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书名:古瓶记 作者:她岭 文案: 三个不同时代的陌生男女,穿越到了同一个古代四国的世界, 两只古瓶,带起四国风云,揭开了一段血雨腥风的江湖恩怨,引出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情缘。 摸爬滚打,登堂入室。春去秋来又几载? 当初的少年已是叱咤风云的镇国将军, 那时的公子成了天子身边的谋士军师。 七年前的洞房花烛,七年后的古兰江畔, 这七年是他的金戈铁马,却也是她的颠沛流离。 一只桃花簪,一块龙纹玉, 还有那丝是谁玩笑系上的红线, 一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前世今生, 一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深缘浅。 内容虚构,切勿考究。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小鱼,袁长志,李仕明,王二 ┃ 配角:于锦堂,沈瀚亭,宗子孝,夜燳,苍涟,东魂,陈天河,向南霄,阮青衣,苏离 ┃ 其它:爱恨情仇、前世今生 ==================   ☆、第一章 洪福客栈   云小鱼在这家洪福客栈已经住了三天了。   洪福客栈的对面,是另外一家客栈。   云小鱼的客房在二楼,从她房间的窗口看出去,对面那家客栈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四方招牌,写着“高升客栈”。   两家客栈中间隔了一条不算宽的青石板街。   别看这条街不宽,却热闹得很。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卖早点的小贩就摆好了摊位,挂了油灯,掀开油布,油布下面的几个大罐子里装着煮好的吃食。掀开盖子,借着油灯的昏黄灯光,罐子里飘出团团热气,香味四溢。   等到日上三竿,人就多起来了。这条街上有大门店,像是卖布料、珠宝、杂用的,还有茶楼、药店。也有小商贩,沿着街两边一个挨着一个,多是卖吃喝和小玩意儿的,糖人儿、葫芦、山货、手工,应有尽有。   商贩高声揽客,行人摩肩接踵,整条街上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到了晚上更是灯红酒绿:客栈、茶楼,还有些不知名的营生,都挂上了高高低低的灯笼,有明有暗。各种莺声燕语、浅吟低唱,一直到深夜。   到了后半夜,游客散去客栈打烊,人声渐没,然后东方发白,天又亮了。   这三天来,天天都是如此。   云小鱼坐在客栈里,靠着窗户静静地观察外面。虽然她对此地是何处依然理不出头绪,但对洪福客栈所在的这条街却已经十分了解了。   她其实更想到外面走走,但她没有钱: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已经押给客栈做房费了,在没了解这里的情况之前,她也不太敢轻易离开客栈。   她留给店家的名字也是错的。   她本叫“云筱瑜”,可当她把这三个字写给掌柜的时候,掌柜居然不认识。   最后逼得云小鱼用笔在纸上画了一朵云,又画了一条鱼,掌柜才好像稍微懂了,提笔在客栈的登记簿子上画了三个鬼画符,算是把她给登记了。   虽然这三个鬼画符长得跟“云小鱼”三个字没有半分相似,但她还是默默地把这三个符号的样子给记了下来。   今天是云小鱼入住的第四天。   她在窗户边上坐了一上午,到了中午热起来了,觉得屋子里发闷,便拿起一根支窗户棍把窗户支起来半扇,然后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往外看。   此刻正是晌午,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上连一丝儿的云都没有,斜对面的宅院内大团大团的粉色桃花正争先恐后地探出墙头。   时值早春,正是燕啄春泥、春来人欢喜的时候,但云小鱼的心里却越来越不安了。   她不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的。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押在客栈的那个镯子还够住几天的:几天后如果店家赶她走,她该怎么办?   云小鱼坐在窗口,眉头紧锁。   这在这时门上响起“咚咚咚”的叩门声。   “谁?”她有点紧张地问。   “云姑娘,是我。来给你送饭的。”   云小鱼松了口气,走过去打开门栓,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洪福客栈的店小二 王二,端着两菜一汤站在门口。   王二顶多二十岁的年纪,细长眼,圆脸盘,总是笑么滋儿的;头上裹着块儿油麻布,一身布衣,洗的发旧,脚穿一双旧草鞋,穿的时间长了,松松垮垮的。   看见云小鱼开门,王二冲她咧嘴一乐,然后颠儿颠儿地走到屋里,开始摆饭。两菜一荤一素,配着白菜豆腐汤,把菜饭一一摆好了,他把托盘往胳膊底下一夹,说了句:“姑娘慢用。”就转身往出走。   云小鱼看他背影马上要消失时,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等等。”   王二停下脚步,回身问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云小鱼踌躇了片刻,问道:“这里……有没有典当行?”   “有,从咱们客栈出去往东走半里地,有家隆昇行。”   云小鱼从脖子上摘下一条珍珠项链拿在手里,问王二:“你看这个能当么?”   王二扫了一眼项链,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云小鱼:“当然能。”   云小鱼点头道:“那好。”然后默默地把项链又戴了回去。   王二见云小鱼不再说话,拔腿往出走,但没走两步好似想起来了什么,又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看云小鱼,挠挠头又走了回来,问道:“姑娘,我看你住了三天没出过门,是不是有不方便的地方,要不要……小的帮你跑跑腿?”   云小鱼直看着王二不答话,眼神中有些警惕。   王二一看云小鱼的眼神就明白了七八分,轻轻一笑:“姑娘要是信不过我,那权当我没说。”说完转身就走。   云小鱼有点犹豫。   她在这里住了三天了,住进来的第一天看着满街古代装束的人,她恨不得伸手就抓个人来一口气问清楚了:“这是哪里,什么年代?”   可是当她撸下手上的镯子给掌柜当房钱时,瞥见斜后桌的三个男人正在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她嘴边的问题就硬生生给咽回去了。   她心中忐忑不安,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尤其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所以三天来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看见什么都装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 即使她入住时的那身打扮让王二盯着她瞅了半天。   但她心里其实已经着急得不行了。   一连三天王二给她送饭,她不说话,王二也什么都没问,可但凡是云小鱼要的,王二都周周全全地送到。   云小鱼暗想,就赌他是个好人吧。   “你回来。”云小鱼最终还是叫住了王二。   王二转过身搭手一站,笑道:“姑娘还有啥事?”   “我问你,现在……是什么年?你们这当政的是谁?”   王二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现在是圣祖553年,咱们这里是熠王当政。”   云小鱼的脑袋瞬间乱套了:这是什么年?熠王又是哪棵葱?   她定定神装作听懂了,又问:“咱们这地方叫什么?”   “客栈这块儿,叫溪乡。但我猜姑娘想问的是……”王二微微一笑:“这里是西陵国。嬴山之西,所以叫做西陵。”   西陵国?这又是个什么国?云小鱼飞速地在脑袋里搜索自己仅有的那点历史知识,搜索结果为零。   现实比她想的还可怕,她对王二刚才说的年号和国家完全没概念。历史上有叫西陵国的地方吗?圣祖她倒是听说过,但圣祖553年到底是啥时候?早知道该好好学学历史的!   她愣愣地看着王二,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了。   王二见云小鱼不说话,问道:“我也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云小鱼点点头。   “请问姑娘从哪里来?”   “……北京。”   这回轮到王二愣了:“那……那可是在北陵国了?”   “不是,在中国。”   王二连连摇头:“没听过,没听过。”   就在此时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怒吼:“王二!……王二!!给你爷爷滚出来!!!”这一嗓子声如破锣,响如狮吼,震得二楼屋顶直掉灰,把王二和云小鱼都吓得浑身一激灵。   王二嘀咕了一句:“坏了!”扭头就往楼下跑。      ☆、第二章 怒打赵昌   王二顺着木头楼梯吱吱嘎嘎一路跑下来,到了客栈大堂,正看见洪福客栈的掌柜被三五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   掌柜在中间一脸赔笑道:“几位好汉,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王二在二楼招呼客人,几位先到里头喝碗凉茶,我这就把他叫下来!”   领头的大汉彪形体壮,三十来岁,光头不戴帽,一身横肉,肚子像个倒扣的铁锅,正满脸怒气地破口大骂:“喝个狗屁凉茶!老子没那个闲工夫!叫王二出来!”   掌柜的表情就像吃了黄连,一回身正好看见王二在楼梯口站着,顿时叱道:“给我过来!”   王二一眼就认出了那大汉。   此人是溪乡一霸,姓赵名昌,外号赵铁锅。为啥叫赵铁锅,首先他是个厨子,在溪乡的乡司李太爷家里掌勺的。虽然人不怎么地,但烧得一手好菜,由此颇得李太爷的喜爱。   其次就是他的肚子,就跟个铁锅扣在肚子上似的,肚子太大,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弯腰够不着自己的鞋。所以他要是走在大街上,就算不认识他,一般人也能猜出来这人不是屠夫就是厨子。   赵铁锅平日里狐假虎威、专横跋扈,走路都踢着鸡走,乡亲们私下里骂他,但却不敢轻易招惹他。   王二一看是赵铁锅,暗叫不妙,他三两步跑到赵铁锅跟前,拱手赔笑道:“赵客爷,你好久没来我们小店啦!你不来,小的还真想你,早也想,晚也想……”   “放屁!”赵铁锅拎出个物件,“砰”的一声摔在茶桌上,指着那物件骂道:“小王八蛋,骗人骗到你赵大爷头上了!”   这时候周围看热闹的也凑了一堆,里三层外三层,众人探脑袋一看,桌子上放的是一兜子死鱼。看着是死了有时候了,离得近的人直捂鼻子:“呵!真够臭的!”   王二一看那兜子死鱼,心中叫苦不迭:“长志啊长志,你可害死兄弟了!”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笑道:“客爷,这鱼可是要拿来小店蒸的?”   “少他娘的装大头蒜!卖死鱼臭鱼给老子,也不瞧瞧我是干哪行的!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说着赵铁锅一把揪住王二的衣领子,左手抡圆了就给了王二一巴掌,直打得王二一阵天旋地转,滴溜溜转了好几个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右脸立时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肿起老高。   洪福客栈的掌柜在一边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铁锅看王二眼冒金星,哈哈大笑道:“把你揍老实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在你赵大爷身上打鬼主意!”他大手一挥,其他三四个人立时一起把王二围了起来,揪起王二又要打。   这时忽的从横地里伸出一只手,速度之快没人看清是怎么伸过来的。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扣住赵铁锅的手腕,轻轻一扣,赵铁锅的手顿时一声脆响,手骨竟然已经折了,只疼得赵铁锅大叫起来。   众人纷纷望去,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站在赵铁锅身边,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魁梧身着玄色布衣,一双眸子璨如寒星,腰间配着一柄长剑。   赵铁锅疼得满头冒汗,手捂着手腕瞪着那青年道:“你是谁,管我的闲事!”   那青年道:“我卖鱼,你炒菜,平日里你我自然两不相干。但今天你打了王二,这个闲事我就要管了。”   “……卖鱼的?”赵铁锅虽然疼得浑身是汗,但还是强撑着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英雄豪杰,原来是个卖鱼的。”   那青年轻笑道:“小爷平日卖鱼,有空打狗,尤其是见人就咬的疯狗,一旦看到,忍不住就要打。”   赵铁锅听他骂他是狗,气得脸都绿了,也顾不上手疼一拳就向青年人打了过去。   青年侧身闪过,闪电般抓住赵铁锅的衣领,左右开工啪啪啪啪几声脆响,连打了赵铁锅四、五个耳光。   赵铁锅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打懵了,等他回过神儿来只觉得满嘴发腥,口中有异物滚动,捂嘴一吐,竟是吐出了两颗牙。他不禁心下一惊,暗想这小子好大的手劲。   周围看热闹的人见赵铁锅被打得满地找牙,有“噗嗤”一声乐出来的,其他的人即使没乐出来也在心里连叫“打得好”。   赵铁锅觉得面上无光,气涌上头,一张胖脸憋得跟猪腰子似的通红,冲手下人大吼道:“都给我上!”   一群人冲青年扑了过去,四五个彪形大汉围攻一个青年人,周围很多百姓都为这青年捏了把汗。但这青年却貌似轻松得很,身形微动就躲开了几个人的拳头。   只见他游走在几个大汉之间,忽然伸手在几人身后各拍了一掌,那些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都躺在了地上,只剩赵铁锅还傻站在原地。青年紧接着在赵铁锅颈后一劈,赵铁锅闷哼一声,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青年跨到赵铁锅跟前,眼中寒光闪动,他一把揪起赵铁锅厉声道:“赵昌,那臭鱼是我让王二捎给你的!你平日祸害乡里,我卖给乡亲们的鱼你抢走不说,还不给钱。昨日张老爹跟你讨鱼,你竟然把他打得双腿尽断!今天要是不教训教训你,我袁长志就对不起溪乡平日里照顾我生意的父老乡亲!”   说罢袁长志照着赵铁锅的脸就打了下去,接连几拳,直打得赵铁锅两眼乌青、满嘴是血,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旁的王二见状,也顾不上脸疼,抚掌大笑道:“打得好!”   开始赵铁锅还想挣扎着站起来,摆出架势招架招架,但他刚站起身就又吃了几记闷拳。袁长志的拳头跟铁打似的,几拳下去赵铁锅就已全无招架之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袁长志踢了踢赵铁锅的肚子,赵铁锅哼哼了两声就再没了声音。   袁长志知道他还没断气,但离断气也不远了,心想不能惹人命官司,但如果不除了他以后怕还是要找王二和其他乡亲的麻烦。   这么一想,袁长志右手拿住赵铁锅的右臂,左手往他肩上一按,咔嚓一声就断了赵铁锅的右肩骨。   赵铁锅像杀猪似的叫了一声。   袁长志道:“我断你筋骨,是你罪有应得。如若再回来骚扰乡民,让我看见了见一次打一次!”说完他指着旁边几个哼哼哈哈的手下:“把他抬走。”   那几个人被打得刚转过味儿来,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你拉我拽,几个人把赵铁锅横着一抬,赶忙跑了。   袁长志走到王二跟前刚想说话,洪福客栈的掌柜已经先冲到跟前,一巴掌拍在王二脑袋上,骂道:“你个小兔崽子!给我招了个瘟神来!过两天赵官爷再来找咱们麻烦,到时候有咱俩哭的!”说着又要扇王二,被袁长志一把拉住了:“诶~,掌柜的,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是我惹下的,让他来找我。况且他双手筋骨已断,来了也无需怕他。”   掌柜苦笑道:“你说的容易,我说让他找你,他要是不找就拿我们撒气,我找谁说理去?再说了,他不来,不担保他的狐朋狗友也不来啊,你架打完了一甩手走人了,留下我们爷儿几个怎么办?”说罢站起身走到柜台前,拿出个簿子跟王二说道:“我这里是不能留你了,赵官爷要是找来,我说你走了也好有所开脱。我给你开两个月的钱,你拿了走人吧!”   王二一听急了,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噗通就给掌柜跪下了:“掌柜,掌柜!你听我说,有长志在,他肯定不敢来了。再说我这一走,店里前前后后这么多事谁帮你打点啊!”说着王二一把抱住了掌柜的大腿。   掌柜叹了口气:“我这是小本生意,求的就是个太平。你还是走吧。”说着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塞到王二手里,走到后堂去了。   王二捧着银子嘴一瘪,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但憋了半天眼泪也没掉下来,最后还是把银子放进贴身口袋站起身,对袁长志苦着脸说道:“你说,为啥你当了英雄,我却丢了饭碗呢?”   袁长志笑道:“你跟我去卖鱼吧!我抓你卖,搭伙干,一天能多挣不少。”   王二道:“算你小子有良心,我这一巴掌没白挨。咱们可先说清楚了,我不睡你那条破船,要住我得住个正经房子。”   袁长志哈哈大笑:“行!”   谁知就在这当口,俩人头上忽然传来一个悦耳动听的女子声音:“……等等……我跟你们一起走!”   王二抬头一看,说话的正是云小鱼。      ☆、第三章 两个时代   云小鱼把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看了个一清二楚。此刻她趴在二楼的扶梯上,手扶着楼梯把手,探出半个身子正急切地往下看。   看见王二和袁长志抬头,她立刻从楼梯上噔噔噔地小跑下来,跑得急了本来松松挽在脑后的发髻散落了几缕下来,飘在白皙的脸颊上,面如桃花、俏如菡萏。   袁长志一望之下不禁呆了呆。   云小鱼跑到两人跟前,问王二:“我跟你们一起走,行不行?”   王二和袁长志对视了一眼,神情惊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最后还是王二捂着肿起来的腮帮子说道:“云姑娘,有你这么个大美人一起,我内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乐意。但你一个姑娘跟着我俩毕竟多有不便,对你名声也不好,所以你还是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怎么样?”   “……我没地方可去。”   “你怎么会没地方可去?你回你那个叫北京的地方不就行了?”   “我回不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去。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一边的袁长志听到云小鱼的话,顿时面露惊讶之色:“姑娘说的北京……可是北京大名府?姑娘可是大宋国人?”   云小鱼一愣,暗忖道:大宋国?莫非他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历史上的……宋朝?   袁长志见她不说话,更加急迫,对着云小鱼双手一抱拳:“我姓袁名长志,清丰县人氏。姑娘可否告知家乡是何处?”   云小鱼一听更懵了:清丰县在哪里?难道他说的真是宋朝?!   她彻底混乱了,望着袁长志心想:“我要是告诉他我是九百多年后的现代人,他会不会傻了?而且显然他也不是本地人,那此地到底是何处?而且宋朝人说话跟现代人一样吗,可他说话也没什么口音啊,为什么我都能听懂……”   这时王二在一旁抬了抬手:“二位二位,听我说句话好不好?”   见云小鱼和袁长志都不反对,他接着说道:“首先,云姑娘,长志初来咱们客栈的时候,问我的话跟你今早在客房里问我的话那是一色一样的,他问我这里是什么地方谁当政。但他比你强,他兜里有银子,在我们客栈住了几天,他就走了。”   云小鱼暗想:“这么说来这袁长志确实是宋朝年间的人,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和我一样也来到了这里。”她又问袁长志:“那后来你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卖上鱼的?”   袁长志刚想说话就被王二打断了:“还是我来说吧。后来他回来找我,问我有什么营生可以做,我就问他,你会什么啊?他说他会练武打拳,我说你会练武的话,要么街头卖艺,要么进衙门当差。街头卖艺吧,人那是划地盘的,俗称保护费,一天辛苦挣来的钱还不够你吃一顿饭。进衙门当差呢,又轮不到你,人家在衙门当现差的亲戚朋友七大姑八大姨的外房小姑姑舅子什么的,早都排队排到村外去了,不送个礼买个人情怎么进得去?后来我就说,你要不跟我跑堂吧,我跟掌柜的商量商量让你来帮个手,结果人家还不乐意。”   “最后我跟他说,要不你这样吧,咱们溪乡是渔乡,你要是自己有本事租条渔船打到鱼,我就去找人买你的鱼。我在溪乡认识的乡亲多,我给你做担保,时间一长买你鱼的人多了,生意就好了。”   说到这里王二觉得口干,拿起桌上一杯剩茶咕咚咕咚喝了,抹抹嘴接着说道:“结果这小子真弄来一条渔船,开始打鱼的营生。结果你说他不会用渔网吧,但他会用剑叉!就他腰上那把剑,喏,看见没。”   王二冲着袁长志努努嘴:“他左叉一下,右叉一下,一叉就叉中一条鱼,比人家用渔网捕得都多!再后来我跟掌柜的一说,我们客栈做菜的鱼也从他那儿买了。但他就一个毛病,对乡亲里那些老弱病残、孤儿寡母,还有揭不开锅的,人家买一条他还送人家一条,好的大的鱼都卖给乡亲,小的不新鲜的自己留着。这也就是他手快捕得鱼多,不然每天打的鱼都不够他送的!今天早上这小子叫我给李太爷家的赵铁锅送一袋子鱼去,说是孝敬李太爷的。我哪儿知道他这是憋着戏弄赵铁锅,后来的事儿,云姑娘你就都看见了。”   云小鱼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心说他听来倒是个好人。   袁长志这时问道:“姑娘,你是哪里人氏,又是如何来到这西陵国的?”   云小鱼心想这可怎么说呢?她思考了一番之后说:“我叫云筱瑜,我不是大宋人,我家住在一个叫北京的地方,但不是你理解的那个北京大名府。至于怎么来的……四天前我一醒来就已经在这洪福客栈门口了,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袁长志听了眉头紧蹙:“姑娘来这里之前,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家里没什么特别的,我自己在银行工作。”   袁长志和王二一脸费解。   王二问道:“银行是做什么的?”   “就是……就是专门帮有钱人保管钱财的银票铺户。”   王二半信半疑地看着云小鱼:“云姑娘,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既是开银票铺子的,为何连住店的钱都没有。我看你把镯子抵给掌柜的时候颇为不舍,应该是家传的贵重之物吧?”   云小鱼叹了口气:“你哪里知道,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本来钱就越挣越少,还总是出事故……总之现在钱不好挣!”   袁长志点点头:“我虽不懂票铺生意,但我有兄弟在汴梁的镖局当差,他说现在票铺的镖不好出!”   “可不是,振远护卫(北京振远护卫中心)的车一到旁边建行的大门,就呼啦啦地下来一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得可紧呢。”   袁长志双目一亮:“哦?云姑娘的家乡也有镇远镖局?”   “有的有的。”   云小鱼话音刚落,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扭头一看,只见旁边那桌只坐了一位客人,笑声正是他发出来的。这位客人一身白袍,腰系玉带,手持一把折扇,相貌儒雅俊美,神态气定神闲。此刻他正盯着眼前的茶杯,面带微笑,口中自语道:“……好茶,好茶!”   云小鱼不以为意,回过头继续问王二:“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们这里的事?”   王二道:“讲是没问题,但我现在五脏庙都空啦,不吃点东西讲不出来。”   王二这么一说云小鱼也觉得饿了,从晌午到现在也没顾上吃饭。她忽然想起楼上自己房间里还有没动过的饭菜,就说:“我楼上还有两菜一汤,就是这会儿可能凉了……”   “唉,还留在这里吃那残羹剩饭干什么?走,小爷带你们吃顿大的!”王二一拍屁股站起身来,“就是恐怕姑娘的镯子拿不回来了,如果我还在这里做事倒还好说,可现在……”   云小鱼一听那镯子拿不回来,心下确实有些舍不得:那镯子是她外婆的遗物,她实在迫不得已才抵了出去。   王二见云小鱼不说话知她心疼那镯子,便道:“云姑娘,镯子在这儿跑不了,等我攒够了钱再给你买回来。”   云小鱼忙摆了摆手:“本来就是要交房钱的,说什么再买回来。我是以为能剩下些零钱找给我……现在我真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说完她忽然想起自己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眼睛一亮,伸手摘了下来放到了袁长志手里:“我身上再没其他值钱的东西了,你拿着,算我在你那里住的房钱,不够了我再想办法。”   袁长志根本无心要她房钱,只微微一笑:“你且先戴着,等有了钱再还不迟。”说完又把项链还给了云小鱼。   云小鱼听他这样说,知道这是同意带上她了,很是高兴。      ☆、第四章 乡司府上   赵铁锅赵昌被人抬回了溪乡的乡司李太爷的府上,一躺就是半个多月。等半个月后勉强能坐起来了,右手也什么都干不了了。   他每天疼得龇牙咧嘴,饭吃不下去,人瘦了一圈,肚子也瘪了,大铁锅变成了平底锅。   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他越想越恨,恨不得把袁长志生吞活剥了。   过了小半个月能下床了,赵昌立刻托人给李太爷带话,说希望能见见他。带话的人回来之后说太爷最近忙得很,让他再等几日。   左等右等,一转眼又过了十来天。   赵昌等不下去了,他迫切地想找李太爷诉说心中的愤恨。   一日李太爷在家,赵昌好不容易挨到晌午,估摸着他此时应该是在书房,就赶紧整理打扮了一番,然后直奔书房去了。   刚到门口,就被随从拦了下来:“哎哎哎,干什么的,太爷的书房你也敢闯!”   赵昌见过这个随从,大家私下都叫他三驴子。这三驴子本是个穷苦农户,家里没有田,只有三头驴,后来走了狗屎运,被李太爷家里人看上带到府里当打杂的。因为特别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成天介儿的跟在李太爷屁股后头转,一路走到了太爷跟前当贴身随从。   从前李太爷要吃什么小点心,都是这个三驴子去厨房拿,见过赵昌不知道多少回了。赵昌见三驴子现在装作不认识自己,气得鼻子都歪了,心想:奶奶个爪儿的,爷爷现在不得志了,你他娘的就装不认识爷爷。   想着赵昌一把扒拉开三驴子,骂道:“闪开!我要见太爷!”   三驴子眼睛一蹬,提高了声音:“呦呵!赵铁锅,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德行。你现在也做不了饭了,太爷不赶你走已经是仁至义尽,哪儿有空见你?!还不快滚蛋!”说着伸手就去推赵昌。   赵昌叱道:“给我滚一边去!”手一推,就把三驴子推了个大腚墩儿。   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跟笔杆子一样瘦高的人。此人姓李名涣,是李太爷的一个门客。   李涣看看三驴子和赵昌,眉头一皱:“我和太爷正在商议要事,何事如此吵闹。”   三驴子呲溜一下爬了起来,抢先说道:“李爷,赵铁锅……赵昌来闹事,我正要赶他走!”   李涣以前见过赵昌,他瞥了赵昌一眼,问道:“什么事?”   赵昌赶忙一拜:“李爷,并非小的闹事。而是那卖鱼的袁长志欺人太甚,不仅卖给我死鱼,还将我打伤。我就靠这只手给太爷做饭,如今太爷吃不上我做的饭,全是因为袁长志那小子!请太爷为我出这口恶气!”   李涣问道:“你想太爷怎样帮你出这口气呢?”   赵昌恨声道:“起码也要断了他的手脚!”   “这事太爷自有斟酌,你的意思我懂了。你先回去吧。”   赵昌还想再问,但见李涣已经面露不悦之色,只好悻悻地跪下叩谢了一番,随后离开了。   李涣回到屋内,李太爷对外面发生的事已经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位李太爷是溪乡的乡司。   溪乡隶属天台县,天台县下面四乡两村五都三十一保,其中溪乡最大,人口最多。   乡司的主要职责包括编制版籍,灾情的统计上报等等等等,最重要的是以户籍赋税征役,而这些无一不经乡司之手。   所以李太爷在溪乡那是个跺一脚全乡振三振的人物。   但俗话说的好,天不能尽如人意。李老太爷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子嗣。如今已年过六旬,膝下也没个接班的。直到半年前,李太爷收了个门客,这个门客来的时间不长,但深得李太爷的喜爱,这个人就是李涣。   李涣三十岁不到,瘦得跟根儿竹签子似的,平时没什么笑模样,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李太爷就是特别赏识他,待其如子。   到后来李涣在这府里干脆就跟少东家一般待遇了,所以府中里里外外谁都知道,李涣的意思就是李太爷的意思,都不敢招惹他。   李涣走进屋在椅子上坐下,李太爷放下手里的佛珠问道:“方才门外闹事的可是赵昌?”   李涣道:“是。”   “他的手如何了?”   “是废了。”   李太爷拿起茶杯喝一口:“你打算怎么处理他的事?”   “厨子就是做饭的。既然再也做不了饭,自然就不能再当厨子了。”   李太爷点点头:“不要让人说咱们没有情义,对下人不体恤,你看着办吧。”   “是。”   李太爷放下手里的茶杯:“方才说到……”   “县里在悬赏捉拿逃犯。”李涣往李太爷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这次的罪犯非同小可,是国师亲下的旨在全国通缉,抓到罪犯的人有重赏!听说这罪犯……现在就在咱们溪乡!”   李太爷“哦?”了一声,眼睛一亮,人也坐直了:“这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我已经命人调查过了。这是太爷您立功的绝好机会,倘若这罪犯是咱们抓住的,到时候你请旨领赏,要个县太爷当当,那都不在话下。”   李太爷两眼闪着精光,连声说道:“……好,好,好!”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有罪犯的画像?”   李涣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宣纸:“您看。”说着他把那卷宣纸在李太爷面前缓缓展了开来。   李太爷一看之下有些吃惊:“……这是罪犯?”   只见那画像上画的是个女子,年纪不大,看着不过十八九岁,身穿嫔妃的宫装,端庄大方,清秀娴雅,眉间有一丝淡淡的哀伤。   “会不会搞错了?”李太爷左看右看,觉得这分明是个宫中的妃子。   李涣道:“不会错。这就是罪犯!”   李太爷将信将疑,眉头紧锁:“有没有说叫什么名字?”   “这个倒未曾提及。”   李太爷看着小画沉思良久,说道:“既然是罪犯,那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越快越好!”   李涣微微一笑:“您老放心。”   —————————————   云小鱼在溪乡已经住了一个多月。   她初到西陵国时只在洪福客栈里见过外面的一条街,那时觉得溪乡是个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整日歌舞升平的繁华之地。   但跟着袁长志和王二到了溪乡的金塘镇之后,云小鱼才知道原来溪乡在西陵国的最东边,而洪福客栈所在之地位又在溪乡东部,是东来的商贩进入西陵国的必经之地,所以尤其的繁华。   实际上溪乡东部靠海,依山傍水,南北水路贯通,多溪水湖泊,因此百姓基本都靠捕鱼为生,民风颇为淳朴。   袁长志在金塘镇有个住处,离捕鱼的码头很近,他就让云小鱼住在房子里,自己和王二住在渔船上。   这一个月来,云小鱼、袁长志和王二三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打鱼晒网,生活简单而规律。她跟着他俩学会了辨识水位、摆渡停船,知道哪里鱼多哪里鱼少,还认识了不少鱼儿的种类。   除此之外云小鱼还负责做饭。   云小鱼在现代虽然不常下厨,但她“厨感”很好,这厨感就跟学习语言的语感、创作音乐的乐感一样:她做饭就特别有“厨感”。   无论给她什么食材,只要不是太古怪的,即便她没见过没做过,只要告诉她这种食材一般怎么吃的,大概什么味道,她就能做出一道味道不错的菜来。   就比如王二给过她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蔬菜,长得像笋,王二告诉她:“这东西脆的,能生吃,味道跟黄瓜差不多。”她琢磨琢磨,拌了道凉菜出来,味道还挺不错。   有时候袁长志和王二去镇上卖鱼,偶尔会带回来一罐子酱。有了酱云小鱼通常就会在当天晚上,先把鱼用粗盐粒烤到半熟,然后抹上一点酱,再烤至全熟。等鱼烤到稍稍有些焦的时候,那味道不是一般的香,三个人每次都能吃上好几条。   再后来,袁长志和王二如果再买酱,就一定会顺道带回一壶酒。到了晚上,船在湖面漂,夜虫声声,三人在船上吃烤鱼喝酒,好不惬意。      ☆、第五章 溪乡生活   到了四月,天气逐渐热了,可以打捞的鱼和海鲜也多起来了。   从四月开始一直到天冷之前是打渔的好时候,溪乡的渔民们都开始赶早出海打渔。其实渔夫出海打鱼起早,并不一定就是早起鱼多,也有的鱼是要天黑捕捞的,赶早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赶潮。   因此在溪乡,勤劳的渔民都不会浪费大半天等到过了晌午才去讨海劳作,大部分人都是天不亮就出海了。   袁长志和王二虽是半路出家的渔夫,但两人都是不怕吃苦的,每天五更刚过他们就起身出海,迎着微咸的海风开始打捞。等东方渐白,月影渐淡,已经满载而归。   这时候云小鱼也起身了,在码头等着他俩,船一停靠,一个卸货、一个打扫,一个把清干净的海鲜拿到集市上去卖。日子虽然辛苦但没什么操心的事,云小鱼对这样的生活也越来越习惯。   偶尔在她的极力要求下,袁长志和王二会带她出一次海。那时云小鱼站在渔船上,看见太阳从海平面上遥遥升起,海天一片耀眼的金色的时候,会忽然产生一种她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错觉。   但袁长志和王二带她出海的次数极少,因为出海很危险。   王二曾经跟云小鱼说渔船出去回不来的情况是有的,也有打捞出尸体的,那些都是遇难的渔民。但这种说法带给云小鱼的切身恐惧感并不是很强烈。她依然希望能够多跟他们出海。   在这件事上袁长志唱黑脸,王二唱白脸,但一般最后都是袁长志说了算,因为渔船是袁长志的。   这一日渐近黄昏,夕阳跟个鸭蛋黄似的从海平面上一点一点往下掉。云小鱼正在厨房准备烧水做饭,远远看见袁长志和王二从集市上卖完了鱼,正在往回走。   云小鱼心想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饭还没做上。于是赶忙添柴烧火,又把米拿出来泡上。   不一会儿王二先走了进来,高兴道:“云姑娘,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云小鱼放下手中的菜回头一看,只见王二举起手中一个物事:“这东西你见过没?”   云小鱼仔细看了看:“这是……河豚?”   她一猜即中让王二有些惊讶:“你吃过?”   云小鱼点点头:“吃过。”   “在哪里吃过?”   “日本料理店。”   “日……那是个什么地方?”   云小鱼噗嗤一笑:“那说来就话长了,还得先跟你解释什么是日本。”   王二摆手道:“罢罢罢,既然长篇,那就不说了。你既然吃过,那肯定也会做了?我和长志正好买了壶好酒!这可是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好东西,每年就这个时候吃最好!”   这时袁长志也走了进来,他走到水桶边用水瓢舀了一满瓢水,似是渴极了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王二跟他说:“长志,云姑娘吃过,也会做。”   袁长志“嗯”了一声,笑道:“那甚好,我去把船收拾出来,一会吃饭。”   等袁长志走出去了,云小鱼急忙低声跟王二说道:“我不会做!我只会吃。”   王二一听,重重“唉”了一声:“我们酒都买好了,你现在说你不会做,那怎么办?”   云小鱼撅着嘴说道:“要是别的东西我还能试试,但这东西有毒,我可不敢瞎试。”   结果当晚云小鱼还是做了烤鱼,又炒了几个可口的饭菜,但那两只河豚还是没做。   酒足饭饱之后,王二一手托着腮帮子,一只手用筷子戳那两只河豚玩儿,看河豚变成个白胖白胖的球觉得很有趣。   云小鱼道:“咱们既然不吃,就放了它们吧。”   王二一脸惆怅:“这么好的东西就这么放了……早知道还不如卖钱。”他瞥了一眼袁长志:“本来这两只能卖个好价钱,买家都要给钱了,可长志说一定要带回来给你尝尝。我还以为能沾光吃点呢,结果现在只能瞪眼看着,却吃不到嘴里,唉!”   云小鱼听了心下有些感动,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从酒杯边儿上偷偷看了袁长志一眼。袁长志正兀自低头喝酒吃菜,没有说话。   云小鱼心想自己要是会做河豚就好了,就不会枉费了他的一番好意。现在要是做出一盘鲜美的河豚,就着好酒好菜吃光,大家一定都很高兴。可惜了。   想到这里云小鱼也轻叹了口气。   袁长志不知云小鱼所想,听她叹气以为是也因为吃不上河豚而懊恼,忙道:“不要紧,还有。等我和王二再打几只,在集市上叫客栈处理干净拿回来就行了,很简单。”   王二一下子坐直了:“对,在集市上找人先剥洗干净了,拿回来直接煮炖!”   云小鱼听了忍不住甜笑道:“好,下次我给你们好好做一顿。你们别忘了再带壶好酒回来。”   袁长志笑道:“那是自然。”   王二想到下次便能吃到河豚了,喜上眉梢,倒了一碗酒喝了,抹抹嘴道:“哎,我跟你俩说个新鲜事,是我今儿从镇子上刚听来的!”说着他凑到云小鱼和袁长志近前,悄声道:“你们猜猜是什么事儿?”   云小鱼捂嘴一乐:“我猜不出来。”   “随便猜!猜错了不罚酒!”   云小鱼摇头:“真的猜不出来。”   王二嘿嘿一笑:“保管你们猜不着。”   袁长志道:“你赶紧说。”   王二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咱们溪乡,最近闹鬼!”   云小鱼瞪大了眼睛:“真的?”   “真的,有人亲眼看见了。”   “那鬼是什么样的?”   “青面獠牙,一脸阴森之气。”   王二一说到这儿,云小鱼有点不太信了,怀疑地问道:“青面獠牙?”   王二嘻嘻一笑:“这是逗你的,他们看见的其实是个女鬼。”   “是个什么样的女鬼?”   “是个很漂亮的女鬼。”   “女鬼还有漂亮的?”   “女鬼自然都是漂亮的,否则怎么勾人魂魄、索人性命?”   云小鱼脑补漂亮女鬼的模样,脑海瞬间里出现了个王祖贤版的聂小倩,她赶紧甩甩头,把聂小倩从脑海里甩了出去,然后扯了扯袁长志的袖子问道:“长志,你信不信鬼?”   袁长志喝了一口酒,笑道:“除非我亲眼见到,否则我不信。”   王二道:“你俩到咱们西陵国之前,溪乡曾经来过一个云游的道人,道骨仙风,一看就是个高人。这道人在洪福客栈喝茶的时候,我听他跟一位相公在说话,道人说他用太乙神数推算,咱们西陵国有异象,却非天灾人祸,而是国运不济!”   “哦?”袁长志皱眉道,“国运不济具体是怎么说?”   王二吧砸吧砸嘴:“他说得太复杂,我后来就听不懂啦!不过那位相公说得话我倒是听明白了,说是咱们西陵国的国君命数不好,这王位……怕是坐不长。”   袁长志心想:“我虽不信世上有鬼,但用术算推算国运我却是信的。若那道人真是世外高人,言下之意可是这西陵国要有战乱?”   云小鱼问王二:“那道人还说什么了?”   “那道人和相公喝完茶,就一起进了高升客栈,我就听着这么多。所以你们说,现在闹鬼跟这国运不济有没有关系?”   袁长志摆手道:“哎~,我不信鬼神之说。但若说溪乡现在不太平,倒是有迹可循。”   云小鱼和王二忙问:“什么有迹可循?”   “你俩可曾注意到,现在官府正在抓人?”      ☆、第六章 袁长志身世1:拜师学艺   云小鱼和王二听说袁长志这么说,互相对视了一眼。   王二眼珠一转,问袁长志道:“你说的可是昨日在集市上看到的那些人?   袁长志点了点头:“不错,正是那些人。但昨日咱们看见的那拨人与头几日我看见的,又不是一起的。昨日咱们看见的是县衙门的官兵;而头几日我看到的应该只是溪乡乡司手下的家役。”   王二道:“溪乡的乡司是李老太爷,也不知道县衙和李老太爷要抓的是不是同一伙儿人?”   “我也还没琢磨清楚。不过从两拨人的行事来看,似乎都在暗中行事,不欲与人知道。”   “这个好办。乡司府上有我认识的人,我可以找人打探下。”   云小鱼听罢问王二:“你还认识乡司府中的人?你原来在他府上上班?”   王二道:“云姑娘,你说话的用词很成问题,我总听不大懂。你来的地方不如长志来的地方的人会说话,什么叫做 ‘上班’?应该说 ‘当差’。”   云小鱼笑道:“嗯,对,那你可在乡司府上当过差?”   王二笑道:“我虽然没有在他府上当过差,但我有认识的人在他府上当差呀。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县令官儿虽大但管不到咱们头上。要真说谁在溪乡说了算,那是李老太爷!所以平日里认识个乡司府里的人,好办事。”   袁长志道:“说的不错。官道民途,哪里都一样。”   云小鱼听出袁长志话语中隐隐有无奈之意,知道他是想起了他自己的身世。   关于袁长志在宋朝的身世,以及他为何会从宋朝来到这西陵国,他早就给王二讲过。而云小鱼到了金塘镇不久之后,有一次王二又从头到尾给她细讲了一遍。   袁长志是澶州清丰县人,他祖上也曾是朝廷官员,但因赈灾不力被罢免了官职,家道败落。后虽生活清贫,但对子孙的教育颇为重视。   袁长志的父亲袁世平从小勤读诗书,可惜屡试不中,后来在县主簿手下谋得个文书的差事。   到了袁长志这儿,干脆就不读书了。   原本袁世平是想让袁长志继续走考取功名这条路的,在袁长志很小的时候就给他请了教书先生,省吃俭用供袁长志读书。   结果袁长志就跟屁股上长了钉子,根本坐不住。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学母鸡孵蛋,剪猫胡子、揪猫尾巴,什么讨人嫌干什么,经常把袁世平气个半死。   教书先生一个转身没看见,袁长志不是在他母亲的房间里蒙头大睡,要不就是跑到外面找人玩耍。   袁世平气急了拿着棒子追着袁长志满院子打,可但凡一涉及到腿脚上的事儿,袁长志就特别灵,跑得比兔子还快,谁也抓不着。   后来袁长志的母亲就劝袁世平:“我看长志倒适合学武,他聪明,但聪明的人未必一定都要读书。要不咱们把他送去学武吧。”   袁长志母亲的这个思想在现代也是颇为开明的,她出身,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无一不能,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当年看上了袁世平刚正不阿的品质以及为人谦和的气质,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袁世平。   二人婚后琴瑟和谐,不久就生下了袁长志。两人对袁长志爱护备至,后来袁长志三岁的时候,两人又生下了个女孩,就是袁长志的妹妹袁宝宝,但袁宝宝幼年夭折,袁长志就变成了家中独子。   所以说袁长志长大的家庭氛围是很和谐美满的。   在袁长志母亲的劝说下,袁世平也担心再这样下去袁长志不但读不好书,最后还混成个街头混混,那还不如送他去名门正派的门下学武。   于是袁世平辞退了教书先生。   辞退教书先生那一天,老先生的眼泪差点流下来,心想可算是解脱了。   他两眼含泪拉着袁世平的手说:“老朽无能啊,教不好小少爷,辜负了老爷的一番重托,日后没有颜面再见老爷啦,这钱我不能收,你留着给小少爷再请个老师吧。”   袁世平坚持让他把钱收下,老先生不好推脱,收了钱,抹着眼泪走了。   袁世平长叹一声,说了句:“送去少林寺吧!”   于是五岁那年,袁长志被送到了少林寺拜师学艺。   正如他母亲说的,袁长志的聪慧就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   师父教的动作别的师兄弟要学个三五天,袁长志很快就能领悟其中的奥妙,一两天就能掌握。   在先天上,他天资聪颖,颇具慧根;在后天上,他又不耻下问,勤奋好学。对武学的深层意义极其执着,经常自己冥想很久,不想明白绝不罢休。   这样一来袁长志就逐渐把同门师兄弟都甩开了一大截,但师父要照顾集体的进度,所以还是按部就班地教。   袁长志的师父法号智能,排智字辈,智能师父本来想着袁长志学得快,就让他等等大家,但袁长志那时还小,哪里呆得住。   闲得没事儿干他就拉着智能要智能再多教他,智能不教,袁长志就开始祸祸别的师兄弟。   那时候的袁长志身上还带着点在清丰县街巷学来的痞气,像是打了人就跑,放狗咬人什么的,都是跟些不三不四的混混学来的。   同门师兄弟还给袁长志起了个外号,叫“一二四”,又叫“没有三”。为什么叫“没有三”呢,因为每次袁长志拉着年纪小的师弟们干坏事,临要逃跑说好了数到“三”大家一起跑,袁长志总是数到“二”,到三就没声儿了,等到别人一回头,他人早就先跑了。   到后来智能到方丈那里说:“我教不了他了,谁能教谁教吧。”方丈对谁来接手袁长志也颇为头疼。   就在那日,堂上有一高僧正与方丈畅谈佛法,高僧听说此事说道:“我想见见你们说的这个孩子。”于是方丈就叫智能把袁长志带到了高僧面前。   这位高僧一看之下就说:“我收他做徒儿如何?”   方丈一听颇为惊诧:“你要收他做弟子?”   高僧笑道:“正是。”   袁长志瞅着这个高僧,他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看着虽然年事已高,但气定神闲,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明亮睿智,炯炯有神。   老僧人问:“你的名字叫袁长志?”   袁长志答道:“是。你叫什么名字?”   老僧人哈哈大笑,声如洪钟:“老衲法号法源。”   自此之后,袁长志就成了法源大师的关门弟子,一下子就成了智能的师爷辈。   袁长志本以为法源大师会教他厉害的武功,谁知法源大师每日只是教他参禅打坐,念佛诵经。   袁长志心想我并非出家人,为何要学这些?只学了两三日便又坐不住了,偷偷溜到寺外去玩,法源大师却并不管他。   一日,袁长志闲来无事在寺里捉麻雀,左等右等等不来一只,觉得无趣,便跑到法源大师的院子里想看看法源大师在做什么。   一进院门,袁长志就看到法源大师正坐在院中间练功。   袁长志蹑手蹑脚溜到法源大师身前,心想:“都说我这师父厉害,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使过什么功夫,我倒要看看他练的是什么功。”   可是看了有小半柱香的功夫,法源大师只是一动不动闭目静坐。袁长志心里纳闷,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法源大师还是不动,袁长志不耐烦起来,捡起一颗石子暗想:“我扔他一颗石子,看他什么反应。”   说罢右手“啪”地一弹,把一颗龙眼大小的石头打了出去,那石头直冲着法源大师的面上飞去。袁长志只图好玩,却未曾想他扰人清修,如果练功者心神不定易受内伤。   但那法源大师并不是一般人,眼看石子要砸到他的脸上,忽然啪地一声,石子竟然凭空消失了。   袁长志一惊,走近一看,石子竟然是被一股力道击碎成了极细的粉末,瞬间扬撒在空中,乍看才好似消失了。   法源大师慢慢睁开眼问道:“长志,你有何事?”   袁长志这才回过神,一下子跪在法源大师的跟前,诚心道:“师父,我想学这功夫!你可否教徒儿?”   法源大师微微一笑道:“教是可以教,但我肯教,你却学不了。”   “我为何学不了?”   “因为你心思浮躁,杂念太多。”   “那怎么才能去掉杂念,莫非是要徒儿出家?”   法源大师笑道:“心静与否,不是看你当不当和尚,而是看这里。”说罢,法源大师轻轻点了一下袁长志的头,继续说道,“圣贤之道,唯诚与明。你什么时候明白这个道理了,就可以开始跟我学了。”   法源大师说完站起身,走回了禅房。   自那时起,袁长志才第一次深入地思考“先学做人,后可习武”的道理。   他不再追着法源大师讨教武艺,而是跟着法源大师云游四方,听法源大师给他讲解佛法禅理、圣人典故。所到之处遇到不懂的人和事,便问法源大师,法源大师就细细地说给他听。   几年后,等袁长志跟着法源大师再次回到少林寺之时,已再不是当初那个混不懂事的小娃娃,无论是见识还是样子,都已经是个知书懂礼、神采奕奕的少年郎了。   春去秋来数几载,转眼袁长志已经十四岁。   这些年来他心无杂念,潜心习武。在法源大师的指点下,他在少林寺的内外功基础上又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融会贯通,武艺日益精进。   再到后来,全寺上下能跟他连过十招还不落败的人已经不多。   到了袁长志十六岁这一年上,法源大师圆寂。   临去前法源大师对袁长志说:“你天资聪明,心地纯良,又勤奋好学,如今学有所成,为师甚为欣慰。将来望你能心怀天下,用所学之长,造福苍生,万不可作恶害人。”   说完这些话,像袁长志初次跪师求艺那日一样,法源大师用手轻轻点了一下袁长志的头,然后平静离开了人世。   袁长志难忍心中悲恸,法源大师下葬后,他在灵前一日一夜长跪不起,而后在墓旁修筑茅屋,为法源大师守灵一年。   山中岁月清长。   袁长志晨起练武,夜读经书,已不知人间沧桑。   直到一封家书送来,报袁世平病危,袁长志方才收拾打点,准备回家。   临行前他重新修缮了法源大师的坟墓,对着师父的灵牌长拜三次,然后起身前往清丰县。      ☆、第七章 袁长志身世2:清丰县衙   袁长志回到家乡的时候,袁世平已经去世了。袁长志没有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甚为悲伤,但作为家中独子,他只能忍住悲痛一边安抚母亲,一边处理父亲的丧事。   这期间袁长志的母亲告诉他,袁世平最大的心愿就希望袁长志能在清丰县衙里有份稳定的差事。当日袁世平身染重疾,得知自己时日不多,便托人在县衙府给袁长志安排了一个职位。   袁世平临终前对袁长志的母亲说:“我不用他给我披麻戴孝,等他回来让他速速去县衙门报道。这个差事不好找!”交代完袁世平的话,袁长志的母亲抹去泪水,从房中拿出一纸文书,叫袁长志拿着去找清丰县的主簿。   袁长志对在县衙门当差没有什么想法,相比之他自己是否喜欢这份差事,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对他来说更为急迫。于是袁长志当下就拿着父亲留下的文书,直奔清丰县衙。   当时清丰县的主簿姓朱,叫朱永文,袁世平生前就在这个朱永文的手下做事。   宋代的县主簿就相当于是个地方政府的秘书长,平时勾稽个簿书,征征赋税,参与下县内的司法,有时候陪上级出出差,看看水利工程、检视下灾伤。   袁长志见到这位朱主簿说明来意之后,朱永文道:“你父亲在我这里做事时恪尽职守,虎父无犬子,你必定不会差。听你父亲说你武艺很好,以我之见你可以先到衙门里做个捕头。”   见袁长志面露迟疑之色,朱永文又道:“我知道当捕头有些委屈你,但你没有在官府当过差,而我现在……又没有多余的空职。你且先熟悉下衙门里的情况,等有了空缺我再另行给你安排个好些的位置。”   袁长志心下确实有些失落,但一时又无其他去处,经过一番斟酌袁长志还是留在了清丰县衙,当起了一名捕头。   俗话说得好,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袁长志到清丰县衙门当差不到半年,朱永文就因渎职被剥去官衔,换了个姓曹的主簿,名叫曹白笙。关于朱永文为什么会被撤职,私底下虽有不同说法,但个中原因只怕就只有朱永文自己知道了。   新来的曹主簿是开封府中书令葛大人的门生,这位曹主簿还随身带来了一位师爷,人称梁师爷。   这位梁师爷有点斗鸡眼,一脸土色,面颊瘦长,他平时看人的时候,看得越仔细,他两只眼睛就越往一块儿对。但他却是曹白笙的心腹之人,尤其是曹白笙新官上任到清丰县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凡事大抵都是听这位梁师爷的。   这一日曹白笙将梁师爷叫到跟前,关上门,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对梁师爷说:“你且看看这封信。”   梁师爷见信封上写着:“曹白笙 启”,先是一怔,随后抽出信纸,一看之下脸色变了变:“这是……”   曹白笙面有古怪地说道:“你可看明白其中的意思了?若是不照做,你我的项上人头怕就保不住了!”   这是一封中书府送来的信,上面写着如下内容:近日有三车官银从北京大名府押出,送往开封府。说是官银,其实是大名府知府献给当今太尉大人的礼物,各式金银珠宝共三车。   这三车珠宝离开大名府,途径澶州、卫南、韦城,一路送到东京汴梁。   珠宝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其实那三车礼物中,有两车装得是普通的金银珠宝,另外一车则全是珍奇古玩。而古玩之中有个上古奇物,是一个古瓶,乃无价之宝。   中书大人的这封信,就是叫曹白笙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古瓶弄到手,否则就要他的脑袋。   梁师爷看完这封信嘴唇紧闭,本来发黄的面色现在变得像是白石灰一般了。他又将手中的信细看了一遍,问道:“大人,这封信确是中书大人府上信?不会是有人捏造的吧?”   曹白笙道:“送信之人我认得,错不了。”   “那大人对此事,可是已经有了什么主意?”   曹白笙眉头紧锁:“我想的是……找人假扮劫匪,将那三车珠宝劫了……再把相关人等除去,弄个死无对证。”   梁师爷蹙眉沉思,半天没有吭声。   曹白笙忍不住问:“你可有其他良策?”   梁师爷道:“大人,劫道虽然是个不错的法子,但有些细节却不得不想清楚啊。首先,大名府知府送珠宝是次要,送古瓶是真心,如此重要的东西必然是由武艺高强的人押送,岂是一般人说劫就劫的?咱们衙门里又有谁有这么好的武艺、能胜任这件事呢?其次,即便劫成了,这可是在咱们澶州地界上出的事儿,哪片出事归哪片管,到时候太尉大人追究起来,大人犯的是办案不力的失职之罪,一样跑不了。”   “照你如此说,这条路行不通?”   梁师爷沉思片刻道:“若说武艺好,大人,其实咱们衙门有一个……但这个人,不是咱们自己人。”   “谁?”   “……袁长志。”   “哦?”曹白笙眉头一挑:“你说的可是那个捕头?他有如此好的武艺?”   “这人自小在少林寺学武,武艺深藏不露。”   “那为何不找他来?”   梁师爷面有冷色:“我看这人有些不识时务,倒会坏了咱们的事儿。”   曹白笙听了眉头紧皱,沉声道:“那便是没路可走了。”   梁师爷见曹白笙面露不悦之色,连忙赔笑道:“大人莫急,小人倒是有一计,可以让这袁长志的武艺为咱们所用又能一箭双雕。大人,请附耳过来。”   梁师爷在曹白笙的耳边嘀咕了一阵,曹白笙一边听一边点头道:“好,好。”待梁师爷说完,曹白笙目含精光说道:“此计可行。只是此次跟袁长志同行之人,得叫他们嘴把严了,若是有谁乱说话……”   梁师爷垂首道:“大人放心。这事就交给我来办。”   就这样又过了些时日,某日曹主簿忽然交代袁长志去县外公出,估摸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袁长志接到差事简单收拾了下,就离开了清丰县衙门。   袁长志不在的这期间,有一日有一批官兵打扮的人拉着几辆大车来到了清丰县衙门口。那些大车中,前三辆每车都驮着一个大木箱子,箱子上都贴着封条,后两辆放的是杂物。   为首的一名男子着青灰色布衣,身材高大,腰带佩剑,一双如老鹰一般的眼睛闪着寒光,头发有些灰白。   他抬头看了一眼清丰县衙的门匾,抬手让车队停在了县衙门口,这人姓雷名辰,是一名都头,大名府知府就是派他负责押运珠宝到汴梁。   当日这些官兵要在清丰县衙附近留宿一夜,曹白笙交代梁师爷将这些人都安排妥当,在县衙附近找了一间客栈,招待了晚饭,安排了住宿。   翌日清晨,大名府这些人早早起了床,吃了早饭,继续启程去往开封府。   又过了几日,袁长志办完公务回到了清丰县衙门。他刚一回来梁师爷就急火火地告诉他,说北京大名府往开封府押送了三车官银,前几日在清丰县衙停靠的那些官兵和车子就是大名府的人和车。今日刚得到消息,说这帮人在临到卫南地段的路上被劫了,要临近的县衙速速派人去追查贼寇,抢回官银。   “曹主簿听闻袁捕头是衙门里的第一高手,特派袁捕头带人去追查贼寇!”梁师爷眼睛微眯,低声跟袁长志说道,“袁捕头,这批官银听说是要送到太尉府上的。你若顺利追回官银就是立了大功,到时候曹大人替你领功,你就不用再当一个小小的县衙捕头了。”   袁长志道:“梁师爷,这是哪里话,有无奖赏这都是我袁长志份内之事。请转告主簿大人,我定会把官银如数追回!”   梁师爷微微一笑,连声道:“好,好。很好。”   当晚梁师爷就给袁长志派了四个捕快给他做帮手,叫他们追查贼寇、找回官银。   第二日,袁长志带着四人一路南下,往卫南方向赶去。      ☆、第八章 袁长志身世3:三箱石头   袁长志带着四名捕快,快马加鞭向卫南追去。   袁长志知道清丰县去往卫南的大道只有一条,途中最易出贼寇的地方就是黄石岭,但即便是在黄石岭这个地方,也只有一条路通往卫南。   除非那些贼寇搬着三大车官银躲入丛林之中,否则只要顺着路追一定能查到留下的蛛丝马迹。   袁长志和另外四名捕快正当壮年,身强力壮,脚程很快,不多时日就到了黄石岭附近。   这一日,连赶了一上午的路,眼看黄石岭就在近前,袁长志一行人准备找个树荫稍事休息,养足力气进山。   袁长志借大家休息的空当儿说:“此处进山,随时会撞见贼寇,大家切记小心。”   四名捕快中一个精瘦的高个子眯起眼睛看着袁长志道:“有袁捕头在,什么贼寇都是小菜,是吧?”   袁长志道:“那些人有胆量劫大名府的官银,应该武艺不凡,不可掉以轻心。”   那个精瘦高个子“嗐”了一声:“再大来头,还不就是一窝草寇。袁捕头,我们兄弟几个早就听闻你武功盖世,等跟他们打了照面,你还得露两手给我们兄弟看看哪。”说完“嘎嘎嘎”干笑了几声,声音就像踩了鸭脖子。   袁长志听这人说话浮夸,便没再接话。   这次奉命捉拿贼寇,袁长志原本是想带上衙内自己的三个兄弟,但梁师爷临时给他派了这四个人,说他们都是办过大案的,还说这是曹主簿的安排。   袁长志一听是曹主簿吩咐,不好推辞便答应了。然而虽说在同一个衙门做事,但袁长志却觉得这四个人眼生得很。   这个精瘦高个子叫孙千万,剩下三个一个叫钱胜,一个叫王有,还有一个叫李正,钱胜、王有和李正三人都叫孙千万“大哥”。   孙千万见袁长志不接他的话茬,冷笑一声也不再说话。这时王有忽然直勾勾地盯着地,说道:“袁捕头,孙大哥,你们看,这地上……是不是车轮印子?”   大伙儿一齐往王有指的地方看。   昨日傍晚下过一场雨,只见地上赭石色的泥泞中有几条反复碾压的车轮子印。因为泥土松软,所以印迹颇深,还混着绿草叶子。早晨太阳出来一晒,车轮印半干半湿,看着像刚走过没多久。   袁长志眼睛一亮:“追!”说着抢先一步,径直顺着车轮印的方向追去。孙千万对另外三人使了个眼色,四人紧随其后,也跟着袁长志往山林深处奔去。   袁长志跑出约有三里地,忽见前方丛林中出现了一队人马,这队人马一共拉了五辆大车,前三辆每辆各载着一个大木头箱子,上面贴着封条,后面两辆堆着杂物。   袁长志又走近了些细看:只见车队最前面领头的是个穿青灰色布衣的高大男子,腰带佩剑,身板看着虽然有些单薄,但脚力沉稳,一看就是练武之人,车队的两边跟着共计五个壮年汉子。   袁长志这一看之下忍不住心中暗想:“这应该便是运往开封府的官银了,但怎么这些人又不似抢匪。”   这时背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孙千万等四人也赶了上来。   孙千万一看那行人马,立刻说道:“袁捕头,就是他们!”   袁长志眉头微蹙:“这些人怎的抢了官银,光天化日之下竟还如此不紧不慢地走路?”   孙千万冷笑道:“贼寇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咱们今日便教训教训他们!”说着拎刀“噌”地一下就窜了出去。   袁长志吃了一惊,想拉住孙千万但为时已晚。孙千万疾步奔到车队跟前,高声喊道:“大胆贼人!竟敢劫取官银!”说着一刀就向车旁边的一名壮汉砍去,那名壮汉急忙闪过,孙千万又一刀砍了过来。   那壮汉抽出长刀,在空中一挡,怒喝道:“你是什么人!”孙千万并不答话只管挥刀。钱胜、王有和李正也一拥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挥刀便砍。   车队众人见突然来的这几个人不知来头、不问缘由,上来就下杀手,急忙抽刀抵挡。一时间没有只言片语,两拨人已经电光火石,呯呯梆梆打成了一片。   袁长志面色一沉,飞身上前,抽出佩剑一剑挡开了孙千万的刀,沉声道:“孙兄弟,且慢动手!问清楚再说。”   孙千万斜眼一横袁长志,尖声道:“有什么可问的?袁捕头,你还想跟他们先喝两壶茶再动手吗?”说罢又待举刀。   这时候车队领头的青衣男子疾步奔到孙千万跟前,厉声问道:“来者何人?我雷辰不打无名之辈,请报上家门来!”   袁长志道:“在下袁长志,是清丰县县衙的捕头,今日奉命来追回被贼寇劫取的三车官银!”   雷辰脸上略过一丝惊诧之色,“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是贼寇,这些都是赃银了?”   袁长志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孙千万在一边高声道:“你们若不是贼人,难不成我们是?”   雷辰冷笑一声,朗声道:“在下雷辰,是北京大名府的都头。我们这次就是奉大名府知府的命令,将这三车官银押运至开封府。不知足下所谓的贼人,说的是谁?”顿了顿,又道:“我们兄弟前日途径清丰县衙,曾在衙门附近留宿过一夜,当时可未曾见到过几位!”   袁长志道:“我当时公务在身,正巧不在县衙内。这几位兄弟,当时都是在的。”   雷辰冷声道:“不管是足下还是这几位仁兄,我当日都不曾见过!”   袁长志越想越觉得事情有古怪:眼前这人目如寒星,面无怯意,说话带着官气,全然不似劫匪。但梁师爷分明交代,说这批官银是被劫匪劫了,这其中难道另有蹊跷?   正在这时孙千万道:“袁捕头,还跟他们废话许多作甚!我看这些官银多半也已经被他们掉了包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唰”地撩开了一个木箱子的封条。   雷辰怒喝道:“大胆,住手!”伸手欲去阻拦,但孙千万已经一刀掀开了箱子盖。   这一开箱子盖,众人都傻了眼了。   箱子里哪有什么官银,而是凿凿实实一箱子石头。   袁长志一看之下愣住了。   倒是孙千万“哈哈”大笑两声:“怎么样,袁捕头,这金银变石头,他们定是贼寇无疑!”   雷辰更为震惊,他定定地看着一箱子石头,脑中一片空白。旁边一位副官模样的青年急道:“雷都头,这,这封条还是好好的,怎么宝物就不见了!”   这青年提到“宝物”两个字,雷辰像惊醒了似的,“唰唰”连着两刀把剩下两箱子的封条也挑开了,打开一看,也尽数都是泥石,他顿时只觉得脑中像是炸开了一样。   孙千万冷笑一声:“废话少说,上!”抬手一招呼,领着钱胜、王有和李正又杀了上去。雷辰原本脑子正乱,闷地里孙千万一刀劈了下来,来不及再多想只好先接招。   那位青年副官也上来就被李正连砍两刀,被他闪身躲了开去。他左右闪躲之间,怒骂道:“你们这些人,说是清丰县衙门的,却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我看你们才是贼寇!”说着抽出长剑,对着李正就刺了过去。   一时间,两拨人又打成了一片。   袁长志本想再问清楚些,可对方两名大汉已经把他围了起来,袁长志一边抵挡一边喊道:“各位好汉且慢,这其中定有误会!”   孙千万咬牙切齿道:“有什么误会,一个不留,都给我宰了!”话音刚落,那边一声惨叫,原来是钱胜手起刀落,竟是将一名大汉给杀了。   原本雷辰也觉得有蹊跷,这下一见那边死了个弟兄,顿时气涌上头,怒道:“……你们这些人!”说罢手上使劲,招招都变成了杀招。   雷辰一上心,孙千万就有点吃不消了,他连连后退频于应对,已经落了下风。那边袁长志虽然一直手下留情,但钱胜、王有和李正可是一个个都下了杀手,又杀了对方一个人。   此刻的雷辰已经认定袁长志一伙来路不明、非奸即盗,所以他手上生风、刀刀都是毙命的招式。孙千万看出自己决计不是这个雷都头的对手,忙大声呼叫袁长志:“袁捕头!快来救我!”   他话音刚落,“呲啦”一声左臂就被雷辰砍中一刀,顿时鲜血如注,皮肉外翻,疼得孙千万大叫了一声。袁长志一见孙千万被砍伤,立刻飞身赶了过来,一剑挡开了雷辰。   这时又是接连两声惨呼,原来那边的青年副官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人对两人,将王有和李正全都砍倒在地。此时只剩下袁长志、孙千万、钱胜,那边是雷辰、青年副官和一名随从。   雷辰和袁长志打得不可开交,雷辰越打越觉得吃惊,暗想:“这人年纪不大,却委实一身好武艺!”   这时袁长志沉声道:“雷都头,这其中定有误会。可否听我一言?”雷辰手下不停,脑中却想:“他的武艺在我之上,这么打下去我并不占便宜。”   这样一想他低声道:“好!”袁长志见他同意,手中虚晃一剑倒退一步,雷辰也收回招式,二人同时住了手。      ☆、第九章 袁长志身世4:栽赃嫁祸   袁长志和雷辰同时收了手,那边孙千万等人和青年副官两人却依然打得难解难分。   孙千万见袁长志不打了,隔空喊道:“袁捕头,你为何收手?难道你想放了这帮贼人不成!”   孙千万此时与青年副官正打得势均力敌,而钱胜眼中已露出杀意,将那名大名府的随从逼得节节后退。   雷辰刚想施以援手,袁长志已经抢先一步奔到钱胜跟前叱道:“住手!”随即“珰!”一声震飞了钱胜手中兵器,还没等钱胜反应过来,袁长志已奔到孙千万跟前又挡开了孙千万的刀。   孙千万被逼住手,狠狠地看着袁长志道:“袁捕头,你这是想跟他们同流合污?”   袁长志目视孙千万沉声道:“即便他们是贼寇,也应该先押回县衙待大人审问后方可定罪。如今尚未弄清原因,你却执意要先至他们于死地,究竟是为何!”   孙千万先是一愣,随即尖笑了一声:“袁捕头,这三箱子珠宝变成了石头,那可不是我变的,也不是你变的。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雷辰怒道:“我也是开箱之时方才发现内有蹊跷。我倒要问问你们,为何你们会知道这箱内是石头!”   孙千万“哼”了一声:“我倒还没说是你们偷梁换柱,被我们发现了。”   “你休要血口喷人!”青年副官大怒,又待拔剑。   孙千万“呦呵”一声:“有本事你就上。”   袁长志见两人又要打在一起,急忙拦下,然后转过身对雷辰抱腕道:“雷都头,现在这种情况再打也无用。既然你我都问心无愧,不如就一起去清丰县县衙,让主簿大人做个评判如何?”   雷辰心想:“如今官银已经失窃,我和众弟兄左右是难逃死罪。但这其中实在蹊跷,这样糊里糊涂地死,真是心有不甘!他既然提出去衙门,那就随他去衙门,看断案能断出个什么结果来,说不定能找回宝物侥幸躲过一死。若是他耍滑头……” 雷辰抬眼看了看袁长志,暗忖:“那我便先找机会结果了他!”   这样一想,雷辰点头道:“好。便去清丰县县衙!”   袁长志道:“好。”然后又对孙千万说道:“孙兄弟,你意下如何?”   孙千万眼中一道寒光一闪即逝,他忽然变了个脸,微微一笑:“行,袁捕头,那就听你的。”   袁长志点点头,然后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雷辰见他将背后露给自己并不设防,心下也暗自有些敬佩袁长志的胆识和为人,当下拔腿跟上。   雷辰之后,青年副官及大名府随从,孙千万和钱胜扛着还有口气的王有,全都在后面跟着,一行人一起往清丰县走去。   走了小半日的功夫,孙千万和钱胜嚷嚷要歇一会儿,众人于是在一块开阔之地休息。   一路上没有人开腔,如今坐下小憩也没有人说话。   袁长志想到死去的李正,雷辰想到死去的那几个兄弟,两人都觉得胸中气闷,但这中间到底错在哪里,又都一时理不出头绪。   这时孙千万站了起来,抖了抖腿道:“他娘的,这可真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当初我就不想接这活儿,李正这小子非要接,结果你看看,把命接没了吧?”   袁长志听了不禁皱起眉头,一旁的钱胜本来低头不语,听到孙千万这几句话也抬起头看着孙千万,目光中有不满之意。   孙千万却不以为意,看着雷辰嘻嘻一笑:“我说这位……雷都头?现在偷盗的都有官衔了?那三箱珍宝古玩,你们打算怎么分啊?那可是不少钱啊。”   雷辰对孙千万怒目而视。袁长志也按捺不住,叱道:“莫要再说了!”孙千万冷笑道:“他们偷得,我却说不得么?”   说着孙千万给钱胜使了个眼色,他自己则走到那名青年副官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你们想要个说法,咱们就到清丰县衙门的大堂上给你们说法。我倒看看你们能装到什么时候。”   袁长志已经看出孙千万是要激怒雷辰等人,却不知他这么做是何用意。而这时雷辰忽然一凛,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孙千万,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怎知道,那箱中是古玩而不是官银。”   此言一出的同时,孙千万眼露凶光,一只手还搭在那青年副官的肩上,另一只手则手起刀落。那青年副官万万没想到孙千万会此时出手,连吭都没吭一声便没了气,与此同时另一边大名府的随从也成了钱胜的刀下鬼。   这变化太快,雷辰惊得坐地起身,拔刀出鞘,刀尖指着袁长志道:“你们……”   袁长志也愣住了。   这时雷辰双目充血,满脸杀气,挥刀就向他迎面劈来。袁长志急忙拔剑抵挡。只见那雷辰把一柄钢刀舞得“呼呼”直响,力道也用足了十分,竟让袁长志一时分不出心来解释。   十几个回合下来,雷辰怒急攻心,因此力道有余灵活不足,逐渐落了下风。   这期间袁长志几次欲收手,可雷辰不但不听他解释,反而手上加力打得更狠。袁长志无奈之下,只得凝神应对。   雷辰使的尽是同归于尽的招式,袁长志不想伤他,但无奈要自保。   忽然袁长志瞥见一旁的孙千万表情古怪,提刀向雷辰走去。袁长志惊道:“孙千万,你……”他话未喊完,孙千万已经从雷辰背后一刀砍了下去,雷辰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袁长志怒叱道:“孙千万,你究竟是何用意!”孙千万轻轻冷笑一声:“自然是为了银子。”袁长志再欲追问,忽然背后猛地一凉,接着是钻心地疼痛。   又是一刀。   袁长志艰难地转过身,却倒在了地上。   倒下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钱胜举刀站在他面前。   又是一刀落下,袁长志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等袁长志醒来,却是在清丰县衙门的牢房里了。   问过看管牢房的差役,袁长志才得知他已被定了劫取官银、杀害官兵的罪。   大名府押送官银的雷辰等人,因为一个活口都没剩,所以无人给袁长志作证;至于孙千万、钱胜、王有和李正四人,梁师爷笔录证词,说从来没听过衙门里有这几号人。   等到官银失窃的消息传到汴梁,太尉大怒,亲口下令袁长志的案子连审都不用审,直接秋后问斩。   那三个箱子里的珍奇古玩到底去了哪里?其实早在雷辰等一队人马在清丰县衙门留宿的当晚,就已经偷梁换柱,被梁师爷等人掉了包。   但这个真相是后来袁长志得以逃出清丰县牢房之后,自己暗暗追查才得知的。而他的母亲得知他被冤入狱要秋后问斩,日夜哭泣,身体衰弱不堪又无人照料,很快就离开了人世。   袁长志逃出牢房的过程颇为曲折,在此便不细说。只说袁长志查明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难忍心中委屈与怒火。   于是一日,他潜入中书令府上,将中书令葛大人心心念念、也要了几乎包括袁长志在内的一干无辜之人性命的那只上古奇物偷了出来。   回到家中,他拿出这只古瓶反复细看,觉得并无稀奇之处。瓶身净如白玉,似有水波,很像观音菩萨手中那只玉净瓶。   袁长志翻过瓶底,看见瓶底刻着一行小字:“虚陵昆仑地。”   他本想毁了这个瓶子,但这瓶子握在手中之时,从瓶口处竟隐隐流出烟波。   袁长志很好奇,就把眼睛凑到瓶口往里看,发现在瓶口上也刻着两个小字:“上九。”   再往瓶中看,却让袁长志颇为震惊:只见瓶中有仙山,有瑶海,山上云雾缭绕,海中神鱼畅游。   看着看着袁长志只觉得通身畅快极了,心情也变得颇为愉快,忍不住想走到瓶中去将那一番天地看个真切。迷迷蒙蒙,晕晕乎乎,一席倦意袭来,他似梦非梦,只想酣睡。   似乎睡了很久。   等袁长志再睁开眼,已经躺在了一家客栈前,客栈上高挂着一个四方大匾,上面写着“洪福客栈”四个字。      ☆、第十章 小鱼身世   云小鱼、袁长志还有王二三人在傍晚时分坐在渔船上喝酒吃菜。   王二听街头巷尾传言,说溪乡闹鬼,而袁长志则注意到官兵在溪乡暗中抓人。王二便说找个在溪乡李老太爷家中当差的熟人问问清楚,提到这官场上的互通便利之事,袁长志不禁想起自己的遭遇,一时感叹。   此时已近午夜,一轮半圆的月亮高悬夜空,月光清清亮亮地撒到湖面上。   王二枕着胳膊躺在船头,欣赏天上的月亮,袁长志则盘腿坐在旁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沉思。   王二忽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颇为蹊跷。云姑娘,你曾说你外婆留下一个祖传珍宝,是一对玉瓶。而长志也是因为得了个古瓶才来到了这里。”   他一翻身坐了起来,盯着袁长志和云小鱼问道:“你们说,这其中难道没有关联?”   袁长志和云小鱼对视了一眼。   袁长志问道:“这会有什么关联?”   王二道:“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你俩之所以会同时出现在溪乡,一定跟古瓶有关!”   王二提到云小鱼家的这个传家宝,是因为云小鱼曾经将自己来西陵国之前的经历挑拣主要的跟袁长志和王二讲过。   云小鱼本叫云筱瑜,出生在北京。她七岁的时候因为爷爷身体不好,爸妈做长途车回塘沽看望爷爷的时候,长途车在高速路上跟大卡车撞在了一起,车翻下高架,俩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已经不行了。   当时肇事的卡车司机因为连夜开长途车疲惫不堪,没有注意盲点就变道,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云小鱼的父母出事后,塘沽的爷爷也病情加重,不久就离世了。   后来,卡车司机所属的运营公司支付给了云小鱼一笔金额还算可观的赔偿金,但年纪小小的云小鱼已然失去了双亲,她最需要的是亲人的照顾。   云小鱼的妈妈有两个姐姐,大姐有一儿一女,二姐有一个女儿。原本云小鱼的这两个姨想把云小鱼带回家收养,但让云小鱼自己选择跟谁住的时候,云小鱼却问可不可以跟外婆住。   云小鱼的外婆是某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丈夫去世早,她自己生活,房子是三个女儿给买的。虽然工资不高,但自己也有一些积蓄,平时女儿也会定期给一些钱,所以生活还满宽裕。   在云小鱼的眼里,外婆是个非常有格调又优雅的人。   外婆家面积虽然不大,但被她布置得温馨暖人。   外婆去植物园踏春,会捡回早春的嫩叶,回家做成书签夹在书本里;见到美丽的小野花会摘回家养在花瓶里每天浇水;用转笔刀削完彩色铅笔的那种转着圈的木屑,会带着云小鱼贴在素描本上,然后在下面画上茎和绿叶,就变成了一朵朵小花;冬天会剪出十几种雪花的剪纸,在春节到来时跟云小鱼一起贴在窗玻璃上;在初冬的早晨会跟云小鱼一起在玻璃上哈哈气画小画儿;外婆养过的花花草草从来都不是专门买来的,但她每天耐心浇水、跟花草说话,那些植物就活得比一般花草要长久得多。   跟外婆生活在一起,用现在的话说,云小鱼成长过程中的幸福指数是很高的,她虽然过的不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奢侈生活,但从小到大,周围同龄人有的东西外婆都不会缺她的。   外婆还鼓励她多读书,在外婆不大的小房子里有一间书房,里面都是书。   外婆生前经常坐在吱呀吱呀的藤椅上看书,一直到夕阳的余晖洒满了屋子,外婆才会起身去给云小鱼做晚饭。   因为知道外婆带自己不容易,所以云小鱼读书非常努力。因为她从小就喜欢读书,也喜欢刨根问底,外婆经过一番深思熟路后,对云小鱼采取了一种非常大胆的教育方法:小学毕业后,她就再没有让云小鱼继续去学校读书,而是留在家里由她自己教云小鱼。   外婆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育她,云小鱼也非常喜欢这种方式。   等到云小鱼十二岁的时候,外婆带着云小鱼搬到了云南,开了一家古朴美丽的家庭客栈。云小鱼除了帮助外婆经营客栈,还专门学习了做账。   外婆发现云小鱼在算账上颇有天赋,只要涉及到钱财和数字,她头脑就清晰得不得了。客栈的流水进出她过目不忘,简直是天生的管家。   因此外婆专门请了个当地的研究生教她会计,云小鱼学得又快又好,后来那小老师去了北京,临走前还说云小鱼不学经营管理实在是太可惜了。   除去学习记账和帮忙经营客栈,云小鱼平时就是画画、写字、看书,生活宁静而幸福。   但就是这个时候外婆得了重疾,在云小鱼刚过十七岁后不久外婆去世了。   外婆的去世对云小鱼的打击很大,在她心中外婆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外婆不在了,她的世界也失去了一半的色彩。   外婆病重时就对云小鱼说:“你妈走得早,现在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世上。”说着她眼泪流了下来,“我对你没别的要求,就是幸幸福福地生活,找个正直、善良、对你好的人结婚,一生无忧无虑。”   外婆去世前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留给了云小鱼。除了积蓄还有一小箱珠宝首饰,云小鱼入住洪福客栈时抵押掉的镯子,还有她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项链,就都是外婆的遗物。   除了这些之外,外婆还留给了云小鱼一件传家宝。   外婆说:“我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里,你妈最小,我也最疼爱她,偏偏她去得早。所以这件传家宝,我现在就传给你。你一定要收好。”   说着她拿出一只很旧的檀木小箱子,上面挂着一把小金锁。外婆用钥匙打开锁,翻开盖子,里面并排放着两只白色的玉净瓶。   云小鱼好奇地拿起一只来看,只见这玉瓶十分通透,虽然没有任何花纹,但却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炫目之光。   外婆见云小鱼有些痴迷地看着这只玉瓶,又说:“这两只玉瓶的年代非常古老,是我的母亲给我的。我这一辈子就守着这个传家宝平平淡淡过了一生。但在我妈妈身上,这古瓶是发生过奇妙的事情的。”   云小鱼忙问:“什么奇妙的事?”   外婆笑着说:“我妈并没有跟我细说,我只知道这对玉瓶跟咱们家是颇有渊源的。”   外婆去世后,云小鱼自己经营客栈非常孤独,睹物思人时常会想起外婆,因此没过多久就把客栈盘出去了。   随后她搬了家,在一家小型银行找到了一份出纳的工作,后来因为工作能力出色又正式做起了会计的工作。   有一天她特别想念外婆,坐在家里不知怎么才能缓解心中的难过和思念,忽然想到这个传家宝,就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拿了出来,她看见这盒子就仿佛是见到了外婆一样,难过的心情也稍有缓解。   她打开盒盖拿出一只玉瓶细看,忽然发现两只玉瓶的瓶底都刻着一行小字,反过来再看,瓶口似乎也都刻着什么。   她正想再看清楚些,谁知手中这只玉瓶竟凭空消失了!   云小鱼惊呆了,她看着空空的两手,不敢相信刚才看见的事情。   但其中一只玉瓶,确确实实自此就消失不见了。   自那以后云小鱼心中一直有种莫名的愧疚和不安,愧疚是因为她弄丢了传家宝,不安是因为她觉得这事实在太诡异,无法用常理解释。   时隔两个月,有一天她正在上班,却忽然心跳剧烈,一种直觉的冲动促使她跑回了家,打开檀木盒子一看,果然正如她预感的:另外一只玉瓶也不见了。   云小鱼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了胸膛,却不知道该找谁商量此事。   无奈之下,周末时,她独自乘车去了一家寺院,跪在佛祖面前祈求那两只玉瓶能重新回来,她虽然求佛,但心中其实却并没抱多大希望:临出事才拜佛,佛祖又岂会保佑?她只是太郁闷了,不知该找谁诉说。   回到家里她捧着檀木盒子坐在床上发呆,一直坐了一下午。   到了傍晚,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影渐从屋子的墙角爬走,云小鱼实在忍不住忽然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自语:“外婆,我把传家宝弄丢了,怎么办?”   话音刚落,在昏暗的房间里,云小鱼看见她对面的那面墙上忽然出现了缥缈的仙山和海水,烟波流动,如梦如幻。   她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时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舒服极了。   一阵倦意涌来,她只想一直睡下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   等云小鱼醒来,一个一身古装打扮的青年正蹲在她身边叫她:“姑娘,姑娘,醒醒!”云小鱼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自己躺在地上,那青年正关切地看着她说道:“你醒了?你可不能躺这儿啊。幸好是我先发现你,不然你就不知道让谁抱走咯!”   云小鱼问:“你是谁,这是哪儿?”   青年答道:“这儿是洪福客栈。我叫王二,是店里的伙计。”      ☆、第十一章 欲上赢山   王二说云小鱼家的祖传宝跟袁长志从葛中书府上盗来的古瓶或许有些关联。   袁长志听了沉默片刻,说道:“云姑娘有一对,我却只有一只。我从牢房中逃出来后也暗中查过这古瓶的来历,但并未听说过这上古奇物是一双。”   王二问道:“你那只瓶子是什么样子的?”   “有些像观音菩萨手中的玉净瓶,上面刻着字。”   “什么字?”   “瓶底刻着 ‘虚陵昆仑地’五个字;瓶口刻着 ‘上九’两个字。”   王二问云小鱼:“云姑娘,你家那对玉瓶是什么样子,上面可有刻字?”   云小鱼答道:“样子差不多,都有字。”   “写的什么?”   “第一个玉瓶我还没来得及看就消失了。第二个我倒是仔细地看了,可不太记得写得是什么了……”   袁长志温言道:“好好想想。”   云小鱼眉头紧蹙想了一会儿:“我记得……瓶口写得好像是:归一。”   王二眼睛一亮:“还有么?”   云小鱼又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苦着脸道:“我想不起来了。”   袁长志边思索边说道:“上九,归一……不知这是否代表这两只瓶子本应是一对?”   三个人各自思索,无人言语,四下里一时只有夜虫的鸣叫声。   云小鱼看看王二又看看袁长志,撅嘴道:“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我看咱仨连半个诸葛亮都没凑出来。这上九和归一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俩知道不?”   袁长志摇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王二“咳!”了一声:“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意思,并不一定是要咱们自己当诸葛亮嘛,知道到哪儿去找个诸葛亮来问问也行啊!”   云小鱼问:“那你知道哪儿能找到个诸葛亮?”   王二道:“云姑娘你瞧好,明天我就能给你问出来。”   袁长志问道:“你要找谁?”   王二神秘地一笑:“你们还记得我说过你俩到咱们西陵之前,溪乡曾经来过一个云游的道人,这道人在洪福客栈跟一位相公喝茶,说咱们西陵国有异象?”   云小鱼问:“你要找那位道人?”   “道人早走啦,我要找的是那位相公。”   袁长志问:“你可知道那位相公是谁?”   “那是不知道。”   “那如果他已经离开高升客栈,你如何找?”   “自然有我的法子。别说我吹牛,我王二不说别的,找人、探信儿,我说第一那没人敢说第二。只要他还在溪乡,我就肯定能找着他!”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困了困了,睡吧。明天再说。”   三个人把吃剩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下,将船上打扫干净,便各自睡觉去了。   次日一大早王二就出了门,云小鱼问袁长志他去了哪里,袁长志笑笑说自然是去打听那位相公的去向。两人本以为他最少要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谁想晌午不到,王二就哼着小曲儿悠哉悠哉地回来了。   袁长志问他:“找到了?”   云小鱼捂嘴一笑:“都唱上歌了,肯定是找到了呗。”   王二嘿嘿一乐:“那是自然,我是谁啊。”   袁长志问道:“你是如何找到那位相公的?”   “哎呀!他就住在高升客栈,一直没走。”   袁长志眉头一挑:“哦?那他在高升客栈可住了不少日子了……关于古瓶他是如何说的?”   王二道:“我一见他就说,相公你一看就是强闻博识的人,我读书少,有个问想请教你,不知你能不能赐教。他说问吧,我就问他,虚陵昆仑地指的是哪里,还有上九和归一是什么意思?他一听眼睛就亮了,问我在哪里听到的。我说我原来是洪福客栈的堂倌嘛,听客人聊天提到的。那位相公就说虚陵昆仑地只是半句,还有一句是瑶海乾坤天……”   王二说到此处,云小鱼忽然“啊”地叫了一声:“对!就是这句,在第二个瓶子上!”   袁长志忙道:“你可记仔细了?”   云小鱼道:“不会错的,我自己一时想不起来,但他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就是这句没错!”   袁长志点了点头对王二道:“你接着说。”   王二继续说道:“我问那位相公这两句话什么意思,那位相公说现在还不清楚,又问我是否听说过两只玉瓶。我当时内心踌躇了半天,最后还是说我没听说过,他倒也没追问。不过他说他知道有个地方,去了就可以把这事情弄清楚。我问是哪里,他说在赢山上有个玉清境,去那里必能找到答案,只不过那玉清境上不去。”   王二说到这里停住了。   云小鱼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他就说了这么多。”   袁长志问道:“你可问他那山上有什么,为何上不去?”   王二道:“我问啦,那位相公说他又没上去过,他怎么知道,接着便说要休息,送客了。”   袁长志听罢不语,低头沉思起来。   云小鱼歪头想了想,问王二道:“这位相公多大年纪?”   “我看跟咱们差不多大。”   “他为何会在高升客栈住那么久?”   “那必然是兜里有很多银子。”   云小鱼听王二这句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便没再理他。她扭过头,见袁长志还在发呆,便问他:“长志,你在想什么?”   袁长志答道:“我在想那位相公说的话有几成可信。”   王二道:“我倒觉得他的话可信。”   袁长志问道:“哦?为什么?”   王二轻轻一笑:“这世间有德之人不一定多,爱财的人却到处都是。关于赢山上是否住着仙人,我打小就听过很多传言,亲自去赢山上一探究竟的人也不少。但去的人里面只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就是金塘镇的徐瞎子。他曾说赢山上有凌霄宝殿还有神仙,可是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半疯半傻,所以他说的话没人信。”   袁长志沉声“哦”了一声,双手环抱,一手托腮道:“这疯人之语毕竟难以取信。”   云小鱼却忽然在旁边对袁长志道:“长志,我倒是觉得咱们两人来到这里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离奇了,倒不如做个大胆的设想,就当它是真的。”   袁长志抬起头,见云小鱼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眼神中满是跃跃欲试。他略一思索,点头道:“不错,若想回家,不管什么法子总要试试才行。”   说罢袁长志站起身,对云小鱼和王二道:“我过几日上一趟赢山,你俩就在金塘镇等我回来。”   云小鱼听了忙道:“为什么要我们留下,我们跟你一起去。”她一时着急,说话的音调都高了几分。   王二本来也想开口,但听云小鱼一口一个“我们、我们”的,微微一笑,没出声。   袁长志对云小鱼道:“如若真像那位相公所说,那么此番路途遥远,凶多吉少。你俩不会武功,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回来的好。”   云小鱼急辩道:“既然危险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了,三个人搭伙好办事!”   袁长志险些让云小鱼逗笑了,但他还是说道:“此去并非游山玩水,我一个人不讲究,渴饮山中水,饿食野狍肉,脚力也快些。”   云小鱼急道:“我难道就那么讲究?你是不是嫌我和王二会碍你的事?”   袁长志笑道:“当然不是。”   云小鱼还想再争辩,王二在一旁忽然慢条斯理地说:“长志,你就答应她吧。”   “不行,太危险。”   王二轻笑道:“你以为你不答应,她就能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等你回来?我看你就算把她拿绳子绑上,等你一走她也会叫我割开绳子,带她去追你,倒不如你现在就答应。”   袁长志听罢看了看云小鱼,云小鱼听了王二这番话,此刻那小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   袁长志问王二:“那你不会拦住她?”   “拦不住。怎么拦?打不能打,骂又骂不得。”   袁长志叹了口气。   云小鱼感觉自己要胜利了,她往袁长志身边蹭了蹭,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冲他甜甜一笑:“带上我吧,我会做好吃的饭,给我什么我都会做。”   袁长志的脸竟然忽然有些红了。   王二一看之下,心知袁长志十之八九要答应,摇头叹道:“唉!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却难过美人关哪。”说着起身似要走。   云小鱼立刻问道:“王二,你去哪儿?”   王二答道:“自然是回家。”   云小鱼诧异地问道:“你回家干什么?难道你不跟我们去赢山?”   王二苦笑道:“云姑娘,你方才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把我都捎带上了,我现在哪里好意思说不去?我这是回家收拾东西。”   说完他走到袁长志身边:“危险的事你去做,却让我留下,你把我王二看成什么人了?我虽不会武功,但此去赢山的路我好歹比你熟悉,我带路可让你少走些弯路。”   袁长志听罢什么也没多说,拍了拍王二肩膀。      ☆、第十二章 揽月湖畔   袁长志、云小鱼和王二决定上赢山一探究竟之后,三人商量了一番:如今正赶上捕鱼旺季,有些渔民临时需要增加船只和人手,于是他们就先把渔船租给了一位熟识的人。   接下来云小鱼把袁长志的屋子彻头彻尾地打扫了一番,把长久不用又不易存放的东西归拢了一堆,叫袁长志和王二送到集市上去变卖,换了些盘缠,而剩下不好卖又实用的,挑挑拣拣送给了邻里。   听说袁长志他们要出远门,金塘镇的街坊邻里有的送来粮食,还有的送来换洗衣物。考虑到路途遥远,云小鱼又给袁长志和王二都各自多备了一套衣服。   云小鱼把路上要用的东西打了个包裹,袁长志背着,除此之外还随身别了把佩剑,为了防身他又给了王二一把短刀。   云小鱼看见了也问袁长志要,一开始袁长志以为云小鱼是在跟他玩闹,便说道:“女孩子家揣一把刀又不会使,万一伤着你自己怎么办?”   云小鱼不答应:“那万一我跟你们走散了怎么办?”   袁长志微笑道:“我不会让你走丢的。”   云小鱼一本正经地答道:“不,我需要一把小刀。不然我没有安全感。”   袁长志认真地瞧了瞧云小鱼,见她并非说笑,便道:“好。”   过了两日,袁长志给云小鱼拿回了一样和他巴掌差不多大小的东西,用白色的麻布包着。   云小鱼打开来一看,立刻又惊又喜:原来是一只小小的匕首,暗青色的刀鞘简单精巧,刀柄上竟然还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鱼。   袁长志见云小鱼满心欢喜,微微一笑。他从她手中拿过匕首,拔刀出鞘,只见刀光一闪,刀刃寒光四射。   云小鱼忍不住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袁长志看见温言道:“这刀就是让你安心的,多半你用不上,你只需记着时刻跟住我,莫要自己行动就行了。”   云小鱼脸一红,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接过匕首小心地收了起来。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三人便离开了金塘镇,去往赢山。   虽说来到金塘镇之后云小鱼日日帮忙打鱼卖鱼,没有什么牵挂惦念的事,心情一直很轻松自在,但毕竟整日只是待在渔船和集市那一小片地方,有时不免觉得无聊乏味。   这次走出金塘镇,虽然还是在溪乡的地界上,但她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了。用王二的话说云小鱼哪里像是去闯险,简直就像被放飞到天空中的小鸟。   三人每天早早起身,吃些干粮后便迎着山凉的山风开始赶路。到了正午他们一般会找个地方歇歇脚。有时候遇到酒家,袁长生和王二还会要一壶酒,喝上一顿。到了傍晚,他们就会找店家住下。   这样没过几日就出了溪乡的地界了。   从溪乡到下一个大的村镇要翻过一座山,这中间人烟稀少,可以落脚住宿的地方并不多。因此王二给袁长生和云小鱼简单地画了一张路线图,画出了主要地形,并标明了途径的村落。   这日三人走了一天的路,到了傍晚也没遇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云小鱼正在发愁晚上住哪,王二却道:“再往前有个好去处,今晚咱们就住那儿。”   袁长志问是哪里,王二故作神秘道:“等到了地方你便知道了。”说完便带着袁长志和云小鱼往草木茂盛的丛林中走去。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   天际最后一抹金色的霞光消失后,远处山峦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夜色渐浓,云小鱼觉得前面带路的王二仿佛也跟夜色融在了一起,漆黑中只听见他扒拉树枝哗啦哗啦的声音。   云小鱼一边拨开身前的长草,一边努力跟住王二,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这浓黑的夜色吞没了。   但即使这样她依然觉得王二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这让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安起来,忽然她脚下一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右臂,接着袁长志的声音从她身旁传来:“小心。”原来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在了她身后。   山中夜凉如水,但袁长志的身上很暖。   此刻他站得离云小鱼很近,云小鱼觉得自己就像靠了个暖炉,方才心中那种莫名的不安也烟消云散了。她轻声说了句:“多谢。”赶紧往前快走了两步,好像生怕袁长志听见她的心跳似的。   袁长志却并没有立刻跟上来,他的步子比云小鱼的大很多,但此刻却只是在她身后慢慢地跟着。   又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袁长志忍不住问王二:“到底是要去哪里?”   王二回过头,喘着气说道:“穿过前面的山道,出了山道有个湖叫做揽月湖。湖畔有个木屋,今晚咱们就住那里。”   云小鱼好奇地问道:“揽月湖?这名字很好听。”   王二笑道:“不仅名字好听,景色更好看,云姑娘你肯定喜欢,快走两步就到了,走吧。”说完转身又继续向上爬去。   袁长志看王二熟悉环境便不再多说,跟着他往前走。   又走了一会儿,到了一面直上直下的石壁前,王二停了下来。   石壁脚下深深浅浅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野草和带刺灌木,似是无路可走了。   云小鱼正想问是不是走错路了,王二却走到一团荒草前,把手伸到草丛里摸来摸去。摸了半天忽然面露喜色,然后把那团草抱起来往旁边一放,草丛深处顿时露出个狭长的山道来。   这时一轮圆月已经从云层中露出脸来,月光把山道照了个一清二楚:这条山道非常狭窄,两侧都是岩石,只能容纳一人侧身而过,他们三个要过去得一个一个地慢慢挤过去。   云小鱼看着这条狭窄的山道,担心地问王二:“山道那边是什么,你去过吗?”   王二一拍胸脯:“当然去过了,不然我怎会知道这里有山道。”   袁长志这时走了上来,站在山道口探身向山道中看去,借着皎洁的月光可以看到这条狭长的山道并不十分难走,出口也不远,约在三、四百米外。   他观察了一番,回头对他俩说:“我看这山道还好走。我打头,云姑娘在中间,王二你在最后。咱们现在过去。”   王二道:“还是我走前面吧,出口处有个断崖,我知道如何下去。山道中活动的石头很多,一脚踩不实就会摔倒,莫不如你在后面照应着点云姑娘。”   袁长志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我走后面。”   于是王二率先钻进了山道,随后是云小鱼,袁长志走在最后。   山道太狭窄,三人又都各自背着行囊,左右转身都费劲,只能手扶着两边的岩壁半爬半走。   云小鱼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去:从这山道往上看,夜空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线,一瞬间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再往前看,山道是缓慢向上延伸的,略为陡峭。   她看见王二在前面一边奋力地攀爬,一边还絮絮叨叨地念叨:“再坚持坚持,前面就到了。”   听王二在前面自说自话,云小鱼又忽然觉得刚才那种不真实感瞬间消散了几分,忍不住一笑,赶忙快走了两步。   走了一会儿,云小鱼忽然发觉身后好像没有了袁长志走路的声音,她并不知道练武的人本来落脚就轻,以为袁长志不见了,于是急着想转身看看他。   可是山道太窄,她刚转身就被卡住了,右肩的衣服也被一块尖锐的石头划得呲啦一声破了一道口子。袁长志在后面看见,两步走近云小鱼,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云小鱼忙道:“没事,就是把袖子刮破了。”   “你方才是想做什么?”   云小鱼轻声道:“我听不到你走路的声音,以为你丢了……我就想看看你还在不在。”   袁长志听了微微一笑:“我在,丢不了。”   王二这时已经走出了山道,回身冲着两人招手喊道:“快走两步,下面就是揽月湖!”   袁长志听罢,对云小鱼温言道:“走吧。”   云小鱼点点头,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可是不知怎的心里却渐渐不平静起来:在溪乡的时候,她每日跟袁长志一起打渔劳作已成习惯,本来她只是觉得他沉稳可靠,但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只有跟袁长志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觉得舒心踏实。   云小鱼忍不住偷偷看了袁长志一眼,忽然脸上微烫,赶紧快走了几步,但袁长志却并未发现她的变化,只是在她身后默默地跟着。   一出山道的出口,云小鱼立刻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面前是个广阔的天然盆地,四面群山环抱,漫山笼翠,盆地中央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内陆湖。   山道口位于半山腰,此刻山风强劲,翠草、青枝的清新味道以及湖水水汽的清凉迎面扑来,山风把三人赶路的倦意和疲惫瞬间吹得一干二净,身上虽然有些冷,但觉得神清气爽。   此时天上一轮明月,月光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就像撒了一把碎银。   袁长志忍不住赞道:“好风景!”   王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   他带着袁长志和云小鱼继续往山下走,穿过郁郁葱葱的山林,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揽月湖边。   湖边有个简陋的木屋,王二走到木屋门口,伸手轻推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探头看了几眼,回头对两人道:“进来吧。”   袁长志和云小鱼走进屋,发现屋里虽然简陋,但东西还挺齐全,遮风避雨足够了。   他们于是把行囊打开,云小鱼在里间给自己收拾出睡觉的地方,又在外屋给袁长志和王二铺了床。袁长志则从湖中抓了鱼,当下生了一堆火给大家烤了吃。   吃饱了肚子,三人坐在门口的木墩子上聊天。   云小鱼忍不住问王二是如何知道这个不易人知的地方的,王二笑说其实也不是他发现的,而是他大哥跟三弟早些年去异地谋生计,途经此地时偶然发现这里有这么个好所在,简直可说是一个世外桃源。   云小鱼好奇地问:“你还有个大哥?”   王二点头道:“我叫王二,我上面自然有个王大,我下面还有个弟弟叫王三。”   云小鱼忍不住想笑:“你们哥儿仨的名字倒是好记。”她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这湖叫揽月湖的?”   王二没说话,直接站起身来走到三人坐着的木墩子旁边,伸手拨开一片芦草,只见郁郁葱葱的芦草之中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灰白色岩石,上面灰迹斑斑,满是落叶和杂草。   王二用手胡噜了两把,拿掉遮盖石头的树枝和落叶,上面立刻露出两行刻字:“揽月湖畔,岁岁年年,长是人千里。摘星亭中,依栏而盼,日夜盼君归。”有几个字经过风吹日晒,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      ☆、第十三章 桃花发簪   王二指着灰白色岩石,上面刻着:“揽月湖畔,岁岁年年,长是人千里。摘星亭中,依栏而盼,日夜盼君归。”中间有几个字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模糊不清了。   云小鱼好奇地凑上去,用指尖抹去了凿痕中的泥土,但她并不认得西陵的文字,便问王二写的是什么,王二给她和袁长志读了一遍。   袁长志也走近细看了一番,忽然赞道:“这前半句是用手指写上去的,写字的人好功夫!”   王二点头:“而且一笔好字。”   云小鱼道:“……盼君归……,这是个女人写的。”   袁长志摇了摇头,指着石头上的字说道:“你仔细看,’揽月湖畔,岁岁年年,长是人千里’这几个字是用手指写的,后面 ‘摘星亭中,依栏而盼,日夜盼君归’这几个字是模仿前半句的笔迹刻上去的。所以这前后两句,应该是出自两个人。”   云小鱼瞧着这几句话,觉得词句中隐隐流露出一股哀思,忍不住叹了口气:“莫不是一个女人等一个男人归来,结果负了韶华也没等来?”   王二道:“你怎知是一个女人等一个男人?我看倒是一个男人先等一个女人,但那女的没赶上点儿,等她来了,男的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云小鱼白了王二一眼:“好端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结果被你说成了茶楼的解闷儿戏。”   王二一笑:“不管谁等谁,都不关咱们的事儿。天色不早了,云姑娘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呐。”   袁长志道:“对,还是早些休息吧。”   三人于是回到小屋里各自躺下,不一会儿王二就打起了呼噜。   窗外,已经月上中天了。   第二日清晨,袁长志一醒来就看到云小鱼在屋外忙来忙去。他走出屋门,见云小鱼正在烧水,看着像是要准备洗头,他急忙上去帮忙。   等水烧好了,袁长志没有其他事情做,就坐在一边看云小鱼。   云小鱼把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开,冲袁长志一笑,问道:“你洗不洗?”   此刻云小鱼未施粉黛,白皙素净,笑起来大方又甜美,袁长志看着她,觉得她说不出的漂亮。   但他又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一个姑娘看很失礼,便站起身道:“我不洗,你洗吧。”说完走到湖边蹲下,用湖水洗了把脸,然后在湖边练起了拳。   云小鱼微微一笑,开始洗头,等她洗完了,袁长志一套拳法也打完了,觉得浑身上下轻松爽快。   这时王二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云小鱼在洗头,打招呼道:“云姑娘,起得好早啊。”一侧头又见袁长志在打拳,问道:“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袁长志见王二起来了,就走到他跟前说道:“云姑娘在洗头发,你去做早饭。”   王二打了一半的哈欠一下子收回去了:“为啥你不做?”   “我不会做。”   “行吧,我做就我做。”说着转身进屋做饭去了。   云小鱼洗完了头,一边把头发擦干一边看着袁长志,见他坐在湖边似乎无事可做,便问道:“长志,你帮我做个发簪好不好?”   袁长志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小鱼把微湿的头发拢到头顶,微微一笑道:“我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皮筋儿绑头发,但刚才皮筋断了,用不了了,现在头发就只能披散着。你帮我做个簪子,我就可以把头发别起来。”   袁长志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云小鱼是在说她现在绑不了头发了。   他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问道:“那我要如何做?”   云小鱼忍不住笑道:“你知不知道簪子是什么样子的?”   袁长志仔细想了想,隐约想起儿时母亲头上的发簪,样子却很模糊。   云小鱼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说道:“不复杂,用硬木削成一根这么长的细簪,一头细,一头粗……”说着,云小鱼用两只手的手指比了一下,“再在粗的一头随便雕个花样就可以了。”   袁长志双手环抱皱眉思索了半天,然后说道:“好!我知道了。”   他径直走到屋后的一株桃树前,在树枝中挑了半天,最终选定一枝粗细合适,长度硬度也刚好的桃枝,掰了下来,然后走到云小鱼跟前道:“把你的匕首借我一用。”   云小鱼把匕首找出来给了袁长志,他找了块石头坐下,先仔细地端详了半天那根桃枝,然后埋头开始一下一下地削起来。   云小鱼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见他削得认真,便转身回到屋子里帮王二做饭。   不一会儿饭做好了,王二帮云小鱼把饭菜端到屋外的木墩子旁,一歪头看见袁长志正在认真地用匕首削着什么,便问:“长志,你这是在做什么?”   云小鱼笑道:“我让他帮我做个别头发的簪子。”   王二一听乐了:“哟呵云姑娘,你可真会指使人,让少林寺高手给你削头簪。”他冲袁长志招呼道:“别削了,先吃饭。”   袁长志没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依旧聚精会神地在桃枝上雕来刻去。   王二见叫不动袁长志,说了句:“那我先吃了。”就动了筷子。   云小鱼没有吃,她一直等着袁长志。   等了好一会儿,她怕饭凉了,就走到袁长志身边说道:“长志,要不先吃饭吧。”   袁长志这时刚好做完,他把头簪放在云小鱼手中,问道:“你且看看,这个用不用得。”   一根灰棕色的桃木簪子躺在云小鱼手中,长短粗细刚刚好,簪尾处还刻了一大一小、两朵相依的桃花,样子甚是精致。   见云小鱼没有马上答话,袁长志心下有些忐忑,又问了一遍:“……可还用得?”   云小鱼望着他粲然一笑:“岂止是用得,我喜欢极了。”   袁长志眼中露出高兴的神色:“真的么?”   云小鱼忍不住笑道:“你怎么就做得这么好呢。”她拿着袁长志刚刚做好的簪子,手伸到脑后,两手上下缠绕了一番,然后用簪子把头发固定住。   整理完之后,她眼瞧着他问道:“怎么样,好看么?”   袁长志目不转睛道:“好看。真好看。”   这时王二在一边使劲清了清嗓子,对袁长志道:“她好看,你好看,我也挺好看,咱仨都好看。好看完就来吃饭吧。”   云小鱼脸一红,说了句:“我等会吃。”就疾步走回了屋里,收拾起东西来。   吃完早饭一切收拾妥当,三人从揽月湖出发,继续向东前进。   这样又走了七八天。   这日正值晌午,烈日当头,三人走了一上午又饿又累,便想着找一家客栈歇歇脚。   走到一片杨树林前,三人在正发愁怎么连个客栈的影子都没有,忽然看见前方立了个木头牌子,上面写着:“前方两里,禤旸围场。”下面还有三个小字:“有酒家。”   三人一看立刻有了精神头,顿时健步如飞,走了没一盏茶功夫,就见前方树梢之中有个幌子若隐若现地飘来飘去,上面写了个“酒”字,三人急忙奔到跟前,原来挂酒幌的是一个两层小楼,是家不小的客栈。   他们急忙走了进去,客栈里面零零散散坐了些客人,都在吃饭。看见他们三人,店小二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三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袁长志道:“我们吃饭。”   “好嘞,我们这儿有卤牛肉、酱鸭子,还有其他小菜,客官想来点什么?”   袁长志没说话,先看了看云小鱼 — 因为云小鱼管钱。   袁长志看云小鱼,王二也看云小鱼。他看云小鱼是因为几个人好些天都没吃着肉了,他眼巴巴地瞅着云小鱼恳求:“云姑娘,咱们点个肉吧。”   云小鱼算了算身上的盘缠,前些日子卡得有点紧,现在还颇有富余,就道:“点,今天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王二道:“好嘞!”立刻转身对店小二道:“来二斤卤牛肉,一斤好酒,再来三个好菜!”   店小二吆喝了声:“得嘞!”哒哒哒跑到后厨,没过一会儿就端着一大盘子卤牛肉和一坛子酒上来了。他把肉和酒往桌子上一放,说道:“三位先吃着,菜一会儿就好。”   云小鱼摆上筷子,王二倒上酒,和袁长志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先喝了一大碗,接着都夹了一大块牛肉放进嘴里,喝酒吃肉,好不痛快。   过了一会儿菜也端了上来,两荤一素。   王二吃得高兴,对云小鱼道:“云姑娘,你也喝点。”说着就要给她倒酒。   袁长志伸手拦道:“她一个姑娘家喝什么酒。”   云小鱼咬着筷子尖,瞄着袁长志问:“……我喝一点点?”   “你想尝尝?”   云小鱼点了点头。   袁长志道:“好,那就喝一点。”说完让王二给云小鱼倒酒。   酒快倒满时,袁长志把酒坛子接了过去,对云小鱼道:“你就喝这些吧。”   王二一笑,举起酒碗:“来,走一个!”   云小鱼也像模像样地端起酒碗,跟袁长志和王二一碰之后,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这酒其实度数很低,比不上现代的白酒度数高,她一口喝下来觉得还不错,又学袁长志夹了一大块牛肉放进嘴里,吃得不亦乐乎。   袁长志和王二见云小鱼吃得高兴,均是微微一笑。   吃了一阵,王二又招呼店小二:“再来一斤酒!”   店小二颠儿颠儿地抱过一坛子酒来,笑眯眯地问道:“三位客官,这是要去哪儿啊?”   云小鱼道:“我们去赢山。”   “哟,那你们可赶得不巧了,这两天去赢山的路都封啦,谁也过不去。”   袁长志放下酒碗:“哦?为何封了?”   “从这儿再往前就是禤旸围场了,那是皇家的围场。前些日子来了一队人马,把这一带都封了。”店小二说着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声音:“听说好像是国师在抓人!”   “抓什么人?”   “那小的就不知道了。看见周围这些商客了没,这都是因为封路走不了的。”   袁长志看了看四周,发现大堂里确实不少商人打扮的人神情焦虑,三三两两地在低头私语。   这时王二问道:“去赢山不走旱路也可以走水路,如果从杨家浦坐船去呢?”   店小二笑道:“这位客官看来是本地人,此去赢山确实有条水路,但不管是旱路还是水路,现在全都封了。”   这时旁边桌的客人喊了一声:“小二!”店小二赶忙大声应道:“来了!”   他冲袁长志和王二点了个头,就跑到那桌去了。      ☆、第十四章 禤旸围场   听店小二说去往赢山的路都被封了,王二蹙起眉头:“这就麻烦了,看来今晚只能住在这儿了。”   袁长志道:“现在还是晌午,咱们不如先去前面打探打探,看这店小二说的是不是真的。如若真是封了路,那今晚就先住下,明日再说。”   王二却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微怔了怔,然后“咳”了一声:“刚才路上我也是饿糊涂了,我只见那牌子上写着“有酒家”三个字,却没注意到“禤旸围场”,不然早就应该想到这禤旸围场是个皇家围场。”   云小鱼好奇地问:“为什么禤旸围场一定是皇家围场?”   “咱们西陵的国姓是禤,只有皇家能用这个字。”   云小鱼心思一动:“那熠王不就是叫……”她没说完,王二就一把捂住了云小鱼的嘴,低声道:“姑奶奶,你想对了。但你可不能连名带姓地直呼熠王名讳啊。”   袁长志这时问道:“王二,你可知道小二刚才说的国师是谁?”   王二松开云小鱼,答道:“当然知道,有句俗话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咱们西陵国的国师是半人之下万人之上。”   “半人之下?此话怎讲?”   王二压低声音道:“传言熠王不大管事儿,都是国师一揽大权,除了不能下圣旨,朝政几乎都是他管。”   袁长志皱眉道:“辅政大臣权力过大,那当政者若非过于宠信,便是昏庸无能,二者必有其一,这西陵国君是哪一个?”   王二脸色立刻变了变,赶紧左右看了看,悄声道:“小声些,让人听见了妄议君主可是要杀头的。”   袁长志此刻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不知这西陵国师要捉拿的人,跟溪乡官兵暗中捉拿的是否是同一伙人?他理不出头绪,也就没有跟王二和云小鱼说出他的想法,而是站起身来,对王二和云小鱼说道:“咱们再往前走走,看是什么情况。”   于是三人结了饭钱,向禤旸围场方向走去。   走了大约四五里地,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后,眼前豁然开朗:广阔的绿色平原延伸至远处的群山脚下,远处青翠的山峦层层叠叠,犹如碧绿的波浪,连绵起伏。山峰直入云霄,峰顶在云海中若隐若现。   在平原的西面有一部分被围了起来,插着皇家的旗帜,看来那里就是禤旸围场了。   袁长志想带着两人再靠近看看,但没走几步忽见前方出现了几个军帐,一些侍卫打扮的人在帐内外进出走动。   三人急忙藏身到一棵粗大的树后,王二悄声道:“那些人应该是宫中侍卫。”   袁长志点点头:“不知那位国师在不在帐子里。”   王二建议道:“既然已经确认了,咱们就走吧!等他们走了咱们再赶路。”   袁长志两眼盯着不远处的军帐:“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想去打探下他们要抓的是何许人。”   王二低声道:“他们抓谁跟咱们又不相干,还是走吧。”   袁长志道:“我总觉得这事不一般。若如你所说,国师身份如此尊贵,什么犯人要他亲自来抓?天下若不太平,势必也会影响到你我。我还是去看看,去去就回。”   王二还想阻拦,云小鱼用手指使劲戳了王二一下,轻声道:“你又不是读书的,干嘛两耳不闻窗外事,你难道就不好奇么?我支持长志去看看。”   袁长志忍不住笑道:“此话有理。”   王二见云小鱼直瞪他,只好不再说什么。   忽然,袁长志低声道:“有人!”   云小鱼下意识地一缩头,然后偷偷往树后瞄去,只见两个侍卫走出帐子,正往他们藏身的地方走来。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瞪大了眼睛看着袁长志,似在问他:“跑不跑?”   袁长志比了个“别出声”的手势。   那两个侍卫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走到他们藏身的地方,袁长志的手已经放到了剑上,云小鱼的心也砰砰直跳。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高个子的侍卫停了下来,说了句:“就这儿吧。”   另外一个矮胖侍卫道:“再走远点。”   高个侍卫不耐烦道:“撒泡尿你还选地方,赶紧的!一会儿国师大人叫人,你不在,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矮胖侍卫只好道:“那好吧。”   云小鱼听了脸刷的一下子就红了,赶紧背过脸捂住耳朵,把头低低地埋在袁长志胸前。   袁长志见状用身体替云小鱼挡住了视线,同时也在留神听这两人说话。   只听高个侍卫说道:“真是见了鬼了,你说国师大人费这么老大劲追杀陛下一个妃子,这是唱的哪一出?”   矮胖侍卫紧张道:“你可别提鬼字,最近宫里真闹鬼!我听说国师大人追杀的这个妃子,老早就已经死了!”   高个侍卫哈哈一乐:“瞧你那老鼠胆儿,哪个妃子死了?怎么没听说宫内发讣告?”   矮胖侍卫急道:“真的!听说……听说,是那个谁……”   高个侍卫打断道:“得了得了,我看你是半天也蹦不出个屁来。”   矮胖侍卫重重的“咳!”了一声:“你可别不信,这儿是哪?这可是赢山脚下!什么怪事儿都有!当年圣祖在这里建了围场,后来为什么不来了?咱们追查那个逃跑的妃子,查了得有小一个月了吧?为何到现在都还找不到踪影?”   高个侍卫听了这话,半天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道:“这倒是,赢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听说赢山上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什么都有,连咱们国师这么厉害的人物都不愿意来。所以我就奇了怪了,都追到这儿了都没有回宫的意思,难不成是要上赢山?”   矮胖侍卫立刻低声道:“我听说国师大人有张地图,是通往赢山上一个仙宫的!”   “你怎么知道?”   矮胖侍卫面露得意之色:“我还知道国师总是把那张地图带在身边。”   高个侍卫一脸不信:“这事儿无人作证,你说便是了?”   矮胖侍卫争辩道:“谁说无人作证,给国师每日送茶点的兰兰是我老家表妹,她亲耳听见的,绝对错不了!”   高个侍卫听罢一脸奸笑:“是你的表妹,还是相好?”   接下来这两人再说些什么,袁长志已无心再听,王二也是一样。   两人对视了一眼,脑中都只有两个字:“地图!”   等他俩一走远,袁长志立刻对王二道:“这张地图至关重要,我须得拿到!”   “怎么拿?”   袁长志看着远处的帷帐,吐出一个字:“……偷。”   云小鱼听袁长志说要偷地图,不禁担忧地问道:“那是一国的国师,身份高贵,他周围一定戒备森严,你要怎么偷?”   “我先潜入营地打探虚实,摸清位置,待今夜他们睡了之后见机行事。”   云小鱼心里不知为何忽然莫名地涌出一丝不安,她望着袁长志担心道:“你……你得平安回来。”   袁长志见她一脸担忧的神色,不禁微笑道:“别担心,我最迟明天便会回来。”   王二道:“今夜偷不到也不要硬闯,回来咱们再一块商量别的法子。”   袁长志点头道:“放心,那我便去了,你们在客栈等我回来。”说完借着树木遮挡,快速向营地走去。   为了防范敌人在树林中藏身,这些营帐驻扎得离丛林较远,四面开阔,难以自由出入。袁长志藏身在离营地最近的一棵树后,仔细观察着情况。   营地四周有官兵把守,除去厨师宫女等杂役,配刀的侍卫约有四十来人。,于中心位置的一个灰色大帐账前护卫最多,共有七个,其中一个虬髯大汉身材魁梧,从装束来看应该是个高级武将。   不时有侍卫进出那灰色的大帐,均都神色严肃。袁长志心想这个大帐之中必定有个身份显贵之人,多半就是那西陵国的国师。   大帐周围零散分布着若干营帐,每个营帐上都悬挂着一面军旗,应该是众官兵夜宿之地。   几经思索后,袁长志决定先混入营地再伺机行动。   他趁侍卫说话的空隙,快步躬身跑到最近的营帐背后,从账帘间隔往帐子的里面窥望,见里面只有一名侍卫,正背对着账帘在整理兵器。   袁长志闪身进入帐中,悄无声息地来到那名侍卫身后,忽伸右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臂肘猛一用劲儿,那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袁长志把那人轻轻放倒在地上,迅速换上他的衣服,又从衣服边上撕了几条布,把那人绑了起来,并堵上他的嘴,藏到了帐子角落里。   做完这些,袁长志一掀账帘走出营帐,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便低下头径直往那灰色大帐走去。   袁长志走到大帐旁边,见大帐中各色人等出出进进,不禁心想:“现在天色还早,我若是等在这里,不但没有机会进去,还容易被左右来往的人发现,不如先回到树林里,等天黑了再来。”这么决定了以后,他转身便要往回走。   谁知就在此时,一名侍卫疾跑过来,边跑边喊道:“报———!七号营帐起火了!”   袁长志立刻收了脚步,藏身在旁,想看个究竟。   他向那名侍卫来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不远处隐约有火光闪动,滚滚浓烟从一个营帐中冒了出来,四面都有人围了过去,递水救火。   大帐门口的侍卫都往着火的方向望去,有侍卫对那名虬髯武将耳语了几句,似乎在询问是否要过去帮忙救火,那虬髯大汉沉声道:“你们不要动。”   他转身走进帐中,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对守在大帐前的几名侍卫说道:“国师要亲自去看看,你们都跟着保护大人。”   他话刚说完没一会儿,大帐中就走出了个人来,袁长志想仔细看看那人样貌,但却被众人挡了个结结实实,隐约只看见了一袭青黑色长袍的袍角。   这样一来,大帐前就只剩两名侍卫在把守了。   这对袁长志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机会,但他却觉得这火起得有些蹊跷:行军扎寨对火是极为注意的,为何无端端就会着了火。   然而机会就在眼前,袁长志略一思索还是闪身到大帐前,三两下就处理了门口两名侍卫,迅速拖进帐中,然后开始翻找那份地图。   可是找了半天,袁长志也没找到地图,却看见在案台上摊着一幅人物的小像。   画上是个婀娜多姿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柳叶眉,杏仁眼,青丝如绢,娇媚动人,眉心还纹着一朵淡淡的梅花。   袁长志瞥了一眼,暗想这国师怎么还在这里画上了女人的小像。   他没有时间细想,正想低头继续去案台下面找,却在此时忽听帐外传来了急促而零碎的脚步声,那名虬髯武将的声音响了起来:“国师说营中入了贼人,给我好好地找!”   袁长志心中暗道:“不好!”   他正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却见账帘一掀,虬髯大汉已经走进帐来。      ☆、第十五章 西陵国师   袁长志偷偷潜入禤旸围场中西陵国师的中军大帐,意欲偷取通往赢山玉清境的地图。谁知他正在翻找时,帐外忽然响起那名虬髯武将的声音,紧接着那人掀开帘子就走了进来。   帐内无处藏身,袁长志与他正好打了个照面。   这人膀阔腰圆,身长八尺,面如雷公,他见着袁长志站在帐子当中,先是一怔,随即大声呵道:“果然让国师说中了!小贼,看你往哪里跑!”说着拔出腰刀就冲袁长志扑了过去。   袁长志暗暗叫苦,急忙抽剑抵挡。   他其实并不想跟这人对战,心中暗道:“我在这里打得时间越长对我越不利,王二和小鱼还在等我,我须得快快脱身才好。”于是他边打边退,等退到帐边的时候,闪身便往出跑。   袁长志刚跑出帐子,就听身后虬髯武将喊道:“小贼跑了,抓住他!”这声喊响彻半空,一时间四下里呼呼啦啦涌来十几个侍卫,将去路堵住,把袁长志围在了中间。   袁长志见这些人行动整齐划一,个个看上去精神强干,不禁握紧佩剑,心想:“看来今天免不了要大打一番才能出去了。”   那名虬髯武将追到跟前,大手一挥下令道:“给我把他拿下!”旁边侍卫一涌而上。   袁长志道:“好!一起上来倒也痛快,省得我一个一个地收拾!”   虬髯武将道:“好小子,我看你嘴硬到几时!”   一片呯呯梆梆刀剑碰撞之声四起,袁长志转眼跟十几名侍卫打成了一片。   此时七号营帐的火已被熄灭,西陵国师已经回到了大帐之内,忽然一个年轻侍卫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对门口把守的人叫道:“快,我要见杨都侯!”   那人伸手拦道:“什么事,容我通报。”   年轻侍卫道:“偷东西那小子好生厉害,把咱们一票人都撂倒了!……”他话还没说完,一个青年一掀账帘从帐中走了出来。   这人面容俊朗,仪表堂堂,穿着一身铠甲,年轻侍卫一见到他,立刻抱腕行礼道:“杨都侯,那来偷东西的小子武艺了得!我们几十个人都拿他不住,眼看是要被他跑了,还请都侯速速随我前去捉拿!”   那青年都侯听罢说道:“前方带路,我去看看。”   侍卫带着青年都侯,不一会儿便看见袁长志在众人的围困之中如蛟龙戏水,一柄长剑舞得上下翻飞,眼看是要杀出重围。   那青年都侯一个飞身落在袁长志跟前,高声道:“都住手!”   众人本就已经疲于应对袁长志,听见这声号令立刻都收了手。   袁长志转过身,这青年对袁长志抱腕道:“壮士好身手,请问高姓大名?”   袁长志回了一礼,答道:“在下袁长志,请问足下何人?”   青年道:“我姓杨名玄,此军营在我管辖之下。”   那年轻侍卫在一旁厉声喝道:“这位是步军都侯杨玄杨都侯,还不快行礼!”   袁长志心中暗道:“这西陵国的步军都侯是几品?也不知道这里的官衔品阶是怎么定的?”他一双眼瞪着杨玄,也没有行礼的意思。   杨玄见状,问道:“你可知你私闯皇家营地,已是死罪?”   “我若就是要走,你也拦不住我。”   杨玄淡淡一笑:“你武艺很好,我已经看到。我给你个机会,你我单打独斗,你若在十招之内胜不了我,就要跟我回去领罪。”   “我若胜了呢?”   “你若胜了,我即刻放你离开。”   袁长志道:“好!”说着长剑一摆,拉开架势道:“你先出招吧!”   杨玄道:“好!”他从腰间拔出长剑,手上剑光一闪,已经一剑向袁长志的胸前直刺而来。   袁长志见剑尖直冲自己胸口,力道十足,他紧忙抽身向后跳开,接着也一剑向杨玄刺去。   杨玄正想以剑隔开,谁想袁长志这招并未使足全力,刺到离杨玄胸口一尺之处,忽然由直刺变成了横砍。   杨玄心中一惊,急忙扭转剑锋护住胸口。   但袁长志的这一横砍看似劲道十足,可剑锋将到未到之际,突然改为砍向杨玄的双腿。   杨玄急退一步,赶忙避开。   袁长志顺着剑势,自下而上,又一剑刺向杨玄的左肩。   这样两人连拆数着,袁长志每一招都如箭在弦,虽然含劲不发,但招招都蕴含着极大的危机,杨玄若稍不留神便会受伤。   就这样杨玄连连后退,袁长志每出一招,未待他招架,便已经变换了,杨玄心中暗暗称奇。   但这杨玄也并不是一般人,只见他抽回长剑,口中暗念字诀,原本凌厉的力道忽然变得绵软无力一般。   他剑锋贴着袁长志的长剑绵绵而至,袁长志只觉得自己的剑像是吸过去了一般,整个人竟被拉过去了一寸有余。   袁长志这时招式已经使尽,他急忙闪身,但杨玄的剑就像蛇一样跟着他。   袁长志已经看出这是太极剑里的招式,他心中暗自佩服,这杨玄看似是个打仗的将军,不想剑法也如此精湛。   正在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人说道:“简之,十招已过,他赢了。”声音有如玉石之音,清澈温润。   杨玄一听到这声音,立刻往后一跃,收了招式,叩首道:“是,国师大人。”周围众人尽数拜倒,齐声道:“参见国师。”   刚才说话的人正是西陵国国师。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目清秀,一身僧人打扮,内穿白色常衣,外披青黑木兰色□□,□□上格纹边内绣的是烫金细线。   此人眼神清澈,手拿佛珠,直看着袁长志。   袁长志一看之下觉得很是惊奇:这西陵国师竟然是个出家人。   西陵国师走到袁长志面前,问道:“你的名字叫袁长志?”   袁长志道:“不错,在下袁长志。”   一边有人叱道:“大胆!这是我们国师大人,还不叩拜!”   袁长志略一踟蹰,最后还是像其他人一样也跪倒在地,行礼道:“参见国师。”   西陵国师点头道:“招式见人品,你师从了一位好师傅。你的师傅不仅传了你一身好武艺,还传给了你好武德。”顿了顿,他又道:“但你私闯我的营帐,按法是死罪,你可知道?”   袁长志道:“我私闯营帐确实有错,但是事出有因。况且方才这位都侯说,若是我胜了,便放我离开,这话是否还作数?”   西陵国师看了杨玄一眼,杨玄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袁长志不知这西陵国师是何用意,心想若他仍要断我死罪,我要据理力争,实在不行还是要跑。   西陵国师却道:“他说的话作数,不过我要再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下个月朝廷武科考试,全国张榜纳贤。你若能胜出,我便放你走,你认为如何?”   袁长志心想这应该不难,值得一试,便道:“好,那便如此说定。众将在此,不可食言。”   西陵国师笑道:“决不食言。我还有话要问你,你随我来。”说完先行往大帐中走去。   ——————   云小鱼和王二回到先前吃饭的客栈,等袁长志回来。   快到傍晚时,王二要了壶茶,说坐着没事干,喝点茶吧。   云小鱼把杯子轻轻推开,低声道:“我不喝,晚上喝茶我睡不着。”   王二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大口:“云姑娘,你睡不着我看不是这茶的事儿。”见云小鱼不说话,王二便不再吭声。   这时大堂里有人忽然喊道:“着火了!围场那边着火了!”   云小鱼一听立刻跑出楼外,只见禤旸围场那边的营地上升起一缕浓烟,果真是着火了。   云小鱼慌乱之下喊了句:“长志!”便要往围场那边跑,王二一把拽住云小鱼道:“云姑娘,那边危险,不能去!”   云小鱼被王二拉着,急道:“可是长志还在那边!”   王二道:“长志如果要跑,这火是困不住他的,况且这火保不准就是他放的。”   云小鱼神情有些发怔,半天才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刚才是急糊涂了。”   不多时,禤旸围场的火势减弱,眼看是灭了。   云小鱼越想越觉得王二的话有道理,心想可能是袁长志为了声东击西引开官兵注意才放的火,而且他武功高强,应该可以脱身,这么一想她心里稍微才踏实了些。   王二见云小鱼一直闷头不语,便说道:“云姑娘,天色不早了,不如早些休息。”   二人于是要了两间客房,商量好第二日起床的时间之后,云小鱼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上床睡觉,想着或许明天天亮一睁眼,袁长志便回来了。   但真躺下了,她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了。   眼看着月上中天,她到底是躺不住了,一下子坐了起来,心里暗自生自己的气,心想:“我怎么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有点事就睡不着。”   她无事可做又不好去打扰王二,干脆起来在房间里转悠,就这样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之后,她觉得口渴,想倒碗水喝。   刚走到桌边拿起茶碗,忽然听见房间里有个小孩子的声音静悄悄地问她:“姐姐,有吃的么,我饿。”   云小鱼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碗差点打了。她定了定神,四处一看,只见窗子漏出的月光后,阴影之中,站着一个看不清脸的小孩子。   云小鱼登时汗毛直立,全身都僵了。   那孩子又轻轻地问了一遍:“姐姐,你有吃的么,我饿。”   云小鱼颤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孩子并不答她的话,又问了一遍。   云小鱼再也坐不住了,猛地起身就往门外跑,慌乱之中狠狠地撞了下桌子,茶壶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隔壁便是王二的房间,云小鱼直冲过去拼命拍门,边拍边喊道:“王二!王二!”但拍了半天也不见屋里有动静,王二竟像是睡死了。   云小鱼惊得四下看去,整间客栈悄无声息,异常安静,就好像楼上楼下只有她一人似的,她顿时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顶。   她在王二门口呆站了片刻,最后还是贴墙慢慢摸回了自己房间。蹭到房间门口时,她慢慢探头往里看了看,刚才那孩子竟然不见了踪影。   云小鱼手脚立时冰凉,她一刻也待不下去,疾跑到大堂的柜台前大声喊道:“掌柜的!掌柜的!掌……!”喊到一半,忽然一只手恁地里从她身后伸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同时有人在她身后沉声道:“别喊,他们今夜醒不了了。”   云小鱼闷哼了几声,那人又道:“你别喊,我就松手。”她点了点头,他又等了片刻,才慢慢松开了手。   云小鱼回过身,看见身后站着的是个身材清瘦的男子,她惊恐地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那人道:“现在是人,你若喊叫,咱俩就要变鬼了。”   云小鱼颤声道:“刚才我看到了一个孩子,看不清脸,他是人是鬼?”   “多半是鬼。”他说完拉起云小鱼的手,“跟我来。”   那人拉着云小鱼跑出客栈。   不知何时月亮已经消失,天上暗无星辰,四下里悄无人迹。   云小鱼颤声问道:“你带我去哪儿?”   那人答道:“前面有个寺院,我们去那。”云小鱼见他神情严肃,心里一时没底,但却能感到他的手是暖的。   云小鱼被那人拉着一路跑到一座古刹跟前,他推开门,里面是个破败不堪庙堂,似久未有人居住。那人走了进去,点上了一盏灯,云小鱼此时方才看清他。   此人二十左右的年纪,样貌清新俊逸,轻袍缓带,腰间别着一柄折扇,像个羽扇纶巾的儒士。他并不看云小鱼,指着地上一块布说道:“这是干净的,你过来坐吧。”自己随即一撩长袍先坐了下来。   云小鱼迟疑片刻,最后坐了下来,问他:“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那孩子是鬼的?”   那人道:“我并不知道他是鬼,我只是觉得他可能是个鬼。”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确实有很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事。”   云小鱼一怔:“你说什么?”   这男子缓声道:“我说我和你一样,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云小鱼彻底愣住了。      ☆、第十六章 怪事连连   西陵国师带着袁长志回到大帐,遣散了其他人等,只留下了袁长志和杨玄在账内,然后走到案后坐了下来。   他见袁长志还直挺挺地站着,伸手道:“袁壮士,请坐。”   袁长志在一侧坐下,那国师问道:“刚才那把火是你放的?”   袁长志道:“不是。”他说完看见杨玄的脸上分明一副“不是你还能是谁”的表情,不禁火从心气:“我说不是我就不是,我来偷东西,你们军营失火也要赖在我头上吗?”   国师见袁长志动怒,知道是杨玄搞鬼,摇了摇手道:“别生气,但我且问你,你私闯我的营帐,是要找什么?”   袁长志答道:“我找一张地图。”   “哦?一张什么地图?”   “一张去往赢山玉清境的地图。”   那国师和杨玄听罢,脸上都微有动容。   国师问道:“你怎知道我有地图?”   袁长志便将在树林中听来的内容说了一遍,国师听得眉头微皱,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问:“你要这地图何用?”   袁长志心想这其中缘由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若肯信我便可说,于是就把自己家乡何处、以及到了西陵国之后又如何听说赢山上有玉清境的事细说了一番,但关于云小鱼和王二两人相关的事只粗略带过。   西陵国师听完说道:“可我手中的地图并不完整,只是一部分,只凭这一部分是上不去那玉清境的。”   袁长志一怔:“那么其他部分在哪里?”   “现在还不清楚,我也一直在命人查找。”   袁长志听了心中甚是失落,一时无语。   西陵国师见袁长志不说话,又道:“不瞒你说,西陵国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看你是万人敌的人才,想招纳你为国家所用。你我不妨做个交易,如果你肯为朝廷效力,我便帮你找齐玉清境的地图,让你重返你宋朝的家乡,你意下如何?”   袁长志听罢心想:“他找到地图的可能性确实比仅凭我们三人之力要大。”这样一想,他点头道:“可以。”   国师道:“好,那你便随我一起回宫。但别忘了你我之前的约定,下个月武科你须拿到头名,否则还是要按私闯军营论罪。”   袁长志起身抱腕道:“一言为定!”   他想了想,似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开口说道:“在下另有一事,不知可否请国师大人帮忙。”   “你先说来听听。”   “我有两个朋友还在围场附近的一家客栈里等我,我想带他们一起走。”   “可是你之前提到的一男一女那两位朋友?”   “是。”   国师颔首道:“可以,我叫简之把他们接来。”   袁长志大喜,当即叩谢了西陵国师。   杨玄于是奉命将袁长志安排住下,这时天色已晚,他告诉袁长志今晚先休息,等明日清晨便派手下将王二和云小鱼接来营地。   想到今天一切都很顺利,袁长志的心中很是畅快,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   安排完袁长志,杨玄回到大帐内向西陵国师禀报:“已将那袁长志安排下了。”   国师点了点头,随即问杨玄:“我留下他,你是不是心里不服气?”   杨玄不语。国师笑道:“你太小看他,才只约定了十招。你若约定二十招,起码还有机会展现些身手,不会输得这么快。”   杨玄闷“哼”了一声。   国师道:“你不要不服,他方才跟你打时并未使全力,顶多用了一半的气力,你可看出来了?”   杨玄还是不语,眼中却有承认的意思。   国师起身走到账外,望着四下里安静的田野,缓声道:“四国看似表面平静,实则不然。天相难测,我西陵国运难卜,而陛下又并非礼贤下士、知人善任的君主……”   杨玄听到这里急看了眼周围,低声道:“国师大人!”   国师摆了摆手,示意杨玄不用多说:“简之,多年来你伴我身边,尽心竭力,忠心不二。但只有你一个是不够的,我如今求贤若渴,希望多多像你这样的人能来辅佐陛下。”   杨玄道:“是。”   “这个袁长志武艺高强,性格耿直……还望他同时是个品行端正之人。如果他这次真的拿了头名,你还要跟他好好相处才是。”   杨玄抱腕道:“国师请放心,杨玄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他一心为我西陵效力,我自会视其为手足,与其共进退。”   国师面露欣慰之色,微微颔首:“好。”   杨玄问道:“那追查之事……是否继续?”   国师思忖片刻道:“赢山脚下不是久留之地。昨日我已看到异象……暂时查到这里,先回宫。”   “回去如果陛下问起……”   “陛下那里我来应付。”   杨玄行礼道:“知道了。”   第二日,袁长志刚起身便被告知杨玄已派人去接王二和云小鱼了,不多时便可以回来。袁长志很高兴,就坐在营帐中等,心想要是云小鱼知道要入宫,她会不会满心欢喜呢?   过了约莫小一个时辰,派去的几名侍卫就回来了。袁长志见他们在杨玄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杨玄听完回头看了袁长志一眼,眼神中透着疑虑。   遣走几个侍卫后,杨玄走进帐中,对袁长志说道:“袁兄弟,你再跟我说说,你那两位朋友是住在哪里?”袁长志心中纳闷,答道:“住在离此地不到三里地的一家客栈里。”   杨玄表情古怪,又问:“那家客栈叫什么名字?”   袁长志答道:“名字我没注意,但店里住了不少客人,外面挂有酒幌。”杨玄听罢不语。   袁长志忍不住问道:“杨都侯,你的人可找到我那两位朋友了?”   杨玄面有疑惑,说道:“我手下人在围场周围方圆几里都找过了,并没有一间客栈,更没有挂酒幌的。袁兄弟,你可是……记清楚了?”   袁长志登时也是一怔,说话的语气一时也有些焦急:“我绝不会记错,我们三人在那间客栈吃了午饭,然后来到这围场附近。”   杨玄道:“你别着急,许是他们还有地方漏掉了……”   不等杨玄说完,袁长志道:“杨都侯,你若信得过我袁某人,让他们随我再去一次可使得?”   杨玄见袁长志一脸急迫,心中虽然觉得此事蹊跷,但还是说道:“好,我让他们随你再去一次。”说罢命令手下几名侍卫,跟着袁长志一起再次出了围场。   袁长志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却说不出哪里不对。他也不管身后的人是否跟得上,拔腿狂奔,一路走到了他记忆中的客栈所在处。   可是那里除了稀稀落落一片杨树林,再无其他事物,天高地阔,满山无人,几只野鸟压着嗓子“嘎嘎”叫着从空中飞过,哪里有什么客栈的影子?   袁长志怔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他想到写着“前方两里,禤旸围场”字样的牌子,又一口气跑出两三里地,却根本没看见什么牌子,只看见了荒郊野岭。   那些侍卫从后面追了上来,对袁长志说道:“袁壮士,前方没有路了,也不会再有客栈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袁长志站在原地没有动,呼吸却有些沉重起来,他觉得这一切太匪夷所思,心里更是焦虑万分:小鱼,王二,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   云小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一笑,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仿佛我是个鬼。”   云小鱼这才缓过神来,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道:“我生在民国八年。”   云小鱼脱口而出:“天啊,那你不是比我爷爷还老。”   那人笑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太大,可以叫我爷爷。”   云小鱼脸一红:“谁管你叫爷爷。”   那人没接话,却站起身,走到油灯前,拨了拨灯芯,把光拨亮。   云小鱼继续问道:“那你实际多大?”   那人答道:“你是说我现在?从我的时间轴上来看,我二十岁。”   “那就是……”   “民国二十八年。”   云小鱼略有吃惊,她歪头看了那人半天,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那人微微一笑:“我不仅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还知道你叫云小鱼,曾在银行工作,而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武生袁长志,他多半是北宋年间的人。”   云小鱼惊得半天没说出来话,好一会儿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但他似乎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而是又站了起来,往寺院外走去。   云小鱼紧张地问:“喂!你去哪儿?”   那人边往出走边说:“你没发现这里没有窗户么,我去看看外面几更天了。”说着他推开门探头出去看了看,皱眉道:“没有月亮。”又走了回来,“只能等天亮咯。”   云小鱼又问:“喂,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为什么你看上去对这里这么了解?我却一脑袋雾水?”   那人在云小鱼对面坐了下来,盯着她看了会儿,说道:“你这么多为什么,怎么就没想过先问问我的名字?你对你爷爷也成天喂喂的么?”   云小鱼被他噎了一下,只好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叹了口气:“我叫李仕明,仕途的仕,明亮的明。”   云小鱼问:“你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我和长志的名字,还有我在银行工作?另外你也知道银行?民国有银行吗?”   李仕明瞥了云小鱼一眼:“你知道你为什么总一脑袋雾水吗?因为你该读书的时候没好好读书。民国怎么没有银行?我要是你爷爷得让你气死。”   云小鱼脸一下子红了,心想这人怎么总揭人短,真讨厌!当下撅着嘴不说话了。   李仕明看了看云小鱼,见她好像真生气了,就说:“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没听出来么?”   “我跟你没那么熟,听不出来。”   李仕明笑道:“我对你可是有些熟。你问我怎么知道你在银行工作,你是否还记得你那日在洪福客栈,跟那个叫袁长志的小子解释你的工作,你说什么来着?他又说什么来着?你说北京的振远护卫,他说大宋的镇远镖局,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件事,你俩人鸡同鸭讲,居然还讲得滴水不漏,琴瑟和谐。当时真是险些笑死我!”   云小鱼一激灵,忽然想起当时噗嗤一声笑出来的白衣书生,脱口道:“你是那个公子!”   “不错,那正是我。我就住在你对面的高升客栈。你三日未曾出洪福客栈一步,整日坐在窗口,我便觉得你有些与众不同。那天我本来是想去找你的,结果遇上那袁长志打架,然后你从楼上跑下来。后来我碰巧听见了你们的谈话,才知道原来我不是唯一一个阴差阳错来到这西陵国的人。”      ☆、第十七章 饿鬼之村   云小鱼知道李仕明就是当初在洪福客栈的白衣书生时,惊讶得不得了。   她问李仕明:“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大家在一起总好过一个人。”没等李仕明回答,她忽然一捶手心,恍悟道:“是了!你一定知道怎么回去是不是?”   李世明道:“我并不知道。”   云小鱼皱眉道:“那我就想不明白了,如果是我一睁眼发现自己远在他乡,孤身一人,见到境遇相同的人,肯定是要一起的。三个臭皮匠,总能顶上一个诸葛亮。”   “顶一个诸葛亮?我看你们三个臭皮匠凑在一块这么些日子,最后也就凑出了个上赢山的馊主意。”   云小鱼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们要上赢山?”   “因为是我告诉王二,赢山上有个玉清境。”   云小鱼更吃惊了:“某非你是王二说的那个相公??”   李仕明“嗯”了一声。   云小鱼看着李仕明,越看越觉得这人不可捉摸:“你要上赢山,为什么不自己去,拐着弯的让我们三个去,我看你也不像什么好人。”   李仕明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我不像好人?”   云小鱼咬着嘴唇:“你难道是?自己偷偷摸摸躲在后面,有什么事不自己上,我就不喜欢你这种诡计多端的人。”   李仕明苦笑道:“你可真的错怪我了。”   “我怎么错怪你?”   “上赢山不是什么好主意,要我说,这主意糟透了。但你们三个有着匹夫之勇……”   云小鱼一瞪眼:“你说什么?”   李仕明立马改口道:“你们三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硬是要去,我难道还拦着不成?”   “那……那你现在为什么也在这里?”说着像是自己忽然想明白了一样,云小鱼吸了口气,恨声道:“你是不是偷偷跟着我们来着?”   “是,我是一路跟着你们,但我的初衷并不是让你们打前阵,而是想搞清楚那两只古瓶的秘密。我知道你们当中的一个身上肯定有一只古瓶,我本来是想找机会跟你们摊牌的,并劝你们不要上赢山。结果还没来得及,你们就出事了。”   云小鱼心下惊奇极了:“你怎么知道古瓶的事?”   “那日王二来问我赢山的事情,我问他是否见过两个古瓶,他虽说不知道,但我感觉他说了谎,这是其一。其二么……因为我也有一只。”   云小鱼顿时睁大了眼睛:“你也有一只?你那只是什么样的?”   “白色玉净瓶模样,瓶底刻着“瑶海乾坤天”,瓶口刻着“归一”。”   云小鱼低叫道:“这两只果然是一对!”   李仕明有些不明白,问:“跟谁的是一对?”   云小鱼道:“跟长志的。”接着便把长志手里的那只古瓶,以及她自己手中有一对古瓶的事,都跟李仕明说了。   李仕明听完皱眉道:“这就奇了……我和袁长志各有一只,你为何却同时拥有一对。”他思忖片刻又问云小鱼:“袁长志那只他可随身带着了?”云小鱼摇头。   李仕明自语道:“我的也不在身上。”说着一手撑头,似在垂头思索。   云小鱼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以为他还在冥思苦想,便也不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云小鱼实在忍不住了,轻声问道:“你想明白了吗?”李仕明没有回她。云小鱼又问:“喂,李仕明,我问你话呢。”   李仕明似乎全然没听见,只静静地低着头。云小鱼仔细一听,只听他呼吸均匀,有张有弛,竟是睡着了。   云小鱼气得抓起地上一块石头就想砸他,想了想,又忍着气放下了,低声嘀咕了一句:“他怎么心这么大。”然后轻轻把地上的布铺了铺,也躺了下来。   这回因为身边有了李仕明,她踏实多了,心想:“天一亮第一件事,就是找回王二,然后去找长志。”不一会儿她就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云小鱼一睁眼,就看见李仕明已经起身,正背着手仔细地观察佛龛上的摆件。她正想问他在看什么,李仕明就跟脑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没回地问道:“醒了?昨晚睡得好不好?”   云小鱼道:“还好。”忽然想起李仕明昨晚话说一半就睡着了,哼了一声说:“你肯定睡得不差。”   李仕明转过身,笑道:“不仅睡得好,我还做了个梦呢。”   “什么梦?”   李仕明笑而不语,片刻才道:“我梦见这寺院里出现了个神仙,跟我说这里叫饿鬼村,里面都是饿死鬼。此地不宜久留,让咱们快快离开。”   云小鱼一听脸都吓白了:“真……的?”   “我早上起来围着这寺院转了一圈,你猜这里供奉的是谁?”   “是谁?”   “天蓬元帅。”   云小鱼一愣。   李仕明见云小鱼发愣,问道:“你发什么呆?”   云小鱼道:“天蓬元帅不是猪八戒么?”   李仕明哈哈大笑:“你不知道么,天蓬元帅可是斩妖除魔的大神,那也是个战区司令部的统帅。只是放在这里有点不伦不类。”   云小鱼见他在现在这个情况下还能笑出来,急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只能先出去看看。”   两人走出寺院,外面已经是一派天光,昨晚夜里的阴森之气全无,让云小鱼有种错觉昨夜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走了半里地,云小鱼又看见了那家客栈,两人走进客栈。客栈里小二正忙着招呼上菜,大堂中吃早餐的客人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有刚起床的客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掌柜在柜台后算着账,所有人都与昨日一般无二,就像昨晚什么事儿都没有。   云小鱼却觉得心里直发凉。   正在这时一人从门外闷头闯了进来,正撞上李仕明,李仕明回过头,见此人是王二。而王二也刚巧抬起头,见到李仕明,他大吃了一惊,叫道:“你是……高升客栈那位相公!”   王二往旁边一看,又看见了云小鱼,乐得喊道:“云姑娘,你跑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了!”   云小鱼见到王二也高兴地不得了,一把拉住王二问:“你昨晚……你还好么?”她一时心急,半天只蹦出来这么一句。   李仕明道:“不着急,咱们坐下慢慢说。”   三人于是在大堂里坐下,叫了些吃的,一边吃一边说起昨晚之事。   云小鱼把怎么看见小孩的鬼魂,又怎么遇上李仕明的事跟王二说了一遍,说完问王二:“昨晚我那么使劲拍你的门,你就没听见?”   王二道:“云姑娘,不瞒你说,我昨晚一回到房中,就觉得气闷得很,浑身不舒服,又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就想躺会。后来隐约听见你在叫门,但我眼睛也睁不开,身子也动不了,就像被压了块大石头,脑子也像一团浆糊。今早醒来,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你,哪知你不在房中。我便出了客栈去找,也没找到,正想着说不定你回客栈了,就碰上了你。”   云小鱼听着觉得王二像是被鬼压床了,心中害怕,连忙道:“这个地方怪瘆得慌的,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去找长志吧。”   李仕明却道:“咱们可能暂时离不开这里了。”   云小鱼和王二听了都是一惊。王二问:“这是为何?”   “我昨天是从围场赶过来的,我走到这客栈附近时,你们可知我看见什么了?”   云小鱼忙问:“什么?”   “我看见这客栈正变得逐渐透明,当时太阳正要落山,这客栈似也要消失不见了。”   云小鱼和王二对视了一眼,都说不出话了。   李仕明见云小鱼眼神发呆,面露惊恐之色,便安慰道:“万物相生相克,阴阳不能独生。这跟在林中被蛇咬百步之内必有解毒之物是一个道理。我们肯定能出去,只是我需要花点时间。”   云小鱼问道:“真的么?”   王二听她声音都有些发颤,虽然自己也害怕,但也安慰云小鱼道:“云姑娘,我王二相信李公子,你不是经常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现在咱们有了李公子,顶一个半诸葛亮!”   李仕明听了这句话,面露无奈之色暗叹一声。   三人吃完饭,李仕明道:“你们两个听我说:这赢山脚下是个时间和空间都混乱的地方,咱们应该正好位于一个阴阳交错之地。所以即使袁长志白天来找咱们,我猜他十有八九并看不见这客栈。”   云小鱼一听这句话立时急了:“那怎么办?”   李仕明道:“但凡是这种地方,都有一个与外界相连的时机,这种时机通常在阴阳昏晓转换之时。”   王二问:“我们可是要等这个时机?”   “对。”   云小鱼听李仕明说得十分有把握,便问:“那我们出去的希望还是很大的,是么?”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把握。”   王二问:“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什么时空?这说的都是什么,我可是不懂了。”   云小鱼自然是听明白了,对王二道:“就是说把握很大。”   王二点了点头,也不多问:“那就好。”   忽然云小鱼像想到了什么,问李仕明:“你昨天去了围场?”   李仕明道:“去了。”   王二问:“李公子,你为何会去围场?”   “昨天你们听到地图的事,我也听到了,还听到袁长志说要去偷地图。我想若是真能偷到,也确实有大作用。我就跟他一起潜入军营……然后在军营里放了一把火。”   王二拍了一把大腿,笑道:“原来那把火是李公子你放的。”   “对,不过那西陵国师居然猜到是有人故意声东击西。”   云小鱼却急问道:“你可见到长志了?”   李仕明道:“见到了。”   “他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李仕明深看云小鱼一眼:“他比咱们现在可好多了。”接着把袁长志跟杨玄对打,以及被国师叫走之事跟王二和云小鱼说了一遍,又道:“袁长志若是来找你们没有找见,多半会被西陵国师带回西皇城。他一定没有危险,这点你们可以放心。”   云小鱼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王二问道:“那咱们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李仕明道:“回房睡觉。”   云小鱼和王二异口同声道:“睡觉?”   “白天是做不了什么的。要等晚上。”   两人于是听李仕明的,各自回到房间里。云小鱼躺在床上,想到昨晚的情景,心下还是觉得毛毛的。她又想到李仕明,感觉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去问他。   于是翻身起来,走到李仕明的房间门口,犹豫了下,伸手扣了扣门,问道:“李仕明,你睡了吗?”   问了几声,都没人回答。   云小鱼试着推了推门,门居然开了,她往里一看,房间是空的,李仕明却不知去向。      ☆、第十八章 古刹女鬼   云小鱼想找李仕明问些事情,却发现李仕明不在房间里。   她觉得奇怪,但又不想独自走远,于是折回自己房间又躺了下来,脑袋里却停不下来,想东想西。一会儿想袁长志现在在哪里,一会儿又想李仕明去了何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云小鱼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她一看窗外漫天的晚霞,心想都到这个时候了,立时坐了起来,披上衣服就往楼下跑。   跑到楼下大堂,看见李仕明正坐在大堂里喝茶,神态颇为悠闲。   云小鱼跑过去问道:“我之前找你你不在,是去了哪里?”   李仕明答道:“转了转。”   “那你想出离开的法子了么?”   “差不多。但要再等两天,等到这个月的十五。”   云小鱼惊喜道:“真的?”   “真的。”   云小鱼忍不住道:“你可真厉害。”   李仕明抬眼看了看云小鱼:“这话是真心的?”   “当然是真心的。”   “那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嗯,是该谢谢你。”   李仕明面有笑意:“你要怎么谢我?”   云小鱼沉思了片刻:“我想不出来,还是你说吧,你想我怎么谢你?”   李仕明微微一笑:“先欠着。”说完又低头看起了书。   这时候王二也醒了,他走下楼看见李仕明和云小鱼在说话,便询问晚上作何打算。李仕明说等三日之后的午夜,便可出去。   三人于是在客栈里又住了两日,李仕明还是一到白天就出去,傍晚时分回来。到了傍晚,李仕明叫他们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答话,只是闭眼不看就好。   云小鱼因为害怕,把王二和李仕明都叫到了自己房间,要三个人在一块睡。李仕明和王二只好在地上打地铺,让她睡床上。   等到第三日就是当月的十五了。   一早起来李仕明便嘱咐两人:“今日不可再进食了,这家客栈里的东西,一口都不要吃。”   云小鱼和王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并没有多问,只是云小鱼嘀咕了句:“早说多好,我昨天晚上该多吃点。”   这样白天又睡了一天,到了傍晚,李仕明把两人叫醒:“走,咱们去那家寺院。”说完带着他俩离开了客栈。   进了寺院,庙堂里依然破败不堪,地上还是那块布。李仕明叫他们不可到处乱走,自己则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起来。   云小鱼和王二都不知道李仕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坐在地上,面面相觑。   好不容易挨到月亮出来,云小鱼坐不住了,悄声对王二道:“我饿了。”   王二苦着脸说:“我也饿。”   云小鱼刚想问李仕明能不能吃点东西,忽听他沉声道:“别出声,来了!”   王二和云小鱼正奇怪是谁来了,庙门外忽然传来了细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吱呀”一声,门被推了开来。   庙门前朦胧的月光下,站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锦衣华服,一身宫装,月光从她背后洒下,隐约能看见她面色苍白,没有血色,但是端庄大方,清秀娴雅,眉间有一丝淡淡的哀伤。她周身笼罩着一层阴森之气,只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那女子朱唇微启,轻声道:“公子,你来了。”   云小鱼正纳闷她在唤谁,李仕明却已经答道:“你现在可以现真身了么?”   那女子道:“这三日来,承蒙公子不弃……我自然是要以真身相见的。”说完像忽然断了气,瘫倒在地。   皎皎月光之下,一缕鬼影从地上的身体上盈盈站了起来,却是另外一个女子。   云小鱼一把捂住了嘴,险些喊出来。   王二更是倒吸了口冷气,张嘴怔了半天,才悄声跟云小鱼道:“云姑娘,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溪乡附近就是闹鬼!这女鬼说不定就是溪乡老百姓看见的那个。”   那女鬼似一团薄纱,在月光下影影焯焯,但她的样子却是清晰可见的:柳叶眉,杏仁眼,青丝如绢,婀娜窈窕。   在她眉心的位置,还纹着一朵极淡的梅花,若隐若现,极为别致:真是一个美人儿。   云小鱼心想:“若天下的鬼都长成这样,那鬼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李仕明道:“你我约定,今日你带我们离开此地,我便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那女鬼微一沉吟,说道:“请随我来。”说着向寺院外飘去。   李仕明低声道:“王二小鱼,跟住我。”拔腿跟上了那女鬼。   女鬼在前方引路,三人在后边跟着。不知道走了多久,那女鬼转身说道:“继续往前走,见到挂着灯的船舶靠在河边,你们就出去了。我……我是过不去的。”   她转身凝望着李仕明:“我现在是五行之外、不生不死的人。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可以送我走了么?”   李仕明道:“好。”说罢口中默念,过了片刻,那女鬼微微一笑,在夜色中慢慢消散开去,一个声音在空中幽幽响起:“救命之恩,终生难忘。他日若有缘再见,必当尽心相报。”   声音逐渐消散,周围恢复了安静。李仕明道:“走!”快步向前继续走去,云小鱼和王二急忙跟上。   不多时便见到了个码头,七八条渔船停靠在河边。一个汉子站在船上正在收锚。   李仕明高声道:“这位兄台,请问此地是何处?”   那汉子抬头看见这三人从一团大雾中走出来,惊讶地张大了嘴,片刻才道:“这是三里铺码头,从这坐船去西皇城。三位客官可是现在要用船?”   李仕明问:“现在可用得?”   “夜里不出船,太黑,再过三个时辰差不多。”   “好,我们就等三个时辰。”   那汉子点点头。   王二惊喜道:“这是三里铺?我们真的出来了!”   云小鱼问:“三里铺是哪里?”   王二道:“这是跟咱们去赢山那条路平行的一条水路,从这里顺着临河的支流往西,就离赢山越来越远了。”说着他往地上上一坐,抹着汗道:“我可再不上赢山了,太他娘的吓人了。”   云小鱼和李仕明坐在码头的长凳上,云小鱼问李仕明:“那女鬼是谁?你和她约定了什么?”   李仕明笑道:“你还记得那日我跟你说我做了个梦么?我梦见的便是她。这女鬼告诉我她无人超度,若是本月十五之前再无人给她诵经,她便会魂飞魄散。我就跟她做了个交易,我说我为她诵经,她助我离开这饿鬼村。”   云小鱼道:“所以你这三天,原来都是去给这女鬼诵经去了?”   “对。”   “你从哪儿找的经书?”   “我会背。”   云小鱼认真地说道:“你可真是个不一般的人。”   李仕明见她直盯着自己瞧,原本就带点俏皮的明艳之中还含着微微的诧异,一双秋水明眸里却真真切切都是对他的赞赏之意,他心中不禁微微一动,却淡笑道:“先睡一会吧。”说着双手环抱,低头轻闭上了眼睛。   旁边的王二也早打起了呼噜,心情一放松,困意袭来,云小鱼靠着墙边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三人被船夫叫醒,搭船前往西皇城。一路上白天行船,夜里停靠,走到水路尽了,三人就走大道。这样走了大约七八日,就到了西皇城。   进城后三人一商量,决定先去找袁长志,然后再做打算。   进城当日正是晌午,三人找了家客栈打尖儿,坐下之后点了两荤两素四道菜,李仕明并不爱喝酒,王二觉得自己一个人喝没意思,也就作罢了。   王二一边吃菜一边环顾周围,说道:“今晚要不先住这里,但久住就够呛了。三人住店的花销不小,若是一时半会找不到长志,我们还要想办法挣些钱花。”   云小鱼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李仕明:“你在高升客栈住了那么久,是哪里来的钱?你并不知道自己会来到这里,总不会提前备好钱带过来吧?”   李仕明道:“不错,我没有带钱过来。”   王二问:“那你靠什么挣钱?”   李仕明答道:“卖字。”   云小鱼奇道:“你会写他们这里的鬼画符?”   李仕明道:“很容易学。字讲间架结构,知道他们这里对书法的喜好,就并不难写。你看。”说着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几笔。   云小鱼看不懂,王二看了却道:“好字,李公子,你这笔字运笔秀巧、气韵生动,我是服了。”   云小鱼问王二:“你还懂字?”   王二夹了口菜:“不要小瞧人,我可是正经读过书、认过字的。”   李仕明对云小鱼笑道:“这里的字体也并不像汉字那么多变化。”   云小鱼托着腮帮子,用筷子夹着一片菜叶,却没有吃,似在思考:“你可以卖字,我和王二能做些什么呢?”   李仕明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云小鱼刚想问是什么,忽然客栈对面一阵喧哗,人头攒动,有人大声说道:“各位各位,都坐好!咱们今天说个……”只见一堆人围坐在一块,一人站在布搭的台子上。   原来是对面的茶楼有人开始说书。   王二乐道:“咱们也去听听吧。”   云小鱼见王二高兴,忍不住笑道:“你去吧,我还没吃完。”   王二又问李仕明:“李公子你听不听?”   李仕明笑着摆摆手。   王二笑道:“那你俩慢慢吃,我去听听。”说着乐颠颠地走到街对面,搬了把小椅子坐下开始听。   王二跑去听说书,只剩下云小鱼和李仕明两人。   云小鱼继续问道:“方才你说什么好办法?”   李仕明道:“来的路上,我听说再过几个月便是这西陵国三年一次的会试,我想去试试。”   “会试是不是就是科举考试?”   “对。但这里的考试制度不复杂,没有乡试,只有会试和殿试。”   见云小鱼听得有些茫然,李仕明拿扇子在云小鱼的脑袋上轻敲了一下:“说你不好好读书,历史课上净睡觉了是不是?”   云小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仕明道:“若是能中举并通过殿试的话,便可在朝廷谋得一官半职,那就方便多了。”   云小鱼虽然对古代科举考试的制度稀里糊涂,但她还没有傻到以为这个考试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考:多少莘莘学子挑灯夜读,头悬梁锥刺股,十年寒窗就为了那份功名,而李仕明轻描淡写地就说要去考试。   她看着他不禁暗想:“……他能考上么?”      ☆、第十九章 荣登武科   李仕明说要去试试参加全国会试。科举考试不是儿戏,云小鱼不禁暗自揣测他是什么来头。   李仕明见她半天不出声地直出神,问道:“发什么呆?”   云小鱼忍不住问:“你在民国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李仕明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缓声道:“做事如果太在乎结果,过程便不能专心。其实要我说,你也可以去考考试试。考试是这天底下最简单的事了,若是包吃包住,叫我每天只要考试便可以,我要乐死了。”   云小鱼噗嗤一笑:“你说的不就是学生。”   “学生确实是很幸福的。”   “学生自己可不这么想,我做学生的时候觉得特别累。”   李仕明一笑,问道:“你生活的时代是不是没有战争,人人安居乐业?”   云小鱼一怔。   李仕明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你可知道我生活的地方,很多人的生死是不能够由自己决定的。”   他轻描淡写,云小鱼心里却忽然觉得很难过。见她脸上露出一丝悲伤和不安的神色,李仕明心中不忍,淡淡一笑道:“是不是话题太沉重了?”   云小鱼没有吭声,心中却五味具杂。   李仕明轻摇了摇头,自语道:“……我说这些干什么。”所以很快岔开话题说道,“你问我是做什么的,我现在告诉你好不好?”   云小鱼点点头。   “我在燕京大学文学院国文系读书,还有个副业,就是我平时喜欢摆弄摆弄文物,只不过我这个人用我父亲的话说,就是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什么都喜欢,但什么都不专;什么都知道一点,但又不求甚解。我这样的人搞研究不合适,平日里出出馊主意倒是不错。”   云小鱼听到这里说道:“难怪!”   “什么难怪?”   “难怪你这么快就学会这里的文字了。”   李仕明笑道:“这是两回事,我以为你要说难怪我知道那两只古瓶的事。”   云小鱼低声叫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点,那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得到你那只古瓶的?”   李仕明道:“这件事……”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像听到了什么似的侧耳倾听起来。云小鱼只好不说话,也跟着他仔细听了听。   只听对面说书的正说到:“……这青年越打越快,攻守吞吐,游刃有余。忽然他纵出数步,转身再上,出的是少林派拳法!他拳法沉稳有力,满厅游走,对手十几个人影来去,竟占不到他一丝便宜……”   云小鱼忍不住问:“这讲的是什么?”   李仕明不答,仍是仔细听着,过了一会忽然猛地站起身来,面露惊喜。   云小鱼被李仕明吓了一跳,正要问他干什么,王二却从对面疾跑过来,边跑边喊:“李公子,李公子!”   他径直跑到李仕明面前,问道:“李公子,你可知那说书的正在说谁?”   “我听到了,是不是袁长志?”   王二乐道:“说的正是长志在全国武科拿头名的事,如今咱们长志已经被朝廷破格封为马军都侯了!”   李仕明喜道:“好,太好了!”   王二笑道:“那说书的说得可真不赖!讲长志一人对打十几人,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听得我好痛快!”   云小鱼顿时也欣喜非常,站了起来:“真的?那长志现在是不是在皇宫里了?”   李仕明道:“不,他现在多半不在。”   “为什么不在?”   “刚过武科一般不会直接上任,我猜袁长志现在应该在什么地方学习兵法。王二,你可知道朝廷的武学舍是哪里?”   王二先是摇头,然后说道:“不过我能打探出来。”果然不出两日,他便打听出了李仕明提到的武学舍所在之地,并对李仕明和云小鱼说他先去探探情况。   这日上午,王二一起身便前往武学舍,云小鱼要跟去,李仕明拦道:“你跟着去做什么。”   云小鱼道:“三个人一起去有事好商量,若是对方硬气,咱们也不怕。”   李仕明叹道:“你这是要去打群架?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王二消息吧。”   云小鱼只好作罢。   不到晌午王二就回来了,垂头丧气:“进不去。”   李仕明似乎并不意外,他摇着折扇沉吟不语。   云小鱼问王二:“你怎么说的?”   “我跟那两个门卫说,我是新晋武状元袁长志的好兄弟,有事要见他,麻烦通融通融。结果他们两个说亲妈也不能进,叫我滚蛋。”   云小鱼一听,气得站起身骂道:“不要脸,看人下碟的狗东西!”   李仕明道:“你说的对。”   云小鱼一愣,她原以为李仕明会说“女孩子不要骂人”之类的话,谁想他却道:“无权无势,身边就全是这种狗仗人势的人。”   “但这天下还是好人多。”   “好人虽多,但总要有人惩治恶人。只是自己坐当好人,人轻言微,又有何用?”李仕明说着把折扇在手中一扣,说道:“我就去考一考这西陵国的会试。”   云小鱼问他:“现在离考试还有多久?”   “大约还有四个月。”   云小鱼暗想:“他要准备考试,不能让他再花心思挣钱。可是这半年的盘缠该怎么办?”她把身上的钱算了算,最多只够三人再住一个月。她略一思索,决定找王二一起商量,不让李仕明忧心。   接下来的日子,李仕明几乎闭门不出,日日读书,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经常是云小鱼把饭送到他房间里来,他连头也不抬,桌上堆满了高低不一的书籍,等到云小鱼再上来收拾碗筷,却发现饭菜一动没动,已经都凉了。   云小鱼颇为不忍心,但又不想打扰他,便总是默默地下楼去重新叫店家热了,再给他端上来。   这期间王二却在店里谋得了个好差事,做起了他的老行当。一开始他是直接去找这云鹏客栈的白掌柜,说想做份工,但那掌柜根本不理他的碴儿,王二心想赖着不走不是办法,干脆我就让他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他就坐在客栈里,从早到晚,仔细观察这客栈里里外外的大小安排。   虽然王二在客栈干过很多年,很有经验,但客栈跟客栈之间,细看又非常不同,这通常取决于店掌柜的做事风格。   王二成日里坐着看,慢慢就掌握了这客栈谁是管事的,谁是厨房里说话算数的,打杂的有几个,怎么倒班,厨余垃圾一天清理几回,账本放在哪里……那是事无巨细,一一记在心上。   这世界上,什么事都抵不过有心人,只要上心,老天爷都给开扇窗。   正巧有一日云鹏客栈的店小二得了急病,一早上来不了了。店里缺人手,白掌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王二一看机会来了,自告奋勇要顶一天班。   王二本来就脑筋灵活,手脚勤快,反应速度也快。大小事情一张罗,厨房里外,游刃有余。一天下来,白掌柜一看:“他可比我原来那个店小二强多了!”   于是王二这一天班顶下来,把原来的店小二给顶走了。   王二正式有了份工作,三个人的开销就宽裕了些,再加上白掌柜对王二不错,时不时在生活琐事上也给他们也行些方便。   通常店面大点的客栈除了店小二招揽客人,还另外会安排一位姑娘坐在前面,催催菜,管管帐什么的,其他啥也不用干,长得漂亮就行了。这种招呼客人的女招待有的客栈有,有的客栈没有,一般都是掌柜家的亲戚。   这份工作本来是白掌柜的侄女在做,后来人家姑娘嫌没意思,干两天嚷着要走。   白掌柜拉着脸说道:“你现在要走,我去哪里找人替你?”   王二借此机会就跟白掌柜的推荐了云小鱼。   白掌柜仔细一看云小鱼,长得漂亮气质又好,立时乐了,就把云小鱼安排在前台招呼客人。   刚开始云小鱼还很不习惯,感觉有些不自在。但皇城脚下,这里就算是西陵国的京师了,人还是很规矩的。   有的客人见云小鱼长得好看也就多看两眼,骚扰惹事的人并没有。再加上王二和李仕明都在身边,所以云小鱼慢慢也放心下来。   云小鱼每天接触客栈的流水,对客栈的记账方式日渐熟悉起来,她发现西陵已经形成了较为原始的会计系统,并不难。   虽然云小鱼是慢热型的人,但做事细致又踏实,一旦理解的事情记住便不会忘,再加上她本来就在管钱记账的事情上有天赋,无师自通,不到两个月已经轻车熟路,而且对数字过目不忘。   遇到不懂的西陵国文字,她便去问李仕明,况且客栈的帐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字,云小鱼很是聪明灵巧,很快便熟记在心。   此外在钱这件事上,云小鱼信誉极好,言而有信,进账出账绝不拖延,给白掌柜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到后来但凡是她记的账,白掌柜几乎不差二遍了。   如此一来,云小鱼和王二各自有一份收入,三人的生活彻底宽裕起来。   这一日吃过晚饭,云小鱼拿账本上楼,有几个字她不太明白,想问问李仕明。   走到二楼李仕明的房间,云小鱼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声,她又敲了几下,见还是没有人答应,就轻轻推开门,看见李仕明在桌前撑着头睡着了。他身后的窗户开着,夜间的凉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得他面前的书页沙沙轻响。   云小鱼走到李仕明身边,拿起一件衣服给他盖在了身上,正转身想走,手却被他拽住了。   她转回身,见李仕明还趴在桌子上,却闭着眼说道:“先别走,陪我坐坐。”      ☆、第二十章 全国会试   李仕明叫云小鱼陪自己坐会儿,云小鱼就在一边坐下,问道:“看得怎么样?”   “挺好,就是有点累,刚才闭了闭眼。”   云小鱼歪头问道:“那我给你出个题目解解闷好不好?”   李仕明揉着太阳穴:“好。”   “小明的妈妈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叫王大,老二叫王二,老三叫什么?”   李仕明笑道:“这题你应该去问王二。”   “我问过了,他说肯定叫王三啊!”   李仕明哈哈大笑,云小鱼见他笑得高兴,也忍不住像个小百灵鸟似的毫无心机地跟着咯咯笑起来。   李仕明见她笑容嫣然,心中一阵怜爱,轻声道:“这段时间辛苦你和王二了。”   云小鱼微笑道:“我就是记记账,辛苦什么。”   李仕明不答,却忽道:“我定会考过这次的会试。”   云小鱼一愣,接着“嗤”地笑了出来:“我知道,我也觉得是。”   她这一笑,把李仕明笑了个心神不定,他看着云小鱼极低地自语道:“……你怎么这么爱笑。”   云小鱼却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李仕明没有答话。   云小鱼不知李仕明所想,说道:“你可知道王二真有个弟弟叫王三,还有哥哥叫王大。那日在赢山下的客栈里,你还没来的时候,王二还跟我说要去东陵找他兄弟去呢。”   李仕明听到这句,问道:“说起这事,那日你俩回到那客栈之时,难道就没发现不对劲么,那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没有啊。”   李仕明轻叹了口气。   云小鱼好奇地问道:“你为何跑回客栈?我现在想想,觉得不是很明白。”   “我本来是想跟着袁长志和那西陵国师走的。”   “那为何又回来了?”   “后来我左思右想,觉得若不回去客栈瞧瞧,那两个笨蛋怕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云小鱼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气道:“谁是笨蛋?你才是。”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干脆不说话。   李仕明笑道:“干什么生气?历来傻人有傻福。”   云小鱼站了起来,撅着嘴看了李仕明一眼:“你看书吧,我不高兴说了。”转身走出了李仕明房间,连要问的问题都忘了问。   时光飞逝,转眼全国会试在即。   李仕明这段时间废寝忘食,挑灯夜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云小鱼看着于心不忍,多次劝他不要这么拼命,李仕明只是笑而不语。   有一日他问云小鱼:“若是我考过了,你不夸夸我么?”   云小鱼立刻点了点头:“你想怎么夸,我们就怎么夸你。”   “……我不要你们,我是问你。”   云小鱼微微一怔。   李仕明道:“这个你先想想。那如果我考不过呢?”   “考不过的话,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什么别的办法,你以为我这么拼命考试是为什么?”   云小鱼有些不懂,问道:“难道不是为了进宫找长志?”   李仕明看着云小鱼不语。良久,他问道:“如果是为了进宫找袁长志,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云小鱼想了想:“那么就只能我想法子进宫了。”   “你有什么法子进宫?”   “这个我没想好,但把人逼到一定地步,办法总比困难多。”想了想,又道:“或者你可以等三年后再考。”   李仕明淡笑道:“三年太久了,我等不了。况且,若是那时候袁长志还没有找到咱们,他就太蠢了些。”   这话说得云小鱼有点不舒服,她看了李仕明一眼,李仕明也在看她,云小鱼却看不出他的心思。   又过了几天,就到了会试当日。   李仕明丑时起床,卯时进考场。会试连考三天。到了第三日傍晚时分,李仕明回到了客栈。   他一进门,云小鱼和王二就团团围了住他,齐声问道:“考得如何?”   李仕明道:“不错。”   云小鱼大喜:“什么时候发榜?”   “两个月后。”   王二乐得连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李仕明笑道:“我只是说不错,并未说一定会中。”   王二道:“如今先好好吃一顿,然后再舒舒服服睡一觉,其他的放到以后想。”   云小鱼也点头道:“说得对。”   ———————————-   袁长志中了武科头名,并在西陵国师的推荐下被破格封为马军都侯。   李仕明猜的没错,袁长志的确没有立刻上任,但他并没有按照西陵国的科考制度在武学舍继续学习,而是留在了皇宫,在下元卿院学习。   这下元卿院又称武院,与号称文院的上元卿院合称“文武二院”,又叫“上下二院”。   袁长志需要学习三年,由国师亲自教授。   这是历届武科头名都没有过的待遇,私底下于是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猜测袁长志来头不小的,也有说袁长志溜须拍马的,但这些闲话刚开始只限于几个不知情的人之间饭后瞎扯,并没有传到袁长志的耳朵里。   有些在赢山脚下看见整件事始末的将士,觉得步军都侯杨玄肯定对此愤愤不平,有人在杨玄面前说:“杨都侯,当年你带着我们平定四方,出生入死才走到今天的位置,那袁长志算个什么东西,一来就给封了个正五品。按照祖上科制,武状元只能给个从六品,他凭什么当侍卫亲兵的马军都侯?”   杨玄道:“他现在只是个虚职,还没有实权,无妨。”   那人又道:“国师看来偏袒这袁长志,将来要是给了他实权……。”   “那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他若是好样的,我自不会多说什么,要是他徒有其名,那我杨玄肯定不会容这种人在朝廷之内。”   那人还要再说话,杨玄道:“好了,别再说了。”   袁长志夺得武科头名之后不久,曾见过熠王一面,但熠王在朝堂上并未多说,袁长志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因此这位西陵国君的印象不深刻。   不过,那位召他进宫的西陵国师却是个颇为特别的人。他名叫西砚,没有姓氏,也没有法号,却有个外号称为“弥者”。   转眼袁长志来到宫中已经快四个月。   四个月来,他每日跟西砚学习两个时辰,熟悉西陵国的朝廷官阶、典章制度等等,其他时间国师处理国事,他就自己四处转转。每日早晚若是有时间,他便在院子里练拳。   此时西陵国已进入隆冬。   几日前皇城开始飘雪,雪并不大,但连下几日,整个城市就像盖了一层玉莹冰晶的白被子,宫中梅花齐放,美不胜收。   这日从早上起来天色便灰蒙蒙的,似是要下雪。西砚被熠王召唤了去,所以袁长志一天没有什么事。   到了下午,天空零零星星地飘起了小雪花,袁长志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雪花纷飞,脑中如这纷飞的雪一样,一时难以平静。   他想起自己含冤入狱,母亲悲伤过度离开人世,又莫名来到了这西陵国,前程就像眼前这景致一样,一片白雪皑皑。   想着想着他觉得心中气闷,摸出了一壶酒,对着壶口喝了几大口。   酒似一团火从他的咽喉烧到胃中,他觉得精神一震。又喝了几口,再看窗外,觉得依稀仿佛院中的梅花之间,浮现出了云小鱼的脸。   他想着云小鱼微笑的样子,只觉得心中一暖,心绪起伏,一时难以自制,忍不住自语道:“小鱼,你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放下酒壶,起身走到院子里,在漫天飞雪之中打起了拳。   下雪虽没有融雪冷,但此时毕竟数九寒天,袁长志却只穿了一件单衣,在梅花林中一双拳头舞得呼呼直响。他越舞越热,衣衫竟然都湿了一片。舞到最后,他只觉得痛快淋漓,一声大喝,收了招式。   他刚收完招式,就听林子里有人高声道:“好拳法!”   袁长志顺着声音望去,见一男一女由远及近,男的穿着一身白衫,走在前面;后面跟这一个穿淡绿色宫装的女子,挽着一个宫女头,身上还披着一个白色绒披风。   等到两人走近,那男的笑道:“小鱼总说你武艺高强,如今亲眼所见,果然此言不假!”说话的人正是李仕明。   袁长志一怔,那女子这时走了出来,白皙的脸庞,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不是云小鱼是谁?   云小鱼面露喜色,飞跑到袁长志跟前,跑得太急差点撞到他身上。   袁长志一把扶住了云小鱼,定定地看着她问:“小鱼?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王二呢?”   云小鱼看着袁长志,就跟看不够似的,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王二很好。我在这里当然是来找你的。……你不想我么?”   袁长志满面通红,低声道:“想。”   云小鱼噗嗤一笑:“有多想?”   袁长志没有吭声,脸却更红了。   云小鱼笑道:“我不为难你,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袁长志急道:“我找了!那日在赢山脚下分别,第二日我便回去找你和王二,但竟然哪里都找不到那家客栈。后来我跟随国师回到这西陵皇城,我还请求国师大人派人去赢山脚下找了两回,但都没有你的消息。你可知道我心急如焚,以为你们……”   云小鱼看袁长志急了,忙道:“别急,我是逗你玩的,我并不怪你。”   袁长志看着云小鱼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一时情难自已,竟说不出话了。   这时旁边的李仕明忽道:“唉,好冷。”   两人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人,连忙各退了一步,云小鱼冲李仕明说道:“长志只穿单衣都没喊冷,你怎么就冷得不行了。”   李仕明叹道:“心冷。”   袁长志抱腕道:“在下袁长志,请问兄台是……?”   李仕明回礼道:“在下李仕明,现任御书院修撰。”   云小鱼问:“长志,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不等袁长志回答,她自己就抢着答道:“他就是你在洪福客栈揍赵铁锅那天,坐在咱们旁边的公子!”   见袁长志似乎想不起来,云小鱼又说:“哎呀,他就是王二去高升客栈打听赢山的那位相公!”   袁长志顿时恍悟,喜道:“原来是为我们指路的相公!”   李仕明笑道:“我可是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   云小鱼对袁长志道:“你不知道我们来你这里一次有多不容易!我自己可是进不来你这下元卿院,不然我一早就来找你了。好在我和仕明都在御书院,离得近,找他还是方便些,是他想法子进来的。那天我们回到客栈之后,发生了好多事,我都讲给你听。”   袁长志道:“好。”   云小鱼见袁长志说完“好”之后只是木木地站着,就撅嘴道:“天寒地冻,你就让我们站在院子里说话么?”   袁长志自己并不觉得寒冷,所以险些忘记了,忙道:“我屋中有暖炉,咱们到屋里说话。”   三人于是一起走进袁长志的屋子,屋里烧着炭火,果然暖和很多。云小鱼跟个小兔子似的窜到火炉旁,把双手伸到炉子上像翻烤烙饼似的,翻来翻去。   李仕明见到桌子上喝了一半的酒壶,说道:“喝酒观雪景,袁兄好兴致。”   袁长志道:“随便喝几口。”   “独自饮酒岂不寂寞?古人云:“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不如我作陪,跟袁兄讨几杯酒喝如何?”   袁长志大笑道:“好,好!我这里有一坛佳酿,正愁没人陪我喝!”说着搬出个酒坛子来,往桌子上一放,“这是我中榜那日,国师大人赏给我的,说是西陵最名贵的酒,叫醉轩辕。今天正好咱们大家一起尝尝。”   云小鱼烤好了手,凑过来好奇道:“我也想喝。”   袁长志道:“好,你也喝点。”说着给她倒了一碗。   云小鱼尝了一口:“这酒真不赖!”   李仕明笑道:“你还会喝酒。”   云小鱼道:“真的好喝,你尝尝。”   袁长志给李仕明和自己各倒了一碗,举碗道:“先干为敬。”说着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赞道:“果然是好酒!”   李仕明也尝了一口,说道:“不错。”   袁长志道:“可惜了,我这里没什么吃的,只能干喝。”   “无妨,喝酒最重要的是看跟谁喝。”   袁长志笑道:“此言极是!”   于是三人你一碗我一碗,不一会儿就喝了半坛子。      ☆、第二十一章 三人重逢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录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返回>   ☆、第二十二章 宫中生活   云小鱼喝醉了酒,硬拉着袁长志和李仕明在冰天雪地的梅园中结拜,结果回到房间里便发起烧来。   袁长志看云小鱼烧得满脸通红,很是心疼,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把布浸湿了,放在她额头上给她降温。   李仕明烧了一壶热水,用碗盛上,然后对袁长志道:“让她多喝水,若是明早还是高烧不退,就叫个郎中来看看吧。时候不早了,我明早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着就要走。   袁长志急忙拦道:“李兄,小鱼不可睡在我这里,这……”   李仕明似笑非笑道:“有何不可?”   袁长志似甚是为难:“唉……!明早若是让人看见,对她的名声不好!”   “那你打算怎么办?”   袁长志沉默片刻,说道:“要不我把她背回御书院的宫女房吧。”   “现在已经是三更天,宫女们都睡下了,且不说这一路回去小鱼会不会再受凉,就说你若背她回去,让人看见,不是更不好?”   袁长志一时有些发怔:“这……”   李仕明道:“方才不是结拜过了,算起来你是兄,她是妹,哥哥照顾妹妹不是天经地义的?”   袁长志先是沉默不语,再看看高烧不退的云小鱼,最后叹道:“只能如此了。”   李仕明微微一笑:“那我告辞了。”说完走出了房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李仕明走后,袁长志把云小鱼抱到自己的床上,给她盖好被子,把水放在床头。他刚想转身走,却被云小鱼一把拉住了袖子,迷迷糊糊地说道:“长志,你别走。”   袁长志道:“我不走,你睡吧。”   云小鱼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不再说话。   袁长志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见云小鱼出汗了,帮她擦去额头的汗水。过了不一会儿,云小鱼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袁长志放心了些,不多时双手环抱,头垂在胸前,也睡着了。   等云小鱼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她觉得浑身酸软,口渴得不得了,头还有些疼,看见床头放着一杯水,便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然后坐起身,才发现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很不舒服。   她四处看了看,才想起这里是袁长志的房间,但他此刻并不在,不远处的桌子上放了一小碟糕点,下面压着一张纸。   云小鱼走到桌前,拿起那张纸条一看,上面画着一张嘴,嘴里画着一块月饼样的糕点,旁边还画了一个小人在看书。   她忍不住一笑,心想:“他还挺聪明,这是叫我醒来自己吃东西,他估计是在上什么武官要上的学堂。”   但云小鱼这时才忽然想起自己今天是午班,顿时暗叫一声:“糟了!”急忙抓起一把糕点,往嘴里一塞就往御书院跑,边跑边想:“好在我今天不是早班,不然要被领班骂死了!”   等她跑回御书院的宫女房,同屋住的宫女大部分都出去当班了。云小鱼脱下被汗浸湿的衣服,换上一件干爽的新衣服,紧忙往外跑,谁知迎面正撞上一个人。   云小鱼一抬头,原来是宫女明月。   一般宫女在宫里呆到十七八岁就出宫嫁人了,但明月不肯走,坚持留在御书院,所以如今已经成了“姑姑”辈。   云小鱼来到御书院之后,觉得跟明月甚有眼缘,她便主动跟明月说话,发现明月外冷内热,是个好姑娘。明月也觉得云小鱼直接爽快,一来二去,两人倒成了好朋友。   此时见到云小鱼,明月就问:“你跑哪儿去了,我找了你半天!”   云小鱼比了个“嘘”的手势:“好明月,别跟人说,我昨晚跑出去玩儿啦!”   明月忍不住笑起来,用手指点了云小鱼脑袋一下:“古灵精怪的,犯错还敢这么大言不惭!”   云小鱼问:“你找我什么急事?是不是要替你班?”   “不是,哪能老麻烦你。你替了我好几次,我一直都还没机会谢谢你。今天说的是别的。要过年啦,昭阳殿说缺人,调咱们几个去帮手。”   云小鱼愣道:“昭阳殿?是陛下议事的昭阳殿?”   “不然还能是哪个昭阳殿?到了那边可别跟在这儿似的,整日大大咧咧。听说那边人都打得厉害。”   “为什么打得厉害?”   “还能有什么,争着在陛下面前露脸呗。”   云小鱼眉头一皱:“那我不去。”   “御侍司要人的名单都来了,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   云小鱼瘪着嘴道:“我觉得这儿挺好的,离下元卿院还近。”   明月一听,挨着云小鱼坐下来,逗趣地问她:“离下元卿院近,你是想见谁呀?是个将士,还是个都侯?”   云小鱼脸微红,眼神笑笑的,没有说话。   明月笑道:“你不说,那我猜猜……你昨晚是不是就是去见他了?”   云小鱼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明月捂嘴笑道:“我一逗你就说实话了,我就知道!”   云小鱼的脸立刻变得通红:“我不说了。”   明月见云小鱼神色颇为认真,便柔声道:“我不逼你说,我就是提醒你,你两人若是互相都看好,不如早些嫁出去,也不用在皇宫里忍气吞声。这是姐姐的真心话。”   云小鱼抬头看了看明月,明月也正看着她,面露关切之意。   云小鱼心里一暖:“明月,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瞒你,我喜欢的人是新任的马军都侯,我跟他是早就认识的。”   明月面露惊讶之色:“可是那个袁都侯?原来是他。”   “你也知道他么?”   “他是国师破格提拔的,谁不知道。都说他一表人才,武艺高强。”   云小鱼美滋滋地说道:“他可厉害呢。”   明月又问:“那他的心意你知道么?”   “我不确定……大概也是喜欢我的吧?”   明月微笑道:“那这好事就成了一半。”   “可是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没一撇,你就自己想办法画上一撇。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你得先见面,才能讲感情。”   云小鱼点点头,但听了明月这句话心里却很郁闷。她从前不知道在宫里行动这么不方便,除了自己隶属的宫苑,宫女太监不能随意出入其他地方,除非有口谕或者书面通行条。有的亲姐妹被分到不同地方,见一面都不容易,她自己想见袁长志一面,实在是太难了。   明月说的御侍司调令很快就发下来了。   云小鱼、明月还有其他共计四个御书院的宫女被调到了昭阳殿的茶房,昭阳殿茶房是熠王在昭阳殿和大臣议事时,宫女端茶倒水的地方。   此时马上就要过年了,皇宫里一派喜气,到处张灯结彩。云小鱼和明月除了平时奉茶,其他时间还要编彩带,挂花灯,扫庭院,擦大殿,帮忙干各种杂货,忙得两脚朝天。   这一日,熠王在昭阳殿跟辅政大臣探讨国事,茶房几个姑娘争相想去御前奉茶。云小鱼觉得没意思,自己坐在房里收拾茶叶。   明月来找她,见云小鱼独自一人,便上前帮手,一边挑拣茶叶一边问她:“你进宫到现在,是不是还没见过陛下的面?”   云小鱼“嗯”了一声。   “其他人都迫不及待想见陛下,你难道就不想么?”   云小鱼漫不经心道:“他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非得要看的?”   明月吓得一把捂住云小鱼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可真敢说!”说着紧忙四周看了看。   “反正我没兴趣,她们爱看,她们看去。”   明月笑道:“你是不是因为心里全都是袁都侯,所以连一丁点的地方都留不下给别人了?”   云小鱼道:“对,除了他,我谁也不喜欢。”   明月笑道:“我的神仙啊,一个姑娘家的连点矜持都没有了!”   云小鱼急忙道:“我这话就跟你说说的,你可别告诉别人。”   “我告诉谁去,都是些踩着别人往上爬的人,我还看不上呢!”明月瞧了瞧云小鱼,又道:“你既然没兴趣去陛下跟前,那帮我跑个腿好不好?”   “你说。”   “帮我去御膳房要点糕点来,李公公说最近陛下胃口不好,不爱吃饭,下午爱吃点清淡的点心。”   云小鱼奇怪道:“平时不都是玉兰去拿?”   明月哼了一声:“人家现在忙着逢迎谄媚,糕点她只喜欢从这儿端到陛下面前,从御膳房端到这儿她就不乐意了。”   云小鱼一笑:“那我去,正好溜达溜达。”   云小鱼想去御膳房还有一个目的,她从进宫就没见过王二,非常挂念。平时大家各司一职,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御膳房,这次有了个好机会。   她一路小跑到了御膳房,跟门口的人说:“我找王二。”   那人上下打量了云小鱼一番,云小鱼忙道:“我是昭阳殿茶房的,陛下要吃糕点,快点把王二给我找来。”那人一听不敢再耽搁,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王二从里面走了出来,边走边道:“谁找我……”话没说完,一眼看见了门外的云小鱼,他又惊又喜,说道:“哎呀,哪里来的仙风,把我们云姑娘吹来了!”   云小鱼笑道:“我来看你呀,你好不好?”   王二乐得连连道:“我好,我好极了。云姑娘,刚才他们告诉我说是昭阳殿茶房的姐姐,你不是在御书院吗?什么时候调到昭阳殿了?”   “我是临时被调去帮手的,现在过年,缺人手,过两天我还回去的。”   “好,好!”   云小鱼道:“先说正事,李公公说陛下最近胃口不好,让我取些清淡的点心。”   “有,我这就给你拿。”说着王二转身跑了回去,一转身又跑了回来,往云小鱼手里放了一大一小两个点心盒说:“大的是给陛下的。”又放低声音说:“小的是给你的,都是好吃的,回去自己吃,别让人看见。”   云小鱼忙问:“御膳房的点心都是有数的,让人发现少了怎么办?”   “咳,你当他们自己就真不偷吃么。你别管了,我有办法,以后馋了就来找我。”   云小鱼抿嘴一乐:“那我就不客气了。”   王二笑笑,问道:“云姑娘,你见到长志没?他还好么?”   “见到了,他很好。”说着把他们三人相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只可惜你不在,我们三人离得近,互相好照应,你自己在这边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我们都很挂念。”   “诶呀,我过得挺好,好吃好喝,也混得开。”   云小鱼听到这里笑道:“这个我信,你到哪里都混得开。”   王二的神情有些感慨:“我王二能有今天,都是托长志和李公子的福,还能遇上你云姑娘,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云姑娘你帮我给他俩带个话,就说我一切都好,别担心。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云小鱼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快回去吧,你们那边管得严。”   “我确实得回去了,你多保重。我还来看你。”   王二脸上颇为不舍,说道:“好,好。回去吧。”      ☆、第二十三章 除夕守岁   云小鱼去御膳房取糕点,顺便看望王二,回到昭阳殿茶房的时候明月还在。云小鱼先把小糕点盒子藏到昭阳殿的宫女房,然后把大点心盒子交给了李公公。   这位李公公叫李德顺,四十岁上下,从熠王继位开始就服侍熠王,是宫中辈分最高的御前管事太监。他见云小鱼放下盒子就想走,叫住她道:“回来,云小鱼,你既然都拿来了,那就给陛下送过去吧。”   云小鱼笑着摇头道:“多谢李公公,可我胆子小,见到陛下害怕,你还是让别人送吧。”   李德顺背着手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问道:“你是傻呢,还是太聪明?这可是个机会,要是陛下一眼看上了你,那你可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别的宫女都抢着往陛下跟前凑,你怎么还带往回缩的?”   云小鱼嘿嘿一笑:“李公公,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现在着急出宫,在陛下面前露怯可怎么好?我……我得赶紧去了。”   李德顺让她噎得说不出话:“这,这……你这个丫头……”不等他说完,云小鱼赶紧陪了个笑脸,一溜烟地闪身走人了。   云小鱼找到明月,拽住她就往出走,明月问道:“你这火急火燎的去哪儿呀?”云小鱼也不答话,径直把明月拉回宫女房,拿出那盒点心,先调皮地看了明月一眼,接着慢慢打开盒子,递到明月眼前。   明月“呀”了一声,眼睛都亮了:“这是御膳房的点心,你从哪里弄来的?”   云小鱼得意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喜欢不?”   明月忙点头:“喜欢死了。”   “那就尽管吃。”说着二人每人挑了一块,美滋滋地吃起来了。   吃到一半,忽然一个小宫女从外面急火火地跑了进来,两人吓得赶忙把糕点藏到了身后。   小宫女却并没注意到点心,她一看见云小鱼,先是自语道:“咦?奇怪,你还真在这里。”然后对她说道:“云小鱼,外面有人找你。”   云小鱼问道:“是谁找我?”   小宫女似乎有些不高兴:“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叫你就是了。”   云小鱼只好站起身,给明月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藏好了”,然后就走了出去。她走出宫女房,发现李仕明站在门口,有些吃惊,几步走到他跟前问道:“李有才,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里男子是不能进的。”   李仕明道:“我不进去,站在这里说两句就走。”他看了她两眼,忽问:“你在里面偷吃什么呢?”   云小鱼一惊,心想:“他怎么知道的?难道神机妙算到了这个地步?”想着,含含糊糊道:“什么都没吃。”一脸的欲盖弥彰。   李仕明一指她的嘴:“还说没吃,都沾嘴上了。”   云小鱼这才反应过来,忙伸手在嘴上噼里啪啦一顿抹,然后问:“好了么?还有么?”   李仕明笑道:“没有了。”   云小鱼叹了口气:“这都能让你看见,我偷吃点东西容易么。”   “吃便大大方方地吃,为什么要偷吃?”   云小鱼一听这话立刻高兴地说:“我刚才去看王二了,是王二给我的。”她又压低了声音:“这是御膳房的点心,得偷偷吃。”   李仕明听罢笑道:“那确实是要偷偷吃。王二他还好么?”   云小鱼把王二的情况说了下,李仕明道:“那就好。我这次来,也是有东西要给你。”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子,看着沉甸甸的,递给云小鱼道:“这个给你,你收好了。”   云小鱼接过来:“这是什么?”   “银子,我和长志各凑了一些,是给你的。”   云小鱼瞪大了眼睛:“为什么给我这么多银子?”   “给你用来打点人情的。”   云小鱼好奇:“我跟她们都不相干,也没什么要求她们的,有什么人情要打点?”   李仕明微微一笑:“你现在马上就有个要打点的地方,回去先给刚才那报信的小丫头些碎银,懂么?”   “为什么?”   “你不给她,怕是她就要到处说你闲话了。”   云小鱼皱起眉头:“她会么?”   李仕明反问道:“她为什么不会?”   云小鱼沉吟不语。   李仕明道:“收好这些钱,该用的时候就用。不要都买了吃的。”见她听话地点了点头,他说道:“那我这就走了。我来这找你确实不宜让人撞见。”   云小鱼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是偷跑回来的。”   李仕明没有答她,却道:“所以你也要快些回去。”说完做了个让云小鱼回去的手势,转身就走了。   云小鱼揣好银子,回到房间,见明月和那个小宫女还都坐着。   云小鱼给明月使了个“等我下”的眼色,然后走到那个小宫女身边坐了下来:“妹妹,刚才麻烦你帮我传信,真是谢谢你了。”说着将一把碎银塞在了小宫女手里。小宫女本来刚要说什么,感觉到手里的是银子,立刻把要说的话停住了。   云小鱼道:“我听说你妹妹最近也要进宫,里里外外总有开销,这些钱你就先拿着。”那小宫女嘴张了张,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钱,没再说什么。   云小鱼又道:“我家里也有姐妹,知道姐妹之间的挂心。这些钱先花着,回头有困难再跟我说。”那小宫女脸色柔和了许多,过了半天,轻叹道:“要是我身边都是你这样贴心体己的姐妹该多好,那就……那,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云小鱼忙道:“本来就不应该客气。”   看那小宫女欢欢喜喜地出去了,云小鱼回到明月身边坐了下来。明月挑眼看了她一眼,问道:“刚才可不是你的风格。谁教你这么干的?”   “不管是谁,这人总是为我好的。”   “不错,教你这么干的人是为你好。在这宫里,交朋友永远要比树敌强,哪怕所谓的友谊是靠利益支撑的。”   云小鱼听罢瞧着明月认真道:“可是明月,我觉得你不同。我从来都没有把你跟她们划在一起。”   “我也是,你一来,我就感觉你跟她们都不一样。我跟你在一起呆着舒服。”   云小鱼顽皮一笑:“那我们是不是能接着吃了?”   明月笑道:“我一直等着你回来呢!偷吃东西,得两个人一块吃才好吃。”   云小鱼吐着舌头一乐,两人想笑又不敢大笑,头对着头,又吃得欢天喜地起来。   转眼就是除夕当日了。   晨起熠王带着皇亲国戚、众嫔妃先去祭天,傍晚在正德殿举行盛大家宴。但对云小鱼一众宫女来说,这却意味着彻夜不眠,要一直守岁到第二天天亮。像云小鱼这样级别的宫女,如果不是专门在家宴上侍候的,连远远看一眼的份儿都没有。   年三十这一天过得很快,等云小鱼忙完手里的活儿,正德殿的家宴已经开始了,在昭阳殿若仔细听,能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乐曲声,想必席上此刻一定正在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云小鱼和明月守在昭阳殿,两人点了盆火,坐在一边烤手取暖,小太监和领班在后面偷偷喝酒。   明月本来是可以去正德殿侍候的,但她不去,要留下来陪云小鱼过年,她说:“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热闹也不是过给咱们的,如果再失手打碎了东西,命就没了,还不如咱俩在这里优哉游哉地过年。”   云小鱼乐道:“真好。我有今秋的花生,咱们烤着吃好不好?”   明月拍手道:“好啊,你快去拿来。”   云小鱼拿了花生来,两人就在火盆边一边闲聊天一边吃烤花生。   到了深夜,整个皇城又开始落雪。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云小鱼和明月都不出声,各自看着纷飞的雪花出神。   看了一会儿,云小鱼问道:“明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家。想我爹娘和我弟弟,想他们在家过年想没想我。”   “肯定想。”   “那你呢,你在想谁?”   云小鱼没说话,但她脑海里却浮现出了袁长志、李仕明和王二的样子。她原本以为同在宫里好见面,没想到实际情况比她想的要麻烦得多。而此刻他们三个都在做什么,年又是怎么过的呢?   云小鱼想出了神,忘记了明月在问她问题,直到明月碰了碰她问:“小鱼?”她才反应过来。   明月问:“你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云小鱼淡淡一笑:“胡思乱想罢了。”   明月也没追问,兀自感慨道:“在这宫里啊,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今年是我在这里的第六个年头了。年年都有新人来,也有旧人去,呆久了你就会知道,这人情淡薄起来,真是淡薄。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说的就是这回事。”   “这地方人情真这么淡么?”   明月剥了一颗花生放在云小鱼手上:“我不说别的,就是去年除夕当晚,后宫死了个妃子。陛下嫌丧气,连死因都不问,人死了也没人管,就在那儿放着。那是大年三十,万家灯火,到处喜气洋洋,那可怜的妃子就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我这心里一想到就绞着疼。不知道是谁家的女儿,这算什么?她爹娘知道了得多心痛。”   “宫女太监呢?怎么就没人管管?”   明月冷笑一声:“一个陛下嫌弃的妃子,谁还会理?最后还是贵妃娘娘于心不忍,怕放久了臭了,找人收拾了。”   “那最后是怎么安置的?”   “还什么安置,连安葬都没有,拿个破毯子卷着就给扔到宫外了。皇后娘娘还说不许张扬,因为那妃子是除夕夜死的,嫌不吉利。好好的一个女子,生无人过问,死无人知晓,一辈子就断送在了这深宫之中……唉!听说那妃子死后,好几个人都在宫里见到了她的冤魂……”   云小鱼吃惊道:“真的?”   “真的,好多守夜的宫女太监都看见了。后来传到陛下和皇后娘娘那里,把说过这话的人都打死了。后来就没人敢提这个事儿了。但那妃子住过的寝宫到现在还空着,没人敢住。”   云小鱼听完心中有些伤感,她慢慢剥了会儿花生,忽问:“明月,你信不信真有冤魂?”   “我倒愿意相信是真的,这样才能让坏人知道,这世上是有因果报应的。”   “你不害怕?”   “我有什么害怕的,我又没有害过人。如果我真见到那妃子的冤魂,我倒是要告诉他,好好去吓吓那些势利小人,教训教训他们!”   “这世上这么多势力小人,要是都吓死了,倒是清净了。”   明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了,宫里不知道有多少像娮妃这样的女子,朝中没有靠山,不得宠幸,一辈子就这么郁郁寡欢地去了。”   “那妃子叫娮妃?”   明月点点头。   忽然昭阳殿外空中一声脆响,整个夜空瞬间被照得一片绚烂。姑娘们同时欢喜地喊叫起来:“放烟花了!放烟花了!”   明月把烤好的花生放在地上,拉起云小鱼:“正德殿放烟花了,走,咱们看看去!”云小鱼又惊又喜,没想到这西陵国居然还放烟花。   她俩拉着手跑到殿外,远处正德殿上空正是一片火树银花,一团团一簇簇的姹紫嫣红,散落成漫天银光点点。   云小鱼看见明月闪亮的眸子中跳动着烟花的光影,她拉着明月的手欢快地笑着,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年味,觉得身上也好像不似方才那么冷了。她仰头看着夜空,依稀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这时候她听见明月在身边轻声地祈祷:“愿新的一年,家人平安,我和小鱼能心想事成……”   这一年的除夕就这么过去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换班的宫女和太监们来了。云小鱼和明月熬了一夜,都困得小鸡啄米了。两人交接完手里的活儿,心情放松了许多,一起慢悠悠地往宫女房溜达。   雪后的皇宫银装素裹,云小鱼和明月两人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鼻子上落了冰凉的雪绒,融化在鼻尖上,痒痒的。虽然疲惫,两人心情却很好。回到昭阳殿的宫女房简单洗了一把脸,她俩倒在温暖的床上,倦意袭来,很快都进入了梦乡。   云小鱼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破败的庭院里,所看见的一切都没有颜色,只是一片灰白的暗影。她慢慢走过庭院,四周很安静,只能听见她自己沙沙的脚步声。   她走到寝宫门口,推开落满尘土的大门,屋里昏暗陈旧,床榻案头的各种摆设都还在,但看着好久没有人住过了。   云小鱼走了进去,忽然看见一个女子坐在床头,周身笼罩在一团幽暗的雾氲里,似在叹气。云小鱼走近想看看是谁,那女子忽然抬起头来,凝望着云小鱼,神情戚哀,只是不语。   云小鱼这时才看清那女子的样子,端庄大方,清秀娴雅,眉间有一丝淡淡的哀伤。她不禁一惊:这女子竟然是在饿鬼村寺院里跟李仕明说话的那个宫装女子。   云小鱼颤声问道:“你,你是……”那个女子叹了口气,张口开始说话,她刚说了句:“我是这西陵国的妃子,已经往生一年,我叫……”   一阵阴风吹过,那女子转眼消失不见。   云小鱼猛地惊醒。   她出了一身冷汗,转头一看明月在身边睡得正香甜,她长舒了口气,又躺了下来,思绪涌动,心情一时难以平静:那个宫装女子到底是谁呢?      ☆、第二十四章 委以重任   除夕前,云小鱼、袁长志还有李仕明三人在下元卿院里袁长志的官舍内饮酒赏雪。   云小鱼豪饮数碗,喝得酩酊大醉,拉着袁长志和李仕明二人跑到冰天雪地的梅园中结拜,结果受了风寒发起了烧,只好留宿在了袁长志那里。   袁长志夜里照顾云小鱼,没有怎么好睡。第二天他有事要早起,就在桌上给云小鱼留了一张字条和一份糕点,然后出了门。   等到了晌午他办完事回来,云小鱼已经走了,桌子上的糕点被胡乱抓了一把,应该是她匆忙之中还不忘了吃。想起昨夜云小鱼的一番胡闹,他暗自发笑,笑完想到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他心中又颇为失落。   此刻袁长志坐在房中,想到现下自己所处的境况,思绪起伏。   当初他来到这西陵国孤身一人,那时候想的只是如何回到大宋。后来和王二还有云小鱼一起生活,出海捕鱼,早出晚归,三人嬉笑吵嚷,一起看日落余晖,共迎晨曦朝霞。虽然辛苦,但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反倒觉得那段日子很快乐。而云小鱼……小鱼是个很好的姑娘 — 袁长志想起云小鱼心中总是难以平静:她那么漂亮,又聪慧体贴。   后来他阴差阳错中了武科,进入皇宫当了马军都侯,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当了马军都侯后,按朝廷规矩他住进了下元卿院的官舍。   下元卿院的官舍是朝廷给那些在皇城无房产的武官建造的住所,级别低的将士四人合住一间;而级别高的,就像袁长志这种五品的,便可以有自己的屋子,还带一个院子。但因为皇宫内毕竟没有那么多房子,所以官舍只供官员自己住,家眷不能住。   如果有家眷的异地官员来皇城上任,在安置家眷这件事上,就只能靠钱解决问题了。有钱的大都自己在皇城内置房,但买地盖房的少,租房的多,因为任期满了大都回老家去了。没钱的就只好把妻儿留在老家,自己到皇城来住官舍。   有些本地官员在皇城买不起地、盖不起房,同时为了办公方便,也住在官舍里,但妻儿就只能安置在城内的娘家。   所以基本上皇城的本地官员中,但凡有些钱的都不住官舍,而是在城中置业与家眷合住。袁长志所在的官舍里,就住满了因为各种原因在皇城没有房产的武官。   下元卿院在皇宫的西侧,从西往东走,首先经过普化殿,接着是上元卿院。上元卿院是文院,李仕明所在的御书院就在其中,他也住在上元卿院的官舍。   而中间的普化殿,又称国师府,是西砚听取下属官员汇报、与众大臣议事并处理奏折的地方。西砚虽贵为国师,却没有在城中置办私宅,吃住都是在这个国师府里。   自袁长志进入下元卿院,西砚便要他每日寅时去普化殿学习:学习西陵的文字、地域和风土人情,学习四国的历史、人文和民间传说,以及诸多西砚认为他需要学习的知识。   教完袁长志,西砚便接着开始处理朝政,而袁长志则利用其它的时间练习骑术、射箭等武官必修的科目。   时日一久,袁长志就发现熠王很少上朝,每月至多一次。除此之外,熠王将绝大部分的朝中事务都交给了西砚处理,因此西砚几乎每日直至亥时方能得以休息。   尽管如此,西砚依然每日丑时刚过便起身,寅时开始教袁长志,每日一个时辰,雷打不动。遇到实在不能他自己言传身教的时候,他便会安排朝中其他人教他。   有时候一个时辰的学习结束后,若有西砚觉得适合袁长志旁听的,他还会让袁长志旁听一些朝廷政事。在这些场合上,袁长志偶尔会见到时寅虎、杨玄等人来汇报操练、人员、分俸等军内的情况。   以上西砚对袁长志的种种,不光其他人看见觉得不同寻常,连袁长志自己都觉得不解。   有一次授课后,袁长志没有立即离开,思量再三,还是开口问西砚为何对他如此厚待。西砚当时正在批阅奏折,听见袁长志问他,放下手中的朱砂笔,缓声道:“我并非对你厚待,只是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袁长志问道:“请问国师大人此话怎讲?”   西砚道:“归根结底,原因有二。第一是因为近期驻守边地的人来报,发现边地部落族和鴱族骚扰边地百姓。鴱两族对我西陵一直虎视眈眈,这一战迟早要打。可战事在即,我西陵却派不出像样的军队。看似有兵有将,但将是无用的将,兵是老弱的兵,实则缺少有谋略的将才和有胆识的士兵。这并非本朝才出现的问题,先帝重文轻武,没有建立系统的军队编制,也未曾设立相应的朝廷机构对军队进行专门的管理,放之任之,才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也曾跟简之说过,只要是能带领我西陵众将奋勇杀敌、为我西陵鞠躬尽瘁之人,便是我重用之人。你虽不是我西陵国人,但在我看来可堪当大任,这些日子以来我观察你的为人处世,你光明磊落,做事言而有信。即便对兵法和西陵的情况不了解,但成为一名优秀将才的根本已经有了。一个人若是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亦或小肚鸡肠、目光短浅,即便他对兵法了如指掌,但让这样的人领导众将,是倒行逆施,万万不可为之。这是第一个原因。而第二个原因……”   说到这里,西砚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   此时一轮旭日从天际冉冉升起,晨光熹微,西砚远眺东方,问道:“你可曾明知一件事不可为,却不得不为之?”   袁长志道:“下官不曾有过。”   “都说尽人事,听天命。若天命告诉你运途多舛,不可为之,你会如何做?”   袁长志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决定为之,那便要直去到底,岂能坐以待毙。”   西砚道:“不错,理应如此。……这也是我重用你的最重要原因。”   之后,西砚又给袁长志讲了西陵国与鴱两族的渊源,但关于那件不得不为之的事,他却没有再提。袁长志感到西砚的用心,加上感于所受之重托,于是愈加勤恳。   进入西陵皇宫后的这些事,一一从袁长志脑中闪过,让他一时想得出了神。   过了不知多久,袁长志才回过神来,觉得口渴得很,便起身倒了一碗水,一饮而尽,心想:“如今跟当初已经不大一样了。当初茫茫天地,四海为家,哪里都可以落脚。但现在西陵国师对我期以重望,而小鱼……不知小鱼对我是何心意,但无论如何,我得让小鱼过得好。”这样想着,袁长志顿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快到除夕了。   按照宫中规矩,军中将士每人每五年准许回乡探亲一次,其余将士全部要在皇城留守。历年除夕,留守将士要聚在一起吃顿年夜饭,在下元卿院和城外军营各设一处。   其中下元卿院款待的是从八品及以上武官,而城外军营招待兵卒,吃的虽然依然是军中大锅饭,但比吃得比平时好,有酒有肉,酒随便喝。   除夕当日,袁长志先是随众朝臣跟熠王到神坛拜天,然后熠王接受众臣跪拜。到了傍晚,熠王就带着各皇亲国戚,还有众嫔妃去正德殿吃家宴。袁长志和杨玄则带领两军的主要将领到了下元卿院的英武堂内,酉时一到,晚宴开始。   袁长志是马军都侯,杨玄是步军都侯,并排坐在上座,他俩头上就是高悬的大匾,龙飞凤舞写着“英武堂”三个大字。   袁长志的右手边坐的都是马军主要将领,首位就是马军副都侯时寅虎。那时寅虎面色黝黑、脸胖鼻宽,一脸络腮胡,长得膀大腰圆。   而杨玄左手边坐的都是步军主要将领,首位是步军副都侯褚云飞。褚云飞浓眉大眼,一脸英气,腰佩长剑,身材魁梧,是杨玄的得力干将。   英武堂这顿年夜饭不像宫里其他宴席那么讲究,因为满堂武将,怕喝多了闹事,所以连端酒上菜的都是男的。席间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一众将士吃吃喝喝,比酒划拳,吃得就是个热闹,偶有冲突,两军统帅基本不管。   今年因为袁长志初任马军都侯,第一次跟众将士吃年夜饭,杨玄还特地交代,给英武堂挂了几个红灯笼,图个喜庆。   时寅虎一步入英武堂,看见高悬的红灯笼,冷笑一声:“整些娘们儿东西。”褚云飞当即起身意欲反驳,杨玄却一抬手,示意褚云飞坐下,褚云飞瞪着时寅虎,半天才缓缓坐了下来。   待众将士坐定,杨玄对袁长志说道:“袁都侯,你初任都侯,今天在这众将留守的除夕宴上,首当为你接风。可否由我主持开个场?”   袁长志道:“理当如此。杨都侯请。”   杨玄于是朗声道:“除夕之夜,欢庆佳节,今夜须举杯痛饮,尽兴而归。话不多说,这第一碗酒,敬熠王陛下。”说着端起酒碗,站起身来。   袁长志也起身端酒,全场将士举起酒碗,同声道:“敬熠王陛下!”   大家喝完第一碗,杨玄道:“第二碗酒,我与袁长志袁都侯一起,敬诸位将士!   ”众将齐声道:“敬二位都侯!”满饮而尽。   “这第三碗酒,”杨玄说道,“敬袁都侯,袁都侯身怀绝技,武功列历年武状元之首,我先干为敬!”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袁长志双手举碗,说道:“杨都侯过誉。”也喝干了碗中酒。   袁长志刚坐下,只听一人在底下说道:“袁都侯,马军有个规矩,新来都侯先干三碗。”   袁长志往台下看去,只见时寅虎的右边坐了一个细眼长脸的人,说话的正是此人,他正眯着眼睛看着袁长志,看不出表情。   袁长志问道:“你叫什么,身居何职,报上名来。”   那人一笑:“小人名叫孙有,是马军书令史。”   “你方才说的规矩是什么?”   “新来都侯先干三碗,这叫打场,是我们马军的老规矩。”   杨玄在庞天听了却心想:“这是什么规矩,我怎么没听过,步军就没有。若说是马军老规矩,我初任步军都侯时,马军都侯还是谷泰谷都侯,后来他战死沙场,马军都侯的位子一直虚位以待,袁长志是谷都侯后第一任,这中间无其他人当过马军都侯,我看多半是孙有瞎编的。”   袁长志也猜到这大约是给他出难题,但三碗酒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笑道:“好,那我便按咱们的老规矩来,先干三碗。”说着自己倒了一碗酒就要喝。   孙有却道:“哎且慢,袁都侯,这碗太小。”   袁长志一顿:“哦?这碗不够大么?”   “不够大。”   袁长志微微一笑:“来来来,上大碗!”底下有人连忙上了三个大海碗。袁长志一看,这一个碗顶普通三个碗,三个海碗便是九碗,暗想:“这是算计好了的。”   袁长志道:“我袁某人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咚咚咚咚将一海碗酒喝了个干净,接下来又一碗,然后再一碗。喝完三碗,把酒碗往桌子上“铛”地一放,面不改色。下面马军和步军的将士齐声叫好,袁长志对下面一抱腕,坐了下来。   接下来有人开始陆续往里送菜。正德殿的家宴是小汤小碗,讲究的是细嚼慢咽,英武堂上却是海吃海喝,盛菜的盘子都比一般盘子大。   每隔一会儿,就有人端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牛肉、烧排骨、烤全羊,飞奔过来,肉的香味老远就从门缝钻进来。众将士喝酒吃肉,很快场内就觥筹交错,呼声连连。众人也开始轮番起来给袁长志敬酒。袁长志左一碗右一碗,来者不拒。   杨玄在一旁看着,暗暗心想:“这袁长志可真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第二十五章 英武堂上   众武官齐聚英武堂,吃年夜饭。席间两军将士轮番给袁长志敬酒,袁长志来者不拒。正喝着,他身前忽然挤进一个少年,手中端着碗酒,一看见袁长志便叫道:“袁都侯,袁都侯,我敬你一碗。”   袁长志看那少年顶多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清秀,唇红齿白,长得像个小姑娘似的俊俏,便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道:“我叫孙吴,是龙翎侍卫,今年刚入的马军。”   袁长志又问:“你叫孙无,你跟那个孙有是什么关系?”   孙吴道:“呸,谁跟他有关系,獐头鼠目一副奸相,他就不是好人。哎!袁都侯,我不是呸你,我是佩服你,你拿武科头名那一场我看了,你的武艺真好!”说着自己一仰头把酒喝了,又倒了一碗:“这碗我敬你,我先喝。”话没说两句,自己先灌了自己两碗。   袁长志笑道:“好。”也喝了一碗。   孙吴两碗酒下肚,已是满脸通红,他又倒上了一碗,双手举起,说道:“袁都侯,我再敬你一碗!”   袁长志见他面红耳赤,把他举起的酒碗轻轻按下,说道:“慢慢喝。”   孙吴放下酒碗,忽然靠近袁长志低声道:“袁都侯,这些人不安好心,想让你出丑。我写了个东西给你。”说着把一张纸悄悄塞在了袁长志手中。   袁长志一怔,收在了手中。   这时时寅虎站起身来,大声道:“袁都侯,咱们军内喝酒有规矩,除了打场,还有一个“认人“,我先介绍下今天桌上的马军将士,然后咱们先喝一圈。喝完之后你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就是你认我们这些兄弟,我们每人喝三碗。要是你说不出来,就是情义没到,你自己喝三碗。袁都侯,敢试试么?”   袁长志往台下扫视了一圈,估摸着全场大约有十几名马军将领,心想:“这么多人的名字,怕是一时难以记住。但你这么当众将我的军,我只能接招。”正想着,眼角忽然瞥见孙吴在一边一个劲儿的给自己使眼色。   袁长志悄悄将手伸到桌下,摊开手一看,见孙吴给他的纸上,按着酒桌位置一一写上了众将的名字。他立时会意,微微一笑,合起手掌,说道:“好,我试试。”   时寅虎道:“好!”举起酒碗,就开始挨个介绍。袁长志一边听一边记,记到后来记不大清了,就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纸条。   时寅虎说完一圈,冲袁长志道:“袁都侯,到你了!”其实袁长志也并非一个都不认识,他旁边西砚处理朝政时,这些人当中的一半他都是见过的,名字也并不陌生。   袁长志站起身,走到众将跟前,每走到一人面前,就说出此人的名字,一圈走下来,一个不漏,分毫不差。   认完一圈,袁长志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笑问道:“时兄弟,我说的可对?”时寅虎原本是想让袁长志下不来台,借机冷嘲热讽一番,不想袁长志竟然一个都没说错。   时寅虎脸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青,倒是孙有慢悠悠地说道:“既然袁都侯说了,那该我们喝。”说着站起身拿起酒碗,“我众将领罚三碗!”   孙吴听罢立刻摆手道:“哎~,孙大人,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叫领罚?既然说是军中规矩,大家便按照规矩来,愿赌服输,饮酒三碗,这是理所应当的。要我说,袁都侯上任时间虽短,却把咱们兄弟都记在心上,咱们该敬袁都侯三碗。”   孙吴说完,马军中有人点头称是,举碗喝了三碗。大部分人却见时寅虎不动,自己也就不动。   孙吴环视一圈,见有人不动,冷笑道:“怎么,当初是谁说这是军中规矩,说话当放屁么?”   时寅虎怒道:“爷爷没说不喝,哪个小畜生说话?”说完,他举起酒碗“咣咣咣”连干了三大碗,喝完将酒碗往地上一砸,“哐啷!”一声摔了个粉碎,叱道:“都喝!”剩下的人这时才都举起酒碗。   袁长志冷目瞧着,心中暗想:“看来这马军中尽是时寅虎的人。”   杨玄见马军气氛颇为微妙,便将自己手下招呼过来与马军将领互相敬酒,几番推杯换盏之后,气氛又热闹起来。众将抡开膀子吃喝,划拳猜数,一时间英武堂吆五喝六,尽是喧闹人声。喝到后来,有人喝多了跑到院子里哇哇吐,吐完回来接着喝。   袁长志喝了许多酒,也有些微醺,自己坐在那里啃一只鸭腿。   忽然时寅虎扒拉开袁长志身边的人,提着个十来斤重的酒坛子,“铛”一声扔在袁长志身边,高声道:“袁都侯,咱们比划比划!”   袁长志一抬头,见时寅虎脸色红紫,满嘴酒气,知道他是喝多了,说道:“喝酒其次,助兴为主……”他话未说完,时寅虎就打断道:“袁长志,我知道你武艺好。你武艺好,力气却未必有我大。今天我就要跟你比试腕力,你敢是不敢?”   袁长志不语,眉头微皱。   时寅虎见袁长志不说话,怒道:“怎么,你好大一张面子,是怂还是瞧不起人!”他这句话声音太大,吼得全场都静了下来。   袁长志此时也喝多了酒,被时寅虎三番五次搅和得不胜烦躁,他面色阴沉,沉声道:“好,我便跟你比试这一回。我若输了,自罚三碗。你若输了,悉请自便,恕我袁某人不再奉陪。”言下之意:你要是输了就趁早滚蛋,该干嘛干嘛去。   时寅虎咬牙道:“三碗怎么够,看见这酒坛子了么?”他一指方才拎来的酒坛子,“喝掉这一坛子!”   有人在旁边低声道:“时副都侯,喝掉这一坛子,怕是要喝死了。”   时寅虎冷笑道:“喝死就地埋了,怕什么!”   袁长志见他一脸凶煞,知道讲理已经没用,就伸出了手,说道:“来吧。”   袁长志在少林寺时曾随法源大师练过金刚不坏神功,此功的基本功之一就是练出拔山举鼎、摇山振岳的力气。因此时寅虎提出的这点比试,对袁长志来说并不难。   众将听说两人要比试掰腕子,全都凑上前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将二人围在中间。   刚开始,袁长志试探时寅虎力气,时寅虎占了上风。   袁长志心想:“这人有些力气,若是上战场,倒是一员力拔河山的好将。”后来看时寅虎力气使尽了,他暗中运气,打算一把扳平,胜了时寅虎。   时寅虎满头大汗,手腕被袁长志越压越低,眼看是要输了。就在众人都觉得时寅虎要输的时候,袁长志忽觉后腰被人戳了一指,正点中他的命门穴,他瞬间气短,浑身酸软疼痛,手上失了力气,时寅虎借此机会猛一使力,将袁长志手腕重重扣在了桌子上。   这反转太快,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这时只听孙有抚掌笑道:“袁都侯,说话算数,这坛子酒是你的了。”   袁长志此时方才运顺了气息,登时怒从心气,外加喝了许多酒,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大丈夫比试,应该光明磊落,方才哪个在我身后捣鬼,有种的就站出来!”   众将一听,皆是一愣,连时寅虎都愣住了。   孙有慢悠悠地说道:“袁都侯,还有句话叫做大丈夫愿赌服输,输了便是输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方才认人喝酒,我们不也痛痛快快地喝了,输了却找诸般借口,有什么意思。”   袁长志怒道:“我袁长志说一是一,从不说谎。”   孙有冷笑道:“袁都侯是都侯,自然是对的。”   袁长志听他阴阳怪气,气得血涌上头,伸过手就揪住了孙有的衣服。   孙有却依然一副挑衅的神色:“袁都侯,你这是恼羞成怒,要屈打成招么?”   孙吴平日在军营最看不惯的就是孙有,见孙有一脸无赖相,骂道:“孙有,方才戳袁都侯后腰的就是你,我都看见了,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臭不要脸!”   孙有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骂不要脸,觉得下不来台,恶狠狠地问道:“小杂种你骂谁?”   孙吴也怒道:“哪个杂种答话我骂哪个!”   孙有恼羞成怒,扒拉开袁长志的手就想揍孙吴,却又被袁长志一把揪住了。   袁长志质问道:“孙有,方才可是你?说清了再走!”   孙有大叫道:“时副都侯,来帮我,他们这是要屈打成招!”   时寅虎本就喝得五迷三道、头脑不清,见袁长志要打自己人,起身就向袁长志扑了过去,举起拳头就往袁长志脸上招呼。   袁长志只轻轻侧身就闪过了时寅虎的拳头,但却只能松开了揪着孙有的手。孙有借机一缩头跑到了一边。时寅虎紧跟着两拳又挥了上去,周围众将急忙闪开,袁长志和时寅虎转眼便打在了一起。   孙有在一旁大喊道:“新来的都侯不讲信义,你们就光看着吗?”   时寅虎的一些旧部早就冲上去帮时寅虎了,剩下的有些人心里觉得不对劲,也认可袁长志的人品,但无奈平时靠时寅虎吃饭,怕在军中落了单,事后被时寅虎穿小鞋,也只好上去帮忙。   袁长志看在眼里,边打边恨声想道:“好,好,好。这就叫倒打一耙,颠倒黑白!”   他用余光一瞥,看见还有站着不动的。这些人担心现在帮时寅虎,将来袁长志得了势,自己也没好日子过,就站在旁边袖手旁观,谁也不帮。   袁长志心想:“这些人是墙头草,随风倒,比现在跟我打架的人还可恨!我记住了你们的名字,将来若有机会,先宰了你们!”   一时间,只有孙吴帮着袁长志,两人对十几人,英武堂上马军自己人打成了一团,混乱不堪。   步军副都侯褚云飞将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沉声对杨玄道:“杨都侯,袁长志方才失手,就是孙有捣的鬼。”   杨玄道:“嗯,我看到了。”   褚云飞问道:“袁长志会输么?”   “若是明打明斗,他们再上几十个也打不过袁长志,但英雄架不住小人使坏。”   “都侯的意思,是时寅虎会给袁长志使绊子?”   杨玄道:“也可能是孙有。”他说完,心中暗想:“时寅虎和孙有想借今晚结果袁长志,是个好机会。我看孙有捣鬼的事,时寅虎并不知情。但对时寅虎来说正好,他也是想顺水推舟,借着混乱处理了袁长志。袁长志现在还没有实权,但时寅虎有。如今战事在即,领军打仗靠的是威望,马军听时寅虎的,就算时寅虎今晚把袁长志宰了,朝中用人在即,国师大人一时半会也不能把时寅虎怎么样。何况军中这种喝酒打架的误伤颇为常见,混乱中说砍死了人,算聚众闹事,谁死认倒霉,无法重判。”   台上袁长志与时寅虎众人打得正是难解难分,他这架打得气闷,因为说到底打的都是自己的部下。碍于这点,他颇有些施展不开手脚,同时为了保护孙吴,他又不得不分神。因此原本一支□□夫能解决的事,竟打了小半个时辰。   打到后来,袁长志心中不耐烦起来,心想:“干脆打服了你们!”于是他喊了一声:“孙吴,到我身后来。”紧接着抽剑出鞘,上了杀手。谁知他刚迈上一步,忽然头一晕,脚也发软,一脚险些踏了个空。   这时只听孙有低声道:“时副都侯,就是现在,宰了他!”袁长志暗叫不好,眼见时寅虎一拳挥来,正打中自己胸口,只觉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一口气上不来,往后仰去。   褚云飞看在眼里,登时站起身来,对杨玄道:“袁长志出事了!”   杨玄心想:“孙有这阴险狡诈的小人,他定是在袁长志的酒里下药了。”   褚云飞转头看着杨玄,急问道:“咱们帮不帮?”   杨玄沉吟片刻,沉声道:“时寅虎不是什么好鸟,咱们帮袁长志。”说着拔剑上前,挡在了时寅虎面前,而褚云飞则带着步军众将一拥而上,护住了袁长志。   一时间英武堂上,马军和步军两厢对峙,剑拔弩张。   时寅虎见杨玄挡在身前,冷笑道:“杨都侯,你这是想掺和我们马军的家事?”   杨玄道:“马军的事我并不想管,但既然在这英武堂上比赛,众将面前,就要公平。使些暗中算计人的勾当,可是君子所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才比试腕力,有人暗中点了袁都侯的命门穴,咱们都看见了。如今又有人在袁都侯的酒中下药,如此行径,你们作何解释?”   杨玄此话一出,众将一片哗然。   时寅虎脸颊上的肉抽动了两下,说道:“你这是血口喷人,我看袁都侯好得很!”说着他自己也看了一眼袁长志,只见袁长志脸色煞白,额头上都是汗水,分明是不好极了。   孙有在心中暗骂:“这时寅虎真是个猪头。”他赶紧上前一步说道:“杨都侯,无凭无据不能乱说。袁都侯看着是不大舒服,莫不是吃坏了肚子?”   袁长志听了孙有的话气得手捂胸口,却提不上气,说不出话来。   倒是孙吴骂道:“孙有!方才杨都侯说你非君子所为,那是客气的,你分明就是小人行径!就你那点伎俩,当我们在座的众将耳聋眼瞎、看不出来么?”   孙有微微一笑:“耳聋眼瞎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什么都没说。”   孙吴怒道:“你放屁么?”   孙有虽然跟孙吴斗嘴,心中却暗叫不妙,心想:“现在两军对峙,一旦打起来,与方才袁长志和时寅虎的情况又不是一回事了。方才顶多算聚众闹事、打架斗殴,如今这叫挑唆军内不和、扰乱军纪……是要论罪的!”   孙有看了时寅虎一眼,见时寅虎也面露犹豫。   孙有又抬眼看了看被褚云飞等人围了个结实的袁长志,暗道:“这杨玄毕竟是国师大人面前的红人,现在打起来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只是便宜了那袁长志!”   想到这里,孙有对时寅虎耳语了几句,时寅虎脸上一阵古怪,片刻对马军众将喊道:“都别吃了,走!”说完甩手离去。   马军众将领呼啦啦跟着走了多半,剩下了两人,左右踌躇,最后对着杨玄和袁长志抱腕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孙有也正转身要走,却被杨玄一把拽住了。   杨玄沉声道:“人可以走,解药拿来。”   孙有一怔,低声问道:“什么解药?”   “你究竟有没有给袁长志下药,你自己心里清楚。今日解药不拿来,你别想走出这英武堂。你以为时寅虎保得了你么?”   孙有吃了一惊,抬眼看着杨玄,只见杨玄目光炯炯,如两团火一样盯着他,看得他身上一凛。   孙有吞了口口水,从衣兜里拿了一个小纸包出来:“每日一粒,连服三日。”   杨玄打开来一看,纸包中包着三粒黑色药丸,他揣进怀中说道:“若是无效,我要你的命。”说着将孙有一推,推得他连退几步险些跌倒,孙有赶紧稳住了脚步,飞跑出了英武堂。   杨玄回到袁长志身边,袁长志已经嘴唇发青,气息微弱,他忙把药丸递给孙吴,叫孙吴给袁长志喂一颗吃下。   过了片刻,袁长志呼吸舒缓,脸上青色褪去,眼见是好多了,孙吴喜道:“杨都侯,袁都侯好了。”杨玄点点头。   袁长志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咬牙站起身来,杨玄问道:“感觉如何?”   袁长志道:“可以。多谢杨都侯方才解围。”   “我是看不惯罢了。若换了是我,袁都侯也必定会出手相救。”   “袁某不胜感激。”   “这药劲还没过,袁都侯早些回去休息。”   袁长志跟杨玄抱腕辞别,孙吴想送他,却被袁长志拒绝了:“无妨。我自己回去。”   待袁长志走出英武堂,杨玄对褚云飞道:“远远跟着,护送袁都侯回去。”   褚云飞道:“下官明白。”说完拔腿跟上袁长志,消失在了夜色中。   袁长志一路踏着月光,往下元卿院的官舍走去。   夜风清凛,药效褪去,他觉得浑身逐渐有了力气,头脑也清醒多了。他很快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但他同样感到此人并无恶意,甚至猜到这人很可能是杨玄派来保护他的。   袁长志走进官舍的院子,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关上门,从窗口望出去,只见梅林间一条黑影一闪,一直护送他的人才算离去。   他心中很是感激杨玄,但自从方才在英武堂上被药迷倒之后,一股遏制不住的怒火就一直在他心中燃烧,这股怒火并不是对其他任何人,而是对自己。   他想起今夜发生的种种,想到自己堂堂一个马军都侯,被自己的部下逼得步步后退,还要步军帮忙,这都侯当得实在窝囊!   袁长志满腹怒火无处发泄,只听“咔嚓”一声,原来拿起茶杯忘了倒水,现在却被他捏了个粉碎。      ☆、第二十六章 明学堂内   李仕明独自坐在御书院中堂的桌前,正翻看一本文献。   虽然当初为全国会试做准备时,他将西陵国的史记都通读了一遍,但那毕竟只是为了考试,囫囵吞枣,文本也是民间传抄的,内容是否准确还有待商榷,了解个大概绰绰有余,但经不起深究。   自从进下元卿院御书院做了修撰,他所接触到的古籍和文献就不是坊间传抄本能比的了。这对李仕明来说是一份珍贵的宝藏,因此只要有时间他就会仔细翻阅,遇到感兴趣的,还会读得废寝忘食。   李仕明这么做,一来是因为他确实对古籍文献很感兴趣,二来就是他希望能找到关于古瓶、赢山乃至这东西南北四国的信息和线索。   但平日御书院里人来人往,看书很不方便。此外随着李世明逐渐熟悉御书院的工作,交给他的文稿也越来越多,他每天要花大量时间阅读和校对,自己的时间因而变得很少。   不过李仕明知道,今天他看到多晚也不会有人打扰。   因为今夜是除夕。   今早晨起,他先是随百官跟熠王到神坛拜天,然后熠王接受众臣跪拜。到了傍晚,正德殿设皇家家宴,下元卿院在英武堂为武官设宴,上元卿院在明学堂为文官设宴。   李仕明虽然不知道英武堂上的武官晚宴是什么场景,但他敢肯定绝对比明学堂上的文官晚宴要有趣得多。   明学堂除夕这顿饭上,一群酸腐文人凑在一起,借着众人皆在,可算逮到了露脸的机会,满堂高谈阔论、吟诗作赋。   这其中数时寅虎那个姐夫 — 毕衎,最让李仕明无法忍受。   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溜须拍马,而且方法特别,用满口的“之乎者也”来拍,没点文化都听不懂他说什么。   倘若他就一直待在御书院不出去,也就还好。但他得上朝,朝上不光是文官,还有一半都是武官。武官大多没文化,最烦听他说话。   前几日朝上西砚主持议政,谈到边地防御外族的问题,马军一名武官刚奏完,毕衎就开始长篇大论,漫谈古今。   那武官应该是忍他许久了,终于忍不住道:“毕大人,你说的都是什么狗屁东西,能不能说人话?”   毕衎气道:“我说的都是圣贤之道,何谓不是人话也?”   那武官怒道:“说你说的不是人话都算是客气的了,要我说,你说的都他妈的是屁话!”   毕衎气得当场就抽了,上来一堆人七手八脚抬了下去。   后来,想是他的小舅子时寅虎也提醒过他,于是收敛了许多,但原本还算“有文化”,现在便只剩下溜须拍马一个特点了。   毕衎在明学堂的除夕宴上谈边地问题谈得正起劲,只听他说道:“我西陵有熠王为君主,承蒙天运,皇恩浩荡,日月生辉,万民敬仰……”   有人问道:“毕大人,你还没说,最近这边地发生的外族扰民之事,到底有多严重?”   毕衎一怔,说道:“我西陵大军曾经大败、鴱两族,杀得他们不敢再侵犯我西陵领土,此番他们又能有什么作为?”   那人摇头道:“毕大人,你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啊。这多年的相安无事是用什么换来的,你难道不知道么?况且,这是不是真的太平都不一定。”   毕衎怒道:“你这是扰乱民心的言论……”   李仕明再听不下去毕衎说话。   但方才那人提到的、鴱两族骚扰边地之事,倒是节前几日朝上讨论最多的。这、鴱两族到底是什么来历,又与西陵国有什么渊源,他想弄个明白。   酒过三巡,李仕明见明学堂上众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外加上他新来御书院时间不长,无权无势,无人理睬,便趁人不注意,从除夕宴上溜了出来。   李仕明一路走到御书院的书库,此时的御书院四下无人,十分安静。他站在院中,一轮明月高悬,夜风清凉,远离那是非名利场,让他原本在席间烦躁的心平静了下来。   他深吸了口气,步入书库中翻找起来。   御书院的书库分为前堂、中堂和后堂。前堂放的是统编的文献和古籍,凡是朝廷中任职的官员均可登记借阅。中堂放的是单与西陵皇家相关的档案,须按照一定流程和手续,办理了借阅文书方可借阅。   而后堂放的则是机要文献,什么算是机要文献,李仕明并不清楚,御书院里也没有人清楚。大家只知道想看后堂里有什么,除非有熠王的御笔朱批。   自从熠王将一部分下旨的权利转给了西砚之后,便只有西砚同意方能进去一看,并且不可带走。话虽这样说,但据说除了西砚本人,再没第二个人进去过。   后堂常年有人把守,并且建在离前堂和中堂相距颇远的地方。李仕明曾经尝试走近打探,结果刚一靠近,便被守卫拦住,李仕明只好谎称自己刚来御书院,走错了地方。   不过由此得知,御书院的后堂是个禁忌之地,但他也莫名生出一种感觉:这里面藏着的东西,与他想知道的事情有关。   不过今夜,李仕明只是想找与边地、鴱两族相关的文献。   他先来到前堂找到两族历史,研读了一番后,发现其中描述西陵渊源的内容并不多。于是又来到中堂,这里平时是上锁的,钥匙在御书院的管事和修撰手中各有一把,因此李仕明手中有钥匙。   他打开锁,走进中堂,先是把平时修撰的文稿放在桌子上,佯装修稿。随后他将圣祖520年至今的皇家编年文献都找了出来,坐在桌前,一一翻看。   李仕明越看越快,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原来多年前,西陵国与边地游牧民族族和鴱族曾经进行过大规模的交战。   圣祖520年,西陵国南部的大草原被许多大小不同的游牧氏族部落割据着。   当时这些部落之间的情况是“有大有小,分散不均”,遇到战事或者部落冲突,有时会形成联盟,但联盟的状态也并不稳定,基本还是以氏族为单位,分布在草原东南流域以及赢山西南地带。   后来,这些氏族中的族和鴱族联手,以黑鸟为图腾,一路向西,征服了上述诸多大小不一的部落,期间两族内部也多番易主,互相内耗。但经过多次联姻、结盟,最终还是于圣祖545年共同统一了西陵南部的大草原。   圣祖546年,族和鴱族骚扰西陵国边地百姓,他们抢粮圈地,霸占民女,绑架人口,强迫为奴,搅得当地百姓终日人心惶惶。   当时马军都侯谷泰和步军都侯杨玄一起请旨,建议出兵镇压,讨伐鴱两族。   谷泰上书道:“鴱两族刚刚统一南原不久,前期征服草原各氏族部落消耗的元气尚未恢复。如今他们粮草不足,才来骚扰我西陵边地。这时候趁机镇压他们,获胜的机会极大。”但上书后,熠王迟迟未准。   步军都侯杨玄无奈之下,也上书道:“鴱两族骚扰边地百姓,正是对我们的试探,如果我们此时退让,便给了他们养精蓄锐的机会,他日等两族恢复元气,只会变本加厉,对我西陵是一大隐患。”   两军统帅同时上书,国师及下元卿也力劝熠王出兵,但熠王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以和亲的方式稳定边地局势。   于是圣祖547年,熠王将自己的妹妹昱炀公主下嫁族大族长,但这场和亲仅维持了一年的边地安宁。   圣祖548年,鴱两族所在的南部草原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族人食不果腹,在人畜饥疫的境况下,两族背弃和亲约定,再次进攻西陵。   这次熠王无计可施,准许了下元卿院恳请出兵的上书。   圣祖548年立秋,立马军都侯谷泰为征讨将军,统领两军,谷泰、马军副都侯时寅虎、步军都侯杨玄、步军副都侯褚云飞四个人各自率领一军,兵分四路讨伐鴱两族。   这一战从秋天打到了深冬。   杨玄和褚云飞率领的四万步军大胜,迎敌五万,杀敌四万,西陵步军死伤不到一万,以少胜多立军功。   同时,谷泰和时寅虎各率三万马军在五蛮溪围剿敌军,按战后军报:敌军四万尽数剿灭,但马军合计死伤近五万人,此战虽胜尤败。   虽然将敌军四万全部剿灭,但西陵死亡将士近五万,但凡是出兵多年、戎马生涯的老将看来,马军这一场仗实则是输了。   按军规,功过相抵,谷泰虽不能按战败论处,但赏赐肯定是没有了。   两军险胜鴱两族的捷报传回皇城后,杨玄率两万步军先行返回西陵。三个月后,马军也抵达了皇城。   谁知浩浩一万马军,竟只回来了三千人不到。   朝廷追问那七千士兵去了哪里,时寅虎奏报说,战后由于谷泰统领不力,军队在山中迷了路,进入隆冬又遇风雪,士兵没有吃的,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只剩下三千余人。谷泰自认失职,在刀口山畏罪自杀。   下元卿院曾经意欲立案彻查此事,但时寅虎上书曰:“众将为国离家奔赴战场,浴血奋战。如今朝廷却不信任得胜归来的人,叫众将再如何为国尽忠?”   紧接着随时寅虎回到皇城这些兵卒联名上书,众口一词,与时寅虎所述无二。   战后朝廷军队人数锐减,下元卿院迫于压力,处于无奈只好作罢。但因马军此战是险胜,因此并没有给时寅虎提为马军正都侯,这马军统帅的正位自从那时候起,便一直虚位以待。   这一战让西陵国军力消耗巨大,再经不起大战。熠王为防止族和鴱族卷土重来,决定再度和亲,将一名宗室之女下嫁鴱族大族长,并同意互市。   鴱两族自此未曾入侵西陵边地至今,直到前几日边地再报发现鴱两族行踪。   李仕明看到这里,眉头紧锁,“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卷宗,站起身走出中堂,来到院中,站在那里屏气凝思,心中充满疑云。   那七千名士兵定是全都死在了从五蛮溪战场回皇城的路上,包括谷泰在内。   活下来的三千人都是时寅虎的亲信随从,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在朝廷决定彻查此事时,不会如此多人众口一词地反对。   但是这些士兵是否真如时寅虎所说均是因为天气恶劣、饿死逃跑?还有谷泰,他真的是否是畏罪自杀,还是其中另有蹊跷?   李仕明心里隐隐有种直觉,无论个中原因为何,都跟时寅虎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时,正德殿的上空忽然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接着一朵接一朵,绚丽缤纷,照亮了整个夜空。   李仕明静静地看着,他的心却忽然不平静起来:这举国同庆、欢度除夕的景象,曾经对他来说就是个梦。   他想起自己出生的地方,时逢战乱,无处安身。他本生于于富贵人家,但父母惨死,船厂也关闭了。他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小小年纪,流离失所,所到之处,看见的尽是哀鸿遍野。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任人宰割,那是怎样一个时代?   李仕明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不知不觉眼眶微红:这西陵国到底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又亦或是他的一个梦?   烟花散尽,夜空已经寂静许久了,他才从自己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御书院中安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李仕明环顾四周,只见庭院深深,月光皎皎。   他还在西陵。   既然在西陵,那就要在西陵生活下去,还要过得好。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觉得头脑冷静多了,又回想起方才的鴱两族之事,略加总结,得出了几个结论。   首先,当年谷泰和他的军队是如何全军覆没的,这是个谜。其次,如此来看,熠王并不是个有为的君主。第三,这西陵国的军队绝对是个问题。西砚心里也再清楚不过,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要改。第四……   李仕明想到这第四点,心绪暗涌,背着手在院中来回踱步:调整军内设置,整顿军务,首先就要从民间招募精兵。这第四点,就是要想尽办法让袁长志负责招募,建一只拥立他的军队,尽快让他握有兵权。   他仰头看着夜空,天地苍茫,此刻只有那一轮明月陪伴着他。   李仕明心中暗道:“我背井离乡,无牵无挂。在这西陵国茫茫大地之上,以天为棚,以地为床,尽可一展身手,至极不过生死,又何以为惧?若袁长志肯与我联手,便有望在这西陵成就一番作为!”      ☆、第二十七章 初见熠王   冬去春来,不知不觉云小鱼来到西陵国已经一年。   除夕过后,明月就被调回了御书院,云小鱼却被留在了昭阳殿。   唯一亲密的姐妹不在身边,云小鱼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好在留在了昭阳殿,她反而能经常见到王二了。因为昭阳殿茶房的宫女经常要去御膳房给熠王取点心,因此云小鱼一得机会便往王二那里跑,找王二说说话。偶尔王二得空了,也会拿些好吃的点心来看云小鱼。   除了王二,每半个月还会有个小太监来给云小鱼送银子,数量并不多,但却从来没有断过。云小鱼知道是李仕明差人送的,但他本人却再没有找过她一次。   而自从除夕前,三人在袁长志官舍内相聚后,云小鱼也再没见过袁长志。她自己试着去找过袁长志两次,但袁长志都不在。后来这事不知怎么被李德顺知道了,说下元卿院的管事太监看见她两回了,问她总去那里做什么。   宫中规定宫女太监不能结党、不能聚众、不能妄议朝政、更不能未经允许私自去其他宫苑,一旦被抓住,后果会很严重。   好在云小鱼买通的那名宫女的亲妹妹就在下元卿院奉茶,经过云小鱼一番解释,李德顺才没有怀疑。但云小鱼知道,她以后再想见袁长志,怕是很难了。   留在昭阳殿,云小鱼就成了御前奉茶。   昭阳殿的御前奉茶是个专司御前的女官,职责也不再仅仅是端茶倒水,还包括照顾熠王处理朝政期间的日常起居。制度上,昭阳殿的御前奉茶是直属于御侍司的。   御侍司就相当于咱们中国古代的内务府,负责帝王饮食起居。凡是与熠王私生活相关的一切事务,都归御侍司管。云小鱼进了御侍司,身份也比其他地方的宫女高了些,她的顶头上司便是李德顺。   云小鱼一直记着李仕明交代她的话,因此李仕明送来的银子,绝大部分都被她花在了李德顺的身上。再加上她本身就样貌出众,聪明乖巧;做事还很稳重,分寸拿捏得好,所以李德顺对她倒是颇为照顾。   升为御前奉茶后,云小鱼在吃穿用度上也宽松了些。除了每个月的月俸银子增加了,相应的着装和发饰也都换了新的。   有一日,小宫女帮云小鱼梳头,梳到一半时好奇地问道:“姑姑,你头上的这根桃花簪子太朴素了些,却看你总戴着,你有那么些个更好看的,怎么不换一个?”云小鱼轻声道:“不用,就戴它。我喜欢这个簪子。”   做了御前奉茶,云小鱼就有机会见到了熠王。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熠王的情景。   那一日云小鱼正在茶房里整理茶具,忽然听到昭阳殿中传来茶碗瓷器碎了一地的声音,茶房里众人都吓得一激灵。   李德顺厉声问道:“谁在里面侍候呢?”   云小鱼答道:“小菊和铃兰。”   李德顺立马道:“小鱼,你跟我进去。”说完疾步进了昭阳殿大殿,云小鱼深吸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一进昭阳殿,云小鱼就看见五、六个大臣俯首跪在地上,地上满是碎片。小菊和铃兰也跪在地上,双手伏地,额头几乎贴着地面,一动不敢动。   御案后站着熠王。   从云小鱼的角度看去,熠王脸庞圆润,皮肤白皙,高鼻梁、薄嘴唇,面带贵气。他头戴着冠冕,上嵌有宝石,珠链流苏垂落两边,身着紫色长袍金丝镶边,上绣腾龙,束一条金色宽腰带玉石镶嵌。   昭阳殿里鸦雀无声。   云小鱼想上前收拾茶碗碎片,却被李德顺一把拉住了,李德顺轻声道:“先等等。”   这时熠王的声音从殿上传来:“寡人主意已定,由下元卿公孙长明负责,指派掌管地方吏制的各方大夫,将各地驿站的驿差分出三至五名来,专门给贵妃运送各地特产。驿站人员不足的,再行挑选补足。”   熠王左起的一名老臣叩首道:“陛下,有些地方驿站,总共才只有不到五名驿差。年前陛下已经下令将一半分出来专司进贡各地时令蔬果,现在再分出三至五名,那便无人传送军情急报了!去年以来,鴱两族又开始骚扰边地,对我西陵虎视眈眈。陛下,这驿差虽然看似微不足道,但却至关重要,敌军经常从驿差下手,半路拦截,让军报不能及时送入宫中啊。”   说话的老臣就是下元卿院的下元卿,统管武院,官居正二品,叫公孙长明。   熠王道:“驿站缺人,可以从民间再调。找些马术好、跑得快的,不就行了。”   公孙长明道:“陛下,传送军情的方法又有步递、马递、急脚递等多种方法,驿差要学习、操练,才能确保军报送入宫中,并非谁人都能胜任。如今正值查探、鴱两族的紧要关头,把驿差都分散出去运送蔬菜瓜果,这……这……”   熠王怒道:“公孙长明,怎么,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连调遣几名驿差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公孙长明嘴唇颤抖,还想开口,一直站在熠王右起首位的西砚忽道:“公孙大人,给驿站加人手的事,并非如你想的那么难。”说完,他对熠王行礼道:“陛下,此事便交给臣来办如何?”   熠王面色稍有缓和:“此事便由国师负责。寡人累了,都退下吧。”   李德顺这时给云小鱼使了个颜色,云小鱼会意,赶紧上前重新给熠王上了杯茶,并叫小菊和铃兰开始打扫地上的碎片。   公孙长明还垂手站在原地,另外一名大臣从他身边走过时,低声道:“公孙大人,都跟你说了,你偏不听。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家歇着吧。”   公孙长明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他缓缓转过身,背影更显苍老,一步一步慢慢地往殿外挪去。   待众臣离开昭阳殿,李德顺走到熠王跟前,低声问道:“陛下累了,先歇歇吧?”   熠王道:“嗯,去看看贵妃。”说着一抬眼,看见了云小鱼。   云小鱼正在擦御案上的茶水,感觉到熠王的目光,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不想看他。   熠王盯着云小鱼看了一会儿,问道:“以前寡人怎么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云小鱼俯身拜倒,正要答话,李德顺连忙替她答道:“她叫云小鱼,是新来的御前奉茶。”   熠王问:“以前是哪里的?”   云小鱼低声道:“原来是在御书院。”   熠王没有再问,云小鱼听见他站起身,对李德顺说了句:“走吧。”   李德顺应了一声:“是。”临走前,他低声交代云小鱼:“陛下去看贵妃,你就不用再跟着了。这里交给你,都收拾好了再走。”云小鱼道:“知道了,李公公你放心。”   熠王和李德顺一离开,整个昭阳殿都安静下来。   这是云小鱼第一次见到熠王,但她对熠王的印象并不好,总觉得这位君王过于任性了。   云小鱼虽然不懂军事,但也知道用驿差运送蔬菜瓜果,若是写到史书里,是会被后人笑掉大牙的。但她对整件事情毕竟一知半解,觉得也或许不能轻易判定。   不过片刻,昭阳殿便被清扫干净。此时西砚与众臣正在偏殿议事,云小鱼忽然很想去听听西砚如何解决方才在殿上发生的事。   她回到茶房里,略一沉思,对小菊和铃兰交代道:“你们两个把茶具收拾好,按类摆放,新进贡的新茶放在最外面的盒子里。弄完这些,带上其他人去擦洗大殿。我出去一趟,回来要检查。”小菊和铃兰行礼应道:“是。”   云小鱼披上披肩,拿了一包茶叶,向偏殿走去。到了偏殿,她径直走进偏殿的茶房,推门进去。偏殿的御前奉茶正好在,这位奉茶叫巧心,跟云小鱼的年纪相仿,两人的关系也还算好。   巧心一见云小鱼,笑问道:“你怎么得空来了?”   云小鱼从怀里掏出那包茶叶:“我来给你送好东西。这是进贡的新茶,快来喝喝看。”   巧心接过来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好茶,啧啧两声说道:“在昭阳殿当差就是好,这样的好茶,我们偏殿连影子都看不见一点。茶叶的斤两是有数的,你这么拿来不怕被人看见么?”   云小鱼捂嘴笑道:“你知道陛下每年喝不完扔掉的茶有多少?我看着都心疼。再说拿给你喝,冒这个风险也值了。”   巧心欢喜道:“那我就尝尝。”说着把茶拿到一边,冲泡起来。   云小鱼坐下看着巧心冲茶,看了一会儿,问道:“国师大人是不是在里面议事?”   “对。刚来没多久。”   云小鱼道:“我去听听。”   巧心急忙拉住她:“宫女偷听大臣议事,是要杀头的。”   云小鱼拍了拍巧心的手背:“别担心,不会让他们听见的。再说咱们是奉茶的,本来就难免会听见一两耳朵,他们不会追究的。”说完,她端着一个茶盘,蹑手蹑脚地走到帘子后听了起来。   偏殿内,下元卿公孙长明正说道:“国师大人,朝廷一时半会培养不出许多精干的驿差。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你怎能答应陛下用驿差运瓜果呢!”   西砚道:“陛下就是要用驿差运蔬菜瓜果,你我是拦不住的。”   公孙长明重重叹了一声:“咳!拦不住也得拦呐!”   西砚道:“有时一条路走不通,可以换条路。这件事其实简单,各地驿站的驿差一个都不要动,各司原职。从民间找人扮成驿差,专门给贵妃运送特产。”   偏殿内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道:“可是陛下要驿差运特产,就是图快。有些水果从南边运到北边,稍微晚点就烂了。一旦陛下怪罪下来……”   西砚缓声道:“送军报不但要快,还要头脑聪明、武艺高强,能够随机应变。送蔬菜瓜果要什么脑筋好?快就可以了。叫各地官员征集身体强壮、腿脚快、体力好的男丁三至五名,不能按时送到的,立斩。”   “那如果陛下问起……。”   “陛下如果责问,我去跟陛下解释。”   公孙长明道:“即便如此,只是这样跑法,马和人都要跑死了,劳民伤财啊。”   西砚道:“边地局势不稳,陛下又坚持,只能如此了。”   这时一个太监从外面走了进来,对西砚行礼道:“国师大人,马军都侯袁长志、步军都侯杨玄在外求见,说有要事向国师大人禀报。”   云小鱼听见袁长志的名字,心立刻砰砰乱跳,险些连茶盘都拿不稳了。   西砚道:“叫他们两个不用进来了,我这就回普化殿。另外公孙大人,方才的事就由你着手办理。”   公孙长明道:“是。”   云小鱼一想到此刻袁长志就站在门外,心中不禁小鹿乱撞。她想出去看看他,可又怕被人撞见。她站在帘子后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跑了出去。   云小鱼站在偏殿大门旁往外看,一眼就看见了袁长志。他身穿戎装腰配长剑,神情严肃,正并肩与西砚说话。   袁长志的身边是杨玄,三人边谈边走,越走越远。   云小鱼想喊袁长志却不能喊,急得她眼泪在眼中直打转。袁长志的背影渐渐模糊,直到她再也望不见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小天使一路陪伴走到现在~ 今天看到留言区有小天使说?族和鴱族中,?族的“?”字总是显示不出来,这个字其实是个“告”字边加一个“羽”字,读作“犒”音。为了不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我后面就干脆把这个字改成犒劳的“犒”字了,希望这回系统不要再显示有问题。 明天就是元宵节了,在这里提前祝各位小天使元宵节快乐,记得吃元宵哦:)   ☆、第二十八章 君王好猎   再过一个月就是西陵国的春天了,正是春猎的好时候。   往年每到三月初,熠王都会带领皇子、宗亲及众臣到皇家围场春猎。熠王好猎,这是西陵国上下尽人皆知的。   从前皇家春猎都是在禤旸围场,但从几年前开始,每逢熠王狩猎都会看见异象,多番身体不适,回到皇城便卧床不起,拜天祭祖均无用处,到后来,禤旸围场便不再去了。   除了禤旸围场,西陵国还有一个荒废多年的皇家围场位于南部草原,离赢山较远,是圣祖开元初年围建的。   当时西陵国南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还居住在离边地较远的地域,分散得极为零散。地貌上,这片草原是适宜狩猎的绝好地方,因此经朝廷修建后,圈为皇家围场,起名为禤乹围场。   后来三百多年里,游牧民族逐渐向西北迁移,西陵边地的南部草原上逐渐出现了草原各氏族的影子,这些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有些民风粗犷、侵略性强,时常越过围场探视边地,因此禤乹围场不再适合皇家围猎,便逐渐荒废了。   自从禤旸围场不能再去,熠王有整整一年没有狩猎了,这对这位君王来说实在是种折磨。去年开始,熠王下旨重修禤乹围场,旨意曰:“待到明年开春,寡人定要去禤乹围场春猎!”   满朝文武官员这回上下一心,齐劝熠王不要去。   下元卿公孙长明第一个上书,劝诫熠王说现在边地局势不稳,禤乹围场附近有草原蛮夷,不宜去春猎。   熠王拿到公孙长明的上书,不看也知道写的是什么,心中不胜其烦,把西砚叫来问道:“这公孙长明什么时候告老还乡?他得有一百岁了吧?”   西砚不动声色道:“下元卿大人尚未到花甲。”   熠王蹙起眉头:“他整日唠唠叨叨,快要烦死寡人了。”   “陛下乃一国之君,是西陵的根本,在这件事上公孙大人说的有理,还望陛下三思。”   “寡人知道,所以才要你们为寡人出谋划策,不然要你们何用?总之寡人今年定要去春猎!”熠王说完这句,再不多说,起身甩袖离去。   西砚无奈之下,将袁长志和杨玄叫到普化殿,对他俩说道:“熠王要去禤乹围场春猎,你二人随身护驾,带一万马军和五千步军跟随陛下的围猎队伍。”   杨玄和袁长志听罢都有些吃惊,杨玄问道:“带这么多人,国师大人是担心在边地碰上外族?”   西砚道:“不错,现在边地危险,但陛下执意要去春猎,只能加派军队护驾了。”   袁长志沉思片刻后说道:“只怕如此阵势,让犒、鴱两族的探子看到,误以为我军是要进攻,反而招来他们的大军。”   杨玄道:“袁都侯说得不错,我也是如此想法。不如让马军与陛下的狩猎队伍相隔几里尾随,步军紧随其后。”   西砚颔首道:“可以,那便如此。袁都侯,按规矩你现在还不能统帅马军,但这次就先让你带一次兵,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一片期望。”   袁长志听说让他带兵,惊喜不已,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当下行礼道:“多谢国师大人!”   很快,由袁长志和杨玄分别带领马军和步军护送熠王春猎的通告,便由下元卿院下发到了军内。通告一下来,虽然表面上无人胆敢议论,但私下里马军内部却已经渐渐出现了分歧,分为了两派。   一派是追随时寅虎的,这部分人占大多数。时寅虎虽是心胸狭窄、蛮横霸道之人,但对自己的部下却不算亏待;外加袁长志初来乍到,虽然颇受国师照顾,但论为人和能力,大家并不清楚,搞不好还不如时寅虎,因此不敢轻易倒戈。   另外一派是小部分,是想追随袁长志的:这些人又分为两类,一类是通过平时相处中,观察袁长志的行为和办事,比较相信袁长志的为人,觉得袁长志靠谱,这类人以孙吴为代表,从内心里钦佩袁长志;还有一类人,虽然说不清袁长志怎么好,但觉得既然国师如此重用他,将来肯定有前途,跟着他没错。   但不管怎么说,下元卿院一纸通告下来,马军内部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   时寅虎是不服的,但这是国师的御令,他不得不听从。外加孙有得知此事后,在时寅虎耳边如此这般一说,他心中开始暗暗盘算,愈加觉得除去袁长志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   —————   那日熠王禤熠在昭阳殿摔了茶碗,执意用驿差给贵妃运送各地特产,并因公孙长明反对而大发雷霆,事后他心中不快,叫上李德顺去了贵妃的云溪殿。   西陵皇宫的后宫之中,地位最高的自然是皇后,下面是贵妃,再往下各级妃子无数。这位贵妃是上元卿的小女儿,娘家姓潘,乳名唤做“芸儿”,所以被封做芸贵妃。   芸贵妃生得端庄大方,娴静优雅,能歌善舞,声如百灵。后宫粉黛成百上千,唯独她最得宠,虽然熠王好色众所周知,但无论怎么转来转去,他还是最喜欢去芸贵妃的云溪殿。   禤熠还未踏进云溪殿,远远地就闻到云溪殿里的幽香飘来,他加快脚步走了进去,看见芸贵妃正卧在床榻上小憩。   禤熠上前在她耳边轻声道:“芸儿,寡人来了。”芸贵妃悠悠醒了过来,看见禤熠,轻轻一笑:“陛下不在昭阳殿议事么?”禤熠道:“寡人想你了。”芸贵妃嗤笑道:“谁知道你心里真想谁。”   禤熠在云溪殿这一呆就连呆了好几日。这一日,芸贵妃坐在锦塌上看书,禤熠倒在她身上,直看着殿顶,像在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昭阳殿新来了个丫头,叫云小鱼?”   芸贵妃手微微一僵,答道:“臣妾并不知道。”禤熠又像是跟她说话、又像是自语道:“好一副出水芙蓉的容貌,清新脱俗。”   芸贵妃怔了怔:“陛下可是看上她了?”禤熠似乎全然没感觉到芸贵妃情绪的变化,他坐起身来说道:“嗯,自从看见她,寡人就想,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清新淡雅的人儿。”   芸贵妃轻声道:“陛下要是喜欢,我把她召到云溪殿,先做侍女如何?”   禤熠这才察觉到芸贵妃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遂笑道:“用不着,寡人最喜欢的是你。”   虽然他这么安慰,但芸贵妃的思绪却早已经飞到了昭阳殿上,她忍不住心中暗想:“云小鱼到底是谁?”   —————   那日云小鱼在偏殿见到了袁长志,却连话都没说上一句。   从偏殿回到昭阳殿的路上,她心情甚是失落,想找个人诉说心中的烦闷,却无人可诉。从前还有明月,可现在明月回了御书院,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也没有了。   就这样又过了些日子,就在忙碌的生活让她渐渐觉得好些的时候,有一天李德顺踱着步子走到云小鱼面前,笑眯眯地看了云小鱼一会儿,说道:“小鱼啊小鱼,你可真是命好。刚才御侍司来人,说贵妃娘娘把你要到云溪殿啦。从今往后,你就是芸贵妃的人了,还能经常见到熠王陛下。”   李德顺这几句话让云小鱼觉得犹如五雷轰顶,手里的茶碗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德顺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高兴得手都不好使了。”   云小鱼呆在原地,心情沉到谷底,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道:“李公公,云溪殿怎么会忽然要我,这是谁的意思?”   “云溪殿要你,自然是芸贵妃的意思。”   云小鱼急道:“可是我并不认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也一定不会认得我。”   李德顺脸一沉:“贵妃娘娘和熠王陛下的心思,岂是你能擅自揣测到的?快去收拾,下午就过去。”   御侍司要人要得急迫,云小鱼都没有时间跟昭阳殿的姐妹们打声招呼,下午便跟着李德顺往云溪殿去了。   一路上云小鱼沉默不语,李德顺不知她所想,只觉得心里纳闷,走了一阵子,他对云小鱼说道:“旁人若有你半分的运气,都要乐出来了,你怎么反而闷闷不乐?”   见云小鱼还是不语,李德顺又道:“你看看你的命,说出来都要让其他宫女羡慕死。你可知道你当初是如何进的御书院?”   云小鱼一直在沉思,听到这里有些恍惚,“嗯?”了一声。   李德顺道:“你进御书院,那是国师大人交代的!”   云小鱼一怔:“西砚……国师大人?”   “你为何没想到,到了你这个年纪,一般宫女都该出宫嫁人了,为何你反而能进来?”   云小鱼心中一动,这个问题她确实没多想。当时李仕明中了状元,先行入宫,让她和王二在客栈又多住了几日之后,宫里忽然就有人来通知他俩入宫了。   李仕明后来说,当时正好赶上宫里的宫女和厨师都缺人,他见御侍司招人,便把他们两个的名字递上去了。   李德顺见云小鱼发愣,说道:“今年的状元郎是你的表亲,是不是?”见云小鱼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李德顺一笑:“别藏啦,大家都知道。你这位表亲可不得了,一表人才,在殿试上颇得国师大人赏识。最后一试,是他和国师大人手谈。”   李德顺想起当时情景,感叹道:“国师大人的棋艺,要在咱们西陵国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殿试上那一盘手谈,最后状元郎虽然还是输给了国师大人,但不多不少,竟只输了半子。最不得了的还不是他的才能,而是国师大人问他要何赏赐时,你可知道他说什么?他长袍一撩,跪倒在地,说道: ‘在下自幼父母双双病故,幸得舅父舅母收养,视如己出,省吃俭用供在下读书,方有今日功名。两位老人有一子一女,虽然女儿从小过继给了人,但都是在下的表亲弟妹。国师大人既然问了,在下斗胆恳请将表亲弟妹安排入宫,在宫中安养余生,以报舅父舅母养育之恩。国师大人若同意,在下感恩戴德,若不同意,这状元之位,在下不要也罢。’”   云小鱼用手捂住了嘴,惊道:“他真这么说的?”   李德顺点了点头:“可不是,他就是如此说的!我们当时在旁边听了都吓出一身冷汗。国师大人果然问他: ‘你这是威胁我么?’状元郎说: ‘在下岂敢,只是养育之恩不报,不以为人。而除此下策,实在无以回报他两位老人家。’国师大人听了之后说: ‘知恩图报,理应如此。你这么做不算犯上。准了。’于是就这么着,由国师亲自打了招呼,你才进的御书院。不然入宫的都是金钗豆蔻的小闺女,你都这个岁数了,哪能那么容易进来?至于让你留在昭阳殿么,那是我的主意。”   李德顺说完这句微微一笑:“一来是因为你确实聪明,做事得力也稳重;二来么,状元郎颇得国师大人赏识,将来你表哥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   云小鱼听李德顺这么一说,忙从包裹里拿出一张金额不小的银票,塞到李德顺的手中:“李公公,这钱你拿着。”   李德顺道:“哎~这是做什么,我并不是……”云小鱼把银票死死按在李德顺手里,说道:“李公公,你不提这事,这钱我本来也是要给你的。我进宫时间不长,却一直承蒙你照顾,才能顺风顺水。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公公就当是片心意吧。”   她说得诚恳又在情在理,李德顺听得颇为受用,笑盈盈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把银票收了起来,又道:“所以说小鱼,你命中贵人多啊!你进宫呢,是状元郎力争、国师亲□□代的;留在昭阳殿就算是我的老面子吧。现在去云溪殿又是芸贵妃钦点的。你说你命好不好?”   云小鱼没再认真听李德顺后面这些话,她是想起了李仕明,心中五味俱杂:李仕明那么在意入朝为官这件事,但却拿这件事冒险,让她和王二进宫。她怎么从来没认真想过,原来当初李仕明是哄她的?不然她又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进宫当了宫女?   不过她也清楚,李仕明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去冒这个险,最起码的一点,他一定清楚想要开口提要求,殿试之上是最好的时机。过了殿试,他便会沉寂在御书院的众多学子和文官之中,再不一定有机会见到国师,到那时再想单独找国师提这件事,就显得很不合时宜了。   但是不管如何,云小鱼内心甚是感动,心想:“我认识他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却一直帮我,不知不觉欠了他这些人情,不知要怎么还才好。”   云小鱼心里想着事,低头跟着李德顺走,忽听李德顺道:“到了。”   云小鱼一抬头,看见正前面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殿上悬着“云溪殿”三字,便是芸贵妃的住所了。      ☆、第二十九章 入云溪殿   云小鱼被芸贵妃要到云溪殿做侍女,从迈进云溪殿的正门开始,她就隐隐觉得这件事跟熠王脱不了干系,不然自己不会无端端被叫来侍候芸贵妃。   若是万一确实是她想多了,那便最好,但云小鱼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会让芸贵妃点名叫她去侍候,难不成会是谁的好意安排?而这也似乎不大可能。   云小鱼被单独安排在一个偏房里,不跟其他宫女同住,而且这个偏房就在芸贵妃的寝殿旁边,这样的安排更让她觉得紧张。她快速把自己的东西放好,然后坐在房里,等芸贵妃来传她。   她已经打定主意,一会儿见到芸贵妃,不管怎样都要打听清楚。所幸不一会儿就有个小丫鬟敲门,说芸贵妃睡醒了,传她过去。   云小鱼跟着小丫鬟进了云溪殿的正殿寝宫,小丫鬟掀开珠帘,云小鱼看见芸贵妃正在云榻上懒懒地躺着。   听见珠帘声,芸贵妃不紧不慢地抬起头,一双秋水明眸瞧着云小鱼,那双眼睛实在是很漂亮。她目不转睛盯着云小鱼看了片刻,说道:“再过来些。”   云小鱼往前走了几步,芸贵妃又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才轻声叹道:“……果真是个清新脱俗的美人。”云小鱼垂首道:“贵妃娘娘此话的意思,奴婢不是很懂。”   芸贵妃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把你召到我这云溪殿来?”   “奴婢不知。”   芸贵妃盯着云小鱼,半天才道:“是陛下看上了你,我才先把你召来带在身边。他日若陛下有意,会纳你为妃的。”   云小鱼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浑身都僵了。虽然她知道古代社会就是这样,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骂道:“这都什么玩意?万恶的封建社会,人都没有人权的。自称奴婢都够让人郁闷的了,居然还什么纳我为妃,不经我同意还好像恩赐我一样,气死我了!”   芸贵妃见云小鱼脸涨得通红,倒像是生气了,奇怪地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云小鱼心想:“我当然不乐意。”但却不能这样直说。一番思量后,她一咬牙跪了下来,说道:“贵妃娘娘,奴婢已经有了心上人,今生非他不嫁。若一定要奴婢跟了陛下,那……那不如杀了奴婢吧!”   她一说完就后悔了,心想:“完了,这说得倒是爽了,她如果真的要杀我怎么办?那我就只能再想办法跑了。可是不管怎样,这个决心是一定要让她知道的。”   果然芸贵妃一听就怔住了,她看了云小鱼半天,问道:“你当真不想嫁给陛下?你可知道你自己说的是什么?”   云小鱼心中忐忑,但依然答道:“贵妃娘娘,奴婢不是傻,也没有疯。只是奴婢心中那个人……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芸贵妃似有些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好,好……我看出来了,你似乎真心不想嫁给陛下。”   芸贵妃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慢踱了几步,轻声道:“这整个西陵国,谁不是巴巴地想嫁给熠王陛下,从此一步登天。……唉,不过也罢了,人各有志。但是我也要告诉你……”她说着转过身,盯住云小鱼道:“这不是你能决定得了的。这普天之下的女子,都是陛下的人。若陛下执意要你,不管你心里是谁,都要舍弃。”   云小鱼最不爱听的就是这种话,但她没吭声。   芸贵妃见云小鱼不语,以为她是认可了她的话,就道:“不过你既然有自己的心上人,如果有机会我也会帮你说话。我且问你……你跟你那心上人,可有婚约了?”   云小鱼轻咬下唇,半晌说道:“是。”   芸贵妃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云小鱼从芸贵妃的寝殿退了出来,回来的这一路上都在思索芸贵妃的话。经过这次见面,她总觉得这芸贵妃并不似刁钻刻薄之人,她虽然不一定菩萨心肠,但却也算得上是个知书达理、脾气温和的好心人了。   芸贵妃虽然暂时看来还好相处,但是云小鱼清楚,这件事自己说了不算,芸贵妃同样说了不算。像熠王这种不务正业的君王,别说有婚约,就算成了亲,十有八九也会拆散了别人,那自己又有什么保障可言?只要一想到这点,她就寝食难安。   但在生活上,云小鱼很快就适应了云溪殿的生活,她为人聪颖爽快,适应环境快,到哪里人缘都挺好。她刚到云溪殿的头些日子,熠王还总是来,只要他在,云小鱼就找尽借口不露面,今天说头疼,明天说胃疼,芸贵妃也明白,并不为难她,在这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云小鱼整日都在思考应对办法,但还是无计可施。最后她想到了王二,他的鬼主意多,说不定可以帮上自己。于是一日午后,云小鱼说要给芸贵妃拿茶点,跑到了御膳房,把王二叫了出来。   王二一见云小鱼,乐得什么似的:“云姑娘,想吃什么?”   云小鱼道:“我不在昭阳殿了,现在在云溪殿侍候贵妃娘娘,我来给贵妃娘娘拿些茶点。……王二,我今天来,最重要的是有事要跟你商量。”   王二问起为何忽然去了云溪殿,云小鱼把过程一说,说到自己心里想法时,她迟疑了下,直言道:“我跟你说心里话,你不要跟别人说。我……我喜欢长志。”   王二听完却毫不意外,反而笑道:“我早看出来啦。”   云小鱼脸一红,却笑了。   王二道:“我来猜猜,听你方才说的,你怕熠王强行要你做妃子是不是?”   “对,但我绝对不能嫁给他。”   “这熠王好色,我也早听说了。不过云姑娘,你既然说到这儿,我还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云小鱼问道:“是什么好消息?”   王二道:“前几日,皇后的小侄女儿进宫,听说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熠王一眼就看上了,现在给那小美女安排了住处,还叫我们御膳房单独给开小灶。接下来估计就要赏赐封头衔了,到时候别说你了,估计那个芸贵妃也快失宠了。”   云小鱼喜道:“真的么?我怎么完全没听说?”   王二笑道:“御膳房消息灵通,不管来什么人,是人就总得吃饭嘛。”   云小鱼抿嘴一笑:“这倒是。”   云小鱼从王二那里回来后,心情舒畅多了,多日以来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又过了几日,熠王果然不太常来了。再到后来,干脆见不到他的人影。   芸贵妃开始愁眉不展,想是已经知道了新来美人之事。云小鱼正相反,乐得冒泡,梦里都快笑出了声,她心中暗喜:“云小鱼啊云小鱼,你命还真好,想什么来什么。”   —————   跟云小鱼不一样,王二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份差事是李仕明争取来的。即使不是他后来听说了李仕明殿试上那一跪,他也能猜到御膳房这个地方,没点背景,任谁都断不可能这么顺利进来当差,况且给他的还是采购食材油水这么大的差事。   俗话说得好: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别看王二读书认字差了点,但要说经营生意、倒买倒卖,他脑袋可灵光极了,天生是块做买卖的材料。   他从这些年在社会上的摸爬滚打中历练出来了一种奇特的嗅觉,就闻钱好使,只要往生意场中一站,他看见的东西都跟别人不一样,人家看见的是吃什么卖什么,他看见的呢?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上下游的一条全产业链。   所以王二一进御膳房,就感觉出来这水有多深。   就单说买菜的进价和报到御侍司的账面价格,这中间专给皇宫供货的商贩赚一层回扣,买菜的人员又赚一层,最后到了御侍司报账,主管账簿的簿司再赚一笔,这前前后后,那就是几十倍的暴利。   就是可怜了熠王和太后这些不明底细的皇亲国戚,直到现在,太后老太太还以为民间小白菜贵得要死,老百姓都吃不起。   有人说怎么没人捅到君王那里去?这么黑,熠王和国师怎么就不管管?   答案是管不了。   熠王是个甩手的掌柜,西砚则日理万机,光是国家的事就已经忙得他焦头烂额,哪里有时间每天坐在御膳房对细账,也不可能去民间的菜市场一一查看每样菜的市价。   派大臣监督也没用,这样一个密不透风的链条,每个人都是上面一个环节,每个人都想赚钱,每个人都知道捅出其他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而大臣也是人,也会有贪钱的冲动,最后通常都是监督的大臣也跟御膳房沆瀣一气,合起伙来吃回扣。   王二是将这件事的本质看了个一清二楚。   王二的生活原则是“从善如流”,在挣钱这件事上,他秉承两个基本原则:“第一是有钱大家一起赚,第二就是缺德害人的事儿不能干。”除此之外,他从不跟自己较劲,也不跟钱较劲,大家都赚的钱,他也赚。   因此短短不到两个月,进宫这四个人里头,王二反而是私房钱最多的一个了。   手头富裕了,王二第一件事就是定期给李仕明送银子。   第一次王二拿了七百两银子给李仕明的时候,李仕明颇为吃惊。但等王二将御膳房背后的事细细一说,李仕明立刻听明白了。   王二道:“李公子,你是聪明人,我说的这些事儿你肯定懂。在这皇宫里,如果两袖清风,那就只能喝风了。但想别人在仕途上帮咱们一把,又必须有钱。你对我有恩,所以李公子你就负责两袖清风,这钱么,我来想办法。此外……”   说到这里,王二又拿出七百两银子,放在了桌子上:“长志性子过于耿直,这钱若是由我交给他,我怕我说不明白他,李公子你口才好,你去说服他比较好,所以钱我就都给你了。”李仕明微微一笑答应了。   李仕明又道:“宫女的月俸太少,别人家中有父母,小鱼却没有。原本我每月会将我的月俸分出一些给她,如今你给了我这许多银子,我一样也是要分出来一些给她的,莫不如你直接给她送去。况且你离小鱼更近,比我送要方便些。”   王二立刻说道:“李公子,这事我早想到了,以后照顾云姑娘的事儿就我来吧。”   于是,李仕明就把“救济”云小鱼的工作光荣地转交给了王二。   刚开始云小鱼和李仕明一样吃惊王二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经过王二一番解释后,云小鱼已然心中明了,她不禁在心中感慨:“古代是法制不严的社会,很多事不是依法办事,而是按照人情和民俗来办事。脱离这个社会的规则做事,即使再有理,也会被看成是怪物。如果大家都这么做,做着做着就变成了约定俗成,而且轻易无法改变了。”   云小鱼已经不再是空有一身不切实际的正义感的孩子,她知道王二是有分寸和底线的人,她只是担心会给王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王二见她还是有些犹豫,便道:“云姑娘,你不要多想,这银子你放心拿着,我自有分寸。你、我、长志还有李公子,咱们四个当中,你的月俸最少,宫女一个月才能拿几个钱,我很清楚。女孩子喜欢个漂亮,买个头花、添个镯子,有好看的新衣服,喜欢的就买,人家有的,咱们也得有。”云小鱼听了这话,莫名的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都红了。   王二一看云小鱼要哭,忙道:“诶呀,我怎么还把你说哭了。在这宫里,咱们四个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你看我王二也是无父无母的,有兄弟也不在身边,我留这么多钱也花不完。所以你千万别多想,给你你就拿着。”   云小鱼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直转,心中忍不住感叹:“我虽来到这陌生的西陵国,但感谢上天让我碰见的都是好人。只恨我自己没什么本事,帮不上他们的忙!”      ☆、第三十章 生财有道   每年入冬后到翌年的除夕之前,是宫里御膳房最忙的时候,因此王二每天都忙得两脚朝天。   有一日晌午,王二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刚躺下想眯一觉,忽听外面有人喊他:“王二,有人找!”   王二猜八成是云小鱼,一个翻身坐起来就往出跑,结果跑到门口一看,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左手拎着一个大包裹,右手摸着光溜溜的脑袋正探头往里看。   王二一看乐了,叫道:“大哥!”那人正是王二的亲大哥 王大。   王大一见王二,笑道:“二子!”   王二赶忙把王大让到屋里,接过包裹,倒了杯水,等王大坐定,问道:“大哥,你接到我的书信了?”   王大喝了一大杯水,抹抹嘴,“嗯”了一声:“你说你进了西陵皇宫,我想咱们兄弟好多年没见面了,就把生意交给三弟看着,我来看看你!”   王二问道:“你和三弟在东陵还好吗?”   王大笑道:“好,生意红火,挣了不少。”   “那就好。”   王大问:“你在这里呆的如何?可还顺利?”   王二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顺利得很!这君王的钱可比老百姓的钱好赚多了,赚百姓的钱,总归是狠不下心。”   “是啊,老百姓挣钱不容易。不过说起来,你可知道我和三儿最近做了件什么事?这个事儿,既让咱家赚了钱,也带火了咱们那一带的生意。”   “是什么事?”   王大憨憨一笑,跟王二细说了起来。   原来王大和王三在东陵国开了个茶楼,东陵国产好茶,东陵人也爱喝茶,因此遍地都是茶楼。但这种遍地都是的买卖就有一点不好,就是茶价是透明的,谁都挣不多,糊口足矣,发达却难。后来有些茶楼开始想各种各样的主意,有的加了杂耍唱戏的,还有的干脆就变成了青楼。   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王大并没有调整经营战略。王家这三兄弟,在生意上都有种奇妙的直觉,王大总觉得上面那两种改变都不是稳妥之计,因此一直就老老实实经营茶楼,同时思索开源的方法。   但是毕竟地租、房租都是花销,慢慢的就雇不起那么多人了。人手一少,王大在应酬客人的时候,有些细节就顾不上了,比如就总是随手将泡过的茶叶倒在炉灰中。   在他们茶楼的后院里养了几只鸭子,这几只鸭子专爱在炉灰堆里下蛋,下得多了,捡起来难免就有遗漏的。有一次王三在清理炉灰和茶叶渣的时候,发现了几颗遗漏的鸭蛋,捡了起来拿给王大看,问道:“大哥,你看这还能吃么?”王大心想这也是钱啊,打开看看说不定还能吃。结果剥开一看,里面的鸭蛋黝黑光亮,带着花纹,闻闻还挺香。   王大大着胆子吃了一个,味道鲜香滑口,很好吃。吃完坐等拉肚子,结果等了一天肚子没怎么地,就又吃了一个,过两天,还没事。   这下王大吃美了,跟王三两人你一个我一个,把那几个黑鸭蛋吃了个精光。后来他如法炮制,又做了一些,分发给店里的人吃,个个都赞不绝口。   王大灵机一动,想出了个生财之道,专门卖这黑鸭蛋 当茶点卖,结果一下子卖火了。王大还给这黑鸭蛋起了个名字,叫“王氏熏蛋”,秘方据不外泄。渐渐的,这王氏熏蛋卖出了名号,十里八乡只此一家,王大借此赚了很多钱。   说到这里,王大从包裹里拿出一袋子黑色的鸭蛋,剥了一个递给王二:“你尝尝。”   王二听了暗暗称奇,举起手里的黑鸭蛋反复端详了一番,只见这鸭蛋果然是黑黝黝的,带着花纹,光不溜丢。他咬了一口,面糊糊的,有种奇特的清香。   王二边吃边“嗯嗯嗯”地点头。   王大笑道:“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还不错。”   “这个东西爱吃的人真爱吃,不爱吃的一口都不吃,但爱吃的还是大多数。”   王二连声说好,又问:“你拿了多少来,多给我留几个行不行?”   “咳,都是给你拿的,家里边多得是,我和你三弟成天吃。”   王二把黑鸭蛋小心地收了起来,打算拿给云小鱼吃。   王大在西陵没住几日,就说着急家里的生意,怕王三一个人顾不过来,想回东陵去。王二这几日一直在思索一件事,他劝王大再多呆一天,然后拿着那几个黑鸭蛋就去找了云小鱼。   云小鱼听说有人找,从昭阳殿出来,就看见王二手里拎着个小盒子,一脸急火火的。她跑下台阶,来到王二跟前问道:“什么事?看你急的。”   王二见到云小鱼,立刻把他拉到一边,神情兴奋地悄声说道:“云姑娘,你尝尝这个,看你爱不爱吃。”说着打开了手中的小盒子。   云小鱼低头一看,脱口而出:“这不是松花蛋嘛。”   王二一愣:“你吃过?”   “吃过,我姥姥特别爱吃。这西陵国还有松花蛋,我都不知道。”   王二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   云小鱼见王二呆呆的样子,噗嗤一笑:“你从哪儿弄来的,谁告诉你就这么干吃的,连点味道都没有。如果倒上些酱油、醋,再切点蒜末、辣椒碎放上去,更好吃。你还可以用它来煮粥,炖鸡蛋羹、拌豆腐。吃法多着呢!”   王二面露喜色,跺脚道:“诶呀,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不早说!”   云小鱼笑道:“我在这也从来没见到过有松花蛋啊!”   王二道:“不错,西陵是没有的。云姑娘,咱们要发达了!”说着喜滋滋地就往回跑,跑出去两步又折了回来,对云小鱼笑道:“回头我再跟你解释。云姑娘,你可真是仙女下凡!”说完一溜烟跑了。   云小鱼忍不住捂嘴直笑,心想:“不知道这王二又想出什么鬼主意了。”   王二一路跑回自己的住所,王大正在打包收拾东西,见王二一头冲了进来,问道:“二子,你这是急什么?”   王二喜道:“大哥,弟弟我照顾你一宗买卖!”   “还什么买卖,我得走啦,家里三弟还等着我回去接手。”   王二把王大的包裹一把抢了过来,往地上一扔:“唉!回什么东陵,咱们兄弟联手,这回发达了!”   王大听得一头雾水。   王二把他按在椅子上,说道:“大哥,这黑鸭蛋的配方,只有你有,你我在这西陵皇宫来个独门配方,这里有戏,绝对有大文章可做!”   王大毕竟是个做生意的,听他弟弟一说当即就明白了。他略一沉思问道:“但如何保证这西陵的君王爱吃这东西呢?”   王二道:“不错,这个只有试试才知道。”   再往后不几日,就是太后的寿辰。王二想借此机会让熠王和太后都尝尝这个黑鸭蛋,于是他在寿宴当日溜到后厨,按照云小鱼说的做法,将一碟黑鸭蛋偷混在端盘之中,送了上去。   寿宴上一共几十道菜,由李德顺每样夹一点给熠王和太后吃。夹到那碟黑鸭蛋时,李德顺一怔,悄声问宫女:“那黑呼呼的是何物?”   宫女一看,吓得脸都白了,颤声道:“这,这蛋怎么黑了……奴婢不知道……”李德顺脸一沉,低声叱道:“给陛下吃的菜,胆敢不知道是什么就端上来,赶紧拿走!”   谁知太后已经听见了,问道:“等等,那是什么菜?”李德顺头皮一紧,赶忙赔笑道:“回太后,这……这是宫女拿错了,奴才这就让人端下去。”太后左看右看,觉得新奇,问道:“那是鸭蛋么,为什么是黑色的,而且还晶莹透亮。”   李德顺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太后道:“你吃一口。”李德顺心中叫苦不迭,又不敢抗旨,只得夹了一块,慢慢放进嘴里,一番咀嚼之后,咕咚一声咽到了肚子里。   众人一齐瞧着李德顺。   过了好半天,李德顺还好好地站着。太后问道:“什么味道?”李德顺答道:“又苦又涩,难吃极了。”太后“哼”了一声:“难吃还敢给我端上来,御厨不要命了么?拿给我尝尝。”   李德顺想说这是不明之物,让太后别吃,但又怕太后怪罪失职。犹豫之间,太后已经让身边的宫女给她夹了一筷子,送进了嘴里。   太后慢慢品味着,只觉得这黑鸭蛋混着辣椒的清香和蒜香,好吃极了。口中的还没嚼完,就拿筷子点着那盘菜,让宫女又夹了一块。   李德顺在旁边看着,紧张得满头大汗。太后一口气吃了好几块,才道:“这是什么食物,甚是好吃,叫御厨出来。”   御厨早就赶了过来,正在一旁颤颤巍巍地候着。太后一叫,他立刻急忙走前拜倒,颤声道:“回太后,这是……这是……”“这是”了半天,也没“这是”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这时,忽听堂上有人高声道:“这是一碟麒麟蛋!”   全场哗然。   御厨抬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王二。   这个御厨平时就死看不上王二,听王二嚷嚷什么麒麟蛋,心中骂道:“放屁!王二你个臭小子,你就他妈编吧!还他娘的麒麟蛋,麒麟是下蛋的动物吗!”   王二从方才就一直藏在殿后观察,一边观察他心里一边想:“要是太后不爱吃,我就溜。反正吃不死她,顶多觉得不好吃,不至于治他们死罪。若太后爱吃,这事就好办了。”他眼见着太后喜欢,急忙钻了出来,拜倒叩首道:“回太后,这乃是一碟麒麟蛋。”   太后“哦?”了一声,惊奇道:“你是谁,麒麟蛋又是何物?”   王二道:“小的王二,是御膳房的。小的首先要跟太后请罪,这麒麟蛋本是小的放在厨房准备自己吃的,不小心放错了地方,端上了堂。实在不关李公公和各位御厨的事。麒麟蛋是我王家独门配方,精选上好的鸭蛋经过七七四十九道工艺烹制而成。因为色如黑曜,圆润如玉,因此起了个吉祥的名字,就叫麒麟蛋啦。”   太后颔首笑道:“不错,味道甚好。陛下,你也尝尝。”说着叫人给一边的熠王也夹了一快。熠王见太后喜欢吃,也细品一番,说道:“味道甚是特别,初尝有些苦涩,后味又有幽香。”   王二听了熠王这句话,心里是彻底踏实了,直笑得合不拢嘴:“这麒麟蛋有多种做法,可做粥,可炒菜,可蒸蛋,也可拌豆腐,幽香可口,味道好极了。”   事后,御膳房的王二在寿宴上给太后上了一盘麒麟蛋,从而被封官加赏的事,很快传到了云小鱼的耳朵里。云小鱼听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暗道:“分明就是个松花蛋,还起名叫什么麒麟蛋,这事儿也就王二能做出来了!”   话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王大自此就真留在了西陵,在城中租了个铺子,专门给宫里的王二供应松花蛋。放今天,这就叫“特供”。   王大还给王三写了封家信,把整件事简单概述了一番,说自己要给王二帮手,一时半会回不去了,交代王三多雇几个人手。   自那以后,御膳房要做松花蛋,就只能从王大手里买。王家这两兄弟的生意做得真可谓是日入斗金、财源滚滚。王二在宫里把他的麒麟蛋翻着花样做,吃得太后和熠王很是满意。   既然都叫麒麟蛋了,那走的就是高端路线,想吃只能通过御膳房。其他王孙爵爷谁想吃,可以,三十两黄金一个。   王二心想:“你们一个个搜刮民脂民膏,富得流油,我不坑你们坑谁。”外加这些有钱人也不觉得三十两黄金有多贵,即使是这样的天价,照样趋之若鹜。   人都是这么个心理,其实不一定多好的东西,大家都说好,他就也想买来试试。外加上贵,到后来吃麒麟蛋就不只是吃味道了,吃的更是个身份。   对老百姓,其实王大并不在乎那几个鸭蛋的成本,多便宜都能卖。只是怕朝廷里知道了追究定价不公,所以对老百姓他干脆声称:“皇家专供,不卖。”但每逢喜庆的日子,就像谁家结婚啦,谁家生娃啦,谁家高升啦,他都送一篮子去。   再后来,因为生意做得红火,有人还给王大送了一副对联:“通天下之财源川流不息,普四方之红利日进无疆。”   王大拿给王二看,王二看了笑笑,说道:“哪有赚尽天下钱财的道理。告诉他,多谢好意,这是赞财神爷的,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一个,不敢挂。”   言毕,又让王大给对方退回去了。      ☆、第三十一章 巧遇孙吴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录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返回>   ☆、第三十二章 官升一级   自从除夕英武堂上与时寅虎形成对峙的局面,袁长志在马军之中更显得孤立无援。虽然有西砚及杨玄从旁协助,但他毕竟是马军都侯,袁长志心里很清楚如果马军不听自己调遣,那他的这个都侯职位与摆设无异。   这次春猎由他领军护驾的通告下到军中之后,袁长志能感到众人的细微变化,而这股风向是好事是坏事,却还一时难讲。   但这毕竟是朝廷的旨意,国师亲下的命令,因此出发前袁长志召集马军众将部署的时候,包括时寅虎在内,并没有人恶意发难。袁长志交代时寅虎,狩猎期间一有风吹草动,自己会命人以响箭报信,到时时寅虎须得立即接应,时寅虎欣然受命。   此外袁长志还了解到,西陵国这位熠王狩猎,跟他所知道的历代君王狩猎还不是一回事。   中国古代君王狩猎,大都至少有些目的性,要么借助狩猎锻炼队伍、检阅军队;最不济的,也是君王自己为了勤学武艺、练习骑术。   但熠王狩猎,可以简单用两个词概括总结:随心所欲,劳民伤财。   他狩猎不顾时令,不管节气,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不高兴了掉头就走。此外,因为禤乹围场刚刚建好,为了赶上熠王要求的四月份春猎,朝廷从民间招工,拓展场地、运输物资、布置巡逻,沿途悬挂旗帜,为了让熠王能顺利打到猎物,还私下发动民众搜集野兽运送到狩猎场以供狩猎之用,这期间耗费了诸多人力和财力。   对于这一点,袁长志自从得知之后一直无法认同。他曾就此事跟杨玄直言询问,并表示想上书进谏,劝熠王放弃这种劳民伤财的做法。   杨玄听完则劝他:“公孙大人早就此事上书过多次,但陛下并未纳谏。再加上朝野人心不齐,这事你我现在管不了。”   袁长志心中并不能认同,但他现在只是个马军都侯,人微言轻,也并没有太多办法。况且出发狩猎的日子马上就快要到了,他忙于军内事务,一时也无暇顾及其他了。   熠王的狩猎队伍于四月廿一到达禤乹围场,廿二日清晨,便率皇子亲贵以及众大臣出发狩猎了。   四月的南部草原上,碧蓝如洗的苍穹下,万物正在悄然复苏。天高地阔,万里无云,正是春猎的好日子。   熠王将狩猎队伍分成三队,他自己、大皇子和恭王爷各率一队,比赛看哪队打到的猎物最多。   袁长志、孙吴与熠王一队,杨玄与大皇子一队,三队列成一排,如箭在弦,一声号角发令后,同时冲出。   杨玄骑术虽然比不上袁长志,但用起弓箭来也是一把好手,转眼便射中了两只野兔,由计数的士兵尽数收走。碰巧袁长志在一旁经过看见,在马上赞道:“杨都侯好准头!”杨玄笑道:“让袁都侯见笑了。”说完又策马疾去。   孙吴在一旁嘟囔道:“袁都侯,你打个石子准头都比他们强出去好几倍,干嘛老藏着不出手?”   袁长志道:“此番护驾才是正经事,先要确保陛下安全。”   孙吴闷闷道:“好……本来是想看袁都侯一展身手的。”   袁长志笑笑,没有说话。   熠王此番斗志昂扬,不多时也战果累累。计数的士兵报道:“野兔三只,山猪一头,山鸡两只……”群臣纷纷赞叹:“陛下,你已然是第一,不用那两队再报了。”   熠王听罢意气风发,高声道:“报!为何不报?此外你们都听好,若有鹿,谁也不准下手,寡人今日定要猎杀一只鹿!”群臣忙齐声道:“是。”   于是熠王二番又入丛中,搜索野鹿,但找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一只,他心烦气躁,怒道:“为何没有鹿,难道它们都不觅食么?”   正在此时,忽然不远处的丛林中传出一阵树叶的窸窣声,居然正巧是一只梅花鹿从树后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个半个鹿角。   熠王大喜,立即吩咐底下不要出声,慢慢拈弓搭箭,静待那只梅花鹿露出头来。   这时一旁的孙吴忽然面有异色,他悄悄凑近袁长志耳边低声道:“袁都侯,你看……那是只怀了孕的母鹿。”   袁长志定睛一看,果然那只母鹿肚子隆起,正是妊娠中。他见熠王凝神用弓箭对准那只母鹿,略一沉思,轻声对熠王道:“陛下,那是一只妊娠当中的母鹿。”   熠王动也不动:“那又如何。”   袁长志顿了顿:“陛下,若想草原猎物生生不息,就不宜猎杀有孕的母兽。”   “啰嗦,寡人杀了这一只,就没有其他动物繁衍生息了吗?”   袁长志听罢不再言语,脸色却有些微沉。   那母鹿充满警戒,露出头来向外探望,耳尖微抖,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然后缓缓地,又迈出一只前腿。   熠王的弓已快拉满。   忽然那母鹿似受了惊吓一般,猛地撒腿狂奔,转眼就钻入了丛林之中。   熠王一怔,随即怒道:“就是你们,偏要啰嗦,害得……”他话未说完,忽然众人胯下的马儿也一齐嘶鸣起来,喘着粗气,惊恐不安。   袁长志死死勒住缰绳,高声道:“保护陛下!”   众将士迅速将熠王团团围住,熠王惊慌失措,俯下身来贴着马背,手抓马鬃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袁长志往丛林中望去,只见树木的暗影中一只黑影正在缓步前行,那黑影逐渐走出昏暗的树荫,暴露在了日光下。   那是一匹浑身雪白的巨型狼。   众人皆倒吸了口冷气,没有人见过这样巨大的白狼。   它浑身洁白似雪,在那白色皮毛下结实的肌肉清晰可见,两只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透露出如人一般的智慧。无论从它身上的哪个细节,都能看出这是一匹风华正茂的壮年狼。   这只白狼从容不迫地走着,仿佛是个王者,随着它一步一步地接近狩猎队伍,它的身后又出现了另外十五六只体型稍小的灰狼。   这是一个狼群,白狼显然是狼王。   熠王颤声道:“射,射箭,……射死那只白狼!”   士兵立刻拈弓搭箭,但袁长志却抬手低声叱道:“慢着!”   他随即劝熠王道:“陛下,狼是划领地的动物,我看这群狼并不一定是想捕猎。若是咱们退后,它们不追击,便说明只是警告,若射箭反可能激怒它。”   熠王吞了口口水:“真的么?那,那好,那咱们退后。”   袁长志随即下令,让众人缓缓后退。   那白狼迎风而立,双目如炬紧盯着他们。   等到众人退出约三十尺左右,白狼慢慢咧开嘴,冲熠王等人露出了锋利的獠牙,从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威胁般的低吼声,似在警告不要再踏入它的领地,然后它缓缓转过身,带领众狼往森林深处走去。   袁长志对熠王道:“陛下,此处不宜久留,不如今日先回营帐。”   熠王面有不甘,但还是说道:“回吧。”   袁长志于是率众人调转马头,准备回营。   但熠王见那白狼一身雪白的狼皮甚是垂涎,觉得就这样将它放走实在可惜,他再三回望那匹白狼,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拿起了弓箭对准了白狼的背影,兀自咬牙道:“难得这一身好狼皮,寡人只要射死这狼王,其他狼定然会四处逃散,溃不成军。”待到袁长志听见熠王的话,回头看他时,熠王已经一支飞箭射了出去。   那白狼已经走远,箭失了准,正擦着白狼身体飞过。   白狼猛地转回身,对熠王怒目而视,目露凶光,琥珀色的眼睛在阴暗的树影中如两团烈火,它仰天长啸一声,只见十几只狼如箭一般从丛林的树影中冲出,如一团乌压压的旋风向众人横扫了过来。   袁长志暗叫:“不好!”高声喊道:“孙吴,保护陛下撤离!”   但狼群已经如闪电一般已经冲到近前,十几只成年狼纷纷扑住马的臀部,张开血红的嘴,獠牙狠狠地咬住了马身。   马儿吃痛,嘶鸣啼叫,立刻有人翻落马下,瞬间就被几匹狼咬住手脚和头颅,被撕咬得鲜血模糊,当场毙命。   一时间,马嘶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尘土飞扬,鲜血四溅。   熠王起先在马背上已吓得瘫软,但到了这个当口也知道如不奋战,便只能等死,强撑着抽出刀来,左砍一刀,右砍一刀,虽然砍不死狼,但狼也近不得他身。   此时,这人狼混战的外围,白狼正紧紧盯着熠王。   仿佛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一样,也或许它知道方才那一箭是熠王射的,白狼只盯着熠王,缓步向熠王走去。   就在离熠王还有不到五米的地方,它忽然如闪电般扑了上去,一口咬住了熠王的袍角,一甩头,就将熠王从马上揪了下来,狠狠摔在了地上。   熠王惊呼一声,只见眼前白光一闪,白狼已将前爪踩在了熠王的胸前,它缓缓俯下身,死死地盯着熠王。   熠王感觉到白狼鼻子中温热的呼吸已经喷到他脸上,他浑身僵硬,仿佛血液都凝固了,心中暗道:“寡人此命休矣!”   白狼已经张开嘴,露出了满口锋利的牙齿。   但它并没有立刻咬下去。   它竟然好似在犹豫。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袁长志忽然出现,他一把揪住了白狼后脖颈的皮,大吼一声将白狼提了起来,接着一手揪住白狼后颈,一手掐住白狼的脖子,横空里将白狼甩了出去。   那白狼“嗷呜”一声摔在了地上,但它迅速翻身爬起,一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袁长志。   袁长志的两只小臂上不知何时绑上了两块木板,这两块木板可是大有用处:与牙齿锋利的野兽搏斗,最怕被咬住小臂,一旦被咬住小臂,它便不会再松口,强大的咬合力能一口咬断普通人的骨头,手一旦断了,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熠王挣扎着坐起身,发现就在他被白狼压住的时候,那十几只灰狼已经被袁长志打趴下了一半,剩下的几只正围着袁长志转,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声,但却一时不敢上前。   再看四周,众人被咬伤的咬伤,咬死的咬死,躺了一地。   袁长志前胸后背都是被狼爪抓破的伤口,衣服也被鲜血染透,但他面不改色,拉开架势,手都不抖一下,稳稳地站在狼群之中。   那白狼狼王缓步走到那几只灰狼的中间,慢慢裂开嘴,露出锋利的狼牙,只听它一声长啸,带着几匹灰狼一齐向袁长志扑去。   袁长志摆开双臂,使出了龙爪擒拿。他力大无穷,任哪一只扑到他跟前,他一揪一带,片刻之间,几记重拳已经落在狼头上,打得那些狼呜咽着在地上直蹬腿。   白狼几次扑空,终于逮到机会一口咬住了袁长志的肩膀。袁长志低吼一声,眼见手边地上有一柄钢刀,他忍住剧痛,就地一滚,与白狼滚在了一起。   同时他就势捡起钢刀,一刀向白狼肚子上划去,白狼翻滚出几尺,惨叫一声,鲜血从它肚子上渗出来,这一刀没扎深,却已经险些将它开膛破肚了。   袁长志借势提刀而上,一刀抵在白狼的脖子上,作势就要砍下。   谁知就在此刻,白狼就像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了一样,琥珀色的眼睛凄楚地望着袁长志,眼中竟流露出悲哀之意。   袁长志看见,手上不禁一顿,那白狼立时仰天哀鸣,只见周围十几条狼尽数对袁长志拜倒,竟是在乞求他放白狼一条生路。   袁长志一怔,只见白狼腹部鲜血如注,一双眸子只盯着他,神色凄然,似在等待他的宣判。   袁长志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缓缓收起刀,站起身来,说道:“……你走吧。”   那白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但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带着众狼往森林深处跑去。   熠王见白狼跑远,急忙道:“你为何放了它?可惜了那张狼皮!”   袁长志道:“陛下,那白狼中我一刀,外加骨头断裂,命不久矣,它的皮已经破败,要不得了。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了它也救不回其他人的性命。”   熠王在狼口下生还,全仗袁长志武艺高强,此刻还有些惊魂未定,对一匹白狼的皮已不像开始那样在意了,现在听袁长志这么说,也就由着他说什么是什么了。   熠王站起身,对袁长志道:“今日你救驾有功,你的这身武艺让寡人印象深刻。回宫后,寡人重重有赏。”   袁长志跪倒拜谢道:“谢陛下。”   这场惊心动魄的人兽之斗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但对袁长志和熠王来说,却像过了一日那么长。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皇子以及恭王爷的两队人马方才赶来,原来他们之前听说熠王要猎鹿,跑到老远去寻鹿,寻思着把鹿赶到熠王跟前来让他打,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正在熠王有难时,他们谁都不在。   待那两队人赶到跟前,见到满地的死狼和伤员,均都惊呆了。熠王看见他们气不打一处来,怒骂了他们一顿,叫他们个个回去领罚。   只有袁长志,熠王称赞他忠心耿耿、护驾有功,特准他可在御前带刀行走,此外官升一级,为正四品。   西陵国武官最高只能到正五品,袁长志这次的破例提升,是自从西陵开国以来,除了耿青大将军之外的第一次。      ☆、第三十三章 青青子衿   那晚在贵妃的账外巧遇孙吴之后,云小鱼回到帐中躺下,想到袁长志此刻也在军营中,她欢喜地直咬被角,缩在被子里忍不住吃吃地笑出声来。   她心中觉得暖融融的,连带着身子都觉得暖了,困意袭来,这一夜甜睡无梦。   第二天熠王带队出发狩猎,云小鱼原本以为起码要等到日落时候,狩猎的队伍才能回来。谁想刚过了晌午,就见一队人马从远处策马奔来,领头的人在马上高呼:“御医!宣御医!”紧接着大队人马跟了上来,皆是神色凝重,没有狩猎凯旋归来的喜气,倒像是出了不详之事。   云小鱼听外面人声喧杂,掀开账帘走出帐外,见外面已经有很多宫女在探头观望,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就有孙莲,她刚才一直在帐外替贵妃清洗贴身衣物。   云小鱼走到孙莲的身边问:“莲儿,什么事如此吵闹?”   这孙莲虽然是女儿身,却没有她弟弟孙吴长得秀气,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唯一和孙吴一样的地方,就是挺翘的小鼻子,还有白得跟瓷娃娃一样的皮肤。此刻她一脸焦急地说道:“听说围猎的时候出事了,陛下受伤了。”   云小鱼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听说遇上狼群了,狼咬死了很多人。唉,我弟弟也在里面!”孙莲说着,担心得泪水就在眼眶里直打转。   云小鱼也怔住了。   就在这时,芸贵妃在帐中唤道:“小鱼,外面出什么事了?”   云小鱼赶忙走进帐子,低声道:“娘娘,陛下今晨围猎遇上了狼群,听说是受伤了。”   芸贵妃站了起来,急问道:“伤得严重么?”   “大队人马刚刚回营,所以奴婢也不知道。”   “我要去看看陛下,现在就去!”   云小鱼觉得略有不妥,但见芸贵妃已经急火火地披上了云锦披风,她便没有阻拦。其实她心里也非常担心袁长志,也想去看看情况。   云小鱼跟着芸贵妃来到了熠王的大帐,李德顺正在门口被几个妃子围住问话,其中也有那个云瑶。   李德顺挡在门口,苦着脸道:“各位娘娘,御医现在正在给陛下看病,任何人都不能进,打扰了陛下休息,谁也担不起啊。”   芸贵妃疾步走到李德顺面前,急道:“李公公,我就进去看一眼陛下,看看我就走。”   李德顺为难道:“贵妃娘娘,陛下吩咐,现在谁也不见。”   芸贵妃眼中含泪问道:“那……陛下他伤得重么?”   李德顺叹道:“陛下伤得不算重,多亏了马军的袁都侯,他打走了狼群,及时救下陛下。否则的话……啧啧。”   芸贵妃顿时松了口气,但云小鱼在旁边听见,心却立刻揪成了一团,她差点冲口而出想问袁长志现在如何了,但话已经蹿到了嗓子眼,还是忍住了:这周围都是身份显赫的妃子,她一个婢女,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能贸然开口问一个军中男子的情况。   就在这时,忽然帘子一掀,御医张太医从里面走了出来,众嫔妃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陛下怎么样?他可还好么?”   张太医和颜悦色道:“众位娘娘,莫要担心,陛下无恙,只是擦伤。”这下几个妃子总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张太医又道:“李公公,我出来时,陛下叫你进去。”   李德顺道:“好,那你今晚可还来?”   “陛下并无大碍,今夜应多休息,我就不来了,按照我开的药方,按时喝药便好。我现在要去看看那袁都侯,他浑身是伤,若不及时敷药只怕会发炎溃烂。我这便走了。”   李德顺笑道:“您慢走。”   张太医的话云小鱼在一边都听到了,她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去看看袁长志。她想到昨晚虽然自己让孙吴给袁长志带了话,可现在他受了如此重的伤,想来是断不可能再去河畔与自己相见了。想到这里她心中甚是难过,心中默念着:“长志,我到底怎么才能见你一面……”   李德顺进去又出来,先看了看芸贵妃,又看了看云瑶,然后道:“云瑶娘娘,陛下宣你进去。”那云瑶浅浅一笑,盈盈走进了帐子。   芸贵妃的脸色不好看,手死死攥着帕子,但她心中却是知道领李德顺的情的:按规矩李德顺不应该直呼云瑶的名讳,应该叫云瑶“云娘娘”,但他定是担心芸贵妃心急见熠王,错听成是叫她,怕芸贵妃出丑,所以特意强调了是“云瑶娘娘”。   这中间的微妙关系云小鱼也是知道的,因为芸贵妃的表哥在御侍司任大总管,掌管宫中所有宫女太监,芸贵妃和她那位当大总管的表格平时对李德顺都很照顾,所以李德顺自然对芸贵妃也是颇为照顾的。   但云小鱼此刻没有心力去细想这些,好在芸贵妃回到帐中之后,因为心情烦闷只是卧着,又午睡了一会儿,可以让云小鱼得空发发呆,想自己的事。   张太医离开熠王的大帐,来到袁长志处帮他敷药疗伤,忙了大半个时辰,满头是汗。   袁长志叫人给张太医端了碗水,说道:“多谢张太医,我这伤没什么大碍,几天便好了。”   张太医喝了口水,听袁长志如此说,忙道:“袁都侯,我本以为你只是外伤,但你的胳膊脱了臼,我虽已为你扶正,但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要按时换药,多多静养,才能好得快。此外切莫大意受了风寒,那就不易好了。”   袁长志心想:“哪里要一百天那么夸张,我原来在少林寺练功练得浑身淤青,都不是事。”但他心知张太医是好意,便应道:“好。”   张太医点点头,又走到孙吴身边,嘱咐道:“你就是皮外伤,小孩子恢复快,长两天就没事了。”孙吴咧嘴一乐:“谢谢张太医。”张太医拍了拍孙吴的肩膀,走出了营帐。   张太医一走,孙吴就跟个小猴子似的窜到了袁长志身边说道:“袁都侯,你今天可是在军中扬名了。我孙吴谁也不服,就服你!”   袁长志笑道:“你能再长点本事更好,什么时候你能立一功给我看看。”   “袁都侯,我肯定用功练武,将来成为你的得力干将。”   “一言为定。”   孙吴摆了个发飞镖的姿势,像模像样地比划了几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袁都侯,你教我的暗器功夫,有个姐姐还想跟我学嘞!”   袁长志道:“哦?”   “我昨晚去找我姐姐,我姐姐叫孙莲,在芸贵妃跟前做宫女,结果她不在,让我碰见了另一个姐姐。那个姐姐还让我给你带话呢。”   袁长志听说是芸贵妃的宫女,一时没反应过来:“芸贵妃的宫女?她叫什么名字?”   孙吴抓了抓脑袋:“诶呀,我忘了问她了。”   袁长志问:“她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她说,每日戌时是给贵妃洗丝绢的时候,就在营地旁边的那条河水边。”   袁长志听得一头雾水,想了许久也记不起会是谁,只好又问:“那宫女长什么样?”   孙吴道:“可好看了。白白的,素素的,我形容不出来,温言细语,声音也好听。”   袁长志心中一动,问道:“她头上可带着个桃花簪子?”   孙吴一拍大腿:“是了,她让我把这个给你。”从身上摸出了那根簪子,递给了袁长志。   袁长志一看,果然是自己做给云小鱼的那根桃花簪子,立时甚是惊喜,也猜到她托孙吴带的话一定是想约他戌时在河边见面。   他心中暗想:“小鱼在营地,今天肯定听说我受了伤的事,我若不去,她怕是要担心。我得去,让她知道我没事。”   此时已近傍晚,四月的南部草原天黑得很早,袁长志一看戌时马上快到了,急忙坐起身来,谁知刚动了一下,全身的伤口就像撕裂一般的疼。他定定神,觉得还能坚持,便咬牙站起身,套上衣服,带上佩剑,准备去见云小鱼。   孙吴见袁长志疼得冒汗,还在穿衣服,像是要出去,奇怪地问道:“袁都侯,你要去哪里?”   袁长志道:“我有点事,去去就回。”   “可是你……啊,我知道了。”孙吴低叫一声,冲袁长志挤挤眼,一脸兴奋:“你去见那小姐姐,是不是?”   袁长志道:“少啰嗦,躺你的。”   孙吴嘿嘿一笑:“袁都侯,我教你个招儿。你要送她好看的东西,比如花儿什么的。女孩都喜欢,我姐姐说的。”   袁长志佯装怒道:“小子,懂什么。再啰嗦叫你出去跑步。”   孙吴偷笑,不再言语。   袁长志走出帐外,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今晚并没有星星,一轮明月从云中露出脸来。他深吸口气,大踏步地往营地旁的河岸走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脚步,蹲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周围。只见这一片草地上,在高草的中间,长着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   这些花的花茎长长的,每朵花约有十几枚花瓣,纤细柔软,花瓣细长,是柔和的金黄色。   袁长志凑上去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但他觉得这花亭亭玉立,柔美得很,就摘了一把下来,攥在手里,想一会儿见面的时候送给云小鱼。   云小鱼此时正坐在芸贵妃帐子里,捧着个小瓷坛子,将里面的凤仙花花瓣捣成汁。   但她却捣得心不在焉。   眼看就是戌时了,但芸贵妃却让云小鱼给她染指甲。虽然云小鱼明知道袁长志赴约的可能性不大,却如何都不能说服自己静下心来。   已是戌时。   她再也坐不住,将罐子往孙莲手里一放,说道:“莲儿,帮帮忙,帮我给贵妃染指甲。我……我不舒服,出去走走就回来。”说着拿起一件要洗的丝绢,跑了出去。   今夜无繁星,却有一轮明月高悬,草原被撒上一层银光,每一棵草上都挂着银色的亮珠。   云小鱼一口气跑到河边,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却一眼就认出是袁长志。   她快乐地要叫出来,撒了欢似的跑到袁长志跟前,双手使劲抱住袁长志,把脸埋在他胸前,一个劲地说:“你来了你来了,好在我也来了。”   她只顾自己高兴,哪里知道自己的脑袋正撞在袁长志胸前的伤口上,疼得袁长志直咬牙,冒了一脑门的汗。他强忍疼痛,笑道:“你以为我不会来么?”   云小鱼抬起头,眼中都是欢喜:“我听说你受伤了,以为你不会来了。谁知道他们是骗人的,你这不是好好的……”她话没说完,忽见袁长志脸色有些发白,不禁面色微变,问道:“你怎么了?”   袁长志淡淡一笑:“不妨事,就是你松松手,压到我伤口了。”   云小鱼连忙松开手,就见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云小鱼急问道:“你伤哪里了?我看看。”说着伸手要去拉袁长志衣服,袁长志一怔,只觉得伤口更加发烫,拉住云小鱼的手低声道:“张太医给我敷了药,现在已经无碍了。”   “怎么会无碍,肯定很疼!”   袁长志不答话,将一直放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上攥着一把花,递给云小鱼:“你看,这花像不像你?”   云小鱼一看这一大把野菊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像我?”   “漂亮,好看。”   云小鱼看着他木讷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笑道:“你就觉得我好看,我难道就没有其他优点么?”   袁长志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你还好学。”   云小鱼奇道:“我怎么好学?”   “你是不是跟孙吴说,你要跟他学暗器?”   云小鱼脸一红,“啊”了一声:“是,那还不是因为见不到你,不然我怎么会说那种话。”   袁长志笑道:“你真要跟孙吴学么,你可想好了。”   “怎么不行?”   “孙吴是我徒弟,你要是拜孙吴为师,那你不是成了我的……”   云小鱼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没等袁长志说完,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嗔道:“讨厌,谁是你徒孙……”   袁长志哈哈大笑:“你不想做我徒孙,你想做我什么人?”   云小鱼脸涨得通红,轻声道:“不告诉你。”却忽然踮脚亲了袁长志一下。   袁长志本是随口一说,被云小鱼一亲,又见她轻垂下头,脸色绯红、面如桃花,心中不禁一荡,忍不住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疼也顾不上了。   两人牵手在月光下沿着河边慢慢地走着,心情甚不平静,怎奈能够这样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最后还是袁长志先开口问起云小鱼是如何去了芸贵妃的云溪殿的,云小鱼怕袁长志多想,便没提熠王的事,只说是芸贵妃把她要去了。   云小鱼又问袁长志在军中的生活以及狩猎之事,袁长志简单说了说,怕她担心,也省去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以及与狼王打斗的部分,将受伤的事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能见面的时间太少太珍贵,两人均是报喜不报忧,专挑让对方高兴的事情说。云小鱼又想起惦念孙吴的孙莲,向袁长志问了问孙吴的情况,听说孙吴活蹦乱跳,心下也放心了。   这时远处军营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到了换岗的时间了。   云小鱼恋恋不舍道:“我得走了,出来太久,芸贵妃会问的。”袁长志拿出那根桃花簪子,给云小鱼别在头上:“先戴着这个,等回头我给你买一只更好的。”   云小鱼低下头微笑道:“我就喜欢这只,我要戴一辈子。”   两人沉默不语,又都不舍得走。站了小半刻,云小鱼终于狠下心,最后踮起脚轻轻亲了袁长志一下,然后转身往贵妃营帐的方向走去。      ☆、第三十四章 铤而走险   云小鱼和袁长志在河畔相见之后,那晚她一回去就将孙吴平安的消息捎给了孙莲,孙莲听完一把抱住了云小鱼,又哭又笑,半天没松手。   云小鱼也是替她高兴,心中不禁感叹:“这宝贝弟弟在她眼里就是个命根子,将来孙吴要是上了战场,还不知道她得挂心成什么样呢。”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想起了袁长志,又暗想:“别说她了,若是长志上了战场,他不平安回来,我心里也不能踏实。我现在只盼这西陵国千万不要有战乱。”   那晚袁长志回到军营中,往床上一躺,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内心激动,觉得生活有了奔头,虽然当初莫名其妙就来到了这西陵国,但他现在觉得就算在这里一直呆下去也不是什么问题了,如今既然小鱼在这里,那这里便是他的家。   袁长志翻了个身,又想:“既然决定在这里呆下去,我就要好好生活,让小鱼可以踏踏实实地跟我过日子。”他脑海中浮现出云小鱼清秀美丽的样子,忍不住美滋滋地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袁长志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中,围场中那只白色狼王向他缓步走来。他以为白狼要来报仇,谁知那狼王走到距他不到十几尺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一阵仙气缭绕,雾气迷蒙之中那白狼幻化成了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   这男子面如冠玉、仪表堂堂,面带感激之意,缓声道:“袁都侯,小仙是来感谢今日不杀之恩,让我免受剥皮之苦。”   袁长志颇为诧异,问道:“你是哪方神仙?”   那男子道:“小仙仙号奎木狼,原是天上一星宿,怎奈情劫难渡,触犯天条,被贬下界,此生生为白狼狼王。今日遇上那西陵国君,乃我一劫数。他想要我性命,我本可杀他,但他有天命相护,且命数未尽,我却不能杀他。多亏袁都侯手下留情,让我逃过此劫。他日袁都侯若有事相求,只需对东天念我名字三次,我即刻便可去相助。”   袁长志惊奇不已:“熠王陛下有天命相护,此话怎讲?”   奎木狼微微一笑,说道:“天机不可泄露。但很久以前,他的仙身曾与你、我,还有那文曲星君,在玉清境上有过一面之缘,你可是忘了。”言毕,奎木狼深施一礼,消失在仙雾之中。   袁长志猛地惊醒。   四周一片寂静,四四方方的营帐里哪还有什么云雾和神仙。   军帐外的草原上传来夜虫低低的鸣叫声,袁长志坐起身,走出帐子,门口夜班站岗的士兵立刻问道:“袁都侯,什么事?”   袁长志摆摆手,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仔细地思考方才梦中奎木狼的话,却不得要领。   夜风寒冷,袁长志打了个冷战,但觉得脑子清醒多了,心想刚才只是个梦而已,不可当真,转身又回到帐中躺下,不多时便又睡去了。   这一夜再无梦。   过了六七日,熠王伤势好转,又开始惦记起狩猎来。有臣子劝阻他不要再去,但熠王早已想好了说辞:“寡人不去那片树林,咱们这次向东去,东面开阔,猛兽少,小兽多。寡人难得来一趟,你们难道让寡人就这么回去?”   袁长志听说熠王执意要去,便叫来杨玄询问道:“杨都侯,陛下要往东去,我初来乍到,你可知道东边地形如何,可有危险?”   此时袁长志的官阶已在杨玄之上,听他询问,杨玄如实答道:“再往东边便不是咱们西陵的地界了,那里有一条纵横南北的山脉,叫做莲花山。莲花山以东是犒、鴱两族的居住地;以西就是咱们西陵的南部草原,南原没有什么人烟,地界开阔,野兽也有,但不喜与人纠缠,只要不再出那日那种情况,便不会有什么麻烦。”   袁长志又问:“那犒、鴱两族可会在那一片出没?”   “从前我们与他们交过手,那时这两族定居在临河上游偏东南的地方,距离这里较远。当年他们不从这片南部草原直接进关,主要也是因为临河东南地与南部草原中间隔着莲花山,那里地形复杂,他们越不过去。虽说这些年他们可能往西北迁移,但就年前传来的消息看,这两族还是在临河东南一带出没得多一些。”   袁长志听罢点了点头,随即叫杨玄传令给时寅虎和褚云飞,说翌日熠王要去东面莲花山方向狩猎,叫他们提高警惕,随时待命。   这一军令传到几里外的时寅虎和褚云飞那里,同时也把袁长志被熠王钦点并且官升一级的消息带到了军中。   传令的将士那日就在现场,他想起当时袁长志与群狼奋战的情景,依然热血沸腾,对大家一番精彩讲解,情绪颇为激动。   一时间,袁长志打死白狼的事在军中流传开来,时寅虎听后不作声,心中却不是滋味。褚云飞则跟杨玄的态度基本一样:他对袁长志本就没有成见,如今听说此事,更是打心里佩服他。   第二日,熠王再次率领狩猎队伍从营地出发,向东部莲花山方向行进。   走了半日,到了一片树木稀疏的树林跟前,熠王想入林打猎,袁长志却劝道:“陛下,林中多有野兽,咱们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熠王迟疑片刻,说道:“你看这片林子,方圆不过二十里,树木稀疏,光线透彻明亮,有什么人或兽,老远便可看得清楚。不像那日的森林,每一棵都树大根深,走得深了便昏昏不见天日,当然容易有野兽出没。寡人看这里没什么事。”   袁长志见熠王虽有狡辩之意,但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只好说道:“是,那便走吧。”   自从袁长志从白狼口中救下熠王,熠王便对他说的话很是看重,现在听他这么说,心下也踏实了些,于是策马继续前行。   走这一路上,确实未曾见到什么大型的野兽,只是偶尔见到野兔、狍子之类的,正好让熠王打着解闷。   经过上次之事,众人这次皆不敢离开熠王身边,都紧跟着熠王跑,其他哪里也不敢去了。   待到熠王打得心满意足,已经过了申时,众人又渴又饿,便在林中停下,准备吃些东西。   他们休息吃饭的地方是在一条河边,这条河并不宽也不深,涓涓溪流,不管是人还是马,均可蹚水而过。吃饱喝足之后,狩猎队伍的人都翻身上马,准备原路返回。   袁长志正要掉头返回来时的树林,忽然听见身后较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了马蹄声,他的耳力比一般人灵敏,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声音,但他还是听了一清二楚。   这一听,让袁长志一凛:那是一队人马行进的声音,一大队人马正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袁长志立刻调转马头,往远处眺望,依稀看见远处稀疏的树影之中出现了一片人马。马上的人都穿着棕色和蓝色相间的棉布袍服,袍身肥大,腰扎颜色明艳的腰带。   杨玄这时也已经看见了,他脸色顿时微变,策马走到袁长志身边,低声道:“那些是犒族的人马!”   袁长志心中一紧,沉声下令道:“都藏到林中去。”   众人即刻上马奔入林中,熠王问道:“对面是何人?”   袁长志一勒缰绳走在了熠王身边:“陛下,对面是犒族人的兵马。”   熠王大惊:“那为何不跑?现在快跑!”说着就想勒转马头逃跑。   袁长志急忙拦道:“陛下!此时若是掉头就跑,队形散乱、马蹄声四起,正暴露了咱们人数不多的底细,他们的大军必定会追来,到时候咱们是逃不掉的。”   熠王急道:“那难道要寡人在这里等死?”   “陛下别急,先不动,就不会有事。”虽然这么说,但袁长志意识到眼前的情况非常危急:对方人数不少,而熠王的这只狩猎队伍连三百人都不到。   犒族大军在距他们不到两里地的地方缓缓停了下来。   孙吴年纪虽小,这时却很镇定,他问袁长志:“袁都侯,他们发现咱们了,咱们打么?”   袁长志摇了摇头:“还不能打,要先搬救兵。你先下马。”   孙吴一怔,还是一纵身从马上跳了下来。   袁长志对他沉声交代:“你现在快走,传令叫大军增援。”   孙吴道:“可如果他们打过来……”   “打过来我扛着,你只管去传令。”   孙吴勒缰就要走,袁长志又道:“不要出响动,悄悄退到后面再走。”   孙吴低声应道:“是!”他年纪小,本来个子就比别人矮,藏身在众人身后不易被人发现。   他一言不发,悄声后退,借着树荫的阴影,牵着马儿越退越远,等退得差不多了,他忽然飞身上马,策马调转马头就跑。   杨玄见孙吴跑远,低声问袁长志道:“咱们怎么打法?”   袁长志道:“咱们不打。”   “不打?”   “若打起来,咱们必输无疑。对方为何等了这许久还不攻过来?就是因为他们不知咱们底细,不敢贸然上前。孙吴已去传令,你我使个迷魂阵障眼法,看能不能拖住他们。”言毕,袁长志低声跟杨玄耳语了几句,然后踢了下马肚子,缓步走出树影,暴露在了日光之下。   杨玄说的没错,对面正是犒族军队,领头的男子叫库尔巴图,是犒族大族长的长子。他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一脸黑乎乎的络腮胡子,身穿蓝色织锦镶边的袍子,腰带是醒目的红色,腰上别着弯刀,脚蹬皮靴,上面绣着精细美丽的刺绣图案。   都说莲花山是他们这些野心勃勃的草原游牧民族窥视西陵、但又难以逾越的高山障碍,就连当年西陵的大将谷泰也是因为隆冬时节在山中迷路,又遇风雪,全军覆没,死于山中。   但此番犒族和鴱族找到了一条通往西陵南部大草原的捷径,这条路还是不好走,但库尔巴图认为值得一试。   去年犒族的探子刺探到西陵国君今春要到莲花山以西的南原春猎,库尔巴图特别跟父亲请命,带七千人马横穿莲花山。除去路途上消耗掉的一部分士兵,最后有五千多人成功穿越了莲花山,赶在熠王春猎时,抵达了西陵的南原。他本想在禤乹围场给熠王的狩猎队伍以出其不意的一击,谁想竟然这么快在莲花山下跟西陵军队撞了个正着。   库尔巴图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那队西陵人马。他在草原上长大,有着鹰一般的洞察力,早已看出那是西陵军队,而且至多两三百人,他也看出那树影中的一定是对方的主帅。   但正因为如此,此刻他的心中却充满了狐疑:这几百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们是麻痹大意、误打误撞闯入了这里的狩猎队伍?还是派来的诱饵,其实背后是西陵的浩浩大军,只等自己落网?   库尔巴图不能确定,但就在他思索的时候,那西陵主帅从树影后走了出来。   库尔巴图浑身紧绷,下意识地用手握住了腰上的弯刀。   他本以为那西陵主帅身后会跟着走出浩浩荡荡的西陵大军,但结果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样。   只见那人单枪匹马,坐在马上,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库尔巴图眉头紧锁,他策马往前走了几步,举起手中弯刀,高声呼喝。他身后的族人也跟着齐声呼喝起来,响声震天,林中群鸟惊散,一时间乌压压漫天都是受了惊的飞鸟。这样的阵势,若是个胆小的,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但那人却似乎并不以为意,剩下的几百名西陵将士也都策马跟上前来。   库尔巴图心中暗道:“难道就凭这三百人,他们也想打?”他缓缓举起手中弯刀,随时准备发令。   忽然那西陵主帅一挥手,几百名将士从马上跳下,一个个卸甲抛刀,竟然都坐在了地上。   库尔巴图和他身后的臣子都怔住了。   远处那些西陵兵士抱膝而坐,三三两两围成一圈,毫无阵仗可言,只有那主帅和几名将领还稳如泰山地直坐在马上,遥望着库尔巴图。   库尔巴图紧咬牙关,他愈发觉得这蓄意的挑衅背后暗藏着危险。   他不得不考虑妥善,身后这五千族人冒着风雪千里迢迢赶到此地,他不能冒险,他要看准,他必须看准。      ☆、第三十五章 不战而胜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录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返回>   ☆、第三十六章 侥幸脱险   云小鱼看见芸贵妃的脚边,就在熠王的床榻下,隐约露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她顿时倒吸了口冷气。她本来想喊,但脑子飞速一转还是忍住了,因为芸贵妃的脚离那只手太近,那只手随时可以抓住她的脚腕。   云小鱼见芸贵妃并未注意到任何异样,还坐在那里自说自话,便沉声对她说道:“娘娘,在这里呆太久会被人说闲话的,咱们走吧。”   芸贵妃却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反正四下里无人,我再坐一会怕什么的。”   云小鱼眼中不禁露出焦急的神色:“娘娘,还是走吧。”   芸贵妃抬眼看了看云小鱼,眼神有些费解和不悦。她站起身,反而缓步又往帐子深处走了几步:“我是贵妃,为何要躲躲闪闪?”   云小鱼心中焦急,她怕再耽搁一会儿,床下的贼人失去耐性、起了杀心,会伤害芸贵妃。她见芸贵妃丝毫不能领会她的意思,心中暗想:“这样不行,看来只能喊人了。”   主意一定,云小鱼刚想大喊“来人”,忽然一只冰冷的手从她身后伸出,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一把刀子顶在了她的后腰上。   与此同时,床下那人悄无声息地就地滚出,蹿到芸贵妃身后,也一把捂住了芸贵妃的嘴。这一切都发生在转息之间,没等这主仆二人反应过来,均都已经被人制住了。   云小鱼这才看清刚才藏在床下的那人:他身穿棕色和蓝色相间的棉布袍服,扎着一条鲜红色的明艳腰带,腰挎弯刀、脚蹬黑靴。头上戴着皮帽,面蒙黑布,周身上下捂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年纪和样貌,但露出来的皮肤却苍白如纸。   他身材消瘦,个子极高,穿的袍子却又肥又宽,裤脚还短了一块,露出了一大块脚脖子,穿在他身上看起来非常怪异,好像穿错了衣服似的。   云小鱼看不见自己身后的人,但能瞥见脸旁边那人捂住自己嘴的衣袖,以及裙边那人的裤脚和靴子 — 他的穿着打扮和对面挟持住芸贵妃的人几乎一样,甚至连裤脚也短了一块都一样,露出了一大块脚脖子。   云小鱼从芸贵妃惊恐的表情看出,自己身后这个人,大概比对面劫持芸贵妃的男子好不到哪里去。   这时她身后的人说话了,声音低沉却很清晰:“不想死就别喊。”   云小鱼感到抵住自己后腰的刀又压紧了,甚至有些刺疼,她点了点头。接着她对面那男子用同样的语气和口吻跟芸贵妃说了同样的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连声音都是一样的。   芸贵妃拼命点头。   云小鱼身后的男子又道:“你答我三个问题,答好了就放你走。”   对面的男子对芸贵妃重复了同样的话。   云小鱼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这两个男子或许是一样的。她甚至觉得或许他俩长得都一样。   她身后的男子这时问道:“你是贵妃的婢女?”云小鱼点点头。   对面男子问芸贵妃的是:“你是贵妃?”芸贵妃也点点头。   云小鱼身后的男子又问:“这女人你见过么?”这句话说完,捂住云小鱼嘴的手松开了,但她后腰上的刀却抵得更狠了,云小鱼的眉头轻皱了下。一幅画递到了她眼前,画上画着一个宫装女子,锦衣华服,端庄大方,清秀娴雅。   云小鱼的身子极其轻微地抖了一下。   她当然见过:这女子就是除夕守岁那晚,她在梦中见到的那名自称已经往生一年、是西陵国妃子的女子;也是当初在赢山脚下饿鬼村寺院之中出现的那名宫装女子,只不过当时有另外一个女鬼附身在了她的身体上。   云小鱼回想当时的情景,一时就没有答话。   这时芸贵妃背后的男子也拿了一张画出来让芸贵妃辨认,他拿出画的时候,云小鱼瞥见是同一幅画。   芸贵妃一看之下却立刻低呼道:“她……她是娮妃!”   她身后的男子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芸贵妃一脸惊恐地说:“她,她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除夕,我可怜她孤苦伶仃,是我找人把她的尸体送出宫的。可……可是……”   “可是什么?”   芸贵妃颤声道:”可是下葬的人说,明明已经下葬,尸首却找不到了……再后来,宫里就传出闹鬼,有人说看见了娮妃的鬼魂……”   男子打断她道:“好了。第三个问题,那这幅画上的女子你见过么?”说着将娮妃的画像掖回腰间,又抽出了第二幅画给芸贵妃看。   芸贵妃盯着那幅画看了半天,说道:“这个女人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云小鱼刚才听到芸贵妃说那女子竟然就是死去的娮妃时,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她正在沉思,身后的男子拿着娮妃的画像,忽然再次沉声问她:“这女人你见过么?”   云小鱼才恍然回过神来,迟疑了片刻,说道:“没有,我没见过。”   那男子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你撒谎。”   云小鱼顿时一惊,好在他并没有追问,而是很快又拿出了第二幅画,问道:“那这幅画上的女子你见过么?”   画上还是一个女子,只不过这个女子看上去更年轻,最多十七八岁,柳叶眉,杏仁眼,青丝如绢,婀娜窈窕。在她眉心的位置,还纹着一朵极淡的梅花,若隐若现,极为别致。   云小鱼浑身一抖,手都禁不住轻颤了起来。   她自然更是见过:画中人就是饿鬼村那女鬼,附在娮妃尸身上的、请求李仕明超度的女鬼。只不过在这幅画中,她并不似一个鬼,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活人,面色红润,低眉浅笑,美丽极了。   “我……”云小鱼觉得嗓子干涩,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没见过,我不认识她。”   那男子这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认识。再不说实话,我宰了你!”   云小鱼猛然觉得后腰钻心地疼,刀尖已经穿透衣服,扎入了她的皮肉。她疼得直冒冷汗,浑身发抖,咬牙道:“杀了我你就更不知道了,除非你先放了贵妃娘娘。”   男子冷笑一声,没有理她,忽问:“你叫什么?”   云小鱼迟疑了下,说道:“婉儿。我叫林婉儿。”但她对面挟持芸贵妃的男子忽然毫无预兆地问芸贵妃:“你对面的婢女叫什么?”   芸贵妃想也没想就答道:“你说小鱼?她叫云小鱼。”   云小鱼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她听到自己身后的男子轻笑了一声。   正在此时,帐外传来李德顺的声音:“贵妃娘娘,你可待好了?”   云小鱼立刻挣扎着要答话,却被一块手帕飞快地捂上了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甜香蹿入肺腑,她很快昏倒在了地上。   等云小鱼醒来时,已经躺在了颠簸的马车上,身边一个小宫女在她身边正靠着窗子睡觉。   她觉得手脚无力,后腰的刀伤一动就疼,但还是咬牙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撩开小窗的帘子往外看,只见狩猎队伍和大军列成的大队正在缓步前进,她顿时有些吃惊:原来已经过去了几日,看来这都是在回程路上了。   云小鱼这样一动,那小宫女醒了,她见云小鱼自己坐起来了,急忙揉揉眼睛道:“哎呀,我怎么睡着了。姑姑,你躺着,要什么我给你拿。”   云小鱼说想喝点水,那小宫女听了连忙拿起水壶倒了一碗水,喂她慢慢喝下。   喝完水觉得嗓子舒服多了,云小鱼问那小宫女:“贵妃娘娘呢?”   “陛下担心贵妃娘娘,现在娘娘正跟陛下同乘一架御辇。”   云小鱼心想这倒是因祸得福,这回芸贵妃应该很高兴了。   小宫女又道:“贵妃娘娘叫陛下给姑姑单独安排了个马车,叫我照顾姑姑,让姑姑好好休息。”云小鱼听了心中很是感激芸贵妃。这芸贵妃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终归不像一些宫中的女人,那些女人不聪明也罢了,心还不善。   喝了水,云小鱼觉得舒服了些。她靠在车里心想:“长志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一定很担心,我要怎么才能让他知道我没事?我得想办法告诉他昨天发生的事情经过。”   她正想着,忽然窗子上“啪”的一声轻响,像是有小石头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小宫女正要起身查看,云小鱼拦道:“我来。”说着撩起窗帘往外看去。   外面孙吴正跨在马上,跟云小鱼的马车并排走着。见云小鱼探出头,孙吴喜道:“小鱼姐姐,你还好么?”   云小鱼高兴极了,左右看了看说道:“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孙吴笑道:“那就好,我这是军事任务,你没事,我就好跟袁都侯交差啦。”   云小鱼问道:“你们好么,有没有受伤?”   孙吴顿了顿,笑道:“没人受伤,我们都好好的。”   云小鱼愉快地点了点头:“我有事要跟你们袁都侯说,他能来吗?”   孙吴抓了抓头:“怕是不行,袁都侯现在在护驾,你们这是宫女的队伍,不方便。不如你写吧,我给你找纸笔,你写完给我,我拿给他。”说完不等云小鱼回答,就跑去找笔墨了。   云小鱼怔在那里,有句话没说出来:“可是我不会写西陵的字啊……”她在西陵待到现在,认字倒是认得八九不离十,但写还是不行。   没过一会儿孙吴就拿着笔墨纸回来了,递给了云小鱼。云小鱼咬着笔尖,眉头紧锁,冥思苦想了一番,忽然心中一亮,开始奋笔疾书,唰唰唰就写了一篇纸,然后递给了孙吴。   孙吴接过来一看,面露疑惑的神色:“小鱼姐姐,你写的这是什么文字,我都不认得。”   “因为我不会写西陵的文字,只好用我家乡的字写了。”   “那袁都侯能看懂么?”   云小鱼笑道:“他也看不懂。你让他拿给御书院的修撰李仕明,李大人能看懂。”   孙吴应道:“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说着把信纸往怀中一揣,拿走笔墨,策马而去。   ——————   数日后,留在西陵皇宫的李仕明接到了袁长志的信,他速速读了一遍,越读越心喜。   袁长志在信中简单扼要地交代了两件事,第一是他护驾有功,被破格官升一级至正四品;第二是在南原遇见犒族士兵,他虽用计脱身,却对犒族能够越过莲花山对西陵突袭之事觉得颇为蹊跷,打算回到皇城找李仕明商议此事。   李仕明读完袁长志的信,心绪暗涌,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袁长志告诉他的这两件事,在此时此刻,不仅对袁长志本人,对他、对王二还有对云小鱼来说,均是绝好的消息。   熠王离京去禤乹围场狩猎的这段日子里,李仕明在宫中夜以继日、起早贪黑地就在做一件事:起草朝廷军队改制的方案。   早从年初开始,他就开始查阅过往军队编制的文献和制度、参考历史上西陵军队改革和发展的背景、揣摩历代君王的心思,在此基础上,他写出了一套切合西陵国情、合理完善的改制法案,并经过了反复审阅和推敲。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阵东风。正在他发愁这东风该从哪里借的时候,它就在此时吹来了。      ☆、第三十七章 上书改制   熠王的狩猎队伍于五月底之前赶回了西陵皇城。抵达皇城的当晚,袁长志第一件事并不是去见西砚,而是去御书院找李仕明。   李仕明一见袁长志,就把他让到屋里,笑道:“我算着大概就是这几日,你果然来了。”   袁长志一坐下就问:“李兄,我的信你可收到了?”   “收到了,好消息啊!我正要与你商量此事。”   袁长志问道:“犒族突袭南原之事,你已经有所了解了?”   李仕明给袁长志倒了碗茶,说道:“此事不急。你先看看这个。”说完拿起一份奏书递给袁长志。   袁长志仔细地看了一遍,问道:“这是军队改制的奏书?”   李仕明点头道:“不错,我打算明日就将这奏书上报给下元卿公孙大人,在朝中推行改制。”   袁长志浓眉微挑道:“哦?”   “此事我策划已久,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   见袁长志听得颇为认真,李仕明说道:“西陵自古重文轻武,武官最高只能到正五品,你此次是破格提拔,史无前例。但若想以后继续一路高升,除了打破制度的桎梏,没有其他办法。西陵现在的朝廷机构分为文武二院,其中军事及文院之外的事务都混在一起放在了武院。我提请的方案里,就是建议设立督军府,作为西陵最高的军事机构,从武院中分离出去,由陛下和国师监管,根据兵种和官衔,下设一品护国大将军,辅助国师。督军府下设兵、吏、户、礼四房,分管军中事务。这样不仅可以提高军队的管理效率,最重要的是借此机会,可让武官从此与文官平起平坐。”   李仕明继续道:“此外,现在西陵国只分马军和步军,军中都是过往征战遗留下来的老弱病残,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临有战事,还要现从民间征集士兵。我在奏书中建议,建立常年的备军制度,把军队编制为禁军和备用军。禁军采用募兵制,从民间招募兵卒,设定严格标准,目的是形成一只精良的国家军队,国家养,立军功的分田分地,封侯赏银。而备用军采用征兵制,按照原来西陵国的惯例从民间征集壮丁,但增加基础的筛选标准。所有备用军服两年兵役,服兵役期间费用国家出。两年后表现出色的升级为禁军,表现差的退出备用军回家务农。”   李仕明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喝了一口,缓声道:“我在这份奏书中力荐你为募兵总管。如果国师应允……袁兄,你可借此机会招募训练一支你自己的队伍,若仔细谋划一番,可大有作为。到时候,便不必再受制于他人了。”   李仕明见袁长志面有动容,接着说道:“你手刃白狼,逼退犒族。此事必定在军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早有助你上位的打算,正愁没有助力,现在便有了一个。当年高祖斩蛇起义,咱们也借那白狼做做文章。时局对你有利,只要推波助澜一番,必能成事。”   袁长志沉思片刻,问道:“若改制成功当然最好,但如果国师不同意改制,该如何打算?”   李仕明道:“我猜国师此番应该会暂缓改制,尤其是设立督军府一事,因为这牵动朝中众多大臣的利益,上下两位元卿之中,上元卿潘大人必定不肯。但是从古至今,改革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想的是,有改制在前挡箭,募兵就好商量。只要国师大人同意你当募兵总管,此番目的就达到了,这胜算就有了一半。如今战事在即,扩充军队迫在眉睫,国师十有八九会应允募兵。只要兵权在握,来日方长,改制是迟早的事。”   袁长志听得聚精会神,此刻他紧握茶碗,心潮暗涌。又过了片刻,他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沉声道:“好,这主意可行。若国师真能任我为募兵总管,你我二人合力,可有一番作为!”   李仕明道:“我也正是此意。”   袁长志的心情颇为痛快,他与李仕明以茶代酒,对饮了几碗,忽然想起云小鱼的信,便从怀中掏了出来,递给李仕明道:“当日在禤乹围场,趁熠王带军狩猎之际,有犒族人潜入营地,小鱼险些出事。她将经过写了下来交给我,李兄,你可认得小鱼写的是什么?”   李仕明不动声色地问道:“小鱼现在如何了?”   “好在只是中了迷药,现在已经没事了。”   李仕明这才接过那张纸,乍一看,不禁心中暗笑:“不会写繁体字,简体字我也是大概猜得的,何必自己瞎编着写。”他将云小鱼满篇繁简混合的自造文字快速读了一遍,看完,面上却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将内容给袁长志说了一遍,袁长志也颇为诧异。   袁长志道:“除夕之前,咱们三人在我那里相聚,你们跟我讲了赢山脚下的怪事,提到饿鬼村寺院中的女鬼,我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实话说,我本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如此看来,像是真的了。”   李仕明笃定道:“那女鬼之事,绝对不假。”   袁长志叹道:“我对鬼神之事本来就一知半解,此时我倒不知道该如何判断了。”   李仕明道:“这西陵国确实有很多怪异。就说小鱼提到的这两张画像,如今我倒是觉得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额头刺有梅花的女鬼,多半才是犒族人真正要找的人。娮妃只不过是那女鬼附身的一个身体罢了。”   他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道:“国师大人曾下令全国通缉一名女子,你在禤旸围场时也应该在丛林中听那两个侍卫说过:被通缉的女子是个宫中嫔妃 — 也就是娮妃了,但当时娮妃多半已死,也就是说,国师大人想找的,实际也是那个借娮妃尸体还魂的女鬼。这就不难解释,为何咱们看到的通缉令上都是娮妃的画像。”   袁长志道:“你说的不错,那日在禤旸围场我潜入国师大人的营帐,原本是想找上赢山的地图,结果在国师大人的案台上看见了一副手绘小画。那副小画画得肯定不是什么宫中嫔妃,而是一个额头上刺有梅花的年轻女子。我当时也颇为奇怪,心想这西陵国师为何在案台上摆着一张女人的小画。”   李仕明沉声道:“……可是这些人为何全都在找一个女鬼呢?”   两人沉思半天,均都不得要领。袁长志最后道:“我是想不出来了。”   李仕明也道:“在没有更多线索之前,仅凭这些也猜不出个所以然。以后再说吧。”   夜已经深了,袁长志于是跟李仕明告辞,离开了上元卿院。   翌日,李仕明就将改制奏书先呈交给了上元卿院。西陵国对上朝的文官和武官的官衔均有不同要求,他官衔不够,不能参加早朝。因此只能先将奏书提交至自己所在的上元卿院,由上下两院共同协商后,再在次日朝会上呈报给国师。   执管上元卿院的上元卿姓潘名礼,位高权重,官居正二品,也是芸贵妃的父亲。他接到李仕明的奏书后,因为改制涉及到武院,于是当日就乘轿赶到下元卿公孙长明的府上,将李仕明的奏书交给了公孙长明。   潘礼等公孙长明看完,问道:“公孙大人,你如何看?”   公孙长明道:“这李仕明可是今年的一甲头名?”   “不错。”   “我知道他,听说在殿试上与国师大人手谈,只输了半子。”   “是。”   “他很有胆识,只是对朝廷的局势不甚了解。我看他这份改制方案,还经得起推敲,稍加完善,是可推行的。”   潘礼沉声道:“圣祖规定武官最高不可过五品,就是为了防止武将手握兵权,一人独大,功高盖主,威胁帝位。如今这李仕明突然提出改制,是何用意还不清楚,或居心叵测,我认为不可贸然推行。”   公孙长明道:“他的用意在奏书上写的很清楚嘛。我西陵这么多年秉承圣祖规定,压制武官,其结果就是兵力薄弱,百姓没有动力入伍参军。咱们跟犒鴱两族对战这么多年一直打不赢,还被逼得处处退让。如今蛮夷再次骚扰边地,这一仗迟早要打,再不增强兵力,后果不堪设想。”顿了顿,公孙长明又道:“李仕明自己是个文官,崇武降文,对他有什么好处?说他居心叵测,我认为谈不上。”   潘礼道:“改制是大事,对我们大家而言,有好处,自然也有不好之处。公孙大人你要慎重考虑此事。”   “此话怎讲?”   “按李仕明奏书上写,设立督军府,那武院无异于被架空。到时候下元卿院的官员重新洗牌,他动了别人盘子里的食物,必然有人不乐意,会生事端,要是弄不好可就是个烂摊子。如果扰乱朝野,让心怀不轨之人趁机作乱,搞不好你我的位子都会不保。”   公孙长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缓声道:“那潘大人的意思是?”   “李仕明的奏书,可暂缓不报。待时机合适的时候,再上报给国师大人。”   公孙长明放下茶杯,微微一笑:“潘大人,不报怕是不好吧。李仕明的这封奏书,为国为民,毫无私心,涉及武院改制,我却压下不报,万一让国师和陛下知道,说我为了一己私欲,耽误国事,到时我可就说不清了。”   潘礼急忙道:“这怎么能叫一己私欲,涉及朝中众臣的利益,你不考虑自己,难道也不考虑这下元卿院的众臣么?”   “朝中众臣的利益跟国家的利益相比,理当是国家的利益当先。你说是么,潘大人?”   潘礼的脸红一阵青一阵,半天才站起身来:“好,既然如此,老朽的茶也喝完了,就此告辞。”   公孙长明站起身拱手道:“慢走不送。”   潘礼走出下元卿府,坐上轿子,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   一旁跟随他多年的大管家看见了,猜出个六七分,说道:“大人,咱们自己压下不报不就行了,何必非要知会他下元卿呢?”   “屁话!李仕明要改的是武院的制,我能不跟那公孙老头说吗?那老家伙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要让他知道我压着武院的事不报,跑到国师那里参我一本,那就是个麻烦!”   潘礼是文官,自古朝廷文官掌权,武官最高不过五品,他自然不愿改变这个局面。他本想拉着公孙长明一起抵制李仕明的改制奏书,因为设立督军府就是架空下元卿院,按理说公孙长明要想稳坐他在下元卿院的位子,就应该和自己站在一边,谁想这老家伙竟然堂而皇之地给他上上课了。   但潘礼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脑中一道电光闪过,暗骂道:“老狐狸,还跟我谈什么国家利益,呸,我竟忘了他儿子公孙蛟在军中为将,一直无法提拔,他此番支持改制,定是想扶持自己的儿子!他儿子将来若是手握大权,他可不是比当下元卿还风光!”   这样一来,因为公孙长明的坚持,李仕明的改制奏书还是呈到了国师西砚那里。      ☆、第三十八章 白狼传言   这两天,连云小鱼都听到了一些关于袁长志的传言。   从禤乹围场回到皇城后不久,宫里的人就开始悄悄议论,说新来的马军都侯袁长志不是一般人。   最开始这些话只是在军中流传,到后来范围越传越广,内容越传越离奇,最后连宫女太监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等传到云小鱼耳朵里的时候,传言就已经变成:袁长志是追随圣祖的大将军耿青转世,他打死的白狼是传说中的神兽,而他本人则是受了圣祖的在天之灵托付,下凡来保护熠王和西陵百姓的。   一时间,袁长志打死白狼之事,在宫中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迷信色彩。   这让云小鱼既好奇又不安。好奇是因为她不知道为何袁长志会忽然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不安是因为她不清楚这对袁长志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很想找袁长志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如今袁长志除了随身护驾,还要统管马军、参与朝政,整日不在武院,见他一面很困难。   云小鱼无奈之下就去找了王二。王二一听原委,立马就说:“云姑娘,这事我也听说了。李公子肯定知道怎么回事,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如今的王二已是万贯身家,与刚进宫那会儿不可同日而语了。云小鱼跟着他,见一路都没人拦着,就问:“你是怎么做到的?”王二道:“在这皇宫里办大事得有权,但小来小去的事情上,有钱就能办。”   云小鱼问道:“你的钱如今都是卖松花蛋挣的么?”   “卖鸭蛋只是其一,但如果光是死守着那摊子货,不多动动脑筋,也是挣不了大钱的。”   云小鱼点头道:“要说赚钱,我们三个加一块也比不上你一个。”   “云姑娘,你这是第一次夸我。”   云小鱼笑道:“我是实话实说。”   王二也笑道:“再说我就要找不着北了。”   云小鱼忍不住捂嘴直笑,指着前方说道:“北在那边。”   王二一抬头,原来是到了御书院了。   李仕明正在中堂的隔间里翻书,一抬头刚好看见王二走了进来。   王二笑道:“李公子,你看我把谁带来了。”李仕明正想问,就看见了王二身后笑盈盈的云小鱼。他眼睛一亮,合上手中的书,三两步走了过来。   他眼含惊喜,盯着云小鱼只是看,看得云小鱼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也忽然想起,自己似乎确实也已经有小半年没见过李仕明了。   李仕明终于开口问道:“你还好么?”   “很好,你呢?”   李仕明笑而不答,却道:“走,到我官舍中说话。”   到了李仕明的住处,他给云小鱼和王二一人倒了一杯茶。云小鱼拿着茶喝了一口,环视他的房间:只见窗外一园绿竹,窗下一张案台,案上干干净净摆着笔墨纸砚。   微风拂面,房中有淡淡的竹子清香,墙上还挂着一幅看上去很漂亮的字,但是云小鱼没看懂。   李仕明见云小鱼盯着那幅字看,就说道:“浮生若梦。”   云小鱼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字,上面写的。”   “这是你写的?”   “不是,我一住进来就有了。”   云小鱼觉得李仕明的房间甚是舒服,说道:“你这房间收拾得真好,让人想睡一觉。”   李仕明笑道:“那这几个字可赶上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了。”   云小鱼一愣,随即噗嗤一笑:“我又不是贾宝玉,你更不是秦可卿。我说着玩的,谁会在你房间里睡觉。”   王二在一旁道:“这打的是什么哑谜?你俩一在一起就说我听不懂的话,不行不行。”   李仕明道:“好,就说你听得懂的。你俩这次来什么事,说吧。”   王二道:“最近宫内有关于长志的传言,你可听说过?”   李仕明听罢一笑:“听说了。”   王二又问:“你可知道这传言因何而起?”   李仕明道:“你若问的是传言从谁口中传出来的,那是我。”   云小鱼和王二同时愣住了。   云小鱼问道:“为何是你?”李仕明便将袁长志在禤乹围场的经历,以及两人前日夜谈、打算合力推行改制的想法跟二人细细说了一番。   王二听得热血沸腾,尤其是听到袁长志空手打白狼那一段,赞道:“长志果然厉害,这就叫 ‘众将无计可施展,长志空手套白狼’!”   他这话一说,云小鱼和李仕明两人口中的茶险些喷出来:“空手套白狼哪是这么用的?”   王二嘿嘿一笑:“我的意思就是长志厉害,你们随便听听,随便听听就行了。”   云小鱼笑着摇摇头,转身又问李仕明:“宫中传言白狼是神兽,长志打死白狼就是天降的大将。但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真的有人信吗?”   李仕明淡笑道:“咱们现在不就是在封建社会?”言罢,他又问王二:“王二,他们说长志是天降的大将,你怎么看?”   王二听李世明如此问,答道:“李公子,这话你就问错人了。我不管别人,长志他是我兄弟,他是天降的大将也好,是溪乡卖鱼的也好;他领兵我给他摇旗,他卖鱼我给他吆喝,他是什么我都接着。迷不迷信的,不关我的事。”   李仕明朗声道:“好!”他站起身来,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说道:“若想长志青云直上,这股东风是一定要借的。我叫人在军中传播消息,就是这个目的。从古至今,为什么民间揭竿起义还要打着“奉天命”的旗号?这不是一朝一代才有的现象,也并非就真的是天命,而是因为能让人为之舍命的终极力量,不是残暴,也不是一味的顺民意,而是给他们信念。”   云小鱼原本只是在一旁静静听着,但她看着眼前的李仕明提起改制字字珠玑、胸有成竹,忽然感觉他好像跟自己平时印象中那种总是不急不缓的样子有些不大一样了。   李仕明注意到云小鱼望着自己出神,他顿了顿,问道:“小鱼,你在想什么?”   云小鱼这才发现自己在盯着他,忙道:“我在想……我在想,那些起义成功的人后来成了君王,又有几个真的给了天下太平。他们给了百姓希望,但等到自己当了帝王,又开始贪图个人的荣华富贵,最后还不是再被别人推翻,周而复始,改朝换代罢了。”   李仕明笑笑,没有答话。   云小鱼兀自叹息了一声,接着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李仕明:“这是不是就叫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李仕明笑道:“好不容易引经据典一次,还用错地方了。”   云小鱼“啊”了一声:“难道不是这个意思?”   李仕明道:“这句话是说天地不以情感用事,对万物一视同仁;圣人不以情感用事,对百姓一视同仁。天地间的自然法则,就是对待世间万象要一切平等。”   云小鱼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李仕明见她一脸认真,微微一笑。   王二在一旁道:“我也是学习了。刚才云姑娘一说,我也以为说这天地和圣人都不是好人,把百姓都当狗使唤。”   李仕明失笑,正要说话,门外忽然有人传道:“国师宣李大人即刻去普化殿。”   王二听了,起身道:“李公子,那我们走了。”   云小鱼也站起身正要走,却见李仕明瞧着自己,像是欲言又止,她就站住了,谁想他半天未语,只是看着她。   云小鱼心下觉得奇怪,等了半天,最后只好说道:“我走了。”   李仕明忽道:“过段日子,我可能就不会常在此处了。你若有事,还可以写信给我。”   云小鱼点头道:“好。”正欲转身,他又道:“再写,就不要写繁体字了。”   云小鱼嗤一声笑道:“知道了。”她总是改不了这爱笑的毛病,李仕明看她笑,面上却隐隐浮现出一种失意之色,他轻声道:“你去吧。”   云小鱼“嗯”了一声,跟王二走出了房间。   李仕明看着他俩走出门去,自己走到那幅字前,抬头看着“浮生若梦”这几个字,神色有些怅然若失。   书童的声音又从门外传来:“大人,该走了。”   李仕明定定神,整了整衣冠,即刻走出了御书院。此时漫天云霞,已是黄昏,御书院中海棠花正盛开,千树红云,娇艳欲滴,他却无心欣赏。   李仕明一边疾步向普化殿走去,一边暗忖:“时下,最紧要的还是立稳脚跟,而改制是重中之重。”这样一想,他立刻冷静了许多。不多时,便来到了西砚的普化殿。   西砚正在批阅奏折,看见李仕明进来,说道:“我正在等你,坐。”   李仕明行礼道:“谢国师大人。”在一侧坐了下来。   西砚道:“你的改制上书我看了,前日也奏请了熠王陛下。设立督军府一事暂缓,募兵之事可即刻着手。”   李仕明心中暗想:“果然跟我想的这样。”口中答道:“是。”   西砚忽问道:“你是如何认得袁长志的?”   李仕明略一沉思,答道:“我表亲弟妹与他是友人,他们进宫与我重逢后曾提及他,所以我知道此人,却并不熟稔。”   西砚放下手中的朱砂笔:“袁长志并非我西陵国人,你可知道么?”   李仕明面上似乎露出一丝迷茫之色:“这……我并不晓得。”   西砚凝神不语,半天才又问道:“你为何推荐袁长志为募兵总管?”   李仕明答道:“带兵打仗要靠威望,袁长志如今已在军中扬名,此等呼声,未有二人。战事在即,想统帅精兵,就必须找一个这样的人。况且我听闻此人文韬武略,武科头名,有真功夫、实才干,这样的人才应该重用。”   西砚面露赞同之色:“不错,我也是这么想。”他从案后缓步踱出,看着李仕明说道:“仕明,你和长志,一文一武,能为我西陵朝廷所用,这是天意,吾甚欣慰。人若尽力,可改天命;举国合力,可改国运。望你俩能为西陵尽心竭力,光复我西陵鼎盛之貌,若真能如此,我也死而无憾了。”   李仕明听西砚如此说,不觉心生疑惑,但他亦能觉察到西砚此话确实含有拳拳之心,并非尽是说辞,于是起身道:“下官定不负大人所托。”   西砚颔首道:“那好,我已拟定:下元卿院增设吏部,与原兵部一起协助募兵总管管理募兵之事。而上元卿院增设礼部,与原户部一起,负责募兵期间的花销、内务等事宜。”   李仕明一听,增设的上元卿院吏部和下元卿院礼部,再加上原本的武院兵部和文院户部,这分明就是按照他奏书上的督军府下属“兵、吏、户、礼”四房来设立的。   他心中一阵狂喜,俯首拜道:“是。”   西砚又道:“袁长志任募兵总管,统领下院两部。杨玄为募兵副总管。李仕明官升正四品,负责上院专司与募兵相关事宜。”   李仕明叩首道:“谢国师大人!”   次日,经西砚奏请了熠王后,圣旨即刻下发至了两院。   一时之间由袁长志任募兵总管,以及李仕明升任之事,在文武二院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传遍了朝野。      ☆、第三十九章 追及往事   袁长志任募兵总管以及李仕明升任的诏书下发后,在朝野上下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但不管文武二院的人私底下揣着再多的想法,募兵之事还是搬上了日程。   募兵被国师列为了重中之重的要事,两院依旨办事,配合募兵。而这当中,当然也包括上元卿潘礼和下元卿公孙长明,但他二人各自又有何打算,在此处暂不细说。   只说李仕明回到上元卿院后,很快便起草了一份募兵方案,打算给袁长志作为参考。但在见袁长志之前,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先弄清楚。   那就是当年五蛮溪一战的真相。   今年的除夕夜,他曾在御书院中堂翻看圣祖520年至今的皇家编年文献,其中记录了西陵国与犒鴱两族的渊源和历史,更详细记述了圣祖548那年立秋,马军都侯谷泰领军讨伐两族的那场五蛮溪之战。   那场战事西陵险胜,剩下的一万余名兵将,谁想回到皇城的只有三千人不到。   时寅虎说是因为谷泰统兵不力,在山中迷路,外加天气恶劣,兵士饿死无数,而谷泰自己则在刀口山畏罪自杀。   李仕明清楚,活下来这三千人多半是那时寅虎的亲信无疑,但其心所向,究竟为何?先前他曾试探着建议西砚遣散老兵、重新招募,但西砚没有应允。那么这三千士兵为何能活着回城,在招募新兵之前不弄清楚,他心里总是有怀疑。   为了此事开春后他找过王二,只说:“有件事,你能否打听出来?”王二道:“李公子你但说无妨。”李仕明将当年五蛮溪战事如此这般跟王二一讲,而后道:“虽说谷泰已死,但他手下知道当年发生何事、遇到何难的人,一定还有活着的。你若能找到一个,问清楚当年战事的来龙去脉,对咱们有很大帮助。”   王二当时在宫里宫外已有些人脉,听李仕明这么一说,立马道:“李公子,我试试看,最迟三个月给你信儿。”   掐指算来,从那时到如今时间正好已经差不多了。   朝廷募兵的旨意下发后的第二日,李仕明打算去问问王二打探得如何,而王二偏偏就在这时找上门来了。他一进门就说道:“李公子,你要的人我给你找着了。”   李仕明很是惊喜,同时又不禁在心里佩服王二的办事能力,问道:“你是如何找到的?”   王二道:“边走边说,那人不肯入宫,咱们得出去一趟了。”言毕,他带着李仕明出了西陵皇宫,这一路上为何便利,自然不必多说。   出了宫门,上了轿子,两人一路被抬到一条小巷,王二说了句:“就是这儿。”然后跟李仕明一起下了轿。   李仕明问道:“这是哪儿?”   “这边是南城,快出城了。”王二说完,领着李仕明进到一个中规中矩的小宅子前,“此人姓孟,他本不住在皇城了,说不喜人多,要离城里远些,我就在这儿租了个小宅院,让他这两天先在这儿住着。”   话没说完,两人已经穿过中庭,来到内院的一间房门前。王二小心扣了扣门,唤道:“孟先生,我把李大人带来了。”   门内无人应声。   王二又扣了两下:“孟先生,我们这便进来了。打扰了。”说着“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两人迈步进门,王二刚想说话,忽然眼前一道细微的金光一晃,“叮”一声,再回身看,一枚钢针钉在了他和李仕明身后的门框上。   这根针再偏点,就要扎在李仕明的脸上了。   李仕明方才只觉得脸上一凉,现在却觉得有些烫,再一摸,皮似破了,伤口火辣辣的,心中不禁一惊。   这时候屋内黑影中走出一人来,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王二一听,急道:“孟先生,我都已经跟你说了,李大人是文官,他不会武功!你这钢针要是钉在了李大人的脸上,还怎么说事?”   那人走到日光下,露出了样貌,李仕明一看:这人国字脸,高鼻梁,浓眉大眼,一脸的络腮胡,身材魁梧,身穿一身布衣,脚穿草鞋,看着像个农夫,但面相有些凶,往那儿一杵,倒更似金刚。   李仕明暗想:“王二称此人是先生,但我看倒更像是个武官。”   那人也上下打量了李仕明一番,问道:“你姓甚名谁,在文院居何位,现几品?”   李仕明抱腕道:“在下李仕明,在上元卿院任修撰,现居四品。”   那人眉头一皱:“修撰哪有四品的?你可当我不懂!”   “修撰应为五品,但我负责协助募兵事宜,蒙国师钦点,升至四品。这位先生对朝廷吏制很清楚,想必曾在朝中任过职。”   那人“哼”了一声:“我任职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王二听了赶忙说道:“孟先生,你任职那会儿,李大人想必正寒窗苦读,准备考状元呐,他怎么会不知道在哪儿,他自然是在咱们皇城里了。如今李大人也是朝廷四品大员,咱们坐下好好说,慢慢说。”说着给两人各搬了把椅子,又倒了两碗茶摆上。   李仕明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一撩长袍坐下,问道:“孟先生,敢问曾在朝中任何职?”   那孟先生并未回答,却先问:“王二说你负责朝廷的募兵,你是募兵总管?”   李仕明见他不答话,上来就反问,却也不生气:“现在的军队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从里到外,亟待改制,而改制先要从募兵着手。我自认能出谋划策,但招募新兵,领兵操练的事,需要有威望的武官来做,我做不来。”   那孟先生点点头,似乎颇为认可李仕明的这番话,又问:“那你们选了哪个有威望的做了总管?”   “募兵总管是马军都侯袁长志。”   那孟先生显然是没听过袁长志的名字,问道:“他有什么本事,能做马军的都侯?”   李仕明便将袁长志自幼习武师从少林,而后又中武科头名,在军中手刃白狼等事,跟他说了一遍。   言毕,李仕明道:“孟先生,我方才见你英雄气魄,提起马军都侯几个字,面露悲伤,似心痛难以。我料想你与谷泰将军一定交情匪浅。你问袁长志有何本事,可做马军都侯?实不相瞒,他武艺精湛无人能敌,在军中扬名,自不消我多说。除此之外,长志与我还是结拜兄弟,他为人刚正不阿,胸怀天下,绝不是时寅虎一辈能比的气度。以往军中尽是乌合之众,无有正见之心,此次我和长志负责募兵,就是志在清理禁军,为西陵训练一只精良队伍,彻底平定边地异族。”   他这番话推心置腹,说得那孟先生面有动容,他目不转睛瞧着李仕明,好似要看穿他一般。李仕明还而复视,目光清朗,神色甚是笃定。   那孟先生不语,半天道:“好!我信你。”他站起身在屋中走了两步,心情似乎有些激动。   过了一会儿,他坐了下来,拿起茶碗,一饮而尽,而后沉声道:“我姓孟名昭先,字晚侯。是谷泰谷都侯身边的从五品龙翔侍卫。我祖上是圣祖御国大将军耿青的表亲,只不过我家世代从文,到了我却喜武厌文。我自小练武,后来从军跟随谷都侯,他于我不仅有知遇之恩,我更视他为兄长一般。按我从军的年头和立功的数量,若为文官,至少也应该是正三品了。但咱们西陵武官最高至五品,谷都侯才只有五品。我随他出生入死,他为我争取到从五品,我已经非常高兴了。”   李仕明听到此处,点头道:“谷都侯的人品和德行,我也曾听说一二,让人敬佩。”同时心中暗想:“原来是文官世家,难怪虽然长了个五大三粗,名字却起得很雅。”   孟昭先长叹一声继续道:“可惜君子命短,小人命长!五蛮溪一战,竟让一场风雪夺去了谷都侯的性命。”   李仕明听到这句话,忍不住问:“我当谷都侯死因有蹊跷,原来竟真是因为迷路才命丧于山中?”   “命丧山中是真,小人使诈也不假。如若不是孙有和时寅虎假传圣旨,又若不是谷都侯忠肝义胆,他或许就不会死!”   孟昭先思忆往事,将当年五蛮溪之战的前因后果,给李仕明和王二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圣祖548年秋,朝廷封马军都侯谷泰为征讨将军,统领两军。谷泰、马军副都侯时寅虎、步军都侯杨玄、步军副都侯褚云飞四个人各自率领一军,兵分四路讨伐犒鴱两族。   从西陵到犒鴱两族的居住地,由于莲花山的阻挡,一马平川的南部草原反而不能走。   最易走的路是在临河东部上游的南岸、南部草原东北部以及莲花山北部的尽头,这三地交汇处有一狭长的山谷,当地人称作“萨拉山谷”。   萨拉山谷地势平坦,水源丰富,犒鴱两族也是经此地入西陵,但此地极易被埋伏。   另外一条路是由北至南,渡临河,直接在两族腹地登陆上岸。   临河水汹涌湍急,这条路远而且艰难,却是敌人容易放松警惕的一条路。   谷泰自己率三万骑兵,带着褚云飞的三万人马攻打萨拉山谷;他同时命令时寅虎率兵三万渡东西贯穿西陵的临河,直捣两族腹地;同时命杨玄率一万精兵,横穿南原,绕过莲花山南部的尽头,从后方突袭。   谷泰的作战方案颇为有效,但他自己的三万马军,为了打开萨拉山谷的缺口,也为了吸引犒鴱两族的主力人马、给时寅虎和杨玄创造机会,几近全军覆没。   褚云飞带领余下的两万多名兵士,与时寅虎及杨玄汇合,终于在五蛮溪大败了犒鴱两族。   等到谷泰赶到五蛮溪时,他的队伍只剩了不到一千人,大部分都战死在了萨拉山谷。   听到这里,李仕明问道:“你觉得那时寅虎在战事中可会做过什么手脚?”   孟昭先摇头道:“那时寅虎打起仗来确实不含糊,他对西陵倒并无二心。陷害谷都侯是战后回程的路上发生的事。”说罢他又继续讲了起来。   战后,杨玄和褚云飞先行率军回到了皇城。   谷泰和时寅虎的马军因为伤亡较重,稍作修整后,也准备返程。但就在他们撤到萨拉山谷时,从东面又追来了一只敌军的队伍。   这只队伍极其勇猛精良,竟将谷泰和时寅虎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外加彼时粮草已经不足,西陵马军被逼得节节后退,一路被逼进了莲花山。   李仕明忍不住打断问道:“你说你们在山中迷路,说的就是莲花山?”   孟昭先叹道:“若非莲花山,我们又怎么可能死了那么多人?”   李仕明会提到莲花山,是因为那山是一座奇山,无论草原上如何温暖如春,它却终年积雪,一入山脚下,气温骤降,风雪交加,草木不生。   之所以叫莲花山,只不过是因为山峰连绵起伏的样子像莲花瓣一般,若说莲花的柔美和秀丽,其实跟那山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      ☆、第四十章 忆莲花山   当年五蛮溪战后,从萨拉山谷的东面追出来一只精良勇猛的敌军队伍,将谷泰和时寅虎的军队直逼入了莲花山。大军在终年积雪的莲花山中迷了路,军粮也所剩无几。   一进入莲花山,天地灰蒙蒙一片,人抬头看,不见光,不见云,早晚难辨,昼夜不分,没有星辰可以定位,只有漫天如虎狼咆哮般的风雪,寒风凌冽,冷风刺骨,大片的雪花和成粒的雪块打在人的身上和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来时的路已完全迷失,只能继续向前,眼前只有翻越莲花山一条路可走,否则就是等死。   入山两天后,谷泰下令将所剩不多的军粮优先供给伤势最重的士兵,若有富余,再大家分吃。刚开始无人反对,但随着军粮减少,周围又寸草不生,越来越多的人一天都吃不上几口粮,积怨之声慢慢在军中四起。   又过了两日,一些体质孱弱的士兵就都扛不住了。很多人没有战死在沙场上,却冻死、饿死在了莲花山的风雪中。头天还靠着石头睡觉的人,经过一夜,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就在这当口,一日孙有忽然跟谷泰说,出兵前时寅虎曾领过圣旨,圣旨上书,若此战不利,统帅失职,则即刻由其交出兵权,赐其自尽,并由时寅虎接任领兵。   谷泰听了颇为震惊,但孙有手中确实握有一卷圣旨,打开一看,也并无异样。那时谷泰正因为将众将带入莲花山的事,心中充满愧疚,见到所谓的圣旨也没有多想,便要领旨。   孟昭先和另外一名龙翔卫士薛子长在一旁听到,顿生疑心,质问孙有圣旨从何而来,为何早不拿出。孟昭先劝谷泰不要相信孙有:“就凭他孙有一张嘴,还有那不知真假的圣旨,岂能就这么轻易结束自己性命?”   孟昭先又找时寅虎对质,时寅虎面有异色,说话漏洞百出。孟昭先便明白了他和孙有定是早前就假造了圣旨,想借谷泰的愧疚之心除了谷泰。孟昭先和薛子长顿时怒火中烧,当场就跟时寅虎的人打了起来。   那正是弹绝粮绝、人心惶惶的时候。   饥饿和死亡带来的不安、迷惑和恐惧弥漫在众人心中,谷泰和时寅虎的对立,就像一颗微小的火星落在了稻草堆上,点燃了在场众多士兵心底最无助的疯狂和愤怒,即刻就有人将目前的惨状全都归咎于谷泰统帅不力。   这支军队本来就是战前召集的市井之徒,毫无底线可言,两拨人顷刻间便厮杀在了一起,分不出彼此。   风雪漫漫,寒风萧萧,满地鲜血,犹如修罗场。人人都杀红了眼,那场景就仿佛垂死之人也要拉别人入地狱一般。   谷泰的人因为萨拉山谷一战,本就剩下不到一千,进山后又冻死饿死了很多。再加这一场厮杀后,几乎不剩下几个了。   孟昭先被砍伤,昏了过去,被薛子长藏在了一块大石后。   等孟昭先醒来时,四周寂静无声。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风暴却已经停了,天上少见地出现了日光。   薛子长就靠在孟昭先身边,似是睡着了。孟昭先赶紧推了他一把,薛子长哼了一声,孟昭先才松了口气。又一低头,看见谷泰的大衣披在自己的身上,他顿时宽心了些,四下寻找谷泰的身影,发现谷泰就坐在不远处的地方,也在睡觉。   孟昭先跨过满地的死尸,走到谷泰身边坐了下来,把衣服退了下来给谷泰盖上。可是当他的手背碰到谷泰的脸时,他感觉到谷泰的脸冷得像一块冰块。   孟昭先怔住了,他缓缓伸出手去试探谷泰的鼻息,可是谷泰已经气息全无,显然已经死去很久了。   孟昭先只觉得胸中像被人用重锤猛击了一下,喘不上气来。这时候薛子长也已经醒来,他看见孟昭先双手撑地伏在地上,刚想走过去问是怎么回事,一抬眼看见了去世的谷泰,径直就坐在了地上。   后来孟昭先才知道,时寅虎早就带着他的人走了,维护谷泰的人要么被斩尽杀绝,要么就是像他这般被扔在原地等死。   好在薛子长一早就留了个心眼,他当时发现孙有和时寅虎鬼鬼祟祟,就立刻藏了些军粮在身上,在孙有假传圣旨前,还埋了一些粮食在地下。   两人将谷泰埋在了莲花山,孟昭先的悲痛难以言喻。跪在墓前,他对天发誓要为谷泰报仇雪恨。   有了这样的念头,求生的欲望就更强。而人在做,天在看,之后的日子,山上居然再无风雪。   两人靠着薛子长藏的干粮又撑了整整十七日,终于在第十八日上,他们翻过了莲花山,逃到了西陵的南原。   在南部草原上,有水源,有野果,两人又挨了两日,最后终于遇上了草原的牧民,把他俩救了。   李仕明听到这里,忍不住长叹一声。沉默片刻又问:“时寅虎也逃出了莲花山,最后还带着三千人回了皇城。你们用了十八日方才到了南原,他带着那许多人,翻山越岭,不知是如何解决军粮问题的?那山中可有野兔、瓜果取用?”   孟昭先眼神中露出一丝难掩的悲凉之色:“没有,那山中草木不生,没有活物。只有我们。”   王二听到这里,不禁问道:“既然只有你们,那到底是吃了什么,才撑过了十几日?”   王二问完,见李仕明神色复杂,沉默不语,正觉奇怪,忽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劈中了他,直劈得他晕头转向,胃中翻滚,喃喃道:“我的老天爷,阿弥陀佛。”   孟昭先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当时在莲花山,一路上看见的断臂残肢,还有如被野兽啃过般的牙齿印子,心中倍感哀凉:那些被啃食的是谁,吃人的又是谁?   被草原牧民救了之后,孟昭先和薛子长休养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到了皇城,那时的马军藏污纳垢,已经不能呆了。两人听说了时寅虎在朝廷的说辞,愤慨非常:谷泰到死都在维护自己的兵士,而时寅虎却对熠王声称他是畏罪自杀,临了还要让谷泰落个骂名。   听到这里,李仕明心想:“当年孙有假传圣旨,闹出了一片混乱。谷泰多半也是因为受了伤,又将自己的衣服给了孟昭先,才冻死在了莲花山中。但即便没有孙有那一出,最后众人弹尽粮绝,以谷泰的性格,他多半很难舍下众人自己先走,最后怕也是不能活着走出莲花山。在死亡面前,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到最后即使谷泰一人反对,那些士兵会做出什么也很难讲。”   孟昭先说完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继而叹道:“我和子长决定留在南原,不再回皇城了。一来是因为皇城已没有我二人的容身之地,时寅虎若知道我们活着,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二来是因为我们要为谷都侯报仇,只能韬光养晦,在南原招兵买马。”   李仕明问道:“南原有人马可招?”   “其实五蛮溪之战后,追随谷都侯的人,活下来的并不止我们两个。另外我们也探听到,回到皇城后,但凡有点良心的,也都不干了。这些人如今大部分都跟着我。”   “这些人有多少?”   “现在大概一千来人吧。”   李仕明暗忖:“人数是少了点。但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有实战经验,稍加训练,就可以带新兵。”他又问:“如今留在朝廷的这些人,孟先生怎么看,是否全都不能用得?”   “那倒也不尽是。这些人我绝大部分都认识,他们当中有那么几个还是颇有才干的。只不过迫于一些无奈,不得不留下来罢了。”   “这么多人,先生都尽数了解么?”   孟昭先道:“我十几岁就进宫追随谷都侯,当朝马军里,我说辈分排第二,没人敢说排第一。这些人只要都是当年那些人,他们翘下屁股,我就知道他们要放什么屁。”   “好!”李仕明长身而起,喜道:“孟先生,今日遇见你可真乃天助我也!”说完对孟昭先深施一礼,“孟先生,我前日给国师大人上书推行军队改制,第一是要设立督军府,打破自古武官不可高过五品的桎梏,第二就是要在全国募兵,为西陵建一支精良队伍,平定边地。如今国师大人已经同意募兵,而设立督军府之事,我也有八成把握。我和长志如今急需像先生这样的人来协助,先生身经百战、久经沙场,挑选训练精兵再没有人比先生更合适。不知先生可否愿意重新回朝,助我一臂之力?”   孟昭先没有说话。   李仕明道:“孟先生,你可多考虑几日……”   他话未说完,孟昭先道:“我回去与子长商量,三日后给你答复。”   李仕明道:“好,那就等先生的好消息。”   孟昭先也不啰嗦,抱腕相送。   回皇城的车上,王二忍不住说道:“我听这事,其实最缺德的就是那个孙有,就该宰了他。真是君子不长命,小人活万年。”   “孙有迟早要收拾。但最重要的还是那孟先生,现下我急需像他这样的人。”他顿了顿,忽道:“这次多亏了你,找到此人,帮了我和长志的大忙。”   王二摆手道:“唉,小事儿。”   李仕明微微一笑:“我有个建议,或许对你有帮助。”   “李公子你说。”   “你善于打探消息,天赋异禀,应该多加利用,否则可惜。”   “怎么利用?”   “找人帮手,专司此事。”   王二眼珠一转:“……我明白了,就是专门打探消息的那么个团伙!”   李仕明笑道:“差不多这个意思,但不要叫团伙。”   王二嘿嘿一笑:“对,对,团伙听着像打劫的。那李公子你说叫个什么名字好。”   “名字不重要,你可以慢慢想。但前期最重要的是要建立有效的渠道。低到宫女,高到朝臣,内至皇城,远至边塞,这上下里外,许许多多的人、形形色色的社会阶层,你若有心,大有文章可做。”   王二茫然道:“渠……道?社会……阶层?李公子,你这个说话用词,有时候跟云姑娘说话一样,听着有点费劲。不过我大概懂了,我如今也有钱了,打点人脉,我还在行。”   李仕明摇头道:“你现在人脉还不够。要做好这事,人脉还要再广。”   王二听罢,似陷入了沉思。   李仕明见王二想得专注,也不再说话。此刻他脑海里也有很多事需要捋清楚,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他颇为疑惑:“五蛮溪战后,明明已经被击退战败的鴱两族,究竟如何又横空里出来一只队伍,能将西陵军队一路逼入莲花山的呢……这实在是不寻常的。”   第二日清晨,李仕明来到下元卿院,见到袁长志之后,先给了他一纸文案。袁长志接过一看,上面写着《言兵事疏》,细看过一遍后不禁大喜:“前几日圣旨刚下,你的募兵方案就出来了,李兄的才略实在是让人佩服!”   李仕明道:“我也是借鉴了一些史料。这上面,招募新兵的选拔标准、番号编制、俸禄级别、军功等级、犒赏标准均有列述,可为袁兄所用。此外,昨日我见到一人,此人对你我成事大有用处。”他将前一日与孟昭先见面以及当年五蛮溪之战、莲花山逃生之事,都跟袁长志详细地讲了一遍。   袁长志听完说道:“如此说来,那谷泰死于莲花山中,虽不尽是时寅虎和孙有所害,但也与他俩脱不了干系。”   李仕明正色道:“不错,这就是我今日要说的事。袁兄,即将着手募兵,我有些想法与你商量,你看是否可行。第一就是须除去那时寅虎。一山不能容二虎,一军不能容两帅,时寅虎不除,你的位子就坐不稳。第二就是要拉那孟昭先辅助募兵,他久战沙场,对军队和朝局都很清楚,能替你我筛选人才,除去时寅虎余党。第三就是这些余党之中,有些人可能倒戈与你,但这些人绝不可尽数相信。要用,可选用那些忠良但未必得势之人。”   袁长志略一沉思,点头道:“不错,确实应该如此。”接下来两人又商讨了一些筹备细节,随即决定三日后开始着手实施。   此后几日,袁长志在英武堂召集两军将领以及文院部分朝臣,将《言兵事疏》部署了下去。   自此时起,西陵国的全国募兵便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第四十一章 进御侍司   自从上次李仕明给王二提了个建议之后,王二还真记在心里了。   这日午后,王二跟御膳房的厨师廖师傅坐在一块嗑瓜子,一边嗑廖师傅一边说:“二子,你这脑袋瓜子,待在御膳房可惜了。”   这位廖师傅资格老,在御膳房做了十几年的饭。   当初王二刚进御膳房人生地不熟的时候,无人理睬他,后来他有钱了,众人对他的态度也立刻都好了,但王二自己心里清楚,所谓的人心隔肚皮,真真假假,就那么回事。   可是这位廖师傅是自打王二进御膳房就对他很照顾,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王二干事利索、脑袋聪明而且讲义气,是个好小伙子。   他从始至终对王二以诚相待,有一说一,两面三刀的事情从来没干过。王二知道他人好,所以有了钱之后,找各种理由补贴他作为报答,平时也有事没事就喜欢跟廖师傅坐一块嗑嗑瓜子、说说话。   听到廖师傅这么说,王二一乐,说道:“我这脑袋瓜子里没什么墨水,出个主意使个坏,听个八卦捡个漏什么的还行,当不了状元,不待在这儿我能去哪儿?”   廖师傅听了眼睛一瞪:“你天天在这跑堂有什么出息?谁说你当不了状元,不当读书写字的状元,可以当别的状元啊,要不怎么说行行出状元呢!不管干什么,好好干都能干出样儿来。更何况就凭你的聪明劲儿,当大总管都没问题!”   王二一怔:“大总管?哪儿的大总管?”   廖师傅道:“当然是御侍司的大总管。”   王二压低声音问道:“您说芸贵妃的表哥?”   廖师傅吐了一口瓜子皮儿:“嗯,我看你当,能比他当得好。他心术不正。”   王二急忙比了个“嘘”的手势:“您可是真心向着我,我谢谢您了。但咱小点声行不。”   廖师傅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又抓了一把瓜子开始磕。   王二眼珠子一转,低声又问:“这御侍司的大总管,权力大么?”   “宫里所有的宫女、太监、杂役……还有跟皇家吃穿用度相关的事儿,都归他管,你说他权力大不大?”   “那总归是没有文官武将上朝来得威风。”   廖师傅叱道:“你懂个屁!管你吃穿用度的人才最有权。”   王二仔细一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廖师傅这话有道理,他急忙又问:“那您知道怎么才能进御侍司么?”   “你得找人。那可是油水最肥的地方,不好进。其实那里边儿的人都未必有你聪明,但你得先把脚踩进去,后面就好说了。”   王二越想越觉兴奋,最后“蹭”一下子站了起来:“好,我试试。”   廖师傅“嗯”了一声,磕了颗瓜子说道:“办成了请我喝酒。”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二还就真的开始策划起了这件事。又过了一个月,他把云小鱼叫了出来。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王二跟云小鱼说:“云姑娘,你还记得之前你刚到云溪殿的时候,担心熠王陛下哪天回心转意来找芸贵妃,可能也会找你的麻烦么?”   云小鱼点点头:“嗯,其实我现在都还担心,如果真是这种情况,我就只能出宫了。”   王二摆了摆手:“那时我就跟你说,我有些主意,但当时还没考虑好,说迟些会找你商量。其实当时我是希望有一天有能力让你去这宫里你想去的地方当差。当时我还没找到办法,如今我知道了:我若进了御侍司,就有权力安排宫女,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就能让你去哪里。你也不用出宫了。”   云小鱼面露惊喜之色:“真的么?那……那你能进御侍司么?”   “我进御侍司,就差最后一哆嗦,但御侍司的大总管贪得无厌,收钱不办事,左右哼唧不肯让我进。所以云姑娘,还得请你帮个忙。”   云小鱼一听自己能帮上忙,心里还有些开心,忙问:“你说,让我帮什么?”   “你可知道,御侍司的大总管施恩是芸贵妃的表哥?”   云小鱼脑中灵光一现,立即道:“我知道你让我做什么了。”   王二笑道:“聪明!但你只是个宫女,光靠嘴说,贵妃肯定不会给你这个面子。你把这个交给芸贵妃。”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盒口冲着云小鱼打了开来。   那盒子中放的是个半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洁白无瑕、珠圆润泽,透着迷人的光泽,实是人间罕见的奇物。   王二继续道:“这是一颗从东陵流入西陵的夜明珠,当今世上除了太后头上那颗,就数这个最大了。你也知道当初咱们两个能进宫,是多亏了李公子,他跟国师大人说咱俩是他舅舅的孩子。所以如今在别人眼里,你和我是李公子的表亲,而你是我亲妹妹。后来把你过继给了人,所以改姓云了。因此你把这个给了芸贵妃之后,就说是你哥哥孝敬她的,求她开个金口,给我在御侍司安排个位子。什么位子都可以,只要进了御侍司的门儿,剩下的就交给我。”   云小鱼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盒子,轻轻合上盖子收好,然后说道:“你放心,芸贵妃很相信我,待我很好。”   “这就最好了。若是她问起这颗珠子从哪里来的,你就说家人在东陵做生意,从东陵带过来的。如此,她对你也会另眼相看些。”   云小鱼听话地点点头:“嗯,好,我知道了。此事想必很急,我这就去找芸贵妃。”她站起身就要走,王二却一把拉住了她,“等等,不急。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说着王二又从怀中掏出一物,用手帕包着的,他把此物放在了云小鱼手里,脸上带着笑意,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云小鱼疑惑地打开来一看,立刻怔住了,随即眼眶一热,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往下掉。   那手帕中包的正是云小鱼外婆的遗物 — 当初无奈之下被云小鱼抵给洪福客栈的那只镯子,如今竟被王二赎回来了。   王二一看云小鱼掉眼泪,立刻慌了:“哎呀,别哭,别人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云小鱼心中甚是感动,抹着泪水轻声道:“谢谢你,竟然还记得这事。”   王二笑道:“我当然记得,当初我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会再给你买回来的。”   云小鱼心中觉得温暖,眼中虽然还带着泪花,却忍不住抬头望向王二粲然一笑。王二见了,微笑着点了点头:“回去吧。”   云小鱼回到云溪殿,一路上摸着外婆的那只镯子,心里觉得无比的踏实。那晚因为芸贵妃睡得早,所以她没有着急跟芸贵妃提夜明珠的事,而是决定放到第二天再说,因为这还要看芸贵妃的心情。   第二天云小鱼看芸贵妃心情不错,就跪在芸贵妃身前,将王二教她的话,慢声细语地说了一遍,最后拿出那颗夜明珠递给了芸贵妃。   芸贵妃虽然贵为一国的贵妃,但也是第一次见着如此美丽的珠子,简直爱不释手,左右看不够。又听说云小鱼的娘家原来家产丰厚,虽然只是个商人,但在东陵富贾一方,名声显赫。   她本来就觉得云小鱼乖巧懂事,甚是喜欢,这样一来看她就更顺眼了,见云小鱼还跪着,就说道:“快起来,别跪着了。你跟你兄长说,等消息吧。”   云小鱼欣喜不已,对芸贵妃盈盈拜倒,千恩万谢了一番,心中却想着要赶紧告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二。当日下午她就把王二找了出来,忙不迭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王二更是乐不可支,兴奋地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   等两人坐下,王二才感慨道:“云姑娘,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   “什么感觉?”   “李公子曾经教过我一句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是说,人若是自己有本事、富贵通达,不仅自己过得好,还能兼济天下,拯救天下人。可人要是自己都管不好,穷得叮当响,那他谁也顾不了,满脑子就只能考虑他自己了。我王二是个俗人,但我觉得这句话特别有道理。这世上除了圣人,其他众生十个里有九个,就都是李公子说的这种情况:没本事的就只顾自己,有本事有余力的就能照顾他人。”   说到这里王二讪讪一笑,眼中闪动着满足的光芒:“如今我王二也是能照顾别人的人了。”   云小鱼望着王二,心里满是喜悦、感动还有愧疚。喜悦是因为替王二高兴,感动是因为他待自己如亲人,而愧疚则是因为她自愧还不能像王二一样,做个能够帮助他的人。   王二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忙道:“云姑娘,你是个女儿家,我说的这些都是我们男人该做的事。”   云小鱼惭愧道:“在我生活的地方,女人也要自强,没有本事的女人也是会被人瞧不起的。我在现代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自己没用,但在这里却使不上什么力气。”   王二听罢,思索了半天,忽道:“还真有你能使上力气的地方。”   云小鱼忙问:“是什么?”   “如今长志和李公子二人在朝中大刀阔斧地募兵、改制,自顾不暇,咱俩应该助他们一臂之力。”   “怎么帮?”   王二微微一笑:“你可知道不管是在朝为官还是带兵打仗,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要想往上走,有四样东西缺一不可?”   “第一是不是要有真本事?”   “那只排第二,第一是运气,第二是本事,第三是人脉,第四就是银子。这前两样东西,咱们帮不上忙,但这后两样,咱俩努努力还是可以的。”他神秘地说道,“等我在御侍司站稳了脚,我就来找你说这个事。”   过了一段时间,王二果然又来找云小鱼了,这次他还带来了一个账本。一见到云小鱼,王二就把那个账本往她手里一放,说道:“云姑娘,这是我从御侍司偷出来的账本,这方面你在行,你帮我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云小鱼睁大了眼睛:“你可真是好本事,账本都能偷到。”她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说道:“没问题,账目看来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王二皱眉道:“不对,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御侍司掌管宫内的费用,就比如我在御膳房那阵子,买个菜买个肉,花的钱自己先垫上,回头跟御侍司报账,御侍司再把银子拨给御膳房,御膳房总管再给分给我们。这中间里里外外都是猫腻,我就不信这上面一点问题都没有。”   云小鱼心中一动,暗道:“王二说的不就是报销,这里面确实容易藏猫腻。”这样一想,她说道:“我觉得御侍司可能有两本账。一本明的,一本暗的。你拿的这本是明账,谁都能看。能看出猫腻的是那本暗帐,应该是被藏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了。”   王二听罢,咬着牙沉声道:“好,我回去再找找。”   这一次王二说回去再找找,连过了三个月都没再来找云小鱼。但就在云小鱼正纳闷的时候,王二来了,一见面他就说道:”你说对了,果然是有两本账。但这第二本帐真不好偷,最终我这本也不是偷来的,而是我买通了大总管身边一个识字儿的丫头,给我抄出来的。你先看看。”说着把抄来的账本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云小鱼。   云小鱼坐下认真仔细地看了半个时辰有余,一些涉及御侍司专用的科目,云小鱼不甚了解的,王二就给她解释。   看完一遍,云小鱼又从头到尾认真地看了第二遍,这一遍她边看边感慨道:“黑,太黑了,比我见过的企业报销黑多了,这简直是明着黑。”   王二喜道:“这里面确实有问题,是不是?”   “不仅有问题,问题还很大。”   王二喜上眉梢,拍掌连连说“好”。   云小鱼见他高兴,好奇道:“为什么好?你得提醒提醒那位大总管,这要是露馅了,不光是他,御侍司都要倒霉了。”   王二笑道:“那施恩并不是什么好人,我看他将来也是要给芸贵妃惹麻烦。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他。但人贪心也罢了,你得给别人留点好处。可这施恩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进了御侍司才知道,他拜高踩低到不要脸的地步,只照顾有身份有钱的,对底下人则又打又骂,我要不是之前攒了些家底,也得让他坑死。”   云小鱼蹙眉道:“可是芸贵妃为人还好,她的表哥张扬跋扈、胡作非为,她难道不知道也不管管么?”   王二“咳”了一声:“哎呀,一棵树上长出来的果子还有长咧了的呢,更何况借着芸贵妃沾亲带故往上爬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芸贵妃她管得过来吗?总之这个事儿我心里有谱了,云姑娘,你就瞧好吧!”      ☆、第四十二章 四人相聚   春去秋来,转眼西陵国又是深秋。   云小鱼一直以为西陵的冬雪是最美的,直到她看到了西皇城的秋天。   每年到了十月,在西皇城有两种花就会盛开,并且只开这两种:一个是如夜暮晚霞般娇柔的晚樱草,还有一个就是像隆冬白雪般纯净的木芙蓉。   晚樱草是粉色的,而木芙蓉是白色的。   天气渐凉后,每到傍晚的时候,芸贵妃就会带着云小鱼到云溪殿的顶楼,叫人摆上绿茶和熏香。但她其实并不喝,只是坐着,看着围栏外漫天殷红的云霞映在赢山雪白色的山顶出神。   那颜色就仿佛是沾满了赭石色的水彩,在毛笔上被稀释了之后,被人从天空滴落到赢山的山顶,淡粉色的光华洒落在白得发亮的山顶,宛如最温柔的流云从赢山流入到了人间。   云小鱼从云溪殿的顶楼俯瞰,这时候的皇城中亦开满了和那晚霞、远山同样颜色的晚樱草和木芙蓉。晚樱草如娇羞少女粉色的脸颊,而木芙蓉似夜空皎洁如练的月光。   那漫天遍地的淡粉和和洁白,还有那漫天满地的清香与晚风,一切宛如流光溢彩的画卷,她仿佛陷入到了一副美奂美伦的天地画卷之中   这是云小鱼心中最难以忘记的西陵皇城景色。   每当她看到这样的景色,就会忍不住想起袁长志。从五月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四个多月了。她一面都没再见过他。   她知道朝廷的军事募兵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袁长志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虽然她早就做好不常见面的心理准备,可是尽管如此,她依然觉得备受煎熬。   她自然也没再见过李仕明。   这段时间云小鱼见得最多的就是王二,因为在旁人眼中他俩是亲兄妹,所以王二即便经常来云溪殿走动,也没人说什么。   外加上在这段时间里王二升任了御侍司的领班,地位仅次于副总管,因此他活动就更加方便了。   这期间宫里还发生了件事,那就是御侍司的施恩施大总管私自挪用熠王的御用银两,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段给自己的小妾置了一幢宅子的事被人捅了出来,不仅如此,这件事还连带着牵扯出他私相授受,擅自扣下进贡给皇上的贡品藏在私宅,这可让熠王真的动了怒气。   虽然芸贵妃在熠王面前竭尽全力为自己的表哥说话,但施恩还是被罢免了官职。   这事刚闹出来的时候,宫里人私下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施大总管就是倒霉,要说贪钱,宫里悄没声儿的贪官多了去了,怎么就他被捅出来了。也有人他是自作自受,贪得如此不知羞耻,纸包不住火,被捅出来是迟早的事儿,这叫罪有应得。   这其中的蹊跷云小鱼自然是清楚的,因为在这件事上她也帮了王二的忙。   施恩倒台后,其位由原来的副总管顶替,副总管的位子则一直空着。   云小鱼曾经问过王二,副总管的位子既然空着,如果想想办法能不能坐上。王二说不是不可能,但现在肯定不行,因为他毕竟到御侍司的时间太短,而且没有后台,有些事不是光有钱就行的。他这话刚说完没几天,果然副总管的位子就由一位皇室宗亲的亲戚给顶上了。   但以王二现在的位置,调配宫女已经绰绰有余。云小鱼一听说此事,就问王二能不能把她调到武院去,跟袁长志在一起。王二为这件事思索良久,最后说道:“云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意。这事可以办,但我以为现在不是好时机。”   云小鱼问为何不是好时机,王二道:“我听李公子说,朝廷军事改制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有没有武院还都不好说。调配宫女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快,等调令下来,若是长志正好被调到别的地方去当官了,咱们就白折腾了。虽说我现在有权,但根基还不稳。若是到时候又要调动,怕就不容易了。”   云小鱼听了心里虽然失落,但她知道王二说得是很对的,便说道:“你说的是,是我太着急了。我们且等等。”话是这样说,但云小鱼眼神中的惆怅却难以掩饰。   王二看在眼里,叹在心里,只好岔开话题问道:“熠王陛下现在还来找芸贵妃吗?”   云小鱼摇摇头。   “那你就安全了。看来这芸贵妃这次彻底是失宠了,她表哥施恩再一下台,御侍司就是个看人下碟的地方,以后她的生活肯定不会像过去一样自在了。”   云小鱼叹道:“芸贵妃心地并不坏,她也是个可怜人。你若能照顾,便多照顾她些吧。”   王二道:“这个自然。我王二虽然不算什么善人,但也不是墙头草、欺软怕硬的。再加上云姑娘你在她跟前做事,我是一定要照顾她的。”   云小鱼听了,忍不住瞧着他认真说道:“你总说你自己不好,其实你是个十足的大好人。”   王二笑道:“那当然是要看对谁。”   时光飞逝,等到木芙蓉的花瓣开始渐渐变成乳白色的时候,就到了十月底了。   这天傍晚,西天的火烧云异常绚丽,芸贵妃看见觉得新奇,便叫云小鱼跟着去看。但云小鱼正巧赶上月事,外加受了些风寒,浑身无力,没精打采的。   芸贵妃见了心疼,便叫人给云小鱼拿了红糖水,说道:“有莲儿在就行了,你干脆回去歇着吧。”   云小鱼于是就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喝了红糖水之后,也觉得好多了。可是难得清闲一回,她觉得躺在房间里可惜了。她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西天如烈焰般赤红的晚霞,心绪莫名地惆怅起来,现在肚子也不疼了,她忽然就一刻都不想闷在狭小的房间里,很想出去透透气。   她简单挽了挽头发,换了一身淡绿色的宫装,走出云溪殿,漫无目的地在园林中溜达起来,也不敢往远走,只在云溪殿旁边,沿着采莲湖边走边看。   湖水清澈见底,如一面明镜,此刻被晚霞映照成了红色,映着湖边那一片片淡粉的晚樱草,美不胜收。   云小鱼痴痴地看着湖面,见云的倒影在湖面拼出各种形状,忽然觉得自己如果真的变成一条小鱼,畅游在这湖中,那一定自在极了。   她在湖边坐了下来,看见地上有小石子,顺手捡起了一颗,左右看看没人,玩心骤起,想起小时候爸爸教她的打水漂,心想好多年没打过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了。   想着,云小鱼把小石子在手中颠了颠,摆好了姿势,一使劲儿就把石子扔了出去。只听“扑通”一声,那石子直接砸进了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打出来。   云小鱼吐了吐舌头,怕人看见笑话,赶紧四周围看了看,不过这云溪殿附近本来来往的人就少,外加上这时候正是各宫娘娘用晚膳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人。   云小鱼一看没人,胆子大了,又捡起了一颗小石子。这次捡了一颗比较扁平的,“嗖”的一声又扔了出去,这次石子终于在水面上跳了一下,然后才沉入了湖底。   云小鱼颇为得意,学着电视里打了胜仗的将军,叉腰跨步,挺胸抬头地站着,然后装模作样地“哈!哈!哈!”大笑了三声。   笑完更来劲了,她又捡起了一颗,抡圆了更加使劲地投了出去。   她刚把石子掷出去,忽听“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再定睛一看,自己打出的那颗石子竟然力道劲猛,如闪电一般地在水面上飞速地连跳了若干下,最后消失在了湖面的远处。   云小鱼简直惊呆了,站在原地喃喃道:“我居然这么厉害!我怎么早没发现?”   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兴奋,最后高兴得在原地蹦了几个高,低叫道:“我要跟长志学发暗器,我简直是个天才啊!”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好几个人鼓掌的声音,有人朗声道:“好功夫,女侠,怎么之前没见你露这一手,原来是深藏不露啊!”   云小鱼一听这声音立刻知道是谁了,她又惊又喜,急忙转过身。虽然暮色昏暗看不清面貌,但那一身白衫的不是李仕明还能是谁?   李仕明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王二,第二个云小鱼一看之下愣住了:那让她日思夜想的身影,那让她心心念念的笑容 — 正是袁长志。   云小鱼心里乐疯了,眼泪却不知怎的就流了下来。好在天色暗,她赶紧一把抹去泪水,飞身扑到了袁长志的怀里,叫道:“长志!长志!”   袁长志看着怀里的云小鱼,温言道:“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可是他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云小鱼就真的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袁长志知道云小鱼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柔声问道:“你怎么打水漂打得这么好,我们都不知道。”   云小鱼吭叽了一声,忽然就又高兴了,抹了眼泪又肿着眼睛问袁长志:“你刚才看见了?我打得远不远?”   袁长志笑道:“远极了。”   李仕明在一旁插嘴道:“岂止是远,我看打到天边去了。”   云小鱼顿时觉得豪情万丈,挣开袁长志说道:“那我再打一个给你们看。”   王二忙道:“莫要打了,一个够了。咱们都看到了。”   云小鱼却坚持要再扔一个,她摸黑在地上又找了一块,自己还说着:“这块好,够扁。”然后一甩手正要扔,袁长志却拉住她说道:“别再闪了肩膀,不扔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看我的。”说着云小鱼一甩手,扔了一颗石子出去,只听黑暗中“扑通”一声,就跟个砖头被人扔到湖里似的,直接沉了底。   四周随即寂静无声。   云小鱼一怔:“这次没扔好,我再来一次。”就又扔了一块。   “扑通”一声,又直接沉了底。   云小鱼正在奇怪,忽听旁边王二捂嘴开始乐。她一脸迷茫地回头看了看王二,见李仕明也是一脸笑意,而袁长志看着自己也正温柔地笑。   云小鱼瞬间明白了,她一下子扑在袁长志身上,双手紧紧揪着他胸前的衣服,把脸藏进去,满脸通红地轻声叫道:“刚才是你!刚才那颗石子是你打的是不是?”   袁长志只是笑而不语。   此时天也已经全暗了,李仕明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这里不方便说话,小鱼,你今晚能出来么?咱们四人难得一聚,应该找个地方喝点酒,说说话。”   云小鱼道:“正好今晚芸贵妃放了我的假。”   李仕明点点头:“那便去我那里吧。”      ☆、第四十三章 此情此意   云小鱼在采莲湖边打水漂,正好袁长志、李世明和王二来找她,四人便一起来到了李仕明的住处。   李仕明让人准备了一些菜,王二带了两坛好酒。袁长志一看那酒坛子就忍不住赞道:“王二,你这酒是好酒啊。酒香浓郁,这盖子还没打开,我可就闻出来了!”   王二道:“识货!这是御用的酒,连上下元卿都不一定能喝上。”   云小鱼问道:“这么珍贵的酒,喝了真没事么?”   王二笑道:“云姑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拿来什么你放心用就行。”   这时四人的酒碗里都有了酒,袁长志举起酒碗:“今日咱们四人重聚,实在是高兴!话不多说,先喝一个。小鱼,你喝一半。”   四人一起举碗,满饮而尽。云小鱼又给大家斟满了酒,问道:“你们的募兵进行得如何了?”   袁长志道:“按照募兵方案,如今全国上下共有十三万人参加募兵,选中十万余人,这些人还要再筛筛。人数比我们开始想的要多,而且这还只是南方,北方的还没算进去。”   李仕明接道:“这段期间我们选用了许多老臣的后代,他们有些人当年是被冤枉的,或是不得朝廷重用 — 这些忠良但不受重用的人,如今都愿意死心塌地地跟着长志。”   云小鱼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用这些人?”   李仕明刚想解释,王二抢着先说道:“因为这有本事、能干事的人呢,一般都不爱拍马屁。倒不是说爱拍马屁的就一定不是好人,也不是说不爱拍马屁就一定成不了事。但在这皇宫里,你不会溜须拍马,一般就不大容易得志。而但凡这爱拍马屁的就都跟我差不多,满脑袋都是弯弯绕,最不济也是个心眼多。我自己虽然是这种人,但如果我像长志一样是带兵打仗的统帅,我肯定不能用这种人。要用,就得用忠良之人。”   王二说完扭头问李仕明:“李公子,是不是这个理?”   李仕明笑道:“你解释得可比我好多了。”   袁长志也笑道:“你也并非你自己说的那一类,你若想参军,我第一个答应的。”   王二赶忙摆手:“可别,我还是卖我的鸭蛋吧!”说完嘿嘿一笑,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   李仕明继续说道:“这西陵国的地形,北地多贵胄,南地多贼寇,所以贵胄有贵胄的募兵方法,贼寇有贼寇的募兵方法。招募皇亲贵胄的好处,第一是因为贵胄有号召力,第二是因为贵胄通常是军事世家,有经验,眼界也会高些。”   云小鱼好奇地问道:“那你们募兵都有哪些标准?”   袁长志道:“标准就有很多了,跑跳、动作、看多远……最起码的,全副三层衣甲,头戴头盔,操弩挎箭五十枚,带剑并裹三日之粮,负重奔跑,由拂晓至日中,能奔跑百里的人才能应征入伍。这样强壮的军士一般可做兵样,分送各地,用作招募的标兵。”   云小鱼感慨道:“要求真严格。”   袁长志笑道:“这些做不到,等到了打仗跑得跟个逃兵似的,怎么能迎敌呢?”   说话间,菜肴一道道地送上来,虽然不算丰盛,但也颇为精致。其中有一道凉拌藕片,是今年入秋的新藕做成。经过一夏,这个时候吃脆且爽口,甜而清新,下酒最好。   四人吃菜喝酒,很是高兴,聊起彼此的近况,一直聊了两个时辰。   王二喝到兴头上,有了几分醉意,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我和云姑娘商量好了,长志,你和李公子在朝廷做大事,后方就交给我们。钱的事情你们都不用管,我来。至于云姑娘……云姑娘……”   王二说到这里,认真看了看云小鱼,又看了看袁长志,说道:“长志,云姑娘的心意,我都看出来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知道你看出来了。你既然看出来了,就该给云姑娘一个答话,不能让人家姑娘干等。你俩这样下去,一年才能见几次面?你快些把云姑娘娶了,从此日夜相见,比我把云姑娘安排到你那里当宫女可好太多了!”   王二这话一说出口,云小鱼的脸“唰”的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她轻声道:“王二,你胡说什么。”   王二笑道:“我不是胡说,云姑娘,人这一辈子才能有多少年的青春年华?你俩不快点说开,我都替你们着急。”   云小鱼只觉得脸上滚烫滚烫的,她微微低下头,却看了一眼袁长志。她本以为王二当着大家的面说这样的话,袁长志也会难为情。可是他这次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里有询问,有深情,这让云小鱼再也按捺不住,她对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满面绯红。   袁长志看见云小鱼微妙的表情变化,顿时面露难掩的欢喜之色。他放下酒碗,从腰间摘下一样东西,放在了云小鱼的手里。云小鱼张开手掌一看,原来是袁长志一直随身戴着的一块玉。她又惊又喜,紧紧攥住这块玉佩,收在了怀里,心跳得厉害,好像马上就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片刻间,没有只言片语,两人就确定了彼此一生的承诺。   而这一幕旁边的两人又怎会看不懂?   王二连说了几声“好!”,举起酒碗高声道:“今天真是双喜临门,一是长志和李公子募兵成功,再来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好事临近,等募兵成了,我来筹备你们的喜事!”说完一仰头把满碗的酒一口喝干了。   等到月上中天,四人都喝多了。   但大约是由于心情太过激动,云小鱼反而没有什么醉意。回到了云溪殿,她躺在床上,床头正对着窗外的月亮。皎皎月光洒了满地,将小屋子映照成一片朦胧的银色,在半梦半醒之中,云小鱼觉得自己像漂浮了起来,周身都是暖意。   云小鱼拿出袁长志的玉佩,攥在手里,这才觉得真实起来。她心中欢喜得好像飘在云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一整晚都听见自己依然在砰砰乱跳的心声。   ——————   窗外几声小鸟的晨鸣。“哗啦啦”拍打着翅膀飞走,带起一片绿竹沙沙作响。   李仕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案上就睡着了。   房中昨夜的菜肴、盘碗,以及酒坛、酒碗都已经被宫女收拾干净了。想来昨夜书童要侍候他上床睡觉,结果大概是他自己坚持趴在案台上。   李仕明站起身,来到园中的竹林中散步,想去去昨晚的酒气。一边走着,昨晚的情景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不管喝多少,想忘的却总还记得。   忽然一个宫女从后面追了上来,对李仕明躬了躬身然后说道:“李大人,早饭已经做好了。”   李仕明轻摆了摆手:“……今早不吃了。”   那宫女盈盈一拜:“是。”但她却没有立刻走。   李仕明问道:“还有什么事?”   那宫女似迟疑了下,才小声说道:“大人,您昨晚喝多了,写了一幅字,写完就让奴婢烧掉。奴婢看不懂那些字,怕是对大人有用的,就留着没敢烧。”她从怀里拿出一卷纸,举过头顶,递给了李仕明。   李仕明眉头一皱,接了过来。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事了。   他打开纸卷,一看之下,半天不语,最后交给那宫女说道:“烧了吧。”   那宫女不解,接过来,又打开来看了看。   她自然是不认得的。   那是用汉字写的一段《牡丹亭》,只是其中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被反复描了几遍。最后,又被划去了。   —————   等到西陵迎来了第一场雪时,云小鱼才意识到,转眼又是冬天了。   从袁长志的募兵开始到现在,举国上下都洋溢着一种斗志昂扬的气氛。   因为西陵国多年重文轻武的传统,过去当兵没有好处,荒废了田地,国家也不赡养。也正是因为没有完善的军事制度,整个国家就像一棵病怏怏的秧苗,民间对打仗也没有信心。   但如今大不一样了。   李仕明制定了对各级兵卒、将士的军俸发放标准,正俸包括料钱、月粮和春冬衣,固定性或临时性的补助。军队鼓励立军功,立了战功的颁发军赏,并解决家眷问题。   除此之外,对各级军士每年或不定期地实行拣选:健壮骁勇的军士可由常备兵晋升为禁军,而禁军士兵中的下、中、上等兵亦可依次升迁。不合格的军士则须降低军种和军级。老弱残疾的军士,可充当剩员,领取一半军俸,担任军中各种杂役,也可削除军籍,回乡务农。   这样一来,百姓的从军意愿迅速高涨,西陵国逐步建立起了一个完善的军事系统,不同能力的人,各司其职、各为所用。   而袁长志则从八月底开始操练新兵,练兵伊始,李仕明就建议袁长志:“任能者责成而不劳,任己者事废而无功。”他劝袁长志避免事事亲力亲为,在练兵这件事上一定要利用杨玄、褚云飞、孟昭先和薛子长等人的长处,把任务分散下去。   这样不过小半年的功夫,在李仕明的知人善用以及袁长志近乎残酷的练兵要求下,一只约十二万人的禁军精锐之师已经初具模型,马军、步军以及水军,三军各有所长。这让朝廷内外、乃至举国上下都甚是振奋。   等到第二年开春,袁长志和李仕明已经彻底肃清了时寅虎在军内的余党。大势所趋,时寅虎不得不对袁长志低头。   募兵期间,时寅虎在孙有的挑唆下做过多番为难袁长志的事,这些可想而知。李仕明在斩杀二人的事情上毫不让步,他多次劝说袁长志:“此二人不除,必有后患。”   但袁长志几经思量,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时寅虎,将其降职两级,在军中任小官,戴罪立功。而孙有则害人不成,反伤己身,他因为谎报军令,在新兵操练开始三个月后,也就是十一月初被袁长志斩首示众。   袁长志心知李仕明是担心时寅虎睚眦必较、暗算自己,便对李仕明道:“我观察这时寅虎,本质并不坏。以往所为,大多是受那孙有挑唆。如今孙有已经除去,我看他自己起不了什么风浪。况且他确实是个打仗的好将,是个可用的人才。先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他能尽忠尽力,不是好事?若是他不知悔改,到时候再收拾他也来得及。”   李仕明见袁长志颇为坚持,只好叹道:“希望如此。”   时寅虎的余党尽数清除后,袁长志因募兵有功,经西砚向熠王举荐,官升至三品。彼时袁长志已经近乎独揽军中大权,只是尚缺一份实权。而那所谓的实权,也不过就是西砚写几个字、外加盖个宝玺印谱的一张纸罢了。   在西陵军事建设不可阻挡的势头下,“武官最高不可官过五品”的规矩早已名存实亡。袁长志身为武官,却官居正三品,这是圣祖以来除了开国大将军耿青,从来没有过的事。   李仕明静观朝局,知道这背后最大的原因是西砚的默许,如此一来,建立督军府的时机马上就要来了。      ☆、第四十四章 小鱼失踪   三月春来。天亮得越来越早了。   自从失宠之后,芸贵妃一日比一日起得早了,云小鱼从她憔悴消瘦的面容上就能看出来,与其说是她起得早了,倒不如说是夜里睡得越来越不好了。   云小鱼有些心疼芸贵妃,但爱莫能助。她只有陪着芸贵妃,听听晨鸟的鸣叫,在一个人都没有的御花园里走走转转,等待春花绽放。   而袁长志还是一直没有消息。云小鱼听说募兵的事早就已经接近尾声,此时袁长志在做的是一些稳固朝中地位的事情。   这些都是李仕明跟她说的。因为她给李仕明写信。   云小鱼的初衷肯定是想写给袁长志的,但她不会写西陵国的文字。   当初她见李仕明那么轻易就学会了,还考了状元,以为学习西陵文字是件简单的事。可等到她自己开始学,才发现根本没那么容易。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李仕明当初轻描淡写的背后,藏着多大的智慧和努力。   如今她只能写个七七八八,很多地方还词不达意,因为西陵文字跟汉语的古代书面语很像,不仅书写方法完全不同,而且用词上跟口语也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在这方面,从宋朝来的袁长志反而比她学得快。   云小鱼只好给李仕明写信,用汉字。   但在给李仕明的书信里,她不好意思将自己对袁长志的思念表达得过于直白,所以只好问一些:“你们最近都做什么?练兵进行得如何?长志在做什么?你平时都在做什么?”之类的话。   而李仕明的回信,却永远是那么贴心的。似乎知道云小鱼的心思,他在信中总是会大篇幅地告诉她袁长志的近况。   这让云小鱼对李仕明很是感激,不知不觉中,她觉得自己欠了李仕明很多人情,连她自己都快数不清了。这些谢意她都记在心里,一直想着找可什么机会好好答谢他。   三月之后,便是四月,五月。   时间飞逝,袁长志却更忙了。   云小鱼一直在等,等他来找自己。她的脑海中一直憧憬着这样一幅画面:憧憬着他来找自己,跟自己求婚,从此往后两人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地在一起。   每次光想到这个画面,云小鱼就会自己把自己闹个大红脸。若正是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她还会把头像只鸵鸟一样埋在被子里,然后又像条毛毛虫一样不好意思地扭来扭去 — 反正没人看见。   可是她心里是极其欢喜的。所以自从袁长志把玉佩作为信物给了她,时间对她来说虽然漫长,但却是充满希望的。   她时常会感谢上天,她甚至冥冥中觉得是外婆的在天之灵在保护她。所以在外婆的忌日,她在给外婆烧纸的时候,还曾经自言自语地外婆说:“您让我找的那个人我找到了。虽然是在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国度,但他是真实的。奇妙吧?您过得好吗?我很好很好……”   这天晚上,云小鱼服侍芸贵妃就寝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从头上摘下那只桃花簪子,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然后又从枕下拿出一把暗青色刻有小鱼的匕首,并排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反复看着,满意地自语道:“这些都是长志给我的。”   欣赏了半天之后,云小鱼又对着镜子把簪子别回了头上,把玉佩揣回到怀里。那把匕首她看着思索了一会儿,终究是舍不得,一念之间也给揣在了怀里。   这时外面刚下过一场小雨,清凉的晚风从窗子的缝隙中吹了进来,云小鱼觉得身心舒畅,她把头探出窗外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尽是泥土和青草的清香。   她一看见窗外的美景,那股不安于室的脾气又上来了,披了件外衣,点了个灯笼,推开房门,准备在院子里走走。她穿过竹林,来到采莲湖,走过九曲飞桥,来到了湖中的水轩,坐了下来。湖面带着细细水汽的清风迎面拂来,舒服极了。   坐了一会儿,云小鱼把灯笼伸到湖面上,想看看水中的鱼,谁知却一条都没有。她不禁自语道:“鱼儿也要睡觉。”说完她转过身,准备往回走。   刚转过身,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云小鱼吓了一跳,正要抬头,却被这人一把捂住了口鼻,紧接着一股熟悉而刺鼻的香甜味道扑来。云小鱼惊恐万分,想喊叫,但捂住她的那只手像一把钢钎,让她根本动弹不得。她越挣扎,吸入的香味越浓烈。   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她伸手想去扯那人蒙在脸上的黑布,却无力抬手。最后的朦胧之中,她看见那人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以及消瘦的身形,仿佛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   芸贵妃清晨起身,习惯性地唤道:“小鱼。”   孙莲急忙从旁边走上前来,躬身道:“娘娘,您起来了。”   芸贵妃懒懒地点点头:“去看看小鱼,看她好点没。要是没什么事了,就让她来给我梳头。”   孙莲道:“是。”走了出去。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疾步走了回来,对芸贵妃说道:“娘娘,小鱼她……她不在,想是临时出去了。”   芸贵妃柳眉一皱,从美人榻上下来,轻声道:“等一会儿再去看下。那就你来给我梳洗吧。”   上午芸贵妃要去给皇后请安,洗漱、盘头一番梳妆打扮之后,时辰就有些迟了。芸贵妃急急忙忙去了皇后的寝宫,把云小鱼的事也忘在了脑后。   偏巧这一日,正赶上大皇子也给皇后请安。皇后难得看见自己的亲生儿子,甚是高兴,留了众嫔妃在宫中用午膳,下午又去御花园赏花喂鱼。   这一天折腾下来,等芸贵妃回到云溪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芸贵妃浑身疲乏极了,一进屋子就说道:“莲儿,晚饭不吃了,叫小鱼给我放水,我要沐浴。”   这时孙莲早就已经面色不安地等在旁边,急道:“娘娘,小鱼还没有回来,已经一天了。”   芸贵妃正在摘头上的簪子,听孙莲这么说,手停了下来,问道:“你可到处都找过了?”   孙莲急得眼睛都红了:“找了,到处都找过了。哪里都没有。”   芸贵妃也觉得不对劲:“小鱼一向是听话的……莲儿,你多叫几个人,在园子里外都找找,尤其是池子边,千万莫要是滑落到了水里……”   孙莲一听急得险些要哭出来,立刻领了旨,带上了一帮宫女和太监,在云溪殿的园子里里外外仔细地找了起来。   找了不到一个时辰,有人发现水轩里有一个掉落的灯笼。孙莲急忙奔到水轩,发现那个灯笼上画着小人儿,正是云小鱼调皮时随手画上去的。   孙莲顿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跑回云溪殿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娘娘,小鱼跌到湖里去了!”   芸贵妃听了甚是震惊,忙道:“你别着急,慢慢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小鱼掉到湖里去了?”   孙莲就把看见灯笼的事跟芸贵妃说了一遍。芸贵妃坐在床榻边,一时也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到什么,对孙莲道:“如果真是这样,到此刻咱们也已经无能为力了。这件事要报给御侍司,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孙莲只哭得喉咙都噎住了,抽抽搭搭地起身点了点头,往殿外走去。   芸贵妃的心情也很失落,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已经非常信任和喜欢云小鱼。况且自从自己失宠后,云小鱼对自己的态度没有半分变化,反而对她更加体贴关照、无微不至,这在宫女中是少有的有情有义。   想到这点,芸贵妃长长叹了口气。   云小鱼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王二的耳朵里,外加有人说是失足跌落到了湖里,已经溺死了。这对王二来说就像晴空打了个巨大的霹雳,整个人都给霹懵了。   御侍司来报信的人看王二两眼发直,小声问道:“大人,咱们去捞人么?现在天开始热了,不捞就该臭了。”   王二被这句话震了个激灵,怒骂道:“放屁!谁说死了的?”话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清楚,一定要去捞人,因为他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若没有尸体,说明小鱼并没有溺水。   于是当天晚上御侍司就来人在云溪殿的采莲湖上连夜捞人,连夜在贵妃的寝宫里打捞一名宫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这是王二的命令,也是芸贵妃的默许。   王二一夜未眠,直到第二日中午,打捞的下人第三次跑来说道:“大人,里里外外都捞遍了,连湖里从前不知道谁掉的镯子、耳环都让咱们打上来了,就是没见着尸体。这回真没有了。”   王二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没有尸体,证明云小鱼不是溺水。这让他心里稍微踏实了些:若云小鱼真的溺水身亡,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袁长志开口。   直到此刻,王二才叫人将此事带话给了李仕明和袁长志。   带话的人很快回来,说两位大人此刻正在武院,已经知晓此事,叫王二立刻去一趟。   王二即刻起身往武院赶去。   —————   云小鱼被冻醒了。   她却睁不开眼,眼皮上像有两个铅块一样沉。浑身无力,像团棉花一样,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手指不能动,也或许是冻的。她觉得简直要冻僵了,冻得她脑袋都无法思考了,对外界的感知力也变得迟钝。迷迷糊糊之中,云小鱼只觉得颠簸得厉害。   听力渐渐恢复了。她听到了马蹄声 — 自己是在一匹马上。   虽然颠得厉害,但她却是靠着的。靠在一个人的怀里,头正枕着那人胸前。但她之所以现在才感觉到自己靠着一个人,是因为那人的身上连一丝儿的温度都没有,靠着他,觉得更冷了。   云小鱼终于想明白了,她正靠在一人身上,而那人正在策马飞奔。   她想开口说话,但嗓子像哑了一样,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挣扎着想坐直了,但却使不上力气,只能歪靠在那人肩膀上。   虽然这个姿势并不难受,但云小鱼急于想知道这人是谁,要带她去哪里。这种迫切的心情让她爆发出一种巨大的力量。   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缰绳。   但云小鱼刚拉住缰绳,那人就把她的手拿开了,就像是个小孩在乱抓东西,结果被大人不当回事地拉开了一样。   那人并不理睬她,云小鱼登时心急如焚,怎奈手上没力气,只好拼命往下坠身体。这招起了效果,眼看她就要从马背上滑下去了,那人没法,一勒缰绳,喝住了马。   他在云小鱼掉下去之前,双手伸到云小鱼腋下一抱一举,又把她放正了,随即沉声道:“不要乱动。”   云小鱼怎么会听他的,使劲一坠屁股,又从马上掉下去了。但这次那人却任由她“噗通”一声掉在了地上,连接都没接她。   云小鱼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震碎了,这一疼,浑身像被迷药迷了一样的感觉反而消散了一大半。她怒声叱道:“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声音虽然有些哑,她却能说话了。      ☆、第四十五章 萧氏兄弟   云小鱼从那人的马上掉了下来,直摔得骨头像要散架了一样,但一急之下却能说话了:”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冷眼看着云小鱼,却不答话。   云小鱼抬起头细看他,才发现那人长得很特别:丹凤眼,高鼻梁,一身黑衣,身材清瘦,奇高无比,坐在马上比一般人高出一大截。他面无血色,肤色苍白,神情冷峻,就仿佛从他嘴里永远撬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那人下了马,忽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根绳子,三下两下就把云小鱼绑了起来,然后像扛袋大米一样把她扛了起来,往马背上一丢,一翻身又上了马。   云小鱼刚想喊:“你这是绑架!”转瞬想到:“古代人哪能听明白什么是绑架,绑也就绑了。”她一愣的功夫,那人一踢马腿,又开始策马狂奔。   云小鱼环视四周,逐渐冷静了下来。   从刚才她就已经发现周围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此时已是夜晚,夜空中明月朗朗,整个草原笼罩在一片月色朦胧之中。偌大的草原上,只有他们两人一马在飞驰。   空气中有潮湿的青草香,草原早晚温差大,况且现在刚过五月,所以她才会觉得这么冷。   远山连绵如翠绿的屏障,再往远处看,若隐若现地能够看见赢山的山巅在夜幕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寒光。云小鱼知道他们一直在往东走,越往东离西陵皇城越远。   她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沉声问那人:“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就像没听见一样,这一次连头都没低下来看一眼。   “你抓了我,总要告诉我为什么。”   那人还是不吭声。   云小鱼怒声道:“就是做贼还要报上山门来,你这样不说话,像个乌龟,算什么?”   那人的喉咙里“咯噔”一声,似要说话,但忍住了。   云小鱼继续骂道:“好,你不说话,我从现在就叫你黑乌龟。黑乌龟,乌龟都是黑的,你却为什么这么白,白得连点血色都没有?”   那人终于忍不住,猛地勒住了马,怒视着云小鱼道:“你说什么?”   云小鱼毫无畏惧,也睁大了眼睛瞪回去:“我还没说你是个缩头王八呢!连名字都不敢报,不是王八是什么?”   那人的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咬牙道:“好,就告诉你名字,你可记住了。我姓萧,叫萧无伤。”他恶狠狠地看着云小鱼,伸出鹰爪一般的大手,一把揪住她,把她在马背上摆正了,翻身上马又开始疾驰。   云小鱼虽然问出了名字,但她最想知道的其实是他要带自己去哪里,这件事却并没有问出来。她再看萧无伤那冷漠的棱角分明的侧脸,似乎断然不会再跟她多说一句了。   云小鱼瞧着他,总觉得十分的眼熟,尤其是那双丹凤眼,还有说话的声音,仿佛都在哪里见过听过。她偷偷打量了他几眼,却死活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忽然,他们的身后传来马蹄声。   云小鱼想回头看,却因萧无伤挡着看不到后面。马蹄声很是急促,越来越近,很快就追上了他们,与他俩并驾齐驱。   萧无伤目视前方,连脸都没有扭一下,似乎已经知道来者是何人。   云小鱼这回看到了追上来的人。   那是个跟萧无伤的侧影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子:刀刻般的侧脸,奇高而又清瘦的身材,甚至那双丹凤眼都跟萧无伤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云小鱼顿时惊呼:“……是你们两个!”   她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萧无伤了。   去年在禤乹围场春猎时,在熠王的大帐里,就是他们俩人用迷药迷倒了自己和芸贵妃,只不过那时他们都是一身族打扮。   云小鱼吃惊地问道:“原来你们是族人?”   这一次,萧无伤是真的一点要理她的意思都没有了。   云小鱼心中不禁暗道:“原来这是一对双胞胎兄弟,难怪当初在禤乹围场的时候就觉得两人言语动作都甚是相像。……难道他们把我抓走,还是跟那女鬼有关系?”   可是此后这一路上,无论她再问什么,萧无伤都不再理睬。如果她饿了,他会拿吃的给她,夜里兄弟俩会轮流守夜。   开始云小鱼还以为他们这么做是怕她跑了,但当她问起原因的时候,萧无伤的那个兄弟冷笑了一声,却并不答她。   后来她才想明白:他们并不是怕自己跑了,而是防范其他危险。不然这荒郊野外的大草原上杳无人烟,她能跑到哪里去?   在路上辗转了七八天之后,他们离开了大草原,来到一个渡口,兄弟俩将马留在了码头,带着云小鱼改为乘船。   这条河云小鱼记得,当时李仕明、她还有王二逃离赢山脚下的饿鬼村后,也是搭船在这条河上一路去往西皇城的。她记得王二曾说这条河叫做临河。   萧氏兄弟带她走的这一段水路,开始还好走,到后来却颇为湍急。云小鱼本来就晕船,在船上头晕脑胀,吃什么吐什么。   后来因为好几天没有进食,体力不支,外加船上颠簸得厉害,一天中几乎一半时间都是昏迷的。因为云小鱼自己几乎无法进食,这期间萧氏兄弟便轮流给她喂吃的,这样一来倒是让她区分出了两人的不同。   萧无伤的那个兄弟态度冷漠、脾气残暴,云小鱼不想吃不张嘴,他就硬是掰开她的嘴,像填鸭一样往下灌。但这样人哪里受得了,灌下去又吐出来。后来萧无伤看云小鱼实在可怜,就让他兄弟呆着,自己给云小鱼喂饭,他要耐心得多,等云小鱼咽下去了,才再喂一口。   所以即便两个人长得一样,但每次云小鱼迷迷糊糊中,只要见到的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便知道是萧无伤的兄弟。她总是躲着他,觉得他很是吓人。   这样在临河上不知又漂流了多少日,三人终于上了岸。   这时候的云小鱼因为多日食欲不振,已经单薄得像个纸人,面色快像萧无伤一样苍白了,简直风一吹就会被吹跑。   上了岸便又是草原。   这片草原是哪里,云小鱼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她只知道这里肯定不是西陵的南原,她甚至感觉他们或许已经不在西陵的地界上了。   逃跑变成了一件越来越不可能的事情。   到了这片草原之后,萧氏兄弟似乎对地形更为熟悉,也更为紧张了。他们披星戴月地赶路,这让云小鱼的身体愈加不适,但她反而变得更加冷静了。   萧无伤也开始注意到,云小鱼虽然身体虚弱、脸色苍白,但她的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保持警惕的状态。   她观察周围,默默地记着周围路过的每一条河流和树林,即使不知道记住有什么具体的用处,但她知道要这么做。为了让身体不垮掉,萧无伤给水她就喝,给吃的她就大口大口地吃。   又过了几日,草原上开始出现零星的帐篷和羊群,像是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了。   云小鱼发现萧氏兄弟会认真地挑选帐篷,一旦决定了一家,就走进去买些吃喝,然后继续赶路。这让她觉得很是好奇,难道这些帐篷里住的人,有些人能要吃的,有些人却不能?   由于接连数日奔波,云小鱼体力不支感染了风寒,有一天开始发烧,所以白天在路上耽误了时间,到了晚上就没有赶到有帐篷的部落群。   三人在草原上找了很久,最后在日落前,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山洞过夜。   萧无伤找到许多一人高的蒿草,砍断了打成捆,抱进山洞,铺了一层厚厚的草床,把云小鱼放在了上面。   云小鱼这一天都高烧不退,此时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她朦胧中看见萧无伤的脸,误以为是他兄弟又来给她灌水灌食物,吓出了一身冷汗,直叫道:“你别过来,别过来,我不吃!”萧无伤一怔,低声道:“我是萧无伤。”   云小鱼瞪大了眼睛,半天才缓过来,神色逐渐放松下来,最后轻轻地舒了口气。   萧无伤那兄弟见了,眼神微动,神色中隐约露出一丝不忍。萧无伤看见,叹了口气,对她说道:“去病,你何必呢。这也不是她的错。”   萧去病半晌不语,接着忽然起身走出山洞,不一会儿端回个铜盆,里面撑着水。他把水盆放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从身上撕了一条棉布,浸在水里泡湿了,然后拧干递给了萧无伤。   萧无伤接过来,叠了叠,给云小鱼搭在了脑门上。   云小鱼额头滚烫,却发不出汗,身上一阵阵的恶寒。萧无伤见她不出汗,就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给她盖上。   萧去病看着,先是不语,后来忽然皱了皱眉,说道:“她若就这么病死了,也不是咱们的错。死了不是更干净,省得她瞎说话。”   萧无伤道:“大人让我们带活人回去,不是死人。”   萧去病不再说话。   萧无伤又道:“况且即便她供出锁儿,大人也找不到锁儿的。”   萧去病听到“锁儿”这个名字,神情忽然有了变化,变得很是温柔,但随即眼中却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这时云小鱼低声□□起来,豆大的汗珠从她头上流下,头发全都浸湿了。她嘴唇干裂,浑身发热,仿佛在火盆上烧。   她紧闭着双眼,好像在口齿不清喃喃得说着什么,声音极轻,萧无伤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听她一直在低声念着:“长志,长志……”   萧无伤直起身,看见泪珠顺着云小鱼紧闭的眼角滑落到脸颊上。他迟疑了下,拿布帮她擦去了眼泪。但云小鱼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流了下来。   萧无伤问道:“谁是长志?”   云小鱼似乎听到了,不再念了,但却依然紧闭着双眼。   萧无伤再待问话,却发现云小鱼昏昏沉沉,似乎睡过去了。   萧去病拨了拨火堆中被烧得金黄的树枝,轻声道:“哥,你先睡吧。我看着。”   萧无伤知道萧去病有心事睡不着,他于是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双臂环抱,靠着岩壁,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四十六章 山洞惊险   云小鱼高烧不退,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浑身都被汗湿透了,但整个人却觉得轻松了许多。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烧已经退了,这让她瞬间松了口气。   之前高烧的时候,她内心其实非常害怕。她怕的不是危险,而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知道萧无伤和萧去病不会顾她死活,尤其是那个萧去病。   此刻虽然她浑身无力、骨节酸疼,但心情却很好,因为总算是手能动,身能移,头脑也清醒了过来,这让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四周看了看,发现山洞中只有她自己,那两人已经不知去向,于是坐起身来,转脸看见身边有个铜壶,拿起来晃了晃,里面还有半壶水。她正好渴极了,拿起铜壶咕咚咕咚就喝了个水饱。   喝完水觉得舒服多了,云小鱼挣扎着站起身,但是腿还兀自抖个不停,头也一阵眩晕。她扶着石墙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眼睛能逐渐看清东西了,才慢慢往外走去。   快到洞口时,她听到洞外有人说话,而且是很多人。她背贴着墙,藏身在阴影中,蹭到洞口探头往外看去。   只见外面一片宽敞平坦之地,一伙儿人骑在马上,约莫二十几个,都举着火把,把周围几米都照得通明。   这些人穿着红蓝相间的棉布长袍,脚蹬黑色皮靴,腰挂弯刀,面目黝黑,像是游牧民族的人。   领头的是一个黑脸大汉,眼大,鼻大,嘴也大,还有一对很大的招风耳。发型很是古怪,像个鸡冠子,上面拴着五颜六色的穗子。他腰带上还别着烟壶和一堆饰物,看上去繁琐花俏得很。   那黑脸大汉正说道:“萧无伤,萧去病,把那女的留下,我可以放你们走。”   这些人的对面正是萧无伤和萧去病,他俩虽然都穿着一身黑衣,在黑夜中很难辨认,但站在这一群人的对面,就跟沙地上插了两根笔直的竹竿子一样,又高又瘦,想认错都难。   萧无伤道:“只怕我答应,我们大人不答应。”   那黑脸大汉冷笑道:“拿你们国师压我?我扎尔克不怕!犒族要做你们的狗,我们鴱族却是草原的鹰!今夜不留下那女的,你们两个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云小鱼一听有些懵:“这萧无伤和萧去病,难道不是犒族人?”   萧去病忽然轻笑道:“你们要她做什么?你们可知道我们为何要带走她?”   扎尔克道:“我当然知道,东魂费尽心思叫你们去找这么个小丫头,是因为这小丫头知道他的秘密!”   萧去病脸色一冷,手按上刀鞘,沉声道:“我们大人的名讳,你也配叫?”   萧无伤轻按住萧去病刀鞘上的手,缓声问道:“扎尔克,你知道那是什么秘密?”   扎尔克道:“等我抓住了那个小丫头,我自然就会知道。”   萧无伤轻笑道:“如此说来,你还不知道。那我便可以放心地杀你。”说着寒光一闪,刀已出鞘。   但那扎尔克也不是吃素的,他猛地向后一仰,五大三粗的男人,腰竟然比女人还要软,瞬间躲过了萧无伤的刀,紧接着轻飘飘从马上跃下,大声喝道:“都给我上!”   那二十多号人提起刀,喊叫着向萧无伤和萧去病冲去。   云小鱼在山洞中将方才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中甚是纳闷:“东魂是谁?为什么说我知道他的秘密?而且显然这兄弟俩既不是犒族人,也不是鴱族人。那他们到底是谁?”   洞外刀光剑影,鴱族人虽然人数占优势,但压不住两兄弟的刀法,不一会儿,萧无伤和萧去病就将那些人砍倒了一片。   扎尔克眼见要落败,心念一动,高声命令道:“去抓那个女的!”他话音刚落,两个鴱族人立刻向云小鱼所在的山洞奔了过来。   云小鱼大惊失色,但说时迟那时快,萧无伤抢先冲到洞口,挡在她身前,和那两个鴱族人对打了起来。   云小鱼高烧刚退,浑身无力,经这么一吓,顺着墙就瘫在了原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心简直要跳出胸口来。   她喘了一阵,心想:“我不能待在这里,我得藏起来。”她手撑着地,趁着萧无伤跟那两人对打,无人理会她的空当,爬出山洞,藏在了一块大石的后面。   她后背刚靠住岩石,忽觉手边似乎摸到了一个冰凉润滑的东西。她急忙缩手,只听“嘶”一声响,再定睛一看,险些惊叫出声:竟然是一窝蛇!   云小鱼吓得花容失色,手脚并用地跑回了山洞里,这时萧无伤已经砍倒两人,见云小鱼跑来跑去,怒喝道:“你找什么?不要瞎跑!在这里待着!”   云小鱼顺着墙根滑坐在地上,傻了一般地连连点头。   萧无伤撂倒那两人,再不多说转身蹿出山洞,重新杀回人群之中。   就在这时,扎尔克不知使用了什么兵器,他手中的一个竹筒里忽然喷出了熊熊烈火,萧去病正离他不远,衣服瞬间就被那竹筒里的火点燃了。   萧去病大惊,连退几步,不顾得自己,先冲萧无伤喊道:“闪开,是□□!”   萧无伤急忙后退。   只见扎尔克的手中拿着一只管状火器,长约半米,竹筒为枪身。那是鴱族特制的□□:竹筒里面有个小装置和微量的□□,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后,竹筒一头能喷出小距离的火焰。这是最原始的□□,原理也很简单。   □□里混了油,燃得极快,片刻间萧去病浑身就燃起了大火,他立刻卧倒在草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幸好夜草有露水,他连滚了数圈之后,身上的火渐渐熄灭了。   扎尔克见萧无伤不敢靠近,冷笑道:“老实把那女的交给我,我还能留你们两个的姓名!”   萧无伤对扎尔克怒目而视,没有答话。   云小鱼藏在洞口,心中暗想:“他们两拨都不是好人。但跟着萧无伤走,我起码还可以解释。跟着那个黑胖子,天知道他们会怎么对我。”   这么一想她冷静了许多,见扎尔克正好背冲着自己站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心思一动,再次回到洞外刚才藏身的石头旁,找到了那窝蛇,又找来一根长树枝,鼓足全身的勇气挑起几条蛇,然后悄悄溜到扎尔克身后,使劲一甩,就把几条蛇往扎尔克的脖子上扔去。   那些蛇全都一米有余,吐着信子,“嘶”的一声,其中两条掉在了地上,另外几条一下子缠在了扎尔克的身上。   扎尔克只觉得脖子一凉,余光忽见一条蛇张开嘴就冲他咬了过来。他尖叫一声,被蛇一口咬住了脸,倒在了地上。   云小鱼趁机又扔了两条,若干条受了惊的蛇满地游走,见到人的脚背就咬。   事发突然,众人慌乱,萧无伤借着混乱之时,连出几剑,几招内就把剩下的人都砍倒在地。   草原民族本不怕蛇,而且野蛇多半毒性不大,但被云小鱼一搅局,结果这些人最后都是被萧无伤砍死的。   云小鱼正高兴地要说话,却见萧无伤神色紧张,一个飞身落在萧去病身边,手起刀落,砍死了一条蛇。   原来萧去病被烧得昏了过去,一直躺在地上神志不清。在此当口,一条蛇游走到了他的身边正要咬下,被萧无伤看见了,所以他才急于去把那蛇斩成了两段。   云小鱼跑过去,看见断成了两截的蛇,拍着胸口说道:“好险!”忽见萧无伤脸色铁青,神情痛苦。她低头一看,萧无伤的手背上赫然两个蛇牙咬出的黑洞,正在噗噗往外冒血。   她不禁低叫道:“你被咬了!被咬了多久了?”   萧无伤脸色发青,咬牙道:“……刚刚。”   云小鱼二话不说,揪起自己的裙角一口咬住,“嘶啦”一声撕了一条下来,飞快将萧无伤的伤口上大约一掌距离的地方用布条死死帮主扎定,不让毒液上流。   随后从怀里掏出袁长志给她的匕首,在伤口上划了个十字,让毒血流出,把萧无伤腰上的小酒壶一把扯了下来,灌了一口,“噗”地一口全喷在了伤口上。   她四顾环看了一圈,把周围长相各异的各种草都揪了几根下来,塞在嘴里一顿嚼,嚼完之后也不吐,就含着那些草汁把萧无伤手背伤口上的血一口一口都吸了出来,吐掉,再嚼草,再吸,再吐掉。   反复数次后,觉得差不多了,云小鱼又喝了一口酒,喷在伤口上,最后撕了条衣服给萧无伤把伤口缠了起来。   等这些都折腾完了,云小鱼也累得像快瘫了一样,她抬手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长吐口气道:“我尽力了,剩下的就看你的命了。”   萧无伤这时才问道:“你这处理蛇毒的方法,是跟谁学的?”   云小鱼盘腿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答道:“我自己瞎蒙的。”   萧无伤又问:“你方才为什么嚼那些草?”   “因为听说在这种环境天然的地方,被蛇咬了,周围的草里面,至少应该有一种能治蛇毒。”   “所以你并不知道哪一种能治。”   “不知道。我就看长得不一样的,每样挑一种,都嚼了。”   萧无伤面色依然苍白,眼中却有了笑意。他顿了顿,指着一株只有叶没有花、七片细长的叶子围成一圈的草说道:“这叫’重楼’,可以治蛇毒虫咬,记住它的样子,以后不用什么都嚼一遍,找它就可以了。   云小鱼听了脸色微微一红:“你既然认识,为什么不早说?”   “你方才的动作又快又好,还用我说什么。”说完,他站起身走到萧去病身边,扶起萧去病,关切地问道:“去病,你怎么样?”   萧去病长出了口气,又拼命吸了口气,仿佛才喘过气来一样,哑声道:“还好。”   云小鱼皱眉道:“他伤得很厉害,得马上处理伤口。”   萧无伤点了点头:“麻烦你帮我把水盆端来吧。”   云小鱼起身回到山洞把铜盆拿了出来,放在了萧无伤身边。   萧无伤伸手拉开萧去病的衣服,云小鱼一见急忙轻转过身子,静静等着。只听背后不时传来用水清洗还有包扎的细微声响,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萧无伤在她背后说道:“好了。”   萧无伤把他弟弟搬到了山洞里,云小鱼见萧去病昏昏沉沉,跟自己刚才发烧时一样,心想他想必很难受,便说道:“你让他睡草床吧,我没事了。”   萧无伤看了云小鱼一眼,把萧去病放在了草床上。   云小鱼靠在岩壁上,抱着双膝闷不出声,这时才开始觉得关节酸疼,困乏不堪,眼皮上像压了铅块一样都快睁不开眼了。   这时她听见萧无伤问她:“你刚才怎么不跑?”   云小鱼先是一怔,随即“哦”了一声:“我又饿又累,没有力气跑了。跟着你们起码有饭吃,能活到去见你们的国师大人。等我到时候吃饱了饭,有力气了再跑……”   萧无伤微微一笑:“你刚才用的那把匕首,是你的么?”   云小鱼垂着脑袋,轻“嗯”了一声。   萧无伤沉默了半晌,忽然轻声道:“那是一把好刀。”   萧无伤的这句话,忽然让云小鱼莫名地思念起袁长志来,她眼眶一热,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额头抵着膝盖,轻轻地哭了。   尽管她拼命压低自己的哭声,但萧无伤又岂会听不见。他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云小鱼:“这把刀可是那个什么长志送给你的?”   云小鱼“嗯”了一声,抽泣道:“他姓袁。他叫袁长志。”   “他是你什么人?”   云小鱼长长吸了一口气,神色变得很乖巧,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喜欢他。”   萧无伤听罢不再言语。      ☆、第四十七章 犒族皇城   萧无伤被蛇咬的伤口,没过几天就好了。但萧去病的烧伤却多日都不见好,反而更重了。到后来他几乎不能行走,只能伏在马背上。   这让云小鱼觉得很是疑惑,虽然烧伤恢复得慢,但绝对不应该是他现在这个样子。随着他们逐渐向东行进,萧去病的身体每况愈下,瘦得简直像是一副白骨,与半个月前见到他时几乎判若两人。   云小鱼从萧无伤日渐阴沉的脸色上看出,这其中必有其他原因。   为了防止云小鱼逃跑,白天赶路的时候,萧无伤就把云小鱼的手脚都绑起来,吃饭的时候再给她松开,这样他就不必分心担心其他,而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萧去病身上。   这样又走了几日,终于在一天傍晚前,在云小鱼的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了一座城池。   整座城内的建筑全部都是由蓝色和白色构成,再没有一丝其他杂色。楼阁飞檐,蓝顶白墙,蓝色是草原天空的湛蓝,而白色则是云朵的洁白。   城门楼上插着一面大旗,白色的底,上面画着一只黑色的大鸟图腾。那只鸟有着鹰的长喙和眼睛,却又不似鹰。风吹动大旗,迎风招展,那只鸟就像活了一般在空中展翅飞舞。   晚霞橘红色的余晖笼罩着这座城池,像浮动这一层金色的流光,显得寂寞却神秘。   云小鱼问萧无伤:“这是哪里?”   萧无伤这一次终于回答了她的问话:“这里是犒族的皇城。”   这时萧去病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脸色很差,满头大汗,现在的萧去病不仅脸色苍白如纸,就连嘴唇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云小鱼望着萧无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弟弟的情况很不好,停下看看吧。”   萧无伤面色阴沉,点了点头。他勒住缰绳,跳下马来,走到萧去病身边,轻声道:“歇歇吧。”   萧去病却摇头:“得快点回去,我担心锁儿。”萧无伤坚持道:“不差这一时半刻,你得歇歇。”   萧去病没有说话,他先是迟疑了下,随后像是同意了,于是艰难地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却瘫在了地上。   萧无伤立刻扶住他,给他喂了几口水,心痛道:“你的情况已经如此之差,为何瞒着我不说?”   萧去病极淡地笑了笑:“告诉你也不过让你担心罢了。”他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仿佛整个人都要碎了。   他咳了好久,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却抓着萧无伤的肩膀,另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指着云小鱼,艰难地说道:“我,我有话要问她。”   萧无伤道:“好。”然后回身对云小鱼道,“你过来。”   云小鱼走上前,看见萧去病的脸,只觉得触目惊心。不多时之前还对自己凶神恶煞、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如今却好像随时都要没命了:他神色痛苦,的脸颊深陷下去,脸色如白垩一般,嘴唇就像是贴在脸上的两块干泥。   云小鱼甚至不忍再看,但这时萧去病却喘息着问她:“我问你,你是怎么认识锁儿的?”   “锁……儿?”   “就是那日在禤乹围场,我让你看的第二幅画上面的女子。”   云小鱼一怔:“你说那个女……”她差点就说出“女鬼”两个字,但话到了嘴边,觉得不妥,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萧去病好像知道她要说的话,惨然一笑:“我知道她已死了,你说出来无妨。”他的声音忽然轻了起来,变得凄切而柔情,竟让云小鱼一瞬间觉得莫名地酸楚。   云小鱼轻声道:“那日我和我的朋友被困在赢山脚下,我的朋友以帮她超度,而她带着我们逃离了饿鬼村。”接着,她就将那日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萧去病听完,面露意外的神色,颤声道:“原来锁儿说的恩公,是你的朋友……”说着就要起身。   云小鱼急忙扶住他:“你躺着不要动。”   萧去病眼神中流露出感激之色,喘息片刻又问:“你知道的就只是这些?”这一回,他的语气变得温和多了。   云小鱼道:“就是这些了。除此之外,我实在不清楚为什么说我知道你们大人的秘密,我连你们大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他的秘密呢?”   萧去病淡淡一笑:“你见到了锁儿的灵魂,就已经算是知道大人的秘密了。”   云小鱼神色甚是疑惑:“我听不懂你的话。”   萧去病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你现在不需要懂,到时便知道了。”   萧无伤这时长叹一声,说道:“走吧。”他将萧去病扶上马,带着云小鱼继续向城门楼走去。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了天际,天空就像被拉上了一片黑色的巨幕,上面缀着点点星辰,夜风骤起,晚霞最后的绚烂消失后,草原被笼罩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   三人到了城下时,门楼上已经挂上了六只巨大的灯笼。昏黄的烛光在灯笼油纸里跳动着,就像六团朦胧的光影。城楼上站着几个守夜放哨的巡逻兵,远看只是几个黑影,只有他们的盔甲在星光下偶尔闪射出寒光。   其中一个哨兵见到他们三人靠近,冲下喊道:“城门已关,来者何人?”   萧无伤勒住马,抬头高声道:“东陵萧无伤、萧去病。”   那哨兵定睛一瞧,将两人看清后,急忙道:“萧大人,原来是您回来了,咱们这就开门。”说完冲着城里大喊一声:“开城门!”然后疾奔下城楼,迎了出来。   萧无伤对那哨兵说道:“通知国师大人,说我们把人带回来了。”   那哨兵应道:“是!”   云小鱼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萧无伤:“你们是东陵国人!为何你们会在犒族的皇城?”   “因为我们大人现在在这里。”   “你们大人是谁?”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萧无伤说的没错,云小鱼被带进犒族皇城后,很快就跟萧无伤和萧去病分开了。   被带走的时候,云小鱼心中十分惊恐,虽然她清楚萧无伤是何许人,但这数日以来的相处让她直觉萧无伤并不是个狠毒之人。所以当侍卫拉她走时,她下意识地拉住了萧无伤的袖子,颤声问道:“他们要带我去哪里?”   萧无伤看着云小鱼,眼中似有不忍,却轻轻拿开了云小鱼抓着他袖口的手。   云小鱼看到萧无伤的眼神,顿时明白他是不会帮自己的了。她终于垂下头,强忍着眼泪,没有喊也没有叫,转身默默跟着那些犒族的侍卫往宫殿深处走去。   —————   李仕明猛地睁开眼,发现刚才只是做了个噩梦。   他从床上坐起身,窗外清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直到觉得内心平静了些。   有的时候,这样寂静的夜晚不用一定要用眼睛去看,也可以去听。   他知道此刻还不到三更,因为最近这些日子他时常这样从梦中惊醒。他低头用手指掐了一会儿眉心,觉得舒服些了,才站起身来。   这后半夜,又是无眠。   云小鱼已经失踪近一个月了。   随着她人的消失,还带走了一种生机勃勃的生气,这一点袁长志、王二还有他自己都感觉到了。每日朝堂之上,袁长志都面色铁青,话变得极少,再也没有笑容。而私下里李仕明也能感觉到他的心急如焚,整日里坐卧不宁。   李仕明自己何尝不是。   这段日子里袁长志派出孙吴等亲信四处寻找云小鱼的下落,但没有人能够带回哪怕一丁点的消息。李仕明想遍了各种可能,依然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人抓走了云小鱼。   还有一种可能,没有人提。   李仕明也曾经在瞬间想过这种可能,但哪怕只是这瞬间的念头都让他窒息,所以他不接受这种假设:云小鱼一定还活着,她不会有事的。   所以他必须再仔细地想,更仔细地想。   夜凉如水,李仕明披上了一件衣服,在房间中来回走着。走到“浮生若梦”那四个字前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头凝视着几个字,想起云小鱼不识字的懵懂样子,心中微微一暖。   但就是这瞬间,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疾步走到案前,翻出了去年云小鱼在禤乹围场给他写的那封繁体字和简体字混在一起的信,心里“咯噔”一声,自语道:“是犒族人……是那些犒族人!”   想到这一点让李仕明激动不已,他紧攥着那封信,心中激动得暗想:“那些犒族人为什么要抓走小鱼?因为他们想让小鱼辨别那女鬼的画像,他们一定认为小鱼知道那女鬼的事,所以才抓走了她!”   李仕明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他随手拿起一件外衣就出了上元卿院,直奔武院。   而此时的袁长志也正夜不成寐,辗转反侧。他见李仕明这个时间来找自己有些吃惊,李仕明一见到他,人还没走到跟前,就已经急忙开口说道:“我大约知道小鱼的去向了。”   李仕明把自己的想法跟袁长志说了一番,袁长志双拳紧握,沉声道:“我明日就派人去打探消息。”   第二日袁长志就派出了探子,而李仕明的心中却还有另外一事让他耿耿于怀。这件事事关云小鱼的安危,所以他必须弄清楚。   他知道有一个人势必知道此事的真相 — 这个人就是西砚。   李仕明即刻就去了西砚所在的普化殿。最近半年来因为募兵的事,李仕明跑普化殿跑得很多,门卫老远就认出他来,迎上前拜道:“这不是秘书监李大人,您怎么自己跑来了,您的轿子呢?”   李仕明道:“不要管轿子了,我有要事要见国师大人,烦请速速通报。”   那门卫急忙进去通报,很快便从殿内出来:“国师大人叫您进去,请。”   西砚正坐在案后翻看一本古籍,见李仕明脚下带风,大步跨入殿中,直奔自己而来,不禁蹙起眉头,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李仕明走到西砚面前,撩起官袍,长身拜倒,开门见山地说道:“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您指点。”   西砚合上书本,缓声道:“你说。”   “下官要问的这个问题,不便为他人所知,因此叩请大人……”说着李仕明看了看周围。   西砚对殿中宫女等人说道:“你们都先下去。”待众人离去,殿中只剩他和李仕明时,西砚问道:“你说吧。”   李仕明抬起头,目光炯炯地问道:“大人,两年前,您曾命人暗中捉拿一名女子。这女子名为娮妃,是熠王陛下后宫的一名妃子。但彼时该妃子早已毙命身亡,大人表面捉拿娮妃,实则要找的是附身在其身上的另一女子。那借尸还魂的女鬼眉心绣有一朵梅花,下官请问国师大人,此女鬼是何许人也,此事又究竟为何?”   西砚越听表情越严肃,他嘴唇紧闭,紧盯着李仕明,半天才问:“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此事并非下官私自探听,而是那女鬼与下官有薄缘,下官中榜前,曽偶遇那女子求我超度。”言毕,李仕明将自己看见被女鬼附身的娮妃,而后又为那女鬼念经超度之事,详细说了一遍。其中关于自己身世以及云小鱼和王二相关之事,均都略去不讲。   西砚听罢眉头紧锁,沉思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沉默不语。   最后他终于长叹一声,说道:“善恶有报,皆为因果。既然你见过她的真身且超度了她,你也该知道此事的真相。你随我来。”      ☆、第四十八章 天赋异禀   西砚带着李仕明,一路往上元卿院走去,最后来到了御书院。   御书院是李仕明日日处理公务的地方,他自然很熟悉,见西砚带他回到这里,一时不解,问道:“国师大人,这……”   西砚道:“我要带你去的这个地方,除了陛下和我,再没有其他人进去过,你能来此,实为命数。”说完继续往院子深处走去,李仕明恍悟,西砚这是要带他去御书院的后堂。   果然,穿过园林假山,曲径通幽处,再步行约几十米,一栋棕色圆木的三层飞檐阁楼出现在李仕明眼前。他以前曾私下来这里转过,但因有人把守没能进去。   阁楼上挂着一块深棕色底的匾,上书“藏书阁”三字。门口站着六名大内侍卫,见到西砚一齐行礼道:“国师大人。”   西砚道:“把门打开。”   一名侍卫从怀中掏出串铁钥匙,打开门,推开来说道:“大人请。”   李仕明跟着西砚走入阁楼的一层大堂,发现这里空空荡荡,只是沿着四周墙壁摆了很多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摞着书籍。这阁楼虽然老旧,空气中还有木头放置久了的湿霉味道,但整个殿内却很干净,点着长明灯,显然是有人每日打扫。   西砚走到大殿左边的木头楼梯,顺着往上走,来到顶阁。顶阁是一个二十尺见方的四方形房间,四周环墙较高的地方有八扇天窗,室内光线明亮。   房间的东南北三角各供奉了一尊神像,房间正中间摆了一个红木案台,齐腰高矮,上面放了一个精美绝伦的木匣子,刻有奇异雕花,并镶嵌有炫目璀璨的彩色宝石。   西砚环视了一周,对李仕明说道:“你且先看看这些你认不认得。”   李仕明听罢,先来到东面的神像前,见牌位上供奉的是:“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接着又来到北面神像,供奉名:“勾陈上宫天皇大帝。”南面供奉的是位女神仙,牌位上书:“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最后是西面,也有个供奉神仙的龛位,但却是空的,里面只放着两张符。   李仕明拿起这两张符看了看,其中一张写了个“令”字,而另外一张却是空白的。这两张符不知是用什么做的,拿在手中轻如鸿毛,却流光溢彩、放射金光,似乎随时要随风飘去,不是凡俗之物。   他思索片刻,对西砚说道:“大人,我已经看出这东、南、北三方,供奉的是四御当中的紫薇大帝、后土娘娘以及勾陈大帝三位神仙。”   西砚颔首道:“不错。”   “但我没想明白的是为何这西面之位是空的,按理四御中还剩下一位南极长生大帝,为何不在供奉之列?此外那两张符不似凡物,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西砚沉默不语,片刻才叹道:“你找我问那女鬼之事,其实她与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确有因果渊源。只不过时机未到,我还不能尽数说与你听。我只单说那女鬼之事,或许能解你心中一些疑惑。”   接着,西砚就给李仕明讲了三年前除夕之夜发生的一件事。   圣祖552年的除夕,正是阖家团圆、喜迎新春的时候。西砚安插在东陵国的探子却十万火急给西砚送来了一样东西,说是从东陵皇宫内盗来的重要之物。   西砚展开来一看,是一幅春季游园图。   画这幅画的人运笔神妙,画中一花一草,一人一物,无不栩栩如生,就连细节之处都是□□。尤其是其中一名站在花丛旁边的女子,柳叶眉,杏仁眼,青丝如绢,婀娜窈窕,不施粉黛,却妩媚动人。在她眉心的位置,还纹着一朵极淡的梅花,若隐若现,极为别致。   这女子与画中其他人物不一样,她身姿曼妙,隐隐而动,好似活着一般,眼神并不在眼前的花上,神情中带着一丝不安和惊恐。西砚细看之下,越看越觉得这女子似乎正透过这幅春季游园图,在看着画外的自己。   西砚将这幅画放在案上,举起烛台再看,发现那女子仿佛能看到他的举动一般,朱唇轻启,似要说话。   他思忖片刻,对那画中女子说道:“也罢,我且试试能否解开这画中蹊跷。”说完,他将画卷挂在了墙上,盘膝而坐,手持念珠,双掌合十,闭目默念了一段经文。   经文念完,西砚缓缓睁开眼,只那画卷上仙气缭绕,那女子竟从画中盈盈走了下来。待到那女子站在了西砚面前,西砚微有诧异的问道:“你是人是鬼?”   那女子垂泪道:“我此刻是鬼,但这并非我所愿。还请师父若能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回到我的尸身上。”   西砚听罢,说道:“既然如此,我且为你念一段往生咒,送你去西天极乐吧。”   那女子顿时面露惊恐之色:“师父莫念!师父若是念了咒,我就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你既已死,便不能再眷恋人间,应去你该去的地方。鬼魂在人间游荡,只会扰乱六道。”   那女子眼含泪水,请求道:“求师父手下留情,我是被迫如此……”   “好,那你告诉我,为何你被迫为鬼?莫非你是冤死的?”   那女子摇了摇头:“我是被人锁在了这画里。我本来是个活生生、好端端的人的。”   西砚听了很是惊讶,但再问起到底是谁把她封在画中时,那女子就死活也不肯说了。   西砚道:“你若不说,我便帮不了你。”   那女子哭道:“事到如今,谁也帮不了我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结果落得如此下场,他们知道我败露了秘密,是断然不会放过我的。”   “若如你所说,那么你便是阳寿未尽。但如今却魂不附体,不在五行之中,是不生不死的人。若无人为你超度,你就要魂飞魄散了。”   那女子抬起头,眼角还凝着泪,似在发呆,过了片刻,忽道:“我还不能魂飞魄散,我还有个姐姐,我得告诉她我看见了什么,不然她定有危险。”   说完,她匆忙对西砚行了个礼:“师父,我知道你是西陵国的尊贵之人,你救了我,但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这都是我自己的错,我怨不得别人。错我已经犯下,左右是活不了了。但我还有不得不见的人,请恕我必须告辞了。”   说完,那女子转身就向殿外飘去。西砚想阻拦,但那女鬼已化成一缕已经消失在了殿外。   那晚陛下后宫有叫娮妃的妃子正巧因为身患恶疾,暴病而死。那女鬼就附身在了娮妃身上,溜出宫去。   西砚叫来送这幅春季游园图的探子,问那画从何而来。那探子说,是潜伏在东陵皇宫内的另一名西陵密探盗得,冒死送出宫。等到将这画交到他手里时,那人只剩一口气,说了一句:“给国师大人,这是东陵国师……”话说到一半,便气绝身亡。   于是西砚开始在全国暗中搜查那女鬼的下落,一直追到了赢山脚下,无奈还是让她跑了。今日听到李仕明的经历,才知道那女鬼得李仕明念经超度,现在应该早已不在西陵了。   李仕明听完,只觉得匪夷所思。   西砚看见李仕明的神情,笑笑说道:“你现在听得云里雾里,待我再说些事情给你,你便有些头绪了。环绕赢山,为瑶海。瑶海四方,为昆仑。昆仑之地上的人,原本同祖同根,后分裂为东、西、南、北四国。历朝历代,各国每一位君王的身边,都有一名国师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国师的传承,是由上一代国师指认下一代。而我就是尚在少年之时,被西陵的上一代老国师指认为继承人。”   “我天生身有异能,从小我就发现自己能够安抚亡灵,为他们消去孽债,送他们去西天极乐。因此得了一个名号,叫做 ‘弥者’。”   “但后来我想,这天下也许并非只有我一人天赋异禀。于是我派出探子,先去临近的东陵国帮我打探此事。后来果然查到,东陵国的国师也有不同于凡人的异能,他与我一样,没有姓氏,名为东魂,还有一个名号叫做 ‘画师’。”   “只是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他的能力具体如何使用,直到我遇见了那画中女子。如今我猜,把那女子封入春季游园图的人,应该就是东魂。他的能力就是将人的灵魂吸入画卷之中,封印起来,或许还不仅如此,大约他能在某种程度上自由控制亡灵。而听那女鬼所言,多半是因为她不小心偷看到了东魂的秘密,才被封入了画中。”   西砚见李仕明不语,问道:“你心中还有诸多疑问,是么?”   李仕明苦笑道:“我心中疑问太多,简直不知该从何问起。”   西砚叹道:“难免。就说这里的三御、令牌,还有那东陵女鬼之间,究竟是何因缘,绝非一句半句能说清的。今日我带你来这里,是让你知道这世上有些事,冥冥中自有天注定,非人力可扭转。你且记在心里,日后或许有天不用我解释,等时机到了,你自会明白。”   李仕明只好道:“是。只是下官还有一事想请问大人,不知那木匣之中是何物?”   西砚脸上忽然莫名地露出一股凄凉之意:“这里面的东西是天机,不能看的。”说完不等李仕明再说话,转身往楼下走去。   西砚告诉李仕明的这些话,虽然甚是匪夷所思,但也只解开了李仕明心中的部分疑惑。事后几日,李仕明反复回顾在御书院后堂顶阁见到的三御神像、木匣,以及西砚所述的女鬼以及东陵国师之事,他知道这诸多纷乱的线索之中,缺了一根最主要的线索,但西砚并没有告诉他。   不过此刻对他来说,相比这些,当务之急是找出抓走云小鱼的究竟是何人。若如西砚所说,那么抓走云小鱼的更有可能是东陵国人。但为何在禤乹围场迷倒小鱼并逼问她女鬼之事的是一些族人?这背后到底还有哪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在李仕明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他却收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很厚,信封用火漆封口,上面没有盖印。不仅没有盖印,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名字也一概没有,只在封口处用淡墨画了一朵极精致的梅花。   李仕明问送信来的侍卫:“这信是谁送来的?”   “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看着像是个农户。”   “你可问他这信是谁寄的,确定是给我的?”   “问了,可是他是个哑巴。他在地上用树枝儿写了大人您的名字,一个劲儿比划,让把信给您。”   “那人现在在哪里?”   “在外面大门口候着呢。”   “走,出去看看。”李仕明拔腿就往御书院外走去,那侍卫紧随其后。   来到了大门口,却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那侍卫奇道:“怪了,我让他等着,他莫不是耳朵也是聋的?”   李仕明又拿起信端详了半天,忽道:“他此刻定是走了。”说完转身回到屋内,一边走一边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写这封信的人要告诉他的,是一个他期盼已久的答案。   他遣走旁人,关上门,拿裁纸刀打开信封,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信封,这个信封却有了落款人名,上写着:“恩公李仕明公子亲启。”   李仕明心中一动:他已经知道寄信人是谁了。   他抽出信纸,数了数,是一封整整十页纸的长信,于是抖开第一张,读了起来。   过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李仕明读完了信。他轻轻放下手中的信纸,长叹一声,负手立于窗前,心中百感交集。   站了一会儿,他回到案边坐下,飞速写了一封书信,交给了手下侍卫,并嘱咐道:“速速把这封书信交给下元卿院的袁都侯。”   这封信很快传到了袁长志手中,袁长志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小鱼在东陵国师东魂手中,此人现于犒族皇城内。犒鴱两族,外看沆瀣一气,实已分崩离析。当年五蛮溪之战及近年攻打我西陵的,两族背后,均为东陵。东魂其人身有异能,可封人灵魂,切记切记。”   这封信的后面还附了一张简单的地图,上面画着犒族皇城的地理位置。      ☆、第四十九章 东陵国师   那日云小鱼被萧无伤带入犒族皇城后,她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去面见东陵国师,结果却被关入了地牢。   地牢里没有窗户,所以她看不见外面的天日。开始云小鱼还会根据送饭的次数数日子,但是送来的饭有些是馊的,她生了肠胃病,到后来开始发烧。   白天低烧昏昏沉沉,到了晚上温度高起来了,感觉像掉进冬天的湖水里一样又湿又冷,只能靠着湿冷的地牢墙角一分一秒地捱,直到有人来送饭,黑夜才总算是熬过去了。   慢慢的,云小鱼就不知道自己在地牢里到底呆了多久了。   自从被带离西陵国,她觉得见到的人与事都是冰冷的。夜凉如水的草原,冷若冰霜的萧去病,还有身体像冰块一样的萧无伤。   云小鱼蜷缩起身体,卧倒在了地上。她觉得好累,已经坐不住了:连地板都是冰冷的石头,这里怎么这么冷呢?眼皮渐沉,很想睡。但背后的墙壁散出阵阵寒气,冻得她后腰生疼,她翻了个身改成面对的墙壁,把后背对着牢门的方向,这样才觉得好了一些。   忽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那脚步声那很稳,很重。   叮铃哐啷一阵响,有人打开了牢门上的铁锁,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从她身后传来:“让她起来。”   “是。”   厚重的皮靴落地有声,走到了她背后:“起来,国师大人有话问你。”   云小鱼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她快冻僵了。   背后那人厉声道:“听见没有,起来!”抬脚踹了云小鱼一脚。   沉甸甸的靴子踹在后心上,云小鱼疼得“啊”一声轻叫出来。又是一脚踹在身上,她已经叫不出声,浑身都抖了起来。   忽然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我来。”云小鱼立刻听出这是萧无伤的声音,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萧无伤走到云小鱼的身后,她惊恐地紧闭上眼,但他却蹲下身来抱起她,转了个圈让她面冲着牢门,然后把她轻放了下来。   云小鱼冻得浑身哆嗦,刚才又被踢了两脚,因此脚刚一沾地,便觉得一震头晕目眩,险些摔倒。萧无伤双手紧紧抓着她的双肩扶着她,她才没有瘫在地上。   她轻喘了几口气,抬起头,看见了眼前被称为国师大人的人。   这人的个子比萧无伤还高,云小鱼一打眼看他就觉得他与众不同:这并非是因为他相貌出众,而是因为他身上带着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他的脸如雕像般棱角分明,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腰间配白玉腰带,腰带上还挂着白玉玲珑腰佩。这样一个通身贵气的人,却让云小鱼觉得不寒而栗,只因他的眼神中透着一股阴森之气,仿佛他看见的不是人间万象,而是地狱里的鬼魅魍魉。   看见这人,云小鱼不光身上冷,连心里都隐隐冒出了一股瘆人的寒意。他的眼神让人甚是不舒服,云小鱼低下头,轻声对萧无伤道:“我没事了,谢谢这位大人。”   萧无伤犹豫了下,才缓缓松开手,站回到了那人身后。   “国师大人问你的话,你要如实回答,不要隐瞒,也不要废话。”萧无伤身边一个黑面侍卫说道,云小鱼听出来刚才踢自己的就是他。   云小鱼冷目斜视那侍卫一眼,没有答话。   那国师终于开口道:“关于锁儿的事,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他一开口却让云小鱼有些意外,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却比他的样子要柔和得多,不急不缓。   云小鱼答道:“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那国师抬手对萧无伤做了个手势,萧无伤领会,他拿出一幅画,展开举在云小鱼面前。   云小鱼不用看都知道那画上是谁。但在那国师面前,她还是认真地看了几眼:“我见过她,但并不认识,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只不过我朋友救过她一命。”   那国师眉头微挑:“救过她一命……?”   云小鱼把李仕明在赢山脚下超度锁儿的事简略说了一遍,但李仕明是何人以及与西陵皇宫、西砚、娮妃等人相关之事,她都只字未提。   那国师听完面色忽然有些变了,在地牢油灯昏黄的光影下如鬼一般阴森可怖。他目不转睛地瞧着云小鱼,一言不发。   云小鱼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低声道:“就是这些,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了。”说完这话,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两句解释显得多么胆怯,可是那人身上有种邪气,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开始胆怯心慌。   半晌,那国师才缓声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锁儿后来去了哪里?”   “这些都是我进宫之前的事了。后来我进了西陵皇宫做宫女,便再也没见过那女鬼。”   那国师极慢地点了点头,片刻后,他忽然转身走出了牢房。在他转身的瞬间,云小鱼听到他沉声对萧无伤道:“找到锁儿,给我带回来。”   萧无伤面色有些犹豫:“可是大人,若是个活人,属下一定能够找到,但如今锁儿是个鬼魂……”   那国师面色阴沉,冷声道:“即使找不到,也给我查清楚她到底是如何从游园图中跑出去的!”   “是。”   那黑面侍卫这时问那国师:“大人,这宫女该如何处置?”   那国师往地牢外走去,连头也没回:“随你们处置。别让她活着回西陵就行了。”   云小鱼瞬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直直地瘫倒在了地上。   而萧无伤也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   李仕明被西砚宣进国师府的时候,西砚还没来,但普化殿上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朝臣,众人议论纷纷,堂上一片嘈杂。他刚迈进大殿的门槛,就看见上元卿潘礼在人群中说话。   李仕明本想悄声走近前,先听听出了什么事,结果潘礼倒先看见了他,说道:“李大人,你可来得正好!”   李仕明忙行礼道:“学生不敢。敢问潘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潘礼手指点着李仕明,脸色因为激动都有些发红了:“什么事?李大人,你改制改得好哇!如今武官最高可至三品,现在可要反了天了!”   “潘大人此话怎讲?”   潘礼冷笑道:“你可知那袁长志,未有实权,却煽动禁军擅自出兵!他自己写了张兵符,就带着两万禁军去攻打犒族了!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李仕明一惊,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就是前个早上的事!此事已经惊动了陛下,我倒看你怎么收场!”潘礼说完,面色沉得跟下雨前的天似的,一甩袖子,不再跟李仕明讲话。   李仕明听了怔在原地,心中暗道:“长志啊长志,你这可是将了朝廷一军!”他见周围一片嘈杂混乱,借口有事,从人群中悄悄退了出来,随后直奔普化殿的后殿。他知道西砚此刻一定在后殿,不顾门卫阻拦,直接闯了进去,果然西砚正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   一见李仕明,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西砚先一掌拍在案上,怒声道:“你的好兄弟!你当我不知道么?!”   李仕明从未见过西砚如此盛怒,他忙俯身拜倒,说道:“国师大人息怒,此事我等千错万错,但有一事更为紧迫:袁长志确实不该擅自出兵征讨犒族,但现在既已出兵,大军就不能回头了!可是他的兵符是假的,如果大人此时不给他真的兵权,等到了边地,两军交战之时,被心怀不轨的小人以此闹事,扰乱军心,反而会被犒族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大人,两军交战最忌军心不稳,这中间关系孰轻孰重,您定比下官清楚,还请大人给长志兵权,让他先打赢了这一仗。”   西砚满面怒容,连声叱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说完也不等李仕明辩解,直接叫人把他轰了出去。   李仕明站在普化殿的后殿门外,脑中一片混乱,但他知道自己必须静下心来,仔细揣摩西砚的真实意图。   西陵有史以来武院一直屈于文院之下的潜在历史因素,以及朝中各种错综复杂的局势,造成了上下两院长期以来暗暗针锋相对。   自从李仕明推行募兵改制以来,武官地位的升高变成了这种对峙的□□,而袁长志的擅自出兵,则是点燃这根□□的火花,让两院的争端彻底浮出了水面。   在这场朝堂争辩上,李仕明从始至终没吭一声:这个时候唯有闭上嘴,才能听见利于自己的声音。   最起码从上元卿潘礼和下元卿公孙长明的对话中,李仕明已经听出公孙长明是站在袁长志这一边的。这多半是由于其子公孙蛟如今在军中,已被袁长志任命为六品龙翔侍卫,只要袁长志在,他儿子未来的升官之路就是稳的。   待到众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普化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殿上静得连掉一颗针都能听见。   西砚终于缓声开口道:“袁长志未经请旨,擅自出兵,藐视朝廷,罪不可赦。但两国交战,没有臣子,只有国家。那两万禁军代表我西陵出征犒族,既已出兵,不能撤回,否则军心必乱。兵权之事,待我请示陛下之后,再行定夺。”   说到这里,他目光如炬,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一字一句沉声道:“但是,倘若有人在这期间搅乱是非,以一己私怨误国家战事,是为罪无可赦……立斩!”   李仕明听到这里已心如明镜。他暗中舒了口气,随众臣俯身拜倒,齐声道:“是———”。   众人散去,李仕明正起身要离开,却见杨玄向他大步走来,高声道:“李大人,请留步。”他走到跟前对李仕明一抱腕:“我有事要请教李大人,还请近一步说话。”   李仕明跟着杨玄走出了普化殿,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杨玄道:“李大人,我就直说了。”   “杨都侯请讲。”   杨玄似要开口,却先重重地叹了口气,才道:“李大人,实不相瞒,袁都侯这次出兵前,曾找过我。当时孟昭先、薛子长他们都在,袁都侯对我们几人并没有隐瞒没有兵符的事,只问我们随不随他走。他们尽数答应了,只是我……唉!袁都侯看出我心思,没有为难于我,第二日他便带兵出城了。”   李仕明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兵符的事,可是你告诉国师大人的?”   杨玄急忙摆手道:“不!这事是袁都侯出城时,被禁军的守城副总兵发现的。但当时城门已开,他们拦不住袁都侯,就禀报了国师大人。”他顿了顿,眼神中似有一丝疑惑:“其实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是不解,袁都侯到底为何如此急于出兵,连军令都等不及请?虽说朝廷确实曾说过现在出兵为时尚早,但私以为也不差等上个这一年半载。以袁都侯的威望,这兵权迟早是他的,他这究竟是急什么呢?”   李仕明面有犹豫,最终只是苦笑道:“自练兵以来,袁都侯尽心竭力,你我有目共睹。如今三军已训练有成,但朝廷却不同意出兵。想是他等不及了,才出此下策。”   杨玄怔了怔,既觉得有些道理,又觉得有些牵强,只好道:“无论如何,既已出兵,听国师大人的意思是要保袁都侯。过几日如果兵符真的下来了,我也要带步军出城了。”   李仕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第五十章 起兵出征   四日前。   袁长志长身立于窗前,凝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要率兵出城,征讨犒族。   之前,他派出探查云小鱼下落的探子也回来了,还带回了相当详细的路线图和犒族的营地信息,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   其实早在多日前,袁长志就曾正式上书给西砚,请求出兵。他直面西砚,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思:“如今操练已经颇有成效,但只养在家里,是练不出好兵来的。若想带出骁勇善战的队伍,必须上战场打仗。现在正是讨伐犒族的好时机,还请大人给我兵权,带领众将,平定边地!”   袁长志如此迫切出兵的背后,自然有救云小鱼的原因在其中,但他对西砚所说的这些话却也确实是不错,养兵不练、练兵不用都是不可取的。   但西砚在此事上却显得甚是犹豫,迟迟不肯松口给袁长志兵权。   这样一拖又是十几日,而朝廷丝毫没有出兵的意思。   袁长志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这日傍晚,他将孟昭先、薛子长、杨玄、褚云飞以及募兵期间由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几个将领召集到了一起。   英武堂上,烛火憧憧,灯影残残,袁长志手按腰间长剑沉声道:“诸位,自古以来,朝廷重文轻武,虽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百姓不受贫苦,但边地屡受异族骚扰,实则隐患重重。我西陵南连草原,北尽临河,大好河山却任由蛮夷肆意侵犯践踏。此时正是讨伐族的大好时机,但朝廷却迟迟不肯放我兵权。我欲一日后出兵征讨蛮夷,此番出兵,未得朝廷旨意,愿意跟我走的,我袁某人铭记于心,不愿意的,我绝不记仇。战胜了功劳均分,战败了我一人领罪。”   他目光冷扫英武堂,继续道:“时近一年,在座诸位心忧国力,志安社稷;助我募集精兵,演兵操练,披星戴月,鞠躬尽瘁。如今我西陵也是铁骑成群,若举国齐心,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袁长志从身旁拿起一碗烈酒,高举胸前,朗声道:“我袁长志在此立誓,此去誓灭犒族贼首,在场各位,均可为证。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如违此誓,甘当枭首!”言毕,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在座众将被袁长志的一席话说得心潮暗涌,面色各异。孟昭先站起身,举起酒碗说道:“袁都侯,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袁长志伸手请道:“晚侯公但说无妨。”   孟昭先道:“圣祖546年,族和鴱族骚扰我边地百姓,抢粮圈地,霸占民女。当时谷都侯和杨都侯就曾一起请旨,建议出兵镇压、讨伐两族。谷都侯在上书中说,犒鴱两族刚刚统一南原不久,消耗的元气尚未恢复,若当时趁机镇压他们,获胜的机会极大。”   说到这里,孟昭先转头问杨玄道:“杨都侯,谷都侯当时这话,你可还记得?”   杨玄点头道:“记得,那时我也曾上书,说犒鴱两族骚扰边地百姓,是对西陵的试探,如果我们退让便给了他们养精蓄锐的机会,他日等两族恢复元气,只会变本加厉,对我西陵是一大隐患。”   孟昭先继续说道:“不错,那时两军统帅同时上书,但朝廷最后还是决定以和亲的方式稳定边地局势。结果和亲不到一年,两族背弃和亲约定,再次进攻我西陵!之后五蛮溪之战,我军得胜,本应乘胜追击,但陛下再度决定和亲。如今和亲不到两年,边地又是不稳!这样和来和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方才袁都侯说得好!如今我西陵也是铁骑成群,若举国齐心,何敌不摧?何功不克!可朝廷为何迟迟不下兵权,我看又是在胆怯!咱们不能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这次若再说和亲,我孟昭先第一个不同意!”   孟昭先说得激动,满脸通红,对袁长志抱腕道:“袁都侯,你说出兵,我就随你出兵!没有兵符又怎样?我手下的兵将,那是我一个一个带出来的,每个我都认识!他们认我孟昭先的人,认袁都侯的义,不认什么兵符!”   众人被孟昭先的话说得热血沸腾,有人高声道:“不错,朝廷还不给兵权,该不是又要和亲!”   “这怂包的,光和亲有个屁用?就算把老娘嫁给他们,该打还是得打!”   ……   袁长志心中很是激动,他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却忽然瞥见一旁沉默不语的杨玄,问道:“杨都侯,你的意思呢?”   杨玄面沉如水,没有说话。   袁长志已然心知杨玄所想,他微微一笑:“我刚才说了,此番出兵未得朝廷旨意,不愿意跟我走的,我绝不记仇。”   杨玄抱腕道:“袁都侯,你方才所言为国为民,我杨玄绝无异议。只是我手下的步兵却并非是我一个一个□□出来的,他们只认兵符不认人,我并不能保证到了战场,若是没有兵符,还能调动那几万步军。”   杨玄话音刚落,孟昭先在一旁先冷笑了一声,正待说话,却被袁长志摆手阻止:“人各有志,不可勉强。杨都侯有自己的考虑,我绝不为难。请吧。”说着冲杨玄一伸手,杨玄也不多说,起身拱手告辞,褚云飞紧跟其后。   待杨玄走出英武堂,旁边一人问袁长志:“他会不会去告密?”   袁长志笃定道:“他绝对不会。”   一日后,袁长志率队出城,讨伐犒族。等到守城的禁军副总兵发现蹊跷的时候,已经拦不住袁长志浩浩荡荡的两万马军大队了。   —————   云小鱼躺在漆黑冰冷的地牢里,静静地想:“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我会死在这里么……?”   自从上次那东陵国师来过之后,除了看守来给她送饭之外,再就没人来过了,到现在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子。   或许一个月,或许三个月,或许更久。   云小鱼缩了缩身子,抱成一团,心中默默地想:“要不就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于是她又合上了眼睛,却忽然听见有人在不远处轻声地唤她:“……云姑娘,云姑娘!”是个女子的声音。   云小鱼睁开眼,见牢房的铁栏外的阴影中跪着个人,用麻布披风盖着头,地牢里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她又唤道:“云姑娘,我是来看你的。”   云小鱼起身走到那人跟前蹲下,双手握着铁栏杆,问道:“你是谁?”   那人把盖在头上的披风拿掉,露出了一张秀气的脸孔,但云小鱼却并不认识她。那女子从身后拿过一个泛旧的竹篮子,打开篮子盖,从里面依次拿出几个盒子,从铁栏的间隔中给云小鱼送了进去,说道:“云姑娘你快吃,这些都是给你炒的。”   云小鱼疑惑地接过饭盒,打开一个来看,里面是绿幽幽的清炒竹笋,上面放了一个白白净净的热馒头,再打开另外一个,竟是一碟红亮诱人的红烧肉,香气扑鼻,诱人极了。   云小鱼的眼睛立时都亮了,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但她不安地抬眼看了看那女子,不敢下筷。   那女子似乎看出了云小鱼的疑虑,柔声道:“饭是好的,你放心吃,我不是坏人。”她顿了顿,又道:“咱们在赢山脚下见过一面,当时你和我的恩公李公子在一起,我叫锁儿,你可还记得我么?”   云小鱼顿时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你说你是锁儿?那你不是……”   锁儿苦涩地轻轻一笑:“我已经死了,是个鬼魂,现在却活生生地在这里,而且长得不一样了,你觉得很费解,是么?”   云小鱼没有答话,但她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锁儿道:“这身体不是我的,我只不过是附身在这可怜人身上罢了。”她眼眶微红,从竹篮子里拿出最后一个盒子,递给云小鱼道:“这里还有汤,你先吃吧。你是我恩公的朋友,我是不会害你的。”   她又从另一个红木雕细花纹的方形盒子里取出一壶水,倒在一块方帕子上,把方帕浸湿后拧干了,从铁栏间隔给云小鱼递了进去:“拿这个擦擦身上吧。”   云小鱼接过来,先擦了擦脸,方帕上熏了淡淡的檀木香,闻着那淡香,云小鱼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精神也清爽起来。   她觉得锁儿不像骗她,况且她已经饿得顾不上许多,端起饭碗吃了起来,吃得有些急了,不禁轻咳了几声,像是呛到了。锁儿看见忙道:“慢慢吃,别着急,萧大哥想了法子,今天我能在这多待一会儿。”   云小鱼一愣:“萧大哥?”   “萧无伤。”   云小鱼没想到他还会帮自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却没有说什么,继续默默低头吃起来。   等她吃完了,锁儿把碗筷残食都收了起来,又把自己的披风脱了下来递给云小鱼:“这里很冷,这件衣服是专门给你拿的,是新的,你穿上吧。”   云小鱼接过来,抖开披在了身上,觉得暖和多了。吃饱了饭,也有力气了,她问锁儿:“你能救我出去么?”   锁儿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之色:“我没有这个能力,但会有人来救你的。我一听说你被关在这里,就马上给李公子写了信,我估摸着救你的人就快到了。”   云小鱼听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真的么?”   “真的。”   “你确定?”   “我确定,真真的。”   云小鱼瞬间瘫在了地上,内心却万分激动。   锁儿见云小鱼这样,轻声道:“说到底,这都是我的错,才害你受牵连,所以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那你……现在是……?”云小鱼想问她现在是活人死人,但又问不出口。锁儿却听懂了,轻轻一笑:“我已经将所有的事都告诉给了李公子,等你出去了,见到他,他都会告诉你的。”   云小鱼很想现在就听锁儿说,但眼见时间似乎到了。锁儿急忙将东西收拾干净,一手抓住铁杆,凑近了对云小鱼道:“云姑娘,别害怕,我和萧大哥都会帮你的。”   云小鱼忽然想起萧去病之前的状况,问道:“萧去病如何了?”   锁儿听见这句话,眼圈忽然就红了,却没有答话。云小鱼见她难过,心中也不禁受到感染,轻声问道:“他可是生了重病?”   锁儿两眼含泪,极淡地笑了笑:“他生的病,比我的痛苦还要痛苦万倍。”   云小鱼想起萧去病之前凶神恶煞的样子,忍不住感慨:“看来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凶恶的。”   锁儿摇摇头,柔声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云小鱼不知道该说什么,锁儿用袖角拭去泪水:“云姑娘,你再坚持几日,萧大哥说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了。”   “那你呢?你会在哪里?”   锁儿惨然一笑:“我得走了。”   云小鱼一惊:“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锁儿最后伸出洁白如玉的手,从铁栏间隔中握住了云小鱼的手,嘱咐道:“云姑娘,你要尽量留在李公子的身边,他会保护你的。若有缘,你我一定还会见面。”   云小鱼心中陡然冒出一股莫名地不安,她紧紧抓住锁儿的手,谁知锁儿却已经轻轻将手抽了出去。她站起身,凝神看着云小鱼,轻声道:“云姑娘,多保重。”说完转身走出了牢房。   云小鱼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锁儿离去后的地牢,一瞬间安静得让人窒息。      ☆、第五十一章 昱炀公主   袁长志出兵半个月后,朝廷的兵权终于还是下来了。消息传到御书院,李仕明顿时如释重负:拿到了兵权,粮草便不再是问题了。   前几日,李仕明还在为此事忧心忡忡。   没有朝廷的支持,后方不能源源不断地提供军备和粮草,袁长志在前方打仗就会打得捉襟见肘、施展不开手脚。之前,李仕明甚至想过如果朝廷的兵权再不下来,他便只能求助于王大和王二了。   好在兵权还是及时下来了,虽然晚了些。   李仕明对朝廷在出兵一事上如此犹豫不决,其实颇为恼火,他也第一次开始质疑西砚模棱两可的态度背后另有隐情。但现下战事当即,他一时还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仔细琢磨这些。   西砚果然任命杨玄护送兵符。两日后,部分军备和粮草队伍先行出发,而杨玄则率领四万步军、一万马军支援袁长志,剩下的军备粮草随后出城,以备军用。   此时袁长志的队伍,已经就快抵达萨拉山谷。   袁长志这次出征讨伐犒族,其实并非没有考虑粮草的问题。当初在募兵时,李仕明就曾说过:“西陵北地多贵胄,南地多贼寇,所以贵胄有贵胄的募兵方法,贼寇有贼寇的募兵方法。”他还多次强调要多提拔皇亲贵胄。   这里面除了因为贵胄有号召力的好处,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贵胄多是军事世家,历代身居高位,他们当中很多人即使不被朝廷重用,但弃政从商后,多数富贾一方,是打得起仗的。所以袁长志的队伍在出征的路上,陆陆续续补给了粮草,虽然未必富余,但足够作战。   这一日,袁长志命令大军安营扎寨,把孟昭先等诸将叫到中军帐来,嘱咐道:“探子回报,犒族在前面萨拉山谷埋伏了约一万人,出谷后大军约有六万。此次我军只有两万马军,没有步军方阵作为支援,孤军挺进,面对强敌,便不能用以前的打法。要利用马军的优势,长途奔袭,闪电突击,一举捣破。”   袁长志指着地图沉声道:“你们要控制好手下将士,号令严明。万人进退,有如一人,快打快收。听我指令,决不恋战,违者立斩!”   诸将齐声道:“是!”   这时一名士兵忽然惊慌失措地奔入帐中,大声喊道:“报———!”   袁长志眉头微蹙:“什么事,不要慌!”   那名士兵单膝跪地,抱腕高声道:“启禀袁都侯,粮仓……粮仓着火了!”   袁长志心中一凛,急忙奔出账外,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烈火熊熊。   薛子长惊道:“速去救火!”   士兵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诸位大人,一见起火就去救了,可是火势太大了!”   袁长志双拳紧攥:“查!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大军驻扎一般都在溪流附近,到了傍晚,火势总算是减弱了,但粮仓也烧毁了大半。   袁长志在军中大帐听此消息,一拳砸在了案上,怒火中烧,心道:“难道天公不作美,让我袁长志出师不利!”   这时孟昭先推了一人进来,高声道:“袁都侯,烧粮仓的抓着了!”袁长志抬头一看,竟然是时寅虎。   时寅虎却并不胆怯,反而像只愤怒的野熊一般,怒目圆睁,死死盯着袁长志。   袁长志走到时寅虎面前,问道:“粮仓是你烧的?”   时寅虎吼道:“不错,就是我!”   袁长志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但他却强压着怒火说道:“我给你个机会,让你解释。”   时寅虎骂道:“你杀我兄弟,灭我同僚,还将我官降两品,我对西陵忠心耿耿,如今却只落个分配粮草的下场!国师大人看走了眼,让你个不过就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小兔崽子掌管军队大权,我时寅虎不服!”   袁长志缓声道:“好,好……时寅虎,我先前放你一马,是因为你好歹对西陵忠心耿耿,我敬佩你在战场上是条汉子,本想你若改过自新,他日我必不会亏待于你。可是你心胸狭窄到是非不分,鬼迷心窍,实在难启大用,之前是我高看了你了!”   时寅虎梗着脖子,“呸”地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要杀要剐随你……”   他话未说完,袁长志手中长剑已经刺入他的胸口,紧接着手起剑落,众目癸癸之下将时寅虎的头砍了下来。   袁长志抹去剑上血迹,收剑入鞘,冷声道:“挂在帐外杆上,以儆效尤!”   粮仓烧毁,所剩下的那点食粮不够大军撑几日的。袁长志迫于缺乏粮草的压力,通知全军,翌日凌晨,进攻萨拉山谷。   —————   距离那天锁儿来给她送饭到现在,好像过了好久。   今天一直没有人给云小鱼送饭。   虽然辨别不出时间,但云小鱼明显感到离上一顿饭已经很久了。她饿得发慌,手脚冰凉,脑门上直冒虚汗,胃也很疼。   她感觉今日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地牢中安静得有些奇异。   她把锁儿送给她的披风卷成一个卷,压在胃上来缓解疼痛,但却没什么作用。她又把这个卷放在地上,整个人慢慢趴了上去,用胃压着软软的衣服包,这一招好像稍微起了点作用。   正在云小鱼因为疼痛而烦躁不安的时候,忽然听见牢门口“哐啷”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丢在了地上,碰着了铁杆。她歪过头,赫然看见一把钥匙被扔在了她脚边,周围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云小鱼顿时猛地坐了起来,抓起钥匙就在牢门上试了试,竟然打开了,她激动得险些喊叫出来。   她急忙把披风抖开披在身上,踉跄着跑出了地牢,就像背后有鬼在追她一样,她怕再耽搁哪怕一秒钟,都会突然冒出两个犒族的侍卫把她关回去。   所以她头也不回地拼命跑着,很快跑出了地牢,让她惊奇的是这一路上竟然连一个看守都没有,也没有人阻拦她。她心中既诧异又惊恐,不知道这奇迹般顺利的背后,会不会藏着更大的危机。   天光猛地一亮。   云小鱼被刺眼的阳光晃得赶紧闭上双眼,她举起右手用披风遮住了阳光。   太久没有看见阳光了,云小鱼觉得眼前尽是白花花一片,就像盲了一样,竟晃得她晕头转向,险些站不住。过了片刻,她才觉得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明亮的光线,她缓缓放下披风,眯着眼睛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正站在地牢的门口。   她顺着石廊又奔跑了很久,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她实在跑不动了。   待她抬头细看,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静悄悄的庭院里:这是个颇为精巧别致的庭院,很有皇家园林的味道,倒是跟西陵的建筑风格有些像。   云小鱼正在纳闷这是哪里,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厉声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云小鱼猛地回头,看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站在身后。她雍容华贵,气质不凡,一看就绝非普通女子,但此刻她却孤身一人站在院中,身边连一个侍女也没有。   云小鱼忙道:“我,我是被人从西陵国抢来的,我想回家。”   那女子一怔,疾步走上前来,两眼定定地望着她,急问道:“……你……是西陵国人?”   云小鱼点了点头。   那女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里?你是做什么的?”   “我叫云小鱼,我在西陵皇宫内做宫女……”   那女子听罢,竟然忽然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她紧紧握住云小鱼的手,颤声道:“我皇兄……熠王陛下他还好吗?”   云小鱼不禁怔住了:“你是……”   “西陵当今圣上是我的亲哥哥,我是西陵国的昱炀公主。”   云小鱼顿时一震,心想原来她竟是那位和亲到犒族来的公主,她立刻拜倒请安道:“拜见公主殿下,陛下他一切都好。”   昱炀公主含泪点头,扶起云小鱼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云小鱼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我是被犒族的军队抢来的,一直被关在地牢,刚刚才得以逃了出来。”   那昱炀公主听罢,似乎也没有多想,只是颔首道:“好,幸好你跑出来了。”   云小鱼见她颇为和善,忍不住问道:“公主,奴婢斗胆问个问题,咱们这是在哪里?为什么到处都空荡荡的,我这一路跑来都没怎么看见其他人。”   昱炀公主眼中露出一缕痛苦的神色:“这里是犒族皇宫的后宫内院,是我的寝宫。西陵军队刚刚攻破了城门,王爷和世子马上就要撤走了,我也要跟着走了,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云小鱼惊道:“西陵军队攻破了城门?他们现在在哪里?”   “想是在来这里的路上了。所以你快些走吧,出了皇宫,见到西陵的军队,你就能回家了。”   云小鱼动容道:“公主不跟我一起走么?”   昱炀公主潸然泪下:“我既然嫁到犒族,就是犒族的人了。我还有一子一女,我已经不能回去了。”   这时一个犒族侍卫从后院疾跑了过来,在昱炀公主身前单膝跪地,急声道:“夫人,王爷还有世子都在等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昱炀公主紧攥着云小鱼的手,她已经顾不上尊卑和身份,看见故乡的人,想起的只是无数个夜晚对故乡的思念。她呆呆地看着云小鱼,颤抖着嘴唇说道:“帮我转告我皇兄,就说我一切都好,切勿挂念,我……我很想念他!”   她以袖掩口,饮泣垂泪,却再不说二话,终于扭头随那侍卫离去。   云小鱼看着昱炀公主的背影,想起那句“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只觉得喉咙哽咽,两眼发酸:不知熠王将自己的妹妹嫁到这荒蛮之地时,可曾想过她有家不能回的痛苦。   昱炀公主走后,院子里已是彻底的空空荡荡,只剩下云小鱼一人。她环顾了下周围,往外跑去,临要跑到院门口,忽然收住了脚,迟疑了一番,转身又跑回了来。   凭着她在云溪殿侍候芸贵妃的经验,她直觉后院的偏殿应该是昱炀公主更衣的地方。她跑进偏殿一顿翻找,果然在柜子里找到了几件干净的犒族服饰。   云小鱼身上的衣服已经穿了多日,破旧不堪,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她实在不能忍受了,再顾不上许多,飞快地找了件合身的换上,看见旁边的铜盆里还有清水,又迅速洗了把脸,这才跑了出去。   云小鱼一路向寝宫外跑去,越往外跑,越能清晰地听见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她刚跑到寝宫院门前,就听门外噼里啪啦一阵雨点般的砸门声,接着传来女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喊:“有人吗?开门,开门!放我们进去!”   云小鱼使劲拉开了门栓,门刚一松动,外面数十名宫女立刻撞开了院门,像洪水一样扑了进来,把云小鱼直接撞倒在了地上。   她紧忙往旁边滚了几圈,才没有被人踩踏到身上。等她站起身正准备往出跑的时候,一个女孩子惊恐地拉住她提醒道:“别出去,外面都是西陵的军队呀!”   这时不远处的后宫围墙外已经传来了阵阵的铁骑声,混着兵器的碰撞声、男人的怒喊声、妇女的哭叫声,这让云小鱼听得心惊,她心中暗想:“看来只有皇族撤离了,宫里其他人都被留了下来。”   外面那道围墙以及最大的正门是后宫的第一道防线,如今却是最后一道防线了。   那女孩子见云小鱼愣着不动,便甩开她,跟着大批的宫女往寝宫深处的正殿逃去。可是寝宫深处是死路,云小鱼刚从那里面出来,那里除了一个地牢就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了。昱炀公主他们走的定是一条密道,但那条密道此刻一定早就被破坏了。   云小鱼正踌躇该往哪边跑时,远远的“轰隆”一声巨响,后宫富丽堂皇的金色正门忽然崩塌,声音震耳欲聋。   溃然崩塌的正门外,族皇宫内的宫女和仆人们哭嚷喊叫着,像蚂蚁一样奔涌进来。   这些宫女仆人的后面是撞门而入的西陵军队,他们骑在马上像追赶兽群一样地把人都赶向内院来。那些骑兵一边骑马疾奔,一边拈弓搭箭,向奔跑的人群射去。   上百支利箭划破长空,发出数声长啸,人像被砍倒的麦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扑倒在地上。   云小鱼惊恐地看着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再不犹豫,扭头就往寝宫深处跑去。      ☆、第五十二章 重回西陵   云小鱼惊恐地掉头往昱炀公主的寝宫深处跑去。   但她却没有跟着那群宫女跑,而是独自穿过刚才见到昱炀公主的花园,往偏殿跑去。那群宫女都跑到旁边的正殿去了,那么一大堆人挤在一块,想不被发现都难,所以她绝对不能去正殿。   云小鱼最终跑回了刚刚自己换衣服的地方,藏身在了屏风后,心中暗想:“这样下去不仅回不到西陵,还可能会被杀。”她忽然有些后悔换上了这身族衣服,但此刻这种情况也不可能脱下来了。   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心中暗暗盘算着等西陵军队走了,再想办法混入军队,跟着他们回西陵,但在那之前绝对不能被他们抓走,否则性命难保。   果然,不一会儿云小鱼就听见寝宫的内院门被踹开的声音,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大队的人马踏入内院,紧接着正殿内传来女孩子尖叫的声音和士兵呼喝的声音。   云小鱼紧揪着衣角,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个意外自己叫出声来。正殿里声音渐没,听着是那群女孩子被押走了,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就在她以为人已经走干净,要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踏入了自己所在的这间偏殿。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人在门槛前停住了,站了好一会儿。就这一会儿,让云小鱼觉得仿佛万年那么长。四周寂静无声,空气如同凝固。她拼命用两手捂住嘴,怕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被听见。   这人终于再次迈步,却是直冲云小鱼所在的屏风走来。云小鱼紧张得简直要昏过去了。   那人越走越近。   云小鱼慢慢从掏出怀中袁长志给她的匕首。   那人忽然“哗啦”一声扯开了屏风。   云小鱼咬紧牙关,猛地起身,闭着眼睛,举起匕首就往那人身上刺去。   那人微微一怔,抬手握住云小鱼持刀的手腕,右手轻轻一抹,就把刀夺了过去,他手腕翻转,把匕首别在了自己腰间,这接连几个动作麻利漂亮,接着沉声说道:“小鱼,是我。”   这声音如此熟悉,云小鱼睁开眼,眼前正是袁长志。他身上盔甲未脱,一身英气,但神情温柔,望着她的眼中尽是惊喜。   云小鱼一看见他,只觉得满腔委屈和快乐混杂在一起,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最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袁长志把她拉到怀里,像哄个孩子一样拍着她,温言道:“没事了没事了。”   云小鱼还是兀自哭个不停,这时偏殿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两人冲了进来,正是孟昭先和孙吴。   孟昭先看见这场景,先是一愣,随即喃喃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孙吴却毫不顾忌地冲上来,瞧着云小鱼惊喜地说道:“小鱼姐姐!我们可算是找着你了!”   云小鱼见到这两人,不好意思再哭下去。但之前哭得太用力,现在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孟昭先就算在男女之事上再愣,这个时候也看出来袁长志和云小鱼的关系不一般,又不好开口询问,只能干咳两声,说道:“袁都侯,你看……”   袁长志道:“大军在城中停留三天,三天后回西陵。”   孟昭先和孙吴听罢,同时道:“是!”然后一起转身走出了偏殿。   等云小鱼喘顺了气,她深吸一口气,肿着眼睛问袁长志道:“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这里?”   “我感觉你不会跟其他人在一起。”   “那如果在这里找不到我呢?”   “那么我就再去其他地方,继续找。”   “那如果还是找不到呢?”   “那我便一直找,直到找到你为止。”   云小鱼伸出右手的小指头,轻声道:“拉钩。你发誓不管我去天涯海角,你都要来找我。”   袁长志笑道:“那你为何要去天涯海角,不待在我身边?”   云小鱼噘嘴道:“有时候不是我想的,比如这次。”   袁长志听罢,凝神看着云小鱼,伸出手指跟她拉在一起,说道:“不管你去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找回来,让你永远待在我身边。”   云小鱼听了很是高兴,正要开口再说话,袁长志却忽然又把她拉进了怀里,心痛道:“让你受了这么多罪,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云小鱼眼圈瞬间红了起来,却摇头道:“我没事,你来了就都好了。”   袁长志默默看着云小鱼,眼神中满是爱怜和迫切,他忽然脱口说道:“小鱼,回去后,咱们……”但他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没有把话说完就停住了,神情变得有些顾虑。   云小鱼却没听清他的话,抬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袁长志定定瞧着她不语,半天才叹了口气:“没什么,……走吧。”说完转身走出了偏殿,云小鱼跟在他身后,心里觉得疑惑,却没有追问。此刻的她只觉得待在袁长志身边是最紧要的,其他事都不重要了。   接下来的三日,云小鱼一直留在西陵的军营中休息。她住的军帐离袁长志的中军帐非常近,经常能见到袁长志进进出出。   这三日来,每天都有大量的货物用马车拉入军营。除了货物,还有大批的犒族人被带回军营,有男有女。军队每日都会进城,到了夜晚,城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云小鱼不知道他们都在做什么,非常好奇。她曾想溜出去看看,但被袁长志发现了。他没有说她,却命令六个侍卫守在云小鱼的军帐门口,不许她出去。   到了晚上他来看她,云小鱼忍不住问:“都已经打赢了,为什么还不走?现在就回去不行吗?”   袁长志看着云小鱼,微微一笑,却没有答她,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明天就回西陵了,你这段时间累坏了,好好休息。”   云小鱼确实很累,而此刻有袁长志陪伴,她心中无比踏实,很快就觉得困意袭来。她没有再多问,渐渐进入梦乡。   云小鱼当晚做了个梦。   ……云雾迷蒙,仙气缭绕,她一睁开眼,竟身在一个绝妙的所在。远处仙山净水、神鸟齐鸣;近旁奇花异草、裁剪冰绡。   云小鱼正沉浸在这美奂绝伦的曼妙仙境之中,忽见一仙女踏着彩云飘来,走近一瞧,竟然是锁儿。她衣白如雪,眉心一枚梅花若隐若现,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   锁儿看见云小鱼,盈盈笑道:“妹妹,你可是来看我的?”   云小鱼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何方仙境?”   锁儿掩口轻笑:“你我原在这里相识的。”   云小鱼一时语塞。   锁儿道:“你我今日得见一面,说来是缘分,也是天意。既然如此,有几句话赠与妹妹,须要记得:常言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聚散离合终有时,姻缘自有天注定。既去报恩,切莫贪恋,此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望妹妹谨记于心,千万莫要忘了。”   云小鱼听得稀里糊涂,忙问道:“你说的我没太听懂,能不能再多解释几句?”   锁儿笑道:“不可说,不可说。”说完转身飘去。   云小鱼正欲追去,谁知一步踩空,脚下变成了万丈深渊,猛地坠了下去。顷刻间哪里还有什么仙山净水,只见四周漆黑一片,寒风刺骨,如坠无底地狱。   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睁开眼再看,正是深夜,四处一片寂静,悄无人声。   云小鱼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发现刚才只不过是个梦罢了。   一个多月后,大军顺利返回西陵皇城。   彼时已近年末,正值金秋。皇城里漫天漫地的晚樱草和木芙蓉正在盛放,整座城池宛如悬浮在粉色彩霞和金色的流云之中。   袁长志一战告捷、大败族的消息,早在大军回城前就已经传遍了朝野,随即从宫里传到民间,举国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对西陵老百姓而言,边地的稳定代表着更加太平繁荣的日子,他们怎么会不喜呢?   西陵对战犒鴱两族多年不胜,此番一举攻破,让“袁长志”这个名字在民间流传开来。   大军入城时,百姓夹道相迎,全城一片雀跃沸腾。袁长志高坐马上,身披铠甲,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这样的场景通过街谈巷语,口口相传,锦上添花,最后也传入了皇宫内众大臣和西砚的耳中。   时年袁长志刚满二十一岁,他初披战袍,没有任何实战和指挥经验,仅凭着一腔的杀敌热情和一身的血气方刚,领着两万将士奔袭数百里,大获全胜,战果空前。   他年轻、气盛,没有经验,两万骁骑出发时并没有明确目标,全靠沿路寻敌,悍勇虽有但也危险至极。可是也许就是天赐名将,送给西陵这样一位年轻将军,让他能够全身而退,一战告捷。   对此,西砚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是为什么。   但袁长志未得朝廷旨意擅自出兵,违反军规。因此他刚一回朝,熠王就下旨:袁长志藐视朝廷,虽立战功,但功过相抵,仗一百,软禁三个月,闭门思过。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说是惩罚,官阶却一级没降。至于那一百军棍是杨玄看着打的,从头到尾袁长志一声没吭,打完就被架回了住处,打得是轻还是重不言而喻。   三个月的闭门思过,堵不住朝堂上的悠悠众口,却能让袁长志落得耳根清闲,这是好处。不好的地方就是他跟云小鱼,自此又是三个月未见。   这期间只有王二找到机会去看了袁长志一次,他见袁长志每日练拳,气色不错,心中踏实了许多,接着又开始长吁短叹:“长志,你和云姑娘这对鸳鸯,想游到一块儿搭个窝,怎么就这么不顺呢?你就没想过早点解决这个事儿?”   袁长志听到云小鱼的名字,神色立时变得有些黯然:“我怎么没想过?出兵的时候我就想过,只要我救回小鱼,一定跟她成亲。可我是擅自出兵,即便打赢了回来多半也要受罚。我在犒族皇城的时候,差点就跟小鱼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可我又怕说了不能兑现,害她白欢喜一场。现在被关在这里,好在我没有说,不然她心里得多难受!”   王二“咳!”了一声:“你可是太不懂女人了。你应该承诺她成亲的事,这样即便耽搁了个一年半载,只要你不负她,云姑娘是好姑娘,她肯定等你!但你不跟她说清,也不留个准话,让她胡思乱想,她才真的难受。”   袁长志愣了愣:“她真是这么想么?”   “她肯定这么想!”   袁长志听罢,咬了咬牙,倒像是拿出了要上战场的魄力一样:“我知道了。等我出去了,立刻就跟她说。”   王二笑道:“这便对了。等你们定下婚期,婚事的操办我包了。”   袁长志忙道:“这怎么好……”   王二眉毛一立:“我算云姑娘娘家人,在宫中众人眼里,那可是我亲妹子!你见过姑娘出嫁,娘家连嫁妆都不管的吗?说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她。”   袁长志一怔,竟然接不上话。   王二又道:“云姑娘孤身一人在这西陵国,没有父母在身边。咱们一路走到今天,不是亲人,更似亲人,难道我不该替她置办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么?”   袁长志听了,不再多说,心中却甚是感动。      ☆、第五十三章 衷肠难诉   东陵国,皇宫国师府内。   东魂正坐在香案前凝神沉思,他坐着倒是跟别人站着差不多高,此刻身着玄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玉腰带,衣角垂直靴边。   入夜已深,但有两件事却在他脑海中一直盘旋不去,这两件事已经困扰他多日。一件令他颇为警惕在意,还有一件让他很是迷惑不解。   让他警惕的事,就是今年年中横地里杀入犒族皇城的那只西陵军队。   多年前那个谷泰的军队与这只军队,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只两万人左右的队伍从萨拉山谷长驱直入,一路杀入犒族皇城,势不可挡,所向披靡,把犒族杀了个措手不及,落荒而逃。   那种悍勇的作战风格和单兵的作战能力,甚至比东陵的军队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让东魂曾经一度怀疑那是否真的是西陵的军队,但从战后来看,又确实是西陵军队无疑。   而另外一件让他迷惑的事,是为何锁儿能从春季游园图中跑出来。   原本他以为被西陵探子窥探并偷走那幅画,至多是召来别人对他的猜测罢了。但现在看来,在那西陵国中,不光有人知道了他的能力,而且此人还能够破解他的能力:居然把锁儿从画里放了出来。   不管此人是谁,他必须把这人找出来。   正在他沉思之时,门外有人敲门,东魂道:“进来。”门被推开,萧无伤走了进来,他对东魂施了一礼,说道:“大人,已经探查到,这次率领西陵军队大败犒族的,是个叫袁长志的人。”   “这人什么出身?”   “此人是西陵的武科状元,身手极好。但若说出身却似乎普通得很,哦,还有,这袁长志中了武科之后没多久,就开始在西陵全国募兵操练,推行军事改制。”   东魂听罢,沉声道:“所以西陵才会有了这么一只骁勇的队伍……他没有作战经验,却能首战告捷、大胜而归,确实很不一般。”   萧无伤又道:“跟他一起推行改制的,还有一个叫李仕明的人。这人跟袁长志是同年的甲科头名,听说是他最先提出的军事改制。他写了一份《言兵事疏》,我叫人偷抄了一份回来,请大人过目。”说着给东魂递上了一份书札。   东魂接过来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合上书札问道:“这个叫李仕明的,现在身居何职,在做什么?”   “他现在在西陵朝廷任秘书监,官居四品。听说这次袁长志对犒族出兵,他在背后运筹帷幄,出了很多主意。那袁长志被手下烧了粮仓,没有粮草支持,本来撑不了多长时间,就是这个李仕明建议袁长志临时跟鴱族结盟。鴱族跟族早已分崩离析,他自己又当说客让鴱族帮忙,及时解决了西陵粮草的燃眉之急。之后西陵朝廷又派兵支援,补充了粮草,袁长志才顺利攻下了犒族皇城。”   东魂神色微有诧异:“西陵朝廷百年来人才匮乏,那西陵熠王是扶不起的阿斗,朝廷之中也尽是些酒囊饭袋。如今却天降这一文一武相助,这样的人才本该为我们东陵所用,留在小小的西陵,实在是浪费!”   说到此处,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当年犒族向咱们请求援助,对抗西陵,虽然五蛮溪一战西陵得胜,但最后还是被我东陵的精兵逼入莲花山,全军覆没。若论能力,那谷泰也不过尔尔。但如今的西陵军力今非昔比,不容小视。”   萧无伤道:“幸亏涟王陛下下令,让咱们及时从犒族皇城撤兵,不去淌这趟浑水,才没有在那犒族身上耗费兵力,否则也赶不回来治压国内的叛乱。”   东魂听到这里,忽问道:“无极门的事如何了?”   “回大人,无极门是镇压住了,但现在民间帮派四起,反对朝廷的呼声很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怕星星之火顷刻间便可燎原。”   东魂面色阴沉,蹙眉道:“这若干小帮派的背后,一定有个搅乱乾坤的大帮在作祟。你们的目光总是盯在那些芝麻绿豆的小帮派上,才会摁住葫芦起来瓢,搞得自己手忙脚乱。要想控制局势,要先找出背后主使!”   “是!”   “另外,西陵国中有个人知道我的秘密,此人还能破解我的能力……把这人给我找出来。”   萧无伤顿了顿,说道:“大人,有个人知道此人是谁。”   “哦?是谁?”   “塔儿。”   “你说锁儿的姐姐?”   “不错。”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此刻就在门外,欲将此事禀报给大人。”   东魂沉声道:“带她进来。”   —————   袁长志被朝廷软禁了三个月,李仕明倒觉得这根本不算个事。袁长志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远离朝堂上的聒噪。这事若换成他李仕明,还会每晚赏赏月,喝喝酒,休养生息一番。   对犒族一战,李仕明帮袁长志解决了粮草的燃眉之急。谈判并不难,两族早已不合,除掉犒族对鴱族来说等于去掉了眼中钉,鴱族何乐而不为。   但没有了犒族这个劲敌,鴱族同时也失去了一个强大的合作伙伴,草原霸主的地位便坐不稳。因此当时鴱族提出的条件是,战后借西陵精兵两万,帮他们扫除草原上其他不肯臣服于他的部落。   这对西陵来说将来会是一个隐患,但迫于当时的形势,李仕明只能先答应下来。   无论如何,大败犒族之后袁长志一举成名。众人均道是袁长志年轻气盛,当初才敢贸然出兵,但李仕明心里当然清楚 — 袁长志是为了云小鱼。   但袁长志的一怒为红颜,却成就了他在西陵国的首战告捷,也显示出了他带兵打仗的雄才大略以及调兵遣将的过人才能。   李仕明心中暗自盘算:等过了风口浪尖,借着袁长志的威望,设立督军府指日可待。   虽然期间偶有波折,但一路走来,诸事还算是顺畅。只有一件事是李仕明不愿去深想的,因为在其他事上,办法总要比困难多,唯有这件事让他心塞却又无法。   他觉得心情有些烦闷,便走出了御书院,想四处转转散散心。   一路走,他一路强迫自己在脑中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捋顺。这个方法颇有效果,他的注意力逐渐集中在这些思考上,分不出心烦闷了。   他边走边想,忘记了时间。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一片池塘边,定睛一看,竟然走到了云溪殿旁边的采莲湖畔。   他呆站在原地,不知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来,正要转身回去,心里却是一阵悸动,舍不得迈步。思量半天,他还是转回身,往云溪殿的方向走去。   到了云溪殿外,他站住了脚步。再往前他便进不去了:朝廷官员是不能进后宫寝殿的。他自然一早就知道进不去,但还是走到了这里。   李仕明在殿门前站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于是掉头要离开,谁知就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仕明一回头,看见门里走出一个绿衫女子,不用看脸他也一眼就认出来,那女子正是云小鱼。   他怎么想到会如此巧,正踌躇着该往哪儿走,云小鱼却一眼先看见了他,立刻冲他喊道:“李有才!”接着跑到李仕明身边,又惊又喜,拉着他的袖子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李仕明苦笑:“我在这里,自然只能是来看你。”   云小鱼咯咯笑道:“我猜也是,我也正好有话跟你说。”她笑靥如花,看得李仕明心神荡漾,却又一阵失落,他忍不住想:“我若不来看你,只怕你是想不到来看我的。”但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云小鱼道:“走,咱们到别处说话。”拉起李仕明的袖子,往采莲湖上的九曲飞桥走去。   走过九曲飞桥,绕过湖心水轩,云小鱼在湖边一片茂密的芦苇丛旁站定,回眸对李仕明一笑道:“这地方除了我,没其他人知道,你来。”说完一头钻进了芦苇丛中。   李仕明见那芦苇丛中分明都是湖水,一惊,急忙伸手去拉她,谁知拨开芦花,见云小鱼站在一叶小舟上,正冲他招手:“快来,上来。”   李仕明迟疑了下,撩起衣袍,一脚迈上船,问道:“这是谁的船?”   “无名小舟。”云小鱼笑道,“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我连续来了很多天,都没见人用过,我就独自享用了。”   李仕明坐了下来,四周环顾。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风吹湖面泛起层层涟漪,芦花随风而动。远处漫天晚霞绚丽夺目,却不及眼前这默默的芦苇凄婉温柔地一低头。   李仕明欣赏了一会儿,赞道:“风景不错,是个好地方。”   云小鱼道:“可惜没有桨,只能随它漂了。”   李仕明笑问:“若是漂离了岸边,咱们怎么回来?”   云小鱼反问道:“这个问题你怎么问我?”   “为何不能问你?”   “因为你一直都很有办法。有你在,这些问题当然都不用我想了。”   李仕明苦笑:“你觉得无论什么事我都知道答案么?”   云小鱼星眸微转,瞧着李仕明调皮地问道:“难道不是?”   李仕明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缓声道:“……偶尔我也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小鱼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事,说来听听,说不准我可以帮你。”   李仕明极淡地笑了笑:“可惜现在为时已晚。”   “……果然聪明人说话,就是不容易听懂。”   “不是不容易听懂,而是我没说透。”   “那你为何不说透?”   “因为时机晚了……”   云小鱼哑然失笑:“咱俩这是在打哑谜么?”   李仕明却没有应声。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晚风习习,湖面微波涟漪,芦花万朵飞扬。   云小鱼的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神情变得宁静而满足,她眺望着远处天水一线间金橘色的落日,忽然柔声道:“仕明,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李仕明“嗯”了一声,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抵触,他预感自己并不会想听云小鱼接下来要说的话。   云小鱼的声音变得愈加温婉低柔:“长志给我捎来书信,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答应了……婚事暂时就安排在明年春天。”   虽然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但李仕明还是像被人一拳打在了心口,胸闷极了,他简直想站起来走开。但他只能坐着,并且点点头,说了句:“很好。”   云小鱼的脸变得绯红,此刻她的心里都是喜事,自然注意不到李仕明细微的变化,更不可能体会到他的心情。   她又轻轻、慢慢地说道:“我……不想回去了。你呢?”   李仕明一怔,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云小鱼垂眸道:“以后长志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芦花点点、楚楚含愁,风景依然绮丽,在李仕明眼里却失去了颜色。   然而云小鱼却没有看见他的心烦意乱。   在云小鱼的眼中,这周围如何不是一片醉人的美景?   从云溪殿回到御书院,李仕明在案前坐下,发了很久呆,最后摇摇头自语道:“无事可做,愁上加愁,莫不如做些有益的事。”说完他站起身来,直奔普化殿去了。   夜风微凉,吹去了他心中万千烦恼丝。繁星点点,天幕星河,等走到普化殿前时,李仕明的脑中已经清亮多了。   见到西砚,他将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思考的两件事说与了西砚听。一件是关于东陵,另外一件是关于设立督军府。   李仕明对西砚道:“东陵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军力雄厚,国力强盛居四国之首。据我所知,当年五蛮溪之战,将我西陵军队逼入莲花山的就是东陵的骑兵,而并非犒族。多年来,犒族践踏边地,有恃无恐,背后也是东陵在撑腰。我怀疑东陵早有统一天下的野心,所以我们应该早作准备应对。”   西砚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也早有察觉:这些事背后都是东陵。因此,一旦东陵起了吞并邻国之心,光靠咱们一国是抵挡不住的。如今有个方法,就是说服南陵和北陵与咱们结盟。我已经跟陛下请旨,本月出使北陵,先试探下北陵国的态度。如果北陵国同意与咱们联盟,那么对付东陵的胜算就大了很多。”   李仕明听说要和南陵、北陵联盟,深以为然,他顺便又提出设立督军府一事,这一次西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西砚继续道:“国家军事不强,就难保百姓平安。若陛下同意,下个月我要亲自出使北陵国,我想你跟我一起去,让长志在国内监办督军府一事。”李仕明应道:“是。”   此事一定,李仕明从普化殿出来的时候,心思已经被出使北陵国的事占据了大半,心里也没有进普化殿之前那么烦乱了。   他想到袁长志这几个月来一直在边地与犒族打仗,或许他能知道些东陵国的事。这样一想,他就片刻不停赶到了下元卿院,把刚才西砚的安排以及他自己心中的想法跟袁长志说了一番。   但袁长志知道得并不比他多,听说东魂和西砚的异能之事,他也是甚为吃惊。   李仕明见状,便说道:“这其中的蹊跷,我本来也想不明白。但袁兄是否还记得,在赢山脚下的时候,我曾超度过一名女鬼。那个女鬼叫锁儿,她其实是东陵国人。你出征讨伐犒族前,她给我写了一封信。因我救过她,她便在信中将那些让我深感疑惑的事,一一解释了给我。”   袁长志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才写书信给我,要我小心提防东陵国及那东陵国师。”   “不错,这前前后后的诸般因果,连我看完都觉得实在匪夷所思。我猜此刻那锁儿的魂魄大概已经回到她原本该去的地方,彻底不在这人世了。”   说完,李仕明便将锁儿信中的内容给袁长志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第五十四章 番外 锁儿   都说无巧不成书,但大约书中也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二十三年前,在东陵国一个偏远小村中,有一个姓萧的农夫,他的妻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诞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孩。   幼儿生下来就啼哭不止,小的那个更是体弱多病,刚出生不久就奄奄一息,眼看是要没命了。农户的妻子心疼得整夜哭泣,给两个孩子分别取名叫“无伤”和“去病”,但也不见好转。   农夫日日唉声叹气,眼见两个孩子命悬一线,实在没有办法,听人说深山之中有个镇妖的宝塔,里面供了个有求必应的神仙。他本不是迷信的人,但无计可施之下,终于还是一咬牙,冒险进山去寻那宝塔。   农夫在山中走了几日,果然看见一座巍峨的宝塔耸立在山巅,他心中大喜,一鼓作气爬上山顶,来到那座宝塔前,正待推门而入,却见门上挂了一把锁,锁上面贴了一张符,写着一个“破”字。   农夫左看右看猜不明白,最后顾不得许多,推开塔门就走了进去。只见塔内是一间大殿,中间供奉着一尊两人多高的神像,这神像顶天立地、兽面人身,昏暗下一嘴阴森森的獠牙,看着很是可怖。   他认不出是何方神圣,但也未作多想,跪下就开始跟那神仙祷告,祈求自己两个儿子平安。祈求完了,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子和食物,供奉在了台前。   他刚做完这些,忽听神像的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听不出来是什么。他大着胆子绕到神像后,赫然发现地上放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孩。   他吃惊不已,左右环顾了一圈,见并没有其他人,便走上前去抱起那两个孩子。那是两个女娃娃,也是一对双胞胎,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农户,非常可爱。   他心酸道:“我那两个儿子虽然先天不足,但我都舍不得丢,怎样都要养着。你们两个的父母可是太狠心了!”他当下没有犹豫,就把两个女婴抱回了家。   回到家中,农夫的妻子见丈夫又抱回了一对女婴,刚开始的时候,她发愁家中的条件养不了四个孩子,但推己及人,见那两个女娃娃甚是可怜,看着又讨人喜欢,不忍心不管,于是就跟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养了起来。   那农夫很高兴,给这两个女婴分别起了名字,一个叫“塔儿”,一个叫“锁儿”。   说来也奇怪,自从塔儿和锁儿来到了这个家,两个男孩的病竟然渐渐好了。等到了两岁的头上,两个胖小子吃得好睡得香,健健康康,终日里乐乐呵呵,倒比村里其他人家的男孩看着都壮实。   等到这四个孩子长到了六七岁,一个机缘巧合,他们都被东陵国的国师看中,一块被带入了宫中。萧无伤和萧去病被培养成了东魂的贴身侍卫,而塔儿和锁儿则做了东魂的侍女。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对姐妹出落得越来越美丽,就像一根枝子上盛开的两朵鲜花,清新雅致,分不出彼此。唯一的区别,就是锁儿的额头上天生长着一块淡粉色的胎记,隐隐像是一朵梅花。   岁月悠悠,春去秋来,不知不觉光阴过去了二十载。姐妹俩都有了心上人,锁儿看中的是萧去病,而塔儿却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心里的人是谁。   在锁儿心中,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应该是顺其自然的。就像她自己,和萧去病两情相悦、情深意笃,而不管姐姐的意中人是谁,锁儿觉得故事的结尾,她和姐姐都应该是跟各自的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想不出能有什么原因不是这样。   但是忽然有一天,塔儿把锁儿叫到跟前问她:“你喜欢去病,是不是?”锁儿点了点头,但心中有些纳闷为何塔儿出此一问。   “那他也是喜欢你的,是么?”塔儿又问。   锁儿又点了点头。   “你确定他会跟你白头偕老,对你不离不弃么?”   锁儿笃定道:“他一定会。”   “好,既然如此,你和他出宫去吧,我已经请求国师大人,放你们走。”   锁儿很是惊讶:“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我们走?咱们一起留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可以?只要叩请了国师大人,他会同意我和去病的婚事的。”   塔儿心痛道:“傻丫头,国师大人要把咱们当中的一个送给西陵国君,他想送你去!你和去病两情相悦,怎么忍受得了分离之苦呢?所以我跟国师大人说我去,只要他能放你走。”   锁儿听了大吃一惊,她紧紧攥住塔儿的手,急道:“不行,你不能去,听说那西陵国君是个好色的酒肉之徒……”   塔儿眼中露出一丝苦涩:“这是国师大人对西陵用的美人计,去不去,不是我能决定的。”她接着握住锁儿的手,嘱咐道:“我没有你那样的感情牵绊,去也就去了。我自己一个人来去方便,还有机会全身而退。但你若去了,就再不能跟去病在一起了,你舍得吗?”   锁儿听了这话不知如何作答,她确实舍不得萧去病,但她更心疼塔儿,一时愣在那里心乱如麻。   塔儿见锁儿发呆,不由分说推了她一把:“你今晚就收拾东西,跟去病走。我已经跟萧大哥说了,他已经默许会你们的帮忙,此刻应该也已经跟去病说过了。你不要再执拗,听姐姐的话。”   锁儿强忍着泪水,不敢抬眼看塔儿,怕看一眼就会发声大哭。塔儿见锁儿忍得两眼通红,自己的眼眶也红了,但终究是一狠心,转身离去。   当晚锁儿和萧去病准备出城,萧去病得知内情后也是一脸黯然,临走时锁儿心中万般不舍,对萧去病道:“我想再去见我姐姐一面,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萧去病见锁儿甚是坚持,便点头答应,陪着她一起去找塔儿。谁知转了一圈都不见塔儿的踪影,两人于是商定分头寻找。   锁儿独自在御花园中转来转去地寻找塔儿,正打算放弃时,忽然发现在园林深处亮着一间小屋。她并不记得此处何时多了这么一栋小木房子,便好奇地走了进去,见门缝虚掩,就把头悄悄凑到门前往里看去,看见里面竟然坐着东魂。   他背对屋门,正在挥墨作画。   那是一幅不大的画卷,画的是春季众人游园的场景。锁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东魂还会作画,她默默看了片刻,觉得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打算转身轻轻溜走。   就在这时东魂画完了。他站起身来,伸出右手,将手放在了画卷之上。   他手掌中忽然发出幽冥一般昏暗的淡光,那光如同流动的雾气,缓慢地四溢开来,逐渐笼罩住画卷,将那画面笼罩了起来,顷刻间整幅画猛地都放射出如鬼火一样碧绿的光。   锁儿看到这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倒吸了口冷气。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掉头想走,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紧盯那幅画,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那画在东魂的手掌下,继续散发着诡异的绿光。   锁儿浑身冒出一层细细的冷汗,她眼盯着那画,忽然,她仿佛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抓住,猛地往画中拽去。她想挣扎抵抗,但身体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只听“扑通”一声,锁儿倒在了地上,一缕幽魂从她身上飘起,摇摇荡荡地飘向那幅春季游园图。飘到那幅画上方时,锁儿的魂魄就如一缕青烟,隐隐地嵌入了画中,而画卷里赫然出现了锁儿纤细的身影。   东魂见是锁儿,皱眉道:“我道是谁。”他走出屋门,见锁儿倒在屋外的地上,弯腰抱起她走进屋内,将锁儿的身体放在了床榻上。   他看着锁儿好似在熟睡中一样的脸,低声自语了一句:“自讨苦吃。”   这时忽然一条人影闪进屋内,抓起那幅画,转身就逃出了屋外。东魂厉声喝道:“谁!”话音未落,已经追了出去。   他一路追到宫门口。   那人身手虽然矫捷,但跟东魂比却还差得远,正当他要越墙而过的时候,背后却中了东魂一掌,那人在墙头吐出一口血,面上的黑布掉了下来。   东魂看见那人的脸,冷笑一声:“原来是你。”   那人拼命往前一蹿,却像是一头从墙上栽了下去,接着听墙那边一连串的踉跄,还是被他跑了。   就在这时,萧无伤和萧去病一起一落,已经跟到东魂身边,萧无伤问道:“大人,那人是谁?”   东魂道:“西陵的探子。”   “咱们追么?”   “外面一定有接应的人,追不上了。”东魂道,“派人去找,把画追回来。”   萧无伤和萧去病对视了一眼,萧无伤问:“大人,是什么画?”   东魂冷眼瞧了两人一眼:“自然是我作的画。……锁儿那小丫头在上面。”说完转身离去。   萧去病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萧无伤见萧去病一副神魂落魄的样子,安慰道:“咱们先把画找回来。只要找到画,大人自然有办法让锁儿出来。”   于是萧无伤和萧去病便开始四下寻找那幅春季游园图的下落,可惜却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   冬去春来。   终于在年初时,东陵探子回报,说在西陵皇宫内见过那幅画,他们猜测很可能是在西陵国君的手中。   当时西陵的熠王正好在南原狩猎,等到狩猎队伍在禤乹围场安营扎寨之后,趁着那日熠王带兵外出,萧无伤和萧去病便假扮成犒族人,潜入熠王的大帐寻找那幅游园图。   谁知刚找到一半,忽然进来两个宫中女子,一个是贵妃,另外一个是侍女。萧无伤和萧去病趁机劫持二女盘问,其中一个浑浑噩噩、懵懂无知,另外一个明显见过锁儿却在撒谎。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寻找,一切终于有了眉目,萧去病本想当场将那个叫云小鱼的宫女劫走,谁知却忽然进来了一群人高声呼叫,两人只好放下手中线索,暂时离开。   随后西陵大军返回营地,自此萧去病再无下手的机会,两人只好先返回东陵。   回到东陵后,萧无伤和萧去病立即将此事汇报给了东魂,然而彼时东陵国内的民间帮派无极门在国内开始举旗闹事,公然反对朝廷,同时犒族再次派人前来东陵请求援助,东魂协助东陵国君涟王处理这些事情,忙得无暇理会锁儿的事。   时日一久,不管萧去病找什么法子保管锁儿的身体,终究还是留不住了。锁儿尸体火化那日,萧去病心痛欲绝,狂性大发,若不是萧无伤强拉着,他险些挥刀伤了自己性命。   谁知就在锁儿尸体火化后不久,她竟然回来了。   萧去病见到她的魂魄时,又哭又笑,怎奈已经是阴阳相隔。锁儿见到萧去病也是痛哭不止,在萧去病的追问下,她跟他讲了自己的遭遇。   原来那春季游园图确实是西陵安插在东陵大内的探子盗得的。偷画之人挨了东魂一掌,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将画交给了东陵城中另一名西陵探子之后,便气绝身亡。   那幅画被直接送到了西陵国师西砚的手上,而西砚用自己安抚亡灵的异能,竟然将锁儿的灵魂从画中放了出来。   锁儿知道西砚为了查清那画的秘密,不会放过自己,又怕西砚念往生咒直接送自己去了西天,便附在暴病而死的西陵宫妃娮妃的尸体上,从西陵皇宫逃了出来。   可怜那时候的锁儿,既不是活人亦不是死人,这样不生不死的状态不能长久。西砚一路追她追到赢山脚下,锁儿惶恐不安,因为在当月十五之前若再无人替她诵经超度,她便要永坠恶道了。   正在锁儿满心绝望、无计可施时,却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与众不同,锁儿猜想或许他能救自己。于是她跟踪此人,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请求他帮自己诵经超度。   那人爽快答应,却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让锁儿带他还有他的朋友离开赢山脚下的饿鬼村。那时的锁儿已经不是阳间人,不受鬼魂阴气的迷惑,带他们寻条出路不是什么难事。   她带那三人离开饿鬼村后,那人信守承诺,为她诵经念佛,帮她免去坠入恶道的苦。此人正是李仕明。他是锁儿的救命恩人,锁儿在心中默默铭记,将来要尽自己所能报答此人的恩情。   那时她本应离开这人世间,但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塔儿和萧去病,还是以魂魄的样子回到了东陵。   锁儿跟萧去病说完她的遭遇,含泪道:“我舍不得你和塔儿,就跑了回来。如今身体也没有了,我便不能再待在世间了。”   萧去病知道锁儿说的没错,但他心痛难忍,不肯放手让锁儿走,遂咬牙道:“没有身体,我便再给你找一个来。”   于是萧去病便背着萧无伤,四处给锁儿找去世不久的女性尸体,让锁儿附身,而锁儿也因为舍不得离开人世、离开萧去病,默默接受了。   但这有违天道的事,老天又怎会允许?   每次找来的身体,锁儿附身不过几个月就会腐烂,而萧去病身上也开始慢慢长出像尸斑一样的黑色脓疱。这事并不能瞒过萧无伤,他眼见萧去病的身体每况愈下,如鬼缠身,他心痛不已,却劝不动自己的弟弟。   这个时候,偏偏东魂想起了锁儿和游园图的事,命令萧无伤和萧去病去东陵把云小鱼抓回来。那时的萧去病自然早已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也只能服从东魂的命令,和萧无伤一起去东陵捉拿云小鱼。   带云小鱼回东陵的路上,他们遇到了鴱族人。打斗之中萧去病被鴱族的□□所伤,原本就已经溃烂的皮肤外加上烧伤,萧去病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   萧去病回城后,锁儿见到这样奄奄一息的他,顿时失声痛哭:“只怕你这一生的福报,就都消耗在我身上了!做这样天理不容的事,你会生生世世受苦!我们再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只要跟你在一起,天上地下,阴曹地府,去哪里我都不怕,去哪里我都等你。所以去病你放手吧,让我走好么?”   萧去病紧紧攥住锁儿的手,眼中情深似海,却已说不出话。   五日后萧去病终于没撑过去,留下锁儿,先走了一步。   萧去病去世后,锁儿连续多日不吃不喝,夜夜无眠。   忽然有一天,她似是好了,吃了饭,也好好地睡了觉。第二天沉思半日之后,锁儿提笔写了一封长信。写完后,她将信小心地叠好,交给一个从小到大的玩伴,让他把信送去西陵皇宫,交给一个叫李仕明的人。锁儿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亲眼看到这封信交到李仕明手上才可以回来。   做完这件事,锁儿去见了萧无伤,对他说:“萧大哥,我有个请求,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这件事还请你答应我。”   萧无伤因为萧去病之事悲恸已极,听锁儿相求便道:“你说。”   锁儿说道:“我在这世间有一个恩情未报,可否请萧大哥帮我遣开地牢的看守,我想去看看地牢中那位姑娘。她因为我在此受罪,我不能不管。那位姑娘对国师大人已经没什么用处,还求萧大哥找机会放了她,给她一条生路。日后她若是遇了危险,还望萧大哥能护她周全。”   萧无伤默然应允。   锁儿来到地牢,见到了云小鱼,给她带了吃的和衣服,并安慰她说一定会有人来救她。只是那时候云小鱼还不知道萧去病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日锁儿探望完云小鱼回到房中,对着铜镜精心地梳妆打扮了一番,然后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裳 — 那是霍去病喜欢的颜色。镜子中的锁儿楚楚动人,她满意地笑了笑,拿出做女红的剪刀,从容地了断了自己。   从此她和萧去病终于不再是阴阳相隔。   在锁儿给李仕明的信中,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李公子,上述所言,已尽我所知。我仅能以此微薄之力,并不能尽数报答你对我的恩情。那云姑娘是公子你心中牵挂的人,我救她性命,就当偿还公子的救命之恩了。”   “在这世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姐姐塔儿,我已经将西陵国师的能力告诉了她,叫她将此事告知给东魂大人。这样才能保护她,不让她为我的事所牵连。或许东魂大人一念仁慈,就不会因我犯下的错误而迁怒于她。万望公子原谅我。将来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还求公子念在以往情分上,保我姐姐性命。”   “……李公子,你可知道人海茫茫,为何我看出独独公子你是能帮我的人?因为做鬼可以看见凡人看不见的事,公子在天有位,与我这孤魂野鬼是不一样的。”   “临走有句话,想告诉公子:这婆娑世界生死无常,抑或兜兜转转,对我们每个人而言,都不过是一场劫数罢了。尘世间漫漫长路,愿恩公多多珍重。———锁儿敬上。”      ☆、第五十五章 人逢喜事   元月隆冬。今年年过得早,刚到一月,就是新春佳节了。   大雪纷飞,西陵皇城内外银装素裹,却盖不住满城的喜气。西陵对犒族一战告捷,举国上下都是一片欢天喜地。   大街小巷灯火通明,张灯结彩。天气虽然寒冷,但卖年货的大街上却依然熙熙攘攘,鼓乐喧天。那些老字号的糕点、脂粉、年货铺子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这真是“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西陵的皇宫内更是年味十足,高低错落的宫殿外、亭台上、楼阁中,那些滴雨飞檐上连着串儿地挂满了红灯笼,都写着吉祥话。   而云小鱼所在的云溪殿里,女孩子嬉笑着挂灯笼、贴对联,芸贵妃则在一旁抿着嘴笑着看,也不大管她们,任由着这些姑娘吵嚷,殿内一片莺声燕语,空气中别有一番热闹滋味。   这一年的新春,对云小鱼来说尽是喜事。   首先是朝廷上设立督军府的事进展颇为顺利,袁长志很快就要官升至正二品,而李仕明也因为改制有功,官升一级。其次是应云小鱼的要求,王二将明月调到了云溪殿,从此两人便又可以在一起作伴。   最后,当然也是最让她高兴的,就是袁长志跟她定下了婚期。   袁长志被软禁三个月闭门思过,春节前被了放出来,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找云小鱼提成亲的事。   见到云小鱼,他涨红着脸,劈头盖脸就说:“我们成婚吧。”明月当时还站在一边,云小鱼的脸瞬间飞红,明月捂着嘴笑个不停,嚷道:“袁将军,哪有你这么跟姑娘求亲的?”   袁长志面露惭愧之意:“终身大事,本应该让家中兄长、或是亲人来提亲的,可是我如今只有自己。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是太对不起小鱼了。”他眼含怜惜望着云小鱼,“小鱼,你要是不喜欢,你想怎么办,我都照你的意思来。”   云小鱼拉起他的手,柔声道:“有你说的那些自然很好,但如今没有,我也不在意拘泥形式的那些。我就喜欢你刚才说的。”   袁长志听了心中甚是感动,激动得说不出别的话来,只一把把云小鱼抱在了怀里。明月忙拿手帕遮住眼睛,笑道:“啊哟,这只羡鸳鸯不羡仙的!”   袁长志和云小鱼两人的父母都已不在,也就省了求父母同意这一环节。最后找来王二,算是云小鱼娘家人,见证了此事,并算了良辰吉日,最后婚期就定在了六月初三。   婚事一定下来,云小鱼欢喜,袁长志更欢喜。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袁长志可真是一脸的喜气洋洋,比从战场归来还意气风发。   王二见状,对袁长志道:“你把云姑娘借我片刻,我有个好东西要送给她,给她成亲那天用,她看了保证喜欢。”见袁长志点头了,王二便带着云小鱼出了宫,坐上轿子,走了不一会儿功夫,在一家门脸不算大的铺子门前停了下来。   云小鱼从轿上下来,抬头看见这间铺子挂的匾上写着:“仙帛坊”,店门颇为不起眼,门上只挂着一方素色的麻布门帘,微风拂过,吹起了门帘的一角。   王二掀起门帘先把云小鱼让了进去,自己随后迈进店内。店铺里面的陈设虽然简单,但却很有韵味。屋中间有一张方台,上面放着一套素雅的青色茶具,贴着墙角处摆了一台织布机器,一个女孩子正在上面忙碌,织布机器的下面还放着各种瓶瓶罐罐的染料。   云小鱼好奇地问道:“这是一家染坊?”   王二答道:“这是一家制衣店。”   说话间有人从里间走了出来,那人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袍,左手沾着燃料,右手还拿着一把小剪刀。他见到王二,立刻惊喜道:“哎呀,王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王二道:“我来看看我定的那件衣服。”   那人急忙把王二让到桌边:“王大人,那件衣服还做着哪,您先请坐,喝杯茶。”说着叫那正在织布的女孩子:“兰儿,先别忙了,去给客人倒壶好茶。”   那女孩子停下手里的活儿,一声不吭走到了里间,一会儿拿了个茶罐子出来,开始沏茶。   那人这时一抬眼,看见了站在一边的云小鱼,迟疑了下问道:“这位姑娘是……”   王二道:“这就是我妹妹。我叫你做的那件衣服,便是要给她出嫁时穿的。”   那人恍然大悟:“难怪大人一掷千金,原来是给小姐做的嫁衣!”   王二点了点头:“所以这件衣服,我要你亲手做,你要拿出你的看家本事,而且还得要我这妹妹喜欢。”   “是!那是当然!只不过这件衣服从染料,打稿,裁剪……到最后成品,都是我一人一针一线缝制,难免需要的时间就长些。”   “不急,只要五月底之前做出来就成。”   “小人一定亲力亲为,按时交到大人手上。”   王二对云小鱼说道:“这是冯仑,人称冯一手。他家做嫁衣的手艺在国内是一等一的。”   冯一手忙道:“不敢不敢。不过既然王大人提起了小人的家世,小人也斗胆自夸一句。我们冯家从圣祖元年开始,就专给西陵的公主们做衣服。世代相传,一年只做五件。王大人吩咐,这件衣服要做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先前大人没提是给小姐你做的,如今看到小姐花容月貌,再配上这件衣服,等成亲当日小姐穿上它,只怕天下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小姐了。”   王二听冯一手夸夸其谈,也不打断,只听他说完之后,微微一笑道:“我现在去看看那件衣服。”   “是,大人这边请。”   冯一手在前面引路,领着王二和云小鱼穿过外院,来到东面的一间厢房里。   云小鱼一进门,就见房间正中的衣架上架着一件绣了一部分的大红嫁衣,隐约看出绣的是蹙金绣云霞翟纹。仅是绣成的这一部分,就流光溢彩,华美夺目。   云小鱼看得出了神。   冯一手瞥见云小鱼的神色,笑道:“小姐,这花样你可还喜欢?”云小鱼欣喜道,“喜欢极了。”   王二笑了笑:“这还没做完,等做完了,你再看看。”   云小鱼走上前去仔细地看了一番,越看越觉得这件衣服做得好:“我虽不懂这手艺,但也能看出做工真心精致。”   冯一手笑道:“多谢小姐夸奖。另外,虽然王大人给过我小姐的身形尺寸,但今天小姐既然来了,可否让兰儿再量一下?”   云小鱼点点头。   冯一手于是叫来了兰儿,让她给云小鱼又仔细量了一番。量完,冯一手说道:“如此,就请小姐在家再耐心等些时日,等这嫁衣一做完,我立即就送到府上去。”   从仙帛坊出来,云小鱼觉得快乐得简直要飞起来。王二自然看出她的欢喜,只是笑而不语。   —————   除夕当日,熠王与往年一样在正德殿举行盛大的家宴。但今年与往年有所不同的是,在场的除了皇亲国戚,朝廷三品以上重臣也可入席,因此可谓是盛况空前。   正德殿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殿里殿外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皇子亲王、后宫嫔妃以及朝廷重臣均都在场。   云小鱼和明月随身侍候芸贵妃,因此也得以参加这场盛宴。   到了酉时,晚宴开始。丝竹声声,仙乐渺渺,歌女们身着七彩裙,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人人都是喜气洋洋、满面春风。熠王更是喝得畅快淋漓,频频叫众人举杯痛饮。   云小鱼一边给芸贵妃夹菜,一边偷偷地往台下看。   只见大殿两侧,按照官阶品位依次坐着朝中大臣,越挨近熠王的,官位就越高。她早就看见了坐在西砚右手边的袁长志,在袁长志的正对面,隔着大殿,正坐着李仕明。   云小鱼随芸贵妃在台上,比底下的众臣站得都要高,袁长志一眼就能看见她。方才一踏进这正德殿的时候,袁长志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云小鱼看了好一会儿,满眼都是深情密意,直看得云小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此时酒过三巡,殿上众臣互相敬酒,推杯换盏,气氛很是热闹。袁长志也跟身旁的杨玄一直在说话,说得很高兴,而杨玄则边听边点头。   云小鱼一笑,又看向李仕明。   李仕明倒是很安静,独自低头饮酒。   正在云小鱼看他的时候,李仕明忽然抬起头来,也看向了云小鱼,云小鱼偷偷冲他摆了摆手,做了个“少喝点”的手势,李仕明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熠王忽然高声道:“众位爱卿。”他话音一出,殿内立刻静了下来。   熠王喝得满面通红,高举手中琉璃杯,说道:“众位爱卿,近日寡人得了一个稀世珍宝,今天拿出来,给各位爱卿共赏!你们且看看,寡人这宝物好不好、美不美?”   说完他示意李德顺,李德顺立刻会意,弯腰退了出去。片刻后,大殿内进来了四五个宫女,灭掉了殿上一些蜡烛,原本灯火辉煌的大殿内顿时变得烛影昏昏,光影交错,如梦似幻。   优美婉转的音乐响起,只见众歌女中盈盈走出一个纤纤身影,她秀发如云,素纱裹身,身材玲珑曼妙。她径直走入大殿正中,樱唇轻启,浅吟低唱,歌声宛如天籁,如泣如诉。   众人在此女的轻歌曼舞之中如痴如醉,忘了身在何处。她轻纱遮面,一双秋水迷人,眼波流动之间,似有无数柔情诉说,看得云小鱼浑身酥酥麻麻的。但她又觉得此女甚是眼熟,依稀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她悄悄瞥了芸贵妃一眼,即使灯光昏暗,云小鱼也看出芸贵妃的脸色很不好看,一双玉手将锦帕纠得紧紧的。   云小鱼又把目光投向那艳丽迷人的女子身上,心想:“她这么眼熟,到底是谁呢……”   云小鱼没看出来,李仕明却一眼就看出来了:殿中那翩翩起舞的女子正是锁儿的姐姐 — 塔儿。他心中不禁暗道:“东魂还是把她送到熠王身边了。原来锁儿请我保护她姐姐周全,说的就是这件事。”      ☆、第五十六章 出使北陵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录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返回>   ☆、第五十七章 血战伏羲   与北陵国的结盟没有谈成。西砚和李仕明在北陵皇宫内住了最后一晚,晚饭时西砚问李仕明:“这事你怎么看。”   李仕明沉思了半响,答道:“东陵若知道北陵国内动荡,也许会趁虚而入,到时北陵内忧外患,如果我是那北陵国君,这个时候应该跟咱们结盟,但他却拒绝了。”   西砚微微一笑:“他自然有他的打算。这对咱们未必是坏事。”   “现在不与北陵结盟也好。但他既不与咱们结盟,将来若是被东陵并了去,咱们想对抗东陵也就更难了。   “所以接下来,咱们得去一趟南陵了。”   两人说这话,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国师大人,国内传来圣旨!”   西砚和李仕明皆是一愣,李仕明忙打开门让那人进来,竟是西陵宫中总管太监之一的季铭。两人没想到季铭会跑到北陵来传旨,不知朝中出了什么大事,急忙跪倒接旨。谁知那圣旨上说得很简单,就是让西砚停止跟北陵的谈判,即刻回京。   西砚问季铭:“皇城出了什么事?”   季铭收起圣旨,回答道:“回国师大人,具体的小人也并不十分清楚。只听说是东陵国来使,说东陵国君要将其属国封地赠与陛下,所以陛下说就不跟北陵结盟了。”   西砚微微一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国师大人离开皇城大概十几日之后。”   西砚听罢嘴唇紧闭,沉默不语,过了好一忽儿才缓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季铭行了一礼,俯首退出。房内一时寂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西砚眉头紧锁不出一声,而李仕明心中此刻也是疑云密布。   过了片刻,西砚忽然说道:“要坏事,明日速速回京。”   西陵皇宫内,熠王正摆下盛宴款待东陵的使臣。   东陵国将三个属国封地赠与西陵国,熠王觉得面上有光,很是得意。塔儿坐在熠王身边,满眼含笑地给熠王斟酒,而那东陵国使臣对熠王也是声声附和,毕恭毕敬。   东陵使臣在西陵皇城内住了两日,留下赠与封地的文书,就回东陵国去了。   熠王为了彰显身份,也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东陵国对自己的重视,决定亲自前去收取封地。于是他未等西砚回京,就迫不及待地出发去了东陵国。   自从熠王宣布去东陵国领取封地,袁长志就觉得不对劲,他劝熠王留在京师,先派人去东陵确认清楚再去不迟。但这时的熠王已经被虚荣冲昏了头脑,不听劝诫。袁长志无法,只好暗中调兵遣将,跟随熠王出了西陵皇城。   袁长志突然随熠王出使东陵国,让云小鱼的陡然不安起来。临行前袁长志安慰云小鱼说至多一个月就回来,云小鱼并不答话,却忍不住哭了。袁长志看着很是心疼,却也没有办法。   二月中旬,西砚和李仕明赶回了西陵皇城,彼时熠王和袁长志的队伍已经快到东陵国边界,而东陵国说要赠与熠王的封地就在边境。   这日西砚正在普化殿跟众臣议事,忽听殿外有人高声道:“八百里急报———!”一名将士手举一封书信冲进了普化殿,气喘如牛:“……报!八百里急报!”   西砚扯过他手中的书信,撕开信封,抖开信纸,飞速地看了一遍。越看西砚的脸色就越难看,看到最后把信纸攥得稀烂。   李仕明见状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东陵反悔,收回封地,陛下一怒之下攻打东陵,现在两军胶着在东陵的伏羲山,袁长志请求增援。”   殿上众臣听了,先是瞬间的鸦雀无声,紧接着炸开了锅。李仕明则心中暗道:“东陵一开始就根本就没打算送什么封地给陛下。”西砚再不说二话,立刻着手调兵,增援袁长志。   出城前,袁长志本想带四万兵马,但被熠王减到了一万,还训斥袁长志带如此重兵,倒让东陵觉得西陵谨小慎微,一副小家子气。   袁长志无奈,只得挑拣了一万精兵,并对留在皇城的将士做了一番详细部署。而袁长志事先做下的这些安排,让西砚省了很多事。   一日后,西砚下令增援的大军就离开了皇城,疾奔东陵伏羲山。   这时候的袁长志已经跟东陵军队周旋了多日,战场的情况其实并非像西陵国内揣测的那样糟糕。   自从上一战获胜后,袁长志将长途奔袭的打法加以总结,如果说对抗犒族的时候,他还是靠寻敌决斗、有险胜的成分在里面,那么这一次他则是完全按自己的战术思想指挥将士,展开了一场漂亮的穿插迂回战。   从东陵出尔反尔戏弄熠王导致熠王盛怒之下攻打东陵开始,袁长志就率领那一万精骑,以一敌百,转战于东陵边界的四个属国之间。他用兵灵活、避实就虚、在奔袭中屡出重拳,闪击制胜,打得东陵的军队晕头转向。   东陵将近十万人的大部队,却打不赢袁长志的一万人,消息传回东陵皇城内,让东陵国君怒不可遏。   东陵国国姓为“苍”,国君名“涟”,此刻那涟王正在东陵皇宫的正殿太和殿上勃然大怒:“区区一万西陵骑兵,为何多日不能拿下!”   殿上跪满了臣子,均都垂头不语,没有人敢吭声。涟王指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大臣,怒喝道:“你是军机大臣,你说!”   军机大臣叫魏博明,他伏在地上颤声道:“西陵军队的统帅叫袁长志,此人善用突袭这种臭不要脸的打法,打完就跑,神出鬼没,打得我军晕头转向,现在……现在……”   “现在如何!”   魏博明几乎趴在了地上:“我军都是正规军,对这种打法很不适应,现在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面……”   涟王怒道:“你们让一万人打得屁滚尿流,还有脸跟我提什么正规军!”   魏博明低头不语,袖中撑在地上的双手却直发颤。   站在一旁的东魂这时对涟王说道:“陛下,那袁长志随机应变的能力非常强,不按常理出牌。他率领的一万精骑训练有素、进退整齐划一,而且西陵军队一路随打随抢,解决了粮草问题。照此打法只会让他长驱直入,一路打到门口来。”   涟王听到此处,打断道:“那就打近战,血战!干什么总是被动地追着他跑?”   “陛下圣明。依臣所见,可以将他引入伏羲山,让卫南和姜城两位将军在山中以逸待劳,与西陵军队展开一场正面战,让那袁长志无取巧之机。”   涟王这下面色才稍有缓和,颔首道:“不错,我也是这个想法。”   袁长志挥师东进,结果真的在伏羲山与东陵的卫南和姜城两军接战。   这是一场真正的血战。   此战中袁长志惯用的突袭打法在这场战斗中没有用武之地,相反由于连日长途奔袭,西陵军队以疲打逸,伏羲山一战打得异常惨烈。   待到西陵的增援大军赶到伏羲山时,西陵的军队已经损失惨重。虽然最终取胜,但那一万精骑仅回师了两千人。   这一战的前期,袁长志仅靠一万人不到,从头至尾顶住了东陵军队反扑的凶猛气焰,在袁长志的领导下,西陵军队前赴后继奋勇拼杀,视死如归,一路血战到底。   等西陵大胜,袁长志率军回到西陵皇城后,熠王立即下旨,封袁长志为护国大将军。   彼时督军府已经设立,按照李仕明的督军府吏制,护国大将军官居正一品。这已经是近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无论谁看,袁长志的护国大将军头衔都是名至实归。因为如果没有袁长志,熠王绝不可能活着回到西陵城。更重要的是,袁长志的军队从此树立起了顽强勇猛的军威,形成了绝不后退半步的强悍风格。   如果说对犒族的一战还是牛刀小试,那么袁长志经过伏羲山之战,毫无疑问地奠定了西陵第一勇将的地位,他在军中以无可争议的事实建立起了威信,至此属下诚服、众人钦佩,朝野上下对袁长志统兵的能力,再没有人置疑。   禤熠回到西陵皇城先休养了数日,稍微恢复了些精神,就把塔儿抓了起来。他本想直接处死塔儿,但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叫人先把塔儿带到了寝宫。   塔儿一见禤熠,立刻摊在地上痛哭不止。   禤熠咬牙道:“你哭什么,我险些被你害死,要哭也该我哭!”   塔儿嘤嘤啼哭道:“陛下真的误会我了。家父怕我出事,特意差人来告诉我,那三个属国封地确确实实是他真心实意要赠给陛下的,谁知那三个属国王侯叛乱,不认这笔账,也不听我父亲调遣,才酿成这样的大乱。”   “胡说!若真是如此,怎么不见你父亲出兵助我?”   “家父确实出兵了,他请旨了涟王,涟王也是应允了的。但家父在赶去救援的途中遇到洪水,大军被拦在了路上,道路不通耽搁了,所以才让陛下误会至此!”   禤熠听罢,冷笑两声,拔出长剑指着塔儿说道:“你当我傻么,信你我才真的是个大傻子!我如此疼你,你却联合东陵陷害我,我要是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塔儿抽泣道:“不错,事到如今我说什么陛下也不会相信我了。但我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实话。陛下既然不信我,我活着也没有意思,陛下就杀了我吧!”说着一扬脖子,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从眼角流了下来。   禤熠见塔儿哭得像被雨水打湿的梨花,手拿长剑,却迟迟下不去手。   塔儿见状说道:“陛下既然不信我,我只能死给陛下看了!”挺身就往剑尖上撞去,噗嗤一声那剑尖就插进了她的前胸。   禤熠大惊,急忙抽回长剑,塔儿却已经血流如注,她闷哼一声倒了下去,禤熠一把扶住她哭道:“你何苦呢,我信你就是了!你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塔儿露出一丝笑容:“只要陛下相信我,塔儿死也值得了。”禤熠再也顾不得其他,丢下长剑抱着塔儿大哭。   当晚,塔儿非但没有入狱,而且还彻底住进了禤熠的寝宫。      ☆、第五十八章 四海之图   塔儿躺在熠王寝宫内柔软的御榻上,她刚睡醒。   这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在塔儿触手可及的地方,到处都是金银珠宝,翡翠琉璃。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应有尽有。   但她连瞧都懒得瞧一眼,只是仰面躺着,听着窗外小鸟清脆的鸣叫。她心里好羡慕这些鸟儿,天高地阔,它们可以尽情飞翔,自由自在,而她却只能被关在这个精雕玉琢的笼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宫女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准备给塔儿更衣梳妆。塔儿坐起身来:“陛下去哪里了?”   “陛下一早就去昭阳殿了。”   塔儿听了心里反而有些高兴,对宫女说道:“快些给我梳妆,我想出去转转。”那宫女应声上前,开始给塔儿梳妆打扮起来。   梳妆完了,塔儿端详了一番镜中的自己,对那宫女说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她话音刚落,外面又走进来另一名宫女。   那宫女疾步走到塔儿身前,行了个礼说道:“娘娘,刚才门外有人叫我把这个交给娘娘。”她双手将一封书信举过头顶,递给了塔儿。   塔儿接过来打开一看内容,脸色微变,问道:“送信的人呢?”   “已经走了。”   “送信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宫女。”   塔儿把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沉声道:“我出去一趟,如果陛下回来问起,就说我想自己在院子中走走,很快回来。”   两个宫女对视了一眼,说道:“娘娘,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别跟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塔儿来到上元卿院旁边的竹园,这里因为阴冷潮湿,所以平时很少人来。她拨开竹叶,往竹林深处走去,走了不一会儿,就看见在前面的凉亭中坐着一个人。   塔儿走到那人身边,轻声询问道:“……李公子?”   这人正是李仕明。他看见塔儿,站起身来施礼道:“淑妃娘娘。”塔儿淡淡道:“这些就都省了吧。既然我妹妹把什么都告诉了你,咱们就都不要绕弯子了。”   李仕明道:“好,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这次东陵以封地为诱饵,设计熠王去东陵,这其中你参与了没有?”   塔儿略微迟疑了下:“有。”   “那我再问你,这计策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别人想的?”   “这是东魂大人的计策。”   “他送你来东陵,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塔儿听到这里,冷笑两声:“东魂大人送我来西陵的目的,就是协助他灭掉西陵国,只是没想到出了个袁长志,不然熠王早就一命归西了。但是你听清楚了,东魂大人不会就此罢手的,东陵迟早会灭了西陵。”   李仕明负手而立,望着锁儿不语。   塔儿见李仕明不说话,又道:“但你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我跟你这个人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要你不要食古不化,我会帮你逃出西陵国。”   她顿了顿,劝道:“熠王昏庸无能,即使没有东陵,西陵国也会败在他手中,我相信你不会看不出来。你又何必对这种人忠心耿耿呢?我在东陵时就已经听说,西陵军事改制的背后,你是最大的功臣。涟王与熠王不同,他慧眼识人、知人善用,是个真正有雄才大略的君主。我会替你说好话,像你这样的人才他一定会挽留的,你听我的,不好吗?”   塔儿这一番话,倒是真心实意,真挚诚恳。李仕明听罢却似乎并不为所动,眼神中反而流露出一丝无奈:“所以你做这些事,并非是被东魂胁迫,而是出于你自己的真心了?”   “不错。没有人逼我。”   李仕明长叹一声:“你可曾想过,事情办成了当然最好,若是失败了,东魂会怎么对你?”   “这关你什么事?”   “锁儿离世前,托我帮她照顾你。我今日来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东陵和西陵之间的争斗,你能躲则躲,切莫再参与其中。”   塔儿淡淡一笑:“你凭什么照顾我?你有什么资格照顾我?你……”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仕明厉声打断:“傻瓜,你若一步走错,东魂会宰了你!”   塔儿怔在原地,她起先有些茫然,随即十分肯定地说道:“不会的,他虽然严厉,但我和锁儿是他养大的,他不会对我下手的。”   李仕明叹道:“只要你不逼他做选择,他就不会把你怎么样。所以你最好做个聪明姑娘,你可以装傻充愣,就是别去当什么救国的巾帼女英雄。你懂么?”   “不懂的是你,我听东魂大人说过,西陵国运已尽,一定会亡国!这是上天注定,改不了的了。”   李仕明气急反笑:“这话你让我如何信?”   塔儿凝视着李仕明:“我就告诉你个秘密,你们西陵国师西砚的手中,有一张四海万神图。西陵的国运就写在上面,你自己去找来看吧!”说完,她便不多说,转身就离开了竹林凉亭。   伏羲山一役之后,东陵意欲吞并西陵的野心昭然若揭。   表面上是东陵颠倒黑白,诬陷西陵挑起事端,但事实上隐藏在背后的原因是东魂对西砚的能力心怀芥蒂,将西砚视为了东陵拓展疆土的威胁。   与北陵结盟不成,东陵又咄咄逼人,时下对西陵来说,与南陵结盟就变得迫在眉睫。西砚向熠王请旨后,再次带着李仕明出访,去了南陵国。   出使南陵前,李仕明叫来王二,郑重地嘱咐了一件事。他告诉王二,在御书院后堂的藏书阁顶层阁楼中有一个镶嵌宝石的木匣子,那木匣子中藏着一件宝物,问王二能否将木匣中的宝物偷到手。   这件事着实让王二发了点愁,一番思量后,他问李仕明:“李公子,你就说这件宝物有多重要,要是拿不到会不会耽误事?”   李仕明答道:“此物关乎你我、长志还有小鱼的性命。”   王二听了一咬牙:“既然这么说,这事是非办成不可了。自从你教我的招儿之后,我真下了一番功夫,还认识了一些江湖上的奇人。这事儿我肯定给办成!”说完,他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这宝物叫什么?”   李仕明道:“四海万神图。”   ———————   立春后,西砚和李仕明一路长途跋涉,终于在四月初抵达了南陵国。   南方春天来得早,气候宜人,此时的南陵国已经春暖花开,一片春意盎然。   南陵国中多女人,少男子,进了南陵皇城,满大街看不见几个男人。到处莺声燕语,脂粉罗裙,高一声低一声的都是甜笑,远一声近一声的都是娇嗔,让初来乍到的西陵士兵们听得骨头都酥了。   可惜他们没有时间停留,西砚和李仕明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南陵皇宫。谁知进了南陵皇宫,却被告知南陵国君偏巧去了黎山温泉宫春游,再过半个月才能回来。   西砚等人无法,只好在南陵皇宫暂住下来,等南陵国君回来。   彼时南陵的国师正留在城内监国,处理朝政。这位国师是位女性,没有姓氏,单名“南梦”,号称“莲女”。在西砚等人暂住期间,她多番照顾,却一直并未露面。   这天傍晚,天气有些闷热,李仕明在房中闲来无事,便走出住所想在周围溜达溜达。   这南陵皇宫也装扮得甚是女儿气,水晶灯,珍珠帘,地铺白玉,上雕莲花,那莲花精雕玉琢,走在上面仿佛步步生莲,精致极了。   李仕明端详了半晌,不禁摇头,忽然生出了个奇妙的想法:“这南陵国的军队也许也都是女子组成的。”   他顺着林中小径,漫无目的地一路走下去,边走边想事,不觉走到了一个花园中。园中奇花异草,九曲飞桥,桥下涓涓流水,水中有鲤鱼畅游,雾气缭绕,如仙似幻;也不知是哪种花散发出来的,空中充满异香。   李仕明走上桥头,发现花园外有一片莲花池,池中莲花朵朵,冰清玉洁,甚是美丽。他忍不住走下小桥,向那片莲花池走去。   从花园到莲花池,要经过一道月形门。李仕明走到这门前时,抬头看见门上写着三个字:“静生香”。他抬腿迈过门,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发现门的另外一面上也写着三个字:“真欢喜”。   他不明白这字中含义,但看见却觉得心中舒服得很。继续往前,径直走到莲花池前,见池水如一块碧玉般透亮,借着月光,恍若面镜子一样。   李仕明看着池中自己的倒影,还有那一轮弯月的剪影,渐渐出了神。而这莲花池水也不知怎的,轻轻泛起了细小的涟漪,一圈,两圈,三圈……接着整潭碧波都开始荡漾,冲散了他的倒影,也冲散了月影,变成一片朦胧。   他正待收回视线,却见池水中出现了云小鱼的影子。   李仕明顿时怔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池水中云小鱼的倒影,那影子越来越清晰,云小鱼正冲他甜甜地笑,像要从池水中走出来一般。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两步,忽听身后有人厉声道:“你在那里做什么?”   这一声就像晴空里打了个雷,一下子把李仕明劈醒了。他晃晃头,再定睛往池水中看去,眼前不过是一潭平静无波的莲花池,哪里还有什么影子。他转过身,只见一名女子站在月形门前正看着她。   这女子容貌秀丽,穿着一身淡绿色罗裙,很是素雅,就像池中的莲花,清丽不可亵渎,眼眸明亮得像天上星辰。   李仕明很是尴尬,只道自己是误闯人家的内院了,忙道:“在下鲁莽,不知这是小姐的内院,闯了进来,请小姐原谅。”   那女子道:“这并非是我的内院,但一般人也不能进来。”   李仕明道:“是在下失礼,我这就出去。”说着抬腿就往出走。   那女子忽道:“你来我南陵谈结盟之事,是因为贵国面临东陵强敌,以你们一己之力难以对付。但我看你满心里装的都是个女子,哪有半点忧国忧民之心。西陵派你这样重色轻国的使臣来,让咱们怎么放心与你们结盟。”   李仕明一怔,猛的明白过来,急忙施了一礼说道:“原来是南国师大人,在下着实太失礼了。”   此女正是南陵国国师 — 南梦,号称“莲女”。   南梦道:“你倒是聪明,可惜沉迷女色,难成大事。”   李仕明苦笑道:“国师何出此言呢?”   南梦问李仕明:“刚才要是我晚一步喊你,你就掉下去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请国师大人指点。”   “这个莲花池能够映照出你心里最想要的东西。你越执着,它显现出来的人或事就越清晰、越真实,宛如你心里的镜子。所以这潭池水叫做 ‘心镜池’。”   李仕明听罢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只是我这个人既贪财又好色,想要的东西多得很,只怕心镜池照花了眼也照不过来。”   南梦冷目瞥了李仕明一眼:“心镜池照出来的,永远都是你心里最想要的那一个。我问你,方才池中的女子是你什么人?可是你的妻子?”   李仕明听到这句话,面上似乎还在笑,但眼神中却倏然多了份落寂。他只是淡笑,却没有回答。   南梦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李仕明跟前,忽然伸出右手手掌按在了他的心口。李仕明吃了一惊,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南梦追着再次按了上去,这次却很快拿开了。   她面色缓和了不少,说道:“原来你是单相思,人家可是要嫁人了,嫁的还是你好兄弟。”   李仕明听了满面都是诧异之色,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南梦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你就不要多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不过……”她凝神看了李仕明一眼,“之前却是我看错了,你非但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反倒是个痴情人。”   李仕明极淡地笑了笑,并不接话却问道:“请问国师大人,刚才若是任由我掉下去,会怎样?”   “你自然就淹死了。”   李仕明笑道:“大人何必喊那一声?”   南梦颇有动容,她静静地瞧了李仕明一会儿,舒声道:“……原来你是个傻子。”   “人都有傻的一面。”   南梦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第五十九章 喜结良缘   十几日后,南陵国国君回到了皇城。   这位南陵国君是个女君主,南陵国姓为“姬”,她单名一个“姠”字,是称“姠王”。但就在姠王前脚刚踏进城门,后脚,季铭又十万火急地从西陵国内给西砚送来一道圣旨。   季铭赶到南陵皇宫的时候,西砚和李仕明正在南陵御花园中的百草厅中与南梦叙话,南梦见西陵来了圣旨,便回避了开去。   西砚和李仕明见着季铭捧着圣旨,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也只能跪下听旨,季铭宣道:“西砚接旨,东陵来使,诚心忏悔,东陵欲将灵芷公主许配给寡人,寡人定于本月出使东陵迎娶公主。两国从此宿怨尽消,成姻亲之好。你等速速回朝,不可耽搁。”   这道圣旨如晴天霹雳,震得两人均都愣在了原地。   李仕明怒不可遏,已经全然不顾西砚和季铭还在一旁,连声怒喝:“糊涂!糊涂!!糊涂!!!”   他旨也不接,站起身来,强忍着急躁和怒火对西砚道:“国师大人,你便是要定我的死罪,这话我也要说:陛下此番若真的去了东陵,西陵就完了!”   西砚合上双眼,刚念了一声佛号,门口忽然一人说道:“熠王既然已经决定跟东陵公主永结同好,寡人看这盟也不用结了。”   原来南陵国君姠王刚从黎山的温泉宫赶回来,这道圣旨来得不早不晚,正在姠王进门的时候,被她将这段听了个一清二楚。   姠王一掀珠帘走了进来,扫了厅上众人一眼,沉声道:“我听说西陵要与我南陵结盟,本想赶回来详谈,谁知一回来就听到这样一个好消息。”她冷笑了两声,“熠王既然叫你们速速回朝,我也不耽搁二位了。南梦,送客!”   李仕明无话可说,暗自长叹,而西砚心中何尝不是万般无奈。姠王下了逐客令,西陵人马只得速速收拾了一番,当晚就离开了南陵国。   待到西砚一行回到西陵国内,已近四月底。谁知他们刚回到西陵皇宫,就见到了袁长志。   西砚大惊,问袁长志为何没有跟随熠王一起去东陵,袁长志叹了口气:“唉!陛下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我率兵随他去东陵,说迎亲带着军队不成体统,我苦劝无用,想必是东陵那边说了激将陛下的话。”   西砚听罢,默然道:“也是因为东陵对你有忌惮,因此想尽办法不让你去。”   袁长志叹道:“我只好叫杨玄和孟昭先他们跟着陛下同去,并暗中安排人马,一旦出了意外,我还能够及时增援。”   李仕明在旁忽问:“熠王这次去东陵,可带了后宫嫔妃没有?”   袁长志思索了下,答道:“好像是带了淑妃。”   李仕明听罢沉默不语。   李仕明回到御书院后,马上找来王二,问起那张四海万神图的事。王二似乎正等着李仕明问,他刚开口问了两个字,王二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放在了李仕明面前:“李公子,你要的我拿来了。”   李仕明眼中一亮,抬眼看了看王二,赞道:“若说这个本事,没人比得上你!”他将那张图展开来,铺在了案上,问道:“你看过了?”   “看了,李公子,这图可真是怪。”王二指着那地图,低声道,“你看,这图是动的。”   这是一张地图,图的正中央是赢山,环绕赢山四周的海上标注着“瑶海”两个字。神奇的是,画中的山巅云雾缭绕,瑶海碧波荡漾,海中有神鱼畅游。   瑶海四方,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标注着东陵、西陵、南陵、北陵四国,疆域和地形都甚是清晰。在天空之中还画了很多星位,东天上写着“紫薇”,南天上写着“后土”,北天上则写着“勾陈”。   除了这几个显眼的,图上还有其他诸多星位,密密麻麻,让人一时无法仔细地看个完全。   李仕明正认真看着,王二忽问道:“李公子,这西边天上怎么没字儿啊?而且你看咱们西陵国这块,是不是画的时候没墨了?怎么都快蹭没了?”   王二这么一说,李仕明才注意到,他仔细一看,心中登时一凛:果然如王二所说,图上西陵国若隐若现,似是要渐渐消失了。   —————   五月就在西砚等人的揣测不安中过去了。中旬时,熠王发回了一封平安抵达东陵的信函,并告知一个月后便与公主一齐返回西陵。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云小鱼的嫁衣做好了。   在仙帛坊试穿嫁衣的那日,云小鱼觉得自己仿佛像在做梦一样。她站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脸涨得发烫,她只好用双手轻捂住脸颊,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像每个女孩子一样,她从小就幻想过自己出嫁的场景:会嫁给谁,穿什么样的婚纱……但她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不可思议的情况。她简直不能相信现在的自己凤冠霞帔,在一个离奇的国度,马上要嫁给一位带兵打仗的将军。   云小鱼平举双臂,那身嫁衣就像仙子的羽衣一样光彩琉璃、绚烂夺目,把她衬得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她太喜欢这身衣服了,简直不舍得脱下来。   王二陪着云小鱼试衣,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所以他最是理解云小鱼的心情。但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在熠王去东陵迎亲、不许袁长志跟随的时候,袁长志曾跟王二说他担心东陵那边出乱子,考虑是否要将婚期推后。   王二第一个就不同意,他对袁长志说:“越是这样越要早成亲,国家有战乱,难道你就不成亲了?”袁长志叹道:“我是怕我有个三长两短,耽误了小鱼。”   王二唏嘘道:“唉,不是这个说法。云姑娘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这一天,你忍心让她失望吗?”袁长志确实不忍心。因此在王二的积极筹备下,两人的婚期近在眼前了。   转眼就到了袁长志和云小鱼的成亲之日。   因为寅时要起身梳妆打扮,云小鱼早早就躺下睡了。   这是袁长志在城中临时租住的一处宅院,半个月前云小鱼就已经彻底从宫中搬了出来,从此她便再不是宫中的侍女,自然也不能再住在宫里了。   因此袁长志让云小鱼提前住进这里,并安排了两个侍卫和丫鬟照顾她。等明日来接亲时,再把云小鱼接到他置办的新房里。   云小鱼虽然早早就躺下了,但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一个翻身趴在床上,托着下巴心想:“不知道长志此刻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辗转难眠呢?”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房门上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云小鱼问道:“谁?”   门外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隔着门唤道:“小鱼,是我,明月。”   云小鱼急忙跳下床跑到门口,打开门,果然是明月笑盈盈地站在门外。云小鱼欢叫一声,把明月拉进门来,插上门栓,惊喜地问:“你怎么跑出来的?”   明月笑道:“你明日就出嫁了,我跟娘娘说想来陪你一晚,她一下就答应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檀香木盒子,“这是娘娘让我带给你的,虽然你离开云溪殿的时候,给娘娘叩了头也行了礼了,但她终究还是舍不得你,想起你来,前两天还掉了眼泪。”   云小鱼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放的是一只上好的玉镯子,还有一只嵌满宝石的金簪。   明月道:“明天袁将军来接亲,娘娘听说你在东陵的家人都来不了,怕你这边没人显得冷清了,就叫云溪殿的丫头们都来,一共二十好几个,全当是你娘家姐妹了。到时候热热闹闹的,多好。”   云小鱼听了心中一酸,暗自感慨道:“芸贵妃是真心待我好,她和我主仆一场,如今却要分别了。”她合上盒子,对明月道:“你替我跟娘娘说一句,就说将来我定会去看她的。”   明月道:“我知道了。”又指着那盒子说,“这么好的首饰,不如明天就戴上吧。”云小鱼点了点头。明月见她面有惆怅,笑了笑说道:“我带了换洗的衣服,我看你今晚也是睡不着了,再过两个时辰就得起身,不如我陪你说说话儿,好么?”   云小鱼展颜一笑,像个小兔子似的钻回被窝,手在被窝中”啪啪“地拍着床榻:“好,你快进来,咱们睡一块!”   明月一笑,换了衣服,也钻了进去。“真暖和啊!”云小鱼搓搓手道,“上次咱们这么躺在一块聊天,还是我刚入宫那年除夕呢!”   “可不是,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你也要嫁人了。”   云小鱼不禁问道:“明月,你就一直没有心上人么?”明月摇摇头:“我知道自己姿色平平、出身不好,但我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想凑合。”   “你跟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不用家财万贯,但要正直善良,对我好,是个能让我佩服的人。我至今在宫中还没有见到过一个合我心意的,不是见钱眼开、就是看人下碟的。”   云小鱼眼珠一转,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个人,笑道:“若是他不仅正直善良,还家财万贯,是不是就更好了?”   明月笑道:“那敢情是好。”云小鱼抿嘴笑道:“我这儿有个人,或许合你心意!”明月脸一红:“你可别拿我打趣。”云小鱼急道:“我拿谁打趣都不敢拿你打趣,我是顶认真的。”   “那你说的是谁?”   云小鱼嘻嘻一笑:“你看我那哥哥如何?”明月一怔:“你说御侍司的王总管?”   “嗯。”云小鱼手指绕着头发,笑眯眯地点点头。明月的脸更红了:“你胡说,他……他怎么会看上我。”   云小鱼一把拉过明月的手:“你这么好,他为什么看不上?这事我去提,你只要点头,剩下的都交给我。”明月的眼中一下子有了光彩,却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两个女孩子躺在一个被窝里,悄悄地说着知心话,仿佛有一辈子的话说不完,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丑时了。   丑时一到,云溪殿的那些个小丫头们呼啦啦地就都来了,她们个个欢天喜地,看着比云小鱼还高兴。有的手中捧着清晨刚摘的还带露水的鲜花,都仔细地绑成了花束;还有的把鲜花给云小鱼别在头发上,都拥着云小鱼里三层外三层,七嘴八舌地商量一会儿怎么跟袁长志讨红包。   明月一边给云小鱼梳头,一边笑着叫道:“好啦好啦,叫你们来真是……我头都要被你们吵大了。难道今天是你们出嫁?”   一个小宫女一边嚼着陈皮糖,一边笑道:“小鱼姐姐出嫁,就跟我自家姐姐出嫁是一样的,当然得热热闹闹的了!过了今天,她就要跟袁将军缠缠绵绵,再也见不到人了,我今天还不好好闹闹她呀!”说完女孩子们笑成了一片。   明月笑喊道:“小丫头没羞没臊的。”但语音柔软,听着一点也不骇人。云小鱼坐在她们中间梳妆,并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满心都是幸福。她心中感激芸贵妃,送来这样一群可爱的姑娘陪她。      ☆、第六十章 命运弄人   好不容易挨到所有的梳妆穿戴都弄好了,也快晌午了。   盖上红盖头之前,明月上下打量了云小鱼一番,不无羡慕地说:“这身衣服真衬你,让袁将军看见了,不知道得多喜欢。”   云小鱼坏笑道:“你若是肯让我将来叫一声嫂子,我打一万的保票,你那身嫁衣呀,得比我这身漂亮千万倍!”   明月的脸蓦地红了,正想怼回去,宅子外忽然传来吹吹打打的器乐声,不一会儿宅子大门外就噼里啪啦地响起了炮竹,明月“呀”了一声,急忙道:“接亲的来了!快回去坐好。”   云小鱼也不敢再闹,紧忙乖乖坐了回去,明月把盖头给她轻轻盖上,就听院子里的姑娘们叫嚷起来,喜娘响亮清脆的声音在宅子外面响起:“来接小姐上轿嘞!”   丫头们就跟一群新出窝的小百灵鸟一样,嬉笑吵嚷地堵着宅门讨红包,叽叽喳喳,热闹得翻了天。   云小鱼在屋子里听得捂嘴直乐,明月也笑道:“你看着吧,那喜娘估计要愁死了。”那喜娘果然被二十几个姑娘吵得晕头转向,只好乖乖从门缝里塞了红包,这才堵住了这帮姑娘的吵嚷。   给了红包,搜了花轿,到了正午,要留接亲的人吃正席酒。   云小鱼没有父母长辈,新娘子自己又不能出去招呼客人,院子里就忙坏了王二和明月。好在那些个“娘家”的姑娘们本来就是宫中百里挑一的灵巧人,做起事来一顶一的麻利,所以云小鱼的这场硬撑起来的“起嫁酒”,摆得很是有模有样。   外面的人吃得酒足饭饱,云小鱼在屋里却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因为怕路上麻烦,从早上起来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只觉得头晕眼花,快坐不住了。   这时明月手里托着一小盘子绿豆糕走了进来,掀起云小鱼的盖头说:“饿坏了是不是,快吃两口先垫垫。当新娘子就是没饭吃,当年我表姐出嫁也是这样的,晚上让他们一闹更没的吃了。”   云小鱼急忙拿了一块塞在嘴里,边嚼边说道:“再给我拿点,我一气吃饱了晚上就不吃了。”   明月噗嗤一声笑道:“你今日矜持点行不行?你虽然没有娘亲在你身边送你上轿,但一会儿喜娘来催妆,你多少要表现得难过些。”   这话说完没一会儿,那喜娘就来了。她手里拿着名帖,一撩门帘子走进来,见云小鱼正狼吞虎咽地吃绿豆糕,先是一怔,接着使劲咳嗽了一声。   明月倒是脸红了,赶紧接过云小鱼手中的糕点,把红盖头给她盖上了,云小鱼在盖头下又嚼了一番才算吃完。喜娘这才喜笑颜开,走近说道:“小姐,你得准备上轿啦……”   云小鱼一听,“蹭”地站了起来:“我准备好了,走吧。”说着抬腿就要往出走。那喜娘愣在原地,拿手帕子遮着嘴,心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不吝。”   明月急忙拉住云小鱼悄声道:“喜娘来催你,你得哭啊。”   “我高兴极了,为什么要哭?”   明月急道:“这是传统,哪有新娘子上花轿之前不哭的?会被人说不孝。”   云小鱼听了没法,咧开嘴哇哇干嚎了几声。那喜娘一听这哭还不如不哭呢,只好说道:“走吧,小姐这就请上轿吧。”   于是云小鱼由喜娘扶着,小心翼翼地走出院子。院门口停着一顶上等八人抬花轿,轿身精工细镂,抬轿者穿一色特制的缎子马褂,甚是气派,只不过云小鱼被红盖头遮着,她自己看不到。   照规矩新娘子应该由兄长抱上轿,这规矩明月早跟她提过,但云小鱼始终觉得别扭。所以前几日她便找到王二说:“我有手有脚,自己上轿就好。让你抱进去,就跟自己没长脚一样,我能不能自己上轿?”   她本以为王二会因为这话生气,谁想他竟笑了:“好,可以。”他这么痛快点头,倒让云小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我知道这坏了规矩,我也怕让你没面子……”   王二却甚不在意,笑道:“这有什么没面子的,这次除了长志的好友,其他大部分的宾客都是我请来的,我请他们来那是我王二给他们面子。这是你的大喜之日,自然要由着你高兴。李公子也跟我说过,说你不是本地人,有些规矩你可能不乐意照着做,让我在些不打紧的事儿上就顺你的意思。其实我能不知道这道理么,我是太了解云姑娘你了,更别说我对朋友对家人没啥道德感,你高兴你乐意,只要咱们没杀人放火没做伤天害理的事,那就怎么都是你对。”   就因为王二这句话,云小鱼上轿的时候,那是自己一个箭步蹿上去的。那喜娘见了,惊得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起轿前,明月拉着云小鱼的手,话没说出来一句,眼泪倒是不停地掉。云小鱼一见明月哭,自己也心酸起来。明月最后只说出一句:“你照顾好自己。”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姑娘们用茶叶和米粒撒了轿顶,点起了炮竹,王二作为兄长送轿,如此云小鱼便算是彻底离开娘家,正式奔着袁长志所在的夫家去了。   一路上大红灯笼开路,绕了小半个城,最后花轿进了都侯府的门。云小鱼的八人大花轿刚露了个脸,袁长志这边就开始奏乐放炮,准备迎轿。   卸了轿门,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把云小鱼迎出轿,云小鱼跨过朱红漆的木制马鞍,由喜娘搀扶着踏着红毯,走进喜堂。   因为盖着盖头,云小鱼看不见四周,只听见院子里全是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小孩子的嬉闹声以及街坊邻里还有路上行人围着观看的吵嚷声。   她从盖头下面的缝隙里,看到四周站着很多人,从他们穿的鞋来看,倒有很多都是军中的将士。云小鱼忍不住暗笑:“看来他跟我一样,把自己的兄弟都拉来了。只是不知道主香请的是谁?”   云小鱼正想着,忽然紧挨着自己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站了过来,她的心立刻就像揣了只小兔子一样乱跳,她知道是袁长志。自从喜欢上他,每当想起他,她心里就觉得无比的温暖;而只要他靠近,她就觉得甚是踏实和安心。想到在西陵这些年,一路走到今日,终于做了他的新娘,云小鱼觉得自己简直要被快乐淹没了:从此刻开始,与他牵手,这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赞礼者这时喊道:“行庙见礼,奏乐。”   喜乐声起,云小鱼和袁长志按照规矩行礼后,赞礼者高声道:“礼毕,退班,入洞房!”只听周围响起一片笑声,喜糖被撒了满地,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起着哄、弯着腰,满地地抢喜糖。   云小鱼很想掀开盖头看看这热闹场面,但她知道按规矩,这盖头只能在入了洞房之后由袁长志掀起来。所以她只好乖乖地转身,跟袁长志一起往内院去。   正在这当口,忽然一人从院门外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这人一身戎装,一看就是个军中的将士,他一边奔跑一边高声急喊:“袁将军,袁将军!”但院中的吵闹声和门口的炮竹声太大,掩盖了他的喊声。   这名将士冲进喜堂的时候,袁长志和云小鱼正在往内院走,那将士“噗通”一声就跪在袁长志身后,颤声道:“袁将军,东陵……东陵攻过来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又高又亮,整个喜堂上的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所有人脸上都露出震惊的神色。人声立止,只有喜乐还在吹吹打打、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   袁长志猛地转过身,面上已经变色,对乐师抬手道:“不要吹了!”他一把揪住那人问道:“到哪里了,多少人?”   那将士紧咬牙关:“至少二十万人,已经对皇城形成包围之势,主力在辛正门外。”   袁长志面色登时一沉,即刻道:“随我去看看!”他抬腿就往出走,可没走两步到了喜堂正中间的时候,忽然猛地站住了,他缓缓转身,看向云小鱼。   云小鱼早已扯去了头上的红盖头,正呆呆地看着袁长志,眼中满是震惊和恐惧。那双如水秋波一样的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袁长志只觉得心里像压了块巨石一般透不过气,根本不忍看那双眼睛。   他面上略过一丝黯然,但这一丝丝的柔情一闪即逝,眼中随即像燃起了两团熊熊的烈火,他默默地看着云小鱼,沉声对她说道:“……等我回来。”随后转身便走出了喜堂。   在场的杨玄、孟昭先和薛子长等人对云小鱼抱腕施礼后,均都跟着袁长志离开。   云小鱼望着渐行渐远的袁长志,忽然往前追跑了几步,一直追到了喜堂门口,直到彻底看不见袁长志的背影。她好似再也站不住了,倚着门框慢慢地滑坐在了门槛上。   身后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有人轻声说道:“先去里间休息一会儿吧。”云小鱼知道是李仕明,她却连回头答他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   —————   袁长志赶到城门,上了城楼。   从城口上望出去,他和众将看到的景象触目惊心:二十几万东陵大军将西陵的城池围得水泄不通,临河宽阔的水面上停满了巨大的战船,士兵的铠甲和他们手中的兵器闪耀出的光芒犹如一道道白虹,甚是刺眼。东陵国飘扬的红色旌旗几十里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犹如一片血海。   袁长志已然心知这将是一场实力悬殊的硬仗。   他回到督军府,脱下玄端礼服,换上盔甲战袍,将原本系在胸口的红花缓缓放在了叠好的礼服之上。此刻他甚至不敢去想云小鱼,怕脑海中全是她含泪的伤心模样,让自己失去迎敌的勇气。他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众将这时候已经齐聚督军府,袁长志一身铁甲,手按长剑,肃杀的表情和锐利的眼神压得在场众人喘不过气来。   他环视全场一周,开口说道:“东陵提出联姻在先,如今却背信弃义、率军攻城,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但兵法言,攻城为下。咱们只要守住城门,以静制动,东陵便不占先机。皇城除正门辛正门外,南北各有一门,薛子长薛将军带军守北面玄清门,孟昭先孟将军带军守南面仙台门,杨玄杨将军守辛正门,此外留一万人支援各门。剩下的待我观其动向,听我调遣。”   众将齐声道:“是!”   袁长志顿了顿,缓声道:“此时东陵二十万大军已在城下,城中我军仅八万,且陛下生死未明,敌我实力悬殊,这是场硬仗。在座的各位如有要投降的,即刻出城,我并不阻拦。但若不走,唯有同我一道,战至城破人亡!”   在场的杨玄、孟昭先还有孙吴等人,俱都面露无畏无惧的神色,齐声道:“愿与将军一同守城,至死方休!”   袁长志看着面前这一个个将领,心中徒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感。但这些人却面无惧色,对袁长志抱腕告别后,分别向自己驻守的城门走去。      ☆、第六十一章 决战东陵   苍山如屏,残阳如血。   西陵的火箭手已经在城楼上严阵以待,滚木礌石也俱已到位,只待敌军攻上城来,就万箭齐发。可是东陵的云梯方阵却迟迟不动。   袁长志站在城门的至高处远眺,他在猜测东陵迟迟不攻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他已经看到在对方队首的位置,有一人高坐马上。   此人着装并非帝王,但也身份尊贵,他个头奇高无比,坐在马上还比周围人高出不是一星半点。有在东陵做过密探的人告诉袁长志,此人便是东魂。让袁长志感到诧异的是,东陵的国师不仅仅是个宰相,还是一国带兵的将军。   就在这时,孙吴在一旁伸直了胳膊,指着远处一里地开外的东陵方阵说道:“袁将军,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袁长志顺着孙吴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东魂抬了抬手,从后方走出五六个士兵,他们扛着一根一丈来长、半臂环抱粗细的圆木,抬到整个方阵的最前面,将这根圆木直直地固定在地上。固定好之后,这些人又从后面推搡过一个人来。   袁长志只看那人衣服的颜色便已经知道:那是熠王。   东陵士兵将熠王推到圆木前,将他双手反绑,又在他身后系了些绳结,接着就像扬帆一样通过反复拉动绳子,把熠王吊了起来。   渐沉的夕阳余晖中,熠王被一点一点地吊升到圆木的最顶端,晚霞的光影把他身上金色的皇袍趁得格外刺眼。他披头散发,垂着头,像个玩偶在风中摇曳。   袁长志在城楼看着这一切,心中怒火勃然而起。熠王的颓废和败落之相就像一个大巴掌抽在了他脸上,也响亮地抽在了所有西陵将士的脸上。   这时从东陵的方队中忽然射出一支哨箭,一声厉响划破长空,径直就冲城楼上袁长志的面上飞了过来。   孙吴刚喊了一声:“将军小心!”袁长志已经一个抬手,稳稳地接住了这支箭,但余力却震得他虎口隐隐发麻,他心中不仅暗自惊叹射箭之人的臂力。   这箭确实不是来要他的命的,因为上面绑了一封信。袁长志把信从箭上刚拿下来,还没来得及看,有士兵忽然来报:“袁将军,国师大人来了。”   话音刚落,西砚本人已经走到了袁长志面前,他面容憔悴,短短一日之内就好似苍老了好几岁。他伸手对袁长志道:“把信给我。”   袁长志把信递给了西砚,西砚打开来读了一遍,这一遍似读得很是艰难。袁长志忍不住问道:“大人,这信中说什么?”西砚把信又递还给了袁长志,袁长志接过来迅速读了一遍,越读越窝火。   原来信中说熠王已经臣服于东陵,愿将城池拱手相让。东陵威胁说如果不打开城门,就立刻将熠王斩首示众。   西砚走到城楼前,远眺对面浩瀚如海的东陵军队以及被挂在木杆上像个布娃娃一样的熠王,神情中竟有一丝心痛,良久,他终于开口说道:“开城门。”   在场众将都怔住了,一起惶然看着西砚道:“国师大人,这……”西砚沉声道:“如不开城门,东陵要将陛下斩首示众。”   众人哗然。   忽然袁长志余光瞥见孙吴在城楼的楼梯口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似乎是在叫他过去,神情很是焦急。他于是对西砚低语道:“大人,此事不用马上做决定,我去去就回。”说完走下城楼,找到孙吴,问道:“什么事?”   孙吴道:“是参知大人找你。”一闪身,身后正是李仕明。   李仕明也不多说废话,开门见山道:“这城门一定不能开。我正要去见国师大人,方才听到了你们谈话。长志,我能找国师大人理论,但他若不同意,我也无法。可兵权在你手里,你说不开,这城门就没人能开!”他说这话时目光如炬,言下之意已甚是明白:只要袁长志不同意开城门,西砚也拿他没有办法。   袁长志面有难色,他双拳紧握,话语中似有犹豫:“我若开了城门,全城百姓就这么成了东陵的阶下囚,我咽不下这口气!可我若是不开,任由东陵侮辱斩杀我西陵国君,我便成了天下人口中的不忠不义之人……”   李仕明听到这里,急得打断道:“长志啊长志,你可不能在这件事上犯糊涂!无论你开不开城门,苍涟都会宰了陛下!我刚去户部查过,城中现在粮食充足,只要死守三个城门,再谋计策,就不无取胜的希望!所以绝对不能交出城池,只要城门一开,任我军再骁勇善战,又如何应对外面那二十万大军?到时城中百姓涂炭,且不说你我,你让小鱼、王二他们怎么办?”   云小鱼的名字就像一把刀猛然戳在了袁长志的心上,他合上双眼,深吸了口气,等他再睁开眼时,神色像换了个人。他神情坚定、面色冷静,没有再说话,转身往城楼上大步走去。   日落西山,暮色已近。   禤熠低垂着头,双脚在空中无力而盲目地蹬着。他看见苍涟亲自披挂上阵,傲然立于马上,位于东魂身前。   这位东陵国君是天生的帝王,他双目灿若星辰,气势逼人,令人不敢直视;说话字字清晰,让人绝不会听错。他君王气魄不怒自威,如果说东魂身上的气质是股邪气,那么苍涟却是一身的君威正气。   禤熠第一眼看见苍涟的时候,他就自惭形秽。他痛恨自己的胆怯,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其实在内心里他是惧怕苍涟的。同样是一国的君王,在苍涟面前他竟然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他痛恨自己的这种胆怯,他也更痛恨苍涟。   他恨苍涟耍了他,恨他夺走了自己最爱的女人,但他更痛恨的,是在抢走了他的一切后,苍涟只把他当笑话。   此刻禤熠被高高地吊在木杆顶上,万念俱灰。但他知道西砚是不会放弃他的:西砚绝对不可能放弃他。所以在西砚救他之前,他不能死。   禤熠开了口,对下面的苍涟说道:“你放了我,我将西陵的天下与你平分!”   苍涟听见禤熠在头上说话,连头都没抬,直视着前方冷笑道:“有你没你,我都可以尽得天下。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平分。”   禤熠咽了口口水,舔舔干裂的嘴唇:“我把西陵都给你!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   苍涟放声大笑,觉得他的话好笑极了。等笑声住了,他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杀你?”   禤熠怔道:“为什么?”   苍涟望着远处西陵的城楼,说道:“我要看看那袁长志,是要做个缩头乌龟一样的忠臣,还是要做个不忠不义的枭雄。”   西陵的城楼之上,袁长志与西砚这时却起了争执。   袁长志手按长剑,沉声道:“国师大人,城门一定不能开。”   西砚音调虽然依然平稳,但眼中却已显怒意:“你想抗旨?我说马上开城门!”   没人听过西砚用如此激烈的声音说话,站在一旁的将士中有人见西砚发怒,心虚道:“袁将军,不如……”说着就要挪步往城楼下走。   袁长志直视西砚,低喝道:“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城门!”声如狮吼,震得在场将士再无人敢动。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一轮孤月高悬。   西陵的城楼之上夜风凛冽,月光清冷,洒在将士们的铁甲上,闪着亮锃锃的寒光。   这是六月,却竟然冷得彻骨。   西砚凝视袁长志,说道:“我今天非开这城门不可,城内有两万追随我的战士,你可以守城,但你打开城门,让我带他们出去救陛下。我们出去后,你尽可以把城门再关上。”   “你出去就是死。”   “生死由我!”这凛冽的夜风之中,西砚的目光却如一团烈火:“袁将军,当初我既然把兵权给了你,你今日不听我号令,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今天一定要营救陛下,你若但凡还念我对你有些知遇之恩,就把城门打开!当年在禤旸围场,我带你回宫,你我曾有约定,我把我手中去赢山玉清境的地图给你,你帮我守护西陵,为西陵尽忠……”   西砚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了袁长志:“我这里有半张地图,剩下半张在东陵国手中。你若还信守承诺,就让我去把陛下救回来。”   夜风之中,城楼上除了旌旗猎猎作响,众人鸦雀无声。   袁长志没有接那半张地图,他握住长剑的手攥得发白,他缓声道:“时过境迁,如今我已经决定跟我妻子在这里过一辈子,这地图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但我袁长志并不是背信弃义、忘恩负义之徒,国师大人对我的提拔相助之恩,我一直铭记于心。”   他忽然沉声道:“熊有为接令!你带兵接替孟将军守住南门,孟将军随我出城。”人群中一人站了出来:“熊有为接令。”   袁长志道:“开城门,随我出城救陛下!”说完往城楼下走去。走到楼梯口时,孙吴要跟着,袁长志拦住道:“你不能去。你跟着杨将军留在城内。”   孙吴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袁将军你都亲自上阵了,我一定得跟你一起去!”   袁长志淡笑道:“你还得再养养,留到日后重用。”   孙吴眼中似有泪光:“袁将军,我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你才不让我去。但我不怕死!”袁长志拍了拍孙吴的肩膀,笑道:“你替我守好城门,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孙吴还要说话,却被袁长志“啪啪”两下点了穴位,浑身酸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震惊地瞪大眼睛:“袁将军,你……!”   袁长志道:“不需半个时辰你便可以动了。”又道:“你什么时候练到可自行运通静脉,破了我的点穴法,你就算出师了。”说完他胡噜了孙吴脑袋一把,转头往城楼下走去。   夜幕之下,西陵的城门缓缓地打开了。   袁长志一马当先在队伍的最前面,孟昭先紧随其后,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西陵军队。   待到他们出了城门,赭石色的城门又徐徐地关上了。   出城前袁长志便跟孟昭先交代过:“此战的目的不是跟东陵正面交锋,而是抢回陛下,因此要速战速决。你负责掩护我冲破方阵,救回陛下就撤,绝对不要恋战。”   孟昭先深以为然,说道:“我已吩咐城楼上弓箭手,我们为将军开路。”袁长志颔首,缓缓将手中长剑举过头顶。   只待他一声令下。   —————   苍涟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暗道:“袁长志,你还是出来了。”   东魂道:“看来他是要救熠王了。”   “以卵击石罢了。”   “此人不同一般,陛下还是要小心。”   苍涟道:“他们必输无疑,但寡人看好这袁长志。此人若能效力于东陵,势必如虎添翼。通知下去,除非万不得已,不要伤袁长志性命,擒住他带来见我。”   “是。”   远方一声长啸,鼓声响起,西陵骑兵率先冲了过来,城楼上的弓箭手拈弓搭箭,飞箭和碎石块如雨点般射出。   东魂一声令下,步军齐放利箭,箭矢如飞、划破长空。一时间铺天盖地,箭影蔽野,尘土遮天,擂鼓呐喊的声音响彻数里之外。   袁长志在石箭交错横飞之中,以及孟昭先等人的掩护下,挡开飞箭,策马疾驰。   从城墙上望下去,西陵骑兵在东陵的利箭下如同被割倒的麦浪,前赴后继地冲上,却又层层倒下,但袁长志一路势如破竹,过五关斩六将,像一把利刃,硬是在白铮铮的东陵方阵队伍中划开一道鲜红的血口子。   苍涟虽说要留他性命,但两军交战,刀剑不长眼,袁长志身上连中两箭,但他咬紧牙关,反手拔下箭头扔在地上,运气封住伤口的血,马不停蹄,这一路还是让他冲到了敌军的方阵之中。      ☆、第六十二章 风萧萧兮   袁长志策马飞驰,连中两箭,但还是让他闯进了敌军的方阵之中。   他看见熠王已被从木杆上放下,被架在后方一个高高的木台上,他提一口气飞身掠到台上,剑尖一挑就把熠王身后捆绑双手的绳子挑断了,说道:“陛下,多有得罪了。”他挟住熠王,纵身跃到马上,踢马就要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忽然一人横空里掠了出来,举刀就向袁长志劈了下来。袁长志将熠王推到一边,自己猛地往后平仰,躲过了这一刀。   袁长志抬头一看,只见一名黑衣人站在高台之上,身材清瘦、奇高。他丹凤眼、高鼻梁,面无血色,肤色苍白,神情冷峻。正是萧无伤。   袁长志不说二话,翻手打出两枚锥心钉,直冲着萧无伤面门飞去,借此时机他护住熠王,踢马就往回杀。   他平时少使暗器,因为总觉得暗器这种功夫若非迫不得已,用起来始终不如明打明斗来的磊落。但他现在急于回城,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萧无伤“叮叮”两声用刀背挡开了锥心钉,钉子掉在了地上,他又捡了起来,随即飞身上马,向袁长志急追过去。   袁长志带着熠王往出冲,四下里都是东陵的士兵,这些人拦不住袁长志□□飞驰的骏马,便都举刀要砍马腿。袁长志掏出暗器就打,将周围人打得人仰马翻,但他终究因为带着熠王施展不开手脚,而且眼见腰中一袋子暗器要打尽了。   这时他忽听脑后两道疾风,接着有人喝道:“还给你!”   袁长志猛一低头,方才自己打出那两枚锥心钉擦着他头皮飞了过去,他一回头,见萧无伤已经紧追上来,袁长志心中暗道:“这人功夫不赖,是个麻烦。”   萧无伤这时在袁长志身后高声喊道:“国师大人有令,要活捉袁长志!”袁长志一听,片刻不敢放慢速度,两眼紧盯不远处的西陵城楼,策马疾奔。   萧无伤转眼追了上来,与袁长志并驾齐驱,他忽然用内力传音,问袁长志:“云小鱼是你什么人?”   袁长志万没想到他开口问云小鱼,沉声质问道:“你是何人,询问我妻子什么事?”萧无伤听到“妻子”两字先是一怔,但很快答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速速回城,她要出事!”   袁长志闻言惊道:“足下是……”他话音未落,孟昭先等人已经杀了过来,并冲袁长志喊道:“袁将军,我们送你出去!”   萧无伤道:“我的名字不便相告,你快回城吧。”说完,他忽然“啊”的一声,仰面从马上翻了下去,跌在了地上,看着像是被打中了一般。袁长志瞬间领会,此时孟昭先已杀出一条血路,袁长志就势狂奔,渐行渐远,消失在了远处。   袁长志救下熠王、杀出重围的消息传到苍涟那里,苍涟对东魂道:“阻止袁长志回城。杀了禤熠。”   很快,一支近万人的东陵精骑队伍,以风驰电掣之速追了出来,紧紧咬住了袁长志和孟昭先等人。尽管西陵的弓箭像雨点一样,却丝毫阻挡不住这支队伍,人像稻草般倒下,但剩下的人跨过尸体,前赴后继,又扑上来,视死如归,如飞蛾扑火。   孟昭先见情况不好,对袁长志道:“袁将军,你带陛下回城,后面的交给我。”   东陵万人精骑越逼越近,喊声震天,而此时城外的西陵军队只剩四千人不到。   袁长志隐约看出孟昭先的意思,反对道:“你我共进退,尽全力也未必没有希望。”   “将军,你知道这行不通,况且你还带着陛下。但我们拼死一搏,还能保住你和陛下。”   袁长志正待要再说话,孟昭先却道:“将军快走,进了城,咱们就有胜算!”他拉转马头,冲袁长志抱腕道:“我孟某有生之年能跟随袁将军,是我的荣幸。将军珍重,还望来生再能以兄弟相称。”   孟昭先说完,不等袁长志回答,他大吼一声,带着剩下的西陵士兵向东陵军队反扑过去。而这一去,便无生还可能。   袁长志知道此刻已经没什么可说,说什么亦已无用。他强忍心痛,勒马转头向城门奔去。离城门还有半里地,袁长志在马上挥动长剑,撕声吼道:“开门!开城门!”城楼上人早就看见了飞驰而来的袁长志。   城门“轰隆”一声,缓缓开了一道缝。   忽然,城楼上人齐声惊呼。   袁长志忍不住回身,这回身一看之下,他彻底怔住了。   此时夜幕降临,月光清亮,照澈万里。就在这皎皎月光之下,以桅杆作为支撑,东陵军队中冉冉升起了一幅巨大的画卷,这画卷足有一里长宽,上绣有万里河山图,以山为背、以天为幕,令人叹为观止。   画前的高台上赫然屹立一人,正是东魂。他一身玄色锦袍,银光洒身。   他把手臂缓缓举过头顶,将双手轻按在画卷之上,手掌中开始散发出幽冥一般昏暗的淡光,紧接着那光如流动的雾气,迅速笼罩住整个画卷,顷刻间整幅画猛地放射出了碧绿夺目的光芒。   那光的猛烈,瞬间照得天地一片惨绿,月亮星辰都刹那间失去了光辉,天地之间只剩这漫天漫地的碧绿萤火。   所有人都被这场景震得惊呆了。   袁长志手心冒出层层冷汗,他死命从那画上收回目光,正待继续前行,但□□的马却扬天长嘶,好似受了惊吓,直接翻倒在了地上,把袁长志和熠王重重甩下地来。   袁长志忍痛翻身站起,扶起熠王,急声道:“陛下,情况要不好,咱们得马上回城。”   禤熠已经半死不活,就像没听见袁长志的话一样,只是坐在地上,呆呆地用手指着远方。   袁长志顺着禤熠的手望去,他看见一团团的碧绿色鬼火,从成千上万的西陵将士身体中飞出,铺天盖地的惨碧色光圈,宛如漫天的萤火虫,忽隐忽现,齐飘向那幅巨画。   无论是城楼上的弓箭手,还是战场上的将士,西陵士兵一个一个倒了下去,几十里横尸遍野。他们的灵魂脆弱得如同一缕缕、一丝丝的烛光,在山谷和平原的茫茫大地之上,向天空悠悠飘去,最后被吸入画中。   而那画中则赫然出现了大批的西陵军队。   袁长志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只看得他头皮发麻。但他也控制不住地盯着那幅万里河山图看,那画中仿佛伸出一双无形巨手,揪住他,把他往画中拉去。他觉得身体中有股气息似要破胸而出,他头晕脑胀、昏昏欲睡。   但袁长志咬牙低头,吃力地闭上眼,猛点了自己几个穴道,深吸了几口气。再抬头时,拉他的那股无形力量似乎小了。他又闭眼定了定神,等睁开眼时,已经觉得身上没什么事了,这让他自己也很是诧异。   袁长志放眼望去,整个战场、城楼之上,凡是眼盯着这幅画的西陵士兵,灵魂都尽数被封入画中,连方才开城门的士兵都倒在了城门口,只留下了半掩的城门。   城楼外的战场上已经没有西陵的战士,片刻之间天地死一般寂静。   忽然一声嘹亮的号角划破了凝固的寂静。   东陵开始攻城了。   乌压压的东陵步军排山倒海般地涌了过来,呐喊声雷霆万钧,大地山川均在颤动,擂鼓之声响彻长空。   袁长志扛起熠王就往城门跑。城门已有士兵焦急等待,只等他们进城,立刻便关闭城门。忽然,袁长志听见身后雷鸣般的呐喊声戛然而止,而城门口那几名士兵的表情活像见了鬼,呆若木鸡地盯着他的身后。   袁长志回头一看,这一次他看到的情景,比看到东魂那幅万里河山图还要让他惊心。只见那幅万里河山图中的西陵士兵,竟然又从画中尽数冲了出来。袁长志猛然惊觉到了什么,他抬头往城楼上看去。   一个人影伫立在西陵巍峨的城墙之上,他的僧袍在夜风中被吹起,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随时要飞向夜空,但又稳稳地屹立不倒。   这正是西砚。   他手持佛珠,双目紧闭,口中默诵,周身氤氲。   铺天盖地、不计其数的西陵亡灵,化成一片碧绿色氤氲,犹如碧浪滔天的海水,奔腾流淌,横扫过几十里战场。十几万东陵士兵瞬间被包裹在幽绿的光芒之中,亡灵的幽怨之气像利刃一样刺穿他们,东陵的士兵来不及喊叫便一个接着一个地栽倒在了地上。   天地之间,西陵将士的魂魄四处游蹿,亡灵恸哭,人声哀嚎,惨碧萤火遮天蔽月,连绵数百里,天地一片修罗场。   人鬼之战,人又怎么赢得了鬼?   苍涟眼见这一切,怒吼道:“给我宰了西砚——!!”   ——————   西陵城楼之上,遍地西陵士兵的尸体,只有西砚一人站在高墙之上。   他紧闭双目,忽然长叹一声道:“你亲自来了。”   一人在他身后说道:“是。”   那人一身玄色锦袍,是东魂。   西砚缓缓睁开双眼,从城墙上跃下,说道:“你我今日第一次见面,我却觉得好似久远之前便熟识了。”   “或许我们本就是认识的。”   西砚微微一笑:“但你此刻却是来杀我的,不是么?”   “为了那个不争气的熠王,你值得么?”   “我既然来了,自然是因为值得。”   “即便毁了你那无量劫修来的善,你也觉得值得?”   “不错。”   东魂长叹一声:“你何苦来呢。”   西砚笑着反问:“那你又是为何呢?”   东魂没有答话。   一轮冷月,漫天清寒。   寒夜无尽长。      ☆、第六十三章 撒手人寰   西砚死在了东魂的剑下。   临死前,他挣扎着为西陵将士的亡灵们,念了他此生最后一遍往生咒。那万万千千原本无处安身的孤魂野鬼,放下了对世间的留恋和不舍,齐向夜空飘散而去。   月亮破云而出,天地间寂静无声,也再没有惨碧的萤火,只有满山清冷的月色。   袁长志见熠王除了受了些惊吓,好似并没有异样,便扶起熠王,架着他往城门走去。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一阵疾风,袁长志急忙转身,却还是慢了一步。   熠王一声□□,紧接着“哇”的吐了一口鲜血出来,袁长志一惊,把他放下一看,只见他背上竟然中了两支冷箭。   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这两支箭竟然箭无虚发,全都射中了熠王。袁长志借着月光再细看,那两支箭跟他在城楼上接到的那支带信的箭是一模一样的。   熠王急促地喘息了好几声,眼见是不行了,袁长志急忙把他放倒在地上。他看上去很是痛苦,但神情却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不再自卑哀怜,反而变得明亮洒脱起来。   熠王望着被碧绿色光芒映照得通亮的夜空,忽然长叹道:“我错了,还错得很离谱。”泪水静悄悄地从他眼角流了下来,他喃喃道:“西砚死了,是不是?我感觉到了,他是走了。我不该来这里,可惜我现在才想明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用手掩口,却咳出了满掌的鲜血。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眼里的光也散了。   熠王靠在袁长志身上,目光散乱,黯然道:“无论逃到哪里,终究逃不过天谴,还连累了你们,连累了西砚。”他说着话,好像想再看看夜空,但双眼却已经看不见了。他瞪着空洞无光的双眼,似乎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却没有找到。最终,他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气,长长吐出最后一口气。   这位西陵国君终于还是阖上了眼睛,与世长辞。   人死如灯灭,熠王满怀悔意,惨然离世,这场景让袁长志心下一片悲凉。可是此地不宜久留,他还是扛起熠王的尸身,大步往城门走去。   而这边苍涟誓要拿下西陵城池,没有西陵士兵的阻挡,东陵再次出兵,直奔城门追杀而来。袁长志背着熠王提气疾走,但眼见还是要被追上。   这时孙吴忽然带着十几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从城门里冲出来。袁长志看见孙吴骑马奔来,吼道:“回去!不要过来!”孙吴却不听,他和另一少年疾驰到袁长志身边,那少年看着瘦小,力气却很大,他左手搭在熠王的肩上,右手托住熠王腋下,一把就将熠王的尸身举到了自己马上。   而孙吴则勒住缰绳,那马举蹄一声长嘶,孙吴冲袁长志伸手叫道:“袁将军,上马!”袁长志伸手拉住孙吴,翻身上马,坐在了孙吴身后。   西陵城门已经近在咫尺。   一匹东陵的快骑却在这时紧追了上来。   袁长志摸出一枚锥心钉,正要冲马上人打去,那人却忽然沉声喊道:“袁将军,你且看看那是谁!”   那人指向不远处,袁长志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东陵军中的木头高台,高台上挂了几盏明亮的灯笼,将高台照得通亮,在高台之上还跪着一个人。   那是一名身着红色嫁衣的女子,半掀起的盖头还挂在凤冠上 — 正是云小鱼。袁长志一看见云小鱼在高台上,刹时间就像凭空挨了一闷棍,直打得他头晕目眩。   他稳住精神,提一口气从马上掠起,腾空一腿就将身后那东陵士兵踢下了马,那人被踢得在地上连滚数周才停住。袁长志纵身落地,一把揪起他,咬牙道:“你们对她都做什么了!”   那人被踢得一口气喘不上来,连着深吸了几口气,才喘息道:“陛下下旨,谁也不许动袁夫人……但要袁将军即刻随我走,陛下要单独见将军。”   孙吴见袁长志突然落马,紧忙勒住缰绳,折返了回来,发现原本追他们的东陵士兵也都不再上前。   孙吴忙问袁长志道:“袁将军,发生什么事了?”袁长志的心如火烧般焦灼,他没有回答孙吴,只是问他:“城里还有谁?”   孙吴的眼神暗淡下来:“还有薛子长和熊有为,按照袁将军的指示,他们现在还守在南北两门,辛正门是褚云飞在把守。”   袁长志心中一震:“杨将军呢?”   孙吴黯然道:“杨将军不在了。他见国师大人有危险,去救国师大人,也死在了那东陵国师手上。”   袁长志满心悲凉,但他强忍悲伤,又问道:“东魂现在在哪里?”   “那东陵国师么?他受了重伤,被东陵的高人救走了。那人武功忒高,唉,我们拦不住他。”   袁长志本担心东魂再用那巨画吸人魂魄,那样西陵便毫无胜算可言。但如今东魂受了伤,他不在,那画便和普通画卷无异,这让袁长志暗中松了口气。   袁长志又问:“参知政事李仕明李大人可还在?”   “他此刻就在城楼中。”   袁长志道:“小鱼被掠走,我要去救她。我不在,城中一切军务交给李大人,若有人作乱不服……”他从怀中拿出兵符,交给孙吴:“将此物交给他,告诉他东陵国君以小鱼要挟,要见我,我此去生死难讲,让他切记以保护西陵百姓为上。你们现在立刻回城,关上城门。”   孙吴接过兵符紧攥在拳中,眼眶微红,望着袁长志点了点头。   东陵士兵牵过一匹马,袁长志翻身上马,抬手让孙吴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往东陵军营的方向策马而去。   孙吴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见袁长志渐行渐远,才对那十几名少年喊道:“走!回城!”   ——————   转眼已过整夜,东方渐白,群星沉落,天空中依然凝着一轮残月。   袁长志身在马上,心中却全是云小鱼。这一路无人阻挡他,因为苍涟正在等他。他直奔到那高台边,正想掠上那台子,一把刀却架在了他脖子上。   袁长志停住了脚步,他不怕这把刀,他甚至连看都没看拿刀的人是谁。   他害怕的是此刻架在云小鱼脖子上的那把刀。   云小鱼被反绑在高台上,她害怕,怕得浑身发抖,但从被抓来,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此刻看见袁长志,她却再也撑不住了,她喊着袁长志的名字,泣不成声。   袁长志望着台上的云小鱼连嫁衣都还没有脱下,那一身腥红的嫁衣还有她惊恐哭泣的脸,像千万把刀子扎在他心上,让他痛彻心扉。   苍涟从中军帐走出来,见袁长志目不转睛地只是看着云小鱼,便对他说道:“袁长志,如今熠王和西砚都已死,西陵已败。你若肯入我麾下,自此效忠东陵,我定将你夫人毫发无伤归还给你。听说昨日本是你夫妻月圆花好之日,却被这一场战事耽误了。回到东陵后,我可按照你在西陵同等官阶的排场,为你重办喜事。你可愿意?”   苍涟这番话发自肺腑,颇有诚意,袁长志听罢却道:“熠王尸骨未寒,我却在他乡置办喜宴,这样的事恕我实在做不出来。”   “古往今来改朝换代,强吞并弱,周而复始。往后看是旧朝的耻辱,但若往前看,却并非是坏事,反而是民意和天意的使然。历朝历代,无不如此。我且问你,你可真心认为,那西陵熠王能平四方而治天下,让西陵国运兴隆、百姓安泰?我倒觉得让他治国是个天大的笑话!”   “陛下此言不假,但我只是个将军,保家卫国才是我应做之事。我既承诺守护西陵百姓,无论熠王陛下是否是个有为君主,也不管国师大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做此嘱托,我一言既出,便不可食言。受人之托却不能成人之事,与我而言,才是羞耻。”   “迂腐!”苍涟听到此处怒叱道:“你可知你的毛病?忠肝义胆却顽钝固执、忧国忧民但大智不足!你若归顺我,本可大有一番作为,何必偏偏要执拗于一个小小的西陵国!”   还没等袁长志回答,忽然西陵城楼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所有人均都吃惊地回头看去,只见远处西陵的辛正门竟然缓缓打开,几万名西陵士兵高举手中□□,竟似不要命地呼喊着,向东陵方向冲杀了出来,吼声震天。   袁长志心潮澎湃,心知这定是李仕明的安排,喝道:“来得正好!”   苍涟见状冷笑一声:“你城中同伴看来很是知你所想。既然你选择这条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说着一抬手,只见萧无伤飞身落在云小鱼身旁,一把匕首抵在了她的心口。   袁长志的拳头攥得咯咯响,突然抬手一个锥心钉,“叮”一声弹到了匕首的刀刃上,萧无伤手中的匕首顿时“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袁长志一掌震开身旁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上高台,挡在云小鱼身前,抽剑就向萧无伤挥去。   他决意救走云小鱼,这次剑下丝毫不留余力,招招点向萧无伤要害,他咬牙对萧无伤道:“你替我传信,我不想伤你,但我今日一定要救走家妻,你若知趣便不要挡我,否则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萧无伤不语,袁长志斜刺里向萧无伤肩上划去,萧无伤一惊,一个翻身后仰落在了远处,但他胸口从右胸到左肩,赫然出现一条血红的伤口。   袁长志没有追上来,萧无伤却手捂伤口暗暗心惊,方才那一剑再近脖子半寸,他必死无疑。   百十来个东陵士兵这时候一起围杀上来,袁长志一柄长剑上下翻飞,这些人竟硬是连他衣袂都沾不上一点。他始终挡在云小鱼身前,怒声道:“我现在便要带走我妻子,看你们哪个拦得住!”   那边战场之上,西陵将士一路冲杀,如猛兽下山横扫东陵方阵,杀了东陵一个措手不及。西陵骑兵本就以冲击力见长,加上步军方队,战斗力更是勇猛。   这场昏天暗地的厮杀,一直打到天色大亮。   想是李仕明在西陵将士出城前交代过,接应袁长志之后便撤。这时袁长志已经救下云小鱼,在薛子长的指挥下,西陵的队伍开始有计划地撤退。   袁长志抢回了云小鱼,简直万分狂喜。   他抱着云小鱼骑到马上正要走,忽然听见高台之上苍涟冷声道:“你真因为你这么容易能走?你好好看看你的妻子!”   袁长志紧忙低头一看,见云小鱼双目紧闭,面上如白垩般毫无血色,嘴唇发黑,满头都是汗。”袁长志的心猛地一沉,急问道:“小鱼,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云小鱼吃力地挣开眼睛,声音轻得像是要散了:“他们……给我吃了药……”   袁长志心中震惊,对苍涟怒目而视道:“你们给她吃了什么!”   苍涟缓声道:“只要西陵即刻退兵,归顺东陵,我就把解药给你。”   袁长志怒叱道:“你毕竟是一国君主,竟然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苍涟似乎被他这句话激怒了,提起长剑,居高临下,剑尖指着袁长志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退还是不退?”   袁长志咬牙不语,他忽然脱去外衣跳下马来,双臂交错把云小鱼一举一翻,便将她背在了身后,用衣袖绑定在自己身上,紧接着飞身落在了苍涟面前,双手如钩冲着苍涟的面门就抓了过去。   这一抓又狠又准,苍涟面色大变,连退两步:“你想强抢?”他随即冷笑一声,“……但解药并不在我身上。”   袁长志听了手上不禁微微一顿,就这一顿的功夫,数百名东陵侍卫已经冲将上来,将苍涟密不透风地围在了当中。苍涟站定了脚步,对袁长志缓声道:“我给了你机会,你却不识抬举,自取灭亡!”   袁长志听见背后千军万马杀声震天,他不用看也知道,薛子长在等他撤退,他不动,西陵士兵就不能撤回城中,只能在几十万东陵大军中死扛 但这样下去是抗不了多久的。   袁长志站在原地,双手的指骨都要被他自己攥碎了。他不怕围在苍涟身边那几百人,他怕的是苍涟身上真的没有解药。而战场上一时一刻都弥足珍贵,顷刻间便有人身首异处,他又如何能让身后那几万西陵兵士用血肉之躯给他换回求证的时间?!他亦不惧粉身碎骨和大军一起跟东陵拼死一搏,可是没有解药小鱼又能扛到几时?   袁长志感到自己耳后云小鱼的呼吸越来越轻,环住他脖颈的双手变得像冰块一样凉,她皮肤的冰凉就像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切在他的心上,直切得血肉模糊,快要把他的心切碎了。   忽然云小鱼在他脖颈后轻声唤道:“长志……长志!”袁长志忙把她放了下来,抱在怀里,颤声道:“我在,小鱼,你想说什么?”   云小鱼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单薄的身子像片被风吹落的落叶一样抖个不停,她努力睁开双眼,吃力地举起手,抚上袁长志的脸,那手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她凄然一笑:“……长志,你能来真好,嫁给你我真高兴。可是我不想让你为难……”话音刚落,只见她手中寒光一闪,已经手握匕首冲自己刺了下去。那匕首的手柄上刻着一只玲珑的小鱼,正是当年在溪乡袁长志送她的那一把。   袁长志惊得浑身发抖,他想去拔那匕首,却已经来不及。他嘶声吼着云小鱼的名字,泪流满面,仿佛失了神志。   云小鱼满眼不舍,用颤抖的手拉住袁长志的衣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轻声对他说道:“对不起,你让我等你,我却……”这句话没说话,她整个人忽然在袁长志的怀中坠了下去。   一缕香魂逝去,佳人已经不在。   袁长志抱着云小鱼逐渐冰冷的身体,头深埋在她胸前,失声恸哭。   ——————   忽然之间,她的气息仿佛消失了。   李仕明踉跄走出城楼,站在高墙边往外看去。   这场昏天暗地的厮杀中,袁长志像是被一头愤怒冲晕了头脑的狮子,彻底失了方向。几万人终究对抗不了几十万人,西陵最后一面旌旗被砍倒的那一刻,苍涟举剑直指袁长志心口问道:“你可认输了?”   袁长志浑身是伤、血肉模糊。他摇了摇头。   苍涟一剑刺入了他的胸口,袁长志应声而倒。   李仕明在城楼上看到了这一切,阖上双眼,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 他知道大势已去。   云小鱼走了,这让他痛彻心扉,他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张四海万神图从他的怀中掉了出来。   在那图上,西陵国彻底消失了。   就在这尚未入夏的六月初,西陵国的晚樱草和木芙蓉竟然同时盛放,漫山遍野,如霞如云,似乎也在叹息这不可阻的命运。   圣祖556年,西陵国亡。 作者有话要说:  未完待续,请各位看官不要离场,此文一共一百六十五章,请稍坐喝点茶,故事这才刚开始。   ☆、第六十四章 番外 西砚(一)   圣祖504年,西陵国国君禤宥 — 宥王在位。   当时西陵民间流传一个说法,说“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这句话中所说的“佳人”,指的一定是下元卿慕容家的大小姐 慕容叶。   这位慕容家小姐称得上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回眸一笑百媚生。如今她正到二八年华,待字闺中,虽然皇城中很多人听闻她貌美,存有爱慕之心,但因为下元卿慕容显在朝中的地位,所以有资格上门提亲的只能是官宦子弟、名门望族。   就是这些名门望族请来的媒人,也险些踏破了慕容府的门槛,但慕容叶就是一个都没看上。   时间久了,就有人说闲话了。   虽说人正不怕影子歪,慕容显也并不太把流言蜚语一类的事放在心上,但是女儿迟迟不肯点头,也让他颇为发愁。   知女莫如母,最后还是夫人提醒他,莫不是女儿已经有了心上人了,慕容显这才恍然大悟,急忙让夫人去跟女儿谈谈。   谁知谈来谈去,非但没谈成,还把慕容叶谈哭了。慕容显一看夫人没说通,他就把夫人支开,自己好言相劝:“长大了怎么能不嫁人呢?你有事跟为父的说,我帮你想办法。”   慕容叶从小就对自己的父亲很是尊敬崇拜,听慕容显这么说,便道:“家里的事,您不点头,女儿我是做不了主的。既然如此,我就实话说了。”   当晚,家里的下人们只听慕容显在女儿的房间里大发雷霆,摔盆砸碗,而院中众人包括夫人在内,全都吓得没人敢吭声。过不多时,慕容显摔门而出,咆哮道:“不许给她饭吃!不许放她出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没人敢问,只听小姐在里屋嘤嘤地哭。   接下来慕容叶被他父亲连关了半个月。在这期间,当朝国君宥王不知道从谁口里听说慕容家的女儿貌美如花、倾城倾国,他很想见一见她,就下旨宣慕容叶进宫。   这下慕容显有点担心了,他气归气,可是他心知那皇宫深院是万万不能去的。   女子进了深宫,命好的得了恩宠,也是整日提心吊胆,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命不好的落个凄惨下场,皇宫里比比皆是;但求平安度日却不可得的,也不在少数。   可是圣旨在上不能不从,慕容显只好把慕容叶送进了宫。   果然不出所料,宥王对慕容叶一见倾心,他封慕容叶为“莞妃”,为她修建园林宫苑,吃穿用度无不投其所好,一时之间六宫粉黛,慕容叶一人独得专宠。   两年后的圣祖506年,慕容叶为宥王诞下一子。爱屋及乌,宥王对这个儿子甚是喜爱,放在手里怕摔了,放在嘴里怕化了。他为儿子起名为“禤熠”,并封其为太子。   太子禤熠长到三岁的时候,在圣祖509年的春天,宥王去禤旸围场打猎,带上了莞妃。就是在这场春猎中,莞妃失踪了。   那日,宥王满载而归回到营地时,营地上下却是一片惊慌失措,众人找遍了围场周围几十里,也没见到莞妃的踪影。此事匪夷所思,宥王发了疯似的在全国悬赏寻找她的下落,但整整两年过去了,却丝毫没有莞妃的消息。   圣祖511年,就在宥王彻底心灰意冷的时候,莞妃却回来了。   她美貌如初,站在宥王面前,像是个误入凡间的仙女。宥王欣喜若狂,问她去了哪里,她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当时的宥王如同丢失的宝物失而复得,高兴极了,听了莞妃的遭遇只是心疼,哪里还顾得那许多。   他从此对莞妃更加呵护,爱护备至。没几个月,莞妃就又有了身孕,但最后临盆却早产了两个月。这一次诞下的又是一个皇子,宥王给他起名为“禤砚”。   因为禤砚早产两个月,宫中对莞妃怀有恶意的人以此暗做文章,传言禤砚不是当今圣上的亲生骨肉。这话越传越走样,越传越难听,最后终于传到了宥王的耳中。   有道是:“爱之深恨之切。”宥王虽然贵为一朝天子,但他是真心爱着莞妃的。他叫来莞妃,抱着禤砚滴血认亲,谁知血竟不融合。宥王气得面色铁青,手脚哆嗦了半天,留下一句:“除掉孽种,赐死莞妃。”便甩手而去。   莞妃抱着孩子失声痛哭,她不怕死,可是她不能让孩子跟她一起死。   幸运的是执刑官员曾受过下元卿慕容显的大恩,这人的母亲曾经被错判入狱,险些冤死。因其长兄在慕容府中做事,多年忠心耿耿,慕容显当年就帮他母亲平了冤屈。这位官员一直对慕容显感恩戴德,伺机想报答他。   莞妃出了这件事后,慕容显急得险些昏死过去,他立刻进宫给女儿求情,但宥王根本不听。慕容显无法,只好暗中去看望莞妃。   莞妃见到父亲,痛哭道:“女儿已经没有颜面再见父亲,只求父亲看在亲生骨肉的份儿上,把砚儿救走,他是无辜的,如果砚儿死了,我死也不能瞑目!”   这时候的慕容显心中是五味具杂,但心痛更甚。虽然慕容家丢了颜面,但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怎么舍得?他当即答应了女儿,莞妃不放心,还让他立誓,慕容显便又立誓。   莞妃这才放了心,抱着禤砚喂了最后一次奶,然后把一封信塞在禤砚的襁褓中,说道:“砚儿,娘对不起你,你将来长大了,如果还惦念我这个狠心的娘,就来看看我,把我葬了吧。”说着哭得泣不成声,最后才万般不舍地把孩子交给了慕容显。   欠慕容家恩情的那位官员巧心使计,用死婴换下禤砚,又想办法放走莞妃。这是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如履薄冰。等事情都办完,这人也是掉了一层皮,寿命都被吓少了好几年,但他总算是无愧于心,报了慕容家这份恩情。   苍天有眼,就这么放过了这对孤儿寡母,但是在外人眼里,莞妃和禤砚均已经被双双处死。   莞妃虽然被救下,但她回府的第二天便失踪了,只留下了一封书信给慕容显和夫人。信中说她愧对慕容家的列祖列宗,更没有颜面再面对爹娘,但求他们能好好照顾禤砚,只是直到最后关于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她一字未提。   从此莞妃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怜禤砚一出生就没了父母,也不能待在慕容府内。思前想后,慕容显长叹道:“此儿命中注定天生天养,既出生在我西陵国内,从此他便叫西砚,送去天龙寺吧。”   于是,禤砚被送到了西陵国的皇家寺院天龙寺,自此他改名为“西砚”。   西砚自幼出家,一直在天龙寺中由寺中僧人养大。他天资聪颖,甚有佛缘,深得方丈喜爱。但西砚有个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那就是他打小便能看见异类:孤魂野鬼、山妖狐怪、水鬼鱼精……他皆能看到。   但他从来不怕,因为他知道他们来找他并非是要伤害他,而是寻求帮助和慰藉。刚开始西砚并不懂得如何慰藉亡灵,但后来他发现,如果他诵读佛经,这些可怜的游魂便会圆满而归。   他还发现了自己身上诸多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奇妙之处:他触碰植物的枝叶,能够感到它们的情绪;他站在涓涓的河流中,能够听到水中鱼儿的交谈;他矗立在山巅,能够闻到风中草籽破土而出的清香。   就这样,时间一年一年过去。   在西砚十岁这年,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中他见到了莞妃。   他一看之下便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他想扑上去抱住她,但却动不了,急得满头大汗。莞妃凝神望着他,似乎看不够一样,眼中都是疼爱,她流泪道:“砚儿,娘对不起你,你恨娘吗?”   西砚拼命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莞妃哭了许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是懂事的孩子,只是临走了,我这个做娘的还要再求你。娘在人间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你能帮娘吗?”   西砚看见母亲哭,他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只有点头。   莞妃说道:“当今太子禤熠是你的亲长兄,他有继位之命,却少治国之德。你们兄弟二人现下虽然暂不相认,但血脉相连,他日你必会成为他命中最重要的人。你天资聪颖,福缘深厚,你答应娘,将来一定要尽全力辅佐你的哥哥,好吗?”   西砚泪如雨下,拼命点头。   莞妃欣慰地笑了:“娘亏欠你的,只能来世再还了。”说完,她走上前把西砚抱在怀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西砚不愿醒来,但寒夜萧索,他被冷风吹得冻醒。眼前是空荡荡的禅房,母亲已无踪影,泪水浸湿了枕巾,只剩满脸的泪痕。   春去秋来,又是五载。   圣祖526年,西砚十五岁。这一年宥王崩,太子禤熠登基,时年二十岁整。   宥王留给禤熠的是一片国泰民安的虚幻之象,表面看起来既无战事又无天灾,百姓各居其所。实则军事力量孱弱,朝廷之中人才寥寥,国家像个一捅就破的纸盒子,无论内权还是外力,都是经不起冲击的。   禤熠登基后不久的一晚,他忽然没有缘由地心中烦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月上中天,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梦中他看见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向自己走来,她身上明亮如虹,照得人看不清她相貌。这女子对他说道:“孩子,你去找一个叫西砚的人,此人必将忠心辅佐你,找到他可保你在位三十年无虞。”说完便消失了。   禤熠醒来之后觉得蹊跷,但细想又不得要领,便不再深究,只当是随便一个梦罢了。但就在这个当口,老国师病危,朝廷急需下一代国师来辅佐新王当政。   历来西陵国都是由老国师推举下一代新国师,因此老国师去世前对禤熠说道:“天相所示,新国师在东山天龙寺,他是个出家人。陛下你去把他请回来吧。”   禤熠这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心中暗惊,立刻出发去了东山天龙寺,果然在寺中找到了一个叫“西砚”的出家人,并将他请回了皇宫。   自此,西砚正式成了西陵国国师。      ☆、第六十五章 番外 西砚(二)   禤熠刚登基的头几年,因为不懂君王之道,外加性格散漫,觉得这个帝王当得很是吃力和不悦。但西砚在他身边循循善诱、谆谆教诲、不厌其烦,替他解决难题、处理政事。   时间长了,禤熠越来越信任西砚,也越来越依赖西砚,到最后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整日里吃喝玩乐。西砚也曾劝过他,说身为国君不思国事,怎么能让万民臣服呢?禤熠道:“寡人有你就行了。”   禤熠不务正业,诸事不愁,但有件事却一直让他耿耿于怀。自从他按照那女神仙的话找到了西砚,便开始对这个梦深信不疑,尤其是女神仙那句:“保你在位三十年无虞”,让他记忆深刻、介怀于心。他心中总觉得不甘,心想:“我怎么就只能在位三十年呢?”   这件事让他吃不香睡不好,终于有一日,他把西砚找来,将梦中之事告诉了西砚,然后说道:“寡人在位时间一定要超过三十年,你去帮寡人想办法。”   西砚领了旨,可是他并不知道如何才能达成禤熠的心愿。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并派人去赢山寻访答案。   寻访的人没有带回他想要的答案,却带回了半张地图。说起这半张地图的由来,却是机缘巧合,在此并不细说,只说西砚拿到这张地图之后,一眼便看出这是上赢山玉清境的地图。他惊喜万分,心中暗道:“难道答案在玉清境之中?”   当晚他将地图摆在面前的案台上,一边看一边想,只想得头疼,便打起了坐,让自己静心。谁知打坐到一半,屋中忽然腾起仙雾,一个声音说道:“你随我来。”   西砚觉得自己仿佛化作了一缕青烟,飘出体外,随着那声音走入仙雾之中。   走了不知多久,眼前仙山净水,云雾缭绕,他觉得自己仿佛腾云驾雾于天空之中,周围竟是个绝妙的仙家所在。   继续往前走,忽见一株参天大树。   这大树足有五六人抱那么粗,三人多高,顶天立地,矗立于云雾之间。这树长着满冠金色的叶子,清风拂过,金光点点、流光灿灿。   西砚看着此树,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动,忍不住热泪盈眶。这让他觉得惊诧不已,抹去泪水,走到树下,见那上面写着:“西天宝树,名唤婆娑。”   西砚觉得心潮澎湃,在树下拜倒,毕恭毕敬地长拜了三次,方才起身。这时一片金叶子从树上飘然落下,正落在了他脚前,他好奇捡起来一看,发现上面写着:“点水之恩,涌泉相报”八个字,翻过来再看,背面写着:“树下三尺。”   西砚踌躇了下,就在树下挖了起来,挖了不到三尺,忽然碰到了个硬物。他忙拿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一看,原来是个木匣子。   西砚把木匣子打了开来,发现里面放着一封信和三样东西。他把信先放在了一边,拿起最上面的东西看起来。   第一件东西是一张符,上面写着一个“令”字。第二件东西还是一张符,放在第一张的下面,上面写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命”字。这两张符拿在手中轻如鸿毛,金光四射。   木匣子的最下面是一张地图,西砚把它打开来看,发现这张地图是动的,上面描绘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天上的星辰和位置。   西砚看出这三件东西均不是凡物,却不知有何作用,便打开了那封信,一打眼看见信首上的致启信者,竟然写给他的。他甚是震惊,急忙从头至尾读了一遍。   信中道:“你有此仙身,全仗一人相助,对此人恩情不报,你不能成正果。你如今肉眼凡胎,能力所限,盒中之物可助你报恩。其一紫薇令牌,为紫薇大帝所有,可调遣文曲、武曲二星,执此令者,无论文武二星身在何处,悉听调令。此令若毁,二星归位,重回紫薇大帝麾下,听其调遣。其二续命符,为西王母所有,凡人得到,可保人间阳寿五十载,此五十载为天命,无人能取。其三,四海万神图,为勾陈大帝所有,后由雷霆神君保管,此图通古今、知未来,若入凡间,得此图者得天下。”   西砚看完,抱着盒子冥想其中含义,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周围忽然一片漆黑,他猛地打了个寒噤,惊醒过来。环视屋内,自己还是打坐的姿势,窗外明月皎皎。   他本以为是个梦,谁知低头一瞥,发现脚边赫然放着方才梦中的木匣子。他心中一凛,忙拿起木匣打开一看,其中放的正是那三件宝物,只是那封信不见了。   西砚拿起其中的续命符,翻看背面,见上面用金粉印着几个小字:“请命者名。”他沉思片刻,将毛笔沾上墨,手握着笔在空中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落笔写下了“禤熠”两个字。   最后一笔写完,这道符忽然射出刺眼光芒,接着仿佛被火烧着了一般,化成一团火焰,火舌在空中乱舞。片刻之后,火焰熄灭,符上的“命”字消失,变成一道完全空白的空符了。   用完这道续命符,西砚将这三件宝物藏在了御书院最不起眼的藏书阁中,叫人把守。   时光荏苒,转眼过了二十六年,西陵国太平无事。   但圣祖552年秋,鴱两族骚扰边地的消息再次频频传来,西砚心知战事迟早要爆发,但以西陵现在的能力,这场仗一旦打起来肯定赢不了。   圣祖552年冬,西砚去了藏书阁。时隔多年,他再次打开木盒,取出了那张紫薇令牌。   圣祖552年除夕之夜,后宫娮妃暴病身亡,东陵国师创作的《春季游园图》落入西砚手中,西砚在全国追查画中女子锁儿的下落,数月后得到消息,召集兵马追至赢山脚下。   到了赢山的第一晚,西砚把步军都侯杨玄叫到了帐中,说道:“简之,陪我出去看看星星。”   杨玄给西砚拿了件厚外套,跟着西砚走出了中军帐。   风吹草低的禤旸围场之上,苍穹似盖,繁星点点。杨玄给西砚披上衣服,西砚抬头仰望天上众星,看了许久,对杨玄说道:“简之,你可知道,这天上每颗星星,都像我们凡间那些重要的人一样,有他们的职责和位置,各司其位、恪尽职守。只不过他们是神仙,在天上;而我们是凡人,在凡间。但他们与我们所做的事,很多是大同小异的。”   杨玄道:“是。”   “但是有的时候,凡人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会去求神仙,求他们下凡来帮助自己。那么你说,这些神仙愿不愿意下来?”   “我猜他们是不乐意的。”   “不,他们有的愿意,有的就不愿意。愿意的,出于种种因果缘分而下到凡间来,算是历劫;而不愿意的,则是出于种种为难不得已,说到底,也是因果。”   杨玄听到这里笑道:“这么听来,神仙也是有很多不得已了。那如果有人想请不愿下凡来的神仙下凡,应该很不容易。”   “自然有方法,只不过是要付出代价的。”   杨玄看西砚并无玩笑的意思,他面露担忧:“大人,你指的是什么?”   “有些事,说不清楚,也说不得。”西砚指着天又道:“你看北斗。”   杨玄抬头顺着西砚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七星之中,有两颗星尤其地明亮,他问道:“大人,不知道那两颗明亮的星是什么?”   西砚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两颗星,轻声道:“那便是文曲和武曲。”   沉默良久,西砚道:“简之,最近若是见到能力出众的人才,尤其是武生,要多加留意,带来见我。”   “是!”   圣祖554年,西陵会试、武科,获文武状元各一名。同年,朝廷在状元兼御书院修撰李仕明的建议下推行军事改制,开始在全国募兵。   圣祖555年,西陵史上首位正三品都侯袁长志领兵大败族,李仕明与鴱族谈判结盟,西陵成功收复边地。   圣祖556年初,熠王被东陵虏获,袁长志血战伏羲山、大败东陵,夺回熠王,被封一品护国大将军。   这时已经是圣祖556年的春天。   西砚想起当年袁长志刚中武科头名,他破格提拔了袁长志,袁长志问他为何如此厚待于他,他反问袁长志:“你可曾明知一件事不可为,却不得不为之?”   西砚深知天意不可违,他却只能逆天意而为之;冥冥之中天道轮回,该来的跑不了,该受的也逃不掉。   就是这年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西砚拿出他母亲莞妃留给他的那封信。四十五年来他没有动过这封信,如今不看恐怕再无机会。   西砚打开已经泛黄的信纸,只见信中写道:“吾儿砚儿,我罪孽深重,不是个称职的娘。若此番侥幸不必死于宫中,但求吾儿将我与你父同葬。”接下来,信中从头至尾详细叙述了莞妃与西砚生父之间发生的事。   西砚看完泪流满面。他按照信中所说去处,带上了杨玄,一路东去。   快到西陵溪乡的地界,西砚翻过群山,爬过山道,终于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天然盆地,这里四面群山环抱,漫山笼翠,盆地中央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内陆湖。   西砚爬出的山道口,正位于一座山的半山腰。山风强劲,翠草清香,湖面波光粼粼,风景美不胜收,宛如世外桃源。   这里就是莞妃在信中提到的揽月湖。   揽月湖畔有个木屋,木屋旁有着郁郁葱葱的芦草。   西砚拨开芦草,那里面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灰白色岩石,上面灰迹斑斑满是落叶和杂草,拿掉遮盖石头的树枝,石头上俨然刻着两行字:“揽月湖畔,岁岁年年,长是人千里。摘星亭中,依栏而盼,日夜盼君归。”   西砚看着这几个字,伸手触摸着字上粗糙深刻的凿痕,喉咙哽咽得发疼。   他走进木屋,拉动床板旁的机关,只听床板“啪啦”一声翻转,尘土飞扬,床板下露出个一眼见底的暗室,里面并排躺着男女两副白骨,已经死去多年。   西砚望着自己亲生父母的残骸,想起石上所刻的字句以及爹娘一段旷世离奇的爱情,只觉得心如刀割。他将白骨一根根取出来,拿到外面的灰白色岩石下,又一点点地挖出一个坟墓来。   杨玄要帮忙,被他拒绝了。   西砚将双亲安葬,立上墓碑,上书父母名讳。杨玄看见西砚生父的碑名,面露诧异,忍不住道:“大人,令尊大人的名讳,竟与天上星宿同名。”   西砚没有回答。   将生身父母合葬后,西砚返回了西陵。回到西陵后不久,东陵攻入城下,二十万东陵大军围城,禤熠被扣押为人质。   西砚为救其兄长禤熠,破禁忌、违天意,动用万千西陵亡灵血战东陵几十万人马,最终死于东陵国师东魂手中。   同日,禤熠崩。   圣祖556年春末,西陵沦陷。   时年禤熠五十岁,在位三十年整。————— 上部完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上部终于连载完了,老实说还挺累的,谢谢小天使们的一直陪伴,中部就要开始啦~   ☆、第六十六章 广顺镖局   七月的夏天,天气开始闷热。好在夕阳西下之后,山风拂面,吹去一身燥热,让人觉得很是舒爽。   在离青石村大约二十里地远的一条蜿蜒山路上,四个轿夫正抬着一顶素帷轿子向青石村疾走。轿子前后还分别走着一名镖师,打头那人满脸络腮胡,方面大耳,一双牛眼跟铜铃似的瞪着,手中还拿着一面镖旗 — 此人正是广顺镖局的副总镖头,王顺。而轿子后面跟着的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广顺镖局的一名镖师,叫薛恩。   此时天色已晚,可青石村还在十几里地以外,王顺眼见天越走越黑,路越走越窄,心中不禁暗暗焦急。   这趟镖非常重要,出发前总镖头方德恩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在七月廿三前将这趟镖送到青石村的喜来客栈。到了喜来客栈之后,由方德恩接手继续送往金蟾山的海源寺。   而今天已经是七月廿三的当日了。   王顺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抬头看了看天。夜幕降临,繁星点点,好像谁在墨色湖水中撒了一把碎银。夜空虽亮,但山间却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有的只是脚下灯笼照亮的那一小块地方和鞋履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六个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速度难免就慢了下来。   即便慢,照这个速度午夜之前也可以赶到青石村。可王顺担心的并不是路程的远近,他担心的是山贼。   他们此刻经过的这座山叫做青石山,山中有个青石寨,听说一群贼寇在里面占山为王。这些人虽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但摊上了总是麻烦,所以王顺想尽快离开此地,等到出了山进了镇,一切就都好办了。想到这儿,他回头招呼了一声:“脚下加把劲!”   走夜路尤其费神,几名轿夫赶了一天路,已经面露疲惫,听王顺催促,只得咬紧牙关,脚下使劲儿加快脚步。这样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从半山腰上望下去,已经能看见模糊的灯火,眼见着青石村就要到了。   王顺的心刚要放下来,忽然黑暗中“啪啪”几声响,几个竹筒横空里被扔到了几名轿夫的脚前,瞬间扬起了一片白色烟雾,王顺心中一凛,叫道:“不好,是迷药!”   那几名轿夫急忙撂下轿子,伸手捂住口鼻。王顺拿出浸了草药的帕子系在脸上,跃到轿旁护住轿子,对四周高声喊道:“哪条道上的兄弟,请现身出来!”   他话音刚落,五条黑影就从旁边的林中蹿了出来。这五人均都黑布蒙面,但却穿得五颜六色、花花绿绿。   当头那人个子矮小瘦弱,穿了一身草绿色的衣服。绿色的衣服本就少见,若非要穿,一般人怎么也得搭个其他颜色的裤子和鞋。但这位是从头绿到脚,绿得油亮,绿得发脆。王顺见了暗想:“配这么一身也不容易,就差一顶绿帽子了。”   那人也是面蒙黑布,黑布上面露出一双细长的小眼睛,黑暗中透着精光。他上下打量了王顺两眼,又看了一眼王顺手上的镖旗,说道:“广顺镖局名气大,镖肯定也不是一般的镖了。今天这镖咱们要拿走,识时务的把东西留下赶紧滚,否则别怪我刀下不留情。”   王顺挡在轿前:“我王顺偏偏不知道滚字怎么写,各位想抢镖,得先过我这一关!”   那人冷笑一声:“不知道怎么写,那我就教教你!”话音未落,一刀朝王顺劈了下来,剩下四个黑衣人二话不说也跟着扑了上来。王顺和薛恩迎敌而上,一时之间在黑咕隆咚的山路上,借着星光,广顺镖局的两个镖师和劫匪打成了一团。   双方拆了没几招,王顺就觉出来这伙山贼架势拉得倒是挺狠,其实武功就一般,这让他放心了不少。他集中精神,手上多使了几分力,眼见就要将那几个人制住。   但那些人见明刀明枪打不过就开始使暗招,王顺一个不小心被他们扔的石灰粉迷了眼睛,酸疼难耐,流泪不止。   他心中盛怒,一声大吼使出了看家功夫,而那几个山贼本来也就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不一会儿功夫就都被王顺打得趴在了地上嗷嗷叫唤。   绿衣山贼的肋骨被王顺打断了两根,疼得在地上蜷成了一团,他咬牙对身旁一人叫道:“给二寨主传信!”   那人听了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只牛角号长长短短地吹了几声,在夜晚寂静的山间显得格外响。   王顺心道不好,对薛恩喊道:“快去喜来客栈,叫总镖头来!”薛恩连多一句话都不说,掉头就往青石村跑去。   —————   已是二更天,空中没有月亮,星星却很亮。   青石村喜来客栈的大堂上,坐着两桌客人,一桌坐了三个人,而另外一桌只坐了一个人。   只坐了一人的这桌上摆着两碟小菜,一盘凉拌香椿叶,还有一盘卤牛肉。小菜的旁边放着一壶酒。两盘菜看着没怎么动,那壶酒倒是下去了不少。   单桌的那人拿起酒壶倒了一碗,先拿到鼻子下面仔细地闻了闻,然后端起碗一饮而尽。喝完晃了晃酒壶,看是空了,叫来店小二:“再来一壶。”   店小二走过来,先拿起空酒壶掂了掂,然后冲那人嘿嘿一笑:“这位客爷,咱家的酒还不错?”   那人道:“我听说原来宫中御膳房里,有个专门给皇上酿酒的费老爷子。他酿的酒色清如水晶,香醇如幽兰,入口甘美醇和,回味经久不息。他告老还乡后,在这青石村上开了家客栈兼卖酒,不过老爷子酿酒要看心情,心情好的话,酿上他两三缸,或送或卖,怎么都好。若心情不好的话,则万两黄金难买一壶。我今日有幸喝到费老亲酿的酒,不多喝两壶,只怕我会连肠子都悔青了。”   店小二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他上下打量那人:只见他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材清瘦,样貌俊朗,腰佩长剑,干干净净一身皂袍。他穿得倒是很精神,但脸上却是一幅懒洋洋的神态,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似是喝醉了。   他一进店门就要酒喝,酒一端上来,他就左一碗右一碗,仿佛他的眼里只有酒,也仿佛除了酒,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其它的事情更能让他愉快了。   店小二竖起大拇指赞道:“您真识货!今天这酒确实是我家掌柜亲自酿的,您等下,我马上给您续上。”说完捧着酒壶跑到厨房,倒满又拿了出来。   旁边那三人桌的听见了,其中一人招手把店小二叫了过去,问道:“小二,这酒有那么好吗?还是你给我们拿的酒,跟那桌的不一样?”   店小二慌忙摆手:“客爷,我对天发誓,您的酒跟那桌的是一模一样的。我们掌柜这个月就酿了那么些,今天您这两桌喝的是最后四壶,这些喝完可就再没有了!”   那人睨视了单桌那青年一眼,“哼”了一声:“什么御酿,还不如我老娘酿的好喝。”   那青年充耳不闻,只是埋头喝酒。   这时一个面色黝黑的光头沉声道:“闫老六,今晚有重要的事要办,少喝点。”   闫老六笑道:“总镖头,不就是送个人么,喝两口酒坏不了事。”说着举碗又要喝。   那光头正是广顺镖局的总镖头方德恩,看着四十多岁的年纪。他伸手把闫老六的酒碗按了下去:“你们可知道这趟镖是谁委托的?”   “我只知道托镖的人一出手就给了三千两黄金做定金,是个有钱的主儿。”   “你们光知道那人给了三千两黄金做定金,但你们可知道他还说,如果这趟镖不能安全送到,就要将咱们镖局满门抄斩、杀得鸡犬不留。”   此话一出,其他两人皆是一愣。   闫老六干笑了两声:“好大的口气,咱们广顺镖局论名号在全国数一数二,黑白两道都有咱们的人。那人难道还能是当今天子,一声令下,便将咱们满门抄斩?”   方德恩冷声道:“他虽然不是当今天子,却是天子身边的人。”   闫老六放下酒碗:“这怎么看出来?”   “此事这里不能说,但错不了!”   闫老六脸色变了变,放下酒杯问:“总镖头,这趟镖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朝廷的人如此重视。我看……”他压低了声音:“我看,那就是个年轻姑娘嘛。”   方德恩沉吟道:“这个我也不是十分清楚。那人只是交代,第一是要我和王顺亲自押镖,第二是要将这姑娘在九月底前送到金蟾山海源寺的陈天河那里。咱们要是能安全送到,他会再给三千两黄金的尾款。”   闫老六和另外那名叫柳鹏飞的镖师一听到“三千两黄金”,眼睛都亮了。这前前后后就是万两白银,整个镖局干几年都挣不出这个数儿来。   闫老六使劲抓了把头,啐了一口:“娘个爪儿的,管他什么镖,咱们只要安全送到,黄金到手就成了!”   柳鹏飞低声问方德恩:“总镖头,你看清楚那姑娘了?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这么值钱?”   方德恩道:“那人是大半夜把那姑娘抬来的,我只瞄着两眼,模样倒是很漂亮,就是看着身体不好。哦,奇怪的地方也有,那姑娘像是个新娘子,还穿着大红嫁衣。那人还问我镖局里有没有女人,叫给那姑娘换身衣裳。可镖局里全是大老爷们,哪有女的?那人就叫我雇了辆轿子,抬着那姑娘走。”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这趟镖要是砸了,那就什么都不说了。要是能做成,咱们未来几年能再开一家分局不说,手头也会宽裕许多。所以我一接下这镖,就叫王顺和薛恩先押镖上路,我带着你俩赶来这里把一件到期案子先结了,好在从咱们镖局到这里的这段路还算太平,然后咱们再在这里跟他们汇合。”   柳鹏飞这时却道:“……这趟镖邪门,老大,我总觉着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说不上来……唉,总之奇怪的地方太多!”   闫老六哼了一声:“要是普通的镖,也不会出这么大价钱了。”   方德恩又道:“奇怪的事还有一件,就是抬那姑娘上轿的时候,我看见她小臂上染了一行字:治愈此女者可知四海万神图下落。”   闫老六眉头微蹙:“……四海万神图?”   方德恩道:“我有个熟人是无极门的门人,去年朝廷镇压无极门的时候,他曾来找我避风头。那时他跟我提到过此图,他说……得到这张图的人可得天下!”   众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闫老六道:“真的假的,一张图怎么得天下?”   方德恩道:“据说这图并非凡间之物,乃是天上勾陈大帝调遣万神的神器,后为雷霆神君所有,就连朝廷都在找这张图。”   闫老六越听越觉得离谱,打了个哈哈道:“老大,我觉得像瞎扯。”   “这事听着确实匪夷所思,但我看那无极门人不像撒谎。”   话刚说到这儿,忽然一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客栈。跑得急了,一个踉跄撞在了门框上,“哐啷”一声巨响,吓了众人一跳。那人也顾不上疼,直奔着方德恩就跑了过去,边跑边喊道:“总镖头,遇上山贼了!”   方德恩一眼看出是镖师薛恩,他“噌”地站了起来:“什么山贼,慢慢说。”   薛恩喘了几大口气:“我们在来的路上遇上了青石寨的山贼,中了他们的奸计,王副镖头请总镖头速去营救!”   方德恩脸上立刻变了色,拿起桌上的坡刀沉声道:“都跟我去救人!”   这一桌子人都拿上了兵器,扔下饭钱,呼呼啦啦冲出了客栈。一瞬间,喜来客栈只剩下了店小二和那个单坐一桌的青年,大堂上一时雅雀无声。   店小二看人都走了,就上来收拾桌子,一边收拾一边回头问那青年:“客爷,他们走啦。您再来一壶酒不?”   那青年似乎正若有所思,听到店小二的话,他放了些银子在桌上,起身说道:“可惜,今晚我也有事了,不然这么好的酒实在应该喝到不醉不归。”   说完,他一个飞身掠出客栈,身形快到店小二竟然没看清他是如何出去的。      ☆、第六十七章 青石寨主   薛恩带着方德恩等人回到青石山上,可是王顺、轿夫以及那些山贼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一顶轿子在原地。方德恩上前撩起轿帘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他心中一沉,说道:“镖被抢了。”   薛恩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我给总镖头送信前,听一个山贼说要给他们青石寨的二寨主传信,我想王副镖头他们肯定是被抓到青石寨子里面去了。”   方德恩面色阴沉道:“去青石寨。”   三人往山上奔走了不多时,就见不远处背靠悬崖,矗立着一座石头垒成的寨子,周围有两人多高的寨墙。   这山寨依托天险,建得随形就势,大门上还高悬着一块牌子,写着“青石寨”三个大字。牌子两边各挂着两盏大灯笼,寨墙上插着一排火把,有人在哨楼里来回走动。   山寨四周的空气中水汽很重,后山隐约传来流水的轰鸣声,想来这附近山中应该是有瀑布。   方德恩暗中观察了一番,沉声对闫老六道:“我带着薛恩先去跟他们寨主交涉,若他们不肯把镖还给咱们,再另想办法。”   闫老六道:“咳!干脆直接抢吧,跟这些人还讲什么道理?”   “咱们走镖的有规矩:遇事要以礼相待、先礼后兵。这寨子规模不算小,估摸约有百来人,咱们人少,能别动手就别动手。你不要轻举妄动,听我指示行事。”   闫老六只好不吭声。   方德恩带着薛恩走到寨前,哨楼上立刻有个小喽啰喝问道:“什么人?”   方德恩高声道:“在下广顺镖局方德恩,有事想见一见你们寨主,烦请通报一声。”   “什么事要找我们寨主?”   “在下有趟镖,途径山中,被贵寨抢了去。另外还有我五位兄弟也一同被掳走,想请寨主放了他们,我们好赶路。”   那喽啰正要说话,山寨大门却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群人来,为首那人边走边高声道:“来的可是广顺镖局的方总镖头?”   方德恩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五大三粗,昂首挺胸地朝自己走来。方德恩拱手道:“在下正是方德恩,请问这位可是青石寨寨主?”   那人走到方德恩面前,回礼道:“在下陈冲,在这青石寨排行第三。我们老大现在不在山中,寨中事务暂由我和二寨主赵有良掌管。”   方德恩道:“好,既然如此,陈寨主,贵寨抢了我们一趟镖,还扣押了我们五名弟兄,在下特来请寨主归还。”   “你说的镖可是我二哥抢回来的那个姑娘?”   方德恩略一迟疑,答道:“不错,正是那位姑娘。还请陈寨主速速将她送还。”   陈冲哈哈大笑:“晚啦,我二哥要她做压寨夫人,估摸着他俩此刻就要拜堂成亲了。”   方德恩一听,顿时面露怒容,但却强忍了下去,厉声道:“陈寨主休要戏言,那姑娘是雇主重金所托,让咱们送到金蟾山的,岂能在这里给你们做压寨夫人?”   陈冲见方德恩声色俱厉,反而笑道:“方总镖头,广顺镖局的名号咱们是认的,本来你若肯给些好处,这镖我们就还给你了。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二哥一眼就看中了那位姑娘,他现在就是要娶她,所以这事我一人说话恐怕不顶事。”   方德恩略一沉思,然后说道:“陈寨主,你是通情达理之人,我也明白规矩。你看这样如何,如若你肯劝你们二寨主把那姑娘还给我,我愿奉上黄金一千两。”   陈冲动容道:“一千两黄金,此话当真?”   方德恩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高举起来:“这是丰隆钱庄千两黄金银票一张,票号全国各地钱庄通换。我可与陈寨主立下字据为证,只要将此女归还于我,这银票就是青石寨的了。”   陈冲眼冒精光,沉默片刻后说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商量,迟些出来答复你。”   “好。”   陈冲转身进了山寨,关上大门,方德恩等人在寨外等候。   陈冲进了内院,来到了二寨主赵有良的房间门口,他正想推门进去,忽听赵有良的声音传了出来,一听就是在跟抢来的那个姑娘说话:“……你哭什么呀,啊?我怎么地你了,我也没把你怎么着啊。”   见她不答话,赵有良“咳!”了一声:“说实话,我对你够客气的了。我看你像个官宦家的小姐,从把你接进门,我没对你动过粗吧?可你老哭算怎么回事,乐不乐意,你倒是说句话?”   那姑娘抽泣道:“我要回家。”   赵有良问道:“那你家在哪儿?”   那姑娘似乎摇了摇头。   “你看,我问你你叫什么,你说你不知道。我问你你家在哪儿,你还是不知道。你说你现在嘛事不记,干脆跟了我多好。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你跟着我,在这山寨里当个压寨夫人,有吃有喝,我还宠着你,这么好的事儿,你干嘛不乐意呢?”   赵有良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而且你这身衣服可不是我给你穿上的,我把你带回寨子的时候你就是这么穿的,我估摸着你男人十有八九是不要你了,我就算放你走,你能去哪儿呢?”   那姑娘听了又哭了起来。   赵有良被她哭得心烦气躁,提高声音道:“你宁可没地方去,也不愿意跟我,我到底哪点儿不好了,就这么让你看不上?”   那姑娘只是哭,却并不答话。   赵有良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中一软,但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只有兀自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过了半晌,他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拍手道:“我知道了,你嫌我矮是不是?”   他急忙向她走近了几步,好声好气地劝道:“这你就不懂了,高有高的短处,矮也有矮的长处。你别看我个儿矮,但我轻功好,一跳比个儿高的还高,而且个儿矮做衣服省布料,跟你躺一张床上还不占地方。”   那姑娘估计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因为赵有良接着说道:“你还使劲瞪我,那你是嫌我丑?我跟你说,那长得好看的,全都是陈世美!我丑是丑了点,但我专情,我还会对你好一辈子,这多好哇!”   陈冲听得心中暗笑,抬手敲了敲门,唤道:“二哥,是我,我有事找你商量。”   片刻,赵有良打开了房门。   这赵有良一露脸,他的长相确实难形容:说歪瓜裂枣,但又不算一脸奸相;说眼小耳大,但又不算惨不忍睹,总之就是看着丑,但其实并不猥琐。   他愁眉苦脸,还带着一股子不耐烦:“什么事,快说。”   陈冲把广顺镖局方德恩等人的事一说,赵有良听了眉头紧锁,问道:“一千两黄金?他有么?”   “他拿着丰隆钱庄的银票,我看着不像假的。”   赵有良眼珠子一转,又回头瞅了瞅屋里,似在犹豫。   陈冲看出了赵有良的心思,悄声道:“二哥,要不就把她还给他们吧。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再说这女子已经嫁了人了,抢个有夫之妇来当压寨夫人,多有不妥。你好歹是个寨主,不能让下面人看低了。”   赵有良看看陈冲,又看看那姑娘,看上去痛苦极了。他反复思量,终于觉得还是陈冲说的有些道理,又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咬了咬牙,最后走到那姑娘身边说道:“我赵有良丑是丑了些,但我不会对女人来硬的,更不会乘人之危。你走吧!”   那姑娘听赵有良这么说,像是松了好大口气,身子忽然一软,竟昏了过去。   方德恩在青石寨的大门外等了大半天,终于见陈冲抱着那姑娘走了出来。他急忙走上前,见那姑娘双眼紧闭,像是没气了,心中一惊,忙问:“她怎么了?”   陈冲道:“唉,没啥事,就是哭了一晚上,昏过去了。”   方德恩把手放到她鼻子底下一探,确实还有气儿,只不过气若游丝。方德恩连忙用手掐住那姑娘的虎口,送了些力,那姑娘长吸了口气,悠悠醒转了过来。   方德恩招呼薛恩把那姑娘接了过去,他自己则对陈冲拱手道:“陈寨主言而有信,这是一千两黄金。”说着从怀中取出银票放在了陈冲手中,同时还放了一张字据:“以此为据,若是陈寨主在哪家钱庄换不出钱来,尽可来找我方某人兑现。”   陈冲见方德恩重信重义,心想这广顺镖局能做到今日也确是不一般,遂说道:“好说,方总镖头请。这一路下去有我们青石寨的人护送,不会再有人找你们麻烦。”说完叫人把王顺等人放了出来。   方德恩不再多说,带着众人往山下走去。等到看不见青石寨的影儿了,闫老六愤然说道:“这钱还没进账,先搭了一千两出去。老大,你就是太爱息事宁人!方才就算跟他们打一场,我看也未必抢不回来!”   方德恩道:“行走江湖,平安是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青石寨中少说一百来人,咱们只有十个人,就算他们功夫再不济,也是两败俱伤。况且那两个寨主脚下功夫都不弱,又可能在你我之上。此去金蟾山还有一半路程,这一千两就当买个太平,下次再经过此地,有信用在,这陈寨主还能卖我个面子。”   闫老六叹了一声,不再吭声。   这时薛恩忽然说道:“总镖头,你来看看,这姑娘怎么不对劲?”   方德恩停下脚步,走到薛恩身边仔细看了看他怀中的女子,发现她面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他忙道:“把她放下。”   薛恩把外衣脱了铺在地上,让那姑娘平躺在上面,然后把手从她身下轻抽了出来。谁知手刚抽出来,薛恩就赫然发现自己满手是血,他惊道:“血!她受伤了!”   方德恩也看见了,他眉头紧锁,对那姑娘说道:“姑娘,多有得罪,我得看看你哪里受了伤。”那姑娘极轻地点了点头,方德恩掏出一把短刀,用刀尖轻轻将她的外衣划开了一道巴掌大的口子,挑开一看,只见里面白色的衬衣已经染满鲜血,伤口像在腹部偏上。   方德恩一惊:“是山寨那些人伤了你?”   那姑娘牙齿打颤,十分吃力地说道:“他们没有伤我,是我自己的伤口裂开了。”   闫老六一听,在旁说道:“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可别死在这儿了,那钱就全泡汤了……”   闫老六的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人喝了一声:“老六!”   出声的正是王顺,他眼睛已经无碍,被从山寨中放出来后就一直没吭声,此刻听得那姑娘伤口裂开,才走上前来查看那姑娘的伤势。   王顺先看了看她伤口的位置,见她腹部的衬衣一片鲜红,眉头也立时皱了起来:“其实接镖时我和老大就发现她受了伤,可当时她看着还好,没想到伤势竟然这么重!”   方德恩面色焦虑道:“薛恩,你跟轿夫去把轿子抬上来。老六,我在青石村里有个熟人叫张伟桥,人称张员外。你去找他,报上我的名字,让他帮忙找一个郎中,他必会帮忙。我们随后就到!”   薛恩和闫老六听罢,急忙各自分头行动。      ☆、第六十八章 世外奇人   方德恩一行人用轿子抬着那位受伤的姑娘,一路下山回到了青石村。   这一路上方德恩提心吊胆,走快了怕轿子颠簸,走慢了又担心耽误了治病。好不容易到了张伟桥张员外家,方德恩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台阶,“哐哐哐”连拍大门。   过了半天,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打开了门。这管家神色紧张、满眼警惕,他小心地探出个头来,一看见方德恩,神色立刻缓和了下来:“方老爷,原来是您,快请进!”   方德恩笑道:“徐管家,员外爷可在?”   徐管家连连道:“在,在,先进来再说。”说着把方德恩一行人让到了里面,然后关上了宅门,“呱嗒”一声上了门栓。   方德恩看在眼里,问道:“家中可是有什么变故?”   徐管家叹道:“唉,世道乱,一言难尽啊。方老爷,您见到员外爷就知道了。”   方德恩便不再多问,只是说:“在那之前有件要紧的事,我这里有位姑娘身受重伤,之前我叫人来请员外爷帮忙找一位郎中……”   “您放心,郎中早已经请来了,现在就在后院,跟员外爷一起等着您呢。后面抬的就是那位姑娘?”   “正是。”   徐管家把轿子安排放在了外院,又叫下人把那姑娘抬到了中院的客房。房间早已收拾好,张员外和郎中正在房内等候。   方德恩一见到张员外,急忙拱手道:“员外爷,近来可好?你我许久未见,一见面却要麻烦你。”   张员外长得宽脸阔耳,身着锦缎长袍,面带福相,似个佛爷一般。他听了方德恩的话,摆手笑道:“何必这么客气,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以令尊跟家父的交情,你本该叫我一声大哥的。”   方德恩有些局促地笑道:“我就是个跑江湖的,而你是官府中人,我怎么好跟你称兄道弟?”   “唉,我这个官也是买的,如今世道不稳,买官就是图个太平。其实大家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有什么分别。更何况令尊当年对家父有恩,家父在世时一直叫我要铭记于心,这份情谊我是不会忘的。”   方德恩张员外言语诚恳,心下感动,笑说道:“如此,小弟就不跟大哥见外了。”说完将手下镖师也给张员外一一引荐介绍了一番。   张员外道:“这样最好。我们先看看那位姑娘。”郎中一直等在旁边,听张员外一说,就走到那姑娘的床榻前给她搭脉。   搭完脉,郎中又叫了个小丫鬟帮手,放下帘子,查看了一番伤口。   过了小片刻,似终于检查完了,张员外问道:“怎么样?病情如何?”   那郎中道:“她腹部中了刀伤,伤口颇深,一般人就要没命了。可是有人给她用了一种极其珍贵的药膏。这种药用后伤口愈合极快,伤口周围会留下红色波纹状疤痕,若持续用药,不出一个月,等那红色波纹状痕迹尽数消去,伤口也就好了。”   方德恩问道:“那这药哪里才能买到?”   “此药万金难求,据说是由一个号称“医仙”的江姓神医制成。可是此人行踪不定,从前我也只是听说,今日一见,想不到世上还当真有此人此物。”   方德恩怔了怔:“那除了此药,可还有其他办法能救这位姑娘?”   郎中摇头道:“唯有此药,再无他法。”   方德恩脸色一变:“你方才说要持续用药一个月,又说此药万金难求,那她不是无药可救了?”   那郎中从袖中拿出个袖珍的蓝色瓷瓶:“这是从她口袋中找到的,我看她自己并不知道有人将此药放在了她衣袋中。这瓶中的药膏刚好可用一个月左右,坚持使用她的伤势就无大碍了。”   方德恩听罢,面色顿时缓和了许多。   张员外伸手拿过药瓶,打开瓶塞,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扑来,熏得他直想作呕。可臭味瞬间消散,再一闻竟再不觉得刺鼻,还有一股清爽舒心的药草味,不禁心中连连称奇。   郎中一面整理药箱,一面对方德恩说道:“虽然现在用也不晚,但这药本该早些用的,你们若早些知道她身上有药就更好了。”   张员外道:“贤弟不知道倒也罢了,有趣的是这位姑娘自己也不知道。放药之人既想救她,却为何不告诉她这药就在她兜里呢?”   方德恩摆了摆手:“只要有药能救回她我就谢天谢地了,至于这药是怎么来的,就留给她自己去想吧。”   张员外道:“此去金蟾山大概要一个月的功夫,现在刚是七月末,你们且在我这里修养一个月,等这姑娘的伤势全好了再上路也来得及。”   方德恩略一沉思:“也好,只是我们这么多人要叨扰大哥了。”   “哪里话,你我多年未见,正好借此机会好好叙叙。”   郎中这时候却道:“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姑娘外伤目前来看虽无大碍,但她却中了毒,这毒才真的会要了她的命!”   方德恩和张员外本来正高兴,听了此话均都愣住了。   那郎中继续道:“她中的这种毒,毒发很慢,现在看来正在慢慢侵蚀她的五脏六腑和神志。我并不知道如何解这种毒,只能暂时给她开些清热解毒的汤药。但如果想彻底根治,你们只能为她另请高明了。“   方德恩忙问:“那她还能活多久?”   “我估摸着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一年后再寻不到解药,只怕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她了。”   张员外问道:“先生可知道哪里能寻到解药?”   “想来那医仙必能治好她,可是天下之大,此人居无定所,能不能找到他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方德恩道:“将这姑娘托付给我们镖局的人,其实是要咱们把她送到金蟾山海源寺的陈天河那里,先生可听过陈天河这个名字,他是个出名的大夫么?”   那郎中沉思半晌,然后摇头道:“我并未听说过此人。”   张员外倒是有些动容:“陈天河?此人我知道,那可是个奇人哪!”   方德恩道:“哦?如何神奇法?”   张员外似乎很是感慨,陷入了深思,片刻,他端起茶碗,娓娓回忆道:“圣祖546年,那一年天降大旱,整年颗粒无收。当时不仅是咱们青石村,青石村上面的岭南乡,乃至平城县,全都闹饥荒。朝廷赈灾的粮食迟迟下不来,其实是官府一层层地卡扣,最后到了民间,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大伙儿分的。后来我们几个富户联合起来,从外省买粮,解了燃眉之急。可是粮能买,这天不下雨,我们却一点法子都没有。村里人饿死大半,能走的都走了,剩下走不了的,守着干涸的土地和不下雨的天,跟等死也差不多了。后来村里来了个外地人,他见到村里这种状况,就问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还记得当时见到他,年纪轻轻,但一副仙风道骨,气质脱俗。我们把这情况跟他一说,他就在村子里住了下来。之后的日子,他每天勘察地形,又观天象,二十多天后,他忽然对我们几个大户说,再过一个月开春后,会连降三日大雨,叫大家这场雨期间不要出门,更不要动土。等这雨过去了,便可放心耕种了。”   张员外呷了口茶,继续道:“当时我们都不大信他,他就说这雨是求来的,这世上没有白给的功德,要靠人自己挣。此后三年风调雨顺,村里人要多做善事,三年后自求多福。说完这些他就走了。后来……啧啧,说来真是神了。开春后,果然天降三日大雨,村民们一看真的下雨了,就都按那人说的,不出门也不动土。结果那一年当真五谷丰登,此后两年也是金穗满仓!但那之后,收成就回到了以前,好一年坏一年,这两年就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方德恩听到此处问道:“那人……”   张员外颔首道:“不错,那个人就是陈天河。”   方德恩心中暗暗称奇,说道:“如此说来,此人当真不一般。那他是否也会治病?”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既然你的雇主让把这姑娘送到他那里去,想来应该是想让他医治她。”   “不错,只是不知道托镖的人到底是真的认识陈天河,还是只是把这姑娘送去碰碰运气。”   两人各自沉思了一阵,没有出声。   这时天色已晚,郎中也要回家,张员外于是给方德恩等人安排了住宿,又叫了两个丫鬟侍候那姑娘。折腾了一日,众人都很疲惫,很快便都散去休息了。   清晨窗棂外,枝头上几只小鸟清脆的鸣叫声把张巧云吵醒了,但她还是懒洋洋地趴着,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到张巧云的鼻尖儿上,透亮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她皱起鼻子嗅了嗅味道,仿佛自己不是被鸟叫声吵醒,而是闻到清晨青草的芳香才醒来的。   张夫人这时走了进来,见张巧云还在睡,走到床榻边拍了拍她,柔声道:“你还不起来,你爹问你了。”   张巧云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嗲声道:“我要睡到天荒地老。”   “那你不是要跟那孩子一样了。她刚刚好像醒了,你爹让你去看看她。”   张巧云猛地睁开眼:“她醒了,她终于醒了!”她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边忙忙乎乎地穿鞋一边说道:“我这就去看看她。”   张夫人笑道:“慢点,换了衣服再去。”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张巧云已经跑出了房间。   那个奇怪的姑娘现在就睡在她隔壁的房间,这是她爹特意安排的,因为她俩年纪相仿,张员外便叫她照顾她。   可是那姑娘从住进来就一直高烧不退,连续两天昏迷不醒。说是让张巧云照顾她,但张巧云是个员外府上的小姐,所谓照顾无非就是守在床边看一看,打打下手,而粗活自有府中的丫鬟们做,张巧云其实并帮不上什么忙。   但现在那姑娘醒了,这就不一样了:张巧云就可以找她说话了。而且张巧云一直想问问她,为什么她会穿着嫁衣?她的丈夫呢?为什么她孤身一人在这里?她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问她。   张巧云跑到那姑娘的房间门口,伸手扣了扣门。里面没有声音,她再扣了两下,还是没人应声。她正想推门进去,里面却传出个柔柔的声音问道:“哪位?”   张巧云应道:“我是张巧云……这里是我家。”   那声音道:“请进来吧。”   张巧云推门而进,发现连日来一直昏睡的姑娘已经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正在看自己。   那姑娘脸色惨白,十分虚弱,但气质却清新脱俗,就像一枝莲花般的干净,楚楚动人。张巧云虽然也是个女孩子,却也忍不住盯着她瞧了半天,心想:“她可真是个清丽雅致的美人。”   张巧云走到她床边,搬了把椅子坐下来,问道:“你渴不渴?”   那姑娘点点头,张巧云站起身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看她一口喝完,接着又给她倒了一杯,那姑娘又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张巧云问她:“还喝么?”   那姑娘摇了摇头:“喝饱了,不喝了。”   “你饿不饿?”   她又摇摇头。   “那咱们说说话。”      ☆、第六十九章 宗门五将   张巧云听说那姑娘醒过来了,急忙跑到了她的房间,见她已经起身坐着,便给她倒了两碗水。等那姑娘喝饱了水,张巧云走到她床榻边坐下,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柳眉微皱,半响悠悠道:“……我想不起来了。”   张巧云眼中浮现出意外又不解的神色,又问:“那你多大了,家在哪里?”   那姑娘这回直接摇了摇头。   “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了么?”   “想不起来了。”   张巧云叹了口气:“唉……真是可怜,那你肯定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你会穿着嫁衣了。”   那姑娘听到这句话露出迷茫的神色,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但那身猩红色似乎猛然刺痛了她,她怔怔地看了好久。   张巧云见她半天没有抬头,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那姑娘沉默不语,却依然轻垂着头。张巧云伸手抚着她的后背,问道:“你是不舒服了么?”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那姑娘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浸湿了一片,泪水还在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张巧云吃了一惊,急忙握住她的手问:“你怎么哭了?”   那姑娘缓缓抬起头,眼帘低垂,只是看着眼前的地面,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洪水,不停地流下来。她哭得如此安静,连点声息都没有,却让张巧云觉得难言的窝心:“你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么?”   那姑娘轻抹去泪水:“不,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我就是觉得难受。”   张巧云看着她,觉得揪心极了:她明明伤心欲绝,却偏偏什么都不记得,究竟是谁让她如此痛彻心扉,他可是伤了她的心?那必然是一段痛苦难言的回忆,否则怎么会记忆都没了,人还伤心到这般地步?   张巧云心中暗想:“或许对她来说,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过了片刻,张巧云见她不哭了,柔声道:“我叫张巧云,我爹是这个村的员外。这里是我家,你不用害怕。”   那姑娘点了点头。   “我给你换身衣服吧,换身衣服换换心情,免得看见伤心,好吗?”   见那姑娘同意了,张巧云找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服给那姑娘换上,又叫丫鬟们给她打来洗脸水梳洗了一番。   洗漱完,张巧云决定亲自给那姑娘梳头发。拿起牛角梳,她迟疑了下,然后问道:“你知道怎么梳发髻吗?”那姑娘摇头。   张巧云道:“我也不会。”她咬了咬嘴唇:“不过有一种发型是不管出没出阁,都能梳的,我给你梳上吧。”那姑娘道:“好。”   这样打扮了一番之后,那姑娘除了脸色苍白了些,整个人显得舒爽了许多。张巧云很高兴,又特意叫人把饭菜都端到房间里来,陪她一起吃。   就这样接连不到两个礼拜,张巧云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那姑娘,而那姑娘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都慢慢好了起来,脸色也恢复了红润。   这让张巧云很有成就感。   这一日她看那姑娘气色甚好,就拉着她跑到客厅,找张员外邀功:“爹,你看,她快好了。”张员外正在跟方德恩说话,被张巧云忽然打断,却并不生气:“嗯,这都是你的功劳。”   方德恩道:“多亏了小姐,如此看来,我们能提早启程了。”   张巧云一怔:“你们要提前走么?为什么不多住些日子?”   听说他们要走,她心中很失落,因为张巧云是家中独女,平时没什么人能陪她玩耍,张夫人只会叫她做女红,但她天性顽皮,根本坐不住。   现在终于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姑娘,而且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张巧云发现她冰雪聪明,表面上看着虽然温婉柔弱,但是骨子里其实是非常活泼好动的。   虽然那姑娘经常会因为那段想不起来的过去而忽然哭起来,而且哭得很伤心,但不哭的时候她也会对很多事情充满兴趣和好奇,比如跟着张巧云一起抓蝴蝶、捉蛐蛐、拓印纸、描彩画。张巧玉觉得她实在是个很好的玩伴,所以一听方德恩说要提前启程,心里一下子就很不高兴。   张员外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劝道:“你方伯伯有要事在身,否则他肯定也愿意多住几日的。”   张巧云嘀咕道:“不是说九月底前把她送到就可以了么?现在才八月呀。”   张员外道:“不光是期限的问题,现在世道不太平,我左思右想,也觉得还是早些上路为好,否则一旦岭南乡也开始起义,就不好走了。”   方德恩面有忧虑,问张员外:“刚才正说到此处,大哥,我之前听说平城县百姓与官兵冲突频起,你说的 ‘不太平’可指此事?”   “不错,正是此事。”   “我路上听闻今年灵州大旱,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老百姓吃不饱饭,可是这个原因?”   张员外叹道:“天灾的原因也有,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土地和赋税。”   “土地?”   张员外苦笑道:“平城县老百姓造反,那都是被官府和大地主逼的。百姓糊口靠耕种,有田才能种出粮食,有粮食才能吃饱肚子。手中就那么几块田地,辛苦劳作一年,每年还要给朝廷交税纳粮,从前原本交的也不多,可是最近两年来,灵州的赋税越来越重,各种苛捐杂税、有道理没道理的,让老百姓不堪重负。他们交不起,只好把地卖给地主官绅,沦为了佃户。变成佃户更加凄惨,六成收成要交租,再加上转嫁给佃户的火耗和京官职田的送租脚钱,平城县百姓简直是苦不堪言。现在又赶上灾年,他们没饭吃、没路走,怎能不反?”   方德恩听得聚精会神,听到此处不禁叹息道:“原来如此。唉!这简直是不给人活路了。”   “现在民间动荡不安,不光普通农户,就连我这样的人也不能自保。去年被逼无奈割了山后两块地,给了知府盖宅子。”张员外苦笑两声:“好在祖上还有些基业,不然这样下去,我也要加入起义军了。”   方德恩面露忧虑之色:“难怪我月前刚到府上时,就发现府中戒备森严,原来是这个原因。我们此去金蟾山,也不知道哪几个地方已经起义,路好不好走。”   张员外安慰道:“这你倒无需太担心。目前闹得厉害的是宗家门那边。咱们岭南乡虽然也有几个民间组织,但听说都尚未成规模,一时半会反不了。”   “这宗家门是否也隶属于平城县?”   张员外见方德恩对这一带似乎并不是很熟,便解释道:“灵州下属四个县,平城县是其中之一。平城县下面一共两乡十村,这两乡一个是岭南乡,另外一个就是宗家门,而咱们青石村是隶属于岭南乡的。那个宗家门虽然不叫乡,但它在辖制上是乡,只不过因为那里是宗家的地盘,当地老百姓多年来叫惯了宗家门,所以就一直那么叫了。”   方德恩心中一动:“大哥方才所说的宗家,莫非就是江湖中传言的宗门?”   张员外微微颔首道:“正是。”   “我听说,这宗门……就是无极门?”   “贤弟行走江湖,果然消息灵通。不错,宗门就是无极门。”   方德恩抚掌道:“我早听说无极门的大本营就在平城县,原来就是宗门!宗门的掌门宗九宗老爷子,那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只是他们为何会弃用 ‘无极门’ ,又用起了本家的名号?”   张员外面露无奈的神色:“自去年以来,官员抢地,官逼民反,无极门联络召集各个民间团体反对灵州官员,灵州知府把此事奏上了朝廷。自那以后,朝廷对无极门打压得厉害。那段时间,无极门的门人在外寸步难行,所以为了行事方便,便改为宗门了。”   “原来如此。只是那宗门是江湖帮派,又怎会跟农户起义扯上关系的?”   “宗门虽然是江湖帮派,但在宗家门的地界上,官员强抢圈地的事时有发生。宗门眼看老百姓受苦,对地主官绅也是深恶痛疾,外加现在反抗地主州官的民间组织越来越多,所以从去年开始,宗门就想借机召集组建一支义师,广纳有识之士,为民请命。唉!可惜风头太劲,成了朝廷的眼中钉,那时的宗门还叫无极门,他们被朝廷追杀得七零八落、四处逃亡。今年以来,朝廷镇压无极门的风声不那么紧了,宗九宗掌门就打出宗门的旗号,重新召集人马。”   方德恩听完,心中暗道:“宗门此番做法固然是深明大义,但其他的起义之师想必个个也都是这么想,倘若最后没有一个出来引领群雄,只是各自为战,只怕难成大事。”不过他心知宗门在江湖上名声不小,如果朝廷就此不再打压,宗门从此重振旗鼓,做领头军的希望也不是没有。   想到这里,方德恩对张员外说道:“幸好有大哥提醒,让咱们有所准备,否则这一路怕是要出不必要的麻烦。”   张员外示意丫鬟换上一壶新茶,说道:“贤弟,你是自家人,我对你不说二话。我有个外甥,是宗门五将之一,我这些消息也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据我那外甥说,宗家门已经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起义,但因为用人不善、计划不力,都失败了。如今宗家门和岭南乡打算联合起义,此事正在计划当中。”   方德恩拿起茶杯,想想,又放了下来:“如此看来,我们还真要尽早启程了。”说着他转头看向那姑娘,问道:“姑娘,你觉得身上如何了?近两日可能走得?”   还没等那姑娘开口,张巧云就抢着说道:“昨天郎中刚来过,说她现在伤势虽然恢复得还不错,但如果不小心再让伤口裂开,就前功尽弃了。郎中还又给开了半个月的补药呢,怎么都得把这半个月的补药喝完再走!”   张员外和方德恩自然听出有些话并不是郎中说的,而是张巧云为了留住他们,自己加上去的。但方德恩觉得她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便颔首道:“好,那就半个月后,等她把药吃完,咱们就走。”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这就马上要到了八月下旬。那姑娘的伤势基本痊愈,再加上内服汤药,身体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这一日吃过晚饭,张员外和方德恩等人在客厅喝茶谈天,张巧云见天上月朗星稀,便带那姑娘在院子里散步,两人绕着院子一边说话一边欣赏明月,心情很好。   两人正聊得高兴,忽听宅门外传来响亮而急促的砸门声,静夜里像忽然炸了声雷,吓了两人一跳。张巧云正要去开门,徐管家早已抢到她前面,说道:“小姐,你跟这位姑娘到老爷那儿去,我来开门。”   张巧云见徐管家神色异样,就没动换,坚持站在原地看他开门:她想看看门外到底是谁。   徐管家走到大门前,隔着门缝往外看了看,沉声问道:“哪位?”   门外有人低声说了句话,徐管家面色一变,立即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一名大汉,浑身鲜血,拎着把刀,门刚一开他就栽倒了进来。徐管家急忙搀扶住他,唤道:“冯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张巧云定睛一看,立时惊呼起来:“表哥!”她冲上前去,跟徐管家一起扶住那人,急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那人咬牙对张巧云道:“快带我去见你爹。”   徐管家插上门栓,跟张巧云一起搀起大汉往客厅走去。张员外和方德恩早已闻声走了出来,张员外一见那大汉,急忙上前扶住:“暮春,快到里面先坐下再说。”   众人把冯暮春扶到客厅,张员外问道:“你哪里受了伤?”   冯暮春喘息道:“皮外伤,不打紧。”      ☆、第七十章 忆我良人   冯暮春身受重伤,被众人抬到屋内,张员外叫人给他处理了伤口,涂上药、包扎好,等到他喘顺了气,张员外才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会伤成这样?”   冯暮春仰靠躺椅,深吸了几口气:“七堡和孙坑两个村反了,官府出兵镇压,昨天他们抵挡不住官兵,向宗门求援。可是我们留在这两个村的人手不够,帮里其他弟兄一时半会儿又赶不过来,我在孙坑跟他们打了两天两夜,被官兵追杀,才一路跑到这里。”   张员外听罢直接“噌‘地站了起来:“七堡村和孙坑村都反了?那现在如何了?”   冯暮春面色惨淡:“孙坑村的弟兄已经被杀得不剩几个,他们说是因为出了内贼,给官府通风报信,结果计划泄露,输得好惨!七堡村那边多半也是凶多吉少,这次的行动算完了!”他双手捂面,神色悲恸。   张员外面色沉重,走到冯暮春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堂上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片刻,冯暮春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口气,抬起头来说道:“官府正在捉拿我,我待在这里想必会给舅舅惹麻烦,我不能在这里久留,过两天就得回宗家门去。”   方德恩一直没有开口,这时沉声道:“你受了重伤,咱们这两天便要启程去金蟾山,途中会路过宗家门。你独自行走怕不安全,不如跟我们同行。”   冯暮春听方德恩冷不丁开口说话,看着又面生,不禁问道:“请问这位是……”   张员外对冯暮春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义弟,广顺镖局总镖头方德恩,你该叫他一声方伯。”说完他指着冯暮春,又对方德恩道:“贤弟,这就是我的外甥,叫冯暮春,宗门五将之一。”   冯暮春立刻道:“原来是方伯!我常听舅舅提起你,今日得以一见,请受晚辈一拜。”他捂着伤口,挣扎着就要站起来。   方德恩急忙起身按住冯暮春:“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我早就听说宗门五将大名,想不到在此相遇。”   张员外接着刚才冯暮春的话继续说道:“想必这两天村口村外就会贴上捉拿你的告示,你现在出去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再说你伤势未愈,哪也不要去,就呆在我这,走也不急于这两天。”   冯暮春不语。   张巧云这时开口道:“表哥,你听我爹的吧,在这里住两天,等伤好了再走。”   张巧云一开口说话,张员外才想起这两个姑娘还在堂上。他忙对张巧云说道:“你带着这姑娘回里屋去,今晚外面不安全,你们两个都不要出来。”   张员外话音刚落,外面宅门上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光听那砸门声就知道外面的人来势汹汹,好像下一秒就要踹门而入。   堂上所有人都是一惊。方德恩走到屋外,往宅门方向望去,只见院墙外火光冲天,照得那片天都亮了,定是有大队人马围在宅外。   方德恩回头对张员外道:“像是官差。”   张员外急忙对冯暮春道:“怕是来抓你的,你赶紧藏起来。”又对方德恩等人和那姑娘说道:“这些官差都认识我,但你们几个面生,要是他们起疑心把你们都带走,就麻烦了!所以保险起见你们也跟着暮春一起藏藏吧。”说完他交代徐管家:“你带着他们到后面的先祖堂去,藏在地道里。等官兵走了我再去接你们出来。”   徐管家听罢二话不说,带着众人就往后院跑去。   张巧云拉着那姑娘,一边跑一边担心地看她。那姑娘因为跑得急了有些气喘,但面不改色、腿脚灵便,眼见身体已无大碍了。张巧云放了心,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起来。   一行人来到张家的先祖堂,徐管家走到先祖牌位前,先飞快地拜了三拜,然后走近香台,把手伸到牌位后摸索了半天,只听“噶楞”一声,像是机关被拨开的声音。   徐管家接着绕到香台后,用力推墙,那墙向内翻转,赫然出现一个约一人高的地道。他冲众人招了招手,悄声道:“各位,从这儿进。”   大家都绕到香台后面,冯暮春打头第一个先钻进了地道,其他人一个紧跟着一个,鱼贯而入。   张巧云低声对那姑娘道:“我就不进去了,一会儿我来接你。”   但那姑娘听了却一下子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只是瞧着她,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里透着惊恐和不安。张巧云心想:“这里全是男人,就她一个姑娘,她又都不太认识。虽然方伯不是坏人,但对她来说不过就是认识个不久的陌生镖师,她自然会害怕。”   想到这里,她拍了拍她的手:“你别怕,那我陪你进去。”她跟徐管家打了声招呼,就跟着那姑娘一起钻进了地道。   地道门在身后一关,一股压抑之感立刻迎面扑来。前面的人拿出火折子,众人借着微弱的火光,扶着墙壁,慢慢走在狭长的地道里。   地道因为长久不用,泛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那姑娘小声咳嗽了几声,张巧云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前面左转就宽敞了。”   果然没走几步向左一转,地道立时宽敞了起来。这其实是一个地下密室,大约能放下十人左右,室内放着一张简陋的桌子,上面还摆着两个烛台。   方德恩把烛台用火折子点亮,室内瞬间亮堂多了。没有凳子,大家就都坐了在地上。冯暮春环视了密室一圈,问张巧云:“云儿,这里可还有其他出口出去?”   张巧云摇摇头:“这是死路的。”   冯暮春笑道:“怎会建个死路的地道?”   张巧云噘嘴道:“我爹当然不会笨到建死路地道,是时间太紧了,还没有修完。”   冯暮春点点头,不再说话。这时地道外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原来这地道并不隔音。孙巧云急忙比了个“嘘”的动作,所有人都不再出声。   只听先祖堂内涌进了很多人,脚步声四起。靴子踏在地上,震得地道内墙壁上窸窸窣窣地掉了很多粉尘。   张巧云屏住呼吸,听到外面隐约传来自己爹的声音,似乎在跟官府中人解释什么,那些官差又回了些什么话。但隔着墙壁,外面的声音发闷,只能听见是谁在讲话,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过了片刻,人声渐没。忽然地道的门上“梆梆”被人敲了几下,密室内的众人瞬间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冯暮春给张巧云递了个眼色,像是在问:“外面是谁?”   张巧云使劲摆手,叫他们不要出声。她心知敲门的肯定不是张员外:如果是她爹,定会打开机关自己开门下来,而不会这样敲门。   冯暮春会意,众人也皆不出声。   那门又被敲了几下,地道中死一般的寂静。又过了一会儿,外面才算彻底安静了。   众人长舒了口气,张巧云对身边那姑娘轻声道:“没事了,他们走了。”她这一转头,忽然发现那姑娘脸色苍白,双手抱膝,神情很是异样,她忙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那姑娘没有回答,却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从刚才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涌进先祖堂开始,那死一般的寂静、还有那种担心被发现的惊恐心情,让她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零碎散乱的画面和声音。那些画面像闪电般在她脑海中划过,而那些声音,就仿佛有人在耳畔低语一般的清晰:   “云姑娘,你快吃,这些都是给你炒的。”   “……我是西陵国的昱炀公主,西陵的军队刚刚攻破犒族皇城的城门,王爷和世子马上就要撤走了……”   “别出去,外面都是西陵的军队呀!”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座异族的皇城:溃然崩塌的正门外,宫女和仆人哭嚷喊叫着像蚁群一样奔涌进来。这些人的后面是撞门而入的军队,他们骑在马上,像追赶兽群一样地把人都赶向内院来。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忽然,她看见自己置身于一个偏殿的屏风后,有人走了进来,她觉得自己的心紧张得马上要跳出胸膛……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   “……小鱼,是我。”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不管你去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找回来。”   “……我们成婚吧。”   ……   这些话钻入她的脑海,躲不开逃不掉,每一句都像刀扎在她的心上,可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温柔的声音是谁。   她忽然失声痛哭,哭得忘了自己,哭得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榻上,身边是张巧云。见她醒来,张巧云欢喜地拉住她的手:“你醒了!你刚才在地道里忽然像丢了魂,吓得我!他们把你从地道里抱出来之后,你又大哭不止。唉……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把你折磨成这样!”   那姑娘眼里像浮起一层薄雾,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握住张巧云的手,哑声道:“巧云,我想起我的名字了……我叫云小鱼。”   就像张员外说的,平城县衙在各个村的村口村外,都张贴了缉拿反贼的告示。这些告示上要缉拿的不光有冯暮春,还有另外三名在逃的宗门门人。   连日来,官府挨家挨户地搜查他们的下落,不到三日的时间里,张员外家就被搜查了两次。   方德恩见形势不好,就跟张员外提出启程上路。方德恩本想的是带上冯暮春,让他乔装成镖师混出县城。但冯暮春左思右想觉得此法甚是冒险,一旦被官府发现还会连累方德恩。张员外也觉得此时官方抓人的风声正紧,倒不如让他避过这段时间再走更好。   方德恩见两人坚持,便不再多说。   张巧云自然是万般不舍,但她也知道此番不能再不让人家走了,她叫人收拾了云小鱼的行李,给她拿了两套新衣,等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依依不舍地对云小鱼说:“小鱼,我爹说你们这次去找的那个陈天河是个奇人,他定能医好你的病。等你好了你再回来找我,好吗?”   云小鱼没有回答,却两手平措胸前,屈膝低头,竟是给这位同岁的姐妹行了个大礼,把张巧云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她说道:“你这是干什么,要折煞我了!”   云小鱼道:“如果不是员外爷和你,我绝活不到今天。这些日子你们对我的细心照拂,我一直心怀感激。他日我若能侥幸活命,一定回来看你和员外爷。”   张巧云听得眼圈一红:“你定会没事的。”   临行前两天,张巧云要给云小鱼带些银子,但云小鱼婉言谢绝了。她托人去典当行当了一只金簪,换了些碎银还有好几张面值不小的银票。   当初云小鱼在张员外家醒来时,是张巧云给她换的衣服。张巧云把云小鱼的嫁衣叫丫鬟洗干净,然后连同云小鱼的其他物品都打成了一个包裹,交给了她。   云小鱼打开一看,发现里面除了那套嫁衣,还有一盒首饰,一把匕首、一块玉佩。   云小鱼打开首饰盒,发现里面的首饰虽然数量并不多,但都价格不菲,其中就有典当掉的那只金簪。她吃惊地问张巧云:“这些都是我的?”张巧云点头道:“这些是你来我家时头上戴的。”   云小鱼一只一只地看过去,发现其中有一只簪子很是特别:那是一只桃木雕刻的桃花簪,雕刻手艺并不精致,甚至略显笨拙。她拿起这只桃花簪子反复地翻看着,心中却莫名地很是喜欢。   这只簪子在一盒子翡翠珠宝之中显得很不起眼,云小鱼却单把它挑了出来,认真地插在了头上。张巧云见状,奇怪地问:“多普通啊,其他的都比这个好看。”   云小鱼淡淡一笑:“我喜欢这支。”她说完,心中不知怎的涌起一股暖流,又看见包裹中有一把精巧的匕首,她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番,发现上面雕刻着一只小鱼,顿时喜爱得不得了,便收在了怀中,心想:“正好带着防身。”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块玉佩上,心却忽然隐隐作痛。她拿起来定定地望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在了怀中。   方德恩他们启程的时间就定在了八月廿七。此时这一行人加上轿夫,一共九人,这是因为柳鹏飞因为一件要事,早些日子就先行离开了青石镇。   到了八月廿七当日的清晨,天还没大亮,方德恩就带着王顺、闫老六还有薛恩,叫轿夫抬上云小鱼,在跟张员外、张巧云还有冯暮春告别辞行之后,往金蟾山方向出发了。      ☆、第七十一章 有香怡人   方德恩一行九人离开了青石镇张员外家,往金蟾山方向出发了。   此时八月酷暑,正是天热的时候。为了能趁着凉快多赶些路,大伙儿都天不亮就起床,马不停蹄地走个一上午。到了晌午前,日头就开始毒了,众人就只能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脚,吃点东西喝点水。等过了最热的那一两个时辰,再开始赶路,一直走到傍晚天黑,然后找地方休息睡觉,第二日起来继续走。   这么走了七八日,就到了宗家门的地界上。   这一日,大伙儿走到了一个镇子上。一进这个镇,他们就发现这里应该原本是个热闹的所在,酒楼、茶馆、胭脂粉铺子、布行、药铺,应有尽有,但现在有些店铺门可罗雀,虽然也有人买东西,但却有些萧条之感。   大伙儿一打听,原来这个镇叫“凉水河镇”,原本是宗家门最热闹的地方,但因为今年灾荒,加上民间不太平,出门的人少了,生意也早大不如前两年。   但方德恩他们已经接连很多天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睡过像样的觉了,一看凉水河镇这么大,还是决定在这里歇歇脚。   方德恩在镇子上找了家还不错的客栈,叫掌柜给安排了几间上房。   大伙儿进了房间,各自换了身衣服,小憩片刻之后,这就到了晚上。闫老六一招呼,众人都呼啦啦地从房中出来,下了楼,到大堂点了一桌子酒菜,又叫了两壶好酒,准备好好吃一顿。   云小鱼不愿意跟八个半生不熟的大男人一桌子喝酒吃肉,这点方德恩倒能理解。他叫店家单做了几个菜,还叫店小二烧了洗漱用的热水,连带着饭菜一块儿送到了云小鱼的房间里。   云小鱼锁上房门,在房间里用热水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番,然后又饱饱地吃了一顿,觉得心满意足,才叫小二来把东西都收拾走。   吃完饭,她仰面躺在床榻上休息。楼下传来喝酒划拳的吵闹声,夹杂着高一声低一声的笑骂。云小鱼想到此刻楼下那些个吆五喝六的男人,一股难言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   她其实根本不能算是认识他们,可她除了跟着他们走,没有别的选择,跟着他们起码她还是安全的,否则她实在是无处可去。   如今她只能记起自己的名字,其他的事情依然想不起来。她的脑海里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却缺少一条线把它们串起来。   她翻了个身,面冲着墙,把胳膊枕在脖子下侧躺着。此刻她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但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想着想着,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拉过被子蒙在头上,本来是想藏在被窝里趴一会儿的,然而一股难闻的馊味从被褥和枕头上散发出来,熏得她不得不掀开被子,又平躺过来。   她用手抹去泪水,暗想:“好在那方总镖头并不是坏人,有他在,我看其他人也都还守规矩。”但她知道方德恩会如此照顾自己,也是受人所托罢了。   “可是托镖的人是谁呢?”自从云小鱼知道有人托广顺镖局把她送到金蟾山,她就一直试图想起这个人是谁,但任凭她想得头疼欲裂,却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尽管如此,她依然紧紧地抓住这个念头不放,一厢情愿地把这件事解读成“这世上还是有一个人关心我的,不然为什么要救我呢。我只要想起他是谁,再把这个人找到,我就不再是孤单的了。”   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让云小鱼的内心稍稍得到了些宁静。   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敲得很轻。   云小鱼擦干脸上的泪水,起身问道:“谁?”   “……云姑娘,我是薛恩。”   云小鱼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想起:薛恩就是整日跟着王顺的那个不声不响的年轻镖师。   云小鱼迟疑了下,问道:“什么事?”边说着,她边下地走到门边站住了。   薛恩在外面似乎颇为踌躇,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我看见镇子上有卖香囊的……还挺好看的……”他越说声音越小,到了后半句云小鱼根本没听清。她只好把脸贴近门,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吗,我没听清。”   薛恩的脸一下子红了,提高声音道:“我说……我说,你想不想去买个香囊?”   云小鱼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听他并无恶意,便打开了门,薛恩正面红耳赤地站在门口。   云小鱼问道:“你刚才说买什么?”   “我说,你想不想买个香囊……”   “你房间里也有异味是不是?”云小鱼眉头微皱,“掌柜还骗人说是上房,我怎么觉得被褥都没洗过。”   云小鱼见薛恩不吭声,又问:“你说的那香囊,好闻吗?”   薛恩眼睛一亮:“好闻!茉莉花、玫瑰花、水仙花……什么香味都有。”   “那行,走,我跟你一起去挑两个。”   薛恩面露惊喜,连声道:“好,好。”   云小鱼重新回屋收拾了下头发,然后走出房间跟着薛恩下了楼。他俩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正赶上方德恩和闫老六往上走。   闫老六抬头看见这俩人一起,先是一怔,随即面露狡黠的笑容,问薛恩:“你们做什么去?”   薛恩道:“我陪云姑娘出去买个香囊。”   云小鱼看薛恩说完这句话,脸好像又红了,忍不住暗想:“这人性格真内向,像个大姑娘似的动不动就脸红。迟些等我们回来,这些人肯定还要开他玩笑的,那他不得红成个胡萝卜,还是我替他说两句吧。”   她于是接口道:“我房间里有味道,所以拜托薛镖师带我去买两个香囊。”   闫老六对薛恩揶揄道:“薛老弟,你一个人带着云姑娘不安全,干脆我跟你们一起去。”   薛恩一听急了:“店铺就在旁边,安全得很!”   闫老六嘿嘿一笑,正要接话,方德恩这时却道:“老六,我有话跟你说。你别跟着凑热闹了。”又对薛恩道:“要去就快些去,正好轿夫在外面。你照顾好云姑娘,不要四处走,买了就回来。”   薛恩道:“知道了。”赶紧带着云小鱼就下了楼。   闫老六看他俩出了客栈大门,说道:“这薛恩平时跟块豆腐似的踹不出个屁来,追姑娘的胆儿还挺大。”   云小鱼出了客栈的门,上了轿,薛恩走在轿前面,心里美得像吃了蜜。他本来是鼓了十二分勇气,心想要是云小鱼不搭理他,他就再不骚扰她,没想到云小鱼居然答应了。   薛恩边走边想:“不知道她是真的要买香囊,还是对我也有意。可我随口说买香囊,她怎么就说房间有味道,而且这么痛快便答应了?若说对我无意,世界上又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他越想越激动,越想越高兴,忍不住自己笑起来。   走了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一个叫做“百香堂”的店铺前。轿夫在店门口把轿子放下,云小鱼掀帘走出轿子,薛恩指着百香堂的匾说:“我看这铺子门脸很大,里面好玩儿的东西一定很多。”   云小鱼已经闻到了店中飘出的怡人香气,馥郁而不俗,细细体味有诸多种层次。她对气味最是敏感,闻到这香气,顿时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心情也分外愉悦起来,也不顾薛恩,自己先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店。   那百香堂的老板看着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在柜台后面聚精会神地调香,云小鱼不想惊扰他,因此并不出声,放轻脚步走到柜台前看了一会儿,才忍不住说道:“老板,你家的香很不错。”   那老板抬起头,见云小鱼和薛恩年纪不大,似乎有些意外,他一边将香粉用纸板刮到一块,一边问道:“姑娘知道这是什么香?”   云小鱼道:“这香叫‘十一夜’,是用南陵特有的五种花混合制成,非常稀有。它的香味先淡后浓,开始像莲花般清雅,但放置十一晚后,会变化成一种浓郁妖娆的醉人迷香,是南陵皇家公主大婚专门用在寝宫里的名贵香料。”   那老板起初颇为惊讶,但随即面露欣赏赞叹的神气,说道:“想不到姑娘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懂香!不错,这确实是 ‘十一夜’,一般人都不知道,姑娘是从哪里得知此香的?”   云小鱼被问得怔住了,她竟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知道。   那老板见云小鱼不说话,只道是她不想说,便没再追问:“姑娘今天可是来买香的?那看看这十一夜?这香只有一点货,卖完就再没有了。”   云小鱼摇头道:“这香虽好,但太贵了,我买不起。还是给我拿些别的看看吧。”   “好说,这些都是新货,姑娘你先看着。”老板从柜子里拿出了七八个荷包,一个一个给云小鱼闻。   薛恩在一旁听着,心生疑惑:“她看来是个富家小姐,否则不会知道这些。但她为何会孤身一人,而且之前她那身嫁衣……她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人又为何抛下她不管……”   薛恩正想得出神,内堂忽然走出来一个姑娘,这姑娘小眯眼、大脸盘,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碧绿罗裙,看着很不高兴。   她手里拿着个茶盘,走到老板面前,重重往柜台上一摔:“爹,那个张大小姐真难伺候。”   老板头也没抬:“她又要什么了?”   “她嫌茶不好喝,让我换壶好茶。”   老板“咳”了一声:“我当什么事儿,那就再给她换一壶。”   “我不去。”   “慧儿,”老板嗔道,“越来越不懂事了。”   慧儿撇了撇嘴,小声说道:“她原来就是个青楼女子,不过认了个乡绅做干爹,就觉得自己身价百倍了似的。她以为自己跟着人家改姓张,就真成官宦小姐了。”   “不管她是谁,只要她喜欢咱家的香、愿意花钱买咱家的香,那就是客,就得顺着。像你这样,把客人都给横走了,以后谁还敢来买咱家东西?”   “酒香不怕巷子深,咱家的香就是好么!识货的总会来,不识货的,你就算求了她来,她甩了半天脸色,最后也未必会买。”   老板劝道:“话不是这么说。做生意嘛,又不是让你跟她交朋友。哎,她要换茶,你给她换了没有?”   “换了换了,轿子也叫李四去租了,轿行就在对面,很快就回来了。”说到这里,慧儿满脸的不耐烦:“之前的轿子坐得好好的,偏偏到咱们店里买香囊的时候,又要喝茶又要换轿的。她家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指使她家家奴,跑到这儿来指使咱们?”   “坐着不舒服就想换一个呗。咱们后面院子里有茶铺,既然开门做生意,就得让人家进。我可告诉你啊,这张家小姐是咱家的贵客,她出手阔绰,看上就买,你可别把她给我得罪了。”   慧儿撅起嘴,不情愿地点点头。   云小鱼这时已经看好了几个香囊,但都觉得味道差了一点,便对老板说:“老板,你这几个香囊的味道是我喜欢的,就是稍稍有些单薄,请问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   那老板拿起云小鱼手中的几个荷包依次闻了一遍,说道:“姑娘你是识货的,你既然喜欢这一类的,我就带你去里面看几个稀有货,那些都不贵,但对不懂行的人,我是不会拿出来的。”   老板往里一让,云小鱼和薛恩跟着他进了后院。      ☆、第七十二章 阴差阳错   百香堂老板把云小鱼和薛恩带到了后院的一个看着像是库房的房间里,拿出珍藏的香囊给云小鱼一一介绍。   云小鱼看完很满意,想再仔细看看,老板便道:“姑娘你慢慢看,我得出去招呼客人,你看好了就出来告诉我。”说完就回柜台了。   老板走到前堂一看,慧儿还在那儿杵着,就问她:“你还在那儿站着干嘛?”   慧儿还在想给张大小姐租轿子的事儿,越想越嫌弃,越想越生气,忍不住高声道:“她那种出身就该坐二人轿,那种出身的女人出街,不都是坐二人轿的。”   老板急忙道:“小点声,她就在后面坐着呢!而且她这是去给宗家三少爷做小妾。宗家咱们可惹不起!”   慧儿冷笑道:“又不是嫁到宗家做正房,人家明媒正娶的正房都是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去的。她呢?说到底还不是得她自己走进去。”   老板叱道:”这种话不要再说了!”说完他想起什么了似的,对站在门口的家丁说道:“李四,给张家小姐租的轿子准备好了没有?”   李四道:“回老爷,早就租好了,但门口没地儿放,轿行的人现在在旁边胡同那儿等着呢。”   老板一听有点火:”怎么会没地方放?”   “您自己看,喏,门口停着一个呢!”   老板从柜台里走出来,疾步走到门口一看,果然门前停着一顶轿子,问李四:“这哪儿来的,是谁的轿子?”   “好像是里面一位女客的。”   老板抓了抓脑袋,走到门口那顶轿子前,对四个轿夫说道:“四位大兄弟,我们里面有位贵客,马上就出来,能不能给挪个地方,等她走了你们再回来?”   门口这顶轿子正是云小鱼的轿子。这顶轿子是方德恩从广顺镖局出发之前,按照那托镖人的要求给云小鱼租的。   当时各地租轿子都大同小异,租了轿子还可以连带着一块从轿行里雇轿夫。   轿子一般有二人轿、四人轿,还有八人大轿、新婚花轿,其中民用的那种四人素帷轿子租的人最多,方德恩租的是这种,那老板给张家小姐租的也是这一种。   那四个轿夫一听,立即有一人说道:“那不行,谁知道我们姑娘什么时候就出来了,她出来找不着我们怎么办?”   老板想了想,问道:“你说的姑娘是不是穿着一身素装、模样俊俏,旁边还跟着位年轻后生?”   那轿夫说不错,老板忙道:“那位姑娘我知道,他俩现在正在里头的库房看小样儿呢,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这边上个人,马上就能走。”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些碎银,给每个轿夫塞了一些。   那四个轿夫互相看了一眼,领头那人点头道:“那你快着点。”   于是他们抬起轿子,去了旁边的胡同里,其中一名轿夫还时不时地从胡同里走出来看看,怕云小鱼和薛恩出来找不着。   老板办妥这件事,走回柜台,见慧儿从里面又出来了,就问:“你又去哪儿了?”   慧儿气急败坏地说:“又是她,事儿特多,烦死我了!”   “她要干嘛?”   “她要吃桂花糕,让我买!”   老板却心想:“这张家小姐不是要去宗家吗,接亲的人还都在旁边喝茶等她,她在这儿蘑菇什么呢。”   慧儿出门买桂花糕,走到门口,回头又道:“对了,她还说要用咱们这儿最贵的香,做两个香囊带上。”   老板立刻喜上眉梢:“你看,咱们辛苦大半天,为这个也值了!我这就做,你回来的时候一道给她送过去。”   慧儿沉着脸也不答话,转头就走。   云小鱼和薛恩在库房里挑选香囊,她越挑越喜欢,越挑越起劲,一边挑还一边欢快地对薛恩说:“没想到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还有这么地道的香铺子。那老板没有说谎,这些果然都是极好的香。”   薛恩痴痴瞧着她,说道:“你喜欢就多挑几个,我买给你。”   云小鱼笑道:“你干么送给我,我自己有钱。”她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举起来给薛恩看:“看,这不是。”   薛恩却道:“我知道你有银子,但我想送你,这跟你自己买不一样。”   云小鱼一边翻找香囊,一边随口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此时库房中只有薛恩和云小鱼两个人,薛恩看着云小鱼,见她肤如凝脂、面若桃花,只觉得她美得不可方物,像个天上仙子。他按捺不住内心冲动,说道:“我送给你的,你就可以留在身边,一看见它就会想起我。”   云小鱼正在摆弄一个香囊,听见薛恩这话,手一下僵住了。她就算再傻,此刻也听出了薛恩话中的含义,况且她并不傻。   薛恩见云小鱼忽然停下了,两眼只盯着手里的香囊,手也不动,也不说话,不禁问她:“怎么了,你不喜欢我送你东西么?”   云小鱼心道:“我本以为他只是性格羞涩,见到女子便会脸红,没想到他竟有这个想法。他说得这么明白,我就不能装糊涂了。”她默默叹了口气,又想:“也怪我,他约我出来买香囊的时候,我只当他房间也有味道,还心想这人真像个女孩子,不仅要买香囊,还不忘叫上我。唉,我完全错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放下手中的香囊,对施恩说道:“我大概是让你误会了……我并非不懂事,只是这香囊包含了你的情意,所以我不能要。”   薛恩本来满是热情洋溢的脸,听了这话顿时黯淡了下来,他急问道:“你难道不喜欢我?你若不喜欢我,为什么会跟我出来买香囊?”   “我跟你出来买香囊,是因为我房间里真的气味不好……”   薛恩满面通红,有些气恼地说道:“你如今说这样的话,谁会相信?”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怨,忽然一把拉起云小鱼的手:“你莫不是不好意思承认?还是因为有什么隐情?这里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你说出心里话,我都能明白,你莫要隐瞒。”   云小鱼见他情绪激动,急忙抽回手,往后面躲去。这一躲,一下子撞在了屋角一个缸上,不想那缸是个染缸,云小鱼袖子上瞬间被染了一条淡绿色的痕迹。她赶紧借机往门外跑去,边跑边道:“我得去轿子里擦擦身上,你不要跟来。”   薛恩眼见着云小鱼跑出门去,他整个人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云小鱼着急忙慌地跑出了百香堂,一头就钻进了轿子里。她坐在轿中,回想刚才薛恩的表现,心想:“本来只是想买个香囊,没想到却让他误会了。他虽然已经年纪不小,但心智看着却不是很成熟,此去金蟾山还有一段路程,这段时间里我只能跟他保持距离了。”   想到这里,云小鱼也不想出去买香囊了,更不想见到薛恩,就坐在轿子里拿出手帕擦起身上的染料来。   云小鱼方才闷头就冲进百香堂门前的轿子里,却把轿子旁边的四个轿夫给弄懵了。   最前面一个马脸的悄声问后面一个圆脸的:“这谁啊?”   圆脸的眨巴眨巴眼:“是张家小姐吧?不然怎么二话不说就上了轿。”   马脸的抓了抓头,跟那圆脸的说:“你问问。”   “哎呀不用问,肯定是张家小姐。”   正在这时慧儿买桂花糕回来了,她经过那顶轿子,一脚迈进门槛,冲店里喊道:“爹,香囊你做好了没,桂花糕我买回来了。”   老板答道:“做好了,你快给张家小姐送去。”他这话让门口那马脸的轿夫听见了,他急忙跑进来,低声对老板说:“老板,刚才张家小姐上轿了。”   老板一怔:“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见?”   那轿夫捂着嘴悄声道:“就刚才,黑着脸就跑出来了,看着心情不大好。”   慧儿在一旁听见了,“哼”了一声:“她心情不好,我还心情不好呢。”   老板叱道:“不要胡说。既然小姐都上轿了,慧儿,你快去把接亲的人都叫出来,让他们赶紧赶路吧。”   慧儿不大乐意地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后面跟出来一个丫鬟、还有四五个武师打扮的人。   那丫鬟十五六岁的年纪,瓜子脸柳叶眉,细长眼睛樱桃小口,看着很是水灵,美中不足的就是白白嫩嫩的脸蛋中间长着一颗黑痣。   她正是张家小姐的贴身侍女百灵,而那些武师则是宗家派来接亲的。   百灵一边往出走,一边喃喃道:“真是奇怪了,刚才小姐还在里面叫我出来给她拿东西,怎么就上轿了。”   慧儿听着心里憋气,说道:“要走了还叫我买桂花糕,怎么不早说,白使唤人哪?”   百灵听慧儿说话味儿不对,白了慧儿一眼:“又没说不给你钱。”拿出钱袋子,取了几个铜钱出来给了慧儿。   慧儿接过钱来,把桂花糕往百灵怀里一摔,接着走到柜台旁边靠着,耷拉着脸拨了两下算盘,再也不看一眼百灵。   老板也急忙走了过来,对百灵说道:“这位姑娘,你家小姐还要了两个香囊,按她的要求,是用咱们店里最好的香做的。一共十两银子,你一块儿给结了吧?”   那几个轿夫在旁边一听:好家伙,两个香囊十两银子,出手真阔绰,到底是有钱人。   百灵一瞥那几个轿夫的神情就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她盈盈从钱袋中拿出十两银子,又瞥了一眼慧儿,淡淡道:“我们家小姐素来只用最好的香,以后再有好香,还给我们留着。”   慧儿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心道:“呸,都去宗家当小妾了,还回来个屁。千万别回来,再也不想看见你。”   老板把那两个香囊递给慧儿:“去,把香囊给小姐送去。”慧儿白了百灵一眼,一把抓过香囊,噔噔噔走到轿子前,把两个香囊从轿帘的缝隙中使劲扔了进去。   云小鱼坐在轿中正在认真擦着身上的染料,起初是听见外面有些吵闹,但隔着轿子听不大清,也没细听。谁知正擦着,忽然劈头盖脸砸进两个香囊来,吓了她一大跳。   她从地上捡起香囊,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竟是“十一夜”,心中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薛恩竟然花这么大手笔给她买了这么名贵的香。   她心中开始忐忑不安,不明白薛恩是什么意思:难道刚才跟他说的还不够明白?还是他是为了表示歉意?但这歉意未免也太贵了些。   云小鱼百思不得其解,但经过刚才的尴尬,她此刻又不想出去当面询问他。就在这时,她感觉轿子被人抬了起来,开始走了。云小鱼心想:“想是他也觉得尴尬,不好意思跟我说话吧?也好,回去找机会再说吧。”   云小鱼这样想着,便不吭声,只是在轿中暗暗盘算如何把这礼物再给薛恩还回去。   在附近胡同等着云小鱼和薛恩的四个轿夫一看门口接张家小姐的轿子走了,打头那人忙道:“走了走了,咱们挪回去。”四个人就抬起轿子又停在了百香堂门口。      ☆、第七十三章 宗家三少   薛恩在百香堂后院的库房中等云小鱼,一边等一边回想刚才发生的事。他此刻心中开始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方才过于冲动、言语莽撞。但说出去话泼出去的水,现在肯定是收不回来了。   他细细回想云小鱼的神态动作,愈发觉得她确实从一开始就并未对自己表现出任何暧昧之意,或许她真的只是想出来买个香囊。   原来来时路上心中的一切美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想罢了。想到这里,他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薛恩长叹一声,冷静一想,觉得云小鱼肯定不想再见自己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出库房,来到前厅,经过柜台时,那老板见薛恩一脸失魂落魄,忍不住问道:“这位客官,可是挑完了?”他好奇地往薛恩身后也看了看:“那位姑娘呢?”   薛恩叹了口气:“她在轿子里。”   “啊,那香囊她还买吗?”   “……不买了。”   薛恩走到轿子前,正要叫轿夫抬轿子回客栈,但他心里忽然又不舍了:这一回去,怕是云小鱼再也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了,他不想云小鱼一直误会下去,他要趁现在这个难得单独相处的机会跟她道歉。   薛恩于是又走回百香堂,问那老板:“刚才你说,你们后院还有个茶铺?”   “是,有个茶铺。我们自家开的,茶都是好茶,人少,环境幽静,都是老客。”   薛恩思索了下,又走回轿旁,给了那四名轿夫一些碎银:“几位兄弟,我有事要跟云姑娘说,烦请几位到对面的茶铺,喝点茶,等一等,最多半个时辰就好。”   这四名轿夫跟着方德恩和薛恩他们一路走到此地已经熟稔,听完他的话,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薛恩回到轿边,他知道云小鱼此刻就在轿子里,但他却不知怎么开口。   他想:“先等她换好衣服,她一从轿子里出来,我就请她去百香堂里面的茶铺喝茶,找个没人的地方跟她道歉。”这个主意一打定,他就垂手在轿子旁站着等。   谁知坐等右等,等了足有半盏茶功夫,轿中却一直没有动静。   按理说这个时候开口问一句就好了,但偏偏薛恩那股腼腆劲儿这时候又上来了。   他暗道:“想是姑娘家换衣服都慢,又或许她已经察觉我站在这里,不愿意出来。”左思右想,他忽然有了主意:“我还是去给她买香囊,借着给她香囊,跟她说话。”   薛恩疾步走回柜台,跟老板说道:“刚才库房里有两个香囊我看上了,我要了。”   老板喜道:“好,客官,你随我去,你说是哪两个,我给你拿货。”   薛恩点头道:“好。”跟着老板就一起去了后院的库房。   两人前脚刚走,旁边通着后院茶铺的小门后,一个女子一掀帘子走进了前堂,这女子正是那位张家小姐。原来是她在茶铺等得不耐烦,自己出来了。   这位张家小姐叫张翠莲,唇红齿白,是个美人,只是她穿着跟一般女子不同,衣衫很是清透,虽衬着曲线迷人,却难免显得有些轻佻。   张翠莲出来一看,前堂、柜台一个人都没有,门口停了顶轿子,轿夫也不见人影,觉得纳闷,心中暗道:“这人都哪儿去了?百灵取手帕不回来,店里那死丫头买桂花糕买得没了踪影,现在怎么连轿夫也没了?”   她站在前堂,又不好意思像个老妇一样当街大喊着寻人,踌躇了一番之后打定主意:“我也别在这里傻站着了,干脆进轿子里等吧。”她就走出百香堂,直接坐进了轿子。   薛恩买完香囊出来,想到很快就能跟云小鱼一起喝茶说话,心情好了许多。他走到轿前,在窗子上敲了两下,轻声道:“香囊……香囊给你买来了。”那轿窗开了一条缝,一只纤纤玉手伸了出来,薛恩急忙递了上去。   香囊递进去半天,轿子里却一直没有动静,薛恩等得有些局促不安,忍不住问道:“这香囊可还好?”只听里面传出一句:“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一个,我还能说什么?”   薛恩只觉得五雷轰顶,心道:“我真笨,竟然挑了个她不喜欢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惹她生气,气得她声音都不对了。”   薛恩觉得万念俱灰,心想还喝什么茶,趁早回客栈吧。他去对面茶铺叫来那四个轿夫,轿夫还奇怪怎么这么快就谈完了,又看薛恩垂头丧气,心想多半是谈崩了。   大家也不多嘴问他,只是跟他回到百香堂门口,抬起轿子,一行人就回了客栈。   云小鱼上错了轿子,自己却浑然不知,坐在轿中一直在想回去如何跟薛恩把话说清楚,顺便把香囊还给他。   山路崎岖,轿子颠簸,云小鱼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困意袭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凉水河镇离宗家大宅其实并不远,半天就能到。宗门接亲的人本来晌午前儿就到了张家,结果那位张翠莲张大小姐磨磨蹭蹭,买香囊、喝茶、换轿子,折腾到了此刻,一行人才出了凉水河镇。   宗门接亲的人一看天都黑透了,怕那位三少爷怪罪,都着急把张翠莲接回宗府,因此走得很快,没多大功夫,这就走出好几里地去了。   百灵是家养的丫鬟,平时足不出户,哪里这么赶过路,早就走得上气不接下气。等走到一片林子中时,她实在受不了了,弯腰一边捶着膝盖一边嚷道:“不行了不行了,我走不动了,我得歇歇。”   走在最前头的武师叫马如风,是宗门门人,也是府中一名教头。他听到百灵叫嚷,就叫人停了轿,对百灵说道:“姑娘,再坚持坚持,前面眼看就到了,等到了再好好歇歇。”   百灵叫道:“我一步都走不动了!你们这哪里是接亲,跟抢亲一样,后面又没人追,走这么快做什么?”   马如风道:“现在天色晚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多呆一刻便多一份危险。咱们早些回府,你家小姐还可以早点休息。”   百灵小脸一沉:“就休息一会儿怎么就危险了,这不是有你们么,不然叫你们来干什么?”她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们走得这么快,小姐在轿中怕是要颠坏了。”   她走到轿前,凑近轿窗轻声问道:“小姐,坐了这么久,想是累坏了,要不出来走走?”   轿里无人答话。   百灵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应声。她觉得奇怪,就绕到轿前,掀起轿帘往里一看。   这一看完吓得百灵脸色煞白,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只见轿中坐着一个青衫姑娘,正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却并不是张翠莲。   云小鱼被百灵吵醒,她揉了揉眼,发现一个女孩子一脸惊骇坐在地上,手指着自己,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心想:“这女孩子是谁,她为何见到我如此惊讶。”   云小鱼从轿中走了出来,左右一看,顿时呆住了。只见周围都是黑黢黢的树影,还有好几名布衣大汉站在轿旁正瞪眼瞅着她,除了他们和轿前坐在地上的女孩子,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荒山野岭,没有人烟,显然根本不是凉水河镇。   云小鱼瞬间心中冰凉,急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薛恩呢?”   百灵从地上咕噜一下爬了起来,也焦急地叫道:“你又是谁,为何会在我家小姐的轿中?你把我家小姐弄到哪里去了?”   云小鱼听得满头雾水:“我不认识你家小姐,我在百香堂买完香囊,出门上了轿,我的轿子本就停在门口,怎么会变成你家的轿子了?”   “你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这是宗家三少爷接我家小姐过门的轿子,也是停在百香堂门口的,谁知道你怎么上了我家轿子?”   两个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谁也听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听不明白还非得说,就像两只小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她俩越说越糊涂,旁边的四个轿夫却渐渐听明白了,那马脸的和那圆脸的对视了一眼,心想:“完了,还真是抬错人了。”   那马脸的赶紧走出来,把云小鱼的轿子如何先停在百香堂前,百香堂老板如何让大家挪轿子,云小鱼又如何阴差阳错上了这顶轿子,这前前后后的整件事跟两位姑娘解释了一番,最后说道:“咱们从来没见过张家小姐,这位姑娘二话不说就上了轿,我们就也没多想,唉!当时多问一句好了。”   百灵听了,气得一把揪住云小鱼的头发,叫道:“你这个糊涂蛋,你怎么上了别人的轿子也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我们家小姐能丢了吗?”   云小鱼被她揪得生疼,觉得头皮都要被扯掉了,她也大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揪我头发你家小姐就能回来吗?况且你们不说一声就挪走我的轿子,我怎么知道会有这么巧的事?”   百灵松开手,瘫倒在地上放声大哭:“完了,我们家小姐丢了,这可怎么办,我可怎么跟我家老爷交代啊……”   宗家接亲的人这时都听明白了,也全都傻了眼。   云小鱼理了理被揪乱的头发,对百灵说道:“你家小姐现在肯定还在凉水河镇的百香堂,大不了就是暂时没地方去而已,如果她再聪明些,可能现在都回家了也说不准。你与其在这里哭,还不如赶紧回去接人。”   百灵琢磨琢磨觉得很有道理,“呲溜”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把眼泪:“对,小姐现在肯定还在百香堂,我们得回去接她。”   马如风在旁边听着可是糟心透了,但也别无他法,只好对众人道:“回凉水河镇,把张家小姐接回来。“又对旁边一名武师道:“你即刻回府禀报三爷,就说路上出了些状况,咱们得迟些才能回去。”   那名武师点了点头,刚要动身走,忽听有人打远处说道:“不用了。”   月光下,只见从林中走出两人,均都骑着高头大马。前头马上那人华服美冠、唇红齿白,大眼睛、高鼻梁,生得一副好容貌。   马如风及众武师一见他,立刻跪地行礼道:“三爷。”   原来此人正是宗九的三儿子 — 宗子义,他身后则是他的贴身随从刘景。      ☆、第七十四章 玉面郎君   马如风见宗子义亲自来了,心想他多半是等急了,急忙说道:“属下办事不利,张家小姐这边出了点状况,咱们正要跟三爷禀报。”   宗子义已经走到近前,高坐马上说道:“我倒不是着急,只不过最近不太平,老爷子让我出来巡视巡视。刚才你们要禀报什么,现在说吧。”   马如风于是就把张翠莲和云小鱼上错轿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又道:“属下这就回凉水河镇,把张家小姐接回来。”   宗子义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道:“罢了,现在也晚了,明天再去吧。”   百灵一听,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一脸惊慌:“公子,我家小姐现在还在镇上的百香堂上没人管,等着咱们去接她呢。若明天再接,她怕是要等一晚上了!”   宗子义之前是见过张翠莲的这个随身丫鬟的,他瞥了百灵一眼,面无表情,半天说道:“马如风,那你去把她接来。”   百灵松了口气,拜倒道:“多谢公子。”马如风则命人抬起空轿子,准备回凉水河镇接张翠莲。   云小鱼这时已经在旁边理好了头发,她见这队人马又要回凉水河镇,忙道:“正好,你们连带着把我一块送回去吧。”   宗子义先是听这说话的声音温柔甜美、悦耳动听,再顺声望去,见说话的女子面容姣好、气质脱俗 — 不仅比张翠莲好看,而且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好看。   他一看之下有些愣神,叫住云小鱼问道:“等等,你就是上错轿的姑娘?”   云小鱼瞥了他一眼:“是。”   宗子义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然后紧盯着她问道:“你家是哪里的?”   “我不是本地人,途径凉水河镇。”   “你要去哪里?”   “……跟着父兄走,居无定所。”   “你父兄是做什么营生的?”   云小鱼心想:“查户口呢,问这么清楚做什么。”她想广顺镖局是送镖的,干脆答道:“他们都是卖脚力的。”   宗子义听到这里,面上露出一股意味颇深的微笑:“原来是卖脚力的。”   马如风这时在一旁问道:“这位姑娘,你可要跟我们一起走?”   云小鱼道:“走。”说着便要上轿,却被百灵一把扯住了。   百灵瞪着眼睛问:“你干嘛,还想坐回去呀?”   云小鱼奇怪地看了百灵一眼:“我为什么不能坐回去?”   “这是我家小姐的轿子,你来的时候咱们不知道,你坐也就坐了。现在知道了,你还想坐回去,想得倒美。这轿子只能我家小姐坐,你要回去,就跟着咱们走回去!”   云小鱼心想这人可真够较真儿的,宁可空着轿子也不让我坐,但她并没有多说,只道:“走就走。”说罢抬腿就走。   宗子义这时忽道:“这位姑娘,既然人家不让你坐,我再派人送你回去。”说着给身旁的刘景使了个眼色,刘景会意,立刻说道:“姑娘,我家少爷好心,你且等等,我回去叫人来送你。”   云小鱼刚想说“不用”,刘景已经调转马头,往宗府方向奔去,转眼没了踪影。她愣在原地,百灵则狠狠瞪了她一眼,对马如风说道:“既然她留下,那咱们走。”   马如风见宗子义不管百灵,便命人抬轿回凉水河镇接张翠莲。   众人走的走,散的散,转眼林子中就剩下了云小鱼和宗子义。   宗子义策马走到云小鱼跟前,却没下马:“此去凉水河镇,虽然路途不算远,但一个姑娘家走回去是太累了。这里离我府上很近,很快就会有人送马来。”他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啊,我忘了跟我那家奴说,估计他会送匹马来,你可会骑马?”   云小鱼怔住了:“我不会骑马。”   “没关系,你不会骑马,我可以教你。”   云小鱼见他眼神闪烁,似不怀好意,顿时觉得不对劲,忙道:“多谢公子,我还是跟他们走吧。”说完转身就去追百灵一行。   宗子义忽然从马上掠起,纵身落在云小鱼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笑道:“先别急着走。你可知道我是谁?”   云小鱼后退两步,警惕地问:“是谁?”   “宗氏三杰你可曾听过?”   “没听过。”   “那宗门你总听说过了。”   “那又如何?”   “我大哥宗子忠,我二哥宗子孝,还有我宗子义,在江湖上人称宗氏三杰。我人送外号玉面郎君,在宗门排行第三。”   云小鱼见宗子义锦衣华服、貌比潘安,确实堪称是个美男子,但他眼中透着轻浮,让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厌烦。   云小鱼冷声问:“你想怎样?”   宗子义笑道:“我刚才也听出来,你跟着你的父兄四处流浪,生活想必很辛苦。但你若跟了我,便可保你荣华富贵。将来我接任了掌门,你还可以当掌门夫人。”   “你都娶了小妾,还掌门夫人。”   宗子义哈哈大笑:“娶正房规矩太多,而且我父亲给我安排的那些女人我都不喜欢,也不想取个管家婆过来,所以我只有小妾没有正房。但如果是你,我倒可以考虑让你进门来管管我。”   云小鱼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可真虚伪,刚才当着众人的面装得倒像个正人君子,原来是个登徒子!新娶的小妾还没过门呢,他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不知怎的,云小鱼这时忽然想起青石寨的那位二寨主赵有良了,想起他那句:“那长得好的都是陈世美!”此刻看着宗子义,她忽然觉得赵有良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宗子义见云小鱼不说话,以为她默许了,有些高兴,缓步向她走去,边走边柔声道:“那你跟我回去,等咱们好事成了,我会派人去凉水河镇上把你父兄请回来,他们若知道你嫁给我,必定很欢喜。”   云小鱼听得直恶心,连连倒退几步,叱道:“你滚远点,滚得越远越好。”说完掉头就跑。   宗子义脸一沉:“给脸不要脸。”   他拔腿跟上,拉住云小鱼就往怀里一拉,将她抱在了怀里:“说好听的你不听,我只好不客气了,这是你自找的。”伸手就去扯云小鱼的外衣。   云小鱼吓得失声尖叫,但此刻已是午夜,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惊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忽然想到怀中那把匕首,慌忙摸了出来,举刀就往宗子义身上刺去。   宗子义压根没想到她身上有刀,云小鱼落刀的位置正是他后肩,他只觉得背后猛地吃痛,立时本能地一手扣住云小鱼的喉咙,另一只手反手把匕首拔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其实这一刀如果再往脖子上靠点,再有点力气,宗子义就交代了。只可惜云小鱼惊慌失措,只扎到了肩膀上,况且她力气太小动作太慢,那一刀还未扎深,就被宗子义制住了。   宗子义两眼冒火,面目狰狞:“你想杀我?”他扣住云小鱼喉咙的手像一把铁钳,掐得她喉咙咯咯作响,说不出话,双目充满血丝。   这宗子义心狠手辣,手上毫不松力,眼见是快把云小鱼掐死了。   就在她满心绝望之际,忽然从旁边的树影当中“嗖”的飞出一物,直冲着宗子义的太阳穴打去。   宗子义听见疾厉的风声,急忙松开云小鱼,往后跃去。那东西从宗子义眼前擦面而过,“铛”一声打在了树上,宗子义凝神一看,树干竟然给打出一个洞来,洞中是个酒壶盖儿,深嵌入其中。   宗子义暗暗心惊:刚才要是打在他脑袋上,脑袋就要开花了。他厉声喝道:“是谁?”   丛林中走出个青年,二十六、七的年纪,样貌俊朗,身材清瘦。他目似寒星,脸上却挂着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手中提着一个没有盖儿的酒壶:“方才这位姑娘让你滚,你就该滚远点。现在再想滚,晚了。”   宗子义怒道:“你是哪棵葱?”   “我的名字,你还不配知道。”   宗子义冷笑一声:“你可知道我是谁?”   青年打量了宗子义两眼:“看你的样貌打扮,应该是宗门公子。但看你的行事作风,应该是宗家老三。”   “我行事作风又如何?”   “听说宗氏三杰中的老三风流倜傥,号称玉面郎君,但其人飞扬跋扈、心狠手辣。我看他们说的都不准,你不是飞扬跋扈,你是不要脸。”   宗子义顿时怒火中烧,二话不说就冲那青年打了下去。   那青年面不改色,身形略动,转瞬间向后平移了半步,躲开了这一拳,却没人能看清他这半步是怎么移的。   宗子义右脚踏上,紧跟着又补上三拳,那青年均都轻松躲开,他一直拿着那壶酒,就跟舍不得放下似的,躲闪之间竟然还抽空喝了一口。   宗子义恼羞成怒,手上招式更急更狠,那青年接了几招之后,忽然叹道:“看来你们宗家拳的精要你一点儿都没学着,宗九心中的掌门继承人不是你,少当家的位子你也不要想了。”   他这几句话正戳中宗子义心中最痛的地方。   宗子义是庶出,在宗家的地位从来就没有正房所生的老大和老二地位高。他恨自己是庶出,他更恨为何自己各方面都不差,爹却独独看好刻板愚忠、冥顽不灵的大哥宗子忠。   二哥宗子孝虽然天生聪明,但无心家业,整日就知道写写画画,游手好闲。自己明明兼具两位哥哥的优点,但爹却似乎从来未曾考虑过将掌门之位传给他。   宗子义这股长久以来的积怨,被那青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给勾了出来,他怒吼一声,抬手就上了杀招。但他的招式攻得越急越猛,那青年接招接得越缓越柔,宛如在一片拳影之中缓慢地踱着步子。   云小鱼在一旁好容易才喘过气,刚才被宗子义扣住的喉咙就像被插了一把干树枝子一样,火辣辣地疼。她双目充血,头晕眼花,干呕了半天才算缓过来。   又过了片刻,她觉得视线清晰了些,头也不晕了,急忙捡起被宗子义丢在地上的匕首,用裙角擦去血迹,放入刀鞘,收进了怀中。   这时忽然从远处传来马匹疾驰的声响,马蹄落地有声,听着有三四个人。   不过片刻,果然四匹骏马从林中冲了出来,当头那匹枣红色的马上坐着一名大汉,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他浓眉大眼,双目有神,宽脸庞,塌鼻梁,身材魁梧,着一身青色布衫。   在他身后跟着一匹白马,上面坐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后生,看着比那大汉小个五六岁,眉眼与那大汉甚是相似,但与那大汉相比,气质可就斯文多了。   这二人正是宗氏三杰中的老大宗子忠和老二宗子孝,后面跟着的两名带刀随从,其中一人便是刘景。   ☆、第七十五章 河汉群真   宗子义看见宗子忠和宗子孝来了,立刻大喊道:“大哥二哥,快来救我!”   云小鱼在一旁听到宗子义喊那两人大哥二哥,心想:“原来那两人是宗子义的哥哥,可是为什么那两人像亲哥俩,宗子义却跟他俩长得都不像?”   宗子忠刚一走到近前,就看出宗子义落了下风,他和宗子孝对视了一眼,两人立即跳下马,上前给宗子义帮手。   他俩展开拳法,瞬间就像在那青年的周围结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那青年见宗氏三杰中的另外两人也来了,笑道:“来得好,我正想领教领教宗家拳!”说着踏上一步,与三人拆上了招。   宗子忠一上手就发现这青年的武功非比寻常,他看似醉眼迷离,但掌风疾劲,落掌又恨又准;下盘极稳,却看似飘忽不定;身形极快,左摇右晃之中,进退犹如魅影。   宗子忠只觉得自己像在跟一个鬼影过招,他快一分,那青年就快十分,他始终慢那青年一步。他越打越觉得那青年的武功诡异,后背和手心都不禁冒出一层冷汗。   而那青年与这三兄弟打了几个回合之后,也发现这三人的拳法相差很大。   宗子义的拳法自不用多说了,几乎毫无章法可言。   但宗子忠和宗子孝使都是正宗的宗家拳,宗子忠打起拳来跟他整个人的气质很像,中规中矩一板一眼,力量有余、灵便不足,每一拳都狠砸狠打,但遇到转换招式或快速收拳的情况,就显得非常生硬。   而宗子孝却完全不同,他差在内力不足,力量不够,但与宗子忠同样的招式,他却能自己加以变化,转换自如、灵动无比,也正是如此,虽然他的拳头没那么大力气,却需要那青年分更多的心思来应对。   那青年心中暗道:“这宗家老二聪慧过人,学武极其有天赋,比他两个兄弟强多了。”   那青年游走在三兄弟之间,虽然三人拳法打得很密,却始终近不得那青年的身。他身形如影,像飘动的柳枝,懂行的人一看便知他没有尽力,不仅没有尽力,而且还占上风。   但云小鱼却完全不懂武,她只看见三人打一人,心中万分焦急:“那人怎么只守不攻?宗门在江湖上这么有名,宗氏三杰的武功肯定不差,他定是被他们三个缠住,打不过却也跑不了。唉!那人是为我打抱不平,要是因此死在他们手上,我就太对不起他了!”   她脑中飞快地转着各种救命的法子,最后一打眼看见了宗子义的马,她又看看那青年轻盈的身影,心中一亮:“他看着轻功不错,我劫了这匹马接他,他跃上马来,我们一起跑,这法子大概能行。”她虽然并不会骑马,但她现在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云小鱼蹑手蹑脚溜到宗子义的马前,抓住缰绳,抬起左脚踩上马鞍,一手抓住马鬃,一手搂马脖子,又爬又抱,终于坐了上去,那马长嘶一声,抖了抖马鬃。   她双脚踩稳,捉紧缰绳,自己往前坐了坐,把后面的位置给那青年留了一些出来,然后冲那青年使劲招手,一边招手一边比划,意思是:“你上来!咱们一起跑!”   那青年早就用余光看到云小鱼爬上了马,他本以为云小鱼要自己跑,但见她上马之后非但不走,还在马上冲自己比比划划、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登时明白她是想让他趁宗家三兄弟不备,逃上马去,跟她一起走。   那青年忍不住轻笑起来。   这时宗子孝忽然大声道:“莫要打了,咱们先讲讲理!”   那青年见宗子孝满面正色,便道:“好。”随即毫不拖泥带水地就收了手。   宗子忠和宗子孝也同时停手,只有宗子义大骂道:“孬种,打一半干么停下!”他这话显然是在骂宗子孝。   宗子忠听了皱眉道:“老三,你出来巡视,老二见你迟迟不归,担心你出事,是他叫我出来找你的。你不该这么骂他。”   宗子义骂道:“什么担心,他就是个事儿妈,不仅事儿多,还信不过我!”话虽这样说,他却也只能住手。   宗子忠不睬宗子义,对那青年拱手自报家门:“在下宗子忠,这是我二弟宗子孝,三弟宗子义。请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那青年微微一笑:“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宗子忠一看这是不愿意透露姓名了,心想也罢,把事情问清楚再说,于是问道:“不知这位兄台与舍弟有何过节,深更半夜在此交手?”   青年道:“这就要问他了。”说着指了指宗子义。   宗子忠听罢问宗子义:“老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宗子义道:“这位姑娘要回凉水河镇,我好意送她,她信不过我,还冤枉我,然后就不知从哪里出来这么个爱管闲事的臭小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云小鱼已经气炸了,在一旁大骂道:“你放屁,你明明说的是要我跟你回宗门做你的正房,还说你将来要是当了掌门让我做掌门夫人。你还对我意图不轨,我反抗,你就要掐死我,你不要脸!不要脸!”   一般姑娘因怕遭人非议,受辱都忍着不说,宗子义没想到云小鱼一点也没有寻常女子的矜持,这些话顺口就说出来了。   云小鱼这一番话说出来,即便是他这种人也登时脸涨得紫红,他眼露凶光,伸手就要去抓云小鱼,却被宗子忠一把拦住了。   宗子忠沉声道:“老三,你干什么。”   宗子义咬牙道:“我宰了这胡说八道的臭丫头!”   云小鱼虽然敢于直言,但她是真的害怕宗子义,见宗子义面色狰狞冲着自己要过来,吓得惊呼一声,踢马就想跑。   可那马是训练过的良驹,任云小鱼怎么踢就是不动。云小鱼情急之下想下马,谁知一跨腿,只听“嘶啦”一声,原来是裙子被马鞍上一个凸起勾住,她抬腿的时候太着急,过于用力,这一下就把裙子从裙角直接撕开到了后腰。   她瞬间感到后腰往下一阵清凉,那被撕开的已经不能称之为裙子的两片布随风飘荡,不用手压着就要春光乍泄了。   云小鱼面如死灰,浑身都僵住了,直挺挺坐在马鞍上,一动不敢动。   这一幕全让那青年看在了眼里。   而宗子忠这时却一心都在他那不争气的三弟身上,他一早看出是宗子义见色起意,悄声对宗子义说道:“你这么迫不及待要杀她,不正说明是你理亏?况且强抢民女就是你不对,爹再三嘱咐,举事期间行事要小心,你不可再任意胡为,做出授人以柄、有辱家门的事。”   宗子义恨声道:“我就说二哥多此一举,还停下来讲什么道理。要我说,咱们三个一块宰了他,现在四下没有别人,此事天不知地不知,还有谁能说咱们闲话?”   宗子忠怒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了错事,难道还想杀人灭口么?”他声色俱厉,却声音极小,说到底还是想给他这弟弟留面子。   他见宗子义面色铁青、死不认错,又道:“那人功夫很俊,不知是什么来头,今天这事我说了算,你别再多话。”   宗子忠走到那青年面前,抱腕道:“舍弟一时糊涂,险些酿下大祸,幸而这位兄台出手救了那位姑娘。此事确是我们不对,我们愿意出车出马,将这位姑娘平安送回凉水河镇。”   那青年还未答话,云小鱼在一边先喊了起来:“我不用你们送!”   那青年道:“这位姑娘看来信不过你们。不光是她,我也不大放心。”   宗子忠问道:“那你想怎样?”   “也简单。第一,让你三弟给这位姑娘陪个不是;第二,你留两匹马下来,我送她。”   宗子义在一旁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让我道歉?做梦!”   宗子忠面色也是一沉。   就在这时,林中忽然冲出一队人马,共有十几个人,都是头包着藏蓝色的头巾、身穿玄色布衣的男子。他们高骑马上,似乎正在赶路。   领头那人策马经过宗子忠等人身边时,飞速扫了他们几个一眼,但片刻也不停,风驰电掣般的往前疾驰而去。   那青年见到这队人马,眼中忽然一亮,拔地飞身而起,二话不说直向着领头那人追去。   那人已经奔出老远,但那青年几个起落,竟然追上了。   青年提气踏上一块大石,借力翻身落在那人马前,那人急忙勒马,叱道:“是谁!”   那青年在马前长身而立,伸手比了个手势,朗声道:“普天星斗。”   领头那人听罢,伸出右拳在左胸轻捶两下,又回了个手势,答道:“河汉群真。”说完他跳下马来,面露诧异,对那青年拱手道:“原来是我会中兄弟,请问高姓大名?”   那青年笑道:“在下沈瀚亭,这位可是逯青山逯香主?”   逯青山吃了一惊,随即大喜道:“原来是沈左堂!哎呀,恕属下眼拙,竟没认出来!属下正是天罡堂逯青山,见过沈左堂。”举臂就要跪倒。   沈瀚亭拉住逯青山:“不必多礼,你们是去阎州参加湖城聚会?”   “不错,左堂呢?”   “我也是。”   “既然同路,沈左堂不如随我们同行吧。”   沈瀚亭笑道:“也好,不过我现在尚有一事没有解决,至少还需一日。你看这样如何,离这里大约五日的路程,有一个清风镇,你们先去镇上等我一等,我五日后在那里与你们汇合可好?”   逯青山道:“好,那五日后在清风镇见了。”他翻身上马,冲沈瀚亭拱手告别,带领众人继续前行,脚程甚快,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宗家三兄弟见那青年忽然去追蓝色头巾的队伍,不知他是何用意。宗子忠凝神静听,隐约听见风中送来“河汉群真”几个字,脸色顿时微变,再想细听,却听不见别的什么了。   宗子义见他神色有变,就问:“大哥,那些人是谁?”   宗子忠喃喃道:“我说那人武艺超群,原来他们都是群真会的。咱们不要与他们结仇,如果那人回来,速速给他两匹马,然后回府。”   “群真会是哪里的,咱们应该忌惮他们么?”   “江湖上传言群真会又叫三垣帮,是个民间帮会,他们一直行事低调,那里面有很多有本事的人,江湖上第一奇人陈天河,还有那“医仙”江上仙都是群真会的。就算爹见着他们,也要礼让三分。”   宗子义道:“大哥,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宗子忠怒道:“你少说两句,你今天惹的麻烦够多了!”他话音刚落,就见沈瀚亭从林中又走了回来。   沈瀚亭走到宗子忠面前,问道:“刚才的事,你们商量好了么?”   宗子忠道:“今日之事舍弟多有不是,应该跟那姑娘赔不是……”他话还没说完,宗子义叫道:“有本事你便杀了我,让我赔礼万万不可能。”   宗子忠正要斥责宗子义,旁边一直不声不响的宗子孝忽然开口说道:“这位兄台,我替我三弟给那姑娘赔个不是,你看可行么?”   沈瀚亭道:“只要那姑娘同意,我没意见。”   宗子孝径直走到云小鱼的马前,先长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姑娘,今日我三弟无理冒犯,险些酿下大祸,是我们做兄长的管教不严,这礼该由我来赔。我也知道只是赔礼并不能弥补咱们的过错,我宗子孝在此立誓,将来姑娘若来我宗门,我一定盛情款待,有求必应,绝不食言。”   这宗子孝说起话来一板一眼,不似道歉,却像是逐字逐句照本宣科的教书先生,云小鱼听不出他话中语气,更感觉不到他的情绪,便仔细看了看他的样貌,但他偏偏又面无表情。   云小鱼觉得此人实在难以看透,踌躇半响,才道:“好,我信你。”   宗子忠见这事总算有了个了结,急忙给沈瀚亭留了一匹马,然后便带着众人回府了。   ☆、第七十六章 今夕何夕   云小鱼见宗子义终于走了,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此时已经月上中天,林中只剩下了她和沈瀚亭两个人。   云小鱼正想跟沈瀚亭道谢,一转身却不见了沈瀚亭的人影,她心中一惊,急忙借着月光四处看,发现他正在不远处的树影中,兀自猫着腰四下摸索,似乎在摸黑找什么。   云小鱼忍不住问他:“你在找什么?”   沈瀚亭答道:“你有没有看见我的酒壶?”   云小鱼一怔,见他找得甚是认真仔细,便道:“我帮你一块儿找。”说着抬腿就要下马。   一阵凉飕飕的夜风吹过,云小鱼只觉得后腰一阵凉爽,她身子一僵,又缓缓坐回到了马鞍上。   沈瀚亭听见云小鱼说要帮自己找酒壶,却半天没动静,他抬头一看,只见云小鱼直挺挺地坐在马上,一脸尴尬,双手还在身后一扯一扯地拽着什么。   沈瀚亭笑问道:“你不是说帮忙,为什么还坐在马上不下来?”   云小鱼心想:“我要是告诉他我裙子撕了,那就太丢人了。我得把他支开,然后想办法把裙子掖上。”她轻咬嘴唇,脑中飞快闪过一个主意,指着远处对沈瀚亭道:“我刚才好像看到酒壶在那边,你去那边找找。“   沈瀚亭往云小鱼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好。”   云小鱼见他走远,赶紧扭头找到撕开的两个裙角,扯到身前来,迅速地打了两个大结。可是打完结屁股倒是遮住了,裙摆却被提起来老高,这回大腿又露了出来。   她慌忙看了一眼沈瀚亭,见他在远处低着头,找得很认真,丝毫没有过来的意思,暗中松了口气。她把裙角再解开,重新系了两个小一点的结,但结太小,系不住,很容易就松开了。   云小鱼正不知所措,沈瀚亭却在那边忽然道:“这里没有。”   云小鱼见他站的地方一片漆黑,心中一动:“那里很暗,不如我去那里,把我里面的底衫调过来反穿,再套上外衣,就能遮住了。”想到这里,她对沈瀚亭喊道:“你回来,我去那里找,你过到这边来。”   她说完轻踢了马一下,拉了拉缰绳,但那马却一动不动。云小鱼暗想:“或许是我踢得力度不够。”于是她加了点劲,又踢了一下,那马还是不动。   沈瀚亭这时问道:“你在做什么,不是说要过来?”   云小鱼大声答道:“对,你不要动,我这就策马过去。”   沈瀚亭没有说话,他站在黑暗中,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云小鱼这一策马,又策了小半盏茶的功夫。   沈瀚亭似是等不下去了,他轻轻摇了摇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云小鱼见他冲自己走过来,更是急得满脸通红,又拉缰绳又喊“驾!驾!”,但马就是不动地方。   眼见沈瀚亭快要走到跟前了,云小鱼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只好伸手阻止道:“你站住,别再往前了。”   沈瀚亭听话地站住,看着她笑而不语。   云小鱼长叹一声,最后沮丧地垂下了头:“这马不听我的,怎么都不走。”   “我能让它走,你让我试试可行?”   云小鱼点了点头,随即立刻道:“但你不能走到我身后去。”   “我就站在马前。”他一手从云小鱼手中拿过缰绳,一手捋了捋马鬃,对着马耳朵说了两句话,然后伸手在马背上一拍,那马长嘶一声,抖了抖马鬃,抬了几下蹄。   沈瀚亭将缰绳交回到云小云手中:“你再试试。”   云小鱼踢了下马,扯了把缰绳,那马居然迈步开始走了,她立时欢叫起来:“你可真厉害,你跟它说了什么,它怎么会听你的?”   沈瀚亭笑道:“我跟它说,这位姑娘的裙子破了,你若再不走,她便只能在你身上坐到海枯石烂,到时候你就要饿死了。”   云小鱼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裙子……”话说到一半,她脸忽然红了,改口道:“你既然知道了,我想去那边把衣服遮一遮,你帮我看着,别让人过来好吗?”   沈瀚亭听了猛地一愣,半天才道:“……好。”   云小鱼把马赶到一边,捂着裙子从马上下来,小跑进林中,藏在黑暗里,把底衫翻转过来穿上。谁知反过来还是不行,那底衫不够长,根本遮不住,她只好又换了回来。   沈瀚亭远远站着,听见云小鱼丛林中走了出来,等她上了马,他才转身问道:“换好了?”   “还是不行。”   沈瀚亭略一沉思,说道:“你若不介意,我把我的外衣给你先围在腰上,等回到镇上你找到换的衣服,再还我不迟。”   云小鱼想想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点了点头。   沈瀚亭将最外面的短衣褪了下来,抖了抖,递给了云小鱼。那衣服很大,云小鱼将两个袖子系在腰间,衣服的部分垂在腰后,这样就把破的地方全都遮住了。   云小鱼欢喜道:“可以了。”   沈瀚亭微微一笑:“那就走吧。”说着翻身上了马。   “你的酒壶怎么办?”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看来该换个新的了。”   就这样,借着月光,两人在马上并排走着。   此时已是午夜,山间鸣虫都已入睡,夜凉如水,四下寂静,只能听见马蹄踏地的声音。   两人不声不响地走了一段路,最后还是云小鱼先开口说道:“谢谢你今日出手相助,你叫什么名字,将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今天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换成任何人遇上这种事都会出手相助。”   “你虽不求回报,但我是一定要报答你的。你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么?”   “……我姓沈,叫沈瀚亭。”   云小鱼又道:“你说任何人遇上这种事都会出手相助,但却未必人人都有救下我的本事。我虽然不懂武功,可是我看出他们后来怕了你,所以你武功一定很好。宗家兄弟虽然武功没你好,却也不是泛泛之辈。因此倘若今天换了别人,我不一定能活得了了。”   沈瀚亭没见过谁像云小鱼夸人夸得这么真心实意、有根有据,让他忍俊不禁:“你很会夸人。”   “我说的是实话呀。”不等沈瀚亭说话,她的注意力像忽然被吸引走了似的,自语道:“……原来骑马并没我想的那么难,你看我现在骑得不是很好。”   沈瀚亭却似没听到,忽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云小鱼。”   沈瀚亭“哦?”了一声:“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   云小鱼登时愣住了,她勒住缰绳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沈瀚亭:“……你怎么知道……”   沈瀚亭见云小鱼停下,他也停了下来,目视她说道:“我不仅知道你记忆全失,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什么都不记得,我还知道你身受重伤。你曾与人拜堂成亲,但你想不起来嫁给了谁。唯一知道的就是有人托广顺镖局的方德恩将你送到金蟾山,找陈天河给你治病。”   云小鱼捂住嘴,惊得说不出话来。   沈瀚亭继续说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这些。这也是机缘巧合,关于你的事,是我那日在青石镇的喜来客栈中无意间从方德恩口中听来的。后来你被青石寨主掳走,我一路跟踪到青石寨,那二寨主将你还给了方德恩之后,你被送到了张伟桥家疗伤。你们在张伟桥家住了些日子,我在那期间离开了青石镇。如今看来,你的伤似乎已经好了。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的伤已经好了,为何还要去找陈天河?”   云小鱼听完沈瀚亭这番话怔了半晌,忽然害起怕来。她盯着沈瀚亭,脸上露出不解又不安的神色。   沈瀚亭看在眼里,轻叹了口气:“你莫要害怕,我跟踪你并非是有什么歹意,而是因为你手臂上的字。”   “……四海万神图?”   “不错。方德恩在喜来客栈提到你手臂上的字,我便想探个究竟。”   “可是我并不知道这是张什么图,更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不知道是谁写在我手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这句话。”   “后来我也猜到了,多半你并不知道那图的下落,那人这么做是或许只是为了保你的命。”   “……那人?”   “就是把这字染在你手臂上的人。”   沈瀚亭的这句话,让云小鱼的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一个记忆中触及不到的模糊身影 — 那个人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但她却死活都想不起他是谁。   云小鱼突然觉得脑袋仿佛要炸开了似的疼,她双手紧捂住头,在马背上痛苦地蜷缩起来。   沈瀚亭看见云小鱼的异样,忙问:“你怎么了?”   那股让人窒息的悲伤再次如洪水般向她涌来,冲走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回的一丝轻松,也冲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沈瀚亭见云小鱼双手捂面,泪流不止却哭得悄无声息,连抽泣都听不到,那哭泣安静得让他揪心,他从没见过有人是这样哭的。他长叹一声,抬头仰望星空,忍不住猜测着她的过去。   云小鱼一直哭着,沈瀚亭则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坐在马上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云小鱼终于止住了泪水,她长长地吸了口气,仿佛刚才把所有的气力哭没了,现在要一口气吸回去似的:“我总是心里没来由地难过,老也控制不住,让你见笑了。”   沈瀚亭微笑道:“在我面前哭的女人,从前我只遇见过一个,就是我妈。小时候我学武偷懒,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当年我一见她就想跑,后来她不在了,我甚是想念她,怎奈再无机会相见。今天遇上你是第二个,还一哭哭这么久,我还要感谢你如此信任我,没有把我当外人。”   他这番话说得云小鱼心中很是温暖,她抹去泪水:“谢谢你,我没事了。咱们走吧。”   沈瀚亭道:“好。”      ☆、第七十七章 人各有志   云小鱼与沈瀚亭一起骑马走在山路上,方才哭了一场之后,她觉得心情透亮多了,忍不住抬头仰望星空,见苍穹如幕,繁星像在夜幕上洒满的宝石,特别漂亮。   云小鱼贪恋地看了好一会儿,对沈瀚亭感慨地说道:“你虽然思念你的母亲,但你起码还记得她的音容笑貌。你看这茫茫星空中,一定有一颗是她的化身,在日日夜夜守护着你。每当你夜晚抬头看这些繁星的时候,就可以联想到她的样子。可我只知道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和事,至于究竟忘记的是什么,却完全都想不起来了。”   沈瀚亭听罢,没有言语。   云小鱼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给你留字的人会不会就是你的丈夫。”   云小鱼轻轻摇了摇头:“我努力想过很久,但我记不起来了。”   “你出身富贵,按理说,你丢了,官府应该会派人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出身富贵?”   “你那身嫁衣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穿得起的,至少是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员娶亲才能用,所以你丈夫多半是位朝廷重臣。”   他沉思片刻,又道:“朝廷命官的夫人丢了,按理应该会全国上下地来寻你,但却并未听到官府有类似的告示……除非你不是东陵国人。”他这番话既像跟云小鱼说,又像是自语。   两人各自陷入沉思,不言不语地走了半晌,不知不觉已经看到凉水河镇了。   云小鱼忽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   “你今日是不是特意来救我 — 因为你想要四海万神图?”   “还真不是。我要去阎州湖城办事,碰巧途经此地。”   云小鱼面露疑惑:“你既然想知道四海万神图下落,为什么追到一半不追了?”   “因为我有另一件要事要办,那件事比找四海万神图重要得多。”   “如果那图真的像传说的那么厉害,你难道不想要么,还有什么事比找这张图更重要?”   沈瀚亭微微一笑:“那四海万神图在别人眼中是个宝贝,在我沈瀚亭眼中不过就是张纸罢了。”   “既然你不看重,为何一开始又要跟踪我、探听此事?”   “我虽不看重,但我的一位师长却坚信此图不是凡物,是他要我追查此图下落。”   “那你此去阎州,是去做那件比找四海万神图还要重要的事么?”   “不错。”   “那是什么?”   沈瀚亭笑道:“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等云小鱼追问,他反问道:“你刚才还没回答我,你的伤已经好了,为何还要去找陈天河?”   云小鱼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伤感:“我的伤并没有治好。青石镇的郎中说我中了一种特别的毒,这种毒发病很慢,会逐渐侵蚀我的身体和神志。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到时候再治不好,我就要死了。”   沈瀚亭面色微变:“真有此事?”   “那郎中说他治不好我,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或许能治我的毒,一个是外号医仙的江姓神医,还有一个就是陈天河。那江姓神医居无定所,指望不上;所以我一定要去见陈天河,找到他我就能活命了。”   沈瀚亭似有些发怔,片刻后才道:“原来如此……其实自从听见方德恩说要送你去见陈天河,我就一直在想你究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定要找陈天河才能治。如今看来,给你写字的那人不管是谁,都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我本以为他是怕广顺镖局办事不力,路上把你丢了,才写了那些字来保护你。现在我才明白,虽然他确实有这个目的,但其实那些字最主要还是写给陈天河看的。”   “写给陈天河的?”   “你可知道,陈天河并不是大夫,他是绝不轻易给人治病的。即便他要治病,那也要他自己愿意,否则就算当今天子去找他,他也不治。”   云小鱼惊讶地问道:“难道陈天河正想要那张图?”   沈瀚亭没有答话,却往前一指,说道:“到了。”   云小鱼见他不想说,便没再追问。她抬头一看,果然已经到了凉水河镇了。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子时,镇上的店铺都已关门打烊,街上早就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只在不远处闪着两点昏黄,正是百香堂的灯还亮着。   云小鱼指着百香堂对沈瀚亭说道:“就是那里。”说完踢了下马,直奔百香堂跑去。   她老远就看见店门前停着一顶轿子,四个轿夫贴着墙根站了一溜儿,都靠着墙在打盹儿。   方德恩、王顺、闫老六还有薛恩四人站在轿旁,方德恩和薛恩满面愁容,闫老六蹲在墙角也快睡着了,而张翠莲则坐在百香堂的大门槛上,两眼发直,时不时拿着个手绢儿抹眼泪。   原来薛恩错把张翠莲抬回客栈之后,张翠莲从轿子中一走出来,就和薛恩一块傻眼了。她一听说这是广顺镖局的轿子,坐在客栈的地上就开始嚎啕大哭。   薛恩急得抓耳挠腮,把方德恩等人从客栈楼上叫了下来,把事情原委尽数一说,众人均都呆住了。   方德恩更是急得心头冒火,但他还是压下焦躁,耐心询问,那四名轿夫又提到挪轿子的事,这才慢慢把事情捋顺:想来两个女子是上错了轿子,云小鱼一定是被抬到宗府去了。   薛恩立刻就要去宗府找人,倒是方德恩说道:“宗府还是轻易不要去。咱们发现上错轿了,那边也一定发现了,既然发现了肯定会把人给咱们送回来。他们走不远,不如回百香堂先等等。”   张翠莲也直嚷嚷:“明明是你们那个什么云姑娘先上错了轿,你现在去追,倒显得是我错了。不许追,我才不丢这个人!百灵很聪明,一定很快就会发现轿中不是我。”   这样一来,大伙儿只好都回到了百香堂,等着宗府人把云小鱼送回来。谁知宗府的人还没到,云小鱼先到了。   方德恩见远处飞奔来一匹骏马,夜深人静,马蹄落在石板路上的“哒哒”声音尤其清脆,再定睛一看,马上竟然是云小鱼。   方德恩心中念了句阿弥陀佛,上前拉住马,把云小鱼接了下来,急问道:“姑娘,你可还好?”   云小鱼道:“我没事,多亏他送我回来……”她转头一指身后,谁知只有空空荡荡的石板路,清冷的月光撒了一地,哪还有沈瀚亭的人影?   云小鱼顿时怔在了原地。   方德恩见她发怔,问道:“姑娘,宗府接亲的人呢?你是自己回来的?”   云小鱼这才回过神来:“对,宗府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我……我是自己回来的。”   方德恩牵着马走到众人面前,轿夫不睡了,张翠莲也不哭了,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你怎么回来的?宗府的人怎么说?他们为什么还没到?”   云小鱼把事情简单一说,却没有提宗子义骚扰自己、沈瀚亭出手相助之事,只说走到一半发现不对,就又折了回来。   王顺忽问:“云姑娘,这马是哪里来的?”   “这马……这马是宗家给的,我怕你们着急,就先骑回来了。”   王顺反复摸着马鬃,赞道:“真是匹好马,值不少钱。宗家居然就这么送给你了,啧啧,果然是大户!”   张翠莲轻“哼”一声:“一匹马而已,算不了什么。”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大家往远处一看,正是宗府接亲的人又回来了,领头的正是马如风,后面跟着百灵。   百灵一看见张翠莲,立刻冲上前就扶住了她,哭道:“小姐,委屈你了!在这儿等了这么久,累坏了吧?”   张翠莲嚎啕大哭,像受了多大委屈,边哭边道:“你怎么才来,让我跟这么些人在一块,我快怕死了!”   闫老六听着心里膈应:“说话别不清不楚的,跟我们怎么地你了似的。”   百灵白了闫老六一眼:“看你长那样儿就不像好人,难怪我们家小姐害怕。”   闫老六眼睛一瞪:“臭丫头,我长什么样碍着你屁事了,我长这样我乐意……”   他话没说完,方德恩斥道:“老六,你跟个丫头一般见识!”闫老六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墙边抱臂往墙上一靠,两眼一闭,不再说话。   百灵狠狠瞪了闫老六一眼,一转头看见了云小鱼,脸色一沉:“你怎么在这儿?”   云小鱼扫了她一眼:“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百灵面色颇不自然:“三少爷不是派人送你么?”   云小鱼冷笑一声:“你们三少爷的好意我消受不起,所以我就自己回来了。”   张翠莲听到这里,急忙问百灵:“你们见到三少爷了?”   “是,小姐,三少爷出来巡视,让咱们碰上了。”   张翠莲死盯着云小鱼问百灵:“三少爷说要派人送她回来?”   百灵忙道:“没有,小姐你没看她自己回来了么?三少爷哪会理她这种人。”   张翠莲听罢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舒心一笑:“我就说么。”   云小鱼心道:“这真是在外看面子,在家看里子。外人都羡慕她嫁进宗门,却不知道那宗家三少是个无情无义、心狠手辣的色鬼。”   马如风这时对张翠莲道:“小姐,咱们走吧,已经半夜了,三少爷还在家等着呢。”   张翠莲道:“好,我这就走。”说完由百灵搀扶着上了轿。马如风跟方德恩拱了拱手,命人抬轿掉头,又往宗府去了。   百香堂前就剩下了广顺镖局众人,方德恩面露疲惫,抬手道:“回客栈。”   云小鱼把马交给王顺,自己转身准备上轿,忽然看见薛恩站在轿旁。   从刚才起他就一声不吭,只是垂着头,云小鱼经过他身边,他还是不语。等云小鱼掀起轿帘准备进轿的时候,他忽然抬头似有话想对她说,但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大伙儿回到了客栈,这时离天亮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了。方德恩叫众人回房好好睡一觉,三个时辰后起身出发。   云小鱼回到房间插上门闩,直奔床榻,累得一头倒在了上面。那股发霉的馊味又飘了过来,她忽然想起那两个装着“十一夜”的香囊,便从怀中取了出来。   现在她已经知道这两个香囊一定不是薛恩买的了,应该是张翠莲买的,但被店家阴差阳错给了她。折腾了这一晚,早就忘了香囊的事,方才见到那张家小姐也忘了把香囊还给她。   云小鱼想到以后怕是再没机会见到那位张家小姐了,不禁暗自感慨。她倒不是舍不得她,只是想到她此刻还在去宗府的路上,今晚就会见到宗子义,然后她就会跟那个色鬼过一辈子。   云小鱼想到宗子义就像想到毒蝎一样让她不寒而栗,直到现在她的喉咙还在隐隐作痛,若不是沈瀚亭及时出手相救,她只怕早已死在了那宗子义的手上。   可那张家小姐却因为嫁给宗子义而满心欢喜,想到这里云小鱼忍不住叹息:“说不定在她眼里宗子义风流倜傥,迷人得要死。唉,每个人的想法都太不同了。”   她放了一个香囊在被窝里,把另外一个收在了身上。十一夜的香气极具渗透力、清凛不腻,可去异味。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四周的气味好多了。   她顺手解下围在腰间的短衣,这才想起这短衣是沈瀚亭的:“以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也或许天高地远,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了。他这件衣服我是给他收着,还是留在这客栈呢?”   思前想后,她还是把沈瀚亭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自己的包裹里。   她换上一套干净的新衣,和衣而卧躺在了床上,折腾了一晚,她觉得很疲惫,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七十八章 四海客栈   第二日清早,方德恩一行离开了凉水河镇,继续往金蟾山出发。   马不停蹄地走了七八日之后,这一日傍晚,众人来到一个镇子,打算在这里落脚打尖儿。进镇后一打听,原来这里叫做清风镇。   清风镇不大,远没有之前的凉水河镇热闹,人口稀少,全镇只有三家客栈,而这三家中居然有两家都住满了。   最后大伙儿来到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叫做四海客栈,方德恩叫众人等在门口,自己进去询问,然而这件客栈也只剩下两间房了,一间上房,一间下房。   方德恩甚是发愁,对掌柜说道:“掌柜的,我们一共九个人,其中还有个姑娘,两间房实在睡不下,再没有多出来的地方了吗?”   掌柜道:“客官,不是我不给你房,真的是都住满了。要不你去别家问问?”   “别家我已经问过了,都满了。我听说你家最大,能不能给想想办法?”   “倒是有一间通铺,打扫打扫也能用,挤一挤能住下四五个人。”   方德恩立刻道:“可以,我们住一晚就走。那间下房能住下四个人吗?”   “能住,打上地铺,地上还能睡三个。”   “好,那我们订了。”   掌柜于是紧忙叫人把通铺给收拾了出来,方德恩把上房给了云小鱼,自己和王顺、闫老六还有薛恩住下房,四个轿夫睡通铺。   这时已经是晚饭的点儿,方德恩叫大伙儿放好轿子、喂完马之后,都到一楼大堂吃晚饭,并叫王顺安排单做两个菜,给云小鱼送到房里去。   王顺找到掌柜一提单做菜的事儿,掌柜立刻面露为难之色:“客爷,今天就赶了巧了,我们店里总共就三个厨子,一个回家奔丧了,另外一个告病,现在里外就一个人做饭。你再看看今天吃饭这些人……”   掌柜说着往堂上一指,王顺一看,整个客栈大堂坐得是满满当当、乌央乌央全是人。   王顺从来没看见过客栈里有这么些个吃饭的,还有没地儿坐站着的。满堂上下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在这里办喜宴。   掌柜苦着脸说道:“客爷你看见没,我们堂倌都不够使,腿都跑折了还有人骂。那位姑娘要是能将就将就,就跟着一桌吃了吧,整桌上菜快,不然那姑娘得等,我怕饿坏了她。”   王顺问道:“今天为何这么多人?平时不这样吧?”   “嘿哟,平时要是生意也像最近这么好,我就要烧香拜佛谢祖宗了!要说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就是这两日里镇子上忽然来了很多拨儿人,你没看门口拴着好些马,那都是他们的。这些人好像都要去一个什么地方开大会,是路过这里歇脚的。”   “哦?这是些什么人,开什么会,你知道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还对暗号,什么星星月亮的,我可是听不懂。”掌柜话还没说完,堂上忽然有人吼道:“掌柜!菜都上哪去了?我菜呢?!”   掌柜立刻高声应道:“这就来,这就来!”   王顺看店家确实人手不够,就回到房中跟方德恩将情况一说,方德恩略一思索,对薛恩道:“薛恩,你去跟云姑娘解释解释,问问她愿不愿意跟咱们一起下去吃。”   薛恩脸一红,没动。闫老六见状一笑:“你不去?那我去。”说着起身就往门外走。   薛恩急忙拦住闫老六:“我去。”接着就抢出了门口。他走到云小鱼的房间门口,攥紧拳头,抬手在门上敲了几下,里面立刻传来云小鱼的声音:“谁呀?”   薛恩深吸了口气,大声道:“是我,云姑娘,我是薛恩。”   房中再无人应声。   薛恩顿感慌乱,心想:“她肯定是不想见我了,唉,但我若现在回去,就太丢人了。”他犹豫再三,终于举起手正要再敲,门却开了。   云小鱼站在门里,看着薛恩问道:“什么事?”   薛恩的脸蓦地一下通红,说话登时结巴起来:“我,我来喊你吃饭,总镖头说……说现在吃饭人太多,店家人手太紧,问,问你能不能跟我们,跟我们一起下楼吃……”   云小鱼上楼时就已经看到客栈人满为患,她倒不怀疑薛恩的话,只是薛恩此刻窘得简直像要钻到地里去,让她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好,你等我换件衣服,我跟你下去。”   薛恩忙道:“好。”   云小鱼关上了房门,薛恩在外面等。就在等的期间,他愈发觉得自己在凉水河镇上对云小鱼失礼极了,他在门前左右徘徊,怕一会儿再没机会,下定决心现在就跟云小鱼赔礼。   门吱呀一声开了,云小鱼换完衣服走了出来,见薛恩低着头在门前走廊上来回走,就问道:“你在做什么,咱们走吧。”   薛恩抬起头,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对云小鱼说道:“云姑娘,下楼之前,有些话我想跟你说。”   云小鱼早已猜到了几分,点头道:“好,你说。”   薛恩道:“那日在百香堂,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行为鲁莽,冒犯了姑娘。这些日子我一直心怀愧疚,想找机会跟姑娘道歉,却没有勇气。我……唉,是我错了。”   云小鱼虽没有马上说话,但心中却在想:“他说他没有勇气,我看他还挺有勇气的。原来他也是个懂分寸的人,只是性格太腼腆了些,不善与人沟通,所以才容易走极端。”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都不记得了。”   薛恩一怔。   云小鱼见他发傻,淡笑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你可还记得?我只记得看了许多香囊。”   薛恩猛然醒转:“对,对,我还记得给姑娘买了些小玩意。”他从怀中掏出两个香囊,放在了云小鱼手中。云小鱼拿起一闻,其中一个是玫瑰,而另外一个是百合,都是最简单的花香。   云小鱼不禁莞尔,心想:“这薛恩选香倒是跟他的为人和感情一样,简单直白,干干净净。”   薛恩见云小鱼笑了,神情立刻放松了许多,只觉得神清气爽,心中甚是快乐。他等云小鱼把香囊放回房间,自己抢在前面给云小鱼引路,准备带她下楼吃晚饭。   谁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忽听身后“咕咚”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云小鱼栽倒在房门口,似摔得很重。薛恩急忙跑回去扶起云小鱼,问道:“云姑娘,你伤着没有?”   云小鱼脸色红得发紫,就像血液都冲到了脸上一样,看上去非常骇人。薛恩心中一惊,用手背轻碰了下她的手,发现她双手滚烫。   薛恩忙问道:“你可是感染风寒了?”   云小鱼的脸色已经红得像是赭石一般,她双唇发抖,咬牙道:“不是,我就是觉得好冷,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这两天我在路上偶尔也会这样,只是在轿子里你们没看见,过一会儿就好了。”   薛恩眉头紧皱,说了句“得罪”,按上她的额头,觉得烫得跟个火炉一样,他急问道:“除了冷,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很冷。”   薛恩见她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颤,她一直喊冷,可明明脸上、身上都像被火烧了一样的通红。薛恩急得连自己的脸都烫了起来:“云姑娘,你坚持下,我这就去给你请郎中。”起身就要往楼下跑。   云小鱼一把拉住他:“没用的,没有郎中能治好我,是我的毒发作了,熬过这会儿,我就好了。”   薛恩见她表情痛苦,嘴唇都被牙齿咬出了血,心中焦急万分但却没有办法。   方德恩等人在大堂要到了张大桌,七个人围着桌子坐下,空了两个位子给薛恩和云小鱼。   其他人都嗑着瓜子,一边聊天一边等着上菜,除了方德恩:他在暗自环顾四周,悄悄观察周围的人。他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对与众不同的人和事有种敏锐的直觉,他很快发现这堂上吃饭的人看似混乱,但其实他们坐的位置是暗藏讲究的。   凡是坐在大桌上的,都是身份稍低的人;而坐在四方小桌的人,身份都较高,这从他们的神态和气质可以看出来。那些坐四方小桌的互相之间似乎彼此熟悉,但又各自为营,非常讲规矩。   方德恩不禁心中暗道:“这是个内部组织有序的大帮派,都是些练家子,却不知道是什么帮派?”他正猜着,忽然旁边那张大桌上有人说道:“听说这次湖城大会,总舵主要指定天罡堂堂主的人选。”   那人说话声音并不大,但他坐得离方德恩很近,所以方德恩听得很清楚。   那人继续说道:“天罡堂老堂主胡雪城被朝廷抓了,在大牢里咬舌自尽,到死也没吐露关于帮中兄弟一个字。唉!咱们地煞堂跟天罡堂虽然较着劲,但胡雪城的为人,我是服气的。”   那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似是无限感慨。同桌众人听了都唏嘘不已,默然举起酒碗,满饮了碗中的酒。   片刻沉默后,另外有人说道:“不过最近帮中传言,说总舵主有意让总堂的左右护法之一暂时接任天罡堂主,你们说会让谁当?”   第一个说话的人道:“那还用猜,肯定是沈左堂无疑了。”   “这回不一定!我听说这次湖城大会的真正目的是把少当家推出来管事。总舵主早有让少当家接管帮中事务的打算,估摸着再过两年总舵主就让位了。所以说如果是咱们这位少当家指派,那就不一定是谁当天罡堂堂主咯。”   第一个人道:“这两码事,指派天罡堂堂主这事儿肯定还是得总舵主拍板。我跟你打赌,天罡堂堂主铁定是沈左堂无疑!”   这人说话声音大了些,他的同伴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回头看了一眼方德恩,不再言语。   方德恩不动声色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心想:“听来他们要去阎州的湖城聚会,讨论帮中事务,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组织,聚会又具体是在湖城的哪里?”   他正在思索这些人的来路,闫老六忽道:“这薛恩请云姑娘怎么请了这么老半天,菜都快上齐了还不下来,该不是俩人偷偷好上了吧?”他话刚说完,薛恩和云小鱼就从楼上走了下来。   闫老六抬头一看,登时心中一凛,趁他俩还没走到,急忙凑近方德恩低声道:“老大,你看云姑娘是不是不对劲?”   方德恩也抬头看向云小鱼,只见云小鱼唇色如白垩般惨白,脸色发黑,眼睛却因充血变得通红。一看之下,方德恩也吓了一跳。   闫老六悄声道:“早几天前我就发现了,这姑娘时不时就上来这么一阵子,脸色跟鬼一样。”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这两三天的事儿。”   方德恩心中一沉。   云小鱼和薛恩两人这时已经走到桌边,闫老六于是往一边坐开了些,给两人腾了些位置,云小鱼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薛恩则坐在了她身侧,神情木然,若有所思。   桌上其他人见到云小鱼的脸色,也都暗自惊诧,却没人敢开口问,都默默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王顺眉头紧皱,暗中给方德恩使了个眼色。   方德恩开口问道:“云姑娘,你是哪里不舒服?”   云小鱼哑声道:“我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冷,应该是我体内的毒,但是现在好多了。”   方德恩点点头,神色却愈加凝重,心道:“她的身体比预想的要差,看来青石镇郎中给配的药并没有什么作用,须尽早把她送去金蟾山,交给陈天河。”   这时菜上齐了,方德恩对云小鱼道:“多吃点东西,有了力气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云小鱼点点头,拿起饭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却在嘴里含了半天咽不下去。   她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刺痛无比,就连吞咽食物这样的小动作都像有人拿针在扎她,但她心知不吃更疼,所以她咬紧牙关,忍着疼硬咽了下去。      ☆、第七十九章 针锋相对   薛恩见云小鱼只是低头吃面前那碗白饭,一口菜都没动,便将每样菜都夹了一些放在她碗里。   云小鱼愣了愣,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动那些菜。   闫老六本来又想趁机揶揄薛恩两句,但见薛恩的神色甚是沉重,而云小鱼的脸色也实在不好看,便什么都没说。   这顿饭大伙儿吃得都很安静,也吃得格外地快,前后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全都撂下了筷子。   云小鱼一碗米饭下肚,倒觉得身上舒爽了很多,不仅手脚开始变暖,就连方才那刺骨的疼痛也在逐渐消失。她将筷子轻轻放在了桌上,低声道:“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她刚站起身,王顺忽然盯着她问道:“云姑娘,你……你好了?”   云小鱼没听明白,迷惑地问道:“什么好了?”   薛恩抬眼看了一眼云小鱼,登时面露喜色,“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云小鱼的肩膀,兴奋道:“云姑娘,你好了!”   其他几个人闻声都看向云小鱼,只见云小鱼此刻皓齿明眸、唇色红润,脸色非但不再暗淡,倒是肌肤胜雪,面若桃花,连原本通红的双眼也变得宛如一汪湖水般清澈见底,整个人都恢复了从前楚楚动人的姿态。   大伙儿都看愣住了,方德恩深感诧异,问道:“云姑娘,你觉得好些了么?”   云小鱼被方德恩这么一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觉得手掌触摸在脸上,脸和手均是温热的,不禁喜道:“……真的,我好了,不难受了。”   云小鱼此刻不但觉得满身寒气尽数褪去,而且身轻如燕,浑身力气,一股暖流从心口流向脚底,又从脚底流遍全身,暖烘烘的舒服极了,就连从前身体健康时,都从未感觉周身如此轻松过。   她心中高兴,忍不住把这种奇妙的感觉告诉了方德恩,方德恩听罢,极淡地笑了笑:“这是好事,但你毕竟身体虚弱,还是早些上楼歇息。明日我们晚一个时辰出发,你多睡些时候无妨。”   薛恩忙道:“我送云姑娘回去。”跨到云小鱼身前,拨开众人,为她开道上楼。   闫老六见薛恩带着云小鱼走上楼梯,对方德恩道:“云姑娘中的这是什么邪门的毒,说好就又好了。”   方德恩面色阴沉:“她这不是好了,只怕是病情加剧前的回光返照!”   闫老六脸色微变,正要再问,忽听楼梯上传来薛恩的怒叱:“你说话放尊重些!”   众人抬头一看,就见薛恩挡在云小鱼跟前,神色愤怒,正横眉怒视前方一人。再看此人,足足比薛恩高了一个头,他站在楼梯上,头都快要顶到一楼棚顶了。   这人不仅高而且瘦,狭长脸,细眼,塌鼻子,厚嘴唇,怎一个丑字了得。但他面貌虽丑,却长得不蠢,双目有神,透着一股聪慧。   高个子俯视着薛恩问道:“我同这位姑娘说话,你这么激动作甚?你是她什么人?”   薛恩怒道:“我是这位姑娘的朋友。”   高个子道:“那你就多管闲事了。”他说着话,忽然伸手抓住了云小鱼。他的手掌大得像把蒲扇,云小鱼只觉自己像被个巨型的虎口夹夹住一般,她惊呼一声,不知怎的就双脚离了地,等脚再落地,已经站在了这高个子的旁边。   这人的动作快如闪电,前后不过转瞬之间,等薛恩反应过来,云小鱼已经站在了自己对面。   薛恩一怔,顿时脸上发烫,拔剑出鞘道:“把云姑娘还来!”   就在薛恩提剑而上的当口,方德恩已经走上了楼梯,拉住薛恩的手腕,沉声道:“且慢。”   薛恩挣了两下没有挣开,怒声道:“老大,你放手,让我宰了这个说话不干不净的无耻之徒!”   高个子冷声道:“臭小子,你少管闲事,趁我还客气赶紧滚。”   方德恩拦着薛恩,对高个子道:“这位兄弟,咱们与你无冤无仇,请将这位姑娘放了。”   高个子冷笑一声:“管闲事的也扎堆,一个不够还来两个。我最讨厌的就是管闲事之人,本来我只想跟她说两句话,你们既然这么爱管东管西,我还偏偏就要把她带走了!但我苗十七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们当中哪个是她男人、老爹、兄弟的,我就把她还给你。但要说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就趁早滚蛋。”   方德恩缓声道:“这位姑娘虽然不是我的亲人,对我来说却至关重要。在下广顺镖局总镖头方德恩,这几位是咱们镖局的弟兄,而这位姑娘是雇主出重金委托咱们送到金蟾山海源寺的,还望这位兄弟将她放了,免得大家不快。”   苗十七听得倒是很认真,他扫了在场广顺镖局众人一眼,脸上浮现出怀疑的神色,忽然问云小鱼:“他说的实话么?”   云小鱼没想到他会跟自己求证,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道:“是。”   苗十七思索片刻,却对方德恩道:“你说送她去海源寺,寺院里都是些和尚,怎会收留女子?况且我看你们八个一个个贼眉鼠目,跟着她更像不安什么好心,不如你说出来要把她送给谁,我来送。”   闫老六闻言怒道:“放屁!你送,我们还能拿着钱吗?”   苗十七道:“你只要说出送到谁手上,人我肯定是给你们送到的,你们照样可以去领银子。”   王顺这时走上前来,指着云小鱼对苗十七正色道:“这位姑娘是嫁了人的,你可别缺德。”   苗十七脸上果然露出诧异的神色,半天说道:“好,我不问你,我问她。”转头问云小鱼:“他说你嫁了人,你丈夫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其实苗十七的问题并不算为难她,可是偏偏云小鱼失去了记忆,连这样简单的两个问题都答不上来,她瞪大眼睛,脑中飞快思索着不让苗十七怀疑的答案,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她终于叹了口气:“我……我不记得了。”   苗十七顿时起疑,他本来想的是若她确实嫁了人,便不再纠缠,谁想到云小鱼竟真的答不上来。   他缓缓扫视了方德恩等人一眼,然后冷目凝视云小鱼,沉声问道:“是不是他们逼你?你说实话,无须害怕。”   云小鱼忙道:“不,不,他们没有逼我,他们是好人,对我很好。”但无论云小鱼再怎么解释,都说不动他,苗十七已经认定她是遭方德恩等人胁迫至此。   广顺镖局众人与苗十七起了争执,早在云小鱼惊叫一声时就引起了堂上部分人的注意。此时两拨人争吵起来,声音越来越高,堂上的人几乎都往楼梯这边看了过来,想瞧瞧热闹。   薛恩早就已经怒发冲冠,而方德恩也已经失去耐性,眼见压不住火要跟苗十七打起来了。这时堂上忽然有人朗声道:“苗香主,此事听我一言。”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清瘦的青年从门口向他们走来,衣袂飘飘,目似寒星。他刚走到近前,方德恩和云小鱼就都同时喊出声来。方德恩唤的是:“这位公子!”而云小鱼则叫的是:“沈瀚亭!”   这青年正是沈瀚亭。   沈瀚亭对苗十七道:“苗香主,这位方总镖头及众位镖师护送这位姑娘去金蟾山,此事却不虚假,我可以作证。”   苗十七面露意外之色,拱手抱腕道:“原来是沈左堂!既然是沈左堂出面作证,在下信得过,自然不再怀疑。只是要多问一句,不知沈左堂怎会知道他们送镖的事?”   沈瀚亭便将他如何在青石村巧遇方德恩等人简单说了一遍,但对云小鱼手上染字的事,他当着众人却没有提及。   方德恩这时上前道:“我早就认出公子是当时在青石村客栈中那位客人,还要多谢公子仗义执言。”   沈瀚亭摆了摆手,正待说话,忽听旁边有人说道:“只是在酒肆中旁听到一两句,便是证明了么?”   众人顺着声音一看,见大堂靠近柜台的一张四人单桌上,坐着一个身穿玄色粗布长袍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英俊,神色漠然,眉眼间有一种洒脱不羁的神采。他右手放在桌上,握着一只酒杯,手指修长,关节突出,指尖微微发红 — 这是双骨骼精奇、不一般的手。   苗十七见到此人诧异道:“于堂主,你是何时……”话未说完,似是觉得不妥,急忙止声,单膝点地抱腕道:“属下参见于堂主。”   沈瀚亭与此人早就熟识,一眼便认出他是地煞堂堂主于锦堂。   于锦堂起身走到他们跟前,对沈瀚亭道:“沈左堂,这位姑娘自己都记不清了,岂非任谁说是就是?你仅凭酒肆中听到的一面之词就下结论,万一反而害了这位姑娘就不好了。”   沈瀚亭似笑非笑地问道:“于堂主何时开始管起这等闲事了?”   “我只是好奇,沈左堂酒兴正浓时怎会留意他们闲谈,在我看来沈左堂才当真不该是这种爱管闲事、爱听闲话的人。”   沈瀚亭缓声道:“看来于堂主还是不了解我沈某人,我这个人嗜酒如命,酒一旦喝多了,不仅闲事要管,帮内的事更要管,若是有人无事生非,怂恿属下闹事,我是一定要管一管的。”   方德恩听到这里,已经听出眼前这两人不对付,他俩是针尖对麦芒,暗中较劲,谁也不肯让谁。方德恩心中焦急,只想赶紧抽离其中,带着云小鱼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于锦堂目视沈瀚亭:“你何必这么紧张,个中曲折还没弄清楚,倒要先给人扣个大帽子。这位姑娘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咱们把事情问清楚也没什么不对,一旦她是被人胁迫呢?”   沈瀚亭还没来得及答话,方德恩先急道:“这怎么能是胁迫呢,我是有托镖文书的!”说着叫薛恩去楼上把托镖文书取了下来,翻开来指着给于锦堂看:“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咱们广顺镖局将此女于九月底前送到金蟾山海源寺。”   于锦堂接过来瞥了一眼落款上托镖人的名字,见字迹潦草,根本看不出姓甚名谁,便道:“托镖人的名讳如此潦草,不能作数……”他话未说完,忽然看见文书上写着“送至陈天河手上”几个字:“你们要将她送去见陈天河?”   “不错。”   “你可知道原因?”   “这个……唉,那托镖的人并没有跟咱们解释原因,不过这姑娘身体有恙,估计多半是这个所以才托咱们送她到陈天河那里医治。”   于锦堂这回仔细地瞧了瞧云小鱼,又瞥了沈瀚亭一眼,忽然淡淡一笑:“如此,就更不用你们送了,你将她交给我,陈天河我认识,我送她去。”   方德恩急道:“那人说了,要是送不到或者中间出了岔子,可是要将咱们镖局满门抄斩杀个鸡犬不留啊!”   于锦堂失笑道:“好大的口气!”   “唉!他真办得到,那可是朝廷的人!”   “皇里医术高明的太医多得是,为何朝廷会送个女子来找陈天河?”   “唉,我怎么清楚,想是这姑娘已经病入膏肓,这世上只有陈天河能救她了吧。”   于锦堂心道:“陈长老是我群真会的人,朝廷怎会求助于咱们,这其中必有蹊跷。”想到这里,他忽然出手将云小鱼拉到了自己身前,沉声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得了什么病,非要陈天河看不可!”   于锦堂右手搭上云小鱼的脉搏,脸色微变,眉头一紧:“你中的这毒……”话未说完,又看见了她手臂上的字:“治愈此女者可知四海万神图下落。”   他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我今天非带走她不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呼……终于写到于锦堂和沈瀚亭两人凑齐了……   ☆、第八十章 二虎相争   于锦堂看见云小鱼手臂上的染字,便要将她带走。   云小鱼拼命想挣脱他,可手腕就像被老虎钳钳住了一样,再用力手先要断了,她狠狠看着于锦堂:“我不跟你走,你放开我!我……”   她话未说完,沈瀚亭身后一人忽对于锦堂道:“于堂主,你说这么多话,无非是怀疑沈左堂。沈左堂的人品咱们都是知道的。既然他说这些人是正派人,那这些人就是正派人。你执意带走这位姑娘,跟抢人家的镖有什么区别?那雇主想必对这姑娘很是重视,都已经放下狠话,说若有意外要杀他们满门,你现在让人家对雇主无法交代,不是既砸人家招牌又害惨人家?”   这几句话说出口,堂上许多人都替说话的人捏了把冷汗。   于锦堂冷声道:“哪个躲在后面鬼鬼祟祟地说话,有胆说,没胆站出来么?”   他话音刚落,沈瀚亭身后走出一人,此人国字脸、大眼睛,身材魁梧,他径直走到于锦堂面前,粗声粗气道:“我说的,我也站出来了!”   于锦堂一见是逯青山,轻笑道:“原来是天罡堂的逯青山逯香主,方才未见你面,只听说话口气,我险些以为是总舵主来了。”   “是非对错大家有目共睹,何必非要总舵主来才能分清?”   “我劝你别管闲事,你管不了。”   逯青山也不多说,忽然手摆单刀,跨上一步就向于锦堂面上招呼,于锦堂似颇为无奈,右手在空中一抹,一道电光忽然向逯青山脸上直飞过去。   逯青山急忙收招,反手用刀面一挡,谁知那飞来之物竟似长了眼睛,逯青山明明觉得已经挡住了,那东西却擦着刀刃的边儿直飞向自己的咽喉。   逯青山大惊,翻身后仰,只听“叮”一声轻微的撞击声,逯青山定睛一看,却是沈瀚亭站在了自己身前。   他当胸捏着一个酒杯,杯口冲外,而一支筷子正顶着杯口飞速转着,直转了数圈后,越来越慢,最后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瀚亭把酒杯往桌上轻轻一放,瞧着于锦堂,口中却对逯青山说道:“逯香主信得过我沈某人,我不胜感激,但此事因我而起,自然该我来解决。”   沈瀚亭虽然这样说,逯青山心中却不是滋味,刚才那一下若不是沈瀚亭替他挡住,他已经输了。他深深看了一眼于锦堂的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不再言语。   于锦堂却似乎早就预料到沈瀚亭会为逯青山挡这一筷子,笑问沈瀚亭:“你想怎么解决?”   沈瀚亭目视于锦堂,忽然抬起右脚在地上轻轻一踏,这一步踏得无声无息,可掉在地上那根筷子竟然凭空而起,他挥手在空中轻轻一收,就将半空中的筷子拿在了手里:“就用这个。”   于锦堂面上笑容已浅,眼中寒气渐浓:“……好。”   他“好”字刚出口,忽然右手微动,沈瀚亭已经平地向后滑去,飞身跃上身后一张桌子,只听“噗噗噗噗”一阵密集的声响,沈瀚亭身前的半空中多了个转盘,随着他手掌的摆动在空中飞速地转着。   声响消失,那飞速转动的转盘也掉在了桌子上,众人低头一看,原来竟是一张春饼,上面密密麻麻扎了若干只筷子。   堂上顿时一片窃窃私语:“这是怎么个意思,哪儿来的春饼?”   “怎么打的,这是打完了?”……   只有少数人沉默不语,因为但凡看清刚才那一幕的人,都在心中暗暗惊叹于锦堂的出手迅速和沈瀚亭的深厚内功。   说是看清,其实也并没有人真正看清到底于锦堂是何时将桌上的筷子都笼在手中,又是何时冲沈瀚亭尽数撒了出去。   他的那双手可以将手边的任何东西都变成天下独一无二的暗器,而能看清楚他如何把暗器打出来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但沈瀚亭随手拿起桌上一张厚不过五张纸的春饼抵挡,就能将打向自己周身的筷子尽数收入春饼的半径之内,竟然还能让春饼不被筷子刺破,这样的内功又实在令人瞠目。   沈瀚亭从桌上跃下:“于堂主好快的手。”   于锦堂叹道:“你跑得也不慢。刚才只是练练手,这次你可瞧好了。”他身形闪动,沈瀚亭忽然脸色微变,向一侧歪去。   云小鱼本来站在于锦堂的身侧,忽听于锦堂低声对自己说道:“站远些。”紧接着她感到一股大力托起她的腰,她脚下竟然像踩了冰,平行着就向后滑,正好撞在一人的身上,那人又高又壮,云小鱼觉得就像撞在了一堵墙上。   她站稳了脚回头一看,原来是撞在了苗十七身上,苗十七伸出大手,像抓只小白兔似的一把抓住云小鱼,嘎声道:“好好呆着别动。”手指在云小鱼身上一戳,就点了她的哑穴。   云小鱼被苗十七抓在手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说不出话,只好去看堂上的沈瀚亭,这一看更让她瞠目结舌。   此时的大堂之上,于锦堂和沈瀚亭就像两条鬼影飘飞在半空之中,身形之快让人眼花缭乱。   两人手中均都没拿兵器,在云小鱼这种没有武功的人看来,他们两个就好似两条纠缠在一起的光影。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打斗:不似夺命,倒似对舞,若不是两人衣服颜色不同,简直就像两缕流云在空中上下飞舞,真可谓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其实这只不过是因为云小鱼不懂武功,只能看表面,看不出实际。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正是因为这二人均以速度和轻盈见长,动作形如流水,所以才看着好似在半空飞舞。   云小鱼看不懂,方德恩却越看越心惊:“这两人的武功深不见底,也看不出师从何处,这究竟是个什么帮派,竟然暗藏这样的顶尖高手!”   他暗暗叫苦,心知自己和在座的镖师没有一个是这两人的对手,而那姓于的非要带走云小鱼,他的手下现在又捉住云小鱼不放,如今只能看这个沈左堂能否胜出,否则他们若干人等只怕脱身难矣!   沈瀚亭和于锦堂这时已经过了百余招,依然难分高下。堂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因为这两人打得实在是精彩!   云小鱼愣愣地看着这二人,却渐渐地走了神,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的武功也是顶好的,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拳法尤其好,他经常在一片飘雪的梅园中练拳,她看着他练武,即使腊月隆冬,心里却依然是暖的。   极偶尔的时候,若能见上面,那人还会教她打拳。虽然她学得笨拙,像在玩家家,学不会了就发脾气,但他却总是温柔以对……云小鱼思绪翻涌,忽然胸口发热,似有一团火烧了起来,口中一甜,竟然哇地吐了口血出来。   云小鱼急忙捂住嘴,再摊开手掌,红凛凛的一手血。她心中一酸,伸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抬眼看了眼方德恩,但此时方德恩的注意力全都在沈瀚亭的身上,并没注意到云小鱼。   云小鱼默默低下头,从桌上捡了块抹布,正要擦手,苗十七却“啪”地一掌,轻拍开了她的哑穴。云小鱼吓了一跳,怎奈眼里有泪,并没有抬头。片刻,她听到苗十七低声问道:“……你受伤了?”   云小鱼把眼泪硬咽了下去,连头都没抬:“你不要管。”   从前伤心也只是想哭,哭一哭也就罢了,可这次她还来不及伤心,却先把血吐了出来。   她此刻满心绝望,慢慢地擦着手上的血迹,心想:“可能我就快要死了。”她忽然分外想念脑海中的那人,却只是飞快地擦干净嘴角的血,佯装继续往大堂上看去。   于锦堂和沈瀚亭依然打得难解难分,堂上桌椅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却并不是这两人踢翻的,多半是众人为看热闹,自己撞翻的。   四海客栈的掌柜在一旁哭丧着脸,不敢吭声,堂倌们则早就吓得躲在了柜台后面。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白光直冲着于锦堂和沈瀚亭飞去,二人同时往后一跃,躲开了那白光,紧接着一个白衣少年斜刺里横在了两人中间,那白光在堂上飞了一圈,又回到了少年手中,原来个小巧精致的圆环状飞镖。   那白衣少年站在两人中间,笑道:“两位这么打下去,天都要亮了。”他将飞镖别回腰间,对左右两边分别一抱腕:“于大哥,沈大哥,别来无恙。”   沈瀚亭和于锦堂一见这少年,全都收了手。   沈瀚亭道:“小鬼,你不是说迟半个月才能来?”   那白衣少年嘻嘻一笑:“迟来还怎么看到这么精彩的一出。”   于锦堂道:“既然想看,又干么阻拦?”   白衣少年大眼睛一瞪:“我是想看啊,但我刚才看着看着忽然想到,我不能为了自己过瘾,就不提醒你俩,让你们犯下大错。”   沈瀚亭道:“怎么犯下大错了?”   白衣少年一本正经道:“沈大哥,先且不说你俩再打个十年也分不出胜负来,就说这次湖城大会上,总舵主多半是打算让少当家接管部分帮内事务,你和于大哥在帮内位高权重,功夫也是最好的,你俩今天这么一打,如果被用心不良的人歪曲成是心怀不轨,要在少当家接任的节骨眼上争夺舵主之位,那可就说不清了。”   沈瀚亭道:“你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于锦堂道:“道理虽然有一些,但事情却没解决。”   白衣少年笑道:“事情也是可以解决的,两位大哥可愿意听我一言。”   沈瀚亭道:“你且说来听听。”   白衣少年道:“方才的事情我也听了两耳朵,无非是到底由谁送这位仙女姐姐去金蟾山罢了。若是于大哥赢了,就由地煞堂的人来送;若是沈大哥赢了,就还是由他们镖局的送。既然就是要分个输赢,那方法多得是。”   沈瀚亭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那白衣少年顽皮一笑:“丢色子、抽竹签、猜点数……这些太简单,丢你俩的份儿。咱们还是比武,但不是你俩比,而是当场各自收个徒弟来比,徒弟赢了,师父自然也就赢了。”      ☆、第八十一章 缘从何起   白衣少年建议于锦堂和沈瀚亭各自当场收个徒弟来比试,谁的徒弟赢了,就算谁赢。   他此话一出,全场立刻炸开了锅,众人听说可以成为两人的徒弟,一个个心潮澎湃,急吼吼地就开始往前挤。   沈瀚亭摇头叹道:“胡闹,胡闹。”   于锦堂却笑道:“这主意有趣得很。”   云小鱼听到这里觉得这少年实在古灵精怪,忍不住问苗十七:“他是谁?”   苗十七刚想回答,但是嘴张了张,最后却没说。   云小鱼听他不出声,抬起头看了看他,又问道:“他是谁呀?”   苗十七紧闭着嘴,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但看上去又极其想跟云小鱼说话,就这样憋了半天,脸都有些紫了。   云小鱼看见忍不住奇怪道:“你不答便不答,把自己憋够呛是为什么?”说完又扭过头去,继续去看那少年。   那白衣少年叫掌柜拿来了一根雀翎,对沈瀚亭和于锦堂说道:“现场众人,武功有高有低,若是你们各自指定,难免有失公允,不如让它来决定:你俩蒙上眼睛,将它抛至空中,落下来时掉到谁头上,两位听好了,那人可就是另外一人的徒弟。”   众人一看这轻飘飘一根雀翎,能扔到空中已经很困难,更别说扔得远。   于锦堂微微一笑,对沈瀚亭道:“你先来。”   沈瀚亭叹了口气,他从来都不爱找麻烦,但是麻烦却偏偏总是来找他,事已至此,只好默许。   他接过白衣少年手中的黑布,蒙上双眼,手拿雀翎忽然手指微动,好似只是轻轻用指尖将雀翎弹了出去,那雀翎却骤然变成了一支利箭,猛地向空中飞去,瞬间便没了声音。   众人急忙四下寻找,却没人看见雀翎飞去了哪里。客栈掌柜也跟着四处看,忽见那根雀翎正正当当地插身旁一个年轻堂倌的头发上。   掌柜指着他头顶叫道:“马三,你,你,头上……”   那个叫马三的堂倌一脸迷茫:“我头上怎么了?”   掌柜的从他头上拿下那根雀翎,往他面前一伸:“喏,在你头上插着呢!”   马三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看看沈瀚亭,又看看手中的雀翎,怎么都不相信这么轻的一根羽毛,竟然能从屋子另一面飞到自己的头上。   于锦堂见状,走到马三跟前:“沈左堂既然替我选了你,你今日算走了大运,能从我这里学走几招。”   马三刚才已经见识了于锦堂的本事,一看自己竟然要替他上场打架,眼见这满场都不是善茬,一想到很有可能会被打个半死,他腿肚子都吓转筋了:“大哥……不,大侠!我就是个跑堂的,我不会功夫啊!”   于锦堂眉头一皱:“有我在,你怕什么。”   马三已经出溜到地上了:“大侠,您高抬贵手,换个别人……我,我实在是上不了场啊……”   于锦堂见他一副哆哆嗦嗦、胆小怕死的样子,火从心起,一把揪住他衣服,沉声道:“不上我弄死你。”   马三见于锦堂一点玩笑意思都没有,他咕咚吞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就跟要上刑场一般,猫腰驼背地点了点头。   于锦堂走回沈瀚亭跟前,接过黑布也蒙上了眼睛,拿起雀翎手腕一抖,那雀翎直飞棚顶,碰到了棚顶之后,却悄无声息如雪花般,极轻极慢地落了下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着那片雀翎,那雀翎却像故意愚弄人的精灵一般,飘了很久,最后好不容易落在了人群之中。   周围的人迅速让开,低头一看,只见那雀翎正落在一个姑娘的肩膀上,而她偏偏正坐在地上发呆。   方德恩扒拉开众人往里看去,心里登时咯噔一声:那不是云小鱼是谁。   大家一看是个小姑娘,有人立刻高声起哄:“沈左堂,你得了个女弟子!”   于锦堂这时也已经走到跟前,他淡扫了云小鱼一眼,没有吭声。   方德恩慌忙挡在云小鱼跟前,连连摆手道:“她不行,这位姑娘身有重疾,站着都费劲,更别说跟你们这些高手打架了!”他对沈瀚亭又道:“沈公子,她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沈瀚亭没等他说完,已然道:“别急,不会为难她。”转头问于锦堂道:“她是女子,身上又有伤,换一人可好。”   于锦堂道:“自然可以。”   方德恩拱手相谢,正要去扶云小鱼,云小鱼自己却先站了起来,哑声道:“我能上。”   她这话一出口,把在场的广顺镖局的人都听得一愣。他们全当这姑娘不识好歹,却没人能体会这些日子以来,云小鱼复杂的心情。   从她醒过来到现在这数日里,去哪里、做什么都是别人告诉她的,她伤心欲绝,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想逃离这一切,却不知道能去哪里。每当她环视身边的人,总会产生一种难言的迷茫、孤独和恐惧。   云小鱼觉得快窒息了。   她心里似有一团按耐不住的烦躁的火,却无处发泄。从刚才听到他们要当场收个徒弟比武开始,她心中就有种莫名的冲动,只是没想到于锦堂抛出的这只雀翎会真的落在自己身上。   云小鱼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对沈瀚亭道:“我自认为还不笨,而且肯学,至少比他强。”说着指向一旁哆哆嗦嗦的马三。   沈瀚亭沉默了许久,最后温言道:“你不要勉强,我们可以找别人。”   他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却听得云小鱼心中一酸,低声道:“我能行,……来吧。”她最后这句“来吧”,却是冲于锦堂说的。   于锦堂怔了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他听到的是件可笑至极的事。云小鱼一时让他笑傻了,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自量力,这简直是笑话。”   云小鱼本来心中百感交集,让于锦堂这么一笑,笑得她反而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什么了,她觉得于锦堂拿她的伤心事当笑话,简直可恶至极:“我认真跟你说话,你怎么笑话人?”   于锦堂仿佛觉得更好笑了,只是连连摇头,连话都不回了。   云小鱼脸涨得通红,只恨不得一掌拍死眼前这男人,她使足浑身力气,挥拳就向于锦堂砸去。   于锦堂本来脸上还挂着笑意,云小鱼这一拳挥来,他忽然不笑了,身体轻轻一侧躲了开去,抬手顺势在云小鱼肩上拍了一下,这轻轻一拍就把云小鱼拍得向前冲了好几步才收住脚。   于锦堂看着云小鱼踉跄的背影,眼神微有诧异,说道:“你再打。”   云小鱼不等他说完,已经一拳挥了过来。   于锦堂并不接招,只是连连向后退去,就这样躲过了云小鱼几拳之后,他忽然右手在空中轻轻一抡,云小鱼就猛地向后栽去,一下子撞在了苗十七身上,被苗十七一把扶住了。   云小鱼觉得头晕目眩,如果不是苗十七扶住她,就要一个屁墩坐在地上了。她觉得很没面子,脸一红,挣开了苗十七的手。   于锦堂脸上露出好奇和不解的神色,问云小鱼道:“你跟少林寺什么关系?”又瞥了一眼旁边的沈瀚亭。   沈瀚亭也在看着云小鱼,似在沉思。   云小鱼并不回答于锦堂,她推开苗十七,闷头冲于锦堂打了过来。   于锦堂此时已经看出云小鱼根本不会武功,但她的拳法却是少林武功的打法:看似乱打一气,但却在出手、转位等细节上明显带着少林拳法的痕迹。   他心中暗暗称奇,又引着她打了一会儿,只见云小鱼越打越上路。   虽然她的动作依然毫无章法可言,却让她自己慢慢打出了一种野路子。这种野路子在于锦堂的眼里无异于小孩子打架,但云小鱼在打斗过程中迅速摸索总结的能力却很是吸引他。   他本想陪着她打两下就完事,谁想云小鱼的打法中透着一种不怕死的狠劲,十拳中竟然能有那么一招半式引得于锦堂要抬手应对。   云小鱼越打越猛,几个回合后,于锦堂忍不住赞道:“好丫头,有点脾气!”   他忽然一改刚才漫不经心的态度,掌法骤变,颇为认真地对待起云小鱼来,接了她几招后,一掌往云小鱼胸口打去。   这招叫掏心手,其实是个虚招,重点在后面变换掌法,劈入对方肋下,更何况于锦堂根本无心伤她,因此只是虚晃了一下。   但云小鱼哪里分得清虚实,以为他耍流氓,惊叫一声,面红耳赤骂道:“你……你!我宰了你这个臭流氓!”   于锦堂轻笑道:“有志气!可你行么?”   “你行么”三个字刚出口,他掌风瞬间变得凌厉,抬手轻拍云小鱼的后背,云小鱼竟然觉得胸口一热,紧接着整个人向前飞了出去。   等她好不容易收住了脚,却觉得口中发甜,一口鲜血险些吐出来。但她咬紧牙关,硬是把血咽了回去,转身又要再打。   于锦堂一下看见她嘴角的血,顿时收住了招式,脸色微沉:“行了!”   云小鱼想再冲上去,却被苗十七牢牢抓在了手里,急得她大叫:“放开我!”   于锦堂皱眉道:“你这是胡打瞎打,像你这样打死了也是白死,还不如好好跟你师父学好了再来。”忽然从怀中拿出一物,隔空抛给了苗十七:“给她吃了!”   苗十七一把将那东西塞到了云小鱼嘴里,又“啪”地轻拍了她后背一下,云小鱼来不及反抗,就“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于锦堂:“你给我吃了什么?”   于锦堂理了理方才打乱的袖口,慢悠悠道:“好东西。”   “你想毒死我?”   “我不给你下毒你也是要死的,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云小鱼听了这句话忽然安静了。于锦堂见状心中一软,缓声道:“刚才给你吃的叫续命还魂丹,世上仅此一颗,吃了它能保你三年无恙。”   云小鱼一怔,抬起了头,半信半疑地看着于锦堂。   于锦堂道:“我方才觉得让你上场是个笑话,现在倒觉得可以一试,刚才给你吃的丹药是绝好的东西,你可千万莫要浪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写到这里,作者忽然感慨:云小鱼从朝堂来到江湖,遇见的人也是不大一样滴……   ☆、第八十二章 孺子可教   于锦堂给云小鱼吃了一颗续命还魂丹,这颗丹药下肚后不过片刻,云小鱼就觉得一股冰凉的寒气在体内乱窜。   那股寒气蹿到哪里,哪里就疼得不得了,等到这股寒气蹿到她腹部的时候,疼得她简直腰都直不起来。她心中暗骂于锦堂:“这是什么狗屁还魂丹,一定是□□,要不就是泻药。”   她紧咬牙关,捂着肚子蹲了下来,刚蹲下来就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护在了她的后心口,接着一股接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从她后心流向了全身,肚子也不疼了。   云小鱼感到那股寒气被暖流逼到了手掌,手掌心就像攥了一团冰雪,她摊开手掌,惊讶地发现一缕缕白烟从手心冒了出来。   她反复翻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神奇极了。等到白烟散尽,云小鱼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爽,急忙转过身,发现是沈瀚亭站在身后,刚才的暖流正是他将自己的内力传给了自己。   云小鱼看着沈瀚亭,眼中尽是惊喜:“你又救了我了。”   “救你的不是我,是于堂主。没有他的丹药,我给你再多内力也无济于事。”   云小鱼看了一眼于锦堂,他正在跟马三说话。她于是问沈瀚亭:“他叫什么名字?”   “……于锦堂。”   ”吃了这丹药,我就能好了么?”   “这就要问于堂主了。”   云小鱼盯着于锦堂的背影看了片刻,回头对沈瀚亭道:“咱们也开始吧。”她的眼神甚是坚定,沈瀚亭望着她的双眼,似乎想在她的目光中寻找什么。过了半晌,说道:“好,我教你一套拳法。”   沈瀚亭在后院找了片空地,当即给云小鱼展示了一套拳法,这套拳法形如流水,一气呵成,跟沈瀚亭刚才与于锦堂对打时的风格十分相像:飘逸绝伦,宛若游龙。   云小鱼看得十分过瘾,等沈瀚亭打完了,问道:“这套拳法叫什么?”   “中阳真拳。”   云小鱼喜道:“这个拳法好,我就学这个。”   “你为什么觉得好?”   “好看,你打起来飘逸极了。”   沈瀚亭失笑道:“越是飘逸的拳法,蕴涵的内力越是绵绵不绝。日后若是见到有人使用 ‘飘逸极了’ 的功夫,千万要躲得远远的知道么?”   云小鱼半懂不懂:“可我没有内力,怎么办?”   “这套拳法进可攻退可守,没有内力、只学招式,也足以应付马三了。中阳真拳原本有七七四十九式,基本式共有一十二招,我现在教你,你要牢牢记住。”说完,便一招一招地分拆开来,仔仔细细地教给了云小鱼,云小鱼也学得甚是认真。   等到云小鱼全都掌握了,沈瀚亭嘱咐道:“你一时学了这么多,临场应用怕是反应不过来,但你不要慌,因为那马三多半还不如你。你只需记住这道拳法的诀窍是个“粘”字,只要跟住他的招式,以退为进即可。”   沈瀚亭的这番话练武之人一听就懂,但对云小鱼这样一点武功都不会的人来说还是太难懂了。   他见她面露迷茫之色,就温言道:“我方才教你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你能记住最好,若记不住也无妨。你只需记住万事以自保为紧要,打不赢就跑,若他们纠缠,剩下的我来应对。”   沈瀚亭说得随意,云小鱼却听得心中很是温暖,她“嗯”了一声,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我学的是拳法,要是于锦堂教马三的是剑法怎么办?那我不是一下子就输了。”   沈瀚亭微笑道:“他不会。”云小鱼有些怀疑,但见沈瀚亭神色肯定,便没有再问。   等两人回到客栈大堂,堂上众人已经自动空出一片地方来,留给了云小鱼和马三。   马三此刻已经站在了场中间,自从知道对手是个姑娘,他的紧张立刻消失了大半。此刻见云小鱼走过来,他对她上下扫了几眼,神色跟之前于锦堂要他上场时比轻松了许多。   于锦堂坐在围观众人最前面的一张凳子上喝茶,见云小鱼和沈瀚亭走来,他放下茶杯对沈瀚亭道:“那丫头若能接下三十招,就算我们输了。”   沈瀚亭问云小鱼:“你认为如何?”   云小鱼道:“可以。”   沈瀚亭却没有立即答应于锦堂,他望着云小鱼,用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千万不要勉强,还是我说的,打不过就跑,知道么?”   云小鱼心中一暖,答应道:“知道。”   沈瀚亭点点头,这才对于锦堂道:“好。”   马三回头看了一眼沈瀚亭,吞了口口水,对云小鱼道:“你是女的,你先来。”他话还没说完,云小鱼突然踏出右脚,一个飞身就冲马三左肋下打去。   马三吓了一跳,急忙往旁边一跳闪了开去,云小鱼紧追上去又是一拳。   她脑子里牢牢记住沈瀚亭说的一个“粘”字,却误解成紧追着对手不放,所以步步紧逼。   马三见云小鱼来势凶猛,以为沈瀚亭教了她什么厉害招数,外加之前看见云小鱼与于锦堂对了几招,以为云小鱼深藏不露,吓得四处躲闪,绕着满场乱跑。   那白衣少年看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马三被云小鱼追着跑了几圈,等第三圈跑到于锦堂面前时,于锦堂怒道:“你瞎跑什么,回去!”   他“回去”两个字刚说完,突然长身而起,抬起腿,一脚就踹在了马三屁股上。   马三立时双脚离地,被于锦堂重新踹到了场中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众人哄堂大笑,马三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一咕噜爬了起来,回身就冲云小鱼打去,云小鱼紧忙举臂一挡。   其实云小鱼这一挡,使的招式是不错的,但无奈她力气终究太小没有挡住,反而被马三狠狠砸在了手臂的骨头上,疼得她当即“啊”地叫了一声,捂住小臂连退了好几步。   马三看自己随便一打竟然得逞了,也发现云小鱼并没什么力气,立刻来了劲头。他疾步而上冲着云小鱼就一拳砸下,云小鱼急忙就地一滚滚了开去。   马三接连挥拳打在云小鱼手臂之上,云小鱼强忍疼痛又挡了几招,但马三的力气毕竟比她大,这几招硬接下来,她觉得骨头都要断了。   她忍痛向后连滚了几圈,先远远躲开马三,怎奈马三紧追不舍,三两步追上来冲着云小鱼又是狠狠一拳砸了下去。   这一拳正打在云小鱼的腹部,云小鱼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险些吐了出来,接着就像有人在撕扯她五脏六腑一般,腹部剧烈地疼痛起来。   她狠狠咬着嘴唇,咬出了血,却没再吭一声。   沈瀚亭看见,面色大变,起身走到云小鱼身边,扶起了云小鱼。   马三这时本来正要补第二拳,但沈瀚亭身形太快,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忽然出现在了他跟前,他收不住脚,拳头直冲着沈瀚亭打了过去。   沈瀚亭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左手轻抬就把马三振飞了出去,马三一个马趴摔在了白衣少年跟前,半天没站起来。   白衣少年冷眼俯视他道:“你刚才可真下得去手!”   沈瀚亭扶着云小鱼,眼神中露出不忍之色,问道:“傻丫头,你怎么不跑?”   云小鱼嘴角渗出血丝,咬牙道:“……我还没输。”   “到此为止,咱们不打了。”沈瀚亭说着就要抱起云小鱼离场,云小鱼却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再教我那粘字诀好么?”   沈瀚亭手一僵:“不好。非常不好。”   “你不教我,我就立刻自己咬断舌头死在这里!”   沈瀚亭脸上露出不解的怒容:“为什么死也要打下去?”   “因为我不想输。”云小鱼抬手指向于锦堂:“我也不要让他看咱们笑话。”于锦堂刚才见云小鱼挨了马三那拳时就已经猛地起身,此刻听见了云小鱼的话,眼神甚是复杂。   沈瀚亭轻声问道:“笑不笑话,难道比你的命重要?”   “是。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想赢过。”   沈瀚亭凝神望着云小鱼,几番想说话但都没有说出来,最终道:“好,你听好了:中阳真拳,正于中天,取于阳精,立于真土。所谓粘字诀,拳随气走,变化于心。任何人出手都会有气,你若能感知并追随他的气走,避实就虚,你就立于主动的位置了!”   云小鱼极其认真地听着,在心中反复琢磨,片刻说道:“我好像有些懂了。”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推开了沈瀚亭。   沈瀚亭神色甚是担忧,直盯着云小鱼。   马三这时已经爬了起来,他见云小鱼要接着打,再看一边的于锦堂面色阴沉,心中甚是害怕,不假思索就冲云小鱼扑了过去。   云小鱼闭上双眼凝神思考沈瀚亭刚才的话,忽然脑海中猛然再次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想起自己曾缠着他教自己拳法,但却怎么都接不住他一招半式,她对他哭闹,他温柔相劝:“听我说:天下拳法,万变不离其宗,你若真想接我一招,就不要想你要怎么打我,而要想我会怎么出手,随我而动,你就能接住了。”   云小鱼猛地睁开了眼,马三的拳头正迎面而来,她闭气凝神,身形微动,侧身让开,左手顺着马三的手臂滑了出去,忽然扣住他的手腕,借着马三的力气往自己身前一拉,右手握拳,一拳就打在了马三的侧肋骨上。   这一拳中,一分是她自己的力气,九分却都是借马三收手的惯性,只听马三尖叫一声,整个人缩了下去。   白衣少年忍不住拍手叫道:“打得好!”      ☆、第八十三章 欲说还休   云小鱼借力打力,竟然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马三打得捂着肚子弯下腰,在场众人见状,不少人都给她喝起彩来。   马三脸色涨得发紫,觉得万分没有面子,颇为恼火,拉开架势向云小鱼反扑过来。   两人互拆了七八招,在堂上习武的诸人看来,打得是乱七八糟简直没法看。   但若有人有心细看,其实是有很大分别的:马三胜在力气大,但他的路数基本都不对,打到后来,抓、拽、推、拉,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脚并用,跟街头打群架没什么区别。   但云小鱼却真正算是用上了拳法,中阳真拳基本式的十二招她不仅记得分毫不差,而且显然已经领悟了最基本的规律。   她十分听沈瀚亭的话,无论马三的出手多么没有章法,她总是以静制动,虽然出手生涩力气又小,但因为用的路子是对的,所以总是能够牵制马三,处于主动地位。   两人过到二十招的时候,云小鱼已经占了上风,但堂上有人慢慢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虽然中阳真拳是正阳的武功,没有任何阴损的招式,但只要是招数便都有空门,一个人攻击的时候,也正是把空门暴露给敌人的时候。   一般人多少都会护住自己的空门,但云小鱼打出的每一招都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完全不顾及对方对自己的伤害。   她这种不要命的亡命打法不仅沈瀚亭、于锦堂和那白衣少年看出来,就连方德恩和薛恩等人也看得直冒冷汗:好在马三也是个二把刀,若是遇上个高手,云小鱼的小命已经不保了!   云小鱼自己却并不觉得她的打法有何不妥。   都说招式见人品,但其实招式不仅仅可以看出人品,一个人在出招时是什么样的心情,细心看也是能看出来的。   云小鱼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打赢这一场,那种心情跟生无可恋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即便她自己并没有刻意为之,但出手已经足够彰显了她的心情。   如此忘生舍命让云小鱼觉得痛快淋漓,可是她打得越痛快,脑海中那人的样子就愈加清晰,他由远及近朝她走来,她的心登时砰砰乱跳。   偏偏就在她马上就要看清他的时候,他忽然像一团薄雾化了开去,她内心瞬间崩塌,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三十招已到,就在云小鱼失神的这一瞬间,马三眼见要输了心中顿生怯意,忽然从后腰摸出了一把削水果的小刀,直冲云小鱼的脸上刺了过去。   云小鱼大惊失色,此刻她不仅自己躲不开,旁人想救她也决计不可能了。   就在马三掏出小刀的瞬间,沈瀚亭和于锦堂已经同时飞身而起,但还是为时已晚。只听“嗤”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就在众人都以为云小鱼必死无疑时,却见马三愣愣地站在原地,手握的水果刀刀身已经被斩成两截。   而云小鱼满脸惊魂未定,胸口急剧起伏,手中赫然也拿着一柄匕首,那把匕首寒光四射。   原来就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云小鱼想都没想就从怀中直接拔出匕首一刀挡去,正是她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把马三的刀削成了两截。   于锦堂一个起落站在了马三面前,怒道:“打不过就使诈,我于锦堂的武功怎能让你这种人学去!”说着抬脚向马三踹去,这一脚把马三踹得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咣当”一声摔落在大堂的一角,桌子椅子砸塌了一片。   于锦堂这一脚本是脚下留情了的,但想了想似乎终究觉得不解恨,上前就要再补一脚。沈瀚亭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这毕竟不是他自己所愿,留他一条命吧。”   于锦堂甩开沈瀚亭的手,怒道:“即便是咱们选了他又如何?他若有胸襟认输领罚,我还能认他是条汉子。可他贪生怕死不顾规矩,下此狠手。像他这样的人软弱无能又与人不善,宰了他也是死有余辜!”   他不理沈瀚亭,又指着马三叱道:“我今天可以留你一条狗命,但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我见一次揍一次,滚!”但那马三连滚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掌柜和其他堂倌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了下去。   白衣少年在一旁看到,悄声问沈瀚亭:“于大哥干嘛动这么大真气?”   沈瀚亭道:“你于大哥用要求英雄好汉的标准要求马三,可不是要气得发疯。”   白衣少年奇道:“我说也是,像马三这样没原则无底线的市井小人,咱们平时也见过不少,头前也没见于大哥怎么搭理这些人,今儿是怎么了?”   沈瀚亭淡淡一笑:“那就得问他自己了。”他不再跟少年闲聊,走到云小鱼跟前关切地问道:“可还好么?”   云小鱼已经喘顺了气,只是心还兀自砰砰跳个不停,她见沈瀚亭问她,深吸了口气道:“我还好。咱们赢了?”沈瀚亭微笑颔首。   于锦堂这时走到二人跟前,满脸余怒未消。他踌躇片刻,似很不情愿,但还是对云小鱼道:“那就让他们送你去金蟾山吧。”   方德恩听罢暗暗长舒了口气。   但于锦堂说完却并未立刻离开,他望着云小鱼像是欲言又止,最后对她说道:“如果在金蟾山找不到陈天河,明年中秋之前,我都会在阎州的千水寨,你可以来找我。”   云小鱼道:“我干嘛找你?”扭过头不搭理他。   于锦堂却似没听见云小鱼的冷言冷语,他直接走到了沈瀚亭面前,压低声音说道:“那些镖师的武功极其一般,这姑娘真可能折在半路上。”   沈瀚亭道:“你在意?”   “在意她的不是我,是你。你会留意她,是因为你早已发现她手上的字,否则你决计不会在意这些人。你虽不说,但我却知道。”   沈瀚亭不语。   “这一路上少不了找她麻烦的人,再说陈长老也极有可能会去阎州,他到时候若不在金蟾山,那姑娘也许性命不保。她要是死了,图的下落就又断了,陈长老想要这张图已久……你难道就不担心?”   沈瀚亭缓声道:“你不是给了她吃了江上仙的还魂丹?况且她手上的字也不可全信。近期帮内聚会频繁,朝廷早就盯上了咱们。一张图事小,切莫因此误了大事。”   “我就不信你对那图一点兴趣都没有。”   沈瀚亭不语,于锦堂看了一眼云小鱼,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云小鱼见于锦堂走了,苗十七却还跟个金刚一样站着不动,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苗十七问道:“我走去哪里?”   “跟他一起走啊,你不是他的下属?”   “谁说下属就要一直待在一起?难道他去茅厕,我也要跟着进去?”   云小鱼脸一红,白了苗十七一眼,心道:“这个地煞堂的人怎么都这么讨厌。”她不再理他,回身去找沈瀚亭,却见沈瀚亭周围围了七八个人,都在跟他说话,他似乎并没有时间理她。   云小鱼正在犹豫,方德恩却疾步走到她跟前说道:“云姑娘,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找那位沈公子啊!你再不去,他就走了。”   云小鱼虽然也是在等沈瀚亭,但是想表达感激之意,并不太明白方德恩的意思:“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他?”   方德恩“咳!”了一声:“他武功深不可测,不是寻常人,你既然机缘巧合学了他的武艺,怎么能不抓住机会拜他为师呢?你看这堂上众人,全都削尖了脑袋想跟他学艺,你可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方德恩此话虽然不假,但也有他自己的私心:他早已看出这一路到金蟾山必然不会安宁。如果云小鱼成为了沈瀚亭的弟子,对她是一层保障,他们这趟镖自然也会走得顺畅许多。   云小鱼并没有想这么多,但成为沈瀚亭弟子一事却让她微有心动,她瞧着沈瀚亭的背影,心中充满感激,从苏醒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心中有了些许的安全感。   她下定决心,冲沈瀚亭走了过去,沈瀚亭正好回身,他瞧着她,似在问她有什么事。云小鱼略一踌躇,然后学着书中描写的样子对沈瀚亭抱拳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说着就要跪下。   沈瀚亭一愣,急忙伸手扶住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云小鱼脸红道:“我想拜你为师,你既然教了我武功,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以后就是我师父了!”   沈瀚亭神色犹豫,过了半天才说道:“你身患重疾,治病要紧,况且……况且我是不收女弟子的。”   云小鱼微微一怔:“……你……你不收女弟子,刚才又为什么教我武功?”   “因为你执意要上场,我教你拳法,你才好防身。”   云小鱼脸上立刻充满了失落,愣愣地看着沈瀚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苗十七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身边,听到他俩对话,不动声色地插嘴道:“沈左堂不收女徒弟,我收。我的武功跟沈左堂还有于堂主比,虽然还差得远些,但当你师父绰绰有余了。”   云小鱼正满腔郁闷无处发泄,听了苗十七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苗十七跺脚道:“你看着就像不安好心,跟那于锦堂是一路的,我才不要你当我师父!”   苗十七眉头一皱,正要说她,旁边的白衣少年却先开了口:“仙女姐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可知道你吃的那颗丹药是江湖人称”医仙“的江上仙炼制的,世上仅此一颗,不管你身患什么重疾,均可保你三年无恙。于大哥就这么给了你,他对你可不是一般的照顾了。”   云小鱼怔道:“真的么?”   “绝对不假。”   “他认识江上仙?”   “哈,他们不仅认识,关系还很不错,否则江上仙也不会将这么珍贵的丹药送给他了。”   云小鱼听得面色迷蒙,好似想起了什么,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缓缓看向沈瀚亭:“……你和于锦堂认识……你也认识江上仙,是不是?”   沈瀚亭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轻叹了口气:“是。”      ☆、第八十四章 情义两难   云小鱼得知于锦堂与江上仙的关系其实很好,面色迷蒙,好似想起了什么,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缓缓看向沈瀚亭:“……你和于锦堂认识……你也认识江上仙,是不是?”   沈瀚亭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轻叹了口气:“是。”   云小鱼失声道:“你既然认识江上仙,那日在凉水河镇外的林子里你为何不说?你明明知道我的情况,你明明知道我快……我快要死了,你知道我在找他。”   “我不说,是因为我不能说。”   “你为什么不能说?”   沈瀚亭先是沉默不语,过了片刻说道:“你何必一定要问得这么清楚?知道了对你并不好。”   云小鱼激动道:“这关乎我的性命,我怎能不问问清楚?你救了我的命,我信你,什么都告诉你,可你为何吞吞吐吐,瞒东瞒西?”   沈瀚亭神色复杂,半晌不语,最后长叹了一声说道:“你本不该太轻易相信任何人的。”   那白衣少年似是觉出来有些不对劲,急忙打圆场:“仙女姐姐,沈大哥定是迫不得已,但他绝对不会害你的。”   云小鱼急道:“我知道他不会害我,但他明知道江上仙可以救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在哪里呢?”   白衣少年忙道:“这其中的原因我大概可以猜出一二。你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是……唉!我虽然不能说,但你须知道,我们现在做的事与朝廷势不两立。江上仙并不会武功,他这个人行事又乖张,若是被朝廷抓住凶多吉少,而咱们兄弟没了他是不行的。沈大哥不说他的行踪,一定是怕他被朝廷抓走。”   云小鱼起初听得不甚明白,但深思后心里猛地一震,对沈瀚亭道:“……你怀疑我是朝廷的人,怕我叫人去抓江上仙?”   沈瀚亭叹道:“我并不怀疑你,但你背后的人……他们并非一定都如你一样。”   云小鱼愣愣地看着沈瀚亭:“那你和于锦堂,你们也认识陈天河了,对不对?”   沈瀚亭这次没有答话。   云小鱼咬牙道:“你们必定认识了,于锦堂刚才分明说他认识陈天河……或许你们不仅认识,还很熟悉,是么?”   沈瀚亭还是不说话。   云小鱼眼中似有泪光:“但你并不会带我去见陈天河,也不愿告诉我他能否替我治病,是不是?所以你才坚持让广顺镖局送我,因为你不想你自己或者你的这些弟兄跟我扯上关系。”   云小鱼想平平静静说完这番话,嗓子却不知怎么不争气地哽咽了:“你一路追踪我,只不过想确定我手上的字是不是真的,我告诉了你我所能记得的一切,你就觉得那些字背后另有蹊跷。你怀疑我是朝廷命官的夫人,所以你对我怀有戒心,说不定你还在猜是不是朝廷中有人想利用我引出陈天河,对不对?”   沈瀚亭神色甚是复杂,半天才道:“也并不全是,我……”   云小鱼却不听他说完,强忍泪水道:“你不用再说,也不用再担心我纠缠你学艺,因为我今生都不会拜你为师!”说完转身往楼上跑去。   白衣少年听得发傻,眼见云小鱼跑没了影,忙问沈瀚亭:“沈大哥,怎么回事,仙女姐姐怎么会是朝廷的人?”   沈瀚亭眼神露出一丝落寂,不发一言。   云小鱼跑回房间,趴在床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门外很快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夹杂着薛恩焦急的声音:“云姑娘,云姑娘,你怎么了?你开开门,跟我说说好不好?”   云小鱼并不答话,只是趴着哭,哭得被子都被浸湿了一片。   薛恩隐约听见云小鱼哭泣,心急得不行,敲得更急了:“云姑娘,你这样哭坏了身子,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   云小鱼终于忍不住冲着门口大喊道:“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请你让我自己静一静!”她说完心中更加难过,趴在床上哭得更大声了。   薛恩听罢不再拍门。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在门外站了很久,最后终于慢慢地离开了。   薛恩离开后,房间里安静地令人心悸,只有自己的哭声仿佛带着余音不断的回响。   云小鱼尽情地哭着,若说一开始是因为沈瀚亭对她的怀疑让她伤心,哭到后来,她已经说不清是为什么而哭了。   但她却哭得越来越大声,恨不得就这样哭晕,哭死过去才好。连日来的委屈和难过都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哭中释放了出来。   她对沈瀚亭一厢情愿的信任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她是该感激他的,因为他确实救了她的命,就冲这一点她就不应该埋怨他什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就是觉得受了伤害,让她难过极了:她相信他,毫不怀疑地相信他,并且天真地以为他也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在帮助自己,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 他从一开始就在提防她。   云小鱼觉得很累,浑身都很疲惫,只希望自己能够一觉睡去再也不用醒来。她趴在床上,终于不哭了,喃喃自语道:“要是就这样睡过去,永远都不用醒就好了……”   然后她真的睡着了。   可是人只要活着,怎么可能不醒呢?   她还是悠悠地醒了,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提起头窗外已现天光,竟然已经是清晨了。昨夜的泪水紧巴巴地干在脸上,提醒她前一晚曾经多么剧烈地哭过。   她撑起身子,坐在床边,觉得身体像空了似的。她在心中默想:“或许是因为我中毒了,所以我最近的情绪才这么不稳定,但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她用房间中水盆里的水洗了把脸,简单梳妆了一番,走出了房间。   一踏出门,赫然发现薛恩坐在门口的墙边,似在发呆。听见她出来,薛恩立刻翻身站了起来,盯着她问道:“云姑娘,你好些了么?”   云小鱼看着他满是血丝的双眼,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你,昨晚……”   薛恩道:“我怕你出事,回去也睡不着,就在这儿守了一晚上。”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疲惫,但却有神采,目光显得很愉快:“现在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多了。”   云小鱼心中感动,却没说话。她不说话,薛恩就有些不踏实,拘谨地问道:“你是生气我在这里坐着么?”   云小鱼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薛恩似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早点。你爱吃什么?”   云小鱼轻声道:“我不想吃东西,趁着没出发,你快回房间眯一会儿吧。”   “我不累……”薛恩正高兴地要说话,却发现云小鱼眼中的心不在焉,他脸上的欢快立刻凝结了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云姑娘,我知道你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心里不好受。我……我只恨不能帮你承担这些,并非是要打扰你。”   他见云小鱼不说话,心中甚是苦涩,不再多说,转身走下楼去。   云小鱼看着薛恩的背影,心里万般无奈和愧疚,她觉得薛恩很无辜,也觉得对不住薛恩,因为他遇上的并不是个能回报他情意的人。   薛恩也没能在屋子里休息多久,方德恩就带着众人启程出发了。从薛恩发红的眼中云小鱼看出来他没有怎么休息,她轻叹了口气,坐进了轿子。   方德恩一行带着云小鱼离开了清风镇,继续前往金蟾山。   经过昨晚四海客栈的混乱之后,云小鱼明显感觉到大家的脚程比以前更快了,这其中既有方德恩要求轿夫加快速度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早到早踏实”的想法,谁都不想路上再出意外,都想尽快把云小鱼平平安安送到海源寺。   就这样走了一上午,走出了好几十里地,等到了中午日头热了起来,正好看见个茶水摊,大家就停下休息。   这茶水摊很简陋,几张破桌子椅子,旁边一棵树的树枝上系了块四方的布,写了个“茶”字,就算是招牌了,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一边。他气质儒雅,不像是卖茶的,倒像个书生,手中还拿个大蒲扇子在扇风。   那年轻男子看见方德恩等人坐下,走过来问道:“各位,喝什么茶?”   方德恩擦着汗问道:“有什么茶?”   “蒙顶,金片,白云。”   方德恩微微诧异,自己只是随口一问,竟然还有几种好茶。他点头道:“来两壶白云吧。”   那年轻男子径直走到桌台后,开始沏茶。过了一会儿,提了两大壶茶来,往桌子上一放:“一共三十文。”   方德恩心想可真不便宜,但也没多说,叫王顺掏了钱给他。大家都渴了,你一碗我一碗,每个人都咕咚咕咚连喝了好几碗。   薛恩给云小鱼递了一碗,云小鱼喝了几口,觉得并不好喝,只当解了渴,便将碗递了出来。   喝了茶,燥热也缓解了许多,方德恩问那年轻男子:“这位兄弟,请问这里叫什么地方?”   那年轻男子眼睛也不抬:“这里还是宗家门。”   方德恩“哦?”了一声:“这里还是宗家门的地界吗?”说完暗想:“这宗家门够大的,走了这么多天,居然还没走出去。”又问道:“你可知道从这里去金蟾山,还要走多久?”   年轻男子抬眼扫了方德恩一眼:“至少一个月。”   方德恩眉头微蹙:“还要这么久……”   闫老六道:“不对啊,之前在青石村张员外就说需要一个月,怎么走了这么多天,还要至少一个月?别是走错路了。”   方德恩又问那年轻男子道:“请问,去金蟾山可是这个方向?”   年轻男子漫不经心道:“我不知道。”   闫老六怒道:“你不知道刚才说什么至少一个月?”   “那便是我说错了,你生什么气?”   闫老六登时起身:“我看你是没事找事?”   年轻男子笑道:“喝了这么好的茶还压不住你的火气,你能一路平安无事走到这里,真是运气好。”   方德恩也觉得这男子不对劲,蹙眉道:“这位兄弟,咱们并非不给茶钱,你何必戏弄人?”   年轻男子叹道:“我不是戏弄你们,我只不过是想跟你们多说两句话。”   闫老六气极反笑:“你要是太寂寞了,就去找个姑娘陪你聊,爷们没那闲工夫跟你扯淡!”   年轻男子瞧着闫老六说道:“像你这种暴虎冯河的莽夫,实在不适合做送镖这么需要智慧的活儿。好在我不是雇主,不然我非但要被你蠢哭,更要被你气死。”   闫老六登时暴跳如雷:“放你娘的臭狗屁!”说着就要揍那男子,却被王顺一把拉住。   闫老六挣道:“放开,今天我要是不把这臭小子揍成泥,我就不姓闫!”   王顺并不松手,却对那年轻男子冷声道:“你方才为何说’这里还是宗家门’,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从宗家门过来的!”此话一出,其他人包括方德恩都愣住了。   年轻男子轻笑道:“总算有个聪明点的。我自然知道你们从宗家门来,因为我正在等你们。”   只听“呼啦啦”一片抽刀的声音,广顺镖局的这些镖师全都丢下茶碗站了起来,持刀而立。方德恩厉声质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在此等我们?”   “因为我要你们这趟镖。”“镖”字刚说完,他连看也不看方德恩等人,大刺刺地就往云小鱼的轿子走去。   方德恩怒道:“站住!”   年轻男子充耳不闻,脚下不停,已经把轿帘掀了起来。   众人一见,全都提刀向前要拦住那男子,谁知却听 “扑通扑通” 几声,就跟木头桩子倒了一地似的,闫老六、薛恩、王顺还有四个轿夫,一个接着一个都倒在了地上。   方德恩只觉得头晕目眩,心中暗道不好,指着那男子道:“你在茶中下了药?”   年轻男子一边从轿中把云小鱼抱出来,一边道:“不然我为何要跟你们说那么多废话?”   云小鱼也已经昏了过去,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人怀中,那人瞧着怀中的云小鱼轻轻一笑:“咱们又见面了。”   方德恩眼前一片模糊,咬牙问道:“你是谁?”   那人说了句话,但方德恩已经栽倒在地上,听不见了。      ☆、第八十五章 细雨潇潇   晚风萧瑟,细雨如丝。   明明还是八月的盛夏,这雨却下得如同入了深秋一般的缠绵悱恻。   雨水在屋顶汇集成无数条晶莹剔透的细细涓流,顺着檐角流下,然后碎成千万个细小的水珠,像散落的琉璃珠子。   李仕明站在紫薇殿的殿门口,望着远处太和殿屋檐上的雨水,望得出神。   西陵的雨跟这里不同,在西陵,夏雨骤然而作、戛然而止,来得快但转眼就会放晴。这里的雨却连绵不断,每次下雨都要接连几日才能停,像是有人说不完的低诉。   他就这样站着看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了,太和殿雄伟的身姿逐渐被夜色吞没,最后连边沿的余晖都消失了,他才仿佛回过神,独自撑起一把雨伞,走入雨中。   他踏着水花走过楼台亭阁、小桥水轩,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林中一座小巧精致的宅院前,门上写着“听雨斋”三个字。   李仕明走到房檐下,收起雨伞,抖了抖水,然后扣了几下门。没一会儿里面“嘎啦”一声,有人把门打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他一看见李仕明,忙道:“大人您怎么自己回来了!这么大的雨,紫薇殿来人说您还得一会儿才能走,咱们正要去接您呢!”   李仕明抚了抚身上的雨水:“我想自己走走,就直接回来了。淮胜,先不要锁门,今晚会有客人来,帮我准备些酒菜。哦,另外,晚饭在我房间里吃,等客人来了直接把他请到我房里来。”   “在房间里吃……是什么样的客人,菜要清淡点的,还是花样多些?”   李仕明眼中浮起一层薄雾,思绪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来的是新晋的镇东将军袁长志。”   淮胜忙道:“那小的可得准备些好菜!”   “菜不用复杂,酒一定要是最好的。”   “小的这就去准备。”   李仕明走进内院,进到一间宽敞的开间,走到屏风后换了一身简单干爽的长袍,然后走到书桌前坐下来,侍女早就为他拨亮了灯,他翻开了一本书,静静地看了起来。   这里本是一间会客的房间,李仕明叫人把里面的桌椅陈设调整了位置,又放了张床,就在这里吃睡办公,所以这间会客室就成了他的房间。   卧房不是没有,就在西面,单独一间而且很舒服,可是自从过了七月后,他就无法在那里入睡了。房间越是舒服,他就越是难以入眠,躺在柔软的床上,他却时常惊醒。他的心总是会飞到很远的地方,不安、担心和挂念日日缠着他,让他不能安睡。   后来他把床搬到了会客室,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睡醒了旁边就是桌子,下床就开始伏案工作,这反而让他踏实了许多,睡眠也好多了。   他坐在案前不知不觉发起了呆,看着面前摇曳的烛光,他的目光逐渐发散,在朦胧的氤氲中,仿佛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俏丽面孔,还有那可爱的笑容。   就在他心绪难以平静之时,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大人,袁将军来了。”   李仕明猛然醒转,起身从案后走出来,边走边道:“快请进来。”他打开门,门外站着淮胜,淮胜的身后则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比淮胜高出一个头来。   那人虽然站得远,但身影已经被门廊上朦胧的灯笼光映照在房内的地板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淮胜侧身往里一让:“袁将军,请。”   那人不等淮胜说完已经大步跨进门槛,他身材虽然魁梧,却长得眉清目秀,身穿一身玄色粗布短衫和窄脚长裤。   正是袁长志。   袁长志见到李仕明,拱手道:“李大人,久仰大名,叨扰了。”   李仕明脸上划过一丝落寂之色,但很快消逝了。他将袁长志让到桌边,招呼他坐下,叫淮胜上酒,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说道:“哪里,是我临时叫家奴请大人来,袁将军肯赏光,舍下蓬荜生辉。”   袁长志笑道:“李大人过谦了!我说久仰李大人的大名,那可是真心实意的。我伤好没多久,就听朝堂上众人议论,说李大人颇得陛下重用,前途无量啊!”   李仕明道:“我与将军同朝为官,虽然仰慕将军威名已久,但可惜只是个参议表章的內史文官,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亲近。此番陛下封将军为“镇东将军”,以后将军一路高升,再想与将军见上一面只怕更难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出此下策,谁知将军对我这唐突的要求竟肯答应,心内不胜感激。”   袁长志摆了摆手:“诶~李大人这样说就过谦了,你我虽然各司其职,官阶却是一样的,没有上下之分。”他紧接着说道:“而且说来也不怕李大人你笑话,我看见大人的书信邀我来贵府小酌,竟觉得笔迹甚是熟悉,心中倍感亲切,便迫不及待地便想来府上看一看。现在见到李大人你,又觉得似曾相识,这感觉难以说清,除了有缘,我真想不出其他的原因来。”   李仕明听了袁长志这几句话,紧握酒杯笑了笑:“我也有同感,与袁将军仿佛已经认识很久了。”   淮胜这时把酒菜都端了上来,袁长志闻到酒香,立刻赞道:“好香,好酒!”   “将军若没有急事回去,咱们可以慢慢喝,不醉不归。”   袁长志看上去心情甚好:“好,你我一见如故,理应多喝几杯!”说着拿起酒杯看了看,“这酒杯忒也小了些。”   李仕明马上叫来淮胜:“换两个大碗来。”   淮胜应了一声,转头疾步去取碗。   袁长志等不及,伸手要去够酒壶,李仕明先拿了起来,替他斟上,袁长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正好这时淮胜抱着两个酒碗进来,袁长志笑道:“这便对了。”立刻给自己换了个大碗,斟满了对李仕明道:“你酒量浅,就用这酒杯慢慢喝,我全干了,你随意。”说完咕咚咕咚喝了一满碗,赞道:“好酒!”   李仕明听到袁长志说“你酒量浅”,不禁微微一怔。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喝完杯中的酒,问道:“听闻将军身受重伤,现在可好些了?”   袁长志接连几碗酒下肚,似很满意,听李仕明问,便答道:“现在已经无碍了。”   李仕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将军是如何受的伤?”   袁长志听到这句,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叹道:“我在六月的战事中被刺伤,又不慎摔伤了头,醒来后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即便记起来,也是些片断,断断续续十分混乱,搞不清始末。”   说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所以李大人在信中说,最近陛下让你掌管租税钱谷之事,想听我说说关于战后军队收编的情况,但不瞒你说,我确实不大记得清了。”   李仕明不动声色地问道:“那战前之事呢?”   袁长志愣了愣:“战前之事……”他缓缓放下酒碗,脸上露出迷茫和寂寥的神色,“战前之事,也是模糊一片。在我养伤期间,陛下曾派骠骑将军卫寒林卫大人来看过我,我如今记得的事绝大部分都是他告诉我的。我虽有疑惑,但却都记不起来了。”   “那卫大人难道没有提过将军战前的事?”   “他说了。”袁长志双手撑膝,苦笑道:“我本是西陵国人,西陵战败,归降东陵,我被收编,还当了镇东将军。”   李仕明缓声问道:“那他可曾说过,袁将军在西陵原本官居何职?”   “一品护国大将军。”袁长志说完却没有得意之色,反而面色阴郁,简直有些痛苦,“我让他跟我说实话,我是否卖国求荣、卑鄙无耻,否则为何西陵败了,我却能在东陵做了镇东将军?”   “卫大人是怎么答的?”   袁长笑容苦涩:“他说我没有,是熠王陛下投降在先,而我坚持率军抵抗。后来被擒,被涟王陛下刺伤后又摔伤头,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你不信他的话?”   袁长志摇头道:“唉,我只是想不通。镇东将军是东陵八将之一,地位显赫,如今在我背后议论的人不在少数,我一直心中揣测,大约我是做了对不起国家的事。”   李仕明给袁长志斟满酒,说道:“袁将军不要妄自菲薄,我倒觉得是陛下惜才,希望你就此为他尽心效力。”   袁长志长叹一声:“希望如此。”   李仕明半晌不语,忽然问道:“那袁将军的家人现在何处?”   袁长志没有想到李仕明会忽然问到自己的家人,他怔了好半天,才说道:“家中父母早已不在,我没有兄弟姐妹,又无妻室,现在是无牵无挂、杳然一身。”   李仕明神色变得有些黯然,却沉默不语。   袁长志也是怅然,闷头又喝了两碗酒后,淡然一笑道:“我虽然一早就知道帮不上李大人什么忙,却还是跑到李大人这里蹭酒喝,还望李大人不要见怪。”   虽然他嘴上说着客气的话,但神情却颇不以为意,好似未曾注意到自己对李仕明的态度很是熟稔,就像深知李仕明根本不会在意一样。   李仕明见状,眼中隐约流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伤怀,却笑道:“既然说是来小酌,那就喝酒最重要,其他事可择日再谈。再说我平时不大饮酒,这酒就是专门为袁将军备的,将军喝得尽兴才好。”   窗外斜风细雨,夜色朦胧,屋内桌上烛火荧荧,几碗热酒下肚,袁长志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他对李仕明说起近日发生的一些事,说到迷惑不解之处,又问李仕明的意见;李仕明也从袁长志的话语中了解到许多军中的新奇之事。   两人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亥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袁长志面有醉意,似乎聊得意犹未尽,但时候已晚,只好起身跟李仕明告辞。   李仕明本来想叫人送袁长志回去,却被他拒绝了。袁长志最后对李仕明拱了拱手,转身大步走进了夜色中。李仕明立在门口,看着袁长志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淮胜进来收拾桌子,一边收拾一边抬眼瞧着李仕明,小心地说道:“虽说一见如故,可是这也太不寻常了。”   李仕明本来有些出神,听了淮胜的话问道:“怎么说?”   “真没见过哪两个人上来就这么亲近的,大人若是不说,小的还以为袁将军跟您是久别重逢的挚友呢!”   李仕明神色变得更加暗淡。   夜风微凉,他的心却比这晚风更冷:今日见到袁长志安然无恙,他内心是高兴的,但他也知道,如今在这偌大的东陵皇宫中,还记得过往的人只剩下他自己了。   在袁长志的心中,关于西陵国的所有一切 — 快乐的、幸福的亦或是沉重的回忆,都已经随风而逝了。   淮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房间,李仕明躺在床上,却全无睡意。   虽然他早知道今晚见到的袁长志,将是个再不认识自己的袁长志,但依然难捺心中的失落和寂寥,他暗自苦笑:原来独自拥有曾经患难与共的回忆,是件孤独的事。   西陵亡国到现在发生过的所有事,一件一件在他脑海中浮现,白天他让自己淹没在朝堂事务里,试图忘记,却依然总是在不经意时想起过往的人和事,而到了夜晚,他们还会进到他的梦里来。   但如今这些人中,最让他牵挂的还是云小鱼。      ☆、第八十六章 江山故人   圣祖556年六月初,东陵攻打西陵,西陵战败。   西陵国君熠王、国师西砚以及护国大将军袁长志身亡后,西陵军队群龙无首、溃不成军,东陵骠骑将军卫寒林率手下众将,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西陵城池。   西陵城被攻破后,城内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被东陵军队赶到了城外的荒野之处,老百姓和余下的不到三万残兵败将站在一起,等待东陵宣判。   西陵这些人看到眼前的场景都倍感绝望:东陵国君苍涟残暴狠毒,是一早就听说过的,如今西陵落在他手中难免要惨遭屠城,命好的也许还会被带回东陵国内为奴,命不好的就会被就地斩杀。   东陵的骠骑将军卫寒林高坐在将台之上,俯视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西陵老百姓和士兵,心中在琢磨涟王之前给他的交代。   出征西陵前,涟王对东魂和卫寒林下的旨意是“此战不要俘虏”,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接受西陵投降,杀绝为止。这背后的原因很简单,卫寒林自然是懂的:因为处理战俘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庞大工程。   如果俘虏数量过大,带回国养不起,然而又不能留在这里听之任之,否则这仗又白打了。所以两军对战时,东魂的一幅万里河山图几乎一举要了半数西陵士兵的命。   按照苍涟原来的想法,剩下这些人也都应该就地坑杀,这样的做法古往今来本来也不在少数。   但当苍涟看到西陵战后的情况时,他的想法又忽然变了:现在西陵将士已经所剩无几,而他很是看好袁长志带出的这批精兵强将,他想将他们收入东陵的部队。   考虑到这点,虽然历来收编的难度都很大,但涟王临时决定将这两万余人收编,由谁来负责他都已经想好。   至于西陵的老百姓,苍涟打算宽仁以待:他始终认为老百姓是折腾不出来什么的。他交代卫寒林:老百姓凡是投降的,都可以成为东陵的百姓,但西陵六品以上官员全部罢免,贬为庶民,另派东陵官员驻守管理,六品以下投降的,可继续官居原职。   卫寒林将涟王的心思反复仔细地琢磨了一番后,缓缓起身,走到高台的边缘。   天上雷声滚滚,一场暴风雨马上要来了,卫寒林的身后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一团团一层层,低低地坠在山峦之间。狂风吹得他盔甲铮铮轻响,大红色披风在风中飞扬。   系令百姓中大部分人都垂头不语,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这时卫寒林开了口,他声音嘹亮,中气十足:“你们当中,凡是军中将士,愿意跟着我干的,以后都是兄弟,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强,你们就各自回家。”   他让手下将士在东西两个方向各插了一把旗,叫人传令下去:“跟我回东陵的,往东边走,想回家的往西边走。凡是投降的将士,收编入我东陵军队;凡是投降的老百姓,不做奴隶、不为官奴,和东陵老百姓一样交税纳粮,自力更生。”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都不相信能有这么好的出路,全都瞪大了眼睛互相观望,却没有人敢动一步。   人群中有个老妇,大着胆子颤声问道:“我投降,但我年纪大了,不想去东陵了,我若留在西陵,你们真的不会杀了我和我孙子吗?”   卫寒林道:“我既然说了投降的不惩罚,就绝不惩罚。”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却依然没有人敢动。   卫寒林等了片刻,说道:“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到时候还没想好的,我便认为是不肯臣服我东陵,立斩无赦。”   他这话一说完,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呼啦啦地像洪水一样往两边分去。不过小片刻功夫,东西两边就泾渭分明。卫寒林一看,军将绝大部分都站到了东边,而老百姓大部分留在了西边,他淡淡一笑:“很好。”   收编西陵余兵和安置西陵老百姓,在当下并不是难事,对卫寒林来说,难的是劝降西陵朝廷的重臣,这也是涟王最为在意的事情之一。   涟王曾对卫寒林说过,老百姓大多没有主见、逆来顺受,起义搅事的永远只是那么几个人,这种人不甘平凡、有勇有谋,堪称人杰,在人群中是埋没不了的。涟王对这样的人总是倍加关注,对待这些人的态度也一直很直接:要么为自己所用,要么就让他死。   攻陷西陵后,卫寒林立刻收押了数名西陵朝臣,这些人是早在东陵攻占西陵之前就备了案的。东魂曾遵照涟王的旨意对西陵朝中的能臣做了探查,他手中有份名单,战后这名单上的人一个都跑不了,通通被关进了东陵的军营。   而这份名单上,第一个名字是袁长志,第二个就是李仕明。   李仕明在城楼上看见袁长志和云小鱼的双双离去,眼见西陵的覆灭,他悲痛欲绝,一动没动。不久后城门被攻破,东陵的铁骑踏入西陵皇城,不多时东陵士兵就占领了城楼,看见城楼上静坐的李仕明,二话不说把他带回了东陵军营。   李仕明坐在东陵军中临时搭建的牢房里,旁边那一间里,竟然就是下元卿公孙长明。公孙长明面容憔悴,似一日之间苍老了十几岁,他花白的胡须有些凌乱,腰板却依然挺得笔直。   李仕明看着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老臣如今却沦为阶下囚,心中倍感凄凉。家破国亡,两人同坐一室,都嘴唇紧闭,无人言语。   到了傍晚,卫寒林来了。他是来劝降公孙长明的。   这老臣甚是倔强,无论卫寒林如何好言相劝,始终一言不发。就在卫寒林想要放弃之时,涟王亲自来了。   苍涟一身蔽膝绛纱袍,上锈团龙,脚蹬青缎粉底,他负手立于公孙长明的牢房前,俯视公孙长明半晌,他并未说话,但神情不怒自威,公孙长明在他的注视下,似乎连腰板也没有那么直了。   苍涟终于开口,问卫寒林:“问得如何了?”   “启禀陛下,其他人都降了,只有这公孙长明,死不开口。”   “你觉得他如何?”   “此人是西陵武院重臣,很有见识,而且忠心耿耿,非见利忘义之徒,就是……就是……”   “就是如何?”   “就是太倔强,而且太老了些。”   苍涟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袖口:“忠心耿耿,但冥顽不灵,留着也无用。既然太老了,也用不着用刑了,就让他老死在这吧。”说完连看也不看公孙长明一眼,转身往牢房外走去。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对卫寒林道:“把李仕明单独关押,回东陵后再带来见我。”   “是,臣定会看紧了他。”   苍涟闻言忽然笑了,似觉得卫寒林的话很好笑:“你为何要看紧他,难道是怕他跑了?”   卫寒林一怔:“臣负责押送,他自然不可能逃走。臣……臣是怕他自尽。”   苍涟哈哈大笑,笑完他对卫寒林道:“你的担心多余了,他绝不会自尽。”说完再不看卫寒林,离开了牢房。   两日后,李仕明被押上囚车,跟着浩浩荡荡的大军队伍,一路颠簸去往东陵国。   启程时,李仕明从车窗的缝隙中回望渐行渐远的西陵,倍感心痛。这片他初来这个世界就生活着的土地,这个曾让他殚精竭力以为能够落脚生根的国家消失了。   世上从此再无西陵国。   但他知道,他真正放不下的其实并非是西陵那一片黄土,他无法割舍也不能接受的,是被留在那片土地上的已经过世的人。   只要想到云小鱼和袁长志还躺在西陵冰冷的土地上,他就痛苦得难以言喻,那种痛苦就像一团烈火,简直要把他燃烧殆尽。   在去东陵的一路上,李仕明没有说过一句话,有人问他问题,他也只是沉默不语。   沿途他眺望远山的轮廓,有时还能看见赢山白雪皑皑的山巅在夕阳下闪闪发亮,映衬着七彩云朵,甚是美丽,李仕明偶尔会有种恍惚,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然而无论他如何希望这一切都是场梦,大军还是回到了东陵皇城。   东陵的皇宫修建在半山,雄伟壮丽、气势庞大,绝非西陵能比。整座皇宫巍峨耸立于云烟缭绕之间,绝立与陡峭悬崖之侧,四周雾海缥缈,宛如天上灵霄。   但李仕明并没有心情欣赏,他一下囚车就被关押在大内的监牢。他的牢房是单独一间,四下无人,这倒合了他的心意。   可惜他并没有清净一会儿,傍晚就来了几名侍卫要把他带走。李仕明问去哪里,有人答道:“去见陛下。”   李仕明虽早有预见,却没有想到苍涟会这么快见他。他理了理衣衫,跟着这些人穿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庭院楼阁,最后来到了一座庄严的大殿前,他抬头看去,见正中悬了一块镶金巨匾,上书“太和殿”。   李仕明走进大殿,见苍涟高坐殿上正看着他,神态威严,气势逼人。李仕明心中暗叹:“涟王确实是帝王之相,这是熠王比不上的。”他走上两步,撩袍叩首:“参见陛下。”   苍涟抬手道:“起来吧。”他声音并不大,却慷锵有力,在大殿之上余音不绝。   李仕明起身,垂手不语。   苍涟起身,缓步踱下地台,走到李仕明跟前,伸手环指大殿问他:“你看寡人这太和殿,比西陵的正德殿如何?”   李仕明未抬头,垂首道:“在下进殿之时已经看得真切,太和殿雄踞山巅,殿梁雕鎏金云龙,殿内以金砖铺地,巍峨壮丽,气势雄浑,确非正德殿可比。但正德殿胜在全木构造,未用一钉一铆,虽然略显古朴,但造型风雅,在韵味上并不输给太和殿。”   苍涟目视李仕明:“哦?那寡人这东陵皇宫,跟西陵皇宫比又如何?”   “在下初来乍到,未见皇宫全貌,还无法比较。”   苍涟微微一笑:“何必一定要看到全貌,只须打眼看,任谁都能看出东陵皇宫比西陵皇宫好出太多,你却为何执意不肯说实话?”   李仕明不动声色道:“东陵皇宫或许确实比西陵的好,但西陵是我的故土。在下在西陵虽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并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好汉,但亡国不足三月,实在没法舔着脸说出拜高踩低、自己打脸的话来。”   苍涟大笑道:“你心中已经承认东陵比西陵强大,却硬要死撑着不说,看似有情有义,实则不识时务。既然真好,说出来又何妨?”   李仕明心想:“我若上来就大夸特夸,把东陵赞得天花乱坠,只怕你又不是这种说法了。”他虽这样想,但面上依然平静无波,没有言语。   苍涟似并不在意李仕明的沉默,他又来回踱了几步,说道:“你和袁长志都犯迂腐的毛病,但你跟他又不同。你虽然顾虑颇多,但懂得变通,知道顺势而为。袁长志这点不如你,明知道是死路却偏要一路走到底。”   他转回身对李仕明又道:“但这不是大毛病,迂腐总比无能要强得多。你善于出谋划策,而袁长志善于领兵打仗,你俩若肯为我东陵所用,将来必能堪当大任,这才是寡人看重的。”   李仕明苦笑道:“陛下如此高看,在下不胜惶恐。可是人总要活着才能担当重任,即便在下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袁长志却已经不在了。”   苍涟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谁说他已经不在了?”   李仕明心中一震,猛地抬起头来:“陛下是说……”   苍涟的笑意深不可测:“寡人若叫他死,他便要死。但寡人若想让他活,他也可以活。”他对殿外的侍卫道:“叫卫寒林来,带他去看袁长志。”   李仕明疾步跟着卫寒林,这一路上他的心直跳个不停:长志还活着!不管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既然涟王如此笃定,他就决不会说谎。   李仕明的手心都开始发热,他高兴,简直是太高兴:这么多日以来,他心中始终乌云密布,如今终于得见了一丝天光。   他跟在卫寒林的身后,穿过长廊,走进内院,跨进一个偏殿的门厅,再往里的右侧卧房中,他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袁长志。   卫寒林向房内一伸手:“袁将军就在里面,李大人,请进。”      ☆、第八十七章 物是人非   卫寒林带李仕明来到一个偏殿的卧房中,房中躺在床上的正是袁长志。   李仕明疾步奔到床榻边,看见袁长志紧闭双眼,似在沉睡,他低声唤了两声:“袁兄,……长志!”但袁长志毫无反应,李仕明又拍了拍他,袁长志依然一动不动。   李仕明一时不解,回头问卫寒林:“卫大人,他这是……”   卫寒林道:“袁将军是睡着的,只是一直没有醒来。”   “此话怎讲?”   “太医看过说他伤不在外,而在于心。”   李仕明听了这话似忽然明白了,问道:“自从他受伤以来,便从未醒过?”   “他受伤后,陛下立即叫人给他止血疗伤,并命我派人先行护送袁将军回皇城,我在军营中见到袁将军的时候,他当时是醒着的。他见到我只问了一句话,他问我 ‘小鱼呢’,我并不知道这小鱼是何人,答不上来,他看似悲痛欲绝,昏了过去。我留在西陵处理战后,听说袁将军被送回皇城后,由最好的太医医治,用的也是顶级的药,生命已无大碍,只是一直没有醒。”   说着卫寒林叹道:“那个叫小鱼的人,怕就是袁将军的心结所在,不知是他什么人?”   李仕明瞧着睡梦中的袁长志,黯然道:“那是他的结发妻子。东陵攻打西陵那天,正是他与妻子新婚之日。堂拜了一半,东陵大军攻到城下,袁将军只好留下堂上的妻子,率军迎战。”   卫寒林面容微动:“那……袁将军的夫人现在何处?”   “卫大人若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李仕明看似说得轻描淡写,但心中其实悲痛万分,但他还是强压下悲痛的心情,问道:“袁将军若就此长睡不醒,陛下可曾说过此事如何处理?”   卫寒林本来似在沉思,听李仕明问,答道:“陛下说袁将军一定会醒,因为他已经找了一位神医来,这位神医必能治好袁将军。”   李仕明双眼一亮:“哦?是谁?”   他话音刚落,忽听有人走进房来,边走边道:“是我。”   李仕明和卫寒林同时寻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容貌秀丽,衣着素雅的女子,她着一身淡绿色罗裙,宛若清丽不可亵渎的莲花,李仕明一看之下甚是惊讶:此女正是南陵国国师,号称“莲女”的南梦。   卫寒林见到南梦也很诧异,行礼道:“南国师昨晚才到,陛下的意思是让您多歇息几日,过两日再谈事也无妨。”   南梦道:“我是来帮你们替人治病的,需要瞧病的又不是我,我休息那么久做什么?”   卫寒林哂笑道:“南国师说的是,既然这样,我这就去请陛下,请国师大人请稍候。”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   南梦转过身瞧着李仕明,问道:“李大人,你可还好么?”   李仕明淡淡道:“正如国师大人所见,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太坏。”   “你我今年四月才见过面,那时你和西陵国师还在为抵抗东陵、与邻国结盟之事而奔波,如今短短两个月不到,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她见李仕明神色暗淡沉默不语,又道:“你或许会想,为何我这次会来帮涟王的忙。其实你可知道,当初即便熠王不娶东陵公主,南陵也不会与西陵结盟,但亦不会与西陵为敌。”   李仕明苦笑道:“原来如此,南陵本就不打算与任何人为敌的,是么?”   “不错。”   “那么国师大人答应涟王医治袁将军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出于好心?”   南梦轻笑道:“我还真只是好心帮忙。只不过如果这次不是涟王所托,并且要救的如果不是袁长志,我也不会来。”   “这又是为什么呢?”   南梦目光闪动,她瞧了李仕明许久,最后长叹了口气道:“我不能说。”   李仕明眉头微蹙,“哦?”了一声,却并未多问。   “你不好奇么?”   “当然好奇,但现在要紧的是……”李仕明深看了一眼袁长志,“国师大人是否真的能够救治袁将军,其他事我可以迟些再好奇。”   南梦走到袁长志的床榻边,低头仔细地观察了袁长志一番,然后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她手掌中溢出一波又一波的流光,如云雾般扩散到袁长志的全身,将他周身包裹起来,过了许久,才渐渐消散。   南梦收回手,神情竟然变得很是伤感,她长叹了口气说道:“他身上的伤口早已无碍,但心却伤得太深,他自己没有求生的欲望,才一直昏睡不醒。除非他自己想醒,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所以寡人才请你来,因为你必有办法!”苍涟忽然掀帘而入,走到两人面前。李仕明伏地叩首,而南梦则盈盈一拜。   苍涟示意二人起身,指着袁长志对南梦道:“我早已看出他的病是心病,所以才会请南国师来此,因为我知道,若论治心病,这世上除了你南梦,再无第二人能行!”   南梦掩口笑道:“陛下盛赞,本来实在承受不起,但我若一味谦虚,倒显得我不识好歹了。”   苍涟放声笑道:“好个会说话的莲女,那你且说说,袁长志这病该如何治?”   “其实我并不会治病,但我能让他忘记痛苦,如果他不再痛苦,自然就醒过来了。”   “那要如何才能让他忘记痛苦呢?”   “……我可以抹去他的记忆。”   她这话一说出口,苍涟和李仕明两人的脸上顿时呈现出了截然相反的神色。   李仕明表面上虽然还是平静无波,但眼中却显出痛苦之色。而苍涟的面色则甚是满意,连声道:“好,这样最好。”他指着袁长志道:“此人是个领兵的奇才,若能将过往尽数忘记,从此为我东陵鞠躬尽瘁,对他而言是重生,对我东陵而言则又多了一员好将,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他问南梦:“完成此事,需要多久?”   “一日就够。”   “他多久能醒来?”   “少则几日,多则半月。”   苍涟点了点头:“好,那你便开始吧。”   南梦于是只留下了自己的一名侍女,叫苍涟及其他人等暂时回避。李仕明跟着苍涟走出这间偏殿,苍涟却并未再跟他多说,只是叫卫寒林直接送他回去。   李仕明原本以为会被押回牢房,但卫寒林却带他来到一个似久未有人居住的宅院,将他安排在了东面一间厢房中,告诉他暂时住在此处,等陛下给他官职后,再按照官阶职位分配宅邸。   李仕明很是诧异,但卫寒林再未多说便离开了。   那日到了傍晚,天下起了细雨,窗外晚风潇潇,吹得院中竹林沙沙作响。李仕明坐在房中,心潮涌动,难以平静,全世界仿佛安静得只剩他自己,闭上眼,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孤独地跳动着。   屋外的院门上传来叩门声。   李仕明微微一惊,起身走出厢房,打开院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披雨披、斗笠遮面的黑衣人,没等他问是谁,那人已经摘下斗笠露出脸来,赫然竟是南梦。   李仕明怔了怔,南梦道:“你打算让我站在门口淋雨么?即便你自己不介意被淋湿,我可是要冷得不行了。”她说完,也不等李仕明作答,自己径直往院里走去。   李仕明只好关上院门,跟着她回到房中。南梦脱去雨披,搭在床头,在屋中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对李仕明说道:“你很快就不会住在这么简陋的厢房中,等涟王封了你官爵,你便有自己的官邸了。”   李仕明给南梦倒了一杯水:“没有茶叶,只好以水代茶了。”   南梦见他不搭自己的话茬,问道:“你以为我在说笑么?我说的是真的,涟王很快便要给你官衔了。”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我现在也无心去想这些。”   南梦歪头看着他:“那你现在想的是什么?“   “你进来之前我在想袁将军是否真的会将一切都忘了,你进来之后我在想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南梦轻笑了起来:“那你想出来了么,我来的目的?”   李仕明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你若是先答我在你进来之前想的那个问题,我或许就能猜出来。”   南梦将茶杯握在手里,却没有喝,望着李仕明道:“我既然说会抹去袁长志的记忆,那么我就一定会做到。他现在已经忘记了关于西陵的一切,包括你,包括云小鱼。”   “……你怎么知道她叫云小鱼?”   “因为袁长志在心中一直在念这个名字。”   李仕明听了难捱心中的伤感和悲切,半天无语。南梦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问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李仕明手握茶杯神色落寂。南梦见他不说话,也没有再问,只是静坐。过了不知多久,李仕明忽然开口道:“我猜你今夜来,是来替涟王当说客。”   南梦一怔:“你怎么猜到的?”   “你答了我第一个问题,我便多少猜到了。”   南梦轻叹了口气:“你猜的不错,不过确切来说,是我自己先来找你了,因为即使我今夜不来,涟王迟早也会让我来的。”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纸包,轻轻放在了李仕明面前。   李仕明扫了那纸包一眼,没有说话。   南梦道:“这是安魂草,喝了可以让人忘记痛苦。”   李仕明似早已猜到那是什么,他嘴唇紧闭,神色悲凉。   南梦轻声道:“这是我自己给你的,并非是涟王的要求。如果你今晚把它喝下去,还可以向他表忠心;可如果你今晚不喝,过几日他也会让我来抹去你的记忆,到时候一切非但由不得你,你反而会更被动。”   李仕明凄然一笑:“果然。”   南梦道:“袁长志已经将过去尽数忘了,你心里清楚涟王迟早也会对你这么做。他一来不喜欢多嘴的人,二来他要全心全意辅佐他的忠臣。他越看重的人,越是不允许那人有任何背叛,你和袁长志是他早就看好的人,他……”   “我喝。”   南梦一愣。   李仕明伸手拿过桌上的小纸包,打了开来,那里面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全都倒进了嘴里,然后一口茶冲了下去。   南梦微怔地看着李仕明:“你……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不会喝,是么?”   “至少不会这么痛快地喝下去。”   李仕明凄然道:“从前我总觉得很多事,别人忘了我也不能忘,是因为我有要保护的人,要做到万无一失,我就什么都不能忘,痛苦的快乐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要记在脑海里。所以谁都可以糊涂地活着,但我不行。可如今喝不喝这安魂草都没什么分别了,从今往后,活得糊涂些也没什么不好。”   南梦的神色忽然变得如李仕明一样悲伤起来,她凝神望着他:“可惜现在没有酒,否则我一定陪你喝两杯。”   李仕明摇头道:“但你却错了,我现在不想喝酒,只想睡觉。”   南梦道:“好,那你便好好睡一觉。你会发现,你这辈子从来没睡过这么好的觉。”她缓缓站起身,重新披上雨披,戴上斗笠,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第八十八章 情难思量   李仕明瘫倒在床上,屋中无灯,只有一抹清亮的月影洒在床头。   他闭上眼,觉得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静得好似他自己也消失了。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耳后,又流到脖颈,最后在床上浸湿了一片。   没有人看到,那就还好,因为他已经超过了可以忍耐的极限,痛不欲生。   时间仿佛静止了。静止是好的,因为等东窗发白之时,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而他是如此地舍不得她,即便她已经不在人世,他还是舍不得忘。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已升上中天。   李仕明阖着双眼,背冲着房门侧躺着,他从来没有这么希望睡着过,最好再不醒来。但他却偏偏全无睡意,连房中最细小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忽然窗棂上“啪”的一声轻响,似有人往窗户上扔了块小石子。   李仕明立刻睁开了眼,却没有动,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的响动。   窗棂又响了一声,李仕明感觉到房里多了一个人,这人的武功极好,跃入房中时落地全无声息,但他身上有种强大的气场,即便只是站着不动,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肃杀之气。   李仕明猛地坐了起来,看见一名黑衣人站在屋子的正中间。他见李仕明坐起身,却没有走,反而往前走了两步。   这人身材奇高,丹凤眼,黑布蒙面。他眼神冷峻,沉声问道:“李仕明李大人?”   李仕明翻身下床,起身答道:“正是,请问阁下是哪一位,为何夜闯在下宅院?”   “这宅院不是你的,不过是原来一个弃妃的居所罢了。”   “……你是大内的人?”   那黑衣人没有回答,而是先警惕地看了看窗外,走到窗边关紧了窗户,然后走到李仕明跟前低声道:“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云小鱼还没死。”   李仕明的心立刻狂跳不止,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云小鱼还没有死,但你若不救她,她必死无疑。”   李仕明强压住内心的震动,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拉下蒙着面的黑布,正是萧无伤。   萧无伤四处环视了一圈,压低声音对李仕明道:“我是东魂大人的贴身侍卫,我叫萧无伤。云姑娘曾帮过我,我也曾受人之托照顾她周全。那日云姑娘刺腹自尽,我就在旁边。事后袁将军被抬走医治,云姑娘却被扔在了死人场,我本想找到尸体好好下葬,谁想她还活着。”   李仕明双手微颤,呼吸甚是沉重:“她当时如何?”   “她当时只剩一口气,好在我跟随东魂大人时,曾获东魂大人赠与一种神药,我当即用在她的伤口上,然后将她藏在了东魂大人的家奴中间,让他们带她一起回皇城。”   “为何要藏,难道有谁想加害于她?”   萧无伤面色变得有些迟疑,最后才道:“云姑娘被陛下抓走后被喂了□□,让袁将军以交出西陵城池为条件换取解药,云姑娘就是不忍袁将军为难才自尽的。我怕陛下把云姑娘当成袁将军效忠东陵的阻碍,要取她性命,所以才将她藏了起来。”   李仕明想起那日在西陵城楼上看到的情景,登时明白了一切,他浑身发抖,心中暗道:“原来如此……原来涟王一早就想好了要留长志的命但抹去他的记忆,那小鱼对涟王而言当然是个累赘。”但他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只是咬牙问萧无伤:“小鱼现在如何?”   “我没法一直护送云姑娘回皇城,时间又仓促,只好把药放在她口袋里,将她藏在奴隶和战俘的队伍里,托一个女奴给她换药。但谁想回到皇城后却找不到她了,我几番打探才知道,原来是因为途中那女奴死了,没人能给她继续敷药,她伤口恶化,被误认为是死人,送去了化人场。”   萧无伤说着,眼中露出无限怜惜之色:“我今晨才刚找到她,立刻给她敷了药,幸而那药的药效奇好,她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不过……唉!她体内的□□却非常狠毒,解药又只有陛下才有,这件事我实在没有办法。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袁将军自己又昏迷不醒。好在我之前曾经奉东魂大人的命令去西陵探查朝廷重臣的底细,知道李大人与袁将军交情匪浅,便想到来找你商量,总要想出个法子救云姑娘才行。”   李仕明连连点头,颤声道:“不错,多亏了萧大人,否则小鱼她……”他说到一半,猛然想起不久前服下的安魂草,心中大震,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他吐得猛烈,似要将胆汁都要呕出来一般,连泪水都流了出来。   萧无伤见状大惊,一把扶住李仕明问道:“李大人!你怎么了?”   李仕明扶着桌角,弯下腰去,直将刚才喝下的安魂草都吐了个一干二净,才喘息着摊在地上,他仿佛根本顾不得身上的痛苦,只在心中一遍遍地念着:“我不能忘了她,绝对不能。我得记得这一切,否则这世界上,她孤零零一个人该怎么办?”   他用了许久方才喘顺了气,问萧无伤:“小鱼现在哪里?”   “就在宫内。”   李仕明撑着桌角缓缓站起身:“劳烦萧大人帮我再照顾她三日,三日内我定会想办法救她。”   萧无伤点了点头,默然离去。   一夜无眠。   李仕明目不转睛地看着东窗露出鱼肚白,朝阳升起,静静等待着。果然到了巳时的时候,门外想起了敲门声,有人在门外唤道:“李大人,陛下宣你去紫薇殿。”   李仕明起身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名宦官。那宦官面无表情问道:“陛下问你,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那请随我来。”   紫薇殿是太和殿的偏殿之一,与太和殿相比,雕饰要少了很多,粗大的斗拱层层叠叠交错着,整体简洁明朗。   这里本是苍涟批阅奏折、小憩阅读的地方,但冬暖夏凉,苍涟反倒喜欢在紫薇殿会见朝臣、听取诸臣意见。   李仕明跟着那名宦官来到紫薇殿,苍涟正站在大殿西侧两侧半开的槛窗前,眺望远处。他的目光看得很远,也看得很认真,但当李仕明走到他身前时,却发现他望着的只是一片蔚蓝如洗的天空。   苍涟听见李仕明走近,却没有回头,只是道:“你来了。”   李仕明叩首道:“参见陛下。”   苍涟这时才收回目光,对李仕明道:“起来吧。”   李仕明站了起来,垂手而立。苍凉开门见山道:“南梦去找过你了,是么?”   “是。”   “她跟你说了什么?”   “南国师让我忠心辅佐陛下。”   “她没说其它的么?”   李仕明顿了顿,说道:“还给了我一包安魂草。”   苍涟抬头目视李仕明:“那你喝了么?”   “……没有。”   “为什么不喝?”   “陛下既然问起,我有些肺腑之言,斗胆要对陛下直言。”   “你说。”   “昨日陛下问我太和殿如何、这东陵皇宫比西陵又如何,我不予夸赞只不过是因为这些精雕玉琢之物并未打动我,可陛下昨日如若问我,东陵涟王比起西陵熠王如何,我却无有他言。陛下天生帝王之相,天子胸怀,我见到陛下时心中已然默认,如此气魄是熠王不能比的。我虽时有迂腐,却非不明事理。人活在世,无非是为了活得轰轰烈烈、无愧己心;更何况天下最快乐的事,莫过于遇到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贵人,今日承蒙陛下这样泽垂万世的明君重看,我岂有不效忠之理?”   苍涟听罢,微微一笑:“你的忠心寡人并不怀疑,但你既然发誓效忠,却为何不肯服下安魂草?”   “这正是今日我想恳求陛下的事。”他双膝跪地,说道:“只因我有绝对不能忘记的人和事。”   “是什么你不能忘记?”   “西陵战败当日,却是袁长志袁将军的大喜之日,无奈两国交战,袁将军只好留下发妻,率军迎战。战后袁将军身受重伤,袁夫人也不知所踪,但她实则还在人世,只是身受剧毒。袁将军是我结拜兄弟,我与他情同手足,与他夫妻二人亲如家人,袁夫人还活着,我就不能不管。我听闻解药只有陛下手中才有,恳请陛下赐予我一些,救下袁夫人。我李仕明自当为东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今日在此立誓,如有违心,天诛地灭。”   他说完这番话,双眼已是通红,俯首在地再说不出话来。   苍涟目视着李仕明,半晌不语。他转身迈上地台,在案后坐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说道:“你先起来。”然后对旁边宦官道:“让他坐下。”   宦官给李仕明搬了把椅子,扶着他坐了下来。   苍涟放下茶杯,目光望向殿外院中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缓声道:“袁将军为家为国,最后却家破人亡,如今回想起来,寡人也觉得对不住他。”他手指在案台上轻轻地摩挲着,并没有看李仕明,而是瞧着桌上的一摞纸,问道:“袁夫人现在哪里?”   李仕明微怔,不知苍涟用意,也不敢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就给自己解药。   苍涟看见李仕明的神情,淡笑道:“这中间,寡人确实有很多事不很理解,但毕竟救人要紧,其他事再另谈。”   李仕明听到这句话又惊又喜,急忙叩首道:“……多谢陛下隆恩!”他随即将萧无伤告诉他的云小鱼藏身之处告诉了苍涟,想到云小鱼指日便可好转,一颗心激动得简直要跳出胸口。   苍涟当即指派了一名随从去接云小鱼,然后遣开了周围闲杂人等,只留了一两名奉茶的侍女。他叫人给李仕明倒了一杯热茶,等他喝了两口后,才缓声道:“既然你说今日对寡人说的都是肺腑之言,那么寡人也有几句真心话要说与你听。”      ☆、第八十九章 重获生机   苍涟指派了一名随从去接云小鱼,然后遣开了周围闲杂人等,只留了一两名奉茶的侍女。他叫人给李仕明倒了一杯热茶,看喝了两口后,才缓声道:“既然你说今日对寡人说的都是肺腑之言,那么寡人也有几句真心话要说与你听。”   他摆了摆手,示意李仕明不用起身,继续道:“你可知道,古往今来的许多英雄好汉,当初都有“云为被、海作家”的英雄气魄、志士胸怀,但最后却平淡一生,晚年潦倒。除去时运不济、力有不及、遇人不淑,你觉得还有什么原因?”   “也有心术不正之徒,天不助邪。”   苍涟淡笑道:“你想太多了。在寡人看来,还有个最简单的原因。”他不等李仕明问,接着说道:“就是红颜祸水。”   李仕明心中陡然一凛。   苍涟道:“有诗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他念完这首诗,凝视着李仕明,一字一句道:“这诗中的情深意切,难道不似刚才的你?”   李仕明两手猛地紧攥了。   苍涟继续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无论什么百炼钢,若爱上一个女人,都会心甘情愿化作绕指柔,一旦掉到温柔乡里,就难免不思进取。以你的才智,本来细想便应该知道,寡人断然不会救那女子,你却竟然跑来找寡人要解药,还说一堆堂而皇之、有的没的的废话,若说你不是被女人冲晕了头,那便是寡人看走了眼!”   李仕明呼吸都沉重起来,他痛苦地闭上眼,心中默念:“是的,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他怎么可能会救小鱼!”   苍涟冷声道:“你既然喜欢那女子,她就更不能活了。我也不问你究竟是谁告诉你解药之事,寡人自会查出来。今晚南梦会去找你,寡人只给人一次改过机会,你若再犯糊涂,休怪寡人不留情面!”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李仕明手中的茶杯滑落在地上,碎了一地,那破碎的余音在紫薇殿中萦绕不去,听得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缓缓弯下腰,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无声而泣:“我害了她,我真的糊涂了,太糊涂了……”   ——————   李仕明坐在那间萧索的东厢房中,门口多了把守的侍卫。已经冷了的饭菜还摆在桌上,一口未动。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天,窗外太阳东升西落,到了傍晚,南梦来了。她直接走进屋来,一进门就看见李仕明如木雕一般地坐着。   她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瞧着他,但李仕明却没有瞧她,他的目光似空了。   南梦轻声道:“你知道我来做什么的,是么?”她似乎知道李仕明不会答她,叹道:“你本该喝了那安魂草的。”   李仕明眼圈似红了:“小鱼呢?现在已经……”他说不出剩下半句话来。   南梦轻轻摇了摇头,黯然道:“不,她现在……应该还没死。你走后不久,她就被宫内侍卫找到了,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涟王只说扔到乱葬岗,任其自生自灭,几日后随其他尸体一起处理。因为她对涟王来说……太不重要了。”   李仕明面色极其痛苦,痛苦得仿佛瞬间老了,他慢慢佝偻下腰,用双手捂住了脸。   南梦轻声道:“如今东魂不在,东陵国急需一名骁勇善战、德才兼备的人来顶替东魂,袁长志是涟王看中的人选,云小鱼的存在只会分袁长志的心、让他失去斗志,涟王怎么可能留云小鱼的命?”   李仕明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来你的想法跟涟王同出一辙。”   南梦叹道:“并非我的想法与他一样,只是我能感知他所想罢了。”   “那他便错了!”   “他怎么错了?”   “人生失败有很多原因,但情深意笃绝对不是其中之一。”李仕明红着眼圈直视南梦,神情甚是激动:“我问你,嬉笑怒骂、情深似水,怎么会是人生失败的原因?若你告诉我,活得深情是错,那我倒觉得是天妒世人!”   南梦怔怔地看着李仕明,缓缓伸出手去,放在了他的心口,李仕明并没有躲闪。南梦只觉得一股痛彻心扉的情感流入了自己的内心,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目光变得遥远,仿佛看到了久远之前的事。半晌,她从他身上收回手,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原来终究都是斩不断、理还乱的前缘。”   南梦缓缓起身,踱到窗边,天空已经出现了一条浩瀚星河,夜未深,风已凉。她仰望夜空,悠悠地说道:“你不能太怨恨苍涟,你和袁长志本就是他的人,他现在不过是让你俩各归其位,所以我才会帮他。”   她的声音极低,如喃喃自语,李仕明并没有听见,但南梦却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悲恸如被雨水打碎的湖面,一波一波如涟漪般地蔓延开来,弥漫着整间屋子,简直让她难以呼吸。   南梦轻声问他:“如果我让你忘了她,你是不是反而会更痛苦?”   “我宁可死,也不能忘了她。”   南梦本想再问,但已无须再问,因为他那如洪水般的感情就快要把她淹没了。她转过身,背靠窗棂,月光洒在她背后,看不清她的表情:“好,那今夜只当我没来过。”   李仕明猛地抬起头,很是惊讶,却也仿佛瞬间多了一丝生机:“……你打算违背涟王的意思?如果涟王问起,你要怎么说?”   “我是南陵国师,又不是东陵的臣子,不帮便不帮了,他又能拿我如何?只是你……我走后,只要你能演到底。”   李仕明沉默半晌,说道:“我定会报国师的这个恩情。”   南梦淡淡一笑:“你并不欠我什么,因为你现在以为得到的好处,将来必会为此付出更多的代价……命运总是很公平的。”   李仕明却并不在意,他眼中闪烁着“生”的光芒,方才的死气沉沉仿佛渐渐退去了,他沉声道:“既然帮了我,还有个人,我想求国师救她。”   南梦叹了口气:“是云小鱼?”   “是。”   南梦走到李仕明身边,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云小鱼的情况与袁长志不同,她并非心病,而是真的命悬一线,我就算有心也爱莫能助。但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即便苍涟不给你解药,天下也有一人能解她的毒,这个人叫陈天河,常年在金蟾山海源寺,你若能成功将云小鱼救出来,而她还能侥幸活命,倒可以去找他碰碰运气。”   李仕明听了南陵这几句话,眼中一亮,长身而起,急问道:“此人是何脾气秉性,可肯给小鱼瞧病?”   南梦轻笑道:“你现在才终于有了些从前的样子,这问题也问到了点子上。陈天河确实从不给人瞧病,因果轮回、命数在天,把本来要入阴曹地府的人强拉回来,是要折福报的。”   “即使地狱无门,我也要把小鱼救回来,还请国师大人指一条明路。”   南梦掩口笑道:“人看见了希望,说话也客气多了。但这是天机,我不能说,我若告诉你,只怕天下会大乱。”   李仕明目光如炬:“国师又怎知道你我现在的一言一行,就不是天意?”   南梦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语:“你说的不错……我们又怎知什么才是最好的结局?或许连神仙也不知道……”   她思忖半晌,忽道:“也罢,我就告诉你陈天河最想要什么。他想要的是一张图,叫做‘四海万神图’。这张图本是他看管的,后来落在了他人手里……所以他势必要夺回去。”   李仕明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摸了下怀中。南梦看见了,却似未见,只微微一笑:“时候不早,我也要走了。”   她披上外衣,用轻纱掩面,对李仕明道:“这个你拿去,它不能解毒,但能续命……你多保重。”她从怀中取出一颗丹药,轻放在了桌子上,接着盈盈转身,走出了房门。   房中再度回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安静,但李仕明的心却已经重新活过来了。他走到桌边,拿起那颗丹药,收在了怀里。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只见那图上山巅浮云朵朵、海中神鱼畅游,普天星斗各居其位。他凝神细看这张图,心中已经打定了一个主意。   李仕明走到桌边,拿起饭碗吃起饭来,冰冷的饭菜下肚,吃得浑身发冷,他的心却比方才暖多了。吃了饭,他叫人收走碗筷,走到床边躺了下来,虽然心中依然甚是挂念,但总算勉强可以睡了。   让人心绪不宁的一夜过去了。   翌日的太和殿上,萧无伤俯首跪在地台下。而台上,苍涟坐在案后正低头看一份奏折。   萧无伤已经跪了快半个时辰,终于台上“咯铃”一声放瓷茶杯的轻响,苍涟开口问道:“东魂怎么样了?”   萧无伤答道:“回陛下,国师大人还没有醒来。”   “我是问他可还安全。”   “凌寒宫内外都安插了人严密把守,臣每日都去探望,绝无危险。”   苍涟颔首道:“好。与西陵一战,他消耗了太多能力,没有一年半载醒不了。”他站起身走出案台,踱到萧无伤身边,缓声道:“西砚已死,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对抗东魂,他对我东陵更加重要。你的任务就是在他沉睡期间,保护他的安全,不可有任何差池。”   “是。”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苍涟在殿内来回走了几步,“东魂沉睡期间,我打算让袁长志接管朝廷军事,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还没有准备好。等他醒来后,我会先封他为镇东将军,在卫寒林手下先做一段时间事,给他时间熟悉军中事务。在这期间我要你做他的侍卫,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懂么?”   “臣明白。”   苍涟又道:“需要袁长志记得的事,还有不需要他记得的事,我都已经交代给了卫寒林。迟些你去见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问清楚了。如果袁长志知道了他不该知道的事,查出是谁多嘴,那人得死,我也唯你是问!”      ☆、第九十章 聚散匆匆   苍凉对萧无伤交代完这些,走到槛窗前向外望去。   不知何时起风了,早上还万里无云的天,此刻浓云滚滚,大片的云朵就像海浪般从西面奔涌而来,不一会儿就将天空遮的严严实实,只是在瞬息变化的云缝之间,偶尔有刺眼的阳光像利剑一样射了出来。   苍涟凝望着天空,对萧无伤道:“你是东魂一手培养起来的,身上有很多东魂的影子:沉稳、老练、聪明,是能做事的人,所以我一直也很看好你。但东魂最大的优点你却没有学到,你可知道是什么?”   “……臣不知。”   苍涟缓缓转过身:“那就是他总是知寡人所想。”   萧无伤觉得背后一凉。   苍涟俯视萧无伤,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果没有人帮忙,那女子绝对活不到现在,还有解药之事,别以为寡人不知道是你!”   萧无伤双拳紧握,俯首撑地:“臣知罪。”   苍涟缓步走到萧无伤跟前,他锦袍下露出的青缎白底靴,就在萧无伤双膝之前一寸的地方站住了:“直到那女子的尸体被处理之前,你就给寡人闭门思过,若再让寡人发现你管你不该管的闲事,小心寡人要你的脑袋!”   “……是。”   萧无伤缓缓站起身,往殿外走去,却见一个淡绿色罗裙女子站在大殿正门外要进来,正是南梦,她也听见了刚才苍涟与萧无伤的对话。   萧无伤冲她施了一礼后,举步迈出门去。   南梦与萧无伤擦肩而过的瞬间,手碰到了萧无伤的身体,她微微一怔,回头看了一眼萧无伤高大挺拔的背影,忽然一笑,又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这世上果然听话的孩子少,不听话的孩子总是很多。”   南梦走进殿内,来到涟王面前盈盈一拜:“承蒙陛下盛情款待,我却是该回去了。”   苍涟见到南梦,神色缓和了许多:“我东陵的大好河山你还没看过,南国师何不多住几日,寡人亲自带你去看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好所在。”   “承蒙陛下喜爱,但我却只能辜负陛下的一番好意了。姠王陛下交代速去速回,如今这里的差事办完了,我就得走了。”   苍涟目不转睛地瞧着南梦:“事情解决了?”   “是。”   苍涟大笑道:“很好,此事记在寡人头上,寡人必有重谢。”   南梦轻轻一笑:“此次来协助陛下并非我个人意愿,而是我南陵国姠王陛下的旨意,陛下可别算错了帐。”   “那是自然,寡人从来不会算错账。”   “只是有件事,我要先跟陛下打声招呼。我虽抹去了他二人的记忆,但这世上最无法控制的就是心,人若对一个人、一件事太过执着,外力终归是阻拦不了的,陛下可懂我的意思么?”   苍涟微微一笑:“我懂,但却无妨,人总要往前走的。寡人要的是他们现在一心为寡人效力,即便若干年后想起往事,也是往事往已、物是人非,除了在蹉跎中感叹,还能做些什么呢?”   南梦不语,神色却黯然,她知道苍涟说的是对的。   ……若干年后再想起的往事,还能改变么?   ——————   李仕明发现院外的侍卫都撤走了,他知道必定是苍涟已经从南梦那里得知了自己的情况。如今在苍涟眼里,他和袁长志一样是个已经把西陵国尽数忘记的人了。   李仕明松了口气,他走到窗边往外看去。掐时辰算,现在已近黄昏,但天色阴得看不出时间。   这场雨憋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下下来,此刻天上乌云密布,浓云低得仿佛就要贴上西边的天际线。   闷雷声声,那雷声如蛟龙在云中翻滚 — 暴雨就要来了。   李仕明再也坐不住了,他飞速地换了身便服,外面披了件油布雨衣,又用麻布蒙面,戴上斗笠,疾步走出了房间。   走到院门外的时候,他谨慎地四处观望了一圈,院外黑漆漆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压低斗檐,低头快速离开了宅院。   他一路疾走,走到宫门口,正想着该怎么出去,碰巧泰安殿因为前些日子走水,请了些工人重新搭建殿后的水轩,李仕明就混在运土运树的队伍中出了宫门。   此时天色阴沉,眼看暴雨就要下来了,看宫门的人将李仕明这队人赶出去后,急火火地就关上了宫门。他一出宫门,就向通往郊外的一条小路上奔去,那条路直通向离东陵皇城最近的一片乱葬岗 — 云小鱼在那里。   李仕明心急如焚,他简直要急疯了。   天已经全黑了,空中雷声轰鸣,忽然一道闪电如银蛇般撕裂了黑夜,几滴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不过片刻,暴雨倾盆而下。   山路变得泥泞不堪,李仕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但前方的路似乎永远走不完,他心里开始难以抑制地惊恐,他从来没有这样怕过,恐惧就像个黑色的漩涡,越转越大,就要把他吞没了 —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怕失去云小鱼。   乱葬岗就在眼前,但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身上带的火折子被雨水打湿,没法用了。被雨水冲刷得冰冷的不只有火折子,还有他的身体他的心,暴雨打在他的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发了疯似的在地上摸索着,却找不到她,就在他几近绝望的时候,忽然夜空中几道闪电,连绵不绝,将乱葬岗照得亮如白昼,他猛然看见不远处的一点红色,那正是云小鱼躺在那里,穿着猩红的嫁衣。   他疾奔过去抱起云小鱼,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可是雨水冰凉,他的手也是冰凉的,根本无法感觉她的呼吸。   他把自己的雨衣脱了下来,给云小鱼裹上,颤声唤道:“小鱼,小鱼!”云小鱼静静地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被雨水冲刷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用颤抖的双手从怀中取出南梦给他的那颗丹药,给云小鱼放进嘴里,但云小鱼已没有意识,咽不下去。他急忙用手接了一捧雨水,给云小鱼喂了下去。   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云小鱼忽然动了一下,他猛地低头看去:“小鱼?”   云小鱼“嘤”一声,似长长地呼出了口气,李仕明欣喜若狂,他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雨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直到她悠悠地睁开了眼。   云小鱼眼神迷离,好似看了很久才看到了李仕明,她张了张嘴,却虚弱的说不出话来,李仕明道:“不用说话……已经没事了。”   云小鱼听到他的声音,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温情的暖意,轻声道:“李有才……你来了。”   这时候雨已然停了,一轮明月从云中露出脸来,乌云散去,只剩几缕云丝,夜空像水洗过一样干净清亮,月光洒在乱葬岗上,四周一片静谧。   李仕明给她把衣服掖紧:“我在,我带你回家。”   云小鱼笑得极淡,但她的呼吸忽然之间又急促起来,拉住李仕明急问:“长志呢,长志在哪里?”   李仕明手一僵:“……长志在家里,他……他很好。”   云小鱼松了口气,瘫在李仕明怀里,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刚说完这几个字,忽然脸色大变,双眼变得通红,牙齿打颤,浑身都抖了起来。   李仕明惊问:“小鱼,你很疼么,是哪里疼?”云小鱼却已经说不出话。他心乱如麻,站起身正想抱起云小鱼,却被她紧紧抓住了胳膊:“别走……”   李仕明见她的嘴唇如白垩,脸色却发黑,又惊又痛。他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心痛道:“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远处忽然出现了一点昏黄的亮光,那亮光移动很快,宛如一团鬼火,由远及近向李仕明和云小鱼飘来。李仕明紧盯着那昏黄的光影,心猛烈地跳起来。   但随着那火光越来越近,李仕明却松了口气:那是一个打着灯笼走来的人,这个人他还认识,是萧无伤。   萧无伤走到两人跟前,打眼先看见了云小鱼,眉头立时皱了起来:“她的毒发了。”他蹲了下来,将云小鱼扶起坐正,轻拍了她背上几个穴道,然后运送真气给云小鱼。   白色的寒气从云小鱼的口中飘了出来,她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牙齿也不再打颤,却双眼紧闭。   李仕明急问萧无伤:“她怎么了?”   萧无伤站起身,神色暗淡:“我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多休息,她的伤口才能快些恢复。但我救不了她,没有解药,谁也救不了她。”   “不,有一个人能救她。此人叫陈天河,他现在就在金蟾山的海源寺。”   “陈天河?”萧无伤面有动容,“我也听说过此人……或许可以一试。”   “只是我对东陵太不熟悉,不知道此去金蟾山要多久,小鱼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这毒我见过,一时半会不会要她的命,从这里去金蟾山也并不远,一个月多月的脚程就能到,可你送不了,我也不行。”   李仕明当然明白萧无伤话中的意思,他沉默半晌,忽问道:“城中可有镖局?”   萧无伤立时听懂了李仕明的话:“有,广顺镖局,离这里不远。”他片刻也不耽误,俯身抱起云小鱼,带着李仕明离开乱葬岗,往广顺镖局走去。   山城有种被雨水冲刷后的清凛气息,萧无伤和李仕明带着云小鱼走在城中的石板路上,脚下发出刷刷刷的响声。   这条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尽头,路上没有一个人影,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还有谁会留在冰冷的路上不回家?   但广顺镖局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在静谧的夜晚显得尤其安宁,可是很快这种安宁就被“邦邦”的敲门声打破了。   副总镖头王顺本来正在打盹,听见这急促的敲门声,披了件衣服走了出来,打开院门往外看去,只见两名男子站在院门口,其中一人怀中抱个面色惨白、沉睡不醒的年轻姑娘。   王顺有些怔:“二位是……”萧无伤不等他问完,已经一步跨进了院门,他身后的李仕明则对王顺开门见山道:“有趟镖要你们送。”   王顺看了看云小鱼,神色疑惑,但还是将两人带进内院,并叫来了总镖头方德恩。方德恩将两人请进前厅,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问道:“不知道二位想让咱们送什么镖?”   李仕明道:“就是这位姑娘。”   方德恩和王顺惊讶地对视了一眼,一起向云小鱼看去,只见云小鱼双眼紧闭,昏昏沉沉地睡着,身上还穿着一身大红嫁衣。   方德恩眼中露出了不解和怀疑的神色,又抬眼来回看了看萧无伤和李仕明,问道:“请问二位跟这位姑娘是何关系?”   李仕明沉声道:“你不要多问,江湖规矩我也多少知道些,走镖不问出处,我出银子,你只管送。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三千两黄金的订金,你把人送到,我会再付三千两黄金的尾款。但我有两个要求,第一是要总镖头和副总镖头亲自押镖,还要你们镖局最好的三名镖师随队;第二是要将这位姑娘在九月底前送到金蟾山海源寺的陈天河手上。”   李仕明一口气说了这些,却把方德恩和王顺都听傻了。      ☆、第九十一章 至死不渝   李仕明和萧无伤将云小鱼送到广顺镖局,叫方德恩和王顺将云小鱼在九月底前送到陈天河手上,并承诺即时付三千两黄金的订金,人送到后再付三千两黄金尾款。   方德恩和王顺从来没接过这么大手笔的镖,听得有些发怔。最后还是方德恩脑子转得快,他看看云小鱼,问道:“这位姑娘看着身体不大好,她要是有什么意外……”   萧无伤道:“她若出了意外,就唯你们是问。”   方德恩和王顺对视一眼,不吭声了。   李仕明这时缓声道:“这位姑娘身体虽然不好,却伤不致死。你们只要按期安全把她送到,她就不会有事,你们六千两黄金也就到手了。”   方德恩面色犹豫,半天不语。王顺眉头紧锁,说道:“咱们广顺镖局名号在外,托给咱们的镖从来没有一趟失过手,但咱们得事先说好了,就说万一这姑娘病死在半道上了,那可不关咱们的事。”   李仕明道:“好。”   王顺道:“空口无凭,这得写在托镖文书里。”   “可以。”   王顺瞧向方德恩,似在征询方德恩的意思,方德恩点了点头。   王顺即刻叫人拿来笔墨纸砚,写了一纸文书,递给李仕明。   李仕明接过来看了一遍,说道:“好。不过我也要加一条,如果她因病出了意外,要原封不动把人再给我送回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你一分钱也别想拿着。”   王顺道:“好!”   萧无伤听到这里,站在一旁淡笑了笑,却没说话。   王顺抄了一式两份,和李仕明分别按了手印,留给了李仕明一份,自留一份,然后说道:“那这镖咱们就接了,明日一早启程。”   “不,即刻启程。”   “即刻?”王顺面露惊讶之色,瞧着李仕明,“现在可是半夜。”   “就是要半夜出城。”   方德恩道:“好,即刻出城便即刻出城,但咱们也要稍微准备下,半个时辰后就走。”   “可以。另外府上可有女子给她换身衣服?”   方德恩神色为难:“镖局里没有女人,全是男人。”   “那你去轿行租顶轿子来,再雇四个轿夫,一路抬去。”   “……可是现在轿行都关了,租不到轿子了。”   李仕明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拿着这张银票去。”   方德恩拿起银票一看,脸色诧异,他把银票给了王顺:“赶紧叫人去对面轿行租顶好轿来。”王顺接过银票,看见上面的数字,多得令人咋舌,不再多说走出门去。   方德恩拱手道:“那在下先去准备,二位稍坐。”   方德恩走出房间,听方德恩走远后,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萧无伤这时说道:“李大人还是太斯文了。”   李仕明问道:“怎么讲?”   “朝堂之上运筹帷幄我比不上李大人,但行走江湖我比李大人懂得多些。在江湖上要解决事,有时候刀比笔杆子好使。”   “你是说,他们可能不按照契约来?”   “我只是说,有些事如果志在必得、不容失败,让对方害怕会更有效。”   李仕明先是不语,片刻叹道:“不错,你说得有道理。”   这时一边的云小鱼忽然痛苦地□□了一声,李仕明忙起身走过去,扶起她问道:“小鱼,你哪里不舒服?”   云小鱼缓缓睁开眼,眼光迷乱,半天才看见李仕明,眼神却很迷茫:“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么?”   云小鱼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完全想不起来,她茫然地瞧着李仕明,片刻之后,好似非常困倦,合上双眼又睡了过去。   李仕明愣在云小鱼身边,不知所措。   萧无伤见此情景,叹了口气:“这才是这药最伤人的地方,它会慢慢侵蚀人的神志,中毒的人会记忆全失,最后神志不清,甚至狂性大发,然后……”他没有说完,但也无须说完。   李仕明听罢神色悲痛,忽对萧无伤说道:“有些话我想对她说,可否请萧大人暂时在外等候,我……”   萧无伤不用他说完,已经默然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李仕明和云小鱼,云小鱼睡得很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李仕明望着云小鱼沉睡的面庞,强忍心痛,从怀中取出一只染色的竹签笔,拉开云小鱼的衣袖,在她雪白的小臂上染下几个字:“治愈此女者可知四海万神图下落。”   他反复描了多遍,写完后收起笔,把云小鱼的衣袖拉了下来盖好,将云小鱼抱在怀里,轻声道:“你一定得活着,只要你熬过这段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萧无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大人,轿子来了。”   李仕明放下云小鱼,让她平躺,然后应道:“请进。”   萧无伤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方德恩,方德恩道:“轿子已经在院里,随时可以出发。”   萧无伤道:“你先等着。”   方德恩不知他是何用意,便站在原地等。   萧无伤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金色牌子,递给李仕明道:“你拿着这紫金令牌,回去有它你才能进宫门。”   李仕明伸手接过,只见这令牌鎏金溢彩,他即刻认出这是只有在御前行走的人才得以佩戴的令牌,进出皇宫畅通无阻,不禁问道:“那你呢?”   萧无伤笑道:“我的脸就是令牌,这宫里还有谁不认得我么?”   李仕明怔了怔,随即笑道:“此话不假。”他将令牌收入怀中,“那就多谢萧大人了。说到谢……我该感谢萧大人的却远远不止这一件事,你一路保护小鱼,若没有你,她不可能活到现在。前日我又昏了头,去找陛下要解药,暴露了你的行踪,唉……给你添了大麻烦。”   “麻烦是有一些,但绝非你说的那么大,我还应付的了。”   “我只怕陛下知道是你相助小鱼,怪罪与你。”   “放心,东魂大人只有我能照顾,陛下一时不会把我怎样。再说救人便要救到底,岂有救到一半不管的道理?”   李仕明心中感动,他沉吟半晌,说道:“但有件事,我可能还是要拜托你。”   “你说。”   “陛下此番请南陵国国师南梦来的用意,你可知道?”   “知道。”   “那么袁将军如今的状况,你也知道了。”   萧无伤黯然道:“不错,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明日起,在陛下眼中我将和袁将军一样,是个尽数忘记过往的人。若你我在朝堂上再见,还望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萧无伤动容道:“好,……我明白。”   李仕明望着萧无伤的双眼,那是双凛然的可以信任的眼睛。他心中感激,说道:“大恩不言谢,此恩将来必报。”   方德恩在旁边却越听越心惊,到最后听得浑身直冒冷汗。刚才他看见萧无伤递给李仕明紫金令牌时,心就开始砰砰乱跳,暗道:“老天爷,这两个都是天子身边的重臣!”   他脑中顿时一片混乱,也想不明白为何两个朝廷大员会深更半夜到镖局来托镖,他此时开始后悔接了这趟镖,但事已至此,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反悔了。他暗暗懊恼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正在他焦虑不安时,忽听萧无伤道:“你过来。”   方德恩一激灵,急忙走到萧无伤跟前,施礼道:“大人请吩咐。”   萧无伤道:“方才李大人跟你们签了文书,那是文的。我是武夫,不认这些,我只说一句,你听清楚了:这趟镖如果没有安全送到,路上出了岔子,或者你管不住你的嘴,我就将你们广顺镖局杀得鸡犬不留,你可听明白了?”他说得云淡风轻,但眼中流露出一股杀意。   方德恩冷汗涔涔:“听明白了。”   “很好。”   萧无伤不再理睬方德恩,对李仕明拱手道:“那么李大人,我先回宫了。”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李仕明站在广顺镖局门外,看着云小鱼被抬上轿。   午夜的青石板路上,广顺镖局的人抬着云小鱼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夜色中。云小鱼的安危就像拴在李仕明心上的一根丝线,此刻他不得不暂时松开手了。      ☆、第九十二章 重回宗府   云小鱼觉得眼干口渴,脑袋里像灌了铅,眼皮也沉甸甸的。她拼命挣开眼,使劲转了转干涸的眼珠,眼前才勉强清晰起来。   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所处是一间女子的闺房,房中只有她自己。   床对面放着一个古朴的红木梳妆台,两边的墙上挂着两幅刺绣,一幅海棠,一幅牡丹,做工精美,颜色素雅。   窗外隐约传来婢女轻声说话、还有提水走过的声音,她们说话的声音都极低,听不清说些什么。   云小鱼伸开手掌抓了抓身下的床单,是云罗绸的,柔软顺滑手感很好。这一抓,她觉得四肢动起来毫无问题,立刻坐了起来。   坐得猛了头晕眼花,东倒西歪险些从床上掉下来。她急忙抓紧床边,低下头闭上眼,缓了半天,才觉得好些。   她站起身走到窗子边,轻推开一道缝往外看,外面假山流水、小桥水轩,是个精致秀丽的庭院。   庭院中间还有个小小的荷塘,荷塘边的木椅子上坐了两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脑袋正对在一起,低头不知道在吃什么,一边吃一边悄声说着话儿。   云小鱼站了一会儿,觉得脑子轻快些了,就理了理衣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一响,那两个姑娘马上抬起头,见云小鱼站在门口,其中一个绿衫的立刻起身走过来,边走边问道:“姑娘你醒了?”   她走到云小鱼跟前,微微欠了个身,然后关切地问道:“姑娘饿了没,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另外那个姑娘也走了过来,看着年纪更小些。她穿着跟那绿衫女子一式的衣裳,只不过是淡黄色的,她也跟着说道:“或者姑娘要不要洗洗?”   云小鱼觉得喉咙很干,哑声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绿衫女子道:“这儿是宗府呀,我是百香,她叫秋菊。是二爷叫我们来伺候你的。”   “宗府……二爷?”   秋菊掩口笑道:“是呀,二爷把你带回来的,你不记得么?”   云小鱼怔了半天,忽然瞪大眼睛:“你是说,宗子义的二哥?”   “不错,就是我们家二爷。”   云小鱼脸色大变:“不行,我不在这里呆着,请你去把他叫来,我要见他。”   百香眉头一皱:“二爷跟老爷在前厅说事呢,现在来不了。况且你这么着急要到哪里去,二爷辛辛苦苦把你救回来,你都不谢谢咱们就急着走么?   云小鱼一愣:“他救了我?”   “可不是,你们路上遇到劫匪,都被蒙汗药迷晕了过去。碰巧我们二爷路过,把你给救下来了。”   “那跟我在一起的其他人呢?”   “那咱们就不知道了,反正二爷就带回来你一个。”   秋菊听到这里,忽然一笑:“所以姑娘别着急也别担心,在屋里先等等,一会儿二爷就回来了。”她把云小鱼重新推进房:“姑娘先进屋休息,咱们去给姑娘端茶来。”   云小鱼云里雾里地回到床边,坐了下来。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绞着手指,仔细回想晕倒之前的事。   那碗茶水中有蒙汗药,这件事肯定不假,因为她就是在喝完那碗茶之后头开始发沉的。她还听见轿子外面方德恩和闫老六似乎和那卖茶的吵了起来,紧接着是好几个人拔刀的声音,像是要打起来了。她本想出去看看,谁知还没站起身就昏了过去。   现在想来,那卖茶的就是劫匪。可是哪有单枪匹马、光杆一条来劫道的?要不就是他打前阵,后面还有同伙。   云小鱼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心中很是疑惑:“可是这宗家二少爷也真是奇怪,他为什么只救了我?方德恩他们呢,难道都惨遭了劫匪的毒手?”想到这里,云小鱼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秋菊端着茶走了进来。她把茶放在桌上,对云小鱼道:“二爷忙完了,说换身衣服马上就来。”说着就要往出走。   云小鱼忙叫住他:“这是谁的房间,有事为什么不能去外面说?”   秋菊一怔,随即吃吃笑道:“外面下雨了,难道要淋着雨说话?”   云小鱼这才听到小雨打在屋顶的声音,原来是刚才想事想得太专注,没有注意。她只好坐了下来:“那你还没说,这是谁的房间。”   秋菊走到门口拉开门,回头道:“这是我家三爷留女客的时候,专门为女客准备的客房。”说完也不等云小鱼回话,轻笑着掩门而去。   本来不提还好,秋菊这一提宗子义,云小鱼的火“噌”一下就蹿了起来,但随即又变成了一股不安和恐惧。她又在脑海里使劲搜索这位宗府二少爷的样貌,却死活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叫宗子孝。   云小鱼暗想:“这宗家三兄弟的名字,’忠、孝、义’三个字倒是都起全了,但那宗子义哪里有半点仁义,活脱脱就是个色鬼。不知道这宗家老二是不是也一样,他说是救了我,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这样想着,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沈瀚亭,想起他最后对她说的那句:“你本不该太轻易相信任何人的。”一想到他说的这句话,云小鱼就觉得既窝火又难过,只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就在云小鱼心绪涌动的时候,门又开了,她扭头望去,见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走了进来,他一身素袍,人长得甚是干净,云小鱼登时想起来他是谁了:正是那日在林中,代他弟弟跟自己道歉的宗子孝。   他走进来,转身轻掩上门,然后问云小鱼:“休息得可还好?”   云小鱼冷声问:“你为什么进来不敲门?”   宗子孝一撩长袍在桌边坐下,拿起秋菊本来倒给云小鱼的茶喝了一口,觉得凉了,又放了下来,说道:“从外面打老远就能看见你在焦虑地走来走去,肯定不是在换衣服或者睡觉,而且这里又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直接进来。”   云小鱼竟让他说得噎住了,答不上话来。   宗子孝微微一笑:“云姑娘,我说过你若来到我们宗府,我必定会盛情款待,有求必应。你又何必这么紧张,一副要跟我拼命的样子?”   云小鱼望着他,忽然觉得他跟那日见到的时候很不一样。   她想起来那日的宗子孝了,说话一字一句像个教书先生,面无表情,举止刻板,可是此刻的他气定神闲、双目有神,言语之间很是悠然,全然没有那日的影子。   宗子孝见云小鱼瞧着自己不说话,问道:“你为何这么看着我?”   “我觉得你……”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跟他解释自己的想法,改口道:“你不是说有求必应,那好,你告诉我跟我一起的人都在哪里,我现在要去找他们。”   “这个我实在爱莫能助,我赶到的时候,只有你一人,没有别人。我不知道你说的他们是谁?”   云小鱼瞪大了眼睛:“你没有看到其他人么?”   “没有,一顶轿子一个你,哦,还有个包裹我也替你捡回来了,回头还给你。”   云小鱼连连摇头:“这太奇怪了,为什么劫匪劫走了他们,单单留下了我?我那包裹里还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为什么劫匪不抢走呢?”她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急忙又问:“那现场有没有血迹?”   宗子孝颇为认真地摇了摇头。   云小鱼眉头紧锁,紧咬下唇:“这路数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不要我的钱,又不劫我的色,独独劫走了八个大男人,这劫的是哪门子的道?”   她用力思考,想得头都痛了。   可是她在这关键时刻还是没记住沈瀚亭的话,她把所有其他可能都想了一遍,唯独没想过是宗子孝在说谎。   宗子孝忍俊不禁:“你为何一定要找到他们呢?”   云小鱼叹了口气,在床上坐了下来:“他们其实并不是我的家人,而是广顺镖局的镖师。我病了,有人托他们把我送到金蟾山海源寺看病。而且我听说……托镖的人说如果他们把我丢了,就要把他们全杀了。我不想连累他们,想尽快找到他们,这样一来我能看病,二来他们也不用遭杀身之祸。”   宗子孝忍不住道:“你怎么算是连累他们?收人钱财□□,他们既然接了你这趟镖,就得担这个险,更何况托镖的人又放了这样的狠话,足见那人对你有多重视。那他们为何路上不小心些?出了差错也只能怨他们自己。”   “话虽是这样说,但毕竟我若是没事,他们也就没事了。”   宗子孝无奈道:“你为何不担心你自己多些?你这时候该想若是去不了金蟾山你的病该怎么办,你难道不应该想这件事么?”   “我的病多半是治不好的,都说陈天河能治好,但谁又知道呢?”   宗子孝摇头道:“你连试都没试就说这样的话,自己都不想活,谁还能帮你?我看你那日在四海客栈跟马三对打时,可不是现在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怎么才短短几日就变得这么没有生气了?”   云小鱼吃惊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四海客栈的事,你当时也在?”   “不错,我当时就在堂上,从苗十七找你麻烦开始到最后你跑上楼,我一直就在旁边,而且听得一清二楚,看得真真切切。”   “……你……你为何会在那里?”   宗子孝淡淡一笑:“告诉你也无妨。那日在林中见到群真会的人之后,大哥就叫我留意探查他们的行踪,我一路跟踪他们,发现下个月他们各路的堂主和香主都要赶到阎州的湖城聚会,途中会经过清风镇。所以我就提前一日赶到清风镇上的四海客栈,住了下来。只不过没想到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戏。”   “好戏……是指我么?”   宗子孝大笑道:“你的那一出虽然也精彩极了,但我说的却不是你。我说的是沈瀚亭和于锦堂的那一仗,那是真正的高手对决,看得我着实佩服不已。我也才知道,原来那日林中救你的是群真会总堂的左护法 — 沈瀚亭。”   “群真会……?”   “是个民间帮会,你要找的陈天河还有“医仙”江上仙都是群真会的。”   云小鱼一愣:“难怪……他们真的都是一起的?”   “自然是真的。”   云小鱼沉思了下,问道:“那总堂的左护法是什么,位置很高么?”   宗子孝凝神瞧着云小鱼,却道:“我若是你,我会先好奇陈天河这次会不会也去阎州。”   云小鱼心中猛地一惊,暗想:“不错,如果陈天河也去阎州,我此去金蟾山不就扑了个空?”她紧忙问道:“那他去么?”   “十有八九会去。”   “你如何知道的?”   “于锦堂是不是跟你说过,如果在金蟾山找不到陈天河,明年中秋之前他都会在阎州的千水寨,叫你去找他?”   “……是。”   “于锦堂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陈天河极有可能不在金蟾山,而在湖城。这是他私下里跟沈瀚亭说的。”   云小鱼听到这里,胸中就像挨了一闷棍一样喘不上气。她此刻的心情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既苦涩又绝望,既伤心又难过。   她苦涩绝望是因为活下去的希望又变得渺茫了一层,而伤心难过是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沈瀚亭明明知道她去金蟾山会无功而返,却还是任由她去,没有阻拦。   云小鱼虽然心知沈瀚亭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她的眼眶还是红了。   宗子孝静静地瞧着云小鱼,也看见了她眼中的泪水,一时面有所思。云小鱼抹去泪水,问宗子孝:“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在哭,我怎么说话。”   云小鱼红着眼睛说道:“我不哭了,你接着说吧。”   宗子孝叹了口气:“你这么一哭,我下面的话都说不下去了。不如这样,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先回答我,我再继续说,好么?”   云小鱼点点头:“好。”      ☆、第九十三章 命不该绝   宗子孝见云小鱼伤心流泪,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改问云小鱼几个问题,云小鱼欣然同意。   宗子孝先问道:“你姓云,叫什么?”   云小鱼倒觉得有些想笑了:“原来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叫云小鱼,鲤鱼的鱼。”   宗子孝点点头:“你生了什么病?”   “我中了毒,一种很厉害的毒。”   “有多厉害?”   “……大夫说我的寿命只剩下一年不到,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但你吃了江上仙的丹药,所以应该可以至少再活三年。”   “话是这样说,但也不知道那药丸是不是真有这种奇效。”   宗子孝摆了摆手:“这件事的真假我有办法验证。”   “难道你要等着看我三年后还活不活着?”   宗子孝叹了口气:“这是个办法,只是我不会用,因为这办法费时费力还有些蠢。”   “那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迟些你便会知道。你再回答我:你是否真的已经嫁人?为何会不记得你丈夫的名讳、家在哪里?”   “托镖的人把我托付给广顺镖局的时候,我不仅中毒,而且身受重伤。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还是伤口快养好时才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们说我已经婚嫁是因为接镖时我穿着嫁衣,但我记不得了。”   “那么托镖人是谁你也不记得了,是么?”   云小鱼点了点头。   宗子孝眼神中划过一丝失落,说道:“我问完了。”   云小鱼见他神色有些黯然,心中奇怪,问道:“既然你问完了,可以改我问你了么?”   “问吧。”   “你为什么要救我?”   宗子孝淡笑道:“我从一进门就在等你问这个问题,你终于是问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漂亮。”   云小鱼一愣,接着狠狠瞪了宗子孝一眼。   “你不信?”宗子孝道,“你看沈瀚亭,我保证他救你的理由也并不全是见义勇为,当英雄很累,为美女当英雄才划算些。你要是貌若东施,你看看他还会不会救你。”   “沈瀚亭才不会跟你一样,他说了,那种场合换谁都会出手相救的。”   宗子孝哈哈大笑:“说得好,换我我也这么说。”   云小鱼咬牙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跟你弟弟一般见识!”   宗子孝听罢正色道:“不错,我确实不能跟他一样胡闹。那么接下来我要说实话的话,你可不要生气。”   “你说吧。”   “我救你,跟于锦堂让你去千水寨找他的理由是一样的。”   “……于锦堂?……他什么理由?”   “他想要四海万神图。”   云小鱼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了他跟沈瀚亭的对话。”   云小鱼瞧着宗子孝,忽然觉得他和沈瀚亭、于锦堂一样深不可测,但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目的,就是通过自己找到那张图纸。   想到这里,她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地发凉,她慢慢站起身,径直走到窗前,推开了一道缝。微凉的晚风夹杂着雨水飘进来,她紧贴着窗框的衣服立刻湿了一条水印,但她并不在意,只是靠着,希望这股清爽的凉风吹去她胸口的烦闷。   “于锦堂跟沈瀚亭说什么了?”云小鱼忽然轻声问。   宗子孝站起身,缓步走到云小鱼背后:“于锦堂担心广顺镖局的镖师把你丢了,还说陈天河极有可能不在金蟾山,他提醒沈瀚亭如果你出了不测,那张图的下落就断了。”   “那沈瀚亭呢,他怎么说?”   “沈瀚亭认为你吃了江上仙的丹药,身体暂时无大碍,他还劝于锦堂不可全信你手上的字。”   云小鱼把窗子推得更开了些,向更远处望去,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宗子孝继续道:“其实当日他二人因你起争执的时候,我就心有疑惑。虽然你确实很漂亮,但沈瀚亭和于锦堂却都不是见了美人就走不动道的人。他们帮中大会在即,按理是该低调行事的,但两人却如此高调地打了一架,我想一定有其他原因。后来我听到他俩谈话,才知道跟一张图有关,于锦堂虽然没说出图的名字,但我早就听说世上有张奇图叫四海万神图,武林中人甚至朝廷都在找这张图。他们说的定是此图,而你必定跟这图有关系,所以得到你是找到图纸的关键。”   云小鱼长吸了口气,清凛的空气让她觉得头脑清楚多了,她问宗子孝:“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把我关在这里不放我走?”   宗子孝微微一笑:“我是打算留下你好好为你治病。治好了你,再谈图的事。”   云小鱼冷笑道:“江上仙的丹药也只是能延缓我毒发而已,还不说是不是真的好使。这世上除了陈天河,谁还能治好我的病?”   “我们府里有个神医,叫李凉桂,只给宗门的人看病。此人曾经师从江上仙,他就算治不好你,也肯定有法子延缓你的痛苦。所以你更应该留下来,因为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大夫了。”   宗子孝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笑道:“当然,你若能找到江上仙或者陈天河就不用待在我这里了,但现在看来沈瀚亭是不会帮你这个忙的,我即便现在放你走,你孤身一个弱女子,天地茫茫,你去哪里找呢?多半还没走出半里地,就又被些旁门左道的人抢跑了。与其让那些人抢走,还不如待在我这里,起码我答应过你盛情款待,不会为难你。”   云小鱼轻轻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她知道宗子孝这么说是为了那张图,但他的话却不无道理。她打不能打,跑又跑不快,还浑身是病,自己去找陈天河是不现实的。   她充满了强烈的无力感,忽然第一次觉得或许在这个刀光剑影的世界里,会些武功是好的,起码可以自保,不用被人欺负,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说走就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毫无反抗的余地。   她又想起了沈瀚亭:他是个好师父,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说得很明白,她本来是要跟他学武功的,可他根本没有这个想法。他怀疑她,怕她连累群真会的兄弟。   云小鱼神色低落,沉吟半晌,问宗子孝:“你们都想要这张图,为什么他不想要?”   “谁?”   “沈瀚亭。”   宗子孝目光闪动:“哦?他这么说过么。”   “他说四海万神图在他眼里,不过就是张纸,他有比找这图更重要的事。”   “是什么?”   “他没有告诉我。”   宗子孝听了沉默不语,走到桌边缓缓坐了下来。云小鱼则继续倚在窗边望着窗外,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但她依然定定地呆望着。   两人均不说话,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只有雨滴落屋檐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忽然响起轻轻的叩门声,百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二爷,李大夫来了。”宗子孝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百香带着一个身材佝偻、破布烂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虽然衣服破旧,但却一点也不脏,随着他走进来,一股草药气味也随之飘进房来。   云小鱼闻到这股味道,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中年男人对宗子孝作了个揖,宗子孝道:“大雨天把你叫来,辛苦了。就是这位姑娘,你看看他病情如何。”说完又对云小鱼介绍道,“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李凉桂李大夫,你让他给你瞧瞧。”   云小鱼不吭声,李凉桂则面无表情走到云小鱼面前,往床上一指:“请姑娘坐到床上去。”   云小鱼只好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把手腕伸给他,让他把脉。但李凉桂连看都没看,伸手就去拨云小鱼的眼皮,云小鱼吓得往后一躲,却被李凉桂一把揪到跟前,一手扳过她的脸,一手的食指和拇指把云小鱼两只眼的眼皮拨开仔细看。   云小鱼惊得大叫:“你做什么!”   李凉桂根本不管,手就跟钳子似的扳住她的脸,任她又抓又挠也不松手。   他看了片刻,“嗯”了一声,松开了云小鱼,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根细细的银针,抓起云小鱼一只手的食指,就刺了一下。   云小鱼“啊”一声,那李凉桂挤了几滴血出来,用布吸了,冷声说道:“把鞋脱了,让我扎一下取些血。”云小鱼听了一脚就冲李凉桂踹去:“我不脱鞋,你走开!”   李凉桂躲开云小鱼那一脚,也不跟她多说,转头对宗子孝道:“二爷帮个手,帮我摁住她。”   宗子孝道:“好。”起身走了过来。   云小鱼大惊:“你是哪门子的大夫,我不用你看!”她话没说完,宗子孝已经一把把她按倒在了床上,李凉桂三下两下除下她的鞋,云小鱼只觉得大脚趾上猛地一疼。   李凉桂把她的脚往床上一放,走到一边,拿出些药粉汤罐,低头摆弄起来。   云小鱼怒火中烧,一腾出脚就往宗子孝身上踹去,骂道:“请个江湖郎中骗我说是医仙的徒弟,哪有他这么看病的,我看着好欺负么!”   宗子孝被她一脚踹在肩膀上,苦笑道:“我好心请人给你看病,却还要挨你一脚,到底是谁欺负谁?”   云小鱼一边穿鞋一边怒视李凉桂的背影:“看病讲究望闻问切,你问也不问上来就取我的血,你用我的血要干什么?”   李凉桂身也不转,手也不停,口中答道:“你的血有毒,我冒着中毒的风险取血,你不答谢我,还要骂我,你要干什么?”   云小鱼一怔:“我的血有毒?”   李凉桂头也不抬:“你要死了。毒已经侵入你的五脏六腑,没的救了。”   云小鱼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不用你说我也早就知道了,你干嘛多余扎我两针?”   李凉桂并不答话,他紧紧盯着手中的一碗药水,里面浸着那块沾有云小鱼血迹的布。他忽然转回身走到云小鱼身边,让云小鱼伸出舌头给他看,云小鱼见他神情严肃,不像要拿自己消遣,便乖乖伸出舌头。   李凉桂又搭上她的脉,片刻后,面上露出惊诧的表情,口中喃喃道:“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云小鱼被他的表情吓住了,问道:“什么不可思议,什么不可能?”   宗子孝也起身过来,问道:“她还能活多久?”   李凉桂道:“她中的毒叫做积尸散,是用死尸练成的。这种□□阴毒得很,除非有解药,否则中了绝对没有活路。她现在连血里面都是毒,本来最多不过六个月的寿命,但她偏偏阳气足得很!她体内有股真阳之气在支撑她,能达到这样效果的药,全天下只有我师父江上仙才会炼制。当年出师下山独自闯荡江湖,走之前他正在研究这种丹药,还跟我说若炼成,世上也仅此一颗,因为炼成一丹实在是太费时费力。”   宗子孝缓声问道:“假若云姑娘就是吃了这种药,那么她能活多久?”   “三年五载绝对不是问题。”李凉桂说完这句话,忽然大声叫道:“但我师父绝对不会把这么珍贵的丹药给她,绝对不会!”   他站起身,双目失神,焦躁不安,在屋内来回走着,一边走一边颤声自语:“我师父还没有把这丹药的炼制方法教给我,怎么可能把它送人?我必须得知道这药是怎么炼成的,但她现在已经吃下去了,该如何是好?”   云小鱼越听越惊恐,她悄悄下地,蹭到宗子孝身边,低声问道:“这人是不是疯了?”   宗子孝道:“放心,他不会伤人,只是钻研医道有些忘我罢了。”   云小鱼眼盯着李凉桂满屋乱走,揪住宗子孝的袖口悄声道:“那他说的话能信么?”   “绝对能信。他虽然疯疯癫癫,但聪明绝顶、天赋异禀,否则江上仙也不会把医术传给一个疯子。”   云小鱼听罢心中有些惊喜:“那么他说我能活三年五载不是问题……”   “你便至少能再活五年。”   李凉桂忽然开始抓着脑袋哇哇大叫:“我想不出来!想不出来!”他把那些汤罐尽数泼到了地上,猛地冲出房去。   屋外大雨倾盆,李凉桂就这样一身冲进了雨中,叫嚷着没了踪影。云小鱼望着大敞的房门外,担心道:“这么大的雨,他跑去哪儿呀,你快叫人把他找回来。”   宗子孝笑道:“你方才还骂他是江湖骗子,现在怎么又关心起他了?”   “因为我现在知道他并不是坏人,他只是个钻研救人之道的痴人罢了。”      ☆、第九十四章 奇人趣事   李凉桂给云小鱼看完病之后狂性大发,冲入雨中。云小鱼却从李凉桂口中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好消息 — 她至少还能再活五年。   虽然人消极起来会说些丧气的话,但如果能活,谁不希望活着呢?所以云小鱼内心是欢喜的,她还想着有了这些时间,总会找到陈天河的。   这样一来,云小鱼对留在宗府之事也没有那么抵触了,宗子孝见她同意暂时住下,便交代百香和秋菊照顾云小鱼。他还把云小鱼随身的包裹还给了她,然后离开了。   等百香和秋菊也走了,云小鱼躺在清香干爽的云罗绸被褥中,心中既不安又快乐,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死死地睡到了天亮,连梦都没有做。云小鱼惊讶自己能睡得如此好 —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整觉了。   她披上一件外衣,推开门走出房屋。   晨光熹微,洒在庭院中郁郁葱葱的树冠上,再从茂密的枝叶缝隙中散落到荷塘的池水上,波光粼粼,闪着晨曦特有的金橘红色。   昨晚的大雨打落了早黄的树叶,一夜秋风冷,云小鱼蓦然发现已经入秋了。   空气清凛、晨鸟鸣唱,云小鱼竟然觉得心情说不出的畅快,能够活着便是好的,其他事好似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自己在院子中溜达了一阵子之后,百香和秋菊就来了,她们是来给云小鱼洗漱更衣的。   云小鱼没有想到自己的待遇可以这样好,就在她俩打扫屋子收拾被褥的时候,她想了下,拿出两锭银子,两个姑娘一人给了一个。   百香、秋菊没想到云小鱼出手这么大方,都怔在了原地,开始她俩不敢要,说怕宗子孝责怪她们。   云小鱼却把银子塞在她俩手中,诚心实意地说道:“既然来照顾我,就是姐妹。我就喜欢身边的姑娘们都吃好穿好,因为吃好穿好的女孩子才爱笑,爱笑难道不是件让大家都高兴的事?”她说着紧握住两人的手:“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讨你们高兴,你们也不要有负担,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百香和秋菊听了心中很是高兴,默默地收了银子。   秋菊歪着头问云小鱼道:“云姐姐,我叫你姐姐可以么?”云小鱼道:“当然可以了。”秋菊一边给她叠衣服,一边说道:“二爷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倒觉得你原来定是生活在一个体面的人家。”   百香在旁边给香炉添香,一边拿个帕子擦掉在桌子上的香灰,一边点头道:“倒不是你给了咱们这些银子,咱们才这么说的。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听云姑娘你说话就能听出来,懂分寸实大体,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   云小鱼在心中笑道:“这两个小丫头,倒没什么坏心眼,就是人小鬼大。但这样的姑娘我倒蛮喜欢,起码直来直去,比假模假样端着的强。”   百香见云小鱼不搭腔,以为不同意她的话,急忙道:“云姑娘我不是奉承你,我可说的真心话!好坏自在人心,你在这府上呆两日就知道了。不说别人,就说三爷新娶的那个张翠莲,左右不招人待见,现在凡是那边的活儿,我都推了不干,懒得看见她!”   秋菊急忙竖起食指笔在嘴上,嘘了一声。   百香道:“我怕什么,云姑娘又不是外人,再说我就是讨厌她!”   秋菊跺脚道:“我不是向着她,也不是避着云姐姐。而是她总是偷听人说话,要不就私下里瞎打听,若是让人听见了找云姐姐麻烦可怎么好?”   百香一听,急忙捂住了嘴。   云小鱼问道:“你们三爷很喜欢她么?”   秋菊这回噗嗤一笑,凑过来拉着云小鱼,捂着嘴悄声道:“三爷要哭死了,那个张翠莲可是个难缠的主,一哭二闹三上吊,一点都不怕人笑话,但她不要脸,咱们宗府得要脸不是?再加上她有了身孕……”   “身孕?多久了?”   百香凑过来插嘴道:“好几个月了,后来才知道的。不就是有了身孕告到夫人那里,三爷才把她领进门的。”   云小鱼淡淡道:“这么说你们三爷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百香的声音更低了:“哪儿啊,是因为李大夫看过后说一定是个男孩,夫人坚持要她生下来,还让给她个名分,所以三爷才不敢把她怎么样,只能迁就着呗。”   有了百香和秋菊的陪伴,云小鱼在宗府的生活多了不少乐趣。   平日里两人趁着照顾云小鱼的时候就会跟她说些府中的八卦,三个姑娘整日在一起,变得越来越熟稔。   但之后很多日,宗子孝都没有再来过。   这一日云小鱼闲来无事,坐在院子里剪花,把盛开的花剪了一些下来,一根一根理好,准备拿回房间插在花瓶里。   这时秋菊从远处跑过来,直跑到云小鱼身边,趴在她耳边说道:“二爷回来啦,还带回来很多草药,说要熬给你喝呢。”   “草药?我喝什么草药?”   李凉桂这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说道:“是我叫二爷趁这次出门带回来的,从今天开始,你要天天喝我熬的药。”   李凉桂冷不丁冒出来说话,吓了云小鱼一跳,她瞪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正常语声沉稳,像是好了,才问道:“为什么要喝药?不是说我活个五年都没事?”   李凉桂道:“虽然你活着是没问题,但你会时不时地发病,如果不用外力加以遏制,就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云小鱼一怔:“发病时我会怎样?”   “开始你会神志不清,到后来便会狂性大发,得疯癫之症。”   云小鱼彻底呆住了,秋菊急忙抱住她,对李凉桂叱道:“李大夫,你别吓唬人,云姐姐一个姑娘家的,怎么会得这种疯症?”   李凉桂不理秋菊,对云小鱼道:“好在你遇上了我,我前几日一直在想可抑制你发病的方子,终于给我想出来了,我便让二爷去帮我买了草药来。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棘手的病人,我简直太高兴了!我师父的丹药只能保你的命,无法遏制你发病,但我可以!你且看着,只要你坚持喝我的汤药,我一定可以治好你!”   说完他兴冲冲地转身,撇下两眼发直的秋菊和神色恍然的云小鱼,走出了庭院。   云小鱼回到房间,本来刚刚好转的心情被李凉桂的一番话说完,又瞬间跌入了谷底:难道自己将来真的会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婆子?   秋菊一直陪着她说话,到了晚上百香也来了,还端来了一碗浓黑浓黑的汤药,轻轻放在了桌子上,柔声道:“云姑娘,我都听说了,这是李大夫给你熬的药,你趁热喝了吧。”   云小鱼眼圈一红,但还是拿起了汤碗。一股腥苦之气迎面扑来,她险些呕出来,但一想到李凉桂的话,再苦立刻忍着捏住鼻子,硬着头皮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转眼又过了小半个月,李凉桂日日给云小鱼煎汤药叫她喝,他从来不让别人配药,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俨然把治好云小鱼当成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云小鱼每天喝着苦药汤子,虽然回回都想吐,但还是坚持了下去。   宗子孝一直没有露面,云小鱼有些好奇他去了哪里,但却并没有问百香和秋菊。   云小鱼逐渐习惯了宗府的生活。   她慢慢发现自己住的这个地方其实是个偏房,平时很难撞见人,即使她经常在院子里溜达,能遇上的来来回回就百香、秋菊还有李凉桂三个人。百香提到的夫人、老爷还有其他人,她一直都没有见过。   这样反而很合她的心意,她谁也不想遇见,只想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静静地呆着。   十月中旬的一天,她自己正在院中散步,忽听庭院月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接着传来两个男子低声说话的声音,云小鱼忙躲到园中角落里,探出头来屏气瞧着。   只见月门中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年纪很轻的男子,看着都二十来岁,其中高的那个一身浅灰色布袍,天庭饱满,鼻高眼长,看着意气风发,脚步很快。另外矮一点的那个,瓜子脸,唇红齿白,一身暗蓝色短衫短裤,很是俊秀。   这两人一边疾走一边低头私语,像在商量着什么,说着那矮一点的男子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刚笑完,就听身后有人怒叱道:“杜秋生!杨绻!你们两个小子要跑去哪里?”声如狮吼,云小鱼离得老远也被震得耳朵嗡嗡直响。   一般人听见这声怒吼,怎么都要吓得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看,但这两个听了却像被鬼追一样,头也不回,脚下生风抬脚就跑。   云小鱼往他俩身后一看,只见一个牛眼雷公脸的虬髯大汉正怒气冲冲地在后面追。   那两个年轻男子跑到了庭院最后面的石墙前,没有地方跑了,两人齐齐转过身来,高个子的说道:“鲁奎,你这么追来,是不是想跟我们一起走?”   叫鲁奎的虬髯大汉道:“杜秋生,你少废话!今日操练的时辰没够钟,你和杨绻休想溜!”   杜秋生笑道:“又不给你工钱,你何必这么认真,不如跟我们去街上转转,透口气。”   “老爷让咱们操练新收的门人,特意嘱咐我每日要练足时辰,一刻都不能少。你们两个练到一半跑了,剩下的全丢给我,你们……你们这是玩忽职守!”   杨绻忙道:“做事不可一味的循规蹈矩,从上个月到现在日日练、夜夜练,已经连续练了快两个月了,人又不是牲口,就算咱们不歇,那些人也得歇歇不是?我看你不如跟咱们一起出去看个戏,喝喝酒,用不了两个时辰回来,到时候再练,他们必定士气大涨、事半功倍!”   鲁奎道:“放屁!我还不知道你俩,跑出去就抓不回来。今天老爷他们就都回来了,要是他们找不见人问起来,可别怪我不顾兄弟情面!”   杨绻苦笑道:“不过出去喝口酒,天黑之前就回来,你何必小题大做?”他似还想说,杜秋生插嘴道:“你既然知道我和杨绻的脾气,就该知道都走到这儿了,我俩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那我绑也要把你俩绑回去!”   杨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杜秋生眼珠一转,忽笑道:“咱们毕竟是自家兄弟,打起来不好看;而且你一人打不过我们两个……”   鲁奎怒道:“谁说我打不过,你来试试!”   杜秋生连忙摆手:“哎哎哎~别冲动,反正都是比输赢,不一定非要动刀嘛。我有别的比试法子,如果你赢了,我俩乖乖跟你回去;如果我们赢了,你就当没看见我俩,如何?”   鲁奎不吭声了,他心里在想:“若真的打起来,我自己单枪匹马,还真打他俩不过,到时候打得鸡飞狗跳引得大家都来围观,那忒丢人。”   但他却偏偏忘了一点:杜秋生和杨绻并不在理,他俩其实最怕的就是把人招来,所以才提出不比刀剑,可惜鲁奎压根没想到这一层,沉思半晌后,说道:“好,你说,什么法子。”   杨绻噗嗤一笑,杜秋生杵了他一下,正色道:“咱们比猜豆子。”      ☆、第九十五章 招兵买马   杜秋生和杨绻操练门人到了一半,想跑出去买酒喝,被鲁奎追了出来。杜秋生提议用猜豆子比输赢,若是他俩赢了,鲁奎就得放他们走。   鲁奎有些愣:“怎么猜?”   杜秋生指着房檐下的一笸箩青豆:“咱们各自抓一把青豆,放在一起数一数,如果是单数,就是你赢;双数则是我们赢,怎么样?这法子简单,而且绝对公平。”   鲁奎绞尽脑汁思索了半天也想不出他能使什么诈,又见杜秋生一脸正色,最后终于点了点头:“好,那就如此!”   云小鱼在假山后瞧得直摇头,心想:“这个鲁奎可真是头笨牛,明明他占理,怎么反倒被这两个小子牵着鼻子走?”   杜秋生把百香晒在门廊上的笸箩拿到院子中间,抓了一把,鲁奎、杨绻也各自抓了一把。   杜秋生把笸箩放回到门廊下,走回到两人面前,蹲下身来,把手中的青豆洒在地上,然后抬头对剩下两人说道:“来,你们也扔下来,咱们一起数数。”   鲁奎和杨绻也蹲了下来,把自己手里的豆子堆到中间,三个大老爷们抱着膝盖撅着屁股就开始数青豆。   不过片刻,三人就数完了。   鲁奎粗声粗气道:“377颗!”   杜秋生问杨绻:“你数的多少?”   杨绻支吾不语,杜秋生笑道:“多少便是多少,说出来无妨。”   杨绻叹道:“我数的也是377颗。”   鲁奎起身得意地哈哈大笑,连胡子都跟着直颤:“是单数,你们输了!”   杜秋生也站起来,微微一笑:“不,我们赢了。”说着摊开手掌,手中赫然还有一粒,“378颗,双数。”   鲁奎瞪着牛眼,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最后直接气绿了。   杜秋生一把揪住杨绻的后衣领子,说道:“你还发什么呆!等赏钱呐?还不快溜!”说着自己率先翻墙而过。   杨绻立时领悟,紧跟着也翻出了墙头。只听墙的那侧踏踏一阵小跑,声音渐远,转眼两人就跑得没了影。   墙内的院子里只剩下气得发抖的鲁奎,他紧攥双拳,嘶声怒吼:“杜秋生杨绻你们两个龟孙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说完就像一只暴怒的公牛,卷尘而去。   云小鱼在假山后险些笑出声来,心中暗道:“那个杜秋生好鬼的心眼!他手里一直攥着一颗,若数完是双数他就不吭声;是单数就拿出来。”她笑着摇了摇头,走到院中将散落了一地的青豆扫了起来,丢在草丛里,然后回了房间。   云小鱼在房中睡了个午觉,到了快傍晚的时候,被院中一阵吵杂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走到窗边,把窗户支起一个小缝往外看去,这一看她立刻醒了一大半。   宗子忠、宗子孝还有宗子义均都站在院中,周围围满了家奴,宗子忠神情严肃,他身边站着一脸怒气的鲁奎。   云小鱼往墙边儿扫去,赫然见到杜秋生和杨绻正站在墙根上,一人手里还拎着一壶酒,两人耷拉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宗子忠负手瞧着两人,沉声问道:“鲁奎说你俩不操练新收的门人,跑出去买酒,你们两个可知道错了么!”   杨绻嘟囔道:“大爷,我不认为这有啥错,表面上我俩是去买酒,实际上是让新来的休息休息,劳逸结合、有张有弛,才能事倍功半……”   他话没说完,宗子忠叱道:“油嘴滑舌!你俩从小做老二的陪读,跟他一起长大,结果他整日里读书写字,踏实稳妥,你俩倒上蹿下跳、上房揭瓦,都不知道到底是谁陪谁读书!老二的忠厚老实、本本分分你和秋生怎么不学,倒学了些巧舌如簧的本事!”   云小鱼听到这里瞟了一眼宗子孝,只见宗子孝在旁边垂手而立,一脸的人畜无害,心道:“这人真能装,我怎么看不出来他忠厚老实、本本分分?”   杨绻正想辩解,杜秋生用酒壶碰了他一下,忙道:“大爷说得是,我们错了。”   宗子忠道:“如今举事在即,不想着在这种关键时刻怎么光大我宗门,还跑出去喝酒看戏!你俩就在这里跪着,跪到我叫你们起来为止!”   杜秋生和杨绻默默对视了一眼,不再吭气,一起跪了下来。   宗子忠转身对宗子孝和宗子义说道:“前些日子派你们出去探查群真会的动向,你俩今天正好一块回来了,爹现在就在前厅等咱们,你们跟我去和他老人家说说。”   宗子忠和宗子义齐声道:“是。”   说罢,三人带着众人离开了庭院,只剩下杜秋生和杨绻两人跪在院中。   云小鱼缓缓走回到床边坐下,心想:“原来这些日子宗子孝是出去打探群真会的动向了。陈天河、江上仙还有沈瀚亭都是群真会的,这个组织究竟是做什么的?不管沈瀚亭怎么想,但显然陈天河和于锦堂都想要那张图。可那到底是张什么图,他们要它做什么呢?而那个陈天河,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开始她想等宗子孝来的时候问问他,但刚才听宗子忠的话,宗门近期似在组织策划什么大事,那么宗子孝未必会告诉她实话。   她越想越好奇,忍不住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最后一咬牙站定了,决定去听听他们的谈话。于是她赶紧换了身便装,小心地拉开门,轻手轻脚地跨出门去。   入秋后天越来越短了,黄昏已过暮色降临,院中已经一片漆黑。   云小鱼怕院中的两人听见动静,慢慢地轻轻拉门,出了门之后,又悄悄地把门关起来。她怕发出声音,不敢把门关死,只好虚掩着。   她蹑手蹑脚地溜着墙根的边儿往月门走,连灯笼都不敢拿。不过她心中早算计好的,过了月门那边就是主院,很亮堂,到时候她就算坦然地走路也不会有人问。而这府中丫鬟多了去,谁还都能认得全?   她深吸了口气,凝神屏气慢慢地往月门蹭,一边蹭一边听院中两人的动静。但院中安静极了,那两人倒像是睡着了似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云小鱼心中暗笑:“他们根本猜不到,这庭院里还住了一个我。”   但其实杜秋生和杨绻早从她一拉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她:原本两人跪着没事,正打算偷喝口酒,结果壶盖儿刚打开,云小鱼就出来了。   杜秋生看见云小鱼猫着腰蹭出门来,用胳膊肘杵了杨绻一下,杨绻一看云小鱼的姿势,差点笑出声。   两人不吭声,想看云小鱼去哪儿。   云小鱼听庭院中非常安静,心虽砰砰直跳,却也暗自庆幸没有被发现。   终于蹭到了月门口,她背贴着墙转到了月门背后,长长舒了口气,然后疾步跑了开去。   杜秋生这时才悠悠地问杨绻:“那丫头肯定不是咱们府里的,你猜她是什么来头?你猜对了,这两壶酒都是你的,要是我猜对了,这两壶就都是我的。”   杨绻道:“我猜她是三爷的人。”   “那你就猜错了,张翠莲来了,又有夫人压着,我看三爷最近这段日子不敢。”   “那还能是谁?”   杜秋生微微一笑:“她肯定是二爷的人。”   云小鱼一路疾走,又怕跑得太急让人怀疑,所以她走走跑跑,一边走一边找宗子忠说的前厅。好在宗府是大户,但凡大户建宅的格局都大同小异,她仔细辨认后,认准了方向,直冲着前厅跑去。   果然走了不过片刻,就看前方出现一个会客的大堂,堂上灯火通明。   云小鱼掩身望去,看见堂上正中间坐着一位方脸阔额、满面胡渣的老人,他面色红润,高颧骨,双目炯炯有神,看着五十岁不到,而他两边下首正做着宗家三兄弟和另外几人。   云小鱼曾听方德恩说宗门的掌门叫宗九,是三兄弟的父亲,她猜堂上端坐正中之人应该就是他。   她小心翼翼地溜到前厅门前花坛的一片竹子后,再探头往里看去,发现除了宗家三兄弟,旁边坐的分别是鲁奎,一名年轻的紫衫女子,另外还有一人竟然是冯暮春。   她立时想起在青石村张员外家见过冯暮春,隐约记得他好像是什么宗门五将,也是张巧云的表哥。因为巧云的关系,她对冯暮春觉得有几分亲近,所以更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可是她离前厅还有几步的距离,听得甚是模糊不清,倒是那宗九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这时忽然道:“苏离,你去把门关上。”   堂上那紫衫女子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口,关上了门。   这下云小鱼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心中焦急,四处瞧了瞧。此时正是女眷们用晚膳的时间,丫鬟们都在后院,外加宗九在前厅谈事时都会交代闲杂人等勿入,所以前院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轻手轻脚摸到门旁,本来猫着腰趴着门缝往里看,后来觉得这样反而像个贼似的,就干脆站了起来,手搭身前,端端正正大大方方地站着。这样要是万一有人看见了问她干嘛,就说自己是新来的丫鬟,刚走到这里迷路了。   这时屋内的宗九开口说道:“今日把你们叫来有两件事,一来是想说说接下来的打算。前段日子我去了阳关还有静窑两个县,这一去所闻所见,甚是触动我心。世风日下,官府对百姓横征暴敛,没有人管,天下早晚是要乱的。”   他站起身走下地台,继续说道:“无极门被打压后,灵州陆续起来的民间组织也有几个,但都不成气候,不及咱们。咱们宗门与他们不同,当年日子太平时,咱们是正经市商出身,虽得官府之便,却并没有像其他大户一样压榨百姓,因此这些年既攒下了家底,在百姓中间也有不错的口碑。这一年来咱们韬光养晦,如今有五百多门人在灵州地界,灵州之外还有八百有余,这就大约有了一千多人。这么多年来我运筹帷幄,为的就是光大宗门,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万万不能失去!”   宗九说这话时眼中闪动着一团火焰,他顿了顿,又道:“接下来的事我已交代给子忠,子忠你跟大家说说。”   宗子忠起身道:“诸位,昨日我和爹商议之后,认为首要之事就是加紧操练。最近半年以来,越来越多人加入我宗门,成为门下子弟。这虽是好事,但光靠一条命蛮打是不行的,咱们不能再打无准备之仗,要趁着现在广收门人,对他们加以规范的操练……”   他话没说完,鲁奎忽然粗声粗气道:“说得对!老爷和大爷早就说要加紧操练,杜秋生和杨绻那两个小子还顶风作案,可恶至极!”   他还想再说,被宗九制止道:“行了,今日本来你们五将都应该听听,但子忠说不能因此坏了规矩,我才同意让他俩在外面跪着,以示惩戒,你就不要再说了。”   鲁奎嘟囔了一声,不再言语。宗九对宗子忠道:“继续说。”   宗子忠于是道:“除了加紧操练外,更为紧要之事便是稳定人心。从前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人心不稳、操之过急,人心不坚定就不能够成事。因此我和爹商量之后,打算把布行的绢帛价格每匹调低一百五十钱,茶场每斤茶叶价格调低三成,如果是老百姓来买换,可视实际情况随行就市,最低可按收购的价格反卖回给他们。”   此话一出,宗子义面色大变:“大哥是说笑么?绢帛每匹降一百五十钱,茶叶每斤再降低三成,那就比官市的价格还低了!”      ☆、第九十六章 再生风波   宗子忠说要将宗门掌控的布行绢帛价格一匹调低一百五十钱、茶场每斤茶叶价格调低三成,比官市价格还低,宗子义登时蹿了火:“这么卖还不如白送,那咱们都喝西北风去?”   冯暮春也眉头紧锁:“价格这么低,那就摆明了跟其他几户大商行对着干,现在正是咱们招兵买马的紧要时期,这么做不大好吧?”   旁边那个叫苏离的紫衣女子轻笑了一声:“冯大哥,你别搞错了,咱们既然下定决心要举事,就是站在老百姓这边的,招兵买马买得也不是那些大户子弟,你紧张什么?再说这个脸早晚要撕破,粉饰出来的太平你以为能撑得了几日?”   宗九道:“苏离说得不错,宗家门、岭南乡、平城县乃至整个灵州,马上要有大动静。百姓要造反,灵州的官绅大户都害怕,咱们为什么不怕?就因为如此!”说着他看向了宗子孝。   宗子孝一直坐在宗子忠旁边,从头至尾一声没吭。宗九问道:“子孝,你是什么看法?”   宗子孝道:“我觉得大哥说的是。”   宗九缓声道:“你不喜欢争斗,但这是咱们整个宗门的大事,你也要上心帮忙。”   宗子孝听罢,沉吟道:“大哥方才说绢帛和茶叶降价,其他商行定会将此事告到官府。自从朝廷前两年开始禁止银绢茶盐的私下买卖,货源就只在灵州几个大户的手中,咱们宗门是其中之一。我猜不日后灵州官府必定会断了跟咱们的生意,但招兵买马到底是要钱的。”   宗九颔首道:“银子的问题你们都不用担心,我另有准备。”他眼中露出胜券在握的光芒,宗子义见了面色一喜,正想开口再问,宗九却示意不用再说下去,继续道:“这件事说完了,第二件便是群真会的事。前些日子我叫子孝和子义出去彻查他们的情况,你俩说说都打探到什么了。子孝,你先说。”   云小鱼本来在门口听得都快睡着了,终于听到“群真会”三个字,立马来了精神,竖起耳朵听起来。   只听宗子孝说道:“这次赶上群真会要在湖城聚会,我一路跟随,探听出了些消息。群真会又名三垣帮,有的地方还叫他们”垣门”,起家就在阎州的湖城,帮众散落各地,总数约有八百多人。他们总舵主姓向,叫向天雕。群真会最高是总堂,内有一名长老,就是人称江湖第一奇人的陈天河;还有左右两名护法,分别叫沈瀚亭和褚兰舟;另外总堂还有一位江湖上号称“医仙”的江上仙。除此之外,总堂还有三十几名元老。总堂下面是天罡、地煞、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六堂,这六堂的堂主均都身怀绝技,每堂下又设有两到三个香主。”   宗子孝顿了顿,继续道:“向天雕已经年近六旬,膝下有一独子叫向南霄,近年来有让他接替自己的打算,外加不久前群真会天罡堂的堂主胡雪城过世,向天雕便召集帮众,想在湖城推选新堂主,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让他儿子接手帮内事务。”   云小鱼听到这里暗想:“难怪他们都管沈瀚亭叫沈左堂。那白衣少年说帮内武功最好的是他和于锦堂,难道那个叫褚兰舟的右护法武功没有于锦堂好么?”   她没有深想,因为此时屋内的宗子孝又道:“打探到群真会的这些情况后,我又去了趟阎州。”   宗子忠诧异道:“你去了阎州?”   “不错,我到了他们起家的湖城,发现他们在当地跟咱们宗门有些相似,靠买断当地布帛、烟酒还有茶叶营生,若说有哪些不像的地方……那便是他们更像官商,只谈生意不谈其他,跟官府的关系也不差。”   鲁奎冷笑一声:“原来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走狗。”   宗九问宗子孝道:“他们真没有其他动作?”   “确实没有。此外我还了解到那向天雕原本也非草寇出身,据说他上两辈是朝廷重臣,后来还乡从商,成立了群真会。”   苏离嗤笑道:“那叫什么群真会,该叫商会。”   宗子孝不动声色道:“可他手下的人不少都是真正的草莽英雄,还有反对朝廷、流浪在外的绿林好汉。”   宗九“哦?”了一声,宗子孝道:“圣祖549年朝臣内乱,殃及赵州、乾州两州的百姓,一些人身为朝廷命官,却舍身为百姓出头,其中赵州东门县苗家乡有个非常有名的押司,如今化名为苗十七在群真会地煞堂任一名香主。内乱时赵州府尹被逼到穷途末路,狗急跳墙,拉着宋、王两村的四百余名百姓陪葬。当年还是朝廷官员的苗十七凭着一双“流云掌”,硬是将百余名官兵挡在村外,帮助两村百姓顺利从后山逃走。他后来虽然落草为寇,却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英雄好汉。”   宗子忠动容道:“可是那个靠 ‘流云掌’闻名的苗清秋?”   “不错,就是他。”   云小鱼在屋外听到,不禁心想:“原来那个木呆呆的苗十七竟然这么有来头。”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半晌宗九问道:“子义,你说说你听到了什么?”   当初宗九把探查群真会的任务交给宗子义,宗子义根本没瞧上这个差事,他认定是宗九不重视他才会让他做这种不能体现他才能的事,因此完全没有上心。   宗九就是担心宗子义靠不住,才又叫了宗子孝一同去,结果宗子孝不辞辛苦跑了一趟阎州,把能说的都说完了,现在宗子义憋得满脸通红,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宗九见宗子义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大半,怒目叱道:“我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你成天到晚除了带姑娘回家,还知道点什么?你就待在家里混吃等死罢了,也省得出去给我丢人!”   堂上还坐着鲁奎、冯暮春还有苏离,宗子义面子挂不住,脸上就像烧了把火。众人也都觉得尴尬,没人吭声,堂上寂静无声。   就在这时,大堂的门上忽然极轻地响了一声,就像是人用手指甲轻轻划了下,这声音响起的瞬间宗九立刻喝道:“什么人!”右手轻抬,一根须眉针闪电般地飞了出去。   就听“叮”一声微响,紧接着一只茶杯摔在了地上,满地碎片,零零碎碎的碎片之中,一根细针隐约泛着银光,正是宗九打出的那根须眉针,而原本在宗子孝手中的茶杯已经不见了。   宗子孝出手挡下银针让宗九很是意外,他对宗子孝叱道:“你做什么!”   不等宗子孝回答,他已经起身,几步走到门口,猛地拉开了门,只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正想跑下台阶。   宗九一伸手把那女子揪了回来,质问道:“你是谁,为何偷听我们谈话?”   那女子惊慌地转过身,正是云小鱼。原来她听到后来宗九训斥宗子义,觉得再没什么可听,就想离开。她的头离门很近,转头时头上的簪子轻划了门一下,就这么一丝轻微的声响居然被宗九听见了。   只是她不知道,如果刚才不是宗子孝及时把手中的茶杯掷出去,她现在已经见了阎王。   堂上众人这时都走了过来,宗子忠一见云小鱼登时愣住了:“你不是……凉水河镇的那位姑娘?你怎么会在咱们府上?”   冯暮春也脱口道:“云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宗子义开始也有些怔,随即冷笑道:“我听说二哥前些日子捡了只小野猫养在偏院,原来就是她。”   宗九问道:“你们认识?”   宗子忠便将那日发生的事跟宗九简单说了一遍,说起这件事又不免提到宗子义强抢良家妇女,宗九越听越怒,边听边瞪宗子义。   宗子义看在眼里,心中恨得直咬牙,他耐着性子听宗子忠说完,立刻道:“爹,这女子来路不明,那日我虽有错,但群真会跟她什么关系?那群真会的小子为何对她万般维护、出手相救?我看她即便不是群真会派来查探咱们宗门的奸细,也跟群真会有不干不净的关系!”   宗子义的话虽然避重就轻,却不无道理,宗九眉头一皱,问宗子孝:“子孝,她是你带进府的?你们如何认识的?”   宗子孝脸色有些难看,走上前来答道:“我在清风镇偶遇这位姑娘,当时她被人劫持,要被卖到青楼,她抱着我痛哭流涕,求我救她。我心中不忍,外加之前咱们确实对她不住,就把她带了回来。”   云小鱼听了心中暗暗气道:“我什么时候抱着你痛哭流涕了?”但想到现在只有宗子孝能帮她,便没吭声。   宗子义在旁冷笑道:“真是巧了,她怎么三番五次就总是让咱们碰上?”   宗九没有言语。   即便没有宗子义煽风点火,他也有些怀疑宗子孝的话。他走到云小鱼面前,问道:“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偷听?”   云小鱼低声道:“我叫云小鱼,我……”她确实是来偷听群真会的事的,但她不能这么说,本来就被怀疑是群真会的奸细,再这样说就更加洗不清了。   正在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的时候,宗九沉声道:“为何支支吾吾,有何难言之处,难道你的目的不可告人?”   这时一边的冯暮春为云小鱼解围道:“老爷,我见过这位姑娘,七堡和孙坑两个村出事那段时间,我被官府追杀,就藏身在我舅舅家中,那时这位云姑娘与我表妹玩在一起,我听我表妹说她身受重伤,广顺镖局受托将她送去金蟾山治病,我虽然不知道为何她记忆全失,但就那几日相处来看,她跟江湖帮派并没有什么关系。”   宗九道:“这也不能说明她与群真会没有关系。”   宗子忠道:“爹,咱们正在查群真会的底细,她偏偏这时候就来了,而且还在咱们讨论群真会的时候偷听。我认为保险起见,还是先把她关起来再说。”   云小鱼气得跺脚道:“我跟群真会没关系!”   宗九脸色阴沉:“群真会近来在宗家门出没频繁,摸清他们的用意和底细之前,要小心行事、谨慎为好。”说完对苏离道:“先把她关起来。”   苏离应道:“是。”双手一握就把云小鱼的手扣得一丝也动弹不得,把她往院外推去。   宗子孝眼看着云小鱼被带走,消失在了暮色中,他沉思良久,就在众人都要转身离去时,忽然对宗九道:“爹,我刚才说了谎。这姑娘并非是我救下,而是我抢来的。”      ☆、第九十七章 睹物思人   云小鱼被误认为是群真会派来的探子被带走,宗子孝对宗九坦诚云小鱼是被自己抢来的。宗九果然面露迷惑:“你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宗子孝便将自己在四海客栈中所见所闻,以及后来他如何将广顺镖局等人迷倒抢走云小鱼之事告诉给了宗九,最后说道:“她必定与四海万神图有密切关系,我原想先找出图的下落再跟爹禀报,谁想她自己跑了出来。从四海客栈发生的事来看,她确实与群真会没有关系,否则沈瀚亭不会见死不救。而且依我之见,他对此女还有些忌讳。”   宗子义“哼”了一声:“那他那日为何救她?”   宗子孝道:“我想那时沈瀚亭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手上的字,救她纯粹是出于侠义之心。爹,这女子现在身中剧毒,要在她活着的时候找出图的下落,就要阻止她毒发。我让李凉桂每日给她熬药就是这个原因。现在她身体十分虚弱,把她关在地牢里,若是过两天死了,这图的下落也就断了。”   宗九听罢面上颇有动容:“你所说的可是真的?”   “爹不信可以叫来李凉桂问问,那人虽然疯癫却绝对不会说谎。”   宗九连声道:“好,好!子孝,这件事你做得好。你去把她放了,这女子对我们深有用处,你管好了她,尽快让她说出图纸下落!”   “是。”   云小鱼前脚刚进地牢没有一会儿的功夫,后脚就被宗子孝领了出去。她刚问了句:“怎么回事?”就见宗子孝一脸阴沉,也不答话,拉着她就往回走。   他走得极快,云小鱼一路小跑,跟得很吃力,再加上他一直拉着她,让她没空喘口气。就在快到偏院的时候,云小鱼甩开了他的手,喘息道:“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让我歇歇。”   宗子孝回身问道:“我问你,你去偷听什么?”   云小鱼瞧了瞧宗子孝,低声道:“我想听听群真会的事。”   “你想知道群真会的事,为何不直接来问我?”   “你连续这么多日都不见人,而且我觉得你也不会告诉我。”   “所以你就偷偷摸摸跑到门外去偷听,你可知道为了救你,我只能把四海万神图的事告诉我爹,现在你想离开宗府也是不可能的了!”   “……难道你本来是打算放我走的么?”   “我……”宗子孝刚说了一个“我”字,两人的身后忽然有人问道:“什么事如此吵闹?”宗子孝一听这声音,立刻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转身毕恭毕敬地唤道:“娘。”   只见宗子孝身后站着一位妇人,她年纪虽然已经不轻,但面容姣好、气质不俗,周身穿戴并不华贵但却文静素雅。   这妇人正是宗子忠和宗子孝的生母,宗九的正房夫人楚菁娥。   楚菁娥移步走到宗子孝跟前,问道:“孝儿,这位姑娘是谁,你们在争吵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睛瞧向旁边的云小鱼,上下轻轻打量着。   宗子忠低头道:“这位是……这位姑娘是我救回来的,她无处可去,暂时住在府上。我刚才在跟她讲规矩,叫她……叫她莫要四处乱跑。”   楚菁娥听了面露笑意:“总见子义带女孩子回家,可从来没见你带过。”她走得离云小鱼更近,端详着她问道:“模样真招人喜欢,就是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你可找李大夫给她瞧过了?”   “已经让李凉桂看过了。”   “他怎么说?”   “他说她内有寒疾,也配了方子……”   “好。”楚菁娥拉起云小鱼的手,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家是哪里的?父兄都是做什么的?”   云小鱼觉得颇为尴尬,宗子孝急忙拦道:“娘,这位姑娘只是来养伤,她……”   楚菁娥白了他一眼:“我没问你,你少插话。”   宗子孝苦笑着闭了嘴。   云小鱼见楚菁娥慈眉善目,便老实答道:“我叫云小鱼,我生了病,家里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楚菁娥诧异道:“全都不记得了么?”云小鱼点了点头。   楚菁娥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既然没地方去,那你就在府里住着吧。”她身边的丫鬟这时捧着一个汤罐低声提醒道:“夫人,给老爷熬的汤再不喝就凉了。”   楚菁娥道:“好,走吧。”她给宗子孝理了理衣服,然后说道:“你爹身体最近不大舒服,我熬了汤给他喝。你平时也别光写字看书,自己的事该办的也得上心些。”   楚菁娥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云小鱼和宗子孝一眼,转身走了开去。   云小鱼和宗子孝都长舒了口气,两人一时谁也没说话。宗子孝站了片刻,开口道:“走吧。”   进了偏院的月门,云小鱼忽然想起杜秋生和杨绻两人还在罚跪,急忙往院中看去,借着月光隐约看见地上有两条人影摊在地上一大片。   她吓了一跳,但宗子孝已经抢先走了过去,只见那两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云小鱼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了?难道是……”   宗子孝走到杜秋生身边,左脚脚尖轻轻一挑,“咕噜噜”踢出两个酒壶来:“他俩正在见周公,离死还远得很!”他踢了踢两人,低声叱道:“起来了!”   杨绻哼哼了两声,杜秋生微睁开眼,一见是宗子孝,咕噜一下爬了起来:“二爷!”   宗子孝道:“不是我不救你们,是你俩非要趁我爹回来的时候往刀口上撞,酒什么时候不能喝,偏挑今日,叫你们以后长点心眼!”   杜秋生垂头道:“给二爷添麻烦了。”   杨绻还摊在地上哼哼,忽然大声道:“他妈的,那个鲁奎,就会在大爷面前告小状,他长得是个爷们,却做女人做的事,这是为什么??”   杜秋生却抬眼瞧了瞧云小鱼,忽然笑问道:“二爷,这位姑娘是你带回来的么?”   “是我带回来的,怎么?”   杜秋生转身踹了杨绻一脚:“醒醒,听见没有,你欠我两壶酒了。”   云小鱼听他几个插诨打科的,不想再呆,低声道:“我先回去了。”转身进了房间。   杜秋生见了,拉起杨绻对宗子孝道:“那咱们走了,大爷那边还望二爷帮咱们多担待。”   宗子孝挥了挥手:“行了,走吧。”杜秋生架着杨绻,捡起酒壶一溜烟儿地跑了。   宗子孝走到云小鱼的房间门口,这回他抬手敲了敲,听见云小鱼在里面说:“门开着。”他才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被褥已经铺好,桌子上放着茶点,云小鱼正坐在窗边发呆。宗子孝在桌边坐了下来:“你还想问什么,问吧。”   “我问什么你都答么?”   “嗯。”   云小鱼转过身来,面对宗子孝坐着,瞪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装傻?”   宗子孝一怔:“我装傻?”   “对,你为什么在你爹和你兄弟面前装出一副只知道读书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刚才见到你娘,她也劝你不要只是读书写字,可在我看来,你关心的事比读书写字可多太多了。”   宗子孝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调侃道:“现在除了那两个小子,你可比我家人还了解我了。”   “可你这是为什么?”   宗子孝喝了口茶:“怕麻烦。”   “什么麻烦?”   “我家里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老三是庶出,我爹待他也确实不如对大哥还有我好,他自己偏偏又心高手低,总想跟我大哥一争高下。我若再出头,我爹更要操心,索性躲远些。”   云小鱼刚想问他为何他出头他爹就要更操心,忽然脑筋一转想明白了,心有倒是略微有些感慨:“你倒是替你大哥着想。……那你不想当掌门么?”   “不想。”   “真的?”   宗子孝失笑道:“我看你倒是挺感兴趣。”   “你不想当掌门,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宗家门的百姓都过上不愁吃穿的太平日子。”   云小鱼一怔:“你说真的?”   宗子孝并不看她,又倒了杯茶:“你不信?”   云小鱼瞧了他半晌,叹了口气:“我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   “看不出来你说的是真是假。”   “这要怎么看?”   云小鱼认真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虽然不懂很多的大道理,但我从小到大喜欢的人,无论男女,大都跟我差不多,只要跟我差不多,那他们说的话就都是可信的。”   宗子孝笑道:“你的意思是,你还不喜欢我,所以分不清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没错。”   宗子孝大笑:“那我如何才能让你喜欢上我?”   云小鱼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会喜欢你的,不过我希望你说的话是真的。”   宗子孝瞧着她不语,半晌忽道:“你之前问我是否原本打算放你离开宗府,我本想自己弄清那图的秘密之后就放你走,但现在我爹也知道了这件事,你怕是走不了了。”   “你们留我也没有用,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关于这图的下落之事,我真的帮不上忙。”   宗子孝将茶杯放在桌上,对她硬邦邦的拒绝却似乎并未理会,只是说道:“李凉桂给你开的方子有解毒定神的功效,只要你坚持服药,用不了多久,你应该会想起一些从前的事。”说完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走了。”   宗子孝离开了房间,云小鱼独自坐在窗前,她听到外面起风了,吹得窗棂格楞楞地响。她起身把窗子关紧,风被关在了外面,立时觉得安全多了。   她从小就怕刮风,不怕打雷不怕闪电,也不怕暴雨……唯独就是怕肆虐的狂风。她害怕狂风的呜咽,那种哀鸣让她觉得恐惧和无助,如果让她站在一望无垠的旷野,狂风比暴雨更让她不寒而栗。   可是门外的风声还是很响,她拿起件衣服叠了叠,压在窗缝上,然后躲开窗边,坐到了床上,和衣钻进了被窝,把自己包得紧紧的。   她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孤单单地盯着投在窗纸上的树影,心中暗想为什么这里的风雨不断,总是在刮风、总是在下雨?在西陵,到处都是平原,天也不总是下雨的,一年中大部分时候都风和日丽,阳光也暖得喜人。   她忽然怔住了:西陵?   一股暖流猛然从她心中涌起,让她忍不住热泪盈眶:那里是她的家呀!她仿佛看到暖融融的午后,赢山山顶的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城中到处是粉红的晚樱草和白色的木芙蓉。   还有那一望无垠的南原草原,一直连到巍峨的莲花山,到了夜晚夜幕上繁星点点,晚风怡人,是谁拿着一束野菊花温柔地向她吐露心意?   云小鱼将头埋在被中,悄悄地哭了。她想他,可是她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他的名字,在这样狂风肆虐的夜晚,她太希望他能在她身边,但他是谁?他到底在哪里呢?   她哭得喘不上气,从怀中摸出那柄匕首还有那块玉佩看着。它们一直被她藏在怀中,摸上去都是温暖的。   她拿着那块玉佩,哭得更加厉害:她忽然想起这些东西都是他的,是他给她的。她把它们紧紧地攥在手里,就好像这样他就能忽然出现一样。   可是秋风不知愁绪,夜凉无处话浓情,窗外的冷风更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      ☆、第九十八章 美人心计   八月过后,就到了九月。   天转凉,夏到秋,但不管是盛夏还是金秋,在东陵国,每一季依然有半季都是雨天。   李仕明站在“听雨斋”旁边的水榭中,凝神望着眼前的池塘,雨珠连成细线从檐角落下,就像一面珠帘,遮着池面,只能从缝隙中看见雨水打出的一圈圈涟漪。   水榭的柱子上题了两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应该是原来住在这里的人题的。李仕明没有动它,他虽然不是那么喜欢这两句,但也并不讨厌。   七月送走云小鱼,那时刚刚入夏,到现在快三个月过去了。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李仕明已经适应了东陵的生活,他迅速地了解了东陵朝野的格局、辨认出苍涟看重和不看重的人和事,他还吃惯了东陵偏甜的饭菜,看惯了东陵总在飘雨的天空、住惯了分给自己的那幢潮湿的听雨斋。   可是他离这一切越近,离西陵的一切就越远,关于西陵的所有,甚至连回忆都像攥在他手里的沙子,越想攥紧,就飘散地越快,终于还是留不下什么了。   偶尔他会羡慕袁长志,羡慕他的什么都不记得,守着无可追及的回忆是件很孤独的事,可是他不敢忘也不能忘。   袁长志身体恢复后,于八月被封为了镇东将军,在卫寒林手下做事;李仕明则被任命为左内史,负责全国租税钱谷事宜。   两人上任后,苍涟连一日空闲都没给,即刻给他二人下了旨意,李仕明虽有意外,但苍涟的意思也并不难揣测,因为苍涟确实不是禤熠。   东陵吞并西陵后将残余的西陵军队收了编,此外由于苍涟对西陵百姓采取了宽仁的收容政策,战后两地的百姓人口流动加大,东陵在编的自耕农人数骤增。   于是军队收编和民间的公田分配就成了东陵朝廷的当务之急,苍涟下旨叫袁长志跟着卫寒林参与军队收编,而公田分配及赋税征收之事则落在了李仕明的头上。   八月袁长志上任后不久,李仕明就以询问军队收编安排为由,写了封信邀请袁长志来家中做客。那是袁长志清醒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袁长志失忆后听说李仕明的名字,是从卫寒林口中得知这位“东陵才子”颇得涟王赏识,但那晚在李仕明的听雨斋中会面,他却有种难言的亲切感,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李仕明能感觉到袁长志的这种亲近,这也是来到东陵后唯一让他觉得欣慰的事。他曾经犹豫是否要将过往之事立刻告诉袁长志,但经过反复思索和衡量之后,他觉得现在还不能说,最起码还为时过早。   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清楚苍涟之所以肯留他二人性命,无非就是因为苍涟认为他和袁长志已将过往尽数忘记,自此肯一心效忠东陵。若非如此,他和袁长志两人的性命难保。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考虑,那就是云小鱼现下生死难料,他心中思量:“如今小鱼和长志两不相认,上策是等小鱼被陈天河治愈,身体无恙平安归来后,再让她与长志相见,这样对他二人来说都好接受些。否则若是在那之前,便说最坏的情况下,小鱼这番挺不过去……”   李仕明想到这里心如刀割,但却不得不面对这个可能发生的现实:“若是小鱼这番挺不过去,又何必现在让长志知道那段悲伤的过去,到时等来的再是个坏消息,对他而言不过是徒增悲伤,倒莫不如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活下去。”   至此,到东陵之后一直到现在,所有的事看起来已经尘埃落定,似乎可以暂时稍稍地松口气了,但李仕明知道他需要做的事还远不止如此。   自从苍涟将土地分配和赋税征收的事交给他办理之后,他就开始不分昼夜地翻阅东陵的史料和古籍,尽一切努力了解东陵国事。   他在心中并不原谅苍涟,但现在他只能依附于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 他要辅佐苍涟,成为他最重用的人,然后或许才有机会谈其他。或许。但值得一试。   他心中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王二的下落。   那日东陵攻入城下,李仕明看见禤熠成了人质,怕袁长志一时糊涂打开城门,情急之下没有安置好云小鱼就冲去城楼找袁长志,后来万没想到云小鱼被东陵劫走,王二下落不明,这让李仕明悔恨交加,却已经追悔莫及。   东陵攻破城门后并没有屠城,这让他抱着一丝侥幸,但当时他非但自身不保,而且袁长志和云小鱼双双身亡,让他几乎失了神志。   他到东陵后,听说了苍涟对西陵百姓的宽仁态度,他就猜王家兄弟多半是回到了东陵。   送走云小鱼后,他便一直查找王二的下落,他本以为王二做的生意特别,很快就能找到。谁知他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原本做熏蛋生意的王家兄弟已经把生意转手了,如今不知所踪。   李仕明虽然失落,但有一件事倒可以确定,那就是王二确实已经回了东陵,这让他多少踏实了些。   因此尽管诸事纷杂,但李仕明现在是平静的,若说唯一让他心绪不宁的,那就是云小鱼。   李仕明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站在水榭中回忆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已经不知站了多久。   东陵的雨水多,空气太过潮湿,这一点他一直不太适应。   远处最后一抹余霞终于淹没在了夜色里,李仕明走出水榭,往听雨斋缓步走去,边走边想:“希望她到了金蟾山,她能够见到陈天河么?……她一切都好么?”   听雨斋前,淮胜正坐在门廊上打盹,听见李仕明的脚步声,他立刻醒了过来,跑过来给李仕明撑起一顶斗笠:“大人您回来了,快进去烤烤。”   屋中已经被淮胜烧上了火盆,温暖干爽。李仕明一边脱下湿衣服一边问淮胜:“怎么不在屋里头等,外面怪冷的。”   “那像什么话?我还在后悔怎么没让大人多穿点就出去了,这要是感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李仕明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就病了。”   淮胜把李仕明的衣服归拢到一起,抱着拿出去洗,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说道:“您不在的时候,有个小丫头来找,说她家夫人有事找您,问您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大概就这个时候吧。”   李仕明“哦?”了一声:“你问了是哪个府上的?”   “问了,但那小丫头看着很紧张,也不答我,就问我确不确认这个时候您在,我说那我哪说得准,要是您一时兴起去找袁将军喝酒了,那就回不来了呗,她听完一跺脚就走了。”   “无妨,若是重要的事,还会再来的。”   淮胜讪笑道:“我也觉得是,您坐着,我去给您沏壶热茶暖暖身子。”   雨好像停了,窗外静寂无声。就在这静谧的夜晚,院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扣门声,那声音极轻,就像怕惊扰了谁一样,但李仕明听得很清楚,他正伏案翻阅一份书籍,头也不抬地唤道:“淮胜,来人了。”   淮胜没有应声,想是正在后院烧水。李仕明只好站起身,自己走出房间,来到院门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低着头,举着右手正要再扣门,见门忽然打开来,这人猛地抬起头。李仕明一看之下甚是惊讶:“……是你?”   门外的人是塔儿。   塔儿急声道:“快让我进去。”她又低下头,从李仕明身边挤了过去,跑进了院子。李仕明呆了呆,关上院门。   塔儿进了房间,在李仕明的案前坐了下来。李仕明见状,只好在一旁坐下,这样一看塔儿像是主人,他倒像是客人了。   塔儿头上还蒙着斗篷,她低头不语,李仕明也没有催她,就这样过了半晌,塔儿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头问道:“我之前告诉你,西砚手中有一张四海万神图,你找到了么?”   李仕明微怔,顿了顿,说道:“……没有。”   塔儿急道:“那你知道在哪里么?”   “不清楚。”   塔儿面色很是焦虑:“当初让你去找,你就该去找呀。现在西砚死了,这下该怎么办呢?”她急得站了起来,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是淮胜沏好茶端了进来。   塔儿见来了人,慌忙坐下来用斗篷盖住了脸,好像生怕别人认出她来似的。   淮胜见一个女人用斗篷遮着脸坐在李仕明的位子上,觉得奇怪,不禁问道:“大人,这位是……”   李仕明道:“你把茶水放下,先出去。”   “是。”但淮胜还是按捺不住好奇,瞟了塔儿好几眼之后才退了出去。   李仕明倒了两杯茶水,拿起一杯走到案前,放在塔儿面前说道:“虽然我喜欢开门见山、有话直说的人,但你总要让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我才好答你。”   塔儿看着甚为紧张,她拿起茶杯想喝,放到嘴边觉得太烫,又放了回去。她不安地捋了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轻声道:“我现在是涟王陛下的妃子。”   李仕明缓缓坐回桌边:“你可知道你深夜来找我,如果让人发现,咱们两个都是死罪。”   塔儿带着哭声道:“我知道,可是自从昨日我得知你在朝中任职,我就再也等不了了,我必须来找你,只有你才能帮我。”   李仕明叹了口气:“能帮你的想必不是我,而是那张图。”   “不错,我需要那张图,你能帮我找到那张图吗?”   “那你要先告诉我,你为何这么急着找到它。”   塔儿轻咬着嘴唇,眼中尽是委屈和无助:“如果我有了这张图,他就会觉得我对他还有用处,就会把我留在身边。”她捂住脸抽泣起来:“我想跟他在一起,可是他为什么总是把我送给别人?先是把我送给禤熠,说等我完成任务就会把我接回来,可我回来了,他又把我给了陛下作妃子。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想去陪他,哪怕他睡着,我也只想照顾他!”   “你说的是东魂?”   李仕明一提这个名字,塔儿差点大哭出来:“不错,我早该听你的话!他并不珍惜我,可是……可是我就是放不下他。”她似怕哭出声,拼命咬着斗篷边儿,把嘴唇都咬红了。   李仕明静静地听她哭诉,不言不语。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塔儿才慢慢平静下来,哽咽道:“他送我去西陵,我不怪他,因为那是逢场作戏,我知道迟早要回来的。可是他把我给了陛下,我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她眼圈越说越红,“所以我一定要得到那张图,我还要弄清楚那张图的秘密,这样他就会觉得我还有用,陛下那么多嫔妃,把我再赐给他也不是不可能。”   李仕明缓声道:“所以想要那张图的其实是东魂。”   “不错。他一直在找这张图的下落,也是他告诉我那图极有可能在西砚的手中。”   “你从小跟萧氏兄弟一起长大,你为何不去找萧无伤,难道他不比我更值得你信任?”   塔儿含泪轻笑一声:“萧大哥是言而有信、忠心耿耿的人,可是他的忠心只对一人,就是他。除了他,萧大哥不会对第二人忠心 — 包括涟王陛下。所以只要是他想要的,萧大哥都会照办。可是他不想要我,萧大哥又怎么会帮我,只会劝我打消这个念头罢了!”      ☆、第九十九章 寸步难行   塔儿夜访李仕明,请他帮助自己寻找四海万神图的下落。李仕明道:“我会找出那图的秘密,但不是现在。在那之前我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塔儿道:“好,我可以等。只要有希望,我就可以等。”她站起身,虽然眼睛还是红肿的,但眼神中却有了一丝光彩。   李仕明叹道:“另外莫要再这样跑来了,有事的话我会去找你。”塔儿点了点头,再次用斗篷遮住面容,打开房门走进了夜色之中。   李仕明站在窗前,看着塔儿渐行渐远,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又无奈的笑。   他不是笑塔儿,他是笑自己,因为他何尝不也是被禁锢在一厢情愿的牢笼中。   不过李仕明并没有说谎,现在摆在他眼前的事情当中,找出四海万神图的秘密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第一是云小鱼,第二是王二,而第三则是他马上就要面对的一个麻烦。   对李仕明来说,在朝廷立足的过程就好比是栽一棵树,等待时机慢慢生根发芽。但有句俗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候越是只想踏踏实实做些事,越是有人要吹旁风。   在苍涟的眼里,袁长志和李仕明是劫后重生、为东陵效命的两员干将,但在东陵的其他朝臣眼里却并不是。   西陵败了,西陵的败将被带回了东陵,不仅没有问斩,反而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一举坐上了许多人熬了多少年也没能坐上的位置,这是不寻常的。   因此任职不过数月,李仕明已然感觉到朝中众人对待自己的微妙态度。但他知道,无论文官这边的局面如何,都要比武官那边好得多。   清流最多动动嘴皮子,李仕明要面对的无非是些流言毁谤,他可以就当踩了狗屎。况且自古至今,智者从贤,足智多谋者因国亡而效命于不同君主、建言纳策甚至后来还大有所为的并不在少数。毕竟这些文人在意的是普惠天下苍生 — 而人们对这样的文人墨客总是要宽容些。   然而袁长志要面对的情况却棘手得多。   武官那边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但李仕明知道实际上袁长志近乎于四面楚歌。   在军队中兵权就是一切,一旦攥在手里任谁都绝不肯轻易撒手。而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当年,袁长志这个镇东将军无异于被架空了。   但李仕明知道当初在西陵的情况不可能覆辙,他和袁长志在西陵的一路高升是各种机缘巧合的结果:首先西陵百年来重文轻武,导致边地战事在即却无人可用,这让国师西砚倍感忧心;其次李仕明力推改制、建立督军府,依仗的是西砚的默许,这是最后成事的关键,最后西砚虽然一揽大权却毕竟只是个出家人,到后来只能将兵权下放给袁长志……这些都是西陵当时特有的情况。   可是东陵不同。   东陵有比西陵强百倍的军备、编制还有国力,在职的军中将士均是百炼沙场的精兵强将。而国师东魂自己就是镇国大将军,东陵的军队上上下下就像一张铁网无懈可击,无人能撼动,在这样一个坚不可摧的体系中,要想立足只能拥有力量 — 强于所有人的力量。   李仕明相信袁长志是有这种力量的,但他现在被困住了手脚。   “卫寒林是什么态度?”有一次在一块喝酒,李仕明问袁长志。   袁长志叹道:“他虽然受陛下所托,对我照顾有加,但也有他自己无奈之处。东陵军队都是铁了心跟随东魂的,东魂在的时候上下齐心,看不出来什么。如今东魂不在,让他的将士对卫寒林死心塌地其实很勉强,但卫寒林又不愿跟陛下承认这一点,所以指望卫寒林也不大行。”   李仕明沉吟道:“若是一直没有出兵机会,只怕很难打破现状。”   袁长志颔首道:“不错,但现在天下太平没有战事,这对老百姓是好事,对我而言,怕就要在军中一直这样下去了。”他叹了口气,端起酒碗,但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放了下来:“不过,我最近倒是听说有一个出兵的机会。”   “哦?是什么样的机会?”   “最近灵州府尹泽文善的奏折几日一报,说灵州地界民间动乱四起。说来也是蹊跷,东陵雨水多,偏偏灵州这两年大旱,一滴雨也不下。不过往年若遇天灾,百姓闹事也是常有之事,只要督查各地、按时按量赈灾派粮,稳定民心,最后都能平息。但今年不同往年,陛下的意思是灵州离皇城太近,若再有反民闹事,就要出兵镇压。”   李仕明听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心中暗道:“民怨已经积攒得如此之深,这应该不光是天灾那么简单。”他看了看袁长志,又想:“但镇压灾民和抵御外侵不同,长志不去或许也好。” 想到这里,他问袁长志道:“袁将军想去?”   袁长志苦笑道:“这种仗,打的是老百姓,不去也罢。”   李仕明听了不置可否,没有言语。   当晚送走袁长志,李仕明跟淮胜说了声“今晚在谨言阁”,便急匆匆地披了件衣服离开了听雨斋。   谨言阁位于太和殿西,是东陵的养才储望之所。李仕明看中了其中大量的藏书和史籍,因此上任不久便向苍涟请旨,准他进出此地,苍涟即刻便准了。   李仕明离开听雨斋,来到谨言阁,直奔存放內史“赋税和田制”卷册的地方,找出一摞相关文卷翻看起来。   他不知自己看了多久,直看得眼睛发花,抬起眼来才发现东窗已经发白 — 原来已经过了一夜。灯油已经耗尽,他却并不觉得疲惫,反而是这一夜所看的东西让他收获颇丰。   他一路赶回听雨斋,简单洗了洗,饭也来不及吃一口就又出了门,这回他是直奔同僚右內史贾渊的家。   李仕明赶到贾府之时,贾渊正要出门,这位圣祖520年的两榜进士已经花白胡子一大把,走路一颠一晃,颇有官气。   李仕明见他刚踏出门还没上轿子,急忙上前拦住:“贾大人,我正找你,还请借一步说话。”没等贾渊反应过来,李仕明已经将他拉到一边,作揖道:“陛下让你我负责赋税及田制之事,有件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思前想后这难题朝野上下只有贾大人能解,特来请教。”   贾渊听得很是受用,抬手道:“李大人请讲。”   李仕明道:“圣祖519年乾王平定内乱后,曾令內史清丈过全国公田的数量,时隔多年,当年的数字若是均摊到现在在编的农户人丁头上,每四个人分得半亩还不到,这事贾大人怎么看?”   贾渊听了,脸色顿时一沉:“李大人问这作甚?”   “我是怕我若不问问贾大人,陛下哪天问到我,该如何答呢?”   贾渊黑着脸道:“咱们管的是租税钱谷,你管什么清丈土地,多管闲事!”一甩袖子,掉脸就走了。   李仕明看着贾渊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走远,对先前一些疑惑已经心中有数。   九月初他递了本奏折给苍涟,第二日上朝苍涟对他奏请之事只字未提,接连几日,李仕明终于按捺不住,这一日来到太和殿外求见苍涟。   苍涟偏偏颇为忙碌,从卯时开始,一拨又一拨的人在太和殿进进出出,李仕明等了整快一天,傍晚才被叫进去。   李仕明进了大殿俯首跪在地上,苍涟却道:“饿了,咱们吃点东西。这是御膳房做的枣泥糕,寡人很喜欢,你也尝尝。”说着叫人送了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枣泥糕到李仕明面前。   李仕明谢了恩赐,心不在焉地吃着,反复琢磨着该如何跟苍涟开口,枣泥糕吃到嘴里也没吃出什么滋味,苍涟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苍涟吃完将盘子放在一边,对李仕明说道:“寡人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你的奏折上来之前,贾渊先参了你一本。”   李仕明微怔:“贾大人参臣什么?”   “他参你不顾本职、玩忽职守,放着该做的不做,去管别人衙门的闲事。”   李仕明苦笑。苍涟目视李仕明,问道:“你去问他清丈土地的事了?”   “不错,臣是问了他清丈土地之事。陛下,圣祖519年先王平定内乱后,百姓流离失所、户口迁移,东部田地大量荒芜,无人耕种。战后国库空虚,先王下令将各地官员、地主、官绅拥有的私田以外的荒地全部充公为公田,分配给百姓耕种,农户向朝廷交纳租税,以充盈国库。如今37年过去了,朝廷可控制的公田越来越少,几乎都被官员和地主大户巧取豪夺转为私田。外加人丁增长,当年的数字若是均摊到现在在编的人丁头上,每四个人分得半亩还不到,朝廷实则无田可授!老百姓没有田,如何交税纳粮、如何吃饱肚子呢?”   李仕明观察苍涟,见并他无打断的意思,继续说道:“没有土地,农户只好依附当地大户变成佃户,每年交的租子比课税还要重十几倍。最让人忧心的是前年朝廷下旨扩充军费,各地地方官府打着这个旗号,却私下用各种名目摊派,杂税林立,导致民间赋税的征收极其混乱。外加现在不许私市买卖,陛下,百姓闹事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长此以往,国库充盈但人心皆失,减少赋税、缓解民怨才是当务之急!”   李仕明最后一个字刚说完,苍涟抓起面前茶碗就冲他砸了过去,青花瓷的茶碗在李仕明跟前的地上被摔得粉碎。   “不是天灾是人祸,你这是说寡人昏庸无道、治国无方?”苍涟脸色铁青:“你以为这朝堂之上就你明白?自作聪明、危言耸听、搅乱人心就是你!寡人告诉你,税一钱都不能减!”他拿起御案上一本奏折,摔在了李仕明身上:“你写的东西自己拿回去,好好看看,想清楚了再来回寡人!”   李仕明一声不响拿起自己的奏折,缓缓起身:“是。”他正要往出走,苍涟又道:“贾渊参你参得没错,罚你三个月俸禄,接下来你手头上的事交给贾渊来办。从明天开始你就去谨言阁,跟着那里的学士编撰《史稿全库》去!”   李仕明走出太和殿,微凉的夜风吹来,吹开了他心中的疑虑:苍涟的态度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无论苍涟心中作何想法,但他暂时是不会动那些人的了 — 那些握有大量私田、掌握着国家命运的重臣、官绅和地主大户。   连贾渊这样的文人都抵制清丈土地,那么在他名下到底有多少在册、不在册的田产在收租,那就无人知道了。   而像贾渊这样的人又何止数千计,不重新清丈全国的土地,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就是一本烂账,而这本烂账下那些中饱私囊的人带给这个国家的将是无穷的隐患。   但苍涟现在选择视而不见,这是李仕明看得清楚明白的。      ☆、第一百章 编年史册   李仕明奏请重新丈量全国公田并酌情减免百姓的赋税和徭役,被苍涟驳回。   苍涟不但因此禁止他插手流民安置及公田分配的事,最后还把他放到了谨言阁编撰《史稿全库》。这件事成了朝中茶前饭后的闲谈,贾渊等人拿他当笑话来讲。   这些话当然会传到李仕明的耳朵里,但李仕明并没有放在心上:需要他放在心上的事情很多,等着他去解决的难题也很多,而这些事多半关乎他的兄弟、朋友和他心上的人,相比之下旁人的流言蜚语和恶意中伤并不算什么。   这世上就算生死此等大事,只要未及己身,都不过被人当做笑谈,谈完便忘了,何况一个笑话。   况且,李仕明自己心知即便结果如此,但若重来一次,这份奏折他还是要递的。   苍涟是个杀伐决断、洞察秋毫的君主,李仕明明白他不肯减税背后的用心:那些人支撑起了东陵庞大的经济体系,难以撼动,动他们无异就是动王权。   土地是历朝历代横亘在百姓和朝廷之间的一个顽疾,即便一时半刻无法彻底解决,但民心是需要安抚的,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苍涟毕竟是天子,脱不开历代君王的桎梏:他站得太高离百姓太远,那些被粉饰后的奏报让他看不见民间的疾苦,这是让李仕明最无可奈何的事。   所以这事急不得,他也就不急了。现下唯有静待,静待一个让朝廷有所动作的时机。他预感到一场暴风雨正在民间酝酿,很快就要来了。   九月中旬圣旨下来后,李仕明就开始在谨言阁编撰《史稿全库》。   每日跟史料古籍作伴,外加谨言阁的修撰学士都是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究,李仕明远离朝堂纷争,乐得清闲自在。   但他正式接手后很快发现,《史稿全库》就是东陵国的《永乐大典》,从收集、校对、审阅到最后纂修,是个极其浩大的工程,没个十年八载的完不成。   李仕明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刚开始有些发懵,心想:“难不成我这辈子就要在这里编撰书籍了?”但他很快也想开了:写一辈子书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上天注定我李仕明要做个编书人,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人若总是能自我调节、平心静气地看待事情,收获往往要比时常心烦气躁、欲求不满的人多些。   既然一时半会施展不开,李仕明干脆暂时将朝堂上的纷杂之事抛在了脑后,开始一心一意地编撰《史稿全库》。   编撰《史稿全库》要将东陵国的历史从头到尾细细地了解清楚,作为编撰的院士之一,李仕明因此有机会接触封藏的皇家文献。   读书做研究本来就是他最喜欢做的事,从此李仕明如饥似渴,像挖开了一座宝藏,他从圣祖开元年间开始,顺序往后一年一年地看下去,不分昼夜晨昏,看得昏天暗地。   就在此期间,他发现了件不寻常的事。   东陵国历史按照年份,每年都有一本编年册子记录当年发生的重要事件,但李仕明却发现圣祖520年的编年册有两本。   他通读两本后,发现这两本编年册唯一的不同,是其中一本中多了一段话:   “受密诏诛……,事泄,令逃之。月廿三,夷其三族。”   从字面意思来看,记录的是当年大内奉密诏诛杀某人,却被那人逃脱,但这人的父族、母族还有妻族三族却尽数都被诛杀了。   能够被记载在编年册中,显然那人是一个重要人物,但偏偏名字被抹掉了。编年册中出现这种涂改很是蹊跷,李仕明好奇之下,拿着这一处去问谨言阁大学士徐暮秋。   这位徐大学士是圣祖503年生人,如今已经年过五旬,花白胡子一大把,但眼不花耳不聋,脑子清楚、精神矍铄。   他只瞥了李仕明手中的册子一眼,脸色立时沉了下来:“不是让你参照五年后新编的撰本写,这一版记录不实,不能作为参考!”   李仕明一时费解:“五年后?先生是指哪一年之后?”   徐暮秋“唉”了声:“就是圣祖524年先王下旨,叫重新编写的那一版!之前跟你说的难道你都忘了?这半个月来你做的那些笔记若是掺杂了旧书的内容,那就都得重新写,不能做数了!”   李仕明忙道:“学生是参照新编撰本写的,请您放心。可是学生不明白的是,既然编年册重新编过,为何还留了一本旧的?”   “当年谨言阁就因为这编年册出过事,换走了一大批院士,想是当时落了本旧的下来,你既然看见了,就赶紧扔了吧。”不等李仕明接话,徐暮秋又道,“另外还有一事,我本来要去找你,正好你来了。再过两日就是阅兵大典,陛下要把这次阅兵的盛况编录到全库中,以传后人。我到时会跟太史令魏大人去校场实记,你一起去,也跟着学学。”   李仕明并未听说阅兵之事,乍听之下有些意外,但随即道:“学生知道了。”   徐暮秋颔首,就在李仕明转身要走的当口,忽然叫住了他:“那本旧的编年册不要扔,要烧,一页纸都不要留,明白么?   “是,学生明白。”   这日李仕明早早回到听雨斋,淮胜见他今日回来这么早,赶紧给他炒了几个小菜,还热了一壶酒。李仕明坐在窗前,慢慢地吃着菜,他心中有事,因此酒也喝得格外慢。   淮胜在门廊把炉子烧热了,然后端进房间来,放在李仕明的身边,说道:“大人,一会儿就暖和了。”   李仕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举起酒杯放到嘴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放下酒杯问道:“淮胜,圣祖524年的时候,你在哪里?”   “524年?”突然被李仕明这么一问,他半天才转过神来,“圣祖524年小的刚四岁,还在老家撒尿和泥,地里面瞎耍呢。”   “你可是出生在东陵?老家在哪里?”   “回大人话,小的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老家是阎州的。”答完话,淮胜有些好奇道,“大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些了?”   李仕明淡淡一笑:“只是想起来随便问问。”   淮胜点点头,伸手捂了捂酒壶:“有点凉了,我拿去再热热。”   热酒器就在房间里,淮胜把酒壶泡在开水中,感叹道:“我生的时候不好,我出生那年,正是内乱刚刚结束那年。圣祖519年这个年头,现在再回去问村里还活着的老人,谁都不想提。那年我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但听人说战后爆发了瘟病,人人没饭吃,地上寸草不生,遍地都是饿殍。我娘就是饿死的,我打出生就一口我娘的奶都没喝着,后来还是被我做生意的舅舅带到了赵州,才过上了有饭吃的日子。”   李仕明听得认真,淮胜继续道:“当年二王争天下,先王眼看要丢了江山,要不是季大将军力挽狂澜、平定内乱,老百姓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年的苦!当年季大将军带兵死守阎州、转败为胜,他是个打仗的将军,更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看乡亲们没有饭吃,就把军粮省下来分给大家。他离开阎州的时候,阎州百姓攀辕而泣,哭着送了他二十多里地。唉,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这样的将才怎么会这么早去世,他可是身患重疾、不治而亡的?”   “谁知道呢,平定内乱后的第二年他就去世了。说是娘胎里带的心病,太医也治不好。要不怎么说天妒英才,这样的英雄连老天都会嫉妒的。”   淮胜说到这里似不胜唏嘘,摇着头走到一边,默默地烧起茶来。   李仕明心中暗道:“今日徐暮秋上来就说 ‘用五年后的新编撰本’,原来就是特指圣祖519年,也就是内乱结束那年。圣祖516年东陵国内乱,源于当时的天子 涟王的父亲苍乾与他兄弟苍缪抢夺帝位,这件事在编年册中确有记载。苍缪当时是与季怀礼共同掌管三军的亲王,苍乾本无胜算,但镇国大将军季怀礼义无反顾站在了先王这一边,持危扶颠,带领亲兵扭转乾坤,为苍乾夺得天下。史料记载季怀礼在圣祖520年死于心病,乾王以亲王的待遇予以厚葬。同年苍缪被流放瑶海上的荒岛,永世不准回东陵。苍缪手下干将全部战死沙场,战俘则按谋逆罪被当场斩杀。但那一年的史料当中,却未曾单独提到过任何一个重要人物被密诏诛杀……”   李仕明陷入沉思,淮胜去柴房烧了水又回来,见他还在思考,桌上的菜都凉了,便问道:“大人,您还吃吗?用不用小的再把菜热热?”   李仕明这才缓过神来,说道:“不用了,收走吧。”   淮胜应了一声,一边收拾一边说道:“大人这些日子净在谨言阁看书了,足不出户,也没上朝,还不知道马上就是阅兵大典了吧?”   “今日刚听说,到时候我还要去校场做实记。”   淮胜听了甚是兴奋:“哎呀大人,那场面小的也真想去看看!”他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我从小听季大将军的事迹,毕生心愿就是能够披甲上阵、做个所向披靡的将军。我左手拿盾,右手持枪,信马由缰,血战沙场,多威风!”   他神色激动,脑中似在无限畅想那场景,出了一会儿神之后,忽然长叹了口气:“结果为了生计,我做了厨子。”   李仕明微笑道:“所以你想去观看检阅三军?”   淮胜憨笑道:“是,当不成将军,看看咱们东陵八将威风凛凛带兵的样子也一样。哎?说起来,东陵八将要是都去,那袁将军肯定也去,他可是镇东将军啊。”   淮胜提到袁长志,李仕明忽然想到已经多日没有见过他了,立时起了找他喝酒的念头,他看时间还早,便叫淮胜去请袁长志:“告诉他我这里有好酒,就等他来。”淮胜乐颠颠一点头,跑了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袁长志就来了,他前脚刚进门就高声道:“听说你有好酒,我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李仕明起身:“我早就知道要想叫你来,提酒比提我的名字好使。”   袁长志朗声大笑:“你我许久未见,今日一叙,有酒当然更好。”   李仕明将他让到桌前说道:“一个人喝没有意思,袁将军请坐。”然后让淮胜重新炒了两个菜下酒。   这时候外面已经冷了,袁长志的衣衫上透着股寒气,李仕明给他倒了碗酒,问了问他最近军内情况,袁长志说还是老样子,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即将到来的阅兵。      ☆、第一百零一章 校场阅兵   李仕明有些日子没有见过袁长志,于是请他到府上喝酒叙话,两人聊了聊近来的情况,接着便说到了几日之后的阅兵大典。   袁长志夹了一口凉拌豆腐丝吃了,对李仕明说道:“陛下不久前下旨,说下个月在临江台校场的望江楼检阅三军。这次是大阅,总共出兵二十万人马,如今镇国大将军东魂不在,就由骠骑将军卫寒林、车骑将军陈秉侯共同主持阅操。他二人之下是东陵八将各自带队,因此我也要去。”   李仕明不禁问道:“每年春秋两季练兵,三年一次大阅,壮观瞻、振军威、鼓士气,这我是知道的。但今年这么大阵仗,陛下可说过是因为什么?”   袁长志淡笑了笑:“自然是为了庆祝征讨西陵成功。”他给自己和李仕明各自斟满酒,却没有喝,接着说道:“陛下将这次阅兵的地点放在了望江楼,那是个好地方啊。你去瞧过么?”   “早就耳闻却未曾有机会一去,不过我这次奉命跟随太史令魏大人、还有谨言阁的徐暮秋大学士去做校场实记,到时候可以一睹那里的锦绣风光。”   袁长志感叹道:“最近因为练兵,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望江楼背靠龙啸山,南眺遥江、北邻望江、俯瞰灵鹊湖,登楼远眺,天水一线尽收眼底,是个阅兵的绝佳地点。”   李仕明刚到东陵时曾研究过东陵的地形和地势,东陵的地形比西陵复杂,环抱中原南北各有一条江,均发于瑶海。南边的叫遥江,北边的叫望江,两条江水遥遥相望。   两条江边各有一个练兵的大型校场,北面的叫临江台校场,南面的叫石台观校场。   望江中游段南岸有一个灵鹤湖,这片湖水是演练水军的好地方。   苍涟这次将阅兵地点选在望江楼,到时三军共同演练,必然场面宏大、极为壮观。   李仕明呷了口酒,对袁长志道:“这么大阵势,除了庆祝凯旋,我猜还有一个重要目的:陛下是怕民心不稳,想以此震慑朝野内外,树立自己的威信。”   袁长志默然颔首,似在沉思,然后夹了几口菜吃起来。   李仕明见状问道:“操练可还顺利?”   “卫寒林对我倒是不错,把千人营、突击营都给了我。”   “哦?这难道不好么?”   袁长志微喟道:“这两个营当然是最好的,就是不好带。”   李仕明见袁长志举个空酒碗有些发愣,问道:“你觉得这安排背后别有用意?”   袁长志微微一怔,随即摆手道:“卫寒林不至于。但其他人不好说。”举起碗想喝,发现空了,于是又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   “就说倘若有人想在阅兵大典一事上为难你,你要怎么办?”   袁长志一碗酒喝下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仕明说得不错,苍涟下旨要求举行盛大的阅兵大典,其背后最主要的用意就是震慑朝野内外、树立威信。   东陵国每年春秋两次练兵一次小阅兵,三年一次大阅兵,这是多年的制度,其目的除了检验三军训练成果、考察军队战斗能力,更是为了彰显东陵的军力国威。   而这一次在苍涟看来,向全国展示他威武雄壮的君王气势尤其重要。因此他下令阅兵当天,文武百官均需逐次前往监看稽察,如有无故不到者通报惩处。除此之外临江台校场外搭设高台,百姓均可以前往观看。   历年来,都是东魂任检阅三军的阅操大将,如今他不在,阅操大将就换成了骠骑将军卫寒林,坐骑将军陈秉侯协办。   距离阅兵大典还有两日,临江台校场旁广元阁一层的卧龙堂上,卫寒林召集众将军做大典前最后的部署安排。   卧龙堂正中的地台上坐着卫寒林,右手边是陈秉侯。离二人最近的两侧,分别坐着镇东、镇西、镇南、镇北;安东、安西、安南、安北八位将军,再往下依次是各营将领。   卫寒林将阅兵当日需要注意之事交代完,正要解散众人,坐在袁长志旁边的镇西将军朱有贵忽然开口,缓声问道:“卫大人,我还想请问件事,收编的那些西陵的士兵,大典时应该放在谁那儿呢?”   卫寒林道:“本月月初收编之事便已完成,西陵军将按照其原属营队相应编入我军,自然是分到哪个营,就该哪个营管。”   朱有贵道:“我说句实话,卫大人你别不爱听,西陵的残兵败将不仅没有按战俘处理,还把他们收了编;收编之后,不但没有发配做散兵,还反而都被编进了正规军。这些我都不说什么,那是陛下宽厚仁慈。但我手下的蓝旗营和红旗营是王牌营,里面个个都是沙场上九死一生的能兵干将。陛下要收编,我没话说,但我的军营里不要老鼠屎,这话我可先说清楚了。”   堂上顿时出现片刻的静寂。袁长志在一旁听见朱有贵这些话,心中忽然莫名腾起一股不悦。   卫寒林沉声问道:“这话当初收编之时,你为何不说?”   朱有贵本来斜歪在椅子上,一听这话坐直了,瞧着卫寒林道:“我说过,大人你不听啊。我这人有一说一,这事儿我从一开始就没答应过。况且你问问在座众人,有几个愿意收的?怕是一个都没有!”   坐在卫寒林身旁的坐骑将军陈秉侯开腔道:“有这回事?在座众位是什么想法,都说出来无妨,我和卫大人洗耳恭听。”   朱有贵转身问对面两人道:“余大人、成大人,今天既然说开了,你们不妨都说说。”   安西将军余启明听罢微微一笑:“我手下的两个营虽然没有朱大人的红、蓝旗营名头响,但我也不想要老鼠屎。”坐在余启明身旁的安南将军成伯洞则沉默不语。   陈秉侯问道:“还有谁,都说出来……”   卫寒林忽然冷声截道:“不用说了!后天就是大典,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收编是陛下的旨意,不同意收编就是抗旨!”   他声色俱厉,台下一时无人言语。倒是陈秉侯抬手拍了拍他:“哎~卫大人何必发那么大脾气,大伙儿有成见,总要想办法解决。”   “那你说如何解决?”   陈秉侯道:“卫大人,骑兵的事本来不该我管,但朱大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千人营、突击营还有红蓝旗四个精骑营,都是东魂大人培养出来的精兵强将,说是咱们东陵的脸面都不过份。现在把那么些虾兵蟹将放进来,真的好么?尤其千人营和突击营一直是东魂大人亲手带的营,比红蓝两旗营还拔尖儿,说句不好听的,卫大人你都未必压得住,换成别人,行么?”   袁长志连连冷笑,暗道:“原来是冲着我来的。”他瞧了瞧卫寒林,卫寒林的脸色也甚是难看:陈秉侯刚才的话连带捎的也是在讥讽他压不住手下人,他自然听得明明白白。   卫寒林面色阴沉:“那你想怎么办?”   朱有贵开口道:“很简单,咱们不是要抗旨,但西陵的人也别想进我的营。要收编,把他们单独拎出去,编个什么劳什子的营,该给谁给谁。”   这时坐在朱有贵对面一个年纪很轻、浓眉大眼的将军冷声问道:“那照朱大人的意思,你是想给谁呢?”   朱有贵瞥了一眼袁长志:“谁从西陵来,就给谁!”   卫寒林脸色顿时一沉,厉声喝道:“住口!”   那浓眉大眼的年轻将军也猛地起身,手点朱有贵怒道:“朱有贵,你脑袋进了屎?你这是在将卫大人的军,还是在将陛下的军?”   朱有贵抻着脖子,蹿起身来:“我说什么也都轮不到你董云龙教训我!”   陈秉侯忙伸出手往下按了按:“别吵,有话好好说。朱大人,有些话不能提,这是陛下的旨意,再说就是你不对了。”   朱有贵“哼”了一声,盯着镇北将军董云龙,缓缓坐下身来。董云龙也不示弱,怒视朱有贵,半天才坐下。   卫寒林横扫堂上众人,怒声道:“西陵之事休得再提!若再有人在大典前无事生非,按军法处置!……都散了!”   朱有贵冷笑一声,坐着不动。一些人陆陆续续起身,退出堂外。董云龙也坐着没动,他旁边的镇南将军马一坡倒是径直走到朱有贵面前。   这人一身戎装,长得却像个土匪流氓,他瞧着朱有贵,双臂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道:“朱有贵,你今天闹这么一出,像甩大鼻涕似的要把西陵将士甩给袁大人……”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袁长志,:“怎么着,你是大尾巴猴就瞎蹦跶蹦跶,还是别有用意,嗯?”   “马一坡,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不同意编制你早该说,东魂大人不在,陛下有旨,就是卫大人说了算,刚才你他娘的在这儿放什么屁?”   朱有贵“噌”地就跳了起来,揪起马一坡的衣服骂道:“给你脸你不要脸……”   他举起拳头就要揍马一坡,马一坡伸手一挡,朱有贵的拳头却被另一个人拉住了,那人正是安西将军余启明。   余启明微微一笑,对朱有贵道:“朱大人,稍安勿躁。”又回身对马一坡道:“马一坡,你这话就不对了,你说现在卫大人说了算,你把陈大人置于何地?”   此刻卫寒林和陈秉侯还坐在台上,余启明这话既是说给马一坡,更是说给他们两人听的。董云龙气得跨上一步,手指着余启明骂道:“余启明,你有事说事,阴阳怪气算怎么回事?”   余启明冷笑两声:“我正是有事说事,你跳什么脚?这么个收编法儿,就是到陛下面前去理论,我也不怕!况且陛下只说收编,并没说怎么收编。我还就把话撂在这儿了:西陵那帮人哪儿去都行,就是不能进我的营!”说完浑然不顾台上的卫寒林,一甩手竟然转身就走了。   朱有贵面露嘲讽之色,上下来回地看了董云龙和马一坡两眼,最后睨视袁长志半晌,也甩袖离去。   董云龙狠狠地盯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对马一坡低声道:“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发难,他们摆明就是想让卫大人下不来台!”   马一坡沉声道:“今日也就罢了,后天的大典务必留心,别让这两个龟孙子给咱们下了套!”   陈秉侯在台上坐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他很快沉下脸来,对卫寒林拱手道:“卫大人,这是我失职。我这就去劝导他们和解,在大典之前解决此事。”   卫寒林面色铁青,冷笑道:“陈大人,出现今天这种状况,失职的是我,不是你。不过你既然去劝解,正好替我传令给他俩:西陵的将士一个都不许动,违令者斩!”再没有二话,愤然起身离开了卧龙堂。   陈秉侯起身,缓步踱下地台,走到董云龙和马一坡身边的时候,故意站住了脚。   董云龙和马一坡对视了一眼,缓缓抬起了手,对他抱腕行礼。陈秉侯却好似视而不见,面沉似水,扬长而去。   此时堂上只剩下马一坡、董云龙和袁长志三人。   虽然袁长志早前就已经瞧出些端倪,但今日才算真正看清楚其中原委:刚才看似是一群人的争执,但其实背后真正原因是卫寒林和陈秉侯两人之间的间隙。   东魂在时,卫寒林和陈秉侯二人各司一职,相互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旗鼓相当、不分伯仲;但现在东魂不在了,陛下让卫寒林接替东魂手中事务,陈秉侯心中不服。   卫寒林不能尽数压住手下将士,这是袁长志一早就看出来的。   如今再看,剩下的这七个将军之中,董云龙和马一坡对卫寒林忠心,朱有贵和余启明则站在陈秉侯一边,安南将军成伯洞态度犹豫,而安东将军彭礼还有安北将军许世钧不声不响,不知他们心中是何想法。   袁长志本不算是任何一边的 — 因为他一举坐上镇东将军的位子,这让所有人心中都难免有些想法。只不过卫寒林奉陛下旨意对他加以照顾,因此从表面看上去他是卫寒林的人。   但袁长志自己心里自然清楚,即便卫寒林对自己多加维护,却并不一定是出于他的真心,多半是职责使然;这道理就跟卫寒林今日坚持维护西陵将士一样,卫寒林这么做也并非是真的照顾西陵士兵,只不过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面子罢了。   一想到西陵士兵,袁长志心中登时没来由地百感交集。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拍案而起,想跟卫寒林要求接管西陵的军队。但卫寒林坚持按照当初的编制来,他就没说。   袁长志眉头紧锁正坐在位子上思索,马一坡这时走来站在了他面前。袁长志看见一人挡在身前,这才缓过神。   没等他开口,马一坡先道:“小子,后天大典留点神,小心别让人给耍了。”   袁长志一股火儿顿时冲上了头,但他拼命压了下去,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马一坡瞧着袁长志,眼神似在试探他,但袁长志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马一坡站了片刻,和董云龙转身离开了卧龙堂。   袁长志独自站在空旷的卧龙堂上,马一坡和董云龙渐渐走远,最后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残阳如血,映照得卧龙堂一片腥红。      ☆、第一百零二章 阅兵大典   阅兵大典前一晚,陈秉侯、朱有贵还有余启明三人在临江台校场的官舍内。   陈秉侯坐在上座,朱有贵和余启明分别坐在他左右两旁,桌上没有酒只有茶,而且是三碗凉茶,但三人的心思都没在手中那一碗茶上。   朱有贵忽一拍桌子,骂道:“爱怎么地怎么地,老子不管了!我已经吩咐人,将手下营中的西陵士兵择出来,明天就把他们都扔给袁长志,给他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他大乱阵脚。最好陛下再判他个军容不整、治军不力,判卫寒林渎职,他们俩谁也跑不了!哎,我说真的,检阅三军的大典上出现军礼不严,领队将军论罪当斩!”   余启明略有犹豫:“咱们这么干,卫寒林要是跑到陛下那里参咱们一本怎么办?”   陈秉侯道:“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余启明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陈秉侯道:“陛下将收编西陵士兵和阅兵大典之事交给他,要的就是军内上下齐心。他卫寒林差事没办好,就是渎职。砸了差事还跑到陛下跟前说是因为他手下不听号令,岂不等于承认自己没本事?这种自己打脸的事,他是断然不会做的。况且卫寒林这个人顾虑太多,除非被逼到绝路,不然他是能忍则忍。”   余启明不动声色道:“那大人是还想一直给他留余地?”   陈秉侯扫了余启明一眼:“时机还不到,急不得。”   朱有贵忍不住问道:“那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到了?”   陈秉侯道:“袁长志本来是西陵的护国大将军,西陵战败,他却能活着回来,还继续被委以重任,陛下对他必然很是赏识。对卫寒林发难虽然算不得什么上策,但有一点好处:明日大典之上我且看那袁长志如何应对,他若不偏不党、明哲保身,就不着急动他;他若站在卫寒林那边,那就连他一起除了!总之要先看清楚这个人,再决定如何对付卫寒林。”   陈秉侯说完,走到桌边伸手摸了摸茶壶,那壶茶已经凉得冰手。   他叫人进来换了一壶热茶,喝了几口,脸色有些许缓和,对朱、余二人继续说道:“你们要是看不惯袁长志这么快就跟你们平起平坐,这次倒是个出气的机会。”   朱有贵忙道:“陈大人的意思是让他在大典上出丑?那具体该怎么做?”   陈秉侯端起茶碗正准备喝,听了朱有贵的话,从碗边儿瞟了他一眼:“还要我手把手教你么,自己想去。但记住这毕竟是陛下在意的大典,让袁长志自己丢丢人就行了,不要做出格的事,否则捅出乱子,咱们一起吃不了兜着走!”   阅兵大典当日。   灵鹊湖畔,旌旗连亘几十里。   望江楼内外百官齐聚,临江台校场外高台、以及龙啸山临近望江的半山上都是或坐或站的围观百姓。   三声炮响过后,金鼓齐鸣,卫寒林宣布阅兵开始。   苍涟身着戎装站在检阅台上,威风凛凛。校场众人极目四望,但见二十万大军列阵于望江之畔:旌旗遮天蔽日,刀枪剑戟林立,将士的铁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苍涟在卫寒林的陪同下,跨高头大马沿路而行。所到之处,“万岁”之声不绝于耳,苍涟瞧着威武雄壮、阵容强大的军队,意气风发,甚是满意。   他骑马沿着校场行走一圈后登上望江楼,此时骑兵各营分阵排列,由各自的统帅骑马率队先行。   大部队沿着望江边由西至东,经过望江楼,最后进入演练场。   骑兵的军容齐整、铁甲铮铮,千人方阵接连行进,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   袁长志披甲挎枪,骑马行走在队伍中间,这是他在东陵任镇东将军以来,首次在朝中众臣之前露面。   很多人私下听闻袁长志骁勇善战,只道他骄气盛、匪气重,但此番一见之下,却不想袁长志是儒将的气质:他眉清目秀,相貌堂堂;高坐马上一身凛然正气,不卑不亢。   袁长志领兵走在自己的营队前,心潮澎湃却又感慨万千,他觉得这场面似曾何时经历过,却又无从忆起。   眼前这一片金戈铁马、欢呼雀跃的场景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脑中浮现出若干毫无头绪的零碎片段,不知所起,竟让他有些失神。   正当袁长志出神时,突然他骑着的白马甩头伸颈、止步不前,接着鼻喘粗气,原地踏蹄,好似非常焦躁不安。   袁长志忙俯身一看,只见白马两眼翻白、口吐碎沫,再没来得及细看,那白马已经长嘶一声,突然两条前腿往地上跪倒,接着整个马身侧摔在了地上。   袁长志在白马倒地的瞬间,手撑马背一使力,飞身而起,轻松落在白马身侧。等他蹲下再一看那白马,竟然已经死了。   袁长志的马忽然长嘶摔倒,吸引了校场众多人的注意,连苍涟也看见了这一幕。   李仕明当时正在望江楼中坐在苍涟的身侧做记录,忽听楼下有人叫了声:“马倒了!”,他急忙顺着苍涟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袁长志正立于望江楼下,身旁倒着一匹白马。   李仕明一眼就看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咯噔一声。他瞧了一眼苍涟,苍涟面沉似水。他又向袁长志望去,此时在袁长志身后,骑兵的三个营队已经跟了上来,万人铁靴踏地、号角齐鸣。   李仕明的心登时砰砰直跳:袁长志和那白马如果再挡着道不走,身后方阵必然队形大乱。   卫寒林这时走上楼来,脸色发青,跪倒奏请苍涟:“陛下恕罪,臣这就叫人去清路……”苍涟负手不语,这让卫寒林惴惴不安,更何况他也知道现在清道已经来不及了。   卫寒林望着楼下的袁长志,心知这背后必定有人指使,但袁长志的失误已成定局,这是无法换回的了。   朱有贵率兵在前,他从望江楼上众人的神色之中已然知道身后发生的事。这一切是他安排,他自然知道。此刻他心中暗自冷笑:“袁长志,现在是没人给你送马,也没人给你清道,要么就别人骑马你走路,让陛下治你个军容不整;要么你就乖乖自己把马拖走,退场在一旁待着,看咱们操练完。反正无论哪种都够你喝一壶的。”   袁长志看着地上白马的尸体,心中所想与李仕明是一样的。他前面不到两排军的距离是还在行进中的马一坡的营队,而后面自己的营队还有不到片刻就要跟上来,再不让开就来不及了。   他心一横,忽然附下身来,两只手分别抓住一条马腿,大吼一声,硬生生将那白马举了起来,扛在了肩上。   他身后千人营的头排士兵正好走到近前,定睛一看:他们的将军肩扛一匹白马站在原地,顿时都傻了眼,不知不觉就要停下。   袁长志看见,立时对他们吼道:“接着走!”说完大步走在了队伍前面,健步如飞,丝毫不比骑马慢上一星半点。   文武百官、半山腰上的围观百姓见骑兵阵营之中一人扛着一匹白马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步流星,沿着望江,带领队伍径直杀进临江台操练场。望江楼内外、校场上下,一时均都议论纷纷,无不惊叹此人拔山扛鼎的神力。   进了操练场,袁长志直奔马场。他把白马往地上一掷,校场马倌急忙送了一匹马上前。袁长志飞身骑上马背,拉转马头,策马奔回了营队。   李仕明在台上眼见这一切,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苍涟依然面无表情,眼中却似有深意。他俯视校场的操练场,并不看李仕明,却忽然开口问道:“李仕明,你都看见了?”   李仕明跪倒道:“是,臣都看见了。”   苍涟缓声道:“这段不要记了。”   “……是。”   众人均以为苍涟会因此怒不可遏,但他却只是问卫寒林:“接下来是何安排?”   卫寒林道:“是骑兵的马术操练,各营演练使用弓箭、马刀、□□和战斧;这之后是实战操练。”   苍涟凭栏而立、目光远眺,似陷入沉思,半晌道:“不要让袁长志上场了。”   卫寒林一怔:“可是……”但他终于没有多说,只是俯首道:“臣领旨。”   袁长志刚回到营队,就接到了让他一旁观演的军令,这消息来得突然,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卫寒林叹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这时操练马上开始,再等不了袁长志多说,卫寒林匆匆而去。   袁长志站在场外,瞧着众将带领手下营队表演骑兵包抄、步兵突击、步骑合击,场面宏大、锣鼓震天,心中说不出地失落。   他正兀自黯然,忽听不远处有一人向他疾跑过来。袁长志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相貌极为俊俏的少年站在跟前。   这少年的脸庞因为激动整个都红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袁长志,眼眶竟然红了。   袁长志正觉得纳闷,这少年突然一把搂住了他,声音哽塞:“袁将军!我刚才一眼就认出了你!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袁长志有些尴尬,沉声问道:“你……”   他话未说完,另外一名身着戎装、身姿挺拔的士兵也走了过来,惊喜道:“……袁将军!我和孙吴方才看见一人力拔山河,背影甚是熟悉,孙吴说是将军你,竟然真的是!”   他难掩激动之色,忽然单膝跪地,对袁长志行礼道:“属下褚云飞参见袁将军!”   那少年也醒转过来,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退后两步,对袁长志行礼道:“孙吴参见袁将军!”      ☆、第一百零三章 故友重逢   褚云飞起身感慨道:“我本以为将军已经……唉,这些不提了!收编之后,咱们西陵将士被编入各营,上面虽然说要一视同仁,其实大家被排挤得厉害。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除了忍没有别的办法。但今日见到袁将军,真是天大的好事!只要将军不嫌弃,我也还想继续跟着将军!”   孙吴眼眶依然微红,但双眼却奕奕有神:“昨天四个营里的兄弟被莫名其妙地择了出来,编成一队,让今天跟着千人营和突击营走,不知是何用意。现在又把咱们晾在这儿,不让上场。那帮孙子狗眼看人低,耍弄咱们!袁将军,我想跟着你,其他哪儿也想不去!”   孙吴和褚云飞见到袁长志太过激动,你一言我一语,也没留意袁长志的神色表情。   袁长志立在原地一直听着,也没答话,眼中却有困惑之色。倒是褚云飞先发现了异样,示意孙吴安静,瞧着袁长志问道:“袁将军,你怎么了?”   袁长志见他二人神态真挚、言语爽快,对自己像是极为信任,但他冥思苦想还是想不起二人是谁,只好扶剑道:“实不相瞒,西陵一战中我的脑子受了伤,记忆尽失。如今连你们是谁……唉,也想不起来了!”   孙吴和褚云飞听罢均都怔住了,两人对视一眼,褚云飞问道:“袁将军,那你可还记得你曾是咱们西陵的护国大将军?”   袁长志颔首道:“我记得,我是西陵国人,这是错不了的。”   孙吴的脸色立刻恢复了刚才的兴奋:“袁将军你不记得我们不打紧,只要你记得你是西陵国人,我孙吴就跟着将军一辈子。除非我倒下了,否则将军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此时操练场上战鼓雷动、杀声震天,褚云飞指着远处的扬尘对袁长志道:“将军你看,这万马奔腾、出生入死的场面,当年咱们并不比东陵逊色!想当初将军带着咱们灭犒族、战伏羲,铁骑踏遍边塞,那是何等威风!咱们摧锋陷阵,西陵的军旗猎猎,连亘数里;呐喊之声,摇山振岳!那时东陵以熠王陛下为人质,要挟交出西陵城池,是袁将军你率军杀入敌阵,一举救下陛下;西砚大人身亡后,也是将军领军战至最后一刻。”   褚云飞说到这里振奋道:“只要有袁将军在,西陵军的魂就在。我们誓死跟随将军,哪儿也不去!”   袁长志认真地听完褚云飞这番话,内心如海水般波涛汹涌,难以平息。   褚云飞的那句“领军战至最后一刻”让他如释重负,心中暗道:“我袁长志原来并没有做对不起西陵和西陵诸将的事!”   褚云飞描述的过往,让他依稀仿佛在脑海中看到了那段关山戎马的岁月,这让他血脉偾张。而人对自己所眷恋的过往究竟有多么大的执念,袁长志竟然在那层层叠叠的模糊画面中,隐约看到了一个女子忧伤哀恋的动人面庞,这画面让他陡然像被刺了一刀一样,那些好不容易想起的过去转眼间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他怅然若失,正兀自出神,忽听身旁有人沉声道:“袁将军,陛下有旨,宣你上望江楼。”   袁长志一看,原来萧无伤不知何时已经跟孙吴和褚云飞站在了一起。孙吴侧目打量了萧无伤几眼,萧无伤却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两眼只盯着袁长志。   袁长志点头,抬手拍了拍孙吴的肩膀:“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孙吴点了点头。   袁长志与萧无伤并肩向望江楼走去。路上,萧无伤对袁长志道:“前几日我奉命去灵州探查民间情况,片刻前才回到这里,一进校场就听说了刚才的事,这件事定是有人对你下暗手。”   若换做一日之前,袁长志听到此话还会觉得烦闷,脑中诸多凌乱的头绪不知哪个才是对的。但方才跟孙吴和褚云飞见过面后,他心里就像开了扇窗户般敞亮,遂道:“这些人瞧我不顺眼,明的不敢来,就来暗的。”   萧无伤却道:“并非是他们不敢来明的,而是他们没机会对你下手,袁将军还是小心为是。”又道:“你可知道为难你的是哪些人?”   袁长志想起前一日在卧龙堂上的情景,说道:“应该是朱有贵和余启明二人,或许还有陈秉侯。”   萧无伤未答,这时已走到了望江楼下,他转身对袁长志道:“这些人都是东魂大人的手下,对东魂大人忠心不二。但如今大人不在,形式如何也难讲。卫寒林和陈秉侯的间隙不是一日两日,此事背后应该是陈秉侯作祟,他想给你个下马威,也是在试探你是否是卫寒林的人。今日实战操练,我看他多半要给你下套,如果不是陛下让你一旁观演,你怕要摊上麻烦。”   袁长志听罢面色微动,萧无伤不再多说转身上了望江楼。   袁长志和萧无伤来到苍涟面前,两人俯身叩首。   苍涟依然面向练武场,说道:“起来吧。”他转过身来,目视袁长志:“袁长志,我说两件事,你记好。今日大典,朝野内外举国上下,乃众人所望,寡人不容许有一丝差池。你并没有准备好,回去反躬自省。这是其一。”   袁长志听得耳根发烫,低声道:“是。”   “第二,近几日灵州府尹泽文善上报,阳关、静窑两县联合了一只起义军跟灵州府官军对抗,竟与官军势均力敌。泽文善认为此次动乱蓄谋已久,他向朝廷奏请增援兵力镇压。寡人想由你领军镇压,你可有异议?”   袁长志听了微微一怔。   苍涟见状缓声道:“你若真想明白了你今日错在何处,就该知道这是个机会。”   李仕明在一旁听见,心中暗道:“今日的事虽然是长志遭了旁人暗算,实则是他自己不能服众,在苍涟的眼中,这便是长志的错。但镇压老百姓与抵御外侵不同,长志这旨接不接都不是好事。”   他正想着,袁长志却忽然跪地道:“……臣接旨。”   阅兵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十月底才算结束。   这次检阅三军阵势宏大、盛况空前,大典后各地奏报:原本躁动不安的民间势态有所平缓,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起到了震慑作用。   但灵州的局势却依然刻不容缓,偏就在此时袁长志感染了严重的伤寒,一病不起,接连昏迷数日。这样一来,到了十一月初朝廷正式出兵之时,领军的将军就换成了余启明。   李仕明得知袁长志重病的消息,本来立即要去探望,但因为此病传染,太医勒令袁长志及他府上人等不得出入皇宫,外人也不得入府,李仕明只好作罢。   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一件事让他无比挂心:再过一日就是十月的最后一天,这是当初跟方德恩约定的见面之日 — 广顺镖局马上就要把云小鱼的消息带回来了。   ———————   云小鱼丢了,方德恩的头发都白了一半。   那日广顺镖局一众人等被宗子孝迷倒,迷药是李凉桂制的,比一般蒙汗药劲道猛上几倍,等方德恩他们醒来,已经月上三竿了。   方德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瞧云小鱼,结果空空一顶轿子放在那里,哪里还有云小鱼的影子?   这回云小鱼是彻底丢了,丢得干干净净,连是谁劫走的都不知道。   众人坐在地上垂首不语,所有人心情都很是忐忑,最后还是方德恩长叹一声: “这么干坐着也没用,找吧。”   接下来的日子大伙儿兵分三路,四处打探云小鱼的下落。转眼这就快到十月份了,可云小鱼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方德恩心中越来越焦急:当初与托镖人约定十月的最后一天在镖局见面,到时可怎么交代?   过了十月初,这一日方德恩带着王顺、闫老六和薛恩坐在镇子上一个路边的茶水摊喝茶,四人一商量,决定翌日便出发回皇城,方德恩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安稳众人道:“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们也不要担心,咱们把钱退还给他们,天子脚下还是要讲王法的。”   话虽这样说,但大伙儿都知道当初那姓萧的来者不善,此去是何结果又怎么好讲。众人一时无人言语,均都闷头喝茶。   方德恩低头喝了两口茶,抬眼的功夫忽然看见街上正对面走来一人,青衫长褂,目若寒星,疾走如风。他一眼认出那是沈瀚亭,急忙放下茶碗迎了上去:“沈公子!”   沈瀚亭见到方德恩面露意外之色,停步抱腕道:“方总镖头。”   方德恩奇道:“公子怎么会在灵州?之前听闻你不是要去阎州湖城?”   “那边的事我已经办完了。你们可是要回皇城?云姑娘呢?”   方德恩捶掌叹息道:“唉,别提了,云姑娘丢了!”   沈瀚亭面色一变:“哦?出了什么事?”   方德恩便将如何被迷倒,这连日来又如何寻找云小鱼无果的事,跟沈瀚亭细讲了一遍,最后面露愧色说道:“这镖丢在我手上,我无话可说。但若那托镖的人真因为此事要杀我满门,我不能对不起我这些弟兄。我跟他约了十月最后一天在镖局见面,到时若他不留情面,我必拼死一搏。”   沈瀚亭沉吟半晌,说道:“其实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在此碰到倒节省了时间。今天已经十九,我先跟你们回皇城去见那人,然后再说云姑娘的事。”   方德恩顿时面露喜色,但又迟疑道:“那云姑娘……”   “若劫匪是谋财害命之徒,现在做什么也晚了。但我猜多半是有人想从她身上得知图纸下落,往好处想,她应该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   “那就多谢沈公子仗义相助!”   沈瀚亭摆手道:“此事不足挂齿。”   于是沈瀚亭和方德恩等人连日赶路,五人脚程颇快,月底之前便回到了东陵皇城。      ☆、第一百零四章 仗义相助   方德恩把云小鱼丢了,久寻无果,正在焦急万分之时,却在灵州撞见了沈瀚亭。沈瀚亭答应帮忙,和广顺镖局一行人赶在十月底前回到了东陵皇城,赴托镖人之约。   到了十月最后一天,方德恩在镖局中等着,一直等到傍晚也没有人来。他有些心神不定,在屋子里来回走着。   沈瀚亭坐在房中喝茶,喝了几口,说道:“可惜是茶,如果是一壶酒就好了。”   方德恩心里有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怔了半天才道:“酒?有,我叫人出去买点!”   沈瀚亭目光忽然一闪:“不用了,他来了。”他话音刚落,院中果然忽然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叩门声响起:“啪,啪。”只响了两声便停了。   方德恩急忙走到门口打开门。   萧无伤站在门外。   他面无表情,张口就问道:“那位姑娘呢?”   方德恩手心冒汗,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流了下来:“那位姑娘她……她……”萧无伤盯着他,方德恩如此紧张,任谁都能看出没有好事,但他却好似偏偏要等方德恩把整句话说完。   方德恩终于咬牙道:“咱们眼看就要将云姑娘送到金蟾山了,谁想半路上……却被人劫走了!”   “在哪里把人丢了的?”   “……宗,宗家门。”   萧无伤沉声道:“……广顺镖局不堪所托,得此下场!”他银晃晃的刀光一闪,方德恩急忙纵身向后翻去,终究是晚了一步。   眼见那刀就要从方德恩的脖子上划过,忽然横刺里一道人影飘飘忽忽落了下来,萧无伤觉得一道大力往他手腕上拂去,刀竟然差点脱手。他急忙握紧刀柄,方德恩得了空隙连退几步,才惊慌地站住脚。   萧无伤见沈瀚亭站在身前,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沈瀚亭拱手道:“在下姓沈,这位方总镖头是我的一个朋友。”   萧无伤站直了,打量了沈瀚亭两眼,问道:“他找你来给他撑腰?”   “我是想来跟你商量,我可以帮你找到云姑娘下落并带她去见陈天河,而你再给广顺镖局一次机会,你看如何?”   萧无伤冷声道:“你认识陈天河?”   “不错。”   “我凭什么信你?”   “你只能信我,因为云姑娘已经丢了。你杀了他们也于事无补,但你若信我,就还有找回她的可能。”   “我可以自己去找她。”   沈瀚亭淡笑道:“你要是可以自己做这些事,何必还要广顺镖局去送?除非有些事你不能自己做。”   方德恩这时在一旁说道:“这位大人,云姑娘丢了是我的错,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随你,但请你放过镖局的其他弟兄。”   萧无伤冷笑道:“你当这是市场买菜,由得你讨价还价?我说到做到,不然我萧某岂非成了言而无信之人?”   方德恩脸色一变,抽出刀来,颤声道:“好,既然如此,那便请吧!”   沈瀚亭叹了口气,对萧无伤道:“你要么杀了他们,但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要么你相信我,我去找到云姑娘。第二个法子不是更好?”   萧无伤道:“这个法子确实听上去更好些,但我偏要选第一个!”   刀光闪动,人已跃起。   只顷刻间萧无伤和沈瀚亭的身影就被笼罩在了刀光剑影里,两人从屋里打到院中。   方德恩追出房门,只见萧无伤的刀法快,而沈瀚亭的身法更快,就这样拆了三十来个回合,萧无伤忽然一个翻身向后跃去落在地上,握刀的右手上,一丝鲜血顺着手背从袖口中慢慢流了下来。他似全然不觉得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瀚亭。   沈瀚亭飞身落在一旁,抱腕道:“承让。”   萧无伤神色复杂,但声音却没有一丝犹豫:“我没有让你。我输了。”他慢慢还刀入鞘,缓声问道:“我再问你一句,你为何要救云小鱼?”   “当初我与她偶遇,对她心存怀疑,一念之差没有将陈天河的去向告诉她,事后想来,她并没有错,是我想多了,因此一直心怀愧意。若我当时坦诚告之,她可能就不会出事。如今她下落不明,而广顺镖局也因此有难,究其原因也有我的责任,我不能坐视不管。”   萧无伤默默地瞧了沈瀚亭一会儿,忽然道:“好,我信你。”   “你信我什么?”   “我信你会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那么你会言而有信么?”   萧无伤冷声道:“你若能找到云姑娘并且医好她,我定然不会为难广顺镖局;但如果你做不到,他们就还是要死。”   沈瀚亭颔首道:“好。”   萧无伤兀自出了会儿神,忽然微喟道:“其实只要你不是天子身边的人就可以了。”   沈瀚亭笑道:“在下成为什么都可能,就是不可能成为朝廷的人。”   “如此最好。”   “这是为何?”   “……因为想让云姑娘死的就是当今的天子。”   沈瀚亭吃了一惊:“这是为何?”   “这中间曲折一时说不清,我也不能说,但云姑娘是无辜的。她的丈夫原本是西陵国一位年轻有为的将军,他二人新婚之日,西陵被我国攻入城下,那位将军只能留下云姑娘披甲上阵,而她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身受重伤。后来云姑娘侥幸不死却身中剧毒,我佩服那位将军的为人,也因受人之托保护云姑娘,所以才有了送她去金蟾山的事。”   “那位将军可还活着?”   “活着,只是他受伤过重,人虽然救了过来却伤了头,记忆尽失,也记不得云姑娘了。”   沈瀚亭听罢不禁暗自感慨:“可怜这对有情人,原来竟都不记得彼此了。”   萧无伤道:“若老天爷肯眷顾云姑娘,让她被陈天河医好,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沈瀚亭思忖片刻,问道:“若真医好了她,她能去哪里?她的丈夫现在何处?”   “她的丈夫如今在朝廷为官。”   沈瀚亭一惊:“可是真的?”   萧无伤苦笑道:“不错。可是即便她好了,我也不能接她回宫,因为宫里对她而言才最不安全。但我定会想办法安置她,所以等她痊愈,还是要让她回到广顺镖局这里,我每月会派人来查看。”   沈瀚亭点了点头,忽问道:“她手臂上的字可是你写的?”   “什么字?”   “她手臂上染着一行字:治愈此女者可知四海万神图下落。”   萧无伤面色微变:“哦?……那并非是我所写。”   “你可知道是谁写的?”   萧无伤这一次沉默了许久,最后方道:“我不清楚。”   “云姑娘这次被劫走,多半也是因为这几个字,写这字的人应该是为了救她性命。”沈瀚亭说着,却叹了口气:“但也因此给她带去了麻烦。”   “你也想找到这图?”   沈瀚亭笑道:“我若说我不想,你未必信。你就当我想也罢,因为这样我更要尽快找到她并且还要治好她,对你是好事,不是么?”   萧无伤慢慢地点了点头:“不错。”他沉默片刻,忽道:“我走了。”这三个字说完,他再无二话,转身大踏步消失在了夜色中。   沈瀚亭目视萧无伤离开,转身回到房内,方德恩立时起身拜倒:“多谢沈公子救我镖局满门!”   沈瀚亭扶起方德恩:“哪里,快快请起。”   方德恩在一旁坐下,擦了擦脑门上豆大的汗:“今日若没有公子在,只怕我们现在都已经到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沈瀚亭微微一笑:“有件事我想请问方总镖头。”   “请讲。”   “云姑娘手上的字,总镖头是何时发现的?”   方德恩思忖了下,说道:“就是把她抱上轿的时候。字迹看着挺新的,有些地方还没有干透。”   “但却不是刚才那位萧大人写的。”   方德恩点了点头,也面露疑惑,过了一会儿忽道:“那是不是另外一位大人写的?”   “另外还有一人?”   “对,还有一位模样斯文的公子,管他叫李大人的。”   “哦?”沈瀚亭略微意外,随后陷入沉思,自语道:“那他今日为何不来呢……”   “那位李大人一看就是个文官,他不懂武功。”方德恩苦涩地笑了笑,“今天这种事儿他来也没用,不过我看那位李大人对云姑娘倒更为关心些,今天这位姓萧的大人对那位李大人很是尊重和信任,那日还将自己的紫金令牌借给了他,我猜他俩的官衔肯定都不低。”   “你可听到那位李大人叫李什么?”   方德恩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沈瀚亭沉默不语,过了片刻,起身对方德恩道:“那好,时辰已经不早,这便告辞了。”   方德恩起身相送,并再次对沈瀚亭作揖感谢。沈瀚亭挥手作别,离开了广顺镖局。   萧无伤赶回宫时,已经过了定更天,他直奔听雨斋,李仕明正在等他。   淮胜刚把萧无伤领进门,李仕明就急忙将他让到屋里,给他倒了杯茶之后,坐下问道:“此去如何?”   萧无伤将在广顺镖局中见到沈瀚亭的事,从头到尾给李仕明讲了一遍。   李仕明听完半晌一言不发,他面无表情,眼中却藏着无尽的惦念和痛苦:让广顺镖局送人是下下策,但他当时没有其他选择。送云小鱼去金蟾山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心存侥幸,希望她能平安无事地见到陈天河,但最坏的消息还是来了。   李仕明缓缓起身,在房中走了几步,心中暗道:“那个叫沈瀚亭的人说自己认识陈天河,并以广顺镖局众人性命为交换条件承诺救回小鱼,可他的话究竟能不能信?”   他将沈瀚亭的话仔细地琢磨一番,又想:“他说当初一念之差没有将陈天河的去向告诉小鱼,那么他定然是见过小鱼的。”   想到这里,李仕明问萧无伤道:“那个沈瀚亭有没有提到过一张图纸?”   “我也想问你此事。”萧无伤道,“他说云姑娘手上有字,并四海万神图……那字可是你写的?”   李仕明毫不犹豫道:“不错。”   “你为何那么写?”   “因为我听闻陈天河想要这张图,想以此一试。”   “……那你手中可有此图?”   李仕明走回案前,一撩长袍坐下身来:“……没有。”   萧无伤目视李仕明,半晌道:“我猜那个沈瀚亭想打听这张图的下落。”   “那小鱼被救回的希望就更大。”李仕明道,“只是不知道此人是何身份,有没有本事救出小鱼。”   “这人应该是群真会的。”   “……群真会?”   萧无伤起身,走到窗边,似在侧耳倾听窗外的声音,但窗外只是一片寂静。他重新回到桌边坐下:“近两年,东魂大人曾让我暗中探查、密切关注过群真会,这个群真会是内乱后在阎州迅速发展起来的一个民间组织,在当地经营食盐和布帛生意。从前允许私市流通的时候,帮众大都是小商贩,他们从百姓手中收购布帛盐茶,然后转卖。自从朝廷禁止私下买卖后,他们垄断了当地食盐的贩卖权,有官府特发的贩盐令,收了盐帮,如今是四个州盐商的总商。”   李仕明道:“听来是个民间商会,像这类商会在各地州县、大大小小都有一些,为何国师大人单单要探查群真会?”   “若它只是个简单的商会,东魂大人自然不会费力去查它。群真会的舵主向天雕在当地名望很高,他广收门客,府上高朋满座 — 这其实也本没有什么。但成立至今三十多年来,群真会收容了各种江湖奇人,其中不乏许多绿林好汉。向天雕本人是个仗义疏财、广结善缘的人,很多草寇英雄对他死心塌地。去年我奉东魂大人之命又去了一次阎州,发觉如今的群真会树大根深,在黑白两道的关系盘根错节,帮内藏龙卧虎,这实在是很不寻常。东魂大人心里不踏实,本来想派我今年再去深入探查一次群真会的底细,但六月战事爆发,此事就耽搁了。”   萧无伤说到这里,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道:“群真会人脉广、帮众多,如果沈瀚亭是群真会的人,那么救回云姑娘的可能性倒真的很大。”   “你怎么知道他是群真会的?”   “我曾在湖城跟群真会的人交过手,当时有个黑衣蒙面人跟沈瀚亭的出手一模一样:形如鬼魅、变幻莫测,给我印象极为深刻。这样罕见的武功,很难相信世上会有两人完全一样。我敢肯定当时跟我交手的就是他。”   李仕明沉默不语但内心却烦乱到极点:这一切的一切都得建立在云小鱼还活着的基础上,他心乱如麻:“小鱼,你到底去了哪里……!”      ☆、第一百零五章 又是立冬   宗子孝为了打消宗九对云小鱼的怀疑,只好将云小鱼与四海万神图下落有关的事告诉了宗九等人,云小鱼虽然因此得以继续在宗府治病养伤,但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过自此之后,云小鱼却发现宗子孝来找她的次数变得比以前频繁多了。他刚把她带回府的时候,只露了一面就再也不见人,虽然后来云小鱼知道那是因为他去了阎州,但即便如此,那时候宗子孝也从来未曾没有缘由地来找过她。   可是现在宗子孝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就来偏院转悠一圈,来了也没什么事,就是问问最近如何,然后喝杯茶就走了。有时他实在抽不开身,就会让杜秋生、杨绻中的一个来,也是转一圈,问问情况,喝杯茶走人。   云小鱼心中好奇,终于忍不住有一次问宗子孝:“你总跑来做什么,跑来也不见你说正事。”宗子孝撂下茶杯,苦笑道:“你以为我想?我来,就是正事。”但他也没解释,喝完茶又走了。   宗子孝自然有他的苦衷,那日在前厅他说出云小鱼的来历后,当晚宗子忠就把他叫到了房间,宗子孝屁股刚沾椅子,宗子忠就问他:“老二,你跟我说实话,那姑娘是不是真的知道四海万神图的下落?”   “大哥,我说的都是实话,她手上确实有字,但她究竟知不知道图纸下落,那我就不知道了。”   宗子孝”唉!”了一声:“那你倒是问问她。”   “不是我不问,是她什么都不记得,我怎么问?”   宗子忠站起身,负手在屋中来回地走,走了得有三四圈,忽然转头对宗子孝道:“我跟你说,此图是个宝物,若能为咱们所用,宗门势必如虎添翼!这件事你得上心,把你那些诗词歌赋、史书古籍都先放下,你要是能让她开口说出图纸下落,你就是宗门的功臣!”   宗子孝往宗子忠床上仰面朝天地一躺,懒声道:“我已经说过好几遍,她记忆全失,我问不出来。”   “她要是装的呢?”   “她为何要装,如果干脆不想与人知道,又何必费事在自己手上染字?”   宗子忠怒道:“说不定就是想赖上一个像你这样的呆瓜,傻乎乎地去找人给她瞧病!”   宗子孝听罢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一咕噜坐了起来,笑道:“若真要这么说,那咱们就此放了她可好?”   宗子忠一怔,马上道:“胡说,已经到手的线索,怎能就这么放了?”   宗子孝收敛了笑容,走到宗子忠旁边的桌子上坐了下来:“既然如此,有几句话我想跟大哥说。”   宗子忠见他不像说笑,也在桌边坐了下来。宗子孝给宗子忠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认真道:“我抢她来就是为了弄清此图的秘密,为了咱们宗门。如果这图是个了不得的兵器谱、兵法书或是个武功秘籍,大可拿来一用。可是有话说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就怕那图不是什么善物,所以我一定先要弄清楚这图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也要劝大哥一句,莫要太指望它。”   宗子忠怔了半晌,最后道:“唉,不想那么多,先找到再说。”   宗子孝无奈道:“那也要等李凉桂的药起了效果,她想起来才行。”   “我会让鲁奎盯紧她,若让我发现她蒙骗咱们,我对她可不会留情面!”   宗子孝苦笑道:“你让鲁奎盯着她有什么用,他眼拙手笨,你听他的,连年都能过错了!”   但宗子孝知道他这个大哥一旦倔强起来,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他又担心鲁奎对云小鱼做些鲁莽之事,只好时不时地去看看云小鱼,只要她没事,他坐坐也就走了。   可是云小鱼却不知道这一层原因,她见宗子孝整日里像来遛茶楼似的,心中不大喜欢,终于有一次对他不悦道:“你老来转悠什么,你是在盯我的梢么?”   宗子孝见云小鱼生气了,只好坦白道:“盯你梢的不是我,是我大哥。”他见云小鱼眼中流露出诧异而且戒备的神色,继续道:“我大哥不是坏人,就是固执。他手下那个鲁奎倒是耿直,但是太傻,总是惹些没必要的事端出来,所以秋生和杨绻才爱戏弄他,并非真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大哥怀疑你失忆是装的,所以让鲁奎盯着你,我劝过他但是没用,我怕鲁奎对你无理,只有经常来看看了。”   云小鱼听到此处才明白,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光盯着我管什么用?”   “我今日提醒你,你多留些心就对了。”   “好,那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云小鱼日常起居时确实多加了小心,但她在偏院的日子实在是简单至极,每天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事可做,除了喝李凉桂给她熬的汤药,再就是像刚到宗府时一样,跟百香和秋菊两个人一起聊天、绣花。   后来宗子孝还会叫人送些笔墨颜料过来,云小鱼就坐在院中,用这些颜料和纸笔照着树木和秋草画些简单的画。   日子平静无波,连着许多日过去,宗子忠和鲁奎并没有来找云小鱼的麻烦,渐渐地,云小鱼的心放了下来,宗子孝慢慢来得也少了。   但云小鱼感觉到宗子孝来得次数减少并非是因为她这边平安无事,而是因为最近这段时间里,宗府中弥漫这一种山雨欲来的宁静,她从百香和秋菊的口中得知宗九带着宗家三兄弟、还有宗门五将连日来在外奔波,终日不见人影。   云小鱼有时候到主院散步,也依稀觉得府中的男丁比从前少了,院中多半是女眷和丫鬟。   后来秋菊跟她说,现在外面老百姓与官兵经常起冲突,在街上走路不安全,所以从几日前开始,宗府的女眷就都不再出门,缺了什么日常用的也都让男人出门去买。   到了十一月初七,就立冬了。   立冬后第二日是灯草节,灯草节是东陵民间的节日,相传是当年战后正值入冬,天寒地冻,百姓流离失所没有饭吃,东部百里荒原、饿殍遍野。   后来不知道是谁带着大伙儿来到了一片山谷,在山中找到了一种长得好似灯笼的植物,它的果实像水稻一样呈穗状,合着根茎还有叶子,可以做成糊糊粥吃,当时救了很多人的命。   那片峡谷后来被称为灯草山,而每年立冬后吃灯草粥的习惯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过节当天要起大早,姑娘们要出门象征性地采摘些灯草回来,等到了中午,家家都会熬上一大锅粥,把早上采摘来的灯草放进粥里,然后分发给家里人吃。这碗粥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吃,就是图个吉祥,求个平安。   这个节日皇家是不过的,因为灯草节被认为是穷人的节日,在民间很多官绅大户也不过。但宗府却将过灯草节的传统保留了下来,而且每年都会把吃不完的粥派发出去。   因此节日当日天不亮,丫鬟们就都起身,因为不能出府,所以楚菁娥提前几日叫家丁去买了灯草回来,采摘灯草就变成了坐在府中择菜。   云小鱼也跟着百香和秋菊早早起身,百香抱了几把灯笼草到偏院,三个人一起坐在院子中间一边择菜一边说着话。菜择完了,百香秋菊就把择好的菜拿去厨房准备熬粥。   等到了晌午,百香和秋菊把煮好的灯草粥给云小鱼端进房间来,三人一起吃完后又说了会儿话,百香和秋菊就回去主院做其他事,留下云小鱼一个人在房中,打算午睡一会儿。   但云小鱼在床上躺了半天也睡不着,最后起身走到窗边,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眺望窗外。   不远处那棵有一人环抱粗的老树,在夏天的时候枝叶繁茂,树冠葱葱茏茏,生机勃勃;但是此刻只剩下苍劲的枝干和粗糙的树皮,干巴巴地向院墙外伸展着。   那道墙的外面是一条热闹的大街,就是杜秋生和杨绻跑出去买酒喝的那条街。但不过才十几日的功夫,这几日高墙外变得静悄悄的,好似忽然之间街上的店铺都搬走了一样。   云小鱼不知道自己足不出户的这段日子里,墙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外面好像确实不大一样了。   她悠悠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那个装着十一夜的香囊。过了这么久,这种珍贵的香料所散发出的醉人清香依然丝毫不减。   也是因为这股清香,百香和秋菊曾多次猜测云小鱼原来多半是在皇宫中服侍过什么人,云小鱼总是淡笑不语,因为她实在不记得。   她抚摸着这个香囊,忽然想起了薛恩,又想起方德恩等人,揣测着他们会不会因为自己而遭遇巨大的麻烦,她越想心中越烦乱,最后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刚叹完,就听有人在窗外笑道:“何事长吁短叹?”这人冷不丁说话,吓了云小鱼一跳,忙问道:“是谁?”   那人道:“你打开门看看不就知道了。”   云小鱼略一踌躇,从窗边的椅子上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来,杜秋生和杨绻两人正站在门口,一人手里拿着一只篮子。   杜秋生举起手中的篮子说道:“云姑娘,我带了好东西来,你见了一定喜欢。”也不等云小鱼答话,抬脚就往屋子里面走,杨绻冲云小鱼嘻嘻一笑,紧跟着也溜了进来。   云小鱼只好也跟着回到房间里,问道:“你们两个跑来做什么,是宗子孝叫你们来的么?”   杜秋生把篮子放在桌子上:“今儿还真不是。”他说着挑眼看了杨绻一眼,杨绻一声不吱把篮子放在了地上,低着头看不见他表情。   云小鱼好歹也认识这俩人有些日子了,一眼就看出来他俩这是憋着要使坏。   她狠狠地白了他们一眼,走到桌前拿起篮子,往杜秋生怀里一推:“你俩到底干什么来了,不说清楚了,就别坐下。”   杜秋生苦笑道:“云姑娘,我俩再怎么不像样,也绝对不会打你主意。”杨绻也说道:“你别多心。今天不是灯草节?我们去外面买了好吃的,给你送两样来。”   杜秋生见云小鱼面有迟疑,接着说道:“现在市面上能买到的好吃的真的不多了,今天出去好不容易见着有卖绿豆糕和茯苓饼的,给云姑娘你带了些回来,来,尝尝看。”说着真的从篮子里拿出两个纸包出来,上面系着细细的麻绳。   云小鱼抵不住诱惑,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里面摞着四四方方、白酥酥的绿豆糕,一股甜香迎面扑来,她心中立时开心极了,想吃又不好意思,脸微微一红,偷偷瞟着杜秋生和杨绻。   杨绻见状笑道:“快尝尝。”      ☆、第一百零六章 梁上君子   灯草节,杜秋生和杨绻给云小鱼带了绿豆糕和茯苓饼来。   云小鱼当下拿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嚼了嚼,又酥又香,好吃极了。她登时高兴地又打开另外一包茯苓饼,这次不等杨绻说话,自己就吃了起来。   杜秋生见云小鱼吃得高兴,问道:“好吃么?”   “好吃。”   杜秋生笑问道:“那我俩能坐下跟你一起吃点么?”   云小鱼点头道:“这就是你买的,当然行了,你吃。”她把绿豆糕推到两人面前,“咱们不要干吃,我去沏点茶。”说着起身要出房间,杜秋生急忙一把拉住她:“且慢,我们不喝茶,我们喝酒。”   杨绻也忙道:“对,云姑娘,方才我俩听你心中似有愁事,有诗云酒至颜自解,有什么想不开的,喝喝酒就好了。”说完从篮子里拿出一壶酒,从桌子上拿过三个茶杯斟满了,摆了一杯在云小鱼面前,“这酒是热好了带回来的。”   云小鱼将信将疑地坐回到桌子边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果然还是温的,她轻轻点了点头:“可是我酒量不好,我就喝一杯。”   杨绻道:“没问题,你慢慢喝,喝完我去给你沏茶。”   就这样云小鱼就着绿豆糕喝酒,吃渴了就喝口酒,外加杜秋生和杨绻一直给她讲宗府里外发生的趣事,逗得云小鱼不停地笑。   到后来云小鱼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只觉得手心脚心发热,满面通红,高兴得不得了,而这时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时辰,眼见天已经黑了。   杜秋生见云小鱼面色绯红,端着酒杯还要喝,他微微一笑,拿下她的酒杯说道:“今天就喝这么多,下次再喝。”给她换了个杯子,然后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清水。   云小鱼倒也听话,让喝水就喝水,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喝完了,总结道:“看来喝酒也有好处,喝完很高兴。”   杨绻失笑道:“你说得很对。”   杜秋生这时道:“灯草节不食晚斋,但已经这个时候了,云姑娘想必饿了,不如咱们吃完饭再走如何?”他这话既是问云小鱼,又是问杨绻。   云小鱼这时候已经喝得兴高采烈,哪里顾上许多,连连点头道:“好,可是咱们吃什么呢?”   杜秋生见云小鱼一本正经地问,忍笑道:“我这里有一只烧鸡。”   云小鱼一听高兴极了:“哦,我最喜欢吃烧鸡。”   杜秋生笑道:“那最好不过,咱们今晚就把它吃了!”   他给杨绻递了个眼色,杨绻立刻从地上那只篮子中拿出一只油纸裹的烧鸡出来,放在桌子上,打了开来。一时间满屋香气四溢,让人闻了垂涎欲滴。   忽然房梁上“咯”几声轻响,连云小鱼都听见了,她正要好奇地往上看,却被杜秋生一把扳了过来,杜秋生笑道:“想是有老鼠,闻到香味也来了。”   云小鱼见杜秋生别有用意地跟杨绻对视了一眼,杨绻似忍笑忍得吃力,她立刻酒醒了一半,瞪着杜秋生刚要问怎么回事,杜秋生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用手指沾了茶杯里的酒,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房上有人,鲁奎。”   云小鱼一见杜秋生写的这几个字立时明白了。她愣了片刻之后登时恍然大悟,捂嘴暗笑不停。   杜秋生见状心知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来来来,咱们分吃了这只烧鸡。”   云小鱼去水盆里洗干净了手,把整只鸡撕开来分给两人,杨绻拿起鸡腿咬了一大口,立刻大声赞道:“这只鸡啊,可真香!整个宗家门就他家的烧鸡最地道!”   云小鱼也在一旁跟着添油加醋,一边吃一边惊叹:“哎呀,真香!太好吃了!”   房上之人确实是鲁奎,他已经在房梁上趴了快三个时辰了。   原来宗子忠交代他看着云小鱼后,他就想:“二爷最近总是往偏院跑,他定然是在防范我。我偏偏不去,等过些日子他们放松警惕了,我再去看看那个丫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这个想法原本是没错的,只可惜后来宗府发生了几件事,上下一忙,他自己把这事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一直到了灯草节前一日,他才想起来这件事,怕宗子忠责怪,就在午后悄悄溜到了偏院,藏身在云小鱼的房上,想偷听云小鱼说话。   云小鱼没有发现鲁奎,鲁奎却被偷溜出府买酒回来的杜秋生和杨绻看见个正着。俩人一早就商量说灯草节不想喝粥,所以午饭前就溜了出去,在街上看见卖绿豆糕和茯苓饼的,两人想着云小鱼,就给她带了一份。   后来又买了烧鸡和几壶酒,本来是打算把糕点给云小鱼送去之后,他俩自己回到房间偷偷吃烧鸡、喝小酒。谁想从云小鱼的偏院高墙往下一跳的当口,正好看见鲁奎撅着屁股往房梁里钻。   这下可把杜秋生和杨绻笑坏了,他俩正愁上次的仇没机会报,杜秋生跟杨绻商量了几句,两人就去敲了云小鱼的门。   这一下午,三人在屋子里又吃又喝,到了晚上还拿出一只香喷喷的烧鸡吃。可怜鲁奎做梁上君子已经做了若干时辰,一动不能动,闻到烧鸡的香味,肚子里的叫声连下面的杜秋生都快听见了。   三人吃得酒足饭饱,一直到了定更天,杜秋生和杨绻两人才离开了偏院。百香和秋菊这时来给云小鱼梳洗铺床,云小鱼隐约听见房梁上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是鲁奎离开了,忍不住摇头轻笑,心中暗道:“这个笨牛,听了一下午没用的胡话,还饿了一晚上肚子。”   灯草节一过,就进了隆冬,天也愈加冷了。   而就在除夕来临之时,主院传来消息说张翠莲即将临盆,这消息为连日来紧锣密鼓筹备起事的宗府带来了些许喜气。   主院四面全都挂上了红艳艳的大红灯笼,被白雪遮盖的亭台楼院中点缀上了点点红色,增添了不少暖意,来往穿梭的丫鬟也变得多了起来。   百香和秋菊把这个消息告诉云小鱼的时候,云小鱼内心里其实是替张翠莲高兴的,虽然她并不喜欢张翠莲这个人,但她毕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而“母亲”无论如何都是两个让人温暖的字。   说巧也真是巧,张翠莲就在年三十的当晚为宗家诞下了个男孩。辞旧迎新之际又加上府上添丁,这是双喜临门。   为了看一眼男孙,原本在外奔波的宗九也特意赶了回来,托这男娃的福,全府上下过了个红火喜庆的新年。   过完年,宗九在家待了三日后,大年初四又带着宗子忠和宗子义匆忙去了静窑县,留下宗子孝接管府中大小事宜。   其实按理应是宗子义留下,但宗子义说什么不肯,争着抢着要跟宗九出门,而府上不能没有管事的男人,于是宗子孝就只好留了下来。   这事私下里成了宗府里丫鬟们的笑谈,自然是笑话张翠莲。张翠莲知是笑她,心中甚是气恼,可月子里连地都不能下,她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憋得她头晕脑胀,满腔怒火就都撒在了服侍她起居的丫鬟身上。   短短不到一个月里,被她气哭撵跑的丫鬟就有三个,有的实在受不了,跑到楚菁娥面前哭诉,说是宁可死也不愿意再伺候张翠莲了。   可考虑到张翠莲毕竟是给宗府添了个男孙,楚菁娥不愿多加责备,至多好言相劝,最后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云小鱼在偏院听闻此事,不知怎的却同情起张翠莲来:古代产子本就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如今月子还没过,丈夫不仅不闻不问还跑得连半点踪影都没有。   她虽然与张翠莲有过口角,但毕竟不是什么血海深仇,现在眼见宗子义这般无情无义,云小鱼心里很不是滋味,对张翠莲母子也充满了怜惜之情,之前那些让张翠莲吃些苦头的幸灾乐祸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   想到这些,云小鱼轻轻叹了口气,捡些补身药材装了起来,秋菊见了好奇道:“云姐姐你收拾这些做什么,我来帮你。”说着要上手帮忙。   云小鱼道:“没事两下就好了,我去看看张翠莲。”百香听了,立刻在一旁噘嘴道:“云姐姐你去看她做什么,回头你的好心还被她当了驴肝肺。”   云小鱼笑笑没说话,秋菊只好帮她把装药材的盒子包好,拎在手里,眼神中尽是不情愿:“我不愿意见她,但为了云姐姐,我就去一趟。”   云小鱼从她手中轻拿过盒子,柔声道:“你不用去,就在屋里好好等着我,我呆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她推开门往出走,却差点撞在宗子孝身上。   宗子孝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盒子,问道:“你这是去哪儿?”   云小鱼还没说话,秋菊抢道:“云姐姐要去看张翠莲。”   宗子孝道:“正好,我也要去主院,咱们一起去。”   百香噗嗤一笑:“二爷,你既然要去主院,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宗子孝脸色一绷,假作嗔怒道:“你还管起我来了。”说完转身跟着云小鱼走了出去,留下百香和秋菊捂嘴笑个不停。   云小鱼和宗子孝走到张翠莲的住处,远远就瞧见房中灯火通明,里面传来哭闹打骂的声音。   宗子孝眉头一蹙,他刚走到门口,一只碗忽然从屋里飞了出来,宗子孝侧身躲过,那碗直接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屋里传来张翠莲的哭闹声:“都拿走!这么难吃的东西,我不吃!都给我拿走!”只听屋里砸盆摔碗,像是一桌子饭菜都被摔到了地上。   宗子孝一掀帘子走了进去,云小鱼紧随其后,进了屋只见满地饭菜,屋子里一片狼藉。   张翠莲坐在床上嘤嘤地哭,两个小丫鬟站在一边,一个低头不语,另外一个气得浑身直哆嗦。她俩一看见宗子孝,急忙拜倒:“二爷。”   张翠莲没想到宗子孝会忽然进门,怔了怔,问道:“二哥,你……你怎么来了?”   宗子孝道:“死人都能让你吵醒,我还不来?”      ☆、第一百零七章 民不聊生   张翠莲在屋里砸盆摔碗把饭菜倒了一地,正巧被宗子孝和云小鱼撞见,在宗子孝质问下,张翠莲眼中露出一丝愧色,却抽泣道:“不是我闹,是这饭菜又硬又凉,我吃不下去。”   宗子孝扫了一眼地上的饭菜,俯身捡起一个白馒头拿在手里,觉得确实有些冷,便问旁边那个丫鬟:“这馒头是太凉了,她现在身体虚弱,饭菜应该弄热些。”   那丫鬟忙道:“拿来时都是烫手的,可是三少奶奶怎么坐着都嫌不得劲儿,叫咱们来来回回地搬桌子搬床,等搬好了菜是有些凉了,她就把菜都摔了……”   宗子孝问张翠莲:“可有此事?”   张翠莲指着那个丫鬟咬牙道:“死丫头,刚才闷头不说话,现在你们二爷来了,马上就告上状了!”   宗子孝看都不看张翠莲,又问那丫鬟:“你们少奶奶像这样倒饭倒菜多少次了?”他见两个丫鬟不敢吭声,说道:“我在你们怕什么!实话实说!”   之前那个满脸怒气的丫鬟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不高兴了就倒,数不清多少次了。”   张翠莲气得叫道:“小蹄子,你再敢……”   “行了。”宗子孝厉声打断她,对两个丫鬟道:“把东西都收走,能要的洗干净了留着,不要扔。”   等她们两个收拾完离开了房间,宗子孝叫云小鱼和他一起坐下,然后对张翠莲道:“你不吃也别浪费,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吃不上饭?”   张翠莲充耳不闻,伸手一指云小鱼,怒道:“她来干什么!瞧热闹么?”   还没等云小鱼答话,宗子孝已经叱道:“你闹出这么大一个笑话,还怕人瞧么!”   张翠莲被宗子孝噎得说不上话来,狠狠瞪着云小鱼。   云小鱼本想说自己是来看望她的,但见张翠莲横眉竖目满脸怒气,她暗叹口气,把药盒子往宗子孝手里一放,低声道:“你帮我给她,我走了。”说完起身对张翠莲道,“你好好休养。”转身就要往出走。   张翠莲瞧着云小鱼忽然道:“我听三爷说,你这个人自命清高,当初你无处可去,好心收留你来宗府你还一幅瞧不上的模样。现在怎么缠上了二哥,赖在府里白吃白喝?”   她冷笑一声,目光又转向了宗子孝:“府里人背地里都笑话我是个做妾的,我知道,你们心里看不起我。但我好歹给宗家添子添孙,况且我家三爷最近赚的钱,够我摔百十来盘菜都绰绰有余,三爷都不管我,更不劳你们费事管!我也用不着你们谁谁谁的到我这里装好心,送的那些个什么破烂货,都拿走!我有的是银子买更好的。”   张翠莲这一番话,连带着把宗子孝也骂了进去。云小鱼心中也是赌气,对张翠莲说道:“这些药材你看不上,对我来说却都是好东西。你坐月子辛苦,我是想你吃了补补身。但如果我一转身你就都倒了,你就直说,我也不跟你客气,我就再拿回去。”   张翠莲立刻道:“你都拿走。”   云小鱼跺脚道:“好。”就要去拿宗子孝手里的药盒子,宗子孝却不松手,云小鱼拉了两下没拉动,气道:“你干么不松手?”   宗子孝却似没听到她说话,问张翠莲道:“你刚才说三弟最近赚了很多钱?”   张翠莲“嗯”了一声,面色柔和许多:“再怎么说我生的是他的儿子,他得养不是?他说要多挣些钱才行。”   “他怎么挣的?”   张翠莲抬眼瞟了瞟宗子孝,好像觉得宗子孝问得奇怪:“还能怎么挣?别人怎么挣,他就怎么挣啊。从佃户手里收,再高价往出卖呗。”   “他按多少钱收的?”   张翠莲见宗子孝面色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说错了,神色紧张起来,半天才道:“他哪会跟我说这么细节的事,说了我也记不住。总之三爷一直记着老爷和大哥的嘱咐,他喊的价都比官市价格要高的。”   宗子孝的面色这下更加阴沉,张翠莲看见立刻闭了嘴。这时忽然传来叩门声,有人在门外唤道:“二爷,是我,秋生。”   云小鱼站得离门近,她走过去打开门,杜秋生正立在门外。杜秋生见是云小鱼,忙问道:“二爷呢?”   宗子孝已经走了过来,问道:“什么事?”   杜秋生道:“二爷,门口来了一群农户,说要见二爷。”   “哦?你问是什么事了?”宗子孝说着迈步往出走,云小鱼在旁边略一迟疑,还是一把拿过他手中的药盒子,跑回到张翠莲床边,把药盒子轻放在她床头,说道:“我刚才是跟你赌气,我其实真是来看你的,当母亲不容易,这些你看得上、看不上都好,反正留着吃吧。”   张翠莲微微一怔,把头别了过去不吭声,眼眶却好似红了。云小鱼看着不忍,匆忙转身跟着宗子孝走了出去。   宗子孝见云小鱼跟上来,问道:“你既然关心她,刚才干嘛还气得要走?”   云小鱼轻叹道:“她浑身是刺,我刚才是真生气,可是想到咱们一走她又孤零零一个人,宗子义也不回来陪她,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杜秋生忽然接口道:“这女人跟女人看男人的眼光还真不一样,云姑娘你就是有眼光的,要我说你比张翠莲有眼光。”   云小鱼白了杜秋生一眼:“难道男人看女人的眼光都一样?”   杜秋生淡笑道:“大同小异,所以经常看不准,被女人骗了也只能认栽。”   云小鱼听罢刚想笑,但一眼瞥见宗子孝神情严肃,就没再说话。   两人跟着宗子孝走到大门口,管家徐大富正在门口急得团团转,见到宗子孝立刻迎上前来道:“二爷,门口跪了一片,我怕他们是来闹事的,一直没敢开门。”   “无妨,开门吧。”   徐大富只好道:“二爷小心。”   杜秋生笑道:“徐老爷子,你怕什么,出了事还有我和二爷在,你只须带着这位云姑娘跑就行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徐大富脸都白了,宗子孝沉声道:“秋生,莫要吓人。”杜秋生就笑而不语。   徐大富打开门栓,拉开宗府的宅院大门,云小鱼向外看去,只见大门前黑压压跪了十几个农户。   他们听见大门打开均都抬起头来,一看见宗子孝,跪在最前面的一名老汉慌忙双手撑地,俯首叩道:“宗二爷,您行行好,救救咱们吧!”余下众人也都纷纷哭道,“二爷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宗子孝急忙走下门阶,双手扶起那名老汉:“我认得你,你是村东孙家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老汉颤颤巍巍站起身,抓着宗子孝的手含泪道:“自从官府不许私市买卖,县里其他布行全都压着价从大伙儿手里拿布,多亏宗老爷还有宗府各位爷仁慈,收价比别人高,在市面转卖给百姓的时候又比官价低。这两年咱们能活命,全靠各位爷的大恩大德。可是……可是……”   孙老汉似有些说不出口,狠了一番心,终于哽咽道:“一个多月前,宗三爷突然说调高收价,咱们这些人全靠卖布维持生计,这样一调可怎么活啊!年关清完租子,到现在大伙儿已经好些日子没吃上一顿饱饭了,再这么下去,家里的娃儿们都要饿死了!”   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恸哭:“二爷,您发发慈悲给条生路,只要能让大伙儿挨过冬,我给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恩情!”   寒风刺骨,宗府大宅门前的地被冻得像块铁板一样硬。孙老汉头磕在冰冷的地上“咚咚”直响,谁能想到血肉能磕出如此令人痛心的声音!   宗子孝脸色铁青,急忙伸手扶起孙老汉:“老人家,快快请起。”   孙老汉不起,伏在地上痛哭道:“我也知道,各位爷原本就是积德行善,我本不该跟您开这个口,我孙一德老命不值钱,可他们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没法活了……”   宗子孝沉声道:“老人家,收价一文钱都不会涨,你放心。”他扶起孙老汉,对门前众人道:“各位,宗掌门早有指示:宗门手里的布行和茶行生意,均以利民为本,所以价格绝对不会涨,请大家放心。另外……”他对徐大富沉声道:“开粮仓,给他们每人派过冬的粮。”   徐大富一怔:“二爷,要不要等老爷回来再……”   “等老爷回来他们就都饿死了!”   徐大富再二话不说,掉头就去叫人开粮仓。宅门前众人听了宗子孝的话,均痛哭流涕、俯首磕头,宗子孝和杜秋生忙上前一一扶起。   云小鱼在一旁看得喉咙发紧、眼睛发酸:仅一院高墙之隔,门外却寒风萧萧,冷风虽然穿心刺骨,却也冷不过眼前的凄惨。   就在这时,长街忽然尽头传来呼救和厮杀声,乍听来人数并不多,却很凌乱。宗子孝凝神听了片刻,对杜秋生道:“跟我去看看。”杜秋生道:“是。”   宗子孝刚抬脚,忽然又收住脚步,回身对云小鱼道:“你回去,不要出来。叫杨绻带人保护府中女眷,不用来找我。”   云小鱼忙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宗子孝顿了顿,说道:“说不好。”便带着杜秋生,走向街巷深处。   云小鱼看着宗子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便按照他的指示回到府内,找到杨绻,将刚才发生的事跟杨绻说了,杨绻听罢说道:“云姑娘,我知道了。你且回房休息,府里有我在,不用担心。”   但云小鱼自然是担心的,刚才在宅门外她已然感觉到村里弥漫着如箭在弦的紧张,这种无形的紧张令她惴惴不安:她直觉宗府的平静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回到房间后,云小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后来不知何时睡着了,但整夜都在半梦半醒之间,睡得并不踏实。   翌日清晨起床后,她觉得头疼,百香来给她端洗脸水的时候告诉她,宗子孝天亮才回府,回来后马不停蹄地在府中做了些安排,随后就又出府去了,这次还带走了杨绻。   过了几日便是元宵节。元宵佳节本应是一家团圆的喜庆日子,但宗九和宗家三兄弟均不在府中,这一年的元宵节过得分外冷清。   元宵节当天,楚菁娥带着府中的女眷还有家仆在正厅一人吃了一碗红糖馅儿的元宵,闲聊了些家常,然后就散了。   宗子孝走了一个月。   这时已经是圣祖557年的开春了。   这段日子里,云小鱼时常独自一人在院中静坐,一坐就是很久,坐到手脚冻得发硬发麻才想起回房。   有时天刚蒙蒙亮她就来到院子里,安静地观察其中每一株植物:哪一株先吐出新芽,哪一枝还在泥土下沉睡,哪一朵已经迫不及待地展开花苞。   随着白昼渐长,园中池水开化、碧波荡漾,柳树也像是被人用画笔涂上了一层鲜亮的嫩黄色。   在她静静观察日落东升、春暖花开的过程中,她发现李凉桂的汤药真的逐渐起了药效:目光所及之处,一枝绿柳、一朵红花,一些无意识的举动,都能勾起她对往昔的回忆。   虽然只是些零碎画面,但这些碎片正在逐渐拼成一幅画。      ☆、第一百零八章 另起炉灶   三月中旬,宗子孝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宗九、宗子忠和宗子义。   宗子义因擅自抬高买价之事被宗九训斥,回到府中时心情甚差,连孩子也没去瞧一眼转身又出了府,再就人影不见。   张翠莲因此哭着跑到楚菁娥处告状,吵闹着要回娘家。等宗子义过两日拎着个酒壶醉醺醺地回来,前脚刚迈进门就被楚菁娥叫去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顿。   宗子义一怒之下当着众人面扇了张翠莲一耳光,这下张翠莲哭得命都不要,夜里只穿了件单衣,抱着孩子就冲出了府。   楚菁娥听说张翠莲抱着孩子大半夜地跑了出去,险些背过气去,宗九大发雷霆,整个府里闹得人仰马翻。   云小鱼听说主院发生的这些事,心中暗自焦急:“现在天气还凉,张翠莲抱着孩子在路上出了事可怎么办?”   她本以为府内上下都在找张翠莲,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得空搭理她,谁知当晚宗子孝来了。   他一进门先在桌边坐下倒了碗热茶,似渴极了,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才道:“这几日把东西收拾下,等过了清明,你可能要先离开宗家门。”   云小鱼一惊:“我自己?去哪里?”   “不,是宗府里的女眷和家奴先走,去个安全的地方。”   云小鱼更加不安:“发生什么事了?”   宗子孝道:“那日孙老汉来府上请求调价,后来街巷尽头有动静,你可知道是什么事?”他不等云小鱼问,继续道:“官府不许私市买卖,又狂征暴敛,把大家逼上绝路,很多人只好私下偷偷买卖,结果被县衙的人发现,那日就是县衙的官兵在抓人。我跟他们商量以钱换人,本来那县太爷答应了,后来不知为何灵州府来人,硬是把我换回来的人又都抓走了。秋生一怒之下打了官差,被关押在了县衙,我将他救了出来,但得罪了官府。爹和大哥他们本来在静窑县处理那边的战事,一听说此事就紧忙赶了回来,县衙的人这段时间处处与咱们为难,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我爹这次就是将灵州各县的宗门门人联络到一起,准备清明后在各地同时起兵,到时这里就不能呆了。”   云小鱼听得怔在了原地,半晌才喃喃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   “百姓积怨已经不是一日两日,那天门口的情景你也见到了。我们回来的路上,看见村里又饿死了不少人。本来去年就赶上天灾,租税又如此之重:都是死路一条,换做是你,你反不反?”   “这租税到底有多重,难道交完租税,老百姓都没钱吃饭了么?”   “私田一亩,收租有一石的,有五斗的,十倍二十倍于官税 — 这还只是地租。除了地租之外还要交税纳粮。其实原本税并没有那么重,至少比租少得多,但去年以来,官府打着朝廷扩充军费的旗号,随便找个借口就收税,如今的税跟租已经差不了多少了了。”   “那辛苦劳作一年,不是一点也剩不下了?”   宗子孝喟叹不语。   “租税这么重,朝廷难道就不说管管么?”   “乱收租税的并不是天子,而是隔在天子和百姓之间的层层贪官污吏。什么叫天高皇帝远?天子想管也有心无力,更何况他也未必想管。”   云小鱼听得无奈,慢慢在桌边坐了下来:“……不错,若换了我,拼死也是要反的。”   房门这时忽然被人“哐啷”一声撞开了,吓得云小鱼一激灵,宗子孝立刻起身护在了云小鱼身前,却见闯进来的人是杨绻。   只见杨绻满头大汗嘴唇发白,气喘道:“二爷,出事了!”   宗子孝厉声问道:“什么事?”   杨绻颤声道:“就刚才,宗家门老百姓共计三百多人去县衙门请愿,因年前赶上大旱收成少,粮食又全部交了租,大伙儿请求县衙跟朝廷奏请发救济粮。谁知那吃了屎的县太爷说大伙儿放屁哪有大旱,说去年县衙院里的树上还结果子呢!结果激怒了众人,当场就把那县太爷打死了!他们还放火烧了县衙,衙门里的人已经逃向灵州府禀报去了!现在外面乱了套,老爷下令说让二爷马上准备出兵!”   云小鱼听得脸色煞白,宗子孝走出屋外,果然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熊熊烈火烧红了大半个夜空,空中火星飞窜,满是焦灰的味道。   宗子孝只看了一眼,便对云小鱼道:“你现在去主院找我娘,快去!”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他人已经跟杨绻匆匆离去。   这一切来得突然,云小鱼手脚冰凉,脑中一时空白一片。但她还是立刻回到房间,飞速地抓了几件换洗衣服,又把自己的重要私物装好,打了个包裹背在身后,离开偏院向楚菁娥所在主院疾步奔去。   宗家门民众向官府请愿不成并火烧县衙的事,瞬间点燃了早已潜藏在灵州民间的众怒,如星火燎原般,就在短短几日内灵州反对官府的各路起义军纷纷揭竿四起。   在宗子忠和宗子孝的坚持下,本来打算清明后出兵的宗九,率领宗门门众提前起事了。   圣祖557年春分后,一场浩大的民间暴动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迅速燃遍了整个灵州。   ———————   阅兵大典后,李仕明回到谨言阁继续编撰《史稿全库》,但他的心却无法像刚到谨言阁时那样平静:云小鱼至今下落不明,而他却对此毫无办法,这令他他每日忧心忡忡,整个人也变得愈加沉默。   但因为他钻研的个性以及独到的见解,徐暮秋对他很是欣赏,他把李仕明招到自己门下,对他耐心指导、颇为信任,不久李仕明就已独挡一面,在谨言阁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转眼就到了草长莺飞的三月,虽然清早的窗棂上依然挂着寒露,但是窗外柳枝吐出嫩芽,百花含苞待放,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风中终于是有些暖意了。   这一日李仕明坐在听雨斋中看书,明晃晃的日光撒了一地,晃得他有些困倦,正想着眯一会儿,淮胜这时走进房来:“大人,门外有个人找您。他说他叫王二。”   李仕明登时一激灵,起身急问道:“他说他叫什么?”   “他说他叫王二。”   李仕明面露喜色:“快带他进来!”   淮胜赶忙出去,片刻带了个人进来。这人身穿长袍,手扣一顶皮帽,细眼圆脸,嘴上即使不笑,眼里也总带着一股笑么滋儿的神色,不是王二是谁?   李仕明大喜,迎上前道:“竟然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来来,快坐。”说着吩咐淮胜去沏了壶热茶,把王二带到桌边让他坐下。   王二也是满脸喜色,他把帽子放在桌上,环视李仕明的房间,啧啧赞道:“李公子,你换了个地方,这房间的摆设布置还有官衔却是一点儿没变呐!”   李仕明忍不住笑问道:“宫里戒备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   王二一笑:“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李仕明闻言大笑道:“你也是一点没变啊!”   王二感慨道:“自从我回到东陵,每日做梦都想再见到你和长志,还有……还有云姑娘。可惜自顾不暇,如今总算站住了脚,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因为我知道找到李公子你,就等于找到他俩了。”   李仕明听到此话笑容微敛,这时淮胜正好把茶端了上来,李仕明看淮胜给王二倒茶,沉默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王二看见李仕明神色微变,不禁问道:“如今长志在朝中任镇东将军,这我已经听说了。只是不知道云姑娘现在何处?”   李仕明神色暗淡下来:“此事说来话长。”接着,便将关于袁长志和云小鱼的事从头至尾给王二详细讲述了一番。   王二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方道:“这么说来,长志不但不记得你我,他连云姑娘都忘了?”   “不止如此,萧无伤曾对我说,若小鱼体内的毒不能及时医治,只怕她早晚也和长志一样记忆尽失,甚至丧失神志。”   王二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干脆“噌”地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弄的,俩人婚没结成,倒把什么都忘了!云姑娘现在又有性命之忧,这可怎么好!”   他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转着走,越走越快,直转得李仕明头晕脑胀,只好对王二招手道:“你先坐下,我要问你,你是从何处听说长志任职之事的?”   王二双目忽然一亮,果然不转了,他三两步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凑近李仕明道:“李公子,你既然问到了,我正要跟你说说我现在正在干的事儿。”   原来西陵战败后,袁长志捐躯报国战死沙场,这件事全城百姓都知道了,王二当时以为袁长志就此去了,心中委实悲痛难忍。   后来听说涟王招安了部分西陵重臣,其中就有李仕明,这让他内心稍微好受了些 — 袁长志、云小鱼和李仕明他们三人当中,好歹有一个是平安无事了。   但云小鱼却一直下落不明。   当日王二作为兄长,按习俗只把云小鱼送出了娘家,并没有跟着她到将军府参加成礼的仪式。但他刚一听说东陵围城、袁长志上了战场,就紧忙跑到将军府找云小鱼。   谁知等他到了将军府,礼堂上一片狼藉,灯烛盆碗碎了一地,别说云小鱼,连其他人的影子也没见到一个。   后来东陵攻破西陵皇城,众人流散,王二久寻云小鱼无果,只好抱着或许李仕明带走了她的侥幸心理,跟王大回到了东陵。回到东陵后他俩找到王三,兄弟三个一起继续在东陵卖起了松花蛋。因为王大和王三原本就有东陵的住地文书,所以王二没费什么力气,很快也拿到了官府的常驻批文。   王二一边卖鸭蛋,一边暗中打探李仕明和云小鱼的下落。他探听这二人的消息,用的都是王大在东陵官府的人脉关系。   这就要说到王大的本事了:王家这三兄弟虽然论读书写字、舞枪弄棒,都不大行,但要说做生意、通财路、混官场、树人脉,这哥仨长得是一个脑袋瓜子。   当年王大发明熏蛋后,他就把官府上下、圈里圈外打点得妥妥当当。那两年熏蛋生意在当地赚翻了天,多少人眼红使坏,若不是王大有先见之明,未雨绸缪,王家铺子也不会愣是稳赚不赔、屹立不倒。   而这哥仨之中,又数王二脑瓜最灵、天赋异禀。   他在打探二人下落的过程中,很快发现了一件事:西陵这场战事打得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战后涟王允许落户东陵,因此像王二这样四处寻访亲朋好友下落的人不在少数。   别看王二自己也是私下里四处打探消息,但找他打听消息的人更多。   他在西陵皇宫当差时,因为八面玲珑的性格,外加为人爽快、出手大方,所以三教九流什么层次的人都认识。再加上王大在东陵广撒人脉,这无意之间就成了王二的一个莫大优势。   原本一开始王二只是替朋友和熟人打探打探,并不要什么回报,但凡所求,必有回应。慢慢地王二的名声就传开了,天天有人找上门来求他打探一些消息,打探的内容也不仅限于寻找亲人,从调查丈夫姘头到追查遗产下落,从鉴别书信真伪到给双胞胎兄弟找媳妇,各种要求千奇百怪、层出不穷,但王二总能想法子解决。   到后来就连县衙的人都听说了王二的本事,像私逃了逃犯怕上面怪罪、暗暗追查逃犯下落这种事也来找他。   再到后来,私下来找他探听消息的人比买鸭蛋的人还多。王二就心想:“这些人我也不认识,我干嘛不收钱呢?”于是乎王二干脆经营起了专门帮人打探消息的行当。   说到这里,王二对李仕明道:“李公子,当年你让我打探莲花山之战后谷泰将军手下被处置的军将下落,我找到了孟昭先。那之后,你不是劝我考虑专营此事?如今我干得正是这事儿。卖鸭蛋虽然挣得多,但终究不如这个挣钱。我跟大哥三弟一商量,把腌鸭蛋的手艺转手卖了个大价钱:咱们重打鼓另开张 — 改行了!”      ☆、第一百零九章 风雨同舟   王二找到李仕明,说他如今重打鼓另开张,改了行当,李仕明听得很是认真。   王二说了半天口渴极了,端起茶杯喝了个干净,然后对李仕明继续道:“所以我现在开了个商铺,叫“二子杂货”。表面看来就是个不起眼的杂货铺,但其实是专门收银子帮人打探各种消息的。李公子,这可真挣钱!干到现在我算知道了,原来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最感兴趣的事就是挖别人的老底儿。”   李仕明初听只是啧啧称奇,听到这里忽然面露喜色,抚掌道:“太好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二本来自己倒了杯茶,举起杯子正要再喝,却被李仕明一把抓住了手腕:“我现在就有三件事要你打探,你可做得?”   李仕明这一抓,险些扬了王二一身茶,但王二却丝毫不介意,反被李仕明脸上少见的激动之色骇住了,他赶紧问道:“哪三件事,你尽管说。”   李仕明道:“这第一件事,就是打探小鱼的下落……”   王二苦笑道:“唉!这事你不说,我一回到东陵就已经开始四处打探,可是到现在也没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想探出小鱼下落,要从群真会查起。”   王二一怔:“群真会?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民间帮会?”   “不错。萧无伤说群真会网罗天下奇人异士,沈瀚亭是群真会的人,又说他后悔没有告知小鱼陈天河的行踪。这两日我反复琢磨他的话,觉得那陈天河十有八九也是群真会的,这事应该错不了。如此一来,他们势必会寻找小鱼下落,那么小鱼的去向就一定跟群真会有关联。”   王二见李仕明甚是笃定,说道:“好,既然你说这是条路子,那我就先去摸摸这群真会的底!”他目视李仕明又问:“另外两件事是什么?”   “这第二件事,就是查四海万神图的秘密。”   王二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也大概猜到是这件事。这图纸一直在你手里,你可曾看出有哪些玄妙?”   “你可还记得你给我图纸那日,说那图上西陵国墨迹极淡、若隐若现,好似要消失了?”   王二侧首思索了片刻,忽然面色一凛:“难道……”   “不错,皇城被攻陷那日,西陵国就从那图纸上消失了。”李仕明从怀中掏出四海万神图,摊在桌上指给王二,“你看。”   王二凑上来定睛一看,只见那图上,赢山四面只剩东、南、北三国,彻底没有了西陵的痕迹,原本西陵皇城的属地也已经变成了东陵的边郡。   王二惊得瞠目结舌,连连道:“我的老天爷,竟然真的没了!”   李仕明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研究了诸多古籍,却一直没能弄清这图的秘密。但此图绝非凡物,我看它不仅能通古今、知未来,而且诡异莫测、暗藏玄机,只怕不是善物。因此在弄清它的奥秘之前,切记不可让他人知晓它的所在,否则只怕会祸害人间、后患无穷。”   王二双眼紧紧地盯了这张图一会儿,沉声道:“行,这件事也包在我身上。那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李仕明思忖片刻,说道:“这最后一件事其实跟你我关系不大,但我直觉此事非同一般,弄清楚了这件事,或许将来什么时候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接着就将前些日子在谨言阁发现两本圣祖520年编年册,以及其中一本记录了当年大内侍卫奉密诏诛杀某人的事告诉了王二。   王二听完,沉思道:“圣祖520年至今快四十年了,这人就算没死,现在也得五六十岁了吧?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滔天重罪被夷三族,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世上,真是凄凉。”   李仕明忽道:“这三件事的酬劳……”   他话音未落,王二已经眼睛一瞪站了起来:“李公子,你这是瞧不起我王二?咱们是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交情,在我心里你和长志都是我兄弟,你要是也把我当兄弟,就别跟我提钱。”   李仕明笑道:“我不跟你提钱,咱们提别的。这事我现在还只有六七成把握,但应该对你有益 — 我给你搭条线。”   “搭线?”   “对,我给你搭一根通往这东陵皇宫里的线。”   王二瞬间意领神会:“不瞒李公子你说,这宫里的线我倒是有几个,不然我今天也进不来。但我现在毕竟不在宫里当差,这内线么……”他嘿嘿一笑,“多多益善,我来者不拒。”   李仕明颔首道:“我给你条通往后宫的线,你只消告诉她,说我拜托你打探四海万神图的下落,她必会全力以赴配合你。”   王二乐道:“这条线好,我正想要!我在御侍司当差那会儿就深有体会:宫里其他地方打探不着的事儿,在女人多的地方就肯定能探出些蛛丝马迹来。不知这人是什么身份?”   李仕明起身走到窗边,向远处半山上的紫霞阁望去:“她叫塔儿,现在是后宫的嫤妃。”   ———————   袁长志一病就是大半年,转眼东陵的夏天将至。   过了四月,李仕明一听说太医终于松口允许探望,立刻就赶了过去。   袁长志整个人都清瘦了很多,虽然休养多月,却面容憔悴、神色落寂。但他看见李仕明却甚是高兴,那种高兴发自内心,让他整个人都有了神采。   他起身将李仕明让进里屋,吩咐人给李仕明上茶,然后说道:“我已经半年闭门不出,再不让我见人,我就要发霉了。”   李仕明问道:“将军恢复得如何?”   “其实我身体早已无大碍,只是这病传染,太医不得不谨慎小心,所以把我关到了现在。”说着袁长志淡笑了笑,“酒也不让喝,只好喝茶了。”   “我那里特意为你留了好酒,养好身体,再喝不迟。”   袁长志微笑颔首,却不言语,落寂之色又笼上面庞。   李仕明看在眼里,端起茶杯默默喝了几口,问道:“去年阅兵大典之上发生的事,将军可知道原委为何?”   “知道,是陈秉侯、朱有贵还有余启明他们几个的把戏。他们跟卫寒林素有过节,想给我个下马威。听萧无伤的意思,因为那日我没上场,所以他们奸计未成。”袁长志说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似觉无味,复又放低。   “陛下是有意袒护你,但随后他让你镇压灵州的民间起义,你却病了。”   袁长志面露愧色:“此事……唉!”他狠狠地连喝两大口茶,仿佛那茶是酒一般,但茶终究是苦的,他喝完茶,脸上也微露苦涩:“那日我虽然领了旨,但心内却甚是犹豫。这虽然是个出兵的机会,但却并非是我所想要的机会。一想到对阵的是平民百姓,我心里就不想出这个兵。大典结束后,我想自己走走,就去了龙啸山,结果没想到回来就感染了风寒。”   “我明白袁将军的为难,这场病若说没有你自己的心理负担,也不会病得这么赶巧。但病总会好的,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袁长志道:“近日来我一直在思考此事,无论如何我得给我手下人一个交代。说起来你可知道我在阅兵大典上撞见了谁?我遇见了两名收编入东陵的西陵士兵,一个叫孙吴,另外一个叫褚云飞,他们都是我从前的部下。他们跟我说起以前的事 — 尤其是西陵那一仗,彻底打消了我心中的疑虑,原来我并没有做叛国之事,听到他们的话我这心中方才踏实。”   袁长志说这话时神情轻松愉悦,李仕明见状微笑道:“将军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还白白为难了你自己许久。”他心中却暗道:“长志见到孙吴和褚云飞对他恢复记忆或许有些帮助。”于是问道:“他俩还说了些什么?”   袁长志道:“当时时间仓促,所以也并没说什么其他的。”他虽这样说,脑中却还在回忆当日见到孙吴和褚云飞的情景,一时陷入了沉思。   “他们的话能否令你想起些从前的事?”   袁长志略有出神似想起了些事,过了片刻忽然神色微变。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步,看上去情绪激动,却在努力克制,半晌对李仕明道:“李大人,你我一见投缘,我已视你为知己,这事我想不明白,只能跟你说了。那日孙吴和褚云飞提到过往之事,让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一名女子,自从我生病卧床这几个月来,我时常梦见她。每当我在梦中见到她,便觉得甚是悲痛……可是我连日来冥思苦想,却想不起她是谁。”   李仕明听罢面色微动,却沉默不语,似陷入了沉思。   袁长志见李仕明半天不说话,神色略有尴尬:“我说些小儿女情长的话,让李大人见笑了。”   李仕明这才回过神来,忙道:“不,袁将军,我正是在思索你刚才的话。将军为何不去问问孙吴或褚云飞她是谁?”   袁长志苦笑道:“李大人说笑了,这毕竟是我自己的家事,怎好开口去问军中的部下?况且这也只是个梦,倘若说了,倒让他们觉得我荒唐。”   李仕明神色黯然:“情感、记忆之事,最非殚精竭力便可达成。将军不如顺其自然,总会想起来的。”   袁长志听他这么说,也只有点了点头。   李仕明沉思片刻,对袁长志道:“方才说到你病好之后的打算,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你:今年春分宗家门发生了暴动,整个灵州硝烟四起。你卧床养病期间,朝廷派了余启明为领兵将军,他与各路起义军势均力敌,两军僵持不下现在还在对峙之中,不知此事将军作何打算?”   李仕明见袁长志剑眉紧蹙默不作声,便将他跟苍涟提出重新丈量全国公田并酌情减免百姓的赋税和徭役却被驳回一事的前后因果跟袁长志详细讲述了一遍,然后说道:“有几句话是我个人拙见,但请将军一听。这广阔世间,大至苍鹰小至蝼蚁,各有其命各尽其事,万物才得以生生不息。同样四海之内,从帝王天子到黎民百姓,每个人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国家才得以昌盛繁荣。江山社稷是天子的责任,百姓造反,因为他们不堪负重没有饭吃,错不在他们,而在陛下。陛下不肯减税背后有他的苦衷,但我想若事态照现在这样继续发展下去,迟早他还是要有所动作,到时首要之事便是调整税赋田制、安抚民心、减轻百姓负重 — 而这是我们內史的职责且责无旁贷。”   说到这里,李仕明缓声道:“将军的职责是带兵打仗、定国□□,因为镇压的是老百姓就一味躲避,这终究不是个办法。况且虽然对手是老百姓,但一旦拿上兵器组成义师,他们可就跟军队分别不大了,这是其一。其二,两军交战胜者王败者寇,犹豫不决、姑息养奸便会动摇王权。此两点……还望将军三思。”      ☆、第一百一十章 再回青石   王二见过李仕明后不到一个月,便又来找了李仕明一次,告诉李仕明他已经见过塔儿,并且以后每月会以给内务府及后宫供应香脂眉粉绫罗等货品的名义入宫一次。   王二将李仕明的书信交给了塔儿,信中嘱咐她配合王二探查四海万神图下落及秘密,塔儿读完信后欣喜若狂,毫无犹豫便答应下来。   她还让王二带回一封信给李仕明,李仕明打开书信,通读过后顿时面色有异,王二不禁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李仕明卷起信纸,凑近烛火点燃,纸迅速化成一团火舌。他把烧剩的纸片扔进水盆,说道:“东魂醒了。”   东魂醒来得比预想中要早,这让包括苍涟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李仕明原本在谨言阁深居简出,对朝堂之事知晓得总不够及时,但在东魂这件事上他却是少数最早知道的人之一,这全拜塔儿总是偷偷去凌寒宫探望东魂所赐。   李仕明收到塔儿这封信后没几日,朝中就传来消息:因余启明在灵州久战不胜,东魂亲自率兵去往灵州镇压起义。   五月下旬,就在东魂出兵十七日后灵州传来捷报:禁军到达灵州后仅用八天就扭转乾坤、结束了两军对峙的局面。   东魂趁势紧逼,起义军节节败退,坚守七日后终于溃不成军,朝廷于五月底大获全胜。   —————   这本是绿柳清风、荷塘月色的六月,但青石村却只剩下黑白两色,黑色是被烧焦的残垣破壁,白色是披麻戴孝之人身上的白衣。   云小鱼站在村口,望着眼前的情景觉得恍如隔世。当初她身受重伤,被广顺镖局的人送到这里的张员外家中休养。才一年不到,这个安静的村庄却已经满目苍夷。想起那时的情景,她心中百感交集,不禁潸然泪下。   但她飞快地用袖子抹去泪水,扶着身旁女子轻声道:“宗老夫人,天快黑了,前面有户人家是我的旧识。咱们现在去看看,如果他们还在,今晚就先住在他家里吧。”   那女子面容憔悴,轻微地点了点头 — 是楚菁娥。   那晚宗家门百姓火烧县衙事发突然,宗九出兵起事,并将府中女眷连夜送出灵州。   五月起义军战败的消息传来,宗门几乎全军覆没。宗九和宗子忠阵亡,宗子孝身受重伤,宗子义下落不明。楚菁娥问询后心痛欲绝,哭喊着要回宗家门。   府中众人都劝楚菁娥:“如今战事未了,官军还在宗家门清后,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但楚菁娥念子心切,一把长剑横在脖子上咬牙道:“你们除非想我死,否则就谁也不要拦我。”   众人见她毅然决然便都不敢拦她,但也实在没人愿意跟她回宗家门。最后是云小鱼自愿提出陪楚菁娥回去,两人备好路上所需之物,于六月初出发踏上了回宗家门的路。   这一路走来并没碰上麻烦,只是沿路经过大小战场,尸横遍野,楚菁娥每每闻到腐尸的味道就呕吐不止,那味道让云小鱼头痛欲裂,凄惨的场景在她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两人连走数日,终于到了青石村。   青石村毁坏并不严重,还有村民留守生活,这让云小鱼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张员外父女多半应该没事。   此时已经日落西山,楚菁娥连日赶路脚下乏力,嘴唇发干、眼中无神。云小鱼一路上照顾楚菁娥更是疲惫不堪,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搀扶楚菁娥往张员外家走去,只盼着到了张员外家能够好好歇歇脚,安稳地睡一觉。   路上云小鱼向几个村民问路,那些村民都往同一个方向指,说张员外家就在村口不远。她和楚菁娥都抱着在天黑前落脚的想法,加紧赶路,终于在暮色降临之前赶到了张员外家门口。   张家大宅黑色的大门上贴着两个大红喜字,楚菁娥有些诧异:“你这朋友家刚办了喜事?”   云小鱼也觉得蹊跷,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说道:“咱们进去再说。”她走到院门口,拍门喊道:“徐管家,徐管家!我是云小鱼,请开开门。”   宅内无人应声,云小鱼又喊了一遍。过了片刻,还是无人应答。   楚菁娥在一旁瞧着,忽道:“里面好像没人,你且推门试试。”   云小鱼用力推了几下,但门并不动:“不行。”   楚菁娥道:“咱们两个一起用力看看。”便和云小鱼一起双脚顶地,侧身撞了几下,那门微响。   云小鱼把脸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是给什么东西顶住了,再用些力大约就行了。”于是两人一咬牙,同时使力往门上撞去,门内有东西折断的声音,接着大门被撞开来,云小鱼冲在前面,险些栽倒在门里。   她几个踉跄收住脚,回身一看,原来门锁已经坏了,门里是被一根粗树枝子抵住了。   楚菁娥也跨进门来,环视院内一周后说道:“看着像是没人住了。”   院中的水缸已经干涸见底,连院角落的扫帚也落满尘土,显是久未有人使用过了。   云小鱼心中一沉,疾步跨入前堂,前堂上案台、桌椅还如一年前张员外和方德恩等人说话闲谈时摆放的位置一样,而她和巧云当时就站在一旁。   一切恍如隔世。   云小鱼的心剧烈地跳着,她找到两盏油灯,点亮了举起来四处查看。前堂的桌椅摆设上落满了细尘,楚菁娥跟着云小鱼也在屋里四处看着,当她低头看到地上时,忽然低叫了一声。   云小鱼忙问:“宗老夫人,怎么了?”   楚菁娥手指着地上颤声道:“血。”   云小鱼把烛光凑了过去,果然见到地上血迹斑斑,她也吓得脸色一时有些发白,但再定睛一看,见那血迹发黑,像是很久了,才敢蹲下来细看,然后对楚菁娥道:“别怕,已经干了很久了。”楚菁娥这才喘出一口气。   云小鱼心中怕得厉害,但她更急于知道张员外父女的下落,所以她强压住内心的恐惧,对楚菁娥道:“宗老夫人,我得到后堂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楚菁娥惊道:“你去后堂做什么?这大宅之中一定有卧房,咱们找一间睡一晚,明早赶紧离开这里吧。”   云小鱼道:“这户人家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于心不安。这里还有一盏灯,宗老夫人你拿着,不要怕,我去去就回。”她说完就顺着地上的血迹,就往张家的先祖堂走去。   楚菁娥心慌意乱,在原地站了小片刻,终究不敢自己呆着,拿着灯烛追上云小鱼,跟她一起往后堂走去。   云小鱼来到张家祠堂,见那血迹一直延伸到先祖牌位后,心中一动,走到牌位后一看,果然那血迹在地道口的地方就断了。   她深吸了口气,回想当初徐管家的动作,将手伸到牌位后来回摸索,忽然摸到一个把手。她用力一拉,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在寂静的祠堂中显得格外震耳欲聋,把楚菁娥吓得险些叫出来。   云小鱼用力推墙,那墙向内翻转,出现了一条地道。地道门打开的瞬间尘土飞扬,一股腐败的气味迎面扑来,熏得云小鱼和楚菁娥差点吐出来。   云小鱼掏出怀中丝帕,用帕子捂住口鼻,回头对楚菁娥道:“宗老夫人,我不会从里面开这地道的门,所以要请你在外面等我。”   楚菁娥根本也不想进去,捂着鼻子点头道:“可这味道如此难闻,你坚持得了么?”云小鱼指着帕子说道:“这帕子上有种神草的香气,我还撑得住。”说完转身钻进了地道。   她顺着蜿蜒的地道,借着微弱的烛光向前摸索走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时被张巧云带到此处藏身的情景。   往事历历在目,那时的自己因为有张巧云的陪伴,虽身有重疾但心情却是轻松愉快的,这令她对张巧云一直心怀感激。   地道很快到了尽头,前面再一左转就是一间可容纳多人的密室。   站在地道的尽头,云小鱼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她站了片刻,心越跳越剧烈,踌躇再三之后,终于咬牙左转进了密室。   密室内的情景让她顿时痛彻心扉:五具尸体横倒在密室内的地上,其中三具正是张巧云和张员外夫妇,还有两具一个是徐管家,另外却是一个男子拉着张巧云的手。他们浑身都是斑驳的黑色血迹,显是被利器刺中数刀至死,凶手追杀至此然后在外面关上了地道的门。   云小鱼泪流满面,她走到张巧云身边跪了下来,伸手握住张巧云的手,忽然发现张巧云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块牌子。   她掰开她的手,发现那是一块乌木腰牌,上面刻着腰牌主人的身份和军衔:此人是禁军的一名将士,这腰牌定是张巧云垂死挣扎时从他腰上扯下来的。   云小鱼攥着那块腰牌失声痛哭,她想不明白:巧云一家都是手无寸铁的良民,为什么官兵要将他们斩尽杀绝?就算是因为张员外替百姓抱不平,难道就要落得如此下场?   她想起自己临离开张员外家那日,张巧云叫人给她拿了两套新衣,她依依不舍地拉着她说:“小鱼,我爹说你们这次去找的那个陈天河是个奇人,他定能医好你的病。等你好了你再回来找我,好吗?”   张巧云依依惜别的话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哭得头脑发沉视线模糊,呼吸也困难起来,就在神志迷离之间,忽然眼前一条白影闪过,一个熟悉的声音急促唤道:“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云小鱼朦胧中看见眼前的白衣少年,轻声道:“是你……”   那少年急道:“这里浊气太重,我先带你出去。”拉起云小鱼就往密室外跑去。   出了地道口空气骤然变得清新,云小鱼连连深吸了几大口才不再头重脚轻,视线也清晰起来。   楚菁娥惊慌失措地站在一旁,见云小鱼出来,她抚着心口连连道:“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在里面撞了鬼!”   云小鱼神色黯然:“我不是撞见了鬼,而是曾经救我性命这一家人他们全都不在了。”她眼中含泪,白衣少年也看见了密室中惨状,叹道:“可惜死伤了这么多无辜的百姓,却还是输了。”   云小鱼哭了片刻,抹去泪水,才想起问他:“你是四海客栈里的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衣少年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的话被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两个更夫打断了,那两人看见那少年,慌忙上前扯住他,急问道:“少侠,你抓住那女鬼没有?”   白衣少年微笑道:“抓住了,喏。”说着冲云小鱼轻扬了下下巴,那两个更夫转头一看云小鱼,只见面前女子虽面带泪痕却生气盎然,分明是个姑娘,哪里像是鬼。他二人均都一怔,其中一个搔头道:”这……”   原来云小鱼进去地道没多久,张家祠堂就进来了两个巡更的。   这两人见张家宅门四敞大开觉得蹊跷,于是便走了进去想瞧瞧。谁知走到祠堂门口,看到昏黄的光影之下,楚菁娥面向后墙、背对灵牌站着。   这本来就已经够诡异的了,偏偏这时地道里忽然传来女人哭泣的声音连绵不绝,这下把两人吓得魂都飞了,扔了灯笼就往外跑。   楚菁娥本来自己一人就害怕,忽听背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没有人,吓得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两个更夫仓皇跑出张府,在路上撞上一人,见他一身白衫腰配长剑像是练武之人,上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少侠救命,前面闹鬼了!”   这少年就是当日在四海客栈,与沈瀚亭和于锦堂颇为熟稔的白衣少年。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落花有意   云小鱼发现张伟桥一家惨死在地道中,自己也险些被瘴气迷晕,所幸被当日四海客栈中的白衣少年救出。   白衣少年对云小鱼和楚菁娥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原来他正是群真会朱雀堂堂主 — 丁渔。   丁渔问她俩为何会在青石村的张员外家中,云小鱼便将自己和楚菁娥的情况说了一番,丁渔听罢道:“既然遇上了,我就先送你们回宗家门。”   云小鱼和楚菁娥对视了一眼,云小鱼问道:“是否会耽误你的事情?”   丁渔笑道:“不耽误,这里离宗家门不远。况且现在兵荒马乱,你们俩独自行走太危险。”   二人听了心中甚是欢喜,便谢过丁渔,然后云小鱼给楚菁娥收拾了间卧房出来 — 正是自己在张员外家休养时住的那间,她自己住在了张巧云的房间里,而丁渔则随便找了间客房睡了。   云小鱼和楚菁娥这一晚睡得很踏实。   翌日清晨,三人便一起出发去往宗家门。有丁渔在,云小鱼踏实了许多,只是楚菁娥心中一直挂念着宗子孝的安危,而云小鱼自己也是心事重重,这一路上大部分时候两人都不大讲话。   六月底,三人就到了宗家门。但现在的宗家门已经面目全非,村落里房屋塌陷满是残垣断壁,浓烟滚滚之中,尸体被烧焦的气味犹在。   丁渔叹道:“看来已经清过了,我到的时候,这里的场景还要更加凄惨……”但他看见云小鱼神情悲伤,就没再说下去了。   又赶了几天路,宗府终于出现在了三人眼前。   只不过短短几十日的光景,曾经阶柳庭花、威严气派的宗家大院,如今除了朱漆大门那刺眼的红色,已如蒙尘的残画般暗淡。   楚菁娥扶着墙,跨进宅门,木然地向院里挪动着脚步。   云小鱼和丁渔跟着,如今整个宗府已是空空荡荡,人去楼空,和一个多月前相比,这院中并没有爬满的蛛网,也没有破败的灰尘 — 这宅子不是破败了,它是布满了新痕,就如同一个遍体鳞伤的负伤人,昔日的繁华荣耀已经不再。   楚菁娥神色凄楚,双手微颤,含泪摸着府中的一草一木,走到院中竹林前时,她忽然停下了,伫立了半晌后忽道:“孝儿呢,他去哪里了?”她神色突然慌乱起来:“他不在这里,我得去找他!”说着转身就往宅门外跑去。   云小鱼刚想去拦,丁渔已经抢在她前面挡住了楚菁娥:“宗老夫人,你去哪里?”   楚菁娥目光散乱:“我要去找孝儿,他不在这里,我得去找他……”   丁渔眼神中浮起一股同情之色,说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带你去见他。”   丁渔带着楚菁娥和云小鱼一路向东走了十几里路,进了山之后顺着蜿蜒的山路盘桓而上。云小鱼心中一直有疑惑,终于忍不住问丁渔:“你怎么知道宗子孝下落的,你早认识他么?”   丁渔道:“一会儿到了你便知道了。”   三人又走了半日,终于在傍晚前到了一座略显陈旧的宅院前。   山中层层叠叠的树影被夕阳余晖拉出长长的斜影,投射在屋檐上,房后还冒出了缕缕炊烟,这场景让云小鱼一路上紧绷的心忽然生出一股暖意,空中飘来饭香,她的肚子也不自觉地叫起来。   丁渔带着云小鱼和楚菁娥穿过院子,院中种着几垄青葱和绿菜,房檐下还挂着一排排晒干的玉米棒子,他来到正房门前拍门唤道:“沈大哥,我是丁渔!”   云小鱼听到丁渔喊“沈大哥”,心中一紧,没容她多想,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拉开,站在门里的赫然正是沈瀚亭。   沈瀚亭的目光一下落在丁渔身后的云小鱼身上,他瞧着她,口中没有说话,却眼含关切。但云小鱼此刻心情却甚是复杂,轻轻别过了头去。   丁渔大步迈进门里,高声道:“好香好香!我闻见肉味了!”他刚想往屋子里走,忽然想起身后还有别人,转过身来对沈瀚亭笑道:“沈大哥,人我给你带回来了。”   沈瀚亭点了点头,然后对楚菁娥拱手道:“宗老夫人,在下沈瀚亭。宗兄弟现在就在里面,请随我来。”   楚菁娥听说宗子孝就在里面,顿时欣喜若狂,跟着沈瀚亭来到里屋,云小鱼也急忙跟了去。   进了一间卧房,云小鱼看见宗子孝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时隔多日不见,宗子孝变得面容甚为消瘦,让人看着心中不忍。楚菁娥一看见宗子孝,立刻奔了过去,扑在了宗子孝身上,伸手摸着宗子孝的额头,颤声道:“孝儿,孝儿,你能听见娘说话吗?”   宗子孝慢慢睁开眼,看见楚菁娥,勉强笑道:“娘,你来了……你受苦了。”   楚菁娥听了失声恸哭,“娘受什么苦!你伤成这样,娘是心疼你啊!”   宗子孝吃力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楚菁娥的手,说道:“我没事,过两天就能好。”   楚菁娥哭得更加厉害:“你伤得这么重怎么可能两三天就好?从今天开始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跟娘说,娘就在你身边,都给你做。”   宗子孝轻笑道:“你别担心,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他咬紧牙关,挣扎着坐了起来:“多亏沈左堂,他不仅救了我,这些天也是他照顾我,没有他我绝活不到今天……”   楚菁娥顿时恍悟,转身就给沈瀚亭跪下了:“沈公子,我谢谢你救我儿子一命!如今在这世上我就只剩下孝儿,没有他我活不下去……”她边哭边道,“我是个没用的妇人,救命之恩无以回报,但只要公子你开口,我都会去做……”   宗子孝见状急道:“娘,娘!你起来……”这一着急,他浑身的伤口就像撕裂开般疼痛,疼得他大汗淋漓,双手紧抓床边,发不出声音来。   沈瀚亭急忙扶起楚菁娥:“宗老夫人,千万莫要这么说。宗兄弟深明大义,救百姓于水火,我救他是天经地义,何求回报之说,快快请起!”   楚菁娥被沈瀚亭扶起,泣不成声,宗子孝撑着床沿,喘息着对楚菁娥道:“娘,我心里自然有数。我现在累了想歇歇,你一路奔波,一定也乏了,不如先去休息可好。”   楚菁娥连声道:“好,好,我不打扰你休息。”话虽这样说,她却迟迟不肯挪步,最后还是云小鱼扶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宗老夫人,养足精神再来看他也不迟。”   楚菁娥含泪点头,万般不舍地走出屋去,丁渔和沈瀚亭身随其后。   宗子孝这时忽然唤道:“小鱼,你等等。”   云小鱼转过身来,看见宗子孝靠着床框正瞧着自己,她有些迟疑,宗子孝又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丁渔在一边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却见沈瀚亭兀自走远,只好也紧跟了出去。   云小鱼走到宗子孝床边,环视一圈发现屋中没有椅子,便站在原地问道:“什么事?”   宗子孝指着床榻道:“就坐这里吧。”   云小鱼却没有坐,宗子孝见状淡笑道:“你站得这么远,我现在大声说话都费劲。你就当照顾病人了,好么?”   云小鱼听他这么说,心中不忍,便在宗子孝身边坐了下来。   宗子孝道:“你平安无事,我真高兴。”见她不语,又问道:“你一直陪着我娘?”   云小鱼点了点头。   宗子孝脸上忽然有了一丝血色,眼神也变得很温柔:“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心情一直很差,但刚才见你陪着我娘回来,我心中踏实了许多。你肯陪她一路奔波,我该好好谢谢你。”   云小鱼明白他失去亲人这些日子的心痛,也知道他担心宗老夫人的安危,便道:“在你家的时候宗老夫人就很照顾我,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宗家门,陪她是应该的。”   宗子孝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娘,你打算去哪里?”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去找陈天河。”   “你一个女子,天地茫茫怎么找他?”   “那么我就先去千水寨。”   “你想去找于锦堂?”   云小鱼迟疑了下,然后轻轻“嗯”了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她拉起衣袖,露出右手小臂,雪白的手臂上那行染字几乎不见了:“字已经磨掉了,没有这些字就更不会有人在意我的死活。但于锦堂是见过这字的,既然他想要四海万神图,就不会对我不闻不问。”   “那你还莫不如试试找沈瀚亭,他此刻就在这里。你若开口,我想他会答应你的。”   提起沈瀚亭云小鱼微微一怔,神色暗淡下来,轻声道:“他不会的。于锦堂虽然另有目的,但他就算为了四海万神图,或许都肯救我一命。但沈瀚亭他并不在乎那张图也不信任我,找他是没有用的。”   说到这里,她起身走到窗边,想推开窗透透气,但忽然想起宗子孝有伤在身,不能受凉,便只是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纸。   宗子孝说了这么多话,面色有些发白,他捂着胸口深喘了几口气,问道:“如果于锦堂找到陈天河并医好了你,最后却发现你并不知道图纸的下落,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那只能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于锦堂觉得你耍弄他,要杀了你呢?”   云小鱼身上一激灵,没有答话。宗子孝似感觉到了,眼中露出疼惜之色。他望着云小鱼的背影说道:“小鱼,我定会想法治好你的病,你不用勉强自己相信任何人,只要相信我。等我伤好了,你可愿意跟我走?”   云小鱼怔了怔,露出年轻女孩子脸上很难见到的苦涩:“你可记得你把我领进宗府时说过什么?你说你和于锦堂的目的是一样的,你让李凉桂给我看病也是为了让我想起那张图的下落。那些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倘若治好我之后你发现我并不知道,你又会怎么对待我?”   宗子孝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心疼:“不错,我是说过那些话,但现在我的想法不一样了。如今我想的只是如何除暴安良,再就是治好你的病。所以无论你知不知道图纸的下落,我都不在意,更不会为难你。”   云小鱼默默低下头:“即便我相信你,我也不能跟你走。”她眼眶似红了,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接着快步走出了房去。   云小鱼关上身后的房门,站在院中,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   宗子孝的话在此刻这种境地听来本应是令她暖心的,但不知为何,她只觉得更加孤独。      ☆、第一百一十二章 解开心结   云小鱼站在院中发呆落泪,丁渔这时从灶屋走了出来。他走上前正想跟云小鱼说话,忽然发现她面色不对,打量着小心地问道:“云姑娘,……你哭了?”   云小鱼赶忙背过头,飞快地抹去眼角的泪水。丁渔皱起眉头瞧了一眼宗子孝的房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宗二爷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了?”   云小鱼摇头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见他受伤,触目生情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丁渔听罢面有缓和,安慰道:“你这一路回到宗家门长途跋涉肯定很累,沈大哥经常跟我说人累就容易感怀伤情、意志削弱,所以做大事首先要吃好睡好。你一定饿了,走,先去吃东西,吃饱了肚子就不伤心了。”   他断定云小鱼的伤感必然是困乏和饥饿所导致,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就往灶屋走。   云小鱼被丁渔二不愣似的拉着往前走,进了灶屋,沈瀚亭和楚菁娥正坐在桌子边。楚菁娥像是吃完了,而沈瀚亭的筷子却没动,一直在喝酒。   楚菁娥见云小鱼进来,问道:“云姑娘,孝儿睡了?”   云小鱼摇了摇头:“没有。”   楚菁娥忙道:“他大概是饿了,我给他拿吃的过去。”她把每盘菜都拨些到一个干净碗里,对沈瀚亭道:“沈公子,我去看看孝儿。”   沈瀚亭颔首道:“宗老夫人随意。”楚菁娥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丁渔让云小鱼坐在沈瀚亭身边,对她说道:“你不来这盘鱼我不好意思动,我怕我一动筷子你就没的吃了。”说完亟不可待地夹了口鱼肉放进嘴里,又把沈瀚亭的酒杯拿过来喝了一大口,高声道:“好吃!好酒!”   云小鱼拿起筷子,夹了几根炒豆芽放进饭碗慢慢吃起来。   沈瀚亭则重新拿了个酒碗,倒上酒默默地喝了几口。   他见云小鱼只是兀自吃白饭,也不夹菜,便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云小鱼碗里,说道:“这鱼很新鲜,多吃点。”   这是近一年没有见之后,沈瀚亭对云小鱼说的第一句话。   云小鱼却不知怎么鼻子一酸,急忙低头,脑海中不自觉地响起宗子孝刚才的话:“……你还莫不如找沈瀚亭,他此刻就在这里。你若开口,他会答应你的。”   云小鱼看向沈瀚亭,发现他也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她心中一暖,但猛地,他那句“你本不该太轻易相信任何人”的话又跳入她脑中,就像一盆冷水泼在了她心上。   她迅速低下头,将沈瀚亭夹给她的鱼肉又夹了出来,放在了丁渔碗里:“我不爱吃。”   丁渔乐道:“给我给我,都给我,我爱吃!”然后毫不客气将一整块鱼肉都放进了嘴里。   云小鱼再不抬头,只吃着面前那一盘青菜。沈瀚亭见状,温言问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云小鱼拿筷子的手轻轻一颤,没有答话。   沈瀚亭轻叹一声:“之前是我错了,对不起。”   云小鱼夹起几颗饭粒送进嘴里,眼泪却不知怎的不争气地掉到了碗里。她心中分外懊恼:她想不明白自己现在为何动不动就掉眼泪,她知道已经掩饰不住脸上泪水,急忙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出了灶屋。   她回到房间,背靠着房门大哭起来。   她哭了好久,等她哭得筋疲力尽,屋里已经漆黑一片。她趴在床上不想起身点灯,想睡,偏又睡不着。   她心中默默地想:“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像李凉桂说的我已经神志不清了?将来我会不会真的狂性大发呢?”   不知过了多久,云小鱼听到有人叩门,她应声道:“进来。”她的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门外那人却听见了,“吱呀”一声推门走了进来:“云姑娘,这么黑你怎么不开灯?”   云小鱼听出是丁渔,从床上撑起身子。丁渔点亮了屋里的油灯,尽管灯光昏暗并不晃眼,但云小鱼的眼睛还是适应了好一会儿。   丁渔给云小鱼带了碗饭,上面铺着菜,屋中有了饭菜香气,云小鱼觉得原本冰冷的心好像暖了些。丁渔见她眼睛哭得红肿,劝道:“云姑娘,其实你真不该生这么大气。”   云小鱼哑声道:“我没生气。”   丁渔拉了把椅子反坐下来,趴在椅子背上瞧着云小鱼:“眼睛都肿成桃子了,还说没生气。”   云小鱼不吱声,丁渔叹了口气:“这次来灵州办事的本该是我和玄武堂堂主司空破,结果沈大哥却跟总舵主请命代司空破来灵州,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云小鱼摇了摇头。   丁渔道:“沈大哥是特意来找你的。”   云小鱼一愣,丁渔又道:“上次四海客栈跟你分开后我们就去了湖城,沈大哥在湖城大会上见到了陈长老,他担心你出事,会后一天都没耽搁,立刻就回了灵州。在路上遇见了广顺镖局的人,得知你丢了,他万分着急四处寻你。可是介于当时灵州的局势,总舵主又早就下令不许帮众插手灵州的动乱,结果在灵州呆了没几日,沈大哥又被叫回了阎州。”   见云小鱼听得认真,丁渔继续道:“后来今年春分,宗家门果然暴动了,沈大哥就跟总舵主请命来灵州。你可知道,湖城大会上总舵主宣布了两件事:第一是由少当家接管帮中的一部分事务,第二则是由沈大哥代任天罡堂堂主。总舵主其实是想让沈大哥留在阎州保护少当家的安全,另外天罡堂内也还有很多事务需要他去要处理。但沈大哥执意要先来灵州一趟,他跟总舵主说的是他要亲自来探查这次朝廷出兵的情况。虽然确实也有这个原因,但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来寻你。”   “可是他怀疑我,否则也不会明明认识陈天河却不告诉我。”   丁渔忙道:“不,你错怪沈大哥了,他已经知道你并非是朝廷派来的,也觉得对不住你,这次就是要带你回阎州找陈长老的。”   他见云小鱼面露疑虑,急道:“你以为我怎么会那么巧就在青石村碰见你?是沈大哥说你若回灵州必定会走青石村这条路,特意让我守在那里等你的!沈大哥救下宗子孝之后,宗子孝对宗老夫人和你的安危甚是担心,他请沈大哥接他母亲和你回灵州,并说宗老夫人接到战败的书信后,多半会不顾危险跑回宗家门,而你很可能陪她一起回来。沈大哥因为有事走不开,便叫我顺着大路逆行出灵州,并在青石村多留几日,若十日后你们还没出现,就继续往前迎你们,结果我在青石村等到第二天就遇上你们了。”   说到这儿,丁渔微喟道:“总舵主退位在即,帮中兄弟出现了些分歧。沈大哥身为总堂左护法,为了顾全大局,凡事不得不谨慎。他之前误会你是朝廷的人,你不能怪他。”   “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若不信便跟我们回阎州,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云小鱼情不自禁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丁渔的话让她思绪万千,但终归她的内心里却还是涌起了一片温暖之意。   她回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瞧着丁渔道:“我好像有些饿了。”眼中已经多了一丝欢快和俏皮。   丁渔看在眼里,笑道:“你看我就说,不吃饭就会胡思乱想,吃饱饭再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什么都好了。”   云小鱼点了点头,吃起碗中的饭来,丁渔偏偏在一旁讲起了笑话,笑得她险些呛着。她将一碗饭吃了个干净,然后跟丁渔一起回到灶屋收拾了一番,便各自回房睡觉了。   第二日清晨云小鱼起床后觉得院中很安静,她走出房门见沈瀚亭和丁渔的房间没有动静,便往灶屋走去,想给大家做早饭吃,结果发现楚菁娥正在里面烧火做饭。她上前帮手,问道:“宗老夫人昨晚睡得还好么?二爷起了么?”   她本是随口一问,楚菁娥却道:“我还没来得及去,正好你帮我去瞧瞧,问问他休息得好不好?”   云小鱼忙道:“宗老夫人你去吧,做饭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她捡起一根木柴丢进灶火,刚打算接手,楚菁娥却温言道:“年轻时我跟着老爷走南闯北,什么苦没吃过?只不过后来日子好了,不用我自己动手了。我知道孝儿爱吃什么,还是我来做把,你帮我去看看他。”   她语音柔和却不容云小鱼反对,云小鱼没法,只好走出灶屋,来到宗子孝房间的门口。   她有些犹豫,想走又怕楚菁娥看见,最后还是叩了门。谁知她刚叩了一下,门就被打开了,宗子孝面含微笑,杵着一根粗木棍站在门口,云小鱼吃了一惊,忙扶住他:“你怎么起来了,你现在还不宜走动。”   宗子孝笑道:“谁说不能动,我不是走得好好的?”但他还是顺着云小鱼的意思,走回床榻边缓缓坐了下来。   云小鱼见他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便从怀里透出丝帕递给他:“出了这么多汗还说没事,你应该静养,不能这么着急。”   宗子孝不接,却瞧着云小鱼一本正经道:“你说得对,我现在忽然觉得手好疼,真的动不了了,你帮我擦擦。”云小鱼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脸色一沉把丝帕丢在他手上:“你自己擦。”站起身要往出走。   宗子孝忙拉住她:“好好,我自己擦,你先回来。”   云小鱼道:“宗老夫人担心你但她要给你做饭,所以才让我来瞧瞧……”   “原来是我娘叫你来的。她不说,你就不来么?”   “不来。”   宗子孝佯装失落道:“你就这么狠心,好歹你在我家住的时候我待你不薄,我现在伤成这样,你连瞧都不愿意瞧瞧我么?”   他本是玩笑话,但云小鱼却听到心里去了,觉得有些愧疚:“我在你家的时候你确实对我很好,我也理应照顾你。可是你不能再说些轻浮的话,否则我就再也不来了。”   宗子孝轻笑道:“好。”他倒是说到做到,很快恢复了平时一板一眼的神气,云小鱼见他像能好好说话了,就问道:“昨晚休息得好么?”   “还好。”   “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下山去给你买。”   宗子孝微微一笑:“没有,但我有件事倒是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今早沈瀚亭来找过我,他问我伤好后的打算。”   云小鱼有些诧异:“他这么问你么?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宗子孝道:“我想重振宗门。”他顿了顿,“但此事需要熟思审处,具体该如何做,我还在想。目前的打算是等伤好了,我就多走些地方,若是遇上真正有能力解救百姓于水火的义师,也并非不考虑加入其中。”   “沈瀚亭听了怎么说?”   “……他说既然我有此想法,问我是否想加入群真会。”   云小鱼一怔:“他真这么说?”   “是,他说群真会正值用人之际,希望我考虑。”   “他还说了什么?”   “他跟丁渔说有事要办,只简单说了这些,便出门去了。”   “那……那你是怎么想的?”   “老实说我并没想好,对群真会我还不够了解,各帮各派都有自己的规矩,我怕一旦错入,再想抽身就难了。”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沈瀚亭群真会到底是干什么的?”   宗子孝轻笑了笑,似觉得云小鱼这话问得天真:“除非我入会,否则他是不会跟我直说的。”   “那……”云小鱼还想再问,门外忽然响起了楚菁娥的声音:“孝儿,吃饭了。”   于小鱼过去打开门,接过楚菁娥手里的碗筷:“宗老夫人,以后还是我做饭吧。”   楚菁娥不答话,笑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看聊得挺好的。”   宗子孝道:“我们在说等我伤好后去哪里。”   “哦?那你们商量好了么,想去哪里?”说这话时,楚菁娥眼含期待之色望着他俩,宗子孝看在眼里,淡笑道:“此事再议,先吃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山中石窑   接下来快一个月里,沈瀚亭和丁渔都是清晨就出了门,很晚才回来。   与此同时在楚菁娥和云小鱼的悉心照料下,宗子孝的伤势快速好转。他从脚刚能沾地开始便咬牙坚持走动,每日在院中运气疗伤,等到酷暑来临前,他身体已经彻底恢复如初了。   这些日子以来,云小鱼与宗子孝朝夕相处,发现他其实既不像在宗府时刻意表现出的那般死板,也不像他之前经常开玩笑时的那样没有正形,熟络之后的大部分时候,他反而是很安静的。   到了八月初八这天,沈瀚亭和丁渔回来得很早,时隔多日四个人终于一起吃了顿热乎乎的晚饭。   饭桌上云小鱼本以为宗子孝会问沈瀚亭这些天去了哪里,谁知宗子孝一字未提,只谈了一些自己对当下局势的看法,跟沈瀚亭还有丁渔二人聊得倒很投机默契。   大家酒足饭饱之后,正准备各自回房时,沈瀚亭忽道:“宗兄弟,三日后我们少当家会来宗门,他想见见你,你可方便?”   云小鱼看向宗子孝,宗子孝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想法,只道:“群真会少当家大驾光临,我定当在此恭候。”   这晚过了定更天,云小鱼在房内收拾自己的衣物,忽然发现包裹里还有一件沈瀚亭的衣服,正是一年前他在树林中救了她之后,借给她遮身的。   云小鱼想起当时的情景,静静地瞧了那件衣服半天,最后把它叠好拿着出了门,穿过院子来到沈瀚亭和丁渔的房间前,轻敲了敲门。   有人走来开了门,是沈瀚亭,他身后丁渔正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哼小曲儿,看见云小鱼,他呲溜一下子坐了起来,喜道:“云姑娘!你怎么来了?”   云小鱼见他一脸孩子气,不禁笑道:“我给你沈大哥送东西。”   丁渔听了有点蔫吧,“哦”了一声,然后跟个秤砣仰栽到床上,继续哼起曲儿来。   云小鱼把衣服递给沈瀚亭:“这衣服是你的,我洗过了。”   沈瀚亭接了过来,顿时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气迎面扑来,他笑道:“多谢,只是这么香,我穿上怕要被人误会了。”   云小鱼脸色微红道:“我包裹里有个香囊,时间长了就这样了。”   沈瀚亭道:“挺好,正好挂起来熏熏房间。”他真的把衣服挂在了床头,丁渔马上大叫:“唉呀妈呀,好香!”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太香了太香了,这屋子成闺房了!我得出去透口气!”说完捂着鼻子就跑出去了。   云小鱼捂嘴轻笑,沈瀚亭却瞧着她不语,云小鱼看见问他道:“你看什么?”   沈瀚亭在桌边坐了下来:“我看你大约是不生气了。”   自从听了丁渔的解释后,其实云小鱼已不再介怀,她想了想,轻声道:“其实我不是生气,我是……我是难过。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找过我呢,你若跟我说你来灵州找过我,我只会更感激你,更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瀚亭道:“你过来坐下。”   云小鱼走到沈瀚亭身边坐了下来,沈瀚亭看着她说道:“其实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真的怀疑过你,那日在林中你我初次相见,你居然放心让我帮你看哨,自己跑去换衣服,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没有防人之心,图纸之事即便你背后有人,多半你也不清楚原委。我出于谨慎考虑没有告诉你陈长老的去向,事后来灵州找你也是为了弥补我当时的过失,你更无须放在心上。你心地善良待人真诚,我知道你对我倍加信任,所以我没有坦白相告让你觉得伤心难过。但我那句话却没有说错,还希望你能记住:你不应该将希望托付给别人,更不应该轻易相信任何人。”   沈瀚亭这番话推心置腹,云小鱼见他眼神中有关切更有担忧,顿时鼻子发酸,轻声道:“我知道了。”沈瀚亭见她这么快乖乖应声,只瞧着她良久不语。   云小鱼猜出他的心思,说道:“我真的明白了。”   沈瀚亭道:“那就好。”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喝了起来。   云小鱼长久以来的一个心结解开了,心中觉得畅快了许多,一时竟有点不想走。她就那么坐着,一边扯着袖口的线头,一边看了看沈瀚亭。   瀚亭兀自喝茶,也不说话,两个人坐了一会儿,云小鱼忽问道:“你这些天去做什么了?”   沈瀚亭答道:“处理些帮中的事务。”   “处理完了吗?”   “还没有。”   “那还要处理多久?”   “等少当家见过宗兄弟,就该走了。”   沈瀚亭提到宗子孝,云小鱼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脱口说道:“我想问你个事。”   “你说。”   “……你们群真会……到底是做什么的?”   沈瀚亭淡淡一笑:“是宗子孝让你问的?”   云小鱼急忙摆手:“不,是我自己想知道。”   沈瀚亭没有马上回答,却起身把挂在床头的那件衣服收了起来,叠好放在了柜中,然后才对云小鱼道:“你想知道群真会到底是做什么的,明天就跟我出趟门,到时我告诉你。”   云小鱼好奇道:“去哪里?”   丁渔这时从门外钻了进来:“倒霉倒霉,本想打两只夜鹭烧着吃,结果连根鸟毛都没有!”他一抬头,见云小鱼还在,嘻嘻一笑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沈瀚亭道:“明天我要带她下山,去一趟石窑。”   丁渔有些愣,他看了看云小鱼:“那地方带她去……”   “我约了逯香主见面,带她一起去转转。”说完沈瀚亭转头对云小鱼道,“明天要早起,回去早点休息吧。”云小鱼不知道沈瀚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点头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   今夜月色皎洁,照得薄薄的窗纸发出氤氲般的微光,月光满地,云小鱼趴在床上呆呆地瞧着,脑海里却一直在回想刚才跟沈瀚亭的对话。   她觉得很奇妙,几天前她还是个爱哭鬼,但他刚才短短几句话就让她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她甚至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何要痛哭流涕了。   她翻了个身,仰面瞅着屋顶,暗想:“他很像一个人,像谁呢……可惜我想不起来了。”她忽然觉得有些愉快,这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她抱着枕头把脸埋进去,暗暗祈求这种踏实的感觉不要走,因为这对她来说太珍贵了。   心暖了,睡意也很快袭来。多日以来,她第一次踏实地睡着了。   翌日清早云小鱼却起晚了,门上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云小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眼睛披上件外衣下了床,打开房门一看,是沈瀚亭站在门外。他见云小鱼睡眼惺忪,知道她睡过了头,只道:“半个时辰后我再来。”便转身走了。   云小鱼这才想起今日沈瀚亭要带她出门,急急忙忙洗漱整齐,跑到灶屋拿了个两个馒头,准时出现在沈瀚亭跟前,沈瀚亭也不多说便带她下了山。   这日是阴天,浓云像层棉花被似的遮得天上没有一丝阳光,即便是树木茂盛的山间,空气也略显发闷,像是憋着一场雨。   云小鱼跟着沈瀚亭顺着崎岖山路往山下走,心情却甚好,仿佛沈瀚亭是带她出门游玩一样,她手举着馒头边吃边问他:“咱们这是去哪里?”   沈瀚亭道:“去取一封信。”他脚下不停,越走越快。云小鱼倒不多问,紧跟着他,嘴上也不闲着,不一会儿自己就把一个馒头吃了个精光。   两人走了足有一个时辰,却不见任何可落脚的地方,云小鱼忍不住问道:“还要走多久?”   “到了。”沈瀚亭这话说完没有片刻,云小鱼眼前救出现了一条潮湿泥泞的山路,直通右手边一个岩洞。   这条山路虽然布满青苔,但显然是被人专门开辟过的。沈瀚亭右转走入岩洞,云小鱼紧跟了上去。   这是个天然岩洞,墙上有若干凿出来的洞,里面放着水碗、打火石、蜡烛还有已经脏得看不出是什么的块状硬物。岩洞地上零散扔着一些的脏布条,有些像是捆绑伤口的,上面有斑驳的血迹,还有棉花都扯出来一大半的被子。   空气中一股馊腐气味,云小鱼捂住鼻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有人住在这里么?”   沈瀚亭道:“这里是石窑。”这时岩洞已经到了尽头,沈瀚亭带着她钻出岩洞,面前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此处是山中一个不大的盆地,中间低洼的地方平坦,四周被群山环绕。   这本应是个山清水秀风景怡人之地,但眼前平地上支满破烂不堪的草棚,而四周半面山上则布满大大小小的窑洞,草棚和窑洞里住满了人,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   但让云小鱼觉得震惊的却不是这些人,而是如此拥挤的场面却近乎鸦雀无声,除了各别不知哪个草棚里传来的哭泣声,整个山谷却死气沉沉。窑洞中的人衣衫褴褛,或坐或卧,他们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云小鱼从心底里腾起一股寒意,沉声问沈瀚亭道:“这些人是谁?”   “战后的幸存者。”   云小鱼刚待说话,忽然觉得一只脚被人抱住了,她一激灵险些叫出来,低头一看,一个妇女正死死抓着她的脚,面无表情问道:“小姐,要丫鬟么,我女儿卖给你,只要五两银子。”   她抓过身旁一个看着顶多十岁的小女孩推到云小鱼身前,那女孩子双目紧闭半昏半睡,任凭母亲拖拽过来一声不吭。她浑身发黑,已经饿得只剩下个架子,双手枯槁只剩下层皮。   云小鱼震惊不已,她从怀里掏出些碎银,蹲下放在那妇女手中,颤声道:“……我不用侍女,但这你拿着吧。”   那妇女双目圆睁,攥着银子像疯了一样给云小鱼磕头,“咚咚”的声响让云小鱼心慌意乱,她急忙拦住她说道:“不要磕了,快不要磕了。”   那妇女抱回自己的女儿,紧闭双眼,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云小鱼心如刀绞,一刻都再看不下去,奔到沈瀚亭身边,掩口不语。   沈瀚亭叹道:“你救了一个,但这里却有千百个需要救助的人,你这样是救不过来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拜师学艺   沈瀚亭带着云小鱼来到山中石窑,所见情景让云小鱼触目惊心。此时天上闷雷滚滚,那雷声就像在浓云中胡乱翻滚的游龙,从东至西,再从西到东。   乌云密不透亮,才不过晌午,天却暗得犹如傍晚。   沈瀚亭带着云小鱼穿过杂乱的草棚,来到最靠里的一个窑洞前。在靠近洞口的地方,背冲外坐着一个人,大夏天他却裹了个厚厚的被子,仿佛坐着睡着了。   沈瀚亭走到那人跟前,低声道:“逯香主。”   那人回身,正是逯青山。他一看见沈瀚亭猛地站了起来,沉声道:“沈左堂。”目光一瞥看见了云小鱼,眼中露出惊诧之色,但却没有多问,对沈瀚亭道:“总舵主的信我带来了。”   逯青山从怀中掏出一个黄色信封递到沈瀚亭手里,沈瀚亭撕开信封,拿出信纸抖开飞速看了一遍,说道:“总舵主叫咱们回阎州。”   “可是少当家明日就到了。”   “我会跟少当家说,忙完这里的事,尽快回湖城。”   逯青山听罢也不啰嗦:“那沈左堂,咱们湖城见。”沈瀚亭颔首,逯青山匆匆离去。   云小鱼问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瀚亭道:“我们私下都在这碰头,因为官府的人不会到这里来。”忽然空中炸开一声巨雷,紧接着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沈瀚亭带着云小鱼就势进到窑洞里躲雨,那雨就像从天上往下泼水一样,窑洞口连个遮拦都没有,瓢泼大雨像瀑布似的往洞里涌。   云小鱼急急忙忙往深处跑,忽然一脚踩在了个圆滚滚的东西上,噗通一声就摔趴在了地上,她刚想爬起来,赫然发现自己踩着的是一条干瘦的人腿,她顿时失声惊叫起来。   沈瀚亭一个箭步抢到她身边,急问:“怎么了?”   云小鱼手指发颤指向那条腿,说不出话来。沈瀚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然后柔声对她道:“别怕,是你踩到人家了。”他扶起云小鱼,对黑暗中说了声:“老人家,对不住。”   但黑暗中并没人回答,那条腿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   云小鱼定睛一看才看清,原来黑暗中坐了七八个人,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这些人清一色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男有女,表情呆滞。   被云小鱼踩到的是个老妇人,她仰头背靠一块岩石,双目无神,呼吸沉重,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微响。云小鱼知道自己那一脚踩得不轻,走到那老妇身边坐了下来,轻声道歉道:“对不起。”   老妇人似没听到,也不答话。云小鱼坐了片刻,觉得自己大概打扰了她,正准备起身换个地方,那老妇忽然道:“你年纪轻轻的到这里来干嘛?”   云小鱼怔道:“我……”   “这里都是等死的人,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老妇人瞧了沈瀚亭一眼,“你把她带走吧。”   沈瀚亭叹了口气,伸手去拉云小鱼。   云小鱼却不走,问那老妇人:“你的家人呢,他们是不是跟你走散了?”   “我儿子就在宗家门。”老妇人道,“跟他媳妇和我孙儿们过日子。这些人也跟我差不多。”她指了下里面那些老人。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找你儿子?”云小鱼急问道,“难道是他把你赶出来的?”   “是我自己离开的。孙儿们都太小,家里没男人不行,我儿子为了不被抓去服徭役,他自己砍断了右手。前几年赶上天灾,现在又打仗,我一个没用的老婆子在家里除了白吃饭,什么忙也帮不上,活着也是拖累子女。”   她声音很轻,眼中却好似有泪光:“我们村里但凡体弱多病、久治不愈的老人,为了不给亲人添麻烦,都会自己到这里来等死。这么做的人多了,孩子们慢慢也都不拦着了。这都是我自愿的,我不怨他们:要不是活不下去,谁肯这么做。这不是他们的错,是老天爷不给人活路。”   山洞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云小鱼听到这里只觉得喉咙梗塞,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老妇人对云小鱼道:“走吧,若能活得下去,就好好活着。”说完便再不肯说话了。   云小鱼站起身,往洞口走去。外面雨小了,雨水在地上汇成一条条细长蜿蜒的溪流,向山林间自由地奔去。   云小鱼走出洞口,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抬头向半山上密密麻麻的窑洞中看去,那些无法遮风挡雨的洞口里,洞中人正漠然地望着被雨水冲洗的山涧。   她觉得心在慢慢下沉,沉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潭深渊,四周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静默。   雨一直没停,淅淅沥沥地下着,山路泥泞难走,云小鱼一言不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却走得很快,沈瀚亭则一直跟在她身后。   云小鱼一路没有回头,她眼中盯着远方的路,好似想不停地走下去一样。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在傍晚之前回到了山中的宅院。   楚菁娥见云小鱼浑身湿透地回来,找了块毡子把她包裹住,担忧道:“怎么不避避雨再走,淋成这样感染风寒可怎么办。”   云小鱼轻擦了擦额头的雨水,对楚菁娥道:“我没事,就是累了,想回去睡一会儿。”   “可不能就这么睡,得擦干了才行。”   云小鱼淡笑道:“放心。”缓步走回房间,关上了房门。   第二日早上,大家到灶屋吃饭的时候却不见云小鱼,楚菁娥道:“她昨天淋了雨,别是病了,我去看看。”没有片刻,她却匆忙回到灶屋对三人说道:“云姑娘不在房中,我找遍里外都没看见她,不知道去哪儿了?”   宗子孝起身就要往出走:“我去找她。”   丁渔也放下筷子道:“我也去。”   沈瀚亭却拦住了他俩:“还是我去吧。”   丁渔问道:“为什么,三个人一起找不是快些?”   沈瀚亭站起身:“少当家很快要到了,你和宗兄弟恐怕得在这里等他。”   宗子孝道:“这山中危险,她一个女子凶多吉少,还是先找到小鱼再说。”言毕转身就要走,沈瀚亭伸手拦道:“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我保证一个时辰之内找到她,你等我一个时辰可好?”宗子孝目视沈瀚亭片刻,说道:“好。”   沈瀚亭出了院门,径直往山后走去。   在离这座宅院不远的后山半山腰上,不知道谁砌了块下棋的观景台,砌得很有意境,站在那里向东望去,群山峻岭尽收眼底,由远及近可见两江下游奔流不息,中间平原一马平川。而近前,更是可以把宗家门看得清清楚楚。   沈瀚亭沿后山小路拾阶而上,很快便看到了那块观景台,   他走上前,看见云小鱼正坐在棋盘旁的石墩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东方。金橘色的绚烂朝霞洒在她身上,她仿佛跟霞光融合在了一起,安静得像一幅美丽的画。   沈瀚亭望了她半晌,才缓步走了过去。   云小鱼听见脚步声却没有动,只是静看着初升的旭日。   沈瀚亭走到她身边坐下,忽然发现她被露水浸透了的衣衫,吃惊道:“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云小鱼轻“嗯”了一声。   沈瀚亭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落手滚烫。他起身便要去拉她,却被云小鱼轻轻挣开了。   她站起身走到观景台边,望着田中劳作的人说道:“你看,他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在田间辛苦耕作到现在,连口水也没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何最后却只落得卖儿鬻女、离家等死的结果?”   沈瀚亭顺着云小鱼的目光望去,半晌道:“他们这么辛苦,为的不过是衣食无忧、子孙满堂,一家人其乐融融罢了。这也是群真会成立的初衷,让百姓吃饱穿暖,给他们太平日子。”   “那你呢,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需要我活着的理由太多了。”见云小鱼瞪着双大眼睛瞅着自己,沈瀚亭像看个孩子似的笑了笑,“你真那么想知道?”   云小鱼认真地“嗯”了一声,沈瀚亭道:“其实也很简单,在我看来,人活一辈子,图的不过是心累了有人陪,身体累了有家回,高兴了有酒喝罢了。”   云小鱼侧头望着沈瀚亭:“……所以你说你不在乎四海万神图,因为你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沈瀚亭没有答她,只是笑了笑:“你淋了雨又吹了一夜的风,已经病了,走吧。”   云小鱼却道:“先别走,我有件事求你,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事?”   “我想拜你为师,请你收我做徒弟。”她说着跪了下来。   沈瀚亭甚是诧异,伸手要去拉她,却被云小鱼推开了:“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沈瀚亭摇头道:“你不是发誓这辈子都不会拜我为师?我也说过我确实不收女徒弟。”   云小鱼脸上露出愧疚之色:“我那时气你对我隐瞒,也不懂事,才说了气话。可是这两日来,你教了我很多道理,跟那些人比,我太看重我的悲伤了。李凉桂说我活着也就是三五年间的事,但练武可以让我延缓寿命。我想活,我不想死,这世上那么多人衣食无着、饥寒交迫,但哪怕咬钉嚼铁也要活下去,我又有什么理由自艾自怜,等我学有所成了,我还可以帮助别人。你说不收女徒弟,可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男子也多得是,只要我心志坚定,未必就比男儿差。”她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请你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不负所望!”   沈瀚亭听完神情复杂,却不再去拉她了。云小鱼心如磐石,跪在地上双目直视前方,一声不吭。沈瀚亭道:“你先起来,回去把病养好,学艺的事从长计议。”   云小鱼道:“不能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的事儿一般最后都黄了。”沈瀚亭听了想笑,但见云小鱼的脸已经红得像块小烙铁,却连打冷战浑身直抖,他板起脸来道:“学武很辛苦,不是儿戏。相比聪慧的天资,毅力更加重要,必须有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耐力才行。仅凭一时冲动脑袋一热就说要学武,却不能持之以恒最后半途而废,这样的人是我最不喜欢的。我不收女徒弟,就是因为女人多半吃不了那份苦。”   云小鱼脸烧得通红,却道:“那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能吃苦?”   沈瀚亭见她满脸倔强,叹道:“你身体不好,即便我相信你能吃苦,也不愿意你受苦,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云小鱼索性不讲话了。   沈瀚亭又道:“你若当我的徒弟,我对你半分都不会客气。”   云小鱼还是不吭声。   沈瀚亭佯装嗔怒道:“好,那你就在这里跪着吧!”说完竟真的甩袖而去。   沈瀚亭回到宅院,宗子孝还站在院中。他见沈瀚亭走进来,上前问道:“沈左堂,找到小鱼没有?”   沈瀚亭道:“找到了。”   宗子孝似舒了口气:“那她人呢?”   “就在后山的观景台。”   “后山?”宗子孝眉头一蹙,“她在那干嘛?”   沈瀚亭并不答话,却问道:“丁渔呢?”   “他下了山,说去接少当家了。”   沈瀚亭点了点头抬腿往院内走去,却又停步,对宗子孝道:“小鱼感染了风寒,在后山不肯回来,你拿件衣服去劝劝她,她或许会听你的。”   宗子孝听得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从屋里取了件外衣就直奔后山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青龙堂主   宗子孝来到后山的观景台,见云小鱼跪在冰冷的石地上,腰板却挺得笔直。他吃了一惊,疾步上前一看,又见她浑身浸透露水,整个人都在打哆嗦,忙把衣服给她披上,要拉她起来,却被云小鱼推开了。   宗子孝蹲下身来问她:“小鱼,你这是做什么,为何跪着不起?”他伸手一探她的额头,“你这脑袋都能烫壶酒了!起来跟我回去。”又去拉她,这次宗子孝手上使了力,云小鱼跪不住了,只好急得喊道:“我不起来,我要跪到他答应为止!”她使劲把身子往下坠,宗子孝只好松手。   宗子孝问道:“你要谁答应什么?”   “我要沈瀚亭答应收我为徒。”   宗子孝听了一愣:“你要跟沈瀚亭学武?”   云小鱼将自己这两日来的所见所闻以及感触和想法跟宗子孝说了一番,然后道:“我是认真的,你不知道有多认真。”宗子孝问沈瀚亭是如何答她的,云小鱼沮丧地将沈瀚亭的话说了一遍。   宗子孝听罢说道:“练武确实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一般人很难坚持下去。”   “可是畏难就不做,那不是什么都干不成了?我不怕死,但我怕自己百无一用。我现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出了事只会束手无策成为别人的累赘,我不想这样。”   宗子孝认真道:“你怎么会是别人的累赘,你很聪明,立于世上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非要学武。另外你为何说不能总跟着我们,你要去哪里?”   云小鱼急道:“唉,我说得不是这个,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总之他不答应,我就一直跪在这里不走!”   “你若做了他的徒弟,就要跟他去群真会,你想过这件事么?”   “那我便跟他去群真会,有什么不可以?”   “他要是一直不肯答应呢?”   “那我就跪到死为止。”   宗子孝见云小鱼一脸倔强之色,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抬头望着远处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个姿势,抬手看了看手上的泥,说道:“你看,我一直陪你蹲着,腿都酸了,手也都是泥。我大病初愈,你帮帮忙,咱们坐下说。”   云小鱼面有迟疑,宗子孝道:“沈瀚亭不在,你不用担心。而且我这腿也实在是太酸了。”   云小鱼心有不忍:“那你走以后,我再跪。”   宗子孝道:“好。”便站了起来,脱下外衫,叠了叠铺在石凳上,让云小鱼坐下,自己在一旁也坐了下来,说道:“如果你真心想拜他为师,你现在这么做就是在逼他,并不能说服他。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不答应你?”   云小鱼沉思了下,说道:“他心里莫不是嫌我笨,怕我学不会?”   “在四海客栈的时候,相信他已看出你有学武的天分,所以应该不是这个原因。我想他主要还是怕你吃不了苦,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一部分其他的原因。那部分原因,咱们两个坐在这儿生想是想不出来的,所以暂且先不去管它。但吃苦这件事,你却可以证明给他看。”   “怎么证明?”   “你先跟我回去,我就告诉你。”   “……你又骗人。”   “我真没骗你。你就算在这里跪上个三天三夜,也只能说明你有决心而已,但决心和耐力是两码事。数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可比表决心难多了。沈瀚亭要的是你的恒心,不是决心。所以你应该先跟我回去,你现在生着病,如果还没开始表现,人就先倒下了,不是更让他觉得你不行?”   云小鱼越想越觉得宗子孝的话有道理,正颜厉色地自语道:“不错,我若是倒下了,倒让他觉得我没用。”   她站起身,跺脚道:“走,咱们回去。”   宗子孝笑道:“如此你已经旗开得胜,赢他一招了。”   云小鱼听得心潮澎湃,虽然面如番茄,却意气风发。此时她已经烧得直喘粗气,但却精神百倍地奔着山前去了。   沈瀚亭见云小鱼满脸烧得通红,像阵小旋风一般奔进门来,诧异道:“小鱼,你……”他话没说话,云小鱼却厉声道:“我先去休息,等我养好了病,自会证明给你看!”说完头也不回径直回了房,把沈瀚亭撇在了原地。   宗子孝这时踱进门来,沈瀚亭忍不住笑道:“还是你有办法。”   宗子孝淡笑摇了摇头,问道:“少当家到了没有?”   “刚刚到,正在里面等宗兄弟。”   宗子孝收敛了笑容:“我这就去。”疾步往里间走去。   宗子孝走进沈瀚亭的房中,房中一人正负手而立,看着墙上一幅刺绣,听见脚步声,这人转过身来:他三十四五岁年纪,身穿单绿罗团花长袍,腰系银带脚蹬皂靴,手中拿着一把摺叠纸扇子,眉清目朗,气宇不凡。   此人气质卓尔不群,宗子孝一见之下便认出他是群真会的少当家向南霄,急忙拱手道:“在下宗门宗子孝,群真会少当家来此,在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向南霄的目光飞速在宗子孝身上转了一圈,淡笑道:“哪里,宗二爷快请坐。”他伸手请宗子孝落座,拿起桌上沏好了的一杯热茶放到宗子孝面前,笑容轻敛,微喟道:“宗门宗老先生和宗氏三杰的大名我早有耳闻,只可惜这场战事之中,宗掌门为了灵州的百姓舍生取义,无缘一见,实是憾事。”   宗子孝道:“家父在世时久仰群真会大名,也多次提及想去拜访总舵主和少当家,怎奈世事难料,如今却再无机会了。”沈瀚亭和丁渔这时一块走了进来,在两侧坐了下来。   向南霄对宗子孝道:“如今朝廷腐败、民不聊生,宗门所以得人拥护,众心所向都是为了黎民百姓。家父祖上虽为朝廷重臣,但他救百姓于水火的心与宗掌门却是一般无二,你我都是同道中人,我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我这趟来灵州,除了处理些帮内的事务,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来找你。”   “哦?少当家请讲。”   向南霄道:“想必沈左堂已经跟你提过,群真会现在用人在即,我想请你加入群真会,不知你是否愿意?”   宗子孝早已猜到几分,隧道:“承蒙少当家看重,只是我有孝在身,守孝这三年暂时没有其他打算。”   向南霄听出这是宗子孝搪塞之词,微微一笑道:“沈左堂同我讲,他曾与你们宗家三兄弟在凉水河镇有过一次交手。当时你三人虽然用的都是宗家拳法,但你的武学天赋却强过你两个兄弟许多,宗门接班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你大哥。如今逝者已矣,宗门只剩你一个血脉,披麻戴孝是应该的,但你难道不想继续完成你爹未成的心愿?群真会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帮中兄弟相互砌磋、取长补短,你的宗家拳法不仅能得以流传,更能得到高人指点,这难道不是好事?我想宗掌门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向南霄拿着折扇在手中轻叩了两下,目视宗子孝道:“……现在青龙堂堂主一位空缺,我想让你接手,不知你意下如何?”   宗子孝还是不语,向南霄似也不欲为难,只道:“你不着急答复我,我在灵州还要再停留两天……”他话没说完,门口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楚菁娥出现在了门口。   宗子孝连忙起身道:“娘,你怎么来了?”楚菁娥手握丝绢,焦急道:“孝儿,你快来看看,云姑娘烧得不行了!”   宗子孝面色微沉,对向南霄抱腕道:“恕在下失陪片刻。”跟着楚菁娥走了出去。向南霄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问身边两人道:“是谁病了?”   丁渔道:“是路上结识的一个姑娘,一直在宗府受他们照顾。”   向南霄听罢没再多问,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问沈瀚亭道:“你认为他怎么想的?”   沈瀚亭道:“……他应该会答应。”   向南霄摇了摇头:“我看他很犹豫。”   “他毕竟是宗门的二当家,宗门出事没多久就叫他另投门派,他难免会有所顾虑。我认为多给他些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丁渔这时说道:“他要是知道群真会到底有多大,想必就不会这样犹豫了。青龙堂堂主的位置多少人想坐都坐不上,他若拒绝,日后必定会后悔。”   向南霄却道:“也不能这么说,宗门虽不比咱们,但在灵州当地的势力却比咱们稳固。而且宗门在其他几个州县也还有死忠余党,让他当青龙堂堂主可以省去咱们自己召集这些人的时间和力气。”      ☆、第一百一十六章 意外消息   宗子孝和向南霄及沈瀚亭等人正在房中叙事,楚菁娥忽然出现,说云小鱼情况不好。宗子孝随她来到云小鱼房间,走到床前,看见云小鱼眉头紧锁、双目紧闭,额头上满是汗水。   楚菁娥急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胡话,是不是得找个郎中来看看,我怕再这样烧下去,人都要烧坏了!”   宗子孝把手探入云小鱼脚边的被子下面一摸,发现被褥都被汗水浸透了,自语道:“……出了这么多汗。”   他对楚菁娥道:“我去打盆凉水来,一会儿拿布给她敷在头上。”   楚菁娥道:“好。”   谁知宗子孝刚抬脚要走,却被云小鱼一把拽住 ,她双目紧闭,烧得昏昏沉沉,口中却低喃道:“你别走……。”   楚菁娥见状道:“还是你留下,我去打水吧。”说完便走了出去。   宗子孝在床边坐下,他刚一坐下,云小鱼就伸出手紧紧拉住了他,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紧闭的眼角流了下来:“……你在哪里,怎么都不来找我?留下我自己一个人……我很害怕。”   宗子孝听得万分疼惜,却也心乱如麻:他自然知道云小鱼唤的不是他。早在他刚把她带进宗府时,他就知道她已心有所属,那时他还能占着她失忆的便宜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逗逗她,但如今他却连半分这样的玩笑都说不出口了。   云小鱼昏迷中仍在反复念着:“……你在哪里……别走。”宗子孝心知云小鱼口中的“你”另有其人,心中黯然,却低声道:“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云小鱼听见安静下来,拉住宗子孝低声呢喃道:“……永远陪着我好吗?”宗子孝先是沉默不语,而后极轻地答道:“……好。”   楚菁娥端了凉水进来,拿布浸湿了,然后拧干递给宗子孝,宗子孝把布放在云小鱼的额头上,不一会儿布就温了。   这样反复几次之后,宗子孝道:“这样不行,我还是去请郎中来。”他起身走到门口,刚拉开门,却发现丁渔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个青衣布衫的中年男人。   丁渔本来正要扣门,见宗子孝正好把门打开了,忙道:“我把郎中请来了!”   宗子孝道:“来得正好,快进来。”   那郎中背着个褡裢,走到云小鱼跟前,上手一搭脉,脸色忽然大变:“这……这……”   宗子孝和丁渔同时问道:“她怎么了?”   那郎中还是“这……这……”的半天说不出一整句话来。丁渔急道:“你怎么结巴了!”   宗子孝沉声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郎中咽了口口水道:“这根本不是活人的脉象……”   丁渔听了顿时怒道:“云姑娘大活人一个躺在这里,你的意思是她死了不成?”他一反手,瞬间手中多了把刀比在了郎中脖子上:“你再满口胡说八道,我立刻宰了你!”   郎中立时吓得结巴起来:“这样少见的脉,我,我真的诊不出原因来,求二位高抬贵手,放,放我走吧!”   宗子孝道:“你既然诊不明白,就先开些治风寒的药吧。”   郎中忙道:“是……是!”从褡裢里拿出纸笔写了张方子,放在桌上,然后逃也似的跑了。   丁渔将小刀别回腰间,气道:“我知道云姑娘的病一般人瞧不好,原本也就是想叫他开些退烧药便是了,但听他刚才说的那些个屁话还是生气。”他又拿起桌上的方子看了几眼,嘟囔道:“他开的方子能吃么?”   宗子孝却似没听见,他面沉如水,思忖片刻后,忽然二话不说,抬腿就走出了房间。   宗子孝来到向南霄的房间,向南霄和沈瀚亭正在一块说话。看见宗子孝匆匆走来,两人均都起身,向南想刚想问话,宗子孝却冲他一抱腕:“我愿加入群真会,与帮中弟兄共存亡。”   他一撩长衫,跪地行礼道:“属下参见少当家。”   向南霄颔首淡笑,伸手将他扶起:“快快请起,从此咱们就是自家兄弟,无须多礼。”   宗子孝起身站立一旁,却不再言语。   丁渔此时迈进门来对宗子孝道:“宗二爷,我看云姑娘情况不大好。”   向南霄道:“你现在要改称宗堂主了。”   丁渔一怔,他没想到宗子孝刚才二话不说竟是来找向南霄说这件事,搔了搔头,说道:“原来已经是自己人,那我以后可就叫你宗大哥了!”   向南霄对宗子孝道:“咱们两日后一早启程回阎州,既然那位姑娘的病不好治,就一块带回去让江上仙瞧瞧。”   宗子孝原本紧绷的神情似舒缓了很多,应道:“是。”沈瀚亭看了看宗子孝,似极轻地叹了一声。   向南霄又将这两日的安排简单说了说,大伙儿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   东魂镇压灵州起义大获全胜,六月底前回到了皇城。   苍涟在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庆祝东魂凯旋而归,同时也是嘉奖他在西陵一战所立的巨大战功。   这场妙舞笙歌的庆功宴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也让袁长志和李仕明见识了这位东陵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乎无人能够撼动的地位。   灵州动乱被强势镇压,东魂作为镇国大将军亲自带队出兵,对各路起义军起到了不小的震慑作用。接下来的几个月,各地州府陆陆续续呈报,其各自辖区内原本暗潮汹涌的纷乱势态仿佛褪去的潮水般,一时之间平息下来了。   李仕明这时却又坐不住了,他不顾徐暮秋劝阻连上几本奏折,劝苍涟借此机会解决赋役混乱的问题,他建议将按人丁交税改为按田地和财产的数量交税,以减轻农户负担、安抚民心。   这一次苍涟考虑到最后这一点,并没有驳回他的奏请,但这份奏折刚拿到朝堂上一说,朝野上下立刻一片反对之声。   这回不用苍涟再冲他摔杯子,李仕明自己也心知此事举步维艰。   就在李仕明为推行调整税制之事愁眉不展时,一日萧无伤忽然来访,说东魂要见他。   东魂的国师府就在皇宫之内,位于最东侧的云起崖崖边 — 这是旁人没有的待遇。这座府邸虽不比皇宫内的建筑雄伟,但巍峨矗立于云起崖之巅,左邻凌寒宫,右接紫霞阁,独有一份仙气迷蒙的意境。   李仕明跟着萧无伤穿过精巧的亭台水榭,来到最里面的飞云阁。   门没有关,东魂正站在案台后全神贯注地写字。他一身墨色缎子长袍、腰系白玉带,随着他握笔的手在纸上上下游动,袖口露出金色镂空木槿花镶边。   听见声响,他抬起头来。   李仕明见过东魂,但因为每次都离得很远,所以并看不清样貌,只知道他很高。但此刻与东魂对视的瞬间,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东魂的眉宇间有股极重的阴森之气,让人莫名地倍感压力。   东魂放下手中的笔,直视着他:“……李仕明李大人。”   李仕明跪地行礼:“参见国师大人。”   东魂示意李仕明落座,自己也坐了下来:“你的奏折我全都看过,你的想法没错,但却行不通。要想个折中的法子。”   他丝毫不寒暄,上来就说调整税制的事,倒把李仕明说得一怔,但他很快问道:“还想请教国师大人,如何个折中法?”   东魂道:“赋役按人收,田赋按地收,有主有辅,一步一步来,不要想着一蹴而就。”他寥寥几句却说得李仕明心中登时一亮,立刻道:“下官明白了。”   东魂斜靠椅背,两指撑头侧目瞧着李仕明,忽问道:“你在找四海万神图?”   他的问题跳转太快,李仕明又是一愣。   “你绝不是为了帮塔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东魂那双鬼魅般的眼睛直视着李仕明,李仕明觉得心骤然乱跳,仿佛魂魄都要从胸口飘出来,他紧忙定了定神:“下官……下官是为了……”   “可跟那个叫云小鱼的女子有关?”   东魂接二连三的问题个个戳中要害,毫不给人喘息的功夫,让李仕明大惊,他下意识望向一旁的萧无伤。   萧无伤眼神微动,却不说话。   东魂看见,淡淡一笑:“你不用看他,他什么都没说,我随便一问而已。看你如此紧张,那多半是了。”   李仕明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东魂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神色:“看来你并非像陛下以为的那样记忆尽失。”他站起身,缓步踱到李仕明跟前,问道:“那图原来在西砚手里,你未曾见过么?”   李仕明双手冰凉,半晌他哑声道:“……下官未曾见过。”   东魂目视李仕明良久,忽道:“你想要什么便利,我都可以给你。你把四海万神图拿给我,我帮你找到云小鱼,前提是她还活着。如何?”   李仕明大汗淋漓。   东魂负手伫立,目视李仕明片刻后,回到案前,重新拿起笔开始写字,同时说道:“送李大人回去吧。”   萧无伤身影一闪,已经站在了李仕明身边:“李大人,请。”   李仕明缓缓站起身,跟着萧无伤往外走去,他竟然觉得有些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萧无伤跟着李仕明一直走回了听雨斋,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李仕明却感到他似有话说。   到了听雨斋门口,李仕明道:“萧大人,我这就到了。”   萧无伤点点头,转身离去。他已经走出了几步,却还是停下了脚步,犹豫片刻后,对李仕明道:“我没有跟东魂大人说过你和云姑娘的事。”   李仕明道:“我知道。”萧无伤听罢,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李仕明回到听雨斋中,却一直心思不定。   东魂敏锐的洞察力让他印象深刻,他带给人的巨大压迫感到现在还令李仕明心有余悸,但他揣测不出东魂是否已经知道四海万神图其实在自己手上。   李仕明觉得胸口发闷,他走出房间,在院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此时已是九月,今年东陵凉得早,院中树上有些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满树黄叶映衬着天边的落日残霞,带着几分萧索。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仕明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距离去年十月云小鱼下落不明到现在已经快整整一年了,她到底在哪里?可见到陈天河了?她……可还活着?每当想到这里,李仕明心上就像插了把刀似的 — 他只能立刻打消这个念头,反复告诉自己云小鱼吉人自有天相。   李仕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细细地思考着各种可行的办法:“无论东魂知道多少,他已经提出了条件:他要四海万神图,他也能找到小鱼。……但他可信么?小鱼还活着么?这一切还来得及么?”   正在李仕明怅然若失的时候,淮胜走进院中对李仕明说道:“李大人,王掌柜来了。”李仕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道:“我这就去,请他在厅里等我。”   李仕明来到前厅,王二已经等候多时,见到李仕明进门,他站起身来,李仕明忙道:“坐。”又叫淮胜:“上壶好茶。”   王二坐下问道:“李公子,最近还好?”   “还好,你那边如何?”   王二把草帽摘了下来放在旁边,“咳”了一声:“我是一如既往地忙,但我查到了一些关于群真会的事,所以就赶紧来了。”   淮胜端上来一壶滚烫的热茶,李仕明接过茶壶,给王二倒了一杯。王二等淮胜走出去关上了门,才对李仕明说道:“李公子,我查到号称江湖第一奇人的陈天河还有号称医仙的江上仙,他俩全都是群真会的。所以那个叫沈瀚亭的没撒谎,他和陈天河确实应该是认识的。”   李仕明心中暗道:“如果沈瀚亭能找到小鱼,这就算是个好消息了。”前提是云小鱼并未落入其他歹人之手,而沈瀚亭是个值得信任并且靠得住的正人君子 — 但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要想这两点都符合,小鱼何尝不需要一份幸运?李仕明不敢深想,他只能逼自己往好处想。   王二这时拿起茶杯喝了两口,压低声音道:“我还打探出一个情况,李公子你大约想不到这群真会有多大。官方记载他们在阎州共八百余人,实际上他们在赢山以东所有州县内均设有分会,只不过以不同名义设立的罢了。沿着遥江、望江从西至东、叱咤两江的十八坞,还有伏虎崖到龙啸山的三十六寨,背后也都是他们的人。粗摸估计,光这些明面上的加起来可就已经不止五十万了。”   王二“啧啧”了两声:“这要是编成军队可不得了。”   李仕明眉头紧锁:“这么大的一个组织,朝廷怎么没发现呢?”   “这个群真会极其低调,下面各分会相互之间干的是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要不是你叫我特意去查他们,根本没人能想到背后是一家儿。”王二抬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下的横梁上,手肘支着膝盖,伸出三根手指对李仕明道:“李公子你想,向天雕是在圣祖523年成立的群真会,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他们有今天的规模并非一夜成城,官府自然不会想到去查他。”   门外响起了淮胜的声音:“大人,该吃晚饭了。用小的给王掌柜添副碗筷么?”李仕明一看窗外,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便对王二道:“留下一起吃个饭吧。”   王二抓起桌上的草帽扣在头上,起身道:“不吃了,店里还一大堆事儿等着我,我这就走了。”   李仕明道:“那好,路上小心。”王二对李仕明拱了拱手,转身走入夜色中。   淮胜将饭菜端上桌来,李仕明还在想着王二刚才对他说的这些事:群真会有今天绝非一朝一夕所成。帮众数量如此惊人而朝廷却毫无察觉,只能说是向天雕这个人运筹帷幄的结果,此人用三十多年的时间积微成著,若说只是靠广交朋友那绝对不可能。   淮胜见李仕明沉思不语,便把筷子递到了他手里。   李仕明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心中却兀自还在琢磨一件事:向天雕如此处心积虑,他的目的却是什么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初到千水   云小鱼高烧渐退,但从灵州到阎州一路上她都昏昏沉沉、浑身无力。考虑到这点,向南霄等人马不停蹄,在中秋前赶回了湖城。   一进湖城,云小鱼就强撑着坐起身来,双手扒着轿窗不停地向外张望。丁渔见了,问她在找什么,云小鱼说在找湖水。   丁渔听罢笑道:“城里哪来的湖水?”云小鱼奇道:“没有湖水,为什么叫湖城?”丁渔解释道:“因为在城的南边有一个七峰湖。”   “那咱们现在是要去那里吗?”   “不,咱们去千水寨。”丁渔答道,“不过你也不要以为千水寨有一千个水池,其实寨中是没有水的。”他向前一指:“到了,你看。”   云小鱼从轿中探出头向前望去,顿时被眼前壮观的景色给迷住了。在她印象中,叫山寨的地方应该都像青石寨那样,是一座被山林围着的巨大宅院,里面住上个百十来号人,院后有粮仓和囤放武器的场所。   但眼前的这座山寨大了青石寨至少十倍还有余。   这座千水寨绝世独立,筑于一条危崖高耸、南北走向的山脊之上。它东、西、北三面临水,南面一道断崖,如刀削斧劈一般。山寨的位置可以说是山水交融,占着易守难攻的天然地利。   从山下向山上望去,连亘的白色石阶顺着山脊盘旋而上,石阶旁边建有大大小小的房屋,均由石头筑成,约有百余间不止。   这些房屋在层层叠叠的山林间若隐若现,错落有致。房屋的房瓦是淡灰色的,山中的秋叶是金黄色的,而西天的晚霞是赤红色的,再加上重峦叠嶂中浮云点点 ,眼前这一切宛如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   丁渔见云小鱼瞧得出了神,遂笑道:“大吧?等会儿进去了,里面更好看。”他们拾阶而上,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一个巍峨高耸的山寨大门前,高处石头上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千水寨”。   这三个字笔力劲挺、铁画银钩,与青山绿水一样在俊秀中透着一种蓬勃的气势。云小鱼仰头看了半天,心中暗暗佩服道:“不知道是谁刻上去的,端得一笔好字。”   哨岗上的人老远就认出了向南霄,等他们走到山寨前,寨门就轰隆一声打了开来,从门里迎出七八个人来,一起朝向南霄等人行礼道:“少当家,沈左堂,丁堂主,你们回来了!”   云小鱼仔细瞧了瞧这些人,发现苗十七和逯青山也在其中,其他就再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了。她没再多看,轻轻放下了轿窗上的帘子。   云小鱼跟楚菁娥坐在轿子里,隐约听见向南霄对众人介绍宗子孝。向南霄说到宗子孝是新任青龙堂堂主时,轿外顿时响起一片寒暄之声。众人说了片刻的话后,云小鱼感觉轿子一晃,就又被抬着往前走了。   这一路上轿子一直是前高后低,显然是在走上坡路。   云小鱼忍不住又掀开轿帘往外看,他们现在走的是一条较宽的石板路,在路两旁林立着许多小巧的房屋,格局形状大同小异。屋外是一条排水的石沟,屋后则是一个或大或小的独立小院。   因为这些小房子都是依山而建,地势上前低后高,所以还能看见有些人家后院里种了菜。现在是晚饭的饭点儿,因此很多屋前都有妇女和儿童在淘米择菜,有些人家里还冒出了饭菜的香气。   有几个宅院明显比其他的要大,有老有小,住了许多人,经过这些宅院的门前时,偶尔还能听见里面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再往山上更远的地方望去,则有些四方形的水池,像是用来积攒雨水的。   挨家挨户的门上都挂了灯笼,虽然此时并没有点亮,但不难想象如果全都点亮的话,夜晚这条路必然像通往天上仙宫的仙径一样漂亮。   云小鱼边看边想:“这千水寨说是一座城都不为过。”她还想再多探些身子出去瞧瞧,却被楚菁娥拉住了:“老老实实坐一会儿吧。”云小鱼讪讪一笑,端端正正地又坐了回去。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掀起轿帘请云小鱼和楚菁娥下轿,云小鱼先迈出轿子,然后回身搀扶楚菁娥走出来。   云小鱼环顾四周,发现身处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里,落轿正是一个厅堂的门口。这厅堂十分明亮,上面挂着的牌匾上写着“聚贤厅”。   向南霄和沈瀚亭等人此时正站在聚贤厅中说话,厅上三三两两地立了大约十几人,向南霄站在众人中间,他面色和气,与每个人似乎都很熟稔。   在他身后的地台上摆着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个仪态优雅的老妇人,她的容貌保养甚好,看来只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正是向南霄的母亲 — 阮秋江。   宗子孝看见云小鱼和楚菁娥下了轿,走出厅来对楚菁娥道:“娘,你们来见见舵主夫人。”楚菁娥点了点头,跟着宗子孝走入聚贤厅。她径直走到阮秋江面前,行了个礼说道:“舵主夫人,打扰了。”   阮秋江起身走下地台,先回了个礼,然后微笑道:“南霄写信回来,说他请来了宗门的二当家任青龙堂堂主。”她说着看向一旁的宗子孝,“宗堂主年轻有为,他能加入群真会,我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说是打扰。”   楚菁娥听着心里稍觉舒服了些,便道:“孝儿还年轻,但他很聪明,还望舵主夫人和少当家日后多照顾提拔他。”   阮秋江笑道:“这是自然。”她又看了看楚菁娥身边的云小鱼,问道:“这位是……”   “这是从前我府中的,叫云小鱼,她聪明伶俐,我拿她当干女儿一样,一直带在身边。”   阮秋江颇为仔细地打量了云小鱼几眼,轻笑道:“长得真是清秀俏丽。”   云小鱼听了微一屈膝:“谢舵主夫人夸奖。”   阮秋江轻轻点了点头,喊来旁边一个垂手伫立的男人,对楚菁娥道:“宗老夫人,这是千水寨的总管家吴忠。”她微侧身对吴忠认真嘱咐道,“给宗堂主挑个好院子,妥善安排下。”   吴忠道:“是。”   阮秋江对楚菁娥又道:“明晚是帮内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赛场就在后山。你们先看看房间满不满意,若是觉得还好,明天白天就先休息休息。晚上觉得不乏了,还可以出来凑凑热闹。”   “这些事我也不懂,还是让孝儿他们看去吧。”   阮秋江听罢笑道:“你要是觉得闷可以来找我,我那里人多,大家一块热闹。”楚菁娥也笑道:“那是最好了。”   就在这时,堂上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般动听:“沈大哥,你终于回来了!”云小鱼顺声望去,只见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从后堂里跑了出来。   她十四五岁的年纪,身穿一袭淡粉色石榴裙,外套一件鹅黄色棉衣,头发用一个小巧的淡绿色发夹别着。这几个颜色本来并不搭,但放在这少女的身上却衬托得她俏皮得紧。   这少女径直跑到沈瀚亭跟前,伸出双臂就搂住了沈瀚亭的脖子,欢叫道:“你怎么才回来,想死人家啦!”   阮秋江见状板起脸来,佯装嗔道:“青衣,没规没矩的,让人看了笑话。”   那少女撅嘴道:“我想沈大哥了么。”   这少女口无遮拦,堂上却无一人见怪,就连向南霄都不以为意,反而面带笑容道:“你心里只有你沈大哥,你见到他,就连我这个表哥都不理了。”   少女娇笑道:“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日你都在寨中。可是沈大哥说去灵州,嗖就没了人影,一去又去这么久,我当然更想他!”   向南霄含笑摇头,转身对宗子孝介绍道:“这是我表妹阮青衣。”又对阮青衣道,“青衣,来见过青龙堂宗子孝宗堂主。”接着,指着楚菁娥和云小鱼道:“这是宗老夫人还有云姑娘。”   阮青衣逐一行了礼,最后看见云小鱼的时候,眼睛却盯在云小鱼身上不动了。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云小鱼身上来来回回地转了几圈,忽然问道:“你是宗堂主的夫人么?”   她问得云小鱼一愣,不过还没等云小鱼开口,沈瀚亭已对阮青衣温言道:“青衣,要有礼貌。”他的话可比阮秋江的话管用多了,阮青衣立刻不再追问,只嘟囔了一句:“问问有什么不可以。”   云小鱼见阮青衣脸上还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便答她道:“我不是宗堂主的夫人。”阮青衣却好似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想再追问,又忍不住先看了看沈瀚亭,见他面色似不容含糊地严肃,只好作罢。   沈瀚亭这时问阮秋江:“请问总舵主可在寨中?”   阮秋江答道:“他出去办事,再过两日才能回来。”   “陈长老和江上仙呢?”   阮秋江刚要答话,阮青衣却插嘴道:“陈长老跟褚先生去北陵啦,江上仙跑到山里炼丹去了!”   沈瀚亭眉头微微一皱:“哦?那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阮青衣高声嚷道:“江上仙说下个月十五才能回来,陈长老和褚先生我就不知道了!”   沈瀚亭听了她的话,抬眼看向阮秋江,眼中有询问之色。   阮秋江怪嗔地看了阮青衣一眼:“叽里呱啦的,我的头都要被你吵疼了。”接着对沈瀚亭道:“江上仙说他大约下月十五,也或许晚些。陈长老和褚先生临行前说最快年前就能回来,慢的话,可能要到谷雨之后了。”   沈瀚亭点了点头:“好。”便再不语。   阮青衣扯着腰上的香荷包,瞅着沈瀚亭,有些不高兴地问道:“你问了这么多人,怎么就不问问我?”   沈瀚亭淡笑道:“我看你活蹦乱跳,好得不得了,还用问么?”   阮青衣见沈瀚亭笑,她立刻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我新学了几招,你来看。”拉着沈瀚亭就往后院走,边走边道:“来嘛来嘛。”   吴忠这时走上前道:“宗堂主、宗老夫人,云姑娘,咱们先去看看你们的房子?”   宗子孝颔首:“好,有劳了。”   “哪里。”吴忠说着伸手引路,带着三人走出了聚贤厅。   路上吴忠边走边给宗子孝介绍:原来群真会六个堂主,每个堂主都有一个独立的宅院,这六个宅院的格局基本是一样的:院门左手边与院门同侧是门房,也可做客房。左右两边是厢房,最里面是两间正房。这样一来,按规矩宗子孝是户主,他住在两间正房里的一间。另外一间正房论辈分应该给楚菁娥。   宗子孝听到这里说道:“那小鱼可以选择两边的任意一间厢房住了。”他问云小鱼这样安排她意下如何,云小鱼说没问题。   吴忠面上却好似有一些为难:“宗堂主,有件事舵主夫人怕是忘了跟您提:您院里的东厢房已经住了人,这位云姑娘大概只能住到西厢房去了。”三人听了都有些诧异,宗子孝问道:“住的何人?”吴忠道:“是一位叫苏离的姑娘。”   正说到这里,四人已经走到了宅院门口。吴忠推开院门,宗子孝看见院中正站着一位身形消瘦的紫衫女子,他一眼便认出那是苏离。   就在他一怔的功夫,苏离也已经看见了他,她顿时泪如泉涌,扑到宗子孝身上,抱着他大哭起来:“二爷,你真的回来了!这太好了!”   宗子孝又惊又喜,扶着苏离颤声道:“苏离,我以为你……,只有你自己么,秋生他们呢?”   他不提倒好,这一问苏离哭得愈加伤心:“冯大哥没了,秋生和杨绻下落不明,只有我和鲁奎大难不死被人救下,才能到这里来寻二爷!”   宗子孝听得神情甚是悲恸,苏离则伏在他胸前继续哭道:“二爷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听说你和老夫人被群真会的人救走,就和鲁奎日夜兼程地跑到这千水寨来找你。直到舵主夫人收到他们少当家的书信,说你跟他一块回来了,我这一颗心才算放下。”   她担心宗子孝的心情还有那份毫无掩饰的情意,任谁一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云小鱼自然也看得十分明白。   楚菁娥见苏离忘我恸哭,她自己也是满眼含泪,轻拍苏离柔声道:“丫头别哭,咱们去里面慢慢说。”   苏离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这时她忽然看见站在楚菁娥身边的云小鱼,怔了一怔:“你……?”她本想问为何云小鱼也在这,但见楚菁娥神情凄楚,而宗子孝已走进屋内,便没问,只是紧跟着宗子孝走了进去。   几人走进会客厅,吴忠见宗子孝和苏离像有旧事要叙,便道:“宗堂主家中女眷多,我待会儿安排两个侍女过来,有事随时吩咐属下。”说完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云小鱼扶着楚菁娥坐下,自己则在一旁坐下,她发现苏离还在有意无意地瞟自己,便对楚菁娥道:“老夫人,我去给大伙儿泡壶茶,你们说话。”楚菁娥点了点头,云小鱼起身就走了出去。   苏离等云小鱼关上门,问宗子孝:“二爷,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宗子孝道:“如今我已经入了群真会,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苏离眼中露出意外之色,似有话要脱口而出,但欲言又止。   宗子孝看见问道:“你想说什么?”   苏离先是轻咬了咬嘴唇,随后叹了口气道:“二爷加入群真会,这是我先前没想到的。”她瞧着宗子孝,揣测道:“……可是因为他们救了你?”   宗子孝听见这句问话,片刻间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答道:“也并不全是。”   “那还有什么原因?”   宗子孝没有答话,苏离见他不说话,又问:“那宗门呢?二爷难道不打算重振宗门么?”   “我自然有这个打算,只不过有些事我现在还不是很肯定,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苏离道:“如今二爷就是宗门当家的,老爷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势必追随二爷到底,等将来……”她话未说完,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撞开,门外冲进来个彪形大汉,他人还未到,已经先失声喊了起来:“二爷!”   宗子孝抬眼一看原来是鲁奎,鲁奎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二爷你可算是回来了!”他涕泗横流,过了半天抬起头,这才看见楚菁娥,忙道:“老夫人!”   宗子孝起身走到鲁奎跟前,扶起他道:“我都听苏离说了,你俩平安无事回来就好!快快起来。”   鲁奎抹了把脸哽咽道:“我怎么都不要紧,但二爷你活着,宗门的血脉就没断,老爷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楚菁娥心中万分酸楚,也低声哭泣起来。   宗子孝对楚菁娥低声劝慰,楚菁娥原本哭得泣不成声,但见宗子孝神色甚是沉重,怕徒增他的悲痛,便强忍心中难过,对宗子孝说道:“你现就是当家的,宗门的事从此以后都由你说了算,娘都听你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旧疾复发   苏离和鲁奎二人听说宗子孝被群真会的人救下,来到千水寨寻找宗子孝。宗子孝听说冯暮春战亡、杜秋生和杨绻下落不明的消息,甚是悲痛。四人在厅中说着话,都不禁黯然神伤。   就在各人都沉默不语时,云小鱼推门走了进来,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有一壶沏好的热茶和几个茶碗。她见楚菁娥神情悲伤,猜到大约是谁提起了令她伤怀的旧事,便对她说道:“老夫人,先喝一壶热茶暖暖胃,再吃顿热乎乎的晚饭,什么伤心事都放到饭后再说。”   她给楚菁娥倒了一碗热茶递过去,说道:“您猜晚上吃什么?我听吴管家说今晚吃饺子。往好处想,二爷、苏姑娘还有鲁大哥都平安无事,咱们不该一起吃顿团团圆圆的饭么?都说躺着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吃完这顿饺子,伤心事也要少了一半啦。”   云小鱼平时说话本来就不急不缓,听着让人舒心,这几句话又特意是为了安慰楚菁娥,让楚菁娥听了很是受用。   她面色微缓,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轻拍了拍云小鱼的手背道:“这时候听你说这两句话,我心里还舒服些。我也确实很久没吃过饺子了,那就让他们上饭吧。”   云小鱼微笑道:“好。”她放下茶壶,准备去找吴忠,一抬头却正对上宗子孝的眼神,只见他原本沉重的面色变得柔和起来,眼中似有暖意,直瞧着云小鱼不语。云小鱼没想到几句话招来了宗子孝的注意,赶紧避开了他的视线,匆匆走出门去。   不一会儿吴忠就带来了两个丫鬟。一个是专门侍候楚菁娥的,叫小红,另外一个是照顾苏离和云小鱼的,叫小月。   小红和小月一来就开始忙前忙后,这两个姑娘心思细密,手脚麻利,不过片刻就把晚饭端上了桌。吴忠又叫人送来了两坛子好酒,说是每月给每个堂主的配额。   楚菁娥连续多日奔波赶路,身心俱疲,此刻望着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外加一壶热得滚烫的酒,原本冰凉的心也有了一丝温暖。想起从前在宗府热热闹闹的日子,虽然心中依然百感交集,但看到宗子孝还好端端地坐在自己身边,她不禁想起云小鱼的话,又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饺子是猪肉白菜馅儿的,不咸不淡,还打了蛋花进去,很香。但云小鱼吃了没两个便觉得饱了,她见他们四人谈得兴起,跟楚菁娥低声交代了一句说有些不舒服,先回了房间。   云小鱼回房打开随身的包裹,把两件常穿的便衣取出来放进柜里,其他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包裹里。她并不是懒得收拾,而是怕不知何时自己又要离开此地,去往另外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陌生地方。   把换洗的衣服放好之后,云小鱼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瞅着眼前的桌椅摆设,有些出神。   她其实很爱布置自己的房间,如果她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她一定会把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将所有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每当需要时可以去固定的地方拿,永远不用担心找不到。   她还喜欢把房间擦得窗明几净,在桌上摆上鲜花,然后把整间房间越填越满,到最后每个角落都是满满的回忆。   可是现在不行。   不知多少次当她睁开眼看见天花板,她都有些失神,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   从跟着方德恩他们奔波在路上所住过的那一间又一间客栈,到后来宗府偏院的那间小屋;从战事爆发逃离宗府期间避难的宅邸,到跟沈瀚亭再次相遇的那间山间小院……然后又是一间一间的客栈,最后来到了这里:到底还要奔波多少个地方,她才能安定下来呢?   心很累,身体也像要空了似的无力。   云小鱼取下头上的桃花木簪攥在手里,可是无论她攥得多紧,还是觉得无助和不安。   李凉桂的汤药本来让她看到了希望,但自从他不知去向,药就停了,到现在已经过去不少日子了。停药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头脑又变得混乱起来,那些原本逐渐清晰的回忆再次开始像剪影一般,慢慢消失了。   云小鱼睡着了。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眯着,天就亮了。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在床脚,保持着环抱膝盖的姿势。她想伸展四肢,但手脚已经发麻,缓了好半天才下来床。   她踩着发麻的脚走出房间,发现小月正站在门口等候。见她出来,小月露出俏皮的笑意:“云姑娘,你醒了。”   云小鱼问:“这么冷你怎么站在这里,快进来。”她伸手去拉小月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比小月还凉,小月的手倒是热呼呼的。   小月也感觉到了,握住云小鱼的手问道:“怎么这么凉,房里很冷么?”她走进房间转了一圈,又摸了摸床榻,自语道:“还好呀。”   云小鱼道:“大概是我昨晚睡觉忘记盖被了……他们呢?”   “宗堂主、苏姑娘还有鲁大侠说要四周转转,一大早就出门了。老夫人被舵主夫人请去看刺绣的花样儿了,现在家里就你一个。姑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云小鱼笑了笑:“那清淡些的就好。”   小月欢快地点了点头,便跑去准备早饭了。   云小鱼独自在院里溜达了两圈,觉得有些无聊,便也想出院就近四处瞧瞧。可刚走到院门口她猛地打了个寒噤,紧接着忽然开始浑身发冷。   云小鱼突然莫名地慌乱,她抬眼看着自己的右手,发现这只手已经抖得扶不住院门。她想回房间,但这短短几步路却走得她筋疲力尽,等到她终于瘫在床上时,浑身已经抖得像片秋风中的落叶。   时隔一年,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云小鱼蜷缩在被子里,把自己紧紧地用被子包裹住,却依然冷得要冻僵了,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么可怖。   这时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小月在门外唤道:“云姑娘,饭好了。”云小鱼想回答,但她的牙齿剧烈地打着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小月听屋里半天没动静,问道:“云姑娘,用不用我把饭菜放到你房间里?”   屋里还是没有声音,小月只好推开门,轻声道:“云姑娘?我进来啦……”   她一脚刚踏进门,就看见云小鱼缩在被中瑟瑟发抖,她急忙把饭菜放在桌上,走到床边想问问怎么回事。忽然看见云小鱼的脸,登时吓得低叫出来:“云姑娘,你……你的脸……!”   云小鱼哆哆嗦嗦地从牙缝里拼命挤出几个字:“……你……先,先出去……我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   云小鱼咬牙道:“你……去吧……”   小月呆站了片刻,忽然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抱了一床棉被回来,抖开给云小鱼严严实实地裹在了身上:“暖和点没?你等着我,我去给你叫大夫。”   云小鱼拉住她,吃力地说道:“没……人……能治……除非……江,江上仙……和陈长……老……”这句话仿佛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说完她忽然向一边瘫去。   小月吓得哭了出来,连声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到了傍晚时分,宗子孝他们三人回来了。小月早就站在院门口探头张望,一见到宗子孝立刻跑到他跟前,惊慌道:“宗堂主,你快去看看云姑娘吧!她快不行了!”   宗子孝听了脸色一沉,二话不说就往云小鱼的房间走,苏离和鲁奎对视了一眼,紧跟其后。   夕阳的残影映射在云小鱼的房间里,光洇就像被抽走的绸带般从窗缝中轻轻滑走,当最后一缕晚霞消失后,屋里变得漆黑且安静。   宗子孝点上灯,走到床边,云小鱼蜷缩在厚厚的棉被中,连头都包在被子里。   他轻声唤道:“小鱼。”   云小鱼没有应声,宗子孝只好将被子掀开,发现她面色惨白,毫无血色,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宗子孝脸色骤变,扶起云小鱼急唤道:“小鱼,小鱼!醒醒!”   云小鱼还是闭目不语,他正想给她送些真气,云小鱼却在这时叮咛一声醒了过来。她两眼迷蒙地四处看了半天,终于看见了宗子孝,哑声道:“……你回来了。”   宗子孝道:“我回来晚了,你哪里不舒服?”   云小鱼眼望着宗子孝,勉强发声道:“……我的毒,……好像犯了。”她没有哭,眼中却藏着深深的无助,看得宗子孝万分心疼:“江上仙就快回来了,你再坚持几日。”   云小鱼的眼神似在询问是不是真的,宗子孝立刻领会,答道:“真的。”   小月这时在一旁试探着问道:“云姑娘一天没吃东西了,现在想不想吃点什么?”宗子孝紧跟着也问道:“想吃饭么?”云小鱼道:“想……我还想喝水。”   宗子孝听她说想吃饭,马上点头道:“好。”吩咐小月,“拿水来,把饭菜也端进来。”   小月应了一声,片刻就把饭端了进来,她把每样菜都铺了一点在白饭上,还拿了碗水。   宗子孝道:“给我。”他扶起云小鱼,先给云小鱼喝了两口水,然后盛了一勺饭菜喂给她吃。   苏离一直站在宗子孝身后瞧着,看到宗子孝给云小鱼喂饭,脸色登时变得非常不好看,转身夺门而出。鲁奎一呆,赶紧跟了出去。   苏离一口气跑了很远才停下,她心情烦乱,在原地连着转了好几个圈,又使劲踢了身旁的树墩一脚。鲁奎追上来,见她踢树墩子,拉住她急问道:“出什么事了,好好的怎么生气了?”   苏离甩开他的手,嚷嚷道:“你没看见二爷给那个女人喂饭吗?她自己没有手吗?吃饭还要人喂!”   鲁奎抓了抓脑袋:“我看那云姑娘病得要死了,她的手大概确实是动不了了。”   苏离眼圈好似红了,大声道:“你这个傻瓜,你看不出来吗?二爷喜欢那女的!你什么时候见过二爷给别人喂饭?我就问你,要是你和我也病得要死了,二爷会给咱们喂饭吗?”   鲁奎连连摆手:“我宁愿病死也不用二爷喂饭。”他说完想象那画面,不禁打了个寒噤,赶紧道:“若是你病得……唉!干嘛要咒你自己,喂个饭那么重要么?”   苏离眼中泛起泪花:“重要,你不懂!”   鲁奎道:“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你不高兴。你不高兴,那我也就不高兴。”他说得真心实意,苏离不禁一怔,半天道:“傻瓜,我根本不喜欢你,你走你走,我看见你就烦!”   鲁奎听了苏离这两句话,神色顿时变得有些暗淡:“我能活下来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你,若不是你,只怕在宗家门我早就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赶我走?”   “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我,那另一半原因是什么?”   “是为了宗门。”   苏离内心里其实是欣赏鲁奎的忠诚和耿直的,但此刻却故意嗔怒道:“才有一半原因是我,什么时候全部都是我了,我再考虑。”   鲁奎忙道:“我自小无父无母,宗掌门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视掌门和夫人为再生父母。我曾发誓今生今世都要全心全意效忠宗门,否则誓不为人!如今我都已经把一半的心给了你,这已经是对宗门不忠,你现在连另外一半也不让我留,那就真是逼我做不忠不义之人了!”他越说越着急,直急得连脖子都红了。   苏离本来满腔怒气,听完他这几句话却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你难道还真的拿秤量过你的心?还左一半右一半的……哄人都不会哄。”她说完再也不看鲁奎,转身走了开去。   云小鱼吃得很慢,但一碗饭下肚后,手脚总算有些回暖,身体也有了些力气,她对宗子孝欠了欠身,说道:“谢谢你。”   宗子孝没答话,把空碗放在一边说道:“今天我找过沈左堂,他说陈长老和褚先生正在北陵国处理帮中大事,一时半会怕是不能回来了。但江上仙现在就在城南的仙人峰采药炼丹,我已经叫人给他捎去书信请他回来,他应该不多日就能回到千水寨了。”他虽然这么说,但神情却甚是焦虑。   云小鱼见状安慰道:“我已经好多了,等上半个月都不成问题。”说完,她歪头看向门外的灯光,瞧得出神,然后问道:“外面很明亮,是寨里点上灯笼了吗?”   宗子孝顺着她的目光向门外看去,说道:“对,今晚是帮内的比武大会,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满山都是灯笼,很热闹,也很漂亮。”   云小鱼眼中浮现出一丝好奇:“你去吗?能带我也去看看吗?”   宗子孝有些犹豫,他瞧着云小鱼问道:“你很想去?”   “嗯,想去。”   宗子孝见云小鱼脸上泛起淡淡的绯红,心中一软:“好,那咱们就去看看。”   云小鱼眼中立刻现出快乐的神采,宗子孝见她高兴,也就不再犹豫,叫来小月道:“给云姑娘拿件衣服,一会儿我带她出门。”小月见云小鱼气色恢复了些,笑答道:“是,出去透透气好。”   苏离这时回来了,见宗子孝扶着云小鱼往出走,问道:“你们去哪里?”   宗子孝道:“去看看比武大会。”   苏离瞥了云小鱼一眼:“病成这样还不好好在家歇着。”她不乐意云小鱼靠着宗子孝,一把把云小鱼扶了过来:“二爷现在是青龙堂的堂主,扶着你到处走,让人看了要说闲话的。”   宗子孝本并不以为意,见苏离坚持,也没反对,把云小鱼交到了苏离的手上。   鲁奎这时跟了上来,见苏离扶着云小鱼,高兴道:“你不生气了?”   苏离跺脚道:“笨蛋,我生什么气了?”   宗子孝看了看苏离,虽没说话但眼神中却有询问的意思。   苏离忙道:“二爷你别听他胡说!”   云小鱼却一眼看见苏离忽然涨红的脸,暗自觉得甚是愧疚。      ☆、第一百一十九章 比武大会   宗子孝、苏离、云小鱼和鲁奎决定去观战群真会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   四人一路打听,原来比武的会场并不在室内,而是在山寨西侧的断崖旁,那里有一片开阔的露天场地。这块场地的东、南、北三面都是山林,承梯田状逐层升高,西面是断崖。如此一来正好中间低、周围高,稍加修整后便是个绝好的天然武场。   观战时坐在擂台周围的坡地上,不仅能把擂台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因为西面没有遮拦,远眺西方时,群山峻岭、山川河流还能尽收眼底,景色美不胜收。   四人到达武场时,擂台周围的山坡草地上已经坐满了人,三三两两地一边看一边低声说着话。此时已是九月末,天气转凉,夜晚山风冷得刺骨,有的人冻得哆哆嗦嗦直打喷嚏,也有的人不惧寒冷只穿着单衣谈笑。   宗子孝环视会场,发现大伙儿并没有严格按照各堂的位置坐,他看了一圈,发现擂台西南面不远的地方搭了个茶水棚,是供比武的人打累了喝水休息的,还可以避风。他惦记云小鱼身体受不得凉,便带着他们坐到了茶水棚里。   宗子孝坐下一问身旁的人,原来已经比完了两场,上一场刚刚结束。   趁着中场休息,云小鱼便问宗子孝比赛规矩,宗子孝给她简单讲了讲:第一场抽签决定比赛双方,之后就由获胜的人现场指定一个与自己平级或者比自己位置高的人比试,以此循环,最后比到堂主的级别就停止不再往上了。   云小鱼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堂主以上便不再比了?”   宗子孝道:“大概是因为帮内公认论武功,无人能出沈左堂之右,而那个右护法褚兰舟褚先生,我听说他并不通武功。”   苏离听了有些诧异:“他身为群真会的护法居然不会武功?”   “或许有其他的过人之处吧。”   云小鱼思忖了下,又问宗子孝:“丁渔说群真会里武功最好的就是沈瀚亭和于锦堂,但这个比武大会最高只比到堂主,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在比武大会上交过手咯,那他俩之间到底谁的武功更好些呢?”   宗子孝道:“所以在四海客栈他俩的那场比试难得一见,也相当精彩。但他俩当时过了一百来招也没有分出高下,很难讲究竟谁更胜一筹。”   苏离这时发现自己身边坐着一个青衫长褂、身材颀长的青年,一直在笑盈盈地听他们讲话,便板起脸来问他道:“你瞎听什么?”   那青年道:“我坐的又不是你家的地,吸的也不是你家的气,我听什么碍着你什么事?”   苏离被噎了一句,瞪眼道:“你……!那你笑什么?”   那青年扫了她一眼:“我喜欢笑,我笑我的,你管我。”   苏离气得“噌”地就要站起来,却被宗子孝拉住了:“你管人家那么多做什么,咱们说的又不怕人听。”   那青年听了微微一笑。   苏离不服气地坐下,宗子孝却问那青年:“请问之前两场胜负如何?”   那青年道:“第一场是白虎堂的宋明和午天召,宋明赢了。第二场宋明点了玄武堂堂主司空破,司空堂主胜,他现在还没点人。”   宗子孝一听这几个人都不认识,只有司空破的名字有些耳熟,就对那青年点了点头,然后抬头望向擂台。   此时擂台上司空破站在擂台中央,正冲着四周拱手言谢,南面坐的一大片人掌声如雷,想来都是玄武堂的。   宗子孝见司空破身着一件褐色布衫,外套枣红纻丝衲袄,身材中等,略显消瘦。他面朝东面,背对茶棚,所以宗子孝看不见他的正脸。   宗子孝正想着这人是何气质时,司空破却忽然转过身来,手指往他这边一点,高声道:“在下想请青龙堂的宗堂主上台一比高下!”   他声音中气十足,全场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顿时场上之人全都向宗子孝这边看了过来。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青龙堂已经有了新任堂主,一时间场上响起一片窃窃之声。   苏离身旁那青年听见司空破的话,面露意外之色,侧头瞧了瞧宗子孝。   司空破这时又道:“在下想领教领教宗门的宗家拳法,不知宗堂主可肯赐教?”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宗子孝已经不能不理了,他低声对苏离道:“照顾好云姑娘。”接着几个起落,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擂台上,对司空破抱腕道:“司空堂主,幸会。”   此刻司空破就站在面前,宗子孝可以很清楚地看清他长的什么样:小脸盘,尖下巴,细长眼,薄嘴唇,眼神闪烁,神情喜怒难辨。   见宗子孝抱腕行礼,司空破一笑:“久仰宗门宗二爷大名,想不到现在咱们成了一家人了。”他话虽然说得客气,但音调发尖,像尖锐之物划过石板的声音,有些刺耳,听得宗子孝有些不大舒服。   宗子孝道:“司空堂主既然想切磋武艺,那在下就献丑了。”   司空破道:“好!”他“好”字出口,已经展开招式。   苏离见宗子孝和司空破瞬间就过上了招,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忍不住问那青年:“司空破的武功怎么样,很厉害么?”   那青年道:“不弱。”   “他最擅长什么?”   “跟宗堂主一样,他最擅长拳法。”   苏离听了眼睛一亮:“哦,那还好。二爷的拳法是很厉害的。”   那青年听了淡淡道:“不过司空破除了拳法,他还擅长些别的。”   “别的?”她刚想问是什么,鲁奎忽然问道:“这位兄弟,怎么算赢?”   “那得看黑打还是白打了。”   苏离抢着问道:“什么是黑打?什么又是白打?”   “白打点到为止,输三招即停。黑打么,没有规矩,打到一方挂了为止。”那青年见苏离脸色微变,又道:“不过总舵主早就禁止黑打,所以你不用害怕。”   苏离脸红道:“我害怕什么,我们二爷厉害得很,我才不担心!”她一脸的欲盖弥彰,那青年见了,轻笑不语。   台上,宗子孝和司空破已经过了三十几招,宗子孝略占上风。他天资聪明又深谙业精于勤的道理,将宗家拳的要义理解得融会贯通,再加上是在众人面前,不可丢脸,因此打得格外漂亮。   苏离和鲁奎都看得心潮澎湃,苏离更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对鲁奎道:“你帮我照看她,我去擂台边上看。”   她拔腿就走,但走了两步忽又停下,对鲁奎板脸道:“你看好了她,别让她出什么岔子,不然二爷又怪我。”说完一溜烟地跑到了擂台跟前去。   鲁奎其实也想跟着苏离去擂台边上看,但又怕离云小鱼太远。他左思右想,急得满头大汗,云小鱼看出他的心思,说道:“你去看吧,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鲁奎一听说道:“好!那我去了。”他抬腿往擂台边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了,苦着脸道:“不行,这是苏离交给我的任务,要是我没做好,她会生我气的。”   云小鱼轻叹了口气:“那你要怎么办?”   鲁奎急得抓耳挠腮,忽然灵光一现:“有了!”他转身跑开,片刻又回来,手中多了根粗绳子,对云小鱼道:“我把你跟我绑在一起,一端拴在你手腕上,一端拴在我手腕上,这样我去哪里你都丢不了了!”他话还没说完,旁边忽然噗嗤一声,原来是那青年忍不住笑出声来。   云小鱼急道:“我又不是小猫小狗,我都说了我不会乱跑,你不用把我拴上。”   鲁奎连连摇头,拿起绳子的一端先绑在了自己手上,另外一端非要给云小鱼系上:“我不是怕你跑了,我是怕你被人掳走。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只能现在把你送回家了。”   云小鱼简直不知说什么好,鲁奎认认真真地把绳子系在了她手腕上,还打了个蝴蝶结:“这下我便放心了。”他说完心满意足地走了,云小鱼无奈地用手一捶地:“这个鲁奎,我真服了!”   那青年忍俊不禁,他凑过来,正要跟云小鱼说话,忽然背后走来一个少年,唤了他一声:“孔香主,沈左堂找你。”接着在那青年耳畔低语了几句,那青年听罢立刻道:“好,我这就去。”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云小鱼听到沈瀚亭的名字,正好奇地回头看那青年,忽听场上有人惊呼,她忙往擂台上望去,只见擂台之上宗子孝脚下方寸大乱,接连几个踉跄向后退去。他的表现甚是反常,手脚像被束缚住了一般,动作也越来越迟缓,每招出手都比司空破慢了半拍。   云小鱼睁大了眼睛,拼命地想瞧出原因,却偏偏看不明白,心中不禁万分焦急:“唉急死了,他到底是怎么了?都说外人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就是因为什么武功都不懂,所以连个子午卯酉都看不出来!”   这时司空破忽然飞起一脚,正正当当踢在了宗子孝的胸口,只听“砰”一声闷响,宗子孝整个人向后飞去。云小鱼大惊失色,但苏离身形一闪,已经落在司空破的跟前,二话不说抬手就向司空破招呼。   司空破见状冷笑一声:“你们宗门有多少上多少,再上一沓子我也照样对付得了!”说着话伸手就向苏离面门上抓去。   宗子孝这一脚被踢得不轻,跌在场外手捂胸口,嘴角慢慢流出一丝鲜血。但他看见苏离跟司空破对打,咬牙撑起身来,对苏离急声道:“苏离,你打不过他,他手上有……”   话还没说完,苏离忽然惊呼一声,身子腾空而起,而司空破手掌扣成莲花状,双手高举猛地横空一扫,苏离的身体就像被弹弓弹出去的石子,猛地向断崖下摔去。   宗子孝神色大变,手一撑地纵身而起,追向苏离。就在他抓住苏离衣角的瞬间,两人双双向崖下跌去。   云小鱼吓得捂住了嘴,她刚想起身追去细看,忽然一股大力猛地把她拖拽在地,拉向崖边。她顿时失声惊呼,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下突然一空,整个人头重脚轻向崖下栽去。   她尖叫着下意识地乱抓,一把抓住了根绳子,那绳子在她手腕上使劲一勒之后,她终于不再下坠,身体却悬在了半空中,任她乱踢乱踹,脚下一片空空荡荡。   云小鱼被吓得失了神,等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往手上一看,才明白自己抓住的正是跟鲁奎绑在一起的那根绳子。   原来鲁奎见苏离跌下断崖,心急得不顾一切,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想拽住苏离,结果也跟着掉了下去,可他忘了自己手上还绑着云小鱼,就这样连带着把云小鱼也拖下了崖。   云小鱼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她脸色苍白,双脚使劲在空中蹬着。这时鲁奎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云姑娘,你莫要动!”云小鱼听罢不敢再动,吃力地仰头望去。   她看见鲁奎也悬在半空,左手拽着跟自己绑在一起的那根绳子,右手却被另外一人拉着。她继续往上看,发现拉着鲁奎的竟是宗子孝。宗子孝右手扯着峭壁上的山藤,左手拉着鲁奎,而苏离则死死地抱着宗子孝的腰,也悬在半空。   原来刚才宗子孝抓住苏离的瞬间及时拉住了一根粗壮的山藤,两人才没有跌落崖下。本来他带着苏离可以顺山藤而上,没想到鲁奎也紧跟着掉了下来。苏离眼疾手快抱住了宗子孝,宗子孝伸手就去抓鲁奎。   谁想鲁奎还带下来了一个人,宗子孝一听那尖叫声便知道是云小鱼,他立刻叫苦不迭。   鲁奎和云小鱼二人猛地向下一坠,抻得宗子孝五脏六腑都像被拉断了一般,他本就有伤,登时一口鲜血吐在了前襟上。   苏离听见宗子孝吐血,更加紧抱了他,颤声道:“二爷!你怎么了?”   宗子孝深喘了几口气,说道:“……没事。”   鲁奎急道:“二爷,我现在上去帮你!”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苏离一肚子的火儿立刻都撒在了他身上,她哭着大骂鲁奎:“你这个笨蛋,都是你,你跟着下来干什么?”   鲁奎不答话却双臂使力,想把拉着云小鱼的那只手举起来,然后去够身旁的一根山藤。可人悬在半空,举起手臂谈何容易,更何况他手上还吊着云小鱼一个大活人。   鲁奎刚一使力,宗子孝就明白他的心思,立刻道:“不行,你不要使力,这藤快断了……还是等他们来救吧。”   这时崖边上已经聚满了人,都手里拿着灯笼火把向下张望,但火光微弱,根本看得清楚。有人冲山下喊道:“宗堂主,可听见么?”   宗子孝已经说不出话,苏离冲上大喊道:“救命,快来人救我们!”上面传来一阵吵杂声,很快有人放了两个云梯,同时有人开始顺着其中一个云梯向下爬。   另一个云梯终于放到了宗子孝近旁,苏离刚想伸手去够,宗子孝手中的山藤却在这时突然断了,四人向崖下坠去。   苏离和云小鱼同时失声尖叫,四人坠了有十几米,宗子孝再次抓住了一根藤,但另外三人的重量在他身上一坠,他顿时连连吐血不止,苏离吓得放声大哭:“二爷,二爷!”   头顶上隐约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少当家,云梯不够长了!”   云小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宗子孝眼中布满鲜红的血丝,脸涨得青紫,嘴上满是鲜血,他这幅样子看得她万分不忍,心中难过极了。她心知如果不是自己占住了鲁奎的一只手,鲁奎就可以有足够的力气抓住山藤,那样他们三个就都能活了。   她颤抖着低头望向脚下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心剧烈地跳动着。山风凛冽,她手脚冰凉,但眼中却一热,悄悄流下泪来。但她咬紧牙关用尽全力举起左手 — 这一举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等她用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她简直累得要昏过去。   鲁奎感觉到她的动作,不禁问道:“云姑娘,你在干什么?”他这一问,宗子孝也向云小鱼望去,看见云小鱼正伸出颤抖的左手去解右手手腕上鲁奎系的那个绳结。   宗子孝顿时惊得浑身是汗,大吼道:“小鱼,你干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云小鱼已经拉开了绳结的线头,宗子孝登时觉得手中一轻,云小鱼仰头静静看了他一眼,笔直地向山巅下坠去,瞬间消失在了浓黑的深渊之中。      ☆、第一百二十章 死里逃生   宗子孝、鲁奎、云小鱼还有苏离四人坠下山崖,为减轻宗子孝和鲁奎的负担,云小鱼解开了绑在自己手腕上的绳结,向深渊下跌去。   就在她解开绳结、往下坠去的瞬间,她看见宗子孝痛不欲生的神情,听见他撕喊自己的名字,但他的声音转瞬便被凛冽的山风吹散了。   她并不想让他伤心难过,可在放手的刹那间,她竟然感到一丝轻松。她轻阖上双眼,泪水悄然流出眼角,她静静地想着:“或许这样也好。”   谁知就在云小鱼松手的瞬间,一条黑色的人影忽然凭空从山崖边蹿了出来,抓住云小鱼的衣袖,跟她一起向崖下跌去。   云小鱼万万没想到有人横刺里冲出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紧紧把她搂在了怀里。   紧接着他好像踏住了一块突出的尖石,借力飞身而起,他一手搂着云小鱼,一手攀住山岩,借着石缝中长出的松树干和凸起的石头做踏板,十多个起落之后,居然平平稳稳地落在了一块平地上。   云小鱼却还揪着那人胸前的衣服,她意识恍惚,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那人本来站得好好的,被云小鱼这么往下一扯,也只好单膝蹲了下来。   云小鱼这一跪把膝盖跪得生疼,但正是这股疼痛告诉她:自己真的侥幸生还了。她瞬间醒转过来,心开始狂跳,猛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   她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揪着这人的衣服,连忙松开手,正想问他是谁,却忽然闻到他身上飘来一股极淡的香气,不仔细闻并不能闻出来,但云小鱼却瞬间分辨出来,这香气正是十分罕见的“十一夜”。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一边在黑暗中仔细瞧他,一边颤声道:“……沈瀚亭?”   因为被云小鱼收在包裹里多日而被染上十一夜的香气,这件衣服正是沈瀚亭的,即便被他晾了好些天,仍有些余香没有散去。   沈瀚亭这才起身,四周围漆黑一片,云小鱼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见他二话不说,踏上山岩就要走。云小鱼急忙起身,拉住他道:“你去哪里?”   沈瀚亭冷声道:“上去。”   云小鱼听他语气冷漠,一时有些发懵,半天才道:“那,那我怎么办?”   “一会儿有人就会下来接你,这回你要是再自己寻死,我就救不了你了。”沈瀚亭语气生硬地说完这句话,拉住一根山藤又要走。   四下漆黑,云小鱼心中害怕,想留他,但见沈瀚亭脸上冷若冰霜,她又不明白原因,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眼见沈瀚亭一脚已经踏上山石,再一个闪身就要没了踪影,她终于拉住他的衣角,急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走,我不想自己一个人留在这。”   沈瀚亭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自己呆着么?”   “你……你怎么生气了?”   沈瀚亭听罢,回身目视云小鱼,沉声道:“我问你,方才你是不是故意松手的?”   云小鱼一怔,垂下头道:“……是。”   沈瀚亭好似已经忍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怒声道:“你要是这样薄看自己的命,我也就不用费事找人来给你治病了!在灵州你想跟我学艺时,你自己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你说你想活,不想死。可你刚才做了些什么!”   他如此勃然大怒,把云小鱼训得顿时呆住了,在她印象里沈瀚亭时常和颜悦色,从未对她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她怔怔地看着沈瀚亭,眼泪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了下来,一股委屈油然而生,她哭着对沈瀚亭喊道:“还不是因为你不肯教我武功!你若肯教我武功,我就不用这么被动,什么时候都得让人来救,还总是给别人添麻烦!”   沈瀚亭见她哭得伤心,想到她的情况,时时饱受剧毒的折磨,身心疲惫,他心中顿觉不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确实说得太重、也太苛刻了。   他凝神看着她,神色甚是复杂,半天说道:“我不是不想教你,而是不能教你。你若做我的徒弟,就必须入群真会。而你……你是不能入群真会的,你懂么?”   “我不懂,我就是不懂!”云小鱼用袖子抹着眼泪,哭得愈加伤心,“我想不明白,我究竟为什么不能入群真会了?”   沈瀚亭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落寂和不忍,他静静瞧着她,欲言又止,半晌道:“等陈长老治好你的病,你也恢复了记忆,就走吧。”   云小鱼哭道:“你让我走,可我能去哪里呢?”   沈瀚亭低声道:“……你到时候自然会知道你该去哪里。”   云小鱼哭得更加厉害,简直像个孩子了,可任她哭得惊天动地,沈瀚亭都再不吭声了。云小鱼哭得喘不上来气,最后忽然不哭了,跺脚道:“好,到时候我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沈瀚亭轻叹了口气,这时山崖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一前一后顺着山藤跳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是逯青山,另外一人却是比武场上坐在苏离身边的青年。   两人见到沈瀚亭同时抱腕道:“沈左堂。”   逯青山道:“宗堂主和另外那两人都已经没事了,我们是来接左堂和云姑娘的。”   沈瀚亭道:“你俩带她上去吧。”说完顺着山藤攀岩而上,几下就没了踪影。   沈瀚亭一走,云小鱼心里顿时空落落的,她此刻虽然不哭了,却两眼发直,站在原地不停地抽哒。逯青山见状走上前来,安慰道:“云姑娘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想必是吓着了,这位是天罡堂的孔浪孔香主,咱们带你上去。”   云小鱼还是两眼兀自出神,半晌,忽然问逯青山道:“你们是如何下来的?”   “有云梯,加上绳子。”   云小鱼顺着刚才沈瀚亭攀岩而去的地方向上看:“他下来的时候怎么没用绳子?”   逯青山和孔浪对视了一眼,孔浪笑道:“你现在站着的地方是沈左堂平时练功的地方,从前他日日在这片山岩上上下下,对每棵树每块石头都了如指掌,自然用不着绳子了。”   逯青山见云小鱼不再说话,便拿绳子将她和自己绑在一起,和孔浪一起带着云小鱼回到了比武场上。   逯青山将云小鱼托上崖边的瞬间,云小鱼看见苏离跪在地上,宗子孝正枕在她身上,眼睛却盯着悬崖边,嘴边全是斑驳的血迹。   见到云小鱼他眼中顿时一亮,伸出手去想拉她,自己却先剧烈地喘起来。苏离急忙扶住他的头,带着哭声道:“行了二爷,她现在上来了,你不能再在这里吹风了,咱们走吧!”   云小鱼急忙走到宗子孝身边,蹲了下来,宗子孝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冰凉。   他已经说不出话,但望着云小鱼的眼神却像早春解冻的湖水一般,瞬间化开了一片暖意。   苏离含泪紧咬下唇,对云小鱼道:“松手!二爷要去休息了。”   云小鱼抽出手,眼望着苏离和鲁奎架着宗子孝离开。   她站在崖顶的冷风之中一动不动。   众人散去,没有人再理睬她,不一会儿断崖上聚集的人便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云小鱼、逯青山还有孔浪。   逯青山举着火把对她道:“云姑娘,回去吧。”   云小鱼轻轻地摇了摇头。   逯青山抓了抓脑袋,有些发懵。孔浪看见说道:“你回去吧,我来送她。”   逯青山道:“好,那我先走了。”说完转身离去。   孔浪蹲下身对云小鱼道:“这里山风大,走吧。”   云小鱼摇头不语。   孔浪看着云小鱼发木的神情,说道:“你就算有心事,回去坐在热乎乎的房间里,沏壶茶慢慢想多好,在这里要冻死了。”   云小鱼长长吸了口气,就仿佛刚才一直没喘气似的,这一口气吸了足有片刻,又深深地吐了出去,说道:“你回去吧。”   孔浪四周围扫了几眼,用双手拉紧衣服,坐在了云小鱼身边:“那我只能跟着你一起在这里冻着了。”说完忽然打了个喷嚏,“好冷,好冷。”   云小鱼看了他一眼:“孔香主,你走吧。不用陪我在这里挨冻,我认识回去的路。”孔浪紧抱双臂来回晃着,好像这样能暖和些似的,“你虽说不用我陪,我却不能走。”   “我要想些事,在这里吹风还舒服点。你不用跟我一起受罪。”   孔浪道:“是啊,我现在也后悔了,早知道我就让逯香主留下来了,他个儿大不怕冻。”   “那你快走吧。”   “不走。”   云小鱼有些恼了:“你这是逼着我走么?可我就是不想走。”   孔浪道:“在崖下我就知道你哭并非是吓的。但你以为心中的烦闷让冷风吹吹就能吹跑么,其实除了吹出一身病,什么其他好处都没有。”   云小鱼别过脸去,轻声道:“我知道。”   “那你就是故意想生病了?”   云小鱼不答。   孔浪摇了摇头:“不过通常想病的都病不了,不想病的反而会卧床不起,就像可怜的我,唉。”   云小鱼眼见自己也不可能清闲地待着了,恼得“噌”就站了起来:“行,行,走走走,这就走。”说完大踏步地就往山寨里走。   孔浪一笑,起身抖抖袍子,跟着云小鱼往回走去。   孔浪将云小鱼一路送到了青龙堂主的宅院,云小鱼站在院门口对孔浪道:“我到了。”想想又觉得自己态度太生硬了些,好歹孔浪跟自己素未相识,却一路护送自己回来,总不能连句感谢的话也不说,便又道:“……谢谢你送我回来。”孔浪淡笑道:“小事,那我就先告辞了。”转身往来时的路上去了。   云小鱼见孔浪走远,试着推了推院门,门开了,不知是谁给她留了门。   她走进院内,插上门闩,看见楚菁娥的房间已经熄了灯。楚菁娥每日睡得早,想来她还不知道宗子孝受伤的事,而旁边宗子孝的房间却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   她想去看看宗子孝的伤怎么样了,走到他房门口时,听见里面传出苏离的说话声:“我不走,我要看着二爷睡着才走。”   宗子孝道:“我的伤不碍事,休息两天就好了,你去睡吧。”   苏离委屈道:“你为什么总是赶我走?”   宗子孝似轻轻叹了口气:“我并非赶你走,我是怕你累了。”   苏离轻声道:“我不累……我想陪着二爷。”   云小鱼没有再听,转身默默走了开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衣服都没换就歪在了床上,睁着双眼发呆。   她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回到崖边时宗子孝的神情,紧接着想起了苏离对宗子孝说的话,以及每次她看着他时眼中难掩的情意。   云小鱼知道苏离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宗子孝,苏离对宗门忠心耿耿,而且更了解宗子孝,他们很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让她觉得自己在这宅院里是多余且碍人的。她想着这诸般的种种,心绪汹涌,一种无处安身的孤独感顿时从心底油然生出,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却用手背使劲抹了去。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又回想起自己在崖下对沈瀚亭的态度,忽然有些后悔,但她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每次一见到沈瀚亭就总是下意识地流露出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情绪,做不到像对别人一样心平气和、客客气气。   她站起来,揪着手绢在屋里走了一圈,心想:“可是是他先冲我发的脾气呀,他又凭什么对我发那么大脾气,就因为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么?”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生气:“这是我自己的命,我自己难道不能说了算么?明明就是他不对。”   云小鱼在屋子里转了不知多少个圈之后,终于走累了。   她仰面瘫倒在床上,心中又想:“可是他说我不能加入群真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巧解愁丝   云小鱼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她下床推开窗,发现天空跟水洗过一样蓝,阳光甚好,院中树梢上黄叶随秋风而动,阳光在树叶上跳跃,金光灿灿,照得人心都明亮起来 — 今日实在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她正趴在窗框上仰望湛蓝的天空,小红刚好端着盆热水穿过庭院,往楚菁娥的房间走。云小鱼看见唤了她一声,又冲她招招手,小红于是走近前来,说道:“云姑娘你醒了,等我送完这盆水就去叫小月来。”   云小鱼问道:“宗老夫人还好么?”   小红眉头微皱起来:“别提了,老夫人一听说宗堂主受伤了,哭了一早上。现在刚好点,我这就是给她端水擦脸。”   云小鱼点点头:“那快去吧。”小红应了一声,疾步往楚菁娥房间去了。   云小鱼打算去看看楚菁娥,她回到屋里用冷水洗了把脸,简单收拾了下便出了房间。   楚菁娥的房门没关,云小鱼看见小红正把脸盆里的布子拎出来拧干,递给楚菁娥擦脸。   云小鱼轻跨进门,给楚菁娥问安道:“老夫人早。”楚菁娥双眼红肿,看见云小鱼,眼眶又红了:“你来了。之前在宗家门,孝儿受了多重的伤你也是看见的,如今伤上加伤,他怎么吃得消?”   云小鱼接过小红手里的布子,一边给楚菁娥擦手一边安慰道:“二爷心中最挂念的人就是老夫人您,您要是哭坏了身子,二爷更要担心了。”   楚菁娥两眼含泪道:“我知道,我就是怕他看见难过,才不敢在他那里多呆。可是我控制不住,现在我只剩下他一个,他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明白,二爷吉人自有天相,这里又有很好的大夫,他一定会没事的。担心伤身子,我在这儿陪着您给您解闷儿。”   楚菁娥听了,拉着云小鱼的手道:“我不用你陪,你去陪孝儿,他想见你。”云小鱼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还是照顾您吧。”   楚菁娥盯着云小鱼,想要看明白她想什么似的,半晌说道:“他是我儿子,我最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见到你高兴,你帮我照顾他,就是照顾我了。”她见云小鱼不吭声,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为难的顾虑?”   云小鱼心知苏离倾心于宗子孝,却不知该如何跟楚菁娥解释,只好摇头道:“不是,没有。”   楚菁娥笑了笑:“那你帮我把早上熬好的汤给他端过去吧。”她叫小红端过一个汤罐来交给云小鱼,还嘱咐道:“别洒了,让他都喝了。”   云小鱼再难拒绝,便接了过来,轻声道:“好。”   她走出楚菁娥的房间,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见楚菁娥担忧挂念的神情,心中不忍,默叹一声往宗子孝的房间走去。   走到宗子孝的门口,门关着,云小鱼果然听见苏离正在屋里跟宗子孝说话:“二爷,今天天气好,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宗子孝的声音很低:“也好,你帮我问问云姑娘起身没有,愿不愿意跟咱们一起去。”   苏离的声音立刻充满不悦:“我刚问过了,她还没起。”   “那等她起了……”   苏离忽地打断他道:“我带你出去不好么,为何定要带上她?她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照顾得好二爷?”   宗子孝叹道:“我并非要她照顾,我是看天气好,也想带她出去转转。”   屋里咣当一声椅子响,想来是苏离猛地站了起来,碰倒了椅子。   她不容宗子孝说话,激动道:“二爷是喜欢她么,还是怜悯她?若是喜欢,二爷须记得她是嫁了人的!若是怜悯,那我也不说什么,可是二爷你能保证你的心么?”说到后来,她话音里都带了哭声。   宗子孝沉默了许久,轻声道:“你怎么哭了,不过就说带她出去转转。你若不喜欢,那便算了。”   苏离低泣起来,对宗子孝道:“我喜欢二爷!二爷难道真看不出来么?二爷下落不明的这段日子,我一直祈求上天能让我再见二爷一面,前日看见二爷平安无事地回来,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二爷,一生一世都要跟二爷在一起。可是……可是自从我见到二爷,二爷口口声声都是她,左一个云姑娘,右一个云姑娘,我听得心里很难过,二爷你不懂么?”   苏离越说越伤心,抽泣道:“你不能跟她在一起,沈左堂不是说过,她已经嫁了人,是有丈夫的。二爷现在是宗门唯一的血脉,还担着将来重振宗门的大任,二爷要是娶她,那……那……那是有辱宗门门面的呀!”最后这一句重话她似原本并不想说,但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宗子孝良久不语,屋里屋外一时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云小鱼听得神色黯然,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轻轻转过身刚想离开,却险些撞到一人身上,她一紧张,手里汤罐差点掉了,那人却手很快,轻扶住了汤罐,对云小鱼比了个“嘘”的动作。   云小鱼抬头一看,原来是孔浪。   孔浪冲云小鱼向外歪了歪头,示意她走远点再说。云小鱼点了点头,跟着孔浪离开内院,走到外院的院门前。   两人刚刚站定,鲁奎刚好跨门进来,孔浪拿过云小鱼手中的汤罐就放到了鲁奎手中:“兄弟,帮忙把这罐汤送到宗堂主房里。这汤是……”   他边说边看向云小鱼,云小鱼会意道:“这汤是老夫人给二爷熬的。”   孔浪道:“对,老夫人给宗堂主熬的汤,你快送去。”   鲁奎一怔:“为什么让我去?”   孔浪道:“苏姑娘也在宗堂主房里,你不去瞧瞧么?”   鲁奎一听苏离在,顿时乐开了花:“好好,我去送,这就去。”话没说完,人已经跑进了内院。   云小鱼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喜欢苏离的?”   “他若不喜欢苏离,有谁会别人跳崖自己也跟着往下跳的?”   云小鱼淡笑道:“你说的不错。”又问他:“你来找谁?”   “我来找你。”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抖开来递给了云小鱼。   云小鱼接过仔细一看,原来是江上仙给沈瀚亭和宗子孝的回信,说是再过最多十几日就回千水寨。云小鱼惊喜道:“江上仙要回来了!”   “沈左堂今晨刚一收到这封信,就叫我来告诉你。”   云小鱼忍不住问道:“沈左堂呢,他在干什么?”   孔浪瞧了云小鱼一眼,说道:“他被阮姑娘缠着到山里打猎去了。”他见云小鱼不说话了,又道:“其实跟江上仙关系最好的是于堂主,若是他开口,江上仙保管最多五日之内就能回来。可惜他现在不在寨中。”   “你是说于锦堂么?那他现在何处?”   “不大清楚,你们到的前一天他出寨了,说过几天就能回来。”   云小鱼点点头,不再说话。孔浪偏头瞧了瞧她,忽问:“人家不带你玩儿,你不高兴了?”   云小鱼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孔浪微笑道:“方才苏离不就是因为这件事跟宗堂主吵起来的。”   云小鱼神色一暗,“哦”了一声:“你都听见了。”   孔浪仰头望了望蓝得晃眼的天,神色甚是愉快,对云小鱼道:“今天天气是真不错!他们不带你,我带你。你跟我走,保准比跟他们玩更高兴!”他拉起云小鱼就跑出了院门,云小鱼边跑边吃惊地问道:“咱们去哪里呀?”   孔浪笑道:“七峰湖!”   孔浪去寨里牵了匹马,还拿了件裘皮大衣,带着云小鱼往七峰湖的群山中驰去。   这一路上越走越冷,进山之后竟然飘起了绵绵细雪,孔浪中途停下给云小鱼裹上大衣,继续前进。   云小鱼见他衣衫单薄甚是担心,问道:“早知道这里这么冷,再多拿件大衣好了。”   孔浪笑道:“等下比赛,现在冻一冻待会儿就不觉得冷了。”   云小鱼好奇道:“比赛?”   孔浪笑而不语。   两人又赶了约莫半个时辰的路,来到一座不高的峰顶。孔浪跳下马,带着云小鱼走到悬崖边,指着下面对她说:“你看。”   云小鱼向下望去,被眼前的旷世美景惊得欢叫起来。   群峰环抱之中,七峰湖水清澈碧透一平如镜,将天上如洗碧空、朵朵浮云清清凉凉地映射在湖面上,天地如同完美对映的镜像。   湖面上白云缭绕,七座奇异峻峭的山峰临池耸立,倒映湖中,波光峦影,蔚为壮观。   群山峻岭之间流云变换,山雾迷蒙,远远还能看见有些山间正在落雨,有些山间却在飘雪。   隔山之间,却时而云收雾敛,时而天朗气清,变换离奇。   孔浪由左至右,一座山一座山地指给云小鱼:“从那边开始,依次是日出峰、仙人峰、青鸾峰、鹤鸣峰、虎跃峰、盘龙崖还有映月峰。”   指到仙人峰时,他还专门顿了顿,插了一句:“江上仙便是在那座仙人峰上采药炼丹,那山里奇花异草很多。”   云小鱼甚为震撼,站在山峦之巅山风凌冽,但她却觉得气爽神宜,心中烦闷都被风吹得一干二净,心情也如眼前的七峰湖一般清澈宁静。   她昂首深吸了口气,大声赞道:“这才真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孔浪笑道:“看来这地方你很喜欢。走,下去找他们。”   云小鱼愣了愣:“去找谁?”   孔浪哈哈一笑,指着湖边上几个黑点儿道:“他们。”   云小鱼定睛望去,只见湖边有几个人正围在一起,离得远看不大清他们在做什么。孔浪牵过马,先把云小鱼托上马背,然后自己翻身上马,策马向湖边奔去。   寒风带着水汽愈加刺骨地冷,沿湖行走,可以看见湖畔林中的树木上全都落满了厚厚的积雪没有融化,有些树梢上还挂着冰柱,云小鱼暗暗称奇:湖面上明明阳光灿烂如撒了碎金,两侧却是一派北国冰封的景象。   忽然眼前豁然开阔,七峰湖出现在了眼前。   不远处的湖边蹲着四个人,围成一圈都盯着中间的什么东西在看。孔浪策马上前,那四人听见马嘶全都往这边看,有两人还站了起来。   云小鱼一看,其中两人还认识,是苗十七和逯青山。   天寒地冻,这四人竟然全都精赤着上身,只穿条单布裤子,脚蹬皮靴,云小鱼的脸腾就红了,慌忙扭过头去。   孔浪见状跳下马来,对四人喊道:“有姑娘家在,把衣服都穿上穿上!”   云小鱼不敢抬头,只听那边稀里哗啦一阵轻响,等孔浪让她下马,她再一看,四个人全都套上了件单衣,但仍然甚是单薄。   云小鱼下了马,由孔浪带着走到四人跟前,孔浪一一介绍道:“这位是地煞堂的苗十七苗香主。”   苗十七瞟了一眼孔浪:“不用你介绍,这位云姑娘我认识。”   逯青山也抓着脑袋憨笑道:“我也认识。”   孔浪道:“那好。”指着另外两人介绍道:“这位是地煞堂的胡天下胡香主,而这位是朱雀堂的时青红时香主。”   云小鱼低着头一一见过了礼,那两人也颇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那胡天下大圆脸一脸络腮胡,对孔浪悄声道:“你怎么带了个姑娘来,这……这还怎么比?”   孔浪道:“有姑娘在就文斗嘛。”胡天下讪讪一笑,没再吭声。   云小鱼也觉得不自在,拉着孔浪走到一边,轻声道:“我怕是打扰了你们,要不我还是走吧。”转身就要走,孔浪一把拉住了她:“放心,你在,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云小鱼还在犹豫,却被孔浪拉到了刚才四人围着的地方,她低头一看,居然是生了堆火,上面架了个铁锅。里面咕嘟咕嘟地炖了满满一锅肉和菜,看着刚炖好,一股扑鼻的香气扑面而来,尤其是此刻天寒地冻的环境下,那香味让人馋涎欲滴。   云小鱼想到刚才这四个人就是脱光了膀子围在一起,瞪眼瞧着这锅香喷喷的炖菜,想起那画面让她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孔浪见状微微一笑,介绍道:“云姑娘,这炖锅很香,但想吃到嘴里得靠比试,赢了的人才能吃。”   云小鱼开始觉得有意思起来,问道:“怎么比法?”      ☆、第一百二十二章 江湖情谊   云小鱼被孔浪带到七峰湖畔,发现逯青山、苗十七、胡天下和时青红四人正围着一锅热乎乎的炖菜准备比试,赢的人才能吃一口。   她问孔浪怎么个比法,孔浪见云小鱼跃跃欲试,笑道:“你也想试试?”   云小鱼脸有些微红:“想,可是我不会武功。”   孔浪道:“无妨。”转身跟剩下四人商量,“既然云姑娘也要参加,那咱们就抽签,抽到云姑娘就比试文的,抽到咱们就比试武的,如何?”   四人面面相觑,胡天下最先道:“行。”逯青山和时青红也点了点头,苗十七不语。   此时天空飘过一片浓云,遮住了阳光,顿时更加冷了。   云小鱼裹着大衣还冻得哆哆嗦嗦,她偷瞟了一眼香气四溢的炖锅,暗暗吞了口口水。再看包括孔浪在内的五人,一个个冻得浑身发红,却都面不改色,云小鱼不禁暗想:“男人的比赛太奇怪了,为何非要在冰天雪地里光着膀子比赛吃火锅呢?”   孔浪道:“先分个伙儿。”胡天下道:“天罡堂一伙儿,地煞堂一伙儿。”时青红听罢说道:“那我和云姑娘怎么分?”孔浪沉思片刻,忽然问云小鱼:“云姑娘,你可会打水漂?”云小鱼摇摇头:“不会。”   孔浪道:“很简单,我教你。”他对剩下四人道:“时香主你和云姑娘各自在这湖上扔个水漂,落水是单数的跟天罡堂,双数的跟地煞堂,这方法可行得?”   苗十七一笑:“孔浪,你想让云姑娘跟你们天罡堂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大弯。”   胡天下一听也顿时醒悟道:“对啊,云姑娘不会打水漂,一块儿石头噗通往水里一扔,那不就成了你们天罡堂的人了。”   孔浪连连摇头叹气,佯装苦恼对云小鱼道:“云姑娘,怎么办,我的计谋被他们看穿了,你怎么都得给咱们争点气,跳个三下出来吧?”   云小鱼心里也想跟孔浪和逯青山一伙儿,她看苗十七和胡天下神情挑衅,小脸一板,说道:“谁说我打就肯定直接掉水里了?孔香主,你教我!”   孔浪笑道:“好。”他走到湖边弯腰捡起一块大小适中的石头,在手上掂了掂,递给云小鱼。随后自己也找了一块,紧接着一甩手扔了出去,那颗石子在湖面上飞速跳了足有□□下才落进水中。   云小鱼看得甚是佩服,孔浪这时走到她身边帮她摆正姿势,又告诉她方法,云小鱼甩臂一扔,噗通一声石子直接沉了底。背后有人轻笑,云小鱼脸涨得通红,回头一看是苗十七,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又捡起来一块扔了出去,还是掉进了水里。   孔浪站到云小鱼身后,一边用脚调整云小鱼两脚之间的距离,一边握住云小鱼的右手调整她举手的姿势。   另外四人站在后面看着,时青红嘀咕了一句:“孔浪这小子。”胡天下接口道:“真不要脸。”   可是云小鱼这时却忽然走了神,孔浪站在她身后让她猛然想起一个人,那人打出去的石子如同一道闪电般划破湖面,他还逗她说那是她自己打的……云小鱼手一抖,石子掉到了地上。   孔浪替她捡了起来,递给她道:“再试试。”   云小鱼定了定神,缓缓抬起手,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湖面,忽然甩臂出去,那颗石子轻盈地在湖面上跳了三下,最后轻轻坠入湖中。   云小鱼高兴地原地蹦了起来:“三下!”   时青红看在眼里,双臂环抱胸前笑道:“看来我也不必扔了。”   这样两伙儿人便分好了,孔浪、逯青山和云小鱼一伙儿,胡天下、苗十七和时青红一伙儿。   六人围坐在炖锅旁边,闻着香喷喷的菜香,开始抽签。   第一轮抽完,大伙儿同时摊开一看,只有云小鱼手中的签是红头,云小鱼举起双臂:“比文!”   胡天下轻咳一声,问道:“这个……文怎么比?”孔浪道:“对句啊!云姑娘,你出上句。”   云小鱼轻咬着下唇,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对面的青鸾峰瞧了半天,觉得那山峰很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灵光一现,说道:“我出……凤凰台上凤凰游。”   胡天下一听乐开了花:“这个简单,我会我会!我来对!七峰山下吃炖锅!”   苗十七立时一脸死灰:“什么玩意儿。”   时青红沮丧地摆了摆手:“胡子,你说你大字不识一个的,就别老抢答了!”   胡天下脸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恼的:“那下句是什么,你会?”   时青红道:“我不会。”说完看着苗十七,苗十七双唇紧闭,一声不吭。   孔浪哈哈大笑道:“那咱们就不客气了。”拿起三双筷子,递给云小鱼和逯青山一人一双,三个人每人从锅里夹了一大块肉,吃得津津有味。   对面三人眼睁睁看着却吃不到嘴里,胡天下“咕咚”吞了口口水,问道:“好吃吗?”孔浪满嘴流油道:“好吃,太好吃了!”一边吃还一边吧唧嘴,气得胡天下直咬牙。   时青红嚷道:“再来再来!”三人放下筷子,接着抽签。这一轮居然又是云小鱼红签。   时青红顿时像个霜打的茄子不吭声了。胡天下没辙,对云小鱼道:“云姑娘,出个简单点的。”   云小鱼四周环视一圈,说道:“行,就来个简单的。空山不见人。”   胡天下眼睛一亮,苗十七忽道:“你别说话。”   胡天下悻悻道:“那谁来?”   苗十七道:“青红,你来。”   时青红正眼巴巴地瞧着火上的铁锅,刚才孔浪他们把最大的三块肉给夹走了,现在最上面只剩一层白菜豆腐。   云小鱼见他发呆,不禁提醒他:“空山不见人,下半句很好接的。”   时青红两眼发直,喃喃道:“空山不见人……空山不见人……”   胡天下急道:“快接啊!”   时青红脸憋得通红,半天憋出来一句:“锅里不见肉!”   苗十七脸色变得铁青。   胡天下怒道:“你对的什么狗屁玩意儿,还不如我!”   天罡堂仨人笑得人仰马翻,笑完还不忘把锅里最后三块肉给捡着吃了。三人看着孔浪他们吃,一个劲儿地吞口水。这时炖锅里可是真的“锅里不见肉”了。   吃完这一轮,继续抽签。这次各人摊开手,红签在孔浪手上,孔浪微微一笑:“比武。八仙过海。”   时青红顿时来了精神:“啥意思,随便了呗?”   云小鱼笑眯眯道:“对。”   胡天下一听,“噌”就蹿了起来:“刚才谁吧唧嘴来着?他妈的,忍你半天了!来来来,过来唠唠。”   胡天下话音刚落,除了云小鱼,五人同时飞身而起。   这五人虽然身形各异,但全都身轻如燕。刚才还坐在那里苦着脸对句,此刻却一个个神采奕奕,游走在松林雪海之上,落脚之处连半个脚印都没有。   连云小鱼都看出来,说是比试,但其实展示各人所长更多。打到精彩之处,直看得云小鱼惊呼连连,不停拍手。   比到最后苗十七提起一口气,飞落在一块崖壁上,伸出双掌在山岩上啪啪啪连拍数掌,碎石飞雪消散后,石壁上竟然用掌力刻出了两竖列字:“普天星斗,河汉群真。”   他落地后,孔浪高声赞道:“若比功夫,咱们谁也比不上你这双流云掌,我实在是佩服。”   苗十七道:“佩服有什么用,肉全都被你们吃光了。”   孔浪回到马旁,从挂着的皮袋子里拿出一包鲜兔肉和一大壶酒。他拿着这两样东西回来,其他人眼睛瞬间都亮了。   云小鱼帮孔浪把兔肉下到锅里,苗十七把酒壶支在锅上温着,胡天下摩挲着双掌,吧唧着嘴道:“诶呀呀,这下可要痛痛快快吃个够!”   时青红冻得脸都硬了,边往手中哈气,边往苗十七身上依偎:“真冷,真冷。”   苗十七把他往旁边一扒拉,时青红又凑了上来:“让我靠靠么。”   苗十七打了个寒噤,一把把他推开,瞪着他道:“再敢过来,我揍死你。”   就在这时天上又开始飘落细雪,云小鱼裹着裘皮大衣,只露出个小脑袋,静静地看着他们大快朵颐、谈笑风生,她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   这种高兴原始且纯粹,不为其他,只因为还活着,能够坐在这广阔天地中痛快地喝酒吃肉,跟一群快乐的朋友谈天说地 —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样笑得前仰后合了。   离七峰湖不远的一座山坡上,立着两匹马,马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在看湖边围着炖锅喝酒的这群人。   那女子长得小巧明艳,她强耐着性子陪那男子看了半天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他:“沈大哥,你总看着他们干嘛呀,你是不是也想去玩儿?”   沈瀚亭没有答她,还是看着那群人。他看着他们,阮青衣却只看着他。   忽然,沈瀚亭眼中露出一丝暖意,他微微笑了起来。   阮青衣急忙顺着他的目光往湖边望去,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那群人在哈哈大笑,而其中一个披着裘皮大衣、身材小巧的人更是笑得人仰马翻,险些笑瘫在地上。   沈瀚亭静静地看了许久,最后对阮青衣道:“走吧。”   阮青衣却莫名地不安起来,她盯着沈瀚亭问道:“沈大哥,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为何这么问?”   阮青衣咬唇道:“女人的直觉。”   沈瀚亭失笑道:“你再长个几年吧。”说完调转马头先行向山下奔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若如初见   从七峰湖回来后,云小鱼不仅觉得神清气爽,人也变得重新活泼开朗起来。那日送她回山寨的路上,孔浪还说以后若是觉得闷了,还可以找他们解闷。   这是自从再次毒发后,云小鱼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生活又开始变得有趣了。   只是她依然有意回避宗子孝,平日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照顾楚菁娥上。对此她的想法也颇为简单:宗子孝对她有照拂之恩,这份恩情不方便还在他身上,便只能通过对楚菁娥倍加关心照顾的方式来作为报答了。   宗子孝养病的这些天里,苏离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里里外外但凡聪明点的人都能看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就连鲁奎也逐渐不再去找苏离 — 这大约是经常被苏离赶出来的缘故。   苏离将宗子孝照顾得无微不至,楚菁娥也没再要求云小鱼去看望宗子孝,倒是顺其自然地让云小鱼在自己身边呆着。而事实上自从七峰湖那日之后,宗子孝也再没有找过云小鱼,更没有派人来询问云小鱼的情况。   两人生活在同一个宅院里,彼此的联系却忽然断了,各自像隐形了一般,接连多日再未见过一面。   云小鱼猜想宗子孝或许有了其他想法,也或许他彻底改变了主意,准备好好与苏离相处。这让原本还想着去探望宗子孝的云小鱼也心生了犹豫,一日日耽搁过去,她反而更不好迈进宗子孝的那扇门了。   转眼过了六七日,算算江上仙也快回来了。云小鱼的心思逐渐被江上仙要回来的事占据,心中忐忑,暗自猜想他对她的病会怎么说,这心情跟等待宣判差别不大,揣测中带着不安。   这日清晨,楚菁娥出门找总舵主夫人聊天,苏离陪着宗子孝去了后山,鲁奎不知去向,院中只有云小鱼一人。她想起自己的病,心中不觉又开始烦闷,在房间里坐不住,便换了套清爽的衣服便独自出了门。   云小鱼本想自己去七峰湖散散心,但她不大记得路,又不愿意麻烦孔浪,只好漫无目的地在山路上溜达。   她走得很慢,也没走大路,而是顺着上堡西面山路经过朝阳洞、山神庙,一路往下堡走。   从总管署到门军房往北走下去,右手边都是高筑的城墙,上面昼夜有人巡逻,云小鱼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想:“群真会真的只有几百人么,光这寨里的人我看都不止几百了。”   穿过连接上下堡西北面的小三洞,云小鱼顺着小路往文昌阁的方向走,这里已非寨中生活的区域,离她住的地方也较远,她也是头一次来。   途中经过一些错落有致的大小院落,细听并无人声,只有山中鸟儿清脆的啼鸣。   云小鱼对这些院落很是好奇,想知道是何人住在里面,于是试着极轻地推了推院门,发现大部分院落都锁着。她看左右无人,偷偷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倒像是许久都没有人住过。   云小鱼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便又继续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发现有间院落的大门似虚掩着。她眼睛一亮,疾步走上前去,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她小心地回头看了看,踟蹰半晌,还是走了进去。   里面不过是个普通的两进宅院,最里面的一间门上悬着一块匾,写着“养心斋”。   这宅院年久失修,屋内摆设甚是陈旧简陋,不似有人居住。但却并不脏,像有人隔三差五来打扫过。   这间屋子虽叫养心斋,但朝向背阴,因此屋中有些阴冷。房中也没有可以坐卧休息的地方,半个屋子都摆满了书架子,上面摞满了书籍,另外半边屋子里则放了个看书的案台和一把红木椅。   云小鱼在这些书架中间随便翻看,发现其中典籍居多,都是又重又厚的大部头,她看着有些犯困。翻了半天,终于发现一本还算薄点的册子,便抽了出来。   那是本蓝皮的手抄书,上面写着《北溟心经》。   云小鱼翻开第一页来,发现这书里没有字,全是图。她一页一页翻过去,见每幅图上画的都是人和风雨雷电以及天地万物之间的一些联系,图形很简单,却暗藏玄机,像是一本武功秘籍。   云小鱼开始只是觉得有趣,仔细看了几页后看入了迷,不知不觉竟看得心潮澎湃、神清气爽。   她越看越对书中内容心驰神往,极想认真透彻地钻研一遍。这书虽然不过五十多页,但若想细看也绝非一时半会能看完。   云小鱼心中暗想:“每天来这里看不大现实,要不我偷出来照着画一本,然后尽快给送回来,以后就可以慢慢看了。”   她虽这样想,但心中却很是犹豫,因为这毕竟是偷东西。她想放回去但又实在想看完,经过一番激烈的心里斗争,最后终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心一狠牙一咬,把书往怀里一揣低头就往出走。   都说“怕什么来什么”,云小鱼就是这么个倒霉蛋。   她慌慌张张地刚把前脚踏出养心斋,就一头撞上了一个人。她吓得紧捂住嘴,惊恐望去,见撞上这人身材清瘦高挑,比云小鱼高出一个头,一身黑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跟云小鱼撞了个满怀,剑眉一蹙,似正要开口说话。但看见云小鱼,他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云小鱼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人低头瞧着她,也没说话。   云小鱼捂着怀中的《北溟心经》,强作镇定道:“你是谁?”   黑衣人扫了一眼云小鱼紧捂的双手,没有说话。   云小鱼见他不说话,心想:“谁会大白天穿成这样,我看他肯定不是这房屋的主人,多半也是来偷东西的,否则为何不答话?”   这样一想她轻松不少,斜视那人道:“我看你也是来偷东西的了。但我跟你不同,我这不是偷,是借,完了我是要还回去的。但你就不同了,你一看就是来偷东西的。”说完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人几眼,脸上明显一副“你看看你这身打扮”的神色。   黑衣人听了仍不答话,眼中却有了笑意。   云小鱼继续道:“不过既然咱俩做的事都不怎么地,干脆互相帮助下,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也不嚷嚷。你也不要偷东西了,我现在带你出去,你离开千水寨就赶紧走吧。”她紧盯着那人,似在询问他的意思。   黑衣人思索了下,点了点头。   云小鱼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跟我来。”拉起他要往院外走。就在这时,院墙外忽然响起几人的说话声,声音越来越近,眼见这些人就要进院门了。   云小鱼大惊,扯起黑衣人的袖子就把他拽进了屋里,藏在最里面的一个书柜后。   黑衣人跟她一起蹲了下来,云小鱼见他一直瞧着自己,急忙用食指抵住嘴唇,轻声道:“嘘,别说话。”   这时那几个人走进养心斋来,云小鱼探头往出一看,竟然是地煞堂的人,打头的就是苗十七和胡天下。云小鱼一时心中纳闷,心想:“他俩怎么来了?”她想不明白,只好继续瞧着。   苗十七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对其他人道:“还有两本,你们一块找找,刚才于堂主说一共三本。”地煞堂这几个人在书架上翻翻找找,一会功夫就找齐了。   胡天下道:“走吧。”他抬脚往出走,忽然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地上有本书,纳闷道:“谁翻掉一本?”   苗十七看见那本书,抬眼望向书掉落前的位置,眼中顿显异色。   胡天下把书放回原位,说道:“走了。”   苗十七却也没说什么,跟着胡天下等人走出了养心斋。   云小鱼听外面没了声音,长舒了口气,轻拍胸口对黑衣人道:“好险!那本书是我掉的。幸好他们没发现咱们。”   她拍了拍黑衣人的后背:“可以出去了。”黑衣人却一把拉住她,低声道:“他们还在外面。”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云小鱼隐约觉得像在哪里听过,可偏记不大清了。   她听了他的话,心中一紧,急忙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但屋外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听了半天,悄声道:“没声音了,真的走了。”   黑衣人道:“你信我,他们没走。”   云小鱼叹道:“说你来偷东西的,你还不认。你看你担心成这样。”但她也觉得谨慎为好,于是又仔细听了一番,外面悄无声息,她这回彻底放心了,拉着黑衣人站起身,一边往出走一边说道:“真没事了,出来吧。”   她话还没说完,就结结实实撞在了一人身上。   这人奇高无比,云小鱼跟他撞在一起,觉得自己头上的太阳都被遮住了。她心里咯噔一声,缓缓抬起头,果然是苗十七。她赶紧退后两步,捂住怀中的书。   苗十七和胡天下见到是云小鱼甚是惊讶,再一看云小鱼身后的黑衣人,两人更是面露震惊之色,胡天下脱口就要叫:“于堂……”   黑衣人飞快地冲他使了个眼色,胡天下把剩下那个字儿咕咚一声就又从嗓子眼里咽回去了。   苗十七心领神会,再一扫看见云小鱼衣服里露出个书角。他微微一笑,问云小鱼道:“云姑娘,你这是去哪儿?”   云小鱼神情慌张,却故作镇定道:“我觉得闷,四处溜达溜达。”   苗十七又问:“这位是谁?”   “他是谁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干嘛管那么多,总之借一借,我们要走了。”   苗十七侧身一挡,笑道:“地煞堂有规矩进出要搜身,得委屈云姑娘让咱们搜搜身了。”   云小鱼暗道:“原来这里竟是地煞堂的地方。”   她发愣的功夫,苗十七已要上前搜她的身,云小鱼吓得慌忙靠向黑衣人,叫道:“别碰我!”   苗十七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对不住了。”   云小鱼灵机一动,抓住黑衣人对苗十七叫道:“我这朋友很厉害的,你们敢过来碰我一下,他就杀你们个片甲不留!”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不停地轻杵他,意思是叫他说两句话吓吓苗十七。   黑衣人会意,他眼中含笑,却佯装沉声对苗十七等人道:“你们几个不怕死的,信不信我宰了你们?”   他一开口,连剩下几人也全都听出来他的身份。   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见云小鱼显然不知道黑衣人是谁,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位姑娘,你的朋友果然厉害,咱们都打不过。”   云小鱼想不到这黑衣人还没出手,就把这些人吓成这样,立刻对他另眼看待起来,她满怀钦佩地看了一眼他,对苗十七道:“你们既然知道厉害了,就让条路出来让我们走。”   苗十七哈哈一笑,说道:“请。”竟真的给云小鱼和黑衣人让了条路出来。   云小鱼心中正纳闷,忽听身后黑衣人开口道:“云小鱼私闯地煞堂地界,偷走养心斋藏书,把她给我抓起来!”没等云小鱼反应过来,苗十七已闪电般扣住她双手。   云小鱼惊得花容失色,回身一看,黑衣人已经拉掉了蒙面的黑布 — 正是于锦堂。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情从何起   云小鱼因为偷取地煞堂藏书,被地煞堂堂主于锦堂抓起来的事,很快传到了认识云小鱼的人的耳朵里。一开始大家都不以为意,以为于锦堂只是吓唬吓唬云小鱼,关她个半天一日也就放出来了。   谁想这一关就是三天。   到了第四天头上,鲁奎、孔浪和苗十七等人都坐不住了,都来找于锦堂求情,于锦堂一概不听,人也不放。   鲁奎回去把于锦堂的态度告诉给了宗子孝,孔浪也把碰壁的事说给了沈瀚亭。等到了晚上,宗子孝和沈瀚亭两人全来了。   宗子孝前脚刚进门,后脚沈瀚亭就跟了进来。于锦堂正坐在厅上看书,见这俩人前后脚来找他,说道:“什么风把宗堂主和沈左堂都吹来了,两位请坐。”   宗子孝重伤未愈,面色发白,他进门便对于锦堂拱手道:“于堂主的大名我早有耳闻,这次我接任青龙堂堂主,却因身体有恙,所以一直也没能与于堂主见面好好一叙。按理我不该第一次见面就向于堂主提要求,但云姑娘被你押在地煞堂迟迟不放,家母甚是担心,特叫我来请于堂主尽快放人,免得老人家牵挂。”   于锦堂问道:“不知宗堂主跟她是什么关系?”宗子孝朗声道:“我与云姑娘本无关系,但她聪明伶俐,在我府上时深得家母喜爱,这一年多来她常伴我母亲左右,家母年事已高,视她如己出,她一日不在身边,便挂念得很。”   于锦堂听了淡淡一笑:“我懂人相处长了自然会产生感情。这种感情若是男女之间的情深意切,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还明白,但要说服侍左右,没她难道还没别人么?”   他话中有话,宗子孝听得脸色一沉:“于堂主休要戏言,我岂能有此等非分之想。”   于锦堂笑道:“我只是没想到宗老夫人对她会这样牵挂,宗堂主既然这么说,是我刚才的话过分了,宗堂主不要放在心上。”   沈瀚亭一直坐在旁边听着,这时开口道:“这么点小事你何必关她一个女孩子这么久,再说她并不是咱们帮内的人,不能按帮规处理。让她把东西还给你,把人放了吧。”   “既然是小事,为何会劳你沈左堂的大驾?”   “你也知道那姑娘身有重疾,我和宗堂主已经请江上仙回来,这两日他便要到了。你现在把她关在牢里,如何让江上仙给她看病呢?”   有人端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上来,给沈瀚亭和宗子孝一人倒了一碗。   于锦堂听到沈瀚亭这句话倒似有认同,思忖良久后,忽道:“云小鱼偷我地煞堂藏书,按照帮规,该交由地煞堂处置,任何其他人等不得插手,包括你沈左堂。但有句话你说的不错,她并非我群真会的人,只是这丫头嘴太硬,死都不肯认错。我关她就是要她一句赔礼,她只要说她错了,我就放她走。这期间我断不会为难她,二位无须担心,也莫要再插手地煞堂的事。”   他这几句话的意思说得甚是明白,沈瀚亭听罢沉默半晌,最后说道:“既然如此,我该说的也说了,就此告辞。”茶也没喝便走了。   宗子孝见于锦堂毫无放人的意思,他的话又无可反驳,只好也起身,二话不说走出屋去。   于锦堂见二人走远,起身往后院走去。   他穿过月门来到东边一间厢房,叩了叩门,里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有人从里面把门拉开,正是云小鱼。   她一见是于锦堂,脸呱嗒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伸手就要把门合上。于锦堂一挡,说道:“你既然不想见我,干什么不问清楚了再开门?”   云小鱼冷声道:“我以为是送饭的。”   于锦堂忍不住笑道:“你饿了?”   “你出去。”   “刚才宗子孝和沈瀚亭来了,你不想知道他们说什么了么?”   云小鱼怔了怔,于锦堂借机推门而进,径直在屋内的桌边就坐了下来。云小鱼只好轻关上门,转身问道:“他们来干什么?”   于锦堂指着身旁道:“你坐下,我告诉你。”云小鱼略一踌躇,走到于锦堂身边坐了下来。   于锦堂道:“他们来让我放了你。”   云小鱼脱口问道:“沈……沈左堂是怎么说的?”   于锦堂深看了她一眼:“他说你身有重疾,不可按帮规处置。”   “然后呢?”   “然后我说不放,他便走了。”   云小鱼急道:“我都已经把书还给了你,你干嘛还不放我走?”   “你可知道偷盗武功秘籍是江湖大忌?”   云小鱼面色一窘:“可是……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呀。”   于锦堂不接茬,却问道:“你为何不问宗子孝说了什么?听他所言,这一年来你与他朝夕相处,按情分讲,他对你的照拂不是更多?”   云小鱼没吭声,半响才问:“那他说了什么?”   于锦堂却反而不答了。   云小鱼急道:“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等江上仙回来,我就放你走。”   “你既然有意让我走,为何非要多关我这几日?”   “因为我想找个理由让你只跟我在一块呆着。”   云小鱼愣了愣:“你是……什么意思?”   于锦堂道:“你真的不明白么,我喜欢你,才想让你单独跟我待在一起。”   云小鱼板起脸:“你不要说笑,快放我走,江上仙马上就要回来了,我还得找他看病。”   “我跟江上仙的关系很好,他已捎信给我,说四天后肯定到。所以你还要在这里跟我呆四天,你就当是陪我四天吧。”   云小鱼脸蓦地红了,起身道:“什么陪你……不要脸。”   于锦堂轻笑道:“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只想带你去七峰山里面转转。你还没看过湖城最漂亮的地方吧?我可以带你去,你准保喜欢。”   “你别白费力气了,你也知道我已嫁人,怎么还好意思开口跟我说你喜欢我?”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我又没想把你怎么样,只是带你出去玩玩。反正你现在什么想不起来,难道你想一直闷在这山寨里发霉?”   云小鱼跺脚道:“我哪儿都不想去,尤其不想跟你去。”   于锦堂不紧不慢道:“你这么说多违心呢?你说不去,只不过是因为我说了我喜欢你而已。”   “你怎么能这么不顾规矩?”   于锦堂失笑道:“规矩又不是我定的,我为何要顾什么规矩?我只不过直截了当说出我的想法而已,你干嘛这么大反应?你以为不说就是不想了么?就像那个宗子孝,我看他就很喜欢你,但他太在意你已经嫁人这件事,还没等追上你,他早晚要先把自己折磨死。”   云小鱼从来没见这样口无遮拦、不管不顾的人,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你真是……真是……”   于锦堂道:“你现在不承认没关系,反正你迟早会承认我说的是对的。”他笑笑又道,“我问你,你为何要偷《北溟心经》?”   云小鱼本不打算再理他,但他提到这本书,她沉默半天还是说道:“我想学武,可是沈瀚亭不肯教我。”   “你想学武?”   云小鱼点了点头。   “你何必非得让沈瀚亭教你?我的武功不输他,而且论轻功和暗器,我的本事还在他之上。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给你。”   云小鱼不语。   于锦堂淡淡一笑:“那你是喜欢沈瀚亭了?但你喜欢他也没用,因为他是舵主夫人看中的人。青衣是少当家的表妹,她跟沈瀚亭青梅竹马,他俩早晚是要成婚的。”   云小鱼轻轻一怔,自打她第一次看见阮青衣,就猜到她和沈瀚亭的关系很亲密,只是没想到是这样青梅竹马的关系。   于锦堂见云小鱼不说话了,起身道:“不早了,我先走了。你早些休息,明天咱们要出远门。”   云小鱼一愣,忙问道:“去哪里?”   “你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明早我告诉你。”   “我不去。”   于锦堂淡笑不语,走出屋去。   翌日清晨,云小鱼故意不起身,日照三竿还趴在床上。   果然晌午前,侍女催了几次无果后,于锦堂亲自来了,他推门而进,遣走侍女,立在床边对云小鱼道:“你好好自己起来,别逼我用武力。”   云小鱼充耳不闻,把被子往头上一蒙:“有本事你把我杀了。”她话还没说完,于锦堂忽然把她被子一掀,伸手就点了她两处穴道。   云小鱼立刻觉得浑身像有无数蚂蚁在爬,却一动不能动,难受极了。她尖叫起来:“快把穴道给我解开,把被子盖上!”   于锦堂道:“你乖乖跟我走,我就帮你解开。”   云小鱼狠狠瞪着他:“你怎么用这么卑鄙的手段?”   于锦堂似笑非笑:“还有更卑鄙的你要不要瞧瞧?”他走到门前插上门闩,回来坐到云小鱼身边,伸手就去解云小鱼的小衫。   云小鱼失声惊叫:“于锦堂!你……你混蛋!”   于锦堂道:“既然已经被你识破我的真面目,我也就不用再装什么正人君子了。”说着解开了她胸前的第一颗扣子。   云小鱼吓得脸色发白:“住手!我去。”   于锦堂听罢收回手,起身道:“早听话不就好了,我在院外等你。”他轻拍开云小鱼的穴道,转身走了出去。云小鱼惊魂未定,在床上坐了半天,才蹭下床来。   等云小鱼洗漱完走出院门,于锦堂已经牵着一匹马等在院外。   他换了一身玄色新衣,显见是特意收拾过一番。听见云小鱼出来,他转过身来,原本就眉清目朗的英俊相貌,此刻更显得俊逸出尘。   于锦堂眼含欢愉之色盯着云小鱼看,云小鱼却柳眉紧蹙,头也不抬,看也不看他一眼。   于锦堂似并不在意,他把云小鱼抱上马,随后自己也上马坐在了她身后,拉了几下缰绳,带着云小鱼离开了千水寨。   这一路上云小鱼一句话都没说,连去哪里都没问一句。于锦堂问她什么都不答,等到了七峰湖边,于锦堂停下饮马,云小鱼则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湖边发呆。   于锦堂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拿出一个白馒头给她,说道:“还有半天的路,吃点东西吧。”云小鱼摇摇头,没有接。   于锦堂问道:“你不问问咱们要去哪里么?”云小鱼不答。   于锦堂又问:“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说话?”   云小鱼过了许久说道:“送我回去,让我回家。”   “这个不行。”   “为什么?”   “因为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跟你单独在一块。我是真的很想跟你好好呆几天,这几天我们不提任何扫兴的事,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管,就快快乐乐地度过这几日,不好么?”他神情甚是认真:“我要带你去仙人峰,在那里有个栖仙阁,是个像仙境一样的地方,你一定喜欢,你难道不想去看看么?”   云小鱼轻轻摇了摇头,泪水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不跟你去,我想回家。”   于锦堂眼神焦灼,他怔怔地看了云小鱼一会儿,渐渐变得面有愠色:“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云小鱼也不答他,低泣道:“我想回去,不想去仙人峰。”   于锦堂嗔怒道:“我偏不让你回去!”他这话竟说得有些孩子气了。   他怒气冲冲,忽然抬手就点了云小鱼的穴道。这一次云小鱼并不难受,却完全动弹不得。于锦堂把她扶上马背,翻身上马,策马向仙人峰驰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栖仙阁上   于锦堂带着云小鱼一路疾驰,在日落前进了仙人峰。   他们冲西行进,此时正是晚霞漫天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草木山石、湖泊流云,都被镀上了一层浓厚的金红色,落日熔金,霞光流淌在两人身上,连于锦堂拉着缰绳的双手都变成了柔和的红色,如梦似幻。   落日很快沉了下去,天色渐暗。云小鱼被点了穴道,在马上一动不能动,浑身酸疼。于锦堂勒马停下,下马然后把云小鱼抱了下来,对她道:“前面不能骑马,要走过去。我解开你的穴道,但你不可乱跑,知道么?”   云小鱼向前一望,发现前面是个吊桥连着两边断崖。吊桥用木板相连,长约半里,看来还算结实。桥下黑不见底,河水奔流而过,撞击冲刷岩石,发出巨大响声。   她不答话,于锦堂犹豫片刻,还是拍开了她的穴道。   他一手牵马,一手拉着云小鱼走上吊桥。他本来还担心云小鱼不配合,谁知云小鱼甚是安静跟着他,这让他暗中松了口气。   等他们过了吊桥,于锦堂一脚迈上对面的平地时,云小鱼忽然停下来,对于锦堂说道:“我想回去,我是认真的。”   于锦堂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都到了这里,你也不可能自己回去了,你就听我的,在这里跟我呆几天,好么?”   “我不想跟你在这里呆几天。”   于锦堂脸色一沉:“我只不过想你跟我单独呆呆,你为何如此百般不乐意?”云小鱼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你没有什么不好,可我想回去!”   于锦堂愠道:“那你是觉得对不起你丈夫?你现在记忆全失,对他还有何感情可言?我现在便是跟他在争你,有何不对!若你将来恢复记忆后想跟我在一起,只能说明你俩已没有感情,你跟我更快乐,那又何必非要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绑在一起过一辈子?亦或者到时你还是选择他,那我也无话可说,但要我现在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你被别人抢走,那还不如我自己先下手为强!”   云小鱼拼命想甩开他的手,却怎么甩也甩不开,忍不住哭道:“你松手,松手!我要回去!放我回去!”   于锦堂勃然大怒:“好!那我就找到你丈夫,先宰了他,看你还有何挂念!”   云小鱼惊道:“你……你敢!”   “我说到做到!”   云小鱼指着于锦堂颤声道:“那你先杀了我吧!”   于锦堂冷笑一声:“我为何要杀你,我还要你好好看看我是怎么宰了他的!”   云小鱼气得浑身直哆嗦,她忽然狠狠咬了于锦堂手腕一口,于锦堂吃痛抽手,云小鱼扭过头纵身就从吊桥边跳了下去。   于锦堂登时大惊,伸手去拉却为时已晚。他吼了声:“小鱼!”紧跟着飞身跳下。   ———————   云小鱼悠悠醒转,视线逐渐清晰,眼前罗帏轻卷,房中花香四溢。她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被褥柔软,像躺在云堆里。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虽然发僵却还动得,身上也并不觉得哪里很疼,只是头疼欲裂。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右额角处被布包裹住了。又扭转头,看见于锦堂就坐在床边的一张圆桌上,神色凝重,眉头紧锁,正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云小鱼并不想叫他,但于锦堂还是发现她醒了,他撂下酒碗,起身走到床边俯下身来,关切道:“小鱼。”   云小鱼轻别过脸去,于锦堂见她不睬自己,回到桌边坐下,又喝起酒来。两碗酒下肚,他说道:“好在你跳下去的地方是个缓坡,没什么大事。……今晚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   云小鱼有些意外,她强撑着坐了起来,问道:“你肯让我走了?”   于锦堂“嗯”了一声。   “真的?”   “你宁愿死都不愿意跟我在这里待几天,我留你还有什么意义。”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一股带着草香的清风吹进房来。   于锦堂站在窗前说道:“那日在养心斋再次见到你,我很意外也很高兴,听说你会留在千水寨养伤,我就更高兴了。我想出这个方法跟你单独呆几日,只是想找个机会让你了解了解我,让你发现我的好。我猜到你多少会不愿意,但我想若我真的把你带到这里,你看看这周围的景色,或许就愿意留下来了。但你偏偏连来都不愿意来,我本以为你不至于这么抵触,所以使了些强硬手段,可显然你根本不这么想。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对云小鱼道:“所以你无须再用伤害你自己的方式提醒我你有多反感我这么做,因为我不会再强迫你,从现在开始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云小鱼静静听着,警惕的神情逐渐舒缓,眼神也温和起来。她沉默半晌,问道:“……有吃的么?我饿了。”   于锦堂微微怔了怔,随即说道:“有,你等我一会。”说完,他走出房去。   云小鱼见于锦堂出去了,她也下了地。她站在房中环视四周,见屋内无论是桌椅布置、颜色搭配,无一不经过仔细精巧的心思,墙壁挂的字画淡雅不俗,床褥绣的图案古朴雅致。   床旁边摆放着红木梳妆台,上面放了一个七彩琉璃的小盒子,云小鱼打开来一看,里面竟然是新鲜透亮的胭脂,还没人动过。她不禁暗想:“不知道是哪个于锦堂的红颜知己住在这里。”   她把那盒胭脂放回原处,顺着梳妆台继续往下看,旁边是个镂空雕花香台,上面放着个小香炉,香烟袅袅,房中的花香正是这香炉里飘出来的。   云小鱼愈加肯定这是个女子闺房。再往右看,墙上挂着一幅画,是淡墨绘的一幅山水楼阁,空中一轮圆月,旁题“月满西楼”四个字。   云小鱼围着屋子仔细地瞧了一圈,最后走到刚才于锦堂站着的窗前,发现窗旁还有道门,只不过她刚才躺在床上没有发现。她试着推了推,推开了。   走出这道门,外面是个回廊。   她走上回廊依栏而望,眼前景色美得令她忍不住惊叹出来。   群山环抱之中,七峰湖如一面明镜闪着如梦如幻的银光。高低起伏的峻岭间,月牙弯弯悬挂在山巅,山中溪路延绵,云冉冉,草纤纤。   山、路、草、湖之上全部都迷漫着丝丝缕缕的水烟,将这山中楼阁水中清月,尽数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宛如仙境。   云小鱼觉得不可思议,此时已是十月初,那日在七峰湖畔,明明岸边冰天雪地,人冷得瑟瑟发抖,但此刻仙人峰中的气候却像夏末秋初一般宜人,她穿着单衣站在阁顶也不觉得冷。   说到单衣,她心忽然一沉,低头一看,才发现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换过了,她顿时脸像被火烧了一样滚烫。   她跑回屋内,正好于锦堂端着饭进来,云小鱼急问道:“我的衣服呢?”   于锦堂把饭放在桌上,说道:“全都湿了,我拿到后面晾着去了。”   “那我的衣服是谁换的?”   于锦堂似是明白了,一边摆饭一边道:“我。”   云小鱼气得险些叫出来:“谁叫你擅自拿主意的?”   于锦堂好似觉得她的话很好笑:“你浑身直滴答水,不给你换了,难道湿着睡?”   “那……那 ……那你……”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于锦堂听她吭哧半天,问道:“你想说什么?”   云小鱼咬牙道:“你是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看不见怎么换?”   云小鱼气恼地大叫一声,跑到床边钻进被子,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难为情得浑身都发烫了。   于锦堂摆好饭菜走到她身边,伸手拉她被子,但云小鱼闷在里面死揪着棉被不松手,叫道:“别碰我,也别跟我说话!”   于锦堂初初是想笑的,但忽然想到吊桥边她决绝的态度,轻叹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是闭着眼睛给你换的,行了吧?你出来吃饭吧。”   云小鱼的心还是怦怦乱跳,在被子里说道:“我不信,你肯定都看见了。”说完哭了起来。   于锦堂听她哭了,神色变得黯然,半晌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什么,又怎会再做让你讨厌我的事。我真的没看见,我发誓。”   云小鱼抽泣道:“真的?”   “真的。”   云小鱼在被子里抹干眼泪,琢磨了半天于锦堂的话,觉得他语气诚恳,不似说谎。   她踌躇半晌,终于掀开被子一角,探出个头来,发现于锦堂已经坐在桌边拿起饭碗吃起饭来,他既不看她,脸上也没有表情。   云小鱼看他不似玩笑,便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在床边坐着,看于锦堂吃饭看了半天,见他只是闷头吃饭也不理她,终于起身也坐到了桌边,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谁知那饭菜甚是可口,云小鱼不知不觉吃了一大碗饭,她想添饭,又不好意思,只好端着空碗发呆。于锦堂见状,拿过她手中的饭碗,给她添了半碗放在她面前,自己接着吃了起来。   云小鱼把这半碗饭又吃了个精光,这回是饱了,她轻轻放下饭碗,说道:“我吃饱了。”   于锦堂早就吃完了,看她放碗,说道:“那就早点睡吧。”   云小鱼忍不住问道:“这饭是你做的吗?”   “怎么了?”   云小鱼犹豫了下,说道:“很好吃。”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这么给面子,吃得比我都多。”   云小鱼脸一红,没吭声。她见于锦堂收拾碗筷,上手帮忙道:“我来洗。”   于锦堂刚想说话,云小鱼已经把他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我可以的。”说完端着碗筷就跑去了后面。   等云小鱼洗完碗回来,屋里不见于锦堂,那扇通往回廊的门却开着。   她走出门去,看见他正站在扶栏前眺望,见云小鱼走近,他问道:“这里是不是很美?”   云小鱼“嗯”了一声。   于锦堂又问:“你见过比这里还美的地方么?”   云小鱼脱口而出:“我外婆带我在云南住过一段时间,那里……”她说着忽然怔住了,于锦堂诧异道:“你想起来了?”云小鱼怔怔地摇了摇头:“刚一说完,我又忘了……”   于锦堂神色复杂看着她,半晌道:“我真希望你一直就像现在这样,不要想起以前。”   他望着远处的七峰湖道:“明早我就要送你回去了,等回到寨里,你多半也不会再见我,将来很难再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跟你单独待着了。”   他淡淡而语,不知怎的让云小鱼心软起来,她轻声道:“你认识我也不久,将来你会认识更好的人,或许很快你便会将我忘了。”   于锦堂轻笑一声:“这种相信命运缘分的话我从来都不信,喜欢的东西只能靠自己抓住,靠老天是不行的。越是我得不到的,我就越忘不了。”   两人在回廊上站了许久,最后还是于锦堂先开口道:“夜深了,你去睡吧。”   云小鱼问道:“那你呢?……你睡哪里?”   “我在你隔壁,还不困,我想再呆会。”他见云小鱼不走,苦笑道:“你不放心么?”云小鱼轻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不放心……那我去睡了。”说完她转身走进屋,关上了门。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佳期如梦   云小鱼回屋躺在床上,躺了半天却无睡意。   她翻来覆去,最后把耳朵都压疼了也没睡着,实在无法只好侧身数起枕头边上的丝线头儿来,一根一根从上到下数完一遍再从下到上数一遍。数着数着她无聊轻哼起歌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是她从前听过的一首由《忆江南》编成的小调儿,她偶然听过一次,觉得好听便记住了,没事时自己就会哼唱两句。   她正随意反复地唱着,忽听门外的回廊上也传来清唱声,她仔细一听,竟是于锦堂。   她立刻坐了起来,但于锦堂哼的声音很低,听不大清,她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到门口,贴着门侧耳倾听。   于锦堂哼的是一首跟方才云小鱼那首《忆江南》很像的小调儿,时而委婉宛如低诉,时而悠扬好似表白,旋律动听,曲调温柔。   云小鱼没想到于锦堂会唱歌,而且还唱得这么好听。她从旁拿了件衣服铺在地上,背靠着门坐下,抱着双膝听。   一曲终了,云小鱼还沉浸在旋律之中。过了良久,她才回过神来,正准备起身,另外一首又从门外轻轻传来。   于锦堂在门外,云小鱼在门里。   她靠着门一直静静地听,一曲接一曲 — 这一夜云小鱼的梦里全是江南温柔的小曲。   小鸟儿清脆的啼鸣叫醒了云小鱼,晨光熹微,阳光洒了满床。   云小鱼发现自己就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她捂着额头坐起身来,觉得昨晚像是做了个美丽的梦。   她依稀记得后来有人把她抱到了床上,朦胧中那人在她床边坐了片刻,然后他起身走了出去,接着传来门被带上的声音 — 那自然是于锦堂。   云小鱼把头埋在被子里,但她的心却感到从未有过地轻盈,像一根被山间清风吹起的羽毛,飘摇自在。她在被子里捂了好一会儿,等思绪沉静些了,便走下地来穿好衣服,想找水洗把脸,顺便看看有什么吃的。   当她经过于锦堂的房间时,见他房门紧闭,猜想他大约还没有起。踌躇一番后,云小鱼还是决定不去叫他,自己找个地方洗洗脸。   她在栖仙阁上上下下走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一个地方有水,心中甚是纳闷,只好走出栖仙阁,向山下找去。   这一路上山路甚是泥泞,看着昨夜竟下了不小的雨,云小鱼暗道:“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见,难道是睡得太死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走了不多时,忽然依稀听到了水声,她顺着水声找去,果然没过多久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河水由东至西奔腾流过。   云小鱼觉得此地甚是眼熟,却想不起是哪。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干脆走到河边,蹲下来捧水洗脸。   她正洗着,忽听身后有人道:“小鱼,你干什么!”   这一嗓子吓得她差点掉进河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于锦堂从她身后冒了出来,一把将她拉离了河边。   云小鱼见他神色紧张,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于锦堂厉声道:“我已经说过不再为难你,你为何又到这里来寻短见?难道我就如此不可信么?”   云小鱼听得发懵:“寻短见?我……我是来洗脸的。”   “洗脸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洗?你难道不是打算再从这里跳下去?”   云小鱼听罢心中一动,赶紧回头望去,猛地想起这正是昨日她跳下去的地方。   她顿时万分诧异,问道:“怎么会这样,这里的吊桥呢,怎么变成河了?”   于锦堂见她吃惊不像假的,面色微缓:“昨晚后半夜下了暴雨,这里变成了河,吊桥自然被淹在了下面,要等河水退去才能看见了。”   云小鱼更加震惊:“暴雨?我怎么没听见?”   “昨夜不光下了暴雨,还打了响雷,雷声滚滚,你都没听见么?”   云小鱼摇头道:“没听见,我只听见你……”她想说听见于锦堂唱歌,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便没再说下去。于锦堂听见她这句,神色忽然变得柔和起来,说道:“打雷而已,没听见便算了。”   他转身往回走,边走边道:“我早上出来探路,发现这里走不通,便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结果那里也不行。”   “还有别的路吗?”   “沿七峰湖走还有一条路,只是那边有些冷,回去吃完饭多拿件衣服,咱们去看看。”   回到栖仙阁后,于锦堂先指给云小鱼储水的地方,告诉她不用再跑到河边去洗脸,随后两人简单吃了早饭,便出发去往七峰湖。   走了不到半天的路就到了七峰湖边,气温果然骤然下降。   云小鱼想起那日跟孔浪和苗十七他们在湖边吃炖锅,心情又像回到当时一样欢快地不行,还讲给于锦堂听,各个细节讲得甚是详细,连当时大家的表情都讲得清清楚楚。   于锦堂听她讲得高兴,就耐心地听,讲到后来云小鱼问道:“你知道凤凰台上凤凰游、空山不见人的下句是什么么?”   于锦堂笑道:“你当我是他们么?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我说的可对?”   云小鱼道:“啊,你都说对了。”于锦堂笑而不语。   两人沿湖边走着,云小鱼看着湖面问于锦堂:“你水漂打得好么?”   于锦堂问:“怎么算打得好?”他弯腰捡了块石头,手轻轻一抖,那石头竟不知如何从他手中飞去,只听水上一阵几乎难以辨别层次的细密轻响。   等云小鱼定睛看时,石头早已没了踪影,只留下湖面上密密麻麻一个紧挨着一个蔓延开来的水圈。   云小鱼先是吃惊,紧接着道:“你什么时候打出去的,我都没看见?”   于锦堂问:“打得可还行?”   云小鱼面带真心实意的钦佩之色:“看来你说自己的暗器功夫好确实没说谎,我可以考虑跟你学学。”   于锦堂哈哈大笑:“那你就好好想想,想好了来找我。”   云小鱼想起苗十七用掌力在岩石上写字,觉得甚是神奇,又跟于锦堂说了半天。   于锦堂耐心听着,并不打断,偶尔还会问她几个问题,这让云小鱼觉得很有成就感,说得便更多了。   她只觉得高兴,却并未察觉自己这半日比过去半年说的话都多,不知不觉中她与于锦堂开始无话不谈,说什么都口无遮拦了。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小径前,路却被山崖上的落雪截断了。   于锦堂看见说道:“果然。我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看来还是不行。”他回身瞧着云小鱼问道:“路都走不了了,现在你如何打算?”   云小鱼叹道:“……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你听我的吧。”说着把云小鱼扶上马。   云小鱼好奇道:“咱们去哪里?”   “去个暖和点的地方。”   云小鱼没想到于锦堂带她去的地方是个山洞,这山洞居于山顶,后半段山路不好走,两人只能下马牵着马走。   但到了山顶俯瞰下去,云小鱼才觉得没有白爬:平原如一块绿毯,一马平川延伸到天际线,流云低低地漂浮在河流平原之上。   浮云的缝隙间,可以看见河道蜿蜒曲折,如银蛇盘踞在上,水面波光粼粼,在日光下像撒了把碎银 — 这种景色与栖仙阁的静谧温婉比又不相同,让人骤然有种会当凌绝顶的磅礴感。   云小鱼和于锦堂在峰顶的山洞口俯瞰平原,坐了一会儿后云小鱼忽道:“但这里并不暖和。”   于锦堂听罢,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带着她又往山后走去。   走了没多久眼前出现一个天然湖,云小鱼还没走近就已经感觉空气变得潮湿,等她走近再看,湖面水气袅袅。   于锦堂让她试试湖水,云小鱼伸手一探,湖水竟是热的,不禁心中暗笑:“好大一个天然的温泉池子。”她把双手浸泡在湖水里,原本冻僵的手片刻就暖了,她忍不住道:“要是能把脚也泡进去就好了。”   于锦堂道:“要泡就要把全身泡进去,干嘛只泡手脚。”   云小鱼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接话。   “我从前来这里,都是脱光了跳进去。”   云小鱼脸一红,起身道:“你又来了。”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光天化日我能这么干么?不过有个地方可以,而且无伤大雅。”   云小鱼见他一本正经不像说笑,便问道:“难道还有隔间的?”   “差不多。”   于锦堂带着云小鱼在山中三转两转,来到大温泉湖北侧。这里的湖水被山石分割成了大小不等、若干的小池子,且各个池水有山石相隔,相互之间真如隔间一般。   于锦堂指着这些池子对云小鱼道:“你挑一个。”   “我不挑。”   于锦堂微微一笑:“你不挑,那我可挑了。”他飞身跃上一块巨石,指着下面的一个小池子,回头对云小鱼道:“我就在这里。你来不来?”说完从石上跳到背面的水池边。   云小鱼脸上一红:“……谁跟你一个池子洗澡。”她话没说完,忽听巨石上啪嗒一声,她抬头一看,原来于锦堂竟把衣服都除了,搭在了石头上。接着石头后面一阵水响,只听于锦堂高声道:“真暖和!你不下来洗一个么?”   云小鱼冲着石头后喊道:“不洗!你洗你的吧。”   “你别后悔。啊,对了,我忘了告诉你,这山中有野狼,你最好不要离我太远,否则我救不了你。”他说完这句话,似抹了把脸,又继续高声道:“水温不高不低刚刚好,泡在里面好舒服!”   云小鱼正冻得哆哆嗦嗦,听了于锦堂的话,气得直咬牙,恨不得舀盆冰水从他脑袋上倒下去。   这么想着,她忽然灵光一闪,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旁边的山洞里,从岩洞上面掰了一堆冰柱子下来,用衣服兜了整整一大包,又悄悄走回石后。   石头那面,于锦堂还在说水多热,洗得多舒服,云小鱼咬牙暗道:“我叫你嘚瑟。”   她轻手轻脚爬上石头,于锦堂这时正问道:“你在做什么,为何不说话,难道已经被我气死了么?”   云小鱼举起那一大包冰,在于锦堂脑袋上边抖了开来,满满一包冰碴子噼里啪啦就砸在了他头上。   于锦堂大叫一声,“噌”就蹿了起来。云小鱼乐得咯咯直笑,谁知忽然之间她手被人一拉,整个人掉进了池水里。   云小鱼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呛了口水,她手忙脚乱地抹了把脸,惊慌道:“于锦堂!你……!”她擦去脸上的水珠,才发现于锦堂就近在咫尺,他深看着她,眼神火热:“我怎样。”   他虽然半身在水里,但云小鱼已经羞得面红耳赤。她不能肯定于锦堂是否真的一点衣服没穿,忍不住往水里瞟了一眼,于锦堂看见笑道:“你看哪里?”   云小鱼满脸通红,双手掩面,低声叫道:“你快把衣服穿上!”   于锦堂不答,云小鱼也不敢松开捂着脸的手,只觉得心马上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   忽然哗啦一声水响,他似乎出了水池,片刻不到,只听他低声道:“你可以睁眼了。”   她从手指缝中望出去,见于锦堂长身立于池畔,衣服已经穿好了。她这才缓缓放下了手。   于锦堂在池边坐了下来,他脚踩在池边,凝神瞧着池水中的云小鱼,眼中柔情无限,却没有说话。云小鱼被他看得低下了头。   于锦堂看了她半晌,轻叹一声说道:“你衣服湿了,这样回山上一定会着凉,你脱下来给我,我烤干给你。”   云小鱼道:“你转过去。”于锦堂道:“我不看。”说着转了身。   云小鱼把身上的衣服除了下来,放在池边,双手搂住肩膀把身体藏在水下,退到一块大石后:“好了,你拿走吧,别转身。”   于锦堂没有回头,抽走云小鱼的衣服,离开了水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各分两地   于锦堂在池边生了堆火,把云小鱼的衣服慢慢烤干了,隔着石头对云小鱼道:“衣服好了,我现在拿给你。”他走到池边,俯身把衣服放在池边,并未抬头,又走回了石后。   云小鱼穿好衣服走出来,此时已是日薄西山,于锦堂道:“今晚怕是来不及回去了,就在上面住一晚吧。”云小鱼见天色已晚,也只能如此,点了点头。他于是熄了火,起身道:“走吧。”   回到山洞里,于锦堂从马背上取了些干粮,用干草铺了两张“床”,又在洞口生了一堆火,两人就坐在火堆旁一边吃东西,一边看天上的星星。   夜幕降临,山崖下漆黑一片,白天的平原、河流、山川都已淹没在夜色中。但天穹中繁星点点,银汉迢迢,自是另外一番美景。只是此刻两人却似乎都无心欣赏,于锦堂正在用木棍拨火,而云小鱼捧着馒头却满腹心事,一口没动。   她想起在温泉池的情景,心还在兀自跳个不停,思绪暗涌,心情甚是复杂,忍不住悄悄看了于锦堂几眼。谁想于锦堂并未抬眼也察觉到她在偷看自己,说道:“下午还没看够么?”   云小鱼立刻脸上滚烫,赶紧收回目光。她欲言又止,神情里有话,于锦堂看出她的心思,问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是么?”   于锦堂见云小鱼不答,继续道:“我想法很简单,男人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能有什么想法,我就什么想法。”他往火里扔了根柴,“老实说我现在有点后悔下午在池中那会儿是不是太君子了,再来一次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我其实是担心你,你给自己设下的条条框框太多,我怕要是咱们真发生点什么,你哪天一个想不开,会自己折磨自己。到时候咱们之间不但没有快乐可言,或许你还会跟我老死不相往来,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他起身走到崖边,衣衫被山风吹得猎猎直响,他在风口站了片刻,回身对云小鱼道:“我保证,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到我怀里来。”   云小鱼见他一脸胸有成竹,瞪了他一眼,拿起馒头默默吃了起来。   于锦堂在崖边站了片刻,回到火堆旁坐下,问她:“不过说起来,你在宗府住了那么久,宗子孝又喜欢你,你和他就没发生点什么么?”   云小鱼立刻不吃了,举手就把咬了一半的馒头冲他砸了过去,于锦堂轻一侧身接住了,笑道:“我随便问问,你干么生气,难道真的有?”   云小鱼道:“我除了感激,对他没有其他想法。我没地方住也没有亲人,任谁好心收留,都是我碰上好人了。他是我恩人,我怎能破坏他原本好好的姻缘。”   于锦堂听罢好奇道:“哦?他的姻缘是谁?”   “苏离,宗门五将之一,她很喜欢他。”   于锦堂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云小鱼伸出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边画边说道:“宗二爷,沈左堂,这两个人对我都有大恩,我一无所长,本来想着尽我所能为他们做些事。但现在看来,宗二爷身边有苏姑娘,沈左堂身边有阮姑娘,我非但帮不上什么忙,还得走远些。”   于锦堂笑道:“那不是正好,你到我身边来,就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云小鱼这次却没生气,反而认真答道:“但靠别人总不如靠自己,我要是自己有本事,就谁都不用靠了。”   于锦堂道:“这话倒是不错。”   “从前沈左堂批评我,说我没有防人之心,叫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我因为这件事还生了他许久的气,现在想想他也是为我好,是我当时不懂事。”   她沉思片刻,又道:“我当时气他明明认识陈天河却不告诉我,如今觉得他并没有什么错,那时我跟他本不相识,他总有自己的考虑。事后他还来灵州找我,把我带回千水寨,请江上仙和陈长老给我看病,他其实是个好人。”   于锦堂原本一言不发地听着,这时忽问道:“你说他去灵州找你?”   “丁渔是这么说的。他说原本总舵主安排的是司空堂主,结果沈左堂说要来灵州,除了处理帮内事务,另外就是来找我。”说到这里,云小鱼脸上浮现出感激之色:“他虽告诫我不要随便相信别人,但我却没有信错他。”   于锦堂不动声色问道:“所以你觉得他很好,很喜欢他?”   云小鱼没想到于锦堂会忽然这么问,她怔了怔:“当然不是,他已经有了阮姑娘,我怎会喜欢他。”   “你的意思是若没有青衣,你便会喜欢他了?”   云小鱼脸色微微有些尴尬,说道:“当然不是了。我只是觉得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虽然话很少,但沉稳可靠为人正派,而且武功高强,是一个很好人。”   “那人是谁?”   “我想过,也想了很久,可就是想不起来。”   于锦堂沉默良久,问道:“是不是你丈夫?”   云小鱼脸一红,轻声道:“或许是。我希望是。”   于锦堂看见她神色的变化,说道:“我倒是真想见见他什么样。”   云小鱼则歪头抱膝,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各自都不说话,山洞里只有木柴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   云小鱼呆想了一会儿,最后说道:“反正他们两人现在都得美人爱慕,我想我报答他们最好的方式就是做好自己的事,再不去麻烦人家。”   于锦堂道:“你这话说的,难道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没人喜欢我么?告诉你,喜欢我的人从这里排队,能排回千水寨绕一圈再排回来。”   云小鱼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于锦堂见她笑靥如花,望了良久,说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云小鱼听了立刻不笑了,故意板起了脸。   于锦堂见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有个毛病?”   “什么?”   “你见到别人笑得高兴,就一定会跟着笑。你发现没有?”   云小鱼瞪了他一眼道:“我哪里是了。”   于锦堂道:“你不信?”说完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也不知什么事这么好笑,笑得前仰后合,双手捶地,一点也不像装的。   云小鱼竟然真的噗嗤一声就跟着笑了出来,这下再也板不起脸来,边笑边道:“你笑什么,到底什么这么好笑?”   于锦堂见云小鱼笑了,终于不再大笑,只挂着微微的笑意道:“……你。”   云小鱼道:“我那么好笑么?”   于锦堂瞧着她:“我不是笑你,我是喜欢你。”   他神情温柔,云小鱼看见了,却轻扭过头去说道:“再别说这种话了。”   于锦堂瞧了她半天,才收回不舍的目光说道:“好,你说不说就不说,咱们就扮作小孩子,假装不懂。”   云小鱼环抱双膝,把头埋进双臂,低声道:“我不是不懂,而是咱们不会有结果的。”   于锦堂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怕等你想明白那天,我已经被你折磨死了。”他起身走出山洞,顶着冷风独自坐到了崖边。   云小鱼侧身在草铺上躺下来,她闭上眼长吸了几口气,心中默念“睡觉”,此刻她只盼于锦堂不要再来跟她说话。   翌日清晨,云小鱼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于锦堂的衣服,她走出山洞,天空中浓云滚滚,是个阴天。那些云压得极低,云雾就在身边飘动。   于锦堂正在喂马,见她起来了,对她说道:“天气不大好,怕是又要下雨,咱们得在下雨前回去。”   于是两人匆匆吃了口饭,快马加鞭往栖仙阁赶。回到栖仙阁后,发现吊桥处的河水已经退了不少,两人便把栖仙阁里的东西收拾整齐,接着策马往千水寨赶。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回到了山寨。   于锦堂直接把云小鱼送回了青龙堂院,到了院门口,云小鱼临要进门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里似有话,却半天没说。云小鱼道:“我要进去了。”于锦堂点点头。   云小鱼去推院门,他忽然拉住她说道:“前些天总舵主下令,接下来我可能要领兵去岭北,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在寨里了。你要是想好了,一定来找我,好么?”   云小鱼一愣:“你是要去打仗么?跟谁打?”   于锦堂并未答她,却笑道:“你若担心我,就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云小鱼低头不语。   于锦堂心知她不会答应,并不勉强,却从怀中掏出本书来,递给云小鱼:“这本书你既然喜欢,就给你了。”   云小鱼一看是那本《北溟心经》,诧异道:“这……”   于锦堂道:“这本书与其说是武功秘籍,倒不如说是本医书,讲的是如何利用天地万物的气来疗伤救命。因为并不能算是一门武功,所以很少人问津,被常年放在了养心斋。既然你和它有缘,就拿走吧。”   云小鱼轻轻接了过来,抱在胸口:“……谢谢你。”   于锦堂翻身上马,深望了她片刻,最后勒转马头,策马而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初露倪端   九月东魂建议李仕明赋役和田赋分别按人丁和田产征收后没两天,李仕明被调离了谨言阁,官复左内史的原职,全面负责推进税制改革。   由于新税法采取较为温和的方式,在适当减轻百姓税收负担的同时,也尽量避免了过多地触动官绅富户手中的财产。   因此在东魂的坚持下,苍涟终于下旨在全国推行新法。   虽然李仕明心知新法仍然隐患颇多,但无论如何在当今形式下,对安抚民心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然而到了十月,有州府上报各地起义军又有抬头趋势,随着来自各地州府的此类奏报越来越多,朝中质疑新法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苍涟下旨彻查,东魂遂指派李仕明负责到民间各地督查新法推行的情况。   圣祖558年二月底,李仕明返回皇城,他将四个个月来的督查结果汇总成文奏报给了苍涟和东魂。   李仕明洋洋洒洒近万余字的奏书一言以蔽之,即新法是有效的。可此时朝中要求终止新法的呼声越来越响,苍涟为了稳固朝局,下旨暂停新法。   李仕明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如同在寒冬腊月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他肯定民间动乱多半另有内情,与新法关系不大。若此时停止新法,无异于让百姓再度陷入苦海之中。   他当下决定立刻去见东魂,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劝陛下继续推行新法。   他刚准备出门,这时候王二却来了。王二见李仕明满头大汗,连忙问道:“李公子,出什么事了?瞧你这一脑门子汗。”   李仕明道:“我得去见国师,有要事要谈!”   王二问是什么事,李仕明将起义军势头又起,涟王停止推行新法的事跟王二大概说了一番,而后道:“新法没有问题,民间闹事多半不是因为新法,我得去找国师解释清楚。”说着抬脚就要往出走。   王二拉住他道:“你说得没错,民间不太平跟什么新法无关,跟群真会却大有关系。我今天找你就是来说此事,你不妨先听我说。”   李仕明面露诧异,立刻道:“好,咱们里面说。”   二人进到屋内关上门,刚一坐下,王二就开门见山道:“去年十月开始,在卧龙岭北大概有三、四次动乱,背后都是群真会挑的头,规模都不大,但他们一路杀富济贫,所以深得民心。”   李仕明道:“除了背后是群真会这一点朝廷不知道,其他情况倒是跟各州府上报的情况差不多。群真会这样做看似是在帮老百姓,但却阻碍了新法的推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贫富不均的问题。”   王二摇头道:“说新法能解决百姓贫苦我信,可是它没抢的快啊,群真会抢几个大户就解决一村子人吃饭的问题了。”   “你说得不错,要想新法见效不可能那么快。但他们这样做是杀鸡取卵。”   王二听他文绉绉的,忍不住“咳!”了一声:“李公子你这么聪明,怎么这件事上想不明白了,说白了,能顶风作案那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朝廷对抗到底!我看杀富济贫那也就是个幌子,事实上他们要自立王权,否则他们召集那么多人是为什么?”   李仕明听得极为认真,眉头紧蹙沉思不语。   王二又道:“为了弄清这背后的原因,我特意去查了群真会总舵主向天雕这个人。此人于圣祖523年创立了群真会,按年龄推算,那年他是二十九岁。他虽落户在阎州,但人名册上关于此人二十九岁之前的记录是一片空白啊,我里里外外查遍也没找到一丁点关于他出身的线索。至于之后的记载,我看都是他的发家史,真假都不一定了。”   “若如你所说,蹊跷多半在此人身上。”   “不错,我就从他身上下手,定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李仕明点了点头。   王二想了想,叹道:“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打听云姑娘的下落,可惜没有什么消息。”李仕明听罢神色瞬间有些黯然。   王二看在眼里,说道:“往好处想,云姑娘倒真有可能跟群真会的人在一起,他们若有心造反,多半也在找那图的下落。”   李仕明叹道:“希望如此。”   正在这时淮胜端了壶热茶进来,王二道:“说了半天还真渴了。”   他给自己和李仕明一人倒了一碗,又道:“还有件事。你不是让我查查圣祖520年编年册中记载的那件事?结果那事没查出什么来,倒是让我发现另外一件事,这事儿可真神了。李公子你可知道当年就因为这编年史册的事,谨言阁的学士全部被换了。我找着了一个当初被换下来的老学士,问出当年他们被贬的原因,原来就是因为错加了大内奉密诏诛杀某人的那句话。那句话是当初一个新入阁的年轻学士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他倒是秉承老师教的谨言实记的原则,把那句话一字不漏地写进了编年册,结果让当年的乾王发现。乾王怒不可遏,不仅把谨言阁从上到下都换了人,而且下旨重新编写。可惜那句话从哪里看来的,乾王又为何如此震怒,连那位学士都不知道。”   李仕明听到这里想,原来徐暮秋当初特意嘱咐让他把那本旧册烧了,是因为三十多年前的这件事。   王二继续道:“这事到这儿线索就断了。后来我想既然是要诛杀的人,干脆试试从那年被朝廷判了重罪的人当中找一找。结果在调查刺配阎州的犯人时,偶然被我找到了当年阎州牢城营的管营,我用了点小办法,让他跟我吐露了一件事。他说圣祖520那年确实发生了一件让他印象深刻的事,因为押来的配军当中有一个人让他大吃一惊,你猜此人是谁?”   “是谁?”   王二压低声音道:“季怀礼!”   李仕明脸色微变:“你说的可是前朝镇国大将军季怀礼?”   “不错,就是那个季大将军。当时季怀礼身穿囚服面有刺字,但那管营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当年季怀礼镇守阎州,他一家老小都是他救下来的,他说他绝不会认错,可是季怀礼死活不承认。他无法,只好对季怀礼暗加照顾,谁知季怀礼在配军营呆了不到两日便消失了踪影。那管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按病亡处理了。”   “可季怀礼不是在圣祖520年死于心病,全国发丧了么?”   王二道:“所以我说,这事儿真神了。”他见李仕明神色凝重深思不语,便没打扰他,自己喝了一会儿茶,又忽道:“前些日子我去看了长志。我看他……唉,不大好。”   李仕明回过神来,忙问道:“身体不好?”   王二微喟道:“身体倒没什么事,是人没精神,我看他内心甚是苦闷,试着问他,他搪塞敷衍了几句就不吭声了,他大概是还没想起来我是谁,不愿意跟我说。”   说到这里,王二问道:“李公子,长志这样的人才,陛下怎么不用呢?我在他那儿坐了一上午,连个来倒茶的都没有。显然他是不得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想法儿帮帮他?”   李仕明听罢叹了口气:“陛下倒不是不想重用他。长志还有些心结没解开,等我这两日去找他好好谈谈,看看如何吧。”   王二点了点头,起身道:“好吧,我也还有事,这便走了。”   临走之前,他却又踌躇半晌,然后对李仕明说道:“李公子,你、我、长志还有云姑娘,我很珍惜咱们四人之间的缘分,尤其是你和长志,我希望能和你们做一辈子的兄弟。如今我虽然不在宫中,但只要你和长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义无反顾。而宫里这边儿,就指望李公子你了,我……”   李仕明心知他所想,说道:“你不用再说,我都明白。长志的事你放心,我来办。”王二自然是懂的,他不再多说,对李仕明告辞而去。   王二走后,李仕明坐在屋里回想他今日带来的这些消息,只觉得这些事之间有某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细想又难得要领。   他一时想不清楚,便不再想,交代了淮胜一声,就出了听雨斋,直奔国师府去找东魂。   李仕明来到国师府,却被告知东魂正在见客,让他稍等,李仕明只好坐在前厅等。坐下没片刻,刚才让他等的管家却又回来了,对李仕明道:“国师大人叫李大人去。”   李仕明起身跟着管家往里走,边走边道:“有劳通禀,多谢了。”   管家却道:“我并未通禀。”李仕明顿时一怔,但见管家嘴唇紧闭,不欲再答,他便再什么也没问。   来到飞云阁,只见堂门打开,东魂位居正中坐在案台后,身旁站着萧无伤。   地台下两侧各坐了四、五个人,均为武将打扮。李仕明看着大都面生,只有东魂左右两边的那两个人,他上朝时倒是见过,一个是骠骑将军卫寒林,另外一个是车骑将军陈秉侯。   这样一来,余下各人多半是东陵八将,他飞速地扫了一圈,却没有见到袁长志。   李仕明进门对东魂行了一礼:“参见国师大人。”   东魂问道:“你急着见我,是想说新法的事?”   李仕明一怔,立即道:“不错。还望国师能够劝服陛下,继续推行新法。”   东魂摆了摆手:“我找过陛下,但陛下执意如此,此事只能暂缓了。”   李仕明急道:“国师大人,税制改革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新法已初有成效,现在停下只怕会给心怀不轨之人以可乘之机,扰乱民心,后患无穷。”   东魂听了,眼中寒光一闪:“哦?你说心怀不轨之人是指谁?”   李仕明登时一愣,他来国师府路上一直在想王二说的群真会的事,所说的心怀不轨之人自然是指群真会。但刚才心中一时情急,不慎把群真会的这层意思带了出来,万没想到却让东魂听出来了。   李仕明心中一凛,谎称道:“……下官是指起义军。”   卫寒林这时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我和陈大人正想跟大将军禀报此次岭北动乱之事的……”   东魂打断道:“他指的不是岭北动乱。”   李仕明心中登时一紧,手心冒出一层细汗。   东魂目光如炬,李仕明正不知如何作答,东魂却收回瞧着李仕明的目光,扫视全堂,忽问道:“袁长志怎么还没来?”   堂下一人笑道:“袁大人怕是又病了,在家卧床休养。”   说话的正是朱有贵。   他说完这话,又歪头对旁边的余启明低声道:“袁大人这病生的,我媳妇生孩子都没他躺的时间长。”   他看似跟余启明悄声说话,实则在场的人都能听见。余启明一笑,又假装正色道:“你这话就不对了,袁大人感染风寒,又思念故土,一来二去,久病不起,也是人之常情嘛。”   东魂不听两人闲扯,厉声道:“把袁长志叫来!”   李仕明睨视朱、余二人,心中暗道:“想来这说闲话的两人便是朱有贵和余启明了。”   不一会儿袁长志便被带进了飞云阁,他一眼看见立在堂上的李仕明,略有意外。   袁长志先向东魂行礼:“属下参见大将军。”接着对李仕明拱手道:“李大人。”   李仕明眼见东魂面色阴沉,不等东魂开口,抢先问袁长志道:“袁将军,你我前两日见面我还看你气色甚好,怎么有人说你病了?”   袁长志微微一怔:“我身体好得很,谁说我病了?”   李仕明微微一笑:“那想来这位大人是在说笑了。”说着他看向朱有贵。   袁长志面露疑惑,他先看了眼朱有贵和余启明,又见堂上八将到了七个,唯独少了自己,顿时醒悟。他面露愠色,质问朱有贵道:“朱大人,你为何说我病了?大将军叫说事,为何无人通知我?”   朱有贵侧了侧身,不拿正脸瞧他,冷笑一声:“我怎么知道,要问你去问传话的。”   袁长志怒视朱有贵,他站了片刻,还是转身对东魂跪倒道:“属下来迟,请大将军赐罪。”      ☆、第一百二十九章 领兵出征   东魂听见袁长志和朱有贵这几句话,心中明白了□□分。   他把堂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目光如剑,似能看穿每人的想法,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袁长志身上,说道:”闽州府尹昨日奏报辖内九坪、凤隘、连山等多县同时爆发动乱,原本今天叫你们来,是想问你们谁想主动请缨,现在既然你要请罪,那就由你带兵镇压闽州动乱。你打个胜仗回来,将功赎罪。”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袁长志更是一愣,说道:“大将军,属下……”东魂似在等他说完,但袁长志话说到一半神色复杂。   东魂问道:“你有何难言之隐?”   袁长志道:“国师大人,属下是想,百姓造反无非是想过上太平日子,强制打压并不能顺应民意、安抚民心,若是能够招安……”   陈秉侯打断道:“袁大人,这不是你我要考虑的问题。大将军既然下令镇压,自然有胜于你我的考虑,你身为下属应该接令,而不是犹犹豫豫百般推脱。你不想去打老百姓,难道我们就想么?”   袁长志并不答他,继续对东魂道:“苟利社稷死生与之,若是抵御外侵,唯大将军所命,我袁长志虽赴汤蹈火,尤在所不辞。但百姓怨声四起实因不得温饱,若一味以暴制暴,民心必失,恳请大将军权衡厉害以策万全,对出兵之事以稳妥而处之。”   他说得恳切,但东魂却不为所动,反而怒道:“我信你并非贪生怕死,但你糊涂!岭北和闽州的动乱背后绝不是为民请愿这么简单,有人运筹帷幄想趁乱而起,利用民心不定搅乱乾坤,为民起义是幌子,颠覆王权才是真!你初衷虽善,却不明就里!今日回去想清楚了,明日复我,若还是浑浑噩噩,那就继续在家歇着吧!”   袁长志听得一愣,耳根逐渐发烫。   朱有贵在旁冷笑一声。   东魂不再多说,对众将道:“散了。李大人留步。”   众人各自起身,往堂外走去。袁长志在原地站了半晌,转身走出飞云阁,他穿过人群,行步如风   ,将众人甩在身后,消失在了庭院尽头。   东魂命人关上堂门,他背靠木椅,目视李仕明问道:“你刚才所说心怀不轨之人,指的是群真会,是么?”他眼中又有那股寒气,看得李仕明手心发凉,半天才应道:“……是。”   “你知道多少群真会的事?”   “只是道听途说。”   “说来听听。”   李仕明踌躇片刻,答道:“群真会总舵主向天雕于圣祖523年创立群真会,至今已有三十五年整。这期间他运筹帷幄,帮众达到五十万有余,从十八坞到三十六寨尽数都是他们的人,规模庞大不可小视。”   “还有么?”   “没有了。”   东魂微微一笑,对身旁的萧无伤道:“你应该跟那王掌柜学些手段,你打探半年的事,他一个月就打听清楚了。”   萧无伤道:“是。”   李仕明登时怔住了。东魂却似没看见,又问:“他可帮你探听到四海万神图的下落?”李仕明用袖子点了点头上的汗:“还没有。”   东魂眼中似有深意,缓声道:“要是找到了,切记看管好……因为你还要用它换云小鱼。”   李仕明正要应承,忽然心中猛地一凛,颤声问道:“……国师大人难道已经知道她的下落?”   东魂没有回答,萧无伤却道:“李大人,云姑娘现在群真会的手上,她还活着。”   李仕明膝盖一酸险些站不稳,心中顿时如释重负。东魂看在眼里,再未多问,只对李仕明道:“没其他事了,你回去吧。”说完面露疲惫,闭上眼不再开口。   云小鱼找到了,这让李仕明简直欣喜若狂,四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牵挂和思念终于等来了她的消息。他激动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在听雨斋中来回走了得有百十来圈,心情才稍微平静下来。   李仕明见窗外天色已晚,这时才猛然想起了袁长志,饭也顾不上吃,出了听雨斋径直向袁长志府上赶去。   他见到袁长志时,袁长志正站在院子里喝酒,却不是拿碗喝,而是直接举着个五六斤的酒坛子喝。他一手扶着酒坛,一手托着坛底,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半天也没有停,比喝水还快。   李仕明见状吓了一跳,上前就去夺那酒坛子,边夺边道:“袁将军,不可!”他抱住酒坛连抢几下都没抢动,最后还是袁长志自己松开手,他一手抓着坛口,抹了把洒在脸上的酒,见是李仕明,问道:“李大人,你何时来的?我喝酒有何不可?”   李仕明往坛子里一瞧,一坛子酒已经见了底,忙道:“袁将军,你心里不痛快也不用喝这么多酒,小醉怡情,大醉可就伤身了!”   袁长志听罢大笑道:“你看我像醉了么?”   李仕明仔细瞧了瞧袁长志,见他双目有神甚是精神,确实不像喝醉了。   袁长志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放,对李仕明道:“走,咱们屋里说话。”   两人走进室内,袁长志拎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空空如也,于是道:“你坐着,我去烧水。”他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提着壶热水回来,还拿了两个茶碗,给李仕明倒了一碗,说道:“找不到茶叶,就喝水吧。”   李仕明想起王二之前的话,不禁问道:“你府中的下人呢?”   袁长志道:“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就留了个做饭的厨子。”   李仕明环视四周,见房间里也甚是简陋,他沉默不语,沉思片刻后对袁长志道:“袁将军,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说国师大人派你出兵的事。我知道你对镇压百姓起义的事一直深有顾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了看袁长志。因为之前在飞云阁中,东魂的话太不给袁长志留面子,李仕明猜想袁长志会为此恼火,所以才喝了那么些酒。   谁想袁长志神色泰然,似并不以为意。   李仕明便继续道:“但国师大人所言不假,最近几起动乱背后确实并非为民请愿那么简单。”他接着便将让王二调查群真会之事,以及所查、未查、要查的,全都跟袁长志讲了一遍。   袁长志越听神色越振奋,等李仕明说完,他目光炯炯对李仕明道:“李大人,其实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想好,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十分肯定,明日我就去向国师大人请命出兵闽州!”   袁长志如此痛快,倒让李仕明一怔:“原来将军早已心中有数,我刚才看将军豪饮,还以为在为此事烦恼。”   袁长志道:“不是烦恼,我是高兴!”他“砰”的一拳砸在桌上,眼中似燃起一团火:“既然不是为民请愿,我便再无顾虑。我忍余启明、朱有贵他们几个很久了,这回战场上拿刀枪说话,我看他们还能狂到几时!”   翌日一早,袁长志向东魂请缨,东魂应许。   东魂下令由袁长志统领出兵,带余启明、成伯洞镇压闽州动乱。   在袁长志要求下,东魂还同意将收编后的西陵士兵单编一队精锐骑兵,由其直接率领,即命名为精骑营。而孙吴、褚云飞等当初跟随袁长志的一干将士尽数都在其中,这些人忠心赤胆,对袁长志忠心耿耿,自不必多说。   三月下旬,袁长志整军待发,四月他率军六万抵达闽州。   接下来一个多月,袁长志的军队和群真在九坪和连山两地连续几次接战,相互试探。   袁长志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接连获胜,群真会见形势不好并不恋战,反而一路后退。   袁长志紧追不舍,追至凤隘的伏虎崖时,群真会潜入伏虎崖至卧龙岭之间的山谷中,袁长志率军追至于此,忽然下令不追了。   安南将军成伯洞此时锐气正盛,他认为朝廷军队兵势强大又居高守险,应该继续追击,不给群真会喘息的机会。   但袁长志对双方兵力、士气还有地形等条件进行仔细分析后,认为伏虎崖和卧龙岭之间是连绵数百里的高山峻岭地带,兵力难以展开。他们对当地的地形地势不熟,不宜轻举妄动。   就这样大军在伏虎崖前的凤隘驻扎,袁长志每日派兵侦查山谷中敌军情况,连续数日按兵不动。   此时已是五月底,进入六月,闽州的天气就开始热了。眼见着天气越来越热,将士们身穿厚重盔甲天天地坐等,急性子的成伯洞再也坐不住,连找了袁长志几回劝他进攻,袁长志均不同意。   这一日成伯洞又在袁长志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正坐在军帐中生闷气,忽然帐子门帘一撩,余启明进来了。   他见成伯洞面有愠色,微微一笑:“什么事让成大人这么大火气?”   成伯洞见是余启明,伸手请他坐下,说道:“余大人,我是着急!咱们到凤隘已经五日了,袁大人却迟迟不肯追击敌军。你也知道打仗士气很重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怕这样耗下去,士气会大减!”   余启明给成伯洞倒了碗凉水,不紧不慢道:“天气怪热的,成大人喝口水,消消气。”   成伯洞并不想喝水,但见余启明递了过来,只好拿过喝了一大口:“等天气再热起来,这仗就更不好打了!”   余启明道:“你可找过袁大人,跟他说清此事?”   成伯洞重重“咳!”了一声:“我找了好几回,可他说前方山谷定有埋伏,怎么都不肯出兵。”   余启明目光闪动,他喝了两口茶,脸上好似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对成伯洞说道:“其实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最近军中有些传言,是关于袁大人的。”   “哦?是什么传言?”   余启明低声道:“传言说他根本不像传说的那样厉害,而是靠卖主求荣、逢迎谄媚才坐上现在的位置。他说前方有埋伏,怕是借口,其实他是胆怯,不敢出兵。”   成伯洞面色微变,沉思不语。   余启明继续道:“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从他来到东陵,你可见他做成过什么事么?去年五月灵州一战你立了大功,他却在家养病养了快半年。他一无战绩,二无威望,这次却让他而不是成大人你统领,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国师大人这背后意欲为何。”   成伯洞听得神色渐厉,起身负手在帐中来回走了几步,对余启明道:“我个人荣辱倒罢了,可战事耽误不得!余大人,我若出兵,你可愿意支援我?”   余启明眼中寒光一闪:“我早就在等成大人这句话!让袁长志领兵成不了事,我必相助成大人拿下此战!”   成伯洞道:“好!”   接下来两人在军帐中秘密商量对策及布阵用兵,一直商量到了半夜。   两日后,成伯洞擅自出兵,余启明随后。   袁长志得知后勃然大怒,立即下令去拦,可成伯洞一意孤行丝毫不理会,直入群真会三十六寨腹地,果真在雷公谷附近遭到了群真会伏击。      ☆、第一百三十章 火烧山庙   安南将军成伯洞擅自出兵,结果如袁长志所预料,在雷公谷遭到了群真会的伏击。群真会对山形地势了如指掌,将成伯洞的军队层层包围,打得落花流水。   余启明接到消息顿时傻了眼,他本想接应成伯洞,但前方来报说群真会的人好似洪水一般涌入雷公谷,源源不断,少说有五六万,显是早有安排。   余启明心知接应成伯洞多半要全军覆没,无异于送死,即便赢了功劳也是袁长志的。若输了,此番是擅自出兵,他余启明肯定是死路一条。   来报的将士见余启明迟迟不下令,催问道:“大人!咱们去还是不去?”余启明狠狠一咬牙:“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余启明按兵不动,成伯洞溃不成军,消息传到袁长志那里,袁长志简直怒不可遏。   成伯洞的擅自出兵全盘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心知此刻己方已全线落入被动,决不宜再去救援。可是就这样放弃几万人马,灰头土脸地回去,他实在是没脸跟东魂交差。   形势紧急不能再等,袁长志最终率领精骑营和余下的人马冲入雷公谷,支援成伯洞,与群真会展开全面厮杀。   这一仗打得昏天黑地,也是袁长志苏醒后再次带领西陵的精骑部队冲锋陷阵,他的精骑营一路高歌猛进,如猛虎出山,将他个人视死如归、血战到底的强悍风格以及西陵军队顽强勇猛的军威重新带回了沙场,东陵军队和群真会也都不禁为之动容。   袁长志一番浴血厮杀,斩将搴旗,救下成伯洞,从伏虎崖由西向东杀出一条血路,冲出重围。   群真会阻拦不住,被他成功占据了谷口的雷公庙。雷公庙所在的山岭位置极佳,可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此地可攻可守,袁长志的军队到此方才得以喘息。   成伯洞深受重伤,他被带到袁长志跟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涕泗横流,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跟袁长志说了一遍,袁长志听得怒火中烧:成伯洞固然可恨,但余启明更可恨!   而此时余启明正危难当头,没有袁长志的接应和掩护,他的军队在山谷中进退两难。   群真会派出大队人马包抄余启明,想以此引诱袁长志再次出兵救援,趁机铲除袁长志。   袁长志站在雷公庙,居高临下观察周围山形地势以及天气,此刻他身后军旗猎猎直响,山中茂密的树林如一片绿海波涛涌动。   褚云飞走上前来,对袁长志道:“袁将军,起风了。”   袁长志目光凝结在山谷两侧连绵数里的茅草树林上,沉声道:“群真会埋伏在山中,他们的营寨一定都是由木栅筑成。”   褚云飞心中一动:“将军是说……”   “准备火攻。”   风越吹越猛,袁长志当即命令后退一里,叫士卒搬来茅草就要顺风放火。   忽然山谷中有士兵来报:“余大人那边扛不住了,请将军救援!”   褚云飞面露犹豫,低声对袁长志道:“袁将军,这火一旦烧起来,余大人那边也幸免不了,那……”   袁长志冷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这是作茧自缚,现在求救,晚了!”他叫士卒在雷公庙四周也摞高茅草,一声令下:“给我烧!”   转眼间雷公庙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势猛烈,借着风势如一片火海,铺天盖地涌入雷公谷。   群真会万万没想到余启明还在谷中,袁长志居然放火烧谷,顿时方寸大乱,丢盔弃甲四处逃窜,顷刻之间溃不成军。   ——————   聚贤厅堂上正中坐着一人,此人目光如炬不怒自威,虽看起来年过六十,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他身材魁梧,双手放于膝上,整个人神采奕奕。只是他虽然容貌端正,右半边脸却满是烧伤的痕迹,经年累月后只剩下凹凸不平的黑色斑块,细看有些骇人。   此人正是群真会总舵主向天雕。   他左边站着沈瀚亭,右边站着向南霄,堂下两侧分别坐着四位堂主。   向天雕见六大堂主中除了在岭北的于锦堂,还少了白虎堂堂主薛喜人,问道:“薛堂主还在闽州?”   向南霄禀报道:“父亲,薛堂主带领三十六寨的人正在跟朝廷对阵。”   “战况如何?”   “前几日来报是打算将他们引入雷公谷,伏击围攻。”   向天雕颔首道:“可以。”   向南霄道:“有父亲在后方坐镇,我军必能大胜。”   向天雕沉声道:“我可以督阵,但你也要多学,总有一天要你领军,到时你不能指望别人。”   向南霄面上一红,轻声道:“是。”   两人正说着,堂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高声道:“总舵主,大事不好!”那人跑得面膛发红,进门就跪在了地上。   向南霄看是白虎堂的人,疾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喘如牛,双手伏地道:“总舵主,少当家!闽州来报,咱们在雷公谷战败,彻底输了!”说完眼圈发红,伏地不起。   向天雕猛地起身,厉声质问道:”怎么输的?”   那人泣不成声:“咱们本已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却被他们的精骑营突破重围。当时正刮东风,他们放火烧谷,火势猛烈,咱们的人死的死,跑的跑,薛堂主只好下令撤退。”   向天雕怒道:“怎么会如此糊涂,反而被他们引到谷中被火攻?”   那人急道:“他们前锋原本已经被咱们制住,可是后来他们的镇东将军带领一队精兵杀出了重围,那队人马甚是骁勇,根本拦不住,不仅救走了打前锋的将军,还占住了雷公庙!当时他们还有大队人马被困在谷中,咱们想以那些人做人质引诱他们回来救援,借机围剿他们。”   说到这里,那人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胡乱抹了一把:“谁想那个镇东将军太他娘的狠了!居然就地放了把火,连同自己人一块都烧死了!”   向天雕怒声问道:“那个镇东将军是谁,他叫什么?”   “他叫袁长志!”   ————————   袁长志火烧雷公庙,击退群真会,大获全胜,于六月底班师回朝。   可消息走得比马快,还没等他回到京师,他火攻山谷并且没有出兵救援余启明部队,导致余启明跟敌军一块被烧死的事就已传到了苍涟、东魂及众将的耳中。   陈秉侯和朱有贵借此大做文章,召集众多军中将士,联名上奏,请旨罢免袁长志的官职。   东魂对此事不置可否,并建议苍涟等袁长志回师后问清楚再做定夺。   苍涟本就对袁长志镇压闽州动乱大胜而归很是满意,便将陈秉侯等人的奏折留中不发了。   袁长志回到朝中听说了这件事,立即请旨面见苍涟,将事情始末原委禀报了一番,外加成伯洞的证词,苍涟没有怪罪袁长志,在陈秉侯的奏折上批的是:“不准。成伯洞按军法处置。”   但考虑到众将的情绪,苍涟特意在奏折上给陈秉侯等人写了一大段安抚之词,大致意思是打仗为求得胜,难免有所牺牲,况且是余启明违抗军令在先,希望众将不要重蹈他的覆辙,以大局为重等等。   可是苍涟的这番体恤却未得陈秉侯等人的理解,数日后陈秉侯和朱有贵联名众将又上一折,说要为余启明讨回公道,若袁长志不走,则他们集体罢官还乡。   这回可惹恼了苍涟,当众把奏折摔在了陈秉侯面前,将陈秉侯轰出了太和殿。   谁想当晚,陈秉侯率领着百来名军将聚集在太和殿前站着不走,眼见是跟苍涟杠上了。   当时袁长志正在李仕明处跟他喝酒谈天,听说此事,抬腿就要走。   李仕明急忙拦道:“袁将军,你去哪里?”   “去面见陛下,解决此事。”   李仕明劝道:“我想陛下不会同意他们的奏请,将军只要言语谨慎,莫要激怒陛下,便无大事。”   袁长志道:“李大人放心。”   袁长志嘴里虽这样跟李仕明说,但他心知要在军中立足,想以和为贵那就是个美好的愿望。   他疾步来到太和殿前,果然看见皎皎月光之下,原本空旷的广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袁长志从中穿过,四周尽是挑衅的目光,他一路走到最前面,看见陈秉侯和朱有贵身披铠甲跪在殿前。   见到袁长志,朱有贵猛地起身挡在他跟前,咬牙道:“咱们今天都是来给余大人讨公道的,你有种来,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再走回去!”   袁长志冷声道:“我来面见陛下,请朱大人让路!”   朱有贵道:“袁长志,你找陛下也没用,今晚血债血偿,有我没你。”   袁长志沉声道:“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朱有贵冷笑道:“好,我就站在这等你出来,你别跑。”   袁长志怒瞪朱有贵,两人之间再没说一句话,剑拔弩张,随时要打起来。   这时宦官从殿内奔出,高声道:“陛下宣袁大人进去。”袁长志一把推开朱有贵,走进大殿。   太和殿上苍涟正负手在殿内来回踱步,见袁长志进来,他立刻说道:“这场仗你打得好,我不会罚你。寡人即刻便要下旨,再有谁不服,就都拖出去斩了!”   袁长志忙道:“陛下请三思而后行。”   苍涟道:“寡人不是为了你!陈秉侯和朱有贵二人参你没有支援余启明,这本身无错。但他们拉帮结派,意欲逼寡人下旨,委实可恶!”   袁长志跪倒道:“陈秉侯和朱有贵结党营私,罪不可恕,但即便如此,为了朝野安定,陛下也不宜下旨诛杀。朱有贵等人聚众闹事,实则因臣而起。我承蒙陛下厚爱,做了镇东将军,但我从前并未为东陵立过战功,他们不服也是常情。如若陛下就此杀了他们,虽可压下他们一时的气焰,却并不能服众。”   “那你道如何?”   “臣请求陛下让臣去跟他们解决此事,并恳请陛下一句赦免:无论我和这些人谁输谁赢,死生自负,不言军法,亦不牵连今日不在场之人。”   苍涟听了此话,微有诧异。他瞧了袁长志半晌,最后问道:“你想好了?”   袁长志道:“臣想好了。”   “那好,寡人答应你。你自己去了结此事。”      ☆、第一百三十一章 转败为胜   陈秉侯、朱有贵连同众多军中将士聚在太和殿前,请旨罢免袁长志官职,否则集体罢官回乡。袁长志得知此事后面见苍涟,请求独自解决此事,苍涟答应。   袁长志走出太和殿,站在雕龙玉台上向下望去。   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中,月光如练,洒在巍峨雄伟的殿前广场上,满地银光,广场上站了百十来名军将。   他缓步走下石阶,走到朱有贵跟前,盯着朱有贵沉声道:“陛下应允你我不言军法,生死自负。你有什么尽管使出来,我奉陪到底!”   朱有贵冷笑一声:“好!城东三里地外有个乱葬岗,旁边背靠山坡有片空地。一个时辰后在那儿见。”   七月的皇城到了傍晚,不冷不热,清风拂面。   袁长志穿着件青色麻布单衣,独自往城外走着,去赴陈秉侯和朱有贵的约。他心里清楚,自己和这些人之间的矛盾迟早会化为一场正面冲突,早晚要打,那不如今晚就解决了它。   他沿着山路正走着,忽听身后传来极其细碎的脚步声,听着得有十来个人。袁长志耳根一紧,却并不回头,不动声色继续走着,等到身后的声音已经十分近了,他才猛回过头。   他这一回头,一下看见打头的两人分别是孙吴和褚云飞,他俩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精骑营的将士。   袁长志顿时一怔,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孙吴上前道:“袁将军,你跟朱有贵他们较量,怎么不叫上咱们?他们那么些人对你一人,明显想以少胜多!”   褚云飞也走上前来,对袁长志道:“袁将军,你有万人敌的本事大伙儿都知道,若明刀明枪比试,就算他们人多也未必赢得过将军。可是朱有贵此人心胸狭隘,表里不一,就怕他使些卑鄙手段,让咱们跟着一起去,也好以防万一。”   褚云飞言语真挚,袁长志听了心下感动,他拍了拍褚云飞和孙吴的肩膀,说道:“好,一起去。”   袁长志一行十几人到了朱有贵说的空地,发现这片地方着实不小。   此地背靠龙啸山,是从山脚下的斜坡延伸出来的一片方圆约有十几里地的草场,四周树林郁郁葱葱,山风吹过,荒草如波浪般层层波动。   袁长志习惯性地观察四周环境和地形,发现不远处陈秉侯等人已经到了。他想左右不过单打独斗,一一比试,朱有贵再不要脸,大不了打不过了一拥而上,那一百来个人对他而言都不在话下,或许都用不着褚云飞他们出手。   这么想着,袁长志回身对孙吴和褚云飞说道:“待会儿他们若说单打独斗,你们就不要管,我来……”他话还没说完,褚云飞忽然惊叫一声:“袁将军小心!”   袁长志猛地转身,只见对面铺天盖地竟然射来了无数的利箭,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巨网向他们扣了下来。   袁长志抽刀举臂,叮叮当当挡下了数十只利箭,可一切来得突然,还是有五六人来不及抽刀躲闪,连中数箭,当场毙命。   袁长志勃然大怒,他一边挥刀拨箭,一边对不远处的朱有贵等人吼道:“朱有贵,你这个卑鄙小人!”他说着飞身而起,如一只展翅飞起的大雕张开双臂,在空中抡圆了一拦,几十只箭竟然尽数被他收入怀中,丢在了地上。   朱有贵见此情景,阴测测一笑,对身旁的陈秉侯道:“他还以为咱们是江湖帮派,讲什么义气,傻子才跟他单打独斗。”   陈秉侯道:“说的不错,今晚就是要他死,哪需要那么多规矩和废话!他自己请旨不言军法生死自负,就怨不了我们了!”   陈秉侯下令继续放箭,漫天利箭如同蝗虫般飞向袁长志一行人,人双手再快又怎能挡得住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的箭海?不过片刻,孙吴和褚云飞都身中数箭,倒在了地上。   袁长志眼见这些兄弟一个个中箭身亡,竟然转瞬之间尽数都死在了朱有贵的手上,他怒火中烧,悲痛欲绝,登时跃身而起,如蛟龙在天,双掌舞得呼呼直响,掌风强劲硬是弹开了射向他的利箭。   他一边挥动双掌一边向朱有贵奔去,朱有贵眼见箭密如网却竟然伤不了袁长志分毫,脸色煞白,对手下吼道:“放箭!继续放箭!杀了他!”   所有利箭指向袁长志一处,袁长志终于抵挡不住,连中三箭栽倒在地。他额头青筋暴起,怒目圆睁,满眼血丝,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他想起身,但伤口血流如注,一番挣扎之后,终于瘫倒在了地上。   朱有贵等了片刻,见袁长志不动了,才缓步踱到袁长志身边。   他负手俯视袁长志,面露嘲弄之色:“袁将军,黄泉路上走好,我就不送了。”   陈秉侯也走了过来,扫了奄奄一息的袁长志一眼,沉声道:“叫人把尸体清理下,回去还要商量如何回禀陛下。”   朱有贵转身离开之时,最后看了一眼袁长志,发现他虽然眼中无神,面如白垩,嘴唇却在轻轻地动着。   朱有贵冷笑道:“你还有话说?”   袁长志的嘴唇还在微动着,朱有贵眉头微皱,忽然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就蹲下身来,把耳朵附在了袁长志的嘴边,只听袁长志反复念着:“奎木狼……奎木狼……”   朱有贵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蹙眉道:“什么奎木狼,你在叫谁……”   他话音未落,忽听旁边士兵惊叫:“狼!狼!!朱大人!狼群!”   朱有贵猛地抬起头,顿时倒吸口气,怔在原地。   一轮圆月下,龙啸山的丛林中缓缓走出了不计其数的野狼,成百上千条狼的眼睛如天上的繁星一般明亮,在夜色中闪动着幽灵般的绿色。   这些狼密密麻麻,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只,一起缓步向朱有贵等人走来。它们喉咙呜呜作响,露出尖锐的利齿,眼露凶光,随时准备扑跃撕咬上来。   朱有贵只觉得血都凝固了,他浑身僵硬,连话都说不出来,然而此时此刻他也再没有说话的必要了:领头的那只公狼脊背忽然躬起,刹那之间,漫山遍野的野狼冲着朱有贵等人飞扑了过来。   撕咬声,翻滚声,呼救声。血迹四溅,惨叫声响彻山谷。   袁长志听到这些声音逐渐离他远去,越飘越远。   就在他就快失去意识时,眼前忽然一片刺眼的白光,一匹白狼缓步走来,瞬间化身成了一名面如冠玉、锦衣华服的男子。   那男子看着袁长志,面带微笑道:“袁将军,小仙欠你的恩情就此已报,将军此去珍重,你我来日再见。”他说完便消失了。   白光渐暗。   袁长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太和殿上,苍涟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东魂站在他身侧。   天色阴霾,细雨蒙蒙,又到了多雨的季节。太和殿广场上空无一人,雨水顺着巨大的四方石板缝隙流到墙边,汇成一条涓涓细流,向远处流去。   浓云遮住了太阳,但从云缝中依稀可见金色的阳光漏出来,像一缕缕金丝。苍涟看着这些金丝,看得很专注。他好似在等待那些云缝变大,然后阳光就会像把利剑一样刺穿云层,金光四射,天地在瞬间一片璀璨耀眼。   可惜他等了很久,云缝并没有变大,最后连那丝金光也被浓云吞没了。苍涟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问东魂:“袁长志怎么样了?”   “他醒了,太医说已无大碍。”   苍涟随意地在殿中走了几步,忽道:“探子说,不是十只、二十只,而是成百上千只。”他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东魂:“为何会同时出现那么多狼呢?这一定不是巧合。”   东魂道:“他神志不清时对我说白狼报恩,他这话虽然匪夷所思,但我直觉他没有说谎,不过我可以再细细问他一次。”   苍涟摆了摆手:“我相信你的能力,不用再问了。再说从前的事他全不记得,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他轻摇了摇头:“白狼报恩……真是不可思议。”   “这世间离奇的事本就不少。”   苍涟颔首道:“这倒确实,寡人第一次知晓你的能力时,也着实震惊不已。”他走到案台后坐了下来,“或许是天佑袁长志,这也好,对咱们是好事。”   说完这句话,苍涟便拿起朱笔开始继续批阅奏折,再不提此事了。   ————————   袁长志驾驭狼群咬死陈秉侯和朱有贵二人的事在军中渐渐传开,外加清理场地的人看见被狼群撕咬得支离破碎的尸体以及满地的残肢断臂,着实被吓得不轻,再回来经过一番添油加醋,明面上虽无人提及此事,但私底下众人对袁长志甚为忌惮。   如果说袁长志初任镇东将军时是军中上下无人问津,镇压闽州动乱凯旋而归之后是立下战功得到认可,那么狼群事件之后却悄然变成了令人谈虎色变。   七月中旬袁长志痊愈后,苍涟下旨由他接替陈秉侯,任车骑将军。   自此他与卫寒林平起平坐。   袁长志痊愈后去找过李仕明一次,两人在听雨斋喝酒,袁长志不声不响喝光了李仕明全部的藏酒,生平第一次喝醉了,也吐了。   他喝酒时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却在醉得东倒西歪之后恸哭:“孙吴死了……褚云飞死了……他们都死了!是我对不起他们,是我对不起他们!我不该让他们跟我去,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   一整夜他喝了吐,吐了喝,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几句,让李仕明心中甚是黯然。   这场大醉后,袁长志再没跟任何人开口提过此事,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但李仕明感觉到袁长志变了:他变得不苟言笑,在军中的形象变得如同第二个东魂,冷漠、神秘且难以亲近。   八月,袁长志主动请缨征缴三十六寨,与群真会僵持在了伏虎崖口。   这期间袁长志越来越感觉到在群真会中有个用兵如神的厉害人物。而在群真会中,车骑将军袁长志这个名字也逐渐传扬开来。   一日,三十六寨的人回千水寨向向南霄汇报战况,说完已是傍晚,向南霄便命人在聚贤厅摆了顿晚宴,叫他们吃完再动身回程。   席间三十六寨的将领频频向向南霄、沈瀚亭、丁渔、宗子孝、司空破以及各个香主敬酒,向南霄吃完先行离席,留下沈瀚亭和几个堂主继续与三十六寨的人饮酒畅谈。   大伙儿酒越喝越多,越喝越放得开,三三两两之间,觥筹交错,慢慢就什么话都开始说了。   一个小个儿光头的人先开口说道:“不过那个朝廷的车骑将军,叫袁长志的,真是个厉害角色!咱们总舵主亲自坐镇,调兵遣将好几个月愣是打不跑他,还让他站住了好几个紧要关隘!他妈的,你说这是怎么弄的?“   旁边一个麻脸小眼睛的说道:“你喝多了吧?咱们总舵主运筹帷幄,肯定是在等一个时机,就你那脑袋能明白总舵主的雄才大略么?”   光头道:“是是,我是照总舵主差远了。我就是奇怪,之前也没听说有这么号人物,他是打哪儿蹦出来的呢?”   麻脸压低声音道:“我认识个人原来给朝廷做事,后来投靠了咱们。听他说,袁长志来头可不小,他原是西陵国的护国大将军!”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均都神色微变。   有人问道:“真的假的,那怎么就做了朝廷的车骑将军了?”   麻脸神秘兮兮地一笑:“这事儿可就不是谁都知道的了。那年朝廷攻打西陵国,西陵那边是袁长志领兵上阵,最后西陵输了,他也受了重伤,说是脑袋磕坏了,醒来之后愣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是涟王惜才,这才让他当了东陵八将之一的镇东将军。”   光头听了有些愣,忽道:“该不是他卖主求荣故意输的吧?”   “那不至于。听说西陵被攻入城下的当天,他正娶老婆呢!好像堂才拜完,就上战场了,你说这是不是倒霉催的。换你,你能安排打仗那天成亲吗?”   光头道:“那他是够倒霉的。”   有人问那麻脸:“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麻脸嘿嘿一笑:“这都是那人偶然偷听来的。再说了,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   丁渔在一旁听见,轻笑一声,低声对沈瀚亭道:“这世上还真是什么样的事都有。沈大哥,你说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他听沈瀚亭半天不应,转脸看去,却见他神色甚是复杂,兀自出神,沉默不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无药可救   从栖仙阁回到寨中的第二日,于锦堂就去了岭北。   云小鱼没有追问他去岭北做什么,她有种朦胧的预感他是奔赴战场,却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第三日,江上仙就回来了。   江上仙回到千水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云小鱼。他拿着于锦堂的书信来到青龙堂宅院,跟宗子孝等人寒暄几句后,忙不迭地就进了云小鱼的房间。   他推门就进,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来来来,我看看叫我瞧病的是哪一位?”   云小鱼原本正躺在床上午睡,江上仙连门也不敲地走进来,径直走到她床前,吓得她激灵一下就醒了。   她蜷在被子里瞪着大眼睛瞅着江上仙,只见这人白衣飘飘,双目含笑,眉宇间一股超然洒脱之气。他打眼一瞧云小鱼,冒出一句:“果然。”   宗子孝听江上仙说来给云小鱼瞧病,后脚就跟了进来,听见江上仙这句话,以为是什么坏消息,忙问道:“果然什么?”   江上仙道:“当年于锦堂在仙台山跟人争地煞堂主的位子,身受重伤也没开口让我给他瞧一眼。这次我炼丹炼到一半,他一封信送来就火急火燎地叫我回来不说,还威胁我,说什么如五日内不归则跟我恩断义绝 — 还恩断义绝,他以为我是他老婆么?”说着他瞟了云小鱼一眼:“我猜看病的肯定不是他自己,应该是个女人。现在看来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所以我说果然。”   云小鱼见他说话口无遮拦,毫不顾忌,心中暗道:“难怪他跟于锦堂是好朋友,说话跟于锦堂简直如出一辙。”   宗子孝听完江上仙这番话,脸色有些难看:“于堂主也托人送信给江神医了?”   “不错,我接到你和沈左堂的信后不久,他的信就到了。”   宗子孝道:“他何必多此一举。”   江上仙道:“那自然是因为他很喜欢她了。”   云小鱼的脸蓦地就红了,她想缩进被子里,又怕太刻意,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   宗子孝脸色一沉:“请江神医说话注意分寸。”   江上仙瞧了宗子孝一眼,微微一笑:“既然这么多人关心这位姑娘,我现在就帮她瞧瞧。”他坐到云小鱼身边,说道:“伸出手来。”   云小鱼伸出右手,江上仙搭上她手腕。诊了片刻的脉,他就收回了手,面上亦看不出好坏,只是问云小鱼:“于锦堂把我的续命还魂丹给你吃了?”   云小鱼点了点头,他又问:“你见过李凉桂?他还给你治了病,是么?”云小鱼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之色:“是的。”   “他给你喝了多久的药?”   “半年多。”   江上仙说了句:“还好。”便起身坐回到桌边,缓声道:“你的病已经治不好了。而且李凉桂的药冲淡了还魂丹的药效,原本你能活个三五年,但现在你随时都可能毒发身亡。”   江上仙的话宛如晴天霹雳,让云小鱼顿时呆住了。宗子孝又急又怒道:“既然小鱼是这个状况,你为何还说’还好’?!”   “我说还好,是因为只吃了半年。要是再多吃几个月,她就不会在这坐着了。”   云小鱼两眼发直,手脚冰凉,宗子孝见了甚是心疼,急问江上仙道:“李凉桂是你的徒弟,他怎么可能医错了呢?”   “他没有医错,多半是因为他太急于医好她,把一味叫‘上因’的草药用得稍猛了些。这味药是解毒良方,放在普通病人身上没有大碍,但用在她身上,多一毫都会要她的命。不过我想李凉桂的方子应该确实抑制住了她的疯症和寒疾,光这一点,就是普通大夫是做不到的。其实即便是我,也并不能十分确定这药的药量该如何把握。如果多用,可以抑制她的疯症和寒疾,但却会缩短她的寿命;若是少用,倒是能保证她活个三五年,但她会频频发病,饱受疯症和寒疾的折磨,生不如死。作为大夫,只能取其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云小鱼听了江上仙这番话,想起李凉桂日日给她熬药的那段日子里,她确实没有出现过任何不适,那如刮骨割肉般浑身刺痛的寒疾也一次都没有犯过。那年早春二月,她还依稀记起来一些往事,让她印象尤其深刻。   可是她当时并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以缩短寿命为代价的。   究竟是饱受寒疾折磨煎熬地活着,还是毫无痛苦地很快死去 — 她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再无第三个选择。   宗子孝望着悄然流泪的云小鱼心如刀绞,他掩口不语,半晌忽对江上仙道:“你号称医仙,一定有方法能救小鱼,只要能救她,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江上仙微喟道:“我已经无能为力,到了这个地步,只有陈长老一人能救她了。”   “可是陈长老并非大夫,也从未听过他治病救人,这……”   江上仙摇头:“跟陈长老比,我只是给人治病,但能否真的救活,却不一定。但他不同,他不治病,他才是真正的救命。”   他起身走到云小鱼的床榻边坐了下来,温言对云小鱼道:“要说服陈长老救你不容易,但不是不可能。这么多人想帮你,这也是一种缘分,我想他会答应的。”   云小鱼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哽咽着问道:“如果陈长老不肯救我,我还能活多久?”   江上仙眼中划过一丝不忍。   宗子孝眼圈似红了:“小鱼,先别想这些,你不会有事的。”   云小鱼轻摇了摇头,直直地看着江上仙:“我想听实话,请你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江上仙叹道:“……至多半年。”   冬去春来,转眼又入春。这是圣祖558年的三月初。   从去年中秋前到现在,不知不觉云小鱼已经在千水寨住了半年多。   她还记得自己刚到千水寨的时候,和楚菁娥坐在轿子里,她掀开轿帘往外看,目光所及之处,漫山遍野都是渐红的秋叶,如同燃烧的晚霞,一团团,一簇簇,美不胜收。   那时候她觉得千水寨的秋天很美,大概是一年四季里最美的了。   但现在她却不这样想了。   自从去年十月江上仙告诉她自己的日子所剩不多之后,她就一直在盼着春暖花开。   因为随着寒疾越来越频繁地发作,冬天对她来说变得尤其的难熬。她暗暗地希望黑夜不再那么漫长,晨光能够到来得更早些。   所以当院中的树木终于抽出新芽、池塘的薄冰融化、风中开始飘来淡淡的花香时,云小鱼的心也终于从寒冬中醒了过来。   这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一切都是崭新鲜活的,四处都是生机勃勃的绿色。   这让她暂时忘了自己可能活不过今年年初的现实,幻想着依然可以跟这些生命一起走过这一年的春夏秋冬。然后,等它们静静地沉睡几个月后,再次苏醒,而那时明媚的春天就又来了。   她起得越来越早,时常天不亮就起身,独自一人走在山后的林荫小径上。   那时山中微凉,但早有鸟儿在欢快的鸣叫。她慢慢地走着,一边给小鸟喂食一边轻声哼歌,直到第一缕晨曦落在她身上。   她会找个地方铺件衣服坐下,静静地看着太阳像个红色的鸭蛋一样从山后一点一点地升上来,然后瞬间放射出万丈光芒,把朝霞映成耀眼的金色,把山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照亮 — 还有她的心。   她越来越喜欢独自呆着,无论是晨起散步,还是去后山看日落,她始终喜欢自己一个人。除非不得已,否则她会找个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的、悄悄地,一坐就是一整日。   她不想待在青龙堂院。   去年入冬后,她的寒疾开始频发,从开始的几日一次,到后来一两天就一次。   虽然江上仙给她开了对症的方子,但药效甚微。就如江上仙之前所说的,除非减短寿命,否则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缓解她的痛苦。而想到自己剩下那半年还不到的生命,云小鱼知道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再减了。   她变成了青龙堂院里最需要照顾的人,到后来小月不再照顾别人,被楚菁娥专门安排来伺候她。   寒疾发作时她整日不能出门,到后来神志不清时她还会做些没有意识的举动。   在一次她无法自控地打伤了小月,小月哭着跑出门去之后,云小鱼知道:不仅是寒疾,李凉桂所说的疯症也开始在她身上出现了。   这个春天她仅仅享受了不过几日的美好,便再也不能出门。   她饱受寒疾和疯症的双重折磨,就连脾气甚好的小月到后来也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她发起疯来认不得人,撕咬喊叫,伤害别人,更伤害自己。   到后来,云小鱼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她不敢面对任何人,更不敢面对自己,因为她不知自己何时就会失去理智,疯性大发。   宗子孝看见这样的云小鱼简直痛心欲绝,他数次想陪着云小鱼,却被云小鱼关在门外。   她大声冲他喊叫,叫他出去。宗子孝在门前凄然落泪,徘徊整夜都不肯走,直到楚菁娥求他回去。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就在春天过了一半的时候,终于有一晚楚菁娥支撑不住,给宗子孝跪了下来,拉着他痛哭道:“孝儿,小鱼是个好姑娘,可是她现在这样,已经断不可能再跟你有结果了!你整日不吃不睡,看你现在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娘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了,娘求你,忘了小鱼吧!”   楚菁娥劝不动宗子孝,她两眼发直,忽然一头向桌角上撞去,撞得额头满是鲜血。   宗子孝似被这一撞撞醒了,他脸色发白,双手颤抖不止,地上那摊血在他眼中化成了一片血海,将他彻底淹没。   楚菁娥昏迷不醒数日后,终于一日悠悠醒转,看见守在自己床边的宗子孝,她泪流满面,握住宗子孝的手,颤抖着嘴唇,吐出几个字:“你娶苏离,好吗?”   忽然有一天开始,宗子孝再没有来过了。   云小鱼没有问小月发生了什么事 — 但她能猜到。   在某一个安静的夜里,苏离的房里传出她极低的轻笑声,虽然可以听出她已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这样静谧的夜晚,听起来依然那么清楚。   云小鱼的身体每况愈下,成夜成夜的难以入眠。她经常意识模糊,分不清昼夜。   谷雨已经过了,可是陈天河还没有从北陵回来。云小鱼感觉到生命正从自己身体里悄悄溜走,夜深人静时,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时间正一刻一刻地逝去。   沈瀚亭、丁渔还有孔浪他们都来看过她,却都被她拒之门外。她闭门不见任何人,静静地等待着某个寂静的夜晚当她睡去后,清晨将再不会醒来。   寒疾和疯症的病痛并没有因为她生命将尽而放过她,她每日每夜都在忍受煎熬和折磨,她感觉自己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可是无论她多么痛苦,在她的房门外,仅一门之隔,外面的世界依然岁月静好、春光明媚。少女们甜美的声音时不时传进来,即便她们顾忌云小鱼的病痛并不大声喧闹,但那声音依然像百灵鸟一样动听。   极偶尔的时候,她还会听见苏离的声音,充满了欢喜和愉悦,仿佛在提醒云小鱼:她已经彻底没有理由再在青龙堂院住下去了。   她托人请来江上仙,因她一直闭门不出,时隔多日再见到她的江上仙甚是震惊。云小鱼形如枯槁,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所以当她开口向他要大量止痛的药时,他万分心痛,却终因不忍给了云小鱼。   云小鱼请江上仙帮忙,将地处偏僻的养心斋简单收拾出来,又给宗子孝留下一封书信,在某一天静悄悄地搬出了青龙堂院。   养心斋中极其清冷简陋,但睡在那里的第一晚,云小鱼却觉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地轻松。   门外再不会有因为顾忌她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也不会再有怕跟她撞见而窃窃私语的丫鬟,此刻只有夜幕中的繁星,池塘里的荷叶,还有低声轻唱的夜虫,这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那晚,泪水从眼角悄无声息地流下,她却能够静静地睡着了。   宗子孝收到云小鱼留书的当晚,整夜未眠,在房中坐了一夜,一直到东方发白。云小鱼不让他去看他,他去了一次养心斋,却敲不开她的门。   他担心她独自一人生活不便,请吴管家给她安排了一名细心稳重的徐嬷嬷,贴身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从此云小鱼在养心斋深居简出,谁来也不见,彻底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第一百三十三章 命悬一线   圣祖558年四月,千水寨一派明媚春光。   聚贤厅上,沈瀚亭正与向南霄说话。堂外阳光灿烂,堂内沈瀚亭却满面愁云,看上去忧心忡忡。   向南霄的话正说到一半,发现沈瀚亭心神不宁,便停了下来。他瞧了沈瀚亭半晌,沈瀚亭竟没注意到他已经不说了,向南霄故意清了清嗓子,沈瀚亭才回过神来。   向南霄放下手中的茶碗,问道:“最近你似乎一直有心事,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神不守舍过,应该不是因为帮里的事吧?”   沈瀚亭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不是帮中的事。”   “那么可是因为青衣顽皮,给你惹麻烦了?”   “青衣还是个孩子,吵闹了些,却说不上是麻烦。”   “那是什么事能让沈左堂忧心,我还真有些好奇。”   沈瀚亭不语,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院中郁郁葱葱地青松,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向南霄道:“我一直认为这世上无论什么事,办法总比困难多。但现在却觉得有些事并非尽力便可成事,也拿不准究竟怎么做才算是对的。”   向南霄也起身走到沈瀚亭身侧,说道:“那你想到解决办法没有?”   沈瀚亭未答,却轻叹了一声。   向南霄见他叹气,心中明了,又问:“那这件事是否急迫?”   “嗯。”   向南霄笑道:“我原本想说你若不急,便不要勉强,有时候多等等多看看,倒是会豁然开朗。但现在你说很急,那就要换个方法了。”   “什么方法?”   “我先问你,此事关乎你自己还是关乎别人?”   “……关乎我的一个朋友。”   “你这个朋友是男人还是女人?”   沈瀚亭听了,轻笑道:“你听来像个江湖术士。”   “江湖术士有时确实能解决朝堂军师解决不了的问题。”   沈瀚亭沉默半晌,说道:“是个女人。”   向南霄似并不意外:“这一类事,你只消问问自己若重来一次你会如何做,若依然义无反顾,那便是答案了。”   沈瀚亭忍不住问:“如果我说是个男的呢?”   向南霄瞧了沈瀚亭一眼:“要是个男的,那还有什么可愁的?男子汉大丈夫,天塌下来有地接着,你愁就能帮得了他么?我刚才不过故意试探你罢了。”   沈瀚亭微微一怔,摇头轻笑不语。   “所以你对青衣并无男女之情?”   “我当青衣是妹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想法。”   向南霄叹道:“但那丫头可不这么想,我看她对你用情颇深。”   沈瀚亭没有答话。   向南霄摆了摆手:“我知道这种事勉强不来,只是你要想好了怎么跟青衣说,不然她怕是要缠你一辈子。”   这时丁渔从外面走了进来,对向南霄和沈瀚亭行礼道:“少当家,沈大哥!陈长老、褚先生还有于大哥,他们三个刚才一块回来了!”   沈瀚亭面色一喜,向南霄也笑道:“走,去看看。”两人和丁渔一起向堂外走去。   长寿堂上,有两人正在品茶叙话,左手边的人看着约莫五十岁出头,他年纪虽已不轻,但却气宇轩昂,精神飒爽,整个人道骨仙风,浑身透着一股超凡脱俗之气,此人正是陈天河。   右手边那人则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羽扇纶巾,气质儒雅,说话不急不缓,神态甚是悠然自在,他便是群真会的右护法 褚兰舟。   陈天河和褚兰舟正在堂上说话,打老远见向南霄走进院门,两人起身迎了出来,对向南霄行礼道:“少当家!”各人相互之间见过礼,一起回到堂上。   长寿堂是陈天河起居生活的地方,他叫人送上茶水,对向南霄道:“我听说闽州举事在即,总舵主带人去监军了?”   向南霄道:“于堂主在岭北打了胜仗,抢了不少官绅富户,一路杀富济贫,让咱们在当地有口皆碑,得到百姓的拥护,这算是开门红。父亲想借势拿下闽州,今年二月占住了九坪和连山两地,接下来是凤隘。不过朝廷已经派兵抵达闽州,听说这次不是国师亲自领兵,而是东陵八将之一的镇东将军带队,父亲来信说此人应该不足为患,准备启程回寨了。”   陈天河问道:“那让谁留下领兵了?”   “白虎堂堂主薛喜人。”   “这是总舵主的意思?”   向南霄微微一怔:“是我跟父亲提议的。”   陈天河道:“他和于锦堂换一换或许更为妥当。”   “可是二月于堂主还在岭北没有回来。”   陈天河微微一笑,拍了拍向南霄道:“确实。薛喜人有带兵经验,又骁勇善战,少当家这样安排也很好。”   丁渔忽问:“于大哥去哪儿了?”   褚兰舟一边用茶具悠闲地泡着茶,一边答道:“他打了个照面就走了,看来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丁渔抓着脑袋奇怪道:“仗都打完了,还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褚兰舟一笑:“那就得问他了。”   向南霄这时起身高声道:“今晚在聚贤厅设宴,为陈长老和褚先生接风洗尘,庆祝岭北胜利,各位兄弟都来,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在座众人听了都很高兴,相继喝茶闲聊起来。向南霄和各人寒暄了几句之后,便有事先行离开,待到晚宴时再来。   堂上众人多日未见,个个谈笑风生。只有沈瀚亭满腹心事,甚是心不在焉。   ——————   云小鱼静静地躺在床上,四周一片寂静,她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缓慢。视线模糊起来,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了。   今晨她起身后,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熬不过今晚了。她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她就是知道。   于是她白天遣走了徐嬷嬷,说想自己呆一天。她插上了院门,又插上了房门,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她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沾一滴水,但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只是在等待,等待谁来把她接走,去一个再没有这么痛苦的地方。   她原来好奇过人在临死前都会想些什么,但事实上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静静地等着。也或许是她把什么都忘了,所以无从想起。想到这点,她竟然忽然委屈得有些想哭。   但哭也是很费力气的,她只是有想哭的感觉,却没有眼泪流出来,也许是这段日子以来她把能流的眼泪都流干了。此刻她闭着眼睛想:“下一个呼唤我名字的人会是谁呢?大约是地府的阴差,告诉我该走了。”   她仿佛睡着了,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从身体里飘走。   原来死并不是很疼。   忽然朦胧中,她好似听到有人真的在叫她的名字:“小鱼!小鱼!”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真的是阴差来接我了吧?   那声音没有停,反而越来越清晰,充满焦虑:“小鱼!开门!”紧接着是急迫的拍门声。   云小鱼静静地想:“阴差为什么还需要我开门呢,他难道不会自己飘进来么?”   她的意识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被门外焦虑的声音吵得头嗡嗡地响。刚才那种飘渺虚幻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她缓缓睁开眼,又看见了养心斋灰蒙蒙的屋顶和床头昏暗的烛光。   “小鱼!把门打开!我是于锦堂!”   云小鱼浑身一抖,登时醒了。   这回她清晰地听见门外于锦堂在急迫地叫她的名字。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想起身,却浑身无力,无法动弹。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竟然是房门被于锦堂一脚踹塌在地,厚重的门板拍在地上,房间里尘土飞扬。于锦堂出现在门口,他扇开空中的飞尘,一眼看见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云小鱼。   他一个箭步奔到床边扶起云小鱼,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颤声道:“小鱼,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声音抖得几乎不像他了,云小鱼瘫在他怀里,感到他浑身亦在发抖。   于锦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全是怜惜和心痛:“你受苦了,是我回来晚了!我一接到江上仙的信就往回赶,可是在半路上遇上了官军……”   云小鱼吃力地抬起手,手指轻放在他唇上,让他不必再说,哑声道:“……没想到临走前……见到的是你……”   于锦堂神色大变,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带你去找陈长老,我一定让他治好你!”说完他抱起她,疾步往外奔去。   ———————   长寿堂上众人还在谈天说地,沈瀚亭却一直沉默不语。忽然他起身走到陈天河身边坐了下来,低声道:“陈长老,我有一事相求,此事甚是紧急,还望陈长老能答应。”   陈天河见沈瀚亭神色凝重,说道:“你说。”   “我有个朋友中了积尸散的剧毒,江上仙看过,但也无能为力。我想请陈长老破例给她瞧一瞧,救她一命。”   陈天河沉声道:“我早已说过,这天下只有两个人的命我会救,一是总舵主,二是少当家。其他人的命,我不救。”   “她命在旦夕,怕就是这两日了。还请陈长老……”沈瀚亭的话还未说完,陈天河打断道:“沈左堂,你沉着稳重,我从未见你求过人,今日你能开口,想必这个朋友对你非常重要。但我有话在先,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沈瀚亭双拳紧握,连关节都攥白了。他沉思了下,说道:“我这位朋友落难之时,手臂上被人染字,说谁能治好她便可得到四海万神图的下落。我曾多方打探,可确认留字之人手中多半确实握有图纸的下落。四海万神图失踪多年,现在有了这条线索,还望陈长老加以考虑。”   陈天河神色微动,他目视沈瀚亭,沉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沈瀚亭还未答话,忽听一人说道:“此话不假。”却是于锦堂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站在旁边听见了。   于锦堂脸色很差,语气听来却还平静无波:“那日在灵州四海客栈,我与沈左堂以及几位香主都见过她手上的字。现在正是举事的重要时期,若能拿到那图纸,群真会势必如虎添翼。帮里兄弟都知道我找那图已久,只要陈长老救活她,我定有办法让她说出图纸下落。”   陈天河一时不语,他拿起桌上的茶碗喝了几口,端着茶碗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说道:“我可以救她,但有个条件。”   沈瀚亭和于锦堂几乎同时问道:“什么条件?”   “她须入群真会,成为我群真会的人。”   沈瀚亭顿时一怔,于锦堂却立即道:“好!”   沈瀚亭的脸色变得甚是犹豫,眼见于锦堂起身要去接云小鱼,他长身而起,拦住于锦堂道:“云小鱼不能入会!”   沈瀚亭这一句声音高了些,堂上众人原本三三两两地在说话,一下都停了下来,看向他俩。   于锦堂问道:“她为何不能?”   沈瀚亭眼中都是难言之隐,数番欲言又止,踌躇了良久,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道:“帮规规定,入我垣门即发誓终身效忠,不得背叛,违者杀无赦。小鱼若是入了会,她便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你怎知道小鱼会反悔?”   沈瀚亭痛心道:“这事你不能替她做决定,否则她会后悔莫及!”   于锦堂一把甩开沈瀚亭的手,怒声道:“我不管她将来会不会后悔,但她得活着!”说着头也不回,转身就往堂外走。   沈瀚亭再次挡在他面前,神情无奈而苦涩:“你不要急于一时做决定,待我跟陈长老再商量,此事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于锦堂一掌挡开沈瀚亭,吼道:“小鱼快死了!她没有时间再等了!今天这个决定我替她做定了!”他忽然伸手在地上一抓,飞身而起,随即一把碎石冲沈瀚亭噼噼啪啪地洒了过去。   那些细小的碎石从他手中飞出瞬间变成了无数利刃,犹如一张密网向沈瀚亭罩去。   这两人说话就动起手来,除了陈天河和褚兰舟,其他人均都诧异地站了起来,奔到院子里去看。   沈瀚亭原地跃起,右臂伸开在空中抡圆了一抹,竟将那些碎石尽数收入掌中。他将一把碎石掷在地上,变色道:“你说小鱼怎么了?”   于锦堂手指着沈瀚亭怒声道:“刚才若不是我去看她一眼,她现在已经不在了!你居然还跟我说什么不急于一时!将来的事我不管,我只知道再没人救小鱼,她活不过今晚!你不要多此一举,如再拦我,我这回绝不手下留情!”   沈瀚亭竟怔在了原地。   丁渔奔上前来挡在两人中间,神情焦急,对于锦堂道:“云姑娘拒不见人,我和大伙儿去看过她好几次她都不开门,逼得咱们没办法,只能偷偷去看她。前天我和沈左堂还去过,那天见她出门散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行了?”   于锦堂恼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陈天河这时起身来到几人跟前,缓声道:“这位姑娘到底入还是不入咱们群真会,你们商量好了来找我。”说完转身要走。   于锦堂跨步上前,对陈天河拱手道:“陈长老,此事无须再商量,她入会,这主意我替她拿了!”   陈天河瞧了一眼旁边的沈瀚亭,只见沈瀚亭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平日一贯沉着的人,此刻神情竟显得有些束手无措。   丁渔见沈瀚亭不说话,凑近他低声道:“沈大哥,不管你出于什么考虑,救命要紧,其他的事以后再想办法吧。”   沈瀚亭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到长寿堂内缓缓坐下,再不说话。   陈天河见状说道:“那好。咱们现在去看看那位姑娘。”   ☆、第一百三十四章 情深难断   于锦堂和丁渔带着陈天河去看云小鱼,其他人又回到了长寿堂上。   褚兰舟端着茶碗茶具,还提着一茶壶开水,走到沈瀚亭身边坐下,先放了一小碗茶在沈瀚亭面前,然后不急不慢地说道:“这茶是我从北陵拿回来的雪山极品好茶,你尝尝如何。”   沈瀚亭面沉似水,不喝茶也不说话。   褚兰舟自己端着茶碗品了半天,边喝边赞道:“好茶!北陵气候寒冷,常年大雪冰封,才会出这种沁人心脾的稀有珍品,你不尝尝真可惜。”   沈瀚亭拿起茶碗喝了几大口,又放了下来,那表情跟喝了几口白水没什么分别。   褚兰舟摇头道:“如牛饮水,暴殄天物。”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又给沈瀚亭倒了一碗,说道:“那位叫云小鱼的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倒真想见见。她跟你有什么渊源么?”   沈瀚亭道:“哪有什么渊源,她是我遇上的一个可怜女子,带回寨里给她瞧病,没有什么特别的。”   “哦?”褚兰舟一边慢条斯理地沏着茶,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在想这位云姑娘到底有多可怜,不光你对她倍加关心,连于堂主和那边那位新来的宗堂主,都不约而同地关心她。”   沈瀚亭听了抬头一看,果见宗子孝正向他和褚兰舟这边看,沈瀚亭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目光却在宗子孝身上没动。宗子孝见他看着自己,神色似颇不平静,半晌,忽然起身离开了长寿堂。   沈瀚亭这才收回目光,猛喝了几口茶,才放下茶碗。   褚兰舟见状笑道:“你要是真渴了,我给你倒白水喝饱它,可是莫要再糟蹋我的好茶了。”他见沈瀚亭不语,又道:“男人关心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不是可怜她便是喜欢她,即便是可怜,通常最后都是由怜生爱,分不清是怜还是爱了。”   沈瀚亭神色有些黯然,半天才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快些好起来。”   “那你刚才又为何阻拦于堂主呢?”   “因为我知道她将来定会后悔。”   “那你为何不实话实说?”   “我……”沈瀚亭说了一个字却停住不说了,最后叹道:“我不能说。”他拿起茶杯又要喝,看着像是把茶当酒了,但是茶碗已空。   褚兰舟这次却并未再多问,而是默默又给他倒了一碗。   ———————   宗子孝回到青龙堂院,关上房门,他胸中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悲痛和愤怒,让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炸了,他大吼一声将桌上的茶杯碗碟摔了满地。   小鱼生命垂危,生死就在今夜。   此刻他多想守在她身边陪着她照顾她,可是现在谁都有这个资格 — 于锦堂、沈瀚亭,他们只要想去立刻就能去。只有他不行,因为他已答应楚菁娥迎娶苏离。   他知道云小鱼饱受煎熬,他日夜都在挂念她,可是从她悄然搬走那日起,他知道自己和她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也断了。   门上一声轻响,是苏离推门走了进来。她看见满地狼藉,心中顿时像被刀割一样疼,她自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苏离走到宗子孝身边,轻轻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抓住宗子孝的胳膊,话没说出口,泪水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二爷,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云姑娘。你虽然答应娶我,但你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我也想过放手,去跟老夫人说我不嫁,那样二爷就自由了。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二爷,我想嫁给二爷做妻子,想一辈子跟二爷在一起,让我去说那样违心的话,对我难道不残忍么?”   苏离哭得泣不成声:“云姑娘是个好人,我知道她是为了成全我,怕给大家添麻烦才搬走的。可是你知道么,我真的很怕她再回来,只要她在,二爷的心就永远都不会在我身上。”   宗子孝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出神,直到苏离持续不断的哭声把他拉了回来。   这时苏离已经不知哭了多久,宗子孝看着她哭肿的双眼,轻叹一声:“即使你去找我娘说你不嫁,她也不会同意的。别哭了。”   他不是没试过跟楚菁娥坚持自己的想法,但自从上次撞伤后,楚菁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每次见到宗子孝都会提到自己时日不多,最大的愿望就是阖眼之前看见他跟苏离成婚,尽快抱上孙子,给宗门留后。这让宗子孝再难开口,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话就愈加难说了。   天色已晚,日薄西山,把屋里映得一片血红。   苏离伏在宗子孝身上低声抽泣,而宗子孝的心却像是空了。   ——————   云小鱼在地煞堂院,躺在于锦堂的床上。   于锦堂和丁渔守在房外,而陈天河正在屋里为云小鱼治病疗伤。   两人坐在院中正等得有些心烦,忽然天空中炸开一声脆生生的响雷,把丁渔吓了一跳,连于锦堂也是一凛。紧接着忽然下起了大雨,起先是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到后来雨点连成了串,就像直接从天上往下泼水一样。   二人急忙跑到檐下,丁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道:“乖乖,才四月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这雨够邪门的,连点预兆都没有。”于锦堂往屋内扫了一眼,没说话。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雨骤然停了,这雨来得突然,停得也突然。就在两人正纳闷的时候,陈天河忽然拉开门走了出来。   于锦堂忙上前问道:“陈长老,小鱼如何了?”   陈天河道:“这只小鱼有两条尾巴,死不了,是你们多虑了!”   于锦堂面有不解:“此话怎讲,还请陈长老明示。”   陈天河淡淡一笑:“她注定命不该绝于此,你们去看她吧,她醒了。”   于锦堂听了不再多问,急忙迈进屋去,丁渔紧随其后。两人一进门就见云小鱼安静地躺在床上,他们以为她睡着了,放轻脚步,刚走到床边,云小鱼却缓缓睁开了眼。她眼神迷离地看着丁渔和于锦堂,轻声问道:“我还活着么?”   丁渔笑道:“你能看见我俩,自然是活着的了!”   云小鱼的目光落在了于锦堂身上,于锦堂神情甚是关切,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云小鱼也看着他,忽然甜甜地笑了起来,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似要去拉于锦堂的衣衫:“我刚才在梦里看见你了,你说跟你走,我还在想:这是黑白无常么,为什么长得跟于锦堂一样?”   丁渔听了扑哧一笑,于锦堂的眼眶却似忽然有些红了。他俯身问云小鱼:“觉得还好么,还有哪里不舒服?”   云小鱼轻轻摇了摇头:“不疼,也没有不舒服。就是……”   于锦堂急问:“就是什么?”   “……就是有一点点饿。”   丁渔不禁轻笑道:“云姑娘,我看你是真好了。”   这时忽听门口有人跟陈天河低语了几句,紧接着就往云小鱼这边走来,边走边道:“哎呀呀,我来看看大难不死的小美人。”   云小鱼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江上仙,果然他白衣飘飘地飘到床前,伸手就扣上她手腕,片刻后眼中浮现出诧异却又敬佩的神色:“她的毒解了。”   陈天河对云小鱼道:“你性命已经无碍,但恢复记忆还需要一段时间,接下来你只要按我的吩咐去做,最长三年之内,你就可以把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云小鱼双手撑床,坐起身来,对陈天河躬身行礼道:“多谢陈长老救命之恩。”   陈天河却道:“要谢你更该谢谢于堂主和沈左堂,今日若没有他二人,我也不会救你。”   云小鱼瞧了瞧于锦堂,轻声道:“多谢于堂主救命之恩。”于锦堂听她慢声细语,倒似从来没这么温柔地跟他说过话,心中不禁一荡。   陈天河这时对于锦堂道:“你替她拿主意的那件事,莫要忘了。”   于锦堂道:“不会忘。”   陈天河听罢不再多说,走出房去。   云小鱼好奇地问于锦堂:“你替谁拿了什么主意?”   丁渔立马道:“于大哥是替你拿了主意……”他话没说完,忽然被江上仙拎住衣领,往门外拽去:“云姑娘说饿了,你跟我一起出去找点吃的。”   丁渔还没反应过来,蒙蒙登登就被江上仙拉出屋外,关上了门。   于锦堂等他们都出去了,对云小鱼说道:“陈长老救你的条件,是要你加入群真会,当时情况紧急,我就替你答应了。”他见云小鱼只是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心中忽然有些忐忑:“你性命垂危,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先救活你再说……”   云小鱼不等他说完,轻轻摇了摇头,接着问道:“那么以后我在哪个堂?会归你管么?”   于锦堂微微一怔,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波涛汹涌,一把拉过她搂在了怀里:“小鱼,你就呆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要去,无论天涯海角,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么?”   云小鱼这一次没有推开他,泪水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她难以忘记他破门而入时痛心欲绝的神情,更无法对自己命悬一线时他的不离不弃无动于衷,她纵然铁石心肠,也要被他炙热的深情融化了。她希望这一切都是场梦,只有于锦堂的怀抱是真的,她永远都不用醒来,可以在他怀里一直躺下去。   但她还是咬牙推开了他:“你很好,可是咱们两个是不能在一起的。我……我……”   于锦堂就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但见云小鱼流泪不止,心中顿时了然,心痛道:“傻丫头!你只是过不了你心里这关,你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不承认呢?”   云小鱼哭道:“不是,你说的不对,我不喜欢你!我只是感激你,因为你对我好,你照顾我,关心我,我才觉得自己爱上你了,可是实际上不是!”   于锦堂怒声道:“你这话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你为什么不肯面对自己的真心?你难道要等到咱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才想明白能找到一个自己真正爱、又爱自己的人有多不容易,但那样不是太晚了么?”   她无法直视他迫切的目光,双手掩面,伏在床上大哭:“我求求你,你别逼我了……”于锦堂被她气得浑身直抖,却拿她丝毫没有办法。   云小鱼刚苏醒没有多久,又哭得筋疲力尽,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于锦堂正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见她醒了,他忙问道:“渴不渴,想不想喝点水?”云小鱼觉得嗓子干得发疼,便轻轻点了点头,于锦堂拿来一碗清水,用勺子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喝了水云小鱼觉得舒服许多,她轻声问道:“这里是哪里?”   于锦堂放下水碗:“是我的房间。你这两天就住在我这里,我会好好照顾你。”   云小鱼挣扎着坐了起来:“我不要住你这里,我要搬出去。”   于锦堂扶住她,恼道:“你不住这里,要去哪里?宗子孝马上要跟苏离成婚,你已经不方便再回青龙堂院了。”   “我可以搬回到养心斋去。”   于锦堂怒道:“不行!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那里。你就在我这里,其他哪里也不许去!”云小鱼想跟他争执,但浑身没有力气,只好躺在床上不出声。   于锦堂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答应了,他神色柔和下来,沉默半晌,问道:“你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弄。”   云小鱼静静地瞧着他,忽道:“我想吃甜的。……想吃桂花糖。”   于锦堂见她神情温顺,模样倒是从未有过的乖巧,心中大喜,忙道:“好,我去给你买桂花糖。”他看上去心情甚好,对云小鱼道:“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跟个孩子似的转身跑了出去。   云小鱼听于锦堂走远,撑起身子走下地来,缓缓走出了房间。   她顺着山路来到总堂,不远处,聚贤厅上人声鼎沸。   寨内的堂主、香主以及各路弟兄正聚在一起推杯换盏谈天说地,除了于锦堂。今日庆祝岭北胜利,他是主角之一,却没有去,云小鱼知道他为了自己。   她扶着墙走到院门口,跟门口的侍卫说道:“这位大哥帮帮忙,我想见沈左堂,能否帮我传个话,说云小鱼在门口等他。”   那侍卫见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眼有困惑之色,但还是走了进去。   片刻,沈瀚亭疾步走了出来,他一看见云小鱼,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关切道:“小鱼,你怎么到这来了?”他说着话,两眼却一直看着她,眼中尽是藏不住的喜悦:“我听江上仙说你已经没事了。”   云小鱼轻点了点头,扶着沈瀚亭的手臂,劈头就问他:“你说过你不肯教我武功,是因为我不能入群真会。现在我已经是群真会的人了,你收我做弟子,教我武功,让我入天罡堂下跟着你好吗?”   她神情甚是急迫,紧抓着沈瀚亭的臂肘,好像一定要他马上答应下来一样。   沈瀚亭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没有答话。   云小鱼见他不说话,急声道:“你不肯答应我么?我现在已经是群真会的人了,我发誓绝不怕吃苦,你说什么我都做,只要让我跟着你进天罡堂,可以么?”   沈瀚亭轻叹了口气,缓声道:“……你还没有想好。”   “我想好了!”云小鱼原本惨白的面色上,因为着急浮现出了一抹绯红:“你既然已经救了我的命,就再帮我这一次行吗?”   沈瀚亭凝神瞧了她良久,久到就在云小鱼已经开始绝望地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沈瀚亭却忽然说道:“好。”   云小鱼听见这个“好”字,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沈瀚亭一把扶住了她:“还行么?”   云小鱼点点头,靠着沈瀚亭缓缓站起身来。   沈瀚亭道:“入群真会要发誓终生效忠不得背叛,你若真的想好了,就随我到里面的总堂参拜少当家。”   云小鱼打起精神跟着沈瀚亭来到总堂,沈瀚亭从聚贤厅叫出向南霄,将此事跟他说了一番,向南霄欣然应允,对云小鱼道:“总舵主不在,我来接你入会。”   云小鱼跟着沈瀚亭在总堂上香,敬天地,给向南霄敬酒,接着拜沈瀚亭为师。她跪下给沈瀚亭磕了三个头,敬上拜师酒,唤道:“师父。”   沈瀚亭伸手扶起云小鱼:“起来吧。我现在接你入天罡堂。我说,你跟我念。”   云小鱼誓词念到一半,于锦堂忽然出现在了总堂门口。   他见云小鱼已经拜沈瀚亭为师,并要入天罡堂下,顿时眼冒怒火,一个飞身落在云小鱼身旁,捉住她的手腕,颤声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云小鱼紧咬着牙关,几乎都要被她咬碎了:“……放开我。”   于锦堂痛心道:“你叫我去买桂花糖,就是为了到这里来拜他为师,还入了天罡堂,你……”他神情既震怒又悲伤,久久望着云小鱼说不出话来,最后把手里的东西猛地摔在了地上:“你这么做是自欺欺人,迟早会后悔的!”   他愤然而去,被他扔在地上的东西滚了一地。   那是一颗颗淡粉色的桂花糖。   云小鱼强忍泪水,忍得喉咙生疼,仿佛要流出血来。   她咬牙继续念道:“……我等兄弟须当循规守法,不可借势冒为,恃强欺弱,横凶作歹……今夜歃血拜盟,结为同胞兄弟,永无二心。若故违誓约,甘当自刭!”   ————— 中部完 (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脱胎换骨   云小鱼入天罡堂后第二日一大早,就从于锦堂那里搬了出来。   那日清晨起身后,她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于锦堂,谁知他天不亮就出了门,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云小鱼除了一个随身的包裹再没有其他行李,所以很快便收拾妥当。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跟于锦堂打个招呼再走,便在他的房间里坐着等他,但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回来。她忽然意识到或许他是有意避开她的,最后终于起身默默地离开了地煞堂院。   云小鱼满怀心事地往天罡堂院走,发现天罡堂院跟其他宅院不太一样的地方,是院中种了两棵高大的柿子树,打老远就能看见柿子树上油绿的叶子随风摆动,哗啦哗啦直响。想必等到秋天结果的时候,绿叶间挂满了小红灯笼一样高高低低的红柿子,一定很好看。   云小鱼走到院门口正要敲门,刚抬手,院门就被拉开了,孔浪探了个脑袋出来:“云姑娘,欢迎。”   云小鱼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   孔浪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包裹,接了过来,笑道:“我在这里住几天。天罡堂在帮里出了名的热闹,你不知道么?沈左堂这院子大伙儿都住得,没事都爱来闹他。不过今后你住在这里,咱们会注意收敛的。”   他带着云小鱼来到东面一间厢房,推门走了进去,指着里面对云小鱼道:“这是你的房间,我和逯青山收拾了一上午,怎么样?”话音里颇有些沾沾自喜。   云小鱼环视了屋子一圈,该有的倒是都有,也甚是干净,窗边居然还特意摆了个梳妆台。   只是床上绿被红枕黄床单,紫卷帘,花茶具,棕木椅子黑桌布,床头还别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整个房间从里到外透着股嘎嘣脆的土气。   云小鱼抬眼一看,孔浪满脸都是“快夸我”的神色,忍不住噗嗤一笑:“辛苦了。”   孔浪把她的包裹放在桌上:“那你先自己收拾收拾,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这两天我和逯青山就住在对面。”   云小鱼道:“谢谢。”孔浪一笑,关门离开。   云小鱼自此就住在了天罡堂院。   就如孔浪说的,天罡堂院果然比青龙堂院热闹得多,一到夜里更是吵闹非常。   孔浪和逯青山经常叫来一大堆朋友,在正房前厅里喝酒,有时他们还会比武,打着打着就打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里打到柿子树上。   云小鱼想不明白这些平日里看上去正经八百的香主们,为什么一喝完酒就跟没长大一样。她也搞不懂为什么沈瀚亭这么安静沉稳的性格,能够容忍这帮人上房揭瓦,闹翻了天。   但无论他们怎么吵闹,云小鱼倒是从来没有觉得厌烦过,反而觉得很有趣,这一点让大家很是喜欢。   偶尔苗十七和胡天下等人也会来,苗十七每次都会去找云小鱼,问她的情况,而且每次都问得差不多:身体怎么样,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每次云小鱼的回答也都是:“很好,吃得好住得也好,没有人欺负我。”   有一次苗十七临走前,云小鱼忽然问他:“于堂主他好么?”   苗十七一怔,随即道:“他很好。……我回去也好交差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到了五月中旬,云小鱼问沈瀚亭能不能开始教她武功,沈瀚亭见她气色不错,身体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便答应了。   自打那之后,云小鱼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沈瀚亭进山练功,有时沈瀚亭有事不在,她也从不松懈,日日如此,雷打不动。   自从开始学武,云小鱼仿佛要把过去那个令她不满意的自己通过这种方式甩掉一样,她毫不怜惜自己,每日勤练武艺,直至精疲力尽才罢休。   从前到了晚上,她总是心神不定睡不着觉,现在头一沾枕头就着,打雷都吵不醒。小伤小痛她都不放在心上,只要不是病得爬不起来,次日清晨的山岗上一定会出现她练功的身影。   由于天罡堂院内没有伺候人的丫鬟,因此平日里无论粗活细活她也一概揽上肩来。砍柴挑水做饭,从前能做的她做,从前不能做的她也做。孔浪他们每次想帮忙,她都把他们推开。   在云小鱼弱不禁风的外表下藏着一股狠劲儿,而那点狠劲都被她用在自己身上了。   原本沈瀚亭担心她吃不了苦,现在反而有点担心她身体吃不消。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云小鱼的身体越来越壮实,精神也越来越好。   秋天天罡堂院中的柿子树上结了果,接着隆冬来临,隆冬又过去。当千水寨再度春暖花开的时候,转眼已经一年,到了圣祖559年的五月。   过去这一年里,沈瀚亭不仅把全套的中阳真拳传授给了云小鱼,还教了她剑法和暗器的打法。   在这期间,云小鱼有一次翻看于锦堂给她的那本《北溟心经》,被沈瀚亭瞧见了,谁想沈瀚亭说他练过这门武功。   云小鱼好奇地问沈瀚亭:“于锦堂说这并不能算是门武功,你怎么会想练它呢?”   沈瀚亭笑道:“这本书本来就是陈长老写的,我先借来看过,后来陈长老给了地煞堂。这里面教了个救命的方法,而且学会它还可以自己疗伤,修生养性,练练没什么不好。”   云小鱼依言在勤练武艺的同时又用《北溟心经》里的心法调理气息和身体。她天资聪明又勤奋好学,虽然习武不过一年的时间,武功却突飞猛进。   这一年还发生了很多事:去年六月总舵主向天雕凯旋回寨后,群真会在闽州却连连失利,朝廷的车骑将军袁长志在凤隘的伏虎崖一把火烧了雷公庙,大败白虎堂薛喜人的部队,令战事吃紧。   八月袁长志出兵征缴三十六寨,向天雕亲自领兵迎敌,与朝廷的部队僵持在了伏虎崖。   这场仗一直打到圣祖559年的开春,向天雕运筹帷幄,群真会终于在清明前险胜。但向天雕自此对袁长志上了心,群真会下属各部对袁长志的军队也颇为忌惮。   清明后,在向天雕的指挥策划下,群真会全线势起,全国各地烽烟弥漫。   从五月开始一直到年底的半年中,群真会跟朝廷在全国接连对战了十几场。   沈瀚亭、孔浪还有逯青山在寨中呆的时间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都是云小鱼独自一人留在天罡堂院。   此时的群真会上下一片斗志昂扬,在这种炽烈气氛的影响下,云小鱼恳求沈瀚亭带她出兵。   起初沈瀚亭坚决不同意,但架不住云小鱼软磨硬泡,终于一次疏忽被她藏进军粮车队,跟着大部队到了赵州,等沈瀚亭发现时已经赶不走她,无奈之下只好带她上阵。   圣祖559年下半年到圣祖560年上半年这一年的时间里,云小鱼跟着沈瀚亭参加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战役,胆子越练越大,心也越炼越宽。   她无畏严寒酷暑,跟着军中将士们一起风餐露宿,虽然她毕竟受女儿身的局限,做不到真的像男儿一般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但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多愁善感,动不动就愁眉不展的姑娘了。   在过去这几百个日夜里,她跟沈瀚亭、孔浪还有逯青山等人朝夕相处,饿了啃一个袋里的干粮,渴了喝一个壶里的水,累了栽倒在一块呼呼大睡,高兴了也会跟他们比划上几轮。   有时连夜行军看见天上的星星,大伙儿会做些驴唇不对马嘴、猴年不知马月的酸诗;还有时打了胜仗抢了好酒,也会猜谜划拳,转着圈的一人喝一口。   她感觉到自己在这样的岁月中不知不觉地变了,就像化蝶前将自己包裹起来的幼蛹,经过忘我的努力和蜕变后,那个让她厌恶的消沉的自己已经逐渐消失,而一个令她惊喜的自己终于破茧而出了。   她变得意气风发不再自艾自怜,胆大心细,而且自信满满,在战斗中也颇有自知之明,从来不强打蛮冲,相比用力气,她更擅长用巧劲和脑子,后来甚至还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战功。   在这些众多的战事中,她曾经亲眼见过两次向天雕指挥军队,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她脑海里,江湖帮派的头领一般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夫,即便斯文些的,也断然算不上有什么风范,但战场上坐镇的向天雕却凛然一身大将之风。   他能策划和决战千里之外,既有知难而上的勇气又有急流勇退的智慧;遇事沉着冷静、临危不乱,在军中不但有一呼百应的威望,而且一言九鼎,极其善于鼓舞士气;他虽然已经年过六旬,但依然英姿飒飒、气宇不凡。   这一切都让云小鱼甚是佩服,这样的人在朝廷做个大将军都不为过,难怪群真会绝非一般江湖帮派可比。也正是因为有他,群真会的将领虽然大都草寇出身,却在他的指点下调兵遣将毫不含糊。   此时已是圣祖560年的五月,自云小鱼被救至今已经两年。   这两年里,云小鱼一次都没有再见过于锦堂。   开始听说他也在各地带兵起事,对抗朝廷。今年谷雨后他得胜而归,回到千水寨呆了几日,那时云小鱼却跟着沈瀚亭到了灵州。而立夏刚过,于锦堂又跟褚兰舟一道去了北陵。   等到了八月,全国的战事异常激烈,向天雕却在这个时候病倒了,无法领兵。   陈天河立即差人送信给于锦堂和褚兰舟,叫他们速回东陵。陈天河自己和向南霄留守前线,而沈瀚亭则护送向天雕回到了千水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北陵国师   向天雕身患重病,由云小鱼和沈瀚亭一路护送,于八月底前回到了千水寨。   时隔一年,云小鱼回到了千水寨的天罡堂院,她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屋中陈设一切如旧。   她想起刚搬进来那日孔浪把屋子装饰得色彩斑斓的情景,不自觉地笑起来。后来她当然全都换了,换成了白色和浅绿色相间 — 这是她最喜欢的两个颜色。   而沈瀚亭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处理各种寨中事务,向南霄、陈天河和褚兰舟都没回来,现在帮中大小事情都跟他一人汇报,沈瀚亭忙得焦头烂额,云小鱼接连三四天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到了第五日的傍晚,云小鱼正坐在院子里洗西瓜,忽听院门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她以为是沈瀚亭,头也没抬地说道:“师父,你回来得正好,西瓜洗好了,快来吃西瓜。”   她用布把西瓜上的水擦掉,却听进来那人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么有口福,还有西瓜吃。”他说话声如玉石,甚是好听。   云小鱼转身一看,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站在门口,他气质儒雅,手持一把折扇,眼含笑意地看着她。云小鱼不认得他,不禁问道:“请问阁下是……”   那人笑道:“在下褚兰舟,小鱼姑娘,咱们终于见面了。”   云小鱼忙道:“原来你就是褚先生,久闻大名,快请进!”她放下西瓜,拿出一块丝帕擦了擦手上的水,把褚兰舟带到前厅,边走边问:“褚先生,听说你去了北陵?”   褚兰舟道:“不错,今晨我和于堂主刚刚回来。”   云小鱼听到于锦堂的名字,手轻轻一颤,竟把丝帕掉在了地上,她飞快弯腰拾起,低头对褚兰舟道:“褚先生请坐,我去给你倒茶。”   褚兰舟看在眼里,轻轻一笑:“好,有劳了。”   云小鱼走到柴房,烧了壶水拎了出来,往茶壶里放了些茶叶,沏好了端到前厅,放了一碗在褚兰舟跟前。   褚兰舟道:“多谢。”他端起茶碗却没有喝,而是对云小鱼道:“我刚才见到沈左堂,他叫我先来坐坐,他随后就到。你要是不忙,就一起坐会儿吧。”   云小鱼闻言在旁边坐下,却似有心事,半晌不语。   褚兰舟见状,微微一笑道:“两年前我就想见一见你,谁想时隔两年方才见到,不过现在看见,果然等等也是十分值得的。”   云小鱼这才回过神来,问道:“先生为何会想见我?”   “因为那日为了给你看病的事,沈左堂和于堂主起了争执,在陈长老的长寿堂险些打起来,我自然十分好奇到底是谁会让他们两人这么紧张。”   “他们起争执?”云小鱼一怔,“为了我么?”   “为了是否让你入会。当时于堂主为了救你,要代你拿主意,你现在的师父却不肯。”褚兰舟看着云小鱼,“你可知道你师父为何不愿意你入会么?”   云小鱼有些发呆,半晌摇了摇头:“他确实一早就反对过我入会,但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是为什么。”她问褚兰舟:“褚先生知道么?”   褚兰舟淡笑道:“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不过现在师父也不再提了,反正我已经入了会,他反对也没用了。”说着云小鱼一笑,神色中还有些顽皮。   她低头揪了丝帕两下,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褚先生,我想请教你,若是咱们真的推翻了朝廷夺得天下,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褚兰舟道:“大战之后,首要的是休养生息,推行恢复国力的政策以稳定民心。推行军队复员,鼓励劳力归农,动员流民回乡,鼓励大力耕种,还可以适当减轻徭役、薄敛赋税。因为一朝的天子,如果不能给老百姓房子住,他们可以搭草棚睡草席;如果不能给他们衣服穿,他们可以织布以遮体;但如果不给他们饭吃,他们就要造反了。兵法所说五事之中:道为上,道为何能排在第一位?这就是常说的 ‘上下同欲者胜’,就像咱们之所以能够举事,就是因为顺应了民意,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现在的朝廷做得不好。”   云小鱼认真地听他说完,心中忽然一动,脱口道:“褚先生,你刚才说话的样子让我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好像是我一个很熟悉的朋友,说起话来也是这么文绉绉的,晦涩难懂。”   褚兰舟笑道:“哦?我说话晦涩难懂么?”   云小鱼不好意思地揪了揪手里的丝帕,也笑道:“不是,是我想起了些往事而已。”   褚兰舟听罢问道:“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现在恢复得如何了?”   “身体已经没事,可是记忆却还是没有恢复。有时见到一些特别的人和事,脑中倒是会出现某个熟悉的人或者画面,但也只是模糊不清的影像,零零散散的,串不到一起。”   “那你刚才想起的那人,是跟我长得像呢,还是只是感觉像?”   云小鱼颇为仔细地左右端详了褚兰舟半天,才道:“是感觉像。长得好像不一样。”   褚兰舟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问道:“像这样的情况多么?”   云小鱼认真地想了想:“也有过几次。”忽然一捶手心,“啊,我觉得咱们少当家也很像一个人。”   “……哦?像谁?”   “像一个我记忆中的人,我记不起来他是谁,但对他的模样却印象很深刻。只不过少当家和善亲切,那人却一脸的冷酷无情。”   褚兰舟放下茶碗,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他俩是长得像,还是感觉像?”   “是真的眉眼长得像。只是那人好似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沈瀚亭走了进来,边走边对褚兰舟高声道:“前面出了点事,让你久等了。”就短短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穿过宽阔的庭院,走到了两人面前。   云小鱼一见到沈瀚亭,欢快地招呼道:“师父,你回来了。我去切西瓜!”站起身跑到了院子里。   沈瀚亭看着云小鱼跑出去,在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对褚兰舟道:“我听陈长老说,北陵那边也出事了?”   “不错,去年北陵国起义军起事了,全国上下也是烽烟四起。年初起义军占住了云湖关,现在正跟北陵朝廷的军队处于胶着状态,形势紧急。他们的统领魏连江跟总舵主是旧识,想请咱们出兵支援。唉,说起来两年前我和陈长老去北陵的时候是想跟他们借兵,他们倒是很愿意出手相助,只是我们到了那里之后觉得他们兵力不行,便作罢了。现在换成他们请咱们支援,可现在国内形势也不乐观,外加总舵主忽然重病,咱们也是分身乏术,所以我和于堂主一接到陈长老的书信,就只能先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   沈瀚亭问道:“北陵这场战乱背后想必也是因为民怨积压已久,不知背后具体是何缘故?”   云小鱼这时端着切好的西瓜走进房来,放在他们中间的桌上,说道:“先吃西瓜,又冰又甜,我已经替你们尝过了!”   褚兰舟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边吃边道:“嗯,果然又冰又甜。”   云小鱼搬了个凳子在他俩中间坐下,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也想听。”   褚兰舟笑道:“好,一块听听。”云小鱼一乐,把凳子又往前挪了挪。   褚兰舟不紧不慢地把手中的西瓜吃完,又拿了一块吃起来,好不容易吃完了第二块,还要伸手再拿第三块。这回沈瀚亭抬手把他的手往下一按:“行了,说完再吃。”   褚兰舟叹了口气,拿布擦了擦手:“自己瞪眼不吃,还不许别人吃。”云小鱼瞟了沈瀚亭一眼,捂嘴一笑。   褚兰舟擦干净了手,这才继续说道:“若从头说起,北陵国跟咱们东陵还有那么一点渊源。圣祖519年那一年,北陵国的国君夜政-政王被权臣篡位,逃亡到了东陵,被乾王收留。乾王对政王礼遇有加,政王十分感激,但心中却无时无刻不想光复夜氏王权。因此他卧薪尝胆,暗中策划了三年,终于在522年收复失地,重回北陵国为王。这位政王算是战场上打出来的君王了,可惜他一世英名,临到晚年听信一名老道的谗言,倾全国之力给自己修建陵墓,不顾百姓死活,弄的民间一片哀声载道。后来老百姓无法忍受政王的□□,纷纷组织起义军揭竿而起。五年前政王驾崩,他的小儿子夜昱继位。听说魏连江说,这位昱王年纪很轻,是个长在深宫的乖宝宝,做皇子的时候只喜欢诗词歌赋,丝竹管弦。他父亲夜政虽然晚年失德,但毕竟半生戎马,是个深谙用兵之道的将军王。他的叔父们为光复夜氏江山,追随政王南征北战,也个个都是调兵遣将的能手。可听说昱王不仅对刀光剑影毫无概念,而且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在皇宫里还时常迷路。”   云小鱼听了想笑,但见沈瀚亭一脸严肃,便忍住了。沈瀚亭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会让他继位?”   褚兰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答道:“因为政王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昱王,大儿子燳亲王,但那个燳亲王先天不足,整日疯疯癫癫,所以只能让夜昱继位了。”   沈瀚亭正要再问,云小鱼却抢着问道:“既然昱王这么不行,为何还能跟起义军打了五年,不仅没有落败,还逼得起义军来向咱们求助?”   褚兰舟笑道:“问得好。魏连江怀疑北陵朝中有个厉害的军师在帮助昱王,但这个人是谁,他们还没有查出来。”   沈瀚亭道:“若真有这么个人物,只要魏连江控制住此人,就等于胜了一大半了。”   褚兰舟点了点头:“不错。”他看云小鱼在一旁眼睛滴溜滴溜地转,说道:“你还想问什么,问吧。”   云小鱼立即问道:“那个厉害的军师,是不是北陵国的国师?我听说每个国家都有国师,而每个国师都会忠心辅佐自己国家的君王。”   她此话一出,褚兰舟目光微动,而沈瀚亭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复杂。   云小鱼飞快地捕捉到两人神情的变化,兴奋地追问道:“我猜对了,是不是?”   褚兰舟看了一眼沈瀚亭,沉声道:“既然你是沈左堂的徒弟,知道也无妨。因为这件事并不是每个群真会的弟子都知道,在帮内也只限于总堂和几个堂主之间:北陵国的国师就是陈长老,他原名北溟。”   云小鱼大吃一惊,半天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那他怎么会在咱们群真会的?”   褚兰舟答道:“圣祖519年北陵政王逃亡到东陵,当时只有13岁的陈长老随往,可是三年后当政王决定杀回北陵收复失地的时候,陈长老却决定留在东陵。这个决定导致政王对他颇为不满甚至怀恨在心,但他坚持己见,再没有回到北陵。政王回到北陵夺回王权的第二年,总舵主创立了群真会,陈长老是第一个入会的元老。”   “那他为何不跟政王回去,一定要留在东陵呢?”   褚兰舟道:“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不过陈长老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褚兰舟,所以既然他决心为群真会鞠躬尽瘁,我也必定追随于他,尽全力效忠总舵主辅佐少当家。”      ☆、第一百三十七章 悠悠离愁   云小鱼跟褚兰舟和沈瀚亭在天罡堂院里说话,褚兰舟提到原来北陵国国师北溟就是陈天河,让云小鱼甚是吃惊。   后来褚兰舟和沈瀚亭开始商议帮内接下来的安排,内容甚是琐碎无趣,云小鱼听得昏昏欲睡,干脆趁两人说得专注之时,偷偷溜出了院去。   此时天边最后一抹红色正逐渐褪去,云小鱼漫无目的地走在山路上,不知不觉走到了她平日练武的那片山岗上。   她站在山顶静静地瞧着天际线由白变红,又由红变成淡橘色,最后变成了一片浓浓的墨色。   山寨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点缀在山间像萤火虫的光芒,云小鱼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月亮从山后升起来。她也知道该回去了,但又不太想回去听那两人说话,闲来无事便在地上拿脚尖儿踢蒲公英,踢散一朵,再踢飞一片,看着白绒绒的小毛毛四处飞舞,觉得甚是有趣。   等到她踢蒲公英也踢累了,就蹲了下来,托着腮帮子揪草,转眼把四周围的草揪了个干净,把自己蹲的地方揪出了个圆圈儿来,她轻叹了一声,自语道:“我可真够无聊的。”   她看着自己脚周围这个半径不到三尺的圆圈,忽然灵机一动,抬起一只脚,金鸡独立练起拳来,看自己能坚持多久不倒。   她把整套中阳真拳单腿站着练了一遍,居然没怎么晃,心中颇有成就感。   她打完最后一招正沾沾自喜,忽然一只野兔子从她脚下蹿了过去,她下意识地往后跳了一小步,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四下漆黑,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个人,云小鱼刚想转身看是谁,谁知那人却从她身后轻轻搂住了她,一个熟悉而又浑厚好听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小鱼,我回来了。”   云小鱼猛地愣住了,半天才转过身,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俊秀面孔,是于锦堂。她身上轻轻一抖,他感觉到了,两眼默默注视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云小鱼瞬间满面绯红,想把他推开,他却不松手。她恼羞道:“……于锦堂!”反手一掌就向他心口拍去,于锦堂微一侧身,轻易就闪开了。   他身形如影,云小鱼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觉得手臂被他抓住一拉,就又被他搂在了怀里。   云小鱼挣脱开他,抬手就向他脸上扇去:“你……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你”出来,手腕倒被于锦堂一把握住了。她银牙紧咬道:“你再不松手,看我怎么教训你!”话音未落,她手上比了个虚招,脚下却猛地抬腿向于锦堂踢去。   于锦堂闪过她这一踢,说道:“好,我就等着你来教训。”   云小鱼定了定神,把这两年学的武功尽数施展了开来。于锦堂见云小鱼使得有模有样,居然真的耐耐心心地接了她十几招。   两人在林中打得尘土飞扬,云小鱼打得颇为认真,可无论她如何聚精会神,却连于锦堂的衣袂都沾不到。   打到三十几招时,于锦堂忽然轻笑道:“武功不怎么地,倒有点侠女的风范了。”他说着话忽然掌风骤紧,右手如闪电般探出,“啪啪”就点了云小鱼两处穴道,云小鱼浑身一麻,再也动不了了。   她又羞又恼,瞪着于锦堂叫道:“有本事你不要点我穴道,咱们再比!”   于锦堂却凝神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柔情无限,再度把她搂进怀里,轻声道:“这两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想我么?”   云小鱼心里登时一软,眼圈也似红了。但她紧咬着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于锦堂淡笑道:“你没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已经超乎我的预期了。我还挺高兴的。”   他抬手拍开她的穴道,云小鱼身子一软险些倒在地上,于锦堂伸手扶住,关切道:“你没事么?”   云小鱼推开她,不发一言往山下走去,于锦堂只好跟在她身后。   云小鱼此刻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思考,她听见于锦堂走在身后,心更加砰砰直跳,头也不回地对他说道:“你别跟着我,我想自己待会。”   于锦堂道:“深更半夜的,你去哪里待会儿?你说你想去哪里,我好送你去。”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总之你别跟着我。”   于锦堂叹道:“那我更不能任你自己四处乱走了。”   云小鱼听罢再不说话,提起一口气加快脚步往前走。她走了快一盏茶功夫,却始终没有甩掉于锦堂,反而把自己累得够呛,回头再看于锦堂倒是气定神闲,连大气都没喘一下。   两人走到一条小溪边,云小鱼四周一看,发现自己竟然迷路了。刚才光顾着躲开于锦堂闷头紧走,现在根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于锦堂见云小鱼站在溪边不知所措,知道她迷了路,走上前来说道:“你可知道咱们现在已经快出山寨了,再往前走不仅有野兽还有山贼,你还走么?”   云小鱼听他话语里有调侃她的意思,气得跺脚道:“我走我的,不用你管。”说完抬腿就又要走。   忽听于锦堂在背后“啊哟”一声,云小鱼紧忙转身,见他好似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下一滑仰面朝天就往后栽去。   云小鱼下意识地就去拉他,却被于锦堂忽然反手一把拽住,两人一起倒在了溪水里。   等云小鱼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已经浑身湿透,全身下下连半点干的地方都没有了。她回头一看,于锦堂也没幸免,像个落汤鸡一样坐在溪水里。   云小鱼正要生气,却见于锦堂扑哧一笑,接着哈哈笑出声来,看上去很是开心。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抹去脸上的水,湿淋淋地站起身来,走到岸边,摇头道:“每次见面都像洗了个澡,看来下次见你得多备两套衣服。”   云小鱼嘟囔道:“谁叫你站不稳,还拉人家下水。”   于锦堂道:“我要不故意摔倒,只怕你要一直走,走到赵州去了。”   他在地上生了堆火,把外衣脱了下来架在火上慢慢烤干,然后递给云小鱼说:“你换上我的衣服,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我给你烤烤。”   云小鱼接过他的衣服走到石头后面换了,然后走了出来给了于锦堂。   此时晚风轻柔,山高月小,山间静谧无声,只有夜虫低声的鸣唱还有溪水流过的潺潺声。   云小鱼坐在地上,缩在于锦堂的外衣里,抱着膝盖看他给自己烤衣服,忽然想起那年在栖仙阁和他一起共度的几日,她脸蓦地一红,赶紧把头埋在了臂弯里。   于锦堂一边翻动火上的衣服一边说道:“想我可以看我,不用总不好意思。”   云小鱼的脸更红了,但这一次她却没有发脾气,也没有欲盖弥彰地哇哇大叫,而是真的悄悄抬眼看了看于锦堂。于锦堂似并没有抬眼看她,却笑了。   于锦堂见她伸着根手指头出来又在地上画圈,对她说道:“那天晚上你让我去给你买桂花糖,我以为你想通了,我真的很高兴。谁知你是为了遣开我,去找沈瀚亭拜他为师,还入了天罡堂。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生气,快气疯了。所以第二天一早我独自去了栖仙阁,因为我不想亲眼看着你搬走。我本想让你入地煞堂,跟着我,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都是相处来的,我想你待在我身边,时日久了总会爱上我的。可是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他把架在火上的衣服翻了一面,继续说道:“后来我带兵去了灵州,在那里呆了一年多,接着去了赵州,在那里又呆了半年。那时听说沈瀚亭带着你上了战场,我很担心你,想留在赵州见你一面,可总舵主很快又把我调回了阎州。那段时间我在寨里呆了几日,走到哪里都是你的影子,我再待不下去,正好褚先生要去北陵,我便跟他一起去了。这两年跟你分开的日子里,我却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你答不答应,我现在都不在乎了。我会等你,只要我于锦堂还有口气,如论何时你说你需要我、想见我,我都会去找你,陪在你身边。”   这时衣服烤好了,于锦堂把烤好的衣服取下来叠了叠,递给云小鱼,说道:“所以你也不用再为难你自己,只要你别刻意违背自己的心意,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就行了。”他瞧着云小鱼,眼神笃定而深情。云小鱼这一次没有逃避他炽热的目光,她默默地注视了他片刻,轻轻接过了衣服。   溪水潺潺,山间青松外,月儿倾斜。   月明风清,夜色温柔,人却无半点睡意。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陈年往事   阴雨连绵,又到了多雨的八月。李仕明坐在听雨斋中,望着窗上犹如一片珠帘般滴落的雨水,思绪飘到了两年前的五月。   那年袁长志出兵闽州后不久,五月的一天东魂把李仕明叫到了国师府,告诉他云小鱼找到了。但还没等李仕明来得及欣喜,东魂紧接着又告诉他云小鱼已经加入了群真会。   “云小鱼现在是群真会的人,她就是朝廷的敌人。”东魂身子微侧,背靠扶手椅,对李仕明道:“我可以把她带回皇城,但是朝廷与群真会势不两立,她回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李仕明心知东魂绝非说笑,心中登时一凛,一咬牙跪倒在地:“四海万神图现在就在下官手中!只是云小鱼加入群真会多半另有隐情,况且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对群真会微不足道,对朝廷更不值一谈。下官恳请国师大人放她一马,只要她能平安回来,下官定将此图双手奉上!”   东魂听李仕明说图纸在他手上,却好似并不意外,冷笑了一声:“恳请?我听着倒像是威胁!”他走下地台,缓步踱到他跟前:“讨价还价看的是筹码。云小鱼说话间便可到我手上,我若以她要挟让你即刻交出图纸,你可以不顾她的生死么?”   李仕明顿时冷汗涔涔,心痛不语。   东魂没再看他,走到飞云阁门口,负手而立。   门外起风了,天上浓云翻滚,此时刚过晌午,天却暗得好像到了傍晚。   东魂远眺山峦之间的云海,望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你对朝廷忠心耿耿,为了百姓推行改制,也算殚精竭力。”他转过身,对李仕明道:“我可以赦她无罪,图纸也可以暂由你保管,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东魂回到案后,从金匣里拿出一本很厚的册子,递给李仕明。李仕明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后宫起居注》,标注的年份是圣祖520-圣祖522这三年间。   东魂道:“打开看看。”   李仕明依言打开,这册子不但厚,字也小,他仔细看了几页,发现里面逐条记录的全是后宫嫔妃侍寝、月事、妊娠以及产子的具体时间、地点和各种细节。   他一时不解,看向东魂。   东魂伸手一指:“可看见中间少了一页?”   李仕明用拇指卡住册子边缘,哗啦啦地快速翻过,果见其中一页被撕走了。   东魂道:“我要那页纸。”   ———————   李仕明的思绪被一声响雷打断,雨忽然下大了。   那日之后,东魂果然信守承诺,派人去了闽州。但千水寨是群真会总堂所在,更是军事重地,深沟高垒,固若金汤,防御极为严密,想伺机潜入绝非易事。   东魂派去的人一时接近不了云小鱼,却意外探听到云小鱼旧伤未痊、群真会长老陈天河还在给她疗伤的消息,那探子说云小鱼记忆全失,听那群真会长老的意思,要给她治疗三年后才能恢复。   探子将这消息带回皇城,李仕明考虑再三,决定让云小鱼暂时留在千水寨,待三年后她彻底痊愈了再接她回宫。   当时东魂和袁长志正在遥江北岸率领水军镇压十八坞,战事紧急,他得知此事后一时无暇顾及,但并无异议,似对图纸在李仕明手里颇为放心,于是这件事最后还是按照李仕明的意思办了。   转眼两年已经过去。   窗外大雨滂沱,但李仕明的心情却如见天光般明亮。他在窗前伫立半晌,正准备回案前看会书,淮胜却端着晚饭走了进来:“大人,该吃晚饭了。”   李仕明道:“好,吃饭。”他话音刚落,忽然又有一人推门进来,那人一边低头掸着身上的雨水,嘴中一边说道:“好大的雨!”   淮胜吓了一跳,再一看是王二,猛地一拍脑门:“诶呀,我忘记锁院门了!”   王二把蓑衣斗笠除下来放在地上:“我帮你锁上了。”   淮胜笑道:“谢谢王掌柜了!”   李仕明等王二把身上的雨水擦干,对他说道:“我正要吃饭,一起吃点吧。”   王二笑道:“我今天还真是要蹭你的饭了。”他走到桌边坐下,挨个菜看了一遍,说道:“好香好香!”淮胜拿来了一副碗筷给王二,王二毫不客气,当即夹了一口凉拌笋丝放在嘴里。   李仕明拿起筷子,余光一扫却看见王二腰间系了个耦合色的荷包,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荷包精致小巧,两只鸳鸯绣得更是活灵活现、相偎相依。   李仕明微微一笑,对王二道:“难怪你最近来得少了,原来是有好事。”   王二见李仕明瞧自己的荷包,干脆解了下来放在桌子上,满脸喜色地问李仕明:“绣得好不好看?”   李仕明细看了几眼,笑道:“绣这荷包的人心灵手巧,当然好看,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王二乐得不行,把荷包又别了回去:“说来也是太巧了,她也是西陵人,而且还是云姑娘的好姐妹!”   李仕明这下还真有些意外,问道:“是谁?”   王二笑道:“她叫明月,也在西陵皇宫内当过宫女,当初跟云姑娘一起在昭阳殿奉过茶。”   王二这么一说,李仕明当真有些印象:“是那个白白净净、眉心好像有颗红痣的姑娘?”   “就是她。”   “她现在也在东陵?”   “不仅在东陵,而且还在宫里。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那年战败后东陵收留西陵流民,她就跟着大伙儿来到东陵,因为她女红做得好,就被仙乐坊召去给舞女缝补舞衣。有一天碰巧嫤妃去仙乐坊挑舞女,因为明月她在西陵的时候侍候过嫤妃一段时间,嫤妃蛮喜欢她,便把她带回了宫。”   王二脸上喜气洋洋地说道:“若不是你让我去找嫤妃,我也不会遇见明月。说起来你算是我俩的月老了!”   李仕明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不过是牵线搭桥罢了。”   王二问李仕明有没有酒,李仕明从柜子里拿出一小壶来,放在桌上。王二看见说道:“这怎么够喝,我知道长志常来找你,你这里有的是好酒,还舍不得拿出来给我喝么?”   李仕明听了神色忽然有些黯然,他拿起酒壶给王二倒上一杯,说道:“自从长志当上车骑将军之后,便甚少来喝酒了。我自己本不好饮,就是为了陪他,他不喝了,我自然也不用藏酒了。”   王二手握酒杯,却没有喝,神色凝重问道:“可是因为他手下人惨死之事?”   李仕明道:“是,他始终觉得孙吴和褚云飞等人的死是他的错,这些年来一直心怀愧疚、无法释怀,人变得沉默寡言,酒也喝得少了。”   王二叹了口气,仰头喝光了手里的酒,半天没说话。   两人默默吃了会菜,王二忽道:“我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他从怀中拿出三张纸来,在桌上铺开,推到李仕明面前:“李公子,你好好看看这三样东西。”   李仕明接过来,最上面的是张当票。   他翻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破袄一件一两,银壶一个十两……”中间写了若干杂物,最后一个写的却是:“虎符一块,二两。”   他心下一惊,问王二:“这虎符可是……”   王二不等他说完,点了点头:“就是大将军调兵用的虎符。”   李仕明甚是诧异:“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会被人拿去当了?”   王二道:“当初见到有人当虎符,那当铺老板也着实吓得不轻。这事还得从四十年前说起。”   接下来,王二便将所闻之事跟李仕明细细说了一番。   圣祖520年立春当日,隆源当铺来了一位客人。   当铺老板胡四平正在隔栏后面扒拉算盘珠子算账,听见有人进店,他抬头一看,见进来的是个破衣烂衫、蒙头垢面的乞丐。这人胡子拉碴,已经脏得看不清容貌,看身板神态,估摸大约三十岁不到。   胡四平眉头一皱,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这位客人,你当什么?”   乞丐也不多说,把一个破布包裹往他面前一放,说道:“这些都当了。”   胡四平把包裹打开一看,里面破烂一堆什么都有,直犯霉味。他屏气随便翻拣了两下,说道:“这些都不值钱,当不了。”   那乞丐厉声道:“你看仔细了!”   他这一声厉喝吓得胡四平一激灵,抬头再看,见这人眼神犀利神情肃然,气势甚是威严,绝不似个乞丐。   胡四平脑子快速一转,再不说话,果然低下头又仔细翻了一遍。   这一回翻完,他脸色可就变了:只见一件破袄下面,盖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纯金伏虎令牌,旁边是一支青铜令箭。   胡四平再没见过世面,也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他脸色立刻煞白,心中暗自揣测这乞丐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吞了口口水,低声道:“这东西咱们店不能收,您还是拿回去吧……”   乞丐冷笑一声:“有什么不能收的?不过是块金子做的牌子罢了。”   胡四平正在犹豫要不要报官,那乞丐忽然闪电般从隔栏缝里伸进一只手,掐住了胡四平的脖子,沉声道:“你收还是不收?”   胡四平惊慌失措,哑着嗓子道:“收,收!”   乞丐一把拿过桌上的毛笔,沾了沾墨,又取过胡四平面前的簿子,挥笔刷刷刷写了片刻,写完把簿子往胡四平面前一掷,说道:“按这上面写的拿银两来!”   胡四平颤颤巍巍地拿起簿子一看,上面除了给一些杂物标了价之外,最后还写着“虎符一块,二两”,他立刻脑子发懵:本以为这人是来讹钱的,谁想他竟然二两银子就给当了。   乞丐道:“快些拿银子来!”   胡四平这才缓过神,连声答应着叫伙计从后面捧了一包银子来,递给那人。   乞丐扫了一眼,说道:“我只拿该我的,多的你收回去。”他从里面拿了几块,踹在兜里,转身就走了。   说到这里,王二继续道:“我做打探的营生,跟各大当铺老板都是朋友,这是胡四平有一次亲口跟我说的。他收了那块令牌之后,哪儿还敢转手再卖?好在那人只要了二两银子,所以那块纯金虎符现在还在胡四平的手上。”   李仕明道:“四十年前有资格用虎符的人,只能是当时的镇国大将军季怀礼,那乞丐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有那块虎符?”   王二没有答话,却把那张当票翻了过来,对李仕明道:“你看。”   李仕明刚才看到虎符很是惊讶,所以没有往下细看。现在经王二一指,才发现当票背面的右下角还有三个字,是落款的署名:“季秉忠。”   他猛地一惊。   王二缓声道:“季怀礼,字秉忠。……季秉忠就是季怀礼。”   李仕明看到那署名的瞬间也已经猜到,那乞丐就是季怀礼本人。他陷入沉思,沉默不语。   王二叹了口气,说道:“虎符是一国大将军身份的象征,他居然二两银子就卖了,唉!李公子,你再看看这个。”说完指了指第二张纸。      ☆、第一百三十九章 血海深仇   王二指着第二张纸让李仕明看,李仕明拿了起来,发现是阎州牢城营登记人名册中的一页。   时隔四十多年,尽管这张纸被叠得很齐整,像是用心保管过,但还是斑驳泛黄,上面的墨迹已经极其地淡了。   那张纸上记录了每个配军的入营时间、身高、样貌特征、所犯何罪以及服刑时间。   李仕明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注意到里面有个叫季忠的配军,圣祖520年秋季被押解至阎州,因杀人服刑五年,名字后面写了行小字:“初九至,遂病,猝于十四。”   李仕明心知这就是上次王二说的阎州牢城营管营提到的那件事,便道:“这个季忠也是季怀礼。”   王二道:“不错。”他接着又把第三张纸递给了李仕明。   这是一张阎州官府发的盐引,墨迹看着还很新。   王二说道:“这是阎州官府发给湖城祥龙货行的盐引,允许祥龙货行贩卖官盐。这祥龙货行是当地最大的盐商,是群真会的买卖,祥龙货行的老板就是群真会的总舵主向天雕。”他把盐引上的落款指给李仕明,上面果然签着向天雕的名字。   王二将这三张纸摆在一起,对李仕明道:“你看这三样东西上有什么联系?”   李仕明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忽然心中猛地一震:“这是……!”   王二眼神微动,指着三张纸上的手印道:“这三个手印是一个人。……向天雕就是季怀礼。”   李仕明震惊道:“季怀礼是东陵的镇国大将军,他既然没有死,为何不重回朝廷,却隐姓埋名创立了群真会,反而与朝廷为敌?”   王二听罢,从来贯带笑意的脸上却浮现出无比悲凉惋惜之色,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陈旧的信封,递给李仕明:“我原本也很困惑,直到看到这封信。这是季大将军在离开阎州牢城营之后,写给一位挚友的信。那个朋友就是设法让他混入配军之中,救他出城之人。此人早已不在人世,这封信是我辗转从他孙儿手中找到的。”   李仕明打开信纸,从头彻尾读了一遍,直看得悲愤交加,最后不禁凄然泪下。   信中讲述了一段血淋淋的往事。   圣祖516年东陵国内乱,这场内乱源于当时的皇帝,也就是涟王的父亲苍乾与其兄弟苍缪抢夺帝位。当时苍缪是亲王,与季怀礼共同掌管三军。苍缪手握重兵,很快就拿下了历山、蕉岭等要隘,最后率军直逼皇城。   苍乾心中畏惧,打算弃城而逃,但镇国大将军季怀礼上疏道:“陛下得先帝亲传帝位,是名正言顺的天子。缪亲王谋权篡位以下犯上,违背先帝遗愿,是为大逆不道。此等乱臣贼子陛下实不应畏惧,我等必誓死保卫皇城诛杀乱党,以清君侧!”   他当即写下血书,与大将石康、副将吴用等诸将盟誓,以死守城。   季怀礼让石康、吴用率领精锐骑兵四千绕到敌军后面决战,另派遣水军从西面进行牵制,并让在龙啸山驻守的一万旧部东护关门。他与城内将士则登上城楼防守,在濠沟内排列阵营,远距离轰击敌军。   苍缪随后增加围攻皇城的攻势,但仍旧无法攻克,并且伤亡惨重,终于于七月撤兵,季怀礼守城大捷。   同年,季怀礼招兵买马整顿军队出兵阎州,他的部队披荆斩棘,所到之处令敌军闻风丧胆。   这场内乱打了整整三年,圣祖519年秋末,季怀礼帮苍乾铲除叛党,平定了天下。苍缪被流放荒岛,永世不准回东陵,其手下按谋逆罪全部被斩杀。   至此天下大定,但就在本该举国欢庆的时候,苍乾却对季怀礼有了介怀。   此时的季怀礼年方二十五岁,却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军中有着无可撼动的地位和一呼百应的威望,这让苍乾深感不安,夜不能寐。   圣祖520年,苍乾下密诏诛杀季怀礼,为免后患,夷其三族。   季怀礼被亲信骗至关外,等他得知家内有变,快马加鞭赶回皇城的家中之时,等待他的却是家中妻儿老小横尸满地的惨状。   他悲痛欲绝,几近癫狂,将来杀他的大内刺客尽数砍死。   苍乾心知他不好对付,又派百余人来取他性命。最后季怀礼精疲力尽、身受重伤,后得一名属下舍命相救,将他送出皇宫。   他的一位挚友得知内情,心急如焚四处寻找,终于在山中找到了他。   此时季怀礼已经在龙啸山中躲了三个月,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这位挚友告诉他,奉命诛杀他的人谎报他已死,乾王信以为真,已经对外宣称他罹患心病不治而亡,数日前以亲王的待遇予以厚葬,并已在全国发丧。   季怀礼痛不欲生,几番求死,都被那位挚友救了下来,他恸哭道:“我妻儿父母尽数惨死,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那位朋友痛心劝道:“生而不易,死有何难!大丈夫既杀不死,就更要活出个样子来!”   那位朋友的这番话点醒了季怀礼,几日后他请朋友想办法,帮他离开皇城,去阎州湖城。“当年镇守阎州的时候,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甚有好感。”他这样说,那位朋友欣然应允。   那位朋友暗中策划,决定把季怀礼扮成充军的罪犯,送出皇城。   出发前季怀礼来到隆源当铺,把家当、衣衫,连同当初那让他叱咤风云的令牌也一块都当了,当了二两银子 — 这令牌在他心里早已什么都不是,要二两银子不过为了路上吃饭。   季怀礼一来到阎州牢城营,便照那位朋友嘱托的假装生病。只是他没想到这牢城营的管营认识自己,硬说他当初镇守阎州时对他们一家老小有救命之恩。季怀礼记不大清了,便推说他认错了人,那管营坚持没有认错,却并没有纠缠。   五日后季怀礼被人救出牢城营,安置在湖城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   当晚他点燃烛火,将自己刺了字的半边脸烧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那疼痛锥心刺骨,疼得他嘶声大吼,但他的心却在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中重生了:季怀礼已死,从此世上再无此人。   事情叙述到这里就停了,想必就在那晚他自毁容貌之后,提笔给那位挚友写下了这封信。   信里最后写道:w ww.txt8 0.co m   “……江山危难之时,受天子所托于败兵之际……然忠心耿耿却得如此下场!幼子尚未满月,其状之惨不可复述,所受非人,实乃天理难容!血海深仇,割肉刮骨其痛尤不能及。恨苍天已死,地狱无门,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 怀礼绝笔。”   ———————   圣祖560年十月,群真会在阎州、灵州、赵州、盘州等多地全线起事 — 这是东陵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民间起义。   十一月,群真会连续攻下三处前锋要地,气势凶猛,朝廷收复的领地再度失陷。前方捷报连连,眼见推翻苍氏王朝指日可待,群真会上下士气大涨,一片凯歌。   然而此时的千水寨总堂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去年八月向天雕身患重病,回到千水寨后休息不过半月又带兵去了赵州。   这期间江上仙一直寸步不离,日日为他治病调息,但向天雕的身体依然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圣祖561年二月,向天雕不顾江上仙的竭力反对,在丽水与东魂拼死对阵。那场硬仗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虽然获胜而归,但自此他彻底一病不起,连床都下不了了。   那一日,众将把向天雕从战场上搀扶下来时,江上仙只看了一眼,便已心知向天雕已然油枯灯尽,他立即捎信给陈天河,请他速回。   陈天河接到书信后,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军中,彼时向天雕已昏迷数日不醒,无论陈天河作何努力,也已经回天乏术,唯有摇头叹道:“总舵主天命尽矣!”随即百里加急将向天雕病危的书信给向南霄和阮秋江送了去。   阮秋江见到向天雕命悬一线,当即昏倒在地,醒来后伏在他床榻边,痛哭不止。   向天雕这时居然醒转过来,眼神迷离地向四周看,似在寻找什么,阮秋江握住他的手哭道:“老爷,你是找霄儿么?”   向天雕嘴唇动了动,站在一旁的向南霄立刻走上前来,红着眼眶道:“父亲,儿子在。你有什么话要交代,儿子听着。”   江上仙见向天雕半天说不出话来,长叹一声对向南霄道:“少当家,总舵主有话说,但他魂神已散,说不出来。我有一味丹药能让他说话,但是吃完只怕就……”   向南霄听罢神情悲恸,似有犹豫,倒是阮秋江抹去泪水,说道:“给他吃吧,他定是有重要的话跟霄儿说,不让他说出来,他去也去不安心。”   向南霄看向向天雕,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江上仙给向天雕用清水送下一粒丹药,向天雕吞下后不一会儿,果然睁开了眼睛,对向南霄哑声道:“霄儿。”向南霄急忙上前跪倒:“父亲。”   向天雕道:“当今世上能与苍氏争夺天下的,唯有群真会,只可惜我却等不到亲眼看见诛灭苍氏、夺取天下的一刻了!”   他情绪甚为激动,深喘了口气说道:“临走前,为父有些话要对你说,你一定要牢记在心里。你天生性情温和,不喜与人争执,为此我对你自小管教严苛,让你对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直不能亲近,但这并非我所愿,而是因为你身担大任,若没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则不能成事。你接管群真会后无须担心变故,帮中上下会团结一致听令于你,战场之上也会有忠心不二的将士为你奋不顾身 — 这是我这些年来为你打下的根基。”   连说这么多话让他甚是吃力,他连喘半天,继续道:“你接掌群真会,要广纳贤言,鼓励士气。陈长老、褚先生还有沈左堂,他们都是我精心挑选留给你的良师,初期无论帮中大小事宜,都要问问他们的意见,他们提出的建议你要虚心听取。攻杀之要,在人而不在兵;用兵之道,在人而不在器,你若将此牢记在心,则推翻苍氏王朝计日可待。”   向天雕说完这些话已是精疲力尽,江上仙看见他忽然满头大汗,知道他的大限已到,心痛道:“总舵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便在这一刻都说了吧。”   向天雕呼吸急促,猛地一把攥住向南霄的手腕,双目圆睁,紧咬牙关道:“霄……儿……,你发誓,诛灭苍氏,否……则我……死不瞑目!”   向南霄哭道:“儿子在此对天发誓,势必诛灭苍氏,若违此誓,遭利剑穿心而死!”   他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向天雕的眼神骤然暗了下去 — 这位对东陵朝廷曾经赤胆忠心的大将军在异乡漂泊半生后,终于带着满腔的悲凉愤恨还有未尽的遗愿,撒手离去。      ☆、第一百四十章 血光相见   圣祖561年三月,总舵主向天雕去世,其独子向南霄接掌群真会。   此时正值草长莺飞、春花烂漫的季节,然而千水寨中的气氛却并不轻松。   去年年末,朝廷收复的领地再度失陷,此事令苍涟勃然大怒。他命东魂增援袁长志,与袁长志的部队汇合后一路北上。   群真会和朝廷已经到了势如水火、你死我亡的阶段,眼下正是群真会危急存亡的时候,向天雕却在此时撒手人寰。   陈天河为稳定军心,决定将其去世的消息暂时按下不发,并在与总堂元老、各堂主、香主及军中几名重要的将军商议后,由沈瀚亭领兵保驾,向南霄亲自披甲上阵以鼓舞士气。   圣祖561年四月,向南霄率军出兵赵州。在连续拿下阎州、灵州两地后,抢夺赵州成了决定谁主天下、事关生死的一战。   四月初,东魂和袁长志的军队举兵数十万分别攻打江口、暮关两地,向南霄听闻后命沈瀚亭统领指挥各地援军。沈瀚亭命将士在两地守卫,所经各城都分兵留守,自己则直奔赵州最重要的城池峡关,也是向南霄的驻军所在。   这一次,云小鱼也跟着沈瀚亭来到了赵州。   出兵赵州前,沈瀚亭原本并不同意云小鱼跟去,但云小鱼执意随往。这并非是她不识好歹、没有自知之明,而是因为赵州这一战,当时的千水寨近乎倾巢而出。   向天雕去世的消息虽被陈天河按下未发,但千水寨总堂的人却是都知道的。这些人当年都受过向天雕的知遇之恩,无人不悲伤痛心,这时都尽数想将这份恩情报答在向南霄的身上。   因此当向南霄决定亲征赵州的消息传出后,寨中上下群情激昂,上至堂主,下至兵卒,都想跟着向南霄去赵州。   到了这时,请缨上战场已无关各人本事,关乎的是一片拳拳的精忠之情。   在这样的氛围下,云小鱼想跟着去也并非没有道理,她拽着沈瀚亭不停地求他:“我毕竟是群真会的弟子,连打柴烧火的阿三都能上战场,我为什么不能去?到时候寨里都没人了,难道要我留在这里生根发芽开朵花出来吗?”沈瀚亭被她缠得没法,只好答应了,但要求她只许在后方支援,不能上前线。   于是云小鱼跟着沈瀚亭一路来到赵州,驻守在了峡关城。   但就在不久后的四月下旬,东魂攻破江口进入赵州,袁长志连破安门、阳平两城,越过南亭城一路往西,率军直逼峡关。   朝廷的军队随时抵达峡关,沈瀚亭驻军城外,并令诸将分别于南面、西北列阵,他自己在西面列阵以备战。   果然半日后,袁长志率领的精骑部队从东南面展开了进攻。   群真会率兵奋力接战,向南霄在城内统帅全局,军将士气大振。   但袁长志的精骑营锐不可挡,他自己身先士卒,以白刃近战杀敌,直捣敌阵。   这是沈瀚亭第一次见到袁长志。他立身于旗下,静观着袁长志一路披荆斩棘,在周围将士的护卫下一路挺进。   云小鱼站在沈瀚亭身侧,定定地瞧着远处奋勇杀敌、冲锋陷阵的袁长志,随着袁长志的身影越来越近,她的心也愈加剧烈地跳动起来。   此时场上杀声震天,云小鱼却好像听不见,前方尘沙飞扬,她眼中却只有他。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袁长志,眼看着他越来越近,忽然他□□一挑,云小鱼终于看清了盔甲下他的样子。   她心中猛地一颤:那正是她多少次在梦里魂牵梦绕的面孔!这些年来她饱受剧毒的折磨,无数次痛不欲生,却都无法跟此刻见到他这一瞬间的心痛相比。   她忽然听见远处隐约有人高喊一声:“袁将军,小心!”那声音甚是模糊,瞬间就被马蹄声、厮杀声淹没了,但在云小鱼听来却如同一声惊雷。   这一声“袁将军”让她的脑海仿佛被一道闪电照亮,她忽然想起了洪福客栈的初遇、溪乡海边的劳作,想起了西陵皇宫里的日子、南原星空下的誓言,还有嫁给他那一日,他无奈痛心的离去。   云小鱼想起了过往的一切,记忆如洪水般排山倒海,压得她喘不过气,令她痛彻心扉。   此时袁长志已经将群真会的重甲阵撕开一道血口,百余名骑兵护在他左右,这队人马势如破竹,直冲沈瀚亭的指挥阵营而来。   司空破见形势不好,急忙对沈瀚亭道:“沈左堂,朝廷的骑兵杀过来了!领头的便是袁长志,此人以一当百,如若不杀,则不可胜!”   云小鱼听到这句话惊得浑身一颤,她猛地抓住沈瀚亭的胳膊,眼望着沈瀚亭颤声道:“不行!师父,他是……”她瞬间哽咽住了,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沈瀚亭看着云小鱼,眼中尽是不忍和心痛。   他知道云小鱼那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早在袁长志攻打三十六寨时,他就已经从三十六寨的人的话中猜出袁长志就是云小鱼的丈夫。   云小鱼泪如雨下,她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袖,缓缓给沈瀚亭跪了下来:“师父,不要杀他,我……我……”   司空破在一旁看见怒骂道:“你昏了头么?他是谁你不知道?你为何替他求情?”   云小鱼却已经哭得说不出话。   沈瀚亭心痛难忍,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对司空破道:“……放箭!”   云小鱼听见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颤声道:“……师父!”   沈瀚亭却再不肯看他一眼。   片刻,成排的利箭一波接一波地射出,交织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网向袁长志的部队罩下,他身前身后的士卒接连中箭,从马上摔下。但   是紧跟在袁长志左右的将士这时迅速举盾护在他身前,挡开了密密麻麻的箭雨,他们配合默契,丝毫不乱阵脚,反而趁□□手换排的空挡,又前闯了数里。   云小鱼看着袁长志浴血厮杀,她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司空破眼见袁长志一路挺进,弓箭竟拦他不住,怒道:“废物!都让开,我来!”   他跨上一步,伸手拿过旁边一张涂金的木质牛角弓,拈弓搭箭,瞄准人群中的袁长志,一箭就射了出去。   袁长志听见箭带风声,呼啸而来,伸手便是一挡,只听“铛”一声,竟将□□的枪头震断了。   这一箭力道如此之大着实出乎袁长志的意料,但他却马不停蹄,在飞驰中用断□□倒一名敌军,抢过他手中单刀,继续向前猛冲。   这时朝廷数十万的步军方阵已经跟了上来,他们手持盾牌长斧齐声呐喊,呐喊声地动山摇,响彻天际。   袁长志却在此时忽然再不硬闯,一声令下率领精骑营掉头往西北奔去。   沈瀚亭看见面色登时一沉,对司空破厉声道:“他们要去抄后路,拦下袁长志!”   司空破翻身上马,怒声对身后玄武堂的千人营吼道:“你们今日谁取了袁长志的首级,我即刻奏禀总舵主升他为香主!”众人听了一个个血脉偾张,举枪跨马,跟着司空破向袁长志追去。   袁长志的精骑营打乱了群真会的重甲阵,朝廷大军借机而上,峡关城外顿时杀声震天、战鼓雷鸣,千军万马扬尘蔽日。   沈瀚亭在后方调兵遣将,根本无法分心,等到战场上形式稍有好转,他一念之间才想起云小鱼时,身旁的云小鱼早已不知踪影。   沈瀚亭一惊,翻身就要上马,但却瞬间冷静了下来,对身旁一名将士道:“去把孔香主找来。”   片刻后孔浪疾步赶来,沈瀚亭道:“小鱼跟着司空破去追袁长志了,我担心她有危险,你速去把她追回来。”孔浪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奔了出去。   孔浪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沈瀚亭却忽然间心乱如麻 — 这是极少有、也是不应该的。   他在暗自后悔没有坚持把云小鱼留在千水寨,反而让她跟着来到了赵州。   云小鱼在这种紧要关头敌我不分,他并不怪她,他只是深深地自责为何当初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还是让她入了群真会,才会让她现在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   但他知道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一切都只能放到战后再说。   沈瀚亭强压下混乱的思绪,转身走回了中军帐。   ——————   沈瀚亭说的没错,袁长志确实是想抄群真会的后路。   可正当他冲出枪林箭雨,带队准备奔袭敌军后方时,在他身后忽然追出一大队人马,听声音与精骑营的人数差不多。   袁长志回头一看,远远瞧见当头一人在马上坐得极稳,正是司空破。   袁长志的精骑营在前疾驰,司空破的千人营在后猛追,司空破眼见两队人马的速度不相上下,自己总跟袁长志差着一段距离,立即下令放箭。跑在后面的精骑营骑兵一时躲闪不及,纷纷落下马来。   但千人营的箭很快也射光了,司空破忽然提气催马,撇下其他人,他自己快马加鞭追到袁长志身侧,冲着袁长志一扬手,一把毒钉洒了出去。   袁长志忽听身旁密密麻麻一片声响,他立刻脚踩马镫飞身而起,居然躲了过去。但那马儿却中了数钉,长嘶一声滚倒在地,袁长志被迫落下马来。   袁长志一落马,立刻被司空破的人马团团围住。   精骑营的骑兵看见袁长志身陷敌阵,立刻调转马头奔了回来。   两队人马冲击在一起,顿时厮杀成了一片。   袁长志急于赶去后方,抽身心切,他手下军将也是一样想法,所以打得甚是勇猛。   双方对战没多久,司空破就已看出实力悬殊,他心思一转,暗中边打边退,等退到圈外时,忽然大喊一声:“你们继续打,我去搬救兵!”说完踢了下马腿,往回奔去。   底下人听见他这一嗓子的,均都一怔,没听见的也看见司空破掉头跑了,有玄武堂的人当即就在心中骂开了:“他妈的,他是堂主,居然撇下弟兄就这么溜了!”也有人觉得司空破是另有计谋,手下不停只是冷眼看着。   谁想司空破真的越跑越远,转眼没了影子,这下大家全都骂起娘来。   主帅一跑,群真会立刻溃不成军,一个个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只有几个还想当香主的人拼死抵抗,但很快被精骑营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袁长志见这帮人死的死、跑的跑,他惦记着赶赴后方,不想多耽搁,即刻翻身上马,对手下人道:“点人头。”   他身旁的副将将指令传了下去,然后摇头道:“这些人实力都不弱,没想到主帅竟然如此胆小如鼠。”   袁长志道:“不去管他,咱们走。”他策马正要走,忽听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抬眼一看,只见一匹单骑正向他们急速奔来,马上人身材娇小,穿的是群真会弟子的衣服。      ☆、第一百四十一章 生死重逢   司空破说要去搬救兵,结果撇下手下众人跑了,群真会顿时溃不成军。   就在袁长志准备继续奔赴敌军后方时,远处一匹单骑向他们急速奔来,马上那人穿着群真会弟子的衣服。   袁长志看见眉头一皱,那副将也看见了,说道:“还真有不怕死的。”   那匹马转眼奔到跟前,有士卒举枪上前喝问:“什么人?”   那人也不答话,却神色焦虑四下张望,似在找人。士卒怒然一枪向那人刺去,那人闪身躲过,嘴里喝了声:“驾!”,紧接着策马又往袁长志这边奔来。   袁长志见这人像有点武功底子,但看来又极其一般。他正暗想此人既然敢单骑闯营,说不定有些过人之处,那人却在这时一眼看见了他,立刻跳下马,直冲着他就跑了过来。   袁长志身边的副将见状,侧身挡在袁长志身前,呵斥道:“大胆!”他正待举枪,那人却忽然喊了一声:“长志!”声音如出谷黄莺,甜美动听,听得袁长志和那名副将均都是一愣。   那人奔到跟前,忽然一伸手把头上高束的发髻散了开来,那头青丝如绢,而人是面若桃花,一双明眸正脉脉含情地望着袁长志 就是云小鱼。   她飞身扑到袁长志身前,一把抱住了他,虽然他身上的铁甲冰凉,但她却毫不在乎,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泪如雨下:“长志,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云小鱼听袁长志半天不答,抬起头来瞧着他,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见到我不高兴么?”   袁长志此时却神色茫然,他看着怀中的云小鱼,正要问她是谁,却忽然之间想起这些年来自己梦中的人,正是眼前的女子,他心中一震,紧接着脑袋突然像炸开了似的疼起来,他猛地用手捂住了头。   云小鱼见他忽然神情痛苦,急问道:“长志,你怎么了?”   袁长志觉得头痛欲裂,痛到他忍不住低声□□起来,但他强忍头痛,咬牙问云小鱼道:“你是谁?”   云小鱼听了顿时愣住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颤声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小鱼,我是你的妻子。”   袁长志登时浑身一僵,但紧接着更加剧烈的头疼袭来,像千万把钢锥钉进他脑中,疼得他双手用力紧抱住头,指节都发白了。   但他越试图回想,头就愈加钻心地疼,仿佛在他记忆里有一处不可触及之地,只要他稍微一碰,头就疼得像要炸开来一样。   他疼痛难忍,忽然一掌拍在了旁边拴马的木桩上,竟把那木桩拍得全没入了土中,他大吼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那副将吃了一惊,急问道:“袁将军,可要军医来看看?”袁长志脸色煞白,喘息半晌后,咬牙道:“……不用。”   云小鱼见他痛苦得面部都扭曲起来,吓得花容失色,说不出话来。   那副将眼见这样下去不行,对袁长志道:“将军,我送你回去!”说着就要扶袁长志起来,袁长志却一把把他推开,自己咬牙站起身来。   他疼得满脸都是汗水、眼中满是红丝,却望着云小鱼,半晌颤声道:“……小……鱼……”   他这一声唤,只唤得云小鱼心中彻底崩塌了一般,她伸出双臂搂住袁长志的脖子,踮起脚尖趴在他肩膀上,用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脸庞,又哭又笑:“你想起来了么?你还记得咱们成婚那日,你说让我等你,我……”   她的话骤然停住了,因为越过袁长志的肩膀,她看见在他背后不远处,一点金光在阳光下一闪,那是一个人在冲着这边举弓搭箭,那把弓是金色的。   箭已离弓,如闪电般飞至,直冲着袁长志的后心射来。   云小鱼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忽然猛地推开袁长志,挡在了袁长志的身后,利箭从她身上穿胸而过。   云小鱼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栽倒在了地上。   精骑营的人瞬间全都取下长弓,冲着射箭之人连放了数箭,那人似中了一箭,落荒而逃。那名副将怒声下令道:“追!”一队骑兵立刻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袁长志见云小鱼栽倒在地上,慌忙蹲下扶起她,震惊道:“你怎么样了?”他伸手捂住云小鱼的伤口,但手掌被血染得殷红,血却依然止不住。   云小鱼的嘴唇逐渐没有了血色,脸如白垩般惨白。她眼望着蓝天,水洗过一般明亮的蓝天亮得让她眩晕。   她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却能感觉到袁长志温暖的手掌正按在她的伤口上,她忽然觉得很满足。她吃力地轻歪过头,静静地望着袁长志,嘴唇微动,似有话说,但却已经说不出来。   袁长志脸色苍白,他想说话,但嗓子却像哑了一样发不出声,只有按在云小鱼伤口上的双手在不停地抖。   就在这时,忽然一匹白马风驰电掣般地冲进了精骑营,有人高声质问:“何人!”马上之人也不答,抽剑就斩,银色剑影闪动,瞬间就撂倒了数人。   袁长志闻声而起,向那人望去,却见那人策马径直奔到他身前,忽然从马背上跃起,落在了云小鱼身边,从地上抱起云小鱼就要走。   袁长志一把按住他的手臂,沉声问道:“你是谁,跟她什么关系?”   那人看着袁长志,说道:“在下群真会天罡堂孔浪,云姑娘是我的朋友,我现在要把她带回群真会。袁将军,你这是想拦我么?”   袁长志怔了怔:“她真是群真会的人?”   “不错。”   袁长志一时神色茫然,孔浪见他不语,拔腿就要走。那名副将却一伸手将他拦了下来,厉声道:“这里岂容你说来就来,想走就走?”   孔浪道:“我现在偏就是要走,你能如何?”   那副将怒道:“你就一个人,咱们宰你还不是像砍瓜切菜?”   “那你便试试!”   那副将正要动手,袁长志却道:“慢着。”副将一愣,收了手。袁长志目视孔浪道:“有些事我要弄清楚,你还不能把她带走。”   孔浪道:“事情可以慢慢弄清楚,但她却不能再等了。她伤势如此之重,能救她性命之人在我群真会,朝廷里那些太医一个也救不了她!”   这时云小鱼忽然极轻地叫了孔浪一声:“孔香主……”   孔浪忙把云小鱼轻放下来,问道:“云姑娘,什么事?”   云小鱼已经气若游丝,她极为吃力地张了张嘴,泪水却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孔浪凑近她嘴边,听她说的是:“我可以……不回去么,我想……跟袁将军在一起……”   孔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抬眼看了看袁长志,一时有些犹豫,但当他低头看见云小鱼的伤口时,他摇头道:“你伤势太重,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就算你有话要跟袁将军说,也要等你好了是不是?”   云小鱼合上双眼,流泪不语,孔浪不忍道:“人总得先活着,才能谈其他。你现在必须去见陈长老,晚了连他都救不了你了!”   云小鱼这时却没了动静,孔浪和袁长志均都吃了一惊,袁长志用手指一按云小鱼的脉搏,顿时浑身冰凉:“她已经……”   孔浪却道:“此言尚早!”他抱起云小鱼,对袁长志道:“袁将军,我现在必须把她送回群真会,若天黑前见到陈长老,她还有一线生机,但你若执意拦我,耽搁了时间,她就铁定活不成了!”   袁长志瞧着已然毫无生气、双目紧闭的云小鱼,心乱如麻,他眼中既有不舍又有迷惑,最后终于沉声问孔浪:“那个陈长老真能救活她么?”   “他已经救过云姑娘一次。没有他,云姑娘绝活不到现在。”   袁长志听罢,缓缓背转过身,不再看他二人,对副将道:“放他们走。”   那副将一怔:“将军!他们可是群真会的人!”   袁长志默默摆了摆手。   孔浪立刻把云小鱼放上马背,自己随后上马,一勒缰绳,掉转马头,向着来时方向策马疾驰而去。   袁长志听见马蹄声渐行渐远,心中忽然甚是茫然和失落。但他将这股情绪强压了下去,翻身上马,对手下道:“出发!”   ————————   云小鱼性命垂危,神志不清地躺了数月。   她连日昏睡不醒,偶尔醒来也只顾自言自语,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要让人喂药才能平静。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外界却换了人间。   峡关一战向南霄没听沈瀚亭劝告,后方疏于防守,峡关城失守。   而就在此时,向天雕已经去世的消息在军中传开,恐慌和迷茫的情绪在底层士卒中间弥漫开来。尽管陈天河和褚兰舟及时稳定了军心,但之后的几场战役中,群真会依然节节败退。   而朝廷这边东魂和袁长志的部队势如猛虎,一路乘胜追击。到最后陈天河和褚兰舟两人均都心知,天时地利虽都还在,但“人和”却已经没有了。   人心已散,他们是输了。   圣祖561年八月,苍涟下令,将各地俘获的群真会重要将领押至皇城,在临江台校场斩首示众,东魂监斩,百官及百姓观看,尸首陈列三日,以摄不臣。   九月,雨季再来。   这一年的雨水比往年要多,仿佛像要把弥漫在千水寨中的暮气沉沉冲刷干净一样,这场雨下了足足半个月,连绵不断。   就在这雨下得好似没有尽头的时候,云小鱼醒来了。   那日她从混乱的迷梦中忽然醒转,睁开眼时,发现这是千水寨天罡堂院内自己的房间。   四下里一片静寂,只有外面传来雨滴敲打在窗棱上的轻响,听来甚是清晰。她脑中这些日子以来的云迷雾罩已经消散,神魂好似又回来了。   她想坐起来,可是卧床多日让她手脚无力,费了半天劲也没撑起身来,腹中倒是觉得有些饿了。   忽然外面门上一声轻响,有人走了进来,“吧嗒”一声,似放了个端盘在外间的桌子上,云小鱼听见问道:“是谁?”   那人走进房里,云小鱼一看是孔浪。他见云小鱼想起来,走到床边,一边扶她起来一边道:“你可算是醒了。”   他把枕头放在云小鱼腰后让她靠着,然后又去外面把端盘拿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粥和两个清淡的小菜。   云小鱼忍不住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战事如何了?”   孔浪却没答她,却问:“你饿不饿,饿了的话,就先吃饭,吃完再说。”   云小鱼确实饿了,她点了点头,孔浪把端盘放在她面前,把勺子递给她,然后拉了把椅子在一旁坐下,说道:“吃吧。”   云小鱼吃饭,孔浪在旁边看着,神色却有些沉重,一直不语。等云小鱼吃完,他把端盘拿走,云小鱼又追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咱们赢了吗?”   孔浪放下端盘,在桌边站了一会儿,似在思考该怎么说,最后他回到床边重新坐下,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详细地跟云小鱼说了一番。   云小鱼听完半晌不语,脸色苍白。孔浪若有所思地瞧了她半晌,问道:“袁长志是你什么人?”   云小鱼的手轻轻一抖,她抬眼看着孔浪,想起峡关那日的情景,知道他已全都看见,轻声道:“……他是我丈夫。”   孔浪看来却并不意外,他坐在椅子上,双肘支着两腿的膝盖,两掌对合低头不语。   过了片刻,云小鱼轻声问道:“长志他……他……”她似乎问不出口,倒是孔浪替她说道:“他没事,听说立了战功,还升了职级。”   云小鱼心松口气,脸上却开始有些微烫,她知道自己不该在此时问这个问题,但她忍不住。   孔浪这时抬头瞧着她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云小鱼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是。”   孔浪的情绪似乎忽然有些激动,他起身在屋子里快步走了半圈,回身对云小鱼道:“但你是群真会的弟子,沈左堂是你的师父,对你有授业之恩,你为何不问问他现在如何了?”   云小鱼一呆:“师父他怎么了?”她干脆不等孔浪答话,掀开被子就下了床,直奔着门口冲去。   孔浪一把拉住她,眉头紧锁问道:“你去哪里?”   “我要去看我师父!”   “你不必去了,青衣现在沈左堂房里照顾他,你现在去,只怕青衣会发疯。”   云小鱼颤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孔浪微喟一声,把事情的原本始末讲给了云小鱼听。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若有情   峡关城失守后,群真会撤出了赵州。向南霄带领剩余部队返回千水寨,打算伺机卷土重来。   虽然打了败仗,但战后还是要论功行赏,赏罚分明,该犒劳的犒劳,该处罚的处罚。   那一日,向南霄在总堂的聚贤厅上与陈天河、褚兰舟、沈瀚亭以及各总堂元老、堂主、香主及众位将军商讨战事、军功,在场的除了于锦堂、薛喜人、宗子孝还有苗十七尚未回寨,其他人尽数到场。   说到朝廷攻打峡关城时,有人埋怨司空破没有及时拦下袁长志的精骑营,导致被袁长志抄了后路不说,司空破自己的千人营还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司空破一听就火了,拍案怒道:“你知道个屁,当时的情景你看见了吗,就满嘴喷粪?”   指责司空破的是个朱雀堂的香主,叫石有为,他听罢冷笑一声道:“何必我亲眼看见,你临阵脱逃,你手下人逃得四处都是,都跑到我的营里来了!”   司空破果然不是一般人,听到这话脸不变色心不跳,反而仰天大笑道:“那是缓兵之计!我就是要让他以为我落荒而逃,而后杀他个出其不意!”   石有为冷目道:“哦?那他怎么没死,反而气焰嚣张得很!”   司空破这时却忽然扭头对沈瀚亭道:“说到这,我就不得不提沈左堂那位女弟子 — 云小鱼了。”他对沈瀚亭一抱腕:“沈左堂,云小鱼跟袁长志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为何替袁长志挡箭?”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一片哗然。   司空破狞笑一声:“那日我佯装逃跑,实则藏身在后,打算趁袁长志不备,取他性命!袁长志以为我已经无箭可射,又见我军溃散而逃,必定疏忽大意,我最后藏了两只箭,就是给袁长志准备的。你们在座的也都知道我的箭法,从来箭无虚发!我不惜牺牲那么多手下将士,设下此局,就是为了引袁长志上当。此人以一当百,只要他死了,就等于除去咱们群真会一个心腹大患,牺牲便是值得的!谁想那个云小鱼不知为何单独去见袁长志,跟他两人拉拉扯扯不说,我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射出两箭,结果那娘们儿居然还给袁长志挡了!”   司空破看着甚是激动,一拳砸在桌上,怒声道:“我那两箭本可要了袁长志的命,谁想就这么让他躲过了!”他挑眼冷视沈瀚亭,眼中寒光四闪:“沈左堂,这件事其中原因为何,得把云小鱼押上来问清楚了!”   他话音刚落,玄武堂众人也都怒声附和道:“对!怎么回事,把她押上来问问清楚!”   其他三堂在场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白虎堂有人起身对沈瀚亭抱腕道:“沈左堂,若真有此事,兄弟们得问个清楚,还请沈左堂让云小鱼上堂来,跟大家对质。”   堂上质疑声越来越响,丁渔见司空破在旁一个劲地煽风点火,顿时怒从心起,起身手指司空破骂道:“司空破,你不要避重就轻!这一仗输了难道就是因为有人给袁长志挡了一箭么?袁长志袭击后方,当时沈左堂让你支援薛堂主,你借口人未到位迟迟不发,人未到位难道不是你做统帅的错?你分明就是胆小怕死,峡关城到底怎么丢的,你心里还不清楚么?”   丁渔疾言厉色、一针见血,说得司空破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恼羞成怒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你爷爷我上战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呢!”   他身旁一人轻拍了拍司空破,对丁渔道:“丁堂主,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云小鱼替袁长志挡那一箭还真就是决定生死的一箭,当时袁长志要是被射死了,现在可能局面就大不相同了。”   胡天下旁听甚久,听到此处像是忍不住了,冷笑道:“尹怀林,要说马后炮,我谁都不服,就服你。”那尹怀林的脸皮是真厚,听完竟然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聚贤厅上眼见吵成一片,向南霄伸手喝止,问沈瀚亭道:“沈左堂,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你可知道内情?”   沈瀚亭答道:“……等云小鱼醒了,我会查问清楚。”   司空破站在堂中央高声道:“不管怎么样,云小鱼是帮袁长志挡箭了,我那帮兄弟不能白死,今天在这儿沈左堂必须得给咱们一个交代!”   沈瀚亭沉声问道:“你想我如何交代?”   司空破冷笑一声:“群真会十大家法,第一不准欺师灭祖,背叛帮会是头一等大罪。云小鱼替敌将挡箭,敌我不分,按家法处置,理应当斩!”   坐在一旁的江上仙听了慌忙起身摆手,连声道:“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他对向南霄拱手道:“总舵主,云小鱼曾受积尸散毒害,脑子受过伤,时有癫狂之症,不能按常人对待。说她背叛帮会言过其实了,当时战场混乱,导致她疯症大发也不是不可能。”   陈天河却道:“她已经好了,是我亲自治好的。”江上仙脸上顿现无奈之色,只好重新坐了下来。   陈天河对沈瀚亭道:“沈左堂,把云小鱼叫来,我要当面问问她。”   沈瀚亭神色微变,半天答道:“她身受重伤,现在还没有醒。”   他忽然起身,对向南霄和陈天河单膝跪倒道:“云小鱼不听将令擅离其位,且敌我不分有违军纪,于公是我看管手下不严,于私是我管教弟子无方,恳请总舵主和陈长老,让我代云小鱼受过。”   沈瀚亭此话正中司空破下怀,他冷目问道:“云小鱼罪当斩,你要代她受死么?”   沈瀚亭不答他话,对向南霄和陈天河道:“属下听凭总舵主和陈长老发落。”   向南霄听到此处,叹道:“你是云小鱼的师父,弟子犯错为师之责,你要替她受罚也可以。念在你是群真会的功臣,功过相抵,让陈长老从轻发落吧。”   陈天河听罢,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瀚亭教徒无方,受五十四鱼鳞刀,开刑堂!”   阮青衣这时忽然出现在了聚贤厅门口,她眼中满是惊恐之色,冲到沈瀚亭身边,猛地跪倒在地,一把死死抱住了他,对着向南霄放声大哭:“表哥!我求求你,五十四刀鱼鳞刀,沈大哥会死的!”   沈瀚亭对阮青衣轻声道:“你不该来这里,快回去。”   阮青衣哭得声嘶力竭,紧紧抱着沈瀚亭嘶声大喊:“我不让他们动你,他们要是对你用刑就先杀了我吧!”   向南霄对旁边人说道:“把小姐拉开,送她回去。”旁边的家奴应声走下地台,一边一个架起阮青衣往门外拖去。   阮青衣疯狂地踢着腿,挣扎着哭叫道:“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跟沈大哥待在一起!表哥!表哥!”但她怎么也挣脱不开,终究还是被带了出去。   那晚沈瀚亭在群真会总堂的刑堂上,受了整整五十四刀鱼鳞刀。   这本是群真会重罪判死的一种刑法,总共一百零八刀,到最后一刀的时候,人就生生被剐死了。   陈天河给他减了一半,却依然非人所能承受,等到行刑完毕,沈瀚亭背上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汗如雨下,昏倒在一片红洇洇的血泊之中。   刑罚一完,江上仙就把沈瀚亭直接扛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浑身是血,让人不忍直视,血和碎肉混在一起黏住了衣服,扯都扯不下来。   江上仙使出浑身伎俩为他疗伤,沈瀚亭在昏迷数日后,终于醒了过来,他醒来问的第一句是:“现在什么时候了?”第二句就是:“小鱼醒了没有?”   ————————   孔浪说完,云小鱼已经听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孔浪叹道:“我自认识沈左堂至今,没谁能让他受如此重的伤,现在却伤成这样。”他看着云小鱼痛心道:“你在群真会这些年,跟咱们大伙儿朝夕相处,不说跟兄弟之间的这些情分,就冲沈左堂为你受的这份罪,你忍心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云小鱼哭着摇头道:“是我太对不起师父了!”   孔浪微喟道:“我知道你很难,一边是你的师父,另一边是你的丈夫。或许是我不能感同身受,也或许是我说多了,但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他站起身来,深深看了云小鱼一眼,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云小鱼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直坐得浑身冰凉,却还是一动不动。   月上中天,她还是坐着,身体就像空了一样,只剩了个驱壳。忽然门响了,有人推门而进。云小鱼想大约是孔浪,她深深吸了口气,好像这么久才终于喘了这一口气一样。   她正想问孔浪来做什么,却赫然发现走进来的是沈瀚亭。   她顿时呆住了,怔怔地望着他。沈瀚亭的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神情却很平静,眼神中甚至有些欣慰。他走到云小鱼身边坐了下来,淡笑道:“我听孔浪说你醒了。”   云小鱼呆呆地瞧着他,沈瀚亭微笑道:“我看起来很骇人么?”   云小鱼猛地起身,跪在了沈瀚亭跟前,泪水夺眶而出:“师父,为了我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   沈瀚亭道:“跟你没关系。”   云小鱼伏在他腿上大哭:“怎么会跟我没关系,孔浪都跟我说了,都是因为我为长志挡箭,所以才会害你受罚!”沈瀚亭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轻声道:“但你明知那箭要射中袁长志,你可以不去挡么?”   云小鱼不知说什么好,兀自泪流不止。沈瀚亭抬手轻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你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我也有责任,所以我替你受罚也是应该,你不用自责。”云小鱼拼命摇头,哭得说不出话。   沈瀚亭静静瞧着趴在自己腿上的云小鱼,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不舍和悲伤之色。半晌,他说道:“群真会打算从东陵撤走了。”   云小鱼吃惊地抬起头:“撤走?撤去哪里?”   “北陵。”   “为什么要去北陵?”   “北陵起义军请求支援,总舵主认为这是个机会,可以借此得他们相助,养精蓄锐东山再起。”   “……那……什么时候走?”   沈瀚亭低头看着云小鱼,问道:“你要跟着我们一起走么?”   云小鱼怔了怔,嗫嚅道:“我不应该跟着一起走么……”   沈瀚亭道:“你的责任感告诉你你应该跟着我们一起走,但你的心却想留下,因为袁长志在这里,是么?”   云小鱼眼睛一湿,她没有说是,却也没有说不是。   沈瀚亭极淡地笑了笑:“所以我今晚就是来跟你说,你回皇城去吧,我会想办法跟帮内交代。”   云小鱼一愣,半晌问道:“那你要怎么说?”   “我会说你被东陵朝廷的人劫走,下落不明。”   “他们要是追究你的责任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担心我。况且我自认对帮内还有些用处,他们还舍不得我死。”   云小鱼眼中闪烁着泪光,问沈瀚亭:“……那我还能见到师父么?”   皎洁的月光下,沈瀚亭的脸仿佛带着一圈朦胧的光洇,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瞧了云小鱼许久,忽然拿开她放在他膝上的双手,站起身来说道:“你我师徒缘分已尽,将来不必再见。”   云小鱼一惊,正要说话,却听沈瀚亭忽然高声道:“门外的客人,可以进来了。”他话音刚落,两条黑影闪进房来,这两人身材消瘦,动作轻盈,显见武功不凡。   两人进房后,沈瀚亭说道:“你可以把她接走了,这次我不会再拦了。”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对沈瀚亭抱腕道:“沈左堂果然言而有信。”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对云小鱼道:“云姑娘,我们是国师大人派来接你回宫的,请跟我们走吧。”   云小鱼吃惊地望着沈瀚亭:“你为什么知道他们要来接我?”   沈瀚亭未答,另外一人却道:“咱们其实来了好几次,怎奈千水寨防守严密,还有两次碰上了沈左堂,把咱们挡在寨外接近你不得。今日咱们想再试试接你走,谁想沈左堂忽然出现,说今晚会助我俩带你出寨,让咱们子时在这里等候,他果然并未食言。”   云小鱼心中一酸,轻声问沈瀚亭:“原来你早已打算好今晚把我送走,是么?”   沈瀚亭凄然道:“早晚是要走的,让他们送你走,我还放心些。”   云小鱼泪如雨下,她在沈瀚亭身前跪倒长拜了三次,盈盈起身,一个字都没再说,咬牙转身跟着那两人走出房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峰回路转   东魂派人接云小鱼回宫,沈瀚亭默许。   他目送云小鱼踏出天罡堂院,直至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才缓缓坐了下来。   房间里似乎还飘荡着云小鱼刚才的说话声,然而她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沈瀚亭环视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想起云小鱼刚搬到这里那天,想起她跟自己拜师学艺的场景,还想起她温婉快乐的笑容。他将头深埋在两手之间,试图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但那些画面反而更加清晰。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了门口。   沈瀚亭抬起头,看见阮青衣站在门口,一串玉坠子掉在了地上。他收敛情绪,起身走到她面前,问道:“青衣,你怎么来了?”   阮青衣紧咬下唇,死死地盯着沈瀚亭,不发一言。   沈瀚亭问道:“你怎么了?”抬手要去给她擦眼泪,阮青衣却使劲挡开了他的手:“她犯了错,你替她受罚;她对不起你,你还放她走。就因为她是你徒弟么?可是我……我……”她脸涨得通红,“我从小就喜欢你,只喜欢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你为什么对我没有对她好?”   沈瀚亭微微一怔,轻笑道:“你还小。”   阮青衣跺脚道:“你想说我小,所以我就不懂什么是爱么?我懂!我比你还懂!我只知道哪天你要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她能做到么?”   沈瀚亭忍不住笑道:“爱不是这样的,傻丫头,要死要活并不一定是爱。”   阮青衣眼眶发红道:“可是我看你对别的女人好,心里会疼,这难道不是爱么?”   沈瀚亭微叹道:“这或许是,但你见的事还不够多,等你再长大些,就会知道我并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阮青衣哭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要你,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沈瀚亭不再多说,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就都好了。”   阮青衣使劲甩了甩肩膀,甩掉了他的手:“云小鱼对不起你,对不起群真会,她是帮里的叛徒!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我已经告诉了陈长老!”   沈瀚亭顿时神色大变:“你说什么?”   阮青衣抹着泪水,大声道:“我告诉陈长老云小鱼串通朝廷,是朝廷的内奸,陈长老已经派人去追她了!”   她的话没说完,沈瀚亭已经飞身掠出了天罡堂院。   云小鱼跟着两个黑衣人疾走在山路上。   前方再一转就出寨了,这一路上甚是顺利,应该是沈瀚亭提前撤走了人。   一想到即将离开千水寨,云小鱼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她强忍着难捱的失落,强迫自己什么都不想,只是闷头跟着那两人疾走。   眼见马上要出了山寨,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厉喝:“云小鱼,站住!”   三人均暗吃一惊,回身一看,见七八个人从后面追了上来,为首的是个黄袍长须、身材颀长的中年人。云小鱼认得此人是帮内的执法长老谢洪,他身后的那些人都是总堂刑堂的执法弟子,她心中顿时一凉。   谢洪走上前来,沉声道:“云小鱼,我问你三个问题,你要还自认是群真会的弟子,就如实答我。第一,你要去哪里?”   云小鱼嘴唇轻颤,半天道:“皇城。”   “好!第二,这两人可是朝廷的人?”   “……是。”   谢洪继续问道:“第三,你是不是朝廷的内奸?”   “不是!”这一次云小鱼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不是朝廷的内奸,更没有泄露过半分帮内的事!”   谢洪叱道:“你说你不是内奸,却为何半夜跟朝廷派来的人去皇城?”他已认定云小鱼在说谎抵赖,并不给她回答的机会,伸手就去捉云小鱼。他身后七八个人也一拥而上,将三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云小鱼急得大声道:“谢长老,这件事另有内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她身旁黑衣人这时沉声道:“云姑娘,不用解释了。”两人同时手中剑光一闪,跟谢洪和那些执法弟子动上了手。   云小鱼见已经没有解释的余地,也只好跟对方接起手来。   那两名大内侍卫身手甚是不凡,但云小鱼的武功却非常一般,勉强自保尚可,要打退这么些人却力不从心。   那两人既要牵制谢洪又要兼顾云小鱼,就落了下风。就在云小鱼被三人围攻,眼见要被抓住的时候,忽然一条人影闪到她跟前,轻轻抬手一拨,就将那三人弹了开去。   云小鱼只看身影便已经猜到是谁,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低声唤道:“师父!”   谢洪见沈瀚亭出手阻拦,停手质问道:“沈左堂,你又想包庇你这徒儿?”   沈瀚亭抱腕道:“谢长老,此事确有隐情,还望你网开一面,今夜暂时让我把她带走,明日一早,我会亲自带她去跟总舵主还有陈长老解释清楚。”   谢洪这个人虽然对群真会忠心耿耿,但性格却食古不化,是个墨守成规的古板之人。当初向天雕就冲他这点才让他做了执法长老,所以“变通”这两个字在谢洪的眼里就等于“无原则无底线”,他是既不懂又不屑。   之前沈瀚亭代云小鱼受罚就是谢洪掌法,现在他更加认定沈瀚亭是在包庇云小鱼,不禁怒道:“沈左堂,你真的执意要包庇这叛徒?”   沈瀚亭道:“此事咱们双方各退一步便能很好解决,何必非要大打出手呢?”   “听沈左堂的意思,我今天要是不同意,你就一定要跟我打了!”   沈瀚亭见他冥顽不灵,根本不听解释,只好道:“今晚我绝不会让你把云小鱼带走,谢长老若执意不肯通融,我只好强行带走她了。”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谢洪再不多说,跟沈瀚亭动起手来,执法弟子跟大内的两名侍卫也打了起来。   云小鱼正跟一名群真会的执法弟子对打,忽然一柄长剑斜刺里冲着云小鱼斩了下来,云小鱼一惊,闪身躲开,抬头一看,是阮青衣。   阮青衣右手持剑,一双明亮的眸子怒视着云小鱼,对那名执法弟子厉声道:“把这叛徒交给我!”举剑就冲云小鱼刺了过来。   云小鱼就地一滚躲了开去,她手中没有武器,阮青衣的长风剑却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剑,剑锋寒光四射舞成了一张逼人的利网,直冲云小鱼罩了下去。   沈瀚亭余光看见阮青衣对云小鱼大打出手,厉声喝道:“青衣,不可!”   阮青衣大声道:“帮内叛徒,人人得而诛之!我要替表哥清理门户!”   云小鱼眼见她剑下都是杀招,心想自己若不小心提防,今晚真可能要死在阮青衣的剑下。   她苦于手上没有武器,忽然灵机一动,顺手扯下腰间软带,揪住一头,甩手掷了出去,软带如灵蛇般瞬间缠住阮青衣的手,阮青衣措不及防被云小鱼一把拉到身前。   云小鱼使了个中阳真拳的“握”字诀,在阮青衣手上一握就把她的长风剑抢了过来。   阮青衣忽然被抢了剑,惊慌失措。云小鱼此刻长剑在手,转瞬间就占了上风。但她知道沈瀚亭心里也是担心阮青衣的,她们两个谁伤了谁他都不会好过,因此她手下留情,并不把阮青衣逼绝。   但云小鱼放水,阮青衣却不领情,她招招不留后路,以死相逼。   云小鱼被阮青衣逼得无法,又不肯也使杀招应对,反而被阮青衣牵制住,最后被阮青衣一拳打在了胸口。   云小鱼大病初愈,阮青衣这一拳打得她嗓子眼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吐出来。但她一想到若是让沈瀚亭看见,怕他误会阮青衣欺负自己病重,于是硬生生把这口血又咽了下去。   就在众人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忽听有人沉声道:“都住手!”声音并不高,却如洪钟一般震耳,极有震慑力。   众人不禁都停下手来,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陈天河和褚兰舟疾步而来,刚才那一声正是陈天河。   陈天河走到众人跟前,冷目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云小鱼的身上:“云小鱼,有人告诉我你要离开群真会,投靠朝廷。我现在给你机会,你只须告诉我,你是去还是留?”   云小鱼紧咬牙关,半晌不语。   陈天河提高了声音:“你去还是留!”   云小鱼缓缓跪了下来,面色惨白:“我去是不义,留是不忠。但我与一人有生死誓约在先,恳请陈长老能够网开一面,放我走。”   陈天河怒道:“早知你会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救你性命!”   云小鱼咬牙不语,双手撑地,深深地给陈天河磕下头去,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上。   陈天河道:“云小鱼背叛帮会,打入地牢,明日问罪!”   他话音刚落,那两名大内侍卫忽然黑影一闪,没了踪影。   有执法弟子要追,陈天河道:“由他们去!”   沈瀚亭脸色苍白,对陈天河道:“是我教徒不严……”   陈天河厉声打断道:“你有几条命?打算都断送在她身上?!”他随即对谢洪道:“把她押走。”   谢洪拱手接令,叫人架起云小鱼。   沈瀚亭忽然拦道:“慢着!”   谢洪道:“沈左堂,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沈瀚亭双手微抖,他瞧着云小鱼,欲言又止。云小鱼却没有看他,她的眼神暗淡无光,只直直地看着不远处的地面。   沈瀚亭颤声道:“陈长老说明日问罪,今晚不可对她动私刑。”   谢洪道:“这不劳沈左堂操心,陈长老若说让她三更死,没人能留她到五更;但陈长老说明日发问,今晚她就肯定没事。”   沈瀚亭道:“……好,那就好。”   云小鱼被押走,众人散去。只有沈瀚亭站在原地,身边是阮青衣。   月色朦胧中,阮青衣看着沈瀚亭如雕刻般冰冷的侧脸,忽然有些不安了。她不敢开口跟沈瀚亭说话,心中慌乱起来。   两人站了许久,沈瀚亭忽然轻声道:“回去吧。”再没看阮青衣一眼,转身离去。   十日后,向南霄下令由司空破领兵六万秘密留守东陵和北陵的边境,其余人马随他北上。   圣祖561年十月,群真会撤离东陵。      ☆、第一百四十四章 情意茫茫   圣祖561年十一月,入冬。   此时距离当年青石村张伟桥张员外提及的那场七堡和孙坑两个村的民间动乱至今,已过去了五年。   这场以土地分配不均为源头,后来却演变成群真会和苍氏王朝对立的战争,在持续了整整五个春秋之后,终于以群真会悄然撤出东陵收场。   东陵境内的战火终于平息,尘埃落定。但苍涟知道对群真会没能斩草除根的后果,就是他们会在北陵养精蓄锐、静待时机,准备东山再起。这是个巨大的隐患,总有一日他们会卷土重来,可他现在还不能贸然进攻北陵。   战后百废待兴,整顿军务,劳力归农……此外在李仕明的建议下,苍涟吸取前车之鉴,同意继续在全国推行新法,并下旨在各州县因地制宜地酌情减轻百姓徭役、减免赋税。   在这期间,李仕明因办事卓有成效官升一级。升官后他不但没有清闲下来,反而更加忙碌了。他起早贪黑,忙得焦头烂额,没时间吃饭,更恨不得连睡觉的时间都省了。   他如此废寝忘食地拼命工作,简直成了朝中的劳动楷模,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怕自己一旦空闲下来会胡思乱想。   从东魂告诉他云小鱼在群真会治病疗伤至今,已经过去三年多了。   现在云小鱼的身体应该已经痊愈,群真会却也败了。得知群真会撤出东陵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云小鱼现在哪里,她是否被带去了北陵?   这些没有答案的猜想让他坐立难安、彻夜难眠,最后他思考再三,终于去找了东魂,向他询问云小鱼的下落,东魂的回复却是派去接云小鱼的大内侍卫还没有回来,让他再稍等些时日。   李仕明心中暗算:从阎州湖城回皇城的路程大约为一到两个月,而现在已是十一月底,那些人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等待让时光变得度日如年,白天李仕明忙于朝廷事务,但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再无处可躲,他无法控制自己不断猜测云小鱼的下落和安危,这令他整夜辗转难眠。   十二月初的一天晚上,李仕明睡正在听雨斋中心猿意马地看书,淮胜走进房来说道:“大人,来客人了。”   李仕明有些意外:“都这个时候了,是谁?”   淮胜道:“袁将军。”   李仕明一怔,紧接着猛地起身道:“快让他进来!”   自从孙吴和褚云飞死于乱箭,那晚袁长志在他这里喝得不省人事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间袁长志南征北战,跟李仕明再也没有见过面。   李仕明迎出门来,夜色中,袁长志正站在门口,他像一株苍松般挺拔,神情冷峻,面如石雕。   如果说当年袁长志的眼中还有一份壮志凌云的年少轻狂,如今却只剩下饱经沧桑后的冷漠坚忍,唯一没有变的,就是他看见李仕明的瞬间,眼中漾起的那一丝暖意。   李仕明眼中同样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伸手道:“袁将军,里面请。”袁长志举步迈入房中,他一身寒气,屋内却温暖如春。   袁长志仔仔细细地环视了一圈,笑道:“三年了,你这案台上放的东西都还一样。”   李仕明道:“孓然一身,能有什么变化。”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壶酒,放在袁长志面前:“你来了,我这酒终于能拿出来喝了。”袁长志终于哈哈大笑,他脱去外衣,在桌边坐了下来。   李仕明吩咐淮胜去热酒,再炒两个小菜,然后问袁长志道:“九月大胜,你现在总算不忙了吧?”   袁长志道:“不忙了,现在军队复员,但这些也不用我亲力亲为,所以还好。”   “我听说陛下封了你东海侯,位列车骑、骁骑之上,排在镇国大将军之下。这真是可喜可贺,为了这个今晚也要开怀畅饮!”   袁长志淡笑道:“只怕你这里的酒不够。”   李仕明笑道:“酒不够,我到旁边跟陆大人借两坛来。他是我同僚,最好杯中物,他的酒不仅多,而且都是佳酿。”   “好,那就今晚一醉方休!”   淮胜正好这时端着烫好的酒还有小菜进来,听见李仕明刚才的话,笑道:“小的这就跟陆大人借酒去!”   这一晚袁长志和李仕明在炉火前叙话,边喝边聊。两人久别重逢,却毫无生疏之感,说起这三年来的经历和感悟,均是分外感慨。   说到后来,提到攻打赵州一战时,袁长志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   这时他喝得面膛已经有些发红,他兀自出了会儿神,眼中闪烁着不解和迷茫,忽问李仕明:“那年阅兵大典之后我生了场大病,病了半年。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半年里我经常会梦见一个女子?”   李仕明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到这件事,微微一怔:“记得。”   “在峡关城,我见到她了。”   李仕明登时心中一震,酒也醒了一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561年的五月,我记得很清楚。”袁长志放下酒碗,将那日在峡关城遇见云小鱼的经过从头到尾给李仕明描述了一遍,说到最后,他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我记得她的脸,我认识她!可她说是我妻子,我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头却反而疼得像要炸开来一样,越是拼命想,头就疼得愈加厉害。李大人,你可能会笑我说疯话,但我所言句句属实、发自肺腑。我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但我知道她确实跟我有不一般的关系。峡关城一战之后,我很挂念她,不知道她现在何处,过得好不好?可究竟为何会如此,我却毫无头绪!”   李仕明听完沉默不语,伸手端起酒碗要喝,却把一半酒都洒在了身上。他轻放下酒碗,从怀中掏出块方帕,默默地擦着。   袁长志继续说道:“我也知道此事跟李大人说,你多半不信。可我实在无人可诉,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神情苦闷,拿起酒碗一饮而尽,等放下酒碗时,眼中却多了层痛苦迷茫之色。   李仕明将方帕放回怀中,缓声道:“你说的这件事我不仅信,而且还知道是为什么。那女子是谁,我也知道。她确实是你的结发妻子,叫云小鱼。”   袁长志手猛地一震,他放下酒碗,目视李仕明问道:“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早在你刚到西陵国的时候,你我就已经认识了。咱们从一文不名到入朝为官,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一路走到今天,已是整整八年。”李仕明长叹了一声,将这些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无一遗漏地讲给了袁长志听。   等他把往事讲完,东方已经渐白,窗外凝着一轮残月。   李仕明道:“我原想等小鱼平安回来之后,你见到她时再把一切告诉你,否则你们两个两不相认,不如至少有一个想起来要好些。前两日我去找过国师大人,他说小鱼这个月底前应该就能回到皇城。等你们夫妻团聚,她应该会告诉你更多的事。到时候你的很多困惑还有我的一些疑虑,应该也能解开了。”   袁长志的神色甚是复杂,他紧握手中酒碗,却一口都没有喝。   天边晨光微露,一抹金光从窗外射进来,细尘在晨曦的光柱中上下飘舞,夜色骤然褪去。   天放亮了。   袁长志忽然站起身来,拿起外衣,什么都没说,推门走了出去。   第二日,李仕明让淮胜去东海府看看袁长志如何,淮胜回来说:“袁将军在屋子里呆了一天,一步门都没出。”   李仕明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袁长志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四天,第五日的傍晚,他来找李仕明。   这一次他没有喝酒。   五日没有剃洗,袁长志满脸胡渣,看上去显得略微有些狼狈。他眼带血丝,显然晚上休息得也不好,见到李仕明,他神色痛苦道:“我还是想不起来。”   他双肘撑膝,用手掌使劲摩挲着脸,神色落寂地对李仕明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都是我的过去,我脑中有时也会出现一些过往的画面,但……唉!但我却毫无感觉,感觉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他长叹道:“这几日来我每日拼命地回想,想得我头痛欲裂,却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眼圈发红,神情既迷茫又苦闷。   李仕明听了沉默不言,他明白袁长志的感受,也理解他对往事无所依附的茫然感。   袁长志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在他意料之外,这也是他之前多次犹豫,迟迟没有将所有事情都告诉袁长志的原因之一。   袁长志失去的不单是回忆,还有依附在那些回忆上的情感,只有等他自己找回了那些情感,回忆对他来说才有意义,否则就像他自己说的:仿佛听了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是到底如何才能让袁长志彻底找回他失落的情感呢?李仕明其实已经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难道这天下只有南梦一人才能把记忆真的还给他?   十二月末,再过二十多天就是除夕了。   这一日,东魂就整顿军务一事把袁长志叫到了国师府,提出了些想法,跟他商量。过去这两年里,袁长志曾在多场战事上跟东魂联手应敌,两人桴鼓相应,配合得十分默契。时日一久,东魂不仅认可袁长志领兵打仗的能力,对他端正的为人和处世态度也甚为信任和赏识。   东魂将朝中几位将领的提请跟袁长志简单说了说,正想问他意见,却发现袁长志有些心不在焉。他注视了袁长志片刻,袁长志甚至都没注意到东魂已经不说话了。   东魂却并没有生气,他合上面前的折子,吩咐两旁:“换一壶新茶来。”   袁长志这时才回过神来,他见东魂半倚在扶手椅上正瞅着他,猜测东魂多半已经好半天没讲话了,他神色有些发窘,起身行礼道:“属下走神了,请国师大人赐罪。”   滚烫的新茶端了上来,东魂让人给袁长志倒了一碗,对他说道:“我猜你所想的事,跟我多少有点关系,是么?”   袁长志一怔:“是。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东魂抬手让袁长志坐下,却没有答他,只是道:“你若有事想问我,就问吧。”   袁长志微感诧异,但听东魂如此说了,便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属下便斗胆直言了。”   他目视东魂,直问道:“国师大人,当年我妻子云小鱼被落毒之事,你可知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又是三年   袁长志开门见山地问东魂是否知道当年苍涟给云小鱼下毒的事,倒让东魂略微一怔,却没有答他。   袁长志继续道:“当年东陵攻打西陵,我为西陵效力。但最后一战陛下派人掠走家妻,给她喝下□□。这件事大人是否一早知情?之后西陵落败,我身受重伤被带回东陵,陛下叫南国师抹去我记忆,让我为东陵效力。这件事,大人你是否也早已知情?”   这番话是铁定的以下犯上,但袁长志的眼中似有一团火,并不畏惧,直视东魂。   他本以为东魂会勃然大怒,然而东魂听他说完,只是缓声道:“那一次跟西砚对战耗费了我太多精力,回到大营后我便昏睡不醒。我在凌寒宫沉睡养息近一年,你说的落毒和请南国师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这些都是李仕明告诉你的?”   袁长志不答,神情却有些激动,继续道:“我妻子被下毒后,陛下以她性命要挟我交出西陵城池。我不答应,家妻不想我做不忠不义之人,为我刺腹自尽;她被丢入死人堆、乱葬岗,几番侥幸不死,却下落不明。这些年来她颠沛流离,记忆全失,为解去身上剧毒,吃尽了苦头。然而陛下却在把我带回东陵后,强行抹去我的记忆,让我弃我妻子于不顾,逼我做无情无义之人!若不是陛下当初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我夫妻二人也不会落到天涯相隔、互不相认的地步!”   东魂拍案怒道:“住口!”   袁长志紧咬牙关,正要申辩,忽然门外两条黑影一闪,两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大内侍卫出现在飞云阁堂上,对东魂行礼道:“参见国师大人。”   东魂看见这两人,冷笑一声:“来得正好,云小鱼如何了?”   其中一人道:“属下办事不力,没有接回云小鱼。”   东魂眉头一皱:“出了什么事?”   另外一人道:“咱们本来已经接上了她,却被群真会总堂的执法长老拦下,他说云小鱼背叛帮会,投靠朝廷,要押回去问罪。”   袁长志听了神色微变,起身问道:“问罪?什么罪?”   那人答道:“群真会子弟入会要发誓终身效忠,不得背叛,违者杀无赦。”   袁长志顿时脸色有些发白:“你是说小鱼会死?”   “袁将军无须担心,云姑娘她安然无恙。咱们假装逃跑,实际暗中跟随,群真会中似有人为云姑娘说了情,她已经跟着群真会大队人马离开东陵北上了。”   东魂叱道:“那你俩不伺机把她带回来,跑回来作甚?”   两人慌忙一起跪倒在地:“咱们本来一路紧随,结果被群真会发现,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儿。等咱们醒来的时候已经……已经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东魂怒道:“再去!这次再失败,你们在皇城的妻小一起陪葬!”   那两人大汗淋漓,俯首应道:“是!”再不敢多耽搁,起身退出了飞云阁。两人走后,堂上一时寂静无声,东魂和袁长志都没有说话。   东魂缓缓靠向椅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闭眼静仰,不发一语,像睡着了似的。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对袁长志道:“你若觉得对不起你妻子,就等她回来加倍对她好些,跟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安度晚年,这些都比去跟天子讨公道要现实得多。做好你的东海侯,定国□□,当个受百姓拥戴、让属下敬仰的好官,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   云小鱼觉得很冷。她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肩膀,缩在墙角。但石墙也是冰冷的,还带着深入骨缝的湿冷,她靠了一会儿便再受不了,捡了块破草垫子挡在腰后,环抱双膝,把自己缩成一团。   这里是群真会刑堂下的地牢,是关押重犯的地方,条件很差,湿寒刺骨。   那一晚她被执法长老谢洪拦下,而后被陈天河打入地牢,第二日她就被带上了刑堂。   刑堂之上,云小鱼被定罪为背叛帮会,被判以死刑。   那天她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就在她万念俱灰地跪在刑堂上准备受死时,沈瀚亭和褚兰舟来了。   他们把陈天河请到了后堂,过了半晌陈天河走了出来,来到云小鱼跟前对她说道:“沈左堂已将你的事都告诉了我,褚先生也替你求情。你的情况虽然情有可原,但法立而不行则废,不管你当初为何缘由入会,你已是群真会的弟子。更何况这些年来你对千水寨和帮内的情况已了如指掌,我不能让你将群真会的情况泄漏给朝廷。所以回去的事,你就不要再想了!”   云小鱼听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陈天河继续道:“你的罪理应当斩,但我给你个机会。你把四海万神图的下落告诉我,如果你实在不知,就把当初在你手臂上留下线索的人是谁告诉我也可以,我就免你一死。”   云小鱼不禁拉起衣袖,看向自己手臂,上面的染字早已不见了,但她猛地想起了五年前在皇城的一晚。   那时她大难不死,在一个雨后的夜晚被辗转送到了广顺镖局,半梦半醒中她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你一定得活着,只要你熬过这段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想到这里,云小鱼的心里蓦地一暖:是李仕明。   她再度轻阖上双眼,低声道:“……我不知道是谁写的。”   陈天河冷声道:“你真的不知道?”   云小鱼轻轻摇了摇头,她不想睁眼,也没有抬头看陈天河,她只听见他怒声吩咐四周:“把她押下去,关到她想起来为止!”   云小鱼再次被关进了地牢,到今天已经七八天了。   每天有人来给她送两顿饭,饭菜不好也不坏,但填饱肚子足够了。她其实挺满足的,不用死了,也没有被虐待,虽然周身酸疼,湿寒刺骨,但这些都并不是最要命的折磨。   寒气从石头缝里往出钻,云小鱼只好把背后的草垫拿出来,又垫在了身下。她将头埋在双臂之间,想起了很多过往的事情,当然她想得最多的,还是袁长志。   就这么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泛起了困意,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忽然她被嘈杂的说话声吵醒了,迷迷糊糊之中,她听见有人高声道:“于堂主,你不能进去!”   云小鱼猛地醒了,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疾步向这边走来,是于锦堂。他走到牢房门前,拿出钥匙把门打开,弯腰迈了进来。   于锦堂看见云小鱼,什么都没说,先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给她披在了身上。   这时看管牢房的狱卒紧跟进来,急道:“于堂主,你这样咱们很为难的。”   于锦堂道:“把她带走是陈长老同意的,你可以去问他。”   狱卒哭丧着脸道:“咱们怎么敢直接去问陈长老?”   于锦堂蹙眉道:“我都说了陈长老已经点了头,你还有什么怕的!”说完扶起云小鱼就要往外走。   云小鱼有些犹豫,于锦堂看见问道:“怎么,你还想在这里多住几日?”   云小鱼问道:“会给你添麻烦吗?”   “怕麻烦我就不来了,走吧。”他说着拉起云小鱼走出了地牢。   云小鱼边走边问:“你何时回来的?我听说你的部队是最后一拨,要一个月后才能跟大家汇合,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另外陈长老真的肯放我出来么?咱们现在去哪里?”   于锦堂道:“你能不能信我一回,踏踏实实跟我走,什么也不问?”   云小鱼听了不再追问,跟着于锦堂,结果一路走回了地煞堂院。她有些意外,站在院门口,神情疑惑地看着他。   于锦堂道:“你今天暂时在我这里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回天罡堂院。”   “为什么我今晚不能回去?”   “因为是我想办法把你从地牢里救出来的,作为答谢,你今晚得住在我这里。”   “那我用其他方法答谢你不行么?”   “其他什么方法?”   云小鱼思忖了下,认真道:“将来你若有难,我必舍身相救。”   “我要等你来救的可能性不大,我也不想你舍身来救我。所以这个方法我不要。”   云小鱼低头又想了半天,却真的再想不出来什么拿得出手的报答方式,最后叹气道:“我可以答应你一个不违背仁义道德的合理要求。”   于锦堂听罢,微微一笑,二话不说把云小鱼抱了起来,往院子里走去:“我的要求就是你今晚住在我这里。”   云小鱼吃了一惊:“这不行,放我下来!”   于锦堂把她抱到屋里才放下,问道:“我这要求既不违背仁义道德又合情合理,你为什么又变主意了?出尔反尔,你说话都不讲信用的么?”   云小鱼被他噎得一愣,忙道:“我不是不讲信用,而是我在你这里住不合规矩。”   于锦堂道:“我又没说要跟你睡一张床,只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而已。你跟沈瀚亭、宗子孝住一个院就行,为何跟我就变成不合规矩了?”他忽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还是你心里有鬼,这不正说明我在你心里跟他们都不一样?”   云小鱼脸蓦地一热,不再说话了。   于锦堂道:“今晚你就哪儿也别去了,我还有话要跟你说。我现在去给你烧水,你先洗洗。”   云小鱼警惕地瞪眼瞧着他,于锦堂看见她的眼神,叹道:“在地牢里呆了这些天,你身上不难受么?”他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一块布自己先擦了擦脸,然后走了出去。   云小鱼坐在床上,静静地环视着这个房间。   房间里的陈设一切如旧,跟上一次她坐在这张床上时一模一样,但时间却已经过去了三年多。   那时她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却跟于锦堂大吵了一架,她骗他离开,而后加入了天罡堂,他一气之下再没有回来。   往事历历在目,好像就是昨天。   那时候的自己被剧毒折磨得不成人形,心如死灰,是于锦堂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带给了她快乐和希望。她隐约感觉到在她的内心深处,他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门上一响,于锦堂端着盆温水进来,盆上搭了块洗脸的布。他把铜盆放在架子上,拿布在水里洗干净,递给云小鱼道:“先擦把脸,那边水也好了,擦完脸就去洗吧。”   云小鱼接过布,热乎乎的很是暖手,捂在脸上很舒服。   云小鱼擦完脸,觉得神清气爽,肚子却忽然咕噜叫了一声,被于锦堂听见了。她顿时脸涨得通红,捂着肚子不好意思抬头看他。   于锦堂轻笑道:“快去洗,洗完了就有饭吃了。”   云小鱼立刻跳下床,飞也似地逃出屋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此情难绝   云小鱼跑去洗澡,等她洗完,一身轻松地回到房间里,惊讶地发现饭菜都已经摆上了桌,于锦堂却不在。   云小鱼走到桌边一看,红烧黄花鱼、炒豆芽、烧豆腐、青菜汤……她顿时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她拿起筷子夹了块豆腐放在嘴里,却烫得她差点吐出来。   正在她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的时候,于锦堂拿着一壶酒进来了,看见云小鱼偷吃,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说的就是你。”   云小鱼咕咚一下把豆腐咽了下去,赞道:“好吃。”   于锦堂把酒壶放在桌上:“好吃就多吃点。”   云小鱼在桌边坐下,把湿发用布擦干盘在头上,她本来就肌肤胜雪甚是白皙,此刻身上还散着热气,白里透红,俏丽得像一朵带雨的桃花。   于锦堂扫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道:“喝点酒吧,这是褚先生从北陵拿回的佳酿。”   云小鱼拿起一根筷子说:“我先尝尝。”   于锦堂一笑,把酒壶打开,往她的酒杯里倒了一点。云小鱼用筷子尖儿点了点,放在嘴里尝了尝,立刻觉得一股凛寒的醇香在口中四溢,她立刻道:“这酒好香!”   于锦堂给她倒满,说道:“那就多喝点。”   云小鱼等于锦堂也倒上了酒,想了想,举起酒杯,认真地对他说道:“谢谢你。”   于锦堂微微一笑,举杯道:“谢我什么?”   “谢你又救了我。”   “若是每一次我救你,你都答应我一个不违背仁义道德的合理要求,那再多救几次也蛮好。”   云小鱼低下头,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举杯道:“我先干为敬。”一仰头都喝了。   于锦堂也把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给云小鱼又倒上一杯,说道:“慢慢喝。”   云小鱼举起筷子,瞧着他道:“那我开吃了。”   于锦堂道:“快吃。”   云小鱼飞速把所有菜都吃了一遍,大赞道:“太好吃了!你不做堂主,去开饭店,肯定门庭若市、生意兴隆,日日数钱数到眼花。”   “给别人做饭我没兴趣,给你做还行。”   云小鱼摇头道:“你要为将来做打算啊,等你老了,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山间开一家小酒馆。不用很大,小小一间,背靠青山,前面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后面是自己开垦的菜园。可以从河里捕鱼捕虾,回来做菜;还可以自己在院子里养鸡养鸭,吃鸡蛋鸭蛋。这样多好!”   于锦堂听着,眼神中闪过一丝温柔之色,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云小鱼的碗里,问道:“如果我找到这么一间小屋,像你说的背靠青山,屋前有条小河,屋后有块菜地,自己养鸡种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么?”   云小鱼微微一怔,轻声道:“跟你去过那样日子的人应该是你的妻子,不是我。”   于锦堂手一僵,像要发火儿,但他忍着问道:“你不愿意?”   云小鱼把筷子放在桌上:“……不愿意。”   于锦堂终于还是没忍住,怒声道:“你撒谎!”   云小鱼眼眶发红,站起身来想走。   于锦堂起身一把拉住她,他眼神如火,直视着她问道:“你为何总是在逃避,不肯承认你喜欢我?”   云小鱼别过脸不去看他,低声道:“……因为我并不喜欢你。”。   于锦堂气得一把扳过她:“小鱼,你听着,人这一辈子很短,世事无常,老天不一定会眷顾好心人!这世上不管什么事,如果想要都只能靠自己抓住,不要被动地等着命运去安排!你如果喜欢我,就说出来,现在一切还不晚!”   云小鱼眼中隐约似有泪光,但她轻扯开于锦堂的手,不发一言。   于锦堂气得发疯,却拿她无法。屋子里一时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他强压下心头烦乱,在桌边坐下,倒满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   过了许久,云小鱼轻声道:“你说过不再逼我,但你说话并没有算数。”   于锦堂激动道:“我说不逼你,是因为我以为你起码会有一丝勇气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你活得实在太被动了!”   云小鱼沉默不语。   于锦堂痛心道:“你有很多很可爱的优点,你温柔、善良、懂事而且善解人意,是个能让我感到快乐的姑娘。我并不是个容易体会快乐的人,从小到大我吃过很多苦,但你却能让我忘记这些,所以我真的很喜欢你。但你遇事不肯上前,总是逃避,你可知道你这样会错失很多本来应该属于你的美好的东西!我若猜得不错,你会选择袁长志,多半也是因为他让你觉得安全踏实。若问你喜欢他什么,你十有八九会说他是个靠得住的好人,是么?”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说道:“我不是想逼你,我是怕一旦跟你错过,你和我都会后悔莫及,你明白么?”   云小鱼眼中一热,扭过头去,从他手中把自己的手轻轻抽了出来。   于锦堂没有再强迫去拉她的手,只是心痛不已地默默注视着她,眼中像有千言万语,却最终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门“啪嗒”一声被轻带上,房间里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云小鱼倒在枕头上,把头埋在枕头里轻声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直到她觉得疲惫不堪,最后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到了半夜,于锦堂忽然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来到云小鱼的床边,拉开被子给她盖在身上,然后坐下看着她,有些出神。   云小鱼睡得很沉,眼角还带着泪痕,轻轻地发出均匀而缓慢的呼吸声。   于锦堂忽然伸手从她头上取下了那支桃花簪,放进了怀里,然后起身走出房去。   苗十七正等在门口,见于锦堂出来,低声问道:“于堂主,我跟你一起去吧。”   于锦堂道:“不用。”   苗十七看了一眼屋里的云小鱼,忽然叹道:“可惜云姑娘并不知道她能出地牢,是于堂主你……”   于锦堂听罢,摆了摆手嘱咐道:“这件事,你们谁也不要跟她提一个字。”   苗十七神情甚是担忧,问道:“这天地茫茫的,你上哪里去给陈长老把那四海万神图找回来?若找不回来,那……”   于锦堂打断道:“我想那图纸多半在大内,在一个对小鱼极为熟悉的人的手上。我今夜启程去皇城,若半年内未返,你要想办法把小鱼送回皇城,交给袁长志。”   苗十七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答道:“是。”   晨光熹微,晨鸟在窗外欢快地啼唱,云小鱼被小鸟儿的叫声吵醒了。   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被子,她猜可能是半夜冷了自己钻了进去。她下了床,披了件外衣,推门走出房去,耀眼的晨光晃得她伸手遮住了眼睛。   云小鱼走下台阶,看见苗十七正在劈柴,她走到跟前说道:“苗香主早。”   苗十七一怔,没有答话。   云小鱼看他劈了一会儿柴,问道:“请问……于堂主去哪里了?”苗十七头也没抬:“去皇城办事了。”   云小鱼愣道:“皇城?什么时候去的?”   “昨晚就走了。”   云小鱼更是意外:“什么事这么急?”   “不知道。”   “……那他何时回来?”   “不知道。”   云小鱼见苗十七态度冷淡,有些茫然。苗十七接着说道:“于堂主交代了,今晚云姑娘你就回天罡堂院去住吧,已经跟沈左堂打过招呼了。”说完抱起一捆柴走进了柴房。   于锦堂这么匆忙去了皇城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云小鱼看出来苗十七是知道原因的,只是不愿告诉她。   出发去北陵国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云小鱼却无法不去想为何于锦堂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去皇城办事,她试着问过地煞堂的人,但没人肯告诉她。   临行前一晚,沈瀚亭给云小鱼交代路上的安排,云小鱼终于忍不住问沈瀚亭,知不知道于锦堂去了哪里,还有自己为何能被放出来。   沈瀚亭沉默了半晌,最后说道:“于堂主不想让你知道,但我觉得你应该放在心里。你被放出来是因为于堂主向陈长老立下了军令状:半年内拿到四海万神图,否则依军法处置。”   云小鱼面色微变,颤声问道:“军法如何处置?”   “没有完成军令状上的任务,处罚方法都是一个,便是问斩。”   云小鱼听完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脸色如同一张白纸。   沈瀚亭看见安慰道:“还有半年的时间,现在担心还有些为时过早。”   云小鱼勉强笑了笑:“是。”但却再不说话。   沈瀚亭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东山再起   圣祖561年十二月初,群真会抵达北陵国,在云湖关以北的雪狐岭凌云寨落脚。   这里原先并不叫凌云寨,只是雪狐岭上的一片荒野,散落着几个破落宅院。   当年北陵起义军魏连江的部队被朝廷逼退到了这里,见这里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便驻扎了下来,只是苦于军资紧张、粮草不足,迟迟不能反攻。   那时的群真会在东陵家大业大,向天雕与魏连江又是旧识,二话不说便帮他解决了军资粮草的问题,还送了他不少金银布帛。   魏连江用这些钱养精蓄锐,待兵精粮足后,在雪狐岭附近打了场大胜仗。他觉得雪狐岭这片地方是块福地,便在此建起了一座气势巍峨的山寨,起名为“凌云寨”。   所以用现在的话说,群真会在凌云寨是有股份的,而且是大股东。而这两年,魏连江把作战重心转移到了北陵国皇城以西的地方,凌云寨便空置了下来。   数月前,魏连江接到群真会准备北上的消息,他便立刻派人把凌云寨收拾出来,给群真会落脚。   群真会抵达凌云寨的时候,正值隆冬,整个北陵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军中很多兵士水土不服,外加思乡心切,一下病倒了一大片。   云小鱼也一病不起,跟很多兵士一样,开始是咳嗽、头晕,到后来数日高烧不退。   就在她生病的这段日子里,群真会与北陵起义军、北陵朝廷之间的关系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两年前北陵起义军全线起事后,跟北陵朝廷一直处于胶着状态,形势紧急。他们的统领魏连江那时请群真会出兵支援,褚兰舟和于锦堂为了这件事还特意来北陵见了魏连江一面,但那年八月向天雕忽然病重,这事就没谈成。   去年十月群真会在东陵国内失利,向南霄决定率领大部队来北陵支援魏连江,实际还有个想法就是在北陵养精蓄锐,准备东山再起。   谁知群真会还没到北陵,北陵起义军自己却先起了内讧。   魏连江的副将科尔哈茨跟魏连江两人不仅性格各异,而且在做事方法和处世态度上也大不相同:魏连江是个颇有抱负、能屈能伸的人,而科尔哈茨虽然骁勇善战,但却刚愎自用、脾气暴躁,这就导致了两人一直以来龃龉不合。   后来他二人在出兵方案上多次产生分歧,科尔哈茨几次不听军令擅自出兵,终于惹怒了魏连江,两人针锋相对,谁都容不下对方,彻底反目成仇,在皇城附近的据地接连对起火来。   最后还是魏连江未忘本谋,他主动去找科尔哈茨,劝他暂时放下个人恩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我如此对耗下去,得利的是朝廷,那这些年咱们的努力就白费了!”   科尔哈茨却并不买他的账,回话道:“论资格论能力论威望,我都不输你,凭什么你做主帅我为副将?咱俩换个个儿,我就同意议和!”   魏连江见科尔哈茨毫无诚意,一怒之下甩手而去。   他紧接着来到凌云寨,对向南霄说:“科尔哈茨这个人虽有些本事,但却狂妄自大、有勇无谋,我断不会把兵权交给他。事已至此,我想请总舵主支援我,将来打下天下,与总舵主平分!”   此话正中向南霄的下怀,向南霄当即同意。   与群真会联手后的魏连江部队兵强马壮,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科尔哈茨虽然蛮勇但也知道此番绝无胜算,无奈之下只好主动撤兵,退到云湖关以南。   如此一来,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北陵国内的格局就变成了魏连江、群真会与北陵朝廷之间的对弈。   但就在此时,事态又发生了变化。   北陵朝廷派使者请见向南霄,并带去夜昱亲笔书信一封,书信行文甚有诚意,内容是想约请向南霄面谈。北陵使者传达了夜昱的旨意,力劝群真会与朝廷联手,共同对付起义军,并承诺平定叛乱后封侯加爵、子孙世代荫袭锦衣千户。   对此,向南霄很是犹豫。   他的内心实际是倾向于跟北陵朝廷联手的,但起义军的魏连江与老舵主向天雕是故交,这份情义又不能不理。   向南霄拿不准主意,便叫来陈天河、褚兰舟和沈瀚亭等人一起商量。   褚兰舟听完,对向南霄说道:“总舵主,你应该答应北陵朝廷,原因有三。首先,魏连江这个人表面看来宽仁大度,实则野心极大。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也必能为人所不能为,将来天下两分之时,他一定不会信守承诺。其次,北陵的这只起义军里虽然也有几个能人志士,但却凤毛麟角,闲人匹夫、市井无赖占了大多数。这些人有反抗的蛮力却没有统治的才力,更没有顾全大局的长远之见和知人善用的眼界和胸襟,这样一群人即便胜了,也断不能让他们来治理国家。再次,现在的北陵朝廷表面看似太平,实则内里孱弱,昱王无能,朝中也无能将,这也是他们想跟咱们联手的原因。总舵主可借此要求北陵国助咱们一臂之力,则推翻苍氏王朝、重返东陵的大事可成。”   向南霄又问了其他人的意见,陈天河和沈瀚亭对褚兰舟的说法深以为然,但底下众人却看法不一。   有人不同意褚兰舟,反驳道:“跟着朝廷,打赢了最多赏银封地,最后还不是屈居人下?但和魏连江联手推翻北陵朝廷,最后就算他魏连江翻脸不认人,咱们难道怕他不成,就跟他死磕到底,不信打他不过!到时候整个北陵都变成咱们群真会的,总舵主你就是皇上,岂不更好?”这个想法也得到了一部分人的支持。   双方一半一半各持己见,向南霄甚是为难,迟迟拿不定主意。   沈瀚亭这时便劝他:“但凡做决策,都没有十成把握的事。这就好比两军交战,分析敌我五事七计,充分考虑各种因素之后,得出己方胜算多、对方胜算少的结论,就可以出兵了。至于各种突发意外,非人力所能控制,只能见招拆招,考虑太多也是避免不了的。”   向南霄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总觉得这样做有悖道义。”   就在向南霄踌躇不决的时候,魏连江的一名副将却在此时跟群真会中一个叫蒙元的大将起了冲突。   这件事的起因原本也十分简单,就是军队宿营地的卫生问题。不过这件事说简单其实也并不简单,但凡有经验的统帅都知道:战场上流再多的血,也没有宿营地不卫生对军队的打击更大。   军队驻扎一是取水,二是污物,在需要长期驻守的宿营地内,如果不能有效处理病尸与秽物,则会瘟疫蔓延,不战自溃。   在这一类事情上,群真会在向天雕的带领和影响下,作风跟正规军是一样的,他们会在距离营地粮食一定距离的安全地带挖掘一定数量的大坑,作为污物处理场所,虽然简陋却有着严格的规定和处理方案。   蒙元正打算这么做,却被魏连江的副将说浪费人力、耗费资源,不仅不合作,他手下人还不拘小节四处豪放,弄得宿营地恶臭扑鼻。   蒙元开始还耐着性子提醒,但那副将当耳旁风,再后来还派人在蒙元的军帐里放了一套女人的衣服,讥讽他像个女人。   蒙元一怒之下把那人揍了,结果两将之争变成了两伙人的群殴。   但就在这件小事上,向南霄意识到了褚兰舟之前所提到的两军治理观念上的差异问题,外加陈天河也劝他考虑联手北陵朝廷,所以向南霄最终还是决定与北陵国君夜昱见面。   为了安全起见,群真会和夜昱的见面地点既不在凌云寨也不在北陵皇宫,而是在蓬山万重岭上一个叫明台寺的寺院里。   这些事跟云小鱼都没有关系,沈瀚亭却最后决定带她一起去明台寺,这让云小鱼有些意外,其实沈瀚亭是考虑到帮内有些不了解内情的弟子对云小鱼依然怀有敌意,他有些不大放心把她单独留在凌云寨。但他并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云小鱼,只是说带她出趟远门透透气。   可是阮青衣一听说沈瀚亭要带云小鱼去,立马就不乐意了,也要跟去。   沈瀚亭不同意,阮青衣就去找向南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向南霄被阮青衣折磨得没法,只好对不起沈瀚亭了。   圣祖562年一月十五,向南霄、陈天河、沈瀚亭和阮青衣等一行人抵达明台寺,褚兰舟留守凌云寨。   明台寺隐藏在北陵蓬山万重岭上郁郁葱葱的丛林之中,寺院无山门,共有两殿,第一殿为弥勒殿,第二殿为大雄殿,加上两边厢房,构成一个天井。   向南霄等人一到这里,便发现这个山间小寺是个别致所在。   它立于高岗,侧傍危崖,山中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奇花异草,曲径旁幽竹林立。佛堂之上宝相庄严,明净琉璃,是个远离红尘是非、绝世独立的清净地方。   向南霄入住当晚,便见到了北陵国君夜昱。   夜昱看来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细长,容貌十分端正。只是他虽有九五之尊的气质,但却脸色发黄,精神和气色很差。   向南霄见夜昱年纪轻轻就一副憔悴衰老之态,对褚兰舟的话更加深以为然。   向南霄向夜昱行礼叩拜,夜昱竟然从宝座上站起身来,走下地台亲自扶起向南霄,说道:“免礼,向总舵主,请坐。”   向南霄见夜昱贵为一国之君却对他如此以礼相待,心中不禁很是感动。   夜昱吩咐给向南霄等人添茶加水,端上精美的点心,然后对向南霄说道:“这明台寺清净雅致,而蓬山风景奇秀,照理寡人应该先带向总舵主四处看看,游览几日。只是我偶感风寒……”   他话没说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旁边的侍女急忙端来清水,拿了粒丸药给他服下,这粒丸药服下不久,他才喘顺了气,勉强笑着继续道:“只是我偶感风寒,身子不大舒服,所以不能亲自招待诸位了。”   向南霄见夜昱脸泛病态的潮红,猜想他的病绝非“风寒”这么简单,于是道:“陛下盛情,在下不胜惶恐。陛下龙体欠安,不知可否准许在下开门见山?”   夜昱用手捂着口,似在强忍咳喘,缓缓点头道:“好,你说。”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初见夜燳   向南霄与北陵国君夜昱在蓬山万重岭的明台寺会面,商讨联手镇压起义军的事。   向南霄开门见山道:“群真会愿与朝廷联手,但有两个恳请,望陛下能够恩准。”   夜昱问道:“是什么?”   “第一,领兵将军的委派须得双方商议而定;第二,待陛下平叛军、定天下之后,还请陛下协助我群真会出兵东陵。”   夜昱听罢,缓缓拿起一块丝绸手帕按了按嘴角,背靠着宝座沉思半晌,说道:“第一条没有问题,但这第二条么……”他放下丝帕,“当年先皇流落东陵,东陵对先皇有礼遇善待之恩,因此先皇曾经立誓,除非东陵主动发难、侵我国土,则永世不与东陵为敌。这第二条有悖先皇誓言,寡人若答应了你,便是陷先皇于不义,向总舵主再换个别的要求吧。”   向南霄没想到夜昱一口回绝,缓声道:“陛下既想联手,为何又不肯拿些诚意出来?”   夜昱道:“信守承诺便是寡人最大的诚意,寡人若是背信弃义之人,你还愿意与北陵联手抗敌么?”他这番话说得虽然好似气若游丝,但语气却甚是坚决。   向南霄没想到夜昱一副病怏怏的软弱之态,却将道义看得甚重,反而让他有些另眼看待。但他却故意不动声色道:“若是双方能够取长补短、各取所需,也并非不能考虑。”   他想借此试探下夜昱的反应,但夜昱这时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他咳得根本停不下来,脸色都发紫了。   总管太监赵英急忙上前搀扶住夜昱,对堂下高声道:“宣太医!”   夜昱咳得说不出话来,却伸出颤抖的手摆了摆。   赵英急道:“陛下,你的病犯了,必须得叫太医来看看了!”   夜昱还没来得及答话,后堂忽然蹿出一个人来。这人眉清目秀,容貌俊雅,他哇哇大叫着奔到夜昱身边,抓住夜昱的肩膀就开始拼命摇晃,一边摇还一边使劲拍打他的后背,大叫道:“昱儿,昱儿!陪我玩!”   夜昱让这人拍得眼冒金星,险些昏厥在地。   赵英大惊失色:“王爷,王爷!快住手!陛下要被你拍死了!”   那人笑道:“你要不要一起来玩?”忽然抬脚一脚把赵英从台上踹下去了。   赵英像滚皮球一样栽倒在地上,摔得满脸乌青,也顾不上疼,高声呼叫道:“来人,快来人,把王爷带走!”   那人却双手不停,在夜昱胸前背后噼里啪啦一顿乱拍,边拍边笑:“你也拍我,拍我!咱们一起玩!”夜昱已经被他拍昏了过去,哪里还能跟他玩儿?   夜昱的六个贴身侍卫这时疾步走了进来,对那人先行了个礼道:“燳王爷,多有得罪了!”上前架住夜燳就往下拖,夜燳怒道:“你们这群蠢货,竟敢动我?”那几名侍卫似是听惯了,继续架着夜燳往出走。   夜燳忽然放声大哭:“你们都欺负我!昱儿,你不管管他们么?”他这么一哭,夜昱居然悠悠地醒了,他伸手拦道:“放下他,让他回来。”   那些侍卫一听,只好放下夜燳,夜燳立刻跟个孩子似的跑回到夜昱身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抹着眼泪哭道:“你要跟他们说,以后再不许这么对我。”   夜昱擦着头上的汗,温言道:“好,但你也要听话,我之前说,我谈事的时候你不能出来,为什么不听?”他说话的中气似乎比一早足了许多,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也退去了。   陈天河看在眼里,心中忽然一动,默默扫了一眼正坐在地上哭闹的夜燳。   夜燳哭了片刻,忽然不哭了,自语道:“我饿了。”起身就往堂后走,但经过向南霄身边时,他停了下来,直直地瞅了向南霄半晌,忽问:“你是谁?”   向南霄看到刚才一幕,已经猜到此人就是传说中的疯王爷,他起身行礼道:“在下向南霄,参见王爷。”   夜燳也不回应,只道:“你站近些。”   向南霄略一迟疑,往前跨了一步。夜燳却忽然凑到他脸旁闻了起来,向南霄甚是尴尬,往后一躲:“王爷你这是做什么……”他话音刚落,夜燳却突然惊叫道:“你是一只梅花鹿!”   向南霄一怔,就这瞬间的功夫,夜燳双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把向南霄的上衣给扒下来了。   这回堂上众人均都大惊,夜昱厉声道:“皇兄,不得胡闹!”但向南霄未等夜昱出声却早已身形轻转,把衣服套了回去。他望着夜燳,眼中既是诧异又是迷茫。   夜燳见他这么快把衣服穿上了,气得捶胸顿足:“你干么穿回去了!”他伸手又要去扯向南霄的衣服,却被侍卫们及时拦住了。   夜昱面有尴尬,吩咐两边道:“快把王爷带回去喝药。”   夜燳满脸委屈地大叫道:“不喝不喝!我不喝药!”但这回夜昱下了旨,不管他怎么喊叫,还是被架走了。   众人经过这荒诞的一出,堂上一时无人讲话。   夜昱擦着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道:“惊扰诸位了。……刚才是寡人的皇兄燳亲王。”   向南霄勉强一笑:“不妨事。”   夜昱沉思了片刻,继续刚才的事情说道:“寡人虽不能违背誓言攻打东陵,但你若有此打算,寡人却并不会拦着。况且打仗打的并不是兵马,而是粮草,寡人虽不能帮你“役不再籍”,但“粮不三载”却不成问题。此事只有寡人能做到,魏连江不行。”他握拳凑近嘴边,掩口轻咳了几声,轻声道:“但是寡人今日困乏了,你们也回去商量商量,明日再谈可好?”   向南霄等人听罢,只有起身行礼恭送夜昱。   待夜昱离开,向南霄跟陈天河、沈瀚亭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陈天河道:“昱王最后说的确实不错,打仗是考验财力人力的事。”   向南霄颔首道:“粮食是重物,千里运粮需要人运牛拉,人畜都要吃。出发时两万一千钟的粮,去的路上吃掉一万三,到前线交割一千,再带七千回来路上吃 — 把一钟粮送上前线,要耗掉二十钟的成本。如今咱们背井离乡,家产虽有剩余,但这些都不能不考虑。”   顿了顿,向南霄似乎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沉思了下然后说道:“不过这位昱王却比我想的有主意。”   沈瀚亭听罢忽道:“有主意的怕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向南霄眉头一挑,“哦?”   陈天河问道:“沈左堂,你说的是谁?”   沈瀚亭道:“不知陈长老可曾注意到那位燳亲王,我看他像有些功夫。”   陈天河微微颔首:“我也有这种感觉。”   向南霄问道:“你们说那个疯王爷?何以见得?”   沈瀚亭道:“他对昱王胡拍一通,看似毫无章法,但昱王却气色回转,症状明显有所缓和,我看着不像是巧合。”   向南霄微有差异:“你是说他并不是个疯子?”他想起夜燳撕扯他衣服的情景,摇头道:“可是他说话颠三倒四,行为毫无常理可言,而且看似已经疯癫多年,若是装疯,他又为何要这么做?”   陈天河道:“个中原因我现在也还未想明白。不过昱王的病我看像是肺痨,而且只怕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听说他没有子嗣,若有什么不测,按规矩应是燳亲王继位。如此,那燳亲王到底是否真的疯疯傻傻,就十分重要了。”   向南霄道:“你的意思是若他确有疯症,那么北陵朝臣可能会趁机作乱犯上;但他若神志正常……”说到这里,他似没有想好,一时陷入了沉思。   沈瀚亭接道:“他若神志正常,魏连江所说的那个在背后出谋划策的人也许是他,那他可就比他弟弟昱王城府深得多、也有作为得多了。若是这样,咱们跟魏连江联手或许就是下策。”   陈天河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他见向南霄沉默不语,问道:“总舵主是什么想法?”   向南霄微喟道:“只是我父亲与魏连江交情甚好,这么做总令我于心不安。”   陈天河和沈瀚亭对视了一眼,陈天河缓声道:“总舵主,成大事不可拘小节。你身负大任,万不可只顾交情而误了大事。”   向南霄轻轻摆了摆手:“我知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   云小鱼单独住在明台寺的一个小院里。   这院子原本是供游僧和香客借宿的地方,所以比向南霄等人的房间简陋。因为云小鱼还在服罪,陈天河不许她在他们讨论事情时旁听,所以便把她自己安排在了这里。阮青衣则跟向南霄他们住在主院,就在沈瀚亭的隔壁。   云小鱼却觉得自己住的这个小院很好,虽然简陋了些,却打扫得很干净。四下无人,推开窗外面就是青山绿水、白云飞鸟,有种极简的舒心感。   向南霄和陈天河自然不会去看望她,而沈瀚亭除了整日商议要事,其它时间也都被阮青衣占了,因此云小鱼反而落得一身自在,每日里爬爬山、摘摘花、喂喂小动物,自己跟自己玩,过得倒是满惬意。   只不过每到夜晚,当她自己一个人躺在简陋的房中时,就会忍不住地思绪暗涌、辗转难眠。   她想去皇城,想去找袁长志,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想知道他是否想念她。   她不是没有想过溜走,她甚至想过周密地策划一个逃跑方案:现在群真会忙于跟北陵朝廷谈判,就算她真的跑了,也没人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大动干戈地去找她。   可是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于锦堂,然后就不能不把逃跑的念头压抑下去。他是为了她才领的军令状,她不能把自己擅自逃跑所可能带来的后果,都不管不顾地让他来替自己承担。   每次她想到这里,这一晚的辗转反侧就又变成了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的臆想,所有的计划和念头只能不了了之,最终变成她梦里的一个期盼。   她在心中暗暗祈盼于锦堂能带着图纸平安归来,等到那时她就真的可以认真地考虑离开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明台除夕   圣祖562年的春节来得早,向南霄等人到了明台寺后没过几天,就是除夕了。   夜昱说他身体不适改日再谈之后的第二天,他的病情却忽然恶化,每日狂咳不止,到后来大口大口地吐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夜昱身边的人给向南霄等人的说法是昱王身体欠佳,想挽留他们多住几日,待身体好转后再谈。   可眼见除夕就要到了,夜昱作为一国之君却不声不响地静卧在明台寺,既不提回去的事,也不提谈判的事,接连数日拒不见人,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他的身体不行了。   陈天河早就知道夜昱病入膏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变得命在旦夕。   而没想到此事的不止是陈天河,跟着夜昱一起来到明台寺的北陵内阁大学士徐志鸿此刻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夜昱能否撑过这个月底都已说不好,倘若他真的驾崩在了明台寺,那这消息绝对不能传回皇城。   他们远离皇城且现在手中无兵,禁军都在皇城内几个大将的调派之中,若有人想趁机作乱犯上,则局势难以控制。万全之计就是把天子驾崩的消息按下不发,立即让燳亲王继位,等回到皇城后再昭告天下。   可是燳亲王这幅疯疯癫癫的样子,他的王位能坐稳么?   徐志鸿一想到这件事就愁眉不展、忧心忡忡,但他也知道现在已顾不上这许多 — 让燳亲王继位无论如何是名正言顺的。……还有群真会,如果他们知道继位的是疯疯癫癫的燳亲王,会作何打算?是否会立刻联手起义军对抗朝廷,打算跟起义军一起平分天下?……这些都是让徐志鸿坐立不安的事,他不得不同时小心防范两边,生怕一丝大意便会让局势变得难以挽回。   在陈天河看来,夜昱命悬一线、远离皇城,而且没有带兵,这简直是个控制北陵朝廷的绝好机会。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向南霄之后,向南霄起初有些吃惊:“你的意思是控制住燳亲王?”   陈天河道:“不错,他们一定会扶正燳亲王,按下昱王驾崩的消息不发。那时谁控制住燳亲王,就等于控制住了北陵朝廷,挟天子以令诸侯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向南霄眼中浮现出一丝疑虑:“可谁也不知道那燳亲王是否确有疯症。若他是装疯,则此人城府颇深,只怕在朝中早有安排,那时该怎么办?”   陈天河答道:“我有一计可试探出他是不是装疯。咱们派人暗中给魏连江散播消息,说总舵主要跟朝廷联手,我猜以魏连江的性格绝不会立刻与咱们反目为仇,而是会派说客来说服咱们不要与朝廷联手。如果夜燳知道此事后毫无反应,则说明他是真疯;如果他有所动作,则说明他是装的。”   陈天河见向南霄面沉如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前日我已派沈瀚亭回凌云寨调兵前来,到时见机行事。”   向南霄此时方才颔首道:“那便按照陈长老说的做吧。”   ——————   今日便是除夕了。   云小鱼还从来过过这么冷清的除夕。   早上她一睁开眼,整个明台寺一片寂静,不仅没有一丝节日的喜庆,就连寺院中的人都比平时少了许多。   佛堂上古佛青灯、香烟袅袅,就好像今日和一年中的任何一天一样,没有任何特别。   几日前沈瀚亭临时赶回了凌云寨,阮青衣也跟着回去了。云小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能感觉到沈瀚亭要办的事甚是急迫。   明台寺的空气中凝结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沉闷,似乎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什么,而这种等待的焦虑完全掩盖了节日的喜庆,以至于已经没人关心到底今天是不是除夕了。   清晨吃完早饭后,云小鱼照例自己去山中散步。   她顺着山间小路拾阶而上,一路摘了些软梗的长叶草,装在篮里带了回来,打算用这些草梗编几个花篮。   她坐在房中编了整整一上午,终于编好了两个精致的小花篮,自己很是心满意足,又放了些素净淡雅的干花干草进去,把两只花篮精心妆点了一番,打算挂到屋外的门上。   谁知她刚推开门,就看见有个人坐在门阶上,正望着远处蓬山间的云雾出神。   云小鱼起初吓了一跳,随即快速打量了那人两眼,见他锦衣华服,只看侧脸的话眉眼间透着一股不凡的气质,只是肤色惨白,像是久不出户,没有什么血色。   云小鱼试探着问道:“请问你是……?”   那人听见,转头看了看云小鱼。他这一转脸云小鱼才看清他的长相:容貌俊秀,双眸清亮似水,只是神色略有淡淡的忧郁。   那人不答话,反问道:“你是谁?”   云小鱼答道:“我是跟向总舵主一块的。”   那人“哦”了一声,接着好似并不想再跟云小鱼说话了,转回头继续眺望远处群山。   云小鱼见他像有心事,本不想再追问,可他这样坐在自己的门口,出出进进不方便不说,重要的是不知他是谁、有何用意,让人怪不踏实的,只好又问道:“你住在哪里?”   那人这次连头也没回:“你住在哪里?”   云小鱼微微一怔,答道:“我就住在这里。”   那人不再说话。   云小鱼只好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再次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下云小鱼真觉得他有些怪了,但她犹豫了半晌,还是老实答道:“我叫云小鱼。”   那人又不吭声了。   云小鱼实在不知道再该说什么了,但她见这人又不像歹人,略一思索后,她转身回到房间里,拿着剩下的长叶草出来,找了块垫子垫在地上,在台阶上坐下,不声不响地编起了花篮。她想着等一会儿这人坐够了,大概自己就走了。   谁知等她手里第三个花篮都编完了,这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屋外很冷,云小鱼冻得手都僵了,她把花篮拴在身旁的门柱上,往手中哈了几口气,使劲地搓着双手,又瞟了一眼这人,见他还没有走的意思,心想:“他如果还不走,我只能跟他直说,请他走了。”   谁知这次还没等她开口,那人忽然先开口说道:“我饿了。”他扭头看向她,问道:“你有没有吃的?”   云小鱼愣了愣:“我也是借住在这里,到了饭点才有饭吃。但我有些野果,你想吃的话我拿给你。”   那人好似忽然生气了,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说饿了,你就给我吃野果?野果怎么能吃得饱?”   云小鱼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盯着他:“那你想吃什么?”   那人像个孩子似的跺脚道:“我要吃绿豆糕!”   云小鱼见他喜怒无常、疯疯癫癫,心中暗想:“他看来脑子不大好使,我说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可他是从哪里来的,该不是谁家跑丢的?”想到这里,她暗自替他的家人担心起来,“大过年的,他下落不明,他家里人这年只怕也没法过了。”   她于是问那人道:“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送你回家。”   那人微微一怔,好似忽然又不生气了,似笑非笑看着她问道:“我说我要吃绿豆糕,你送我回家做什么?”   云小鱼暗自叹了口气,说道:“我这里并没有绿豆糕,但等你见到你家人,他们一定会想办法买给你的。”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你真有趣!”他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停都停不下来似的。   云小鱼柳眉微蹙,静静瞧着他,半晌说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是除夕,除夕是要跟家里人一起过的。你这么跑出来,家里人该多担心你,你知道么?”   那人收敛笑容,瞧着云小鱼半天不语,忽道:“我知道哪里有卖绿豆糕的,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云小鱼摇头道:“我不去,你也不该去,你应该回家。”   那人立刻满脸不高兴,使劲跺脚道:“你不去,我就把你这里的东西都砸光!”他忽然站起身来,伸手就去扒拉身边桌子上放的碗,云小鱼急忙去拦,却没有拦住,转眼那几个碗尽数都被他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那人抚掌大笑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云小鱼正想说他,但转念一想这是个傻子,说他也没用,只好不说话,弯腰收拾起地上的碎片来。那人见云小鱼不吭声,他倒生起气来:“你不去,我就继续砸!”一个飞身蹿进了屋里。   云小鱼急忙跟着追进去,谁知里面已经霹雳哐啷一阵响,那人把满桌子的茶具都摔在了地上。   这回可把云小鱼气着了,拽住那人训斥道:“不要闹!”   谁想他力大无比,轻轻一抬手就把云小鱼推开了,举起房里的一个花瓶又砸在了地上。云小鱼眼见一眨眼的功夫,屋里遍地狼藉,气得她说不出话来。   那人瞧着她问道:“你跟不跟我走?”   “你先把这里收拾干净了!”   ”我若把这里收拾干净了,你就跟我走么?”   “对,你不收拾我就不走。”   那人立刻高兴起来,说道:“走吧!”他拉起云小鱼就往屋外跑,跑到院门口时,他对站在门口的两人嚷道:“去把屋里收拾干净!”   云小鱼还没来得及细看院门口的两人是谁,就被那人拽着往山下走去。   云小鱼想挣开他的手,但根本挣不开,只能急问道:“你带我去哪里?”   那人欢天喜地地喊道:“去看灯,吃绿豆糕!”   云小鱼无奈道:“这样跑下去咱们两个都会迷路的!”   那人道:“你怎么跟我弟弟一样啰嗦?”   云小鱼一听,忙问道:“你弟弟是谁,在哪里?”   那人忽然沉默了,他停下脚步,回身对云小鱼道:“爱吃绿豆糕的是我弟弟,我买绿豆糕就是给他吃。”   云小鱼听他说话好像忽然正常了,就问:“你弟弟现在在哪里?”   那人的眼神瞬间有些暗淡,半天才道:“他病了。”   云小鱼见他神色黯然不像说谎,就问:“他病得很重么?”   “……很重。”   “那你知道哪里有卖绿豆糕的么?”   “我当然知道,山下有个小镇,镇上有,我买过。”   云小鱼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有条有理,好像忽然之间又不傻了,这让她一时有些糊涂,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   那人却不再说话,径直往山下走去,云小鱼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悲伤的情绪,这让她更加不放心,踌躇了片刻后,她还是追了上去。   云小鱼追到他身边跟他并排走了一阵子,问道:“你让我跟你去买绿豆糕,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不然如果你走丢了,我怎么找你呢?”   那人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叫夜燳。”   云小鱼隐约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第一百五十章 石\\仙镇上   除夕夜,蓬山脚下的石\仙镇。   冬天昼短夜长,还不到申时天就已经全黑了,然而此时的石\仙镇上却灯火通明、张灯结彩,鞭炮声四起,满是浓郁的过节气氛。   云小鱼和夜燳走在石\仙镇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这条街自南向北两侧尽是各式各样卖年货的摊位,有卖糖人的,卖年画的,还有卖各种小食的.   路上行人摩肩接踵,熟人见面互相拜年贺喜,整条街人声鼎沸,熙来攘往。   云小鱼被杂耍、猜谜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灯深深吸引,直看得眼花缭乱,心情也不知不觉明朗起来。   唯一的问题就是夜燳颇让人操心,他经常会毫无预兆地忽然大喊大叫,把周围人吓一大跳,或者看上喜欢的东西伸手就拿,拿了就走,也不付钱。   云小鱼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付钱,并不停地嘱咐他不要喊叫。   虽然带着夜燳就像带个孩子,云小鱼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馨的热闹了。   这样溜溜达达地边走边看,边看边吃,让她暂时忘记了心中的很多烦恼。   夜燳看上去也比早晨时高兴了不少,他两手抓满吃的,有时手里的刚咬了一口,又看见别的喜欢的,就把手上的一丢,又去拿新的。   云小鱼觉得浪费,叫他不要丢,但夜燳哪里听得进去,云小鱼只好把他丢的都捡起来,把脏的地方掰掉,用手绢包起来留着。   这样吃吃逛逛,转眼就快到午夜了,辞旧迎新之际,街上更是热闹非凡。只听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踩高跷的、舞狮的、杂技的,让人目不暇接。   云小鱼这时却开始担心如何回明台寺,她看了看夜燳,他看舞狮正看得兴高采烈。云小鱼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道:“咱们得回去了,你家在哪里?”   夜燳却似没听见,还在手舞足蹈。云小鱼只好使劲拍了他后背一下,大声道:“回家了!听见没?”   夜燳“啊哟”一声,大叫道:“你拍我干嘛?我不回去,我要看花灯猜谜语!”说完也不理云小鱼,径直跑到一个猜灯谜的摊子边,云小鱼只好追上去。   那摊主此时正对着人群大声招呼道:“各位瞧一瞧,看一看!十文钱猜谜,连续猜中三次的有大奖!”   有人问道:“老板,大奖怎么个中法?”   那摊主道:“想猜谜的先出十文钱选个花灯猜谜,连续猜中三次者把名字写在竹签上,放在这个方木盒子里,等盒里凑够十人的名字了,就开始抽签,被抽中名字的人有大奖!这大奖大伙儿可看清楚了……”他说着拿出个首饰盒来,盒口冲外对着人群打了开来,里面放着一只玉簪。   云小鱼看见那玉簪,心中微微一动:玉簪本身并不是什么上好的玉,但簪尾雕刻的花样却与自己那只桃花簪甚是相似。   那日搬回天罡堂后她就发现头上的桃花簪不见了,她急得立刻跑回地煞堂找,可是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为此一直很是失落和自责。   摊主把盒中的玉簪伸到人群跟前晃了一圈,高声道:“桃花玉簪,上好的玉石,各位姑娘小姐抽中了拿回去戴上,新年新气象!各位兄弟爷们抽中了回去送媳妇、家人,保你新年家中太平、和和美美!”   人群中立刻有人发出笑声,摊主把玉簪盒子一盖,放回怀中,端起个小铜盆喊道:“十文,十文,想猜谜抽奖的来,十文钱猜一次!”   云小鱼一直盯着那只桃花玉簪出神,这时那摊主已经把铜盆递到她面前,笑问道:“姑娘,不来试试手气?”   云小鱼这才缓过神来,她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刚想说“不用了”,却听当啷一声,是夜燳丢了十文钱进去。   云小鱼好奇地瞧了瞧夜燳,夜燳却忽然对云小鱼道:“我想吃糖人儿,还想吃绿豆糕。”   云小鱼微微一怔:“现在么?”   夜燳点了点头。   云小鱼四处看了看,见不远处确实有个卖糖人儿的,街口还有个卖绿豆糕的,只是稍微有点距离。她担心地看了看夜燳,嘱咐道:“那你不要四处乱走,就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好。”   云小鱼来到卖糖人儿的摊位上,挑了一番之后看中一个猴子糖人儿,猜夜燳会喜欢,就买了下来,然后又走到街口,买了一包刚做好的绿豆糕。   她担心夜燳不听话四处乱跑,于是付了钱之后紧忙往回赶,等她回到灯谜摊上的时候,发现夜燳虽然还在,但他四周却围了很多人,而夜燳正在跟谁争辩什么。   云小鱼急忙拨开人群,来到夜燳身边,见他正指着摊主嚷道:“你不讲道理,别人猜中了你就让他们抽奖,为何我猜中了却不让我抽奖?”   云小鱼听罢深感意外,她没想到自己买东西这么会儿的功夫,夜燳竟然连续猜中了三次。   云小鱼问夜燳:“发生什么事了?”   夜燳一见云小鱼,立刻吵闹道:“我想要那个玉簪子!可他不给我抽奖!”   这时周围人都看出夜燳脑子不太正常,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掩口轻笑、窃窃私语,云小鱼见他们笑话夜燳,心中立时有些不高兴,反而鼓励他道:“你既然喜欢,咱们就试试手气。”   夜燳粲然一笑道:“好!”就要把写着自己名字的竹签丢到那个方木盒子里,那摊主却把盒口捂住了:“你不能抽。”   云小鱼问道:“为什么他不能抽,他不是猜中了三次么?”   摊主扫了夜燳一眼:“他是傻子,赢个花灯行了,我送他个花灯,单单这灯钱都不止十文了。”   云小鱼听得气不打一处来,问道:“谁说他是傻子?你说他傻,他却连续三次猜中灯谜,那没猜中的人不是更傻?你的意思是说别人都是大傻子了?”   摊主被云小鱼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道:“他就算不是傻子也是个疯子,疯子就不能抽奖,走走走!”   云小鱼气道:“你怎么不讲道理,我们按规矩赢奖,你就该给!”   人群里也有人开口道:“老板,你这样就不对了。”另外却有一人道:“那傻子走狗屎运,把大奖都赢走了,咱们还玩儿什么,让他走!”   云小鱼气得正要指责第二个说话的人,却被夜燳拽住了,夜燳问那摊主:“你可认识我是谁?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那摊主冷笑道:“怎么地,威胁我?你家老爷子还能是皇上?我还就告诉你,你爱叫什么叫什么,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都赶紧给我走人!”   夜燳听罢点了点头:“不认识就好。”说完抬手一扔,就把写着自己名字的竹签丢进了木盒子里,伸手一顿胡扒拉,那根竹签立刻跟其他竹签混在一起,根本区分不出来哪根是他的了。   那摊主顿时愣住了,现在他不但挑不出来夜燳的签,想重来一次也不行,因为其他人不答应,这下可气得他捶胸顿足。   人群中有几个膀大腰圆的虬髯壮汉看见,抚掌大笑道:“老板,你几番都输了,这次再抽中人家,乖乖把奖品奉上吧。否则你就是不守信用,以后就别在咱们□□镇上混了!”   那摊主见这几人不好惹,只好铁青着脸继续抽奖,结果这一轮又抽中了夜燳,灯谜也被他猜中,那只桃花玉簪最后还是被他赢走了。   等人群散去,夜燳把首饰盒打开,拿出桃花玉簪给云小鱼别在了头上。   云小鱼又惊又喜,问道:“你怎么这么厉害,那些灯谜全让你猜中了!”   夜燳却不答话,伸手道:“糖人儿呢?绿豆糕呢?”   云小鱼这才想起来,把猴子糖人儿递给他,又让他自己拎着绿豆糕。   夜燳拿过糖人儿咬了一口,忽然说道:“我累了。”   云小鱼道:“那咱们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两人在镇口的山坡上找到间破庙,云小鱼在庙里生了堆火,和夜燳坐在火边暖身子。   夜燳吃糖人儿吃得欢天喜地,云小鱼看他吃了一会儿,说道:“现在天晚了,回去山路危险,今晚在这里睡一晚,明早再走吧。”   夜燳吃得不管不顾,也不回答。   云小鱼瞧着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道:“是不是长得帅的人都是你这个模样,你长得跟我们总舵主倒真像。”夜燳听了这话,微微有些发怔,紧接着忽然就把糖人儿丢到了火里。   云小鱼忙道:“怎么扔了?”   “不想吃了。”   云小鱼觉得可惜,却也没再说什么。   夜燳双臂抱住膝盖,瞧着云小鱼,一本正经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我告诉你。”不等云小鱼问,他继续说道:“我是皇上。”   云小鱼听得一愣,夜燳又道:“我是皇上,我的哥哥弟弟都是皇上。昱儿是皇上,我的哥哥也是皇上。”听到这里云小鱼立刻意识到他又在说疯话了,亏得她刚才还差点信了,她用棍子拨了拨火,没有接话。   夜燳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云小鱼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问道:“你还有个哥哥,你哥哥是谁?”   夜燳答道:“我哥哥是你们总舵主。”   云小鱼顿时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她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但不知怎么内心却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她瞧着夜燳,他正在认认真真地抠着自己的手指,云小鱼瞬间又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很可笑:她确实从第一眼就觉得夜燳长得很像向南霄,但如果仅因为这个原因就说他俩是兄弟,那就太荒谬了,毕竟这世上长得像的人也不在少数。   夜燳仔细地抠完手指,说道:“我想吃绿豆糕。”   “不是就在你身边?吃吧。”   “不行,那是留给昱儿的。”   “吃完我再去买,你吃吧。”   夜燳伸出手掌划拉地上的土,不吭声,也没有去动那份绿豆糕,半天忽然道:“我说的话你不信,你要吃大苦头的。”   “我会吃什么苦头?”   夜燳扫了云小鱼一眼,慢吞吞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除非你把前世欠的债还完,否则这一辈子都会不得所爱。”   云小鱼听他说话虚无缥缈,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前世今生?”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前世今生。”   “我们?”   夜燳却没再吭声。   云小鱼望着他,忽然觉得此时的夜燳有些异于平常: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超然世外的淡然,眼神中却流露出一股无可奈何又难以言喻的惆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初起疑心   已过子时。山间寂静无声,只有火堆烧得啪啪的声响。   云小鱼昏昏欲睡,但因为不放心夜燳,怕他在她睡着后乱跑,所以睡得并不踏实。   到了后半夜,她实在困得扛不住,见夜燳呼呼大睡一时半会儿应该醒不了,便攥住他的衣角,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云小鱼醒来时,却躺在明台寺的房中,窗外漫天晚霞,把桌椅、墙壁映得一片殷红,如梦似幻,亦真亦假。   她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怎会回到明台寺的,难道之前都是做梦?   云小鱼走出房间,门外寒气逼人,冻得她赶紧跑回屋里套上外衣,才又走了出去。一个小沙弥正在院中扫雪,云小鱼问道:“小师傅,请问今天初几了?”小沙弥答道:“初二了。”   云小鱼顿时愣住了:怎么自己竟然睡了整整两天?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好再问道:“请问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知道么?”   那小沙弥神色诧异,摸了摸自己冻得发亮的脑袋:“我不清楚,施主自己不知道自己何时回来的么?”   云小鱼只好对他道了声谢,转身回到房中,缓缓在床边坐了下来。她仔细地回想除夕那日发生的事,越想越是不解,甚至怀疑是否从她在门阶上看见夜燳那一刻开始就是自己在做梦。   落日很快沉入山后,浓墨般的暮色笼罩上来,寺院里很快变得漆黑一片。   四下里静悄悄的,院中扫雪的小沙弥已经走了,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忽然在云小鱼的心里弥漫开来。   她忽然觉得既冷又不安,但却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向南霄和陈天河自然不可能,沈瀚亭也不在 — 也或许他们现在都不在,明台寺里只有她自己。   想到这里,云小鱼像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逃进了被窝里,把全身都紧紧裹了起来,连脑袋都蒙住了。但即便如此,巨大的孤独感却更加喧嚣,在这寒冷而寂静的冬夜里,就快要把她吞没了。   ———————   大年初一,明台寺。   魏连江果然如陈天河所说,派人来明台寺劝说向南霄不要与北陵朝廷联手,他派来的人姓姜名凉,字少寒。   这个姜凉是魏连江几大得力幕僚之一,强闻博识,头脑清晰,遇事果断机敏,还有一副伶牙俐齿,是褚兰舟口中所说的北陵起义军里“少数几个凤毛麟角的能人志士”之一。   魏连江会派姜凉前来做说客,显然对向南霄的态度甚为在意。他将宝押在姜凉身上,希望姜凉能够说服向南霄与他联手,共同对抗北陵朝廷。   而这个姜凉也的确非同一般,他在向南霄房中呆了不过半日,向南霄就已经对与北陵朝廷联手之事变得不甚坚决了。   姜凉第一次见向南霄,几句话之间就摸清了向南霄重道义而轻大局的脾气秉性,他抓住这点不放,句句说到向南霄的心里。   此人察言观色、工于心计的本事着实在陈天河意料之外,陈天河暗叹姜凉是个人才,只可惜不能为群真会所用。   但他心知此人对向南霄说的话虽然全都在情在理,却并非真的为群真会着想。大家各为其主,权衡的是最切实的利弊,与魏连江联手对群真会而言,终究是弊大利小,因此陈天河多次在旁暗示向南霄不可轻易答应姜凉,但等到晚饭时,向南霄已经倾向于姜凉这一边。   酒席上姜凉频频给向南霄敬酒,向南霄也欣然接受,陈天河在一旁却面沉似水,暗中思考拖延向南霄答应姜凉的办法。   酒过三巡,姜凉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对向南霄说道:“话已至此,魏将军最后叫我给总舵主带句话:即日起我便留在群真会任凭总舵主调遣,他日起义军若不兑现承诺,要杀要剐,我姜凉任凭总舵主处置!”   向南霄一听这是要把他自己押在群真会做人质,若说其他人倒还罢了,魏连江竟然舍得把姜凉留下,这算是相当有诚意了。   他思忖了片刻,最终也起身举杯道:“魏将军诚心实意,我自然领情,那……”   陈天河眼见向南霄要应允,急忙拦道:“总舵主……”   陈天河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忽听“咣当”一声巨响,竟是门让人一脚踹开了,只见夜燳一身玄色龙袍,腰别一把宝剑站在门口。   陈天河立刻挡在向南霄身前问道:“燳亲王,你这是何意?”   夜燳却不瞧他,径直走到姜凉身前说道:“向总舵主早已答应跟我北陵联手,你在这里白费什么功夫?”   姜凉听人叫他燳亲王,已然心知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他只当这疯王爷一时疯症犯了,面不改色道:“我刚才听到的却并非如此,与谁联手,我想向总舵主心中自有评判。”   夜燳冷笑道:“向总舵主当然自有评判,他的评判就是跟我北陵联手!”他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忽然拔出腰间长剑,一剑刺入姜凉胸口,竟然转眼就把姜凉给杀了。   姜凉带着最后震惊的神情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夜燳把长剑上的血迹在姜凉身上抹了几下,吩咐门口的北陵大内侍卫道:“跟他来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跑,全部处死!”   大内侍卫迅速领命离去。   夜燳还剑入鞘,走到向南霄跟前,他停下脚步望着向南霄,眼神甚是复杂,最后说道:“……你不该听那姜凉的。”   他说完要往出走,却被陈天河一手拦下。   陈天河直视夜燳道:“燳亲王,你这是逼咱们跟你联手了?”   夜燳道:“不错,我正是此意。”说完这句,他伸手挡开陈天河,目不斜视地走出门去。   向南霄神色略带诧异,他目视夜燳走远,对陈天河道:“你和沈左堂说的不错,他果然不是疯子。”   陈天河沉声道:“他非但不是疯子,而且很聪明。现在姜凉死在了这里,活口一个没留。我若猜的不错,夜燳很快便会将姜凉在与咱们谈判时被杀的消息散布给魏连江,魏连江一定认为是你杀了姜凉,咱们便再无选择的余地,只能跟北陵朝廷联手 — 这就是夜燳的目的。”   向南霄走到窗边。夜已深,一轮圆月高悬夜空,月光洒满寺院,院中一片朦胧的银色。他望着这轮圆月,眉头紧蹙道:“……此人城府颇深,只怕将来不好对付。”   ———————   东陵皇宫,苍涟的寝宫 丽昆殿内。   龙床锦被,珠帘半掩,熏笼中檀香袅袅,窗子微开半扇,窗外林风淅淅。   塔儿云鬓轻散,娇艳如花,肤如凝脂,玉手托腮轻倚在枕上,美得像一幅画。   苍涟就躺在这样一个美人身旁,他也好似正在看她,但眼神却像穿过她在看别的什么,神情若有所思。而塔儿伸着纤纤玉手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他的头发,眼里和他一样装满了心事。   苍涟忽然坐起身来,下床自己拿了件衣服围住身子。门口宦官听见响动,立刻走进丽昆殿,迎上前问道:“陛下要更衣么?”   苍涟“嗯”了一声,随后道:“叫国师来。”   宦官一怔:“叫到这里来?”   “嗯,叫他马上来。”   宦官应道:“是。”碎步退了出去。   片刻几名侍女进来,拿着龙袍给苍涟更衣。   塔儿听见苍涟叫东魂来丽昆殿,神色立刻微变,坐起身来问道:“陛下,你让国师大人来寝宫?”   苍涟举着手臂让侍女系腰带,头也不抬地问道:“怎么,你觉得不行么?”   塔儿的脸上忽然飞起一抹绯红,刚才她还并不在意自己衣不遮体,此刻却好像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悄悄缩进被里,伸手去够衣服,想要穿上。苍涟余光看见塔儿的举动,并未言语。   等他穿戴完了,宦官正好来报:“国师大人来了。”   苍涟坐到御案后,说道:“宣他进来。”   官宦躬身退出,片刻后,身着绛红色金丝镶边长袍的东魂就走了进来。   塔儿看见东魂,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她此刻就在离他不到十几尺的地方,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她和那张宽大的龙床。她用被子紧捂着身体,窘得面红耳赤,却忍不住痴痴地望着他。   然而东魂却好像没看见她一样,他走到苍涟跟前附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苍涟抬手示意东魂起来:“寡人叫你来,是有一事想不明白,要问问你。”他叫宦官搬来一把椅子给东魂坐下,然后拿起桌上的琉璃茶碗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我听说,你在寻找四海万神图的下落?”   东魂眼中瞬间一道寒光闪过,答道:“……是。”   “据说这张图非凡间之物,得此图者可尽得天下。……你查了这么久,这话可是真的?”   东魂顿了顿,答道:“是。”   苍涟点了点头,用碗盖轻撇了撇浮在茶水上的嫩叶,问道:“仅凭一张图,如何得天下?”   “此图其实是张天上的兵符,据说可调遣天兵天将。”   苍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哦?此话当真?”   “确实不假。”   苍涟面色微动,沉默片刻后问道:“这图谁都用得么?”   “据臣所知是用得的。但此图似乎是认主人的,若使用不当,反会自伤其身。这背后玄妙,臣还在调查之中。”   苍涟刚才眼神中的诧异之色逐渐消散,面色也变得缓和起来,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琉璃茶碗的边缘,好像甚是喜欢这茶碗似的。   过了许久,他忽然轻叹了一声,温言对东魂道:“你花这么大心思查找此图的下落和秘密,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你早说的话,我还可以帮你。”   他身旁的塔儿听见这话,心里“咯噔”一声,登时浑身冰凉。她了解苍涟,当他温言细语时却正是他怀有敌意的时候,他态度越温和,心就越冷漠。   塔儿了解苍涟,东魂何尝不更加了解苍涟?他听了苍涟这句话后沉默不语,因为他知道根本无法回答。而苍涟似乎也并不想听他的回答,只是忽然缓声道:“寡人累了,你回去吧。”   东魂起身离开,逐渐远去的背影挺拔如松,却显得很孤独。   塔儿倍感焦虑,她看出苍涟已经对东魂心生怀疑,这种疑心一旦产生便再难消去,可是塔儿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世上没有人比东魂对苍涟更加忠心耿耿。   塔儿望着苍涟,他似乎真的很累,臂肘支着御案,手指撑头,正在闭目养神。塔儿是怕他的,可是此刻对东魂的担心让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轻唤道:“……陛下……”   苍涟没有睁眼,也没有应声。   塔儿颤声道:“国师大人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并非想欺瞒陛下……”   苍涟慢慢睁开了眼,他既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看塔儿,只是缓声道:“……你躺在寡人的床上,却在担心别的男人?”   塔儿浑身轻抖,说不出话来。苍涟却好似并没有生气,只是面有疲惫:“只可惜他的心里并没有你,否则也不会把你送给寡人。”   塔儿的脸色瞬间发白,眼中像是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苍涟却连看都没有看塔儿一眼,起身往丽昆殿外走去:“你若想,我可以把你再赐给东魂,但你一定会自讨没趣。”这句话说完,苍涟的人已经走出殿外,只留下了冰冷的声音。   塔儿眼中那层水雾化成了一滴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静静地流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正面交锋   太和殿巨大的朱红色殿门敞开着,苍涟站在殿门前向外眺望。夜色隐去星辰消失,东方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天马上要亮了。   宦官上前小心地询问道:“陛下,你一夜没睡,回寝宫休息会吧。”   苍涟摆手道:“寡人睡不着。现在几时了?”   “卯时了。”   苍涟微微颔首:“宣李仕明和袁长志,让李仕明先进来。”   过不多时,李仕明走进太和殿,给苍涟俯首行礼。苍涟坐在御案后,让他坐下,自己却若有所思。   他一夜未眠,面容略显疲惫,但眼神依然深邃犀利,他瞧了李仕明半晌,问道:“如果我说国师意欲谋反,你怎么看?”   李仕明微微一惊,急忙起身道:“陛下!”   苍涟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李仕明坐下:“我是说如果。”   李仕明重新坐下,沉思了片刻说道:“陛下这么说必然事出有因,臣不知原委,不敢妄加评论。但臣有一言,斗胆请陛下纳谏。”   “你说。”   李仕明起身对苍涟行礼道:“从圣祖556年灵州民间动乱至今,朝廷镇压起义、平定暴动、驱逐群真会,国师大人为让陛下坐稳江山,其功不可没。这期间他鼓励推行新法,救百姓于水火,也是为了让陛下无后顾之忧。臣虽不知陛下方才所言背后原因,但臣可断定国师大人绝无作乱犯上之心,更不会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苍涟听完眼帘微垂,双唇紧闭不发一言。李仕明垂手立于殿上,太和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半晌,苍涟忽道:“你下去吧。”   等李仕明退出殿外,苍涟唤来宦官问道:“袁长志来了么?”   宦官答道:“正在外面侯着。”   “宣他上来。”   片刻后袁长志大步踏入太和殿,苍涟这次并未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问袁长志道:“你在军中与东魂相处甚久,可曾见过他有结党营私、拥兵自重的事?”   袁长志一怔,随即行礼道:“回陛下,臣不曾见过。”   “他可曾许诺过你功名富贵?”   袁长志更加意外了:“这更不曾有过。”   苍涟目视袁长志:“我若告诉你他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你怎么说?”   袁长志顿时愣住了,“这……”   “怎么,你早在意料之中?”   袁长志急忙摆手道:“不,这些年来我随国师大人南征北战,说他用兵偶尔擅行不顾,倒还有可能,那多半也是因为他想法独特,对局势洞若观火,而且善于攻击敌方以不备。但若说他结党营私意欲谋反,那我绝不相信。国师大人为人磊落,对朝廷忠心耿耿,对陛下也是绝无二心。”   苍涟听罢阖上双眼,长长叹了口气,轻声道:“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   窗外寒风凛冽,快到午夜时风停了,眼见冬天已快过去,天上却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听雨斋中火烧得很旺,因此房里甚是暖和。李仕明坐在桌前举杯独酌,桌上摆着几个小菜,他正在等袁长志,今晚两人约好一起喝酒。   没过一会儿袁长志就来了,他头上和肩膀上落满了雪,先在门口跺了跺脚,又掸掉身上的雪花才走进屋来。   淮胜正在屋里热酒,见袁长志进来,急忙起身接过袁长志的外衣,招呼道:“袁将军,外边冷吧?”   袁长志搓了搓手道:“冷!”他在李仕明身边坐了下来,淮胜给他摆上酒杯碗筷,他先倒了杯酒喝了,又斟满了一杯,然后问李仕明道:“今天在太和殿,陛下问你关于国师大人的事没有?”   李仕明颔首道:“问了。”   “不知他做错了什么事,竟让陛下疑心他要谋反。”   李仕明缓声道:“多半是因为四海万神图的事。”   “哦?这怎么至于?”   “古往今来但凡是君王,猜忌之心都重。西陵的开国大将军耿青被打入冤狱,东陵前朝的镇国大将军季怀礼被诛杀满门,这些都是血淋淋的例子。”李仕明神情露出一丝惋惜,不禁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袁长志攥着酒杯,神色凝重道:“国师大人绝无叛乱之心,还望陛下切莫做自伤元气的事。”   李仕明道:“我想陛下现在只是怀疑,今日叫你我前去也只是试探。我也相信国师大人并无作乱犯上之意,但陛下显然并不这么想。国师大人身怀异能,在军中一呼百应,在朝中也近乎一手遮天,就算他再忠心不二,陛下也不可能毫不在意。四海万神图只不过是个□□,没有四海万神图,也有其他事。”他叹了一声,“我猜国师大人自己也心知这是免不了的。”   袁长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神色似无限感慨,他将空酒杯放在桌上,微喟道:“他心知免不了,却只能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因为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也因为这条路没有后退的余地。”   李仕明拿起酒壶给袁长志斟满,说道:“人在那个位置上,就身负不可推卸的责任。底下的人往上看觉得风光无限,却不知道高处不胜寒,有多少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这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   袁长志点了点头,他手握酒杯却没有喝,沉默半晌后,对李仕明道:“说到身居高位……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他停顿片刻,好像在想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说道:“自从你跟我说完小鱼的事,我一直试图回想起我跟她之间的事,怎奈始终记不大起来。但这些年她是为了我才吃了许多的苦,我们既是夫妻,我便要给她个交代。我曾找过国师大人询问当年小鱼被落毒之事,他劝我不要再提往事,做个好官,从今以后加倍补偿小鱼,好好待她。我也想过或许这是个办法,如今我也算高官厚禄,等把她接回来,给她富足的生活,跟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相比之下,若一味追究过去,只怕还要让她吃更多的苦。”   说到这里,袁长志却面露失落,长叹一声继续说道:“这方法听上去确实不错,但我却过不了我心里这关。小鱼如今下落不明,我无法把她的生死交给几个大内侍卫,自己什么都不做只在这里坐等消息,我怎么都要去把她找回来才能安心。但若我决心去找她,等找到她之后,又何必非得回到这是非纷扰的东陵皇宫里来?我亏欠她的太多,所以我想跟陛下奏请,辞去将军职务,东海侯的封号不要也罢,我想去找她。”   李仕明手微微一抖,酒杯里的酒险些洒了出来:“你想辞去将军职务?”   “不错,我已经想好,我定能把她从群真会救出来,到时带着她浪迹天涯,找个世外桃源安家,跟她好好过日子。如此才能弥补我对她的亏欠,让我心里不至于太过愧疚。”   李仕明双手紧握杯子,沉默不语。袁长志继续道:“我虽然要走,但会把手中的事情交代好再走。另外我记得你曾说过国师大人以救回小鱼为条件,想要你手里的四海万神图,我若就此带走小鱼再不回来,那图纸你打算怎么办?”   李仕明眼神有些迷蒙,心不在焉道:“此事再看。”   袁长志点了点头,正待再说话,忽然”哐啷“一声巨响,一个黑衣蒙面人破门而入。他身材颀长,目若寒星,站在门内扫视了屋里三人一圈,沉声问道:“……你们哪个是袁长志?”   袁长志道:“在下便是。请问足下是何人?”   那黑衣人并不答话,他走到袁长志跟前,直视袁长志问道:“云小鱼是你妻子?”   袁长志微微一愣,答道:“不错,云小鱼是我的妻子。”   那黑衣人目光微动,从怀中掏出一只桃花木簪丢在桌上,冷声道:“云小鱼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你趁早忘了她为好。”   袁长志伸出手缓缓拿起桌上的桃花木簪看着 — 他认得这只簪子,即便没有李仕明告诉他过往的事,他也记得这只簪子。   袁长志顿时脸色铁青,他瞪着黑衣人咬牙问道:“你是谁。”   那黑衣人拉下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脸:“群真会地煞堂堂主于锦堂!”   袁长志二话不说向于锦堂挥掌劈去,于锦堂闪身从屋里退出,身形如同魅影,但袁长志转眼追了上去,两人瞬间就在漫天飞雪的庭院中打了起来。   李仕明急忙从屋里跟了出来,此时院中一片冰天雪地,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只见袁长志和于锦堂两人在铺天盖地的飘雪中变成两条剑光交错的飞影,出手快到根本看不清动作。   李仕明从未见过袁长志如此盛怒,而于锦堂动如鬼影,接连躲过袁长志的攻势,进退依然游刃有余。两人不相上下,半天分不出胜负。   忽然,于锦堂抬手冲着李仕明的门面就抛出了一枚钢针,那钢针直冲着李仕明的脸上就飞了过去。   袁长志一惊,紧跟着也打出一枚锥心钉。   只听“叮”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就在离李仕明眼前不过几寸的距离,袁长志的锥心钉把于锦堂的钢针弹了开来,两枚暗器同时掉在了李仕明的脚前。   李仕明着实吃了一惊,他万没想到于锦堂会对他出手,转身急忙想回屋里。谁知脚下一个踉跄,被藏在雪里一块石头猛地绊倒在地,他着急起身,没发现那张四海万神图从怀里掉了出来,但却被于锦堂看在了眼里。   于锦堂对袁长志虚晃一招,纵身落在了李仕明身边,探手就将那张图纸抢了过来,揣进怀中。   袁长志刚刚追至跟前,于锦堂已飞身跃上墙头,回身对两人说道:“多谢了!”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袁长志气得发疯,在院中暴走了几步,走到一株老松边上时,“砰”的一拳狠狠砸在了树干上,直把那树砸得树冠乱颤,积雪纷纷飘落下来。他怒声道:“我定要灭了群真会这帮叛党逆贼、草莽野夫!”他怒不可遏,忽然转身往院外走去。   李仕明急忙上前拦道:“你这是去哪里?”   袁长志怒道:“我要去跟陛下请旨,将群真会斩草除根!”   李仕明见袁长志两眼冒火,心知怒气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让他失去了理智,好言相劝道:“我倒感觉此人像是专门来激怒你的。他抢走了四海万神图,这或许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袁长志听见这话,虽然仍有怒容,但却停下了脚步,李仕明见状继续劝道:“这个叫于锦堂的人出现,至少证明小鱼现在平安无事,你莫要冲动,先冷静下来再商对策不迟。”   经过李仕明的一番劝说,袁长志好歹忍住没有夜闯太和殿,而是最后愤然离去。他走后,李仕明回到听雨斋,刚才紧绷着的情绪瞬间崩溃了。   他仰面瘫倒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瞪着房梁,脑中反反复复只在想一件事:那个群真会叫于锦堂的人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改朝换代   聚散有因,生死无常。   圣祖562年一月的最后三天,明台寺连下了三日的大雪。   这三日里蓬山上雪漫长空、冷风怒号。等到最后那晚,狂风暴雪却骤然停了,漫山遍野一片冰天雪地。   夜昱一直昏迷不醒,就在那晚忽然睁开眼来,对赵英道:“叫燳亲王来。”   夜燳其实就在他身旁,听到他叫他,走上前来俯身道:“我在。”   夜昱道:“叫他们走,我有话跟你说。”   夜燳依言遣走众人,在夜昱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凉得像冰。   夜昱却用这双冰凉的手紧紧攥着夜燳,淡淡一笑道:“我现在不是皇上,你也不是亲王,你是我皇兄,我是你的弟弟。”   夜燳眼圈微红:“是。”   夜昱道:“我不是个好皇帝,这些年如果没有你,只怕我早已死了。”   夜燳面色微变,正要说话,夜昱却轻轻摆手不让他说,自己继续道:“我知道很多事,你以为我不知道的,我其实都知道。我不想说,是怕你从此离我就远了。”   夜昱说到这里忽然狂咳起来,咳得口吐鲜血,止也止不住。夜燳来不及拿手帕,只好用手帮他捂住口鼻,等把手拿开时,手心里已经满是鲜血。夜燳心痛道:“先别说话,休息一会儿再说。”   夜昱摇头道:“不,让我说完。”他深喘了几口气,继续道:“关于你的身世,我一早就知道,北陵国自此交给你,无论你将来如何抉择,我都不怨你。”他紧紧地握着夜燳的手,仿佛生怕夜燳忽然消失一样。   他平躺在床上,嘴角带着血迹,却微微地笑起来:“真想回到小时候啊……”他用力地握了握夜燳的手,“那时候真好。”他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甚至带着些愉快,扭头看着夜燳说道:“我有些困了。”   夜燳强忍着泪,哑声道:“……睡吧。”   夜昱扭回头闭上双眼,泪水从他的眼角静静流下,他最后轻声低语道:“……哥哥,谢谢你这些年来与我相依为命。”   圣祖562年一月的最后一天,北陵国君夜昱驾崩。   夜昱离世后,夜燳继位。   魏连江得知姜凉被杀的消息后,很快就派兵攻打凌云寨。但与科尔哈茨闹翻后,起义军被分走了相当多兵马,如今群真会又与北陵朝廷联手,因此这场仗群真会打得并不费力。   一个多月后的圣祖562年三月,朝廷和群真会的联合军在北陵皇城旁边的边城大败起义军,魏连江被生擒而后斩首,自此北陵国民间连续多年的起义被彻底镇压住了。   等到论功行赏、封官加爵时,已是北陵国君的夜燳却做出了一个令朝野内外、乃至全国上下都震惊不已的决定,他直接将王位禅让给了向南霄,自己则做了个闲云野鹤,隐居山林去了。   这件事不但轰动了北陵国内,就连群真会内部,包括向南霄自己都觉得甚是诧异。   朝中一开始还有人竭力反对,但夜燳去意已决,而夜氏再无顺位的继承人。除此之外,在镇压起义军期间,群真会确实严守军纪,善待百姓,从无烧杀抢掠之事,深得民心。因此在夜燳的坚持下,向南霄接任北陵国君已成定局。   如此,这便成了北陵史上的一件奇事,统治北陵几百年的夜氏王朝主动放弃了王权,让北陵国在朝夕之间就换了姓氏和朝代。   圣祖562年四月初三,向南霄登基为北陵国君,国姓改为向,称武王。   夜燳在向南霄荣登大宝的当晚,便悄无声息地从北陵皇宫中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   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在他离开前见过他最后一面,这个人便是云小鱼。   向南霄登基前,云小鱼也跟着众人搬入了北陵皇宫,被安排住在一个叫”织烟阁”的地方。   这座织烟阁地处偏僻,原本是给宫中出家的嫔妃诵经念佛、吃斋养性的地方,虽然叫做“阁”,但却极其简陋,只是一栋很小的房屋,前面带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院。   被打发到织烟阁的嫔妃都是不得宠的,因此在宫里的人看来,织烟阁跟冷宫也差不到哪去,平时大部分时候没人愿意来,都嫌这里晦气。   但织烟阁偏偏是云小鱼最喜欢的那种地方:偏僻清净,无人打扰。破旧简陋,无人问津她倒不在意,反而觉得自在得很。   她住进织烟阁后接连多日忙里忙外,先把整栋屋子擦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然后又把那些旧床旧被都用新鲜的皂角水泡了,浸上鲜花洗得香气扑鼻。再在阳光下好好晒了几日,等取下来时,被子上都是清新的阳光味道。   天气越来越暖,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会采摘鲜花和嫩叶回来,插在花瓶里妆点房间。有时还会编成花篮,把新鲜野果摆在里面放在桌上。   她还把屋前的那小片地开垦了出来,一半种上凤仙花等开花了摘来涂指甲,一半种上黄瓜等结果了给自己吃。   日子于是又变成了云小鱼喜欢的样子,她独自生活在织烟阁,简单而平静。   直到那晚,她的织烟阁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日是向南霄的登基大典,宫墙外普天同庆,宫墙内的织烟阁里,云小鱼却静静地看了一天的书。她看得很投入,直到日落西山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   此时皇宫内的正殿紫云殿上空开始燃放烟花,云小鱼走出屋子时,正好一朵银色的烟花在她头顶绽放开来,绚烂非常。   她抬头默默地看了片刻,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年自己刚入西陵皇宫,在昭阳殿跟明月守岁时看到的那一片烟火。那时她无忧无虑,若硬要说有什么烦恼,便是见不到袁长志的相思之情了。   而白驹过隙,时光飞逝,从那时至今,转眼竟已八年。   云小鱼想到这些年来经历过的种种以及此刻的境况,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她赶紧走到井边,准备打水做饭,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过往的事。   她把水桶放到井里,盛满水之后正要往上提,却发现吊水桶的转轮被绳子缠住了,水桶被卡在了一半,提不上来。   云小鱼攥住绳子,试着空手把水桶拎上来,怎奈绳子跟转轮缠得太紧,她手都被绳子勒红了也没拎上来。   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云小鱼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往四周看了看,想找个工具借借力,却连根木棍都找不到。她正发愁,忽然身旁站过来一人,伸手握住绳子,帮她把水桶从井里拎了上来。   云小鱼仔细一看,这人竟然是夜燳。他把水桶提上来之后对她说道:“你是要做饭么?我也正好没吃,一起吃如何?”   云小鱼怔怔地看着他,夜燳见状笑道:“你难道是第一次见我么,为何这么惊讶?”   云小鱼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在盯着人家出神,不禁赧然一笑道:“从前我并不知道你是谁,现在知道了,想不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现在跟从前有什么区别?从前我是皇上,现在不是了,你就不愿意见我了么?”   云小鱼急忙摆手:“当然不是。”   夜燳微微一笑:“不是就走吧。”他提起水桶走进柴房,把水桶放在地上,挽起袖子,看着竟像是要做饭。   云小鱼连忙拦道:“陛下,我来吧。”   “我已经不是陛下了。”   云小鱼摇了摇头:“有些事不是说变就变的,在我心里你还是陛下。”说着她把他往柴房外轻轻推去,夜燳却不走,瞧着云小鱼道:“你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为什么?”   “就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时,我不用装得像个皇帝。你现在却非要我做我不想做的人,我既然来了,就不能让我做回自己么?”   云小鱼听了这番话,看了他半天,仿佛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轻叹道:“好吧。那我做饭,你帮忙,好么?”   夜燳微笑道:“好。”   “咱们今天吃清炒豆芽、凉拌豆腐丝,外加一个青菜汤。”   “好。”   两人在柴房里忙碌了半个时辰,三盘菜就被端上了桌。云小鱼给夜燳摆上碗筷,跟他一起坐在桌旁,说道:“粗茶淡饭,但菜都是新鲜的,将就吃吧。”   夜燳满意道:“粗茶淡饭足矣。”   云小鱼给他夹了些青菜到碗里,忍不住问道:“你养尊处优惯了,将来没有那么多人侍候你了,你能习惯么?”   “习惯都是从不习惯开始的,不习惯多了,也就习惯了。”   云小鱼噗嗤一笑:“你现在说话就跟个禅师似的。”   夜燳淡笑道:“或许我将来真去做个和尚,现在说话像一些,有何不可?”   云小鱼听了,认真地问道:“你不后悔么?”   夜燳眼皮也不抬,边吃着碗里的菜边问:“后悔什么?”   “后悔放弃王位。”   “不后悔,若让我重新选择,我还会这么做。”   “从古至今,王权富贵是多少人不惜牺牲性命都想得到的,你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夜燳笑道:“这有何难,想通了就没有不舍了。”   云小鱼轻声道:“可是就这一句想通,多少人知道,却做不到。”她这句话像是说给夜燳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夜燳道:“我看你就蛮有慧根,将来你若想明白了,就来找我。”但他很快又道,“只可惜即便你想明白了,却还是不得不纠缠于尘世间的情缘,身不由己,不得脱身。”   “你这话我又有些听不懂了。”   “听不懂才好,听懂了又该觉得痛苦了。”   云小鱼觉得他有时说话虚无缥缈,有时又似乎很有道理,她咬着筷子瞧着夜燳,问道:“你这么聪明,为何要装傻呢?”   夜燳顿了顿,答道:“这件事,迟些我会告诉你。”继续夹菜吃了起来。   云小鱼又问道:“你将来会去哪里?”   “归隐,归隐,就是要归去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隐藏起来,所以去哪里是不可说的。”   “你之前为什么说你知道我们的前世今生?”   夜燳微微一笑,放下筷子,对云小鱼道:“你可知道你现在这样问我一句,我答你一句,便是俗称的师徒问答,你再问下去,我就该收徒弟了。”   云小鱼脸一红:“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   夜燳笑问:“有何不可思议?”   云小鱼道:“你真的是皇上哎!”   夜燳听罢哈哈大笑:“皇上有何不同,皇上也是人而已。我且问你,你是否会因为我是皇上而喜欢我,或者因为我不是皇上而不喜欢我?”   “你说的喜欢是……”   夜燳温和地笑了笑:“喜欢跟我这个人说话聊天。”   云小鱼立刻道:“那无论你是不是皇上我都喜欢你。”   夜燳笑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聪明、有趣,而且重情重义。”   “我当时是个疯子,你又如何能看出来我重情重义?”   云小鱼腼腆地笑了笑:“因为你赢了桃花玉簪给我。”   夜燳忍不住再次大笑:“所以我才来找你,因为跟你说话实在轻松有趣极了。”   云小鱼甜甜一笑,却没再说话。夜燳瞧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惋惜之色:“可惜你现在还不能走,否则你跟着我云游天下,也是不错的。”   云小鱼好奇道:“我为什么不能走?”   “因为你的情缘都是债,还完了你才能解脱。”   云小鱼听得有些发懵,夜燳见她神情懵懂,淡淡一笑,用筷子轻点了点桌上的菜:“听不懂也好。吃饭吧。”   云小鱼和夜燳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夜燳起身走出房间,站在院中仰头看了一会儿夜空中的月亮,忽对云小鱼道:“我得走了。”   云小鱼心中隐隐有些失落,问道:“你要去哪里,真的不能告诉我么?”   夜燳瞧着云小鱼,好似有些犹豫,最后说道:“不能说。但等你能找我、并且想找我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云小鱼微喟道:“我总是不太能听懂你的话。”   夜燳笑道:“你虽然经常说你不太懂我的话,但却总是选择相信我。”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云小鱼:“这封信是我写给你的。这封信里所写的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至于你看完之后给不给其他人看,都取决于你。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命运的安排,于我已经关系不大了。”   云小鱼接过这封信,抬起头看着夜燳,眼神中有些恋恋不舍。   夜燳微微一笑,摸了摸云小鱼的头,说道:“多珍重。”而后转身离去。   云小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心底里忽然生出一种羡慕:羡慕他的洒脱,更羡慕他的自在。   她忽然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世上或许再没有第二个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拨乱反正   四月底,北陵国终于迎来了春天。   银装素裹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新绿鹅黄。   北陵皇宫内春光明媚,绿柳抽出新芽,杏花吐露芳蕊,池塘的冰都融化了,卷而嫩的荷叶悄悄钻出水面,在春风中慢慢舒展开来,仿佛刚睡醒似的。   织烟阁前院的地里长出了一片高高低低的野花,小巧而精致。每天清晨,云小鱼都会挑拣不同颜色的摘一些拿回屋里,用剪刀修建整齐,插在花瓶里,摆出好看的造型。   有时她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就会冒出拿给沈瀚亭瞧瞧的念头。但第一次去沈瀚亭不在,第二次去远远就听见阮青衣正在跟沈瀚亭撒娇,那一次云小鱼在院外站了片刻,想了想,还是走开了。那次之后她再没去找过沈瀚亭,而沈瀚亭也一直没有出现过。   但这一日整理完手中的鲜花后,她忽然有些惦念沈瀚亭。这些年来朝夕相处,让云小鱼觉得沈瀚亭不仅是她的师父,更像是兄长和亲人。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忽然想去看看他。   于是她把眼前的花篮精心打理了一番,抱起花篮往沈瀚亭住的地方走去。   北陵皇宫内部颇大,沈瀚亭住在含凉轩,离织烟阁有些距离,走过去要走小半个时辰。此时是正午,等云小鱼走到含凉轩时,她怀中花篮里的花都有些打蔫了。   云小鱼走进外院大门,穿过内庭,经过院中的太平缸时,她停下脚步,用手指从缸里沾了些水淋在花瓣上,好让花朵看上去精神些。   她轻步走上含凉轩前厅的门阶,正要敲门,忽听里面传来沈瀚亭的声音:“这次你拿回四海万神图,立了大功,国师大人应该会封你不低的官衔。”   云小鱼听到四海万神图几个字,心中一动,果然紧接着屋里传来于锦堂的声音,话音里带着点他惯有的调侃:“官衔可会高过你?”   沈瀚亭笑道:“你想当大将军?”   于锦堂半开玩笑地反问道:“我不能当?”   云小鱼听到这里心中很是欣喜,连续几个月来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于锦堂平安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四海万神图。   沈瀚亭这时道:“大将军的职位现在空缺,国师大人想用军功做评判来确定人选,如今不讲论资排辈了,谁军功大谁就可以当。”   于锦堂听沈瀚亭这话说得不愠不火,微微一笑道:“接下来还有的是仗可打。先前输得窝囊,如今局势不一样了,迟早要扳回这一局。”   屋里响起了茶碗声,接着沈瀚亭问道:“你是如何知道图纸在那李仕明手中的?”   “我查出当年在小鱼手上留字的就是他,后来他跟袁长志说话时又自己承认图纸在他手里。”   “你去了广顺镖局?”   “是。”   “广顺镖局的人告诉你托镖人除了一个萧姓男子,另外还有一个姓李的,是个朝廷重臣,对么?”   “不错。”   沈瀚亭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缓声道:“东陵朝廷里姓李的怕是不少。”   “姓李的虽然不少,但关心小鱼生死的却只有一个。”于锦堂顿了顿,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半天才道:“……况且一个人若日夜挂念一个人或一件事,总是会让人看出倪端的。”   云小鱼在外面听见,心里轻轻一颤。   于锦堂这时忽然问道:“小鱼怎么样?”   “你为何不自己去看看她,何必问我。”   “我是要去看她,但我是问我不在这段时间她可还好?”   “搬进宫里以后,我没再去看过她了。”   于锦堂瞧着沈瀚亭,似笑非笑道:“但你却知道她过得很好,否则你不会这样泰然自若。……啊,或许你看过她,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沈瀚亭垂目喝了口茶,头也没抬:“你想知道小鱼的情况,直接去问她就可以了,说这么多做什么?”   于锦堂笑道:“我只是奇怪你既然是她师父,看看她也是合情合理,为何不去呢?”   “……我没有时间。”   于锦堂轻笑道:“哦,这样。”他不再追问,仰身靠着椅背,似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忽道:“我见到袁长志了,那小子功夫很不错。”   “你跟他交过手了?”   “嗯。不过想必他现在也不大好过。”   “怎么说?”   于锦堂半天不语,最后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就看他有多在乎小鱼了。”   云小鱼听于锦堂说袁长志现在不大好的时候,心中就已经一紧,最后又听见他说了这样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不知道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冲突,很是担心。   她正想推门而入问个清楚,忽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轻轻捂住了她的嘴。云小鱼拉开那只手回头一看,原来是阮青衣,只见她衣着华贵,俨然是公主的打扮。   云小鱼正要问她做什么,阮青衣却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到院外去。   云小鱼跟着她走到院外,问道:“你有什么事?”   阮青衣目光闪动,对云小鱼道:“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但不能在这里,得去你那里。”   云小鱼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是很想搭理她,便说道:“我来给师父送东西,你有事改天再说吧。”说完转身要回含凉轩。   阮青衣一把拉住她,说道:“我要说的跟袁长志有关,事关他的安危,你真的不想听么?”   云小鱼心中一凛,问道:“他怎么了?”   阮青衣转身就走:“想知道就跟我来。”云小鱼担心袁长志,只好跟着她,这样一路走了半个时辰,又回到了织烟阁。   进了屋里,阮青衣四处打量了一圈,问道:“你就住在这里?”   云小鱼并不接话,只道:“什么事,快说吧。”   阮青衣缓步踱到云小鱼跟前,秋水盈盈地看着她,问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我要是你,现在早就回东陵去了。”   “我什么时候回东陵,关你什么事?”   阮青衣淡淡一笑:“你什么时候回东陵确实不关我的事,但却跟袁长志有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刚才没听见么,于大哥跟袁长志动了手,袁长志现在身受重伤,就快死了。”   云小鱼脸色顿时微变:“你说什么?”   阮青衣从怀里掏出两封信,用手指夹着递给云小鱼:“你自己看。”   云小鱼接过信,先打开了第一封。那是一封陈天河写给于锦堂的密信,里面交代于锦堂取回四海万神图,并刺杀袁长志。   她紧忙又打开第二封信,这封信却是于锦堂给苗十七的,其中一段这样写道:“……九月战败,夺取四海万神图迫在眉睫……如今云小鱼剧毒已解,记忆恢复,她必知图纸下落……已查知手握此图之人与云小鱼关系甚为密切,若此人决意不肯交出图纸,可用云小鱼迫其就范,此为一条后路……假立军令状本意为安抚云小鱼留在群真会,在此之前切记善待此女,莫令其疑心。”   云小鱼认得陈天河和于锦堂的笔迹,尤其是于锦堂的,那年在千水寨重逢后他曾经给她写过几封书信报平安,那些信云小鱼还留着,所以她绝不会认错。   云小鱼脑中一片空白,手都轻抖了起来,她问阮青衣:“你怎么会有这些信?”   “现在的皇上是我表哥,我想要的东西总有办法拿到。”   云小鱼颤声道:“我不信于锦堂会这么做。”   阮青衣扫了一眼云小鱼,好像觉得她的话很可笑:“于大哥一直想要四海万神图,这是帮内皆知的事。他接近你就是为了图纸,只不过你记忆尽失,一直给不了他想要的信息。等你从峡关城回来,记忆虽然恢复了,却一直不肯透露图纸下落。于是陈长老就命于大哥直接去东陵皇城夺取图纸,但于大哥在没有拿到图纸之前,需要把你押在这里作为人质,以作后路。他为了防止你自己私下逃回东陵,才想出立军令状这个方法。这件事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只有你和沈大哥不知道而已。我们瞒着沈大哥,也是因为只有他不在意四海万神图,怕他反对罢了。”   阮青衣挑眼瞧了瞧云小鱼,继续道:“如今于大哥已经顺利拿到了图纸,你对他已经没有用了。你现在即便去找他,他也不会再见你。你若聪明,就该自己悄无声息地回东陵去。”   云小鱼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封信,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阮青衣见她不说话,忍不住问道:“你现在想怎么做?”   云小鱼却似没听见她的话,只是轻声道:“你的话如果说完了,现在就走吧。”   阮青衣神色有些尴尬,甩袖走出了织烟阁。   云小鱼静静地坐了半晌,一动没动。她努力让自己混乱的情绪平静下来,越想越觉得阮青衣的话中有些地方说不通。   就从这些年每次于锦堂单独跟她在一起时,关于那图纸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她就觉得他不会如此,可是她又无法解释手中于锦堂给苗十七的这封信。   但无论于锦堂这封信是否真的有蹊跷,袁长志身受重伤,这是假不了也拖不得的。她亲耳听见于锦堂说他跟袁长志动了手,而且袁长志“现在不大好过”。一想到这里,她就一刻都待不下去,恨不得立刻飞去东陵。   她左思右想,最后站起身来,往含凉轩奔去。她要当面问问于锦堂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如果于锦堂不在含凉轩,她也要把这件事说给沈瀚亭听,看他怎么说。   可是等云小鱼赶到含凉轩时,沈瀚亭和于锦堂却都已经不在了。   她问守卫他们去了哪里,守卫回答说武王定于今日未时出发,去玄黄坛祭天,就在她和阮青衣离开后没一会儿,二人就跟着武王陛下出宫去了。   云小鱼顿时愣住了,她整日待在织烟阁与世隔绝,对宫里发生的事后知后觉,连祭天这么大的事也浑然不知。   她急忙问那侍卫祭天需要几天,侍卫说短则七天,长则半个月。   云小鱼怔在原地,心中乱成了一团。袁长志身受重伤,她等不了半个月,七天也等不了,她必须马上去东陵。她一咬牙回到了织烟阁,把随身的衣物和重要物品打了个包裹,锁上屋门,准备自己去东陵找袁长志。   春意盎然的五月,云小鱼毅然离开了北陵皇城,孤身一人前往东陵。   五月十五,在玄黄坛祭天十日后,武王向南霄带领众臣回到了北陵皇城。他们回宫后没两日,阮青衣就面见陈天河,告发云小鱼携走群真会和北陵朝廷的机密,逃回了东陵。   陈天河派人确认云小鱼再次叛逃后,这一次怒不可遏到了极点,他把沈瀚亭叫到跟前,怒叱道:“我已经给过云小鱼机会,但她却一而再!再而三!毫无悔改之意!你亲自去把她给我抓回来,这次势必严惩不贷、立地处死!”   沈瀚亭面色惨白如纸,嘴唇紧闭,不发一言。于锦堂看在眼里,俯首对陈天河道:“国师大人,云小鱼毕竟是沈将军的弟子,怕下不去手。不如换臣去,臣定将云小鱼带回领罚。”   陈天河应允。   于锦堂当晚离开了北陵皇宫,往东陵追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却道无情   七月,东陵国已是初夏,皇宫内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国师府飞云阁内,东魂正立在案后聚精会神地写一副字。这时一名黑衣侍卫出现在门口,对东魂行礼道:“国师大人,都安排好了。”   东魂放下手中的笔,端详了几眼写好的字,说道:“叫李仕明来。”   不多时李仕明来到飞云阁,东魂抬头看了他一眼:“云小鱼回来了。”李仕明一怔,随即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他一时情难自已,竟说不出话来。   东魂也并不需要他答话,只道:“你可以去看看,她此刻就在袁长志那里。”   房中熏着暖香,云小鱼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绫罗锦被甚是柔软,像躺在软绵绵的云堆里,四下里寂静无声。   等意识终于清醒了,她慢慢坐起身来,打量着自己所在的房间。   这间屋子宽敞舒适,离床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宽大的红木案台,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和一个小香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摆设。   案后是三个并排摆放的红木书架,上面摞满了书籍。书架旁有个花台,放了一盆水仙花。再旁边则是个茶桌,桌上摆了套蓝白瓷的茶具。   云小鱼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五月初她离开北陵皇宫后,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很快就到了两国的边境处,就是在那里她遇上了几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   这些黑衣人明显是要抓她,但却没有为难她,只是给她喝了一种药。之后接连数日她昏昏沉沉、浑身无力,每天坐在一辆马车里,不知被带往何处。   经过多日颠簸,等她从马车上下来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颇为体面的宅院中。她在那里住了三晚,再醒来时就躺在了现在所在的房间里。   云小鱼刚醒来时原本有些忐忑不安,但当她仔细观察了周围一番之后,心却莫名地踏实了下来。   这间屋子无论是色调还是陈设都十分明朗,想来房主也应该是个简单直接、光明磊落的人。云小鱼隐约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曾经置身在同样感觉的环境中,让她倍感安心。   她觉得有些口渴,正想下地去倒点水喝,却听门上一声轻响,有人进来了。她急忙回到床上,钻回被窝里躺下装睡,却从被角往出悄悄看是谁进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当她看清那人时,却猛地把眼睛睁开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袁长志。   他默默走到她跟前,静静地望着她,他神情复杂,像是想念、不舍,却又隐约藏着一丝痛苦。她猛地坐起身来,欣喜而炙热地看着他,她的眼中只有挂念,无穷无尽的挂念。   袁长志微微踌躇了下,在床边坐了下来。   她立刻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明明欢喜,眼圈却红了:“长志,真的是你么?还是我在做梦?”   袁长志轻拍了拍她的背,温言道:“是我,这不是梦。”   云小鱼哭着笑起来,她抹去泪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袁长志,就跟看不够一样。瞧了许久,忽然猛地想起来什么,担心地上下打量他,问道:“你是受伤了么?有没有好些?”   袁长志眼神有些疑惑:“谁说我受伤了?我并没有受伤。”   云小鱼微微一愣,但听说他没事,心里的快乐已经让她顾不上思考那么多,即刻扑在他怀里又哭又笑:“我听说你受伤了,吓得我立刻就跑来了。”   袁长志沉默了片刻,问道:“你现在觉得如何?想吃点喝点什么?”   云小鱼抹着眼泪笑道:“我有些口渴,想喝点水。”   袁长志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回到床边递给云小鱼。   云小鱼渴极了,接过来一口气喝得精光,把杯子递还给了袁长志,眼神却一刻不离地跟着他,看他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又看着他坐回到自己身边,欢喜地问道:“这里是你的府邸,是不是?”   “是,我被陛下封为东海侯,这里是东海府。”   云小鱼四处看了看,开心地说道:“这里一看就是你的房间,我记得你在西陵的房间也是这样的。”   袁长志没有答话。   云小鱼瞧着他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的?”   “是国师大人的人在东陵边境发现了你,先把你带回了皇宫,又送到了我这里。”   云小鱼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些人是东陵国师的人,所以他们并没有为难我。”   袁长志微微点了点头。   云小鱼眼神中闪动着快乐的光芒,拉起他的手问道:“上次在峡关城相见,你却问我是谁,是为什么?”   袁长志眼中这时忽然露出一股歉意,看着云小鱼说道:“因为我确实不记得了很多事,……包括你。”   云小鱼一怔:“那现在……你想起来了么?”   “李大人把过往的事都告诉了我,可是我却没有感觉,所以……”他神色有些愧疚,“所以,并不能算是完全想起来。”   云小鱼神色有些许失落,但很快关切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袁长志于是将到东陵之后发生的事简单讲给了云小鱼听,最后长叹道:“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去找你,那并非我所愿,而是我实在把什么都给忘记了。我听说你为我吃了很多苦,是我亏欠你太多,对此我一直心怀愧疚。”   云小鱼想起这些年来的颠沛流离,情不自禁地两眼又泛起了泪光,但眼见袁长志此刻就在自己身前,她赶紧抹去泪水,微微一笑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重要的是咱们现在又在一起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不分开,好么?”   袁长志两眼望着她,不知为何神情中却有一丝迷茫,云小鱼感觉到了他的犹豫,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袁长志不语,忽然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下,接着又倒了一杯,喝干了,还是一言不发,脸上却隐隐露出一股苦闷和焦躁之色,像在极力克制。   云小鱼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轻声问道:“长志,你怎么了?”   袁长志放下茶杯,似在犹豫又像在沉思,半晌,他忽然问道:“……于锦堂是谁?”   云小鱼没想到袁长志会忽然说出于锦堂的名字,她顿时一愣,不知如何应答,半天才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你先答我,他是谁?”   云小鱼不知袁长志是何用意,只有老实答道:“他是群真会地煞堂的堂主。”   “你跟他很熟?”   云小鱼此时已经明显感到袁长志语气中的醋意,忙道:“长志,你到底听到什么了,为何会忽然问起他……”她话没说话,就被袁长志打断了:“我问你跟他可是很熟?”   云小鱼怔怔地望着袁长志,见他似在强忍一种烦躁的情绪,只好轻声答道:“是。”   “熟到什么程度?”   云小鱼完全没想到时隔多年跟袁长志再相聚,却变成了眼前这样让她措手不及的状况。她显得有些束手无措,“我多次蒙他相救,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虽跟他熟稔,却……”   袁长志听了前半句已经忍无可忍:“你只需答我,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云小鱼彻底怔住了。   她自认为没有对不起过袁长志,可是听见他这么问,她还是瞬间想起在栖仙阁跟于锦堂共渡的那几日。还有她落水后他给她换了衣衫之事,虽然当时于锦堂说了安慰她的话,但她内心里其实一直不能释怀。   她又想起自己生死一线时对于锦堂那片刻间的倾心和依恋,说不清,也解释不清。这些和于锦堂之间发生的种种,让她内心甚是愧疚,她怎么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并非完全没有做过对不起袁长志的事情。   所以袁长志的问话让她不知如何作答,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流了下来,结巴道:“我……我……”   袁长志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但见她此刻吞吞吐吐的模样,认定云小鱼已经坐实了于锦堂的话不假,这让他的内心瞬间崩溃,他心痛欲裂,吼道:“你确实做过,是不是!”   云小鱼被他这一声怒吼吓得浑身直抖,顷刻间泪如雨下。她从未见过袁长志如此震怒,可是她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颤声问道:“你怎会听说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怕是有误会……。”   袁长志一拳狠狠地砸在桌上:“这是于锦堂亲口说的,还能有什么误会!”   云小鱼瞬间瘫在了床上,她万没想到于锦堂会跟袁长志说了这些。此刻她的心简直像被千万柄利刃在割一样疼,终于忍不住掩面恸哭了起来。   袁长志只觉得万念俱灰,他神情极度痛苦,摔门而去。   门外站着李仕明。   他听说云小鱼在东海府,便立刻赶了过来,却在门外把袁长志和云小鱼的争吵听了个一清二楚。袁长志怒到极点,也没看李仕明一眼就径直走出院去。   门大开着,云小鱼就在里面,她的哭声传来,李仕明此刻的心情也是烦乱不已。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终于抬脚走了进去,来到云小鱼的床前。   云小鱼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看见李仕明,顿时怔在了那里,但不过片刻,她又低头哭泣起来。   李仕明在她身边坐下,他想不到多年未见,再见面却是这样的场景。也想不到他思念了她这么多年,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却只能是问她:“小鱼,你真的喜欢于锦堂?”   云小鱼听见李仕明熟悉又温和的声音,一股难言的委屈从心底里生出来,她两眼含泪望着他,问道:“仕明,怎么会这样?我真的这么错么?”   她的这句话让李仕明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消失了。他长叹了一声,没有回答。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何去何从   自那日之后,袁长志再没有回过东海府,一直住在李仕明的听雨斋。   连日来他把李仕明的存酒都喝光了,喝完就再去买,买完又再喝光。李仕明的心情也很不好,但他却不得不提醒自己一件更重要的事:云小鱼回来了,东魂很快就会问他要四海万神图,但图纸现在已经不在他手中。   这是个大麻烦。   他将这件事告诉袁长志,袁长志却置若罔闻。   李仕明最后只能着急地提醒他:“国师大人如果拿不到图纸,他一定会杀了小鱼!你和小鱼之间即便有什么问题,你得保她。”   袁长志听了苦笑一声,丢下酒壶,不置可否地站起身,离开了听雨斋。   果然当晚李仕明就被东魂叫到了飞云阁,问他要那张图纸。   李仕明这一次真的毫无办法,万分忐忑之下,只能老老实实回答:“图纸被群真会的人抢走了。”   东魂顿时脸色大变,手指着李仕明怒吼道:“简直是蠢货!这图千不能、万不能就是不能落在北溟手里!那是张天上的兵符,原本就为北溟所有,旁人捡到虽然也能用,但终究会受制于北溟,威力大减。我之所以放心将图纸留在你那里,就是因为即便有人以为图纸在东陵,也一定以为在是我手中,断不可能在你一个无名的左内史身上。我以为你在意云小鱼,绝不会疏忽大意把图纸丢了,可你现在偏偏就把它丢给了群真会。你可知道一旦让北溟拿到这张图,东陵就完了!”   李仕明听得冷汗涔涔,俯首不语。   东魂怒不可遏,拍案叱道:“当初我答应你赦免云小鱼,是因为你承诺给我图纸在先。如今你丢了图纸,我便不会再保她。传我的令下去,即刻处死云小鱼!”   李仕明登时手脚冰凉,正要跪地求情,忽然飞云阁的大门一响,袁长志跨进飞云阁,径直走到李仕明身旁,跪倒在地,对东魂沉声道:“云小鱼是属下发妻,属下已将她放走,请国师大人赐罪,属下听凭大人处置。”   东魂冷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云小鱼是你妻子,可她也是群真会弟子,将来若沙场相见,你是选她,还是选东陵?”   “我与云小鱼夫妻缘分已尽,他日再见,绝不姑息。”   “好!记住你的话!”东魂扫视袁长志和李仕明一眼,怒声道:“陛下曾经找过你二人的事我知道,看在这件事的份上,今日之事我便不追究,但若再犯糊涂,我决不轻饶!”   东魂离开了,李仕明直起身来看向袁长志。   此时的袁长志浑身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仿佛他的心也变成了石头的,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不发一言走出了飞云阁。   李仕明缓缓站起身,心底一片凄凉:这么多年的情意,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幅境地?   ———————   银汉迢迢,繁星点点。   云小鱼奔跑在茫茫夜色中,她已经跑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   视线模糊,眼前的景物也开始剧烈晃动,心狂跳不止,可是她还是拼命地跑着,仿佛这样才能抵消心里的痛。   忽然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手肘和膝盖磕得鲜血直流,但她却仿佛感觉不到这身体上的疼痛,因为心更加疼。   她没有起来,就这样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近十年的相思相盼,到最后换来的却是一纸休书,云小鱼觉得心仿佛碎成了千万片,所有的力气、执念、深情和挂念,尽数化成了千万缕青烟,都被这夜风吹散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简直精疲力尽。   她任由自己平躺在地上,静静地仰望着漫天的繁星,觉得自己好像也化成了其中的一颗。她多希望一切都是场梦,等她睁开眼时一切又都回到了从前:岁月静好,无忧无虑,她和长志携手相依。   “或许睡着了就好了。”她心中默念着,含泪阖上双眼。   等她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庙里,身下铺着草垫,身上盖了件衣服。   庙门外,天已经黑了,她的身旁生了一堆火,夜深人静的寺庙里,只有这堆火发出啪啪的轻响。   她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了还是依旧在梦境里。   庙门口忽然走进一个人,身材高挑,一身黑衣。云小鱼一看见他,就已然清楚这一切都不是梦,因为进来的人正是于锦堂。   她怔怔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于锦堂在火堆边坐了下来:“要不是我,你现在要么被人抢了,要么被人杀了,或许还会更糟。你不知道一个姑娘家躺在荒郊野岭里是很危险的么?”   云小鱼别过头去:“我是死是活跟你没关系。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于锦堂神色有些疑惑:“为什么不想看见我?”   云小鱼并不答话,却忽然银牙紧咬,抬脚使劲向他踹去,这一脚她使了十成的力气,于锦堂猝不及防,竟然被她踹了个跟头,他爬起身,气道:“你是怎么了?”   云小鱼强忍着激动的情绪,颤声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你!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愿是跟他在一起,却还故意跟他说那些话,你说了那些话,我们……我们……就再不可能在一起了!”   她想起袁长志写下休书时,最后跟她说的那些绝情的话,忍不住伤心欲绝,掩面恸哭起来。   于锦堂瞬间听明白了,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坐回到火堆边,问道:“他和你说什么了?”   云小鱼哭着从怀中掏出那封休书,丢在了于锦堂面前。   于锦堂拾起来扫了两眼,然后说道:“我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他也不问问清楚就写休书,这小子真够可以的,连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我看他对你的感情也是一般,你不跟他倒好。”   云小鱼见他说得云淡风轻,气得手直抖:“始作俑者就是你,你怎么还能无所谓地在这里说风凉话?”   于锦堂瞧着云小鱼,脸上少见的没有玩笑的意思,而是很认真地对她说:“我确实办了件缺德事,他生气也是正常,但这事如果换作是我,我绝对不会这么草率就写休书。”他拿起木棍捅了捅火,“我猜他并没有细问你,上来就大发雷霆,而你也多半说得含含糊糊,因为不好意思开口,是么?”   云小鱼恨声道:“难道你好意思问得清楚明白?”   “若是代价这么惨重,我一定会问清楚。否则要么是太在意自己的面子,要么是没那么在意你。轻言放弃的,多半都没那么在乎。”   云小鱼听得怔了半晌,忽问道:“你到底跟长志说了什么?”   于锦堂不动声色道:“现在还重要么?”   云小鱼急道:“当然重要!”   于锦堂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跟他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云小鱼只觉得当头一棒,她呆了片刻,忽然起身就往庙门外跑去。于锦堂脸色一沉,一把住她问道:“你去哪里?”   云小鱼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要去找长志!”   于锦堂眉头紧锁道:“你现在去找他已经没用了!他不信你一次,你再解释多少次他都不会信!”   云小鱼使劲想挣开他的手,却挣不开,急道:“你松手,我必须去跟他解释清楚!”   于锦堂叱道:“以袁长志的性格,休书已经写下,他不会再回头了!”   云小鱼拼命去掰他的手,还是掰不开,急得哭道:“我总要去试试,否则我永远不会安心的!”   于锦堂怒道:“这种事你承认一次,过后再怎么补救都没用,越解释越糟!这件事已经如此,你去也是自讨没趣而已!”   云小鱼愣在了原地,她忽然意识到于锦堂的话或许是对的。但这更加让她心痛欲绝,她看着于锦堂,两眼都泛起了血丝,她拼命捶打于锦堂,对他又打又咬,恸哭道:“你为什么要跟他那么说!你混蛋,混蛋!”   于锦堂见云小鱼哭得肝肠寸断,万分心疼,任由她把自己手上咬得都是血红的牙印,怒声道:“对!我是混蛋,我就不该爱上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臭丫头!”   云小鱼哭道:“你撒谎!你根本不是爱我,你是为了四海万神图!”她从怀里掏出于锦堂写给苗十七的那封信,狠狠丢在了地上。   于锦堂一愣,弯腰拾起,飞速瞭了两眼之后,神色立刻大变,怒不可遏地吼道:“放屁!这信你从哪儿得来的?”   云小鱼见于锦堂的怒气不像装的,收敛了哭声说道:“是阮青衣给我的!”   于锦堂登时面露无奈又气恼的神色:“那丫头从小就喜欢模仿人写字,学谁像谁。我什么时候用这种装腔作势的口气跟苗十七说过话?”   云小鱼之前哭得太厉害,此刻脑子一时反应过不来,又哭了好几声才平静下来,等她稍微能说出话了,她抽泣着问道:“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锦堂把那封信揣进怀里:“自然是想激怒你,逼你回东陵。我猜她肯定还说了些什么别的让你不得不马上离开的话,多半跟袁长志有关,是么?”   云小鱼红肿着眼睛点了点头:“是,她说长志身受重伤,危在旦夕。”   “所以你前脚走,后脚青衣就把你叛逃的事禀报给了国师。我就是奉命来带你回去的。”   “我若不想跟你回去呢?”   “……那么你想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如果我再也不想回北陵呢?”   “那就一起去找你说的小屋,背靠青山,屋前有条小河,屋后有块菜地,自己养鸡种菜。”   云小鱼微微怔了怔,心中蓦地一暖,再没有说话。   她默默走回刚才醒来的地方,躺倒在了草垫上,却是背冲着于锦堂,把自己的脸轻埋在了衣服里。   于锦堂也在火堆边坐了下来,山庙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木柴燃烧的声响。   过了很久,就在于锦堂以为云小鱼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忽然轻声问道:“回去……会怎么处置我?”   “……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真的么?”   “真的。”   云小鱼沉默了许久,最后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回去吧。”   于锦堂没有回答,过了许久,云小鱼听到他轻叹了口气。   她紧紧地闭上眼,生怕泪水再流下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巧设毒局   一个月后,于锦堂带着云小鱼回到北陵,但他没有将云小鱼交给陈天河,而是将她先安排在了自己的住处,紧接着就去找了阮青衣。   当时阮青衣正在含凉轩内缠着沈瀚亭陪她出宫打猎,于锦堂忽然出现,径直走到阮青衣跟前,掏出那封伪造的信放在她跟前的桌上,说道:“这封信你可认得?”   阮青衣目光落在那封信上的瞬间,脸色微变,半天说道:“……我不认得。”   于锦堂却似没听见:“你认得,因为这封信就是你模仿我的笔迹写的。你即刻去找陈长老,说云小鱼并非叛逃回东陵,而是你跟她开了个玩笑。”   阮青衣迅速地瞧了瞧沈瀚亭,强辩道:“你凭什么说是我做的?”   “你为何不敢打开看看?”   阮青衣神色很是尴尬,沈瀚亭却拿起信纸抖了开来,读了一遍。他看完后把信纸放回桌上,不发一言。   阮青衣见沈瀚亭面无表情,心中有些慌乱:“是她自己非要跑回去的,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你们质问?”她说完,起身就要离开含凉轩。   于锦堂扣住阮青衣的手腕,厉声道:“丫头,你现在去找国师大人说是你干的,我不为难你。”   阮青衣从未见过于锦堂如此不客气,顿时有些胆怯,但她从小娇生惯养,被众星捧月惯了,小姐脾气也立刻冒了出来,跺脚道:“我偏不去,你能把我怎么样?”   于锦堂也不答话,手上忽然加了力,阮青衣立刻疼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你怎么敢这么对我?我告诉我表哥去!”于锦堂不理她,又再加力,这一次阮青衣觉得手腕像要断了一样,疼得眼泪直流,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沈瀚亭这时伸手挡开了于锦堂,说道:“你何必吓唬个女孩子。”   于锦堂也不再为难阮青衣,对沈瀚亭沉声道:“你最好让她马上去跟国师大人解释清楚。”言毕转身离开了含凉轩。   阮青衣捂着手腕上的淤青,对沈瀚亭哭闹道:“你看看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沈瀚亭不答话,却轻按她受伤的手,阮青衣立刻感觉阵阵暖流灌入手心,等沈瀚亭再把手拿开时,她手腕上的淤青已经几乎消失不见,也不再疼了。   阮青衣高兴地抱住沈瀚亭,甜笑道:“还是你好!”   沈瀚亭却面沉似水,看着阮青衣的眼神也甚是严肃。   阮青衣心中微微一颤,慢慢松开手,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小心翼翼瞧着他:“你怎么不高兴了?”   “是你骗云小鱼回东陵的,是不是?”   阮青衣见如何都抵赖不了了,又怕沈瀚亭生气,结果急得哭了起来。沈瀚亭见她哭得伤心,轻叹了一声,神色也柔和了许多,但声音却依然不容置疑:“你亲自去跟陈长老解释清楚,否则我也不会原谅你。”   阮青衣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心中憎恨云小鱼憎恨得不行,但她实在太喜欢太在意沈瀚亭,只好点头答应。   当天阮青衣就按沈瀚亭要求她的,去见了陈天河,诚心实意地跟他解释了一番,还当着陈天河的面给云小鱼道了歉,这件事终于就算解决了。   一切都恢复平静之后,云小鱼便搬回了织烟阁。但自那之后她变得几乎与世隔绝,谁来都不见,足不出户,整日待在织烟阁中,过着出家人一样的生活。   她像是把自己的心锁上了。   ———————   东陵皇宫内,国师府。   四海万神图落入了群真会的手中,东魂寝食难安,终日辗转难眠。八月他向苍涟请旨,说四海万神图此刻就在北陵国师手中,他要亲自去北陵夺回图纸,否则只怕东陵将有大难。   苍涟对四海万神图早就心生向往,之前得知东魂私下暗查此图下落,本还对东魂怀有戒心,但现在听说他要亲自取回图纸,立刻欣然应允,对他的疑虑也打消了许多。   于是东魂和萧无伤当即快马加鞭赶往北陵,于九月中旬抵达北陵皇城。   萧无伤深入北陵皇宫探查了两日后,那晚两人一起潜入了皇宫大内,直抵陈天河所在的天时阁。   陈天河当时恰巧不在,只有六名侍卫把守天时阁。其中一人临时去解手,回来时就看见剩下五人的魂魄变成了五团惨绿色的鬼火,被东魂尽数收入手中,那人吓得腿立时就软了,咕咚一声瘫在了地上。   萧无伤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问陈天河收藏机密的地方在哪里,那人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老老实实承认有一次偶然看见陈天河消失在了天时阁后堂的屏风后。   这一句对东魂来说已经足够,萧无伤手起刀落送这人归了西,两人随即来到后堂。东魂没用多久就找到了屏风后的机关,潜入密室,盗出了四海万神图。   就在两人离开密室要走的当口,陈天河却回来了。他见门口一地侍卫的尸体,一人中刀,五人身上却无半点伤痕,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他抬脚迈进天时阁,迎面正是东魂。   陈天河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四海万神图,说道:“能劳东陵国师亲自跑一趟的,大概也就是这张图纸了。”   东魂不语。   陈天河走到东魂身前,对东魂说道:“这图确实是张天上的兵符,外传为我所有,其实武王才是真正的主人,当今世上只有他一人能控制此图,我只不过是替他看管罢了。这就是为何我离开政王,忠心辅佐武王,因为武王命中注定是北陵真正的国君,肩负统一天下的大任。”说到这里,陈天河对东魂道:“所以你拿走也用不上,又何必费事多此一举呢?”   “那我就更不能还给你了。”   “你若不信我的话,大可以拿回去试试。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此图若使用不当,不仅会害了你自己,更会毁了东陵。”   东魂沉默片刻,说道:“不错,我也听说过四海万神图是认主人的,倘若有人贸然使用,可能会自伤其身。现在得你确认,这事倒也简单了。”他忽然把图纸凑到蜡烛前点燃,竟然眨眼间就把那图给烧了。   四海万神图吐出一股火舌,被东魂丢在了地上,转眼化成了一滩灰烬。   东魂淡然道:“你我既然生在了凡间,这天上之物不用也罢。”   陈天河万没想到东魂竟然抬手就把四海万神图烧了个一干二净,他先是一怔,接着震怒不已。他双眼似燃起两团熊熊烈火,天时阁的庭院中忽然狂风骤起,落叶翻飞,夜空中由远及近猛地传来滚滚雷声。   东魂面色顿时微沉,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他双掌对合,再缓缓拉开时,竟然出现一幅流动的画卷,画卷上风云涌动,雷电四起。   陈天河只扫了一眼便知道绝不能再看第二眼,他闭上双眼,低念一声,顷刻间,一道电光从天上冲着东魂劈下。一声巨响后,陈天河睁开眼,只见地上被雷电劈开一条巨大的裂缝,但东魂和萧无伤却不见了人影。   这时天时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人仓促跑来,正是褚兰舟。他听见雷响,心知是这边出了事,便赶了过来。   褚兰舟见陈天河满面怒容,问道:“国师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陈天河强忍怒火道:“四海万神图被东魂烧了。”褚兰舟听罢甚是震惊。陈天河咬牙道:“此人实在是个大患,但他确实厉害又对涟王忠心耿耿,不好对付。”   褚兰舟瞧着地上被烧成灰烬的四海万神图,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除去他倒也有办法……而且不用咱们自己动手。”   十月,东魂和萧无伤返回东陵皇城。   对东陵最大的威胁已经除去,这段日子以来压在东魂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地。东魂很快便面见了苍涟,苍涟问他图纸如何了,东魂也不欺瞒,只答因为此图只能为武王所用,对东陵是个大患,所以已经被他烧了。   苍涟听罢只说了句:“寡人知道了。”然而东魂前脚刚回到国师府,后脚苍涟就下了一道谕旨,将东魂打入大牢。   大内禁军首领郭政接到圣旨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圣旨上说的可是囚禁国师大人?”   宦官叹道:“不错,接旨吧。”   郭政只好奉旨除去东魂手上兵权,亲自押解东魂入狱。这一路上他对东魂甚是尊敬,按平时的礼数相待,但他实在想不明白东魂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竟然如此触动龙颜,一夕之间就被剥去了一切。   但东魂却从始至终都十分平静,只是提出要面见苍涟一次。   当晚苍涟就来到了大牢内,他身着明黄龙袍,负手立于牢房生满铁锈的铁栏后,冰冷地瞧着东魂。   东魂起身跪倒:“参见陛下。”   苍涟的神情甚是复杂,半晌问道:“你可知罪?”   “臣不知何罪。”   苍涟吩咐一旁道:“带上来。”   片刻,两个身着北陵朝服,使者模样的人被带进了牢内,苍涟问那两人道:“说,谁派你们来的?”其中一人颤声道:“是武王陛下。”   “派你们为了何事?”   那人哆嗦道:“四海万神图被贵国国师夺走,武王派我等前来求和,只要涟王陛下不发兵攻打北陵,北陵愿永世对东陵俯首称臣。”   苍涟道:“你说图纸现在在我国国师手上?”   那人双手撑地,双臂微抖,额头紧贴着地面道:“是,我等亲眼看见贵国国师大人拿走图纸,武王陛下随即派我等前来……前来求和。”   东魂听到这里,闭上双眼,心中默然长叹。   苍涟对两旁侍卫摆了摆手:“把他们带走关起来。”他看着牢房里的东魂,缓声道:“你追随我多年,我从未对你起过疑心,但你不该骗我。我现在给你一次机会,你把图纸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这是北陵的离间计,望陛下切莫中了他们的圈套。”   苍涟厉声道:“我问你图纸到底在哪里!”   “图纸被烧了……世上已无四海万神图。”   苍涟勃然大怒:“住口!到此时你还狡辩!我待你不薄,你却如此不知悔改,难道真要逼寡人杀了你么?”   东魂缓声道:“臣对东陵、对陛下绝无二心,天地可鉴。”   苍涟面色猛地一沉,面如冰霜,转身离去。   三日后东魂被打入寒冰大牢。那里终年极寒,说是牢狱其实无异于死刑,但却比死刑更折磨人,因为被关在里面的人最后都被活活冻死了。   这消息一经传出,震惊朝野。   李仕明更是忧心忡忡:这些年苍涟能坐稳江山,东魂功不可没。如今已经成为北陵朝廷的群真会更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势必卷土重来。如果没有东魂,到时结果如何实在难讲。   李仕明为此在太和殿前跪了一天一夜,为东魂求情,但苍涟认准东魂有犯上之心,丝毫不为所动。   袁长志和朝中多名官员联名上奏,也为东魂请命,却被苍涟驳回。   袁长志和李仕明眼见苦劝无用,均知苍涟这次彻底中了北陵国的离间之计,都为东魂痛惜不已。   塔儿在得知东魂入狱后的第二晚就彻底从后宫消失了,苍涟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但他并没有派人找她,甚至连问都没问,完全任由她去。   塔儿从此日夜守在寒冰大牢。   她仿佛刻意折磨自己似的,终日守在冰冷刺骨的大牢门口,被大牢中渗出的寒气冻得浑身乌青,就好像这样才能缓解她对东魂撕心裂肺的思念,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替东魂分担他所承受的那种难以名状的痛苦。      ☆、第一百五十八章 身世暗藏   东魂入狱后,苍涟即下旨命袁长志为镇国大将军,国师之位暂缺。   自此袁长志在朝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去年此时与群真会的五年内战刚刚结束,因为战后百废待兴,所以当时东魂在跟苍涟请旨之后决定暂不进攻北陵,而是整顿军务、推行新法,稳定民心。   如今距离群真会撤离东陵已经整整一年,新法颇有成效,民间人寿年丰,袁长志于是跟苍涟奏请讨伐北陵,苍涟应允。   李仕明听说袁长志请旨讨伐北陵的事后心中暗叹,他并不意外。虽说东陵现在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确实是出兵的好时机,但他知道袁长志请旨的原因绝不仅仅如此:袁长志心里多少还是放不下云小鱼的事,他咽不下这口气,视于锦堂和群真会为死敌。   李仕明原本想找袁长志聊聊这件事,但自从袁长志担任大将军后日理万机,不在东海府的时候居多,而且此时李仕明跟袁长志的官阶已经差了不少,见一次面要层层通报,麻烦得很,想坐下促膝长谈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   这样一拖两拖的,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东陵迎来了冬天。   这一日,李仕明闲来无事在听雨斋中抄经,但是不知怎么心思始终定不下来,后来干脆把笔一扔,站在窗前发起呆来。   他望着窗外院中枯朽嶙峋的树干和干冷的天空,一股苍凉之感在心中油然而生,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往事,而想得最多的当然还是云小鱼。   他忍不住猜想云小鱼现在何处、在做什么,越想心中越烦乱,到最后在房中待不下去,想出去到院中走走。   淮胜却在这时走进门来,手里拿着封信对李仕明道:“大人,月前我给大人洗衣服的时候,衣服里有封信掉在水缸后头了,刚才收拾水房把水缸搬开才瞧见,小的赶紧给大人拿来了,就怕耽误了您的事儿。”说着给李仕明递了过去。   李仕明接过来一看,见信封上只写着“小鱼启”,没有落款,他忽然想起这封信是云小鱼的。   那日在东海府袁长志和云小鱼争吵,袁长志一怒之下摔门而去,留下云小鱼自己。李仕明进屋安慰了她片刻后,她忽然说要去找袁长志,抓起包裹就跑了出去。   这封信就是那时从云小鱼的包裹里掉出来的,但等李仕明发现这封信时,云小鱼早已跑没了影,李仕明就先揣了起来,想着下次见面再还给她。不想自那之后他再没有见过云小鱼,这封信一直揣在那件衣服里,他后来就给忘了。   李仕明将这封信前后翻看了下,见封口已经被打开了。他略微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将信纸抽了出来,读了一遍。   这一读却让他吃惊不小,原来这是北陵前任国君夜燳写给云小鱼的信,在这封信里,夜燳告诉了云小鱼一个惊天的秘密。   圣祖519年,北陵国君政王被权臣篡位逃亡到东陵,被东陵乾王收留。政王一心想光复夜氏王权,暗中策划三年后终于在522年收复失地。   在东陵的三年,乾王对政王热情款待,政王也心怀感激,然而他却私下里做了一件对不起乾王的事。   这件事的起因源于政王流亡东陵期间,有两件事让他一直日夜忧心,一件是重回北陵为王,另外一件就是没有子嗣。   政王曾有过三位皇子,但都在襁褓中夭折。在东陵期间,他的皇后聂氏再度怀胎,怎奈尚未足月又没保住。   当时他重回北陵的大计已定,此去背水一战,想到自己随时可能战死沙场,但夜氏却后继无人,政王深感对不起列祖列宗,终日忧心如焚。   政王即将离开东陵前,乾王举办晚宴为政王送行,席间后宫传来消息说乾王喜得一位皇子,政王举杯恭喜,但心中却是甚是失落和嫉妒。   就在那时,一个念头忽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脑海里:苍乾有这么多个儿子,为何我不能抱走一个?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越想打消就越强烈。虽然他心知此举是恩将仇报,但迫于无子的压力,他还是暗中策划将苍乾新降生的皇子偷走,抱回了北陵。   这个被偷走的东陵小皇子就是夜燳。   夜燳被抱回北陵没多久,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资,他一岁呀呀学语,三岁识字,五岁读遍诸子百家,但凡看过的书籍非但过目不忘,而且融会贯通运用自如,深得政王和聂氏的喜爱。两人对他视如掌上明珠,疼爱有加。   但就在夜燳六岁的时候,聂氏忽然喜获麟儿,政王欣喜若狂,给小儿子起名叫夜昱。   夜燳原本已被政王立为太子,但夜昱出生后,政王和聂氏心里便有了其他打算:夜燳再聪明懂事,他身上流的也是东陵苍氏的血,而夜昱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于是夜昱满月后,政王下旨废除了夜燳的太子身份,改立夜昱为太子。   夜昱和夜燳并不是亲生兄弟,但这位小太子却打小就对自己的哥哥甚是依恋和喜爱,他视夜燳为偶像,凡事都听夜燳的,终日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夜燳的身后。他觉得夜燳无所不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随着两人年纪渐长,在人前的表现和差异也越来越大。   夜燳聪明绝顶机智过人,而且胸襟宽广海纳百川,颇有君王气度。而夜昱虽然天性善良,待人温和,但却资质平平。   两人之间的这种差异,不仅他俩的老师一早看出来,到后来连朝中众臣,甚至包括政王和聂氏自己都看出来了。   聂氏见朝臣均都偏向于让夜燳做太子,心中越来越不安,外加上夜昱七岁那年,竟然傻乎乎的跑去找政王,请求将自己的太子之位让给夜燳当。这下让原本不以为意的政王也开始上心,甚至怀疑是夜燳暗中怂恿少不更事的夜昱让自己做太子。   政王越想越愤怒,再加上聂氏在一旁煽风点火,政王心里逐渐产生杀死夜燳以除后患的念头。   那年除夕,夜燳正好感染了风寒,聂氏借机给他送去汤药,却在汤药里下了毒。谁知那晚偏赶上夜昱去找夜燳,硬拽着夜燳去御花园的湖面上溜冰,那碗药夜燳就没有喝。   当日夜燳失足跌落冰湖,捞上来时已经快没了气,等送回房中救醒后一睁眼,整个人竟然变得疯疯傻傻,连人都不认得了。   夜燳自此成了北陵国出了名的疯王爷,说话颠三倒四疯疯癫癫,整日待在皇宫里抓蝴蝶、捉小虫,不问世事。   政王和聂氏从此打消了戒心,然而夜昱却对自己的哥哥深怀愧疚和歉意,他坚持认为若不是自己硬拉着夜燳到冰湖上推自己溜冰,夜燳就不会出事。   随着夜昱日渐长大,他对夜燳的愧疚也日益加深。他毫不掩饰对夜燳的护短,不许任何人伤害夜燳分毫,哪怕夜燳闹翻了天,他也不说一句;不仅自己不说,要是谁敢稍微指责夜燳一句,他立刻翻脸,严惩那人。   岁月荏苒,聂氏和政王先后过世,夜昱继位。   登基后,夜昱翻阅聂氏留给他的书信,才知道夜燳并非自己的亲生哥哥,但这么多年的深厚感情让他不愿去面对现实。他偷偷烧毁了这封信,对夜燳只字未提他的身世。   政王晚年失德,留给夜昱的是个兵荒马乱、千疮百孔的北陵,随着跟随政王打下天下的老臣一个一个或告老还乡、或与世长辞后,北陵朝廷也再无像样的人才。   夜昱本就不是个杀伐决断、明察秋毫的君主,因此他这个皇帝当得很是力不从心。   夜燳却一如既往地疯癫吵闹,而且自从夜昱正式成为北陵国君开始,他愈加无法无天,不仅敢在夜昱上朝时胡搅一番,有时夜昱在御书房与大臣议事,他也会冲进来大吵大闹。   可是但凡有令夜昱愁眉不展的难题,每次被夜燳这么瞎搅和一顿之后,事情却总能神奇地出现解决办法 — 而这也是夜昱后来才慢慢发现的。   夜燳在给云小鱼的信中写道:“……昱儿不想我得知自己身世,实则我于六岁时已尽数知晓。那时聂氏命我将太子之位让与昱儿,我当即答应。但她仍不放心,欲致我于死地,我只好设计跳湖,从此装疯卖傻以保性命。我是东陵皇子,得知身世后本应回东陵去,但昱儿天性柔弱且对我甚是依赖,兄弟感情之深,若说甚于父母养育之恩情也不为过,我终究不忍弃他而去。……你曾问我为何让位给向总舵主,这其中原委也在我意料之外。当年聂氏告知我身世之时,提到我尚有一胞兄在东陵,我那胞兄与我一样在耳后有一红色月牙形胎记。那日我偶见向总舵主身带此记,恍悟他是我长兄。铲除魏连江后,接下来局势必然是我与向总舵主的对立,这绝非我所愿,而我也并无意做君王,因此将北陵王位让与了他。”   李仕明看完这封信,心中暗道:“如果说夜燳是东陵皇子,而向南霄又是他的胞兄,那么向南霄岂非也是东陵皇子?可他明明是季怀礼的儿子,而且对苍氏抱有杀父的仇恨。”他想到这里心绪难平,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自语道:“此事非常重要,我一定要搞清楚。”   李仕明在房中苦想了半日,正无奈是否得找王二帮忙的时候,脑海中忽然猛地一亮,起身从书架上取下本书,正是东魂给他的那本《后宫起居注》。   他记得王二曾说过,向南霄生于圣祖521年,再一看这本《后宫起居注》标注的年份正好是圣祖520年到圣祖522年这三年间。   他心中微动,即刻翻了开来,由头至尾细看了一遍,直看到月上三竿,眼睛都看花了才彻底看完,但心中却更加困惑了:从资料来看,在这三年期间,后宫嫔妃中唯一丢过孩子的就是灵妃。灵妃与苍乾育有三子,长子夭折,次子苍涟,幼子下落不明,三子耳后全都有红色月牙形胎记。   李仕明起身在屋中来回走着,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夜燳就是灵妃那个下落不明的幼子,那苍涟才是夜燳的胞兄,但为何向南霄耳后也有红色月牙形胎记,这难道纯属是巧合?世上真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第一百五十九章 情深缘浅   十二月,隆冬。   北陵皇宫含凉轩内,褚兰舟、沈瀚亭和于锦堂正围坐在桌边喝茶说话。此时屋外飘着细碎的飞雪,冷风刺骨,屋内的炉火却烧得很旺,温暖如春。   褚兰舟泡了三杯清茶,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然后说道:“如今大局已定,朝局已稳,朝堂已无内忧,但还有个外患。”   于锦堂道:“你是说科尔哈茨?”   “对,镇守云湖关的李煜前两日回朝,说科尔哈茨在云湖关以南养精蓄锐,如今兵强马壮,不可轻视。我将此事禀报给了陛下,但陛下觉得李煜所言有夸大其词的嫌疑,怀疑他或是为了增兵。”   沈瀚亭问道:“陛下是什么想法?”   褚兰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陛下认为现在不是当年了,如果科尔哈刺肯接受招降,再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官衔,则无须动武。”   于锦堂口中的茶差点吐出来:“招降?人家可是想当皇帝!科尔哈茨哪里会跟人平分天下,更不会甘当人臣。况且李煜镇守云湖关以来,用的是坚壁清野的策略,此时增兵对他来说并无特别的好处,陛下是在说笑么?”   褚兰舟默默瞟了于锦堂一眼,似在暗示他说话注意分寸。于锦堂也不瞧他,拿过茶壶倒满了一杯,神情不置可否。   沈瀚亭这时道:“我同意于将军的看法,科尔哈茨这个人刚愎自用、作风张扬,倒不如劝劝陛下,趁早谋划出兵更为妥当。”   褚兰舟道:“我也是这么想,我看国师大人的意思也是如此,但陛下坚持己见,他也没办法。国师大人说陛下登基不久,要想立威于天下,便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事事靠咱们给他拿主意,他的意思是只要陛下的看法不是太错,就都听他的。”   于锦堂听罢摇了摇头,没再言语。   正如于锦堂所言,圣祖563年春,北陵朝廷与科尔哈茨谈判不成,两军在云湖关以南的小寒岭交战数日。   向南霄未听沈瀚亭劝阻,疏忽大意导致兵马不足,北陵朝廷在小寒岭败北,一路向北撤退,最后勉强守住了云湖关。   向南霄自此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完全想错了,科尔哈茨全无谈判的诚意,这让他心中甚是窝火。   而这时北陵朝廷与起义军对战并战败的消息也传到了东陵,袁长志闻讯后,立即奏请苍涟,建议与科尔哈茨联手对抗北陵朝廷,苍涟也认为现在是个好时机,随即应允,并派使者去找科尔哈茨商谈。   然而此时的科尔哈茨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他拥兵自重、心高气傲,自认为凭自己的实力完全可以独自打败北陵朝廷,轻易就把东陵派来的使者打发了回去。   科尔哈茨拒绝跟东陵朝廷联手的消息传到北陵,让陈天河和褚兰舟等人松了口气:北陵经过前朝的多年内战,精兵已经所剩无几,而群真会自己的部队在跟科尔哈茨的交战中又损失了不少,东陵与科尔哈茨如果现在联手,北陵朝廷难以应对。所幸科尔哈茨刚愎自用、自视过高,给了北陵朝廷喘息应对的机会。但科尔哈茨在小寒岭一战告捷,此时气焰正盛,势必会乘胜追击,再战云湖关不可避免。   最后经陈天河提议,向南霄决定立即将留守在北陵边境的六万人马调到云湖关,同时派于锦堂率兵两万驻守云湖关的白城,以阻止科尔哈茨的起义军部队入关。   圣祖563年三月,于锦堂率兵抵达云湖关后,不出半个月就先清扫了起义军驻扎在关外的库布部队。   库布被于锦堂打得难以招架,急忙给科尔哈茨送信求援。科尔哈茨收到库布的书信后,即刻召集文武大臣商讨对策,期间库布再次告急,科尔哈茨于是在圣祖563年的四月初三,命副将哈喇达尔率兵六万向云湖关进发。   这时于锦堂在云湖关驻守白城,其分部驻守紧邻的白石滩城,两城中人马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他听闻哈喇达尔挥师入关,料不能敌,便派人送信给司空破,叫他尽快赶到。   司空破在赶往云湖关的半路遇上了于锦堂派去的人,于是日夜兼程,疾趋云湖关。   圣祖563年四月十二,哈喇达尔的部队抵达关口,但对司空破的援军已经在路上的事毫不知情。   当日于锦堂的部队就在关下与哈喇达尔形成了对峙之势,同日下午哈喇达尔率军开始猛攻白城和白石滩两城。   次日的四月十三,科尔哈茨率领另外六万人马抵达云湖关,并向于锦堂发出逼降通牒,遭于锦堂断然拒绝后,科尔哈茨令两万人断于锦堂退路,另外以主力四万对白城展开猛攻。   科尔哈茨对攻下白城势在必得,不顾伤亡,在几日内对白城展开了连续数波猛烈的进攻。   科尔哈茨起义军的土炮炮弹和弓箭手的飞箭遮天蔽日、源源不断地往城里飞去,可是眼见城墙上的北陵朝廷士兵像被割断的稻草一样倒下,等到起义军步兵重甲阵冲到城下,□□飞石又像雨点般从城墙上砸了下来,被炸开的城墙又被迅速堵住。   四月二十一辰时,镇守白石滩的分部无法支撑,向哈喇达尔投降。   白石滩分部投降后,哈喇达尔与科尔哈茨部汇合,一起向于锦堂镇守的白城展开了集中猛攻。   科尔哈茨的起义军如同飞蛾扑火一波又一波地横扫过来,像蝗虫般涌入城下,用尽爬城、用土药炸城墙、□□种种办法,几乎要把白城的城墙磨平了一半,可就死活攻不进去。   科尔哈茨眼见五六次冲杀没有一次能够得手,他亲自指挥上阵,下令把利箭、石弹全都绑上稻草点燃投入白城。   铺天盖地的火球吐着熊熊烈火向白城上空飞去,不一会儿就见城里冒出浓烟滚滚,科尔哈茨满以为这下可入无人之境,谁知等到步兵一攻城,城上依然弓箭齐发、碎石乱滚。   起义军攻势顿挫,硬是爬不上去,科尔哈茨怒不可遏、暴跳如雷,连斩两名军将。   接下来数日,科尔哈茨连续发动三次进攻,但由于于锦堂军队的顽强抵抗,起义军再次无功而返。   这场惨烈的守城战至此已经坚持了快半个月,于锦堂的部队虽伤亡惨重,但白城却巍然不倒,最终迫使科尔哈茨改变战略,变攻为困。   但此时的白城内,于锦堂其实已经身处绝境。   部队初入城时,于锦堂就责令对城内军民全部实行计口授粮,无奈科尔哈茨攻城势头太猛,持久不停,城中存粮已经近乎殆尽。   于锦堂无法,把造酒、甚至喂马所存的杂粮全部征收以供食用,然而不日又尽,只好接着吃酒糟、树皮。守城的兵士死伤惨重又饥肠辘辘,整个白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眼见就快支撑不住了。   为摆脱困境,于锦堂在城内做了最后一番部署,在城楼上插上白旗,诈降以引诱科尔哈茨的大部队靠近城墙。   科尔哈茨此时也已经疲惫不堪,见于锦堂举旗投降,料想他已是弹尽粮绝,无力使诈了。谁知他的部队刚入城下,城上突然炮箭齐发,起义军死伤甚众,被迫后撤。   司空破的援军这时离云湖关还有不到两日的路程,却从探路的探子口中听说于锦堂在白城投降了。他并不知道这是于锦堂的缓兵之计,只道是科尔哈茨的部队太厉害。   司空破立刻命令全军停止前进,犹豫一番后,竟然决定暂时按兵不动,观望清楚后再走。   于是这支原本可救于锦堂于水火之中的六万大军,硬生生地就停在了离云湖关不到三百里的地方。   于锦堂一再催兵,司空破的援兵却迟迟不到,四月二十七清晨,于锦堂见形势危急不可再等,命轻骑冲出重围,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向沈瀚亭求援。   沈瀚亭接到消息后立即出兵,日夜急行,一昼夜行二百余里,仅用了四天就抵达了蓬山,距云湖关只剩不到一日的路程。   五月初六,此时距于锦堂诈降后的最后一搏已经又过去了十日,他率领过的北陵军苦守十日,再难支撑,当日辰时科尔哈茨终于攻破白城,与于锦堂的部队展开了肉搏血战。   当日午时,沈瀚亭终于率军共计八万从南、北、西三路挺进,他们对阵直冲科尔哈茨的起义军,云湖关内万马奔腾,飞矢如蝗。   科尔哈茨见沈瀚亭的部队骤至,猝不及防,阵脚渐乱。申时后科尔哈茨溃败,副将哈喇达尔被斩,起义军死者数万,仓皇退出了云湖关。   这次救援白城,云小鱼跟沈瀚亭一起来到了云湖关。   起义军撤退后,云小鱼随沈瀚亭入城,她骑在马上,只见白城内满城浓烟滚滚,横尸遍野。   这座城在起义军连月来几近疯狂的进攻下,几乎被夷为了平地,破城后双方的肉搏血战更是惨烈。   云小鱼难以想象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于锦堂是如何将这座方圆十里地不到的小城,硬生生地死守了一个月。   她骑着马跟着沈瀚亭走在白城内,沿途满目苍夷。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场面,云小鱼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慌乱起来:起义军已经撤兵了,沈瀚亭的部队也已经进了城,于锦堂为什么还不出来汇合?   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匹骏马由远及近奔到沈瀚亭和云小鱼跟前,云小鱼一眼认出马上的人是胡天下。   胡天下勒住马缰,纵身跳下马来,对沈瀚亭抱腕行礼道:“参见沈将军!”   沈瀚亭问道:“你们于将军呢?”   “于将军现在中军帐内,他……”胡天下黢黑的脸上忽然隐隐露出一丝悲痛的神色,“他身受重伤,情况……很不好。”   云小鱼听罢猛地一阵目眩,险些坐不稳。沈瀚亭也是脸色微变,疾声道:“快带我去见他!”   胡天下二话不说,立刻飞身上马,带着沈瀚亭和云小鱼往中军帐驰去。   一路上云小鱼的心狂跳不止,仿佛要跳出胸膛,她握着缰绳的手冰凉,凉得发抖。   他们赶到城中的中军大帐前,看见帐前站着几名一直跟随于锦堂的将士,苗十七也在其中。他面色从未有过的阴沉,见到沈瀚亭也不多说,只是拱手行礼道:“沈将军。”   沈瀚亭翻身下马,问道:“于将军如何了?”   苗十七神情凝重,眼神甚是黯然:“……他在里面。”   云小鱼看见苗十七这种神态,一股强烈的寒意猛地从心底升起,她手脚冰冷,忽然下意识地停在了原地,不敢往里面走了。   沈瀚亭看见云小鱼的样子,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云小鱼木然地点了点头,她现在谁也不相信,甚至连自己的眼睛都不愿意相信,她不想进去,更不敢进去。她请愿在门口多等一会儿,等到沈瀚亭出来告诉她于锦堂没事,是这些人瞎操心。   是的,一定会是这样的,师父总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希望,如果是他看过于锦堂,一定会想到救他的法子,那么等他出来的时候,她就能听到好消息,现在自己只要在这里等等就好了。   她冰冷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拼命压着猛烈跳动的胸口,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这样的,她现在只要等沈瀚亭出来告诉她于锦堂没事就好。可是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她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害怕,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仿佛过了许久,就在云小鱼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的时候,沈瀚亭终于出来了。   她迎了上去,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瞧着他。   沈瀚亭的脸色变得像苗十七一样黯然,眼神里满是遗憾和悲痛。他默默看着云小鱼,只说了一句:“他叫你。”   云小鱼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强迫自己迈开僵硬的步子,掀开账帘,慢慢地走了进去。   帐中,于锦堂平躺在床上,虽然脸上的血迹已经被人擦去,但身上却满是黑色的斑驳,他浑身几乎被鲜血浸透了。   云小鱼奔到他床边,跪下来手扶着床沿,颤声唤道:“于锦堂,我是小鱼……我来了。”她声音在抖,浑身都在抖,就像当年她生死一线时的他一样,痛不欲生。   于锦堂缓慢地睁开了眼,迷茫地辨别着她的声音,但在看见云小鱼的一瞬间,他脸上中流露出快乐却痛苦的神色。   他的嘴微微动了动,半天才吐出一句:“……小鱼。”   云小鱼的泪水瞬间流了下来,她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你很疼么?”   于锦堂勉强地笑了笑:“……不……疼。”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深喘了半天,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前,对云小鱼道:“我身上……有一粒药,你帮我……取出来。”   云小鱼抹去泪水,在他身上翻找了一会儿,在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小粒红色的药丸,拿了一杯水给他服了下去。   于锦堂服下这粒红色药丸后不一会儿,脸色好了很多,竟然能笑道:“……看来跟江上仙抢来一粒是对的。”   云小鱼顿时发怔,片刻狂喜不已,颤声道:“这是什么药,你是好了么?”   于锦堂没有答话,双眼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眼神里全是深情和不舍。他就这样看了云小鱼很久,忽然说道:“在我的随身行囊里……有个小盒子,里面放了个东西。……是我一早就打算送给你的,现在只能让你自己去取了。”   云小鱼听了浑身猛地一震,刚才那漫无边际的恐惧顷刻间又笼罩过来,她抖得像被冰水浸过,连话都不连贯起来:“为什么你……不能拿给我?我……我不去取,等你好了,我要你自己,你自己拿给我。”   于锦堂微微一僵,眼中瞬间流露出万般依依不舍的温柔和眷恋,他轻轻苦笑:“……我怕是去不了了。”   云小鱼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哭着问道:“为什么不能?你总是跟我乱开玩笑,现在也是在吓我,是不是?”   于锦堂听到这句话,神情忽然变得万分痛苦,但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温柔得像要化了,他轻声自语道:“……我多希望是。”   云小鱼再也支撑不住,拉着于锦堂的手失声痛哭:“我不许你走!你答应我的事都还没做到!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于锦堂凄然一笑,忽然脸色微变,一口鲜血猛地吐了出来,那血滴在地上红洇洇一片,猩红得刺眼。但他却像停不下来,伏在床边吐血不止。   云小鱼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满脸都是泪痕地慌忙去扶他。于锦堂气喘连连,他忽然猛地握住云小鱼的手,攥得那么用力,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他眼中全是眷恋和不舍,咬牙对云小鱼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从……东陵……带回来……后,没有……直接带你……去找……你梦想的家,……而是……顺……着……你的意思……回到了北陵……”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仰面瘫倒在了床上,大口地喘着气。云小鱼紧紧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恸哭着反复叫着他的名字:“于锦堂,于锦堂!”   于锦堂痴痴地望着她,吃力地抬起手,缓缓抹去她的眼泪:“……再……好好……看看我……”这句话没有说完,那手忽然坠了下去,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散了。   云小鱼呆呆地望着仿佛睡着了一般的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于锦堂。”   可是他再也不能答应了。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但为什么会变得越来越冰冷?她忽然意识到他真的走了,她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再也听不见他调侃的语调,再也听不见他温柔的情话了。   她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想哭却像哑了一样的发不出声音。她像疯了一样地拼命抽吸着,像要窒息了。忽然之间,她放声恸哭,这一次她仿佛要把自己哭得粉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灵魂仿佛飘走了,她碎成了千万片,碎了一地。朦胧中,她听见有人疾步奔到自己身边:“小鱼!小鱼!”她浑身颤抖,静静地看了一眼沈瀚亭,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六十章 追悔莫及   五月初九,白城之战后第四日,司空破的部队才抵达云湖关。   他半路上听说白城居然大捷,心中甚是忐忑不安,怕入关后没法交代,便提前给沈瀚亭写了封书信,说经过甫原时,军中有人感染了疟疾,一时之间将士病倒无数,因此无法及时赶到。   这件事倒确实并非他凭空编造,大军经过甫原时确实有士兵感染了疟疾,但病情很快就被控制住,绝非像他说得那么夸张。   沈瀚亭根本不吃他这套,看完后,抬手就把书信撕了个粉碎。   等到司空破的人一出现在沈瀚亭的中军大帐里,当即就被两边将士扳住肩膀摁倒,要按军法处置。司空破大呼冤枉,把事先想好的说辞又说了一遍。   正在他大肆渲染时,云小鱼忽然冲了进来,她手握一柄雪亮的匕首,直冲着司空破就刺了过去。司空破大惊,猛地躲闪开去,云小鱼一刀未中,扎在了司空破的肩膀上。   他紧咬牙关,疼得说不出话来,云小鱼紧接着第二刀又要刺下,却被沈瀚亭把刀夺走了。   沈瀚亭满眼心痛,看着云小鱼轻声道:“自有军法惩治他。”   司空破满面通红,瞪着沈瀚亭喘息道:“大军不能及时赶到,实则事出有因,沈将军,你不问缘由轻信谗言,任由你弟子肆意伤人,你不怕陛下问罪你?!”   云小鱼早已泪如雨下,她一边推开沈瀚亭一边哭喊道:“你放屁,放屁!于锦堂走了,都是因为你!”她忽然双指并拢,直冲司空破的眼睛戳去,司空破脸色顿时大变,高声喊道:“沈将军救我!”   沈瀚亭挡开云小鱼,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痛心道:“军纪如山,他触犯军法,自当以军法惩戒,不能擅动私刑。”   云小鱼根本不听,拼命挣扎着指着司空破,嘶声哭喊道:“如果不是他的援军迟迟不到,于锦堂根本不会死!是他害死了于锦堂!是他害死了于锦堂!”   她哭得要昏死过去,沈瀚亭的神情甚是心痛,他忽然抬手点了云小鱼两处穴道,云小鱼只觉得身上一软,瘫了下去,他双手扶住她,示意旁边人把云小鱼抬走。   云小鱼被抬走后,沈瀚亭坐回帐中,沉声对司空破道:“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司空破犯诈军之罪,将其押入大牢,三日后问斩!”   司空破顿时面如死灰,嘶声尖叫道:“我是冤枉的,我要面见陛下!我要面见陛下!”但无论他如何叫喊,还是被拖了下去,被关入了军中大牢。   然后就在三日后的午时即将问斩司空破时,司空破却被一纸圣谕赦免了。   原来是向南霄在朝中听闻了此事。   虽然白城之战他痛失于锦堂及其手下近万名兵士,但他认为如今正值战事危急之际,朝廷极其缺人手,于锦堂已死,但司空破的六万大军却还好好的在那里可以随时调用。   这几位堂主手下的队伍大都认人不认兵符,这是当年还是群真会的时候遗留下来的旧疾,无法轻易改变。   向南霄担心处死司空破会让他的军队军心不稳,而朝廷现在急需这队人马,他思前想后,最后还是派人飞鸽传书,从刀口上把司空破救了下来,让他戴罪立功。   云小鱼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当场就昏了过去。沈瀚亭立刻给向南霄上书痛斥司空破种种罪行,叱其罪不可恕,但是向南霄最终还是决定留下司空破。   五月十三,是于锦堂的头七。   云小鱼跟沈瀚亭说要给于锦堂收拾遗物,沈瀚亭什么都没说就答应了。   那晚月朗星稀,夜空干净得跟水洗过似的清亮。   云小鱼拿了一壶酒来到于锦堂驻守白城时住的地方,独自坐在他房间里的桌旁,在自己面前和对面摆了两个酒杯,将两杯酒分别倒满。   倒酒时,她手抖得拿不住酒壶,全都洒在了桌子上。洒了就再倒。   她抖着手端起酒杯自己一饮而尽,然后望着对面那一杯,泪水悄然而下。   那酒杯中的酒清清亮亮,连月亮的倒影都能看见似的,她多希望他此刻能坐在自己对面拿起这杯酒,跟她共饮,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哄她开心。   可是如今一切都已经不在了。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事,偏偏就在此时,那些她想忘记的事情就像印刻在她脑海里一样,一幕一幕地浮现出来,令她心痛欲绝。   她更想起他为自己立下军令状将她从大牢救出的那一晚,她告诉他她想要的家的样子,两人却因为她的逃避而争吵了起来。   那时他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说他并非是想逼她,而是怕一旦跟她错过,两个人都会后悔莫及。   她谎称自己并不喜欢他,他气得大吼,说人这一辈子很短,叫她如果喜欢他就一定要说出来,一切还不晚。   ……当时她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告诉他其实她是喜欢他的?   原来一早就明白一切和最懂她的人就是于锦堂,可她偏偏却如此迟钝、后知后觉到这种程度。   一切终究是太晚了。   那晚云小鱼喝了很多酒,她醉了,从来没有这么醉过。   人都说醉酒解千愁,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却更加痛苦,简直痛不欲生。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的音容笑貌早已不在,云小鱼茫然地在屋里站了许久,最终走到他的随身行囊前,打开来,发现里面躺着一个小盒子。   她强忍着泪水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只上好的碧绿玉镯,还有一张信笺。   云小鱼打开来,那纸上写着几句话,是于锦堂的字:“小鱼,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儿时便打算送给自己的心上人。我现在把它给你,你若留下就代表你懂我的心意,愿意与我携手共度此生,白头偕老。”   云小鱼看着那熟悉的字体,终于再也忍不住,握着那只玉镯失声痛哭。   ————————   五月,科尔哈茨的起义军在白城一战中败给北陵朝廷后,伤亡惨重。科尔哈茨原本死要面子坚决不肯低头,但在文武大臣的苦心劝说下,终于派人请求东陵出兵援助。   风水轮流转如今两方的地位掉了个个,东陵同意出兵,但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任用袁长志为领军大将军,一切听东陵指挥。   科尔哈茨无奈,只得同意。   六月,袁长志率领十二万人马出兵北陵,六月下旬抵达北陵边境与科尔哈茨的部队汇合后,于七月上旬挥师入关。   这一仗从七月一直打到了十月,两方势均力敌相持不下,然而就这最紧要的关头,形势却忽然出现了变化。   袁长志在仔细研究了白城之战的先后原委之后,认为白城一战北陵朝廷虽然胜了,但是损失惨重,而造成这些损失最大失误,就是原本驻扎在北陵边境的那六万人马没有及时赶到。   当时科尔哈茨是不知道有这只军队的,如果当时司空破及时刚到,完全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如果是那样,那么不仅白城不会惨遭烧毁,守城的那近两万北陵军只要做好基本的守城,也绝对尽数都可以保住。   他派人对当时率领援军的司空破暗中调查,探出此人是个见利忘义的墙头草,他反复思量,最终想试试劝降司空破。   他手写书信一封叫人送给司空破,先是告诉他自己已经在司空破分部周围布阵,若是硬碰硬,司空破绝无取胜可能,两方实力悬殊,北陵朝廷必定会败。   除此之外,袁长志还列举了司空破在东陵打的几场胜仗,并据此循循善诱告诉他东陵涟王是惜才之人,他若投靠东陵,则封侯加爵,飞黄腾达。   司空破收到袁长志的这封亲笔信,被袁长志在信中所述的缜密布局震惊不说,见到袁长志对自己在东陵的几场胜仗如数家珍又有些感动,思前想后,居然不打就降了。   司空破的坐地倒戈让北陵军措手不及,原先的作战计划完全被打乱,战事节节失利。   十月下旬,原本应该与司空破并肩作战的东南两线北陵军队尽数落网,成为了东陵战俘。   苗十七、时青红等人被擒,三万北陵军被俘,绝大部分被就地坑杀。   十月底的一晚,司空破正在军帐中蹙眉沉思,忽然一名亲信走进来,先行礼问了声:“司空将军。”然后疾步走到他身边,附耳低声道:“抓到云小鱼了。”   司空破眼睛一亮:“在哪里?”   “此刻刚押到军营,请问将军如何处置。”   司空破冷笑一声:“这个女人刺我一刀,还胆敢当众辱骂我,让我颜面尽失。我要新账旧账一起算:给我把她跟北陵的战俘押在一起!”   那亲信不动声色道:“就只是押在一起这么便宜她么,她要是跑了怎么办?”   司空破阴测测一笑:“我当然不会便宜她,她不是惦念袁长志么?我就让她死在袁长志的手上!”   ————————   云小鱼靠着墙角,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人。   这间地牢里关满了人,从穿着打扮看,这些都是北陵军的兵士。   虽然云小鱼跟他们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但在这间阴森冰冷的牢房里,没有人认识她。   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男人,而她是个孤身一人的女子。   像云小鱼这样容貌秀丽的女子不仅在军中见不到,在北陵朝廷中也少见,所以当云小鱼被推进牢房,摔倒在这堆男人中间时,其中一些人的眼睛已经开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打量起来。   云小鱼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急忙缩到墙角,用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尽管那墙又湿又冷,而且满是污物,但她知道,只有这样才有利于自保。   可是这牢房里的男人太多了,只有她一个女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有好奇的,有冷漠的,更多是不怀好意的。   云小鱼心慌极了,她捂住胸口,按住怀中的匕首,心中暗暗做好打算,如果抵挡不住,就跟他们同归于尽。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虬髯大汉这时站了起来,走到云小鱼跟前。他蹲下打量了她两眼,问道:“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嗯?”   云小鱼颤声道:“我是沈瀚亭沈将军的弟子,沈将军是我的师父,我跟你们一样是北陵军,你不要看错了。”   云小鱼说完这话,牢房一角的阴影下,有两人抬起头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往云小鱼这边看过来,他的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看不见模样。   那虬髯大汉听了先是一怔,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你要真是沈将军的弟子,他怎么舍得把你丢在这里?”   他说着话,四下瞧了瞧周围,凑近离云小鱼不怀好意地笑道:“大伙儿都是有今天没明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你既然也是北陵军,就应该慰劳慰劳咱们,是不是?”   云小鱼脸色变得煞白,她一把拔出怀中的匕首,刀尖抵着那人的胸口道:“你敢靠近一步,我就宰了你!”   那虬髯大汉一愣,随即嬉笑道:“这刀你拿着不好看,还是给我吧。”他伸手就去抢云小鱼的刀,但云小鱼毕竟学过功夫,她反手一扣那大汉的手腕,匕首斜刺划出,“呲啦”一声就把那大汉当胸划出一道小臂长的血口。   那大汉胸前吃痛,登时怒道:“臭娘们!”起身就向云小鱼扑去。   云小鱼眼见他像只笨重的狗熊一样扑了过来,而自己身后已是墙壁,躲无可躲,只好从他胳膊地下往出一钻。   可是牢房里的人太多,她这么一钻虽然躲过了大汉那一扑,却栽在了另外一堆人身上,那些人里有人就势一把抱住了她,把云小鱼按在地上就要非礼。   云小鱼失声尖叫。   忽然压在她身上那人被人从后面一把揪了起来,甩了出去,那人逆光站着,身材奇高无比,云小鱼正觉得轮廓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他,周围的人却均是一怔,纷纷行礼道:“苗大人。”   云小鱼这才看清楚此人正是苗十七,旁边则站着时青红。      ☆、第一百六十一章 覆水难收   云小鱼被关入地牢,险些被陌生男子轻薄,幸得苗十七出手相救。   牢房里的那些兵士见苗十七救了云小鱼,虽然不知道云小鱼跟他什么关系,却都再不敢招惹她。苗十七也不多说,和时青红两人护着云小鱼来到刚才自己坐的地方,跟她一起坐了下来。   云小鱼想到刚才向自己扑来的那群人狰狞的样子,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忍不住轻抖。苗十七看在眼里沉默不语,半天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小鱼轻声答道:“是司空破把我抓来的。”   苗十七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为什么要抓你?”   “我捅过他一刀,他大概怀恨在心吧。”   苗十七的神色更加诧异:“你为何会捅他一刀?”   云小鱼许久不语,就在苗十七觉得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云小鱼道:“因为他害死了于锦堂。”   苗十七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他点了点头。   云小鱼恨声道:“我只恨当时还是心软,没有一刀捅死他!”   苗十七听了淡淡一笑:“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云小鱼听罢面色柔和了许多,她问苗十七:“这里除了你和时香主,还有别的我认识的人么?”   时隔这么多年,如今已经没有群真会,只有北陵朝廷,但她还是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叫时青红时香主,在这样的环境下,却让苗十七和时青红觉得有些暖意。   时青红仰头背靠着墙,说道:“没了,就我们俩。”   云小鱼抱住膝盖问:“咱们会怎么样?”   苗十七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就要看袁长志了,如果他决定收编,咱们就能活。……否则就是死。”   云小鱼听到袁长志的名字,身子轻轻抖了下,苗十七看见说道:“你可以不用跟我们一起死。”   云小鱼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轻轻摇了摇头。   苗十七叹了口气:“你其实不用想太多,你俩是夫妻,他总要为你着想,你也不能弃他于不顾,这是天经地义的。”   云小鱼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和他已经不是夫妻了。”   苗十七听了面露诧异,他盯着云小鱼瞧了一会儿,却终究没有问缘由,只是轻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云小鱼摇了摇头:“不知道。”她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不知画了一些什么小画,忽然柔声道:“但我是群真会的人,与群真会生死与共不是应该的吗?如果群真会需要我去战斗,我会战斗至死。”   苗十七听了她这番话有些吃惊,他定定地瞧着她,半天说道:“你不大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苗十七的眼神有些复杂:“你从前总是在东陵和咱们之间摇摆不定。”   云小鱼淡淡一笑:“大概是有人改变了我。”她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靠在墙上,轻声道:“我累了,想睡会。”苗十七点点头,却看见黑暗中一道泪水静静地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十月廿九,袁长志下令处死所有北陵战俘。   那天北陵的天空是灰色的。   从地牢里被押出来时,云小鱼抬头看到天空中阴霾和云气混在一块,看不出阴晴,密密麻麻的人排成两队被押往古兰江边,这么多人却没有任何声音,一片死气沉沉。   云小鱼跟苗十七和时青红并排走在一起,不知为何她的心却很平静,甚至还有一丝轻松。   最后这几百名战俘都是在北陵军中身居要位或者神勇善战的人,都不是普通将士,原本将他们挑拣出来关入地牢的用意可能是为了收编,但不知为何东陵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将这些人全部处死。   黄昏前,这几百个战俘被押到了江边。   东陵士兵手拿弓箭排成三排,站在这些战俘跟前,拈弓搭箭随时准备开弓。   就在这时,袁长志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城楼上,他身披铠甲,手握长剑俯视着刑场。   他本想收编这几百人,因为在他看来都还是可用的人才,但北陵朝廷还未彻底臣服,接下来在北陵境内怕是还要再打几场。战俘带不回东陵,一时半会也无法训练,为了防止再有临场倒戈的人,东陵内部商议之后,决定还是将这些人处死。   旁边一名军将这时低声提醒袁长志:“大将军,可以下令了。”   袁长志颔首,正待下令,忽然城楼后的楼梯口传来士兵的呵斥声:“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作甚?说!”袁长志听罢放下正准备下令的手,转身看了看,问道:“什么事?”   只见一名将士拎着一个士兵的后脖领子就进来了,把那士兵往地上一推,那人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地上。那名将士厉声道:“此人在后面鬼鬼祟祟地观望,看着可疑!”   袁长志一看他穿着东陵士兵的服装,看着也有些眼熟,便问道:“你是谁,为何偷窥?”   那人俯首颤声道:“属下叫冯城,大将军当年做镇东将军时,感染风寒卧病不起,属下曾经在府上服侍过大将军,后来大将军把咱们都遣走了,就留下了厨子,属下没地方去,就当了兵。”   袁长志听罢确实有了些印象,说道:“你抬起头来。”   冯城抬起头,袁长志一看之下想起来了,此人当时确实是他府上做事的,而且手脚麻利有眼力见,只是他当时不得志,用不起那么多人,就把他们都遣散了。   袁长志见他没有说谎,便问道:“不错,我认得你。但你为何跑到这里偷偷观望?”   冯城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双手举过头顶说道:“属下是来把这两件东西交给大将军的。”   袁长志定睛一看,冯城手中的是一把匕首和一块玉佩,他心中猛地一动,伸手就拿了过来。那把匕首上雕了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鱼,而玉佩上刻着袁长志的名字 正是他的随身玉佩。   他脸色微变,攥着这两样东西问冯城:“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冯城忙道:“是北陵战俘中一个姑娘给属下的。今晨北陵战俘被押出牢房时,她给了属下这两样东西,说曾是大将军的家眷,拜托我交给大将军你。属下原本以为她是胡说,可是一看那玉佩上确实有大将军您的名字,她又说她叫云小鱼。属下当年服侍大将军时,隐约听您提过这个叫什么鱼的名字,属下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别耽误了大将军的事,便急忙把这两样东西给您拿来了。”   袁长志听得心中一震:“她现在哪里?”   冯城往城楼下一指:“大概就在下面了。”   袁长志奔到扶栏边向下望去,飞快地在那堆战俘中搜索,果然在人群中隐约看见一个较小的女子身影。   他转身就往城楼下奔去。   袁长志到了城楼下,飞身跨上马,策马疾驰到江边。他顺着江边一个一个战俘地看过去,等他走到云小鱼身边时,勒马停了下来。   云小鱼听到有马蹄声停在自己跟前,抬头望去,赫然发现袁长志高坐马上,正望着自己。她心中一颤,抬头看着他,却不语。   袁长志并没有下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云小鱼,眼神甚是复杂,他似有很多话想说,但嘴唇微动了动,最终却是说道:“云小鱼,你出来。”   云小鱼没有动:“你让我去哪里?”   “你本是东陵人,因身患重疾被群真会胁迫才会做出叛国之事,情有可原。你现在随我回东陵,过往的事我可以不追究。”   云小鱼收回一直望着袁长志的目光,沉声却清晰地说道:“没有人逼迫我,当初是我自愿入群真会的。”她眼圈微红,又道:“……我也不后悔。”   袁长志瞬间眼中蹿起一团怒火,但他强压了下去:“你不用担心你身后这些人会把你怎么样,他们都活不过今日,你也不用害怕群真会追杀你,我自然会保你无虞。”   云小鱼哽咽道:“我不能跟你走。”   袁长志似忍到了极限,他面色铁青,眼中布满红丝,怒吼道:“小鱼!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过不过来!”   云小鱼满眼泪水,她看了看身旁的苗十七和时青红,咬牙道:“……不去。”这句话说完,她泪如雨下,她和袁长志之间此刻只有不到三步的距离,但这三步却像三千里一样遥远。   袁长志面色变得苍白,他握着缰绳的手都微微抖了起来。他望着云小鱼的眼神从心痛到不解,从不解到震怒,又从震怒到愤恨。   他忽然调转马头,策马奔回到三排弓箭手后,重新拨回马头面对江边,牙关紧咬,缓缓举起了手,他的手在空中竟然抖得止不住。终于,他嘶声怒吼道:“传我的令……放箭!”   顷刻之间,东陵的弓箭手乱箭齐发,飞矢如蝗。   北陵军的战俘纷纷中箭倒下,靠近江边的人载倒在江里,立刻被汹涌的江水冲走,上百条尸体漂流在江面上,江水被血水染红,在黄昏下令人触目惊心。   云小鱼连中数箭,向后倒去,她掉到了江水里,被冰冷的江水淹没了。   视线开始模糊,残阳如血,在她眼见变成一片浓重猩红的血迹迅速漫延开来,直到整个世界都变成血腥的红色。   身体冰冷,但眼角流出的泪水却滚烫。   弥留之际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长志,东陵北陵不两立,这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怨你。”   —————————   夜色如墨,狂风肆虐。   袁长志伫立在军帐前,远处的云湖关上,群山白雪皑皑,一片冰封。此刻他的心也和眼前的冰雪之国一样,满是荒凉。   侍卫见他只穿着单衣,上前道:“大将军,回去吧。外面寒冷,小心着凉。”   袁长志转身回到帐中,帐中生着火,却并不是很暖和。他在火炉边坐下,思绪忽然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是一片四季如春的国度,每到金秋,漫山遍野都是粉色和白色的小花,像一片软绵绵的地毯,铺满皇城。   他努力试图继续回想,但记忆到了这里就又断了。他缓缓躬下身子,手肘支着双膝,把脸痛苦地埋在双掌之中,忽然之间他的身影仿佛憔悴得像个疲惫的老人。   账外有人低声跟守卫耳语了几句,紧接着那人掀起账帘走了进来,对袁长志行礼道:“大将军。”   袁长志吸了口气,抬起头看见眼前的人,面色一动,问道:“怎么样?”   那人凑近袁长志,低声道:“属下遵照大将军的吩咐,她刚一落江就去救了,可是却抢先被北陵的人救走了。”   袁长志神色有些恍然,半晌问道:“那她现在哪里?”   “被送回北陵皇城了。”   袁长志的神色好似并不意外,他摆了摆手:“好,你下去吧。”那人行礼而退。   袁长志再度将脸埋进手掌中。   云小鱼被救走了,他的心情比方才平静了少许,可是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愤然却涌上心头,让他心潮汹涌,难以平静,他无法原谅云小鱼,但却更放不下她。   忽然守卫疾步走了进来禀报道:“大将军!”   袁长志面露疲惫和烦闷之色,问道:“又是什么事?”   那守卫见袁长志心情不好,似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有个女子要见大将军,她说她是南陵国的国师。”   袁长志顿时一怔,说道:“请她进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身着锦缎肩披白色丝绒披风的女子就自己走了进来,她气质出众、仪态端庄,宛如一只出水净莲般亭亭玉立。   正是南梦。   袁长志并没认出她来,但却看她眼熟,一时站着有些发愣。南梦微微一笑道:“袁长志,多年前咱们曾经见过一面,你那时虽然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但醒来后却是见到过我的,你不记得了么?”   袁长志登时想了起来,抱腕道:“拜见南国师。”接着伸手请南梦落座。   南梦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一阵阵冰冷的悲凉之感,让她的心也变得荒凉一片,忍不住微喟道:“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当年确实是我们对你不住。”   袁长志眼神中划过一丝哀凉,没有答话。   南梦静静地瞧着他,在他身上感受到了迷茫、痛苦、眷恋、不解、悲愤还有不舍,这复杂的感情混杂在一起,让他整个人仿佛要炸开了,可是他却默默地忍着。   这让南梦心中更加难过,她暗自叹了一声,满怀歉意道:“只可惜我今天来,也并不是给你带来好消息的。”   袁长志苦笑一声:“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南梦眼中露出一丝不忍:“这世上的事无非因果两字。我今日来的目的……”她微垂下头,似不忍看他,但最终还是轻叹道,“你和云小鱼的情缘已了,她欠你的情债已消,我今日来,就是来把你的记忆还给你。”   她起身走到袁长志身前,拉起他的手轻握住,忽然从她手中溢出薄雾般的淡金色光芒,越来越亮,流光溢彩。   人生中的每个细节片段重新回到了袁长志的脑海中,如此清晰。从前在大宋的习武生活,莫名去了西陵,在西陵认识了小鱼,在西陵皇宫的岁月,还有小鱼甜美的笑容以及大婚那日的生死誓言……   袁长志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他瞪大双眼,在脑海中重温着一切。往昔越是清晰,他的心就越疼,像被撕裂开来,简直让他痛不欲生。   他想起云小鱼活泼又体贴的性格,总是甜笑着痴痴看着自己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这些年来她一人漂流在外,不知经历过多少痛苦和绝望,他却从未站在她的角度替她考虑过,一味地非黑即白。   他无法原谅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痛恨自己怎么就未曾给她半点解释的机会就写了休书,痛恨自己忽视小鱼对自己多番舍生相救背后的情意,更痛恨自己为何没有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她!   他对云小鱼浓烈的情感回来得太迟,迟得让他痛彻心扉、追悔莫及。      ☆、第一百六十二章 英雄末路   圣祖564年元月,正是北陵最冷的时候。   北陵皇宫的含凉轩内,云小鱼在床上静静地躺着。自从去年十月她落入古兰江被丁渔救起并送回北陵皇城至今,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她一直没有醒过来。   窗外暮色渐浓,房间里熏着淡淡的檀香,四下静寂无声,仿佛能听见窗外落雪的声音。   含凉轩的院门响了,沈瀚亭推开院门走进来,疾步走进房间。他身上还穿着戎装,满身是雪,一身寒气。轻关上门后,他先走到床边看了看云小鱼。   沈瀚亭凝神瞧了她片刻,见她神情平静,深深睡着,这才放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放在一旁,然后来到书房。   书房的案后坐着江上仙,他面色疲惫,正用手撑着头昏昏欲睡。   沈瀚亭把随身的剑取了下来,放在桌上,“啪嗒”一声响,江上仙一下惊醒,坐直了起来,看见是沈瀚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亮了:“你终于回来了。”   沈瀚亭一边换衣服,一边低声问道:“小鱼怎么样?”   江上仙面色微沉,顿了顿,答道:“不太好。”   沈瀚亭眼含忧虑,面沉似水,却没有追问。他换好了衣服,对江上仙说道:“来外面一起喝口茶吧。”   两人一起走到前厅,沈瀚亭沏了壶热茶,给自己和江上仙各倒了一杯,说道:“我这段时间一直抽不开身,前两日才回到皇城,回来后又处理朝中的事,没有时间照顾小鱼。我不放心别人,这段时间只好辛苦你了。”   江上仙摆了摆手:“当初为了救她,我也花了不少心思。当大夫的遇上有疑难杂症的病人,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总想让她活着,所以你不说我也是要来照顾她的。”他这几句话说得虽然粗糙,但却真心实意。   沈瀚亭似有所思,喝了会儿茶,忽问道:“我今天遇见国师大人,他说来看过小鱼,可是真的?”   江上仙答道:“不错,我当时也在。我听国师大人的意思,是因为他听说云姑娘在被东陵俘获时,没有跟了袁长志去,反而誓死跟北陵共进退,让他很是意外,对云姑娘刮目相看,所以才答应救她的。”   “那小鱼的情况,他怎么说的?”   江上仙瞧着沈瀚亭,似甚难开口,半响才重重叹了口气,说道:“他说云姑娘这次怕是没有救了。”   沈瀚亭的手猛地一抖,茶水险些泼到手背上,他脸色变得苍白,沉默了许久后,问道:“他没说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救她么?”   江上仙道:“有。”   沈瀚亭眼中一亮,问道:“是什么办法?”   江上仙盯着沈瀚亭却忽然不说话了,他脸上浮现出极度的不忍,忽然低下头来,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我知道这方法只有一个人会,但我不想说。你要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国师吧。”   沈瀚亭却没有再多问,只是缓缓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神情似已了然。   ——————   雪后骤冷,银月如钩。   褚兰舟坐在房中正要沏茶,沈瀚亭却道:“喝点酒吧。”   褚兰舟挑眼看了他一眼,见沈瀚亭神色平静,双眼如湖水般看不出喜怒。褚兰舟叫人搬了一大坛酒来,摆在沈瀚亭身旁:“可够你喝的?”   沈瀚亭淡淡一笑:“差不多。”   这晚,沈瀚亭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着酒,仿佛那不是酒,而是水。但即便是水,这么喝也一定不会好受,何况那是货真价实的烈酒。   褚兰舟不喝酒,只喝水,他端着茶杯静静瞧着沈瀚亭,二人相对无语,只是褚兰舟越看越觉得诧异。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沈瀚亭这么喝过酒,也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这么能喝。   到后来,褚兰舟的茶杯端在手里忘了喝,而沈瀚亭则把满满一坛酒喝得见了底,他的脸色终于有些泛红,眼神也开始有些迷离起来。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对着窗外高声吟道:“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褚兰舟道:“你这诗放在现在可是错了。我现在既不欢乐,你也不能忘机,何必说些自欺欺人的话。”   沈瀚亭走回桌边坐下:“……你说得不错。”他伸手去拿酒杯,却发现已经空了,问褚兰舟道:“还有么?”   “有倒是有,但我现在就是再给你十坛酒,你也是喝不醉的。”   沈瀚亭眼中浮起一片朦胧,长吐了一口气:“我为何喝不醉?”   褚兰舟笑了笑:“装睡的人叫不醒,欲诉的人喝不醉。你心里有事想跟我说,当然喝不醉了。”   沈瀚亭靠在椅背上,疲惫得闭上了双眼:“……我真的能说么?”   “你可以说说看。”   沈瀚亭没有睁眼,却苦笑着摇了摇头。褚兰舟把他面前的酒杯拿走,换上了一杯茶:“跟云小鱼有关,是么?”   沈瀚亭没有吭声,过了半晌他睁开眼,神色竟然有些痛苦:“我对不起小鱼,当初如果我狠下心不让她入会,不做她师父,或许她现在就不会有事。”   “那你当初为何还是答应了呢?”   “因为我没有尽力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让她既不用入会,又可以治病。”   “真是如此么?”褚兰舟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内心里其实是想跟她能多呆些时候就多呆些时候?你怕如果真的想到那样一个办法,今生便再难见她,而且还可能跟她成为敌人。成为她的师父,总比见不到她或是成为仇敌要好,不是么?”   沈瀚亭不语,却没有反驳。   褚兰舟叹道:“人潜意识里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如何克制,总会不知不觉冲着那个方向去做的。只是小鱼现在生死难料,一切都要等她好了再说。”   沈瀚亭把桌上的茶端起来喝干了,忽道:“小鱼不会有事的。”   褚兰舟眼中微露诧异:“你如何肯定?”   “我知道一个办法。”   “是什么办法?”   沈瀚亭却未答他,他似乎有话想问褚兰舟,但迟迟没有开口,沉默了片刻后,他忽然站起身来说道:“我回去了。”   褚兰舟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我,如果小鱼醒了,你要如何才能继续留她在你身边?”   沈瀚亭眼神微动,不置可否。   褚兰舟道:“我给你指条出路,你请我喝酒。”   “好。”   褚兰舟拿过身边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叠了叠,递给沈瀚亭:“你可收好了,这法子值黄金万两,便宜你了。”   沈瀚亭拿过那张纸,打了开来,只见那上面就写了四个字:“不要说破。”   他凄然一笑:“这法子果然很对,只可惜我多半用不上了。”   ————————   圣祖564年四月,沈瀚亭被向南霄封为北陵国的大将军,他率领十八万大军在云湖关与袁长志的东陵军队展开了最后的决战。   这场仗惊心动魄。   双方连战三日后,北陵军逐渐呈现出败相,但就在此时,北溟忽然出现在云湖关凌云峰顶,他双手撑天,口中默念,刹那间整个云湖关风云变色,乌云压顶。   白雪皑皑的山峦间电闪雷鸣,闪电如一条飞舞的巨龙在山间奔腾涌动。   雷鸣轰响,霹雳如密林般砸在地上,在天地间炸出一道道狰狞的沟壑。   茫茫大地之上火光冲天,东陵士兵或被卷入火舌烈火焚身,或跌落山崖坠入沟壑,几乎全军覆没。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惨绿色的鬼火从阵亡的东陵士兵身上缓缓飘起,鬼啸之声震彻天地,数十万的阴兵如碧绿色的惊涛骇浪向北陵军扑去。   北溟怒目向远处望去,在对面的绝岭之上,果然看见东魂一身玄色长袍,双掌对合,从他两掌之中如海水般奔腾出茫茫一片黑色瘴气,化成千万尖声嘶叫的厉鬼,附身在东陵士兵的尸体上,那些尸体瞬间从地上跳起,如吊了丝线的木偶般持枪向北陵军冲杀而去。   局面瞬间逆转,惨叫声响彻山谷,云湖关变成一片血海,连漫天飞雪都好似被染红了。   北溟怒声嘶吼,天地顿时一片轰鸣。怎奈人鬼之战,鬼为阴身,人为血肉,如何能挡?   然而,忽然之间,山谷间那碧波大海般的惨绿色就像猛然被烈日骄阳晒化了一般散了开去,数十万阴兵像被一双巨手重新拉回了阴曹地府,在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叫嘶鸣过后,漫山遍野的活尸纷纷倒地,天地骤亮,阴霾尽去,刹那间一片寂静。   北溟望向对面的绝岭,只见东魂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北溟顿时看得清楚明白:是东魂的大限到了。   这两年在寒冰大牢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刚才那一战,他已经把自己耗尽到了极限。   他终于是撑不住了,跪倒在地,缓缓倒在了地上。   东魂仰面躺在寒风刺骨的绝岭之上,他玄色的衣袍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仿佛被滴上的一点墨,竟然显得那么干净。   苍天知道这位忠心耿耿的东陵国师从未有一刻背叛过东陵,他睁大了双眼,空望着阴霾的天空,用最后的力气轻声自语道:“……我尽力了。”   寒风扫过,他的身体忽然化成了成千上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盘旋而上,升入天空,最后被吹散在了山谷之间。   东魂去了,东陵军在狂风骤雨般的雷电之中,很快败北。   ————————   苍茫大地之上,晚霞的猩红铺满山谷,苍凉的暮色之中站着两人。   是沈瀚亭和袁长志。   沈瀚亭手持长剑,长身而立,他注视了袁长志很久,忽道:“你我这一战,终于还是来了。”   袁长志铁甲戎装,手无兵器,却双拳紧握,他的身影被背后耀眼的夕阳淹没,只剩下一圈光亮的轮廓:“赐教了。”他忽然脚下闪动,举掌向沈瀚亭探去,动如脱兔。   两人在夕阳的余晖中如同一团金色的光影。   这是一场武林中罕见的交手,如果有习武的人看见这场交战,一定会觉得不枉此生 — 但是却并没有人有幸看见这场绝世的比拼,两人的身影在苍凉大地之上,甚至显得很孤独。   这本应该是一场难分高下的比试,可是袁长志却渐落下风,因为他的心在看见沈瀚亭的瞬间就已经乱了,注定了他的失败。   古兰江畔对云小鱼的伤害让他彻底消沉,重拾记忆后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内疚中,这令他痛不欲生。他虽然心知云小鱼没有死,但他却不敢去找她,因为他不能原谅自己伤了她。   袁长志终于还是败了,沈瀚亭的长剑抵在他胸口。袁长志像棵冷松一样傲然而立,但他的心里却默默地承认自己输了。   沈瀚亭手提长剑,迟迟没有下手,半晌,他忽问道:“你可愿投降北陵?”   袁长志道:“我的师父教会了我很多事,却没有教过我投降这件事。”   “可是西陵亡国时,你却臣服了东陵。”   “那是因为我失去了记忆。”   沈瀚亭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敬佩的神色,但却瞬间被浓浓的悲凉掩盖:“那我非杀你不可,你是北陵的心头大患,即便我现在不杀你,武王也不会留你。”   袁长志淡淡一笑,没有言语。   沈瀚亭沉默片刻,忽道:“云小鱼还活着,她很好。”   袁长志如石雕般的脸瞬间好似化成了一池湖水般柔和,眼神中的落寂变成了一抹柔情。他许久未语,最后说道:“……那就好。”   沈瀚亭身影微动,袁长志无声倒地。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天道轮回   圣祖564年5月,北陵春暖花开,东陵也是一片春意盎然。   云湖关决战,北陵大败东陵后,北溟昏迷不醒,因此由沈瀚亭率领人马护送向南霄赶往东陵,意欲捉拿苍涟,控制东陵皇城。   此时的北陵皇宫内,向南霄的母亲阮秋江已经病入膏肓,江上仙看过之后说只怕就是这几日了。   过去这半年来,阮秋江因为挂念向南霄,忧心成疾,下不了床榻一步。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日夜祈盼着向南霄回来,可是向南霄却杳无信息。   五月初三当日,阮秋江忽然病情加重,昏迷不醒,到了傍晚,她醒转过来,对身边的宦官就说了一句:“把褚先生叫来,我要见他。”   褚兰舟赶到后宫,见阮秋江已经气若游丝,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江上仙,江上仙轻轻摇了摇头,褚兰舟明白今晚怕就是她的大限,凑近床边道:“参见太后。”   阮秋江吃力地睁开眼,焦急地问褚兰舟:“霄儿回来了么”   褚兰舟轻叹了口气:“回太后,陛下在去往东陵的路上。”   泪水从阮秋江的眼角流了下来,她轻轻闭上眼睛,自语道:“那他不会回来了,我见不到他了。”她忽然急速地喘息了几声,对褚兰舟道:“你让其他人出去,只有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褚兰舟依言遣走众人,回到床边道:“太后请讲。”   阮秋江泪眼朦胧,哽咽道:“有件事……临走前我一定要说出来,否则我死也不能瞑目。这件事我憋在心里多年,觉得对不起霄儿,更对不起他的亲生父母。”   她深喘了口气,说道:“霄儿并非是我和老舵主所生,他的亲生父母其实是东陵前朝的乾王和灵妃柳氏。老舵主对乾王忠心耿耿,却惨遭灭门,他恨先王,更恨东陵,所以将刚出生的霄儿抱走,让他不知自己身世,反视亲生父母为仇人。圣祖522年我嫁给老舵主,当时霄儿已经一岁,老舵主娶我时就告诉我,与我不要孩子,只要霄儿一个。我当时只当是他太过疼爱这个儿子,后来才知道竟是这个原因。”   说到这里,阮秋江泪如雨下,颤声道:“可是霄儿是个悲天悯人、心地极善的孩子,他从不知这其中缘故,只当我是亲生母亲对待,极尽孝心。这些年我与他相依为命,早已视他为己出,我实在不忍心看他不知真相,与亲生兄弟互相残杀,这对他实在太过残忍!如果我不说出来,等我死了,九泉之下,叫我如何面对他的亲生父母?”   阮秋江泪流满面:“我们错了,总舵主也错了。他不应该因为一己之仇,毁了霄儿的一声,我追悔莫及,可是已经太晚了!”   褚兰舟听得手直发冷,他沉思片刻,对阮秋江道:“太后切莫太过伤了身子,现在修养为重,我先叫太医来给你看看。”阮秋江已经哭得听不见褚兰舟说话,褚兰舟唤来太医后,转身就离开了太后的寝宫。   他回到自己的住所,立即吩咐道:“传丁渔和薛喜人来,就说今夜我要跟他们一起去东陵!”此刻的褚兰舟心急如焚:此事千万不能被武王知道,他性格软弱、做事犹豫,若知道了真相,只怕一时心软,要了坏大事!   五月初三当晚,丁渔和薛喜人护送褚兰舟,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东陵。   云湖关东陵战败,东魂、袁长志阵亡。   从四月中旬开始,噩耗接二连三地传入东陵皇宫,让苍涟措手不及。东陵皇城内只有不到四万禁军,他知道接下来武王很快会率兵杀入皇城,到时候只靠这四万禁军是抵挡不住的。   李仕明接到东魂阵亡的消息时,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扼腕痛惜。云湖关战事开始没多久,他就力劝苍涟放出东魂,苍涟虽然最终同意,但一切终究还是太晚了。在寒冰大牢这一年里东魂惨受非人的折磨,若非如此,北陵绝不可能取胜。   东魂出狱时对他说,他擅自寻找四海万神图下落却不告诉苍涟的原因,是因为他和西砚一样知道这图纸是毁天地的东西,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用,否则损耗国运,对苍涟自己和东陵均都没有半分好处。   李仕明心中暗叹:只可惜悔则悔矣,苍涟却并不明白东魂这片苦心,事已至此,很难再有挽回余地。   五月初的一晚,李仕明正在听雨斋忧虑北陵的战事,淮胜这时敲门进来:“大人,有客人来。”   李仕明叫他领进来,就见那位客人身披黑色披肩,头戴斗笠,走进门来后摘掉斗笠,露出了一张绝色的脸,是塔儿。她见到李仕明,开门见山道:“我是来跟李大人道别的。”   李仕明微微一怔:“你要去哪里?”   塔儿凄然一笑:“我要去他的家乡,去看管他的故居。”她似不欲再多说,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这就是你手中那本《后宫起居注》中缺失的那页,我知道他一直想要,所以帮他找到了,但现在已经没用了,所以留给你吧。”   塔儿把那张纸轻轻放在桌上,对李仕明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李大人保重。”然后再也没有回头,静静地走入了黑暗之中。   李仕明目视塔儿离开,想起往事,深感悲凉。他拿起桌上那张纸,一看之下,却甚是震惊,原来这张纸上记录的是灵妃与乾王所生的长子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被叛贼劫走,但因涉及机密,所以按下不发。   李仕明瞬间醒悟聂氏所说的夜燳有一胞兄身上有胎记,说的并不是向南霄,而是苍涟!如果向南霄是灵妃长子且被抱走,抱走他的人应该就是季怀礼。如若如此,那向南霄便是苍涟的亲长兄!   李仕明在原地呆怔了半晌,随即坐回到案后,提笔给苍涟写了一份奏折。   五月中旬,沈瀚亭率领的北陵大军攻入东陵皇城,四日后大败东陵禁军。   向南霄领兵闯入太和殿捉拿苍涟时,苍涟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大殿的龙椅上,面如石雕,毫无表情,仿佛就像在平时上朝一样,傲然俯视着涌入的人群。   向南霄跨步走上地台,抽出宝剑抵在苍涟的脖子上,厉声道:“东陵已经输了!你若臣服于北陵,我可饶你不死!”   苍涟抬眼注视着向南霄,眼中闪过一丝寂寥,像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向南霄见他只是盯着自己,再次喝问道:“我问你降不降!”   苍涟默不作声,他忽然撩起头发,露出了耳后一块红色的月牙形胎记。向南霄见了惊得险些刀都掉落在了地上,他呆望着那胎记,问道:“你……你怎么会有这胎记?”   苍涟放下头发,沉声道:“我知道你也有。”   “你如何知道的!”   苍涟长叹一声:“因为你我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拿起一本册子递给向南霄,正是那本《后宫起居注》,翻到记录灵妃的那一页,说道:“你自己看便知道了,你我的母妃娘家姓柳,后被封为灵妃。”   向南霄怔了半晌,才接过这本《后宫起居注》,翻看起来。他越看脸色越是苍白,最后连手都抖了起来。在那本册子里,被撕走的那页纸也被黏回去了,但上面叛贼两个字被改成了“季怀礼”。   向南霄的眼中浮现出一抹不知所措的慌乱,苍涟这时将两人身世不动声色地讲述了一番,向南霄听到最后神情悲痛,只觉得浑身冰凉。   苍涟瞟着向南霄,见他面色怅然若失,叹道:“这对你来说确实太不可思议,对我亦是如此。可是你我耳后的胎记却是假不了的。”   向南霄缓缓抬起头,木然地望着苍涟,越看越觉得苍涟与自己的容貌确实甚为相似,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委屈和痛苦,却还夹杂着一种亲切。   自小到大季怀礼对他的管教过于严苛,他内心里对关爱和亲情甚是渴望,他瞧着苍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去亲近的感情油然而生。这些年来复仇的重担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此刻他忽然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张开口,刚想唤一声哥哥,却忽然觉得胸口一凉,紧接着剧烈的疼痛传遍了全身。   他疼得浑身都抽搐起来,吐出一口鲜血,喷洒在了地上。他震惊地低头看去,只见刚才从自己掉落在地上的利剑插在了自己的心口。他睁大了眼睛,慢慢抬起头望着苍涟,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你……!”   苍涟手握长剑,面若冰霜:“你我确是亲兄弟,可江山只有一个,我并不想跟你平分!”他猛地拔出长剑,向南霄仰面向地台下栽去。他的血从胸口缓缓流出,染红了太和殿的地台。   向南霄双目圆睁,仿佛到死都不相信他的亲弟弟会对自己下杀手。   太和殿周围忽然呼啦啦地围上来了数百名禁军,将殿中向南霄带来的人尽数围在了中间。棚顶忽然落下一张巨大的铁网,将这些人全部罩在其中。   还没等网中的北陵军来得及呼叫,东陵禁军的上百柄刀剑就刺了过来,殿上刀光剑影,血光四射,一片惨叫后,北陵军被杀得一个不剩,尽数身亡。   苍涟从向南霄怀中掏出朱印章,先唰唰唰写了几张圣旨,然后盖上向南霄的朱印,递给身边的禁军总管道:“按计划,用此旨把北陵军全部调到城中,围剿杀之。若有人拥兵自重不肯听旨,就说武王已被我们斩杀,把武王尸首悬挂于旗杆之上,乱其军心,一举歼灭!”   守在东陵皇宫外的沈瀚亭以及众将接到向南霄圣旨时原本有疑心,但因为向南霄看法一向总与常人不同,沈瀚亭无法,但以策万全,还是私自留了部分人马在城外,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势态的糟糕程度超乎他想象。   北陵军队被假圣旨调拨得七零八碎之后,向南霄的头颅忽然出现在东陵军的旗杆之上,北陵军瞬间军心大乱,溃不成军。   苍涟严密按计划行事,五月十六当晚,他收复东陵皇城,大败北陵军。等到褚兰舟等人赶到时,局势已经不可挽回,北陵战败已成定局。      ☆、第一百六十四章 春暖花开   圣祖564年八月。   此时距离东陵大败北陵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东陵又到雨季,整日阴雨连绵。   战后整顿军务,但朝中负责此事的将领却已经全部换了新面孔。   东魂和袁长志被厚葬于皇家陵园 武陵,东魂被追封为忠义王,袁长志被追封为忠贤王。   在武陵中,还有一座空着的陵墓,没有人知道里面葬的是何人,只知道这个陵墓的规模堪比帝王,陵墓里挂着无数长明灯,面向着北方。   十一月,李仕明被封为东陵国师,赐姓苍,改名景麟。   一年半后。圣祖566年四月。   北陵冰雪褪去,春暖花开。   蓬山明台寺中,两人正在一张石台上下棋。其中一人气质儒雅,手持折扇,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似在思索。另外一人白衣飘飘,眉宇间一股超然洒脱之气,他见对面那人的神情甚是认真,不禁笑道:“褚先生,你已经赢了,干么还这么认真?”   褚兰舟摇头道:“凡事不到最后一步,就都难讲。也许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你做大夫不也是如此,不到最后一刻,怎能放弃病人不理?”   江上仙笑叹道:“我是说不过你。”他站起身来,好像不想再下了,背着手在寺院中踱了几步,见青山铺翠、山花烂漫,院中池水里小荷尖尖,赞道:“好一派春光!”   褚兰舟问道:“你真不下了?”   “何必窝在那里费脑筋下棋,不如来看看这片□□。”   褚兰舟听罢,也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望着远山的云海说道:“确实好景色。”   江上仙眺望远方出了一会神,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忽道:“你刚才说,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病人,倒让我想起在我所有病人里,有一个让我印象最为深刻。她三番五次死里逃生,却并非是因为我。”   “你说的是云小鱼?”   “不错。我这个病人,当年两次是得北溟所救,而最后一次,却是沈瀚亭救的。”   褚兰舟听了,神色变得有些怅然:“云小鱼跌入古兰江,被救上来后一直昏迷不醒,北溟说她的情况已经回天乏术。那年的元月,沈瀚亭来找我喝酒,说他有办法能治好她,我当时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办法。”   江上仙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记得也是那时候,他问我有没有办法救小鱼,我说有一个,却没有告诉他那办法是什么,因为我实在不忍说。但他当时多半猜到了,因为群真会内武功高强的人虽多,但是练过《北溟心经》的却只有他一个。”   褚兰舟神色黯然:“那本书我也曾翻过两眼,虽然知道能救人命,却不知道代价是以一命抵一命。北陵战败后,他跟咱们一起回到皇城。云小鱼那时还在含凉轩昏迷不醒,命悬一线,那晚他忽然说要跟我喝酒,还喝得很高兴,说要是能一辈子这么喝酒就好了。第二日早上,我一起身就发现他人不见了,到了午时,云小鱼却醒了过来,我才明白他定是把元气都给了她,自己默默离开,去了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过剩下的日子。”   褚兰舟顿了顿,想起那日沈瀚亭酒后说的话,叹道:“他其实喜欢云小鱼很久,只是他和她是师徒,他只能把爱放在心里。他杀了袁长志之后,对云小鱼更是倍感愧疚,很多话就更加说不出口了。”   说到这里,褚兰舟的神色忽然甚是感慨:“只是为了云小鱼,他终究还是不愿把事情做绝。回到北陵后,他告诉我与袁长志对阵时,他其实并没有下杀手。因为他知道袁长志当时心痛欲绝,根本不可能取胜,他不想胜之不武,所以手下留了情,并偷梁换柱救出了袁长志。”   江上仙颇为动容:“哦?那袁长志现在如何了?”   “那就不得而知了,大概在什么地方隐居吧?”褚兰舟感叹着,走到石台边重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想了想,又放了下来,改成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叹息道,“沈瀚亭告诉我这一切之后,跟我说希望小鱼从此在这世上不用再孤单一人。可他自己呢?如今孤零零一人躺在九泉之下,该多冷呢。”   褚兰舟说完,举起酒杯,将酒慢慢洒在了地下。   ————————   东陵皇宫内,国师府飞云阁里,李仕明伫立在门口痴望着远处的山崖。   门大开着,他却好似并没有意识到冷。   “景麟大人,天冷了,多披件衣服吧。”淮胜手拿一件裘锦披风给李仕明披在了身上,李仕明才缓过神来,微微颔首道:“好。”   淮胜继续道:“今年的天气真不正常,还不到十一月,昨晚居然下雪了。”他啧啧了两声,又劝道:“大人回去吧,别着凉了。”   李仕明在门口又站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回到屋内。   淮胜关上门,对李仕明道:“下雪天喝酒最暖身,我去给大人烫壶酒如何?”   李仕明却摆了摆手,在案后坐下。他拿起笔沾了些墨,像要写字,却又停住了,半晌忽问道:“淮胜,如果有一样东西你苦求不得,你会如何做?”   淮胜微微一怔,琢磨了半天,答道:“那得想办法啊,反正光坐着干等天上掉馅饼,那肯定是不行的。”   李仕明听了没有言语,片刻后忽然淡笑起来:“不错。简单直接,比想太多要好。”他的神色变得有些明亮起来,对淮胜道:“传禁军统领贾未名贾大人,……我要让他给我找一个人。”   ————————   东陵和北陵的交界处,彭山脚下的石,仙镇。   镇口山坡上的一间破庙里,一个青衣女子坐在庙门口出神。   她衣服虽然洗得有些发白,却很干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上面别着一只精致的桃花玉簪。她容貌姣好,皓齿明眸肤白胜雪,气质甚是脱俗,像朵桃花般得娇俏可人,与她身后的破庙很是不衬。   但她却在这破庙里住了好几日了。   每天她就是坐在庙门前的台阶上,不说话也不动,一坐就是一整天。到后来镇上经常过往此处的人都认识了她,对她指指点点,却没人去问她是谁,来自哪里,为何会在这里。   一日,有个女童跑到这间破庙的门口,在庙前的空地上玩起沙包来,直玩得满头大汗时,看见这青衣女子正静静地瞧着她。   女童拾起沙包,稚气地问她:“你要不要一起玩?”   青衣女子淡笑着摇了摇头。   女童扔起沙包又踢了起来,边踢边哼起了儿歌。   青衣女子听着听着,眼中忽然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她起身快步走到女童身边,蹲下来抱着那孩子问道:“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女童奇怪地抓了抓自己的小辫子:“歌呀!”   青衣女子问道:“你是跟谁学的?”   “是一个路过这里的云游道人教我的。”   “他长的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女童大眼睛翻着,忽闪忽闪地眨了几下:“他很高很瘦……”她似乎竭力想描述那云游道人的样子,却因为年纪太小,怎么也形容不出来。想了一会儿,她忽然道:“啊,他抱我的时候,我看见他耳朵后面有个红色的月牙牙!”   青衣女子怔了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眼中却浮起一层薄雾,似有泪水。她轻抚女童的头,问道:“好孩子,刚才那首歌,再给姨姨唱一遍好吗?”   女童点了点头,操着稚嫩的童音又唱了起来:   “天苍苍,地茫茫,   风云起,争四方。   文武星,来相助,   济万民,救苍生。   家天下,终有时,   瓶中境,笑人间!”   青衣女子听完,颤声道:“好,……唱得真好。”   她忽然泪如雨下,缓缓起身,转身离去。从那以后,石、仙镇再没有人看见过这个女子,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大结局 前世今生(全文终)   第一篇比试   话说一日,大罗天三清境之上,紫微大帝、长生大帝、勾陈大帝和后土娘娘在那仙山净水中饮酒谈笑。   酒过三巡,紫薇和勾陈借着酒劲斗起了法术,斗来斗去分不出高下,还险些惹来玉皇的责骂。   两位神仙并未因此善罢甘休,心中谁也不服彼此,便商议道:“要比,不如收了神仙的本事,到人间去比,看谁能夺得天下。”   这紫薇大帝和勾陈大帝都是斗姆元君之子,后土娘娘见这对亲兄弟闹得不可开交,竟然还说要到人间去比试,急忙劝道:“人间不比天界,满是七情六欲,尽是爱恨情仇,你们两个神仙下去,跟历一趟劫差不多,何必如此呢?”   紫薇和勾陈这时已经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听后土的劝告,都道:“我们就去尝尝这人间的爱恨情仇!”   然而人间运转有序,前后万年的因果轮回都已有了定数,这是不能乱的。   两位神仙前后思考了一番之后,心说咱们不能下去添乱,紫薇就道:“不如这样,开天辟地之时天地生成一对古瓶,神仙可自由出入。那古瓶之中另有乾坤,中间一山称为赢山,四周为瑶海。瑶海四方有乐土,乐土之上有东、西、南、北四国,咱俩就投胎到这个地方去当帝王吧。”   勾陈听罢欣然同意。   于是紫薇大帝带着酆都使者,勾陈大帝带着雷霆神君,就准备一起去古瓶当中斗法,借此游历世间一番。   南极长生大帝听说此事,便跟后土娘娘商量:“我担心他俩闹得天翻地覆,不如咱们也跟着下去吧。”   后土也正有此意,于是从瑶池里摘了一只通灵的莲花,带着那莲花仙子也进了古瓶。   而南极长生大帝并无意流连尘世,便保留了仙根和慧眼,在紫薇、勾陈还有自己身上分别点了三个红色印记以便在凡间相认,这才跟着也进了古瓶。   第二篇下凡   紫薇和勾陈要去古瓶之中斗法,谁知本来供在大罗天玉清境的两只古瓶却找不到了。   紫薇大帝派武曲星去查,原来是负责看管古瓶的灵鱼仙子一时淘气,带着两个瓶子偷跑到凡间玩耍去了。   那灵鱼仙子原本是瑶池的一只双尾金鳞鲤鱼,修成仙身后被安排在大罗天玉清境,专司看管那两只上古的古瓶。   结果她因此犯了天条,不仅被贬下界,而且修行尽毁,要被打回原身,这小仙子吓得失魂落魄,跪在紫薇大帝和勾陈大帝跟前哭得不成样子。   武曲星见她可怜,便替她向两位神仙求了情。   勾陈见武曲星求情,便对那灵鱼仙子道:“既然有人替你求情,你就跟着我走吧。我带你去瓶中走一遭,历一世,就当下界受罚了,回来还能重归仙班。但你这一世会历尽艰辛,生离死别,不得所爱。”   灵鱼仙子听罢喜极而泣,她叩谢过二位神仙,紧跟着来到武曲星面前盈盈拜倒,正要谢他,武曲星却笑说道:“我虽有救你之意,却也是因为文曲星所托。”   说起那文曲星,在这灵鱼仙子还未化成仙身时,一日他去瑶池游玩,一眼就看见池中一只双尾金鳞鲤鱼婀娜多姿甚是美丽,打从心里喜欢她,此后便日日去给那金鲤喂以仙露,助那金鲤修道成仙。   然而此事那灵鱼仙子却记不大清了,她只是感念武曲星的救命之恩,坚持道:“星君替我求情,让我将来还能重返仙班,这份恩情我一定相报。来世若在尘世间相遇,我必以身相许,并以凡身为星君受死三次无怨无悔,至此星君的恩情方算是报了。”   武曲星笑道:“你实在无须如此,况且我和文曲星已在司命处领了劫数牌,马上要下界历劫,能否在凡间相见还不一定。”   那灵鱼仙子摇头,语气却甚是笃定:“因果轮回,此恩必报。”   第三篇因果   紫薇和勾陈斗法那日,三清境中有名小仙,趁乱偷喝了珍贵的琼浆御酿。   喝了倒也罢了,但他酒醉之下调戏了一位仙娥,被那仙娥告上天庭。   那小仙见重罪难逃,原本想逃到人间,但又怕被捉拿回来,此时听说二御要去古瓶中斗法,心想:“这个地方好,我跟着他们去,玉皇找不着。”于是他也跟着跑进了古瓶,在那西方之国投生为帝王。   入世前,那小仙随身带走了一株仙枝。   那仙枝本生于佛道,母亲是大罗天一株成仙的绛珠草,而父亲是西方婆娑树幻化。那小仙游玩时偶见此仙枝生得超然脱俗,便采摘了回去,栽于大罗天顶,每日浇灌,倒是倍加爱护。   那仙枝在大罗天尽头修生养性,得天地之灵气,很快修成人形。本想皈依三宝,却被告知尚有一份浇灌的恩情未报。   那仙枝虽知那小仙生性顽劣无法无天,怎奈是他恩人,得知他要进入古瓶避难,没有办法只得随他而去。   那仙枝随小仙进入古瓶之前,知自己仙力微薄,只能违背着自己心意,无奈之下从天界偷了三样东西:紫薇令牌,四海万神图和续命符,埋入婆娑树下,以备他日之用。   那小仙降生西方之国为帝王后,昏庸无道,□□无度,仙枝虽尽力维护,但依然国运维艰。   仙枝无法,只得动用偷来的紫薇令牌,将原本在人间历劫的文曲、武曲二星强行拉入古瓶之中,为西方之国效力。   怎奈亡国之运已定,那小仙五十年天命一到,仙身即刻被押回了天庭受罚。   仙枝为了报恩,偷盗天庭宝物,修行尽毁,只能回到大罗天重新开始,从此与那小仙恩怨了结,再不相欠。   而那文曲星君和武曲星君原本就是紫薇大帝的人,西方之国亡国后,二位星君尽数归位,重回紫薇大帝麾下,辅佐其于东方之国。   第四篇结局   玉皇大帝听说紫薇和勾陈跑到古瓶中比试,看谁能夺取天下,连道:“胡闹!”,但古瓶之中自有乾坤,玉皇也就由得他们去了。   此时那南极长生大帝已从瓶中返回天庭,看玉皇打算听之任之,便也笑道:“瞎闹归瞎闹,这一世完结,瓶子最后还是得收回来。”   这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到此便结束了。   正可谓是:   “天浩浩,日融融,问谁知三千大千善趣处,于一沙一界无量间;水中月,镜中花,终究是叹那江山如画,却笑人南柯一梦罢了。”   —————全文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