   当时满楼叫好,同去的刘四也在笑,气得他脸都涨成了青紫色。   傅六施施然起身,摇着扇子就进了那花魁的房,大被好眠了三日。   那扇闺门再打开,出门的花魁两条腿都在打着颤,眼底下一片片乌黑,更衬得神清气爽的傅六天赋异禀,技艺超群。   他这时这般说话,向来笑眯眯的傅挽却站起身来就把那盘烧茄子盖到了他脸上,“张祖德我告诉你,骂人不骂长!下次说话你最好给我留够口德,不然盖你脸上的就不是一盘菜,而是一具棺材了,小爷我让你下辈子都后悔转世当人!”   傅挽这盘菜砸得毫无预兆,不说被油污盖脸的张大少,就是余刺史也愣了。   满堂寂静,砸完人的傅六却朝余持重一拱手,脸上又是笑眯眯的模样,“我这人脾气冲动了点,最见不得人说我的坏话,让余刺史见笑了。”   余持重眼神一敛,还没想到这话要怎么接,坐在他左手边的刘二少爷就飞快地接了嘴,试图打个圆场,“傅六你这也太冲动了,张大又没说你的坏话。”   刘二接了嘴,傅挽就正好能转头看过去,恰恰没错过刘四抿了下的嘴角。   她在心中冷笑了声,确定方才猜测出的念头,脸上却是一副勃然大怒的模样,“刘二你这话说的真是不孝不悌,旁人问候令堂,难道不比问候你更严重?若是今日有谁说令堂为何不给刘四的生母让位,你也能忍下这口气?”   不等刘二炸回来,傅挽就转身面对余刺史,气愤之极,“傅六性子直,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今年这旱灾谁都没预料到,粮库连往年的一成都收不进来。粮价眼看着就要涨,谁脑子锈钝了才想着在这时候出粮,白瞎了这老天爷给的机会。”   傅挽站直了脊背,话说得和街头耍狠的二流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反正我傅六今儿就在这放一句。这时候要我的粮,就等于要我的命,不管是谁扑上来,我傅六都带着全家老小和他拼命!”   这一出戏转得太快,余持重才把万辉粮庄提出来,后续的众人贬低,刺史相护,傅六感念的戏份还没来得及上演,傅六就耍了狠,把话都堵死了不肯给粮。   偏她这一出戏铿锵地唱下来,还能朝余刺史拱手,真诚地对他说甜话。   “傅六虽孤陋寡闻,也知余刺史在怡州万民传颂的嫉恶如仇的盛名,今日得见,果然是名不虚传,特备薄礼一份,愿刺史笑纳。”   她伸手往自个腿边的凳子里掏,将刚才顺手塞到凳子下的画卷拿了出来。   “幽客居士的最新画作一幅,刺史看看可否喜欢。”   原本看她随意地从凳子肚下掏出一幅画来,众人还以为是街边的书画摊子上随手买来糊弄人的,却不想傅六张口就报出了幽客居士的名头。   刘四就坐在隔了一个的位置上,自然看见了刺史打开画卷上的金印。   真迹,这居然是幽客居士的真迹!   傅六她是从何处拿来的幽客居士的新作?   自幽客居士三年前在一家名为晋江的书舍里大火,被文人墨客争先收藏后,这位幽客居士的画作价值在一夜间就翻了倍,据说连当朝十二岁的幼帝寝宫里都挂了一副,日日观望,爱不释手,更是金口玉言夸赞过——   当朝只有幽客居士能当得起金印。   这一句话,原本已需千两白银才能购买的画作,更是在一夜之间疯长成了千金难求。拥有者更宝贝,渴求者更疯狂,牟利者更兴奋。   而偏在这种时候,幽客居士明言身体抱恙,将减少作画。   此等盛名之下,非但不现身人前接受追捧,更是急流勇退,重归质朴。   幽客居士的言语表率,瞬间成为士大夫之流的楷模,称其不愧是画兰高手。   这样千金难求的画作,傅六居然就把它扔在了凳子底下!   一时间,在场众人看傅六的眼光都带了八分嫉妒。   傅挽摇着扇子,弯唇浅笑的模样,完全就是个不知风雅只懂风流的公子哥,“看来这礼算是送到了余刺史的心头上了,也不枉我为此废了老大功夫。”   从她的满贯堂跑到她大哥的幽客堂,再从画篓里随便捡个来,也真是挺累的。   余持重将画卷一收,小心折了交给进来的侍从,看向傅六的笑里,和煦之外又多了几分亲昵,连眼神里也带了几丝亮光。   “傅六爷这相当是给我送了千两黄金啊。”   傅挽心里一咯噔,愣了一瞬没接口,余持重已经转过头去,招呼众人用膳。   “我光顾着与傅六爷亲近了,却是忘了让诸位用膳。宴席甚好,诸位可不要与我客气。”   其余人点头说着客套话,都觉得这次已经让傅六出了大风头,得了新任刺史的青眼,哪里还肯再落人后,剩下的宴席里,都没让傅挽再多说过几句。   最后宴罢出宣眺楼时,好几位都已经站不住脚,由着小厮扶着。   傅六也被灌了不少酒,上车时看着也是熏熏然的模样,整个人都靠在扶着她的扶琴身上,是不是还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把揩油,与众人嘚瑟。   “你们只有小厮,我却有美婢,善哉善哉~”   被扶琴扶着上了马车,傅挽撑着车窗打了个酒嗝,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咱们新来的这位刺史不对头。”   她不能确切地说出这位刺史哪里不对,但是今天遭遇的事,让她有一种,对方很急切地想要将她绑到同一条船上的感觉。   先前让她自动献粮的事被她截胡了,她为了避嫌,送的又不是明面上的真金白银,但这刺史转头一说,就变成了她给他送了千两黄金。   千两黄金啊,贿赂个稍微落魄点的侯爷也够了。   反常必有妖。   傅挽扶着额头,吩咐扶琴,“去查查咱这位新来刺史的来头。”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涨得贼慢,在考虑要不要蹭玄学……   如果看见明天更新在凌晨两点出现,请不要奇怪…… 第7章 打破布局   寅时三刻,大殿上的朝会也开得差不多了。   谢郁穿着缩小版的冕服,窝在空旷的龙椅上,借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哈欠,看到下面有臣属出列请奏,赶紧挥手同意。   只是他听着听着,越听明白内容,心里就越发虚,忍不住转头去看他皇叔祖的脸色。   臣子奏请时不允许抬头看陛下的脸色,自然也不敢去看如今代为摄政的辰王的脸色。   因而那右谏议大夫对辰王糟糕的脸色一无所知,还在继续陈词,“……故而,臣以为,为子嗣兴旺计,辰王应早纳王妃,绵延子嗣,为我曦朝皇族绵薄血脉尽一臂之力……”   “右谏议大夫的言下之意,是想让孤的子嗣,与陛下日后的皇子争这皇位?”   突然入耳的冷冽话音,让滔滔不绝的右谏议大夫卡了壳。   这话里的用意太过险恶,就算是私底下,他也绝不敢点个头,又何况是当着陛下的面。   不知自个在几位老狐狸的博弈中成了枪头鸟的右谏议大夫吓得冷汗淋漓,往前扑倒在地,颤声请罪,“臣……臣绝无此意。”   “既是无此意,孤何时成婚,与尔等何干?”   辰王站在七阶御阶上,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阶下几位老臣身上滑过,“孤的婚事,只有孤的长辈能够置喙,各位是否?”   这“长辈”两个字抬出来,朝中谁还有人能接上嘴。   辰王谢宁池,那可是先帝都要叫一声皇叔,当今还得叫他皇叔祖的辈份。   当年曦太宗年近五十又得一子,打破了谢氏皇族一脉单传的魔咒,喜不自禁之下,幼子刚满月就将其抱到了大殿之上,置于怀□□商朝政。   而辰王诞生之际,其太子兄长,后来的睿宗谢渊,已年过三十,所得一子,即为先帝肃宗都已十二有余,皇位传承有望。   因而这天家父子兄弟叔侄之间,不涉及权势,竟难得其乐融融。   先帝肃宗崩于庆元十二年,当时幼帝谢郁年方八岁。   先帝在病榻前托孤皇叔辰王,金口玉言若是幼帝品德有失,辰王应取而代之。   然多年来,辰王虽已将态度摆得分明,底下这些肚子里曲曲绕绕太多的老臣子却还是不信,非要从各种角度确认他无此心。   不然当年谢郁登基,他及冠之际,为何朝中老臣只字未提让他纳妃一事?   就是怕他生个子嗣来,在辈分上长出幼帝许多,兼他手握朝政大权,又有先帝遗旨庇佑。   若他想争权,原先先帝在时摆明车马要效忠太子谢郁,好几次与他作对表决心的朝臣们难以站位。故而刻意避免,将家中适龄女子纷纷外嫁。   谢宁池对他们这种鄙陋的做法嗤之以鼻,如今更是看不上眼。   只是他惯常是端方严肃的模样,斥责还行,真的与人抱怨说谁谁谁这么做我很看不上眼之类的,就掉了他谢氏皇族皇叔祖父的档次。   早朝散,百官缓步而出。   谢郁一撅屁股,从御座上蹦下来,拎着冕服的下摆就屁颠屁颠地朝着他皇叔祖追过去,嘴里可怜兮兮地讨着饶,都没让他皇叔祖转过头来多看他一眼。   好嘛,他知道这件事要怪他不该起这个头,但他还不是为了皇叔祖的终身幸福考虑——男子二十五周岁而不娶,那可是会被强娶的!   他可不想随便找个皇叔祖母来恶心自己。   追到了太成殿,他皇叔祖还是不搭理他。   谢郁一跺脚,就要站在殿门口耍赖,“皇叔祖你害羞作甚!我爹在这个年纪,都已经有我了!”   已经在殿中坐下,翻开奏折看的谢宁池抬头看了眼这个不省心的小东西,一句话就将他驳倒了,“我爹在这个年纪,我娘都没有出生。”   曦太宗四十九岁得幼子时,幼子生母宁贵人只有二十一。   谢郁掰着指头一算,发现还真是如此。   于是他苦着脸认怂,怎么办,皇叔祖说得真的好有道理,我反驳不了啊。   还不够英明神武,道行在他已经历练了多年的皇叔祖的对比下完全不够看的幼帝谢郁站在门口苦闷地思考着对策,冷不防身后快速地有个人在靠近。   谢郁被吓了一大跳,立即往旁边蹦开,转头看见快步而来的大监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的托盘上放着的一个浅粉色的信囊。   他突然安静下来,倒是让谢宁池略有些疑惑地抬头看来。   然后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浅粉色的信囊。   这迟到了好久才出现的信囊让他立即舍弃了那些个乏味之极还满是套话的奏折,起身大步走来,伸手拿起那信囊,还斥责了一句大监。   “动作如此拖延,难当大任。”   大监垂下头苦笑,这可是让鸿雁驿馆快马加鞭送来的,从杨州到镐都才用了三天,一入镐都的地界就有人快马加鞭地送入宫中,又由他们一路小跑地传递,真是没人敢在这事上拖延啊。   但没辙,摄政王心急如焚地等着,就是一刻钟也像似一年。   那信囊开口,一把干枯毛糙的沙土就从信囊中溜了出来,漏过谢宁池的指缝,掉在连一丝灰尘都没有的大殿的石板上。   他抬头,看向大监。   那眼神连朝中的老狐狸接受到都要心下发颤,又何况是他们这些当奴才的。   大监腿肚子一颤,“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才绝没损坏过,知道这是王爷您的珍贵物件,一路都是小心谨慎地捧过来的……”   谢宁池听他求饶听得心烦,脸色更冷,威压也就更强,“闭嘴!”   大监一个字说到半个,立即住嘴停了声,将嘴闭得牢牢的。   小皇帝谢郁在一旁看着,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这皇叔祖小小年纪就辈分老高,从小就是肃着张脸对人的。   生母宁贵人在生谢宁池时就难产逝世,曦太宗怕着宝贝眼珠子被后宫妇人谋害了,五岁前都亲自带在身边,亲自开蒙,亲自手把手地教养。   因而谢宁池还在吃奶就见遍了朝臣,被曦太宗抱在怀里见识了百官朝拜,三跪九叩的盛况。天长日久,自然养出了一身慑人的威仪。   有时他并未生气,一个眼神丢过去,对方已觉他怒气大盛,下一瞬就要发作。   镐都中稍微不那么怕他的人,也只有他从小带大的小皇帝谢郁。   耳边清静了,谢宁池终于有了好心情打开那份久盼不至的信,逐字逐句地看。   只是越看,他的脸色就越难看。   细致地看了后又重新梳理了遍,谢宁池已真有几分怒火,压抑着冷声吩咐,“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侍中、侍郎,并户部、吏部尚书都请到议事殿来。”   几位被忽然传召的长官原本都在衙门当差,匆匆走过大殿前的石阶,看见等在殿门前的曹大监时,赶紧停下脚步探探口风,“不知辰王所召何事?”   曹大监不敢多说,只能含糊地应答,催促几位重臣快些移步入内,“……这事怕是严重得厉害,各位大人还是快快入内吧。”   入议事殿,听着辰王将事情简单转诉后,几位长官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秋末收粮,再过半月就是清点赋税,粮食入库的时候了,他们居然到此时才知江平七州已干旱两月有余,粮食几近颗粒无收。   这般严重的中央与地方的信息传递失实,中间说没猫腻,谁信?   尚书令算是其中关系最严重的长官,略一停顿,就先质疑起消息的真实性。   “不知辰王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若是有信件往来,可否让下官一观究竟?”   尚书令说这话,除了证实消息的真实性外,还想看看那信中是否有提到直接关系的人,若有,他定然要早做准备,免得在此事中被打了闷棍。   地方这般大的事情都能瞒住,在中央定是有内奸从旁佐助。   “你办事失职,吏户两部如同虚设。杨州遭此重灾,户部只字不提;怡州调任杨州的刺史延期半月还未任职,你更是半点不知,如今还在这质疑孤的消息来源是否真实?你莫不是以为孤有闲情与你开这等玩笑?”   辰王冷着脸也冷着声,将尚书令骂得跪在地上站不起身来。   连带着被点到名的吏户两部尚书,也跪在两地,两股战战,通体发寒。   谢郁坐在御座上,摇了摇头,觉得这些个早早就和他投诚,表示会支持他的队友实在是一个比一个蠢,有比没有还来得糟心。   那信囊他皇叔祖连给他多碰一下都舍不得,还能给这榆木脑袋看?   真是想得美,哼!   辰王用严肃端正的措辞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心下的怒火勉强消了几分,转头却发现自个还得给这些个只盯着萝卜看的驴子出主意,又觉得有气堵了上来。   “中书、门下直接去草拟解决此事的御令,明日早朝,务必让孤看到切实可行的政令。尚书令带着六部,将现扬州刺史的背景给孤彻查到底!孤倒是要瞧瞧,是谁,在与地方长官欺上瞒下。”   众长官擦着头上的冷汗告退。   谢郁坐在御座上,托腮问他皇叔祖,“皇叔祖为何让六部去查那刺史?”   按着官职,去查地方官员的是御史台。若是罪名确凿,之后就该交给大理寺,无论如何都动用不了六部查案。   谢宁池冷着脸,坐在胡凳上去翻那信囊,从中拿出一把干瘪的稻穗来,握在手里微微有些出神,“让六部去查,查刺史是假,查内奸才是真。”   他转头去看御座上若有所思的谢郁,沉声教导他。   “打破布局,跳出常理,才能让背后之人慌了手脚,露出破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采访皇叔祖父,收到傅六爷的信,是何感慨?   谢宁池:兹事体大,居然到此刻才给孤来信!   傅六:诶?我哪里知道给你写信居然这么好使,不过,你为啥自称孤?   谢宁池:老友何必在意此等细枝末节……关于自称一事,其实吾颇有看法,不如交流交流?   傅六:那不用了。小爷我就喜欢自称爷,霸气!   作者菌:六哥你没看出皇叔祖的意思啊,他就是让你多给他写几封信,人家在皇城里呆得无聊死了,就等着和你写信解闷呢。你不给他回信,他一个人老给你写,老给你写的,自己觉得掉面子~~   谢宁池——一个偶像包袱太重的皇叔祖。   作者菌,卒。死因——知道太多,剧透太多…… 第8章 查人老底   不知她亲爱的笔友已经派了更加专业高效的人去查那余刺史的底,傅六爷查人老底的方法,简单粗暴得厉害——砸钱,不肯说就再砸钱。   在这个很让人蛋疼但效果的确是很好的办法下,还真让她查到了不少东西。   傅挽懒在美人榻上多懒,歪着头看扶书刚拿来的消息。   杨州城等了两三个月的雨终于在粮食都收割下来后落了下来,并着暴雨而来的就是大规模的降温,猛然就从夏天跳跃到了秋天。   她打了个哈欠,将那花了几百两银子才弄到的轻飘飘的几张纸放到了旁边。   “早先我就觉着,那余刺史在怡州万民所归的名声,实在是太好听了点。难为他居然有这个脸吹嘘自己,怕是连如今御座上那位的名头,都恨不得借来用了。”   傅挽说这后一句,完全就是奚落余持重来着,谁让对方冷不丁就给她吃了个下马亏,将一幅画说成了千两黄金,搞得她好像多迫切得捧他臭脚似的。   她傅六就算是真的要捧,也一定是倍有面子,超级主动地捧。   绝对不是这么被上赶着捧。   只是她绝没想到,她这时随口的一句奚落,居然在不久后一语成谶。   扶书站在她身侧,看见她动了下胳膊就猜到了她的意图,将温热的一盏蜂蜜水递到了她手边,闻声夸赞,“若不是六爷聪慧,让人专门去酒肆茶馆查探,怕是也探不出来,那传言中万民称颂的余刺史,在百姓心中也不过如是。”   “就算没有他吹嘘的九成,七成还是有的。”   傅挽伸手点了点那几张纸,享受着茶来伸手的待遇,听着窗外沙沙响的雨声,拥着薄衾,满脸满足,“你看骂他骂得狗血淋头的那几个,没一个是普通老百姓。”   傅挽对身边亲近的几个都是用人不疑的,扶书自然也看过那几张纸。   听傅挽这么一说,她认真一回忆,想起来,还真是那回事。   说那位余刺史不好的,不是那些家里有大财的,就是那些个不上台面的浪荡子,反倒是在那些平民老百姓口中,余刺史就是青天大老爷。   只是这样,事情的疑点就更多了。扶书蹙眉,“难不成,这余刺史还真是个为民的好官?所以骂他的都是有钱或浪荡之人,夸他的却都是百姓?”   这话一出口,扶书就自个摇了头,“不对,这说不通,他定然不是好人!”   傅挽被她这句“定然不是好人”惊得一笑,咳了两下差点被呛住了。   不消她开口,扶书就猜出了她那戏谑的眼神是何意,虽脸有些羞红,却还是坚持将话说出口,“婢子是不会考虑那许多,但他想害六爷,就不是好人!”   这话铿锵有力的,傅挽笑得更开。   她往榻上一靠,手臂往后垫着脑袋,双腿曲起一条,霎时就从刚才的懒怠变成了浪荡公子哥的模样。   眼睛一眨,嘴唇一勾,密密的眼睫落下又掀起,勾人心弦。   “我们的小扶书,居然这么相信爷啊?”   扶书虽心思敏捷,却是她几个丫鬟里最单纯的那个,最是受不了她这般。   此时被她掐住了自个的话语来嘲笑,扶书立时就往后退了步,脸上的红霞大片蔓延开,张嘴结舌的,都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瞧见把她惹急了,傅挽收了那浪荡模样,正要正经地将话拐回来,就看见扶琴从远处雨幕中像是只燕子般轻掠而来,站在了廊下。   “七爷和张府五少爷打了一架,如今张府管家陪着上门来了。”   傅挽瞬间坐起身,看向扶琴。   扶琴在廊下站着,雨打湿了她半边肩膀,她却连躲都不躲,“是在与张五少爷玩耍时发生了口角,那五少爷说了您几句坏话,七爷气不过才动了手。”   傅挽对底下几个弟妹都宝贝得很,按着她上一辈子的年岁,几乎是当成亲生的孩子养大的,平日里不拘着他们,却也不会真的丢开手。   小七出门有扶琴跟着,她才点了头准许。   眼下扶琴一副有罪请罪的模样,她边在扶书的服侍下穿好衣裳,边就让她进来避雨,“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小七不让你靠近,需着你来请什么罪?”   她穿好见客的衣裳去了前堂,正好遇见了要去后堂请她的扶画。   扶画老沉妥帖,平日里多是留守傅家或是帮着傅九管家,与扶书一对眼后,说起了更细致的事,“七爷打掉了张五少爷一颗牙,右手臂也折了……”   傅挽进了厅堂前揉了下脸,怒气沉沉地就朝着傅七看去。   她凡事不问,连那张管家已经张开了的嘴都没看见,第一句话就问傅七,“与人打架还伤人如此之重,你知错没有?”   如果她开口就指责傅七与人打架,那傅七定是要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的。   但她说伤人重,傅七小嘴一扁,眼眶就是一红,“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让他道歉就不打了的,但是他还不停地骂六哥,我就……我知道错了……”   傅七这一段话带着哭音说出来,张管家心里就叫了声糟糕。   原本傅七爷将他们家五少爷伤成那样,且还是先动手的那个,理都在他们张家这边,但傅六爷进来这么一问,他们家就错在了前头。   而且知错不改,变本加厉。   果然,傅六进门坐下,伸手捏了下傅七哭得稀里哗啦的脸蛋,抬头像是才看见了张管家,极其疏离地一笑,“多谢管家将我家小七送回来,他今日有错,改日我带他到张家拜访,探望五少爷再互相认个错。”   原本他们占理足足的事,傅六几句话的功夫,就变成了互相认错。   张家业大,张管家能做到总管家的份上,手段能力自然是不缺的。   他是张老太爷亲手提起来的人,今日若不是五少爷的生母胡搅蛮缠再加大少爷在旁边添油加醋,老太爷根本就不会多淌这个浑水。   傅六爷那可是将傅家从无到有带起来的人,能简单到哪里去?   知道讨不了好,张管家一拱手,也不多留,恭敬地告辞走人。   反正五少爷只是个庶子,且被姨娘生母宠废了,在老太爷那已是弃子无疑。今日大少爷的作风,更是让老太爷心寒得厉害,怕以后也不会再偏宠长孙了。   张家底下继承人多,一个废了,再培养一个出来才是正道。   外人走了,傅挽就在花厅里随便找了椅子坐下,也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傅七。   傅七自知有错,垂着头都好几次抬起来偷看她,终于期期艾艾地走到傅挽跟前,将脑袋往她手下一送,声音里颇有几分壮士断腕的气概。   “六哥要生气就打我好了。”   他专门将头凑上去,就是以为傅挽不会打他的脑袋,免得将他打得更傻,下手一定会更轻一点,比打屁股少遭点罪。   谁知傅挽毫不手软,对着他乌黑的后脑手就猛砸了一个爆栗。   傅七“嗷呜”一声,吃疼地捂住脑袋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六哥。   张五少爷今年十二,比傅七还要大上三岁。傅七虽然仗着力气大又比同龄的孩子长得壮,将那五少爷揍得哭爹喊娘的,但也吃了不少亏,脸上都挂了彩。   傅挽有些心疼,却强压住不说,“我教过你,在外吃了亏要如何?”   傅七抽抽噎噎的,却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她,“在外吃亏了,要回家告诉六哥,商量后再动手,不能冲动,小心遭了别人的算计。”   他说着这句话,话里的哭音越来越重,最后更是“哇喔”一声哭开,张开两只小胳膊,乳燕投巢般扑进了傅挽怀里,将她抱得紧紧的。   “六哥说的我都记得的,牢牢地记得的……”   “他要是说我,我都不会和他生气,但是他不能说六哥,不能说六哥坏话!”   傅七呜呜地哭着,声音都含糊不清了,还在为自己解释,想要把他攥起小拳头的缘由都说清楚,免得他六哥生他的气,不理他了。   “不能说六哥坏话,说九妹和十弟的也不行,说大哥二姐……的也不行!”   那省略号里,是一连串的亲属的名字,连扶琴扶书她们的都包括进去了。   傅挽原本那点怒气,早就被他的那声大哭和扣得紧紧的小手臂搂成了温热的一滩水,再听他不喘气地爆出那一大串的名称,更是差点笑出声来。   “行了,”她把这个小狗皮膏药从身上撕开,“看你这张小脸脏的,让扶画带你下去整理一下,再去找点小耳朵留下来的药,好好擦擦脸上的伤。”   傅七哭得打嗝,泪水还止不住。   但九岁的年纪已知道羞耻了,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又死命地想把脸埋进去。   傅挽又让他哭了一会儿,然后再把他撕出来。   “再不去收拾,你脸上这些伤口就泡在眼泪里好不了了,以后留了疤,长丑了,六哥可就要不喜欢你了。”   被六哥不喜欢的威胁简直巨大,傅七这次快步小跑着走了。   他的小身影消失在壁影后,傅六才抬头,看向站在一侧的转角离好一会儿了的青年男人,朝他一笑,喊了声,“大哥。”   清雅如兰的男人从暗处走来,明光撒在他脸上,像是被那张脸惊艳了般,连光都在跳跃着浮动,不知该从何处落脚。   美男连声音都温润得无可挑剔,“你将他们都教导得很好。”   傅六也被他带着一笑,却没掩住因这句话而升起的黯然。   “只有他们都好好的才好。”   傅执看了她一眼,正想开口,却看见扶书突然进来,脸上难得地带了几分气愤。   “六爷,余刺史张榜写了上次捐赠国库的富贾名单,您高居榜首,黄金千两。”   作者有话要说:  扶书:我……我是六爷的第一号迷妹!   傅七:才不对!我才是!我是六哥的第一个迷弟!   傅十:七哥……你不能凭着比我早出生一时半刻就和我争。   傅九:再和我争,把你们的例银都扣光!   皇叔祖:以上,是怎么回事?   傅六(摇扇大笑):没办法,人受欢迎,那挡都挡不住~~   皇叔祖:喔,那吾等着,总有一日,呵呵……   ——————   以下是作者菌从前方发回的报道……   本来,今天凌晨一点五十八分,作者菌是想起床蹭一蹭玄学榜的,但是……特意调小了音量的闹钟,并没有把作者菌吵醒……   第二次…… 第9章 初露端倪   听到这个消息,傅挽一怔,首先反应就是转头看向她大哥,笑得有几分窃喜,“大哥,你的画又涨价了。”   傅执冷不丁她还能在这时候乐出声来,脸上多了几分无奈纵容之色。   “你要是喜欢,尽管去拿便是。”   傅挽朝颜美人好的大哥露出了十颗牙齿的超大笑容,成功逗得美男一笑。   目送傅执回了院子,傅挽转头看见扶书脸上露出的愤懑,拿起扇子在她头上轻敲了下,“多大点事儿,要你这么一副模样。”   她握着扇子在手中灵活地转了几个来回,扇子绕着她的大拇指转了圆润的一个圈,被她伸手“啪”地一声握住,在手心里轻敲了几下。   “旁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候,最忌心浮气躁,手忙脚乱。”傅挽这句话,有五分是说给自己听的。   “既然眼下他将爷硬拉到了他的船上,不妨爷就先呆着看看风景。”   院外的绵绵细雨初歇,傅挽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去叫小七来,咱去张府互相认个错,正是趾高气昂的好时节呢,别错过了。”   时节真是好,张府也极为识相,一丝慢待都无。   张老太爷亲自出来,先后为出言不逊的大孙子和五孙子表示了歉意,又亲切问候傅七的伤情。   最后要出大门之际,傅挽一回头,发现了正在远处廊上看向这边的张大少爷。   也不知他这两日是怎么过的,整个人看着都多了三分阴郁。   傅挽一笑,只当做没看见。   刚才张老太爷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放弃这位大少爷了。   只是不知道老人家对宠爱已久的孙子心狠起来,能狠多久。   一车回礼先回了傅家,傅挽就被傅七拖着,陪着他在街市上走。   傅七跳脱又好吃,就是这个要那个也爱,往日里常出街贩卖的小贩们都已经认得他了,对这位给钱大方又不娇气挑剔的傅七爷印象好得很。   他卖了串冰糖果子,那小贩还送了他一小串冰糖葫芦。   傅七开心地表示了谢意,掏钱时顺手抓了把荷包里用油纸包着的肉干给小贩,转头就要把那串送来的冰糖葫芦塞到傅挽手里。   傅挽低头,一口咬掉了他冰糖果子上最甜的那口橘子。   尝了尝觉得味道还不错,第二口就咬掉了冰糖梨块。   傅七看着手里举着的那几乎空了一半的签子,小脸有一瞬间的呆滞。   就在傅挽以为他要哭闹时,他转头咬了口刚才要给她的那串冰糖葫芦,又垫着脚把剩下的三个冰糖果子凑到了她嘴边,“六哥再吃两个。”   含着个冰糖葫芦的小奶音有些含糊不清。   “再咬两个,剩下的那个,拿回去给八妹。”   傅挽眨了下眼,“恩”了声,弯下腰,握着他的小手,把剩下两个都吃了。   她拍了下看着还颇为高兴的傅七的脑袋,伸手将签子多余的部分折了,“这个拿在手里要小心,看着路走,不要跑。”   傅七刚要点头,旁边的铺子里出来一个长相看着和他一模一样,只是身形偏小,衣服颜色也不同的小男孩,停了脚步,敏锐地朝着他们这边看过来。   “六哥,七哥,你们怎么在这?”   虽然傅十是弟弟,但傅七这个做哥哥的却是更怕弟弟。   发现傅十的目光停在了他满手的吃的上,傅七赶紧缩身往傅挽身后躲,“我与人打架了,六哥带我来认错,陪我买点好吃的。”   或许是小孩子也朦朦胧胧地有感觉,傅七知道傅九傅十比常人聪慧,傅八身体又最弱,三个人无意中就更吸引旁人的注意力,比他更容易得到关注。   所以自小,他就是最黏傅六的那一个。   傅十却没注意他话中暗藏的炫耀意味,反倒注意前半句话,走到傅七跟前看他的脸,“你又和人打架了?还打输了?”   后面这个,是根据傅七的负伤程度猜的。   傅七可受不了打架输了的猜测,挺起胸膛就从傅挽身后站了出来,“哪有?是那张小五输了,被我打得哭爹喊娘的,要不是后来有人出来帮他……”   听着傅七手舞足蹈地讲着他把张小五打成了什么模样,傅十松了口气,骤然紧绷起来的小肩膀又松了下去,鄙夷地瞧了眼傅七,“蛮夫。”   傅七气一提,脸涨得通红,张嘴就想咆哮回去。   傅挽适时插话,打破了这小哥俩间的刀光剑影,“既然小十在这,那你等会儿顺便就带着小七回家吧,六哥去刺史府一趟。”   傅十刚松开的小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今日在外面行走算账,消息更为灵敏,“是因为刺史贴的那张皇榜。”   傅挽点头,伸手将傅十的小眉毛摁平了,“以往打点还要费不少银子呢,这次人家上赶着让我们傍,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傅十在外,旁人看他年纪小总有几分不服气,他就板着脸,拿出主家爷的模样,轻易是不准别人靠近他,做出亲昵的举动的。   只是傅挽动手,他从来不避。   这会儿被傅挽按着眉头,低声吐了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傅挽一笑,收回手,“放心,你六哥不是让人随意宰割的。”   她刚转身要走,拐角处有个穿着破烂的乞丐冲了出来,身后还追着个拿着砍柴刀的妇女在咒骂,那乞丐跑得快,嘴里竟然也不含糊,大声地念着同一句话。   “大旱有大涝,天灾后人祸,别跑,别跑!”   喊声大,连追在他身后的妇人都听见了,更是气急败坏,“老秃驴,你喊别跑,倒是站住脚别跑啊!”   围观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似乎连月放晴而焦躁不安的心情也随着几场渐渐转凉的秋雨和一场闹剧而拨云见日,重新鲜活起来。   傅挽站着看了两眼,等着傅十带着傅七走了,才转身往刺史府走。   按理说,去刺史府应该先投拜帖,带着千挑万选的礼物再去。   但傅挽走这一遭,玩的就是个出其不意。   她只需要知道,余持重在这种情况下还会不会见她——若是见,拉拢她的态度就真迫切了,若是不见,那便是欲擒故纵。   只有先搞清了是前者还是后者,她才能接着想之后该如何行事。   刺史府隔得不远,前人刺史留下的门房居然还没换,一瞧见傅六就认出了她,三两步出来,下了阶梯迎到她面前,“六爷,真是稀客啊稀客。”   傅挽一摸荷包,顺手就给他掏了个银元宝,包在刚才从傅七那顺来的牛皮纸里,递给那三十出头的门房,“糖拿着,回去给你家小子吃。”   门房在高门大户里也是个肥缺,那些拿着拜帖上门的,稍有所图的,就知道要给门房塞点好处,有什么利可图先不说,至少不会惹了小人。   这门房前几月在先刺史时也算是小半个心腹,收的礼不在少数,但要说起来,还真是傅六爷的礼收的最让他舒服,三伏天喝碗冰水的舒服。   六爷送礼只塞钱,一视同仁的十两银元宝,还塞得有借口,塞得好看!   因着这点子舒服,门房早就和傅挽混得极熟,都不用多问,立即就倒了豆子,“这阵子啊,您还真算是稀客了,就那邱家、刘家的几位,那可是一日三顿地来,热情的那个劲,恨不得给余刺史擦靴!”   “可他们对奴才们这些前刺史老爷留下来的下人,那可就不是一张嘴脸了。挑肥拣瘦的,恨不得找个好借口,帮余刺史发落了奴才们……要奴才说,这余刺史是铁定不会换了奴才们的,他带来的下人不多,都整日里往来进出,守着个小侧门忙得不得了,那有人能来替……”   傅挽脚步一顿,听到了这话里的关键点,“余刺史带的下人不多?都不够用?”   按着曦朝的律例,一任刺史的任期是三年,一般会让同一刺史连任。   六年的任期,堂堂刺史怎么可能连下人都带不够?   说体恤前任留下的人,让他们继续任职还说得过去,若是原本就人不够……   门房从嗓子眼里“嘿”了声,带着三分鄙夷。   “当时这余刺史来咱们杨州时的排场可也不小,但没几天之后,这府里的人就一个比一个少,旁人不知,奴才在这当门房的,还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傅挽站在府门边等着去通传的人出来,听着这话,又多问了句。   “那他的妻小呢?”   门房立刻露出“六爷你算是问对了人”的神情,颇有几分得意地告诉她,“说是乡下家中老母病重,让正妻留着侍疾了,连着几个孩子,都被祖母留了下来,只带了个风韵十足的姨娘来伺候……也难怪当时上任都晚了小半月……”   老母重病,上任延期,正妻侍疾,儿女留守。   这些事串在一起,似乎逻辑上都走得通。   但就是,总有哪里让人感觉不对劲。   傅挽正要思考出来,半关着的府门一开,在她身侧弓腰站着的门房一瞬间绷直了筋骨,低声叫了一句,“余管家。”   那管家笑眯眯的,看着和善如家中祖父,“六爷大驾光临,是府上怠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章,到这章过就有三万字了……   我要去和晋江约会了…… 第10章 暴雨成洪   傅挽在花厅坐了还没半盏茶的时间,穿着常服的余持重就匆匆而来,笑着和她招呼,“傅六爷突然驾临寒舍,怪余某有失远迎了。”   傅挽赶紧站起身来拱手施礼,视线在余持重沾到了墨迹的袖口一晃而过,笑里就带了三分谄媚,“余刺史客气了,是傅六突然而至,叨扰刺史大人了。”   余持重自然又与她客套了几句,两人才分主宾坐下。   傅挽端起那盏茶喝了一口,脸上就露出了有些急不可耐的神色。   “实不相瞒,傅六这次上门,实在是心中有愧。”   她也不用余持重再客套两句,自顾自就说了下去,“刺史大人在皇榜上将我放了上去,然我却是没出过真金白银的,这生意看起来,就是让刺史您吃亏了。因而我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急冲冲就过来了。”   傅挽一气说完,看着余持重,真诚地提了个建议。   “要不这样,余刺史您将那幅画还给我,我去给你拿千两黄金来。”   说幽客居士的画作价值千金,那也只是对家有余财,要放着鉴赏或者升值的人而言。对急需用钱,尤其是余持重这般,连布帛、铁器都往私库里收的人来说,就算是当今的手书,也抵不过千两黄金的直白干脆。   毕竟很多事情,给画不行,给金子就不一定了。   傅挽说话时的视线都停留在余持重的脸上,自然看见了他一闪而过的僵硬。   是什么秘密就要被人发现了的紧绷。   等傅挽说完,他的那瞬紧绷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尴尬。   “傅六爷这话就说岔了。幽客居士一画难求,又怎是金银能衡量清楚的。且那画,实质在当日就被我一爱画成痴的老友拿走了。这千两黄金,不瞒傅六爷,也是我那老友拿出来填补上的,只是他身份不便透露,我就算作是傅六爷您的了。”   余持重握着茶盏,长叹了口气,居然还和她倒了两句苦水。   “若不是我那老友强求,我又拗不过,岂敢做这种欺上瞒下之事?”   他要以情感人,傅挽就和真的被感动了般,不断点头,眉头都皱了起来,摆明了因他简单的几句话而担忧,怕日后真的大祸临头。   见她这般神色,余持重握着茶盏的手放松了力道,暗自嘲笑自己实在太过草木皆兵,竟然被个还未弱冠的毛头小子的三两句话吓得以为事情败露。   实是他方才刚在书房里得到消息,说镐都那边不知为何知道了江平六州连月干旱的事,他迟到半月才上任的事也在追查,闹出的动静还不小。   不管动静大与小,江平六州连月干旱,眼看着又要暴雨的事是绝瞒不住了,他必须抢占先机,在狗皇帝有动作前,先把这一块儿能吞吃入腹的东西都咽下去。   余持重心思转了个弯,再看向傅挽时,那笑意就更浓郁了几分,“好在我那老友身份也不低,若是东窗事发,他自会一肩扛下。左右这真金白银是入了库的,便是有人想要追查,咱们解释起来也有凭有据。”   这一个“咱们”用得可是真好,成功将傅挽拖到了一条船上。   傅挽在心里冷笑了声,面上却顺着他的话舒缓了神色,却是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要说今日突然来刺史府的事,其实我还有另一桩。”   余持重冷不丁听她又转了口风,接着要说的要粮的事还没说出口,心里已是很有几分不耐,却还不能撕破脸皮,只能点头表示,“傅六爷不妨直说便是。”   “这事说起来还是因为那幅画,”傅挽稍一打腹稿,接着三分真七分假的话张嘴就来,“我庄上有个庄稼汉,早先曾于幽客居士有恩,我前两日去庄上时,正好遇见了幽客居士到访,一番引荐之下,才得了那副新作。”   “只是那幽客居士忒得难缠,为着一幅画,居然要走了我一粮仓的粮食,还非逼着我给那田庄上的佃农们送了不少口粮。”   傅挽说得愤懑,手在桌上一敲,满脸怒火。   “大人您是知道的,我傅家就做这粮仓的生意,拿得出手的除了银子,就是粮食了。就是为着那幽客居士的大开口,拿走我大半粮食,害得我现在一听人和我要粮就哆嗦,想孝敬您都囊中羞涩。”   “偏那幽客居士要什么时候用粮,要往哪用都不曾告知,只说那粮放在我粮仓中,日后也要由我出面行事,不能将他推至人前,否则就要将那画要回。”   傅挽说着就摇头,还是余怒未消,端起茶盏大灌了一口。   “大人你说这气不气人,看得着又吃不着,让我都想将画还给他罢了!”   余持重放了茶盏,温润地笑了下,“原那画还有这般曲折由来。”   他这也是半信不信。   傅六这话和前头要画回去的举动倒是对上了,甚至她往田庄运粮,却只给了少数几户人的事,他也清楚。且那画也的确是新墨。   处处都对得上了。   但余持重想到他的“老母病重”,还是留了五分疑虑。   这傅六看着便如浪荡公子哥,却两次三番不按常理出牌,滑得让他抓不住手。   “可不是,我那都还有和幽客居士定下的字据呢。”   傅挽放了茶盏,手肘撑在两人中间相隔的小桌案上,凑过去靠近余持重,手上比了个七的手势,“大人,你看要不这样,你随意找个由头将那居士抓了,撕了他那的字据,那粮仓中屯着的粮,便您七我三地分了。”   余持重心下一动,有几息的功夫,真想如这傅六所言行事。   他所图之事不小,大灾之下还来杨州赴任,就是想多屯些物资,以免生变。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他一开始盯住了傅六,就是为了她手中的粮仓。   但很快,理智就将冲动压了下去。   “傅六爷这真是异想天开了,这般主意都能毫无遮拦地说出口。”   余持重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一句,看傅挽露出有些被吓到的神色来,才和缓了口气,苦口婆心地相劝,“不说那幽客居士如今声望多高,事情败露后你我皆讨不了好,便是当初你立字据时有那许多人证,这事是撕了字据便能了的?”   傅挽顺着他的话思索,脸上很快就露出了后悸的神色。   她抬头看向余持重,多了三分亲近,“还好这话是说与余刺史您听。”   余持重一笑,算是受了她这句亲昵,顺口安抚了两句。   转头回到书房,看到已经等了他好一会儿的余管家,猜到他想说什么,没说话就先摇了头,“光复,你这次走眼了。那不过是个一惊一乍的毛头小子,三两下就唬得六神无主,什么话都往外倒,却丝毫不关心我把画给了谁。”   余光复一怔,张了张嘴想说话。   余持重却是不想再在这事上多费口舌,“张家这次给的粮不少,怕是铁了心想巴结上我们,你多问他要一些,怕那张家老头也不会不给。傅家的,不要也罢。”   傅家的粮不要,那傅六也就不用见了。   因而几日后傅挽随着众人前来登门拜访,却是没见到“忙于政务”的余刺史。   她追着余管家问了几句,万分留恋地将包得整整齐齐的三百两白银留下了。   回到傅家时,衣裳都被瓢泼大雨浇湿了半边。   傅挽换了身新衣,拢着披风站在窗前看着密密麻麻的雨幕,还是觉得这刚进十一月的天气,冷得让人有些瑟瑟发抖。   她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这雨再下,今年就真的要大乱了。”   傅挽这一句随口感慨,只说错了一个“再”字。   当晚,杨州治下肖丹县就滑了坡,位于山脚下的鸡脚村在深夜中被掩埋,一百多口人无一逃脱;同时林源县山洪暴发,连续冲垮了三个村落。   次日中午,伴着更大的暴雨,洪县水库决堤,附近两个县都牵连其中。   接着就是同被暴雨侵袭的怡州,雯州,榴州。   江平六州,在两日内,哀嚎遍野,家毁人亡,民不聊生。   干旱两月有余的土地上几已寸草不生,比往年更早地支撑不住暴雨的侵蚀打击,在暴雨连下半月后,全线奔溃,满目疮痍。   傅家大门紧闭,连往常能听见的笑闹声也不知从何处消失了。   傅挽坐在窗前,看着雨幕发怔,低头时才发现她手中举着的笔滴下的墨,已经浸湿了三张纸,留下圆溜溜的一个墨点。   她凝了凝神,换了纸又重新润好笔,低头一气呵成地写下去。   衣兄:   上月传信,不知还知其内容否?   江平连旱两月有余,民无食而掘根,土地无毛,不堪暴雨,以成山洪,人畜一夜丧命,幸存者无家可归,无粮可依。   杨州此任刺史,恐所图有议,大灾五日有余,无动于衷。   前信往来中可推测衣兄在镐都乃为有头有脸之人,若是有门路,不妨将此事稍微往上告知几分。算是为死去亡魂超度,求个夜间心安可眠。也借正事之便,断然拒绝小辈的月老之举,还耳根子清静。   然行事总需银两,此处特附银票三百两,以备衣兄不时之需。   写完信放在一旁等着墨水晾干,傅挽看了眼上下两页截然不同的画风,莫名有些好笑。   不知端正严肃的衣兄瞧见了,脸上会是个什么表情?   默默在心中畅想了下,傅挽亲手封了信口,叫扶书进来交给她。   “拿去驿馆,用爷的令牌,让他们快马加鞭地送出去。” 第11章 城外流民   山洪暴发一日后,遍寻生路而不得的人们开始大规模赶往杨州城。   城门早就紧闭,拥挤而来的人潮堵在门口,缩在唯寸尺遮头的城墙根下,围成一团,艰难地在雨幕中取暖,却仍旧被冻得瑟瑟发抖。   偶有几个搭建好的茅草棚下,挤得连脚都落不下地。   且能挤在里面的大部分都是精壮凶狠的汉子,少有老弱妇孺。   第五日傍晚,连下了半个多月的暴雨终于停了。   虽然天不见放晴,气温还变得更低,但缩在城墙底下的人们还是喜不自禁,双手合十感谢终于开了眼的老天,以为自个熬过了这次的劫难。   傅挽让人直接将马车驶入了傅家,下车指挥众人将车里藏着的粮种都运到地窖中细心保存后,捂着扶书递来的汤婆子长叹了一口气。   这天实在是冷,就算她穿了越冬的冬衣都还有些哆嗦。   “咱们这个刺史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人来了不敢走也不收留,就让他们这么在城墙根底下蹲着,一晚过去又不知要死多少人。”   扶书帮她提了下就要垂在台阶上的披风,看了进了门,赶紧张罗着帮她把那层被雨浸湿的衣裳都给换了,又拿了个汤婆子来,给她捂在小腹上。   “知道爷您心善,但您好歹考虑下自个的身体。”   扶书看着她回来时有些青白的脸色就心疼,“女子的身体最是娇气,哪有几个养在家里宝贝的,会在这时候让她出门去,顶风冒雨地到处跑……”   傅挽听着扶书在耳边细细念叨,也没打断她,闭了眼反而更能就着疼痛思考。   张家小半月前仓促地调走的那批粮食,为何会赶在半夜被仓促运出城?那日在宣眺楼的接风宴上,刘四明明是点菜的那人,可见与这刺史关系匪浅,为何之后又无过密交集?还有姜家,为何在新刺史赴任后,便如人间蒸发了般?还有那刺史府上,人员不齐,姨娘当家,连个孩子的影子都看不见。   躺在扶书特意熏暖了的被褥里,小腹上捂着的暖融融的汤婆子似乎将里面的寒意都驱得一干二净,连那刀搅来搅去的疼痛都被连根拔了。   傅挽脑子没清醒多久,就整个陷入了梦乡。   扶书将姜茶端来,走到软榻前发现傅挽已经睡熟了,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傅挽这一觉就睡到了次日凌晨。   天都还没亮透,却听见窗户上传来了“噗哒噗哒”的声音。外面热闹得厉害。   傅挽起身拢了衣服去推窗往外看。   鹅毛大的雪花扑到了她的脸上,冻得她一哆嗦。   扶书惦记着她睡早了会早起,在耳房里听见响动就匆匆起身收拾好过来,正好瞧见傅挽将脸探出窗户去,仰着头让那雪花扑在她的脸上,嘴角还带着笑。   雪花的颜色晶莹剔透,落在她脸上,居然也不知道是谁更晶莹洁白些。   昨日傍晚回房后,傅挽就将脸上的妆容卸了。   这会儿没有专门加粗的眉毛,没有精心勾勒出来脸部轮廓,也没有那个制作精妙的假喉结,看着完全就是个峨眉大眼的女娇娥模样。   扶书快步过去,将她落下来的被子往上拢了拢,“您别又着凉了。”   傅挽转头朝扶书一笑,方才用脸接雪时露出来的女子娇态在这一笑间变为男子的舒朗大气,恍若朝阳,灿若烟霞。   似乎她挥挥衣袖,便能辞去红尘,做个落拓侠客。   “扶书,我昨晚睡前突然想到,我原先就给那刺史大人挖了个坑。”   傅挽三言两语地将那天去刺史府拜访时随口扯的谎说了,坐在铜镜前笑得颇有三分得意,“如今我就说,是那幽客居士让我去送粮的,我也没法子。”   不然,在刺史将人拒之城外无动于衷时,她上赶着接济,就真是打脸了。   扶书瞧见她开心,嘴角也被她带得沾了笑意,“爷就一个劲编排大爷吧。”   “大哥才不会在意这个,他知道了也不会同我计较。”   傅挽收拾完毕,先起身去吩咐人运粮,让扶书去将傅七和傅十都从被窝里拖出来用了早膳,整装之后,连带着自告奋勇要来的傅九一块儿,出了城门外。   守城门的还是前刺史的那波人,间隔着能看见几个生面孔。   傅挽早就与他们相熟,甚至还去过其中一两个的家中用过饭,下了马车好酒好肉地递过去,又挨个给了十两银子,大摇大摆地带着车队出了城门。   落了一夜的鹅毛大雪,城门外的境况比她所想的还要糟糕许多。   看见这队就差没打个旗子说“来吃我”的车队,围上前的人比傅挽预估的少了许多,倒是显得她这边带的那些人高马大的家丁们有恃强凌弱之嫌。   傅挽看了几眼,伸手将一个布袋往傅七脖子上一挂,拍了下他的小肩膀。   “去,跟扶琴去给人发吃的,瞧见情况不对就早点跑。”   傅七一点头,迈着小短腿跳下马车,从布袋里掏出早上厨房刚加班加点做好的细面炊饼,就近塞给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你吃,可香了。”   小姑娘身侧还坐着她抱了个一岁多的女娃娃的母亲,闻言就抬头朝那母亲看去,眼睛里全是对那细面炊饼的渴望。   傅七拔高了小嗓音,在安静的城门下听着格外响亮。   “这是我六哥让人专门给你们做的。你们别怕,我六哥就是来给你们送吃的。”   那小姑娘终于将信将疑地把炊饼接了。   就近闻到那股麦香味,饿了三四日的肚子和脑子瞬间就下了最直接的指令。小姑娘掰开大半个递给阿娘和妹妹后,狼吞虎咽地就吃了起来。   看着她吃得高兴,傅七脸上也带了笑,转头朝他六哥喊话。   “六哥,就吃饼太干了,咱们的粥好了吗?”   傅挽站在车辕上,围着狐裘斗篷,看着就是个富得流油的冤大头。   要不是她带的家丁实在多,起到的威慑作用大,早就被人一拥而上扒皮了。   听见傅七喊话,傅挽转头指了下已经架起了简陋的灶台在煮粥的一排家丁,“粥是快好了,就是喝粥的人,队伍还没有拍好。”   这一问一答,若是再反应不过来,那些人就真是饿傻了。   一时间奔涌而来排队的人摩肩擦踵,好些个还将前面的人推倒,意图抢到最前方去,被站在车辕上的傅挽伸手一指,下一瞬就被家丁扔出了人群外。   接连扔掉几十个人之后,队伍终于按着顺序排完了。   米粥的香气也被大火催熟出来,让队伍中的人不停地吞咽着,双眼放出光亮。   施粥的队伍随着一碗碗热粥和炊饼的出锅而在减少。   傅挽站着瞧见了城门上闻讯而来的一堆人,转回头来笑了声,清了下嗓子,又准备唱出大戏,将更多的人拖下水。   “诸位!”   她一开口,在喝粥吃饼的人就转过头来看她。   “我傅家的粥好不好喝?”   人群稍安静了一瞬,随着几个反应过来的人或高或低地说着好喝的声音,最后连成一片,连城门里半个城都能听见,“好喝!”   傅挽笑得眉眼舒朗,再问,“我傅家的饼好不好吃?”   这次反应更快,异口同声,“好吃!”   “明年的粮食,便宜给我傅家好不好?”   群情激奋,声势浩大,“好!”   “明年的地,都先给我傅家种行不行?”   众人中虽也有看出了她的意图的,但此刻腹中饱暖,周遭人情绪激昂,昨夜大雪骤降的死气沉沉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余下的尽是满怀的对明年的生机。   数千流民呼呵而起的声浪,几乎要将杨州城的天都捅破。   “行!”   傅挽忍住捂耳朵的冲动,转头看见车下一排三个小鬼都双眼晶晶亮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孺慕和崇拜,让她的虚荣心在瞬间就膨胀开来。   她站在车架上,笑得意气风发,朝小鬼们摊开双臂,“六哥六不六?”   傅七九十都听不懂“六”是什么意思,但刚才那一遭下来,他们也听出了其中规律,以傅七的大嗓门为开口,大喊了一声,“六!”   “六哥简直天下第一六!”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问一句,六哥六不六? 第12章 弹尽粮绝   在城门口忙活了一中午,傅挽一进城门看见余持重时,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她也不收敛脸上的笑,走过去就朝余持重深深一揖,“这里流民甚多,傅六都要带上许多家丁才敢出门,刺史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余持重脸上笑着,后槽牙都要咬烂,“傅六爷这是在做什么?”   “诶?”   傅挽脸上露出个疑惑神色,万分诧异地看向余持重,“余刺史不是知道吗?”她降低了音量,稍稍靠近几分,“这就是那个幽客居士搞出来的事儿。”   她朝余持重挑了下眉,大冬天的,那扇子不要摇得太得意,呼啦啦的冷风都往余持重脸上扑,“正好那劳什子居士不要名,我傅六可不能浪费了这便宜。”   余持重日理万机,各种事务筹备在即,早就将傅六连人带事都抛到了脑后,这时候要不是傅六坏了他的筹谋赶过来,走在大街上都不认得她是谁。   只是她提起来,他还真想到了那个拿了傅六的粮仓的幽客居士。   余持重艰难地将心中的那口恶气忍下。   原本在他的筹谋之中,将这些流民再在城门外关四五日,他们就会为了求生而不折手段,那他的军队就可以再次扩员,借着天灾之便,光复大业指日可待。   但如今,傅六给了这一线生机,他们怕是再不敢提头卖命了。   余持重只觉后槽牙都要咬得发软,面对面前这个一无所知的傅六,偏还有装出大度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挥手让人开城门。   “傅六爷却是和本官想到一处去了,本官今日也是让人来开城门的……”   傅挽与他客套了几句,看着城门被打开,门外的流民一拥而入,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转身就上了马车。   车里熏着暖炉,与车厢外简直是天壤之别。   傅挽坐着想了下刚才和余持重的对话,低头叮嘱家里的三个小宝贝,“从今日起,你们都给我待在家中不准出门。”   她摸了下满脸疑惑的傅七的头,“六哥这次,怕是将刺史惹怒了。”   然而暴怒的并不只有刺史一人。   镐都正中的皇城里,议事殿上,平时在外要风要雨的几位重臣或站或跪,被上首已经怒不可遏的辰王训得头都不敢抬起来。   谢宁池将手里查出来的报告往桌上一砸,气势携带着威压,吓得人一哆嗦。   “这就是你们给孤说的,年年考评为上等的能臣?”   包括小皇帝在内,议事殿里每一个人敢应声。   “善,善,善。”   谢宁池连说了三遍,语调一次比一次更怒,“一个锦朝遗党,与我曦朝血海深仇不同戴天的人,居然考了二甲进士,在地方坐到了从三品的位置!瞒了天灾抢了粮草屯了私兵,三省六部一台居然无一人知晓,还要靠着孤的两封私信推测!”   谢宁池真是怒极了,一不留神就把真心话说出了口。   “孤养你们,还不如养一位老友来的贴心!”   放在往常,辰王这句大不敬的话,早就被言官拖出来重复一百遍了。   但眼下辰王暴怒,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若真没有辰王所得的那两封信,他们怕是真对江平六州的接连天灾一无所知,非要等到叛军都打上门来了,才措手不及地仓促应战。   “左令史。”   谢宁池从暴怒中冷静下来,点的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吏部小令史。   “这次余持重的身份是你查出来的,有功当赏。孤便升你为右散骑常侍,即日起入中书省,商讨日后对敌事宜。”   从吏部令史到右散骑常侍,官职由从五品下直接跳到了从三品,七级连跳。   众人看着那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心下连叹了好几口气。   带到辰王将诸般事宜吩咐完毕,众人成群而出时,吏部尚书就稍滞了脚步,待到新上任的右散骑常侍走到他身侧,低声嘱咐,“你既是我吏部出去的人,日后行事便宜两三分,方是顾念常伦。”   左莫离脚步一顿,停下转身朝吏部尚书鞠了个大躬。   “臣在吏部,尚书与臣可从无交集,哪有常伦可恤?”   他抬起头来,看见吏部尚书脸上绷直的嘴角透露出来的不悦,又深揖一礼,“小臣当年在书院读书之时,曾得夫子教诲,当官为名,也需名至实归。”   寥寥两句说罢,左莫离一震衣袖,却是提前吏部尚书几步,快步离去了。   议事殿前的这一遭,自然瞒不过辰王的耳目。   谢宁池听着人完完全全地重复了,将手中的奏折往桌上一丢,“也算这次没让孤走眼。”   他略一顿,又多问了一句,“他曾就读的书院是哪一处?”   来回话的是谢宁池天字十卫里的二卫天寅,板着张没有神情的棺材脸,平稳地将那个被兄弟们在私底下笑了数十遍的书院名号说了出来。   “有才书院,在榴州的青翠山下。”   谢宁池原本去拿奏章的手一顿,眼里浸出点单薄的笑意,挥手让天寅退下,半途中一顿,又将走开两步的人招了回来。   “让人私下去查,这有才书院的院主是谁。”   天寅退下后,书房里就只剩他一人。   谢宁池伸手从桌下的暗格里拿出一个檀香木盒子,里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信件,信封上,写着的都是飞龙走凤的同个名字——小金宝。   他的手指在那些信封上滑过,停在了某一处上。   不用启封,他都能记起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衣兄,日后我若是办个书院,那定要将它起名为“有才”,书院有才,在书院里读出来的人就更有才!   当时他还写了封信回去嗤笑她的俗套,并友情附赠了好些个名字。   不料当日一句笑言,如今真有人将它实现了。   远在杨州的傅挽可不知自个的黑历史又被笔友翻了出来。   她这会儿正趴在床上,心疼地算着账,越算越觉得心口被剜了肉,翻了个身趴在软榻上,哎哟哎哟地叫着疼。   “爷的银子,爷的粮食,爷的小心肝儿啊!”   今日陪在一侧的是扶琴,这会儿正低头擦着袖箭,压根没在意她的瞎嚎。   傅挽演了一会儿没等到人来捧场,又坐回来继续算账,过一会儿就嘶一声,好像身上真有那么一个巨大的伤口,让她无时不刻地感到疼痛。   治好了这个疼痛的是扶书匆匆进来,禀告她的一个新消息。   “六爷,城中各家都在门口开设了粥铺接济灾民,那邱家更是用比往日更便宜的价钱招了不少擅于织造的妇人,连往日用不上的那几十张织机都用上了。”   明明是她家六爷开的头,先前那两三日更是只有六爷在养活那数千灾民。   但如今各家都插一脚,好像这事就是大伙儿一般做的似的。偏那邱家又最先拿了好处,指不定在人后怎么嘲笑吃力不讨好的六爷。   扶书满脸气愤,傅挽却丝毫不动怒,抓着笔将剩下几笔账都算完了。   “树大招风。既然旁人都上了,咱们适当往后退退,能藏在人群里自然最好。”   当日,在城里七八个施粥点接连搭建起来开始施粥后,傅家大门洞开,穿着厚棉衣的傅六爷站在门口,苦着脸表示傅家存粮不够,每日供粥量相应减少。   围堵在傅家大门外的人群一顿喧哗,辱骂声此起彼伏。   浑然忘了几日前,用一碗热粥和一个炊饼将他们从饿死冻死的边缘拉回来的人是谁。   傅挽说完话就让人关了大门。   家丁倾巢而出,除了负责施粥的人以外,所有人不得出入傅家大门,更是下了死令,不管门外有何动静,都不准开门查探。   有人对傅挽的这决定不以为意。   觉得是傅六爷被人吃光了存粮,脸上无光,自然不敢再出门丢人现眼。   张家由那张大少爷负责的粥铺更是夸张,将米粥熬成了米糊,专门扇风引火,让灾民流传傅家已经弹尽粮绝,再没一丝油水的谣言。   如此三日之后,杨州刺史突然在深夜出城,说是老母新丧,急于回乡奔丧。   刺史府大门紧闭,众官员群龙无首,窝在家中避寒不出。   而城北流民聚集的破庙中,有几个人正在握拳厉声,引得周围人频频点头。   前方有饿死之忧,眼下却无官府之摄。   此时不乱,更待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六爷这章来说两句?   六爷:哈哈哈,那张大真是给爷拉得一手好助攻!看来平日里说他蠢都是说错了,人家有时候还是蠢得很可爱的,值得好好夸奖……balbal……   作者菌:六爷,六爷你回过头来看看?   六爷:恩?   快气炸了,一点没有存在感的皇叔祖父:……   另,日后尽量在上午更新,今天晚了,以后都尽量在九点左右发出来…… 第13章 刺史谋反   当天凌晨,张家的大门被人敲响,睡得迷蒙的门房起床开门,被蜂拥而至的一干流民推搡倒地,被踩踏而亡。   大门敞开的张家大宅在深夜中被洗劫一空,张老太爷当夜气绝身亡。   刘家也如张家一般,被人攻破了大门,家中洗劫一空,刘家大夫人被仓促逃跑的婢女推撞在墙,天亮后才被人发现,看着刘二少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同时邱家布庄、织造坊,顾家的臻宝斋和银楼,姜家的宣眺楼、临海楼……杨州城能排得上号的富豪,都在当天遇袭。   只除了“已经没粮了”的傅家,只有一家粮店的门被砸开了半扇。   经此大乱,杨州城缟素遍布,各家大门紧闭。   张家原本还等着余刺史归来为他们伸张正义,好好惩治那群恬不知耻的流民。   在他们认知之中,即使余刺史要守孝三年,那他自然也该回来收个尾,之前巴巴送上门去的那些粮食,自然不是白送的。   张老太爷的尸体在张家停灵停了半个多月,等来却是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余持重反了。   拥兵二十万,在怡州城,以江平六州为地盘,反了。   莫名其妙就沦为了占领区的杨州城百姓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了一个广为流传的更可怕的传言——杨州城中,还留有余持重的眼线,随时准备将他们如半月前接连不断的流民之乱般,洗劫一空。   “我听说,那余持重可是之前谋逆的锦朝余孽的嫡长孙,筹谋了这么多年,就准备借着这次天灾,指责当今德行有亏,要将他取而代之!”   “锦朝?你说的就是那个在曦太宗幼年时夺权篡位的中书令桓康建立的锦朝?那不是只执政了十年,就被曦太宗带人又给推翻了吗?当时追着余党,都杀到大漠里去了,现在怎么还能从角落里蹦出个嫡长孙来?”   “你管人家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说不定是被带上的绿帽呢?”   ……   街角几个流民聚在一块儿说笑,突然抬头就看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远远驶来一辆马车。除了拉着帘子看不见的车厢,车辕上只坐了个挺拔的少年。   不对,流民中一人眯起眼看过去,咧嘴笑了一声。   “我还真以为是个少年郎,原来不过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娇娥。”   那流民说着话就要站起身来朝那辆车过去。   他刚走两步,身侧就有人伸手出来拉住了他,“别去了,那是傅家的马车。”   “傅家”两个字一出口,刚才站起身来跃跃欲试的几个流民就同时住了脚步,抬头看见马车上不显眼的那个徽章后,又原地坐下了。   虽放弃了,但有几个人还是有那么些不敢,狠狠地朝地上唾了一口,吐出的痰里泛着黄色,还有几丝血丝,“也就是看在傅六爷的面子上……”   那辆低调的青蓬马车一路驶向了傅家的角门。   驾车的那位办成少年的小娘子上前敲了几下门,跟着与里面的人对答了几句。   就在她边焦急地等着门开启,边左右看着,警惕着那几个尾随而来,藏在角落里没现身的流民时,眼前的门突然就被打开了,出来的居然是傅挽。   扶棋的眼眶一红,“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奴婢有负六爷重托,没能照看好五娘子,险些……”   傅挽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无事,你们回家了便好。五姐人呢?”   她说着话,就看见那青蓬马车盖着的布帘被人掀起,里面的傅五探头出来朝她微笑,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像是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阿挽。”   只一声简单的称呼,傅挽脑海里就呼啦啦地跑过好多记忆。   幼年在傅家老宅里,她其实最不喜的就是这个柔弱得像是菟丝花一般的五姐。   她不如二姐泼辣干脆,也不比三姐绵里藏针,她的弱就是真弱,被刘姨娘那一伙人欺负了也从来不说,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只会窝着独自掉泪。   甚至连当年出了那样的事,她跳进冰凉的湖里找人,五姐站在岸上,连看好唯一的证据都不会,让她的小八平白就受了那般大的委屈。   所以即使五姐从小会从自个的碗里将肉挑出来给她吃,会在下雪的冬日细细拍掉她衣裳上沾到的雪花,会在夜半时起身帮她盖被,她也很难和五姐亲近。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和五姐,在性子上就差得太多。   外面的天气已凉得如数九寒冬,傅挽眼角一瞥看见那些个在角落里躲躲藏藏的流民,深吸了口气从莫名情绪中缓过来,将手递给了五姐。   “能走吗?我们下来先回家。”   傅五犹豫了一瞬,伸出细瘦苍白的手搭在傅挽的手腕上,挺着才满五个月,看着却如同人家七八月的孕肚,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挪下来。   在地上站稳,她就想收回自个的手,“阿挽,我,不给你添麻烦了,我自己……”   她的话还没说完,脚下突然一滑,若不是傅挽眼疾手快扶住她,往后踉跄了一步撞在门框上站稳,两个人都要这般拔萝卜地砸在地上。   傅五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白,双眼含着泪,转身过来就要查看傅挽的情况。   “阿挽,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她的声音细弱,整个人只有肚子是圆润鼓胀的,看着就如凌霄一朵颤巍巍的花,便是被人攀折下来,也该眼珠子不错地盯着。   说这话时,她伸手捂住了肚子,皱着眉头强忍不适。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总觉得自己是在给别人添麻烦,哪里不舒服了不敢说,受了委屈也不肯说,等事情严重了,就窝起来流泪。   她心里没有责怪所有人,但她的脆弱苍白却在折磨着她爱的人。   “我没事。”   傅挽撑起身子站好,手一用力,将傅五要躲开的手握得更紧,“不准松手。我照顾你不是麻烦,你都这样了,还不让我照顾才是麻烦!”   傅五被她略显严厉的话吓得一怔,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是不敢再言语了。   傅挽便扶着她走,便问跟在身后的扶棋,“上个月来信,不是还说五姐腹中的孩子安好,很可能是双胎吗?怎么这时候就出了问题?”   扶棋略一顿,就看见傅五也因为这个问题僵直了脊背。   只是她到底是傅挽调过去照顾傅五的,不可能瞒着傅挽不说。   “五娘子在家中听见了杨州的动乱,要赶来查看,在路上时遇见了一伙流民,我们折了好几个人,惊到了五娘子,胎像就不好了……”   那晚她们仓皇躲藏,冒着大雪藏身于破庙中。   若不是扶棋早年跟神医晏迩习过医术,医术不浅。以防万一,身上又带了诸多保胎救命的药丸,忍着疼痛将嘴唇内侧都快咬烂了却不说的傅五就一尸三命了。   扶棋如今想来尤是心有余悸。   难怪以前扶书抱怨,说五娘子的“不想与人添麻烦”才是最大的麻烦。   扶棋说得不紧张,傅挽却皱紧了眉头,“邹南城呢?他为什么不在家?”   听到傅挽提到自己的夫君,语气中还多有责怪,傅五立时就匆匆扭头,抓了她的手急急解释,“南城他一月前就去找四哥了,说好了会在两月后回来的。是我自己,没听他的嘱咐,一意孤行地要出门……”   直到将傅五送到临时备好的客房中换了衣裳喝过药躺下,她都还在担忧傅挽责怪邹南城,眉头紧蹙,满面忧愁。   傅挽说了几次她并无多责怪的意思都无用,只留了傅九在内,自个出来,站在冰凉的雪地里,长舒了一口气,仰起头眯着眼去看那刺眼的雪光。   余持重这一反,也不知朝廷有无准备。   但余持重拥兵二十万,搜刮的粮草兵甲铁器也应不在少数,且对江平六州地形地势了如指掌,朝廷想平复叛乱,绝非易事。   无论如何,江平六州的这天是变了。   之后的日子,定会一日比一日乱。   傅挽转头,叫了扶琴上前,“你亲自带人,去把二姐三姐一家都接回来。”   傅家二娘子与三娘子嫁的都是与杨州毗邻的榴州,两位姐夫一个是武师,另一个是秀才,拖家带口地都有七八人,家中又不甚富裕,怕是挨不过战乱。   扶琴点了头,知道时间仓促,转身就要走人。   然后就听见傅挽在她身后又补了一句,“让她们把全家都带回来,吃不垮咱们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今天变得更晚了……但好歹是上午不是……   想要更多看文的小天使出来冒泡泡啊,让我瞧瞧你们可爱的名字呗~~~~挨个么么啾哟~~~~ 第14章 骑兵来袭   余持重在怡州拥兵自反的第十天,带兵屠了一个村。   据说是因为那个村中的青壮年拒不从军,且对余持重出言不逊,指着去征兵的属臣大骂余持重就是谋逆犯上的阴险小人。   结果在当夜,整个村,连着刚出生的幼儿,都被杀死在血海之中。   消息传来杨州城时,大半的民众登时都慌了。   他们自发地走到刺史府前,瞧着那个几天前不知被谁戳破了的鼓和门上泼着的各种狗血秽物,开始为不顾一切的发泄感到后怕,吓得瑟瑟发抖。   一片寂静之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跑!我们留在这里就是死,赶紧跑!”   这一声下,方才离魂般的人都被惊醒,转头看着周围麻木怔愣的乡邻,茫然不知所措。   大旱后紧接着暴雨大雪,天灾已经将他们的肉体折磨得奄奄一息了,流民的□□又接连着刺史的谋反,人祸让他们的精神麻木,不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人群里有几个人醒过神来,推搡着身侧的人,快步要往家中走去,“我不要留在这里等死,那余狗贼知道我们对他做的是,一定会回来报复我们的!”   “对!他二十万的兵,杀了杨州城也不过一晚上的事。”   “我不要死,我家婆娘才给了我生了个小儿子,大儿媳妇的肚子都大了,我不要死在这里,我还没有给爹娘尽孝,我还没有看着儿子长大成人……”   越来越多的声音接连着响起,死亡的恐惧在几句话中传递出来。   人群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一个孩子,在周围人的推挤之下,抱住了他爹的大腿,扯开嗓子大声地嚎叫,“阿爹,阿爹我不要死……”   原先还有些站在原地怔愣的人,孩子稚嫩的哭声传入耳中后,竟像是一下活了过来,挤开人群就要朝着家中冲去。   “跑,快跑,二十万大军指不定今晚就杀回来了!”   一句有口无心的话,在有心人的操纵下,瞬间变成则有鼻子有脸的消息——余持重在杨州城还没搜刮够,今晚二十万大军就会回来屠城!   消息口耳相传,一时之间,原本如同坟场般寂静的杨州城瞬间如果半碗水入了一整锅滚烫的油,噼里啪啦地就溅起火星,犹如年节时被点燃的爆竹。   傅挽正从一家粮店中查探完回来,正好与急忙出城的人潮相逆。   马车前进不得,身周都是各种呵斥声和哭音。   傅挽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她这几日来只要出门,带的家丁就不少,这会儿将马车团团围成了一个圈,人高马大地杵着,周围人纷纷避退。   这时候往外走的人还不多,一般都是整家出行,身上背负着的都是全家的家当,身侧稍大点的孩子拉着一连串的小萝卜头,有好几个都才是三四岁的模样。   那些孩子被兄姐爹娘拉着往前走,瘦弱又被冻得发青发红的小脸上满是对前路的懵懂无知。他们只觉得冷,跟不上家里人的脚步,一不小心就打了滑,站起身拍拍膝盖,左右看了几眼,包着眼眶里涌上来的泪珠,快步倒腾着跟了上去。   带着这般大的孩子去逃灾,能活下来的概率十不足一。   傅挽看得心烦,干脆撂了帘子,坐在车里转扇子,一下比一下转得快。   她的钱,她的粮,养活杨州城怕是够的。   但是她没有足够的能力,在这样的大灾大难下,保证人心不变坏。若是有人起了歹心,变成了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她家中几十口人又会如何?   人心是自私的,傅挽从来不否认。   她会因为其他孩子受伤受苦而觉得心酸,但若是伤了她的家人,她更会觉得剜肉一般疼。两相对比之下,她更受不住后者。   不敢冒风险,不敢当英雄。   傅挽手里转着的扇子因为力道太大而“吧嗒”一声砸在了地上。   紧接着那声,同样的“吧嗒”声从远处隐隐传来,似乎连着马车都在震颤。   傅挽“刷”地一下拉开车帘探出头去,远处城门外,视线所能达到的尽头还能看见飞速而来的一阵人影。   他们胯.下的骏马奔驰,手中的尖刀雪亮。   为首的那一人从马上俯身下来,手中尖刀干脆地划破了最近一人的脖子。   血花溅开来的那瞬,周遭许多人才像是刚缓过神来,尖叫着推搡着,下意识往心中认为最安全的家的方向跑去。   然而反身折跑,背后的空门大开,倒下的人一批接着一批。   就在不远处发生的惨案震惊了还未出城的人。   他们来不及再多思考,立即就转过身,扔下负累,抱起还懵懂无知的孩子,快步朝着刚离开不久的家跑去。边跑就边大喊,“反贼来了,反贼来杀人了!”   原本还并不拥挤的城门口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人推挤着人,又被散乱在地的各种家什绊了脚,很快就接连着倒下去好几个。   要是城外的那些骑兵真的杀到城里来,还坐在马车上的傅挽简直就是个一等一的活靶子加小肥羊,不抓住她咬一口都是傻的。   傅挽抬头与扶琴对视了一眼,扶住她的手跳下马车,由家丁护着,往傅家跑。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傅挽被脚下的东西一绊,崴了脚滚出家丁们的包围圈,刚仓促起身避开被踩踏致死的下场,抬头就看见了几乎让她惊叫出声的一幕。   那位单枪匹马冲进城来的人,便如拿着屠刀的屠夫走进了饲养场。   他随手拎起被父母无意扔下,正坐在原地哭的一个四五岁小女孩,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尖刀横空一劈,那小女孩连哭声都还没有发出来就被扎了个通透。   屠夫随手一扔,却正好将那小女孩扔到了傅挽身前几步的距离。   同样苍白的容颜,同样年纪的小姑娘。   她救不了一个,居然也救不了第二个。   傅挽抬头,藏在袖间的袖箭露出锋利的箭头,她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就在那个屠夫玩上瘾,带着同样恶意的笑将手伸向同样被遗落在街边的小男孩时,瞄准他的太阳穴,按下了机关。   这袖箭是扶琴在听说了傅五一路过来的遭遇后,连夜改良了非要傅挽带着的。   不过巴掌长的袖箭夹带着凌厉的箭气,杀气凛然地直奔那马上的屠夫而去,笔直地扎中他闻声转头的眉心,将他往后推动,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不过须臾,人就断了气,殷红的鲜血从眉心和脑后溢了出来。   就站在那温热尸体周围的人停住了脚步,看了眼尸体,又看了眼站在原地镇定自若的傅挽,突然就有人带头,一个接着一个地“扑通扑通”地跪下了。   “求傅六爷救命,求傅六爷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昨天看到好多新面孔,超级开心~~~~   所以今天的更新终于在早九点来了…… 第15章 奋起反抗   傅挽双手垂下,被宽大而厚重的锦袍掩盖住,难以抑制地在发抖。   足足有一分多钟的时间,她整个人都蒙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扶琴快速朝她跑来,一个机灵的家丁看见那个刀口逃生的小男孩傻坐在原地没有爹娘上前,跑过去将他抱了过来,快速地围拢在傅挽身侧。   她才回了神,动了下刚才好像僵住了的手指。   “我救不了你们。”   傅挽的声音有些干涩,再开口,等她的眼睛看向那群跪着的茫然而无助的人时,她才朗声重复了一遍,“若是不想为鱼肉,你们就只能自救。”   阵阵马蹄声响起,那群骑兵在这会儿功夫,已经杀光了城外的人,杀入城中。   傅挽抬头看去,看见那沾满血在往下滴的尖刀时,她刚才亲手杀了一个人的恐惧在瞬间退去,涌上来的是满腔的愤怒。   “他们不过二十余人,我们这却有两百余人,诸位就这样束手就死吗?”   或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太多,也或许是傅挽刚才杀人反抗的冲击太大。这会儿离那群骑兵最近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居然从身侧抽出了一把斧头,抡圆了在山间伐木的胳膊一甩,居然真将一个措不及防的骑兵杀下了马。   少年站在原地,对自己的勇武惊诧万分。   猛然间,他整个人跳了起来,视线朝着人群中搜索,“阿爹,我杀了坏人!”   “杀了坏人”四字一出口,人群中穿着短打的一壮年男子就甩开娘子的挽留的手,转头深深看了她和孩子一眼,抽出长剑来,朝着奔袭而来的骑兵杀去。   两兵相接,那男子双膝跪地后仰避开了骑兵挥来的尖刀,一剑下去砍断了那匹骏马的一只前蹄,马儿吃疼嘶鸣,将背上怔愣的骑兵甩下了马。   那骑兵砸在地上还未醒神,不知何处补来一锄头,精准地砍断了他的脖子。   眨眼之间,城外所向披靡,杀人如砍萝卜的骑兵就死了三个。   就像是大漠中前行的人发现了绿洲,黑夜里奔波的人看见了明灯。   人群中又冲出去十几个精壮汉子,挥动手里的各式工具,奋起反抗。   城门口厮杀声响起,越来越多的人被激愤,握着工具冲上前去。   那剩下的二十几个骑兵被近百人围住,先是厉声恐吓下刀,似是不明白刚才还任由他们砍杀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奋起反抗了。   此消彼长,骑兵们的慌张反而更让人群气焰高涨。   越来越多的人冲上前去,一个倒下,又一个往上冲,砍马拽人,无所不用。   最后全身浴血的汉子们拼着一股狠劲将最后一个骑兵剁成肉泥,另一波人早已冲过去关上了城门,用所能想到的所有东西堵住了这个恶魔的出口。   他们站在满地狼藉里,站在横七竖八的尸体前,突然伏地大哭。   但哭的到底是什么,估计就是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傅挽站着看了一会儿,踢开脚边带血的尖刀,转身回了傅家。   她带着一身血进傅家门时,连惯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傅爹都被炸了出来。   全家人将她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问出来的问题还没问完,就听着傅爹一声比一声更凄惨的“小金宝”随着他的接近而愈响,笔直地扑向傅挽。   “小金宝,你有没有哪里觉得疼?告诉爹是谁打的你,爹去帮你打回来!”   傅爹早年脾气爆,在赌坊酒肆与人打得头破血流都是小事。   他打架时的那股狠劲,连老宅里最爱玩阴谋手段,最会撒泼的刘姨娘都怕。   傅挽赶紧安抚住她爹,把刚才换下来的,其实并没有沾到多少血迹的外套展示给她爹看,“我就站着看,没动手。这都是别人的血,我哪里都没受伤。”   傅爹一听,顿松一口气,紧接着又长叹了一口,听着就有三分哀怨,“小金宝,打架这种好事,你居然都不叫你爹!”   这赖皮模样,让刚回来才三天的傅二姐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傅二姐上前扯开这不着调的爹,推搡着让傅挽赶紧去沐浴,“赶紧让人拿艾草给你泡水,洗了去晦气。”   傅二姐一推,三姐就在旁边凑热闹,“对,再给拿个火盆,让小六跨过去。”   她遗传自傅爹的明媚大眼一眨,就露出个促狭的笑来,“这次火盆可要拿个小一点的,免得小六又跨不过去,使着大劲跳了个倒栽葱。”   这说的还是傅挽四五岁时候的事。   那时候傅家祭祖,刘姨娘弄了个成人手臂长的火盆在廊下让人跨,偏又说好了只准男丁去跨,免得大事上气着了老祖宗。   当时傅三老爷家比傅挽大了两岁的傅荆都让他爹抱了过去。   傅爹不在,傅挽那敦实的小胖子模样,她大哥四哥是没一个抱得动的。   傅挽大眼珠子一转,看了眼在廊下捂着手绢偷笑的刘姨娘,使劲就跳了过去。   她那时自然是跨不过去那个专门拿来为难她的火盆的,意料之中地摔倒之后,傅挽捂着脚踝就哭出声来,叫的却不是傅老太爷,而是祠堂里供着的牌位。   边叫“曾爷爷救命”,就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刘姨娘。   当时祠堂里并不止他们一家人,傅老太爷拿她没办法,顶着众人的视线,狠狠训斥了刘姨娘一遭,让她接连三个月都出不了家门。   刘姨娘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傅挽回来绘声绘色地一说,留在家里的二姐三姐却只笑她摔的那个大马趴。   毕竟傅挽才四岁,能喊是刘姨娘要害她都不容易了,谁又能猜到她是在演戏。   这会儿傅三姐翻了这黑历史,堂上众人都乐得哈哈大笑,气得傅挽转身就走。   结果刚洗过澡出来,桌上就被堆了一坨东西。   她首先拿起来的是个最眼熟的——傅小七从六个月起用到现在九岁多的布老虎抱枕,“这是忘在这儿了?拿回去吧,等会儿小七找不着又不肯睡觉。”   扶书正帮她擦头发,听见这话“噗嗤”一声就笑了。   “这些都是各院里送来的,说是怕爷您晚上做噩梦,给您安眠用。”   傅挽看着那一桌子上摆着的布老虎、小金算盘、筛子、翡翠做的头面、小木剑、小砚台还有布娃娃和画笔……   真有冲动往自个头上点一串省略号……   “小七和秦大宝石大贝他们胡闹就算了,怎么大哥都掺和进来……”   那支画笔,一看就是她大哥专用的。   扶书低头笑了下,没敢说她其实也偷偷在里面藏了个荷包。   荷包里还藏着她今年去庙里,专门给六爷求的平安符。   六爷如今可是傅家的顶梁柱,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傅家换了谁,都不一定能撑得住。   虽说第一次亲手杀人的冲击力的确很大,但毕竟当时的情况是那人不死,就会有更多更无辜的人殒命。   所以傅挽虽然手抖,却也在短时间内冷静下来了。   她觉得这一桌子的关心,应该就是她家这些宝贝们能坐到的极限了。   可谁知她进了饭厅时,还是被眼下的阵仗下了一跳。   先是让她跨了火盆,又让她砸了面镜子,将碎片包好,写上“平安”二字,最后还给了她一碗盐米混合物,让她朝着门口撒了。   傅挽中间反抗了两次,被强力镇压了。   好不容易等众人松了一口气,两位看着岳丈岳母和大小姨舅以及娘子都绷着脸紧张万分而一起绷起脸来的姐夫也松快了几分,拿起筷子准备用膳。   傅挽夹了块清炒素芹到嘴里,看着满桌没个红色的菜,心下真有些啼笑皆非。   她真的很想说,她活了这么久,心态不至于这么弱。   但被所有人围着关心的感觉实在不错,她弯了嘴角,假装自己真受了大惊吓。   就着一桌清淡的菜色还没吃几口饭,扶书就匆匆走了进来,脸上犹带愤怒。   “六爷,门口来了百来人,说是有人要出城,却有好些人不让,如今正在城门口对峙,刘四少爷请了孙长史来调解也没用,守城的人说只听您的吩咐。现在他们正在外面等着您过去。” 第16章 城门之争   傅家大门刚打开,等在门口的众人就立即站起身,快步聚拢到门口。   傅挽跨过门槛,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前方的田老汉,脸上就露出了几分笑意,“田老伯,您怎么也过来了?田大娘他们人呢?”   田老汉咧嘴一笑,烟枪别在腰间,袖口破开一个被拉扯出来的洞,露出里头有些结在一起的棉花,“听说城里在闹事,家里那婆子就让小老儿来看看,结果正好赶上了,听见他们要来找六爷,小老儿就顺道过来瞧瞧。”   虽是一辈子和庄稼打交道,但是人活久了,看旁人的弯绕就更加分明。   田老汉是看出了强拖他过来的那几个人的意图,首先就把话堵上了。   逼六爷去做主这事儿,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傅挽穿了身米白色的锦袍,没有被深黑色的大麾挡住的前襟上用银线在边上绣了简单的兰草,此刻她握着玉骨扇的手正放在那兰草上方,看着比银线还诱人。   她笑着和田老汉说了几句,让他过几日带家人来府上叙旧。   再抬头看向底下那些因为他们闲话家常而隐隐露出不耐的人,没落下的笑里就多了几分疏离和威严,压得那些想张嘴的人居然说不出话来。   “不是要六爷我去主持公道吗?现在就走吧。”   傅挽说完,也不等那百来个人回应,带着身后跟着的扶琴,并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架势十足地被簇拥着朝城门口走去。   到城墙根底下时她回头看了眼,在她家门口堵着的那百来个人里,居然有七八十个是站在她身后的,显见就是想让她主持公道的那一拨。   也不知是前面人群里的哪一个看见了她,突然有人喊了声,“傅六爷来了!”   人群很快分开一条道,让傅挽走到了最前方。   要守城的带头人,就是之前在城门口拔剑砍了马腿,后来又杀了两个骑兵的那个武师,他看见傅挽,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来交代了前因后续。   无非就是有人还是相信二十万大军会来屠城的事,坚持要出门逃灾。   而另一拨人,则坚持守城,害怕开了城门会再引来骑兵,不肯开门。   两边僵持不下,在和傅挽说着的时候,言辞激烈,还要动手打起来。   傅挽回头,朝个家丁看了一眼,那家丁稳步上前,用一只手就制住了要挑食的那个壮年大汉,然后一抬脚,就踢断了城门下随意放着的一根用作房梁的横木。   突如其来的武力威慑下,人群中顿时悄然无声。   傅挽摇了下扇子,站在沙包叠起的高台上,朝台下从左到右地扫了过去。   人群中有回避她的目光的,也有昂起脖子来和她对视的,还有些亮晶晶地看着她,满脸都写着崇拜——像是不知从哪听到了被夸张的谣言。   这样的气氛之下,傅挽还笑了下,不甚在意的模样。   “诸位的诉求,傅六我已经听清了。既然你们看得起我,要我做个主,那我也就厚着脸皮多说两句,诸位听与不听,听完之后要做何决定,我概不负责。”   她身后就是杨州城屹立百年的城门,称得她不过小小一点。   “杨州城,不知于诸位而言,是什么?”   傅挽拿出当年坐在讲座席上,向台下那些激情澎湃的应届毕业生们宣传他们公司,给入职员工开年会时的各种技巧。   声情并茂,以己度人,赞颂眼下成就,宣扬美好前景。   “这座城已经守了百余年。我不知在场诸位,有多少是祖祖辈辈都在这扎根长大的,但我只在这生活了五年,就将它当成了我的家,我叶落归根的地方。”   傅挽略一停顿,似是在平复语调。   “我在杨州城里,头上有房顶,脚下有土地,家中有亲人,出街有近邻。在杨州城里,没有人说我是无家可归的人,是无枝可依的鸟。就算我冻死饿死,或者与敌人战死在这,也有人为我埋骨!”   “但如果出了这个城,出了这个城门——”   她转身,伸出扇子的手一顿,用手拍在了城墙上,拍得掌心发麻。   “出了这个城门,我就是流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能到哪里停留,不知道明天吃什么,更不知道,家中老母幼儿,能否扛过这颠沛流离!”   这次停顿更长,长到因为她的话而垂头深思的人,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她。   然后就看见了傅挽满眼的泪和疼痛。   似乎她已看到那些远走的人的颠沛艰难,在为他们惋惜不值。   好不容易缓过了手心的疼痛,傅挽深吸了口气,做了简单结尾。   “我言尽于此。傅家死守杨州城不走,诸位去留随意。”   看她真的转身就要走,那带头的武师上前两步就想留住她。   谁料原本寂静无声的人群中突然就有人大笑了两声,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傅六爷这话说得轻巧,你傅家自有家丁防卫,那旁人呢?若是真有大军压城,旁人靠什么?就靠这一个城门,还是家中破烂的那扇小门?”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人沸腾起来,这又是信了他的话。   傅挽站住了脚步,看着那人,突然也笑了下,眉脚一挑,反问了一句。   “既然你觉得离了杨州城更安全,你走便是,爷哭着跪下来留你了?”   人群一静,那大汉的脸涨得通红,听见了周围此起彼伏的嗤笑。   傅挽站在台上,看着台下心思各异的人,眯了眯眼。   “诸位,”她重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如今是守城人后退一步,愿意开城门让想走的人走,那么想走的人,也必须遵循规矩。”   “这城门,只于明日开一日,日后战事不停,此门不开。便是谁死在城门口,又或者是谁哭着求开门,城门也绝不打开!”   这话说得太死,人群中登时就有人发出不满的质疑声。   仿佛他们逃生是正途,身后的人帮扶着给他们留条生路也是正经道理。   只想着自己活的人,有几个会想到别人的死?   “若是开了城门,让骑兵乘机进城,或是在城中混入一个奸细,把我们这些辛苦守城的人都害死了,这责任谁负?”   人群中突然有人暴喝出声,“我听六爷的,城门只开一日!”   “对,只开一日!想走的走了就别回来!”   “就是,你抛弃乡邻逃命,活不下去了还想回来求我们保护不成?不开!”   ……   应和声越来越多。   而更多德高望重的老人也点头应可,他们在这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不想在晚年却客死他乡,不能落叶归根。也不想杨州城落入叛贼之手,祖宗之魂难安。   在绝对的优势下,城门最终确定只开一日。   次日子时一到,在城门口一堆人的戒备之下,城门洞开,背负着行囊和逃生的希望的出城人拖家携口,或满脸鄙夷,或双目含泪,或一脸麻木地出了城门。   从天将明到夜暮又降,出城的人群偶尔拥挤,偶尔稀落。   最后一点沙漏漏光,神经紧绷了一日的众人终于关上城门,阖上第一层屏障。   日后城里城外的人会有如何命运,眼下还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妹子们好像都很喜欢六爷,很为她担心……   没关系,就算皇叔祖还没来,六爷一个人也很帅的!毕竟是活了五十多年的人了…… 第17章 行军舆图   夜深人静,傅挽忽而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个穿着盔甲的男人,站在不知何处的帐篷里,低头看着眼前摆着的一张舆图,刀锋般的浓眉被他拧成了巍峨远山,红润的唇被崩成条直线。   要配个字幕,男人头上顶着的绝对会是——那群愚蠢的人类!   傅挽差点被自个的解说逗笑,捂住嘴憋笑时就看见那男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账外,守在门口的士兵拱手行礼,神色恭敬。   不知何时扑簌簌落下来的鹅毛大雪被没有让他们笔直的身躯弯下半分。   穿着盔甲的男人背对的傅挽,安静地在看下着的大雪。   寒风吹散他束得规整板正的长发,有一根发丝拂过脸颊,按长度和方向猜测,应该是停留在了他的嘴唇上——那两片薄薄的,让人想踮起脚尖亲吻的红唇。   傅挽想到过了快十九年的清淡如水的某生活,咕咚一下,吞了口口水。   她这口口水突兀地卡在了半路上。   那男人突然抬头看了眼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大雪,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金宝会不会饿死。”   “咳咳咳,咳咳咳!”   傅挽硬生生被一口口水卡得从睡梦中醒过来,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全然漆黑的天色,一脸懵逼地有些回不过神来。   什么玩意儿!   她傅挽!江湖人称傅姐,从小狼狗到老腊肉,哪种类型的男人没有撩到手过!今天居然对着个连脸长啥样都没看清的男人吞!口!水!   就算是个梦,梦里也太掉价了!   而且因着她那一连串的咳,她连那个盔甲男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心里呼啸而过一群小动物之后,傅挽终于借着快零下的气温清醒过来。   她伸手拍了拍脸,积极给自己找……理由。   别的不说,那个男人穿盔甲的背影,劲腰宽肩长腿,可以预见脱光了是个多么性感的曲线,随便拍了往杂志封面上一放,估计能卖脱销,被人追着喊老公。   这么一想,傅挽又觉得自己是个见惯了风浪的。   毕竟她只吞了口口水,还没有过去上手呢!   躺下翻个身想接着睡,外面的人好像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轻声敲门,“六爷?”   是扶书的声音。   知道她没事绝对不会这时候敲门,傅挽干脆裹了被子坐起身,“进来吧。”   进来的却是扶琴,肩上还残留着没化开的雪花,站在她五步开外。   “昨天刘家的那个人,今天并没有出城。”   “外面下雪了?冷吗?”   一答一问在同时响起。   扶琴看了她一眼,点头,接着往下说,“所有您嘱咐过的人都确认了,没有。”   她说的是昨天傅挽在台上说话时,在下面插嘴被傅挽怼了的那个人。   后来傅挽想想觉得不对,让人跟着,发现他居然和刘家有些关系,而今天再让人在城门口从早盯到晚,还真没瞧见他出城,刘家的人也没有。   “刘四这是要做什么?”   傅挽将前后线索在脑海中整理,在被子上划拉两下,将冰凉的手藏回被窝里,“他为什么要诱导别人出城,而自个却不走?”   抬头看见扶琴还在面前站着,赶紧将她赶回去洗漱睡觉。   但安静下来,她反倒睡不着了,拥着被子坐到了桌案前,又开始想那个梦。   想的却不是那个惊鸿一瞥的帅哥,而是他铺在桌上的那副舆图。   是江平六州的地形图,但却又要粗陋很多。   傅挽读书时学的是文科,因为个人兴趣,对地图格外上心些。高三那年,闭上眼也能把世界地图的轮廓完整清晰地画出来,本国地图更是连较出名的小山和湖泊河流都没放过,各省的轮廓山脉地形,画得与印刷出来的别无二致。   穿越来后,七岁那年看见她大哥在画山河图,手痒没忍住,画了个他们所在的宁平县的地形图,一番解释之后,傅大哥看她的眼神都在发光。   那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光芒。   傅挽脸热,没好意思告诉她大哥,她会画的只有这个,花鸟鱼虫是不行的。   她走遍了江平六州,画出一副六州图,至今还被她哥挂在书房里宝贝着。   只是那图若是拿来打战就浪费了。   傅挽坐在桌边点了灯又磨好墨,铺平宣纸后,提笔悬腕,专心盯着眼下作画,将脑海中出现的山脉地形,画成最简单的线条,并在旁边用小字简单注解。   她开始作画时才是午夜时分,再抬头放笔,窗外天色大亮。   画了快有四个时辰,手腕都酸疼难言。   傅挽换了左手,歪歪扭扭地写了封极简短的信,说明使用方法之后,一股脑塞到了信封里,把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了扶琴。   “杨州城旁人出不去,你先给送到榴州去,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扶书专管她的信件往来,在旁看见难免怔愣,“六爷这是两封连送?”   当初傅挽亲口说过,笔友这件事,最容易的就是疏远。只要一方不回信,她就不会寄新的信件过去,免得热情有余,反给人家增添烦恼。   她对自己说的话原则性都挺强,这是难得的一次例外。   “没法子。”   傅挽从桌前起身,动了动胳膊腿,“现在镐都可能起得上作用的,只有衣兄。”   她之前不往镐都走,是怕树大招人,惹了不该惹的人。   再加那处往往鞭长莫及,抑或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讨好了京官,在一定范围内,还不如和地方官搞好关系来得方便。   按傅家展露出来的小富程度,还是巴结下地方官就够了。   只是这真要办事了,又觉出有些不妥。   傅挽边喝着粥,边认真地思考——或许,日后找机会傍棵宝树?   浑身是宝的树,往她傅家院子里栽根枝条,就足够她庇荫了吧?   早膳刚喝完最后一口粥,正想去前院和秦大宝他们扑腾一下消食,扶书就又一次匆匆而来,身后还跟了个颇有些眼熟的,武师打扮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一看见傅挽就拱手施了一礼,抢在扶书前就开了口。   “傅六爷,城墙上出事了,请您过去看看,拿下主意。”   傅挽偏头看向扶书。   扶书动了动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敌袭。”   作者有话要说:  噫?为什么篇幅变少了呀?   ——因为天太热,把它晒干了,缩水了!   解释一下六爷画的图,不知道有没有文科妹子画过,就是那种,一个地区的主要山脉河流的那种地形图(粗略版的等高线地形图),基本都是线条,看起来简单,烦的就是画的时候,脑子里必须有清楚的底图,因为画错了一小点就要重画,很麻烦……   百度了下,古代好像没有我们高中学的那种等高线图……   不过,看文嘛,大家别太在意…… 第18章 骑兵围城   傅挽匆匆拎着衣摆上了城墙,看见围在城墙边的那些人的严肃脸色,还以为城墙下来了数千骑兵,心里就不由得“咯噔”了下。   原本在她的思路里,杨州城应该是被余持重放弃了的。   如果不是当初余持重走得仓促,活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落荒而逃而仓促造反,她绝对会认定余持重来杨州当这个刺史,就是为了搜刮。   所以他才会“开放”赋税,不管什么都往私库里收,又几次三番想从她这里拿走粮食,尝试了两次被她堵回去之后,“献粮”的就变成了张家。   傅挽还有八分肯定,他离开前后的那场灾民之乱,肯定也和他有关。   因为当晚被抢走的八成粮食财物,如今都不知去向。   但余持重仓促而走,她藏在几处不是很隐蔽处的粮食只是被发现苗头而没有被运走,又让她怀疑余持重这趟来杨州城是为了什么。   他不像是那种遇事就乱了手脚,有头无尾的人。   而傅挽推测他已经放弃了杨州城,理由也很简单粗暴。   攻城所需的“天时地利人和”里,他一样都没占到。   天时,现在朝廷已经知晓他造反,正积极准备扑灭他,余持重根本分不出较大兵力来在这个时候“内讧”。   地利,杨州城北据山,南隔湖,东临海,只有西面一处城门,易守难攻。   人和,余持重这刺史上任初期的“仁慈”赋税政策所赢得的民心,早在他弃城导致灾民作乱时降到了极点,刺史府大门上沾着的各种垃圾至今未被清理。   余持重要敢再回头抢粮,需冒的风险不是一般两般的大。   因而眼下看着城墙上众人凝重的神色,傅挽快步上前,低头朝下看去。   她已经做好了面对几千,甚至一万强兵的准备。   看到城下的情况时,她有三分钟说不出话来。   转头看向那个叫她过来时好像全城人的性命都垂危了的,名叫周存的武师,很冷静地问了一个问题,“周武师,在你看来,城下是有多少人?”   周存眨了下眼,虽疑惑还是回答了,“莫约有五百人。”   对啊,五百人!不是五千人!   你搞得我们好像明天就会沦陷,后天就要下葬了是要闹哪样!!   傅挽转头看了眼城墙上密密麻麻的的近千人,努力维持着她傅六爷的潇洒作风,将涌到喉间的咆哮腔咽了下去,扯唇一点都不真诚地假笑了下。   她拿扇子拍了下周存的肩,“周武师,你是不是饿得厉害了?”   周存一怔,第一反应想摇头,但肚子快他一步,发出了饥饿的轰鸣声。   看着傅六爷脸上露出“行,不必多说了”的神色,他张嘴就想为自己解释。   他家在杨州城中也算是小有余财,如今家里省吃俭用,再挨半个月也能过得去,只是他近日都在城门奔波,诸事纷杂不断,就没顾得上吃饭……   傅挽将扇子往手心里一敲,看了眼周围惶恐不安的人群,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城,单靠几人之力是绝对守不住的。   而靠着一群连饭都吃不饱,整日惶恐不安的人,更是守不住。   余持重这主意打得也算是不错了。   要是城中真的没有任何粮食,又没有能站出来当主心骨,给众人仪仗的人,指不定谁半夜就偷偷摸摸地摸过去开了门,主动投诚了。   他派来这五百人,九成九没打算硬动手。   “周武师,”傅挽抬头,她身量高,算起来差不多有一米七五,和习武的周存都只差了一个指甲盖的高度,看他时因为气场原因,倒更像是俯视,“我前两日在城中绕了下,发现几处无主的粮仓里还存着不少粮食。”   周存赫然瞪大眼。   傅挽这话,他又不是个三岁幼儿,根本就不可能相信。   不说城里被灾民洗劫过之后怎么还会突然冒出来有粮的无主粮仓,也不说这事怎么就这么凑巧被傅六爷在城中乱走时发现了,单单就是她前几日不说,却偏要等到眼下……   周存突然顿了下,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他再抬头看傅挽时,眼中已经多了些光芒。   他当年出师,少年踌躇满志,满怀都是热血,磕头拜谢他师傅时,问了他那位名满天下的师傅一个问题,“我要怎么做,才能成为英雄?”   师傅睁开眼,却是看了眼院子里正在边晒衣服边呵斥小师弟的师娘,低头喝了口茶,没盖住嘴角上扬的笑,和平日里严厉刚强的师傅判若两人。   “若你想做天下人的英雄,就别救不该救的人;若你想做一生无悔的英雄,就去救你该救的人。”   从十八岁出师到如今年近三十,他见得越多,越觉得无论哪个英雄都难做。   但如今,他眼前居然就看见了一个。   傅挽没注意周存的脸色,只叮嘱他。   “你等会儿带几个信得过的,去搬了来,就在城门上吃。”   她说完转身就想让人先领着周存去几处粮仓转一转,走了两步听到身后快步追来的脚步声,直接掠过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声响挺大,城墙上好些人都转头看过来了。   若是旁人,这种境况下被看,多少有些无措。   傅挽偏不。   她不仅不无措,还“哗啦”一声抖开扇子,潇洒地扇了几下,勾着嘴角的笑,饶有兴致地问周存,“这年节还未到呢,周武师怎就赶早给爷拜年了?”   话里带着七八分调侃意味,瞬间打破略微怪异的气氛。   周存却俯身,一头磕在城砖上,居然是向傅挽扣了个响头。   “傅六爷大义,周存不敢相忘,只求日后能为六爷尽犬马之劳。”   “好说好说,周武师先起身。”   傅挽掠过被他行大礼的那一惊,明白他怕是已知道了那粮仓的主人。弯腰亲手扶了下周存的胳膊,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六爷我可是低调的人,不兴这一套。”   周存理解了她的意思,眼中的光芒却更盛。   当日中午,城墙上就传来浓郁的米香,伴随小麦被烤焦的香气。   傍晚,打猎小分队归来,在城墙上烤了一整只的野猪,肉香扑鼻。   之后香气就没断过。   几家凑了五只鸡和各种山菌煮出来的浓郁鸡汤,姜家大厨拎着两篮子鸡蛋混着小葱炒出来的蛋香,那日城门之战中死去的马煮出来的马肉汤……   城门外的五百人日夜煎熬,在城墙上密切关注着他们的人时刻准备着应对突袭时,他们突然在夜间敲锣打鼓,吵醒了全城的人,吓了一通后,掉头走了。   五百骑兵,来时还有十日干粮,走时就只有干瘪的肚子和空乏的灵魂。   他们此刻只想回营,带更多的兄弟和干粮来推了杨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要换榜了……求小天使们收藏~~~~~   看在我这么可爱,六爷这么帅的份上,就收藏了吧~~~~ 第19章 傅六是谁   五百骑离开杨州城时满心怒火,加之腹中□□,连夜快马加鞭赶往如今大营所在的怡州城,只等和主子禀告之后,就带着人马杀入杨州城。   不等他们进城,赶得不早不晚的五百人,在城外就遭遇到了正在溃逃的小股残兵,以及紧紧追在他们身后的穿着朝廷统一军装的骑兵。   突然遭遇,双方都是一怔。   一个是不知为何到此刻还会有这一小股的援兵,另一波五百人则是在咒骂为何会如此歹势,于是这群杀意正浓的追兵。   最后交战,五百骑兵损失四百多人,只余几人仓促回逃。   余持重在大营中收到消息,气得将手中的杯盏都砸在地上,碎瓷片飞溅。   他快步上前,一把踹倒跪在下方的骑兵,“谁?杨州城中,是谁在做主?”   若不是有人阻隔,在城中他安排好的人的蓄意引导之下,杨州城中的人早就应该被那场流民之乱和屠村之事吓得六神无主,仓皇离城远走。   只要他们出了那扇城门,他准备着抢道的山匪就能派上用场。   杨州城那么些个大户,他当时收到了身份被曝光,朝廷正在紧急筹兵围剿他的消息而仓促远走,都还没来得及从那些大户身上刮下油皮来。   没想出城的人没等到几个,连围了城,里面的人居然也丝毫不见慌乱。   “杨州城上做主的,好像是个叫周存的武师。”   骑兵被余持重的暴怒吓到,连回话时的声音都在磕巴。   原本这事不应该由他来回禀,但谁知回城的路上,官职比他高的几个,不是死了就是重伤昏迷不醒,这事就只能落在他头上。   “对了!”   他突然大喊了声,“还有一个人,就只有我们围成的第一天来过城墙上,她来之前那些人都惊慌无措,但后来她走了,很多粮食拿上来,那些人就不怕了……”   余持重的眼睛都熬得通红。   他筹谋了十多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二十万精兵,在一照面时就折了四成,连着今天损失的兵力,半数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怒火上头,他一把扑过去拽住那骑兵的领子,高声怒喝。   “谁?在城门上送粮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手劲太大,骑兵被勒得呼吸都不畅,磕磕绊绊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属下,听……见周存……叫那人……六爷……傅……”   “傅六!”   余持重站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整个人就像是暴怒的野兽,找着任何能够供他发泄怒火的点,帐中的大半事物都被他砸毁得干净。   “一个傅六,一个谢宁池,居然就将孤逼到了这个地步!”   “傅六?”   谢宁池重复了一遍,刀锋般的眉头轻轻皱起,“这是谁?”   “是杨州城中的一家富户,听闻镐城好几家勋贵喜食的紫粳米,就来自她的万辉粮庄。这次杨州城能安稳如山,表面上是叫周存的武师在周转,但实际上,任何事情都是透过这个傅六才做出决定的……”   “恩。”   谢宁池觉得听得差不多了,对这个缩在人后的傅六没什么兴趣,答了一声就当做终结,重新拿起放在手边,被他摩挲过很多次的那张奇怪的舆图。   等平了叛军,收复了杨州城,他,要不要去见金宝一面?   再看那胡乱塞着,被挤成纸团的纸条上歪歪扭扭的“舆图观看说明”和用更加扭曲的字迹补充上去的“我没饿死”几字,谢宁池按了下不端正地翘起的嘴角。   这舆图与纸条都来得如此及时,金宝不愧是与他相识了多年的老友。   虽这名儿起得实在是忒俗气了些,不过人倒是难得一遇的通透。   在心中又夸了几句老友,谢宁池觉得心情又愉悦了不少,再去面对那些烦人的叛军也能保持胜利者的宽和。   于是他点了三千精兵,上马就带着人突袭几百里之外的怡州大营了。   就这会儿,傅挽坐在书桌旁就捂着鼻子打了十几个喷嚏。   扶书帮她把沾湿了的纸张移开,瞧见她脸上几乎要溢出来的无奈,笑着说了一句,“不知是谁在惦记着六爷,在背后悄摸地说六爷您的好话呢!”   傅挽捂了下鼻子,止住又一阵痒意,打开扇子呼啦啦地扇着,赶走眼睛里漫上来的生理盐水,边就回答了句,“六爷不怕背后被人说道,就怕被人惦记。”   小金库太多,她怕冷不丁哪天被人翻出来遭了麻烦。   “这事,六爷怕也没法子。”   扶书一笑,“这惦记着您的人啊,怕是要绕着护城河来一圈……”   玩笑话还未说完,院子外突然就传来一阵喧哗声。   穿着衫粉裙的少女推开阻拦她的人,边快步跑边喊,“六哥哥!我来找你了!”   傅挽头一疼,立马又没憋住打了个喷嚏。   她倒是想躲,但突袭而来的少女压根就没给她机会,三层台阶那腿一跨就丝毫不淑女地迈了上来,“砰”的一声推开门。   “六哥哥,我知道你在,你这次可别躲到柜子里了,我可是有正事的!”   傅挽刚离开椅子的屁股在少女怒气冲冲地瞪视下又坐了回去。   扇子哗啦一摇,挡住刚才被抓个正着的尴尬,“姜四姑娘来找我所谓何事?”   来人就是传闻中,倾心于傅六爷的少女队伍中最顶头的一位。   这位姜四姑娘是杨州城首富姜家的嫡幼女,头上四个哥哥都是生意场上拿得出手的人,姜家家主虽不缺子女,最疼的却还是这个活泼热烈的嫡幼女。   早两年,刚传出来姜四姑娘在一次宴会上对风度翩翩的傅六爷一见倾心之后,姜家四位小爷还狠找过傅挽一段时间的麻烦。   后来被傅挽仗着经验丰富一个个欺负了回去,却引了姜大老爷在酒桌上要将嫡幼女许给傅挽的话,吓得当时微醺的傅挽立刻醒了酒。   转头在倚翠楼里睡了三个月,好歹把这份“好意”睡了回去。   但对比父兄来说,姜四姑娘实在是个有耐性的姑娘。   她追了傅挽这么多年,不管她怎么躲,怎么拒绝,怎么讲道理,就像是倔牛一样不回头。   真逼急了,小姑娘眼睛一眨,泪珠子就刷刷往下掉。   “若是我日后有了更可心的人,自然会移情别恋忘了你,但我眼下只看得见你……”   傅挽那天,被她拖着坐在河岸边,被哭湿了三件衣袍。   若不是和姜家在商场上有竞争关系,她真想把姜四姑娘的手按在自个的胸上,让她认清下现实。   但要认清现实的,还是她傅挽!   傅挽艰难地笑了下,问站在门口的小辣椒,“你找我,是有什么正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六爷,很不幸地……不是很帅……   六爷虽然是妹子,可是也没有让妹子哭的道理啊……   以及,皇叔祖,您真的知道您错过了什么吗? 第20章 宁平傅家   姜旎从门口进来,听见傅挽的问话就撅了嘴。   她的样貌就是挑着姜家人的长处来的,樱桃似的小嘴粉嘟嘟的,撅起来撒娇时格外可爱,巴掌大的小脸精致得像是捧在橱窗里的娃娃。   “我才不!要是一来就说完了正事,等会儿六哥哥你就要赶我走了!”   傅挽一讪,用扇子敲了下脑门,露出无奈的神色。   姜旎走到她面前拖了凳子自来熟地坐下,将另一手上提着的一篮瓜果摆到了桌上,从里面挑出个鲜甜多汁的雪梨递给傅挽。   “知道六哥哥你爱吃这个,我特意从家里拿来的。”   “今年庄上的水果都不多,连我房里也只有这一篮,我吃了好几个,剩下的还是去大哥他们那里给你拿来的。”   姜旎自顾自说着,清脆的声音如银铃击水,“前几个月,我祖母病了,来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丧气话,阿爹当心是什么冲撞了祖母,就将我们全家人都约束在家里了,谁知道就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刺史……”   说着姜旎就凑近傅挽,眨巴眨巴眼问她,“六哥哥,你不是见过好几次那个刺史吗?他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很丑,又凶神恶煞的模样?”   说着还皱着眉头,龇牙咧嘴的,露出狰狞模样。   “是不是就长成这样?”   傅挽被她逗得想笑,伸手用扇子将她凑得太近的脸推开几分。   “又不是所有坏人都长成了坏人模样,你想得也太简单了。”   姜旎长长地“喔——”了声,一点都没有被她用扇子推开的懊恼,倒是语调中多了几分得意,“六哥哥你这是在教我,怕我被人骗了?”   话出口还是问句呢,她自个就点头认可了,“一定就是这样!”   傅挽对着她好话坏话都说过,算得上是少有的拿她没办法,“行,那你就当我在教你。这下心情好了,能说正事了吧?”   她朝姜旎示意桌上摆着的一溜账本,“我这还有这么一堆事要做。”   姜旎看了眼那堆账本,小嘴往下一扁,这次却没找理由拖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在宁平县的那个老家,是不是有个叫傅荞的堂妹?”   傅挽原本伸去拿账本的手因为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名字一顿,收回来又握住了扇子,那那柄羽扇一下下地敲着桌沿,声音听着单调又乏味。   敲了十几下,她才开口,“傅荞她怎么了?”   扶书刚才退下去给姜四端茶去了,这会儿进门正好听见傅挽这话的话尾,眼帘一抬就朝着端坐在原地,看着也突然有些拘束起来的姜旎看去。   姜四姑娘是做了什么,怎的让六爷这般生气?   “她倒是没做什么,”姜旎也听出了傅挽话锋里的戾气,赶紧一五一十地答了,“只是她阿娘好似给她找了门亲想要说和,是刘家嫡出的五少爷,前几日攀着你的关系上门想让我阿娘去当中间人,我偷偷听了,才……”   “攀着我的关系?”   傅挽将扇子往桌上一磕,丝毫不在意扇骨因为她的力道而裂出缝隙。   “他们还真是好大的脸,看上的还是刘五……”   勉强压住心中升上来的那口郁气,傅挽只朝姜旎点了下头,“傅六也谢过姜四姑娘告知了,只那宁平傅家与我无丝毫干系,若是她再上门烦扰,让你娘不必给任何颜面,该如何就如何。”   姜旎点头,转头回家就跑到阿娘的正房,一字不漏地学了。   姜家大夫人姜胡氏摸了下宝贝女儿的头,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只问脸上带着笑的姜旎,“是傅六让人送你回来的?”   姜旎亮闪闪的眼睛里浸满了笑意,用力地点了几下头,靠着她阿娘的肩,前晃后晃地和她阿娘撒娇。   “六哥哥听见我没带多少人就出门,还训了我两句呢。”   姜胡氏一笑,拍了下她的手,“行了,阿娘知道你要说什么。”   眼看着女儿笑眯眯地出了房门,姜胡氏拿过桌上放着的茶喝了一口,眉眼中的忧愁到底还是露了出来,“小四看傅六哪里都好,连家中这几个顶梁柱也说不错,但若要我说,单单她不肯娶小四这一点,咱们就不该再有往来。”   这话涉及到的人多,在她身侧伺候着的嬷嬷也不敢多说,只劝了一句,“好事多磨,四姑娘日后定能找个疼她的金龟婿的。”   姜胡氏喝着茶,眉头还是没松开。   不待她再说什么,门外有小丫头掀了帘子进来,垂着头低声回禀,“夫人,傅家那位四夫人和姑娘来了,正在垂花厅等您……”   “等什么等!”   嬷嬷扫了眼姜胡氏的脸色,出口训了那小丫头,“咱们夫人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吗?下次再有这种人来,直接给扫地出门!”   小丫头莫名被训了一通,出门时的脸色郁郁,连带着看端坐在垂花厅里摆出大家夫人的款儿,眼珠子却乱转的傅四夫人也没了好脸色。   “这位夫人,我们夫人不见你。”   傅张氏看见她进来,原本板正了身体等着被请过去,谁知等来这么一句,立时就炸了,“什么?什么不见?我前几日来时,你们夫人明明还说得好好的!”   她眼珠子一转,立即就想到了关窍,“是不是那什么傅六跟你们说了什么?我可说了,我是她的四婶,不是那些胡乱攀亲戚的!傅六那人心眼子毒,一定是给你们夫人告了什么黑状……不行,我要亲口解释一二……”   说着就要往厅堂里闯。   姜家这些下仆又怎会任由她撒野,瞧见正房里的风声,拿着大扫把就把傅张氏和傅荞赶出了姜府的大门。   站在大门口,傅张氏嘴里还仍是要挣扎,竟说到要去傅家讨个公道,被站在她身后的傅荞一把拽住,转头就对上了傅荞满面的恐惧。   “阿娘,我们还是不要去找傅挽了……”   傅张氏一怔,想到这些年的遭遇,对傅挽还是有着打从骨子里的畏惧。   但她转念一想就站直身体,尖利的嗓子喊得大声,“怕什么?!”   这话也不知是安慰谁,“当年的事,她傅挽一丁点儿证据都没抓到,是那傅捷自己福薄。平白无故就磨搓了我们这么些年,连老爷子都被她气成了这般模样,我倒是要出去说一说,让人评评理,看是谁不讲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恩,这部分人,算是前情吧,戏份不会很多的……   六爷出手把他们虐得没气儿…… 第21章 血海深仇   “想要和我评理?”   傅挽将账本往桌上一扔,“哗啦”一声展开新换上来的玉竹扇,弹了下扇面,“也行,许久未曾叙旧了,爷不妨去见一见,看她们活得好不好。”   正与掌柜核账的傅十抬起头来,将手里的账本往桌上一放,动作间居然与傅六像了八九分,用力跳下凳子走到傅挽身侧,拉住她,“六哥,我也要去!”   “你去了,这账谁对?六哥可不想半夜三更还点灯熬夜。”   傅挽安抚住傅十,留了大半家丁和扶琴陪着他之后,整了披风,带着七八个家丁去了傅四夫人她们寄居的客栈。   路上行人行色匆匆,都往城门赶去,脸上的神色还带着几分慌急。   傅挽分神听了,原是不知为何,杨州城外又来了一队骑兵,莫约三百人,正在城下修整,不知会有什么举动。   傅挽皱了眉头,往城门口看了眼。   就她所得的消息,余持重的叛军对上辰王手下,在雁北杀名显赫的黑云骑就无一战之力。前几日还被黑云骑偷袭,怡州大营都被烧毁了一半,怕是从杨州搜刮去的粮草都在大火里毁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来人,目的还是粮草?   不等傅挽再细思,前面就传来了喧哗声,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就能听见妇人尖利的反驳,“……可是傅挽嫡亲的堂妹,血缘亲情割舍不掉,你得罪了我们,就不怕傅挽来找你麻烦!她可是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这小店开不下去!”   “噗嗤”一声,人群中因为妇人的话而传来一声轻笑。   沉浸在怒气中的妇人还无反应,站在她身后的傅荞却用力转过头来,动作之大,惊慌都不用再掩饰。   看清人群中着锦披貂,玉净瓷白的脸更见精致大气的傅挽,傅荞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嫉恨,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般,后退几步,苍白着小脸,柔弱地跌倒在地。   傅挽用扇尖敲了下嘴唇,显得那不点而红的朱唇更加艳丽。   但她启唇,“呵”了一声,随着白雾说出的话却丝毫不留情地将傅荞的脸面扔在地上踩,“六爷我还站得远呢,姑娘你这戏,实在演得太早了些。”   傅荞自小长了个弱柳扶风的娇弱模样,惯会拿着她那张脸蛋的优势矫揉造作,双目含泪恍若受了天大的委屈,在旁人好意相帮时,再装出个大气的姿态。   在她面前,连傅五那真弱的,都变成了“不照顾妹妹,与妹妹抢风头”的人。   此刻她的戏码被傅挽一句打破,没有疼爱她的祖父祖母的“做主”,围观人群再看傅荞的神色就多了几分打量。   无论何时,肆意滥用旁人的好意,总是会让人恶心万分。   客栈的掌柜原本因傅挽的出现而让伙计暂停了驱赶的动作,这时听见她的口风,丝毫不给这“亲戚”面子,心下就立时大松了口气。   若这真是傅六爷的亲戚,便是这妇人不给银钱还非要占着房间,挑剔吃食还诸多要求的事,他也就只能吞口气忍了,但若不是,他自也不会手软。   收到掌柜的目光,小伙计手一扬,拿着的大扫把就砸到了傅张氏的脸上。   “什么叽歪娘们,吃吃喝喝地住了一日,还敢乱攀亲,不看看那是谁!”   傅张氏冷不防被砸了个正着,偏头左右看着,发现不管是傅挽还是掌柜身后都站了众多壮年男人,不是她所能惹的,干脆就坐在地上,漫天撒泼。   “老太爷啊,看看你这教出来的都是什么孙子,我不过为她嫡亲的堂妹说一桩好亲事,她就这般屡屡破坏,是铁了心不让我们娘俩好过啊……可怜我的荞姐儿,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连说句公道话的地方都没有……”   近日城中气氛凝滞,已好久没有这种妇人当街撒泼的好戏了。   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从旁人口中打听出事情的大致模样,目光虽不敢往傅挽身上走,却都在用眼角似有若无地扫着她。   这其中听起来,故事不少啊。   傅挽站在原地,看着坐在地上,穿着半旧不新的衣袍,头上仅有的几根银簪都在刚才的推搡中被掌柜拿走了当做房资,眼下狼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如泼妇无疑的傅张氏,心中居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之前这位傅四夫人,可是宁平县县令夫人的嫡亲妹妹,出门到哪都是前簇后拥的,衣裳首饰可劲地换新,端着身份,气急时才肯用这般尖利的声音说话。   她不过是用五年的时间让宁平傅家渐渐一无所有,就将她磋磨成了这样。   这样的亲家还敢和刘家说亲,刘四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怕真是不少。   “你想说公道话,就必须拿出证据来。”   傅挽一句话就打断了傅张氏的哀嚎,看着她转过来瞪大的眼,看着傅荞忍不住真怕而缩到她身后,嘴角勾起笑了下,却看不出有几分笑意,反而渗人得很。   “这世上的事情,没有证据,自然就是谁有本事就听谁的。”   傅挽拿着扇子,在脖子上轻轻一划,“这话,隔了五年了,爷就还给你。”   “还有一句话,爷先和你们说清楚。”   傅挽扇子一点,准确地指向缩在傅张氏身后瑟瑟发抖的傅荞,“爷不杀你,是因为你一个人扛不下罪责,也受不住爷的怒火。但爷今日就把话撂这儿了,只要当日涉事之人未付出代价,血海深仇,爷该让你们偿的债,一分也不会少!”   围观人面面相觑,不知剧情为何就发展到了血海深仇的地步上了。   但傅挽眼里含着恨意,那母女俩也是掩饰不住心虚,话中真伪,一看分明。   傅挽身后跟着寸步不离的几个家丁,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被吓得如同一滩软泥了的母女俩。   “爷不管你们这次是受了谁的蛊惑才有了胆子。但是你们在爷这儿的账还没完,不要使劲蹦跶出来,让爷忍不住让你们过得更惨。”   直到傅挽和围观人群离去,傅张氏还是坐在地上起不了身。   傅荞比她好一些,苍白着脸站起来,伸手去拉她,“阿娘,别坐在这儿。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刘四少爷吩咐的事我们没办好,那我和刘五少爷的婚事……”   “不要和我提这个!”   傅张氏突然一声尖叫,将傅荞的话咽在了嗓子里,随后她整个人都因为傅张氏甩开她的力道而后退几步坐倒在地,尾椎生生地发疼。   “你刚才没听到傅挽那个贱、种在说什么吗?她说她还不会放过我们!我们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她还不放过!”   傅张氏简直是在声嘶力竭地嘶吼。   忽的,她整个人一转,看向了狼狈坐在地上的傅荞,“是你!两次都是你!你为什么要把傅捷推下水!你又为什么非要嫁给刘五!”   傅荞坐在地上,竭力避过傅张氏伸来的手,只用无助的眼神看向周围的人,压下心底几乎铺天盖地的恨意。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她嫉妒,她要离开宁平傅家这个丑陋阴暗的深渊。   所以刘四私底下派人找上她时,她明知其中有诈,却还是带着傅张氏来了。   只是她没想到,傅张氏对傅挽的恐惧,居然比她更深。   傅挽走远了还能听见身后傅张氏的嘶吼。   五年前,傅张氏将傅荞护在身后,居高临下地对着大冬天里浑身湿透的她冷笑,问了一句,“挽哥儿这般冤枉荞姐儿,可有证据没有?”   没有。   唯一的证据,在她下水捞小八时,被刘姨娘毁了。   但没有被保存下来的证据,却有人命。   那是她才五岁,会偷偷在晚上钻到她被窝里喊她“六姐”,在生病喝药时告诉她药很甜,抱着她的胳膊软绵绵地撒娇,拽着她的衣角蹒跚走路的小八。   她还记得小丫头的所有模样,却再也看不到她五岁后的模样。   湖水那么凉,她抱上来时,那小身子都已经冻僵了。   傅挽眨了下眼,伸手将披风拢得更紧一些。   似乎老天还真能感知到她的心情,扑簌簌地开始落下鹅毛大雪。   落雪的声音很轻,轻到傅挽都能听到城门外的喊话。   “……我只和傅六谈,她答应了给我们开城门,会有一城的粮草和奴隶等着,我们主子钱都给了,她怎还拖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求收藏……看着我们家的饥荒小可怜,心好痛……   六爷又要有麻烦了…… 第22章 城有内奸   “亏得你们还将那傅六当成英雄,老底都被她透了……”   傅挽拎着衣摆登上台阶,雪下得大,台阶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她下垂的衣摆扫过地上的痕迹,被化开的雪花浸湿,冰凉又沉重。   “她鼓动你们不要出城,目的是什么,也就你们这些愚民看不清……”   傅挽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伸手抹了下城墙上落下来的积雪,又嫌弃那雪凉得惊人,冻着了她的手指,弹了几下手指甩掉上面的沾着的水珠。   城墙下的千户已经骂得口干舌燥,想着这么大的动静下,傅六怎么还不露面。   脑袋分神想,嘴里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   “要我说,你们将她推出来,平了我们主子的怒火,看在有功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们这群‘为虎作伥’的刁民了,不然等我们进了城,你们的脑袋休想……”   “大人不是说,我傅六是你们的人吗?怎么突然和我站在一个阵营里的百姓们,就变成了为虎作伥?”   城门上突然传出一道清朗的声音,像是阳光化开陈年的积雪,变成了一滩涓涓细流,沿着青翠遍地的山间砂石小道,流入深不见底的小涧之中。   这是个和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声音。   千户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城墙上的人。   距离不远,他能看见那被雪白的裘衣簇拥着的精致人。   第一眼,惯常和男子打交道的千户只觉得这人长得太像个女子,五官各处太过精丽细致。但再看她的神情和通身气派,又觉得这是个成大事的男子。   无他,这人太过镇定自若,仿佛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她半分。   然事实上,傅挽很烦躁。   她刚才放缓了脚步,试图岔开自个的注意力,都失败了。   刚想起割在骨头里最痛的那一刀,她没有心情去猜测余持重这一招到底是为着什么,左右他所求的不变,败势也已逐渐明显。   她只想速战速决,伸手摸到了今日特意带上的袖箭。   “其实大人,要证明我是不是余持重的人,只需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千户反应过来她说的那句话,知道她就是此次的目标傅六,刚要开口说话,冷不防就被她截了,皱了粗眉,没甚好气。   “你想问何事?”   傅六说能用一个问题就解决这特意为她设的局,他不信。   傅挽一笑,并不在意他话语中的轻蔑,只问,“大人可否滥杀过无辜?”   这话问出口,那千户首先就是一怔。   他几乎立即就想到了前不久那个村庄里,被他砍了爹娘而吓得哇哇大哭的幼童,抱着他的脚,磕破了头求他放过爹娘的妙龄少女……   他们都是无辜,但他需要功劳,于是他听令行事。   战争,哪有不牺牲。   千户觉得傅六这个问题问得愚蠢之极。   他抬起头来,看向城门上的人,带着十分的嘲弄,“傅六爷是被吓破胆了吗?”   这副模样,那就是杀过无疑了。   千户最后一个字刚说出口半个,就看见城墙上的傅六抬起了手,似乎做了个什么手势,然后他就感觉到胸口一凉,传来丝丝疼痛。   低头去看,才看清那穿胸而过的箭尖,就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伴随他杀敌的战马嘶鸣一声,惊醒了城上城下的众人。   傅挽收回手,低头看了眼尸体,居然发现自己没什么感觉。   没有害怕也没有同情,她脑子里想的,居然是——人真的很脆弱。   身后的衣摆突然被人扯了下,傅挽刚转身,一个温热的小身体就扑到了她怀里,还因为急促的呼吸而颤动。   傅十抬起头,喘了口气,问,“六哥,你有没有事?”   他的小脸上满是焦急。   看傅六看着他沉默,还以为她是不满他跑到危险的城墙上来,赶紧开口解释,“我听说,有人在城墙上给六哥造谣,心里担心就跑来了……我带着扶琴……”   傅十语速飞快,转头拉过扶琴,向六哥证明他不是冲动不懂事的。   他黑溜溜的大眼珠里,难得流露出来焦急和惶恐,还有慌乱和害怕。   傅挽把手放到了他的小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接着她抬头,看向城墙上的人。   “诸位,我傅六问心无愧。若我是,那城下之人为何当众喊话,而并不是私下与我见面?若我是,那为何我会自断后路,斩杀来人?”   她最后只一句话。   “傅六身在杨州城,心就在杨州城。”   说完之后,就牵着傅十的手,带着人下了城门。   就在她走出几步之后,城门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城下那群骑兵又走了!带着他们头头,屁滚尿流地走了!”   惊叫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探看后连声欢呼。   周存看了眼傅挽的背影,突然双膝一磕,“扑通”跪在了落着鹅毛大雪的地上,“谢傅六爷再次救城之恩!”   他的声音洪亮,又是近半月城门上带头做事的人。   他一跪,跟着他的就跪了,喊的都是同一句话,“谢傅六爷再次救城之恩!”   “谢傅六爷再次救城之恩!”   声势浩大,半个城都能听清这三声呐喊。   傅十抬头,看了眼傅挽,“六哥,你不回去再说两句吗?”   傅挽曾教过他,面子是双方互相给予的,不管你有多少钱,你的脑袋有多聪明,你都不能在大庭广众让旁人下不了台,更不能无缘无故给人没脸。   这是最基本的礼貌问题。   而现在,这般浩大的声势下,他六哥一句话都不说……   傅挽没有转头看,她只是握紧了傅十的小手,低叹了声。   “这三声赞誉,你六哥还受不住。”   周存是好心,但是他办了坏事。   再半月之后,杨州城封城即将满一月时,前方传来了捷报,辰王的黑云骑大胜,余持重的十四万大军惨败,溃逃四方,怡州被朝廷收复。   紧接着,榴州,萱州,杨州……江平六州都重获生机。   在年节即将到来的最后几天,杨州城紧闭了一个半月的城门打开,所有战乱的痕迹被清扫干净,城门口又重新有了气势十足的士兵。   远逃在外的人也依次归来。   从七月开始就不停歇的天灾人祸,似乎就此终结。   但在市井中,在人们的嘴舌之中,一个消息正在快速地传播,不断地丰富,越说越确有其事,越来越多的人,在路过傅家大门时,露出鄙夷的神情。   毕竟,里面有一个卖城还贪图功劳的无耻小人。   当初远逃的人终于感受到自己的睿智,不断宣扬。   留在城中的,则开始后怕,不停告诫,庆幸劫后余生。   他们都在说,“想不到傅六爷居然是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还是例行求收藏……   喜欢就把我带回家吧,给作者君一点鼓励呀!! 第23章 明里暗里   年节将至,四胞胎们的生辰也到了。   傅挽这几日空闲,专门腾出了时间给几个小娃子准备。   早上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打头,上午专门请了人到家里给他们演了一场新编好的皮影戏,讲的是个晋江书舍里刚出的小狐狸、小松鼠和一个流浪儿的故事。中午带着他们连着还在傅家的秦大宝石大贝几个,在后院办了场热闹的自助烧烤。   热闹到了夜幕低垂,打雪战打得一身汗的孩子们被带回去洗了热水澡又灌了姜汤,换了傅挽之前准备好的统一款式的衣服,笑闹着跑出了院门。   傅七冲得最快,头一个就跑到了说好的湖边,看着湖岸连成一条火龙的灯笼,小嘴长得大大的,无限惊喜地“哇——”。   他跑到傅挽身边,一把抱住了她,仰着头,满眼倒映着明灭的灯火,亮闪闪的,“六哥,你今年怎么这么好啊?”   傅挽被他逗笑,伸手捏了下他肉乎乎的小脸,“六哥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   傅七摇头,小嘴巴都撅了起来,“六哥当然是最最好的,但是你以前都没有这么多时间陪我们的,今年居然陪了我们一整天!”   他眨巴眨巴眼,“今年我一定要许愿让六哥每年都有时间陪我过生辰!这样我的每个生辰就都是最开心的了!”   “傅七!”   傅十在树丛里就听见了傅七的话,快步出来还是没拦住他的那张大嘴巴,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六哥为什么会……”   话说到一半,从傅十身后出来的傅九就推了下他,穿着和傅七傅十近似的大红色兄妹装,看着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小火焰,“六哥,你是带我们来放灯的?”   话题就这样被饶开了去。   晚上的家宴,吃得比任何一年的年宴还热闹,一家人聚得全,只剩四哥和五姐夫不在,加上小辈,热闹得一张大圆桌都坐不下。   开宴。   傅七作为小寿星里的老大,像模像样地端起他盛着榨出来的鲜果汁的小杯子,往旁边盛满了的小杯子上一磕,“小八,生辰快乐!”   然后抬起来,与傅九傅十碰杯,“小九,小十,生辰快乐!”   傅九傅十也站起身,先端着酒杯与傅七碰,再磕了下桌上的那个酒杯,“七哥,八姐,生辰快乐!”   每年的保留项目完成之后,晚宴才算是开始。   纪氏坐在上首,看着下面和几个孩子完成一团,被一杯杯灌着酒的傅挽,眉头都皱到了一起,“小六这是做什么?陪孩子们玩闹,适可而止就罢了,她再这样一个劲地喝下去,等明日起来又要嚷嚷着头疼。”   傅爹吃饱了,这会儿正在吃花生米,一口一个,比街头耍猴戏的猴子还要溜得多,花生米往哪走,他的嘴就朝着哪里张,说着话都不带遗漏的。   “你让她喝就行了,她平日里在外陪人喝的还少了?就这点酒量……”   说起这个,纪氏对傅爹的气就消不下去。   若不是他当年非要堵着一口气把小六说成个男儿,她的宝贝闺女如今又怎会到如今的地步?整个家就指着她一个人,连口气都不让她多喘。   纪氏瞪了傅爹一眼,想到今日还是几个孩子的生辰,按捺住了没说话。   只晚宴一散,她就径直回了正房,让人把跟在她身后过来的傅爹关在了门外。   傅爹早年经常受这个待遇。   纪氏心软,最受不住人求情,真生气起来就干脆就眼不见为净,免得又心软。   放在平日,傅爹那倔劲,只会在这时候转头走人,过几日再抱着各种东西回来,也不说话,就往纪氏桌子上一堆,坐在旁边安静喝茶,保管她心软。   但今晚,他被酒气熏得有些发醉,桌子上那个空落落的位置和碗筷就像是针一样在扎着他的眼睛,让他又疼又气。   于是也不走了,就踉跄着一屁股坐下。   开始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娘子。   “娘子,当年见第一面,你都没告诉我,你也是一见钟情来着……二姐儿刚出生那会儿,我吓得腿都软了……娘子,你心疼我们小金宝,我也心疼啊……但金宝那种性子,你若是让她乖巧当个姐儿,反倒是委屈了她……娘子……”   傅爹鬼哭狼嚎的威力大得很,傅挽在自个的院子都听见了。   她今晚喝得实在是有点多,醉醺醺的,扶着扶书的胳膊,转了头,一手拎着耳朵,做出很用力很用力倾听的模样。   听了好一会儿,只听见声音,却听不清字。   傅挽伸手推开扶书,双手并用爬到了石头上,拢在嘴前,朝着傅爹那边喊话,“阿爹啊!你在说啥呢!听不清啊!是不是夸——我——了——”   最后三个字真是格外的响亮以及气息绵长。   傅爹居然还真听清了,颤巍巍站起身,也朝着声音来源喊话,“是呢!夸你呢!阿爹的心肝宝贝小金宝!”   傅挽嘻嘻傻笑,在石头上站的摇摇晃晃的,看着下面的扶书心惊不已,让人赶紧去把扶琴叫过来,不然靠她一个人,还真带不回去傅挽。   六爷就是这种半醉的时候最闹人。   真喝醉了,又乖得像是小奶猫,只要顺毛摸就服服帖帖的。   傅爹喊了话没得到回答,气息一提,再接再厉,“金宝啊——”   “啊”的音还卡在一半上呢,他身后的房门突然就打开了,纪氏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扯了进去,秀气的眉皱得死紧,“小六明日还有得忙,你闹她做什么?快让她早点去休息,当阿爹的没个阿爹样……”   话没说完,傅爹扯着她的胳膊一用力,蹲下身用肩膀接着被扯下来的她,站起身就将纪氏扛在了肩上,“当阿爹的也要去休息了,当阿娘的一起吧……”   傅挽在石头上差点一头磕下来时,正巧被扶琴接了个正着。   回到房里梳洗完毕,傅挽已经整个人扑在了软软的被褥上,卷着被子滚了两圈,只露出一双溜圆的大眼睛,轻轻的眨了几下,嘟囔着叫人,“扶书~”   扶书应声回头,一转眼就对上了她露出来的那双眼睛。   长而密的眼睫挡住了烛火,在她的卧蚕往下,打出一小片阴影,微微上扬的眼角因为染了醉意而显出难得的媚态,黑色的眼珠就像藏在深夜中的湖泊,月光被波光割碎,变成星星亮亮的明珠沉醉在其中。   傅挽丝毫不知自个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她无辜地眨了几下眼,露出几分难得的委屈,“扶书,我可能要完蛋了。”   酒意熏人,热闹更衬托孤寂,黑夜又是最容易让人软弱的时候。   傅挽清醒时绝对不会让自己露出来的颓丧,在此时终于禁不住叠加。   她在被褥上蹭了蹭,皱了鼻子撅了嘴,脸颊都鼓了起来。   “我知道肯定是有人在暗算我,而且八成就是刘四那个小人。余持重都要玩完了,他这条走狗自然没有了价值,就想找人背锅,正好我风头太大,碍了太多人的眼,最后被推出来当绵羊,连他们的争吵都避免了。”   傅挽越说,声音越憋闷。   最后干脆将整张脸都埋到了被褥里,声音都嗡嗡的。   那耸起来的一团被窝,看着真是无比的萧瑟可怜。   扶书突然就有些懊悔,在这的怎么就不是扶酒。   要是她在,那伶俐的小嘴,一定有千百种办法能讨六爷开心。   还不等扶书想好要怎么说,闷在被褥里的傅挽就抬起头来,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床板,脚下一蹬,像只弹跳起来的毛虫。   “一定是六爷太帅了,把他们的狗眼都亮瞎了,他们才来报仇的!”   扶书,“……”   六爷需要人安慰的时间,还真是短呢。   次日晨起。   傅挽自然是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不过她耍酒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脸皮的厚度完全就可以无视昨晚那个一米七的委屈宝宝。   她穿好衣服,看了下发现小丫鬟的队伍里没有扶书,自个走到了梳妆台前束发,顺便就问那个被遗留在原地的小丫鬟,“扶书呢?”   小丫鬟还没说话,卧室的门突然被人有些用力地推开,扶书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六爷,怡州刺史被抓了。皇榜公告,通敌卖国,满门抄斩。”   傅挽梳着头发的手没控制好力道,扯到了一团头发。   她用手将那团头发散开,把梳子放在桌上,转头问扶书,“还有呢?”   扶书咬了下嘴唇,“还有榴州刺史,他长子顽抗后试图行刺辰王,父子二人凌迟处死,家中成年男丁腰斩,幼年男丁流放滇南,十世不录,女眷没为官奴。”   “怡州长史,协助反贼余持重外逃,家中直系亲属六十二人都判了斩首。”   “……怡州曾资助反贼的商户,家财充公,金额过多者……举家流放……”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更新时涨的收藏还没有之前有一天没更新时涨得多…………   所以让六爷出来卖个萌,看看六爷有没有威力!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放皇叔祖出来,两个人大概快要打照面了……   就是今天没时间再码字了,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发下一章………… 第24章 三过扬州   皇榜上公布的消息,在最短时间里就传遍了杨州城。   街头巷尾一脸唏嘘地传递完消息之后,许多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位被“认定”为奸细的傅六爷,纷纷开始猜测她会有的下场。   “按我说,那傅六定是逃不了全家流放的惩罚的,你看她给了那个反贼多少?一千两黄金啊!怡州那些商贾加起来,怕也就比这个数多一点……”   “可不是。只可惜了他家没长大的那几个娃娃,那傅七爷还是很不错的,上次看我家老父重病,还多给了我几辆银子呢,居然也要被兄长拖累了。”   “这说起来,还是那个宁平傅家好,之前傅六咬死了要和他们断绝关系,闹得整个杨州城都知道了,这次问责,怕是影响不到他家……”   “诶?”那汉子的话还没说完,蹲在一侧的大娘就反对了,“那家人还没和傅家断了关系!傅六上次闹着要出族谱,连前刺史都请动了,她祖父就是不肯,拿了根绳子说要吊死在她傅家门前,最后这事就这样了。”   “吓,原来还有这样的祖父呢!那傅六也是真狠,居然都能逼得长辈要吊死在她家门口了,怪不得也能干出谋逆的事。”   ……   外面的议论声,傅挽自然没神通广大到能听到。   但听不到,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用完早膳就特意绕去厨房一趟,差点吓得看灶台的小丫鬟把手塞进了灶台里,站起身急急忙忙地喊了声“六爷!”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将在厨房里吃饭的几个人都震了起来,转头发现不虚后,赶紧扔了筷子下桌,恭敬地行礼,“六爷,厨房污秽,您怎么?”   “恩,”傅挽在果筐里捡了个梨,随便擦了下就咬了口,“就是来和你们说一声,这几日别上街采购,家里还余什么就准备什么,等着庄子上将食材送来。”   厨房里管事的许大娘一愣,压下了就到嘴边的一句,“六爷你怎么知道了?”   厨房的采购历来都是油水最好的活儿,许大娘自然是交给了自家儿子经手的,但也就是这几日,这往日里最好的活就成了最难的,菜价压不下来还是两说,有些个脾气爆的,还拿着刀追了她儿子一条街,嘴里骂得难听至极。   她为了这事,愁的三四天都没睡个安稳觉了。   这会儿听着六爷亲自来说了,她只觉得老脸火辣辣的,硬着头破答应了下来,回头到家就逮了儿子,劈头盖脸地将他说了一通。   许大郎自是委屈,挽起袖子就给阿娘看胳膊上的与人干架的伤痕。   “我又不是不知六爷是怎样的人,但问题是,城里的流言太多,六爷一千两黄金,几次出入刺史府,在宴会上和刺史交好,一箭射杀了兵长的事,都是众所周知的,这流言里真事多假事少,人家自然就……”   说起来,传播这些事的主力军还是当初出城了的人。   他们在外九死一生,就将罪过都归咎于不给他们回头路的傅挽。   加上留在城里的也总有那么些个人云亦云、游手好闲爱散播流言,或者与傅家有嫌隙,更可能也有被人收买了专门传播流言的。   几种人的叠加攻击下,傅挽好似就真成了众人口中的罪人。   许大娘长叹一口气,双手合十拜了下,“如今只求那观察史老爷是个清明的,不会因为这些长舌妇的流言,就冤枉了我们家六爷。”   许大郎在外行走,知道的事情比他娘更多一些,看了看他娘虔诚的神情,忍了嘴边的话没有说出口,默默转头回了屋子。   按着那位朝廷新派下来的观察史这几日来在几个州凌厉风行的作风,这位神秘到连姓名都不知的观察史,怕不是那等心慈手软的人。   不心慈手软的观察史,此刻正在与杨州相邻的榴州城里。   榴州刺史与几位长史留下来的血都还没有干,刺史府里若有似无地还有着淡淡的血腥味,让每一个被请来的人都双腿发颤,似乎下一秒就要扑倒在地。   果然他们出来时,几乎都是扑倒在地上的。   天丑藏在树荫里,看着那些侍卫面无表情地又将一个吓晕过去的长史拖走,伸长了脖子去看几步外的湖边,长身而立在撒着鱼食的主子,偷偷和躲在树丫子的另一侧的同伴说话,“主子最近看起来很暴躁啊。”   和他一起值班的是天字十卫里同样话多的天午,闻言就给他翻了个大白眼,“废话,那余持重都跑了没抓到,主子能不暴躁吗?”   天丑摇头,吐掉嘴里的树叶,“余持重,那还不够咱们主子这么暴躁的。要我说,八成和那一位有关系,这不正好临着杨州城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那一位”三个代名词,在镐都城足够让人闻风丧胆的天字十卫嘴里,向来都只能指向一个人——那个让他们主子二过杨州城不敢入的金宝兄。   有次十卫们凑在一起玩闹,喝了不少酒都醉醺醺的,不知是谁被撺唆着喊了声甜腻腻的“金宝”,正好让推门而入的辰王听了个正着。   那之后半年的日子,不提也罢。   就是小皇帝,也没为当时鬼哭狼嚎的十卫求情。   谢郁八岁即位,他父皇的身子却是不好了许多年,他自小就是由皇叔祖带大的,对他皇叔祖的某些臭毛病,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十卫半年的炼狱,虽的确不轻,但按他皇叔祖的性子,也的确不算重了。   谢宁池的护短,那可是全曦朝都闻名的。   他护定了的人,就是他父皇从皇陵里爬出来要斩首,他也能梗着脖子抗旨。   全曦朝辈分最高的摄政王,没有这点子“我的人我要护着”的霸气可不行。   只不过,这霸气在近乡情怯时,用起来不甚顺手。   小皇帝谢郁催他回镐都的信件已经在桌子上垒得好高,语气从开始的“皇叔祖好厉害,皇叔祖你受苦了,皇叔祖你快回来享福吧”变成了最近一封中哭哭啼啼还半威胁的调子,“皇叔祖你再不回来,我坐在御座上哭,丢我们谢家的脸了!”   朝中事务繁忙,反贼作乱加上天灾的后续还有一大堆,西北那边据说也有了异动,过两日若是还没有余持重的踪迹,他的确应该尽早回镐都。   然后重复之前的日子,日日繁忙不休,除了战事,难离半步。   杨州城也会再次变成信件里被人频频提及的一处地名。   而金宝两字,也只会是那让他忍不住展颜的熟悉字迹。   心中烦躁,谢宁池看了眼手里仅余的一点鱼食,突然就想到了之前金宝在信中无意提及过的一种应对困难抉择的好办法。   若是……   他闭上眼,默念,若是这把鱼食撒下去,池中又花斑锦鲤来啄食,他便去杨州城,去看看金宝,当年感谢她寄出的那两封信。   哗啦啦的,微微发黄的鱼食落入池中。   谢宁池心中骤然发紧,不敢睁眼,做了个手势让不远处的天丑近前来。   “池中可有花斑锦鲤在争食?”   天丑眨了下眼,看了下满池在抢鱼食的花斑锦鲤,犹豫着点头,“有。”   而且很多,多得数都数不清……   谢宁池睁眼,心里的大石骤然落地,“准备车马,半个时辰后,出发去杨州。”   天丑点头应下,转身走时正好遇见了过来禀事的天寅。   距离不远,他听到了内容。   天寅说了杨州那位暗中守城的傅六爷眼下正被杨州城百姓当成投敌的小人,背后主要动手的人是一户姓刘的商户,似乎与余持重还保持着联系。   栽赃傅六是内奸之事,可能是出于余持重的授意。   谢宁池正在思索去杨州该如何相见,只分神听了点零碎的,那点零碎里还反复出现了一个叫“傅六”的人。   没再多用点时间回忆这略微有点耳熟,却比金宝的名字还简单粗暴的名字是在说谁,干脆地就扔了两个字。   “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我……姨妈疼得想打滚,昨天还吃冰又吃辣了…………   晚点了,抱歉,么么哒~~~ 第25章 暗夜角门   观察史一行人深夜入城,孙长史被人叫醒时,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他由着小妾服侍着穿好了衣服,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早不来玩不来,偏要半夜三更来扰人好梦,本官倒是要看看,是哪里来的大人物!”   孙强是辽远候的庶幼子,他出生的时机算不错,早些年他姨娘得宠时,也很是过了一段风光的童年。只是后来嫁进来的填房侯夫人手段了得,不但抓住了辽远候的心,还拿捏着正室的身份,将几位庶出的孩子都养到了自己人的手下。   孙强的姨娘本就是个没见识的,儿子养得更是骄纵跋扈,后来顺理成章地就被养成了个好高骛远的性子,觉得来当个五品长史,简直就是埋没了他的风采。   偏偏他又没任何实干能力,连这个长史的位置,都是看在他爹的面子才得来的,遇见事情就成了缩头乌龟,事情结束了才出来蹦跶。   孙强收拾好出门时,谢宁池已经在马背上坐了半炷香了。   许是杨州城的空气让他心情舒畅,也可能是这夜间的凉风有提神醒脑之效,总归,他坐在马背上等人,居然觉得很是舒爽。   握着马鞭的修长手指顺着某种韵律在马鞭上愉悦地弹动。   孙强这府邸找得不错,正好临着一大片的宅子。   他家隔了一个巷子的这家,庭院里种了一棵看不出来品种的大树,巨大的树冠展开粗壮的枝条,将绿荫最大化,伴着细微的草木清香,挡住了一角小门。   而那小门下,正有人蒙着脸,偷偷摸摸地将什么东西堆在了门口。   谢宁池擅骑射,目力自然较常人要好。   虽夜色低垂,那往来之人又小心翼翼,他还是看出了,那被放在角门口的东西——是一筐或者一小篮的时蔬山珍,还有各种粗粮谷米。   在他刚来时,那门口就被堆了小半。   他等人的这一小会儿,那小半都快变成大半了,来了不下十几个人。   其中有几个似乎发现了他们这一群隐在暗夜中的人,动作稍有停滞,却还是坚持将东西放在了门口,几个胆子大的,还威胁地朝这边挥舞了下拳头。   谢宁池辈分高,身份又尊贵,对这种蚂蚁抬腿的挑衅还不放在眼里,他只是略有些疑惑,“不是说杨州城的粮食,都被余持重给抢了,城里民不聊生吗?”   那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将最珍贵的粮食拿出来,放在旁人门口?   跟着的天寅看见那棵在信中被提及过的大树,正要回答,就听见了一门之隔的急促脚步声,灯火被点亮,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收拾得当的孙强立在门口,打算先和这位神秘不知姓名的观察史打个照面,彼此清楚一下身份,再商谈之后的事宜。   因而他并未避讳,大咧咧地抬头看去。   看清马背上严肃着脸的人,他后退两步,干脆一屁股坐倒在地,吓得满脸发青,连出口的声音都在不停地打磕巴,“辰……辰……辰王……”   五年前,他还未曾被赶出侯府赴任,曾在御街上见到过凯旋归来的辰王。   当时这位皇族最高辈分的少年王爷才十九岁,却已是收复西戎,平定漠北,打得厥决人仓皇逃窜的当朝大将军。   他带着身后杀气腾腾的黑云骑第三次走过御街,在夹道的欢呼和称颂声中,眉眼间却不见少年的张扬和意气风发,而满是身经百战的肃穆与沉稳,像是一柄最高不可攀而锐利的剑,笔直地插进了镐都的心脏。   孙强在镐都听得最多的,满镐都最不能踢的那块金板,此刻居然被他晾在门口,等着他慢吞吞地穿衣,还被他毫不避讳地直视了!   在这个瞬间,孙强只想跪下来,牢牢地抱住他爹的大腿求饶。   只是他爹远在镐都,眼前有的只有肃着脸,看不清神情的辰王。   “孙长史看到本官,惊惧成这般是作甚?”   谢宁池把旁人嘴里足够用以调侃的一句话说成了“你马上就要被砍头”的铺垫,吓得孙强差点就丢脸地尿了裤子。   好在他说话虽喜欢大喘气,却也懒得和这废物点心玩笑,很快就接了下一句。   “按本官手里的证据,孙长史怕是还没有时间和胆量,和余刺史有干系。”   这话,明明白白是在讥讽孙强脑子转不过弯来,而且还胆小担不住事。   若换成他爹辽远候听见,怕是立时就要跪下来表示汗颜,承认教子有过了。   但孙强废物点心般的小脑袋瓜子还转不过来这般高深的话,只觉得辰王是承认了他的青白,忙不迭地点头,“大人您说得在理,大人您英明。”   好在是听出了谢宁池一口一个本官,知道他不想暴露身份。   谢宁池眉头轻轻一皱又分开,显然是不满他这般愚蠢不上道。   尤其是日后他回了镐都,这般愚蠢的人,怕是不会“适度”地帮他照顾好金宝,指不定还给金宝招了麻烦。   只是孙强左右也在杨州城当了四年的长史,对杨州城的户籍该是最熟悉的,他若想尽快找到金宝,就不该将他换得太早。   一夜疾驰,谢宁池虽不觉有多疲累,但也不喜和蠢货多说,干脆就说了他来此处的目的,“本官来此,是让孙长史帮着在杨州城里找一位名叫金宝的人。”   他与金宝通信,双方都默契地不会透露过多的隐私,信件都是通过鸿雁驿馆,让他们家中的仆从按时去取。   因而他所知的消息,大半都是从只言片语中推敲而来。   “他莫约二十左右,未有妻妾儿女,家中有长辈兄弟,应是家境殷实的小富之家,名下应有几家新奇的店铺,往日里最爱的便是把玩扇子……”   谢宁池骤然住了嘴,后面涉及到堇宝的日常隐私爱好,是他俩之间的小秘密,他并不想与人多说,只询问孙强,“你可有关于这人的印象?”   辰王大半夜到他家门口,还破天荒地等他出门,问得居然不是杨州城太守叛变,众人齐心守城一事,而是报了一堆不知是何的消息,让他去找人?!   还是一个二十左右,家中无妻妾儿女的男人!   孙强立即想到了辰王年已二十四,却……还未大婚。   就算是没有门当户对的王妃,可据闻,辰王府和宫中辰王起居的寝殿中,都无随侍的通房妾室……偏偏辰王半夜三更,兴师动众地跑来打听一个男人?   孙强脑子里不合时宜的念头一个比一个冒得快。   他甩了甩脑袋,把这些大不敬的念头都甩走,再一思量辰王给的那些条件。   别说,还真有一个……挺符合的。   而且住得还不远,就在他家对面。   孙强眼随意动,看了眼对面傅家的围墙,赶在开口之前,猛地一激灵反应过来,唯唯点头,“下官会留意,尽快给大人回复。”   谢宁池交代完毕,略一点头,抖了下马缰。   良驹感觉到主人的心意,动了马蹄,下一瞬就能化为一支利箭。   “大人!”   孙强两步跨下阶梯,“大人即来了,不妨见一见杨州的众商贾,此次杨州城得守,得城中商贾资助良多,他们都盼着能见大人一面……”   谢宁池解决完最紧要的事,对这些不置可否,只随意地点了下头。   暗街无人,他抖抖马缰,示意良驹撒开蹄子。   良驹一动,正要奔驰,那处被树荫遮住的角门被人从里打开,一个裹着雪白裘衣的人影站在门口,低头去查看地上摆着的东西,轻笑了声。   “这些人,自个家里怕是都吃不饱……”   之后的话语被马蹄声盖住。   谢宁池有一瞬回过头去看。   但良驹跑得太快,他再回头时,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可惜了,那声音清越空灵,虽是女音,却也没掩住其中四分朗润的动人音色。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这可是六爷和皇叔祖离得最近的一次了…………   勉强算是打了个照面~~~   最多五章,两个人就会相认…… 第26章 大宴宾客   一大清早,傅挽就被突然到访的娇客逼得起了床。   她走到花厅都还在打哈欠,懒洋洋地缩到椅子里,裹着厚厚的裘衣,眼睛睁似未睁,“姜四姑娘大清早到访,是为何事?”   初醒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浑浊,像是最好的乐师在低声吟唱。   晨光铺在她的面容上,耀耀如栏外白雪,让人心悦。   姜旎深吸了口气,压住微微的哽咽,勉力笑了下,“六哥哥,我是来告诉你,那位观察史昨日深夜来杨州了。今晚由孙长史做东,在宣眺楼宴请城中大户,说是观察史行程赶得急,滞留一日便要离去。”   傅挽听见重要信息,立时睁了眼,整个人坐得笔直,“消息属实?”   姜旎点了下头,这次没能憋住眼睛中如断线珠子般的泪水,连话中都带了哽咽,“是,是我在爹娘门外亲耳听见的,出来前向他们证实了……”   这消息一早就送给了城中大户,却独独没让她傅家听到风声。   孙强在其中打的什么主意,傅挽用膝盖都猜得着。   谁让那隔壁老王,拿出了证明说他是傅家的人呢。   孙强头上的绿帽子还没消,这口气能咽下就奇怪了。   傅挽喝了口茶琢磨着,一抬头发现姜旎还坐着,紧握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都已被她自个的泪水打湿,整个人都哭得一抽一抽的。   感觉到傅挽的视线,姜旎抬起头,含着泪珠和情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六哥哥,我娘说,我若是执意要将这件事告知与你,我便往后半年都不再在与你有往来……六哥哥,我,我……”   “四姑娘大恩,傅挽铭记于心。”   傅挽截了姜旎的话,起身朝她长身一揖,“除了婚嫁之外,四姑娘日后若是有劳动傅挽之处,情理之中,能力之内,傅挽定当竭尽所能。”   她这是给了姜旎一个承诺。   但显然,并不是姜旎想要的那个。   很是难得的一次,姜旎哭着出了傅家的门。   傅挽等在书房里,直到扶琴回来,点头示意已将姜旎安全送回姜家,才放了手里不停转着的扇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扶书在旁候着,忍不住就多说了句,“这事,原本就是姜家……”   姜家设下的一个局。   在她几已山穷水尽时,让对她爱慕已久的小姑娘来示好,双重感动之下,她傅六说不定就会顺水推舟,应了这门亲事,从此便是通家之好。   姜家这时机,挑得实在是太好了。   只要傅六越过这关,无论如何,都必须对他们以礼相待。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扶书点出这个,是因为她看到了傅挽对姜旎的愧疚。   在所有人都满心算计的时候,姜四姑娘是真的全心全意为她考虑,即使告知情况付出的代价让她伤心落泪,却还是干脆地说了出来。   “这事先放过不提。”   傅挽长叹了口气,问扶书,“咱们真的没有收到任何关于这位观察史的消息?”   扶书摇头,“这次江平六州动荡颇大,与府上交好的小吏们虽大半未换,但实也探听不得消息,只说是个生面孔,似乎颇令人忌惮,身份应是不低。”   傅挽握着扇子,展开摩挲上面的扇骨。   “不知衣兄是否知晓一二,只是此时去信镐都,怕也来不及了……”   她低头看着摆在面前的书纸,突然就有了个主意,扔了扇子拿笔蘸满了墨汁,垂头在纸上打起草稿。   “不管如何,还是要先见那观察史一面。只是怕到时在场的人认出我来,会多加干涉,让我不得与观察史交谈,既是说不得,看总能看得。”   傅挽思索的间隙抬头吩咐扶书,“孙强宴客,定离不开歌舞美色,你去打听下今日请的是哪个教坊的人,帮我也备一套舞姬的衣裙……”   扶书瞪大了眼,看着傅挽呐呐不能言。   她这幅反应,让傅挽更加笃定,“连你都不信,旁人更是看不出破绽。他们会防着与我身形相仿的男子入内,却定想不到爷居然会是个美娇娥。”   “但,”扶书皱了眉,“六爷不怕因此被识破吗?”   傅挽搁了笔,双手交握托着腮,歪着头朝扶书勾了嘴角,带着笑意弯了眼眸,朝她抛过去一个电眼。   “扶书,你跟爷这么久,知晓爷就是女子,又有多少时候拿爷当女子看待?”   傅九说她六姐越来越像个臭男人,是相当有依据的。   傅挽举手投足间,十足的浪荡公子哥模样。   说话的语调,行事的风格,动作的幅度,专门修饰过的喉结和轮廓……便是他们这些知情的也常常看错,又何况外面将傅六当成了正经爷们的。   只要不近身,露馅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过——   傅挽摸了下光洁的下巴,“这种好办法,还是不要一次暴露得彻底。”   傍晚,宣眺楼外宾客盈门,似乎从未有过这几月的动荡。   孙强最是要体面,不喜宾客在他到场前入座。   因而受邀前来,却又不敢如姜家般稍早一时半刻到的各商贾们就在宣眺楼前围成了一堆,聊些时下最新的话题。   “……这次傅六不来,我等可就能在观察史面前好好露脸了……”   “诶,林大爷此言差矣,傅六不来,今晚宴席可就失色三分啊,不知这次孙长史请来的歌舞伎里,有无与傅六的姿色并肩的……”   痛打落水狗的事,许多人都颇为擅长。   尤其那落水狗在前不久前还是他们狂追不上的人。   “瞧,说什么便来什么,这不是来了!”   那群人里突然就有人惊呼了声,大半的人视线都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了几步之外,裹着雪白的斗篷,头戴深蓝色的华丽珠饰,脸上蒙着同色的薄纱,只露出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眸的一众舞伎。   美人翩跹而过,深蓝色的绣鞋偶尔在地上一点,如彩蝶流连花间。   刚才说得最大声的几位商贾都迷了眼。   舞伎队伍中,突然一人抬起头来,笔直地看向了他们,那双潋滟的大眼微微一弯,竟是朝着他们笑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重新估计了下,下一章,六爷和皇叔祖就要面基了!!   猜一猜,是谁先认出谁,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介于小天使们的强烈要求,明天的那章,我就会让他们相认(他和他相认) 第27章 内有真相   华灯方被点亮,往日里都要晚个一时半刻,好展现他侯门之后身份的孙强这次却难得提前到来,看见站在门口的众人,狠喘了一口气。   紧赶慢赶将所有人都安排入座,姜家的人也适时到了,孙强看了没有什么大碍,才擦着额头上冒出来的虚汗,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他这般惊慌不定的模样,商场上混得贼精的商贾们自然是看在了眼里,当下一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问。   这来的观察史,莫非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要知道,当时就连余持重赴任,他们这位眼高于顶的孙长史,也没有腆下脸去迎合过,正好躲过了一劫,比他们在座的诸位都要清白得多,不该这般畏惧个只是路过一日的观察史。   他害怕,带着几个人都心虚了起来。   他们在守城时都龟缩着没动,还是听了傅六在城门口的一席话,怕出了城被抢了家业才勉强留下来的,结果之前刘四和孙长史牵头,将“奸细”的罪名栽赃给了傅六,倒是让他们出来扛了“守城”的功劳。   这事情是做得不道义,但谁让他们都是在余持重的“皇榜”上出现过的人呢,若不想自个下水,全家遭殃,就必须有替罪羊。   而正好,傅六风头最劲,碍了好多人的眼。   连平日里与她最交好的姜家,这次都蒙头不吭声了。   只是这会儿他们事情都做了,那叫周存的武师一家也都绑了,几个带头守城的人都控制住了,其他的都再没胆为傅六说话,他们只要挺直了腰杆,把这位观察史大人欺骗过去就罢了。   届时傅六倒下,她那些家财,还不是给他们分了。   商贾们小算盘打得响亮,心里又美滋滋的,摩拳擦掌地等着观察史来。   就孙强一人孤零零地站着,左右看了看,总觉得还有地方不对。   路过某两个低着头小声说话的商贾,才突然想起来,大步就跑到了包厢外,朝着小厮喊,“舞伎呢?人到了没有?”   小厮看惯了他从昨晚开始的惊弓之鸟的模样,麻木地冷静下来,只伸手指了下背后房间里隐约能看见的舞伎,“都已备好了,就等着呢。”   孙强往那看了眼,瞄见一群靛蓝色舞伎的中间有三个舞伎穿了身男子的胡服。   连妙曼曲线都被被挡得看不清的背影,却无端端就让人浮想联翩。   孙强手指用力扣紧了门才回过神来,转头回到桌案上,侧身过去和坐在他左手边的刘四说话,“你这次的舞伎,是从哪个教坊找来了?”   刘四握着酒盏的手指突然用力,关节隐隐发白。   他微微一笑,浑然无害的模样,“怎么?她们不和孙长史的意?”   孙强调整了下坐姿,丝毫没意识到他的问题就这样被刘四略了过去,只不住地点头,“满意满意!”   刘四看着他这幅色令智昏的模样,端起酒盏挡住了嘴边嘲讽的笑。   殊不知孙强这时也在心里重新掂量了他的能力。   只不过他是觉着,该高看这刘四一眼,都没被确认过的辰王到底是否好男色的消息,他居然想出了以女充男的好招式,就是讨不了好,怕是也惹不到厌烦。   正暗自筹谋着如何将功劳不动声色地揽到自个身上来,就听到了外面的唱报。   谢宁池是临到了,才被提醒着想起来有这么个宴会的。   他连镐都那些世家大族的宴席都鲜少出席,又何况是小小一个城池的宴席。   只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猛地想到金宝家中也算是小富,指不定就出现在了宴席上,届时自己在,自然能更快将人认出来。   于是整了整衣袖,交代好就孤身来了。   被孙强带着众人谄媚地迎上了主座,谢宁池低头看了眼倒在酒盏里的茶水,嫌恶地将其推开,目光扫过一圈,心下失落难言,“人都在这里了?”   这些肠肥肚圆,满脸谄媚的人中,定然没有他的老友。   孙强瞧出他的不悦,立即就打了个激灵,“自然还有,劳大人稍候。”   得信后翩跹而入的舞伎们衣着轻薄,束胸长裙,露出纤细有力的腰肢,只外面罩了一层欲拒还迎的薄纱,随着月点踏着脚,扭动着腰肢翩翩起舞。   美人的熏香弥漫在一室之内,让人熏熏欲醉。   突然鼓点敲响,“咚咚咚”的震动了众人的耳膜,连带着视线也拉扯了去。   三个穿着男式胡服的舞伎漫步而入,成三角之势。   节奏有序的鼓点声,就是来自于领头那个带着黄金面具的舞伎。   此等出场,紧紧抓住了众人的眼球。   孙强抽空瞧了眼刘四,却不知他瞧见了什么,整张脸都变得青白,似是发现了什么巨大变故,眼看着就要拍桌而起。   就是这一间隙,领头抱鼓的那个舞伎已飞快地旋转开来,缤纷的步伐交错,抱着鼓停在了谢宁池面前,轻轻敲击了几下,变戏法似的在鼓面上敲出了一封信笺,就放在了谢宁池的眼皮子底下。   “小人有冤情要诉,还望大人能探看究竟。”   信笺的封面上,写了干脆利落的四个字,“内有真相”。   谢宁池看着那信上的字,整个人都完全怔住了。   双目就像是被鱼钩勾住了的鱼,放弃了挣扎,被拖到了岸上。   他眼前有叠影,似乎跨过五年时光,回到初见。   当时肃宗病重,他被老狐狸们烦得头疼,又正好抓到了出宫偷玩的谢郁,一气之下,就没收了他刚抱回来的一摞话本。   回寝宫时将那话本随手往桌上一扔,却不慎扔出了张轻飘飘的纸。   薄薄的信笺飘摇着落到他桌上,正好让他看见了四个字——内有知己。   他神差鬼使地打开了那个信笺,并按着那封信上所言,回了一封信。   许是回信时觉察到了自个的幼稚,那信里他只寥寥写了几字。   ——不知真假,试验之。宁川泽。   隔了五日,收到一封回信,也学着他,惜字如金。   ——川泽兄,在下所言,从不跑马。小金宝。   啼笑皆非的开口,谁知就让他们这般一来一往地持续了五年。   期间就是他出兵,给镐城的信笺,都不如来杨州的信笺多。不是没想着断过,只是习惯成自然,有时路遇趣事,回房就已提了笔。   更不知,蹉跎了五年的缘分,居然就这样遇上了。   谢宁池伸手去拿那信,力道把握不住,“咚”地一声敲响了鼓,惊得满场正在与傅六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人都瞩目看来。   万众瞩目之下,谢宁池握着那信,抬头,看着傅挽,倏忽一笑。   他说,“金宝,是我,宁川泽。”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终于见面啦!相认啦!   有小天使猜测要女装见面啦,让傅爹叫破啦~~~但我们皇叔祖和六爷当了这么久的笔友,怎么可能还不了解六爷………… 第28章 笔友相见   傅挽那句话才一出口, 席中就有人把她认了出来。   刘四站起身,脸上的怒气好似傅挽刚才不是跳了个舞,而是掀了他家的祖坟, “傅六爷真是好本事, 做下那等错事,却还敢口口声声来喊冤。”   他手握成拳,极力忍耐, 但想到被坏了的大计, 还是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你难道就不怕犯了众怒, 被在场的诸位唾弃吗?好好宴席,不请自到, 莫非这就是傅六爷的礼数?孙长史费尽心思的安排,就这般被傅六爷您给搅乱了。”   连珠炮弹似的话, 将震惊的众人都震回神来。   除了早猜到傅六定会在晚宴上动手脚的姜家人,其余各家都露出了愤怒神色。   刘四的话提醒了他们, 傅六的到来,会让他们失去什么。   是他们好容易到手的功劳和好不容易洗刷掉的污点,还有难得地讨好贵人的时机, 以及以后霸占傅六家产的机会。   一时间, 群情激奋, 有些个激动的,已经要从位置上蹦了起来。   傅挽等了一会儿,只看见那观察史呆呆地看着那封信, 对周遭闹起来的喧嚣一丝反应都无,心下就凉了几分,露出个冷笑。   看着隐约还是个帅哥模样呢,原来就是个傻的。   她转回身,看着这些个恨不得上来将她扒皮抽骨,然后榨干她的所有好处的人,挂着嘴角未散的笑意,低头去敲着手上的装饰金环,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爷还真瞧不见,周围原是有如此多的狼心狗肺之辈。计谋披在你们身上便叫做聪慧,披在爷身上,就叫做阴谋手段了?”   她勾唇一笑,就站在这位傻乎乎的观察史桌前,正好可以看见这些人乱七八糟的脸色,“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们,当初爷以黄金千两高居榜首的那个榜单上,诸位可是排在了哪个位置上,又有着怎么样好看的数字?”   “要不然,爷再说说,当初爷去刺史府时,又遇见了多少同道中人?”   傅挽穿着与惊慌着退下去的胡服舞伎一模一样的胡服,连脸上带着的黄金面具都未摘下,只露出一双眼,气势却压了众商贾一头。   “诸位说护城是你们的功劳,可不知,当初你们是从何处来的粮食?可有凭证能证明?当初爷站在城墙上时,怎么都没在人群中看见你们的身影?喔,对了,还有那位护城有功,众所周知的周武师,今晚这庆功宴,怎见不着他的人影?”   傅挽弯起嘴角,轻轻笑了声,“爷是懒得陪你们唱戏,可不是随你们摆弄。”   早在谣言传出的最早,傅挽就派人去找了最该有反应的周存。   该出现的人不出现,谣言又在一瞬间“席卷”了全城,傅挽若是在那个时候跳出来非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只会被人痛打落水狗。   所以她干脆怂着,静观其变。   只她这句话中的嘲讽意味太强,开的还是地图炮,一时间就有好些人炸了。   “傅六你还真当自个是个什么角色了!你说的这些,你有证据吗?”   “谁说不是,便是我们也曾出现在反贼余持重的名单之上,但当时我们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朝廷派来的刺史,我们与朝廷交好,积极纳税,在你傅六嘴里,居然就成了投诚的证据了,真真是颠倒黑白!”   “傅六爷若说城墙上的事,我就不得不问六爷一句了,当时那敌军首领口口声声说你傅六是他们的人,六爷你转手就将他射杀了,难道不是杀人灭口?”   “再说粮仓,我家下仆当时听得分明,就是余持重偷走的那些粮食。不知是转了几个手,才到了你傅六的手里,你却非要拿它来问我们要证据!”   “若傅六你非要说那粮仓是你的,为何我们之前都从不曾知晓?单单就你傅六一人,莫不是还能养活杨州城里所有人?那粮仓来源不当,别人握在手中都觉可耻,你反倒是颇以为荣,难怪能与反贼余持重为伍!”   ……   指责一句接着一句,句句诛心。   傅挽在这时候,突然转头去看了眼刘四。   除了一开始那几句,他都在沉默,此刻听着众人指证傅挽,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整个人都从原先的紧绷状态中舒缓下来,松了紧皱的眉头。   刘四伸手摸了下手上的扳指,感觉到傅挽的视线,抬起头来朝她一笑。   还别说,那笑里的挑衅意味明显,看来真是被她不按常理出牌气着了。   傅挽也朝他一笑,却没照他的想法,露出气急攻心或是百口莫辩地模样,她看向刘四的眼神里,传递了一个终于明确了的消息——我知道是你。   从一开始,那个据说是被余持重放在杨州城里的内奸,就是刘四。   不再看刘四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傅挽转回头来,寻到了众人说话的空隙,用漫不经心的语调,接了一句,“在座谁能拍着胸脯说不想讨好了上峰,就此财路亨通,左右逢源?向余持重行贿,我认……”   她以退为进,只认下这罪名,却是为了证明此后的无凭无据。   “咚”的一声击鼓,傅六剩下大转折的半句话就被卡在了嗓子眼里。   声音跟个惊雷似的响在她背后,她就是想装作不知道也难。   众人的视线都已经聚集在了她身后,都在猜测这位从刚才就沉默的观察史,此刻突然打断,是有何用意。   傅挽的小心脏跳得飞快,差点就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有一半是因为刚才那声响太近太突然,属于生理的条件反射。   但是另一半原因——她也摸不准这个傻子一样的观察史,在这时候打断她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是用慢动作回过头去。   回过头,就看见原本放在鼓上,都已经被她当成失败的道具了的信笺正被这位观察史像是捏着什么宝藏一样紧紧地捏在手里。   而那只手的主人,正抬着头,用一种说不分明的眼神看着她。   似乎柳暗花明,终于找见了心心念念的小茅草屋。   尽管眼下情况不明,但是对着那张脸,傅挽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帅得有些犯规的脸让她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   就是这一瞬的空白里,她看见那红润的嘴唇上扬,开阖,说了一句话。   “金宝,是我,宁川泽。”   傅挽的思维比她更快一步对这句话做出了分析。   反应过来“宁川泽”这个已经有点陌生了的名字指的是谁后,傅挽的反应,只是稍微比刚才谢宁池从字迹中认出她来时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她整个人都僵立在原地,目光呆滞,只有耳朵还在尽职地传递着听到的话。   谢宁池方才也没完全屏蔽周围的消息,只是听到了耳朵中,却在此刻才反应出来,含着笑意看了眼僵站着的傅挽,手指颇为愉悦地轻敲鼓面。   恩,就是现在被吓呆的样子傻了点,刚才与这么多人争辩还有条有理,没堕了她谢氏皇族皇叔祖唯一的老友的脸。   看老友觉得她争气,看那些敢冤枉他老友的人,就觉得生气了。   谢宁池沉下脸,原本刻意收敛过的威压失去束缚,压得那些还在朝着这边探头探脑查看的人一个个低下头去,背后都细细麻麻地冒出了一身冷汗。   连坐在右下首,一直没说过话的姜家家主都受到了波及。   他放在桌下的手拍了下有些气弱,不自觉就在屏息的长子,思索起刚才看见的那两人对视时的眼神——傅六与这位身份不简单的观察史有旧,交情还不浅。   谢宁池扫视一圈,压得全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放缓,才开了口。   “金……傅六无罪,有功。”   “数月前,若无傅六两封信笺,朝廷还不知江平六州连旱三月,更不知余持重一小小刺史,胆敢蓄意谋反,拥兵自重。此战短时得胜,更是得益于傅六所赠本官的江平六州舆图。杨州城得守,幕后究竟是谁主导……”   这事说深了就暴露朝廷的弊端,谢宁池无意再多说,只停留在最关键的地方,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让好几个承受不住,扑通跪倒在地。   话未尽,意已分明。不说他偏袒不偏袒,单是他所知晓的事,就足够证明傅六的多数罪名都为假冒,而他们就是那编造罪名的主谋。   傅六这盘棋,翻得突然,却翻得彻底。   成功压服了众人,谢宁池一抬头,就看见了醒过神来的傅六满脸的崇拜。那眼睛亮得,比几步外的烛火都要燎人。   谢宁池别开视线,觉得有些受不住老友直接而真挚的大力崇拜。   他压住不自觉上翘的嘴角,眼睛一眨,再看向其余人时,又是端方严肃的模样,冷冽得像是地府来勾魂的判官。   “若要证据,本官就是她的人证。诸位可还需细细询问?”   孙强跪在地上,懊恼地简直要以头捶地。   昨晚他就觉着辰王给的那些讯息很像是傅六,但谁让名字对不上,他又存了私心,就装了不知道。   如今两人相认了,也不知辰王会不会治他的罪。   这担忧就抵不住了,又哪里敢再去“询问”辰王。   孙强忙不迭地就点头应下,“大人亲口说了,傅六自然就是无罪的大功臣!”   这出戏唱罢,瞧着傅六咸鱼大翻身的众人已然被吓出一身冷汗,在谢宁池表示这个宴席也没必要再吃下去时,捂着三魂快去六魄的心口,极其有眼力劲地,颤巍巍地朝着门口走去。   这般难缠的角色,还是丢给傅六应付吧!   等最后一个人也背过身去,傅挽抑制不住激动,扑过桌案,一把掀开了那个碍事的鼓,整个人趴在桌上,双手牢牢抱住了谢宁池。   她激动得几乎哽咽,“衣兄!你真是我的青天大老爷!”   流言传出不过十日,看着傅家关着大门,过得与世无争,我自安好的样子。那些为他们担忧的人自然是放了心,但放了流言的人却恨得牙痒痒。   只傅六身在府中,又是谣言的中心人物,说全无芥蒂,才真是有鬼了。   傅家所有人都在竭力避免给她压力,绝口不提任何关于家财,关于未来如何如何的话语,连几个才豆丁点大的小外甥小外甥女,都被爹娘三令五申,在她跟前只卖萌撒娇,小心翼翼地,怕再给她多添了烦恼。   有时傅爹顺嘴说起来,立刻就被傅二姐插科打诨地带了过去。   但就是他们这种小心翼翼的“不在意”态度,给了傅六莫大压力。   原本在她做的最坏打算里,大哥价值千金的画就能让傅家依旧过上不愁吃喝的好日子。日子稍久,再磨炼一二,以傅十的聪慧老成,傅九的聪颖能干,他们一里一外地撑起傅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在他们的眼神里,在每天晨起都能看见傅七跑过她院门口垫着脚尖张望,在傅九抱着枕头扭扭捏捏地说要与她同睡,在傅十算账越来越快,遇到问题也不肯再麻烦她时,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真的是傅家的支柱。   不是赚钱的支柱,而是精神上的支柱。   傅七他们三个,就差没把“六哥你千万别出事”写在脸上。   她还未被流言动摇,她的家人已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唯恐她出了意外。   傅挽原本还真有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意味在其中。   杨州城在江平六州中最是风平浪静,她就不信朝廷没有注意到这边,注意到了一查探,就能发现背后是何人在做主,那她傅六的罪名就洗清了。   就是那些个跳梁小丑再想作乱,在官方言论面前,都撑不了多久。   但全家人的“慎重”,让她不得不慎重起来。   甚至连藏得最深的,基本没怎么用过的有才书院的人脉也用上了。   却不料这信还在半道上呢,她误打误撞的这一波,却是撞上了大熟人。   而且熟人极其给力,快速相认之后,立刻就证明了她的清白。   由是,傅挽这个拥抱给得极其热情且真挚,势必让衣兄感觉到她真诚的谢意。   但谢宁池从他爹曦太宗逝去后就再没被人这般搂抱过。   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小皇帝谢郁,最多也就是七岁之前抱抱他的大腿,还要可怜兮兮地避着人,免得丢了他皇叔祖说的,“谢氏皇族的脸面”。   感觉到被人抱了满怀,鼻尖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香气,接触到的地方也是不同于他自个的温度和触感,谢宁池差点就抬手将傅挽甩了出去。   只是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门口还没退干净的人,都瞠目结舌地回过头来。   看着里面搂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被人注视着,谢宁池倒是开始犹豫要不要将人甩开了。   他在宫里长大,最是清楚这些人都是如何跟红顶白的,他刚给金宝撑了腰,若是这时候把人甩开,他们定然觉得方才不过是人前做戏。   权衡利弊之下,他将一只手松松放到了傅挽的背后,做出揽着她的模样,抬头冷冷地朝着那群僵站在门口的人看去。   眼神里的意思就是——还不快滚!   接收到视线的人自然是屁滚尿流地滚了,有个格外机灵些的,还识大体地关上了门,受到了一个略带赞赏的眼神。   偌大的雅间里只剩他们两人,谢宁池握着傅挽的手臂刚要用力把她拉开,就听到了她的抽泣声,有颗眼泪不打招呼地就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再一次,他的动作顿住了。   傅挽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自动后退两步,和他隔着张矮桌对坐。   不知手上擦到了什么,傅挽刚才伸手按了下被面具刮擦到的眼角,想把面具摘下来,眼睛就被辣得受不了,滚滚眼泪流下,把她眼睛弄得通红不说,差点还害得她的鼻子一起失态,流出某种液体。   缓了下控制住不听话的鼻子,傅挽抬头朝谢宁池笑了下,又趴回桌上。   “衣兄,能帮我把面具取下来吗?”   万一再碰着眼睛,她就真的要涕泪横流了。   刚才吸了鼻子,这会儿声音都被影响了,软绵绵的像是受了什么大委屈。   谢宁池照顾谢郁惯了,虽有些不适应她一见面就这般亲近,却也不好一见面就给满心依赖他的老友脸色瞧,只能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揭下面具来。   马上……就要看到金宝的模样了。   如果说刚才的见面是猝不及防,没有多余的时间紧张和准备,那么眼下,由他揭开面具看见的第一眼,突然就让谢宁池有了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好像……   “衣兄,你稍微快点行不?别磨磨蹭蹭,像是新婚之夜掀新娘子的盖头似的。”   心中刚转过的念头被傅六一语道破,谢宁池冷了脸色,扣住她的面具掀了下来,甩手扔到一旁,“是你弄的什么玩意,粗制滥造!”   脸上的束缚被扔到一旁,傅挽愉悦地挑了下眉,完全就是习惯性地,抛过去个媚眼,那些信纸往来积攒的熟悉感,在与谢宁池的两句斗嘴中迅速被找了回来。   “就是粗制滥造的东西,在小爷我天生丽质的脸上,也是难得的珍品。”   她眉眼生动,长得又精致大气,大眼高鼻樱桃嘴,浓眉酒窝美人尖,一口熟悉的腔调,就像是他熟悉的字迹一个个鲜活起来一般。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涯海角终相逢。   谢宁池的笑意流露出来,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下,“就你嘴贫,什么都敢说。”   这动作,早在他看见那些张扬的字迹时就肖想了无数遍,眼下做起来,还真是顺手得很,兼之心情舒畅,有扬眉吐气之感。   傅挽被他敲着了也不恼,一双还有些发红的眼睛亮晶晶的。   就如她自己所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在她身上,都会因她而增色三分。   谢宁池手指一动,却是去端了未被碰过的酒盏,放在嘴边浅啄了口,“方才听你说话有理有据的,怎么不说你给我写过信,还寄过舆图?”   他这时才想起来,早先他还在榴州时,天寅就禀告过杨州城的流言不利于她,他当时也断然拒绝了见人,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要没有这场晚宴,两人指不定还就错过了。   若是她早些喊出这个证据来,也不至于如此波折。   他要是收到风声,定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我那时又不知衣兄你是如此身份,若是我叫喊出来,你却没将这些东西用上,论起罪责来,不是白白多了你一个?指不定还累及你家小辈。”   她这个理由,完全从心,说得一片坦荡。   谢宁池瞧着她,眼睛发亮,嘴角挂上了看信时常常会流露出来的不自觉的笑。   那种熟悉的感觉,终于完完全全地找了回来。   是,这才是他的金宝,不求功,不避过,坦坦荡荡,肆意潇洒。   “你不用怕连累我,世上敢给我判罪的人,还没有几个。”   谢宁池这海口夸得大,但还真真是实话,“至于我家中小辈,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那是个天塌下来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泼猴。”   傅挽一笑,并没将这话当成倚仗。   衣兄在今晚能站出来为她作证,明明白白地还她清白,她已经感激不尽了。   她低头瞧了眼桌上的佳肴,被她干扰得早,宣眺楼的菜都还没上完。   只这的菜也不过如是,衣兄帮了大忙,是该让她尽尽地主之谊。   傅挽拍了下衣服,从地上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去拉谢宁池,“坐在此处说话甚是没劲,衣兄难得来此,不如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她又想起来之前姜旎透来的消息,“衣兄只在此处逗留一日吗?”   难得见到朋友,傅挽也有些惋惜。   “这杨州城的景致,一日可是远远不够的。”   谢宁池随着她的力道起身,自然而然松了手,不见一丝尴尬。   “那只是我诓骗旁人的,余持重人还未寻见,我怕是还要在杨州多逗留几日。”   他才不会说,是觉得孙强那没用的小人定然不能在一日之内找到人,打算空出来几日,自个在杨州城中碰碰运气找她。   傅挽点头,丝毫不怀疑他的理由,略一停顿,将刘四供了出来,“余持重新来杨州的第一次宴请,就是刘四点的菜单,他当时还不是刘家出头的人,我就多留意了几分,发现他点的菜,很合余持重的胃口。”   曦朝体面的人家,会很注意保护隐私。   类似饭菜这类容易动手脚的地方,很少有人会向不熟悉的人暴露出来他的口味偏好,而那日余持重吃得虽不多,但每一口入口,都是愉悦的神色。   傅挽穿越前也陪过不少重量级人物用饭,这点上的眼力自然不弱。   “杨州城遭流民洗劫的那次,看着刘家伤亡惨重,但实际上,刘家嫡系遭受重创,他刘四却是完全获利的那个。后来守城前城门口争论不休,他的家丁更是频频鼓舞众人出城,加之方才,我总疑心是我突然出场坏了他刘四的什么大计,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从未看见过他如此动怒。”   谢宁池边走边听她说,最后一阶楼梯上还伸手扶了下她的手肘,免得她注意不到摔了跤,“若如此,这刘四的确是疑点重重。”   这话音里,已是完全信了傅六的话。   傅六也没觉出他的全副信任有何不对,两人并排走出了宣眺楼。   说的和听的都认真了,走出好几十步后才发现外面居然落了雪,且雪花飘飘摇摇的还不小,瞬间就落了满头,白了两人乌黑的发。   傅六带着谢宁池往路边空置着的茶水铺子里躲。   铺子尚未开张,防着贼,能让两人落脚的地方有限,只头顶有茅草遮着头,四周却还呼啦啦地吹着寒风,雪一化,冰凉的水珠就往脖子里钻。   傅挽被冻得瑟瑟发抖。   她往日里出门都恨不得将自个裹成个熊,今日换装前来,自是没有这待遇。   谢宁池看见她跳着脚取暖,微微皱了眉头,觉着她这么个大男人长得这般精致就算了,居然还怕冷。   只是话出口,却变成了,“我们回去?”   刚才的雅间虽然被嫌弃,至少可以取暖。   傅挽抬头看他一眼,问,“衣兄,你有银子不?”   不等他疑惑,自个就解释了,“我堂堂傅六爷,每次进宣眺楼的门都给十两银子,那些掌柜跑堂小伙计,没有一个不认识爷的,只要爷往门口一站,保准就有人上前。”   傅挽给了他个眼神——但是我现在没钱。   谢宁池……也没钱。   往日在镐都时,他在外不管是为了保证安全还是为了皇家该有的排场,身后自然都会跟着人,那些混成了人精的,只要他的眼睛往某处多看一眼,就上赶着将东西递了上来。   这次来杨州匆忙,随官都还在榴州查账,他身边跟着的几个天字卫也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仗着杨州城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多,谢宁池就干脆抛弃了那些所谓的排场。   他瞧见傅挽看着他,黑溜溜的眼珠子就是一转。   谢宁池立即就想到了她接着会说的话,赶紧在她开口前截断了,“在杨州城是你傅六有脸面,旁人可不认识我。”   所以,让我去“刷脸”什么的,想都别想。   这新奇的“刷脸”词,还是傅六偶然在信中告知他的。   谢宁池觉得颇为贴切,在那些老臣又各种为家中不争气的子侄来他面前求情时,他就在心中狠狠地给这些人记上一笔——   这是孤给你倒数第二次刷脸的机会。   某些用完了倒数第一次的,被他毫不留情地处置了。   傅挽觉得他这话甚是有理,只能悻悻然收了念头。   只是刚才夸了海口要带朋友看风景,这会儿就站在这里吹冷风什么的,实在有些尴尬。   她左右瞧了瞧,终于看见一处不错的,指着让谢宁池去看,“那边。”   谢宁池顺着她的手去看,就看见了一条江。   这是杨州城颇有盛名的杨花江,江边种满了各式垂柳,听闻到了柳絮飘飞的时节,就如同是下了一场温柔而暖融的雪。   这时的江边,柳絮不见,连柳枝都干枯,却有着真正意义上的飘雪。   不知是谁的主意,在江边点了一串灯笼。   明亮的烛光罩在色彩不一的灯笼里,散发出了缤纷的颜色,照得那永远雪白的雪花,都变成了春日里的姹紫嫣红开遍。   景是美景,又有心赏景,格外有番风味。   傅挽拢着手哈了两口气,“这都快到年节了,往年都热闹得厉害。今年怕是遭了天灾人祸,一时之间缓不过来,街市上的人都格外少些。不然就能带你去看夜市了,一直开到亥时过半,整条街道上都是吃食,煎炸蒸煮,什么都有。”   谢宁池幼年习武,不比她怕冷,瞧见傅挽边说边蹦跶的滑稽模样,推了她让她站到个三角间隙里,自个挡在出口,堵住了夹着雪花的冷风。   “我倒是好奇,你在信中提过的糯米糍。”   当时傅六和他形容时,就是说糯米糍像极了雪花。   傅挽站直了身体,默默比了下两人的身高差距,“我不是给你寄过一个?”   谢宁池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便罢了,连肩膀都比她宽上许多。   在江平六州普遍秀气的男子里不算瘦弱矮小的傅挽在他面前,莫名就多出了几分小鸟依人的模样。   “路上花了三日,那东西到时,都已硬成石块了。”   尤其那次,谢宁池没拗住谢郁,还和他炫耀了下,以致于陪着他,千辛万苦地眼巴巴等到了信囊的谢郁,捏着白色发毛的石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傅挽弯了眉眼笑得欢畅。   她家孩子多,已经好久没见过放久了发硬长毛和霉菌的糯米糍了,“那我明天带来给你尝尝,现在已经升级改良般了,里面能塞各种水果馅……”   傅挽细数了下实验过的馅料,“……就是现在时节不对,没有你喜爱的葡萄。”   谢宁池刚要接话,猛地伸手在旁边的草棚上一握,握了团雪在手心里,反手就朝着暗中某处砸去,同时另一只手一带,将傅六完全护在了身后。   他的手已经握上了藏在腰间的软剑。   傅挽从他肩上露出眼睛,认出了被雪团砸中而闪身出来的人,“扶琴!”   扶琴走到亮处,看清两人的姿态,视线在傅挽身上落下,“七爷在家中久等六爷不归,特吩咐奴婢出来寻人,扶书带着马车,半刻钟后就到。”   傅挽“恩”了声,从谢宁池身后出来,扎着猛子就要扑进扶琴怀里。   “我快要冻死了,扶琴你快帮我暖暖……”   刚才谢宁池虽给她遮了风,但她到底还记着男女有别,加之初次见面还不够熟悉,缩在角落里不敢靠得太近,背后都要被冻得发青了。   欢呼雀跃的步伐才跑到一半呢,身后就被人扯住了衣领子。   傅挽转头,看见了她威严端方的笔友冷漠地扯着他的衣领,严肃地告诉她,“男女有别,在大街上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衣领子被扯着,呼啦啦的冷风就朝里灌。   傅挽心里站出个小人呐喊——日后你知道真相,就知道是谁和谁男女有别了。   许是她的眼神太可怜,还带了几分控诉意味,谢宁池松手将她放了下来,又推回到刚才那个小三角里,继续站着帮她挡风。   想了下,转过身去,一只手背到身后,朝傅挽平坦了手掌。   他手心热,借给她取暖也不是不可。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傅挽把手放上来,却等到了匆匆而来的马车。   甫一停稳,车帘就被掀开,匆匆跳下个娇俏碧玉的丫鬟,怀里抱着个手炉,手臂上挂着个大麾,一眼就看见了被谢宁池挡着的傅六。   “六爷,这般凉的天气,您怎就只穿了这么些?”   扶书一握傅挽的冰凉的手,眼睛就红了。   急冲冲地帮她将大麾裹上,带上兜帽,快速搓热了她的手,才将暖炉递给她,又催着傅挽赶紧上车,“车上给您备了姜茶,您快趁热喝几口……”   傅挽自然看见了扶书通红的眼睛,仍由她动作,在她手上轻拍了下,“小扶书可真贴心,六爷看见你,心里就暖融融的了,哪里还需要姜茶。”   扶书抬头看来她一眼,破涕为笑,“六爷就会哄人,不知家里都快急死了……”   “那要怪我路遇知己,忘记了时间。”   傅挽偏头看向谢宁池,朝他笑得有几分歉意,“家里丫鬟一个比一个不懂事,让衣兄见笑了。”   那个熟悉的称呼刚一出口,扶书和扶琴都露出了诧异神色。   六爷口中的衣兄,就是那位镐都的神秘贵人,唤作宁川泽的。   有次六爷写信时被七爷瞧见,正换牙的七爷口齿不够清晰,硬生生将人家名字读成了“穿着”,还不停地追着六爷问,为什么“穿着”的爹妈要给他起这种名字,大家不是都穿着衣裳吗?   六爷大笑不已,信中与人开了玩笑,伺候就一口一口“衣兄”地叫了。   扶琴惊诧得快,去得也快,只恭敬地行了个礼,表示歉意。   刚才照面的那团雪,已让她大体估算出了对方的武力,虽有护着六爷的举动,但敌友不明,扶书就维持了几分戒备,对方不可能感觉不到。   扶书也是尴尬,这几日见惯了周围人对傅家的态度,刚才明明瞧见了人,担心六爷受了委屈,她就有意忽略了旁人。   却不知原是与六爷通信已久的笔友。   眼下一瞧,聪慧的丫鬟一点就通,带着笑行了个礼。   “六爷往日就常念叨宁公子,这次缘分这般好,竟让二位遇上了。”   “可不是。”傅挽裹着大麾,脸蛋都恢复了血色,被雪映得更加粉嫩,“衣兄今夜还是我的贵人呢,若不是他,这事可有得磨。”   话毕对谢宁池一拱手,“既是有了车架,衣兄就让小弟送上一送?”   外人面前,谢宁池不如私下面对着她一个人时自在,只矜贵地点了下头,一掀衣摆就上了车架,显得傅六伸出去扶他的那只手孤零零的,格外可怜。   谢宁池原是撩了车帘就要进去,转头时瞧见了傅挽空落落伸着的手,想到她方才一点点寒冷就冻得发抖的娇气模样,略一停顿,还是握住了那只可怜的手。   手心相贴,掌心里冰凉的温度就告诉谢宁池,他这娇气的老友,方才真是冻着了。   于是他一用力,干脆双手握住了傅六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拔萝卜似的往上一提,安稳地放进了车里。   傅挽坐在车里眨巴了下眼,才反应过来自个由帮人的变成了被助的。   “不是,”她舔了下唇,看向谢宁池,“衣兄,我不要面子的啊?”   她发出强烈的控诉,“你刚才严重打扰到我帅气的模样了!”   谢宁池看了眼她的小身板,突然就勾起嘴角笑了下。   就是他这个笑,让傅挽感觉到了深深的侮辱。   于是谢宁池下车,傅挽一把掀了车帘,一双美目里燃了小火苗,“衣兄,等着明日,让你瞧瞧杨州傅六爷有多帅!”   谢宁池回头,夜黑,门口灯笼不好,瞧不清他隐在暗中的神色。   只听到他的声音里带了细微的笑意,“杨州傅六爷,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六爷:啊啊啊,不行,六爷帅气的模样被打马赛克了!!!   皇叔祖:又一个娇气包,能有什么帅气模样。   小皇帝:皇叔祖,你明明说只有我才能是娇气包的!你又骗人!!我要上诉!!!   皇叔祖:你给祖宗上诉,也就是给我上诉,无效驳回。   于是,此处人生赢家——谢氏皇族皇叔祖。   满满的三更诚意,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哒~~~~ 第29章 黑衣刺客   约好了要给人耍帅, 傅六难得起了个大早。   临出门,却跟上来个小尾巴。   傅十挺着小胸膛,沉着小脸, 义正言辞, “六哥的好友既然帮了六哥,我们家就该去道谢。长辈不合适出面,大哥久不出门, 四哥不在, 七哥性子又太过跳脱,几位姐姐更是不合适, 也就只能我陪六哥走一趟了。”   这话分析得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只是要去见的毕竟是官场中人,虽有着五年相交的笔友情谊, 但到底宁川泽为人如何,傅挽还不能打包票说绝无问题。   于是她低头看向傅十, 摸了下他的小脑袋就要拒绝。   谁知傅十往后退了一步,难得地让她的手落了空, 抬起头来看向她的小脸还是板正而严肃的,“我知道六哥是担心我,但难道我就不担心六哥吗?”   “六哥这次蒙受冤屈, 全家都焦灼不已, 娘三令五申, 让我们不准再给六哥找麻烦。但我看得出来,六哥最烦恼的,不是遇到的麻烦, 而是我们。”   傅十垂在两侧的小手握得死紧,他平日时一言一行都像极了认真时的傅六,连怕冷的习性都像了十成十,但今日也许是追着她出来时太过匆忙,竟连大麾都未曾穿,冻得小脸有些发白,含着泪的大眼睛更是可怜。   “六哥是怕我撑不住,家里人也都觉得我撑不住。”   傅十努力平稳地陈述事实,却还是没能掩盖住话语里的颤音。   在这件事上,连与他一母同胞,同样是少而多智的傅九都未曾完全信任他,她的不安和焦灼都掩饰着,只有在六哥面前才会稍稍展露。   傅十抬起头来,眼中的泪意已经被他快速擦了干净,只余下坚定,“六哥,不要心疼我。跤让我去摔,亏让我去吃,我才能长大得更快。”   这个冬天的雪就未曾停过。   此刻外面飘着的雪不大,细细碎碎的雪沫子,被寒风吹得飘飘摇摇的。   “小十,”傅挽还是伸手,摸了下他的脑袋,“有六哥在,你不用长得那么快。”   傅十立时就要反驳,一抬头看见傅挽望着他的眼神,那些话全部都被咽回了肚子里。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眼睛也开始慢慢发红。   “不过你要见世面,要摔跤,六哥也不拦着你。”   傅挽突然话锋一转,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的傅十一笑,“快去将大麾穿上,等会儿见了人,也别担心给你六哥丢脸,反正你六哥脸大,丢得起。”   略一折腾,到谢宁池落脚的驿馆时,都已经过了早膳的时间。   傅挽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谢宁池的书房外,发现他连书房门也开着,迈步进去将食盒放在桌上,转头就朝着谢宁池摇了摇头。   不必说话,谢宁池都猜到她是什么意思,“知道进来的人是你,才没人拦着。”   他这次带到扬州来的天字卫,很不凑巧地就是其中最跳脱活泼的那几个。   昨夜他在驿馆外与金宝话别时就被他们其中两个瞧了个正着,若不是大半都还未曾归来,她今日走的一路,在暗处都要被人看了个遍。   这位杨州傅六爷,在皇城内用着另一个名字,早就成为秘密神话许久了。   谢宁池放下笔,绕过轻纱屏风出来,才瞧见了站在傅六身后的小身影,脸上原本挂着的那点细微的轻松笑意,立刻就收敛成了长辈所特有的端方严肃。   “这是?”   傅挽扇子一转,在手心里敲了下,“我家幼弟,杨州傅十爷,傅挣。”   傅十早习惯了他家六哥这种不甚正经的调子,只稍诧异了下六哥对这位笔友的态度,面上认真仔细地行了礼,“小民傅挣,见过宁大人。”   稚嫩的语调还未蜕变,却被他说得老成持重。   “昨夜多谢宁大人在宴席上为家兄证明清白,解小民全家之忧。若大人在杨州城有需要傅家之处,请大人尽管与家兄明言,傅家必当竭尽全力。”   谢宁池点了下头,似乎看着还颇为满意。   表现就是,他转回屏风,拿了块砚台出来递给了傅十,“给你当见面礼。”   傅挽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大一小一来一往,尤其傅十才将将到谢宁池的腰,被他们乐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险没跌碎了手里拿着的茶盏。   两道略带不满且疑惑的视线朝她看来。   傅挽将茶盏往桌上一放,话里犹带笑音,“衣兄你居然还给小十见面礼。画面看着完全就是跟侄孙拜见隔房年轻的叔祖似的。”   丝毫不知道自个随口一猜就猜对了谢宁池的辈分的傅六还在因为刚才看见的画面而发笑,一双大眼睛就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小十若是你的小辈,衣兄,作为人家六哥的我,又要如何与你论辈分?”   “你为何要与我论辈分?”   当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皇叔祖的谢宁池皱了眉头。   于他而言,金宝是难得且仅有饿一个能畅所欲言,让他不用顾忌自己身份,不用拿出身为谢氏皇族皇叔祖该有的架子的人。   他并不想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   就像他方才不用傅挽开口也能猜出她的意思一般,这会儿听到他的话音,傅挽就闻弦歌而知雅意,“我自然不和你论那些条条框框的玩意。”   她敲了下食盒,招呼傅十坐下,从里面拿出尚且温热的早点来。   “咱们不是全大曦朝最好的朋友嘛,来,尝尝我专门给你从家里带来的早点。”   边拿就边报了菜名和用料,拉七八杂地摆了一桌子。   谢宁池接了她递来的筷子,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神,再想到她方才那句“全大曦朝最好的朋友”的话,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热。   “我瞧着倒是,论善于攀交情,全大曦朝第一非你莫属。”   傅挽已在家里吃过,这时候就拿了扇子,潇洒地扇了两下,摇头。   “非也,非也。我若是善于攀交情,此时就该与大曦皇族那位最尊贵的,和活的祖宗画像似的皇叔祖去称兄道弟,和他共坐一桌,共用早膳。”   活的祖宗画像似的皇叔祖,“……”   他反手用筷子在傅六头上敲了下,“嘴上没门,什么都敢乱说。”   傅挽往后躲开了他的筷子攻击,朝安静坐在一旁的傅十看去,“做什么呢?孩子面前,请保证我傅六爷潇洒肆意的模样!”   谢宁池收了筷子,连咳都没咳一声就恢复了皇叔祖该有的端方严肃的模样,正打算出口说几句描补一下,就发现窗外一闪而过道身影。   不用他再多加反应,很快就有人追了上去。   天字十卫有别于善战的黑云骑,擅长一切暗中的行动,有以一顶百之效。   谢宁池转回头去和乖巧安静坐着的傅十说话,他养大的那个孩子活泼跳脱得完全不像是和他一个祖宗的,还是眼前堇宝的这位幼弟看起来喜人得多。   “你六哥不着调,你瞧着却是个沉稳的,往日里都读了什么书?”   若是换成镐城里任何勋贵家的子嗣,被辰王这般当成自家子侄地和煦一夸再一问,怕是要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赶紧诚惶诚恐地答了。   若是得了辰王的青眼,加官进爵还不是他一张口的事。   傅十却摇了摇头,“六哥很好。”   他小小年纪,主意却是拿得很稳,也不露怯,“我不读书,认字算数都是六哥教的,以后就帮着六哥打理生意,让她能清闲一些。”   傅六点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小十自个志在读书,那她自然也会支持,但他只要没有这个意向,她也真不需要小十去当官来光宗耀祖。   在她看来,当官还不如为富来得自由。   至少后者只需问心无愧便好,前者却还需战战兢兢,权衡利弊,鞠躬尽瘁。   她傅六是个有小家就行,偶尔才会照顾他人的小人,干不来那样需要崇高的奉献精神和强烈的责任心的岗位。   谢宁池瞥了眼傅六的神情,突然就又有点手痒想要打她。   这感觉就像是两家都有孩子,一家熊一家乖,一家娇一家孝。   虽孩子都是自家的好,但偶尔就忍不住要比较和羡慕。   想打人的念头还未付诸实践,门外突然就传来了喧哗声,一个黑影猛然撞入房门,眼睛快速在房中扫视一眼,笔直地就朝着傅六扑去。   傅十的座位正对门口,却是第二个发现黑衣人的,立即尖声叫喊,“六哥!”   傅挽反应也快,起身就要朝后躲去,却被身后的凳子绊了脚,就要笔直地栽倒在地。   斜里伸来的一只手及时挽救了她。   谢宁池将她推到身后,握着软剑就迎上了冲进来的七八个黑衣人,“退后!”   傅挽护着傅十躲到帘幕后,一只手藏在衣袖间,警惕地看着四周,小心随时可能出现的黑衣人。   “六哥,”傅十扯了下她,“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   来人最先袭击的是她没错,但的目标是谁,傅挽觉得还是难说。   毕竟,衣兄被行刺的可能性比她要大多了。   傅挽专心看着周围,傅十却笔直地盯着厅中交战的几人,见形式不对,干净伸手扯了下她六哥的袖子,“六哥!宁大人他要抵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个会,中暑了,编编通知我,字数还不够…………   都是我自己修文的锅,跪着也要背完…………   更新频率……现在可能需要再考虑下,等明天榜单出来了,我再和大家说……   反正,会优先更新宝树的,它才只是个吃奶的孩砸…… 第30章 谁的信任   傅十拉住她的衣袖大声叫喊时, 傅挽正好看见了人群中颇为眼熟的那个面孔。   不等脑袋再反应,她扣动袖箭,离弦之箭割开空气, 带着一股气流, 扎破了那个举刀欲砍的黑衣人的后心,整支箭没入,箭头在那人身前隐约露出。   谢宁池回头看了她一眼, 视线飞快地落到她的衣袖间又收回。   正好这时, 外面的护卫也冲了进来,破开黑衣人的包围圈, 将谢宁池护住。   见势不对,黑衣人对视了一眼, 在同一时间,朝着不同的方向四散开去。   没有谢宁池的命令, 天字卫并不擅自追击,转身就跪在了谢宁池面前, 低头请罪,“属下守卫失责,请主子惩罚。”   谢宁池并不看他们, 踱步到被傅挽一箭射杀的黑衣人面前, 伸手拉下了他的面罩, 朝仍旧站在屏风后的傅挽招手,“过来看看,是不是你猜测的那个人。”   傅挽摸了下鼻子, 有点疑惑——刚才衣兄也只看了她一眼,按理说来,他们面对面的交集都是昨天才开始的,怎么他一眼就看出她的意思了?   从这些黑衣人撤退上来看,这群人显然就是冲着衣兄来的。   一开始攻进来的那个幸运儿兼傻蛋,大概是眼神不好才认错了人。   傅挽自来最讨厌被卷入复杂而危险的情景之中,尤其是在这些事还是与她无关,却很可能将她拖下水的时候。所以刚才觉得那个黑衣人的身影眼熟,她也忍住了没说,却不防小十一拉扯,条件反射下动了手指。   谢宁池站在原地,并不回头看还有两分犹豫的傅挽,只低头看那尸体上的箭尖。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金宝用的袖箭是以那个人设计的袖箭为原型改进的。但那个人早在四年前就被他亲手斩杀,所余的部下也被黑云骑数年追击,尸体都已埋在了滚滚黄沙之下。   傅挽纵是有心想拖延,还是摸着鼻子走了过来,眼角扫过那些个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护卫,其中一个胳膊上还有在淌血的伤口,站到了谢宁池身侧。   最后一点疑惑在瞧见那个黑衣人的样貌时彻底消失,傅挽也不知是该夸自己两句还是嘲笑刘四几声,居然就这么将露面过人前的人放了出来。   她看向谢宁池,扇子在手心一敲,将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收敛干净,“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在城门口捣乱的刘四的人。”   谢宁池轻“嗯”了声,“去刘家,把他家给我抄了。”   傅挽“啊”了下,听到跪着的几人中有人起身回话,才恍然这话不是朝着她说的,摇了两下扇子缓解尴尬,“衣兄,你若是要拿下刘家,还得有过得去的理由才是,刘家自来与那孙长史交好,便是之前与我为难,两人也是有商有量的。”   她这是抓紧时机,拐弯抹角地给自己告了个状。   不管怎么说,今天这起事看起来,她可是妥妥地站在朝廷这一边的。   谢宁池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突然掠过一丝看不分明的暗光,开口说,“别的罪名不用,单是试图行刺我……行刺朝廷命官这一条,就够刘四去大牢里蹲着了。孙强知道其中分寸,定不敢加以包庇。”   活说着,突然就话锋一转,提起件和方才话题全不相干的事,“等会儿将你傅家的帐也拿来查一查。”   傅挽手中的扇子略微一顿,又转了个圆润的圈,安稳地被她圈在掌心中,“好啊。”   说句真话,她傅六怕是整个杨州城里最怕被查账的人了。   但既然怕了一件事,除了躲着保持必要的低调之外,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这件事办好,给自己留下足够的退路。   傅挽正要开口让他派人去拿,谢宁池又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杨州城的情况你更熟悉。刘家的账目拿来,你帮我查。”   “让我来?”   傅挽咧嘴一笑,拒绝得干脆利落,“我不。”   谢宁池看着她,没因她干脆的拒绝而露出怒气,反而是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无奈模样,“我相信你,而且,我这边查账的人都还留在榴州,榴州刺史再加底下一堆人的账本都堆了一个仓库,够他们查半个月的。”   谢宁池一长串话说下来连气都不大喘,摆事实讲道理,完全一副和颜悦色的商量模样,惊地跪在一旁的天丑震惊了脸,低着头拼命盖住脸上的表情。   果然是金宝大爷,完全就是独一无二,连陛下都比及不了的待遇。   “而且,”谢宁池指了下桌上,刚才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桌子上摆着的糕点有一个才被吃了两口,就放在他方才坐的位置的手边,“我相信你。”   不知道是从哪一封信开始,他就从未怀疑过她信中的内容。而从昨晚的相逢开始,他也从未怀疑过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这种莫名的信任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诧,只是做事情总有些时候是会控制不住地从心的。   “我也说不明白因为什么,但我相信你,从未怀疑过。”   傅挽大概信了……七分。   但既然他都如此开口了,她再推却,就显得有些不识好人心了,“这样,衣兄,我吧,因为被诬赖过一遍,实在是看刘四不顺眼,到时候指不定就给他弄个莫须有的罪名来。而且若是我插手,到时那刘四指不定就咬口说咱们杜撰证据。”   傅挽将站在她身侧的傅十往前一推,“衣兄信任我,我信任我家小十,论核帐的本事,他比我还要好上两分,要是衣兄不介意,咱们折个中,让小十来如何?”   让一个九岁孩子来核帐?   谢宁池低头朝着傅十看去,他长得与金宝只有三四分像,但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一些细微的神情动作却是如出一辙,甚至连这时望着他的眼神都是相像的。   他略一停顿,问傅十,“让你核帐,你敢吗?”   傅十点头,小身板站得笔直,一个字说得干脆有力,“敢!”   他六哥为他答应下来的事,没什么不敢的。   半个时辰后,同样被傅六突然的命令弄得忙乱不修的扶书终于收完了账本,抱着匆匆走出傅家大门时,在拐角遇上了端着碗参汤的赵婶。   因着傅挽欠着的救命之恩和府里夫人的态度,傅家的人对赵婶的态度都尊敬得很,就算扶书看她不过眼,遇见了还是低头叫了一声。   赵婶的手略微一收紧,看着扶书手里拿着的账本,“这前村不搭后店的,扶书姑娘怎么这时候给六爷送账本?看这样子,六爷还不在府上?”   扶书皱了眉头,只答了一句,“六爷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多嘴问。”   这话,赵婶平日里听见都是要不悦的,此时果然也露出了愤怒的神情,只想到了什么,又勉强收敛了,只扯嘴露出个有些僵硬的笑,“那扶书姑娘去忙,我也给夫人送参茶去了。”   扶书绕过照壁,莫名就感觉有某处不对劲,而再等她转头去瞧,却只看见了飘飘扬扬落下来的雪花。   应该没错的,赵婶那模样,该是还有事要求六爷,所以才又去巴结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军训中,见缝插针码的字,不要嫌弃它少,每一个字都很珍贵的╭(╯ε╰)╮~   爱每一个看文的小天使,么么~ 第31章 傅家之乱   刘家府上, 新上任不久的刘管事正匆匆转过回廊,路过花园时瞧见里面正在磕牙的花匠,板起脸来呵斥了几句, 才昂首阔步地朝着主院的书房而去。   他站在房门在, 恭敬地半弯了腰,“四爷?”   “进来。”   刘四放下手中的信,一并收敛了脸上那点难得一见的单薄笑意, 沉着脸问垂头而立的刘管家, “傅家的动了?”   刘管家咧嘴谄媚地笑了下,不住点头, “四爷料事如神,就是那傅家。刚才咱们安插在傅家的人来报, 赵婶已经开始动手了,估摸着再过四五天, 就有得她傅六忙的了。”   刘四低头去看那桌上的信,信上是女子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 写着这几日做了什么,问他何时才会归去。   他眷恋地多看了一眼,转头将那信纸扔到了火盆里, “傅六这人, 油盐不进, 刀枪难伤,和她扯皮,你便是将她逼到了死胡同中, 她也能自如地朝你笑。偏偏这样的人,弱点却那样明晃晃的。”   傅六爷的家人惹不得,几乎是杨州众所周知的事。   往前,城西顾家有个少爷在街上和傅七有了口角,两人打了一架。   当天晚上,傅六就到顾家大闹了一场,毁了一个厅堂,几乎将那护着孙子的顾家老夫人气得背过气去。就是后来顾家顶不住,将那娇宠的小少爷打发到了庄子上,顾家的铺子还是没逃过傅六的打压,整一年都喘不上一口轻快气。   这事闹得颇大,整个杨州城都在说这事。酒馆里有人调笑,说傅六这事做得实在有些过分了。   旁的不论,顾老夫人都是快半百的人了,又是长辈,将人气得快要晕厥过去,就是傅六跋扈,仗着傅家的家业,肆意欺凌老人家。   这话兜兜转转,就传到了傅六耳中。   她倒是没多生气,只让人写了当天在顾家时众人的言行,就如话本子般,在酒馆门口贴了。   顾老夫人的名言自此闻名了杨州城。   左一句,“我家孙子在家连皮都不给碰破一层,为了和你七弟打架,脸都被揍青了,我还没与你算账!”右一句,“别说只是和孩子,我家乖孙就是揍了刺史大人,我也赔得起!”   顾家一战成名,躁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火盆里的信纸被燎成了一层灰烬,支撑不住微薄的重量,坍塌在红彤彤的碳火上,彻底被燎成灰烬。   刘四看着所有痕迹消失殆尽,终于扯起嘴角笑了下,“若是有了弱点,藏不好,就应该把它毁灭干净。”   这话才说完,门外突然就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声音尖锐而嘈杂,隐约还在喊着什么,刘四皱了眉,满是不愉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刘管家。   刘管家心里“咯噔”了下,暗骂那些小兔崽子没有点胆量,惊得他的管家之位都摇摇欲坠,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就要厉声呵斥。   而他打开门,看见的却是一柄就要戳到他眼珠子里的利剑,吓得他往后退了两步,苍白着脸坐倒在地,立即就要发出仓皇的求饶声。   持剑的天丑鄙夷的视线从他脸上路过,看向站在房中的刘四,“刘炳,行刺朝廷朝廷官员的罪名,麻烦你到大牢里和我们解释一下。”   刘四眼神一敛,看向跟在天丑身后的捕快,露出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解释我自然是会的。只是这其中怕是有误会,不知大人想要听我从何处说起?又要我去说多久?”   他这话才说到一半,屋檐上就吊下来一个黑影,握住刘四的胳膊将他往上一提,越过屋檐就踩着瓦片向外逃去。   天丑提气去追,冷不防一侧又突然冒出个黑衣人,起手就朝他掷了个暗器。   两人飞快地在屋顶上过了数招。   “……与属下交手那人,应与之前行刺驿站的黑衣人是同一种武功路数,而且……”天丑低垂着头跪在地上,身上被划开的几个伤口上都还糊着血迹,看着比外面他带回来的那个尸体都还凄惨。   确认谢宁池并未真正动怒,天丑才缓缓将后面更为关键的信息说了出来,“属下收缴那暗器时,发现它正是四年前从漠北缴获的那批暗器的改良版,虽外形上做了修饰,但……”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连带着还有扇子击打手心的撞击声,应和着主人嘴里随意哼的小调。   傅挽敲了下门就顺手推开了,眼睛里还跳跃着外面白茫茫的雪光,“衣兄,我说你这驿站的条件也实为糟糕了些,离着那些消遣享乐的地方远就罢了,居然连个花园子都没有,到处光秃秃的,住得让人心堵。”   一大通话下来,傅挽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气氛不对,瞧了眼跪在地上的天丑,又去瞄谢宁池的脸色,“这是怎么了?被六爷精辟的评价惊讶得五体投地了?”   她边说,脸上就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似乎事实就是她说的那个样子。   有她一插科打诨,谢宁池刚才瞬间的紧绷就像是水滴遇见了烈日,还来不及集结就被蒸发殆尽。   他挥手让天丑退下,将情况简单地说了,“刘四被黑衣人救走,我们扑了个空。但可以确定,那来救他的黑衣人与行刺我的那些人,是同伙。”   是同伙,但有可能并不是同谋。   天丑临去之前,谢宁池又叫住了人,让他等上一等,去和孙强调了人又故意说明了缘由,果然刘四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时撤回的黑衣人们早该回禀完毕,刘四不跑,有可能是有恃无恐,故布迷阵,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不知此事。   傅挽握着扇子,抵在嘴边轻敲了几下,“既是如此,那刘家的帐就好查了……”   话才说到一半,梁上就在眨眼间落下个黑衣人,请示过谢宁池,低声回禀,“驿站外来了个丫鬟,说傅家出事了。”   傅挽“腾”的就从桌边站起身,三两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正对着就看见了在驿站门口急得满头是汗,却又在竭力保持镇定的扶画。   她正要转头出去,就看见扶画突然间腾空而起,被方才通禀的那个黑衣人在眨眼间带到了她面前。   扶画腿软地跌坐在地,不等傅挽伸手去扶,就立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最重要的事情说了,“六爷,赵婶往夫人的参汤里下毒,夫人喝了两口晕厥过去,正好被秦小少爷撞见,小少爷也受了惊吓,府中……”   不等扶画说完,傅挽已经快走了两步,临到门口猛的想起,回头看向谢宁池,“衣兄,我回去一趟,小十就烦请你先照顾,别告诉他是家中出了事。”   若是旁的事,傅挽肯定不放心傅十一个人留下,但偏偏这种事。   傅十少而多智,又随了她的性子,对家人看重得很,正是年少懵懂时,性子还不够定,善恶又不分明。   若是见了这些手段有样学样,她真的就要找个角落去哭了。   谢宁池略一点头,刚想再嘱咐两句,傅挽已经快步跑了出去。   “跟上去,有问题就帮着。”   黑影一闪而过,紧追着跑出门去的主仆两个而去。   傅挽回到傅家时,扶棋已经将纪氏救醒过来,正赶在傅挽蹲在床前时,悠悠转醒,迷蒙的双眼在一群人中转了几转,最后停在了傅挽脸上。   那眼神迷蒙,看着不像是认了出来,傅挽往前凑了凑,握住她伸出来的手,放缓声音叫了一句,“阿娘?”   纪氏眼睛眨了两下作为回应,示意傅挽凑到跟前,低而迟缓地说了一句,“饶赵婶一命。”   傅挽抬头,看着纪氏,看清了她眼底流露出来的意思,忍了涌上眼睛的酸涩,点了下头,“阿娘,我知道了。你先休息,这些事情我会看着办。”   纪氏看着傅挽,不说话也不肯闭上眼。   傅二姐在旁看得分明,恨恨一跺脚,声音急促而尖利,“阿娘,她都有胆子做这种事了,你居然还逼着小六护着她,你……”   “二姐,”傅挽打断傅二姐还未完的话,“阿娘不是这个意思。”   她握着纪氏的手紧了紧,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了阿娘,我不会伤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猜猜,纪氏是因为什么?   这是个好阿娘。 第32章 如何报恩   傅挽从纪氏房里出来, 看向等在一旁的扶画,“赵氏人呢?”   赵氏被关在傅家的暗牢里。   地上薄薄地积了一层水,糊着泥变成了恶心的泥泞和污秽的水坑, 墙角时不时就有动物边发出尖利的嘶鸣边跑过去, 有些个还凑到跟前来,啃咬她,在排斥着这个突然入侵他们地盘的奇怪生物, 半空着吊着个圆滚滚的东西, 灰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什么垂落下来, 随着不止何处的东西一晃一晃的。   所有的一切,都让赵氏崩溃。   她跟着傅家享了五年的福, 衣锦珍馐,都已经忘了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 哪里还能忍受突如其来的肮脏和可怕。   在傅挽推开门,带着整个暗牢里的唯一光亮走进去时, 赵氏完全就是不受控制地扑了过去,一张老脸上满是涕泪,哭着和傅挽求情, “六爷, 不不不, 六……”   将将要出口的“姑娘”两字,被傅挽突然扎在离她的手只有半寸之遥的木栏上而戛然而止。   傅挽凑近,看着瞪大了眼的赵氏, “怎么样,是我逼你说,是谁给你出了这个烂主意,还是你自个告诉我,免得我动手?”   光从背后照过来,让赵氏看不清傅挽脸上的神情,只觉得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摄人的气势,浑然就是地府索命的厉鬼。   她张皇后退,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些什么,话一溜就从嘴缝了钻了出去,“六爷,我可是救了你的命,你不能拿我怎么样!”   这话说出口,赵氏心就定了些许,恍若有了底牌般,昂起头就朝着傅挽看去。   冷不防瞧见她满眼的讥笑。   赵氏被这眼神惊住,心里就猛然间打了个突,放在身前的手忍不住打颤,被傅挽眼神扫过,立即紧握着收拢在身前,抖动几下嘴唇,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话是谁叫你的?”傅挽站着,脸上带了笑,“不对,这八成是你的心里话,只是有人跟你这么一说,或许还说过,有着这个身份,爷就必须要多给你些奢望。然后你就觉得这是个大家都必须要接受的道理了?”   赵氏呆站在原地,还是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自然是这样想的,但最近几月,她越发觉得,这个身份,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万能。   就像她以为自己是纪氏跟前第一人,有着幼时的情分,又曾代她受过,掉了一个孩子,纪氏对她应该是信任万分,倍加感激,甚至是言听计从的。   然而事实是,纪氏只是对她和煦,对她宽容。在许多事情上并没有她的用武之地,她所有的威风,都局限在纪氏所在的主院,根本动不到其他几位爷和姑娘的院子。   就这次,三位出嫁的姑娘带着夫婿和孩子回来,府上的人调度不开,她主动请缨要去照顾五姑娘,纪氏就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不用劳动她。   不劳动是假,纪氏曾经差点失去过一个孩子,又真的失去过一个孩子,剩下的几个看在她眼中,就如同心肝肉一般。   纪氏这是在防备她。   这个念头认识得越深刻,赵氏就越受不住。   家里那个是什么货色的人,大郎又是扶不起的阿斗,二郎虽然能干,但毕竟资历不足,更是受不住父兄的拖累;余下两个姑娘,来说亲的人家,大部分都是因为听说她与傅家的“亲戚”关系……   赵氏想到离了傅家以后暗无天日的日子,就更受不住了,扑到栏杆边,努力地想要从其中逃脱出去,寻找那个唯一有可能救她一命的人,“夫人呢?夫人在哪里?我要与夫人说话!”   傅挽安静地看着她呐喊,看着她将栏杆摇得左右晃动,直到她安静下来,才用一种平静到不可思议的口气缓声反问,“我阿娘在哪里,赵氏你不知道吗?那盅参汤,不是你亲手,给我阿娘送过去的吗?”   语调起伏不大,却仍旧未压抑住其中滔天的怒气和恨意。   赵氏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傅挽从进来时就表现出来的不对劲,心里突然就涌上来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看着没入栏杆几寸的那把匕首,恍惚间觉得那匕首就是插在了她心口。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急急从身上掏出来一个药包,扑到傅挽面前塞给她,急得整张脸都发红了,“六爷,一定是你请来诊脉的大夫出了问题。他给我这个药的时候说过了,那药丸只会让人昏睡不醒,只要把这个药吃下去,人就会醒过来。”   傅挽后退一步,让那药包落在了地上,混进了泥泞里。   她看着呆楞着盯着那药包,反应过来立即就要蹲下身去捡的赵氏,声音里都浸满了恨意,“来不及了,你已经是个杀人凶手了。”   赵氏被“杀人凶手”四个字惊住,飞快地弹了起来,“不是,我不是!”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傅家忘记了欠我的恩情!那刘四爷都和我说了,六爷你最看重家人,我救了你,你年岁又小,时间过去得久,你自然就不记得了。但如果我救了夫人,救了你的母亲,那情分自然就不同,就算是你,也要对我客客气气的。”   赵氏将这通话重复了一通,似是又被说服了,点着头,“我只是不想你们忘了恩情……”   她还留在原地嘀咕,傅挽已经得到了最关键的信息,又去纪氏在的主院看了一眼,转身就出了府。   扶书跟着她来来回回地走,在她出府门前得了句“别跟着”,只能踮着脚尖去望她走远的背影。   六爷心情不好,也动了真怒,就这般出去,也不知有没有人能开解一二。   傅挽一路走到了驿站,冷不丁抬头一看,就发现驿站门口等着她的谢宁池。   称呼含着笑还刚在准备阶段,谢宁池伸手就将搭在手臂上的大麾给她披上了,“就这么走,不冷?”   傅挽伸手碰了下脸,自个都被冰凉的指尖冻得一颤,才回过神来,咧开嘴笑了下,“刚才一路走得急,都没发现。”   谢宁池在她拢着大麾时搭了把手。   他自然知道傅挽为什么没觉着冷,也是特意在门口等着她的,只是见了她的面,才突然回过神来——这并没有什么用,他并不会安慰人。   皇城跟在他脚后跟上长大的小皇帝谢郁,从小就是个开朗得不像是谢家人的性子,需要他安慰的时候,只要稍给个笑脸,就能自个叽叽喳喳地接上话来。   但刚才,他等着人时挤出来的那个笑脸,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初次尝试失败的谢皇叔祖看了眼完全没有自己在“愤怒”的自觉的傅挽,突然伸手扯了下大麾的衣领,在傅挽疑惑地看来时,居高临下,略带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堂堂男儿,居然畏寒,也不嫌自个娇气。”   傅挽被他的眼神一瞧,怒气就跟打开了闸口一般,刺溜溜地都冒了上来。   她站定脚步,昂头瞪了谢宁池一眼,眼里就流露出来几分骄傲之色,上下打量着谢宁池,“衣兄,你除了我之外,一定没有别的朋友了吧?”   问句就如同陈述句。   不等谢宁池回答或反击,傅挽就立即顺溜地接了下一句,“因为按着你让人火冒三丈的眼神,旁人肯定都做不了你的朋友。”   这话一出,原以为谢宁池一定会针锋相对地再挤兑回来,没料到他盯着傅挽看了会儿,曲着食指弹了下她的脑门,“在我面前,生气了就像刚才那样发作出来,憋着能干什么?”   谢宁池在她被弹得微红的额头上按了下,“作为我唯一的朋友,我给你朝我发脾气的权力。”   傅挽被他的话震在原地,想要再笑的时候,突然就不知道怎么才能笑出来了。   她放弃努力,垮了肩膀,想说出烦恼。   纪氏不肯让她杀了赵氏,一是想偿清恩情,二就是怕杀了赵氏,赵氏家中的人将她的身份抖露出去,招了某些等着她,等着傅家大难临头的人的眼,将傅家的所有人都置于危险的境地。   赵家人并非都是赵婶,更不一定是此事的知情人。他们不想滥杀无辜,不代表别人不会在需要的时候赶尽杀绝。   但就算这样,想明白,衡量清楚其中的轻重利弊,傅挽心里那口气还是梗着。   但她要说,却突然发现,说不清楚。   她不能告诉衣兄,此事最死的一扣。就算他说了只有她唯一这个朋友。   傅挽垂了头,脸上的神色转过,抬起头来看向谢宁池,“衣兄,如果你欠了一个人恩情,你会用什么方式回报他?”   谢宁池迎着她的目光,不答反问,“你想要我用什么方式回报你?”   傅挽露出疑惑的神色。   “从你写信告诉我杨州城的事情之后,我就欠了你,之后的另一封信还有舆图,以人命总共算起来,我大概欠了你小半个杨州城,”谢宁池给她解释了,又问了一遍,“你想我怎么回报你?”   傅挽还真的认真想了下。   最后她终于想到了一个,“等抓到刘四之后,在你审问完他之后,能不能,让我给他灌点药?”   也不多,难受程度就比今日她阿娘承受的厉害个那么三五倍,完了之后还能保证他是活的。   谢宁池听得原委,自然知道她要做什么,略一思索,就点头答应,又补充了一句,“不小心弄死了,我也帮你兜着。”   傅挽扬起头,在雪地里,抿着嘴朝他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看赵婶都很激动……然而我还是没弄死她……有个词,叫做生不如死嘛,不杀她,也可以让她活得惶恐…… 第33章 些许爱好   傅家两位爷天天往驿站跑, 出入那位观察史大人的房间就像是出入自个的家一般。落入杨州城的人眼中,自然又免不了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傅挽被邀着去酒馆时,还正好听到那么一句两句。   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走在她前头的邱家四爷, 缓步越过笑得有两分尴尬的邱四, 径直上了楼,站到那两位正喝得微醺,嘴里漫无边际地说着荤话的酒客面前。   “我那七舅姥爷家小女儿夫婿的亲大哥的小舅子可就是在那宣眺楼里, 那天可是亲眼见着了, 傅六爷那可就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管不顾地就往那观察史怀里扑啊!那观察史不推拒不说, 居然还顺势把人往怀里带,后来两个人独自在房间待了个把时辰才出来, 出来的时候,那傅六爷的腿都要打颤了, 下楼都需那观察史扶着……”   酒客说得绘声绘色,好似自个就是在现场瞧着一般。   他吧唧两下嘴, 正要继续享受着众人的目光诉说他的“见闻”时,就感觉到那目光里似有若无地加了些什么,让他疑惑的转头看去。   身侧站了个人, 衣锦服裘, 手里一把玉竹扇敲得随意, 大而有神的眼睛正含着两分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酒客从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一屁股跌到地上, 尾椎震得生疼。   傅挽弯腰,握着扇子往他头上狠敲了几下,“我看你喝的这些酒,是全喝到脑子里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一脑子的水。”   那人被她敲得躲都没敢躲。   傅挽起身踱回到邱四身旁,看见他脸上有三分信以为真的神情,“邱兄,你不会也信了这些谣言吧?”   冷不防她打了个直球,邱四视线略略偏移避开,“傅六弟自然是铮铮男儿,便是偶尔有些许爱好……”   “我有爱好?”   傅挽将扇子一合,站在酒馆中扫视了一圈,“罢了,谣言禁不住,我傅六能作为诸位茶余饭后的话题,也算是小有本事。只是我管不住诸位背后议论,诸位怕也管不住我背后下套,咱们谁的花样多,不妨日后再来见真招。”   她说罢,也不管邱四是何脸色,踩着咯吱响的楼梯就下了楼。   才刚走到门口,迎面就看见了从对面衣裳铺子里出来的谢宁池。   照面的第一眼,谢宁池凌厉的眼神就自然收敛,下了台阶要朝她走来。正好傅挽背后走出个醉醺醺的酒鬼,歪七扭八的步子站立不稳,往前一扑就要栽倒在傅挽身上。   这个“就要”,是因为谢宁池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了怀里,避开了那个倒下的人,也避开了随之而来的秽物。   傅挽松口气抬头,看着谢宁池正盯着那个酒鬼看,硬生生将神智不清晰的酒鬼看得缩到了墙角。   看了眼那挂着的牌匾,将那些胆敢在楼上探头探脑的人都瞪了回去,谢宁池才低头对上已经退开两步了的傅挽的神色,斥责的话就要紧接而来。   原先还以为她身为男子,只是娇气了点,没想到她居然连这等三教九流混杂的声色犬马之地都来,还完全一副熟门熟路,早就进出过数遍的模样。   “衣兄,”傅挽用热情洋溢的语调截断了他还未出口的话,脸上挂着的笑看着就让人不忍心苛责她,“你这是来做什么?要买衣服吗?我正好认识这家的主人,他就在……”   转身转到一半,傅挽才猛的意识到自个干了什么蠢事。   果然,谢宁池听到她的“内部优惠”没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反而是皱了眉,“你就是与他来喝酒的?”   这话实在太像长辈在斥责晚辈,口气听着尤其像她上辈子早已过世的爷爷。   傅挽不自觉就挺直了脊背,回答得有些心虚,“这就是来谈生意……大家都是这么来的……你……”   她说着说着更是扛不住谴责的眼神,感觉自己真是越说越像个不受管教的熊孩子,只能悻悻低头,一副“你要是忍心的话,你就骂吧”的无辜模样。   谢宁池还真想骂她,只是他惯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人没脸的行径,对小皇帝如此,对傅挽也如此。   周围隐隐在看的视线众多,且往来的人也不少,完全不复他在江平其他州所见的凄凉萧瑟,亦或是战战兢兢,出门都怕飞来横祸的低迷戒备模样。而如此截然不同的最大功臣,正垂着头可怜兮兮地站在他面前,担忧着被他责骂。   谢宁池的那点子怒气又不知道从哪个口子里泄了出去,只在傅挽的头上拍了下,“回去再收拾你。”   从措辞到语调,都有一股无可奈何的意味。   傅挽顺杆就往上爬,又问回之前那个问题,“衣兄你怎么来这了?若是缺了衣裳,可以让我府上的绣娘过去,不是我自卖自夸,我那些绣娘,可都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刺绣高手,保准能做出最合身的衣裳……”   “我不缺,”谢宁池任由她叽里咕噜地说完了,才回答了她最开始的问题,“是我的披风,被你弄脏了。”   傅挽,“……”   刚才一不小心,差点就回了句荤黄荤黄的“我用什么弄脏你的披风了?”   好在回神得快,立即就想到了昨天因为身高不够,撑不起大麾,后摆上拖了一层的雪渍,看着比掉毛的小狐狸还可怜。   傅挽偷偷舒了口气,“这种事,让下人们来就行了,衣兄又何必亲自……”   话说到半道,傅挽就看见了个从屋顶上落下来的人,安静地跪在谢宁池面前行礼,又在她眼皮子底下突然就变成了两个脑袋?   傅十从天丑的怀里挣扎出来,抬起头就看见他六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小脸没忍住,被看得一寸一寸地红起来。   一半是羞的,另一半,还有那么几分骄傲。   因为他六哥最初就想让扶琴抱着飞来飞去,但扶琴说她太重了,抱起来飞不动。   就只有七哥,仗着人小身子轻,硬是厚着脸皮让扶琴抱着他飞了好几圈,结果半路就因为手舞足蹈,害得扶琴摔了一跤。   于是,他和小九也没享受到过“飞”的感觉。   终于在今天,他被抱着飞了一圈。   傅十抿住嘴,用力让自己不要笑得太得意伤了六哥的心,小脸看着都比平日里更严肃了两分,偏动作控制不住地朝着傅挽依了过去,“六哥,我发现账本里的问题了!”   他这边说了个好消息,谢宁池也从天丑带来的暗报中得了消息,“他们发现了刘四的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这章很瘦,但它小粉红啊~~总得有个苗头不是~~   群众的流言的功能是很强大……   以及,皇叔祖要开始认识到日常生活中的六爷了……   他会发现,六爷的朋友不少,狐朋狗友更多…… 第34章 去光树村   傅十找到的有问题的账本, 是谢宁池让人从余持重的刺史府里搜出来的。   离去得仓促,这些已经成为空帐的账本就被余持重扔在了库房里。   没有付之一炬,大半可能是没料到他的私兵对上朝廷的军队会如此不堪一击, 更没想到, 杨州城会锁起城门,将他拒之门外。   但即使如此,这些账册看着也全无漏洞。   傅十小身子站在房间里, 目光看向傅挽, “六哥说过,没有问题, 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水至清则无鱼,能看着账本上的庞大数字, 在可以偷偷拿钱的时候还不利己的人,早在能管账之前就被撸下去了。”   谢宁池的眼神转过来, 傅挽拿扇子挡了下脸,清咳了下, “小十,接着说。”   可别再说六哥教给你的那些大俗话了!   “其实发现这个问题,还多亏了六哥之前救回来的那个小男孩, ”傅十穿插着说了傅挽在城门口杀了骑兵就回来的那个小男孩, “他父亲来接人的时候, 和六哥聊了一会儿,说到了他们在的光树村,哪里没有多少亩耕地, 只能种植少量的粮食。”   傅十伸手在账本上的某一行上一划,“但是这里,光树村连续四年的赋税,都不比周围几个用良田的村子少。”   傅挽朝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果然如此。   她见过各种偷税漏税的,还真没见过这种主动往赋税上加钱的。   而且四年前,那就是前一任刺史还在任的时候就如此了。   谢宁池也看到了那一行字,尤其是中间白纸黑字地写着的“嘉宁元年,戍边X人。”   每年人数不等,但四年加起来,也有十数人。   这还只是一个村庄,若是几十个都如此,那戍边军里被安排进去的人,又会有多少?四年下来,他们其中有没有已经升任?更往深处想,这些被安排进去的人里,会不会,已经有通敌卖国都成功了的?   谢宁池越想越皱紧眉头,心里迅速做出判断,看向站在另一侧的天丑,“准备行装,下午出发,去光树村。”   刘四的追踪已经交给另外的天字卫负责,并不需要他们亲自追赶。   天丑应声退下,傅十也抱着他的小算盘回去继续核帐,房间里又只剩下傅挽和谢宁池,而且前者还被后者盯着。   正事已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皇叔祖就又想起了傅挽上酒馆的恶劣行径。   曦朝明文不准官员出入这些声色之地。   在镐城里,抓到一个,通常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的牵连出一大批,而且往往被逮住的都不是第一次出入,被金吾卫们带出来时,一个比一个狼狈,丑态毕现不说,十个有七个里,之后的生活都是不得圆满的。   傅挽硬着头皮抗住了谢宁池越发凌厉的视线,觉着他似乎还抓住了方才那件事不肯罢休的模样,大眼珠子一转,眼皮都不带眨地说了谎。   “……那酒鬼若是只造我的谣就罢了,我行得正坐得直,自不怕他们说,但他们居然说衣兄,那我自然是要冲上前头去为衣兄理论一番的!就是那邱四,因着他没为我……衣兄说话,我都与他翻脸了!”   傅挽一气说下来,七分真三分假,真是说得自己都信了。   最后一句“刺溜”从嘴里冒出来,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居然因为这种事,就把邱四一个人甩在原地了?   明明之前,全城疯传她通敌的谣言时,身为她“酒友”的邱四没出来说过一句话,她也没生气,照样一约就赴宴了。   生意场上无常友,利益相投有合作。   她傅挽在生意场上混了那么些年,早就把“朋友”看得清楚了,对这个要求低到不能再低,绝对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翻脸的性子。   突然来了这么一通火气……   傅挽抬头看向谢宁池——都怪这位朋友,说什么可以随便对他发火,结果她就把火发到了旁人身上。   这么一想,心还微妙地有些发软。   和他计较这个,就真有些不识好人心了。   傅挽叹了口气,将扇子往腰间一插,卷起袖子朝桌边走去,“衣兄你一声令下就要去光树村,怕是要让你那些侍卫们忙坏了。光树村那个犄角旮旯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找到了,还好上次那个村民和我说过进村的路。”   铺纸,磨墨,按着记忆将路画了出来,傅挽还在念叨,用以掩盖心虚。   “光树村那条路,可就临着一片悬崖,衣兄你若是下午没找到路,可不要在山间乱晃……还有村民,穷山恶水,不说别的,民风肯定会比别的地彪悍,衣兄你那身气势,该收敛的还是收敛着……”   念叨间把路线图画完,傅挽正要把笔搁回到架子上,手腕就被后侧伸来的手握住。   谢宁池柔软的指腹贴着她的手腕低,都能感知到她脉搏的跳动。   他原本只是看她袖口沾上了墨汁,还无知无觉地伸手过去继续沾,才想顺手提醒她一下。   但傅挽写字时拉过衣袖,他这般握下来,就握了满手细腻温热的触感,恍若最上等的羊脂暖玉。   傅挽被他握住时,还是条件反射地挣了下,这会儿发现他握着不动,心里立即就快跳了几下——小耳朵说过,懂武的人大多会切脉,有一些更会看骨,一眼就能识破伪装,看出她真正的性别。   衣兄在这个时候发现她的性别,傅家账本还握在他手上,若是他因为被欺骗而恼羞成怒了……   傅挽将手腕挣脱出来,因为用力而重心不稳还向后退了一步,“衣兄这是做什么?”   话说得急,带出了三分防备。   谢宁池看得分明,却以为她是受了今日听见的那些闲话的影响。   杨州城物产丰富,土地肥沃,商贾大户不在少数,因而总有些骄奢淫逸的风气。   以往听闻便罢了,如今居然敢说到他的金宝面前,还害得她畏手畏脚的。   谢皇叔祖心里都已经谋算好了日后扬州刺史的选拔标准和杨州的整治要求,沉声与傅挽承诺,“今日听见的那些流言你不必放在心上,日后定然不会有人再敢如此。”   丝毫不知日后狂风暴雨的傅六爷认同地点头——不窝囊着的时候,她傅六爷放的狠话,杨州城里有几个敢不听的?   于是,这场对话以双方信心十足的“爷定能干好这件事,不用你再操心”而完美结束。   谢宁池在书房写了好几封信交代事务。在给小皇帝的那封信里,特意写了今日傅挽上酒馆的事,意在强调——你皇叔祖的朋友都知道维护你皇叔祖的脸面,你这个当着皇帝的人,必须要撑住场面,别在龙椅上哭唧唧的。   殊不知远在镐城的小皇帝收到信,知道居然有人在他皇叔祖面前犯了错还不挨他皇叔祖的骂,转头就扑在龙椅上大哭了。   不公平,太不公平,这可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人都没有享受到的待遇。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评论里看到有人在讨论以后六爷和皇叔祖吵架谁赢……   六爷会撒娇会卖萌会耍帅会捧场,以后还会撩汉……   皇叔祖只会一招——你随便发脾气,我生气了算我打脸。 第35章 风雪山行   杨州城北面多山, 山势起伏又多悬崖。气候宜人,水热丰富,山林中大树挺拔, 荆棘丛生。   多年以前, 这片杨北山群中还肆虐过盗贼,专门劫掠过往商客,致死致伤数例, 因此而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然朝廷派兵征讨数次, 死伤不少,也没能平息贼乱。   直到曦太宗征战江平六州时路过此地, 听闻商旅抱怨,才带兵彻底平息。   太宗为数众多的传闻中, 这“剿匪”的事迹,算得上是有理有据, 且见证人数不少的“真事”。   因而谢宁池带着人才刚到山脚下,就听见了茶棚里有人说起这桩丰功伟绩。   当头一个中年赤膊汉子在高声吹嘘, 说太宗当年剿匪时曾在他家中落脚,用过的碗筷就摆在他家的祖宗排位前。有此一物的龙气庇佑,他家中定然会再出一个响当当的大人物。   周围听众嗤之以鼻, 旁边蹲在田垄上的汉子更是高声嘲笑, “牛三你就省省吧, 还大人物,你家中那三个小子只会调皮捣蛋,四个姑娘又没一个有好颜色, 你想家中出贵人?嗬!”   那被叫做牛三的汉子气得面红耳赤,“浑你一张嘴最不饶人!我家接待过太宗,便是今日接待那……”   牛三的牛眼一转,报出他觉得此朝最响当当的人物,“就是今日接待那当朝辰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围一阵唏嘘嘲笑。   牛三原是与那些人拌嘴,突然一转头,发现茶棚里居然坐了个闷声不响的公子哥。一身锦衣,四平八稳地独坐主位,剩下几个人都挨挤在一块儿。   这一看就是外乡人,不知来此处是做何事。   他正要凑上前去问询几句,那一桌人中突然有个抬了头,视线与他相对,竟一眼就将他吓得怔愣在原地,背心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了一层汗。   随即,那独坐的锦衣公子就起身出了茶棚,几人收拾结账后,立即紧随上前,马蹄声“哒哒”地踏进了山林深处。   “牛三!”   站在田里的汉子大声呼唤他,“你这是愣着做啥子?莫不成,真瞧见你的贵人了?”   众人随着他的话,再次哈哈大笑。   牛三解释的话就这般被笑声淹没过顶。   他走开几步,再转过头去,发现方才那几个人坐的桌子四处都被茶棚遮挡着,只有他方才激动时站的那一角位置,能勉强看清里面的人。而且那奔走的马蹄上许是包了布,声音都被呼啦啦的北风吹散了。   开茶棚的老牛头正颤巍巍地数着钱,眼睛浑浊得连手臂外的物件都看不清。   牛三打了个寒颤,一时间连自个都说不分明,他刚才是真瞧见了人,还只是花了眼。   他握着锄头狠使了几把力气锄地,眼前忽就又出现了当头那锦衣公子的模样,目光就不受控制地朝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看去。   十二月里,杨北山上瘴气可重得很,谁他娘的不要命了,居然挑着这个时候进山?   谢宁池带着人在山下安置完马匹,徒步上了山。   他们进山时都还明亮的天色,随着他们逐渐深入山林,在两刻内就变得昏暗。   大风刮得手臂粗的树木都哗啦作响,山间积攒的落叶枯枝被风卷动,凌厉地朝着脸上刮来。   有颗铁桶大的石头不知是被风刮走了下面堆积着遮挡的土块,还是被山林间仓皇奔走的动物们撞击到,突然就朝着山下滚来,将一棵碗口粗的大树拦腰折断,正好倒在了他们一队人的中间。   树倒下时,谢宁池就站在树的侧下方。   听见声响不对,险险避开之后就被扑了一脸的落叶枯枝,耳边叠声响起紧张万分的呼唤声。   “孤无事。”   谢宁池从树枝下出来站起身,抬头看了眼糟糕的天色,树林里昏暗得难以看清前路,这次是断树,下一次指不定就是悬崖,“找地方休整,等天气和缓。”   林间寸步难行,他们找到一个简陋的山洞,围成一堆取暖。   方才大树倾倒,虽没有将谢宁池压伤,但一树的雪都落进了他的衣领里,行来的一路上雪被体温化开,冰凉的雪水就浸在他的衣裳里,几乎与皮肤冻在一起。   走在他周围的几个天字卫看见,默不作声地就在进山洞时将他围在了中间的位置。   山里的风呼呼作响,吹着树木不住地摇摆,发出凌厉的泣涕声,像是女鬼在尖声控诉。   饥寒交迫下的干等实在磨人,天丑瞄了眼谢宁池的脸色,开始说起这几日在杨州城寻人时所听见的种种见闻,“……那顾家三爷却是个浪荡儿,据说当年是与傅家老爷一般的人,只是在赌场上出了老千,惹上不该惹的人,被人砍了一只手……”   说到正尽兴,他口渴难耐,伸手出去想要接点雪止渴,身后就有人踢了他一脚,“接着呢?还有什么?”   正讲到青楼花魁的裙下客呢,卡在这里,一伙儿大老爷们等着听的,成不成样子了?   “诶,这不说着,”天丑接不着雪,随意抓了把含在嘴里,被冻得龇牙咧嘴的,“这就要说到傅六爷了。”   “六爷那日上青楼,正遇上怡红馆花魁破苞的竞价,六爷握着扇子,玉树临风地往中间一站,竟是笑着说了一声,‘你们竞价花费金银,爷一文不出,就能让妙娘子亲自点头应了爷。’”   “她这话说出口,那怡红馆的众人自是不服,却见六爷在堂中站着,仰头朝那叫妙娘子的花魁一笑,说,”天丑清了下嗓子,努力说出六爷在这话里的风流劲,“妙娘子瞧瞧我,兴许今夜该付嫖资的就是娘子你了。”   “旁人都说这话狂妄,谁知那妙娘子还真没忍住,掀了帘子,从此一颗芳心就砸在了六爷身上。”   山洞里冰凉彻骨,这故事里的红尘意味听得众人心中发热,想想那傅六爷的一张脸,居然也还真深以为然。   天丑开了话匣子,这话完全就停不下来,又想起一桩傅六的风流韵事,“这六爷在杨州城啊,不止是这红馆里的姑娘们惦记,据说青院的好些小倌们都曾自荐枕席,有位还曾明言说过,能与六爷大被同眠,便自此为六爷守身如玉……”   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到了身后有人突然推了他一把。   再转头去看,谢宁池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墨。   正要开口斥责这类无稽之谈还如此广为流传,谢宁池就听见了外面风雪里传来的呼声,大步就出了洞口,站在风雪中。   雪花一瞬就落了他满肩,风声呼呼作响,却还是让那呼声传入了他耳中。   “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最近军训又培训又更新的,感觉整个人要废了……   明天看榜单字数,有可能会暂停更新一天,稍微休息一下,大家见谅╭(╯ε╰)╮~ 第36章 找心上人   洞外的风雪声似乎撕裂从眼前经过的一切, 谢宁池的那声“有人来了”,也就只有紧跟着他出洞的几个人听见了。   更别提视野所及,苍茫暴雪里不知是在何处的呼唤。   但看见谢宁池突然大步朝前走去, 随后几人立即跟上, 手都按上了腰间挎着的利剑,随时准备出鞘。   远处的暴雪里,终于能看清有一队人在艰难地接近。   临着还有几步, 在几个天字卫就要拔剑时, 那一队人的中间突然就冒出了个将浑身裹得只剩两只眼睛露着的小公子,伸长脖子, 努力地想要看清这边,“衣兄——”   谢宁池上前几步, 伸手捂住傅挽的嘴,“别张大, 都是风雪,小心冻了喉咙。”   他的手就跟个冰坨子似的, 捂在脸上差点把她的嘴都给冻下来。   傅挽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捂在手心里的汤婆子塞到了谢宁池手心里,拿自个温热发烫的手指捏了几下他冻得发白的手指, 嘴里还念叨, “冻死我了快……”   谢宁池本来不觉得冷, 捂住她的嘴时才察觉到不对,刚想放下就被她握了个正着,手心差点没被她的汤婆子烫着。   外面风雪实在太大, 谢宁池将汤婆子塞回给她,半扶着她的胳膊走回到山洞里,密密麻麻的人终于将山洞填满,彼此间的体温接触,冻得一哆嗦后,一寸寸骨头都似乎活了过来。   傅挽和谢宁池挨得近,隔着几层衣服都被他冻得打哆嗦,伸手往他脖子领里一探,摸到了一坨冻得僵硬的棉布。   谢宁池没防备被她摸了个正着,一低头对上傅挽带着恼怒的视线,张了下嘴居然有瞬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没你怕冷……”   “不怕冷,你有本事别穿衣服。”   傅挽一句话将他怼回去,对着面前的一堆后脑勺没认出来哪个是要找的人,只能用喊的,“阿柴,把我的包袱拿过来。”   一个靛蓝色的包袱被传递过来,傅挽干脆往谢宁池怀里一塞,“比不得你高大,但总比你穿着冰块冻得十年后骨头打颤好。”   她冬天的衣服都是特意放大了的,穿进去不是个问题。   谢宁池单手拿着包袱,看着她没动。   自觉站在外边的天丑竖起了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朝着站在另一边的天午挤眉弄眼——你猜主子会不会妥协?   天午回个他个白眼,用手在脖子上刮了下——脖子都给随便摸了,你觉得呢?   他们眼神来回的间隙,谢宁池似乎已经做了表态,就只能听见傅挽冷笑了声,“行啊,你先让外面的雪停了……”   “六爷,雪停了。”   透过人群,阿柴回报的声音和傅挽的那句话接连着响起。   傅挽的脸难得红了一红,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朝着洞口走去,顺脚还踹了下阿柴,尴尬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分,“雪停了就停了,喊那么大声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人!”   “你不是来找我的?”   谢宁池捏着包袱就站在她身后,听见这话就多了几分不愉,“让你冒着这么大雪出来的找的人是谁?”   五年通信,所有的交流都在字里行间,不知面貌,难测品行,真正与你相交的,是纸上的人还是她的真性情?   在真正见面之前,谢宁池都有这种恐惧。   那次晚宴,放在他面前的纸条和站在他面前的人第一次重合,将那些彷徨恐惧都掩埋,却又将它们挖掘得多。   相处不过几日,傅挽是什么样性子,谢宁池自觉已经摸到了七八分。   按她平日里懒得最好连胳膊都不抬,怕冷怕得恨不得将自个裹成球的性子,能让她冒着大雪出来找的人,除了她那些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的家人,不该接着就是他了吗?   傅挽刚刚才用一腔关怀换来了老天给的尴尬,听见他的问话就用鼻子哼了声,“我只是在山下听到你在这,顺路过来看看,要找的可不是你。”   她这话入耳,谢宁池的脸色就沉了。   将刚才被打的脸“啪啪”还了回去,傅挽裹在斗篷里的脊椎骨都舒畅了些,差点就将头都昂了起来,“能这般风雨兼程的,自然是挂在心尖尖上的红粉知己。衣兄没有心尖尖,想来是理解不了吧?”   那晚确认周存几人是被刘四那些人带走后,傅挽就让扶琴带了人去找。   今天谢宁池刚带了人走,跟着扶琴去找人的家丁就回来一个,身上带了伤,说在光树村找到了人,但扶琴带着人去了两天都没回来,他去查探时遇见了村民,二话不说就将他打了一顿。   傅挽匆匆准备了下就匆忙而来,在山脚下刚好追上谢宁池的后脚,路上顺耳听见有个村民在说看见了“神迹”,赶了两步在山上却正好遇见了暴风雪,认着路时就遇上了谢宁池。   这会儿跟谢宁池抖着尾巴嘚瑟完,出洞去观察方向的阿柴会挥手示意他们上前。   一连串人都跟着傅挽走,将她团团围在中间挡住已经微弱的风雪,却有个留在最后,抬眼偷瞄了下谢宁池,不敢和他说话,只能用手肘捅了捅天丑,“跟上我们,你们对地形不熟,大雪天里容易迷路。”   天丑苦笑了下,整张脸都要皱成一团。最该来服软的那个没来,拍拍屁股就走了,就是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王爷的霉头啊!   但毕竟他们并不如六爷的那个家丁般,擅长在雪地里行走,刚才在暴雪中都安全地将傅六爷毫发无损地护了过来。还认怂的时候,还是要准备好姿势,专心认怂。   “咳,就是不知六爷的意见是……”   说的时候眼睛都差点抽了,拼命暗示这位日行一善的家丁多说两句。   正好他运气不错,留下来的家丁阿油早前都是跟着扶酒在在跑的,识人眼色的本领不错,又后天习得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能,立即就理解了他的意图。   “六爷自然是想让各位跟上的。早前在山脚,阿柴就说了马上会起风雪,但六爷一听见宁大人在山上,立刻就改了主意要上山。刚才一路,都是循着宁大人的足迹在走,瞧见那根倒塌的树,六爷就担心得不得了……”   “而且吧,”阿油憨厚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看着就格外可靠,“六爷这次来找的只是她的婢女扶琴姑娘,清清白白的关系,并不是什么六爷的心上人。刚才是气宁大人不爱惜自个身体,才故意跟您对着干。宁大人就看在六爷是出于好心的份上,别和她计较。”   这会儿话的功夫,傅挽已经走出了好些路,转头看见这伙磨叽的人,推了个家丁让他扯着嗓子喊阿油。   结果阿油还没动呢,谢宁池就跟了上来,旁若无人地走到她身侧,将包袱递给她,“你带着是自个换的,若是我穿了,你等会儿汗湿了衣裳就没得换。”   金宝这小身板一看就不如他,雪地里的几步路就走得气喘吁吁的,受了寒怕是得大病一场。   傅挽“嗯”了一声,接过包袱塞给家丁,又去看他手心,“那你可要把我的汤婆子看好。山脚茶棚的那个老头,几块炭收了我一吊钱,完全就是坐地起价,你们这些当官的,可要多花点心思好好整治这些奸商……”   许是刚才和她吵了一架,被她冷嘲热讽气着了,这会儿再听她这般和煦不断地讲话,谢宁池的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觉得眼前没有边际的雪地也没那么让人难熬了,顺着她的话接了一句,“你就不是奸商了?”   傅挽,“……”   她看了眼一无所觉的谢宁池,“衣兄,你这样容易把天聊死,你知道吗?”   谢宁池还真不知道。   因为从来不管他说什么,都有人往下接嘴,只是那神情时常是诚惶诚恐的罢了。   傅挽也就吐槽他一句,该为自个申辩的地方还是申辩的,“我说自个不是奸商,是因为我挣钱,我谋利,但我不会偷工减料,粗制滥造,我有为商的诚信和为人的底线……”   说着说着,话题就变成了自我推销,傅挽就差没在手里端碗炊好的紫粳米,“……可惜今年收成不好,不然我也能请衣兄你吃一顿好的了。这真不是我吹,就是当朝辰王尝了我的紫粳米,他也一定会喜欢的……”   突然吹牛吹得有点远,傅挽咳了声,收拢话题。   饮食不如书画,她就是花再多的心思,没有足够的门路,宫里每道菜都要过诸多程序的皇族们根本不会突然改换供应商。   当时包装留客居士的手段,在这里并不能成功复制。   谢宁池看着她说着就自个泄了气,正准备适当地鼓励她,就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突兀的风声,第一个动作就是推开傅挽,卧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落空的箭没入他们身后的大树,箭尾犹在不停地震动。   远处的草地似有起伏,对阵调整后,朝他们飞奔而来的就是密集的箭阵。   双方在最快的时间内交手。   傅挽刚被推着在棵树下站稳,手扶着树干长喘一口气,就突然感觉到背后有灼热感。   不等她回头,一把锋利的斧头就抵在了她娇嫩的脖子上,男人单手将她的两只手腕反剪,毫不留情的力道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斧头的刀刃将她脖子磨出一个伤口,男人的语气含着冰凉的杀意,“你是谁?来我们光树村是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晚了,躲在被窝里偷偷打出来的,看在它很肥的份上,别打我……   六爷变成人质了,不知道还帅不帅得起来…… 第37章 深山藏匪   这棵枝繁叶茂的树也不知是长了多少年, 粗壮的树干挡住两个人也完全没有问题,因而一时间也没有人发现傅挽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把斧头,小腿肚一下下地抽搐。   她闷声不回答, 斧头男的耐心却有限, 将斧头往下压了几寸,重新问一遍,“你是谁?来我们光树村是要做什么?”   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防备, 还有几丝了不得的秘密被人发现了的恐慌。   傅挽展开手心让寒风吹干手心里的汗, 头微微偏移就看见了斧头男手腕上露出一角的纹身,一头正在昂头咆哮的白虎。   电光火石间, 傅挽就想到了她曾在何处看见过这个纹身。   她偏过头朝着斧头男看去,脸上就流露出迷茫不知的恼怒, “什么光树不光树的,小爷在山里随便散步还不行了?遇上暴风雪就算了, 还莫名其妙遇上你们这些暴民!”   她看着那斧头男,被制住的双手还胆大包天地挣扎起来, 满脸都是“小爷我瞧你不爽,你马上就要倒霉了”的狂妄。   “诶,快把你这破斧头拿开, 你知道小爷是谁吗?知道小爷来你们这山沟沟是给你们多大的荣光吗?要早知道你这山灵异成这样, 一言不合就下暴雪的, 小爷一步都不会踏进来!差点就让小爷死在山里了!”   越说,借着挣扎的动作看清斧头男手腕下的那个纹身,傅挽底气就越足, 完全拿出了二世祖该有的狂妄劲,不怕死地死命挣扎,“你给小爷放开!不然小爷给你好看!”   她这被斧头架着脖子还耍狠的劲头,倒真让斧头男有了两分犹豫,握着斧头的手往下偏移了两分,“是谁让你来光树村的?”   感觉到他话音里弱下来的气势和不自觉露出来的几分探问,傅挽反倒是停了挣扎,从鼻子里轻哼了声,“什么谁让小爷来的?小爷是谁让来就会来的吗?”   她还要再接两句,就感觉手腕被松开,一双大掌摸上了她的肩膀,手指卡住了她的骨头,收紧之后就传来一声冷笑,“还一口一个小爷,明明就是个丫头片子!这骨头细的,真以为冬衣厚实,旁人就看不出来了?”   傅挽还未出口的话立即卡住,脑子转得飞快——她今天收到消息时正准备午睡,起来时匆忙连肩上的伪装都忘了。   极其短暂的停顿之后,她立即飞快地挣脱开那个斧头男的桎梏,转过身来满脸羞得通红,死死咬住下唇,压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恼羞成怒之下,一巴掌朝着斧头男甩去,“我要告诉我傅表哥!我要让他不卖给你们粮食,不给你们饭吃,让你们在杨州城都过不下去!”   声音因为气急,带上了几分尖利。   几步外的谢宁池听见声响不对,回头看过来,双目立时瞪大,甩开缠着他的三个大汉就要过来。   傅挽心一紧,顾不得再多说,飞快地为自己杜撰出来一个身份,“我表哥可是杨州城万辉粮庄的主人傅六,我傅四表哥可是江湖上有名的游侠,还有我六表哥的好友晏迩……他们要是知道我在你这里受了委屈,定然不会给你们这群躲在山里的难民好日子过!”   她报出那一串人,斧头男的脸色就已经有些不好看了,尤其是听到最后一个时,更是白了脸,只强撑着,“谁知晓你是否是杜撰,江湖上冒充傅爷和晏神医亲友的人多了去了……”   那边的谢宁池已经撂倒了一个人,正频频朝着这边看来。他那这个侍卫发现他的意图,也聚拢起来,帮着他突破重围。   这群江湖人怕是拦不住他多久。   傅挽没时间再拖延,直接扔了杀手锏,“我知道晏哥哥曾救过一个什么苍狼帮的帮主,后来传闻说那帮主死了,其实……”   在她说出苍狼帮三个字时,斧头男的脸色就是一变,眼底闪过一丝杀意,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手腕。   他再看傅挽时,就挂了几丝勉强的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小姐,还不知小姐这消息,是从何处听闻,又有几人知晓……”   “别叫我小姐!叫我金宝少爷!”   眼看着谢宁池已经大步过来,傅挽来不及再听斧头男在说什么,猛的靠近一步假装又被挟持了的模样,“走过来的这个是我的檀郎,但他眼下只喜欢儿郎,我假装了性别才能接近他,你要是给我露了馅,我就……”   斧头男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宁池一声满是杀意的“放开她”一吼,条件反射地将斧头架到了傅挽肩上。   刚才刚给了自个角色定位的傅挽立时入戏,求救似的喊了一声,“衣兄——”   她脖子上被划开的伤口已经止了血,但褐红色的一滩血迹沾在她雪白的裘衣上,看着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怕她再受伤,谢宁池并不敢硬抢,只问那“挟持”着人的反贼,“你要什么?”   只要在范围之内,他都会先保证金宝的安全。   傅挽也没想到谢宁池一上来就先谈条件,而且听这口气,还是这些人如果想要备马逃跑或者让他承诺永不追捕,他二话不说就会应下。   她眨了下眼,为自己理所当然地欺骗他而感到几分愧疚,“衣兄你不必这样……”   说话时,也不知是斧头太重,斧头男已经拿累了,还是他出神没注意着用力,锋利的刀刃往下一割,又给傅挽添了个伤口。   她自个还没感觉到疼,就听见谢宁池大吼了声,“别伤了她!”   枝头上的一团雪受不住震荡,“啪叽”一声砸下来,正巧落在了想要安静看戏的斧头男脖子领里。   斧头男,“……”   他突然有点理解,这个姑娘为何要苦心孤诣地扮成男人,还不准他拆穿了。   这看着分明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只差个性别的地步了。   也难怪人家姑娘这般不淡定。   赌输了,可就功亏一篑了。   要演,正好他不放心让这个很可能知道他们秘密的姑娘,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前出了山,干脆就陪着他们这些个游山玩水的娇贵人演个够。   于是斧头男将斧头平稳地放在了傅挽的脖子上,看向谢宁池,“想我放过她,就先去我们村里待两日,等我们弄清楚了你们的来路,再决定要不要放你们走。”   这个提议和傅挽一开始想达成的目的不谋而合。   她正要提醒谢宁池先进村才能后议,就听见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   答应完,抬头看见傅挽怔愣的神色,大眼睛瞧着他还有几分迷茫,谢宁池就感觉心尖子被针尖戳了一下,柔声安慰她,“我不会让你再受伤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终于露了一面…………   以及,明天是封闭训练的最后一天半,后天中午过后,我就能被放出来了……   终于不用半夜躲在被窝码字了,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38章 接二连三   苍狼帮的人刚在光树村驻扎了不到三个月。   三月前一次突如其来的围剿, 将他们原本就为数不多的人折损了近半,剩余一部分人拼了命才甩开追击,在帮主的指挥下, 逃到了这个有些怪异的山里。   他们好不容易才喘回气来, 却在几日前发现山中来了一伙人。   那些人赶着几家老小,在山里随意找了个地方就要举起屠刀,且听他们对话的口吻, 似乎还都是州府任职的人。   苍狼帮想出手的人都立即就退了回来。   他们不但在江湖上树敌不少, 以致于如此躲藏还有人穷追不舍,而且和朝廷的关系也不好, 帮里几位做主的人都是朝廷榜上有名的通缉犯。   他们刚藏回树林中,就看见有个姑娘带着□□个人, 将那几家人都给救走了。   随后,又来了一批武功颇高的人, 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踪迹,吓得他们立即销毁痕迹, 在丛林深处的树上躲了好几天。   昨日才重回村落,就发现发现又有两队人马前后脚进了山,除了有个不懂武, 其余的都是个中高手。山上突降暴雪, 却仍旧没挡住他们的步伐, 在有个能在雪林中认路的小厮的带领下,朝着他们藏身的光树村越来越近。   几次三番被人打搅,苍狼帮的人也不是没脾气的, 立即就行动起来,打算杀这些人一个措手不及,左右要先弄清楚他们来光树村的意图。   斧头男原先是苍狼帮的副帮主,也是所有人中最支持帮主解散苍狼帮的人。只是他三月前膝盖受了重伤,雪地里行进时就没其他人快。   却没想留在树后还逮到了个最重要的。   来的两伙人里,一伙明显以他手中挟制着的这个扮成小爷的姑娘为首,而另一伙因着那好男风的郎君的顾忌,也不敢贸然行动。   雪地行路,又是抓着个“人质”,斧头男也不得不慎重。   他怕放走了傅挽,让更多人知道帮主未死的消息,又怕真伤了她,惹得晏神医动怒,更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   尤其还有……身侧盯着他的手的森然目光。   斧头男不着痕迹地动了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头。   他受过伤的右腿疼得钻心痛骨,让他有些头脑发昏。   若不是身侧有个一不对劲就要冲上来的厉害角色,他真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撑完着一条归路。   而偏偏,他又不放心将傅挽交给其他人。   等将傅挽与谢宁池关到了同一个茅屋里,安排着人好生守着,转头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竟是旧伤复发,人事不知了。   趴在茅草屋前的傅挽听见外面“扑通”一声之后就是一叠声紧张无序的脚步声和叫嚷声,然后踏着极快的节奏飞快远去,门口也就留了三五个人的样子,得意得嘴角都往上翘,转过身去就像嘚瑟一下,“衣兄……”   后半句没出口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这间茅屋似乎是专门用来关押人的,外面罩了一层东西,透进来的光有限,昏暗得只能大致看清人的轮廓。   谢宁池不知何时站在了傅挽身后,只差了半步的距离。   她一转身,正好将自个稳稳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傅挽的第一反应是——还好她出门前束了胸。   于是她脸上瞬间闪过的慌乱飞快消逝,扬着笑脸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身后的破木门,抬头向谢宁池邀功,“衣兄,方才那个斧头男可是被我放倒的……”   暴露“金宝”的身份是不想被当着谢宁池的面揭穿女儿身的无奈,走过来的一路,那斧头男明显呼吸不稳,手都用力地发白了,还是不肯将她交给旁人看管,傅挽就察觉到了他的慎重。   他或许心有忌惮,但权衡之下,不一定会留着她的小命。   毕竟在深山里干掉她,只要扫好尾巴,不一定就会被人发现。   让斧头男更忌惮的,应该是跟在他身侧的谢宁池,一路上,傅挽感觉到的,他不自觉转头去看谢宁池的动作,就不下七八次。   所以刚才在被推进门前,她捏开了藏在身上的药丸,借着站立不稳时的扑腾,成功将那一捏即散的药粉洒向了那个斧头男。   小耳朵给的保命药,让个壮男昏迷三五天都不是问题。   这样一来,他们既深入了光树村的腹地,又避开了小命难保的劫难。   傅挽弥补了自个差点做下的蠢事,得意的小尾巴就又要翘起来了,眼睛里闪亮亮的,就等着谢宁池来夸她。   谁知她邀功的话又被堵在了半路上。   谢宁池越过那半步的距离,伸手抚着她颈上的伤口,低头精准地在满室昏暗里对上了傅挽的眼睛,“疼得厉害吗?”   这伤若是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谢宁池都会觉得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伤口,就算是小皇帝练剑时在自个身上划了口子,他也不准他因着这种小伤口而懈怠。   位置越高,需要忍受的越多。   但看金宝,想到她平日里比姑娘家还娇气,他就觉得这个伤口有些碍眼了。   偏生他不问还好,一问,傅挽就觉得原本不疼的伤口都疼起来了,转动脖子时都感觉分外不自在,还得考虑留不留疤。   只想保持美美的模样过一辈子的傅挽觉得心都为自个疼了,“疼,疼死了。”   她等着谢宁池来安慰两句。   谁知谢宁池听见这话还撂开了手,格外认真地告诉她,“疼就忍着。”   傅挽,“……”   所以,他问那一句的意义,就是表达一下关心?   手有点痒,有些想打人怎么办?   谢宁池丝毫不知两人间友谊的小船在他两句话之间已经翻了无数次了。   他半个身子和傅挽凑近,隔着她去听门外的动静,眉头微微皱起,低下头凑在傅挽耳边低声说话,“门外有六个人守着,其中一个应该是高手。”   因为即使凑到了隔音不好的门边,他听见的呼吸声也是若有似无的。   这话才说完,外面的几人似是起了争执,在高声驳斥,“……三个月前上山是因帮主那友人力荐,说是山上神奇得很,旁人些许都进不来。可你看,这不是来了一拨之后又一拨,就没个消停的。再这么下去,我们还要不要金盆洗手了!”   另一个似是在小声的劝告,想着茅草屋里还有人,一直提醒那人喊得轻些。   傅挽听不清之后的对话,抬起头来想问谢宁池有没有听见,却冷不防就被他捂了嘴,收到一个让她静音的眼神。   因为估摸不到她的抬头,那手捂上来时,无名指擦过了她两唇间的间隙。   谢宁池原本凝神在听屋外的声响,突然指腹上传来的温热的触感撞到了心尖尖上,让他心脏猛跳了两下,一时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屋内昏暗,傅挽并看不见他在瞬间灼烧起来的耳朵。   但谢宁池与她靠得如此之近,她自然就感觉到了他骤然间绷紧的身体和停住的呼吸——就因为那么一个无心之中的亲密接触。   傅挽心里简直就要叉腰大笑了。   笑得短暂,她却突然计上心来。   衣兄似乎并不排斥与她肢体接触,许多时候都是自然而然的动作,但她心里却很难放松下来——不是因为男女大防,而是怕被发现了性别。   这事自然不能用直说来避免,但她在之前也一直没想到好办法。   现在就有了个最好的,且在最好的时机里。   于是傅挽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被捂着的嘴还要试图再说话,开阖之间缓缓地将呼吸拂过他的手心,唇瓣自然而无意地在他手心里轻轻张合。   她一只手抓住了谢宁池捂着她的那只手,另一只就去推他的胸膛。   谢宁池心口正跳得发烫,感觉到她的手摸上来,赶紧往后退了两步避开,深呼吸也降不下脸上的红晕,难得有了两分恼羞成怒,“你做什么?!”   傅挽丝毫不怕他生气,昂首挺胸地顶了回去,“你挨得我那么近,我都要被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你还堵我的嘴,害我都不能呼吸了!”   他们说话时没掩饰音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外面。   外面的压低了的声音突然一顿,接而就有人快速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靠在门上的傅挽毫无察觉,往后踉跄了两步,才自个扶着门站稳。   她这时面对着门口,自然看不见身后谢宁池要来扶她的手和脸上一瞬的惊慌。   门外几个人看得分明,视线在傅挽抵在门上而散乱的头发,还有刚才在和斧头男挣扎时弄乱的衣襟上一看,目光里就多了几分轻蔑。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就是个兔儿爷。   几人中为首的那人不屑地冷哼了声,几次被吊起来又放下的警戒心都消失了大半,让人重新将门关上锁好,也不再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傅挽站在门口,心里长长地“嘿”了一声。   她自然看懂了刚才几个人的眼神,但想到自个对斧头男撒的谎,只能装作没看懂,在心里回敬了一堆脏话。   “之前躲在光树村的,很可能是余持重安排的江湖人,他们应该都在三个月前撤走了,这些剩下的江湖人,应该是余持重刚找来当替罪羊的。先前他们也说到了之前来过好几拨人,你的人应该已经将人救走下山了。”   谢宁池刚才也没错过那些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心头一阵火燎起,转眼看见傅挽站在门边似乎在思索什么,赶紧就出言打断了她的思考。   金宝性子单纯,这些龌蹉的小人之心,不该让她知晓。   而这些乌烟瘴气的山贼聚居之地,也不该让她多待。   “既然这里已无线索,我们准备一下,等会趁着夜黑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因为要赶榜,明天我要更新11000+的字……   所以,用欢呼来等待我的三更吧。   地图很快就要换回来了。 第39章 雪夜逃脱   山里落雪的夜额外安静, 倒是显得那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都格外地响。   有人在门前打了个转,探头从门缝往里看了眼,什么都没看着, 倒是万分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朝身后的人摆了摆手,“行了,没什么好看的, 下午时闹了那么一遭, 这会儿都抱成一团睡着了,哪有那个气力起来跑。”   深山孤寂, 下午好容易看了个能拿来嚼舌根的大事,这会儿功夫, 已经整个山上都传遍了——茅屋里关着的那两位,可实在是干柴烈火。   脚步声踩着雪咯吱咯吱地远去, 还能听见依稀传来的调笑声。   傅挽垫着脚尖走到了门边,掏出藏在袖中的一截细铁丝拧巴拧巴, 两下就撬开了那个简陋的锁,开了一丝门缝,朝谢宁池招手。   两个人闪身出了茅屋, 朝着事先说好的路疾行而去。   傅挽前世是有钱一族的人, 野外雪地探险也参加过那么几回, 在雪林中辨别方向的能力虽比不上专门培养过的阿柴,也能认清方向不迷路。   但这座山实在是灵异非常,她来回走了三遍, 却还被困在同一个圆里。   右手边的那棵树,她经过都得有三次了。   谢宁池看着她在树上泄愤地划开第三道划痕,上前收了她的匕首,挂在自个的腰上,“我走累了,先原地休息。”   一路上喘气都没她一半剧烈的人,说哪门子的累。   傅挽知道这个真正要休息的人,刚要在雪地里一屁股坐下,就被谢宁池扯住了手肘,给了指了块已经被蹭掉积雪的大石头,“去那上面靠着。”   他拉她的动作只维持在一瞬间,就自觉退开了两步。   傅挽去那石头上半靠着,还没长喘一口气,就突然被谢宁池扯住了手腕,将她带到自个身边,往腰上一扣,抱着她就腾身上了棵粗壮的冷杉树。   眼前的视野被树木挡住了大半,但毕竟站在高处,傅挽还是看见了远处正在快步朝着山林中行进的人,立时转头凑到了谢宁池耳边,“追兵来了?”   她的声音离得太近,传入耳朵时还带着呼吸间的气息,谢宁池心尖一颤,好在是没立时就将她甩下树去,只将头偏移开几分,从喉咙间低沉地“恩”了一声。   又叮嘱傅挽,“站好,不要动。”   谢宁池上来时在树丫子上踩了好几下借力,这会儿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地可不近,再给傅挽七八个胆子,她也不想玩无安全保障的高空坠落。   于是她极其识相地转身抱上了粗壮的树干。   谢宁池瞥了她一眼,心里莫名就有几分不爽。   莫不是他在金宝心中的安全感,还比不上一棵树?   只这时追兵在前,见她能照顾好自己,谢宁池就转了头去看那些追击而来的山匪,试图从他们的队形中找到最佳突破口。   西南角的人只有三个,谢宁池略一思索,在树枝上稳稳地走了两步,靠近傅挽将她揽到怀里,说了句“抱紧”,就揽着她借着树枝的力,在半空中行进。   树林在脚下逐渐后退,扑面而来的寒风夹着雪也更为凛冽。   傅挽刚开始还没防备,张着嘴吃了满口的雪花,偏还腾不出手来抹下一起被雪花沾到的眼睛,只能低头在谢宁池的肩上蹭了蹭,免得等会儿脸上都冻住了。   她低头蹭脸时,谢宁池正要提了一口气腾空,气提在半道上,人却跃了出去,抱着人在树间略显狼狈地卸了从半空中栽下来的力道之后,才砸在雪地上。   但老天似乎今日就是要与他们过不去。   他们砸下来的那个地方,雪铺得厚,却是个空的,带着他们就往一侧滚去。   坡势陡峭,谢宁池找了几次都没找准雪下的着力点,只能抱着傅挽,滚下了山坡,“扑通”一声砸进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里。   傅挽会水,感觉到谢宁池入水后松开了手臂就赶紧回身扑了过去将他抓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要带着他浮出水面。   她才冒出水面呼吸了一口气,就听见了岸上有人经过,“刚才明明听见这边有动静的,怎地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另一个许是发现了地上滚出来的雪痕,已经抬脚朝着湖边走来,“应该是滚落到了湖里。”   他走到湖面上,想伸手用手里的火把照亮湖面。   但毕竟光亮有限,他只能看见微微泛起的几圈涟漪,还有顺着水流飘过来的几块碎冰,被湖面枯萎的植物们挡在了根茎下。   近水,那种浸在寒风里刺骨的湿冷就更明显了。   站在湖边几步外的另一个人都受不住,高声催促他,“别看了,要是掉进了湖里,咱们明天再过来打捞两具冻僵的尸体就是了,废那个劲做什么?也是帮主,偏最信副帮主的话,听说了是他亲自押回来的人,半夜三更了也要提出来……”   如果没有这一遭,就算白狼堂的那些人没将人看好,也用不着他们全部人马都被从刚捂热的被窝里叫醒,冒着寒风大雪出来搜山。   岸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傅挽空出一只手来拉着谢宁池,半浮在昏暗的湖中,一口气憋得脸都要发红。   就在她快要忍不住浮出水面时,岸上又传来了说话声,这次应该是靠湖的那个男人,“走吧,可能是我多心了。”   继而,又是一前一后的两种脚步声。   刚才差点就自投罗网,傅挽这会儿还是不肯相信那些人就这么走了,反正要是她,接连着诈同一个人两次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左右看了看,挑了个离刚才声音最远的方向,艰难地解了衣服把自己与谢宁池捆好,才尽量放缓动作,朝着选定的方向游去。   直到确定距离足够远,她才小心地露出水面喘了几口气,一只手朝后拉去,想要带着谢宁池一块呼吸下新鲜空气,“衣兄……”   衣服上轻飘飘的,根本没有绑住的人。   傅挽恶狠狠地在心里连骂了好几句脏话,深吸了一口气,又回头扎进了昏暗的湖水里,来回找了好几趟才终于找到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人。   这次许是没有了之前惊人的自制力,看见她这根救命稻草,手脚就挣扎着缠了过来,好在因为呛了水气力不足,被傅挽花了力气反制了。   一通折腾之下,等两人浮出水面,天边都已经泛了鱼肚白。   而等谢宁池昏昏沉沉地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在一架摇摇摆摆的牛车上,身下都是松软的稻草,周围渐渐远去的都是白茫茫一片雪景,萧瑟而冰冷,只有身侧有条快要踹到他肚皮上的脚,还有傅挽懒洋洋的声音,“老乡,咱还有多远啊?”   赶着牛车的老汉空着手抽旱烟,闻言哈哈笑了两声,“是这牛车颠簸,让六爷坐得不适了,还是雪景不好瞧,让六爷无趣了?”   “自然都不是。”   傅挽换了锦衣,穿着农家汉子的短褂棉袄,整个人都像是只过冬的熊,哪还有傅六爷在杨州城的花街柳巷里,扇子一摇,勾唇一笑,就引得满楼尖叫的风流。   “我这不是怕我这好友烧傻了么,连着三天都不见醒的。”   老汉脸上笑容不退,看着老牛娴熟地拐过山路,喧嚣的城镇就在前方,“六爷这三日照顾得这么精心,那公子又是个身强体健的,六爷大可放心。若是老朽没看错,最晚今夜,那公子定然会清醒过来。”   傅挽“唔”了一声,低头去看躺着的谢宁池,却一眼就对上了他睁开的眼睛,脸上立即就露出了惊喜的笑,“衣兄!你醒了!”   那天将谢宁池从水里拖上来,浑身湿透地坐在湖边就要被冻僵时,傅挽都没觉得有多害怕,因为她要先救谢宁池,再要保证他们俩不在寒冬腊月被冻死。   后来守着个小火堆,肚子饿得都没有知觉时,傅挽连骂贼老天都顾不上。   因为谢宁池发了高烧,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三句里面还经常有一句提到她,非要她应答一声,或者抓住他伸来的手才肯消停。   再到半夜,突然感觉到有人接近,傅挽吓得三魂都要去了七魄,却还是只能竭力镇定下来,先将仍由高烧昏迷的谢宁池藏了起来。   到了乡民家中,亮出傅六爷的身份得到了热情的招待,顺便还从乡民口中得知了扶琴安全的消息,傅挽也没表露出太多的惊喜。   但现在,谢宁池突然醒过来,她那些大喜大悲的情绪好似一瞬间就涌了上来,脸上带了笑,眼眶却有些发烫。   “衣兄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重!”   她用一句话开启了抱怨,将这些日子受的“虐待”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先是谢宁池在水里不相信她,落水时居然松了手,后来被掉下也没及时叫住她,害她在水里泡了那么长的时间。再是他发烧的时候有多难缠,简直就像个没有断奶的孩子,一会儿不将他抱着就要找人。最后又说他武功高强又没有什么大作用,从树上掉下来不说,还不会游泳,落个水就惨不拉几地昏迷了三天。   一气不带喘地说下来,逗得前面驾车的老汉都哈哈大笑,傅挽才觉得跌了她傅六爷的英俊潇洒的模样,伸脚在谢宁池的腰上轻踹了下。   “衣兄,我这次可是救了你一命,你就没什么表示?”   谢宁池原本就因为脑袋里闪过的各种零碎片段在发怔,突然被她踹了一下,那些片段立时就清晰了几个。   他记得,山洞绰约的柴火中,他伸手拽着傅挽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按在了自己的怀里,零碎不清地叫着她,掺杂着各种称呼。   傅挽都被他磨得没了脾气,趴在他怀里,打着哈欠点头,“是,是,阿娘也在这里,和你的小金宝,还有让你挂念的陛下都在一起。”   还有农家破旧的小院里,傅挽咬牙切齿地将他翻了个身,用破旧的布巾给他擦身,嘴里还在念念叨叨,“欠了我的,早晚我都要你换回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看清是她之后,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再一段记忆里,也是同样的房间,傅挽端着碗药坐在他床边,皱着眉头一脸抗拒,还自个翻了个白眼,“人都醒不过来,要我怎么喂药啊!”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停在了某个方向上……   谢宁池从支离破碎的回忆中醒过神来,转头想要去看傅挽,却在半路上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偏过头,藏住了已经通红发紫的一边耳廓。   他又想到了一小段的记忆。   在他被从湖水里救出来时,意识回笼的一个间隙,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傅挽双膝分开跪在他身上,双手交握按在他胸前,用力了几次后,低下头朝他凑了过来。   双唇相接,感觉不到谁的唇瓣更冰凉,却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一口气被度进口中。   谢宁池想出声让她别害怕,他不会有事的。但却措不及防被呛了下,用力地咳出了好几口水,整个喉管里都火辣辣的。   再次昏迷之前,他只听见了傅挽满是惊喜的一声,“衣兄!”   就像此刻发现他醒来时,眼睛里满是星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一更~~~~   说起来,皇叔祖还没想起来的记忆——比如,六爷是怎么帮他换衣裳的?又是怎么喂药的? 第40章 暴雪压城   傅挽那句让谢宁池报答她的话也只是随口一说。   她傅六爷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衣兄之前看她被抓住的紧张和退让还历历在目,加上他从不嫌弃她累赘,还在落水后因为自己不善水而主动放开她, 让她在还有余力的时候放开了人, 那才是她良心被狗吃了。   这会儿看谢宁池不接她的话茬,也只以为他是刚醒过来还没醒神,屈腿回来半跪了过去, 张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竖了三根手指,“这是几?”   本以为会被嫌弃的梗, 没料到谢宁池却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三。”   他脸色还是苍白, 安静而内敛的模样,恍惚就是那个发烧时会将她当成娘, 赖在她怀里非要她抱着才肯睡去的三岁幼童模样。   傅挽冷不丁被他萌了一把,作恶心起, 竖起一根手指在自个鼻尖点了下。   “那我是谁?”   她给了谢宁池一个眼神,让他考虑好了,再好好说。   这翘着小尾巴等着夸奖的模样, 谢宁池曾在她寄来的信中, 对着白纸黑字想了许多遍, 却都不如眼前所见的生动。   他清了下嗓子,顺了她的意,“是救了我的命的, 天底下最帅的傅六爷。”   往前傅六来信,偶有急需嘚瑟的地方,就会毫不含糊地称呼自己为“天底下最最帅气,最最风流潇洒的金宝金大爷”,并各种明示暗示他也这般称呼她。   只谢宁池从没一次如过她的意,每每都会收到她紧接而来的满是不虞的信件。   这次冷不丁被满足了,傅挽还不可置信地“哈”了一声,将一双杏眼都笑成了半弯的月牙,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算你识相。”   她的笑带着谢宁池嘴角也往上翘了翘,正要说句什么,驾车的老汉就拉住了还在前行的老牛,看着不远处的杨州城的城门,“城里似乎出了事。”   傅挽探头去看,也看见了城墙根下集聚着的人。   没有之前大旱后又暴雨时多,但是却也不算少,零碎得有四五百人。   而杨州城的大门紧闭,城墙上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路上渐行渐近的一辆牛车,早就落入了城门外有心人的眼中,这时看见牛车警觉地停了下来,有几个已经拍拍屁股站起身,朝着这边走来。   驾车的不过是个七旬老汉,他们还不曾放在眼里。   那头牛虽看着也有些老了,但杀了多少也是一顿肉,能祭他们的五脏庙。   老牛似乎都有所察觉,长叫了一声,牛蹄不自觉就往后退了两步。   此时那些握着各种锋利农具的人已到了眼前,甚至有一个已经伸手去牵牛,“老头,不想跟着一起死,就把牛给我们,自己麻溜地从哪来就回哪去。”   有几个看见了牛车上那厚厚的干燥稻草,也打起了主意,“人走就行,牛和车都必须给我留下!”   那稻草是拿来给傅挽和谢宁池挡风取暖用的,四周围着,将他们挡在了中间,因而那些围上前来的人没能第一眼看见人,等发现稻草堆中站起一个人后,立即警戒地后退了一步,将手里的斧头高举,“别以为有两个人,我们就怕了……”   话才说到半道上,傅挽就冷哼一声截了,“你不怕,你声音抖什么?”   她一出口,立时就有人听着声音认出人来,竟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傅……傅六爷,您居然没死?!”   那架势,活像是看到了自家祖宗活了过来。   傅挽搓了下胳膊上竖起来的鸡皮疙瘩,看着周围那一个个居然都是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副将她当成再生父母的模样,心下就忽的打了个转。   往前她傅六爷在杨州城里的名声可说是毁誉参半。   有些百姓说她傅六爷是造桥修路,广济博施的大善人。   但她那些个同行们,不管面上如何,心里都觉得她傅六就是个过路吸血的无情蚂蟥,偏还手段高超,唬得不少人一愣一愣的。于是各自使力,在私底下帮着她说了不少“好话”,宣扬她的各种香艳功绩,来让她扬名立万。   从某一方面来说,傅挽还颇为受用。   流言下便于藏住隐蔽的家产不说,那些香艳功绩让她“傅六爷”的声名大振,便是有朝一日突然有人说她傅六是女儿身,怕是一时之间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只是借机诋毁却是大有可能的。   傅挽任由流言发展,也就让她在上次的“内奸”风波中,轻易就落了下风。   但眼下看这些人满心感激的模样,应是扶琴已将周存几人平安带回,并且公开了她在守城时的贡献,才有了眼下的场面。   既来之,便安之。   左右她真是做了事,这感谢也不是受不起。   傅挽站在牛车上,穿着身粗布袄褂也撑起了傅六爷该有的气场,“我不过是出城游玩几日,怎地谣言就又传得这般过分了?”   一个“又”字,真真是用得极其巧妙。   围着牛车的汉子们都想到自个之前听信了流言,差点就将傅六爷逼得山穷水尽的作为,脸皮不厚的已撑不住露出羞愧模样,“不不不,此次流言,城中是没有人听信的,只我们被扔在城外,免不住就要胡思乱想。”   他们期待傅六爷如前次般,开了城门给他们送衣送食,却等了三日还未等到。   后来听说六爷早在四五日前就带着家丁出了城门,回城的却只有一众家丁,饥寒交迫之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没了讯息,他们才有此猜测。   听到城中没人相信,小七他们应该不会受太大影响,傅挽才松了口气,抓住了刚才听见的话,“你们被扔在城外?是谁将你们扔出来的?”   这边的动静颇大,几个站得远的人都听见了刚才惊呼的“傅六爷”,都站起身来围了过来,还有几个,都是傅挽认识的面孔。   具是在城中已安家落户的人。   听见傅挽的话,人群立即就骚动开来,最后才有个汉子压住了众人,和傅挽说了缘由,“四日前,杨州城突然降了暴雪,小民家中房子年久失修,竟是被连下了一日一夜的雪压塌了,好险才逃了命出来。”   “一夜间,杨州城的房子就垮了十几处,那做主的长史孙强惧怕我们再如之前作乱的暴民般抢夺他人存粮,竟是鼓动了城中七八成的民众,将我们这些无家可归,又无存粮的人都赶了出来。”   “就是因为那孙强,原本我姨母是会收留我的,他们竟说我定然会去别家偷窃作乱,在我姨母为我作证时,将我姨夫与表弟痛揍了一顿!”   “我三叔家也是如此,连我三婶出门时偷偷塞给我的炊饼,他们都在出城时搜罗了去,还说那是我偷窃的铁证,将我打了十杖示众。”   “还有我家,我家只被雪压塌了半边,另一半的房子挤挤却是能住人的,他们也将我赶了出来,后脚就去我家挖了存粮,搬到了自个家里!”   ……   许是觉得找到了能做主的人,众人一件件地控诉着城中发生的暴行,说到悲切处,竟是声泪聚下,伏在地上哭得站不起身。   “还请傅六爷为我们做主!”   同样的画面,刚在不久前,才在傅挽面前上演过一次。   那次她告诉那些人,能救命的不是她,而是他们自己。   她躲在人后,做的事不算多,却也算是对得起自个的良心了。但最后得到的结局,却是满城的人,不是随大流地对她白眼相待,就是只敢半夜来送粮。   那时没人问她,但是傅挽却问过自己,后悔吗?   当你帮助别人,却反倒遭来恶语相向的时候,后悔吗?   在你掩盖掉功绩,迎来的却是漫天糊地的指责和鄙夷的时候,后悔吗?   傅挽辗转反侧,曾思考了许久,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生气,那是有的,但说后悔,却是没有。   至少她不用看着无辜的人在她有能力相救时死去,至少她不用等到深夜里,等到多年后,被噩梦惊醒,活在自己良心的谴责里。   她傅挽不是能兼济天下的人,却自来都擅长独善其身。   而眼前,更加无辜的人跪在了她面前,请求她再次帮助。   他们不是没有自救,只是他们微薄的力量在朝廷面前显得那样渺小,在以少对多时,显得那样的不堪一击。   那明明也是他们的城,却将他们驱逐在外。   傅挽转过头去,看向也站起身来的谢宁池,却是换了称呼,“宁大人。”   这是她见面以来第一次这么叫他,少了亲昵,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这件事,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一瞬间,谢宁池在她的话中听出了隔阂。   明明在不久之前,他们都还是相依为命的人,她还未因为他的醒来而欣喜万分,会和他随意地说话,会因为他的昏迷不醒而紧张着急。   却突然之间,又变回了两种人。   朝廷官员,和平民百姓。   谢宁池突然想到了之前傅挽曾写给她的一封信,那封信里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书生,在贫寒时与一微末商人相交,互引为知己,同吃同住,同甘共苦。   后来,那书生中了状元,衣锦还乡时,却将那位曾经的商人好友拒之门外。   旁人疑惑不解,问那书生缘由,书生长叹一口气,却说,“若是让旁人知晓我与他交好,看在我的颜面上,自然会多照顾他几分,却是会让他不知收敛,在钱财中迷失了本性。若是如此,不如在此时便与他疏远。”   众人听闻,皆说书生高义,竟是如此深谋远虑。   而这话却不知如何传到了那位商人耳中。   他在酒宴上,面对着旁人的打趣,握着酒盏一饮而尽,却是醉归时,躺在床上,抚着额,笑出了眼泪,“相处数十年,你莫非还不知我脾性?”   不是不知,只是士农工商,已跃龙门的人,又怎能忍受自己的好友低贱。   这话直说了,会伤了状元郎的面子,于是他选择了伤害他的好友。   将曾经朝夕相处,一个肉包子都要掰成两半一块吃的多年好友,说成了会贪得无厌,轻易迷失了本性的市侩商人。   傅挽当时说与他这个故事,只是唏嘘一番。   但有时,一个故事能有所触动,只能说,在心里的某一处,你也有此种隐忧。   傅挽从不过问他的身份,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探问他的隐私,但更多的,却代表着,她不想在某些方面与他开诚布公,与他走得太近。   谢宁池也是忽而在此刻才发现,也许在傅挽对他万分信任的表面下,她其实对他并不是完全的信任。   就像她不肯接手帮他理账,在树上时选择抱住树干。   傅六爷从不是那等畏惧流言,在危险面前只会瑟瑟发抖的人。   她只是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做出了她心里真正想要做出的选择。   就像此刻,她明明就站在他的三步之外,穿着和他大同小异的粗布衣服,也能让他感觉到,他们之间身份的不同,或者很快,立场也会不同。   谢宁池眯了眯眼,右手紧握成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快来夸奖我!! 第41章 这个朋友   城门上看着无人, 但其实有不少人都躲在砖墙之后,随时防备着那些被赶到城外等死的人反扑,好在第一时间将他们避退。   这时看见他们都起身围到了同一个地方, 早早就有了人去通知城中众人。   有些个耳力好的, 更是听见了外面的人的叫喊声,具都传了进来,“我听那些流民都在喊着傅六爷, 许是那辆牛车上坐着的人, 就是傅六爷!”   消息长了腿,飞快地就传到了傅家。   傅十跑到城墙上时, 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他等不及让人抱,自己就撑着城墙砖, 探出头去朝着那牛车上看。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来人, 声音立即就拔高了,“六哥!”   傅挽隐约听见, 转过头看却看不清人影,只看见探出来的大半个小身体,心脏都被吓得扑通扑通地跳, 赶紧催促老汉将牛车赶到城门下。   看清了她的身影, 傅十立即就要转身让人去开了城门, 只刚喊了两句,就听见了匆匆而来的另一个声音,“不行, 城门不能开。”   孙强的身影在城墙上出现,他惯来贪生怕死又好面子,听到傅六回来的消息,就怕傅家那些人要折腾着开城门,折了他的面子不说,还给城里招了祸患,才匆匆从宠妾房中赶了来,说话间还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黄口小儿不知所谓!城门下又不止你家傅六一人,若是那些乱民趁机冲进城来,在城中洗劫伤人,这责任是你六哥来承担,还是你来承担!”   傅十之前听闻他将城中塌了房子的人赶出城门时,就觉得他实是过分了。   但当时扶琴生死不知,他六哥又急急出门找人未归,年节又近在眼前,诸多事宜叠加,他忙碌着急之下,也无力多做手脚。   只如今六哥就在城门下,让他眼睁睁看着六哥在城门外受冻,绝无可能!   傅十小身板站得挺直,昂着头直直地看向孙强,“孙长史身为地方长官,在城中有难时却将城民拒之城外,难道就不怕律法追究,让你人头落地吗?”   律法中确是有这种条例。   孙强心中狂跳了几下,却不肯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一个黄口小儿弄得哑口无言,便高昂起头,想用声量和气势让傅十气弱。   “便是如此,你又能奈我何,如今杨州城中,便是我一人独大。”   “孙长史这话,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   突然出现在城墙上的声音,让孙强浑身一耸,腿一软就跪倒在地,脸色立即灰白,双眼都在急剧震惊中瞪大。   怎么回事?辰王不是去追踪叛贼了吗?怎么会和傅六在一起?!   想到自己马上会有的下场,孙强整个人都软到在地。   却是站在他对面的傅十,转回头去看见六哥居然被抱着飞上了城门,也顾不得周围是什么境况,快步跑过去,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傅六的怀里,“六——”   他还未喊出声,就感觉到傅挽往后坐倒。   纵是谢宁池伸手拉了一把,都没拉住她。   傅挽坐在地上倒抽了一口冷气,脸都疼得发白。   “六哥!”   傅十这次都要被她吓哭了,不敢再扑过来,只张着两只小胳膊,无措地上下打量着傅挽,“六哥你伤到了哪里?疼不疼?六哥,是我不小心,我……”   傅挽伸手将在拼命自责,眼眶里都包上了泪的小人儿往怀里狠狠一抱,一手摸着傅十的小脑袋,另一手抚着他的脊背,“哭什么,六哥没事。”   怀抱是自小就待惯了的,在他还是个奶娃娃,每日只会啼哭的时候,都会被这个怀抱暖暖地包围着,轻轻地摇晃两下,止住他的哭声,然后遭到小声地埋怨,“这些个小娃娃,一个比一个粘人。”   说是埋怨,但其中更多的是无奈与疼爱。   等再大一点,这个怀抱就是他唯一能放声大哭的地方。   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六哥说一句“这有什么”,他就会理所当然地觉得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然后重振旗鼓,勇敢面对失败。   在让自己快快长大的过程中,傅十都从不曾说过,他有多依赖这个怀抱。   但他被傅挽抱在怀里,眼泪立时就扑簌簌地下来了。   他不想告诉六哥,这几日过得有多漫长,他又有多害怕。因为他知道,只要六哥回了家,家里所有人都会拿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骂六哥几句,将她抱着埋怨两声,欢欢喜喜地让她吃过饭去休息。   然后背着她,才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他还是不够强大,他怕太快出来就掩饰不住他的害怕,只能眷恋地在六哥怀里多待一会儿,假装六哥完全感觉不到他的眼泪。   他们坐在地上彼此拥抱,谢宁池想将傅挽从冰凉的地上拉起来也无法,再看一眼她不知已伤成什么样,连站都站不稳的脚,心里的怒火就一丈丈往上掀。   这火对着傅挽不能发,对着旁人却无需顾忌。   于是谢宁池一个眼神过去,城门上那些穿着官府的衣服的“捕快”们就瑟瑟发抖,等他沉声吩咐让开了城门时,更是一个比一个快,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没见着孙长史都被这位爷的一句话吓得趴在地上了,他们这些小鱼小虾,还是有些眼力劲,不要得罪了上头才好。   孙强伏在地上,被冰凉的雪地冻得膝盖生疼,却愣是不敢多动一下,只膝行到了谢宁池的脚下,用之前在他侯爷爹那里百试百灵的手段,声泪俱下地求饶。   “王……”   将将开了个头,他就猛地感觉到胸口一疼,继而整个身子都变得轻飘飘的,往后滑行了数步,狠狠地撞上了另一侧的城墙,“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口血。   谢宁池忍了心虚,没有转头去看傅挽,只看着地上瞬间就狼狈不堪的孙强,宣判了他应有的下场。   “孙强为长史时未尽指责,驱逐城民,草菅人命,按律,枭首示众。”   城门上也有人认出了谢宁池就是之前那位身份尊贵的观察史,如今看见孙强的下场,哪里敢在他面前多吭一声,催着那些个被吓傻的衙役,将在不停呕血的孙强给拖了下去,地上留下一串鲜红的血迹。   而到了城门下,却听见了短暂怔愣后的一叠声欢呼。   终于进了城门的人并不知城墙上的事,他们只知让他们进城的人是傅六爷,在领头几个的带领之下,都跪在了雪地里,朝着城门上沉默地叩了个头。   傅六爷的恩义,他们这次是切切实实地放在了心里。   没有声响,傅挽自然不知城门下的响动。   如果真要说起来,她现在还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阶段。   傅十已经站起身,朝她伸出了友谊的小手,眼睛红通通的,“六哥,我扶你。”   傅挽很想接受他的好意,但悲惨的是,她的脚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几乎一天一夜,将沉得要死的谢宁池拖到了山洞里,又不停地走着捡柴火找食物,终于在乡民家用上热水时,足衣都已经黏在上面,混着血沫冰渣,都已经撕不下来了。   这几日谢宁池高烧不断,她的脚也是伤痕累累。   刚才在牛车上站的那会儿已经是竭尽全力了,这时候若是拉着傅十的手要站起来,只会拖着他砸回到地上。   她还想着如何和煦而不伤傅十的心拒绝他,刚才一脚将人踹得半死的谢宁池就走了回来,伸手就将她腾空抱起,安稳地收拢在怀里,然后看向傅十,“带路。”   傅十小脸一白,厉声就想让这个吃他六哥豆腐的登徒子好看。   可是他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看得出六哥脚上怕是受了伤,走不了路了。   在其中略略纠结了一瞬,他还是觉得六哥比名誉重要,看了眼觉得谢宁池的手放得还算是守礼,闷声就在前头带路了。   怪就怪他,刚才跑出来时太着急,居然连人都忘了带,不然就可以让人回家报个信,带了马车过来。   这般想着,傅十下了城门之后,还是拉住了个中年汉子,给他塞了快碎银,让他去傅家叫辆马车来接傅六爷,就往城门这边的大路来。   他站在前头与人说话,谢宁池就站在他几步之后,自带隔音圈,周遭一米内生人勿进,连脚步声都放轻,只敢走远之后回过头来偷瞄一眼。   傅挽还是比较爱惜自个的名声的,转头就将脸埋到了他的怀里。   堂堂傅六爷,哪有当街被男人抱着的道理!   谢宁池不知她心中的弯弯绕绕,只她这个亲昵的动作一来,他就愈发能感觉到之前她有意无意的疏离,心里就不知是打翻了什么,滋味难受地让他发涩。   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傅挽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就像他教导谢郁,也是告诉他,人在高位就必须学会权衡利弊,必须去放弃一些你不得不放弃的,哪怕你在心里对其喜欢得厉害。   他对金宝,还不到能坦诚身份的时候。   话堵在嗓子眼里,算是难得的几次让历来说一不二的皇叔祖有些哑口难言,最后挤出来的也只有一句,“我不是孙强那样的官,也不是你说的那个书生。”   他有能力护住金宝,就算真到了他身份曝光的那一日,也不会让旁人说金宝的半句闲话。   傅挽正因为两人间无言的沉默而尴尬,冷不丁等到他来了这么一句,只觉得莫名地有些好笑,“衣兄要成为怎样的人,又何须向我保证?”   她脑筋转得快,立时就猜到了谢宁池为何会有此一说,“我方才,的确是需要衣兄与我表态,但方才在城门上,衣兄的所作所为,已足以让我放心了。”   至少他没有畏惧于孙强的家世而包庇他。   更是在第一时间开了城门,而不是说那些冠冕堂皇,却在推卸责任的场面话。   傅挽窝在他怀里,与他开诚布公,“交你这个朋友,至少在现在,我是很开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好了,我要虚脱了…………   这好像是两个人吵的第一架……算是…… 第42章 你住我家   傅六说完那句话之后, 谢宁池就没再说过话。   他只在傅六转头避开众人的视线时,一个眼神瞪过去,就自动让那些窥视的人收回了视线, 快步从他们身侧经过。   等傅家马车疾驶而来, 焦急站在车辕上的扶书一看周围过路的几个人的视线,心中就暗叫一声不好,立即高扬了声音, “六爷!您怎就伤得连路都走不了了!”   听见这一声, 傅六立即就在心里给自己相当有眼力劲的丫鬟点了个赞,拍了下谢宁池的肩膀, 顺势从他怀里跳到了地上,相当响亮的哎哟了声, 做足了脚受不住力的模样,赶在谢宁池伸手扶她之前, 凄凄惨惨地往扶书怀里一扑。   她落地走的那两步,扶书就看出了她怕是真伤得不轻, 立时就心疼得厉害。   “六爷您也真是,都说了让您带上奴婢,好歹照应着您……”   听她这话音里是真有了责怪的意味, 而且大有开始念叨就不罢休的劲头, 傅挽赶紧轻咳了声, 刚想出言打断就被抢了话音。   正巧路过的邱四爷披着裘衣,手里还捂着新上的热茶,已经在酒楼上打量了衣着狼狈的傅六好一会儿。心中暗爽, 正想下来奚落她两句,就正巧赶上了傅挽被个丫头训得不敢吭声,那脸上的笑真是怎么掩盖都掩饰不住。   “没想到啊没想到,咱们傅六爷在外是何等说一不二的人……私底下,却是这般的怜香惜玉,难怪那些个美娇娘,都前仆后继地盯准了傅六爷。”   说着,视线就偏移到了扶书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   杨州城里怕是没人不好奇,放浪不羁的傅六爷,最后会折在哪朵娇花的手里。   这可是连杨州城首富的嫡幼女都看不上眼的人啊!   傅挽将扶书拉到身后,迎着邱四爷的愈发调侃的目光,轻声嗤笑,“邱四你莫不是该卖醋了?这话里的酸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爷是多么的天差地别呢。”   天差地别的是什么,不用说众人也心中有数。   思维发散开来,立即就有人想到,杨州城自古烟柳繁华,这有名有姓的几家大族里头的爷,或多或少都听闻过上花楼的红粉之事,但这邱四爷……   话不多说,留给围观群众自由发挥的余地就越大。   邱四整个人都愣在当场。   他遵从家中安排,自来与傅六面上交好,以往便是偶有口舌失当之处,傅六也只是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从不会如此干脆地撕破脸皮。   以致于他此刻完全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为自己辩白。   傅挽早就在心中同他撕破了脸皮,并不在意他此刻站着有多尴尬,一掀帘子就坐上了马车,转过头来招呼谢宁池。   “衣兄若是不嫌弃,去我家中吃顿便饭?”   看刚才孙强那表现,怕是根本不知道谢宁池还会回来,他的那些手下也不知是不是还在山中寻人,他此时回了驿馆,怕是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谢宁池之前才觉得她待他有隔阂,这会儿冷不丁接受个真挚的邀请,一手握拳挡住了上扬的嘴角,严肃地咳了一声,“好。”   他答应的同时,心里已经列出了一串的礼单。   大半都是他之前想好了要给傅挽的,因为数量太多,不比他轻车简行,直到几日前才从榴州送了过来,再增添一些,向来也不会显得单薄了。   “我驿馆里还有些东西,先去拿了再来。”   “好,”傅挽点头,又想起一事,“衣兄你回去时记得瞧瞧驿馆的被子单不单薄,你的风寒还未痊愈,可不能再着凉。若是薄了,等会儿记得从我家那几床被子,你晚间睡着时很是怕冷……”   这话说得轻,正出神想着如何与六哥讲清这几日的账目的傅十没听见,正在小案上给傅挽斟茶的扶书却手一抖,将滚烫的茶水倒在了桌上。   这……不过出门几日,怎么六爷就连……都知晓了?   谢宁池亦是被傅挽这措不及防的一句话弄得面红耳赤,脑海里似乎又有些画面要冒出头来,让他略带狼狈地转身,竟是连应答也忘了。   走到驿馆门口时,脚步好歹是缓了下来。   那驿馆的小吏许是听见了风声,已殷勤地迎到了门口,只脸上挂着的笑却总有三分苦意,“大人,您的房间小人都还留着,只这几日风雪压顶,小人就怕……”   怕这当初没花多少银两建起来的驿馆,已支撑不了几日。   杨州富硕,历来往来的官员不在少数,却真没几个是正儿八经地住着驿馆的。   别的先不说,那些个富商家中都富丽堂皇,一个个都巴不得将大人们请到自个家中都巴结好了,好在以后行个便利。   这位被剩下来,与傅六爷交好是一缘由,剩下的,怕是因为这位大人看着就不好相处,那些人怕巴结不成反得罪,才憋着没开口。   但他也不敢让人住在随时会倒的驿馆里啊,若是出了什么事……   看着谢宁池在清点着那些锁在库房中的礼品,小吏鼓足了勇气,凑上前去,腆着脸笑出了一脸的褶子,“雪天冰寒,驿馆简陋,怕是会冻着了大人,不知傅六爷家中可否邀请过大人前去小住?”   在他想来,一定是有的。   毕竟谁都不会放过这种能巴结上大人物的机会。   却不知谢宁池被他这话问出了几丝不虞。   他偏过头看了眼这个小吏,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傅六并不知我在驿馆的境况,她只以为我一切都好,让我夜间多盖几床被子,免得风寒加重。”   小吏摸打滚爬已久,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不弱,只听个话音就听懂了。   傅六爷关心是关心,只是还没将情况摸清楚,不好贸贸然提出邀请,偏这位大人又是个脸皮子薄的,自然不好主动提出要求。   想通之后,他当即告退出门,略思索了下,还是自个亲自去了傅家。   找到傅家那位颇有威名的女总管,也不多说,只略说了驿馆的现状,又表明自个是来给宁大人借被褥的,“……大人如此清廉,便是小吏也深感愧疚,竟因了宁大人的好脾性,就让他住在这等危房里,怕是连个大人熬个药的房间都……”   扶画只听过扶书方才匆匆提过一嘴,说六爷与这位宁大人的关系怕是不简单。   而府中也有人在传,六爷出现在城门上时,就是被这位宁大人抱着飞上去的,他们马车过去前,也是宁大人抱着腿脚不便的六爷……   扶画心里咯噔了下,立时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六爷能放任旁人这般亲近她,不会是已经告知了女儿身吧?   她匆匆打发了小吏,转头就去找了傅挽,一五一十地禀告了,又填补了句,“前几次大雪压塌房子都是在半夜,确是听到过压死过好几个睡梦中的人。”   傅挽皱了眉头,心有犹豫还未开口,就听前面匆匆来报,说是谢宁池上门了。   她乘着软轿被抬去了前厅,两只脚都已被扶棋用小耳朵了留下的药裹成了新鲜的粽子,在床上翻身都不便,更何况是下地。   谢宁池由傅十亲自去接了回来,一进前厅的门,眼前就是一花,站稳后才发现这个半大孩子居然长得和傅十一模一样,只是眉眼间少了他的几分稳重。   “我听说,六哥上城墙,是大哥哥你抱上去的?”   傅七眼神里都缀满了小星星,嘴角弯起来的弧度和傅挽偶尔的撒娇讨巧时简直一模一样,“大哥哥你连六哥都抱得动,一定抱得动我对不对?”   那小模样,只等谢宁池点个头,他就要打蛇随棍上,撒娇让谢宁池抱他了。   傅十瞧不得他这丢人的模样,皱紧眉头警告似的叫了声,“七哥!”   但傅七是谁,他前几日还因为六哥不回家而有些阴郁,这会儿六哥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只是脚上被冻伤得有些厉害,他高兴得都能在地上打两个滚。   于是连一贯有些怕的弟弟也觉着不怕了,挺高了小胸脯。   “小十你别着急,大哥哥抱完我,一定还有力气抱你和小九飞的!”   傅十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厅里的傅挽正笑吟吟地看着戏,傅九翻了个白眼,走出门去将傅七往边上一推,朝谢宁池行了个礼,“宁大人在外对六哥多有照顾,傅家感激不尽。”   若说方才傅七笑起来时像极了傅挽,而傅十认真做事时像极了傅挽,那么眼前这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姑娘,则是在眉眼间与傅挽像了六成,在他面前低身朝他行礼时,恍惚就是个幼年小姑娘版的傅挽。   谢宁池对着这三个小人,不自觉就舒缓了满身的气势。   “我与你六哥是好友,彼此照应是应该的,傅姑娘不必多礼。”   他朝外看了眼,捧着他带来的一应物什的家丁立时就上前两步,让他拿走了几件,挨个放到了三个人的手里,“礼物备得匆忙,若是不喜,下次我再补上。”   看见这几个小人儿的瞬间,谢宁池是真觉得礼物送得轻了。   傅十傅九还罢,傅七听了这话,却是眼睛都放光。   这可是能抱着六哥飞的大哥哥给他送的礼,他好像立即就打开看看!   那热切的小眼神不停地往谢宁池身上瞧,倒是将傅挽看乐了,叫了他一声,“小七,去看看大哥和阿爹阿娘怎么还不来,咱们要开饭了。”   傅七应了一声就抱着他新得的宝贝礼物盒跑了出去,没半盏茶的时间,就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握了把崭新的弓。   “六哥,六哥,大哥哥给的弓我都能拉开了!大哥还夸我了!”   跟在他身后的傅执被他这直白的话喊得有些想捂眼。   怕是那一胞四胎里,心眼全长在小九小十身上了,才将小七弄得这般直肠子。   随后紧跟而来的傅家人也觉得有些伤眼,只有傅爹一个人乐呵呵的,一眼就看见了谢宁池,脸上的笑都挤出了几根鱼尾纹。   “小金宝,这年轻俊小伙,就是你那个朋友?”   第一次被称为年轻俊小伙的皇叔祖,“……”   也是傅爹这一声称呼,让谢宁池突然意识到,他与金宝同辈相交,那金宝这些个长辈,于他……也就是长辈了……   当了快十六年的长辈的皇叔祖觉得,这种感觉还真有些新奇。   于是他起身与傅爹和纪氏见礼的动作,莫名就多了几分紧张与局促,与他方才稳坐厅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看着倒像是……头一次上门拜见岳父岳母的毛脚女婿。   傅二姐的目光在微笑看着他出丑的傅六和明显有些不知所措的谢宁池身上打了个转,突然就伸手推了一把靠在她脚边正害羞的几个孩子。   “去,与你们宁叔叔去问个好。”   她非要看看,这个对小六又搂又抱的朋友,对小六打得是什么主意。   于是几个孩子将收到的见面礼拿回来时,傅二姐也找了个理由,提前离开了宴席,躲在厅后将那些礼物一一拆开。   这一瞧,还真让她看出了几分。   寻常没多少血缘关系的人家给孩子见面礼,几个精巧的金银锞子就已是不轻了。只有那些个要成通家之好的,才会各种文房四宝,首饰头面毫不含糊地给。   但今天她家三个娃娃上去,都快给她搬了座小金山回来。   出手这么大方,还屡次维护小六,找准了机会就亲近她,席间吃个饭,那眼神都控制不住地来回了好几趟,再说没猫腻,她还就真不信了!   傅二姐将那些礼物一推,转身又回到了宴席上。   正正巧,刚走到门外,就听见了她家那全无知觉的小六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听说驿馆你住的房间,这几日都被雪压塌了半边屋顶?”   谢宁池握拳在唇畔低咳了几声,声音里还残留着高烧风寒的沙哑,“无事,我从你这儿再抱几床被子回去,将就着也能过夜。”   傅挽原本还犹豫,被他一拒绝,那反骨就“蹭蹭蹭”地冒了头,“将就什么将就,你现在是个什么身子你自个还不清楚,要是半夜又高烧不退,你就等着半夜被烧成个傻子吧!”   她懒得再废话,一锤定音,“现在我就让人去帮你将东西都搬过来,你往后就住在我家!”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哈哈,同居生活就要开始了…………   皇叔祖体会到当小辈的开心,会更不想回去的,独自过年的小皇帝要哭死在龙椅上了………… 第43章 不速之客   傅挽做事自来就是个干脆的, 决定了要让谢宁池住家里,立即就带着他去选了院子。想到他喜静,选了和傅大哥相邻的幽竹馆。   谢宁池转了一圈, 听着傅挽说了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眉眼中就含了淡淡的笑意,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这里离你的院子近吗?”   傅挽一偏头瞧见了院墙上让傅大哥画上去的一丛兰花, 虽底下没有与其他画作一样盖了标志性的金印, 但只要是擅于鉴赏书画的人,就不难从笔触间发现。   她小小一个商家, 可用不起一画千金的幽客居士在墙上画画。   傅挽给跟在身后的扶书使了个眼神,也就没心神多思考谢宁池那话里是什么意思, 顺口就答了,“这院子与我的院子一南一北, 正好就在傅家的两个角上。”   因着“男子”的身份,傅挽的满贯堂也是在傅家的外院。   只是她的院子一贯都热闹非凡, 每日七九十都要出入,各种来禀事的管事更是往来不休,加上她本人就是个喜欢热闹的, 与“清静”实在是扯不上半点关系。   好在幽竹馆与她的满贯堂隔得远, 声响应该是传不过来。   傅挽也算是考虑周全了, 殊不知这一点“远”,就让谢宁池全盘否定了他原本还觉着不错的幽竹馆,“我与你才是好友, 来你家,自然要与你住得最近。”   他看着微露诧异的傅挽,说得理直气壮,“若不是为了与你住得近一点,我为何要答应搬来你家?”   傅挽眨巴眨巴眼,想说你搬来住,难道不是因为驿馆是危房还很冷?   好在她自来会做人,没将这话说出口,只说了个事实,“离我近的院子,现下都已经住了人了。”   小七小十搬来外院时,就挑走了离她最近的两个院子。后来接了傅二姐和傅三姐回家,因为有两位姐夫在,住的也是外院,连离她算近的院子也住了人。   这会儿若要给谢宁池腾一个出来,大的拖家带口太麻烦,两个小的定是不愿。   而傅挽也没有为着谢宁池去为难自个家人的道理。   “不用单独给我辟个院子,”谢宁池说得很是随和,左右在傅挽面前,他也从不在意什么谢氏皇族皇叔祖的架势,“我与你住一个院子就行。”   话说到这份上,傅挽自然也就没什么反驳的余地了。   毕竟要说她那个大院子里连个空余的客房都没有,那就真有些过不去了。   只是她从未留外人在自个院子里住宿过,这会儿时辰又不早了,纵是扶书带着小丫鬟们手脚再快,也只收拾了个客房出来。   还是紧邻着傅挽,平日里都会打扫的那间。   傅挽陪着谢宁池喝着茶聊了快一个时辰的天,说得兴起时没有注意,等谢宁池告辞后,觉得腮帮子都是酸的,肚子里也灌了一肚子的茶水。   她往床上一倒,软绵绵地喊扶书,“扶书小心肝,帮爷来揉一揉腮帮子……”   床边一重,揉上来的却是只小手。   傅九伸手帮傅挽揉脸,小鼻子里还冷哼了声,“那什么衣兄就这么和六哥合得来,带着你撇开我们出去玩了几日便罢了,回来还与你有这么多话说……”   她没明说,但傅挽已经听出了几分,一点都没有为人姐姐的自觉,翻了个身躺到她腿上,蹭了几下往上看她,“怎么,小九不想让他住到我们家里?”   傅九是真不想。   她最近都在忙着给她六姐暗中物色夫婿,只最后杨州城糟心事太多,那些人的面目都暴露无遗,连一个能在她六姐面前提一提的人都没有。   今天突然来家里的这位六姐好友,对比着看简直说句“人中龙凤”也不为过,与她六姐并肩站在一处,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只他最不好的一点,就是实在太好了。   无论是家世、前程、气势、相貌,还是细枝末节里透出来的对她六姐的了解,都让她有一种恐惧——万一六姐与他日久生情,却不得善终。   她舍不得六姐伤心。   “我不是不喜他住在家里,”傅九说得有些脸热,觉得自己像是个背地里告状的坏孩子,“只是六哥毕竟是姑娘,若是以后这事被传了出去,多少有些不好。”   “只一间院子,又不是一个房间。”   傅挽的惯性思维里,没将这事太当成一回事,“人家既然来了,咱们就要让他住得舒服不是?”   她想了想,略略将信中所知的谢宁池的一些事与傅九说了,“……他家中长辈应该都已不在人世,只留了他与一小辈支撑门楣,往日里怕是也孤单得很,看着咱们一家子欢聚一堂的,心里肯定羡慕得厉害。”   傅九听完没吱声,从傅挽屋里出来走了几步,转头吩咐跟着她的丫鬟,“明日的早膳都可备好了?六哥说过有几个早点要备着的,你再去厨房吩咐一遍。”   她的大丫鬟念棋脸上挂了笑,应了声,就亲自去了厨房一趟。   九姑娘往日嘴上不说,看着比傅二姐当家时还难糊弄,但其实心底里却像极了六爷,对着亲近的人就是千好万好,连他们在意的人都会妥帖照应着。   安抚完不知为何有些焦躁的傅九,傅挽实在是困急了,在床上打了个滚就被周公给召唤走了,结果睡到半夜时却被涨起来肚子憋醒,眯着眼摸出了房间。   她这是睡迷糊了,以为自个还在乡民的家里,茅厕都是在屋外的。   结果走出房间,却被冷风吹得醒过神来。   站在寒风里抱着只穿亵衣的自己打了个哆嗦,才转过脑筋来觉得脚上疼得厉害,站在原地嘶着抽气,转身往房里走,“扶书~”   六爷离家后突然失踪的这些日子,傅家没几个人睡过安稳觉。   今天好容易等到六爷回来,大哭大笑过之后,整个心神都放松了下来,睡在隔间里的扶书居然连傅挽起身出门都没被惊醒。   这会儿乍然惊醒,还是因为在梦中听见了傅挽的叫声,跑出门时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一抬眼却差点被眼前所见的画面吓得坐倒在地。   傅挽顺着扶书僵直的视线回头看去,正好看见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的黑影,吓得她立即就“蹬蹬噔”往后跑到了扶书背后,拖着她边往房间里躲,就边放开了嗓子大声喊人,“衣兄,衣兄,救命啊!救命!”   最后那声都变成了颤音加破音。   隔着几步外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道白影闪过就对上了不请自来的黑影,三两下就将来人制服,按着脸压制在了地上。   黑影都没蒙面,许是没料到会被这样轻易制服,被压着时嘴上却仍旧想要叫喊,拼命地想要转头去找傅挽的位置,“傅——”   才一个字,就被谢宁池彻底手动消音了。   动了手的谢宁池扔下彻底软倒的不速之客,朝已经裹了披风坐在门口的傅挽抱歉一抬手,“是我给你们招了麻烦。”   傅家自来与人无冤无仇的,这半夜的不速来客,八成是追着他来的。   傅挽在那黑衣人转头朝她看来时就认出了人,听见谢宁池的这声抱歉,尴尬地咳了一声,却又不能明说,只能含糊带过,“这人我似乎认识,要不,衣兄就让我来审问,这人也很可能不是冲着你来的……”   实质上,这个独身前来的黑衣人,还勉强算得上是个熟人。   他就是赵婶的那个二儿子,之前借着送粮的队伍来别庄见傅挽的赵钊。   按着这个小子之前被他爹娘有意无意教出来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在傅家偶然撞见了傅挽都敢拉着她诉衷情,这会儿专门挑了半夜的时间来,说没起半点坏心思,那就真的见了鬼了。   谢宁池却是只听见了傅挽主动说要帮他审问人,对比之前各种的推拒,突然就多了几分交心的信任。   他踹了一脚地上这个武功并不如何高强的刺客,怕他想着鱼死网破伤了傅挽,在他手腕上各自踩了一脚,干脆利落地踩断了他的手骨。   “审不出什么也无所谓,杀了便是。”   傅挽摸着鼻子,看了眼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赵钊,点了下头。   既然一个顶着杀人犯的嫌疑的赵婶不能让他们忌惮,就干脆借着谢宁池的话,锁了他们家最顶用的这个二儿子,等时机到了再将人放出来。   傅挽干脆就让人将赵钊给关了,连看都没去看一眼,不知在牢里关着的赵钊和已经被免了所有职位的赵家人,简直都要将肠子悔青了。   赵钊是在后悔行事冲动,知道大哥被人打断腿后就要上门找傅挽要个说法,被房门拒之门外几次后,想出了这种半夜翻墙的馊主意。   而赵婶听闻傅家人特意来转达的消息,知道自个仅剩的儿子半夜翻墙成了行刺镐都来的大官的“刺客”,干脆就两眼一翻,当场晕厥过去。   她一睁眼醒来,却不敢承认自己对儿子教导失责,才让他觉得半夜翻傅家的墙也不会出事,居然真在情急之下,胆大包天干出了这样的事。   偏她早已被傅六吓破了胆,回来后瘦得皮包骨头,整日都如惊弓之鸟,连家门都不敢再出一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只在家中埋怨两个女儿没将弟弟看顾好。   而两个女儿却早就在心中责怪阿娘见钱眼开,妄想攀龙附凤,将好好的救命之恩都磨搓没了,害得她们被悔婚,大哥被人打断了腿,整日在家中疯疯傻傻,原本不着调的亲爹更是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   矛盾爆发,母女三人相互指责,见天的闹,几乎将赵家的天都给掀了。   终于某一日,赵家二女儿与赵婶在溪边争吵时,失手将赵婶推下了小溪。   她惊得六神无主,回家卷了包袱就要逃跑,却正好撞见了回家拿钱的赵爹,三言两语之下,被赵爹诈出了原因。   赵二姑娘性情最像她娘,这些年又被娇宠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赵爹抢了她的私房,转身要去赌钱时,冲进厨房拿了柴刀将赵爹劈死了。   等人从小溪里发现赵婶泡得肿胀的尸体,敲开赵家的院门时,赵爹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房里还锁着个活生生被饿死了的赵大郎。   而家中被洗劫一空,两个姑娘都不见了踪迹。   这场离奇的案件,成为了杨州城当年的开年惨案。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我原本给赵婶一家安排的结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六爷没那个权力和心性草菅人命,但很多时候,坏人会自食恶果……   赵钊被关起来,只是加快了他们自食恶果的脚步…… 第44章 巷里炉边   傅挽脚上的伤看着重, 好得却快。   等晏迩的信被快马加鞭地送来,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我就说别告诉小耳朵,瞧他这拉七八杂地给我念叨了一堆, 不给我吃这个又不准我馋这个的, 活生生想在年节的时候把我馋死不成?”   傅挽将信往桌子上一扔,撅了嘴抬头,正好从开着透气的窗户里看见廊下经过的扶琴, 高举手臂朝她呼唤了一声, “扶琴~”   手里握着剑的扶琴转头往她的方向上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   傅挽一梗, 偏头看向在屋子里忙着打扫她刚吃完的各种残渣的扶书,“她这是怎么了?就我回来那天激动了下, 之后就莫名其妙地不理我了。”   扶书抿嘴一笑,“六爷不如想想, 回来那日,你可曾做了什么事?”   傅挽摸着头, 找不到思路。   她做了什么?   看她一脸迷蒙,扶书到底是不忍小姐妹就这么和六爷堵气,将事情掰开了, “原本六爷就是为了去寻她才在山中遇的险, 扶琴已是多有自责了。那晚六爷遇袭, 出声呼唤的却是宁大人,扶琴……心里多少会有些不是滋味。”   这说起来似乎有些以下犯上了。   但扶书觉着,就算是换成了她, 日后有天若是六爷更信赖另一个人,衣食住行都交给了那人负责,而她只能旁观。那她这心里,怕是也五味杂陈。   傅挽“唔”了一声,算是听懂了。   她拿了扇子一合,起身就去找人了。   难得有一次将惯常冷脸泼冷水的扶琴都逗得红了脸,傅挽摇着扇子从后院里绕回来时,脸上都挂了笑,正好迎面对上了外出办事回来的谢宁池。   “衣兄?”   傅挽垫着脚往他身后看,“你那些侍卫们呢?”   前几日傅七撞见,傅挽才知道谢宁池的那些侍卫们都已经找上门来了,还不等她开口请吃饭,几人就全被谢宁池给打发去办事了。   昨天好容易回来几个,傅挽不过提了一嘴,那些人脸上也刚露出几分垂涎,谢宁池就接了嘴,说镐都他那个小辈闹腾得厉害,想让人回去陪着过年。   于是刚回来的人,只歇了一夜,就被赶着继续赶路。   鬼知道趴在御案上边哭边写了十几封信催着他皇叔祖回镐都的小皇帝只等来一群侍卫,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大概,也就比腊月二十八被催着上路,骑在马背上吃了一嘴雪沫子,大年三十都入夜了才赶到镐都的天字卫们,好上了那么一丝丝。   “走了。”   谢宁池两个字回得简洁,实在是不想去回想之前那些人的狗腿模样。   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听来了傅家厨子手艺超群的话,视线在这几日就略略长胖了些的谢宁池脸上转了一圈,居然腆着脸问他们能否作为下属,留下一起吃饭。   被他拒绝后,居然还不死心地故意泄露了行踪,让个小孩子“无意”发现了。   谢宁池赶在傅挽出面前,将他们都打发去了榴州收尾,偏有几个手脚利索,居然还特意赶在年前回来,专门挑了傅挽在的时候出来上蹿下跳。   那模样,好似皇城御膳这么些年给他们吃的都是猪食。   “诶?都走了?”   傅挽瞧了眼谢宁池略显严肃的脸色,只当他是在担心家中小辈,又碍着公务缠身,回不了镐都,因而心思郁结。   她刚做完一个心理疏导,这会儿兴致正高,也不介意多来一个。   “那不知衣兄现在有时间否?”   傅挽上了步台阶,正好差不多能平视谢宁池,“六爷带你去瞧瞧杨州城?”   初遇那晚,她就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之后诸事烦神,两人都没能找到相宜的时间。   这时看着傅挽兴致勃勃的模样,谢宁池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先去的就是杨州城里最繁华的大街。   眼下已近年节,别的州城里怕是店铺关门,掌柜回乡,街上都冷清得厉害了。偏杨州城人爱热闹,店铺都是要开到二十九那日才关门回乡的。   “这家铺子,我记得我五岁时就有了,开铺子的是个老婆婆,做的糖糍粑可好吃了……聚香斋,你别看它店铺小,做的都是难得一求的美味……其中最好的,还是杨城饺,每个馅都不一样,我最喜欢酸菜肉馅的,每次带小七他们来,就抢他们碗里的,所以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酸菜肉馅的到底是什么味道……”   傅挽说得兴起,喝饺子汤都被呛了下。   她刚喘回气来一低头,就看见谢宁池戳破了三个饺子皮,终于找着了她说的那个酸菜肉馅,用汤匙舀着,递到她面前来确认,“是这个?”   傅挽点头,满心以为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要把那饺子放在她的碗里。   谁知谢宁池手腕一转,一口就吃进嘴里,细细品了几下,还给她回馈,“是不错,难怪你每次都要抢旁人的。”   傅挽一梗,看见谢宁池因为成功逗到她而染上的一抹笑意,一扫之前的严肃自持。她压住了嘴边的话,装作生气的样子狠狠地拍了几下桌子,万分愤慨,“衣兄你完蛋了!今天要不带你吃撑了肚皮,我就不姓傅!”   谢宁池估摸了下这几日观察得来的两人的食量对比,毫无压力地点了头。   反正在他吃撑之前,地上一定已经躺了个已经撑得走不动路的。   结果也正如谢宁池所料。   傅挽刚揉着不知不觉就吃得沉甸甸了的肚子,想避开人群找个墙角坐着,就被他托住了手肘,又往前走了好些步,“吃撑了就别坐下来,走着消食。”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问题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比起多走走,傅挽觉得自个有更好的办法。   于是她脚步一转,选了个巷道,决定抄小路回家去吃小耳朵留的消食片。   走了还没几步,就看见了被繁华的大街所掩盖住的小巷。   巷子里的积雪只被清理出了一条小道,两侧的雪推得有半人多高,将几处低矮的房屋半截埋在了雪地里。被暴雪压塌的房屋正在被一点点清扫出来,留在原地的断壁残垣还残留着积雪,压断的房梁上还坠着手臂长的冰棱。   巷子中为数不多的几棵树,都被大雪压折了腰,或横亘在地上挡住前路,或倒塌在屋顶上将其一分为二,或孤零零地折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有几处的地上,还积攒着已经发黑的痕迹,旁边是一条被拖拽出来的雪痕。   不过几步之隔的地方,外面繁华而热闹,里面凄凉而萧瑟。   突然出现在巷子里的两人,引起了正在一处炉火边煮茶的众人的注意,率先转头的那人很快认出傅挽,顾不得放下手里的东西,三两步就迎了上来,“六爷!”   他似是以为傅挽是特意来找他们的,用力眨了几下眼才忍住漫上来的涩意,热情地请傅挽在炉火边坐下,还给她递了个刚从火堆里烤出来的番薯。   谢宁池立时就想推拒,傅挽却接了过来,掰下一半递给他,朝他笑得灿烂,“有这般好东西吃,衣兄可不准多抢了我的。”   灾民里好些也借着火光,认出了谢宁池。   毕竟这些时日在刺史府里进出,开了皇仓将粮食发放给他们,给他们拿了各种物资,还派了衙役等人来帮助他们修建房屋的都是这位大人。   只他们平日里远远看见的谢宁池都是威严而肃穆,一个眼神过去,便是那些市侩的商人和贪婪的官员都要牙疼腿软的人,刚才他被六爷拉过来,一块儿在火堆边坐下时,他们差点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傅挽咬了口番薯,在嘴里慢慢嚼着吞咽,转头与那邀她过来同坐的灾民说话,“你们这年,是打算在哪里过?”   她有好些庄子也遭了雪灾,好在当时建屋子时她没吝啬钱财,青砖大瓦房没一个被雪压塌了,土屋的破损也有限,收拾收拾,应该能再住些人。   正好翻过年,开了春化了雪,庄上也正需要人。   傅挽这口风,早前就派人透出来过。   这年节上,的确有些人拖家带口的,没个墙没个屋檐就是各种不方便。   且家中遭了大灾,孩子又嗷嗷待哺,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能找份工先做着,找个屋子先呆着,已是莫大的便利。   “我们这年,就守着这屋子过。”   为首的那个灾民不过二十出头,白天在铺子里当伙计,下了铺子就马不停蹄地收拾房子,好歹是将屋里能用的棉被大衣都挪了出来。   这会儿,他看了眼在妻子怀里安静睡去的大儿子,又看了眼身后被雪毁了大半的屋子,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我在这家里长了二十余年,爹娘祖宗的牌位都还在里面埋着,我走了,他们年节里,连口热酒都喝不上……”   “不过,”小伙计很快自己转了口风,大着胆子去看了眼谢宁池,“这事除了要谢谢六爷,还要谢谢宁大人。若不是您给我们拿了那么些东西,我们就是想守着家也守不下去,我……”   他似是不知以后的话该怎么说,干脆双膝一动,拉着妻子,“扑通”一声就给谢宁池跪下了,“小人来世,也不敢忘大人恩情!”   周围的人,也被他几句话提起了心绪,这会儿看见他动了,立时也跟着动,“扑通扑通”的声音接连响起。   他们嘴拙,他们贫穷,他们无以为报。   有的,只有他们满腔无处流淌的情谊。   谢宁池坐在火炉面前,看了眼手里握着的半个烤番薯,又转头去看方才在第一个人跪下时就起身走开的傅挽,垂眸盖住了眼底的神色。   然后,他上前一步,亲自伸手将那个小伙计扶了起来。   “不必如此。不过是做了该做的罢了。”   他曾守土开疆,也曾语定乾坤,更曾受过众国朝拜,百官应朝。   当年他凯旋而归,镐都满街相迎,帝王下阶亲请,他在边疆之时,也曾见过十万大军狂欢,三城共庆。   但他从不知道,这些盛大的场面所给他的震撼与满腔的责任,居然会在个巷子里的火炉边重现。   而他只不过是做了金宝曾做到过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现在吃醋的只有扶琴,因为六爷求人保护的第一瞬间想到的就不是她了……   以后嘛……吃醋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谁让六爷左右逢源……   还有皇叔祖,他原本,看到的都是很高很广的东西,但六爷却是个看眼下的,等他和六爷待久了,大概就会慢慢地接地气起来…… 第45章 家中琐事   冬日入夜愈显寒凉, 一个火炉供暖有限,傅挽觉着鼻子有些发痒,背过身去, 捏着鼻子尖, 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正应着那些人的邀请去火炉灰里扒拉烤红薯的谢宁池收了手,偏过头正好看见傅挽用手指揉了两下鼻尖,很不舒服地皱了脸。   连带着嘴都往上撅了撅。   他手指一动, 拇指和食指搓了两下, 蹭掉上面根本没有沾到的炉灰。   “天凉了,诸位在外怕是要受了风寒, 今日便先告辞了。”   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的小伙计没料到他突然说不聊就不聊了,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一拉六爷的手臂起身就走了。   走开还没两步, 就看见了宁大人抖开自个身上的披风披到了六爷身上,那重量压得六爷踉跄了一步, 差点就磕在了地上。   六爷抬头怒气冲冲,却不知宁大人说了什么, 让六爷悻悻低了头。   又走开几步后,六爷突然伸手推了宁大人一把,宁大人明明都避开了半步, 却还是假装被六爷推了个正着, 顺着往旁边趔趄了一步。   小伙计转过头, 心里忍不住感慨,六爷和宁大人的关系还真是好啊。   披着两件沉重的大麾,傅挽感觉自个踏在雪地里的脚印都比往日时更深了些, 在某个积雪较厚的地方差点滑倒之后,她赶紧伸手扶住了谢宁池的胳膊,仍旧想要把大麾还给他,“又厚又重,我都被热得出汗了!”   谢宁池还是方才那句话,“你身体弱,出了汗更不能受寒。”   虽她的确是怕冷了些,但老是因为怕冷就被人一口一个“娇气”又“身子弱”的,傅挽觉得自己傅六爷的面子里子都被毁得差不多了。   她正要尖牙利嘴地顶回去,身侧突然就闪出了一个人影。   谢宁池反应迅速,反手就握住了傅挽的手,将她半护在怀里。   邹南城原本举着要吓傅挽的手就被眼前的惊吓吓得僵在了半空中,挂在手上的鬼面具晃荡晃荡的,瞪着眼瞧着这个将他小姨子搂到了怀里还一脸戒备地瞪着他的人,用力眨了好几下眼,才去看傅挽,“六宝,这是?”   他眼睛里的“你们的□□是到了哪一步”的疑惑,几乎都要破栏而出了。   傅挽恶狠狠地将他的眼神瞪了回来,才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谢宁池握着她的手,赶紧挣脱开来,给两人相互介绍,“这是宁川泽,镐城来的观察史大人,也是我之前的那位笔友,衣兄。这是我的五姐夫,邹南城,是个江湖人。”   看这介绍两人的详略程度,邹南城就“嘿”了一声,转头看向谢宁池,“六宝这偏心可是骗得厉害了,以往三天两头给你写信就罢了,今日这介绍起来……”   “也好过五姐夫你将五姐一人扔在家中,害得她险些出了意外要好。”   傅挽立即截了邹南城的话。   她这个五姐夫长得还算斯文俊朗,却自小就是个混江湖的,什么荤话都敢过嘴说,更是鲜少将她当成姑娘看待,开起她的玩笑来从无顾忌。   她这话一出口,邹南城的脸色就变了,再无继续开玩笑的心思,上前两步就要抓住了傅挽的肩,满脸都是焦急,“你五姐怎么了?她不是还在家中呆着吗?她给我的信中都从未提及过……”   说着也想到了傅五一贯的性子,脸上就多了几分懊恼,“是我的错,我明知她知晓我在外,定然不愿意让我担忧……”   “五姐不愿让你担忧,但你就真不考虑五姐的处境吗?她大着肚子一个人待在榴州,余持重叛乱之时,若是有人觊觎家中财物,趁夜抢掠,你让谁去保护五姐?若是她受了惊吓,惊胎早产,又有谁为她做主?”   傅挽早就憋着这口气了,将邹南城的手掰下来往后一推,结果差点害得自己跌倒在地,往后两步撞到了谢宁池怀里。   正巧谢宁池抬起手臂要来扶她,看着却像是伸手将她抱在怀中一般。   傅挽偏过头仰起,正好撞进了谢宁池的眼睛里。   “哪里撞疼了?”   谢宁池看着她呆呆望着自己的模样,不知为何就觉得有些脸热,低头越过她的目光去看她的脚踝,“扭伤脚了吗?”   “没有。”傅挽飞快地回了一句,掩饰着拉了下自个的披风,“我没事。”   她深呼吸了口,很想把自个刚才望着谢宁池那张帅脸发怔的模样从他脑海里删去,之前是个看不清的背影就算了,这会儿都对着人都差点流哈喇子了。   绝对是这些年太过清心寡欲了,居然连这点意外的小粉红都经受不住。   傅挽在心里自我检讨了番,也就没了在和邹南城计较的心思。她说多了,只怕转头来,她五姐还要胆战心惊,想方设法地为五姐夫跟她解释。   “五姐已在家里住下了,胎像也稳。只是扶棋说她腹中很可能是三胎,受不住车马劳累,年后就让五姐在家中生完孩子调养完了再走。”   心情大起大落,邹南城也总算是松了口气,满心满眼想着的都是见见妻儿,只朝傅挽一抱拳,说了声感谢就大步朝着傅家走去。   他傅家来得不少,却是从不走门,一翻院墙就进去了。   傅挽在远处见了,也未当回事,只和谢宁池解释了下这位不着调的五姐夫,“他是我四哥的江湖朋友,早早就瞧上了我五姐,只那时五姐订了亲,我阿娘不许他们往来,很是让他抓心挠肝了一番,不声不响地就拐了我四哥去混江湖。”   “后来我五姐被悔婚,他回来就爬了我五姐的院墙,差点将我五姐吓得背过气去……之后更是不顾我阿娘的脸色,前前后后地追着五姐跑,丢脸丢人的事没少干,在杨州城的笑话榜上长年累月地挂着,直到将我五姐娶走了才消停。”   “也是因着如此,五姐似乎很怕他在我们面前犯错,只消有一丝苗头,就着急忙慌地帮着解释,性子也瞧着比之前更怯懦了……”   说着说着就不留神揭了自家人的短,傅挽赶紧收住话头,去看谢宁池,“听我说这些家长里短的,衣兄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   谢宁池看了她快有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才慢慢地摇了下头。   “是很羡慕。”   他说的是真心话,“羡慕你,更羡慕你的家人。”   就算刚才傅挽对邹南城冷嘲热讽,却也不难听出她话里藏着的关心;就算她会说她五姐不好,但只要她有事,她定然也会出手相助。   这种一家人相互扶持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过了。   就在这时,正好走在院墙外的傅挽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半声惨叫,却很快被人捂住了嘴收了音,一瞬间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衣兄……”   “应该是你那位江湖姐夫不小心翻墙崴了脚。”   谢宁池撒谎撒得面不改色,完全不想让傅挽知道傅家里还留着他的几个暗卫,免得她又对他们热情欢迎。   反正那些暗卫会有办法让暗夜翻墙,自找苦吃的邹南城自己闭嘴。   看傅挽似是有些犹疑,他略想了下,也说起了家中之事。   “我家中那位小辈,有些时候上,却让我觉着与你颇为相似……”   傅挽早就知晓他那位小辈,但只略知他有些娇气,比小七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年纪,却连长辈的私事都要管一管,言行间怕是多让人无奈。   现在听谢宁池提起,却说性情还与她相像?   “他父亲自幼待他严苛,每次见面都要考校他的学问,偏他机灵却不刻苦,每次都是蒙混过关,吓得胆战心惊的。久而久之,也就不愿见他父亲,转头却来缠我,让我给他带各种吃食玩偶,在我面前各种撒娇打滚。”   谢宁池想到当年不过五六岁的胖娃娃,嘴角也不自觉地挂了笑。   “每次我拒绝他,他便拿出小时候我带他的事,说我即已经将他带大了,便不该对他始乱终弃,冷若冰霜,丝毫都不知情识趣……我拿他没办法,只好冷下脸,拿出长辈的威仪,避开他的撒娇痴缠。偏他虽敬畏却仍屡教不改,如今都快十三了,只要一不顺心,还是会趴在桌上哭得声嘶力竭……”   傅挽一开始听,还觉得那小辈颇有灵气,在两个刻板又严肃的长辈的教导下,还是一副乐天安命的好性子。   但听到后来,尤其瞧见谢宁池说那小辈惯爱撒娇哭泣还朝她意有所指地看来时,登时就要炸毛了,“衣兄,我什么时候哭泣了?我又何时对着你撒娇了!”   她瞪着眼,一副“你不给证据我就给你好看”的模样。   雪天寒冷,虽披着两件大麾,傅挽的鼻尖还是冻得通红,衬着她细嫩如白玉的脸,殷红的嘴唇,黑亮的眼眸,倒是在精致外添了几分可爱。   谢宁池不自觉就伸手在她鼻尖上一捏,话音里都满是笑意,“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是在对我撒娇了。”   不然,张牙舞爪威胁着要给当朝辰王好看的人,还能这么活蹦乱跳地真对他动手?   伸手接住傅挽砸过来的大麾,谢宁池随意地往肩上一披,感觉到了从后背传来的融融暖意,让他更觉心情舒畅而愉悦。   金宝,说不准还真是他难得一遇的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皇叔祖,你为什么说金宝和我像?难道……   皇叔祖(认真思考):应该是你们让我无可奈何的模样很像。   小皇帝(捶地大哭):皇叔祖你对我无可奈何完了之后,都会给我一大堆奏折,还让太傅给我布置更多的课业,还让天字卫来带我练武,父皇在的时候还要找父皇去告状……但是你对金宝无可奈何了以后,你做了什么?!!!   皇叔祖(再次认真回忆):我……捏了下她的鼻子……   小皇帝:……皇叔祖母,你看我膜拜的这个姿势正不正确?   我放出小剧场,是为了我的留言……昨天凄惨到连两位数都没有了…………   我最近还更新得相当勤奋地说…………   对了,为了感谢之前入V时,馒头给我写的长评,我挑个时间(大概后天或者大后天)双更一下~~~~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我很乖巧懂事?   要不,暑假作业写完了的,再来个长评~~~~~   最后,再抱紧自己,求一下营养液~~~还在与晋江约会中………… 第46章 一家五口   杨州城这个年节, 可是让人盼了许久。   新年新气象,泰半人都等着这个写满了苦难与艰辛的年过去,迎接新的一年所会带来的好运与安平。   因而杨州城的这个年, 过得相当热闹。   傅挽在大年三十早上就被门外傅七欢快的尖叫声吵醒, 待她梳洗完出门去,傅七都已经闹出了一身的汗,被几个小外甥半扑着在雪地上不停翻滚, 转头看见傅挽, 赶紧尖声向她求救,“六哥, 快救命!”   傅挽抱臂站着,并不出手帮他, 还去指挥那些个小的,“大宝, 戳你七舅的咯吱窝,他那里最怕痒了, 二宝,抓你七舅的手,他手心最怕哈气……”   几个小的纷纷依着她的话去做, 与傅七闹着, 笑出了一身的汗。   看着闹得差不多, 几个孩子被傅挽一挥手,赶去换衣服喝姜汤了。   石家三个小宝贝不过才三岁,长得虎头虎脑的, 一模一样的小脸蛋都笑得红扑扑的,围着傅六不停打转,一声声软绵绵的“六舅舅”的叫着。   这个说,“六舅舅,今天你要给我们吃什么好吃的?阿娘说你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新的好吃的,我也要吃,我吃得可多了……”   那个说,“六舅舅,明天的新衣服你给我们做好了吗?好看吗?”   最后一个站在她身后扯着她的衣角,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六舅舅,我的新年礼物,你给我准备好了没有?我只要好看的!”   “自然有好吃的……好了,明天你就能看见了……肯定是你喜欢的……”   傅挽一个个回答过去,挨个揉了下脑袋,“不过你们现在要是不乖乖去收拾一下,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三只胖团子欢呼了一声,一个推着一个,欢快地跑走了。   路过侧院,瞧见了站在门口的谢宁池,三个人齐齐停下了脚步,三张像是同一幅年画里拓下来的小脸用同样的神情看着他,对视了一眼之后,居然一块儿扑了上来,像是刚才抱住傅挽一样,团团抱住了谢宁池。   “叔叔,不要难过,我舅舅也会给你好吃的和漂亮衣服的!”   “是呀是呀,”三胞胎默契惊人,一个说完立即有一个接口,“我阿娘都老说我阿爹,皱着眉头老得快,叔叔你长得好看,老了很可惜的!”   谢宁池,“……”   正好傅二姐过来寻这群吃了几口早饭就跑出去撒欢的孩子,远远看见自家三个机灵鬼围着那小六的好友转,而小六站在几步外,笑吟吟地看着,对好友转头看来的视线视而不见,摆明了是要让他自个来招架。   画面看起来,倒像是一家五口。   “四贝,”傅二姐叫了一声,将瞧见亲娘,忘乎所以地扑过来的小儿子抱在怀里,顺手指挥傅挽,“小六,将那哥俩抱上,这早膳都还未吃几口……”   说到吃饭,却是三贝最怕的事。看见阿娘已抱着在扑腾的弟弟转过身去,腾不出手来管自个,立时就钻了空要溜之大吉,却正正好扑到了他六舅舅的怀里。   傅挽一句不给新衣服的威胁,就将他震得乖巧了。   小小一团趴在傅挽肩上,生无可恋地去看唯一被留在原地的二贝,挥动了下小爪子,故意气他,“二贝,我要把你的枣泥糕都吃了!”   石二贝是兄弟三个里最像他那一顿要吃几海碗的饭的阿爹的,这会儿看见几个弟弟都被抱走了,也随了他爹能吃的大姐更是跑走得飞快,立时就急了,转过身就去扯谢宁池的袍脚,朝他张开两只小胳膊,“抱——”   小脸上全是焦急。   他人小,不会看人正常,可站在几步外候着他的仆妇们都是受过了调.教的。   旁的不说,六爷这位友人,那可是一等一的贵客,皇榜上让好些刺史长史县令都人头落地了的观察史大人,哪是会随意抱孩子的!   这会儿看见家中小少爷等不及,都已经去攀扯那位大人的衣袍了,站在廊下的仆妇可是吓得胆战心惊,怕惹怒了这位大人,又怕小少爷被伤着,一时间真是急得焦头烂额,只在廊下低声叫人,“小少爷,来这,嬷嬷抱你……”   却是没有一个敢冲到谢宁池面前去抢人的。   只石二贝不知何为气势,他虽觉得这位叔叔没有六舅舅他们可亲,但因着他和六舅舅亲密,早已将他化为了“自己人”,二话不说就抱住了谢宁池的大腿,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叔叔,七舅舅说了,你会飞的,你快带我飞!”   他看着这位冷着脸的叔叔,毫不犹豫地给了好处,“你带我飞,我就给你我的压岁钱……我还告诉你,我七舅舅哪里怕痒!”   “我……我知道六舅舅的秘密,你要是抱着我飞,我就告诉你……呀!”   最后一声,却是突然腾空而起发出的惊叹。   突然跃上半空,小小的人却是一点儿都不怕,肉呼呼的手拍得贼响,转头捧住谢宁池的脸,“么”的一声,在他脸上印了个硕大的口水印。   孩子的脸蛋细嫩,还带着一股浓浓的奶香味。   傅六的满贯堂离饭厅不远,谢宁池飞檐走壁,这会儿却已经落在地上了,循着脸上那腻乎乎的口水印,转头去看石二贝。   这会儿,小胖墩倒是有些脸红了,短短的手指拧在一起转而转,给叔叔解释,“六舅舅说,这是爱的亲亲,只能给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人。”   谢宁池脸色一沉,低头见怀里抱着的小胖墩似是有些被他吓到了,眼睛泪汪汪,一副要哭不哭,但只要他再凶一点,就会马上嚎啕大哭的模样。   他并不怕把孩子吓哭,但他还得考虑下人家的六舅舅。   要向傅六兴师问罪,就不能留一点能让她拿捏住的把柄。   比如说,吓哭了人家小外甥这种事。   谢宁池略一犹豫,想着傅挽方才的模样,单手抱着石二贝,另一只手就按在了他的圆脑袋上,轻轻地摸了几下,“你乖,不准哭了。”   那边,正绕过石屏的傅二姐一眼就看见了正“耐心细致”地抱着自家胖儿子哄的谢宁池。   旁边古树顶着雪,苍天耸立,看着却仍旧没有树下长身玉立的青年来的耀眼。尤其那眉眼柔和下来,慑人的气势褪去,帅气而无可挑剔的五官就越发显露,眉是眉,眼是眼,竟是无一处可挑剔指摘。   更别说,那转头看来,一眼就看稳了她身后的小六的目光。   傅二姐长叹了口气。   趁着早膳用罢,众人都退了出去,偷偷留在了最后,扯住了纪氏的衣角。   对这个长女,纪氏自然也是捧在手心里疼爱的,随着她去了碧纱橱,瞧见她慎重地让人守着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你这是做什么,在家中又何须……”   “阿娘,”傅二姐早已暗中观察了几日,如今心定下来,却还是有些唏嘘,“您觉着,小六这次住到家里来的那位朋友如何?”   纪氏一瞬还没听懂她的话,“什么如何?”   傅二姐给她阿娘使眼色,“给小六当夫婿,给你当女婿,如何?”   纪氏不妨长女一开口就是如此,下意识就想要拒绝,“不行!”   “那人听说是镐都有头有脸的人家,先不说咱家小六能否与他有情,就是这门不当户不对,以后小六受了委屈,咱们家都没人能去给她讨了说法。”   傅二姐也猜到纪氏为这般说,实质上,这也是在她看出苗头时的第一反应,只她最早想到这些,自然也最早想法子问清楚了。   “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小六。这位宁大人,虽出身镐都大族,但家中人丁凋零,只留他与底下一个小辈。如今他年岁也到了,那小辈前些月还眼巴巴地给他这长辈谋划,可见是家中真无人做主。小六若是嫁过去,自是不会受公婆妯娌的委屈。”   傅二姐动了这个心思,自然不是只这一点。   她瞧着纪氏因她的话垂了眼眸思索,干脆就将她知晓的一条条都历数出来。   “我会这般想,还就是先看出了那宁大人对咱家小六的心思,且我瞧着,小六对他也不是完全无意。那些日子,小六在外与他过了好几夜,我听扶书私底下与扶画说,小六竟是连那宁大人晚上睡着了畏寒的事都知晓……”   “城门上,他对小六那可是又搂又抱的,说没看出小六的女儿身,您信吗?小六在外交的哪一个不是狐朋狗友,除了小耳朵,可曾有一个带回家来留宿过?留宿便罢了,人家都知晓她女儿身了,这她还将人留在自个院子里,就隔了那薄薄的一扇房门,关上院门说什么事都没有,您信吗?”   傅二姐原本还不曾想着这般深。   但这会儿,她与纪氏说着说着,话赶话就说到了这儿,瞧着纪氏一脸犹疑,再想到这些年听到的傅挽各种荤素不忌上花楼的事,竟是连自个也信了。   这念头一转,再想这些日子的所见,傅二姐恍然就大悟了。   只这大悟让她大为光火,一拍桌子就要站起身来。   “我说呢,那姓宁的都已经来了咱们杨州城那么些天,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和小六在外待了那几天之后就来了咱家,而且一上手给的还是那么重的礼!”   “还有,难怪他每次用膳时都有意无意地盯着小六看,难怪他出个门都要与小六成双成对,还给小六披了两件披风回来,难怪他今日抱着二贝时,那眼睛滴溜溜地就往小六身上转!原来,原来都是这么一回事!”   傅二姐越说,就越信自己的推测,真是多一会儿都再坐不住,“不行,我得去找小六问问清楚,不然我指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多出个外甥来!”   脚步一顿,却是稳坐原地的纪氏拉住了她。   对比着自来风风火火又干脆利落,说风就是雨的长女,纪氏看着就镇定多了,她只问了那着急忙慌的长女一个问题,“你去问了,小六就会说吗?”   不会。   傅二姐泄气地坐回,想说去找姓宁的质问,但她不用说出口也知道,若是小六不肯认,她这质问,完全就像是无理取闹,指不定还让那姓宁的怎么想小六。   只让她憋着这口气不上不下的,也确是为难她。   “不急,”纪氏深呼吸了一口,压住满心的焦灼,“今夜要宴饮,你只待将小六灌醉了便是,那时,你问什么,小六自会据实以答。”   傅二姐眼神一亮,再是等不及,立即就起身去吩咐了。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小六完全喝醉了,那可是乖巧到惹人疼得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等评论,昨天好多,好开心~~~~   (*^__^*) 嘻嘻……,想不想看完全喝醉了的六爷??   不过,猜一猜,以后要是六爷一下来了三个肉团子,是皇叔祖会比较宠孩子,还是六爷会比较宠孩子?? 第47章 年宴醉酒   傅家的年宴, 今年还是凑得最全的一年。   傅爹坐在上首,视线顺着挨个坐着的儿子女儿女婿外孙们转了一圈,端了酒盏, 第一杯却是去敬正巧坐在他对面的傅挽。   “还得谢谢金宝, 弄出这么个大桌子,让阿爹想吃菜也不用伸长脖子。”   傅爹自来没规没矩,这会儿年夜的第一杯酒, 他不敬祖宗不敬神灵, 却是敬给了自个孩子,用的理由还这般随意。   同坐在上首的纪氏都皱了眉, 看傅挽已经端了杯子起身,忍了没说话。   傅爹开了这个头, 傅二姐坐在下手首就使劲地用手肘去怼她丈夫石斛的后腰,示意他赶紧趁着这个机会去给傅六灌酒。   等石斛刚站起身, 她又猛地想到傅挽这会儿还没吃菜,又拽着他的胳膊猛拉。   好在石斛是武师, 一拽下立即就扎了个马步站稳,也就只让凳子磕出了声响。   桌上这会儿正说着话,听见声响不对就都转过头来, 看得傅二姐低了头就去夹菜, 贴心地放到了丈夫碗里, “真是的,想吃菜着急什么?小六这个桌子可是能转的,那就需要你傻乎乎地伸长了胳膊去夹。”   放菜的间隙, 那双傅家人特有的乌溜溜的大眼睛就那么往石斛身上一瞥。   石斛身为武师,在外还真是个暴脾气的,就是家里三个调皮小子他也没少训,让三个儿子见了他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   只对着傅二姐与长女,他是真真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这会儿硬生生地背了这么个锅,也只能认命地背着,“是我的错。”   从听着娘子跟他说今晚要灌醉傅挽时,他就不该应承下来。   别说傅六在外颇有千杯不醉的名声,就是他真灌醉了人,害得人家起床喊头疼,抛开傅家这些人,他这个对六弟的风吹草动都紧张得厉害的娘子,指不定还怎么提溜着他的耳朵念叨。   傅二姐不知自个一时的犹豫就让丈夫打了退堂鼓。   她瞧着傅挽吃菜已吃得差不多了,推着丈夫就上前灌酒。   但也就是追着两个小子吃了会儿饭的功夫,就有丫鬟急冲冲地来告诉她二姑爷喝醉了,这会儿正一路耍着酒疯回了院子。   傅二姐暗骂了几声,到底是担心丈夫,想着那边好歹还有阿娘看着,擦了擦手,就追着要去看爹爹的几个小子回了院子。   却不知,纪氏早在一刻钟前,就匆匆去了傅七的院子。   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傅爹混账,他趁着几个大人说着话没注意,居然拿着酒盏,给傅七傅十一人倒了一小杯酒,说是他们到了年纪,就该尝尝这男人的味道。   傅七早就对这个闻着难闻,旁人却爱得不得了的东西好奇得厉害,这会儿看见阿爹递到了面前,笑嘻嘻地端过来就一口闷了。   傅十倒是犹豫,但转念想六哥每次赴宴都不带他,用的借口还都是他不胜酒力,心里就堵着口气。又想到方才六哥一杯一口与那讨厌的“好友”喝得欢快,心里就愈发不开心,竟是也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就给自己灌了三杯。   但这俩都是明日才到十岁的小人,又能有多少酒量?   喝完那几口后,竟是前后一仰倒,双双扑倒在地,通红着脸蛋昏睡了过去。   俩个小爷前后倒下,还是在这个需要他们守岁的大年夜里。   偏偏傅爹在给他们递了一杯酒之后就拍拍手不知去了哪里,这处竟只有他们。   候着的仆妇们没一个敢掉以轻心,立即跑去叫来了管家的傅九,却不知纪氏正拉着小女儿说话,听见这事,也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又是收拾又是灌药的,忙得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俩个孩子又开始一起发烧。   这边忙得空不出手脚,竟是也没人想到该来前院通知一声。   虽说石斛有意放水,喝了八成醉就装得醉晕了回房,但傅挽毕竟灌了一肚子酒水,眼前就有些晕乎乎的。   她抬头茫然地看了看,发现酒桌上居然只趴了一个自己,和旁边正在老神在在地吃她整出来的鸡米花的谢宁池,不禁就有些疑惑,大着舌头问。   “其他人呢?不是说好了一起喝到天明的吗?”   说一起喝到天明,但其实也能喝的也不过就是邹南城与她爹。   大哥自来滴酒不沾,吃得差不多再陪着坐了会儿,就回去守夜了;三姐夫又是个弱书生,三杯放倒还带走了三姐一家子;五姐有身孕;二姐夫早早喝醉,二姐又追着孩子跑了;小七几个也不知何时溜得不见了人影,最后连着纪氏也走了。   于是一桌剩下的三个酒鬼,就带着谢宁池来了个“不醉不归”。   可傅挽觉着自个也就是低头醒了会儿酒的功夫,这些人居然都找不见了。   谢宁池看着清醒,实质上也难得被灌得七分醉了。   傅爹一口一个小伙子,邹南城又死命地推傅挽起来陪他喝酒,他以一敌二,能坚持这会儿还坐在这,一是喝了酒手软脚软,抱不动傅挽,二是他觉得自个脑子不清明,刚才居然对着傅挽睡着的脸发了好久的愣,想坐着醒醒脑子。   听见傅挽问起来,他抬起眼看了看,将好容易夹起来的那颗花生米扔到了傅挽碗里,闪亮着眼睛,与她邀功,“他们,都被我喝趴下了!”   “呀!”   傅挽果然觉得惊叹不已,加之谢宁池看着她的那张帅脸太诱人,喝得迷醉的脑子居然有些分不清如今身在何地,扑过去就是一个熊抱,“表扬你!”   抱上手,肌理分明又结实的胸膛近在咫尺,她就想起来当时帮着谢宁池驱寒时,脱下他那层冬衣所瞧见的美好风景。   当时虽心无旁骛,但她不得不承认,偶尔,还是会在脑海里闪过那么一下的。   比起前世那些个小鲜肉肌肉男在健身房里吃着蛋□□练出来的身材,谢宁池这一身,那可完全就是浑然天成又恰到好处,按上去就能感觉到下面蕴含着的男性的绝对力量与诱人的荷尔蒙。   于是,本着吃豆腐要不怕烫的心理,她在这块好豆腐上蹭了两蹭。   谢宁池冷不丁她又抱又蹭,细软的头发在他下颚上刮过,痒得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差点就跳起来将傅挽甩了出去,“你这是作甚!”   傅挽脑子不清醒,看他这理直气壮指责,有一副被她占去了什么大便宜的模样,竟糊里糊涂地就觉得自个做错了,赶紧扯过块遮羞布。   “这就是个爱的抱抱。”   她干这事不熟练,但周围的确随处可见睡过无情的人,那些论调,她闭着眼都能跟着念出一堆。   喝醉了的人之所以好问话,就是因着他们嘴比脑子还快。   “这又算得上什么呀!”   傅挽连语调都学了那些个二代们,浑然就是个渣渣,“咱们都是成年人了,这种事,你来我往,你情我愿的,感觉好就多来几次,感觉不行就一拍两散又怎么了?别觉得小爷离了你可就不行了,小爷外面红粉可是一堆!”   这一气喊下来,谢宁池倒是被瞠目结舌地惊在原地了,大圆桌那一边都趴到了桌子底下的傅爹也被喊醒了过来,正好听见了傅挽最后几句,撑着桌子站起来为女儿声援,“就是!咱们小金宝长得俏,可不缺人喜欢!”   这话里,还有几分是被纪氏老在他耳边念叨金宝的婚事念出来的幽怨。   在傅爹看来,他家金宝是哪哪都好,就算大曦朝的那个律法无情了些,可也不是毫无漏洞不是?   左右它要的只是已婚娶的身份,赶在官府知道前,给金宝找个愿意娶她的人,根本就不是个难事,至少他知道的就有个知根知底的。   傅爹一声吼,傅挽就趴在桌上,拄着下巴问她爹,“阿爹你都知道啊?”   傅爹也学着她的样子趴在桌上,只是硕大的一坨又上了中年,就没傅挽那般好看,“知道啊!”   说起来,傅爹还洋洋得意,“前两天我去喝酒,那酒馆的小姑娘还问起你呢!千红阁的那个花魁,前几日可故意经过咱家门前,就是为了在赎身前多瞧你一眼。还有,还有,倚翠阁那个莺歌,打听你都打听到你爹头上了……”   傅爹掰着手指,有名有姓的就说了得有□□个。   傅挽嘻嘻笑,喝得醉醺醺的脸看着还格外乖巧,“都是因为我好看!”   说起好看,她又想到了谢宁池,偷偷往后看了眼,“小声”地与她爹说小秘密,清脆响亮的声音大半个院子都听得见,“阿爹,你看这个人好不好看?我跟你说,他身材可好了,腰可精瘦了,有八块腹肌,唔……”   最后的声音,是因着被谢宁池捂住了嘴。   但为时也晚,傅爹已经听到了傅挽的话,目光在谢宁池身上转了几圈,“是看着不错,不过金宝啊,爹告诉你,这种人,以后你怕是要吃不消的……”   傅爹这话说的,若是平日里的谢宁池,怕是要怒得掀了桌子。   只他觉得刚才傅挽的一段话就已将他的怒火熊熊燃烧了起来,这会儿他听见傅爹这完全醉得不分东南西北的话,竟还真生不出多少怒火针对他,只将傅挽一提溜,架在胳膊下捂着她的嘴,就朝着满贯堂大步走去。   身后傅爹还在大喊什么,但他走得快,耳边呼呼带风,心神又集中在傅挽用力挣扎的手上,只听见了零碎的几个字,“……你阿娘……生孩子……累……”   行,好样的!   金宝的红粉知己,多得能都讨论到生孩子的地步了。   谢宁池只觉心里那簇火越烧越旺,将他的酒意蒸腾干净不说,还让他越发想起了二贝亲在他脸上时说那是六舅舅教他的“爱的亲亲”。   就连凑在他耳边,告诉他的秘密也是——六舅舅有好多美人,她还老是换。   还有方才,也不知是将他当成了哪个肮脏地方的人,居然对他上下其手,还说出了那么一番话,俨然就是各种熟手的模样。   难为他之前还满心满意地觉得,是那些人毁坏了金宝的名声,乱造她的谣言。   他居然还真的就相信她,以为她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正人君子。   心里狂怒而过的念头众多,谢宁池也懒得再去区分,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这般的怒火中烧。   吓得围墙上那些暗卫,一个个都赶紧退避三舍。   作者有话要说:  皇叔祖这是真怒了…………   六爷………… 第48章 又有贵人   谢宁池“挟持”着傅挽进满贯堂时, 正好遇见了要出来寻人的扶书。   几乎是看两人的第一眼,扶书就感觉到了谢宁池针对傅挽的浓烈怒气,甚至气得连她这个近在咫尺的人都没有发现, 径直就要去推开傅挽的房门。   扶书心里立时打了个突, 也不顾不得双腿发软,冲上前就伸手去扶醉得快要睡过去的傅挽,被谢宁池快速躲过又狠狠瞪了一眼之后, 下了狠心, 飞快又隐蔽握着傅挽的头发一扯,同时嘴里带出了三分哭音。   “六爷, 六爷,您是哪里不舒服了?您不舒服您快说出来”   傅挽被扯得头皮疼, 眼里就包了生理泪水,抬头看见扶书, 下意识就撒娇,“扶书~我头好疼……”   “是, 是。”扶书感觉到谢宁池的脚步因六爷的话停了下来,只能硬着头皮顶住谢宁池几乎要将她看穿了的视线,继续与傅挽说话。   好在这会儿她的声音就算是抖的厉害, 也能看做是哭音, “晏神医都说了, 六爷您身子本就不好,不能喝那么多的酒,您怎么还能因为宁大人在家里过年, 就高兴得没了顾忌,连自个都照顾不好了呢?”   扶书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感觉到那盯在她身上的视线弱了些。   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敢直接伸手去扶傅挽,只退开两步,半垂着头,视线停在谢宁池的下巴上,“宁大人,六爷她喝了酒就会不适,还请您让我先帮六爷……”   话还未说完,傅挽一手捞着谢宁池的肩膀,另一手搂着他的腰,用一个横贯在他胸口的位置,仰起头来朝他笑,“啊,衣兄,你怎么有三个脑袋?”   她凑近谢宁池,晶晶亮的眼睛里还留着泪水,眼眶都还因为醉酒而发红。   谢宁池第一次发现,傅挽那双大大的眼睛,眼角居然还是往上挑的,双眼皮内狭外开,勾起个诱人的弧度,近看时就显出了几分不自觉的媚态。   而明明她身上酒气浓重,他却还是闻到了酒气后融融的暖香。   不知为何,瞧见的这些细节都让他心思烦躁。   刚才在酒桌上的对话更是再次响在他的耳畔。   谢宁池将人往地上一放,竟是一言不发地就转头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远处听到一声房门被砸上的声音,傅挽才抚着心口,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妈妈咪呀,吓死爷了。”   刚才一睁眼感觉到谢宁池身周狂飙的怒气,看见他沉静又洞悉所有的眼眸,她差点连醉酒都装不下去。   “六爷您还说,奴婢一照面对上时,差点以为您将宁大人怎么了,才惹得他动了这么大的火气,看着就要将您按着好好抽一顿似的。”   扶书也是心有余悸,勉力将傅挽从地上扶起来,送到澡堂里先洗个澡。   灌了完醒酒汤又洗了个舒适的热水澡,傅挽好在是喘回了口气,趁着扶书去给她那披风的空档,开始打开她的百宝箱,给谢宁池选起明日的新年礼物来。   记得以前有次她把自个雕刻失败了的一个镇纸随手放在信囊里寄了出去,谢宁池可是高兴了好一阵,顺便在书信里告诉了她需要牢记的几个日子。   其中就包括了他自己的生日。   只是现在离他生日还远,要送礼赔罪,还是送个新年礼物好了。   傅挽在百宝箱里挑挑拣拣,不是觉着这个太好看了,就是觉得那个实在舍不得,最后把一只玉质小貔貅捏在手心里时,还是觉得有点小肉疼。   这百宝箱里的一件件,可都是她最宝贝的宝贝了。   就连往日里给小七他们准备礼物,她也是早早就准备好了放出来,绝不会开自个的百宝箱来割肉的。   最多,也就是打算在他们满整岁或者是成亲生子时给那么一件两件的。   捏了小貔貅在手里,傅挽还怕自个犹豫,干脆眼一闭心一狠,将百宝箱锁上,钥匙扔进了她的柜子深处,给自己催眠——开箱子很麻烦的,我不开了。   她这催眠神咒才念了几十遍,扶书就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她的大麾,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六爷你到底是将宁大人怎么了?让他大过年的生了这么大的气。”   傅挽脸莫名一热,轻咳了声。   她总不能说,她酒后迷色,终于胆子一壮,趁人家不备冲上去将人熊抱了,还在人家胸口蹭了又蹭吃他豆腐吧?   这让她傅六爷风流倜傥的名声往哪里放?   于是她含糊带过,只强调结局,“没事,爷会将人哄好的。”   “但方才奴婢听到声响,宁大人已经出了门,连夜朝着城门而去了。”   “什么?!”   傅挽猛地起身,连扶书递来的大麾都顾不上,打开房门就大步跑了出去,一路追到了家门口,却只看见了远处埋没在飘扬大雪里的一个背影。   心下突然一跳,傅挽来不及多想,几步踩进门外能没过脚脖子的大雪里,朝着谢宁池的背影追了几步,喊了声,“衣兄!”   大雪迷茫,她被冻得打颤,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因而她并没有看到,远处的人因为她的喊声拉住了疾驰的骏马,更不知道因为没听到她之后的声音,马背上的人终是没忍住转过头来,看向了她。   距离不远,雪花也不算大。   谢宁池能看见站在雪地里的傅挽有多单薄。   她那样怕冷,雪天里恨不得将自己裹成个球的人,这时出门却连个厚棉衣都没穿,而且还站在没过她脚脖子的雪地里,无助而迷茫地看着她的方向。   她多少还是舍不得自己的。   谢宁池心下忽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被这个念头挤开,那盆不知何时烧起的火虽还旺盛,却也因着纵火者,让他渐渐冷静下来。   他动了下手,招了个隐在周围的暗卫,在他耳侧吩咐了几句。   而后回过神,策马冲出了早就为他开启的城门。   傅挽被脚下的冰凉冻得回过神来,看见那身影越来越远,叹了口气正要回去,就感觉到身侧几步外落下一个人,“傅六爷请宽心,主子只是收到了消息,离开几日去捉拿逆贼,不久就会回来。”   “恩,”傅挽点头,手上一松才感觉到自己还握着个小貔貅,想了想就伸手递给了这个侍卫,“那你把这个送去给他吧,本来是准备给他的新年礼物。”   暗卫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玉貔貅。   他常年在皇家,自然能看出玉质好坏。   只一眼低下头去,却是没有接,“属下有旁的任务。”   这就是没办法给了。   傅挽也不多说,看着那侍卫一下消失也没放在心上,更不知他转头就在小本子上写了几笔,不过四五个时辰,信就递到了刚刚停下来松口气的谢宁池手里。   小小信纸上也不过寥寥数字——傅六爷为您备了新年贺礼。   继而跟随的五六个暗卫都感觉到,辰王身上那可怕的怒气,又散去了几分。   于是很快,杨州城的傅六爷要当祖宗供着的最新消息,也飞快的在暗卫中传播开来,并在之后的数年间,成为了他们所要遵守的前三条准则之一。   旁的不提,傅挽回府后,先是被冻得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等扶书拿来新烘暖的衣裳来给她换上,提醒她要去守夜时,又匆匆得知了傅七傅十醉酒的消息,赶紧赶了过去,又是一通忙乱与焦急。   一个年就在闹哄哄的境况下悄然过去。   等送走已经要急着回家的傅二姐和傅三姐,傅挽终于找到空隙,实现新年里答应的事,带着家里三个小娃娃上街好好地逛一日。   逛到吃午膳的时辰,傅七还有些意犹未尽,便央着傅挽先进了宣眺楼点菜,自个则拖着傅十,和他一块儿去了早就暗戳戳盯了许久的兵器坊。   傅十到底是个男孩,嘴上说着不喜欢,眼睛却还是朝着那兵器坊看。   所以傅挽大手一挥,同意了不说,还顺便给傅十找了理由,“小十去看着小七,别让他乱花银子又乱算账,被人坑了都不知晓。”   进了宣眺楼的包厢,傅挽还能看见两个小娃娃打闹的背影。   她托着腮笑,一回头却看见傅九正盯着她,对上她的视线之后,忙不迭就错开了视线,小脸上就差没写着“我很心虚”几个字。   傅挽已经瞧着她快纠结了一个年节了,虽大抵猜到她在想什么,却还是有些不忍心,笑着柔声问了句,“小九是有什么事,连问都不好意思问六哥了?”   傅九连一红,犹豫了最后一瞬,却还是问了出来,“六哥你与宁大人……”   那日除夕夜,傅挽跑过小半个院子又站在雪地里喊人的事,傅家虽没人敢议论,却不代表傅家几个主子都不知道,只是问与不问的区别罢了。   “我与衣兄,如今只有好友之情。”   傅挽早就被傅二姐直白的发问噎过一次,想明白后解释起来,发现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衣兄并未发现我的女子身份,因而举止上没过多注意罢了。”   而且看谢宁池那样子,似乎还是个交友困难症的患者,指不定也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   不知道怎么相处,干脆从心而来,不经意间就透出亲昵。   傅九却是一点拨就懂,心下大大松了口气。   再看傅挽似笑非笑的模样,立时就顾左右而言其他,从窗户里看了眼,就匆匆出了包厢门,“小七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我去催一催。”   傅挽任她跑走,只端了盏茶,靠近窗户往下看去。   正好宣眺楼望出去就是城门口,这会儿城门里正缓缓驶来一支车队,被簇拥在中间的那辆香车,车纱轻轻挽起,车内的身影妙曼窈窕,却偏偏让人看得着又看不清,着实是勾足了胃口,吸引着一路眼球。   傅挽“啧”了一声,数清了那些侍卫的数量,勾了下嘴角。   这杨州城里,怕是又来个贵人。   只是不知道这人来的目的是什么,还刻意摆出了这样欲拒还迎的架势。   而就在她要收回视线时,眼角却看见避退在道路两旁的人群中,有个小姑娘在抱着她的那位大汉的手腕上狠狠一咬,疼得那人一把将她甩了出去。   小小的身体腾空而起,正好从那辆香车中划过,从车尾到车头,重重砸在车辕上,惊得两匹拉扯的马仰天长叫。   那车夫慌了手脚,在香车中那妙曼背影的厉声呵斥下,手忙脚乱地控制着惊马,却不知是有意无意,将那个小姑娘送到了马蹄之下。   眼看着马蹄就要踏断那可怜的小姑娘,人群里传来惊呼声。   傅挽眼睛一措,将手上的茶水一扔,喊了声“小九”就一手撑着窗户,竟是不管不顾地从二楼一跃而下,在地上狼狈地打了几个滚之后,张开双手护住了已经将小女孩从马蹄上解救出来的傅九,忍住背后骤然而至的疼痛,闷哼出声。   长鞭破空而至,带着傅七惊呼出声的“六哥”,狠狠地又落在了傅挽的背上。   傅九闻声要转头,却被她六哥捂住了眼睛,温热的手掌挡住了她即将看见的画面,将她妥帖护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六哥在,不用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唔,这大概是来了个端着炮灰的饭碗,却想有女配的戏份的人。。。。   不过,不用担心,皇叔祖有权,六爷有钱,还都是护短的人,这戏份不是她想要就能抢的~~~~ 第49章 流玥乡君   傅挽挨了两鞭, 人群中已有人循着傅七的那声叫喊认出了她,当即就七嘴八舌地嚷嚷开来,各种“傅六爷”的称呼在人群中不绝于耳。   有个声音响亮, 穿透众人的叫嚷就传入了握着鞭子的少女耳中, “这是谁家来的娇小姐,居然连六爷都敢打,不知那观察史大人如今就住在六爷府上吗?”   纪流玥收了还欲挥动的鞭子, 一双美目就停留在了傅六身上。   随即眼中神色飞快变动, 几不可见地转头在傅挽方才跃下的包厢里瞧了两眼,竟是亲自跳下马车, 匆匆走到傅挽旁边,隔了两步, 守礼而焦急地望着她,双眼竟是一红, 立时就流露出悔意与无措来。   “都怪我。鞭子还使不好,就着急忙慌想救人, 手足无措下竟伤着了郎君……”   她匆匆与傅挽说了两句,就探头去看被傅九抱在怀里都吓傻了的那个小姑娘,脸上还含着泪花, 一副关心至极的模样。   “小妹妹, 可有哪里摔疼了?都怪姐姐, 心急下乱了手脚。”   小姑娘懵懂地看了她一眼,小嘴翘了两翘,竟是一转头, 扎进了傅九怀里。   纪流玥握着鞭子的手一紧,脸上的笑却还是维持着,一副“是我做错了,你怪我便怪我吧”的大方作态,又转回头来看向傅挽。   “这位郎君,方才那两鞭,可否伤得厉害?”   傅挽都还未开口,跟着她下来的那小丫鬟就将头一翘,露出趾高气扬的模样,“你这人,我家乡君都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了,你怎的还不应声?”   “莫非,是想借着这两鞭,看着我们乡君人好就讹上来?”   小丫鬟人小,声音却是一点儿都不小,保证周围的人都能听得分明,“我们乡君才跟着侯爷学武不久,方才救人心切,手下的力道虽控制不住,可定也不会多伤着你,你这般沉默不语,莫不是还想做出伤重的模样?”   “好了,小环。”   觉得小丫鬟说得差不多了,纪流玥扫过周围那些人似是明白过来的神色,笑容里就多了几分自信,“伤了郎君毕竟是我的过错,不如,等我修整完毕,改日亲自到郎君府上致歉?可不知,郎君是……”   按着她往日的经验,这时那些少年郎,知晓她的身份,再看到她的容颜之后,定是会不管不顾地扑上来,不管她说什么都只知应好。   傅挽忍着背上火辣的疼痛听这主仆俩将戏唱完,抬头正要答话时却被趴在小九肩上的小姑娘扯住了手指,低头就看见那小姑娘抱着她的一根手指晃了晃。   这戏拙劣得,让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都瞧出来了。   傅挽憋不住笑,抬头时就勾了嘴角,看着虽有三分狼狈,却是多了些许落拓之气,一对眼就惊艳住了那小丫鬟。   “致歉就不必了,乡君,”傅挽故意在这停顿了下,话里就似是多了些什么,“乡君来杨州城,必是有事而来吧,因为我而耽搁了,反而不美。”   她后退一步,拉住冲到她旁边来的傅七,略一拱手当做行礼。   “乡君今日好意,我傅六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报答。”   纪流玥半包泪还含在眼眶中,嘴角的笑也已准备好,冷不防她居然是这般应对,当下就怒火一腾,上前两步就又将鞭子甩了出去,“站住,你是什么意思?!”   若是她没听错,这一个低贱的商贩,居然是在威胁她!   傅挽抬手接住她差点就要甩到傅九脸上的鞭子,顾不得手心传来的刺痛感,握着鞭子绕了两圈,猛地往后一扯,竟是带得毫无防备的纪流玥差点扑倒在地。   “乡君怕是自个说话太意有所指,竟连旁人的话都听不懂了。”   手心因为握紧了鞭子而传来刺疼,背上也因为用力而重新感觉到了黏稠的液体,傅挽心中怒意就更甚。   但在大曦,民没有与官斗的道理。   纪流玥的乡君封号是有玉蝶为证的,她若在众目睽睽下伤了人,先不说敌众我寡,便是律法上的责罚,她也逃不过。   不能动粗,傅挽暂时将怒火加在了口舌上,朝着刚刚站稳的纪流玥嘲讽一笑,扔开握在手里的鞭子,用食指轻点了几下额头,“也不是我不愿招待乡君上门,只家中有贵客在,若是乡君一时不慎,像今日这般失手,那可就……”   最后话不说完,她只给了个眼神让这位戏精乡君自个理解。   看见纪流玥听见她说“家中贵客”时忽然一动的神色,傅挽才确定了自个的猜测,在心里“啧”了一声,不免对衣兄的真实身份好奇起来。   纪流玥不妨她居然轻易猜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瞧见傅挽脸上未曾掩饰的鄙夷,恼羞成怒之下,竟是又要扬起鞭子,朝她挥过来。   “不过一个低贱商人,竟也敢当街辱我!”   傅挽见她终于忍耐不住,早在她动手的瞬间就带着弟妹往后避开了攻击范围。   “乡君这般喊打喊杀,我傅家可受不起您致歉,也只能心领了。”   纪流玥是真没想到有人胆敢扔下发脾气的她就干脆走人。   她虽是庶女出身,但她爹纪县侯对她生母和她都宠得厉害,干脆就将她的名字记在了嫡母名下,在县侯府,在仓州,就是她那个嫡长兄都要避她的锋芒。   怎么,怎么胆敢有人下她的面子!   心中压不下这口气,却也知不可能闹到傅家门上去惹了笑话,纪流玥在客栈中大闹了一场,摔砸了屋里的东西,才握着鞭子,指向跪在门口战战兢兢的下人。   “说,有什么法子,给我狠狠下了那个傅六的脸面。”   如果不是还顾忌着辰王,她一定,一定要将那个傅六大卸八块。   傅挽回了傅家,让扶棋看了背上和手上的伤,又将三个小的哄得安心去睡觉,抬头就看向已经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的扶书,“已经探出来了?”   “是。”扶书点头,对这个打伤了六爷的刁蛮乡君毫无好感。   “这位流玥乡君的父亲承袭的纪县侯爵位,是其祖父跟着曦太宗当年一起夺回政权时争得的。当年太宗登基,纪县侯以年老体衰为名,功成身退,太宗感念,就将仓州一地划给了纪县侯,许其三代内以仓州为封地,享一州赋税。”   傅挽趴在床上,掰着手指头算了下。   那戏精还有暴力倾向的乡君的爹的祖父,那就是她曾爷爷,三代的爵位,那就是传到她爹过就没有了,难怪她着急忙慌地要找个前途好的嫁了。   “唔,”傅挽掰着指头算,还是觉着不对,“那她怎么会有乡君的爵位?”   一个都快没落了的一州土皇帝,不想着保着爵位,怎么还会去给女儿弄个只听着好听,方便嫁人,却一点儿没有实际作用的爵位来?   “是因为这位纪乡君的堂姑母,就是当年为曦太宗诞下如今辰王的宁贵人。”   扶书说起这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也大喘了口气,“宁贵人难产而亡,临死前却为娘家人求了一道圣旨,只是不知这道圣旨如何就落到了这位纪乡君身上。”   要知道,那位纪县侯的嫡长子,可如今都还是个白身。   傅挽杵着下巴,想着这其间的关系——难怪那戏精乡君这么有劲,原来勉强还能算上是个皇亲国戚,和如今那位地位卓然的辰王都还有那么些关系。   可不管关系怎样,如今山长水阔,就是那位皇叔祖,也管不着她怎么给他的小表妹点颜色瞧瞧。   傅挽在心里谋算了下,朝扶书挥了挥手,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正说得尽兴呢,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房门就被人大力推开,来人很快就绕过屏风朝这边而来,“金宝——”   傅挽低头看了眼自己因为上药而几乎半赤裸的上半身,飞快地往旁边一滚,扯过被子就裹了两圈,干脆将自己卷成了个圆筒,抬头朝已经走到床边的人看去,脸上不自觉就带了三分笑。   “衣兄不是说外出有事,怎么突然回来了?”   谢宁池急喘的呼吸,在见她安然无恙地抬头笑着朝自己看来时才舒缓了几分。   除夕那夜,他出门前是收到了逆贼余持重的消息不假,但更多的是被她惹怒,又不知如何对待她,怕自己在怒极之下说了什么口不择言的话,才一气之下夺门而出。   后来气消了大半,却被没收到的那个新年贺礼撩拨得难受,忍耐了几日,在收到天字卫已经在回杨州城的路上的密信时,终于找到了借口回城。   但谁知在城门口就收到了暗卫刚寄出的信,说傅六当街从二楼一跃而下,救了在马蹄下的傅九与一女童,却被那马车的主人鞭打,手上都流了血,回府时惊动颇大。   谢宁池握着那薄薄一张纸,只觉上面每一句都拧住了他的呼吸。   当即也顾不得再问,更等不及让人去叫开城门,用着轻功一路飞檐走壁地回来,直到这会儿看见了人才彻底喘回憋着的那口气。   他的视线快速掠过放在一侧的各种疗伤物品和没来得及收走的带血的绷带,走到床边就想去掀傅挽的花卷壳,“背上伤得如何,让我瞧瞧……”   方才被吓得弹开的扶书听见这话,立时就要扑上来。   傅挽更是往床里一滚,避开谢宁池伸来的手,整张脸都差点给吓白了,脑子灵机一转,立即抛出个问题。   “背上的伤无碍,只不知衣兄在朝中可见过辰王?可不知他为人品行如何?”   谢宁池手上动作一顿,一时间竟也在意不了她的动作,满耳都是她方才所问的问题,垂了头,甚是不自在地快速眨了几下眼。   “你问辰王,是……”   傅挽只因他收回的手松了一口气,“今日在街上伤了我的那位流玥乡君,听闻是辰王母家表妹,我方才因着伤疼,怒气上头,在口头上得罪了她几句,这不是怕她与辰王告状,万一日后给我穿小鞋……”   在某个瞬间,傅挽还真怕有这种可能。   她说得半真半假,谢宁池却只看见了她眼底藏着的隐忧,皱了眉头,张嘴说了一句,“若是告状,也该是你与辰王告状,让他给你撑腰。”   “什么?”   音量太小,傅挽并没听清他的话。   谢宁池低头看傅挽半昂起头来瞧他,因为她的动作,紧卷着的被子松开几分,露出她细长白嫩的脖颈,和隐约可见的半个白嫩的肩头,似是黑夜里的半弯月牙。   莫名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急剧跳动了几下。   刚才他匆匆转过屏风时,似是看到床上一团白白的身影。   而现在,见到的那一抹肩头……   被褥之下的金宝,很可能没穿好衣服。   谢宁池“腾”的一下从床上站起身,双手紧握成拳,抬腿欲走才想起她方才的那句问话,定了定神,视线只敢牢牢看着傅挽的眼睛。   “你放心,辰王虽护短,却不会包庇那些在他范围外的人。”   所以,不用管那他连面都没见过的劳什子表妹。   今日你受的委屈,不用明日,我就会让人悉数奉回。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者没啥话想说,只想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50章 新年贺礼   纪流玥听了几个能折磨傅六的法子, 正要让人去准备着,就听见了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尖叫,还有着什么动物振翅而起的嗡嗡声。   她的生母丽姨娘甚恶昆虫, 整个县侯府连大些的虫子都不可见, 因而纪流玥转头看见被人从窗户里扔进来的几个黄黑色的圆球时,都不知那嗡嗡作响的一团是何物,只厉声喝问, “谁在窗外?”   回答她的, 是窗棂被阖上封死的“哒”的一声。   纪流玥不知那些圆球是何物,被她叫来出主意的丫鬟里却是有知晓的。   当那蜂巢里的小分队一马当先就朝她飞来时, 她哀叫了声,竟是不管不顾地扑进了还未整理好的床帐之中, 裹了一床被子不说,还将纱帐给封死了。   这个间隙, 纪流玥已经被咬了好几口,那些个平日里任她颐指气使的小丫鬟们却一个个在捂着脸躲避, 在她出声咒骂时,还有一只黄绒绒的恶心东西差点飞进了她的嘴里,吓得她立时捂紧了嘴, 连眼睛也闭上了。   眼睛看不见, 周围那些嗡嗡的振翅声就更为可怕稠密, 她甚至感觉有好几只在她脸上停留爬行,恶心得她当场就要吐出来。   她抽出鞭子朝四处挥舞,却不知打到了什么, 那些围着她的恶心东西更多了。   好在这时涌向门口的那几个小丫鬟终于撞开了门,一窝蜂地就往外跑去,带走了紧跟着她们的一群蜜蜂。   纪流玥被独自留在房中,眯着眼被咬肿了的眼睑摸索着出来时,正好听见了朝她而来的一串脚步声,又气又怒之下,她挥动了手里的鞭子,笔直地朝着人甩去,“狗奴才,居然敢将本乡君……”   话未说完,她就感觉到鞭子被人握住,继而一扯,让她整个人都扑倒在地。   纪流玥一脚踩空,竟是滚下了三阶楼梯,狼狈地砸在了地上。   她刚要张嘴斥骂,鼻尖就闻到了极淡的一股香味——是专供皇室的龙涎香。她曾祖曾得太宗赐下一小块,藏在祠堂的箱笼里,她也是只闻过一次。   只一次,她就记住了。   因为这是只有最最尊贵的人,才能享有的。   纪流玥抬起眼,从黑色的靴子开始,看见了站在她三步外的人。   当朝摄政王,小皇帝的皇叔祖,辰王。   纪流玥脸上飞快出现的就是一丝欣喜,她下意识就伸手摸向自己的鬓发,却感觉到生疼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狼狈,脸上立时就闪过一丝愤恨。   直面辰王,这是如何难得的机缘,若不是,若不是……   她抬起头,勉强能视物的眼睛正巧就看见了在院墙外探出头来的半大孩子,那张脸熟悉得正好应证了她的猜测,让她立即嘶喊出声,“傅六!”   纪流玥往前一扑,就要去抓谢宁池的袍脚,“表哥,表哥,快为我做主!”   “杨州城那小小商贾傅六,仗着表哥你的势,就忘了自个不过就是个庶人罢了,居然敢嘲讽于我,还拦着我……”   脸上好几个伤口在刺疼,纪流玥又怒又怕,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感觉到谢宁池后退了一步,皱眉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手,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天底下最污秽的事物般,居高临下,连多踩一脚都嫌弃。   然后她就被那些面带鄙夷的侍卫钳制住了手脚,看着站在院墙外的傅七也被人带进来,站在谢宁池的两步外,视线在他们两人间转了一圈,圆滚滚的眼睛里却没有多少害怕,只有三分犹豫,似在衡量什么。   谢宁池看着傅七那小模样,立时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无非就是与他那狡猾的六哥一般,在想着这时他是敌是友。   “过来。”   谢宁池朝傅七伸手,“方才那些蜂窝,是你扔进去的?”   傅七自小就擅长闯祸,除了练出一身小蛮牛般的干劲外,最擅长的就是在闯祸后听他六哥的语调,从中判断出来自个是要撒娇还是要准备好挨打。   这会儿一听谢宁池开口,他立刻就做了决定,扑过去抱住谢宁池的大腿,仰起头来和他告状,“是她先打六哥的,六哥流了好多血!”   他找来的那些蜜蜂还都是比较温和的,要不是又被打了蜂窝,根本不会将人咬成这样。而且被咬了也只是脸疼着肿几日,好了之后连疤都不会留下。   这还是因为六哥很早就告诉过他,伤了女孩子,最不该的就是给她留下伤疤。   谢宁池在他的小脑袋上轻拍了下,不轻不重的语调,“若是你六哥知道了……”   傅七偷偷带人来干坏事,最怕的就是被傅挽知道。   而且六哥现在受伤了,生气伤口会更疼的。   他大大眼睛一转,立即就想到了刚才听见的那声称呼,小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我刚才听见她叫你表哥了!”   “我六哥可是会厌屋及乌的,要是她知道这么讨厌的人是你的表妹,她一定就不肯和你做朋友了!”   傅七说得言之凿凿,自己都被自己的机智惊讶到,挺起小胸膛,竖起一根小手指勾了勾,朝谢宁池笑得单纯无害,“所以,我们拉钩,你不告诉六哥我今天做了什么,我也不告诉六哥你和她的关系。”   谢宁池哑然,忍不住又好好看了眼这个傅家最横冲直撞的孩子。   明明性子莽直,却知晓行事分寸;明明心思疏漏,却又会察言观色;明明单纯无害,却又能化弊为利……   他只能说,不愧是金宝养出来的孩子。   有与她相近的血缘,又有与她相似的性格。   让他羡慕。   傅七不知这个会飞的大人为什么看他的目光,突然就变成了……就是那种,好像知道他藏了很好吃的糖,想把糖抢走,又觉得自己抢不走,很伤心的眼神。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谢宁池已经点头应允了他的交换,并保证那个坏女人也不敢去六哥那里告状,让他喜滋滋地就掰了他的手指,认真地教回这个连拉钩都不会的大人拉了勾,贴着拇指盖了一个章。   然后他就被另一个侍卫哥哥抱着飞回了院子,只听见身后好远了都传来那个坏女人尖利的哭声。   翌日晨起,傅挽就知道了流玥乡君昨夜连夜狼狈出城的消息。   傅挽拢着厚厚的裘衣坐在书桌前,手上把玩着那个玉质的小貔貅,垂着眼眸,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她走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事?”   扶书将她的茶换了一盏,“听闻是纪县侯生了急病,恐是时日不多了。”   傅挽垂头点了下,因着失了血,脸色有些苍白,缩在雪白的裘衣里,几乎都要与那裘衣融为一体,“她才出门多久,这生病的时机选得也真是太巧了。”   话音才落,傅挽一抬头就看见了院子里正走过的谢宁池,念头都还未转完,出口就喊了声,“衣兄!”   谢宁池循声看来,略皱了下眉,还是迈步进了书房,“怎么了?”   他从寒冷的室外进来,被书房里的暖风烘得脸热,怕寒气过到了傅挽身上,也因着昨夜差点失态,盯着傅挽眼巴巴的眼神,站在几步之外不动。   傅挽叫住他,原本是想问他流玥乡君的事。   但他进来之后,她突然就不想问了。   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告诉她,衣兄就算什么都没说,也一定已将事情解决好了。   来了异世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什么话都不用说,别人就已经帮你将事情都解决了的感觉了。   看金宝一字不说只低头笑,与裘衣同色的脸颊反倒更衬出了她幽黑深邃的眼眸与褪成了粉色的红唇,谢宁池眼皮子突然就猛地跳了一下。   发现她不好好坐着却要起身,谢宁池赶紧略掉那丝怪异,快步上前站到她面前,伸手按住了她的动作,“要做什么,张嘴吩咐人就好了,你别乱动。”   说话间,还转头剜了眼那个没眼色的小婢女。   扶书低着头,瞄了六爷一眼,快步退了出去。   “不叫扶书,是因为这事怎么都该让我自个来做。”   傅挽低头将那穿着红线的小貔貅从自个腰带上解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捧给谢宁池,“虽迟了一些,不过,衣兄,愿你在新年平安喜乐。”   她略停顿了下,想到谢宁池又涨了一岁的年纪,添了句,“早觅佳人成良缘。”   谢宁池只消看着她那双眼,就知晓她是在想些什么。   不过作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例外,他并不想暴露自己不会被那男子二十五当婚的条例禁锢的真实身份。   因而他只低头看向傅挽捧在手心里的小貔貅,伸出食指从那小玩意的鼻头摸到尾巴,感觉到它身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说了句,“我不会系。”   傅挽刚才解的动作利索,自然也会系。   她窝在椅子上正好到谢宁池的腰,将他未脱下的大麾往外一拉,让这摊开手只等伺候的大爷自己拿着,低了头帮他去系那腰带。   系到一半,傅挽保持着动作看了眼,发现了问题,“红色的线和你这墨绿色的衣服不搭,要不让人先换个颜色?”   “无碍,”谢宁池拉住她松开的那只手按回自己的腰带上,“接着系。”   傅挽嘀咕了几声,不过到底送礼,收礼的人开心才最重要,她也就客随主便,系完后才顺了下那小貔貅下的小流苏,抬头和谢宁池说了声,“好了。”   谢宁池含笑看着她,重复她说过的话,“恩,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新入坑的小天使好像不少?   写个小剧场让你们来冒泡……   婚后某个月,上朝从未迟到的辰王突然就接连迟了早朝,引得众朝臣纷纷侧目。   小皇帝忧心忡忡,半月后终于忍不住,让太医候着,想给皇叔祖号个脉。   脑子里关于他不急着要皇叔的措辞都想了一马车。   谁知他刚尴尬地问出口,就被皇叔祖白了一眼,没收了书房里所有的小画册。   原来,皇叔祖早朝迟到,是因为————   因为什么,大家来猜啊~~~   别和小皇帝猜的一样啊,不然小心你们的小画册也被没收喔~~~~   提醒,小剧场与正文有关~ 第51章 刘四被捕   谢宁池只在杨州城停留了一日, 就因收到了已抓捕到刘四的消息而匆匆离去。   他走时傅挽正在午睡,脸被温热的被褥熏出了一片粉红,谢宁池只隔着几步看了一眼, 让侯在一侧的扶书转达了一句话。   “宁大人说, 该是六爷您的功劳,自然会成为您的。”   扶书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轻轻刮下傅挽背上的药膏沫, 给她换上新药, 转而就说起了另外的话题,“六爷您受伤的事, 晏神医已经知晓了,派人快马加鞭地又送了许多伤药来, 只不知在忙着什么,一直都未能脱身前来。”   傅挽困意未消, 听着只用鼻子轻哼了声。   “还有,”扶书斟酌着语句, 说了刚刚传来的消息,“那位流玥乡君,今日清晨在榴州城外被一群游侠戏弄了, 据闻甚是狼狈地从车里滚落下来, 脸上还被甩了一鞭, 怕是日后都要破相了……”   “恩?”   傅挽觉出了几分不对,事情凑得实在太巧,又是游侠又是鞭伤的, 让她不想猜测都不行,“这事和四哥有关?”   扶书瞧了眼她的脸色,轻点了下头,“四爷也是着急六爷……”   “他再如何着急,也不该失了分寸!”   傅挽动作一大,扯到了伤口疼得直抽气,只能趴着恨恨说了句,“他再这般下去,迟早会惹出祸端来。”   都已弱冠的人了,有时行事比小七还没分寸。   想到傅七,傅挽才想起来这小家伙可是有一日没在她眼前晃了,心里立时就咯噔了下,顾不得背后还在发疼,转头急急发问,“小七昨日可有出府?”   那粘人的小鬼,不粘着她的时候,八成都是做错了事怕挨骂。   昨日傅挽因着背上的伤口,整夜都在发着低烧,扶书根本无暇他顾,又哪里知道七爷可否出过府。   她给傅挽上好药收拾好正要出门找人去问扶画,就听见了廊下“蹬蹬噔”跑来的脚步声,伴随着傅七越来越大声的呼唤,“六哥!”   一路跑着回来,好在是保住了怀里热乎乎的杨城饺。   傅七也不在意自个满头的汗,眼巴巴地捧着那碗杨城饺凑到了傅挽面前,“可香了,六哥你快吃!”   傅挽舀起一个吃了半口,咬到的就是酸中带着微辣的酸菜肉馅,刺激着她这几日寡淡得厉害的舌头,让她满足地眯起眼。   两口吃完,心里还有点可惜。   最好吃的,应该放在最后吃来着。   结果她带着惋惜的心情咬了第二个,吃到的却还是同样的味道。   傅七看见她又惊又喜的神情,嘻嘻笑了两声,鼓动他六哥,“快吃,要凉了。”   碗里是个杨城饺,每一个都是她最喜欢的酸菜肉馅。   傅挽一口气吃完,有些撑地打了一个嗝,狐疑的目光就落在了傅七的脸上,“你是怎么买到的是个都是同样的馅?”   要知道,她之前出了三倍的银子,那店老板死活就是不肯。   傅七第一次做到了连六哥都做不到的事,小胸脯挺得板直,却是不肯告诉六哥办法,更不肯出卖了他最最厉害,连拉钩也会了的队友。   “六哥别管这个,你只要吃得开心就好了。”   “哟~”   傅挽感叹了声,伸手捏了下傅七红扑扑的脸颊,“我的小七,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不会又是在外面闯了祸,故意来讨好我的吧?”   若是往日的傅七,指不定还真就被她这话给诈了出来。   只见识过这次的“同伙”有多厉害的小七爷,面对六哥的三分怀疑终于做到了面不改色,坚定地摇了头,“才没有,我这么乖!”   他絮絮叨叨地和傅挽说一路去买杨城饺的经历,将自己说成个了不起的英雄。   惹得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的傅十翻了不下五个白眼,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七哥你还是先去换身衣服罢,背后都是泥点。”   傅七转身看了眼,果然看见了后面沾着的一大块淤泥。   这衣服还是傅挽专门给他们一起定做的新年的新衣裳,今日才上身第二次,可傅十穿着像是新衣,他穿着就像是破衣裳。   傅七哀叫了声,咋咋呼呼地跑了出去。   傅十看见他跑得不见了影,才走到傅挽床前,皱着小眉头,在傅挽疑惑地看来时,说了一句,“今天有人想绑了七哥。”   傅挽去推那汤碗的手一顿,“是谁派来的人。”   傅十摇头,“不知是谁,但应该对咱们家并不了解,不然也不会将我认作小七,三两句话就像诱哄了我去。只是武功不弱,我反应过来想叫人,他就立时逃了,当时街上人多,家丁们并没有追上。”   傅家在杨州城的家业不是数一数二,却也不杜绝不了他人觊觎,加之生意场上的龌蹉手段也有,意图绑走家中几个孩子来赚取银两之事,往年也发生过几次。   加之这次无惊无险,傅十也就是与傅挽说了一声,并未多将此时放在心上。   直到谢宁池回来,傅挽才知晓这其中差点酿成的大祸。   谢宁池一路策马,赶到怡州时也已是半夜,进门时惊起了一室灯火。   点亮的烛火让他瞧见了被困在房间角落里,脸上青青紫紫,嘴角还残余着血迹,整个人都瘦削了许多,看着已是狼狈不堪的刘四。   刘四喘息了声,抬眼看着他进门,勾起嘴角夸了一句,“辰王真是好手段。”   他明明已将怜娘藏得那般好,甚至不惜在事变前断了两人的联系,却还是被这位辰王挖了出来,还成功地用怜娘设了陷阱,将他瓮中捉鳖。   谢宁池解了披风,对他的话过耳不闻,只听着逮住人的天字卫的回禀。   已是阶下囚,刘四对这种冷遇也无谓得很,视线转了一圈,垂下时便瞧见了谢宁池系在腰带上的一个颇为眼熟的玉貔貅。   当时抢这个小玩意时,傅六可废了不少功夫吧?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再想到自己阴差阳错地走对了的那步棋,刘四突然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知辰王知不知晓,杨州城那位能干的傅六爷,可是曾救过您一命。”   感觉到终于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刘四反倒不再抬头去看,只盯着脚下滴着血的石砖,好似那是多了不得的宝石矿藏。   “您在杨州城赴宴的那次,我原本是按着余持重的安排,在舞伎里安插了杀手准备取您的性命的。可谁知,傅六临时换了舞伎,正好换掉了我安插的人。”   刘四努力绷了脚尖,擦掉了离他最近的那滴血,“算起来,傅六救您的命,救的可不止一次。杨州城有变的信,是她递出去的;江平六州的图,也是她给您的;我这个内奸,更是她发现的;还有那什么光树村,听闻也是她救了您……”   “啧,”刘四摇了下头,似乎根本未曾感觉到身侧有人影在接近,“难怪余持重对傅六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最后的话音,消失在了一声撞击里。   刘四闷哼出声,整个人都疼得扭曲,趴在地上呕出好几口血,还没开口就又被人踹了一脚,踩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   谢宁池弯下腰,目光像是要将他碎尸万段,“余持重在哪?”   “人啊……最不该的,就是有软肋,还藏不住,让她曝光在了旁人的眼皮底下,”刘四剧烈地喘息,终于看向了谢宁池,被血污得一塌糊涂的嘴角还挂了三分笑意,“辰王,我的前车之鉴,还不够让您害怕吗?”   谢宁池脚下用力,似乎没听到他的挑衅,又重复了一次“余持重在哪?”   他问得镇定,只眼里杀意肆虐。   刘四看他这模样,却是越看越好笑,一不留神就被血呛住了,咳得撕心裂肺,好容易喘回气来,却还是不肯回答他的问题。   “辰王与傅六交情这么好,可知道傅六的软肋是什么?”   “傅六的软肋,杨州城里可是没有人不知晓的。”   刘四感觉到身上的力道在不断地家中,却还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肯停下,“傅六对她那些个家人,可是好得没边了,听闻辰王都已住到了她府上,想来,她如何对她那些宝贝家人的,辰王该是最了解不过的人了。”   “您说,要是她知道,她那些宝贝家人,是因为她救了您而被伤害了,会是个怎样的反应?”   刘四笑得愈发开心,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一双充血通红的眼,死死地盯着谢宁池,像是黑白无常看着即将死去的人,“您说,她会不会和我一般,恨不得从未认识过您,恨不得——从未与您有过干系……”   之后的话,消失在谢宁池忍无可忍的力道里。   明明房中点满了烛火,却在瞬间冷如冰窖,暗如深渊。   谢宁池看了未看一眼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转身就朝着门外走去,语气仍旧镇定,吩咐紧跟在他身后的人,“余持重十有□□,还留在杨州城里。”   他伸手去牵马,翻身上马,抖动缰绳,一鞭挥下,催动马儿在暗夜里疾驰,寒风扑在脸上,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   明明刀尖所指不是他,却又一刀刀割在了他身上。   他突然就有些害怕——怕这夜是他最冷的夜,怕今夜的风,是最锋利的寒风。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目标是——没有卡文!   六爷的宝贝家人可都没出事,是吧?   就是皇叔祖,疲劳驾驶可是个相当危险的事啊…………   昨天那串省略号,评论里有妹子猜对了,恩,我还点了个赞~~ 第52章 暗夜伏击   辰时, 杨州城的街道上热闹开来。   眼看着就是往年里街道上最热闹的元月十五,出入城门的人都比往日要多上不少——城中的急着去拜访完亲友,城外的盼着与人一同热闹。   尤其今年, 那傅家的傅六爷可是早早放了话的, 说是猜对了傅家的灯谜,能赢来的财物绝对少不了。   城门口排着的长龙正说着那出了名的大善心的傅六爷会在灯谜里放什么奖励呢,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阵马蹄声, 跑得是快, 却像是跑了许久似的,听着就沉沉坠坠的, 倒是引得众人都回过头去看。   只这一看,就吓得在场的好些个人都惊叫出声。   不是为了旁的, 是那马背上的人。   浑身上下也不知是被开了多少口子,那血都淌得人瞧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了。   这一人一马所过之处, 围观人等纷纷退让,看着地上留下的血印, 抚着心口长喘了一口气,“这是谁家的儿郎,怎出门一趟, 狼狈成这个模样?”   谢宁池一路到了傅家门口, 下马冲过傅家大门时, 被他吓了一跳的门房才回过神来,追在他身后就跟着跑,嘴里还在大叫, “快来人,有人闯进来了!”   他这话音都才落,谢宁池已经到了傅挽的满贯堂门口,正好瞧见了院子里出来透气的傅挽。   今日大学放晴,傅挽憋在屋子里难受,就让扶书叫人将躺椅搬到了院子里,放在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自己趴上去,闭着眼被暖融融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   突然间,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猛地抬起头,就看见了站在面前的血人。   只一瞬,赶在谢宁池要开口之前,她就猛地从躺椅上弹了起来,站起来离谢宁池只有一步之遥,伸手就按在了他肩上,往下去摸那些已经干涸了的血迹,“衣兄,你这是怎么了?在哪里受了伤?伤得重不重,还撑不撑得住?”   连珠炮弹般的问题弹出来,她也没指望谢宁池能回答,转过头就朝着屋子里大喊大叫,“扶书快出来,去叫扶棋过来,带上小耳朵留下的全部伤药,快!”   扶书快步出来看了眼,狠抽了口气,被傅挽又催了一句,转身就让个腿脚快的小丫鬟去叫人,又赶紧让人准备好毛巾热水和换洗衣物。   这边傅挽转回头,看着从进门之后就只会盯着她看,一双眼珠子连转都不转一下的谢宁池,踮起脚尖去探他的额头,嘴里嘀咕,“一句话都不说,是烧傻了?”   她才说完,谢宁池一步跨上来,将两人间仅有的距离消弭于无形,整个身子就朝她压了下来,惊得傅挽哀叫了两声,支撑不住他的重量,扑回到了躺椅上。   好在扶书怕她在外着了凉,在躺椅上铺了厚厚一层被褥。   但背上压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傅挽还是觉着背后刚好上一些的伤口又开裂了,疼得她龇牙咧嘴,却又顾忌着谢宁池身上不知何处带着伤,不敢伸手去推他,只能转头,想去叫扶书过来帮忙。   只她这个抬头的时机,选得不是那么恰当。   谢宁池接连往返,只在途中驿站换过一次力竭的马,不等好不容易追上的天字卫换了马赶上,就一马当先地冲在了前头,却不料在半途中被余持重的人伏击,杀得手几乎握不住剑,才终于接近了杨州城的城门。   在冲进院子,看见傅挽完好无损地躺在躺椅上软绵绵地晒太阳时,他终于松了那口气,才感觉到浑身力竭,连在多动一个手指的力气都无。   他的头低垂下来,正好擦过了傅挽柔软的唇瓣,落在了她的颈侧。   眼前一阵阵的发昏,谢宁池只觉着陆之处让他心生愉悦,彻底闭上眼前,只对傅挽说了一句,“我不会害了你,所以,别扔下我。”   话音才落,他已坠入香甜的黑暗。   梦中看见了他好久不见的父皇,正抱着不足三岁的他,带着他的小手,带着他缓缓用力,在一张纸上写字。   他出生时,父皇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脸上生了皱纹,头发也已花白,早年征战四方落下的暗伤,让他在夜里难以安眠,一日日的愈发苍老。   而坐在他膝上的小人,白皙的小脸蛋被养成了一只熟透了的小汤圆,五官都还未长成,透着满是奶香味的稚嫩,抿着小嘴,垂着眼眸,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纸上的字,那神情做派,与身后一身威严的老人像了八成。   血脉有时就是如此神奇。   谢宁池想着这句话,突然就走了神,眼前似乎闪过了几个人影,再回过神,却是听见了身后传来父皇的大笑声,似是仰着小脸的他说了什么,惹得父皇伸手摸了下他的头,说了一句,“待日后阿池你有了自个的小娃娃……”   说起这句话,眼前似乎就能窥见那个场景。   威严的,在史册上已足够显耀后世的曦太宗脸上突然就流露出了几分惆怅。   他摸着最疼爱的小儿子的脑袋,又捏了捏他软乎乎还不能牢牢握住笔的手指,目光终于能迎上小谢宁池懵懂的眼眸,告诉他这让人心中发涩的事。   “父皇恐怕等不到看你成亲生子的那一日了。”   谢宁池心中一涩,忍不住要迈步过去再握一下父皇空悬在半空中瑟瑟发抖的手,就突然感觉到腿窝一热,他空着的另一只手里塞进来一只软乎乎的小爪子,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将他往后拽了拽。   回过头,看见的却是一个与他肖似了七分的小娃娃。   就是那双最不像他的圆溜溜的大眼睛,都莫名地让他觉得熟悉。   谢宁池抬脚过去的腿不知为何,突然就迈不动了。   他只听见那个小娃娃拼命地扯着他的手,眼里包着浅浅的一弯泪,撅着小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父王,母妃又不准我吃糕糕了……”   谢宁池喉间一梗,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上那双眼睛,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压着几欲喷涌而出的万般情绪,“你母妃人呢?”   他这话音才落,门口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个声音随着愈近的脚步声一起到来,“谢三两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瞧我惯不惯你那糕点只要一口的臭脾性!”   人影被日光投射在房门口,眼看着下一步就要走到他面前来。   谢宁池猛地大喘了一口气,却呛着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屏息的自己,闷咳了一声,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正好看见了悬在他上方的人影。   他伸手想要握住那人的手,却只能沙哑地喊了一声,“金宝。”   “衣兄你醒了?”   傅挽原本撤开的身体又倾斜回来,一只手自然地落在了谢宁池的额上,“衣兄你觉得怎么样?你这一受伤就接连着睡几天的习惯是怎么回事,吓得我还以为你受了多重的伤。现在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肚子饿不饿?躺得酸不酸?”   傅挽问了一叠,收回手按在自己额上,确认温度没有太大差异。   谢宁池一直默默瞧着她的动作,在她抬眼看过来时,问出了那个在他彻底昏睡过去时出现在脑海里的问题,“小耳朵是谁?”   他存着这个问题已经好久了。   好像傅挽不管遇见了谁受伤,第一反应喊的就是这个名字。   信任得让他疑惑,也让他嫉妒。   傅挽却没料到他一醒过来问的就是这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恩”了一声去看谢宁池的神色,突然就觉得熟悉得厉害,一句话脱口而出。   “衣兄,你不会连这种醋都吃吧?”   有过之前扶琴吃醋的先例,傅挽这次确实一点就通,听出了这简单问话里藏得极深的醋味,被逗得眼睛都弯了,忍不住就手痒去捏了下谢宁池的脸,嘴里啧啧了两声,“看起来,在衣兄心目中,我也是很重要的。”   这种模糊的感觉,在他住进傅家之前,傅挽就有所感觉。   她虽对许多事都不甚在意,但其实却很看重自个圈定的圈子,就像她对待家人与外人,里外分明,一般的人连半寸都别想踏进来。   可当时决定让衣兄住进傅家时,她犹豫的时间短得让自己都惊讶。   就算驿馆条件不好,她若只是单纯地想给衣兄换个能取暖的地方,城里就有不少,绝不是只有住进她家中这一个选项。   只是在说出决定的那一瞬间,她就只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   就像现在谢宁池当着她的面喝这种醋,她居然还会觉得他有些可爱,甚至忍不住上手去摸了他的脸。   谢宁池听见她那话,耳廓突然就一热,让他不自觉就往枕头里藏,别开眼扯开话题,“我刚才醒来前,做了一个梦……”   “喔,”傅挽看出他的窘迫,好心地不再逗弄他,顺着接下去,“梦见了什么?”   谢宁池先是松了口气,转过来却又僵了脸,“……忘了。”   实在是他那脸色在瞬间骤变得太快,傅挽忍不住就笑了出来,带着笑音去帮他将被子拢了拢,“没事,那你可以吃点粥再喝完药,尝试着睡着了再梦一次。”   冬日的被子沉,她背后有带着伤不好用力,傅挽拉被子时就弯下了身子。   距离太近,谢宁池闻见了从她身上传来的一种极淡极轻的香味。   他觉得有些熟悉,而凝神去想,却又想不出来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头疼得厉害,本来不想更新的,想到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可爱,还是忍着疼写了一更……   脸疼得都要习惯了,另一本,今天又更新不了了………… 第53章 墙角梅花   每天折腾着敷药, 傅挽背上原本就不算深的鞭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被困在房间里懒怠了几日,连要看的账本都被傅十抢了大半,几日空闲下来, 傅挽却是各种不适应。所以扶棋刚说完她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她就跟被卸了笼子的鸟雀似的,走向院子的脚步都快飞起来。   正好前几日瞧见院角有株腊梅已经长满了花苞,傅挽在外转了圈, 就循着记忆走了过去, 凑到已经全开了的腊梅上,去嗅那带着寒气的冷香。   昨日下的雪还未化, 白雪衬着红梅,倒像是雪肤美人的红唇。   想到如今还被困在房间里养伤的另一位病友, 傅挽特意挑了几支开得好的红梅折了,踏着一串的雪印, 径直进了谢宁池半敞着的房门。   “衣兄,给你送个好景来, 你要不要瞧瞧?”   谢宁池养伤与她养伤,全然就是两个模样。   她窝在房间里时,即使有人照顾也会相当懒怠, 借着裹着厚重的裘衣能挡住某些不想被人发现的事实, 整个人都像只水母一样软着。   而她推开门瞧见的谢宁池, 头发如往日般束得一丝不苟,衣服上没有一丝褶皱,整个人在桌前坐得笔直, 低头情皱眉头看着眼下的纸,好似两天前半死不活地砸在她身上晕死过去的人完全不是他。   听出熟悉的脚步声,又感觉到她奇怪的停顿,谢宁池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朝她看来,“门口风大,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傅挽转身将开着的半扇门关上,又将手里的花瓶摆到了桌上,伸手正好接住谢宁池握着的毛笔尖上将坠未坠的一滴浓墨。   谢宁池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去瞧稳稳地落在她食指指腹上,将那莹如白玉的手指衬得更加雪白的墨水,眼里露出了几分迷惑。   接这滴墨水做什么?   污了纸,待会儿他再重新写一张便罢了。   傅挽看见他那略带迷蒙的神情,脑海里突然就回忆起之前他烧得迷糊时拉着她的手喊她阿娘的模样,心念一动,就伸手将那滴墨水点到了谢宁池的鼻尖,从下往上,顺着他的鼻梁骨,给他又点了个眉心痣。   “胡闹!”   谢宁池回了神来想要抓住她的手已经来不及了,错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却糊了一手指的墨水,将自己涂成了小半个花脸猫。   傅挽笑着想要帮他收拾残局,却被恼羞成怒的谢宁池一把推开,连带着还被狠狠瞪了一眼,直到让人端来温水将脸洗干净,都被扔在原地干站着。   算起来,这好像还是谢宁池第一次给她脸色瞧。   往日那和煦的脸上,就差没写着“你惹到我了,我不开心,快来哄我”了。   傅挽忍着笑轻咳了一声,搬了个凳子坐到桌子的另一侧,手指去拨弄她刚放好的那束腊梅,眼睛却滴溜溜的盯着谢宁池看,“诶,小梅花,你说你怎么就不开心了?你这么好看,板着一张脸,可就是暴殄天物了,会让人心疼的。”   谢宁池的脸色才有舒缓的趋势,就被她最后一句话气红了耳垂,毛笔往下一戳彻底废了那张纸,声音听着都有几分咬牙切齿,“傅!挽!”   被低吼的人丝毫不害怕,满是笑意地望过来,“恩?”   “你往日里,就是这么……”谢宁池深吸了一口气,将太尖锐的“不知廉耻”压回了喉咙口,换了个不那么伤人的,“就是这么肆意妄为的?”   话说到这,谢宁池自然就想到了上次除夕夜气得夺门而出的事,看傅挽此刻的做派就愈发觉得她是个浪荡公子,那熟悉的语调更是不知调戏过多少良家女子。   最近几日的乖巧懂事,定都是因为后背上受了伤。   这般一想,不知从何处漫上来的怒气又让他转回头去。   将那张被墨水污了大半的纸捏成一团扔到一旁,谢宁池再提笔,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要写的内容是什么。   镐都的小皇帝又在花式催着他回去,他却想先等天字卫循着那些伏击者留下的踪迹找到余持重,将这个最大的毒瘤先从江平六州连根拔起。   此人不除,他的心怕是日日难安。   下笔前略一顿,谢宁池便觉得只会歪缠的小皇帝各种不懂事,怒气都夹带在了笔锋里,完全忘了刚才写到一半的那封信里,那和风细雨的安抚。   一气呵成地将信写完,谢宁池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心堵着的大石头少了那么一颗,正要再蘸一下墨写信封,笔伸过去才发现砚台中已经没了墨汁。   他循着那溅出砚台的小墨点看去,就看见了将下巴杵在桌上,正眼巴巴地瞧着她,眼睛里清楚明白地写着“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满意吗”的傅挽。   那张因为养伤而养得白里透红的小脸上,乱七八糟地抹了墨汁。   尤其是鼻子上的那一道,应该与他脸上曾有过的那个一模一样。   谢宁池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下。   他很难否认,花猫一样的脸,只是让她看着更让人心痒了。痒得他想伸手过去捏住她的鼻子,告诉她不能每次都让他这么无奈,连火都发不出来。   好在这个念头终于消失在了他的克制里。   谢宁池倒水,磨墨,动作慢条斯理,避开傅挽几次意图帮助的动作,借着单调的动作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将信封写完,走到门边轻敲了几下,将信递给了出现的天字卫,侧身挡住身后的傅挽,“快去,不准耽误。”   他的话才说完,傅挽就起身走到了他身侧,然后越过他,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她的那个贴身丫鬟快步迎上来,吩咐人拿了温水,绞干面巾递给她擦脸,用担忧的目光将她看了一番后才松了口气,听着她的吩咐转头去做事前,还将另一个小丫鬟递来的裘衣披到了她肩上。   谢宁池就站着,瞧着院子里的那两人。   曦朝鼓励生育,镐都的世家大族往往序齿都要排到十几,一大家子的人住在同一片屋檐下,不管在外听过多少夸赞这家人的话,进入他们的府邸,谢宁池总是能发现许多与流言不相符合的龌蹉。   受重视的想要一手遮天,受冷待的想要翻身为尊。   这太过司空见惯,便是想斥责都难。   但很神奇的,他在傅家住了这么些时日,却看不见有多少龌蹉。   整个傅家,就好像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树枝繁密而充满生机,或许得到的阳光不同,但却没有一根枝丫会抱怨暗恨,使出千般手段想要出头。   因为他们有一根粗壮的树干,撑着这棵大树不倒。   那根树干,就是傅挽。   她给傅家的不止是明面上的富饶,更是一种和乐融融的血脉承替。   要享受与傅挽相处的时光,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但,要与她渐行渐远,也是件很简单的事。   因为她有太过忙碌的生活,有太多在她身边被她喜爱且爱着她的人。她或许会转过头去看身侧的人是否会跟上,却从不肯站下脚步,等等围着她的人。   一个永远富裕的人,又怎么会害怕成为乞丐。   傅挽与扶书交代的事情,其实上还是与谢宁池有关。   也不知他方才为何突然气性就那般大,写信时就感觉收信的人要是站在他面前,他都能把人揪出来暴揍一顿了,和写之前那一遍时简直判若两人。   收信的人,怕多少是受了她的牵连。   “……看好那信是要给谁,让驿馆寄出去前,往信里塞个小礼物,毕竟人家也是受了我的无妄之灾,不知道是被骂得有多惨……”   解决完这事,傅挽将手往袖子里一揣,就跟个出来遛弯的老大爷似的,又转向了谢宁池,朝他走了几步,站在雪地里,仰着脸朝他笑得明媚。   “衣兄,折腾了这么久,刚才想说的事都还未说。”   她有些冷,不自觉地就往狐裘里缩脖子,像是只察觉到了危险的土拨鼠,“今日是元宵,衣兄身上的伤若是无事,待会儿入夜了,咱们一块去看灯会如何?”   不如何。   谢宁池这会儿看着她各种让人心痒的模样,脑海里都会假设出她拿这幅模样去欺骗良家女子时的画面,心下就像是点着了簇小火苗,又烫又烦躁。   他的金宝,又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   “不——”字才形成个开始的嘴型,傅挽已经兴致勃勃地与他介绍起杨州城的元宵灯会,“……这会儿可是有好些有情人们会出来呢,只可惜咱俩都是孤家寡人,没小七那活蹦乱跳的劲,也就只能凑成一伙,免了形单影只的可怜。”   孤家寡人,形单影只。   谢宁池将这两个词提溜出来重新念了一遍,点了头,“那就去看看。”   他一开口,傅挽就听出了语调的软化,长喘了一口气,站在阶下瞧他,眼睛里倒映着雪光,“衣兄,你生起气来可真是难哄。”   我对着你,已经都不能算是生气了。   若是不想哄我,下次自己远走一边就行了。   两句话一齐堵在了谢宁池的嘴边,正争抢着那句先出来,就被傅挽一句话打得丢盔弃甲,再也串联不起来。   “不过难哄还是要哄,谁让你是衣兄。”   作者有话要说:  六·真会哄人·爷   感觉以后,皇叔祖肯定更招架不住。   恩,不知道明天有没有时间写更新,如果有的话,预告一下,感情要突飞猛进了……毕竟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 第54章 元宵灯会   杨州城的元宵灯会, 惯来都是各家小儿女们的盛会。   家中已经定好了亲事的,自然会借着这一日好好说上几句话,羞红了脸递上准备了许久的礼物。而那些十三四的小姑娘, 更是期盼着能在这一日遇上个梦中儿郎, 来一场浪漫的邂逅。   作为杨州城近半数小姑娘的梦中儿郎,傅挽自是不愿意坠了脸面。   只是往年里她红绿青蓝紫白黑都穿了个便,今年原本定好了让绣娘精心绣了快三个月的那一身, 却是个粉色的。   当初会选这个颜色, 是因为傅九说她越来越没有女子的模样,而她正好核账核得头昏脑涨, 扶画派人来询问时,顺嘴就回了一句。   后来又是干旱又是暴雨又是谋反的, 她哪里还能去在意一身衣裳的颜色。   傍晚时让扶书拿了衣裳出来,傅挽的下巴就差点垮了, 喝着的一口茶就喷了出来,看着那挡不住荡漾着娘里娘气的气息的衣裳, 眨巴眨巴眼看扶书,“这是觉着,不管我如何, 衣兄都瞧不出我的女儿身对吧?”   不然, 怎么能让她穿着这么娘的衣服到谢宁池眼前去晃?   扶书也难得苦着一张脸无奈, “六爷您这次养病,”怕傅挽不高兴,她还晦涩地只看了傅挽一眼, “旁的衣裳怕都是不合适,只这个稍稍大了些。”   傅挽,“……”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掐了下自己已经长了些小赘肉的小蛮腰,压住就要涌到嘴边来的粗口,很是和煦地笑了笑,“来吧,来试试爷到底娘不娘!”   话是这么说,可傅挽这换衣裳的时间,也比往日多了小半个时辰。   谢宁池敞着门坐在屋内,手里拿着本书,目光凝聚在书上,隔一会儿书就会翻动一页,没翻过三页,才抬起头来看一眼天色,再看一眼院子里的景致。   只是独自一人枯坐赏景,实在是有些难熬了点。   就在谢宁池又一次抬起眼来去“赏景”时,那紧闭的房门终于被人从里打开,先迈出来的是一截浅粉色的衣摆,而后就是握着玉骨扇的手,最后才是傅挽那张带着笑意,灼灼如盛夏烈日的脸。   她站在谢宁池方才已看了千百遍的雪景中,带着笑抬着头叫了他一声。   就像是她每次见着他时一般。   谢宁池愣了许久,才勉强从不知在游荡到何处的太虚幻境中回来,起身走到傅挽面前,停下脚步,隔着三步距离,认真地看着她。   方才他初一照面被震得失神的那一眼,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眉眼还是他往日缩减的额眉眼,但不知道为何,原本就精致大气的眉目在此刻更加显目动人,似有若无地牵动着旁人的视线,恍若一件人间难得的珍宝。   傅挽待在房里,折腾了这许久,就是为了给自己画个美美的妆容,这会儿看着谢宁池这反应,就知道自个成功了大半,忍不住就往前凑了凑,非要和他嘚瑟。   “衣兄,怎么样?我这么瞧着,是不是又比往日更风流倜傥了?”   是。   谢宁池差点就点了头。   那衣裳的颜色,穿在普通的男子身上都会有脂粉气,而傅挽穿着,却自成一体地带出了几分红尘浪荡后的洒脱与落拓,微微勾唇一笑,即使别的女子再如何的前仆后继,都不能再动摇上她半分。   旁人压不住的颜色,彻底成为了她的附庸。   她凑近,那涂了口脂的红唇就明晃晃地戳在了他眼皮子底下。   谢宁池好险才没有后退。   只那一瞬的狼狈与慌乱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住他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住,竭力拿出最云淡风轻的语调问,“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傅挽“哗啦”一声打开扇子,也不嫌冷地摇了几下,朝谢宁池小小地抛了个媚眼,“今晚可是上元夜,怎能坠了我堂堂傅六爷的名声。”   她花在打扮上的时间不少,这会儿的天色也已经不早了。好在之前便说好了与傅七他们分开行动,不然她的房门怕是都要被急性子的傅七敲破了。   谢宁池的反应让她信心大增,傅挽也不多说,一拐谢宁池的胳膊,就带着他走出了傅家的大门,挤进了热闹主街的拥挤人潮里。   上元节在外的人多,商机自然是好。   一路走来,两侧大半都是卖花灯、面具、吃食、玩具和各商家摆出来与人猜灯谜的谱子,着实是吸引了不少人光顾。   今日妆容化得好,傅挽对旁的事都没太多兴趣,一心一意就拽着谢宁池往人多的地方挤,站在最热闹的地方去猜那挂在灯笼下的谜语。   她一气猜了十几个,累积的奖品已经不少,那店家的脸都有些气红了,只是这她是傅六爷,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赔着笑脸。   终于等傅挽猜尽兴了,他立时就大松了口气。   吩咐了结束后讲获得的奖品送到傅家,傅挽拉着谢宁池就朝外走,没走几步就听见了那店家驱赶另一位猜了七八个灯谜的小少年的声音。   “……那是谁?那是傅六爷!救了咱们一整个杨州城的人!你与她比……”   后面的话,因为那店家刻意拔高的嗓音终于放低了下去,傅挽也就没听清,只勾起唇来笑了笑,手里的扇子打了个转,轻叹了口气。   “他得罪过你?”   谢宁池一直瞧着她的反应,却在这时才出声。   傅挽不奇怪他能看出来,因着他直白的问话更是弯了嘴角,“是。”   “只是那不过是件小事,也就是之前全杨州城都将我当成奸细看时,我家厨子去他店里采购,被他讽刺了几句,没将东西卖给我们罢了。”   傅挽并未太将那几日的万夫所指放在心上。   原本她就不是容易被无关紧要的人影响了心情的性子,何况那时她也并没有短了吃用,反倒是窝在房里好好休息了几日,养出了肚腩上一圈小肉肉的雏形。   但在谢宁池听来,傅挽那几日的遭遇,始终让他心中郁郁难言。   他初到杨州城的那个暗夜里看见的那一幕,站在深夜的角门里的傅挽。   就连那些人想要向她传递好意,都只能那样偷偷摸摸的来,可知她当时的处境有多艰难。   明明她做了那么多的事。   谢宁池刚要说话,就察觉到傅挽看向某个方向,嘴角的笑落下来抿紧,手握紧了扇子,整个人都僵了极短的一瞬,才说出了四个字,“姜四姑娘。”   耳朵没有听到,但谢宁池却又好似听到了她的一声叹息。   在他顺着傅挽的视线转头时,那位带着恶鬼面具的粉色纱裙姑娘也走到了他们面前,唯一露出的眼睛定定地瞧着傅挽,瞬间就红了眼眶。   那双眼即使溢满了眼泪,也挡不住里面盈盈的情谊。   姜旎当日从傅家离开后,将自己在姜府中关了十几日,昨日姜大夫人终于受不住,蹲在她面前落了泪,对她妥协,“你要去见傅六,阿娘不拦你了,你去吧……”   最反对的阿娘终于妥协,姜旎大哭一场,当夜却仍旧未能入眠。   因为,搬开阿娘的阻拦之后,她突然发现,阿娘说对了一句话——她一直想嫁给傅六,但傅六不曾有一次说过要娶她。   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人在唱独角戏。   次日,她并未走出家门。   但眼下遇见,按捺了又按捺,姜旎才忍住了没有失态,只望着傅挽,竭力地笑了笑,“六哥哥,”她压住喉间一瞬间的哽咽,“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其实她更想问,她失踪的那些时日,有没有吃苦受累;那个什么县主打在她背上的伤疼不疼;还有……她与这位观察史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是她一个都问不出口,因为她谁也不是。   傅挽“恩”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的答案太敷衍,又答了声,“我还不错。”   却是在没有过多解释,或者反问一句的意思。   姜旎一眨眼,眼中的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   沉默的尴尬蔓延许久,在傅挽禁不住就要告辞时,姜旎终于有了动作——她抬起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递给了傅挽,“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个礼物了……”   她眼底似乎带了千万般的恳求。   傅挽的视线快速在她消瘦得厉害的脸上掠过,握住了手上的面具,“好。”   姜旎很快就带着身后一脸忧心忡忡的丫鬟走了,但傅挽方才游玩的劲头却消失得差不多,偶尔谢宁池与她说话,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就垂头去看握在手里的那副金色的厉鬼面具,一副落寞而愧疚的模样。   几次三番之后,谢宁池终于忍耐不住,停了脚步站在原地。   傅挽却愣是在快要转过个街口时才发现他不见了踪影,急急转回身来,隔着周遭纷扰的人群,朝着站在一个面具摊前的谢宁池看去。   她身后正好就是一整排的灯笼,明亮的烛火蒙着红色的绢布,投下红色的光,映照在人脸上,朦胧而美好。   周遭好多人停下脚步,去看站在灯下的傅挽。   那些懵懂怀.春的少女,中间又不知有几个与方才的姜四一般,对她情根深种,欣赏她的容貌,敬仰她的为人,爱慕她的风华。   谢宁池突然就感觉心里漫上来一层越过一层的愤怒。   那是所有物被人觊觎,害怕自己在意的宝贝被抢夺的愤怒。   所以,在傅挽走进他,刚开口叫了他一声时,谢宁池猛地伸手,从傅挽的肩侧越过,狠狠地用力,将她整个人搂到了怀里。   而空着的那只手,握住傅挽的手腕往下,抢过了她手上拿着的面具。   这是他的金宝,不需要接受那些人乱七八糟的情谊。   她只要有他喜欢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了会有突破性进展吧~~~~   让我来瞧瞧,你们会说啥…………   PS:最近开学,事情特别多,办公室和寝室都因为学校安排问题没有收拾好,昨天一个人上了一天的课,感觉都要虚脱了……所以,最近更新可能会不太稳定…… 第55章 仓促告别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被人搂住, 而且用的还是个完全占有的姿势,就算是在情场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傅挽,也瞠目结舌的, 不知该说什么话。   谢宁池高出她不少, 加上她又是突然被搂在怀里的,因而傅挽被迫昂着下巴,像只抬头鹅鹅鹅叫的傻鹅, 再怎么眨巴眼, 瞧见的还是眼前的灯火与远处的星空。   只可惜灯火与星空再美,也亮不过周围人投来的视线。   傅挽“呵呵”笑了两声, 仗着一张老脸还红不起来,伸手去推谢宁池, “衣兄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站不稳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的手刚用力推了谢宁池两下,他就像是触了电一般, 飞快地弹开来,一双眼意味不明地看着傅挽, 又在她看来时飞快地掩住眼中的神色,低垂下头,紧握双手, 声音像是绷紧了的弦, “无事。”   傅挽脑海里某个念头一闪而过, 却连她自己都说不分明那到底是什么。   不敢再看她是什么反应,谢宁池转过身,用力抓住了手里的面具, 忍下心中涌起的滔天巨浪,第一次后悔得恨不得砍了自己的手。   他刚才,怎么能有那样的念头!   金宝是他唯一的好友,他怎能对她有那么龌蹉的想法!   一定……一定是今晚的气氛太过熏人,是他与金宝在一起太久,对这个唯一的好友看得太重,才会混淆了,对金宝产生了那样肮脏的念头。   一路沉默着回到傅家,临进房门前,谢宁池终于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着傅挽,说出了他想了一路的最后决定。   “金宝……我离开镐都太久,家中小辈催得厉害,事务也堆积如山,可能……”   谢宁池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蒙在月光中愈发清隽雅致的傅挽。   傅家今日众人都上了街去参加灯会,连纪氏都被傅爹软磨硬泡地拖走了,是以府里只有几处重要的地方点着灯,其余的都只能靠月光照明。   他停顿的间隙,月光被飘摇而来的云朵挡住,院子里霎时昏暗下来。   昏暗的环境里,谢宁池反而能说出口,“可能明日,我就要启程回镐都了。”   小院里一时寂静。   只有两团静止不动的黑影。   直到挡住月光的那朵云移开,谢宁池的视线能清楚地看见傅挽的脸,他才瞧见她勾了嘴角微笑,握着扇子在手心里敲了几下,回了他两个字,“好啊。”   傅挽又用扇子去敲肩背,倒握着扇子摸了下眉骨,笑着与谢宁池说话,“明日何时走?需要我为衣兄办个饯别宴吗?可惜还有许多杨州城里有名的小吃你未尝过,三月里杨州城的景致才是最美的,青堤挂杨柳,春雨展桃花……”   “这些,你在信中都已与我分享过了。”   谢宁池握紧了手,截住傅挽还有继续的话。   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听下去。   若不然,他会后悔自己的决定,改了主意留下来,陪她去看杨柳,陪她去赏桃花,陪她在杨州城的大街小巷里走,去吃那些能在她眼睛里点亮星星的美食。   那样的日子,大概是他一辈子所受到的最大的诱惑。   “喔,这样。”   傅挽点头,手中的小动作在无意识地增加,一把扇子好几次差点被她甩脱手,“那明日我便不摆宴席送你了……厨房的小点心,你在马上带着也不方便……”   傅挽说得自己都觉得乱,“那衣兄何时走?我送你。”   “也不用了。”   谢宁池上前两步,正好接住了傅挽要掉落在地的扇子,继而就握住了不松手,转而和她说起了旁的事,“……下次若是遇见有人与你为难,若是还不行,就让人送信到镐都,我自会与你做主,你不用顾忌太多。”   傅挽觉着他这话中有些怪怪的,却被他最后一句引开了注意力,抬起头来朝他笑,“衣兄这么说,就不怕我仗着你的势,在外胡作非为?”   谢宁池却不接这个话茬,反倒又新起了个话题,“还有,不要在外到处惹姑娘为你伤情……若是有合适的,也写信告诉我,我……”   一句话断开数次,谢宁池终是说出了口,“我会寄贺礼给你。”   “唔。”傅挽点头,将这话当成了寻常的问候,自然就接了嘴,“那衣兄若是有了嫂子,也可以告诉我,我若是有时间,还要来讨杯喜酒喝。”   她说这话时,眼里也带了盈盈的笑意,比方才的笑自然了许多。   好似能讨得他的一杯喜酒,是多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谢宁池握紧了手里还留有余温的扇子,点头,“好。”   于是,告别转身,各自回到房中,点灯梳洗,整理完后熄灯安寝。   好似在床上躺了一日,外面才传来喧哗之声,傅挽突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拉开床帐探出头去,“扶书,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衣兄走了吗?”   扶书原本只是进来瞧瞧她,冷不防被问了这一句,都不知该如何接口,“六爷再说什么?为何宁大人就要走了,这元宵节都还未过,六爷怎回来得这么早?”   傅挽看了天色,才有气无力地“喔”了声,倒回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床帐。   她这幅模样,就好似被人抢了三个铺子。   扶书出去一趟又回来,点了盏灯,端着个托盘放在了傅挽的床铺上,坐在脚踏上问,“今日尝到一家铺子的烤蹄髈不错,六爷要不要赏脸吃几口?”   那托盘上,不知放了喷香的烤蹄髈,还有冒着白烟的消食解腻茶。   这般知情识趣又贴心的丫鬟,遇上真是攒了半辈子的好运。   傅挽爬过来将被子分给扶书一半,与她说了灯会上的事,着重说的还是谢宁池的那一抱还有他猝不及防的告别,“我方才没想到,可刚才恍然醒来,却总觉得,衣兄这次镐都,有四成原因,是为了避开我。”   但是为什么要避开她,傅挽就想不清楚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在她细细回忆谢宁池这一晚的表现时,她产生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衣兄对她,可能起了某些超出“友谊”界限的念头。   可若是如此,他怎么会说出让她找个好姑娘娶了的话。   甚至还主动要与她送贺礼。   傅挽前世混迹情场,分分合合数次,最清楚男人陷入情爱中的表现。   那些平日里地位越高,能力越好的男人,越是见不得自己的情人与旁人亲昵,不管是他们的掌控欲,还是他们的面子与自尊心,都会无意识地排斥这类假设。   而谢宁池,除了当街一抱的失态之外,她根本没有更多的佐证。   只傅挽说的是谢宁池的事,扶书却由姜旎,由谢宁池的那句话,想到了眼下更为纠结的处境,“六爷,新年一过,您便是十九了,这亲事,是该……”   傅挽握着个猪蹄,与幽幽看来的扶书面面相觑。   她把那啃得差不多的骨头往托盘上一扔,拿了旁边的温热的巾布擦了手,“这事也不必太着急,我去岁不是调查了,这杨州城里未婚配却已年过二十的男子还多得是,到时实在不行,随便找一个嫁了便是。”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傅挽还靠着强大的记忆力,报出了好几个名字。   只可惜她掌握的资讯更新得不够及时,不知道她所报的这些人都以被她那个心心念念想给六姐找个良人的小九妹调查过,且每一个都被列入了拒绝往来名单。   因而那些人一个个都被扶书否决了,“……柳家三少爷去岁九月陪您去了倚翠阁,还曾与您在醉花缘里碰巧见了四次;卓家九爷,今年十一月邀您出去喝酒,席上七次想要摸您的脸,据说前几日还偷藏了个小倌在家中……”   一一将傅挽举例的人都否决了,扶书还又补充了一句,“这杨州城能排得上名号的公子爷们,都曾和六爷您在酒桌燕坊里遇见过,他们是何德行,六爷……”   傅挽抱着被子,躺倒在床上哀嚎了一声。   话题就此被她强制终止,可愣是六爷再六,也管不住自个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个面目模糊的人,婚后那狗蛋的养了一堆的小妾,却把七八家铺子交给她,让她去赚钱,说得还格外的理直气壮,“傅六爷与我只是酒桌上的商友,让我跟着赚钱可以,行房就……”   傅挽只呵呵了一声,转头就给他碗里撒了一堆的壮阳药。   结果那软脚虾不知是不是玩多了,居然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害得她被困在小院子里守寡,连那七八家铺子都不见了踪影,每天连块瘦肉都吃不上。   这么凄惨的梦境,直接将傅挽从睡梦中吓醒过来。   她抚着胸口长喘了几口气,听见开门声,连对着扶书要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都想好了,却不想扶书一开口,就让她忘了自个想说什么。   谢宁池走了,只给她留了个雕成貔貅的镇纸。   傅挽拿过那块镇纸,突然就想到了之前她送给谢宁池的第一个礼物,也是一个自己刻的镇纸,因为刻得实在太丑,家里谁都不肯要,她就随手送了出去。   她低头摸了摸手里的镇纸,叹了口气。   同样是自个刻的,怎么两个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送貔貅——因为六爷给皇叔祖也送过。   为什么六爷知道那镇纸貔貅是皇叔祖刻的——因为那小貔貅与她送给皇叔祖的长得一模一样。   皇叔祖的套路深啊。 第56章 你我友谊   春节的喜气在元宵之后便消散了大半。   大红灯笼撤下, 街上散去了出来游玩的人,却多了不少商贩。   街角巷尾都多了不少人气,往来呼和叫卖的声音时断时续, 却也因此滋生了诸多纠纷, 几家小贩吵闹不休,最后都吵到了刺史府的府衙门口。   想要来找各位大人做主的实在太多,前头又少了刺史和长史顶着, 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 处理起来没完没了,吵得人头疼得要揪头发, 不处理,又怕酿成更大的祸患, 到时头上乌纱帽保不住还好,怕是连脑袋都保不住。   剩下几位能注视的大人一个个急得嘴角生疮, 这几日竟然一个接着一个病倒。   终于有了借口能避开诸多事务,不用再合计思量, 诸位大人都竞相给“上峰”告了病假,遵医嘱,在家闭门谢客养病。   只是这些大人躲了, 扎了根的衙门却躲不了。   傅挽打从衙门口经过, 一眼就被苦着脸的门房瞧见了。   烦得一个头比三个大的门房就像是见着了活的祖宗, 艰难地挤开拥挤的人群,三两步冲下台阶,一双绿豆小眼都在发光, “六爷!六爷留步。”   傅挽握着扇子在手里打了个转,装作才瞧见的样子转过头去,脸上的笑要多虚伪就多虚伪,“呀,这不是刺史府上的郑门房,这么着急忙慌的,是做什么?”   郑门房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揶揄,只他此刻哪还管得了那许多,飞快地就将扯着他“伸冤”的那些个人的问题说了,讨饶地与傅挽作揖,“六爷,您如今是这杨州城的金菩萨活菩萨,大家伙都知晓您是如何好心的人,您就帮帮我。”   他将姿态摆得低,身后又都是伸长脖子在看热闹的,料想傅六爷也不会拒绝。   结果傅挽握着扇子打开又合上,视线在他脸上划过,与他笑了下,却极其冷漠地朝他砸了四个字,“与我何干?”   那些人抢了旁家的生意,又不是受了她的指使,又没给她什么好处。   郑门房一怔,整个人都有些无措,“不是,六爷。”   他很快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您可是那位观察史大人的好友,又是与杨州城有大恩的人,这您做主,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自然是不会有人说二话的。”   而且,郑门房飞快地想到了之前傅挽大手笔给的好处,朝她挤眉弄眼,“您是怎样的人,难道小人还不知晓吗?这往后朝廷派了新的刺史来,小人若是还在干着这活,自然是向着您,为您行方便的。”   傅挽无动于衷,只是更不耐地把玩着手里的扇子。   说起以前往来的话,傅挽原本是觉着,她给了银子,郑门房给她一些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也算是钱货两清了。   因而之前她被杨州城万人唾骂时,郑门房在里面插了一脚,编造了不少她与余持重亲密的“证据”,她也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只是,她这个人,一贯很讨厌旁人将好心当成责任。   好似对他好过一次,下次没有对他好,就是多么狼心狗肺且不道德的事情。   偏偏郑门房瞧不见她连假笑都懒得笑的烦躁,只是拦着她的路,还在说着,“……六爷既已救过我们一次,就看在道义的份上,再为我们做主一次……”   “呵。”   傅挽轻笑了声,反问一句,“我救了一次,难道就非救第二次不可了?”   她用扇子推开怔住的郑门房,在他肩膀上轻敲了几下,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不过你说得对。我如今可是整个杨州城的大恩人,又与那位尊贵的观察史大人关系匪浅,的确是能做一些小事的主,学着仗势欺人一些。”   这般说,竟还真的神奇地将自己的情绪变好了。   傅挽带着笑,一字一顿地告诉还要张嘴说话的郑门房,“所以,别惹我。”   郑门房一肚子的话被她三个字梗得咽了回去。   甩开了人,傅挽又在街上转了几圈,随意抽了几个铺子与人对账,又在外吃了晚膳,才踱着步子回了傅家。   家里宝贝妹妹、宝贝娘和宝贝丫鬟结成了统一战线,她惹不起,只能躲着。   因而推开房门瞧见睡着在她床上的傅九,傅挽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她上前想要将人往里推推好睡下,谁知手还没伸出去,傅九就自个醒了过来,眨着眼睛揉了几下,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六姐”就朝她伸出手来。   这还是他们小时候傅挽经常与他们玩的游戏。   傅挽伸出手去握住她已经大了许多的手,用力将她拉起身来,帮她将被子往上扯了扯,长叹了口气,“堵我也不必堵得这么紧吧?万分之一的可能让你六姐嫁了个不如意的,你还怕你六姐连那点合离的手段都没有?”   在曦朝的制度里,能决定寡妇与合离过的女子的下次婚姻的,只有她们本人的意愿,而非是一贯而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甚至连当朝天子,都不能随意为成婚过一次的人婚配。   “呸呸呸。”   傅九用力地做了几个假动作,看着傅挽的眼神里充满了各种不满。   “六姐好好说话就行了,这般诅咒自己做什么?”   曦朝对二婚的政策宽松,那是因为整个大曦朝合离再嫁的人都不超过五十个,便是那些守寡再嫁的,也会受到夫家的种种挑剔,大都青灯枯佛了此残生。   六姐这样无肉不欢的性子,又如何茹素。   傅九今晚在这里守着,本也不是为了说这事,“再过几日就是阿娘的寿辰,今年该如何庆贺,我已经拟出个章程来,只是外边要请哪些人,便是小十看了也说不准,故而我拿来让六姐你看看,谁知你回来这般晚……”   傅九说着一抬头看见傅挽的神情,立时就猜着了她对此事无动于衷的原因,毫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六姐你不会忘了吧?”   傅挽干笑了两声,摸了下鼻子,“阿娘的寿辰,一般都不是不大过吗?”   为了给几个儿女祈福,每年纪氏的生日,都只是一家人凑在一块儿吃一顿,然后再摆几日的善斋,找一些急需用钱的地方补助一二就过去了。   这般过了几年后,连着傅爹与大哥都这般过生辰了。   小七几个,是因着四个人一块儿,年纪又小,才过得稍稍隆重了些。   傅家最隆重的生日,却还是傅挽的生辰。   也只有这一日,傅家会敞开大门,用小半个外院来迎客。   “往年自然是不大过,但今年不同,”傅九看着傅挽,不知为何,就觉着元宵之后,她六姐偶尔就有点魂不守舍的,像是在惦记着什么,偶尔坐着发呆,不自觉就皱了眉头,“今年是阿娘四十整寿。”   傅挽掐着手指算了算,发现还真是如此,心里就暗骂了声。   第二日晨起坐在桌前,她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该如何准备纪氏的贺礼。   但莫说这杨州城有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她不知晓,便是江平六州,只要稍微新奇一点,怕都是在她家中能找见了。   在外百试百灵的幽客居士的画,怕是连大哥自己都没那个脸送出手——纪氏的私库里,至少还堆着七八幅,都是大哥往年送的。   偏偏眼下时间又不够她亲手准备什么礼物。   傅挽抱头哀嚎了声,低下头将脑门磕在了桌上,左右蹭着,迷迷糊糊地哼唧。   扶书拿着信一进来,瞧见的就是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就抿嘴笑了下,却正好被傅挽捕捉到,立时就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神情,“扶书你都不提醒我!”   “奴婢怎么知道六爷是不是背着我们,在准备什么大礼。贸贸然说了,怕惊着了六爷的惊喜,反倒是让六爷不高兴了。”   扶书将手中接受到的信件都放到了桌上,开始与傅挽说最新收到的消息,“晏神医怕是赶不回来夫人的整寿,说是手下有个病人相当棘手,只让人带回来几车的新药材,连着药方子让扶棋配成药丸子。”   “四爷那里,自半月前就寻不见踪迹,也不知是否会回来为夫人贺寿。”   傅挽翻着那些信件的手一顿,眼帘一盖,挡住了眼中的情绪,“四哥那边就算了,左右他没了踪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八成又是为了哪位好友去打抱不平。”   扶书点头。   她跟着六爷的时间不短,可见这府上四爷的次数,都还没有见几位姑奶奶来得多。   “……还有一事,”扶书停顿了下,“朝廷已经派遣了新的杨州刺史,确切姓名还不知晓,只知道已在来的路上,还有就是……那新刺史,曾在有才书院中读过几年学,此次来杨州,据闻也是主动请缨……”   扶书说着就不见傅挽对这消息有反应,抬头却瞧见傅挽拿着一封信愣神,忍不住就出声唤了一声,“六爷?”   “恩?”傅挽乍然回身,却似是浑然不知她说了什么,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扶书,你觉着,衣兄是个怎样的人?”   这是从元宵后那一日谢宁池回镐城,傅挽第一次提起他。   她这半月多皆闭口不谈,扶书只以为是两人在元宵那日闹了什么矛盾,赶巧宁大人有事就先回了镐都,这结下的半大不小的矛盾,也就这么不尴不尬的绑着。   这会儿傅挽主动提起,扶书便松了一口气。   连傅九都看得出来她六姐近日有些魂不守舍,扶书作为贴身侍奉的丫鬟,又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的,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有些事,她并不甚清楚,自然不敢多说。   “在奴婢看来,宁大人是个再端方板正不过的人,身上自有气势与威严,那些想着偷奸耍滑的人,在宁大人面前可是连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只敢唯唯称诺。像宁大人这般,在镐城,也定然是一身浩然正气的好官。”   扶书这话虽是夸赞,却并不夸赞得言过其实。   “但宁大人对六爷,却像是格外不同些。便是又是六爷偶尔同他打闹,他也不会与六爷生气,在六爷身边更是爱说爱笑,与在外面瞧见的,就像是两个人。”   这也是大真话。   所以有时谢宁池在,若是傅挽没有额外的吩咐,扶书是不敢在他跟前晃悠的。   就怕惹了他的不耐,得了个皱眉,就被那些神出鬼没的侍卫拖走。   好在宁大人待六爷格外不同,他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侍卫,对待她这个六爷的奴婢,也多了三分好意,上次雪天她差点在湖边滑了脚,还是个突然冒出头来的黑衣侍卫用鞭子扯住了她,才没让她在冰天雪地里掉进湖中。   因而在宁大人与六爷的这场“争执”中,扶书虽是坚定地站在六爷这一边,却还是忍不住为宁大人说几句公道话。   “宁大人性子本就是如此,怕是因着出身原因,还比旁人多了七分傲气,若是六爷与他有了误会,按着宁大人的性子,怕也不会主动解释的。”   “且宁大人性子端方严肃,六爷有时却实是有些……”   想到傅挽经常与她开玩笑,动不动就逗得她面红耳赤又无处躲藏的模样,扶书也多了三分羞恼,说话便直接干脆了许多。   “若是宁大人因着看不惯六爷的行事,奴婢却是觉得也算情有可原,不值当让六爷因着这个,与宁大人生分了。”   六爷有次说起宁大人只有她一个好友,脸上得意的神情却是透出了三四分的。   可在六爷这儿,宁大人又何尝不是一个难得的朋友。   六爷愿意亲自陪着去杨州城中转着分享美食,愿意让他住进傅家,愿意在万年都陪着七爷他们的元宵节里,陪着宁大人去看花灯。   傅挽握着手里的信,目光无神地从那些信封上掠过。   她也不知晓自个是如何做想的,只是往常按着她的习惯,这类的烦心事都不会在她脑海里盘旋超过三日。   毕竟能否成为好友,靠的是缘分。   “六爷曾经说过,能否成为好友,看的是缘分,但是成了好友之后能否维持缘分,靠的就是彼此间谁的脸皮能厚一点,能找到台阶下来。”   扶书说完这话,就将傅挽无意识地在手指间打转的信拿走了,并且再一次极其善解人意地留下了一句,“六爷厚脸皮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对啊!傅挽一拍桌子,最尴尬的,莫过于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了无回音罢了,那送信的驿馆又是她开的,信件寄出又收回,难不成还有人敢笑她不成?   这般一想,困扰半月的问题竟豁然开朗。   傅挽提笔,略一沉吟,就开始下笔。   先是谴责了下谢宁池那日不等她送别就走的恶劣行径,这种行为大大地挫伤了他们之间的友谊,需要给出适当的赔偿。   再是与他说了近些日子她遇到的烦心事,家中几位长辈小辈竟也都打了鸡血一般为她物色未来伴侣人选,往日里最不想她出门谈生意的人,最近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恨不得她出门就有艳遇,年底就能成婚,明年就能生子。   最后再是表明了她写这封信的目的。阿娘马上就要过整寿,寿礼却全无头绪,眼看着就要成为整个曦朝最不孝的孩子。   一口气写下来,傅挽搁了笔松快手腕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写了要有七张纸。   她逐个拿起瞧了瞧,想删又懒得写,最后干脆一股脑地塞到信封里,鼓鼓囊囊地涨起一个小肚子,像是被撑死了的黄皮鱼。   最后这封信,被嘱咐用了全驿馆最快的速度,在两日内送到了镐都。   谢宁池拿到这封信的前一刻,还站在大殿上,将一众老臣骂得抬不起头来。   不是旁的,他离开镐都的这些时日,这些老臣居然撺唆着小皇帝尽快大婚,找了各种理由将家中适龄姑娘送进宫中,丝毫不考虑小皇帝过了年都才十三。   而小皇帝在在宫中孤单得不知道哭湿了多少个龙椅的垫子,突然来了这么多“玩伴”,高兴得都要把新年未放的烟花拿出来燃放,哪里想得到其中的弯绕。   加之谢宁池回来得毫无预兆,进宫门就瞧见了与各家姑娘在踢毽子、玩投壶、打马吊得不亦乐乎的小皇帝,气得差点没将小皇帝打得三天下不了龙床。   便是过了好几日,皇叔祖终于放过了他,转而和那些大臣们算账,小皇帝都还能牢牢记得皇叔祖那日骂他的话。   左一句,“小小年纪不学好,就会和小姑娘玩闹,连点远近亲疏都分不清楚,万一负了人家的情意,你拿什么赔偿给人家?”   右一句,“枉费人家为了陪着你玩闹废了那么多心思,你连名字出身都说不清楚,你可有考虑过那些人的感受?”   小皇帝被骂得一头雾水,差点憋着嘴哭了出来。   先不说皇叔祖骂他时的那股子酸臭味为何那么重,就是负了人这事……皇叔祖莫不是老糊涂了不记事不成,他根本做不到啊!   抑郁地在龙床上翻了个身,想到今日差点又与那些大臣一块挨骂,小皇帝就更觉心情难受,握着前不久皇叔祖随在一封信里送给他的一颗外面圆润莹白如玉,中间却有红豆大小的一颗宝石放在两手间滚来滚去。   而后一转头,就瞧见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太监。   小太监不认识,但是那托盘上的信囊,小皇帝却是再熟悉不过。   他走过去用手指拨弄了几下,看着那小太监仿佛被要了命的表情,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伸手将托盘接了过来,“下去吧,朕会给皇叔祖瞧的。”   小太监煞白了脸,却是不敢吭声,哭丧着脸下去了。   将殿中的人都遣散干净,小皇帝将托盘放到了桌上,拄着下巴瞧着那信囊,握着他新得的宝贝珠子笑了一下,眼里露出几分嗤笑。   那些想要离间他与皇叔祖的大臣们,是该再多挨一会儿骂。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这个更新多得呀,一天上了六节课的我都要被感动了…… 第57章 好一出戏   议事殿中的朝臣们都已退下了许久, 谢宁池还坐殿中专为他而设的副位上,盯着桌上干涸了墨汁的砚台看,整个人就好似一座僵硬的石雕。   他在想方才那群朝臣中, 有个不怕死的喊出来的话。   “辰王若是这般担忧不休, 陛下又要到何时才能有担当与魄力?您说陛下还欠缺些火候,但您不在镐都时,陛下处理朝政, 也从未出过任何岔子!”   那人接着想说的话, 已是都没了出口的机会。同站在殿内的几位重臣,不等谢宁池变了脸色, 就早一步让人将那“胆大妄为之徒”拖出去了断了。   这场戏,从将家中适龄少女送进宫开始, 唱到这里,才算是落幕。   谢宁池懒得再看那些老臣们半遮半掩的意图, 只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惊得他们摸不着他的想法而六神无主,挥了手手示意他们告退。   这其中的结症在何处, 谢宁池自是心知肚明。   小皇帝谢郁在他看来才不过十三的年纪,在朝臣们看来却已经十三,当是能总理朝政, 任用亲信的年纪了。   他这个把持朝政五年已久的皇叔祖, 是应该还政给小皇帝, 回府颐养天年。   毕竟,自曦太宗逝去,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 就不是他的家了。   只是……谢宁池扶了下额,谢郁本身的秘密若是曝光了,眼下有多少人争相要她上位,以后就会有多少人要将她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再就是谢郁实在是太娇气了些,若是何时有了想要坚持的东西……   “皇叔祖,你坐在这里叹气做什么?”   谢郁在寝殿中等了许久都没等来要一同用膳的皇叔祖,只能自己摸了过来,蹭到桌子边,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看着谢宁池,整张脸都在诉说着委屈。   “我还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你这么饿着我,是会被曾曾祖父骂的……”   “谢郁。”   谢宁池突然出声打断了他还没说完的话,语气中都透出了三分凝重。   从小只要皇叔祖这般叫她,就说明她干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需要挨骂了。   谢郁立即条件反射地站直身体,灵活的脑瓜子立即转动起来,左手伸到右手的袖袋里一摸索,拿出个皱巴巴的信囊递到了桌上。   “皇叔祖,你怎么知道我拿了你的信囊?”   谢郁干笑了两声,举起三根手指放在脑袋边上,神情要多真诚就有真诚,“但是我发誓,我只是盯着它看了看,绝对没有打开它。”   谢宁池原本要说的话被他截断,视线落到了那个信囊上。   他想打开,却不敢打开。   最后他伸手将信囊收到了袖袋里,抬起头来看了眼谢郁,“以后不必等我与你用膳了,”他停顿了下,在谢郁疑惑的眼神里说出了原因,“我今日便搬回辰王府,明日的早朝,也不用再在御阶上为我置座。”   谢郁愣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不是,”他动了动嘴唇,“皇叔祖你怎么这么生气,我只是拿来看一看……”   谢宁池安静地瞧着他,眼神沉静而深邃。   知道这个借口再用不了,谢郁闭了嘴,脑海里飞快掠过各种理由,“那些大臣家的人,我只是当玩伴罢了,皇叔祖你知道的,我很想有人陪我玩,我知晓分寸,不会真让他们抓到机会来拿捏我的……”   “那些大臣若是说了什么话,也定然是为了挑拨皇叔祖与我的关系,我都不曾上当,皇叔祖比我要睿智得多,自然也不会被他们蒙蔽。”   “还有这信囊,那小太监八成是新来的,被我硬夺了过来便不敢抢,并非是宫中的人对皇叔祖存了懈怠之意……皇叔祖……”   最后喊的那一声里,谢郁是真带上了哭音。   “皇叔祖,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现在连你也要抛弃我吗?”   谢郁的生母林贵妃在生下他一年多后就因病离世了,肃宗因着自己早年被当成嫡子寄养在萧皇后那里受过的委屈,不肯将谢郁养在皇后宫中,反而是将当时还在颤巍巍学步的谢郁抱给了当时也不过十二的皇叔谢宁池。   而当时已是皇族最好辈分的谢宁池,其实并不想照顾这个软塌塌的孩子。   所有跟随谢郁而来的宫人都不被允许进入他的寝殿,他就坐在桌边,看着无人照料的谢郁一个人撅着屁股在地上爬了几步,找到桌子腿扶着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眼看着就要稳不住坐倒在地。   端着茶要喝的谢宁池一伸腿,正好接住了谢郁。   谢郁一屁股坐到了他伸出的腿上,坐下后还讶异地转过头来看了眼,裂开嘴笑了,拍了几下手,就半转过身来,伸手抱住了他的那条腿。   不但抱着,还用手拍了几下,告诉他,“晃,晃!”   谢宁池用力地晃了两下腿,想要把他晃下去,却不知在何处惹了这位小祖宗的开心,竟是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两只小手就紧紧攥住不放了。   肃宗坐在另一侧,瞧见这幅画面,启唇笑了下,引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却还是在接着说,“川泽皇叔,阿郁果然与你有缘。”   “川泽”是曦太宗在逝世前,握着刚接了继位诏书的长子的手,专门为最心爱的小儿子取的字,区别于马上就要登基的睿宗谢渊,意在睿宗乃为沉龙在渊,而辰王是如山川大泽般自由随意,多年不倒。   如今皇族中知晓这字的人已寥寥无几,能叫的人更已都逝去。   肃宗这般叫,是为了让谢宁池念及血缘之情。   谢宁池看着他苍白而瘦削的脸颊,再看他紧紧抓在手里的帕子,垂了眼眸。   正好对上了趴在他腿上,仰起头来朝他笑,全然不知地在重复这她父皇说的话的最后一个还偏移里音调说成了“圆”的谢郁。   于是这个小麻烦,在他腿上一挂就挂了十二年。   如今再看,谢郁的眼神与当年几乎都没有改变,只那双幼年时的圆溜溜大眼变成了谢家人特有的丹凤眼,也不如当年那般容易让他心软。   若是那双眼仍旧还是圆滚滚的……他或许还是会……   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某双眼睛,谢宁池就感觉到袖口也突然热了起来。原本薄薄的一封信,在似乎重似千斤之后,又滚烫得像是块烙铁。   “并不是,”他这话也不知是在否认什么,“若是我在,你永远学不会如何长大,或许在这事上,是我用错了法子,金宝……”   谢宁池止了嘴,伸手在谢郁的肩上拍了两下,就像他很多次看到傅挽对她那位明明年纪还小却已老成持重的十弟做的一般,“你放手去做,尽力而为,记住这些年来太傅、你父皇与我教给你的道理,若是真出了岔子,我为你兜着。”   话已说到这地步,谢郁知晓已无回旋之地。   但他却仍旧想要负隅顽抗几下,说了一连串朝中仍旧悬而未决的事,“……还有那派去杨州城的左莫离,他原本就因着在镐都中升值太快惹了众怒,虽皇叔祖将他远调是出于好心,可他也不知是否能胜任杨州刺史一职,若是余持重真的还在杨州城中,民心暴动,恐是会出了乱子……”   谢宁池按了下眉心,又伸手去摸了下耳垂,站起身来才与小皇帝说了一句,“所以你要随时做好我离开镐都去杨州城的准备。”   谢郁眨巴眼,张大嘴“啊”了一声。   他是知道皇叔祖在杨州城里逗留了那么多天,不管他去了多少封信都不肯回来,就是因为那里有个他宝贝得不得了的唯一好友。   但皇叔祖这话,不会是说,万一哪一日杨州城暴动了,他就要抛下他不管,去救只见了一面,相处了小半个月的个好友吧?   皇叔祖才不是这样不顾大局,不分亲疏的人。   谢郁成功地用皇叔祖一贯的品行说服了自己,为此还特意跟到了谢宁池的辰王府去混了顿晚饭,等到回宫也没看见谢宁池去拆那信囊。   连信都不急着看了,皇叔祖肯定还是喜欢他更多的。   所以上次在杨州城都顺带给他送了这么好看的珠子当礼物。   吃得饱饱,心情又好的小皇帝谢郁终于心满意足地回了宫,连皇叔祖突然搬出来的伤感都因此消散了大半,晚上躺在床上一觉睡得饱饱的。   明天还有一群这段时间上蹿下跳的大臣等着他去算账呢。   他们演了这么大的一出戏,皇叔祖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么轻飘飘地“赢了”,正好他再加把火,把这些不肯安分守己的大臣们整得安静个一年半载的。   却不知在他沉睡时,他“完全不在意那封信”的皇叔祖正彻夜挑灯坐在书桌前,看着摆着的那封信囊,犹豫了大半夜,才终于伸手将它拿了起来,撕开封口。   首先看的是信的最后。   看到上面写着的,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静待衣兄回信”,他才大松了一口气,握着信纸的手放到桌上,紧绷了大半夜的肩也松懈下来。   差点将他吓得都不会呼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三?上场了…… 第58章 寿宴变故   纪氏寿宴的前一日, 傅挽终于收到了谢宁池的回信。   她捏着信件看了一会儿,垂手将信纸放到了桌上,按着被前院的喧嚣吵得发涨的的太阳穴, 一偏头就看见了随着信囊被一同寄来的小匣子。   不用伸手打开, 就谢宁池写的那一张单子,她都能想见里面是怎样的璀璨。   衣兄还真是大手笔,比她这土豪还要土豪。   双鸾衔寿果金簪、镶宝寿字金簪、多宝流光步摇、石榴石镀金步摇……这恐怕是抢了哪个大家族的老太太的珠宝匣子, 直接就给她送过来了吧?   想是这般想, 傅挽还是抱着那匣子去了她阿娘的院子,也不废话, 直接就把那匣子往纪氏桌上一摆,打开匣子就给纪氏挑了一根插到她刚束好的发髻里。   “这是衣兄给阿娘送来的寿礼, 我不过玩笑了说了一句,却没想平白得了这么个大便宜, 倒是正好拿来给阿娘借花献佛了。”   纪氏往那匣子里看了眼。   小六这位镐都的好友,但是一身气势就可看出绝非一般人, 且几次送礼,出手都阔绰得像是家中富可敌国,又见惯了好物的人家。   便是他上次在驿馆时随手递给小十的一端墨钿, 老大看了都说绝非凡物, 难得软磨硬泡地从小十哪里借了过来, 关在房中三日画了一幅画,今日方才出房门,将新成的画作递给她做寿礼后, 转头就回房睡着了。   “那你记得谢过他有心了。”   纪氏伸手扶了下那根新插上的金簪,从镜子里瞧了眼站在身后的宝贝女儿,轻叹了口气,“小六,你这朋友,可是知晓了你的女儿身不成?”   普通往来的朋友,这种日子里备点礼上门喝杯酒便算是不错了。便是晏迩那自小养在她家的孩子,赶不回来庆贺也只是寄了几车的草药来,更别说她哪个从不记得归家,连个寿礼都不备的四儿。   这般对比下来,这一匣子的金银首饰,实是有些太重了。   不像是聊表敬意,倒像是毛脚女婿想要讨好未来的丈母娘。   “阿娘,”傅挽冷不丁被纪氏这一问,之前好不容易强制否决掉的念头又要死灰复燃,吓得她赶紧声辩,“莫说衣兄从不知晓我是女儿身,便是咱们家中知晓的,又有几个还能正经将我当成姑娘瞧的,您说这话……”   剩下的话不便说,傅挽便只给纪氏一个“您还不懂吗”的眼神。   纪氏听得这话,转过头来看她。   几眼之后,便是纪氏也没耐住别开了眼,保养得宜的玉手在小桌上一敲,又开始骂起傅爹来,“都是那混不吝的,将我好好一个小闺女养成了个爷!”   傅挽的男装扮久了,有她自个神乎其神的化妆术与小耳朵专门为她做出来的用以掩盖女子身份的小物件,一眼瞧去便是个舒朗大气的男儿。   偏偏她又常年在外与男子交流走动,做生意又干脆强势,自然举手投足间就愈发像个爷,偏又是个打从灵魂里不安分的,眉眼之间略一转,便是男儿的风流。   若着不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旁人便是拿出了证据说这是女子,纪氏也定会觉得诧异非常,难以想象她恢复女装时的面貌。   可偏偏这是她遭了大难,险些就被谋害了的宝贝孩子,纪氏只要略一作想,就恨不得当时从产床上爬起来将傅爹的头摁到荷花池里洗洗脑子。   她始终觉着,要不是傅爹一开始将傅挽当男孩养,她的小闺女定然还是个软绵绵又聪慧的小棉袄,又哪有眼下连个如意夫婿都挑不着的麻烦处境。   听着纪氏开始骂傅爹,傅挽立时就“不孝”地借机溜了,出了院门才抚着心口长喘了一口气,揉揉脸安慰自己,“六爷啊,没老婆的时候怕娘不丢脸的。”   这话音才落,面前的假山后就转出来两个托着托盘的丫鬟。   傅挽飞快地放下了手,“刷”的一声抽出袖中的扇子打开,潇洒地摇了几下。   她像是才发现了两人,抬起眼来,朝她们微微一笑,“前院可是忙完了?”   两个小丫鬟才刚进傅家不久,往日只听那些同屋的小姐妹怎么说六爷帅气俊朗,却不防今日突然撞见,一时间都是羞得满面通红。   左边那个只低着头不说话了,右边那个活泛上一些,抬起头来粉面桃腮地瞧了眼傅挽,用力抿了下嘴,“回六爷,前院还忙着。”   话说得没有任何出格之处,可那双眼里,却没藏住情绪。   傅挽眼里笑意不褪,只用扇遮了半边脸,一双显得愈发大而深邃的眼睛在两人脸上掠过,点了下头,“嗯,那你们去忙。”   说完就径直离开了,混像是没注意身后缠缠绵绵的两道视线。   绕过一个走廊正好遇见了脚步匆匆的扶画,待她站定行礼后说了几句,傅挽就转着扇子,说起了她刚遇见的那两个小丫鬟,“右边个高插了个包银簪子,鬓发间还藏了朵白梅的那个,找个理由打发出府去,赶在明日寿宴之前。”   扶画一怔,知晓她要打发人走,定是瞧出了不对劲。   立时也不敢再耽搁,安排了个小丫鬟引起争吵,借机撞了她拿着的托盘,砸了上面新上的流花玛瑙杯,借机责骂了,一个打发出府,一个扣了三月的例银。   被扣了例银的那个得过嘱咐的小丫鬟,脸上一副戚戚然,心里却热开了花。   她完成了任务,扶画姐姐给的奖励,定然比三月的例银多。   却是被打发走的那个,哭着喊着不肯,被人强拉着才拉出府去。   又过了两日,从忙乱中缓过劲来的扶画才想起了这个被赶走的小丫鬟,让人去收拾她未带走的铺子时,却从她的枕头里找出了一些药粉。   拿去扶棋那里验出是什么药物后,扶画更是气得发抖。   这般歹毒的计谋,若不是六爷见了人疑心不对,他们怕都会打个措手不及。   傅挽也没想到她瞧着不对的人背后会藏着个大阴谋,她又外出走了一趟,遇上好些个主动要在明日来府上贺寿的,挑着人点头应下了。   便是如此,纪氏寿宴这日,傅家门口的大路上,还是堵了好长一段路的马车。   。   傅挽让小七小十在门口迎客,遇上偶尔几个才自己亲自去迎,二院内则是交给了傅九,配着热闹了一整日,也让杨州城的众人瞧了场大热闹。   热闹到了天黑,终于将最后几个醉醺醺的酒鬼都送走了。   傅挽今日喝的酒都掺了水,一日下来也就是微醺,等人都走了也就不趴在桌上装醉,撑着桌子站起身来,摇晃地走了几步后,目标清楚地朝着茅房而去。   装醉简单,难的还是要忍住三急。   只是在她离着目标还有几步路的时候,背后匆匆走来一人,上来就拽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镶进她的骨头里,硌得她疼得皱了眉。   “傅四还没回来?!”   这明知故问的话,难为他还能问得这么激动。   “五姐夫你这又是在问些什么?”傅挽甩开他的手,“今日宴席之上,你瞧见四哥的身影了吗?着急忙慌来问,我还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尤其是她被拽住的胳膊,此刻还在生疼。   “你五姐今日参加了宴席,身子实在支撑不住了才退下,我光顾着她,方才等她睡了,想起要找傅四才知晓他从未回来过……”   邹南城脸上担忧与懊悔夹杂,“他明明说好定会在阿娘寿宴前脱身回来的。”   这一句话,傅挽就听出了不对,也顾不得去揉胳膊,立时就盯住了邹南城,“五姐夫说这话,是说四哥出了什么事,耽搁住了,还是他又冲动行事,为什么人打抱不平,被卷入了难以脱身的麻烦里?”   邹南城不敢看她,只看向旁处,“他叮嘱了我不准说,又说定会在阿娘寿宴前赶回来,说是怕你们为他烦心,我也就……”   傅挽气得肝疼,冷笑出声,“五姐夫与四哥还真是好兄弟。”   邹南城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就多了几分坚定,“是我要急着回来才留下傅四一人,如今他有了麻烦,自然也是我去镐城救他……”   “你去救?”傅挽都想伸手一巴掌抽过去了,“你去救,然后再让旁人再来救你们两个只懂武的江湖莽夫吗?”   略一停顿,傅挽就想好了最好的人选。   “你说清楚四哥是惹了什么麻烦,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评论,我自爆了小皇帝的大秘密,我有错……   不过小皇帝的女扮男装,和六爷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呀,加上性格不同,惯性思维,皇叔祖认不出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总不能自己家有个女扮男装的,就看谁都是女扮男装了吧。   六爷身上的脂粉气可是很轻的~~~~~~ 第59章 被封县子   傅四自小, 便是傅家最会闯祸的人。   而且他的闯祸,不是说与傅七这般,又与谁家的儿郎打架了被人上门理论, 而是小祸鲜少, 大祸基本每月来一次。   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傅四的武力值,和傅七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稍微长大了点, 又出了傅八的事, 傅四就执意出了家门去江湖流浪,早些年很是因为“讲义气”吃了亏, 若不是有晏迩这个神医的名头护着,加之福气实在是好, 怕是早就被弄死在某条不为人知的小巷子里了。   只后来,他的武功越发精进, 江湖上的人脉也越来越广,竟也逐渐闯出了自己的名堂, 甚至偶尔傅六在外行走,旁人都知晓她是傅振的弟弟,也会为她行三四分的方便, 还给她添了不少的生意。   他在外没了性命之忧, 傅挽也就放了几分心, 偶尔收不到他定时的信件,也能安下心来等个三两日,不会如之前一般提心吊胆。   谁知这一次, 偏偏就惹了人。   按着邹南城的说法,这次惹的人,还来头不小,是镐都某位上得了台面的国公爷的嫡子,据说根皇家也有沾亲带故的关系,似乎是曦太宗的某位表侄曾孙。   “你也知晓傅四那性子,他又何时是那种畏惧权势的人?别说那求救的落魄小姐实在哭得悲切,便是那时被折磨的是个七尺男儿,按着傅四的性子,也定当会为其打抱不平的。可真要说起来,傅四也并未曾伤了人……”   邹南城说得也不甚确定。   他当时只是路过,正巧遇见了傅四,留了一晚,听他在酒桌上谈了几句,第二日就着急忙慌地赶回来帮他与小五瞧瞧家里是否安好了。   却又撞上傅五身子不稳,一来二去,邹南城就将这事真的守口如瓶了。   而他的信息拖延了这么些时日,如今事情到底发展到哪个地步了都不可知。   傅挽让他回去继续陪着傅五,又叮嘱了这事不准对任何人泄露,转头如厕完就回到房里倒头睡了一个懒觉,第二日起床已过了早膳时分,让人去查的消息也终于能窥见了一点儿眉目。   只这完全不是个好消息。   扶书说的时候,一直在小心注意着傅挽的神色,“镐城中符合五姑爷所说的国公爷,就只有姚国公一家,之前曾是曦太宗的皇后姚氏的娘家,现任国公爷,是姚皇后的侄孙,已年过半百,膝下却只有三个儿子,二嫡一庶。”   “但前不久,听闻姚国公的嫡次子突然就在外暴毙,姚国公震怒,派人四海网罗凶手,如今已经压在刑部大牢,只等嫡次子发丧,就用那凶手的血祭坟头。”   这事基本已经闹得镐都城人尽皆知,若不是还有辰王离宫回辰王府居住的事在前头顶着,怕是早被镐城的人嚼烂了舌根。   傅挽端着盏茶喝着,只垂着眼听,始终不懂声色。   她甚至都不问,有没有那个凶手的信息。   傅四虽莽撞又善武,但他绝不是轻忽人命,害人至死的人。   傅挽一双黑到极致的眼睛略显无神地越过窗框去看窗外飘摇而下的薄雪,落在了远处一株矮矮的斑竹上,不知又从那斑竹上看见了什么。   好一会儿,扶书才听见她问了一句,“扶书,你觉着这事,该不该告诉衣兄?”   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出神的,连眼睛和身体都没有丝毫转过来的倾向,显然也并不期待她能就这个问题给出答案。   六爷心里怕是早就有了决定,只不知为何还有些犹疑,没有人商量,便只能这般做无用功地问上一问,求个心安。   果然,不过半息时间,傅挽就自己找到了答案。   “求与不求,还是去了镐城再说。”   若是衣兄的身份比那劳什子国公爷高,那她自然是要厚着脸皮求上一求,若不是,那她自然不能给衣兄平添烦恼。   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去镐城。   这一去的花费肯定不少,时间还未可知,最好还是告知家中她去了何处,只是她惯来对镐城敬谢不敏,唯一例外的,也就只有衣兄了……   傅挽正琢磨着要怎么拿谢宁池做筏子,就听见扶书出去了一趟又回来,神色莫名就有些紧张,“六爷,新来的刺史来了府上,指名道姓说了要见您。”   一州最大的长官要见人,且还是第一次会面,傅挽自然不敢轻忽,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就急匆匆地从廊下过来,却在门口瞧见房中背对着她站着的那人时,猛地站住了脚。   扶书差点就撞到了她的背上。   这起意外虽没发生,但也露出了几分响动,惊得堂上那人转过身来。   傅挽硬生生忍住了,才没有倒抽一口气,露出不堪入目的神情来。   堂上的人却像是丝毫不认识她,略挑了眉,却是端得一身的为官威仪,完全客套地问了一声,“傅六爷?”   “正是小民。”   对方装作素不相识,傅挽自不会怯了场,举手一拱,将狐裘披风递给扶书,略提了下衣摆,就迈入了房中,脸上略带出几分,“不知大人前来是为何事?”   她前些时日的确是收到了风声说新任的杨州刺史要到了,且还是她在榴州的那有才书院里出去的人,可却是转破了脑子,也没想到那居然是左莫离。   不说她当时假装成夫子,在私底下将这个实诚得厉害的小鲜肉骗了多少次,便是左莫离这孤高笔直的性子,是怎么做到官运亨通的?   杨州刺史,这可是出了名的有油水的肥缺,出镐城的不二之选啊。   左莫离瞧着她那张永远带着笑的脸,自然是瞧不出她心中在想着什么的,只是瞧着她一如往昔的模样,心里终是松了口气,从身后的侍从手中的盒子里拿出个玄黑的诏书,恭敬地高举过头顶。   “杨州城傅家六子,傅挽听旨。”   傅挽第一反应,是抬头瞧了眼那封诏书。   而后边跪下,边就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左莫离没有一来就说他是来宣旨的,反倒是指名道姓地点了她,他们家的扶画,也就只使人叫了她过来。   不然,若是乌泱泱地来了一群人,听到的圣旨却是什么抄家灭族的……   旁的还好,就是四姐,她如今月份大了,又惯常是风声鹤唳的性子,若是被吓上一下,还不知会出个什么好歹,还有小七那咋呼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没有转完,左莫离已经念完了。   看着她没有反应,皱了下眉头,露出三分无奈神色,却还是提醒了一句,“傅县子,还不快接旨?”   傅挽被那一句“傅县子”叫得回过神来,站起身也顾不得许多,接过诏书就打开细细看了几眼,确定没有看错之后,就惊讶得张大了嘴。   “陛下怎么莫名其妙就给了我一个正五品的县子之位?虽说没有食邑,可这大小也是个爵位啊,以后杨州城除了刺史,莫不是就是我最大了?”   曦朝县子虽无实权,又是个正五品的,可却有直接面上的权力。   若是来的刺史没有背景些,指不得还要让她摆布。   朝廷这是昏了脑袋吧?就因为她在杨州城被困的时候出了点粮食,又帮着出了几个主意,做了几件能避免良心不安的事,就给了她这么大的便宜?   傅挽全然疑惑的眼神看向左莫离。   后者被她看得偏过眼去,又飞快转过头来,“这是辰王亲自让陛下动笔写的诏令,又亲手递给我转交,明日就要张榜公告,自是不会作假。”   “我当然知道不会作假。”   傅挽还是被这个天大的馅饼砸得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这辰王不会是活太久昏了脑袋吧?本朝也不过二十几个爵位,他就这么轻飘飘地抬手给了我一个?”   “夫子!”左莫离一着急,连往日的称呼都喊了出来,左右瞧了,才敢继续喝止傅挽,“辰王今年不过二十有五,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您这话,以后可不能再乱说了,小心被人听见了,拿这个当了你的把柄。”   “便是拿着做了筏子,那辰王也不好朝令夕改,才将我当成个大英雄给了爵位,下一刻就翻脸将我关进了大牢里吧?”   傅挽顺口回了句,又将那诏书翻来覆去地细细瞧了几遍,小声嘀咕,“若真是如此,那他定然长得极丑,才会如此的小肚鸡肠,半点容不下人言。”   她如今却正是瞌睡来了枕头,这话不过是顺嘴说出来罢了,哪里还顾得上那辰王到底是帅是丑。   她现在只想捧着这诏书,光明正大地去镐城,去找那御座上的小皇帝谢恩。   若说天底下能妥妥压过姚国公的人,小皇帝定然也得算一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哭唧唧脸):皇叔祖母,在你来之前,我还是能为了做主的,但是你来求我,我就不能为你做主了,因为皇叔祖……   皇叔祖(冷漠脸):金宝,你是忘了,我让你受了委屈找谁了是吧?   前文里埋过伏笔了,封县子还需要步骤的,皇叔祖早就在筹谋这个了。 第60章 进宫面圣   傅挽得了个县子的爵位的消息, 第二日果然就在杨州城里传播开来。   一时间,众人怔愣之后,竟是不约而同地就表示要上门祝贺一番, 甚至几个手脚快的, 连寿礼都准备好了,比之前祝寿时还要更加丰厚上许多。   毕竟之前,傅六爷也就是和镐城里的大官有些关系, 现在却真真切切地成了有了品级, 就在一州刺史之下的贵人了。   他们收到消息来得不慢,却仍旧没有遇上傅六。   甚至连傅家的门都没进, 只听那门房在不停地告饶,说六爷急着谢恩, 却是昨日半下午就收拾了东西,着急忙慌地进镐城去了, 连府上的扶管家都找不见人。   找不到人,扶画只能写了封信去追傅挽, 转过头来就将府上的人细细地刷了一边,只要略有疑点的就调查清楚,还真让她找到了好几个心里存在鬼心思的。   纵是没有之前那个那样大胆, 将会中毒上瘾的春.药藏在了贴身小衣里,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用到府上的几位爷身上。可也有好几个, 都在暗地里将府上的消息传递到别的府上,或是因着七弯八拐的关系,在为旁人办事。   捏着那写着十几个人名的薄薄一张纸, 扶画差点气得撅了过去。   而离了杨州城的傅挽,却不知晓此时家门内外的动荡,她昨晚颠在马车上没睡着,这会儿整个人都是迷糊的,撑着额头靠在茶几上打盹,一不小心就磕在了小案上,疼得抽气,结果就把自己抽醒了。   扶书就坐在旁边看见了整个过程,忍着笑把茶盏递了过去,“说让六爷您坐那个更大的马车,您非不肯,结果又熬了一整夜。”   傅挽揉了下敲到的下巴,也不知是在安慰谁,“左右别毁了小爷这张脸就行。”   不管怎么说,需要卖惨求情的时候,还是一张帅脸比较容易些。   虽是这般想,可到底是在赶路,一路上的颠簸不少,休息时间却被挤压得厉害,傅挽到镐城时,眼下都积了薄薄青黑,看着就无精打采得厉害。   因而她也并未急着进宫求见谢恩,而是找了镐城最大的花楼,一进门就像个冤大头般,成沓的银票敲在桌上,叫来了老鸨,斜着眼,给自己倒了盏女儿红,“来,给爷瞧瞧你这最好的货色是长什么模样。”   老鸨见多识广,早就有了一套专门对付这些冤大头的办法,边挂着笑脸应着要去叫人,边就伸手去抓那放在桌上的银票。   “爷您尽管放一百个心,妈妈定然会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她都摸到那银票了,却不妨另一只手压了下来,往上就看见了傅挽那双带着笑的眼,幽黑而剔透,正沉静地瞧着她,好似早就看透了她的小手段,“什么模样风情,就是什么样的价位,妈妈总不是在唬我吧?”   老鸨自是人精,这一对眼就觉出了她不好惹,讪讪收回了手,“爷这不是为难妈妈嘛。这镐城,随便一块瓦砸下来就能砸到个五品官,我这隔翠阁又能有多少上乘的姑娘,人家陪着客,妈妈也不能硬生生去得罪那些老爷啊。”   她这话里,存了三分试探,在猜测着傅挽的来路。   傅挽也不再压着那银票,将喝空了的酒盏就随意往上一扔,丝毫不在意残留的酒液沾湿了上面几张银票,“说来听听,哪几位大人这般有面子?”   老鸨一梗,自然是住了嘴不说,“这……”   她低头看见整叠推到面前来的银票,涂得鲜红的嘴一抿,左右瞧了几眼,“也不过就是钱尚书家、曹太保家……这几家的公子爷,还有就是之前姚国公家刚……的那位二少爷,他往前可是我们这的常客,几位当红的姑娘,他可是都要轮着点的,若是稍稍不顺他的意,那可是就要立即吵闹的,我们这楼虽大,庙却小,可顶不住如他这般的公子哥多来几遍……”   老鸨说得口干舌燥,却碍着傅挽一直没叫停,也不敢轻易停下来。   说到后面,愣是连她自己都讲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说了什么,更不要说从中猜出来傅挽想要知道的消息是什么了。   “要说这镐城里最近有什么大事,那还是得说到辰王。这位王爷辈分高,功劳高,能力强,之前谁都以为他定会趁着陛下年纪尚幼而动些小心思,可谁知他愣是将陛下辅佐到了如今,还主动从宫里搬了出来,听闻已连着三日没入宫了。”   老鸨想要喝茶,偏那茶盏被傅挽握着手里,这时候又不好去叫旁人来上茶,只能忍着口渴,除了该瞒的大秘密还记着瞒,其他却都不知说到了何处。   “有人说辰王不进宫,是和陛下离了心,也有人说是因着那些大臣死谏,辰王没奈何才退了一步,还有人说是辰王之前收复叛军的时候伤了身子……要照我来说,八成是前几日天寒,着了凉,身子倦怠不想出门罢了……”   “行了,劳烦妈妈了。”   傅挽觉着差不多,将茶盏往桌上一扔,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她从不离手的扇子“刷”的一声展开,却是引来了不少视线,引得几个路过隔翠阁门前的公子哥都转头看来。   这一看,就有几个的眼睛被勾住了。   隔翠阁外挂着成串的红灯笼,找得七分姿色都变成了十分,格外地惹人心痒。   傅挽还没走开两步,就有个公子哥追了上来,支起一只手臂挡住了傅挽的去路,朝她笑得毫不遮掩,“小兄弟,一起玩玩?”   傅挽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低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下,“不用了,你肾虚,我怕弄出人命来,平白浪费了良辰美景。”   她这话一出口,那人的脸色立时就沉了下来。   他的手刚要举起,就看见墙上有了身影一晃而过,然后他的手就被抓住,整个人都被推着往后踉跄了几步,撞上了墙才险险站住。   而傅挽站在原地,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还不走?继续来打?”   她这笃定又丝毫不怕事的模样,说后面没有个厉害的人撑腰都没人信。   那磕疼了的少爷看了眼,站起身,往后后退着走开,嘴上却还是不肯服软,“你最好别让小爷遇见第二次,不然小爷我给你好看……”   出门一趟还遇见了这样的事,傅挽第二日差点就睡过了头。   好在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大朝会结束之前,将陈情的帖子递了上去。   守着宫门的那几个侍卫小哥,原本一个个都板着脸刀枪不入,等傅挽塞过去几包“乡下上不了台面的小礼品”,再知晓她就是新晋的那位县子后,终于舒缓了几分神色,也不再凶神恶煞地要将她赶走了。   这里一磨蹭,傅挽正要摇着扇子回去补上午膳,就看见宫门口急匆匆跑来个小太监,站定还来不及喘气,就青白着脸,扯着那侍卫小哥连声发问,“那从杨州城来的傅县子,是朝着哪个方向走了?走了可久?是否追回来?”   侍卫小哥一怔,转头就要朝着傅挽这边看来。   可那公公却不放人,一扯那侍卫的盔甲,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力道,居然就这般将人给扯了回去,“咱家可不是与你说笑的,陛下可是急着见那位傅县子,再晚上个一时半刻,吃亏的人是谁可就说不准了……”   傅挽走到那公公伸手,用扇子在他肩上一敲,“这位公公……”   那公公不耐地转过头来,张嘴就要呵斥,好在那侍卫赶在他之前叫了一声,“傅县子,您晚着些走,这位公公可是替陛下来宣旨的。”   这声称呼惊得那公公立时转了脸色,竟是立即就在脸上挂了真诚而不谄媚的笑意,“原来是傅县子,陛下可正在议事殿等着您呢,就有劳您与咱家走一趟?”   这些宫人们自来有着最快的消息来源,能让他们如此谄媚的,定然都是陛下眼前再得意不过的人。   几个侍卫对看一眼,都在心中庆幸方才并未将傅挽得罪彻底。   而这厢傅挽跟着那公公往宫中走,一路默默地记着路线,一边就转头小声与那公公说话,“不是说等陛下召见还需要几日,怎不知这次为何……”   “旁人自然是要看陛下的心情再决定见与不见的,可傅县子您可是辰王亲自封赏的,王爷方从杨州城回宫就催促此事,紧赶着才给您定了下来,此番若是王爷知晓您亲自来谢恩,怕是还不知道有多惊喜呢。”   这小太监年纪虽小,认的干爹却是小皇帝面前一等一得意的人,且他自个也得辰王看重,被留在了小皇帝身边陪着,对许多事却是了解的。   如今这位傅县子,就是辰王那日日盼着的信的主人。   这般的人物,他们又怎敢轻慢了。   “辰王?”傅挽听了这话,轻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辰王也去了杨州城?”   小太监眼睛一眨,伸手打了几下嘴巴,“瞧奴才这张破嘴,连个地名都念不清楚,辰王那是在榴州城留了好些时日,却是没去过杨州城的。”   虽不知为何辰王不肯说他去过杨州城,可他若说漏了嘴,就算是对着辰王极尽信任的傅县子,怕是也讨不了好。   眼前就已是议事殿,小太监再不敢再多说,做了个手势前引,“傅县子,陛下可就在里面,您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皇叔祖就要掉马了……   然而最近掉得最厉害的是我的收藏…… 第61章 堪破隐秘   去年多事, 整个腊月,镐城的世家大族忙也心慌,就怕在前线的辰王出个什么意外, 让那已成气候的反贼更加猖獗, 更怕家中有人涉案其中,连带全家受罪。   好在辰王果然不负盛名,真的就将余持重那反贼困在了江平六州, 未让战乱四散开来, 触及到他们好不容易创下的祖宗基业。   眼下虽余持重还未被擒,只他已是丧家之犬, 定然成不了气候。加之辰王回镐都之后竟主动退守王府,他们之前所谋算的种种□□之事也可暂缓, 竟是一时之间都空闲下来,除了日常点卯, 竟都在家中品茶会友。   家中主人有了空闲,各家都竞相办起了各类宴会。   冬日风景虽单调乏味, 可赏赏梅花,拿出家中珍藏的宝贝来让人观赏一番自也是倍有脸面的事,好几个世家大族竟像是较上了劲一般。   半月前方侯爷家的小孙孙过满月, 请出个白玉雕成的胖娃娃, 再五日前陆大人有女及笄, 除了送了支点翠镶宝的簪子外,竟是大手笔地送了两幅留客居士的画作给女儿做压箱宝,让好些个观礼的诗书之家都艳羡不已。   姚国公刚送走了嫡次子, 窝在府中沉寂了好些时日,连平日里花枝招展的姨娘都被嫡妻闹得没了心情去碰,这会儿正闲得要长草,就听闻了镐城中竟在他不知晓的时候掀起了这样的浪潮,立时就要跟着半个像模像样的宴会。   他悄不作声布置了三四日,等沉寂在丧子之痛中的姚国公夫人知晓,那往来的客人都已上了她家的门,闹得府里处处喧嚣。   姚国公夫人左右不过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在幼年时便因病夭折,如今好不容易养大的命根子又去了一条……若不是怕她去了,大郎没了她的护持会被那个狐媚子养的欺负了去,她真是恨不得一头磕死在幼子灵前。   偏就是她挖心掏肺的疼了,那老不休居然还能在幼子尸骨未寒之时大宴宾客。   姚国公夫人从嗓子眼里嘶吼了声,竟是不管此刻自己瞧着有多狼狈,站起身就朝着前院疾奔而去。   正要出门迎宾的姚国公被她拽了个正着,被她拽着大力摇晃,“我儿才走了十三日,你居然就敢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大宴宾客,你到底是怎么当爹的!”   怒急交加,姚国公夫人全然没了平日里贤淑和善的模样,那保养得精细的长指甲更是毫不留情地挠上了姚国公的脸,挠出一道道的血痕来。   姚国公自小便养尊处优,又因是唯一的嫡子,铁定的继承人而被小心看护着,哪里受过这等胡搅蛮缠的伤,登时气得破口大骂,伸手就将姚国公夫人推了出去,“你这个泼妇!天底下哪里有当爹的给儿子守孝的道理,我给你两分颜面,你竟是不要脸地爬到我头上了不成!”   指着姚国公夫人大骂了一通,姚国公才整了整衣裳,又在脸上露出点笑来,“今日这赏宝宴,可是连辰王都赏脸来了,你这无知妇人又知晓些什么!”   他说完就走,留着姚国公夫人狼狈地坐倒在地。   好似过了许久,才有人匆匆而来,去扶坐在地上的姚国公夫人,要将她扶回房中休息。   而姚国公夫人回过神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辰王可曾来了?”   她披头散发,眼里却骤然间爆发出光芒,“那凶手背后定然有人,我要找出人来,为我儿报仇,我要求辰王为我儿做主!”   前院,姚国公也转头询问,“辰王怎这时都还不来?”   明明前日他让小厮将拜帖送到辰王府上,那回复的小厮可是说他们辰王对他今日要展示的玉貔貅好奇得很,必然会亲自上门的。   他如今都已将这消息放了出去,若是辰王不来,那这定然成为他日后的笑柄。   可他一转头,就露出了脖子上崭新的血痕,还不等那被询问的小厮回他的话,便听见坐在他下手的方侯爷笑了一声,话里不知藏了多少揶揄,“姚兄啊,你昨夜过得可甚是不错啊。可不知是从何处讨了这么一房美妾?”   姚国公夫人在镐城中出了名的贤淑,却也是出了名的有福气——姚国公后院的美妾不少,却是一个个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没一个能越到她前头去。   因而方侯爷这话里,那几分揶揄意味就有些引人发笑了。   姚国公却是脸色不变,在脖子上一摸,丝毫没有之前面对姚国公夫人时的怒气,反倒是笑呵呵地应了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他与众人笑了两人,忽而就转了话题,“我今日出宫之时,诸位可知我在宫门口遇见了何人?”   这话题转得突兀,方侯爷还有心嘲笑,“怎么?莫不是个美人不成?”   “还真是个美人!且还是个雌雄莫辩的美少年。”   姚国公连着两次挑衅都像是没听进耳中,那双有些浑浊的眼在方侯爷身上轻飘飘地瞧了眼,“我这人的德行,诸位也是知道的,瞧见那美少年在宫门口找那些个侍卫聊天,我就多问了一句,可就问出了了不得的出身来。”   他抚掌一合,拔高了音调,“原来那就是辰王之前执意要给封县子的那位傅县子,据说这次是特意来跟陛下谢恩的,在那宫门口等着陛下呢。”   话音落了两息,方侯爷从鼻子里冷哼了声,“果然便是下里巴人,还谢恩,陛下怕是连他是谁都不知晓,那帖子递上去,放个几日被扔到何处都不知。”   “方侯爷你这话就错了。”   姚国公露出个笑,“我离那宫门两三步时,可是亲眼看见了陛下跟前得脸的小宫人跑来,八成就是陛下召见了这位新晋的傅县子……”   “召见了又何用,不过是个立过点小功劳的五品县子,陛下也就是将她当成阿猫阿狗瞧个趣,你真以为她能讨得了什么好?杨州那地方,最出名的可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又能养出个什么傅县子……”   “方学海!”   骤然而来的一声怒喝止住了方侯爷之后未尽的话,更是将他骇得跌下凳子。   厅中的众人皆是面色青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又跪倒,撑着忍不住要打摆的身子,向突然出现的人行礼,“臣等见过辰王……”   辰王卸了摄政王一职,原本是当不得重臣的跪拜了的,只这时厅中的众人都被他难得一见的外放怒气吓得肝胆俱裂,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谢宁池大步上前,连身上的大麾都未曾脱下,伸了一只手,拽住方侯爷的领子,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拎了起来,笔直地盯着他。   “若是你的嘴这般不干净,孤就帮你处理干净了。”   谢宁池可是十三岁就上了战场的,经年下来,便是那些最野蛮的夷人也因他的名号而腿肚子打颤,又何况是这些在镐都中养尊处优已久的世家大族们。   方侯爷不敢辩驳,只闭上嘴,脸上一丝血色都无。   谢宁池扫过厅中众臣一眼,甩手将方侯爷扔在地上,随着他落地的撞击声,扔下了一句话,“傅挽是孤的人,想惹她,先掂量掂量自个的分量。”   说完,谢宁池就疾步出了姚国公府的大门。   他今日来,不过是听说姚国公有个精致的玉貔貅,想到了之前金宝送给他玉貔貅时一脸肉疼的神情,就想着将这玉貔貅换过来给她送回去。   可谁知在院门外听见金宝来镐城面圣谢恩了,正要转身去宫中拦住很可能作乱的谢郁,就听见了里面这般污糟的话。   谢宁池翻身上马,一抖马缰,就朝着皇宫疾行而去。   而这时,傅挽已经坐在议事殿里,回答了小皇帝层出不穷的数十个问题,还大都是,“杨州城的糯米糍真的这般好吃?”“杨州城的花灯是不是真的很好看?”“江平六州的美人是不是很多?”之类的问题。   好在傅挽本就是个能说会道的,一一都将问题答了上来。   小皇帝坐得累了,又有些嘴馋肚饿,干脆就将双脚收起来盘坐在龙椅上,不知不觉就放了三分戒备心,右手往后一摸,摸到她最近宝贝得不得了的珠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小声嘀咕,“难怪皇叔祖那般乐不思蜀……”   傅挽这是却是没心思再凝神听她在说些什么。   她的视线,呆愣在了那个被握着的珠子上。   如果没认错,这个是她之前让扶书偷偷放到了谢宁池的那封信里,作为给那个无辜受骂的小辈的赔罪礼。   小皇帝刚才提到的杨州城的种种,若是她没有记错,都是她在信中和衣兄提到过的……还有方才那小太监说漏嘴的,辰王曾在杨州城逗留过很久……   便是她再不相信,事实也已摆在面前。   衣兄,怕就是当今辰王。   而他那个经常挂在嘴边的小辈,就是当今圣上。   傅挽看着面前那块雕玉镶金的地砖,长长地叹了口气。   难怪衣兄又那般慑人的气势,难怪当时在城门上孙长史那般怕他,难怪那么多的杀手一次次冲着他来,难怪他一出手送的都是那么厚的礼。   也难怪,她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只做了那么件小事,就成了县子。   她傅挽也真是好本事,不傍则已,一傍就傍上了如今最宝贝的一棵大树。   那可是皇族辈分最高的人,这么些年来皇族一脉单传的血脉的最大意外。   傅挽垂头难以分辨自个如今的心情,倒是连小皇帝叫了她两声都没听见,直到小皇帝下了御座,站到她面前来挥一挥手,才恍然回过神来。   谢郁第一次见皇叔祖的好友,心里多了几分隐秘的快乐,连带着看傅挽都觉得她顺眼得很,也就没计较她方才的走神,只背过身来,走回到御座上,“朕对杨州的风土人情还好奇得很,你在与朕好好说说。”   “对了,听闻当初你与余持重还有过交锋,你还是第一个瞧出他不对劲的人,与朕说说,你是从何处看出来的?”   小皇帝背对着傅挽走,她自个没感觉,傅挽却略一抬眼,就看见了她穿着的月白色常服后摆上慢慢晕染开的一片鲜红的血迹。   那个位置……怕只会是女子的天葵了……   傅挽猝不及防之下又窥破一个惊天大秘密,目光就直愣愣地放空了。   正好方才因着小皇帝饿了而去传膳的大宫女端着几盒糕点进门,发现她的不对后顺着她的视线瞧去,立时骇得险些神魂俱灭,“陛下!”   她扔了糕点扑过去,飞快地在小皇帝耳边说了句话。   “陛下,您来了葵水,怕是被傅县子瞧出女儿身了。”   谢郁脸色一沉,飞快地转过身来盯向傅挽,后退几步在御座上坐稳,伸手将桌案上的奏章往地上一掀,朝着外面大喊,“来人,护驾!”   紧闭的房门立时打开,禁卫军进门,雪亮的刀尖直指殿中唯一陌生的傅挽。   谢郁坐在御座上,看向傅挽的神色意味不明,却是没有一分犹豫,飞快地就下了指令,“傅县子对朕不敬,先将她压入天牢,待朕……”   雪亮的刀尖之下,傅挽回过神来,握拳忍住心中的震颤,等着小皇帝说完。   她虽是无意,可撞见了这样足够动摇江山社稷的大事,小皇帝便是立时让人将她处决在这里,她也绝喊不出一声冤枉。   只心中已懊悔万分,眼前闪过傅家的众人。   不行,她飞快地将那与死前诀别无异的画面驱赶出去,沉下心神思考——她并不是只能束手就擒,只要衣兄肯救她,肯相信她不会将这种事宣之于口。   有辰王作保,她定能逃过一劫。   只是在天牢中要如何见到衣兄,和他求救……   傅挽的念头还未转完,小皇帝已将重新思量过的决定说出口,“先将傅县子压入死牢中,不准她与任何人见面,等朕与皇叔祖商议后再行处置。”   禁卫军领命而行,笔直雪亮的剑尖渐渐逼向傅挽,像是瞄准了猎物的利箭。   作者有话要说:  六爷:衣兄,快救命!   皇叔祖:来,到孤这来,孤倒要看看,是谁有那个熊心豹子胆……   谢郁:不是,皇叔祖,我没有……她知道我是女的了……好吧,我们是一家人,但我也没说要把她怎么了呀,我说了要与您商量的……皇叔祖母,我错了……   啊,一字千金的剧透小剧场又来了……所以,食言而肥没有双更的事,看在正文四千加小剧场的份上,原谅我吧……   今天的我,是属于床和淘宝的……   有什么茶很好喝又能润嗓子的,请务必推荐给我……我怕是快要失声了…… 第62章 欺君之罪   谢宁池匆匆赶来, 连在宫门口都没下马,反倒一抽马鞭,一阵疾风般从侍卫们面前刮了过去, 纵马奔到了议事殿前, 下了马快步跑上层层台阶。   他在殿门外看见的第一眼,就是一群禁卫军将傅挽围住,锋利的剑尖直指她。   那些个禁卫军们有多仗势欺人, 傅挽瞧着就有多弱小无辜。   谢宁池上前一把拽开一个, 又抬脚踹开两个,破开个口子走到傅挽面前, 将她挡在身后,抬眼扫过这一群人, “孤看谁敢!”   四个字里,浸满了杀气。   连被他护在身后的傅挽都被他的杀意吓得一颤, 刚才瞧见他站起身来的激动平复了些,察觉到两人间的距离太过相近, 立时就要往后退开一步。   可不知谢宁池是会错了什么意,居然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因为方才一路疾驰, 他的手心里都浸出湿热的手汗, 完全不似他的裘衣般满浸寒意, 冻得她鼻子发痒,忍着不打喷嚏都要忍得流眼泪了。   谢宁池原本以为她是被这些个莽撞无脑的禁卫军给吓着了,握住她的手正想安慰她一句, 半转过头就看见她的眼眶都发红了,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有个念头飞快地在他的脑海中划过,偏偏他这时无心去关注那念头,只转过头来看着傅挽,皱紧了眉头,“他们方才对你做了什么?”   这话问的,几已认定了这群无辜的禁卫军有罪。   禁卫军里,已经有好几个抖着手,都握不住兵器了的。   这可是大曦的辰王,皇族的活祖宗,战场上的杀神,他们便是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直面黑云骑,直面辰王啊。   “当”的一声,不知是谁的剑落在了地上,却引得禁卫军们都松了手,“扑通”一声跪下,低着头,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坐在御座上的小皇帝这时才出声,“都退下。”   殿中只剩他们三人,小皇帝也不含糊,干脆就说了,“皇叔祖,她知晓了我的女子身份。”顿了下,想到方才他皇叔祖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想先将人控制了,等与您商量后再做定夺。”   她的女子之身关乎社稷,换了任何一个人发现,这会儿尸体都该是凉的了。   但谁让发现的人是她皇叔祖的好友,是皇叔祖护着的人。   听着小皇帝张嘴就说了最关键的点,傅挽动作一僵,手上微一用力,居然就从谢宁池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垂落到了身侧。   选择权这是交到了谢宁池手里。   他若相信她,那她便可全身而退;而若他不信,明年的今日,她就有纸钱了。   傅挽垂了眼,盯着脚下的金玉砖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镐城果然也不是她该来的地方,若是她与四哥都折在这儿,也不知家中会做如何反应。   “她知道了,又有何关系?”   谢宁池沉吟不过一瞬,眉头就松开来,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似是完全未将这事放在心上,“我在与她通信时早就暴露过你,只要她认出我来,知晓你是个姑娘,也不过就是转念之间的事,又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   殿门明明已关紧,屋内还烧着火龙,寒风却还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漏了进来,从他的指缝中穿过,让他空置的手心有些发冷。   谢宁池微微握紧了圈,视线平静地落在小皇帝身上,“谢郁,若说这闹剧为何会发生,我还要问问,你今日为何突然就要见人?”   “镐城外侯爵求见,历来需礼部瞧了帖子上报,再在驿馆中静待四五日,才能得知觐见时间,你今日为了一丝好奇,竟是连祖宗礼法都忘了不成?”   谢郁一听谢宁池叫自个大名就缩了脖子,脸上露出几分委屈,心里却是因着皇叔祖又肯教训她而乐开了花,耐着性子听了半炷香,才装模作样地捧着肚子,可怜兮兮地哀声叫着疼。   由此谢宁池才知晓傅挽为何辨别出了谢郁的女儿身。   待他带着傅挽出了殿门,瞧着那些宫人都远站着不敢跟随,才皱了眉头,沉声问傅挽,“你对那些女子之事为何如此了解?”   女子的天葵,在曦朝还是被视为污秽的,不论何时,姑娘妇人们都要避着人才肯略略问及。好些大家公子都是在娶妻之后,被妻子的嬷嬷提点着才粗略地知晓一二,哪有对着当朝天子,只一眼就能猜测出来的。   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傅六爷的红颜知己不少,混迹其中,自然早早知晓。   傅挽被四面八方的寒风吹得打哆嗦,将头埋进了毛茸茸的裘衣中,连声音都瓮声瓮气的,“我认识个学医的朋友,少时好奇,从他那捡了几本医书瞧。”   总不能说,因为她自己,就曾有次在外扮着男装差点漏了陷的尴尬吧?   加之小皇帝虽已有威严,可偶有的举止中,稍不自觉就会露出几分男子少有的娇态,她精善此道,便是没有那意外,心中也已有了三分疑惑。   只衣兄已有这么个女扮男装的侄孙女,为何还是丝毫瞧不出她的真身?   傅挽略一想,就想到可能也不是丝毫未瞧出来——衣兄好似不止一次,说过她与家中的这个小辈相像——怕是朦朦胧胧的,就已有了些感觉。   怕是因着五年笔友的习惯思维,并未在此处深想,才未有发觉。   傅挽收拢了下裘衣挡住四面而来的寒风,紧追了两步阶梯走到谢宁池身侧,小心凑近他放低了音量,“倒是衣兄方才在御前,是不是为我欺君了?”   他们二人往来的信件中,何时透露过他小辈是男是女了?   谢宁池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来,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恩。”   他这般轻描淡写,傅挽却是有些着急了,她来镐城这一日,旁的事情听的少,关于镐城中那些大臣怎样因着辰王功高震主而对他倍加忌惮的事却听得不少,辰王在她心目中的处境,俨然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老狐狸……   不对,是勤勤恳恳的老黄牛。   且这老黄牛还是她的朋友,可能还因着她背上了一口可大可小的锅。   她想着事,脚步略略慢了点,“虽说这事我定然不会说漏嘴去,但咱们往来的信件到底是物证,我得去信让人将书房里藏着的信都给烧了,免得日后……”   “不必。”   谢宁池压了下上扬的嘴角,扶了下她的手肘帮她又免了一次跌跤,“不用烧。”   他瞧着傅挽尤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欺君之罪,我还背得起,你不用觉着会难为到我,也不用去烧了你小心珍藏着的信件。”   说到最后几个字,脸上的笑终是挡不住,随着上扬的嘴角蔓延开来。   好似冰冷的雪地里,突然就怒放了一树白梅。   傅挽想不出有何事能让他这般高兴,左右她在意的是前半句——辰王果然是这镐城定定粗硕的一棵宝树,竟连欺君之罪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眨了下眼,反手握住了谢宁池还扶着她的手上,“衣兄这话放在这儿,我日后若是有了麻烦,怕是还需要衣兄出手相救了。”   这麻烦便是她这次被封县子的最大隐患——她的女儿身。   原本她来了镐城却犹豫要不要去找衣兄,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着这个原因。   若是有朝一日真的东窗事发了,总是牵连的人越少越好的。   谢宁池低下头瞧了眼她自动握上来的手,又抬起眼来瞧了眼她又不自觉露出的那副让他无可奈何的神情,长长叹了口气,“我早些时候便说过,不管你遇到了什么问题,都大可来找我,我……”   这话还未说完,谢宁池就听见了一声马鸣声。   近在咫尺,热气都喷到了他脸上。   傅挽比他更快地转过头去,收回手快步走到那匹神骏的黑马面前,仰起头抬起手来想要伸手去摸那马儿长长的睫毛,“瞧了这么多的马,还是黑风你这双眼睛最好看……诶,这是认出我来了?”   黑风转头才发现站在之前还焦躁不安的主人身边的那位也是个熟人,在之前那个老是下雪的地方,还给它安排了个舒适的马厩,又来给它喂食洗涮过。   于是它低下它的马头,很是娴熟地在傅挽脖子侧蹭了蹭。   马毛坚硬,傅挽的脸侧很快就被它蹭红了。   只是一人一马却很有久别重逢的热乎劲,竟是一个都没有要先让开的。   还是一侧看着辰王的骏马的小太监瞧见了辰王再次沉下来的脸色,壮了壮胆子,上前提醒,“王爷要出宫,是继续骑马,还是奴才让人去抬个轿子来?”   听到他后半个选项,谢宁池就轻皱了下眉头,他好手好脚的,要坐什么轿子?   好在斥责的话还未出口,他就顺着那小太监的脸色瞧见了站在那里在和黑风说着亲密话的傅挽,也知晓了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宫里能纵马坐轿的人,如今除了谢郁就只有他一个。若是他不开口邀傅挽同坐,那她便只能这般可怜兮兮地走到宫门口。   偏这又是个怕冷还怕累的娇少爷。   谢宁池这会儿才认真瞧了眼那小太监,“去叫人抬轿子来。”   小太监应了一声,退后几十步,飞快地就转身跑了。   寒风呼啦啦地往身上刮,他身上单薄的衣裳都已不足御寒,可他却咧开了嘴,几乎都要笑出声来。   经此一遭,他算是在辰王面前入了眼了。   千谢万谢,首先要谢的便是那位长得俊朗大气的傅县子,再就是那匹有灵气极了的黑风马大爷,否者他还不知要在一众饲马小太监中熬到何时。   那边欢天喜地地跑远了,这边谢宁池却看自己的爱驹怎么瞧怎么不顺眼,终于没忍住上前掰开了它快探进傅挽领子里的马头,硬生生将它掰扯过来,瞧着它那双乌溜溜的马眼,说了一句,“这几日,却是把你的性子养野了……”   下一句就接着,“明日就让人将你送到驯马场去再好好练练。”   黑风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焦躁地踏了几下前蹄,仰天长长嘶鸣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啦,于是明天就没有了……   申了下周的榜单,要是碰上两万字,就只能日日更新了……   心好累……我可是有两孩子的亲妈,都冷落了小竹猗这么久了…… 第63章 刑部大牢   辰王在皇城纵马, 只为了救个小小县子的事,在半日内就传遍了镐城。   不过是睡个午觉的功夫,傅挽起床就看见了送到面前来的三四份帖子, 来自镐城中好几户四品官员家, 且邀约缘由都是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事。   扶书将帖子拿给傅挽看,原本只是为了让她知晓,却不料傅挽拿了那四份帖子, 扔了时间重复的两份, 捡了御史台的四品官和礼部侍郎的摆在桌上,白玉似的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准备一下,明日赴约。”   扶书瞧了眼, 疑惑地问出了声,“莫不是, 这是辰王吩咐六爷的?”   这些犄角嘎达,历来不会请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的宴会, 傅挽在杨州城时是都不会参加的,因而扶书才有了这个猜测。   半中午她在门口焦急得等着傅挽回来,却不料等到了跟着一起来的宁大人。   宁大人下车回身伸手扶六爷时, 正好一队巡防的禁卫军路过, 立时就跪地行礼, 也就叫破了谢宁池的真实身份。   从观察史大人突然就变成了当朝辰王,扶书到这会儿都还没缓过来。   不过却是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点——六爷的这个县子之位,定然就是辰王弄来的, 八成就是因了之前六爷被那什么劳什子流玥乡君欺辱了的事。   这般看来,宁大人……辰王定然是愿意护着六爷的。那为六爷出谋划策,帮着六爷将四爷救出来,也不会是多难的事吧?   傅挽摇了下头,将那两份帖子推开,沾着墨润了笔,伏在桌案上写字,“衣兄只以为我是上镐城来谢恩的,我也未与他多说。”   她信四哥未曾杀人,但这毕竟要等见到了人才能真正确认。   但刑部大牢那边是受了姚国公的死命令的,傅挽试探了好几次,都未能用银子撬开大门,倒是对这镐城官员们的大胃口有了些了解。   她估摸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是该与衣兄告了状,也算是为名除害了。   至于她自己,也就只能半夜打着哈欠,被沉着一张黑脸的扶书提着,踏着月色顶着寒风,艰难地着陆在刑部大牢的房顶,经历了好些磨难才终于瞧见了傅四。   故而她站在牢门外,仰着脸叫了声“四哥”时,屈膝靠墙坐着的健硕青年还未回过神来,僵硬地抬起脸,目光在她冻得发青的脸上瞧了好几眼。   “小六!”傅四喊了一声,又立时反应过来,降了音调,左右瞧了看没惊动狱卒,才快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傅挽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你怎么来了?”   方才在楼顶上差点惊动了防卫,狼狈地滚了好几圈才稳住,惊出一身冷汗又被兜了满嘴的寒风,傅挽这时开口的声音都是沙哑的,“我不来,四哥莫不是打算悄无消息地这样被人冤死了不成?”   她嗓音低哑,透出了平日里藏得极好的几分姑娘家的绵软,偏眼睛又被寒风吹得发红,瞧着像是包了薄薄的一层泪,无端端就让人心疼。   傅四的手伸出栏杆间的间隙,习惯而自然地在她额上摸了下,嘴角的笑不应他的狼狈而沉郁,反倒是比上次相见更多了几分落拓,“别小瞧了你四哥。”   不止他的笑,连他的手上,都多了好些个以前没有的厚茧。   傅挽压下已涌到嘴边来的疑问,将她四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见他灰白的囚衣上因鞭伤而带出来的血痕,眨了几下眼睛,才抬起头来看他,问起今夜来时所要问的正事,“姚国公家的那嫡次子,与四哥你有何干系?为何会说是你杀的?”   傅四瞧了她一眼,略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实话,“因为我曾扬言要杀死他,当时亲耳听闻的人不在少数,而他就死在当夜。”   他说起姚超,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恨意,倒是有着几分愤懑,“我那不过是一句气话,也谁知那姚超似惹着了什么人,当夜就被人杀死了,恰巧我那晚要去见一个人,与他只隔了一个院墙。”   傅挽点头,对他的话自然是信的,问,“是有人故意引了四哥过去?”   傅四脸色一变,张口就要辩解。   玉娘那般剔透玲珑心肝的人,待他这个救命恩人是绝绝不会赶出这等事的。   他这话不用说出口,傅挽一瞧见他那神情就知晓他要说什么,改了推测,“是有人知晓四哥你当天要过去,故意设了这个巧合的局面。”   傅四闭了嘴,默认了这个他想了三四日才想明白的事。   自小他这个妹妹就比旁人聪慧灵敏,装作男儿身在外行事也从未露出过破绽,明明比他小了两岁,小时教训他时的口吻,却总像是长辈一般。   她若不找来,其实傅四也有了能逃脱的法子,只是少不得要吃些苦头脱层皮,日后顶着个杀人犯的名头,浪迹天涯有家回不得。   但这会儿傅挽来了,按着她护短的性子,便是他不告知,她也定会千方百计地帮他脱困,非把他全须全尾地带出去不可。   傅四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玉蝉塞到傅挽手里,“拿着这个,去镐都城北的英儿胡同里找个姓马的婶子,她会告诉你事情的始末。”   傅挽瞧了那玉蝉一眼,抬起头来看傅四,“四哥,你不会是惹了什么风流债,这会儿被人找上门来,才惹了这么一团麻烦了吧?”   毕竟按着邹南城的说法,四哥可是与那姚超争女人才发生了口角。   傅四脸一红,脸一红就伸手推了下傅挽,“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他怕再多说两句,这个聪慧得太过厉害的妹妹就会拔了他所有的遮羞布,赶紧就伸手将她往外推,一边脸上还在“哼哧哼哧”地冒着热气,“你去了就知晓。”   快一米九的练武练得壮若两人的青年壮汉在脸红……   傅挽闭上眼揉了揉,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刑部大牢毕竟还是刑部大牢,不是她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的自家花园。   好在扶琴这几日的探路不是白探的,虽带着她累赘了些,在几次有惊无险之后,还是将她全须全尾地带回到了客栈,也绝了傅挽去卖游侠劫狱的心。   抢了人跑倒是不难,可四哥不能成为杀人犯,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既然这个法子走不通,那就得先顺着四哥给的线索,去看看那什么英儿胡同里住的人了。   傅挽想了不一会儿就拿定了主意,揉了下发痒的鼻子,转过身沉沉睡去。   却不知她睡去之后,某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越过院墙,进了镐城除了皇城外最尊贵的那座府邸,半跪在地回禀。   “六爷去了一趟刑部大牢,见了谁又说了何事,属下按着您的吩咐,并未靠近探听,只帮着挡开了巡逻的衙役……六爷明日还要去罗御史与胡侍郎的府上,下午时已遣了人回了帖子……”   谢宁池扔了笔用温帕子擦手,“回去继续护着,别让她那个婢女发现。”   待到那人退下,他才唤了人洗漱,比平日里晚了半个时辰才歇下。   次日晨起,坐在屋里看着手里的书卷时,谢宁池好几次都忍不住抬头去看天色,连精心呈上来的午膳都无心动筷,往桌上一搁站起身来。   “备马车,孤出去走走。”   这一走,毫无意外地走到了今日办宴席的罗御史的门前。   正好罗御史府上的宴席散了,三两成群的人从门口出来,视线往那停在街角的青麻布马车上瞄一眼,暗叹好马就这般拉了废车,继而就回过头去。   镐城乃皇城,之前执政的辰王又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最是端方规矩的,因而众人也不敢直说要去何处潇洒,只用了暗语。   可偏偏,这其中有个正扯着傅挽在说,引得谢宁池凝神去听,“……那小娘子才是刚来,最是年少的娇俏好滋味,傅弟若是有空,不妨一起?”   “行啊。”傅挽一口应下,一张脸上蔓延着好看的红晕,倒是引得那说话的七品小吏瞧着她的脸移不开眼去。   傅挽自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握着折扇的手就有些发痒,动了动手指才忍住,“只是我今日身体不适,去了也是丢脸,不如咱们改日再聚?”   那小吏点头,脚步却未转,还在于傅挽说着闲话,“那曹功也曾与我一同……”   话未说完,他就觉着脚下被不知何物一绊,身上又被推了一把,竟是往前栽倒,一个倒栽葱跌进了路边清扫出来的雪堆里,灰白脏乱的雪扑了脸与脖子。   傅挽假意叫了声,上前好心将人扶起,又手软支撑不住,让他又摔了一回,满脸歉意,“都怪我气力不济……”   话是这般说,她还是坚持去扶人,扶起来,又松手让他摔了。   若不是她那一脸歉意实在太过发自内心,那小吏都要暴跳如雷了。   如此反复四次之后,他也不敢再让傅挽伸手,自己狼狈地在雪堆里翻滚了几圈后,连衣裳上沾染的雪沫都无暇弹开,飞快地起身跑了。   瞧着他狼狈而去的背影,傅挽用扇遮着嘴,却挡不住满脸的笑。   她轻哼了声,因着发烧,嗓子不如往日朗润,也就懒得故意沉下声来假装深沉,用女子轻快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骂了一句,“活该!”   而她笑着回过头来,看见了站在三步外,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的谢宁池。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的交汇,一时间谁都没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某种周期性疼痛又来了,仰目望天………… 第64章 辰王此人   隔的距离不远, 今日日光又不错,没有飘雪,风声也小, 是个让人心烦的好天气。   傅挽一瞬间在脑海里闪过数十种借口, 想了七八种方法来解释她方才露出端倪的那声嗓音,最快的最容易圆谎的那个,已经在瞬间涌到了她的嗓子眼里。   然后她看见谢宁池朝她走过来, 拧着眉头, 抿着嘴角,担忧却还是阻挡不了地从他的眼角眉梢里流露出来。   突然的, 她就泄了那口气。   算了,不说谎了。   要是衣兄真认出她来, 她就拿着这五年的情谊拼一拼,再拿他昨日刚说过的那些话赌一赌, 他总不会真将她怎么了。   且现在在的就她一人,便是衣兄怒了, 也一时半会儿牵连不到旁人。   这么一想,傅挽皱起的眉头松快开,嘴角也重新挂了笑, 打开扇子摇了两下, 又是风流倜傥的傅六爷。   心中敞亮, 她笑着朝走进一步的谢宁池叫了声,恍若云开雨霁,“衣兄。”   谢宁池的脚步停住, 拢在大麾里僵硬的手指动了动,“你,”他停了好一瞬,脸色变了几变,才发出声音,“你方才与那贼眉鼠眼的人说定了要去何处?”   后面几个字,裹挟着渗出来的咬牙切齿的怒火。   “啊?”   傅挽不妨他问起的居然是这事,手上动作一顿,期期艾艾的说一声,“我没……那路大人是叫我去了来着,但我这不是没答应吗……他那模样,一看就是在这事上过度了的,我可不学他……”   她越说,谢宁池的脸色就越黑,最后还冷哼了声。   他这一声哼,倒是让傅挽觉出了几分熟悉的味道,一不留神就将真心话说出了口,“衣兄,你方才训我这模样,像极了我阿娘逮到我上了酒馆……的时候。”   好险收住后面一定会让谢宁池原地爆炸的内容,傅挽说得一脸真诚。   似乎她完全不曾听说过辰王的种种凶恶难缠,刻板严苛的传闻,也未曾听见方才的宴席上,那些人拐弯抹角地探听她与辰王的关系时,“无意”透露出来的关于辰王的种种旧闻。   据说当年先帝驾崩时,只在寝宫中留了辰王半刻钟,之后几位大臣再入内,先帝已面如金纸,先前说的让太子继位,辰王辅政,也多加了一条,若太子德行有亏,不堪为君,则让辰王取而代之。   先帝说完这话,直愣愣的眼神就盯着辰王。   直到先帝快咽下最后一口气,辰王才终是点了头,说了一句,“该是谁的,便是谁的。”   先帝听入耳中,脸色青灰,竟是被心口梗上的一口心头血噎死过去。   而辰王的那话,也成了他意图谋权篡位的第一罪证。   因曦太宗在时,看不惯当时还是太子的肃宗,多次流露出废太子之意,只曦朝谢氏皇族例来子嗣单薄,皇太孙的资质又不弱,才按捺下了这念头。   后来辰王诞生,曦太宗喜爱非常,日日带于身畔。辰王也不负厚望,小小年纪便表露出常人少有的沉稳,更是让太宗喜不自禁。若不是因着辰王年纪太过幼小,而太子的势力又已成,怕是立时就要废了太子,改立辰王。   这等皇家私密之事,太宗为护着幼子,自是不会表露人前,更不会让四品官员所熟知。   因而傅挽听过耳,却并未放在心上。   只这时因着谢宁池的神情想起来,脑海里自动就将面前的人与辰王挂了钩。   想起来,她之前似乎还嘲笑过谢宁池没有亲友的事。   若她真是他的好友,这般对他,好似真是有些过分了。   谢宁池今日起伏了好几次的心情还未平静下来,刚张嘴要反驳傅挽将他当成阿娘的话,就看见傅挽上前走了几步,打开双臂将他抱住,用力搂了搂。   就像是怀里挤了一颗圆球,那球还要拼命贴近他。   谢宁池动了动手指,却没抬起来,只垂了眸子,看近在咫尺的人。   他练过武,对骨架一事也算是粗通,傅挽这一身,虽在男子里略微瘦削了些,可看着也不是谢郁那用布帛撑起来的瘦弱身子骨。   而且他没有耳洞,却有喉结。   谢宁池闭了眼,终是趁着她瞧不见,露出了几分懊恼——他怎么会觉得金宝是个姑娘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坐了三个小时车回家,又坐着聊天,现在好困,坚持不住了…… 第65章 诸多画像   傅挽却不知谢宁池此刻在想着什么, 她头脑发昏,因着昨夜当了回梁上君子兜了冷风,这会儿隐隐就有点起烧的架势。   偏谢宁池外冷内热, 抱得还极为舒服。   她软绵绵地蹭了几下, 将脸上发烫的热度往下降了降,才松开手,朝谢宁池笑得颇有几分调侃之意, “衣兄放心, 便是你不赶着来接我,六爷我也定然不会听信了那些心机鬼的谣言, 将你看成是厉鬼第二的。”   谢宁池低头看她一眼,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指, “多嘴。”   这事,她不说, 难道他还就不知道了。   他用的力气不轻,傅挽伸手揉了一下, 也不在意那一处泛了红,自动就越过他朝那马车走去,“那不说这个, 衣兄你马车上有没有能躺的地, 借我躺躺, 酒喝多了,有点上头,晕乎乎的, 嗓子都有些不舒服……”   她清了清嗓子,皱着眉头咳了几声,用不同的音调“嗯”了几下。   其中某一声,用的就是她差点漏了陷的女声。   谢宁池站在她身后,眼波动了动,隔着两步跟着她走,在她要上车时伸手扶了一把,干脆忽略了侯在一侧的车夫差点要瞪落下来的眼珠子。   而就在方才傅挽走出的府门口,小心缩着头的小厮瞧见那马车驶远,飞快地转过身朝着正房跑去,脸上难掩惊诧狂喜之色。   辰王对这位傅县子果然不同,亲自来接就罢了,两人竟还当街搂抱,更是亲亲密密地扶上了马车……   刚才若他没瞧错,那傅县子靠上去时,可是双目含春,一脸不胜娇怯的模样。   小厮双腿有力,跑得飞快,报了这信,果然就得了不少奖赏。   他心中喜悦,本身又是个嘴碎管不住的,转头就将这“有关社稷”又涉及皇家脸面,倍能彰显他的能干的消息告诉了左邻右舍,还添油加墨,说得眉飞色舞。   这边傅挽在马车上眯了眼睡了个囫囵觉,感觉到马车停下,睁了眼就觉得晕乎乎的脑袋轻快了不少,与谢宁池道了声别,就下了马车。   扶书早就在门口翘首以盼,一见她的模样,就察觉到了她的状态不对,立时上手搀扶,摸着她冰凉的手心,立时就露出了焦急之色。   距离近,自然就闻到了傅挽身上的酒味。   “六爷!”又是担忧又是气恼,扶书音调都比平日里高了不少,“您说您也是快……娶亲的年纪了,若是日后再这般,您看谁家的姑娘愿意给您当夫人!”   这话,原本该说成是——您看谁家敢娶您当夫人。   尤其知道傅挽几乎在酒桌上与杨州城的各家爷见过面之后,纪氏更是对傅挽喝酒一事深恶痛绝,在今年对她下了禁酒令。   也只有纪氏生辰那日,给了她些掺了酒的白水。   “诶,”傅挽一听这个,就想到纪氏,赶紧矮了身子,软绵绵地往扶书身上靠,“扶书小宝贝,如今什么情况你知晓的,且我只喝了一点点,你便不要告诉阿娘罢……你不是前日瞧上了那几本刚到的孤本,我马上就使人来送给你。”   那书原本就是留着给扶书当生辰礼的,如今拿出来,也就稍早了些。   扶书原本就心疼担忧多过气愤,看傅挽发着烧还这般说话,那点子气早就消散了干净,只扶着她快步往门里走,“那您快醒醒酒,我给您去备热水……”   浑然忘了后头还有个辰王。   还是傅挽记着谢宁池,转过头来喊了声,“衣兄,有空再与你喝……茶啊。”   扶书这才晃过神来,赶紧回身下拜,可那心神,一看就是全落在了傅挽身上。   谢宁池一头想着不过喝多了酒,全手全脚的,不必担忧成这副模样,嫌弃那丫鬟没眼色的大呼小叫;另一头却又想到了傅挽方才在车上昏昏欲睡的模样,多少还是有些担忧,也出声催促她快去收拾了醒酒。   放下车帘去端茶盏,他忍不住就朝傅挽方才躺着的地方瞧了眼。   在车上时,因着之前将傅挽错认成女子身,他一直自持着,没多转过头去看傅挽的睡颜,这会儿人走了,他却看着那处,盯着那被压出了个凹痕的靠枕。   回过神来,他原本伸去端茶盏的手,不知何时就落在了那凹痕上,还无意识地摩挲着,似乎在感受此处才褪去的温度与触感。   谢宁池收回手,端了有些泛凉的茶,一口闷了下去。   可脑海之中,不可自抑地就出现了方才所见的那一幕幕。   他府中虽无女眷,可当时宫中却是不缺的。   偏他的皇长兄是个浪荡多情的,宠起妾室来花样百出,他也曾无意撞见过他搂了人在膝上,低头调笑,许诺了种种头面首饰,哄得那美妾喜笑颜开。   他那时候年纪小,只对每月在皇长兄膝上看见的美人不同一事略有疑惑,却是不会问出口的。可曦太宗宝贝他,在他身边安排了不少宫人,如此几番,便察觉到了他那点子疑惑,竟是寻了个空隙,细细与他说了。   “川泽,日后选枕边人,定是要选对你知冷知热,打从心底里将你当夫婿的,万不可贪慕女子颜色,或是许她贪慕你的荣华富贵,只瞧得见你的出身与荣耀。”   彼时曦太宗已染病,整日有半日是昏昏沉沉躺在龙床上的。   谢宁池虽年幼听不懂,却还是将这话牢牢地记在了心底,点头应下父皇。   那如今,连金宝都说要娶妻了,他纳王妃一事,也是该提上章程来考虑。   谢宁池按了下眉心,顺着这个念头便想到了之前通过各种渠道送到他府中来的女子画像——回去瞧瞧,找个家世清白,没多少利益关系的,先瞧着看看吧。   他行事自来利落,回到书房吩咐人将画像找来,坐着挑了两个时辰,终于拿出了一副,交给天丑让他去查这人背后的利益关系。   王爷一回府就破天荒地让人找了画像来挑选的事,早在一个时辰前便在天字卫里传遍了,这会儿摸着热乎的很可能就是日后王妃的画像,天丑都多了几分慎重,一不留嘴,就多问了句,“主子,可是六爷有了良缘?”   方才主子出府,难得坐了马车去接的人是谁,他们全都心知肚明。   几个天字卫在私下讨论了许久,都觉着定是六爷有了什么新情况,才将主子给刺激到了,想着好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未来,心里也犯了痒。   还别说,这个猜测准得厉害。   谢宁池瞧了他一眼,落在了他激动握着的那副画像上。   他方才两个时辰都在出神,虽理智已觉得不是,可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想金宝有没有可能是个姑娘家,那画像,不过是回神时随手抽出来的。   这会儿天丑明明不知情却仍是猜了个□□不离十,让他不觉有些刮目相看,心神一动,便问出了个问题,“若是怀疑个男子是姑娘,是何缘故?”   天丑眨巴几下眼,飞快地将上下两条消息连在一块儿,自己就得出了结论,“是六爷非要把个公子看成个姑娘?”   他咧嘴一笑,笑里就多了三分猥琐,“六爷这是瞧上了?”   若说这话谢宁池听不分明,可看他的眼神也觉出了几分意味,当即就拿了桌案上的镇纸扔了过去,“滚去办你的差!”   当朝辰王放在桌案上的,哪有简单的货色。   尤其这镇纸,瞧着丑得厉害,可原本锋利的锐角都被磨得圆润了,还是当年傅六爷送来的第一份礼,他可不敢让这东西被摔出个好歹来。   但主子气得将这东西都扔了,可见是气得厉害。   天丑暗自肯定了自个慧眼独具的猜测,小心将丑镇纸放到桌上,低头躬身退了出去。   吓,六爷瞧中了个人,对主子的刺激这么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更新了,惊不惊喜? 第66章 孩子他爹   胡侍郎家摆的是晚宴, 傅挽洗了一个热水澡,又被扶书按着扶棋来之前给的方子灌了满满一碗苦药汁,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 赶在要赴宴前一个半时辰醒了。   她醒来穿了衣服就要准备出门, 扶书一摸她的额头,皱了眉头就想阻止。   但傅挽自个弯下身去穿鞋,她就知晓了这事六爷已经定下了没有回旋的余地, 叹了口气去备了药丸, 又紧赶着灌了傅挽一肚子的姜汁,“六爷, 您现在还烧着,那头的事若是差不多了, 就早些回来罢。”   傅挽一口答应得干脆,“好。”   这镐城里, 坐个马车都有各种品级上的要求,那些能租借的马车, 大都都是为那些供养不起独立车马的七八品小官准备的,竟没有一架是五品的,故而傅挽这新封的无封地无供养的五品小县子, 如今竟连个小马车都没有。   好在也是没马车, 她走到傅四说得那个英儿胡同找马婶子时, 也没引起多少注目,拿出小玉蝉又被盘问了几句之后就被顺利地带到了一个关着的小角门前。   马婶子是个很利落强干的妇人,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两下又锤了一声, 脆响的声音就响彻了半个胡同,“白家妹子,你家男人回来了,快给开门啊!”   傅挽转着玉骨扇的手一顿,那扇子就“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偏这时她不用回过头去都能发现周遭左邻右舍们在各种门缝窗缝里透来的视线,硬忍着住了没反驳,带着一脸激动去捡了地上的扇子。   正好她直起腰时,面前简陋的木门被人打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站在门后。   傅挽第一眼的视线,就落在了那个孩子身上。   孩子大约一岁多的模样,被母亲抱在怀里,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嘴里吐着小泡泡,显出了小嘴唇上圆润的一颗唇珠,一双不知遗传了谁的双眼皮大眼睛里,镶嵌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珠,缓缓地落在了傅挽身上。   他似乎也发现自己与面前的这个陌生人极为相似,竟是裂开嘴笑了下,张开手臂就朝着傅挽扑过来,奶声奶气地说了声,“抱!”   一岁多的孩子,挣扎起来大人需要费上些力气才能制住了。   他大半个小身子都从母亲的怀抱中拧了出来,傅挽怕伤着他还软的筋骨,赶紧伸手将人抱在了怀里。   这孩子似是极喜欢她,被她抱着就安静下来,软绵绵地靠在她肩上。   “哎呦,真是不得了!这难怪说是亲生的父子呢,长得这般像,一见面,小牛犊这旁人碰一下都要撅蹄子的性子,竟然是一点儿都瞧不出来了!”   马婶子脆响的声音又嚷嚷开来,转头看向自开门起就愣在门口的白三娘,挂着脸上的笑,扯开嗓子便说得更是响亮,“白家妹子你也别愣着,这孩子他爹回来,是多值得高兴的事,快点拾辍拾辍,等着你家男人带你去享福哩!”   方才这马婶子一脸戒备地问傅挽来是为何事,傅挽的确是答了想将人接走的。   但当时她不过是怕这与她四哥生死相关的人在此处被人找见出了意外,又哪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个与她像极了的小娃娃,还平白被按了个身份。   事已至此,抱着怀里很可能是小侄子的奶娃,傅挽从怀里摸了出门时特意带上的一锭银子,塞到了马婶子怀里,“这段时日还劳烦马婶子照顾了,她在家中也是被千娇万贵地宠着的,这次也实是我将她气狠了,才会连这时都……”   傅挽瞧了眼还站在原地愣神的白三娘,那眼神里有无奈又有宠溺。   马婶子是过来人,立时就明白过来,对着白三娘又夸赞了两句傅挽,就借口家中小孙子哭闹,快步离了这地,给小两口留了独处的空间。   白三娘这才收回心神,后退了一步让出半扇门的位置,“进来吧。”   木门“咯吱”一声关上,傅挽沉默不语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厅堂,找了把椅子坐下,低头看了眼坐在她怀里玩着他递过去的扇子的小奶娃,“四哥也刚知道吧?”   白三娘放了正在倒茶的茶壶,轻声“恩”了一句。   她穿着粗布衣,颜色是黯淡的深青色,头上也如同寻常的街角妇人般,只用一根木钗将头发束起,又在外包了块深青色的布条已固定。   从头到脚,都在努力地不引人注目。   都是因为,她那张脸,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了。   那一身粗布衣,也挡不住她浑身上下透出来的风韵。虽然本人已极力克制隐藏,却还是从举手投足,从她刚才倒茶时习惯性翘起的兰花指上流露出来。   傅挽前世今世都见得不少,几乎在照面的那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个姓白的,为他四哥生了个儿子的妇人,原先是个风尘女子。   她倒是不在意这个,看着白三娘颇为顾忌,也没想去问起这个话题,却正好她怀里的小奶娃玩着的扇子掉了,他就跟着“哇”了一声。   紧跟着这一声,白三娘转过身来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家自知配不上傅四爷,与他也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生下小牛犊,已是痴心妄想了……四爷这次出了这事,六爷要怪,只管拿奴家出气,只稚子无辜……”   她自跪下后一直垂着头,语调中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   “那姚超是因我而出了意外,与四爷全无干系,六爷只需将我交出去,便能将四爷换出来……小牛犊还小,并未懂事,以后六爷若肯养着他,给他一口饭吃,奴家就甘心情愿,却无半句怨言。”   小牛犊的注意力原本全在掉在地上的扇子上,这时才看见了他娘,像是在疑惑着他阿娘怎么坐在了地上,软乎乎地叫了声,“娘~”   白三娘一直未应声。   当时他们是在辽州出的事,后来傅四被查到,被姚国公府的人强压来了镐都,白三娘却是晚了一日才得知消息,又废了好些时间才跋涉到了镐都。   那时姚国公府还在操持姚超的丧事,白三娘花了这么些年的大半体己,才混入牢中,与傅四见了一刻钟的面。   她当时就已存了用自个去换傅四的念头,只那时小牛犊离不得她,傅四又要走了她贴身的玉蝉,说不久他家中的人八成就会找人,届时这事就有了解决办法。   而正如傅四所言,的确有人找上门来,还是那位赫赫声名的傅六爷。   若说傅四在江湖上流传最广的名声是仗义,那傅六就是护短。   之前傅四被“好友”背叛,腹背受敌,险些就没活下来。傅六虽未出面,却是在生意场上运作了一番,那人被狠宰了大半家财才回过神来。只当时为时已晚,那人最终也被好友背叛,废了双腿,狼狈地不知流落去了何处。   这样的傅六爷,又怎么看得上一个出身风尘的四嫂。   尤其,她的小牛犊,在半个月之前,是连他的亲爹都不知道的存在。   若不是出了姚超要强抢她的事,而傅四又恰巧路见不平出了手,这事,永远都只会是他某一晚模糊不清的回忆。   傅四肯认,是他仗义,也是她卑鄙。   “六爷,”白三娘强忍着才让自己没去看儿子,“奴家只求您这一事……”   “我不会答应的。”   傅挽干脆的一句话就拒绝,弯腰捡了扇子递给小牛犊就抱着他站起身,“我傅家没有没娘的孩子,谁生了,便该她自个负责照料长大。”   她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整个都僵硬住的白三娘,“我傅六爷还在,牺牲妇孺这事,你觉得六爷干得出来?”   这话直白得白三娘想装不懂也没了余地。   傅挽走到门口,单手开了门,正好对上了远处还未收回视线的好几个大妈大娘,以及站在门口对她笑得一脸慈爱的马婶子。   她心略一动,低头捏了下小牛犊的小鼻子,朝他笑得宠溺,话里十成十的亲昵,“小牛犊,帮你爹叫你娘快些出来。”   小牛犊不知也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转过头去,响亮地叫了一声,“娘!”   白三娘缓缓走到门口,听见这声,再看见傅挽的眼神,眼里半含着泪就应了声,“诶,来了。”   她这转换间的眼神自然没被围观的婶子大娘们落下,还是以马婶子当先,立时就嚷嚷开来,“这一家团圆,小牛犊认了爹,真是让人瞧着就为白妹子高兴。”   傅挽笑着点头,抱着小牛犊换了只手,“等办喜事,我给婶子大娘们送喜饼!”   这白来的便宜立即就让安静围观的婶子大娘们活过来,七嘴八舌地就接嘴说开了,带着三分嫉妒三分唏嘘和四分欣欣自喜。   直到走出胡同,傅挽还听得见身后那些声音。   其中尤以马婶子为最响,感慨着小牛犊认了个好爹。   混淆谣言的目的达成,傅挽想着抱着孩子这么走回去多少不方便,正要去随便找辆车来,一抬头就看见了停在胡同口的熟悉马车,以及那个从车帘里往外看她的熟悉人影。   不知为何,她莫名就有了三分心虚,连声音里都听见了颤抖,“衣,衣兄……”   正巧这时,小牛犊玩厌了玉骨扇,要塞回来给她,却没得到回应,于是抬起头来,用小胖手拍着她的脸,响亮地叫了一声,“爹!”   傅挽,“……”   求别在这时候叫爹,那位大佬的目光我要承受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这个走向,谁猜到了??   皇叔祖琢磨着要娶妻追一追六爷的速度,可眨眼之后,六爷连娃都有了……   看到大家都在期待六爷掉马的问题,我就回答一句,六爷这么不一般的人,掉马的姿势怎么能一般了呢? 第67章 各家赴宴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 这次给谢宁池驾车的,就是天丑。   在到这个小胡同口之前,他还去了趟六爷落脚的驿馆, 见着了那位长得好看却一脸焦急的小婢女, 在瞧见他们匆匆上前行了一个礼之后,就请了主子来此处。   但他现在看着面前这个活蹦乱跳,怀里还抱了个奶娃娃喜当爹的傅六爷, 哪里有那小婢女说的高烧不退, 体力不济,随时可能晕倒在街头巷尾的模样。   亏他一路差点将这马车赶成奔马, 一路上吓着了好些个人。   天丑的视线在那小奶娃身上暗戳戳瞧了眼,又去看傅六爷那一脸莫名尴尬的神色, 再看坠在最后,瑟缩着不敢上前的那个妇人, 愣是不敢回过头去看他主子。   背上所能感知到的冷气,已足够让他瑟瑟发抖。   “刷”的一声, 谢宁池放下了车帘,隔绝开两方视线。   就在天丑犹豫着要不要走时,傅挽已经快他一步, 将那小奶娃放在车架上, 自己伸手一撑上了车, 带着奶娃就要去掀开帘子。   临放下之前,还回过头来嘱咐了白三娘一句,“如今有人来接, 你便先在车架上搭个边坐会儿,等会儿要到了,我自然会停车下来。”   白三娘低低应了一声,低眉垂眼地在车架旁坐下了。   天丑用余光瞄了眼,鼻尖闻见她身上带着的女子的馨香,又想到那叫爹又叫娘的奶娃娃,屁股蛋微不可见地动了动,移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这六爷说狠也真是很,给她生了个小娃娃的婆娘,说扔就扔在外面了。   也不瞧瞧,这外面的天冷得人都在打哆嗦。   傅挽倒是也知道外面天冷,因而她进了车厢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暖手,吹了几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似乎完全不知道小牛犊已经摸上了谢宁池的裤腿。   谢宁池浑身的气势慑人,却鲜少用气势去压迫无辜妇孺。   即使他瞧着面前这个与金宝像了七八成的奶娃娃不爽至极,也只是皱了眉,伸手拨了拨他伏在他膝上的小胖手,想要将人挪开。   而小牛犊之所有叫小牛犊,除了他性子撅外,还有就是他胆大。   面对着当朝辰王的拒绝,他可是丝毫不以为杵,扬起白面团般的小脸,笑得露出了四颗小米牙,嘴角还有晶莹的涎水,甜腻腻地叫了声,“爹!”   胡乱叫爹还不够,他又转过头,瞧着傅挽,叫了一声,“娘!”   车厢里霎时充盈着寂静。   好似谁的呼吸屏住了,只听得微不可闻的一道。   “哎哟,”傅挽伸手把小牛犊抱回来,点了点他的小鼻头,“方才没与你说,你这乱叫人的本领,倒是愈发精进了!”   小牛犊却将她这笑眯眯的话当成了夸赞,留着口水,又依次喊了声爹娘。   这次谢宁池缓了过来,抬起头来看了眼傅挽。   可亏得小牛犊这一通乱叫,方才的事,傅挽终于找着了机会解释,“孩子还小,刚学了这么几个字,到处逮着人就叫,衣兄可别在意了。”   她拿起小牛犊的一只小爪子朝着谢宁池挥了挥,让他转头看向谢宁池,“来,告诉这位长得帅得不得了的叔叔,你是六叔才找见的小侄子。”   小牛犊重复她的最后几个字,“侄子……子子……”   他似是不喜欢这个新学的词,不耐烦地挥手一打,傅挽的手措不及防之下,就被他打到了谢宁池的膝上,又被他按着,按严实了。   手掌下都能感觉到温热的脉动。   傅挽抬头瞧了眼面无表情的谢宁池,正要将手收回来,马车突然侧斜了下,她整个人坐立不稳,连带着小牛犊,栽进了谢宁池的怀里。   车帘外传来天丑心有余悸的声音,“爷,方才有匹惊马……”   “无事。”   谢宁池一手抱着栽过来的小牛犊,另一只手扶着傅挽的手肘,支撑着她身体的大半重量,却像是握着一柄让他爱不释手的宝剑。   小牛犊灵敏地转了个身,一巴掌拍在了傅挽的肩上,窝在谢宁池的怀里,似是从他心口的位置,将方才的两个词合在一起喊了出来,“娘子!”   又响又清脆。   傅挽老脸一抽,快速抽回手坐好,伸手在小牛犊的手上抽了下,“别乱喊人!”   谁知小牛犊就像是喊上了瘾,窝在谢宁池怀里,一声接着一声喊“娘子”。   顶着谢宁池不知是不是在指责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视线,傅挽伸手想要将小牛犊抱回来,却被他隔开手,轻飘飘地用一个理由拦了。   “你抱着,难道让他冲着我喊吗?”   呵呵呵。   傅挽虚弱地干笑了下,别开眼暗自腹议——对着你不行,对着我就行了?让旁人知道了我堂堂傅六爷被个奶娃子喊娘子,我的脸往哪里搁?   这般想着,傅挽就觉得有些热气上头,拿起扇子扇了几下。   谁想谢宁池伸手就又拦了,“天冷,当心孩子着凉。”   啊?傅挽睁大了眼,实在很想开口问上一句,衣兄,你方才恨不得将这个小崽子扔下车去的鄙夷和嫌恶呢?   谢宁池好像浑然就忘了自个方才的情绪般,一路都将小牛犊抱在了怀里,下车时也未离手,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还能伸出手来扶她。   傅挽搭着那只手下了车,朝窝在谢宁池怀里安安分分的小牛犊看了眼,也不知该夸这小子聪明识相好,还是唾弃下这小子看人下碟好。   分明之前在她怀里,拧七拧八,活蹦乱跳地像是个小淘气鬼。   扶书听见声音急忙出来,一眼瞧见了与谢宁池并排站着的傅挽,以及他俩中间抱着的那个和六爷像了六七成的孩子。   理智告诉她别胡乱猜测,但却拦不住脑子里的最先跳出来的“一家三口”。   时间紧迫,傅挽跟着还要去赴宴,就简单和扶书介绍了下,“这是小牛犊,四哥流落在外的儿子,这是小牛犊的娘,白……三娘。”   最后两个字,是白三娘跟着傅挽的介绍低声说出来的。   她一开口,虽然还是低着头,但另外几个人的目光,都随之转到了她脸上。   谢宁池皱了下眉,傅挽握着扇子一点头,嘴角微微弯了下,扶书却是认真地看了一眼,矮身与她行了个礼,“婢子扶书,见过三娘。”   白三娘脸色一白,赶紧摆手,“不不不,扶书姑娘不必如此……”   “金宝。”   谢宁池突然开口,打断了她未尽的话,却是连个眼风都没有看向她,只瞧着傅挽,“我与你这小侄子有缘,想带他去府上暂住两日。”   傅挽眨了下眼,喊了一声,“衣兄。”   声调偏软,像是在撒娇。   她其实想说,眼下的场景,她能够应付,还不需劳烦到他。   但谢宁池的神情不容拒绝,光眼神就说明了寸步不让的立场。   傅挽叹了口气,正要答应,白三娘就抢在她之前,一脸煞白地要去将小牛犊抱回来,“三娘谢谢贵人好意,只小牛犊跟惯了奴家,怕是不习惯离开,还是……”   她动作急切,已经拉到了小牛犊的衣角。   天丑上前一步隔开她的手,一个凌厉的眼神看去,让她不得不松开了手。   小牛犊全然不知,从谢宁池肩头抬起头来,看了眼白三娘,又看了眼傅挽,小嘴撅了下,不太高兴地趴回到谢宁池肩头,两只小胖手臂抱着他,“不走。”   小孩子的记忆短,他只记得不久前也有这么高高壮壮,手臂有力地让他小屁股都生疼的男人对他很好很好,他模模糊糊地等了好久,才将人等回来。   他不想只见一面,就要再等好久了。   “那就暂且先叨扰衣兄几日,等我忙完这一阵,我定与衣兄好好解释。”傅挽拱手说完,向扶书示意了眼焦急难耐的白三娘,转身就随着谢宁池一块儿回了马车。   去的略晚了些,傅挽进门便自罚了三杯,端着酒盏一饮而尽,脸上竟连一丝晕红也未出现,引得众人纷纷赞叹好酒量。   晚宴奢靡,彩灯高烛之下,衣裳单薄的美人翩翩起舞,被客人几声夸赞,在主人的一个眼神之下,就被瓜分到了各位宾客身旁。   离着傅挽近的一个,已迫不及待地发出了某些声音。   傅挽一手端着酒盏,另一手翻身去抓过扔在身后的裘衣,将那个瞧着不过十三四的舞伎往自个腿上一按,就将裘衣覆了上前,手掌隔着裘衣,贴紧了她的腰,制住了她的动作,低喝了声,“再乱动,爷给你好看。”   舞伎果然被她喝住,伏在她膝上,锁着头不敢动作,仍由那裘衣遮过她的手,半落在傅挽腰间,拢出个无限暧昧的弧度。   傅挽仰头一口喝光杯中酒液,声音里都多了些说不清的意味,“真是醉人。”   旁的人瞧见这边高耸的位置,脸上都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有几个更是凑上前来,朝傅挽竖了大拇指,“傅县子不愧是长于烟柳之都的,高!”   傅挽只笑不反驳,待夜半宴罢,在大半宾客都在胡侍郎的热情下带走舞伎之后,她也未曾多做推脱,告辞后便带着那新到手的舞伎出了胡侍郎府的大门。   那辆从外观上瞧着丝毫不起眼的马车仍旧停在门口的一个巷子里。   傅挽带着满身酒气爬上车,看见车厢里端坐着喝茶的人就是一怔,忍不住又往后退出去看了眼天,满面疑惑,“这不是都快二更天了,衣兄你还不歇息?”   近年太平,镐都又是帝都,人多繁华,故而并未设宵禁。   但谢宁池的作息时刻表,准得就像是七八十的老人家,何时起何时寝都是定点定量的,鲜少有误了时辰的时候。   往日这个时辰,他早就该在床上大被好眠了。   谢宁池却不答她这问,只低头啜饮了一口茶,就嫌弃地将这盏失手了而泛出太浓的苦涩味的茶放到了小案上,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傅六爷好艳福。”   傍晚带回个风情万种的小妇人,半夜就带回个娇媚纯真的小舞伎。   傅挽喝的是酒,可却未将脑瓜子喝糊了。   只酒喝得有些上头,容易口渴。她伸手去探了下那泡着茶的紫砂壶,觉着其中的茶还有些太烫了,就转了手,去探谢宁池扔在小案上的那杯茶,觉着温度不错,端起来便喝了个精光,解了渴却品不出其中的几分滋味。   “嗒”的一声放了茶盏,她才抬起盈盈的笑眼,问了一句,“衣兄你醋了?”   谢宁池脸色一丑,张嘴就要反驳,却不料傅挽的下一句话立时就将他完全堵了。   傅挽回了一句,“不过若是换过来,怕是我也要醋一醋。”   此刻夜深人静,极其合适交心,傅挽接着的话也就顺嘴说了出来,“都是这两□□兄你太过周到了些,我想想你往后有了家世,顾忌着妻儿老小,怕是也不能说帮就帮了,不知为何,就有些嫉妒你往后娶的王妃。”   她每多说一句,谢宁池眼里的笑意就多泄露出一分。   “那你便醋着吧,”谢宁池这次却顺着接了,往车壁上一靠,伸手又倒了一杯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眉眼上都挂着浅浅的笑,“左右酸不死你。”   傅挽用鼻子轻哼了声,劈手握了他的手腕,就这般制着他的手,低头下去,将他新倒的那盏茶都喝了干净,还朝他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谢宁池抬手,用空了的茶盏往她头上一敲,“让你喝得满身酒气。”   话里得有七分的嫌恶。   等车在驿馆停下,傅挽站起身来要下车,他却伸了手,拽住她的衣袖将人拖了回来,“让你那婢女去拿身换洗衣服来,明日带你去赴个宴,今晚便住我府上。”   能请到谢宁池的宴席,自然不会是什么这一日傅挽所去的宴席能比的。   她这般频频赴宴,目的也不过是找出姚国公府的漏洞,从它那锦绣园里,找到足够能让她利用的枯木繁花,里外夹击,迫他们亲自出手放了傅四。   达到这件事,需要案件的真凶,也需要能让姚国公府畏惧的人。   原本小皇帝是傅挽的第一选择,但在知道衣兄在其中的关系之后,她反倒难得地舍近求远了。   不是不担心傅四,而是便如她方才所说,谢宁池不可能永远不求回报地帮助她,他们间的情分,也不该被拿来这般挥霍。   就好似猜到了她要拒绝的话,谢宁池看着她,很轻地说了一句,“你不想借我的势,那是你的选择。但你在我的羽翼下,我想护着你,我就必定会为你撑腰。”   他说的轻,不知是怕惊扰了谁。   可在傅挽耳中,却是轰隆隆震过去的一道惊雷。   俗气点的说法,她真的很想开口让谢宁池别对她这么好。   因为背叛和厌弃很简单,接受背叛与厌弃却无异于割骨放血。   “衣兄,”她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说,“我……”   “而且你那小侄子睡觉前也吵闹了一番,我出来前才被仆妇哄着含着眼泪睡下了,临睡前还一声声喊着娘,你难道便不想去瞧一瞧他?”   谢宁池还握着她的衣袖,距离近,他都能闻到傅挽呼吸间透出来的与他别无二致的苦茶味,却不知为何,闻着好像比他的甜上一些。   他吞了口唾液,喉间上下滚动,又重复了一遍,“你难道就不想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猜到我的套路…… 第68章 赏画疑云   最后傅挽还是去了辰王府。   此时夜已过半, 辰王府却还是因着主子未归而亮着灯火,一应盥洗寝具都拜访到位,还有个容貌普通的小婢女, 快步上前询问是否需要摆膳。   谢宁池偏过头, 看向傅挽,静待她的回答。   傅挽摆手摇了摇扇,撑着有些晕乎乎的脑袋, 硬是摆出了一副潇洒的公子哥模样, 朝那婢女和煦一笑,“有劳姑娘了, 等明日再用罢。”   那小婢女低着头,恭声应了便退下。   人影快要消失在门口时, 谢宁池突然就开口来了句,“金宝你如今是正五品县子, 行踏举止间,便该有五品县子的模样。”   傅挽“唔”了声, 打了个哈欠,带着拎着她的包袱卷的小婢女就去了为她备好的房间,方才进府的路上, 谢宁池已带着她瞧过了, 却非要将她带到这大厅来。   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消失, 谢宁池就朝侯在一侧的王府长史招了招手,“待傅县子歇下,就把她屋里的那些婢女仆从都换了, 哪个丑就让哪个去。”   长史脸一苦,实是很想问这满镐城还有谁家的婢女比他们王府丑。   但辰王的威严在,这话,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口。   次日晨起,因着昨日睡得太迟,傅挽直到走到饭堂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缩在雪白的裘衣里打哈欠,连被奶娘抱着站在一侧朝她招手的小牛犊都没瞧见。   “啊,啊!爹!”小牛犊不满她的忽视,扯着嗓子刷存在感。   傅挽循声回头,伸手在小牛犊幼嫩的小脸上抹了把,声音听着就是没睡醒,“乖,别闹,去找你另一个爹去。”   小牛犊不知也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裂开小米牙笑了下,还真就不闹了。   傅挽眯着眼在桌边坐下,喊了谢宁池一声算作和他打了招呼,半昂着脸,用鼻子小幅度地抽动了几下,终于在早膳香味的诱惑下睁开了眼。   循着最让她心喜的味道夹住了一个做成了红烧肉模样的软乎乎的面点,凑到嘴边咬了一口,舌尖就尝到了随之而来的浓郁却又不油腻的肉香,其中好像还加了鲜虾来提升口感,又有香菇压住了肉略显腻口的肉臊味。   傅挽三两口便吃掉了一个,好吃得鼻尖都在小幅度地抖动。   被她吃了一个之后,那盘子里还剩了五个。   傅挽留恋地瞧了一眼,艰难地用理智移开了筷子,去尝了剩下几样。   只她惯来早膳吃得就少,纵是今日瞧着眼前的美食而胃口大开,可到底还是吃不了多少,撑得肚子都要圆了,终是无奈地放下了筷子。   看着谢宁池将她方才克制着只吃了一个的那些美食们,都一个个消除干净。   傅挽很是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满目悲伤,“若我有衣兄你这食量便好了。”   谢宁池放开筷子,略动了下才觉着自个今日真是吃得太多了。   可眼下傅挽正用一脸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会吃是多么了不得的一项本领,他就实在开不了口说出让人给他备消食茶的话,只能默默忍下,瞧着餐桌,想着自己为何会在今日吃多了。   定是金宝吃得太过诱人,让他觉着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人间美味。   “你若想吃,又不是日后没了机会。”   谢宁池站起身,起步朝外面走,“该去赴宴了,你是想乘车还是骑马?”   “外面风这般大,我可不想坐在马背上喝一肚子的寒风。”傅挽跟着他起身,笑眯眯地与他商量,“跟着当朝辰王走,这次坐的马车能豪华点不?”   马车自然是能豪华点,且豪华得有点超出傅挽的预料了。   尤其是到了今日宴请的宁国公府门前,骑马在前方谢宁池转身下了马将目光投过来,那些退避两旁的马车里从缝隙中传来的目光,还有各个角落里藏着低垂着的目光,都顺着他而改变了中心。   事情已经发酵了好几日,关于辰王与那位傅县子的猜测,早就被传出了数十个版本,其中有几个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好似就是亲眼瞧见了般。   尤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消息,说辰王与傅县子乃是一对断袖,还曾在某处搂搂抱抱,谈论在床笫之间的私事。   自然也有人跳出来,为辰王辟谣,狠狠咒骂那些污蔑者,却冷不防被人扔回一句,“那辰王为何时至今日都未曾娶妻?”   若说之前是各士族不愿看见辰王壮大羽翼,但如今小皇帝已亲政,辰王也搬出皇城,连日不朝,这王妃若不是想往显赫了选,早就该露出苗头来了。   辰王的拥戴者们呐口难言,只扔了一句等着瞧便退出了争辩场。   而不想,在这般快的今日,众人竟就能见证到辰王带着一辆马车来赴宴的盛况了。   要坐这般的宝马香车的,定然是辰王上心的人罢?   单瞧着辰王看向那马车时柔下来的视线,便能瞧出此人在辰王心中地位不低。   一时间,暗中注目那马车的人更多了。   傅挽自个伸手掀了车帘,迈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哗啦”一声打开了扇子,略挑了下眉脚,那双一直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就流露出了几分潇洒落拓,好似是谁家放养的小公子,重新回到了久别的温柔富贵乡。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女子的抽气声。   傅挽好似全然未听见这声动静,迈步随着谢宁池走到那门口负责收礼的管家处,转身从身后跟着的天丑手里接过了昨夜才包装好的大礼,递给了那管家,“某今日不请自来,小小薄礼,还请主人能够见谅。”   管家瞧着那站在傅挽身后,自然而然地摆出一副撑腰模样的辰王,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只能虚虚地应和着,表示傅县子能来,实是蓬荜生辉。   同时心里一千个感念前不久听老爷提起傅县子时多留了一个心眼,才能在这时将人人了出来,没有在辰王面前堕了宁国公府的脸面。   他刚与傅挽寒暄了两句,那边听到了消息说辰王今日居然来了的宁国公世子就匆匆赶来,来不及多喘一口气,就赶紧和谢宁池告罪。   “不知辰王到访,实是有失远迎。”   视线略在傅挽身上扫了眼,却并未称呼她。   就像方才谢宁池不屑与去与一个小小管家说话一般,超品的宁国公府的世子,也实是不用与个正五品的小小县子多说什么。   傅挽老老实实地站在谢宁池身后,含着笑不说话。   宁国公世子将她的反应瞧在眼里,心下一凛,却是忍不住多看了傅挽一眼。   按说她既都跟辰王来赴宴了,自然是存了借此机会攀上高枝,与镐城中的顶级士族们相交的念头,可方才他这般明显的冷待,这傅县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恼怒或急切,看着反倒还从容得厉害。   好像,她早就知晓了他们会这般,丝毫未曾在意。   宁国公世子看傅挽只看了一眼,却正好被傅挽逮了个正着,大力弯了嘴角,朝他露出个如阳光般明媚而富有感染力的微笑。   宁国公世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笑了回来。   因着这笑里的和煦意味太过明显,好似他不回报一两分,就是失礼了似的。   可看在谢宁池眼里,这笑却变了几分意味。   他上前一步,挡住两人间的视线传递,也不多做寒暄,“宁国公此刻在书房赏画罢?世子将我二人带过去便可。”   不留余地,不可商榷的语调。   宁国公世子倒也习惯了辰王这腔调,还真顺着他的意思,将人带到了宁国公的书房。   进门时,年近六旬,已白发苍苍的宁国公正在观赏桌上的一幅画。   按着傅挽的视线自主选择顺序,她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那画上熟悉的金印。   这宁国公……是在看她大哥,留客居士的画作。   傅挽想到自个方才送到管家手里的贺礼,立时就觉着自己料事如神,极善讨人欢心,实在是其中不可多得的人才。   想要确认下今日送出去的那副画作能让人有几分满意,傅挽垫了脚尖,随着被邀去赏画的谢宁池上前了几步,略伸了脖子去瞧那幅画。   一眼之下,只觉得眼熟。   但转身接过那婢女递来的茶盏,瞧见窗外郁郁葱葱的一丛竹子时,傅挽突然就想到了自个是在何时见过这幅画。   那边的宁国公还在与谢宁池赏画,“……听闻留客居士窗前有丛竹子,因而他随手便爱画竹……这幅新得的画卷,还是从一位曾于他有旧的农庄汉子手里流落出来的,确是比留客居士往前的几幅画又精进了一些……”   傅挽边听,边就将茶盏凑到嘴边。   茶还有些烫,她这个猫舌头自然喝不了。她只是想用热茶熏出来的热气,掩盖住她被方才确认的猜测所惊吓出来的苍白脸色。   这画,是她胡乱从大哥屋里拿了,送给余持重当见面礼的那副。   当时余持重如何说来着?   这画是给了他一位爱画如痴的老友。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累,想到榜单,坚持着写了一章,连着忙乱了三个晚上,我实在支撑不住了…… 第69章 旧画重现   毕竟是事关反贼的大事, 在说出口之前,傅挽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她往前两步,走到谢宁池身边, 握着扇子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扇柄, 低下头来往桌上凑了凑,与谢宁池靠得更近,“衣兄, 这画我好似在哪见过。”   说这话时, 她的眼神一直留在那副画上。   看她是真的在意这幅瞧着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画,谢宁池的眼神终于第一次认真落在了这幅画上, 顺着傅挽的视线汇聚点,伸手摸了下那个耀眼的金印。   金印旁正好是一丛冬日里被雪点染了的翠竹, 那一点雪沫子从竹叶上蔓延到谢宁池的手指上,好似一片被雪色浸透了的竹叶, 修长而有力,却又凛然不可侵犯。   他抬起手指来, 看了下手指上沾到的痕迹。   什么都没有。   傅挽终于将目光从他手指上拔下来,落回到那丝毫没有被损坏的金印上,笑吟吟开口, 话音里的惊喜与仰慕, 竟是十成十的真诚不作假, “看来这是留客居士的真迹,我还是第一次瞧见他的真迹。”   她望了眼宁国公,眼里露出几分明显的渴望, “国公爷可让我摸一下真迹不?”   宁国公转头看了眼她,又隐晦地看了眼谢宁池,眼圈下的纹路变深又变浅,“这是陛下新封的傅县子?”   他好像才看见了傅挽,“若是老朽没记错,傅县子也是杨州人?这杨州正好就是这画被发现的地方……”   傅挽的手指正好抚过那画的边缘,摸到了个指腹三分之一大的毛糙。   好似是什么浅淡的痕迹曾留在上面,又被人细心地刮去了。   痕迹很淡,淡得根本不能被肉眼所见。若不是用手指细细在上面轻抚而过,又刻意留了心观察,傅挽都不能肯定地说这里有过这个痕迹。   这是她当时拿着这幅画给余持重时,随手将它往桌底下扔时,被溅上的汤汁。余持重在宴上打开了画,正好对着她,她才瞧见这个瑕疵。   当时并未曾放在心上,却不知在此时成为了明证。   傅挽收回手指,嘴角含着笑,接着宁国公正在说的话往下,“自然,杨州的名人不少,我也听闻,那位留客居士,可就是在杨州城住着。”   傅挽又看了眼那金印,对自个当初要用这东西来当独一无二的证据的决定真是佩服万分,顺便感谢下她大哥的精湛画技,“能画出这般画作,想来这位留客居士也定然是个丰神毓秀的人,若是有机会,我定要与他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她夸得真心实意,发自内心。   谢宁池早先也听说过这个留客居士的名号,且宫里小皇帝的书房里还挂着这个留客居士的画作,据说是跟风在书舍里买的,为那画作还特意夸赞了一番。   也是因着小皇帝的夸赞,这个原本就受追捧的画手,一夜间更是身价疯长。   谢宁池原先看这留客居士的画作,也觉其中技艺高超,灵气十足,当得起他如今所得的盛名。可眼下看,却又觉着他被捧得实在太过了些。   他垂了手在桌上点了点,突然便冒出一句,“本王却是好久不作画了。”   谢宁池是正统且宝贝万分的皇子,自小受的就是最正宗的皇族教育,在画技上虽不说登峰造极,但也算是小有所成,寥寥几笔,也曾颇受称赞。   只后来边疆告急,镐城中的局势又扑朔迷离,谢宁池自请去边关镇守,几场大战下来,众人渐渐只知辰王赫赫威名,却不知其当年的多才多艺。   宁国公也不愧是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就猜到了谢宁池想说何事,“辰王当年风采,自然不是寻常人能比。”   “果真?”傅挽终于仰起头来去看谢宁池,“那衣兄何日露一手给我瞧瞧?”   谢宁池略一沉吟,却并未直接点头,“看我心情。”   傅挽嗔了他一眼,抿了嘴笑。   他们这般自然而然的情态落入宁国公眼中,自然就是另一番意味。   临时将人请到书房来的目的达成,宁国公也不敢让辰王在自个藏着秘密的地方多待,只说赴宴时间快到,便亲自带着两人去了前院。   说是亲自,但半路上姚国公等几位国公结伴而来,谢宁池便不要他再陪着,只让留个小丫鬟不远不近地为他们带路。   那小丫鬟在前面五六步的地方走着,周边正好又是冬日里萧瑟万分的人造湖,风声呼呼地响,没一个人能在冬日在此处多做停留。   这是个说秘密再好不过的地方。   傅挽往谢宁池靠近了几步,贴着他的衣袖拽了拽,踮起脚尖凑到了他耳边,“衣兄,我刚才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努力压低声音,从唇齿间传出来的响动更小,像是挠在了心尖上的痒。   谢宁池只觉得耳朵发痒,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干脆站住脚步,摆手示意那个疑惑着停下来的小婢女站得更远些,弯了腰将耳朵凑到傅挽跟前,“你要与我说什么?”   傅挽看了眼那婢女,还是压低了音量,“我说,刚才在书房看见的那幅留客居士的画,就是我之前送给余持重,被他当成一千两黄金记在榜单上的那幅。”   谢宁池一怔,“所以你方才不是在看画,而是在……”   他之后的话未说出口,嘴角的笑却是带了出来,“那看来,宁国公谋逆了。”   “不是。”不管是他说的话还是说话时的神情,都让傅挽觉着奇怪,“发现有人谋反,衣兄你作为当朝王爷,还用这个表情不对吧?还有,就凭着那一幅画,还只是我说了一句,都未经确认,你便定了他的罪名?”   “因为我信你,信你不会与我说假话。”   谢宁池直起腰,视线停在了傅挽因他这句话而微微睁大的璀璨眼眸上,勾了嘴角露出笑,“而且……按我的人调查出来的消息,宁国公与江平六州的联系,实在是有些太过频繁了,具体的证据,莫约这月便能到我手上。”   年初回镐城,他放手了朝堂上的不少事,反倒有了更多心力去查余持重。   当时江平六州的消息被瞒足,他就知道朝中定然有位高权重的人在与余持重里应外合,只是余持重还未被擒,他也就不着急处置内应,只派了人暗中查探收集证据。   傅挽眨了两下眼,泄气似的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我这次能立功了……”   她转了下扇子,“当初我可是在余持重面前演了好大一场戏,才让他信了我是个鼠目寸光的普通商贾,要是让他知道他背后靠山被发现,就是因为他轻视了我这个小小的,不可能上镐都的小商贾,那可真是爽快得很。”   “你已经让他恨不得将你拆吃入腹了。”   谢宁池想到上次刘四透露出来的消息,眸光沉了沉,“宁国公府这事,你打算?”   这样的朝政大事拿来与傅挽商议,他却好似在商量明日用什么早膳。   偏傅挽也没觉着要避嫌,将她这几日探出来的有关镐城的错综复杂的家族姻亲关系略微理了理,沉吟了下,“暂且还是先放一放,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更得少,不要嫌弃~~~ 第70章 宴席变故   两人就像是商量着晚上炖个萝卜排骨, 还是焖个土豆牛肉似的解决了一宗在日后定然会掀起腥风血雨的大事,继续闲聊着往宴席上走。   原本是为了掩盖方才停下来说话的举动,可谁知话题说个没完没了, 便是到了宴席门口, 也愣是没反应过来。   正好谢宁池在争辩王二婆家的混沌比张三嫂家的水饺好吃,傅挽与他观点相反,说到信头上, 抬起扇子就在他手臂上敲了一击, “我不管,是我请你去吃的, 你要听我的,我说哪个好吃, 便是哪个好吃!”   她这是争到无言以对了,在强词夺理。   却不妨此时宴席上的人都因着听到了辰王到来的唱报而停下了交谈。   傅挽这拔高嗓音的一喊, 几乎震颤了所有角落。   按着平日里辰王的处事风格,敢这般在他面前咋呼犯上的人, 怕是……   众人的视线都默默避开了那来自小地方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县子,有几个甚至感慨着摇了摇头——这县子样貌风采确是不错,这般英年早逝了, 也是可惜。   就在这感慨升起的同时, 被人敲了一记“犯上”的辰王偏过头去, 目光沉沉地坠在傅挽身上,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你。”   傅挽仰头瞧他, 抿了嘴一笑。   那模样,和乡下庄子里那些打架斗狠硬了的大公鸡也没甚区别。   方才厅堂里的安静,在这会儿变成了死寂。   还是几个老狐狸更懂见风使舵,互相对视了一眼,就由今日做东的宁国公率先迎了上去,拱手将谢宁池请到了上座。   傅挽按着官品,只坐了个末席。   周遭时不时就有漫不经心朝她看来的视线,男女老少,神态不一,都是匆匆掠过一眼就撇开,掩盖的意图,也就比那掩耳盗铃的贼好上那么一点。   左右傅挽也不在意,大大方方地任人观看,端着酒盏轻抿一口时迎上了对面一个锦衣少年的视线,勾了嘴角,举起酒盏致意了下。   那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立时就被她弄得红了脸。   傅挽被他的反应逗得好笑,又嫌那些干巴巴的舞伎们无聊,突然便起了逗弄人的恶趣味,一手托着腮,一手端着酒盏时不时抿一口,眼睛却是瞧着那小少年不放了。   十二三的年纪,还未见过脂粉碰过姑娘,偏又懵懂,一张白脸都变成了红脸。   他似是恼怒地抬头狠狠地想到瞪向傅挽,却又在抬头瞧见她的目光之后,像个漏气的皮球一样泄了气,只能垂了眼,努力压制耳廓漫上来的热度。   呀呀呀,傅挽在心里低呼,中指与拇指相扣,在酒盏上轻弹了几下。   今日喝的酒不知是哪里酿的,莫名就有些醉人。加之这个小少年的模样像极了她前一世时还挺喜欢的一个小鲜肉,连反应都像了七八成。   傅挽微微迷了眼,轻咬了半个下唇。   她难得开始认真考虑起纪氏她们折腾了许久的婚姻大事。   如今傅家明面上的生意,基本都已归到了傅七和傅十的名下,若没有傅四这一出事,她这会儿,八成已经被纪氏催着相看夫婿了。   左右她单身也单了这许多年,若是有个能安定下来的,怕也不错。   只是这人到底还是要好好挑一挑,那些在酒桌花楼里遇见过的自是不能考虑,这青涩的小少年又嫩得她没有那个节操下手,还是找那个些个老成持重,在外撑得住场子,在家能宠老婆,又有耐心抱孩子的好……   唔,傅挽想了想,脑海里还真就蹦出个人来,视线就随之转了过去。   宴会喧杂,那些人在说的不是朝政大事,便是家中琐碎,傅挽被灌了一耳朵,连往常一认一个准的眼力都不知晓被轰到了何处去,也就只有方才那个小少年,以及如今倒映在她眼里的青年,能让她醒醒眼了。   古人常言,灯下观美人。   傅挽对此颇有体悟。往日那些吧特意调得魅惑暗沉的灯光,在此时,都不如一盏烛火下,微皱着眉,沉着脸安坐如山的人瞧得让人心痒。   他端着酒盏凑到嘴边,却不知为何,又不喝放下了。   只那酒液还是沾染上了他的菱唇,勾勒出一道亮眼又诱人的风景。   没别的,就是想让人凑上去亲一亲。   谢宁池放下酒盏,习惯性一偏头,就瞧见了傅挽呆呆望着他的视线。   只看她那眼神,他就知晓她定然喝得不少,脸色更沉了几分,拧了眉,无声地张嘴叮嘱她,“少喝酒。”   喔。   傅挽一点头,伸手乖巧地将那酒盏推到了一边,摆明了立场。   但这个动作做下来,她就瞧着那酒盏不动了——她堂堂杨州傅六爷,以前在酒桌上都被叫姐的人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巧懂事好商量了?   以前……傅挽皱眉想了想,以前她有个死党,好似也是在某一日,突然就被人这般管得死死的,原本比她还玩得开的人,突然便绝迹于各大夜场,更是在短短一年里就闪婚生了个宝贝闺女,差点惊呆了他们这群人的下巴。   和满月酒时,傅挽还吐槽了几句,却被死党一个甜腻腻的眼神挡了回来。   “阿挽,若是有一日,有个人能让你不由自主地听他的话,你便赶紧嫁了吧。”死党那时抱着女儿,平日出门不化妆就要命般的人,已经坚持了十个月的素颜,“咱们都是从心而活的人,但有时候,动作会比心更快。”   傅挽当时只听得哈哈大笑,还顺着话题,打趣了几个曾遇见过的口嫌体正直的小鲜肉,全然没将这话放在心上梗着。   但不知为何,在这么久之后想起来,居然还记得一清二楚。   “……傅县子,傅县子……”   一直没等到傅挽的回应,叫她的那人便想伸出手来推一推,却被首座上含着冷意的一声“金宝”吓得住了手。   “恩?”傅挽听见熟悉的声音迅速回神,又将笑容挂到了脸上,“怎么了?”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墙,直接看向首座的谢宁池。   谢宁池沉着脸没做声。   刚才的那种感觉玄之又玄,但他莫名地就是觉得,在他让金宝别喝酒之后,她就好像坠落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之内,脸上的恍惚让他有些害怕。   但此刻她看过来,他又不知要说什么。   “是老夫莽撞了,不知傅县子原先是在深思。”   宁国公抚着长须一笑,将傅挽的视线拉了过来,“方才与姚国公说笑,话语之间,竟突然发现,原来傅县子与姚国公还有旧,因而才出声唤县子确认一二。”   一个从杨州来的小小县子,与辰王交好便罢了,如今竟还与姚国公有关?   众人再转头看见姚国公那难看的脸色,好似这“旧”是指“旧仇”。   突然醍醐灌顶,众人最先想到的都是姚国公嫡次子那荒诞的传言。   听闻那位“英年早逝”的国公府三爷,好似之前在江平六州的确是荒唐了好一段时日,还曾在别院里养过几个小倌……不会……   谢宁池瞧出这些神色有异,正要出言制止,却不妨傅挽撑着桌案,从从容容地起了身,缓步走到宴席前,朝着姚国公深深一揖。   “原本这私事,傅某是没脸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只如今宁国公点了出来,那傅某也就代家中四哥,向姚国公求一求情。”   “傅某四哥,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声誉,此次卷入姚国公府公子被杀一案,江湖上好些人都惊诧不已,便将此时闹到了傅某家中。彼时家母过寿,恐老人家担忧,傅某只得瞒下,借来朝谢恩之便,独自上了镐城,想要与兄长见上一面,了解前因后果,怎知镐城中法度深严,竟是连探监半刻,都不得通融。”   从傅挽起身行礼那一瞬,众人目光中就多了三分专注。再等她说出她与姚国公的“旧事”,虽瞧着没多大变化,但席中喝酒的人都少了七八位。   便是那端着酒盏的,也只是轻轻地啄了几口。   同时心下也心知肚明——哪是什么劳什子法度深严,明明是姚国公早前便打过招呼。这老匹夫,还以为年老糊涂了,原不想,还是这么心狠手辣。   明明罪责都还未定,大理寺还在查案,他便将人看成了死囚。   前排几个坐席上,姚国公冷哼了声,沉默不语。宁国公却是镇定地抚着长须,嘴角还挂着笑,一双如鹰隼的眼眸,却幽幽地瞧着傅挽。   这个话头,若是由他先说,傅挽便会被置于不利之地。   顶着个杀人疑凶的亲弟的名头,便是与辰王私交再好,日后也定是要避嫌的。如此这般,他的那个孙女嫁入辰王府后,才不会处于无宠无子的尴尬境地。   他犯了那般大错,虽今日试探之下未见辰王有何异动,但还是难防日后辰王不会狠下心来将他们一家斩草除根。   为今之计,只有让他们家的血脉与辰王息息相关,才能让辰王与陛下,看在他日后曾孙的颜面上,饶过他一时糊涂所犯下的错。   但如今看来,这位在平乱时守杨州城有功的傅县子,果然不是个简单货色。   不过也是,宁国公勾了嘴角,眼角又露出了层层沟壑,若没有点本事,又怎能勾住了八风不动的辰王,让其对她亲昵宠溺,百般关爱。   他从傅挽身上移开视线,转头去瞧辰王。   谢宁池仍旧沉着脸,看着傅挽,一言不发。   金宝来镐城,居然是因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一个字都不告知他。   谢宁池几乎都能听到自个咬牙切齿的声音,碍着人多,强自按捺住了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  六爷对皇叔祖起了色心……有色心,你觉得六爷是没色胆的人吗??   最近被传染了感冒,发了两天的烧,现在变成咳嗽了,嗓子全废了不说,整个人一点力气都没有……所以稍微更新得慢一点,求原谅……   虽然已经食言而肥好多次了,但还是想说,十一期间,干掉BOSS那本,我会尽量多更的…… 第71章 案件公示   傅挽将这事摆在台面上说出来, 旁的不怕,唯一怕的,便是谢宁池的怒火。   若按她原先的设想, 此事自然是不能这么快抖露出来, 怎么也要等到她查到了蛛丝马迹之后,用来打乱某些人的阵脚,以便发现更多的东西。   但方才那一瞬, 若是她不出来接口, 怕是宁国公那只老狐狸,直接就能把罪名给她四哥扣得死死的, 顺便将她拉下马,再给衣兄抹个黑。   这一箭三雕的事情, 换成她,也是愿意多做上那么几件的。   傅挽心神转得飞快, 却又禁不住走了神去想旁的——她走的这个方位不对,背后的冷风呼啦啦地吹着, 几次三番将她额际的碎发吹到她口鼻中不说,还放她背后隐隐发寒,昨日未曾痊愈的风寒, 眼看就有继续加重的趋势。   现下想来, 她避着镐城, 还真是颇有道理。   这处的风水,好似从根子上就与她不对付。   正五品的县子,虽无封地食邑, 在杨州城,那也是能与刺史大人平起平坐的位分了,抖的威风能从杨州城的城门口卷到城外最远的庄子上去。但在镐城,便是隐隐有衣兄这个王爷给她撑腰,也只能到处行礼,受人制掣。   究根结底,不过是因着她傅挽一介商贾,上不了多久的台面。   即便有辰王的一时相护,也似那水中月,镜中花,须臾便散尽了。   有这想法,没甚奇怪之处,但偏偏,她傅六爷不是个会按着旁人想法活的人。   傅挽握着扇,忽而勾唇扬眉一笑,沉静时就疏朗大气的眉眼,因着她这一笑,更如清风霁月,百花放春,勾得好些视线都驻足在此,挪移不开。   “未见着兄长,便是傅某想给兄长说句公道话,也没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傅挽这是不再绕圈子,竟连“公道话”都直接说上了,气得座上的姚国公手都发抖,她也未停嘴,“还请姚国公网开一面,让傅某与兄长见上一面。”   语罢,一礼揖到底,竟是不起身了。   她不想擅自告诉衣兄给他添麻烦是一回事,这些人欺负她没背景,死命上赶着拉扯她,还想拖她的人下水,那又是另一回事。   比仗势欺人,比脸皮厚薄,她傅六爷什么时候输过了。   姚国公早年当世子时,因着他是姚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头上的各路长辈都护得如珠似宝,丝毫不管他在外如何荒唐残暴,几乎将镐城的世家得罪了六成。   若不是姚国公府上不缺女儿,且嫁出去当宗妇的那几个都撑得住场面,怕姚国公府早就一头磕死在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愁怨之中。   但即便如此,姚国公府如今的脸面,除了现任姚国公夫人勉强撑起的那一点,其余也并不多好看。   因而瞧着堂堂一个国公被个小小县子三言两语撑得下不来台,厅里居然没一个真心想解围的。   姚国公,那可是亲生儿子新丧里,都有闲心摆宴去讨好辰王的无心无肝之人。   因而一时间,全场静默,无声看戏。   这死寂因着尴尬难言,好似过了许久,然其实不过两息时间,坐得离辰王最近的宁国公就受不住那蓬勃的冷气,压着从嗓子眼里咳了一声,“傅县子何必如此,你兄长一案,自有大理寺决断……”   “宁国公所言极是。”   傅挽扬声折断了宁国公未尽的话,直起身子,朝皇宫所在之处拱了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理寺领着陛下的值,自然会精心诚意为陛下办事。”   这话是没错,但她那个神色,偏就让人觉着其中有什么。   唯一能证明这个“有什么”到底有没有的辰王,却是冷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酒盏往桌上一扔,沉沉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坠在傅挽身上。   却是连一个反驳的字都没说过。   众人神色不明,心中各有计较。   却是姚国公这个当事人最沉不住气,立时站起身来,“此时如此行事,不妥!”   傅挽空炸他许久,等着便是这一句,心下喜悦,却没将喜色透露出来,反倒多了几分被戳破某种心思的不虞,“那姚国公想如何?”   对话来回之间,姚国公频频被气得火冒三丈,到后来更是差点连国公爷的面子都挂不住,扑下台来与傅挽动手,最后却亲口定了三司会审,案录公布示众。   原本一边倒的局面,在傅挽含沙射影的几句话间,骤然急转而下。   心思活络些的,在半场就觉出了她的套路,而那些个迷蒙的,却是散宴后听人提了好几嘴,方才从其中恍然大悟。   今日姚、宁两位国公,怕是搬起石头,砸了自个的脚趾头。   若不提起这句嘴,就这么个淹没在刑部大牢里的江湖人物,便是证据不足,想要他“畏罪自杀”便“畏罪自杀”了,傅县子想要救人,少不得多花心思,搬出辰王来到处求情通融,才能囫囵救出个人来。   毕竟过往多年里,辰王可没有为谁徇私的先例。   辰王不亲自出手,遮遮掩掩地用着他的名头,能起到三成的效果,便不错了。   可这么一来,先不说倒是大理寺审案公示于众一事会引起多大的波动,就姚国公府死去的那小公子在镐城里的人气……他当时远离镐城,就是因着惹了事吧?   届时百姓站在哪边交手称快,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想清其中种种关联,众人对姚国公就又多了三分不屑,只转头去看那跟在辰王身后半步走着的傅县子时,也难得多了三分重视。   杨州城来的这位商贾县子,看来也不是简单货色。   傅挽可不管身后的人如何瞧她,她上车就伸了个懒腰,舒活下方才弯得不久,却好似一瞬间进入了老年状态的腰,嘴里还低声抱怨了一句,“这自打来了镐城就左拜右跪的,我这把老骨头啊……”   谢宁池还沉着脸,要与她算隐瞒不报的账,听见她这句顺口而来的话,那点按捺得久了,又被自豪交杂过的怒火,不知为何就这般发不出来了。   于是他只能冷哼了声,表示他的怒气。   傅挽抬头,眨巴了几下眼,笑嘻嘻地凑过来,“衣兄在生气?生气我没有将四哥的事告知你,没有在第一时间寻求你的帮助?”   她猜人的心思,还真是一猜一个准。   但就是因着她能猜准心思,还故意如此,谢宁池才会愈加不悦。   他往常最恶旁人以他的名号在外行事,偶有那么几个,纵然真有几分薄情的,也会在第一时间被他按压下去,落个没脸。   难得他有了这心思想要护着一个人,却不想对方还并不领情。   “衣兄想护着我,我自然领情。”傅挽好声好气地说话,端起小几上滚烫的茶,为他倒了小半盏,“只是人的情分就这么些,如今四哥的事,我筹谋下去,七八成也能摆平,又何必折损了与衣兄间的情分。”   她抬头,将茶盏递过来,再奉上一个甜笑,“我可不想,下次得见衣兄,便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该在什么身份上,便承什么身份的情,她傅六都算得清楚明白。   谢宁池原本不多的怒火,被她这几句话,消得更是瞧不见了,只能冷着声,再说一句,“眼下是我愿意由着你,你便是日日如方才般猖狂,又如何?”   这话,是说她方才刺激姚国公时,有意暗指小皇帝会站在她这边。   小皇帝哪会对人如此偏薄,还不是看在了她皇叔祖的面子上。   傅挽对此只是一笑,垂了眼眸,安静去喝茶。   或许是车里暖炉熏人,她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谢宁池说话没得到应答,原是有些不虞,看了她一眼之后,却不知为何也突然觉着有几分口干舌燥,低下头去喝了一大口,却被烫着了舌尖。   连茶都似人,将他一小个舌尖烫得一阵阵发麻,偏又无计可施。   原以为磨人也不过如此了,可谁知回了府上,照顾小牛犊的乳娘又匆匆来说小牛犊发了烧,正在闹将着要人。   傅挽听了这话自是走不得,却又不想为此惊动白三娘,只让人带了话要在辰王府再留宿一日,让车夫去驿馆找扶书再帮她拿一身衣服。   这边吩咐下去,她进小牛犊的屋子时,就比谢宁池晚了好几步。   小牛犊认人,却是认得谢宁池,这会儿正挂着泪花,委屈哒哒地将小脸靠在他肩上,只有谢宁池低下头来,柔声哄了一句,才纡尊降贵地给当朝皇叔祖一个面子,转过小脑袋来,皱着小眉头,喝一口苦涩的药汁。   怕他再着了凉,屋里的火盆摆得比何处都多。   谢宁池进来得急,只让人拿走了大麾,这会儿被火盆一熏,额上都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珠。却不见神色上有丝毫的不耐烦。   傅挽站在门口愣神了一会儿,才走到一旁坐下。   小牛犊偏头瞧了她一眼,似是责怪她来得晚,又将脑袋扭到了谢宁池那边。   傅挽被这小人儿的情绪逗得好笑,嘴边的话不由自主就滑了出来,“又不是自家子侄,衣兄你对他这般好作甚?”   漫说古代,便是现世,也少见几个男子有这般耐心对非亲幼儿的。   谢宁池好容易将一碗药灌了下去,闻言抬头看来傅挽一眼,“这不是你嫡亲的侄子?”   且这张小脸与傅挽这般相像,他便是想认不出来都难。   说话这话,他似是想到什么,伸手将傅挽往外推了下,“你不是才生过风寒?才好了一点儿,别在此处互相过了病气,下去让人给你争执点吃食,宴席上就光会喝酒了,也不知是何处惯得你的臭毛病……”   “衣兄,”傅挽突然攥住了他的手,冰凉的手冻到了他热呼呼的手心,“我若是个女子,怕是真要死缠烂打地嫁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六爷真动色心了,还是很正经的那种…………   天天被期待的掉马,我估计不远了…… 第72章 扬州刺史   明明傅挽的手比他的手要凉上许多, 但猛地这一下,谢宁池却好似被灼烧了。   他连思考都不能,猛地将手从傅挽那里抽回来, 就放在桌上, 像是在上面摆了个玉雕,“你乱七八糟的在说些什么?这种事情,是想有便能成的?”   话说得着急而仓促, 视线却一直在避开傅挽。   傅挽眨了下眼, 舌尖在自个口腔里打转了小半圈,凑在两排门牙中, 小小咬了一口,缓解下心里躁动起来的情绪。   如果她没感觉错, 衣兄这情绪,怎么好似小媳妇被调戏了的慌乱?旁的不说, 他那张崩了不知多少年的冷静自持的脸皮,在方才好似有了要崩盘的倾向。   只是人生四大错觉之一, 就是——他喜欢我。   此前在杨州时就有过这种错觉,傅挽这时便是想信,也要犹豫一下。   她软绵绵地往桌上一靠, 手支着下巴, 半垂着眼帘要睡不睡的模样, 好似浑然没将方才拉的手放在心上,“衣兄,你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王妃?”   要是要求不高的话, 你瞧我能不能胜任一下?   憋住了下一句没说的效果,就是谢宁池方才猛跳的心脏,这会儿好似被扔到了冰天雪地里,抱着火炉的人还双手环胸,问他躺得舒不舒服。   谢宁池立时想到了曾经他拿出来瞧过的那些画像,很想从其中找个最美的,好当成个例子举出来。但转来转去,脑海里就是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   偏傅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从鼻子里“恩?”了声追问。   “大眼,浓眉,高鼻梁,樱桃嘴,”谢宁池将努力想过后漫上心头的标准一股脑报了出来,好似整个人都因这不甚具体的样貌形象了,连性子都有了,“不用什么太复杂的出身,家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有点小脾气,但温柔体贴能知晓我在想些什么,能护好自个,能让我打从心底里想护着她……”   傅挽“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下是真的支持不住了,眨巴几下眼,将自个的脸凑到谢宁池的眼下,微微嘟起嘴唇,飞快而晦涩地朝他卖了个萌。   “衣兄,你这难道不是在说一个女版的我?”   语调里,要多得意就多得意。   若不是怀里还抱着个沉甸甸的孩子,谢宁池真的很想伸出手去,在她脸上用力捏几下,搓搓她那锐气,挠挠心里挖肝挠肺的痒。   他小幅度地呼吸了下,将这些注定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了下去,反问了一个没有太多意义的问题,“那你呢?你想娶什么样的姑娘?”   两句话说得平淡,就连傅挽都没听出他的异样。   但谢宁池自个却明确的知道,他的重点,落在那个“娶”上。   金宝与他各自婚娶,这就是他们原本该走的路,不会因为他们相识一场,不会因为他那些莫名其妙漫上来的念头,而发生丝毫的改变。   “我?”傅挽指了下自个,“我自然是想要个两情相悦的。”   她简单一句说完,看谢宁池露出思索的神色,伸手摸了下因为喝了药而有些昏昏欲睡的小牛犊的脑袋,展开手臂将他从谢宁池怀里抱了出来,“衣兄今日也累了,先去收拾一下吧,小牛犊这边,我来照顾就行。”   因着小牛犊赖在他怀里,傅挽的手伸过来时,自然贴着他的身体而过。   冬衣厚实,加之闷出的一身汗,他其实只感觉到了轻微的压迫之感。   但因着这压迫的主人,连压迫都有些难以接受,谢宁池起身就避了出去。   一路疾走,冷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压下某处蠢蠢欲动的邪念,他却还愣是绕了一大圈的远路,在书房面前才冷静下来,长喘了一口气。   “让天丑来见孤。”   某处的黑影一晃而过,不多时,天丑就出现在了书房里。   “今日在宁国公府,金宝与我说了一事……”   谢宁池将事情吩咐下去,临到天丑起身要走,却问起了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上次让你查的那副画像,查清楚了没有?”   天丑一怔,继而摇头。   这才两三日的功夫,对方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女子……   “这事也不准拖延。”谢宁池略一皱眉,回忆着走了几步,打开某处的一个柜子,看见里面的一堆画像,“还有这些,尽快去查个合适的人,及时上报给我。”   天丑默默地抬眼瞧了下那个柜子,里面的画像胡乱堆放着,有好几幅都落了尘又堆出了褶皱,显然是不被主人细心看护的模样。   原本完全不着急,怎么眼下就火急火燎成这样?   难不成,被傅六爷那一岁多的小崽子给刺激狠了?还是外面流传的流言……   为了自家主子的高大形象,天丑没敢再往下想。   这边闹出的动静,傅挽自是没神通广大到能知晓,但她自个也翻江倒海得厉害,将小牛犊哄睡并嘱咐他闹起来可以抱他去找谢宁池之后,她就自个出了辰王府的大门,朝着之前落脚的驿馆而去。   与谢宁池重逢,感觉安全有了保障之后,傅挽就让扶琴回了杨州城去护着一家老小,因而她这次都进门了,全无准备的扶书才迎了上来。   傅挽坐在扶书煎药的药炉子边上,将今天傅六爷的丰功伟绩吹嘘了一遍,舔了下说得有些干涩的嘴唇,端起凉得差不多的药汁一口饮尽,继续用小鼻音与扶书说事,“你让扶酒找找,江湖上四哥应该有些人,让那些人近期内都聚到镐城来,只要不闹事,食宿都算六爷的账上,再找些小乞儿,散播下那姚超的丰功伟绩,最好是再找些以前受过他磨搓的人,出来一起做个证……”   “辽州那边,当晚的来龙去脉,都查清了没有?”   这是来镐城前,傅挽就使了人过去调查的事。   扶书点头,“正要与六爷说这事,当时有位仵作,是第一个给姚超验尸的人,当时的说法是,致命伤口是刀伤,而四爷惯使的是剑,那日身上也未曾带刀。另找到当时姚超雇来的一位大娘,说听到第一声声响时,她正好听见隔壁院子里,一个男子与一位妇人说话的声响,而四爷又不能□□……”   这些证据下来,几乎能肯定傅四不是疑凶了。   傅挽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那药碗,想到这其中甚为关键的一个人,“白三娘呢?你这几日瞧着,可曾觉得有何不对?”   若说白三娘真有何处不对,傅挽也说不出来。在出那巷子口之前,她都只觉着这是个有些故事的风尘妇人,她四哥不知从何处惹上的桃花债。   但出了巷子,遇上衣兄的马车时……   不掉面子的说,就衣兄当时那个神情与气场,就是她也要怂上一怂,可在此前表现得都弱不禁风的白三娘,却一直都未露出恐惧之色。   还有那突然惊马,车厢里都受了波动,她却未听见外头有过惊呼。   若说是因着她接受了小牛犊而定下心来,那何必之后又会因扶书的一个礼而手足无措,好似……他们傅家比当朝王爷还来得可怕。   再有就是小牛犊,也不是白三娘口中只能跟着她的奶娃娃,这两日在辰王府,除了生病闹着要人一次外,他可从不曾喊过要娘。   都是细枝末节,可傅挽偏越品越觉着奇怪。   有先前余持重这个前车之鉴,她可不敢掉以轻心。   “白三娘,”扶书偏头想了下,“她见着奴婢,除了问您与小少爷,好似也不关系其他,只有时坐在房中垂泪,好似伤心至极的模样,这两日都消减了不少。”   这就是,谜团还是谜团,解不开了。   傅挽略烦恼了一瞬,很快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她四哥都成年已久了,自个惹下的桃花债,自然是自个收拾,她自己的桃花……   想到这个,傅挽长叹了口气,往后靠在了泥墙上,双目无神地往前看了会儿。   “扶书,”她突然唤了一声,倒惊得扶书心里一咯噔,凝神看来,“六爷我好似瞧上了个了不得的人,老是心痒地想要上前挠一挠。”   瞧上个人,还是了不得的。   扶书不用再问,就能确定答案,“六爷是说辰王。”   傅挽“恩”了一声,拿起那药碗甩了甩,盖到了脸上,“我老想翻了与他的友谊的小船,重新选个新的床去浪一浪。”   某两个字的话音本来在南方难分辨,可架不住傅挽咬了重音。   扶书,“……”   “六爷……您好歹是个姑娘家,怎说话能这般……”   扶书的话还未说完,门突然被人敲响,原是驿馆的小厮拿过来好一叠信,“都是今日鸿雁驿馆加急送来的,小的还未见过有谁有这大手笔,立时就给您拿了来。”   扶书好言谢过,并给了碎银,才将信拿了进来,“这封是从家中来的,看着是十爷的笔迹……”   出门在外有家信,傅挽都是先看家信的。   她将药碗从脸上拿了下来,脸上有了点笑影,“这要是小九的信,我还不敢拆了,那小丫头,闹腾起来比我还能够折腾……”   傅挽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话头戛然而止,拉直了信纸细细去看。   信写得短,写得也急促,但信息量却不少。   新任那位杨州城刺史,失踪了。   不,不能说是失踪,应该说,是真的那个失踪了,假的还在。   傅挽握着信起身,大步出了门,“我回辰王府找衣兄……”   作者有话要说:  扶书:扶琴,我好似知晓你上次的感受了。   扶琴:?   扶书:六爷第一次,看信后不给我瞧,去找了旁人……   扶琴:不怕,还有扶棋。扶棋不行,还有晏神医。   六爷(得意地笑):这才是风流俏公子的后援团规模啊……   皇叔祖:说清楚,俏公子?   现在大概就是,六爷想翻船,皇叔祖还在负隅顽抗地想要补船上漏水的洞…… 第73章 故人故情   傅挽出门出得急, 心思又全然放在了别处,连扶书都没从她的一惊一乍中回过神来,又遑论是脑海里已经掀起了狂风巨浪的她自己。   杨州城, 便是如今的镐城人瞧来, 那也是个遍地金块珠砾的繁华之地。余持重临到要造反,还想着要来杨州城拉一波粮食与钱财,自然有其道理在。   若不是当时傅挽发现, 又在信中多嘴提了一句, 继而镐城这边查出了余持重的真实身份,在他没有准备完毕时先下手为强了, 那这次动乱,会席卷多少个州城, 会带来需要多久才能弥补的伤害,都未可知。   更不要说, 那里还有她的家人。   前一场动乱,便是从刺史猝死而起的, 眼下又突然失踪,其中的曲折……   傅挽心急如焚,若是肋上有翅膀, 怕是这会儿就要展翅飞回去, 又哪里能忍耐得住在街上快步行走, 引得过路行人侧目而视。   老天好似也感召到她的心绪,迈出门槛时还湛蓝的天,这一会儿就阴云密布, 竟是在眨眼之间就灰暗下来,连刮起的寒风里,都有了风雪的味道。   走得急,傅挽没留神,险些在转角撞上了人。   她倒是匆匆后退一步避开了,不欲多留便想拐过去,可不妨来人却认得她,往旁撤了一步,又将她的前路给挡住了,“原来是你!”   声音不熟,但身上却浓郁一股脂粉味与酒气。   傅挽抬起头来,看了两眼,依旧没认出人来,“麻烦想让一二,我有急事。”   “你,你居然不认得我了?”穿了身黛蓝色锦袍,瘦削的身子骨瞧着就在某事上过度了的青年瞪大眼,怒不可当,还冷笑了两声,“那日在隔翠阁门口,底气不是牛得厉害吗?怎今日连个小厮都无,还落得如此落魄?”   说话时,视线直白且淫邪地在傅挽身上剥开。   傅挽今日在宴席上走了一遭,身上带了酒气,又抱过小牛犊,在墙上蹭了许久,拿药碗盖过自己的脸,加之走得匆忙,发髻散落一半,连裘衣都未曾穿上……   狼狈得愈发显出那张脸的疏朗。   青年实在手痒,又全无某人自我压制的意识与能耐,顺着心意就上了手,要摸向傅挽的脸。   如指尖化开被美人捂在怀里暖得温热的上好羊脂白玉。   他连能感觉到的触感,都已经在心中假设开来。   然而傅挽又后退了一步,“啪”的一声打落了他的手,握着手里薄薄的一张信纸,美目里是按捺不住的勃然怒火,“你知道如今拦下我,会延祸多远吗?”   青年浑然没将这话放在心上。   他刚从花楼里喝了酒出来,酒中本就掺杂了些助兴的药物,偏他又嫌那些看腻了的脂粉矫揉造作,这才出来兜个风找个乐子,哪里想到就能遇上不觉在心中惦念了许久,比药物还能让他雄风大振的人。   傅挽再说什么,他已经有些听不进去了。   “时日可短,眼见着天也要黑了……我得好好将你藏起来,虽姚超那小王八羔子已经被曹四爷搞倒了,但曹四爷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仗着自己的太保爹,保不住就要威逼利诱我,将你给抢走了,我得……嘻嘻……”   被青年话里透露出来的讯息弄得愣神,傅挽不妨被他快一步上手,拽住外面的衣袍,扯开露出了一大片。   好在冬日她穿的衣裳厚,里面能瞧见的,还是衣裳。   青年耐不住要继续攀扯上来,傅挽却已回神,身形飞快掠动,干脆利落的防狼三式,将那青年撂倒在地,左右看了几眼,拔了他自个身上的衣服,将人困成个粽子堵住嘴,推到墙边用不知谁家的破篮子一扣,遮掩了痕迹。   也是天气恶劣,这角落无人,这一起子变故便无人窥见。   傅挽匆匆从角落里转出来,刚走没两步,就又遇上了个眼熟之人,正是之前罗御史宴席上遇见的要拉她去享乐的小吏,这会儿正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满脸疑惑,“噫?傅县子,这是打哪来,又要到哪去?”   “抱歉,先借马一用。”   傅挽伸手将人从马上拖了下来,也无暇顾及他下马的姿势有多狼狈,在马背上稍一坐稳,就一手作鞭,催马在空落的镐城大街上飞驰。   刚才还阴沉的天,这会儿已经落下鹅毛大雪。   这北地冬日的风,与杨州那南方的风可大是不同。风刮在脸上,就像是细碎的刀刃割在脸上一般,起风就降温,在地上破一盆水,几已能结冰。   傅挽勒缰绳时不慎隔了手,嘶了一声没把握住力道,又惊了马。   马蹄高高扬起,她手势不住,被从马背上掀了下来,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乌发散开更多,脸上也被割出几处划痕,人更显狼狈。但好在没伤到筋骨。   辰王府门房上的人瞧见动静,赶紧跑了出来。   机灵的瞧见是傅挽,直到这是如今少有的能登堂入室,与府邸主人秉烛夜谈的贵人,赶紧就冲上去搀扶,并使了人去通知辰王。   谢宁池原本在书房凝神练字,敞着窗让寒风吹醒他迷瞪了的脑子,好压住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却不想远远就听见了喧哗声,皱了眉抬头看来。   报信的小厮被他的威压所摄,几句话说得磕巴,“……傅县子说是在巷子里被歹人给……侮……侮辱,辱了,这会儿瞧着人狼狈得厉害,王爷……”   谢宁池勉强听出个大概,将笔扔在方写了一半的字上也无暇顾忌,匆匆出了门,正好在二门外迎上了被簇拥而来的傅挽。   照面的第一眼,谢宁池整个人都险些站立不稳,往后踉跄了一步站稳。   这一幕正好落在跟在他身后的小厮眼里,惊得他大张了嘴,许久回不过神。   当年便是曦太宗病逝,肃宗仓促而崩,睿宗死前排山倒海般的猜忌与威逼,压得人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也从未听说过,辰王往后退却过一步。   就是那短暂的一步后退,使得傅挽也瞧见了这边的动静。   她抬起头来对上谢宁池的视线,弯了嘴角笑了下,下一瞬就抬起一只手来,想要将手里握着的纸递给他,与他商议这件最为要紧的大事。   可她来不及开口,谢宁池就大步上来,握住她伸来的那只手,将她整个人一带,双臂展开,又拢在她身后扣紧,男子的温热与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卷住她,像是将她藏进了一个无人可探寻的港湾,满溢着让人陶醉的温暖与安心。   谢宁池右手从她的脊背一路往上,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在胸前。   傅挽在女子中身量已算高挑,扮成男子时也不能说是个矮的,但这时谢宁池这一熊抱,才觉出她的柔弱——她整个都镶嵌在他怀里,被他细细拢着。   额头上那几根竖起的小碎发,正好挠在了他的喉结上。   谢宁池按着她的脊背,沉默了一瞬才开口,“不管发生了何事,我为你做主。”   “什么?”傅挽跟不上这节奏,“衣兄此事稍候再说,我……”   “不可能,”谢宁池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强自命令自己收回了手,只眼中杀意太甚,掩也掩不住多少,“如今最大的事,除了你也不剩什么。”   咳。傅挽垂了眼眸,深吸一口冷气掩盖住马上就要红起来的脸,也猜到了谢宁池在怒些什么,先飞快地将路上的事解释了。   这边辰王府出动了一队护卫去“擒贼”不提。   终于能说到匆匆赶来的要事,傅挽已经坐在厅里,喝着姜茶,拥着几乎要将她热出汗来的狐裘了,“……小十不会胡乱传出消息来的,这事应该做不了假。”   到此时,傅挽才猛地想到,“衣兄,让那左莫离去杨州任刺史,是你的主意?”   “有一半是,”谢宁池的目光还停留在那信纸上,似是在思索,又好似有些出神,“他是发现余持重身份的第一人,本就该论功行赏,但也是他自请而去,说榴州的有才书院有他恩师,杨州城又有他仰慕已久的故人……”   傅挽又猛地咳了好几声,呛了一口姜茶。   谢宁池终于抬头朝她看来,视线飞快地掠过她的脸,落在她裹着的狐裘上,“你风寒都未好,还是先去沐浴,驱驱寒气。”   傅挽“喔”了一声,居然乖乖起身去了。   只是临到门口,她到底没忍住心里那点子隐秘的小快乐,抱着小小炫耀一下的心态,告诉了谢宁池,“衣兄,若是我没理解错,那位左刺史说的,杨州城里他仰慕已久的那位故人,应该就是我……”   越说,上翘的嘴角越来越开心。   当时不过是紧急在学院里为个急病的夫子代了月余的课,不敢在这群有功名在身的学子面前班门弄斧讲四书五经,就与他们聊了下“职场厚黑学”,没想到当时反响好得惊人便罢了,到如今,还有人心心念念记着。   傅挽在亲近的人面前,真是只尾巴说翘就翘的狐狸,“难怪他一来杨州城,还未接风洗尘,就来傅家找了我,还叫我‘夫子’,拦着我,怕我说了你的坏话惹得你生气,原来是还记着当年被我骗得团团转的事。”   开心得差不多,才想到原来失踪的是这么个“仰慕者”,又要走回来,“那是谁要绑了他还假扮成他的模样?他不会是遇着了什么危险吧?衣兄,你还是快些派人去,免得失去了这么宝贝的一员好将……”   明明她方才说起此事,担忧的是家人、杨州百姓、还有他的社稷。   方才被摆在第三考虑,谢宁池还算觉得理所当然,但这时候猛地有一个第四接在他之后,眼看着还立即要超过他了——   “你方才听错了。”   谢宁池按了下眉心,镇定自若地改了口供,“左刺史去之前,是说要去找一仇人算账,方才我怕吓着你,才帮着他美化一二。”   他抬眼去看傅挽,傅挽用一脸“你觉着我这么好骗吗”的神情回看他。   是,她傅六爷魅力无边,连街上随便遇见的人,都不顾天子脚下,当街就敢对她动手动脚;连只上过几次课的人,都对她念念不忘,调职过去的原因,居然就是她;连他,都差点……不,是已经按捺不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她……   谢宁池握着那张纸,最用力的指尖,已经洞穿了那张纸。   几息之间,勉强能平静下来,他才抬眼看傅挽,幽幽发问,“既然你还不想去沐浴,那我们不妨聊一聊,为何你会去有才书院任教?”   傅挽眨了眨眼,是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的。   她瞒着谢宁池的事情有点多,在认清自个的心意之后,最烦恼的就是,如何选择性地告诉他一部分,又不会引起他的反弹。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让谢宁池接受她的……女儿身。   然而谢宁池开口,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说完这个,我们再说说,左刺史去颁旨时,你又说了我什么坏话?”   活太久昏了脑袋。   长得极丑,小肚鸡肠,半点容不下人言。   如果没记错,傅挽觉着,自个的原话,应该是这样的。   她“呵呵”干笑了两声,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喷嚏,捂着裘衣就往门口而去,“哎呀,怎么这样冷,不行,我得赶紧去洗个热水澡!”   很快就有小丫鬟听见她的喊声迎上来,往前傅挽不在意,这会儿为着日后方便恢复真身,她赶紧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丫鬟们的服侍,还特意喊得铿锵有力。   谢宁池坐在房中,听见她的声音入耳,此刻却全然没了愉悦。   手里握着的书信在提醒他,金宝对他的信任已日渐增多,他原先想要争取的在金宝心里的地位,这时已经算是实现了七成。   正是如此,他才必须更加控制住自己,不要辜负了金宝。   人生得一知己已如此艰难,他并不想失去。   坚定了心中这个信念,谢宁池干脆起身,坐到书桌旁去翻阅卷宗。   只他坐下还没两刻,廊下又急急传来了脚步声,来人不敢进他书房,只能在门外匆匆答话,“王爷,傅县子进了浴池已久,方才奴婢叫人,却没了声响,房门又被从里锁上了,不知是否可强行破门而入?”   谢宁池“腾”的一下就站起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评论都少了~~~你们不爱我了吗??   感冒一直不好,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更新一篇都觉得好累的我,实在比不得六爷啊…… 第74章 浴室书房   傅挽坐在浴池里, 忽而想到了一件事,当时她在有才书院时,那院长曾与她提议过日后可以举办个诗书会, 邀请一些周边的清贵, 一是为那些学子们开阔下眼界,二是有助于他们日后走上仕途。   只她当时离家已久,归心似箭, 听着觉得不错, 也就可有可无地应下了。   如今想起来,余持重若是当时就在有才书院所在的青翠山周边为官, 怕是很有可能就通过书院下了手,而左莫离又偏是书院里出来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自请调去杨州为刺史,难保所知的“故人”是余持重。   这念头一转, 她就在浴池里待不住,站起身来胡乱擦了几下, 裹了亵衣就要匆匆起身去找谢宁池说清楚。   只浴池滑脚,她又没留神,一不小心就磕在了边沿上。   “砰”的一声摔得响亮, 傅挽的脑袋还真昏沉了几十秒, 在地上伏了几分钟。   等略微醒过神来, 就听见了浴池外几个婢女在仓促交谈的声音。   “兰芷姐姐已经去寻王爷了,咱们还是稍缓一缓,若是贸然冲进去, 得罪了傅县子不说,若是王爷怪罪下来,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若是县子在里面出了事,王爷过来,怕也饶不得我们。”   “左右也好过此时冲进去,撞见县子衣衫不整的模样,”那婢女的声音略压了压,似是不想被人听闻,“你近日是没听府中的传闻还是不知外面的传闻?王爷对这位县子,感情那可是不一般,昨日县子不过与兰芷姐姐打趣一句,王爷那脸便黑如锅底,直接就吩咐管家将兰芷姐姐换了,还不是怕咱们冲撞了县子……”   那“冲撞”一词,真是蕴意丰富了。   傅挽想要撑着起来的手就略顿了顿,正犹豫着,就听到了外面快步而来的脚步声,还有略带急促的嗓音,“金宝到底在里面如何了?”   是谢宁池。   他在的书房,离这里有三四分钟的路程,可如今过去不到五分钟,减掉婢女发现不对去通报的声音,他怕是只有一两分钟就走了过来。   傅挽干脆地“啪叽”一声就倒回到了地上。眼珠子转了几转,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门口,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拽住上面的左肩一拉,露出大半个圆润白嫩的肩膀,又将腰上的布料往下拽了拽,好呈现出个凹凸有致的弧度。   见色心起,总要见了色才能心起。   她这些小动静刚弄完,就听见有什么踹上了大门,力道震得整个门框都动了,那闩门用的门闩更是直接被震断,“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急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大步而来,停在了她五步之外。   傅挽小心翼翼地睁了一丝缝,瞧见面前的地砖上,遥遥投影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被施了什么定身术,呆愣地僵在原地。   谢宁池整个人都傻住了。   他看着面前不远处那卧着的人,一眼过去,眼睛几乎要被那软软落下,瞧着不过他一掌大小的细腰给深深埋住。   好不容易拔开视线,往上一眼,又被烫得屏住了呼吸。   浴室燥热,水汽又足,他立时就出了一头一脑的汗。   谢宁池转身就想走出去。   可临了门口,夜间吹来的冷冽寒风并没能将他身周的燥热降下多少,甚至更能让他感觉到有一团火从腹部熊熊燃烧而起,将他所有的理智都焚烧殆尽。   他想走回去,抱住金宝,再不松手。   想低头困住那细得不可思议的腰肢,想破坏那白得晃眼的雪肤玉肌,想将她掰过身来,按在地上狠狠亲吻,想将她困在所有有他的地方,永远不让她远离。   如果他非要不可,这是可以做到的。   他手中还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而金宝看得那样重的家人,只是空有财帛而无官职的市井之人,更不要说如今还有一个在近在咫尺的刑部大牢……   谢宁池在门口静默了一瞬,眼底似乎已翻滚过千山万水。   他突的又转回身去,伸手解开了腰带,脱下了最外面的绛紫色外袍,隔着三步的距离一抛一扬,稳稳将傅挽罩在了他仍旧温热的衣裳下。   继而再不留恋,快步出了浴池,“找几个有力的婆子,将她抬回去。”   最后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人已消失在院子转角。   堵在门口不敢入内的几个婢女面面相觑地瞧了彼此几眼,正要出声去唤婆子来,就看见浴池里披着绛紫色衣袍的人缓缓坐起身来,用力捶了下地。   傅挽前世时在红尘里肆意滚过,也不是没调戏勾搭过人。只是她惯来好面子,出手前都会确定是否郎有情妾有意,鲜少有这般被人全然无视的时候。   往前要遇见了这种,她肯定拍拍屁股走人寻找下一春了,可偏偏现在……   狠狠地在床上翻滚了一圈,傅挽猛地拍了床板,“注孤生,这就是个注孤生!”   因着方才浴池闹的事,守在外间的婢女又以为出了何事,赶紧走了进来,柔声问了一句,“傅县子,是有何事?”   “没事,”傅挽叹了口气,又觉得难耐,扬声唤住了要出门去的婢女,拥着被子,打算询问下群众意见,“你觉着你们的辰王,是个什么样的王爷?”   她其实想问,这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柳下惠,这二十几年是如何过来的?   旁的不说,皇族人,本就血脉单薄,在位的那个还是个需要遮掩身份的姑娘,谢宁池作为个成年,且早该娶妻生子的皇族长辈,总不可能,长到现在,都还是只白白嫩嫩的童子□□?   婢女是管家按着谢宁池的吩咐,特意选了长得貌不出众的调来,可因着谢宁池对傅挽的特殊,调来的婢女容貌上虽差了点,能力上却只强不弱。还是从皇宫里历练出来,又是早年便在谢宁池身边照顾的旧人。   这时听傅挽的口气,又联想到方才发生的事,纵是没有扶书的七窍玲珑心肝,将傅挽的小心思掐得准准的,也拿捏着,知晓如何作答。   “王爷早年经的动乱多,又在幼年时没了长辈,惯来便是八风不动,明月照着都不留影的人。如今婢子瞧着,这唯一的例外,也就是县子您了。”   她在府里,从那些嘴碎的婆子小厮口中,也曾听说过不少流言。可流言过耳,也就是听听罢了,王爷那般冷静自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傅县子动不该有的心思,便是……便是有了,至多,也就是今晚这般了……   傅挽点了头让人退下,在床上滚了圈,蒙头哼哼了两声,四仰八叉地睡了。   睡之前心里一半酸一半涨的,睡着以后却做了个不可多说的梦。   梦里某位柳下惠被她压在满是水雾的浴池边上,一张脸不可抑制地发红,似乎伸手要将她推开些。她却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说了一句,登时将羊变成狼,被倒仰过来,背靠又温又凉的浴池壁,前面贴着滚烫的胸膛,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四舍五入,这也算个春意朦胧的好梦了。   傅挽心情舒畅了一小半,略收拾了下,循例确认没了破绽,才施施然去了膳厅,慢条斯理地吃过早膳,正好在书房门口撞上了晨练回来的谢宁池。   他怕是也才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温热的水汽。   两厢一照面,傅挽也瞧不出来他的镇定是真是假,只能暂时将事情抛开了,与他说了昨晚想到却没来得及说的疑点。   谢宁池沉吟了下,“余持重在任杨州刺史前,是在怡州任刺史,而在此前,他的确曾在榴州当过三年的长史,因政绩卓越,加之当年榴州大丰收又有祥瑞,先帝才将他升了职。而那青翠山,的确在榴州城内……”   “青翠山与怡州,也只有一山之隔,擅于走山路的人,从山上去往怡州城,也只需要一个时辰,若是需要传递消息,也算是方便。”   傅挽接了话,皱眉思索,“且衣兄你说左莫离是发现余持重的第一人……说起来,若不是揭破了余持重的出身,单凭我发现的那些细枝末节,朝廷还不至于那么快地出兵,余持重也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但是左莫离,是怎么发现的?有没有可能……”在书院就发现了,却故意在最该说的时候,才选择说出来。   之后的话,因只是猜测,傅挽隐了没说。   然很不巧,谢宁池与她想法一致。   此前他还觉着那左莫离虽年轻气孤傲,却又不是刚直务实,是个值得培养的朝廷栋梁。但昨晚之后,莫名就觉着此人有些呆气又无眼力劲,竟在自个府邸里还会被人替换了,将将去杨州做的第一件事,又全然与政务无关……   他已然忘了自己之前如何叮嘱左莫离速速去颁旨了。   书房里一时静默。   一安静,傅挽就想到了昨晚躺在地板上的尴尬,在心里“哼”了一声,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往后靠在了圈椅上,装作无意地懒洋洋问了一句。   “衣兄,你喜不喜欢热情些的姑娘?”   谢宁池握着的笔一顿,连在写的字接着是什么笔顺都忘了,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昨夜那几乎脱了一层皮的泼皮无赖所供出来的话。   他与金宝见的第一面,是在花楼门口,才会将金宝当成了同类人。   而世上最热情的姑娘在哪,岂不是一目了然。   谢宁池垂了眼继续写,笔下却不自觉地多用了些力,“不喜欢。”   他答得斩钉截铁,试图将自己的情绪传递给傅挽,“娶妻娶贤,若想家宅安康,你便是再想要个两情相悦的,也得考虑对方的性情……”   话说到一半,全然没了声息。   因为傅挽不知何时从圈椅中起身,走到他身侧,握了他还拿着笔的手,在纸上添了一个点,“衣兄,‘离’字还有个点,你给写漏了。”   谢宁池用的右手,傅挽却是从左边进来,因而半个身子都挤到了他与书桌的空隙里,让他低下头,瞧见的就是一段细白修长的脖颈。   朦胧之间,似乎有一段什么要从脑海中破土而出。   傅挽点到而止,写完那点就收了手,偏过头,温热的呼吸代替她的唇,飞快地掠过谢宁池的下颚,引得他的喉结上下剧烈跳动了下。   耳边除了自己如战鼓般的心跳,就只听见傅挽幽幽在他耳边说的话。   “衣兄,你还是得先试试,才知道你自个喜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六爷:不想掉马的时候怕掉马,想掉马的时候…………   不久以后,皇叔祖暴跳如雷,六爷摊手,一脸无辜:我是想告诉你来着,但你连抱一抱都不愿意,我有什么办法?   记住六爷的准则:工作再忙,记得撩汉。 第75章 晏迩是谁   “砰”的一声, 是谢宁池朝后退,脚跟撞到了椅子所发出的剧烈声响。   他的目光死死地扣在那几个写都没写完的字上,竭力镇定自若地将笔放回到笔架上, 撇开脸快速而猛烈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拉了下衣襟,绕开傅挽走到书房中间,目视前方, 大概, 可能,也许, 是在与站在他身后的傅挽说话。   “兹事体大,孤进宫找陛下商议, 再去吏部确认一二。”   他要表现得镇定,傅挽不好在他的地盘上欺负他薄薄的脸皮, 就只能假装没看到他耳后红成了一片的肌肤,也没听见他那端庄自持的自称, 喔了一声。   这是算知道了。   谢宁池深呼吸一口气,还是觉得浑身灼热得难耐,想要出去喘息, 却又止了步子, “金……金宝, 下一次不要在旁人写字的时候靠过去,会惊吓到人。”   傅挽眨巴几下眼,看他始终不肯转过身来, 脑海里有个念头就压不下去,给自己幻想着撒了好几包去污粉,才憋着笑答了声,“恩。”   得了她的保证,谢宁池好歹放了一半的心,疾步出了房门。   他的脚步太快,临近府门,负责他今日出行的天巳才赶了上来,正要翻身上马,就听见谢宁池吩咐了一句,“书房火盆太多,有些灼热,你让人撤几个走。”   天巳先皱眉,继而明了。   辰王早年从军,武艺虽走的不是江湖人灵巧轻便的路子,但却是浑厚深劲中的翘楚,惯来不畏寒。往日他独处书房,火盆那是一个都不要的。如今因着傅六爷畏寒,特意嘱咐了人多添几个,没想到却是将自个给热着了。   这事若传回天字卫里,定又是个能唠嗑半月的秘闻。   好在天巳不是话多的那几个,心思却细,便多说了句,“六爷应还在书房。”   嫌热的是走了,怕冷的却还在,这火盆是减与不减……   谢宁池闭了闭眼,一抖缰绳,“罢了,别冻着她。”   他朝着皇宫疾驰而去,借着刮在脸上的寒风,努力将心神转回到正事上来,不再去想方才书房,昨日浴室,还有……今晨醒来,依稀想起的梦境。   金宝那,下次多避着些她的亲近吧。   却是全然不曾动过让傅挽搬出王府,住回到驿馆的念头。   而这边傅挽在书房里转了几圈,手痒抽了几卷插在画缸里的画卷打开,瞧见的不是行军作战的舆图,就是边塞滚滚而起的黄沙与日出。   从画里就可看出来,衣兄是个没甚浪漫情怀的武夫。   便想着自个瞧上了这柳下惠武夫的何处,傅挽还就真从那画里瞧出了不俗的画技——之前那宁国公对着她大哥的画夸衣兄的画技,瞧来还真不是溜须拍马。   恩,她瞧上的男人,不但长得好有魄力,连这些技能点也是挺亮的。   顺手摸了桌上那个眼熟得厉害的镇纸在手里把玩,傅挽正好拿笔临摹一二,就听见门外有婢女匆匆来报,“傅县子,扶书姑娘来了,说是有要事。”   傅挽刚应声,那头扶书就匆匆进来,草草行了礼,就将手中已经打开的三封信件放在了桌上,“六爷,有才书院出事了,军事科学机弩的五位学子死了三位,尸体都停留了月余才抬了出来。咱们的人上前瞧,却从上面看见了晏神医的手法。从尸体上晏神医传递出的消息来看,他似是被困在书院中已久,被迫为人医治。”   “砰”的一声,是傅挽手抖,没握住手里的镇纸,将其砸在了地上。   她顾不得低头去看那镇纸,飞快地拿起扶书带来的信细细看下去。   这信是昨日一块儿加急从鸿雁驿馆递来的,只是她被傅十的信夺去了心神,直到今日扶书等她不归,循例拆了书信,才大惊失色地赶来。   来信的人似是竭力将事情说得和缓,但不管是那三条人命还是晏迩,都不是能简单概括了结的事。   傅挽当机立断,抓了信就站起身,“扶书,你先与我回去收拾东西,我即刻赶去榴州。你留在镐城,等四哥的案子了结。昨日我撞见一人,已从他口中知晓杀姚超的真凶,如今人在衣兄这儿,想来四哥不久就能无罪出狱。”   有才书院的事来得突然,又涉及人命,扶书哪里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但也知晓不管是看在人命还是晏神医的份上,傅挽都会坚持,也不敢拦。   “既然四爷无事,那我就跟着六爷走。”   “四哥无事,但小牛犊却离不得人,我又不放心那白三娘,只能由你来。”傅挽一句话将她堵了回来,“过榴州要经杨州,我会给扶琴去信,让她来护我。”   事不宜迟,傅挽只简单收拾了衣物,卷了一团银票和散银带着,将自个裹成球就上了马,顶着寒风出了镐城,朝着南面狂奔而去。   寒风突然吹开一扇窗,夹着雪沫子的风忽的就扑到了谢宁池的脸上。   他并未觉着又多冷,却莫名地觉着那风恼人,竟是有些怀念起那灼热的书房。   龙椅上的谢郁正捂着袖子小心地打了哈欠——她皇叔祖不在宫中管束着她,旁人更不敢多管,她已经连着好多夜屯在被窝里挑灯夜读了。   至于读的是什么书,佛曰,不可说。   诸事议毕,几位朝臣出殿门时都抬眼瞧了下天,心照不宣地对接了个眼神——去岁今年,怎这杨州的事,就这般的多呢?   谢宁池方才只是假装瞧不见谢郁眼下的青黑,这会儿待众人退去,就抓着谢郁指责了几句,却不想她听得竟还是颇为乖巧,等谢宁池骂完了才接嘴。   “皇叔祖,能借你的傅县子与我说说话不?”   “小小年纪,胡七八糟地说些什么!”谢宁池斥责了句那让他心跳都骤然加快的前缀,脸上的肌肉绷得有些过紧,压制某种冲动,“她近日可忙得很,你要与她说些什么?”   自然是问一问,她到底有没有与朕的皇叔祖有一腿啦。朕盼了这么久的皇叔祖母,眼看着就要彻底没了,自然也要多关心两句。再有……那晋江书舍出书实在让人捉急,那将军与悄厨娘正生离死别呢,朕想想问问之后的剧情来着……   心里一团小九九,谢郁却用包子脸盖住了,软绵绵地与她皇叔祖撒娇,“怎么说,傅县子也是知晓了我的小秘密的人,感觉很多话,都能与她说一说。”   “而且,”谢郁想了下,“总感觉傅县子很亲切,好像……”同类。   她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出来,谢宁池已经沉了脸,又回到那不苟言笑,端正肃穆的皇叔祖模样,“整日朝政,原还不够陛下繁忙的?看来孤也不必在镐城坐镇,那杨州一事,正好孤也顺路,就让孤一道去查了吧。”   啊?谢郁张了张嘴,还没想到要说什么,谢宁池已经自个决定了下来。   “傅县子正好对杨州也熟,便让她与孤一道回去。”   回,回去?皇叔祖你什么时候去杨州,是用“回”字了?   小小心愿都得不到满足,谢郁也有了点小脾气,反驳了她皇叔祖一句,“皇叔祖你这般霸道,小心傅县子不停你的,自个先回去了。”   谢宁池居高临下的,用瞧愚蠢朝臣的目光,轻飘飘地看了谢郁一眼。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在金宝心中的地位,也就比她家人稍逊一筹,又怎么可能被她不告而别……   出皇城回府不过两刻钟的时间,谢宁池就站在书桌前,瞧着那本来就丑,现在还被跌坏了两条腿并一个尾巴的镇纸,一字一顿地问了出来。   “晏,迩,是,谁?”   千里之外的榴州,某间昏暗的房间被人推开,来人点了一盏黄豆大小的飘摇黄灯,隐隐约约照出了床上安静坐着的人,“不愧是江湖上人人称赞的晏神医,与死尸同处一室多日,也能如此八风不动,安坐如山。”   床上的人靠着一侧墙坐着,一条长腿曲着,另一条垂落在床边,玉白的手搭在身侧,头靠在墙上,看着是在闭目养神,全然没因来人的话语而惊动。   这处房间外种满了大树,月光被遮得所剩无几,加之那盏豆大的烛火昏暗,竟连靠着的男人的脸都瞧不清,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个清瘦修长的人影。   看不清远处的,却能看清灯侧的。   若是傅挽在,怕是一眼就能认出来,这说话的男人,便是她在余持重的刺史府里,见过好多次的那位余管家。   没得到回应,余管家也并不着急,只站在门口,与晏迩保持着十步的安全距离,冷笑了一声,“晏神医自个无欲无求,我们为着主子的身体,自然是拿您全无办法,可您也是个又软肋的人,也就别怪我们,拿捏您的软肋了。”   “正好,那位爷,也是我们的仇人,几日后那位的尸体被运过来与您独处,还望您还能如今日这般镇定自若。”   放完狠话,余管家转身便要走,却在伸手开门之际,突然浑身一震,整个人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盏灯“噗”的一声落在地上,熄灭了烛火。   黑暗中只听见一道清冷低沉的男音,醇厚的音色却全无感情,“带走,当药炉。”   那紧跟着低声回答的沙哑男声,竟也随了主子。   趁着暗夜,一切已知,再次悄然变成未知。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你们要的晏神医上线了……   剧透一下,小耳朵身体是有残疾的,可以猜猜是哪处?   国庆长假马上就要过去了,我的另一篇文却一直没更新,这个锅,一定要给我还没好的感冒背!!! 第76章 书院惊魂   之前从杨州城赶来镐城, 虽惦念着傅四,可路上紧赶慢赶,也用了整整十日。   但这次从镐城回程, 路过杨州城的城门时, 也不过用了六日。   傅挽遥遥望了一眼杨州城的城门,挥起的鞭子再落下,却是过门不入, 直接从驰道去了榴州城, 在傍晚时进了榴州城的城门。   下马时,她没站稳, 整个人都扑倒在地。   好在傅挽早就预见了这种画面的出现,特意选了个没人的角落降落, 到底是没有将她堂堂杨州傅六爷那千金不换的面子给砸碎个干净。   缓了一刻钟,两腿内侧磨得血肉模糊的刺疼不但没消散, 反而更加难耐。   傅挽扶着墙又咬着牙,挪到靠街的墙角坐下, 摸出个碎银子跟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换了糖葫芦,又用糖葫芦骗过来一个在街边玩耍的幼童。   “……你帮爷去那边的药铺里要个担架来将爷抬过去,爷给你三串。”   五六岁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看了眼那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咬着手指头却不动, “娘说, 街上随便给我糖葫芦吃的,都是坏人。”   傅挽,“……”   她很是想挤出个和煦的笑, 但奈何腿上火辣辣的疼让那笑扭曲了,倒是吓得那小男孩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看着就要撒腿跑了。   “不是,你回来。”这会儿街上人少,若不是怕遇见个坏人,露了财被抢个干净,傅挽也不会这么苦兮兮地求个孩子,“那五串,五串行不?”   小男孩眼里露出渴望的光。   傅挽等着他下一瞬就点头同意。   谁知他立即就坚定地摇了头,“娘说,给的好处越多,说明那个人越坏。”   傅挽,“……”   一口一个娘说,她定然是遇见了妈宝男没错。   正这般想着,就看见了另一处转角蹦跳着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看她脸上那天真无邪的笑,就知道定然比眼前的这个小祖宗好哄骗。   傅挽挥手示意那小男孩站开,“你挡着爷去祸祸别人了……”   谁知这一句,还让那小男孩往她跟前凑了一步,红艳艳的小嘴撅了起来,“不行,娘说男子汉要学会保护姑娘家……这样,你给我七串糖葫芦,我给你去叫人。”   他那白嫩嫩的小手指,很是机灵地竖起了七根。   傅挽,“……”   她拔了七根糖葫芦下来,很是真诚地向小男孩发出了邀请,“你长大了想过去干什么没有,要是没想好,不如就来求求爷,爷带你混……”   从小就套路这么深,再培养一下,以后坑人绝对没问题啊。   小男孩接过糖葫芦,“咔吱”就咬了一口,透明中微带黄色的糖衣在他嫩白的牙齿中碎裂开来,山楂火红的壳被咬开,露出里面泛酸的姜黄色果肉。   “不用了,娘说要小心那些动不动就说带我去做一番大事业的人,指不定就是骗小孩去卖艺卖身的,大话说得比我们刺史骗政绩时还好听。”   傅挽长叹了一口气,问,“你娘是谁?方便介绍我们认识一下吗?”   当时小男孩的回答,是给了她一个带着鄙夷和防备的白眼。   但他们谁也没想到,再见来得这么快,就在傅挽从医馆里出来,由那个热心肠的老大夫找到口碑最好,最是实惠的那家镖局,打开那扇门就瞧见了那小男孩。   认出小男孩的第一眼,是因为他手里握着的糖葫芦实在眼熟。   他正拿着一串糖葫芦,在哄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小脸上都是压制不住的得意,“苗苗,这可是我今天从一个长得很好看却很笨的叔叔哪里骗来的,拿了七串呢!我还给莫大夫拉了一桩生意,你说我聪不聪明?”   小姑娘只看着那糖葫芦,点了点头,响亮地应了一声,“恩!”   小男孩将那糖葫芦凑到她嘴边给她咬了一口,继续哄骗,“那苗苗长大后,给我做娘子好不好?我一定会给你更多的好吃的。”   咬着糖葫芦高兴得很的小姑娘很单纯地点了点头。   傅挽翻了个大白眼,转头就干脆地对莫大夫说了一句,“就这家罢。”   孩子精明成这样,爹娘自然也不会是傻的。   莫大夫笑呵呵地点头,自去与闻声出来的镖局掌柜说话了。   他早年受过傅挽的大恩,算是傅挽在榴州埋得很深的一个眼线,因而傅挽才会在这般时候放心让他为自己治疗,也放心他在这时候定然能给她找出个理由来。   因为时间赶,当夜傅挽便跟着镖局的车队往青翠山赶。   她受着伤,虽剩下的路程已短,也着实不愿意再为难自己,砸了银子让人抢了榴州一富户家的马车,叠着厚厚的三层棉被,将自己裹成蝉蛹,终于睡了三四个时辰的好觉,在凌晨时分赶到了青翠山山腰上的有才书院。   天边才亮起点白肚皮,书院的守门人正是困顿之时,纵是听到了耳边喋喋不休的敲门声,也只是卷了被子继续装睡,还骂咧了几句脏话。   他的声音粗俗,隔着那山门还能听见。   镖局的人转头过来瞧傅挽,是在等着她示下。   这有才书院,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好书院,往前几年才出过一个探花,这些年培养出来的中了举的学子也不在少数,谁家不想把自己的儿郎送过来,对此处出去的人那都是恭敬得厉害,方才几下狠厉的敲门,已是极限了。   傅挽也才睡醒,起床气厉害得很,打了个哈欠挥手,说话说得干脆利落,“给我将山门砸了,让人瞧瞧,谁是这处的主人。”   她还拥着被人,整个人备懒得厉害,话音却似是裹挟着千万重山水,沉沉地坠在人的心口,压得人不自觉地就听了她的话。   “谁将人敲开了,我便给他百两白银。”   一句话激下,砸门的人更加用力,砸得那门更是摇摇欲坠。   “我倒要看看,是谁敢砸有才书院的门,莫不是要得罪了文曲星,绝了子孙十八代的仕途不成!”   守门人狠狠地咒骂着开了山门,正要再骂,就被在脖子上架了一把锋利的砍刀,被推搡到了队伍的末尾。   傅挽连个眼风都没瞧他,往车厢里软软一靠,挥了手让车队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将人捆了绑了,连着捆成一束,串成十七八个粽子后,终于将山长惊动,由十几个人簇拥着,赶到了傅挽的车队前。   几个夫子都被这有辱斯文的一幕气得翘了胡子,正要破口大骂,傅挽就掀了车帘,看了眼那山长,随手将手里的令牌砸了过去。   她没留神力道,又没把握过准头,那令牌就砸在了山长的额际。   还未来得及发火,山长拿那玉雕而成令牌看了一眼,登时就瞪大了眼,再看一眼勾着嘴角冷笑的傅挽,立时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不知是贵人到临,是蔡某有失远迎……还不知贵人所来,是为何事?”   他说这话时,额角已经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显然是心虚至极。   傅挽来的时间太巧,可偏偏,对于军事科死了那三位学子,他也就是比这位书院的真正主人早了一步知晓,若是她问起来,真是连如何应答都不知晓。   看着山长突然跪下,身后那些夫子都讶异得瞪大了眼,视线扫过端坐的傅挽,心中清明的,立时就想到了那个未被证实过的消息——这蔡山长,原不是这书院的真正主人,书院背后,自有个把控全局的人。   当下,好多视线都忍不住扫过傅挽。   讶异她的年轻的同时,也猜到她来,八成是为了那三位学子之事。   傅挽抬手让人将那串小粽子们给放了,转而去了书房,的确开口问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三位学子的“意外”。   山长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大概,只说那三个学子是擅自闯入了封存武器的器具司,动了藏在其中的机弩,被伤到了要害,又因那处鲜有人迹,竟是过了许久,才发现了那三具都已腐烂的尸体。   傅挽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冷笑了下,就压得半场的人都低垂了头,“原来这么简单?怎么我听说,那三个学子,还中了毒?”   最后四个字,飘摇摇地压在了山长的心口上。   “是,是,是,”蔡山长抹了把冷汗,“老夫在查了,也不知是谁,在那弓弩的箭矢上抹了毒,才使得那三个学子死得无声无息……”   傅挽垂着眼眸,在场中环视了一圈,只勾了嘴角不说话。   初初照面这一眼,她就看到了好几个心思不够纯的,更不要说这山长,怕是只有学识,而无魄力,竟在短短几月间,将这书院治理成了这般。   亏得上一位退隐归老的山长,还向她强烈推荐了这位蔡铜知。   也是这几月诸事烦心,她连考察这位新任山长的时间都无。   “罢了,”傅挽长出一口气,“也不急于一日,诸位先回去准备准备,再想想,该如何回禀这次的‘意外’吧。”   众人闻言,神色不一,正要退下,却不妨傅挽又跟着补了一句,“留一个,陪我在书院的各处瞧瞧,让我也看看,有没有没藏好的马脚。”   多那最后一句嘴,傅挽本只想借此机会找一找晏迩。   他要借着运出去的尸体传讯,想来自然是因着传讯不便,受制于人,为着他的安危着想,傅挽也不敢大张旗鼓。   只是没想,就是这一句,竟成了她自己的催命符。   夜间瓢泼大雨,浇得面前的视线都模糊不清,傅挽狼狈地在雨夜中跑得气喘吁吁,才找到了一匹瘦骨嶙峋的马,使劲地催动,才让它迈着马蹄跑开。   只是后面追兵已近,露出手中的机弩,正对了她的后心。   锋利的□□撕开雨幕,离弦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明天开始,又是工作日了,于是我又要隔日更了………… 第77章 雨夜萌动   傅挽是用过□□的, 她还曾用它杀过一个人。   因而虽是大雨瓢泼,目之所及,不过眼前寸尺之地, 她还是灵敏地从空气中捕捉到了□□破空而来的声音, 全然靠着直觉,躲过了那诛心之箭。   □□偏移,扎入她的肩膀。   傅挽闷哼出声, 整个人半趴在马背上, 龇牙咧嘴地“问候”了那箭主人,伸手一把抹掉了脸上落满了的雨水, 不再使用受伤的左手,单手纵马狂奔。   那匹瘦削的马好似知道了眼前的境况有多么的危急, 这会儿居然不用她再催动,也撒开四蹄, 玩命般向前飞奔。   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生疼。   身后追兵紧咬不放, 前路却看不分明,若是没个能期望的稻草,今夜折在这里, 几乎八成八的事了。偏她连为何会被追杀都不甚清楚。   定然和书院突然死去的那三个学子离不开关系, 但问题是, 她连幕后之人是谁都不知晓,死得这么冤枉窝囊。   傅挽恨得咬牙切齿,一抬眼, 却看见前面不远处正有一队人奔袭而来。   她提起的心在看见领头那人时骤然松快,眼睛明亮,嘴角不自觉挂了笑,声音里浸满了不自知的喜悦,挥动一只手左右晃动,“小耳朵!”   晏迩看见了她挥动的手,一路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纵马就朝傅挽而来。   就在两人相距不过几米,晏迩都已伸出手来想要将傅挽拉到自己马上,而傅挽也去拽缰绳,使得两马靠得更近的时候,空气中的破空声瞬间密集起来。   是那群追击的人看见傅挽有了帮手,更赶着要将她赶尽杀绝。   奔袭而来的一支□□狠狠扎进了正在狂奔的瘦马的马臀之中,瘦马扬起前蹄,无力地朝前嘶鸣出声,却是彻底地发了狂,猛地跃然而去。   变故之下,傅挽只能仓促稳住平衡不被颠下马背,原本就磨得鲜血淋漓的大腿侧更是疼得没有知觉,哪里还顾得上一瞬之间与晏迩失之交臂。   意外发生得突然,面前又是杀到的人,晏迩纵是勒住了缰绳,也难以转过头去追傅挽,看眼前这群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的人,眼中流露出杀意。   傅挽被那受了伤的疯马带得奔出不知多远,正力竭地想要伏在马背上喘息一口,就感觉到那马忽然双膝一软,越出一大步之后,竟是整匹马趴在地上。   在再次而来的意外里始料不及的傅挽直接被甩了出去。   不说她现在头晕眼花,肩膀负伤,浑身的骨头好像重组过的半垂死状态,就是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她,突然这么被从马背上摔下来,小命也要去了八两。   半空的划过的时间很是短促,但作为临死前回忆往事的关键时刻,傅挽却觉着这个时间也很是漫长。   漫长得足够她产生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念头——她这次,要死得很丑了。   脸上没有任何装饰,头上没有好看的钗环,大雨把她浇成了一只流落平阳的掉毛鸡,一路逃跑的途中,她还在地上打了滚,方才经过树林时,还感觉到树枝勾破了她的衣裳,估计瞧着和和流浪的乞丐也没甚分别。   傅六爷死得不帅,死得不美,还死得很丑。   这定然是她这辈子遇见的最悲伤的事了。   念头转到此处,傅挽正是很想此刻就闭眼瞑目。   而就在她闭上眼睛等着被砸死的瞬间,感觉到前方突然有人腾空而起,自下而上,一手搂住了她的腰,一手拢住了她的腿弯,将她稳稳地抱在了怀里。   两个人的衣服都湿了,贴在同一处,却还能感觉到对方滚烫的温暖。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过一次,这个声音突然出现,喊了她那粗俗至极的小名,将她瞬间从需要挣扎的地狱,带到了可以躺赢的天堂。   “金宝。”   傅挽“刷”地一下睁开眼,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人发怔。   接住她时卸了力道,但胳膊还是被震得有些发疼,再加原本堆积在心中未曾消散的怒气,谢宁池在站稳之后就想将她放到地上。   不告而别,且是为了旁人对他不告而别,还摔坏了她送他的第一件礼物。   这样的错,若是原谅了一次,下次她定然更不以为意。   谢宁池打定了主意,要先恐吓她。w w w . txt 80. c o m   然而他单方面打定的主意,在傅挽这里并没有什么用。   她只觉得劫后余生,后怕和惶恐在栖息到一个安全的怀抱中之后突然就铺天盖地地朝她卷来,让她觉得压抑,觉得害怕,甚至整个人都忍不住打颤。   便是在杨州之乱时,她身边也是有人在的。   今夜是第一次,她独自面对这般狠厉的,全无回缓余地的杀意。   在谢宁池松开她的腿弯,想将她放到地上的那一瞬间,傅挽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猛一用力,双脚快速在地上一点,往上一跳,在谢宁池还没有松开她的腰之前,就将自己变成了他怀里的考拉挂件。   高度正好,她的脸靠在了谢宁池的脖颈上。   很短暂的沉默之后,傅挽将下巴轻轻地蹭在了谢宁池的肩膀上,正好说话间上嘴唇能轻蹭到他的耳垂,一句话如同最是缠绵宛转的柔情。   她说,“谢宁池,我怕。”   这是傅挽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不过三个字,却好似三个钉子,将他所有的反应都钉在了原地。   从肃宗离世,他成为谢氏皇族辈分最高的人之后,谢宁池就再也没从旁人口中,听过自己的名字。   不,或许是听过的。   从那些被他打败俘虏的,从那些被他撸了官职,抄斩示众的人口中,他也曾听过他们用最恶毒的话,将这三个字念得好似被挫骨扬灰了。   这是第一个,平和的,依赖的声音。   瞬间,从镐城千里奔波而来时的愤怒与伤心,都好似一层薄薄的灰尘遇上了飓风,瞬间都被卷到了不知何处去。   算了吧,谢宁池在心里告诉自己,若是那一日他出了事,金宝定然也会不管不顾地朝他奔来的吧?而且那什么劳什子的晏迩还是金宝从小到大的玩伴,在金宝心中,应该原本就与那些排在他前头的家人差不多吧?   他克制住心里漫上的苦涩和嫉妒,松开的那只手又抱住了傅挽。   免了她自己用力,让她这个挂件挂得更舒适些。   然后偏头,用脸蹭了下傅挽的额头,几乎与她鼻尖相抵,气息相闻,变成了一个接吻的最好预备动作,“别怕,我在这。”   他最后一个字音刚落,傅挽手臂一用力,整个人往上一提,唇稳稳地就印在了谢宁池的菱唇上,蹭走了他刚滚落到唇珠上的一滴雨水。   没力气再看谢宁池此时是个什么神色,傅挽心神安定,放任自己晕了过去。   因而她并没有看到,完全愣住了神的谢宁池在感觉到她的唇从亲密接触中掉落下去下去的第一个动作,是低了头,去追逐那短暂的柔软触感。   直到傅挽的脑袋磕到了他的肩上,才恍然回神,整个人都呆落木鸡。   身后跟着疾行了快六日的天字卫们纷纷抬头望天,好似隔着雨幕,他们就全体瞎眼了一般,丝毫没看见也没感知到前方抱成一团的两人。   夭寿了,感觉这大雨马上就要下得更大了。   还有天丑那混小子,安排他去办的事,怎么到如今没个准信?!   正专心地装目不斜视呢,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谢宁池立时回神,目光落在傅挽背后还插着的利箭上,抱着她快步到马边,平稳地跃上了马背,让黑风往后,退到了天字卫快速收拢的圈子中。   迎敌之势已起。   直到目能视物,双方的眼神交汇了第一眼。   晏迩的第二眼,就落在了被谢宁池抱着的傅挽身上。   他藏在袖中没有握缰绳的那只手动了动,轻踢马腹,竟是一人越众而出,径直朝着被谢宁池抱着的傅挽而来。   挡在他前头的几个天字卫绷紧了神经,直觉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削青年男子绝对不好对付,都暗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这位应该是宁川泽宁大人,是六爷的好友。”   却是那群人里有人认出了谢宁池,又敏锐地感知到晏迩身上的杀意,想到方才死了一地的黑衣人,怕出个什么意外,赶紧出言为两人彼此介绍。   “这位是晏迩晏神医,是六爷自小……”   “我知道,”谢宁池截了之后的话,目光瞧着晏迩,“我已经听说了。”   晏迩却对他的话浑然没有反应,只朝着谢宁池伸出手,“将她给我。”   他还愿意说这一句,是因为看见了傅挽即使昏迷还扣在谢宁池脖子后的手。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谢宁池勾了嘴角,露出个笑,“算了,金宝抱着我,折腾一番也不甚方便,还不如就这般走,免得累着了晏神医,又让金宝担忧。”   说完之后,谢宁池的目光,还若有所指地落在了晏迩握着缰绳的那只手上。   虽然很轻微,但是晏迩的左手,的确是在发抖。   僵持一瞬,主要考虑到傅挽左肩上的伤,晏迩点了头,“随你。”   他让马儿变道,又补了一句,“但阿挽,自来只让我为她医治。”   所以,你如今就是再霸占着,等会儿也要乖乖地将人让出来。   谢宁池轻轻一抖缰绳,抱着傅挽的右手却不知觉地多用了点力。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就说说,少女心动了没有???   估计一下,六爷掉马露性别,应该就在下章或者下下章的样子,具体要等写出来…… 第78章 王妃人选   一路疾驰, 天字卫打头敲开了一家农舍的门,谢绝了主人的好意,将房子清扫检查之后团团围住, 垂下头不去看抱着傅挽快步而来的谢宁池。   大雨将所有人都浇得湿透, 农家的床上又无柔软的被褥,傅挽被放下时不小心硌到了身后的伤,闷哼了一声, 勉力睁开眼醒来。   在她刚闷哼出声时, 怔愣住的谢宁池被抢步上前的晏迩一手推开,故而她睁开眼瞧见的, 就是近在咫尺的晏迩。   “小耳朵,”傅挽无力的阖上了眼睛, 发白的嘴唇衬着她的脸色,格外让人揪心, “我要疼死了……箭上是不是有毒……好疼……”   她的声音细小,但除了窗外的雨声, 房间里就只有她的声音了。   “有我在,你绝对死不了。”   晏迩三两下包扎完自己被缰绳勒破的手掌,动作飞快却轻柔地将她半转过身, 先查看了她的伤口, 继而一手搭着她的脉, 一手就握了摆在床边的银针,快速封住了傅挽背后的几个穴道,手指翻转间, 用一把锋利的小匕首,割断了利箭。   他收了手,两只手都握上了傅挽的衣襟,伸手拉开了一半。   听到后面骤然粗重的呼吸,晏迩才意识到身后还有人在,头也不回地指挥跟着他打下手的小童,“不相干的,赶出去。”   小童点头,朝着谢宁池作揖,抬起头来也是恭敬的笑,只挑准了最关键的人劝,“诊治需要,这位爷为着六爷考虑,还请先往外避一避。”   谢宁池握紧了手,不敢再看一眼傅挽,转身走了出去。   但站在院子里,他的煎熬却比方才在房间里更重。   农家院子里养着鸡鸭,虽人知道避讳,可那群鸡鸭却胆大得很,一点不见外地觅食到谢宁池的脚边,啄了啄地上,扒拉了几下爪子,居然还顺便尿了一泡。   站在谢宁池身后的天字卫,就眼睁睁地看着尊贵无比的当朝辰王的袍角被一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野鸡给尿湿了,且主人一点都没在意发怒。   突然谢宁池往前走了几步,那只离得极近的鸡终于收到了惊扰,振翅尖叫着逃开,而他仍是没低头看,只提声问,“如何了……”   他话都问完了,那门才打开,方才的药童捏着张方子走出来,在他们随身带的那个大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快速拣了药材泡着,点了炉子煎上了药。   所有动作都行云流水,好似没经过半点的犹疑和衡量。   谢宁池皱着眉头在一旁看着,终于在他将药汁倒出来,转头就要给房里送过去的时候站开一步拦了,“你要将这样的要给金宝送去?”   药童一怔,立即就猜到了谢宁池这是在嫌弃他方才那串太过迅速的动作,“这位爷不用担心,六爷可是我们主子的心头宝,万不会派个不可靠的人来。”   想到之前在马上这位看着身份就不简单的爷与他们主子抢六爷的画面,药童机灵地眨了几下眼,笑眯眯地补了一刀,“在主子眼皮子底下,就是怠慢了他,也不能怠慢了六爷,我们都早早知晓了的。”   语毕一点头,绕过谢宁池进了房门。   “砰”的一下,门关得不重,却一直关了两天。   直到第三天早上,傅挽彻底转醒,想起来那晚上接住她的人,“……对了,衣兄在哪里?小耳朵你不会是将他关在门外了吧?”   看晏迩沉默不语的那个小神态,傅挽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用不疼的右手狠狠砸了几下被子,气咻咻的模样,“你知不知道那是当朝辰王!你把他关在外面……”   “你生气不是因为这个,”晏迩握了她的右手搭了下脉,确认她身体里的毒素都已清除干净,“你在意,是因为你喜欢他,怕他饿着,怕他没地方睡。”   他收了手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傅挽——也只有与她说话的时候,晏迩才会有这般认真的模样。   认真到,傅挽都能看见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委屈。   “你以前,也是这么对我的。”   在他刚被傅挽带回到傅家的时候,她也是经常晃到他的院子里,说是看看新移栽的花木有没有长好,或者说是瞧瞧今天新拿来的家具好不好看,再不就是又好奇上了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回家的时候大半都泡在了他的院子里。   后来,傅七还跑到他院子里,挥动小拳头,警告他别再抢走他的六姐。   当时他还暗自在心底嘲笑傅七,没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   傅挽被他戳破隐秘的小心思,还接收到了他谴责的视线,咳了几声接不上话。   晏迩又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出去。   两步之后,他停下脚步,又用那种安静而认真的眼神看着傅挽,“阿挽,我可以让他进来,但是我不想再提心吊胆地救你一次。”   他张开手,让傅挽看他的手,“在你醒来之前,我的手一直在抖。”   傅挽垂了眼眸,手指在被子上划拉了好几下,却没答应,“小耳朵,你知道我从来受不住这种委屈的,连幕后黑手是谁都不知道,就差点折了命在里面。而且那还是我的地盘,若是出了事,我逃不开,傅家也会被我连累。”   房间里寂然无声。   好一会儿之后,才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晏迩一言不发地出了房门。   傅挽张了张嘴,很想喊住他,但鲜少的几次和晏迩闹别扭的经验告诉她,若是小耳朵真不想“听”她说话,他是真的能不“听”的。   只要他不肯看她,她就永远无法与他对话。   这是如今只有她一人知晓的秘密。   晏神医,医得了疑难杂症,却医不了自己被亲生父母给毒毁了的耳朵。   就像她担心小耳朵那般,傅挽知道小耳朵定然也会担心她,但越是这样,她越不能和他保证。   长叹了一口气,傅挽正伸手去拉被子躺下,就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   心猛地快跳了几下,她转过头去,看到谢宁池已经站在她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目光里藏了好些话,却一句都没从嘴里冒出来。   两个人都想到了雨夜里,傅挽昏迷前发生的事。   如今她重伤初愈,若是趁着这个机会揭破了自个的女儿身,怕衣兄也不会对她如何;但问题就是,若是衣兄冲动之下怒了,与她冷战,就她此时的这个小破身子,好似也并不适合撒泼打滚,用些特殊手段来让他消气。   说还是不说,告白还是抵赖。   选择如此的艰难。   傅挽呐呐无言,却不知她这模样落在了谢宁池眼里,只让他更加愤怒。   与那青梅竹马的神医就有说不完的话,与他就只有相顾无言了吗?   心里转过千般念头,临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一句不轻不重的指责,“你砸坏了我的貔貅镇纸,还对我不告而别。”   傅挽眨巴眨巴了眼,在张口说“那镇纸长得那么丑,你还将它当做宝贝做什么”之前,突然福如心至,想到了她从书院里仓皇逃离之前,好似顺手从桌案上抓了个什么物件,藏在衣袖里预备着防身的。   按着晏迩的习惯,她伸手往后一摸,果然在枕头下摸到了硬邦邦的一块,握在手里高举,直直戳到了谢宁池的眼皮子底下,“我知道错了,所以才特意给衣兄寻摸了个新的来,你瞧这个,是不是更顺眼了?”   说这话的时候,傅挽才认真地瞧了个那个玩意儿。   也不知道是那个刚学的人随手雕的,硬是将一块好玉,雕成了个四不像的模样,老虎的头,狼的身子,马的尾巴,狮子的脚爪,丑得有些触目惊心。   傅挽不免就有几分心虚。   但给都已经给了,一定要给的理直气壮。   谢宁池伸手接过,瞧了一眼,不知从何处瞧出来了个结论,“倒是你的手艺。”   傅挽,“……呵呵,衣兄喜欢就好。”   心里却想着,那破烂手艺,也就是当年刚玩玉雕的她的水准,如今这手艺,不黑不吹,就是个预备役的大师级别,哪像这丑玩意儿……   谢宁池拿在手里转了一圈,嘴角都不自觉地上翘了几分,却还是留有疑惑,“这不会是你随手拿来敷衍我的吧?”   不然,为何他一说,金宝就拿了出来。   好容易哄好了心尖尖,傅挽头摇得和拨浪鼓也没差了,“怎么可能?我可是心心念念惦记着,还特意返回去拿了这东西,一路上都留神照顾着……”   谎话说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谢宁池却被哄住了,勾了嘴角正要说这账勾销,接着算她不告而别的账,就听见外面传来天丑的请示声,“主子,您要查的东西,属下都已查探完毕。”   傅挽“恩”了一声,“查什么?那夜的黑衣人吗?”   后一句,顾忌着什么,压低了音量。   谢宁池想到的也是这个,虽疑惑为何是原本在镐城的天丑来回禀此事,但瞧着傅挽那亮晶晶期盼的眼神,抬手就将人招了进来,“说吧。”   天丑瞧了眼床上苍白着脸的傅挽,飞快地猜到了主子的心思。   无非就是想让六爷参详参详未来王妃的人选,好让前院后院和谐相处。   于是他将背后背着的画卷往地上一放,朗声回禀调查清楚的事宜,“主子您最先给的那副绣像的主人,是吏部侍郎嫡长女孙媌清,贤惠端庄,很有大家之范,只是其外祖却与姚国公府有关……这幅为左拾遗家的嫡幼女廖佳,天真活泼……这位是光禄大夫的嫡长女徐梦,性情爽利,极善画……”   十三张画卷,天丑都一一调查了清楚。   他说完,整个房间都在瞬间安静下来,被声音所掩盖的死寂露出端倪,压得无辜如他,差点就没能喘过气来。   傅挽冷哼出声,“原来衣兄背着我,已在谋算这些事了。”   她说不清心里是怒气多些,还是羞愤多些,只能扯过被子,将头脸都盖住,“辰王娶妻乃是私事,我重伤刚愈,就烦请辰王去别处思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爷:MMP,一边对我欲拒还迎,一边居然还想着找老婆!渣男!!!   皇叔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找老婆了……   天丑:咳,是您被六爷刺激的那两次……我以为您是认真的来着,谁知道……   皇叔祖:你看,金宝,是天丑那个蠢脑子会错了意,我绝对,绝对,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哈哈哈哈,皇叔祖是真的没想过要找王妃来着,他就是打个岔,结果自个把岔给忘了……这里写这个,当然是有理由的……叉腰狂笑……   下一章六爷掉马,姿势无比清奇……   再说一个对你们来说是好消息的消息,我上了个两万一的榜单……………… 第79章 谁去书院   脚步声远去, 房门又被关上,傅挽拉下蒙在脸上的被子,望着农家破旧帐子的某一处愣神。   那灰青色的帐子实在没甚好瞧, 倒是让她愈加的心烦。   傅挽瞧着难受, 干脆就转了身过去。   只是这一转眼,就看见了方才被扔在地上还没收走的画卷。   有一个卷轴滚开来,露出了画像上的少女——明眸皓齿, 眼含秋波, 嘴角带笑,纤细如玉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团扇, 旖旎的裙角边开了一丛雍容华贵的牡丹花。   这是谢宁池那混蛋瞧上准备着要讨回家的备选老婆之一。   傅挽心情更是烦躁,从方才开始, 听到的那几句话就不停地在她耳边回环往复,让她知自个犯了多大的错, 又丢了多大的人。   她抽了枕头,猛地就朝着那画卷砸去。   “哒”的一声, 却是画卷受不住那高粱枕的压迫,被拦腰折了。   这样才好,傅挽恶狠狠地出了口气, 看谢宁池那混蛋, 下次还敢不敢将他的备选老婆带到她面前来考虑, 且考虑完了竟还将画像留在了她的地盘上……   等等,将画像留在她的地盘上?   傅挽“嚯”地一下起身,又因为扯到了后背的伤口而疼得龇牙咧嘴, 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去看地上随意散乱开来的画卷。   应该将它们好好规整起来的人,离开之时,却连带走都不曾?   傅挽眨巴了几下眼,宁了心神,细细去回想谢宁池听着那些姑娘的信息被报上来时的神情——略皱着眉,似是在疑惑为何来与他说这些,嘴角抿着,看着还有几分不耐烦,好似随时都会打断天丑。   却全然没有半点紧张,或是要当新郎官的在意。   伸手一拍脑门,傅挽捂住脸往后仰倒,倒是记得没敲到后脑勺,只躺着,稀疏的手指缝下,大睁着眼看着头顶上方刚才还让人心烦不已的青帐,愣愣出神。   “完了,”一直觉着自己在感情上有两米八,经验丰富的傅六爷长叹了一口气,为自个下了定论,“我居然已经那么看重衣兄了……”   遇见与他有关的事时,竟连脑子都没有了。   这厢傅挽还在因为自己突然大动的红鸾星唏嘘感慨,却不知方才被她“送客”的谢宁池此刻就隔着一扇门,站在房门外,从门缝里安静地瞧着她。   看到她拿起枕头砸了地上的画卷,看到她突然坐起身被扯疼了伤口,又看到了她捂着脸倒回床上,整个人都在轻微地抽动。   自然,也听到了她低喃出声的那句话。   他想到了傅挽昏迷前凑近的那个吻,想到了在镐城时,她抱着孩子,一脸慌急地与他解释的模样,又想到了她在书房里,仰起头来瞧他时的满眼笑意。   那时他还以为,整个曦朝的星光,都坠落在了她的眼眸之中。   心脏一下下地飞快跳动,像是一个巨大的鼓被敲响,又像是一张宽阔的帆被风涨满,夺去了他周身的力量,让他连抬起手指的做不到。   谢宁池呆站在房门前,不知晓下一步该如何做。   又或者,他是知晓的,正因为太知晓,怕自己一动就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故而宁愿僵站在原地,克制住因为有了回应,而越发鼓噪的欲念。   他身在帝王家,见识的是泼天的富贵与权力,也曾几度处于权力更替的上风口,那个人人觊觎的位置,唾手可得。   但他从未动过一丝一毫的心思。   不管旁人如何揣摩,如何不可置信,他不想要便是真不要。   但若是换成了他想要的东西,原来,停在只有咫尺之遥的一步上,竟是如此的艰难磨人,让他恨不得烧光所有的理智,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那样,他便可以推开这扇薄弱的门,冲进去抱住里面那个立场已是摇摇欲坠的人,将她的动摇与他的妄想变为现实,不顾她家人的看法,不顾天下人将紧接而来的指责与唾骂,不顾以后她以后会后悔绝望的可能,当个小人。   很简单的,这扇门根本拦不住他。   而他却有天字卫在,便是那什么神医回来了,先发制人,将其拿下也无不可。   步骤清晰,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只要他定下来,想如此行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傅挽兀自捧心纠结了一小会儿,也就接受了现实,打了哈欠生出几分困意来,往里侧一转,安然睡去。   梦里她与衣兄揭破了自个的女儿身,衣兄不知为何,气得脸都发紫了,提着剑就要上来将她砍了,嘴里还在念着,“你知不知道因着你是男儿,我忍了多久,你居然这般骗我,可见是一点没将我放在心上……也罢,你我二人同归于尽罢!”   傅挽跳着脚到处跑,偏身后追着的那人说是要了结了她,却总又放水,隔着几步路追得她跑得气喘吁吁,原本特意为了证实身份化的精致妆容也散了。   几个来回下来,她也跑不动了,干脆耍赖往地上一躺,张开了双臂,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朝着站在她身侧的谢宁池喊。   “你要来便来!六爷还怕了你不成!”   谢宁池原本便强自按捺着的怒气被激起,竟是真提了剑,抬手就要朝她劈下。   傅挽灵活往旁边一滚,正好滚到他脚下,伸手就解了他的腰带,趁着谢宁池瞠目结舌回不过来神来的空隙,使了巧劲将他拖到地上,转了个身将他按倒,自个坐到了他的腰上,低头在他瞪大的眼眸上亲了一下。   接着是他宽阔高挺的额头,笔直耸立的鼻梁,红润紧抿的菱唇,还有微微弯起个弧度的下颚,红得将要滴血的耳垂,上下剧烈滚动的喉结。   她握了谢宁池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他的手指尖,像是一只翩跹而过的蝴蝶。   又在谢宁池的顺从下,握着他的手,将其带到了她的腰间,用于方才一般利落的架势,解了她自个的腰带,散落了衣襟,露出里面藏着的风华。   她俯下身子低下头,将唇凑到了谢宁池的耳边,与他小声说话。   “衣兄若想早知晓我的真身,何不在动念初,便扒了我的衣裳一瞧究竟呢?”   谢宁池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脖子上的经脉暴涨,一跳一跳的似乎要将他早已为数不多的冷静给踩碎个干净。   终于,在傅挽的手穿过层层阻碍,毫无阻隔地按在他心口上,脸上挂了狡黠的笑,问他,“衣兄,你的心还能为我跳得这般剧烈”时,翻身将傅挽摁在了地上,单手握住她的两只手腕,翻过头顶按住。   双目对视片刻,谢宁池说得咬牙切齿,“我若这般而为了,你还会信我不曾?”   傅挽略一思考,觉着他这话说得甚有道理。   她这人戒心还是重的,若不是觉着谢宁池对她的好单纯而热烈,是全然不可能与他交心的,更遑论说瞧上他,将他放进了心里。   于是她莞尔一笑,恶意挣扎了几下,挑衅似的瞧着谢宁池,笑得清纯而魅惑,“我能瞧上衣兄,还真是因了你那君子端方的模样,只不知道,衣兄眼下,还能不能对我彬彬有礼,非礼勿动了?”   谢宁池眼睛越发红,低头下来,狠狠咬住了她的嘴唇。   傅挽“嘶”了一声,却是吃不住疼,主动张了嘴,伸舌在他唇上一舔,含糊的声音模糊在双唇之间,“衣兄,情人间的亲吻,可不是这般的。”   她耐心细致地教导到半途,触类旁通的学生就领悟了其中精髓,举一反三,竟让傅挽有些招架不住,偏了头大口喘息,任由他不满地将新技能蔓延到旁处。   仍是寒冬腊月,雪地冰冷,纵是身下垫了两人的衣物,傅挽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好话求了一箩筐,才被半抱半顶着,抱回了温暖的室内。   她累极昏睡时,只听见耳边有人低声说了一句,“是该早早扒了你的衣裳。”   睡去又醒来,傅挽睁眼瞧了一会儿头顶的青帐,脑海里竟又浮现出昨晚的那个梦境——那般诡异的走向,却又奇妙地合了她原本的想法。   惯不走寻常路的傅六爷,原本的想法,就是在将某人拐上床时再揭破女儿身。   只是昨晚的梦境,好似给她预了个警。   单单是个梦,她都觉着梦里以身饲虎的自个要被弄得憋过气去,若是放到了现实中……想想,就觉着要打个寒颤。   傅挽给原本的计划,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只是直到吃了早膳,她也未曾想出个能用的好主意来,反倒还从晏迩口中,知晓了个了不得的消息,“你说,有才书院关了山门,不准任何人进出了?”   晏迩点头,将她空了的粥碗拿过来,舀了半碗粥,又放了点糖,远路推回去,“许是因着藏着的秘密太大,而你我又先后逃了出来。”   在傅挽昏睡刚醒来时,晏迩就说了他被困有才书院的缘由——是收到了有才书院寄出的求救信,说是书院里的有几个夫子与学子染了怪病,遍寻医者无效,才按着主子的吩咐,冒昧来打扰神医。   晏迩早知有才书院是傅挽的地盘,自然将那主子当成了傅挽,正好当时人也在榴州,吩咐跟着的小药童接手之后的治疗,就独自背着医箱去了。   进了山门,遭了暗害,才知晓原来那主子是指逆贼余持重。   他知晓那逆贼曾狠狠坑过傅挽,又差点害了傅家人,就在余持重的药里动了些手脚,硬是将原本只是罕见的毒,变成了无药可解的剧毒。   偏那余持重能下床走动后,还当自个是大好了,竟得寸进尺,要他为其所用。   甚至不惜用毒□□射死了几个学子,就是为了逼他动手解毒。   傅挽点头,赞同他,复又皱了眉头,“但如此一来,我又要如何进去?”   “你不用去。”   突然插入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思考,谢宁池沉着脸,对着她不虞的面孔,没有丝毫的退缩,“涉及反贼,已是朝廷所辖范围内的事,该是我考虑如何进去。”   他完全是用陈述的口吻,全然不留余地。   傅挽惯常都是听他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的,突然被这么顶了一次,虽理智知晓与昨日的画像无关,可心情立时便糟糕了,丝毫不肯相让地怼了回去。   “那有才书院是我的地盘,里面哪些个夫子可靠哪些个夫子该疑,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你要来我家查案,凭什么不准我去!”   谢宁池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一时看她面前那碗白粥,一时又想到自个昨日竟傻站在她房门前半日,再想到她中了箭从马背上摔落,虚弱苍白地倒在他怀里,躺在床上好似就此一睡不醒的模样。   他更坚定了几分,“你已经暴露过一次了,不合适。”   呵呵,听听他这辰王爷发号施令的口吻。   傅挽冷笑了一声,正要开口,突然就传来了敲门声,门外是一脸尴尬局促的农家婶子,身后还站了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   看见来开门的天丑,婶子红着脸一笑,壮着胆子说明了来意,“原本前几日将这屋子借给诸位暂住时便说好了,这屋子本来是留给我那要上有才书院求学的外甥用的,怎料我那外甥竟早早了结了家中琐事,比预计早了半月来,您看……”   这方圆之内,有才书院声名赫赫,各位学子都以到此处求学为荣。   但有才书院选学子也格外别致,不以身份家世论,不以权贵布衣分,只统一举行考试,选取那些有德有才的人入学。   能选中者,莫不是百里挑一。   故而婶子说起时,嗓门就格外大了点。   天丑正要掏银子将人送走,就听见身后传来声清冽的嗓音,“让那学子进来。”   得,六爷的话,他主子都不曾驳倒几次。   天丑从善如流地将那学子放了进来,稍稍盘问了下,就知晓那学子姓曾名让,是今年才靠近有才书院的人,本应该在前半月开学时便去书院报道,可谁知家中老父亲重病,他特意去信告了假,未入学就得了一月的宽限。   骗着这小子将那入学帖拿来一验真伪,傅挽就握在手里不肯还了,嘴角一勾,想出个绝好的主意来,“我拿崇文书院的入学名额与你换这帖子,你换不换?”   崇文书院是曦朝一等一的大书院,又是在镐城那最繁华之地,每年培养出来的官员才子数不胜数,可谓是曦朝学子心中最神圣的去处。   因而曾让连犹豫都不曾,就点了头。   傅挽心满意足,也就完了方才才吵过架,笑吟吟地就朝着谢宁池看去,“劳烦衣兄写封推荐信,给这位曾学子一个名正言顺的名额了。”   她往前不好意思求谢宁池,这会儿认清心意,彻底将他当自个人之后,却是毫无顾虑了,连先斩后奏的事都干得极其顺手。   偏谢宁池还真去桌案前写了,还用了个小小的私印。   只他拿了那张薄薄的纸过来,却没给望眼欲穿的曾让,而是朝傅挽平坦了手掌,眸子定定地瞧着她,“给我。”   傅挽将唯一能进山门的帖子往后一藏,想起方才的争执,气咻咻地瞪过去,“那是我的地盘,这是我抢来的,凭什么要给你!”   “凭这是我帮你抢来的。”   谢宁池只消想到她曾处于何等危险的处境,便觉心如刀割,又哪里肯让她再去一次,“你原本与书院有旧,他们都已认得你的脸,去了又能如何?”   “谁说我要顶着这张脸去了?我可以让小耳朵给我换张脸!”   傅挽说着,还得意地朝晏迩挑了个眉。   谢宁池深吸一口气,几乎要将手里那薄薄一张纸握碎了,“你不会武,若是再遇险情,你还想谁能及时前来救下你?”   “那也好过衣兄你两眼一抹黑,顶着这一看就不是普通学子的气势去得好。”   “你一人前去,若是被人起了歹心,连自保都不能。”   “你去也是一人,且若是你伤了,这样大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且衣兄是要娶妻生子的人,可千万别让这点小事耽搁了。”   “我何时说过我急着娶妻,那是天丑他擅自做主去查的……且经史子集,你一篇不会,去了也会立即露出马脚……”   “琴棋书画,你太过精通,一看就不是正常水准,更加是马脚!”   ……   两人一来一回,谁也不肯相让,吵得好不热闹。   只可怜了曾让,眼巴巴地瞧着那一张快被捏碎了的崇文书院的入学引荐,艰难地听懂了两人是在争吵何事,终于找到个空隙,弱弱地开了口,“其实,在下还有个娘子,原本就是说好了与在下一通入住书院的,夫子也都知晓……”   傅挽此刻才想起来,她定的书院规范里,好似真的有允许学子妻儿陪读一条。   于是刚才争得口干舌燥,大脑缺氧的问题瞬间没了意义,傅挽坐下,一手拿起晏迩递来的茶水猛喝了一口,另一手就把那帖子塞给了谢宁池。   “既如此,由我装扮成‘曾让’,也就是衣兄你的娘子,这问题便能解决了。”   说到此处,傅挽便有些洋洋自得,“左右那些人也绝想不到,我原本便是个女儿身,怕是水落石出了,都怀疑不到我头上。”   再想余持重知晓又是她堪破了他的大计时的模样,傅挽便觉着那口堵着被拉上贼船的气,终于能散了。   她正想快活地笑上两声,忽就后知后觉到周遭的情绪不对。   方才,她说了什么来着?   “左右那些人也绝想不到,我原本便是个女儿身……”   她递出去塞给谢宁池的那张帖子,“哒”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不,那不是帖子,那是她原本披得牢牢的,此刻却被她自己揭开扔掉的马甲。   堂堂傅六爷,自爆女儿身。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写这一章,可要了老命了……   虽然晚了点,但也是今天不是,恩,五千多,算是双更了……   想不到吧,六爷就这样掉马的………… 第80章 好友欺瞒   不过方寸大的农家屋子里一片寂静。   傅挽根本不敢转过头去看谢宁池的脸色, 只能求助地看了眼晏迩,收到个“需要我把他毒傻吗”的询问眼神,狠狠摇了摇头。   她“哎哟”一声, 捂住自己的伤口, 全然忘记了方才与人争执得中气十足的人是谁,虚弱的往前踉跄一步,边说着话就边朝床边走去, “不行, 伤口好疼!”   说这话时,傅挽已经转过身去, 晏迩瞧不见她的口型,却也能从她的肢体语言中猜出来她说了什么, 抬头看了眼还怔愣在原地,连神情都不曾变动过的谢宁池, 抬脚走到门边,吩咐药童, “阿挽不舒服,将人都赶出去。”   药童脸色一苦,摄于主子往日的威严, 只能听令而行。   可他走到跟前, 不过才吐出几个字, 那往日里就慑人的大爷,突然间就好似变成了醒来的雄狮,一个眼神吓得他立即往后退了三步。   却不妨他身后正好就是坐在椅子上不敢动的曾让, 突然被撞了下,原本就胆小如鼠的曾让往后一仰,“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发出凄惨的痛叫。   这头刚躺在床上的傅挽“嗖”地坐起身来,探头朝这边看。   正好对上了谢宁池瞧着她的视线。   放在之前,傅挽是不惧与谢宁池对视的。   因为不管旁人如何说摄政王心狠手辣,不念旧情且不近人情,如何说辰王高不可攀,威严肃穆,在她所见的衣兄身上,似乎都并无多少重合。   谢宁池看她,即使是她在插科打诨,甚至故意惹他生气时,都是温和而纵容的眼神,就是他自己曾说的,在他面前,她可以任意地发脾气。   但这一次,傅挽真的被他看得打颤了,下意识就想躲。   不用再多一个字,也不用再多一句话,她就知晓,谢宁池定然怒了。   不是生气,而是愤怒,被欺骗,被隐瞒,甚至是被玩弄的愤怒。   看那个什么神医的反应,应该是早就知晓了此事,而且之前他抱着金宝回来,那神医扯开金宝的衣服查看她的伤口时,还故意将他赶了出去。   青梅竹马知晓,他这个老朋友却被死死地蒙在鼓里。   想到自己昨日那般纠结忍耐地站在她的房门前,想到之前辗转反侧,羞愧难当的夜晚,想到一次次被她弄得仓皇而逃的窘境,谢宁池就觉着愤怒几乎要将他脑子里的所有理智都焚烧殆尽。   昨夜被他自己抠破的手掌心在此刻突然生疼。   谢宁池转过身,大步出了院子,随手牵过一匹马,利落翻上马背,扬鞭想要朝着远处的树林里疾驰而去。   就在马儿迈开马蹄,立即就要跨出农家小院的门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是一声陌生而又熟悉的呼唤,“谢宁池!”   焦急而有担忧,好似他在她心目中有多少分量。   但相交五年,他自认除了身份上稍有隐瞒之外,对她可谓是掏心掏肺,可她却连这般大事都瞒着他,让他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谢宁池头也不回,想就此将那扰乱他心神的声音甩在门口。   偏那马似是听懂了呼唤,停在原地不肯动,气得他又抬起手,甩了下马鞭。   可他急怒之下选的这匹马,正好就是当日傅挽骑着逃出书院的那匹,虽背后的箭伤已经被药童简单处理过,可谢宁池一鞭抽下去,却让它疼得嘶鸣不已,在原地颠了许久,左右晃荡,死命地想将谢宁池甩下。   变故来得突然,马背上的谢宁池尚能仓促应对,却不妨那马儿转过身来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傅挽,猛地就朝她那边扬起了马蹄。   距离还有,傅挽虽心骤然一紧,却也知那马蹄万万不会落在她的头上。   只是她身后的房间里,还有个曾让缩着,瞧见这一幕,立时就惊呼了声,叫得好似谁家过年杀猪一般,“啊,出人命了!”   谢宁池往前粗粗看了一眼,好似心脏被谁猛地捏住,顾不得细想,一只手狠拉住缰绳,借力在马上侧过身,另一只手抱住马脖子,猛地用力,将整匹马都拽得狠狠砸在地上,惊起了一大片灰尘。   这一瞬的变故,来得比惊马更快。   傅挽倒抽一口冷气,快步下了两阶楼梯,冲到躺倒在地的谢宁池身侧,伸手就要去扶他,“衣兄,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她眼眶发红,却又不敢贸然去碰谢宁池,只问了一句,就转过身,朝着房里大喊,“小耳朵,小耳朵,快出来,救命了!”   “所以,”谢宁池撑着手坐起身,离她极近,鼻息之间竟都是从她身上传来的融融暖香,却暖不了他分毫,“你说伤痛,又是在骗我。”   傅挽略一顿,“没有,我只是紧张你,我怕你要回镐城……”   她这解释,因被谢宁池极冷的语调所伤,听着也干巴巴的,丝毫没有说服力。   “呵,”谢宁池冷笑了下,撑着站起身,“你觉得,我还应该相信你吗?”   他朝着这几日栖身的马车而去,走了两步,却觉着心中除了原本的愤怒以外,竟漫上了不甘,让他再也憋不住,“我自小从未像信你一般去信过旁人,只是不想尝到被至交欺骗隐瞒的滋味,谁知……我再如何避讳,该来的,也总会来。”   当朝辰王,辈分最高的皇叔祖,这荣耀的背后有多龌蹉,谢宁池自来不提。   因而他早早就知晓,便是血脉同宗如长兄,也有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之时,只因他是谢氏皇族的唯一例外,是也能承袭皇位的皇子。   便是他那励精图治,以天下百姓为己任的皇侄,在唯有一女的情况下,想的也是如何瞒天过海,将女儿带上皇位,而不惜给他扣上了觊觎皇位,虎视眈眈的罪名,步步引导着朝臣站在他的对立面,一心辅佐幼帝。   与金宝相交,原本是他枯燥而尊荣的人生里的最奇特的意外。   他从她笔下见识到了市井人家的鸡零狗碎,看到了杨州城的繁华,窥见了她日常生活的种种,也尝到了有一个至交好友的千万般滋味。   盼着她的来信,曾一度是他最想做却又最不想做的事。   等待的时间很是美好,可等待不到,却又很是焦躁。   因为他们是好友,所以在谢郁的秘密被发现时,他毫不犹疑地保下她;也因为他们是好友,在察觉自己心里隐藏的龌蹉心思时,他千方百计地按捺住,就怕将她也引入歧途,受人指点。   她养伤,他就陪着住在这简陋的农家,甚至连个屋子都无,只能在马车里将就着闭一闭眼,等着天亮时分,会不会有她醒来的消息。   过去几日过得有多难耐,在她醒来之后,他一个瞬间都不想再去回忆。   但她却骗他,连是女儿身这样的大事,竟也欺骗着他!   明明,曾有好几次,她都有机会说明的。   谢宁池窝在马车之中,越想越觉着愤怒难当,整个人就好似被烈火焚烧,抓了身旁桌案上的一物,猛地就朝外面砸去。   天丑刚靠近马车边,就差点遭了祸害,抚着心口长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凑到马车边,将手里的画卷往帘下递了递,“主子,这是从六爷那拿回来的画卷。”   回答他的,是突然被从车帘里扔出来的一幅画卷,还有一声暴怒的,“滚!”   天丑倒是很想滚,但他方才莫名其妙地被傅六爷叫到屋里去时,狠狠地被傅六爷坑了一把。   当时傅挽瞧着笑眯眯的,又未束发,苍白的脸衬着黑色的发与樱色的唇,柳眉弯弯,大眼明媚,全然便是个温婉和煦的姑娘模样,让他在心里啧啧称奇,面对着傅挽的疑问,一不留神就点了头。   “既天丑你早早就闹着要见我,那定然是对我了解甚深,知晓我的女儿身了。”   啊?!天丑听着六爷轻飘飘得出的结论,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不不,我只是好奇是谁能在只言片语之间逗得主子又笑又气,又听说您极善美食和讲故事,想到见见瞻仰一二,绝对不知您原是……”   傅挽却不在意他否认得有多坚决,只来了句,“你说,衣兄是信你还是信我?”   如此憋屈的问题,天丑极想闭了嘴不答,可偏偏谢宁池上午时才说过,这不过过了半日,他想装傻,就只能成白痴了。   “且,我还会告诉衣兄,你故意在我面前说他娶亲一事,目的就是让我死了对他的那条心,故而我才破罐破摔,与他戳破了我的女儿身。”   傅挽一句比一句无耻,听得天丑瞠目结舌。   他之所以会将那些画卷拿来,是因着天字卫说六爷与主子之间有些暧昧不清,需早早将主子引回正途,这才催着他当着六爷的面说了那事。   可偏现在在六爷口中,再想想那凑巧的时机,好似还真是那回事。   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数十句诸如“为商必奸、老奸巨猾”之类,天丑才停止脊梁低了头,“不知六爷是想让我……”   傅挽将桌上的一张画卷递给他,又抬了下巴示意那被扔在地上的一堆,“很简单,你只需将这堆画给衣兄送回去,再将这幅在他面前展开就是。”   因而,天丑便将那需得展开的画卷放在了最上一层。   可偏偏,被谢宁池扔出车厢,狠狠砸入雨幕的泥坑中的,也是那一幅。   想到傅六爷坑人的本事,天丑赶紧飞掠而去,将那幅被打湿了些的画捡了回来,解开束绳,也不敢多看,飞快地就扔进了车厢之中。   “主子,这是六爷说了定要给您瞧的!”   说完,怕被车厢中的谢宁池暴打,赶紧就躲到了最远的一棵榕树上,全然顾不上剩余天字卫们瞧他的鄙夷视线。   不被六爷坑过的人,哪里能懂他的忧伤。   殊不知,在车厢中的谢宁池,拿起被砸到肚子的画瞧了一眼,双目瞪大,脸颊飞快地发红,整个耳垂更是如血滴,竟在几息之间,都忘了呼吸。   他的手指颤动,打开那画又卷上又打开,反复数次,才猛地掀了车帘,竟是直接从车窗中出来,握着那画,气势汹汹地就朝着那农舍而去。   傅挽……傅挽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皇叔祖很气,很怒,有点想翻了友谊的小船独自上岸。。。但是,六爷难道还哄不好他?   来,纯洁地猜一猜,六爷给皇叔祖送了幅什么画,注意我的前缀,纯洁…… 第81章 那幅画像   从把画送出去那一刻起, 傅挽就等着谢宁池冲进来。   因而他真的一脚踹开门冲进来时, 傅挽一点都没被吓到, 还在脸上挂了个安抚柔顺的笑,靠在床上, 放了手上的书,侧着脸瞧他,“衣兄。”   平日里说话, 因要装作男子, 傅挽都会将嗓音往下压了压,但今日突然甩了自个的马甲, 她自然也就不再压着嗓子,出口的就是清脆和畅的女声。   好似溪流淌过,又好似清风流动。   谢宁池僵了一瞬, 觉着这个声音耳熟也来不及去回想, 只捏着手中那幅画卷,快步走到了傅挽的床前,赤着眼问, “你给我这个, 是何意思?”   “恩?”傅挽去瞧他手中那画,“是我写得还不够明显吗?”   她倒是气定神闲,不似谢宁池都要气炸了的模样, “那我便再重复一遍罢了。”   傅挽抬了头,瞧着谢宁池,不避不退, 慢悠悠地,将那画上写的字,从头到尾,亲口与他说了一遍。   “杨州傅家第六女傅挽,自幼好财,善书善画善敛财,年十九,容貌尚可,脾性尚佳,嫁妆丰厚,且与镐城诸世家无牵扯,家世青白,有财无权。”   明明已是看了五六遍,一字一字戳到了心眼里,已是能倒背如流了的句子,可从傅挽嘴里说出来,入他的耳中,谢宁池却还是觉着心上似是被一下下痛击,又酸又涩,又羞又喜,竟是说不出有多少滋味。   他只知,此刻站在原地,便如昨日站在傅挽的房门前。   抬脚,过往与未来,便都会天翻地覆。   而在他心生激荡时,傅挽不急不缓,终是吐出了最后几句。   “此时告知女儿身,男未婚,女未嫁,不知衣兄,可愿娶我否?”   一大片的烟花在眼前炸开,谢宁池只觉眼冒金星,胸闷气短,想问她作为女子岂能如此主动问出这般言论,却又不期然想到她之前出入酒肆花楼为寻常,酒桌上与人开玩笑,更是荤素不忌,气得只觉一口腥甜漫上喉间。   “啪”的一声,一朵血花灿烂地开放在了床榻前的泥地上。   傅挽低头去瞧还未回神,谢宁池已撑着最后的气力往前两步,一手死死拽住了她的手腕,另一手握紧了那作为证据的画卷,头一垂,晕在了傅挽大腿上。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只来得及嘱咐傅挽一句。   “等我醒来,再与你好好算账。”   这话,随便换了个人说,傅挽也是要立即拎起包袱跑路的,哪怕她身受重伤,又刚刚剖开了姑娘家的芳心,真心实意地与人求了一回婚。   只可惜,谢宁池抢先一步拽住了她的手腕,且握得死紧,就是不放。   晏迩臭着张脸进来,手指头虚虚往谢宁池脉上一搭,敷衍得像是个不知从哪个旮沓角里出来的庸医,“没什么值得瞧的毛病,怎连你都大惊小怪了?”   傅挽眨巴了几下眼,与他指了下地上那口血。   都吐血了,还叫不是什么值得瞧的毛病?   这祖宗从小到大,就是咳嗽一声,太医都得千里飞奔到他寝殿前吧?   那口血晏迩原先没瞧见,这会儿发现就在自个脚边,嫌恶地将腿往一侧移了移,眉头皱得越发紧,“上午惊马那一会儿压到了內腹,这会儿被你气上一气,吐口血倒也是好事。”   门外的天字卫听得这话,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是亲眼见过这个晏神医将傅挽从青白着脸只剩一口气救到现在这般刚醒来就活蹦乱跳的模样的,既是他说了无事,那定然便是无事。   于是全屋子里,就只有傅挽一人拍着被子表示不满,“我何处气着他了!!”   晏迩起身要走,看着这话又垂下头来瞧了她一眼,勾了嘴角,露出个融融春光的笑来,“不是大悲,便是大喜,你若坚持,那就是后者吧。”   天字卫,“……”这是从哪处来的庸医?!   傅挽从鼻子里“哼”了声,小声嘀咕了句,又问了晏迩一句,“小耳朵,他这样趴着是不是不舒服,我是不是得让出一半的床铺来?”   晏迩看见了她眼里□□裸写着的“快点头说好”几字,无奈地抬头望了下天,回了一句,“我十月后须得去泷州见一个人,约莫半月赶不回来。”   傅挽顶了一脑门的问号,没听懂他这话。   于是晏迩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视线掠过在她腿上趴着的谢宁池。   “轰”的一下,情场里撒泼打滚不知浪过几遭的傅六爷猛就懂了“十月”这颇具含义的患“病”时长,张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我只是让他上来躺躺。”   左右手被谢宁池握着,想跑也跑不了。   晏迩点头,颇认可的模样,“再过半月,我便有空能守着照顾你了。”他又转头看了眼门外那些已经自动回避的天字卫,难得有几分担忧的视线就落在了傅挽身上,“你们家的情况太过特殊,你这几年虽好了些,却也不是全然无豫的,这事上还是要慎重些。”   傅家从纪氏起,生的孩子就常是多胎,说不是鬼门关都难。   冷不丁就说到这个话题,傅挽张嘴想说小耳朵你想得实在是太快了,可瞧着他那认真的眸子,这玩笑话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点头应下。   窗外的天色因着绵绵不断的雨,黑得比往日还要早了些。   傅挽坐着看书还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窝里含了浅浅的一窝泪花,干脆就往下挪了挪,窝在被子里,侧身不压着受伤的肩,认真地瞧着与她不过相隔了巴掌宽距离的谢宁池。   一会儿之后,朦朦胧胧的睡意浓了,什么时候闭了眼都不知晓。   清晨谢宁池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还未辨别出自个身在何处,就感觉一侧肩膀上死死压了什么,沉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抽动了下,却换来一只拍到他脸上的滚烫而绵软的手,还有手主人的一声含糊的嘟囔,“再吵我,打你。”   谢宁池就此止了所有动作,不动了。   因为就是傅挽抬手挥了一巴掌的那会儿,他原本已经麻掉的半边身子,突然就感觉到了覆在上面的绵软而温热的触感,在某处格外明显些。   蹭到的地方火热,却比不上往某处奔涌而去的炙热。   离得太近,他怕再动一动,会有更多难以启齿的接触。   谢宁池仰头望天,深吸了一口气想岔开注意力来冷静一二,可不只是是谁那般好心关了窗户,使得土房子内暖融融的,吸进鼻子里的全是身侧人身上的馥郁暖香。   她的脸就靠在他的颈侧,胳膊还横在他的另一侧脸上。   金宝……傅挽,她是个姑娘……阿挽……   脸侧的温度渐渐凉了,谢宁池又怕她冻着了手,抬起另一只并未被压住的手来想要将她的胳膊往被子里捂一捂,却抬起来才发现自己手上紧握着的画卷。   第一眼,他就立时想到了画卷中的内容。   “此时告知女儿身,男未婚,女未嫁,不知衣兄,可愿娶我否?”   手握紧又松开,谢宁池很想就着那点儿还有余温的小火苗,将这画还给傅挽,告诉她,因着她的欺骗,此后他与老友金宝,便要彻底恩断义绝三月。   然而现实却告诉他,即使昏睡过去,他也紧握着,不肯将这画卷轻易给了旁人。   甚至他还觉着那画卷外沾着的泥点与被水浸湿后的褶皱是那样的碍眼,脑海中已经不自觉地想起该如何去处理那些让人烦躁的痕迹。   罢了,谢宁池暗自说服自己——我睡都与她睡了,莫不是还想不为她负责不成?   堂堂谢氏皇族的皇叔祖,怎能干出这般寡廉鲜耻,贻笑大方,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他仰头望着青帐,盯着那上面补着的一个靛蓝色补丁,嘴角忍不住就勾了起来。   嗯,这靛蓝的补丁打得极好。   谢皇叔祖这含蓄的夸赞还未收场,傅挽却已被他扰了好眠,带着浓重的起床气,一巴掌拍在了她方才枕着当枕头的地方,语调中多有不满,“胸膛嗡嗡地震个不停,你一大早的,到底是在笑个什么劲!”   她咕哝着坐起身,拥着被子打了个哈欠,“早知道就不把床分你一半了。”   方才还暖融融的环境,因为她抢走了大半被子,忽就感觉到寒风萧瑟,呼啦啦的冷风就往心口吹,好似一个个毫不留情扇下来的巴掌。   谢宁池心口那点怒气又有些冒头,正想起身走人,谁想傅挽卷着被子,往后一靠又自动自如地卧倒在他怀里,还在他跳的砰砰直撞的心口上蹭了蹭,“算了,靠着你睡才睡了个暖觉,下次还是把床分给你一半好了。”   她说着就闭了眼,看着是要又睡回笼觉。   谢宁池的心绪在一大早就起伏了几次,被她折磨得连仅有的一点火花都“嗤”的一声被浇灭了,抬起握得汗湿了的那只手想要拍她的脑袋以示警戒,却在摸到她沁凉如水的长发时由拍为抚,从后脑勺顺到了她肩上,“傅挽,有个女儿家的模样。”   “喔,”傅挽含糊着应了一声,“你怎么突然叫我这个名字了?”   谢宁池望着青帐,答她,“就是觉着这个名字不错。”   傅挽原本就困,被他身上暖融融的温度一熏,飞快地又进入了梦乡,却是没听见他最后说的这个敷衍至极的答案。   也就没有注意到,后脑上的那只手,是何时被放上去,又是何时被抽开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那些不纯洁地猜答案的,请自动面壁去~~~~   另,讲实话,这一章甜不?还要甜不? 第82章 谁的娘子   回笼觉睡饱起身, 身边的床铺却空荡荡的。   傅挽眨着眼睛迷蒙了好一会儿, 才能确认自己睡回笼觉之前是真的抱了个人, 而不是又做了个以假乱真的春/梦。   她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正要撑着身子坐起来, 门突然“咯吱”一声被打开,他们借住的这户农家的婶子端着个脸盆正好进来,走到她跟前, 瞧见她的动作, 赶紧“哎呦”了声,匆匆过来扶她, “这可使不得,小娘子可刚受了伤。”   她伸手要扶,傅挽却不习惯, 挣开了自个坐起来, 捞过床边的衣裳穿了就要下床去洗漱吃早膳。   “剩下那些人呢?都吃了?”   陈婶子到处插不上手,又怕惹了她不喜而不敢坚持,只能在她身后跟着, 将放在灶上温着的吃食端了放桌上, 听她问这一句,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那大夫早早就吃了,说是要做什么还缺了几味药材, 往山上去找了。那些个侍卫大人们,也都早早吃完了,除了在院子里守着的几位, 都在屋子后的空地上练拳呢,连我家那小子都凑过去瞧热闹了。”   陈婶子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视线不自觉地就落到了傅挽身上。   这说也奇怪,昨日都还是公子哥的人,今天一瞧,怎么就变成了个女娇娥?   便是戏文里,那些扮男扮女的,也总脱不了姑娘家的脂粉气和男儿的英气,可这位,穿上男装便瞧出几分潇洒风流,十足的公子哥,如今未束发,却是……   陈婶子在心里啧啧称奇,难怪队伍里瞧着最贵气威严的那位公子哥,今日就从这小娘子的房里走了出来,被她撞了个正着还红了脸。   还特意给了锭银子封住她的口,又嘱咐她好好照顾着。   傅挽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说到最想知晓的那人的情况,喝了口粥吞下,压着一丝半丝的不耐,催问了句,“还有一个呢?”   这仅剩的一个,不用问也知晓是谁。   陈婶子笑眯了眼,“那位公子哥啊,吃过早食后就没从马车上下来。”   瞧这模样,是躲她没错了。   傅挽低头喝着碗里的粥,有些后悔早上睡得迷糊没去瞧谢宁池发现自己与她躺在一块儿时的神情——就他心跳成那样,不知道脸得有多红。   哎,就可惜了,昨晚那么大的招,都起到多大的效果。   傅挽惆怅地叹了口气,用喝半碗粥的时间,考虑了下要不要越过这座大山去选座新的来攀登,最后想到眼前还有一堆事没解决,只能悻悻然放弃了红杏出墙。   站起身来感觉了下肩上的上在小耳朵的治疗下已没了多少大碍,她揉搓了下自个的脸皮,感觉厚度大抵还能经受得住,就去马车边掀了车帘。   直接伸手去掀,实是因为之前做这事做习惯了。   且或明或暗地围在马车边的天字卫们也都习惯了,瞧见是她后,丝毫没想拦。   于是就听见马车里传来小案被掀翻的声音,还有谢宁池被误伤了的一声“嘶”。   看见傅挽站在马车边伸长了脖子去瞧那盖在地上的纸,谢宁池一脚过去就将那纸踩在了脚底下,抬起头来皱了眉瞧着傅挽,语气里还真有三分责备,“一个姑娘家,招呼都不打就拉旁人的车帘,像个什么样子?”   傅挽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虽谢宁池这话说得好似略略偏重了些,但她偏就觉着这口气里很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好像故意说来压她风头一般。   于是反骨还未剃干净的傅挽干脆一掀衣摆上了车,端端正正地在谢宁池对面坐下,眉眼一勾,朝谢宁池抛了个媚眼,“来找你,自然是有事。”   她睼了眼谢宁池瞬间红透了的耳朵,暗自在心底里笑了声,转着眼珠略想了想,学着前世瞧见的某些个小妖精的做派,长大了无辜的双眼,纯真又娇媚地瞧着谢宁池,因失血而显得粉嫩的嘴唇撅了撅,十分的委屈。   “相公,这马上就要去书院了,你何时带我去买两套衣裳啊?”   她开头的那两字称呼一吐出口,谢宁池原本伸去端杯子的手就抖了。   倒来用于冷静的浓茶尽数泼在了地上,浸湿了那张可怜的纸,隐约还能瞧见绰绰约约化开来的几个字:……池……缔……年……   傅挽还未将瞧见的字连起来,谢宁池一伸脚,又将那字迹遮盖得干净,通红着不知有多烫的耳朵,义正言辞地指责她,“这等称呼,岂是能随意出口的!”   “喔。”傅挽答应了一声,“那这么说来,衣兄你是不与我同去书院了?”   她长叹一声,作势要起身下车,“那我只能找小耳朵去预先演练了。”   “天丑!”谢宁池一拉车帘,扬声呼唤不知在何处的侍卫,“驾车,去绣庄。”   傅挽假装没瞧见自个被某人的大手按住了的衣角,乖巧自动地坐下,感觉马车动了后,盯着谢宁池突然盯过来的视线,伸手去拉车帘,“去□□布庄。”   榴州城里的□□布庄,开在了最繁华的那条街上,连着占用了三个铺面。   新年过去月余,天气却未转暖,各家小娘子与郎君还未出来踏青,除了有几家大户寻了绣娘去家中制衣外,这几日店里的生意可谓萧瑟得很。   小伙计拢着衣袖打了个瞌睡,下巴敲在柜台上将自个疼醒了,一睁眼就瞧见了面前站了个小仙童和个不知何处来的仙人。   他眨巴几下眼,直到那仙童朝他微微一笑,那仙人却满是不虞地皱了眉,才恍然回过神,狠狠地掐了自个一把,使劲揉了下眼,才分清了梦境与现实。   这哪是什么小仙童与仙人,分明就是个男扮女装的姑娘与公子。   小伙计赶紧从柜台后迎出来,作了个揖询问,“两位可是需要什么?”   傅挽想冲他友好地笑上一笑,却瞧着这个圆圆包子脸还挂着笑的小伙计猛地低下头去,好似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怪物,表现得更恭敬了。   这不会,是瞧出了她这个微服出巡的大东家了吧?   猜测刚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就听见站在他身侧的谢宁池开了口,“给……我娘子……寻套能穿的衣裳来。”   中间三个字,虽然飞快且轻,但傅挽真真地听见了。   门外坐在车架上正朝着前方眺望,耳朵却竖在这边的天丑震惊地放大了脸上所有的器官,引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而视。   三字箴言的炸雷,炸得傅挽换了衣裳出来,听着那小伙计如坠天花地夸着这套衣物有多好看都未回过神,愣愣地听着谢宁池大手笔地又买了四套,说定了几日后会派人来取,跟着他走出店门,都还眨巴着眼。   被门槛绊了一脚,倒是将她的心神绊回来,正要上前取笑谢宁池几句,目光就被街边小摊子上的一个木簪吸引了目光。   小贩瞧她拿起那簪子,嘴里夸赞的话就连轴滚,“这兰花一瞧就与夫人您有缘……这可是我祖师爷上传下来的手艺,要说这榴州城,有强过我的,那我祖师爷可是第一个不服……我当年可就凭着这手艺,才讨了个好娘子……”   感觉到突然紧绷的气氛,那话痨小贩才瞧了眼谢宁池,缩了下,又壮着胆子说了句,“公子,您夫人瞧着喜欢得紧,要不您给买一个?”   也不知这小贩是新婚还是祖上专业做媒的,说起婚姻经那可是一来一个起头,“这想着夫妻长久恩爱啊,咱作为夫君的就该多讨讨娘子欢心,每日簪子香膏绢花手帕什么的多送送,哄得娘子开心了,自个也好过不是……”   傅挽把玩着手上那与她前世在古城游玩时一眼瞧上的木簪一模一样的簪子,又听了满耳小贩的推销词,“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她拿着簪子,在谢宁池面前晃了晃,“夫君,我甚是喜爱呢。”   没错,她是真喜欢这簪子,可偏偏上一世遇见了个神神叨叨的老板娘,说什么她的东西就只能卖给有情人,不管她将价格提了几倍,都咬死了不卖。   因为没得到心心念念着,傅挽方才才会一眼就瞧见了。   谢宁池看了眼她脸上不作假的神情,伸手拿过她手上的簪子,握在手里细细瞧了好一会儿,却是往那小贩的摊上一扔,干脆利落地扔了两个字,“不买。”   不说傅挽,就是小贩都瞪大了眼,不可思议。   他方才可是隔着街瞧得分明,十几两一套的衣裳,这位公子眼睛不眨就为自家娘子定了五套,这会儿怎么连个几十文的木簪都舍不得了。   两次都在同样的簪子上被堵了回来,傅挽可咽不下这口气。   她将手伸进袖子里去掏钱,气咻咻的,连双颊都不自觉地微微鼓了起来,一边还顶了句嘴,“不买就不买,欺负我自个没钱不成。”   不过她忘了自个才换了衣裳,这会儿身上压根没钱。   街上众目睽睽,她迫切地需要个台阶来下,于是又狠狠地瞪了谢宁池两眼。   可谢宁池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是非要那簪子不可,伸手想将她拎走,却又怕伤了她背上未好的伤,只伸手往她腰上轻轻一推,“不准。”   略停顿了下,又解释了句,“那是旁人的相公为旁人的娘子做的,你不准要。”   傅挽眨巴了几下眼,忽的领悟到了他话里藏着的意思。   所以,她是谁的娘子,谁就会为她做?   所以,他方才瞧得那般认真,是在记下那簪子的模样?   谢宁池,要亲自给她雕个木簪?   她眨着星星眼,伸手过去拉住了谢宁池的大手,使劲将自个的小手挤进了他的指缝间,仰起头来朝他笑,眉眼间是她自个都没瞧见的恋爱的酸臭味,“相公你真好!”   谢宁池动了动手指,走出三步之后,冷静地“恩”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贩:光明正大地透我的师就罢了,居然还虐狗!怒摔!   恩恩,明天大概就换地图了,接着虐狗吧~~~~~六爷的撩人小绝招,还没上场呢~~~~~   称呼都来了,车还远吗? 第83章 若选夫婿   再修养十日, 傅挽背上的伤就被晏迩各种好药滋润着, 调理得好得差不多了, 正好也到了原先曾让说好去书院的时间,是该收拾包袱去有才书院了。   曾让从瞧见了那张能让他进崇文书院的推荐信之后, 每天都在焦急着等着傅挽定下来去有才书院,却又怕谢宁池那日撂倒了一匹马的劲,怕晏迩偶尔轻飘飘瞧他的一个眼神, 被吓得两股战战, 从不敢到傅挽面前来说。   躲到这日不得不说了,才在厨房里磨了陈婶子一整个上午。   陈婶子在衣摆上搓了搓手, 恨铁不成钢地端了午膳午膳去给傅挽,干笑着问,“不知两位什么时候去书院, 我瞧着这几日, 那宁公子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恩?”傅挽往外瞧了眼,正好看见谢宁池站在马车边,手里似乎握了块木头, 正在与个天字卫说着什么, 害得那天字卫苦了脸,好似被割了肉。   天丑边将个箱子往车上搬去,边就捂着嘴偷笑。   倒是幸灾乐祸得厉害。   傅挽收回视线, 瞧了眼满身局促的陈婶子,突然就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陈婶子家里有三个孙子了吧?不知可否想过孙子长大后去做些什么?”   陈婶子一怔, 笑里就多了一丝防备,“那三个泼猴都皮得很,自是不能指望他们如我那外甥一般会读书,只准备着长大后学一门手艺,能够养家糊口,也免了离家太远,却是让家里这些老小牵肠挂肚的。”   傅挽并不意外她的答案,听了反倒露出个笑影,“学手艺,我正好认识好些铺子,若是打个招呼,让他们添个小伙计也不是难事,只是……”   她留了话没说,看着陈婶子,等着她做决定。   不说她来时还是个公子,走了怎么就成了个姑娘,就是谢宁池与晏迩,那也是最好一丝踪迹都别留下的人,自然是不能由着这家人出去乱嚼舌根。   一个曾让的入学机会还不够稳妥,傅挽需得再添些筹码。   而按她这几日观察下来,这家当家作主的反倒是陈婶子,只要她点头拍了板,家里每一个敢当面或背地里反抗的。   正好,陈婶子也是这家里最聪明的。   因而她只犹豫了半刻钟,就点头应下了,折身出去就将最大的那个九岁的大孙子推了出来,被傅挽派天字卫,送到了榴州城的一家当铺去。   这事由天字卫经手,傅挽自然没想着瞒过谢宁池,对着镜子里瞧见的他疑惑瞧来的视线一笑,却是没转头,继续用着粗陋的黛石描着眉。   “相公放心,你娘子的嫁妆,那是妥妥够的。”   说完放下笔,起身理了下修改后的裳裙,站直了让谢宁池打量,“还行吗?”   岂止是还行。   谢宁池的眼神都不知道该落在何处,腰肢太细,那张脸又太美,逼得他移开视线都感觉到耳后滚烫,好似被谁狠狠烙下了烙印。   他不说话,可傅挽单瞧着他的神色就知道自个这身错不了,曼步朝他而来,在他面前站定,伸手往他肩上搭去。   谢宁池立时屏住了呼吸,全身所有筋骨都绷紧了。   傅挽被他的反应弄得“噗嗤”一笑,眉眼都弯了,“衣兄你这是做什么?”她手指尖已经触到了想要拿的披风,偏又使了坏心,用手指不轻不重地在他背脊上轻轻一划,脸上全然无辜又天真的模样,“我不过是想拿个披风罢了。”   谢宁池怒瞪了她一眼,回身抽了那披风,双手一掀,落在她身后又拢到她身前,修长灵活的手指翻动,立时就将那系绳被绑牢了。   快收手时,往上略抬了抬,手指就碰见了傅挽低下来的下颚。   就像是在逗弄一只没有分寸地惹怒了主人的猫,“你给我适可而止。”   傅挽倒是感觉到了他动作和语调里带着的一分警告,但偏就是在这动作里占了七分的纵容和宠溺,让她更加有恃无恐,在谢宁池将手收回去前,主动用柔软的下颚蹭了蹭,大无畏地挑衅,“我不适可而止,你能拿我如何?”   就这端方守礼,顽固如最腐朽的老夫子的模样,她不信谢宁池能如何。   手指上的触感又腻又滑,像是一尾钻到了他的指缝间,被他瞧中了,却又像摆摆尾巴,不负责任地调皮游走的鱼。   谢宁池收了手,忍着那从指尖蔓延到心里的触感,屈指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下,惹得傅挽闭了眼,往后退了一步,“你可以等着试试。”   傅挽自然敢等,哼了一声并未太将这威胁放在心上,等他出门转脚就去找了晏迩,又从他那里拿回了一整个包袱的药。   什么药丸一日三次吃一颗,什么一日四次吃两颗,还有一日二次拿来涂伤口的,一日一次吃一颗的……这些事,傅挽听得“嗯嗯嗯”点头,却又丝毫不走心。   晏迩瞧她模样就知晓她转头便忘,想着还好事先就与另一位说了,那位不但听着复述了一次,还犹不放心地拿笔记了。   “阿挽,”晏迩放开了药包,抬头认真地瞧着她,“下次若再有这样的事,你无需赶来救我,我虽耳不得闻,却总有办法脱身……”   之后的话,在傅挽怒气冲冲的视线里吞了回去。   “我很早前便与你说过,小耳朵,”傅挽踮起脚,像许久之前那般,伸手摸了下晏迩的耳朵,“我虽不能给你长出双好耳朵来,但我会成为你的家人。”   对家人,何时需要再三强调不离不弃,屡次感谢彼此付出了?   她垫着脚尖的高度还有些不够,晏迩的耳垂被她扯得疼,不得不弯下腰来迁就她的高度,因而没能瞧见她最后说出的那半句话。   但看不见,他也知道傅挽会说什么。   毕竟他说那句话,原本就是为了等阿挽的这个反应。   还有,此刻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晏迩微微抬起眼,视线对上了站在门口的谢宁池,伸手借势抱住了傅挽,将她往怀里搂了一楼,连声音都比往日响亮了些。   “阿挽,选择夫婿时不要委屈了自己,便是实在不行,还有我。”   就是他们之间多年分离而不散的情谊,他都能保证,傅挽与他在一处,会比与大多数人相处都要来得更自由自在。   可若是阿挽有了心爱的人,他也不会拦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瘦小,因为出差一日又上了整天课的我已经要疯………… 第84章 初来乍到   牛车驶进有才书院的山门, 伴随着“哒哒哒”的细微牛蹄声, 绕过正传出朗朗读书声的书院, 走向在半山腰的另一侧的学子宿舍。   这会儿周边无人,傅挽“哗啦”一声拉开车帘, 探头出来与充当车夫的谢宁池说话,“蔡铜知这是在搞什么,好好的一个书院, 山门紧闭得像是个牢房一样, 进来还要查过三道岗,说里面没点什么猫腻我都不信。”   蔡铜知是有才书院新上任还没半年的山长的名字。   上次见面前, 傅挽还见过只是在书院里充当夫子的蔡铜知,那时他性子虽是弱了些,可待人和气而有底线, 在书院中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   因而上一任山长举荐了他, 傅挽也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用了。   谁知道如今烂摊子惹得这么大,还有越来越大的架势。   她抓着车帘,手一撑, 月白织金的百褶裙滑过一道弧线, 蹭过谢宁池黛青色的学子袍又飞快溜走,再次靠近的就是手臂上隐隐传来的温度。   “诶,衣兄, 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蔡铜知, 也和杨州城的刺史一样,被人替换了?如今在这儿的,可能是个假的?”   正好那任了杨州刺史的左莫离,原本就是有才书院的学子。   傅挽“嘶”了一声,觉着有些难办——她刚解释了没有上余持重那老贼的贼船,这会儿她的书院,隐隐瞧着就和余持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了。   且按着小耳朵告诉她的,这余持重,还真在这书院里待过。   如今门口查得这般严格,那老贼说不定还躲在里面。   脑子里刷刷闪过许多念头,傅挽烦得有些焦躁,才发现某人一直没搭理他,偏过头去对着他认真驾车的侧脸叫了一声,“衣兄?”   谢宁池目视前方,没应答。   往前听傅挽叫他一声“衣兄”,他都会觉着妥帖无比,可如今听入耳中,却只觉得颇有些令人心烦——明明之前山门查岗时,她从马车里下来,一双盈盈无辜的大眼瞧着他,弱质纤纤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那时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哪里还能记得她不过是在做戏。   是,堂堂杨州傅六爷,做男儿时出入花街柳巷为寻常,上酒楼燕坊也不过是日常,便是换回了女儿身,想娶她的人,也能前仆后继如饿狼扑食。   就是那个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江湖庸医……   谢宁池握着缰绳用力一拉,止住了牛前行的脚步,跳下车辕,径直去推开了空着的那处院落的门,顺手揭下了门上写着的“曾”字。   这是有才书院专门供给已婚学子们的院落,只需缴纳极少的租金,便可租下这一进的小院子:当中一间大堂,左右两间厢房,再左便是灶房,再右则是一间书房,最右侧靠着院子的边缘还有间小小的茅厕,过去便是院子里留下的一小块菜田,可供学子们耕种日常所需菜蔬。   这会儿午膳已近,旁的几家院子里,都冒出了袅袅的炊烟。   以谢宁池的目力,站在门口时便瞧见了大堂里的桌椅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转身走回马车边,接过傅挽手上拿下来的大包袱,轻易地用一只手拎着,止住了她往院子里走的步子,“里面脏,我先让人来打扫。”   傅挽“恩”了一声,不得不提醒谢宁池一句,“衣兄,我们如今可请不起‘人’。”   怕着隔墙有耳,这话她凑到了谢宁池耳边,压低了音量才说出来。   就好似一阵阵的热风扑在耳廓上,明明听清了,却又好似听不分明。   谢宁池机械地拿了另一个包袱,两手拎满了,又朝着那小院子走了几步,才恍然回神,坚持将傅挽挡在了院门外,“那我先打扫,你再进来。”   这话听着,是有些小感动没错,但也不得不思考一眼更严峻的问题,比如说,“衣兄,你知道如何打扫吗?扫尘要做的第一步是什么?”   谢宁池,“……”   他是真不知晓。   有时偶尔看见宫人在忙碌,在发现他的到来之后,他们也会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与他行礼。而他往往目不斜视,只瞧见个大概动作。   便是在外征战的那些年,忙碌时有得吃有得睡便不错了,哪顾得上这么多。偶有闲暇,这些事也早早被人接了手,他连多问一句都不曾。   傅挽撸了下袖子,扬了扬她从马车上拿下来的小包袱,从谢宁池身旁走过去,“既是如此,便请夫君与我多学学,日后说着这等小甜话来,也免得下不来台。”   闻着隔壁几户人家渐渐传出的饭菜香味,傅挽只简单收拾了下大堂,便折身去准备收拾最着紧要用的灶房。   她擦完灶台上的灰一转头,就看见了站在灶房门口,一脸纠结的谢宁池。   方才她忙着收拾,谢宁池更没闲着,将牛车上的东西都卸了搬回来不提,还将牛也赶到了牛棚里,这才忙到此刻,就立即来找她了。   可问题是,君子不近厨。   端方肃穆的辰王,怕是这辈子第一次离厨房这般近。   他那皱着眉的小模样,看一眼傅挽就笑出声来,边伸手去打开橱柜,边就想着要放他一马,“卧房还未曾收拾,不如夫君你……”   之后的话,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灰黑色的一道残影飞快地从傅挽面前掠过,熟练地按着最短的路线,奔向厨房里某个未知的角落。   只是这条花费不到三息的路还未走完,惊呼声刚止住,地上就多了个死老鼠。   比成人的巴掌还大的老鼠被飞来的一把砍柴刀横劈成了两半,头部上插着一根雪亮的银针,只是那上头渗出来的一滴血,已经变成了黑色。   傅挽盯着那砍柴刀看,而谢宁池则盯着她手腕上的银镯子看。   那是临走之前,晏迩亲手给她带上的,原来是为着这效用。   劈开的老鼠有些渗人,傅挽瞧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推了下将她半抱在怀里的谢宁池,想让他去收拾下案发现场,“那砍柴刀我正觉得有些钝呢,没想到夫君你用起来却是正正好,如此的干脆利落,想来也就不用磨刀了……”   “现在没人,不要那样叫我!”   谢宁池突然开口,打断了傅挽未完的话,又快又急躁的声音,来得突然又大声,吓得傅挽立时抬头朝他看来,眼神里还有一丝迷茫与惊悸。   她的眼神看得谢宁池心一抽,下意识就想伸手摸摸她的头。   然而这个动作止步在理智之前,谢宁池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却只握住了她束起的发髻,将有些松脱的木簪往里推了推,“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谢宁池说得很慢,因为这些内容有些难以启齿。   他要如何说出口,在傅挽对他换了称呼之后,他心中因为知晓她的性别而开了闸的那头野兽,就不停地发出嘶吼,冲撞着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防守。   要是再这么诱人下去,他可能会做出超出当前身份的事。   但是不行,皇家子嗣盘查历来严格,若是在宗谱下来之前出生了,便是日后他光明正大地将傅挽娶回去当王妃,他们的孩子也不能继承他的王府。   一个没有权势的皇家血脉,他都不敢想他会经历些什么。   且阿挽这么娇气,又这么看重家人,若是日后知晓了此事,怕是立时就会与他合离,带着孩子独自回扬州,甚至去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谢宁池皱了眉,握在木簪上的手指用力,几乎都要将那雕得不甚好看的兰花给掰下来——天字卫去了五个人,不知可将他要送的东西送达了没有。   “你这般叫我,会让我信以为真的。”   “诶?这里竟然已经住了人来,不知是谁?”   门口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谢宁池飞快地收了手,上前两步将傅挽挡在身后,正好面对上已经走到了灶房门口的,同样穿着黛青色学子袍的人。   来人长了张娃娃脸,偏五官柔美,瞧着有几分姑娘气,只声音听着有几分男子气概,“抱歉不请自扰,在下肖平,就住在两位对门,今日突然瞧见此处门开了,好奇之下便进来一探究竟,实是打扰了二位。”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一直在谢宁池身上打转,还试图瞧一眼被藏着的傅挽。   只那视线里尽是单纯的好奇,因而谢宁池虽是多有不耐,却还是忍下了,一侧身从他的角度将傅挽挡得更加严实,只微微拱了手回礼,“在下曾让。”   看着肖平还在往他身后瞧的视线,介绍得更加敷衍,“这是拙荆陈氏。”   傅挽终于等到出场机会,正要笑容可掬却目不斜视地出来打个招呼,就感觉到手腕一热,却是被谢宁池往后伸来的手握了个正着,又将她挡得严实。   好像个守财奴,守着他毕生的宝贝。   而后谢宁池那纵使不高高在上也显得格外难以亲近的嗓音响起,句子里连个偏旁,都在透露着不容辩驳的气息。   “抱歉,拙荆甚美,不便让你一见。”   肖平,“……”   傅挽,“……”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我终于来更新了……   因为这周没有榜,所以,恢复隔日更的频率~~~   也就是说,今天更了,明天就没有啦~~~   有人看懂了,皇叔祖在暗戳戳地搞什么吗? 第85章 柴米油盐   打发走太过热情得有些讨厌了的书院同窗, 还被对方留了一句“待曾兄收拾得当, 改日再登门拜访”, 谢宁池一回头,觉着平日里半步不会靠近的厨房在强烈的对比之下, 也没多少令人厌恶的地方。   于是他径直走过去捡了那将老鼠砍成两半的斧头,又顺手将那死老鼠的尸体用斧头从开着的窗户里挑到了大门之外,转回头来问傅挽。   “我看灶房角落里堆了好些木柴, 需要我顺手劈了吗?”   那神态里, 傅挽瞧着,总觉着藏了些隐晦的跃跃欲试。   许是尊贵的皇叔祖从小到大从未劈过柴, 心中也好奇得紧,这会儿拿着砍柴刀像是拿着所向披靡的利剑,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   于是傅挽点头, 允许大将军朝着柴火堆前进。   三刻钟后, 她将灶房收拾得宜,又将机智带来的食材从包裹里翻出来在灶台上摆好,需要点火时走到窗边探头望了望, 就瞧见了落在窗棱下的一段木柴。   她低着头看, 听见耳边有人轻咳了一声,抬头就看见谢宁池站在一侧,手里抱了三块柴火, 视线往外偏了偏,避开与她对视,“劈柴时稍稍用力了些。”   所以柴火到处飞溅, 需要他从大门口捡到另一侧的恭房门口。   灶房的地势略高了些,傅挽站在窗口,正好与谢宁池差不多高,踮个脚尖还能瞧见他头顶扎起来的发髻,有几根调皮的还从队伍里脱离了出来。   端方肃穆的辰王殿下,凑近了,原来也有这般不受拘束的时候。   傅挽“噗嗤”一声笑,从窗户里探身出去,伸长了两条手臂像是在求拥抱。   谢宁池想要往后退一步,可脚就像是在地上扎了根,半寸都不肯挪动,眼看着她的手伸到面前来,眼看着她的手在他面前合拢,眼看着她拿走了他的柴火。   谢宁池:“……!”   他瞪着眼看傅挽,却得到一个满是得意的笑,“衣兄,我方才才想起来,咱们来的时候忘了带火折子,现在还得你立时去借一个。”   想想又怕他拉不下这个脸,傅挽说着就补充了一句,“要不我……去?”   最后一个字在谢宁池干脆利落地转身往外走的背影里,从陈述句变成了疑问句,轻下来的声音终于消失在气音里。   傅挽转回身,摸了下脸,嘴角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得意又嚣张,像是从哪得了块免死金牌,“诶,真的好看得连让我出门都不肯了?”   她从鼻子里给自己肯定地恩了一声,哼着歌蹲下身去将柴火放好。   这头谢宁池出了门,临到门口回头望了眼,不知为何也禁不住勾起了嘴角,直接掠过了对门已然结识的肖平家,而去了隔壁冒着炊烟的另一户人家。   敲门三声又略等了等,一个穿着同样黛青色学子袍的青年人过来开了门,气质瞧着比谢宁池还要冷上几分,看见在门口的陌生人,也只用眼神询问。   得知缘由,折回身去拿了火折子递来,也只说了三个字,“不必还。”   谢宁池拿着回去递给傅挽,临到她要接过是却又收回了手,“你应是没用过几次,怕烧伤了手,我来罢。”   傅挽“喔”了一声,收拢了裙子蹲下身去凑到他身旁,看着他熟练地点火,语气里还真有那么三两分惆怅,“衣兄你在时倒是可代劳,可你不在时,到底却还是要我自个来的……不如,你教教我,免得我伤了手。”   说着就伸手要去拿谢宁池手里的火折子,手背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手心。   谢宁池飞快地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别招惹我,不过是碰到一个人,觉着与他脾气有几分相投,分神想了他一瞬罢了。”   他窥破傅挽的意图且与她解释了缘由,然后才就着她的由头掐断了,“我何时不在你身边了?”说着想了下,还是觉着这个可能虽他会尽力避免,可还是会存在,不得不防患于未然,“那你细细瞧着,我与你说一遍如何点火。”   傅挽又不是真不会点火,瞧着他这立时就要开始讲授经义的老先生的架势,赶紧站起身拍了下裙摆走到灶台前,“点火我会……你遇见的那个学子怎么了?”   想到谢宁池方才用的词,不自觉地有些不满,“与你脾气最是相投的人难道不是我?这里什么时候有我的影子在了?”   谢宁池很想说“你与我的脾气差了天南海北,哪里有过相投的时候”,可抬眼一看傅挽挥舞锅铲时的那个架势,摸了下有些低鸣的五脏庙,将要出口的话压了回去,认同地点了点头,“是,我也在疑惑此处。”   说完,点到一半的头怔住。   因为说得太顺口,顺口得好似他往前已经这般妥协过千次万次,且往后也将会如此,再不复朝堂战场上的说一不二的模样。   “刺啦啦”的一阵声音传来,傅挽举着锅铲往后避开飞溅的油丁,勇敢地探头看了眼锅中的激烈场面,伸长了胳膊去翻炒了几下锅中的菜,要加盐之前转头问了一声,“衣兄,你喝汤爱咸的还是淡的。”   谢宁池灶膛里抽了一根柴,稍稍减了火势,边答她,“淡的。”   说得轻描淡写又隐含愉悦,完全没有被人打听走饮食爱好的防备。   若是被那些在辰王府待了十余年都还未摸清辰王的口味的御厨们知晓,怕是镐城的护城里,水势又能往上涨一涨。   一顿家常小菜,做得匆忙,只备了两菜一汤,且其中只杂了些零星的腊肉丁。   但谢宁池却吃了八分饱,最后起身去灶台边添饭时发现里头没饭了还回身叮嘱了傅挽一句,“装穷可以,但是也不必挨饿。”   傅挽放了碗筷,哼了一声,颇有三分嫌弃,“衣兄,你没发现,不过半个时辰,你就立时适应了眼下这种整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了吗?”   半个时辰前还站在灶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的人去了哪里?   “大抵是因为,你在这里。”   谢宁池就站在灶台边,用很冷静又很笃定的语气,和与他不过一步之隔的傅挽说话,“因为你在,所以我觉着这种生活也让人向往陶醉。”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今天上了六节课,感觉好不舒服,打了好久的更新才打出来这么一点,谅解一下,么么~~~   其实这种简单平淡的生活,我是最喜欢不过了……但是,马上,就要开始走剧情了,人物已经在渐渐的出场了~~~~~ 第86章 娘子军们   吃过饭又在家中清扫出书房与正房, 作为个“勤奋好学”的晚到学子, 谢宁池自该在收拾好的第一时间便去前院与先生们报道, 尽早跟上进程。   可他听见隔壁依次传来的关开门声,听见脚步声经过门前, 却愣是站在傅挽身侧瞧着,看她水盆里的水脏了,端到后院的井边新打了一盆, 给她放回去。   “你一人在此处待着应该多有不便, 不如……”   “衣兄,你若是再不去前院报道, 才会给那些人留下马脚,疑心我们此时来是别有用心。”   傅挽边说着就边伸手去推他,一路将人推搡到门口, 见他还是一脸犹疑地不想走, 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站上两步台阶展开手臂与他示意自己。   “你瞧我这模样,多少人能认出来?”   为了显示自己“柔弱”的女子身份, 傅挽还转了一圈, 与谢宁池抛了个媚眼。   从此项上来看,不得不说,她装扮成男子的这几年去的青楼没有白去, 喝的那些个花酒也没有白喝,矫揉造作之下抛出来的媚眼,还真有那么几分红尘味。   可偏生她又是假扮男子惯了的, 动作举止之间,疏朗大气还是未曾远去。   两者奇妙地交杂,让人有些想笑,却又觉移不开眼。   也是瞧见了她男装时曾有的模样,谢宁池才想起来,这让他辗转难眠的人,在令他美梦成真的女儿身之前,还曾是个远走四方的“男儿”。   她需要被当成女子细细关怀,却更需要被当成男子可以展翅高飞。   心下长叹一口气,谢宁池掀了衣摆迈步走上台阶,拉开大门后又侧头看她,“那我便先去了,留着的那一箱书你等我回来拿去书房,有三个较重的包袱也先别拿去卧室,晚上等我回来再生火,去后院打水时小心些……”   “好了,我都知道了。”   傅挽不住点头,伸手又在他背上推了下,将人推出大门,“快走。”   不要让她刚发现自己的少女心事不久,就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个老爷爷。   可等谢宁池一脚跨出门槛,她又变推为拉,将人拦在了门槛上,上前两步,伸手帮他拉了下方才被弄得褶皱的衣服,“衣兄,在外多对人笑一笑,别整日里板着脸和个长辈似的,让旁人不知晓如何与你相处。”   什么叫做“和长辈似的”?   他原本就是曦朝辈分最高的长辈……之一了。   谢宁池正要开口反驳,并提醒傅挽形成与他一致的“长辈心理”,就被猜到他大半心思的傅挽堵了回去,“如今当你小辈的那人不在,你是曾让,是有才书院普通的一名学子,是我的夫君,不是旁人的长辈。”   傅挽抬头捧住他要别开的脸,问,“有问题吗?”   谢宁池嘴角的笑往上翘了翘,又被他自个压了下去,且皱了眉头,很认真地反驳眼前的人,“你不是曾让的娘子,”剩下的声音在变轻也在变坚定,“是我的。”   傅挽倒是听见了他最后的三个字,心里一甜,压着小脸没红,点头。   “若你今日能交到一二好友,那便听你的。”   谢宁池从上而下瞧着她,能看见她光洁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说话间鲜红的嘴唇轻轻翻动,带着他迄今为止听过最美妙的音符。   他瞧得认真,却不知自个眼里浸了多少浓情蜜意。   “曾兄与嫂夫人还真是如胶似漆。”   旁边突兀出现的一道声音再次打断了两人,谢宁池飞快地抬头,看见对面的院门不知何时打开,肖平就站在门口,饶有趣味地瞧着两人。   看见谢宁池的第一动作就是将傅挽挡到身后,他还煞有介事地抬袖遮住了眼,“嫂夫人甚美,我不该多看……曾兄,我知晓的。”   他这话说完,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娇俏身影忍无可忍地推了他一把。   虽这人看着单纯得很,可谢宁池却还是莫名地不喜他,转回身瞧了眼傅挽,与她说了声便率先走了,引得与自家娘子绊了几句嘴的肖平赶紧停下,快步追了上去,很有兴致地引着谢宁池与他说话。   “曾兄,你今日方来,许是不知晓这学院里的规矩,让我来与你说一说。”   转过屋舍的转角,两人的身影消失,声音才渐渐消了下去。   方才一直躲在对面门口的娇俏小娘子才露出面来,红着脸朝傅挽羞涩一笑,“我相公……为人不太规矩,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夫人见谅。”   “哪里,我家那个原本就话少,如果有时冷待了,还需你们见谅呢。”   傅挽一笑,出门下了台阶,与那小娘子站在一处,“不用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叫,我相公家也就是个薄有家产的农家罢了……我瞧着应是比你大几岁,娘家姓陈,不如你叫我一声陈姐,也让我沾个便宜?”   那小娘子羞涩一笑点头,“我娘家姓徐,在家中阿娘唤我娇娇。”   “娇娇?”傅挽试探着唤了一声,转着弯的语调里不自觉透露出来的几分撩人心神的韵味,直接让徐娘子红了脸,不由就与她亲近了几分。   待到傍晚谢宁池匆匆回来,瞧见厅堂上已经摆满了一桌子的菜,而傅挽听到声音探出头来,与他一笑,唤了一声,“夫君。”   谢宁池嘴角一弯,放了从那些个夫子那里拿来的书本就要随她进厨房。   “说了让你等我回来再烧火,且此处只有我们两人,便是想我多吃些,也不必备这么多的饭菜……”   之后的话音在瞧见从灶房里出来的另一个妇人后戛然而止。   谢宁池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尽数收敛,浑身都透出了浓郁的不可亲近的气场。   要走过来见个礼的徐娘子停住脚步,最后只敢怯懦着看了傅挽一眼,飞快地说了一声,折身回去拿了个食盒出来,匆匆将桌上的几盘菜给端走了。   在她之后,厨房里呼啦啦地又出来好些个人,拿了篮子或是托盘,与傅挽说了几句或是匆匆避开,几下就将桌上几十盘菜端得只剩三四盘。   小院终于如谢宁池所愿,变成了只有他们二人的所在。   但进门时的欣喜之情在厨房门口那堆杂乱的脚步下消弭大半,谢宁池皱了眉,看向傅挽,“我不在时,你就是与她们厮混在一处的?”   他这词用得不妥当不说,话里还有浓浓的一股酸味。   好似她与左右邻家娘子们聚在一块儿做个饭,都是在红杏出墙。   傅挽心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转了头去瞧他,反问得理直气壮,“不然呢?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就顾着想你吗?”   谢宁池眨了下眼,一手握拳挡在唇前轻咳了声,有些不自在地引开话题,“今日见到了好几个夫子,你上次说的可能有问题的那几个也在其中,怕引起注意,我未曾多问,却也从只言片语中听来了些许。”   边说着话,谢宁池就边印着傅挽朝饭厅走。   天寒菜易冷,吃凉的听闻对女子的身体并不好。   “当时出事的是治事斋军事科的学子,听闻出事时间是在傍晚时分,那时正好放课去饭堂用膳,因而兵器室也的确无人看守。今日见到的人里,有个名叫孙期的夫子,我观其样貌,也的确是你曾说过的那人,且肖平也听闻,这孙夫子前些日子似是惹了什么祸事,连请了七日的病假,如今性情也变了不少……”   傅挽将谢宁池夹到她碗里来的菜都吃了下去,撑得肚圆。   看他还有再接再厉的意思,赶紧先下手为强,拿了筷子给他夹菜,飞快将盘子里剩着的东西都夹到了他碗里,“我今日与这些小娘子们聊天,说着家长里短,也知晓了不少事情,琢磨一二,也许有些正好便是相关的。”   “有一个便是我们隔壁的那户人家,听闻正好就是书院里某个夫子的亲属,且前几日那家里的娘子大喊了一声,连着七八日都未曾出门了。”   在传着的谣言里,已经有好些人在猜测那闭门不出的刘娘子是否遇害了。   若不是日日都能见到那家叫罗游的学子归来前升起的炊烟,若不是这处学子都孤傲清高了些,各家的往来比较少,娘子军们都想破门而入,学包青天断个案。   “你是说隔壁的罗游?”   谢宁池倒是准确地报出了名字,将人对上了号,摇头否决,“若是他,应是不会与娶进门的娘子有所冲突还如此行事。”   “恩?”傅挽想起他上午去借火折子回来说的话,想着也许是两人下午又见过面,熟悉了几分,“衣兄对他为何有这般评价?因为你们二人相像?”   从那些个娘子军嘴里,好似对面那也是个生人勿进的怪人啊。   谢宁池虽有时严厉了那么一两分,气场全开时稍微有一点吓人,但是在她眼里,他板着脸训人的模样,也着实有几分严肃的可爱。   谢宁池顺着她的话点头,将碗里的菜一口口吃了下去。   “若是我心甘情愿娶回来的娘子,只要她不离我而去,其余的,我会顺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恩恩,已经露苗头了,我努力写快点,但是………… 第87章 昔日伴读   能让谢宁池自引为朋友的人不多, 且介于上一个就是她自己这种高水准,因而傅挽也将这话记了, 次日再听那些娘子军们议论,便只笑着不说话。   好容易这个时下已经不再兴盛的话题过去,坐着正在纳鞋底的余家婶子便朝徐娇娇使了个眼色,见她仍旧怯懦着不敢问,干脆就自个亲身上阵了。   “曾家妹子, 你家夫君来得晚, 可不知……学识如何?”   傅挽呼啦啦一下对上好些个视线, 其中或直白或晦涩, 都在等着她给出答案。   这些娘子军们陪着夫君在此读书, 最是知晓彼此间书读得好坏优劣的重要性, 不说先生那里会区分个一二,便是每月一次的小测, 每季一次的统考, 无形间都是比较, 都会影响自家夫君的心情, 甚至是未来前途的好坏。   有才书院已是人杰地灵之地, 可最好的资源,也不过能供给三四人。   傅挽眼睛一眨, 盖住眼底的情绪,露出来的就只是盈盈的笑意,“我夫君的学识,在乡里虽已算头名, 在镇里便应要落下一二名,在城中再弱上四五位,到此处,应不过就是中数罢了。”   她这说的,该是曾让的水准没错。   但谢宁池的真实水准到底如何,傅挽心里也没个底。   左右已经占了出身的便宜,不用去与天底下的学子们一争优劣,再便是她从未看见过谢宁池读过经书,想来是政务太过繁忙,早就将这些书束之高阁了。   先说得谦虚些,总好过她这边吹牛了,那边在天上飞的牛就露陷了。   可谁知她这一谦虚,最先不答应的就是余家婶子,“曾家妹子,你这就不对了,你家男人那一看就不是个寻常人,浑身的气势瞧着比我先前见过的刺史大人还要强上许多。”   余婶子左右瞧了眼,脸上露出点得意神色,压低了声音,“那刺史可是个敢造反的,周身的气势都没你家那个瞧着厉害。”   傅挽“恩”了一声,露出十足的好奇神色,“余婶子你还见过刺史大人?”   余婶子的夫君是在座七八位娘子的夫君里年纪最大的,考了许多次考进有才书院不说,在书院中还总是处于下游,瞧着一波又一波年轻的学子拨了前程,又急又气,也放弃过一次,可又发现自己一事无成,只能转回身来垂着头继续。   夫君不争气,余婶子便是性子再要强,也每每抬不起头来。   因而这会儿傅挽带着半是好奇半是羡慕的神色发出疑问,再看周围的人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余婶子立即便觉得飘飘然,认真回想了起来。   “那还是在四五年前罢,我记得那时咱们书院才刚有点名声,我家夫君也还是书院里数得上号的人物,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天,那怡州城的刺史就来了。”   “他来的时候悄没声息的,瞧着就个书卷气重了些的和气人,只是找了当时的几个学子聊天,喔,对,主要就是和那个后来考上了探花郎的左莫离说话,正好那是我夫君在旁听着,言语之间猜了出来,回来与我说时,整个人都打颤呢。”   余婶子“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可他昨日在书院里见了你相公一眼,回来可是说都不敢与我说,还是昨夜发了噩梦,在睡梦中喊出来我才知晓的。”   话题在不经意间越扯越远,余婶子嘴角努力地往下拉了拉,掩盖住兴致盎然的模样,“曾家妹子,你家那位,在家也是那个模样吗?床笫之间,也不给你个好脸色瞧?不会吓着你,整日都不敢与他说句软话吧?”   连着三问,越问越没了分寸。   不过傅挽混迹惯了,这些话若是在酒桌上听到,她八成还能往后接个几句调侃回去,丝毫不会脸红羞涩。只考虑到这里坐的都是些个“娇弱娘子”,没法子也只能低头装羞涩,“余婶子这又是在说什么?”   她略红了脸,完全便是个羞涩新娘子的表现。   余婶子“嘻嘻”笑了两声,“曾家妹子你也别羞涩,这书院的主人建院子时可格外用心,这院墙都是隔音了的,便是夜间声响大了些,旁的人也是听不见的。也就之前刘娘子喊的那声格外大了点,才引得我们这般好奇。”   说着,余婶子还暧昧地朝她眨了眨眼。   周围的小娘子们都羞红了脸,一个比一个似红苹果。   傅挽心下“呵呵”了两声,憋着气继续红了脸。   昨夜吃罢晚膳,谢宁池便早早去了书房,临走前绕去正房抱被子,路过正坐在梳妆台前拆发的傅挽面前,停了停脚步,踌躇了一瞬,留下了一句。   “明日我与罗游一同去前院,你……”   傅挽虽早猜到他不会是在犹豫着留下来,但听他真把话说出口,心中还是隐隐有丝郁气,“哒”的一声将梳子放到了梳妆台上,“我知晓了。”   她转头,假笑得格外洋溢,“我明日不会早起给夫君做早膳的,夫君请放心。”   谢宁池瞧了她一眼,眼底泛上淡淡的笑意,用一只手臂将被子搂住,另一只手空出来在她头发上揉了揉,“别说得你能早起似的。”   傅挽抬了眼看他,想说什么,又默默住了口。   早知此刻事态会演变到她坐在这里听着一群已婚妇女聊晚上的小技巧,她就应该“好为人师”地和端方肃穆的辰王好好聊一聊什么叫“引人遐想”。   至少能瞧瞧端方君子红了耳朵的可爱模样。   这边的娘子军们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论坛会,前头聚成一团的学子们,也正按着一月一次的测验,战战兢兢地等着先生的到来。   旁的夫子都还好,偏是教他们经义的这位夫子,每次测验都不按常理出牌,偏好在课堂上突然抛出一个犄角嘎达的问题,随意点他们其中某人来回答,若是稍稍说错些许,便会拿回个不及格的分数,且全然不准通融。   别说平日里看着就有些傻气的肖平,就是刻苦的罗游,都有些心有惴惴。   整个学堂里几十位学子,个个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唯恐夫子注意到自己,倒是越发显出了其中正襟危坐,垂眸不知思考着什么的谢宁池的突兀。   因而被众人畏惧的杨夫子一进门,打眼就瞧见了鸡群里的那只鹤。   他只是稍微多看了一眼,那被看的人就敏锐地转过头来捕捉到他的视线,眸中的情绪飞快褪去,略朝他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一如他曾经习以为常的倨傲。   杨夫子扯唇一笑,张嘴吟诵了一段经义,停顿下来瞧着下面的一只只小鹌鹑,“谁能与我说说,这一句,有何典籍中引证了?”   这问题不难,难的是说全了,说得让杨夫子满意了。   见识过之前杨先生吹毛求疵的劲的众人虽心中都有一二答案,却还是不敢贸然举手应答,只默念着能记住的,以防等会儿被点到了。   “既无人举手,便中间那位新来的吧。”杨作古目光不避不让地迎上谢宁池,暗沉中透着三分熟稔,“让我也看看,你的学业,可有所荒废了。”   谢宁池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看得杨作古一咯噔,竟是下意识避开了去。   还未等他想好如何补个台阶下来,就看见谢宁池竟站起身,沉声答了。   比他原想好的答案,还要多了两句,却是出自年少时他未曾看过的书中。   少年时曾当过他多年的伴读,杨作古自然听出了他多背这两句的含义——在警告他,让他记得分寸,不要肆意妄为。   呵。杨作古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垂眸看着面前摊开的书。   这就是最尊贵的辰王,自小就将自个束缚在君子的框架之中,言行举止都不肯稍稍逾越分毫,连着他身份的人,都必须如他一般端方自持,不渴慕权力,不沉溺声色,永远如那书院里挂着的圣贤画像般。   但是,这般君子,能得来什么?   那群老东西,连给他娶个像样的媳妇都不肯,处处都在防备着他。便是他悉心教养的幼帝,如今不也是大权在握,全然将他抛诸脑后了吗?   落到如今,也不过是像他一般,丧家之犬,一无所有。   心中滚过千百般念头,而抬起头来,杨作古却强制按捺着将情绪都压了下去,朝谢宁池露出了微微一点笑意,“不错。”   因着他这一句夸赞,下课之后,谢宁池就收到了四面八方传来的视线,窜得最快因而离他最近的肖平毫不吝啬地朝他竖了大拇指,夸赞得真心实意,“曾兄可真是真人不露相,竟第一日就得了最严苛的杨夫子的夸赞。”   他笑嘻嘻的,声音还不轻,嚷得整个学室的人都能听见,“如此看来,这月测验,经义斋的第一,是曾兄莫属了。”   坐在谢宁池前面,正在收拾书本的罗游动作一顿。   往前数,经义斋的榜首,十有□□都是他。   谢宁池掀了眼帘瞧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看了眼肖平,将他看得消了声,才拿起收拾好的书本,慢悠悠地站起身,瞧着是要往后院而去。   罗游就跟在他身后,两人看着好似并肩而行。   肖平略顿了顿,三两步追到门口,“曾兄,午膳学院有供给的,你这是去哪?”   谢宁池停了脚步,转过身来正好看见罗游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过去,装着书册的布囊的一侧,绣了一朵淡雅的山茶花。   “拙荆独自在家,我放心不下,回去看看。”   将目光从那朵山茶花上收回,谢宁池抬眼看向肖平,似是随口问了一句,“你今日不回家用午膳?”   他昨日刚到便遇见了肖平,后来又遇见,显见肖平是在家中待了许久的。   肖平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笑得没心没肺,“我可不似曾兄,因着嫂夫人好看,瞧都不让旁人多瞧一眼,我呀,只等膳房吃厌了,才回家打打牙祭。”   谢宁池“恩”了一声,也不否认,转身走了。   待到走出好一会儿,听见身后有人问了一句,继而肖平一笑,声音里一如往昔的单纯,“我也未曾瞧见呢……只是曾兄看嫂夫人的眼光,真真与瞧我们的不同,想来,必是个千古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吧。”   几十步的距离,肖平的声音又非格外大,常人应是听不见的。   故而,谢宁池垂了衣袖挡住紧握的拳头,背影连晃动都未曾。   好似全然未曾感觉到,身后若有似无地坠着的那道视线,以及其中的试探。   正好他进门,傅挽端着一碗面从灶房里出来,讶异地“恩”了一声,抬头去瞧天色,“你昨晚不是说,今日要晚膳才回来,怎又这时候回来了?”   昨晚傅挽烧水洗浴,手泡在热水里时嘶了一声,正巧被谢宁池发现,因而被瞧见了手上不小心被滚烫的锅沿烫出来的水泡。   一点小伤,傅挽原不放在心上,只她近几年养得浑身皮肉都娇嫩了,反倒没了小时候的忍疼能力,毫无防备之下才闷哼了声,却被谢宁池当成了什么大委屈。   若不是她趁机插科打诨蒙混过去了,怕是谢宁池立时就要拉着她撤退。   明明也不是轻易半途而废的人,到了关心则乱的时候,却也很会意气用事。   到了临睡前,说起她今日不用早起备早膳的事,谢宁池便接了嘴说他会在前院用午膳,并“不计前嫌”地让她随便去哪家吃几口,别再开伙。   因而这时候瞧见人,傅挽很是讶异,第一反应便是,“书院里膳堂的菜不合你口味?那你先来吃这个,我再去下一碗。”   谢宁池自然不会说,在学室里便一直分神想着她,怕她一人在家中未曾用过早膳,又无所事事得太过无聊而致使心情郁卒,亦或者想他想得烦躁了,又寻了旁家的长舌妇说话,这才匆匆回来瞧她一眼。   他只沉默地接过她手里的面,自去放了书袋,才端着面去厨房找她,略犹豫了一瞬,将今日遇见的事讲了,“……他虽是我伴读,然六年前便被家族清出族谱了,听闻缘由还是个青楼女子,只不知如今为何会在此处教书。”   寥寥几句,傅挽已经脑补出了几十集的古装爱恨情仇大戏。   按着常规套路走,这事无非就是少年贵族子弟瞧上了个青楼女子,为了爱情抛弃了家族与未来,却惨遭情人离世或背叛的打击,自暴自弃之下,躲在她这小小书院当一位人人闻风丧胆的愤青夫子。   在心里再次感慨自家书院卧虎藏龙,傅挽便问出了最在意的问题,“即使从前故交,若是他有心透露衣兄你的身份?”   谢宁池将碗里的蛋肉挑给她,说得云淡风轻,“他并无这等胆量。”   若是有,堂堂一个大家嫡子,又如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不过是个自以为清高,却弱得好似蝼蚁的人罢了。   说罢这人,谢宁池便又想到了另一个,这次眉目间倒是透出了十足的嫌恶,“那肖平,你日后远着他些,我总觉他所图不纯,行事别有居心。”   傅挽和此人连打照面都未曾,两次都被谢宁池挡了脸没瞧见,哪里知道好坏优劣。听闻他说起,只是点了头表示知晓,又笑嘻嘻地问了一句,“衣兄莫不是想我与旁的男子都少打些交道吧?”   她手中未拿扇子,只习惯性地用筷子抵在弯起弧度的红唇上,存了心去逗谢宁池,“毕竟,衣兄可是小气到连女子的醋,都要与我吃一吃呢。”   谢宁池悍然抬头,正待反驳,却正好撞进傅挽含着笑的眼里。   她还朝他眨了一下眼,差点让他连手中细小的筷子都握不住。   读了许久的史书,通晓了太多治国安邦的大道理,谢宁池却是到了此刻,才有那么一两分理解,为何幽纣会在美色下亡了国。   方才堵到嘴边的话全数咽了回去,谢宁池低头将碗中的面条一一吃尽了,又跟着傅挽走了两步,才想到了得体的,不会引起她反弹的措辞,“那些人,尚不知人品心性如何,贸然相交,总是改多留几分心眼。”   意思就是,别多与除他以外的“正人君子”们多做接触。   这话中以为已经够曲折幽深的了,可偏傅挽还真听懂了,回头将自个束起的发髻在他面前晃了晃,簪着的那支有些丑的桃花发簪差点戳到了谢宁池的咽喉。   “我如今可是有夫之妇,守妇道可是一等一紧要的基本准则。”   便是在上一世最放浪形骸的时候,傅挽也觉着为人妇便该遵守基本的准则。   自然不到与异性断绝往来的地步,但至少得保持好该有的距离,自动自发地拒绝掉送上门来的诱惑,在身体与情感上彼此忠诚。   也正是觉着自个做不到,她上一世才迟迟未婚。   这会儿虽也未婚,可扮演的角色却已婚,她今日连羞涩小媳妇都假装了,再假装个贞洁烈妇,怕也是没什么难度。   因而她这话说得从心,一丝水分都不掺。   谢宁池眼里浸出浓郁的笑,伸手帮她扶了下那支木簪,又眷恋地摸了摸作为她保证的证据的发髻,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大松了一口气,从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以致于连话音里都透出了浓烈的笑意。   “恩,”他克制着保持不会触碰的最近距离,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   收拾罢从灶房出来,谢宁池略在书房里坐了坐,又将手边在雕的那根梅花簪打磨光滑,又想了下次可以调的茶花簪的雏形,目光在摆在一侧的日历上停驻了许久,按住明日点了点,将嘴角荡起的笑压了下去,便起身准备去前院。   路过正房时,从开着一丝的窗棱里瞧见了屋里拥着被子兀自好眠的傅挽。   许是天实在有些冷,他们带来的被子又不够厚实绵软,傅挽用被子将自个团成了一个茧,只余半张小脸在外面,倒是睡得脸蛋红扑扑的。   曾经当男子时,谢宁池还嫌弃她太过娇气了些,冬日里都快将自个裹成了一头熊,丝毫没有男儿的英武气概。   可如今知晓她是女儿身,谢宁池却又嫌她太不娇气。受了伤吃了苦也丝毫不抱怨一声,也只有在有求于他之时,才会稍微放软了嗓音,说上那么三两句好话,却又在大事上丝毫不肯退步,吃了亏也非要亲手拿回报酬。   只要她稍微肯退一退,她便不用再来此处受苦了。   谢宁池心下长叹一口气,伸手将那梅花簪放了进去,又将那窗的缝隙关得更小,放轻了原本就听不见多少声响的脚步,快步出了院门。   既已深入虎穴,便早日抓到老虎,了结此事罢。   之后尚需完成的事,可是又多又繁琐,可禁不住他们在此处消耗时间。   毕竟,翻过今年,阿挽就到了不得不婚配的年限的。   心中谋划着办事所需的大约时日,直到离着不过几步之遥,谢宁池才恍然回神,抬头看向了站在前方的杨作古。   这一幕,竟于多年前重合了。   那时年仅七岁却聪慧伶俐的杨崇被家中长辈看中,送进宫中去竞选那尊贵的二皇子辰王的伴读,在长长的宫道里,第一次见到了四岁的辰王。   明明他这边才是人多势众,他在家中最说一不二的祖父,他颐指气使的父亲,他少年从戎的大哥都在,却一同齐刷刷地,朝着那个只有一人,甚至才到他的腰高的小豆丁弯了腰,恭敬地喊了一声,“见过辰王。”   他小小的脊梁被大哥从后按到,父亲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而那高高在上的辰王,却只用奶气十足的声音“恩”了声,目不斜视地走了。   那是第一次,杨崇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皇权,什么叫做位高权重。   他年少懦弱的反抗,轻易地阵亡在了父兄联手的压制下,也奠定了他日后一次次反抗的失败,从曾经的世家骄子,沦落到如今声名不显的夫子。   更可笑的是,在他穷途末路时,他才发现,他仅剩的,只有当年陪在他最想反抗的人身侧,为了强过他而学习的那些枯燥无味的经史子集。   造化弄人,竟又阴差阳错地将多年前的画面重演。   而这次,没人压住他想要挺直的脊梁,杨崇却发现自己竟也无法站直,只能长叹了一口气,挂着嘴边的苦笑,省掉那让他直不起腰来的称呼,竭力用最平淡最不露怯的口气,问出口了那句让他千转白回的话,“您来寻我,是为何事?”   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默。   谢宁池看了眼这个自来最自命清高的伴读,觉得时隔多年,他的做法还是让人难以理解,“你在这里,我一个半试车前才知晓。”   所以,你从哪里猜测,我是来寻你的?   此时此刻,面对着对面那人瞠目结舌又不可置信的神色,谢宁池突然极其不合时宜又相当贴切地想到了多年以前,傅挽曾在信里写过的一句话。   人世如此险恶,生活如此艰苦,竟也没教会他如何做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说双更就双更的我,今天肯定比六爷帅。   所以,请可爱的评论不要再变成一位数了好不好?么么哒~~~ 第88章 山有扶苏   如果说多年之前, 看在曾是同窗的份上,在宁国公想要将这个丢尽他脸面的小儿子赶尽杀绝时拦了一拦,谢宁池也就觉得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如今, 这人站在面前, 用这样一幅模样瞧着他时,他只觉自己当年实在有些多管闲事了——居然还救了个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人。   天知道,他如今唯一愿意接手的麻烦, 就只有在他屋里安睡的那个。   心中甚是不悦, 因而谢宁池答完了都懒怠再多看一眼,越过人便要走。   他做惯了这动作,又有多年养出来的无上尊贵, 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就好似千军万马在杨崇身上奔袭而过,将他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倨傲都踩得一干二净。   喉间滚了好几滚, 杨崇才艰难地找回了自个的身影,“那你来此处……”   话说到半途,看见谢宁池头也不回的身影, 他就知晓自个的问题没有必要再问出口, 也将永远得不到答案。   辰王来此处到底是为了何事,与他有何干系?!   他如今不过是个被家族抛弃的废人罢了!   便如他心灰意死之下投河自尽,却又在翻滚的河水中不住挣扎, 最后在一个小村庄里被人救起后为自己起的名字那般,作古,过往种种, 都已作古。   杨崇很想挺直脊梁,将他心中的不甘与愤恨都掩埋,落拓的,丝毫不见狼狈的结束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   但他转过身,看见谢宁池衣袖摆上沾到的一丝炉灰,看见了他夹在书册间,将那本崭新的《孟子注疏》中间供出了个圆形的弧度的刻刀。   这些细微到可以忽略的痕迹,对曾经的他来说,是多么遥远又是多么陌生。   在他甘愿抛弃宁国公公子的身份,甘愿成为整个镐城的笑柄,随着一个妓.女远走他乡时,也曾有过这样为了心爱的人坐在灶下烧火,手忙脚乱仍做不好一顿饭,拿着刻刀刮破了十指,却仍未雕出一支像样的木簪的时候。   那时候他想,再苦再累有什么关系,只要三娘愿意朝他笑一笑,只要他们之间纯洁而不拘泥于世俗与权势的爱恋能够得以维持,他做什么都甘愿。   可不过短短三月,那伏在他肩上潸然泪下,说着愿意抛弃一切来爱他,说跨越身份爱他有多么艰难又有多么可贵的女子,就随着一个客商跑了。   临走之前,她还拿走了他用最后一块玉佩当来的全部银两。   让他变成了一个真正一无所有的傻子。   在他离开镐城之前,那些人嘲笑他的话,竟都成了真。   他甚至不用再回过头去试探,就知道他的家族绝对不会再接纳他,甚至他只能隐姓埋名,这辈子都不踏入镐城,就这样窝囊地活在一个小小的书院里。   刹那间,巨大的悔恨与嫉妒将他整个人裹挟,压住了他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懦弱,让他不管不顾就朝着谢宁池的背影扔出了手里刚捡来的一颗石头。   “凭什么!”   “曾兄小心!”   两个声音交叠着响起,谢宁池却像是早有预料般,在两人都有所动作之前错开一步,看着那石子越过他落在了地上,砸出个不小的坑。   他抬起眼,冷冷地朝着杨崇看去。   方才那一击,几乎已经用尽了他的所有力气,直面上这个让他爹都心有余悸而不敢明目张胆地作乱的皇族人,杨崇整个人都在打颤。   上下牙齿磕巴而起的“咔擦”声响在他的耳畔。   寂静之中,谢宁池低了头去看那石子,似乎想将它踹回去。   然而他又想到了什么,只收回视线,抬脚将那石子轻轻踹到了路边,不再看杨崇,也不理会一脸呆滞的肖平,只朝着原本的目标走。   杨崇站在原地,呆滞地看着那块石头。   谢宁池一个字都没有说,但他偏又有动作将所有的话都说尽了。   他杨崇是什么呢?   不过就是他前行的路上随意能踢开的石头,且还要看他心情,看他愿不愿意踢开,看他想不想踩一脚上去。   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石头,从来不会主动反抗。   多年前,在初见后的半个月后,在他不知第几次试图挣扎却失败,躲在御花园的柳树下暗自抹泪时,这位路过的尊贵皇子,就曾与他说过,“你太弱了。”   弱到以为自己螳螂的臂膀,能挡住前行的车架。   弱到,连这样细弱的臂膀,都不敢伸出去。   杨崇失魂落魄地走回到分配给夫子们的房舍,却差点撞上一个匆匆而出的夫子,垂着头看见了他不小心失手掉落在地上的书本。   书页被风吹开,露出了其中的几个字——山有扶苏。   这原本只是《诗经》中的一句,便是私下多读了几遍,也当不起这位教导历算之法的夫子大变了脸色,只除了,扶苏,曾是某位该是继承帝位的长子名讳。   杨崇抬起眼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看着那夫子,眼里闪过某种狠厉而决绝的光芒,“应夫子,你们在何处聚会?不知可否再带上我一个?”   这处的变化,彼时在正书院里瞧着众人下课后分散而去的谢宁池全不知晓。   他瞧了眼前头摆着的沙漏,虽疑惑今日放课的时间为何早了这么多,却不再像小时那般一板一眼地要求太傅补完漏下的时辰,而是快速收拾了书囊,起身便要朝着原先来的路回去。   也不知阿挽午歇起来了没。   肖平看见他的动作,“诶”了一声要叫住他,却又被身后的同窗拉了一把,只能转过头去,先飞快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谢宁池快出前院院门时,却是遇见了罗游,后者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怎么就看穿了他的意图,出声拦住了他,“还未放课,是转治事斋。”   “正是!”匆匆追上来的肖平接嘴,“曾兄走得太快,我都还未曾与你说,我们书院与旁的书院不同,这下午一节课上罢,却是要去治事斋里选两门课来修习的,只昨日要备着今日的月测,治事斋的夫子们才饶了些时辰。”   话说到此处,肖平也不用谢宁池多问,一股脑地就将这“治事斋”给解释了。   便是有才书院在学习旁的书院都学,科举要用的经义典籍之外,还多了一处治事斋,分为农田、水利、军事、天文、历算五科,学子在初入学的一旬内将在五科中轮换,最后选出两门,作为一学期修习的副科,计入主科成绩。   “如我,选的便是水利与历算两科,罗兄选的好似是军事与农田两科……这其中的学问啊,不学还是真不知晓,学了才觉兴味无穷。且我听闻,好些从咱们书院里出去的学子,虽在政事科考上鲜有出类拔萃的,可五科的佼佼者却不少,都供职于各处,也算日后生活有了保障,不必一昧苦读了。”   肖平说到此处,却是真心实意地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那最初创办了有才书院,定下如此章程的人是谁,竟有如此高瞻远瞩之能。”   除了他的傅挽,还有谁能有此奇思妙想。   谢宁池勾了嘴角,心情甚好地“恩”了一声,表示了强烈的赞同。   肖平原本想问他到底要去何处的话就这般卡在了嗓子眼里,看着满面喜色的谢宁池,心下升起一丝疑虑——上午过了夫子的测验,曾兄好似都未曾有此神色。   夸他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夸个旁人,却似是他祖上有光了一般。   还不待他细思,谢宁池已转向罗游,与他说话,“你今日去上哪门,我随你。”   他无所谓剩下一门选修什么,但军事科是必定要去的。   突然多出一人来,怕是有些突兀,但若说他是因为不熟悉其余科目而跟着友人一同来的,多少应能降降那些惊弓之鸟的戒心。   肖平一怔,继而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似颇为嫉妒,“曾兄你明明与我更熟!”   “恩,”谢宁池回过头来,极轻地瞧了他一眼,用很是笃定的语气告诉他,“但是我对历算无感,又因年少溺水而畏惧水边,不适宜学水利。”   方才介绍时肖平也说了,有才书院治事斋所学之事,并未拘泥于书本,而是需要去实地实验的,因而才有了之前兵器库的“意外”。   而曾让因少年溺水而畏水,也是一句实话。   于是谢宁池便跟着罗游走。   待到罗游熟练地走进一间茅屋去拿了身旧衣服换上,又扎了裤腿穿了草鞋,走出门来就看见站在门外看着远处农田里的谢宁池,才想起来一路上还未与他解释过近日农事科要做的事,也未曾为他备过一身旧衣。   于是他又折了回去,拿了一身自己遗忘在此处的旧衣,递给谢宁池的同时,言简意赅地与他说了接着需要做的事,“换了,与我一同下田春耕。”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看见他的这位同窗抬起眼来,分明神情无多少变化,可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最好是在逗我。   作为谢氏皇族国宝一般存在的二苗苗,辰王能理解“春耕”为何事,已是太傅教导有方,而曦太宗未曾宠溺孩子了。   罗游读懂了那眼神,于是将衣服往前递了递,又催促了声,“快些,有好些地等着我们去耕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好,提问皇叔祖,在马上就要因为老婆的学制要去耕地的这当口,您还觉着,为您的老婆感到骄傲吗?   皇叔祖(举起都是泥土的双手):我这时候都还很喜欢她,这难道不值得为她骄傲?   对,你帅,你说什么都有理……   这章没有六爷,但六爷的帅气无处不在……   另,“治事斋”及相关内容来自北宋胡瑷的分斋教学法,这里就是借来用一用,所以不会具体展开太多的…… 第89章 绝妙大礼   黏稠, 这是谢宁池踩在乌黑湿润的土地上的第一感受。   比他曾在大漠的风沙里被人喷了一头一脸的血,的确是要好上那么一些。   至少它们看起来无害至极,随着他的动作印下痕迹, 又在他走之后, 偷偷地松快上几分,淡化他曾留下的印记,而并不会想着报复他。   谢宁池在泥地上走了两步之后, 很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终于能将手里握着的农具放在泥地上,转过头去看一侧的罗游是何动作,然后随着他, 开始……耕地。   有过之前一斧头将木柴劈得满院子都是的经历,谢宁池这次下手放轻了许多,掌握得恰到好处的力道并没有将泥块带得漫天都是, 反倒像是个颇为熟练的老农。   于是罗游瞧了一眼,便回过头去专心耕种自己的那一块地。   只不等他放松多久,背后忽然卷过一阵寒风, 夹着让这早春的天都顿时生机的杀意, “砰”的一声,在他脚边溅上了一点温热。   罗游低下头,看见了脚边被劈成两半的肥硕泥鳅。   “诶?”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在另一边的田垄上耕作的另一位学子, 顺着罗游僵住的动作,看见了地上晕开的几丝血迹,兴致勃勃地探过头来瞧, 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是泥鳅啊,大补之物,往日我们特意抓都难抓着几根,兄台好眼力。”   他说着还转过身,朝谢宁池竖了竖大拇指。   这突然出现的面孔他不认识,但是罗游却是熟悉的,也知晓他家中有一娘子,且近日似是有了争吵,夫妻生活不甚和谐。   故而那学子好心地推了下罗游,压低了嗓音与他说话,“这可是大补之物,还不快捡回去让嫂子与你烧了,吃下之后,两人的感情定然要和美上许多。”   说到后来,声音里不自觉就带了点男人间都懂的意味,也稍稍响亮了些,“这可是最能讨小娘子欢心的法子了,罗兄你可别错过。”   正好来拿回农具的谢宁池顺耳听见了这一句,转头朝罗游看去。   罗游看了那死了都还在扭动的肥硕泥鳅一眼,虽是脸上有些发红,可微微弯下腰的动作也能表明,他认可了那人的话,想要将这个带走。   而在他的手触及之前,将那泥鳅劈成了两半的农具被人拿走。   目光不自觉随着那农具走,罗游就瞧见了谢宁池安静盯着那条泥鳅的目光,恍然想到什么,不甚确定地问了一句,“曾兄你要吗?”   在出手的那一刻,谢宁池以为那是条毒蛇,怕近在咫尺的罗游出了事才让农具脱了手,而就在农具落下的那一瞬间,他都已想好了不下十种说法去解释自己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身手的事。   可谁知看到此事的人在意的都是那被他杀死的“蛇”。   这般看来,这个被叫做“泥鳅”的“蛇”,的确很能讨小娘子们的欢心。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握着那两截尚在扭动的泥鳅,将它们扔进了刚才罗游递给他的筐子里,“这东西,要如何去抓?”   一个时辰之后,日暮西垂,今日的农事课也罢,夫子检查完毕后,挥手让众人走之前,挪步停在了谢宁池的筐子前,探头往里面瞧了一眼。   旁边有个学子忍不住捂住嘴笑了出来。   这声笑好似引爆了什么了不得大事,紧接着,一群学子就笑成了一片,除了谢宁池之外,竟是连罗游眼里都含上了浅浅的笑意。   若说夫子先前还不懂,那现在这些笑声也能让他懂了。   这个和蔼得像是农家祖父的老夫子伸手轻拍了下谢宁池的肩,一本正经地与他说,“念在你今日是第一次上农事课的份上,分不清泥鳅与鳝鱼与蚯蚓之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但日后万万可不如此。”   夫子说完,挥手便散了课。   还是方才那个与罗游说话的学子,瞧见谢宁池还有些不理解,又凑上来指了下他筐子里个头娇小,身材也太过“苗条”的“泥鳅”,“曾兄,这是蚯蚓,并非泥鳅,是在泥地里耕种庄稼的虫子,并不能食用。”   谢宁池低头看那占了大半数的蚯蚓,眉头轻轻皱起。   感觉到他身上突然蔓延开来的不悦气息,那学子夸张地往后跳了一步,嚷嚷出声,“非是我们不提醒你,而是方才罗兄想要帮你捡走蚯蚓扔掉时,你的眼神实在太过可怖,吓得我们都不敢与你细说了。”   “……所以,你最后带回来的,就只有这七八条泥鳅?”   傅挽听谢宁池说完,竭力憋住了就在嘴边的笑为尊贵的辰王保留住了最后一丝尊严,却还是没能忍住,伸手去捏走了沾在谢宁池脸上的一个泥点,“不过,第一次能有所成就,衣兄还真是天赋异禀。”   鬼知道生来就含着金钥匙的辰王哪里需要农事的天赋异禀。   可偏偏被夸的人嘴角一勾,一丝笑意在他控制住之前便流露了出来,正好牵动了傅挽还放在他脸上的手,像是原本静止的柳树被清风拂过。   美色自古至今,都是莫大的,与金钱与权力并肩的诱惑。   向来扛不住诱惑的傅挽没忍住,伸手捧住了谢宁池的脸,让整个手心都莹润着他细腻又在某处略微有些扎手的触感,仰着头看他的脸,满眼都是笑。   “衣兄,你若整日这般冷漠,旁人可是要为我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委屈的。”   委屈些什么,她不说,但是那双扑闪着的眼睛已经将全部意思都表达尽了。   谢宁池想要撇开脸,却又不舍此时的姿态,只能维持着这略微有些别扭的姿势,甚至弯下腰让她捧得更方便些,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很认真地和她承诺,“有我在,你不会有任何委屈的地方。”   她会是他名正言顺的王妃,永远铭刻在他族谱的另一边。   当朝皇叔祖,战神辰王的荣光,他心甘情愿分享与她。   双目相对,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太近,近到傅挽都快要看不清他的模样。   于是她只眨了眨眼,又抿了下唇,半响吐出一句,“衣兄,你知不知道,有时让人靠近,就是允许她与你更亲近的意思。”   她猛地往前凑,将两人的距离缩减为零。   含糊的唇齿之间,模糊了她的字句,“就是这种亲近。”   作者有话要说:  恩恩,最近看的人少,我知道是我更新不稳定的锅……   但是我心痛…… 第90章 家长里短   她的脸明明与玉石还要无暇, 比月光还要皎洁,已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珍品。   而在此之上,却还有一阵极淡的香气奔袭而来, 让他溃不成军, 又让他欢欣鼓舞,叫嚣着想要靠得更近,抓住兴起冲动的源头, 狠狠地占为己有。   在战场上, 骑在马背上对曾狂放不羁,如今却只会仓皇逃窜的敌人追击之时,他也曾有过这种冲动, 恨不得缩地成寸,一刀砍下那人曾狂妄大笑的头颅。   但是这种冲动很快会被他压制,因为他需要清醒的头脑去思考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因为他知道, 只需很短的时间,他的冲动就会得到满足。   如今,也是一样的。   谢宁池往后退了一丝, 却仍留着额头与傅挽相抵, 呼吸之间都是她身上独有的气息,逼得他不得不屏息留有几分理智,手却因为用力而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   他原本有很多的话想说。   在这个时机下, 那些在他心中过了千万遍的承诺与保证都可以被说出口,告诉他怀里最珍爱的人,在不久的将来, 她将拥有些什么。   但是,时机太过美好,美好到他突然便不想说了。   谢宁池抬起头,两人间的身高差距,让他能伸手将傅挽按在他肩上,让她的下颚正好能感觉到他跳得激烈的胸口。   若非要一句话来形容,也只能是那句,此时无声胜有声。   傅挽被他躲开时的那几分不满随着他的动作也渐渐消散,伸手环在他背后,抓住谢宁池青黛色的学子袍扣了几下,感觉着腹接触到的触感。   “家里的米可能快要不够用了,”傅挽一开口,脑子里想说的却是这些鸡零狗碎的事,而且开了个头居然还有些停不下来,“之前吃的腊肉,有一部分是隔壁几户邻居家里拿来的,若是去采买,也该多买些,给她们拎几块肉回去……”   傅挽说着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抬头,刚才被吻得水波潋滟的眸子带着清风朗月的笑看着谢宁池,倒影着他的两个小小身影,“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要扯着个王爷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事。”   他们过去送礼,哪一次不是名画珠宝地送,没想到现在居然要计量着送几两肉。   谢宁池克制着用手抚了下她的眼眸,“你早就在与我说这些事了。”   在最开始通信的时候,傅挽无话可说却非得完成自己挖下的坑不可,在硬诌了几次的文学典籍而被对方一一举例驳倒或找出疏漏之处后,她干脆就自暴自弃,在信中洋洋洒洒地与人说了街坊邻居,或是生意场上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最无聊的一次,关于街角那两户卖猪肉的人家有两只猪同时生产,偏花猪生了白猪,白猪却生了花猪之事,两人一来一回地用信讨论了十几次,最后才被另一桩事岔开了注意。   谢宁池一说,傅挽也就想到了这件事,弯了眼眸笑得有些得意,“那在这事上,我也算是曦朝第一人了!”   那神情,要多张扬有多张扬。   谢宁池难以克制,低头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下,“随你。”   他想了下,嘴角的笑越来越大,“你列一张单子,我明日去城里一趟。”   傅挽没多想,在心里默念着需要添置的东西,跟着谢宁池去书房列了张纸条,却又嫌弃有些字写起来太繁琐,而磨墨又容易脏了手,干脆都将活推了谢宁池,兀自在那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长叹了一口气,“有着一堆银票却要装穷,真是太难了。”   尤其如今恢复了女儿身,手里却不能时时拿把折扇,连她傅六爷的帅气都狠折了几分。   她这一口气叹得,只是兴味上头的随口一句,却不妨有人听入了耳中,第二日告假去城里,坐在某处茶楼等到要等的人时,便伸手将压着的纸条推了过去,“挑贵的买。”   一路从镐城而来,连口气都没喘回来的天丑,“……”   他看着那一路小心护回来,这会儿亲自被主子压在手掌下磨蹭的信封,心中有句憋了一路的话,也不知该不该说。   说了可能挨打,不说,他主子日后吃了鳖,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在将一车的东西采办回来,将鞭子交给主子时,天丑还是没忍住,很是尽忠职守地问了一句,“您问陛下要这个,六……傅六姑娘,她,同意了吗?”   据他离开之时来看,傅六爷,并没有这个意思啊。   可偏这皇家的族谱,想入难,想出来可就更难了。   当时陛下在那婚书上用印时就在嘀咕,“皇叔祖现在动作这么快,可别等以后我皇叔祖母闹着不肯,将他端正自持了二十几年的脸都给戳成筛子。”   虽这话……那啥也点,可也有几分可能性不是。   傅六爷那不是一般人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闹一闹就能了事的娇贵姑娘。   谢宁池抬眼冷冷地剃了他一眼,低斥了声,“多嘴。”   他略顿了顿,不耐烦与属下多说私事,更不愿意让人知晓他昨夜与傅挽之间的亲密事,只吩咐起正事,“找个时机,潜入书院里,在我不在的时候,守在后院护住阿挽。”   虽那个肖平好似真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可谢宁池却总是不能放下心。   无关证据,只是直觉。   而他不知,此时在书院的傅挽,也产生了与他相似的直觉。   就在她与徐娇说话,而肖平突然回来,慌手慌脚地闯入屋中,无意地抬头对上她的第一眼,她心里立即就敲响了警钟。   一种莫名难言的感觉,似曾相识。   徐娇被肖平推着往后院走,帮他寻到了他匆匆回来拿的书册,回来坐下便羞愧地与傅挽抱怨,“他往日也并非如此,只今日不知怎得,自早上起便心神不宁,竟连去前院上课要用的书册都忘了带,匆匆回来拿,不知姐姐在,却是惊扰到你了。”   曦朝没那么重的男女大防,因而那突然的照面,徐娇这一句解释也就够了。   傅挽点头,盖住心里不宁的心绪,与徐娇柔柔一笑,“我瞧着娇娇你与夫君的关系却是不错?”   徐娇脸一红,低下头来不语,“我与夫君相识已有一年,他来我家中求学,虽无父母兄弟相依,可却是我父亲的一众弟子里最出色的……成婚不到半月,家中便收到了他考入有才书院的消息,我父亲又喜又怒,气不过他事先只字不提,才将我们赶了出来……”   能用“一众弟子”来形容,徐娇的父亲在当地的声望已然不浅。   傅挽心下一动,不知为何,突的就想起了当时来杨州城赴任的余持重。   他当时好似身边也无妻儿子女,只跟了个妾室。   而后来朝廷清除叛军,好似也并未提及过余持重的家眷。   有个大胆又让人心悸的想法突然在心里冒出头来,傅挽再无暇多坐,只与徐娇说了几句闲话,便找了借口,匆匆出了他家的院门来。   却在刚迈出院门时,停住了脚步。   方才拿了书匆匆要去上课的肖平靠在对面她家的院墙上,瞧见她出来便打了一个哈欠,直起身来,一双眼里带着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纯洁笑意,“我可终于见着您了,嫂子。”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短了点。 第91章 暗中利箭   在看见肖平脸上挂着的纯真的笑的瞬间, 傅挽就知道事情要糟。   她刚的出来的那个最不可能的假设,很有可能,就是真的。   只是不知道这个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在接近他们的“隔壁学子”, 到底是早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在守株待兔, 还是半信半疑,在等着给出最后的致命一击。   心底的念头飞快转过,傅挽脸上却挂了恰到好处的既羞又惊的笑, 脚步往后, 悄悄地往里退了一小步,“你好,我夫君外出采买去了, 若是有事……”   说话间,脚步一直往里挪动,声音也略微放大了些。   肖平站直了身体, 看见她的动作也不阻止,只嘲讽地笑了一声,眼里的单纯与懵懂终于随着他这个笑消失殆尽, “我设计让她父亲将我赶了出来, 如今流离在外,无人问询。傅六爷这般聪明,该是猜得到, 我所为,缘由是何吧?”   言下之意,是他完全不会管徐娇的死活。若是傅挽往里走惊动了徐娇, 那今日徐娇也定会因为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而难逃一死。   他神情真诚,傅挽看不出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有他这句话在,傅挽就不敢冒险堵上一个局外人的生死,只能站住脚步,捏紧了自个的手腕,深吸一口气,露出个笑来。   “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肖平抬眼看她,眼中终于分明直白地露出了杀意,与他那张好似还是个单纯直白的求学之人的脸,真是分外地不和谐,“傅六爷将我父亲害到了如今的地步,我将您这张脸刻在了心上惦念不忘,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事实上,在这次进家门之前,肖平根本不知道,曾让所谓的夫人,就是傅六。   最初这位迟到的曾让来时,他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转念间的一个念头,让他转身进了这家刚刚迎来的主人的院子里看了一眼,却没想就在他被当成“不速之客”赶走的那个瞬间,他在地上看到了一个死老鼠。   死老鼠而已,放在平日,是谁都不会去多看一眼的事物。   可偏偏,那只老鼠嘴角流出的那一丝黑血里,让他闻到了一个味道。一个在他原本威风凛凛,如今却瘫在病床上,浑身恶臭溃烂的父亲身上闻到的味道。   那是他父亲想留下那什么神医为自己所用,却不慎被神医下了毒所致。   看着在病床上暴怒无常的父亲,想到母亲和幼妹居然死在了那些以为他父亲死了就反叛的属下的刀下时,他无比地痛恨自己。   明明当时,他就在这个书院中,却没有护住父亲,没有在出事的第一时间,抓住那个令他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神医,更没有抓住那个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因此在傅挽逃走之后,他就下令全院禁严,守株待兔。   旁人都以为那令他父亲一败涂地的人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辰王,有些脑子活络些的还根据镐城中得出的信息,擅自绑走了那找出他父亲身份的左莫离。但只有他知道,使千秋基业功亏一篑的,是杨州城那籍籍无名的商贾傅六。   偏就是这样的人,居然被封为县子,居然去了镐城,与辰王关系匪浅。   而那被抓来的左莫离,心中心心念念的,竟也是她这个夫子的教诲!   更让他气得浑身打颤的,是那神医晏迩,居然也是傅六的好友!   此中三人,竟都与那傅六有关。   因而在知晓傅六竟不管不顾地自投罗网之后,他连思考都不曾,就立时让人将她击杀当场,却因着百密一疏,行动仓促,竟让她就这般逃了。   只是事情兜兜转转,他居然,在等得焦躁不安之时,又闻到了那种□□。   谁也不知道,当时他是按捺住了多大的波动,才让自己能稳步走出那件灶房。   后来他频频接触曾让,越是感觉到曾让对他越来越不掩饰的防备,就越觉着他的方向没错,更是在敏锐地试探出曾让最大的弱点就是他藏得严实的那个夫人时,越发难以抑制心中冒头的点头。   失去至亲,失去挚爱是什么感受,他一定要让那些人都尝尝。   正巧他今日在前院上课,等了“曾让”许久都不来,假装随意问出口得知他告假去了城中后,立时就随意找了个借口,从前院回了后院。   本想是探了虚实之后让人去绑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的。   可谁知,进了他家的家门,却赫然让他看见了堂上的“惊喜”。   傅挽。   那张他想法设法从众人口中打听来画出画像,只见过一眼就牢牢记着不曾忘却的脸,即使是改换了装扮,从男子变成妇人,也丝毫不能影响他的判断。   “能让余公子记得,也是我的荣幸。”   傅挽点头,站在原地,高着几层台阶,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眉眼间是比他更加阳光疏朗大气的笑,“许久未曾见过令尊了,不知道他如今可否安好?”   问这种话,傅挽一点都不心虚。   虽然她之前吐槽过曦朝男尊女卑的制度,但不得不承认,除了这个封建社会一直难改的偏见外,其实这个朝代比历史上的许多朝代都来得要好。   最显著的就是皇室一脉相传的血缘,从根本上杜绝了历朝历代皇子们为了争夺皇位而厮杀的可能,因而也使皇权交替自然而平静,百姓免于战乱颠簸之苦。   可余持重偏要反其道而行,为了他心中的“正统”,让原本就受困于天灾的江平六州的百姓,沦落到更加艰难的人祸中去。   旁的不说,就是当时余持重硬要她背上通敌的锅时,她就在家将他的祖宗十八代咒了个干净,并且难得虔诚地在菩萨面前上了三炷香。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当时传消息说余持重死了,傅挽大抵会在门口放炮庆贺。   所以她问这话时,音调里都带了满满的恶意,掺杂着脸上的笑,就像是个来自地狱的魔女,“晏迩与我说,你父亲中了毒,那毒,可是连他都没找到解药。”   随着她一个个字出口,肖平脸上的面具终于撕裂开来,他甚至不能再多做思考,想不到再去呼唤更多的人上前,仇恨充斥着他的大脑,让他快步上前,手里不知何时已变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我杀了你。”   傅挽强压住颤抖的手腕,稳稳地站在原地。   就在肖平抬脚要上楼梯的那个瞬间,她猛地转动手腕上带着的镯子的关窍,几不可见的银针从小孔中射出,眨眼间没入肖平的眉心中。   他瞪大了眼,随着药力“砰”的一声倒下时,伸出的手还擦到了傅挽的裙摆。   动静有些大,傅挽深呼吸镇定下脸色,正要转回身与踏出门口的徐娇解释她家夫君突然晕厥过去的事,余光就看见了角落里潜藏着的一个人影,和一丝银光。   依着第一感觉,傅挽猛地矮身,感觉到头顶擦着飞过一支利箭。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飞快地判断出眼下的境况,并且在心里狠骂了一声。   她这书院倒是是个怎样人杰地灵的聚宝之地啊!吸引了反贼带着亲儿子在此处驻扎就罢了,除了这批人马之外,竟然还藏着另一批人?   刚才拿着□□要置她于死地的那人,瞧见倒在地上的肖平却无丝毫情绪变动,甚至在被她发现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矮身躲回去,可见并不想为肖平“收尸”。   参考下此时猛扑到肖平身边,双目呆滞不知所措的徐娇,队形一目了然。   可从她上次那么狼狈却能逃出有才书院,从后来那些镖局的人能有惊无险地回到镖局来看,这方人马在上次她到来时,并没有想对她出手,甚至特意扰乱了肖平这边的计划,才让她能成功逃窜。   那这次,为什么要杀她?   傅挽脑子刮起风暴,手上却丝毫不慢,猛地一拉将差点被箭矢殃及的徐娇拖回到尚算安全的地带,在她大喊出声前捂住了她的嘴,“你相公只是太急着上台阶磕到头晕过去了,但现在在墙外的那人却是货真价实来要他命的,你别添乱。”   满口的瞎话,傅挽说得一点也不磕巴。   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实性,她还发挥了最近越来越熟练的逃跑技术,算着袖箭差不多要换的空档,伸手将瘫软在地上的肖平给拖了进来。   还好之前为了假扮成男子,力气都特意练大了几分。   飞快地完成拖拽的工作,傅挽也顾不上去看身后的两人,立即就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认真地去听脚步声。   墙后的那个身影并未靠近,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犹豫好,犹豫就说明她傅挽后台够硬,说明这群人还不敢在光天化日下杀人。   心中略一计较,虽觉着这般行事有些丢了她堂堂杨州城隐形首富傅六爷的面子,但看在小命更为珍重的份上,傅挽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猛地提起气来,朝着半空中大喊了一声,“走水啦!快救火啊!”   一声荡气回肠,立即惊起飞鸟无数。   只是她不知,因着她这几声,远远听见了声响的谢宁池,险些闭过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恩,我在加快步调了,最近要期中考了,超忙的说。。。   另,说到一点,以后求救,喊“着火了”会比喊“救命啊”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个种原因………… 第92章 接连惊魂   出了榴州城往青翠山的路上, 谢宁池的右眼皮狠跳了几下。   他伸手抚了抚,想起来不知是在哪封信里傅挽与他说过,右眼跳便是跳灾, 需要提起心神来沉着应对, 千万不能慌乱。   想起这番话,就好似想到了她写这番话时一脸正经的模样,谢宁池弯了嘴角, 鞭子抽下去, 催促那老牛走得更快些。   进了书院的门,正好赶上学子们放课,迎面对上的罗游看了他一眼, 略顿了顿,还是上前说了一句,“刚才肖平知晓你离了书院, 匆匆跑回家中拿书了。”   这话,他说出来,便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了。   可肖平当时脸上的一晃而过的神情让他有些心惊, 再想到曾让对他娘子的宝贝, 才想着多说了这么一句,免得到时闹出什么问题。   谁知他这话才说完,谢宁池就听到了随着吹过的风声隐隐传来的傅挽的惊呼。   他心骤然一紧, 差点连鞭子都拿不住。   下意识就要站起身来,却忘了自己脚下并没有踩着实地,险些被地上凸起的一颗石子绊了脚, 还好正巧站在旁边的罗游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   顾不得多想,谢宁池匆匆将手里的鞭子递给他,连叮嘱都未曾,匆匆而去。   若不是想着如今书院中不知还藏着多少眼线,如今傅挽那边又不知是什么境况,他怕是真的要不管不顾地飞檐走壁了。   而更快听见那声“走水”的,自然就是左领右舍的娘子们。   再听出是最近颇为活跃的曾家妹子的声响,好些个都匆匆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便朝着声音所起之处奔来,嘴里还七嘴八舌地问着,“曾家妹子,这是怎么了?”   被人团团围着,傅挽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那墙角,瞧见那人影已经不知躲到何处去,才长松了一口气,掐了自个一把,勉力站直了,“欺骗各位婶子姐妹,真是过意不去,可娇娇的相公突然晕了过去,又有人冒出来朝他放箭,我真是……”   傅挽抬头看了眼那在门上入木三分的利箭,眼中充斥着满满的惊惧之色,眼睛一眨,大滴的眼泪就“啪嗒”一声落了下来,连纤弱的身子都在无助地颤抖。   真真是将一个恐惧至极却又强撑着的弱女子演得惟妙惟肖。   旁边几个娘子瞧见了那利箭都在心里狠抽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个方才不在外面,却又恼怒傅挽在这般危险的时刻使计将她们骗了出来,嘴上却还是要安慰一二句,“如今这么多人在,那小贼是万万不敢了的,曾家妹子放心些。”   “就是,也不知肖学子往日时何处得罪了人,竟招来这等杀身之祸。”   “往前不是说,选修军事科的好几个学子,就是被利箭穿胸而过,血尽而死了吗?莫不是,那几个学子并非自己不小心,而是……”   递出个话头,这些甚是善于添油加醋的娘子们都不用傅挽再引导,竟就讲到了她最想要被说出来的关窍,且一副恍然大悟,醍醐灌顶的模样。   傅挽掏出手绢来捂住嘴,一副更加不可置信,摇摇欲坠的模样,“怎可能?”   她藏在袖中的手在自个的软肉上又掐了一把,眼泪立时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这学院不是安生之地吗?今日……往前……”   话还未曾说完,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呼,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谢宁池扶着门,胸口还因为快速的奔跑而剧烈起伏,额上束得端正整齐的发髻也被风吹散,落在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好似湖边倒挂着的垂柳。   周围好似有个娘子被男色所惑,从喉间小小的惊呼了声。   傅挽心口一堵,想也未想,干脆就从那分开的缝隙中走到谢宁池面前,仰起脸来故意带着恐惧害怕的神色看着他,嘴唇一抿,喊了他一声,“夫君……”   其中多少缠绵之意,怕是三言两语都道不尽。   为着宣誓主权,喊着一声时,傅挽还光明正大地伸了手,拉住了谢宁池的衣摆,拽得衣裳都没了褶皱,“我刚才真的被吓到了……”   话还没说完,谢宁池突然伸手,将她整个人抱到了怀里。   他用的力道太大,扣着她的腰又压着她的脊椎,以致于傅挽整个口鼻都被带着他身上味道与温度的衣裳蒙住,想要说话都找不到一丝缝隙。   几个呼吸间,傅挽的呼吸终于回来,手腕却被人扣住,耳边听见的如击鼓般的心跳声也停了下来,听见了谢宁池终于平复下来的声音,“我们回去。”   谢宁池这四个字说得干脆,原本便丝毫不留辩驳的余地,加之傅挽刚才饱受惊吓的凄惨模样,竟也没人伸手拦上一拦。   只心里瞧见方才那一幕,看见曾家妹子的男人那样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往日里嘴碎说的那些曾学子凛然不可侵犯,对娘子怕是也柔软不下来的流言完全站不住脚,还真是让她们酸上那么一酸。   只心中千百般滋味,这时候自然也不能露了怯,纷纷都挂上了最真挚的笑脸,纷纷附和,“就是,曾妹子怎么看也受了惊吓,这处有我们在就好了。”   “曾学子可要好好安慰你娘子几句,今日这事,曾家妹子也算是无妄之灾了,就怕那逃走的贼人还不死心,哪一日就又回来了……”   这话音落下,傅挽都感觉到自己被握着的手又被收紧。   旁人都以为谢宁池说的“回去”是回他们的院子,但她却知道,他的回去,八成是离开这里,回去杨州城。   有才书院几次三番让她遇了害,傅挽自己心底里也觉着这个地方大抵是和她犯冲,八成就是为了报复她当初办了这个学院之后心思就被旁的事带走,没多管过其间的事,才导致这处鱼龙混杂,竟差点给她酿成了最大的祸事。   好在傅挽虽懒怠了些,却惯来没有半途而废的恶习。   她止住了步子,抬头盈盈地瞧着谢宁池,全然忽略了他脸上的不赞同,“夫君,你儿时不是与大夫学了些粗浅的医术吗,如今大夫怕是一时半会过不来,不如就先将肖学子带到我们家中去,也让人能将这里清一清。”   笑话,她好容易放倒了余持重他儿子,不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像话吗?   要保持着脸上的神色不变,傅挽也不敢给谢宁池使眼色,只能接着被他握着的手的遮挡,用手指头扣着在他手心里写字——余大儿。   谢宁池感觉到手上传来的让他痒到心里的触感,呼吸一滞伸手握得更紧,制住了她的手指,“不……”   余持重抓不到也是一日两日了,不过就是花费些人里防着他这个已经响不了几分的炮仗,再派人带兵将这个书院围了,让人一个个好好审过去费些时日,再多惹些怨怼罢了,总好过让傅挽在此处担心受怕。   但谢宁池的话还没说完,身侧猛地就扑过来一个人影,抱住了傅挽的腿,哭得连声音都哽咽了,“姐姐,救救我夫君,我们在此处没认识的人了,只能求你……”   傅挽抬头,用半是哀求,半是威胁的眼神盯着谢宁池,“夫君?”   她打定了主意要扣住肖平,就是谢宁池再拦,也拦不住她。   谢宁池心下长出了一口气,知晓自己定然执拗不过她,正无奈地想松口再去暗中筹谋,脑海中立时就想到了分别前天丑多嘴说的那一句,出口的话便成了,“将他送到家中医治也成,但你需得答应我一事。”   无论从哪个方面上,他都不想拿着婚书独自回镐城。   傅挽等他妥协,眉目间便染上了盈盈的笑意,哪里还能多在意他说的事,顺口就应下,看着谢宁池将肖平搬到了他们家的厢房,趁着人不注意,随手扔到了床上——那动作,与仍具无痛无绝的尸体也无甚两样了。   傅挽额角一跳,还不等她说句什么,快步而来的徐娇就扑到了床前,还未哭上两声,忽的就一头栽倒在床,没了声息。   继而房梁上落下个黑影,眨巴着眼,颇有几分伤心地瞧着飞快躲到谢宁池身后,正戒备地瞧着他的傅挽。   不过几日不见,六爷莫不是就不认得他了?!   还不等天丑觉出来傅挽那动作有多毁她原先玉树临风的形象,谢宁池就顺手按住了身后的人,抬手将手里的半块兵符扔了出去,“去杨州城调一千精兵来侯在山林中,若是见到此处升起浓烟,立即攻开山门。”   “再者,将这人带下去好好审问,让天巳动手,必须从他嘴中撬出事来。”   听见谢宁池吩咐了这一句,傅挽终于将视线从那块兵符上拉回来,点头,“这男的可是余持重的长子,怕是知晓不少事情,但总装出个全然无知的模样。”   她看肖平不顺眼,可转去看徐娇时,却多了几分情绪。   徐娇对肖平的真实身份,怕是并不了解多少的,但不管是她愿意跟着他被父亲赶出家门,无依无靠地生活,还是她在提及肖平时露出的小女儿情态,都让傅挽有些唏嘘感慨——无论感情如何,肖平的身份在哪,死罪都逃不过。   这么单纯又羞怯的小娘子,醒来面对这般天翻地覆,也不知撑不撑得住。   谢宁池看见她的眼睛盯着那被迷晕在床畔的小娘子,眼神里还很是有几分怅惘怜惜,那一惊一乍后甚是有些不稳定的心脏就忍不住冒出几股酸味,“将两人都带走,明日日落前带回来。”   这意思,一是不能让人死了,二便是时间很是紧迫。   天丑怕再耽搁被天巳暗中报复,赶紧一拱手,折身就先去唤人。   他身影消失得快,傅挽眨巴几下眼,倒也不担心在原本就混乱的鱼翅里再扔进去几条食人鱼,反过来去思索如何瞒天过海两人被带走的事。   既要扰乱了跟着肖平的那群人的心,又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心下飞快计较一番,出院门,傅挽就哭丧了一张脸,满目愁绪,“无意”间撞上了此处最爱传播闲话的一位嫂子,又在其循循诱导下,“不小心”说漏了嘴。   于是谢宁池不过是提着心去将牛车赶回来的功夫,就知道了肖平不幸染了早年曾盛行一时的时疫,如今身上竟已溃烂了好几处,怕是碰着了会被传染的事。   随着他一同赶回来的罗游知晓后怔了怔,看了谢宁池一会儿,还是说了一句,“你娘子虽是好心不错,但这般病人在家中,她怕是也会害怕,你还是快些回去。”   谢宁池听了他后半句,脚步飞快地进了院门,却并未听入前半句。   若是他猜的没错,这流言八成就是傅挽流出来的,她哪里还会害怕。   虽心中是这般做想,但因着白日里的那一场惊吓,谢宁池还是快步去灶房找了人,扑了个空之后心下骤然一紧,推开房门的动作又快又急。   那许久没受过这般大力的房门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吓得在屏风后泡着热水澡的傅挽一个激灵就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朝着这边看来。   那屏风是书院里原本就有的物件,因着谁家都有,因而那做工也就有些难以恭维,除了屏面上画着些附庸风雅的山水四君子,墨迹些微能挡一挡屏风后的景致外,留白的部分就好似美人脸上那轻薄隐约的面纱。   欲说还休,让人看得见却又看不分明。   谢宁池双目呆滞,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可自抑地弹了弹。   胸前有一份东西有些硌人,却好似打开了一扇新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终于打出来了,要累瘫。 第93章 难以自抑   半个时辰之前, 好说歹说将谢宁池劝走去将那些不知如今在何处的物件都运回来,傅挽转身就去了灶房,点上火烧了一锅水, 打算洗个热水澡。   今日这一惊一乍的, 纵是她当时好似颇为冷静,可实际上后背还是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如今黏在身上, 只觉得分外难受。   只是水烧好了, 却突然想到临时充做浴室的灶房被肖平躺过,且房梁上还曾落下个人来。   傅挽犹豫了一瞬,拖着那个不轻的浴桶, 哼哧哼哧挪到了最让她有安全感的卧室之中,又怕溅湿太多的地面,到时地上泥泞万分, 还特意拿了个屏风挡着。   一通忙乱下来,她还刚在略烫的热水中闭目休憩,假装自个还是以前那泡在按摩浴缸里酌着红酒, 听着轻音乐的傅挽, 就听见身后的门发出惨烈的叫声,被人大力地从外推开,“砰”的一声砸到了她放着遮挡的圆凳。   骤然受惊, 傅挽立时就从浴桶中弹了起来。   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谁,她才长松了一口气,复又坐回去, 伸手去勾那挂在屏风上的衣裳,“衣兄你回来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险些吓到了我了。”   原本这话里,是带着几分嗔怪的。   但是她如今整个人浸在舒适的热水之中,浑身的骨头都要被这暖融融的热水给泡软了,便是声音里,也难得比平日里多了四分娇软。   带着她话中的那点嫌弃之意,就好似撒娇的小姑娘。   谢宁池的声音梗在喉间,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屏风极薄,薄得他连那头的傅挽在做些什么,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看见她坐回到浴桶中,溅起好几滴水,沾在屏风上,将原本就清透的屏风染成了一段薄薄的月光,如轻纱般浮在她身上;看见她抬起手来甩开垂落到面前的长发,看见她伸出手去拿屏风上的衣物,一滴水珠从她指尖坠落。   当她还曾是个男子时,谢宁池就觉着自个这个好友实在太过白净了些,少了男儿的英武气。而她是个女子时,那白净便好似无暇的美玉。   袅袅的水雾气被从他身后刮来的风吹得少了,傅挽露个胳膊,都被冻得打颤,干净缩回到水中,转过头来去瞧站在门口的谢宁池,“我冷,快关门!”   “咯吱”一声,门被人关上,可门外的人却走了进来。   傅挽眨巴几下眼,看着站在门口的谢宁池,很想出声提醒这位平日里端方严肃得厉害的辰王殿下,如今她可是赤身裸体地泡在浴桶之中,且这房内只有他们两人,绝对算得上是孤男寡女,不该同处一室的情况了。   好在不等她的话出口,谢宁池就好似意识到了自己在愣神之下出了怎么样的糗事,匆忙转身就要出了房门。   谁知他转得太快,脚踢到了方才就侧翻在一旁的圆凳,那圆圆的凳子骨碌碌往前滚,“砰”的一声砸到了傅挽面前的那屏风,又被傅挽下意识一挡,竟往后“当”的砸在了地上,连带着她那些没拿到的换洗衣物。   傅挽抬起眼来,与站在她三步之外,差点被倒下的屏风砸了的谢宁池大眼对大眼,反应过来的第一句话居然就是,“是你先把屏风朝我砸来的。”   那神情,好似某只贪玩惹了祸事,担心被主人问责的小猫。   谢宁池被她的神情逗得有些好笑,忍了又忍,出口的却是他自个都未想到的话,与傅挽针锋相对地堵了回去,“你若不推,我自然也不会让那屏风砸到你。”   所以,他才过来得这么快,又离她这般近。   水雾缭绕之下,傅挽一双被浸得湿润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瞧着他。   那眼神里倒是很有几分控诉。   可眼睛太美,鼻息之间闻到的气息太让他陶醉,谢宁池竟也就望了回去。   最后还是傅挽别开眼,眨了几下眼中漫上来的泪水,结束这场无谓的“对质”,却在转眼间,看见了谢宁池红透了的耳朵,还有那紧握着的拳头。   这会儿傅挽别开眼,他却是不敢再看,仰头望向窗外。   “既然你无事,我便先出去了,若是有什么,大声唤我便可。”   说着话,谢宁池转身便要走。   傅挽瞧见他僵直的脊背,不知为何,突的就想到了以前有一次,她想告知谢宁池性别,故意在浴室里滑了脚让他来抱自己,而他却看了一眼,匆匆离去,却让别人来抱她回房的事。   那时候的脚步多干脆多坚决啊,与如今拖沓的脚步比起来,可是两个人般。   心下一跳,立时蔓延开浓郁的甜意。   傅挽在此事上原本就放得开,恰巧对方又是她心悦之人,行动之间还颇有几分又贼心却没贼胆的意思,她又岂会再犹豫。   手撑着浴桶的边沿,本想华丽而帅气地从不太高的浴桶中跳出来,可忘了她方才在浴桶中一阵晃荡,如今这浴桶边沿都是水迹,却是滑脚得很。   感觉到重心往前,傅挽惊呼声还未出口,就被人捞到了怀里。   手掌下,就是她温热滑腻的后背,脊椎处浅浅下陷,不知该是怎样一处美景。   谢宁池屏息,告诫自己要松手,嘴上却问,“能站得住了吗?”   站不住,我就再抱抱。   傅挽听懂他潜藏着的意思,差点笑出声来。   情到此处,又是天时地利人和,她毫不扭捏,光裸的手臂往谢宁池脖子上一环,脚尖踩着地往上一跳,就夹住了他的腰,将他的衣裳弄湿了大半。   高度正好,谢宁池的手却尤是不敢放到不该去的地方。   傅挽一笑,没去指导他如何动作,只凑到他耳边,轻轻笑了一声,问,“如今却是站得住了,衣兄你要松手吗?”   问完,还顺带低了头,在他通红的耳根处印下一记轻吻。   谢宁池差点脱手将她扔了出去。   然而他一低头,看见的就是傅挽露在他面前的整片美背,脊梁处如他触感所感知到的那般浅浅凹陷,却又在尾椎处稍稍往上翘起,被供出个让人留恋忘返的弧度,让人难以自抑地想伸手附上去,感觉手指间必然会有的触感。   喉间干涩,堵着被烈日晒了七八日的干柴,此刻又添了一把火。   谢宁池一步步走到床边,将傅挽放到了床上,拖过放到一边的被子盖住了她。   看着他将她裹好后转身就走的背影,傅挽眨眨眼,一句脏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若是到了这份上都还不能水到渠成,那为了她日后的某生活考虑,她是必须要忍痛割爱了。   她还拥着被子在心里幻想着自己忍痛割爱的心情,试图将自己从这尴尬的境况中□□呢,就感觉到眼前一黑,却是被人熄了烛火,继而一个滚烫炙热的身体靠上来,手臂紧紧扣住了她,劈头盖脸地就朝她亲下来。   在刚知道谢宁池就是辰王时,说实话,傅挽是真觉得有几分不像。   抛开她因为辰王的辈分而觉得他定然是个双鬓发白的老头这一点,单凭辰王名垂青史的显赫战功,杀得敌人闻声变色的赫赫声名,就不该是站在她面前,用温和的视线看着她,即使怒极也不会厉声与她说一句话的人。   但在此刻,傅挽不得不承认,辰王,果然是擅长攻城掠池,穷追不舍的将军。   感觉到舌根生疼,连嘴唇也被磨蹭啃咬得火辣辣的,傅挽撑在他肩上的手一用力,终于将他推开些许,飞快地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拉长了颈部线条,正好应了某人的意。   谢宁池从她下颚啃咬到她的颈侧,勉力抬起头来,凑到她耳边,用带着难以抑制的粗重喘息的声音,与她叮嘱,“阿挽,不要让我太过分。”   傅挽哼了一声,被他手上的力道捏疼了,干脆一爪子出去,挤开仅剩的一层薄薄衣料,扣住了他腰上的肉,拧不动就只能用指甲挠。   谁他么能管得住你不过分啊!   这话真真是一个字都没说错。   窗外天上的月亮从这侧漫步到另一侧,点点斑驳亮起来的天色将月亮的轮廓勾勒得迷糊,不知何处早起的学子已传出了读书声。   傅挽将脸蒙在被褥间,原本誓死不哭的骨气都不知道在几个时辰里被折磨得去了哪里,嘴里发出小兽一般细弱的呜咽声,整个人都有些昏沉。   一声闷哼之后,床帐终于停止了晃动。   谢宁池翻身仰躺,将她从被褥中挖出来,抱到自己怀里,伸手帮她拨开脸上的乱发,迎着傅挽恼怒瞪来的通红大眼,丝毫不担心她再张嘴咬自己的手指一口。   他将被扔到一旁去的被褥捡回来盖在傅挽身上,手按在她腰后,默默地为她舒缓筋骨,低头在她脸上啄了一口,“睡吧。”   两个字,真是皇恩浩荡。   只是傅挽却不敢睡,抱着那被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滚了两圈,直通通的一个茧还拼命去将谢宁池踹下床去,“你走,不准在这里!”   几次三番的,她长教训都长够了。   挣扎之间,她没把控好平衡,翻过身来扑倒在床上,紧裹着的被褥散开一些,露出了满是红粉痕迹的后背,更显得如今少之又少的那些白皙诱人心魂。   从昨晚到今晨,这处是谢宁池最最喜爱的。   谢宁池多瞧了一眼,伸手抚过她眼下青灰的痕迹,又转头看窗外的天色,终是顺着她的心意起身,捡了地上杂乱的痕迹收拾好,将什么东西放到已经昏昏睡去的傅挽的枕下,穿好了衣裳去洗漱。   早上冰水刺骨,他扑到脸上被冻得一哆嗦,反应过来,却是忍不住笑了。   且笑意越来越大,难以自抑。   作者有话要说:  23333,请评论低调,请维护社会和谐。 第94章 火红婚书   感觉到眼皮子上坠着一道暖融融的光, 傅挽往里避了避,用脸在被褥上蹭了蹭,不甘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接着的第一个动作, 就伸手去揉了下酸疼的腰,堵着一嘴的脏话却哑了嗓子,愤愤不平地握拳在床上砸了下。   动静很小, 主要是她的筋骨再挣扎不出更大的动作。   “你要是还生气, 转过来捶我也行,不用拿床出气。”   身后幽幽而起的声音惊得傅挽霍然转身,还没感觉到抽疼呢, 一双手就伸过来帮她分担了上半身的重量,倒是真的让她好受了许多。   刚才那缕将她吵醒的阳光这时正和煦安静地从谢宁池背后铺来,将他半边身子染成了金色, 使得那张昨夜里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脸,也格外的俊秀好看起来。   傅挽心里原本八分的怒气,在对着这张脸时, 不自觉就消了五分。   谢宁池托着她的腰, 有些烫人的掌心恰到好处地抚慰了她的酸疼,将她引着靠在了刚堆起的枕头上,继而转身将温热的一碗粥端给她, 递到半路,又收回手,“我来喂。”   最亲密的事都快在昨夜做腻了, 傅挽自然不会拒绝这个程度的亲近,大爷似的坐在原地,闻言用鼻子“嗯”了一声,张了嘴。   一口温热的粥吞下去,昨夜快废了的嗓子终于恢复了几分,能让她飞快地“啊”着表示自己的需求,示意某位刚开发出新技能的王爷赶紧成为熟练工种。   知道她是将气出在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谢宁池瞧着她微微皱起小鼻子快速将粥吞下,又露出点小舌头张嘴催促他快些的动作,只觉得可爱万分。   手上捏着的调羹里还有一口满满的粥,他却握着没往前伸,反倒自己往前凑,俯身在她唇上亲了口。   傅挽眨了下眼,轻哼了一声。   这声音里倒是没多少不满,却让谢宁池想起了还历历在目的昨夜,克制着往后退,连手上拿着的那最后一勺粥也忘了,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我再去隔壁盛一碗。”   背影中颇有三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若是在昨夜前,傅挽定要将他拖回来,好好调.戏一番,看够了他窘迫姿态才放人。   可身上此时无处不在的酸疼还在向她控诉着盲目撩拨一个大龄在室男的下场,傅六爷也难得的有贼心没贼胆,对着谢宁池的背影撇了撇嘴,挪着躺回去。   挪动的过程虽已经尽量缓慢,可身体的疼痛却漫长得很。   傅挽龇牙咧嘴地不敢多做动作,躺着望着天花板,总结这次的经验,决定在日后定要对傅九谆谆教导——瞧上谁,都别瞧上个武将,尤其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   要是像她这般,一睡睡到了曦朝最大又最厉害的将军……   傅挽弯了眼眸,藏不住眼中浓郁的笑,更藏不住心里一阵接着一阵的嘚瑟。   伸手要去摸垫在腰后的枕头,却摸到了两张硬邦邦又红通通的纸,拿出来瞥了一眼,就被封面上那两个铁画银钩的字勾住了视线——婚书。   传信五六年,便是谁的字迹都不认识了,她怕是也不会不认识谢宁池的字。   傅挽抬头望门口瞧了眼,飞快地打开那两张纸,瞧着上面的遣词造句,又从鼻子里哼了几声,什么叫做“情投意合”、什么又是“天作之合,上上良缘”还有什么“生死相随”的,就是没了标点,也不像是那端庄肃穆的辰王能写出来的东西。   也不知道那小皇帝在右下角留下印章时,心里会咆哮些什么。   又多留意了一眼时间,傅挽也就知晓了为何昨日成功得那般简单,原来是某人有恃无恐,事先便准备好免死金牌了。   只金牌拿着不敢用,就只敢这么悄没声息地塞在她枕头底下,是怕她生气?   窥破了谢宁池难得一见的隐蔽小心思,傅挽将那火红滚热的婚书往枕头下一塞,拖过枕头来拍平上面的褶皱,施施然地躺了上去。   她心情甚好,加之垫了肚子有了气力,躺着就唱了个压根不在调上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掀了友谊的小船,登上爱情的巨轮,在水面上不停地荡漾……”   仗着巨轮稳妥,傅挽硬是在床上躺了一日,出行以抱代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全然不关心堂堂曦朝皇叔祖,尊贵无匹的辰王是如何去左邻右舍给她端来饭食的。   好在她醒来时便已是半下午,谢宁池也只是往外走了三趟,且去的都只是隔壁的罗游家,站在门口等着罗游将他要的东西端出来,与他道一声谢,转身便要往回走。   今日前院因着昨日肖平遇袭的事停了一日的课,瞧着好似每个夫子都有些紧张,院长更是亲自往曾家院子里来了一趟,只站在门口,听着谢宁池凉凉说,“院长进去,最好是掩住口鼻,出来也尽快让大夫诊治”后,立即就将快要触到房门的手缩了回来。   他整张脸上都是冷汗,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里竟露出的惊惧之色。   谢宁池站着一声不吭,镇定得好似那扇房门打开,里面真有个患了“时疫”的肖平。   “既如此,那便先等大夫来了,再将肖学子挪出来,免得路上有个意外,反倒加重了他的病情,”院长磕磕绊绊地将一句话说完,目光还往跟着他来的那群夫子里瞧了一眼,再看向谢宁池时,手上都在难以自制地颤抖,“目下就先麻烦曾学子了。”   谢宁池面对着他站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目光走向,只拱手应下。   等一众人走远,谢宁池才在窗框上轻弹了两下手指,站在方才院长的位置上,将目光投注到了他曾落定的地方,“去查方才腰上有一条黛蓝色系带的夫子。”   房屋的阴影处,方才隐得无声无息的人才露了行迹,应了一声离去。   “着人将肖平送回来,随意往后山扔便是,”谢宁池听见了房里傅挽转身发出的细微响动,上了台阶要推开房门,又留了一句,“别忘了,他染了时疫。”   房门已被推开,又一个黑衣人的应答声立即识趣地全部咽了下去。   他们昨日来时正好遇上书院里两股力量在相互猜忌,对书院的防备也放下了许多,正好让他们钻了空子,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临到这小院门口又花了些手段挑拨离间,将守着的两拨人都调开了,回来离着几步,却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   这动静,说熟悉,是因作为男人少有不懂的;说陌生,却是因为从未和主子挂上钩过。   当时几个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飞快往后掠到听不见的位置,分散开来守着,却是真的拦截到了好些个不速之客,杀得干脆又利落,还没让对方察觉到他们是何方来客。   因而院长来的那一趟,也只是看肖平,却没去查谢宁池。   这会儿的罗游却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只看见上午院长带人来了,而他的娘子却一日都未曾起身来,忍到谢宁池第三次过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曾嫂子是……”   他纠结着,却还是不能像那些邻居婶子们一般,张口就说出“曾家妹子定然是被感染了那肖学子的时疫,可怜这好心人,就要这般香消玉损了”的话。   曾兄有多在意他那娘子,他自是看得出来,平心而论,若是有人在他面前这般说他娘子,愣是他平日里再沉闷,也是要一个拳头揍过去的。   他说不出口,谢宁池却知晓了他要问什么,甚至连他藏着的那点子理解和关心也看懂了,嘴角不自觉就勾起个笑,“她无事,只是我们遇见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她在休息。”   又是“好事”,又是“休息”,罗游立即就明白了。   他这时也顾不得许多,匆匆与谢宁池说了一声让他等着,折回身就去书房里拿出个小本子,将之塞到了谢宁池怀里,“这是我前些日子按着大夫的话记下来的,按着我娘子的话来说,还颇有几分效用,如今就先借给曾兄一用。”   话是这般说,可递过来后,手却还是缩了下,显见是不太舍得。   他挑了谢宁池话里的关键信息听,谢宁池也挑了他话里的关键信息听,双眸立时一亮,飞快地就从他手里夺了那小册子,留下一句仓促的“多谢”就快步走了回去。   罗游瞧着他比平日快了不知多少的脚步,关上门走到自家廊下,与站在那处的娘子说,“曾兄怕也是第一次做爹,瞧着都没了往日的镇定自若。”   他娘子“噗嗤”笑了一声,摸了下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伸出纤长的手指在他额上轻点了下,嗤他,“你这会儿说旁人,却是全然忘了自己知晓消息时是什么模样?”   先是沉默着一声不吭,接着就将她整个人抱着转了三圈,吓得她惊叫出声还不算,还在家里团团转地跑了五六圈,绊倒了好些个家具物件。   虽是嫌弃的话语,可情人间嫌弃起来,也满是暖融的情意。   罗游被她瞧得心神一动,哪里还有在外人面前沉闷的模样,上前一步将她抱在了怀里,伸手环着她,手掌覆在了她的小腹上,“娘子,我们应该能就这般在一起一辈子吧?等孩子长大了,等你的家人不再找你了,我就带你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罗娘子靠在他怀里,甜甜应了一声。   她往前不曾有身孕,还能用她母亲那一脉传下来的易容术乔装打扮,出门会客上街,有了身孕之后,却是不敢再沾那些事物,只能蜷缩在这一处小院子里。   曾经向往自由,如今却还是敌不过爱情。   情到深处,多是身不由己。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   书院大概就三章以内,然后就要回杨州城了……皇叔祖与金宝爹的对决…… 第95章 目标为何   谢宁池不动,手臂一用力将她揽回到怀里,低头在她额上轻点了下,却是对这些亲密的动作无师自通, “找到肖平罢了,你接着睡。”   傅挽赖在床上一日, 第二日起身睡得将醒未醒之时, 就听到了外面逐渐嘈杂的声响,她迷蒙地伸手推了下身侧那个将呼吸都喷到了她脸上干扰她睡眠的混蛋,“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找到肖平?”   傅挽从床上弹起来, 休息了一日, 完成这般大动作, 也没了昨日的酸疼,连昨日封闭了似的感官都灵敏了许多,“声响不是朝着我们这处来的,你让人将肖平挪出去了?那我说的他染了时疫的事……”   话说到一半, 谢宁池一拉她的胳膊, 眼睛都未曾睁开就将她搂回到怀里, “我何时忘了为你收尾过,你安心睡便是。”   傅挽脸枕在他还砰砰跳动的胸膛上,身上又被他拉着盖上了尚且温热的被子,睡意立时就蒸腾而来, 半迷糊地想着, 他们这会儿越安静,越能置身事外。   就在她想着快睡着的时候, 背上突然一只手摸了上来,从她脊椎一路向上。   同样的触感带来某些不好的回忆,傅挽一激灵,瞬间醒过神来,转身躺倒在床,瞪大了眼向谢宁池发起控诉,“衣兄,我发现你变了!”   往前连亲近她两分都不肯,前夜之后,却是恨不得黏在她身上,昨夜更是完全不顾她的反对,强制将她抱着,吓得她半夜都没敢睡着。   失去了掌心最喜爱的触感,谢宁池也睁了眼,曲起一侧手臂垫在脸下,稍微将自己垫得高一些看着傅挽,嘴角已不自觉弯起,“我哪里变了?”   从眉眼,从语气,从这时又悄无声息摸到了她腰上的手指。   傅挽很想昂起头来告诉他,但某段记忆颇为深刻,她只能含糊地吞下,恨恨地找了昨日发生的事来控诉,“你变傻了!”   昨日谢宁池去端粥,却拿回来个皱巴巴的小册子,还献宝似的举到她面前,告诉她说这是能让她好受许多的法子。   傅挽半信半疑,与他拿着一起打开了,却见里面写的全是如何照顾孕期小娘子的种种注意事项。   当时傅挽便“喔”了一声,看着谢宁池笑,毫不留情地就挤兑着他嘲笑,“衣兄拿这个来,莫非是相信自个能够一杆入洞?”   她昨夜虽是突然兴起,可在进行到最后一步前都清醒得很,不仅算出来自己是安全期,还顺便在谢宁池的关键时期推了他一把,尽了能避免意外的最大努力。   若不是想着罗游给这本子时的不舍神情,谢宁池当时都有了撕了本子的心。   但现在傅挽提起来,谢宁池却只觉得笑,伸手按了下她翘起的鬓角,“虽不能一蹴而就,但也算是有备无患……”   他正要顺着试探傅挽是否已经看过他放在枕下的婚书,未完的话就被外面响起的敲门声打断,并着不知哪家的婶子响亮的呼呵声,“曾家妹子在不在?你家出事了!快叫你家男人起床,马上院长他们就要找过来了!”   门外的人还要接着敲,谢宁池已经收拾好起身去开了门,“何事?”   余婶子被谢宁池一个眼神吓得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往后退了两步才回过神来觉着羞愧难当,强撑起一两分勇气,结结巴巴地问出声,“曾……曾家妹子……不在?”   谢宁池垂了眼眸,去瞧那一群已经快速聚拢到门外的人,“她还在睡。”   他只四个字,门外那群兴师动众来问罪的人却骤然停了声,眨了几下眼忘了自个要说什么,还是被人群中的某个人推了一把,才缓回身来,想起来前商量好的措辞,大声呼呵,“曾让,你可知罪!”   谢宁池皱了眉,两个字吐得干脆,“不知。”   那群人一噎,又有个被推出头来,大声质问,“曾让,你之前应允了照顾学子肖平,如今肖平却被发现在书院后山,奄奄一息,你可知这是违背了诺言!悖诺,为君子的大不为之列!”   “夫子说我夫君悖诺,我夫君也是承诺过会‘好好’照顾肖平了不假,可照顾学子的责任,最首要的,难道不是贵院所要承担的吗?若说悖诺失责,首要需要被责问的,该是诸位日日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的夫子吧?”   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众人循着声音看去,便瞧见了个裹着裘衣而来的妙曼女子。   长而乌黑的秀发只在而后简单挽了个髻,用一根简陋的木簪固定着,脸上也未施丝毫粉黛,显出了原本疏朗的眉眼,周身的曲线也被宽大而厚重的裘衣遮掩个干净,只显出了她高挑的身形,以及在挪移换布之间偶尔露出的绣鞋一角。   谢宁池往门口一站,挡住了众人窥探的目光。   可傅挽在他背上一敲,将他挪开了些许,看着那些脸上犹带怒气的夫子,却是迎了张笑脸上去,只那笑里瞧不出几分真诚。   “且退步说,肖学子可是有手有脚还能思考的人,不过是染了病症,身体虚弱几分罢了,难不成,还需我夫君一日十二个时辰,一刻不休地瞧着他?”   话中有理,却敌不过有些人并不想认,“可当初是曾让说了会细心照拂一二。”   “夫子这言下之意,是说,日后遇见了骤然患病的同窗,也不该为了同窗情谊出手相助,以免日后惹上了麻烦,被人抓住了痛脚吗?”   傅挽说得飞快,丝毫不给那群人辩驳的机会,“夫子整日里大道理不离口,却不知,这妄加指责,非要用所谓的君子仁德来要求人力所无法改变之事,可否称为君子之为?又可曾讲究过人□□理?”   几个夫子被问得呐呐无言。   最后只有个胆大的哼了一声,“身为君子,不与女子论理。”   傅挽一笑,毫不留情地顶回去,“人命当前,夫子却不去请人救命还在此强辩,我也不敢妄担罪责,与你论理。”   她说完,急急便要拉了谢宁池走,“夫君,也不知肖学子是何时跑出去的,我方才去瞧了,他娘子也不见了人影,八成是发现得早,去找他去了,如今我们还是快些去找找肖家娘子,也不知她是何时走的,又去了何处找人……”   说完这话,傅挽已经拉着谢宁池走出了人群之外。   “等等!”人群中突然站出个夫子,皱着眉,喊住了傅挽二人,“既是要找人,便几人成组一同寻找。正如小娘子所说,你们二人去,我们身为夫子也放心不下,必要遣一人与你们同行。”   傅挽眉头都未皱,只抖了抖手腕感觉了下玉镯,一口应下,“自该是如此。”   她这幅全然当家作主的模样,在众人眼中其实甚为奇特,可偏谢宁池一丝反驳的意思都无,却是坚定地站在了她这一处。   “那便由我去罢。”   杨崇从夫子群中出来,与那站出头说话对视一眼,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却是不避不让,半步也不肯后退。   那夫子略一点头,往旁让了一小步,“既然大家没意见,那便杨夫子同去吧。”   杨崇颔首,目不斜视地从傅挽二人身侧走过。   傅挽与谢宁池对视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碍着有外人在场,傅挽不能直说,便只能往谢宁池那里蹭了几步,将自个的手指塞到他的手心里,借着宽大的衣袖的遮挡,在他手心飞快地写字。   方才那一照面,她便已看出了那些夫子的不对劲。   她手指动得飞快,在谢宁池的感觉中,却只觉得她纤细温热的手指不断地在他掌心里蠕动,绵软而令人难耐的触感不断传来,撩拨着他的心神。   勉强分出一二分神智也不能完全辨认清楚她书写的内容,谢宁池深吸了口气,在呼吸真的变得粗重前,握紧了她的手指,低下头与她说话,“我知道,我让人去查了,他的确是有些问题,应该就是你怀疑的另一拨人。”   声音不算小,隔着三步远的杨崇怕是也听得见。   傅挽瞪了谢宁池一眼,又转过眼去,努努嘴与他示意前方的杨崇。   只是她嘟起嘴来的模样实在太过可爱,才从温热被褥,暖玉温香中起身不久,前夜太过美好的回忆又历历在目,谢宁池真的很难心如止水。   他低下头,在傅挽撅起的嘴唇上清了一口。   傅挽方才起身时匆匆涂上的薄薄一层口脂被他蹭走了一层,他却恍然未觉,用着那斑驳的嘴唇,挂着笑意,丝毫未曾将前面的人放在心上,“无事,他不敢。”   按杨崇那胆量,当年离家出走与人私奔,想来便已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正要转身说什么的杨崇被他这五个字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一眼想要瞪过来,却好似受了什么惊吓,瞠目结舌,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这幅模样,傅挽也松了一口气,索性也无视了他的存在,与谢宁池说起话,“你早就查过他了?什么时候?”   话里有那么一丢丢,对隔壁家优秀孩子的不满。   “也就在昨日,你还睡着,蔡铜知带了一群人要来看肖平,却又畏惧于肖平的‘时疫’,临做决定之前,多看了他一眼,我心中有些猜测,便让人去查了。”   “恩,”傅挽听着点头,“我也是方才感觉出来,那些旁的夫子说话时,都是哆哆嗦嗦,畏首畏尾,好似唯恐说错了话,露出什么篓子的模样,只有他,一字不顿地说着,好似丝毫不怕旁人反驳,或是自个下错了决定。”   傅挽混迹商场,有时也会遇上有些并不能做主却非要咋呼的人,有时也会遇上明明能做主,却要与伙计们同站一列,好显得自个多么“泯然众人”的人。   只可惜,前者往往底气不足,后者又往往自信太过。   谢宁池也并不意外她能看出来,顺着便往下说,“那他来我们家兴师问罪,大抵也不是为了替肖平出头,看着,却好像是上赶着再为肖平的死来找个替罪羊,顺便,探一探我们的底,看看我们是否与这件事有关。”   傅挽点头。   她那日来有才书院找晏迩时,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又一路坐在马车里鲜少露过面,也未曾在迎接她的夫子中看见过今日的那人,向来应该是他刻意避开了。   便好似肖平,这些人怎么都觉着自个藏在越普通的人里,旁人就越不会怀疑?   “既然他今日只是‘顺便’来试探,那便说明,他既不认识我,也不认得你。”傅挽略略沉吟,“那他能与肖平,与余持重合作,目的肯定就不是完全一致的。”   “若是都要争天下,余持重定然不放心将自个的嫡长子与他放在一处相处。但若是没有强大的利益驱使,想来那人也不会跟着余持重做这档子危险的生意。他既然之前未曾与余持重反目,却在我来有才书院时给肖平下绊子……”   傅挽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正好给了杨崇开口的时间,“这书院中的好多夫子都被撺唆着加入了一个神秘的组织,我这几日也加入其中,就发现……”   “他做了这事却未曾到我面前表功,定然不是冲着六爷我的银子来的!”   傅挽伸手在另一只手上重重一拍,激动得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既然不是冲着六爷的银子来,那便是冲着衣兄你来!”   “不敢表功,定然是不敢得罪你又不敢讨好你,那定然就是被你整怕了的人。有和余持重的大计没有冲突而要协助,那……”   傅挽飞快地思考,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宁池,“那人肯定是漠北的人,衣兄不是前几年在漠北打过战,杀得他们那个漠北王仓皇逃窜。按年龄来算,他很可能就是当时被你追杀的漠北王后裔中的一人,这会儿与余持重合作,定然也是为了让余持重□□后将漠北归还与他,重回祖宗基业之地。”   谢宁池看着说得神采飞扬的傅挽,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昨夜美人在怀,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便又拿了这事反复思索,突然想到开院门时瞥见的那张脸和当年战死漠北的漠北王有几分相像,才有了这个推测。   但傅挽,不用任何根据,只凭着一照面的几句话,便推测出了这大胆的假设。   “衣兄,”得不到该有的反馈,傅挽没忍住扯了下两人相握着的手,“你觉得我说得有没有三分道理。”   谢宁池“恩”了一声,垂下眼去怕他此刻眼神中如饿狼盯准猎物般的势在必得将傅挽吓退,将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傅挽打红了的手背上。   “我在想,”他压抑住眼里的八分情绪,抬起眼来,却是情难自禁地将傅挽拉到怀中,用双手为锁链,将她紧紧困住,“你是女子,真是我生平最大幸事。”   傅挽被他的话逗得“噗嗤”一笑,在他怀里伸手戳了几下他的肩膀,升起了几分促狭的心思,“衣兄这话,倒像是如果我是男子,你也愿意为我断袖似的。”   她又不是没经历过,在她性别未明之时,谢宁池对她的处处避讳。   他与她作为朋友亲近,却是不肯再越雷池半步。   谢宁池这人,说板正严肃,也真真算得上是其中翘楚了。   他虽不故意自持身份,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让人难以靠近,可经年养下来的皇族贵气与傲骨,让他很难在此事上折腰,做出有辱门楣,伤了体面的事。   “是,”谢宁池偏头,在她乌黑的发上落下根本不会被感知到的一吻,“所以感谢你是女子,免了我一生鳏寡,免了我因相思而英年早逝。”   他这话,半数已然认了,他早早便起了心思。   只是心思已起,与如何作为,在他这里,还有所区别罢了。   傅挽莫名觉得鼻子一酸,想从这些乱七八糟还有些悲壮凄凉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便伸手拍了下谢宁池的肩,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示意旁边还有人在。   终于被意识到存在的杨崇。   他已从震惊的情绪中寻回神来,只安静地看着谢宁池,半晌说不出话。   那眼神太奇怪,像是钦佩,又像是对神人走下神坛的伤悲,又像是祖宗看见了后辈有出息的欣慰,还有几分得到了圆满的如释重负。   总之一句,眼神里信息太多,不像是男子看男子的正常眼神。   想到方才与谢宁池的那段对话也被他听了满耳,傅挽突然心下一突,下意识挡在谢宁池面前,与这位他年少时的伴读假笑了下,“我竟是忘了,夫子方才,是想要说些什么被我打断了?”   杨崇张了下嘴,想说我想说的,方才都已被你们二人猜测出来了。   可他废了这么些时日,好容易鼓足了勇气去做的事,提着心吊着胆好不容易得出的信息,在这二人这里,不过是照面之下的几句猜测。   于是他又想说,我只是想说,你们方才都猜对了。   但这两人,显然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肯定就将这猜测信了十成十,也不会因着他的一句反驳,就去质疑自己得出的猜测。   他所能提供的信息,不过是张嘴说的几句废话罢了。   杨崇张了张嘴,泄气般叹了一口气长气,也不知自己是在对谁妥协,对谁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的懦弱。   在他沉溺与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头脑发热地做出决定之时,被他视为劲敌的那人,已在边境与凶狠的外族人搏斗,为曦朝百姓,赢得了数十年的和平时光。   是他鼠目寸光了。   杨崇肩膀松懈,好似松下了一副重担。   再看眼前这对有情人,他也能露出几分苦笑,“我只是觉得你二人很是般配。”   傅挽,“……”   怎么办,觉得我蓝朋友的这个伴读更危险了! 第96章 榴州军来   已经入了春, 山林中的景色颇好, 花红柳绿,处处冒着浓郁得要从各种植物上渗出来的生机使得游览者心情愉悦,驻足其间。   傅挽走了两个时辰,只觉腿都软成了面条,再多一步都走不了了。   偏她自个将话说得那样满,姿态又做得不错, 这时候就放弃去找已经在回家路上的徐娇,灰溜溜地回去, 八成会被那些嘴碎的邻家婶子们嚼舌根, 更容易让那群人起疑。   身侧踏破落叶的声响一顿, 连带着她被人握住的手也停了下来。   傅挽正要疑惑着转头发问,身前就蹲了个人影,她的手被牵引着往那宽阔的肩背上一搭,整个人就被起身的谢宁池往上提起, 继而大腿后被一只手臂稳稳拖住, 整个人稳在了谢宁池的背上。   一句话都没有, 她的双腿便得到了解放。   正好卡在了她有些坚持不住,想要寻求帮助,却又拉不下脸面的那个点上。   傅挽的嘴角往上翘又往上翘,双手交握, 将头靠在了和她心有灵犀的某人的肩上, “那个湖虽然远了些,可现在去看, 可是风景正当好的时候。我记得有种叫不出名字来的花,火红火红的,像是烧着的一团火……”   她将那处的景致强烈安利了一波,期间谢宁池偶尔应声几句,还大多是赞同的话,偶尔提起之前的信笺中她曾经写过,又带他亲眼去见证过的杨州城的美景,夸的也是她的眼光好。   虽夸的话晦涩,可他说出来,便格外讨人欢心。   傅挽摸了摸眼下最累的,快要笑僵了的脸颊,另起了个沉重的话题。   “那按衣兄你说的,从肖平供出来的小院里并没有找到余持重人,那是肖平耍了我们,还是余持重那兔子似的人,又听到了风声跑了?”   这话里,已经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归类成了“我们”。   谢宁池停下脚步,抬手折掉一支可能会戳到她脸上的树枝,怕说出过程来惊骇到她,只于她说了结果,“因是余持重事先收到了风声,抢先一步先跑了。”   至于肖平,如今叼着一口气的人,哪里还有那个心力去扯谎。   天字卫这些年在漠北和镐城的赫赫声名,可不是全然因他辰王而来的。   傅挽“唔”了一声,人还是有些累,声音里便多了些无精打采,“照我看肖平那一看见我就不管不顾地掀了老底要捅死我的模样,余持重那贼子对我的恨,八成不比那漠北夫子对你的恨轻了去。”   只是在世俗的眼里,她傅挽是个身无长物只会赚钱,勉强认识了几个江湖混子的商人,头疼脑热之下想要她的命,自然不比想要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辰王的命。   至少后者,还有那么一丝属于动物的趋利避害的本能留着。   只是这本能能管用几次就不知道了。   “衣兄你说有人给余持重通风报信,那你说,会不会有人给那漠北夫子通风报信,告诉他你这千金之子,如今就坐在他的地盘上,身边还没几个能用的人?”   这话出口,反应最大的却是一直跟在旁边,摔了好几跤,原本的袍服被树枝泥土弄得狼狈不堪也没回头的杨崇。   他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然后反应过来,伸手就要去推谢宁池,“王爷自然不能留在此处。”   他的手伸来,大半都要落在就在谢宁池背上的傅挽身上。   谢宁池往后避开,皱了眉,却是转头与傅挽说,“此番我并不是孤立无援……”   他接着就要说,他早已在城外安排了最近的驻扎在榴州的朝廷军,若是书院中有任何异动,只要他一声令下,书院便会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   他之所以按捺不发,只是为了不毁了傅挽在此处花费的心血。   虽之后因被分了心神而无暇顾及,但是有才书院在创建之初,的确花费了傅挽的诸多心血,从院落布局书院规制和第一任夫子的选聘,她在两三月内都被这些事忙得团团转,甚至连当时输送菜蔬粮食的粮庄走亲自筛选核实过。   也是因为这番心血,书院在之后便没了其他烦忧,运作得甚是良好,以致于傅挽被麻痹大意,将心神都放到了别处。   若是在此处对峙,书院里的诸多建筑便难以幸存。   未说完的话,因为谢宁池突然察觉到有几分不对而有些迟疑。   突如其来却强烈的直觉直接带走了他含在嘴里的剩下半句话,甚至让他的脚步都有一瞬的迟疑,皱着眉凝神去想,榴州的那一支兵,是从哪个营里出来的?   他带来的黑云骑只留了三千,且因着他的私心,留了两千在杨州城,三百又因为追踪余持重而分散了,上次他会镐城时又带走了五百,却因为出来得匆忙而忘了给那五百黑云骑下令,此刻怕是还在镐城饿东大营里操练。   那么,只有一百留在剩下的江平五州。   才二十个黑云骑,能制住三千士兵吗?   新派的榴州军是谁的人?   “王爷!”   耳边一声惊呼,继而眼前一暗,背上一轻,他被一个力道带得往前扑倒,任由一个熟悉的温度将他按倒在地上,手背感知到温热,眼前重见光明。   傅挽“嘶”了一声,低头去看手臂上被飞快滑过的利箭割开的伤口。   她捂着的另一只手里全是血。   谢宁池低头看了她一眼,抬头便要去找方才暗箭伤人的罪魁祸首,身周全是肆虐的杀气。   “是……是,”杨崇磕磕巴巴的,一句话说得大喘气,话音里浸满了不可置信,好像看见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是榴州军……是我爹的私兵……”   谢宁池的眼神立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对了,他想起来了。   当时江平六州真的动乱与否,朝中那群尸位素餐的人还不敢断定,又怕他抢了军功,在百姓之中声望更高,日后唾手便可得小皇帝的皇位,迟迟不肯派大军出营,最后只给了他一万地方军队的调度。   这一万里,有五千,便是宁国公麾下的,如今的榴州军。   因着谢宁池打战其实只喜欢用自己的黑云骑,嫌弃那些软脚虾们只会往后逃窜和拥挤战场,因而根本不在意朝廷给的军队多与少,更没注意过是何人的队伍。   他自小学的便是中庸之道,恪守礼仪尺寸,知道凡事过犹不及,不可专断独行的道理,在如今遇见傅挽之前,也只有在用兵一事上会按自己的心意而行,不肯退让半步。   可眼下,他唯一失去分寸的事,伤到了他心尖尖上的人。   那边藏匿着的榴州军偷袭不成却听闻自己身份被叫破,想到来之前听闻的军令,咬咬牙就从草丛里冒出头来,想要殊死一搏。   只是他刚从草地里冒出头来,就被一支利箭射中了眉心。   刺入他脑壳,从他头顶隐约可见的箭头,不仅沾满了他的血迹,还带着刚从土里被□□的,还有几分湿润的泥土的气息。   杨崇回过头来看着谢宁池,深吸了一口气,用所有的自制力,才没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辰王发起怒来居然这般可怕,之前自己数次挑衅没有被他打死,还是要感谢他的胆小如鼠。   因为他的挑衅从来只敢在脑海里或者是梦里。   沉重的身躯“砰”的一声砸在草地上,树上才落下几个人影,整齐划一地跪好,一声不吭,却从背影上都可以看到他们的愧疚。   “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这样的话,在谢宁池这里,没有一丝效力。   若是错了,小便将功折罪,大就万死不复,再没有二话。   放在往常,谢宁池比他们手脚快,在他们赶到之前毫发无损地拿下了反贼并没有说什么会被称为“大过”之处,但眼下……傅挽的手臂还伤着。   谢宁池深吸了一口气,“有多少人?”   几个天字卫们来得稍晚一些,自然遇上了在外围的一些榴州军,甚至擒住了一个小头目,从他口中撬到了不少消息。   一切起因,还是在肖平身上。   当时他被天字卫带走时,曾于榴州军里的一个副将打过照面,当时因着谢宁池的吩咐,天字卫也未曾多想,只遮了肖平的脸告诉这是主子要用的人,哪知那副将与肖平擦肩而过时,在他手上留了一点东西。   一丝不注意看,根本看不见的淡黄色的线。   明黄是皇帝独有的颜色,而黄紫两色都未皇室所拥有,能次之用浅黄色的人,只有仅此与小皇帝的,当朝的辰王。   “染了”时疫的肖平被送回到后山时,的确已经气息奄奄,再也不能开口叙述他这一日的遭遇了,但是他手里藏着的那根线,被那漠北夫子发现之后,立时就引爆了。   有了蛛丝马迹,谁也不是个愚人。   家国仇恨相加,又是在被他所掌控了的地盘上,纵是心底里还残留着对谢宁池屠戮全族的惧意,漠北仅留的一丝狼神血脉又怎么能够再忍气吞声。   连再喘口气都不曾,化名为北莫的漠北夫子就干了一件和肖平差不多的事。   他用余持重用了一幅画和日后的高官厚禄从宁国公世子那里换来的兵符,调遣了就在书院外的榴州军,下了只可错杀,不可错放的重令。   也是在下令的那一刻,从来宝贝那块兵符,不敢擅用的北莫才知晓,他险些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包了饺子。   倏忽之间,只差了一个早已被余持重买通了的副将。   而他绑那根线,也只是因了认出少主,知晓谢宁池要对余持重下手,才想提醒一下少主,可以与他求救,他是自己人。   不是自己人,怎么敢在谢宁池要隐藏身份时,还巴巴揭露他的身份。   而与余持重通风报信,让余持重躲过一劫的人,也是他。   “……那副将已被属下擒获,若是主子还有话吩咐……”天丑硬着头皮,盯着谢宁池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气,磕磕巴巴地说出了一句话。   “让他活着,别被人找到。”   谢宁池只吩咐了一句,迅速脱下身上不甚厚重的披风,掉了个面,披在傅挽身上遮住了她原本的披风,丝毫不顾一青一灰的颜色在视觉上会造成什么刺激,飞快地伸手,紧紧地将傅挽在怀里抱了一瞬。   “抱歉,要让你自己走了。”   傅挽笑了一下,从谢宁池怀里出来,握着他的肩膀将他往下拽了拽,一口亲在了他的唇上,全然不在意身后神色各异的视线,“也抱歉,要让你去挡着了。”   她没有坚持要留下来与谢宁池共进退,也没有告诉他,就算是在她是腰缠万贯的杨州傅六时,她也有过大半夜翻山越岭的经历,这点路途,也算还好。   她男人要担心她,觉得这是让她受了委屈,那就让他这么觉得呗。   傅挽松开手,说得话却是在不容置疑,“我往山下走,会往榴州城城内走,便是那些榴州军再想动手,也不敢在城里大张旗鼓地找人,所以,我只带上三个人就够了,剩下四个,留给你一起帮我挡挡刀枪箭雨。”   谢宁池眉头一皱,立即就要反驳。   傅挽再一亲,堵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半吊在他身上,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小声地与他说,“你不是觉着你儿子已经在我肚子里安营扎寨了吗,想要让你儿子再一步攻城掠池,就要保持他娘我,愉悦的好心情。”   傅挽落地,昂起头来看着谢宁池,“不要让他娘每个呼吸都在担心他没了爹。”   她眼里的担忧□□裸,爱意也明明白白。   或许爱情有时候就是担心你边喝水边大笑时被水呛了,觉得你走山路走累了就一言不发地背起你,害怕你将目光过多地停留在旁人身上,自然而然地为你变得更加勇敢,愿意为你吃苦,也努力不成为你的负累。   不是说出口的一百遍爱你,才是唯一的爱你。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经常掩盖不住从心里流露出来的爱慕。   谢宁池垂了眼眸,低声应了一句,“好。”   之后傅挽再次一锤定音,带走了天丑和一个极善于认路的天字卫,还有杨崇。   最后被选中的杨崇,比谢宁池还要更震惊。   在谢宁池与傅挽说话,傅挽只缠绵着却还是决定要走时,他眼底就透出了几分果然如此的嘲讽笑意,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垂着头没说话。   不管在何处,他都知道,他就是那个多余的人。   而现在,在仅有的三个名额,多一个就能多一分安全的时候,傅挽居然弃旁人二选了他?   但他的疑惑还未问出口,甚至连谢宁池的反对都没有说出口,傅挽就立时带着选好的三个人,转身就匆匆走了。   知道山外还留着一批榴州军,又不能肯定那批人是不是同伙,因而四人选的是鲜有人迹的,更为陡峭险峻的山路。   即使这样,还是遇上了好几股追击的榴州军。   这群人全然就是要他们命的架势,而两个天字卫又要分别护着一个人,在快临近城门时,身上都挂了彩,狼狈得像是在漠北,在马背上连夜不休追击了五日。   而三个白天落日的山路野路,连他们都疲倦万分,傅挽却未曾抱怨过一句。   好容易乔装打扮进了榴州城的城门,却发现城内比他们原本想象的还要更加严峻——大街小巷里,填满了被称作采花贼和江洋大盗的他们的照片,每日三次有巡逻的官兵挨家挨户地查探,医馆和客栈破庙等地,更是时时有人守着。   原本榴州城里最能让傅挽放心的老大夫家,这时变成了第一个不能去的地方。   眼看着夜幕就要降临,第三次,也是最严格的一次查探就要来临,四个人不是伤号就是没有再多的体力可以利用的娇贵女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身后就是悬崖,身前却是快要到达的追兵。   傅挽低垂着眼,好似体力用尽了在闭目养神,天丑和叫做天申的两个天字卫沉默不语地用肮脏的布条绑好自己身上已经乌青发紫的伤口,已经有好几处卷了刃的刀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准备随时战斗。   四个人里,天字卫要护着主子的心上人无可厚非,且傅挽也敏锐地躲过了好几次追击,更是成功带着他们潜到了城中,好似就只有他,一事无成,纯粹负累。   杨崇的视线在三人面前掠过,停在了傅挽苍白而不见血色的脸上又飞快移开,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等会儿若是榴州军查到了此处,我便独自站出去引开视线,你们带着傅姑娘先走,左右我是宁国公的儿子,他们不敢把我……”   “宁国公如今在镐城,远得压根撑不住你的腰。”   傅挽睁开眼,舌尖飞快地舔了下因为缺水而干燥得要裂开的嘴唇,抬起头来看了眼因她的话而怔愣住的杨崇,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试图粉饰太平的面具,“何况,宁国公早就不想认你这个儿子了,他可能巴不得你被‘误杀’。”   杨崇脸上装出来那点英雄就义之色,立即就被迅速占领的雪白所覆盖。   他嘴唇抖动,脚肚子打颤,甚至连站都站不住。   是的,他爹巴不得他死在外面免得脏了杨家的脸面,甚至将他从族谱里移出来之事,他其实全部都知道。   他只是不想承认,当初他心心念念,视为心头白月光朱砂痣的三娘,曾经寄托了他对这个污秽的世间的所有的美好的三娘,就是因为知晓了这个,才抛弃了他。   因为她走得那样巧,就在他因为这个消息而对她强颜欢笑的第二天。   他越努力地想要忘记,就越是记得,当年三娘脸上那个掩饰不住的,不再带着满满而纯真的爱意,而是带着不屑与鄙夷,想要丢弃掉她已经不想再用了的香帕时的神色。   他只是当做他已经不记得了。   “天丑,”傅挽紧了紧披风,从怀里拿出张薄薄的,带着她体温的纸递给他,“拿着这个,去锦绣布庄,装成浪荡大少爷,买一身女装,三身男装。”   傅挽深吸了口气,嘱咐他,“要最好,最贵的,平常普通人,根本买不起的。”   天丑接过那张银票,看了眼,倒是宠辱不惊地捏在了手里,从容地去了。   最后结账时,他扔出那张面值一万两的银票,也像是扔出一张随手可得的废纸,手指尖只捏到了一丝丝的边角,留下一句,“不用找了。”   全然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天知道他有多想把那张银票塞到怀里占为己有,而不是给这个肥头大耳,一脸谄媚之色,都快要跪下来给他舔鞋的掌柜。   但是不行。   刚才他虽没看细看,但是太过灵敏的听觉所捕捉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捏到那张银票时被太过灵敏的嗅觉和触觉所感知到的香味和温热,都在告诉他,六爷,是从哪里摸出了这张大额银票。   他的手已经被动承担罪孽了,他怕再多看一眼,主子会连他的眼珠都挖了。   对着他点头哈腰的绣庄掌柜可不知道他心里头还有这么多的曲曲绕绕,他只觉得自己今日遇到了一个大主顾,这边送走人,转头就和街上的同行们吹嘘起来。   不用半个时辰,有个财大气粗的公子哥在锦绣布庄买走了一身女装三身男装的时,就会彻底传遍大街小巷,飞快地传入那些要巡逻的官兵耳中。   而这时,傅挽正带着看着最无害的杨崇,走在榴州城一处贫寒百姓聚居之地,时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听着墙内细微的动静。   最后她停在了一扇破旧的柴门前。   伴着门里一串接着一串的咳嗽声,她不急不缓,一下下地敲着房门。   循声而来的妇人开了门,略皱了下眉头就带起了脸上被困苦的生活折磨所留下的痕迹,还有对陌生来客的戒备。   傅挽冲她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了她在这个顺便编好的兄妹两个突逢父母离世,被叔父婶母逼得无家可归,甚至被狼狈为奸的官府盖上了罪名,如今连个落脚之地都找不到的谎言。   说得声泪俱下,目光中满是凄婉。   杨崇早就被她惊得呆滞了。   那妇人脸上虽有些动容,可到底还是犹豫。   傅挽手一翻,将藏在手心里的一锭金子塞给了那妇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害怕至极地朝后望了一眼,满脸凄楚,“婶子便收留收留我们吧。”   她的手指间微微张开露出缝隙,让妇人看见了手里握着的那沉甸甸的重量的颜色。   金灿灿的,简直要晃花她的眼。   半息之后,那扇被单薄身体所挡住的大门,彻底洞开。   半盏茶之后,巡逻查探的官兵们,走进了这条巷子,分散开来,去敲响了各家的门,“执行公务,速速配合,不然要你们好看!” 第97章 久别重逢   敲到这破烂的门前, 那官兵的口气都倦怠了许多, 只打着哈欠,意思意思地砸了几下门,听见里面传来的咳嗽声时还嫌恶地皱了皱眉。   等到那妇人灰头土脸地来开了门,他伸手将那扇半开的门往后一推,目光在空落落的屋子里一扫,连多看一眼都懒得, 转身就走了。   躲在破败的厅堂里的杨崇深吸了一口气,看见那妇人习以为常地关了门回来, 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略提了三分嗓音, “他们,他们便是这样查探的!”   话中那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好似被抓的不是他自己。   傅挽疲累至极,这会儿连从刚才坐着的隐蔽去出来的意思都没有, 只捧着一碗热茶, 小口小口地啜着, “天气这般冷,出来走个过场便已是不错了。”   她看了眼满脸难言愤怒之色的杨崇,想到之前谢宁池说起他的话,轻轻笑了一声, 目光遥遥看着虚空处, 思念起如今不知在何处的人。   “镐城出的政令,到地方就折了三分, 再到郡城再折四分,留下的四分二,在无人之时,拿个三成敷衍便行了。”   当时杨州之乱后,她也曾和谢宁池说过这事,更记住了他回的那句话。   正是因为在实行时会被打上折扣,所以一开始的人更不能有丝毫懈怠。   杨崇身在局中,往前还经常嫌弃朝中人那副挂在脸上的虚伪面孔——他不是没有听见过他爹在书房里与他打个用嘲讽的语气说起当时还年幼的辰王,可当对上了人,他们又只会一脸恭敬。   当他很少想过,出了他所厌恶的地方,这些让他鄙夷的东西还是无处不在。   或许说,他不是没想过,他是避免去想,也不敢去想。   心下一阵惶然,杨崇茫然无措的目光在屋内一转,他太熟悉这种感觉,很怕自己再像以前三娘刚刚离去后的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至少……   空档档又很是昏暗的厅堂里,终于有个人能拦住了他的目光。   傅挽感觉到,敏锐地抬起头来,脸上犹存倦色,眼睛里却仍是光彩。   好似这些时日,他们并没有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人追在屁股后打;更全然看不出,这时她的心上人,还在不知何处生死未卜。   杨崇心突然飞快跳了两下,一个念头猛地窜入他的脑海中。   不,人与人之间还是不同的。   就像他与辰王不同,傅挽也与三娘不同。   若是换成了她,定然不会因为贫苦和被追捕的恐惧,就将家中席卷一空,将他扔在原地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将他所有幻想都打得支离破碎。   倏忽之间,杨崇的眼神里就出现了些细微的变化。   傅挽垂了眼眸,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又抬眼瞥了眼杨崇,起身就去找了那妇人,让她帮忙安排两个房间让她与“兄长”休息。   徒留杨崇站在屋里,听着那被傅挽强调的“两个房间”,脸立时就红了。   她知道了,知道他这一路来,藏得小心,却一直不停的在叠加的心思了。   原先不过是好奇被辰王看上还当做珍宝护着的是什么人,后来便是疑惑她为何要带走自己,再之后却是被她的忍耐与聪慧折服……   可她知道了……   大半个晚上,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明明疲累万分,可却一丝睡意都无。   窗外月光拨开乌云,透过破烂的窗框,照在了离他床边才不过三步路的地上,好似倾泻了一地的白银,又好似掩盖了万般的情思。   杨崇“呼”的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扯过一侧的外袍套上,大跨步就走到了隔壁的傅挽门前,也不管里面的人有没有睡着,深吸一口气便开始吟诗。   一曲高中生必背的《关雎》。   旁的先不说,这其中的意思,是实在分明了。   按着傅挽的意思,在她房里打地铺留守的两个天字卫早就在听见脚步声的瞬间弹起身来,屏息静待却等到了这般出乎意料的事,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天丑也管不得天黑人瞎了,挤眉弄眼地和天申示意——这是哪来的二愣子,居然连他们的王妃都敢抢,要不要出去揍他丫的?   天申比他略微冷静了些,转头示意了下床上拥着被子兀自好眠的傅挽。   累了这么些天,好容易松懈下来,傅挽的体力早就扛不住,在这般噪音烦人之时,也睡得无知无觉,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天丑只能悻悻放弃了去打人的想法。   别到时候外面那蚊子没将人吵醒,他们倒是将人吵醒了,且这时外面怕是还会有人在,万一这里离了人让王妃出了个意外,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于是一夜就这般“和谐”地过去了。   傅挽一夜睡到了大中午,起来时正好错过了午膳,略一思考,止了那妇人着急忙慌要去灶房的动作,让天丑去买了身不甚起眼的男子衣袍,熟练地换上了。   手边没有趁手的工具,她瞧着水缸里那束着发髻,眉目间很是有几分阴柔娇媚之色的“小公子”一眼,轻轻地“啧”了一声。   女孩扮作男子,和妇人扮作男子,瞧来区别还是颇大的。   怕出门吸引了太多目光,傅挽出门去的第一站,就是脂粉铺,用着给新婚妻子买黛石的借口,包圆了一堆女子装扮的脂粉,喜得那掌柜娘子没口地夸赞。   傅挽欣然受之,半点不见羞愧。   拿着那一包袱的东西上了茶楼找了个包厢,天丑和天申也就看着她拿着那些东西一通涂抹,再转过脸来,方才白嫩阴柔的“娘娘腔”,就变成了个风流潇洒,眉目间还带着几分浪荡之气,身上甚至都有脂粉味的公子哥。   于是三人组大摇大摆地上街,与搜捕的衙役擦肩而过,也只是引得他们避走。   傅挽抿嘴一笑,用新淘来的折扇挡住了嘴,将身上厚得能将她整个下巴往下都盖住的披风拢了拢,大摇大摆地进了一处酒楼。   说是酒楼,其中的侍酒姑娘也不在少数。   傅挽跳了一个胸大屁股翘的,随手一指,就让她去伺候天丑了。   天丑一脸苦相,却在傅挽一个“难不成我来”的眼神下,乖乖地闭嘴了。   天申之前伤得比他重,这会儿身上都还有血腥气,不能让人近身,更要少喝酒,于是他便是想耍赖,也只能狠狠地独自咽下,一边应付着,一边竖着耳朵听。   “就前日,咱们青翠山那什么书院,突然就着火了,那火势之大,怕是半座山都要被烧没了,也不晓得那书院中的人如何了,我那远房舅爷家二表侄的妻弟可还在那里读书呢,听闻还颇得夫子喜欢……”   “嘻,赵四你别吹这陈年老牛皮了,那书院起的火,哪有你说的那般严重,还不如说说这城里的!我可听说了,咱榴州城这几日又来个几个江洋大盗,连着前头那四个,这官府的布告栏上都要贴不下了!”   “你说,咱们榴州城是招了哪方的霉运,这连着两年,大桩小桩的事就没断过!早知就该请个道长,为咱们去去晦气。”   “你这说起来,该去晦气的,还是那镐城里的人家。”   话说到此处,傅挽已经知晓了最着紧知道的消息,正遣走了那侍酒姑娘,带着天字卫正要离去,却听见那头因为“镐城”而兴趣大起的几位酒客,居然一拍桌子站到了桌上,音量大得整个酒楼的人不凝神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就之前,那姚国公府上的二公子,不是说被个江湖人杀了吗?结果现在查出来,那二公子,原来是被曹太保家的四儿子给弄死的,气得那姚国公夫人,不管不顾地就跑到那曹太保家里撒泼,闹得他三日不敢上朝。”   “且这其中啊,居然还牵扯到了宁国公家早就被逐出家谱的七公子。”   说话的人一个大喘气,在傅挽快要出了酒楼门时,才在众人的催促下幽幽出声,“为什么会牵扯到?自然是因为,那让姚国公家的二公子和曹四公子发生争执的人,就是当年与那杨七公子私奔的青楼花魁!”   “啧啧,这女人的手段,可真是非凡。”   “听说为着这事,三家闹得连宫里的陛下都惊动了……”   之后的话,傅挽就未曾听见了。   她一路往回走,思索着书院里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大抵衣兄是脱身成功,快要来找她了。   心下松了提着的一口气,思维就有些跑偏了,不住想起来方才听到的消息,那引得曹四和姚二闹起来,让她四哥背了黑锅的白三娘,她新晋小侄子小牛犊的亲娘,就是当年和杨崇一起私奔的那个人?   想着回去和杨崇确认一遍,傅挽的脚步都快了几分。   却在到那破败的门前的几步外,抬头看着那站在门口的三个形迹可疑的黑衣人,立时停住了脚步。   天丑和天申的手按上了藏在袖中的兵器。   妇人却好似终于找到了救星,说了句“我如今做不得主,要问问那位小娘子”,将那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与那带着斗篷的人一照面,傅挽猛然提了一口气,连反应都没有,立时就说了一句,“将他们给我抓起来!”   天丑和天申自然不会质疑她的命令,立时就揉身上前。   他们占了速度之便,可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将天字卫缠住,中间那人立时就从三步阶梯上跃下,朝着巷子外跑去。   这一番颠簸都是因为他,傅挽一咬牙,握了下手腕,拔腿就要追。   小耳朵与她说过余持重中的毒,根本支撑不住他的剧烈运动,他如今,怕是比半个傅挽都还要弱上几分。   两人间的距离正在缩小,傅挽正要扣动手腕上的机关,面前的人突然就轰然倒地。   视线中的障碍消失,傅挽抬头,看着站在她十步外的两大一小,在她小侄子认出她而发出的不清不楚的声音,回过神来,呆滞地叫了一声,“四哥……”   出口的话还未完,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杨崇跑得气喘吁吁地停在她身后,先看了眼地上的人,再看傅挽,伸手就过来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从上到下地打量,语气里多了三分焦急,“你追的那般快作甚……”   他说到一半,随着傅挽的视线看去,顿时整个人呆愣住,发出了磕巴得几乎没人能听得见的声音,“三娘……”   抱着小牛犊的白三娘脸色白得好似冬日里刚降下来的雪。   好了,不用相认了,这下已然明了形式。   傅挽长叹了一口气,伸手覆到杨崇握着她手臂的手上,正想把他的手打下来,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还不等她回过头去确认,一道带着浓重杀意的熟悉声音已然响起。   “你的手,现在放在哪里?” 第98章 几家欢喜   从青翠山上一路疾驰而来, 身上还带着树木被烈火焚烧过的焦糊味, 又循着天字卫留下的印记好不容易找到这处,谢宁池原以为自己最先看见而禁不住上前将她拥抱到怀里的,定然是让他这些日子牵肠挂肚的那人。   可谁知一入巷子口,看见的却是两人手挽着手相拥的画面。   他心头火气,强忍着才没有将手中的利箭横劈了出去,只怒气还是从声音里不断翻滚而来, “你的手,现在放在哪里?”   听见他这话, 最先弹开的, 居然是白三娘要去牵傅四的手。   小牛犊趴在傅四肩上瞧见了, 疑惑地“噫喔”了声,眨着和傅挽像了七八成的大眼睛,伸出小胖手要去拉白三娘。   他那双眼长得实在是和傅挽太过相像,白三娘手一抖, 第一反应便是打开。   “啪”的清脆一声响, 在小牛犊反应过来哭出声的第一瞬间, 傅四也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神里分明已经有了三四分的不满。   白三娘心里狠狠一抽,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苦笑。   从看见傅挽上了辰王的马车,两人之间亲密难言后, 她就知晓, 这谎言终有被戳穿的那一日,而一旦她连小牛犊的娘亲都不是了, 她在傅四心中将毫无地位。   心中绞痛难言,白三娘往后踉跄两步,正要掩面而逃,就猛地感觉到后颈一疼,却是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软倒在地上。   傅四瞪大了眼,看着还举着手的傅挽。   周遭传来的视线里都有几分复杂难言,傅挽往后退了两步,眨巴几下眼,很是有几分无辜,“她突然要跑,我反应过来就……”   别说她近日接触的女孩子太少,便是她家小九,受了委屈,也鲜少有不与人争辩,转身就要掩面而走的时候,她自然也就没反应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一出手吓到了人,杨崇自觉往后后退了几步,到也算是平息了谢宁池的怒火,走过来握了傅挽的手肘,带着她往天丑二人站着的巷口走。   鼻尖嗅到浓郁的血腥味,偏头又看见谢宁池脸上还残留着血污和几日奔波的疲惫,傅挽只能顺着他的力道伸手扶住他,转头急急地吩咐傅四,“四哥,地上那个人之前欺负了咱家,你别忘了把他和白三娘一起带进来啊!”   她这一嗓子喊,倒引得谢宁池也回过头去看。   跟着的几个天字卫立时又眼力劲地上前想要帮一把手,可不敢累着了他们还抱着孩子的主子的大舅子。   可傅四将已经不哭了的小牛犊往地上一放,熟练地从衣兜里掏出个桃干来给他,自己俯下身来一手一个,干脆利落地就将两个成年人都拎了起来,路过他们的时候还敏锐地皱了皱鼻子,说了一句,“杀得太多了,赶紧去去煞气。”   天字卫,“……”   好险没回句嘴说方才拖走他家六爷的那人身上的血气更重。   小牛犊用还没长全的几颗小米牙艰难地啃着亲爹给的桃干,扯着亲爹唯一空闲的衣角亦步亦趋地经过时,还皱了小鼻子,留下一句,“臭臭。”   天字卫,“……”对,你最想,你乳臭未干!   这边几个连自己都没时间打理的七尺大汉被父子俩接连嫌弃,那边被他们尊为“臭汉子”之首的谢宁池却在找到夫人之际,最早得到了妥帖的关怀。   傅挽回过头来就确认了他身上至少没有影响较大的伤口,接着就让天丑和天申去烧了热水抬到屋里,又拿了她之前买来的那几身贵得离谱的男装,选了套给他放在浴桶边,隔着浴桶,絮絮叨叨地将这几日的经历都说了。   夜半走山路,脚滑从半山腰滚到山脚,身上连根骨头都没断的事,在她嘴里也变成了一件老天看她长得帅气,要心疼她的大好事。   因为遇上了榴州军而和天申分散,在山上转悠了一日,差点遇上了野猪群,在她说来,唯一遗憾的就变成了没有抓只小野猪来烤乳猪。   “……我们就躲在那墙角,巡逻的衙役就要来了,杨崇吓得连都变成包子皮了,还要硬撑着站出去,简直就是……”   “阿挽,”谢宁池在浴桶里动了动,将布巾放到一侧,睁开眼来瞧着她站在远处的背影,“我背上有伤,你能否过来帮我擦……”   “你带着伤怎么不早说!”   傅挽急急转过来,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刚刚瞧见坐在浴桶中好似个颓废美男的谢宁池时的心猿意马,更忘了自己是为了平复心跳才匆匆转过身去。   于是毫无防备之下转身,正正就撞入了谢宁池看着她的眼眸之中。   那眼神在接纳她的瞬间,荡开了终于云消雨霁的笑。   傅挽自高中起,就自认不是个文科生,更不是个能与人看星星看月亮,聊人生聊理想的人。比起不切实际的空泛理想,她更喜欢脚踏实地的去做,比起溺水三千的山盟海誓,她更喜欢不合即散的潇洒。   所以她从不知道,她居然也有这样诗意的时候。   因为她看见谢宁池的眼睛,就想到了一句歌词。   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因为,所有的风景,我的目的地,都是你。   突如其来的一点文艺情怀,倒是害得傅挽红了脸,都忘了之后要说什么,只能带着有些泛红的脸,走到谢宁池背后,默默地拿起布巾,给他避开那点伤擦背。   烛火从身后而来,谢宁池能看见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   他闭眼一笑,不提醒后面那个突然红了脸的姑娘,这个力道怕是擦到这水冻僵他都擦不干净他的背,不想说方才听着她所经历的事,他竟心疼得难以呼吸;更不想再告诉她,方才看见的那一幕,听见从她口中说出旁的男人的名字时,他有多生气。   反正,如今,在一处的都是他们,旁的就不需多说了。   窗外寒风呼啸,室内自温暖如春。   他忍不住仰起头来看了眼,傅挽垂着眼问了声“做什么”,却像是心有灵犀,笑弯了眉眼,低下头来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口。   个中多少情谊,已足够饮水饱。   只这边浓情蜜意,院子各处却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不说妇人与她那久病的女儿不停歇的咳嗽声,就是院子一角,稍早休息了一日,眼下精神头比旁人要足上许多的天丑正在眉飞色舞地说着昨夜发生的事。   长吁短叹了一番,却不见同僚们有何反应,他疑惑地“诶”了一声,语调里颇为丧气,“你们便不好奇,这新欢旧爱撞上了,那姓杨的会如何做吗?”   天申坐在一旁不语,剩下几个天字卫却对视了一眼,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阿丑,你与天申,昨晚是歇在……王妃屋里的?”   那下停顿,并非是犹疑,而是为了强调。   他们累得要死,原本哪还有心情去听这儿女情长的鸡零狗碎的事,能醒过神来,还是因着从这话锋里听到了了不得的信息。   天丑被这话堵得张嘴结舌。   却不想几人丝毫不停歇,又问出个更严酷的问题,“你们昨晚用的铺盖卷,不会现在都还留在王妃的房里吧?”   天申“腾”的一声就坐了起来。   他们原本是要收拾的,可谁也没猜到谢宁池回来得这般快,偏傅挽又是中午才起身的,他们怕闹出了动静惊醒了她不敢收拾,等她醒来,却直接跟出了门。   但是现在……   两双迷茫无措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那点着烛火的房间。   里面偶尔还能传出一两声笑,停在被好兄弟们用周公抛弃了的天字二兄弟耳中,就像是天底下劈下来的一个惊雷,轰隆隆,炸得回不过神来。   另一边,原本昨夜是杨崇一人休息的房间里,挤了五个人,连转个身都艰难。   杨崇面对墙壁躺着,不一会儿也忍不住捏着发酸的手臂转过身来,最先看到的就是坐在床沿,一条腿搭在床上被个小豆丁抱着,直直靠着闭目养神的傅四。   白三娘躺在床的里侧,因为药效还未曾醒来。   底下的铺盖单薄,寒气一层层透上来,身侧还有个躺着半死不活,身上还有股淡淡的恶臭的人,杨崇根本睡不着,干脆就坐起身来。   他起身的动作有些响,小牛犊根本没睡实,“呼”地一下睁开眼。   一双大眼睛直直地对上了他。   许是这样和大人平视的感觉让小人儿感觉到非常的新奇,小牛犊嘴角咧开了个再灿烂不过的笑,朝着杨崇吐出个泡泡。   世上最神奇的事,其中一件便是,有个漂亮小娃娃看着你朝你笑时,你总会不由自主地就朝他露出笑,被他纯粹的喜悦所感染。   杨崇笑到一半,想到这孩子的身份,那笑便被理智止住了。   他朝着低头哄儿子睡觉的傅四露出个苦笑,话里的感情,连他自己都说不分明是什么更多一些,“没想到,她的儿子,居然与她这般相像。”   傅四垂着头,强硬地伸手将小牛犊骨碌碌转的大眼睛给阖上。   小牛犊已经习惯了亲爹这简单粗暴的手段的意思,却因为到了个新奇的地方还有着满满的好奇,不肯就这样轻易地妥协,伸手一次次拨开亲爹的手,想要再去看看那个朝他笑得又傻又傻的大人。   来回数十次,一大一小,居然没有一个厌烦或是生气的。   杨崇转过了一脑袋的回忆,终于能积攒了勇气,再去看一眼躺在床上的白三娘,从胸腔之中,长叹出一口积郁了不知多少年的郁气。   “我还记得她十六七时的模样,不想再次相见,却是这般情景了。”   当时他执意要去追求心中至真至纯的爱情,他父亲一巴掌就甩在了脸上,告诉他但凡他走出这个大门,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他硬撑着一口气出了大门,在花楼里经过曹三几人的嘲笑将三娘带了出来,在城门口好似还遇见了回城的谢宁池。   那时的辰王,已经因为好几场战役而颇有声名了,只是朝堂之上波诡云谲,皇室的血脉单薄,小太子又常年不露面与人前,在陛下有意无意地引导下早早站队了的朝臣们边见不得辰王建功立业,在言辞上颇有打压。   除了个至高无上的辈分,那时的辰王,并没有太多的威风煊赫。   而偏杨崇那时觉着志得意满,竟大声招呼了一声,并将跟在一侧的白三娘介绍给谢宁池,眉目间都是心满意足的神采飞扬。   他说,“这就是我要与她过一辈子的人。”   当时谢宁池是个什么样的反应,其实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左不过就是个万事不挂心的模样,不能使他在得意之上再多三分的满足,但当时那恍若拥有全天下的心情,杨崇却是记得再清晰不过。   然短短几年,物是人非,重逢居然是如此的尴尬场面。   他想到此处,又是长叹了一口气,“若是当年三娘能有傅姑娘的魄力,能多信任我几分,怕是我们二人,也不至于走到今日……”   终于哄得儿子睡着,傅四转过身来,干脆利落地就点了杨崇的睡穴。   继而打了个哈欠,好整以暇地倚到床柱上,仍是伸着一条长腿防备着睡觉不老实的小牛犊半夜掉下床去,“啰嗦了这许久,要不是小牛犊不听人说话便不睡觉,我早就给耳朵个清静了。”   这些天来连日哄儿子睡觉,傅四已经将能说的废话都差不多说尽了,今日好容易有人抢了这个活计,也就只能忍着,等儿子睡着了才出手。   迷迷糊糊要睡去之前,他终于从听见的一星半点话里想到了杨崇在说些什么,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很是瞧不上眼。   “就你这样的,小六遇上你落魄,连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你。”   明明好手好脚,自己不听闹腾,还非觉着是世道亏欠了你不成。 第99章 前尘往事   次日一早, 却是被儿子的口水糊醒的傅四第二个醒来, 抱着咿呀乱语的小牛犊下床给余持重又点了个穴让他睡得更死,带着儿子就在院子里打起拳来。   小牛犊这几日早就被亲爹给带出了早起打拳的习惯,还能偶尔跟着傅四的动作挥舞几下他的小胳膊小腿,便是不小心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也只是拍拍屁股站起身来,连哭都不哭一声。   院子里听见动静醒来的几个天字卫都被这秧苗高的豆丁逗得发笑, 上前来不是捏捏他软绵绵的小脸蛋,便是故意在他面前耍起拳法来。   偏小牛犊脸蛋随意被捏, 眼睛却非要看着亲爹才肯放心, 颤颤巍巍地非要绕过人墙去看亲爹, 被故意使坏的几个高大叔叔给拦住了,气不过才哇哇叫出声。   他那小胳膊小腿挥舞起来还真有几分力道,天字卫们啧啧称奇,俱都好奇得凑到他身边, 故意引着他与他对打, 嘴里还呼呵有声。   亲儿子被欺负成这样, 傅四也丝毫不放在心上,拳照打,看见儿子一屁股坐倒的窘态,还要带头笑上两声, 喊着让儿子爷们地站起身来。   这边呼呼喝喝地无限热闹, 吵得谢宁池从床上起身,穿好了衣裳开门出去。   他凉凉的一个眼神一扫, 几个天字卫立时就屏息噤声,多一口气都不敢喘。   傅四一套拳打完,转回身来瞧了自己已经靠过去的儿子一眼,又看了眼谢宁池身后紧闭着的门,好似隔着门缝都还能瞧见里面躺着呼呼大睡的傅挽。   他眨了两下眼,提小鸡一样将自个快巴到人家身上去的儿子提回来,随意往背上一扔,单手拖着让小牛犊自个玩他的头发,看着谢宁池,冷不丁就吐了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小六什么时候带你回家见阿爹阿娘?”   说实话,在傅四朝着谢宁池伸手的那个瞬间,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动手了。   昨日兵荒马乱的便罢了,今日亲眼瞧着各成年男人从自己妹子的房里走出来,身为兄长,此刻动手,好似也算是合情合理。   天字卫还未犹豫,谢宁池便已抬眼看过去,示意不可多惹是生非,脚下却已暗自用力,站稳了脚跟,打定主意先接下这一拳。   他有婚书不假,可那婚书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有的只有旁人以为荣宠无限的陛下御笔钦点,皇家已快二十年不曾开封的族印。   因而听见傅四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谢宁池一瞬间竟答不上来。   他这一瞬的迟疑,在傅四眼里便成了否认,于是他略显同情地看了眼谢宁池,拍了拍身后不安分的小牛犊的屁股,露出个同病相怜的眼神。   他的亲儿子不知自己娘是谁,怕是以后他的亲外甥,也不知自己的爹是谁了。   那眼神里藏着的意味,谢宁池一时半会还没明白,待傅挽醒来与她一说,才从还不够清醒的傅挽嘴里知晓了真相,“喔,四哥那是意味我只是和你玩一玩,八成还在同情你和他以后的外甥呢……”   早些年纪氏与傅爹为了傅挽日后夫婿的事争吵起来时,傅挽被吵得头大,的确说过她不嫁人,随意找个喜欢的男子,不给名分,接种生个儿子便能万事大吉。   这话说到一半,感觉后后背骤然发冷,傅挽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慢动作地转过身去。   谢宁池的脸已经冷得好似寒冬腊月。   右眼皮猛地一跳,傅挽一拍桌子,厉声反驳,“但这只是四哥的个人猜想,我这不正要与你说去杨州城见我爹娘的事嘛。”   谢宁池对她那是何等的了解,几乎她一张嘴,他就能猜出来她想说的是什么,立时就察觉到了她话中的漏洞,“你若是没有过此类的想法,你四哥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猜想?”   他这一开口,就是要算账的节奏。   不说当年他曾在书信中吹嘘过杨州的各处酒楼舞肆,便是之前被谢宁池撞见的上酒馆去青楼的事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傅挽眨巴眨巴眼,感知了下自己还有些酸疼的腰和两人间的距离,果断放弃了计划一,安坐在原地,拿起手上的木簪敲了下桌子,瞧着倒是镇定自若得很。   “那衣兄到底要不要去杨州见我爹娘?”   她笑眯眯的,却让人感觉好似稳操胜券,竟下意识就不想反驳,“说起来,若是我爹娘不满意,那咱们这无媒苟.合……”   话还未说完,谢宁池已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扬声吩咐天字卫,“即刻修整,今日连夜出榴州,去杨州城。”   榴州这边重兵环伺,他们被困城中,迟早会被瓮中捉鳖。   如今旁的州城的朝廷军谢宁池也不敢再调,能用的只有杨州的两千黑云骑。   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他原本就打算在今夜将傅挽送回杨州。   但傅挽方才那“无媒苟.合”四字实在太过刺耳,他从门边折返,走到傅挽身后,伸手捏了下她的脸,“你倒是什么话都……”   之后的话并没说出口。   因傅挽突然偏过头,张嘴叼住了他因为怕扯疼了她而下意识松开的手指,上下齿贝一阖,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你要与我算旧账,我自然要与你算旧账。”   她只咬出个牙印来便松了嘴,哼唧了声,“也不知是谁,之前避我如洪水猛兽,瞒着我偷偷藏了个婚书在我枕头底下,立时就变了一副面孔。”   谢宁池眼一眨,脸不可抑制地就红了。   他后来发现那婚书在枕下原封不动,还以为是傅挽压根没发现,心里既庆幸又失落,还想过要寻个什么特殊些的法子给傅挽看。   傅挽偏头瞧见谢宁池红了的脸,嘴角飞快勾起又落下,干脆就扯了块昨日用以裹胸的白布过来,一手捏着昨日刚买的用来描眉的黛石,想了想,在白布上写起今日需去购置齐全的物件来。   “我爹喜新厌旧得厉害,除了早些年养下来的爱摇骰子的爱好,最近也就偏好文玩核桃,正好你可以准备两个送过去;还有我娘,胭脂水粉是不爱的,字画古玩,有我大哥在也瞧腻了,你要不还是送些奇花异草过去,正好打发时间……”   傅挽张嘴就说出了一连串家中长辈偏好的事物来,手下更是笔走龙蛇。   写罢正要交给外面已然修整好的天字卫去购置,谢宁池便拦了她的手,将那白布扯过来,自去念给那群天字卫听,却是连布帛的纹路,都没让他们瞧见分毫。   昨日他亲手将这白布从傅挽身上解了下来,自然知晓它原先是缠绕在何处,又哪里愿意让旁的人多看一眼,多凑近几分。   傅挽也猜出了他这点隐蔽的小心思,笑着站在他身后戳他腰眼,“你赶人赶得这般快,他们可是连银票都没拿。”   话中三分的调侃,却是因为谢宁池昨晚瞧见傅挽藏银票的地方时,也着实有些呆若木鸡了。   他眼下连个白布都不舍得,又哪里肯用傅挽藏着的银票,转头时视线飞快从她胸前掠过,“是我送的礼,用你的钱又是什么道理?”   傅挽“唔”了一声,笑得意味深长,“原来衣兄你还能分得清你我啊?”   说话间,伸手抽回了自己的白布。   滑腻的触感在手心飞快地消失,谢宁池伸手想握住,却在对上傅挽意味分明且十足调笑的眼神时,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不知在那白布放置到了何处,谢宁池搓了下手心想要驱走那滑腻的触感,心里也打定了主意不告诉傅挽,有才书院他们二人曾住过的那个院子,并未在这次的交战中被烧为灰烬。   甚至他们当时用过的床单被褥,都被他亲自妥帖收藏了起来。   等待的一日过得飞快,正好那边白三娘醒来,呆坐在床边发愣了半个时辰,终于与傅四和盘托出了之前她隐瞒欺骗了的内容。   小牛犊的亲娘并非是她,而是曾经她在楼中的一个姐妹。那姐妹晚她一步被一客商赎走纳作小妾,却在三年半之后在商旅中意外客死异乡。家中大妇原本就看她不顺眼,借此便将她赶出了家门,甚至故意引了街边乞丐欺辱与她。   正好当时傅四路过,年少尚且头疼脑热,拔了刀就来个英雄救美,又掏了身上仅剩的所有钱财,给那妇人赁了个小院子。   如此年复一年,原本两人相见无望了,可谁知后来傅四酒宴上醉酒被人下了药,又正好那美娇娘接了那场表演的活,两人在墙角撞见了。   傅四酒后意识混乱,只勉强记得好似有过一场荒唐的梦境,醒来掀翻了那府邸也没找见人,便只能归结与一场梦,又继续他江湖游侠的生活。   却不知那娘子却是流落到了云州,大腹便便至极,遇见了正好在那处的白三娘,当夜便挣扎着剩下了尚不足月的小牛犊。   早年的颠沛和波折早已将那娘子折磨得形销骨立,孩子生下还未满周岁,便撑不住撒手人寰了,在临终之际,才与白三娘说了孩子的生父,求她将孩子送回。   原本这一出戏,该是由“白三娘送子认父,傅四爷泪洒异乡”作为圆满大结局的,却不想白三娘在找到傅四时,也遇见了姚二与曹三,并被两人认出是早年与杨七私奔的青楼女子,竟当着她的面,便打赌谁也将她按于身下承.欢。   白三娘心中恐惧,便撒下了这般谎言。   如今娓娓道来,洁白的芙蓉面上已满是泪珠,“……我对不起珠儿妹妹,但当时形势迫人,我也是无奈之举,若是早知会将四爷引入如此波折之中,我定然据实已告,不敢有半分隐瞒……”   说话间,一双盈盈眉目满是柔情地看着傅四。   旁听的傅挽打了个哈欠,不甚专业地懒洋洋窝在谢宁池怀里,扯着他的一溜头发与自己的混在一起编辫子,好似丝毫不在意她四哥的回答。   站在门外的杨崇握紧了手,脸上青白交错。   傅四终于用一碗米糊糊打发了饿得厉害的儿子,这会儿直起腰来,点了下头表示他都已经知晓了,偏头却是去看傅挽,“小六,借我一千两银子。”   傅挽正要去掏,谢宁池手一按,从自己怀里掏了张递出去。   傅四瞧见两人的互动,只当自家妹子厉害到连当朝辰王都“包养”了,毫无芥蒂地接了过来,伸手递给了白三娘,“这是感谢你将小牛犊安全地送来。”   听到自个的名字,小牛犊抬头“昂”了一声。   白三娘睁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得到的会是这个。   她张了张嘴,还未说出话,眼中泪水呼啦啦地就滚落,真真是我见犹怜,“四爷,我……我并不是为了银子……”   “我知道,”傅四一挥手,丝毫不掩饰自己直来直去的思维方式,“你是为了你和小牛犊娘之间的姐妹之情才如此义气,只如今小牛犊娘不在了,只能由我待小牛犊来谢你,你也别嫌少。”   白三娘美目流转,却是一瞬间不知该说什么。   因为这话里,没有多少能让她反驳的余地。   谁知傅四还松了一口气,语气里都听得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松快,“若是你是小牛犊的娘,无论当时我是有意识还是无心的,我都该对你负起责任,八抬大轿迎你过门,但如今你不是,自然也就不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做纠缠。”   白三娘口中的珠娘对他的情谊,说实话,傅四是真的从未感知到过。   在他确认小牛犊是他亲子时,他对小牛犊的娘的最大感情,就是责任。只是当时在狱中说自己喜当爹的事太过丢人,才支支吾吾不敢对傅挽明言。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他连不敢回的家也敢回了,转头就催促傅挽何时动身。   傅挽看看门里,再瞧瞧门外,笑了一下,“我们的确是该走了。”   如今在这,可就打扰到两位“真情至上”的痴男怨女了。 第100章 大门紧闭   这日天气晴好, 黄历上清楚明白地写着宜动土, 宜出行,傅爹掐指一算觉着今日出门定然财运亨通,于是就往账房里摸了五两银子,腆着肚子去了赌坊。   一个时辰下来,果然赢得银子赘手。   若是在平日,这般如有神助的手气, 傅爹是定要再来几把过够瘾头的,但最近几日家中那几个小的忙得不可开交, 纪氏也因为乖女长期不归而有些怨怼, 加之傅五的那三胞胎又体弱多病, 这家里是一日比一日愁云惨淡。   于是傅爹伸出去的手就这么缩了回来。   旁边自然有相熟的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立即就大声调笑,“傅老爹这是又被六爷克扣了?一日只五两的银子,多余不加, 怕是不够老爹花用的吧?”   话音一出口, 周围哄笑成一片。   傅六扣着亲爹的花用一事, 杨州城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一来傅家的家业几乎都是傅挽一人创下的,傅爹原本在他们眼中就是跟着蹭福气的;二来,傅爹早年的荒唐行径早就被传得神乎其神, 因而众人也不觉此举有多不孝。   五两银子, 在寻常人家,嚼用一月都尽够了。   傅爹被众人取笑, 也丝毫不放在心上,收回手走得潇洒,“有银子我也不玩了,剩些福气回家,等我家金宝早些回来。”   念叨着出了赌坊门口,正好经过一家糕点铺,脚下一顺,就进去买了一堆糕点,出来时被太阳一晒,才晃过神来,“买这么多的酥糖,金宝与小四又都不在。”   傅爹长叹一口气,摸摸怀里沉甸甸的银子又有些手痒,干脆就去隔壁的铺子里买了留守家中的几个小可怜们喜爱的吃食,还给纪氏买了个新的金簪。   他一路哼着小调回了家,正要一脚埋进家门时,听见身侧的小厮“诶”了声,含糊的声音咽在喉咙里,“六爷?”   傅爹“呼”的一声回过头去,就看见一辆破旧而不起眼的青蓬牛车正“哒哒哒”地踩着石砖碾过砖缝中的杂草朝着自家门口走来,坐在车辕上赶车的那个黑衣青年,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于是傅爹反手就一巴掌轻拍在了那小厮的肩上,“胡乱说些什么,金宝那钻进了钱眼里的,又怎么会坐这种一看就没钱的牛车。”   正好觉得要到家了,探出头来听了满耳的傅挽,“……”   她深吸了一口气,故意使坏,猛地朝那边大叫了一声,“爹啊!”   傅爹正要跨过门槛的脚一抖,差点就磕在了门槛上,摔了个狗吃屎。   一脸震惊地转过头来,恨不得拎起傅挽的耳朵就骂上几声,却在看见她满脸的风尘,整个人都好似瘦弱了许多后,把未出口的话都咽了下去,大步过来将傅挽上下一打量,话里都要带了哭音。   “爹的小金宝,你这是在哪受了饥荒啊?”   傅挽还没来得及回答,牛车的车帘一掀,一个小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转头看见了长着长长的白胡子的傅爹,讶异地“呀”了一声。   傅爹循着傅挽的视线转头去看,狠抽一口气,觉着自己的那个小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似乎都要撅过去了,“金……金宝,这是……”   傅四从牛车里转出来,拎着小牛犊的后脖子,将他悬空递到了傅爹的面前,“这是你嫡嫡亲的孙子,来,小牛犊,叫一声爷爷,让爷爷给你小金鱼。”   小牛犊可不知什么小金鱼,一爪子就要朝着那白胡子挠去。   知道这不是乖女背着他生下来的外孙子,傅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缓下了有些发紧的心口,“我就说金宝你连个夫婿都未曾有……”   说起这个话题,傅爹又想起了最近几日纪氏日日在念叨的事,皱了眉头决定先与金宝表明自己的观点,“金宝爹可是支持你不嫁人的,若是日后真有了喜欢的小郎君,花些银子给娶到家里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傅四将抓不到胡子而嗷嗷乱叫的儿子拎回来抱着,听着他爹絮絮叨叨的这一堆话,回过头来,瞧了眼刚下了马车的谢宁池。   这几日他也搞清楚了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六妹夫,连两人红通通的婚书都瞧见了,今日再听他爹对小六的这一番殷切嘱咐,便觉得……   对了,小六说得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吃的狗粮,都可以拍回到他脸上去了。   马车上又下来一个大活人,傅爹自然不会没看见,且发现来人还很熟,傅爹立即就朝他友好地笑了笑,“宁大人这又是在哪处和我们金宝恰巧碰上了?既然都来了,那便先进来坐坐,这个点,正好可以吃了顿午饭再走。”   久留是不行的,如今金宝娘可是看见个齐整可靠些的就想把乖女给嫁出去,他好客是一回事,可决不能因此而坑了金宝。   她爹这饭桌上司空见惯了的客气,傅挽自然听得出来,一顺嘴,就给她爹扔下了今日的第三个炸雷,“衣兄来了怕是要久留一段时日,吃了饭也不走的。”   说话时正好路过谢宁池,傅挽顺手就牵了手。   好似上天设计过的最好姿势,十指自然而然便相扣在一处。   从话音中已经敏锐地听出了什么的傅爹呆呆地瞧着两人的手。   虽被“长辈”这么瞧着很是有几分尴尬,但谢宁池却还是没松开,只单手朝傅爹拱了拱,“我……晚辈今日来,是想到贵府,为自己提亲的。”   傅爹的视线慢慢上移,挪到了谢宁池的脸上。   那眼神,好似屠夫看见了已经被养得膘肥体壮的猪。   眼神之中的杀意,自然吓不到谢宁池,但想到日后要叫一声“岳父”,谢宁池还是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我与阿挽两情相悦,还望……伯父成全。”   自从曦太宗驾崩之后,这是谢宁池第一次用到父辈的称呼。   不得不说,各种体验,有些奇妙。   傅爹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   那边的天丑已经将牛车上东西都搬了下来。   这也就是牛能拖得动这么多东西。   场面僵持,天丑正犹豫着要不要将东西搬进去,就看傅爹猛地握起拳头上前一步直袭谢宁池的脸。   身侧一声压抑的低呼,谢宁池强忍了出手的动作,另一只手飞快地在背后做了个手势拦住将要动作的天字卫,就感觉到另一只手上一空,再抬眼,傅挽已经被傅爹强拉着进了傅家的大门。   “砰”的一声,傅家大门狠狠关上。   被傅爹的假动作晃悠到了的几人站在门外面面相觑。   而门内,傅挽眨眨眼回过神来,颇有几分啼笑皆非,“爹你这是干什么啊?人家好好地上门,你就这么把人家拦在门外……”   傅爹亲自背靠着门堵着,便是傅挽也不好上手将他剥开,听见这话,眼里立时就燃了熊熊火焰,“他要上门做客,我扫榻相迎都可以,但是他要来当女婿,娶走我女儿,我一个狗洞都不会给他钻!”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连被关在门外的谢宁池都听得一清二楚。   傅四摇了摇头,转头看了眼周围听到动静渐渐围过来的众人,拍了下谢宁池的肩膀,“我爹自幼最宝贝小六不过,你最好小心别被我爹发现你是先斩后奏,不然,他那牛脾气上来,可能这辈子都不让你进我家大门。”   感慨完之后,傅四瞧了眼围墙,抱紧了小牛犊,长叹了一声,“没想到大白天回家还是要翻院墙……”   话音落下,他提气便越过了院墙,施施然抱着孩子,先往傅大的院子里走。   他儿子现下连个名字都没有,还是去找家里最爱读书的老大最靠谱。   这边傅挽也顾不上傅四是如何进来的,压低了声音凑在她爹耳边,三言两语地将谢宁池的身份解释了,“……爹你要是惹火了人家,他一个王爷,一道御令下来,咱们一家流放,连个铜板都没有就上路了……”   傅爹抵着大门已经扎起了马步,摆足了要长期驻守的架势,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傅挽,“金宝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么威武就能屈的!”   傅挽,“……”   她舔了下嘴唇,正要说话,却不想傅爹精明得很,丝毫不被她口中的滔天权势所恐吓到,“而且我清楚得很,他现在要娶我女儿,别说是流放咱家了,就是对我大点声说话,八成八都是不会的。”   别以为他不知道当年五丫头的夫婿追五丫头的时候,是怎么讨好小舅子小姨子的。   对姨舅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岳丈。   傅爹油盐不进,傅挽只能暂时宣告放弃,贴着门缝朝外大喊,“衣兄,你先去找个地方歇一两日,等我将咱俩的事告诉了家人,说通了再让你进来。”   谢宁池本心上倒是很想拒绝,但眼前的形式下,他只能点头,“好。”   傅挽长松一口气,回过头来正要先说通平日里最溺爱她的傅爹来达成等会儿对战女子军和小人军的联盟,就看见身后站了一排的人。   从她娘到小七八十,一个不少。   纪氏一笑,却是难得有几分凶神恶煞,“喔,两月不见,六爷要和我们说什么‘咱俩的事’?” 第101章 父母之命   傅挽花了一晚上, 将自个和谢宁池互生情愫的过程, 硬生生说成了一段古代版喜剧结尾的《泰坦尼克》,尤其是在说到最后谢宁池让她先走而独自留下为她挡住追兵时,纪氏眼中已经涌上了泪花。   她按了按眼角,站起身来留下一句话,“明天让他来府上吃饭。”   傅挽将打到一半的第八十七个咽回去,跟在纪氏后面起身, 一路打着抑制不住的哈欠回了她被收拾得温暖舒适的卧房,连收拾下自己的力气都无, 由着扶书帮她脱掉外衣又简单地清洗了下, 闭着眼睡得无知无觉。   隔日一早, 傅挽还睡得有些迷糊,就感觉到被窝被人掀开,一个温热的触感撞到了她怀里,伸手刮了下她的脸。   睡意浓重, 傅挽连睁眼都不想, 只感觉着让她万分心安的气息, 抬手将那投怀送抱的人搂在了怀里,嘟哝着将头枕到了来人的肩上,“衣兄,再陪我睡会儿。”   被她搂在怀里的傅九撇了撇嘴, 伸手想把她的头挪开, 转头看到她睡得无知无觉的模样,伸过去的手就又顿在了半空中, 皱了皱眉又不挪开自己的小肩膀。   前几日还空荡荡的地方又有了因人而起的热气,傅九在被窝里睁着眼躺了没一会儿,居然也有了睡意,头靠向傅挽那一侧,两人头靠着头就睡了过去。   扶书进来叫人时瞧见了这一幕,将傅挽都快要卷到自己身上去了的被子往傅九身上拉了拉,垫到她身侧压着,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傅七正眼巴巴地在门外望着,看见她出来这动作,立即就猜到了几分,不满地皱了下小鼻子,“小九一定又溜到六哥的床上去睡了,亏她还好意思天天说我!”   这些时日傅挽不在,傅十在外行走交涉时隐隐发现风向有些不对,在给傅挽写信前,最先将事情告诉了傅九。傅九也想着不宜声张,没往外透过一丝口风,却是找了由头,将又在外面与人发生冲突的傅七狠狠限制了一通。   虽平日里已经习惯了家中些许事情都由弟妹处理,但猛地一被限制,傅七就想起了他身为哥哥的尊严,在家里很是吵闹了一番,被两个小的联手镇压之后,倒是事事都要学着傅九傅十的做派,动不动就翻起陈年旧账。   扶书早听惯了他们吵嘴,闻言也只是一笑,“也是七爷成熟稳重,夫人才会单单打发了七爷去请人。”   这请的人,自然便是谢宁池了。   只历来嫁娶,鲜少有女方急哄哄冲上门去的时候,虽这会儿纪氏心急如焚,也不好亲自去,便是傅执这嫡长子去,都显得有些过于急迫了。   推来选去,平日里最不着调的傅七反倒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担了这个大任。   这其中的弯绕,傅七自不知晓,只觉得自己干成了一件大事,回答时便抬头挺胸,满是自豪模样,“自然,我一去叫,人就来了,还给了我好些吃的。”   他说着就去打开手上捏着的一个小兜兜,给扶书看里面的各类吃食。   都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但难得,都是傅七平日里最是喜爱的。   扶书凑头看了一眼,就知晓这一堆吃食定然不是一个外人能准备出来的,只从昨日到今日就能准备齐全,所花费的心思也不少。   傅七从里面掏出块槐花糖叼在嘴里,火急火燎地就要往房间里冲,“六哥醒了没有?我都好久没有看见过她了,最近夫子夸赞了我好多次,六哥肯定都还不知道,我要赶在别人前头告诉她!”   这只小牛犊冲起来的力道不小,扶书赶紧伸手拦了下才将他拦住,“六爷这会儿还在睡着呢,若是七爷不急,就先别去叫醒她了。”   傅七眨巴几下眼,眼中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晃过神来,小声地凑到扶书耳边,脸上的神情很是有些纠结,“六哥……是要给我生小外甥和小外甥女了吗?”   之前傅二姐和傅三姐怀孕生子时都曾回家来住过,那时傅七小小人一个,做事更加没有分寸,傅挽日日在他耳边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别胡乱往几个姐姐身上撞,又让他别去打扰了姐姐和小外甥,小外甥女们休息。   旁人说的话,按傅七那鱼的记性,很容易便如耳旁风般“呼啦”一声就过去了,可偏是他六哥的话,他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都记在了心底的。   于是这会儿眨巴着眼,看向扶书的眼神就很是纠结。   他是很喜欢小外甥不错,小外甥女还尤其可爱一些,可他已经有不少会哭闹会打架会撒泼的外甥辈了,要不要再多几个,他真的比较无所谓。   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六哥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宝贝他?   傅七肚子里藏不住话,这件事又着实让他伤心得很,于是牙齿一咬,狠狠将手上的一整兜零食往地上一砸,迈开步子就朝着大厅跑去。   这时的厅堂纸上,纪氏刚了解完谢宁池的身世,眉目间原本还有五六分的满意,眨眼就消下去了两三分。   她端着茶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听见坐在她一侧的傅爹正以不大不小的音量在哼哼,“我早就说了门不当户不对,和咱金宝不合适,你非还要再看看。”   话是这般说,可今日傅爹却没继续在门上拦着。   原本他也是想这么干来着,但是在他吃饱了准备出门时,纪氏放下粥碗,淡淡地给他来了一句,“你若是想你闺女这辈子找不到个可心人,你就去拦着。”   傅爹脚步一顿,在门口转悠了三两圈,将郁气发泄得差不多了,又摆了老丈人的谱,板着脸往堂上一坐,就在谢宁池上首,还要时不时哼上两声。   谢宁池自然也将这话听了满耳,垂着眼帘没去瞧,只伸手探了探茶温。   他眼眸略一动,便有机灵的下人将他的茶盏端走重新端了一盏略烫的上来,恭敬地摆在了他手边,茶香扑鼻,微苦带甘。   这便是傅家的待客之道——便是主人在上头给来客摆脸色了,下头该如何伺候便还是如何伺候,绝对不让人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怠慢与错漏。   能想出这么个让人发闷却无可奈何的法子的,除了他的阿挽也没旁人了。   谢宁池嘴角略动了动,端起新上的茶轻抿了口,抬起头来看向傅爹,“伯父这话,我却是觉着错了。”   他虽在傅挽的家人面前刻意收敛了往日的威压,可高位坐久了的人,不自觉之间还是会带出几分说一不二的魄力,连软话都说得像是圣旨,“我是仗了出身的便利,勉强才有了今日的成就,而阿挽却是凭着个人之力,就将傅家带到了如今的辉煌局面,若单单从此一事上来论,我怕是还在她之下。”   纪氏眼尖,瞧见了他说这话时,因为提到了她那个不寻常的女儿而带出的笑。   言行举止,百般诚恳,有时不过是男子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做出的假象。   可若是他真心实意,那有些东西,便会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哼,”傅爹不买账,那倨傲的形态,十足十就是个天底下最让人敬而远之的老丈人,“天下男儿,有几个说话说得不好听的,我这些日子里,听着那些求亲之人的溢美之词都要听腻了,你这话,也不过就是个中下水准……”   这话都还未完,谢宁池的脸色已在某些关键信息上沉了下去。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险些就忍不住要伸到怀里去掏出些东西来。   就在这时,门外卷进来个小小的身影,举着什么东西就朝着谢宁池身上砸去。   谢宁池抬手,将那“暗器”抓在了手里,另一手按住了傅七的肩膀。   怕伤着了日后的小舅子,他手底下并未用几分力。   可傅七还是被制得不能动手,急得满脸通红,挥舞着两只太过短小的手臂,张牙舞爪地就在呐喊,“我讨厌你,讨厌你让六哥怀上了小外甥,讨厌你!”   傅七喊着这话,脑子里不期然就出现了以前他在院子里带秦大宝玩时不小心带着他摔了跤,而平日里对他也算不错的傅二姐冲过来却只扶起了秦大宝的画面,并且成功地将傅二姐替换成了他六哥,眼眶里都含了一包泪。   好似已经看见了他六哥抛下他去哄自己孩子的画面。   于是他看谢宁池的眼神更凶狠了。   只是厅堂里的人,包括半路看见他而追过来的傅十,都因为他这句话而愣住了,根本没有人瞧见他脸上那磨牙小兽般的神情。   谢宁池脸上的神情千回百转,六神无主地转头看向厅堂上的傅爹和纪氏,等着他们能给出肯定或是指导,哪知两人看着受到的惊吓比他还多。   傅爹连手里端着的茶正哗啦啦地往衣服上倒也不知晓。   于是谢宁池一转身就朝后院而去。   仗着之前的印象,他一路翻墙过假山,横跨小石桥,赶到院门口时,正好傅挽起身,正被扶书伺候着洗漱。   傅挽感觉到面前投射下来的阴影,一抬眼看见谢宁池正用一脸复杂难言的神情站在她面前,正想打个招呼问他怎么来得这么早,这会儿又是出了什么事,就不小心被嘴里的青盐呛得咳了下,忍不住捂着嘴干呕。   胃里空空荡荡,这干呕一开场还有些停不下来的趋势。   谢宁池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扶书脸上的神情又青又白,竟也忍不住狠狠地瞪了谢宁池一眼,转头去给傅挽倒了一盏温蜜水来。   傅挽抿了几口,又坐着缓了缓,好容易顺过气来。   她一手撑着额角,未曾被束起的青丝顺着她低头的动作而轻柔滑下,谢宁池伸手帮她将那束发丝勾到耳后,轻轻地将她搂到了怀里,在她发上一吻,“抱歉。”   他这歉倒得不明不白却又真心诚意,傅挽没明白,只能瞎猜测,“你做什么突然道歉?难不成,刚才我爹拦着你不让你见我,你把他给打了?”   谢宁池正一手按在她的小腹上,感觉着这处追着她的呼吸而起起伏伏,想象不久以后就能隆起感觉到他与她的孩子的蓬勃生命力,无暇再去分辨她在他耳边吐出的话到底是什么,只傻乎乎地肯定了声,“恩。”   傅挽差点就跳了起来。   “什么?!”她抬手就把谢宁池推开了,“你打了我爹还和我撒娇?”   脸上的神情看着,要是条件允许的话,她大抵会将谢宁池一巴掌拍死。   谢宁池眼里含着满满的笑意,将她的手从自己变形的脸上拿开,凑到唇边轻轻在她手心啄了一口,“我怎么会和岳父动手。”   他改口改得相当自然,接着还顺了下傅挽炸起的毛,“你现在可不能生气。”   傅挽“哈”了一声正要反驳自己怎么就不能生气了,扶书就端着她洗漱要用的热水进了门,并传递了纪氏的口信,“老夫人让六爷赶紧过去用膳。”   怕去晚了又被她娘念叨,傅挽起身过去洗漱,谢宁池就跟在她身后,抢在扶书之前,拿起梳子帮她疏通起头发。   扶书还要上前,傅挽就在镜子里朝她摆了摆手,“无事,衣兄的水准已经练出来了。”   谢宁池翘了嘴角不语,手上极其熟练地就给她挽了个妇人的发髻。   最后被傅挽暴躁地一把拆了,重新挽了个男子的发髻。   这般折腾过来,等到了厅堂时,纪氏让厨房准备的菜也已经上了,傅挽往桌边一坐,伸手过去依次摸过傅七九十的头,正嘟囔着疑惑三个小萝卜头怎么turn就不趴到她怀里笑闹了,就看见纪氏往她碗里扔了块糖醋鱼。   第一反应,便是她又何处惹着纪氏了。   因为傅家自来贯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三岁能拿稳筷子之后,傅挽就再没见过纪氏给任何一个儿女动手夹过什么吃食。   她疑惑地抬眼朝纪氏看去,却得到了轻飘飘的一句,“这不是你往日在家中最爱的?怕是在外面一路颠簸也没能吃上几口,小九今日特意让厨房给你准备的,赶紧先吃了解馋吧。”   不,在她从青翠山上逃下来的那一路,吃的全都是鱼。   至少三个月内,傅挽是不想再吃一口任何做法的鱼了。   她伸出筷子,急中生智地将那块鱼肉夹到了傅九碗里,朝她笑得一脸和煦,“六哥的小九真是贴心得紧,这块最好吃的,自然要给小九了!”   于是就这般“蒙混过关”。   一顿饭除了开口受到了点小小的惊吓以外,傅挽自觉吃得甚是满足,还因为错过了早膳而比平日里多吃了许多。   却不知,她这一顿饭里,每一下筷子的落脚点,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尤其是她在吃完午饭,又打着哈欠要午睡时,纪氏眼里已满是笃定。   于是谢宁池送她回了卧房,再转回厅堂时,就瞧见空荡荡的大厅上此时坐满了人,傅爹和纪氏的下首依次坐着傅执傅四傅七九十,最末的一个位置上,傅小牛犊正蜷缩着,自得其乐地啃着自己的脚丫子。   连一个多余给他的位置都没有。   如果说方才还算是尽到了待客之道,那眼下,傅家是连待客之道都不想了。   谢宁池自知理亏,一个长揖到底,“小婿家中并无长辈,好在三书六礼也有人能代为谋划,还请岳父岳母定个佳期,好让小婿早些去做准备。”   这话里,连最后一丝强势也被浓厚的喜悦冲得淡了。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知晓,眼下这般情景,傅挽嫁他,基本是嫁定了。   傅爹气得脸色发青,手里握着茶盏就要砸过去,却被纪氏给伸手拦了。   “先不必如此称呼,辰王大礼,我傅家怕是还受不起。”   纪氏说得和缓,脸上却无一丝笑意,“只是多养一个孩子,对我傅家而言,也不过是多了几分快乐罢了,又有他许多舅舅能当他榜样,想来也不必劳烦辰王。”   这话里的意思,明明确确,是不想让傅挽出嫁。   莫说谢宁池,便是傅爹,也诧异地转头看来。   纪氏神色不变,端起茶盏握在手心里,“‘说是养儿方知父母忧’,小六长这么大,却鲜少有让她阿爹与我忧愁的事,独这一件终身大事,我虽日日在她耳旁念叨,却还是不愿意让她在此事上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而折了她一身傲骨的。”   谢宁池动了动唇,刚要开口,就又被纪氏打断。   “辰王先不必急于许诺,我只单单问一件事。”   纪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直压抑的怒色,“小六昨夜还与我说您待她有多好,可如今……辰王身在皇室,更该知道皇室对子嗣后裔是如何的严苛,先不说小六一介商贾的身份嫁给您有多为难,要受多少非议,就但是她未婚生子……上至皇族下至百姓,她与孩子,要受多少流言蜚语的诋毁,辰王可曾想过一分?”   厅堂里一片寂静。   纪氏长出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便如您所说,小六如今的成就,并未常人所能取得,她心气之高,怕辰王您也有所知晓,便请恕我,更不能应下此事。”   除了谢宁池,余下众人,竟都在纪氏最后一句话落下时,浅浅地松了口气。   末席上的小牛犊怪叫了一声,傅四正要借着这个由头起身结束这次家庭会议,就看见谢宁池伸手从怀中拿出了红通通的一物,上前两步,将其放在了主桌上。   上面明晃晃的两字,刺得纪氏都说不出话来。   “岳母为阿挽忧虑之事,我自然也不敢轻易疏忽了。”谢宁池缓缓开口,“婚书上有陛下用的玉玺与私印,皇室的族印,以及我请婚的私印与日期。情之所至,难以自抑,然我也定然不会让她受分毫的委屈。”   不用谢宁池再说明,纪氏也知晓,这事已在那一连串的印章落下之时而尘埃落定,她的女儿并非无媒苟合,她的外孙也不必受任何的争议。   甚至她也知晓,谢宁池为何到此时,才拿出这婚书。   怕他们生气是其一,其二,怕是真心想取得他们的同意。   纪氏长出了一口气,手指按在了那婚书上,“佳期定在何时,辰王明日再上门询问吧。”   谢宁池面上一喜,朗声应下。   只他这口气松了才不过半个时辰,才刚等午睡的傅挽醒来与她说了这好消息,就看见门外的天丑快速越过扶书的阻拦,匆匆跪倒在他面前,额上大滴的汗砸在地上,神情满是惶然。   “主子,陛下……陛下被宁国公发现了女子之身。” 第102章 有人撑腰   镐城出了这般大的事, 于情于理, 谢宁池自然都不回去。   只是如今情况特殊,傅爹纪氏好不容易才松了口,傅挽又是这般特殊的情况,他若是就这般走了,也有些难以交代。   谢宁池看了傅挽一眼,正想着该如何措辞才不会让她不高兴, 却见傅挽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手指间把玩着茶盏的盖子, 竟分辨不出白瓷与她的手指, 哪样更白净些, “衣兄要觉得我是个分不了轻重缓急的人,就继续想想,该怎么来哄我。”   谢宁池眉间的褶皱因为她这话而松了三两分,正想开口嘱咐她一二, 眼前降下一片阴影, 傅挽张开手臂将他抱了满怀, 头靠在了他肩上。   温暖与重量一并而来。   谢宁池刚要开口,傅挽已经抬起头来,在他唇角亲了一口,笑吟吟地望着他, “现在感觉到双倍的鼓励了没有?”   她原本的意思, 是她给的鼓励可是有双倍那么多。   可这话听在谢宁池的耳中,却又多了重含义。   忍了要说的千言万语, 谢宁池只伸手按到了她的后颈,将她整个人牢牢护在怀里,“你也先适应一下,免得以后舍不得。”   舍不得哪里,自然不言而喻。   此刻气氛正好,而谢宁池又快要走了,傅挽就当他这时在放狠话,一点不觉得傅爹和纪氏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答应她出嫁,只眨着眼,极其真诚地点头。   甚至她还难得地软了语调,半是撒娇地来了一句,“衣兄若是再说下去,怕就是我舍不得你了。”   时间紧急,镐城的情况又不甚明确,谢宁池匆匆从傅挽这里出来后,只来得及去正厅与傅爹辞别,临要走了还惦记了一句,“眼下境况,宜早不宜迟,佳期……”   傅爹正看着要抢走他宝贝女儿的镶金野猪不爽,听见他来去匆匆,生死不知还要追问这一句,想着外孙子不能没出生就没了爹,才忍了将手上的茶盏砸过去。   “快走,快走,”他嫌恶地挥了挥手,“你家人丁单薄,你这大的赶紧回去照顾好小的,我家金宝和金小宝可不缺人照顾。”   谢宁池从这一长段话里感觉到了傅爹颇为别扭的几分理解和担忧之意,却又敏锐地抓住了另外一个稍显陌生的字眼,“金小宝?”   傅爹眉眼中露出三分得意,“这自然是我亲亲外孙的小名……”   谢宁池眉一皱,还未说话,门口就窜进来一个人影,带着瓷器相击的清脆声响,“爹,我院子里那几坛梨花白好了,你不是眼馋了好久吗?正好我被衣兄管着,好些日子没一醉方休了,今天我们……”   傅挽边喊便踏进门,剩下的话却都在抬眼看见谢宁池后被压回了肚子里。   傅爹站在谢宁池身后,朝瞪着他的傅挽无奈做鬼脸——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大概就是,为了赞美他日后孩子的小名吧。   傅爹省略掉后面那句自欺欺人的话没用表情表达出来,伸手搓了搓被冻得起了层疙瘩的手臂,示意他的宝贵闺女——快哄人,快!   傅挽扯开嘴角笑得干巴巴的,文不对题地补上了剩下那半句话,“爹,今天我们尝尝这酒好不好喝,若是好喝,日后就用这个来办我的喜宴吧。”   不得不说,傅挽正要掐到了谢宁池的软肋。   除了镐城小皇帝的意外,谢宁池如今最挂心的,便是两人的婚事。   只是她这点掐得再好,也掩盖不住她之前所透露出来的讯息,谢宁池的脸色虽和缓了几分,却还是有些难看,“你现在不是能随意饮酒的时候。”   说这话时,虽有意压制了,但看向“同谋”傅爹的眼神,还是很有几分严厉。   那眼神里好像充满了“同是天涯当爹人,你却如此不尽职”的谴责。   好在傅爹脸皮厚,抗住了没脸红,只伸手拿过傅挽手里的酒,“我金宝酿的酒,自然没有不好的。这几坛爹就先帮你守着,等日后要用了,爹再给你拿出来。”   一唱一和成功,终于算是将谢宁池送出了杨州城。   不提这边谢宁池暂时离了牵挂,不眠不休地带着黑云骑赶往镐城,接着一封比一封更形式严峻的军信,接连着做了多少部署与准备,就是傅挽,一转身进了家门,那也是脚步飞快,直奔正厅而去。   只她迈入家门跑了还没两步,就看见了冷着小脸听着粮庄上的总账房报账的傅十,迎面看见她时居然立即就变了脸色,大喊了一声,“六姐!”   鲜少听见这个称呼,傅挽晃了下神才反应回来,脚下一顿险些就跌了个跤,好在傅十已离她极近,飞快的用肩膀撑住了她。   “六……六哥,”看见傅挽一身的男子装扮,傅十才意识到旁边有人,硬生生改了口,“你这般跑跳,若是伤着……”   “小六,小十,”傅执从一侧廊上缓缓而来,打断了傅十还未出口的话,“我正想着要去何处寻你,没想却在这里遇上了。”   傅执常年浸润书画,性子又一贯的温和体贴,微微一笑便让人觉得春风拂面。   他走过来,将手上握着的一幅卷轴递给傅挽,“这类画作,我还是第一次涉及,又画得有些仓促,怕是还有多处未曾完善的,你们帮着瞧瞧。”   傅家如今在的几人,傅爹惯来只对赌桌上的事有些兴趣,纪氏又只会满口说好,傅四唯对武学有研究,傅九整日不是忙着外出与小姐妹参加活动,就是处理家中琐事,也鲜少有能坐下来与傅执谈书论画的时候。   加之小时候傅七气走了好几个夫子,傅挽自己又没有时间,就托了傅执教导傅七九十诗文,着实将傅七整治得够呛,以致于他到如今还不愿意与傅执亲近。   如此一来,傅执找傅挽赏画,实是寻常事一件。   几人相携去了书房,路上傅十问起有才书院的事,傅挽便简单交代了下,末了转头看向一脸沉思的傅十,按了按他的肩头,“此事小十来看,是错在了何处?”   从年前开始,傅十便已渐渐接手了傅挽手底下的生意,偶有的磕绊,他也大多是自己努力克服,因而成长了也不是一星半点,“书院如此鱼龙混杂,直接之错,自然是掌管事务的山长,但山长之选,关键还是在于……”   傅十抬眼,看了眼傅挽。   傅挽一笑,拍了下他的肩,“是,关键的错漏之处,在于我没有选好人。”   粮庄总账房给的账本就在眼前,傅挽自然便顺手拿了起来,低着头翻看了几页,“吃过了亏,在下次改了,赚得更大的收益,便不是件丢脸的事。小十你现在吞吞吐吐地不肯指出我的错,是让我日后也不要说出你何处错了?”   傅十飞快摇头,“若是我做错了,六哥骂我一顿也是应该的。”   他正要接着说傅挽此刻情况特殊,可动不得怒,就见傅挽突然将手中的账本砸向了站着的总账房,“宋叔,第七十三页,上月半旬的亏损,你如何解释?”   早在傅挽拿起账册的那一瞬,宋叔心底就有些发虚,这会儿听她直接点出了错漏之处,更是吓得大汗淋漓,“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是……是当时有了些谣言,除了杨州、榴州外的四州都鲜少有人购米,正好那些日子下了雨……”   越说到后面,声音就越是磕巴。   “战乱刚过,百姓方才安定,新米又还未成熟,宋叔这无人购米的话,想要让我相信,怕是还得回家去,好好打一打腹稿再来我面前扯谎。”   傅挽坐在桌后,身周的怒气四溢,压得宋叔连头都抬不起来。   眼前颤颤巍巍跪着的老人不停地冒着冷汗,看着着实是有几分可怜。但只要一想到账本上那拙劣被填平的数千两亏空,再想到因为她的已是疏忽而差点害死自己的有才书院,傅挽那表现出来的怒意中,就更真实了几分。   她正要再接着逼问,就因起身太快,扯到肚子而不自觉“嘶”了一声。   “六哥!”   傅十往前冲了一步扶住她,便是在正在盯着自个的画瞧的傅执都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好似她是个什么脆弱得不得了的稀世珍宝。   “六哥,粮庄的账如今既是我在查,那这账房里出的问题,你也交给我。”   傅十瞧着她的眼神里很有几分急迫,似乎害怕极了她不答应,“正好这次六哥也可以瞧瞧我这几月来的长进,便是我做得不好了,再来麻烦六哥也可以。”   傅挽瞧着站得极近的他,以为他是怕被她质疑了能力,怕打击了自家孩子的自信心,干脆地就点了头,“那六哥就等着小十了。”   这边傅十带着脸色青白的宋叔下去,傅挽略坐着喝了两口茶,就去瞧傅执拿来的画,这一看——   “大哥,你什么时候爱上了观音送子图?”   傅执对这画好似颇为不满,正拿了画笔,去勾那观音的手,下笔时却又觉着那笑得可爱淘气的小娃娃不够灵气,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阿娘说这画瞧了寓意好,却又不知要去何处求购,我便揽了这事。”   左右瞧着,傅执竟是觉着那观音身后的竹林也有些别扭了,将画一收,竟就不让傅挽多看了,“错漏之处甚多,许是我学艺不精,还需更为精进。”   傅执惯来爱画,对自己的画作要求也高,故而虽画作如今价值千金,却仍旧鲜少有在外流传的。平日里所画的种种,不是被送给了家里人,便是被他随手扔在了画篓里,或是实在瞧不过眼,付之一炬。   他这会儿拿了画走,回去苦熬思索了一夜,却仍旧未找到该从何处改起,于是一大清早就找来了傅挽的满贯堂,眼下还染了淡淡的青色。   “我思来想去,八成是因着我如今画意少了,才故步自封。要解开眼下困局,只能找我那画友聊聊,许是他能有些新奇的想法。只这样一来,阿娘嘱咐与我的事情,便要被拖延了,只能先拿这画充充数。”   傅执说着,就将一画递了过来。   这画卷轴用的都是难得的金丝紫檀木,傅挽接过摸了下拿画纸,心下疑惑,不等傅执的后脚踏出房门,就打开了系带,去看了眼那画。   画卷上一个胖嘟嘟白嫩嫩,穿着粉色小衣,噘着嘴正朝着画卷的这一端爬的半岁多年的小胖墩正笑眯眯地瞧着她。   傅挽将画往下拉了几下,越看越疑惑,“这小胖墩怎么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似的?豆丁点大的人,装什么老成……”   她说着就“嘶”了一声,那点子疑惑更大了,“怎么看着还有点眼熟?”   “能不眼熟嘛,就是你自个小时候的模样。”   身侧突然插进来的一个声音,来自又一个不请自来蹭早餐的人。   傅挽又瞧了眼那被她百般嫌弃的小豆丁的确就是曾经的她自己,咕哝了句疑惑大哥为什么要给她这画,转头就从傅四手里抢回了最后一块豌豆黄,“小九这是停了你们院子里的吃食不成,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我院子里抢吃的?”   若说傅执还是有事情来与她告别的,那在傅执之前的傅七与傅十,完全就是来她这吃一顿的,区别就是前者塞满了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吃掉了她大半的早膳,却没让她听清半句话;而后者来去匆匆,被她追着塞了三小盘点心。   傅四却是不挑,换了样随手扔进嘴里,继续吃得津津有味,完全忽视了在他怀里嗷嗷叫着,眼睁睁盯着却得不到一点来自亲爹的满足的小牛犊。   “停自然是没停,不过就是这最好的吃食都到了你这满贯堂而已。”   傅挽一巴掌将他手里的吃食夺下来递给望眼欲穿的小牛犊,又狠狠地瞪了眼他,“小九心疼从小不会抢她吃食,还最会宝贝她的六姐,你难道还要有意见了?”   傅四自然是有些意见的。   只是这个关头,他有意见也要没意见,更不能惹火了那三个小娃娃最宝贝的六姐,只能岔开了话题,说起了他过来蹭吃蹭喝的最初原因。   “先前抓住的那个反贼,你孩子爹没时间处理,留了信让我去将人带了过来,我昨天抓来扔在我院子里的那个地窖里了,只是那人怕是被晏迩喂了些药,这会儿人只吊着一口气在,我让扶棋先在我院子里守着了。”   傅挽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余持重坠在后头。   听傅四这口气,而且想到她从昨日就未曾见过扶棋,傅挽就猜到余持重八成是真的快死了,略皱了下眉头,“他害了那么多人,就这样,还算是便宜了他。”   “恩,”傅四吃饱喝足,抱起啃糕点正啃得得劲的小牛犊起身,极其顺手地在傅挽头上拍了拍,“如今人在我那,自然不会便宜了他,你不用费心便是。”   傅挽抬头,朝傅四眨巴眨巴眼。   她这模样,浑然就是方才那画像里无辜又无赖的小模样。   傅挽是纪氏难得独独的一胎,出生时正好前头的哥哥姐姐都比她大了三五岁,再加傅爹那一坑,在纪氏的影响之下,就算是傅五,平日里都很是护着这个六妹。   年龄渐长,兄弟姐妹之间逐渐各奔东西,不像儿时那般日夜相处,好似感情也随着距离和年龄,渐渐地单薄起来,在各种轻重缓急间褪去。   可有时只要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神情,远走的回忆便会一一浮现。   傅四不期然便想起来以前这个三岁多年的豆丁,一板一眼地指挥着五六岁的他,去和那些八九岁的大孩子较量,还大获全胜了的事。   那时他也被揍得鼻青脸肿,走回来的路上却还是努力端起哥哥的威严,教导走路都还有些不甚稳当的傅挽,“没关系,你下次惹事了,四哥还帮你出头。”   “你现在……”   傅四一手抱着小牛犊,一手就放在了傅挽头上,许多年前他做这个动作就不需要踮起脚尖了,如今更是,一只大手就能拢住她的大半个头。   傅四恍然发觉,原来他们家撑着的小六,还是之前那个小小的,需要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被她欺负了也笑得很开心的小六。   “小六,你现在可是在家里,有的是人给你撑腰,你顾着吃喝拉撒睡就行。”   吃喝拉撒睡。   傅挽对这粗鄙的概括冷哼了一声,甩掉了傅四的手,将他轰出了满贯堂的大门,转头歪在扶书垫得软绵绵的美人榻上看了四本账册,却是禁不住睡意又靠着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却是被窗外传来的饭菜香味所勾醒。   吃罢午饭怕又在屋里睡着,傅挽便让人将躺椅搬到了院中晒太阳,结果没过半刻钟,暖洋洋的春光下,她就睡成了一只晒肚皮的猫。   又是被来叫她吃晚饭的傅七吵醒。   这般生活反复了两天之后,傅挽干脆就放弃了挣扎,除了吃喝拉撒,干脆就窝在被窝里睡了个饱,终于在又两日之后醒过神来,不再无时无刻地打哈欠。   只是她这精神饱满的状态才持续不过半日,就见扶书青白着脸冲了进来,扶着门框大喘了一口,抬眼惊慌地看着她,“六爷,不好了,外面如今都传遍了您是女子的传言,据说商行的人马上就要上门来查家产……” 第103章 以势压人   曾经第一次将整箱的黄金埋在城外庄子里的时候, 傅挽最怕的, 就是有朝一日她的女子身份被揭破,她好不容易开创出来的事业在一夜间付诸东流,她的家人再次回到生病都请不起医生,空着肚子等着一个又一个黎明的日子。   所以她每日战战兢兢,压着不让傅家在杨州城里成为出头鸟,每月最爱的事情就是在半夜三更之时, 带着傅七九十,满山坡地去藏宝。   这样一来, 若是真有一日她出了事, 至少傅家也能衣食无忧。   不知是不是这担忧已在她心里沉积了太久, 压得她都有些麻木了,今日突然爆发出来,她竟也没觉着有多大惊吓。   于是她花了几息时间消化了这个消息,朝着扶书“恩”了一声, 坐下慢悠悠地将手里的那碗粥喝完, 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时应该陪着她喝粥的人。   也不知镐城那边的境况如何, 衣兄是不是已经平安入城见到小皇帝了。   这般一想,她忽的就觉得她和小皇帝还颇有几分同病相怜——都是被爹坑得当了男儿,享受了十几年当男儿的便利,却又在一夕之间被戳破了。   跨越了时间与空间, 傅挽突然就和小皇帝有了同样的冲动。   好想把那个破坏她美好生活的人揪出来打一顿啊!   喝完手里那碗八珍翡翠粥, 正好傅九快步跑进她的院子里,站在门外瞧着她。   当年交到她手里时不过是个小小的肉团, 除了哭喊便只会吃喝拉撒,没想到一晃眼,也变成了这般好看的小姑娘,眉眼之间像她的那几分,还真是像足了。   日后也不知是便宜了谁家的儿郎。   傅挽正感慨得远,傅九就快步迈进了院子,飞快地将她只这么短的时间里打听出来的事告诉了傅挽,“是之前被六哥发现做了假账的宋账房传出去的谣言。”   “他家中只有一独子,前些时日不知如何染上了赌瘾,将粮庄里的存粮尽数输给了人家,临在交账的前一日,宋账房临时起意去查了,发现不对他才哆嗦着交代,却已是将家中的祖产都尽数输给了人家。”   “昨日小十去料理这事时,不知为何就传出了风声,说是宋账房欠了傅家一大笔钱,如今已将祖产都压给傅家抵债了。那些放钱的赌坊担心收不回银子,便绑了宋账房严加拷问,却不料从他口中撬出了这等消息,故意传得这般满城风雨,怕就是气恨六哥你之前因着阿爹的事,狠狠下过他们几次面子。”   这一年过来,傅九的身量渐长,如今已经快要赶超过小时最茁壮的傅七,成为三胞胎里最修长的一个。   她穿了身鹅黄色的裙子,腰上系了条月白色的系带,虽还未有少女的婀娜身姿,站着却已然是一处静待长成的美妙风景,不言不语便吸引着旁人的眼球。   便是遇到了这般措手不及的大事,她也竭力保持着镇定,一字一句地将来龙去脉说分明了,还给出了在回来的路上所想出的应对之法。   “欲截其流,必断其源。既然谣言是从那几个赌坊里传出来的,那么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堵住了那几个赌坊的嘴,这样一来……”   “小九。”   傅挽伸手握住了傅九都快将手里的娟帕扯破的手,将她的手指打开平摊在自己的手心里,仰起头来朝她笑了笑,“六哥还好好在这里,你怕什么?”   奇异的,不过这简短的一句话,傅九就忘了之后要说的所有的话。   她脑子一空,一早上从得知消息起就狂跳不停的心脏也和缓了下来,却是眼眶突然发酸,大滴大滴的眼泪不经过她的允许,突然就坠落了下来。   砸在了她和傅挽相握的手上。   傅挽站起身,将她轻轻拥在了怀里。   门外,快步而来,脸色铁青的傅十僵住了脚步,抬眼看着傅挽。   傅挽抬手朝他招了招,示意他过来,另外一只手臂一抱,左右一个,就将他们抱了个满怀,好似他们还只是三四岁的,在外受了欺负回来哭诉的孩童。   可不说在商场上的傅十,便是傅九,杨州城里如今最厉害的太太夫人,也不敢在她面前说一句有关于傅家的刻薄话。   半刻钟之后,傅挽带着洗漱过的傅九和傅十坐在桌边,夹了个热乎乎的蒸饺,放在面前的醋坛子里蘸了蘸,咬在嘴里感受着里面瞬间爆裂开来的鲜美肉汁,满足地眯起了眼,从鼻子里发出满足的轻哼声。   好似她眼前只剩下美食,再无任何烦心事。   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傅九和傅十也拿起了筷子用了今日完整的一顿早膳。   吃饱喝足洗过手,傅挽往两个小的额上一弹,笑眯眯地捏了下他们的小脸蛋,“别想着如何解决流言了,左右我今年是得大婚的,如今被知晓女子身份,虽仓促了些,倒也不算是全无好处。”   至少日后她被从杨州城娶走,杨州城的这些百姓不会天真地想——天哪,日日流连花丛却片叶不沾身的傅六爷居然被入赘了!   傅挽想了下那个场面,不禁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上立起的鸡皮疙瘩,既是安慰自己,又是安慰两个小的,“而且,我现在背后可是有人撑腰的。”   她说的明明是近在眼前,团结一致的傅家人。   可傅九傅十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却是去看她的肚子,并且不约而同地想到——是啊,六哥现在肚子里可揣着皇室的宝贝蛋呢,哪个官府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将六哥以欺瞒罪给关进牢房里?   如此一想,他们竟也都镇定了下来。   上头三位最能做主的主子的情绪立时就影响到了下头已然有些慌了神的仆从,虽还有些个总是控制不住好奇心抬头去看傅挽和她的肚子,但至少眼底里除了些许好奇和近水楼台却被懵逼的懊悔,已然没多少看怪物的眼神了。   傅挽从满贯堂走到正厅,接受了不少目光的洗礼,忍不住就摸了下自己的脸,转头问跟在身后的扶书,“我今日是有哪里很奇怪不成?他们为何都盯着我瞧?”   其实她更想问,莫不是她这几日吃吃睡睡的在肚子上贴了膘不成,不然为何他们都盯着她的肚子看?   扶书抬头看了眼傅挽,她还是挽着男子的发髻,只是因为这几日吃饱喝足又汤汤水水地养着,回来时眉目之间的那点子疲惫尽消了,却透出些往前难得一见的风流妩媚来,好似一朵沾满了风华,终于饱满绽放的红莲。   “六爷如今模样,便是辰王在瞧,怕也是移不开眼。”   扶书一句话,成功将傅挽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身上,直到进了正厅,那些个前来兴师问罪的人都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傅挽朗而一笑,朝那些人拱了拱手,依次称呼了过去,“诸位难得来寒舍做客,这干站着作甚,不如坐下,好好尝一尝我们府里新到的雪蕊茶。”   紧跟着正要给自家新茶打个强势插入的广告,人群中就有个人站起身来打断傅挽的话,“傅六你自不必讨好与我们,我们今日来此,也就是为了还个公道!”   有人出口,之后要开口的声音,立时就拔出萝卜带出泥。   “我大曦朝律例明明白白写着,女子不得有私产,若有私产者,必须充公!傅六你已女子之身混迹于商场,这是目无法纪,欺君罔上!”   “今日闲话也就少说,傅六你交出家产,待我们清查一二,再讨论是否要定你欺瞒之罪……”   “是极是极!这欺瞒大罪,便是你傅六再认识那位手眼滔天的知己好友,怕也是不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包庇你这罪责!”   ……   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傅挽说仍由他们说,只给了个眼神让丫鬟们将原先摆在桌案上的茶都撤了下去,自个端着茶剥着瓜子,听着这些单调重复的句子,觉着这出戏有些无趣了。   而待这些人骂得口干舌燥,转头想要寻些茶水润口时,却见手边空空如也。   喧嚣的厅堂终于安静了下来。   傅挽端起茶,当着众人垂涎欲滴的面,轻轻地啜了一口,“诸位可都说完了?正好方才你们瞧着碍眼的茶汤我也让人撤了,那这会儿,就不妨听我说说?”   她和缓的口气一变,立时就带上了七八分的嘲讽之意。   “诸位这漫天胡地的一顿指责,可曾想过,流言是否真实?”   她坐得有如泰山,丝毫不为流言所扰,却是让这些个找了由头上门来兴师问罪的人有些心有惴惴,一时之间竟真就顺着她的思路走,开始质疑起来。   却不想,傅挽喝了口茶大喘了口气,悠悠扔下了一句,“不过,既然诸位闻起来,我也就不妨与诸位透个底——我傅挽,的确身为女子。”   这一惊一乍的起伏,又招来了两刻钟的谩骂。   只是这两刻钟过后,这群商客真的已经口干舌燥,有几个甚至连站着的力气都无,往后坐倒,挥着手掌,给自己扇来几缕凉风。   “这众口朔词的欺瞒之罪,傅六却是不认的。”   傅挽已经从瓜子换成了雪梨,吃了几块清凉败火,那白透多汁如无瑕玉石的果肉,牢牢缠住了好些个商客的目光,有几个甚至不争气地咽了口水。   “便如方才,诸位问起我傅六的性别,我二话不说,便认了我的女子之身,之前所谓的‘男子装扮’,其实也不过就是我个人某些不为言说的小癖好,自是无人问起,又怎能怪我故意隐瞒?”   这话强词夺理得,真是处处都是毛病。   商客们倒是很行群起而攻之,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狠狠将傅六这笑面虎才在脚底,可谁让他们方才激愤之下说了太多,这会儿口干舌燥,纵是有心也无力。   于是厅堂便变成了傅挽的一人堂,明明是她假扮男子行商欺瞒律法一事,却在她口中变成了好奇而聪慧的女子,个人私下的爱好的不恰当扩展。   有那么些个商客们又按捺不住的,骂得嗓子眼里都要冒烟了。   也就只有老神在在坐着的傅挽,最后一个人以极其流氓无赖的方式统领了全场,让丫鬟们拿来了个托盘,将纸笔放在了各位商客面前。   按着杨州商场上的惯例,若是商会中有八成的商客签署了同一个契书,那契书便再无可辩驳,不受任何的质疑与反对。   而如今,傅挽摆在他们面前的,便是这样一份承认傅家的所有资产都合法合理,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强取或哄骗的契书。   契书上油墨已干,措辞全无错漏,可知备下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剩下少有的几个商客愤而怒起,狠狠咒骂了一通之后,转身便要走人。   谁知便在此时,厅堂大门紧闭,傅挽身后出现了数十个高手相护。   “傅挽!”带头前来的商会长老早就被这一连串的事故气得不轻,这会儿完全是哑着嗓子指着傅挽在咒骂,“你这是动用私刑,错上加错!”   “我并不想对各位动刑,也不会对各位动刑。”   傅挽施施然后退,走到了仅剩的一个小门口,“诸位尽可想好了,若是此间有半数的人签了契书,我便会酌情允了你们一个条件,并将那半数人放了。”   她已一脚跨出了门槛,略顿了顿又收了回来,“对了,忘了告诉各位,这杨州城,如今又没了刺史大人,而凑巧认识了某些手眼滔天的权贵的傅六我,很不幸就变成了称大王的那只猴子。”   “也便是说,诸位若是想报官,如今好似是只能和我报了。”   最后一句话砸下,被紧封了门的厅堂里一时寂静无声。   不过两个时辰之后,签了半数的契书被从里递出,换入了管够的热茶。   喝饱了的商客临走前还给傅挽放了个狠话,“莫想着如今你春风得意,不过半数的契书,向来你也成不了事,只待我们找出对付你的妙计……”   傅挽笑眯眯地将人送走,好似全然未看见混在商客中的姜家大爷那复杂的眼神,转头就吩咐丫鬟们将递进去的热茶泡得浓浓的。   又两个时辰,又半数的契书被递了出来,换进去十几个干净的恭桶。   这时夜幕已然降临,傅家大门之外传来喧嚣之声,傅挽吃罢晚膳,上床安寝前,挥手吩咐那些准备就绪的丫鬟家丁们,大戏可以开场了。   于是当夜便听见了从傅家大门里传来层出不穷的歌声和唱戏声。   许是因为出自不同人之口,这些歌声有些有如天籁,有些却好似阎王的狞笑。   再一个时辰之后,又半数的契书被递了出来。   傅挽手里的契书,已然过了八成。 第104章 身怀有孕   隔日醒来, 这八成五的契书, 就完整地被递到了傅挽手上。   傅挽捏了下那薄薄的厚度,随意往桌上一甩,瞧着倒是丝毫未将这废了不少心思才得到的契书放在心上,转而问侯在一侧的扶书,“这几日可曾有收到镐城的消息?”   之前匆匆得知晏迩的消息,傅挽离开镐城时显得有些仓皇了, 之前设下的种种布局还未来得及展开,只能由扶书接手, 等着收到信却被耽搁的扶酒快快过去。   傅挽原本贴身用的几个丫鬟里, 扶书最是细心妥帖, 故而跟着她打理她身边的细碎小事并管着她这处的书信往来;扶琴因着早年际遇,一来就担了贴身护卫之职,只是如今傅十在外行走得多,傅挽又放心不下, 故而才将她暂借了出去;而扶棋兴趣使然, 早些年跟着晏迩学了一身医术, 日后也就只专精与这一块。   四个丫鬟里,三个都还能常常见到,只一个与她最像,性子最爽利, 在行商上天赋最强的扶酒, 因着在外打理生意的需要,快一年未曾归家了。   这次若不是想到镐城那样一个销金窟因着她的“低调”而被无妄错过了, 又着急着在镐城埋下后手好方便图谋营救傅四一事,傅挽也不会着急忙慌地将扶酒调过去。   只她离去得匆忙,扶酒却又被生意一耽搁,两人竟也未曾在镐城见过面。   但无论如今镐城局势如何,按理说只要有扶酒在,便不可能如此杳无音信。   扶书也甚是知晓那小姐妹的性情,当时她匆忙赶来,知晓自个与六爷匆匆错过时,可是拉着她诉了整整三日的懊悔,六爷未曾归家,在书院不好收信时,她也是隔两日便送来一封询问的信件,按理说不该在此刻如此悄无声息的。   早在傅挽归家初日,扶书便写了封信去,隔几日又去了封隐晦暗示六爷已有身孕的信件,按着扶酒的性子,便是人不莽撞地回来,书信也该早早到了三封了。   只那些时日傅挽嗜睡,身子瞧着还有些虚,扶书纵是心里疑惑担忧,也不好主动提起,后来又赶上那恼人的谣言,更是无暇分心。   如今傅挽问起来,她眼里自然就带上了几分掩盖不住的忧虑,“怕是镐城如今有些乱,驿馆送信时耽搁了吧。”   “驿馆难不成还有胆子耽搁主家的书信了不成?”   傅挽笑了一声,莫名就觉得有几分烦躁,连将手里的白玉簪敲折在了桌上都没意识到,还是扶书瞧见她手上被割伤的伤口,低呼了声才让她反应过来。   清理出伤口里的碎玉,又着实让傅挽吃了几分苦头。   看着自个被包裹成了胖粽子的手指,原先心底的那点子烦躁不减反增,好似在预兆着什么即将到来的坏事。   心烦意乱,傅挽连耐心都失了三成,也懒得再等,干脆便下了命令,“既镐城中的消息探不出来,便告诉驿馆,任何有关的镐城的消息,也别给他们送进去,就推脱说是守卫深严,送信的信鸽都无辜失了百只,换成原本的银两给他们补上。”   “还有镐城周遭的商铺,从今日起都暂停供货,只运些无用的胭脂水粉去,若是涉及粮草,便推说,”傅挽略一停顿,立即就想到了最好的替罪羊,“便说之前余持重害得江平六州损失惨重,粮草都已被他搜刮干净了。”   换成了之前谢宁池雕刻出来的木簪在手里把玩,木头特有的清淡的植物香气终于让傅挽去了几分烦躁,宁下神来,将这几日空闲是琢磨出来的法子一个个吩咐了下去。   “再让镐城外的一些商家使人假扮成平民百姓,负米面献给辰王的黑云骑,只说感念黑云骑这些年来的护卫之功。”   “还有白三娘一事,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传到镐城去,务必让镐城妇孺皆知,之前姚家公子与曹三爷争的女子便是之前宁国公家的那个不孝子的私奔真爱。”   行军打仗,傅挽自知没有什么地方能帮上谢宁池的,但论到把控人心,尤其是调动广大人民群众的力量,那谢宁池怕是还没她来得熟练。   诸多小事,看着似乎都是无伤大雅的逸闻,但叠加在一起,足以告诉天下人,何处才是人心所向,何处,才是他们应该支持的。   只要理清了这些,人心不齐又有内讧的镐城,便不再有坚固的城墙。   将能做的事情吩咐得差不多,傅挽转头瞥见桌上的那叠契书,也就想到了自己眼下所面对的局面,“扶书,如今春耕过去多久了?”   跟着傅挽常年往田庄上走,扶书对这些农事倒也不算陌生,略想了想便立时想了起来,也领悟到了傅挽为何会有这一问,飞快地将最近收到的消息都整合在一起,“是,只是因着之前粮食欠缺,粮种不足,如今还有好些地空余着。”   傅挽“恩”了一声,“去岁粮庄上不是有种麦产量不错,余了好些粮种么,便让粮庄上的人拿去分给周遭的村子,定好每户给多少,余下的便自由他们自己贩卖闲置罢。还有去岁不是有些粮食受了潮发芽,也拿出来,一并贱卖了。”   “除此之外,”傅挽忽而一笑,露出几分狡黠,“杨州城所有隶属傅家的店铺,明日都以原先的八成价位出售商品,购买至一定的分量,再送他们一张戏票。”   就在那群最后出府的商客气冲冲地回家准备再商计谋时,傅家的大门大开,涌出的数十个小厮纷纷赶往傅家在杨州城各处的商铺,将东家的最新命令传递下去。   一个时辰之后,又一队穿着喜庆的小厮拿着锣鼓进了大街小巷,彻底将明日傅家商铺大减价,有买有送的消息传递了出去。   于是,还不等那些再次聚集在一起的商客们商量出什么对付傅挽的妙招,杨州城的百姓们口中的话题,已经飞快地从“傅六爷居然是个女子”,变成了“傅家店铺明日按八成家出售货品”,并且比前者传播得更广更快。   便是再有人试图去提起这个话题,也会飞快地被打断或是忽略。   管她傅六爷是男子还是女子,左右如今马上就能占便宜的,可是磨刀霍霍向店铺的一众大小娘子军们。   第二日,随着各家店铺中的商品被抢售一空,傅挽让人准备的三千余张戏票,也被自觉占了大便宜的各路小娘子嫂子大婶们喜笑颜开地带回了家。   得到消息时,傅挽正躺在躺椅上,吃着从暖棚里辛苦培育出来的葡萄,看着在她面前磕磕巴巴却尽心尽力演着新出的大戏的戏子们,嘴角愉悦地往上勾了勾。   那些人抖出她的身份,除了谋夺她的家产之外,无非就是要看她傅挽狠狠地跌上一跤,坐在泥浆里对比正闲适喝茶看戏的他们。   既如此,她就不妨让这群人好好瞧上一出戏。   再五日之后,已拍得流利的第一出大戏上了戏台。   开场便是一个婴儿即将诞生的慌乱场面,紧绷的节奏牢牢抓住了这群只是来凑热闹的妇人们的心尖,正担忧着那孩子能否平安降世,却见到了围绕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而展开的,家族里丑陋的阴谋。   于是她们便看着一个女娃娃呱呱落地,却被亲爹一时的怒极攻心,说成了是个能延续香火的男娃,从此面对着来自各处的明枪暗箭。   那台上扮演女扮男装的小女娃的小演员,是傅挽花费了三四日细心调教出来的,最后一幕戏里,她因为想要护住兄姐,而被蛮不讲理的亲爷爷继祖母关在暗无天日的祠堂里罚跪,害怕得无声落泪的一幕,紧紧抓住了众位母亲的心脏。   即使戏班主第三次来说戏已散场,台下还是有好些人不愿离去。   而之后紧接而来的戏还有第二场的消息,更是直接好似三伏天里灌下去的一口清凉的蜜水,让那些个妇人们都浑身舒畅。   在她们完全不要钱的大力宣扬之下,即使第二场戏的戏票价卖得极低,但最后戏台下即使搬空了所有桌椅还挤得站不下多一根木柴的盛况,还是让戏班主喜笑颜开,恨不得回去给傅六爷这财神爷好好上两炷香。   之后一出又一出的戏,大半都按着傅挽早年的生活来还原。   看到当年还算幼小的孩子义无反顾地跳入冰凉的湖水中去打捞更为幼小的妹妹早已被冻僵了的尸体;看到她抱着那小小的尸体,浑身湿透地与继祖母亲爷爷据理力争,一家人携手与共,却换来毫不留情地被赶出家门,而小小的人即使高烧不退,口中都还在念叨着要哄妹妹吃药时,台下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   早就有人猜出这一出出戏里的主角便是如今风头正劲的傅六爷,台下买了廉价的戏票进来看戏的,早已不止原先那些个被戏的内容本身所吸引的娘子军们。   只是此时,此情此景之下,便是专门来找茬的人,也忍不住寂静无声。   姜旎更是哭的双眼通红地回到家中,顾不得洗去一脸的狼狈,抬脚便闯进了她大哥的居所,开口的头一句话,便是,“我不怪她了……”   只字不提她在知晓傅挽的女子之身后,如何在家中万念俱灰,恨得咬牙切齿。   姜大爷自然知晓她是去了何处,听见她心念急转直下的这一句话,丝毫不觉意外,只长叹了一声,端过桌前已然冷透了的凉茶,凑在嘴边喝了一口。   借着这个动作,他才能掩盖住嘴边的苦笑。   因为他不想告诉向来敬仰他的幼妹,即使她还要与傅六计较,她大哥,恐怕也难以为她撑腰,为她出头做主了。   可笑姜家之前还以为自己这个杨州城首富当得低调。   可笑他与父亲之前还觉得,将姜旎许配给傅挽,是高看了她一眼。   可笑他姜家备受瞩目的继承人,还真以为自己便是天之骄子,世间难有敌手。   原不知,人家默不作声就积累下了这般多的家产,在江平六州,已像是一条蜿蜒绵长的河流,伸出诸多的支流,生生不息。   如今杨州城的风向,已全然向傅挽这边倒伏,便是之前有些前脚在傅家商铺里得了便宜,后脚就会继续诋毁傅挽的人,如今也转了口,不住地夸赞起来。   不管他这改口是真心实意还是碍于旁人的压力,总归结果一致。   十日之后,最后一出戏排完,傅挽长松一口气,正要按惯例转身询问扶书今日可否收到来自镐城的信件,便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   好在这种无知无觉的昏迷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傅挽便在扶书的惊呼声中醒过神来,撑着满脸苍白地扶着她的傅九,还能安抚她几句,“无事,就是……”   “就是什么就是!”   傅九急匆匆打断了她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自个的丫鬟去将扶棋请来,又并着扶书一左一右地架着傅挽,硬生生就将她这般安稳地扶到了椅子上坐下。   “六姐你往日里要逞强我不便多说,但如今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说着,傅九就有些心有余悸,“早说了让你将这些事交给我,外面的事吩咐给小十,你却偏不听,偏要将自己累成这般模样,若是害得我的小外甥女有了什么好歹,我看你怎么对自己交代!”   这一长串话,原本傅挽是按着耳旁风来听的,可猛地听到其中有些劲爆的消息,她不禁睁大了眼,重复了一遍,“我,小外甥女?!”   说这话时,还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小腹。   但她发誓,这真的只是个条件反射的动作。   傅九好看的大眼睛往上一翻,一副很是受不了自己英明神武的六姐还有这幅啥模样的神情,“六姐你不会是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晓吧?”   她这口气,实在是有些太过理直气壮了。   因而便是全然不信的傅挽,也不禁被她带得有那么两三分信了。   直到扶棋匆匆而来,往脉象上一搭,皱了眉头,“六爷今日又是何故不用早膳?”   被人这么盯着,傅挽也不禁有些讪讪,“这不是有些忙么……”   连着数十日面对着一个随时会断气的病人,扶棋如今最看不惯的便是非要折腾自己的病患,闻言便冷冷地瞧了眼傅挽,虽语调里还是有几分恭敬,却也没掩盖住指责,“六爷若是再仗着自个身体好便如此折腾,日后身体差了,可让奴婢到何处找神丹妙药去?”   傅挽讪讪应下,抬头看见站着神色怪异的傅九和扶书,想到方才“被怀孕”的经历,看向已在收拾药箱的扶棋,“那什么,我……没怀孕吧。”   “六爷脉象虽还算强劲,但也着实没滑脉之相,为何……”   扶棋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之前的确听闻过六爷“有孕”的消息,终是反应过来,竟也是有两分犹豫,“若不,六爷再伸手?”   只是不管傅挽伸手探了多少次脉,没有身孕,便是没有身孕。   这事飞快便传到了纪氏耳中,因而傍晚用膳之后,纪氏便将傅挽叫去了主屋,就着这些日子来最受人欢迎的戏开始,与傅挽回忆了许久的往昔。   说到傅挽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她才幽幽说了最关键的一句,“如今既然你并未怀有身孕,那你与辰王的婚事,不若就再放一放。”   另一边旁听的傅爹很是赞同地点头。   傅挽猛一激灵被吓醒,正要出声反对,一道熟悉而浑厚,却带了沙哑与疲倦的声音就从她背后响起,反对得掷地有声,“不可。” 第105章 皇家往事   谢宁池从灯火灰暗之处现身, 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许是匆匆从战场上脱身前来, 身上都还穿着一身灰铁色的盔甲,盔甲的连接之处,还有已然干涸的血迹,已变成了一块暗红色的斑点。   也是他来之前还未曾忘记收拾下自己的仪容,脸上虽然有着掩盖不住的疲惫,可好歹没有身上的那身盔甲来得狼狈, 勉强还能瞧出是之前那风姿高华的“宁大人”,因而才没有被傅家一众坚守岗位的家丁护院们给拦了出去。   傅挽眨了眨眼, 立即站起身迎了过去, 结果却被谢宁池伸手握住了拖到身侧。   他穿着盔甲, 动作之间就带起了一阵盔甲相击的清脆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后又被人勉力拉平整的纸,递到了纪氏面前,“这是小婿命钦天监算出的最近三月的良辰吉日, 若是二位长辈未曾定好佳期, 不妨从中折取。”   他说这话时, 从神情可看出已是在尽力和缓语气。   但话语中的急迫与焦躁,还是透出了几分,连带着身上未曾消退的血腥味,倒还真有了三四分之前未曾表露出来的说一不二的意味。   纪氏自是感觉到了, 捏着那张纸瞧了眼, 转头去看傅挽。   那纸上的日期,说三月是好听了, 实际算下来,最远的日期,据如今也不过六十余日,算上送嫁途中会耽搁的,余下不过三十余日。   看见自个阿娘眼里露出来的不满,傅挽赶紧拉了谢宁池一把,“佳期先放在这里让爹娘考虑一二,你一路赶来,怕是连洗漱都未曾,赶紧先去收拾一下。”   她说着就带着谢宁池往外走,好在后者虽有些不情愿,却也没有驳了她的力道,顺从地跟着她往外走。   出了主屋,傅挽就瞧见了廊下候着的一众紧张得脸色苍白的家丁,还有那几个比谢宁池更加狼狈,却还是轻而易举地将家丁拦在外围的天字卫。   看见傅挽拉着谢宁池出来,几个天字卫们都长松了一口气。   傅挽眉头一挑,直觉有些不好,还未来得及张口问,原本跟在她身后的谢宁池就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所在,上前一步,拦住她的目光,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他原本就黑的眼珠,这会儿更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渊,“看我。”   “好。”傅挽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到做到地不再将目光移开,而是握着谢宁池的手,缓了有些着急的步子,就与他肩并着肩走在刚显露出几分□□的园子里,絮絮叨叨地与他说起这些时日她这边发生的事。   主要落在傅六爷的神通广大和帅气上。   快到她的院子门口时,几乎已经将自己吹嘘成了盖世英雄的傅挽终于瞧见了谢宁池微微地勾了下嘴角,眼眸也因她逗趣的话,带上了几分笑意。   这会儿原本就是傅挽要沐浴的时辰,因而热汤都是现成备好的。   送了人进去泡着,顺便脱了衣服检查过身上没有影响太大的大伤口,傅挽便匆匆出来,让人去傅四的院子里拿两身没穿过的衣服,又吩咐去厨房让下碗大的鸡丝面,剩下备一锅给院子里守着的那几个送去。   这边忙乱开,去了扶棋处拿药的扶书也匆忙回来,将药递给傅挽的间隙,抽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镐城稳住了,但陛下却不见了踪迹。”   傅挽心里“咯噔”一声,立时就想明白了为何方才谢宁池瞧着这么不对劲,身上又为何会带着那么浓的掩盖不住的杀意。   她正要嘱咐扶书好好去那几个天字卫那里探听一二,澡房里就传来什么物体落地的声响,继而是谢宁池一声有些焦急的“阿挽!”   傅挽应了声,顾不上旁的,立时就先进去了。   洗过热水澡又吃过热乎乎的一碗面,谢宁池好歹恢复了几分人气,任由傅挽将他安置在床上,像是哄三岁幼儿一般拍着他的背让他赶紧睡觉。   原本是想哄睡了人,自己出去探听消息的,但谁料谢宁池就抓着她不放,加之这几日动荡,傅挽原本也就缺觉,两人竟就这样相拥着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却是因为感觉到注视在脸上的太过灼热的目光。   傅挽眼皮子略掀了掀,看见眼前的人能让她安心,正闭了眼要补个回笼觉,谢宁池就俯下身来,在她薄薄的眼皮上轻轻一吻,“我昨日吓到你了。”   同样十足肯定的语气,但因为话里的三分柔情蜜语,与昨晚便截然不同。   傅挽干脆就“哼”了声,也不反驳,“你将镐城都翻过来了,还是没找到人?”   便是谢宁池从未对她摆过王爷架子,可傅挽前世这世都见多了那些常年居于高位的人,不说些许小事上如何,在很多性格特征和处事手段上,他们都有一个颇为相似的共同点——掌控欲强,不喜关键的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   因为一旦事情失控,证明的就是自己的无能。   这若是换了另外的人,傅挽也定然是看破不说破的。   谢宁池倒也不意外她能猜到,应了声后,却是伸手将她抱在了怀里,“自小我便知道,虽我对于皇室来说是个值得高兴的意外,可对于肃宗与睿宗来说,却是个不知该如何应对的麻烦。所以当年,睿宗将谢郁带到我面前,戳破她的身份,让我教养她时,我其实半分都不想应下。”   就是那小娃娃笑着抱着他腿时,虽心里确有不舍,可谢宁池还是能狠得下心。   他那时已经孤零零地长了四五年了,早早就过了会躲在被窝里哭着思念父皇和从未见过面的母妃的年纪,纵使是孤单了些,也不想惹上麻烦。   但睿宗却是咳嗽了好几声,将将止住了,便笑着说了一句。   “皇叔难道不觉得,谢郁这个意外,便是对您这个意外的补偿吗?”   曦朝谢氏皇族,历来只有一个孩子能平安出生长大,而那个孩子,传承了数十代,无一例外,都是可继承皇位的男孩。   唯二的意外,便是他与谢郁。   睿宗低头看向坐在地上的谢郁,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而像在一个天生又缺陷,他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继承人,“若是皇叔不想,那这皇位,到底,也只能是皇叔的了。”   后继无人,却有个年少成才的皇叔。   睿宗年少多病,长得虽像极了生母,然究根结底的性子,却是像极了肃宗。   父子两骨子里都要疯狂的劲头,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居然是皇族里唯一不能生下合格继承人的皇帝,等待谢郁的唯一结局,便是声势浩大的“病逝”。   于是谢宁池接下了这个麻烦。   只是与谢郁相处的时间越久,他就越不能将她当成个小麻烦。甚至在发现谢郁能够自力更生地处理朝政,协调臣子间的势力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放手。   傅挽早前与他写的信里就说起过培养孩子的问题,甚是倡议让孩子自己跌跤去学会成长,而家长只需在他们需要帮助时,站在身后,成为她的支柱便好。   在女子身份被戳穿之前,谢郁一直表现得很好。   好到谢宁池已经开始考虑辞官归隐,就在杨州要一块没有食邑的封地也好,让傅挽继续当她的傅六爷,三不五时就坐到傅家那张热闹的大桌子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一顿吵闹却温馨的晚膳。   只是变故来得措不及防。   七天前谢宁池终于攻破宁国公的府门,将蜷缩在内的一干人等下狱,却翻遍了每个角落却还没找到谢郁之后,他心中某处隐蔽的疯狂,便被彻底地勾连起来。   若不是如此,他是该在杨州城,陪着心上人四处赏玩,静待约好的婚期到来。   而谢郁,照旧是那个明明已经能独当一面,却还是习惯在信件里与他哭哭啼啼的九五之尊,而不会一朝众叛亲离,从世间最高的位置上落下。   “我不敢想她如今到底是生是死,也不想见那群墙头倒伏的杂草,正好又收到你在杨州城被揭破了身份的消息,便急冲冲赶了来。”   怕枕在谢宁池肩上压到他身上那个巴掌大的已经不再流血了的伤口,傅挽干脆伸手一揽,将他揽到了自己肩上,手指把玩着他披散下来的黑发。   这话在脑子里绕了一圈,正有些甜蜜蜜呢,傅挽忽就感觉到了不对,差点整个人都从床上坐了起来,“所以你就将镐城的那一摊子事给随便扔着了?”   小皇帝被发现是女子便罢了,好容易在叛乱中等来个能当家作主的,人家拍拍屁股,溜了一圈,将地盘掀了个底朝天就又走了。   ……   傅挽觉着,若是她的话,这会儿可能真的会有些想造反。   “自然不是。”   方才那个姿势,谢宁池枕的正舒服,便又将傅挽按了下来,与她继续说,“我留了三万黑云骑驻守,有涉案嫌疑的全下到了天牢里,朝中也安排了能稳得住的老臣,又当众绞杀宁国公府当头的几人。如今镐城,不用我在,都比杨州城安宁。”   将人圈养了还不够,居然还杀鸡儆猴。   傅挽不再担忧那群八成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人还会有什么反抗举措,转而回到了他们最初的话题,“你说当时宁国公府里已没有了小皇帝,那有没有可能,她自己已经先跑了,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出现?”   说起来小皇帝也才十三四岁,这个年纪放现代,正是容易离家出走的时候。   而且之前又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按谢宁池往日对小皇帝的管束,傅挽猜指不定是小皇帝怕被谢宁池责骂,赶在他来之前,自个想法子跑了。   她正要将这猜测与明显还担忧着的谢宁池说上一说,就听见了门外故意踏响的脚步声,继而门被轻敲了两下,扶书轻柔的声音响起。   “六爷,大爷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小女孩。” 第106章 尘埃落定   扶书这一句话说得平缓, 只傅挽还是听到了其中落着重音的地方, 立即便从床上弹了起来,手上飞块地就拿了放在床边的衣物拢在自个身上,嘴上还在念叨,“不得了了,今年我家是要大规模添丁不成,怎么谁出去了一趟, 都带了人回来?”   她带回来一个夫婿,傅四带回来一个儿子, 居然连傅执这鲜少出门的, 都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竟是带了个女孩回来。   等会儿便是说她家小十给她带了个童养弟媳回来,她怕是也不会惊讶了。   话虽是这般调侃,可傅执单身多年, 偶然听到他竟于女子扯上了关系, 而且还将人带回了家, 傅挽很难不往她所猜测的那个方向上想。   于是她急匆匆穿了身衣服,连再安慰一下谢宁池的心思都没了,越过他一脚踩在床沿差点滑了脚,落在地上时潇洒地转了个身, 手上就飞快拢好了自己的头发, 便就朝外喊,“扶书, 快帮我端热水进来洗漱。”   早就猜到了傅挽会有的反应,门一开,扶书就将东西递了进来,不过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傅挽便已收拾完毕,风风火火地朝着傅执的留客居而去了。   傅执回来的时候,正巧赶上傅家其他主子都外出,故而消息只报到了傅挽这里来,而傅挽一路过来平日里本就鲜少有人的留客居时,也未曾有人通报一声。   因而傅挽一进院子,就听见了个清脆的少女音,语调着急,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声音里很有些气急败坏,“你明明说好了会帮我说话的!如今出尔反尔,小心朕治你欺君之罪!”   某个自称一出口,便是站在屋外的傅挽,脑海里猛然回忆起之前的某段记忆之后,也被惊得在原地站了一瞬,喘了几口因赶得太急而喘不上来的气。   但屋里傅执平静得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这个罪名,只回了句,“陛下请随意。”   “砰”的一声,谢郁握着拳头砸在了桌上,看见傅执连抬眼看一眼都不曾,手下的笔也稳得好似主人,画出的兰草依旧清幽孤傲,“你这是见死不救!”   傅执稳如泰山,丝毫不因为她的气急败坏而诚惶诚恐。   自来皇叔祖便教导她,兵法三十六计,若是一路走不通了,死撞南墙那是蠢人才用的法子,不该出现在她这般聪明伶俐的小姑娘身上。   谢郁大而圆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立即便换了副面孔。   她红嘟嘟的小嘴一扁,眼睛里就酝酿出一包浅浅的水雾,看着无辜又惹人疼爱,正是之前施展过,让傅执妥协过一次的法子。   只她将神态动作情感准备就绪还未施展,就听见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傅挽笑吟吟地站在门外,遮住了大半暖阳,“大哥,咱家可不兴欺负女孩子啊。”   傅执闻声抬头,听出了她话里的调侃,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傅家的孩子大都继承纪氏与傅爹的良好基因,长得甚是好看,又因后天显露出来的性子,原本相似的俊美之中,便又露出了许多不尽相同的风姿。   好似傅二姐的热烈,傅四的阳刚,傅六的洒脱,傅九的精致,便是最弱的傅五,都美得好似弱柳扶风。   而若说往日里的傅执好似天上落下的不惹尘埃的谪仙,那他微微露出些笑意,便好似一瞬间纯白的兰花开满了山谷,迎风招摇着嫩黄色的花蕊。   静谧又热闹,勃勃的生机,让人心向往之。   谢郁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撇了撇嘴——这一路上,她不知闹出来多少笑话,也没见过这人有笑成眼前这模样的。   鲜是之前相处不甚愉快,此处才是他安心定居的土壤。   虽很想捏着鼻子冷哼一声,但眼前的事迫在眉睫,谢郁立即就朝傅挽扬起了一张比牡丹花还灿烂上许多的小脸,好似之前她并没有因为被傅挽发现女子身而差点将她的丧命点安在了镐城的大殿之中。   “皇叔祖母,看在我之前二话不说就给你和皇叔祖签了婚书的份上,你能不能帮我在皇叔祖面前求个情啊?”   她皱巴着一张小脸,眉头紧紧地皱起,对卖可怜这事可谓是驾轻就熟,“你知道的,皇叔祖可凶啦,动不动就打我的手板心,罚我拖着铁球跑圈,一遍遍地抄那些枯燥无味的经史子集,还会拼命地让那些太傅给我上课……”   将从小遭遇到的,谢宁池花样百出的折磨人的方式都控诉了个遍,谢郁包着方才没用上的半包泪,委屈巴巴地看着傅挽,“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狠狠地丢了谢氏皇族的脸,皇叔祖他肯定会狠狠给我长三年的教训的。”   软绵绵的语调,可怜兮兮如被抛弃的小兽的眼神。   傅挽算是知道,为什么傅执会没顶住她的攻势,将人带回家来了。   于是她点着头“恩”了一声,如愿看到那张上一秒还可怜兮兮的小脸顺便被发出光的眼睛点亮,再不急不缓地接了一句,“你皇叔祖可凶了这事我可不清楚,因为他对我从来不凶。”   跟着她来,却又晚了一步,正站在廊下的人听见这话,愉悦地勾了嘴角。   这光明正大的恩爱秀得谢郁的小脸蛋又一秒钟灰暗,整个都蔫吧了。   她正要再求饶,耳朵就灵敏地捕捉到了从廊外传来的几乎听不见声响的熟悉脚步声,眼睛飞快地眨了下,不假思索就躲到了傅挽身后。   在她将自己藏好的瞬间,谢宁池迈步进来。   嘴边严厉的指责还未出口,就收到了傅挽朝他看来的一个眼神,于是嘴边话锋一转,七分严厉就被压成了三分,在谢郁听来都可以说是和风细雨了。   “出来,将事情的原委解释了。”   谢郁惯来最会顺杆爬,听出她皇叔祖口气里的这几步退让,立即就坦白从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解释了。   “……我收到了那信,自然气不过,可偏那日宁国公该提起了要将他那小孙女给我做皇叔祖母的话头,我便偷偷带了人出宫,想要亲自去瞧瞧那杨姑娘配不配得上,还在心里盘算着要狠狠地落一落宁国公的脸面,好叫他别再猖狂。”   “可谁知那老匹夫见着我只带了一个小内监前去,竟是曲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瞧上了他家拿给皇叔祖母提鞋都不配的丑孙女,居然就在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让她给我敬酒……那酒打翻时我就觉着有些不对劲了,装醉遁了宴席,正找着那带去的那小内监想要回宫,哪知道就在花园里碰上了曹家那二爷要强辱一侍女……想起往前在话本里瞧见的那些大侠们的威风,又被酒熏了脑子,我一时意气上头,上去推搡了一把,却被那曹二爷带到了湖里,水一呛就晕了过去。”   这事如今回忆起来,谢郁还是觉得自个是踩了大大的霉运。   谁让她出宫的时间早不选晚不选,偏选了宁国公家嫁庶女的时候。   来参加宴席的官帽子虽多,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十个里还有九个半是来捧着宁国公求自个的前途的,又何曾到过大殿,见过她一面。   偏她去得又低调,怕天字卫间相互通气,故意将该跟着她的天字卫甩脱了。因而那宁国公半强迫着她在宴席上“同乐”时,她想着忍一时再与这有些微醺的老匹夫算账,才在识破了那酒的问题之后,故意磨蹭了会儿留着没走。   那曾想后面一出接一出,事情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落水的地方不算偏僻,偏那时正好没人,那婢女又慌了神怕她出事,竟是在水里就脱了她的半数衣袍减轻重量,好容易将她拖上了岸,却正好遇上了抱着某些不可言说的心思,追着她而来的宁国公家的孙小姐。   那娇小姐强装着羞涩伸出手来还没推她两下,就碰到了她胸前刚刚隆起一点的小山包,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惊叫了声,差点将自己吓得背过气去。   女子惊惧之下全力叫喊的音调哪里是能轻易低估的,便是周围三个院子的树上的鸟,在那一刻怕是都被惊得惶然起飞了。   故而后来谢郁好容易醒来,事情都已尘埃落定了。   揭破谢郁的身份是意外,但杨家之后的所作所为,只能证明他们已不轨久矣。   不然为何在不到三个时辰里,镐城中有品阶的官帽子家中的女眷便受到了小皇帝竟然偷偷出现在了宁国公府的喜宴上,怕是要暗中甄选妃嫔的“小道消息”,具都匆匆忙忙地带着家中女儿幼妹装扮得当,紧赶着赴了这不上台面的宴席。   且这群妇人姑娘们进了宁国公府一盏茶不到的时间,镐城外就涌来一支三千多人的军队,将各处城门都强制关上了,而守卫镐城的禁军统领在饭桌上被人悄无声息地割了脑袋,近半数的禁军都落入宁国公府手中。   紧跟着种种变故而来的,是小皇帝谢郁乃为女子之身的消息。   初初收到消息之时,多数人自然是不信的,只是宫中御医,脉案,内侍,以至后来小皇帝的贴身宫女的众口硕词,飞快地就将事情盖棺定论了。   最后谢郁醒来,披散着头发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便是那顽抗不屈的三朝元老,也高呼出声,竟当场撅了过去。   形式如一阵强风刮过,顷刻间倒向宁国公府。   在宁国公府如切瓜般切掉带头反抗的十几人的脑袋,并散播流言说小皇帝虚龙假凤一事,乃是上天见不惯谢氏皇族的罪孽,故意断了他们的传承,而眼下如此,乃是逆天而行,惹怒了上天。   此等无根谣言,听着虽少有依据,可耐不住三人成虎,百姓的舆论也出现了倒伏,虽还不支持宁国公府,但却已也躲在家中,不再外出动乱。   镐城瞧着,除了最是得意的宁国公府,与其簇拥者,已然是一座死城。   只到底事出突然,百官虽半数不能接受谢郁以女子之身为帝,对皇族近似本能的敬畏却还在,只是碍于最早领头反抗之人都被宁国公府的私兵屠了满门,而家中的妇孺都有不少被宁国公府以赴宴的名义扣住了,这才敢怒不敢言。   后来谢宁池驻兵城外,有胆子偷偷在私下筹谋的人又多了些,又赶上镐城中粮草将尽,百姓听了风声而重新不满于宁国公府,被谢宁池安插到城中的人一引诱,竟是在夜半时分放火烧了城中多处无人看守的破庙,引得满城骚乱,趁乱溜到城门下,里应外合地开了城门。   这一手民心,玩得比宁国公府还要更顺溜上几分。   可怜宁国公府的宁国公还在坐着登基为帝的美梦,宁国公世子还在想着如何解决掉他那些野心勃勃地要与他争抢太子,甚至是帝位的兄弟,全然没有注意到府门外的动乱已在逐渐扩大,并影响而来,破开了他们脆弱的壳的一角。   于是这场起得悄无声息,灭得如端盆救火的动乱,就这样玩笑般地结束了。   也正是在那阵骚乱里,谢郁趁乱从被软禁的地方跑了出去,却正好遇上了傅执,编了个大杂烩般的小可怜身世,软磨硬泡地跟着傅执出了城门。   原先她只想在城外躲一阵等谢宁池消气了才回来,哪知巧合之下知晓了傅执是她真皇叔祖母的大哥,于是便买着可怜,硬是跟着傅执来了杨州城。   按着谢郁的打算,她皇叔祖去镐城平乱定然是舍不得将她皇叔祖母带去的,那她早一步来先得到她皇叔祖母的庇护,便是皇叔祖气疯了要打她手板心,有着皇叔祖母在,到底能轻上那么几下。   不然,凶神恶煞的,皇叔祖母不肯嫁了怎么办。   谁料她皇叔祖居然那么迫不及待,来杨州城的速度竟比她快了些。   想到这里,谢郁那只有一两分的可怜,居然突然就膨胀成了七八分,“现在看来,皇叔祖压根就不在意我有没有丢,也就在镐城里随便找了找我,没找到就将我撩开手不管了。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在皇叔祖这里,就是有了媳妇忘了侄孙了,干脆还不如当年便不照顾我,由着我在宫中自生自灭好了,正好没得扑腾,便是我父皇再不情愿,这皇位也只能是皇叔祖的……”   之后未完的话,到底是没敢在谢宁池突然严厉的眼神中说出来。   谢郁垂了眼不说话,谢宁池却是冷笑了声,竟也不开口了。   一大一小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傅挽左右瞧了瞧,正要给僵持住的两边搭个台阶下,就看见一直在作画,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傅执放了笔,拿过旁边湿润的布巾擦掉了手上沾染到的染料,“小六,该是去爹娘那里用膳了。”   自从他们几个小的都分院而居之后,因为她爱睡懒觉而傅七惯常起得比鸡还早,他们一家人整年里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次数,怕是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心里腹议了下自家大哥这个借口找得可真够烂的,傅挽却还是点了头,转身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大哥你也真是,这时候才说,去晚了又害我被爹娘责骂。”   傅执但笑不语,看着谢宁池一言不发地跟着傅挽走了出去,绕过书桌拍了下还呆站在原地,憋着嘴真有几分委屈的谢郁的头,“不是说要尝尝小六提过的杨州美食吗,还不快些跟上?”   早知晓皇叔祖方才那神情便是不再计较的意思,只是碍着人多不好意思灰溜溜跟上的谢郁有了这话,脚步立时就迈得飞快。   路过与谢宁池并肩而行傅挽时,她还故意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了一句,“对咯,皇叔祖的食量可大了,我不赶紧,就只能尊敬长辈,吃残羹冷炙了。”   这含糊的冷嘲热讽刚丢下,谢郁就赶紧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谢宁池瞧了眼她那得意得都要一蹦三尺高的背影,偏过头看向走在他身侧的傅挽,语调里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以前可不敢这样与我说话。”   傅挽拖着长音“喔”了下,很是理所当然且有恃无恐地回了一句,“所以日后有了孩子,严父你当,我只当慈母。”   谢宁池脚步一顿,因她这句像是闲话家常的话,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磕磕绊绊的,一直到四人组在傅爹和纪氏的瞩目下吃完早膳,谢郁举止优雅地擦了下嘴角,好似她方才根本风卷残云地干掉了桌上近半数的早膳,朝纪氏与傅爹笑得一脸端庄尔雅,“多谢两位长辈的款待,不胜餍足。”   方才上桌前傅挽简单介绍了下来人的身份,在接待了王爷女婿之后紧接着接待了如今最受关注的女儿身小皇帝,纪氏这会儿已镇定了下来,端着茶喝了一口,带着七分恭敬回了话,“能让陛下喜欢,是寒舍荣幸。”   缓过神来,纪氏便想到了昨夜的事,含着笑先看了眼谢宁池,“不知陛下这次远道而来,是为何事?”   掐在这个时间点上,纪氏原以为,谢郁是谢宁池拉来商讨佳期的人,虽说辈分上对不太上,可谁让皇族如今只剩下这两人,且这人的身份又高呢。   这般看来,辰王对婚事倒是重视得很。   昨夜的不虞稍稍退散了些,纪氏再看谢宁池的第二眼,就难得带上了几分消失已久的赞赏,想着便是在昨日的佳期里选上一个也无妨。   左右阿挽嫁过去是嫁定了,她总不好硬扛着不放,日后让阿挽难做。   昨夜犹豫了许久的一口浊气吐出,纪氏的神情更舒缓了几分。   谢郁自小呆在最会揣摩人心的皇宫中,虽鲜少有需她小心翼翼去讨好的人,可察言观色却成了本能,这会儿猜出纪氏那几眼中的含义,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这次来得仓促,并未带上何时的见面礼。实是因为时间紧迫,皇叔祖急着定下日期,又怕自个来与长辈议期不够庄重,又实是家中没了亲朋长辈,才不得不让我跟着傅大哥一同前来,与您二位商讨商讨。”   谢郁这“您”字一用,傅爹一哆嗦,好险没将手里捏着的茶碗给砸地上了。   就是坐在一侧的傅执好心帮着傅爹托了一下,那茶碗在傅爹手里也是不断地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活像个上了年纪还非要做广播体操的老爷爷。   傅挽干脆伸手,帮傅爹将茶碗给拿了。   谢宁池紧跟着,极其自然地就将自己手边将将盛好的一碗参茶给递了上去。   纪氏自然也是推辞,谢郁忽而一笑,瞧着还是稚嫩的脸上却自然而然带出了帝王威仪,“皇叔祖若是真娶了您府上的六姑娘当朕的皇叔祖母,那这声您,您自然是受得起的。”   谢郁略顿了顿,抽空转头看了眼谢宁池,又朝纪氏笑得和缓,“那这日期,您说定在那一日更合适?旁的不说,若不将心心念念的皇叔祖母娶回家去,朕怕皇叔祖,也是无心再回镐城主持大局的。”   这话中的意思,却也是想时间越早越好。   纪氏略一沉吟,挑了个不前不后的佳期。   除去路上的时间,紧赶慢赶,一月之后,傅挽也该从杨州城出嫁了。   出了纪氏的主屋,谢郁很有眼色地带着扯着傅执让他给介绍几个杨州城的好去处就走了,留下眉眼间尽是挡不住的笑意的谢宁池,被傅挽剜了一眼。   “辰王倒真是好本事,将陛下教导得这般好。”   自己不好在纪氏面前表露出强势,便换了身份上天然就带有优势的谢郁,对着她阿娘恩威并施,硬是让她阿娘选了这么个佳期。   若不是也看出她阿娘的心思,傅挽刚才绝不会只掐了几下他腰间的软肉。   谢宁池这会儿心情愉悦,对着傅挽似怒似嗔的神情,心念一转,居然难得地伸手握住她的手带到了自个腰上,“你可以接着夸赞。”   一本正经的神情,好似真的将她方才的举动当成了夸赞。   傅挽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在他腰上砸了一拳,收回手,“那既然眼下婚期定了,那你也要回镐城去准备吧,我可不想嫁过去的时候还要照顾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夫君,外带还要收拾被别人弄得乱七八糟的家。”   光是想象了下会面临的糟糕景象,傅挽就觉得头又大了几分,顺手就又在谢宁池腰上拧了下,没找准位置,差点崩了自己的手指。   “都怪你,事情都还没解决好,赶着过来做什么,这会儿赶着回去,八成也赶不到在婚期前再来一趟。”   镐城到杨州,若是马车,无论如何也要七八日,便是快马三日可达,其间花费的体力,也够人喝一壶的。   都已经是她管辖范围内的人了,傅挽自然舍不得他辛苦。   左右按着曦朝的习俗,在杨州城也不会办婚礼,不若就带着傅爹纪氏,去了镐城再办婚礼,也免得让谢宁池多耗费这期间来往不休的气力。   “时间赶不过来,那你就不要来杨州城了,直接在镐城等我……”   春日的半上午,暖融融升起的阳光洒在身上将浑身都拢得暖洋洋的,仰头可看见稀疏的树苗从树枝上闹出嫩绿色的头,在和煦的春风中颤巍巍地舒展开来。   因为谢宁池突如其来的吻实在有些突然,傅挽被迫扬起了头,望着树枝上冒出头来的嫩芽,愣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来。   如果说她昨天能感知到谢宁池有多愤怒与狂躁,那么此刻,她也的确能感觉到,谢宁池有多么的喜悦与兴奋。   居然在这种随时会人来人往的地方亲她。   谢宁池直起身来,手却还是拢在她脸上,感觉到充盈在手心的温热触感,在半空中飘摇的喜悦终于能感觉到脚踏实地,盈满他的胸腔,让他禁不住就笑出声来。   “在杨州城等我。”   他抵着傅挽的额头,略微低了低,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来娶你。” 第107章 辰王大婚   当初一气之下带着浑身的戾气直冲杨州而来, 虽说大半的确是有冲动在, 但毕竟多年的性子不是一时半刻能改的,谢宁池在离开之前,还是对镐城做了严密的布置。   所以他还没进镐城大门,有关镐城的消息已经一个接着一个地递到他手里。   看罢最后一张,谢宁池随手将纸扔在了脚边的溪水里,浓黑的墨飞快被沁凉的溪水浸透, 从简单利落的笔画晕成一团黑黑的不明痕迹。   他抬脚上去,踩着慢悠悠地用脚尖碾。   蹲在角落里啃着干粮, 正准备和同僚抱怨这干粮饼子比起杨州城傅家的伙食来说实在是差太多太多的天丑明智地闭了嘴, 一块干涩刺喉的饼啃得飞快。   自从离了杨州城, 没有傅六爷,他家主子的那张脸,就阴雨连绵地没晴过。   没看见连推推搡搡,想着被掀了老底, 极度不想回镐城的陛下, 都因为他主子那难看的脸色, 而硬憋着一个屁都没敢放吗?   天丑猜谢宁池心情不好,正需人拿来开刀之事,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因为次日凌晨, 镐城紧闭的大门都因为看见了一枚玄铁令而全然洞开, 迎入了一众杀神。   丑时一刻,吏部侍郎被当场击杀于小妾的床上;丑时三刻, 曹太尉在家中亲手处斩了嫡长子后被关入天牢之中;寅时,如今四国公中仅剩的刘国公,被自己的庶子亲手勒死,全家下狱;寅时二刻,礼工兵部数位侍郎被废去双手下狱……   这夜成为了镐城明灯亮起得最早的一夜。   传递消息的仆从们在宽阔无人的街道跑得气喘吁吁,心中慌急和恐惧叠加,整张脸不知是被夜间冷酷的寒风吹的,还是被亲眼所见的画面吓得,一片苍白。   而也就是这一日,紧闭了数日的皇城门洞开,早朝如期而至。   之前镐城兴起的那场动乱,紧接着就是辰王平乱,再来又是今晨那场毫无声息又残酷至极的屠杀,这久别的早朝,虽已无人告假缺席,可所到者,还不足平日的三分之一。   尤其进殿后瞧见那位沉着脸站在帝王之下一阶,穿着尊贵至极的紫金蟒袍的辰王时,知晓了他冷艳瞧着多少条人命在他一个颔首间消失殆尽的诸位大臣们,皆已两股战战,额上冷汗不断,整张脸都不比昨夜突然降下的春雪好上多少。   他们也是昨夜才想起来,原本他们心目中代替女帝最好人选的辰王,原来是受过他们的多少冷遇。   他们在有眼无珠的时候,早已将辰王得罪了个遍!   不说昨夜被斩杀下狱的那些人都做了不少有违律法之时,一条条罪状数出来原本就是死不足惜,就是如今还活生生站着的他们,说两袖清风无愧于心,那是个之中,还是有八个半,无法当着辰王那张有如阎王的脸说出来的。   更不要说那剩下的一个半里,还都是因为太耿直忠心,死守着当年先帝的遗命,将辰王给得罪得死死的了。   若是辰王真的登上了那尊位,怕是所做的下一个动作,就是清算他们。   大曦朝不缺人才,辰王手底下更多得是能人异士。   若不然,当时都已是铁桶一块了的镐城,又怎会从内部失守。   许是猜到了那群人心中所预设的最糟糕的情境,谢宁池略掀了眼皮,因为睡眠不足而变得愈发深邃的眼睛缓缓从诸位大臣脸上掠过,其中似乎还带着昨夜见了太多血气而遗留下来的煞气。   “如今请诸位前来,是孤有个疑问要想诸位问上一问。”   谢宁池缓缓地抬起一只脚,踩上了那阶他从未想过要去逾越的九劫,紫金蟒袍因为他的动作掀起又落下,那其上被心灵手巧的绣娘们绣得栩栩如生的蟒,便好似意会到了主人的目的,张开爪牙,怒瞪双目,威严慑人。   大殿中一片寂静,连声稍大的喘息声都无。   故而谢宁池慢条斯理的一问,便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不知诸位觉得,这一阶,孤该不该一脚跨上去?”   问得好似只是他家门前院子里的一级台阶。   但那不是,那是帝王议事殿上的九阶,历朝历代,就只有君王和乱臣贼子才会越过这最后一步的禁制,连前朝垂帘听政的太后和那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王,都未曾有过将自己的脚放在最后一阶上,相问臣子的行为。   辰王这是在逼他们表态,是效忠小皇帝,还是拥戴他。   甚至今晨一回镐城就突然大开的杀戒,怕是也是为了杀鸡儆猴,告诉他们,该如何选择,才能留有一条命在。   如此关头,御座上没睡饱的谢郁用长袖当着,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   谢宁池瞥头看了眼,扔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谢郁抖了抖,飞快地坐直了身子,朝她皇叔祖讨好地笑了笑,竭力让自己笑得有几分谄媚,像是个被控制住了的皇帝傀儡,可偏她对皇叔祖撒娇都撒习惯了,纵是这几日没机会敢练习,突然发挥出来,却也是得心应手得很。   两个如今最尊贵的人的一个眼神交流,自然都逃不过底下人的眼。   如今幸存的大臣们,哪一个不是早上默念了千百遍明哲保身,一府的女眷都跪到了菩萨面前去寻求保佑,才敢青白着脸壮着胆子出门的。   如今形式如此明朗,他们那提在手里,挂在裤腰带上的脑袋,哪里还敢不明白。   辰王这分明就不是想谋朝篡位,而是想帮着小皇帝坐牢皇位。   一旦他们做错了抉择,剩下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正想明白其中的弯绕,站在最前方,昨夜也曾胆战心惊地接待过辰王的尚书令便一马当先地跪下了,“臣奏请,望大王三思。”   这位历经三朝,服侍过谢家三位皇帝,亲眼看着辰王与小皇帝一点点长大,并曾有幸出任过这两位的夫子的尚书令将头磕在了冰凉的玉砖上,一字一顿地吐出了昨夜被教导的话,“陛下乃是天命所归,我大曦之福。”   这话一出口,众人才算是清楚明白地知晓了辰王的意图。   虽心中对女子主政还多有不满,但头上的那把屠刀明晃晃的,已有不少人,心中已有了妥协——左右这么些年过去,也没见陛下出过什么篓子。   原本牢牢筑起的城墙,此刻只剩一片断壁残垣。   谢宁池露出了今晨的第一个笑,竟是亲自下阶,伸手扶起了老尚书令,“夫子所言甚是。天地君亲师,先帝遗旨犹在,如今又有夫子此言,孤只当遵守。”   他下了阶,站在抵着头装鹌鹑的众臣之中,依旧鹤立鸡群,气势压得站得离他近的几位重臣头上冷汗不断,春寒料峭的天气里,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孤心意如此,诸位又是何见解?”   距离离得近,有些人已然看见,辰王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利剑上。   于是连彼此之间的眼神传递也剩下了,再次有人带头之后,众臣的高度又往下减了减,以头扣地,先跪陛下,再跪辰王。   终于认了命,众人也就在心中松了口气,有几个心思活跃的,已经竭力在将事情往好的地方想——女子为帝,虽是有违祖制,但其实在前朝也算是有所依据,便是到时真的不行,辰王不愿为帝,难道还能管得住他的子孙吗?   便是日后辰王有子,按皇室的辈分排,那也是陛下的皇叔。   一时之间,众臣到时飞快地找到了前宁国公还算是英明神武的一面——这位可是在陛下的女子之身暴露之前,就筹谋着将辰王招为孙女婿了。   虽然后头意志不坚定,又想用那庶孙女去勾引陛下。   想到辰王如今空空如也的后宫,想到日后辰王嫡子将可能拥有的辉煌未来,低伏在地的众人心里都冒出了某个念头。   然而今日的谢宁池就像是能够洞悉他们的所有心思般,就在这当口,又宣布了另一件大事,“对了,告知诸位一声,孤二十四日后将大婚,迎娶孤此生的唯一一位王妃,若是诸位有闲情,可不携家眷前来喝杯喜酒。”   不用任何人再多说,谢宁池就知晓自己身边的位置有如此地惹眼,故而特意在一句话中说得分明了,其中的警告意味可丝毫不必前面的弱上一丝。   但也因为话中提到了让他心喜的消息,这十足的威胁中,就不可抑制地带上了几分喜悦,竟弱化了他脸上的威严。   跪得近的几位重臣抬眼一看,知情识趣地狠狠按住了心中刚冒起的念头。   很快,辰王将迎娶王妃的消息就飞快地在镐城中传播开来。   谢宁池在皇宫中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忙了六日,才将原本已经拥挤不堪的天牢给清空了,上不了台面,但却像蚊子咬人一样让人腻烦的反扑也给清除了干净,镐城的守卫也在噤若寒蝉的禁军的不敢懈怠之下,连往日的小偷小摸都消失殆尽。   毕竟全天下都知晓当朝辰王如今正卡在将要娶妻的关卡,整个人就像是包了一层喜庆的红色外衣的炮仗。   他越高兴,越期待,越觉得这时间难捱。   而对辰王这难得的,颇有些少女怀春的纠结心思理解得最是透彻的,当属宗人府负责置办辰王的纳彩礼的官员们。   这日宗人令带着又新拟过的纳彩礼来见辰王之时,特意往里衣里塞了一条汗巾,免得当场被辰王吓得冷汗淋漓,出殿门被冷风一吹,染了风寒倒在床上。   这节骨眼上,他若是敢病倒,辰王一定能让他一病不起。   心中默念这老母亲前些时日刚真心诚意地从庙里给他求来的上上签,宗人令心有惴惴地将纳彩礼双手奉了上去,“这是臣连夜与几位同僚商议出来的……”   他剩了后半句,“这已是历朝迎娶皇后的规格”了没说。   因为前几次拿来的王妃规制,辰王冷笑着扔了一句,“这是让孤去丢尽皇家的脸面吗”,吓得他们再不敢往低处走。   只能寄希望于饱读礼制的辰王能看出其中的越矩,让他们将规制稍往下减减。   而谢宁池从头看到尾,眉头皱着,看神情还真有几分不满。   但是他也知晓,按照宗人府的规制,这已经是迎娶皇后所用的仪制了,他刚态度鲜明地推拒了唾手可得的皇位,这时候在婚事上闹出这么一出,怕是那些个心眼多得像是被晒干的莲蓬的老头子们又要多想。   于是谢宁池拿了笔,将礼单上傅挽定然不喜欢的几件物件都用朱笔划了,才将厚厚一本折子扔回给宗人令,“宗人府所需物件,便定下这些。”   方才宗人令不敢抬头瞧,可谢宁池偶有不知晓的物件,还是会问过他一声再做删减,之后似是低喃的那句“阿挽可不喜这些”,自然也没逃过宗人令的耳。   猜测着册子上的物件怕是被减了不少,宗人令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躬身退下,谢宁池却伸手从一众宗卷下掏出个比他手里的册子还要厚上两分的册子,抬手就扔到了他手中,“这是孤私下加的,你去辰王府一趟,让人清点装箱,倒是与宗人府出的纳彩礼一同送到杨州去。”   手里那册子厚厚沉沉的,宗人令拿着时就已倒抽了一口气,忍着没敢打开了瞧,等去了辰王府,瞧着那个大管家一个不漏地将东西报出来,硬挤着还装了百余个檀木箱子之后,他回家就猛灌了三碗姜汤压惊。   难怪之前传闻都说辰王征战四方,私库里的宝物怕是比如今陛下的私库还富裕些,今日他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了。   可这般偌大的家产,辰王竟舍了近一半去充作聘礼。   真不知那位未曾谋面的辰王妃,是何等的人物。   这加起来得有两百余箱的史无前例的聘礼,已经让负责此间事宜的宗人令很是头疼了,却不想在皇宫中忙得脚不沾地的小皇帝知晓了这消息,丝毫不考虑这有多违礼制,竟也开了自个的私库,眼巴巴地送了八十箱“添妆”来。   宗人令猛吸了一口气,颇为大无畏地告诉陛下,“这‘添妆’礼,自来都是闺中玩得极好的女子见相互表示心意的,虽大多精贵,可也不会如此厚重。”   事实上,若不是还担忧家中妻儿老小和自己的项上人头,宗人令很想告诉陛下——辰王已经够胡闹了,就请您不要再添乱了行不?   谢郁丝毫没理解这其中的一片苦心,也不理解这么多东西的运输艰难,很是大方地挥了挥手,“朕与皇叔祖母可不敢说闺蜜,只是长辈即将远道而来,做小辈的,先献上点心意,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她坐在御案后,虽如今女子之身已被众人皆知,却还是未曾改换会女装,只一双已见雏形的美目,微微上钩,有了些女子的娇媚之态,又被帝王威仪所压制。   她笑眯眯地瞧着宗人令,像是在与他闲话家常,“皇叔祖是朕的长辈,多年来对曦朝所做的贡献,想来诸位也算是有目共睹。如今皇叔祖要迎娶心尖尖,在朕想来,便是将声势弄得更浩大些,也是皇叔祖应得的。”   “何况历朝历代,何曾有过皇帝的叔祖娶亲的先例,礼制上,本就无可借鉴之处,有违规制一事,就是想想,宗人令也可以免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偏偏,宗人令就感觉到了后背久违的浓稠汗意。   他们的陛下,何时气度已经如此地相像辰王了?   不说宗人令回去之后又花了多少心思压惊,钦天监那边算好的日期已经定下来,三月十七,万事皆宜,辰王将轻至杨州迎娶王妃。   从昨夜到今晨,一箱接着一箱的纳彩礼从皇宫运到码头,便是镐城的百姓再想闭紧自己的耳朵,也挡不住这其中的诱惑,纷纷从家门中探出头来。   而这一瞧,他们心底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等满载的几十条船都离港后,被数量骇人的纳彩礼激起的热闹还未消退,反而是在等待的日子里愈演愈烈,全都变成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辰王妃的好奇。   而此刻,确认完没有疏漏的谢宁池缓步回到船舱中,掬起宫人们备好的温水想要洗漱时,瞧着清水里倒映出来的绰绰约约的人影,突然就想到了离开前,谢郁跑来与他说的话。   “皇叔祖,你熬了这么些天,脸都变丑了许多,小心皇叔祖母临时反悔,不要嫁给你了。”   初初听见这一句,除了想将谢郁吊着打一顿之外,谢宁池只想狠狠地嘲笑一番。   他与阿挽之间的情谊,难不成是如此浅薄,靠一副皮相维持的吗?   但这嘲讽还未出口,他便想到了之前好几次,傅挽瞧着他的脸偷笑,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还有上次提起孩子,她也曾说过,左右孩子像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至于吃了什么亏。   而……此刻倒映在清水中的人。   谢宁池略顿了顿,将临行前谢郁硬塞给他的脂膏翻了出来,揩在手心揉匀,飞快地往脸上涂了一层,干脆利落地忘了圣人训,想着如今左右无事,扔了原先准备用以打发时间的书册,合衣躺在了床铺上。   久别重逢,是该让阿挽的心情愉悦些。 第108章 花好月圆   许是真应了那句“好事多磨”, 谢宁池在来杨州城的路上, 乘坐的船还真就坏了一次,好在当时守夜的天字卫机警,到底没酿出什么祸端来。   只是这样一耽搁,原本就紧凑的行程却是彻底晚了,紧赶慢赶,谢宁池到杨州时, 已是傅挽出嫁的前一日。   匆匆吩咐好人归置好那几船的聘礼,谢宁池连正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的新任杨州刺史都无暇理会, 翻身上了备好的良驹, 一抽马鞭就朝着傅家而去。   来的路上, 那些礼官哆嗦着又将一众事宜解释了遍,最后许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再三强调了为着吉利,王妃在此处行过嫁礼之后, 在船上辰王最好是不要前去相见。   这简短的一句话, 说的时候, 不知道挨了谢宁池多少个眼刀子。   但说到底,这也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谢宁池虽难得有些不想将规矩放在心上,但想到其中的寓意, 还是强制按捺住自己, 听那礼官抖着声音继续啰嗦。   只是船上不能见,行礼之前, 总是能叫他见上一面的吧?   这点美好的念头,促使谢宁池一路疾行,却在被恭敬请进傅家的大门,迎面对上腿上挂着个奶娃娃的傅四时残酷破裂。   “……”傅四看着面前瞧着他,似乎随时要拔出刀剑来与他决斗的谢宁池,烦躁地抖了抖腿,颠簸的力道没吓到他亲儿子,反倒是将他逗得哈哈大笑,“你瞧着我干什么,这风俗习惯又不是我定的?”   他唯一做错的,就是不该在方才嘲笑小十一声,害得自个被拉了这个壮丁。   想到这里,傅四又仰头翻了个硕大的白眼,“说起来,你还得谢谢站在这里的是我,要换了小七小十那两只小狼崽来,你这脸蛋能不能护着都难说。”   在马上就办喜事的岳家里,要是将两个小舅子打了,大小也算是个麻烦。   也就因着这个,方才纪氏才干脆地拦了傅七和傅十。   早些见到媳妇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谢宁池草草地吃了一顿午膳,终于有时间能见一眼一直在傅家门外等着的杨州刺史了。   接着两个刺史,一个是反贼,一个下落不明,谢宁池对杨州城上心,自然再不敢将“有才干”的人往这边放,索性就派了个老实木讷,只会干事的来。   接了“杨州”这么个遗留的烫手山芋,新刺史都还未平复心中的惊悸呢,立时就知晓了辰王那位心心念念的王妃,原来也在这杨州城内。   收到消息时,新刺史都已在路上了,找急忙慌地拆了行李拼凑出一份“厚礼”上,送上门时却正好遇上了傅家在清点傅挽的嫁妆,那几乎都快从后院堆到正房门口的一应物件,吓得杨州刺史当时便撂下礼物,掩面而走了。   当时心底里是打定了主意,若是日后谁再说他来杨州城贪,他便要将这事原原本本地说出去,让那些人瞧瞧,他是个如何清正廉洁的好官。   只这些话也就是他的臆想罢了,当着辰王的面,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磕磕巴巴地将最近一段时日理出来的州政汇报了,抬头却见谢宁池撑着额头,目光透过一扇开着的棱花窗,不知是望到了何处去。   “前刺史左莫离的踪迹,到如今都还未曾有消息?”   来之前,谢宁池就叮嘱过,千万要寻到这人的踪迹。   新刺史抖了抖,因为他这话里含着的几分质问,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是……是,臣原本是想找那反贼相问一二的,可他在傅家奄奄一息……”   为着余持重这事,傅挽还曾特意写信与谢宁池说过,只说他吊着最后一口气昏迷不醒,怕是很难从他嘴里问出什么了。   书院里的那群人,虽说谢宁池当时敌众我寡,可在那场大火之中,怕是也折损了不少,再加后来镐城被清洗了一次,能里应外合的人大大减少,故而谢宁池回了信,也是让傅挽不用太过有心此事,安心待嫁。   只那话,说给未来娘子听时和缓,遇上旁人,谢宁池却没打算有那好声气。   他冷凝了脸正要问,忽的看见那窗棱所见的范围里走来一蓝衣侍女,径直走入天字卫的包围圈,走到门前扣响了房门,“大王?”   谢宁池呼吸一滞,整个人都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快步走到门边开了门,不等外面的人再装模作样地多说两句,谢宁池干脆利落地一拉她的手腕,接过她手里端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扔,就在门口将她抱了满怀。   鼻息之间都是午夜梦回时心心念念的美妙滋味,谢宁池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他抱了许久,才略略松了手臂,将头埋在了傅挽的肩上,“思念愁人。”   傅挽笑出声来,抱在他后背上的手在他背上轻锤了下,三分娇嗔七分调侃,“你这想我了,说得可真够含蓄的,就不怕我听不懂?”   与傅挽在一起时,谢宁池的情绪极易受到她的感染,随着她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被她带着,用更丰富多彩的角度,去看身边的点滴小事。   关是傅挽朝他笑一笑,他怕是都要高兴上一会儿。   又何况眼前这个重逢来得如此突然而惊喜呢。   谢宁池虽是松了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她的一只手,全神贯注地瞧着她,“你可能会听不懂我的话吗?”   在未成为恋人之前,我们就早已心有灵犀了。   傅挽自是听得懂他的未尽之言,也不再多说这个话题,只带着他往桌边走,“我听说你今日午膳都未曾用过多少,怎么了,是在船上累着了,还是初初过来吃,觉得饭菜有些不合口味了?”   她这般絮絮叨叨地发问,倒让人觉得,他好似个未曾足岁的孩子。   可偏偏谢宁池最爱她这幅模样,也就将嘴边那句“因为想见你而没见着,所以心情不好带坏了食欲”都给咽了下去,只带着笑意瞧她。   谁知傅挽揭了她带来的几碗小菜的碗盖,回过头来瞧了眼谢宁池的脸,发自内心地感慨了句,“马上便要洞房花烛了,你要是饿瘦了,这张脸可就不好看了。”   这话与临行前谢郁说的,也算是大同小异。   谢宁池倏忽间便沉了脸色。   一句“难不成你瞧上的是我的皮相”就梗在他喉咙口,想问又不敢问。   傅挽一瞧见他的神情,就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非常想立即就折身回去写信告诉小皇帝,她皇叔祖八成是真的用了那脂膏,竟开始在意其她瞧上的到底是他的什么来了。   但实际上,相貌身家气度,这些都可能是坠入爱河的原因,可沉浸在其中后非要再找出一点来,那就真有些难度了。   想着原来堂堂皇叔祖也会在意这个,傅挽心下就有些好笑,却也不舍得再逗他,只将那碗正中的鸡丝粥端起来,塞到了他手里,“快吃,你饿瘦了,我还得心疼。”   这话听得倒是悦耳了许多,谢宁池也就乖乖低了头喝粥。   只他才喝了两口,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了一声极为尴尬的轰鸣声。   谢宁池停了手,这时候才想到房间里除了他是还有旁人的,循着记忆,转头朝那处看去。   新刺史恨不得将自个团成个球。   他那副有些怂的模样,与有时候的傅爹简直就像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好兄弟。   这会儿又是在傅家的范围之内,虽说她这几日被纪氏和傅九盯着几乎没碰过任何事务,但自个家中进来了什么人,傅挽还是大抵有印象的。   她也不挣开谢宁池的手,朝那刺史略笑了笑,“上次不知刺史特意到访,已是我傅家接待不周了,如今又疏忽一次,还请刺史万万不要与我计较,移步雅间,去用几个粗陋的饭食。”   刺史自然不会不愿,点着头,飞快地退了出去。   赶走了碍事的人,谢宁池那牵着的手更是没放开过,一碗粥非是黏黏糊糊地吃了大半个时辰,还是傅挽怕纪氏她们发现找过来,才安抚了他几句,又匆匆离去了。   隔几日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的人,这会儿瞧着却好似在偷鸡摸狗。   傅挽晃了晃脑袋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在这时想起来,她原本过来紧赶着要告诉谢宁池的事,居然被两个人光顾着耳鬓厮磨,竟是一点儿都没想起来。   她正要折回去说,转身却见纪氏已到了面前,一双美目瞧着她,“去哪?”   那声音,不比她以往出去乱晃,上花楼喝花酒被逮到时好上多少。   傅挽讨好地笑了声,粘过去抱住纪氏的手臂,软绵绵地叫了声娘。   纪氏伸出手指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下她的额头,狠狠地啐了一声,“往日在商场上都能游刃有余的人,这会儿怎么就不知晓让人家更珍爱你几分?”   却好似她是那个残酷地划下了银河的王母。   傅挽应了声,甜着嘴将纪氏狠狠夸了一顿,也是听了她的话,连晚上谢宁池摸过来,都义正言辞地将人挡在了房门之外。   于是两人的再一次见面,就到了大婚的当夜。   虽傅挽很想不顾风俗,但到底没有女方家长出席男方婚宴的道理,故而跟着来的只有傅四和傅十,早早又都被谢宁池让谢郁带着人给挡住了。   故而傅挽在婚房里休憩了不过半刻钟,都还没等到扶书将她要的糕点拿来,就先等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最后变成了她能在火红盖头下瞧见的一片衣角,停在了她的四五步之外。   傅挽抬头“看”去,虽是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要调侃一句,“衣兄这不是近乡情怯吧……”   她最后一个话音将将落下,眼前的红盖头就被人掀起,谢宁池握着柄如意,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将如意上挑着的红盖头拿下,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方才进门时的犹豫与踌躇。   心尖上的人,穿着大红嫁衣,坐在他的床榻上,住在他的心里头。   谢宁池缓缓勾了唇角,提醒还瞧着他的傅挽,脸上飞快地掠过一点隐秘的得意与自喜,庄重自持地提醒她,“你叫错了。”   傅挽一怔,却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何事,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夫君。”   简单的两个称呼,却带起了谢宁池的诸多回忆。   最初莫名其妙地交上一个笔友,等她无定期的信件时的期待与焦急;后来六州叛乱,犹豫是否要与她相见时的踌躇与畏惧;与她日日相处的快乐与满足;觉察到自己不该有的心思时的懊丧与退缩;知晓她是女子时的不可置信与欣喜;与她居住在青翠山的小院子时的心意相通……   种种过往,最后才成了如今的花好月圆。   谢宁池缓缓走到床边,按着床沿坐下,手顺势将傅挽的手攥在了手里。   心中鼓噪不休,他却想与她坐着好好说两句话。   可他还没开口,傅挽就飞快地截了他的话,“前些日子余持重醒来过一次,我从他嘴里撬出不少东西。原来那左莫离居然是他私生子,只是后来他与左莫离的生母间出了些误会,害他生母惨死,左莫离才抓住机会,告发了他。且左莫离也没死,被他藏在某处隐蔽的村落里的,我的人已经将他找到了……”   她的语速飞快,谢宁池的脸却还是沉了下来,一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稍稍分开些许,又猛地低下头深入,直至两人都气喘吁吁。   “这种时候,你要与我说这事?”   傅挽摇头,连带着他的头皮都被蹭得发痒,全身的热气更快地涌到某处。   方才的亲昵间,两人间的差距已是所剩无几,傅挽自然感觉到他的异动。   谢宁池又要俯首亲下来,傅挽用手指堵住了他的动作,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方才说的的确与咱们无关,但如今这个,却是确确实实有关的。”   傅挽抿了嘴角笑得像是只偷了腥的小猫,“我有身孕了。”   谢宁池再多的动作,都被她这简单的五个字给堵住了。   他回忆了下以往两人亲密的时候,皱了眉觉得有些不对劲,“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啊。”   傅挽伸手拨拉这他身前的大红色锦袍,悄没声息地将扣子全解开了,才一用力,将全无防备还怕伤了她的谢宁池推倒在床上,稳稳地坐在他的腰腹上,低下头,凑在他耳边,慢慢地说了一句。   “我想大概可能是今晚。”   ☆、第109章 番外一   考虑到这是她那已经快被强制成婚的高龄皇叔祖第一次成婚, 谢郁很是大方体贴地给了满满一个月的假期, 拦了那些原本应该送去辰王府的奏折,又因着最近大批官员被斩,剩下的事务量大量增加,这个体贴,差点没将谢郁累垮。   可当初在皇叔祖带着皇叔祖母开宗祠祭祖时,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夸下海口的也是自己,这碗莲心糊糊, 谢郁也只能捏着鼻子灌下。   好容易挨到当时承诺的一月之期过去, 辰王即将归朝的大早晨, 不仅是坐在御座上的小皇帝翘首以盼,便是诸位饱受辰王摧残的臣子,都有些期盼起来。   只是到朝会结束,众臣连昨日里裴侯爷家的三公子上花楼有没有违制的事都拿出来大肆讨论了一番, 却还是没等到从不迟了早朝的辰王。   又一堆奏折前仆后继地在她的桌上报道之后, 谢郁终于忍无可忍, 点了御前的内官往辰王府跑了一趟,却不敢直说皇叔祖你该回来上早朝了,只能相当委婉地问了一句——“陛下问,大王您还能记得今日是何时吗?”   被从温暖的室内叫到冰凉的厅堂中, 想到方才被人打断了的亲密举止, 谢宁池皱了眉头,连茶都未给这响当当的陛下面前的红人喝一口, 只冷着一张脸瞧他。   被辰王这样盯着,那句原本还有些威严的话,立时就变得又绵软了几分。   故而谢宁池听来,只觉得谢郁那小王八羔子八成是又无聊了,才会特意派了个人来问这种全无作用的问题,“今日怎么了?”   被他这话的话尾扫到的辰王府大总管终于不能再扮演壁花,只能垂着头,避开辰王刀锋一般的目光,低声回答,“是您新婚后的第三十四日。”   “恩。”这个日期好歹是让谢宁池有了些反应,嘴角都愉悦地往上翘了翘,“原来时间过得这般快。”   从宫里来的内官不敢接这话音,只能扯着唇角笑了笑。   大王您觉得时间快,宫里那位小祖宗,可快被时间折磨疯了。   只是这话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瞧着谢宁池笑得难得开怀,内官更不敢坏了他的心情,只能陪着笑,再次祝愿辰王夫妇伉俪情深。   只是陛下那意思也没传达到,想到如今在宫里都快将每个宫人都发作过一次的暴怒期陛下,内官也不敢擅自告辞走人,就只能扯着与谢宁池拉着闲话家常。   “……这些时日,宫中请平安脉的太医都未曾来过王府,也不知王妃的身体如何,陛下那处却还有些滋补药物,若是您需要,大可往宫中来要。”   有些话他这个为人奴仆的自是不好说出口,但陛下却并不一定了。   这么些年,纵是大王从来不说,他这个内官也大都看在眼里,大王平日里瞧着冷心冷肺的,半点不将权力人情看在心上,可实质里却是对陛下宠得很,只要陛下软了语调好好撒撒娇,这焦头烂额的情况,定然会好上许多。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谢宁池听着,还真沉吟想了想。   权衡了利弊,他抬头又看向了一点点挪,却还没有成功挪到门边的王府大总管,又将他抓了个壮丁,“你去宫中走一趟,也不必多,从陛下那匀一半来……”   之后的话还未曾说完,门口就急冲冲落下一个黑影,直挺挺地跪在了谢宁池面前,脸色瞧着,难得有几分焦急,“王妃方才在院中散步,不甚跌了一跤……”   之后的话都未说完,谢宁池已经失手掀翻了手边的茶杯,站起身来大步往外。   从前院到后院,来时磨蹭了三四炷香的路程,回去却只用了半炷香不到,掀开为了保暖而盖下的厚厚的卷帘,谢宁池嘴里呼出的气息都快成一阵浓重的白雾。   他看着将屋子填满了一半的傅挽的四个侍女,三两步走到傅挽面前,冰凉的手刺得她一哆嗦,指尖飞快地在他手掌中弹跳了几下,“怎么了?”   说着话,谢宁池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冰凉的手掌会冻到她,松了手想要离她稍远些。   傅挽反手将他要抽离的手掌握住,却因为他的动作太快只握了个食指在手心里,冰凉与滚烫交融,倒是立即就将他捂得暖了几分,“不过是差点跌了跤罢了,又有扶琴在,扶着我连腰都没闪一下,倒是吓得你们一惊一乍的。”   被这个“你们”涵括进去了的扶棋略张了嘴就要说话,傅挽抬起头来朝她看了一眼,身后的扶书又拉了她一把,她就将这些话都咽了下去。   现在时日确实还短,且六爷与大王成婚的时日也还短,若出了什么差错,怕是会让连带着陛下之内的人都受到不小的惊吓起伏。   等傅挽将谢宁池安抚得差不多,扶书几人都从房里退了出来,扶棋坐在房里想了想,还是放了收拾到一半的药材,去了扶酒的房里。   扶酒虽如今住在王府,用的是辰王妃的贴身侍女的身份在外行走,可实际上却还是管着傅家在镐城的店铺,惯常都不在府里逗留。   偏偏这次,扶棋一找人,就正好遇见了她在。   半月后,被小皇帝用着千百般手段催的辰王终于在小皇帝连假哭都没力气再来的时候进了宫,一言不发就坐在朝事殿里,花费了一个半时辰,将快堆积成山的奏折处理了一大半,吓得谢郁的朱笔都糊在了奏折上。   等又一个被谢宁池骂得战战兢兢,唯恐下一刻自己的项上人头就不保的大臣退了出去,谢郁耷拉这几天浓郁起来的黑眼圈去找谢宁池,趴在他桌上,身后无形的小尾巴都要随着她荡漾的心情一摇一摆了。   “呐,皇叔祖,你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是和皇叔祖母吵架了,还是被皇叔祖母赶出王府了,还是做了什么事情惹得皇叔祖母生气了?   快说出来让朕开心开心。   当然,最后一句,按谢郁的那点芝麻大的熊心豹子胆,也就只能在心里藏得深深的想一想,丝毫不敢在脸上带出来。   好在她皇叔祖给她找的师傅都合格,丝毫没让她露了像。   谢宁池抬头瞧了她一眼,将手边的奏折甩到另一边去,“鉴于上次的动乱,孤以为,镐城中不稳定的因素实在有些多了,在查清镐城人之前,暂时先禁止非镐城人入城,免得再惹来霍乱。”   这提议谢宁池虽说得正儿八经,可实在有些不合实际,不像是他该说的。   故而谢郁“哈”了一声,不可置信。   好在谢宁池也有分寸,这话也不过说说而已,抿了嘴继续批改奏章,只是那墨好似与他有仇似的,被浓浓的一团晕在了奏折上。   感觉到他浑身浓重的戾气,谢郁悄咪咪就想后遁了,然而身后的谢宁池却好似突然被她打开了话匣子,“这宫里有无医术高超的太医?”   谢郁眨巴眨巴眼,天真地反问了一句,“医术最好的太医,不是都在宫里吗?”   虽然……话本里那些个什么神医,都是在江湖上飘的……想到这点,谢郁立即灵敏地想到了她最近这些时日了解到的有关于她新任那位皇叔祖母的消息,飞快地反应了过来,“那个,如果是皇叔祖母病了的话,不是说她有位至交好友,就是江湖上盛传的那位晏迩神医吗?”   想到之前皇叔祖母的嫁妆到来导致的整个镐城的轰动,谢郁还是有些好奇,心下深吸了几口气,准备抬起头来朝她皇叔祖可爱地笑一笑,请求去辰王府的私库,尤其是她皇叔祖母的私库里瞧一瞧。   听说那里面可是连天南地北的珍宝都有。   只是这话还没说出口,就瞧见她皇叔祖瞧着她的目光,像是要将她用奏折山给活活压死了似的。   太医……神医……晏迩,她皇叔祖母的至交好友,也能说,是……青梅竹马。   想通这一连串的人际关系,再想到之前谢宁池说出的那句完全不切实际的政令,谢郁觉着,她好似猜到了些什么。   不会,是她皇叔祖母的青梅竹马,来找她皇叔祖母叙旧了,结果醋海倒灌,将她皇叔祖从自己的地盘上气了出来吧?   什么时候,她皇叔祖的气性那么大了?   谢郁还想着这个问题,犹豫着要不要宣个“医术不精”的太医来查查她皇叔祖有没有出啥毛病,就看见她皇叔祖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说了,“阿挽她大哥这次也来了,说是要在镐城住上一段时日。”   “喔。”   谢郁觉着自己这声应得挺快,却不知她这其中已然停顿了好一会儿,说出的决定,已是她思索了许久,在某些辗转反侧,累得难受却仍旧睡不好的深夜里想出来的决定,也做好了日后定然不会后悔的准备。   “说起来,在辈分上,皇叔祖你这一步退得,害我比我小的傅九他们都小了好多辈分,去拜访,是不是还得带上很多礼物去啊?”   这话前面半句还问得有些生涩,后来却已然好似发自内心的。   谢宁池抬起头来,朝谢郁看了一眼,“你若是想……”   “不,皇叔祖,”谢郁抬起头来,还朝他笑了下,“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咱们家的生活的,你运气好遇上一个,我遇不上,也不过是寻常。”   这话她说得平常,谢宁池却听得一怔。   只是他醒过神来想要安慰,却也不知该对谢郁说什么。   叔侄俩刚沉默下来,殿门外就匆匆跑来一个小内官,探头往里看了眼,缩着不敢向前,只能凑到总管的耳朵上嘀咕了几句。   内官被他说的消息吓得怔住,赶紧将他往里一推,却没收住力道,将人推得趴在了地上,迎着谢宁池的目光,瑟瑟发抖,一句话说得磕巴。   “辰……辰王妃,说是……是,有了身孕……”   一个消息,震得方才无言沉默的两人都跳了起来,一句话都未曾说,便双双往辰王府而去,吓得负责守卫的天字卫赶紧跟随而上。   一路疾驰回到辰王府,先遇上的却是特意站在傅挽院外的晏迩。   两人互相对上一眼,谢郁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气氛有些不适合她生存,随意找了个借口,很有眼色地跟着王府的下人溜之大吉了。   窗外流淌过一阵清风,正好将一片从树枝上卷落的桃花瓣卷到了晏迩的手指上,他弹了弹指尖将其挥走,语调听起来并未曾有多大起伏。   “傅家多子,想来你应该是知晓的。”   一片花瓣被弹开之后,另一朵又被卷来,绵绵不断的桃花雨,实是惹得晏迩有些心烦,只想到这桃花八成也是傅挽属意种的,才忍了没有出手。   “阿挽这一胎,我如今还摸不出有几个,只无论多与少,女子第一次生产都是在鬼门关走一圈,在看见她与孩子平安之前,我定然不会离开。”   晏迩说这话的口吻,已不是在与谢宁池商议了。   他之前未赶上傅挽的昏礼,就是为着防备她突然有孕,才了结了手头的大半事宜,特意来镐城定居,想要守一守她。   但昨日他一照面,与谢宁池间想看两生厌的情绪就浓重得很,今日还好是谢宁池避开了去,若是两人凑在同一处,怕还是要口角不断。   而唯一能在其中调节一二的傅挽,如今却受不得太多的情绪波动。   他未将这话说完,谢宁池却也理解了其中的意思,连犹豫都未曾就点了头,“王府外院还有不少客房,孤让人给你备下一处。”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默契地达成了更多的共识。   晏迩往外走去准备日后可能需要的药材,谢宁池就快步进了院子,这次好歹是记得没用冰凉的手去握傅挽,只站在几步之外,一双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目光缓缓地从傅挽脸上移到她的腹部,又回到她脸上。   “现在瞧,自然是瞧不出什么不同来的。”   傅挽不用说就知晓他是在疑惑什么,靠在软绵绵的靠枕上,颇有些倦怠地撑着自己的下颚,将手里在看的账本扔到一侧,朝谢宁池伸手,“来与他打个招呼。”   谢宁池的手掌颇大,一个盖下来,就将那狭窄的空间遮了大半。   他脸上的模样还有些呆傻,估计是还没从当爹的激动中回过神来。   毕竟之前新婚之夜傅挽说的那一句,听着更像是句情话,谁又知晓一夕之间居然就成了真,不久之后还将会出现了他们一辈子都甩不掉的甜蜜的麻烦。   谢宁池往前都未曾考虑过娶妻一事,更别提是孩子。   之前傅挽“怀孕”的那一次,他对孩子的概念还是能让他与傅挽立即成婚的最好推动剂,那从未觉醒过的父爱,在更大的惊喜面前根本没能冒出头来。   而如今,一路冷风吹,方才又与晏迩做了妥协……对比起他有些不在状态的状态,傅挽这已经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过好几个孩子的亲娘就能进入状态得多了,问出了一个新婚有孕小夫妻必问的问题。   “你是想要个熊儿子,还是想要个小棉袄?”   这话里的倾向性就有些明显了,傅挽略想了下,自我否定,“不过,要是按小十那样的性子再来一个,却是也有些不错。就算不能接了你那里的一堆烂摊子,至少他阿娘这里的摊子可以接手走大半。”   杨州傅家的局面,几乎是傅挽一力打开的,虽说她后来将明面上的大部分转给了傅七和傅十,但私底下在她自个手里的还是不少,不要说傅十又在嫁妆中给她夹带来的,和她来镐城后闲着无聊又新折腾出来的。   虽说不能像当年的傅六爷一样慢杨州城地埋金子,但至少不靠他爹吃喝一辈子却是够了。   “恩,”谢宁池按着她的口风,思索了下,也举出个例子,“是个男孩也不错,免得像了谢郁,整日不着调,就想着推脱责任。”   说的是谢郁今日不务正业,就与他闲话的事。   好在谢郁并未听到,否则再回忆起往日自己的辛劳,怕是真的要坐在龙椅上嚎啕大哭一阵,丢光她皇叔祖以前最爱的谢氏皇族的脸面为止。   如此夫妻二人一致决定了肚中孩子的性别,又头凑头靠在一起甜甜蜜蜜地用了晚膳,洗澡洗到一半时,傅挽就止不住困意打起了哈欠,被谢宁池抱着放到了床上,细细拢好她身侧的被子,免得她受寒。   身下是软绵绵的被褥,身侧又是滚烫的人,傅挽发出舒服的低叹声,往一侧一滚,将自己镶嵌到了谢宁池的怀里,舒服得没能管住嘴,迷迷糊糊地将藏在心底里的疑问就问了出去。   “要孩子是个男孩,不会要接手谢郁的担子吗?”   虽然谢宁池当时用强硬手段逼得那些大臣们承认了谢郁的地位,但毕竟现在谢宁池仍旧理政,谢郁还未到成婚生子的年纪,他们也就压住了心底那点小火苗般的执念没有再说出来,只有时晦涩地在傅挽这里探听一二。   最直观的,就是全朝上下对傅挽的肚子的关注。   辰王执意不肯登基,当今圣上又是女子,那么日后接手最好的人,就是辰王的嫡子,说起来,在辈分上,还是曦太宗的亲孙子,当今陛下的亲皇叔。他的上位,日后才是众臣所喜闻乐见的。   但是历朝历代的皇帝活得如何,傅挽就算没好好学过历史,也从各种电视剧里学得差不多了,在情感上来说,她自然不想日后的孩子过得如此辛苦。   但如果是应尽的责任,他自然也逃脱不得。   原本睡意就已朦胧,傅挽问完这话,到底抵不住睡意的侵扰,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   谢宁池摸了下她被擦干的长发,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低下头来,在她唇上亲吻了下,对她承诺。   “我跟你保证,不会有人能逼迫他。”   想闲云野鹤也好,想手握重权也好,都将由他自己决定。   这是因他们相爱而产生的小生命,他之后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指手画脚。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