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锦衣山河》作者:繁朵  文案: 永乐年间,永乐帝下令开凿会通河,为迁都北京做准备,反对迁都的臣子全力阻止阻拦会通河的疏浚。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作者标签:情有独钟 ================ 正文 第一章 悲喜 五瓣葵口贴金箔青瓷碗的金箔显然很有点年头了,在灯火下泛着斑驳的光晕。 一只素白的手将沾着药汁的勺子放回还剩了个底的碗里,郗浮薇从袖中抽出绣帕,探身给卧榻的兄长郗浮璀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远山似的眉宇轻轻蹙起:“大哥,觉得好点没有?” “我觉得好多了。”比她大五岁的郗浮璀,年才及冠,是郗家长子,也是独子,兄妹俩自幼丧母,是父亲郗宗旺手把手带大的,父子三个多年来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此刻见妹妹询问,立刻露出笑容,柔声说道,“今儿个身上松快了不少,我想着我差不多就要好了。” 然而他说这话时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细弱的嗓音,更是透着飘忽与虚弱,叫郗浮薇心头就是一沉。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还是忍了回去,只抿出个微笑来:“大哥,算算时间,秋闱的榜单,应该快了。也不知道这次您会不会拿下解元?” “咱们东昌府如今看着有些萧条,可是会通河没淤塞之前,也是个人杰地灵的所在,出过许多人才。哪怕是这会儿,也是高手如云,解元应该不成的。”郗浮璀闻言,先是谦逊了一句,跟着就充满自信的说道,“不过前五应该没问题!” 俗话说三十少进士,意思是三十岁考取进士也是年轻的。 郗浮璀这会儿考的虽然只是乡试,在他这个年纪,能够中榜也足够荣耀了,如今结果未出,就自诩前五,叫不知情的人见了,说不得要觉得他狂妄。 但实际上作为东昌府近年最知名的才子,他八岁的时候就立下了神童的名号。 年才十五,就过了童生试,一度是东昌府最年轻的秀才。 本来翻年就打算参加乡试来着,然而乐极生悲,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他足足躺了两年才缓过来。 这次下场之前,本来已经调养的差不多了。 谁知道考试当中东昌府的气候忽变,连着下了几日瓢泼大雨,考场的号房年久失修,钻风漏雨的不成样子,很多平时身体好的考生都生了病,像郗浮璀这种没好全的,就是雪上加霜……他硬撑到前脚跨出考场,后脚就晕厥了过去! 此刻郗浮薇回想起来当日父女两个在考场外目睹这一切的惊魂,兀自后怕,忍不住再次埋怨道:“大哥既然自知才华,如今又还年轻,何必那样急着下场?要不是这回参加了秋试,你这会儿也不会躺在这里,这样子看的我跟爹爹好不担心!” 郗浮璀闻言讪讪的,其实这两日这话他已经听了好几次了,自己心里不无后悔,毕竟郗宗旺年纪已老,自己又没个兄弟帮衬,膝下虽然有个男嗣,却是通房所出,通房还难产去了……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叫这一家子老弱妇孺的,怎么过? 但木已成舟,如今后悔也是晚了。 此刻正绞尽脑汁的想着哄妹妹的话,就听门口传来轻声咳嗽。 兄妹俩同时问:“谁?什么事?” 就听到郗浮薇的贴身丫鬟沾春隔着门帘轻声禀告:“公子,小姐,闻家来人了,如今正在堂屋跟老爷说话,因为来的人里有闻大公子的婶母,老爷请小姐出去陪那位苏夫人说说话!”郗浮璀闻言忙催促妹妹:“你未婚夫的婶母,可怠慢不得!快去看看吧,免得去迟了人家以为你故意怠慢!” “这门亲事原本就是人家看着大哥你束发就考取了秀才,冲着你将来的鹏程万里,才主动定下来的。”郗浮薇倒是不太在意,说道,“要是知道我在这儿陪着你,才不会见怪!” “闻羡云是东昌府首屈一指的大族宗子,他本人咱们都见过,品貌很是端正,出了名的孝顺。”郗浮璀笑着劝她,“要不是因为是宗子,需要继承闻家的家业,以至于耽搁了功课,这会儿至少也是个秀才了……这样的夫婿可不好找,你殷勤点儿,人家闻家人看着喜欢,等你过门之后,也多疼你点不是?” 郗浮薇嘴角扯了扯,站起身,却没出去,而是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了句:“我就是听说他孝顺得紧,才觉得心里没底……他爹也还罢了,他亲娘据说规矩严苛的很!这么个孝子,我出阁之后,万一有让婆婆不喜欢的地方,你觉得他会帮谁?” “别胡说,闻家夫人很贤惠的。”郗浮璀听了这话微微一怔,下意识的皱了眉,说道,“再说这门亲事是五年前你才十岁的时候,闻家上赶着定下来的。当初爹爹觉得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怕你过去之后受委屈,实在看闻家诚意满满,这才答应……这两年你看闻家对咱们家的热络,也不像是会以门第取人的人不是?” 但稍微停顿了下,他还是低声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等我好点之后,给你把这亲事退了,再给你拣个你喜欢的……女孩子家终身大事最要紧,我就你一个妹妹,怎么也要让你嫁的称心如意才好!” 郗浮薇伸手按了按嘴角,才压住笑意,说道:“大哥你就专心养病罢!我也就是那么一说……闻家那么看重你,冲着你的面子,也不会让闻家夫人欺负了我啊!” 兄妹俩又说了几句话,沾春再次过来催促了,她才叫了人进来伺候郗浮璀,自己整理了一番仪容,去前头见客。 堂屋上,郗宗旺看到女儿迟迟才来,皱眉呵斥:“没点儿规矩!早跟你说了家里来了贵客,竟也拖到现在才来!还不快点给你闻世叔、苏婶母请罪?!” 但不等客人说话,又换了一脸笑色,替女儿解释,“犬子这两日身上不大好,一直在卧榻静养。这孩子素来跟她哥哥感情深厚,这不,成天都在病榻前服侍,方才的时辰,正是犬子要吃药的光景,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给耽搁了!” “亲家这话说的见外了。”来人是一对夫妇,此刻身后还侍立着四五个随从,主仆打扮都甚光鲜,闻言忙道,“都是自家人,哪里就要贤侄女匆匆忙忙出来了?何况兄妹和睦友爱,原本也是咱们做长辈的乐意看到的,岂有为这事儿责怪贤侄女的道理?” 又问候郗浮璀的身体情况,“家主知道贤侄病倒,急的不得了!只奈何如今人在外地被事情绊住,暂时回不来!所以写信叫我们过来看看,顺便带了支老参,给贤侄补一补身体。” 郗宗旺连忙推辞:“这可是好东西!亲家留着自己用就是了,哪里好给犬子?” 但客人态度很坚决,说是闻家家主亲笔信里交代,主母亲手从库房里取出来的,务必送到郗家手里。 要是郗家不收,他们回去没法交代。 如此双方推让了几次,郗宗旺到底还是收了下来:毕竟郗浮璀这会儿的情况,确实不太好,很需要珍贵药材的调养。 他觉得挺过意不去的,感慨道:“这两年,亲家也太费心了!” “您这话说的,这么好的孩子,可是咱们家宗子的未婚妻呢!”苏氏闻言就笑,和蔼的看了眼郗浮薇,道,“说到这婚事啊,家主在信里也提到了,敝家宗子跟令郎从前是同窗,论年纪比令郎还大了一岁,如今二十有一,打理部分家业也有点时间了……家主的意思是,宗子该成亲了!您看这……?” 郗浮薇闻言,连忙站了起来,低着头道:“爹爹,闻世叔、苏婶母,我去厨房看看午宴预备的如何了!” 这是时下不成文的规矩,女孩儿家是不好大喇喇的听着关于自己终身大事的话的。 不过郗浮薇因为生母早逝,兄长专心学业,很小就帮着郗宗旺打理里里外外,见多了场面,倒不似那些一直养在深闺的富家小姐那么羞涩胆怯。 这么要紧的事情,在她看来是巴不得亲自从头听到尾的……问题是她要是这么做了,郗家的名声也别要了! 所以这会儿立刻照着规矩“羞怯”的出了门,打发走左右的下人后,轻车熟路绕到屋后,看着没人,就是一个利索的翻身,猿猴似的攀援上屋顶,轻手轻脚的揭了几块瓦,弄出个小孔,探头望下去,边看边听。 底下这会儿果然开始讨论起了她出阁的事情,而且非常的顺利:闻家非常看好郗浮璀的前途,对郗浮薇也是爱屋及乌,无论是聘礼的数量还是婚礼的规模,都远远超过了郗宗旺的心理预期。 甚至还主动暗示,闻家已经将闻羡云的通房之类全部打发出去,保证郗浮薇过门之后,看到的是一个清清净净、无人打扰的后院! 这条件丰厚的别说郗宗旺笑得合不拢嘴,偷听的郗浮薇也是无话可说。 想到对于未婚夫太过听父母话的担忧,她叹口气,心说这事儿还是算了吧,毕竟就闻家如今对郗家的厚待,还要挑三拣四,甚至是退亲,根本就是唯恐没人戳郗家的脊梁骨了! 按下对于这门亲事的迟疑,郗浮薇将瓦片复原,飘然落地之后,正要去厨房做做样子,忽听前头一阵嘈杂传来,她一皱眉,立刻转身,想去看看是谁这么没规矩,吵吵嚷嚷的打扰了静养的郗浮璀? 谁知道去了前头,还没开口询问,就被一群丫鬟婆子拉着,兴奋的禀告:“报喜的人来了!咱们公子高中桂榜亚元第三!” 郗浮薇呆了呆,才想起来其实桂榜今天就发了,只不过郗家上下牵挂郗浮璀的病情,居然都没放在心上! 此刻反应过来,就是狂喜,都顾不上亲自招呼报喜的人了,扔下一句:“好生伺候着!” 提起裙摆就往回跑! 跑到一半,就见伺候郗浮璀的丫鬟迎面而来,神色惶急,见着郗浮薇,不等她说出才得到的好消息,劈头就是:“小姐!不好了,公子他……他刚才忽然开始吐血了!!!” “!!!!”郗浮薇瞬间瞪圆了眼睛! 正文 第二章 祸不单行 郗浮薇赶到郗浮璀的院子时,恰好看到他朝丫鬟匆匆端上的金盆里吐了一大口血! “怎么会这样?!”她的嗓音不由自主的发颤,一面上前扶住兄长,一面厉声呵斥左右,“还不快点去请大夫?!” 跟了郗浮璀最久的大丫鬟鹊枝哽咽道:“已经叫人去请了……” 深吸了口气忍住泪意,继续回答郗浮薇,“公子本来好好儿的躺着,看着是睡着了,忽然要坐起来,说是觉得胸口不适……奴婢们所以将公子扶了靠坐在榻头,正要说去禀告老爷或者小姐,结果公子就……” 她努力按捺,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带出了一句呜咽,坊间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郗浮璀还是卧榻多日,几经诊治都不见好转……这情况,哪怕鹊枝打小伺候这位公子,主仆之间情分深厚,十万个不愿意朝不好的方向想,却也控制不住的泛起不祥的预感了。 不仅仅是她,其实郗浮薇也是心情慌乱,用力掐了掐掌心,才冷静了点,沉声说道:“再派个人去!请大夫快些!” 话音未落,郗宗旺已经一阵风的冲了进来,正要询问,一眼看见儿子脸色煞白奄奄一息的靠在女儿肩头的模样,眼泪顿时就掉下来了:“我的儿!你……你不要吓唬为父!” 郗浮璀这会儿虚的很,整个人轻飘飘的,跟随时会飞起来一样,四周似乎有人在说话,他却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渐渐的在这种飘然欲飞之中忘却…… 这位东昌府近年最出色的才子,东昌首屈一指大族闻家最看好的乡中后辈,于接到高中桂榜第三亚元喜讯的当日,病情骤然加重,盍然而逝。 去的时候甚至连一句遗言都不曾留下。 “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心狠?”夜已深,匆匆搭建的灵堂上,郗宗旺老泪纵横,一面看着年幼的庶孙郗矫跪在火盆前烧纸,一面哽咽着道,“你们亲娘去的早,为父这些年来既当爹又当娘,好容易将你们带大,你又念书有成,还提携着妹妹有了好亲事……为父原本以为,接下来就是享清福了……没想到……你居然走在了为父的前头……” 他身后的孝帘内,郗浮薇一袭如雪麻衣,长跪棺畔,默不作声,泪水却不住的从眼眶里涌出来,浸透了整张脸。 “我郗家祖上,施粥修桥的事情从来没少做。” “自从你们亲娘去后,为了给你们祈福,每年为父都会捐助乡里……固然能力有限,算不得什么大善人,却也并非凶恶人家……为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会摊上咱们家?!” 郗宗旺痴痴的看着火焰,怎么都想不通,“若果郗家从前做过什么恶,要报应,何不报应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要落到年纪轻轻的我儿身上?!” 他絮絮叨叨的,将父子三个相依为命的十几年岁月都回顾了一番,最终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为父已经年老体衰,薇儿尚未出阁,矫儿更是才六岁!!!!你这孩子,怎么就忍心就这么去了?!丢下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往后要怎么办?!” 六岁的郗矫尚且懵懂,只是乖巧的按照祖父的要求跪在火盆前朝里递着纸钱,还不知道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然而此听着郗宗旺悲痛欲绝的哭声,愣了愣,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孝帘内的郗浮薇察觉到,再也按捺不住,膝行几步起身,走了出来,一把抱住侄子大放悲声! 这一晚,祖孙三个过的格外漫长寒冷。 次日一早,郗浮璀病逝的消息传开,远远近近的人家都十分惊讶。 他们才听说了郗家大公子高中亚元的消息,正准备了丰厚的贺礼,打扮光鲜的预备上门道喜,谁知道转眼风云突变,如今却要道恼了……意外之余,有些人心头也是窃喜。 郗家不是东昌府土生土长的人家。 之所以落户在此,说起来要牵扯到前朝,就是太祖皇帝陛下在位时震惊天下的“蓝玉案”,这事儿族诛一公、十三侯、二伯,株连被杀的所谓“蓝党”,据说多达一万五千多人! 郗家也在牵扯之中,经过一番动荡后,残存的子弟从剑南辗转来了东昌府落脚。 这些年来虽然时常施舍、捐助乡中,在本地乡绅中间也是被隐隐排斥的。 还是近几年来,出了郗浮璀这么个出色的后辈,又跟闻家约定婚姻,在闻家的引荐以及帮助下,才逐渐得到他们的接纳。 但这种接纳归根到底是看闻家面子,这些人家心里对于郗家未必没有嫉恨。 如今见郗浮璀没了,哪里能不幸灾乐祸? 只是顾虑郗家还有个郗浮薇,这是闻家宗子的未婚妻,闻家对这准儿媳妇素来重视,自从订婚以来,逢年过节的慰问就没断过。 哪怕郗浮璀去世,郗家跟闻家的关系,却未必会到此为止。 所以这会儿还是换了素色衣袍,带着礼物上门来吊唁。 郗家祖孙三个抱头痛哭了一晚上,都累极了,这会儿却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招呼宾客,也还罢了。最让他们难过的是,人群里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以及指指点点,那种将事不关己的悲剧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的态度……令他们愤怒又无可奈何…… 正自心酸,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跟着就听到数人争先恐后的招呼着“庆峘兄”,郗浮薇听见,隔着孝帘哑声提醒:“爹爹,是闻家大管事来了!” 郗宗旺恍惚了会儿,才擦了把眼泪,脚步踉跄的迎上去。 孝帘后,郗浮薇紧咬朱唇,苍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了凝重之色:闻家对郗家这门亲事的重视,东昌府上上下下无人不知!之前逢年过节,都是族人甚至闻羡云亲自过来的……如今郗浮璀去世,这么大的事情,居然只来了一个管事…… 郗浮薇暗暗祈祷,事情千万不要像她想的那样! 倒不是她自觉没了胞兄这个靠山,要是被闻家退亲的话,很难找到更好的了。 而是怕郗宗旺受不了这雪上加霜的打击。 闻家大管事闻庆峘进门之后上了香,温言软语的安慰了一番郗宗旺,解释了闻家人最近特别忙,所以只能让自己一个下人跑腿……完了也就走了。 他走之后,灵堂上的人都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准儿媳妇的兄长去世,闻家只来了个管事也就算了,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询问下孝帘后的准少夫人是否安好的话……这里头的用意,傻子都能品味出来了! 还沉浸在老年丧子的悲伤中的郗宗旺,暂时没有反应过来,郗浮薇的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这天晚上,趁着吊唁的人都散了的机会,她看着郗矫累的趴在棺材畔睡着了,给他盖了条毯子,又挥退左右,出去跟郗宗旺说:“爹爹,我想退亲!” “你胡说个什么?”郗宗旺正看着儿子的灵牌沉默,他不是不想哭了,而是眼泪已经哭干,根本流不下来了。 此刻听着女儿的话,呆怔片刻才反应过来,“昨儿个人家闻家刚刚过来商议过门的事情……” “昨儿个哥哥也没了!”郗浮薇低声打断,“爹爹,当初这门亲事是怎么来的,谁不知道?人家看中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哥哥的前途!可是哥哥不在了……昨儿个闻羡云的那对叔婶匆匆而去,还能说是咱们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们要赶紧回去跟闻家报信,今日来的却只是管事……闻家家主如今人不在东昌府,可是闻羡云却是在的!” “他跟哥哥既是同窗,还是我未婚夫,知道哥哥去世的噩耗,都不露面……闻家如今的想法,还用点明么?” “咱们家在东昌府的根基,同闻家压根就没得比!” “如今闻家既然生出了悔婚的意图,不知情识趣的主动提出来……难道还等着人家撕破脸吗?” 她吐了口气,“毕竟跟我定亲的是闻家其他人也还罢了,偏生是闻家的宗子!爹爹您扪心自问……您要是闻家家主,会让继嗣家族的子弟,娶一个寻常乡绅的女儿?!” 没了郗浮璀,郗家虽然小有产业,却也不过泯然众人。 如他们这点身家的乡绅,东昌府里一抓一大把。 在把持东昌府已经好几代的闻家跟前,都是蝼蚁。 假如闻家的心愿只是守住这一亩三分地的话,还能更看重郗浮薇的本身才貌。可是从他们在郗浮璀少年考取秀才后立刻登门提亲的举动来看,显然对于进一步振兴门第是很有想法的。 如此,没了少年英才的兄长为靠山,人家闻家凭什么还会继续接受郗浮薇做少夫人?! 见郗宗旺听着,脸色渐变,嘴唇也微微哆嗦起来,她有片刻的不忍,但顿了顿之后,还是说道,“爹爹,您听我的,明儿个……就派人去闻家说退亲的事情,理由的话,就说闻家宗子年纪已长,急需妻子过门,而我既要为哥哥守孝,如今家里就您跟矫儿两个,我也实在不放心!所以打算缓几年出阁,为了避免耽搁他,还是退亲罢!” “闻家一开始兴许会不答应,不过咱们态度坚决点,他们会同意的。” “如此两家都愿意,也不需要经过官府,就此了却此事。” 她因为对闻羡云的孝顺一直有着担忧,之前还在跟郗浮璀诉说这事儿,如今对于退亲也没多少舍不得,顶多出于这年纪女孩子的自尊心,感到有点难堪罢了。 所以这会儿思路很是清晰,冷静的简直像在说别人的婚事一样。 然而郗宗旺却心如刀绞,哽咽道:“这都是为父没用……” 他难过了好久,才在女儿的百般安慰下镇定下来,允诺次日就派老管家去闻府,商议解除两家的亲事。 谁知道,次日一早醒来,老管家就亲自进来禀告:“老爷,小姐,姑爷来了!” 正文 第三章 突如其来的吊客 郗家父女听到这话都很惊讶,稍稍犹豫,郗宗旺就说:“请他到书房说话。” 才讲了这么一句,心头又是一阵悲痛,是想起来从前在书房里指点郗浮璀功课的景象。 他定了定神才按住心绪,整理了下衣冠,道,“薇儿,你在这里待着,为父去瞧瞧他的来意。” 郗浮薇点头,等父亲离开后,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半晌后,郗宗旺就神情轻松的回了来,挥退左右之后,说她:“薇儿,你就是想的多!还道人家闻家有意退亲呢!你道怎么着?前日闻家铺子里出了件麻烦事儿,新招的伙计不懂事,得罪了路过的贵客,因为闻家家主不在本地,羡云自然要出面,跟那贵客敷衍了两天两夜,到今早才晓得你哥哥去了,这不立刻就来了?” 至于说为什么闻羡云脱不开身,昨天闻家其他正式族人也没来,只来了个大管事,郗宗旺继续道,“闻家家主不在,羡云忙着招呼贵客,家里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他们素来知道闻家重视咱们,所以反而慌了手脚,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故此就遣了平常来给咱们家送东西的大管事,先行过来吊唁……总之就是误会了!” 郗浮薇抿着嘴,忍了会儿才低声道:“爹爹,闻家家主跟宗子固然不在,其他人没主意也就算了,闻家夫人呢?那位可是出了名的厉害!我说句不好听的话,闻家再重视哥哥,哥哥于他们到底是个外人!” “闻家夫人不可能因为哥哥出事儿,就心神大乱的!” “顶多就是惊讶……” “所以她会因为这件事情,慌张到不知所措的地步?!我不相信!” “……那你的意思是?”郗宗旺怔了怔,眉宇之间短暂的轻松顿时不翼而飞,怔忪道,“羡云都亲自过来了……对我一口一个‘岳父’的……这……” “最坏的情况,就是闻家想退亲,但不想他们的名声,有任何的损失。”郗浮薇眸底闪过一抹冷光,说道,“如今这么做,一来,是为了做给里里外外的人看,为将来解除婚约之后、洗白他们做准备;二来,则是麻痹咱们!好趁咱们毫无防备的时候下手!” 郗宗旺听着女儿这话,半天作声不得,好一会儿,才道:“薇儿,为父没有其他意思,但你这……须知道闻家在东昌府是大族,也是出了名的积善人家!哪怕小觑咱们家这会儿的门楣,想要退亲,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到这地步吧?” “爹爹,正因为闻家是东昌府大族,而且几代以来,地位都无可动摇!”郗浮薇冷笑了一声,说道,“咱们家也是乡绅,您扪心自问,这乡里的地位,真是是靠积德行善,就能够稳固如山的?!何况人家闻家主持东昌府多年,没点手段早就被拉下去了!” 郗宗旺心乱如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但闻家之前对你十分喜欢……” “他们喜欢的是十五岁就考取秀才的哥哥的锦绣前途!”郗浮薇叹口气,“何况,退一步来讲,就算是我想多了……爹爹,您想过没有?在没了哥哥的情况下,我哪怕顺顺利利嫁进闻家,能过的好么?他们闻家的当家主母,可是出了名的严厉!” 她声音微微颤抖道,“这会儿要是闻家肯退亲,其实还是好事儿!不然的话,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还怕没法子玩死我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儿媳妇?!到那时候,给我个厚葬,上上下下谁不夸他们厚道?说不准回头逢年过节的,还要给咱们郗家送点东西,博取一片赞扬……而心碎的人,还不是您跟矫儿?” 郗宗旺被女儿说的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茫然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我去跟闻羡云说吧!”郗浮薇知道自家这亲爹什么都好,就是没什么心眼,遇事不会多想,差不多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 要不是郗浮薇为人精明,小小年纪就给他做起了助手,这些年来,就算有闻家帮忙,郗家也不知道要吃多少亏了。 如今关系终身大事,乃至于性命前途,郗浮薇可不敢轻忽! 看着亲爹手足无措的样子,抿了抿嘴,说道,“他现在在哪里?可是已经走了?” “怎么会?”郗宗旺道,“他跟你哥哥是同窗,这会儿自然是去灵堂拜祭了……我跟他说我看不得那场面,所以就叫管事陪他过去了。” 又说,“灵堂那边矫儿现在在,虽然这孩子年纪小,但有乳母看着,想来是知道还礼的。” 郗浮薇点了下头,说道:“爹您先在这里,我去瞧瞧!” 她从后门进去灵堂,正懵懵懂懂跪在棺畔的郗矫见着姑姑,就露出一个笑,旁边乳母赶紧喝止。 “他还小呢,别太严厉。”郗浮薇看侄子被乳母一板脸吓的缩头缩脑的样子,微微皱眉,低声说道,“他跪了这么久也累了,你且带他下去,我在这儿就好!” 乳母知道这二小姐虽然只是少年女流,然而六七岁就会帮郗宗旺料理家计了,可不是好糊弄的,低声告了声罪,讪讪的领了郗矫离开。 郗浮薇看着他们掩上后门,转头盯着孝帘上的颀长身影凝视片刻,才道:“我哥哥已经去了。” 帘子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嗓音,温和里带着一丝忧虑:“浮薇!” “我爹爹年轻的时候子嗣艰难,年过三十才有我哥哥,是以如今已然衰退。”郗浮薇眼神平静,语气更平静,“他只得我跟哥哥两个孩子,如今哥哥去了,膝下就我跟矫儿。矫儿你知道的,年纪还小,自己都需要人照顾,遑论是照顾爹爹还有打理家业了!虽然说他生身之母只是个通房,可我哥哥就他这么点骨血,郗家的将来少不得还要指望他……这眼接骨上,我是不可能扔下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嫁进闻家的。所以,还请你念在哥哥的情面上……退亲罢!” “……浮薇,你怎么会这么想?”帘外的闻羡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息着说道,“婚姻大事,怎么可能说定就定,说退就退?!何况正因为你哥哥没了,如今的郗家,岂非更需要闻家的帮助?咱们成亲之后,我也能更名正言顺的给郗家搭把手不是?” 又道,“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你且放心,我闻家在东昌府也算薄有声名,断没有说随意悔婚的!这门亲事,只要我在一日,就不可能改!” 他这话说的掷地有声,要是换个稍微有点疑心的女孩子在这里,说不得就相信了。 然而郗浮薇由于兄长郗浮璀专心课业,父亲郗宗旺又不是很精明,从小就跟里里外外勾心斗角习惯了,疑心病尤其的重。 此刻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感动,反而皱了皱眉,提醒道:“我哥哥才去,我要守兄孝的!你的话……我听你家叔婶说,令尊有意催促婚事?” “那时候你哥哥没事儿,我爹所以希望咱们早点成亲,这也是因为我爹爹喜欢你的缘故。”闻羡云很有耐心的解释,“如今闻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还要催促婚期?自然是一切紧着你们了!” 郗浮薇眯起眼,思索了会儿,才道:“现在除了哥哥的后事之外,其他事儿我也实在顾不过来。不如这事情过两日再说吧!” 闻羡云很是体贴的答应了,又说:“浮薇,节哀顺变,好好保重!” 两人虽然是未婚夫妻,实际上也是见过几面的,但郗浮薇对这门亲事一直抱着疑虑,所以态度始终拿捏的不远不近。而闻羡云温文尔雅,见她端庄矜持,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逼迫。 所以他们之间的相处,始终都是很客气的。 这会儿他也说不出多么亲热的劝慰来,简短安慰了几句,想留下来帮忙的建议被郗浮薇婉拒后,也就告辞了。 他走之后,郗浮薇头疼的捏了捏眉心,就思索着要怎么办? 她是打从心眼里不想嫁进闻家。 之前是觉得闻羡云太听母亲的话,这会儿却是没法子扔下郗宗旺跟郗矫去给闻家做少夫人。 只是闻家这个态度…… 说起来闻羡云作为东昌府首屈一指大族的宗子,容貌端秀,身材高大,谈吐也算风度翩翩,还有万贯家财的加持,这情况在郗家这个级别的人家里,别说找正妻了,就是找小妾只怕都不无可能! 做什么就非要跟自己纠缠呢?! 郗浮薇觉得好烦! ……毕竟如今这眼接骨上,闻家越是慷慨大义,郗浮薇越是不能放心! 正踌躇的时候,下人来禀告,说是有从远地而来的客人,仰慕郗浮璀的声名,特意找上门来吊唁。 “我知道了!”郗浮薇闻言定了定神,说道,“来者是客,快请!” 片刻后,一阵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跟着孝帘外的光线暗了暗,一道人影闪过,郗浮薇从孝帘的缝隙里匆匆一瞥,对方已经跟在下人身后进了门。 正文 第四章 未婚夫妻 来人跨过门槛之后,稍稍驻足,似乎抬头打量了下牌位,就上前拈香致奠。 因为背着光,看不清楚他面容,只瞥见一个高大的轮廓,宽肩窄腰,从动作的轻盈敏捷来推测,想是年轻男子。 郗浮薇在帘后还礼,正要解释郗矫不在的缘故,对方却先开口道:“节哀顺变。” 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尾音带着些许南方的柔软,流露了远道而来的跟脚。 “多谢尊驾。”郗浮薇道,“敢问尊驾是……?” “一个过路人,久闻郗公子才名,只是一向不知郗公子有宿疾。”那人缓缓说道,“未到东昌府前就起意前来叨扰,谁知道才抵达就听说了噩耗。心中忧愤,故而来灵前一晤。” 郗浮薇心中难受,她这兄长,尚未金榜题名,就已经声名远扬到这样的程度,可想而知,他要是没有匆匆而去,将来会是什么样的鹏程万里? 只是…… 生性多疑的女孩子敏锐的注意到,对方说的“宿疾”二字。 “哥哥去世前虽然卧榻了好些日子,但要说宿疾,却是没有的。”她下意识的想,“按理来说,就算大病初愈之后赶上秋试当中受了凉,以至于起不得身……然而一直病情还算平稳,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不过因为不认识帘外这人,也吃不准人家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 郗浮薇沉默了下,只道:“家兄福薄,叫尊驾失望了。” 她再次请教对方的身份来历,“未知尊驾仙乡何处,高姓大名?” “无名之辈,不值一提。”那人淡然说道,“男女有别,不敢打扰小姐……告辞!” 不等郗浮薇挽留,他已经转身大步离开。 郗浮薇眯起眼,立刻拎着裙摆起了身,从后门跑出去,低声吩咐外头守着的下人:“跟上方才过来致奠的人,查查他的跟脚!” 安排了这事儿之后,她重新回到灵堂上,脸色越发苍白:郗浮璀是染病身故,这已经让郗家很难接受了! 如果这兄长其实不是病逝……而是为人所害的话…… 郗浮薇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最重要的是,这事儿在彻底明了真相前,绝对不能告诉郗宗旺! 否则郗宗旺只怕压根撑不住…… 女孩子心里乱七八糟的,苦苦忍耐到郗矫过来守灵,就立刻找个借口起身离开。 她回到自己屋子里,命人研墨铺纸,一口气写了好几篇大字,才平息了些许心神,命人将鹊枝召过来问话:“你将哥哥去世前的情况,包括蛛丝马迹,都与我再说一遍!” 鹊枝双目红肿,是这两日昼夜哭泣的缘故,如今还有点恍惚。 闻言怔忪片刻,方缓缓叙述起来。 郗浮薇仔细的听着,不时盘问几句。 末了打发了鹊枝,又叫人将其他伺候过郗浮璀的下人挨个喊到跟前询问,以作对照。 一番忙碌下来,却也推敲不出什么问题。 “鹊枝这些人,都是我们年幼的时候就买进门了的。”郗浮薇沉吟,“既有身契压着,又有多年相处的情分……按说是不会出卖哥哥的。” 毕竟要是郗浮璀没去世的话,将来少不得要给鹊枝这种大丫鬟一个名分。郗矫的生身之母,以前就是伺候他的。 外人即使通过什么法子联络上鹊枝,难道还能拿出比这样前途更好的筹码来收买她吗? 须知道鹊枝也不是多么绝色,不过清秀。 “……可能是我想多了。”左思右想之下,女孩子吐了口气,扔下笔,叫人进来将才练完的几篇大字烧掉。 她的贴身大丫鬟喜蕾一面收拾一面惋惜:“小姐这字写的这么好,怎么每次都要烧掉呢?” “我又不靠卖字为生,留着这些做什么?”郗浮薇随口应了一句,也就去看郗宗旺跟郗矫了。 ……由于郗浮璀年轻,还没成亲就离世了,按照这时候的风俗,是不能停久的,次日也就入葬了。 他入土为安后不几天的一个傍晚,郗家祖孙三个正默默用着晚饭,下人上来禀告说闻羡云人在后门求见,又说:“看姑爷的样子,行色匆匆。” 郗宗旺跟郗浮薇对望一眼,都有些诧异。 “你们用,我去瞧瞧!”郗宗旺将碗筷一推,起身而去。 这一去就去了好半晌,郗浮薇哄着侄子吃完饭,又看着下人收拾下去,也不见父亲的人影。 她所以就直接往书房方向走,打算去看看情况。 才到门口,却听“吱呀”一声,书房的门恰好打开,郗宗旺跟闻羡云互相让着走出来。 看到她,神情都有点复杂。 郗宗旺停了停脚步,就说:“我去看看矫儿,薇儿你送下羡云到后门。” 郗浮薇有点疑惑的看了眼父亲,虽然说她跟闻羡云定亲好几年了,然而因为知道闻家规矩大,闻羡云的母亲、闻家这一代的主母尤其的严厉,所以郗家虽然素来随性,然而在跟闻家接触的时候,却一直端着家风严谨规矩十足的架子,免得被未来婆婆轻看的。 从来没有说故意给郗浮薇跟闻羡云私下相处机会的前例。 “浮薇。”郗宗旺三步并作两步离开后,书房外就剩下未婚夫妻两个。 闻羡云眼神有点复杂,看着面前素衣素裙的女孩子,轻轻唤了声她闺名,道,“你瘦了很多。” 郗浮薇皱着眉头,打量他几眼,闻羡云在东昌府一向有才貌双全的美誉,虽然这种说法,不无背景带来的加成,但也是有点样子的。 他身量颀长,眉眼清秀,气质温文尔雅,一袭月白襕衫,衬着此刻初升的新月,教人下意识的就想起来“君子如玉”这四个字。 “闻公子也清减了不少。”郗浮薇注意到他脸颊亦有消瘦之态,淡淡颔首,说道,“还请保重!” 说了这句话,就想转身朝后门走去了。 闻羡云见状,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浮薇,郗家如今这情况,你不能够在兄孝满了之后出阁,也是人之常情!实际上,用家父的话来说,这样重情重义又孝顺的准儿媳妇,正是我闻家想要的冢妇!所以你之前的担心,我家都可以代为解决。” 朝正屋方向指了指,“岳父大人年事已高,留在这乡下,一来咱们成亲之后,照顾不便;二来此地是浮璀兄的生长之处,恐怕岳父大人在这里住着,触景生情,心里越发难过!” “至于矫儿,他这年纪,该入学了。” “恕我直言,浮璀兄已去,这乡里只怕很难请到好的先生。” “为了他的前途,郗家迟早也要搬到城里去的。” 他目光柔和的看着郗浮薇,“如果你还有其他顾虑,尽管说出来!你我有婚姻约定,固然尚未成亲,总也是一家人了。你的烦恼,岂非也是我的事儿?” “……你今儿个过来就是为了转告令尊这番话的?”郗浮薇也看着他,轻声问,“那为什么不走正门,反而是后门?” “……”闻羡云踌躇了会儿,才道,“是家母,她……她有些想法。不过你也知道,我家一向是家父做主的,只是如今家父人还在外地,我不欲惹家母生气,这才掩藏了下行踪。” 郗浮薇眯起眼,道:“你这么做就不对了!令尊是你的生身之父,令堂岂非也是你的生身之母?父母恩情,咱们做子女的,这辈子都报答不了!何况我哥哥已去,矫儿年幼,还不足以支撑门户,郗家的败落,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本来就是高攀闻家的,如今就更不好拖累你了。” 闻羡云笑了一下,笑色很淡,几乎不过眼底:“浮薇,你是不是厌烦我?” 见郗浮薇怔忪,他缓声道,“你虽然素来矜持,却也孝顺。浮璀兄才去,若果你就跟着退亲,且不说外界怎么看,岳父大人又岂能不担心?这会儿我家没有退亲的意思,你却想方设法的同我疏远……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你发自肺腑的厌烦我、不愿意嫁给我了。” “只是我有点想不明白,我在东昌府,不敢说是一等一的乘龙快婿,自认为也还算品貌端正。” “这些年来,对你,对郗家,不敢说无微不至,然而也是用了心的。” “你我定亲多年,何以始终对我不远不近……如今更是想方设法的想要退亲?” “……你想多了。”郗浮薇皱眉片刻,才道,“我自幼丧母,自来羡慕人家娘儿亲亲热热的样子。所以你说之所以走后门偷偷摸摸的过来,就是怕惹令堂生气,我自然要劝你别伤了令堂的心。” 搪塞了这一句之后,她就转过身,“天色不早了,走吧!” 闻羡云本来似乎还想说什么的,见状自失一笑,到底没说什么,静静跟上了她的脚步。 郗浮薇将他带到后门,看了眼门外的青骢马,淡淡道了句:“路上小心。”就要关门。 只是手才扶上门闩,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闻羡云,忽然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物插到了她鬓发间! 郗浮薇被他动作一惊,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手忙脚乱的去摸到簪子拔下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支并蒂莲花的银簪。 闻羡云看着她动作,眼神晦明不清,只是笑了笑,道:“浮薇,我走了,你多保重。” 郗浮薇皱了皱眉头,看着他上马离开,不轻不重的关了门,才转过身来,就看到郗宗旺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若有所思:“薇儿,我瞧这小子,对你当真有点意思?” “那有什么用?”郗浮薇看了眼手里的簪子,冷静道,“闻家家主跟家主夫人都还年富力强,轮不着他做主!所以他是不是真心喜欢我,都没什么意思。何况家里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在一年后就安心出阁?” 她抿了抿嘴,问,“爹爹,他刚才跟你在书房里说了些什么?我瞧您似乎被他说服了?” 正文 第五章 惊变! 半晌后,回到自己房里的郗浮薇,若有所思:“闻羡云在书房里跟爹爹说的话,居然同跟我说的差不多?就是转告一下爹爹,闻家家主跟闻家夫人意见相左,一个怜惜,一个反对?” 她本来是非常坚信闻家城府深沉,不会让宗子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的女孩子的,所以对于闻家这段时间的举动,都抱着怀疑与戒备。 然而闻羡云登门不过两次,不止郗宗旺这会儿苦口婆心的劝她千万别担心家里,以自己的终身大事为重……显然是将女儿试图跟闻家解除婚约的目的,认为是怕出阁之后郗家只剩老的老小的小没人照顾,这才使劲儿在他跟前说猜忌闻家的话。 连郗浮薇自己,也有点吃不准了。 她跟闻羡云定亲的时候才十岁上下,当时对闻家也不是很了解,听父兄说好,最主要的是闻家当时态度特别的诚恳,诚恳到了如果郗家拒绝的话,简直要被东昌府上下戳脊梁骨的程度。 于是也就懵懵懂懂的答应了。 后来长大了点,听说闻羡云这人孝顺的紧,对父母几乎是千依百顺,耐心无比,是东昌府出了名的大孝子。 这情况要是其他女孩子或许会认为遇见个品行好的,可是郗浮薇许是自幼无母,小小年纪就为郗宗旺分忧,当家作主习惯了,遇事便本能的要多想。 对于闻羡云纯孝的性情,她想的就是这人什么都听父母的,自己这个未婚妻算什么? 此刻心念转了几转,就命人去唤了下人来,问:“那天叫你们查的人,跟脚查清楚了么?” 下人闻言顿时羞愧,支吾了一阵才小心翼翼道:“那天小的出门去跟住了那人,也不知道怎的,起初还好,后来进了城,一个不当心就……就找不到了!” 怕她责怪,忙又说,“这几日小的一直在到处找他!东昌府就这么大,小的一定会再碰见他的!到时候就绝对不会跟丢了!” 郗浮薇面沉似水,说道:“跟丢了为何没有回来禀告?!若非我问起来,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说了?!” 她懒得看这下人求饶,直接叫人拖下去给规矩,心中很是恼怒:正想要确认闻家如今对郗家到底是善是恶呢,好好的送上门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咬了会儿唇,郗浮薇正自纠结,这时候却有下人来禀告,说是郗矫病了! 郗家本来就子嗣淡薄,郗浮璀去后,郗矫是他唯一留下来的骨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郗家说不得就要无后了! 这么大的事情,郗浮薇自然不敢怠慢! 当下就赶过去查看情况,又叫人请大夫。 她张罗着给侄子看完病、喂了药,看着六岁的孩子靠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这才留下喜蕾伺候,自己带头轻手轻脚的退到外间,厉声责问下人们是怎么伺候郗矫的?! 因为郗浮璀的后事刚刚过去,虽然郗矫这个时候还不能明白失去父亲,尤其是郗浮璀这样文采出色的父亲,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作为独子,哪怕年纪小,少不得也要守灵。 说起来也还是郗宗旺如今就这么一个孙子,不敢冒险,否则按照规矩,郗矫甚至这会儿连屋子都不能住,得跑坟地结庐守孝去。 而这一番折腾,郗宗旺跟郗浮薇都觉得心力交瘁,郗矫就更不要说了。 是以郗浮薇起初以为,侄子是劳累过度,才会生病的,不免自责疏忽了他。 谁知道稍微追根问底了下,却发现郗矫这回生病,压根就是乳母不上心给弄出来的! 本来她这几天心情就很不好,闻言气的半死,直接命人将乳母乱棍打死,对外则报了个暴病身故! 这一手固然镇住了一干下人,但郗浮薇对这些在自己面前表现的战战兢兢的奴仆也不怎么信任了,亲自守在榻前照顾郗矫之余,不忘下重手给他们立规矩。 如此忙碌了有大半个月的光景,郗矫总算好的差不多了。 郗浮薇暗松口气,这才注意到,似乎很有几天没看到父亲郗宗旺了? 她心里奇怪,唤了管事到跟前一问,却被告诉,郗宗旺这两日正在忙生意的事情。 “是什么生意啊?”郗浮薇闻言,随口问。 下人说道:“听老爷跟前的人说,是盘了一些铺子。” “一些铺子?”郗浮薇一皱眉,道,“家里田庄铺子都有,怎么会需要买一些铺子?”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再问下人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吩咐,“等爹爹回来了告诉我。” 半日后,郗宗旺从外面回来,下人忙去禀告郗浮薇。 郗浮薇于是去了他的院子询问:“爹爹,听说您最近盘了一些铺子?” “薇儿,为父正要跟你说这个。”郗宗旺眉宇之间难得有一些喜色,示意左右都退下后,方压低了嗓音道,“为父得到一个绝密的消息,先下手为强,将落凤坡主街的铺子买了大半!回头这些统统给你做嫁妆,如此即使没了你哥哥,谅闻家夫人也不敢小觑你!” “落凤坡?”郗浮薇一怔,说道,“那不是驿道中转之地么?主街的铺子,十之八.九是闻家的!这么要紧的地方,怎么可能让您买到大半的铺子?!” 她心里就有了些不详的预感,“爹爹,这生意成了没有?要不咱们再打听打听?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这是有缘故的,之前羡云不是没能及时赶过来吊唁你哥哥么?”郗宗旺提到郗浮璀,眼神黯了黯,说道,“当时就是因为有南面的贵客微服前来,被闻家伙计给得罪了!据说那贵客来头极大,以至于羡云都不能不亲自出面招呼着。本来事情已经解决了,然而那位贵客大概气量不是很大,经过落凤坡的时候,听人家说么一个交通要冲之地,大部分产业都是闻家的,就是冷笑,说了句‘好一个闻家’,闻家知道后,不欲生事,就将好些铺子拿出来转卖……这不,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跟为父说了消息,让为父拿了下来?” 郗浮薇挑眉问:“爹爹,这就是您说的绝密消息?” 她心里很是无奈:就算闻家惧怕那位贵人,不敢继续将落凤坡的产业拿在闻家人手里,这种积年大族,姻亲多了去了! 自己只是他们家准儿媳妇,既没过门,为闻家所看重的兄长郗浮璀,还已经撒手而去! 这情况,闻羡云的态度都够她生疑的了,又怎么可能将这样一块肥肉,交给郗宗旺?! 说句不好听的话,虽然郗浮璀死了,可是郗家还有郗矫这个男嗣在的。 按照这时候的习惯,郗家的家产,大头肯定是给郗矫,而不是郗浮薇……闻家哪怕是厚道吧,至于厚道到这么照顾郗家的地步?郗矫就是闻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未必有这待遇吧? 本来已经下去了点的疑心,顿时又浮了上来。 “当然不是了!”郗宗旺闻言摇头,神神秘秘的看了眼外头,才低声道,“这消息是你堂哥告诉我的!你也知道,你堂哥之前一直在府里办差,消息灵通!” “堂哥跟您说了什么?”郗浮薇眯起眼,问。 当年郗家受蓝玉案影响,族人四散,在东昌府落脚的人不多,不过三五户人家。 传到今日,统共也就两支人:一支就是郗宗旺,还一支就是郗浮薇的这个堂哥郗兴。 说是堂哥,其实两家血脉已经很疏远,早就出了五服了。 只不过追溯祖上是一家,所以彼此之间多少有些照顾。 郗兴在衙门里办差的这事儿,就是郗浮璀在世时,帮他谋取的。 由于这个缘故,郗兴对郗宗旺这一脉十分感激,逢年过节,都会提着四色糕点登门拜访。平时空了下来,也会主动过来嘘寒问暖。郗宗旺怜惜他父母去的早,又无兄弟姐妹,一向当成了半个儿子看,双方素来密切。 不过郗兴在衙门的地位并不高,这主要是因为他自幼家贫,不识几个字,也没习过武,文不成武不就的,人也不是特别机灵,能进衙门还是人家看郗浮璀的面子。是以之前虽然也给郗宗旺这边传过一些消息,但那些其实都是有人故意通过他透露给郗浮璀的,可不是他自己多么会打探。 这会儿听说他给郗宗旺说了绝密消息,郗浮薇就很惊讶:“他打听到了什么?” “天子有意迁都北平!”郗宗旺低声说道,“如此一来,北方必然愈加繁华,落凤坡的兴旺程度,亦是远非如今可比!” 郗浮薇闻声色变,说道:“这么大的事情……堂哥哪里有本事打听到?当初要不是哥哥,他连衙门都进不了。如今哥哥没了,他不被赶出来就该谢天谢地,居然还能知道这样紧要的机密?!” 当今天子永乐,是开国的太祖皇帝陛下的第四子。 他这个帝位来的其实并不正统,乃是叔夺侄位,从北平一路南下,攻破应天府,导致太祖皇帝陛下在嫡长子懿文太子去后,所册立的皇太孙朱允炆,即建文皇帝下落不明,这才如愿以偿的登基的。 永乐元年的时候,礼部尚书李至刚等人,就上表奏请将“龙兴之地”北平立为陪都,天子欣然应允,改北平为“顺天府”,称“行在”,发各地流民、江南富户以及山西商人前往充实人口。 四年以应天府皇宫为蓝本,于顺天府修筑皇宫以及城垣。 事情到这里,顺天府也只是陪都,就跟太祖皇帝陛下诏立陪都的凤阳一样,尽管有着种种特殊的待遇,到底不是真正的帝都。 然而今年年初的时候,永乐帝亲自北征之际,命人在顺天府附近的昌平修建长陵,此举就被朝野上下认为,透露出了迁都的意向【注】。 只是大明国都是太祖皇帝陛下定下来的,迄今已有数十年。 应天府左近都习惯了天子脚下的生活,迁都肯定会受到他们以及朝堂上相当一部分人的反对。 所以即使天子有这意思,能不能成也尚未可知。 当然如今已经是年末了,也许这事情在朝廷已经出了结果。 可是东昌府这种距离应天府跟顺天府都算不得近的地方,却还没听到任何风声。 郗兴既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学,为人也算不得八面玲珑,在郗浮璀还在时,都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来,何况如今郗浮璀已经不在? 真有什么只字片语传过来,是他能够知道的吗? 郗浮薇所以觉得疑虑重重:“他八成被骗了吧?!” “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弄清楚了就来告诉咱们?”郗宗旺摇头道,“何况咱们这边是通衢要道,天子要迁都,必然要打咱们这儿走,是以朝廷还没公布,先暗中通知东昌府的衙门,也不奇怪。” “问题就在这儿。”郗浮薇皱眉,“人家闻家是东昌府首屈一指的大族,跟官府的关系之密切,岂是咱们能比的?如果堂哥都知道的消息,闻家会不清楚?假如落凤坡的那些铺子,当真会水涨船高的话,闻家即使惧怕那位所谓的贵客,却为什么特特卖给咱们家?闻家的亲戚竟少到除了咱们没有其他人可以照顾的地步了吗?这世上的爱恨都有迹可循,爹爹,您相信咱们家如今还有什么是值得闻家如此殷勤对待的么?” 郗宗旺怔了怔,脸色就有点苍白,说道:“你是不是想多了?这……这事儿不可能有问题的!” “……就是几间铺子,也没什么。”郗浮薇心说这还是想多了?这个明摆着就是有问题! 但看着父亲手足无措的样子,暗叹一声,安慰道,“反正落凤坡不缺南来北往的商贾,即使没有迁都这回事,买下来也不吃亏!” 想了想,她复问,“这次买了多少铺子,花了多少钱?” “咱们家如今的钱都压在落凤坡了!”郗宗旺脱口一句让郗浮薇瞠目结舌:“爹爹您说什么?!” 郗宗旺见女儿震惊的样子,没来由的一阵心虚,别开头定了定神,才道:“都说落凤坡的铺子日进斗金夜进斗银,闻家要价自然不低……而且我想着买下半条街与你陪嫁,说出去也有气势,闻家才不敢小看你!因此将其他产业都变卖了……连咱们住的这座宅子,都抵押了一笔银子……” 看着女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声音也越来越低,“”……矫儿是男嗣,将来大可以效仿璀儿,以科举谋取前途。如果他不是读书的料,就咱们如今的人丁稀薄,给他太多家产反而会惹人觊觎。所以……为父想着,还是将大头家产给你陪嫁的好……这样你在娘家硬气,照顾矫儿也更方便……” 他这么掏心掏肺的为女儿着想,郗浮薇还能说什么,只能安慰他:“爹爹您放心,不管将来如何,我总归不可能丢下您跟矫儿不管的!落凤坡自来繁华,随便一间铺子都是棵摇钱树,哪里用得着给我陪嫁半条街?至于说钱……花了就花了吧,反正那么多铺子,很快就可以赚回来!” 然而事实终究是残酷的:数日后,应天府那边传来消息,永乐帝下定决心要迁都! 重点是,诏令疏浚会通河,以便漕运!!! 郗家得知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注】来自百科资料。 正文 第六章 一线生机 会通河是隋时京杭大运河的河段之一,数百年来一直充当着南北来往的重要枢纽。 只是由于中间战乱频繁无人修缮以及一些天灾的缘故,渐渐的堵塞起来。 到了前元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用了。 所以这些年来南北货物流通,要么走海路,要么走陆路。 郗宗旺之所以在听说天子要迁都后就倾尽家产买下落凤坡的铺子,就是考虑到一旦朝廷北上,落凤坡这种交通要道,繁华程度必然水涨船高。 可是如今朝廷居然有意疏浚会通河……这情况摆明了就是要重开大运河! 相比船只要求高、一旦失事大抵就是船毁人亡的海运,以及运载能力有限、速度迟缓还容易受到层层盘剥勒索的陆运,运河简直就是物美价廉还迅捷方便! 那么南来北往的商贾跟行人,还走落凤坡做什么?! 郗浮薇都不需要出去打听,就知道落凤坡的铺子,必然是全部砸在手里了! 这也还罢了,最要命的是,郗宗旺当时财迷心窍,竟然将一家子住的宅子都抵押了出去! 如今消息传出,债主顷刻上门。 许是顾忌着郗浮璀才去,郗浮薇还跟闻家有婚约,来人说话还算客气,但态度毫无转圜余地:一个月之内,如果郗家还不上钱的话,他就过来收走宅子! 郗家这座宅子,虽然坐落在乡间,但占地十分宽敞,还有一个好几亩的花园,花园里的湖石,都是从江南太湖运过来的,在整个东昌府都算讲究了。 而且还出了郗浮璀这么个读书种子,显然风水上佳,利于子孙。 所以抵押的时候,估价很高。 那会儿郗宗旺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还不上,所以很是放心的按了手印。 此刻醒悟过来,气急攻心之下,在债主离开后不久就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年幼的郗矫不明所以,看到这情况也被吓的哇哇大哭。 一时间老的老小的小,郗浮薇都不知道自己该先照顾谁才好! 忙碌了大半日,好容易将祖孙两个安顿好,她命家丁把守好门户,召了几个管事到正堂商议对策。 管事们到了之后面面相觑,都是一筹莫展的样子。 这情况郗浮薇看着,心里冷了几分,强打精神,说了一些场面话之后,就说:“郗家遭此大难,这会儿也不想拖累诸位,如果诸位想要离开的话,明儿个就去账房领身契罢!” 一干人连忙说这都是没有的事情,郗家待下素来宽厚,他们都是下定决心要跟郗家共进退的。 而且朝廷虽然传出风声要疏浚运河,为迁都做准备,但这么大的工程,何年何月能够做好也未可知! 在这等待的时间里,天下人总不能就不来往了吧? 所以落凤坡的铺子,这会儿价值虽然肯定直接跳楼了,却也不是立刻就没有进项了。 “老奴以为,可以先贱卖一批铺子,筹些银子,将祖宅保下来。”为首的老管家建议,“至于剩下的铺子,则是继续开门做生意,能赚多少是多少。如此虽然必定元气大伤,然而以郗家的家底,想也不会太委屈了老爷、小姐还有孙公子?” 郗浮薇心里计算了一番,点头道:“就这么办!” 接下来跟众人深入讨论了下具体的做法之后,她独留了老管家说话,这时候神情就瞬间阴沉下来了,“濂伯,您帮我做件事情:去将郗兴给我悄悄的拿过来,我要问问,他之前透露给爹爹的所谓绝密消息,到底是打哪来的?!” 老管家的名字是郗濂。 闻言颔首,沉声说道:“就是小姐不提,老奴也要跟您进言,彻查他是否故意谋害咱们家的!” 只是郗濂也有点不解,“郗家因为是外来落户,自来受到乡里有意无意的排挤。由于子嗣单薄的缘故,传到现在,偌大东昌府,姓郗的就这么点人了,郗兴他也不是什么能干的,离了咱们家的扶持,能做什么?就算不提血脉之情,冲着利益关系,他也不该对咱们家下手啊!” 郗浮薇冷笑了一声,道:“正因为郗家子嗣单薄,哥哥去后,如果我跟矫儿也有个三长两短的,这偌大家业,不就轮到他了?!只是他虽然受哥哥生前照拂,进衙门做事有几年了,却一直没混出个名堂来!就算哥哥没了,想对我跟矫儿下手,也没这能耐!” “所以只能勾结外人,给咱们家挖坑!” “反正郗家的钱财,本来一文钱都轮不到他!” “如今虽然害咱们元气大伤……要是他计划成功的话,多少也是个外快不是么?” 郗濂听的心寒,说道:“郗兴说是老爷的侄子,其实血脉早就疏远。念在一笔写不出两个郗字的份上,咱们家对他不说视若己出,也是尽心尽力!他不思回报,反而因此生出贪念,真是该死!” 但沉吟了下,又有点迟疑,“小姐,不是老奴不相信您的推测。只是……郗兴有没有可能,也是被人骗了?” 毕竟,“郗兴素来不算聪明,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也不无可能?” 郗浮薇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他也许是被骗了,也许是恩将仇报!但是濂伯你想过一件事情没有?就是落凤坡的铺子,是闻家卖给爹爹的!而东昌府上下,都知道我是闻家宗子的未婚妻,闻羡云前两日还亲自过来拜访过……设问除了闻家之外,谁敢这么坑我郗家?” 郗濂闻言骇然说道:“小姐!难道闻家当真对咱们家不怀好意?!” 自家小姐抗拒跟闻家的婚事,这点他作为跟了郗宗旺多年的老人,多少也听说过。只是心里一直很有点不以为然,因为觉得就闻家的地位,哪怕郗浮璀在世的时候,也是拧不过的。 何况如今郗浮璀去后,郗家正处在一落千丈的情况下,要不是有闻家这个准亲家在,不定四邻的乡绅们已经联手欺上门来了! 这会儿闻家宗子闻羡云还亲自来过两趟……这都不算真心实意,还要怎么样? 只是知道郗宗旺宠溺儿女,也不好说什么。 如今听了郗浮薇的分析,心头剧震之余,略作思索,脸色越发凝重,“闻家盘踞东昌府好几代,自来富庶,按说是看不上咱们这点儿家底的……” “我估计是有人想要一箭双雕。”郗浮薇冷冰冰的说道,“落凤坡那边的铺子,我没记错的话,是闻家二房所有。据说上一代闻家家主偏爱次子,要不是如今的闻家家主手段过人,这家主之位差点轮不着他来坐!这事儿要是叫他们成了,那么既铲除了我这个闻家已经看不上的准儿媳妇,又有理由可以对付二房……最重要的是,闻家大房的名声,不会有任何损伤!” 郗濂听的倒抽一口冷气,好一会儿才问:“小姐,那咱们现在?” “……”郗浮薇抿着嘴,急速的思索着,片刻,她抬头,“记得哥哥去世的次日,闻羡云没有来吊唁,事后他的解释是,闻家伙计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必须前往化解恩怨,这事儿是真的假的?” 郗濂踌躇道:“老爷之前买落凤坡的铺子时,是专门打听过的,确实真有其人,而且是南面来的。” 又说,“他在落凤坡说的那句话,从传闻来看,应该也是真有其事。” “应天府?”郗浮薇喃喃说道,“要是这样的话,那么爹爹这次被设计,十成十是闻家做的了。咱们这地方虽然算不上穷乡僻壤,然而也没什么出名的风景可看,应天府的贵人,怎么会拣这一天比一天冷的时候经过,还在东昌府逗留?八成闻羡云就是在跟这位贵人接待时打听到了什么,故而顺手设下了这一局。” 她冷笑了一声,“这位不愧是闻家精心栽培的宗子!为了麻痹咱们,百忙之中拨冗亲自跑了两趟,做足了情深义重……也真是难为他了!” 吐了口气,继续道,“闻家在东昌府根深蒂固,就算是官府也要看他们脸色行事!就算咱们如今窥出他们的用心,单靠自己,也没什么好的破局的法子……为今之计,就是寻找那位贵人的踪迹,设法搭上关系!” 郗濂小心翼翼的说道:“小姐,可是咱们对那位贵人一无所知,连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且不说怎么去找他们的踪迹,只怕找到了也不知道要怎么投其所好?” “这贵人的行踪还是有迹可循的。”郗浮薇提醒道,“应天府来的,而且很可能就是跟朝廷疏浚会通河有关系!那么这会儿来东昌府左近,八成就是为了勘查会通河目前的情况,为之后的工程打腹稿了!如此,只要守在会通河要紧的几个位置,不怕等不到他!” “至于喜好……” 郗浮薇沉默了会儿,说道,“这贵人之所以跟闻家扯上关系,是因为闻家的伙计得罪了他。如此看来,要么就是他微服出行,伙计狗眼看人低;要么就是他为人骄狂,伙计自恃闻家这个靠山,不肯相让,结果踢到了铁板。” “最后一种情况,便是闻家早就知道他的来历,故意用这种方式,跟他搭上关系!” 她边想边说,“不管是哪种方法,从这位贵人在落凤坡所言来看,不无敲打闻家的意思……闻家都派出闻羡云亲自出面斡旋了,显然赔罪不会不用心!这样这位贵人还是余怒未消,要么就是心胸不够开阔,要么,就是……会通河!” 郗濂不解的问:“会通河?” 正文 第七章 南面来的父女 “会通河!”此刻,距离郗家数十里的地方,一行人正缓缓登上土丘。 土丘下,是一片野草杂生的荒地,这季节都已枯黄,秋风拂过,一片金色的海浪,层层叠叠,拥向远方。 为首的老者,面容清癯,一双眸子却锐利如鹰,抚了把颔下短须,感慨万千道,“若非此地百姓引路,谁能想到这里就是昔日会通河的遗址?沧海桑田,沧海桑田哪!” “爹爹,左右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重开运河。”他身后传来一把脆生生的嗓音,笑着道,“更是遣您亲自前来主持此事!不拘跟前这景象多么荒废,迟早也会恢复旧貌的。您却又何必觉得难受呢?” 说话的人约莫十四五岁年纪,作后生打扮,但难掩女儿家的情态,肌肤若雪,顾盼生辉,此刻因为陪着老者爬上土丘,额头沁出些许汗珠,双颊也是红扑扑的,望去很是娇媚,上前扯住袖子撒娇,“好啦,这边已经看到了,咱们还是尽快去下个地方看罢,赶紧跑完这一趟,我要回应天府找景鸳姐姐玩呢!” “就算恢复了旧貌,到底不是原本的会通河了。”老者微笑着道了一句,半是调侃半是责备的说道,“你随为父出发时怎么说的?一定会听话,一定会懂事,绝对不会打扰为父给陛下办差,还要尽己所能的给为父打下手……结果这才走了几个地方,你就厌烦了?幺女,你这样说话不算话,可是不行!” 这幺女显然是被宠惯了的,闻言浑不在意,继续撒娇道:“我哪里知道这一路上会这么偏僻?前两日好容易找到个像点样子的酒楼吃个饭,也能碰见败兴的纨绔子弟!最可恨的是,这两日打听下来,外头都说是有伙计不长眼睛得罪了咱们!这话也真是好笑:咱们这次固然是隐藏身份出行,奴仆侍卫都是带着的,谁家伙计傻到看到咱们这阵势了,还敢怠慢?!分明就是硬扯无辜伙计顶缸!” 说到此处,她还有点余怒未消,轻哼一声,“要不是那个闻羡云还算识趣,真想把这闻家给收拾了!” “这浑话不许胡说!”老者本来面带微笑,宠溺的看着她,听到末了一句,就是皱眉,语带警告,“莫忘记陛下交给为父的差事!” 见女儿不解的看着自己,无奈的叹气,“你道会通河的疏浚是为父过来跑一趟,回头召集工匠做事就成的么?且不说这河壅塞多年,中间沧海桑田,更有许多地形上的变化,如今要将之修缮到可以重新通航的地步,是何等大的工程!就说陛下让打通南北运河的目的……咱们离开应天府的时候,那边吵成什么样子,你多少也听到些了吧?” “虽然陛下态度坚决,然而庙堂上下相当一部分的臣子,他们背后的江浙一带的权贵富户,包括那些有太祖皇帝陛下诏令护体的言官们……谁不反对迁都?”老者哂道,“说服不了陛下,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在其他地方做手脚?闻家是东昌府首屈一指的大族,放在整个山东,也算个大户人家了。” “若是他们愿意支持此事,会通河的疏浚,少不得要事半功倍!” “若果他们故意捣乱……虽然朝廷自有雷霆手段收拾他们,到底麻烦。” 看了眼撇嘴的女儿,嘿然道,“错非如此,为父早就一刀杀了那两个胆敢仗着家族调戏你的纨绔,还会给那闻羡云赔罪的机会?” 幺女道:“那两个纨绔不杀,日后肯定还会出去调戏其他人的!其他人没有爹爹您这样位高权重的长辈做依靠,少不得要吃亏!留着岂不是成为祸患了?” 又说,“那闻羡云跟他们倒是不一样,瞧着很是斯文有礼。这两日听底下人说,他对他未婚妻一家子也是尽心尽力,体贴入微,公认的好品行……也真是奇怪,那俩冲撞咱们的纨绔,据说是他的堂兄弟?一个家里出来的,为人差距这么大,这闻家的教养,显然还是有不足之处的。” 老者笑了笑,说道:“那闻羡云确实不错,不过品行就不一定了……幺女你这两日打探消息还是不够仔细:你只知道调戏你的那两个纨绔是闻羡云的堂兄弟,却不知道,闻羡云之父,与那俩兄弟的父亲,早年竞争过闻家家主之位。最后是闻羡云之父胜出,只不过据说当初赢的十分艰难,所以这些年来,始终满怀防备,生怕被对手翻了盘。” “那俩纨绔得罪咱们之后,闻羡云千依百顺的,似乎只要咱们能消气,什么条件都可以……你还真当他那么不计代价的请罪?须知道这些日子他献上来的东西,可全部都是那对纨绔的父母所出!” “不但如此,不管那对纨绔的父母是怎么想的,他们都不得不承认,欠下闻羡云一个不小的人情!” “你说往后双方再有什么争执,他们岂能不气短?” 幺女愣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但这不是他们自己找的么?早点将孩子教教好,又怎么会闯下这样的祸?” 又道,“而且两家从前有仇,闻羡云却还是愿意为他们斡旋,尽管不无私心,总也是个顾大局的。” 老者微笑:“那为父再说一件事情给你听:之前你在落凤坡的时候,不是对闻家还有点儿怨怼,所以问了那边最繁华的一条街上铺子都是谁的之后,说了敲打闻家的话么?你道闻羡云后来做了什么事情?” 不待女儿询问,他先自道,“他一番谋划,将那些铺子全部卖给了他那准岳父!还买通他岳父左右,唆使那郗宗旺倾家荡产买铺子的!” 幺女顿时瞪圆了眼睛:“什么?!他不是很喜欢他那个未婚妻么?!怎么会这样对待岳家?!” “喜欢?”老者不屑的说道,“他跟那郗家女定亲的事情,为父这两日也打听过了:那郗家女唯一的兄弟,是东昌府近年最出色的读书种子,十五岁就是秀才了,而且还是差一点就是案首的那种!闻家得知消息后,几乎是百般纠缠的结了这门亲!” “然而那读书种子天资固然好,福祚却不足,前些日子才中乡试,人就没了!” “没了这么个前途远大的未来大舅子,闻家怎么可能继续让闻羡云娶那郗家女?” “只是这门亲事当初是他们缠着郗家同意的,又不是郗家主动攀附他们!要是因为那读书种子没了就退亲,哪怕闻家在东昌府势大,底下人也难免会议论!” 他“嘿嘿”一笑,“这主意也不知道是闻羡云自己出的还是他家里长辈的意思,却是够毒辣的!这是存心要逼死郗家上下,好从从容容的脱身啊!” 幺女提醒道:“爹爹,如果闻羡云很看重名声的话,郗家陷入倾家荡产的处境,他要是不管,外头人还不是一样会说他?” 老者笑了起来:“幺女,你太天真了!你以为闻羡云的手段到这儿就完了?你看着吧,郗家人绝对是一个都活不下来的!而闻羡云,正可以趁这机会,理直气壮的铲除一批他看不顺眼的人!老实说,这一番算计要全是这小子自己的想法,他可真是个人才!若是愿意跟着为父,为父决计不会亏待他的!” 幺女不开心了:“要您猜的都是真的,我才不要这样的人跟着爹爹您呢!他就不是个好人!” “好人?”老者哑然失笑,说道,“你要是站在郗家的立场上想,那闻羡云当然不是个东西。可你要是站在闻家的角度考虑,闻羡云不是闻家寻常子弟,他是宗子!他的妻子,将来就是闻家的主母!这情况他娶个普通乡绅人家的女儿,甚至岳家老的老小的小,不拖累他就不错了!” “你觉得这是宗子该做的事情?” “而且退亲的话,闻家在东昌府经营了多年的名声,难道他不该珍惜?” “这人不是良婿,然而却是一个合格的宗子……所以为父想用他,有什么不对?” 见女儿还是嘟着个嘴,他宠溺的摇了摇头,“你这孩子!说好了要跟为父出来开眼界的,怎么正经给你说这些门道时,你又不爱听了?” “反正他不是好人!”幺女伸手挽住他手臂,哼道,“本来还以为是个好的……谁知道是个衣冠禽兽!对岳家都这么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就想起了一人,“据说沈家世兄最近也要来这边?到时候我可要给他说道说道,让沈家世兄请那闻羡云去锦衣卫里走一遭,叫他晓得做亏心事的下场!” “你可别胡闹!”老者板起脸,“沈窃蓝此番是领了正经差事来做事的,这是他们家老太爷的意思,甚至还得到了太子妃的首肯……你打扰为父也就算了,要是打扰了他,他自己不跟你计较,他们家老太爷还有太子妃,可都要被得罪了!” 又说,“当然你要是懂事听话,嫌跟着为父无聊,去找他玩耍也没什么……反正咱们两家乃是世交,你们也算青梅竹马,打小见惯了的,没那么多讲究!” 他说的坦然,幺女却明显感觉到了其中的撮合之意,不禁羞红了脸,强行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道闻羡云那岳家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可怜那郗家小姐,只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有口皆碑的未婚夫,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吧?” “如果那位贵人当真跟朝廷要疏浚会通河有关系,那么我郗家就越发的危险了!”却不知道此刻的郗府内,郗浮薇正低声跟郗濂说着,“从闻家之前在哥哥中秀才后就死缠烂打聘下我来看,他们如今很有跟宦场扯上关系的打算。对哥哥一个秀才都能这么放下身段,何况是应天来的贵人?我怀疑,闻羡云已经搭上了这位贵人的线,甚至有着与应天那边结亲的野望。这种情况下,他不但要铲除我,还必须收拾干净,避免他回头无法迎娶高门贵女!” 毕竟闻家在东昌府虽然是首屈一指的门第,比起应天那边的贵胄来可是差太远了。 人家高门也不是傻子,低嫁女儿的情况不是没有,但对于女婿的才干品行肯定都要仔细勘察,避免碰见白眼狼的。 闻羡云倘若当真因为接触了应天来的贵人,起了什么走捷径的想法的话……郗浮薇,还有郗家,不啻是他面前急需搬走的绊脚石! 这意味着,目前郗家的危险程度,以及可能来临的风雨,比之前预料的还要严峻! 郗浮薇咬着唇,急速思索着对策。 正文 第八章 满门惨案 “我郗家自来人丁单薄,郗兴这个族人还疑似为外人收买。”郗浮薇心道,“如今爹爹卧病,矫儿年幼,我一介女流,都没什么能够搭上手的人脉,唯一在外头有所结交的,就是哥哥。但哥哥已经没了,所谓人走茶凉,他生前的那些知交好友,如今肯念及旧情的,只怕也是寥寥无几。” 最要紧的是,“闻家在东昌府只手遮天,哥哥在的时候固然是公认的天资卓绝,可是因为年岁以及临终才考取举人的缘故,绝大部分声望还是在东昌府之内的。” “那些人就算是有意帮忙,只怕也是无能为力,甚至反而会拖累了他们……” 她皱紧了眉头,沉思良久,抬头对郗濂说,“郗家如今的生路,一则就是逃出东昌府,到闻家手伸不到的地方去!二则,是找到闻家也不敢造次的靠山!” “但闻家倘若对咱们没什么恶意也还罢了,如果有的话……”郗濂迟疑道,“只怕咱们里里外外都已经被盯住,根本逃不走的。尤其孙公子年幼,老爷如今还卧病,您虽然习过些武艺,到底是女儿家,外出不便,难以照顾周全。” 郗浮薇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想着,咱们的出路,只怕还是着落在那突如其来的贵人身上。” 怎么找到那贵人,郗浮薇方才已经提醒过了。 郗濂这会儿为难的却是:“如果闻家当真想跟那位贵人搭上关系的话,只怕如今必有人跟随左右,咱们的人根本无法靠近?” 而且,“按照小姐的推测,那人是为了会通河而来,明明对闻家余怒未消,却还是息事宁人了,八成是因为闻家在东昌府根深蒂固,重开运河,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这样的话,哪怕咱们设法将闻家的所作所为呈到了贵人跟前,贵人也未必理会,没准,还会交给闻家处置?” 那样的话,郗家可是越发的十死无生了! 郗浮薇正要回答,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嚷,主仆闻声脸色都是一变,正要喝问,却已经有个小丫鬟跌跌撞撞的扑进来,带着哭腔说道:“小姐,不好了!咱们府里走水了!还是从正房那边起来的!” “什么?!”郗浮薇跟郗濂闻言都是大惊失色,顾不得询问仔细,夺门而出,慌忙朝后跑去! 一路上撒腿狂奔,因着郗宗旺汲取当年郗家受“蓝玉案”牵累后,仓皇之间,柔弱的女眷们香消玉殒不在少数的教训,自来将女儿当儿子养,教文教武,更不让缠足,以期一旦家门再次生变,能够比那些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娇娇女多些活路。 这会儿郗浮薇三步并作两步,甚至抢在郗濂之前跑到了郗宗旺住的正房,才到附近,火舌的炽热就传了过来,却见一群丫鬟仆役提着桶拿着盆,正慌慌张张的救火,只是相对于火势的汹涌,他们的努力实在有点微不足道。 “爹爹可曾救出来?”郗浮薇见状,瞳孔骤然收缩,顺手抓住一个身边的丫鬟,厉声问! 那丫鬟本来就被吓的不轻,是在其他人的呵斥下才手忙脚乱的帮忙的,此刻被她抓着,越发惶恐,支吾了半晌都语无伦次,郗浮薇正自震怒,索性旁边走来一个管事,急声说道:“小姐,不但老爷还在里头,方才孙公子过来看老爷,也在里面!” 郗浮薇闻言,差点儿眼前一黑! 许是见她脸色煞白的模样,管事赶紧又说:“方才小的担心老爷还有孙公子,所以自作主张,悬赏十两银子,让底下人裹了浸过水的被子进去救人,还请小姐饶恕!” “你做的很好!”郗浮薇这才缓过一口气,连忙道,“只是十两银子太少了,只要爹爹跟矫儿平安无事,你跟救人的下人,都去账房各领一百两银子!” 这时候县官的俸禄,一年到头也才四五十两银子,一百两银子的可观程度,可想而知。那管事以及附近的下人们听闻,都是喜上眉梢,不必郗浮薇吩咐,当下又有两名健仆,脱下外衣在水桶里浸了,兜头一披,将水从头上浇下来,末了一咬牙,就冲进了火场! 重赏之下有勇夫,半晌后,果真有人抱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冲出来,这人应该是最早进去的下人了,身上的棉被早已被烤干,出来时跟个火人似的,在地上打了半天滚,旁边人也忙不迭的给他泼水,这才将棉被上的火浇灭,爬坐起来,露出护在怀中的郗矫。 郗矫年纪小,被困火场这么久,又叫这人抱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早就是七荤八素,看着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吓的郗浮薇赶紧上前查看,催着人去请大夫,又问:“爹爹呢?” 那救出郗矫的下人缓了口气,说道:“小的无能,只能带一人出来,老爷执意要小的先送孙公子出来……” “辛苦你了!”郗浮薇心头一沉,郗宗旺也有点年纪了,之前又是急火攻心晕过去的,被救出来的郗矫都这样萎靡,也不知道这么会儿了,郗宗旺还撑得住么? 但郗家现在就剩这么几个人了,不是她爱惜自己,不肯亲自下场去救父亲,只是她也没把握救下郗宗旺,若是把自己也折了进去,年幼的侄子要怎么办? 郗家落到如今这处境到底是时运不济还是落入人家陷阱的真相谁来管?! 如今硬生生的按捺下牵挂,自我安慰:“爹爹既然已经醒了,这会儿肯定也会想办法照顾自己的。方才有好几个人被我悬赏激励,进去救人,想必不久就可以有好消息了!” 只是……半晌后,下人们果然合力将郗宗旺带了出来,可这时候的郗宗旺,却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他全身上下有许多烧伤的地方,望去狰狞可怖,面容也毁了一半,要不是父女朝夕相处,十几年来从来没有长久分离过,对彼此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郗浮薇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半日前还好端端的父亲! “……好……好好的!”而强撑着见到女儿面的郗宗旺,挣扎着说了这句话之后,指了指郗矫,还想说什么,手却骤然垂落! 郗浮薇跪在父亲尚有余温的尸体畔,脸色若纸,脑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濂伯,我现在心里有点乱,爹爹的后事……烦请您帮忙主持下,我……我先带矫儿去后头瞧瞧。” 已经用担忧的目光看了她好一会儿的郗濂立刻点头:“小姐尽管去,这儿交给老奴就好!” 许是郗家福泽已尽的缘故,郗浮薇带着郗矫去后头不久,正在前面指挥布置灵堂的郗濂再次接到噩耗:后堂也走水了! 而且火势之大、蔓延之迅速,比起正堂有过之而无不及! 郗濂命人敲响锣鼓,吸引了附近几个村的人来帮忙救火,饶是如此,也足足烧了半天一夜,甚至弥漫到整个府邸,偌大郗府,化为乌有! 虽然下人差不多都逃了出来,可是三位郗家主人,却一个也不见踪影。 就连尸骨,也只有郗宗旺,被郗濂见势不妙,命人抢先抬了出来,而郗家的小姐郗浮薇,跟孙公子郗矫,皆被认为葬身火海,死无全尸! 东昌府这些年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惨剧,一时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正喧嚷的时候,就见一人着了素服,哭天喊地的跑过来,口称“叔父”,朝郗宗旺的棺前拜下,连连磕头。 只是没磕几个,就被老管家郗濂当胸一脚踹翻,怒斥道:“丧尽天良的东西!枉费老爷跟公子对你恩重如山,你不思回报,勾结外人谋算老爷的家产不说,如今更是纵火烧死了老爷合家,害的老爷血脉断绝,这会儿还敢过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围观之人都认出那人是郗家唯一的族人郗兴,见郗濂对他动手,正自诧异,闻言不禁哗然:“这是真的假的?” 郗濂当场说出郗浮薇之前的推断,只是隐去了闻家之事,老泪纵横道:“小姐才说完这个就罹难了,必然是这畜生在郗府有同伙,这是唯恐小姐窥破真相,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啊!” “你这老奴才贼喊捉贼!”郗兴则破口大骂,“谁不知道叔父对我一向视若己出?!我们郗家落户东昌府不过几十年,自来人丁单薄,没了叔父一家子,我就是一介孤儿!谁不希望叔父好,也断然不是我!我看是你奴大欺主,想趁我堂弟去世的光景夺取郗家产业,被我叔父堂妹他们发现,痛下杀手!可怜我堂妹正当年华,尚未出阁,我侄子今年才六岁,才六岁啊!!!” 他们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围观人群也难以分辨是非,吵吵嚷嚷的,最后只能对簿公堂。 这场恩怨席卷整个东昌府、为上上下下的人所津津乐道时,东昌府毗邻的兖州府,通往州城的路上,一驾敝旧的马车踟蹰而行之际,传出一个怯怯的声音:“姑……小叔,我饿了。” 马车内,郗浮薇从沉思中回了神,摸了摸侄子的脑袋,温言道:“咱们的干粮已经没了,前面就是兖州城,等进了城,小叔立刻带你去用饭,好吗?” 郗矫乖巧的点了点头。 倒是同车的旅客中,有人热情的递过干粮来:“小哥儿,别叫孩子饿着,吃咱们的吧!” 郗浮薇微笑着一一拒绝,她这会儿乔装打扮成少年模样,嗓音也刻意的压低成少年人的粗嘎。毕竟一介女流带着郗矫单独上路,自然要格外谨慎。眼前同车的人说是萍水相逢,谁知道什么用心? 万一在干粮里做点手脚,他们姑侄可不就是万劫不复了? 反正郗矫也没饿到要出事的地步,是以话语虽然说的客气,态度却十分坚决。 一番推让之后,大家多少有点扫兴,收起干粮之后,都不说话了,车厢里的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不过这正是郗浮薇盼望的……借火灾诈死,带着侄子一口气潜逃出东昌府,这期间的惊险,至今思来心有余悸! 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没有合过眼的时候,如今总算离开闻家人的地盘,虽然还谈不上安全,多少总能松口气了! 她需要好好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正文 第九章 人贩 兖州府是在太祖皇帝陛下在位的时候升府的,领济宁、东平、曹、沂四州二十三县,在诸府中算是辖县较多的一个府了。 不过郗浮薇选择逃来此地,而不是山东布政使司衙门驻地的济南府,倒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大运河途径山东的紧要之地,除了东昌府,就是兖州府了。 虽然说郗家的悲剧始于郗浮璀的英年早逝,但直接造成家破人亡的,却是应天府那边关于疏浚会通河的决定。 郗浮薇在决意连夜带侄子出逃时,下意识的就选择了兖州。 如今府城在望,暂时也还没发现追兵的踪迹,之前被强按下去的情绪不免有些翻涌。 “闻家在东昌府根基深厚,是从前朝末年迄今都屹立不倒的大族。便是朝廷命官到东昌府上任,对他们也是客客气气的!”用力掐了把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郗浮薇暗自盘算,“相比之下,我郗家没有什么值得人家看重的,别说如今没证据,就是铁证如山,只怕也是白搭!” 至于说遇见青天大老爷,不计代价不计得失的帮忙讨公道……这种事情,寻常百姓兴许会冀望,如郗浮薇这种生长士绅家庭还当过家的人看来,不啻是天方夜谭。 毕竟千百年来,这样的清官统共才出过几位? 郗家要是有那么好运气碰上了,还至于沦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为今之计……只能从疏浚会通河之事下手,火中取栗,才有报仇雪恨的可能!”郗浮薇思忖良久,吐了口气,心道,“只是我自己也还罢了,只要目的达成,粉身碎骨都没什么的。但矫儿……” 目光落在桌子对面的郗矫身上。 他们姑侄这会儿已经进了城,郗浮薇跟同行之人三言两语道别后,立刻履行承诺,带他寻了间寻常但还算干净的馆子,要了两个家常小菜,还有一小桶米饭。 郗矫在路上就饿了,饭菜上来之后,见姑姑颔首,就迫不及待的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这孩子年纪尚小,辗转到了这会儿,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他吃的香甜的模样,郗浮薇的眉头却微微蹙起,沉吟:“不能将矫儿拖下水!他已经是我郗家唯一的血脉了,要是也有个三长两短的……哪怕他日报得大仇,又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她虽然临行前没忘记带上些细软,姑侄俩能够有惊无险的抵达这兖州府,手头阔绰也是个很重要的缘故,郗矫到底才六岁,没人照顾根本不行的。 找人照顾的话,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所托非人,谁知道郗矫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送给无子的人家收养吧……人家没孩子,肯定希望收养的孩子跟他们亲,这个郗浮薇可以不在乎,但人家八成也要让郗矫改姓,给他们家继承家声! 这个郗浮薇可就没法接受了! 她就这么一个侄子,郗家就这么个男嗣了,改了姓,郗家的祖上谁祭祀?! 正自头疼,忽听郗矫怯怯问:“小叔,我吃完了,您不吃么?” 因为是女扮男装,所以郗浮薇严厉叮嘱过,要他喊自己“小叔”。 “……我不饿。”郗浮薇中断思绪,看着吃饱喝足之后露出明显乏色的侄子,暗叹一声,说道,“你累了吧?咱们先找间客栈落脚。” 郗矫对于前途一无所知,懵懵懂懂的点头。 姑侄俩会钞之后出了馆子,跟人打听着城中口碑好又物美价廉的客栈……其实按照他们在郗府时的日常起居,必然是直奔兖州最好的客栈,郗浮薇如今手头的银子也足够,只是哪怕她打扮成少年模样,就带了个幼.童出门,到底招人眼目,不能不低调点。 走了段路,总算打听到了一家合适的客栈,距离也不算远,郗浮薇所以打算带着郗矫慢慢的走过去,权当消食了。 谁知道走到途中,转过一堵高墙,迎面来了个肚子高高隆起,看着仿佛即将临盆的妇人,荆钗布裙,裙子上打了好几个补丁,手里则挽了个有些年代的竹篮,上头盖了块旧布,很是清苦的样子。 她本来低头匆匆走着,跟郗浮薇只差一步时,忽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一个趔趄之后,虽然人险险站稳,却把篮子给撒了,里头原来是大半篮子的橘子,顿时滚的到处都是。 “这位小哥,能不能请您帮个忙?”妇人见状赶紧去拾,但才打算弯腰,就被肚子给挡了,顿时露出为难之色,前后看了下,见这条路比较偏僻,只有郗家姑侄二人,就跟郗浮薇投来恳切的目光,“妾身娘家父亲染病,好容易求得婆婆准许回去探望,却也吩咐了速去速回!这橘子是娘家知道妾身妊娠之中喜酸,特特给买的。这会儿要是不能按时回去,只怕婆婆知道了,必然要打骂妾身!” 郗浮薇原本看她想弯腰又弯不下来的样子就有点恻隐,闻言爽快道:“举手之劳,夫人请稍待!” 就上前帮忙拾取地上的橘子,还细心的用袖子擦去灰尘再放进篮子里。 本来她是一直牵着郗矫的,但郗矫这段时间被带着颠沛流离的,就没有好好儿的玩耍过,此刻就把这捡橘子当成游戏了,闹着要她放开,自己也要捡。 郗浮薇环视了一圈,见旁边一堵高墙,侧边是一目了然的空地,前后呢也是空无一人,不过就三个人在,那孕妇看着走路都艰难的样子,也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就点头:“你记得捡了之后擦干净了再许放篮子里!” 那妇人忙不迭的道谢,似乎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主动说了家里的情况,大概就是婆婆厉害、丈夫无能,自己在婆家很受欺凌,无奈嫁都嫁了,也只能忍耐,又感慨今儿个事情这么不巧,要不是碰见郗浮薇两个,只怕回去之后一顿叱骂逃不掉云云。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平时过的太凄惨了,遇见个陌生人也能立刻掏心掏肺,说到伤心处,更是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这让郗浮薇颇为无语,然而同为女子,又刚刚被未婚夫家坑过一把,她对这妇人的经历多少有些同情,不免劝慰几句。 如此就分心了,片刻后,橘子拾好了,那妇人感激的道声谢,接了篮子要走,郗浮薇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郗矫呢?! 郗矫虽然是郗家孙辈唯一的血脉,但因为生母只是个通房,郗浮璀平素忙着学业,对这儿子不能说故意冷淡,也真的没多少时间上心,所以在下人跟前也不是很受重视,故而一向乖巧听话,甚至有点胆小。 之前纵然闹着要帮忙捡橘子,却也绝对不会一声不吭跑去其他地方的! 此刻前后左右一看,却没有自家侄子的踪影,郗浮薇不禁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那妇人的手臂:“夫人,我侄子呢?!” “你侄子?你什么侄子?”她本来想着郗矫虽然不是会贸然跑开的人,但事有意外,万一郗矫想要便溺,又或者小孩子被路过的猫啊鸟啊什么的吸引,不知不觉走开了也是有的,兴许这妇人光顾着跟自己聊天倾诉没注意,然而作为当地人,对这附近地形自然熟悉,没准可以给自己指个路什么的。 谁知道,那妇人闻言,一脸惊讶的说道,“青天白日的,少开这样的玩笑!你不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吗?” 郗浮薇顿时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她居然说的出口这样的话?! 但那妇人还有更不要脸的:她一把打开郗浮薇的手,冷笑道:“少编这种没影子的谎话来占老娘便宜!再动手动脚的,当心老娘扯你去见官,治你个调戏良家妇人之罪!” 郗浮薇要是到这会儿还不明白自己被坑了,那也白主持郗家多年了! 她怒极反笑:“我们叔侄见你即将临盆,行事不便,主动帮忙,谁想你居然恩将仇报……” 话音未落,她再次抓住这妇人的手臂,只是这次可就没刚才那么温柔了! 郗浮薇干脆利落的扭断了她的胳膊,抬手一个耳刮子抽到她脸上,寒声说道,“老老实实将我侄子交出来,我还能饶了你!否则的话……我教你这辈子都后悔招惹我!!!” 那妇人亲眼看着自己手肘处白森森的断骨,痛叫一声,却兀自硬气道:“小丫头!你少吓唬老娘!老娘方才远远的就看出你是女扮男装了!一个待嫁之年的小丫头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到处走,一没长辈二没兄弟三没下仆的,听口音也还不是本地,说不得就是家里出了变故,跑过来投亲也没投成!就你们这样无依无靠的,把事情闹大了,没准连你自己都赔进去!识相的就这么一拍两散,不然的话……” 郗浮薇心中焦灼,她不是那种养在深闺毫无见识的富家小姐,是知道很多拐子弄了孩子过去,卖给无子的人家做儿子也还罢了,更多的却是会将孩子打断手脚,做成残疾的模样,扔出去讨饭的! 这类人个个心狠手辣,从这妇人的反应来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没准这会儿郗矫就已经被…… 想到此处,她下手越发毒辣,扯着那妇人的头发朝旁边的墙上狠狠撞了六七记,直撞的那妇人额头鲜血淋漓眼冒金星,这才咬牙切齿的说道:“一拍两散?贱婢!落在我手里,还敢大放厥词!你再不交出我侄子,我就划烂了你这张脸,再打断你手脚,将你做成人彘!再在你的伤口撒上蜜糖,引万虫噬咬……且你看那些同伙,到时候会不会管你死活?!” 那妇人行走江湖这许多年,坑过的人不计其数,内中也不是没有发现不对就下狠手的人,但如郗浮薇这年纪,就这么狠辣的还真不多,这会儿脑中晕眩,也有点笑不出来了,然而依旧寸步不让:“你一个外地来的,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们弄走了你侄子?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嫌侄子是累赘,将他丢弃之后,栽赃我们?!我方才既然敢说拉你去见官,自然是因为官府里头有我们的人!你如今这样对我,回头衙门走一遭,杀威棒下,叫你知道好看!” “我兄长是新中府试的举人,你敢动他唯一的子嗣,且看官府查明之后是什么说法!!!”郗浮薇心急之下,又给了她几下狠的,只是这妇人不是一般的厉害,竟然愣是忍住了,别说求饶服软,那是连惨叫都没有! 郗浮薇又不敢当真弄死她,毕竟如这妇人所言,这地方于她人生地不熟的,没了妇人这线索,她独自要去找郗矫,不啻是大海捞针! 至于说找官府……且不说这妇人信誓旦旦的样子,没准当真在官府里有些跟脚;就说郗浮薇跟郗矫姑侄如今乃是改头换面跑来兖州的,路引什么也是使了银子买来,虽然卖的人信誓旦旦,却未必经得起推敲! 何况闻家的主要势力虽然不在兖州府,到底是东昌府一等一的人家,谁知道这边有没有几个故旧世交之类,会走漏风声过去? 是以不到万不得已,郗浮薇根本不敢闹到官府去! 正自心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跟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带着南方特有的口音,平静道:“郗小姐,是否在寻找令侄?” 正文 第十章 锦衣卫 郗浮薇听了这话,犹如溺水之人遇见了救命稻草,甚至不及去回忆为何会在这陌生的地方有似曾相识的声音? 她急忙转过身,却见七八步外,赫然站着一个身量颀长的锦衣男子。 约莫才加冠的年纪,面庞轮廓分明,眉眼英挺,一双眸子锐利如刀,虽然是很平静的看过来,却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压力。 “您是?”郗浮薇稍稍打量他一眼,就游目四顾,却也不见郗矫的踪影,才升起来的喜悦顿时化作乌有,看他的目光也瞬间变成了警惕。 “锦衣卫。”那男子面容波澜不惊,轻轻吐出的三个字,却不止令郗浮薇愕然,连她身后方才还硬气的不行的妇人,亦是脸色大变! 国朝的锦衣卫,前身是太祖皇帝陛下亲自设立的拱卫司,曾改成亲军都督府,辖仪鸾司,洪武十五年的时候,才定下来“锦衣卫”之名,掌诏狱,有巡查缉捕之权,下设镇抚司,权限极大。 当时的指挥使毛骧、蒋瓛(huan)也着实没辜负这份权力,以至于弄的朝满朝文武,都对他们闻风丧胆。 后来太祖皇帝陛下年事渐高,为了给懿文太子铺路,于洪武二十年的时候将之废弃。 然而当今的永乐帝许是因为得位不正,登基之后,却又起用了这衙门。 这几年以来,锦衣卫虽然没弄出堪比“蓝玉案”的动静,靠着前辈们的声名,却依旧足以震慑朝野上下。 无论是郗浮薇还是那妇人,听他自报家门,心头都是一跳,本能的有了戒备。 “令侄现在在锦衣卫兖州卫所。”那男子对她们的反应无动于衷,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还请两位登门一叙,了结此事。” ……半晌后,郗浮薇有点心惊胆战的打量着四周。 虽然知道国朝的流官制度之下,官衙鲜少得到修缮,然而如今身处的这座锦衣卫所也忒破旧了点! 郗浮薇非常怀疑,但凡有一阵稍大点的风吹过,整个屋顶说不得就会掉下来了! 再看不远处坐的四平八稳的人,她脱口问出:“敢问小侄何在?”时,竟然荒谬的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佩服。 那人没说话,只转头对身侧的校尉微微颔首。 校尉会意的离开,不久就带了换了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衣袍的郗矫过来。 郗矫脸上有着惊色,但总体还算平静,郗浮薇慌忙将他拉到身边查看,又低声询问经过,方知道自己被那妇人吸引了注意力时,高墙后忽然翻出两个男子,将他捂了嘴抱走,中间他想挣扎,却被打晕,再醒过来,就在锦衣卫手里了。 锦衣卫给他大概检查了下,因为原来的衣服弄脏了,还专门找了套衣袍来给他换,末了又给了他一些茶水糕点……不过郗矫怕生,一点也没敢吃,这会儿见了熟悉的姑姑才暗松口气,一口气说完经过之后,就怯生生的问:“小叔,我能吃那桂花糕么?” “你去吃罢!”郗浮薇怜爱的摸了摸他脑袋,正要继续安慰几句,不远处却已经传来轻咳:“带郗小公子下去用桂花糕!” 之前那校尉立刻走过来去牵郗矫。 郗矫下意识的躲到郗浮薇身后。 郗浮薇犹豫了一下,到底将他扯出来,交给那校尉,叮嘱道:“姑姑要跟这位大人说会儿话,矫儿你乖,先同这位去吃桂花糕……等会儿再来见姑姑!” 郗矫分明是很不情愿的,可是因为自幼柔弱惯了,这会儿也做不出来胡搅蛮缠的事情,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目送侄子离开,郗浮薇转向将自己带来此处的锦衣卫,正要郑重道谢,那人却先一步不疾不徐的开口:“郗小姐,算上这次,本官已经不是第一次帮你了!” “……你是当日吊唁家兄的远客?!”郗浮薇闻言怔了怔,脱口而出,下意识的追问,“难道家兄之死当真是?!” 指甲在同时掐进了肉里。 然而那人只是笑:“郗小姐以为自己一介妙龄女子,还带着年幼的郗小公子,是如何躲过闻家的搜捕,有惊无险的进入兖州城的?” “原来我们姑侄逃出东昌府时,之所以能够那么顺利的弄到路引之类,也有尊驾的暗中襄助?”郗浮薇心中惊疑不定,说道,“尊驾这样的厚爱,实在教小女子无以回报了!” 那人倒也爽快,说道:“郗小姐真想报恩的话,也不是没有法子。” 顿了顿,复说,“听说郗小姐有乃兄之风,于书法上颇有灵性,一手楷书,连郗公子在世时,都自愧不如?” 郗浮薇的字确实不错,这是因为一来郗宗旺自来将女儿当儿子一样教养,毫无轻看;二来郗浮璀就这么一个妹妹,一向宠爱,多年来无论书法还是功课,都没少指点;三来就是她自己天赋不错,因为家里人少,需要她操心的事情多,一直将练字当成了平静心神的手段之一。 久而久之,在书法一道上的成就,也的确超过了郗浮璀。 只不过因为有闻家那么个亲家,郗家父子为了树立自家“矜持端庄”的门风形象,一直秘而不宣。 所以除了郗宗旺跟郗浮璀还有郗浮薇的近侍外,都没人知道郗浮薇还有这么个特长。 如今被这头次照面的锦衣卫一语道破,郗浮薇倒也不是很惊讶,毕竟经过洪武一朝的教训之后,锦衣卫什么机密都打探的到的认知,早就深入人心了。 郗浮薇诧异的是这人为什么会提到这个? 毕竟她字虽然写的很不错,也只是相对于普通人的不错,跟真正的大家还是没的比的。 眼前之人的身份又是这样的特殊,总不可能是想跟自己求字吧? “只是胡乱涂抹,不敢当大人之语。”她一面思索一面谨慎的回答。 那人又笑了一下,很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眸子里的锐气却没有丝毫改变,仍旧那么的咄咄逼人,锋芒刺眼,以至于本来很温和的语气,都仿佛毫无转圜余地了:“郗家忽遭大变,真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郗小姐如今独自携小公子前来兖州,用的还是假名,显然也是心里有数。却不知道郗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正想请大人指点!”郗浮薇闻言心中苦笑,暗道:且不说我初来乍到的,侄儿就差点叫人给拐卖了,这会儿哪里还有什么打算?如今姑侄俩都在锦衣卫的卫所里喝茶了,就算之前做好了打算,如今还能不按照你的计划走? 不过苦笑归苦笑,她这会儿心情却也没有很坏,甚至还有一丝悄然滋生的、隐秘的期待。 “郗小姐如果没有去处的话,不如本官给你推荐个差事如何?”那人对她的识趣很满意,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说道,“济宁城的大户人家邹家,这些日子正在给他们家几位小姐招聘女先生。郗小姐兰心蕙质,又于书法之道颇有心得,何不前往一试?” “须知道,邹家在兖州府的地位,不啻是闻家在东昌府的地位!” “而且邹家素有仁善之名,这回聘请女先生,待遇都是极丰厚的……当然郗小姐暂时不缺银子,只是邹家主母为人宽厚,最爱打抱不平,想必正投郗小姐的下怀?” 郗浮薇小心翼翼的说道:“只恐山野丫头,入不了邹家主母的眼?” “郗小姐说笑了。”那人微笑着,只是眼中一片平静,毫无笑意,淡淡道,“虽然邹家主母重视女孩子的教养,乃是有远见的举措。然而试问当今天下,供养得起男儿念书的人家,又有几何?连女孩子都教的识文断字,到了可以出来为人师表的地步,这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能有的待遇吗?” “这样的人家,又怎么可能让其抛头露面?” “说句不好听的话,也只有类似于郗小姐这样的遭遇,才会去给他们家做先生了……这样的人家,郗小姐以为会很多?就算很多,她们在没了父兄庇护之后,又有多少能够如郗小姐这样顺利的前往济宁府?” 郗浮薇揣摩他这话,应该跟邹家没有什么勾结的,却只是对自己入选有着极大的信心,或者说,正因为觉得自己入选的几率很大,所以才暗中保护了自己跟郗矫有惊无险的前来兖州? 沉吟了下,就开门见山的问:“进入邹府之后……我该做什么?” 那人赞许的看了她一眼:“郗小姐,可知道陛下有意重开运河,以供漕运所需,为迁都北平做准备之事?” “……有所耳闻,愿聆其详!”郗浮薇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要踩进一个大漩涡之中! 她本能的想要逃避,然而想到父兄、想到那个天知道还能不能回去的郗府……硬生生的按捺住这种冲动,沉声说道,“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那人笑了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一句话:北平是陛下的龙兴之地,陛下早有迁都之意,然而朝中有些人,出于种种私心作祟,总是在反对。虽然场面上不敢反驳陛下,私下里却不无动作……陛下仁善,不欲因此惊扰百姓,锦衣卫乃天子亲军,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郗浮薇听了这话,非常的失望,本来还想着要是锦衣卫跟闻家的立场相反,正好借刀杀人! 然而迁都既是永乐帝的意思,也就是锦衣卫的意思,而她推测闻家也是赞成此举,甚至因此跟应天府那边来的贵人搭上关系的。 正自郁闷,又听那人继续道:“不过陛下乃是天下之主,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子里头为陛下分忧的人也不是没有,还有一些,就是中官……嗯,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在宫里伺候陛下不好吗?外头的事情,手也伸那么长……” 他没继续说完,郗浮薇却下意识的屏息凝神,不敢作声。 修长白皙的指节在破旧的木桌上不轻不重的敲了敲,那人复笑了一下,道,“运河在山东布政使司境内,要紧的地方无非就是两处:兖州府跟东昌府。” “郗小姐进入邹家之后,好生留意着相关之事就好。” 只是打探消息,别的不用做? 郗浮薇若有所思,正要开口,那人又说,“噢对了,为了让郗小姐专心教授弟子,郗小公子这段日子就由本官找人代为照顾好了!” 这就是要扣着郗矫当人质了。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郗浮薇还是忍不住道:“矫儿已经六岁,该启蒙了!” “本官麾下有些部属的子弟也是差不多的年纪。”那人不为所动,平静道,“到时候一块儿进学,还能彼此做个伴。” 郗浮薇知道没法改变这事儿,抿着嘴,好半晌才冷静下来,说道:“关于闻家……” “郗小姐!”那人微笑着,看似温和,却极为强硬的打断了她的话,“郗小姐,本官以为,令姑侄好好儿的在兖州城内,足以展示本官的诚意了?” 言外之意:暗中保你们姑侄有惊无险逃来兖州,就是这次让你干活预支的好处了! 如果想要锦衣卫帮你对付闻家,接下来必须再立其他功劳才行! 否则锦衣卫可不是冤大头! 郗浮薇听了出来,无话可说之余也是憋屈的紧:从她当家以来,哪怕这次郗家落到家破人亡老父无人守灵的地步,也从来没有如此被动过! 从头到尾,节奏都掌握在跟前这人手里。 她除了点头,竟是压根没有其他选择! “敢问大人高姓大名?”郗浮薇忍住吐血的冲动,说道,“大人恩惠,没齿难忘!” 那人似乎看出她的真实心意,笑了笑,缓缓道:“锦衣卫兖州卫所百户,沈窃蓝,字幼青。” 正文 第十一章 功亏一篑的面试 数日后。 一袭素服的郗浮薇,跟在管事身后,谨慎的走进月洞门。 门后是一个不大的小花园,这季节虽有衰败,但收拾的非常干净整齐,青砖地上连一片落叶也无,都拿笤帚细细的扫过,纤尘不染。 郗浮薇心说这儿的主人想必也是个精细的,也不知道沈窃蓝教自己的说辞,能不能过关? 思索间已经到了廊下,引路的管事站住脚,回身对她客气的点了点头:“姑娘,奴婢进去给夫人通报,烦请您稍待!” “有劳姑姑。”郗浮薇忙道。 管事笑了一下进去,没多久就出来,说是邹家夫人请她入内说话。 郗浮薇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下心绪,才从管事打起的帘子下走进去,一进门先是一张八折的黄花梨镂刻山水楼台人物嵌云母大理石的屏风。 转过去就见是一间陈设极华丽的屋子,地上铺了猩红地缠枝番莲纹芝兰鹤鹿图案的氍毹,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作为隔断与装饰的百宝阁上珍玩玉器琳琅满目。 不敢细看,郗浮薇匆匆一瞥之后,就抬头望向上首。 却见紫檀木刻祥云灵芝四季花卉鼓足矮榻上端坐着个满头珠翠的华服妇人,望之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肌肤白嫩,眉宇之间虽然是一派平和大气,然而微挑的丹凤眼,多少透露出些不好惹的意味。 郗浮薇想着这应该就是邹家夫人尚氏了。 尚氏据说出身不俗,娘家是应天府那边的权贵,嫁给邹家家主邹知寒绝对是下嫁了,所以在府里很有话语权。 此番邹家要给几位年幼的小姐聘请女先生教诲,就是她一力主张的。 是以郗浮薇不敢怠慢,忙上前福了福,说道:“夫人万安!” “先生不必多礼!”尚氏从郗浮薇进来起,就不错眼的打量着她,见她对于满眼富贵只一眼带过,并不受影响,嘴角笑意微露,和颜悦色道,“先生请坐下来说话!” 又叫人看茶。 之后稍作寒暄,主要是跟郗浮薇核对下身世:郗浮薇这会儿用的身世是沈窃蓝提供的,乃是济南府那边一个败落的富家小姐,是家中独女,深得父母钟爱,自幼由身为举人的父亲教授功课还有六艺,耳濡目染之下,很有些才女的名声。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父母忽忽染病去世,族人谋夺家产,她存身不住,就此失踪。 沈窃蓝说这女孩子已经意外身故,锦衣卫查明来龙去脉之后,却将事情隐瞒了下来,如今正好给郗浮薇用。 这女孩子的名字叫做沈轻雷。 此刻尚氏就说着:“沈姑娘一介女流,从济南府辗转而来,却是辛苦?” 郗浮薇知道这话不是关心自己,而是委婉询问她是怎么知道邹家这边在招聘女先生,还从济南府赶了过来? “说来也是托了一位族兄的福。”这些沈窃蓝都有准备,郗浮薇这会儿就按照背好的说辞,流露出一抹悲伤来,说道,“自父母去后,偌大族中,只一位族兄怜惜我年幼,收养了我。只是族兄乃是独子,父母都已去世,又尚未娶妻,留我久住多有不便。听路过商贾说到贵府要为几位小姐延请西席,便不自量力的前来一试。” 她说的这个族兄就是沈窃蓝,因为沈轻雷恰好跟沈窃蓝同姓,为了方便两人日后接触,以及传递消息,沈窃蓝就索性给自己也临时弄了个济南沈氏子弟的身份。 如此日后两人见面,被邹家人看到了,也会以为是亲戚之间的正常来往,不会生出什么疑虑来。 尚氏微微颔首,稍微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就切入正题,考察起郗浮薇的才学来。 这位邹家主母确实出身不俗,各种典故信手拈来,提的问题也很有深度,不是寻常那种识几个字、会作几首不好不坏的诗作的所谓才女能比的。郗浮薇要不是有个读书种子的兄长,父亲早年也考取过秀才,也算是在书香里浸润大的,还真未必接的下。 饶是如此,半晌后,她也有点额头见汗了。 索性尚氏终于停住了询问,微笑道:“沈姑娘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造诣,实在是蕙质兰心。” “不及夫人才思敏捷。”郗浮薇连忙谦逊。 尚氏笑了下,转头吩咐:“去叫琼若她们过来!” 郗浮薇暗自揣测琼若等人应该是邹家的小姐们,这会儿既然喊出来跟自己照面,看来尚氏对她还是比较满意的。 只要接下来的照面不出岔子,想来这份差事差不多就可以到手了。 想到此处,她不禁暗暗祈祷,邹家这几位小姐,可千万别有什么娇纵任性蛮横跋扈还偏生就是看自己不顺眼的! 万幸片刻之后,几个高矮不一的女孩子鱼贯而入,看着都是乖巧懂事的样子。 这些女孩子看起来最大的不会超过七岁,小的顶多四五岁,尚氏介绍道:“这是我家即将入学的孩子们。” 最大的叫做邹琼若,是邹家元配嫡长女,尚氏所出,底下的二小姐邹沃若、三小姐邹海若、四小姐邹丹若,却都是庶出了。 不过看她们穿戴以及在尚氏跟前的神情,显然跟嫡母关系不坏。 年纪最小的邹丹若,在行礼之后,还主动蹭到尚氏跟前,张手要抱。 尚氏含笑抱了抱她,随即放下,温言道:“有事儿呢,你先下去跟着姐姐们坐,为娘等下再陪你玩耍。” 邹丹若软糯的应了一声,回头好奇的看了眼郗浮薇,才跑去邹海若底下的位子,叫乳母抱着坐上去了。 尚氏看着她坐好,方说道:“这位沈先生,乃是女孩子里少见的饱读之士,今日难得前来咱们家,你们可有什么要请教的?” 这话说的客气,其实就是问问邹琼若她们,对郗浮薇有没有什么不满意? 郗浮薇闻言,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拿出端庄的仪态来,生怕谁会看不上自己。 索性邹琼若几个一来年纪小,二来家教看着很不坏,闻言面面相觑了会儿,年纪小的邹海若跟邹丹若都摇头,还是邹琼若跟邹沃若问了两个典故,郗浮薇流利的回答了,她们就也说:“母亲,这位先生才学很好。” 尚氏闻言颔首,转向郗浮薇,爽快道:“未知沈先生可愿意指点这几个孩子?” 郗浮薇暗自欣喜,正要点头,不意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踩的回廊上一片嘈杂,跟着有人一路嚷着“母亲母亲母亲母亲”由远及近。 听到这番动静,邹琼若姐妹几个顿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尚氏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一扫之前的和蔼,怒喝道:“邹一昂!!!” “母亲!”她余音未绝,门口帘子已经被挑起,跟着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锦衣少年笑嘻嘻的转过屏风,脚步轻快的走进来,边走边笑,“听说又有女先生上门来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事关妹妹们的课业,母亲怎么也不喊孩儿过来掌掌眼?” 尚氏沉着脸,说道:“沈先生在这里,为何不见礼?我平素就是这样教你们的吗?!” 那少年已经看到郗浮薇了,目光在她一身朴素衣裙上转了一圈,敷衍的作了个揖,笑道:“母亲您别急啊,孩儿这不是才进来么?这不就见过这位女先生了?” 郗浮薇总觉得他说“这位女先生”这几个字时,别有所指,只是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这位主儿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只笑了笑,给他还了一礼,继续保持端庄矜持的模样儿,一声不吭。 尚氏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冷笑道:“你还有脸说喊你过来?都多大的人了,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起来了也是游手好闲……不说指望你将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好歹学些家计,给你爹爹分担一二,也是好的!可是你呢?见天的不务正业!如此有正经事的时候,还喊你做什么!?” 训斥了一番儿子,她转头对郗浮薇解释,“这是我家不成器的长子,叫邹一昂的。他素来不学好,冒犯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郗浮薇自然连道“不敢”:“邹公子疼爱诸位小姐,正是手足情深。” 尚氏似乎对这儿子很是头疼,闻言叹口气,没说什么,只道:“沈先生远道而来,不知道如今在什么地方落脚?可能坐馆吗?” “且慢!”郗浮薇的点头再次被打断,却是自己在底下坐了的邹一昂,眯着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说道,“母亲,您已经决定聘请这位女先生了吗?只是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连人家底细都没查呢,就这么朝家里引,是不是不合适?” 他这话说出来,郗浮薇心中就是大惊,迅速回忆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正自惶恐,就听邹一昂继续道,“母亲且慢动怒,听孩儿道来疑点:这女先生看着正是待嫁之年,容貌也是艳若桃李!就算家道中落,无以为继,但这会儿脱困的方式,岂非是嫁人?怎么跑咱们家来做女先生了?该不会是想将咱们家当做什么跳板,甚至看上了爹……” “闭嘴!!!”这话说的委实肆无忌惮,郗浮薇固然恼怒的已经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尚氏也瞬间黑了脸,怒斥打断道,“沈先生的才学,是为娘我亲自请教的!水准如何,为娘心中有数!你才跟沈先生照了一面,竟就如此大放厥词,更是辱及沈先生的名节,是谁教你小小年纪这样歹毒的?!” 大骂了一顿邹一昂,逼着他给郗浮薇道了歉,又吩咐左右都闭嘴,不许将他方才的话外传半句,免得坏了郗浮薇名节……然而尚氏却也没再提让郗浮薇搬来邹府的话了,只客客气气的表示,因为邹一昂的不乖,她得赶紧去跟邹家老夫人庄氏商议一下关于这儿子的教养问题,所以无法继续接待郗浮薇了。 郗浮薇一听就知道,尚氏到底把儿子的话听了进去,这会儿却是开始怀疑自己了! 这也难怪,如邹一昂所言,由于家道中落被迫出来出卖技艺谋生的女孩子,不是没有。 但郗浮薇这个年纪,长的又好,绝大部分都是选择嫁人,而不是给人做先生! 如今从济南府跑来济宁州,谁能不怀疑她应聘邹家女师,教导弟子是假,趁机嫁入富贵人家才是真正目的? 尚氏张榜求的是能够认真教诲自家女孩儿的先生,可不是为了给居心不良的人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的! 方才跟她再相谈甚欢,如今被邹一昂点出疑点,怎么可能不踌躇? “必须想法子让她改变主意!”郗浮薇心中焦急,看着尚氏已经站了起来,打算送客了,心念电转! 毕竟锦衣卫给她的假身份再无懈可击,邹一昂提出的这个问题不解释清楚的话,尚氏八成不会接受她进入邹府! 那样她没法子跟沈窃蓝交代,姑侄俩却该如何自处?! 正文 第十二章 汉王 “夫人,恕我直言,令郎之言,其实不无道理。”郗浮薇急切之间咬了咬牙,忽然出声道,“我正当待嫁之年,也算生的端正,不欲拖累族兄,本可出阁以谋取生路,却跋涉前来贵府做女师,的确惹人生疑!” 尚氏母子闻言都是一怔,邹一昂就笑,笑容很是轻佻,挑眉道:“母亲,看来这位可是早有准备,铁了心要进咱们府的呢!” 郗浮薇没理会他,只望着尚氏,恳切道:“此举如邹公子这样的男儿,想必是不能理解的,然而夫人与我同为女流,或者可以体谅一二:我父母在世时,只我一女,妆奁上自不会薄待了我去!若是那会儿出阁,即使嫁入富贵人家,也有依仗,不至于为人小觑!” “可是自我父母去后,族人占了家产,将我赶打出来,可谓身无分文!” “之所以不愿意久居族兄处,除了考虑男女避嫌外,亦是担心族兄心善,为我筹集陪嫁,耽搁了他自己的婚事!” “因此听闻贵府欲为诸小姐聘请西席,斗胆前来,既是看中了女先生的酬劳,也是想沾一沾贵府的声名,托付忠厚!” 说到末了一句,她很顺应这时候风气的低下头,霞飞双颊。 尚氏眯起眼,若有所思。 屋子里其他人都不作声,只邹一昂轻笑了一声,说道:“母亲,这话说的看似坦白,其实不就是承认了,她来咱们家,不是真心教导妹妹们,只是为了以咱们家为跳板,嫁个好的?” “公子这话说的不对。”郗浮薇心中暗骂他没事找事,迅速反驳,“我既有沾贵府的光的想法,岂能不仔细为诸小姐授课,以博取声名?否则我一介孤女,即使识些文字、有些颜色,又算什么?须知道邹家仁厚的名声,兖州上下可谓人尽皆知!邹公子乃是大家嫡子,邹家少主,想必也是心胸开阔,今日头次见我,就疑心我居心叵测了,遑论他人?这世道女儿难为,没了双亲兄弟扶持的女儿家更是举步维艰!” “无依无靠还偏生有些颜色的,如我这样,稍有不慎,那就是万劫不复了!” “我既然知道这些道理,又怎么可能行差踏错,给别人嚼舌头的机会?!毕竟我在父母去后,即使有族兄扶持,清清白白的走到今日,也是不易!” 又流露出一抹傲然之色,说道,“我虽是女流,自幼被家父当做男儿养大,圣贤书也是读过一些的!不敢说多么的光风霁月,却也断不至于堕了父母声名!” “好了!”尚氏为人厚道,见郗浮薇连父母名声都抬出来了,一皱眉,止住还想说什么的邹一昂,和颜悦色道,“沈先生小小年纪就经历风霜,实在令人扼腕!我家这孽障,管教不周,冲撞之处,还请您原宥!” 又押着邹一昂赔了一回礼,复提送客。 郗浮薇这次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不卑不亢的告辞。 出门之后,她去了“族兄”家落脚。 沈窃蓝这会儿住在距离邹府不算很远但很偏僻的一条巷子里,顺着狭窄逼仄的深巷一路走到底,一对颜色残旧了的灯笼有气无力的照出一扇掉了漆的门。 门面虽然落魄,里头地方倒不小。只是宽敞的庭院里乱七八糟的种了点东西,没什么布置,望去一览无遗,也谈不上什么风景。 当然沈窃蓝回头是要在邹家人面前扮演心善但能力有限的亲戚的,住这么大的院子已经有点不合适了,要是庭院再精巧些,那是真当邹家这地头蛇是傻子了。 郗浮薇叩门之后,沈窃蓝随身的哑仆开了门,将她引到书房。 沈窃蓝换了一身洗的褪了色的靛青袍衫,端坐在书案后看着一些公文,见郗浮薇进来,微一点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座位,就继续埋头批阅了。 郗浮薇等了一会儿,看他停了笔,才将在邹府的经过大致描述了一番,道:“要是我离开之后,那邹一昂没有继续针对我的话,我想尚夫人会聘用我的。” “就算他想继续挑刺,尚夫人应该也不会理会。”沈窃蓝放下紫毫,朝后靠了靠,说道,“其实邹家前两日刚刚聘下的一位音律方面的女师,据说跟你年岁仿佛,而且容貌也很不坏。所以尚夫人是不忌讳聘用年轻美貌的女子的,之所以会迟疑,估计也是试探一下你。你的回答紧扣尚夫人最关心的问题,就是你会不会用心教导邹家的小姐们。” “只要让尚夫人相信你在这点上的可靠,其他都是小事。” “这位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主母,不会介意西席在不损害邹家利益的情况下有些小算盘的,毕竟说句不好听的话……邹家的西席要是嫁得好,也是邹家的人脉,还能显示出给邹家做事的好处来,如此一箭数雕的事情,尚夫人怎么会拒绝?” “邹家前两日聘下一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师 ?”郗浮薇有点意外,目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不是我的人。”沈窃蓝明白她意思,摇头,“也不是宦官那边的……至于跟那些反对迁都的朝官是否有关系,还在查,嗯,就是你去查,查清楚了来告诉我。总之你进入邹府之后,防着点儿,别人家的底细没翻出来,自己先栽了!因为听说邹家会安排女师们住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倘若对方是个精明厉害的,稍微露些破绽,说不得就要出局!” 郗浮薇说道:“我会当心的。” 沉吟了下,就问起郗矫的情况。 沈窃蓝轻描淡写道:“他很好。区区一个孩子,无缘无故的,我还不屑于为难,已经安排他跟年岁仿佛的孩童进学了。” 郗浮薇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无缘无故,他不会为难郗矫。 但要是自己差事没给他办好,那就说不得了。 心头很不舒服,但她按捺住了,平静道:“大人可还有其他吩咐?没有的话,我就先告退了?” “称呼改一下。”沈窃蓝头也不抬的说,“免得日后急切之间口误,惹人怀疑。” 郗浮薇噎了噎,才不情愿的道:“是,兄长!” 见沈窃蓝没其他话了,这才怏怏离开。 她走之后,有青衣小厮悄没声息的从后门进来伺候笔墨,轻声说着:“公子,这郗家小姐看似识时务,然而观其过往言行,不无狡黠之处,那闻家虽然功利了些,郗浮璀尚在时,对她也算仁至义尽,她却始终心存防备……这要是搁在宦海沉浮多年的人身上也还罢了,就她的年纪跟阅历,可见是天性多疑!却也不知道会不会做出自作聪明的事情来,坏了咱们大事?” “她刚才那番话,既是说给尚夫人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沈窃蓝平静道,“现在的问题不是她会不会给咱们做事,而是除了投靠咱们,她还有没有其他路走?既然没有,那她的多疑以及精明,反而会促使她加倍用心的做事了。就好像她跟尚夫人说的那样,正为了沾邹家的光,她更要教导好邹家的小姐们,好让邹家为她扬名。” 小厮若有所思道:“若是这郗家小姐当真立下大功……那么闻家?” 他是沈家专门派来辅佐沈窃蓝的,虽然是奴仆,眼界心胸却都不是常人能比,自然知道区区闻家别说沈窃蓝以及锦衣卫了,就是在他这个下人面前也不够看的。 问题是,“据说兴安伯已经微服过兖州,正在亲自考察东昌府的会通河道了……闻家似乎因为兴安伯掌上明珠故,如今宗子正随侍兴安伯左右?” “那就要看她立的功劳到底有多大,值得不值得我跟陈世伯讨这面子了。”沈窃蓝不在意的说道,“这些都是小事,以陈世伯的眼光,闻家纵然得用一时,必然也不会真正放在心上。倘若郗浮薇真正劳苦功高,允她之愿,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就是这件差事要做好。” 他思索了会儿,又问,“对了,应天府那边……汉王近来如何?东宫呢?可有什么动静?” “汉王近来出入宫闱的次数又多了许多,您也知道,陛下素来宠爱他。”小厮叹口气,“索性朝中诸臣都以太子殿下乃是原配嫡出的长子,且无过错为由反对……然而汉王到底不肯死心。至于陛下……” 他声音一低,“当年大军挥师南下,汉王殿下也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虽然不能跟太子殿下的坐镇后方令陛下毫无后顾之忧的功劳比,但到底是陛下嫡亲爱子……陛下也是为难。当然这些都有人操心着,您只要顾好了这边就成。” 沈窃蓝缓缓点头:“我自理会的。” 又提醒道,“然而当时陛下乃是御驾亲征,麾下能臣骁将大抵随侍左右,与随陛下出征的汉王殿下朝夕相处,多少有些情分。太子殿下却吃亏在镇守后方,没有跟陛下左右栽培感情的机会……只怕武将们嘴上不说,到底还是偏袒汉王殿下一些?” 小厮说道:“然而他们是武将,不敢贸然表态的。” 毕竟,当今的永乐帝自己就是靠着用武力弄死了皇帝侄子才上的台,汉王这个做儿子的,本来就英勇善战了,要是再跟武将们勾三搭四……说不准就要被怀疑试图效仿永乐帝的路子,想弑父篡位了。 到时候汉王如何且不说,这些武将肯定也没好下场……人家跟着永乐帝混到今日也不是吃干饭的,对汉王的好感还没强烈到愿意为了他造反,还是造永乐帝的反的地步,怎么可能不知道避嫌? ……沈窃蓝主仆的这些讨论郗浮薇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她如今也没能力没心思去关注如此高层之间的勾心斗角。 她这会儿最关心的,却是能否得到尚夫人的聘请。 索性不管是她跟沈窃蓝的判断都没错,两日后,邹家那边派了管事上门来请。 因为看管事怪客气的,郗浮薇只道自己已经过关,这次来邹府就要商议做女先生的具体义务跟待遇了。 谁知道进了邹府后院,才被告诉:“那日姑娘离开后,老夫人亲自过问了此事,这次请姑娘前来,也是老夫人的意思!” 郗浮薇闻言就是一皱眉:郗家只是寻常士绅,唯一与众不同的不过是出了郗浮璀这么个读书种子,还气候未成就撒手而去,压根没到可以跟闻家邹家这样的门第平起平坐的时候。 是以她来济宁之前,对邹家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但也听沈窃蓝介绍过,就是邹家这些年来当家的都是主母尚氏,至于老夫人庄氏,是久不问事了的。 如今居然派人请了她过来,到底是静极思动随意为之,还是有着其他的缘故与内情……这不能不让郗浮薇心生疑虑。 正文 第十三章 先进邹府的女先生 “敢问何故惊动老夫人?”郗浮薇心头转着念头,试探着问引路的管事。 那管事朝她歉意的笑了笑,说道:“奴婢也不知道。” 这话摆明了是搪塞,郗浮薇正有些失望,管事却又说,“夫人是觉得您的才学品貌都足以胜任敝府西席的。” 这就是说,尚夫人是已经被自己上次过来应聘时说的话说服了的? 郗浮薇不禁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运气不好,误打误撞的卷进邹府婆媳争斗里去了? 毕竟庄老夫人都多少年不管事儿了,要是尚夫人还在迟疑要不要聘请自己,兴许还是人家婆媳情深,做婆婆的看出儿媳妇的烦恼,主动帮忙分忧。 可是尚夫人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庄老夫人按照道理就不该再插手了啊? 她这么想着,颇为忐忑的跟着管事进了屋。 这间屋子比之前尚夫人接待她的那边要更宽敞些,陈设布局却是大同小异,就是中规中矩的大户人家。 上首坐着的庄老夫人,算算年纪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双鬓隐约可见华发,但衣着鲜亮、钗环精致,看的出来,年轻时候想必也是位美人,而且是讲究的美人,哪怕上了年纪,青春不在,却也仔细收拾过。 郗浮薇总觉得这样的人最难相处,此刻不禁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上前一礼,恭敬道:“见过老夫人!” “不必客气,还请坐下来说话。”她为了礼节以及这会儿是在人家庄老夫人地盘上的缘故,对这位老夫人只是匆匆一瞥,不敢细看,庄老夫人自恃辈分,却是肆无忌惮的将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这才笑着说,“今日冒昧请姑娘前来,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莫要跟我老婆子计较!” 郗浮薇小心翼翼的道:“老夫人这话真是折煞我了!” 两人你来我往的寒暄了一阵,郗浮薇看气氛也差不多了,正想着庄老夫人要什么时候才切入正题,哪知庄老夫人就说:“不知道沈姑娘对咱们家几个丫头,可还看得上眼吗?” 这话怎么听着就是要敲定自己来邹府做西席的事情了呢? 郗浮薇有点不敢相信,迅速思索了下,才说:“府上素有令名,诸位小姐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然而个个都是玉雪可爱又蕙质兰心的。如此良才美玉,试问天下但凡有欲为人师者,谁能不喜欢呢?甚至可以说是求之不得了。” 庄老夫人闻言,满意的笑了笑,说道:“那么几个孩子就请沈先生多多照顾了!” 她改了口,四周下人也纷纷上来称呼“先生”,算是定下了西席之份。 郗浮薇对这情况感到一头雾水,但不管怎么说,进入邹府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为防夜长梦多,她甚至都没回去沈窃蓝那边收拾行李……本来她带着郗矫诈死逃出,除了随身带着的银票之类外,也没带其他什么东西,落脚沈窃蓝如今的住处,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原也没什么要紧东西在那边。 这会儿生怕回去的功夫事情又有变化,所以恨不得立刻去邹府给几位小姐设的学堂里去讲上几课,哪里还肯离开邹府半步? 于是半晌后,郗浮薇被带到了后院西南角上的一座独门小院。 这小院院门上挂着牌匾,上书“芬芷楼”。 推门进去是个不大但假山水池草木花卉一应俱全的庭院,这季节虽然透着萧条,但打扫的纤尘不染,足见邹家对女先生的重视。 穿过这庭院,一株两人合抱的女贞树在这时候依旧枝繁叶茂,将两层的小楼遮了小半。 郗浮薇抬头看了眼阳台,恰好瞥见一角水红衣角一闪而过,丫鬟引她入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正不疾不徐的走下来。 丫鬟就说:“想是傅先生。” 片刻后楼梯口出来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女孩子,修眉俊眼,娟秀白嫩,穿着八成新的鹅黄窄袖短襦,外罩着浅紫绣缠枝桃花半臂,拖了条水红留仙裙,一面走出来,一面笑着问:“英娘,这位姑娘是?” “这是东家新聘请的沈先生。”丫鬟英娘道,“沈先生饱读诗书,夫人跟老夫人都很赞赏。” 又给郗浮薇介绍,“这位傅先生,是东家前些日子聘请的西席,擅长音律,一曲《高山流水》,令夫人当场击掌而赞,说是有国手的资质呢!” “沈妹妹可别听英娘的!”傅先生打量了下郗浮薇的穿戴,目光在她发间一只精巧的银蝴蝶上稍稍停顿了下,继而笑道,“什么国手不国手的……尚夫人拿我打趣呢,她偏爱拿这个取笑我。” 又说,“我闺名绰仙,今年一十有六,早先爹爹在时,家里略有些产业,故而给兄弟请了老师,我也跟着学了几手。后来爹爹去世,兄弟们敦厚归敦厚,皆不擅经营,家道中落,难以为继。正好听说邹府要请女先生,就斗胆前来一试,尚夫人心慈,念在邹家几位小姐年岁尚幼、还不需要真正高明的老师的份上,却是让我过了关。” 她的家境,从身上穿戴的衣裙料子不坏却明显旧的有点褪色就可以看出来,不过傅绰仙叙述之际神态自若,丝毫没有窘迫羞愧之色,这种坦然又透着真诚的态度,落落大方之余,使人不自禁的生出好感来。 只是郗浮薇先在郗矫被绑的事情上汲取了教训,又听沈窃蓝说这傅绰仙的来路,锦衣卫都尚未摸清,先入为主的对她有了怀疑。 如今对傅绰仙笑脸相迎,甜甜的喊着“傅姐姐”,也自报家门说起自己伪装的身世,心里却是满满的戒备。 丫鬟英娘是庄老夫人跟前的人,只是负责带郗浮薇过来。 此刻看郗浮薇已经跟傅绰仙搭上话了,就觑了个机会,笑着告退,说是要去给庄老夫人回话,又说:“先生跟前都是有人伺候的,等会儿就有管事带过来给沈先生挑选。” 郗浮薇连忙道谢,又执意送了英娘几步,悄悄塞了一个荷包给她。 荷包里也就几文铜钱,毕竟她如今可是落魄了的富家女,拿多了反倒惹人怀疑了。 再回到芬芷楼的时候,傅绰仙已经亲自沏了壶茶在等她了,见她进来,就招呼道:“来尝尝我的手艺……茶叶是尚夫人送来的,我这样的俗人虽然从来分不出茶叶的好坏,然而闻着这香味也知道必然是好的。” 她这话虽然有故意讨好东家的用意,不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郗浮薇笑着道了谢,接过茶盏,却没喝,而是放到旁边,将双手摆在膝头,微微倾身,露出恭敬与忐忑之色,细声道:“傅姐姐,我初来乍到,还不怎么清楚邹家的规矩,未知姐姐能不能给小妹说道一二?” “这等小事,妹妹何必如此郑重?倒是显得生分了!”傅绰仙闻言忙道,“咱们边喝茶边说道就是!” 她整理了下思绪,就爽快的告诉其郗浮薇,自己在邹府这两日搜集到的消息了,“邹家老家主跟庄老夫人统共三女一子,邹家主是幼子,上头三个姐姐都已出阁,而且早些年因为种种缘故,皆已过世!” “邹家主所娶的尚夫人,也就是如今邹家的当家主母,乃是应天府人氏,里里外外都说尚夫人来头不小,只是这位夫人为人低调,从来不炫耀娘家的权势地位什么……所以邹家上下,也不爱细说此事,只说夫人出身大家,因缘巧合才远嫁兖州。” “说起来邹家上下之所以对这位夫人心服口服,却也不仅仅是因为夫人的出身,更因为夫人贤良淑德,宽容大度,非但将偌大府邸打理的井井有条,让邹家主全没后顾之忧,更把一干庶出女儿,当做亲生骨肉似的疼爱教养!” 她微笑道,“沈妹妹想必也是见过咱们那几位女弟子了吧?单从穿戴打扮还有跟尚夫人的亲热程度来看,是不是难以区分嫡庶?盖因尚夫人对她们一般无二,个个都跟她亲生的也似!” 郗浮薇赞叹道:“邹家主真是好福气,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谁说不是呢?”傅绰仙笑道,“我专门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府里的大小姐、五小姐还有邹一昂公子,乃是尚夫人嫡出!至于其他的小姐们,却都是姬妾所出了。” 又说,“五小姐就是咱们弟子里年纪最长的邹琼若,她上头的四位小姐,要么已经出阁,要么已经夭折。” 她沉吟了下,看了看四周无人,就凑到郗浮薇跟前,低声道,“尚夫人教女有方,几位小姐都不是难相处的。要说咱们日后要担心的啊……却是那位公子!” “听姐姐的话中之意,邹家如今只一昂公子一位男嗣?”郗浮薇就问,“那么就是邹家未来的家主了?这样紧要的身份,按说……不是应该严加调教的么?怎么需要咱们特别担心呢?” 她心想那天尚夫人对着这儿子一口一个“不学无术”的,可见这位邹家少主的课业不怎么样……这可是奇怪了,要是邹家子嗣兴旺,放任邹一昂懈怠功课也还罢了。 可是邹家如今就他一个男嗣,再怎么疼到骨子里,也不至于糊涂的不好好管教吧? 尤其尚夫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溺爱孩子的人?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傅绰仙笑了笑,轻声道,“邹家主跟尚夫人还有姬妾其实生过好几个男嗣的,然而全部夭折了,如今就剩了一昂公子这么一个,别说老夫人宠的跟什么似的,就是邹家主跟尚夫人,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多少也有点心惊胆战,唯恐他有个什么闪失……这不就没法子严厉?” 郗浮薇道:“原来如此……真是多谢姐姐提点了!” “这些都是稍加打听就能知道的,可当不得你谢。”傅绰仙谦逊道,“也是我占了早来几日的便宜。” 她又热心的给郗浮薇说了邹家一些有头有脸、不好得罪的下人,末了估计了下时间,道,“管事应该快带人过来给你挑了,邹家对咱们极好,专门安排了贴身丫鬟……我的那个,方才叫我打出去做事儿了,等下回来了再给妹妹你见礼。” 郗浮薇嘴上同她说着话,心下却道:“只怕邹家对女先生好是一个,也是觉得才请来的女先生未必可靠,故而安排人贴身盯梢,好找出破绽吧?” 这一点对她却是很不利,得想个法子解决才是。 正文 第十四章 还没开课就碰见的麻烦 片刻后果然有管事领了七八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过来,请郗浮薇选择伺候的人。 因为对她们毫无了解,又是抱着看眼线的眼光,郗浮薇随便点了个模样清秀、衣着整洁的。 听管事说这丫鬟叫“绿莎”,也懒得改名,就这么喊了。 寒暄一番送走管事跟余人,郗浮薇同绿莎说了几句话,让她给傅绰仙见了礼,也就带了新得的丫鬟回房休息了。 她跟傅绰仙目前都住在楼上,以中间走廊为分界,一东一西的两个套间,傅绰仙已经占了东面,她便进了西侧。 邹府对女先生虽然目前还有着监视与防备的嫌疑,但待遇确实不坏,这楼上的陈设比郗浮薇在郗家时候的闺阁也不差多少了,内室一只鎏金狻猊金炉,旁边搁着盛香的紫檀木匣,匣子里放的竟然是沉水香。 虽然只小小一块,但这种香料素来名贵,能出现在这里,足见心意了。 郗浮薇不喜焚香,见状暗自赞叹了一声,心说大家就是大家,郗家生活也算富庶,却也断然没有这样奢侈,给才聘来的西席就送沉水香的。 她大概打量了下四周,就笑着对绿莎说:“我才来,还不太清楚邹府的规矩,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还请你多多提醒。” 绿莎恭敬道:“夫人派奴婢来伺候您,从此您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一定尽心服侍。” 郗浮薇赞了她几句,从袖子里摸了支银短簪当见面礼,绿莎推辞了一番才收下,顺势跟她说了些邹府的事情,跟傅绰仙讲的其实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邹府上下有些什么人,亲近的血脉里有些什么亲戚之类。 关于尚夫人的来历,她说的倒是比傅绰仙要详细点,道:“夫人的祖上与邹府祖上有旧,所以当年才会将夫人许过来。” 但至于怎么个有旧法,还有尚夫人的娘家具体是干什么的……她却没讲了。 郗浮薇并非不好奇,然而刚刚落脚下来,就打听主人家的底细,着实不好,所以也就没追问,却详细询问起邹琼若几个的喜好、脾性来。 这些都是她即将教诲的学生,打听情况是认真负责,即使邹家知道了也不会多想。 不过绿莎说的跟傅绰仙说的一般无二,就是邹琼若几个在尚夫人的教导下,年纪虽小,却都很懂事,毫无骄纵任性,是极乖巧的。 绿莎大概以为郗浮薇生怕跟学生们年纪差距不大,会镇不住这几位千金小姐,还安慰道:“小姐们都很好学,早就想要一位先生指点了。” 郗浮薇笑着搪塞了几句,这时候暮色降临,就听见楼梯上传来有人脚步轻快走上来的声音,跟着有人敲了敲她们这边的门,一把清脆嗓子问:“沈先生?沈先生?马上就要开饭了,沈先生是下来花厅里用,还是叫人给您送上来?” “我这就下去。”郗浮薇忙扬声答了一句,跟着站了起来,“我们下去吧!” 到了下面的花厅,傅绰仙已经等在这里了,她单手托腮,歪着头朝郗浮薇笑:“收拾好没有?要帮忙么?” 郗浮薇也笑:“劳姐姐惦记,已经差不多了……毕竟我原本身无长物,也没多少要归置的。” “咱们这样的身世,能够太太平平的在这儿做女先生,已经是上天垂怜了!”傅绰仙了然的点了点头,道,“不过如今既有了落脚之地,又有了先生之责,将来总会越来越好的。” 郗浮薇点头称是。 她们说了会儿话,傅绰仙就朝方才上去喊吃饭的人抬了抬下巴,说道:“这是伺候我的红芝。” 郗浮薇闻言朝红芝笑着点了点头:“方才劳烦你了。” “不敢,是傅先生让奴婢上去禀告的。”红芝忙道,“两位先生都是大有才学,奴婢能服侍左右,是奴婢的福分。” “邹府到底是大家,寻常一个下人也这么会说话。”郗浮薇闻言跟傅绰仙交换了个眼色,虽然没说出来,眼里却都是这个意思。 用过晚饭之后,两人说了几句话,也就散了。 临别的时候,郗浮薇问起授课的时间,傅绰仙说道:“我来的早,已经开始指点几位小姐技法了。沈妹妹你才过来,约莫明后日会有人来通知的。” 又告诉她授课的地点,是在距离芬芷楼不远的一个院子里,“那地方是平房,但地方很大,前后都有半亩地的花园,还有鱼池,池子里应该是有荷花的,但这季节已经枯萎了。若是夏日的时候,必然很美。” 她语气里有点怀念,“我爹爹还在时,家里也有这么个池子来着。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连池子里的那点儿藕都挖出去给人家抵债了。” 郗浮薇闻言心里多少起了点波澜,是想起从前郗宗旺跟郗浮璀都在的时候,虽然生母去的早,早到她这些年来都没有“母亲”这个概念了,然而一家四口,过的也是其乐融融……彼时的花园里,何尝不是藕花遍地,锦鲤翔集。 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慰了几句傅绰仙,说了些诸如“日后一定会更好”的话,也就起身回房了。 这一夜无话,次日早上,邹府果然有管事过来,先是客客气气的问郗浮薇是否住的惯、对绿莎满意不满意,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才说起来授课的事情。 最后双方商议下来,决定再次日就开馆。 郗浮薇打听了下邹琼若等人的水准,管事笑着道:“家里之前没给小姐们请过先生,都是夫人得空指点一二,所以小姐们纵然识得一些文字,也是记得零零碎碎的,还要请先生多多费心!” 言外之意,虽然邹琼若几个是女孩子,不需要参加科举,然而尚夫人也是希望她们能够正儿八经的学点东西的,可别以为教她们识文断字就了事。 “夫人不嫌我鄙陋,敢不尽力?”郗浮薇点了点头,送走管事,也就着手备课了……她从前跟着郗浮璀念书时的书册都留在了郗家,一本都没带出来,但邹府这边准备周到,楼下用饭的花厅隔壁,有个小书房,地方虽然不大,但基本的书籍都有,还预备了文房四宝供取用。 郗浮薇回忆自己小时候启蒙那会儿的情况,下去拿了几本上来,比照郗浮璀给自己讲课的情形,修修改改的做了番笔记。 说起来她还没有给人授课的经验,也不知道会不会误人子弟……然而如今的情形根本不容退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中午的时候,傅绰仙抱着七弦琴回来。 郗浮薇在楼上听到动静,就收了笔墨,下去招呼。 “沈妹妹!”傅绰仙看到她,露出个笑容,“你入馆的时间定了么?” “已经定了,明儿个就过去,还要请姐姐多多关照。”郗浮薇走过去想帮她接琴,但傅绰仙摇了摇头,自己将琴放到旁边专门的一张琴桌上,才解释道,“这是我爹爹在世时专门请人给我从江南带过来的,我不太喜欢别人碰它。” 郗浮薇连忙道歉。 傅绰仙笑着道:“你一番好意,不嫌我难相处就好。” 两人客套了一番,郗浮薇看出她眉宇之间似乎有些烦恼,就关切的问起。 傅绰仙犹豫了下才道:“也没什么……就是几位小姐这两日旷课的厉害。我在想着,是不是跟夫人说一声?可是说了的话,按照夫人的脾气,八成是要责罚小姐们的,这却又叫我迟疑了。” 郗浮薇闻言很是惊讶,说道:“姐姐,您不是说几位小姐性.子都极好吗?” “几位小姐的性.子当然是很好的。”傅绰仙嗔道,“可是到底年纪小呢,不脱小孩子家脾气……多少有点贪玩,本来尚夫人的教养之下,也算乖巧听话,从来不顶嘴的。这不是那位邹公子么?他自个儿叫老夫人宠着护着,见天的游手好闲,功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还罢了!结果这两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却频频去探望几位小姐了!” “他要只是在旁边听课,那也没什么!” “可他听了不多时,就没了兴致,一会儿跟这个嘀嘀咕咕,一会儿拉那个嘈嘈切切……引的几位小姐都没了心思,个个人在曹营心在汉!这情况我想着可不能纵容,于是转弯抹角的说了几句,你猜怎么着?” 郗浮薇道:“莫非他就生气了?” 就想起来自己接受尚夫人考核的那日,这邹一昂也是突如其来,一个劲的挑着刺……这情况不能说他多么纨绔蛮横吧,也不像是什么好相处的。 打扰了傅绰仙授课,却还不许傅绰仙提醒,这样的事情,他未必做不出来。 “那倒没有。”傅绰仙摇头,“我之前答应进府来做西席时,就因为担心这些小姐公子的脾气大,跟尚夫人约定过:若是弟子不肯受教,这误人子弟的名声,我是不担的……尚夫人当时亲口保证过,若是邹公子邹小姐他们自恃门第,不尊敬咱们这些先生,只管告诉她或者她身边的人,她会亲自告诉儿女什么叫做规矩!” 叹口气,“那位公子态度是很好的,当时就陪着礼走了,我见状还松口气呢!谁知道他转头就挑唆了邹小姐她们几个逃课!” 郗浮薇诧异道:“这位邹公子……我看他也不像是对几位邹小姐抱着敌意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虽然这时候民间还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流传,然而富贵人家的女眷,没有不识文断字的,毕竟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话,其他不说,账本都看不懂,还怎么打理家计? 又说,“姐姐,这样子,不能禀告夫人吗?” “谁知道他呢?”傅绰仙苦笑了下,说道,“禀告夫人的话,夫人肯定会立刻管的!问题是,这府里不是还有一位老夫人么?那位平常看着慈祥可亲,但是一旦涉及到邹公子这心肝,随时随地可以不讲道理!我要是去说了,八成会得罪她!” 郗浮薇闻言也苦恼起来,毕竟明日起她就要入馆讲课了,要是学生都被邹一昂教唆的逃课了……到时候就她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课堂,这? “邹公子是这两日才这么做的吗?”她思索了会儿,沉吟道,“是不是有什么缘故?比如说误会什么的……姐姐试过跟他推心置腹的谈一谈,问问内情没有?” 傅绰仙看着她,微微一笑:“我倒是想!只是……我虽然没有其他想法罢,可是架不住我比那邹公子只大了几岁,贸然找过去,我再怎么问心无愧,其他人,还有邹公子自己,却未必这么想呢?” 郗浮薇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大家都是来邹府做西席的,学生都不在课堂上了,这西席还怎么做下去?姐姐若是不嫌弃,择个时间,咱们一块去?” “明儿个你就要入馆了。”傅绰仙颔首,“要不等下就去?” 又说,“那位公子看起来不是很好讲话的样子,咱们得想想见到他之后,怎么开口才是?” 正文 第十五章 三个理由 因为对邹一昂的喜好不是很了解,两人商议了半晌,也只能得出一个走一步看一步的结论。 这天晌午后,打听到邹一昂正带着邹琼若几个在花园里玩耍,联袂而去。 邹府世居济宁,这宅子已经住了好几代人,经过多次扩展,占地极广。内中池水曲折,假山连绵,这季节虽然万木萧条,然而一路走进去,但见金叶遍地,秋水湛然,也颇多可看之处。 只是无论郗浮薇还是傅绰仙,这会儿都没心思欣赏,边走边找,匆匆而过。 半晌,转过一座假山,就听见前头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嬉闹声,女孩子们银铃似笑声里夹杂着阵阵尖叫与娇呼。 郗浮薇跟傅绰仙闻声停步,对望一眼之后,同时深吸了口气,方继续举步向前。 待进了林子,就看到之前在尚夫人面前规规矩矩端端庄庄的几位小姐们,个个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裙摆上还沾了许多淤泥灰尘,甚至年纪最小的邹丹若,还赤了一只脚,白嫩嫩的脚丫踩在满是落叶的地上,脸上横七竖八抹了好几道灰黑的印子……模样虽然狼狈,小姑娘脸上却笑的阳光灿烂,正扯着邹一昂娇嗔着什么。 邹一昂半蹲在地上,笑眯眯的转头,正要回答,晃眼看见两位女先生的身影,忙起身相迎。 “邹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邹家的小姐们见状也注意到了郗浮薇跟傅绰仙,顿时露出了惧怕之色,下意识的朝邹一昂身后躲去。 邹一昂连忙不动声色的挡住妹妹们。 这情况就好像郗浮薇还有傅绰仙是坏人,要欺负人家无辜兄妹似的。 两人都有点被气笑了,对望一眼走过去,先若无其事的跟邹琼若几个道:“你们先回学堂里去,温习一下傅先生之前教授你们的技法。” 邹琼若闻言下意识的看邹一昂。 傅绰仙的脸色就瞬间凝重了一下,邹一昂神情不变,抬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笑着道:“两位先生都一块儿找过来了,你们且过去。” 邹琼若这才带头给郗浮薇还有傅绰仙福了福,领着妹妹们仓皇离开。 目送她们出了林子,剩下来的三个人,脸上原本的一点儿笑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傅绰仙考虑到邹一昂乃是邹家独子,地位无可动摇,深吸了口气,到底放缓了语气,好声好气的说道:“邹公子,尚夫人聘请我们前来贵府,为诸位小姐讲课,图的就是诸位小姐能够出落成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见邹一昂笑着点头,傅绰仙露出一丝喜色,趁热打铁道,“既然如此,邹公子就算疼爱妹妹们,以后是不是也别在这样的时候,带几位小姐出来玩耍?毕竟小姐们年纪还小,这会儿就把心给玩野了,回头在课堂里还怎么静下心来进学呢?如此我们被认为误人子弟事小,耽搁了几位小姐的课业,可要怎么办?” 她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看邹一昂似乎没有明着撕破脸的意思,怎么都该一口答应,甚至信誓旦旦。 虽然不相信这人事后说改就改,真的不会再犯了,可是收敛个几日也是好的。 谁知道邹一昂闻言,挑了挑眉,却问:“两位先生,不知道你们可有兄长?” 傅绰仙不明所以,看了眼默默摇头的郗浮薇,才道:“家中有两位兄长,都已成婚……不知道邹公子问这做什么?” “既然傅先生也是有兄长的人,那沈先生找过来也就算了,傅先生怎么也来凑这热闹,还身先士卒的打前站呢?”邹一昂就笑了,说道,“虽然说这世道对女孩儿家的要求,就是贤惠贤惠再贤惠!可是人都是有私心的,我固然希望我将来的妻子温柔得体、善解人意,却也希望妹妹们将来得遇良人,一世平安喜乐!” “可是世事难料!”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我那些妹妹们,将来会不会遇见衣冠禽兽?” “邹公子手足情深,令人佩服!”傅绰仙听的一头雾水,说道,“但恕我直言:夫人之所以聘请我跟沈妹妹前来贵府,为诸位小姐授课,目的岂非就是为了诸位小姐的将来考虑?!如今公子既然对诸位小姐满怀爱护……却为什么还要阻拦诸位小姐进学呢?” “傅先生口口声声不离为我那几个妹妹好,那你告诉我……这世上是不是学成了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就一准儿能够一辈子无忧无虑,与夫婿恩爱和谐?”邹一昂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淡声反问。 傅绰仙被噎了一下,说道:“婚姻大事,各有各的缘分。尤其诸位小姐这样的尊贵人,哪里是我一个西席能够置喙终身的?只是且不说邹府的门楣摆在这里,如果诸位小姐文理不通,没点儿技艺镇场子,日后长大些,需要出门走动了,却拿什么证明自己;就说这世上虽然不是每个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都能够被夫婿珍惜,然而有才有貌的人,怎么都比无才无貌,又或者有貌无才、有才无貌的人更容易得到重视吧?” “傅先生到底是教授琴技的,这番话却说的有点想当然了!”邹一昂摇头,毫不客气的说道,“先生得空可以跟沈先生请教一二,纵观古往今来的史书,所记载的女子,有几个是靠才学得到夫婿重视,过的琴瑟和鸣的?” “婚姻之事,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哪怕出身高贵,因着自幼受到的教诲,恪守着苛刻的闺训,唯恐有什么行差踏错,给娘家、给自己带去不好的议论,宁肯苦苦忍耐……这样的女子,自来还少么?” 他冷笑了一声,说道,“其他富贵人家的女孩子,过这样的日子,也还罢了!我的姐姐们,都已经出阁,我如今也无力干涉什么……但我的妹妹们,我可不想她们步上那些所谓的贤妇的后尘!” “我邹家才不稀罕那么点儿声名!!!” “却是必要妹妹们过的好的!” “你邹家不需要声名?要是你邹家不重视声名,怎么可能屹立兖州这么多年不倒?!”傅绰仙心中暗骂,“这话简直得了便宜还卖乖到极点!” 毕竟邹家目前的地位跟权势,是足以在兖州颠倒黑白了的。 邹一昂这个邹家未来的继承人说什么不稀罕声名,不止傅绰仙腹诽不已,郗浮薇也是暗自吐血:“什么叫做傅姐姐只是教授琴技的先生,要多请教请教我?这不是明晃晃的挑拨我跟傅姐姐之间的关系么!?” 她忍耐了一下,才出声道:“邹公子的想法,我来猜一猜:公子可是认为,几位小姐性情过于温驯体贴,担心她们出阁之后,会因此被夫家束手束脚,受了委屈也忍着藏着按捺着,过的不够顺;所以故意带几位小姐逃课,还在这林子里玩的忘我,并非存心叫我跟傅姐姐难做,却是希望几位小姐能够活泼些,甚至是刁蛮点儿,免得将来吃亏?” 邹一昂闻言,瞥她一眼,赞许道:“你来应聘那日,我就说你为人狡诈,连母亲都哄的那么开心,一准儿是个机灵的!果然比这傅先生可明白多了!” 郗浮薇面无表情道:“公子谬赞了!兖州上下谁不知道尚夫人这个邹家当家夫人的厉害,我何德何能,能够在夫人跟前玩弄心眼?不过是夫人仁爱,赏我一口饭吃罢了!公子不喜欢,直言就是,何必再三挑拨我跟傅姐姐之间的关系?” 她将邹一昂的用心明明白白的点了出来,又委婉告诉傅绰仙,之前在尚夫人面前,邹一昂也曾当面说过挑拨离间的话,傅绰仙本来虽然没有流露出什么却也多少有些僵硬的脸色,到底缓和了下来。 “我可没有不喜欢你。”邹一昂对她这么坦白也有点惊讶,微微怔忪之后,才一笑,说道,“恰恰相反,我倒是希望我的妹妹们,将来能够如沈先生你这样会说话会随机应变才是!” 郗浮薇权当没听见这话,淡淡说道:“邹公子爱护诸位小姐的一番心思,着实令人感动!但正如古人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公子以为如何?” 邹一昂眼珠转了转,猜测了一下她要说的话,才道:“沈先生的意思是……?” “如傅姐姐所言,邹家这样的门第摆在这儿,府上的小姐如果才貌双全知书达理,谁都不会稀奇,毕竟邹家的小姐们,就该有这样的水准!”郗浮薇说道,“若果府上小姐因为被邹公子带着到处玩耍,疏忽了功课,以至于将来在人前露了怯,请问邹公子,别人会怎么想?” 不等邹一昂回答,她已经自己回答道,“别人会想着,是不是诸位小姐在邹府不受重视,没有受到长辈们,包括公子在内的宠爱与栽培?否则怎么会衬不起邹府掌珠的身份?” 注意到邹一昂脸色不太好看,她也不惧,挑了挑眉,略带挑衅的看过去,“邹公子,请问,我说错了吗?” “……”邹一昂神情变幻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说道,“这就是沈先生认为,我应该让妹妹们回到学堂上,全心全意听你们两位教诲的理由?” “不是么?”郗浮薇寸步不让的跟他对望。 两人目光交错,似有锋芒隐现,片刻后,邹一昂面色沉了下来,说道:“不够!我说了,我不在乎什么名声!我只要我妹妹们过的好!别人怎么想,我做什么要在意?如果我的妹妹们将来个个拿得住夫婿,掌握得了夫家,就算见天的被人议论是悍妇,你们以为我很在乎么?” “……”郗浮薇有片刻的怔忪,是想起来自己的胞兄郗浮璀,虽然郗浮璀没有说出这样坦白的肆无忌惮的话语,但愿意为了妹妹毫无证据的怀疑,就允诺解除跟闻家的婚约,足见对妹妹的疼爱。 如果这个兄长还在…… 她悄悄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刚才是第一个理由!” “现在我给你第二个理由!” “那就是为了夫人!” “莫忘记,这时候管束女孩子,都是当家主母的职责所在!” “诸位小姐将来不能够得到很好的风评,别人不会说你邹公子宠溺妹子们,为她们考虑!只会怀疑夫人不贤,甚至存心将小姐们养废!” “夫人是公子的生身之母,公子难道愿意为了自己的一些不成熟不可行的想法,置夫人于这样为人怀疑为人诟病的处境?!” 见邹一昂皱起眉,还要说什么,她微微提高了声音,“我还有第三个理由!” “也是最后一个理由!” “假如邹公子听完之后,依旧觉得让小姐们乖巧安分的进学不好的话……那我任凭公子处置,如何?!” 正文 第十六章 破绽?陷阱? 傅绰仙闻言心头一惊,忙悄悄扯了扯她袖子,暗示她不要把话说的太满。 毕竟这邹一昂本来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讲道理的人,别说傅绰仙不太相信郗浮薇说的出来让他哑口无言的理由,就算当真口若悬河说的这人心服了,按照他的节操,八成嘴上也不肯承认的。 到时候他非要追究到底,去庄老夫人跟前闹腾一回,谁知道傅绰仙跟郗浮薇还能不能继续留在邹府了? 毕竟尚夫人再明事理,也不可能为了两个女先生,太过违抗自己的婆婆……这位可是庄老夫人的心肝。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郗浮薇反手轻掐了把她掌心,看着邹一昂,说道,“公子以为如何?” 邹一昂眯起眼,目不转睛的凝视她片刻,忽忽一笑,说道:“我果然没看错,你这人看着坦荡,其实最奸诈不过!” 郗浮薇也不生气,只平静道:“那么几位小姐的功课?” “交给你们了!”邹一昂嗤笑了一声,“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难为我还要坑自己妹妹不成?” 末了略整衣冠,扬长而去! 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林中,傅绰仙才狐疑的问郗浮薇:“沈妹妹,你刚才跟他说的是……?” “这位邹公子,唯恐几位小姐性.子太软和,出阁之后受委屈。”郗浮薇朝邹一昂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说道,“所以他要带着几位小姐淘气,目的就是让几位小姐变得不那么老实听话……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之他嘴上是这么说的。” “其实傅姐姐刚才跟他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夫人何尝不是为了几位小姐的将来考虑,这才聘了咱们两来这府里做先生?” “只是这人大概年岁尚幼,所以多少有些顽劣在,自觉被咱们找了过来,面子上搁不住,故意抬杠吧!” 郗浮薇斟酌着措辞,努力不让傅绰仙感到自己压了她一头,“即使姐姐说的合情合理,他也死不承认!然而他虽然是邹家独子,到底还没当家呢!尚夫人也不是管他不住!当真僵持着把事情闹大了,咱们怕麻烦,他何尝不怕惹恼夫人给他规矩?” “我想着就是给他个台阶下。” “他不是说,只要几位小姐将来过的好,在夫家不受委屈,哪怕在外头都有着悍妇的名声,也无所谓吗?” “那么我就请他想一想:当年隋炀帝若非弄了个南下看琼花……凭着这千百年来运河的便捷,谁能在这事儿上骂他?” 想起自家的雪上加霜,到底跟这运河不脱关系,心口微痛,不动声色的忍住了,继续道,“虽然说这运河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淤塞,最近不是听说,朝廷又打算疏浚修缮重新起用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仔细打量傅绰仙的神情,见这女孩子全神贯注的听着,也吃不准是跟疏浚运河之事毫无瓜葛呢,还是掩饰的好? 因怕试探不成反而暴露了自己,一带而过,继续道,“差不多的道理,邹家几位小姐,如果一直都有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的名头,日后跟谁起了冲突,又或者被人私下说了坏话,有多少人肯信?” “但几位小姐要是名声不好听,叫人认为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泼妇……将来只怕同任何人起了冲突,里里外外都要认为是她们欺负了别人!” “甚至没影子的事情,别人随口一说,大家都以为就是她们的错了!” “是以他将几位小姐带出来玩耍,不使入学,这到底是疼几位小姐,还是害几位小姐?” 郗浮薇道,“这话他没法接,心里服气也好,不服也罢,也只能允诺不再带坏几位小姐了。” 傅绰仙这才恍然,叹道:“沈妹妹果然兰心蕙质,比我可强太多了!” “姐姐,您这么说,可是上了那邹公子的当了。”郗浮薇正色说道,“虽然不知道这邹公子做什么要这么做,然而从他的种种行为里,很明显他是在故意挑拨离间,希望咱们之间生出芥蒂来!可是姐姐您想,这只是邹公子的想法!” “这位如今可还做主不了咱们的去留!” “真正能够决定咱们能否在邹府待下去的尚夫人呢?” “尚夫人肯定是希望咱们能够专心专意的教导几位小姐,而不是互相勾心斗角,给小姐们做个坏榜样的!” “如果咱们如了邹公子的愿……哪怕邹公子不再亲自捣乱,距离被夫人扫地出门,还远吗?” 傅绰仙闻言笑了笑,说道:“妹妹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单纯感慨妹妹的聪慧罢了,邹公子那点儿小心思,谁还看不出来?我可还担心妹妹会因此跟我生分了呢!” 说话间走上来,主动挽住了郗浮薇的手臂,亲热道,“好啦,不说这个人了。总算诸位小姐回去学堂,这邹公子呢也走了!了却了咱们一件难事,不然咱们就算想着倾囊相授,小姐们连个人影都不见,这还怎么着?” 郗浮薇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然而闻言多少松口气,其实本来她也不怕跟傅绰仙闹翻,主要是沈窃蓝那边说的,这傅绰仙的底细,至今还没查清楚,不好打草惊蛇, 想着要是这会儿就闹了矛盾,日后必定彼此防备,那样查探起来,可就更难了。 两人回学堂的路上,都有心修复关系,所以聊了足足一路,到了学堂的时候,已经亲热的跟嫡亲姐妹一样了。 傅绰仙甚至还拿出了一条帕子,说是亲手做的,前天才绣好,还没有用过,给郗浮薇做姐妹情分的纪念。 郗浮薇不擅长女红,则从发间摘了傅绰仙之前目光留意过的银蝴蝶给她当回礼。 这银蝴蝶不大,但十分精致,尤其是一对触须,惟妙惟肖,纤细玲珑,迎风轻轻晃动,显得整个蝴蝶都仿佛随时会翩跹而起。 这是郗浮薇在郗家的时候,有次陪郗宗旺去府城办事,经过首饰铺子的时候,郗宗旺坚持要女儿进去瞧瞧。 当时这种银蝴蝶正在府城之中流行,铺子里的人介绍说,来府城的大家闺秀,几乎人手一只,郗浮薇看着确实别致,也就带了一个。 然而她买的时候,可以选择的款式已经比较少了,只有这么个纯银素色的,上头一点儿镶嵌也没有。按照这时候约定俗成的规矩,未婚女孩子是不好穿太素的,那样会很不吉利。 所以买回去之后,郗浮薇多少有点芥蒂,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遂一直扔在了妆匣里。 本来都快忘记了,不想这才几年,居然当真用上了…… 也不知道怎的,兜兜转转,多少金钗玉环都离散了,偏生这只银蝴蝶还在身边……郗浮薇心说,正好傅绰仙那天特别留意过,也许合眼缘,给了她也免得自己看到了成天惦记起伤心事儿。 她所以给的一点不心疼,傅绰仙却很是惊喜,甚至脱口而出:“妹妹这蝴蝶十分贵重,我那帕子却不值当什么的!” 郗浮薇闻言正要说话,她却已经察觉到失言,连忙补充,“听说妹妹之前一直足不出户,想必是令尊令堂给添置的,长者所赐,哪里好转赠给我呢?” “姐姐请放心,这银蝴蝶是我自己偶尔上街的时候买的。”郗浮薇笑着说道,“何况我这只是买来,哪里像姐姐的帕子,乃是亲手所为?姐姐不嫌弃我不够用心搪塞您,我啊也就松口气了!” “怎么会呢?”傅绰仙抓着蝴蝶,一迭声的说道,“东西不过是表心意,咱们之间的情分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互相掏了一番心窝子,傅绰仙才在郗浮薇的提醒下,想起来学堂里还一堆小姐等着自己教导。 郗浮薇则回到芬芷楼,让绿莎沏了壶茶到楼上后,借口要预备次日开馆的讲课,将人打发下去,关了门,独自坐到书桌后,凝神静思:“方才那傅绰仙下意识的一句话,显然透露出她这些年来,手头十分的拮据,否则怎么会觉得那么一只银蝴蝶贵重呢?” 说实话,那银蝴蝶十分轻盈,用的银子绝对不多,然而价格也真不算便宜,因为所采用的技艺十分高明,不是每个工匠都能做的。 但是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价格固然吃紧,对于有点家底的,哪怕是家道中落的,然而既然能够让女孩子识文断字还学的一手好琴,能够进入邹府这样的人家做女先生……这家境按说不至于觉得这么只银蝴蝶贵重啊? 是傅家家道败落的速度太快,还是这傅绰仙的身世经历……有问题? 至于说傅绰仙后来的补充,将银蝴蝶的“贵重”引到认为这只银蝴蝶是郗浮薇已故父母给的,所以不敢要……在郗浮薇看来这不过是欲盖弥彰。 当然了,考虑到沈窃蓝都要郑重对待的那几位对手,郗浮薇也谨慎的考虑到:这是不是傅绰仙故意流露出来的破绽? 那么,她想做什么? 有什么目的,还有,算计? ……郗浮薇这边思绪如潮的时候,东昌府,在府中传的沸沸扬扬的郗家惨案,正进入了尾声。 正文 第十七章 孤坟 东昌府这几十年来休养生息,一直都很太平,骤然发生了灭门的惨事,本来就惹得合府上下,议论纷纷。 再加上苦主既是闻家姻亲,又有族侄同管家彼此攀咬,闹的沸沸扬扬,官府自然不敢怠慢,闻讯之后,就雷厉风行的彻查起来了。 彻查的结果是,郗兴跟郗濂都不清白! 作为郗宗旺族侄的郗兴,觊觎叔父的产业已久,早就有谋财害命的心思! 因为郗兴跟郗宗旺是有血缘可追溯的同族,所以他的想法是,将郗家的男嗣,从郗宗旺到郗浮璀到郗矫都弄死,女眷郗浮薇,既耽搁不了他继承家业,又还跟闻家有婚约,嫁出去之后,没准还是自己的臂助,他却不打算动! 至于郗濂,看起来是郗家的可靠管家,足以倚重,实际上他因为在外面赌博欠了巨额债务,想跟东家求助,又怕素来精明厉害的当家小姐郗浮薇不同意,甚至事发之后连管家的位子都保不住,也起了谋害主家嫁祸郗兴的念头! 而郗濂只打算弄死郗浮璀跟郗浮薇,至于老实好骗的郗宗旺跟年幼的郗矫,他是打算留下来,当成自己掌控郗家的幌子的。 两人都是心思歹毒,又互相不知道对方的打算,偏偏一里一外的凑一起动了手,误打误撞的,竟将郗家弄了个灭门! 这下子两人都慌了,情急之下,却不约而同的将对方当成了替罪羊。 然而官府不是废物,到底查出了真相……如此郗兴跟郗濂固然不会有好下场,郗家到底是不存在了。 东昌府上下都很惋惜这一家子,说这年头刁奴还有恶亲实在可怕,好好的一家子,眼看着鹏程万里的前途,说没就没了,连点儿血脉都没传下来,怎不叫人扼腕? 当然这些都是场面上说的话,私下里很多人家都很庆幸,甚至是开心的。 毕竟郗家作为外来户,渐渐有压过本地大族的意思,本地这边怎么可能一点意见都没有? 如今他们没了,威胁没了,闻家宗子未婚妻的位子也空了出来……真是怎么想都觉得郗家死的好! 嘈嘈切切的议论中,很多人家已经迫不及待的试探起闻羡云的终身大事起来了。 毕竟…… 这位闻家宗子,年纪早就该成亲了,之所以拖到现在,无非是因为他之前的未婚妻郗浮薇年幼,郗家又疼女儿,舍不得她早早出阁,一直耽搁了下来,结果才松口允诺商议婚事,人却没了。 闻羡云是肯定不会给这未婚妻守节的,只是闻家到底是东昌府的大族,向来又对郗浮薇十分的重视。 这会儿郗浮薇才去,闻羡云八成不会马上就再次定亲,然而……可以不公布,私下约定嘛! 一干自认为配得上同闻家结亲的士绅们摩拳擦掌之际,被视作目标的闻羡云,此刻却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郗浮薇的坟墓前,久久不语。 ……郗家满门灭绝之后,闻家就出面料理了后事。 按照这时候的规矩,没出阁的女孩子,不好入祖坟。 而闻家这边,由于郗浮薇没有正式嫁进来,也不同意让她葬进闻家的祖地。 闻羡云最终为这未婚妻择了一个僻静的山清水秀地,亲自督工修建了极精美的墓地。 这些日子,他已经过来看了好几回,每次都是轻装简从,到了地方,更是让左右都远远回避,独自在坟前徘徊良久,方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事情传出去,东昌府上下无不称赞他重情重义,郗浮薇福薄,享受不起这样深情的未婚夫。 此刻闻羡云想起来这样的话,嘴角下意识的挑了挑,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大公子,您这些日子已经往这边跑了好几次,里里外外的同情与赞许,也已经博取的差不多了。”这笑容还没完全收敛起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老人慢吞吞的声音响起,说道,“临近年末,府里事情多,夫人请您年前都不必过来了……反正这会儿大家都忙着过年,也不会有太多功夫关注这一家子没福的。” “……”背对着他,闻羡云的眼神有片刻冰冷,但转头时已经恢复成惯常的温良如玉,关切问,“母亲这些日子必然是忙的狠了……不知道她身子骨儿怎么样?前儿个仿佛听人说,她又咳嗽了?” “夫人这是老毛病了。”老人是闻家夫人的陪嫁兼心腹,闻言笑了笑,温和道,“一劳累就发作……不过吃了药,暂时已经无妨。索性这一家子都没了,大公子亲自出面给他们入土为安,这些日子又时不时的过来看望,已经是仁至义尽!” “等转过年来,大公子自可再聘高门贵女。” “如此少夫人进门,夫人也能歇一歇了。” 闻羡云也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听说这些日子,很多人家已经在母亲跟前探口风了?” “可不是?”心腹招手让远处的下人靠过来,亲自拿了斗篷给他披上,说道,“不过底下人不是说,那位贵人带着的女眷……瞧着也不像是出了阁的样子?” 闻羡云瞳孔收缩了下,旋即若无其事道:“那是应天府过来的贵女,虽然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然而看他们谈吐气度,绝非寻常人家……这样的女孩子,咱们家的门楣哪里配得上?母亲只怕是想多了。” 那心腹闻言笑了笑,道:“大公子,夫人可不是想多了?只是夫人觉得,这年纪的女孩子居然会跟着家里长辈出门游历,十成十是没有许配人家的!否则忙着在家里预备嫁妆都来不及呢,哪里有这功夫抛头露面?” 闻羡云说道:“我瞧那位小姐很是天真无邪,八成得宠非常,如此有些胡闹也是人之常情。” “得宠就成了。”心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道,“如此只要那位小姐看上大公子,还怕这门婚事成就不了吗?” “咱们家之所以会发现那一行人的踪迹,就是族里的纨绔冒犯了那位小姐。”闻羡云说道,“就算咱们应变及时,上赶着陪了好些日子的不是……他们到底还是有点余怒未消的。” “这会儿那位小姐即使没有对我还在迁怒,又怎么可能看上我?” 心腹道:“大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论才论貌,大公子自来怕过谁了?就算那位小姐是从应天府那边过来的,眼高于顶,看不上别人,还看不上大公子你吗?” 闻羡云只是笑,瞥了眼面前的墓碑,慢条斯理的转过身,整理了下衣袍,淡声道:“这话不要乱说!那位贵人不是咱们闻家得罪的起的,之前已经得罪了他们,此事方才平息,这会儿若是再叫他们听到什么风声……那不是闹着玩的。” 心腹闻言连忙噤了声,恭敬道:“大公子说的是。” “还有,郗浮薇……真的没了?”闻羡云朝自己的坐骑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毫无征兆的问,“毕竟尸骨无存,这女孩子也不是全没城府的人……郗宗旺才不好了,她就跟侄子葬身火海,这也忒巧了吧?” 心腹道:“这事儿之前夫人也怀疑过,专门派人过去查探。说是当时那场火很大,将人烧的尸骨无存是很有可能的;还有就是郗家小姐虽然有些城府,到底年岁搁那,没了郗宗旺跟郗浮璀的撑腰,她就算起了诈死脱身的心思,带着郗矫那么个小孩子,怎么可能不露行迹?毕竟郗家的底细搁这儿,哪里有瞒过咱们家耳目的能耐?” “……”闻羡云点了点头没说话,只道,“我知道了。” 他这时候大步走在前面,心腹看不到他面容,遂错过了闻羡云眼底骤然腾起的阴鸷。 ……这些郗浮薇自不知道,她揣测了一番傅绰仙之后,心思就放在了如何教导邹琼若几个女孩子上面了。 毕竟沈窃蓝交给她的任务,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完成? 要是一进门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尚夫人不赶人才怪! 到那时候,谁知道沈窃蓝会给什么脸色她看? 只是给脸色也还罢了,怕就怕他大怒之下翻脸,将郗家姑侄交给闻家什么的,那可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她这么想着,差不多将自己小时候郗宗旺还有郗浮璀的开蒙功课给努力的回忆了一番,又在这基础上删删改改,最后熬到夜半,才定下来要怎么做这个女先生。 次日一早,傅绰仙就亲自过来敲门,提醒郗浮薇早点起身,免得邹琼若几个都在学堂里等久了,做先生的还不出现,叫人诟病。 其实这时候郗浮薇已经快收拾好了,闻声过来开了门,见是傅绰仙,就邀她入内说话。 “等下就要去学堂,我就不进去了。”傅绰仙闻言朝她点了点头,说道,“我就是过来瞧瞧你,免得你昨晚上太担心,以至于心力损耗,这会儿起不来,误了时辰……你既然弄好了,不若就下去用造反,回头咱们一起过去?” 郗浮薇自然答应下来,如此两人联袂到了学堂里,傅绰仙怕她紧张,专门在外面低声叮嘱了一番做女先生的经验,又安慰鼓励了好一番,才目送她踏入教室。 这时候郗浮薇的心情总体其实还是很平静的…… 只是当她微带笑容的走进教室后,目光随意一瞥,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邹一昂……他怎么又来了?!” 正文 第十八章 什么仇什么怨 “是这人本来就没什么信用,昨儿个才答应了不再干涉学堂的事情,今儿个就来毁约了,还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挑拨?”郗浮薇心中转着念头,暗道,“按说这邹一昂既是邹家这一代迄今唯一的男嗣,就算顽劣不堪,邹家门楣摆这儿,即使要食言,也不至于转天就这么不要脸吧?他要是当真是没脸没皮的,昨儿个被我拿话将住之后,却何必立刻下台,而不是胡搅蛮缠呢?” 如果邹一昂不是自己反悔的话……郗浮薇难免要怀疑有人在幕后做了什么,故意给自己使绊子了! 她初来乍到的,这会儿还没正式开馆,按说也碍不着邹家什么人,唯一可能得罪的,大概就是傅绰仙了? 毕竟傅绰仙跟她都是邹府新聘请的女先生,虽然一个教乐器,一个教诗书,看似在课业上没有冲突,但同为女先生,往后不可能不被比较的。 本来,傅绰仙年纪大一点,又先进邹府,对于后来的郗浮薇,自然而然的摆出了一些前辈的姿态。 郗浮薇因为过来做女先生的目的并不单纯,对此也没什么异议……可是架不住邹一昂要搞事情。 昨儿个他好几次贬低傅绰仙却称赞了郗浮薇,虽然郗浮薇事后立刻跟傅绰仙解释,说了这人是在存心挑拨,傅绰仙也表示了理解……但这种事情,她到底是真的理解了,还是只是掩饰的说法,又或者明白邹一昂居心不良,却还是压不住嫉妒之心,也是难说。 郗浮薇心念电转,一面跟邹琼若几个女孩子打着招呼,一面就走到邹一昂跟前,说道:“邹公子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了?” “我在家里哪天不空?”邹一昂看出她心思,似笑非笑,朝后靠了靠,曼声说道,“左右闲着无事,听说你今日开馆,就过来瞧瞧……怎么,不欢迎吗?” 难道是昨儿个当着傅绰仙的面被自己拿话堵住,心里不爽快,这会儿专门过来找麻烦吗? 郗浮薇这么想着,微笑道:“邹公子说笑了,我只是担心诸位小姐年幼,给她们讲的功课自然简单浅显,邹公子会听着觉得无趣,平白扫了您的兴致。” 邹一昂闻言,要笑不笑道:“本公子昨儿个就说你奸诈狡黠,你还死不承认!这会儿可是露了马脚了?这是生怕露了怯,提前找好理由么?” “公子慎言。”郗浮薇心说这小子跟自己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好好一个富家公子,闲的没事做,你干什么不好,不说杀人放火吧,你领俩狗腿子上大街调戏良家姑娘不好吗? 干什么跑过来学堂听课! 还字字句句的说中自己心思! 她暗自嘀咕着,面上却笑容愈盛,道,“只是担心公子学问精深,对于这种启蒙的课程会觉得无趣而已。” 邹一昂漫不经心的挥手:“我学问一点儿也不精深!不然我娘也不会为我这课业操心到现在了!你道我娘做什么要给妹妹们聘请女师?就是觉得族学的先生指点我一个就够疲于奔命的了,要是再带着看着点妹妹们,只怕会吃不消!所以还不如专门给妹妹们聘请老师!” 郗浮薇很想跟他说,既然你这么有自知之明……你就不能回族学里去,好好的进学,勤以补拙吗? “邹公子说笑了!”她不想跟这纨绔继续啰嗦,假笑了一下,就走了开去。 出到外面,略走几步,估计里头的人看不到自己了,立马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后头……这后头是一排三间的屋子,一明两暗,正中的一间辟作茶水房,供女先生讲课中间休憩用。 郗浮薇这会儿进去,就见傅绰仙正坐在上头喝着茶,见到她便笑,说道:“你去里头看了?怎么样?几位小姐性.子都很好吧?尚夫人蕙质兰心,将她们教养的很是懂事体贴。” 这话说了,忽然想起来几位小姐被邹一昂一带就有学坏的趋势,嘴角笑意稍稍僵硬,又继续说,“虽然偶尔也有淘气的时候,但毕竟小孩子么!教教也就好了。” “几位小姐当然都是乖巧的。”郗浮薇就叹气,诉苦道,“只是……姐姐您猜谁也在里头?邹公子!我跟他说了几句,他只说过来瞧瞧情况,顺带称量下我的能耐……我不好要他走,可又怕我任凭他在那儿,等下讲课的时候,他一个劲的给我捣乱,那……” “你说什么?邹公子又在学堂了?!”傅绰仙闻言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他昨儿个不是才信誓旦旦的保证,不会再将诸位小姐诓骗出去玩耍了吗?!这才几个时辰过去,竟然就若无其事的旧病复发了?!” 她气的将茶碗一推,“不行!我要去找夫人!哪怕可能得罪老夫人也管不上了!本来几位小姐这年纪就很容易分心,叫他这么一折腾,日后谁还有那心思坐下来,定定心心的听课跟学着做?回头人家不知道的,不说他邹公子糊涂,坏了妹妹们的学问,反倒是怪咱们教授不力,耽搁了他们家小姐的前途……这锅扣的也忒冤枉了!!!” “凭咱们的才学,去其他人家做女先生也不是不行,何苦为这纨绔坏了声名!” “姐姐您等等!”仔细观察之下,虽然一时间还吃不准傅绰仙此举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怒了,但郗浮薇还是立刻上前阻拦,柔声说道,“姐姐您听我说!我方才也委婉的问了他的来意,然而他只说这会儿恰好有闲暇,便过来旁听下……我怀疑,是我昨儿个拿话挤兑他之后,他碍着面子没发作,心里却十分的不痛快,以至于此刻专门上门来找麻烦了!” “毕竟我初来乍到的,他对我也没什么了解的!” “既然是爱面子的,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挑衅,总要寻个理由……这不,马上我要去授课,字字句句的那么多,他还怕自己找不到报复的机会?” 她这么说的时候,目光略带忧虑但不失冷静的看住了傅绰仙,希望能够捕捉到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却见傅绰仙怔了一怔,就是皱眉,忧心道:“那这可怎么办?本来他在邹府的身份,就不是咱们能够得罪的!要不是他做的太过分,让咱们没法子在邹府混下去,咱们也不至于被逼的去跟他理论……实在没想到这位公子是这样的小心眼,这才转天就报复上了!” “他这是不把咱们赶走不高兴吗?!” 傅绰仙有点气急败坏,思忖了一回,就跟郗浮薇说,“依我看,这事儿还是禀告给夫人的好!不然的话,说不得就是后患无穷!甚至他要是恶人先告状的说服了夫人,妹妹你将来只怕不好在这府里站住脚……为今之计,只有让夫人知道,邹公子针对咱们、针对你的种种举动,都是为了报复!否则几位小姐如今年纪还小,哪里知道先生的本事大不大、好不好?回头叫他教唆了,一块儿在夫人面前说你的不是……次数多了,哪怕夫人是明理的人,说不得也要同你计较了!到那时候,你说你要怎么办?” 郗浮薇心说她这番话倒是跟自己的考虑不谋而合了,就点头道:“他如今口口声声是来听课的,我也不好这就去跟夫人说!毕竟邹家之前说的是给几位小姐请女先生,这些日子对咱们很是厚道,比预料的待遇还要好很多,他们家公子打算过来听一听,还是开馆之课,岂非理所当然?咱们这就闹到夫人跟前要求赶他走的话,哪怕夫人好涵养,允了咱们,也肯定心里不快,甚至怀疑咱们的功底的!” 她沉吟了下,“所以不若这样:等下就让他听课!要是他当真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我再去请示夫人?” 傅绰仙点了点头,又提醒她:“你要这么做的话,等下他没事找事的时候,哪怕胡说八道,也必须先镇住他!否则在几位小姐跟前失了威严,日后不好调教!” 郗浮薇自忖邹一昂虽然是邹府的公子,作为唯一男嗣,也是铁板钉钉的继承人,到底年纪比自己要小三岁呢,口舌之争,自己还怕他? 她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会输,所以对此不以为然,闻言只笑着说了句:“多谢傅姐姐提醒……我理会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主要是傅绰仙给初次做先生的郗浮薇传授了一些吸引邹琼若等学生的小技巧,郗浮薇听着很是佩服,忍不住道:“傅姐姐,您可真聪明!才来了几天,就会了这么多东西,要是换了我,可是不行!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福气,才会遇见您!” “可不是这几天学会的。”傅绰仙闻言谦逊道,“我之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常给我几个侄子侄女做先生来着。当然我家里如今已经中落,对于子弟的课业也有点有心无力了……我给他们讲学,也不过讲点皮毛,算不得什么的。” 郗浮薇注意到,她提到“侄子侄女”时,脸色有点黯淡下来,似乎触及了什么伤心事。 “总之,多谢姐姐倾囊相授了!”郗浮薇不动声色的将这点记下来,说道,“时间不早,我先过去……且看看那位邹公子,有什么目的?” 正文 第十九章 昏厥 再次走进学堂里,就见本来好好儿的坐在位子上的邹琼若几个,全部围在了邹一昂身边,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 因为太入神了,甚至根本没发现郗浮薇的前来。 还是邹一昂察觉到门口光线的变化,抬头一看,就是露齿一笑,摸了摸身边一个妹妹的脑袋,说道:“好了好了,先生过来了,快点回去坐好,免得先生怀疑我说话不算话,又过来打扰!” 邹琼若几个闻言,慌忙还座,神情很是忐忑。 郗浮薇见这情况暗自皱眉,心道:“虽然说几位小姐如今看着还是很温驯的,对我这新来的女先生,亦有着畏惧,但从方才这一幕看来,她们却很有些唯邹一昂马首是瞻的意思……” 这对于做先生的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本来邹家门楣放在这里,哪怕尚夫人不是那种不问青红皂白偏袒自家女儿的女主人,由于身份地位上的差距,无论傅绰仙还是郗浮薇,对学生们也都不敢轻易责罚管束的。 如果邹琼若她们几个再被邹一昂煽动,时不时的搞点事情出来……女先生们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吗? 郗浮薇心里转着要怎么解决这事儿的念头,面上却是一派沉静,走上前去,按照傅绰仙传授的技巧,来了一番不卑不亢又暗藏诙谐的开场白……她这天讲课的过程里一直防着邹一昂捣乱。 谁知道整个过程邹一昂居然都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只是他边听边打量郗浮薇,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怎么看怎么透着古怪,叫郗浮薇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半晌后,她下了课,去后头歇,顺便跟傅绰仙交流情况:“邹公子一直安分守己的坐在那儿,竟没开过口!” “这可真是奇怪了!”傅绰仙闻言很是不解,迷惘道,“这位公子虽然被老夫人护着,传闻里很有点不学无术的意思,但毕竟是邹府这一代唯一的男嗣,邹府的未来可全部系在他身上呢!都这么大了,再贪玩,有夫人在,肯定不会让他这么闲的!怎么会好端端的跑咱们学堂这边来听这么久,还没点儿动静?” 因为邹家几位小姐年纪还小,虽然尚夫人是希望女先生们认认真真教导她们的,到底没有考状元的压力,所以如今这课程不算很严格。 郗浮薇这天接下来就没课了,倒是傅绰仙,还要过去讲一场。 这会儿郗浮薇就提醒她:“姐姐,这邹公子不是一直自承学业不精吗?是不是他想找事来着,只是学业太凄惨了,竟然找不出什么能够将咱们将死的理由,故而正思索着?如果这样的话,姐姐可要小心了!万一他迄今没想到什么理由找茬,等会儿姐姐开讲的时候却想到了,这?” 傅绰仙闻言脸色一白,暗道晦气,定了定神才说:“他要当真这么小气,我也不是好惹的!咱们进府谁不是夫人亲自面试过,认为上佳才聘了进来?他再精明还精明得过夫人吗?夫人都没开口要解聘,他在这里上蹿下跳个什么?” 她这番话说的硬气,实际上就透露出担忧来了。 郗浮薇故作不觉,笑道:“姐姐有把握,那我就放心了!” 她这会儿还是很期待邹一昂能够找一找傅绰仙的麻烦的,因为说不定就能逼得傅绰仙自乱阵脚,又或者露出什么破绽之类,方便她确认这人的跟脚。 然后片刻后,邹一昂也确实找傅绰仙的麻烦了! 但他找麻烦的方式,却让郗浮薇想打死他:他当着邹琼若几个学生的面,直截了当的说傅绰仙水平一塌糊涂,根本不配做女先生,末了一句“比起沈先生简直就是天差地别”,说的邹琼若几个都是哗然。 因为这几位小姐如今年纪还小,缺乏辨认先生水准的能力,由于信任兄长,邹一昂这么说了,她们也就这么信了,顿时看这位傅先生的眼神都满是怀疑。 傅绰仙被这情况气的差点当场大哭,死死咬住嘴唇才忍住,用微微颤抖的嗓音说道:“邹公子若是不喜我,想要解雇我,原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当初我原本也是揭了贵府的榜文,堂堂皇皇的通过夫人的考核才进来做女先生的!邹公子因为一己喜恶,轻易判断我的水准,岂非过于刻薄了?毕竟自从家父去后,我为了家里人,不得不出来抛头露面。一个弱女子,全靠当初家父还在时,请人教授的一些音律技艺讨饭吃,邹公子空口白牙的坏我招牌,难道是想存心逼死我么?却也不知道,我来贵府这几日,自认为循规蹈矩,没有做任何冒犯贵府的事情,何以就这样被邹公子厌烦?” 她这话说的很是讲究,先点明邹一昂就是想赶走她的用意;末了提醒在座之人,自己的水平是实打实的通过了尚夫人的考核的,绝非邹一昂说的不行;跟着提及家境,主动示弱;最后自陈没有任何对不起邹家的地方,暗指邹一昂如此对待自己,实属理亏。 要是换了尚夫人之流,这会儿说不得已经缓和下颜色,要站到她这边帮腔了。 只奈何邹琼若几个年纪太小,因为尚夫人贤惠宽容,小姐们虽然都很有规矩,却没什么心机,此刻哪里听的出来傅绰仙的苦心? 个个面面相觑之余,俱看牢了邹一昂,等待他发话。 邹一昂倒是知道傅绰仙的小心思,但他就是盯着傅绰仙找麻烦,这会儿自然不会给妹妹们解释这位女先生的伶俐之处。 此刻闻言,左右看了眼妹妹们,就笑眯眯的说道:“傅先生何必动这么大的气?您的水准,我也没说教不了妹妹们啊!只不过觉得比沈先生差远了而已!毕竟您也知道,娘要您跟沈先生教导妹妹们,是希望妹妹们能够在两位的调教下,长成才貌双全的女孩子的。沈先生固然博古通今,才学过人,但傅先生么……恕我直言,技法是不错,这底蕴到底欠缺了些?” 傅绰仙暗自咬牙,她功课确实不如郗浮薇,不然当初也不会应聘教导邹琼若她们音律的女先生了,毕竟这时候的风气,还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相比之下,音律之中固然有雅乐,邹琼若她们既然是女孩子,多少也要学点琵琶、古筝什么的作为日后宴饮、交际时的才艺。 而傅绰仙被尚夫人看中的主要原因,就是她很擅长琵琶。 这番内情她自己守口如瓶,尚夫人家教很严,底下人也不敢随便乱说,所以郗浮薇根本不知道。 傅绰仙也不希望郗浮薇知道。 谁想如今却被邹一昂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她差点就按捺不住要哭着跑出去,立刻收拾东西离开邹府,这辈子都不要过来受这样的羞辱了! 可是正要这么做的时候,到底被理智按捺住了,心念电转之下,傅绰仙身子晃了晃,悄没声息的倒了下去! 这下子轮到邹一昂傻眼了,他虽然是邹府的公子,也是目前唯一的继承人,到底还没到当家的时候。 而且尚夫人由于他的不学无术,自来对他很是严厉,这会儿居然没事找事的将尚夫人专门给女孩子们找的女先生给气晕了,这还了得? 邹一昂踌躇片刻,果断选择了不要脸:他指点邹琼若等人去后面找郗浮薇善后,自己则脚底抹油一溜了之,跑去庄老夫人跟前讨好卖乖,以求庇护了! 郗浮薇接到消息之后不敢怠慢,匆匆跑去看,只是才到傅绰仙跟前,就察觉到她是在装晕,挑了挑眉,心里也是有数,只是故作不知,装模作样的摇着喊着,要绿莎赶紧去找大夫,又要红芝去禀告尚夫人。 尚夫人那边闻讯大为惊讶,很快派了管事姑姑过来询问来龙去脉。 郗浮薇一推二六五,揉着帕子,满脸惶恐道:“当时我正在后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是几位小姐忽然过来,说是傅姐姐好像晕倒在学堂上了,我吓了要命,赶紧过去瞧瞧……看这情形,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除了叫人请大夫,就是想到请夫人做主了!” 管事姑姑不置可否的点头,谢了她之后,留话让人好好照顾傅绰仙,就起身告辞,回去复命。 她怎么复命的郗浮薇不知道,却很快听绿莎还有红芝说,尚夫人亲自去给庄老夫人请安,跟老夫人发生了还算克制的冲突,最终还是将邹一昂拖到祠堂里动了家法……邹琼若几个,则被管事姑姑压着,一块儿到傅绰仙跟前赔礼道歉。 尚夫人又派人专门送了一批衣料,以及几件首饰过来,以示安抚。 傅绰仙见好就收,估摸着面子收拾的差不多了,挨打的邹一昂也需要养伤,正是自己重建威严的时候,便起了身,上了层粉,将脸抹的雪白,做出病容来,去尚夫人跟前谢罪,说是自己才疏学浅,没资格教导邹家的小姐们,请尚夫人允许她辞去西席之位。 这话一听就是场面上的,因为傅绰仙要是当真想走,之前昏迷后才醒过来的时候怎么不走? 拖到现在,邹家都在尚夫人的坚持下,对于学堂风波做出明确的表态了,口口声声的说要走,倒不如说是找个台阶下顺便拿个乔。 尚夫人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也觉得傅绰仙过于倒霉,好好的上着课,偏生叫邹一昂给盯上了,心中多少有点愧疚,也就默许了她这样的做法,非但没有责备,反而很是和颜悦色的哄了一回。 傅绰仙也怕这么好的待遇给飞了,意意思思的装了会儿,也就答应了尚夫人的请求,继续留下来做先生。 这次风波结束后,郗浮薇找借口离开邹府,去寻沈窃蓝。 正文 第二十章 宋稼娘 沈窃蓝似乎才从外面回来,有些风尘仆仆、尚未梳洗的意思,见她过来,一面将斗笠挂到不远处的壁上,一面挑眉问:“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傅绰仙背后是否有人,我这会儿还没看出来,但接下来,只怕她要容我不下了。”郗浮薇无心同他寒暄,开门见山的说道,“也不知道邹家那位公子怎么回事,每次挑傅绰仙的不是时,总是要带上我,之前两次我设法化解了,但这次事情闹的有点大,傅绰仙只怕是要迁怒我了。” 她沉吟道,“我就是想问你一下,要是我将她赶出邹府的话,要紧么?” “你倒是有信心!”沈窃蓝闻言,不置可否的说道,“这傅绰仙的跟脚虽然还没彻查出来,来历却非秘密。她就是济宁府人士,亡父跟邹家还有点七拐八弯的关系,尚夫人叫她进府做女先生,除了看中她的技艺外,也是有点专门照顾她的意思。最主要的是,她家里很是复杂,姨娘什么的一大堆,她自己就是庶出,不过是运气好,叫嫡母养在跟前……总言而之,这位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别没赶走她,反叫她赶了你走?” 郗浮薇不在意的说道:“她家里既然是复杂的很,想必彼此牵掣着,就算她运气不错养在了嫡母膝下,却也不知道,她嫡母对她有没有好到给她请武师教授武艺的地步?” 眯起眼,淡淡说着,“真惹急了我,随便寻个法子送她下去……她那些锦绣心思再多又有什么用?她打不过我的。” 这话让沈窃蓝噎了一下,才哂道:“我要是不知道郗小姐的底细,真要怀疑你是不是郗家的掌上明珠了。” 郗浮薇对他的暗讽浑不在意,坦然说道:“我郗家在东昌府是外来户,哥哥又是难得一见的读书种子,这些年来明里暗里,出于嫉妒或者利益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考虑,针对郗家的手段多了去了,我从小帮着爹爹料理里外,可不是养在深闺不知世情的娇小姐!” 瞥了眼他,意有所指道,“我亦无大家小姐们普遍有的宽容善良,只要能够保全郗家的一脉传承,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至于说这样不择手段会不会伤及无辜,我可管不上!” 却是委婉警告沈窃蓝,不要以为抬出锦衣卫的旗号来,就吃定了自己。 不好好照顾郗矫的话,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窃蓝听了出来,只是微笑:“正是因为郗小姐的能干,本官才会在当初慷慨援手。但望郗小姐下次过来的时候,能够带来好消息……郗小姐还有其他事儿么?” 这就是赤.裸.裸的敲打跟催促了:如果下次郗浮薇过来的时候,还是没什么进展的话,沈窃蓝就要给她颜色看了! 郗浮薇脸色难看的离开。 她出门的时候走的急,差点跟个老仆撞上了。 见状两个人都有点发愣,还是郗浮薇反应快,朝他点了下头,从旁走了,只道对方是锦衣卫中的密探,乔装去城里哪家做内奸的,这是锦衣卫的本职,也没什么好惊奇,略扫一眼就是。 却不知道她走之后,那老仆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神情惊疑不定,良久才举手叩门。 待服侍沈窃蓝的青衣小厮过来开了门,定睛一看,就招呼着:“宋管事,今日怎么有空前来?可是伯爷有什么吩咐?” “是我家小姐。”老仆举了举原本在手臂上挽着的篮子,笑道,“前两日在东昌府一家铺子里吃到的糕点觉得很是别致,专门叫我来给沈公子送上一份。” 青衣小厮连忙代主人道谢,又请老仆进去说话。 老仆站着不动,笑:“说起来方才我也是孟浪,光顾着小姐的吩咐,想着早点送过来了,却没想到险些冲撞了沈公子的贵客……也不知道那位小姐是谁?可容我日后登门道歉么?” 青衣小厮闻言怔了一下,就明白过来,笑道:“什么贵客?不过是公子为了大事,临时招揽的一个手下罢了!” 就大概说了下郗浮薇的情况,“今日想是得了什么消息,过来禀告的。因为跟公子对外称是兄妹,来往也不是很避讳,倒是叫您误会了。” 老仆这才放心,笑呵呵的进了门。 他是工部尚书宋礼的家人,宋家跟沈窃蓝背后的沈家素有情谊。 因为宋礼的小女儿宋稼娘同沈窃蓝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却尚未婚配,两家有意结亲,此番宋礼微服北上,亲自考察会通河遗址,好为接下来的疏浚工程做准备,之所以会将宋稼娘带在身边,除了疼爱女儿、禁不住宋稼娘的一番纠缠外,主要也是沈窃蓝接了差事会在山东这一块活动,打算让俩人多多接触,以便生出情分,如此成亲之后,也能够两情相悦,不至于成为怨偶。 这情况,两家都是心知肚明,沈窃蓝才来山东不久,公事缠身,暂时顾不上儿女情长,也还罢了。 宋稼娘那边,在宋礼等人的潜移默化下,对于沈窃蓝是越发的满意,这段时间,但凡遇见什么好吃好玩的,都不会忘记给他送一份,这心意如此明显,老仆却看见了陌生的美貌少女从沈窃蓝处离开,怎么能不替自家小姐留一份心? 这会儿听了沈窃蓝近侍的回答,方重露笑容,同他寒暄着进去。 里头沈窃蓝不知道外面这一幕,见着宋家下仆,有些意外,还以为是宋礼有什么话传来,待知道是宋稼娘的意思,就微微皱眉,沉吟了会儿,才委婉告诉老仆,他很感激世妹的关怀,但自己如今肩负重任,正是潜伏的时候,没有要紧事情,不宜打扰,以免暴露。 所以,下次宋稼娘再有什么新奇的发现,千万千万不要再惦记他了! ……至少在他完成任务之前,不要惦记他! 老仆闻言不免有些悻悻,但碍着沈家的门楣,以及自家小姐对这位的喜爱,还是恭恭敬敬的应下。 他走之后,沈窃蓝就问小厮:“宋家世妹已经送了几次东西来了?” 青衣小厮不敢看他:“……有那么几次了。” “这些日子我在外头奔走,不在这边,想是你给我收拾了起来,还跟送东西的人说了什么是不是?”沈窃蓝虽然是疑问,语气却很笃定,“这次过来的老仆是宋世伯跟前的老人,就算宋世妹深得世伯宠爱,也不可能说随便差遣他的。八成是你打着我的旗号许诺了什么,却因为我并不知情,不曾践诺,那边想东想西的,所以派了他过来?” 小厮立刻跪下请罪,解释说他这么做是有缘故的:“家里之所以要公子暂时中断学业,前来此处做事,无非就是希望公子能够抓住天子想要迁都的时机,立一份功劳,如此日后入仕,晋升与重用,都有了底气!” “而宋尚书如今正得天子信重,既有意与沈家结亲,其膝下小姐又对公子这样牵肠挂肚,若是叫宋小姐失望了……万一这门亲事生出波折来,这?” “小的绝非故意隐瞒公子,实在是公子才从外面回来,小的不及禀告!” 沈窃蓝闻言只是笑了笑,说道:“怎么我沈家如今的地位,竟然都是靠联姻来的么?” 这话说了出来,小厮脸色就是煞白。 沈窃蓝也不跟他多说,径自吩咐,“明日你就收拾东西回去沈府,找家里安置你吧!” “……公子这次出来就带了小的一个,小的离开之后,公子这边没人伺候。”小厮还想争取一下,却被他淡淡打断:“我这些日子外出也没带着你,也不见没法子过。” 这番风波郗浮薇跟那宋家老仆都不知道。 但那老仆回去宋礼父女身边,如实禀告后,宋稼娘就被宋礼责备:“你真是糊涂!早就跟你说了,沈窃蓝如今的差事很是重要,怎么还能小孩子气的再三去打扰?” 声音一低,“而且他如今所在的是什么衙门,你也不是不清楚!那可是天子亲军!要是你们已经成亲,你三不五时的送东西也就算了,这还没有名分,你就这么做,叫人知道了,弹劾到陛下跟前,天知道会说什么!” 宋稼娘素来备受宠爱,闻言不免委屈:“就算他是天子亲军,现在不都是在给陛下做事儿么?岂非正该时常通气,也好齐心协力?” “齐心协力?”宋礼被女儿天真的话语弄的啼笑皆非,一时间连连摇头,说道,“首先锦衣卫在太祖皇帝陛下在时,已经被解散过,当今陛下做什么要恢复?归根到底,还不是不信任我们这班臣子,要在这天下多一双耳目,代替天子监察四方?” “所以在你跟沈窃蓝名份没有过明路的情况下,你贸然与他接触,派遣的还是为父用惯了的老人,光这一点,就足够政敌参为父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了!” “其次,齐心协力事情做完了,那么功劳呢?要怎么分?” 宋稼娘说道:“当然是论功行赏!” “那么功劳要怎么个论法?”宋礼反问,不等女儿回答就叹口气,“高位就那么几个,陛下的赏赐也不可能丰厚到无穷无尽,所以不可能不争的!这里头的事情复杂的很,你这孩子如今是理解不了……总之你记住一件事情,接下来没有我准许,不许再擅自联络沈窃蓝!” “您之前还说我要是无聊,可以去找他玩耍呢!”宋稼娘委屈的红了眼圈,边揉衣带边说,“这会儿又这么说……” 宋礼无语道:“咱们先一步出发,就知道沈家给他安排了差事,要趁这机会在陛下跟前露脸……谁知道会是让他入了锦衣卫?他要是弄了个山东这边的官身,来往有什么要紧?可陛下的人,情况能一样么?” 看着女儿泫然欲泣的样子到底不忍,柔声哄了几句,再看旁边的老仆,脸色就冷了下来,“小姐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沈窃蓝那边,现在是能打扰的么?!幸亏那孩子不糊涂,及时打发了你回来,不然,坏了陛下的大事,我宋家沈家加一起都吃罪不起不说,如今这局势,不定还要连累东宫!” 就怀疑,“你是跟随我多年的老人,不可能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你给我说实话,可是收了谁的好处或者受了谁的要挟,故意利用我儿?!” 宋稼娘见状很是吃惊,想说什么,却见老仆一头扑在地上喊冤,又说了郗浮薇之事:“不是老奴故意挑拨,然而沈公子出身大家,如今又领着锦衣卫的差事,要差遣什么人没有,至于弄那么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做劳什子内奸?八成是起了其他心思!” “之所以要老奴日后别再去打扰,岂非与这女子有关系?!” 宋礼对此嗤之以鼻,淡声吩咐侍卫拖下去仔细审问,看看是不是政敌的眼线渗透到了自己身边,然而宋稼娘却心神不宁了,跟在他身后踌躇良久,到底问了出来:“爹爹,您说他讲的那个郗家小姐跟沈世兄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老夫人的召见 “是真是假都无所谓。”宋礼闻言,转过头来,认真的看了眼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轻声说道,“那女子的出身,就不可能嫁给沈窃蓝做正妻,既然如此,你担心个什么?凭咱们家的地位,你将来当真跟沈窃蓝成亲的话,婚礼之前,沈家长辈自会吩咐他清理后院,以示对咱们家的尊重!” “以你的身份,同她计较,不过是平白叫人笑话!” 他说的云淡风轻,宋稼娘却没法子不当一回事,咬着唇,说道:“老管事说那郗家小姐很是年少美貌……要是沈世兄当真对她动了心呢?” “那又如何?”宋礼不以为然,“你以为沈窃蓝好好的念着书,去年还考取了秀才,做什么会在这时候顶着锦衣卫的身份,来山东做事?这是沈家知道了陛下迁都的决心,存心让他在这种大事里分一杯羹,顺便也是为东宫在陛下跟前增加点分量还有好感……毕竟他不是嫡长子,上头有兄长继承爵位,家里若是不给他前途谋划的话,将来顶多荫封一个散官,领些不咸不淡的俸禄过活!” “哪怕学业有成,照陛下的圣明,还有东宫目前的处境,没有实打实的政绩,也很难得到晋升!” “这是关系到他往后的大事,他怎么可能为了个女子犯糊涂?何况年少美貌的女子……对于咱们这样的人家很稀罕吗?” 见女儿还是郁郁不乐的样子,叹口气,安慰道,“你放心吧!虽然说为父跟沈家长辈都有意结亲,然而这不是还没过明路么?如果那沈窃蓝当真是个糊涂的,为了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就动真情,这样的废物,为父绝对不会同意你嫁过去!” 又鼓励道,“何况我儿才貌双全,出身也不比那小子差什么,岂是一个乡野女流能比的?” 好说歹说的,总算将这女儿打发了,宋礼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唤了人到旁边问:“沈家小子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手下诚惶诚恐:“这两日老爷到处走动,因怕小姐受累,故此留在客栈,叫底下人伺候着。小姐闲来无事,常在城中玩耍,看到吃的喝的用的,但凡有意思的,就会使人送去沈公子那边!老奴由于跟在老爷左右,也是回来才知道这事儿的,虽然觉得不妥,但一直没找到机会禀告,没想到……” “我不是说这个!”宋礼冷冰冰的打断道,“沈窃蓝是以锦衣卫的身份前来山东的,固然这些鹰爪曾在前朝被太祖皇帝陛下下诏解散过,近年才在陛下的吩咐下重建,难免元气大伤,无法立刻恢复全盛时候的耳目通灵,然而背靠陛下,行事便宜,以沈窃蓝荫封的百户之位,他的行踪,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你们找到?!” 手下闻言脸色一变,说道:“老爷,您的意思是……锦衣卫中?” “这是他们的事情。”宋礼面无表情,“我不想越俎代庖,然而身边那些不愿意我置身事外的人与事……” “老奴立刻去查!”知道兹事体大,手下不敢怠慢,行了个礼,沉声说道,“老奴保证,绝对不过放过任何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宋礼这才稍缓了脸色,微微颔首,想到方才女儿忐忑的模样,一皱眉,到底吩咐了句:“那个郗家女,得空也查一下底细,看看她为人是个什么样的品行,可知道轻重?” ……返回邹府的郗浮薇浑然不知,因为门前的匆匆一瞥,自己已经进入了工部尚书父女的视线。 她回去芬芷楼后,先去看望了傅绰仙,陪着这位傅姐姐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方才回到自己屋子里。 刚刚换下外出的衣裙,楼梯上噔噔噔的脚步声,跟着绿莎叩响了门,她的声音有点不安:“沈先生,老夫人请您过去一下!” 庄老夫人? 郗浮薇心头一个“咯噔”,暗道这位老夫人该不会是因为邹一昂受了惩罚,迁怒自己了吧? 须知道当日她谨慎的差不多什么都没说,整个经过都是让邹琼若她们去讲的,顶多就是派人通知了尚夫人。 问题是事情是在邹府发生的,她不告诉尚夫人能行么? 暗叹一声,祈祷这位老夫人不要太不讲理,郗浮薇扬声说:“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片刻后,她到了庄老夫人跟前,老夫人住的是邹府东南角上一座三进的独门小院,院子里种了柿子树跟桃树,这季节虽然是光秃秃的无花无叶了,然而遒劲的枝干在萧索的庭院里别有一种岁月沉淀的韵味。 无声的彰显着这个家族的年代与底蕴。 “先生不必多心,请您过来没其他意思。”庄老夫人头发已经花白,养尊处优的面容上,由于年岁的缘故,不可避免的有着重重褶皱,但轮廓看的出来,年轻时候想也是个美人。 她举止很是端庄娴雅,笑不露齿,甚至不达眼底,客客气气的招呼了郗浮薇落座,就和蔼的说,“就是这两日常听底下人说,先生才学过人,使得我家那孽障都赞不绝口……因为我家那孽障,是请了有举人功名的先生坐馆指点的,也没见他这样尊重赞叹过,所以有些好奇,想请先生过来陪着说说话,也叫我这老婆子,见一见当世的才女!” 郗浮薇一听就明白了,这老夫人是生怕自己打她孙子的主意呢! 毕竟邹一昂比郗浮薇也就小三岁,正所谓女大三抱金砖,邹一昂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总是说郗浮薇这个好那个好的……就郗浮薇目前的处境,哪怕对邹一昂本来没什么想法,说不定也要被他这态度弄的起心思? “老夫人说笑了,邹公子不过是客气话,哪里能当真呢?”郗浮薇很是无语,她来邹府是做内奸的,可不是钓金龟婿的,哪里有心思同邹一昂牵扯? 只是这番心意又不可能表白给庄老夫人,只能用其他方法打消这位的怀疑,“而且邹公子每次都是当着傅姐姐的面说这话,傅姐姐如今时常拿了打趣我,弄的我都不好意思见姐姐了呢!” 你这孙子是有夸我,但都是当着跟我同为贵府西席的傅绰仙夸的,其中用意,到底是好是坏,还请你自己品味品味! 庄老夫人听着,眼波微动,轻笑道:“是这样嘛?那这孩子可是不懂事!” 到底没再说什么,拉着她闲聊几句,送了一对银镯子,也就放人了。 郗浮薇跟她告退,皱着眉头回芬芷楼的路上,不想转过一个月洞门,迎面就碰见了背着手走过来的邹一昂。 “沈先生,去哪里啊?”邹一昂本来哼着小曲儿,一摇三摆的走着,见着她,忙加快脚步上来,热情洋溢的招呼,“看方向,似乎是从祖母那边过来的?该不会是去说了我坏话罢?” “邹公子又没做什么坏事,谁能说您的坏话?”郗浮薇心头正恼着他,闻言就要笑不笑道,“您真是想多了。” 邹一昂也不在乎她话里的讽刺,笑着说道:“嗯?看来当真是从祖母那里过来的?” 就朝她身后看了看,“怎么就先生一个?傅先生呢?祖母就请了你过去说话吗?” “傅姐姐这些日子身上不大畅快,如今还在卧榻。”郗浮薇看着他,笑,“邹公子忘记了?” “傅先生又不是本公子的什么人,本公子成天惦记着她,像话吗?”邹一昂听出她语气里的微妙,挑了挑眉,忽然踏近一步,凑到她面前,姿态暧昧道,“沈先生,你说对不对?” 郗浮薇神情不变的看着他,片刻,勾唇一笑,目光凝注在他头顶,然后,平移到了自己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邹一昂脸色僵住。 他今年十二岁,还没开始抽条。 十五岁的郗浮薇比他长了三岁,本身在女孩子里也算是比较高的,这会儿足足长了他一个头,邹一昂才学来的挑逗女孩子的动作,原本打算戏弄一番她的,却被一个眼神弄的说不出来的尴尬。 静默片刻,邹一昂到底年纪尚小,挂不住脸,怒气冲冲的甩手离开了! “先生,公子他去的是老夫人的所在。”绿莎看着邹一昂主仆离开,犹豫了下,到底提醒郗浮薇,“老夫人见着公子神色不对,必然要问缘故的。” 郗浮薇不在意的说道:“这缘故我为什么要怕邹家问?” 她正要让庄老夫人晓得,自己眼里的邹一昂不过是个小孩子,压根就起不来兜搭的心思,免得老夫人未雨绸缪的打发她出门,害她没法子完成任务呢! 想到任务,郗浮薇微微蹙眉,说起来她进邹府也有些日子了,然而不管是傅绰仙的底细还是邹府在疏浚运河,或者说迁都之事上是什么看法,都没什么进展。 冷静下来想想,也难怪方才去见沈窃蓝,那人要警告她必须有成果了。 到底锦衣卫可不是慈济所。 “傅绰仙左右如今跟我一块儿都住在芬芷楼,不管她来历如何,近水楼台先得月,盯牢了她,迟早会找到蛛丝马迹的!”郗浮薇思索了一回,暗道,“难的却还是套出邹府的真实心意,到底是赞成陛下迁都的决议呢,还是反对?” 这可是为难了,因为虽然她已经进入了邹府,但身份只是一个西席,教的还只是几位不能继承家业的小姐,年纪一个比一个小……却怎么在不引起邹府怀疑的情况下,打听到这样的消息呢?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次日郗浮薇给邹琼若几个讲完课,回到后头休憩,才进门,见傅绰仙坐在那儿喝着茶,就上前问候:“姐姐大好了?” “是呢。”傅绰仙轻笑了一下,她因为之前只是下不了台装晕,完了装病,在榻上躺的这几天,邹家好吃好喝的养着,尚夫人还送了些衣料首饰,如今看起来丝毫没有大病初愈的虚弱,反而唇红齿白,气色好极了。 将茶碗轻轻搁到桌子上,和颜悦色的看着郗浮薇,“妹妹散堂了?今儿个怎么样?” “几位小姐都是兰心蕙质又乖巧听话,自然一切顺利。”郗浮薇这会儿对她很有些防备,毕竟邹一昂的挑拨离间虽然明显,可是他的身份,就注定了傅绰仙也好,郗浮薇也罢,对于他的态度还有评价,不可能不当一回事的。 换了郗浮薇在傅绰仙的位子上,对于自己就算不生出恨心来,至少也要有点酸溜溜的了……到底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有几个能够达到宠辱不惊的境界? 所以说话非常的谨慎,唯恐落下什么把柄,“今儿个看小姐们的字帖,都有长进,瞧着很是喜人。” 傅绰仙笑了笑,顺着她这话夸奖了几句邹琼若她们,也就去预备她的课程了。 郗浮薇吃不准她如今的心思,猜测了一回,也就暂且放下,继续盘算着怎么接近邹府真正的主事人,即邹家家主以及尚夫人。 她想了大半日还是没什么头绪,倒是傍晚的时候,绿莎跟她说了个事情:“又有女先生要来了。” “是吗?”郗浮薇想起来沈窃蓝之前分析,说是邹府虽然到处贴了榜文招聘女先生,但这年头有那个才干坐馆的女先生真心不多,不想加上这个新来的,这么点儿功夫倒是聘到三个了,这还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更多的呢! 这到底是邹府气运上佳,心想事成,还是各方的热心,大概只有天知道了? 她所以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天子意图迁都,且下令疏浚会通河来给迁都做准备的事情,这会儿已经传出来了。 就算邹府在应天府那边没有眼线,也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吧? 尚夫人选这时候给女儿们招聘女先生,这到底是凑巧呢,还是……有其他什么考量? 如果有的话,到底是什么? 郗浮薇如今对于朝堂的情况可以说是毫无了解,自不敢随意揣测尚夫人的用意,只思忖着这位新来的女先生,也不知道是哪一派的? ……是哪一派的都行,千万别是锦衣卫的就好。 毕竟沈窃蓝已经对她的进展很不满意了,如果这时候再安排了一个新人进入邹府,接下来郗浮薇姑侄会不会被放弃也未可知? “不知道这位女先生是教授什么的?”郗浮薇定了定神,问绿莎。 绿莎说道:“好像是老夫人的远房亲戚,已经有些年没来往了。据说之前一直住在江浙那边,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的人家罢,倒也算衣食无忧。只是当家的染病说去就去了,族人贪婪,为占家产,将母女两个赶打出门,投靠了几房远亲都没能落住脚,辗转托人问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心慈,派管事去接的。” 又说,“那母女俩似乎还有点骨气,不愿意过来了白吃白喝。老夫人听说她们擅长针黹,就吩咐让来芬芷楼住,跟两位先生一块儿指点小姐们了。” 这话说出口,觉得不对,慌忙补充,“老夫人跟夫人都说您还有傅先生都是有大学问的,非寻常女流所能及!新来的两位,归根到底只是念在了跟老夫人的情分上!” 郗浮薇笑了笑,和颜悦色的说道:“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虽然略识几个字,然而距离状元也是差的远了。人家能够指点几位小姐针黹,可见这针线功夫自有过人之处。论到这一点,我却是不行的。所以大家都是女先生,人家还跟老夫人有旧,你将我们相提并论,难道还侮辱我了吗?” 绿莎仔细观察她神情,见她确实没有不愉快的意思,才松了口气,笑道:“您这是谦逊了!俗话也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 “这说的是他们男子,对于咱们女儿家来说,凭怎么个出色法,出阁之后还不是相夫教子?”郗浮薇意兴阑珊的叹口气,“不说这个了……对了,我给你打听一件事情:邹公子既是邹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嗣,也有这么大了,怎么不跟着邹老爷料理家业,也没在邹府给他专门请的先生那边听课,反而有空时常往咱们学堂里跑呢?” “这些日子不是正逢秋收么?”绿莎闻言只道她担心邹一昂再去学堂闹事,因为之前傅绰仙装晕的事情,丫鬟们都没看出来,想着郗浮薇怕重蹈傅绰仙的覆辙也是有的,就如实说道,“老爷带着人到底下庄子上去看了呢!” 又说,“想是老爷夫人觉得公子年纪还是小了点吧?之前老爷在府里的时候,也都是叮嘱公子好生进学,还没有让公子参与打理家业的意思呢!不过据说公子的先生很是严厉,因为公子的顽劣,很是教训过几回,有一次甚至弄到老夫人出面,要将那先生赶走的地步了。当时还是夫人出马,好说歹说的,才劝得那先生继续留下来。” 郗浮薇听了这话,就想这绿莎八成是尚夫人的人,这话是转着弯的安慰自己,这府里到底还是尚夫人做主,庄老夫人固然是婆婆,关键时刻还是拗不过这儿媳妇的呢! 毕竟算上上次傅绰仙“晕倒”,邹一昂跑祖母跟前求助,这至少是第二次庄老夫人在较量中输给尚夫人了。 “尚夫人一番苦心,只可惜我说句逾越的话,邹公子似乎因为年纪小心性不定,尚不能够理解。”郗浮薇这么说着,心里暗想:这府里就这么几口人,未嫁的小姐们,不管是女孩子的身份,还是年纪,都是根本不能指望知道什么机密之事的。 上头的庄老夫人,还有邹家主、尚夫人,也不是她一个年轻的女先生可以随便接触。 思来想去,自己的差事要实现,只怕还得着落在邹一昂身上。 到底这是邹家唯一的男嗣,哪怕年纪还小,只要利用得当,不怕查不出端倪! 想到此处,她目光微闪,暗道:“如此,接下来非但邹一昂再来学堂这边捣乱,不能再一味的驱赶他,甚至他不过来的话,还得想法子吸引他一样了……否则面都照不着,又能派什么用场?” 至于说这么做是不是不够光明磊落,毕竟邹一昂固然有些顽劣,也没有到深仇大恨的程度,就将对方当棋子看,说出去未免令人不齿什么的……郗浮薇这会儿可是根本顾不上了!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她如今非但不是昔日在父兄庇护下锦衣玉食的郗家小姐,甚至姑侄俩的性命都捏沈窃蓝手里。 为了郗家的一脉传承不断,也为了郗宗旺跟郗浮璀的死有朝一日可以浮出水面大白天下……郗浮薇已经顾不上在有些时候昧点良心了! 不过可能是她当日故意暗示邹一昂还是个没自己肩膀高的孩子的举动,很是伤了邹一昂的自尊心,接下来的两天,这位主儿一直没出现。 倒是绿莎说的新的女先生,就是庄老夫人娘家远房亲戚的一对母女,总算是到了。 这对母女乃是同姓,据绿莎说,似乎是为了躲避夫家那边的纠缠,以及亡夫在世时的一点麻烦,所以让女儿改着跟了母亲姓。 母亲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打扮朴素,但看着十分干练,显然是个能做事儿的。 她没说自己的闺名,只说了姓姚,傅绰仙带头客客气气的唤了一声“姚姑姑”,大家也就都这么喊了。 女儿比郗浮薇小一岁,是个清秀腼腆的女孩子……至少看起来如此,她半个身子藏在姚氏身后,怯生生的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忙不迭的朝里又缩了缩。 姚氏见状,只好替她补充道:“这是小女灼素,我们小门小户,没什么见识,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郗浮薇没作声,让傅绰仙率先说了欢迎的话,才跟着附和了几句。 芬芷楼的二楼已经被她跟傅绰仙分了,姚氏母女于是就住了楼下。 她们才住下来的时候,庄老夫人那边很是送了点东西过来,不过除此之外,老夫人也只在她们抵达的那日,把人喊去跟前唏嘘了一回,之后就好像毫无关系一样,再没有问过了。 “本来还以为老夫人既然答应她们千里迢迢北上,必然十分重视呢!”傅绰仙见状,有点松口气的意思,私下里跟郗浮薇说着,“现在看来,其实也没咱们想的那么上心。” 这话说了之后,大概觉得有点小心思的意思,忙又道,“本来也不关咱们什么事情,就是怕她们是个不好相处的,又是老夫人的亲戚,可是麻烦!” 郗浮薇淡淡一笑,说道:“到底多少年不来往了,就算是亲戚,不是说了是远亲吗?想是老夫人心慈,七拐八弯的一点关系,也愿意伸出援手……毕竟对于邹府来说,养这么两个人都是小事。” 傅绰仙道:“也是……嗯,这两日我瞧她们还算安静,倒是放下一颗心了。” 议论了几句姚氏母女,傅绰仙忽然道,“过两日邹家老爷就要回来了,只怕这府里会有一场风波!” 郗浮薇进入邹府以来,还没见过邹家家主,闻言一怔,忙问:“姐姐这话是何意?”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傅绰仙闻言有点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似乎很惊讶她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抿了抿嘴之后,道:“邹家家主很是纯孝,每次出门都不会忘记给老夫人带点新鲜玩意。” 说这将掌心的甜白瓷描金绘桃花茶碗转了转,放下,意有所指道,“听说有时候老夫人会让大家一块儿开开眼界,就是不晓得这次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郗浮薇思索了一下,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之前傅绰仙“晕倒”的事情,导致了庄老夫人跟尚夫人围绕邹一昂的管教进行了一场争执。 虽然当时是尚夫人占了上风,到底将邹一昂从庄老夫人那儿带走惩罚了,可是当时邹家家主不在府里。 如今他回了来,做娘的说不得就要找儿子撑腰了! 就算尚夫人当家多年,但既然这位邹家主是个纯孝的,届时会倒向妻子还是亲娘……可不好说了! “但是没听说邹家这家主是个糊涂的,膝下就邹一昂一个男嗣,怎么也该好生管教吧?”郗浮薇心里这么想着,不过考虑到傅绰仙是兖州人氏,对于邹府的了解跟熟悉更在自己之上,如今说这话,想来是有几分把握的。 说起来这事儿同郗浮薇没什么关系,倒是傅绰仙,如果邹家婆媳当真因此争执起来,只怕邹家家主会怨上她,毕竟这事儿归根到底就是她那一“晕”引起来的。 沉吟片刻,郗浮薇笑了笑,含含糊糊的搪塞了几句,也就告辞了。 两日后邹家家主果然回来了,尚夫人带着一干后院姬妾以及诸子女过去迎接,又簇拥着他去老夫人跟前团聚。 因为这个缘故,就派人给芬芷楼送信,替邹琼若几个告假一日。 这天女先生们都歇了一天,第二天早上,便听说了一个消息,就是邹家家主将邹一昂给揍了! 原因倒不是他冒犯了傅绰仙,而是认为他不上进,不是能够挑起邹府未来的样子。 所以邹家主将这儿子暴打一顿之后,勒令他滚回举人先生跟前,务必好生念书,但凡有什么懈怠,一律家法伺候! ……至于说邹家主这坚决的态度里头是否有尚夫人的功劳,又或者庄老夫人也误打误撞的有份什么的,郗浮薇这样的女先生当然是打听不到什么的。 傅绰仙不知道是太好奇还是有什么想法,还专门去套了一下姚氏母女的话,以为这母女两个跟庄老夫人有点亲戚关系,兴许知道一些秘密? 只是姚氏母女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被亲戚欺负坏了,都很沉默。 面对她的巧言如簧,基本上一声不吭。 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也是能说一个字不说两个字。 傅绰仙前前后后花了好些时间都无功而返,甚至还搭上了几件硬塞给姚灼素的小东西,这才悻悻作罢。 郗浮薇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想如果傅绰仙也是得了什么人的吩咐来邹府做女先生,看来也是毫无进展所以急了。 不然怎么会这么冒失的直接跟姚氏母女打听主家的隐私? 一个不好,可是会被辞退的。 毕竟女先生再不好找,也没人愿意弄个爱好窥探自家私事的人在府里。 不过傅绰仙急,她更急。 距离沈窃蓝的催促,已经过去了有几天了,她要是再没什么成果,谁知道沈窃蓝会怎么做? 锦衣卫的历史不算悠久,是本朝才建立起来的。 中间因为太祖皇帝陛下想给懿文太子铺路,还解散过好些年,可是纵然如此,国朝上下,也没人能够轻视他们。 不仅仅是因为天子亲军,更是因为,这个衙门的声名,从开始就是在血海尸山上建立起来的。 他们甚至不需要任何酷烈的修饰词,因为“锦衣卫”三个字,就代表了这个时候所有可以想象到的冷酷与残忍。 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对于他们都是无不闻风丧胆,何况是郗浮薇一个连身份都不敢暴露的弱女子呢? “邹家主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呢?”无计可施的郗浮薇心神不宁的想着,“一回来就教训了邹一昂,还要他紧跟着举人先生……这下子,我就是想通过邹一昂做点什么,也没机会了!” 毕竟邹一昂接下来多半会被亲爹督促着,成日里跟着那位举人先生进学,哪里还有时间跟机会到女学这边来? 郗浮薇想到此处,忽然心头就是一跳,“该不会,这正是邹家家主的目的吧?” 如今天子打算迁都的事情已经是朝野皆知了,为了解决迁都之后的漕运问题,疏浚运河乃是必然之举。 邹家作为兖州最根深蒂固的大族,很难不被卷进这场风波。这时候府里的老人都有很大可能被收买,何况是新聘的女先生? 郗浮薇能够想到邹一昂是邹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嗣,哪怕年纪小,也很容易打探到许多机密,邹家家主如何想不到? 如今看似管教儿子,没准也有避免邹一昂被套话的用意。 对于郗浮薇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不禁皱紧了眉,思索着如果没了邹一昂这个相对来说比较容易的突破口的话……她要怎么才能够让沈窃蓝满意? 郗浮薇陷入了困境,却没想到,她想算计的邹一昂,也在惦记着她。 嗯,准确来说,是惦记着整个芬芷楼。 “欧阳是真正有学问的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举人,比邻府的那个才没了的读书种子郗浮璀也毫不逊色!”邹家家主邹知寒才回来就被妻子告诉了儿子这段时间闯的祸。 其他事情,包括是气晕傅绰仙,邹知寒都还只是皱着眉头,但听说他差点将府里的举人先生气走之后,顿时爆发了! 庄老夫人亲自赶过来阻拦都没用,抄起家法就将邹一昂打了个鬼哭狼嚎! 末了满身戾气的警告他,“这样的人才可不比指点你妹妹们的那些女先生,才学再好,将来归根到底也是要依靠男子,而且若非家中窘迫,也断然不会出来抛头露面,对我邹府多有所求,纵然有些懈怠,事后弥补安抚都成!” “欧阳日后是可以自己考进士的!” “一旦他金榜题名……那就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我邹家在兖州再根深蒂固,一丝一毫都是前人苦心经营而来,方有今日的气象,岂容你这样糟蹋!” 又恨铁不成钢,“当初之所以亲自登门请了欧阳来给你做先生,一来看他才华横溢,值得结交;二来就是为了你着想……我邹家这两代都没出过官员,就算你念书有成果,入仕之后也是没人扶持!但如果欧阳在咱们家沉淀个几年,过了殿试,你作为他的亲传弟子,还朝夕相处过数年,这情分这关系,岂是其他人能比的?” “如此将来你还怕没人照拂?!” 铺路铺到这个地步,邹知寒自认为对唯一的男嗣够尽心了,谁知道这家伙这么烂泥糊不上墙,要不是尚夫人明事理,本来是共赢的大好局面,差点都要闹成结仇了! 所以就算是亲生儿子,又有亲娘庄老夫人在旁不时心疼的说着“孩子还小不懂事”,邹知寒也结结实实的给了邹一昂一顿暴揍,而且还是专门朝脸打的那种,末了就让他带着满头伤去见欧阳先生,好让欧阳先生消气,接下来愿意继续真心指点这小子! 邹一昂起初还很有骨气的拒绝,振振有词的表示反正邹家豪富,自己对于入朝为官也没什么想法,将来继承了家业,就做个快乐悠闲的富家翁挺好的! 但立刻就被邹知寒打的找不着北,没扛多久就哭的声嘶力竭的败下阵来,一迭声的求着饶! 这么一番鸡飞狗跳,因为庄老夫人的心疼,虽然没叫多少外人知道看到,邹一昂自己却觉得颜面无光到极点! 他本来想找那位欧阳先生算账的,只是想到父母对于欧阳的尊重,到底临阵怯场了。 毕竟只是气的这位先生要甩手不干,父母就急成那样子了,何况是故意捉弄呢? 思来想去,邹一昂认为,导致邹知寒暴打自己的原因,不仅仅是得罪了欧阳,也跟女学的风波多少有点关系! ……既然邹知寒都说了,欧阳不比女先生们,那自己就去拿女先生们出气!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干了! 次日就找身边人出去买了一篓子毒蛇,索性还有点人性,叫人将毒牙都拔了,趁夜潜入芬芷楼,开了一扇平时很少用的后门,将一篓子蛇全部倒了进去! 这个季节蛇虫之类都已经开始了冬眠,随意拨弄也很少动弹。 只是邹府给女先生们的待遇很是不错,如今已经有了炭盆供应上下,弄的整个楼中都是暖烘烘的,跟春日里似的。 这篓子蛇被扔进来之后,过了会儿,就渐渐恢复了过来。 因为已经冬眠过一段时间了,它们不免有些饥饿,动作灵活了点之后,就到处游走,寻找食物,以及适合的栖息地。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确认 郗浮薇被惊叫声惊醒之后,下意识的摸向了枕下。 这是当初从东昌府辗转逃来兖州的一路上落下来的习惯,掌心感受到匕首的冰冷的同时,心里也是一定。 迅速起身穿衣,收拾利索了,却不忙出去,只侧耳细听动静。 这时候楼上楼下都慌的不行,女眷们的尖叫跟跑动的脚步声乒乒乓乓的叫人一时间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郗浮薇就怀疑是不是官府上门来抄家了,不然就邹府在兖州府的地位,三更半夜的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正惊疑不定于自己根本没接到沈窃蓝关于这方面的通知,这时候旁边傅绰仙似乎也被吵起来了,隔着门庭见她鼻音浓重的边问边开门:“怎么了?” 那个“了”字才吐出来,尚未发音完全,就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末了她似乎极快的闪身回屋,狠狠砸上了门! 跟着就是一迭声的哭腔在喊人:“大冷天的,楼里怎么来了这么多的蛇?快来人哪!” 听说只是有蛇进来了,郗浮薇倒是松口气。 她虽然出身也算富家,却因为家族之殇,以及生母早逝,并不像其他大家闺秀那样深锁楼阁,自幼当家之余,也没少利用这个便利到处野。 郗府是乡绅,府邸也是立在乡下的。 蛇虫之属,郗浮薇早就见惯不怪。 小时候为了镇住庄户人家出身的下仆,癞蛤蟆都上手抓过,蛇因为味道不错,打交道的次数就更多了,压根没有寻常女孩子会有的恐惧感。 此刻思索了会儿,回身到箱笼前,取了件平时不穿的裙子撕开,将腿脚等容易被噬咬到的地方仔仔细细的包裹了一番,就握着匕首,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傅绰仙的动静还没停,还在又叫又问的,只是这会儿楼里已经乱作一团,红芝绿莎自顾不暇,也没人顾得上她。 郗浮薇朝她屋子里看了眼,见门口虽然盘桓了两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有一条甚至已经爬到镂刻四季花卉的窗棂上了,但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里头的人其实受不到什么威胁,上前一匕首一个,将两条蛇的蛇头砍了,踢到一边,轻轻叩响了门,说道:“傅姐姐,你怎么了?若是怕门口的蛇,我已经杀了。” 里头傅绰仙听出她声音,似乎松了口气,但话音还是有点颤抖:“沈妹妹?你……你居然出来了吗?” 想到郗浮薇说的蛇已经被杀的话,很是不可思议,“你说你杀了门口的蛇?!你……难道你一点都不怕吗?” 听出她语气里浓浓的怀疑,郗浮薇挑了挑眉,说道:“我小时候贪玩,跟着家仆在花园里打死过好几条蛇来着,时隔多年再看到这样的东西,虽然也有点惶恐,然而听着楼里也乱了这么久了,竟不见人来,想是芬芷楼独自在这角落,如今天冷了,底下负责巡逻的人躲懒,寻地方猫着去了!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察觉到这边动静?要是人家一躲到早上,今儿个晚上可要怎么办?所以思来想去,就硬着头皮出来试试了。还好如今这些畜生本该都在洞里头冬眠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咱们楼里来,到底不如春夏时候灵活,倒是容易得手。” 又说,“傅姐姐,底下这么个动静下去不行。” 凑近一点门板,低声道,“咱们毕竟只是女先生,才学再好,自己不能上进,到底要叫主家轻看一眼的。自从进府以来,诸位小姐的栽培,由于日子短,还没看到什么成果,倒是女学已经闹了不止一次风波!就算邹公子带着几位小姐到处玩耍的事儿没有禀告上去,可是尚夫人她们岂能不知?” “要是今晚这事情再闹起来的话……不管罪魁祸首是谁,你我只怕都要在主家跟前落下不好的印象了。” 这话说的傅绰仙心头凛然,踌躇片刻,说道:“沈妹妹,不是我不想下楼去瞧瞧,只是你不知道,方才我才开门的时候,还以为就一条蛇,想找个东西打死它呢!谁知道转转身的功夫,就又来一条!要不是我反应快,这会儿只怕已经中毒了!如今楼下这番动静,我看只怕不是一两条蛇的问题……这是邹府之内,谁会这么做,谁能这么做,我心里也是有数!” “如今这个情况,就算咱们肯忍气吞声,可是姚姑姑跟灼素妹妹,你说她们肯吃这个亏吗?那可是老夫人的亲戚!还是老夫人亲自发话接过来的!” 郗浮薇心说你说的好听,谁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不就是担心自己跟女学这段时间的种种风波都脱不开关系,之前还装晕拿乔了一回,虽然说当时尚夫人亲自出面赔的礼,自承教子无方……但从邹知寒回来之后责罚邹一昂的时候,只提了邹一昂不该得罪欧阳先生,却压根没提女学这边,就知道邹知寒这个邹家家主,对于傅绰仙,或者说对于整个女学,其实没有很重视。 甚至可能还有点埋怨傅绰仙导致了自己唯一的男嗣受责罚的情绪,不然就邹家这样的人家,场面功夫都是几代人言传身教浸染出来的,最周全不过。 哪怕心里没多少尊重,至少表面上也该问候几句。 邹知寒却好像根本不知道女学的存在一样,提都没提,足见是有些芥蒂了。 因此今晚这场风波,大家不用脑子也能猜到是跟邹一昂脱不开关系,那么邹一昂这么做,是否就是得了邹知寒的默许,又或者邹知寒正要趁机打发走一两个女先生,好给儿子出气呢? 傅绰仙考虑到这些,心中打鼓,顿时不想息事宁人,而是巴不得事情闹大,末了即使在邹府站不住脚,走的时候也有些补偿。 郗浮薇打量着她神情,心说:“若是这人这眼接骨上真心实意的想要离开邹府,那么应该是背后没什么势力在推动,而是误打误撞来做这女先生的。” 她之所以出门来管这闲事,就是为了试探这楼里的人的底细。 如今看傅绰仙是铁了心不肯下楼帮忙,甚至还反过来劝说郗浮薇爱惜性命:“你看你杀的这两条蛇,都是三角头,且色泽艳丽,我听说这样的蛇都是有毒的,而且毒性不小!方才你侥幸得手,也使得我松口气!不然你要是为了给我解围有个三长两短的,却教我这做姐姐的于心何忍?至于底下人……” 她面上闪过一抹纠结,随即就下定决心道,“不是姐姐我心狠,但我说句实话:妹妹也不欠这楼里谁的什么人!妹妹是独女,父母都不在了,如果自己也有个不好,岂不是叫九泉之下的伯父伯母肝肠寸断吗?何况咱们求救这么久了,即使巡逻的人偷懒,也差不多该察觉到动静,要过来帮忙了!不如还是再等等?” 郗浮薇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心说再等等?等有人当真被毒蛇咬到吗? 傅绰仙已经做好了离开邹府的准备,她郗浮薇可是还要继续留下去的! 这会儿不下去帮忙攒好感,回头谁知道邹府主人接到禀告后会怎么想? 虽然事情都是邹一昂的顽劣引起来的,然而谁叫人家是邹家的亲生骨肉,还是唯一的男嗣? 就算邹家看起来最公正最客气的尚夫人,那也不可能当真把女先生看的比亲生儿子还重要吧? 所以邹一昂不肯改变对她们的态度的话,即使她们不犯错,却也不能确保她们能够继续待下去的。 这么好的立功的机会,郗浮薇怎么会放过? 她三言两语搪塞了傅绰仙,就噔噔噔的跑下楼去帮忙了。 因为有武功在身,这些毒蛇才从冬眠里醒来,都有些迟钝,郗浮薇很快就将所有的毒蛇斩杀干净,又带人上上下下的搜查了一番,确认楼里没有其他脏东西了,方问起一干人的情况。 傅绰仙因为压根就没让蛇进门,倒是无妨,只是起初被吓了一跳而已。 底下的人大部分也是有惊无险,唯独姚氏,不知怎的,竟然被蛇进了房间,还爬到了睡榻上,被咬了一口。 “其实这些蛇虽然是毒蛇,但毒牙都被拔掉了。”郗浮薇闻言赶紧要看她伤口,又埋怨为什么不早点说,恐怕她耽搁了救治。 姚氏闻言只是摇头,没有说话,她女儿姚灼素见状赶紧代为解释,“所以娘当时也就是吓了一跳,连皮都没破。” 想到方才郗浮薇下楼时看到的兵荒马乱,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我们胆子太小了,明知道它们没有毒牙,还是忍不住害怕!” “这东西谁不害怕?”郗浮薇笑着安慰她,“我看着也怕呢!只是巡逻的人一直没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又跟其他人说了会儿话,就一起商议此事要如何处置。 本来扣除下人,姚氏年纪最长,又跟庄老夫人是亲戚,这时候不说站出来做主,至少也该说几句的。 然而姚氏不知道是没有意识到这边,还是不愿意,总之她默不作声的坐在那儿,被郗浮薇看了好几眼都没反应。 姚灼素只好再次站出来圆场:“沈先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若非你下来帮忙,只怕底下现在还乱着呢!至于说处置……我们是真没主意了,还请你指点一二!” 这时候傅绰仙也走了下来,闻言看了眼郗浮薇,也说:“沈妹妹,看你这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肯定有成算的。大家既然住在一起,那就是一家人了,何必不说出来听听?” 郗浮薇听出她这话看似亲热,实际上多少有点夹枪带棒。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不说自己坚持下楼帮忙的举动破坏了傅绰仙原本的计划,经过今晚之后,这芬芷楼里带头的人,必然就不会是楼下群蛇乱舞时躲在房间里尖叫的傅绰仙了。 “我也没什么成算不成算的。”郗浮薇看了眼众人,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肯定也多少猜测到些了。现在的问题就是,要不要闹大?” “如果要闹大,那么很简单,等天亮之后,咱们一起去夫人跟前禀告,请夫人做主!” “不闹大的话……等下咱们把这些蛇给处置掉,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们看呢?” 傅绰仙等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陷入了微妙的静默。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息事宁人的后果 郗浮薇对于出现这样的情况并不意外,芬芷楼里住的都是女眷,天生对于蛇虫之类的东西就比较害怕。 尤其这大半夜的,忽然来这么一出,就算将蛇全部打死之后,发现毒牙是被拔掉的,没有想象的那么危险,但过程也已经吓的不行了。 哪怕邹一昂在邹家地位特殊,属于不可动摇的那一类,又有庄老夫人明摆着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偏爱这孙子的,这会儿对于芬芷楼上下来说,也是犯了众怒了。 如今一干人心里肯定想的是把事情闹大,跟邹府要个说法。 此刻没人开口,不过是在权衡利弊,担心第一个要求彻查到底的人传出去后,会被庄老夫人还有邹一昂记恨罢了。 这并不是郗浮薇想看到的。 她不是单纯来做女先生的,目的没达到之前,可不想被扫地出门。 哪怕今晚这事情闹上去之后,女先生们未必就会受到邹府的厌弃,然而出于未雨绸缪的考虑,更是觉得邹一昂这个切入口不能轻易得罪,郗浮薇都希望这事儿能够压下来。 于是掐着气氛松动的一刻,说道:“大晚上的闹这么一出,就是泥人也要动怒了!只是这会儿都是围绕女学做事的,我也就坦白说一句:咱们这些人多少有些技艺,聚集在此,都有着各自的不得已。自从我进女学以来,这段日子,磕磕绊绊的事情已经一而再了。眼下正赶着年底,倘若再来个再而三……主家会怎么想,谁也说不准。” 这话就等于委婉的让大家想想,一旦被邹府辞退,会是什么后果了。 “沈妹妹,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明白。”见众人再次沉默,傅绰仙目光闪了闪,说道,“问题是,正如你所言,类似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倘若每次都是咱们的不是,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你扪心自问,之所以女学这段时间会出岔子,是咱们起的头吗?” 她环顾了一圈左右,“我就把话说的明白点:就邹公子这脾气如果不改的话,咱们这一次忍了,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一直这么忍下去?今晚这些蛇虽然都拔掉了毒牙,然而毒蛇的数目你们也看到了!说句不好听的话,邹公子此举看着还算有分寸,没打算当真闹出人命来。可是这么些毒蛇,邹公子身骄肉贵,怎么都不可能亲自动手给它们拔牙吧?底下人做的时候,万一有什么疏忽,错漏了一两条没拔牙的毒蛇在里头,妹妹你说是什么结果?” “邹公子也有十二了,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却还是这么来折腾咱们,可见是压根没把这芬芷楼上下的死活放在心上!” 又叹口气,“本来邹公子总是说妹妹好,说我这个不好那个比不上妹妹,我想着他或者当真为妹妹的才学所折服,又或者呢故意挑拨,所以一直没有理会。” “但从今晚之事看来,邹公子眼里,咱们这楼里的人都是差不多的!” “都是供他恣意取乐的贱命!” 众人闻言,脸色都不太好看。 毕竟哪怕是下人,多少也有点自尊心。 何况邹府素来待下宽厚,奴仆们平素并不受苛刻跟羞辱,乍听这话,对于邹一昂下意识的就生出了些许怨恨跟厌烦来了。 郗浮薇有点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心说这人莫非是铁了心要离开邹府了吗? 不然何必连挑唆众人仇恨邹一昂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姐姐这么说却是有些妄自菲薄了。”郗浮薇沉吟了下,道,“不是我替邹公子说话,但邹公子如果当真不把人命放在心上,何必叮嘱人给毒蛇拔牙?邹公子的身份,不管做出什么事情来,邹府肯定都要护着他的。那么一旦出了岔子,他左右的人肯定要倒霉!冲着这一点,邹公子吩咐了要拔牙,那些人谁敢怠慢?所以邹公子压根不需要担心此事会出什么疏漏不是吗?” 又说,“邹府对咱们素来宽厚,倒是咱们,进府没几天,所作所为,哪里配得上邹府给予的待遇?这会儿吃了一吓,有惊无险,就闹着要动邹府的心肝……我说句得罪姐姐的话,我觉得这事儿就算传到外头,人家多半也要说咱们恃宠生娇!” 两人争执难下,于是请姚氏评判。 姚氏一向沉默,进楼以来差不多都没人听过她说话,闻言为难了良久,才道:“我一介目不识丁的妇人,哪里知道那么多?只是自从先夫去后,我们娘儿相依为命,犹如飘萍。好容易庄老夫人愿意收留庇护,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呢?” 姚灼素闻言,朝傅绰仙歉意的笑了笑,说道:“我们母女命苦,全赖邹府才有个落脚之地,就算在这里有点什么不习惯的……也是心满意足了。” 她们母女的表态显然是支持郗浮薇的,其他下人固然有些不服气,身份使然,到底不敢说什么。 傅绰仙见状,脸色就有些晦暗下来,嘴唇蠕动,过了会儿才道:“既然如此,那沈妹妹看着办吧!我觉得头有点疼,就先上去了。” “傅姐姐且慢!”郗浮薇叫住了她,温和道,“姐姐也是替主家着想,毕竟主家就邹公子一个男嗣,太顽劣了总归叫人不放心。不过眼下邹家主刚刚回来,据说已经管教了邹公子一回!想来邹公子下次就不会这么顽皮了。” 这话其实只是给傅绰仙一个台阶下,让她方才坚持要好好闹一场的建议显得冠冕堂皇点。 至于说什么邹知寒回来了,邹一昂就不会顽皮……邹知寒早几天就回来了,也确实对儿子动过手了。 可他要是镇得住这儿子,又或者愿意镇住这儿子,还会让今晚的惊魂之夜发生吗? 傅绰仙心里清楚,对郗浮薇点了点头,脸色略缓,算是心领了她的好意,这才款款上楼去。 楼下郗浮薇跟姚氏母女,主要是姚灼素商议了一番,于是决定将楼中收拾好,蛇尸全部埋入花坛做肥料,把事情就这么瞒下去,权当什么也没发生。 ……邹一昂那边不知道这番经过,次日一早,人在学堂里,却竖着耳朵预备听女学这儿的动静。 他幸灾乐祸的想了很多场面,却被告诉说芬芷楼风平浪静,甚至女学都照常上课了。 “这是怎么回事?”邹一昂于是怀疑手下,“是不是叫你们做的事情压根没做?”就生气了,抬腿踹小厮,骂骂咧咧,“混账东西!连本公子也敢骗?昏了你的头了,本公子不给你们颜色看,一个个就妄想着奴大欺主了是不是?!” 小厮也很懵,喊了会儿冤,就猜测:“公子,是不是她们没被吓着?” 这话说出来就挨了邹一昂一个耳刮子:“那一篓蛇拿过来的时候,本公子都被吓的毛骨悚然不敢靠近,何况一群女流之辈?” 他打骂了小厮一番,思忖片刻,就决定:“叫人再去预备一篓差不多的!今晚本公子要亲手将蛇放进芬芷楼!” 与此同时,郗浮薇也在思索:“就邹一昂那脾气,我劝着大家息事宁人了,他没准要得寸进尺再来一次!嗯,这就是我的机会了……我要怎么招呼他比较好呢?” 她这儿盘算着收拾邹家这位宝贝公子,沈窃蓝正面无表情的收刀还鞘:“埋一下,莫要惊扰了偶尔路过的百姓!” 身后数名劲装蒙面的下属沉声答应,拖了他足前的尸体去掩埋。 只一人没动,按着腰间刀柄,有些感慨有些失落的说道:“真没想到,咱们里头居然会有这么多内奸!你在济宁掩饰的住处跟身份被了如指掌不说,只怕如今山东有多少锦衣卫、各自是什么身份来历目的,也都被知道的差不多了!” 沈窃蓝对此倒没什么激烈的反应,语气平淡道:“之前太祖皇帝陛下解散锦衣卫时,谁也没想到懿文太子殿下会英年早逝。更想不到,今上会重建此衙。那时候锦衣卫手握生杀大权,威慑天下,对于文武百官的动向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哪怕太祖皇帝陛下吩咐解散,然而他们没解散之前所知道的秘密,也足够震慑当时的朝野上下了。” “那些做贼心虚的人,在锦衣卫在时不敢造次,锦衣卫去后,尤其是建文时候,他们自然想知道锦衣卫到底掌握了他们多少秘密,是否有毁灭证据的可能?” “这中间足足数十年光景,今上登基却不足十载……这些都是暂时的事情。” 又冷笑,“何况他们即使知道了,如今又能怎么样?朝堂上奈何不了陛下,在山东,在运河沿岸,难道就奈何得了咱们这些人?” 他的同伴叹了口气:“只是迁都之事非同小可,就算陛下心意已定,有些人只怕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沈窃蓝没什么表情的说道:“冥顽不灵,死不足惜!” “说起来,你在济宁的布置如何了?”同伴微微颔首表示认可,沉吟问,“会通河在山东最要紧的就是济宁跟东昌,邹家是兖州大族,济宁豪强,按说会通河疏浚之后,对他们大有好处,不该反对的。然而你之前说,觉得邹家态度有些古怪,不像支持的样子?”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堵人 “正因为邹府是兖州大族,济宁豪强,在运河畔的势力,可谓是根深蒂固,所以他们即使盼望运河疏浚开航,也未必非要跟咱们锦衣卫有什么瓜葛。”沈窃蓝眯起眼,说道,“毕竟这次支持迁都的,可不只是咱们这些天子亲军!” 同伴若有所思:“你是说,邹家打算跟庙堂诸公合作?不过宋尚书过兖州的时候,邹家似乎没什么动静?” “宋世伯当时是微服私访,这情况摆明了就是不想打扰,也许邹家担心凑上去会惹得宋世伯不喜。”沈窃蓝沉吟,“反正运河动工之后,邹家这样的人家,是不会少了跟宋世伯打交道的机会的。” “邹家掌握济宁已经好几代人,这样的人家,宋尚书必然也会动心。”同伴看着他,“据说宋尚书这次出行,还带着宋小姐?之前你对山东卫所起疑心,就是因为宋小姐给你送糕点?” 沈窃蓝脸色平静:“这次重开运河,乃是为了迁都考虑,这是关系千秋万代的大事。” 同伴默默思索了片刻,低声说道:“虽然宋尚书大权在握,沿河大族说不得都要仰赖他,然而兹事体大,你我都是有家族的人。家族栽培咱们多日,碰见这样的机会,不回报一二,哪怕家中长辈不说什么,也该为日后子孙计?” “若为子孙计,就该想想蓝玉之事。”沈窃蓝面无表情,“时候差不多,咱们该走了。” 同伴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跟上他的脚步。 ……这些事情郗浮薇如今尚是一无所知,这天晚上,她估着昨晚邹一昂放蛇的时间,摸着黑起了身,专门从衣箱里翻了一套比较利于行动的衣裙穿了,又将及腰长发仔细束好,就拿着从离开郗府起从不离身的匕首,蹑手蹑脚的出了楼,在院子里的僻静处屏息凝神的等待着。 她掐的时间很准确,没等多久,就有三个人鬼鬼祟祟的开了后门进来。 郗浮薇见状眯了眯眼,本来昨晚发生了那些的事情后,这芬芷楼上下都是被仔细检查过,原本一个只能乳狗通过的狗洞都被堵了起来的,后门更是被认认真真的上了锁。 这会儿邹一昂三个居然直接开锁进来了,可想而知这楼里是有内奸。 这倒是不奇怪,毕竟这里是邹府,总归不会缺了愿意哄着邹一昂这个邹府唯一的男嗣高兴的下人。 郗浮薇诧异的是前一天晚上差不多都没发现有人异常,看来这内奸的演技很是不错。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人才是纯粹的想讨好邹一昂呢,还是别有来路? 她心里转着念头,见邹一昂左顾右盼了一番,低声让随行的下仆之一将竹篓提去芬芷楼后面,沉吟了下,就忽然走了出去!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邹一昂虽然因为不放心手下,亲自过来督促,到底没怎么做过这样的坏事,这会儿既兴奋又害怕,正兴高采烈的催着着手下,乍见有人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被吓的倒退两步,心砰砰的跳,差点没喊出来! 借着不远处回廊下一盏气死风灯惨淡的光芒,勉强看出是郗浮薇,方才有些回神,只觉得这短短几个呼吸,背上的袍子都湿了一层,咽了咽口水,惊疑不定的问,“大晚上的你……你一个女流之辈……" 本来想叱问几句掩饰一下自己的行径的,究竟年纪小,坏事做的不够多,这镇定功夫还没磨砺出来,这会儿被郗浮薇似笑非笑的看着,越发没了底气,声音也低了下来。 “晚上有点饿了,睡不着,出来找找吃的。”郗浮薇打量着他神情,心说这小子看来只是刚刚朝被惯坏的路子上走,倒也还知道害怕知道心虚,真正坏透了的,这会儿十成十是破罐子破摔:本公子就要折腾你们怎么了? 这么想着,她和颜悦色道,“公子您身后的人拿的是什么?” 邹一昂最怕她问这个,慌忙踏前一步,试图挡住她的视线:“没什么……你快点回去安置吧!” 心里就在犯难,因为怕她问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更怕郗浮薇坚持拉他去见邹知寒还有尚夫人。 “我瞧瞧!”郗浮薇权当没听见他的搪塞,足下步伐轻巧一转,就绕过了他,抬手向竹篓抓去。 拿着竹篓的下仆试图推开她手,却被她手腕一转避过,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手中一空,就见竹篓已经被郗浮薇拿到,轻描淡写的打开了! 邹一昂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惧怕郗浮薇发现自己的恶作剧的同时,却也有着一丝隐秘的期盼,就是郗浮薇打开竹篓、看到里面的景象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害怕?恐惧?花容失色?尖叫?歇斯底里? “啪嗒。” 然而郗浮薇打开之后,就着不远处的灯光仔仔细细的看了片刻,眼都没眨一下,甚至还笑了笑,语气轻飘飘的,不在意的样子,邹一昂却分明听出了一抹轻蔑:“蛇肉?倒也不错。” 这个瞬间,邹一昂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邹公子,你吃么?”郗浮薇合上竹篓的盖子,微笑着看向他,“吃的话,我就多做一份 。” “………………”邹一昂从来没想到过事情会这么发展,片刻的慌乱之后,他赌气似的说,“吃!” 于是半晌后,芬芷楼独立于主楼的小厨房里,忽明忽暗的灶火照亮着脸色不一的四人。 跟着邹一昂来的俩小厮一切唯邹一昂马首是瞻,对于目前的情况,因为邹一昂神情变幻不定,一言不发,也都木着脸没作声。 郗浮薇则是专心致志的烹调着这一篓蛇:小厨房的刀似乎才被厨娘磨过,很是锋利,用来收拾这些从冬眠中被挖出来、经过一番折腾仍旧半梦半醒的食材非常的方便。 她利落的将一堆蛇斩头去尾剥皮切断,还招呼邹一昂:“吃蛇胆么?据说能解毒,对身体不错。” 邹一昂阴沉着脸,缓缓摇头。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按照计划,他是过来恐吓芬芷楼上下的,而不是看着郗浮薇将自己用来恐吓她们的群蛇当着他面下锅。 虽然郗浮薇没说什么奚落的话,可是邹一昂看着她将一张张蛇皮利落的剥下的时候,总觉得是一种对自己无声的嘲讽。 最郁闷的是,他还不好说什么! 毕竟……谁叫之前郗浮薇问他吃不吃时,他说吃呢? 当时是觉得这位就比自己大了三岁的女先生,三更半夜看到一篓子蛇居然平静的若无其事,自己要是说个“不吃”,岂不是跟怕了似的? 但现在看着面前一锅蛇肉羹,又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下不得:合着自己大半夜的提一篓蛇过来,就是专门给她送菜的?! 越想越恼怒,有心拂袖而去,却想到这么一走了之,很有点被郗浮薇整治的落荒而逃的意思,邹一昂寻思半晌,最终还是咬着牙留了下来,带着俩手下,跟郗浮薇一块儿将一锅蛇肉分了个干净,这才憋屈的离开了。 等他走后,郗浮薇将小厨房收拾了一下,整了整衣裙,返回楼中,才上去,就看到对面的房门半开着,披散长发、松松系了衣带的傅绰仙,素白的手轻扶着门框,正脸色复杂的看着她。 郗浮薇愣了一下,才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朝她微微颔首:“姐姐睡不着?怎么大晚上的在这儿站着?” “……你呢?”傅绰仙显然没想到她只稍微怔忪就若无其事,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大晚上的……你去哪了?” 她语气里有着分明的质问。 郗浮薇也没在意,笑着说道:“去堵邹公子了。” “你也猜到他今儿个看咱们风平浪静的不会死心,定然会再接再厉?”傅绰仙眉尖挑了挑,脱口而出,随即就自嘲的笑了一下,“你当然会知道……你那么聪明。” “姐姐说笑了,姐姐不也是猜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夜半起身,打算找我商议的吗?”郗浮薇也笑,柔声说道,“不然怎么会发现我其实不在房里,从而在这边守着?” 傅绰仙抿着嘴,过了会儿才道:“我昨晚不赞同息事宁人,就是知道邹一昂不是那种咱们让一步,他就会见好就收的人。当时看你力排众议,还以为你才来,对他不了解。这会儿看着,倒是我太小看你了……你堵他的结果如何?” 她语气中不自觉的带入几分酸意,“不知道日后,我是否需要称你一声‘少奶奶’?” “姐姐想多了。”郗浮薇走到她跟前,两人都是高挑窈窕的女孩子,傅绰仙房里的灯火从她背后照出来,给她添了几分阴郁的同时,却明明白白的描绘出郗浮薇的眉眼,清丽中透着温柔,嫣红的嘴唇吐气如兰,眼底却是一片淡漠,她柔声说着,“昨晚我怎么会是力排众议?这芬芷楼,除却伺候的下人,就你我,姚氏母女四人而已!姚氏母女如她们所言,全亏老夫人才在这边有一席之地!这情况,她们会为了这么点事儿闹起来吗?” “至于我,我也是好容易找到这么个落脚的地方,实在不像回去拖累兄长了!” “四个人里有三个不愿意闹大,只姐姐一个有恃无恐……那些下人自己不敢出头,能怪谁?所以这只能是顺其自然而已。” 傅绰仙目光微闪,轻轻道:“你跟我说这些都没什么用!莫忘记之前老夫人才警告过你的,你今晚的举动……以为老夫人会放过你么?”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邹府的为难 郗浮薇闻言笑了笑,说道:“傅姐姐,你以为我去拦着邹公子,是为了兜搭他?你看我像这么不智的人么?” “你无须向我解释。”傅绰仙收回撑着门的手,后退了一步,不打算多说的样子,“你只要明儿个能够跟老夫人他们解释就好。” “这个有什么不好解释的?”郗浮薇不以为然的说道,“邹家就邹公子一个男嗣,就算家主跟夫人都教子从严,然而将心比心,哪有做父母的愿意自己的孩子声名狼藉的?然而邹公子年纪小不懂事,昨儿个晚上咱们已经忍了他一回,他却仍旧执迷不悟,今晚居然又要来一次!这情况咱们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越发纵容了他胡闹下去?闹出去的话,就算邹公子年纪还小,邹家这一代迄今唯一的男嗣背负顽劣之名,对邹府有什么好处?” “所以我私下去敲打他一番,让他知难而退,既叫事情消停了,又没有闹大……老夫人他们,难道还要怪我嘛?” 傅绰仙语带嘲讽的说道:“这么说来老夫人他们还要夸奖你了?只不过你也别太把老夫人他们想的简单了,你这么点儿心思谁还不知道?只是自来婚姻大事,都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你自己再出色,谁叫父母去的早,如今就一个族兄,没的依仗呢?” 郗浮薇踏进一步,扶住门框,微微偏头看住了她面容,低低一笑,说道:“傅姐姐,你这么不遗余力的打击我,是真的怕我明儿个应付不来呢,还是,嫉妒了?” “你说的什么疯言疯语?”傅绰仙长睫微微一颤,嘴角扯了扯,面无表情道,“我只是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时候落个难堪的下场,连累我们芬芷楼上下,都被当成居心叵测之徒!” “这府里的主人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怎么会不明白好歹?”郗浮薇微笑,“姐姐真是想多了。” 傅绰仙背着光,看不清楚神情,昏暗之中只见她一双眸子熠熠明亮,闪闪烁烁,片刻后,她淡淡说:“那就好。” 退后一步,就把门关了。 关门之后,她静静听着郗浮薇的动静。 这人似乎在门口略略停留,轻笑了一声,才不急不慢的回房去了。 傅绰仙屏息凝神,听着她反锁了门,踢踢踏踏的走进内室里去,这才莫名的松了口气,回想今晚之事,眉心皱了皱,下意识的抬手按住,无声一叹,却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何而叹? ……这一夜再没其他事儿。 次日早上,郗浮薇给邹琼若几个上完课,收拾东西回去后堂歇息,就看到这边已经候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管事娘子。 见着她,就上来行礼,很是客气的样子:“沈先生辛苦了!夫人今日偶得空闲,想起来沈先生来府里也有些日子了,想请先生过去吃个茶,聊上几句。不知道先生可愿移动?” 郗浮薇笑着答应下来,将手里的一些东西放了下来,也就跟她到了尚夫人的院子。 尚夫人这边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里里外外就三两心腹伺候着,很是和颜悦色的请了郗浮薇落座奉茶,一番寒暄毕,又当真问了些邹琼若几个的情况,才逐渐把话题转入芬芷楼这两晚的惊魂:“琼若几个素来乖巧懂事,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担心!最要命的就是一昂,这孩子一向就有些淘气!这些年来,我跟他爹也没少给过他规矩。然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是积习难改,真正叫我既伤心,又担心!” 郗浮薇客客气气的说道:“夫人言重了,邹公子到底还是年纪小,这还没束发呢!等将来长大点,公子必然也就懂事了!不瞒夫人说,我跟邹公子这年纪的时候,也时常叫家中父母头疼呢!” 这是假话,她生身之母去的早,很小就帮着郗宗旺打理家业,懂事也懂的早,几乎从来没有顽劣过。 不过尚夫人是愿意相信的,叹道:“要是当真如此就好了!不然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我真怕这么下去的话,家里女孩子们需要娘家撑腰的时候,如果我跟他爹都不在了,女孩子们要怎么办?” 如此尚夫人数说着对邹一昂的不满,郗浮薇从旁劝解,半晌后,尚夫人终于问了出来:“据说一昂这两日去芬芷楼胡闹了?” “一点儿小小的淘气,都已经过去了。”郗浮薇笑的端庄,“想着夫人诸事缠身,没敢专门打扰,本打算过两日过来跟夫人禀告小姐们课业时顺嘴说一说的,不想还是叫夫人费心了。” 尚夫人不软不硬的说道:“一昂是我的孩子,为他操心是我本分,怎么能叫打扰跟费心呢?” 郗浮薇神情不变,颔首道:“夫人认为这是您应该做的,我们也觉得这是我们应该体恤的呢。” 顿了顿又说,“芬芷楼上下都是这么想的。” “……”尚夫人眯起眼,打量她片刻,说道,“你们都是体贴的,然而也没必要太见外了。咱们府里不作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就成。” 见郗浮薇很是温驯的应下,也没说其他,委婉下了逐客令,走的时候还吩咐丫鬟装了俩盒点心,让芬芷楼的人分一分。 看着这位“沈先生”离开后,尚夫人捏了捏眉心,在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后堂倒是慢慢踱出一个人来,皂巾裹头,靛蓝袍衫,衣帽是国朝对于商贾约束的朴素,拇指上却戴了只翠色欲滴的碧玉镶金扳指,彰显富贵身份。 “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邹知寒有些不悦的问了一句,才在尚夫人对面坐下。 尚夫人对于丈夫的态度浑不在意,从手边的果盘里拿了碟香榧慢吞吞的剥着,淡然说道:“不然呢?疾言厉色的质问她是否对一昂心存不轨,然后把人赶出去?” 抬眼睇了眼丈夫,嘴角微翘,似笑非笑的,“你该不会不知道这位‘沈先生’的来头吧?那边专门塞进来的,错非咱们下定决心选择了一方,否则为这么点儿事情将人赶出去,你觉得是良策?” 邹知寒皱眉:“但一昂……” “她不可能当真兜搭一昂的!”尚夫人打断丈夫的话,淡淡说道,“她要是个单纯进府做女先生的,譬如那傅绰仙,我还会存着这样的防备!但她既然是奉命前来,别有所图,怎么可能跟咱们家的人勾勾搭搭?要真这么做了,咱们不动手,她背后的人率先就会给她颜色看!” “一昂是咱们家唯一的男嗣。”邹知寒到底还是不放心,皱着眉头,说道,“这段时间为了疏浚运河之事,明里暗里跟咱们家打招呼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会不会从一昂下手?” 就忍不住抱怨,“这小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前儿个我才揍过他一顿,就是为了吓住他,让他好好的待在学堂里跟着欧阳先生进学,别到处乱跑,免得惹祸上身……他怎么就是不听?!我是他亲爹,我还能害他?!” 尚夫人不冷不热的说道:“正因为知道你是他亲爹,你不可能打死他,所以才不怕你吓唬!” “这小子……”邹知寒有点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怏怏道,“须得想个法子让他乖巧点!不然如今这眼接骨上,不定就被谁利用上了!” “其实这个事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迟疑?”尚夫人将剥好的香榧放到桌子上,示意丈夫拿了吃,自己则用帕子擦了擦手指,似乎漫不经心的问,“当今这位陛下登基虽然还不足十载,然而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雄心勃勃!可不是那种孱弱的会被臣子压住的君王!如此,他决意要迁都,要疏浚运河……咱们干吗跟他对着干?” “毕竟不说咱们虽然在兖州有几分体面,然而拿到朝堂上根本不值一提,遑论是惹陛下不喜了。就说这事儿本身,对咱们不无好处?” 邹知寒闻言,脸色就有点难看,沉默了会儿,才说:“邹家不过区区一个商贾,哪里来的胆子跟陛下对着干?现在的问题根本不是咱们是否支持迁都、是否支持重开运河,而是在于,在支持的船里,咱们上哪一条?” 知道尚夫人虽然是当家主母,但因为邹府这两代没出过官员,对于庙堂之事,到底不是很清楚,就给她详细解释,“顺天府是陛下的龙兴之地,何况如今北方并不安宁,陛下自己这会儿还在北面亲征呢!所以跟随陛下多年的嫡系,就是那班从龙功臣,泰半都会支持的!” 毕竟人家老家差不多都在北方,迁都顺天府之后,整个国朝的重心北移,对他们怎么都是件好事。 “除了这些臣子之外,陛下承位之后下诏恢复的锦衣卫,以及内廷的侍者……这些人都赞成陛下,但,赞成不代表他们就能够亲密无间的合作了!” “须知道陛下之所以要重开运河,乃是为了漕运做准备!漕运的利润如何,夫人你也该有所知!” “何况济宁的位置,在整条运河也算一个大港了。咱们家作为济宁望族,将来的钱途简直难以想象!” “这样的好处,凭什么王孙贵胄不动心?!” “谁不想趁这会儿还没动工就做好准备,以便日后分羹?!” 邹知寒吐了口气,眯起眼,“所以这个时候咱们家一步踏错,说不得就要粉身碎骨……你说我能轻易做决定么?” “依我说,还是前朝的大臣们可靠些。”尚夫人沉思了会儿,就说,“这些人要么是官宦人家出身,荫封入仕;要么就是自己金榜题名,踏入宦海的。因此多少有些爱惜羽毛,从而更加讲信用些!倒是锦衣卫跟内廷……这俩处办的多是阴私之事,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是常事。咱们邹府立足济宁多年,自来家声清白,没必要同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扯上关系!” 邹知寒语气无奈:“我倒是想!但正因为锦衣卫跟内廷阴私之事做多了,自来不择手段,是咱们能得罪的么?” “你之前不是送信回来,说是接到消息,工部尚书如今正沿着运河旧址一路微服私访?”尚夫人挑眉,“干嘛不跟这位搭上关系?毕竟这位可是陛下钦点了负责重开运河的主儿,他要是看得上咱们邹家,锦衣卫跟内廷纵然不忿,也不好跟他争吧?” 尚夫人想到宋礼的时候,宋礼也正在思索着邹府。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娇客 宋礼这会儿还在东昌府,之所以会想到邹府,倒不是因为公事,而是因为新来的一位娇客。 “徐小姐,本官如今正在微服私访,一切从简,实在不适合娇生惯养的小姐家跟随左右。”他微笑着看向不远处的华服少女,和蔼道,“所以还请小姐与小女在这镇上少驻,本官立刻安排人送你们回应天府!” 话说的客气,他心里却已经在破口大骂了! 要不是看在这徐景鸳是后族嫡女,其父兄又都是永乐帝所偏爱纵容的国戚,宋礼真想立刻把人赶回定国公府去! 这不仅仅是因为徐景鸳跟家里置气,一怒之下喊上几个家奴下仆,留个书信就自顾自跑山东来找闺中好友宋稼娘,最要紧的还是:本来宋稼娘已经在父亲的劝说下打消了对于沈窃蓝跟郗家小姐郗浮薇之间存在暧昧的怀疑,结果这位主儿一来,跟宋稼娘叽叽喳喳一顿,闻讯之后,开口就说:“稼娘,你也忒老实了!这两个人要是没猫腻才怪呢!毕竟破败的乡绅人家到处都是,我这一路走过来,如郗家那样遭遇的,就听了十几个二十来个了!也没见有哪位锦衣卫百户慷慨援手,给人家遗孤一条活路!” “怎么到了这郗家小姐,就这样好命?” 宋稼娘虽然天真些,但对自己父亲还是很信任的,想到宋礼早先说的话,就将信将疑的说:“阿景,你该不会想多了吧?我爹爹说,沈世兄救他们姑侄可不是平白出手,而是要让那郗家小姐给他做事的!因此那郗家小姐在沈世兄眼里,其实也就是下属而已!” “下属?”徐景鸳不屑的撇了撇嘴角,说道,“我哥哥房里那几个姨娘,谁早先不是我哥哥的下仆?伺候他梳洗更衣穿戴吃饭的,伺候着伺候着就伺候进帐子里去了!我跟你说,这些贱婢的手段都是如出一辙!你现在要是不做点什么,就等着瞧吧!指不定什么时候你还没过门,就已经有人预备喊你娘了!” 这话说的宋稼娘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的很是难看,虽然说生在富贵之中,从小就知道自己将来所嫁的必然也不是寻常人,丈夫八成是不可能就守着自己的,然而她这个年纪到底还是存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情怀,就是希望丈夫跟自己相亲相爱,再无第三人的。 尤其这会儿自己还没过门呢,如果就被那郗浮薇占了先,哪怕将来成亲的时候,沈家将人打发了,也真是想想就觉得憋屈。 “这都是没影子的事情。”宋稼娘心里乱七八糟的,嘴上勉强反驳,“再说沈世兄来山东是有正经事情的,哪里有心思在这些风花雪月上?” 徐景鸳就似笑非笑:“他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独自来了山东,既没长辈压着,又没心腹侍女跟随,这会儿遇见那姓郗的,可不就是瞌睡来了枕头吗?” 见宋稼娘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多少也觉得有点失言:这话不是没出阁的女孩子可以随便说的。 尤其还是她这样的身份。 顿了顿之后就没什么底气的补充,“我听我家里的老姑姑们议论人时说的……不过你这沈世兄的事情,委实透着古怪:你想想,就算要找人去邹府做密奸,干嘛要找那郗家小姐?本来么,做密奸的最好就是不要太招人,否则盯着的人那么多,能做什么手脚?可是郗家小姐既然是个美貌的,你说能不引人注意吗?” “毕竟邹家家主是有妻子的,而且他妻子据说还不是省油的灯!” “这么着,难道你那沈世兄,还指望这郗家小姐去勾搭人家邹知寒不成?既然不是为了施展美人计,你说弄个美人下属,除了中饱私囊还能是什么用心!” 她跟宋稼娘算是一块儿长大的闺中好友,亲姐妹一样,这会儿言辞凿凿的,由不得宋稼娘心里不动摇! 场面上还说着这不可能,一定是徐景鸳疑心太重弄错了,转头就抽身跑去找宋礼,磨着宋礼打探沈窃蓝对郗浮薇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宋礼稍微一套话,得知是徐景鸳挑拨的,就是暗怒:站在他的角度,真心没觉得沈窃蓝在妻子之外有几个妾室之流是什么大事! 毕竟这年头贵胄子弟哪有就守着一个正妻过日子的? 就是宋礼自己,发迹之后也抬了好几房姨娘在后院呢! 只要知道轻重,别纵着小妾爬主母头上去,再在继承权的问题上保持清醒,也就是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年头就是皇室公主,也不能不看着驸马的姨娘给自己敬茶呢! 皇帝都没法护着女儿不受这委屈,他一个尚书算什么? 无奈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早就看透了的情爱之事,年轻的宋稼娘却很难不纠结。 这会儿缠着父亲欲言又止的,弄的宋礼心烦意乱,怨恨徐景鸳没事找事之余,也劝女儿:“你真的不需要太在意那个郗家小姐!沈家对于沈窃蓝寄望很深,如今他的一应举动,都在沈家的注视之下。如果他做出对他前途不利的事情来,沈家人比谁都急着阻止!” 顿了顿,“他若因为郗家小姐得罪咱们家,这就肯定是对他前途不利的!” 真以为飞上枝头做凤凰那么容易啊? 就算沈窃蓝年轻一时昏了头,沈家上上下下那一大家子可不糊涂! 他们还指望沈窃蓝抓住这次机会在永乐帝跟前狠狠露把脸,为将来的飞黄腾达、振兴沈家门楣做准备呢! 这眼接骨上,怎么可能让沈窃蓝出现任何污点? 那郗浮薇能活到现在都平安无事,足以证明她跟沈窃蓝之间乃是清清白白! ……何况宋礼派人去查了,也说这两人之间并无私情。 不过这个事情,宋礼就不打算告诉女儿了。 毕竟这女儿已经很有没出阁胳膊肘先朝外拐的意思,这会儿再跟她说自己私下去查了沈窃蓝同郗浮薇的事情,不定日后会撒娇撒痴的闹着要自己给她日日汇报沈窃蓝的行踪等等……他此行是为了给永乐帝做事的,可不是为了帮女儿争风吃醋的。 “爹爹,我知道沈世兄是个明白人。”宋稼娘手指绞着衣带,双眉微蹙,说道,“但那郗家小姐却不然!咱们之前还不知道她去了兖州府的时候,不是就听说过她为人精明、从很小就帮着家里打点上下的事情吗?如今她父兄都没有了,只她跟侄子流落在外,连身份都是锦衣卫帮忙伪造的。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情况,她心里不可能一点数都没有!” “然而闻家势大,她这会儿虽然侥幸逃得一命,但侄子尚小,本身也只是一介女流,靠他们姑侄,哪里有指望给郗家报仇雪恨?怎么可能不巴紧了沈世兄呢?” 宋礼淡淡说道:“这个道理你都想得到,沈窃蓝会不清楚?他让那郗浮薇去邹府做事,不就是将帮郗家报仇雪恨的条件当诱饵么?” 宋稼娘抿了抿嘴:“但闻家是东昌府大族,地位不在邹府之下。接下来运河要动工,会通河这一段,少不了要他们配合!这情况沈世兄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郗家,去动闻家呢?郗浮薇如果是个聪明人,肯定不会相信沈世兄的承诺的!或者说,她不会相信沈世兄以上司身份的承诺!” “那么一个聪明人就会相信男人的承诺?”宋礼嗤笑了一声,“莫忘记这郗浮薇跟闻家宗子闻羡云,还是未婚夫妻呢!闻羡云算计起郗家来也是丝毫不手软!所以这郗浮薇但凡还有一点儿记性,就该知道男人狠起心来,凭什么山盟海誓那都是虚的!如此别说让她主动去兜搭沈窃蓝了,只怕沈窃蓝看上了她,她还要忙不迭的躲着呢!” 他不耐烦了。 永乐帝因为得位不正,尤其是方孝孺腰斩之后不忘沾血在地上写的那一叠“篡”字,更是彻底撕裂了这位皇帝的遮羞布。 这导致了这位天子从登基开始,对于朝野上下,就不是很放心,不然也不会重建锦衣卫。 万幸的是,永乐帝没有继承太祖皇帝陛下屠戮功臣的做法。 所以如宋礼这样的老臣,还算得意。 只是跟着这么位杀起自家骨肉来都毫不手软的主儿,宋礼一点都不敢自恃资历。 这次重开运河的事情,关系极大,宋礼接下这差使,固然跟他任着工部尚书、对于水利工程比较擅长有关系,却也足见永乐帝的信任。 当然,信任有多重,责任也有多重。 这事儿如果办好了,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固然是水涨船高,还能荫蔽子孙;若是出了岔子,那么不说满门抄斩,必然也是一落千丈,将大半辈子奋斗的心血都折进去。 这样的关头,宋礼可不会糊涂的为女儿的少女情怀去很分心……最宠爱的女儿也不行。 毕竟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要是倒台了,宋稼娘能有什么好下场? 此刻见女儿纠缠不清,三言两语打发之后,就派人请了徐景鸳到跟前,软硬兼施的要送她跟宋稼娘一块回去应天府。 他想好了,顺带叫护送的人给自己妻子一封手书,让妻子看着点儿宋稼娘,日后都少跟徐景鸳这种挑事的人接触。 当然也给宋稼娘好好的上上课,告诉这女儿,身为贵胄之女,将来必然是贵胄之妻,该有什么样的觉悟跟心胸。 只是他是这么打算的,也有信心压制住宋稼娘的反对,徐景鸳却一点儿也不配合。 听完委婉的逐客令之后,这位国公胞妹、永乐帝的内侄女不屑的笑了笑,把玩了下胸前的坠领,才慢吞吞的说:“宋尚书的好意,本小姐心领了!不过呢,来的路上,本小姐接到了邹府的请帖,说他们家老夫人下个月做寿,请本小姐拨冗前往吃杯酒水……本小姐当时还没想好去不去,这会儿倒是有些兴致了!” “所以,宋尚书还是不忙送本小姐跟稼娘妹妹回去,还是先送我们去邹府,吃完了那位什么老夫人的寿酒,再动身不迟!”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徐家 宋礼这段时间东奔西走,一直都在为重开运河的工程进行实地勘察,沿岸大族其实没有刻意的接触跟了解。 毕竟迁都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是他一个人在忙。 如沈窃蓝等锦衣卫,被永乐帝撒来山东,可不是吃干饭的。 那才是负责监察跟勾心斗角的正主,而他则是将疏浚运河这件事情做好才是本分。 不过对于济宁邹府还是很有印象的,主要是作为运河在山东这段唯二的大族,邹府跟闻家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闻家是巴不得朝宋礼跟前凑,邹府却是掐着宋礼进入山东的时候,说是家主要亲自下乡去视察秋收,只在宋礼到济宁后,着人意意思思的送了点东西,连请帖都没给一张。 这种反应任谁都觉得反常,且不说迁都是永乐帝的意思,邹府一个富户压根就没有反对的资格;就说利弊,邹府追溯祖上,正是靠着运河发展起来的。 自从前朝末年,连年的战乱让官府无暇疏浚运河,会通河这一段壅塞之后,邹府不说倒退,至少也是停滞。 这是跟他们家族前途息息相关的切身利益,按说邹府对于重开运河应该比谁都积极才是,怎么还要躲着负责疏浚运河的宋礼? 宋礼思来想去,觉得最可能的情况大概是两个:第一是邹府其实跟皇帝身边的势力有联系,所以不想跟自己再产生了瓜葛;第二则是邹府怕做冤大头。 毕竟朝中反对迁都、反对重开运河的那些人,最理直气壮的理由之一就是:国朝初定,哪怕加上不被永乐帝承认的建文帝,也才位传三代,如今的北面尚不太平,永乐帝自己兀自在亲征呢,天下既未到鼎盛,国库也是疲惫不堪,而迁都跟重开运河所需要的费用都不是小数目,这会儿北方战争未平,国家就要上这样的大项目,这不是劳民伤财是什么? 一个不好,国库崩溃,说不得才平定了没几天的中原,又要生乱。 固然永乐帝强硬的压下了这样的劝谏,却也在私下里叮嘱宋礼等人,主持正事之余,也别放过能给国库减轻压力的机会。 比如说,让运河沿岸会因为运河重开而获利的人家出点血? 要是第一种情况,宋礼觉得还是情有可原;要是第二种的话,宋礼就冷笑了:既想占朝廷重开运河的便宜,又想一毛不拔,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尤其当今在位的永乐帝,继承了太祖皇帝一言不合剥皮填草的狠辣,靖难之役之后,多少忠诚于建文帝的臣子,自己身首异处不说,女眷一律被打发去了腌臜之地。可怜高门贵妇,望族闺秀,沦入烟花不说,有不甘忍受或者不堪折磨身死的,甚至连尸首都被拖去喂了狗。 这样的主儿,忤逆他真的是嫌命长了。 宋礼这么想着,遂将这一家子的情报扔到角落里,不复关注。 毕竟他既没有跟锦衣卫或者内廷抢人的想法,也不打算跟个昏了头的家族语重心长。 如今听徐景鸳说了邹府下个月要给老夫人做寿,还给定国公家小姐发了帖子的事情,脸色顿沉,却是怀疑邹府当初之所以避着自己,乃是看不上自己这个尚书,却打定主意要去攀附徐家呢! 徐家是永乐帝发妻徐皇后的娘家,不过他们显赫却不是靠着出了皇后,反倒是徐皇后,乃是靠着生在这么个开国功臣家里,才得到嫁给还是燕王的永乐帝的机会。 虽然永乐五年的时候,徐皇后以及皇后的大弟徐辉祖相继去世,然而徐家如今依旧有着一门两国公的殊荣,二房的徐膺绪没有爵位,却也有着世袭指挥使的恩典。 徐景鸳就是徐家两国公中定国公府的嫡出小姐,虽然是女流,但在永乐帝跟前却很有几分体面。 这是因为她父亲徐增寿的缘故。 徐增寿是中山王徐达的幼子、徐皇后最小的弟弟,还是庶出,原本是不会得到封爵,更遑论是国公这样的封赏的。却是当初靖难之役才出现苗头的时候,建文帝怀疑还是燕王的永乐帝造反,曾因此向徐增寿询问,徐增寿斩钉截铁的说这都是没影子的事情,之后又悄悄跟永乐帝密告应天府的部署,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的给姐夫帮忙。 只是这些举动到底被建文帝发现了,永乐帝兵临城下的时候,专门将徐增寿拉到跟前质问,徐增寿不能回答,于是被杀。 永乐帝本来跟徐皇后感情深厚,对几个舅子都很宽容。就是大舅子徐辉祖,一心一意帮着建文帝对付他,哪怕他打进应天府了也还态度桀骜,他也就是夺爵,在徐辉祖去后,更是让徐辉祖之子徐钦承了魏国公之位,到底还是当内侄看的。 这么个可着劲儿给他拉偏架的小舅子,就更心疼更愧疚了。 闻讯之后非但抚尸大哭,跟脚封了武阳侯,给了“忠湣”的谥号,不久又觉得还不足以弥补,进了定国公。 徐增寿死的时候才二十八岁,膝下儿女既不多,年岁也都幼小,知道噩耗后,嫡长子徐景昌跟嫡女徐景鸳除了哭也不知道其他了。 那时候徐皇后还在,对兄妹俩就是百般怜爱,甚至还接到宫里小住过几日。兄妹俩进了宫也难以纾解失怙的痛楚,整日里凄凄惨惨戚戚,永乐帝看着自觉亏欠,在诸子侄里,对他们格外的优容宠爱。 哪怕徐皇后没了,永乐帝迄今也还是这个态度。 可以说,徐景鸳虽然没有公主之封,然而出入宫闱无忌,骄行众人之处,跟公主也差别不大了。 不然这时候寻常女子抛头露面都要为人议论,她一个大家闺秀,就因为一点口角,就带着人从应天府一路跑到山东,可谓千里迢迢……这哪里是普通贵族女子,尤其是没出阁的少女能有的能耐跟胆子? 邹府要是能够攀附上她,有了定国公府做靠山,倒也确实不必理会宋礼。 这些道理宋礼都明白,但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此刻就冷冰冰的表示,徐景鸳想去邹府赴宴,那就自己去好了,他可以帮忙派些人保护什么的。 至于自己的女儿宋稼娘么,就不劳她操心了。 宋稼娘是绝对不会去邹府的! 徐景鸳铁了心要管这闲事,哪里肯听? 当下就说:“本小姐孤零零的一个人去邹府像话吗?我偏要稼娘陪着!” 宋礼耐着性.子,说道:“徐小姐,您随从如云,怎么会是孤零零的去邹府?何况您要是觉得这么去邹府不好,您也可以不去!” 他自忖是两朝老臣,在永乐帝跟前也是有几分体面的,再看徐家的面子,到底有些厌烦徐景鸳掺合自己女儿的姻缘,忍不住又不软不硬的加了一句,“何况稼娘虽然身份不如小姐尊贵,到底也是本官爱女,又不是小姐的下仆,小姐似乎没有资格让稼娘处处跟在您后面吧?” “本小姐就是不讲理又怎么样?”宋礼是想跟徐景鸳讲道理,让徐景鸳认识到自己的蛮横失礼之处的,无奈人家徐小姐不吃这套,闻言无所谓的一摊手,特别坦荡的说道,“本小姐就是要让稼娘陪着一块儿去邹府吃寿酒,你要是不愿意,本小姐就先不回应天府了,就处处跟着你!你做什么我都给你捣乱,看你这差使什么时候能完成!” 宋礼脸色微沉,语带要挟:“本官这会儿做的事情乃是陛下所托……” “你一个两朝臣子,连本小姐都摆不平,还有脸跟姑父告状不成?!”徐景鸳丝毫不惧,还冷笑,“我倒要看看你禀告上去之后,姑父是怪你还是怪我?!” “……”宋礼嘴角微微抽搐,他倒是有把握禀告上去之后,永乐帝肯定会训斥定国公府,问题是,也就是训斥了。 到底徐增寿为了永乐帝付出一条性命,年纪轻轻的没了,撇下来孤儿寡母,永乐帝怎么可能因为徐景鸳的一点孩子气的胡闹,就对定国公府当真做出什么事情来? 要命的是,永乐帝不会拿定国公府怎么样,然而定国公府的这对兄妹……因为父亲去的早,寡母膝下就这么俩宝贝,连永乐帝跟已故的徐皇后都是宠爱为主,做遗孀的就越发的惯了,所以兄妹俩脾气都不怎么好,平日里就没少没事找事。 这次要是结下来梁子,天知道这刁蛮大小姐会怎么折腾宋家? 帝后都和颜悦色对待的晚辈,宋礼一个臣子自然是打不得骂不得,到时候总不能成天去找永乐帝告状吧? 宋礼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不会轻易被情绪左右。 此刻虽然心中恼怒被个黄毛丫头给要挟了,沉默片刻,到底选择了退让,“徐小姐一定要稼娘去邹府的话也成,不过,你口口声声说是稼娘的好姐妹,甚至此番出远门也是为了过来找稼娘……想必不会坑了稼娘吧?我坦白说一句,虽然宋家有跟沈家联姻的打算,但事情一日没敲定,有什么只字片语泄露出去,日后有变故的话,吃亏的总归还是稼娘!” 徐景鸳斜睨了他一眼,哼道:“我当然不会害了稼娘!倒是你,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爹!哪有不帮着女儿,反倒劝着女儿使劲儿放任奸夫淫妇的?!” 宋礼脸色有点发黑:“小姐身份尊贵,这种污言秽语实在不该出自小姐之口!” 徐景鸳在宋稼娘跟前说了不好听的话会自觉失口,因为不喜欢宋礼,闻言就只是冷笑了一声,不予理睬。 宋礼见状,瞳孔缩了缩,也懒得跟她继续啰嗦,直接起身告辞了。 回去后堂,就叮嘱了护卫:“出去找大夫抓点能让人困倦却无害的药,等到了济宁附近,便让丫鬟悄悄掺到稼娘的吃食里,总之叫她不能去参加邹府那什么寿宴就是。那徐小姐愿意凑这热闹,就叫她一个人去吧!” 徐景鸳要胡闹就胡闹好了,反正别想扯他女儿下水。 虽然这位主儿独自去了宴席上,也不是不能提到宋稼娘,但对于宋礼这样的老狐狸来说,只要自己女儿没出现在现场,有的是法子撇清干系! ……宋礼这儿为邹府的寿宴算计的时候,邹府却才传开府里要开宴的消息。 郗浮薇知道后是有点惊讶的,因为目前山东由于疏浚运河的事情,其他州府也还罢了,会通河经过的兖州府跟东昌府,说是暗流汹涌一点不为过。 这时候邹府要开宴,这宴只怕是不简单。 正文 第三十章 坏消息 实际上尚夫人也不太理解丈夫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庄老夫人贺寿:“你之前不是才说,还没下定决心选择哪一方,所以要缓一缓的吗?怎么这会儿就要大张旗鼓的给娘做寿了?如果有人在寿宴上发难……大庭广众之下,该如何是好?咱们邹家到底只是一介商贾,违抗不了那些贵人们的!” “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邹知寒目光闪烁,说道,“趁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各方也好。” 尚夫人皱着眉头:“万一闹到下不了台呢?” “陛下如今人还在北面亲征,这会儿吩咐疏浚运河,只怕不仅仅是为了日后顺天府的漕运考虑,也是为了往后北面用兵的辎重问题了。”邹知寒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事儿显然耽搁不得。如此,只要咱们不做的太过分,贵人们为了给陛下交代,也不会太乱来的。那些小门小户或者还有灭门之祸,咱们是济宁大族,根深蒂固,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花力气、最重要的是花功夫去栽培新的望族。” 对于这样的回答,尚夫人不是很满意,因为是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他人身上的。 邹府在济宁是强,在整个兖州府也算是有头有脸。 然而拿到庙堂之上,那就什么都不算。 贸然试探那几方的底线,在尚夫人看来,委实过于冒险了。 何况按照她对丈夫的了解,邹知寒原也不是这样天真的人。 尚夫人心里起了疑虑,只是试探了几次,都没抓到实质性的破绽,也只能按捺下来,顺着邹知寒的意思,着手预备寿宴的事情。 夫妇俩的这些交谈,连庄老夫人都不得而知,遑论是邹府的其他人了。 对于芬芷楼来说,这个寿宴最直观的影响,就是尚夫人又要给女儿们告假了。 因为邹府立足济宁多年,在兖州府上下可以说是人脉广阔,得知要给庄老夫人贺寿,远亲近邻这会儿就有赶上门来道贺的。 有些人还带了自家年幼的子女,男孩子也还罢了,女孩子的话,尚夫人跟庄老夫人总也要叫自家女孩子出去招呼一下,以示友好,也是给邹琼若她们磨砺一下人情世故。 这样自然是上不成课了。 芬芷楼一时间倒是清闲的很,姚氏母女于是搬了两把玫瑰椅到院子里晒太阳,顺便做点针线。 傅绰仙跟郗浮薇左右无事,就也拿了点活计过去凑热闹。 “姚姑姑的手艺可真好!”她们两个都是被捧在手心里过的,琴棋书画信手拈来,这女红还真没认真琢磨过,这会儿做起来不免笨手笨脚的,还时常扎到自己,姚氏虽然不怎么说话,也有点看不下去了,到底出声指点了几回。 此举倒让本来心思在闲聊上的傅绰仙跟郗浮薇注意到了她手里的绣品,是一副苍松白鹿图,绣的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尤其是白鹿一双眸子,顾盼有神,栩栩如生,似乎随时会从绢布上走下来一样。 两人不免赞叹,“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精湛的绣技……这是给老夫人的吗?” 姚氏有点羞涩的笑了笑,倒是姚灼素,大概因为年纪仿佛,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又觉得傅绰仙跟郗浮薇都不是那种盛气凌人的人,胆子大了很多,闻言抿嘴道:“是呢,我们母女千里迢迢而来,身无长物,也只能这样讨个巧,以示对老夫人的感激了!” “这话说的,咱们这四个人,不管之前如何,这会儿谁在寿礼上头能不讨巧?”傅绰仙笑吟吟的说道,“姚妹妹,你这绣品看起来跟姚姑姑如出一辙,想是姚姑姑手把手教的?” 姚灼素将手里的绣品迎风抖了抖,笑道:“我手笨,娘这会儿还不敢叫我绣大件,不过是拿点边角料练手。” 郗浮薇道:“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再拿针,都是糟蹋东西了。” “沈姐姐可千万别这么说!”姚灼素忙道,“其实我们母女早先女红也不怎么样,还是我爹去后,族人因为我只是女孩子,将我们母女赶打出门,为了生计,只能做些绣品去卖。只是这世道谁家女子还不会几手绣活?若不下点功夫,压根就卖不出去。所以没日没夜的琢磨……我娘的眼睛这会儿还有些不好,就是当初累坏了。” 于是话题顺理成章的转成了对姚氏的嘘寒问暖。 接下来两天,郗浮薇还是每日下去跟姚氏母女晒着太阳做些针黹,傅绰仙却没露面,伺候她的红芝说:“傅先生告了假,回傅家去了。” 郗浮薇关切问:“傅姐姐是趁这两日女学停课,回去看看家里人呢,还是家里有什么事情?” 红芝摇头道:“奴婢不知道,傅先生走的时候没跟奴婢说。” 但想了想,又说,“没听门子说傅家送了什么消息来给傅先生,想来应该是回去探亲吧?” 这话倒是提醒了郗浮薇,她在济宁也是号称有亲戚的,就是沈窃蓝扮演的族兄。姚氏母女是远道而来,在本地除了庄老夫人之外没什么亲戚故旧,女学停了课,就在芬芷楼里待着也还罢了,如今傅绰仙都回去看望家里人了,自己要是还无动于衷,岂不是引人怀疑吗? 于是次日也出了邹府,去僻巷深处找沈窃蓝。 这次沈窃蓝在正堂见了她,照面之后,郗浮薇有点惊疑不定的打量了他几眼,才上前见礼,是察觉到他通身气势又强盛了几分。 不是那种升官晋级之后的威严,而是杀过人,而且杀了不是一个两个人之后,自然而然有的煞气。 这种变化搁郗浮璀跟郗宗旺还在时她肯定不能分辨,但从东昌府辗转来兖州府的路上,郗浮薇自己手里也不是没见过血,却是一眼认了出来。 “看来最近的山东很不平静。”郗浮薇心里想着,跟沈窃蓝解释,“邹府要办寿宴,小姐们须得招呼提前登门的客人们,所以俱告了假。那傅绰仙傅先生已经回去看望家里人了,我想着我要是不过来走一趟, 只怕人家要起疑心。” 沈窃蓝不置可否的问:“你最近如何?” 郗浮薇绝对不会把这话理解成关心的,自动就当成“最近任务有没有什么进展”来听了,抿了抿嘴,说道:“那傅绰仙应该是误打误撞在这时候进入邹府的。” 她低声说了自己的推测,见沈窃蓝只是静静听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看不出来喜怒,心头就涌上来一股无力感,问起郗矫,“我侄子近来如何?” 沈窃蓝不在意的说:“最近没问,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不然底下人会禀告的。” 郗浮薇顿时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下不得:“你当初不是信誓旦旦的说会好好护着我侄子,让我只管在邹府放心做事?如今怎么问都没问?!” “你在邹府这么久了,成果也才这么点。”沈窃蓝闻言就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手里多少事情,简直都快把你给忘记了,难道还要专门花心思盯着你那侄子不成?” 这话说的郗浮薇无言以对了好一会儿,才道:“属下知错。然而属下对于邹府到底是个才进府的外人,事关邹府合家未来的要事,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就让属下知道呢?” 沈窃蓝淡然说道:“这就是你的事情了。” 又说,“倘若本官手底下人都跟你一样愚笨,本官也不要混了。” 郗浮薇低着头任他训斥,心里转着念头,就是最近有没有什么机会立点功劳之类,不说让沈窃蓝知道自己还是挺有用的,至少也是确保下郗矫的待遇。 忽听沈窃蓝说:“邹府寿宴,正有件事情要交给你。” 她顿时来了精神:“大人请说!” “定国公的胞妹徐小姐很可能会前往,还有就是工部尚书的爱女宋小姐。”沈窃蓝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不动,眼底却闪过了一抹厌烦,“如果这两位到了寿宴上,你多照顾点。” 顿了顿道,“尤其是宋小姐,这位小姐据说比较天真无邪,不太懂得事情的轻重缓急。到时候有什么风波之类,你看着处置,总之不要让她们的名节受到损坏。” 郗浮薇听的吃了一惊,说道:“定国公府的小姐!还有工部尚书的小姐?这两位何等身份,怎么会来济宁,还一块儿去给邹府的老夫人道贺?!” 沈窃蓝没什么表情的说道:“你只管做事就好。” 其他的,就别打听了! 郗浮薇听出言外之意,虽然心中还是疑虑重重,却也没再问下去,低头道:“属下知道了。” 问过沈窃蓝没其他吩咐后,也就告退了。 她出门之后正要离开,却见一个青衣小厮立在回廊转弯处跟她招手。 “可是有什么吩咐?”郗浮薇疑惑的走过去,跟着他转到屋子后面的僻静角落里,谨慎的问,又发现,“尊驾好像不是之前伺候大人的那位?” 其实她之前也没太注意沈窃蓝的近侍,但到底碰见过一两回,还有点印象。 “那位因为一些事情已经回去应天府了。”小厮朝她露齿一笑,说道,“小的本来是卫所里替补的,承蒙百户大人看重,如今跟在大人左右跑个腿。” 郗浮薇隐约揣测之前那个小厮可能做错了事情,但具体做错了什么事情,她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此刻闻言只是笑了笑,也不多嘴:“你要我过来这儿,不知道是?” “有些事情郗小姐可能不知道,所以我给您说一说。”小厮也笑,低声道,“您可知道定国公府的小姐,还有宋小姐,何以会去邹府赴宴?” 见郗浮薇摇头,他嘴角笑容越发浓郁,“说来说去,其实跟郗小姐您脱不开干系!” “我?”郗浮薇吓了一跳,“你这话说的可是奇怪了,我从来不曾认识这样尊贵的小姐!” “然而这两位小姐对郗小姐可是神交已久。”小厮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说了宋家跟沈家有意结亲、宋稼娘本身对沈窃蓝也很有意思,无奈因着老仆送东西过来时撞见郗浮薇所以生出疑心的事情,“本来宋尚书深明大义,一直劝着宋小姐莫要嫉妒的,宋小姐经过规劝,也觉得不该胡乱怀疑郗小姐你!可是徐小姐到了之后,却不由分说的认为郗小姐定然不安好心,八成是要兜搭百户大人的!这不,说是去邹府赴宴,贺老夫人的寿,实际上,却是冲着您去的!” 郗浮薇:“………………………………………………!!!” 她冷静半晌,才问,“那沈大人方才要我好生照顾着点这两位小姐?” 该不会是让她任凭磋磨出气吧?!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他良心不痛吗? 小厮笑了笑,说道:“大人如今一心一意为陛下尽忠职守,对于两位小姐的想法也很意外。只不过宋小姐虽然有宋尚书就近告诫,徐小姐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太子殿下还有汉王殿下、赵王殿下这三位的嫡亲表妹!徐忠湣公又是为了陛下才慷慨就义的,慢说大人,就是宫里……对徐小姐也是宠爱有加。” 郗浮薇思索着这话里的意思:沈窃蓝如今心思都放在了正事上,是无心儿女情长的。 然后呢,宋家倒还管得住女儿,就是这个定国公府的徐小姐,来头很大,亡父又有着被永乐帝亲自记住的功劳,所以不太好弄。 ……沈窃蓝都觉得不太好弄的人,就这么塞给自己,他良心不痛吗? 郗浮薇深吸了口气,算了,跟锦衣卫讲良心,这不是笑话么? “我自然是想给大人分忧的。”她试图多套几句话,以决定邹府的寿宴,是称病呢还是找借口留在沈窃蓝这边,索性连邹府都不去,“只是这两位的身份,只怕见面之后,根本没有我说话的份?到时候我被处置倒没什么,坏了大人的大事的话……这?” 心里暗暗想着,该不会沈窃蓝看自己进入邹府这些日子都没有重大进展,索性当成弃子,交给这两位出气了吧? 就是凛然。 “郗小姐,大人也是想保全你,所以才会让你知道这么多。”小厮似乎看出她的怀疑,眯起眼,说道,“坦白说吧,大人并不希望这两位娇客在山东停留太久。徐小姐跟宋尚书的约定,是参加完邹府的寿宴后,就会返回应天府。她参加这寿宴的主要目的,既然就是为了见到郗小姐你,那么郗小姐如果回避了,又或者应对之际,叫徐小姐抓到了什么把柄……只怕这份约定,就要再次生出波澜来了?” 郗浮薇脸色有点发青,这不是逼着自己必须去面对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还有工部尚书的千金么?! 要是这两位去邹府跟她没什么瓜葛,身份上的差距,都需要她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了,何况是冲着她去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这两位的靠山,哪怕弄死了她,也不会受到什么实质上的惩罚的! 而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郗矫怎么办?郗家的血仇怎么办?! “……我方才问起矫儿,大人说最近没问。”她急速的思索着,片刻后定了定神,问,“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我那侄子的近况?” 小厮笑了一下,说道:“大人素来重诺,既然答应了会好好照顾郗小公子,那么不管将来事情如何,肯定都会保证郗小公子的安全的。” 他以为郗浮薇这么问,是屈服了,只不过牵挂郗矫,想要得到一个承诺。 思忖了会儿,声音一低,“其实大人只是不想跟那两位计较,真正论起家世来,大人也未必怕了那两位。” 小厮只道自己这么讲了,郗浮薇也就可以对郗矫的未来放心。 却不想郗浮薇闻言眼底就冷了几分,暗道:“沈窃蓝既然未必怕了那两位,却还是让我自己去面对,显然是根本没把我死活放在心上!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善待矫儿?” 她眯着眼,闪闪烁烁片刻,方才点头:“我不会辜负大人的期望的。” 又摘了荷包给小厮,“日后若是有什么变故,还请你帮忙,偶尔看拂一下我那侄子。” 小厮推辞了几下才接受,信誓旦旦的保证不管将来如何,都会帮忙照顾着点郗矫:“贵家的事情我也略有所知,你们姑侄确实委屈了。大家都是给大人做事的,不敢说将令侄当成自家子侄一样看待,能帮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郗浮薇心事重重的回到邹府,却见傅绰仙已经回来了,似乎还带了不少东西,才听说她回房了,就拿了一大包干果、糕点过来敲门:“我嫂子亲手做的,你尝尝!” “姐姐现在就回来了?”郗浮薇道了谢,见她没有立刻离开,就寒暄道,“听说姐姐回去看望家里人了,我以为会跟家里多团聚几日呢!” “逢年过节都能回去,也不是万水千山的来往不便。”傅绰仙笑了笑,道,“所以见个面,说说话也就是了。” 又问她怎么也回来的这么早,“我好歹在家里住了两个晚上,你这却是当天去当天回了。” 郗浮薇立刻黯然神伤:“我父母都没了,其他亲戚如狼似虎的,不坑我就不错,只一个族兄对我有些怜惜。然而他还没娶妻,我在那边待久了也不好。所以坐了坐,吃了点茶水,说了些话,也就是了。” 傅绰仙叹道:“咱们都是些伤心人哪!” 说了这话,郗浮薇以为就散了,却还不见她挪动脚步,心中诧异,思忖了下,就问:“傅姐姐,你可是有什么事情?” “……也不知道跟你说了合适不合适。”傅绰仙闻言,有点不好意思有点期盼的样子,沉吟了下,才说,“之前夫人不是赏了你几匹绿地鸑鷟衔花纹的衣料吗?我看你这段时间都没穿上身,不知道是不是打算用在寿宴上?” 郗浮薇这才恍然,合着是看中了那几匹布料:“没有呢,我一直放着。姐姐想要么?” 傅绰仙抿了抿嘴:“我觉得我适合绿色。” 毕竟她在邹府是教琴技的,朝温婉优雅打扮更能衬托出多年琴棋书画熏陶出来的气质。 在各种颜色里挑挑拣拣下来,觉得绿色最好,不像白色那么清冷,不似蓝色那么低调,清新自然……可惜最中意的料子却在郗浮薇手里。 “那姐姐看看手里有什么不适合的衣料拿过来,咱们换吧!”郗浮薇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好说话,本来想说送给她的,毕竟虽然如今落魄了,她手里还有一笔银票,这么点儿东西还不至于放在心上,但话将将要出口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当初进府时,一度受到尚夫人的猜疑,说服这位夫人的几个理由之一,就有攒嫁妆这一条。 既然如此,可不能乱大方。 所以生生改口,让傅绰仙拿其他料子跟自己换。 索性傅绰仙也没想过郗浮薇会分毫不要的给自己,立刻道:“我那儿有进府的时候夫人给的水红地梅菊纹料子,可以吗?我可以多加半匹。” “不用多加,多少换多少。”郗浮薇点头,“姐姐是现在要,还是我收拾一下给你送过去?” 傅绰仙忙道:“要是可以,妹妹现在就拿给我吧!我女红不好,回头还要请姚妹妹帮忙,若是晚了,只怕就赶不上寿宴了。” 郗浮薇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那姐姐稍等!” 她入内室拿了傅绰仙要的料子出来,傅绰仙很是高兴的接了过去,连声道谢,说道:“我这就回去把那水红料子给你送过来!” 片刻后却是红芝送过来的了,红芝送完就要走,郗浮薇想留她吃杯茶的,却被告诉:“奴婢要去给傅先生买一些东西,不敢迟延。” 郗浮薇顺嘴问买什么,得知都是些胭脂水粉之类,就是挑眉:“难不成傅绰仙将邹府寿宴当成了钓金龟婿的好机会?” 她不免有点哭笑不得,知情人都知道这次宴会暗流汹涌,不定会发生些什么。 尤其是被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还有工部尚书之女针对的她,更是生死难卜,这会儿别说钓什么金龟婿了,那是巴不得躲开呢! 也就是傅绰仙一无所知,恰好在这时候撞进邹府,还做着一朝飞上枝头的梦。 虽然因为郗家在东昌府是受到排斥的外来者,郗浮薇养成了不管闲事的习惯,此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接下来两日要是有机会的话,提醒一下傅绰仙,此番宴会,并不适合出风头还有挑选如意郎君。 当然傅绰仙听不听她就不管了。 两人虽然是同僚,关系也就那么回事。 傅绰仙还没重要到让她想方设法也要阻拦其作死的地步。 何况这次寿宴真正一定有危险的,是郗浮薇自己。 接下来两日,郗浮薇一直在房里思索着对策,除了一日三餐,楼都没下过。 到了寿宴前三天的时候,傅绰仙忽然又过来了。 郗浮薇还以为她是看上了自己手里的其他衣料或者首饰,谁知道开门之后,傅绰仙却递了一条裙子过来,说道:“沈妹妹,你这两日一直在房里,听绿莎说,却是连参加寿宴的衣裙都没准备。我跟姚妹妹做衣裳的时候,顺手给你做了条裙子,你且试试看,合意不合意?” “姐姐这两日自己的衣裙都在赶工,怎么还为我操这样的心?”郗浮薇闻言很是诧异,也有点怀疑,没有立刻接下裙子,而是反问,“若是因为这条裙子,耽搁了姐姐的事情,可怎么好?” 傅绰仙抿了抿嘴,看了眼她身后:“能进去说话吗?” 邹府虽然给她们两个都拨了丫鬟伺候,但毕竟不是打小服侍的心腹,身契也不在她们手里,两人对红芝还有绿莎,不免有几分客气。 是以从来不要陪夜的。 此刻夜色已深,楼上就两人。 不过郗浮薇自负武艺在身,即使单独相处,也不怕傅绰仙有什么算计,就爽快答应,邀她入内。 “沈妹妹,时候不早,我就长话短说了。”两人在外间的小圆桌畔落座,郗浮薇沏了茶水,傅绰仙端起来抿了一口,放下,就开门见山的说道,“咱们境遇仿佛,虽然因为邹公子的缘故,心里对对方多少有些防备,但要说多么巴不得对方没个好下场,我是绝对没有这样的心思的。” 郗浮薇笑着道:“姐姐,我也保证,我绝对没想过要害你!” 傅绰仙“嗯”了一声:“所以接下来我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不好的盘算。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在邹府跟你一样都是女先生,且很受邹公子排斥,手还没那么长!” 郗浮薇以为她要说什么,谁知道却是话里话外的劝她不要太轻视寿宴,怎么也要梳妆打扮一下,“就算你清高的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为自己谋取什么好处,至少也要叫人家知道,邹府对咱们这些女先生的厚待不是?不然恐怕主家心里不高兴,道你灰扑扑的过去是故意坏邹家名声呢!” “傅姐姐说的是,我会注意的。”郗浮薇闻言嘴角扯了扯,心说我这会儿为性命忧虑都来不及,哪里来的心思为寿宴挑衣裳首饰? 不过不想跟傅绰仙争执,就随声附和了几句,“我这两日之所以待在房里,就是在想着到时候穿什么呢!” 好说歹说的才将这人打发走,郗浮薇面上一直挂着的笑容瞬间就淡了下来:真当她看不出来傅绰仙此举的真实用意?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另有其人 傅绰仙跟郗浮薇认识没几天,由于邹一昂的挑拨离间,彼此之间不免暗含敌意。 哪怕郗浮薇猜测到这人背后没有什么推手,乃是误打误撞这会儿进入邹府做女先生的,但是隔阂已经生成,到底也不可能好的跟亲姐妹也似了。 如今傅绰仙为了庄老夫人的寿宴费心梳妆打扮,不忘记给郗浮薇做件裙子,与其说她是好心,倒不如说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邹府招募女先生是为了教导他们家女孩子,可不是为了给女先生当跳板的。 早先郗浮薇进入邹府的时候,邹一昂就这么怀疑过,她还是花了一番心思才得到尚夫人的认可的呢。 这会儿傅绰仙的心思,又哪里瞒得过主家? 要是她在寿宴上当真迷倒了某个如意郎君,非她不娶的那种,邹府兴许还会看在她未来夫家的面子上,忍下这口气来,客客气气的送她出门。 要是没有的话,等寿宴结束之后,邹府就算不立刻辞退她,肯定也要甩脸色了! 但如果所有的女先生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却有些法不责众的意思了。 哪怕邹府事后依旧要追究,好歹有个伴,不是她一个人挨罚。 要搁平时,郗浮薇也不在乎帮她这个忙了。 但如今她正愁着自己寿宴这关怎么过呢! 那两位小姐既然来者不善,要是看到郗浮薇装扮华丽,岂不是越发要坐实了她勾引沈窃蓝的罪名? 想到那种情况,郗浮薇皱了皱眉,心头就涌上来一股子戾气:之前在东昌府就是,闻家势大,看中郗浮璀的前途,就能够软硬兼施的让郗家答应将自己许配给他们的宗子;后来看到郗浮璀没了,想悔婚又不愿意担负上恶名,于是索性痛下杀手! 如今这徐小姐跟宋小姐,有本事怀疑沈窃蓝背叛了宋小姐,有本事去找沈窃蓝理论啊! 不敢跟沈窃蓝说什么,却不问青红皂白的对付自己! 这种命运全在权贵一念之间的日子,真的是想想就让人各种恶念纷沓而至。 她甚至有种“反正躲不过去我还不如不要平白担了这个恶名真的去勾引沈窃蓝算了”的冲动。 ……不过明知道这次寿宴上自己会受到刁难,却还是逼着自己不许逃避的沈窃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叫她生不出来亲近的兴致。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学傅绰仙之前的法子了。”郗浮薇思忖良久,心道,“看看情况不对就来个昏厥什么的……希望那两位小姐能够自重身份,见好就收。” 实际上她不太能够理解徐小姐跟宋小姐要到寿宴上为难自己的想法,因为按照她跟这两位身份的差距,她们堂而皇之的刁难自己,不管刁难成功了还是没成功,都会被人议论气度不够,有失.身份。 别说沈窃蓝让小厮传话时已经透露出不耐烦了,就是沈家长辈知道之后,肯定也会不高兴的。 毕竟这年头没人想聘个妒妇进门,尤其是蠢到自降身份的妒妇。 “别是徐家宋家内斗,借这件事情落这两个傻乎乎的小姐的面子?”郗浮薇沉吟,“若是如此,点醒她们,是否也能够为自己解围?” 但转念想到沈窃蓝那小厮的话,又是叹息,“那宋小姐也还罢了!徐小姐竟然是跟天家都大有渊源的。这样的主儿,天底下有多少人能算计她?真有那能算计她的,又是什么样的厉害角色?岂是我能够得罪的!” 归根到底,她出身太差,跟这种天之骄女没的比,所以眼下人家要刁难她,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要是实在没有活路,那这两位也别想有好下场!”思来想去都没个上佳的对策,郗浮薇心中怒意上涌,不禁把心一横,暗忖,“左右我要是不在了,也不能指望沈窃蓝会继续庇护矫儿,我郗家也等若是没有了!既然如此,那两位要只是折辱我一番也还罢了!要是存心把事情做绝的话……她们也别想好过!” 她这边做好了跟徐景鸳还有宋稼娘同归于尽的准备,那边前往济宁的路上,宋稼娘也在忐忑万分:“景鸳姐姐,我跟沈世兄的事情,还没过明路呢!就这么跑去邹府,是不是……” “你真是傻了!”徐景鸳正拿着个橘子剥着,闻言“扑哧”一笑,虚指了指她眉心,说道,“咱们什么身份?那郗浮薇什么身份?让咱们找上门去跟她锣对锣鼓对鼓的理论……她配吗?” 见好姐妹神情迷惘,嫣红的嘴角勾了勾,下颔微扬,“到时候给她颜色看的另有其人,至于咱们啊,去看热闹就成了!” 宋稼娘不解的问:“另有其人?姐姐说的是……?” “这个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徐景鸳拉长了声调,似乎要告诉她,不想却卖了个关子,微笑道,“我现在只能跟你说,保证是一出好戏,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见宋稼娘似乎打算追问,她将纤细白皙如春葱的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道,“别问,问了我也不跟你说!反正交给我就是了!” 她虽然这么笃定的打了包票,宋稼娘到底没经历过这样的场合,心里总归还是忐忑,又说:“咱们跟邹府并无渊源,就这么跑过去……会不会惹出什么议论来?” “这有什么好议论的?”徐景鸳泰然自若的说道,“就咱们的身份,登门是给他们面子!至于缘故,反正这次又不要咱们亲自出马,谁敢将乱七八糟的事情扯上咱们?你就当路上闲着没意思,听说邹府摆宴,过去凑个热闹好了!” “至于宴席上发生了什么……那都跟咱们没关系,只管等着邹府的人给我们赔罪,自承招待不周好了!” 看她说的心安理得,宋稼娘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不凑巧的是,这天晚上她就病倒了,而且病的还不轻,迷迷糊糊的,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吓的徐景鸳连夜给她请了大夫,一番诊断下来,说是风邪入体,再加上忧思过度,建议卧榻静养些日子。 这日子也不是很长,但庄老夫人的寿宴是没功夫去了。 徐景鸳一听这话,就质问宋稼娘的左右,是不是受了宋礼的吩咐,暗中做了手脚? 然而大家都不承认,宋稼娘的贴身丫鬟又说:“我家小姐自来娇惯,许是这两日赶路累着了?然后又牵挂着寿宴的事情,心力交瘁?” “哪里有这么巧的心力交瘁?”徐景鸳闻言冷笑,“稼娘没城府,信了你们的鬼,我可不是好糊弄的!” 她所在的定国公府,因为胞兄定国公徐景昌广纳姬妾,后院乌烟瘴气的,什么阴私没见过? 是以宋礼的这点儿小手段,可瞒不过去。 虽然如今宋家的下人没有一个承认做手脚的,可这也难不倒徐景鸳。 她直接写了个方子,让自己的侍卫出去抓了药,到客栈的厨房里熬好了,就给宋稼娘灌下去。 灌的时候,宋稼娘左右不肯:“我家小姐身子弱,徐小姐的方子还是给大夫看了再决定要不要用吧?不然出了事情,我家小姐跟您素来情同姐妹,您肯定也是受不了的。” “这方子是一味解药。”徐景鸳冷笑着说,“好好儿的人吃着也没有关系的,你家小姐到底是病了还是被算计了,吃下去就见分晓!” 她不屑的说,“我哥哥的那些姨娘,平素里为了争宠装病,靠的那几幅药方,这方子统统都能解!想在我跟前打马虎眼?也要看看手腕够不够!” 因为宋礼这次是微服出行,带的人手不是很多。 打发女儿跟徐景鸳一起回应天府的时候,随行的也没几个。 如今徐景鸳一声令下,就算宋家下仆尽力阻拦了,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徐景鸳亲自将大半碗药汁喂给了宋稼娘。 果然宋稼娘吃完之后,个把时辰就很明显的好了起来。 小半日后也就起了身,起来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将丫鬟端上来的一碗莲子粥喝了个干干净净:“这次的方子是谁开的?见效可真快!” “是我开的,要不要谢谢我?”徐景鸳指着自己的鼻子,笑嘻嘻道,“不过,你爹估计要暴跳如雷了!” 见她满眼不解,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的经过,轻哼道,“你爹什么都好,就是在这婚姻之事上,到底他是男子,就只会站在男子的角度看事情!他自己姬妾满屋,自然觉得女婿这么做也没什么。可是咱们女孩子家,谁不希望夫君就守着自己一个?你这会儿都还没过门呢,沈窃蓝那小子居然就在外面勾勾搭搭,这样都不发作,给那贱婢一点颜色看,往后传了出去,人家才不会觉得你贤惠,多半认为你窝囊!” “届时你哪怕另外选夫婿啊,人家要纳妾,你稍微表达下意见,不定就要被说是你变了,变的善妒了……你说气不气人?!” 宋稼娘听着,脸色变幻不定良久,末了哼道:“反正我爹爹不在这里!姐姐,不管他了,咱们自去邹府……” 她眯起眼,“我可是很想看看,姐姐说的好戏,到底是怎么个好法呢!”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落水 庄老夫人的寿辰转眼就到。 这日邹府上下张灯结彩,主仆皆盛装打扮。 哪怕本来无心装饰的郗浮薇,也在傅绰仙跟姚灼素的再三要求下,仔细梳妆了一番。 只是她这么做,固然如了傅绰仙的愿,傅绰仙的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听说今儿个会有两位意料之外的贵客过来。” 郗浮薇没说话,姚灼素则好奇的问了句:“谁?” “是定国公府的小姐,还有工部尚书的掌上明珠。”傅绰仙面上满是晦气,“说是恰好路过,听说府里摆酒席,起了兴致,想过来讨杯水酒吃。” “这两位贵人怎么会在这里?”旁边的姚氏正在帮忙收拾打开的妆盒,闻言随口问,“这种大家闺秀,不是应该在应天府的府邸后院吗?” 傅绰仙说道:“谁知道呢?但她们都主动这么说了,邹府哪里可能拒绝?不但不能拒绝,老夫人跟夫人还得同其他人告罪,今儿个得专心专意的招呼好了这两位,少不得要怠慢旁的宾客了。” 抿了抿嘴,到底没忍住说了一句,“也真是奇怪!这样身份的贵女,难为还缺了见场面的机会?尤其这会儿还没父兄陪同,莫名其妙的就跑邹府来做客……怎么想怎么觉得古怪。” “这话你在咱们跟前说说也就算了。”姚氏素来寡言,但此刻也瞥了她一眼,温言告诫,“可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说,不然叫那两位贵女知道了,不定要起风波。” “这个自然。”傅绰仙努力掩饰心中的失落,勉强笑道,“我也就是觉得奇怪,没有其他意思。” 郗浮薇一直没说话,听到此处才似笑非笑,心道你没其他意思才怪,徐家小姐跟宋家小姐的才貌如何且不说,单凭身份,出现在邹府的寿宴上,从主人到其他宾客,岂能不人人围着她们转? 如此,还有多少人有心思注意傅绰仙啊! 这两日精心的打扮,依仗琴技出风头的计划,差不多全部都要夭折了! 想想就知道傅绰仙这会儿心里有多怄!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过去吧。”这些姚氏也知道,不过此刻自然不会说出来,只点了点头,看着面前整理好的脂粉,说道,“我这样的未亡人就不去了,免得给寿宴沾上晦气。” 傅绰仙跟姚灼素虽然有点紧张,但也都坦然起身。 唯独郗浮薇,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下心情,才跟着站起来:“姚姑姑说的是,咱们去夫人那边吧!再晚点,夫人也要去老夫人那儿了。” 她们都是尚夫人亲自考核之后招聘进来的,今儿个这样的场合,自然应该跟着尚夫人。 “今儿个非但是你祖母的寿辰,更有应天府那边的贵人过来做客。”三个女孩子联袂到后堂的时候,尚夫人正在叮嘱邹一昂,“你平时淘气也还罢了,今儿个这样的场合,如果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可不是为娘打不打你的问题,而是邹家护得住护不住你的问题!” 邹一昂忽闪着长睫,特乖巧的点头:“娘您放心吧!孩儿是那种不知道轻重的人吗?今儿个我一定好好表现,给您跟爹还有祖母挣足面子!” 尚夫人对这儿子给自己挣面子完全不抱希望,冷着脸:“你不让我们丢人现眼,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正说着,见郗浮薇三个进来,缓和了神色,伸手虚扶,“别见外了,坐下说话罢!” 坐下也没坐多久,不过略作寒暄,尚夫人就说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于是一起簇拥着尚夫人母子到了老夫人住的奉慈堂,邹琼若几个女孩子已经先在这里,正围着老夫人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看到尚夫人等人过来,忙散开来见礼。 叙礼之后,老夫人让大家都坐,问了尚夫人几句寿宴的预备情况,又和蔼的跟郗浮薇三人寒暄了几句,也就看着孙子孙女们嬉闹了。 郗浮薇察觉到,庄老夫人的兴致似乎不是很高。 尚夫人也差不多,婆媳两个都没什么喜庆的意思,甚至眉宇之间还透着股忧心忡忡。 不过这也不奇怪,邹家跟定国公府还有工部尚书都没什么交情,如今庄老夫人寿辰,这两家的小姐居然要上门来做客,怎么能不让人多想? “沈妹妹,姚妹妹。”这种氛围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宾客们的到来,婆媳俩很快换上热情洋溢招呼。 而郗浮薇三人也渐渐的被挤到了后头,见这情况,傅绰仙目光闪动,就提议,“这儿人多,咱们又泰半不认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气?” 姚灼素从前的家境应该是不如傅家还有郗家的,头次见到这阵仗,很有点怯场,几乎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傅绰仙还有郗浮薇,看她们端起茶碗也端起来,看她们放下也放下,正模仿的吃力,闻言求之不得的点头:“好啊!” 郗浮薇却是晓得傅绰仙这么说不过是因为这会儿来的宾客大抵都在跟庄老夫人还有尚夫人说话,年轻一点的也宁可同邹琼若她们逗趣,知道她们三个不过是女先生,顶多淡淡的招呼一声,压根没有交谈的意思。自觉留下来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出去走走碰碰运气。 毕竟邹府的规矩,平时前院后院隔开,根本不容通行。 但今天为了热闹,前院的男子固然还是不能够随便来后院,花园却是不管前院还是后院都能进入的。 “也好。”虽然看出了傅绰仙的打算,但郗浮薇也是顺水推舟:现在那两位贵人还没到,但估计也差不多了,虽然沈窃蓝暗示不许她回避,但也没说必须一直在这里等着啊! 只要跟这两位照过面,那就不算她违命……不管沈窃蓝是否这么认为,反正郗浮薇是这么看的。 于是三人一块儿走了出去,果然出门之后,傅绰仙就提议去花园里:“这会儿宾客都在往老夫人这儿来,咱们别冲撞了贵客。不如去花园里拣个安静的角落坐一坐,说说话儿?” 姚灼素跟郗浮薇都不反对,便就这么定了。 然而到了花园之后,傅绰仙就有点尴尬,因为这季节的花园很是萧条,而且园子里虽然每隔一段路也放了炭盆取暖,北风呼啸之下,到底没有室内暖和。 所以这会儿放眼望去,除了伺候炭火的下人外,根本没有其他人的踪影。 更遑论傅绰仙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人选。 “这外头怪冷的,咱们找个能躲风的地方吧?”姚灼素见状就提议,“不然在这儿走来走去,也怪傻的。” 傅绰仙面上微微一红,说道:“好。” 三人虽然来邹府有些日子了,但都还没逛过这花园,走了小半圈,问了伺候的下人,才找到一个建在假山上的小轩。 许是今儿个寿宴的缘故,这小轩看起来平日不像常有人来的样子,此刻却也洒扫干净,点了炭盆,小几上还放了香炉跟香料,以及果盘蜜饯之类。 傅绰仙见状,就将香炉点了起来,拿蜜饯分给姚灼素还有郗浮薇,又叫红芝绿莎还有黄苏也吃。 黄苏是邹家拨给姚灼素的丫鬟。 如此消磨了会儿辰光,就听见外头来了人声。 傅绰仙眼睛一亮,说着:“可是有贵客过来了?那咱们可别占了地方,叫贵客没地方待去。” 就走到门口,开了虚掩的门去看。 结果这一看脸色顿变,二话不说把门给关了! 见状郗浮薇跟姚灼素都问:“傅姐姐,怎么了?外头是谁?” 傅绰仙很勉强的一笑,才说:“嗯,是邹公子呢!” 郗浮薇闻言,心说难怪傅绰仙跟见了鬼似的,今儿个这宴会,傅绰仙可是寄予厚望的,要是邹一昂再当众怼她一回,叫她颜面扫地,这种兖州上下名流云集,还有外地缙绅士子之流前来道贺的场合,不定就是断了她日后嫁入富贵的念想了。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只是傅绰仙想避着邹一昂,邹一昂却偏偏要找上门来。 他几步上了假山,推开门,要笑不笑的看着里头的人,“刚才是傅先生吧?我瞧你喜气洋洋的开了门,还以为你想招呼我过来暖一暖身子呢!谁知道你立刻把门给关了!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你,要你对我这样嫌弃?” 傅绰仙脸色很差,说道:“邹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想着我们这边都是女孩子,男女授受不亲,才没敢叫您。” “噢,这话是让我现在就回避吗?”邹一昂盯着她,目光玩味,“还是觉得我碍眼,不想看到我,嗯?” 傅绰仙抿了抿嘴,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公子想多了,这怎么可能呢?” “本公子也觉得本公子这么讨人喜欢,怎么可能惹人厌呢?”邹一昂笑眯眯的说了一句,目光又在郗浮薇还有姚灼素身上转了转,漫不经心的挥手,“算了,不打扰你们女孩子家聚会……本公子去旁边钓鱼了。” 傅绰仙求之不得,立刻道:“公子慢走!” 姚灼素闻言,则是欲言又止。 还是郗浮薇不怕他,说了一句:“如今天冷,园子里人又少,公子要去湖边,还是当心点的好。” 又奇怪,“今日老夫人寿辰,公子不用伺候老夫人左右吗?” “然后被那些夫人老夫人的变着法子推荐她们家女孩子?”邹一昂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跑出来的……等下你们回去了,可不许说在这里看到我!听见没有?” “公子放心吧,我们绝对不说!”傅绰仙心道这祸害愿意躲在这里不去宴席上转悠,可真做了件好事,不然她真怕正跟某个如意郎君人选谈的热络时,邹一昂跑出来拆台,叫她无地自容。 邹一昂“嗯”了一声,转身就下去了。 见状傅绰仙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又觉得这表现在郗浮薇还有姚灼素跟前很没面子,抿了抿嘴,说道:“邹公子也有这年纪了,刚才他自己也说,是不耐烦人家给他相看未来妻子才避过来的。我真怕他留下来,固然都没什么想法,传了出去,倒成了咱们的不是。” 郗浮薇跟姚灼素附和了几句,话题正转移到今日来贺庄老夫人的宾客们身上,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不好啦!公子落水啦!快来人哪!!!” 轩中一行人都是大惊!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闹剧 “快去看看!”虽然对邹一昂没什么好感,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厌烦,但听到呼救声后,傅绰仙头一个跳了起来,脸色苍白的指挥,“红芝你赶紧去叫人!” 要是邹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嗣在她们不远处有个三长两短,她们却还无动于衷,不用脑子想也知道,邹家事后绝对不会放过她们! 一行人心急如焚的下了假山,循声找到地方,却见邹一昂的小厮拿着钓竿,正手足无措的看着面前涟漪未平的湖面。 看到傅绰仙等人过来,跟见了救星似的,慌忙迎上来:“几位先生,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不当心掉下去了!” “那你怎么还不下去救?!”傅绰仙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湖面,感觉心也在往下沉,厉声喝道,“站在这里看热闹吗?!” “小的不会水……”小厮嗫喏着说,“小的怕小的下去就上不来了,到时候小的贱命一条也会罢了,没人呼救,公子当真出事儿怎么办?” 他们现在在的这个位置是花园里比较偏僻的角落,距离花园入口都很远,虽然红芝听了傅绰仙的话,跑着去求救了,然而短时间里估计是喊不来救兵的。 想到邹一昂这会儿已经不见了人影,如果再拖一拖,不定邹府今日当真要喜事变丧事了。 到时候那种后果…… 郗浮薇看了看正跟小厮争执的傅绰仙,还有一脸茫然的姚灼素,心中迅速计较了一番,忽然道:“我会水,我试试!” 不等众人说什么,她已经甩下裘衣,一个箭步冲到湖畔,毫不迟疑的跳了下去! “!”傅绰仙跟姚灼素见状都呆了呆,旋即反应过来,忙拾起郗浮薇扔在地上的裘衣,呵斥那小厮,“你看什么看!?还不快点去叫人!” 又说绿莎,“你快回去芬芷楼,请厨娘帮忙熬一锅姜汤!等沈妹妹起来了,好驱一驱寒。” 她急速吩咐完了,才要说话,却见那小厮讷讷的动也不动,依旧看着湖面,被吓坏了的样子。 “你倒是快去啊!”见这情况,姚灼素急的直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你难道还要计较我们只是女先生使唤不了你不成?你还是不是人?!” “你快点去!”不想话音才落,从旁边假山的山腹里,却蓦然传出一个她们意想不到的声音,带着惊讶与焦灼,“快去找人……赶紧的!” 傅绰仙跟姚灼素听着,跟被雷劈了似的,不可思议的看着来人:“邹公子?!” 你不是掉湖里了吗?! 邹一昂满头大汗,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心烦意乱道:“想逗逗你们而已……这个沈先生怎么真的跳下去了?!” 他就是看一群女先生在小轩里,似乎都对自己很不待见,心里不爽快,所以开个玩笑,骗她们到湖边来吹吹冷风而已! 可谁想到傅绰仙跟姚灼素的反应也还罢了,郗浮薇怎么说跳就跳,连拦阻的机会都不给人? 邹一昂这会儿都凌乱了! “邹公子,你……你太过分了!”他没想到事情是这个结果,傅绰仙跟姚灼素更没想到,面面相觑片刻,姚灼素眼泪就下来了,哽咽道,“沈姐姐生怕你出事,这么冷的天,还是女孩子,半点不犹豫的跳下去,你……谁知道你却是在骗我们?!” 傅绰仙脸色煞白,看了眼邹一昂看了眼湖面,冷冷说道:“但望沈妹妹等下就能好好儿的上来……邹公子,大家都是爹生娘养的,如果沈妹妹因此落下什么痼疾,也不知道你往后还能不能再这么心安理得的作践人?” 邹一昂自知理亏,闻言张了张嘴,垂头丧气道:“我知道错了……等会儿沈先生上了岸,我就去跟爹娘请罪!” 索性郗浮薇很快浮出水面,换了口气,正要再次潜下去找人,傅绰仙跟姚灼素急忙叫住她:“你快上来!邹公子根本没掉下去,是骗咱们的!” 郗浮薇哆嗦着抹了把脸上的水,眯眼看向岸上,见邹一昂讪讪的看着自己:“那个,沈先生,实在对不住,您快上来吧!” 她没作声,一动不动的浮在水面上,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看的邹一昂有点毛骨悚然了,才朝岸边游去。 到了岸边的时候,邹一昂大概想戴罪立功,抢先伸手过来,只是立刻被傅绰仙赶走了:“你们主仆都走远点!没见沈妹妹衣裙都泡在水里了吗?” 这种时候一出水不定就是春光外泄,怎么好让男子在跟前! 打发了他跟小厮,傅绰仙与姚灼素齐心协力拉了郗浮薇上来,又赶紧拿裘衣给她裹了:“快快快!快回芬芷楼收拾,其他都别管,赶紧祛寒是正经!” 于是簇拥着她回去芬芷楼,这边因为绿莎的报信,姜汤已经在熬着了。 姚氏一脸担忧的迎出来:“沈先生快进屋暖暖身子……邹公子救起来了吗?” “他根本就没掉下湖,是骗我们的!”姚灼素气愤的说,“亏沈先生怕他出事,知道情况后,立刻就跳下去救人,结果却是被他耍了一回!” 姚氏一怔,叹口气,却没接女儿的话,只说:“沈先生衣裳都湿了,除了喝姜汤外,最好赶紧泡个澡,不然女孩子家,积了寒气在体内,可是要命。” 这是会影响子嗣的,这年头生不出孩子来的女子,基本上就没有好下场。 “我没什么事情,自己收拾下就好了。”万幸郗浮薇自幼习武,体质一向不错,这会儿也没冷到冰冻三尺的地步,倒还撑得住。 此刻话声虽然虚弱,精神尚可,对傅绰仙还有姚灼素道,“你们别管我了,先去老夫人那边吧!算算时间,宴席就要开了。” 姚灼素心直口快道:“你都这个样子了,我们还去参加什么寿宴?” 傅绰仙面色迟疑,却没说话。 “怎么能不去呢?”郗浮薇知道傅绰仙对于今日这宴会寄予厚望,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放弃这个钓金龟婿的机会的,之前旁敲侧击的几番提醒都没能让她改变主意,这会儿更不会临阵退缩。 虽然不赞成,可此举跟郗浮薇也没什么冲突,却不想背耽搁了人家前途的锅,所以就说,“早上你们还劝我,务必穿戴华丽些,免得叫人误会邹府苛刻咱们呢!这会儿我一个人因故没露面也就算了,你们也都不去。到时候有人问起来,咱们芬芷楼上下,竟然统统都没去吃老夫人的寿酒……你说人家怎么想?” 声音一低,“邹公子再胡闹,到底是邹府这一代迄今唯一的男嗣!” 真把事情闹大了,邹一昂人人喊打,邹府会对芬芷楼这边有好感吗? 人心总归是偏的。 好说歹说的,总算说服了姚灼素:“那沈姐姐你好好休息,我们过去点个卯,就回来看你!” “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郗浮薇摇头,“我虽然觉得有点冷,倒也还扛得住。等会儿收拾好了,我差不多也会去给老夫人祝杯酒……到底这些日子没少受邹府照顾。” 姚灼素以为她是为了邹一昂的名声考虑,生怕人家说邹一昂残害女师,对邹一昂越发的不喜,叹道:“这些富家子弟,大概从来没把咱们当人看过。” 话才说出来,姚氏就皱眉:“邹公子这次确实做的过了,不过他年纪小,也难免有不懂事的时候。而且沈先生说的很对,邹府对咱们可不坏!” 她不想女儿继续说这种没脑子的话,起了身,“行了,你们两个先过去吧,我看沈先生精神不错,想来是吉人自有天相,没什么大碍。左右这儿有我照顾,你们不必担心!” 等姚灼素跟傅绰仙走了,姜汤跟热水也预备的差不多。 郗浮薇沐浴更衣,再喝了一大碗姜汤,只觉得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整个人都活过来似的,将碗搁到桌子上,正要上楼去梳妆,姚氏说道:“我看你今天就别过去了,左右是为了救邹公子才下湖的,就算缺席宴会,邹府上下肯定也能体谅。” “多谢姚姑姑关心。”郗浮薇心说我也想不去,可是谁叫我是锦衣卫手底下的? 沈窃蓝让她务必照面的人,她再躲着也不可能见都不见的。 所以到底还是去了开宴的地方。 只是故意避开了傅绰仙等认识她的人,毕竟一定要受辱的话,在陌生人面前还能自在点。 “沈先生。”她找的这一桌应该是兖州中等士绅人家女眷的席位,穿戴比她虽然要好一些,却也没把差距拉开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所以左右见她询问空着的位子是否有人,都友善的摇头。 入座后,有邹府的管事悄悄过来,附耳低言,“夫人说,您今儿个受委屈了!这会儿老夫人正在亲自招呼徐小姐跟宋小姐,无暇分.身,只能让小的代为转达歉意。等回头宾客散了,邹家务必会给您一个交代!” 这两位已经到了吗?也不知道她们会怎么对付自己? 郗浮薇瞳孔骤然一缩,深吸了口气才稳住心神。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误会? “虚惊一场而已!”略作沉吟,郗浮薇缓缓说道,“不值得放在心上,请夫人跟老夫人专心招呼贵客就好。” 管事道:“沈先生真是宽宏大量。” 因为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四周已经有人看了过来,管事不便久留,团团作个揖,也就走了。 她走之后,附近的人就跟郗浮薇旁敲侧击的打探消息,郗浮薇只是敷衍,关于自己的身份还有跟邹家的关系,却是只字不漏:她选这里入席,图的就是这边没人认识,可不是为了认识人来的! 却不知道那管事回去禀告了尚夫人,尚夫人却误会了,说道:“之前这位沈先生进门的时候,一昂还因她美貌,怀疑她进入邹府居心叵测。现在看来,却比傅先生要高洁多了……这么冷的天,一个女孩子,那么果断的跳湖救人也还罢了,傅先生今日的打算,是个人都看的出来。姚小姑娘看着懵懂,跟她走了一块儿,约莫会被她当成绿叶用。然而沈先生的才貌,却不是傅先生能够遮掩的。她专门绕过傅先生的席位,去了没人认识又不打眼的一桌,八成是没有傅先生那样的心思,又不想得罪傅先生,故而躲着了。” 就吩咐,“叫底下人都看着点,别再叫人打扰了沈先生!” 管事抄手称是,又问:“老爷这会儿很生气,说是要罚公子……?” “这都什么场合!”尚夫人拧起眉头,“当我不想抽这小子吗?这还不是怕扫了寿宴的喜庆!?让他冷静点!” 至于邹一昂,尚夫人深吸口气,正要说话,却见不远处被众星拱月的红衣少女放下酒樽,环视了一圈,场中顿时安静下来,只她清清亮亮的说道:“我们姐妹此番出游,虽然看过了许多以前从未见过的风景,却一直无暇与年岁仿佛的姐妹们接触。此番冒昧前来,承蒙贵府款待,很是感激。却不知道是否也能认识一下兖州诸位闺秀?” “徐小姐这话折煞敝家了。”满头银发的庄老夫人忙说,“两位大驾光临,敝家上下,真正蓬荜生辉,哪里有什么冒昧的呢?” 至于说徐景鸳想认识一下兖州今日来给邹府道贺的闺秀,老夫人更加不会阻拦,这可是各家跟定国公府还有工部尚书攀上关系的好时机,就算邹家是兖州大族,也没有这么下死劲得罪人的。 定国公的胞妹主动提出想认识兖州闺秀的消息迅速在席上传开,上上下下都是又惊又喜,唯独郗浮薇暗叹一声:“这两位,果然是不见到我不肯罢手!” 只是让她意外的是,半晌后,她混在队伍里,去给徐景鸳还有宋稼娘敬酒时,尚夫人在旁介绍了身份后,这两位固然“哦”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却也没其他表示了,只淡淡说了句:“沈先生一看就是秀外慧中。” 语气中的敷衍,聋子都听的出来。 不过大家都觉得很正常,就双方地位上的差距,徐景鸳肯开口说句话,已经是很给郗浮薇面子。 甚至回到座位上后,还有人隐蔽的投来嫉妒的目光……要知道虽然那两位贵人说了想见见兖州的闺秀们,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得到专门的招呼的。 郗浮薇却无暇理会这些注视,皱着眉头,暗忖:“难道这两位说要过来看看我……当真就这么照个面算了?” 她觉得不太可能。 要只是想亲眼看看郗浮薇是何许样的人的话,按照徐景鸳跟宋稼娘的身份,任何一个,悄悄下道命令,足以让郗浮薇主动送上门去供她们参观。 何必劳动到亲自登门来贺一个陌生老夫人的地步? “她们肯定是不怀好意的。”郗浮薇沉吟,“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刁难我,想来也是有所顾忌,不愿意为了对付我而失了闺誉……私下里,却不知道她们会用什么样的手段?” 因为身份上的悬殊,对方有太多选择了。 最简单的,暗示一下邹府,看你们家这位沈先生不顺眼,邹府再厚待女先生,又怎么可能为了非亲非故的人,得罪应天府的权贵? 又或者让随行的人,收买邹府下人,暗中下手; 还可以散播谣言,杀人于无形之中……郗浮薇越想越是面沉似水,连跟左右之人虚与委蛇的心情都没有,只坐在那里神思不属的喝着茶,思忖着种种可能以及对策。 这情况在同席的人看来,就是高傲了。 “咱们都是正儿八经的小姐家,她一个破落户,靠着邹府的面子才有资格跟咱们同坐,如今不过得了徐小姐一句客气话,居然就拿捏上架子了吗?”有性.子比较急的女孩子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众人多少也有点恼怒,遂撇下她不再理会,自顾自的交谈起来。 这情况郗浮薇求之不得,正觉得清净,不想身后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扯了扯她袖子。 “你是?”她回头一看,见是个脸生的丫鬟,微微一怔。 “沈先生,公子想请您出去一下。”丫鬟朝她福了福,低声说道,“就一会儿。” 郗浮薇眯起眼,目光闪烁的看了她一会儿,才在丫鬟有点不知所措的神情里站起身:“走!” 今儿个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所以不管来的人是谁,扯的谁的旗号……这一趟都免不了。 郗浮薇有点冷漠的想:“也不知道那两位贵人,预备了什么阵仗等着我?” 然而到了外面之后,在丫鬟的带领下朝僻静处走去,走着走着,还真是邹一昂一个人在那儿踱圈子。 “你可算来了!”邹一昂见到她,暗松口气,忙朝旁跑去,片刻就从一丛冬青后拿了个小巧玲珑的食盒出来,边打开边催促,“快点喝快点喝!叫人看到,我就完了!” 郗浮薇如今满怀戒备,看谁都像是被徐景鸳还有宋稼娘收买了的,哪里肯入口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 当下倒退一步,摇头道:“多谢公子!不过我方才在席上已经吃饱了。” “那些菜肴算什么?”邹一昂说道,“我给你弄的这个是我祖母每隔些日子才吃一次的滋补汤药,药引是五百年的野山参,最补人不过!” 饶是郗浮薇如今警戒万分,闻言也有点气笑了:“公子,老夫人这个年纪,尚且隔段时间才吃的滋补汤药,我才多大,您就要我喝?” “我祖母之所以隔段时间才吃,因为上了年份的老参不好找!怕天天吃会断顿!”邹一昂一脸看乡下土包子的表情,“方才我爬窗去祖母屋子里,砸了三把锁才偷了一点老参出来做药引……别磨蹭了,趁热喝下去,我问过人的,他们都说这汤药要是喝了,你一准不会落下病根!” “砸了三把锁……”郗浮薇嘴角一抽,“你还真不怕被老爷夫人吊起来打?” 邹一昂一摆手:“没事儿!我祖母回去一看就知道是我干的!为了不让我挨揍,她肯定会瞒下来!再说了,为了你的身体,挨顿打算什么?” 要不是徐景鸳跟宋稼娘到现在还没走,郗浮薇差点都要感动了! “多谢邹公子好意,但恕我只能心领了。”她撇了撇嘴角,说道,“方才下湖也就一会儿,回去芬芷楼收拾了一下,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根本用不着这么珍贵的汤药……邹公子还是拿去孝敬老夫人吧!毕竟今儿个的事情,令尊令堂已经知道了,如今碍着寿宴还在进行,不会拿你怎么样,等回头必然要刨根问底的,到时候如果知道了公子的孝行,也能从轻发落不是?” 她这么说当然是怀疑这碗汤被做了手脚,然而邹一昂不知就里,很是感动,愧疚道:“我之前没少作弄你,你居然还这么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看来我是看走眼了,你虽然平时很有点狡黠诡诈,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郗浮薇假笑道:“别说这些客套话了!公子快点拿去给老夫人吧,不然汤凉了,老夫人喝着不舒服,反而要弄巧成拙!” “反正野参我已经偷出来了。”邹一昂忙道,“我等下再叫人去给祖母炖一碗就是,这一碗还是你喝了吧?” 他这反应郗浮薇并不意外,只道自己果然没猜错,这汤药有问题,所以怎么可能拿去给庄老夫人呢? 那是肯定要想法子让她喝下去的! “我是邹府的女先生,是来教导公子的妹妹们的。”郗浮薇看着他,缓缓说道,“自然要以身作则!怎么可以明知道公子手里这碗汤药的药引是偷来的,还照常喝下去呢?” 她正气凛然的说道,“如果这么做了,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教导诸位邹小姐?请公子不要为难我了!” 接下来不管邹一昂怎么劝,她都摆出一副“老娘是个品行高尚的好先生”的架势,死活不肯答应。 “……那算了,你以后有什么不舒服,尽管来跟我说。”半晌后,口干舌燥的邹一昂终于放弃,自己将已经有点凉的汤药一饮而尽,悻悻道,“我会帮你请大夫的……说起来你也真的傻,且不说跳下去之前都没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掉下去了。就算我掉下去了,我的贴身小厮都没下湖救我呢,你一个进府没几天的女先生那么拼命做什么?” 郗浮薇看着他手里的空碗有片刻的愕然,心说难道自己想多了?邹一昂是单纯来感谢自己的,不是受了那谁谁谁的指示? 不过反正她也不想喝庄老夫人那年纪喝的滋补汤药,转头就抛开了。 此刻闻言,就说:“一来是对自己的水性还算自信;二来则是怕你出了事情,我就在附近,脱不开干系,会在这府里待不下去。” “这是实话。”邹一昂点了点头,又问她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郗浮薇自然是摇头,邹一昂本来还想问下去的,但之前请郗浮薇过来的丫鬟看了看时辰,跟他说:“公子,您该去席上给老夫人磕头了!” 他只能先行离开,走之前殷切叮嘱郗浮薇:“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别看我爹娘打起我来毫不手软,邹家到底就我一个男嗣,我想弄点什么还是很容易的!” 郗浮薇只是笑笑。 等这人走后,她凝神思索了会儿,觉得既然已经跟徐景鸳还有宋稼娘敬过酒了,这两位也没有跟她当众撕破脸的意思,那么也没必要再去席上蹉跎时间,还不如回芬芷楼去好好计较。 不想才朝芬芷楼方向走了几步,忽忽看到迎面而来的人,她脸色顿变!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冤家路窄 相比郗浮薇的震惊,那人却露出了如释重负之色,语气温柔的几乎可以滴出水来:“薇薇,我莫不是在做梦?” “这位公子请自重!”郗浮薇全身都在哆嗦,不仅仅是惊讶,更是仇恨,她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才按捺住激烈到澎湃的情绪,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我与公子素不相识,请公子不要胡乱称呼,坏我名节!” 说罢一个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她怕自己再多留哪怕一个呼吸,都会忍不住扑上去将闻羡云大卸八块! “薇薇,你是我未婚的妻子,我怎么可能将其他人错认成你?”她想避开,闻羡云却不打算就这么算了,竟是紧紧跟了上来,边追边说,“其实当初你家下仆要给你办丧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因为火场里根本没发现你跟矫儿的遗体。听你家下仆说,你粗通武艺,就算当时火势凶猛,你来不及救其他人,自己怎么可能跑不出来呢?要不是当时实在没有线索,我绝对不会就这么草率的为你跟矫儿办后事的……万幸咱们缘分深厚,今日趁着邹家老夫人的寿宴竟然重逢了!” 郗浮薇闻言心中冷笑不已:“什么重逢?这根本就是冤家路窄!!!” 她到底是邹府聘请的女先生,对于邹府的地形,可比头次过来做客的闻羡云熟悉多了。 这会儿一心一意想走人,七拐八绕的,闻羡云暂时就有点跟不上,他见状也不急,只提高了声音,说道:“薇薇,你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不然你爹跟你哥哥都是尸骨未寒,怎么会就除了重孝,跑邹府来做女先生?我是你未婚夫,有什么事情,你不能跟我说?何必舍近求远,来找邹府帮忙?邹府在兖州固然是大族,我闻家在东昌府,又岂是小门小户?薇薇,你可是觉得咱们还没成亲,不好意思开口?” 他着重强调了“尸骨未寒”以及“重孝”这两个词,用意不言而喻,就是拿郗宗旺跟郗浮璀都是新丧未久,作为郗家血脉,郗浮薇如今隐姓埋名躲在邻府的邹家不说,却也没有给父兄戴孝,这事儿传出去,不止邹家不可能再留她,世人也要唾弃这样不孝不义的行为。 郗浮薇脸色煞白,快走几步之后,心念电转,到底站住脚,转过头来,森然看着他:“这位公子,你到底发什么疯?东昌府闻家我也有听说,确实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只是俗话说强龙不斗地头蛇,你既然是过来给邹家老夫人贺寿的,还请你有点贺客的样子,不要乱来!” “薇薇,你误会了。”见她终于停下,闻羡云目光闪烁,露出气定神闲之色,说道,“我怎么会对邹府不敬呢?还是不忽然看到你,太欢喜了?毕竟我可是护送徐小姐还有宋小姐,顺路前来讨寿酒喝的,哪怕不为闻家跟邹家的交情着想,也要想想不能惹了两位小姐不喜不是?” 言外之意就是闻家现在根本不怕得罪邹家,毕竟是有徐景鸳还有宋稼娘做靠山的! 郗浮薇深吸口气,看了看无人的四周,低声道:“你不想惹了两位小姐不喜,难道就不怕锦衣卫兖州卫的百户大人不喜么?” 徐景鸳跟宋稼娘或者不惧沈窃蓝,却也不知道闻家是否也不在乎得罪锦衣卫? “薇薇,你可真让我意外。”闻羡云闻言,瞳孔微微一缩,面上却还是笑着,道,“好好的闺中女儿,怎么忽然跟锦衣卫扯上干系了?如今岳父跟舅兄都不在了,你侄儿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不做你的依靠,谁还能给你做主?你且随我回去闻家,有什么事情,咱们慢慢商议着来!” 郗浮薇看着他伸手来拉自己,朝旁退了一步避开,沉声说道:“大庭广众之下,你放尊重点!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不等闻羡云说话,她又面无表情道,“看来你认准了我是你那什么未婚妻,既然如此,咱们寻个地方说清楚!免得你吵吵嚷嚷,坏我名声!” 闻羡云眯着眼,看着她笑:“薇薇,去僻静点的地方可以,不过我方才追过来的时候,也已经让小厮去通知两位小姐,好让她们为咱们高兴了!所以最好时间不要太长,免得叫两位小姐久候,你说是不是?” 郗浮薇暗自咬牙,她让这人找个地方说清楚,可不是当真想跟他说清楚,而是想寻个没人的角落痛下杀手,将闻羡云弄死! 至于说人死之后怎么办……大不了一口咬定闻羡云见色起意,自己反抗之中失了手! 占住了这个道理,邹府作为兖州望族,对闻家也没什么惧怕的,为了面子考虑,也不见得会将她交出去。 但现在闻羡云明确告诉她,已经去找徐景鸳还有宋稼娘通知了,那么就算能将这人弄死,徐景鸳跟宋稼娘的不依不饶之下,邹府也肯定不会为了一个女先生,得罪应天府的贵人的。 “以为抬出徐景鸳跟宋稼娘就吓得住我?”郗浮薇思来想去,眼底就有了凶光,暗道,“要不是这两人心思歹毒,通知了闻羡云过来,他今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左右也是身败名裂,还不如就将这闻羡云弄死,多少给爹爹还有哥哥报了点仇!” 她这么想着,一声不吭的带着闻羡云朝僻静处走。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园里,这季节的花园实在萧条的厉害,哪怕今日邹府大宴宾客,此地放眼望去,游者也是寥寥无几。 这情况正合郗浮薇的心意。 走了一段路之后,闻羡云有点不耐烦了,柔声说道:“薇薇, 你要去哪里?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觉得郗家内忧外患的时候,我没有出面,更没有帮你?这实在是有缘故的:那会儿宋小姐父女正过东昌府,却被家里不长眼的纨绔给冲撞了!我奉家族之命前去赔罪,忙前忙后了好几日,才得到宋尚书亲口允诺不再追究!” “了结此事后,我是立刻去郗家的。但没想到,你已经……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有多么的懊悔!” “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去跟宋尚书父女赔罪的差事,我宁可推给其他人,自己怎么也要去郗家陪着你的!” 他说的深情款款,郗浮薇却听的想吐。 她放缓了脚步,让闻羡云追上自己,侧过头来,似乎想要说话,然而脚下忽然一绊,顿时一个趔趄。 闻羡云眼中现出笑意,边伸手扶她,边说:“怎么这样不小心?” 话音未落,他忽然抽身急退! 退出三五步之后才站住脚,脸色难看的看着不远处的郗浮薇。 郗浮薇手里拿着柄匕首,紧抿着唇,眼中杀机森然。 对峙片刻后,闻羡云脸上温柔的笑意收敛的干干净净:“谋杀亲夫的事情做的这么干脆利落,难怪连父兄的身后事都能弃之不顾!”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郗浮薇脸色苍白,瞳孔里却跳动着炙热的火焰,冷冰冰的说,“追着个人喊着未婚妻,说几句软和话,别人就要任凭你为所欲为?!我虽然没了父母兄弟护持,却也不惯你这种富家子弟的臭毛病!” “到现在还不承认你是郗浮薇?”闻羡云舒展了下筋骨,眯起眼,淡淡说道,“你是对邹家有信心呢还是对你背后那位锦衣卫大人有信心?应该是百户大人吧?毕竟邹府又不是傻子,他们这种在济宁经营多年的人家,最重声名,拐卖良家子,尤其还是我闻家的准儿媳妇,这样的罪名,他们怎么可能承担?何况你也没什么资本,让他们为你冒犯徐小姐跟宋小姐!” “不过我跟你说实话,那位百户大人只怕你也是指望不上的。” “这次的事情,归根到底是争风吃醋引起来的。” “可不是谁对天子亲军有意见!” “锦衣卫不是傻子,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够当枪使的!” 郗浮薇面无表情道:“我姓沈,从来没跟谁定过婚约!这话你爱信不信,反正再跟着我,我就杀了你!别以为孤女就好欺负!” 闻羡云注视着她,渐渐的就又笑了起来,却是不退反进,说道:“嗯,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杀了我?” 语未毕,他猝然一记鞭腿抽向郗浮薇! 动作又快又狠,足见功底。 郗浮薇神情一凝,不敢硬接,索性持匕蹂身而上,直指闻羡云咽喉、心口等要害! “听你家老仆说,岳父破例让你学了武,我一直觉得,你看起来娇娇弱弱的,约莫是些花架子。”两人电光火石间过了几招,郗浮薇因着女子力气较弱,而且她的武艺,是帮郗宗旺打理家业之余学习的,为了防止外人知道后说三道四,一向避着人,练习的时间就更少了,渐渐落入下风,却是攻少防多了。 闻羡云见状,嗤笑一声,“现在看来,能在我手底下撑会儿,还是有点样子的……不过也就是有点样子而已。” 郗浮薇脸色寡白,一声不吭,只不住的拆解着他的攻势。 “我有点想不明白。”闻羡云好整以暇的将她朝角落里逼去,说道,“锦衣卫的名声一直不怎么好,沈窃蓝之前跟你应该也是素昧平生!算起来,我这个未婚夫对郗家也算是尽心尽力,没什么好挑剔的了!怎么沈窃蓝一上门,你就信了他,连父兄后事都不料理,带着郗矫说走就走?” 他脸色阴沉下来,“记得你哥哥在时,我去你家遇见你,你对我总是不冷不热……那时候我以为是你羞涩太过,表现反而格外矜持的缘故。现在想想,约莫你压根就没看上过我?” 见郗浮薇不作声,只是跟自己动着手,闻羡云眉宇之间闪过一抹烦躁,低声道,“你却是对沈窃蓝一见钟情了是不是?!” 大概有点被郗浮薇无动于衷的样子激怒,他骤然冷笑了一声,“可惜那位沈百户,是工部尚书的掌上明珠都心心念念的人,岂是你配得上的?!” “我配不上沈窃蓝,你又配得上那位宋小姐?”郗浮薇大大低估了闻羡云的武功,勉力支持到现在,气力将尽,心中的悲愤实在难以描述,闻言露出一抹轻蔑来,说道,“还是你更痴心妄想的想取得那位徐小姐的欢心?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成日里想着靠女人往上爬的货色,当定国公府跟宋家都瞎了眼,看不出你的真面目?!” 闻羡云勃然大怒,原本还存着的一些狸猫戏鼠的心思瞬间收了起来,急攻几下,见郗浮薇手忙脚乱,已现不支,趁势一掌拍向她心口! 郗浮薇这会儿脚下步伐都有些散乱了,见状想躲,却没躲完全,到底让他掌缘扫中了左肩,只觉得一阵剧痛传来,若非闪开及时,怕不就是伤筋动骨!“噔噔噔”一连退了五六步还无法站稳,踉跄着向后倒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在她背上扶了把,一个陌生的嗓音,带着三分慵懒三分熏意三分淡漠一分惊讶,徐徐问:“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欧阳渊水 郗浮薇跟闻羡云都没料到会碰见其他人,闻声都下意识的望了过去,却见一个士子打扮的年轻男子,修眉朗目,身量颀长,一手拎了壶酒,一手正缓缓从郗浮薇背上收回,正平静的看着他们。 沉默片刻,闻羡云率先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拱手道:“这位兄台是?” “欧阳渊水,字博川。”那士子瞥他一眼,拿起酒壶呷了口,因为喝的有点急,有些酒水就顺着嘴角流过下颔,从脖颈一路滑进衣襟里。 他也不在意,随手抹了把,道,“兄台,趁着私下无人欺凌女流之辈,这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欧阳公子想是误会了!”闻羡云淡淡一笑,说道,“我数年前定下一门亲事,乃是东昌府郗家之女。这门亲事不止家里十分赞成,我本身也是一直将郗小姐当成未来妻子看待的。只是不想今年秋试之后,我那大舅子在高中亚元的当日病逝,岳父呢也在之后的走水里丧生!郗家满门仅剩的就是我未婚妻还有一位内侄叫郗矫的。” “这两人据说也在火灾里没了,只是当时就没找到尸体!” “因为郗家已经没人了,下仆跟族人却为郗家的家产互相揭发,才知道原来郗家之所以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跟他们里应外合谋财害命大有关系!” “我当时伤心的不行,奏请官府惩罚了仇人,决意要给未婚妻还有岳父、大舅子守孝,完了再考虑议亲之事!” “不想今日随徐小姐还有宋小姐前来邹府赴宴,却在这儿遇见了我的未婚妻!” 他说着指了指郗浮薇,“我欣喜若狂,自然想跟她说说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根本不肯承认!我一急之下……” “既然你对你未婚妻上心的不行,这会儿见着了,岂非应该捧在手心里?”欧阳渊水将酒壶在掌心转了个圈,漫不经心的笑,“她不想承认身份,你第一个想到的,难道不是她有什么苦衷之类,这会儿按捺住不动声色,回头再过来悄悄的问?” 闻羡云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定了定神才道:“但她既然专门躲着我,回头不定又是一走了之呢?到时候我却去哪里找她?我也是关心则乱。” 欧阳渊水说道:“嗯,既然她之前诈死也要离开你,这会儿更是跟你照面之后马上走人,那么很显然说明了一件事情,就是你做了十分对不起她,甚至是对不起她全家的事情!所以人家是故意躲着你的!既然如此,你但凡对人家还有半点儿真心,岂非应该走的远远的,叫人家这辈子都不要看到你这张脸?” “……我岳父跟大舅子尸骨未寒,作为郗家如今仅存的血脉,难道她不需要回去守孝么?”闻羡云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也是为了她好!” 欧阳渊水道:“着啊!你既然为了这位姑娘好,那么就算认定了她是你未婚妻,也应该死不承认,免得别人因此责备她!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到,你也有脸说真心为人家好?还是你存心赶尽杀绝,故意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在下东昌府闻羡云!”饶是闻羡云涵养再好,见他这孜孜不倦维护郗浮薇的样子也忍无可忍了,沉下脸来,自报家门,“敢问阁下与我未婚妻到底是什么关系,竟这样不问青红皂白的护着她?!” “我是这邹府的西席。”欧阳渊水不在意的笑了笑,说道,“至于我为什么维护这位姑娘……闻公子跟东昌府的父母官是有多大仇?难道这辈子在东昌府竟然都没见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吗?” 不等闻羡云说话,他晃了晃脑袋,又说,“三两年之后我就会赴京赶考,这会儿积点德,没准能够一举金榜题名,到时候对于列祖列宗也能有个交代了!” “你是举人?”闻羡云本来面色阴沉,就要发作的,听了后面这句话,瞳孔缩了缩,到底沉吟了一下:这个年纪的举人,比起东昌府著名的读书种子郗浮璀,也丝毫不差了。 而且郗浮璀身体虚弱,好容易考取了秋试却一命呜呼! 这欧阳渊水却是神完气足,怎么看都不像是短命的样子,真正是前途无量。 所以即使他说自己只是邹府一个西席,地位却绝对不低! 说不得,兖州府上下,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毕竟如他自己所言,只要他日金榜题名,那就是脱胎换骨,平步青云,根本不是闻家能够招惹的了! 至于说闻家如今很有攀附上宋家还有定国公府的意思……外人眼里或者这么认为,但闻羡云心里很清楚,宋礼对于闻家的殷勤一直都是不置可否,宋稼娘也好,徐景鸳也罢,心里压根都没把闻家放在眼里。 要不是郗浮薇在邹府,这两位小姐不想自己出面坏了名声,专门教他过来办这事儿,甚至这次离开山东根本不会让他护送! 所以他不想贸然得罪欧阳渊水。 至少在闻家彻底抱上一条粗壮的大腿前,不想得罪这种官宦种子。 然而就这么看着这人护下郗浮薇的话,且不说如何跟徐景鸳还有宋稼娘交代,身为未婚夫,也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当下思索了会儿,就看着郗浮薇,缓缓说道,“薇薇,你真是叫我失望!你郗家在东昌府是人尽皆知的缙绅,你兄长更是东昌府出了名的才德兼备,只可惜享寿不永而已!作为你的未婚夫,我自认为品貌也还算端正,并非匹配不了你。何以你诈死离开郗家,不顾父兄身后事不说,算算日子,如今还在孝中,就同这许多人勾勾搭搭?” 瞥了眼欧阳渊水,他专门点出,“那沈窃蓝沈百户,乃是应天府高门子弟,已与门当户对的人家口头约定了婚姻!他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对你有什么真心呢?眼前这位欧阳公子,既前途远大,看他如今慨然站出来的样子,也是个正人君子!若知道你的这些行为,难为还会再站在你那边?” 郗浮薇寒着脸,正要说话,不想欧阳渊水,将喝空了的酒壶朝假山后一扔,也不管扔过去之后摔的怎么个零碎法,稀奇道:“就算你告诉了我这些……我为什么不能继续站在这位姑娘这边?” 闻羡云脸上抽搐几下,虽然这次过来邹府,已经决定了要尽力磋磨郗浮薇,将这未婚妻弄的越惨越好,以期取悦徐景鸳还有宋稼娘,但听着别人男人这样理直气壮的维护她,怎么都觉得自己头上绿油油的! “欧阳公子年轻有为,就这么想大好前途毁于一旦么?”他目光冰寒的看着欧阳渊水,“莫忘记《大明律》中对于诱拐有婚约的女子……” 欧阳渊水看都不看他一眼,却转头问郗浮薇:“你是他的未婚妻么?” 郗浮薇坚定的摇头:“不是!” “那你是谁?”欧阳渊水点了点头,又问。 郗浮薇说道:“我是邹府如今的西席之一,不过是女学那边的,原本是济南府人氏,姓沈。” “可有凭证?” “当然有,当初进府的时候,路引什么都拿给夫人检查过的。”郗浮薇抿了抿嘴,说道,“毕竟邹府什么人家,怎么会让来路不明的人进门呢?” 欧阳渊水这才抬头,向闻羡云说道:“听见没有?这位沈姑娘是明明白白有来路,跟你说的什么郗家,半点儿瓜葛都没有!” 闻羡云看着他们,片刻,冷冰冰的笑了,说道:“明明恋奸情热却装作初识……只是两位以为这种事情死不承认就有用么?我那岳父跟大舅子虽然没了,然而郗家下仆却大抵还在,岂能不认识他们的二小姐?” “照你的说法,郗家如今根本没有正经主人在了,那么下仆居然没有风流云散,必然是被你收留了。”欧阳渊水闻言就笑,说道,“正所谓端谁的碗,受谁的管。那些下仆怎么可能不依着你的说辞,你说谁是劳什子二小姐,谁就是?” 闻羡云道:“那么也可以找济南府沈家的人来认一认,这位到底是不是所谓的沈小姐?毕竟沈小姐是备受亲戚欺凌,才进入邹府谋个生路的,那些亲戚对于沈小姐一定不陌生不是么?” 欧阳渊水把手一摆,和颜悦色道:“你不是偶然撞见沈姑娘的么?怎么会知道她备受亲戚欺凌的事情?还是你根本就是冲着沈姑娘来的?东昌府闻家是不亚于邹府的大户,看你穿戴也不像是族中不受重视的子弟,怎么为人这样下流,看中姑娘家,正儿八经的登门提亲也就是了,何必一口一个‘未婚妻’的,没成就败坏人家姑娘名节?做这样作孽的事情,回去了也不怕家里长辈动家法么?那闻家的规矩可真是够松弛的!” “今日宴席上才听说的!”闻羡云深吸口气,他自来对外都是以温润如玉的富家公子形象示人,哪怕这欧阳渊水堂而皇之的给他戴绿帽子了,他也觉得自己还端得住。 可是这该死的奸夫似乎就想看他端不住的样子,竟是一句比一句锋利! “那你这话也是说不通。”欧阳渊水就笑,“你都说了,沈姑娘是在家里备受亲戚欺凌,站不住脚,这才来邹府讨生活。那么她家里的亲戚,肯定对她是有恶意的!你又是东昌府闻家的子弟,手里想必很有几个银钱!这么着,谁知道你是不是私下里给他们送了好处,让他们承认沈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好让你弄回东昌府去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看来你是要胡搅蛮缠到底了!”闻羡云现在看他比郗浮薇还可恨点,铁青着脸,道,“那么废话也别讲了,手底下见真章吧!” 说着抬手一记冲拳,直奔欧阳渊水门面!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求婚 郗浮薇见状目光一凝,下意识的想上前,不料却被欧阳渊水猛扯一把,身不由己的跌出数步,还在想欧阳渊水看着极文弱的样子,不知是否是闻羡云的对手……却愕然看到这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竟然拽着她头也不回的一路狂奔! 相比来邹府时间不长,也无暇到处游逛的郗浮薇,欧阳渊水对于邹府的路径显然熟悉多了! 什么地方拐弯什么地方直走什么地方进门,根本想都不用想! 郗浮薇懵懵懂懂被他拉着跑了个晕头转向,总算停下脚步,往后一看,可怜闻羡云早就被甩到天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 “欧阳先生!”她喘息几下,平复了呼吸,上前行礼道谢,“方才真是多谢您了!” 欧阳渊水不知道是不是平素都扃牖在屋子里念书,身子有些虚,还是方才一路拽着她多花了不少力气,这会儿喘的比她还厉害点,闻言摆着手,拍着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说道:“不必不必……都是在邹府做西席,咱们是自己人,不帮你,难道帮那外人么?” 郗浮薇抿嘴一笑,心道这人方才中途专门问过自己的身份跟姓氏,显然一开始上前的时候,可不是为了同为西席的情分。 何况闻羡云今日是来贺庄老夫人寿的,穿戴很合他闻家宗子的身份,端的是富贵华丽,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欧阳渊水就算是年轻举人,前途无量,可是科举这种事情也是不好说的,前朝多少公认的才子,不乏蹉跎华年,到白发苍苍了才勉强高中的情况。 按理来说,这人不该贸然趟这样的浑水,为陌生女子得罪一位富家公子。 他这么做,要么就是如他自己所说的,天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要么就是……受人之托了。 毕竟欧阳渊水是邹府专门请过来教导邹一昂的。 虽然据说邹一昂很不喜欢这个先生,甚至一度将这先生气的打算甩手而去,然而邹知寒从乡下回来后,专门将儿子胖揍一顿,送去欧阳渊水跟前请罪。 以邹府在兖州的地位,这么做了,欧阳渊水少不得也要揭过,捐弃前嫌。 何况邹一昂年纪半大不大的,但凡心胸宽阔点的人,看这学生挨了打也赔了礼,事情也该过去了。 “邹家这位公子倒还算有良心,看我大冷天的跳湖救人,这会儿又是偷药引又是请他先生来帮忙的……”郗浮薇心里想着,“虽然平时淘气了点,到底是尚夫人的孩子,大体上总是没问题的。” 至于说邹一昂是怎么知道她跟闻羡云动手的事情的,这儿到底是邹府,谁知道是不是哪个下人恰好路过看到,跑去跟他说了? 她没想过是邹府其他人帮忙请欧阳渊水过来解围,则是因为如果下人禀告的是庄老夫人、邹知寒还有尚夫人,他们应该会差遣身边管事前来,而不是让欧阳渊水跑这个腿,一来欧阳渊水跟郗浮薇男女有别,二来将举人先生呼来喝去会显得不够尊重。 至于邹琼若等女弟子,却没那面子请动这位。 所以只能是邹一昂了。 谁知道正这么想着,却见欧阳渊水整整衣襟,朝他一揖,一本正经的问:“对了,敢问沈姑娘,你方才说,你是沈家女,不曾许配过闻家,是真的么?” 郗浮薇闻言忙道:“当然是真的!” 欧阳渊水又说:“那你可曾许配人家?” “没有。”本来一个男子问非亲非故的女孩子这样的问题是很暧昧,也很冒犯的,但郗浮薇这会儿做贼心虚,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的身份,非但不敢诘问,反而急急解释,“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什么闻羡云的,他一上来就说我是他……是他未婚妻不说,居然还想对我动手动脚!我看这人根本就是个斯文败类,存心调戏我!” “沈姑娘说的对!”欧阳渊水赞成的点头,“那个姓闻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下次见到他,我非揍他不可!” 饶是郗浮薇这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他追根问底,听了这话也有点无语:你以为才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就忘记你刚才拉着我在闻羡云面前落荒而逃的事情了吗? 这么斩钉截铁的说想揍他,你刚才倒是别跑啊! 正腹诽着,不想就听欧阳渊水话锋一转,殷勤道,“沈姑娘,既然你还没成亲,你看我做你夫婿怎么样?我今年二十有一,已经过了乡试,因着老师说我文章还欠火候,所以打算磨砺个三两年,再去应天府赴试!倘若金榜题名,自然少不了你的凤冠霞帔!就算福薄未中,我家中也是薄有产业,决计不会教你委屈的!” “……”这求婚来的猝不及防,郗浮薇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其实刚才远远的看到沈姑娘时,我就对你一见钟情!”欧阳渊水看这情况,越发抖擞精神,深情款款道,“所以别说那闻羡云不是你的未婚夫,就算是,我也要说服邹府帮忙不承认!毕竟如姑娘这样秀外慧中美貌绝伦的女子,怎么会是那种绣花草包配得上的?” 郗浮薇被他夸的一个哆嗦,强笑道:“欧阳先生您实在太谬赞了,其实我……” “叫我博川就好!”欧阳渊水似乎情难自禁的踏上一步,边伸手去握她的手,边道,“沈姑娘,我对你……对了,我还不知道您的芳名?” 郗浮薇深吸了口气,朝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触碰,正色道:“欧阳先生,实在对不住!我虽然父母双故,然而还有一位族兄愿意为我做主。这婚姻大事,请恕我不能答应您!” 她心里觉得好无语,刚刚还想着要么碰见了好人,要么就是碰见了有良心的邹一昂,还没感动完呢! 合着真相原来是靠脸! “啊,沈姑娘的意思是,要我去给你族兄提亲?”欧阳渊水一脸的恍然大悟,“这都是应该的!请问令兄,不,是舅兄在何处?我明日就找媒人过去拜访!” 郗浮薇:“……” 她冷静了一下,才道,“家兄很忙,这段时间都不在济宁。” 见欧阳渊水还要说什么,她心念一转,赶紧又找了个借口,“而且因为族兄并非我嫡亲兄弟,他的意思是,最好给我找个入赘的,回头我父母这一脉,也能有血脉延续。” 心想你一个举人,还这么年轻,总不可能愿意做赘婿吧? 就听欧阳渊水热情洋溢的说道:“沈姑娘请放心!等舅兄一回来,我就去拜访!我一定会说服舅兄,成全咱们两个的!” 郗浮薇闻言暗吐一口血,心说你能不能不要说的好像我们两个暗通款曲早有私情一样?! 她深吸口气:“欧阳先生,我约了同伴在那边相见,耽搁这么久,估计她已经急了……失陪!” 说着不等欧阳渊水回答,她差不多是逃一样离开的! 不快点走的话,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闻羡云只是被暂时甩开,真正的麻烦甚至都没正经开始呢,郗浮薇这会儿哪里有心思去跟欧阳渊水玩什么一见钟情? “这么远的路,万一又遇见那闻羡云怎么办?”果然欧阳渊水在原地怔了怔之后,立刻又追了上来,边追边说,“还是我送你吧!” 郗浮薇生怕从此被他缠上,只是又担心当真遇见闻羡云的话……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有着方才兵戎相见的教训,这次估计闻羡云已经懒得啰嗦,照面就会直接动手拿下她! 想到那种后果,她一皱眉,到底放缓脚步,让欧阳渊水跟了上来。 “沈姑娘,你走慢点……再慢点……”只是郗浮薇到底是习过武的,虽然她觉得已经比较慢了,欧阳渊水却显然不这么认为,一路走的气喘吁吁,又说她,“沈姑娘,女孩子家,就应该莲步姗姗!你走这么快,雷厉风行的,就没有女孩子家的样子了!” 郗浮薇嘴角扯了扯,没理他。 欧阳渊水嘀嘀咕咕了说了好半晌“女孩子就应该”,见她无动于衷,觉得无聊,也就不作声了。 这时候已经走到郗浮薇刚才跟闻羡云动手的地方,从假山后绕过去的时候,郗浮薇眼尖的看到旁边的几块碎瓷,是欧阳渊水方才扔过来的酒壶砸碎的。 这会儿闻羡云也已经走了,本来就偏僻的角落,顿时就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你这种女孩子家,本来就不该跟他来这种偏僻的地方!”欧阳渊水见状就说,“这幸亏是遇见了我,要是碰见其他人,装作没看见就这么走过去,你说你被他制住之后,会是什么结果?” 又说,“下次遇见这种情况,就应该赶紧跑!刚才我就是给你示范,怕你吃亏,要是我一个人遇见他,那他可是惨了……今天算他运气好!” 显然他认识到,刚才扯着郗浮薇利用地利溜之大吉的做法,一点儿也不威风凛凛。 “欧阳先生说的对!”郗浮薇叹口气,说道,“下次我一定听您的!” 事实证明仇恨的力量也是有限的,至少她没能发挥超常的弄死闻羡云。 既然如此,下次再遇见这人,肯定是要躲一躲避一避了,不然不是自己送菜么? “你居然还想有下次?”自认为态度很好了,然而欧阳渊水闻言立刻痛心疾首,“难道不应该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碰见那个富家小白脸吗?” 郗浮薇默默的看了眼他比闻羡云还白皙三分的面庞,沉默片刻,正要说话,这时候前头的小路上,却匆匆走来一人,看到她就是神色一松,没到跟前就扬声说:“沈先生!可算找到您了!夫人正叫奴婢喊您过去呢!” “……”郗浮薇用力掐了下掌心,她知道,今日这一关,最关键的时候,就要到了。 不,应该说,已经到了:下人晃眼看到欧阳渊水,愕然道:“欧阳先生?您怎么在这儿?还跟沈先生一块?!” 正文 第三十九章 身份暴露 “沈先生才来邹府,不熟悉路径,在那边迷路了,我正好路过,就带了一段。”郗浮薇正要回答,欧阳渊水却已朝那传话的丫鬟露齿一笑,说道,“樱儿姐姐,今日怎么是你亲自跑腿?” 那丫鬟似乎跟他很熟,闻言要笑不笑的睨他一眼,说道:“这话真是稀奇!我是夫人的丫鬟,跑腿难道不是应该的?还有什么亲自不亲自的?” 欧阳渊水涎着脸道:“这天已经起了北风,樱儿姐姐这娇娇嫩嫩的脸儿,这会儿吹的红彤彤的,叫我实在心疼!” 樱儿闻言忙摸了把脸,大概想到郗浮薇在场,就剜了眼欧阳渊水:“你这个人!再这么不正经的跟我说这些浑话,仔细我告诉夫人!” 复端了恭谨疏离的姿态,“沈先生,夫人在等着,咱们快点过去吧!” 郗浮薇斜睨了眼欧阳渊水,见这人一壁儿跟那樱儿眉来眼去,一壁儿还不忘记抽空含情脉脉的瞄几眼自己,心中一阵无语:她之前听说邹一昂将家里专门给他请的先生气的几欲拂袖而去,还以为是个古板严苛的君子,这会儿打量着,压根就是个浪荡子嘛! 这种人居然会因为督促邹一昂念书而跟学生发生争执? 总觉得他可能巴不得邹一昂成天不去学堂,免得妨碍他跟丫鬟们勾三搭四吧? ……樱儿带着郗浮薇左转右拐的,却没去正在设宴的院子,而是去了个平时不怎么用的僻静的独门小院。 这地方的桌椅茶具很明显是才打扫出来的,稍微远点的地方还堆满了灰尘。 只是素来爱洁的尚夫人,此刻却无暇理会,手里一盏原本滚烫的茶水,已经透露些许凉意了,却还纹丝未动。 见着郗浮薇进来,不动声色的松口气,指了指面前的座位:“坐下来说罢!” 继而劈头就问,“你到底是谁?” 郗浮薇正要说话,她又说,“想好了再回答……闻羡云如今正在老夫人跟前要人。” “……”郗浮薇沉默了一下,看了看左右。 尚夫人明白她的意思,却摇头,说道:“一来这些都是我的心腹,没什么不能听的;二来……听说你之前在花园里,跟闻羡云过招了好一会儿才落下风,否则根本支撑不到欧阳先生出面搅局?” 这话就是明摆着不信任她,唯恐她会依仗武力对自己不利了。 郗浮薇急速思索了下,抿嘴道:“我确实是郗家之女,闺名浮薇。” 话音才落,樱儿等近侍都低低的惊呼了一声,有个大概性.子急的丫鬟,冲口道:“那你真的不管父兄身后事就跑出来了?” “郗家的事情我们也知道点。”倒是尚夫人闻言,神情平淡,说道,“毕竟郗浮璀读书种子的名声很是响亮,济宁离东昌府也不算很远,多少听过些。据说郗小姐自幼丧母,六七岁就开始帮着令尊打点家业?” 见郗浮薇点头,她叹口气,“这样的女孩子,不管对父兄的孝悌有多少,决计不是愚蠢到明白在父兄双双去后扔下一切隐姓埋名潜逃他乡、一旦被发现的后果!这样你都要逃出来,看来是有事情逼得你不得不这么做?” “我兄长去的很是蹊跷。”郗浮薇苦笑了下,“他虽然在秋试里着了凉,回来后就病倒了,然而经过几日调养下来,按说应该好了很多。但就在捷报传来的那日,人忽然就没了……那时候恰好我跟我爹爹都不在场,我盘问过他的近侍,可是什么都没发现。” “之后爹爹被欺骗,几乎倾家荡产买了半条街的产业,却因为转头朝廷要疏浚运河的消息,一文不值!” “而那半条街,是闻家卖给我爹爹的。” “跟着家里莫名其妙走了水,爹爹就这么没了!” “如此就剩了我跟侄儿相依为命,我心中有许多狐疑,可是既没人能说,也没地方可说,思来想去,索性收拾了点细软,带着侄子一走了之!” “毕竟,如果我侄儿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郗家就彻底没了!” “那你可以找人带你侄子走。”刚才责问她的丫鬟忍不住道,“你自己怎么也该留下,将父兄的后事操办完了,做完头七吧?不然你父兄九泉之下,如何安宁?” 郗浮薇看着她:“我侄儿年纪那么小,我一个深闺女子,哪里来能够托付这样重任的人可以求助?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父兄都没了的情况下,如果不能护持好我侄儿,这才是叫我父兄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吧?” 那丫鬟道:“那你可以在兖州安排好了你侄子之后,再回去给你父兄守孝啊!你进府是顶着什么沈先生的名号,侄子也根本没带在身边!这段时间也没有说三天两头出去的,可见你侄子现在的处境不需要你时时刻刻惦记着,你却不回去看看你父兄,而是进了邹府做女先生……你这么做,不觉得愧疚么?” “还真不觉得。”郗浮薇淡然说道,“我侄子如今确实不需要我时时刻刻惦记着,然而他能有现在的处境,也是因为我这个姑姑的缘故。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正所谓人走茶凉,你觉得目前照顾他的人,还会继续像现在这样对待他?!” 她冷笑了一声,“要是我兄长还在,我这会儿定然还在东昌府好好的做着郗家小姐,却何必假冒他人姓名,隐藏在这邹府之中?” 尚夫人挥手止住那丫鬟还想说的话,说道:“你方才也说了,你只是一个深闺女子,连一个能让你放心将侄子交给他帮忙带离东昌府的人都没有。既然如此……你却是怎么带着你侄子,从东昌府进入兖州,还假冒身份骗过我,进入邹府的呢?” 郗浮薇心念电转,试探道:“闻家在东昌府一家独大,然而我兄长生前还算有些薄名。一些故旧为了家族计,不敢直接得罪闻家,但私下里对我们姑侄多少有些恻隐之念。” “那令兄真是交游广阔。”尚夫人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来是讽刺还是赞誉,却也没有追根问底,说道,“刚才闻羡云去了老夫人跟前,趁拜寿的功夫,说了你的身份,他的意思是他对你情深义重,不管你到底为了什么没给父兄守孝,甚至有悔婚的意思,他都是想你回去做闻家少夫人的。本来因为今天老夫人寿辰,我们是打算把这事情压下去,回头再议。可是偏生徐小姐跟宋小姐起了兴趣,发了话,要当场弄个水落石出……我听那徐小姐的意思,分明是偏向闻羡云的。” 她挑了挑眉,“之前这两位娇客说要来邹府吃酒,我跟老夫人就很奇怪。现在看来,人家哪里是来吃酒?分明就是得了闻家的好处,过来给闻羡云撑场子的!” 见郗浮薇不说话,她又道,“虽然不知道闻家是怎么打动这两位娇客的,不过你该知道,邹府得罪得起闻家,却得罪不起那两位!” 郗浮薇叹口气,说道:“我知道。” 她以为尚夫人就要带她去庄老夫人跟前听天由命了,然而尚夫人却还是坐的八风不动,淡淡说着:“不过邹府虽然不介意给那两位小姐一个面子,这个面子却不想给在闻家头上。” “……”郗浮薇眯起眼,急速的思索了下,顿时明白过来:运河在山东诸府中,只经过兖州府跟东昌府。 作为这两个府各自首屈一指的望族,闻家跟邹家其实祖上都是靠着运河发展起来的。 这些年来运河壅塞之后也还罢了,如今朝廷既然要重新疏浚,那么彼此之间的交流更加方便的同时,很难不产生竞争。 不仅仅是竞争,因为运河疏浚只是朝廷的一个意思,尚未落实,在落实的过程中,不啻是沿河人家洗牌的一个机会。 同为山东大户,邹家跟闻家如今的关系,不说一触即发,也绝对不会太和睦:毕竟运河在山东的这一段,势力最庞大的就是他们两家。 势均力敌这种事情,都是在多次交手,确认确实奈何不了对方,才会存在的。 如今闻羡云来邹府要人,既是在庄老夫人的寿辰上当着众宾客的面,又有徐景鸳以及宋稼娘的帮衬,在闻羡云,不,应该说,在徐景鸳跟宋稼娘看来,可能是就为了个女先生必定十拿九稳,毫无问题。 但在邹府看来,郗浮薇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就这么让闻羡云将郗浮薇带走了,那么日后人家说起来,都是闻家宗子在邹府老夫人做寿的日子,把人家女先生带走了。 怎么想都是邹府输了一局。 这根本就是闻家狼子野心,妄图压倒邹家,做运河在山东的第一望族! 这是邹府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想通此节,郗浮薇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凝神道:“闻羡云口口声声说我是他未婚妻,然而口说无凭!当初我深居闺阁,外界根本没什么人认识我。何况就算有人偶尔见过我,天下这么大,长的像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说我跟他有瓜葛、要跟他走?” 尚夫人道:“他说有你家下仆作证。” “就算原来确实是我郗家的下仆,但既然能够为他站出来作证,谁知道是不是收了他好处?”郗浮薇摇头道,“我家里人除了个侄子之外都没有了,区区下人的话不足为惧!” 她沉吟了下,“倒是济南府那边……我假冒的沈家小姐,虽然是独生女,且父母双亡,然而据说族人不少?” 尚夫人面沉似水,说道:“如果闻羡云来之前就打听过你现在的身份,那么很可能已经从沈家找到人证了!” “……沈家虽然族人不少,但真正的沈小姐毕竟是没出阁的女孩子。”郗浮薇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想沈家真正见过她、尤其是跟她有深刻接触的人,一定不会很多!” “既然如此……” 她眯起眼,冷冰冰的说,“让这些证人,都没法活着抵达济宁,不就成了?!” 正文 第四十章 无奈的闻羡云 半晌后,尚夫人看着郗浮薇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樱儿给她换了盏热茶,说道:“夫人,这人没全说实话。郗家落户东昌府不几年,那郗浮璀虽然在世的时候是公认的读书种子,人脉到底有限。不然的话,怎么可能人一去,就家破人亡?所以这郗浮薇说什么她是靠着郗浮璀生前的故旧帮忙,才从东昌府来咱们济宁的,未必可信。” “当然不可信了。”尚夫人说道,“方才那闻羡云话里话外早就暗示过,这郗浮薇八成是锦衣卫的暗子。她能够带着侄子从东昌府逃出生天,约莫就是锦衣卫插的手!她那个侄子一直没出现,肯定就是在那帮鹰犬手里做人质呢!不然她傻的么?济宁离东昌府不算很远,我邹家跟闻家以前固然没什么交情,可是此番工程开始之后,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都是山东望族,少不得也要坐下来商议下犒劳之类的事情……说不得哪天就走动起来了。她能放心在咱们家公然落脚?” 樱儿吃惊道:“锦衣卫?!” 就是惶恐,“这样的人……那可不能再留她下来了!” “慌什么?”尚夫人端起茶水抿了口,淡淡说道,“锦衣卫要是打算对咱们家来硬的,还会温柔到就派这么个女孩子过来做女先生?” “但是夫人,那帮鹰犬自来心狠手辣。”樱儿一直跟着她,很多邹一昂这会儿还不能知道的秘密,她已经在接触了,所以也知道些邹府如今面临的局势,咬了咬唇,“他们如今是只派了这郗浮薇潜入咱们府里,可是回头会不会做什么也未可知……” 尚夫人叹口气打断她的话:“所以呢?咱们要把郗浮薇赶出去吗?可是老爷到现在都没决定投靠谁,贸然得罪锦衣卫,难道是聪明的做法?” 樱儿顿时语塞。 之前质问过郗浮薇为什么不管父兄后事的丫鬟杏儿见状圆场道:“夫人,之前听底下人禀告,说宋尚书近期都在东昌府那边。如今闻羡云既然能说动定国公府的徐小姐还有宋尚书爱女联袂上门为他撑腰,说不准也是得到了宋尚书的默许。这样的话……咱们府里,是不是也要好生盘算下?” 始于春秋战国的运河已经悠悠千年,虽然近年壅塞的厉害,以至于无法承担起南北货物来往的重任,但也不是说整条河都堵起来了。 只不过包括山东在内的这一段,也就是会通河堵的特别厉害,有些地方甚至彻底消失,没有当地老人指引,甚至都不知道这地方从前是河床了,算是彻底断绝了船只北上的念头。 也就是说,这次朝廷要疏浚运河,其他河道是真的只要疏浚下,会通河这一段,才是真正的大工程。 不管是宋礼还是朝廷,重心跟注意力,也都放在了这里。 山东的重要性,或者说,东昌府跟兖州府的运河大户们受到的影响,可想而知。 现在闻家已经跟宋家疑似打得火热,甚至还不知道怎么兜搭上了定国公府,而邹府……邹府至今还在沉吟。 “……”提到这个问题,尚夫人也是皱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这个问题我会跟老爷说的,今儿个最重要的还是老夫人的寿辰,咱们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站起身,想了想又叮嘱俩丫鬟,“郗浮薇的事情先不要对外说,以后还是称她沈先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樱儿跟杏儿答应一声,樱儿想了想,又说:“夫人,方才不是公子淘气,骗沈先生跳湖么?事后奴婢看公子很是愧疚的样子?” “这个没什么。”尚夫人摇头道,“就事论事,郗浮薇虽然进入邹府别有所图,但她当时也是真心实意想救一昂的,这件事情确实是一昂做错了。等忙过今日,该罚的罚,该谢的谢,都照着咱们家素来的规矩做就是!” 吐了口气,她带头朝外走去,“去看看老夫人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吧。闻羡云不安好心,那两位小姐又身份尊贵,我邹府……” 她说到此处停顿了下,才继续道,“我邹府至今没有选择,这会儿对他们的态度很需要斟酌。” 尚夫人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很是凝重,然而此刻挑事的闻羡云,神情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其实尚夫人跟郗浮薇说,闻羡云公然跟邹家要人,是试探郗浮薇的说辞。 闻羡云又不是傻子,他跟邹府无冤无仇,今日之事受命过来将在邹府做女先生的郗浮薇带走而已,做什么要搅了庄老夫人的寿宴,叫整个邹府,以及跟邹府亲近的人家都恨上他? 早先郗浮璀没死的时候,他对郗家都是关怀备至无可挑剔,何况足以与闻家平起平坐的邹家? 何况徐景鸳跟宋稼娘要对付郗浮薇,归根到底是为了争风吃醋。 但是她们的身份,又不可能公然跟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所以交代闻羡云的时候就吩咐过,整个过程,她们只能有限度的、在不引起众人议论的情况下,给闻羡云拉一拉偏架。 不可能不顾一切的亲自下场。 这种情况下,公然落了邹府的面子,邹府为了在兖州府上上下下面前争口气,都不会轻易就范! 无奈他想着先把寿酒喝完,等回头再跟邹家私下要人,邹府下人却将他刁难郗浮薇的事情,抢先禀告到了庄老夫人跟前!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庄老夫人的心肝,邹一昂当时也在,他正觉得对不起郗浮薇呢,一听这话就炸毛了,当时就想去找闻羡云的麻烦! 索性左右好说歹说的把他哄住,强留在庄老夫人跟前。 可是不久后闻羡云过来给庄老夫人祝寿,庄老夫人才笑盈盈的说了两句客套话,宝贝孙子就一头冲了出来,叽叽咋咋一顿说了下人的禀告,要闻羡云给邹府一个交代:“我邹府的女先生,我妹妹们的恩师,也是你能冒犯的?!你这是把我们邹家当成什么地方什么人家了!!!” 他这么一说,兖州府的头面人物脸色也不好看了,这时候乡土观念很重,东昌府跟兖州府虽然毗邻又接壤,但在一屋子兖州人面前,闻羡云妥妥的就是个外人。 一个外人跑自己这边地盘上,调戏本地一流大族的女师,这不是挑衅是什么?! 众人差不多一瞬间就想到了朝廷的消息,想到了疏浚运河的事情,想到了洗牌、想到了会通河畔第一大族的位子! “虽然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而也该发乎情而止乎礼。”当下就有性.子急的人开口,“东昌闻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闻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是个误会。”这话看似克制,却暗指闻家不识礼数,闻羡云纵然本来不想把事情闹大,这会儿也不能看着闻家的名声受损,当下微微沉了脸色,朝庄老夫人拱了拱手,说道,“其实贵府的那位女师,乃是晚辈的未婚妻郗氏!之前郗家出了些事情,郗氏姑侄被传为葬身火海,只是根本没找到尸体,是以晚辈一直心存疑虑!不想今日却在贵府看到了她的踪影。原本不想打扰了老夫人寿辰的兴致,打算过两日再来商议此事。未想却被贵府公子误会了!” 庄老夫人一皱眉,说道:“是吗?不过我家女孩子的女先生里头,可没有姓郗的。而且每个女先生都来路清白,有着凭证跟保人。这天下容貌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何况既然是闻公子的未婚妻,显然还没有朝夕相处过,没准是看错了吧?” 老夫人这么说其实也不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护着郗浮薇,而是事情是邹一昂嚷出来的,这会儿顺了闻羡云的话,岂不是叫邹一昂的举动成为不是了?邹一昂在邹家的身份不在闻羡云在闻家的身份之下,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闻家子嗣昌盛,可不像邹家这样,只一个独苗。 庄老夫人那么疼爱孙子的人,怎么肯为闻羡云说自己孙子呢? 何况郗浮薇已经在邹府做了段时间女先生,要是落下个逃婚之类的名声,邹家的几位小姐家,难道很得脸吗? “老夫人不知,晚辈之所以跟郗氏定亲,是因为晚辈同郗氏的兄长郗浮璀情同手足,数年前就是通家之好。”闻羡云说道,“那时候郗氏年岁尚幼,因着晚辈那岳母去的早,是亲自照顾郗浮璀日常起居的,所以晚辈去郗家的时候,经常会遇见。是以虽然未曾成亲,彼此之间却也十分熟悉,断然不会认错的!” 他说的斩钉截铁,庄老夫人则淡淡说道:“是吗?只是如果真是你的未婚妻郗氏,干嘛跑济宁来敝府?毕竟闻家的门楣不在敝府之下,公子又是闻家宗子,你的妻子,将来就是闻家的女主人!试问天下有谁会傻到放着大家族的当家主母不做,跑去差不多的人家做个女先生,成天跟几个没长大的小丫头操心的?” 在场的宾客大部分都附和她的说话,说闻羡云肯定是弄错了。 邹一昂又说:“这里都没见过你未婚妻,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沈先生是公认的才貌双全。” 这下子怀疑闻羡云见色起意的人就更多了,只是邹一昂说了这话,就被庄老夫人悄悄捏了把,毕竟邹一昂在老夫人心目中固然还是个孩子,可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了。 如今他说郗浮薇才貌双全,在场的人因为基本上都是兖州府的,自然是帮着邹家说话。 可是心里未必不会多想,就是邹一昂这么帮个女先生说话,是不是也觉得这女先生才貌双全? 庄老夫人可不希望自己孙子扯进什么风流韵事的传闻里去。 “这样吧。”老夫人捏完孙子,就圆场道,“老身觉得闻公子不像是那种无礼的人,因着对于未婚妻过于思念,认错也不无可能……不如等老身这寿辰过去,暂留几日,将事情彻底弄清楚,既能解了闻公子心中的迷惑,也免得扰了诸位宾客的雅兴,如何?” 这本来是闻羡云的打算,此刻略作权衡,就要点头。 不想一直冷眼旁观的徐景鸳,忽然说道:“老夫人,其实这事情很好解决,直接将那沈先生喊过来,当堂对质,也就是了!毕竟算算年纪,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当着诸位的面,难道还能滴水不漏吗?” 她说这话却是看庄老夫人出言维护郗浮薇,担心拖过今日之后,万一过会儿邹府就悄悄将郗浮薇送走呢? 而按照宋礼的要求,她跟宋稼娘在济宁只能停留这一日,明天就要离开的。 到那时候虽然还是可以遥控刁难郗浮薇,一来不能当面看到这人身败名裂到底不够痛快,二来沈窃蓝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可能一直坐视她们动自己的人的。 所以这会儿见一干人都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就忍不住亲自开口了,“当时候弄清楚了,也省的上上下下的人胡乱猜测,坏了闻家邹家的名声!” 堂上一时间没人说话,都看着庄老夫人。 庄老夫人脸色非常难看,不动声色的瞥了眼不远处的席位……那地方原本是她儿媳妇尚夫人的位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空着了。 老夫人知道这会儿尚夫人必然已经先去找那郗浮薇问个明白,心里多少松口气,她对自己这个儿媳妇的能力还是信任的,这会儿思忖片刻,眯起眼,淡淡说道:“徐小姐都这么说了,老身哪里能让您失望呢?” 这话说出来,整个堂中的气氛越发的压抑:闻家已经抱上了定国公府跟工部尚书的大腿,而且看起来这大腿抱的还特别给力,以至于连闻家宗子的私事都卖力的让嫡女亲自出马……不,也许不是私事,也许这就是闻家为了跟邹家开战的理由呢? 会通河在山东的这一段,两个大族瓜分,哪里有一家独大来的畅快? ……郗浮薇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踏入了大堂。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唇枪舌战 “薇薇!”她才进门,闻羡云就迅速进入了深情款款的状态,语气缱绻的唤着,“我已经跟邹家老夫人说了咱们的事情,你不要再在这里做女师了,随我回去东昌府罢!” 郗浮薇皱着眉头,极冷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径自上前给庄老夫人行了礼,才说:“老夫人,方才我忽然遇见这个人,他开口就说我……说我跟他有关系!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 侧了侧头,让宾客们都看到自己眉宇之间的厌烦,“无冤无仇,也不知道为什么,此人要这样败坏我名节,甚至还为此扰了老夫人的寿宴!” “闻公子,你看,沈先生自己也说了,她不认识你。”庄老夫人温和的拍了拍郗浮薇的手背,抬头看闻羡云,和蔼道,“显然你认错人了!老身若是没记错的话,沈先生从来没有许过人呢!你说这样的话,对她可是冒犯!” 闻羡云看着郗浮薇,眼神复杂,摇头道:“老夫人,我怎么会连自己的未婚妻都认错?薇薇手臂上有一颗红痣, 这是当初郗家出事之后,要在废墟里寻找罹难者的尸身,她的贴身丫鬟告诉我的,请老夫人一看就知!” “闻公子说这话可真不要脸!”郗浮薇露出恼怒之色,说道,“你方才趁我不备,扯我袖子,拉拉扯扯之际,万幸有人经过打抱不平,才令我保全颜面。怎么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不以为耻,还要趁机指鹿为马么?!” 她冷笑了一声,昂首说道,“怎么你以为这么做了,我就会逆来顺受的默认?!我告诉你,便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自梳了,也绝对绝对不会如你所愿!” 这番慷慨激昂引得席间又是议论一片,宋稼娘看着就有点心急了,低声问徐景鸳:“景鸳姐姐,这人看起来就不好惹,这会儿邹家又摆明了护着她……闻羡云能行么?” 徐景鸳脸色不太好看,沉默了会儿才说:“倒是低估这个贱婢了!不过越是这样越是要毁了她!否则将来当真进了沈家门,寻常主母哪里压得住她?到时候不管你嫁不嫁沈窃蓝,少不得要看到她在你跟前耀武扬威!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我当然是希望她不好过的。”宋稼娘忙道,“但她这会儿死不承认,闻羡云说的证据又没起到作用,这可怎么办?” 徐景鸳自认为城府深沉,但实际上,她生活的定国公府,虽然因为胞兄徐景昌内宠颇多,后院确实乌烟瘴气的紧,但徐景鸳是徐景昌的胞妹,又不是徐景昌的妻妾,兄妹俩的母亲定国太夫人还在堂,内宅阴私谁敢扯上她?些许经验大抵都是隔岸观火跟道听途说。 这会儿见事情的发展不像自己想的那么顺利,就有点手足无措了。 不过她是不会在宋稼娘跟前承认的,此刻略作沉吟,就低声说:“且看闻羡云如何处置……咱们此番固然是叫他做事,何尝不是给了闻家扯大旗的机会?如果他连这点子事情都做不好,这样的废物,可不能轻饶!” 宋稼娘闻言踌躇了下,勉强点了头:“但望这人争点气!” 实际上闻羡云比她们还想将郗浮薇铲除掉,毕竟郗家的家破人亡到底怎么回事,明眼人心里都是有数:这一家虽然子嗣不丰,但一直也是无忧无虑的过着,怎么自从郗浮璀死后,短短时日里,几个主人就没一个好呢? 尤其是郗家族人跟下人里应外合谋害主人的说辞,也就骗骗一些不上心或者不长脑子的,正常人稍微一想:这郗家可是闻家的亲家!郗兴一个全靠郗浮璀提携才有今日的族人,还有卖身契都捏在郗宗旺手里的下人,就算觊觎主家的产业,至于当真下毒手谋夺? 就不怕在东昌府势力根深蒂固的闻家查出端倪? 之前闻羡云以为郗家人都没了,就剩下来的一些下仆,不足为惧。 如今既知郗浮薇在世,甚至郗矫也还活着,怎么可能不想赶尽杀绝? “薇薇,我不知道你为何要隐姓瞒名进入邹府。”闻羡云心里转着念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郗浮薇,诚恳道,“但是岳父跟兄长都是尸骨未寒,你却带着矫儿一走了之!这些日子以来,我真的非常担心你!” 郗浮薇冷着脸,嗤笑了一声,说道:“我的来历,邹府上下人人都知道,乃是济南府的沈家!” 又寒声说,“我要是有个亲兄弟,这会儿也不至于来邹府做女先生了!更不至于被你这孟浪小人口口声声喊着什么‘薇薇’!” “闻公子,我看这位女先生说的言辞恳切,你也许确实弄错了。”这时候徐景鸳忽然又开口,说道,“这位女先生……嗯,你说你姓沈是吧?那你就说一说济南府的风情,那边都有些什么人,你在沈府的时候,下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邻居是谁?你说点这些,然后核对一下,不就知道身份真假了?” 众人闻言都朝她看去,却见这位一袭红衣胜火的小姐托着腮,笑眯眯的注视着郗浮薇,一脸的云淡风轻。 “徐小姐说的是。”郗浮薇看了她一眼,也笑,“济南府……”却是张口就来,非但说了济南府的一些风景名胜,沈府附近一些街巷的景色、特点,沈府内外之人的姓名、大致容貌,还有邻舍的身份之类,却比徐景鸳问的还要仔细些,压根就是在济南府住了十几年似的。 徐景鸳听着,脸上变幻不定,差点把持不住露了懊恼。 郗浮薇将她这番神情变化都看在了眼里,暗自冷笑:真当锦衣卫的无孔不入是吹出来的? 当初要她用沈家小姐的身份时,沈窃蓝可是搬出近一尺高的案卷,要她反复背熟,能够不假思索的画出沈府以及整个济南府的地形图,甚至随时报出济南几家老字号的招牌糕点跟菜肴,都有些什么特色跟讲究……这才算过关的! 徐景鸳要用其他事情为难她也还罢了,要用这个刁难她,怎么可能? “徐小姐跟这位闻公子要是不相信,大可以派人前往济南府彻查。”郗浮薇证明了自己之前十几年一直住在济南府后,不待徐景鸳再说什么,就说,“不过,这位闻公子一直追着我不放,我也很是奇怪:闻公子据说是东昌府大族闻家的宗子,按说不该是那种轻浮之人!既然你的未婚妻已经出了事情,也还是过去一段时间的事情了,为什么见到一个与你那未婚妻容貌酷似……姑且就算你未婚妻与我容貌酷似,你第一个想法就是总算找到你的未婚妻了,而不是天下竟然有如此相似之人?” 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怎么我听着这话,闻公子仿佛知道你那未婚妻只是诈死?” 不等闻羡云说话,她又立刻道,“你的未婚妻郗小姐父兄才故,如你所言,乃是尸骨未寒!正常情况下,郗小姐就算不想继续呆在伤心地,怎么也该给父兄料理好后事吧?而闻公子方才亲口说的,郗家家主跟长子才去,郗小姐就带着侄子一走了之了,招呼都没跟闻家打一个!这到底是她自己不孝,还是迫不得已?” 众人听着,脸色各异。 徐景鸳见闻羡云沉默,只道他没话说了,暗恨他无能之余,就有点沉不住气:“闻家在东昌府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如果当真想对郗家、对郗浮薇不利,郗浮薇一个女流,哪里有本事逃走,还是带着个侄子?” 郗浮薇闻言朝她笑了笑,说道:“原来这位郗小姐叫郗浮薇啊?不是徐小姐说,我都不知道呢!听徐小姐的语气,却也知道这位郗小姐吗?” “……之前在东昌府,郗家灭门的事情闹的挺大的,所以听了一耳朵。”徐景鸳皱眉,不悦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郗浮薇微笑:“徐小姐真是好记性。” 徐景鸳觉得她这句话似乎很有些揶揄的意思,心下恼怒,说道:“我记性当然不错,这还用你说?” “不敢。”郗浮薇闻言屈了屈膝,赔罪道,“我只是以为徐小姐这样尊贵的身份,是不会过问这样的俗事的。” 徐景鸳冷笑道:“怎么我过问什么样的事情还用你指手画脚吗?” 见郗浮薇连连赔罪,庄老夫人也帮着自承招待不周,一干人都是战战兢兢卑躬屈膝的样子,心里多少好过了点,轻哼道,“不该你管的少插嘴,没点儿规矩!” “可是闻公子要找他未婚妻的事情,好像也不该是徐小姐你该管的吧?”徐景鸳颐指气使的一番发作,寿宴的气氛算是全砸了,只是庄老夫人一干人碍着定国公府的权势,也不敢说什么。 邹一昂自来被家里捧着长大,此刻既是对郗浮薇有出于愧疚的维护之心,又是心疼祖母好好的生辰成为闹剧,忍了半天,见徐景鸳说话还是这么不客气,就有点忍无可忍了,脱口道,“你这么帮着他,难道是不喜欢他未婚妻吗?” 话音才落,整个大堂都安静了。 跟着庄老夫人醒悟过来,赶紧扯着孙子跪下来:“一昂年幼无知,胡言乱语之处,还请徐小姐海涵!” 老夫人这会儿很有点想吐血:邹一昂这话,也不知道有意无意,可是内中之意,跟“你是不是看中了闻羡云生怕他未婚妻还在人世所以一定要将那个郗浮薇弄死才放心哪怕错杀也不放过”差不多了! “……”徐景鸳反应过来,被气的全身直哆嗦,指着邹一昂,“你再说一遍!?” 邹一昂见了祖母惶恐的样子,也有点害怕,闻言忙把头埋的更深一点,大气都不敢出! 可是这会儿这鹌鹑的样子并不能让徐景鸳觉得高兴点,要不是顾忌到众目睽睽之下,她拎着裙摆过去亲自狠踹这小子几脚的心思都有了! 眼看场面僵持住,郗浮薇心念数转,正要硬着头皮站出来打圆场,却见门外忽的施施然走进一袭蓝衣。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草草收场 “老夫人是跟闻公子一见如故,竟成忘年之交,把学生这些人都忘记了么?”走进来的人正是欧阳渊水,他这会儿换了身衣裳,虽然还是靛蓝袍衫,然而衣襟袖角上却多了些寓意吉祥的绣纹,革带上还挂了一块小孩子拳头大小的玉佩,显得郑重了许多。 进门之后未语先笑,道,“其他人都守着礼,不好意思进来打扰,学生在老夫人跟前日子略长一些,却不客气的先进来了。” 说完了这番话,他仿佛才看到庄老夫人祖孙跪着的场面,就是一怔,“这是?”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徐景鸳原本正在逼问邹一昂,见他进来打岔,本来就铁青的脸色越发难看,此刻欧阳渊水目光一转,落到她身上,她顿时双眉一扬,厉声喝道,“未经允许擅自闯入,根本就是蓄意窥探女眷!简直该死!!!” “徐小姐,这是欧阳士子。”庄老夫人本来见欧阳渊水进来,心头还一喜,以为经过他的打岔,场面多少会松快点。 这会儿见徐景鸳竟然迁怒到他头上去了,连忙说道,“他是敝府的西席,打算过两年就进京赶考的。” 老夫人着重强调了“士子”两个字,以及过两年就要进京赶考的前途,自然是希望徐景鸳看在欧阳渊水是读书人,而且还不是普通读书人的份上,高抬贵手,不要太过苛责。 只是徐景鸳出身高贵,永乐帝都宠溺三分,区区一个士子,哪怕前程远大,在她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听出庄老夫人话中之意后,反而越发恼火:“西席?本小姐看你们这邹府的西席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女师不孝不义,寡廉鲜耻!男师粗鲁无礼,卑鄙下流!这样的货色还想去应天府赶考?简直就是丢人现眼!” 这番话说的众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庄老夫人也噤了声。 “徐小姐是吧?”屋子里短暂的寂静了一下之后,欧阳渊水眯起眼,忽然朗声说道,“您这话说的仿佛对邹府十分了解?只是不是学生埋汰自己的东家,邹府跟定国公府之间的差距,何止是天壤之别?小姐贵为定国公府嫡女,这次亲自前来邹府贺老夫人寿辰,原本就叫人猜疑,这会儿话里话外,连邹府的西席都了如指掌,却也不知道,徐小姐此来邹府,到底意欲何为?” 他似乎压根不知道,或者说不在乎徐景鸳一句话便有人取了他的性命,慢条斯理的说着,“按理来讲,徐小姐这样的身份,就算定国公有什么打算,也不可能劳动您的。还是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徐小姐自己要做的?与定国公府关系不大,所以才会亲自出马?” 徐景鸳面色似霜,冷然道:“本小姐心血来潮,难为还要跟你一个不上台面的登徒子解释?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学生在小姐面前当然不值一提。”欧阳渊水看着她,柔声说道,“但邹府虽然远不及定国公府尊贵,在这济宁,也有几分薄面!平常也还罢了,如今朝廷才传了消息,道是天子意欲迁都,是以命工部主持疏浚运河之事,以为日后漕运所用。” “济宁自来毗邻运河,更是要紧的大港之一!” “邹府世居于此,素与邻舍乡人和睦。” “徐小姐突如其来,原本已经叫邹府上下诚惶诚恐了!” “如今这番疾言厉色传了出去,不出一日,慢说济宁,就是兖州上下,只怕也要议论纷纷!” “到时候流言四起,只道济宁有变。邹府因此衰败,也还罢了,徐小姐这是存心看着疏浚的工程也因此受到影响吗?还是,定国公府反对迁都,故意让徐小姐出马,做此举动,试探圣心?” 不等徐景鸳说话,他又转向宋稼娘,笑容更盛,“学生不敢挑拨徐小姐与宋小姐的姐妹之情!不过,宋小姐可曾想过?徐小姐乃是已故的皇后娘娘的亲侄女,自来被陛下当成自家晚辈看待的!如果徐小姐有什么淘气的地方,陛下八成不会计较!可是令尊呢?令尊是陛下的臣子不错,然而当今朝中怀珠抱玉者不知凡几,宋小姐确定庙堂上下离了令尊就没法过了?” 宋稼娘再没城府也知道这话是绝对不能认的,当下惊慌失措道:“你不要乱说话!我爹爹何尝如此倨傲过?” “那宋小姐或者觉得,您跟徐小姐关系不错,所以徐小姐在陛下跟前的体面,您也一样有?”欧阳渊水笑眯眯的说道,“即使您涉嫌反对陛下的决议,陛下也会一笑了之,非但不会责罚您,更不会迁怒令尊?” 这话听的宋稼娘心头剧震! 她虽然自从听说郗浮薇跟沈窃蓝来往密切之后,一直耿耿于怀,疑心渐重,这会儿亲眼看到郗浮薇,发现这女孩子果然长的很是美貌,宋稼娘自忖家世固然远胜,单比姿容是自愧不如的,心头就更不爽快了,是巴不得将这“情敌”扼杀掉的。 却也晓得,自己之所以可以端着沈窃蓝准未婚妻身份理直气壮的对付郗浮薇,无非就是因为她是宋礼的女儿。 如果宋礼受到永乐帝的贬斥甚至是厌弃……那她又算什么? 到时候哪怕沈窃蓝还看得上她,沈家也肯定要反对的! “景鸳姐姐……”这么想着,她就有了退意,轻轻扯了扯徐景鸳的袖子,低声道,“要不……就算了?” 徐景鸳脸色阴沉,说道:“区区一个天知道打哪儿钻出来的士子,自以为口才了得的说上几句,居然就以为可以将本小姐跟宋妹妹玩弄于股掌了么?!” 因着亲爹的功劳,以及跟徐皇后的姑侄关系,徐景鸳在永乐帝跟前实在是非常体面的。 所以她根本不怕偶尔跟这姑父作对。 就好像欧阳渊水说的那样,永乐帝是不忍心处置她的。 既然没有后顾之忧,又不想对欧阳渊水让步,用自己的狼狈来成全他的机敏,她就没理会宋稼娘的劝说,反而冷笑了一声,道:“本小姐原本无意对邹府做什么,但你这么说了,本小姐还就不想放过邹府了!你待如何?” “景鸳姐姐!”闻言欧阳渊水还没回答,宋稼娘先吓了一跳,本来悄悄扯她袖子的手,顿时都顾不上掩饰了,附耳急切道,“姐姐,这种事情闹大了,对咱们的闺誉不好!不如还是寻个机会下台,私下里再对付那贱婢吧?” 她这话说出来,又觉得自己有点恩将仇报,因为徐景鸳毕竟是为了给她出气,这才专门跑这邹府来怼人的。 如今自己却帮着惹徐景鸳生气的人说话,要她息事宁人,实在有些戳人心口了。 忙又说,“姐姐,我知道你都是为了给我出头,可是若是因此给定国公府惹上麻烦,又或者叫你回头在陛下跟前受了呵斥,甚至连名节都被人议论……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见徐景鸳寒着脸盯着欧阳渊水,显然还是不肯下台,宋稼娘左思右想,声音里都带进了哭腔,“景鸳姐姐,咱们跟邹府本来无冤无仇,不过是要对付那郗浮薇而已!如今这场面闹的,却是要将邹府也不放过了!就算咱们不在乎一个邹府,可是你说区区一个郗浮薇她配咱们惹陛下不喜、给家里添麻烦吗?” 到底她是徐景鸳从小到大最要好的玩伴,知道怎么说能够让徐景鸳听进去。 这会儿扯着这姐妹,又是苦口婆心又是好说歹说的,良久之后,总算让徐景鸳沉着脸开口:“你不是要给老夫人拜寿?跪下,磕完九十九个头才许起来!” 她眯起眼,看着欧阳渊水,“而且这九十九个头,必须磕的响亮!若是有一下不够响,那就给我重磕十个!” 庄老夫人闻言脸色一变,正要开口,欧阳渊水却已经笑着答应:“老夫人对学生自来犹如亲子,这都是应该的。” 这场风波到这里,郗浮薇在欧阳渊水的示意下,趁着他磕头、无人注意自己时,悄没声息的离开了。 出去之后,转过一个回廊进了月洞门,就见尚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正亲自候着。 见她出来就关切问:“如何?” “万幸欧阳先生救场及时!”郗浮薇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叹道,“不过他胆子也忒大了,这会儿差不多是彻底得罪那两位了……也不知道他年进京赶考,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当今天子有太祖皇帝陛下的风范。”尚夫人闻言也叹了口气,说道,“抡才大典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定国公还有尚书府这样的人家,胆敢从中作梗,必然也不会放过的!这两家久伴圣驾,料想该知道兹事体大!” 说是这么说,她眉头却始终紧蹙着,显然也很担心这一点。 毕竟欧阳渊水虽然不是邹家子弟,到底在邹府做了这两年的西席,彼此之间也算有些情分。 如果他将来金榜题名,对于邹府来说也是一件与有荣焉的事情。 现在这么一闹,不仅仅是欧阳渊水被徐家宋家记住了,邹府只怕也是差不多。 哪怕邹一昂念书不认真不用功,这会儿别说金榜题名了,就是考个秀才都还遥遥无期……尚夫人多少也要替儿子担心了。 “还好庙堂之上也不是只有定国公府跟宋尚书只手遮天。”尚夫人想着,抬头看向郗浮薇,说道,“其他臣子什么的……只怕未必看得惯徐小姐跟宋小姐这种胡搅蛮缠吧?” 这就是委婉询问郗浮薇,是否会利用幕后的靠山,干涉此事了。 郗浮薇对此心里根本没底,或者说,她觉得沈窃蓝明知道徐景鸳还有宋稼娘来者不善,却还不许自己回避,这本身就说明了他的态度。 那就是郗浮薇这个手下在他心目中是没什么地位的。 但这话她肯定不会告诉尚夫人,此刻只微一颔首:“夫人说的很有道理,两位小姐身份这样尊贵,既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来,怎么可能没人过问呢?” 尚夫人得到满意的回答,点一点头:“你且去歇着,我该还席了!” 两人简短道别之后,郗浮薇却没还席,而是径自回了芬芷楼,草草收拾了一番,换了一身不那么鲜亮的衣裙,就从后门出了府,直奔沈窃蓝处!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失落 沈窃蓝见到郗浮薇的时候神情平静,眼神却流露出些许意外,显然她这会儿衣着整洁从容不迫的样子,跟他预料中的不一样。 “大人,我已经见过两位小姐了。”郗浮薇察觉到,心中少不得一阵气恼,按住杂念行礼之后,在他的示意下落座,就说,“只是两位小姐刁难我不要紧,如今的所作所为,却已经是在故意坏大人的计划了。” “说一说。”沈窃蓝不置可否的点了下头。 郗浮薇于是将欧阳渊水的说辞拿过来添油加醋了一番,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道:“属下对于徐小姐不算很熟悉,然而既然是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还是陛下跟前都很体面的贵女,不管为了什么缘故,千里迢迢跑来山东,据说也有些日子了,为什么还不见定国公府的人将她追回去?毕竟这年头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独自在外面晃荡,兴许有侍卫护着可以不那么担心安危,可是名声上头也未必好听吧?” “正常情况下,属下以为,徐小姐应该根本到不了山东,就被定国公府的人哄回去了。” “如今定国公府这样放任她,八成有着内情!” “这内情说不得就是跟她要帮着宋小姐刁难属下有关系了!” 她可着劲儿的将徐景鸳还有宋稼娘找自己麻烦的举动,说成是披着争风吃醋皮的庙堂争斗。 见沈窃蓝听着,脸上始终什么神情都没有,看不出来想法,有点气馁,但还是继续道,“至于说宋小姐……属下也不了解这位小姐,可是这位小姐,乃是陪着宋尚书出行的?” 所以,她的举动,没准就有宋礼的授意呢? 虽然宋礼委婉表态过,很看好沈窃蓝做他的女婿,不过像这种老狐狸,说的话哪里能信? 何况女婿而已! 自来位高权重之人都能心狠手辣,有的人亲生骨肉都可以舍弃,何况是没有血缘的女婿? “你口口声声说这个你不了解那个你不熟悉。”听完郗浮薇一路上精心组织的挑拨离间的措辞后,沈窃蓝呷了口茶水,总算缓缓开口,“告起状来倒是头头是道!” 郗浮薇吃不准他这话的喜怒,谨慎道:“属下只是想为大人分忧。” 顿了顿,又低声道,“属下从来没有招惹过徐小姐还有宋小姐。” 沈窃蓝闻言看她一眼,平静道:“你这是怪我拖累了你?” 郗浮薇还真有这个想法,甚至有意委婉提醒沈窃蓝,如果徐景鸳跟宋稼娘这俩麻烦不尽快解决的话,沈窃蓝的上司估计也要对他不满了:叫你来山东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让你勾.引女孩子争风吃醋闹出各种是是非非的! 但这会儿当着沈窃蓝的面,当然不肯承认:“不敢!大人这些日子一直尽忠职守,怎么会拖累属下?是属下对不起大人,没能达到大人的期望。” 沈窃蓝淡淡道:“你知道就好。” 一句话噎的郗浮薇好一会儿都没作声。 屋子里沉默了会儿,沈窃蓝才道:“这件事情就到这里,徐小姐跟宋小姐那边我会找人去说,让她们不要再胡搅蛮缠!不过经过她们这么一闹,邹府肯定也是要对你起疑心了吧?” 郗浮薇听他说会阻拦徐景鸳跟宋稼娘继续找麻烦,心头才一喜,听到后面一句,顿时又蔫了,迟疑了会儿,才苦笑道:“尚夫人没有点明,但属下想着,她应该差不多心里有数了。” 咬了下唇,“其实本来尚夫人不至于这么快就对属下生出疑心的!却是东昌府的闻家宗子闻羡云,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跟着徐小姐他们一块儿上门给庄老夫人拜寿,就在宴席上,恰好遇见了属下,于是嚷出属下的身份,闹到老夫人跟前要带属下回去!” “之后,庄老夫人那边同他理论着,尚夫人则单独喊了属下说话……所以属下怀疑,是他悄悄将属下的底细全部告诉了邹府,让属下连抵赖的余地都没有!” “东昌府闻家?”沈窃蓝皱了下眉,说道,“这必然是徐小姐那边的主意,看来她们还算有点脑子,知道亲自登门已经足以惹人怀疑,要是再专门针对你的话,还不知道会传出多少难听话来,所以找了那闻羡云当枪使!” 就问她,“闻羡云现在如何?” “还在席上吃酒。”郗浮薇垂眸道,“看他的样子,不将属下身份公开,然后带回闻家任凭他磋磨,是不会罢手的!所以属下特特来找大人,还请大人指点,属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沈窃蓝眯着眼,思忖了会儿,说道:“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其他事么?” 郗浮薇偷偷打量他神情,却因为两人虽然见过好几次了,然而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实在吃不准这位的脾气,更猜不到他现在的想法,沉默了会儿,道:“邹府愿意继续当我是沈家女孩子,现在其他事情也还罢了,最要命的就是沈家那边见过真正沈家女孩子的人。” 见沈窃蓝没作声,就继续说下去,“我跟尚夫人说,让那些人做不成证人就好。” “……”沈窃蓝支颐坐了片刻,“嗯”了一声,道,“这事我会安排人手的。” 郗浮薇等了会儿,看他没其他话了,有点不甘心,说道:“大人,那闻羡云?” 徐景鸳你要看永乐帝面子,宋稼娘你要看宋礼面子,这闻羡云只是东昌府一个大族的子弟,你堂堂锦衣卫百户,听小厮的语气家里也不是寻常门第,难道还怕了他? “闻家是东昌府大族。”沈窃蓝听出她话中之意,立刻投来警告一瞥,“会通河的工程,很需要这样的望族鼎力支持!” 他将“鼎力支持”四个字着重强调了一下。 郗浮薇品味一番,心说这大概就是让闻家多出点血?然后就这么算了? 心里又失望又难过。 闻家这会儿已经抱上了定国公府还有宋家的大腿,这一家子又不是傻子,接下来会不抓住机会好生跟应天府那边亲近么? 等到运河疏浚完成之后,这一家的门楣没准还会更光鲜一点,甚至运气好的话,商而优则仕也不无可能! 到那时候,她跟郗矫一个女流一个幼.童,拿什么报仇雪恨? 至于说沈窃蓝的承诺……郗浮薇皱了皱眉,心说这人心思深沉,又出身大族,现在既然不肯对闻羡云下手,将来愿意为了他们姑侄对付一个已经成了气候的闻家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而他毁约的话,自己又能怎么样? 要不是郗矫还在沈窃蓝手里,郗浮薇这会儿都想干脆一走了之了! “大人说的是。”她深吸口气,按捺住澎湃的心情,低头道,“是属下考虑不周。” 沈窃蓝大概也察觉到她的失落,说了一句:“闻家我自有安排,你不要急!” 郗浮薇对这话压根不信,只低着头道了个“是”字。 见他没其他话,也就告退了。 回到邹府的时候,寿宴已经是尾声,她索性也不还席了,径自回到芬芷楼。 却见姚灼素已经回来了,正跟姚氏还有没参加的几个下人绘声绘色的说着寿宴上的见闻。 看郗浮薇推门进来,她忙跳起来,笑嘻嘻的迎上来:“沈姐姐,你回来了啊?怎么这么早?” “还说我早呢?”郗浮薇看了眼她神情,就知道八成还不知道今儿个庄老夫人面前的一场风波,不过这也不奇怪,姚氏母女是芬芷楼进府最晚的,就算跟庄老夫人沾亲带故,毕竟是远亲,还是远道而来投靠的,本身性格也不爱到处打听,消息自然不那么灵通。 也不知道等晓得了那些事情之后,会是怎么个态度? 朝她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这可是比我还早。” 姚灼素解释道:“我都听我娘说了,你方才就回来的,换了衣裳出去来着,可没有再还席……你是去看你族兄的吗?” 郗浮薇随口敷衍道:“是呢,他前两日有些咳嗽,我不太放心,所以趁着空隙回去瞧瞧。” “咳嗽?”姚灼素一怔,脱口而出,“那他还去园子里吹风?” 这话说出来姚氏立刻就咳嗽了,姚灼素也意识到不对,慌忙道,“我之前在园子里遇见姐姐的族兄了呢,他很关心姐姐,跟我问了好些姐姐的近况。说姐姐虽然前两日就回去过,但是因为惦记着主家这边的弟子们,也没多留就走了,不曾说上几句话。且又怕姐姐报喜不报忧,所以趁着这回老夫人寿辰,专门过来瞧一瞧。只可惜当时我们都找不到姐姐。” 郗浮薇有点狐疑的看着她,这话要是傅绰仙说出来,那还没什么可疑心的,因为傅绰仙固然一直被邹一昂看不顺眼,但确实有这份落落大方的。 然而姚灼素性.子要柔顺许多,在生人面前尤其的腼腆。 还记得这女孩子头一次进芬芷楼的时候,一直躲在姚氏背后都不敢出来。 在园子里遇见了沈窃蓝……沈窃蓝也过来参加了庄老夫人的寿辰,然后还提前走人,这点郗浮薇并不惊讶,毕竟这人对邹府一直有着图谋,寿宴这种可以光明正大亲自走进来观察的机会怎么会放过? 但姚灼素居然敢跟沈窃蓝说上话,好吧,真相十成十是沈窃蓝套姚灼素的话,可姚灼素居然没有惊慌失措的跑开或者木头一样忤在那儿紧张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却让郗浮薇不能不多想了。 “那还真是恰好错过了。”她心思转了转,微笑道,“不过还好我刚才回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基本上不咳嗽了。” 又说,“他还好意思说我报喜不报忧,他都没跟我说来赴宴的事情,不然我怎么会不去找他呢?”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郗浮薇正要上楼回自己房里,却听院子里一阵踢踏声,跟着双颊如血、通身散发着怒气的傅绰仙,领着伺候她的丫鬟红芝,黑着脸走了进来! 正文 第四十四章 出尔反尔 见这情况,屋子里的人都上前询问缘故。 傅绰仙强笑了一下,说道:“碰见个……碰见个无礼的人而已!” 她似乎不太想说这事儿,应付了一句,就朝楼上走,“我有点累了,想去歇一歇,明儿个见啊!” 众人虽然有点诧异,但看她脸色虽然不对,然衣裳整齐,妆容端正,不像是吃了大亏的样子,关心几句,看她上了楼也就算了。 郗浮薇本来就在楼梯上,看着傅绰仙要上来,就先上去了。 她回到屋子里才换了身衣裳,不想红芝就过来敲门,说是傅绰仙想请她过去说话。 “傅姐姐,你没事吧?”郗浮薇答应下来,稍作收拾,就去了对面。 见傅绰仙已经换回家常衣裙,才洗过的脸上未施脂粉,望去莹然生辉,犹如无暇美玉。只是眉宇之间一片怨愤之色浓烈,显然是怒气未平。 她不免要嘘寒问暖几句,“今儿个那人你还记得是谁吗?回头告诉夫人,请夫人做主,必给他好看!” 郗浮薇以为傅绰仙是被哪个来赴宴的富家公子给调戏了,但傅绰仙闻言苦笑了下,却摇头道:“那一位连老夫人都要诚惶诚恐的陪着小心呢!夫人哪里敢给人家好看?” “姐姐说的是?”郗浮薇一怔。 傅绰仙苦涩道:“还能是谁?自然是今儿个的娇客,定国公府的小姐了!” “徐景鸳?”郗浮薇吃惊的问,“她干嘛刁难你?” 心里暗自想着,徐景鸳该不会是因为自己迁怒傅绰仙吧? “……”傅绰仙咬着唇,过了会儿,才道,“我在花园里碰见几位公子,他们因为头次来邹府,不熟路径,我就给他们指了指路。对方也是知礼的君子,这不就是感谢我么?所以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是……那位小姐也不知道怎么就不如意了,恰好路过,看到之后,忽然就走上来,将我从头到尾的呵斥了一顿,还说我……说我跟那几位公子……反正就是很难听的话!” 这话是她说的。 不过郗浮薇知道,真相八成是傅绰仙好不容易兜搭到几位金龟婿人选,甚至祭出了压箱底的才艺,卯足了劲儿想钓一位的时候,倒霉的撞见了算计失败正一肚子火的徐景鸳…… 徐景鸳之所以要帮着宋稼娘针对郗浮薇,原因,至少表面上的原因,就是她认为郗浮薇试图勾.引沈窃蓝。而傅绰仙连琴都抱出去了,寿宴这种场合,她是邹府女先生,又不是乐伎,什么用心,岂非一目了然? 看到这种情况,会放过傅绰仙才怪! “这徐小姐也真是霸道!”郗浮薇叹口气,说道,“还好她跟邹府也没什么关系,吃完寿酒也就走了。” 傅绰仙酸溜溜的说:“人家是定国公的胞妹,已故皇后娘娘的侄女儿,太子殿下的嫡亲表妹……这样显赫的出身,能不霸道么?我就想不明白了,她大小姐千里迢迢的跑来山东,还要来跟定国公府根本毫无瓜葛的邹府做客,到底图什么?难道专门是为了找麻烦的不成!可是不管是我,还是邹府,可都没得罪过她!” “这种贵人的心思咱们哪里猜得到?”郗浮薇安慰道,“姐姐也别多想了!权当是给邹府面子。毕竟邹府对咱们不薄,要是在邹府之内冲撞了这徐小姐,老夫人他们也是为难。” “我也是这么想的。”傅绰仙颔首,“虽然傅家门楣远不如定国公府,可我也是打小心肝宝贝一样长大,无缘无故的,凭什么受这个气?只是如你所言,邹府对咱们实在不坏,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借着郗浮薇递的梯子下台后,她才说起请郗浮薇过来的缘故,“下个月是我生辰,我打算办个小小的聚会。只是我字写的不太好,能不能请你帮忙写些请帖?” 这种小事,郗浮薇当然是一口答应,又嗔她:“这么大的事情,姐姐也不早点说,我好早点预备贺礼!现在这么着,这都才几天了?到时候若是赶太急,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姐姐可不能怨我!” “这算什么大事?”傅绰仙微笑道,“不过是找个由头请大家吃个饭而已!” 又说,“我择的地方是青莲楼。” 青莲楼取的是诗仙李太白的典故,盖因李白一家当年在济宁住过好些年,青莲楼畔的一口泉眼,据说当年就是李白浣笔的所在。 因为李白名气太过响亮,又好酒,用他字号为名的青莲楼太白楼举国上下古往今来都没少过。 济宁的这座青莲楼就是其中之一,在本地也算薄有名气。 至少郗浮薇这个才来济宁不久、差不多一直住在邹府没怎么出过门的人都听说过。 她有点意外傅绰仙会选这地方做生辰,因为从傅绰仙平时的穿戴来看,傅家显然是非常的败落了。 而且傅绰仙是有亲兄弟跟侄子的,如果家里还过得下去,但凡要点面子的人,谁肯让姐妹出来抛头露面的讨生活? 郗浮薇所以一开始还以为傅绰仙顶多拿点钱出来,请芬芷楼小厨房多烧几个菜,大家热闹一下也就是了呢。 不过转念一想,心里也就有了数,只作不知,笑着说了会儿话,便就告辞了。 过了会儿,红芝送了傅绰仙拟的请客名单还有空白帖子来,果然里头除了郗浮薇跟姚灼素、姚氏以及邹府的女眷们之外,还有几个陌生的名字。 这些名字一看就是男子,八成是傅绰仙今日寿宴上的成果。 看来虽然运气不好碰见了徐景鸳,却也没有颗粒无收。 拿出比较好的一套文房四宝,将请帖写好之后,让绿莎送过去,郗浮薇就开始思索眼下的局面:邹府这边,尚夫人虽然没有点明她跟锦衣卫的关系,大家也是心照不宣了。 所以想偷偷摸摸的从邹一昂之类下手,套取邹家的机密,看来是不太可能。 毕竟邹府屹立济宁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 然后在邹府没有进展的话,在沈窃蓝面前当然也得不到重视。 没有这位上司的重视,那么就随时可能沦为弃子。 哪怕这次勉强过关了,下次碰见类似的事情,也难逃被被放弃的命运。 如此她自身难保,照顾郗矫,给父兄报仇雪恨什么的,那都是笑话了。 郗浮薇不禁皱了皱眉,心说怎么想这都是个死结。 就越发怨恨闻羡云了。 不,准确来说,应该怨恨徐景鸳跟宋稼娘。 要不是这两位疑神疑鬼的宁错杀不放过,毫无凭据就将自己朝死里整,甚至不惜将闻羡云带来邹府……郗浮薇怎么可能在邹家人面前暴露到眼下这个地步? 偏偏她还拿这三个人都没办法。 真是想想就觉得世事不公。 “如今邹府看似平静,但私下里肯定都盯牢了我了。”她寻思着,“别说邹府的心腹了,就是姚灼素等人,过后也肯定会知道徐景鸳跟宋稼娘不喜欢我的事情。如此或者与我疏远,或者针对、监视我以讨好那两位……等于是帮着邹府对付我,邹府不想得罪锦衣卫,应该说邹府目前不想得罪锦衣卫,不敢贸然将我赶出去,这样的手脚却肯定会做。” 她接下来的日子会更加的艰难。 前途更是叵测。 叵测到都想不出来还能怎么走下去? 郗浮薇思索良久,最终决定等老夫人的寿辰这段忙过,找机会跟尚夫人好好聊一聊。 如果聊的好,也许就是她的机会。 如果聊不好的话……那么她真的要考虑一下,沈窃蓝指望不上之后,自己要怎么做了? 她这儿心事重重,刚刚回到客栈的徐景鸳跟宋稼娘也是垂头丧气。 虽然息事宁人的提议是宋稼娘坚持的,可是她这会儿心里的怄气一点不在徐景鸳之下。 毕竟郗浮薇“勾.引”的是她的准未婚夫。 按照原本的设想,郗家这贱婢应该一照面就畏畏缩缩的跪下来,战战兢兢的求饶。 然后在背负上一堆不孝不义的罪名之后,被闻羡云拎回去,各种磋磨到死。 可事实是,郗浮薇现在还好好儿的。 她跟徐景鸳还有闻羡云这三个始作俑者,却个个气的几欲抓狂! 但在邹府一干人面前,还要保持微笑。 真的……好气啊! “景鸳姐姐,早点安置吧?”宋稼娘在心里默默背了三四遍圣贤文章,才保持住表面上的平静,关切的对徐景鸳说,“明儿个还要赶路。” 宋礼说的,可以允许她们在济宁停留,但参加完庄老夫人的寿宴,就必须立刻离开,不允许用任何理由进行拖延! 宋稼娘虽然在父亲跟前很得宠,但父亲严厉起来之后,她也是害怕的。 何况今儿个寿宴上如果一切顺利,她也许还想留下来看看郗浮薇的悲惨结局;可今儿个一点都不顺利,她留下来干嘛?看郗浮薇在邹府的支持下跟闻羡云撕的如火如荼?甚至沈窃蓝出手维护下属兼相好,用锦衣卫的势力打压闻家? 所以宋稼娘这会儿是真心巴不得早点走,再不要看这糟心的地方,想起这些糟心的人。 “我想了一下。”徐景鸳面沉似水,把玩着一支才拔下来的金簪,忽然抬头道,“区区一个贱婢,居然害咱们今儿个如此狼狈!绝对不能走!必要将人收拾了才成!” 宋稼娘愕然道:“可是我爹……” “你爹现在在东昌府,他肩负重任,哪里有这功夫管咱们?”徐景鸳阳奉阴违惯了的,一点都不觉得出尔反尔有什么不对,“何况你爹之前肯定也以为咱们在寿宴上稍微露个脸,就能够看到那贱婢的倒霉了。如今既知咱们一点便宜没占到,平白生气一场,没准心里也不痛快呢?” 又低声道,“如果他真的那么希望咱们走的话,知道咱们赖下来的缘故,少不得要帮忙!” 宋礼如果亲自出手,肯定不会像她们俩这样的小打小闹,到那时候,郗浮薇要是还有活路才怪了! “可是我爹爹肯定会很生气的!”宋稼娘听的心动,又觉得为难,“到时候见到我,必然要狠狠的训斥我了!” 徐景鸳闻言,眼珠转了转,一拍手,道:“再怎么说也是你的生身之父,就算平日里苛刻些,断没有说不疼你的……这个还不好对付?” 当下附耳低语几句,听的宋稼娘迟疑片刻,就是连连点头。 正文 第四十五章 芥蒂之生 “稼娘病了?”东昌府,宋礼照例亲自外出奔波了一日,回到暂时租赁的小院里,在丫鬟的伺候下梳洗过,躺在太师椅上,叫人拿美人锤慢慢的锤着。 闭目养神之余,喊了管事到身边询问女儿的近况,得知此事,挑了挑眉,“什么时候病的?什么病?怎么病的?” 待管事弯着腰,在耳畔低声说完经过,就冷笑了一声,说道,“定国公府兄妹的小把戏……如邹府那士子所言,陛下念及旧情,素来舍不得为难他们。可是我宋家女儿却没有已故皇后娘娘还有忠湣公的面子!稼娘真是被我惯坏了,不是一般的糊涂!” “小姐也是年纪小。”管事缓颊道,“何况沈家老太爷跟您是多少年的交情了,这门亲事说是还没过明路,实际上,也就是等着沈公子此番事毕,得到封赏之后,可以风风光光的迎娶小姐过门而已!如此沈公子那边忽然多出个所谓的下属……也难怪小姐不高兴。” 宋礼说道:“不高兴没什么,没脑子就是个问题了。我从来没说要让稼娘做个真正贤惠大度的妻子,可问题是作为官家嫡女,将来嫁的必然门当户对,她这没城府的样子,委实叫我懊悔这些年来对她太松快了!” 管事道:“您不是已经写了信给家里?等小姐回去之后,夫人她们一定会好生教导小姐的。” “可她现在愿意回去吗?”宋礼冷笑了一声,“生病……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去邹府吃酒回来的当晚,按照约定就要动身离开济宁的时候生病?十成十是不想走人,故意装的!” “小姐跟徐小姐自来都是掌上明珠,这次去邹府赴宴却处处波折。”管事柔声细语,“也难怪两位小姐咽不下这口气!” 宋礼闻言语气顿时冷了几分:“怎么你觉得我应该为了她们这点儿争风吃醋的事情,亲自出手?” 管事听这话,赶紧否认:“没有没有,老爷如今肩负圣命,哪儿能够抽身?老奴就是有点心疼咱们小姐,到底小姐长这么大,就是在您跟前,何尝听过几句重话?这次兴冲冲的去邹府,却颇为狼狈的告辞,心里想也难受!” “要的就是她难受!”宋礼哼了一声,说道,“都说她小,这都能出阁的人了,还小个什么?须知道为人妇跟为人女可不同!她在家里的时候再怎么千宠万爱都是等闲之事,我跟她母亲总归是容忍的。可是出阁之后,她舅姑凭什么容忍她?!这会儿就养的她习惯了千依百顺无人能够违逆,出阁之后不啻是从天到地,难为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就吩咐,“她要装病就随她去!但是郗氏这件事情,绝对不许帮忙!” 管事小心翼翼道:“老爷,咱们小姐素来听话,就算一时间想窄了,肯定也不会太执拗的,过了气头上就好。问题是那徐小姐……那位主儿,可是跟定国公拌了几句嘴,就一怒之下跑来山东的!前两日咱们不是还收到消息,说是陛下如今人在军中,都听说这事儿了,还私下里叮嘱太子妃,设法劝和,别叫徐小姐跟定国公当真生分了?” “……”提到徐景鸳,宋礼眉宇之间顿时浮上了一层厌烦。 他是打从心眼里不喜欢徐景鸳。 不仅仅是因为这女孩子总是带着他女儿不学好,也是不喜欢徐景鸳的娇纵脾气。 但在永乐帝彻底厌弃了定国公府之前,哪怕太子跟太子妃,对这两位也只能一口一个“表弟”、“表妹”的客气着。 宋礼这会儿也只能悻悻道一句,“这女孩子全不知道惜福,将来迟早要有教训。” 管事思忖了会儿,道:“小姐如今跟着徐小姐,为免被牵累,是不是跟沈公子说一声?毕竟沈公子人就在济宁,也好照拂一二。” 生怕这建议被认为是别有用心,他赶紧又补充,“小姐之所以会被徐小姐蒙蔽,归根到底就是为了沈公子。老奴想着,如果有沈公子亲自出面解释,也许小姐就释然了呢?” 宋礼沉着脸,过了会儿,还是摇头:“还没过门就这样善妒……你真当沈家除了我宋家女,没地方娶妻了?” 管事遂不复进言,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不过宋礼不打算拜托沈窃蓝照顾自己的女儿,沈窃蓝知道宋稼娘跟徐景鸳在济宁停留后,却已经在皱眉:“她们留下来了?可知道会停留多久?” 手下说道:“目前还不知道。只听说徐小姐对于邹府宴会上的遭遇十分的耿耿于怀,估计是想讨回公道之后再走。” “她有什么公道好讨的?”沈窃蓝淡淡说道,“人家庄老夫人好好的做寿,她忽然前往,还带着宋家小姐,又不说明缘故,弄的邹府上下人心惶惶,还在宴会上吓的寿星祖孙跪地求饶……好好的喜庆日子,差不多全毁她手里了,这会儿还觉得受委屈了?可真是高门贵女,娇贵的可以!” 徐景鸳的身份放在那儿,沈窃蓝因为靠山不比她差什么,说话可以这么不客气,手下却不敢接口,只垂手待命。 沈窃蓝思索片刻,道:“送个口信过去,问问宋家小姐,为什么会停留,可是有什么麻烦需要帮忙?” 手下提醒他:“大人,她们停留的理由是,宋小姐忽然病了。” “你只管去这么问,看看那位宋小姐怎么回复来报我就是!”沈窃蓝嗤笑了一声,沈宋有意联姻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没来山东前,他的母亲张氏就跟他说过这事情,张氏当时对宋稼娘赞不绝口,说这女孩子非但跟沈窃蓝门当户对,难得的是毫无应天府贵女的骄横跋扈之气,看着就是个乖巧懂事的。 而且长相虽然不是特别美,却是很合长辈心意的那种白净端庄。 那个时候张氏也知道宋稼娘跟徐景鸳关系不错的事情,不过认为这是件好事:“徐家那女孩子虽然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脾气不好,到底简在帝心。稼娘同她情如姐妹,将来做了我沈家妇,却也是件好事……反正稼娘跟那女孩子玩了好些年了,也是一点没沾上她那些娇纵任性。” ……其实他们小时候见过好几次,只不过当时情窦未开,男孩子更愿意跟男孩子一起玩,女孩子呢也更喜欢跟女孩子一块儿叽叽喳喳,所以也就是打个招呼什么的,没有深谈过,彼此谈不上多了解。 长大之后男女有别,性情肯定也有所改变。 这个时候沈窃蓝跟宋稼娘也就是远远的望一眼,视力差点光线差点都看不清楚对方五官的那种距离。 是以对于对方目前的状况,只能靠长辈讲述了。 所以听了张氏的描述后,沈窃蓝还是比较满意的。 就好像宋礼私下跟下人说的那样,他因为不是嫡长子,没有爵位可继承,又是嫡子,不是那种可以被随便放弃的不受重视的庶出子,从小受到的调教之严厉,还在嫡长兄之上。 长年累月的耳提面命,再加上血气方刚的年纪,沈窃蓝这会儿的心思大抵都在建功立业上面,至于婚事他根本无暇考虑。 既然门当户对,母亲也满意,想着从山东回去之后,就娶了这宋家女也无妨。 之前宋稼娘派人送东西过来,沈窃蓝晓得后,虽然立刻起了警觉之心,清理了身边不说,还给宋礼送了信,不过也没有责怪她的想法。 毕竟他是知道宋家这女孩子由于是最小的女儿,自来备受宠爱,无忧无虑,很有些天真烂漫,考虑事情不周也是有的。 出发点终归是想跟他搞好关系。 只是他没想到,因为一个郗浮薇,这准未婚妻居然还不依不饶了! “且不说我与那郗氏根本清清白白,不过是各取所需,毫无私情,就算有,你觉得不甘心,回应天府去寻我长辈哭诉,要他们管教我,也还罢了,明知道我这儿正有要紧公务在身,还是事关迁都大事……还要在济宁闹,如此不识大体,真以为两家心照不宣的默认了婚事,我就非要对你隐忍到底么?!”沈窃蓝批着公文,思索着宋稼娘这个准未婚妻,眉头越皱越紧。 之前他的小厮跟郗浮薇说,沈家也不是小门小户,未必怕了定国公府,其实是出自他的授意。 邹府寿宴,是他对徐景鸳跟宋稼娘最后的让步。 不管这场宴会以什么结果收尾,只要徐景鸳跟宋稼娘事后立刻离开济宁,他也就忍了。 但现在徐景鸳既然不打算遵守诺言,竟然有在济宁长留的意思,难道还指望他继续忍气吞声么? 他是对郗浮薇没有男女之情,至少现在没有,且对郗浮薇进邹府以来的表现不是很满意,可这到底是他的手下,还是他亲自招募的,怎么都算嫡系了。 按照自幼以来沈家对他的教诲,手底下人该用的时候固然贱若草芥,可平时却也该当亲生骨血一样爱护的。 否则危难之际,人家凭什么为你舍生忘死? 多年来潜移默化下来的观念,在沈窃蓝看来,徐景鸳跟宋稼娘如今的举动,不是为了针对郗浮薇,而是在打自己的脸。 一而再,再而三。 男子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阴鸷,思索片刻,扬声叫进了小厮。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邹府的选择 尚夫人接到消息说郗浮薇求见的消息时,正跟邹知寒说着话:“之前你总说还没想好,这会儿连定国公府还有礼部尚书都得罪了,要是还不做决定的话,咱们家说不得就是前途叵测了!” 邹知寒皱着眉头,说道:“兹事体大……你让我再想想!” “夫君,这样的事情,真的不能再拖了!”尚夫人狐疑的看着他,“这个到底夫君不会不明白,而且你平时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何以在这个时候犯糊涂?还是……” 正在这时候,底下人来禀告,说是芬芷楼那边传了话过来,郗浮薇希望能够私下跟尚夫人一晤。 邹知寒就趁机说:“既然如此,你不如现在就跟那郗氏见一面,看看她都要说什么?说不准也给咱们接下来的选择做个参考呢?” 尚夫人看出他是故意回避,拧起眉头,想说什么,想了想到底一叹,道:“好吧!” 于是片刻后,郗浮薇就被请了过来。 她到的时候邹知寒当然已经不在了,四下里也清过场,所以落座后,丫鬟奉上茶水,稍微寒暄了几句,就切入正题:“顺天府乃当今天子的潜邸所在,如今北方又不太平,天子至今还在亲征,迁都之事,虽然有着反对,至少目前看来,却是势在必行。邹府毗邻运河,会通河之开,必然对府中影响深远……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尚夫人挑了挑眉,说道:“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 “国朝定鼎迄今也才几十年,开国的时候有些地方尚且饿殍满地。”郗浮薇说道,“所以国库积累至今,到底不算很丰裕。朝野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要用银子的,北方的战事更是个支出的大头。因此有些人反对迁都,也是担心银钱接济不上。如今朝中决意动工,国库拨款之外,必然也是希望地方上,尤其是如邹府这样沿河的人家,分担一二的。这一点,根本无可回避。” “能够为朝廷分忧,是邹府的分内之事。”尚夫人想到丈夫含糊其辞的态度,以及迟迟不下的决定,就是一阵心浮气躁,因为邹府要是一听到疏浚运河的消息就下注的话,受到的重视跟将来的好处且不说,就说在兖州府中一贯以来的地位肯定是保住了,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受到挑战。 可是家主邹知寒也不知道这次是吃了什么药呢还是没吃药,总之人家闻家都已经抱大腿抱到定国公府了,邹知寒却还在扣扣索索的没个准话! 这样下去,万一兖州府其他大族暗中投靠了某位大佬,说不得就会趁着动工的功夫,将邹府打压下去! 如此邹府几代人才经营出来的局面,岂不是毁于一旦?! 而且尚夫人跟邹知寒成亲多年,后院也有好几房妾室,男嗣却只邹一昂一个。邹一昂怎么看也不是那种能够振兴门第的人,为了这个儿子将来能够好过点,而不是才长大就经受家道中落的凄楚,尚夫人怎么也不能接受丈夫在这个眼接骨上糊里糊涂! 她这么想着,也不跟郗浮薇兜圈子了,“只是邹府久居小城,对于朝堂乃是一无所知,要怎么个为朝廷分忧法,却还要摸索下。” 这就是在各方势力之间举棋不定了。 郗浮薇不知道这主要是邹知寒的问题,只道整个邹府都在沉吟,就说:“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要分忧,当然是跟着圣命走!然而我说句实话,疏浚运河也好,迁都也罢,都不是小事,哪怕邹府家大业大,这会儿的表示,肯定也不会是随手付出,多少是希望得到些认可的。但陛下日理万机,诸事繁忙,如今圣驾还在亲征之中,朝中之事,委托太子,只有太子都无法决定的大事,才会飞报军中!” 尚夫人沉吟,这是暗示自己,既然要出钱,就该出的值得,比如说,让永乐帝都知道邹府的付出? 到时候皇帝哪怕只是随口道了个“好”字,也够邹府受用了。 问题是永乐帝正忙的不可开交,一个地方上的望族捐了大笔钱的事情,如果只是走臣子的路线的话,可未必会在他面前提起……毕竟现在永乐帝人在前线,后方报到他跟前的事情,无一不是关系重大或者十万火急。 让大臣在这种时候都不忘记提一嘴的话,得花多少钱? 从这点上考虑的话,锦衣卫跟宦官却有着天然的优势了,因为这两者都是直接对永乐帝负责的。 永乐帝召见他们,询问国家大事还在其次……毕竟这些都是朝臣该负责的,询问一些隐秘阴私之事才是重点。 到时候他们随便夹带上两句,也就让皇帝知道邹府的忠心了。 “不过宦官的话……”尚夫人眯起眼,心说这郗氏还真会帮她背后的人说话。 毕竟,虽然上达天听的事情,宦官跟锦衣卫都能做。 甚至宦官还更方便点。 然而…… 自古以来,阉党的名声都是受到鄙夷的。 邹府又不是那种破落户,为了翻身已经管不上名声了。 他们世居济宁,为兖州府一等一的望族,唯一的男嗣邹一昂更是请了年轻的举人欧阳渊水教导,以图将来能够光宗耀祖。 如此怎么能跟宦官扯上关系呢? 这不是坏自家名声,没准还要拖累子孙们的前途么? 而如今在疏浚运河这件事情上的势力,除了反对的,支持这一派也就分锦衣卫、朝臣还有内官这三方。 剩下的却只有锦衣卫可选了。 毕竟虽然锦衣卫的名声也不是很好听,到底是健全之人,正经的天子亲军。 “而且运河开凿之后,货运往来,少不得也要有锦衣卫的监察。”尚夫人寻思着,“若果趁现在跟他们搭上关系,回头夹带什么,也能更方便些。” 她现在就想到了夹带,倒不是黑了心肝,而是运河大族的经验:这么长的水路,层层叠叠的关卡盘剥,往后年景不好少不得还有水匪,再加上货船、人员出事之类的意外,路上的损耗……有时候不夹带根本就是赔本了。 郗浮薇察言观色,又委婉提醒她:朝臣虽然最冠冕堂皇不过,但风险也不小,党争倾轧、触怒皇帝导致贬谪是一个,关键是,混到重臣这个地位的人,年纪都不轻了。 因为早年太拼的缘故,多少还有点痼疾在身。 万一哪天一个不好只能回乡养病,其子孙又接不上档,邹府必然只能再找靠山。 到那时候,徒然费一番功夫不说,要是这一家子起了纠缠的意思,没准还要陷入背主的风波。 尚夫人思索良久,最终岔开了话题,跟她聊了几句季节吃食,叫人装了一匣子糕点,也就打发她走了。 郗浮薇知道这么大的事情,邹府上下肯定要商量一下,也就爽快离开。 她走之后,尚夫人果然立刻唤人叫了丈夫过来,将郗浮薇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复述了,末了道:“虽然她是存心帮锦衣卫说话,然而我看她说的也有道理?” “道理?”邹知寒不以为然道,“你可知道锦衣卫是怎么选拔的?归根到底还不是功臣之后?那些功臣,有几个不是权贵、不在朝中任职?所以天子亲军归天子亲军,锦衣卫自己背后岂能没有家族的羁绊?人家有空在禀告里夹带私货,帮自家人说好话都来不及,哪里轮得到咱们这种非亲非故的?要么小丫头不懂,被上官糊弄了过来哄你;要么就是她自己存心坑你!这种话听听就是了,哪里能够当真?” 而且,“咱们这样的人家,搁济宁还算号人物,去了应天府,那算什么?被上面记住了,难道是什么好事?其他不说,这次疏浚运河,毕竟事关咱们切身利益,出钱出力,也还应该。将来万一碰见其他事情,比如说南方洪涝北方旱灾,兵燹啊蝗虫啊,被记住之后,人家头一个想到咱们家……上边发了话,能不乖乖儿奉上?一次两次可以咬咬牙,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咱们自己还过不过日子了?!” 尚夫人说:“被记住了虽然事情多,但做起生意来也肯定会多许多方便。” “那得看上面的胃口!”邹知寒叹口气,“咱们家虽然数代积累,也算薄有资产,到底算不上富可敌国呢!没那个能耐扛起一国的开销,就千万别做那出头的椽子!不然到时候必定是后悔莫及!”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找个重臣投靠下?”尚夫人沉吟道,“那咱们得先跟徐小姐还有宋小姐她们赔罪才是!毕竟这两位的父兄在朝中都是很有地位的,咱们就是不选这两家,也不能落下仇怨,免得日后的靠山面子上不好看。” 她想了想又说,“其实如果是找朝臣投靠的话,我觉得顶好不要选定国公府还有礼部尚书了!毕竟闻家已经捷足先登,让这两家连嫡出小姐出行都交给了他护送,这样的信任,咱们家比闻家也没有明显的优势,再靠上去的话,岂非就是要落在闻家之后了?” “……”邹知寒沉默着。 尚夫人看他这情况,一怔,随即脸色就变了,不可思议道:“你别跟我说,你还想再看看?!”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援兵 尚夫人抓狂之际,客栈里,宋稼娘也在气的直哆嗦! 其实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满面春风的走进门,跟徐景鸳分享自己的好心情:“方才丫鬟跟我说,沈世兄亲自派了小厮过来,问我有没有什么他能帮忙的事儿呢!” 她觉得这是沈窃蓝对自己的关心,可是徐景鸳却一眼看出了问题,当下就说:“妹妹你长点心吧!你跟他现在人都在济宁府,同在一城中,离的顶多也就这么几步路!你病了,他不说亲自过来看望,只叫小厮走一趟,已经是怠慢。然后带的话,居然也不是嘘寒问暖关心你身体,而是明知故问……这里头的意思还不清楚么?” “就是暗示你,没什么事情就赶紧走人吧!他这边才没功夫招呼你!” 她微微冷笑着,“之前知会他咱们要给郗浮薇点颜色看时,他还口口声声说他跟郗浮薇之间清清白白绝无瓜葛!现在好么,沈家正儿八经给他约定的未婚妻病的济宁上下都知道了,他也不见踪影!倒是那郗浮薇……” 冷哼一声,“就我在邹府买通的丫鬟说,庄老夫人寿辰当天,就看到她又回去看望她的‘族兄’了!” 徐景鸳噼里啪啦一顿说,说的本来笑意盈盈的宋稼娘脸色顿变,险些当场哭出来:“她真的当天就去了沈世兄那边?那也难怪沈世兄这会儿要这样委婉的赶我走了!” 显然是因为郗浮薇那贱婢去跟沈窃蓝告了状啊! 想到父亲之前的话,宋稼娘越发觉得委屈,“这贱婢还没进沈家门就这样会挑拨离间,真不知道沈世兄到底看中她什么了?竟这样由着她!” “也是沈窃蓝不好。”徐景鸳哼道,“这人之前风评一直不错,谁知道也是个宠妾灭妻的!还好你还没嫁过去,咱们还能继续观察。要是实在不对劲,叫你爹再给你寻觅夫婿罢!有些人就是天生无药可救的,谁嫁谁倒霉!” 她安慰了一番宋稼娘,又许诺一定不会放过郗浮薇,总算让这闺中好友缓了过来,问起具体的计划:“之前寿宴上那么众目睽睽之下的机会,却最终不了了之!说什么从济南府那边请人证过来,然而且不说这一来一去得多少日子,就我看郗浮薇当时那有恃无恐的样子,只怕这方面也是做好了准备的。毕竟……毕竟他们锦衣卫做事素来滴水不漏!景鸳姐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先让闻羡云去邹府要人。”徐景鸳冷笑了一声,说道,“别管有证据没证据,反正先闹的整个济宁都知道,她郗浮薇是个父兄尸骨未寒就改名换姓跑邹府做女先生的贱婢!不孝不义不悌!到时候她就是还有脸在邹府待下去,且看邹府有没有那个脸皮继续收留她?!” 宋稼娘担心的说:“景鸳姐姐,她如今还用邹府遮脸,只隔三差五才去找一次沈世兄。要是在邹府站不住脚,无处可去,跑沈世兄面前装可怜的话,沈世兄……万一沈世兄自己收留她呢?” 徐景鸳闻言笑了一笑,轻嗔着点了点她额,说道:“你真是个傻子!沈窃蓝如今跟她用上司跟下属的幌子勾勾搭搭也还罢了,咱们既抓不到实际的证据,也不好怎么个告状法。可他要是当真将那郗氏当金丝雀的养起来,你去沈家长辈跟前哭诉一番,还怕他们不给你做主?” 她尚且带着稚气的面容上闪过一抹狠毒,笃定道,“到时候沈窃蓝越是护着这个郗氏,沈家越不会给她活路!” 宋稼娘忧心忡忡道:“就怕沈世兄真心爱慕她,来个以死相逼什么的,沈家这一代嫡出的男嗣,可就那么几个,他这个嫡次子,素来很受重视,沈家必然舍不得的。” “他要当真对这郗氏多么的真心,还舍得让她去邹府做什么女先生?”徐景鸳摇头道,“更不要说这次咱们动手之前,我故意试探过,他也是默许的。显然他对郗氏喜欢归喜欢,也没到越过自己的前途去!就算当真到了那个地步,正因为沈家很重视他,才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让步!到时候少不得将他发配到艰苦之地去磋磨,好叫他知道祖辈建功立业的不容易!” 她冷笑了一下,“就咱们这种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换成粗茶淡饭,你看着吧,只怕三五天就受不了了!那郗氏虽然有那么几分姿色,也没美貌到妲己转世的地步,哪里有这样狐媚的本事?说来也是沈窃蓝头一次出远门,难免有些寂寞,恰好被她赶上了而已!” 宋稼娘听着微微颔首,又说:“景鸳姐姐,郗浮薇一直不肯承认她的身份。我看不如这样,设法将那郗矫弄到手,不怕她继续嘴硬!” “这倒是个好主意。”徐景鸳沉吟道,“问题是,郗矫是在沈窃蓝手里,从锦衣卫手里抢人的话……就咱们这么点人手可是不够!” 宋稼娘正要失望,却见她露出狡黠之色,道,“不过,咱们的援兵可就马上来了!到那时候,别说区区的邹府,区区沈窃蓝,就是你爹转回来,也是无可奈何!” “援兵?”宋稼娘顿时好奇,“是谁呀?” ……这些郗浮薇都不知道,跟尚夫人谈完之后,她就回到了芬芷楼,默默期待着结果。 这时候红芝又过来敲门,说是傅绰仙让她再补写张帖子,是给沈窃蓝的。 红芝说:“傅先生说很对不住您,既然邀请了几位公子一块儿出游,您的族兄又就在济宁盘桓,也该一块儿下帖子的。结果因为跟您互相都不见外,那天说着话儿就给忘记了。” 郗浮薇意外道:“这没有什么,我那兄长近来很是忙碌,也不知道到时候是否有空呢!” 红芝笑道:“沈公子去不去是一回事,傅先生说,下不下帖子可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郗浮薇答应会再写个帖子且给沈窃蓝送去,红芝也就走了。 她走之后,旁边一直冷眼看着的绿莎就过来说:“沈先生,要是那天您兄长不过去,傅先生才要高兴呢!” 郗浮薇不明所以:“那她还要专门给我兄长下帖子做什么?” 傅绰仙一开始压根没想到请沈窃蓝,郗浮薇并不意外,毕竟这位同僚一心一意要钓金龟婿,而掩藏了身份的沈窃蓝,只是济南府那边一个富户的族侄,日子过的并不宽裕,不然也不会让郗浮薇这个族妹出来抛头露面的做女先生了。 这情况,哪怕沈窃蓝本身姿容瑰玮,傅绰仙也不可能看上他的。 然后傅绰仙如今手里只怕也没多少钱,首饰钗环衣料又都是必备的开销,少请一个人,多少能省点。 “这当然是因为傅先生的女红远不如姚姑娘好,回头衣裳帕子裙子什么的行头,还得姚姑娘帮忙。”绿莎摊了摊手,说道,“所以姚姑娘一定要在宾客里加进您兄长,傅先生也只能答应了。” 郗浮薇闻言,有点哭笑不得,暗道:“这姚灼素,我是该说她没眼光呢,还是太有眼光了?” 毕竟郗浮薇自己,就是因为被怀疑跟这位有染,一度陷入了身败名裂的危机,甚至迄今都没安全。 要不是侄子还在沈窃蓝手里,自己这会儿也没其他更好的地方去,她真心想离沈窃蓝十万八千里! 姚灼素明明跟这些都没关系,却自己想着朝沈窃蓝身边凑……这也真不是一般的眼瞎。 当然要说沈窃蓝本身,确实是个不错的金龟婿,年轻俊美,家世听说也相当的不俗,看着就是前途远大的那种。 所以姚灼素看中他,也算是慧眼识珠了。 “我这个兄长……”郗浮薇想了想,说道,“他的婚事我作为妹妹可没说话的地方,不过他为人心思有些深沉,姚妹妹好则好,至于是否跟他投缘,我可就不敢说了。” 绿莎一脸的了然,她还不知道郗浮薇的真实身份,想着这位从前是沈家小姐,自从父母去后,因着族人霸占了家产,全靠族兄的一点心善才能进入邹府做女先生,如此说来,族兄是她恩人,然后又是长幼有序,那么族兄过问郗浮薇的婚事是理所当然,郗浮薇可是没法子在兄长的婚事上指手画脚的。 “其实昨儿个傅先生劝了姚姑娘好久好久呢!”绿莎小声说,“说是沈公子……嗯,先生可别说是我说的!” 郗浮薇没想到绿莎会主动跟自己分享听壁脚的成果,因为这段时间,两人之间虽然没有过矛盾,也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并没有太亲密。 这是因为郗浮薇自己进入邹府居心不良,怕跟丫鬟太亲近了露出马脚;而绿莎呢,说是专门伺候郗浮薇的,却是邹府的丫鬟,也怕跟她过于密切之后,回头郗浮薇走人了,她在主家面前尴尬。 是以主仆之间一直保持着一定距离,错非郗浮薇问,不然绿莎都不会主动说这类小道消息的。 此刻见绿莎神秘兮兮的凑过来,挑了挑眉,暗忖:难道闻羡云当日在庄老夫人跟前闹的那一出被保密了? 而她被邹一昂骗的跳湖之后,因为转天就有尚夫人正式的慰问与补偿,还叫了邹一昂当众认错跟敬茶赔礼,在邹府的下人面前很是长了一回脸。 绿莎如果不知道寿宴当日的风波,却知道了此事的话,会生出献殷勤的心思来也不奇怪……当然,也有可能是得了尚夫人那边的指示,专门跟自己拉近关系,好密切监视。 “我不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郗浮薇心里思索着,面上则轻笑着问。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傅先生说,您兄长虽然容貌出众,心眼也好,可是到底家底不丰,姚姑娘若是嫁过去,将来怕是要吃苦头的。”绿莎小声道,“毕竟姚姑娘跟姚姑姑都是从南方过来的,来的时候就一个小包裹,怕是换洗衣服都没几件。若是姚姑娘将来的夫婿也是个家无恒产的,成亲的时候拿不出太多聘礼,到时候姚姑姑老来无靠,这日子可怎么过?” 又说,“何况您跟沈公子都是济南府的人,如今却双双来了济宁,可见沈家的族人……嗯,都是不太好相与的。姚姑娘性.子老实,这样的家族,哪里能不被欺负?” “傅姐姐这番话还真是肺腑之言。”郗浮薇听着笑了笑,说道,“我也觉得姚妹妹单纯可爱,要跟沈家那些人相处,八成是要被欺负的。” 绿莎见她没有因为自己说沈家族人不好相与生气,也笑了一下,道:“不过姚姑娘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沈公子器宇轩昂,看着就不像是会久居人下的。而且姚姑娘说,邹府给姚姑姑的月钱不算少,姚姑姑这会儿就给她攒起了嫁妆,若是沈公子手头钱不富裕的话,姚姑娘可以带些嫁妆过去的。反正姚姑姑如今也还没有很老,往后一直在邹府做着,照夫人跟老夫人的厚道,也不怕老了没银子傍身。” 郗浮薇心说,这是铁了心要嫁给沈窃蓝了吗?连姚氏的养老都考虑好了,只怕将来跟沈窃蓝生几个孩子、女孩子男孩子分别要怎么栽培都想过了吧? 她对姚灼素印象还是可以的,不想这人因为懵懂无知的接近沈窃蓝,步上自己后尘,被徐景鸳跟宋稼娘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所以随便说了几句话,敷衍走绿莎后,就想着找个机会提醒下。 当然就跟之前傅绰仙一样,提醒归提醒,如果提醒了姚灼素还是不肯放弃……那她就不管了。 她如今自己千头万绪的多少事情忙不过来呢,实在没有太多善心可以给别人。 郗浮薇这么想着,还没行动,姚灼素倒是先上来找她了:“沈姐姐,下个月傅姐姐做生辰,虽然说了让咱们人去就好,什么都不必预备,但我想着,还是表一表心意的好,您觉得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郗浮薇点头,“不过我才来济宁,对这边也不是很熟悉,还没想好要怎么预备这份心意。不知道姚妹妹你可是有想法了?” 姚灼素摇头道:“我也才来,也不熟悉。不过马上不是休沐了吗?我问过傅姐姐了,她说她要回去看家里人,不如咱们俩出门去转转?要是看见有适合傅姐姐的,就正好预备了。” 于是两人约定休沐的时候去逛街,好解决给傅绰仙的生辰礼。 次日郗浮薇如同往常一样进了女学,发现邹一昂居然又坐在学堂里了,正跟邹琼若几个叽叽喳喳。 这次没用她开口,就主动让妹妹们都安静下来。 郗浮薇见状也没理他,下课之后,径自回了后头,中间好像邹一昂“哎哎哎”的喊了她两声,不过郗浮薇都没理会。 她心里想着这人这会儿来女学意味着什么? 就算邹家已经考虑好了,决定在运河疏浚这事儿里头走锦衣卫的门路,也不应该让邹一昂出面来跟她接触。 实际上按照邹家在济宁,或者说,在兖州的地位,如果他们决定跟锦衣卫打交道的话,郗浮薇差不多就是个引子,接下来怎么也是沈窃蓝亲自出马同他们交洽。 才十二岁的邹一昂,压根没有出面的资格。 何况正常父母怎么会让寄予厚望的儿子跟个密间接触呢? 到了后面,她跟傅绰仙打了个招呼,就说起这事儿:“姐姐,邹公子又过来了,你看到了吗?” 傅绰仙叹口气:“不然这么好的天,我干嘛缩屋子里?早就搬个椅子出去晒着太阳做点儿针线了。” 又说,“也不知道那边的欧阳先生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一个学生,也不盯着点儿。见天的来咱们女学这边……就不怕他功课荒废,没法跟老爷夫人交代吗?” 不等郗浮薇说话,她又叹了口气,“也是,人家跟咱们可不一样,人家可是举人老爷!肯来邹府教书已经是屈尊纡贵,就算教的不那么上心,邹府又哪里会怪他?要怪只能怪咱们命苦,没有生为男儿身罢!” 郗浮薇闻言也有点伤感,自己要是男子,哪怕当初也因为兄长的缘故跟闻家什么小姐订了亲,只怕也不至于在兄长去后立刻遭到闻家的抛弃吧? 因为按照她的功课来看,她念书也是很有天赋的。 只可惜书念的再好,女儿身到底注定了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有太大的作为。 “对了,沈妹妹,听说你之前在老夫人的寿宴上,同欧阳先生照过面?”傅绰仙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郗浮薇说,“人家还给你解过围?既然如此,你干嘛不找个机会,跟欧阳先生说一说邹公子老是跑来女学这事情?请欧阳先生管着点他,别老过来弄的大家人心惶惶。” 郗浮薇心说真正人心惶惶的大概就是被怼过好几次的你吧? 至于其他人,看到邹一昂跑过来,顶多就是做事格外谨慎点,也没有说怎么个害怕的。 她这么想着,微笑道:“姐姐,那次是有人无礼,确实欧阳先生帮了大忙。不过您也说了,人家是举人老爷,我这样身份的,哪里敢贸然靠上去呢?别到时候被欧阳先生一顿呵斥,都没法子出门了。” 傅绰仙说道:“不会的,如果当真是那种古板之人,当初也不会给你解围了。” 她说到这里看了眼外头,见没什么人,就朝郗浮薇倾身过去,低声道,“我说,你别这么傻!咱们女孩子的青春统共才几年?你还真想在邹府辛辛苦苦的做个几年十几年,攒够了嫁妆再出去找夫婿吗?难得欧阳先生年轻有为,又曾对你援手,你也不知道送点针线什么的过去表一表谢意!人家要是没什么想法,你就是堂堂正正的谢他,谁能说什么话?人家要是有想法……你嫁过去现成就是举人娘子!要是将来他再金榜题名,那就是进士夫人了!这样的造化,错过了你就后悔去吧!” “姐姐,怎么忽然说到这个了?”郗浮薇有点诧异,心说你自己的金龟婿都还没到手呢,怎么又是姚灼素又是我的,对别人的事情也这么上心了? 傅绰仙白她一眼,有点气哼哼的:“你跟姚妹妹,没有一个省心的!” 说着站起身来就走了出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郗浮薇倒被她弄的哭笑不得,正要提醒她邹一昂还没走呢,谁知道刚刚出门的傅绰仙就“啊”了一声,一脸惊恐的看着角落里。 还以为怎么了,抓起旁边的拂尘跑出去一看……郗浮薇嘴角不禁抽了抽:就见邹一昂板着个脸,双手抱胸,背靠着柱子,也不知道在外面偷听多久了? “举人娘子?”他冷冰冰的看了会傅绰仙,直看的傅绰仙手足无措,眼泪都落下来了,才转对郗浮薇笑了笑,笑容有些陌生,带着些许讽刺,道,“欧阳先生还年轻得很,将来金榜题名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要不要提前恭喜你啊?进士夫人?嗯?” “一些玩笑话而已。”郗浮薇跟他对望,神情平静无波,不在意的说道,“邹公子今天怎么跑后面来了?” “你说呢?”邹一昂站直身体,放下手臂,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嗤笑了一声,才道,“方才喊你没喊住,怕回去了被先生责罚,所以就追过来想把信给你。谁知道正好听到你们打算去找先生告状顺带兜搭他?” 傅绰仙脸色苍白,强撑着说道:“我随口说说的,邹公子……” “不过要是先生知道你们这话的话。”邹一昂没理会她,径自打断,自顾自的说道,“应该会很高兴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笺来,那信笺颜色素白,画了一枝盛开的桃花,画画的人颇有功底,一股子鲜春三月的气息扑面而来。 因为这会儿邹一昂走到跟前,离的比较近,还能闻到一点熏香的味道,应该是名贵的沉水香。 花枝下,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墨汁淋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郗浮薇深吸了口气,看向邹一昂。 邹一昂脸色阴沉:“看我做什么?这是欧阳先生要给你的!” “欧阳先生让你干这样的事情,你还真答应?”郗浮薇没接,仍旧看着他,“这是私相授受吧?” “先生说我帮他传了这封信,他就不告诉我爹娘我偷我祖母药引的事儿。”邹一昂冷笑了一声,“不然谁耐烦管你们这对野鸳鸯!” 郗浮薇忍住抽他的冲动:“邹公子说话放尊重点!” “……反正就跟你身边这位傅先生说的那样。”大概是想到之前郗浮薇果断跳湖救他的事情,邹一昂抿了抿嘴,有点心虚的撇开头,说道,“欧阳先生尚未婚娶,人年轻,已经是举人,前途远大,你嫁给他是个好归宿。” 但说着说着,大概是被欧阳渊水胁迫了,心里不爽快,到底又不阴不阳起来,“相比做了举人娘子,日后还能成为进士夫人的好处,这会儿被议论几句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只要你堂堂皇皇的嫁过去了,以后讲起来也会说这真是一段佳话不是吗?” 郗浮薇盯着他看了片刻,把信一拿,却没打开看,而是指着邹一昂的鼻子:“你跟我过来,我有话单独问你!”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坑爹的典范 邹一昂脸色不太好看的说道:“认清你的身份,你只不过是女学的一个女先生,有资格对我这邹家公子指手画脚么?” “你过去不过去?”郗浮薇闻言笑了一下,眼神平静,握拂尘的手却紧了紧。 邹一昂跟她对峙片刻,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在傅绰仙都想说自己离开让他们在这儿说话就好的时候,他却忽然转开视线,让步了:“看在你当初一心一意想救我的份上……就给你这次面子!” 郗浮薇斜睨他一眼,心说算你识趣,不然我就扯着你衣领拖你走! 两人到了僻静处,邹一昂立刻双手抱胸,面无表情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扫了眼她还拿在手里的信,嗤笑道,“是不是想问欧阳先生对你是否认真?这个我可不敢给你打包票!毕竟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不过这枝桃花他画了好久,中间还嫌朱砂是去年的,颜色不够鲜艳,打发书童出门另外买了新的。” “所以对你怎么也该有几分心思吧!” “否则何必这样折腾?” 郗浮薇也是面无表情,等他说完了,才道:“欧阳先生教你多久了?他这样……玩世不恭,夫人跟老爷还有老夫人都没意见吗?竟不怕你功课就这么荒废了?” “你问这些做什么?”邹一昂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就轻佻起来,道,“难道你看不上欧阳先生?却看上了我?只是担心我念书不用心,将来考不上举人进士什么的,没法子让你跟做进士夫人那样的风光?” “你再这么阴阳怪气下去,我可是要以为你其实爱慕我,所以被欧阳先生打发过来给我送这个……”郗浮薇晃了晃手里的信,淡淡说道,“心里不舒服,这才故意对我恶声恶气。” 邹一昂闻言,顿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差点没跳起来:“爱慕你?!你以为你是谁?!” “我也没是谁,只不过跟傅姐姐一样,都是你家女学的女先生而已。”郗浮薇淡淡一句,却让他脸色顿变:“你知……” 想想不对赶紧住了声,做贼似的左右顾盼了一番,才恼怒的说,“你胡说八道个什么……你是不是想挑事儿?!” 郗浮薇也不跟他争,不在意的说道:“你觉得是胡说八道,那就是胡说八道好了。” “……”这下子邹一昂倒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沉默片刻,他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郗浮薇将信塞回他手里,“日后想来女学,你就直接来,反正这邹府整个都是你家的,你又是邹府唯一的男嗣,这种小事,我们这些人即使有点抱怨,谁还能赶你走?别再拿我当幌子好么?就当我挟恩图报,看在我大冷天的为了你直接跳湖的份上!” 邹一昂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拿着信,好一会儿才嘟囔了句:“你不肯收的话,我回去没法跟先生交代的!”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郗浮薇冷淡道,“谁叫你当初要答应他的?” “……他是没成亲的举人,年纪也不比你大多少,而且容貌不差。”邹一昂没什么底气的问,“你真不后悔?” 郗浮薇二话不说就转身走了,走的那叫一个干脆利落,让邹一昂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骂了几句,才悻悻然离开。 “沈妹妹?”郗浮薇这边回到后堂,傅绰仙正心神不宁的喝着茶,见她进来,慌忙扔下茶碗迎上去,低声问,“你跟邹公子……” “敲打了一番,让他以后别开这种玩笑。”郗浮薇道,“傅姐姐不必担心,他这么做也等于叫咱们抓了把柄,毕竟夫人素来公道,怎么可能容忍他这样戏弄咱们?” 见傅绰仙神色诧异,就说,“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姐姐才拿欧阳先生跟我开玩笑,他就送了欧阳先生的信来?那信是他自己弄的,里头根本白纸一张,就是想寻咱们的开心呢!也真是胆子大,给他讲圣贤书的先生也敢这么作弄!要是叫欧阳先生知道了,怕不要打他板子。” “到底是邹家唯一的男嗣,只怕欧阳先生也不好管教太严厉了,否则怎么会总是朝咱们这边跑?”傅绰仙闻言,将信将疑,不过还是顺着说,“刚才也是我不好,说话之前都没出去看看,差点害了你!” 郗浮薇道:“本来咱们自己人开点玩笑,说话的时候有些出格也是常事。还是邹公子的行径不够君子,好好一个大家公子,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听壁脚!” 两人于是数落了一回邹一昂,就把这事情揭过了。 等过了会儿,傅绰仙去前面给邹琼若她们教授琴技的时候,邹一昂已经离开,多少让她松口气。 ……晚上,郗浮薇从睡梦中被窗棂外的动静惊醒。 她屏息凝神的听了会儿,是有人拿小石子一下下的扔在她窗户上。 在邹府,这么做的人,不问可知是谁! 郗浮薇深吸口气,按捺住暴躁的心情,决定不予理会,继续睡! 但扔石子的人却很有毅力,一点儿都没有气馁的意思。 要命的是,这石子要是扔的有节奏,适应一会儿也就能忽略了。可它偏偏没什么规律,这会儿一下,过会儿一下,随心所欲的令人发指! 郗浮薇在帐子里翻来覆去半晌都没能睡着,思来想去,只能起身穿戴,摸着黑草草梳了个双螺髻,蹑手蹑脚的下了楼。 楼下因为外面的长廊上挂了一排的气死风灯,所以厅堂上有些透光进来。 她趁着这点儿光线,找到白天拿过的那把拂尘,故意拣了个跟扔石子相反方向的窗户,悄没声息的翻了出去。 绕个圈子到了扔石子的人藏身的地方,近距离一打量,顿时被气笑了:合着这石子还是邹一昂亲自扔的! 再一看四周,这小子甚至是一个人溜过来的! 郗浮薇磨了磨牙,露出一个无声的狞笑,毫不犹豫的走过去,一记手刀切在了邹一昂后颈! 末了跟拖麻袋似的把他拖走。 半晌后,花园僻静处的山洞内,邹一昂呻吟一声,茫然的睁开眼睛,看到居高临下的郗浮薇冷冰冰的看着自己,反应了一下,迅速爬了起来,怒道:“你干嘛打晕我?!” “你干嘛大半夜不睡觉跑芬芷楼打扰我?”郗浮薇毫不客气的质问回去,“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都十二岁的人了,大半夜的潜入都是女眷的芬芷楼,你自己不要名声,我们芬芷楼上上下下还要名节呢!就你做的这个事情,打晕你拖到这儿算什么?我就该压着你去见夫人,让夫人给你好好上规矩!” 邹一昂语塞了一下,随即说道:“我一个人悄悄过去的,特意连小厮都没带,又没人知道!而且芬芷楼其他人也没被惊动,你不说出去,不就行了?” “你说的可真轻松!”郗浮薇冷笑,“你当你家聘的护院都是瞎子还是废物?这大半夜的,连你这邹府唯一公子去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你们家还会继续拿银子养着他们?你当你们家是冤大头吗!?” “那你呢?”邹一昂不服,反驳道,“你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还不是把我从芬芷楼带花园来了吗?也没见他们跳出来找你麻烦!” 话音才落,就见郗浮薇踢了踢地上一块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当着他的面,狠狠一脚踩碎! “……”邹一昂咽了咽口水,有点哆嗦的看着她,“你……你……” “你”了两次,到底没敢把真心话说出来,强行转移话题,“你反正都出来了,不如陪我喝几杯?” 郗浮薇看着他,微笑:“你再说一遍?!” “我可不是让你陪酒的意思!”邹一昂看着那块可怜石头的残骸,急忙解释,“我就是觉得心里难受,又没其他人能说,想找你倾诉下!” 然而郗浮薇对给邹家公子做知心人毫无兴趣,想也不想的拒绝:“你心里难受,我心里又不难受!大晚上的,我只想赶紧回去睡觉!谁要听你倾诉?你是在没人能说,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去说不就成了?!” “……”邹一昂一听,差点委屈的哭出来,“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无情无义的?” 郗浮薇懒得跟他吵,欣然点头:“我就无情无义!” 邹一昂:“……” 他冷静了下,决定换种方式,“我给你十两银子!” 见郗浮薇转身就走,一点儿都不留恋,心想这人到底是做过大小姐的,哪怕落魄了,眼界在那里,十两银子确实看不上眼。 于是加价,“我给你五十两银子!” 这是他近半年的月钱,要不是有庄老夫人这个毫无底线宠溺孙子的祖母在,他压根就攒不到这样一笔钱。 哪怕郗浮薇之前是大小姐,也该动心了吧? 谁知道抬头却见她已经走的快不见了! “我知道我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可以让你族兄也做准备,从中分杯羹!”邹一昂情急之下喊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没准你跟你族兄成亲的银子都有了呢?这你还不动心?!” 岂止动心? 郗浮薇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是飞奔回来的,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你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要做什么?!” 正文 第五十章 夜谈 “要做什么事情?”邹一昂见她回来,知道这法子有效,顿时就高傲起来了,把头一扬,说道,“那就看你接下来的……” 话没说完见郗浮薇果断转身,赶紧转口,“哎哎哎,这还用说吗?现在但凡上门来找我爹的,说来说去,除了朝廷要迁都、要开运河,还有其他事儿吗?” 郗浮薇权当没听见,继续头也不回的走着,邹一昂只能追上去,边追边说,“干什么?你不相信我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虽然我爹跟他们说话的时候都不要我在场,可我还不会偷听吗?” “你是很会偷听!”郗浮薇这才接话,斜睨他一眼,说道,“不然我们在女学里说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冷笑了一声,“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干嘛要把偷听到的消息来告诉我?” 邹一昂说道:“还不是你不肯要银子?” “你也十二了。”郗浮薇站住脚,回过头来看着他,平静道,“不是一点不懂事的小孩子了,而且咱们两个也不算很投缘,这么紧要的事情,你是怎么想到来跟我一个女学的先生说的?” “这事情要紧吗?”邹一昂说道,“这有什么要紧的?现在运河沿岸,尤其是会通河这一段,谁家不在商议啊?我们邹家祖上就是靠着运河发达的,之前运河壅塞,据说家里当时的老祖宗还痛哭流涕过,想着跟上下游的人家商议下,能不能筹些款项疏浚下,不能把家族的根给弄没了。但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实在没有足够的人手跟钱粮,只能看着好好的运河就这么荒废。如今朝廷愿意开河,谁能不上心?” 郗浮薇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问:“是夫人让你过来的?” “……你什么意思?”邹一昂缩了缩脑袋,有点色厉内荏的低喝,“你方才不是听说我要跟你讲我爹最近要做的事情,立刻就跑回来的吗?怎么现在又疑神疑鬼的不想听了?那我也懒得半夜在这里吹风……我走了!” 他昂首挺胸走了段路,见郗浮薇丝毫没有喊住他的意思,又悻悻然走了回来,说道,“所以在我妹妹们的女先生里我最讨厌你了!” “你确实最讨厌我,可惜啊,人家傅姐姐一直都以为,你最讨厌的是她。”郗浮薇嗤笑了一声,低头看他一眼,说道,“以至于现在看到你跟老鼠看到猫似的,唯恐跟你碰上!” 邹一昂有点恼羞成怒,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之后,郗浮薇放缓了语气:“这事儿可不能怪她,毕竟谁能想到你之所以三番两次主动找她麻烦,不是看她不顺眼,恰好相反的是,你看她最顺眼呢?” “……你都知道,她怎么就不知道?”邹一昂抿着嘴,过了会儿,才低声说,“这是当局者迷,还是她压根就讨厌我?” 郗浮薇有片刻的无语:“要是傅姐姐的父亲还在,她也许早就想到了。可是她爹没了,家道中落,来你家做女先生,对你这邹家公子,岂能没几分小心翼翼?这时候受到刁难,人家头一个想的肯定是这差使还能不能保住?如果保不住的话,自己要怎么办?家里要怎么办?谁有那风花雪月的心思啊!何况你也应该知道,之前老夫人曾经召见我的事情吧?这么鲜明的例子放着,别说傅姐姐没察觉,就算察觉了,也绝对不会越雷池一步的!” 又说,“而且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虽然是邹家迄今唯一的男嗣,可邹家还轮不着你当家呢!你这会儿对傅姐姐有意,对她可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她也不知道傅绰仙一直对邹一昂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到底看没看出来这位邹公子的心思,不过按照傅绰仙的聪慧,就算知道,肯定也会装作不知道,努力跟邹一昂保持距离的。 毕竟邹一昂虽然是兖州府妥妥的金龟婿,然而在他能够当家做主之前,傅绰仙这种跟他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子,被他看上了只能是悲剧。 庄老夫人也好,邹知寒夫妇也罢,怎么可能同意他娶个比自己大了四岁还家门落魄的妻子? “……其实也没到想娶她的地步。”邹一昂有点心烦意乱的抓了抓头,说道,“就是她揭了榜书进府那日,娘要亲自考校她的琴技。我闲来无事,在屏风后看着,她穿着鹅黄衫子浅绿裙子,坐在堂下抚琴的时候……大概就是先生说的,顾盼生辉吧?然后我就是很想跟她多说说话。可是她好像不太愿意理会我?” 郗浮薇道:“我都不要问你,也知道你是怎么跟她说话的,无非就是各种挑剔贬低……这样谁愿意理会你?” 邹一昂怏怏的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明白过来了……她到底还是有几分风骨的,不肯像丫鬟一样,哪怕才被骂了也要立刻凑上来!” 这话说出来,郗浮薇就是皱眉,说道:“傅姐姐再落魄也是良家子,以前也是做过大小姐的,你拿丫鬟比她也太过分了吧?” “我说错话了。”邹一昂此刻兴致不高,也不想跟她吵,就直接认了错,沉吟了下,说道,“算了,不说这个,我跟你说我爹那边的事情吧……前两日,兖州府的几个大族,一块儿来拜访了我爹,理由是……嗯理由是什么我忘记了,反正不重要,一个幌子而已。归根到底就是来讨论朝廷开河这件事情的。” 郗浮薇“嗯”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他们谈话的过程我稍微偷听了几句,差不多就是他们觉得东昌府闻家最近很有一飞冲天的势头,东昌府跟咱们兖州府相邻,谁知道闻家会不会贪心不足,在自己府里头无孔不入还不满足,还想对济宁伸手?”邹一昂道,“不然上次干嘛撺掇着定国公府还有工部尚书这两家的掌上明珠来咱们府里头折腾?” 庄老夫人的寿辰已经过去段时间了,郗浮薇本来以为自己跟闻羡云的纠缠导致老夫人寿辰当日受到徐景鸳刁难的事情会很快传出来,谁知道却一直没什么动静,显然邹府进行了严厉的封口。 “原来邹府根本不知道宋稼娘跟沈窃蓝的事情。”此刻听了邹一昂的话,郗浮薇暗自思忖,“所以将徐景鸳、宋稼娘还有闻羡云三人的到来,认为是闻羡云为主导,徐景鸳跟宋稼娘都是在他的怂恿下过来做帮手的?” 毕竟邹府这些年来一直扃牖在兖州,在应天府没什么可靠的后台,对于权贵之间的关系,自然难以了解。 而且从徐景鸳那一方,也更愿意邹府,或者说当日过来贺庄老夫人的宾客这么想,以保全那两位大小姐的名声。 “如果不是误打误撞,而是故意如此的话,那么徐景鸳那边,肯定是想着万一事情泄露,就让闻家充当替罪羊。”郗浮薇就想,“也不知道这里面能不能找到机会做文章?” 沈窃蓝不可靠,如果能够借助徐景鸳以及宋稼娘这两方的手干掉闻家那就太好了。 不过这些目前都是猜测,具体的细节她也无从得知,到底只能想想。 “这些是兖州府大户们的想法,那么你爹呢?”她沉吟了下,问邹一昂,“赞同没有?还是他有其他想法?” 邹一昂皱着眉头,说道:“我爹一直都在搪塞……最后大家都是很失望的走了。” “搪塞?”郗浮薇惊讶道,“为什么?” 要是普通沿河人家,在这种大事里不表态也还罢了……因为没准根本没有表态的机会。 但如邹府这种根深蒂固的运河大族,一言一行可以牵动整个兖州府上下,这种时候不表态,或者说不找靠山,简直有点找死了:诚然国朝如今不算太平,永乐帝自己目前还在北面亲征呢! 所以在迁都跟开河这两件事情上,上层肯定是希望尽可能的平稳的进行,不要节外生枝。 但,这种想法只是让具体负责的人不要主动惹事。 而不是让他们怕事的! 自从科举出现,九品中正制衰落后,正经朝廷什么时候怕过地方上的大族? 尤其邹府虽然富裕,比起古时候雄霸一方的门阀世家可是差远了……那时候名门望族谁不养上一堆私兵,还有带着壕沟箭楼的田庄,有时候皇室衰微一点,御林军都未必有大族的亲兵精锐。 在其他大族,尤其是距离济宁不算远的东昌府闻家都选择了靠山后,没找靠山的邹府,会是什么下场? 长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必然是一块肥肉。 无主的那种。 大家都想咬一口。 几方齐心协力之下,给济宁换个当家的望族,难么? 一点都不难。 所以无论尚夫人,还是郗浮薇,都无法理解邹知寒含糊至今的做法。 “我怎么知道?”邹一昂理所当然的说道,“我年纪还小,他们书房谈话还是我偷听的,都没让我旁听呢!我爹的想法我又哪里清楚?我要是知道的话,早就跟我娘说了,还来告诉你干嘛?” 郗浮薇瞥他一眼,心说果然是尚夫人的意思。 不然自己的身份都已经暴露了,尚夫人再怎么宽宏大量,也不可能让唯一的儿子再半夜三更的来找自己。 “尚夫人这么做,显然是对邹知寒的拖延搪塞感到有点忍无可忍,打算借锦衣卫的手逼丈夫一把了吗?”郗浮薇思索着,对邹一昂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不早了,赶紧回去休憩罢!” 邹一昂道:“你没什么话说吗?” 这是尚夫人要个答复吗?郗浮薇这么想着,说道:“等过两日的。” 她得去跟沈窃蓝商量下。 “……你。”邹一昂记了下来,想走,但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一脸的纠结,“你对欧阳先生……真的不动心?”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埋伏 郗浮薇闻言嘴角抽了抽,道:“欧阳先生当然是极好的,只是我蒲柳之姿,配他不上。” 邹一昂道:“但他显然不在乎你是不是蒲柳之姿。” “……”郗浮薇沉默了一下,才幽幽道,“邹公子,我教你一个乖:日后若是有女孩子说自己是蒲柳之姿,你非但不反驳,还赞成的话,不管她长什么样,你这辈子都得罪她了!” 邹一昂:“……” 他过了会儿才说,“好吧,你一点都不蒲柳,简直就是艳若桃李……嗯,这样跟欧阳先生,岂不是郎才女貌吗?” “人家欧阳先生前途远大,这会儿看着我新鲜,回头谁知道会不会转头就厌弃了我?”郗浮薇摇头道,“婚姻结两姓之好,还是门当户对最稳妥。” 邹一昂似乎不太相信她会对欧阳渊水不动心,反复缠问了好一会儿,才叹着气,道:“好吧,你真没嫁给他的心思也好……我就怕你是想欲擒故纵。” 郗浮薇闻言正要说话,就听他继续道,“毕竟那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书信,他不但给你写了,还给那天过来贺我祖母生辰的好几位美貌小姐写了,嗯,连徐小姐那边都没漏掉!” “……”郗浮薇沉默片刻,问,“徐小姐?哪个徐小姐?” 邹一昂嘁道:“还能哪个徐小姐?当然是定国公府的那位。” 郗浮薇不可思议道:“那位他也敢招惹?!” “有什么不敢的。”邹一昂冷笑道,“你是不知道我这个先生,我爹娘都说他功课好天赋好,将来金榜题名的可能性很大……然而,我早就出阁的姐姐们归宁,他都要想法子凑跟前去说几句俏皮话呢!” “……几位小姐难道没有禀告过夫人吗?”郗浮薇哭笑不得道,“还是夫人太想你成才,故而忍了?” 邹一昂叹口气:“有什么忍不忍的?你也不想想,他年轻,长的好,是举人,嘴还甜,哄女孩子的时候尤其会的花言巧语,山盟海誓信手拈来……我姐姐她们也不是说对他有什么想法,不过是这样才貌双全的人愿意过来讨好自己,干嘛要生气?既然不生气,却何必去告状呢?反正他也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就是喜欢找漂亮女子讨好而已。” “那信呢?”郗浮薇说道,“这种私相授受还不过分?” “他只给还没成亲的女子写信啊。”邹一昂摊了摊手,“不过我之前说他对你还真有点用心也不是假话,因为专门教人买朱砂回来画桃花的信,就两封:一封给了你,还一封给了徐小姐。将你跟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并列,足见重视不是?” 郗浮薇面无表情道:“是很重视……你猜如果徐小姐那边知道这件事情,会怎么想怎么做?” 邹一昂想了想,“嘿嘿”的笑:“沈先生,你可真倒霉!” 说着就开心的走了,“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种找人去给徐小姐透个底的冲动……不过想想你如今就在我家,要是你倒霉,不定就要牵累邹府呢!” 郗浮薇看着他的背影风中凌乱,抹了把脸,才往芬芷楼走。 回到芬芷楼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她稍微眯了会儿,也就起来梳洗。 这天她跟姚姑姑商量了下,调了下女学的课程,将下午的时间都挪了出来,去找沈窃蓝,顺便将傅绰仙生辰的请帖带上。 到的时候,进门却闻到一股子药味。 开门的小厮脸上有些忧色,说道:“你自己去书房里待着吧,别乱翻东西……我去厨房看看药,应该差不多了,得赶紧给大人送去。” “大人怎么了?”郗浮薇闻言一惊,忙问。 “受了点伤。”小厮显然不愿意多说,当然也可能是怕炉子上的药炖过了头,急匆匆的扔下一句,三步并作两步去厨房了。 郗浮薇闻言去了书房,这书房跟沈窃蓝的卧房是相邻的,她站在书房门口,都能听到隔壁隐约的咳嗽声。 断断续续的,透着虚弱。 “大人?”郗浮薇思忖了下,虽然她这会儿对于沈窃蓝的信用很是怀疑,一来考虑到徐景鸳那边的压力,二来郗矫还在沈窃蓝手中,所以该表忠心的时候还是殷勤点的好,遂移步到了卧房的窗下,试探着问,“大人可是身子不适?要紧么?” 里头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过了会儿,才听到沈窃蓝哑着嗓子,说道:“无事。” 知道她在不休沐的时候过来肯定有事,跟着又道,“你在书房稍等,我马上过来!” 郗浮薇应下,又柔声关心了几句,自觉差不多了,这才回去书房。 这时候小厮刚好端着药碗过来,看到她点了下头,就进去了。 郗浮薇也没说要帮忙的话,毕竟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人家亲随的分内事,她去抢了不像话。何况她这会儿不太信任沈窃蓝,估计沈窃蓝也不怎么信任她。 入口的东西,未必放心她沾手。 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了,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四周会儿,隔壁就传来沈窃蓝起身的动静。 没过多久,这人就衣袍整齐的走了进来。 可能受伤的时候失了血的缘故,沈窃蓝这会儿看起来脸色很是苍白,所穿的深色锦袍越发衬托出这种毫无血色的孱弱。 不过看过来的目光仍旧透着无言的压力,丝毫不显颓势。 他到书案后坐下来的时候,郗浮薇注意到他袖口露了一截包扎,再结合他时不时的掩唇咳嗽,估摸着受伤的不止一处。 这人既是锦衣卫百户,手下自有儿郎可差遣,况且是应天府那边的高门出身,估计家里也不会让他孤零零的上任,怎么也会给些人手的。这样都伤的这么重,看来就这么两天,发生了大事? 郗浮薇若有所思,道:“大人前两日还好好儿的,怎么会伤成这样?” 沈窃蓝没理会这话,咳嗽了几声后,哑着嗓子问:“可有事儿?” “邹知寒不太对劲。”郗浮薇只好禀告,一五一十说了邹一昂昨晚的转述,“属下想着,他该不会是反对开河吧?毕竟邹府不至于心疼站队之后的花费……这笔花费本来也是少不了的。” 开河之后,最直接受益的就是沿河大族。 永乐帝怎么可能让这些人家完完全全坐享其成?! “去查一下邹府的底细。”沈窃蓝薄唇紧抿,思索了会儿,对旁边的小厮说,“多查几代,尤其是太祖皇帝陛下那会儿的记载。” 小厮答应着出去了,郗浮薇自告奋勇道:“属下也去搭把手?” “近几年的没什么问题,是在这边的百户所。”沈窃蓝闻言看了她一眼,说道,“早些年的,都存在了应天府。我是让人去给那边传信,让那边的人查了之后将结果送过来!” 就说,“你这次过来就这一件事么?” 郗浮薇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请帖来,将青莲酒楼这次宴请的底细说了,道:“本来想着大人应该不会去的,只是怕直接拒绝了,傅绰仙跟姚灼素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故此答应拿过来……大人如今受了伤,正需要静养,我回去了就回掉她们。” “……不必!”沈窃蓝思索了会儿,却摇头,道,“你将帖子留下来就好!” 见郗浮薇不明所以,他淡淡说道,“定国公府跟工部尚书家的掌上明珠还没走,闻羡云也是。” 这是怕自己去赴宴的时候会被他们暗算吗? 郗浮薇很是意外,心念转了转,低头道:“多谢大人!” 又说,“邹府的先生,属下是说专门教授邹公子的那位举人,之前一直没接触过,老夫人寿宴上属下跟闻羡云动手的时候,是他过来搅了局!那会儿也没多想,但昨晚听邹公子说,他竟给那徐小姐写了情书,实在叫人意外。” 沈窃蓝“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见他没其他话了,郗浮薇也就起身告退。 出去的时候又碰见小厮,见他没有很匆忙,就拦下来小声问:“大人怎么会受伤的?” “还不是为了开河的事情?”小厮倒不像沈窃蓝那样回避,朝东昌府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宋尚书在那边找到一个懂行的百姓,叫白英的,据说按照白英建议的方略,将来的会通河比按照旧址疏浚出来的河道要好的多!也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总之这两日宋尚书跟白英都遭了好些暗算。那边的兄弟有些吃不消,临时请了大人去支援……没想到去的路上竟然有埋伏!” 郗浮薇吃惊道:“什么人如此大胆?!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按照永乐帝的威慑力,就算有臣工要反对迁都,也不敢这么光明正大的下毒手啊! 尤其目标还是天子亲军的锦衣卫! 说句不好听的话,自来都是锦衣卫对别人下各种毒手,什么时候被这样坑过? 这事儿要是报上去,永乐帝非发雷霆大怒不可! “正在查呢。”小厮也是满脸阴郁,别看他做的是下人的活计,却是货真价值的锦衣卫校尉,此刻冷笑了一声,说道,“但望那些人识趣的早点自我了断,否则落到咱们手里,只怕八辈子都是后悔莫及!” 大概跟郗浮薇也见面过几次了,他想了想,到底叮嘱了句,“你最近没要紧事情最好也别再一个人跑出来,毕竟连大人这次都吃了亏,你的话……你那几手功夫,也就能对付下寻常的地痞,碰见行家,都不要太内行,就我这样打小被父兄督促过的,要料理你也是轻松!” “实在要出门的话,多哄几个同伴一起走,遇见危险也能把她们推上去挡刀子!” “多谢,我会注意的!”郗浮薇郑重谢了他,才心事重重的离开。 才回到邹府,还没走到芬芷楼,路上的树丛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笑吟吟的拦住了她。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纠缠不清 “欧阳先生?”郗浮薇看着面前的人,嘴角抽了抽,“您这是?” 欧阳渊水这会儿穿了件月白夹袍,外罩着黑底竹纹的鹤氅,束了革带,腰带里斜插一支湘妃竹洞箫,面若冠玉眉眼如画的,望去俊俏又风流。 他拦在郗浮薇跟前,含情脉脉道:“轻雷姑娘,大家同在邹府已有时日,何必如此见外?叫在下博川即可。” “欧阳先生年纪轻轻就高中举人,是必能金榜题名的人物,我一介孤女,怎么敢对先生如此不敬?”本来郗浮薇因为郗家的事情,这会儿就没心思理会什么风花雪月的,何况邹一昂还给她说了,这欧阳渊水看似饱读诗书才貌双全,实际上花心的可以,简直就是见一个爱一个。 她就更不愿意跟这种人纠缠了,此刻草草敷衍着,“先生这是要出门吗?我正有急事要回去,却不耽搁先生了。” “有急事?”欧阳渊水打扮齐整,因为这时候两人离的近,还能闻到他身上传来沉水香的香味,显然是专门熏过香的,估计确实是要出门。 然而听郗浮薇这么说了之后,眼珠一转,却道,“不知道是什么急事?可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吗?” 一面说就一面跟在了想匆匆离开的郗浮薇身后。 “是些女孩子家的事情。”郗浮薇斜睨他一眼,道,“却不敢打扰先生。”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了欧阳渊水总该走了,然而还是低估了这人的不要脸,闻言就跟完全听不出来言外之意似的,依旧亦步亦趋的跟着,笑着道:“客气什么?都说了大家同在一府,那就是自己人了。如今既知你们有麻烦,哪里能不效犬马之劳?” “……先生,是我们女孩子家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郗浮薇抿了抿嘴,转过头来看着他,说道,“这样的事情,是吧?” “那可真是太巧了!”她还觉得自己挺豁出去的,在个男子面前说这样的话,谁知道欧阳渊水闻言,一脸惊喜的说道,“在下粗通医术,不如就给轻雷姑娘看看?” 说着就色眯眯的伸手去摸郗浮薇的手腕。 郗浮薇脸色一变,朝后退了一步,沉声道:“欧阳先生,请自重!” “在下只是想给轻雷姑娘把个脉而已。”欧阳渊水见状也没追击,一脸无辜的摊手,“姑娘误会了!” “……”郗浮薇盯着他看了会儿,见这人始终笑嘻嘻的,毫不心虚的样子,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只道,“先生是前程远大的,何必同我们这些家里没了顶梁柱,不得不自己出来抛头露面的苦命人计较?” 欧阳渊水说道:“轻雷姑娘,你这话说的就叫人伤心了!在下是真心实意想帮忙,怎么就成了计较了呢?” 郗浮薇看出他是要对自己纠缠到底了,嘴角扯了扯,索性不予理睬。 “对了,姑娘,听说那闻羡云这些日子都在济宁城里,一直没回去东昌府。”她不作声了,欧阳渊水就自己找话题,“看情况,是定要等着济南府沈家来人验证你的身份了?” “那就让他等好了。”这件事情郗浮薇是从沈窃蓝那边得了准许的,知道锦衣卫会对沈家来人做手脚,所以根本不怕,此刻闻言,不在意的说道,“但望到时候确认了我跟郗家毫无关系,闻公子能够当众给老夫人道个不是才好。毕竟好好的老夫人的好日子,却被他弄的乱七八糟的……也实在不像话!” 欧阳渊水说道:“是要跟老夫人赔礼,不过更要跟姑娘请罪才是。” “我人微言轻,哪里敢跟东昌府闻家的宗子计较?”郗浮薇摆了摆手,说道,“我不想提这个人……欧阳先生,我看你方才是要出门的,这会儿不过去真的不要紧么?” 不但是要出门,看他专门拿了洞箫,八成还是跟什么人有约。 “不妨事的,虽然今儿个约了三两同窗出游,不过他们哪里能跟姑娘比?”欧阳渊水将见色忘友演绎的淋漓尽致,干脆利落道,“就让他们候着好了!” 郗浮薇道:“这样不太好吧?万一叫人以为先生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呢?” 于是欧阳渊水就更加含情脉脉的看着她:“轻雷姑娘,在下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不但才貌双全,而且温柔善良,好生体贴!” “……”郗浮薇沉默了一下,默念了好几遍“他是举人他前途远大他不能打”才按捺住抽他一顿的冲动,面无表情道,“先生想多了!” “不会的。”欧阳渊水高兴道,“在下第一次看到轻雷姑娘就知道,像姑娘这样美貌的人,一定都是秀外慧中柔情似水的!” 郗浮薇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是什么话都懒得跟他说了。 这时候两人正好走到一段僻静的路上,两侧是墙,前后空无一人,萧瑟的寒风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漫长的甬道里回荡。 “轻雷姑娘,听说你还没许人?”欧阳渊水见她有段时间不作声了,思忖了会儿,又问。 “噢,这个是骗闻羡云的。”郗浮薇立刻道,“其实我族兄早就帮我相看好了一门亲事。” 见欧阳渊水一脸震惊的看着自己,她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个微笑来,“还请先生不要泄露出去,免得闻羡云胡搅蛮缠,去找人家麻烦。” “不知道轻雷姑娘这未来夫家是?”欧阳渊水很受打击的样子,垂头丧气的跟着她走完了这条甬道,才有些愤愤的问。 郗浮薇道:“这个就不方便说了,反正据族兄说是极宽厚的人家。” “若是当真宽厚,如今济宁府上下都在议论轻雷姑娘了,怎么他们家也不出来维护姑娘一二的?”欧阳渊水就反驳,“姑娘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只是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终身大事还是谨慎些的好!” “……”郗浮薇怔了怔,思忖片刻,才问,“先生说的济宁府上下都在议论我?” 欧阳渊水诧异道:“你不知道?好像是闻羡云干的吧,他这段时间不是一直住在济宁最大的客栈里么?闲着没事就带着手下到处吃酒看戏,也到好些人家做客。去了就说他跟他未婚妻家里的事情,据说十分的情深意切,好几次都洒泪当场……所以现在差不多人家都知道他对那位郗小姐是何等的爱慕跟长情了。” 看一眼郗浮薇,有些迟疑的说,“很多人不分是非,听风就是雨的,听他信誓旦旦的说姑娘就是郗浮薇,也都相信了,就想着要帮他设法让邹府将姑娘交出去呢!” 郗浮薇脸色铁青,说道:“这人好不要脸!” “是太不要脸了!”欧阳渊水赞成的点头,“明知道女孩子家名节要紧,还做这种指鹿为马的事情,根本就是存心抹黑姑娘!” 就建议她,“姑娘要不要去衙门告她?在下可以帮忙写状纸!” “……”郗浮薇脚下打个绊,不过很快就站稳了,让原本打算伸手扶她的欧阳渊水十分失望。 她侧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他。 郗浮薇容貌姣好,肌肤胜雪,长睫明眸,用这种神态看人的时候,别有一种风情,欧阳渊水见状,顿时又殷勤了几分。 “欧阳先生,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生怕这事儿闹的不够大似的?” 她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欧阳渊水好一会儿,说道,“该不会你自己跟闻羡云也有什么仇怨吧?” 欧阳渊水顿时连声喊冤,说道:“在下跟那闻羡云根本就是素昧平生!毕竟他一向在东昌府,在下却是在兖州,哪里会认识?倒是他原本的大舅子,叫郗浮璀的,据说是东昌府近年最出色的读书种子,在下曾看过他几篇文章,确实有着锦绣之才,是神交已久了!可惜这人享寿不永,原本打算明年开春去拜访的,前些日子却没了。” 郗浮薇因为听到郗浮璀的名字,有片刻的恍惚。 但很快回过神来,淡笑着道:“我随口说说的,先生别介意才是。” 欧阳渊水眉开眼笑的表示自己当然不介意……又邀请她明日一块儿出去某家琴行:“那儿新到的一批七弦琴,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不过被郗浮薇果断拒绝了:“傅姐姐很擅长琴技,然而我不过略知一二罢了!也不是很感兴趣。”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芬芷楼下。 她站住脚,朝欧阳渊水露了个笑:“多谢先生一路相送,这会儿地方已经到了,先生快请去赴约罢!” 说着跨进门槛,跟脚反手狠狠撞上门……生怕这人继续死不要脸的跟进来。 饶是如此,进门之后,还是立刻被傅绰仙取笑了:“之前说举人娘子的时候,娘子还不承认,今儿个人家就在邹府里来个十八相送了!” “姐姐就别拿我打趣了。”郗浮薇揉着眉心,唉声叹气道,“我都不知道这位先生做什么要这样拿我寻开心?找了八百个理由人家都不走,我能怎么样?” “人家才貌双全前途远大。”傅绰仙继续笑着,道,“如果是真心待你,其实你也不妨考虑下……我不是帮他说话,只不过大家境况仿佛,这也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郗浮薇只是笑,跟她敷衍几句,郑重强调了自己跟欧阳渊水没有任何瓜葛,这才上楼去了。 她上楼没多久,就有人过来叩门。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嫂子 郗浮薇开门一看,见是姚灼素,将她来意顿时猜了个七七八八,但还是笑着请她入内说话。 沏了茶,分宾主落座后,寒暄了几句,姚灼素果然就把话题带到了沈窃蓝身上:“姐姐今儿个又去沈公子那边了?可是牵挂沈公子吗?最近天气愈发寒冷了,姐姐可要保重身子才是!” 这话听着是体贴郗浮薇,但郗浮薇知道,姚灼素真正的目的是打探沈窃蓝的情况。 “多谢妹妹关心。”她微笑着,说道,“其实也就牵挂这么几天,回头等嫂子过门之后,也就不需要我再这么盯着了。” 姚灼素闻言脸色就是煞白,握着茶碗,僵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情绪,道:“嫂……嫂子?难道沈公子已经订了亲了吗?” 郗浮薇欣然颔首:“虽然还没过明路,但也已经约定好了。” 见姚灼素听了这话,失魂落魄的,心头有些不忍,但想到徐景鸳跟宋稼娘那两位的狠辣,暗自一叹,心说不这么做的话,这傻姑娘一准儿将沈窃蓝当成落魄乡绅家的子弟,是跟她也算门当户对的男子,可以谈婚论嫁。 然而沈窃蓝的真正身份,又不好跟姚灼素说。 要让她避免被徐景鸳跟宋稼娘针对,也只能给沈窃蓝扯个所谓的准未婚妻,好断掉姚灼素的念想了。 好在姚灼素迄今跟沈窃蓝见了也才一面,就算好感满满,应该也不至于就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 “原来这样……”姚灼素这次浑浑噩噩了好半天,都没法子平息心中的澎湃,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极仓皇的走了。 郗浮薇看着不放心,想送她下去。 但姚灼素这会儿虽然还在恍惚,却也知道自己的模样一定很是狼狈,不愿意被沈窃蓝的妹妹看到,故而坚持不让,到底推开她,自己跌跌撞撞的出了门。 郗浮薇拗不过她,只能屏息凝神听着动静。 听她脚步虽然有些凌乱,但还是太太平平的到了楼下,这才关了门。 而楼下的姚灼素,却被傅绰仙诧异的拉着问:“这是怎么了?不是好好儿的上去跟沈妹妹说话吗?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下来?难道沈妹妹欺负你了?” “不是……她……是我自己……”姚灼素语无伦次的,说了好一会儿都没把事情说清楚,最终一把推开她,哭着回房去了。 傅绰仙见状,就“噔噔噔”的跑上楼,用力拍郗浮薇的门。 郗浮薇无奈的打开,见傅绰仙皱着眉头质问自己怎么了姚灼素,叹口气,让跟上来的丫鬟都下去,这才低声说了缘故:“她过来跟我转弯抹角的打听我那族兄,我说我族兄已经跟人家约定婚姻,过些日子就要公布的。她脸色就不对了!” “原来是这事儿!”傅绰仙这才释然,但也有些埋怨,“那你也缓着点说啊!又不是不知道,姚妹妹素来心思纤细,对你那族兄起了心思之后,本来就有点患得患失,生怕你族兄看她不上!这两日为了青莲酒楼的一晤,一直在兴兴头头的置办衣裙首饰呢!结果你就这么给她来了当头一棒!” “我这还不是怕她不知就里,以后用情深刻了,更加难以自拔?”郗浮薇解释,“毕竟她现在才见了我那族兄一次,就算有些难过,过些日子大约也能缓过来了。现在不给她说清楚,等青莲酒楼再照个面什么的……岂不是越发要害了她么?” 傅绰仙想想也是,放缓了语气跟她赔罪:“我方才说话太急了,得罪妹妹的地方,还请妹妹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郗浮薇表示不介意:“姐姐也是为了芬芷楼的和睦。” “可不是吗?”傅绰仙闻言,很是感慨的样子,说道,“就好像我刚才说的一样,你,我,还有姚妹妹,三个人其实都是同病相怜:若非父亲不在,这会儿必然也还在各自家里做着呼奴使婢的大小姐!如今同在邹府住着,也算是一场缘分!既然如此,就该齐心协力,谋个好前程才是!” 就跟郗浮薇推心置腹道,“所以欧阳先生虽然做事孟浪些,然而他年纪轻轻就做了举人,平日里想必也是一心一意读圣贤书的,有些时候做事欠妥当也是难免!只要是真心爱慕你,你不如好生考虑下……说实话,我这次约在青莲酒楼的那几位公子,家境固然比他好许多,论到功课,还真没一个比得上他的!” “姐姐说的是。”郗浮薇搪塞道,“不过我听说欧阳先生红颜知己不在少数,只怕也是一时玩笑,不好当真的。何况我如今家境已然衰败,甚至都没什么正经娘家人了,欧阳先生却是前途远大的,如此门第并不匹配,哪怕当真在一起了也必有忧虑。” 傅绰仙不以为然道:“怕什么?欧阳先生是读书人,读书人最是要面子的。正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别管他日后怎么个朱紫加身法,只要这会儿娶了你,你就是他的结发之妻!往后的后院里,总归以你为大!” 声音一低,“关键是你得尽快生下嫡长子!如此,凭日后后院里再进了什么狐媚子,也休想越过你去!” 郗浮薇笑着说道:“我这人善妒的很,只怕容不下人。可做不了这样前途远大之人的妻子。” “你这是孩子话了。”傅绰仙不赞成的说道,“若是咱们如今还是一群人捧着的大小姐,寻个家境差、知恩图报的人家,也还能端一端架子。如今已经没了可以依仗的娘家,还要善妒……这日子怎么过的好?你不要觉得嫁个寒门子弟就不必担心,手里略有几个钱,不念着家里人的生计,却非要先去那些龌龊地方逍遥过了……这种人,可不少!既然这世道他们男子都是要变心的,干嘛不找个有家底的,好歹也能过的松快些?” 她这话郗浮薇其实很同意的,像她们这种从小过惯了好日子的女眷,要说忽然去适应粗茶淡饭,十个里有九个习惯不了。 不然古往今来也不至于有那么多官家女在家境败落之后做女校书了,不是说只能走这条路,而是习惯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忽然没了资格嫁进这样的人家,又不甘心跟寻常女子一样找个普通夫婿,事事亲力亲为,忙的蓬头垢面,不定还要忍受公婆挑剔、小姑小叔进谗、丈夫在外寻花问柳勾三搭四、一堆孩子围着要吃要喝……蹉跎华年。 所以索性一咬牙,用父母在时娇养出来的花容月貌跟琴棋书画,换取继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 傅绰仙的想法看着功利,其实已经属于比较正派了。 至少她没想过往风尘里走。 当然同意归同意,不代表郗浮薇也要这么做。 这会儿做出乖顺之色来,同傅绰仙唯唯诺诺了几句,打算将人哄走。 然而好容易说的这位傅姐姐和颜悦色了,傅绰仙又想起来一件事:“之前给你族兄帖子,主要就是姚妹妹一力要求的。这会儿姚妹妹……我看那天你族兄就别过去了罢?不是我嫌他,是怕到时候姚妹妹见到他了,又舍不得。” 说着这话又忍不住问,“你那族兄到底生的何等光风霁月?怎么叫姚妹妹这样的老实人,才见过一面就这样心心念念?” 郗浮薇诧异道:“姐姐那天没见到他吗?” “我当然没见到了!”傅绰仙说道,“那天我入席没多久,就跟姚妹妹走散了。” 嗯,肯定是她入席没多久,就扔下姚灼素去钓金龟婿了。 “我族兄相貌是很端正的。不过要说到底有多好,这个也是各花入各眼。”郗浮薇说道,“等姐姐生辰那天亲眼看到就晓得了。” 见傅绰仙皱眉,她解释道,“不是我故意为难姐姐,只是我刚刚才把帖子给他,他也答应了,说一定会到的,这会儿去跟他说的话……他到底只是我族兄,不是我嫡亲兄弟。” 傅绰仙于是就想象了一下她在沈窃蓝面前也是诚惶诚恐,叹口气,到底没再坚持不要沈窃蓝不去,说道:“那么到时候我排下位子,让你族兄尽可能的离姚妹妹远点吧!” 郗浮薇安慰她:“其实姚妹妹到时候没准会自己不去呢?” 毕竟沈窃蓝都说了,他之所以要去青莲酒楼赴宴,乃是担心徐景鸳会趁这机会对郗浮薇下毒手。 这上司可不是欧阳渊水,闲着没事儿的跑她跟前来献殷勤。 他既然这么讲,八成是收到了比较确切的消息。 那郗浮薇怎么可能同意傅绰仙的提议? 这可是关系她性命的! 至于说自己找借口不出门,不给徐景鸳机会? 郗浮薇才不会这么做呢! 好容易沈窃蓝主动表态要维护手底下人,郗浮薇巴不得他跟徐景鸳怼上,怼的越狠越好! 把仇恨积深刻点! 然后她对付不了的高门贵女,让沈窃蓝去对付吧! 所以这会儿也只能对不起姚灼素了。 嗯,也不算对不起。 到底她编造借口断了姚灼素的念想,等于委婉救姚灼素一命呢? 否则姚灼素懵懵懂懂的,不定在青莲酒楼就要流露出来心思,到时候传到徐景鸳那边,怕不分分钟要给这女孩子好看? 敷衍了傅绰仙,郗浮薇收拾了下,这日也就过去了。 过两日就是休沐之期,出乎她意料的是,之前约过的姚灼素,却没有躲在屋子里,而是一大早就上来敲门了:“沈姐姐,你起了吗?还记得不?咱们说好的,今儿个一块去市上看看!” 正文 第五十四章 酒楼偶见 郗浮薇看着姚灼素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时间也吃不准她是已经放开了,单纯来找自己去给傅绰仙的生辰预备礼物呢,还是仍旧没有死心,心念转了转,点头道:“妹妹放心吧,我记得的。你等我换件衣裳就走!” 片刻后,她收拾好了,带着绿莎同姚灼素、黄苏一块儿下去,不想才出芬芷楼,就遇见了欧阳渊水。 “轻雷姑娘,这么巧,你也要出门吗?”欧阳渊水跟没看见其他三女似的,迎上来就热情洋溢的问,“不如大家一块走,也能有个照应?” “不了,男女授受不亲,还请欧阳先生自重!”郗浮薇之前已经见识过他的死缠烂打,知道寻常方法想打发走他根本不可能。 这会儿非常干脆的摆出后娘脸,冷冰冰的说道,“否则的话,别怪我们告到夫人跟前,请夫人做主!” 上次欧阳渊水是一路跟着她到这芬芷楼,到底在邹府之内,慑于尚夫人治府的手段,以及欧阳渊水举人的身份,还没什么人敢乱说话。 这次她跟姚灼素是出门去逛街,要是叫外头的人看到欧阳渊水跟前跟后的,天知道会说出什么样的难听话来? 郗浮薇可不想自己跟闻羡云的事情还没掰扯完,就又陷入二男争一女的桃色传闻里。 不定还要拖累姚灼素。 “……”她这态度让欧阳渊水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跟上去,“轻雷姑娘,今儿个怎么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可是在下哪里得罪了姑娘而不自知吗?” 郗浮薇面无表情道:“请先生唤我‘沈先生’,我不觉得跟先生熟悉到可以让先生唤我闺名的地步!” “沈姐姐?”这种突如其来的翻脸不认人,不止欧阳渊水迷惘,姚灼素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悄悄扯她袖子,示意她息怒,又代为赔罪,“欧阳先生请不要见怪,沈姐姐这两日身上不大舒服,说话急切的地方,还请先生海涵!” 姚灼素这么做自然是怕郗浮薇跟欧阳渊水闹僵,到底欧阳渊水是大有前途的,连邹府对他都格外不一样,郗浮薇这种还要靠着邹府过日子的孤女,当真得罪了他能有什么好处? 不过郗浮薇却不领情,闻言冷笑了一声,拉着她就加快了脚步,边走边说:“姚妹妹,你不要帮我跟这人赔礼了,我身上啊好着呢!就是见到这个人,顿时就不好了!” “沈姑娘,在下哪里得罪了你,还请你说出来,好让在下赔罪啊!”郗浮薇已经做的很明确了,无奈欧阳渊水就是可以更加不要脸,他不过呆怔了片刻,就锲而不舍的又扒了上来,深情款款道,“在下仰慕姑娘已久,只要能够得到姑娘的垂青,那真真是九死而不悔……” 他也不管郗浮薇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脸色,跟在后面左一句右一句的表着衷心。 起初姚灼素还很感动,低声说着:“我瞧这位先生似乎当真心悦姐姐?不然他也算是有些体面的人,怎么会任凭姐姐疾言厉色都不肯离开呢?” 听着听着也觉得不对劲了,“这都快出府了,他还跟在后面甜言蜜语的,叫外头的人见着了,咱们的脸往哪里搁?” 郗浮薇叹口气,木着脸道:“妹妹现在知道我方才做什么不给他好脸色了?” “要不,姐姐,咱们今儿个就先不出去了?”姚灼素无奈之下打起了退堂鼓,“就叫黄苏她们出去瞧瞧可有适合给傅姐姐做生辰礼的东西?” “那样也太怠慢傅姐姐了。”郗浮薇摇头,站住脚,看了看纠缠上来的欧阳渊水,思忖片刻,对姚灼素还有两丫鬟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跟他去那边树后说几句话。” 带着喜形于色的欧阳渊水到了树后,她眯着眼,直截了当的问:“先生这两日故意缠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欧阳渊水道:“愿与姑娘永结同心……” 话没说完就见郗浮薇干脆利落的踢断了他身旁手臂粗细的小树。 “……”欧阳渊水沉默了一下,果断竖起拇指,“姑娘英姿飒爽,令我心折!” “我蒲柳之姿难侍君子。”郗浮薇淡淡说道,“还请先生不要自误……有那些真心,去追逐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有什么不好?要真做了徐家的乘龙快婿,足以省去先生二十年的宦海沉浮不是?” 说着转身就走。 见欧阳渊水还想跟着自己,她脚步停了停,回过头去,冷冷提醒,“先生,国朝选官,与唐朝时的身言书判不无共通之处……我粗手笨脚的,万一不当心弄的先生这金贵的身子有个闪失,只怕是赔不起!” 这下子总算将这位年轻举人吓住了,可怜巴巴的看着她远去。 那眼神跟看负心汉似的,郗浮薇无动于衷,姚灼素都有点可怜他了,出门之后旁敲侧击的说:“欧阳先生年纪轻轻的就中了举人,只怕之前都是在埋头苦读,所以对于如何追逐女孩子,一无所知?没准他以为成天跟着姐姐就可以如愿以偿呢!” 郗浮薇要笑不笑的说道:“强扭的瓜不甜。” 姚灼素看她神情,总觉得似乎意有所指,情绪顿时就低落下去,不说话了。 济宁作为会通河最紧要的码头之一,从前一直都是大府,也就在前朝的时候才意外掉出首府的地位……这里头的原因比较复杂,但是跟会通河的壅塞肯定是有关系的。 然而架子还在,如今也还算繁华。 只是这日天公不作美,出门没多久,天际飞来一片阴云,将好好的太阳挡了个结结实实,跟着就噼里啪啦的下起雨来。 街上的摊贩见状,纷纷收拾东西躲避。 才下马车的郗浮薇跟姚灼素看着这兵荒马乱的,一时间有点懵:“这……那咱们还怎么买东西?” 郗浮薇因为从郗家走的时候有所准备,身上是带了不少的细软的,进入邹府后,基本就没怎么开销过,所以并不缺银子,而且十几年掌家大小姐做下来,这脾气习性要说瞬间改掉也不可能。 见这情况,就说:“既然都出来了,不如找个茶楼坐会儿,看看雨停不停?等下停了之后,没准人家又出来摆摊了。” 要是雨一直不停的话,“咱们就跟茶楼借把伞,到路边的铺子里瞧瞧。” 铺子里的东西肯定是比较贵的,郗浮薇自己无所谓,然而考虑姚灼素的承受能力,又加了一句,“没准也有物美价廉的呢?” 见姚灼素三人都点头,郗浮薇就近找了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茶楼走进去,本来打算就在大厅里要壶茶坐坐的,可是这会儿里头虽然没多少客人,见是四个年少的女孩子联袂进来,郗浮薇跟姚灼素模样又都不坏,都纷纷投来视线,还有人当着面就交头接耳的讨论起是谁家女眷来了。 黄苏跟绿莎是丫鬟也就算了,姚灼素就很窘迫,有点手足无措的低声跟郗浮薇说:“姐姐,要不咱们换一家?” “店家,你们这儿有雅间么?”郗浮薇一皱眉,狠狠剜了眼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倒让他们讪讪的住了口,转头问小二,“四面有隔断,不会被打扰的那种。” 小二打量了下她穿戴,觉得虽然不是特别好,这气度却也不像是出不起钱的,才道:“回小姐的话,楼上是有雅间的,还能凭栏望景,就是雅间里的茶水……” 郗浮薇不待他说完就扔了块碎银子过去:“看着上壶茶,还有你们的招牌糕点。” 到楼上坐下后,姚灼素有点不好意思的跟郗浮薇商议,就是要分担茶点的开销。 郗浮薇笑道:“咱们难得出来一次,就让我这做姐姐的请你们一回罢!” 姚灼素推辞了几次推辞不掉,这才受了。 须臾茶点上来,味道倒也不坏,跟邹府厨子的手艺算是各有千秋。 四个女孩子吃着东西,看着外头的雨帘,说说笑笑的,关系不期然就拉近了很多。 忽然黄苏“咦”了一声,指着楼下的街道说:“那不是欧阳先生吗?刚才都没继续跟着咱们了,怎么又出来了?” 其他三人闻言都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欧阳渊水站在对面的屋檐下,正跟人说着话。 他这时候的神态举止全不似在郗浮薇跟前纠缠的样子,冷峻之中透着些许不容置疑的傲气,方是世人心目中年轻举人该有的气势。 “也许另外有事出来的。”郗浮薇瞥了一眼,似乎随口问,“跟他说话的人你们认识吗?我瞧着好像不是邹府的下人?” 黄苏跟绿莎趴着栏杆端详片刻,摇头道:“应该不是府里的,我们是邹家家生子,邹家的下仆,错非才进府的,我们都见过。最近也没听说夫人买人进来。” 黄苏又说,“看那人的打扮,像是附近酒楼之类地方的小二?” 郗浮薇闻言一想,还真跟方才招呼她们上楼的伙计装束仿佛。 “咱们继续吃茶吧!”她正想着别再伏在栏杆上偷看了,万一欧阳渊水忽然抬头,继续上来纠缠怎么办? 只是才说了这么一句,就见欧阳渊水露出个矜持而又得意的笑容,跟着那人在屋檐下走了段路,毫不迟疑的进了一座华丽的门户。 郗浮薇四人目光上移,盯着那花团锦簇的“眠花楼”三个字的招牌沉默良久,良久……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年轻权贵 “真没想到欧阳先生是这样的人!”片刻后,还是姚灼素面红耳赤的开口,打破了沉默,“还好沈姐姐意志坚定,没被他迷惑。” 郗浮薇笑着说道:“原也没打算高攀他一个举人老爷。” 她一点都不想听众人对自己的安慰,所以立刻转了话题,“我看这雨一时半会的不会停,这时间也快正午了,不如咱们就在这里用饭吧?” 姚灼素连忙说道:“姐姐请了茶点,这午饭该我了!” “咱们今儿个又不是专门出来吃饭的,等下还要下去逛呢!”郗浮薇提醒,“所以这午饭也是我请,逛街时候的零嘴,还有回去给姚姑姑跟傅姐姐带的吃食,可全部都得你来了。” 零嘴什么的肯定没有在这茶楼吃饭花的多,姚灼素知道这是郗浮薇刻意照顾自己,想推辞来着,但她口齿哪里有郗浮薇伶俐? 争了几句,就被郗浮薇堵了个哑口无言,只能看着这位沈姐姐喊了小二上来,将茶楼的几个拿手菜都点了,还要了壶不容易醉人的米酒。 酒菜下肚之后,大家的关系顿时又亲切了不少,黄苏跟绿莎喝了几盏,有些熏意,说了好些邹府下人之间的秘密。 大概就是谁跟谁是亲戚,谁跟谁其实相好,谁跟谁有什么恩怨之类……郗浮薇跟姚灼素偶尔点评几句,也都没往心里去。 姚灼素是在邹府寄人篱下,不敢多事;郗浮薇则是听了半天也没想到这些消息能派什么用场,自然懒得上心。 这么着,一顿饭吃到了晌午后,看着雨渐渐的停了,面前也剩了残羹冷炙,方想起来还要去给傅绰仙买礼物。 “你们两个该不会已经醉了罢?”米酒虽然是郗浮薇要的,但她素来节制,不过略饮两盏,倒是绿莎跟黄苏,作为丫鬟,伺候的又是客卿,并非邹家要人,平素饮食到底清淡,难得有大吃大喝的机会,不免贪嘴,都吃了个肚儿溜圆。 这会儿郗浮薇跟姚灼素商量着要走,她们两个闻言站了起来,都有点东倒西歪。 郗浮薇见状担心的问,“还撑得住么?不然你们就先在这里坐一坐,我给你们叫壶茶水醒醒酒。” 绿莎跟黄苏都说没问题,但说是这么说,只看她们脸色涨红眼神迷蒙的样子也不可信。 郗浮薇遂叫小二打了水来给她们洗脸,又让撤了席面,沏了壶清茶,配了四色糕点让她们坐着,自己跟姚灼素则是:“下头摊子又摆出来了,咱们去瞧瞧,等下再过来接她们。” 绿莎跟黄苏硬撑着送她们到楼梯口,非常的愧疚:“奴婢们嘴馋,叫沈先生跟姚姑娘见笑了!” “原是说好了随意的,也是这店家的米酒后劲大,咱们之前没来过,不知道。”郗浮薇安慰几句,看着她们回去了雅间,这才跟姚灼素一块下楼。 姚灼素边往下走边跟她说:“我方才在楼上看到一家卖钗环的摊子,远远看着似乎样式挺多的。咱们不如先去那边看看?” 郗浮薇正要点头,就听见底下传来一阵乒乒乓乓,跟着有人不忿的质问,但质问很快变成了痛嚎跟求饶。 两人一惊,下意识的在楼梯上站住了脚步。 片刻后,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纯正的官话,带着养尊处优者惯有的居高临下与漫不经心:“让他们几个过来,把刚才的话再说一声!” “……”一阵死寂后,有个似乎是想圆场的人强自镇定道,“这位公子,他们眼拙,冒犯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话没说完就是“啪啪”两个清脆的耳刮子,跟着那年轻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里头的漫不经心就淡了,掺了不少阴鸷的意味:“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子没让开口,也敢站出来插嘴?!” 这下子下头彻底没了声响,显然都被镇住了。 楼梯上的郗浮薇跟姚灼素有点面面相觑,对望一眼,互相比了个手势,就是先不下去了,免得莫名其妙被卷进风波里。 其实姚灼素是想索性退回雅间的,但她才举步,就被郗浮薇拉住:这时候楼阁都是木制的,楼梯也是,就算她们都是身姿轻盈的女眷,上下之际也难免有动静传出来。 之前底下一干人吃着喝着谈笑着,这点儿动静还很容易被忽略。 如今都静可闻针了,再走回去,嘎吱嘎吱的,只怕就要引起底下那位的注意了。 姚灼素本来胆子就不大,意识到这点后,立刻就乖乖儿扶着栏杆等,暗自期盼底下那位赶紧发作完走人了。 只是那人却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弄的底下肃静良久,气氛越发紧张了,才有个听着像是奴仆的人,低声问了几句……因为隔了两截楼梯,对方声音也不是很高,听的不是很真切,大概就是心疼那人的身体,说是才赶了路,要不要先用点东西垫一垫?免得饿坏了。 说话的这人似乎在主子跟前还有点地位,开口之后,那人“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这一瞬间,整个酒楼都有点如释重负。 “这底下鱼龙混杂的,哪里是您待的地方?”之前开口的下人就说,“公子还是上楼去吧!楼上必然清净些。” 说着也不要小二引路,径自吩咐侍卫上楼检查,“看的仔细点儿,别让什么猫儿狗儿的,再扰了公子的兴致!” 郗浮薇跟姚灼素听到这话,都有点不知所措,郗浮薇想了想,低声说道:“人家上来的时候看到咱们站在这里,还以为是故意听壁脚,可是尴尬,不如就下去一截,让他们知道咱们是下楼的。” 于是就往下走去,正在一个转弯的地方,跟两名侍卫照了个面。 这一照面,郗浮薇脸色微变:这会儿底下的只怕不是寻常富贵子弟! 盖因这两名侍卫看似衣着朴素,通身的气势却绝对不是闻家邹家这个级别的护院能有的! 尤其是望过来时的眼神,戒备而锐利,丝毫没有因为郗浮薇跟姚灼素只是女眷,还是看着美貌又柔弱的女眷而放松。 刀子似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上上下下的刮了一遍,却没有一点点猥.亵跟欲.念,而是充满了审视与怀疑。 片刻后,他们才默不作声的让开路。 郗浮薇道了声谢,拉着姚灼素走过去,只觉得姚灼素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然是没见过这种阵仗,有点被吓到了。 两人走完最后一级台阶,也正好跟底下大马金刀坐在门口的桌子边的人打了个照面。 说起来这人比在楼梯上听动静的时候想象的要年轻,望去不过十八.九岁,修眉俊目,相貌很是秀美,肌肤尤其的好,寻常女孩子只怕都没他这份白皙,一看就是富贵乡里娇养出来的。 穿着一袭大红锦袍,愈加衬托出这份肤光胜雪。 郗浮薇暗自揣测,他方才的发作,是否就跟这份白皙有关系? 因为她们一行人上楼的时候,就有人咬着耳朵说了些轻浮的话,被她瞪了才有所收敛。要是那几个人也一直没走,看到这位进门,说不定就是旧病复发……只不过这位可不比郗浮薇一行好欺负。 这么想着,郗浮薇也不敢多看,目光一触即转开,还故意踏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姚灼素的视线,避免她流露出不该流露的神情,得罪这位。 但转开视线时,她眼角余光发现,这人腰间束的赫然是一条玉带? “难道是应天府那边来的贵胄?”郗浮薇心中惊讶,暗道,“或者是随陛下出征草原的军中子弟,因故返回应天府的路上经过济宁?” 国朝对于衣饰的品级,具体来说,是太祖皇帝陛下对于这方面是看的比较紧的,庶人连衣物的颜色能够选择的余地都很小,更不要说玉带这种自古以来都是权贵才能用的物件了。 像欧阳渊水,在兖州府也算一号人物,毕竟他这么年轻就高中举人的士子,已经是多少人家梦寐以求的榜样了。 可他也没资格用玉带……他就是将来高中状元之后跨马游街,这样的风光了,想要堂而皇之的勒上玉带,正常情况下,也还有的熬。 郗浮薇所以越发觉得这茶楼如今非久留之地,都有点懊悔让绿莎跟黄苏留在雅间里醒酒了! 但转念一想,那俩丫鬟这会儿走路都不稳,要是刚才一起下来了,不定在楼梯上跌跌撞撞的,弄出许多动静来,反而一上来就把这位得罪了,倒是替底下这些行事孟浪的人分担了怒火。 “这俩女子是谁?”郗浮薇带着姚灼素,低着头,也不去看不远处被砸的桌椅,正要加快脚步离开,不想身后忽然传来那人的询问。 被询问的应该是茶楼的掌柜,战战兢兢的道:“公子,那是楼上雅间的客人。” “看打扮也不像是小门小户,怎么出门在外连个丫鬟都没有?”那人撑着一侧的脸,偏头看过来,眼神诡异,从他开口关注郗浮薇跟姚灼素起,就有侍卫走过来,拦住了两人,只能转过身,看他要怎么着。 就听那人慢条斯理的说道,“看着很是可疑,抓起来,等下送本地锦衣卫所去,让他们好好查一查,是什么来路?” 姚灼素闻言大惊失色,脸上刷的就是惨白! 郗浮薇也愣了一下,心说两人小心翼翼的走过来,自认为够乖巧够识趣了,怎么也会被他针对上? 心念电转,忽然就想到了什么。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口无遮拦的国公 “公子您误会了!我们都是良家子,带了丫鬟出来的。”按照郗浮薇的话,是不介意被送去锦衣卫所的,毕竟她本来就是在给锦衣卫做事,去卫所想必也就是走个过场。 受到这样的对待后,正可以有理由去跟沈窃蓝哭诉,然而姚灼素不知道她底细,听说要跟锦衣卫打交道,顿时就吓的脚都软了,哆哆嗦嗦的解释,“只是不知道这家的米酒后劲大,方才两个丫鬟贪杯,这会儿有些醉了,所以留她们在楼上雅间少坐醒酒,自己下去楼前的摊子上买些东西。” 她急切道,“公子若是不信,可以派人上去看,临街最左边的雅间就是。” “是吗?”那红袍公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忽然道,“但说你们没带丫鬟可疑,不过是随口扯个理由而已,我就是看你们生的美,想找点麻烦,怎么办呢?” 姚灼素一下子涨红了脸,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于是那公子就看向郗浮薇,“你呢?你有什么说的?” “寒微之人,能说什么呢?”郗浮薇看着他,“只望徐公子大人有大量,莫要跟我们计较罢了!” 姚灼素闻言有点惊讶的看了她一眼,那红袍公子也“咦”了一声,脸色就有点不好看,嘿然道:“你们消息倒是灵通!” “民女哪里来的消息灵通?”郗浮薇摇头,“不过是想着事必有因,公子看着就不是寻常人,纵然刚好被人扰了兴致,也犯不着拿我们两个恰好路过的女流之辈出气!所以想着,莫非公子本来就想为难我们吗?然而我们的身份,如何得罪得了公子这样的人呢?思来想去,约莫是跟庄老夫人的寿辰上……” 那红袍公子抬了抬手,示意她闭嘴。 这个动作等于承认了他跟徐景鸳有关系了,所以怕郗浮薇会提到徐景鸳,叫这儿一群闲人听了进去,日后街头巷尾的散播,坏了名节。 红袍公子止住郗浮薇的话之后,有一小会儿的踌躇,似乎没想好要怎么继续下去。 这时候上头的侍卫下来一人禀告,说是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与事。 一个管事模样的下仆,就请他上去:“这底下什么人都有,实在碍眼,公子还是上去雅间里坐着罢!” “让她们也上来!”红袍公子就指了指郗浮薇跟姚灼素,说道,“有点意思。” 也不知道他这有点意思是说谁。 姚灼素跟郗浮薇对望一眼,眼中都是不情愿。 只是身侧很快就有侍卫围上来,用眼神跟手势示意她们上楼。 “公子您不能这样!”姚灼素见状,鼓足勇气说道,“我们都是邹家的女先生,你这么做,不怕没法子跟邹家交代吗?” 她这句话说的很急,急到郗浮薇根本来不及阻拦:姚灼素约莫是没注意到那红袍公子的腰带,更没猜到他的身份,所以才会抬出邹府来,以为可能有用。 但实际上,就是邹知寒夫妇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的。 那红袍公子闻言头都没回一下,脚步不停的上去了。 而两人身侧的侍卫,神色已经有点冷:“这位姑娘还是不要折腾了,别说什么邹府,就是这兖州府的布政使来了,也只有给我家公子请安的份!” 姚灼素这才意识到那红袍公子的身份何等不简单,脸色就是一白。 郗浮薇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我看他就是想问问话……那样的贵人,什么没见过?” 所以,未必会做出什么见色起意的事情。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两人被迫上楼后,进了最好最大的一间雅间,里头那红袍公子已经落座,面前摆满了茶点果子,只是基本都没动,就拿了个茶碗慢慢喝着,见她们进来,立刻放到了小几上。 郗浮薇瞥了一眼,发现那茶碗是鎏金雨过天青瓷的,不是茶楼里的东西,大概是他们自己从应天府带过来的? “继续说你是怎么猜到本公子身份的?”红袍公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坐在主位上,挑高了一侧的眉,朝郗浮薇示意。 这动作多少有些轻佻不羁,让姚灼素下意识的朝郗浮薇身后躲了躲。 郗浮薇神情平静道:“民女方才看到您腰间的玉带,又听您官话格外正宗,想着约莫是应天府或者陛下帐下过来的贵人。只是就民女的身份,唯一可能跟您这样的尊贵人扯上关系的,大概也就是庄老夫人寿辰上,同徐小姐还有宋小姐的一点误会了。” 那红袍公子说道:“那你为何不猜本公子是宋家子弟?” 这当然是因为你开口就说要把我们送去锦衣卫所,然后锦衣卫就是专门替皇帝监察天下,盯着文武百官有没有做坏事的……正领了开河重任的宋礼跟他们打交道只怕都得存着几分小心,免得落下把柄被拿去当成功劳,何况是宋家子弟? 也就是定国公这种皇亲国戚,既有徐皇后跟忠湣公的余荫在,又没严厉长辈在上面管着,还正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没什么不敢管的闲事,没什么不敢捅的篓子,会主动跟锦衣卫叫板。 不过郗浮薇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道:“因为公子风采过人,不像是尚书子弟能有的气象。” “本公子也觉得你不像是区区女先生能有的镇定。”红袍公子,或者应该称他定国公徐景昌,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的说道,“难怪能让景鸳吃亏……有点意思。” 郗浮薇可不认这罪名:“民女岂敢对徐小姐不敬?” “你对她不敬也没什么。”徐景昌不在意的说道,“她对我这兄长也算不得很尊敬,三天两头的跟我吵架……要不是我就这么一个嫡亲妹子,早就收拾她了,还能让她活蹦乱跳到现在?” 听他语气,徐家兄妹关系似乎不怎么好。 然而到底是一家人,血浓于水,郗浮薇不会因为他这会儿这么一句话,就放心的诋毁徐景鸳,只低着头不说话。 徐景昌又说:“你旁边这个,是谁的人?” 姚灼素闻言有点茫然的看了他一眼,怯生生道:“民女……民女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她确实不太明白这都怎么回事,听郗浮薇的话,好像已经知道这位是谁了。 但在姚灼素,至今脑子里一片混沌,糊涂着呢。 “早不到邹府,晚不到邹府,偏偏这眼接骨上到邹府,说没问题谁信?”徐景昌淡淡说道,“别装模作样,本公子一向脾气不怎么好!” 姚灼素吓的瑟瑟发抖,使劲儿扯着郗浮薇的衣袖,仓皇道:“民女是邹府的人!” 其实郗浮薇对姚氏母女的来路也有所怀疑,不过这会儿见姚灼素都快瘫软在地了,犹豫了下,还是替她求情道:“姚妹妹素来胆怯,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这种废物看着也不像是能做事的样子。”本来以为徐景昌未必会理会自己,甚至没准还会迁怒,谁知道这人盯着姚灼素打量了会儿,嗤笑一声,却出乎意料的息事宁人了,摆了摆手,“拖出去!” 郗浮薇也想告退,然而被拦住,“那小丫头既然跟事情没什么关系,打发出去也就是了……至于你,留下来,跟本公子好生说道说道!” 他示意郗浮薇坐下,又叫人上了茶水,慢条斯理的问,“沈窃蓝来这边也有点时间了,他如今是怎么个想法?” 郗浮薇垂头道:“锦衣卫之事,须得上禀天子,不敢外传。” “少拿陛下来压本公子!”徐景昌冷笑了一声,坐直了点身子,眼神也冰冷下来,说道,“倘若当真是为陛下做事,本公子也未必这么直接的打听了,然而他当真是存心为陛下做事么?” 这话听的郗浮薇一怔。 徐景昌察觉到,就玩味的笑了:“合着你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心思?这也难怪,你出身山东,也不是什么大族,却怎么知道庙堂之事?” 郗浮薇吃不准是真有其事呢,还是这人故意挑拨,只低着头不说话。 徐景昌于是自顾自的说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迁都,迁都之前先开河!毕竟迁都之后的漕运,算来算去也就是走运河最划算最稳妥!然而……你知道汉王么?” “陛下嫡次子,汉王殿下?”郗浮薇小心翼翼道,“据说汉王殿下骁勇善战,聪敏果敢。” “而且肖似陛下。”徐景昌也不管四周还站了一群下仆,旁若无人的说道,“肖似到陛下亲口说过这样的话……宫里甚至有传闻,说当初陛下从顺天府南下的时候,曾经许诺过,登基之后,当立汉王为储!” 郗浮薇额头见汗,低声道:“国公慎言!” 是顾不得随他自己的自称喊公子了:当初永乐帝因为建文帝的削藩,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南下,那会儿可是口口声声要干掉建文帝左右的小人,匡扶社稷。 后来登基当然也是因为建文帝死掉了,国不可一日无主,而且还是要在那种情况下镇得住场面的主,永乐帝这才“迫不得已”坐上了皇帝的位子。 如果永乐帝当真南下之前就将储君之位许给汉王的话,这不是坐实了他从起兵就没安好心、就是奔着篡位去的吗? ……虽然大家都是心里有数,身为皇家子嗣,都已经公然举事了,自己不做皇帝能放心以后吗? 可是古往今来就是这样:遮羞布还是需要的。 徐景昌大概真的是被永乐帝宠的无法无天了,这样的话也敢大喇喇的说出来。 他敢说,郗浮薇都不敢听! 此刻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徐景昌嗤笑了一声,似乎有点不屑她的胆怯,说道:“沈窃蓝之所以用锦衣卫的身份来山东,趁着开河的机会谋取功劳只是其一!” “这个其二嘛……”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太子妃娘家的张 郗浮薇屏息凝神的听着他说其二,谁知道徐景昌“这个其二嘛”拖长声调半晌,却一皱眉,叱问左右:“不是说已经叫这边去预备席面了,怎么这么半晌还没上来?!” 那管事模样的下仆就忙不迭的喝骂起来:“都没一点眼力价?不知道公子一路辛苦,好容易在这边落落脚,还不赶紧去个人催一催厨房?!” 又谄媚的问徐景昌,“公子此番受苦了,就这么用饭怪没意思的,要不去旁边眠花楼叫两个淸倌儿过来,给您解解闷?” 郗浮薇心说,徐景昌既然单独留了自己下来说事情,就算故意掐着话尾戏弄自己,应该不至于这么胡闹吧? 但徐景昌还真就这么干了,他欣然点头,说道:“你亲自去,看看这边的清倌人可还入眼?毕竟济宁这几年是大不如前,不是运河尚且通畅那会儿的繁华了。若是姿色还不如府里的歌姬舞姬,不叫也罢,平白的碍眼。” 就指了指郗浮薇,“至少也要跟这位女先生差不多的。” 这话着实是在羞辱人了,毕竟郗浮薇不管是真正的身份还是伪装的身份,都是妥妥的良家子,而且是士绅之后,徐景昌却拿她比娼.妓,跟当面打脸也没什么两样。 如果可以的话,郗浮薇真心想跳起来挽袖子暴打他一顿! 然而想想人家定国公的爵位,永乐帝的态度,咬了咬唇,到底忍了。 只是她打算息事宁人,徐景昌却有些得寸进尺的意思,忽而笑着问:“景鸳说你跟沈窃蓝关系匪浅,乃是你蓄意勾引沈窃蓝,是真是假?” “这当然是没影子的事情。”郗浮薇木着脸,说道,“民女一直都很惊讶,徐小姐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谣言?” “我也觉得这话是在胡说八道!”徐景昌居然赞成的点头,说道,“倒不是你不够美貌,而是沈窃蓝这人我知道,满脑子的建功立业,做从龙功臣,这会儿哪里有风花雪月的心思?早两三年前,在应天府,有个公认最出色的行首,论起来还是官宦人家出身,就是建文殁后,流落烟花地的,那叫一个云想衣裳花想容!当时应天府上下的贵胄子弟,没有不喜欢的!然而沈窃蓝同我们一块儿去吃酒,居然从头到尾就随便扫了人家一眼……他嫡亲兄长都有些不可思议,劝他别太把长辈的叮嘱放在心上,该及时行乐的时候,就要及时行乐才是!” “那时候我们就知道,错非这人功成名就,否则想用女色动摇他是不可能的。” 徐景昌呷了口茶水,总结道,“所以在开河之事论功请赏的结果下来之前……就算是真正的天仙站在他面前,他恐怕也只会无动于衷!” 郗浮薇终于找到机会把话题扯回正途:“如今朝堂上下最关心的,除了正在北面的陛下之外,大概就是这开河之事了,却不知道这事情,同汉王殿下?” 惹上定国公府,她已经觉得要折寿了,这会儿听徐景昌话里的意思,甚至还跟永乐帝宠爱的嫡次子汉王有关? “汉王有战功,深得武将拥护。”徐景昌语带讽刺,“太子殿下虽然文治出色,然而连马都上不去,武将那边固然不敢轻视储君,到底陌生些。汉王殿下至今不曾就藩……呵呵,做儿子的,谁不想在父亲跟前讨好呢?” 他眯起眼,“沈窃蓝之母,娘家姓张。” 见郗浮薇还是不明所以,又点了一句,“太子妃娘家的张。” 这就是说,沈窃蓝乃东宫内甥? 郗浮薇大为意外,因为沈窃蓝从来没跟她说过自己的家世,虽然从小厮的暗示里听出,沈窃蓝的家里应该也是应天府比较有权势的权贵,不然也不可能在会通河炽手可热的时候,将子弟这么及时的塞过来了。 却也没想到,这位也是皇亲国戚。 “多谢国公提点!”郗浮薇道了谢,也有点迷惑,“未知国公与民女说这些……?” 徐景昌嘿然一笑,看着她:“如今开河之事传的沸沸扬扬……你可知道,也是有人反对的?” “民女寒微,却不知道这些。”郗浮薇心说这话沈窃蓝早就讲过了,但说的却是,“还请国公指点!” 徐景昌干脆利落的说道:“我就是不希望迁都不希望开河的!” “……”郗浮薇沉默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说话的好:说他这么做是对的,那是违抗圣命的;说他这么做不对,肯定已经有人劝过了,都没劝住,郗浮薇一来不想多这个事,二来也怕这人忽然发作起来,自己岂不是糟糕了? “你不想知道缘故吗?”倒是徐景昌自己,见她一直不作声,有点无趣的问。 郗浮薇其实觉得这个缘故没什么好问的,徐景昌这个年纪,这样肆无忌惮的恩宠,肯定就是被永乐帝给惯出来的。 纯粹就是没事找事。 换个人这么做,妥妥的就是找死。 不过为了不触怒这位,她还是低眉顺眼道:“民女人微言轻,恐怕知道太多不该自己知道的,会不好。” 这话也不知道让徐景昌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外头已经开始鱼贯上菜了,徐景昌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也不吃,倒是侧头问人:“徐实呢?怎么还没回来?” 那人忙道:“想是眠花楼的女子姿色出众的少,徐管事需要仔细挑选。” 正说着,就听到外间有脚步声过来,徐景昌“嗯”了一声,道:“看样子回来了……不对,怎么听着是一个人?难道济宁当真凋敝至此?” 话音未落,来人已经到了门口,略一停,推开虚掩的门进来,却让雅间里的人都意外了:来人长身玉立,穿一袭之前应该是靛蓝这会儿却已经快洗成月白的袍衫,外面披了件半旧不新的羊裘,肃着脸,薄唇紧抿,平静的走了进来。 他进门之后没看郗浮薇,而是看着主位上的徐景昌片刻,才叹口气:“听说徐小姐要在济宁停留,我猜她就是想方设法哄你过来,所以立刻给你写了信,看来还是迟了一步?” “也不算迟了一步。”徐景昌做了个“请入席”的手势,不在意道,“路上就收到了,不过左右在应天府也玩的有点腻,景鸳要我过来,我就过来转转。” 说着指了指郗浮薇,要笑不笑的,“你这个手下有点意思。” 沈窃蓝面无表情道:“你心情好的事情,看谁都有意思。” “也是看在你面子上。”徐景昌嘿然道,“不然早就叫人乱棍打死了!不是我说你,这手下如果想着多用会儿,该教的还是调教下的好。免得得罪了人还自以为是在逢迎讨好!” 郗浮薇闻言脸色一僵,正想着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而不自知,就听沈窃蓝说道:“你姿容并不坏,却一直听不得别人说你容貌气度好,这岂是别人的问题吗?” 她这才恍然,是自己那句“风采过人”触了这位的霉头了,心里很是无语。 “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何必一见面就吵架?”徐景昌不爱听指责的话,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但盯着沈窃蓝毫无表情的面容看了片刻,却又叹口气,硬生生的忍了,说道,“前两日陛下在军中,想起来开河的事情,问了几句,内侍可比你们锦衣卫回答的详细多了……虽然锦衣卫派在会通河这一段的不止你一个,不过你若是想要如愿以偿的话,还是更仔细点的好。” 沈窃蓝不为所动,说道:“陛下当时不但问了开河的事情,还问了应天府一干贵胄子弟的近况,你是头一个被禀告的。” 想也知道,这份禀告里,应该不是说的徐景昌好话。 徐景昌一脸的无所谓:“陛下看着我长大,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陛下再清楚没有。” 又说,“我正在查是谁嚼的舌根,你要是有消息,不妨告诉我,我自不会让你吃亏。” 沈窃蓝道:“陛下素来宠爱你,然而你也大了,也该体恤些陛下。” “幼青!”徐景昌皱眉,唤着他的字,沉声说道,“我千里迢迢来山东,不是为了听你教训我的!” 室中气氛有片刻的僵持。 过了会儿,沈窃蓝缓缓道:“你这时候过来很是不智。” “我什么时候出来是合适的?”徐景昌不以为然,“那位都去了快十年了,如今已经是永乐九年……这九年来的蒸蒸日上,还有多少乱臣贼子能不死心?” 又冷笑,“邢行首被梳拢的那晚都没人露面,何况是我出应天府呢?” 郗浮薇在旁边默默揣测着,沈窃蓝这是觉得徐景昌离开应天府之后,有可能会被建文帝的余孽刺杀么? 毕竟这是永乐九年……距离建文一朝,也才过了十年不到。 当时那班臣子里,如果有侥幸逃出生天的,现在大部分都应该还在人世。 这些人奈何不了身处重重保护之下的永乐帝,转而对付其他人泄愤也不无可能。 而徐景昌,作为忠湣公的嗣子,现在的定国公,在他们的名单上,排名一定很靠前。 她正思索着,忽听徐景昌又说,“邢行首前些日子还问起过你。”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翠雀坊 郗浮薇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眼沈窃蓝,心说方才徐景昌不是说,沈窃蓝醉心功名,于风花雪月没心思么? 就见沈窃蓝波澜不惊道:“行首近来可好?” “前两日李家小子为她打了一架,到现在都被拘在府里思过。”徐景昌呷了口酒水,专门看了眼郗浮薇,才说,“邢行首为这缘故,闭门了好几日,才重新见客。” 沈窃蓝“嗯”了一声,说道:“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来?” “我将陛下给我的侍卫都带出来了。”徐景昌先回答了一句,继而皱眉,“你没旁的话要带给行首了么?我这次出门之前,专门过去行首那边吃了回酒,她听说我要过来见你,亲手做了些腌渍的梅子,让我捎过来的。” 沈窃蓝闻言眼中就有了些许的笑意,说道:“那梅子呢?” “被我路上吃光了!”徐景昌毫不愧疚的说道,“反正你也不爱吃那些东西。” “我猜也是。”沈窃蓝哂道,“本来行首也是给你的,不过是打着给我的旗号罢了!” 见徐景昌似有不信,就说,“连你这么不关心旁人喜好的人都看出来我不喜蜜饯,你觉得邢行首会心里没数?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托你带梅子?这不是给你预备的,又是给谁的?” 徐景昌闻言,皱着眉头,却也没什么高兴的意思,好一会儿,才说:“景鸳闹的厉害,你这个手下看起来也不是很得力很能干,不如就给我带回去给景鸳处置了吧?权当哄她高兴。” 郗浮薇听了这话就是一惊,下意识的看向沈窃蓝。 就听沈窃蓝也是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我这手下最近也没少给你妹妹上眼药,我瞧你对你妹妹也不是真的多么疼爱,她还老是给你找许多不该找的麻烦,不如趁我最近有空,帮你料理了他?这样你不但省事,日后还能少出一份嫁妆钱。” “看来那丫头这次真把你惹恼了!”徐景昌怔了一怔,却也没有暴怒,而是笑了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郗浮薇,“还是你终于开了窍?” 沈窃蓝没看郗浮薇,而是平静道:“之前宋家小姐频繁给我送东西,因着我那会儿不在济宁,身边小厮擅自做主,这事情我知会了宋世叔,是已经处置了的。原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不几日,你妹妹就派人来找我,说是怀疑我同手下有染,要我将人或者打发了,或者送到她手里……我接到信的时候差点以为是家慈写来的。” “张夫人疼你疼的跟什么似的,可舍不得对你这样颐指气使。”徐景昌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回去会申斥她的。” 接下来两人就没再说这话题了,而是谈了不少在应天府时候的人与事。 郗浮薇在旁默默听着,这两人看来是打小就认识,关系还不坏。 到底一个是徐皇后的娘家人,一个是太子妃的外甥,算起来也是转弯抹角的亲戚,互相能喊一声表哥表弟。 “你下去吧!”说了半晌之后,话题渐渐转移到了朝堂之上,徐景昌说着“汉王殿下最近闹的有点不像话,因着陛下在北面,许多人都上表监国的太子,请太子约束兄弟,只是太子也是为难”,沈窃蓝忽然就回头,对郗浮薇道,“你不是出来有事?” 郗浮薇其实正竖着耳朵听的起劲,闻言愣了愣,才有点不甘心的退出去了。 她也不全是好奇心,也是因为徐景昌刚才信誓旦旦的说沈窃蓝来山东跟汉王事有关,只是这人东拉西扯的,一直就没说清楚。 这会儿终于他讲起来了,郗浮薇当然也想听一耳朵,至少弄清楚自己跟上司目前的真实处境吧? 谁知道上司直接赶人了。 她有点气闷的出了门,外头守着的侍卫大概是看在沈窃蓝的份上,不必她问就指了绿莎跟黄苏在的雅间,说道:“方才那位姑娘去那里了。” 郗浮薇道了谢,过去敲门,片刻后,绿莎才战战兢兢的过来开了门,见是她,长松口气,道:“先生可算回来了!” “你们酒醒好了?”郗浮薇走进去,反手掩了门,见绿莎跟黄苏脸上虽然还有点晕红,看神智却已经清醒了。 “方才姚姑娘过来说,您两位遇见了应天府过来的权贵,被强行带到那边雅间里。”绿莎解释,“奴婢跟黄苏闻言吓出一身冷汗,再被风一吹,当时就清醒了许多!” 郗浮薇说道:“说来也是有惊无险,那位贵人脾气确实怪了点,不过问了些话也就放人了。” 三人打量了下她,见她衣裳整齐,不像是被刁难过的,都庆幸道:“先生没事就好。” 姚灼素拍着心口,到现在还有点后怕:“真不知道咱们好好儿的走着路,怎么就招惹上他了?” 八成是被我拖累了?郗浮薇这么想着,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只道:“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看看天色不早,咱们还是赶紧去给傅姐姐预备生辰礼罢?” 姚灼素有点担心的问:“现在出去不会碰见那位贵人吧?” 别到时候又叫他裹挟上了。 “现在不会,他叫的席面才开始吃呢。”郗浮薇道,“要是晚点走的话,兴许还会跟他撞上。” 姚灼素连忙站了起来:“那咱们快走吧!” 她们下楼的时候,正好遇见徐景昌跟前的管事,带着一群莺莺燕燕的上楼。 郗浮薇猜多半就是斜对面眠花楼里的人。 她随便看了几眼,发现这眠花楼的伎人模样都不坏,当然也可能是管事听了徐景昌的话,特意挑选过的。 这群人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行动处香风扑面,几个胆大泼辣的,更是烟视媚行,勾魂夺魄。 姚灼素跟绿莎、黄苏生长环境使然,对她们多少有些鄙夷,见状都拉着郗浮薇避在了角落里,等她们先走。 因为楼梯狭窄,这行人又带了乐师,走起来叮叮咚咚的,拉了好长的队伍。 郗浮薇忽然就注意到,内中有一人非但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浓妆艳抹,反而哭的双眼红肿,面有泪痕,连衣裙也只穿了极朴素的。 不过这人年纪小,看着比郗浮薇还要小个一两岁,长的很是姣美,算是这行人里数一数二的美貌了。 等人都过去之后,郗浮薇四个走到楼下,姚灼素就说:“方才那女孩子,没打扮,哭过的那个,想是不愿意的吧?” 郗浮薇想起来之前徐景昌抱怨去眠花楼雇佣的管事动作迟缓,心说不知道跟这女孩子有没有关系? 然而不管有没有关系,也不管那女孩子是否属于被逼良为娼,都不是她们能够插手的。 是以只当没听见姚灼素这话,拉着她道:“不是说去那边摊子上看首饰吗?快走快走,免得一会儿好的样式都叫人挑掉了。” 姚灼素闻言也将事情抛开,点头道:“咱们得给傅姐姐挑几个别致的人家都没有的才是!” 她们到了摊子上之后,近距离一看却是大失所望,因为这摊子上的钗环虽然琳琅满目,但实际上没有什么特别新鲜风流的样式,而且做工普遍的粗糙。 用来哄小女孩子,以及市井乡野的女眷,大约是够了。 可是傅绰仙这种士绅家庭出身,如今在邹府也是待遇优厚的女孩子,用这种东西做生辰礼就太拿不出手了。 郗浮薇跟姚灼素商议了一回,决定还是去首饰铺子里看看。 绿莎去问了路边的摊贩,转头跟她们说:“隔壁街的翠雀坊,说是东西既精致,价格也公道。城里略有家底的人家,婚嫁首饰都在那边打。” 郗浮薇跟姚灼素对济宁都不是很了解,闻言就说:“那过去看看吧!” 她们按照那摊贩指的路走了一段,果然见到一家门口招牌上画着半开屏的绿孔雀的铺子,进去之后,有小童过来招呼,问是要自己戴还是送人。 得知是送生辰礼,就推荐她们去楼上看看:“楼上的款式都是只出那么几件,卖完了也不会再补的。” 姚灼素在父亲去后,很是辗转过一段囊中羞涩的日子,来邹府这才没多久,对于银钱的困窘还记忆深刻,闻言谨慎的打听了下楼上的价位,才肯上去。 楼上的东西明显比底下少,不过也确实更精致。 相比之下,价格的差别倒也没有很大。 两人商议了一回,就决定给傅绰仙买一对镯子跟一对耳坠子。 镯子是银镂空雕兰花嵌珍珠的,耳坠子跟这镯子是一套,兰花草坠珍珠流苏。 小童见她们选好了,就道:“两位既然是为了送人,可要再配个锦盒?只要十文就好!” “大头都出了,也不在乎这点。”郗浮薇看姚灼素,见她点头,就说,“拿俩锦盒来吧!” 小童答应之后告了声罪,说是锦盒在后面库房,请她们在楼上稍等片刻,他去取过来。 这楼上也是有个妇人在看着的,闻言就招呼郗浮薇一行人到角落里的桌椅落座,给她们沏了壶茶,说些讨巧的诸如“两位姑娘一看就是兰心蕙质”之类的话。 郗浮薇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两句,就听到楼梯响,还以为是小童取了锦盒回来了,谁知道跟脚就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济宁果然是没落了,今儿个已经走了好几家,也没看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你们这儿的镇店之宝,可真有说的那么考究?要是不够好的话,仔细我叫人砸了你们的店!”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闻家 姚灼素也还罢了,郗浮薇一听这话就皱了眉,迅速看向四周! 只是这二楼一目了然,根本没什么地方可以躲避的。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马上人就要上来了,郗浮薇心念电转,拉着姚灼素,将几块碎银子塞给她,低声说道:“妹妹,我不能跟上来的那行人照面,东西烦请你帮忙带回去,绿莎也先跟着你!” 不等姚灼素反应过来询问,她就一个箭步冲到窗前,开窗一打量,这会儿天冷了,又是临近年底的时候,底下一条背着街的窄巷里,就没什么人。 郗浮薇暗松口气,利落的一个翻身,就直接跳了下去! 这一幕让姚灼素三个以及那看店的妇人都吓了一跳,禁不住失声惊呼起来! 还好那妇人到底是做生意的,人来人往见的多,虽然不明所以,却立刻跑过去把窗关上,对姚灼素三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落地的郗浮薇正要回身叮嘱,见这情况也就放心了。这座小楼本来也不是很高,她跳下来时又在旁边的院墙上借了把力,所以落地的很轻松。 只是…… 整理了下衣裙,正打算先行返回邹府时,一只手毫无征兆的搭上了她的肩,跟着是让她毛骨悚然的轻笑声:“这到底该说是冤家路窄呢,还是你我缘分太深,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郗浮薇深吸了口气:“闻羡云?” “嗯。”闻羡云淡淡应了一声,道,“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我们单独谈谈?还是我现在就大叫一声,让徐小姐下来跟你谈?” 这两个郗浮薇一个都不想选,所以说:“沈大人就在隔壁街,他要跟应天府来的贵人说会儿要紧事情,所以暂时打发我出来买点东西。过会儿,还要回去复命的。” 她故意咬重了“复命”二字。 然而闻羡云不为所动:“既然是过会儿才回去,这中间恰好遇见了徐小姐,被徐小姐请去吃个饭,单独聊一聊……好像也不至于得罪沈大人?” 郗浮薇沉默了下,道:“前面是什么?” 虽然闻羡云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还可能是她杀父杀兄的仇人,不过相比徐景鸳,郗浮薇目前还是比较想跟他打交道。 毕竟,徐景鸳这种大小姐,只看心情都能杀人放火,定国公胞妹的身份,也让她对沈窃蓝没多少忌惮。 而闻羡云至少还不想将锦衣卫得罪的太惨。 “你过去了不就知道了?”闻羡云的声音有点冷,“还是你希望在这里继续站下去,站到徐小姐的人发现情况不对过来看?” 郗浮薇咬了咬唇,到底迈开腿,朝前走去。 走了约莫一射之地,闻羡云说道:“左侧那扇门是虚掩的,进去吧。” “这是什么地方?”进去之后,发现是个独门小院的后院,里头一架葡萄,这季节已经枯萎,葡萄架旁边是秋千跟水井,还有石桌石凳,石桌石凳上落满了枯叶跟灰尘,看起来是很久没人住了。 郗浮薇看了眼那水井,就想到了藏尸,心中警惕,问,“是你在济宁置办的产业么?” 闻羡云没回答这话,却是放开了一直按在她肩上的手,从她身后走了出来,脸色阴郁道:“你连父兄的后事都不管,直接从东昌府跑出来,可是听信了锦衣卫的话,以为你父兄的死,是闻家做的?” 郗浮薇没想到他先开口说的是这个,心念转了转,说道:“郗家在东昌府只是一个寻常乡绅,还因为迁移的日子比较浅,与乡中士绅们有些格格不入。当初你家主动登门,非要结亲,无非是看中我兄长的前途。所以我兄长的死,应该跟闻家无关。” 她沉吟了下,又补充道,“虽然我一直觉得我兄长去的过于凑巧,而且他当时的病情,也不像是会立刻去世的样子。” “你错了。”闻羡云摇头道,“你哥哥的死,还真跟闻家有关系!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郗浮薇瞳孔骤然一缩,继而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我闻家的情况你知道么?”闻羡云看着她,问。 不等郗浮薇回答,他立刻又说,“你是肯定不知道的,毕竟你一直就很厌烦我,之前你哥哥在的时候,也懒得跟我多说一句,何况是打听闻家的底细?” 郗浮薇这会儿没心思跟他说这些,只问:“闻家为什么要害我哥哥?” “开河的事情你现在自己也卷进来了。”闻羡云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的说道,“此番之事,大约就是从这里起的了。” 他说问题的起源在于开河,但听罢之后,郗浮薇却觉得,这是闻家本身的问题: 闻家跟邹家差不多,祖上就是靠着会通河发达的。 会通河壅塞之后,闻家因为气候已成,虽然有所衰落,却仍旧是东昌府一等一的大族。 只是,因为没了会通河的财源滚滚,闻家在分家这件事情上,就十分谨慎了。 早先闻家因为会通河的存在,可以说是日进斗金夜进斗银,兄弟分家的时候,哪怕不是嫡长子,也不会被薄待,甚至连庶子都可以轻轻松松的坐拥万贯家产。 会通河那么一堵,虽然闻家手头还有不菲的积累,然而出于未雨绸缪的考虑,也是家族接连几代都没出过读书种子,担心家声衰败,从闻羡云的祖父一辈起,就定下来一个家产单传嫡长子,其他儿子只能拿上那么几百两银子出门的规矩。 对比闻家以前给诸子的待遇,嫡长子以外的儿子们,当然是觉得不公平的。 “闻家一直都希望有朝一日会通河的波涛再次浩荡。”闻羡云没什么表情的说道,“所以国朝定鼎之后,在应天府也置办了些产业,打听朝堂动静,等待机会,或者说,等待可以制造疏浚运河的机会。” 然而太祖皇帝陛下年间,国朝一点都不太平,又是边患,又是太子早逝,又是屠戮功臣……到了建文帝上台,注意力也全部扑在了削藩上。 跟脚是靖难之役。 老朱一家子打生打死的,同室操戈都来不及呢,哪里有功夫管什么会通河? 这机会简直等的人心碎。 闻家主支,就是闻羡云这一脉,因为是嫡长子,继承了整个家业,没什么忧虑,也就渐渐的把这事儿给淡忘了。 倒是旁支子弟,因为分家的规矩改了之后,他们的境况差不多是一落千丈。 子孙里又没有出现特别争气的,指望就全部落在了会通河上面。 然后,他们还真的等到了:“旁支在应天府的一个眼线,是某户权贵家的下仆。两三年前吧,他偶然听到那边的主人私下里抱怨,说是陛下因为龙兴之地在北面,有意迁都,为了便捷迁都之后的漕运,也是为了方便北方的用兵,决定疏浚整条运河。” 旁支闻讯,欣喜若狂之余,却有人站出来提醒他们:“虽然会通河未曾壅塞之前,家里的规矩,是将家业分成若干份,长房拿双份。然而这两代规矩已改,主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咱们这些人是早就被排挤的在族里根本没有说话的份了……就算会通河重开,他们难道还会将家业重分,又或者是将那些肥的流油的差事,交给咱们?!” 他们有这样的忧虑也是无可厚非。 毕竟当初闻羡云的祖父决定更改分家规矩时,除了嫡长子之外的子嗣,包括后院,以及一些耆老,闹的可以说是沸反盈天! 虽然最后在闻羡云祖父的坚持下,闻家还是照他的意思分了,可是一家子的心思也是从此七零八落,恩怨算是结下了。 就算再次得到闻家复兴的机会,闻家主支也未必肯带着旁支们一块儿振兴家业。 万一旁支成了气候之后,想起来从前的仇恨,联手对付主支怎么办? 旁支有了这样的担心,于是将这事情,就压了下去,没让主支知道。 郗浮薇面色阴沉的听到这儿,问:“这跟我父兄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报复不了你们主支,就拿我父兄出气?” 闻羡云淡淡说道:“旁支确认了陛下在迁都之事上的坚持后,觉得会通河肯定是要开的。然后如今北面战事未平,陛下肯定不希望会通河的开凿出什么岔子。而要这么大的工程顺顺利利的话,于情于理,都会希望沿河的望族搭把手!” 而东昌府闻家,肯定是帮忙的主力。 确切来说,是闻家的主支,必然是帮忙的主力……毕竟开河的具体差事,可以征发百姓出徭役,但是开销之类,归根到底是要靠大户的慷慨解囊了。 旁支当初差不多是净身出户,家底哪里能跟主支比? 他们就是心甘情愿的全家去参加开河,所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 也就是说,会通河会重新开,但是他们这些旁支的荣华富贵,却未必会再来。 “旁支于是决定,要设法将主支解决掉。”闻羡云眯起眼,“只是主支在东昌府势力极大,根本不是他们能够对抗的。” “他们思来想去,决定借力打力。” “比如说,东昌府近年声名鹊起的读书种子……你的兄长郗浮璀,我曾经的同窗以及大舅子!” “如果是死在了闻家主支手里,士林之中,岂能不为之愤慨?” “到那时候……” 闻羡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意味深长的看向了郗浮薇。 郗浮薇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道:“旁支既然差不多是净身出户,可见势力十分的衰败。我虽然不敢说治家严谨到一只苍蝇都难以出入,但要说他们有本事把手伸到我哥哥身边,我却不信!” 她看着闻羡云,“是不是我兄长的故旧在给他、给我郗家鸣冤,你跟你的靠山都压不住了,又或者,你所在的主支,在你靠山眼里的分量没有那么重,不愿意帮你?因此你打算编这么一套话过来哄我?” 就冷笑起来,“你看我像是这么好糊弄的人?” 闻羡云面无表情的跟她对望,片刻后,就古怪的笑了:“薇薇,闻家旁支当然没有这个本事。但是……你忘记当初是谁提醒你,要防着我这个对你、对郗家都尽心尽力的未婚夫了么?!” “……”郗浮薇神情顿变! 正文 第六十章 脱身 “你是说,其实是锦衣卫害了我兄长?”郗浮薇静默片刻,侧过头,看向闻羡云,眼中就有了鄙夷,“这么不长脑子的离间计,不是我会不会相信的问题,而是你怎么好意思说的出口?” 闻羡云平静道:“那么你以为,是谁害了郗浮璀?你最怀疑我们闻家主支是不是?主支也确实有这个能力,能够害了他。然而你我的婚约你也该心里有数,当初我爹就是因为看中你兄长的才华,这才想方设法、软硬兼施的定下来亲事。从咱们定亲以来,我们父子对郗家如何,你扪心自问,可曾有任何懈怠?” “……”郗浮薇没说话,在郗浮璀还在世的时候,闻家父子对郗家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闻家主支有前人余泽,衣食无忧,在东昌府本地也算有头有脸,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会通河壅塞多年,族中又一直没出什么出色的读书人,只能小心翼翼的守成。”闻羡云说道,“所以看到你兄长十五岁就中了秀才,文章也是风流天成,看着就是个读书种子,我爹当时就说不能放过这个沾光的机会……我们父子是真心实意的希望你兄长金榜题名,提携闻家的。所以保护他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去害他?” 郗浮薇看着他,道:“你爹是闻家家主,你是闻家宗子,你们父子两个,也差不多能够代表闻家了。如果害我兄长的当真是闻家旁支,而你们父子是不赞成的,那么我问你,当年在你祖父做主下,就领了几百两银子出门的旁支,是怎么在你们眼皮底下勾搭上闻家早年派去应天府的眼线,又是怎么兜搭上锦衣卫,再害了你们重视的姻亲的?” “你跟了沈窃蓝有些日子了,知道太子、汉王、赵王这三兄弟之间的事情么?”闻羡云沉默了会儿,抬头问。 郗浮薇皱了下眉,试探道:“你说的是哪件事情?” “当然是储君之争。”闻羡云淡淡的笑了笑,他一贯以温润如玉的富家公子姿态示人,此刻和颜悦色的,看着格外的可亲,只是郗浮薇丝毫不为所动,眼神始终冰冷。 这人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道,“太子、汉王、赵王都是已故徐皇后所出的嫡子。本来太子殿下作为嫡长子,当年陛下挥师南下的时候,与徐皇后一块儿坐镇顺天府,运筹帷幄,指挥后方,很是立下了一番功劳!然而太子殿下……不便于驰骋马上。当时的汉王殿下与赵王殿下,却是追随陛下左右,亲历阵仗,一刀一枪的杀入应天府的!” “论起功劳来,汉王殿下未必在太子殿下之下。” “更何况赵王殿下一直都是站在汉王殿下那边的?” “早先陛下就有口谕,要立汉王殿下为储君。” “只是定鼎之后,因着群臣的劝谏,且太子殿下并无过错,陛下也就懊悔了当初的许诺,决定仍旧以太子殿下为东宫!” “薇薇,你觉得,汉王殿下会甘心么?” 这种事情都不要用脑子想,古往今来,有几个做皇子的不想做皇帝? “天家的事情,同你我这样的门第,有什么关系?”郗浮薇拧着眉头,不悦的问。 “当然有关系。”闻羡云平静道,“汉王殿下对于陛下的出尔反尔十分不满,这些年来没少煽动朝臣。因着这位殿下多在军中,武将那边很有一些支持者。只是文臣讲究长幼有序,又喜太子殿下静默好文,且皇长孙聪慧机敏,一直劝说陛下不要易储……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然而陛下雄才大略,一日不改主意,武将那边对于汉王殿下再怎么同情,也断然不敢胡来!” “因此汉王殿下寻思之下,决定也着手笼络文臣,收买人心……这些都是要银子的。” 汉王作为永乐帝跟徐皇后的嫡次子,自然不会一穷二白。 只是争储这种事情的开销,根本没什么上限。 何况汉王本身过日子也真的跟节俭没多少关系。 得知永乐帝打算迁都之后,汉王就打上主意了。 “陛下迁都的决心非常坚定,这一点,汉王殿下作为陛下的亲子,心里自然有数。”闻羡云轻声说着,“汉王殿下有意谋取储君,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忤逆陛下。而且支持太子殿下的文臣,大抵出身南方,朝廷移去了北地之后,在汉王殿下看来,于他未必不是件好事。” “因此如今汉王殿下跟太子殿下,都希望在迁都,或者说开河这件事情上,做出点成就来,彰显他们的孝心。” “如果在彰显他们孝心的时候,也能够让对方暴露些欠妥的地方,那就更好了,是不是?”郗浮薇眯起眼,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我兄长,就是因为这两位贵人的暗中争斗,所以才死于非命么?!” 闻羡云说道:“朝廷要开河,要恢复运河的漕运,会通河是必然要重新疏浚的,这也是整个开河工程里最要紧的一段。会通河的沿途,最要紧的码头,也就那么几个,东昌府,济宁,都是其中之一。” “贵人们的眼界跟气魄,要做什么,难道还会去那些闻所未闻的角落里?” 郗浮薇沉默了会儿,说道:“就算天家兄弟阋墙,想在开河的事情上做文章,却何必掺合你们闻家的家事?更何况是谋害我那兄长?你扯的太远了,怎么听都是胡说八道!我不耐烦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就问你一句:你今日同我说这些,到底图什么?别跟我说,你就是良心发现来跟我坦白一回……就你目前的叙述,我也实在不觉得你是在坦白。” “闻家在应天府的探子,因为主支的倦怠,以及旁支的衰落,是早就放生了。”闻羡云苦笑了下,说道,“后来他们联系旁支,旁支正自窘迫,只道是喜从天降,刻意瞒着我们主支,同那边联络上了……你说旁支在我们主支眼皮底下做文章,这是没错。但你也知道,我们闻家人丁还算兴旺,主支又根本早就把应天府的安排给忘记到九霄云外,都一心一意的扶持你兄长了……怎么会想到防着旁支那些人暗度陈仓?!” 他解释说闻家旁支将应天府那边的探子所报消息信以为真,故而配合锦衣卫,谋害了郗浮璀。 之所以要害郗浮璀,闻家旁支以为是为了算计主支,但闻羡云说,“这是太子殿下跟汉王殿下中的一位做的,但具体是谁做的,我现在也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不外乎是将谋害士子的名声,推卸到对方头上,好让对方受到士林的口诛笔伐,且使陛下厌烦。” 至于说天下那么多读书人,干嘛选择郗浮璀,那就是因为这两位这两年的精力都在运河旧址的沿岸,又想着为永乐帝分忧,尽可能的解决掉开河所需要的费用,那么沿岸大户都在注意之列。 而普通读书人害了,也很难激起士林中人太大的愤慨。 必须选择郗浮璀这种年少有为、看着就是能够大展宏图的。 “也就是说,你的兄长郗浮璀,其实也是受了闻家牵累。若非你我定亲的话,那样的贵人只怕根本没注意到他。”闻羡云神情淡漠,“他们的目的,应该是用你兄长的性命去栽赃对方,然后,将闻家的家产笑纳。” 郗浮薇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说完了?” 见闻羡云沉吟,她很干脆的转头,“你说完了我就先走了……不然沈大人找不到我,只怕要生气。” “薇薇。”闻羡云闻言,挑了挑眉,“你好像很信任那沈窃蓝?” 郗浮薇转头朝他露了个毫无诚意的笑,道:“难不成信任你?” “……”闻羡云沉默了会儿,说道,“沈窃蓝是太子的人。” “还是太子妃嫡亲姐妹的骨肉,是也不是?”郗浮薇不在意的说道,“你还要说什么?不过我恐怕没什么功夫听下去了。” 说着就朝门口走。 闻羡云没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她。 一直到她出了门,虚掩的门户跟墙壁将他视线挡住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渐渐消失。 郗浮薇不紧不慢的出了巷子,出巷口的时候留意了下翠雀坊门口,见没什么华贵的马车跟人手在,估计徐景鸳是已经离开了,轻轻啐了口,就朝之前吃饭的茶楼而去。 到了茶楼门口,见大厅里坐了两个徐景昌的侍卫,犹豫着看了几眼,其中一个侍卫察觉到,头也不抬的指了下楼上。 郗浮薇于是就上了楼梯,这时候转身看,身后空无一人,闻羡云是没有跟过来的,才如释重负的狠捏了把楼梯扶手。 她刚才看着有恃无恐,其实真怕闻羡云一不做二不休的对自己下毒手。 “有事?”正按着胸口平复心情,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一片素色衣角飘过眼前,沈窃蓝从转弯的地方走出来,瞥她一眼,直截了当的问,“怎么又跑过来了?” “……方才遇见了闻羡云。”郗浮薇抿着嘴,心说原来他还没走,方才侍卫虽然给她指了楼上,不过郗浮薇也不知道这手势是说沈窃蓝还在呢,还是徐景昌也想再跟自己接着聊? 所以不是很想上去。 这会儿沈窃蓝下来,她倒是松了口气,说道,“他说了些有的没的……我主要是打不过他,怕他用强。” “闻羡云是谁?”沈窃蓝还没回答,他身后又走出一人来,正是徐景昌,皱着眉头问。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兄妹 徐景昌应该是喝了不少酒,原本白皙的连女子都自愧不如的面庞,这会儿红的跟要滴血似的,腮畔,衣襟上,还沾了好几个胭脂唇印,衣裳也有些乱。 这会儿正一边系着外袍的带子,一边朝下走,郗浮薇见状赶紧移开视线。 就听沈窃蓝淡淡说道:“闻羡云是谁你居然不知道?你妹妹没跟你说么?” 徐景昌道:“我怎么会知道?景鸳这两年脾气越发的见长,我们见面不到三句话必然要吵起来……一吵她就赶我走,哪里还会说其他?” “你就不能问问她身边的人?”沈窃蓝哂道,“闻羡云是东昌府大族闻家的宗子。” 徐景昌想了想,说道:“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是跟谁……谁有关系来着?” 沈窃蓝看了眼郗浮薇。 于是他就露出恍然之色,指着郗浮薇道,“莫不就是你那未婚夫?” “……”郗浮薇沉默了下,才道,“我现在姓沈。” 徐景昌也没理会她这话了,转过头去跟沈窃蓝说:“这边的伎人看姿色不如应天府出众,不过北地胭脂,倒也别有风味。” 就说打算将方才陪酒的两个伎人买下来,“那个一直哭哭啼啼不愿意的,务必要买。” 沈窃蓝也没在意他忽然转了话题,只说:“你方才不是说那女子瞧着晦气,让给立规矩么?怎么又要买下来?” 徐景昌道:“我难得出一次远门,才在济宁落脚,那贱婢就触我霉头,怎么能够放过她?她不是不愿意接客不愿意陪酒么?我偏把人买下来,爱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就冷笑了一下,“就是让她在府里挨个陪侍卫,轮得到她不肯么?” 沈窃蓝对他这脾性显然是早就见怪不怪,闻言说了句:“你要买也要等过几日,我查查那女子的底细。不然你别买了个刺客到身边!” “这是自然。”徐景昌虽然恶劣,对自己的安危倒还算上心,闻言点头道,“你也找人给我看着点那贱婢,别叫她设法逃了或者躲了。” 底下郗浮薇低着头听这一番话,心里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就想起来方才闻羡云说郗浮璀的死,跟储君之争、跟开河都有关系,她因为对闻羡云的印象很坏,也不觉得这人会跟自己真正的推心置腹,对于这说辞只是将信将疑,大抵是思索着闻羡云的目的。 可是现在看徐景昌这玩弄人命如草芥的轻描淡写,忽然觉得闻羡云所言也未必不可能:上位者的随口一言,就是下位者的结局。 有时候甚至只是无心之语,然而许多人的命运,就此被定了轨迹。 无可躲避。 甚至被认为不该躲避。 她差不多是浑浑噩噩的跟着沈窃蓝到了小院里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是沈窃蓝有些不耐烦的屈指敲着几案的响声。 “……属下走神了。”郗浮薇一个激灵,连忙福下.身去,请罪道,“还请大人宽宏大量。” 沈窃蓝眯着眼,道:“你最近几次都没按照咱们对外公布的关系称呼,是有把握一准不失口么?” 郗浮薇再次认错,并且改口称他兄长。 “闻羡云找你说了什么?”沈窃蓝这才问起正事,“他是恰好碰见你的,还是找人打听了你行踪?” 郗浮薇将冤家路窄、自己跳窗而走却被闻羡云逮住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窃蓝皱眉道:“定国公才来济宁府就将你堵住了,徐小姐也是差一点跟你撞上……这未必是凑巧,只怕是他们兄妹在你身边有眼线,对你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楚。” “……”郗浮薇有点惭愧的低头不语。 毕竟她现在也是干着密间的差事,结果身边被安插了钉子,行踪尽被人了如指掌而不自知,岂能不羞愧? 过了会儿,沈窃蓝再次问起她跟闻羡云谈话的始末,郗浮薇才将经过说了出来,末了道:“大……兄长,这必然是闻羡云胡说八道,意图离间你我。只是我想不明白,他编造了这么拙劣的理由,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们两个讨论闻羡云的用心时,醉醺醺的徐景昌也是一摇三摆的到了济宁城东的一座院子里。 这院子前后三进,侧边有个花园,花园虽然不大,里头亭台楼阁的,也算是一应俱全。 这是徐景昌抵达之前,让人在这边买的,毕竟按照他一贯以来的豪奢,区区客栈实在难以落脚。 济宁最豪华的客栈也不行! 所以索性让人跟城里富户买了一座宅子,打扫干净,让先行赶到的下人带着东西过来布置了。 人到之后,就领着徐景鸳住进来。 不过……这会儿他一路走进来,却只见下人纷纷躬身行礼问候,根本没有徐景鸳跟宋稼娘的影子。 “景鸳呢?”徐景昌见状皱了眉,问下人。 下人小心翼翼道:“小姐方才叫人搬着箱笼出去了,说是要去客栈住!” 又说,“宋小姐已经追上去劝了,想必小姐过会儿就会回来。” 闻言徐景昌脸上流露出阴郁之色。 因为父亲忠湣公去的早,而且去的突兀,他还不到十岁就继承了定国公府。 虽然永乐帝跟没了的徐皇后对他们兄妹不错,母亲沐氏更是将一双儿女宠的跟什么似的,然而猝然失怙的打击,到底不是旁人的温言软语可以取代的。 忠湣公去的时候不足三十,虽然后院已经有了些妻妾,然而子嗣并不多。 徐景昌跟徐景鸳都是沐氏所出的嫡子嫡女,在母亲有意无意的教导下,天然就是比较亲近的。 之后袭了爵,沐氏做了定国公太夫人,很速度的将丈夫的妾室以及几个庶出子女,都打发去了乡下的庄子上。 定国公府之中,从此就只母子三个逍遥自在。 徐景昌跟徐景鸳之间的兄妹情谊,可以说是很深刻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妹妹早先跟他关系还不错,这两年却越发的恶劣了。 恶劣到徐景昌都纳闷,自己到底怎么得罪她了? 他其实脾气不算好,但因为就这么一个同胞妹妹,也不是没有按捺住脾气跟她好好的谈。 无奈他愿意谈,徐景鸳不想跟他谈,说不三句话就开始大吵大闹……徐景昌跟她闹了几次也是心累。 这会儿听说妹妹又走人了,他心里多少也有些烦躁,沉着脸好一会儿,才说:“她爱住客栈那就让她去住吧!” 不过才说了这话,就听到外间人声鼎沸的拥过来。 跟脚有下人面带喜色的进来禀告,说是宋稼娘已经将徐景鸳劝回来了。 徐景昌于是住了进内室去更衣的脚,面无表情的等着这个不省心的妹妹。 外头的徐景鸳显然也是接到禀告,知道兄长已经回来了,她在院子里跟宋稼娘说了几句话,就听到一群人簇拥着宋稼娘浩浩荡荡的去了后面……目前这三进院子,徐景昌住第二进,徐景鸳跟宋稼娘住第三进。 “你碰见那贱婢了么?”徐景鸳打发了宋稼娘,走进屋,一眼瞥见徐景昌难看的脸色,不过也没放在心上,不冷不热的问,“可曾收拾她?都用了些什么手段?” 徐景昌没回答这话,而是问:“你不是去翠雀坊堵她了?自己出气不好么?” “……堵到了还问你?”徐景鸳就皱眉,说道,“她翻窗走了。” 又说,“我问过翠雀坊的人,还有被她撇下来的小蹄子,她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也不像是受过磋磨的!你该不会跟那沈窃蓝一样,见着贱婢有点姿色,就晕了头,将承诺我的话扔到脑后了吧?” “我倒是想给你出气。”徐景昌哂道,“只是这儿到底是沈窃蓝的地盘,我才把人带上楼,沈窃蓝那边就得了消息,亲自赶到场了……我能怎么样?所以只能拉着沈窃蓝说些机密事情,看着沈窃蓝打发她出了门,就一边派人跟踪一边给你送消息,结果你却还是让她跑了!” 徐景鸳冷笑了一声,说道:“沈窃蓝还口口声声说他跟这贱婢清清白白!当真清清白白,至于听说她要被人刁难,就那么急急忙忙的赶过去!?” “冲着他自己的脸面,他维护手底下人也是合情合理。”徐景昌说道,“要是有人打了咱们家下人,你知道了会高兴?” 徐景鸳就拍桌子了:“你到底帮谁?还是你也被那贱婢迷住了?!” 徐景昌深吸口气忍住,没把桌子拍回去,只说:“你说的贱婢确实有几分姿色,但也就是那么回事,看着谨言慎行的,实在没什么风情!论到勾人的程度,比起应天府的行首简直不知道差了多少……你一口咬定说她兜搭沈窃蓝,我瞧着却是不像。” “因为沈窃蓝连邢行首都不假辞色,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我定要杀她又怎么样?”徐景鸳不耐烦的说道,“你爱帮忙就帮忙,不帮忙就滚回应天府去!” “这是你对兄长说话的态度!?”徐景昌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左右看情况不对,赶紧打岔:“方才东昌府那边来了人,说是奉了宋尚书之命,送了手书来,是现在拿上来看吗?” “宋尚书?”徐景昌跟妹妹对峙片刻,心念数转,到底再次选择了退让,冷冰冰的问,“是宋礼么?他写信过来做什么?拿过来!”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挑拨离间 “宋家老夫人卧病,要宋稼娘立刻返回应天府侍疾?”徐景昌打开宋礼的手书随便扫了两眼,就是嗤笑,“这分明就是怕我们兄妹带坏了他女儿,找个借口让宋稼娘走人!” 说着将信随手塞给徐景鸳,“那宋稼娘是你好友,你看着办吧!” “宋家这老头子怎么就这么讨人厌的?”徐景鸳拿着信,心情十分的恶劣,说道,“明明是他起意想把稼娘许给沈窃蓝的。如今沈窃蓝在外头勾三搭四,他不但不帮稼娘,反而处处看向帮稼娘出头的我……这老头子莫不是脑子有病?” 徐景昌瞥她一眼,说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见妹妹皱着眉头神色不愉,他有点意外,“宫里隔三差五的就会喊你过去说话,怎么你都没听说吗?这次开河,太子跟汉王、赵王又斗上了,你说的沈窃蓝兜搭的那位,就是郗浮薇,好像她兄长之死,就是被牵累的。宋礼素来奸猾,怎么可能为了个女儿的婚事,趟这种浑水?尤其他女儿又还没嫁给沈窃蓝!就算真的嫁过门,等回头随便做点手脚,让那郗浮薇死的不明不白不就是了?干嘛在风头上掺合?” “姑姑已经没了,这会儿宫里头的那些妃子,之所以三天两头的召我入宫说话,无非就是为了在陛下跟前邀宠献媚,展示她们多么照顾咱们而已!”徐景鸳白了他一眼,“难为还会给我推心置腹吗?” 又说,“何况太子他们的事情,那些妃子谁敢啰嗦?毕竟不管将来如何,储君之位都肯定是姑姑的血脉,难道还有她们的事情不成?” 徐景昌闻言讽刺的笑了笑,说道:“陛下是肯定只会在姑姑的血脉里择立储君的,但要说因为这个缘故,那些妃嫔就不操心了也不可能……做不了皇太后,可是太妃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他慢吞吞的提醒,“莫忘记,太祖皇帝陛下那会儿,宫里没生育的妃嫔宫人,有多少是殉葬的?” 国朝在那时候就默认了,天子驾崩,是要后宫陪葬的。 除了正宫以及太子的生身之母,还有生育了的妃嫔不必陪葬外,其他的妃嫔,不管再得宠,都有殉葬的可能。 这个殉葬的人选,还不是看新君的意思? 所以这些人错非当真对永乐帝情深义重到不在乎追随这位于地下的地步,否则怎么可能不关心储君之争呢? “……”徐景鸳皱着眉,片刻后,才说,“反正我在宫里没听说……嗯,这么说,沈窃蓝之所以要那郗氏做什么下属,也是别有所图了?” 徐景昌道:“如郗家那样的乡绅,举国上下,多了去了。乡绅人家的女子,才貌双全的也不是没有。尤其郗家这种子嗣单薄,将女孩子也充当男孩儿教养,以与兄弟彼此扶持的情况,并不少见。他沈窃蓝又不是什么慈悲心肠,见到人家受了委屈就要管闲事的,那么多人家都没理会过,做什么非要给郗家姑侄特别的待遇?你真当应天府邢行首都打动不了的人,一个角落里的郗氏能够一个照面就把他拿下?那你也太小看沈家教养子嗣的能耐了!” 徐景鸳沉吟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郗浮璀近年在山东算是声名鹊起。”徐景昌不在意的说道,“不过郗家是外地来山东落户的,一直受到本地士绅的排挤。就是他们跟东昌府大族闻家定亲之后,很多人也觉得耿耿于怀……恰好陛下想迁都,又恰好朝廷要开河,东昌府作为会通河最紧要的港口之一,可不是引起了朝野上下的注意?反正郗家只怕到现在都不明白,祸事是怎么来的。” 他说的不清不楚,但徐景鸳倒是听明白了,皱眉:“既然宋礼那老家伙都不爱掺合,怎么沈窃蓝反而主动揽事上身了?” 徐景昌道:“他如今是在锦衣卫里做事,天知道是谁的意思?” 没准,是那位御驾亲征中的永乐帝,通过锦衣卫的耳目窥探到了东昌府发生的事情,暗中授意? 徐景鸳怔了一下,片刻后才冷笑起来:“蝼蚁一样的东西,也有上达天听的资格吗?” 拿起宋礼的书信打量几眼,“我去找稼娘。” 宋稼娘听说父亲写信过来,不惜借口祖母生病也要撵自己返回应天府,心情很是复杂。 她是不知道这里头的政治缘故的,只想着自己堂堂尚书家的小姐,想整治一番准未婚夫的相好,准未婚夫冷若冰霜也就算了,娘家父亲居然也要这样拆台! 正委屈着,就听徐景鸳说道:“稼娘,你先不忙难过,你先说,你打算怎么办?是立刻回应天府呢,还是不予理会?” 宋稼娘虽然心绪不佳,但毕竟是后宅里听着规矩长大的。 这会儿苦涩一笑,就说:“到底父命难违,只怕马上就要跟景鸳姐姐暂时道别了。” 不等徐景鸳说话,她目中厉色一闪,又继续道,“只是我虽然无法继续在济宁盘桓下去,却有一事,还请姐姐念在咱们打小的情分上,千万千万帮我!” 徐景鸳说道:“你说!” “就是请姐姐绝对不要放过郗氏那贱婢!!!”宋稼娘恨道,“我跟沈世兄幼时也算青梅竹马,略长之后虽然就因为男女之别,以及他功课的紧张,基本上不怎么见了,从前在应天府的宴饮上偶然相遇,也算相处和睦!谁知道自从这贱婢出现以来……其他不说,单说我这次称病在此地停留的日子,世兄除了催促我尽快离开,竟然从来没有亲自过来探望过!!!可见那贱婢绝对没少干挑拨离间的事情!” 她这话其实也没太冤枉郗浮薇。 因为郗浮薇这个时候就在干挑拨离间的事情:“兄长来山东是要做要紧事情的,但现在又是徐小姐又是定国公的,就算邹府是个瞎子,在济宁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事情,若是还心里没数,也枉费他们号称兖州第一大族的声名了!” “且不说我跟兄长之间清清白白根本没有任何暧昧,就算退一万步,你我确实有染,可是宋小姐身为大家闺秀,父亲乃是当朝工部尚书,深受陛下信重,难道不知道识大体顾大局吗!?” “心里有什么怨愤,就不能忍到兄长事成之后再计较?” “非要在这个时候捅兄长刀子,还是接二连三的捅刀子……这岂是尚书家小姐该有的贤良淑德?!” “不是我背地里说宋小姐坏话……” “可是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大家也不是聋子瞎子傻子!” “若果接下来大事有变,兄长,这真的不能全赖我们这些底下人做事不力!” 这时候沈窃蓝的小厮也在侧,闻言满脸的赞成之色。 这个小厮是沈窃蓝从锦衣卫里提拔上来的,跟前一个自作主张被赶回应天府的小厮不同,这小厮对沈窃蓝的命令一向执行的很到位,主仆俩都是满腔建功立业的热情,可谓志同道合。 如今听郗浮薇说,沈窃蓝的准未婚妻为了争风吃醋,撺掇着定国公府的大小姐以及东昌府闻家宗子一块儿去邹府找同僚的麻烦不说,现在更是连定国公都请动了,天知道济宁这么点大的地方,来了一位国公,水会浑成什么样……岂能不生出同仇敌忾的心思来? 他这儿卯足了劲儿协助沈窃蓝立功呢! 结果未来主母居然为了点捕风捉影的事情就下这样的血本拆台?! 这怎么能忍?! 所以非但没有帮宋稼娘圆场的意思,还落井下石的说着:“大人,属下以为郗小姐说的很对!宋小姐继续这么闹下去,就算咱们有三头六臂也肯定会有应付不来的一日。若不劝着宋尚书好生约束下这位,只怕咱们之前的一些布置,都要打水漂了!” 郗浮薇咳嗽一声:“据说宋小姐是宋尚书的爱女,深得钟爱。不然也不会在微服出行的时候,都将这位小姐带上!” 小厮心领神会:“大人在宋尚书面前毕竟是晚辈,不如还是修书一封回沈府,请老大人他们与宋家人说道一二?” 沈家如今正盼着沈窃蓝大展身手,在开河的功劳里狠狠捞一把呢! 要是知道原本看中的准儿媳妇宋稼娘这么坑,天知道还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了? 郗浮薇不无幸灾乐祸的想,就算碍着双方的门第家世,以及政治上的诉求,还是允了婚……宋稼娘没过门就给夫家落了坏印象,过门之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定国公是自己跑过来的。”沈窃蓝埋头改着公文,看都没看两个手下,好一会儿之后,见他们都说的有点口干舌燥了,才冷不丁的来了一句,“宋小姐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能将一朝国公呼来喝去!” 见郗浮薇跟小厮都有点悻悻然,他也没理会,淡淡问了几句差事,也就把他们赶出书房了。 出门之后,小厮示意郗浮薇跟自己走。 到了僻静处,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道:“大人其实把咱们的话听进去了。” 郗浮薇正要说话,这时候前头的院门却被拍响了!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失口 郗浮薇顾不得回答,忙跟小厮说:“是有同僚来禀告了?” “咱们自己的人,除了你之外,都不走前门的。”小厮皱眉,摇头,说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瞧瞧!” 他去了没多久,门口就传来了吵嚷的动静。 郗浮薇心中诧异,就走了过去,想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谁知道才走近几步,就听到了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着:“我特意问了邹府大丫鬟,知道轻雷姑娘就在这里住,你何必还要瞒我?” 又说,“我是真心爱慕轻雷姑娘的,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下人做的了主吗?还不快点请你家主子出来说话?!” 郗浮薇:“……” 这欧阳渊水难道是阴魂不散吗?! 居然都找到这儿来了!!! 她这边抓狂,那边小厮也觉得耐心快用尽了:“我家小姐不在,公子也不在。尊驾有什么事情,还请改日再来吧!” 不等欧阳渊水再说什么,后退一步,将门“砰”的关上,又隔门威胁,“尊驾如果继续胡搅蛮缠的话,莫怪小的回头一五一十的禀告公子,叫公子还没见到您,就知道您的无礼!” 这下子大概吓住欧阳渊水了,他嘟囔了几句,悻悻然离开。 这人走后,郗浮薇心情复杂的迎上小厮:“我跟他一点都不熟!天知道他为什么要纠缠我?” “这欧阳士子喜好追逐年少美貌的女子,是早就出了名的。”小厮闻言安慰她,“邹府内院的丫鬟,但凡有点儿姿色的,就没有没被他兜搭过的……就你的模样,进了邹府,短短几日还能避着,时间一长,他不缠着你才怪!” 郗浮薇有点无语:“这么个人……我进府的时候都没听说过?” 之前沈窃蓝安排她进入邹府的时候,关于邹家上下,以及几个要紧的管事,都有详细资料让她了解的。 唯独这欧阳渊水,却只三言两语带过,以至于郗浮薇住进芬芷楼之后,对他也不甚清楚。 这会儿听了小厮的话,多少有些抱怨。 要是早知道这人的禀性,早先就躲着了啊! “想来大人是觉得这人虽然有些轻浮,却也不是那种会硬来的人,奈何不了你?”小厮是后来提拔上来的,不太清楚郗浮薇进入邹府的始末,思索了下,道,“你别理他就是……要是实在缠的烦,哪天我喊上几个兄弟,掩藏了行迹,帮你揍他一顿!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打一顿就好了!” 郗浮薇谢了他的好意,不过不赞成他们对欧阳渊水动手:“他到底是个举子,要是叫人知道你们下手,回头少不得要牵扯到咱们整个衙门的头上。” 锦衣卫因为建立之初就是为皇帝监察天下文武百官的,天然就受到了官员们的戒备跟反感。 之前的前辈们又太给力,区区十几年就折腾的朝野上下闻风丧胆。 后来太祖皇帝为了给太子铺路,将这衙门解散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奔走相告,喜形于色! 自从永乐帝重建以来,弹劾的折子差不多有几麻袋了。 里里外外就没有不盼着他们再次垮台的。 郗浮薇可不想为自己这么点儿麻烦,惹的整个锦衣卫被攻讦藐视、毒害读书人……到时候她自己也别想讨好好吗? 本来还想留下来跟小厮多说会话,但因为欧阳渊水突如其来的登门,小厮得去跟沈窃蓝禀告了。 他去禀告没多久,就出来让郗浮薇过去。 郗浮薇进门之后偷觑一眼沈窃蓝的神情,见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才暗松口气,就听这人说道:“欧阳渊水是怎么回事?” “这人据说一直都爱追逐容貌出色的女子。”郗浮薇将小厮的话转述了一遍,有点惊讶,“兄长没听底下人说过他吗?” 沈窃蓝道:“这人才学不坏,但颇为轻浮……这点我是知道的。不过他讲究的是风流不下流,若是对他不假辞色的女子,他一般也不会再招惹了。” 这话噎的郗浮薇几欲吐血:“兄长是怀疑我对他欲擒故纵不成?!” “欧阳渊水这些日子也没少去徐小姐那边献殷勤。”沈窃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模样不坏,有些真才实学,年纪也轻,又舍得拉下脸皮……本来徐小姐是很恼怒他的,这两日好像态度也有些软化了。也幸亏定国公这时候过来了,不然我也要头疼这事要怎么收场?” 郗浮薇仔细品味了下这话,这不就是怀疑自己给了欧阳渊水暗示,才让欧阳渊水穷追不舍,甚至还起了拜访自己“兄长”的念头?! 所以专门提了欧阳渊水在徐景鸳那边的进展,已经到了需要定国公徐景昌出面坐镇的地步了……她又羞又气又怒,不禁脱口而出:“兄长这是觉得我出身乡野,所以没见识到看到一个欧阳渊水就忙不迭的惦记上,连正经事情都不管了吗?!可我至少也见过兄长这样的青年才俊,相比之下,他欧阳渊水算个什么东西?!值得我跟他欲拒还迎?!” “……”这话说出来,书房里有好一会儿的沉默。 郗浮薇后知后觉的解释:“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没看上过欧阳渊水,更不会对他有任何好脸色。之所以他会破例纠缠我,我想是不是跟徐小姐那边有关系?” “也许有这种可能。”沈窃蓝手里的紫毫停顿了一下,抬眼说道,“你回去之后多注意点吧……还有其他事吗?” 郗浮薇悄悄打量一眼,见他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而平静,放下心来,福了福道:“没有了。” 也就转身离开。 谁知道出了书房,就看到端着茶水的小厮站在走廊上,一言难尽的看着自己。 两人对望一眼,小厮做了个“等我下”的手势,拿着彩绘漆盘进去了。 片刻后出来,示意她跟自己走,一走就走到了厨房,回过头来就是痛心疾首的表情:“郗小姐,啊不,咱们也算同僚了段时间,我叫你郗姑娘吧,显得亲近些……不是我看不起姑娘,姑娘的才貌都是出色的!否则大人当初做什么那么多落魄人家的小姐都不选,偏偏选上你做手下?只是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大人的来历,想来姑娘连定国公都见过了,心里也该有数!哪怕宋小姐跟大人成不了,我说句实话:大人家里自然也会给他选其他门当户对的闺秀匹配!” “当然姑娘如果不计较的话,可以给大人做妾!” “然而妾通买卖,是那么好做的么?” “还望姑娘不要怨我交浅言深:及时挥慧剑斩情丝,放下心思,专心办差,回头嫁个家境殷实又对你有意的夫婿,和和乐乐相敬如宾的过一辈子,岂不是好?” 他滔滔不绝的一顿苦口婆心,郗浮薇完全插不进嘴,一脸懵懂的听到这里,才哭笑不得的解释:“你误会了,我对大人可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大人怀疑我故意钓着那欧阳渊水,心下不快,一时情急说错了话罢了!还好大人没跟我计较!” 小厮叹着气,一脸“别瞒我了”:“情急之下,说出来的,往往就是心里话!” “……你放心,门当户对的道理,我简直太清楚了!”郗浮薇很是无语的看了他一会儿,说道,“莫忘记我本来好好儿的做着郗家大小姐,之所以会沦落到如今家破人亡,自己跟侄子都得隐姓埋名的地步,可不就是因为高攀了闻家?那还是闻家上赶着纠缠我家同意的,在我兄长去后,尚且成了一家子的催命符!更何况大人的出身,比东昌府闻家不知道高贵多少,我就是再傻,又怎么可能连这么惨痛的教训都不铭记?” 抬出一家子的悲惨遭遇来,小厮总算相信了……不相信也不好意思继续叮嘱下去了,讪讪的同她赔礼:“我自来说话急,你可别跟我计较!” “你也是为我好。”郗浮薇道,“好歹我岂能分不清楚?” 两人寒暄了一阵,看着气氛总算重归融洽了,小厮才想起来跟她通名,说是叫于克敌,祖父那辈就是锦衣卫了,那个时候能做锦衣卫的,都是开国之后,勋贵子弟。 于克敌家里也不例外。 只是家里长辈去的早,子弟也不多,到他这一代,就是彻底败落了。 还好祖上的交情尚有几分在,之前沈窃蓝要重新找亲随,就给他推荐上来了。 因此于克敌很希望重振家声,以及报答一些叔伯的照顾,只要别人不妨碍他上进,他还是很好相处的,也算热心。 互相了解了一下后,郗浮薇看看天色不早,也就告辞了。 她回到邹府,先回芬芷楼,确认姚灼素一行人的安全。 姚灼素三人是早就回来了,见到她都松口气,围上来道:“我们正打算你再不回来就去求见夫人呢!” “让你们担心了。”郗浮薇点了点头,关切的打量她们,“你们后来怎么样?那徐小姐没有刁难你们吧?” “她抓着我们还有翠雀坊的人问了些事情,知道姐姐你跳窗离开后冷笑了几声,倒也没说什么。”姚灼素道,“说起来……姐姐怎么会得罪这样的贵人的?” 这话问出来,不止姚灼素,黄苏跟绿莎都投来诧异中带着好奇的目光。 正文 第六十四章 芳年华月 郗浮薇闻言微微皱眉,思索了下,答非所问道:“我跟欧阳先生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再这么缠着我的话,我真要去禀告夫人了。只是如他这样年轻就成为举人的士子,鲜少会出来做先生的。却又怕告到夫人跟前之后,耽搁了邹公子的前途。” 姚灼素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也感觉到不该继续追问她跟徐景鸳是怎么有恩怨的了,就说:“姐姐若是受不了,还是跟夫人说下呗?这种事情,总归还是要夫人做主的。不然外头的人不明所以,没准会传出有辱姐姐声名的话来。” 郗浮薇敷衍两句,也就上楼去了。 傍晚的时候傅绰仙从家里过来,知道今日之事后,倒是给姚灼素补了疑惑:“我听前头院子里的人说,那位欧阳先生,这两日时常去徐小姐那边走动。虽然不曾见过徐小姐的面,然而……徐小姐也没怎么叫人赶他了。” 姚灼素吃惊道:“可我们今天出去的时候,他还跟着缠着闹着,让沈姐姐好生烦恼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傅绰仙目光闪动,有些古怪的说道,“而且你的沈姐姐,是不是沈姐姐也不好说呢!” 听出她话里有话,姚灼素不免好奇,磨了会子,到底让她说了句,“今儿个回去的时候,听兄嫂说了一些话,说是济宁最近上上下下都传遍了……当然是真是假还不知道。没准是那闻羡云看上了沈妹妹的美貌,求欢不成,蓄意报复呢?毕竟大家说嘴的时候不过图个痛快,谁还专门跑去东昌府找人查证吗?再说那郗家都已经没人在了,要查证哪里那么容易!” 姚灼素惊讶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傅姐姐,你给我从头说一说?就这么讲着,我可是一头雾水!” 又说,“我们今天也出去了,可没听到这样的话?” 傅绰仙轻笑了一声,了然道:“你们才去了几个地方?而且一行女孩子,肯定不会去人堆里挤着,没听到什么碎嘴子的话也不奇怪。” 就将郗浮薇很可能是东昌府郗家之女,不知道为什么在郗家家破人亡之后,跟侄子一起诈死离开东昌府,来了济宁。偏生她未婚夫闻羡云过来给庄老夫人贺寿,在寿宴上恰好遇见她了! 然而这位一口咬定是济南府沈家的孤女,跟闻羡云毫无瓜葛。 寿宴那天就在庄老夫人跟前撕扯过一回,那时候邹府给她打了包票,又跟为闻羡云据理力争的徐景鸳、宋稼娘约定,要从济南沈家找人过来对质,这才将事情暂时压住。 但这几天,闻羡云时常在各处酒楼买醉,渐渐的就把这事情给传开了。 “这应该是骗人的吧?”姚灼素听完就说,“要不是实在没地方去了,干嘛来邹府抛头露面的做女先生?而且听姐姐所言,那闻公子出身的闻家不在邹家之下,他还是注定要继承家业的宗子!就算容貌粗鄙些,郗家小姐跟他早有婚约,父兄又没了,放着这样的夫家不投奔,跑来济宁做什么?” 又说,“而且沈姐姐不是有族兄的么?沈公子难道不能给她证明身份不成?” 傅绰仙看了眼楼上,低声说道:“你也真是太天真了!正常人都会想到,郗家家破人亡,郗小姐哪有不投靠夫家的道理?何况那闻家宗子一点都不粗鄙,见过的人都说是个斯斯文文的俊秀人儿,看着怪温和谈吐也文雅呢!如果沈妹妹当真是郗小姐,她一个人跑来邹府也还罢了,既然有个族兄,而且还是三不五时就跑去找族兄的……你说是什么缘故?” 姚灼素思索片刻,脸色微变:“姐姐是说?这不可能……我看沈姐姐不像是那种人!” “你也见过她那个族兄的。”傅绰仙看着她, “你还闹着非要我请他去青莲楼,你自己说,那位所谓的族兄,真的没有勾引的好好一个有婚约在身的缙绅家小姐,为他私奔的资本?” “……”姚灼素抿着嘴,想起来之前郗浮薇说沈窃蓝已经有了未婚妻,而且即将过门的事情,当时只顾着心乱如麻了,如果……如果郗浮薇说这话,目的就是让自己死心的话…… 那么到底是她看不上自己,还是她不希望自己跟沈窃蓝有什么结果? 若是前者,姚灼素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 沈窃蓝摆在明面上的身份是济南沈家旁支子弟,家境早已败落,父母近亲也都不在了,就这么个六亲差不多断绝的处境,很多人家就不会将女儿许给他,怕被克死。 姚灼素自认为虽然不是多么惊艳的美人,也算小有姿色,而且孤儿寡母看着可怜,到底有邹府做靠山。 哪怕一无所有的嫁给沈窃蓝,仗着庄老夫人的面子,做点小生意不怕没人照顾,小富是没问题的。 须知道,就是济南沈家的主支,何尝不想跟邹府搭上关系? 凭着自己母亲跟庄老夫人的血缘,姚灼素不认为自己的出身配不上沈窃蓝,而且她也有信心做个贤妻良母。 若是后者的话…… 女孩子咬着唇,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沈窃蓝也有二十岁上下了,这年纪很多人孩子都两三个了,正常的妹妹,这时候岂非应该主动帮兄长张罗婚事,怎么还能将追求者拒之门外?! 郗浮薇是觉得她哥哥的才貌可以找到更好的,还是,她这位族兄,不过是幌子,两人的兄妹关系值得推敲,故而不希望别人打沈窃蓝的主意? 姚灼素神情变幻不定,越想越觉得心寒。 就听傅绰仙继续说道:“当日寿宴之后,府里什么风声都没传出来。到现在了,也不见夫人打发沈妹妹离开。我猜着,这事情理亏的应该不是沈妹妹?不过,既然连定国公府的小姐都似乎卷进来了,邹府也没有撇清的意思……这浑水咱们这样的人还是不要趟的好。” 见姚灼素心神不宁的样子,叹口气,“按说咱们认识不久,有些话不该我说的。可是我真的见不得跟我年岁仿佛的人辜负了芳年华月……那沈窃蓝除了一张脸好之外还有什么?如果闻家宗子说的是真的,如果沈妹妹当真也是为了他才来的济宁、进的邹府,那么我得说,你们这种鬼迷心窍,总有一天会后悔莫及的!” 她自己是非富贵者不嫁的,相比之下,什么霞姿月韵,什么满腹才华,都是浮云。 所以对于冲着一张脸就掏心掏肺的女孩子,很有些恨铁不成钢,“那欧阳渊水的容貌还没能打动你,都知道去徐小姐跟前卖好!你看着吧,沈窃蓝要么不知道门路,一旦知道了,你以为他还会多看你或者所谓的沈妹妹一眼?” 姚灼素低着头,道:“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什么?”傅绰仙警告,“一辈子那么长,你现在不为自己考虑点,日后再懊恼也是晚了……你以为谁都能跟西汉时候的王皇后一样,成了亲生了女儿了,还能有着做娘娘的福分?那样的人,多少年了,才一个而已!” 她这儿拉着姚灼素苦口婆心,楼上的郗浮薇也在盘问绿莎:“今日徐小姐真的没有为难你们?她是怎么问话的?问话之后又做了什么?” 绿莎眼观鼻鼻观心,说道:“徐小姐当时看到姚姑娘还有奴婢跟黄苏的时候,并没有在意。后来还是她左右之人似乎认了出来,附耳低语几句,徐小姐脸色就不好看了,打发了一个姑姑过来问话。奴婢几个因为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全部如实说了。徐小姐听了之后,说了几句……嗯,说了几句对先生不大喜欢的话,末了也没再理会奴婢几个,自顾自的看了翠雀坊的镇店之宝,觉得满意,就买下来走了。” “……”郗浮薇闻言,思索了会儿,才道,“她居然是不知道我当时在那儿吗?但这也太凑巧了。” 就算徐景鸳的哥哥徐景昌就在隔壁街上跟沈窃蓝吃酒聊事情,徐小姐碍着沈窃蓝不好去雅间,带着人在附近随便逛,也被介绍了翠雀坊所以过去看看,这也不无可能……还是太巧? 在郗浮薇看来,应该是徐景昌通知了徐景鸳过去堵自己,才会冤家路窄。 然而徐景鸳却表现的根本不知道会在翠雀坊遇见郗浮薇一样,甚至也没迁怒姚灼素她们…… 她就想到了闻羡云,以及闻羡云说的那些话。 难道徐景鸳跟这闻羡云约好了,做一出戏,好让自己相信? 不过不提闻羡云说的那些石破天惊的内幕,冲着郗家落到如今的处境,郗浮薇就没法子对闻羡云放下警惕。 她思来想去半晌都吃不准,这一天就这么过了。 次日去女学讲课,中间休息的时候,才去后堂吃了杯茶,就听到外头踢踢踏踏的声音,还想着这脚步声有点耳熟,便见邹一昂折了枝腊梅,耷拉着双肩,没形没象的走进来。 “可真是稀客。”郗浮薇见状,有点意外,笑着道,“怎么又过来了?”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情商这种事情…… “不能来吗?”邹一昂白了她一眼,撩袍在底下坐了,看着绿莎沏了茶上来,百无聊赖的拨了拨,没喝,而是道,“还是你们女孩子舒服,不管是女先生还是妹妹们,就算是进学,也透着股儿悠闲劲,不像我那边……欧阳先生这几天已经打了我五六顿了,还扬言要禀告我爹我不用心!” 他话语里的怨气很重,郗浮薇打眼一看,见他右手拿着花枝,左手则是一直拢在袖子里没拿出来,八成是挨了打,伤痕未消,就微微一笑,说道:“这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倘若我们念书也可以金榜题名上朝为官,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也是心甘情愿!” 邹一昂说道:“你这人……看长相怪出挑的,我娘也说你很有些真才实学,怎么骨子里竟是这样的庸俗呢?” “那你想要怎么个高雅法?”郗浮薇惊讶的挑眉,“餐风饮露吗?我打赌你粗茶淡饭个三五日,就会知道生在富贵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了!何况你身为男子,怎么知道我们女孩子家明明满腹诗书却难以自立门户的心情?” “谁说不能自立门户了?”邹一昂跟她抬杠,“朝廷又不是不许有女户!” 又说她,“每次我诉苦的时候,人家哪怕做样子,至少也会安慰我几句。就是你,每次不是奚落我,就是捅我几刀子!” “那你还来找我?”郗浮薇翻旧账,“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说如果不是担心会牵累邹府,就主动去告状?” 邹一昂闻言有点心虚道:“我不是没去么?” 说到这事情,他看了眼外头没人,只一个绿莎也是自家家生子,就忍不住炫耀新打听到的消息,“你之前还说欧阳先生未必入得了徐小姐的眼,我跟你说,先生他昨儿个送过去的丹青,那边可是收下来的!” “我可没说过欧阳先生入不了徐小姐的眼。”郗浮薇虽然不耐烦欧阳渊水的纠缠,却也不想得罪他,立刻否认,“你不要乱说话……至于说先生他跟徐小姐的事情,同我什么关系?你不要在我面前说,弄的好像我很感兴趣一样!” 邹一昂道:“毕竟先生也是追逐过你的,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想听这话。” “我就是不想听这话。”郗浮薇斜睨他一眼,“你今儿个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啊?我还以为你是想到处走走呢!” 邹一昂明白她的意思,是认为自己过来女学,乃是想寻机看一眼傅绰仙。 “也是当时觉得有意思,后来就那么回事了。”他皱了皱眉,瞥了眼绿莎,含糊道, “何况你也说了,这种事情上,哪怕是最疼我的祖母,也不会准我乱来的。” 郗浮薇笑了笑,之前察觉到邹一昂对傅绰仙的刁难,其实是小孩子家想引起傅绰仙注意后,她还以为点破此事后,邹一昂会纠缠自己帮忙牵线搭桥呢! 谁知道这会儿居然暗示说已经不那么迷恋傅绰仙……不,应该说是已经想清楚这会儿流露出对傅绰仙的好感,不啻是坑傅绰仙,所以决定收拾情怀,不再折腾了。 “至于说这会儿做什么过来。”邹一昂继续说着,“绿莎你出去下。” 屋子里就剩两个了,郗浮薇就说:“公子你这差别待遇……你就不怕老夫人再疑心我吗?” 邹一昂不在意的说道:“我是奉了我娘之命过来的,要是有人乱嚼舌根,左右有我娘做主。” “……尚夫人有什么吩咐?”闻言郗浮薇顿时严肃起来。 “她让我将欧阳先生这些日子频繁追逐徐小姐的事情告诉你。”邹一昂道,“还说这些日子欧阳先生很是懈怠学堂的事情,但我爹觉得这都是小事。” 说完就忍不住问,“我怎么觉得你跟我娘有什么勾当?” 见郗浮薇投来“不管有没有都不会告诉你”的眼神,他嘴角一扯,“我娘都让我过来送口信了,你还不相信我?” “你那点小心思我也没问你啊。”郗浮薇道,“是我自己诈出来的……你有本事你也诈诈看!没本事就别说话了。” 邹一昂眼珠一转,说道:“你该不会想给我爹戴绿帽子罢?” 他以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一准可以镇住郗浮薇。 谁知道人家眼皮都不抬一下,平静道:“这话叫尚夫人知道了只怕会打死你,夫人那么端庄贤淑贞静娴雅,是能被勾引的么?” 邹一昂醒悟失口,下意识的缩了缩脑袋。 郗浮薇还趁胜追击,吓唬他:“回头告到夫人跟前,猜猜你会是什么下场?” “……那我就告诉我祖母,你勾.引我!”邹一昂怒,跟她谈条件,“要么大家都别说,要么大家都别好过!” 郗浮薇看傻子的表情看他:“我连闻家宗子都不要,你这个邹家宗子哪点比闻家宗子强?” 邹一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内幕……闻家八成跟你有不共戴天的仇怨,他们家宗子这会儿说的情深义重想要带走你,谁知道走了之后要怎么做?八成是送你下去跟你父兄团聚呢?这算什么你不要他,是他不要你才对!不但不要你,还要对你全家赶尽杀绝!” 他怼的正开心,蓦然注意到郗浮薇阴沉的脸色,就有点讪讪,“……反正我比他强太多了,至少没那么狠心。” 郗浮薇冷笑了一声,说道:“这是因为你年纪小,冲着你对傅姐姐放手那么干脆,相信我,你以后的心狠手辣不会输给闻羡云的!” “你才心狠手辣!”邹一昂瞪她,“别以为我同情你,让着你,你就可以……” 正说到这儿,外头绿莎大声问候的声音传来,两人同时住了口。 片刻后傅绰仙跟姚氏一块儿进来,看到邹一昂都是一愣,旋即上来叙礼。 “你没裙子穿了吗?”邹一昂说是不打算坑傅绰仙了,然而这会儿见到了人,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朝她身上瞟,只是傅绰仙这会儿对他已经有点避之不及的意思,注意到之后暗暗叫苦,要不是怕转身就走会越发激怒了这小祖宗,简直分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这会儿别说品味出邹一昂想跟她说话想得到她重视的心情了,那是唯恐被找了麻烦,眼风都不扫他一下的! 邹一昂故意找郗浮薇还有姚氏说话,嗯,因为姚氏的沉默,主要是跟郗浮薇聊,他高谈阔论了好些话题,见只有郗浮薇一个人忍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心头越发火起,忽然就指着傅绰仙的裙摆,说道,“还是我邹府亏待你了?这么旧的裙子也好意思穿出来,早点我祖母寿辰上干嘛打扮那么花枝招展的不安分?!” 郗浮薇无语的捂住脸,心说这小子到底是喜欢傅绰仙呢还是喜欢折腾傅绰仙? 这天邹一昂是在姚氏安慰捂脸痛苦的傅绰仙以及郗浮薇使劲儿将他往外推、边推边让他下次开口之前动动脑子的混乱中郁闷而去的。 他走之后,姚氏就叹着气劝:“傅先生别跟公子计较,邹家就这么一个心肝儿,老夫人自来爱的跟什么似的,就算有些孟浪有些冒犯,咱们这些人也不能不忍着点……好在邹府给的月钱很是丰厚,攒个三两年,嫁妆也就有了。到时候按照老夫人还有夫人的厚道,少不得也要在婚姻上搭把手,令将来的夫家不敢轻看您!就这么点时间,关系一辈子呢……忍一忍忍一忍,权当为将来提前吃过苦头,以后啊也就是甜甜蜜蜜了!” 傅绰仙哭的死去活来,难堪在其次,主要是委屈:“我真不知道怎么得罪邹公子了?自从进府以来,我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看都没多看过邹公子一眼啊!” 这是实话,她虽然以财取人,却也不是没眼色的。 邹府就邹一昂一个男嗣,兖州府上下多少富家女孩子如狼似虎的盯着,邹府的长辈们再怎么开明,也不可能同意家境败落还比邹一昂大了四岁的傅绰仙过门啊! 所以傅绰仙对邹一昂一直都是奉行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绝对不曾多看一眼的! 被邹一昂几次三番的刁难后,她就更怕这位了,现在是连平视都不敢,全程盯着地砖不吭声! 这样也要被针对,她这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这问题就出在这儿啊!”知道内情的郗浮薇暗叹,“你要是多看他几眼,反倒是没事儿了!” 不过这话不打算说给傅绰仙知道。 倒不是故意坑她,而是担心傅绰仙知道邹一昂的心思后,万一动了什么不该有的野心……事后邹家长辈追究起来,郗浮薇不觉得自己能够摘的干净。 她可不想领教邹家的手段。 毕竟跟邹家平起平坐的闻家的手段,已经足够她撕心裂肺了。 傅绰仙于她还没重要到这么掏心掏肺的地步。 这日下午的课傅绰仙就没上,让郗浮薇给代了,她自己自称头疼回去了芬芷楼休憩。 郗浮薇知道,多半是想委婉让尚夫人知道,以教训邹一昂。 她也不点破,教了邹琼若几个一下午功课后,散了堂,看着天光尚可,就寻思着,是不是抓紧时间走一遭,将邹一昂带过来的消息,立刻去转告沈窃蓝? 正文 第六十六章 中官 谁知道才出了门,就有人笑意盈盈的拦在了跟前。 看着欧阳渊水风度翩翩的样子,郗浮薇深吸了口气,才忍住从旁边捡块砖头砸他脑袋的冲动:“先生不去问候徐小姐,在这里堵我是什么意思?” “轻雷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了?”她以为自己提到徐景鸳,会让这人有所顾忌,谁知道欧阳渊水闻言,反而眼睛一亮,特真诚的解释,“我跟徐小姐清清白白,不过是作了几幅丹青,请她品鉴而已!我真正心悦的,从来都是轻雷姑娘你啊!” 郗浮薇连个“呵呵”都懒得给他了:“然而我并不悦先生,还请先生自重,不要再缠着我了!否则别怪我扯着你去见夫人!” “轻雷姑娘,这两日我在外头,听到好些闻羡云诋毁姑娘的话。”欧阳渊水权当没听见,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说道,“姑娘这会儿心情不好也是难免……还请姑娘放心,真的假不了,闻羡云的胡搅蛮缠,顶多欺骗世人一时,总有水落石出,教人知道他真面目的时候!” “闻羡云的手左右也伸不进邹府。”郗浮薇冷冰冰的说道,“目前倒是先生的举动更让我心情恶劣些!” 欧阳渊水叹道:“轻雷姑娘是觉得闻家势大,怕我吃亏么?你且放心,我不是那种畏惧富贵人家权势的人。何况我好歹是个举人,那闻羡云可奈何不了我!” “……”郗浮薇沉默了一下,道,“算了,你高兴就好。” 她是看出来了,这位西席摆明了不打算要脸! 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水土养出了这等举子! 按说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难道不是应该自视甚高把面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吗? 这种将脸扔的无拘无束的货色,到底是怎么长的? 心里腹诽着,郗浮薇想到沈窃蓝的话,说这人虽然以爱追逐年轻美貌的女子出名,却并非不知趣的,唯独对自己死不撒手……她皱了皱眉,忍不住斜睨了眼落后半步的欧阳渊水。 这人此刻穿了件绛紫色的袍衫,外头披着狐裘,满头墨发用一支羊脂玉短簪挽起,在这寒风萧索万物摧折的季节,愈显唇红齿白,顾盼生辉。 察觉到她视线,立刻抬头,递过来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心情特别好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郗浮薇此刻多少觉得这笑容里很有些揶揄的意思。 “你这么缠着我,到底想干什么?”走了段路,看看前后都没什么人了,她不禁低声问,“我不相信你是傻的!” 只会读书不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也不是没有,但郗浮薇觉得,欧阳渊水怎么都不像这种人。 其他不说,邹知寒夫妇又不是傻子,就算举子级别的西席难请,也断不可能给唯一的男嗣请个只会死读书的先生吧? 所以这人不管不顾的纠缠自己,只能说是存心的。 郗浮薇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己好像没有得罪过他吧? “当然是想看看锦衣卫的手段。”因为欧阳渊水的滋扰已经有段时间了,郗浮薇不假辞色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会儿随口一问,也没指望他正经回答。 谁知道欧阳渊水眨了眨眼睛,漫不经心道,“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厉害的?” “……”郗浮薇跨出去的脚步蓦然停在了半空。 片刻后,才稳稳的落到地上,侧头看他,“你是?” “啧,同府为师,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底细么?”欧阳渊水袖着手,看着她笑,“你家上司也忒宽宏大量了,就你这样的,换了没解散之前的锦衣卫,怕不早就被淘汰了,难为你还能继续混日子,之前还叫上司亲自出马到定国公跟前解围?” “……中官的人?”郗浮薇皱起眉,“大家都是为陛下做事,你做什么要针对我?” 定国公徐景昌悄悄来了济宁的事情,这边官员还不知道。 她想这人已经晓得,还晓得徐景昌甚至已经同自己还有沈窃蓝照过面了,八成是宦官的人。 心里就有些不以为然:虽然内侍近在天子之侧,很容易上达天听,可是到底是阉人,天然受到主流的鄙夷与不屑。 自来投靠他们的读书人,受其影响,名声都不会太好听。 欧阳渊水的出身且不提,这年纪轻轻的就做了举子,日后不无金榜题名的机会,赶着永乐帝雄心勃勃,走谁的路子不好,非要跟宫侍混在一起? “这叫什么针对?”欧阳渊水不在意的笑着,说道,“不过是闲来无事,逗你一逗罢了!别忘记当初老夫人的寿宴上,要不是我救下你,天知道你已经被那闻羡云怎么样了?” 想到当时自己出手偷袭却差点被闻羡云反制的事情,郗浮薇脸色沉了沉,说道:“这事儿是多谢你了。但你之后一直缠着我不放,弄的有些人还以为我对你欲擒故纵!” 又有点狐疑的打探,“就你的前途,居然亲自出马在这邹府做先生……难道这邹府对于开河之事,居然关系这么大吗?” 欧阳渊水微笑道:“这个嘛……你猜?” 郗浮薇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道:“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先走了。” 走了两步见他还是跟着自己,皱眉,“怎么,你还真想去跟我族兄提亲?” “你要是愿意嫁,我难道还怕娶个美娇娘?”欧阳渊水笑着说道,“反正我不吃亏!” 见郗浮薇站住脚,蹙眉看着自己,他摸了摸下巴,这才说,“有点事情要跟你那位族兄商量下而已……其实刚才就是想跟他见个面说正事的。只是为了避免被怀疑才打了你的旗号,谁知道你居然指使小厮拦着不许我进门!” 郗浮薇道:“那边的小厮岂是我使唤的动的?你自己不亮明身份,莫名其妙的跑过去,人家肯给你开门才怪!” 又说,“而且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打着纠缠我的旗号就不会惹人怀疑,莫忘记你这些日子在徐小姐那边花的功夫,不是没人看在眼里。” “徐小姐是个小孩子,哄着就是了。”欧阳渊水似乎没把敷衍徐景鸳这事儿放在心上,摆了摆手道,“她那个兄长才叫棘手……我寻你那族兄要说的就是这个。毕竟如你方才所言,大家都是给陛下做事,就算有时候有些意见不合,然而该合作的时候还是要抛弃一贯以来的成见才是!” 这话片刻后他又在沈窃蓝跟前说了一番,沈窃蓝不置可否,只是盘问了他背后的中官是哪一位? 听欧阳渊水委婉暗示后,思索片刻,说道:“你是为定国公来的么?” “毕竟是忠湣公之后。”欧阳渊水一进门就敛了嬉皮笑脸,文质彬彬的,看着很有举人的样子,斯文道,“陛下素来爱护,几位公公想着,还是不要让陛下操心战事之余,再为定国公府牵挂的好。” 这就是说,他这会儿过来找沈窃蓝,还有永乐帝的意思了? 郗浮薇心道,如此看来,徐家兄妹圣眷优渥果然不假,否则天子近侍,多少事情要忙呢,怎么可能对这对兄妹的行踪还有举动这么重视? “我理会的。”她思索的时候,沈窃蓝已经答应会盯牢了徐家兄妹,而且亲自出马劝说他们尽早返回应天府。 末了瞥了眼郗浮薇,大概是觉得这手下虽然不争气,到底是自己亲自招揽的嫡系,于是说,“舍妹初入卫所,不懂事的地方,还请欧阳先生多多照拂。” 这就是暗示欧阳渊水以后别再没事找事的纠缠郗浮薇了。 郗浮薇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眼沈窃蓝,很是感动。 然而欧阳渊水听了这话,却笑了起来,正色说道:“其实我确实对郗小姐心存爱慕,不知道百户大人能否割爱?” 沈窃蓝没什么表情的说道:“本官没有干涉属下婚嫁的打算,不过也不希望属下婚嫁耽搁了本官的正事。” “我对欧阳先生心存厌烦,还请欧阳先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好么?”郗浮薇磨了磨牙,狠狠瞪了眼欧阳渊水。 大概是因为沈窃蓝在场的缘故,欧阳渊水面色很是遗憾,却也没有再次纠缠,而是一拱手道:“那还请小姐海涵在下之前的孟浪!” 郗浮薇有点怀疑的看着他,心说这人如果当真从此都不再给自己捣乱就好了。 接下来沈窃蓝就转弯抹角的赶人了,他赶的当然是欧阳渊水,等这人离开后,就沉下脸来,对郗浮薇说:“这是陛下亲自关照了定国公府,所以才会有人特别注意徐家兄妹,要让他们从眼下这些事情,从济宁之中撇清!问题是这事儿不是从咱们锦衣卫上头传下来的,而是中官的暗子来说的,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要么永乐帝对锦衣卫指挥使不那么信任,以至于这种私人感情方面的关照,索性就没跟锦衣卫说;要么就是被中官依仗近侍的便利给截胡,消息没到锦衣卫或者晚到锦衣卫手里! “可是欧阳渊水主动暴露身份,来跟咱们说了这个。”郗浮薇小心翼翼的斟酌着措辞,“可见中官即使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到底势力不足,许多事情上,还是得咱们才能为陛下分忧!” 沈窃蓝皱着眉头,说道:“早先陛下南下的时候,好几个近侍就曾立下汗马功劳!若非是阉人,不说封侯拜将,封妻荫子是肯定的。如今陛下人在军中,那些近侍侍奉左右,朝夕相处,不管是信任还是进言,都非外臣能比……至于说势力,有了帝宠,都不是什么问题。毕竟咱们锦衣卫可不就是天子一言建立,一言废弃,一言又再建?” 谁知道长此以往,永乐帝会不会觉得锦衣卫不靠谱,让中官再拉个衙门起来,把锦衣卫给挤下去? 身为天子亲军,皇家鹰犬,没了皇帝的信任倚重那就什么都不是! 这个道理郗浮薇明白,但这些不是她的身份所能讨论的,这会儿沉吟了下,就岔开道:“徐家兄妹……其实今儿个欧阳渊水不过来,我也要来说这个,邹一昂奉尚夫人命给我透露的,说邹知寒似乎有跟徐家靠拢的意思。” 正文 第六十七章 锦衣卫的危机 “未必是邹知寒向定国公府靠拢,八成是定国公府给邹家施压,让他们不得不低头。”沈窃蓝闻言冷哼了一声,说道,“不然徐家小姐在济宁也有些日子了,怎么没见邹知寒有所动作?须知道忠湣公去的早,遗孀从来不问政事,倒是忠湣公的一双子女,自来什么都爱插一手。左右有陛下护着,做错了也无所谓……这次也是陛下迁都的心意十分坚决,早先当朝就处置了好些反对的臣子,要是这对兄妹不知趣的这时候非要跳出来,就要弄的陛下骑虎难下了!” 毕竟永乐帝之前对臣子毫不容情,就是为了彰显自己迁都还有开河的决心,以震慑上下,让他们不敢怠慢,不敢造次。 结果徐家这对被宠坏的宝贝兄妹,很有拆姑父台的意思……这要真被他们拆成了,永乐帝罚是不罚? 不罚的话,之前的杀鸡儆猴竟都是白做了,天子的威信不说荡然无存也将大受打击;罚的话,想想风华正茂却为自己丢了性命撇下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忠湣公,实在不忍心! 永乐帝也只能在察觉到这兄妹俩的动向不对劲后,让手下看着点,不能让他们搞出不可收拾的事情来了。 郗浮薇有点不能理解徐景昌跟徐景鸳的作死:“陛下素来有威严,就算宠爱徐家兄妹,何以定国公与徐小姐竟对陛下没多少体贴?” “……”沈窃蓝思索了会儿,才道,“罢了,这事儿你也不是不能知道,不过不要外传:忠湣公在世时极为宠溺子女,尤其是嫡出的定国公以及徐小姐,差不多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父子之间的感情,自然深厚!不想忠湣公英年早逝,没熬到陛下登基!定国公兄妹……痛失慈父之余,对陛下,多少有些迁怒。” 郗浮薇惊讶道:“这个事情……陛下知道么?” 说起来忠湣公的死,跟永乐帝确实脱不了干系。 但这年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怨恨皇帝,到底是被认为胆大妄为也是大不敬的。 郗浮薇没想到忠湣公都去世快十年了,这兄妹俩居然还耿耿于怀,而且付诸行动。 “若是不知道的话,当初也不会坚持给忠湣公追封国公,还是世袭罔替了。”沈窃蓝随意道,“须知道当初皇后娘娘还在,可是竭力反对过的。毕竟忠湣公虽然是皇后娘娘的兄弟,却是侍妾所出的庶子。皇后娘娘正经的同胞兄弟魏国公,才是中山王爷的嗣子。那时候老魏国公因为一心一意忠于建文帝,被陛下贬了爵位。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子侄女们,也跟着地位一落千丈!这时候定国公府倒是一跃而上……皇后娘娘不免担心娘家会出现颠倒伦常之事。” “陛下一向都是尊重皇后娘娘的,唯独在这件事情上,硬是顶着皇后娘娘的反对,坚持给定国公府一脉封了爵,可见心中的愧疚之深!” “所以徐家兄妹尽管年纪小,不懂得掩饰,陛下也不计较些许迁怒,反倒是越发的宽容了。” 沈窃蓝说到此处,微微冷笑,“否则之前我怎么可能由着徐景鸳那样胡搅蛮缠?” 要不是看永乐帝的面子,换个大家小姐,哪怕是宗室的郡主什么,敢在他做正事的时候乱来,早就被他阴死了! “这兄妹俩也真是胆子大。”郗浮薇惊叹道,“这么可着劲儿的胡闹,就不怕有朝一日磨光了忠湣公留下来的情分么?到那时候,定国公府该如何自处?” 沈窃蓝道:“这个就是他们的事情了,咱们要做的,就是不让他们的胡闹,打扰了陛下的计划。” 虽然之前他跟徐景昌似乎聊的不错,但这会儿却丝毫没有掉以轻心的意思,思忖片刻,对郗浮薇说,“徐家兄妹那边,我自有安排,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也还罢了。既然徐景昌已经私下动手,疑似跟邹府联系上,那么接下来你盯着点邹府,别让他当真拉拢到了邹家……反正邹家的主母似乎是不赞成的,都让儿子亲自给你带口信了,这事儿你不会有问题吧?” 郗浮薇答应一声,迟疑了下,提醒道:“邹家之前迟迟没有表态,这次攀上徐家,就算是被逼的,但如果定国公是反对开河,反对迁都的……邹家的态度,却也值得推敲?” “……”沈窃蓝皱了皱眉,说道,“嗯,我会使人留意的。” 又说了如今满城风雨的事情,“闻家做的太过分了,等过两日就给他们颜色看。” 郗浮薇连声道谢,但心里很清楚,这不是沈窃蓝对自己的关心,而是出于不让徐家兄妹搞事情的考虑,本来就要收拾早已投靠了定国公府的闻家。 沈窃蓝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当然在郗浮薇看来,闻家倒霉终归是件好事。 这次她从书房里出去之后,于克敌总算没再拉着她苦口婆心,说着门当户对的话了,两人寒暄了几句,走去大门的路上,倒是说起了欧阳渊水:“真没想到,这人居然是中官的暗子,那些人的手也忒长了。” 于克敌的脸色不太好看,这也难怪,中官跟在永乐帝左右侍奉,居然在千里之外能够笼络到前途无量的举子,相比之下,锦衣卫却只找到了郗浮薇这样的女眷,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长此以往的话,锦衣卫地位越发下降不会是危言耸听。 “手虽然伸的长,事情真正还是要靠咱们来做。”郗浮薇因为当初进入锦衣卫,多少有些被裹挟的意味,并没有跟锦衣卫同仇敌忾的情怀,不过是想着跟沈窃蓝各取所需罢了。 此刻倒没多少紧迫感,不咸不淡的劝,“不然那欧阳渊水也不会自揭身份跑过来跟咱们通风报信了。” “听说他之前一直缠着你。”于克敌皱眉道,“你当心点,那些无后之人做事最是极端,差不多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你可不要上当!” “说到这个我正烦恼呢,虽然方才大人亲自开了口,让他别太过分,他也当面给我赔礼,说是以前太孟浪了。”郗浮薇诉苦道,“可是回头大家继续同出一府,他会不会信守承诺,不再打扰我,也未可知!到底他在邹府地位比我高,我也不好拿他怎么样。然而如今外头已经在沸沸扬扬的传我跟闻羡云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再掺合进这种乱七八糟的传闻里去了!” 于克敌不知道沈窃蓝已经跟郗浮薇说过会收拾闻家了,闻言安慰道:“闻家跟定国公府搅和在一起,如今陛下既然关注到,又舍不得拿徐家那两位主儿怎么样,这闻家少不得要成替罪羊!你且看着吧,闻家蹦跶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谁还会相信那闻羡云的话?必然觉得他乃是见色起意,看到你模样俏丽,调戏不成妄图用颠倒黑白的方式将你强索到手。” 郗浮薇嘴角扯了扯,说道:“这名声也未必好听……不过也是我自己命不好,摊上这样的人家。”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门口了,这时候天色已晚,两人简短道别之后,郗浮薇也就离开。 她没走几步,头顶就飘下小雪来。 在巷子里人家偶尔挂出来的灯笼下,有一种春日柳絮纷飞的错觉。 郗浮薇看着这场景,有片刻的怔忪。 是想起来从前父兄都还在堂的时候,春絮时分,合家出去踏青的一些事情。 那样融洽的天伦之乐还鲜活在目,郗家却已经分崩离析,天人永隔。 恍惚片刻后,她伸手拉上兜帽,快步走过了这满巷飞雪。 到了外面,人声传来,那种适合放飞思绪的宁谧没有了,心头反而畅快了点。 回到芬芷楼的时候,晚饭的时间已经过了。 还好邹府素来善待西席,绿莎跟上楼来伺候,说道:“厨娘专门给先生留了饭菜,要奴婢现在去拿上来吗?” 得到郗浮薇允准后,她去拿了饭菜来,伺候用饭的时候,又悄悄禀告了一些楼里发生的事情。 一些鸡毛蒜皮郗浮薇也不是很在意,随口应付两句了事。 忽听绿莎说:“姚姑娘好像跟姚姑姑闹翻了,今儿个用晚饭的时候,母女俩居然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傅先生似乎想劝来着,但姚姑姑没作声……也不知道是姚姑姑不善言辞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不想跟她说话?” 郗浮薇就问:“姚姑姑为什么不想跟傅姐姐说话?” “奴婢也不知道。”绿莎笑了笑,说道,“当时因为先生您不在,奴婢也不好在花厅里久留,就是觉得姚姑姑似乎有些怨气的样子……那怨气多少有点冲着傅先生去的意思。” “傅姐姐素来会做人,怎么可能得罪姚姑姑呢?”郗浮薇心念转了转,又盘问了些细节,因为这两日频繁的跑沈窃蓝那儿讨论正事,也没怎么关注傅绰仙还有姚灼素,一时半会的倒也推断不出什么,只是记在了心上,道,“可能你看错了。” 绿莎也不争辩,笑嘻嘻道:“可能吧……还好奴婢什么都没说,不然就要多事了。” 郗浮薇笑了笑,没再接话,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转眼就到了傅绰仙的生辰。 正文 第六十八章 青莲酒楼 青莲酒楼因为跟古时候那位诗仙的渊源,在济宁府很有些名气。 府中士子们重要的文会,差不多都在这儿举行。 酒楼以临街的主楼为基准,后头孔雀开屏似的散开了七八座独门独户的院子,是专门接待贵客,或者如傅绰仙办生辰宴这样用的。 因为酒楼是毗邻传闻中诗仙浣洗笔墨的泉水而建,这会儿就引了泉水环绕整个酒楼一圈,各个独门院子里都有份,据说春日里玩流觞曲水最是得宜。这个季节草木衰残,望出去也有些“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思。 傅绰仙因为预算有限,只取了最小的一套院子,摆的酒席也是中等档次。 索性邹府的几位主人虽然都没到,邹琼若等弟子也由尚夫人借口“年纪小不懂事,别打扰了先生们的兴致”没来,但尚夫人还是派了近侍到场道贺的。 过来的近侍是位三十来岁的姑姑,跟傅绰仙这年纪的女孩子有点格格不入,点了个卯也就走了,来去都很低调,但她走后没多久,酒楼的人就过来告诉傅绰仙,那姑姑加了钱,让把酒席换成最好的。 “这必然是夫人的好意。”傅绰仙闻言跟郗浮薇还有姚灼素说,“邹府平素就很厚待咱们了,不想连生辰宴也还要劳烦夫人破费。” “兖州府上下谁不知道邹家的厚道?”郗浮薇微笑道,“要不邹府怎么会是高门望族呢?这都是历代积福的缘故。” 傅绰仙作为主人是提前过来的,郗浮薇还有姚灼素左右无事,就跟她一起出发了。 这会儿宾客们还没来,三人于是检查了一番场地,也就叫了个攒盒先坐着了。 略说几句闲话,感慨了下邹府的周全,就有丫鬟进来禀告,说是孙公子到了。这孙公子就是傅绰仙在庄老夫人寿辰上认识的富家公子,说起来傅绰仙今日下血本在这边请客,也是为了他以及还没来的一位公子。 此刻闻言,傅绰仙当下就站了起来,扶了扶鬓边的金步摇,嫣然道:“你们坐,我去瞧瞧。” 她去了没多久,就带着个绿衫公子进来。 那绿衫公子十七八岁模样,面皮白皙,就是身材忒胖了点,乍看去跟个球似的,脸上的肥肉将眼睛都快挤成一条线了。虽然长相不佳,但看面相很是敦厚,过来跟郗浮薇还有姚灼素问候的时候,话没说完,脸先红了,很是单纯羞涩的样子。 倒是他带的小厮还伶俐点,帮忙补充说城里某几家布庄都是孙家的,今日孙公子也专门带了最新进的布料过来给郗浮薇她们做见面礼,因为东西比较重,怕车夫之类贸然进来唐突佳人,如今都搁在外面,打算等离开的时候直接搬上邹府的马车。 郗浮薇有点诧异的看了眼傅绰仙,心说这女孩子还真有几把刷子,这孙公子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花花公子,肯对没照过面的女子这么大方,显然是存心给傅绰仙面子了。 不过是庄老夫人寿宴上的一面之缘,能让孙公子上心到这地步,也难怪傅绰仙不甘心嫁入寻常人家。 “这孙公子……”郗浮薇跟孙公子推辞了一番,见推辞不掉,也就谢过了他的好意,毕竟今日的主角是傅绰仙,而且郗浮薇本身对这孙公子也没什么兴趣,所以寒暄的场面走过之后,也就拉着姚灼素借口看雪走开了。 姚灼素看着傅绰仙同那孙公子言笑晏晏的模样,微一皱眉,跟黄苏小声说,“虽然看着人不坏,但这长相也忒叫人受不了了,真难为傅姐姐好脾气,还愿意跟他这样说话。” 黄苏吃吃一笑,说道:“姑娘您不晓得,那孙公子虽然是家里的小儿子,但上头几个兄长都是庶出,他生身之母是个厉害的,管的他爹唯唯诺诺不敢造次不说,姨娘什么也是一个比一个乖巧!孙家的家业,日后迟早都会交给他一个人!大家都说,谁要是做了他们家儿媳妇,那是过了门便是当家主母的。” “无非是有几个钱而已。”姚灼素不以为然,“出阁之后是跟人过日子,又不是跟钱过日子。” 黄苏因为她脾气一直很好,伺候这些日子,说是主仆,也有些姐妹情分,今日出来赴宴,心情比较轻松,就开了个玩笑:“姑娘当然是不会稀罕孙公子这样的,毕竟见过沈公子那样出色的人才呢!” 这话说出来之后,她就有点后悔了,因为觉得有点贬低傅绰仙眼光的意思。 虽然伺候傅绰仙的红芝不在这儿,可伺候郗浮薇的绿莎却在。 绿莎跟红芝一向关系不错,谁知道会不会私下里告诉红芝,将话递到傅绰仙耳朵里? “沈公子……”姚灼素闻言,脸色一黯,就看郗浮薇。 郗浮薇嘴角扯了扯,道:“可不要夸我那兄长,我兄长家境清贫,哪里能跟孙公子的福分比?” “说起来,你兄长不是已经定亲了吗?”姚灼素忽然道,“你那准嫂子,怎么没喊过来一起?傅姐姐素来大方,不会介意多那么一两个人的。来了还热闹点呢!” “我嫂子不是济宁府的人。”郗浮薇笑了笑,“而且她也不怎么爱出门的。” 姚灼素目光闪动,说道:“是吗?然而咱们做女孩子的,在家里的时候,还清闲些。一旦出阁之后,要忙的事情可多了,到时候想偷懒都没机会呢!不趁着还没成亲出来走一走,岂不是这辈子都扃牖在闺阁里了?” 又说,“就算真有那不爱动的,未来小姑子的面子总要给吧?” “我可不敢对嫂子不敬。”郗浮薇道,“毕竟还指望人家好好儿对我兄长呢!” 她察觉到姚灼素似乎是在想套自己的话,就岔开道,“方才小二说他们东家自己酿的墨华春雨味道不错,来的人都会叫一碗……你们想喝吗?” 绿莎笑着说:“奴婢倒是想喝,只是不敢喝了。毕竟之前出门的时候,几碗米酒就上头的,以至于没能伺候好先生。这会儿要是再贪杯,回去之后,先生不罚奴婢,夫人也要责问的。” 黄苏年纪小一点,本来还跃跃欲试,闻言顿时偃旗息鼓,道:“奴婢也不要。” 姚灼素却不打算让俩丫鬟的打岔就将话题绕开,却仍旧盯着郗浮薇,问:“说起来,你那未来嫂子姓甚名谁,是谁家小姐?” “姚妹妹问这些做什么?”郗浮薇挑了挑眉,笑着道,“莫非是我哪里得罪妹妹了?妹妹打算跟我嫂子告状呢?” 这话听着像是打趣,然而已经有些委婉的敲打了。 “……不过随口问问。”姚灼素还待继续,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不知怎的,多少有些心虚,抿了抿嘴,说道,“好奇而已。” “我嫂子性.子安静,要是知道我在外头到处说她,肯定要不高兴的。”郗浮薇微笑着道,“妹妹实在好奇,等我嫂子过门之后,我再介绍你们认识。” 看她说的坦然自若的样子,姚灼素郁闷之余,又有点动摇了之前的想法:“这人言辞凿凿的,难道沈公子跟她是兄妹,且有未婚妻的事情,是真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 姚灼素心里一痛,就有些失神。 在夫婿的选择上,她跟傅绰仙是不一样的。 傅绰仙主要看身家,没有万贯家产,哪怕如沈窃蓝那样丰神俊朗的男子,也不屑一顾。 不但自己不屑一顾,还试图劝说身边的人也不要迷恋于表象。 但姚灼素,没见过沈窃蓝之前,她沉浸在终于有个落脚之地的喜悦里,甚至都还没考虑过婚姻的事情。 见到了这个人之后,她心里又酸又涩的,只恨为什么没有早日遇上呢? “傅姐姐还说沈公子不像是有钱的,我要是跟他成了,必然也要吃苦头。”她转头望向琉璃窗外的一丛腊梅,惆怅的想,“可我巴不得他越穷越好……他要是跟孙公子一样出身富贵,哪里还有我奢想的份?” 可这人如今在她看来尽管是不无结缡可能的,却也仿佛没她什么份。 之前盘算的种种,回想起来竟有些可笑了。 姚灼素心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被黄苏推了把,定神四顾,才发现宾客们都已经到齐了。 傅绰仙办这场生辰宴的目的:孙公子以及曾公子,都已经到场。 相比孙公子,曾公子倒是正常人的体型,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皮肤虽然黑了点,眉眼却还有几分俊俏。 只是脾气似乎没有孙公子好,全程板着脸,跟大家都欠了他银子似的。 中间还因为看到孙公子在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要不是傅绰仙手段高明圆场及时,差点就要败兴了。 不过,这会儿这两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盖因沈窃蓝来了。 虽然他穿戴都显出落魄来,也丝毫没有跟两位富家公子争锋的意思,略作寒暄就退到“妹妹”郗浮薇身边,看都没看一眼傅绰仙那边,孙公子以及曾公子只看了眼他面容,眼里就全是警觉。 也无怪他们这副看情敌的样子,毕竟之前苦口婆心跟姚灼素说沈窃蓝不值得嫁的傅绰仙,现在都有点愣神。 还好她不是姚灼素,还记得自己嫁入富贵人家的目的,没多久就转开头去,几句话逗的孙公子、曾公子脸色都缓和了不少,也不怎么关注沈窃蓝了。 就在这时候,小二进来,抄手说:“门外有位姓闻的公子,询问能否过来讨杯酒水吃?” 正文 第六十九章 争吵与对质 “闻公子?”傅绰仙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眼郗浮薇,才皱眉道,“什么闻公子……没听说过,告诉他,今日这里都是自己人,跟他不熟,所以不便接待,还请他多多海涵!” 小二正要出去回话,不想这时候那曾公子却开口道:“这个闻公子我是知道的,是隔壁东昌府闻家的宗子,论出身跟咱们济宁邹府的邹公子也差不多了!他之所以如今会在这边,八成是跟他那准未婚妻有关系。” 说着就转向郗浮薇,义正辞严道,“沈姑娘,不,或者应该称你为郗姑娘?就算你不念闻公子的相思之苦,难道也不管家中父兄的后事了吗?” “曾公子,看你也是大家公子,怎么行事这样荒唐?”郗浮薇还真没想到这曾公子会站出来怼自己,愣了一下才说,“我明明是济南府人氏,跟那闻公子八竿子都打不着,他自己糊涂了,将我认作那位郗小姐,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你在这里胡搅蛮缠个什么?难道随便一个人出去哭诉一番,就是真相了?那这年头不管是找未婚妻还是未婚夫,也忒容易了!” 曾公子之前才来的时候,就因为孙公子也在这里,很是甩了一番脸色,可见气量狭窄,此刻闻言,就是大怒,说道:“你这女子真是不识好歹!我诈你一句,你就这样啰啰嗦嗦的回我一堆!看这做派就不像是良家子的样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跟着就跟傅绰仙说,“你以后不要跟她来往了,不然别人都看她不起,不定也要连累你!” 傅绰仙也没料到他会跟郗浮薇吵起来,其实她听了传闻之后对郗浮薇的身份也不无怀疑,可是邹府都没动,她这种圆滑的人也不想乱掺合,见状急忙劝:“曾公子你大概误会了,沈妹妹她……” “她什么她!”曾公子使劲儿一拂袖子,铁青着脸转过去,说道,“她今日不给我跪下认错,我……” “跪下认错?你还真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郗浮薇耐心有点用尽了,郗家没有家破人亡的时候,她就是当家大小姐,没点儿脾气根本镇不住底下人。 出逃的一路上,虽然有锦衣卫暗中照拂,但也就是沈窃蓝一句话的叮嘱,又不是无微不至的保护,见过人心险恶之后,又悲愤于父兄的悲剧,郗浮薇心中自然积压了许多怨愤不平之气,而且一直都得不到释放跟发泄的机会。 早先被闻家谋害,后来受到徐景鸳宋稼娘的仗势欺人,这两日被欧阳渊水纠缠跟戏弄……唯一的侄子郗矫还在沈窃蓝手里,郗浮薇早就有点忍无可忍,这会儿听说闻羡云可能又找上门来了,这天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曾公子还在这儿大言不惭,当下就冷笑出声,“吃里扒外以怨报德,做出这么损阴德的事情来,迟早没有好下场!” 傅绰仙急的额头冒汗,又劝她:“沈妹妹你冷静点……曾公子他只是为人比较耿直,误信他人之言也是有的,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忒伤和气了!” “我跟这种货色有什么和气不和气的?”郗浮薇冷冰冰的道,“何况我说错了吗?这人是济宁府人士,之前邹府老夫人寿辰,他还到场道贺,不然也不会认识傅姐姐你。这会儿却听风就是雨的找我这邹府女先生的麻烦!就算不念傅姐姐你的面子,他有资格代表邹府教训我这个邹家几位小姐的先生?!”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八成是听了什么人的笼络要跟邹府翻脸,所以趁今儿个的功夫,拿我这邹府先生做幌子呢!” 看着曾公子转过头来,一脸震惊的样子,她冷笑了一声,“邹府向来敦厚,对咱们这些女先生尚且和蔼周到,遑论是土生土长的乡里?曾家的生意,估计邹家没少照顾吧?所以我说你吃里扒外以怨报德,哪个字不对?!” 傅绰仙脸上的胭脂都被冷汗冲出了一道道粉红的沟壑,气急败坏的跺脚:“你这个人……你少说几句不行吗?咱们女孩子家,泼辣有为是好名声?曾公子是什么身份,真的要跟你计较,你能怎么样?他不过心直口快的说几句,你让着点不成啊?” “我又不想嫁给他,凭什么捧着他?!”郗浮薇本来没想针对傅绰仙的,闻言也火了,“而且做妹妹的劝姐姐一句:这人做出这么没良心的事情来,谁知道将来会不会也把姐姐给卖了?还是趁早离他远点的好!不然将来有姐姐哭的时候!” “你们……你们别吵了!”那孙公子本来一直没吭声的,这会儿大概见傅绰仙被气的全身发抖了,有些心疼,站出来试图打圆场,“事情都是外头那姓闻的惹出来的,咱们别理会就是……且不说这位沈先生说她跟那闻公子没什么关系,就算真是什么郗小姐,那也是郗家跟闻家的家务事,跟咱们这些人没关系,没必要被闻公子当枪使不是?” 郗浮薇闻言有点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心想这胖子看着腼腆,关键时刻倒还撑得住场面。 正要说话,这时候一直袖手旁观的沈窃蓝却开口了:“且慢!” 他看着傅绰仙跟那曾公子,慢条斯理道,“前些日子我有些事情不在济宁府,才回来就听说有人将我族妹当成了东昌府的郗家小姐?我这两天正打算去找那闻公子当面对质,免得他继续败坏我族妹的名节,谁知道他居然率先找上门来了……既然如此,还请傅姑娘容我与他一晤,也免得如曾公子之流,继续误会舍妹!” “……”傅绰仙恼怒郗浮薇方才的话语,睨了眼曾公子,挑眉道,“我当然不在乎,怕就怕沈妹妹会不高兴。我们到底同住芬芷楼,也算同僚,可不敢为了个外人,弄的姐妹失和。” 这话看似重视郗浮薇,其实是暗示对当面对质没信心了。 郗浮薇就冷笑了一声:“姐姐不怕扫了自己生辰的兴致,我当然是巴不得水落石出还我个清白的!” 于是半晌后,小二将人带了进来,锦袍快靴,果然是闻羡云。 “这位就是闻公子?”之前庄老夫人的生辰会上,傅绰仙忙着兜搭富家公子,疏忽了庄老夫人跟前的热闹,所以不管是沈窃蓝还是闻羡云,她都没见过。 此刻定睛一看,见闻羡云长身玉立,唇红齿白的长的很是秀美不说,眉宇之间也是一片平和宁静,举手投足都透着股君子如玉的温润,望向郗浮薇的目光更是柔和里带着忧郁,格外的招人心疼。心下就有些羡慕,暗道这样富贵又模样好的男子,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福气,才能够做他的妻子? 对于死活不承认自己是郗浮薇的“沈妹妹”,越发觉得搞不清楚了:这要换了她,哪怕当真不是郗浮薇,也将错就错的认了啊! “闻公子,是这样的,你一直觉得沈妹妹是你的未婚妻郗小姐。”她定了定神,含笑上前,“但沈妹妹却说跟你毫无瓜葛……现在沈妹妹的族兄沈公子也在,打算跟你说个清楚。你看?” 闻羡云这才将视线转到沈窃蓝身上:“我从未听说薇薇有你这样的兄长。” “那是因为舍妹根本不是什么薇薇。”沈窃蓝淡然道,“你口口声声说舍妹是你未婚妻,闹的满城风雨,若再不澄清事实,还舍妹一个清白的话,休怪我告上衙门,追究你败坏舍妹闺誉的责任!” 又说,“莫以为你是东昌府望族之后,就可以在济宁撒野!” “我今日冒昧过来是有缘故的。”闻羡云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转对郗浮薇说,“前段时间兖州府城的铺子送了消息来,说在城外乱葬岗寻到一具男童尸体,看着跟矫儿年岁仿佛,而且手肘后有痣……仵作说是被人失手打死的,估计惊慌失措之下,不敢报官,就草草下葬了。只可惜这两日天寒地冻,乱葬岗的野狗饥饿的很,到底将人从地下挖了出来,分食的时候,被经过的路人发现,到底闹了出来。” 郗浮薇听到此处,神色不动,却下意识的抓紧了帕子:她知道这事儿八成是闻羡云为了逼自己露陷,又或者是离间自己对沈窃蓝的信任,故意为之,甚至干脆就是编造出来的。 但心底还是止不住的生出担忧与怀疑:毕竟事实就是,自从她进入邹府起,就没再见过郗矫! 更不知道郗矫的近况! “……”她忍了忍,才用漠不关心的语气说,“闻公子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你说的矫儿是谁我又不认识!我也没兴趣听陌生人的遭遇。” “我知道这消息后觉得应该不会那么巧。”闻羡云看着她,继续道,“但也难保不定……所以就将那男童的尸体弄回了东昌府,打算找郗家的下人辨认。毕竟如果矫儿当真没了,郗家的香火也就断了,为免祭祀无人,我得给岳家弄个嗣子才是。” “然而野狗将男童尸体的面容毁坏,几个下人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实在无法确定。” 郗浮薇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闻羡云注意到,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怎么办呢?后来有个老年仵作给我出了个主意……” 他眯起眼,语气里满是戏谑,“你们兄妹都说跟郗家毫无瓜葛,是我认错人了,却不知道,可愿意与郗家遗骨滴血认亲、以证清白吗?” 正文 第七十章 左支右绌 “……我若没记错的话,闻公子你的岳家家破人亡迄今不足半年。”郗浮薇使劲儿掐着掌心,才按捺住澎湃的情绪,一字字道,“如今还是隆冬,也就是说,你岳家一家子的遗体,应该还不至于达到露出骨殖的地步!却不知道你说的滴血认亲,是哪门子滴血认亲法?!” 闻羡云微笑道:“薇薇,你忘记了吗?虽然岳父跟大舅子入葬未久,可是岳母大人是在生下你不久之后就过世的。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十来年,这会儿棺中八成已经是一具枯骨!我已经同乡间的地保、耆老们商议过,都觉得就郗家的温良敦厚,岳父跟大舅子去后,无人祭祀,实在不是个事儿。” “因此说什么也要将后人找到!” “实在找不到的话,那也只能从乡里挑选忠厚老实的子弟,为其过继,以继宗祧了!” 他毫不意外的看到郗浮薇瞳孔之中燃起的火光,笑容愈深,“你也不要担心我会专门打扰岳母大人的安宁。因为朝廷开河的缘故,岳父岳母大人合葬的地方,将来不定会是水底。为了二老的长远考虑,迁坟是必须的!左右也要起棺,这也是顺带的事情。” “这事情太荒唐了。”沈窃蓝察觉到手下气息不稳,一皱眉,开口道,“一来舍妹的身份,已经有许多人证明,与尊驾根本就是毫无瓜葛,尊驾一而再再而三的苦苦纠缠,如今甚至弄出个滴血认亲来,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二来滴血认亲必然要割破肌肤,舍妹如今虽然落魄,当初也是娇生惯养的,凭什么因为你的一面之词,要受这样的委屈?” “不过是划破手指取那么几滴血。”曾公子阴阳怪气的给闻羡云帮腔,“多大点事?要是当真心里没鬼的话,索性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不是更好?” 沈窃蓝头也不抬道:“照这么说,在下回头找几个小孩子闹上曾府去,说都是曾公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要曾公子滴血认亲,曾公子也愿意答应?” 曾公子一挺胸,说道:“为什么不愿意?清者自清!” “那曾公子请预备好日日割指证明自己的清白好了。”沈窃蓝冷淡道,“到时候可千万别嫌麻烦才是!” “日日割指?”曾公子皱眉道,“你这是在强词夺理了!你这个所谓的妹妹只要证明了自己不是郗家小姐也就是了,闻公子难道还会在她洗清嫌疑之后继续找骨殖来让她滴血认亲吗?” 沈窃蓝冷然道:“闻公子跟郗家并无血缘,之所以追着舍妹不放,是因为他认为舍妹是他未婚妻。此例一开,再有其他浪荡子有样学样,作践舍妹名节,岂不是要毁了舍妹的一辈子?!” 他眯起眼,冷飕飕的看着曾公子,“还是公子觉得,凭舍妹的才貌,会没人问津?!” “这个……”曾公子下意识的看了眼郗浮薇,见她这会儿固然寒霜满面,却也不掩颜盛色茂,弱骨丰肌,就算没有能做邹府女先生的才学,也能轻易吸引众多男子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好说这女孩子有什么好稀罕的,含糊道,“令妹如果不是郗家小姐,也还是邹府的女先生,谁敢冒犯?” “方才曾公子不是还想要我跪下来认错?”郗浮薇不客气的冷笑了一声,说道,“可没见你对邹府有什么敬畏的!” 沈窃蓝又说:“何况起意纠缠舍妹的是闻公子,这会儿提出滴血认亲的还是闻公子!我们兄妹都是从来没去过东昌府的,然而也知道闻家在东昌府的地位,乃是数一数二的高门望族!既然如此,说句不好听的话,谁知道闻公子到时候拿给舍妹滴血认亲的骨殖,是什么地方来的?” 他慢条斯理道,“毕竟,我们兄妹离开济南府也有些日子了,因为辈分低,年纪小,祖坟那边,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着,是吧?” 谁知道你闻羡云会不会为了咬死我妹妹是郗浮薇,悄悄将沈家祖坟里的骨殖,冒称郗家夫人的遗骨,让我妹妹滴血认亲? “沈公子说笑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郗家如今没人,在下也只是一个没成亲的女婿,怎么敢擅自行动?”闻羡云眯起眼,“当然是要请官府出面,会同乡间耆老等见证人,才能开棺的。两位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东昌府上下?” “信不过!”郗浮薇冷冰冰的说道,“谁不知道你们闻家是东昌府大族,在东昌府势力可谓是根深蒂固!相比之下,我们兄妹是济南府人氏,在东昌府是彻彻底底的外人,东昌府的衙门,还有乡间的耆老,不向着你们闻家向着谁?” 闻羡云闻言就笑了起来,说道:“这样的怀疑我也考虑过……那么就只能冒犯岳父或者大舅子了!” 见郗浮薇脸色大变,他笑容越发的愉悦,“这两位下葬不几日,音容尚在,乡里乡亲的见过他们的不在少数,俗话说人多口杂,这总不可能是从沈家祖坟那边移花接木的了吧?” “事关郗家祭祀的大事,想必无论是岳父大人还是大舅子,都不会在乎区区一截指骨的!” “这种搅扰死者安宁的事情,你身为郗家准女婿肯做,我们兄妹却没必要陪着你作孽!”沈窃蓝警告的瞥了眼郗浮薇,示意她收敛住情绪,不要当众失了态,沉声道,“何况我们兄妹虽然没见过郗家家主以及郗公子,然而郗家主算算年纪也算长辈,郗公子是东昌府出了名的读书种子,这两位的遗体,可不敢冒犯!” 他眯起眼,“要么就是乱葬岗的那具男童尸体,可以一试!但滴血认亲证明与舍妹无关后,闻家也必须给出一个交代,作为滋扰舍妹这些日子的赔偿!” 这话其实也是在委婉暗示郗浮薇,郗矫还在人世,绝对不会是那具男童尸体。 闻羡云皱眉道:“沈公子,之所以会想到滴血认亲,正因为那男童的面容被野狗毁坏,伺候过郗家的下人,也无法确定,那男童是否就是矫儿!” “闻公子。”沈窃蓝看着他,缓缓道,“这年头跟郗矫岁数差不多的孩子多了去了,如果不是你这个准姑父有着相当的把握,这都快过年了,会不顾晦气的将个孩子的尸体专门从兖州府送回东昌府去确认?!至于说那些伺候过郗家的下人会有不确定的,八成也是被你慈悲孝顺的心肠所打动,不敢或者不忍说出郗家已经没人的噩耗吧?” “事关郗家宗祧。”闻羡云沉声道,“岂是小事?我找的都是郗家近侍,最是忠心不过的,如何会在这样的大事上含糊?” 沈窃蓝道:“反正你说的那些人我们兄妹一个都不认识,还不是由着你随便说?” 闻羡云冷然说:“沈公子这么胡搅蛮缠的死不认账,很有意思么?” “难道你空口无凭说舍妹是你未婚妻就不是胡搅蛮缠?”沈窃蓝反问。 “那我为何不说这儿的傅先生姚姑娘是我未婚妻?”闻羡云被气笑了,“之所以专门找‘令妹’,还不是笃定她就是薇薇?!” 沈窃蓝没什么表情的说:“也许是因为舍妹的美貌最合你眼缘,自知高攀不上所以起了走歪门邪道的心思呢?” “两位!”眼看他们越说越是剑拔弩张,傅绰仙这个地主终于有点坐不住了,干咳一声圆场,“今日是我生辰,请大家过来无非为了一块儿高兴下。关于沈妹妹的身份……是否可以容后再议?” 她下血本在这青莲酒楼请客是为了钓金龟婿的,可不是为了给别人搭台子! 毕竟跟郗浮薇的关系就算没好到如同嫡亲姐妹一样,也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恩怨。 在自认为头脑清醒的傅绰仙看来,目前什么事情都没有自己嫁个如意郎君更重要! 所以沈轻雷到底是沈轻雷本尊,还是闻羡云的未婚妻郗浮薇,傅绰仙都不是很关心。 要是她这会儿已经进了富贵人家的门,倒也不介意嗑着瓜子围观热闹。 这不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傅绰仙才懒得管这种闲事。 当下就指着屋角的铜漏,“这也快正午了,大家何必不坐下来吃杯水酒消消气儿,好好的说话?毕竟如果沈妹妹不是郗小姐的话,闻公子你他日岂能不负荆请罪?如果沈妹妹确实是郗小姐的话,到底是闻公子的未婚妻,是要一起过日子的,这会儿就闹僵了,将来还怎么相处?” 曾公子一心一意给闻羡云帮腔,对她这话就不是很喜欢,不悦道:“仙儿,这事情你不要多管,今儿个扫了兴致,他日我再在这里给你摆上几桌子做补偿!” “今日是仙儿的生辰,本来就不该被喧宾夺主。”只是孙公子一听,不知道是为了跟他抬杠还是为了讨好傅绰仙,却立刻反驳,“什么过后弥补,仙儿是什么人?缺你那几桌子酒席吗!?” 就跟闻羡云、沈窃蓝还有郗浮薇三人团团一揖,道,“三位之间的恩怨,我们外人是没资格置喙的。但今日沈姑娘跟沈公子,都是为了贺仙儿芳辰而来,还请以仙儿为重!至于这位闻公子,来即是客,公子愿意留下来喝杯水酒,给仙儿道个喜,我们自是欢迎;如果公子不愿意,还请等沈姑娘沈公子赴宴之后出门了,再继续讨论,成么?” 沈窃蓝跟郗浮薇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自然不想打扰主人生辰之喜的。” 闻羡云直勾勾的看了他们片刻,才冷哼一声,转头叫小厮拿出一只紫檀木匣:“不请自来,还请傅先生海涵!” 显然也是打算留下来吃杯酒了。 这举动让孙公子跟傅绰仙的嘴角都扯了扯,是怕他们暂时休战,等会儿又吵起来!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失恋 虽然非常希望这三个人识趣点走人,但三个人都要求留下来,不管是孙公子还是傅绰仙,也不好直接下逐客令。 略说了几句场面话,也就让红芝去通知店家上菜。 郗浮薇注意到,傅绰仙专门让人将原本女眷也能喝的果酒,全部换成了二十年陈的烈酒。 青莲酒楼的招牌墨华春雨,都因为后劲不足,只上了寥寥几壶。 想把人灌醉了好息事宁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问题是,闻羡云、沈窃蓝还有郗浮薇如今心里都有事,且也防备着对方,却都没有喝酒的意思。 傅绰仙见状,咬了咬牙,亲自端着酒樽过来劝,郗浮薇道:“这天冷了,我不太想喝,就以茶代酒,祝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又替沈窃蓝说,“我兄长自来酒量不佳,喝多了只怕会过于放浪形骸。” “沈公子随意就好!”傅绰仙闻言顿时不敢劝沈窃蓝喝酒了,她是希望沈窃蓝喝多了老老实实的睡过去,可不是喝多了趁机撒酒疯。 至于闻羡云,本来一直在皱着眉头的,见傅绰仙过来,思索了会儿,倒是端起酒樽喝了口,也说了些祝福的话……只是没多久,就咳嗽的一塌糊涂,一张白皙的面庞都涨红了。 他的小厮一边给他抚胸拍背的伺候,一边低声埋怨,说是:“大夫前日里才说了公子这段时间要忌酒的,怎么还是喝了?” 傅绰仙听到,有点不好意思,过来问他可是要紧,又有点埋怨的说:“今日原本是为了大家高兴的,闻公子既然被大夫叮嘱了忌酒,何必如此见外?若是有个闪失,却教我一介女流,怎么担当得起?” “傅先生的好日子,岂能扫了先生的面子。”闻羡云让小厮伺候着喝了大半盏热茶后,总算缓了点过来,睁眼微微一笑,和和气气道,“是我高估了自己,还请先生莫怪。” 天光经窗外雪光折射,返照室内,打在他脸上,愈显面容如玉,笑容温润,望去说不出来的岁月静好。 “公子没事就好。”傅绰仙眼角瞥见曾公子孙公子都紧紧看着自己,也不好跟他多说,点了点头也就回去了,只是心里对他倒是生出几分好感来,暗道这人才貌双全,出身又那么富贵,也不知道沈轻雷做什么死活不肯承认是郗浮薇? 本来她对于曾公子还有孙公子都存着抓住一个是一个的想法的,毕竟这两人固然容貌或者性格上有些瑕疵,但家境都是很不错的。 换了从前傅绰仙的亲爹还在、傅家还没败落的时候,也还算门当户对,如今傅家都需要她这个一度被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抛头露面维持家计了,能进曾家或者孙家门就谢天谢地了。 可这会儿看到闻羡云之后,心里多少有点遗憾。 要是这人是自己未婚夫该多好? 然而冷静点想想,沈轻雷不是姚灼素,这女孩子心机不在自己之下,这么坚决的要跟闻羡云撇开关系,只怕必有内情。 “看这闻公子斯斯文文、待人以诚的样子,按说是不会做出叫人下不了台的事情?何况要是个没良心的,凭他出身跟才貌,又不是娶不到大家闺秀,干嘛非要盯着沈轻雷不放?也不知道这里头都是些什么内情?”傅绰仙这会儿敷衍着曾公子、孙公子,心里就盘算着,“如果是没法转圜的那种也还罢了,如果只是些小事……” 她一皱眉,劝孙公子尝一尝不远处的一道菜,“据说是这边厨子最拿手的。” 心里却也不知道,这会儿掐断念想,是不屑,还是不敢? 到底曾经是嫡出的掌上明珠,心心念念嫁个富家子,图谋的也是正妻之位,从没想过自降身份的做小的。要她这会儿就考虑横刀夺爱,傅绰仙到底有些不适应。 只是接下来看着闻羡云的温文尔雅,一举一动都仿佛话本里走出来的如意郎君;再看孙公子跟曾公子,一个痴肥,一个原本的几分俊秀也叫闻羡云跟沈窃蓝衬托的黯淡无光,最主要的是脾气也不好,得自己时时刻刻哄着捧着他,哪像闻羡云的温柔体贴……不禁就是一股意兴阑珊。 ……沈窃蓝跟郗浮薇都没注意傅绰仙。 郗浮薇这会儿使劲忍耐,才掩饰住欲杀闻羡云而后快的心思! 因着胸中的激烈,她这会儿觉得手脚冰凉,胸腔里却宛如火烧似的,说不出来的难受,迫不及待的需要发作。 若非沈窃蓝频频投来的视线,关心之中透着明晃晃的告诫,只怕早就要掀了桌子跟闻羡云拼命了! “沈公子,你也不吃酒?”至于沈窃蓝,除了不时关注郗浮薇,免得这手下一个冲动闹起来外,却是被姚灼素搭讪上了。 女孩子今天是认认真真打扮了一番过来的。 裘衣下穿着的是一身浅绿衫子,仿佛春天嫩草丛的颜色,上头撒绣着点点的茉.莉.花,半开不开,恰如她此刻含羞带怯的神情。 耳畔一对掐丝银桃花珍珠流苏耳坠子,摇晃之际,不期然的就将化了桃花妆的面庞,掩映成三春的烂漫。 春笋般的指尖上,凤仙花汁染的一抹红,很好的衬托出肌肤的白嫩,此刻正擎了一盏葛藤饮,羞涩的建议,“那不如试试这葛藤饮,我觉得味道很不错。” “多谢,我喝茶就好。”沈窃蓝扫她一眼,对这女孩子的心思一目了然。 他容貌出众,家世又好,从小到大,固然醉心课业,对女色并不上心,也总有女子出于倾慕或者攀附之类的目的,想方设法的投怀送抱。 所以对于姚灼素这种情况,早已是见怪不怪。 “沈公子,听说你已经定亲?”姚灼素感受到他客气之下的疏离,差点挂不住的转身就走。 只是看着对方硬朗的侧脸,眉宇间的英气逼人,双脚仿佛是被钉在了地上似的,怎么也舍不得走开,踌躇片刻,再次鼓足勇气开口,“不知道你未婚妻是……?怎么这次没一起过来吃个酒?” “……”沈窃蓝闻言,有点诧异的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不远处的郗浮薇。 郗浮薇如今还沉浸在自己父母兄长要被闻羡云冒犯尸骨的怨恨与愤怒里,根本没注意到这一幕,只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菜肴调整情绪。 “她不喜欢抛头露面。”沈窃蓝起初以为郗浮薇说的是宋稼娘,但转念一想,手下应该没蠢到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家世告诉姚灼素,何况姚灼素如果知道他的来历,也未必还敢继续搭讪下去。 差不多也就猜到缘故,是郗浮薇发现了姚灼素的心思后,为了让这女孩子不要纠缠自己,故而扯了个未婚妻出来。 此刻就含糊道,“再说尚未过门,我在这里,她来了岂非尴尬?” 这话听的姚灼素心都快碎了! 这两天她一直在怀疑郗浮薇,觉得所谓的“快过门的嫂子”是骗人的,谁知道这会儿沈窃蓝竟然亲口承认,却是想骗自己都不成了! “……是吗?”她几乎维持不住表面上的若无其事,手里的葛藤饮都翻了好些出来,“我……嗯……我……你……” “姑娘,您裙子弄脏了,要去换一身吗?”还是黄苏看情况不对,上来圆场,“您看,葛藤饮翻上去了。” 姚灼素如见救星,胡乱点了下头,都忘记将葛藤饮放下,拉着黄苏就落荒而逃! 她跑到外面僻静的地方,也顾不上黄苏在侧,捂着脸就大哭一场。 黄苏看的直叹气,等她冷静了点,就劝:“虽然不知道沈先生到底是什么来路,可是闻公子的出身,跟咱们公子也算平起平坐了!这样的人亲自在济宁盘桓这么久,可见沈先生不是平常人!她那族兄,看相貌也不是庸碌的。奴婢不是说您配他不上,只是这兄妹俩的来历只怕都有些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您这样的性.子,哪里应付得了他们那些影影幢幢?” 又说,“何况沈公子已经亲口承认有了未婚妻……看他今儿个过来之后,除了格外维护沈先生外,哪怕是傅先生那样八面玲珑的,也不过平平淡淡,显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姚灼素闻言哽咽道:“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懂?我只叹自己福薄。” “姑娘别乱说话,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黄苏安慰,“天涯何处无芳草?没准您将来的公子,比这沈公子还出挑呢!” 好说歹说的,总算让姚灼素擦了眼泪。 打量了一番她红肿的眼,黄苏就说:“奴婢去跟店家要些水来给您敷一敷眼,免得等会儿回去了叫人看出端倪。” 虽然摆宴的地方就这么大,刚才那一幕,差不多人都看到了,然而装还是要装一下的不是? 因为头一次来这青莲酒楼,路径不熟,黄苏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要到水跟帕子,端回来的时候,却找不到姚灼素了。 她左顾右盼的,小声喊了好一会儿,才见姚灼素从不远处的回廊后转出来,急急道:“我在这儿呢!” “姑娘怎么没在原地等我?”黄苏多少有点埋怨,边将水盆放在栏杆上拧着帕子,边说,“奴婢还以为姑娘回去了呢!” “……我想起来我裙子不是确实弄脏了吗?”姚灼素噎了一下才解释,“所以回去换了条。” 黄苏低头看了眼,见她果然换了条裙子,这才释然,又说:“奴婢打算给您敷了眼睛,再陪您去换的呢!你这会儿走开,奴婢找不到您,可不是要急?” “是我不对。”姚灼素连忙认错,“我也是糊涂了……你可别跟我计较!” 想到她方才哭的惨兮兮的样子,黄苏心生同情,放柔了语气:“这么一说而已,姑娘可别放心上。” 看着姚灼素敷过几次之后缓和了很多的眼眶,她忽然想到一事,再看那新换上的裙子,诧异道,“这裙子……姑娘你弄错了吧?这裙子好像是沈先生带过来的?”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圣心难测 姚灼素闻言一愣,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水色百褶裙,不禁懊恼的一拍脑袋,说道:“糟糕,这料子是夫人给的,当时我跟沈姐姐都有,也各做了条裙子。方才过去换的时候,屋子里也没人在,恍恍惚惚的,竟然给换错了。” “等下给沈先生说下就是。”黄苏安慰,“沈先生不是小气的人,不会在意的,顶多咱们给她洗好了再还回去。” 说话的功夫,红芝找了过来,说道:“姚姑娘出来了许久不见回去,傅先生有点担心,故而叫奴婢出来看看。” “换了身裙子。”黄苏解释,“不想手忙脚乱的,换错成沈先生带过来的了。” 红芝看了眼姚灼素身上的裙子,笑道:“左右都穿上了,就将错就错吧,反正沈先生脾气好,回去之后说一声也就是了。” 然而姚灼素这会儿不太想跟沈家兄妹照面,故而说道:“我觉得有点头疼,还是去换衣裳的屋子里歇会吧,替我转告傅姐姐一声,免得姐姐她担心。” 红芝刚才虽然跟着傅绰仙,但摆宴的地方就那么大,对于事情经过也是心里有数,闻言抿嘴一笑,说道:“那成,奴婢回去同傅先生说。” 她回去告诉了傅绰仙,傅绰仙低声说:“姚妹妹面嫩,这会儿不好意思过来同沈家兄妹照面……这么着,你装些糕点菜肴过去,别叫她在那边枯坐。” 安排了这一节之后,傅绰仙就下意识的看向不远处。 在姚灼素离开不久,闻羡云跟沈窃蓝又爆发了一轮冲突,傅绰仙跟孙公子作好作歹的,好不容易才将事情平息,然而屋子里也已经丝毫没有庆生的气氛了。 傅绰仙对于庆生其实不是很在意,自从她亲爹去后,家境败落,一家子基本就没心思庆贺生辰了。 但是对于自己兜搭金龟婿的计划受到影响,她就很有意见了。 这会儿暗示郗浮薇跟自己到一旁,就有点气急败坏的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得罪过你罢?至于这样砸我场子么?” “我哪里知道闻羡云会找过来?”郗浮薇皱眉,说道,“而且今天这事情,能全怪我么?我不相信你没看出来,闻羡云跟你那曾公子根本就是一伙儿的。这人今天之所以会找上门来,八成是那曾公子通风报信!毕竟我一直待在邹府,很少出门,我族兄呢也是深居简出的。闻羡云在济宁到底是外人,哪里那么容易摸清楚我们兄妹的行踪?” 傅绰仙其实心里也怀疑是曾公子卖了自己,但这个是她备胎之一,就算心里有点歆慕闻羡云了,没落实之前也不想撒手,故而不承认,说道:“我虽然邀请了曾公子,却从来没跟他说过其他宾客的事情,他也没问过你们兄妹。方才之所以会帮闻公子说话,八成是他自己看不过眼,觉得闻公子受委屈了,可未必就是勾结。” “那我们先走?”郗浮薇想了想,说道,“反正已经贺过你了,再留下来不过是给你添麻烦。” 傅绰仙的本意也是让她跟沈窃蓝赶紧走人,免得留下来打扰了自己的好事,但见她直接提出来,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含含糊糊的挽留了几句,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郗浮薇懒得跟她啰嗦,还席之后就同沈窃蓝借口还有事情先走了。 傅绰仙本来以为他们走的话闻羡云估计也要走,不想这人犹豫了下,居然没动。 她不知道闻羡云虽然当众敢怼沈窃蓝,心里对这位锦衣卫百户、太子妃嫡亲外甥还是很忌惮的,担心这会儿一块走出去,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宁可拖一拖,等手下去喊了定国公府那边的侍卫过来接,好歹放心些。 想到闻羡云明明这两天不能喝酒,方才却还是为了给自己面子饮下酒水,只道这人是觉得打扰了自己寿辰不好意思,专门多留会儿以示歉意的,心里原本的好感,不禁又添了几分。 而郗浮薇同沈窃蓝出了青莲酒楼后,沈窃蓝招手从路边叫来一架马车,驾车的人正是于克敌。 两人沉默的上了车,沈窃蓝眯着眼思索片刻,就说:“过两日我让人带郗矫来见你。” 这是要证明郗矫在他手底下过的好好的。 “不必。”然而郗浮薇摇头,说道,“闻羡云说的那个男童尸体必然不是矫儿,不过是个引子罢了!我若没猜错的话,这会儿他跟他背后的人,都已经盯牢了咱们的一举一动,只要发现矫儿的行踪,就会穷追不舍!所以眼下如果让矫儿来跟我见面,才是上了他们的当!” 其实沈窃蓝也是这么想的,然而知道自己跟这手下之间不是那种亲密无间的信任,到底要有所表态。 此刻看郗浮薇还算冷静,也是暗松口气,说道:“闻羡云说的滴血认亲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会安排人阻止的。” “大人。”郗浮薇沉吟了下,低声道,“总是见招拆招,属下以为不是办法?” “我理会的。”沈窃蓝瞥她一眼,这次倒是没有要求她为了不露陷以兄妹相称,而是低声说,“不过兹事体大,还得徐徐图之。” 郗浮薇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是因为涉及到太子殿下与汉王殿下吗?” “自然。”沈窃蓝是没跟她说过这些的,不过此刻听郗浮薇点破,也没有惊讶的意思,平静道,“否则咱们锦衣卫给陛下做事,自来百无禁忌,至于这么束手束脚?” 之前徐景昌跟沈窃蓝说到储君之争的问题时,他是让郗浮薇回避的。 此刻大概是察觉到郗浮薇自己知道些了,倒是顺口都说了出来,“太子殿下跟汉王、赵王两位殿下都是已故的徐皇后所出。本来太子殿下居长,是合情合理的储君人选,早先陛下还在潜邸的时候,就做世子的。” 然而这位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天生痴肥。 肥到什么地步呢? 就是走路都困难,得人专门抬着,更不要说上马杀敌了! 他亲爹永乐帝却是太祖皇帝陛下时候的戍边九王之一,至今还在前线亲征! 摊上这么个嫡长子,要说心里没遗憾是不可能的。 否则也不至于在当年挥师南下的时候,许诺要改立嫡次子汉王为储君了。 因为汉王跟赵王都是打小跟着永乐帝满战场的跑,真正是上阵父子兵。 靖难之役后,永乐帝登基,当时汉王就约了好些人,暗示他履行承诺,改立自己为太子。 可是包括赵王在内的武将们虽然都支持汉王,文臣却因为太子嫡长子的身份,死活不肯答应。 而且,太子固然不怎么讨永乐帝喜欢,其子皇太孙,年纪虽然还不大,却机灵聪慧,勤奋好学,深得永乐帝以及已故的徐皇后疼爱。 就是诸近臣,对这位太孙也是评价极高。 “不过真正令汉王殿下痛失储君之位的,还有一个要紧的缘故。”沈窃蓝到底不是普通锦衣卫,也算转着弯的国戚的,知道的比传闻要多些,这会儿就随意的跟郗浮薇说,“就是已故的徐皇后,不喜汉王、赵王两位殿下的性情,多次在陛下跟前说,决计不能立汉王。” 郗浮薇想起来早先听兄长郗浮璀提过,就是当年永乐帝亲自率军南下的时候,汉王跟赵王都在随行之列。 坐镇后方的,则是徐皇后与太子。 那可不是普通的坐镇后方,因为永乐帝的龙兴之地,顺天府,当时是一度被包围过的。 兵临城下的时候,徐皇后与太子都在城中。 当时还是太子想出了一个利用天气的法子,才守住了城,确保了永乐帝能够继续放心的南下。 母子俩既然有过这样同甘共苦的情分,而且据说徐皇后性情温柔,对于在外界有着“敦厚”的名声的太子,不免格外爱惜些。 担心永乐帝会因为偏爱次子改立,到时候令嫡长子无所适从,专门留下来叮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然而皇后娘娘过世到底有几年了。”郗浮薇思索着,说道,“难道最近陛下又有什么打算了吗?” 当初永乐帝到底还是立了嫡长子,这位太子殿下在东宫这些年,据说一直都是兢兢业业,没落过什么把柄……难道随着时间的过去,永乐帝新纳了妃嫔,渐渐淡忘了皇后的叮嘱,再次偏向嫡次子了? “圣心难测。”沈窃蓝眯着眼,慢条斯理道,“谁知道呢?” 郗浮薇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皱了皱眉,道:“但运河是肯定要开的。” 又说,“而且咱们想着好好做事,有些人却不这么认为。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然而沈窃蓝合上眼,似是闭目养神,没有接这话。 郗浮薇吃不准他的用意,不禁皱眉。 ……差不多的时候,徐景鸳怒气冲冲的推开试图阻拦自己的下仆,一脚踹开门,强行闯了进去! 屋子里,徐景昌一袭华服,站在西窗下的水盆前,慢条斯理的洗这手。 他洗的非常仔细,鎏金镂刻鸳鸯戏水的水盆里,一律浅粉袅袅而散,养尊处优的十指白皙光润,仿佛上好的玉石雕琢而成。 洗完后,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一点点擦干,才抬头看向面色阴郁的妹妹:“怎么了?”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徐家的心照不宣 “宋礼那个老匹夫!!!”徐景鸳咬牙切齿,开口就骂,“你猜他做了什么?!继勒令稼娘回去应天府之后,他居然托人给陛下带了话,要陛下那边派内侍过来,召咱们过去草原上给陛下请安!”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么?”徐景昌不急不慢的说道,“陛下已经决心迁都,运河也是必开的,这眼接骨上,咱们给他添乱,他念着爹爹的功劳不忍处置咱们,除了将咱们喊到身边亲自盯着,还能怎么办?” 徐景鸳冷笑着道:“不忍?谁知道是不忍还是……” “闭嘴!”徐景昌一皱眉,喝止了她之后,挥手让左右都退下了,才道,“这种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你还真不当他是皇帝了?” “本来就是他对不起咱们!”徐景鸳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哽咽道,“要不是因为他,爹爹怎么会没的?如果爹爹还在,咱们府里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同样是皇后的兄弟,魏国公府就因为是皇后的同胞兄弟之后,哪怕当年老魏国公建议过处置了太子、汉王、赵王,又在陛下进入应天府之后仍旧以建文忠臣自居,也不过贬了那么几年,后来皇后没了,陛下还不是把爵位还给了他们?!” “可是咱们呢?就因为爹爹跟皇后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是一个外祖母所出,爹爹那么兢兢业业的给陛下说话!更是为了偏袒陛下死于建文之手……陛下做了什么?也不过是给了个定国公而已!” 其实当初永乐帝追封徐增寿为武阳侯,谥忠湣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是很大的恩典了。 毕竟徐增寿虽然确实给永乐帝说过话,也确实因此死在了建文帝手里,可是永乐帝登基的过程里,为他死的人多了去了,还真没谁待遇能越过徐增寿。 后来永乐帝加封定国公时,是徐皇后都反对过,觉得太隆重的。 皇后这么做,有些人以为是她跟徐增寿的年岁差距比较大,又不是一个生母,可能有偏向自己同胞兄弟魏国公一脉的考虑。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更是担心徐家一门两国公,会过于显赫,到时候过犹不及,反而成了徐家的催命符……虽然当时魏国公一脉因为徐辉祖坚定不移保建文的缘故,已经被夺爵,可徐辉祖到底是中山王徐达的嗣子一脉,还跟徐皇后关系密切,永乐帝要看皇后面子,也不好对他太过赶尽杀绝。 后来皇后去的那年,徐辉祖也没了,永乐帝可不就是吩咐册徐辉祖之子为魏国公,给徐达继承宗祧么? 这些道理,这些年来,不管是定国太夫人沐氏,还是其他一些人,都说给徐景昌兄妹听过。 但是对于年少的兄妹来说,同样都是皇后的娘家人,魏国公府轻而易举就能有的,凭什么自己父亲要拿命换?! 如果徐增寿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也还罢了,但他偏偏不是。 虽然罹难时年仅二十八的忠湣公,当时也有了好几房姬妾,且有着庶出的子女了,可是却从未因此疏忽了对嫡出子女的宠溺与纵容。 父子之间的感情既深厚,丧父的打击可想而知。 直接杀死徐增寿的是建文帝,可是建文帝已经不知所踪多年,就是永乐帝也百般寻找无果。 至于说建文帝的子孙,不用他们兄妹要求,永乐帝也不会放过。 对于一直被宠溺着长大的徐家兄妹来说,这些仍旧远远不能够平息他们的委屈与愤怒。 那么剩下来的,就只能记到永乐帝头上。 要不是为了给永乐帝帮忙,徐增寿怎么可能死?! 快十年了,每次因为思念父亲抱头痛哭的时候,兄妹俩都会这么想。 哪怕永乐帝一直都对定国公府宠爱有加,但对于徐景昌跟徐景鸳来说,这些都不稀罕。 宁可家中仍旧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国戚,父亲徐增寿却还活的好好的。 “而且什么定国公,说的好听!”徐景鸳越想越觉得委屈,哽咽着继续,“又没有正经差使,论权势地位,跟那些正经的权贵都不能比!” 就提到沈窃蓝,“要不是因为哥哥你空有爵位而无权势,那沈窃蓝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不给咱们面子?!” “魏国公府如今也没什么像样的差事。”徐景昌行事很有些荒唐放荡,脾气也不怎么好,不过到底是贵胄圈子里混大的,基本的觉悟还是有的,此刻摇头道,“虽然咱们跟魏国公府一向有些磕磕绊绊的,然而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你也不想想咱们爹爹跟祖父还有伯父他们是何等的赫赫战功!已经是一门两国公了,如果后人还跟前人一样惊才绝艳,他们朱家人还睡得着么?” 尤其徐皇后已经不在了。 虽然这位皇后姑姑在的时候也没有时时刻刻处处偏袒娘家,可到底是徐家女,且在永乐帝跟前很有分量。 她在世一日,不管徐家跟皇家之间有什么样的恩怨,都还有斡旋的余地。 没了这个缓冲之后,徐家如今行事岂能不谨慎吗? 也不仅仅是徐皇后,“咱们爹爹没了,叔伯们也凋敝的差不多。哪怕是当初口口声声要为建文拿下陛下的大伯,那到底是跟陛下有过从少年时候一块儿走过来的情谊的。他们都去了之后,如今几个房里当家的都是小辈,你说还有多少情分能让皇家念及?” “所以你以为陛下为什么格外纵容咱们?无非是知道咱们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这么点儿把戏,威胁不到他们老朱家什么!” 徐景昌说着说着就冷笑起来,“也正因为陛下这样的想法,咱们闹起来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反正顶多就是被禁足被敲打,安分守己些日子,可不是就出来了?左右咱们这辈子都不指望大权在握,靠着爵位过日子而已!不趁年少的时候闹一闹,难道等老了之后回想这一生的浑浑噩噩,再懊悔莫及么?” 他就是想着闹腾一阵发泄下,然而徐景鸳目光闪闪烁烁,忽然道:“太子跟汉王的事情,咱们真不插手?” “如今陛下正在亲征,国事委于太子之手。”与此同时,已经回到小院里的郗浮薇还有沈窃蓝,亦在讨论这个问题,“开河之事,说是陛下之命,可是陛下费心战事,哪怕亲自指定了主持的大臣,太子殿下还能不看着点吗?” “这事情如果出了问题,太子殿下少不得也要受到诘难吧?” 郗浮薇看着沈窃蓝,“到那时候,说不得就有人会提议,还是让汉王殿下为陛下、为太子殿下分担一二的好!” 沈窃蓝闻言,露出似笑非笑之色,说道:“汉王殿下主持开河?实际上,最早开河之事提出来的时候,太子的幕僚里,就有人提议,将这差使设法交给汉王或者赵王。” 既然是太子幕僚的建议,那么肯定不是什么好意了。 郗浮薇若有所思:“汉王或者赵王不擅长这样的事情吗?” “不是擅长不擅长的问题。”沈窃蓝道,“反正不擅长也不是不能找懂行的人。而是这两位长年混迹行伍,行事难免不拘小节。本来国朝定鼎未久,至今战事未平,国库自然空虚。如果让他们插手这事儿,运河即使开出来,百姓的骂名只怕也要跟当年隋帝开河时差不多了!” 郗浮薇一皱眉,心说徐皇后嫌弃次子三子的性情,看来还是真有其事? 当年隋帝开凿运河时,因为监督残酷,一度搞到民不聊生,百姓很是怨声载道。 沈窃蓝用这位比汉王跟赵王,足见这两位皇子的酷烈。 她沉吟了下,问:“那后来为什么没成呢?” 按说汉王既然有意储君之位,应该很愿意在这种事情上露脸。 赵王是帮着这个次兄的,如果太子也愿意推波助澜的话……汉王接手此事的几率应该很大? “因为太子殿下说,汉王跟赵王固然对他这兄长十分的不服,可是兄弟之间的一些龃龉,不是牵累百姓、违逆陛下的理由,所以非但拒绝了这提议,还将那幕僚打发走了。”沈窃蓝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帘,淡淡说道,“要不然这差使也不会让太子殿下帮忙看着点。” 他们回来的路上这雨就忽然下了起来,以至于如今距离傍晚还有点时间,外头却跟天已经黑了一样,淅淅沥沥的,惹人心烦。 灯火下郗浮薇脸颊的弧线很是柔和,只是神情略显冰冷,她挑了挑眉,心说看来太子的这番表态,是让永乐帝知道了? 而且不是光明正大的知道,估计走的也是锦衣卫的路子。 既然永乐帝知道后将开河之事交给太子从旁协助,那么按说一时半会的不会改立储君才是? “储君之事,自有朝中头疼。”正思索之际,沈窃蓝说道,“咱们要考虑的,归根到底还是开河。” “不仅仅是开河,也是运河重开之后的井然有序,可以立刻派上用场,不至于耽搁了陛下的事情!” “……”郗浮薇沉默了会儿,才说,“然而邹府倒向定国公府,定国公亲口说,他是反对迁都的,这事儿,大人打算怎么办呢?” 正文 第七十四章 探口风 ……这天郗浮薇回到邹府的时候已经快宵禁了,芬芷楼的楼下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楼上倒是嘈嘈切切的有人在说着话。 她上去之后,果见对面屋子里灯火通明的,门开了小半,露出一点衣角的颜色跟侧脸的轮廓,是姚灼素的丫鬟黄苏。 “先生回来了?”郗浮薇的屋子也点了灯,不过是小小的一盏,里头绿莎就着灯火做针线,看到她进来连忙起身相迎,“您吃过了吗?奴婢叫小厨房给您留了饭。” 今天她本来是跟着郗浮薇去青莲酒楼的,但后来郗浮薇跟沈窃蓝早退,要说的话不能让她听,就把人扔给了傅绰仙,故此跟着傅绰仙是先回来了。 “随便弄点粥菜就好。”沈窃蓝压根没想到留手下用饭,而于克敌也急着跟他商量正事,所以郗浮薇回来的这么晚,却是就喝了两口茶,哪怕满腹心事,也是饿了,闻言点一点头,道,“方才委屈你了……我跟兄长走后,酒楼里还有什么事情吗?” 绿莎下去给她拿了饭菜上来,伺候着她用上了,这才说道:“您跟沈公子走后,那闻公子倒是留下来等到宴散才走,这中间曾公子很是奉承他。” 声音一低,看了眼对面,才悄悄说,“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傅先生……也很是称赞了他几回。后来行起酒令来,曾公子跟孙公子起了些争执,傅先生调停的时候,被曾公子说了几句,差点当场哭了!还是闻公子出面,让曾公子跟傅先生赔的礼。” 郗浮薇闻言一皱眉,心说闻羡云这人无利不起早,这么给傅绰仙面子,只怕是有些问题。 正思索间,又听绿莎说,“还有姚姑娘那边,托奴婢跟您陪个不是。” “什么?”郗浮薇问。 “就是今儿个带去青莲酒楼更换的衣裙,姚姑娘心神不宁的时候,拿错了您的裙子。”绿莎解释,“这也是奴婢不当心,没注意到姚姑娘今儿个带的换洗裙子是同一匹布料裁的。等黄苏看到的时候,姚姑娘已经穿上了。本来打算在酒楼里就跟您说的,可是没想到她们回去席上的时候,您已经跟沈公子先走一步。这不,回来之后,她们就上来跟奴婢说了经过,请您别见怪,等黄苏把裙子洗好了再送过来。” 郗浮薇道:“我道什么事,一条裙子而已,大冷天的,哪有说上身穿了下就要洗的?等下你看看姚妹妹那边睡了没有?没睡就直接拿回来吧。” 绿莎笑着道:“都没睡,正在傅先生那边说话呢!” “是吗?”郗浮薇夹菜的手停顿了下,道,“等下我也过去瞧瞧,毕竟今儿个很是扫了傅姐姐的面子,可得给她陪个不是才成。” 片刻后她才用完饭菜,正端着茶碗漱口呢,那边傅绰仙倒是送着姚灼素下去了。 因为姚灼素今儿个在酒楼里的失态,郗浮薇担心自己出去之后叫她见到了不好意思,想了想就没作声,而是在傅绰仙送了姚灼素回房后独自上来了,才走出去招呼:“傅姐姐!” “你可回来了?”傅绰仙朝她点头,并没有因为闻羡云当众撕她真实身份改变态度的意思,仍旧是亲亲热热的上来挽了她手臂,说道,“我正念着你呢!” “遇到些事情,所以回来的晚了。”郗浮薇含糊一句,说道,“正要找姐姐告罪,还请姐姐莫怪我今儿个扰了你的兴致。”说着福了福。 “这是做什么?”傅绰仙拉住她,说道,“咱们姐妹什么情分,是外头那些人能比的吗?我的心思也从来没瞒过你们,就是想嫁个家境殷实的。所以在他们跟前,今日也是委屈妹妹了!不为这个缘故,凭他们也能跟你比?” 又说,“今日之事,归根到底跟你说的一样,是那闻羡云无礼,曾公子呢只怕同他不那么清白。要说无辜,还是数咱们这几个,好好的聚一聚,弄的乱糟糟的,还差点伤了咱们姐妹之间的和气!” 虽然知道这话未必真心,但郗浮薇还是做出感动之色来,道:“我真怕姐姐从此恼了我,以后都不理我了!” “怎么可能?”傅绰仙拉着她走到屋子门口,顺势进了她的房门,到黄花梨嵌大理石镂刻山水人物的圆桌前坐了,看着绿莎斟上茶水,示意她跟红芝都先退下,这才低声道,“我正寻思着,请你帮我参谋下呢!怎么可能不理你?” 郗浮薇忙问:“参谋什么?” “还能是什么?”傅绰仙叹口气,“绿莎还没给你说吗?今儿个你跟沈公子走后,姓曾的跟姓孙的就吵起来了……那姓曾的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当场就要逼着我做选择,要是以后请客,我再请那姓孙的,他就跟我了断!” 郗浮薇说道:“这人是怕姐姐不要他吗?不过老实说,我觉得那曾公子性.子急了点,不如孙公子稳重大方。” 这话是真心话,可不是因为曾公子跟闻羡云的关系踩他。 “我何尝不知道这姓曾的脾气不好,心眼也小?”不过郗浮薇对这两位毕竟不那么了解,倒是有志于从中挑选夫婿的傅绰仙心里有数,“相比之下,孙公子固然肥胖些,其实脾性跟为人都透着大气……但你不知道,孙公子的家里,却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郗浮薇道:“我听说他是独子?” 这年头女孩子是没有继承家业的权力的,独子就意味着家产没人争,应该是好事吧? “不但是独子,家里还有寡母呢!”傅绰仙说道,“那天老夫人寿辰上,我跟其他人套了几句话,都说这姓孙的为人确实不坏,问题是对他那寡母孝顺非常!他寡母如果是懂事明理的,做儿媳妇的进门之后一块儿孝顺她也是应该!问题是他那个寡母,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你道这孙公子做什么要来酒楼赴宴?说是他那寡母说了,娶妻就要娶小门小户的,这样才乖巧才懂事,不敢顶嘴不敢乱来!正常人家,谁不希望儿媳妇门当户对?他寡母说出这样的话来,还能是什么心思?” 自然是图儿媳妇出身寒微,远不如自家,可以随意拿捏。 傅绰仙所以烦恼:“姓孙的本身对我应该是有些真心喜爱的,然而我爹已去,家里没人能给我撑腰了。当真进了孙家门的话,只怕不是什么好日子!” 她想方设法的嫁进富贵人家去,图的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享受,可不是为了去做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小媳妇的。 至于说曾公子,固然如郗浮薇所言,是个小气的,但傅绰仙说,“他这个人,看似难说话,其实只要哄好了,倒是个千依百顺的。就是这样过日子未免太累了点!” 郗浮薇饶有兴趣的问:“他家里怎么样?” “家里就是寻常人家罢。”傅绰仙道,“父母姐妹都有,也有兄弟,不过他是嫡长子,他们家的家业,都是嫡长子独得,其他人只能拿点皮毛的。” 又说,“他脾气有点拧,跟家里,哪怕是父母双亲,也不是很投契。” 这一点的话,对于有的人来说就是人品不好,不够孝顺,但对于有的人,比如说傅绰仙来说,却意味着成亲后只要哄好曾公子一个就好了,不需要连他家人也要滴水不漏的讨好到。 “姐姐如果对这两人都不怎么满意,干嘛不再等等?”郗浮薇思索了会儿,就说,“反正现在已经是年底了,等到明年开春,就邹府的地位,宴饮肯定会很多的。如果那时候会通河已经动工,吃酒的事情更多!到时候见多了青年才俊,没准有更好的呢?” 傅绰仙咬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就没再说自己的婚事,而是问起郗浮薇来,“话说,你好像很不喜欢那闻公子?” “他头一次碰见我,就莫名其妙的上来喊‘薇薇’。”郗浮薇挑了挑眉,反问,“还想动手动脚,就今儿个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任凭我怎么解释,怎么找证人,他就跟认定了我是那郗浮薇似的……你说我怎么能不讨厌他?” 傅绰仙道:“也是……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如果那位郗小姐还在人世的话,做什么要放弃闻公子这样的未婚夫?毕竟论才论貌论身家论脾气,我看闻公子好像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她话音才落,就注意到郗浮薇似笑非笑的睨了自己一眼。 “那郗小姐据说是从小当家的。”郗浮薇知道她是在转着弯打探闻羡云跟郗家之间的恩怨,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瞒的,甚至如果可以的话,郗浮薇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东昌闻家做过的龌龊事,当下就一五一十的说,“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吗?父兄尸骨未寒就带着侄子下落不明,除了逃命还能是什么?” 傅绰仙惊讶道:“逃命?为什么逃命?你是说闻公子对郗家不利?这怎么可能?据说这门亲事,当初是闻家主动登门央求才结下来的,足见对郗家的看重!” “可是郗浮璀病逝了啊!”郗浮薇深深看了她一眼,“郗家的家底就那么回事,跟闻家根本门不当户不对,之所以能够让闻家高看一眼,不就是靠着出了个声名远播的读书种子?可惜读书种子说没就没了,让闻家宗子继续娶郗家女,闻家怎么甘心?悔婚的话,当初这门亲事是他们大动干戈定下来的,中间走动也很频繁……因为人家哥哥没了就不认账,平时也就算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开河在即,谁知道会不会被人找到什么朝廷大员告上一状,失了运河大族的地位?” 后面这番话,却是上次闻羡云私下找郗浮薇谈话之后,她才领悟过来的。 如果不是朝廷要开河,只怕闻家未必会做出灭了亲家满门的事情来,毕竟以闻家在东昌府的势力,有的是法子摆平悔婚之事。 让他们下这样的毒手,八成是有闻家自知无法对抗的力量或者威胁在侧,故而铤而走险。 当然,从沈窃蓝语焉不详的透露来看,这里面涉及到的人与事……只怕根源还在遥远的应天府。 那是郗浮薇至今连去都没去过的地方,遑论插手。 正文 第七十五章 说好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呢? 傅绰仙听的花容失色,道:“竟然……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 她盯着郗浮薇,狐疑问,“可是沈妹妹,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那郗小姐,为什么对于郗家的事情这么清楚?你们兄妹俩,不是从来都没到过东昌府,更遑论是了解郗家吗?” “姐姐这话问的……”郗浮薇似笑非笑看着她,“那闻羡云莫名其妙的纠缠上来,你说我们兄妹再糊涂,会不想到打听下他的情况?以及他的未婚妻郗小姐?这段时间为了开河的事情,山东地界上走动十分的频繁,有点事情三两天就闹的沸沸扬扬,有什么难打探的?” 傅绰仙眼珠转了转,说道:“是吗?可我觉得,今儿个闻公子说到要让郗家人跟你滴血认亲的时候,你也很反对?” “我当然反对了!”郗浮薇斜睨着她,说道,“我这会儿找人挖口棺材来,说是傅姐姐你的血脉亲人,你其实跟傅家没什么关系的,只要滴血认亲了就知道真相……姐姐会欢喜吗?” “妹妹可别误会,我就是随口说说。”傅绰仙见她似乎有点生气了,忙说,“可没有试探你的意思!” 郗浮薇笑着道:“姐姐放心吧,我怎么会误会姐姐呢?我知道姐姐心肠软,头一次听说闻家这种丧心病狂的人家,难免有些恍惚。” 傅绰仙垂头丧气道:“可不是吗!” 她本来还想着能不能挑战下迷倒闻羡云,做闻家少夫人呢! 结果好了,闻羡云如果是其他缺点,哪怕是好色,广纳姬妾什么,傅绰仙都可以不在乎,然而为了悔婚就要干掉未婚妻一家……这种人她傻了才会嫁!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疑惑抬头:“沈妹妹,如果闻公子对郗家乃是不怀好意,可是为什么非要纠缠你呢?难道不是假装跟你毫无瓜葛,暗地里悄悄对你下毒手?这样你即使出了岔子,等闲也查不到他身上去?” 郗浮薇说道:“这当然是他别有图谋了,至于什么图谋我哪里知道?我跟他又不熟!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傅绰仙坚持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看他在济宁踌躇不去,对那郗小姐十分的怀念,没准只是你出于先入为主的猜测?所以才觉得他不是个好的?” “我还要觉得他不是个好的吗?”郗浮薇反问,“只看他做的事情,哪件是好的?那郗小姐的父兄新丧,她被迫带着侄子隐藏起来,这闻羡云倒好,直接把事情闹开了,只差拖着我去游街示众说我不孝不悌……要不是夫人怜惜我,替我挡了许多风风雨雨,我这会儿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呢!你说这种故意置未婚妻于不义之地的事情,是一个真心实意未婚夫该做的?” “也幸亏我跟他没瓜葛!” “如果我当真是那郗小姐的话,你说一旦身份落实之后,等待我的是什么?只一个罔顾父兄身后事,足够我万劫不复!” 傅绰仙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因为他以为你就是郗小姐,然后对你身边的沈公子给误会了?所以才想给你一个教训?” “误会?”郗浮薇理所当然道,“他要是当真对我一心一意,哪里还会有什么误会?难道不是什么都要听了我的亲自解释才认可的吗?” 傅绰仙嘴角抽了抽,说道:“也许是你哪次出门跟沈公子见面的时候,被闻公子亲眼看到了?” “那他宁可相信自己的眼睛都不相信我,这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郗浮薇不在意道,“总之这人我烦得很,要不是他背后的家世,我真想找人好好的教训他!” 又反过来劝傅绰仙,“姐姐往后找夫婿也要擦亮眼睛,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可千万千万不能要!” 看看时间不早,也懒得再跟这人磨蹭下去,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次日她去了女学,讲课到一半,见几个女弟子都没什么精神,正琢磨着是让她们站起来听课呢,还是想个有趣的故事吸引下她们的注意力? 这时候门却被推开了,邹一昂穿着狐裘,裹着一身风雪进来,边扑打着风毛上的雪屑,边说:“这天昏昏沉沉的,屋子里虽然有地龙,一烧起来倒是更想睡了,哪里听的进去?反正临近年关,欧阳先生都愿意放我一日空闲了,我才跟祖母还有母亲那边说过,来带妹妹们去花园里打雪仗。先生们要是愿意,也一起来好了。” 闻言邹琼若几个顿时一片欢呼,眼睛亮闪闪的看着郗浮薇,等她发话放人。 “先慢一点。”然而郗浮薇笑眯眯的请了邹一昂去后头坐下,却转头吩咐绿莎,去老夫人、尚夫人跟前讨个准话。 “这种小事我至于撒谎吗?!”邹一昂见状十分不满,摔摔打打的骂她,“拿着鸡毛当令箭……真以为叫你一声‘先生’就了不得了?” 郗浮薇也不在意,说道:“打雪仗要想玩的高兴,哪里能不准备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老夫人夫人跟前问过,也能让下人们去花园里收拾下。” 这么冷的天,让邹家的小祖宗们去花园里撒欢玩雪,要是出点岔子,她怎么承担得起责任? 邹一昂本来在她这里信用就不高,这会儿自然不能就这么相信他。 她怀疑的理直气壮,邹一昂则是气的脸都黑了。 半晌后绿莎回来,说是庄老夫人跟尚夫人都确认了,的确答应让孩子们去花园里玩上半日雪。 邹一昂顿时就要郗浮薇给自己赔礼,郗浮薇很爽快的给他裣衽为礼,说了赔罪的话。 只是她这么干脆,反而让邹一昂越发的不高兴了。 所以一行人到了花园里之后,他率先捏了个雪球砸向郗浮薇! 然而郗浮薇对他性情过于了解,早就防着,见状闪身避过,顺手从脚下的雪地上捏个雪团砸回去。 邹一昂也想躲来着,只可惜两人距离太近,他不像郗浮薇练过武……好吧他家里也逼他练过武,只是人太惫懒基本没学,所以步伐不够灵活,没能全躲开,到底吃了半脸雪,引得邹琼若几个都咯咯笑,说着:“哥哥你没沈先生厉害呢!” 这话听的本来就恼羞成怒的人越发的抓狂了,接下来竟是其他人都不管,唯独追着郗浮薇各种砸。 郗浮薇本来还没怎么当回事,后来看他死缠烂打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了,索性将人慢慢引到僻静处,闪身躲到了假山后。 见邹一昂抱着个雪球斗志昂扬的跑进来,默不作声的蹿到这人身后,一把打掉雪球,一把提起衣领,把人扔到雪地上,踩着他背,低喝:“堂堂男儿,这么小心眼,你好意思吗?!” 邹一昂想挣扎,但挣扎了半晌非但没爬起来,还将脸在雪渣子上磨的生疼,又是恼怒又是委屈,差点没哭起来:“你不过是我家请来的一个西席,随时随地都能让你滚!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可这家里又还没轮到你做主。”郗浮薇好笑的拿靴尖在他背上点了点,收了回来,走前一步,到他身侧蹲下,说道,“说好了过来打雪仗的,你净盯着我像话吗?我要不是留着手,还真以为你打得过我呢?” 邹一昂怒道:“要不是你怀疑我,我干嘛盯着你砸?” “我怀疑你不应该吗?”郗浮薇反问,“你要是平时就是个彬彬有礼诚实守信的,我怀疑你当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是那种人么?” “当然是了!”邹一昂毫不迟疑的说,“你也不想想就你这么狡诈的,我在你跟前撒谎什么时候没被识破过?顶多就是你出于各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暂时没戳穿而已!所以我就没有骗到你过!所以我就是没骗过你!所以你质疑我的话,你就是不对!” 郗浮薇被他这番强词夺理说的有点沉默,好一会儿,才幽幽道:“跟着欧阳先生那样的老师,公子你果然学坏了……” 谁知道话音才落,身后也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沈姑娘,我对你一往情深,你却在背后挑唆我学生……你这样真的好么?” “……”郗浮薇无语的回过头来,就见不远处站着个披着貂裘的男子,面若冠玉,眉眼风流,可不正是欧阳渊水!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有点诧异,“你该不会是过来打雪仗的罢?” 欧阳渊水道:“当然不是,我这样的读书人,最是要斯文的,怎么能跟孩童还有女流一样,光天化日之下在花园里疯疯癫癫的奔跑追逐呢?” 郗浮薇闻言,忽然很想砸个雪球在他脑袋上。 就听这人继续说道,“我只是诗兴大发,过来花园里转转而已。” “那我们不敢打扰欧阳先生的诗兴。”郗浮薇于是扶起邹一昂,给他拍了拍身上的雪,侧头朝欧阳渊水勾起一个毫无诚意的笑,“我们就先走了,先生您慢慢转!” 欧阳渊水闻言立刻斜睨着她,暗示她留下来。 但郗浮薇装作没看到,低头将邹一昂背后自己踩过的痕迹拂去,道:“走吧!” “等下!”邹一昂忽然说,“我觉得这儿有点疼!” “哪里?”郗浮薇一怔,顺着他指的方向低头查看,谁知道这时候这小子忽然眼珠一转,在她脸上“啪叽”亲了一口! “……”四周顿时有点沉默。 郗浮薇用袖子擦了擦被他亲过的地方,危险的眯起眼。 邹一昂本来是因为被这女先生压制太过,一时冲动想扳回一城的,然而可能是在郗浮薇手里栽多了,已经有点阴影。 这会儿被她这么一看,原本想好的嚣张台词顿时忘记到九霄云外,急中生智一指欧阳渊水:“先生说,我要是能够亲你一口,就许我年前都不必做功课!” 正准备看好戏的欧阳渊水:“……?!!!!!” 说好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呢?!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出气筒 亲爹在堂的邹一昂,显然没有将老师当成父亲看待的意思,本着要死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再接再厉:“先生还说,要是能够掀了沈先生您的裙子的话,就许我明年也不做功课!但我是那种人吗?按照我的想法,是根本不想冒犯沈先生的!可是沈先生您也要体谅我,我到底在先生手底下呢!如果什么都不答应先生,先生没了面子,谁知道会怎么收拾我?沈先生您说对不对?” 迎着郗浮薇几欲喷火的眼神,欧阳渊水沉默片刻,幽幽问:“你真信这小子?” “沈先生,相信我!”邹一昂一听,连忙说,“我在您手里都吃亏多少回了,没人给我撑腰,我哪里敢?” “你个小混账,逼我清理门户是不是?!”欧阳渊水跳脚大骂学生,“你等着,看我怎么去夫人跟前戳穿你!” “我让你走了吗?!”郗浮薇阴恻恻的拦住他去路,想趁机偷溜?想的美! 欧阳渊水抓狂:“你这么聪明,居然也会被这小子哄住?” “我就说你今儿个好好的课不上,专门让人跑女学来喊着打雪仗是什么用心?”郗浮薇捏着拳头,看着他,冷笑连连,“合着是专门冲着我来的?” 欧阳渊水一步步朝后退:“别乱来……光天化日之下,男女有别……你离我远点……我告诉夫人……告诉老夫人……当初要没我帮你解围,你早就被闻羡云欺负了……做人要有良心……大家都是同僚……同僚一场……” 虽然口绽莲花,想了无数辩解的措辞,然而郗浮薇无动于衷,到底将他堵在假山的角落里暴打了一顿,罪魁祸首的邹一昂,倒是在中途就悄悄溜走的,走之前还朝他作了个揖,一脸的“先生您最好了您就帮学生承担了这次吧”,气的欧阳渊水简直想将这逆徒按湖里去! 最后还是邹海若恰好跑到附近,郗浮薇怕被学生看到自己残暴的一面才罢手的。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好奇问:“先生,您跟欧阳先生在这儿做什么?” 郗浮薇转过身,不动声色的整理了下衣袍,笑颜如花:“欧阳先生摔倒了,先生在鼓励他站起来。” 在地上躺尸的欧阳渊水撑着额,很是无语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别后悔就好!” “你说什么?”这会儿外头风挺大的,又下着雪,他说的声音太低,郗浮薇没听清楚,回头问。 欧阳渊水立刻闭嘴,什么都不说了。 以为是骂了自己一句,郗浮薇也没追问,不轻不重的踢了他一脚:“玩的差不多,该走了。” 鼻青脸肿的欧阳渊水悻悻然起身,说道:“我又不是跟你们来打雪仗的,我得去继续逛园子。” “我知道,你是来吟诗的么!”郗浮薇似笑非笑,“有了佳作,可别忘记传播出来,让大家都欣赏一下。” “那臭小子当真不是我指使的!”欧阳渊水起身之后活动了下筋骨,龇牙咧嘴了一顿,见她牵起邹海若,打算去找其他人,拦住她附耳解释,“我有那么傻么?明知道会激怒你,干嘛不自己亲自亲你一口,倒让个还不通风月的半大小子占这便宜?” 郗浮薇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就笑了,笑的欧阳渊水一阵毛骨悚然,就见这人凑过来,小声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没那么傻……然而教不严师之惰,谁叫他是这府里的小心肝,我打不得,不打你出气打谁?” 欧阳渊水整个人都不好了:“你故意的?!” 见郗浮薇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拉起邹海若飘然而去,他无语的抹了把脸,指着她背影点了好几下,恨恨说:“你等着!” 郗浮薇很快就等到了自己的报应:晚饭后,下人端了茶水上来,几个女孩子暂时都没回房,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过年前后的安排。这时候尚夫人跟前的丫鬟过来,说是要请郗浮薇过去说话。 还以为是正经事呢,谁知道到了尚夫人跟前,兜兜转转的寒暄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尚夫人是在问她跟欧阳渊水可有什么瓜葛? “我一向尊敬欧阳先生的。”郗浮薇只道是之前欧阳渊水纠缠自己的事情叫尚夫人知道了,就说,“想来欧阳先生也是一时冲动吧?” 然后尚夫人闻言就特别欲语又停留的看着她。 “……夫人?”郗浮薇察觉到不对,心里一个“咯噔”,试探着问。 “底下人胡说八道了一些事情。”尚夫人首先表示,自己不相信这种传闻的,但是,“说今儿个打雪仗是欧阳先生引着一昂提出来的,之后你去了花园里,也是跟一昂玩着玩着就不见,后来就是跟欧阳先生在一块……咳,说是,衣裳不太整齐?” 郗浮薇嘴角一抽:“当时一昂躲开了,我找他的时候碰见欧阳先生摔着了,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所以没好意思上前搀扶,又怕他出什么岔子,就在旁边问了几句,他摔倒在地上挣扎过,而我当时在打雪仗,仪态自然不够齐整……谁知道恰好就被小姐看到了。” “不是海若说的。”尚夫人赶紧给自己女儿解释,“海若年纪还小呢,哪里懂什么?是底下人也有看到的,怕有什么误会,就来跟我说,我估摸着也是有内情?” 郗浮薇道:“海若小姐的为人我也知道,不是那种多嘴的人。而且这事情确实是误会。” 尚夫人立刻表示她肯定相信郗浮薇的,但,还是委婉的提醒,明媒正娶比较靠谱,私相授受什么的,吃亏的都是女方。 郗浮薇再三保证自己的清白以及矜持才得以脱身,回到芬芷楼后好不暴躁! 这种情况下,大半夜的,邹一昂居然又过来扔她窗户小石子,可想而知,她是怎么样满腔怒火的跑下去的!!! “说吧,你是不是想找死?!”将人点了穴拖到花园里,郗浮薇扔麻袋似的把邹一昂扔地上,抱着胸,冷飕飕的问,“还是以为我真不敢打死你?!” “我怎么觉得你不是普通的女先生?”邹一昂龇牙咧嘴的抱怨她当真弄痛自己了,抱怨了会儿,见这人非但没有赔礼的意思,还很有一脚踹上来的意思,无语片刻,慢吞吞爬起来,说道,“你这身手……不像是落魄的大小姐能有的啊?” 郗浮薇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没兄弟撑腰,还不能自己学两手,免得被欺负了都没的还手?” “你这不是学了两手,你这是将来谋杀亲夫都够了!”邹一昂讪讪说道,“那什么……今天花园里,虽然是我先生不对,可我毕竟也冒犯了你,所以……嗯,所以我觉得有件事情跟你说下比较好。” 郗浮薇斜睨着他:“三句话之内说服不了我的话……” 她朝不远处结了冰的湖面抬了抬下巴,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难怪你长这么漂亮却还没嫁出去。”邹一昂受不了的缩了缩脖子,“这么凶……你就算学不会真正的温柔,就不会装一装吗?” 见这人无动于衷的看着自己,揉了揉鼻子,无可奈何的继续道,“东昌府出事了。” “嗯?”好半晌,大概他一直坚定的没有继续说下去,郗浮薇才漫不经心的发出一个鼻音。 邹一昂愤然:“这可不是小事!我爹的人知道后就立刻飞驰过来报信,据说路上还死了一匹马,你想东昌府跟咱们兖州府可是相邻的,这么近的距离都这么急,我爹居然还没怪手底下人不知道爱惜牲畜……” 他啰啰嗦嗦的讲了一大堆,一直到郗浮薇快忍耐不住想打人了,才说,“民变,据说幕后有大族在煽动,事关运河。我爹已经连夜起来召集手下人商议了!” “这是现在的事情?”郗浮薇皱起眉,问。 邹一昂道:“当然!”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郗浮薇怀疑的问,“该不会是爹或者你娘告诉你的吧?” “当然不是,我自己偷听来的。”邹一昂一点都不觉得偷听亲爹壁脚有什么不好意思,“一听到就跑过来告诉你了,怎么样?能将功补过不?” 郗浮薇眯起眼看他:“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蹲你爹……我怎么觉得你这事情做的有点奇怪呢?” “这还不是怪我爹?”邹一昂说道,“他都好几天没回我娘还有几个姨娘的院子了,成天不是在外面,就是住书房,我这不是担心他被什么来路不明的狐媚子给迷惑上,所以才三不五时的跑过去看看么?” 这话郗浮薇当然一点不相信,倒是更怀疑尚夫人得了消息,或者是引邹一昂去偷听了,再引这傻小子过来跟自己说。 “不过尚夫人为什么不肯自己亲自来说这事儿呢?”郗浮薇觉得有点想不通。 “好好的怎么会闹民变?”她沉吟了会儿,问,“而且还有大族煽动……那些大族都不想好了吗?就是平常时候,发生了民变之事,也是不容小觑的。尤其如今陛下亲征在外,因为迁都的时候,运河沿岸更是暗探密布,这种时期闹事不是找死是什么?” 这事情邹一昂就说不清楚了,这更加让郗浮薇断定他就是个传话的,还是被利用了而不自知的那种。 倒是次日又跑沈窃蓝跟前,沈窃蓝给说了缘由:“这事情咱们也接到消息了,原因是河道改道。”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前辈 “改道?”郗浮薇怔了一下,就想起来之前听到的消息,“据说宋尚书在东昌府寻着了一位乡间耆老,叫做白英的,觉得早先的会通河河道有些累赘了,趁如今这机会,要重新划定下?” 沈窃蓝摇头道:“确实遇见了一位河上老人。这也是说来话长了,太祖皇帝陛下那会儿,黄河不是决口过一次,河水漫过曹州,冲入梁山一带,淤积四百余里,运河自此瘫痪【注】?当时济宁的地方官上表奏请朝廷尽快疏浚,以解百姓之苦。那会儿也是宋尚书受命主持此事,只是会通河水源不足,而且彼时朝中也是一言难尽,到底没能根治。” “宋尚书对此一直有点耿耿于怀,之后一度微服出行,寻求治水方略。后来就遇见了现在这位……说是东昌府碰见的,不过是为了惑人耳目,将有些人的注意力引去东昌。实际上这人是汶上人。” “汶上。”郗浮薇迅速思索了下,脱口道,“这不是在济宁治下么?” 见沈窃蓝颔首,她诧异问,“邹一昂说东昌府那边大族煽动民变,是因为听说了运河要在东昌府改道的事情……这?” 沈窃蓝“嗯”了一声,说道:“应该是宋尚书打算引蛇出洞杀鸡儆猴,白英是汶上人,他提议的改道,主要也是兖州府的这段,跟东昌府那边关系不大。之前宋尚书传出消息,道是在东昌府找着了擅长治水的民间奇人,当时就遭到了刺杀,这会儿应该是担心正经要动工的时候出事,先在东昌府那边打杀一批,给这边做榜样。” 他没说当时自己奉命前往支援,结果中途遇见伏击的事情,继续道,“东昌府那边的卫所没跟咱们求救,想来事情应该还在控制之内。” 郗浮薇说道:“但既然主要更改河道的是咱们这边,那么咱们总归也是闲不了的。” 她不觉得东昌府那边的杀鸡儆猴能够吓住济宁这边多少,俗话怎么说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运河开辟是千秋万载的伟业,看闻家,看邹家,上溯过去,只怕也都是寻常人家,能够发达起来,这个那个的原因再多,都少不了一点,那就是他们都是世居河畔。 靠河吃河。 没有这条运河,他们也未必能有今日。 所以运河如果要改道的话,那些被改到的地方,固然会喜出望外,那些本来在旧河道里,结果却被划出去的,怎么甘心? 叫他们搬去新河道的左近? 正所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没了聚居的宗族势力,搬出去了是那么好发展起来的么? 何况也不是所有新河道的沿岸都空无人烟,想搬过去,地头蛇愿意接纳么? 这是涉及到切身利益,甚至是一个家族兴衰存亡的大事,不是讲道理能够讲通的。 一般来说,这种事情,要么给足补偿,要么就是以武服人。 郗浮薇都不用想,就知道朝廷不会给什么补偿……一来从古以来就没有说这种事情要给补偿的,二来则是朝廷这会儿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北方天子亲自坐镇的战争,日日烧着银子,马上动工的开河,已经陆陆续续在修建的顺天府皇宫,哪个不要钱? 国库里但凡有点盈余,早就被六部打生打死的瓜分一空,怎么可能轮得到底下人? 所以只能是,以武服人。 这一点,作为大明天子天字第一号金牌打手的锦衣卫,责无旁贷。 “这是自然。”沈窃蓝看着她,说道,“所以你在邹府,盯牢一点。” “大人还是怀疑邹府不安分?”郗浮薇对此并不意外,其实她也觉得邹知寒跟尚夫人这夫妇俩不太对劲,“然而如今还没开工,尚且没到用上邹府的时候,为什么明知道这一家人可疑,却还要姑且至今呢?” 直接把这夫妇俩抓入大牢,严刑拷打,问出缘故来不就成了? 反正现在工程还没正式开始,济宁府即使因为邹府当家人下狱乱起来,也有的是时间安抚下去。 倒是再拖一拖,拖到了需要邹府配合的时候,再动手哪里还有现在这么方便? 沈窃蓝屈指敲着桌面,思索了会儿才说:“你进邹府这些日子,也算勤勉,这事儿也未必听不得……你道邹府是寻常大户么?” 郗浮薇愣了一下,说道:“大人您知道的,属下早先只是邻府寻常乡绅家的女儿,从来没听说过邹府的名号。自来济宁后,关于邹府的事情,还是大人介绍的。从进邹府到现在,属下无能,并没有发现邹府有什么特别的……除了邹知寒夫妇在开河之事上的表现有些古怪。” “你知道他们家底细,就该晓得这古怪很正常。”沈窃蓝端起茶水抿了口,平静道,“毕竟若是我猜测不错的话,这邹知寒,包括邹家的祖上,还是咱们的前辈。” “……”郗浮薇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问,“您的意思是,邹家也是……也是锦衣卫?” 她不解的问,“可是……为什么大人要说猜测?按照大人您的身份,难道邹家的底细,还没资格查阅吗?” 毕竟沈窃蓝不是普通的锦衣卫百户,背后说起来也算是站着太子的! 即使汉王至今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这不是没成么? 可见永乐帝至少到目前,对这次子的宠爱,还没达到越过太子的地步。 “这个不是资格不资格的问题。”沈窃蓝摇头道,“你忘记了?锦衣卫最早是谁建立的?而那一位虽然也亲自解散了锦衣卫……可他亲自选择的储君,可不是今上啊!” 郗浮薇皱起眉,锦衣卫是本朝太祖皇帝创立的,太祖皇帝在的时候,最属意的储君就是懿文太子。 这位太子殿下不但是正宫所出的嫡长子,而且生性宽仁果敢,可以说论出身论人品论能力论心胸都没的挑,不但深得太祖皇帝宠爱,也是深受臣民拥戴。 以至于太祖皇帝从来没考虑过改立其他人做太子,甚至在他英年早逝之后,宁可立他的庶长子为太孙,都没想过立其他儿子。 说到太祖皇帝立太孙的事情,跟郗浮薇一家人流落东昌府也有关系:太祖皇帝曾打算将开国功臣蓝玉留给懿文太子,蓝玉有才干有功劳,然而性情有些骄横,但对懿文太子十分的服气,两人私交也好。 故而太祖皇帝一直也容忍着蓝玉的骄横。 然而懿文太子一去,接替入主东宫的太孙,也就是后来的建文帝,年岁既幼,风评又是令人回味的“仁厚”,难免叫太祖皇帝担心,孙子压不住蓝玉,等自己去后,会被蓝玉所制……之后就是蓝玉案。 郗家在被牵涉的人家里头,算是比较好的了。 虽然被迫背井离乡,作鸟兽散,到底留了性命。 很多人家索性就是一家子都死的糊里糊涂。 太祖皇帝既然为了孙子能够顺利承位,开国功臣都是说杀就杀,那么……亲自建立的锦衣卫,说是为了给懿文太子承位铺路解散了,当真解散了吗? 考虑到洪武年间的锦衣卫,解散的时候,懿文太子还在,所以也许当时是完全解散了。 但后来懿文太子病逝,太孙入主东宫,要说太祖皇帝在明面上给孙子保驾护航之外,暗地里会不留上一手,实在不太可能。 “莫非这邹府,是太祖皇帝陛下留给建文帝的?”郗浮薇沉吟着,问,“可是……如果当年靖难之役的时候,邹府有什么举动,这都十年了,竟然都没查出来,也没动邹府吗?” 沈窃蓝瞥她一眼,说道:“靖难之役的时候,锦衣卫还没重建。而且,你莫忘记,重建不足十年的锦衣卫,是凭什么令天下胆颤的?” 虽然重建这十年来,锦衣卫表现的非常能干,深得永乐帝赏识,但归根到底,这支天子亲军的名号,是前辈们,就是洪武年间的酷吏们打响招牌的。 “说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可有些前浪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意味深长的说道,“而且,如今朝廷上下,从洪武还有建文年间过来的人,可不少。” 当时锦衣卫奉命监察天下,对于朝堂大员的风吹草动都是了如指掌,故而令天下胆寒。 那些皇帝耳目无处不在无事不晓的具体案例,仅仅是偶尔透露出来的,就足以引人深思,何况是那些没有公布的? 邹家如果当真是积年的锦衣卫,且是太祖皇帝驾崩之前留着照顾建文帝的人的话……手里谁知道都握着些什么? 一旦逼急了,又会甩出些什么? 永乐帝不算是心慈手软的人,但有一点他比太祖皇帝大方,就是他没有滥杀功臣的意思。 甚至建文一朝的臣子,愿意投降的,他也是照用不误。 比如说洪武还有建文年间都深得重用,建文时甚至做过内阁首辅的解缙,固然去年被贬了,永乐初年的时候,可是做过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内阁首辅的。 因此如沈窃蓝所言,如今的朝堂上下,从洪武建文那两朝继承下来的臣子不少,而这些人,都是在初代锦衣卫眼皮底下过来的。 所以在确定了邹府的底牌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锦衣卫最知道锦衣卫,没想好应对之策之前,贸然动手,只会一无所获,以及打草惊蛇。 何况……郗浮薇皱了皱眉,没说出来:建文帝,连同传国玉玺,说是已经自焚而逝,但实际上,这位的尸体,始终没有着落。 谁知道,这邹府,是否有什么线索? 她心里想着,难怪之前沈窃蓝要自己进入邹府做内间,乡绅家庭出身到底不够警觉: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大户,以锦衣卫的势力,需要这么郑重对待? 跟邹府明面上差不多的人家,闻家,可没听说有这样的待遇! 正文 第七十八章 难道我郗家是…… 郗浮薇感慨了会儿,忽然又觉得不对:“大人,既然您怀疑邹知寒乃是太祖皇帝陛下留给建文帝的人,甚至还是咱们的前辈,却做什么还要让属下这样并非世家的人进入邹府?” 她说的这个世家不是一般认为的名门世家,而是锦衣卫的世袭制。锦衣卫是可以世袭的,对于上位者来说,这么做不仅仅可以笼络人心,也是便于技艺的传承。 毕竟辛辛苦苦风里来雨里去一辈子攒下来的经验,教给外人不免心疼,也就交给自己的血脉才会掏心掏肺,而不是想方设法的留一手掣肘。 而郗浮薇只是一个乡绅之女,就算因为母亲去的早,小小年纪就开始当家……这么点儿资历,也实在不够掺合邹府这种浑水的。 她不禁想到一种可能,有点激动的问,“是不是因为我们郗家的祖上……跟邹家差不多?” 难道郗家的祖上也是锦衣卫之一? 所谓受蓝玉案影响,离开故土在东昌府落脚,只是个幌子? 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在东昌府做眼线? 不然为什么郗家当初背井离乡的时候,这里不去那里不去,偏偏要到运河沿岸且要紧地段的东昌府呢? 但郗家应该不是太祖皇帝陛下留给建文帝的暗子,否则哪里有那么容易被沈窃蓝找上门去? 倒有可能,是早先锦衣卫解散之后没了饭碗的后人? 这也能解释沈窃蓝之前会提醒她闻家有问题,以及在她带着郗矫离开东昌府时暗中帮忙了。 也许他当时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安插进邹府,但更多的缘故,只怕是为了同为锦衣卫的一点情分吧? 郗浮薇想到此处不禁有点惭愧,毕竟自己什么传承都不知道,这会儿在邹知寒夫妇跟前,底细还抖落的七七八八了! 她正心绪起伏,谁知道就听沈窃蓝冷冰冰的说道:“你们郗家就是寻常人家,跟邹府怎么个差不多?” “……”郗浮薇不甘心的问,“那大人当初选择属下,真的只是因为凑巧吗?” 沈窃蓝淡淡说道:“也不全是。” 迎着手下充满求知欲望的目光,他道,“也是闻家到底是东昌府一等一的望族,虽然他们当时就表现的很配合,但人心难测,留个把柄在手里也是好的。” 郗浮薇:“……” 沈窃蓝又说:“尤其这个把柄还顺便能帮忙做点事情就更好了。” “……”郗浮薇面无表情道,“我们还是讨论邹府吧!既然邹府的水这么混,属下不敢擅作主张,一应之举还请大人示下?” 沈窃蓝随意的说道:“你就好好的做你的女先生,能留意到什么就是什么吧,邹知寒如今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根本什么也不敢做。” “他之前顶着兖州府第一望族家主的名头,却一直拖拖拉拉的不肯在运河的问题上表态。”郗浮薇提醒,“这点实在是太古怪了……而且他既然至今都没有跟咱们坦白的意思,显然要么还有些顾忌,要么还惦记着旧主。不管是哪一种,对咱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吧?一直拖着,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举动?我不相信他会就这么装聋作哑一辈子……尤其在他知道咱们已经察觉到他底细的情况下。” 锦衣卫最了解锦衣卫,要说现在的锦衣卫会因为邹知寒打算金盆洗手做个真正的富家翁……邹知寒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他的举动另外有人负责,你只管盯着邹府后院就是。”沈窃蓝这话让郗浮薇脸色顿时就黑了:“如今邹知寒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你的人,回头要是有什么动静,岂非头一个就要干掉我?!” 顿时就怀疑,“你该不会图的就是这个,什么时候我忽然罹难了,就知道邹知寒要动手了?” “你还有其他事吗?”沈窃蓝不置可否的转移话题,这举动在郗浮薇看来,差不多就是默认了,一时间只觉得胸口一闷! 瞪大眼睛看了沈窃蓝片刻,确定这人眼里半点愧疚都没有,才冷哼一声,说道:“没了!” 她气冲冲的站起来就要走,谁知道盛怒之下踩着了裙摆,跨出去一步就惊呼一声去扶桌子。 身后的沈窃蓝迅速闪开,试图躲过被郗浮薇推向自己的茶壶,但他这书桌是贴着角落里放的,这会儿除了她这个方向却是无处可躲,只能伸手一搭这下属的肩膀,带着她转了半个圈,脱身而出。 这一幕兔起鹘落的,沈窃蓝紧贴着郗浮薇在书桌畔站定,茶壶才“哐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沈窃蓝低头时嘴唇差点蹭到这女孩子的发髻,正要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不想这时候于克敌听到动静冒冒失失的跑进来,一见自家百户大人居然整个人都恨不得沾在郗浮薇身上,低头的样子从他的角度更是俨然在亲吻郗浮薇的发顶,不禁瞪大了眼睛! “进来收拾下!”沈窃蓝注意到,不过也没当回事,朝旁走了两步吩咐。 而郗浮薇尴尬了会儿,也就离开了。 她悻悻然走出院子,正将院门前的小巷走的差不多,身后忽然传来于克敌喊自己的声音。 “怎么了?”还以为是沈窃蓝又出什么幺蛾子,谁知道这人却是追上来问她刚才是不是吃了亏的。 这让郗浮薇很是无语,提醒他:“你之前不是还怕我不自量力的兜搭百户大人的么?” “我那是怕你吃亏啊!”于克敌说道,“这会儿不也是差不多,怕你受委屈么?” 郗浮薇闻言心里一暖,笑着说道:“放心吧,只是个误会。我起身时不当心打翻了茶壶,大人不欲被茶水泼到,故而避开,因为书桌旁地方狭窄,恰好离我近了点。” “原来如此!”于克敌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说,“不是大人忽然起了兴致就好……不然我可得给大人去勾栏里好生物色几个粉头,不能让大人为这种事情分了心,坏了大事!” 郗浮薇:“……” 斜睨了眼于克敌,她要笑不笑,“你对大人这么忠心,我刚才可真担心你索性劝我伺候伺候大人算了!” 于克敌白她一眼,训斥道:“你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岂能不矜持?” 又说,“大人的身份,找几个粉头伺候下不算什么事,毕竟沈家那边绝对不会相信大人会对粉头上心。倒是你,乡绅之后,才貌双全,如今只是给大人做手下也还罢了,如果是当真跟大人有染,你真以为沈家会不将宋小姐徐小姐的话放在心上么?” “我知道了。”郗浮薇嘴角一扯,心说我揶揄你口口声声怕我吃亏受委屈,归根到底还是心疼你家百户大人而已,你还真当真了? 她敷衍了两句于克敌,打发这人走了,也就继续朝巷子口而去。 然后没走多远就被人拦住了,拦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欧阳渊水。 “有事儿?”郗浮薇见这人板着脸的样子,就问。 “当然有事儿!”欧阳渊水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是来找你算账的……你自己说你之前坑我的事情要怎么办吧!” 郗浮薇这会儿心情正坏着,闻言故意道:“坑你的事情……你是说打雪仗?不过是几下花拳绣腿,我还是收了力的,你干嘛那么小气?” “那我现在打你一顿,你大方给我看看?”欧阳渊水说道,“你肯么?” 郗浮薇因为之前被闻羡云滋扰的时候,虽然是这人出马解的围,从他拉着自己拔腿就跑而不是跟闻羡云搭搭手来看,猜他估计要么武艺稀松平常要么样儿就没怎么练过,故而说道:“那也得你打得过我!” 欧阳渊水闻言,凑近她耳畔,说道:“你猜我这会儿给你一个耳刮子,大吼一声‘贱人,居然敢背着我偷人’!会是什么样子?” “那我就哭着吼回去‘哥哥你怎么能这样?我可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郗浮薇毫不示弱的斜睨他一眼,要笑不笑道,“你说是什么样子?” 欧阳渊水一皱眉,继续道:“是吗?嗯,那我就说‘我哪点不如咱爹’!” 郗浮薇微笑:“那我会怎么样不知道,你这举人的功名十成十要因为有伤风化被削掉了。” “……”欧阳渊水无语了一阵,说道,“你不是世家出身吧?” 见郗浮薇脸色沉重的点头,他就是诧异,“我看你这机灵的样子,可不像是寻常人家养的出来的?” “没办法,我命苦。”郗浮薇淡然说道,“那话是怎么讲的来着?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么!我娘去的早,哥哥打小身体不是特别健壮,还要念书,也实在没心思管其他事情了。爹爹一个人忙里又忙外的,我看着心疼,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爹也不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直将我跟我哥哥一块儿教养的,请的先生也是一起教。所以后来长大点就会看账本了,从那时候起就开始爹爹打下手……渐渐的就当了家。” 欧阳渊水若有所思的听着,说道:“你那上司倒是会找人。”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郗浮薇想到刚才沈窃蓝算计了自己还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有点磨牙:“天都晚了,你现在在这里做什么?该不会当真为了打雪仗的事情来找我算账的吧?”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路遇 欧阳渊水看她一眼,说道:“东昌府那边的事情,你们也接到消息了吧?” 见郗浮薇点头,指了指巷子里,“我得跟你那上司商议下。” “那你去找他好了。”郗浮薇说了这一句,正要走开,却发现欧阳渊水又跟了上来,不禁皱眉,“你跟着我干嘛?我刚刚从他跟前告退,这会儿实在不想折回去看那张脸!” 欧阳渊水说道:“我想跟你说,然后你去禀告你上司。” “不要!”郗浮薇坚定的说道,“我忙着呢,才没这个空!” “那等你空了再去跟你上司说好了。”欧阳渊水不负责任道,“反正这事儿一时半会的也碍不着咱们,让他们继续折腾去好了,左右死的不是我兖州府的。” 郗浮薇诧异道:“你到底要跟我上司说什么,竟然不敢一个人面对他?” 欧阳渊水不受激,说道:“有秀色可餐的美人在跟前,我干嘛要去找臭男人?” “……你把自己也骂进去了。”郗浮薇沉默了一下,提醒他。 这人不在意的说:“没事儿,能博你一笑,别说把自己骂进去,就是专门骂自己一顿又算得了什么?” 郗浮薇道:“喂,这儿不是邹府,四周也未必就有邹府的人恰好看着咱们……你还作此追逐之态不累么?”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欧阳渊水亦步亦趋的跟着她,悠然说道,“我对包括你在内美人的追逐,可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没有丝毫虚假的。可惜你们似乎没有一个相信,这点实在令人悲伤哪!” 见他捂着半张脸,作惆怅悲痛状,郗浮薇嘴角扯了扯,说道:“毕竟你所谓的追逐,在我们看来,其实不过是一种戏弄。说什么真心实意……你觉得你跟这个词有关系吗?” 欧阳渊水说道:“就算我戏弄你们,那也是真心实意的。” 郗浮薇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片刻,转过头来,真诚的问:“我能在这儿抽你么?” 欧阳渊水朝她挑眉一笑,这人模样风流,双眸紧紧凝视着一个人微笑的时候,说不出来的动人心弦,也就是郗浮薇铁石心肠,竟只稍微一扫,也就不当回事,说道:“你这些把戏跟其他人闹也就算了,不要来跟我闹……我脾气其实不怎么好的。” 说着举步就走。 走了段路之后,看他仍旧跟在了后面,皱皱眉,想到他方才说的事情,就重提起来问,“东昌府那边情况,你们接到的消息,是怎么说的?” 因为总觉得欧阳渊水对自己有着微妙的敌意,按照沈窃蓝的说辞,她跟欧阳渊水也确实是各为其主,问这话的时候也没指望他回答。 然而这次他闻言却张口就说:“还能怎么说?自然是迅速平定,捆了为首以及幕后的一些人,把事情压下去,秘密送往前线,请示陛下圣裁呗!” 郗浮薇也知道这种事情是肯定不会被公布的,哪怕死上一大票人也不行,毕竟永乐帝如今领兵在外,监国的太子固然已经成年,然而底下汉王、赵王都虎视眈眈在侧,还有迁都跟开河两件大事正在进行中……这时候传出去民变,还是在古往今来的通衢要道上,也太打击士气了! 尤其靖难之役过去不足十年,如邹知寒之类的人谁知道现在还有多少蛰伏各处,要是天下人都知道了东昌府发生了民变,谁知道会不会出现落井下石的情况,来个趁火打劫? 要真那样的话,即使朝廷都还弹压的下去,也必将付出重大代价……所以只能瞒。 “那几个幕后指使的大族也是昏了头,竟不知道朝廷连工部尚书都派出来了,可见决心,竟然还要做出这样的不智之举。”郗浮薇感慨道,“这下子好了,都不用等运河改道之后家道中落,一家子这会儿就没好日子过了。” 想也知道,这种需要雷厉风行平定的乱子,是绝对不会有什么温柔跟祸不及家人的,只会一网打尽宁错杀不放过。 “谁叫闻家抱上了定国公府的大腿呢?”欧阳渊水闻言嗤笑了一声,说道,“那几家这段时间跟应天府那边走动也是密切,甚至还想送女儿给宋尚书的儿子做妾,颇有觊觎闻家在东昌府的地位的意思……闻家要没点手段,靠着运河发达的家族,还能在运河壅塞了这许多年后,还保持着东昌府第一大族的声势?这不,一个假消息,一个貌忠实奸的说客,就将一群对手都送下去了。” “……”郗浮薇皱着眉头,有了一会儿没说话,“这是闻家在借刀杀人?” 见欧阳渊水懒散点头,她忍不住说道,“可是如果这是闻家在幕后策划一切的话,这罪魁祸首难道不应该是问闻家吗?!” 欧阳渊水说道:“可人家手脚做的干净,我看你似乎不知道这件事情,八成你上司都没跟提闻家吧?就是因为没什么证据,只能装这个糊涂。” “闻家居然有这样的能耐吗?”郗浮薇沉吟道,“竟然能够瞒得过锦衣卫?” “他瞒得过我是怎么知道这事情的?”欧阳渊水嗤笑道,“还是你以为你上司没跟你说就是不知道?” 他指了指徐家兄妹此刻落榻的方向,“关键是那对兄妹如今人就在济宁……那是陛下都要给几分面子的贵人,这种没到伤筋动骨地步的麻烦,又做的干净没人揭发,为免他日没好日子过,大家说不得只能忍了。” 想到徐家兄妹,尤其是徐景鸳,郗浮薇就有点心浮气躁,说道:“真不知道他们已经深得陛下宠爱了,做什么却不肯做些给陛下分忧的事情?” “被宠坏了呗。”欧阳渊水若无其事的说,他也不知道是笃定了郗浮薇的人品不会去告密,还是觉得空口无凭告密自己也不怕,对于议论天子的不是一点儿忌讳都没有,“要是当初陛下不那么宠爱他们,甚至隔三差五的敲打一回,八成又是天天战战兢兢只求陛下不找他们麻烦就心满意足了。然而陛下将他们当成自家血脉一样宠爱纵容,这不,总觉得陛下做的还不够,总觉得自己太委屈?” 他总结,“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不外如是。” 郗浮薇嘴角扯了扯,心说这人说的也有道理。 然而永乐帝已经宠了这兄妹快十年,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估计这会儿再换态度也晚了。 没准还会被兄妹俩恨之入骨,认为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曾家,就是济宁府这边的,之前庄老夫人寿辰,他们家嫡长子还到邹府给老夫人道贺过。”郗浮薇咬着唇,说道,“似乎也投靠了闻羡云……只怕闻羡云在东昌府才搞了事情,在济宁府一住这么久,也未必甘心平静。” “你是说被人当成金龟婿的那个?”欧阳渊水挑了挑眉,说道,“邹知寒似乎正在预备收拾他们家呢!也不知道闻羡云这次来得及来不及插手?” 郗浮薇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你们住的那个芬芷楼上下差不多都看出那位的心思了,再加上上次青莲酒楼的请客也不是什么机密。”欧阳渊水鄙视道,“有什么不知道的?” “那你也别到处说啊,到底女孩子家脸皮薄。”郗浮薇抱怨了一句,说道,“你到底要跟我上司讨论什么?要紧事情的话还是别任性了,赶紧过去找他吧!老是跟在我身边……这像什么话?” 欧阳渊水道:“嗯,像什么话?当然是不像话!想到你会被人家觉得不像话,我这心里怎么就这么舒服呢?” 郗浮薇看出他是要折腾自己到底了,嘴角一扯,索性加快脚步,想将人甩开。 谁知道走的急,还没跟欧阳渊水拉开距离,她自己倒是差点一头撞人身上了! 更惨的是,抬头一看,正是冤家路窄,赫然是带着帷帽的徐景鸳! “不长眼睛的东西,来人呀,与我拖下去打!”徐景鸳本来看着心情很不错的在东张西望,这会儿险险被人撞身上,原本也还没怎么在意,可是定睛一看这个人是郗浮薇,顿时就是勃然大怒,吩咐左右,“尽管下重手,打死了算我的!” “徐小姐!”郗浮薇见状脸色一变,下意识的朝后退去,正思索着要怎么逃离生路更大,不想身后的欧阳渊水目光闪了闪,忽然推开她走了上去,深情款款道,“徐小姐,当初一别,至今已有月余,小姐风采更胜往昔!” 他这段时间的情书啊小礼物什么的果然没白送,徐景鸳看到他,脸色立刻缓和了不少,虽然嘴上说着:“你胡诌个什么?好像我跟你单独见面似的,你我也不过是在庄老夫人的寿辰上照了一面,再这么坏我名节,仔细我叫人收拾你了。” 却没再叫人对郗浮薇打打杀杀,反倒是下意识的看了眼不远处的酒楼。 “是在下唐突了佳人……”欧阳渊水含情脉脉,心领神会,“小姐是在逛街么?看起来似乎有点时间了?累不累?不如咱们去楼上小坐片刻?” 徐景鸳本来不想答应的,虽然对于这段时间被欧阳渊水追捧感到心情愉快,然而到底是定国公府的小姐,又不是没享受过殷勤,却也不至于眼皮子浅的被人一哄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之所以会看酒楼,也不过是少年女子碰见才貌双全的年轻男子时那种本能的悸动罢了。 但看了看郗浮薇,眼珠一转,指着她道:“你一起来!” 正文 第八十章 报恩还是报仇?! 半晌后,三人在酒楼顶层的雅间坐定。 “小姐何以独自一人出行?”徐景鸳的侍从挥退小二,给三人沏上茶水,郗浮薇心存警惕,并不触碰,只默默看着欧阳渊水对这位徐大小姐嘘寒问暖,殷勤备至,“以往不都是带着宋小姐的么?” “她被宋家召回应天府啦!”徐景鸳冷哼了一声,睨一眼郗浮薇,说道,“你可知道稼娘她临行之前叮嘱了我什么话?” 反正对我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郗浮薇心里这么想着,低头道:“民女愚钝,哪儿能够揣测尚书家小姐的心思?” “贱婢!还敢说自己跟沈窃蓝是清白的?!”徐景鸳一眯眼,忽然将手中茶水朝她脸上泼去! 口中骂道,“你若当真是锦衣卫中人,这会儿对着我怎么也该自称卑职才对!以民女自居,显然就没当自己是陛下的人,而是沈窃蓝的人!” 郗浮薇下意识的侧身让了一下,躲过了面颊被茶水烫着的下场,然而因为人被限制在座位上,仍旧被淋湿了大半个肩膀。 要知道这茶水是下人刚刚沏上来的,比滚水也不差多少。 就算如今天冷,裘衣下也穿了夹衫,仍旧觉得一阵火辣辣的! 看着她痛的变了脸色,徐景鸳却仍觉不够,拍着桌子大骂左右没眼色:“不过一些小小教训,这贱婢居然就敢躲,简直就是反了!你们都不长眼么?不知道教她学一学规矩?!” 左右连忙上前将郗浮薇按住。 徐景鸳将空了的茶盏朝前一推,旁边的心腹丫鬟心领神会,连忙给她斟满。 眼看郗浮薇难逃沸水之厄,欧阳渊水笑容不变,说道:“小姐若是不喜这沈氏,在下倒是有个小小的建议,可以更尽兴些!” “噢?”徐景鸳本来就待泼上郗浮薇的头脸,闻言露出似笑非笑之色,说道,“听说你在邹府对这所谓的沈先生十分爱慕,没事就去芬芷楼下追逐一番,简直就是情深义重!方才两个人一块儿走路的时候,也是拉拉扯扯,不成体统!怎么着?这会儿,在我面前,她就成了沈氏了?” 欧阳渊水不在意的说道:“这沈氏不讨小姐喜欢,在下又不是不知道。若当真把她放在心上,在下手里也是略有积蓄,早就将她从邹府接走,安置在外了。还会让她继续留在小姐能够轻易找到的地方吗?” 他含情脉脉的看着徐景鸳,“归根到底,在下这都是想在小姐面前讨些夸赞罢了!” 见徐景鸳露出不以为然之色,他哈哈一笑,说道,“小姐不是认定了这沈氏是东昌府那孤女,叫什么郗浮薇的?在下想着,这人当面对质都是死活不肯承认,显然是警惕心极高的。所以若是在下以仰慕者的身份出现,不定就能哄得她放松警惕,吐露真相呢?” “到时候再禀告到小姐跟前,也算在下聊尽绵薄之力了!” 徐景鸳微笑点头,蓦然将茶水全部泼到了他脸上! 因为欧阳渊水说了会儿话的缘故,这茶水已经不那么烫了,但也在他面上激出一片潮红。 然而这人却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依旧笑吟吟的看着徐景鸳。 旁边面无表情的郗浮薇也算是服了这个人,这种时候居然还不忘记朝定国公府的小姐眨一眨眼睛,眉眼传情,好像受辱的人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人模样俊俏风流,此刻面皮发红,整张脸上都是湿漉漉的,额角还沾了几张茶叶,望去竟是别有风采。 “你继续装啊!”徐景鸳把玩着茶碗,冷笑,“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区区一个举人,也敢对我说那些有的没的!看我丫鬟偶尔给个好脸色,收下你所谓精心挑选的东西,自以为可以鱼跃龙门了是不是?!” 她露出鄙夷之色,“也不买块镜子照一照,你是个什么东西?兖州府说你会得念书,济宁的土财主请了你给他们儿子做先生,就以为了不得了?!” 高傲的大小姐嗤笑出声,朝后靠了靠,摆出不屑于继续说下去的态度。 身侧心腹丫鬟心领神会的接话道:“你那些东西,怕脏了小姐的眼跟地方,都是前脚收下来,后脚叫粗使丫鬟远远的扔粪坑里去!末了还要在门口熏香,免得污了咱们小姐经过的地方!咱们小姐是什么身份?已故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忠湣公的嫡女,定国公胞妹!在应天府,多少贵胄子弟,功勋之后,才高八斗的才子,欲求之而不得……你一个小小的举人,能在邹府寿宴上,到小姐跟前说句话,都是八辈子祖坟冒青烟了!居然还敢继续肖想小姐?!” 又说,“咱们小姐若是选婿,什么状元榜眼探花都未必看得上……今儿个叫你上来,就是给你说清楚,让你好生清醒清醒,别这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丫鬟羞辱欧阳渊水的时候,徐景鸳一直饶有兴趣的观察着这人的神情。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欧阳渊水从头到尾表情都没变过。 始终都是一副看着心爱之人的包容与温柔。 别说计谋被戳穿的狼狈,还有计划落空的震惊,就连一点点屈辱跟难堪都没有。 这让想欣赏他崩溃的徐景鸳感到失望与生气,不禁撇了撇嘴,屈指敲着桌子,逼视着欧阳渊水,说道:“别以为本小姐年纪小,就可以被利用!在应天府,想攀附本小姐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那点儿招数,在本小姐眼里,不过是贻笑大方!” “在下这样的身份,纵然仰慕小姐,然而正如尊侍所言,就算他日金榜题名,又哪里有资格匹配小姐?”欧阳渊水端的是能忍,这会儿居然还是一副温柔的语气,嗓音没有丝毫的颤抖与扭曲,“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想对小姐好而已。” 他垂下眼眸的时候,羽扇似的长睫在眼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时,甚至还真有种痴心错付的悲伤,“其实就算小姐没有那些尊贵的身份,凭着小姐本身的仙姿玉貌与娇蛮可爱,这天下又有多少男子不心动?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慑于跟小姐的身份,又或者是被拒绝之后的羞赧,从而对小姐敬而远之……在下格外大胆罢了。” 徐景鸳冷笑道:“你确实胆子不小!到这时候了,竟然还敢继续疯言疯语!” 她冷着脸吩咐底下人,“将他拉下去,舌头拔了!” 欧阳渊水神情不变,淡然说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倒是想的美!”他摆明了要做块滚刀肉,徐景鸳竟然是有点吃不消了,睁大眼睛,厉声道,“用一死来污了我名节么!?我偏不给你这机会!” 说着一拍桌子站起身,道,“日后再敢有丝毫纠缠,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一拂袖,居然就这么走了! 这行主仆离开之后过了一会儿,郗浮薇才淡淡道:“你该不会当真对这徐小姐情根深种吧?” “这种骗养在深闺没见识的女孩子的鬼话,你我这一行也信?”欧阳渊水伸手到她袖子里找帕子,被她打了一下,自己找了帕子给他擦脸,只见这人慢条斯理的说道,“何况男人嘛,追逐的时候,怎么矫揉造作都成,娶回家的话,还是温柔贤惠,主动帮纳妾教养庶出子女,尚夫人那种才好!” 郗浮薇肩膀上的茶水已经凉了,此刻被烫着的地方虽然还有点痛,然而仔细感受了下,似乎也不是很要紧,也就没放在心上,看他暂时不打算离开,心想多半是衣襟上潮着,哪怕披了裘衣出去也容易被看出来,为着面子打算等干了再走,就陪着说下去:“你还真想过娶那徐小姐不成?” “你难道觉得我全没指望?”欧阳渊水闻言就笑出声来,低低道,“我之前还怀疑过你跟沈窃蓝是不是有些假公济私的关系,这会儿倒是信你们是清白的了……你就没想过,就这位定国公府千金的身份,如果当真是为了羞辱我一番,让我日后不许再纠缠,做什么要亲自出马?” 郗浮薇单手托腮,撑在几案上,似笑非笑道:“我不想打击你,但我看那徐小姐,是个很任性的人,性.子又急,可不是那种甘心什么都幕后指挥,尽让底下人出面的。” 比如说,之前庄老夫人的寿宴上,都已经安排了闻羡云了,徐景鸳却还是带着宋稼娘亲自到场,一度引无数议论猜测。 “这不一样。”欧阳渊水看出她的未尽之意,微笑道,“庄老夫人寿宴那次,她主要是为了宋小姐。至少名义上是为了宋小姐,所以陪着宋小姐到场看你的狼狈……虽然没怎么看成。而这次纯粹是她自己的事情,还是涉及了些私相授受,倘若她当真厌烦了我,就他们兄妹的无法无天,你觉得她不敢叫底下人令我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么?何况她兄长这会儿也在济宁,若是知道我缠着他妹妹,岂会坐视?” 他悠然说道,“这位小姐亲自出马,看似气势汹汹,然而在我这样的老手眼里,不啻是在明明白白的质问我,对她到底是真心是假意?” 要搁平时,郗浮薇肯定要刺他几句,免得他太得意的。 但想想刚才是这人给自己分担了一盏茶水,到底没好意思,只笑了笑,递过去一个“你高兴就好”的眼神。 “这种风月之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没经历过,不懂也不奇怪。”欧阳渊水察觉到,摇了摇头,说道,“举个细节,你还真以为我开口之后,徐小姐就忘记你了?你信不信这是因为她心里在迟疑着,不肯在我面前表现的太歹毒?” 郗浮薇好笑道:“都要拖你下去拔舌头了,还不歹毒?” “小女孩子家嘴硬而已。”欧阳渊水摆了摆手,“你这种占着近水楼台的便利,却到现在还没拿下沈窃蓝的人,跟你说了也是白搭。” “……”郗浮薇无语了片刻,干咳道,“今天多谢你了。” 她当然不会觉得欧阳渊水方才在徐景鸳面前说的贬低自己的那番话是事实,不管这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今日着着实实是给她解了一次危机。 ……就是有点把他自己坑进去了。 “你知道我做什么要帮你么?”欧阳渊水摆了摆手表示不要介意,忽然又问。 郗浮薇道:“嗯……你其实是个好人?” 说了这话,立刻补充一句,“做好事不求回报的那种!” “我在想你这么没良心的女孩子,会不会因此很感动,从而对我以身相许?”欧阳渊水看着她叹气,“但目前看来,你好像还是那么铁石心肠?” “没有,其实我很感动。”郗浮薇沉思片刻,柔声说道,“就是因为太感动了,我觉得我这种不懂风月的女孩子,根本不配对你以身相许……不如我出钱让你去眠花楼快活一晚当报恩怎么样?找十个,不,二十个美人伺候你?” 欧阳渊水黑着脸:“你这是报恩还是报仇!?你想折腾死我就直说!” 眼珠一转,又狐疑,“你一个良家女子,怎么知道眠花楼的?该不会……盯梢沈窃蓝见到的?”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欧阳渊水:气到爆炸! “……你这么关心我们沈大人的行踪,莫不是有断袖之癖?”郗浮薇挑了挑眉,说道,“左一句右一句的问他,偏还不敢自己去找他!倒仿佛对他格外爱惜,以至于到跟前都自惭形秽似的了。” 欧阳渊水道:“嗯,你先问我是不是对徐小姐情根深种,现在又问我对沈窃蓝是个怎么样的想法……我怎么觉得,你其实已经对我动了心,就是怕我心里是其他人,故而装作漫不经心的套我话,好弄清楚情敌是谁呢?” “那你别说了。”郗浮薇立刻道,“我对你心里是谁一点都不敢兴趣!” 欧阳渊水笑吟吟道:“是啊,毕竟方才的英雄救美,已经让你知道,我心里都是你,为了你,甚至连已故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忠湣公的爱女、定国公的胞妹都能敷衍!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是不是?” 郗浮薇笑着说:“你成天这么不要脸,居然活到现在都没被打死,也真的是福泽深厚了!” “我又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不要脸。”欧阳渊水朝她眨了下眼睛,柔声道,“我也就对你格外不要脸一点而已。” 郗浮薇见状后退一步,警惕道:“你方才也是这么挑逗人家徐小姐的,然后转眼徐小姐就是‘养在深闺没见识的女孩子’,谁知道等下你会怎么编排我?” 欧阳渊水道:“可你是养在深闺没见识的女孩子么?你根本就不是……” 他意兴阑珊的叹口气,“你不但不是,还心狠的可以!换个正常女孩子,这会儿不说已经倒在我怀里梨花带雨的心疼我了,至少也该内疚的不行,即使我边安慰边摸个小手、亲个小嘴儿什么的,也是含羞带怯的默认了吧?” 边说他边朝郗浮薇身上摸过去。 郗浮薇很干脆的给了他一脚。 “嗷呜!” 欧阳渊水捧着被踹痛的小腿跳起来,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居然还要打我!!!你简直不是人!!!” “既然你已经能起身了,不如就走吧?”郗浮薇权当没听见,看了眼外头黑下来的天色,“冬天日头短,这会儿出去也没人能看清咱们身上的水渍了,就算在灯笼下见着,差不多也会以为是雪花融化的缘故……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欧阳渊水只能郁闷的跟在她后面。 快到邹府的时候,他不甘心的问,“你真的一点点的感动一点点报答我的想法都没有吗?” “做人不能没良心。”郗浮薇侧过头,裘衣的风毛出的很茂密,遮了她大半张脸,暗沉沉的夜色下,只觉得是一团氤氲的月色里,一双眸子亮若寒星,此刻盛满了痛心疾首,“我都说了,眠花楼,十个二十个美人随便叫,我出钱……这还不算感动跟报答?!别以为我是良家女子就不知道行情,那眠花楼看地段跟门脸,里头的开销就绝对不会低!不然人家定国公吃酒要人陪着助兴,也不至于去那里头挑人!” 欧阳渊水伸手揉了揉脸,深沉道:“我知道沈窃蓝做什么会选你做下属了?” “因为我机敏聪慧,慷慨大方?”郗浮薇问。 欧阳渊水面无表情:“因为你跟他一路货色,冷心冷肺!” 说着冷哼一声,扔下她,加快脚步朝邹府走去! 郗浮薇见状摊了摊手,也不在意。 不过走了一段路,却见这人站在前面的雪地里等自己。 她走过去好奇的问:“怎么?天色晚了,一个人不敢走夜路?那还跑这么快!” “……”这话才说出来,就见欧阳渊水用想杀人的目光看自己。 对峙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我!是!怕!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结果呢? 这良心十成十喂了狗的郗浮薇,居然以为他是出于害怕才要等她一起走? 欧阳渊水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无耻之人! “……………………”郗浮薇沉默。 好一会儿,她才不好意思的说,“实在对不起啊,误解你的好意了。那什么……要不,你去眠花楼住个三五天的,开销都算我的?” 欧阳渊水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他现在不想跟这人说话!!! 郗浮薇这会儿还真挺内疚的,所以追上去很是低声下气的安慰了一路,甚至将酬谢的标准提高到了让欧阳渊水去眠花楼花天酒地一个月的程度,足见诚意! 然而忍无可忍的欧阳渊水问:“你就不能亲自上阵,哪怕只是给我亲个小嘴什么?”时,她还是习惯性的给了他一巴掌……虽然中途醒悟过来只拍在他脑袋上,到底没打脸,也让欧阳渊水心灰意冷。 “你不要想着谢我了,就当我是个做好事不图回报的好人吧!”他真心实意的说,“你离我远点成不?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为了满足他这个愿望,郗浮薇体贴的把他扔在雪地里,一个人匆匆进了邹府的门。 回到芬芷楼之后,她让绿莎打了水沐浴,独自进浴房解开衣裳,就见肩头一片通红,虽然没出水泡,然而衣裳稍微一擦过,就是火辣辣的,不禁懊悔回来的路上光顾着跟欧阳渊水斗嘴,忘记顺路去药铺配点烫伤的药膏了。 这会儿黑灯瞎火的也不好再出去,沐浴出来,披着外衫,问绿莎芬芷楼有没有烫伤用的药物,不出意外的被告诉没有,暗自一叹,想着只能明儿个设法出去买了。 谁知道次日早上,她才到女学,邹一昂就过来了。 郗浮薇身上带着伤,精神有些不济,瞥他一眼也没理会,自顾自的讲完课,拿着东西就往后头走。 见邹一昂跟上来,放慢脚步等着,问:“怎么了?” “先生让我来给你送东西的。”邹一昂左顾右盼了下,见没人注意,这才迅速将一个小盒子塞进她手里,低声道,“说是昨儿个不当心……了你,怕你不好意思找药,连夜出去找熟人配的……还说回头再给你找点补身体的东西补一补。” 郗浮薇觉得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 就见邹一昂面色涨的通红,眼睛使劲儿朝自己身上瞟,一边瞟一边欲言又止的,就好像心里装了只猫似的,挠的不行。 最后看她快进后堂厢房的门了,而门里头有女学的丫鬟在伺候,才赶紧问:“那个……你不是说对我先生没意思的么?” “我当然……”郗浮薇脱口而出,说了三个字猛然醒悟过来,不禁大怒,“欧阳渊水简直想找死!!!” 看她这反应,邹一昂倒是松口气,道:“我就猜先生一定在唬我!” 郗浮薇咬牙切齿:“回头他千万不要叫我遇见,遇见了我非打死他不可!” 觉得邹一昂还算明事理,知道自己不是那种随便的人,就放缓了脸色说,“我看你还是找个机会跟老爷夫人谈一谈的好,这人的品行,给你做先生,迟早把你带坏了!” 而且还是宦官的人,能赶出邹府最好了! 结果就听邹一昂说道:“不行啊,先生的才学放在那里。而且我之前已经请过好几个先生了,就数他教的最好。他还是举人,我爹娘都恨不得成天哄着他,怎么可能赶他走?我要是去说这话,一准儿会被认为是想淘气,是不求上进……不被打死才怪!” 末了兴冲冲的说,“刚才先生说了那番话的时候,我就不相信,他还说要我过来问你就能确认了……我就想,你被他占了那么大便宜居然不声不响怎么可能?你这么精明!毕竟被吃干抹净还若无其事继续做事情的,芬芷楼上下,也就是姚姑娘会这么傻!” 郗浮薇:“……” 所以这家伙不是相信自己的作风正派,而是认为自己的功利不可能做出吃亏之后打落牙齿肚里吞的事情?! ……虽然这是事实,但她怎么就这么想抽这小子呢?! “尚夫人知道你小小年纪就能听懂你先生那个不正经的话中的隐喻吗?”她似笑非笑的看着邹一昂,“还是你背着你先生偷偷摸摸学坏的?” 邹一昂笑着说:“沈先生,这个把柄你抓不了。早先我去我爹书房里,偷偷摸摸拿了卷春宫图,是被我爹、我娘分别打过了,这会儿就是我娘知道我懂些人事,也没什么震怒的。” “……这种事情亏你还一副很得脸的表情说出来。”郗浮薇白他一眼,“药我收下了,会拿给药铺的掌柜看过没问题再用的,你可以回去了!” “哎哎哎!”然而邹一昂扯着她袖子不肯放手,“你还没说你怎么受伤的呢?” 郗浮薇冷哼一声,打开他手,说道:“怎么受伤的?不当心不行啊?” 正要举步进屋,谁知道邹一昂锲而不舍的又抓上她衣摆:“别人不当心会受伤,但你那么精明会算计,还会点武功,反应最快了,哪里那么容易受伤?到底怎么回事,说说呗?没准我还能帮你?” 郗浮薇闻言一皱眉,正要说话,谁知道这时候身后蓦然传来一个充满怒气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她一惊,邹一昂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放了手。 两人循声望去,果见庄老夫人拄着拐杖,扶着丫鬟的手,正怒不可遏的看着他们! 正文 第八十二章 赶出邹府 郗浮薇暗自叫苦,正欲解释,然而庄老夫人已经一马当先走上来,指着她的鼻子呵斥道:“我家请你过来女学做先生,图的是你也是乡绅人家出身,识文断字,只道是个知书达理的,谁知道你却在这儿跟我孙儿拉拉扯扯!论起来邹家一向尊师重教,从来不曾亏待过西席,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一幕倘若传了出去,却置我邹府名声于何地,置我膝下诸孙女的名节于何地?!” “祖母,是我闹沈先生呢。”邹一昂到底还算有良心,闻言讪讪的帮忙解释,“沈先生不想理我来着。” 但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庄老夫人更生气了,重重的一顿拐杖,厉声道:“你给我闭嘴!小小年纪不学好,成天想些有的没的!也不想想这邹府就你一个男嗣,多少东西日后还不都是你的?你到时候要什么没有,这会儿年纪尚幼,身子骨儿还没好,想这想那,羞也不羞?!” 劈头盖脸一顿说的邹一昂狼狈而退,末了转向郗浮薇,也不给她任何分辩的机会,直截了当的指着门口,“如今已经进了腊月,女孩子们的功课本来也要停一停了……沈先生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邹府,想来也是思念家人,这么着,你这就先回去瞧瞧罢!” 转头吩咐丫鬟,“给沈先生结一结束脩,再送沈先生些归乡的程仪。” 这是铁了心要赶郗浮薇走了,郗浮薇硬着头皮试图争取:“老夫人,您误会了,我……” “从我私房里再给沈先生添一对金铤。”庄老夫人面无表情。 郗浮薇无语了一瞬:“老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实际上……” “再加一对金铤!”庄老夫人挑衅的看着她,“或者要多少你就直接说罢!”她凑到郗浮薇耳畔,低声道,“我邹府少奶奶的位子那是想都不要想!且不说你的家世根本就配不上一昂,就算配得上,冲着你比他大三岁却不知道收敛还故意勾.引他这点,我就不会让你进门!” “……”郗浮薇嘴角抽了抽,也偏头低声说,“您亲眼看到的就是邹公子拉我袖子被我拂开!这一举动岂非正说明了我不想勾.引他?您如今这么颠倒黑白有意思么?” 庄老夫人眉毛都不动一下:“不管是你想勾.引一昂,还是一昂对你有了好感,总而言之,我不可能为了你把我唯一的孙子赶出去!” 郗浮薇叹口气:“我明白了,我这就走。” 她回去芬芷楼收拾东西,到一半的时候,傅绰仙跟姚灼素都赶过来看,两人神色都很是惊讶:“老夫人怎么会忽然去女学的?” 傅绰仙皱着眉头道:“我看八成是有人告密!不然且不说老夫人从来没亲自去女学过,哪里就那么巧的,一去就碰见了邹公子跑女学不说,还跟沈妹妹拉拉扯扯?而且这大冷天的,谁没事到处走,遑论老夫人这把年纪就更不爱顶风冒雪的了。” 郗浮薇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她其实有点怀疑傅绰仙。 因为傅绰仙自己也许不至于坑她坑到这个地步,可架不住这人一心一意嫁个金龟婿。 而金龟婿的备选里头,那位曾公子可是明摆着跟着闻羡云走的! “可这明明是邹公子纠缠沈姐姐啊!”姚灼素咬着唇,说道,“老夫人却责怪沈姐姐,这……” 她想了想,看了眼外头,小心翼翼问,“要不要去夫人那边走一趟,请夫人帮忙斡旋下?” “可千万不要!”不等郗浮薇回答,傅绰仙已经提醒,“这不是故意撺掇夫人去跟老夫人作对么?虽然邹府一向是夫人当家,然而老夫人到底是老爷的生身之母!沈妹妹要是这么做了,只怕仍旧难逃出府的下场不说,甚至连补偿都拿不到!” 真以为邹府对西席一向不错就是软柿子呢? 何况尚夫人又不是傻子! 即使她未必畏惧庄老夫人,也犯不着为了个女先生公然跟婆婆唱对台戏吧? 特别是庄老夫人此举,说到底也是替邹一昂考虑。 “行了,走就走吧。”郗浮薇对于邹府其实也没什么留恋的,她之前过来做女先生,无非是沈窃蓝的命令。 这段时间下来,虽然一直没找到出入书房之类要地的机会,可也跟尚夫人搭上了线。 何况知道邹家底细不简单之后,郗浮薇对于尚夫人,包括邹一昂在内,都存了微妙的警惕……毕竟锦衣卫的名头实在是太响亮了,任谁跟他们碰上都要掂量掂量,何况她这还是以探子的身份深入敌营? 如今离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正好她很久没见到郗矫了,被扫地出门之后,正好去沈窃蓝跟前旁敲侧击一番。 至于说沈窃蓝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动怒……郗浮薇觉得应该不至于。 毕竟连邹家可能是太祖皇帝留给建文帝的人的话都说出来了,跟直接说郗浮薇在邹府拿不到要紧情报很正常也没什么两样。 能入太祖皇帝陛下眼的天子亲军,是她一个半路入行的乡绅之女能监视得了的么? 遑论这次庄老夫人赶人,如果不是傅绰仙之类在背后动手脚的话,没准就是老夫人跟邹一昂合谋演戏呢? 所以一边收拾一边说,“也是我自己不够仔细,早先邹公子跑女学的时候,想着他年纪还小,就没认真驱逐过,方才那一幕不止老夫人看到,老夫人左右的随从也都看在了眼里,也难怪她会生气……说到底,当初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邹府收留了我,况且这些日子待遇既丰厚,如今老夫人也是厚赠了我出门的。” 傅绰仙闻言,就转了口风,赞成道:“其实你这年纪也该出阁了。老夫人这回给你加了两对金铤,又结算了束脩,纵然回去之后,你那族兄不给你添妆,凭你的才貌嫁个殷实人家也没问题,倒是不耽搁青春。” 又说,“何况我看老夫人之所以这次要你走,恐怕也是考虑到闻家那位的缘故,怕你继续留下来,反而要遭殃。到底邹府就算不怕闻家,可是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那人在济宁停留这样久,快过年了也没有回去东昌府的意思,谁知道是怎么个想法?这次回去之后,同你族兄好生说道说道,叫他带了你去其他地方避一避风头可不是好?” 郗浮薇淡笑了一下,说道:“姐姐深谋远虑。” 但姚灼素却不太希望郗浮薇离开济宁,确切来说,是不希望再没机会见到沈窃蓝,此刻就说:“我看也不要走太远,毕竟太陌生的地方,也不知道那边的人好还是坏,万一去了之后被欺负怎么办?你们到底就兄妹俩,还这样出色,碰见那种坏心眼的,不定就要被算计!” 虽然沈窃蓝明明白白的暗示了他对她没兴趣,可这一时半会的,他传闻中的“未婚妻”还不见人影,姚灼素心里到底有些微妙的希望,不甘就这么放弃。 她不敢再表露,却还是希望能够多看几眼沈窃蓝的。 “我回去之后同我族兄商量下吧。”郗浮薇对她的心思心知肚明,说道,“这种事情到底要他拿主意的。” 半晌后,小院里,于克敌一脸无语的看着同僚:“被赶出来了?按说不应该啊……你都在邹府这么久了,按说想让你走人,干嘛非要现在发作?” “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最近打算做什么?”郗浮薇怏怏的问,“大人呢?我得找他请罪。” “大人有事儿去了。”于克敌说道,“留我看家来着……嗯,主要是看着书房。” 又说,“之前大人让你去邹府,其实也没指望你能弄到什么要紧的消息,不过是敲打一下邹府,别以为这会儿的锦衣卫没注意他们!邹府默认了你留下,也就是低了头,如今这么做,难道是想跟咱们翻脸了不成?” 不等郗浮薇回答,他又自己否认,“不对,济宁这一段的河道还没开工呢,他们就算要用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发作吧?” 郗浮薇无语的看着他,半晌才说:“当初你们让我去邹府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于克敌道:“那时候你还在邹府,为了不打击你,当然要说好听点了。但实际上,你这种之前跟锦衣卫八竿子打不着的,还是去邹府这种祖上讳莫如深的人家做密间,你觉得我们能对你有什么期待?你每次能活着过来述职我们都心满意足了!” “……”郗浮薇呸他,“你们这帮番子,嘴里没句真话!连自己人也使劲儿骗!” “被骗多了你也就能骗别人了,到时候大家都是撒谎的行家,谁也不要想骗谁,可不就是心平气和了吗?所以你还要好好学着才是。”于克敌笑着说道,“行了行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接下来要怎么着,等大人回来了再说罢!” 郗浮薇怀疑道:“不了,我吃点干粮就好,谁知道你会不会在吃食里坑我?” 于克敌说:“你不要正好,省的我操劳。我在家里可是什么都不做的,也就伺候过大人。” “我连你家大人都没伺候过呢!”郗浮薇冷哼,“比娇贵吗?” 两人拌了几句嘴,勉勉强强的吃了点午饭,于克敌倒是说起正事来:“会通河已经动工了!”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借钱 “不是说还没动工么?”郗浮薇道,“到底是动工没动工?” 于克敌恨铁不成钢白她一眼,道:“说的那么清楚怎么就不仔细听呢?济宁这边还没动,因为按照白英的建议,这边要改的地方可是多了去了,得仔细着来才成。至于其他地方,那些可以沿用的河段,是已经征了徭役做着了。” 就问她,“你虽然是仓促离家,但手里好像还是有点银子的?要不要趁机捞一票?这是默认给咱们的好处,只要做的不是太过分,就算是陛下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的。” 郗浮薇心领神会,济宁本来就是会通河的大埠,放眼整个大运河,也是最繁华的港口之一。 这会儿河道要改,不定就有本来不值钱的地方变得炽手可热……只是具体工程的规划还没公布,宋礼甚至拖了东昌府做替身,压根提都没提济宁! 趁现在去买点田地铺子什么的,自是一本万利! 她甚至有点怀疑,宋礼这么干,除了安全以及稳定之类的考虑外,没准也是想着趁机捞一把呢? 毕竟宋尚书也是有一大家子人要养的。 “这消息虽然还没传的沸沸扬扬,但知道的人应该也很有一批了吧?”她沉吟了下,说道,“我手里的银子虽然有一点,却也不算很多,我侄子年纪还小……具体情况你肯定比我清楚,要不帮我参谋下?” 于克敌“嘿嘿”一笑,说道:“虽然知道的人有些个了,毕竟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上折子给陛下圣裁的,如此一来,陛下左右当然也就晓得了。不过……咱们可不也是陛下的人么?在这山东辛辛苦苦的做事,上头哪能不体恤呢?何况就咱们的身份,想吃肉也没那胃口,蹭点汤汤水水什么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是?” 郗浮薇想想也是,道:“那要怎么做?” “你我品级都不高……噢,你根本没品级。”于克敌说道,“但因为是大人跟前的,提前买个十亩八亩地,或者几个毗邻新河道的铺子,都是没问题的,再多肯定不行了,这会儿买下来,日后也未必拿的住。” “这也差不多了。”郗浮薇说道,“我买我侄子名下,毕竟要不是我家出了事,郗家的那些田宅,原本也该是他的。” 于克敌很热心的帮她参详了一番,就转弯抹角的借起了钱,因为他也在这种默契的照顾之下,问题是,家道中落,没钱买,又不甘心错过这机会,知道郗浮薇手里有银子,是早就打上主意了。 正好她今天被邹府赶出来,沈窃蓝又不在,于是就说上了。 “……要不是你没钱,是不是这个事情就不告诉我了?!”郗浮薇本来还挺感谢他的,闻言顿时黑了脸,“你们这些番子……就不能稍微有点脸皮么?!” 于克敌表示不服:“别忘记你如今也在给大人做事,我是番子,你就是女番子!” 而且,“我怎么说都是给你指了条发财的路子,哪怕存着点私心,难道你不应该感谢我吗?居然还给我脸色看,你说你怎么就这么难相处?” “我看我再跟你待上会儿,没准都要觉得闻羡云其实为人不错了!”郗浮薇瞪了他一眼,一边拿银票一边说道,“你连同在大人跟前的同僚也要坑,还有人性没?” 于克敌笑着说道:“人家闻羡云本来对你就不错,虽然背地里下手的时候狠辣的紧,可是照顾的时候也真是无微不至啊!” 郗浮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多递了张银票过去:“你一直跟在大人身边,我瞧你对大人似乎挺了解的……等下大人回来,要是知道我被邹府赶出来了,你说他会怎么办?” “你怕了?”于克敌斜睨她一眼,不紧不慢的接过银票塞进袖子里,才笑着说,“别太担心,大人看着冷冰冰的,其实手下人只要不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他都很好说话的。不然我那些叔伯也不会想方设法的推荐我来伺候他,我那些叔伯可都是老锦衣卫,太祖皇帝陛下那会儿当过差的,眼睛最毒不过。” 郗浮薇闻言托腮看他,要笑不笑道:“哟,那说起来,邹家老爷跟他祖上,没准还是令尊的同僚呢?” “我家祖上还有几位叔伯都是北镇抚司的。”于克敌道,“邹家就难说了,反正我爹生前,还有现在还在的几位叔伯,压根从来没听说过邹府也是锦衣卫的话。这消息还是大人在应天府那边查阅到的,估摸邹府之前可能是南镇抚司的。” 说起来锦衣卫能止小儿夜啼,可锦衣卫的南镇抚司,却能令锦衣卫战战兢兢。盖因这衙门是专门监督锦衣卫的,手段之酷烈,隐藏之深刻,套路之曲折……自己人都害怕,更别说外人了。 不过…… 郗浮薇思索了会儿,说道:“南镇抚司……南镇抚司虽然威名赫赫,然而却不直接管辖监察天下的事儿?“ 这要在平时没什么,因为南镇抚司的创立,原本只负责锦衣卫自身法纪、军纪。至于说巡察缉捕什么的,那是北镇抚司的事儿,反正外头知道怕锦衣卫就成。 然而如果邹府是太祖皇帝留给建文帝的人,又是出身南镇抚司的话,岂不是说他们手里未必有多少各地官员的把柄? “官员还在其次,反正如今是永乐年间了,陛下宽宏,一纸赦令之下,有什么好怕的?”于克敌提醒,“但那位当时就很年轻,这也才过去了十年不到。” 郗浮薇道:“也是。” 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建文帝的下落? “其实那位就算这会儿站出来,也没什么用?”她思索着,又说,“越往以后越没用。” 毕竟建文帝在位满打满算也才几年? 又没做出什么特别的政绩来,天下百姓对这位年轻皇帝根本还没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继任者的永乐帝又不是足以让百姓怀念建文帝的昏君,恰恰相反的是,永乐帝很是果敢坚毅,大有明君之姿。 靖难之役过去虽然才十年不到,然而很多人只怕早就忘记建文帝了。 像郗浮薇,靖难之役发生的时候她已经出生了,可是对于那位以皇长孙承位却旋即失位的皇子,她真心没什么缅怀的。 甚至跟着郗浮璀了解了些经过后,还很感慨这位的优柔寡断。w w w . t x t 8 0 . c om 所以郗浮薇觉得,永乐帝没必要这么忌讳建文帝还在人世。 “你家里只是乡绅,不知道上头的事情所以不懂。”于克敌闻言摇头道,“陛下怎么会忌讳那位?要是忌讳,当初也未必会清君侧了。” 他声音一低,“然而太祖皇帝陛下……” 永乐帝不怕侄子,然而却怕一手建立了大明朝的太祖。 这也不奇怪,除了懿文太子外,老朱家的子孙,谁不怕太祖? 不仅仅是出于为人子女对父亲的敬畏,更是对太祖从一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乞儿到君临天下的崇敬。 太祖皇帝当初那么死心塌地的要将江山交给孙子,怎么会不多给年轻的孙子多留几张底牌呢? “可那又怎么样?”郗浮薇心道,“如今坐在大位上的,还不是永乐帝么?” 可见太祖皇帝留下来的底牌要么不够,要么就是建文帝自己不会打牌……现在打牌的这个人都不知所踪快十年了,永乐帝居然还是耿耿于怀吗? 她对永乐帝,对朱家子孙都没什么了解的,所以也不能确定太祖皇帝在永乐帝心目中的阴影就是这么深刻。 旁敲侧击了一番沈窃蓝不会因为自己被邹府赶出来,就关心起了将来:“你说我不在邹府做女先生了,接下来大人会让我做什么?还是就将我侄子还给我,让我找个地方好生过日子去?” 于克敌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她:“就算大人让你们姑侄走,你真的敢走?” “……不敢。”郗浮薇沮丧的抱住头,“冲着那位徐小姐,我也不敢离了大人跟前呀……噢对了,昨儿个出去被她堵住,带到酒楼的雅间泼了一盏热茶,这会儿肩上还敷着药呢!” 这话她说的很平静,甚至没什么怨气,于克敌也没当回事:“别看咱们是天子亲军,走出去文武百官都要退避三舍,然而碰见这种勋贵,还是女眷……陛下心里头对他们老徐家的情分一日没有消磨殆尽,些许委屈也只能忍着。” “所以我在想,万一大人接下来觉得我没什么用场了可怎么办?”郗浮薇叹口气,“之前一直想着把事情做完,好接了侄子团聚。现在想着,徐小姐的事情一日没解决,还是别让我侄子回来我身边的好!不然不是给徐小姐送人质么?” 于克敌笑着说道:“你要解决徐小姐的麻烦?这可是麻烦了,这种天之骄女就算不会一直把你放在心上,却保不定忽然想起来一下。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防着她吧?那么只能一辈子找人护着你……要不你也别平白背锅了,看看大人有意思的话,索性自荐枕席,混个小妾什么的,哪怕是外室呢,徐小姐再动你的话,名声可是不好听,到时候定国公为了自家妹子着想,也会拦着她的。” 郗浮薇提醒他:“你之前还劝我别打大人的主意了,合着你嘴里就没有一句能相信的?” “随口说说。”于克敌继续笑,“这不是给你出主意么?再说咱们锦衣卫要跟举国上下的官员斗智斗勇,偶尔还要跟南镇抚司那边过招……同僚之间不经常切磋切磋,不定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郗浮薇瞪了他一眼,道:“别不正经了,好好的跟你商量呢!” “其实我仔细想想……”于克敌闻言敛了笑,凝神片刻,说道,“就你的出身,目前能接触到的贵人就那么几个。咱们大人虽然是最方便的,可是为人冷漠,这会儿又一心一意扑在了正事上,只怕没心思跟你玩什么风月。倒是那定国公,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你的姿容,主动上门,他肯定是来者不拒……” 话没说话,面无表情的沈窃蓝从月洞门里走出来,缓缓道:“去将汶水的舆图拿来我看!” 于克敌:“……” 郗浮薇:“…………………………!”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暂时留下 于克敌心虚之下一时间没敢动,见沈窃蓝已经转身朝书房走了,这才如梦初醒的跟上去:“汶水的舆图大人前两日才看过,就放在书架最外面。” 他陪着沈窃蓝进书房里去查舆图了,郗浮薇跟到书房门口,却因为没得吩咐没敢进去,只乖乖巧巧的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于克敌出来,给她比了个眼色,去厨房沏了壶茶送进去。 这么着,到了快傍晚的时候,郗浮薇的腿都站的有点发麻了,沈窃蓝才让于克敌将她喊进去:“何事?” “……庄老夫人见着邹一昂拉我袖子的一幕,不由分说非将我赶了出来。”郗浮薇小心翼翼的说,“还多给了我两对金铤。” 足见赶人的迫切。 沈窃蓝闻言皱眉,他神情一如既往的冰冷,却也掩饰不住眉宇之间的疲倦,看来这一天没少奔波。 思索了会儿,才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郗浮薇没想到他会问自己,愣了会儿,道:“我……嗯,我自然还想为大人做事。” 因为担心沈窃蓝刚才听到于克敌跟自己的调笑之语,怀疑自己有爬.床的图谋,她说了这话之后又赶紧补充,“昨儿个回去的时候遇见徐小姐,被泼了盏热茶,错非我躲了一下,怕是这张脸也毁了。如今肩上还敷着药……大人若是觉得我愚笨,我可以学。” 之前欧阳渊水说,徐景鸳后来忘记了跟郗浮薇计较,是因为对他到底有些情愫的缘故。 可郗浮薇觉得,多少也跟沈窃蓝有关系。 否则一个寻常败落乡绅之女,人家定国公府的小姐,一句吩咐下去,还怕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又干脆利落? 所以不管愿意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安全,她还是继续抓着保.护.伞的好。 “……但我目前不需要女间。”然而沈窃蓝摇头道,“你是少年女子,跟随我左右并不合适。” 郗浮薇无奈,退而求其次:“大人这儿就于克敌一个人伺候,难免忙不过来。要不我暂时给您做两日丫鬟使唤,回头您有差事需要用女间的时候再找我?” 好么,她刚刚跟于克敌说,自己连沈窃蓝都没伺候过,就上赶着求人家让她伺候了。 “我不需要丫鬟。”人家沈窃蓝还不稀罕,说道,“何况徐小姐之所以要针对你,就是因为误会你我之间有私情,如果我留下你在身边伺候,岂非坐实了她的猜疑?到时候事情只会更糟……对我来说这些都没什么,对你而言就不一定了。” 大概见郗浮薇脸色苍白,他思忖了下,道,“陛下已经知道了徐家兄妹的鲁莽,专门叫人秘密前来传了口谕,要徐家兄妹北上面圣。到了陛下跟前,他们想再做手脚不可能。不如你带着你侄子离开此地,去其他地方隐姓瞒名?路引什么,可以让于克敌给你准备。” “……”郗浮薇沉默,她很想问一句,那闻家呢?难道我郗家的仇就这么算了? 然而想到自己在邹府等若是白混的,实在没这个底气。 倒是于克敌还算有点义气,闻言在旁小心翼翼的帮忙说情:“大人,定国公兄妹到现在还没走呢,这会儿就让郗姑娘姑侄离开的话,只怕根本走不远?不如这几日就让郗姑娘留下来打打下手什么,等他们走了,再商议郗姑娘姑侄的去向?” 沈窃蓝沉吟。 郗浮薇紧张的看着他。 好一会儿,这人才冷淡的点了下头,又吩咐:“书房你不要随便进来,还有我的卧房也是。” “是!”郗浮薇如释重负,赶紧答应下来。 沈窃蓝又让于克敌:“你搬前头倒座里去,后厢房让给女孩子住。” 安排了此事后,他也就摆手让两人退下了。 到了外面,于克敌悄悄跟郗浮薇说:“接下来能不能留在大人身边,就看你自己的了。” 怕她误会自己是暗示她走歪门邪道,又补充,“大人的案牍之务不少,这次出来又没带文书之流,你若是能够让大人满意,大人也未必会因为顾忌流言赶你走……实际上大人最厌烦别人用这样的手段来胁迫他。” 声音一低,“应天府那边的消息,宋家已经在给宋小姐另外择婿了。” 也就是说,沈家跟宋家的联姻失败了? 郗浮薇闻言微微一怔,却也没什么高兴的。 毕竟她本来就不是沈窃蓝的相好,这人跟准未婚妻玩完……跟她实在也没什么关系。 倒是那位宋小姐,可别将联姻失败、自己痛失良婿的愤怒怨恨都记在了她头上。 这也忒是冤枉。 “不是说这门亲事是两家长辈看好的吗?”郗浮薇顺口试探了句,“宋小姐虽然……莽撞了点,可归根到底也是对大人一片心意,居然就这么算了?” 于克敌要笑不笑的看她一眼,先招呼她一块儿进厨房忙碌,预备晚饭,这才说:“可大人不是这么看的,大人跟家里说,明知道你是他手下,且已经明确说明过同你并无私情,宋小姐不但自己继续无理取闹,还拖上了徐小姐。若是将这位小姐娶过门,日后夫妻之间但凡有点儿不和睦,是不是就立刻要回娘家去,将父母兄弟姐妹连同闺阁手帕交统统喊上给自己出气?大人说他不想要这么不通情理的女子。沈家几位老大人听着觉得也是有道理,就跟宋尚书那边委婉提了提……宋尚书是真心疼宋小姐的,听说之后觉得宋小姐既然已经给大人留下坏印象,勉强成亲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结果,就直接答应了,只是叮嘱不许外传。” “你消息可真灵通!”郗浮薇赞叹,“宋尚书叮嘱了不许外传的事情,你也知道?” “是宋尚书叮嘱的,又不是陛下吩咐的。”于克敌没怎么把宋礼放在眼里,随意道,“咱们是陛下的人,又不是在工部做事,一个尚书而已,什么时候管得到咱们锦衣卫了?” 他看着郗浮薇将一盆菜洗好了拿起来,就叹口气,说道,“本来我还指望你留下来我就不用做饭了,看你这洗菜的样子就知道,我不但要继续做饭,还要帮你也做一份!” “……要不出去买,我出银子?”郗浮薇闻言有点尴尬,她从带着郗矫离开郗家之后虽然东躲西.藏到兖州府的,但因为锦衣卫的暗中照顾,手里又有钱,这种家务事还真没做过。 进了邹府之后,也是有丫鬟伺候的。 厨房这种地方,实在太陌生了。 “你直接给银子我好了。”于克敌不知道是家境真的不行还是本性贪财,听了这话不假思索道,“干嘛便宜外头的馆子?” 郗浮薇松口气,直接将庄老夫人给的金铤给了他一个。 “你之前不会将郗家的家底都带在身上了吧?”于克敌见状有点吃惊,也很狐疑,“不是说你爹被闻家设计坑了家产,连住着的祖宅都抵押了?你哪里来这么多私房,出手就是金铤?弄的我都想杀人劫财了!” “……我娘有些妆奁,我爹之前说要留给我跟我哥哥以后平分的,所以一直没动。”郗浮薇解释,“而且这个金铤也不是我娘妆奁里的,而是邹府的老夫人才给我的。” 虽然知道这人所谓“杀人劫财”多半是说说而已,但出于对锦衣卫的不信任,以及于克敌之前信口雌黄的狐疑,她还是补充了句,“何况我还指望你继续在大人面前给我说话呢!” 是有求于你所以给的多,可不是钱太多! 于克敌这才释然,将金铤揣进怀里,说道:“你放心,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拿了你的好处,自然不会不管你。” 接下来他一边做饭一边跟郗浮薇说,“你不是我们这种世家出身,又是女子,消息难免闭塞,而且除了我跟大人之外,估计都没见过其他同僚?如果你打算回头带着侄子背井离乡继续过日子也就算了,如果还打算跟着大人的话,一直这样可不行。” “其实就算我想带着侄子背井离乡过日子,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郗浮薇叹口气,愀然不乐道,“毕竟我们家长辈都不在了,没亲没故的,侄子还那么小,走到哪里不是被欺负?” “这话是正理。”于克敌说道,“我看你们年纪差不多,干脆改天你去我家给我娘磕个头,认我娘做义母,回头我也有理由把你介绍给我那些叔伯啊兄弟啊什么的。” 郗浮薇当下就答应了,而且很上道的问起于母的喜好:“既然要认义母,总要准备点见面礼才是。” “我娘爱吃糕点,你到时候随便拎些糕点就成了。”于克敌给灶里添了把火,说道,“知道你不在乎那几个银子,但财不露白。” “还是你考虑周到。”郗浮薇称赞他,心里却知道,也是于克敌怕人说于家为了钱认她这个义女。 两人说定了这件事情之后,关系倒是更密切了。 于克敌于是又透露给她:“沈家的几位老大人之所以会同意放弃跟宋家联姻,也是因为宋小姐不懂事,将徐小姐招惹来了济宁,甚至引来了定国公,弄的宋尚书只能给陛下上请罪折子,要陛下亲自派人来传口谕善后。就算如此,这两位却还没走……陛下不忍苛责功臣之后,暗中却已经呵斥了两次宋尚书教女不严。当然,按照宋尚书的资历以及能力,陛下未必会往心里去。可陛下对宋小姐的印象,只怕是改不了了。” 关键是宋稼娘一个寻常官家女,又没有徐景鸳那样的背景,正常情况下根本没机会面圣,想改变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怎么改?人家永乐帝难道还会继续关注她有没有变懂事吗? 而对沈窃蓝寄予厚望的沈家,怎么会让他娶一个不受皇帝喜欢的妻子呢? 照此推论,宋稼娘这婚事只怕要降格了,要么低嫁,要么就是嫁给门当户对人家不受重视的子弟甚至是庶子。 如沈窃蓝这种被重视的子弟,错非家里长辈不知情,否则肯定不会要她。 想到这儿之后,郗浮薇幸灾乐祸之余也有点淡淡的悲哀:其实宋稼娘甚至都没到永乐帝跟前,之所以会被永乐帝厌烦,归根到底还是徐家兄妹的缘故。 下位者就是这么悲哀。 “刚才大人在要汶水的舆图,接下来有那边的差事吗?”调整了下心情,她问。 正文 第八十五章 突发事件 “就是之前说的那个白英。”于克敌头也不抬的看着火,说道,“河上老人,对这一代水路了如指掌的……他给宋尚书的建议就是改济宁这一带的河道。” 他脸色严肃起来,“早先年,就是太祖皇帝陛下还在那会儿,黄河决口不是淹了一片,将会通河给冲断了么?当时也是宋尚书打头过来治的,然而没治好,盖因水量不足,只能勉勉强强的用着了。这会儿这位给出了个主意,是要从汶水借水还是什么的……反正宋尚书那边消息才送过来,大人这两日都在看舆图,白天也是亲自跑出去实地勘察。” 工程的事情有宋礼这个负责人主持,沈窃蓝应该不会闲到越俎代庖。 郗浮薇思索了下,挑眉问:“可是怕人知道这消息后捣乱?” “自然。”于克敌道,“毕竟朝中不希望迁都的人还是很有一些的,何况建文余孽不定也在虎视眈眈,要趁陛下领兵在外的机会有所动作!” “就算陛下领兵在外,如今这天下还几个人记得建文?”郗浮薇掩嘴笑,“想来也难成气候。” 于克敌闻言很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可不一定,毕竟靖难之役过去还没到一代人,就算这些年来一直风平浪静的……谁能保证他们就是没有了呢?” 郗浮薇听出他意有所指,深思片刻,看了看外头,小声问:“汉王?” 于克敌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就是说,就算本来给开河护航没什么大的危险,但因为沈窃蓝跟太子的亲戚关系,汉王却可能打着建文余孽的旗号对沈窃蓝下手? 郗浮薇瞬间感觉自己上了一艘贼船。 她还指望沈窃蓝保护自己呢,结果沈窃蓝自己都是被牵累的池鱼! 相比这都快十年了也没搞出过什么大动作的建文余孽,汉王既是永乐帝的嫡次子,早先靖难之役中还是频频立下战功,手底下兵强马壮,正经要为难沈窃蓝,根本不愁没有好手使唤! 而且比出身尊贵,太子妃嫡亲外甥的沈窃蓝,哪儿能及皇子尊贵? “……沈家没给大人多派些心腹么?”郗浮薇有点受不了的捏额,“还是觉得汉王殿下有分寸?” 于克敌嗤笑了一声,说道:“你以后如果去应天府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汉王殿下有分寸?这个笑话不错。” 其实郗浮薇早先也隐隐约约听说过一些汉王、赵王性情残暴的传闻,不过那时候她觉得这种事情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也都没放在心上。 此刻见于克敌这么说,不禁叹口气,心说这两位要是还知道分寸也就算了,既然不那么在乎分寸,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于克敌看出她心思,说道,“就好像邹府明知道你的底细却还是不敢动你一样,咱们怎么都顶着天子亲军的旗号的。哪怕是皇子,想擅动咱们,也得掂量掂量……毕竟太子再宽厚,也不可能看着太子妃的娘家人为他受尽委屈而无动于衷。” 沈窃蓝只是一个小辈,在太子阵营里算不得举足轻重。 汉王跟赵王如果为了干掉他而落下太大把柄给太子的话……太子会高兴死。 那两位王爷也不是傻子。 “汶水……”郗浮薇闻言松口气,沉吟道,“接下来大人只怕要经常出去巡视,大人出行,应该是骑马的吧?” 于克敌“嗯”了一声,抬头道:“你问这个干嘛?你想学了骑马之后跟随大人左右么?只是锦衣卫中虽然不乏女间,这种场合大人带着你,只怕会为人诟病。” “我作男装不就是了?”郗浮薇琢磨着,自己在邹府毫无建树,如今虽然勉强留下来,总也不能当真就去做个书童,还是得抓住机会多表现才成。 问题是她之前作为郗家大小姐,琴棋书画女红针黹稍有涉猎之外,学的就是打理家业。 这些技能目前完全用不上啊…… 继续留在这院子里,根本没法子学东西,还不如出去跑跑,兴许有收获呢! 她就说,“反正现在天这么冷,大家出去都裹的严严实实……顶多我不说或者少说话了。” 于克敌沉吟道:“我能找人教你骑马,不过大人愿意不愿意带上你就不知道了。” 而此刻,书房里,沈窃蓝正对着面前的一堆舆图沉思。 除了方才让于克敌拿的汶水舆图外,此刻案上还搁着会通河的舆图。 虽然如今都在大运河之内,且是永乐帝执意迁都顺天府的底气之一,但会通河相比联通南北的大运河其他河段来说很是年轻。 它是前朝至元二十六年,元世祖时候才开凿的。 起自山东须城,至临清抵达御河,全长二百五十多里,闸门三十有一道,当时动用的役工足有二百五十多万。 两年后,元世祖听取太史令郭守敬的建议,差遣众多兵士工匠水手以及“没官囚奴”,开凿了全长一百六十多里的通惠河……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正因为这条连接准新都与举国最富庶的江南的运河在,永乐帝根本不担心将来顺天府的用粮问题。 只是元时的分水选址有些问题,那时候会通河在济州的一段,早先叫济州河的,以汶、泗为水源,将这两条水引到任城之后进行南北分流。然而任城不是这一段的最高点,分水的时候,南多北少。 以至于北段河道浅涩,只能同行小舟,大船到了这儿,得换成小船,过了这一段之后,再换大船……可想而知多麻烦。 如今永乐帝要迁都,是肯定不会继续容忍这个问题的,故而重开会通河的时候,改进分水枢纽,是重中之重。 按照宋礼送过来的消息,熟悉会通河的汶上老人白英给的建议是,引汶济运,在戴村附近的汶水河床上筑新坝,将汶水余水拦引到南旺,注入济州河。 如此济州河北段水量增多,通航能力自不必讲【注】。 沈窃蓝没来山东之前一直在家里苦读诗书,家里知道消息,给他谋取了这差使后,他也临时了解了下会通河的情况,虽然肯定不如宋礼在行,这会儿看着舆图,大致也能够将整个工程的过程以及竣工之后的结果想清楚。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这次开河之后,《元史·河渠志》中说的:“舟楫万里,振古所无。”这样的盛况,只怕很快就会再现。 虽然是抱着非常功利,甚至是涉及到储君之争的目的来山东的,然而对于开河之举,沈窃蓝也是充满了期待。 至于说汉王、建文余孽、朝中那些反对迁都的臣子……年轻男子眯起眼,指节在几案上轻轻敲着,眼中光芒明灭不定。 好一会儿,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才让他警觉的抬头。 片刻后郗浮薇低眉顺眼的走进来,说道:“大人,可以用饭了,是现在用,还是等会儿?” “现在吧。”沈窃蓝见是她过来通知自己,微一皱眉,说道,“怎么是你过来,克敌呢?” 郗浮薇以为他不高兴看到自己,甚至怀疑自己故意找机会跟他说话,心里很是无奈的叹口气,才说:“我不通庖厨,帮不上忙,故而只能为克敌分担些跑腿的差事。” 还好沈窃蓝“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将面前的舆图收拾了一番,也就起身跟着她去吃饭的花厅了。 到花厅的时候,于克敌已经将饭菜摆好。 看得出来沈窃蓝虽然出身贵胄之家,生活习惯却不奢靡,黄花梨八仙桌上,统共也就摆了二菜一汤,以及一小盆米饭。 当然菜基本上都是荤腥。 毕竟沈窃蓝这年纪胃口正好,又是习武之人,不吃肉肯定不行的。 他用饭速度飞快,而且根本不需要别人伺候,让被于克敌暗中扯袖子示意表现一把的郗浮薇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好吧,也许是她还没习惯从小姐到丫鬟的落差,在伺候人上一点都不专业。 心情郁闷的看着沈窃蓝用完饭之后返回书房,跟于克敌一起收拾好,正打算自告奋勇的洗碗,一块金铤的效果出来了:于克敌手脚麻利的沏了壶茶,让她拿去给沈窃蓝。 “大人习惯在晚间办公的时候吃些茶水。”于克敌叮嘱,“你机灵点!别把茶放下就走,好歹跟大人搭几句话。” “……我搭什么话比较合适?”郗浮薇虚心请教。 于克敌恨铁不成钢:“大人之前也是有举人功名的,你有过一个举人哥哥,自己也是知书达理,怎么找话题还要问我?我都不认识几个字!” 郗浮薇听到那句“有过一个举人哥哥”,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酸涩,沉默了会儿才道:“之前在家里的时候,倒是跟哥哥讨论过些功课。可是大人瞧着似乎不爱说话的样子,贸然开口,只怕会惹他厌烦吧?” “不是说了吗?”于克敌道,“大人看着不爱言语,对手下却一直不坏……反正你端过去吧,再晚点大人怕是想喝茶了。” 郗浮薇于是只好端着茶水走进沈窃蓝的屋子,谁知道才进门,就听见窗外“嗡”的一声轻响,她还没反应过来,已见沈窃蓝一脚踹翻书案,“咄咄咄”连续三声如急雨,挡在他面前的书桌上已多出了三支弩箭! 【注】大运河相关资料来自百度百科。 正文 第八十六章 负责 郗浮薇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紧一个闪身退到角落里,避免被误伤。 半点儿去救沈窃蓝的意思都没有。 毕竟一来论武力她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哪里能跟武将世家的沈窃蓝比?冲上去别是帮倒忙;二来则是她对沈窃蓝真的没有忠心到心甘情愿给对方挡弩箭的地步。 索性沈窃蓝也没理她,用书桌挡了弩箭之后,他跟着左手屈指一弹灭了书房里的烛火,右手一翻,黑暗之中也不知道拿了弓箭还是弩机出来,只听到近在咫尺的弦声嗡鸣成一片,箭矢刺入人体的闷响以及钉进器物的钝声连绵不绝。 像是寒夜里冰雨拍打芭蕉,那种萧瑟与冰冷的触觉波纹一样荡开在室内,激的郗浮薇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种默不作声的交锋持续了短暂的片刻,不知道是沈窃蓝出现了疏忽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屋外到底扔了个东西进来,才落地就“砰”的一声爆开! 沈窃蓝立刻低喝着提醒郗浮薇“趴下”。 其实不用他讲,郗浮薇已经在角落里将自己蜷缩成团,还悄悄拉了附近的小柜子将自己挡的严严实实。 只是这玩意爆开之后,里头却不是什么暗器或者雷火,而是迅速在室内弥漫起一股子古怪的甜香! 郗浮薇担心有毒,稍微一闻到,就赶紧扯了袖子捂住口鼻。 她这儿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倒是沈窃蓝,出于对她的了解不足跟不信任,再次出声叮嘱:“闭气,别吸入了!” 结果这话一说,他自己倒是下意识的吸了两口香气,顿时脑中微微晕眩不说,关键是小腹处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一股子热流! 武将世家的严厉调教以及倾囊相授,让他立刻明白这甜香是什么,星眸之中就有了怒火,手底下越发凌厉了几分! 这时候屋后传来几声急促的鸟鸣,外头的攻击顿时一缓。 跟着窸窣声传来,似乎是刺客们在撤退了。 沈窃蓝本拟趁势追杀,多留几个下来,不想按着窗框才要使劲翻出去,脑中的晕眩感却更强烈了点,他心知这是多少中了点招的缘故,自己此刻状态不是太好,心念转了转,到底没有勉强,而是撇唇也发出一阵婉转鸟鸣,通知于克敌等附近的锦衣卫代替自己追上去。 “……大人,您没事吧?”于克敌没多久就赶了过来,虽然外头的灯笼都在方才的对射里被射灭了,但借着积雪的反光,隐约看出他的轮廓,他本来想进屋询问沈窃蓝情况的,然而沈窃蓝没等他开口就让他去办正事了,只能提着刀匆匆而去。 之后沈窃蓝一直没作声,黑暗里只听他呼吸声略重……越来越重的那种。 郗浮薇就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伤,下意识的朝他摸索着走过去,“要请大夫么?” “你别过来!”沈窃蓝这会儿扶着窗棂,借着外头呼啸而入的寒风努力保持清醒,闻言下意识的阻止。 “是是是,我不过去,大人您还好么?”郗浮薇没多想,因为那股子甜香没弥漫多久就被寒风吹散了,她躲在角落里,有柜子挡着,反应又快,根本没中招,所以压根没什么不适。 闻言还以为沈窃蓝对自己不够信任,此刻有伤在身,担心自己靠近之后对他不利。 心下不免腹诽这人疑心病好重,脚下却是立刻站住了,只用忧心忡忡的语气问,“大人,要点灯么?” 过了好一会儿,沈窃蓝才哑着嗓子道:“好。” 结果郗浮薇刚才躲的太严实了,根本没注意到有张小几也被沈窃蓝踹倒在书房中央,这会儿朝记忆中烛火的位子走去,登时被绊了个趔趄! 正要摔倒的时候,她低呼一声,原本正靠着窗闭目忍耐的沈窃蓝下意识的上前扶了把。 女孩子柔若无骨的身体才触及掌心,他顿时一个激灵,本能的撒开手! “……大人您干嘛?!”郗浮薇哪里知道他这会儿的处境? 本来快倒下的时候这上司过来扶住自己,她暗松口气,正待站稳之后道谢呢,谁知道沈窃蓝瞬间又放开了! 毫无防备的她再次摔了下去不说,这次摔的比上次还要狼狈! 生怕地上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伤自己,她手忙脚乱的想抓个东西稳定自己,结果伸手就把正想退开的沈窃蓝给抓住,紧拽着他衣摆,踉跄之间,差点整个人都撞进了他怀里! 然后才质问了一句,就被沈窃蓝一把抱住! 起初郗浮薇还反应过来自己被占了便宜,只道他刚才失手摔了自己,这会儿怕自己再摔着一时情急。 但当她想挣开却发现男子双臂铁箍似的抱紧了自己、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时,顿时就觉得不对了,吃惊的问,“大人您没事吧?” 沈窃蓝没说话,下巴抵在她肩窝里,男子炽热的气息扑在她腮畔,喑哑着嗓音:“别动。” 顿了顿,似乎竭力忍耐似的,他又说,“别出声。” 感受到他说这话时将自己又抱紧了一番,郗浮薇整个人都僵硬了! 她乖乖的闭嘴,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还是黑黝黝的夜色,于克敌等人也未归来,保持着一个姿势的郗浮薇有点忍无可忍:她太累了! 极度的疲倦之下,郗浮薇心一横,索性朝沈窃蓝身上靠了点,将大部分力道交给他承担。 她这么做的时候很有点七上八下,毕竟她可没有爬这人床的想法,唯恐此举刺激了他。 还好沈窃蓝的自制力不错,察觉到之后虽然在她肩窝里蹭了蹭,倒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郗浮薇不动声色的松口气。 又过了会儿,她觉得脖子也酸痛的不行了,忍不住又转了一点点。 再过会儿,窗外的寒风实在刺骨,试探着朝人怀里钻了些。 这么着,等到天际微露鱼肚白的时候,她已经是侧头被沈窃蓝抱在怀里了。 第一缕晨曦透过破破烂烂的窗户照进来的时候,百无聊赖的郗浮薇正好看清楚近在咫尺的男子眉眼。 他皱着眉头,脸色微微发白,额角的鬓发凝结着些微的霜色,想是之前出了冷汗,又被寒风吹了一夜凝结的缘故。 这样几乎贴着脸观察,愈觉此人剑眉凤目,英气逼人。 郗浮薇忽然有点理解宋稼娘之前的多疑。 那位宋小姐不过是中上姿色,虽然有着跟沈窃蓝门当户对的家世,本身在高门贵女中间,怕也不是特别的出色。面对这样俊朗的准未婚夫,喜爱之下,也难免失了分寸。 何况宋稼娘那样得宋礼偏疼,微服私访都不忘记带上她,可见也是被宠大的,习惯要人哄着捧着。 沈窃蓝自来山东却专心正事,压根没有风花雪月的举动,宋稼娘心里就更没底了。 嗯,不过理解归理解,郗浮薇还是觉得宋稼娘如今不得不另外嫁人、而且嫁的肯定不会太如意挺解恨的。 毕竟自己真的很无辜好么? 她七想八想的,却没注意到沈窃蓝已经缓缓睁开眼。 星眸如电,寒意凛然。 “昨晚是我对不住你。”不过这种寒意倒不是对着郗浮薇来的,沈窃蓝放开手,后退两步,见郗浮薇有些踉跄着站不稳,伸手搀扶,只微微托了手臂,别说触碰到其他地方,就是目光都刻意转开了,语气平静道,“你打算怎么样?” 郗浮薇知道这是让自己提条件了,她正想着要闻家没个好下场会不会太过分,就听他已先道,“你若要我负责……” “不了!”郗浮薇立刻站直了身体,甩开他手,急急拒绝,“大人也是为了属下的安全才误中宵小手段,属下怎么能够恩将仇报的反过来责怪大人?” 虽然事实如此,但她这么说了之后,沈窃蓝心情多少好了点:“那……” “大人,这院子就咱们三个人,昨晚于克敌根本没进房。”郗浮薇心念转了转,说道,“既然如此,干嘛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反正大人也不是不知道,属下可不是那种被男子拉扯一把就寻死觅活的,咱们都不说出去,不就得了?” 她心想之前在邹府的时候,邹一昂那混小子还偷亲过我一口呢,换了正经的贞洁烈女,当时还有心思整治欧阳渊水? 早就泪奔着去跳湖了! 然而郗浮薇一点给家族挣牌坊的想法都没有,此刻却盘算着,自己的底细沈窃蓝最清楚不过,如果这会儿什么都不要的话,他应该不用自己讲就把闻家列上需要铲除的名单吧? “……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既然你现在没什么要的,那就先去休息吧。”沈窃蓝也不知道看没看出来她的心思,沉默了会儿,说道,“还有以后不要太理会克敌的话。” 正打算告退的郗浮薇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 于克敌据说是沈窃蓝打发了早先的小厮之后,专门在本地锦衣卫里提拔上来的。 虽然据于克敌自己说,这里面很有他叔伯们的提携,但也是沈窃蓝自己看的中他吧? 怎么听沈窃蓝的话中之意……对这小厮没有很亲近? “难道是昨儿个于克敌劝我跟定国公自荐枕席的缘故?”郗浮薇这么想着,正打算旁敲侧击的验证下,沈窃蓝却不给她这机会,直接回自己卧室了。 郗浮薇总不好跟进去,只能去了后头的一排厢房,东挑西拣的找了一间,把之前放在厨房那边的行李拿到门口,等着于克敌回来了给她钥匙好收拾。 这一等就等到了晌午,于克敌还没回来,郗浮薇去沈窃蓝卧房门口看了两次,也不见动静,正寻思着要不要出去买点吃食,前头院门被叩响了,她去一看,倒是来了个意外的访客。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国公来访 “你怎么会在这儿?”郗浮薇开门看到是定国公徐景昌的时候顿时一惊。 结果她还没开口,对方倒是纳闷的先问了,“你不是在邹府做女先生么?怎么在这里做起门子来了?” 说话的功夫,这人已经毫不客气的挤进门,东张西望的打量着小院的情形,边打量边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摇着头、叹着气,道,“这地方也太破了,幼青在这里住的下去也就算了,你好歹也是个富家小姐出身,居然受得了……该不会我妹妹怀疑的是真的,你确实想打幼青的主意吧?” 郗浮薇之前才在徐景鸳手里吃了亏,如今看到徐景昌上门,简直浑身上下无一处对劲,谨慎道:“马上就要过年了,邹府知道我们兄妹孤苦伶仃,所以让我早些回来给兄长帮忙,也好置办年货。” “没句真话。”徐景昌闻言,笑着走过来,伸手想勾她下巴。 见她闪身避开,也不在意,说道,“当我不知道你被邹府辞退的事情么?” “国公爷是来找大人的么?”郗浮薇面无表情的转移话题,“大人还在卧房安置,不知道起来了不曾,国公爷是否先往花厅奉茶?” 徐景昌道:“我跟幼青是什么关系?你直接去喊他起来就是。” “男女授受不亲,大人的卧房我不敢擅入。”郗浮薇摇头,别说她刚刚跟沈窃蓝度过了尴尬的一夜,就是平时她也不会答应的。 毕竟她又不是沈窃蓝积年的心腹下仆,可以随意出入对方的卧房。 这种时候愿意去内室喊人,可不是侧面叫人认为她跟沈窃蓝关系非比寻常、不是单纯的上司跟下属么? 果然拒绝之后,徐景昌要笑不笑的投来一瞥,道:“白瞎了你这一副花容月貌,碰见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上司。” 郗浮薇板着脸,道:“国公爷请自重。” “据说你跟闻家有仇,至今都不敢恢复身份?”徐景昌绕着她走了一圈,站定之后饶有兴趣的问,“这样,我帮你报仇,你给我做妾,怎么样?” “大明律有载,品官不得取良家女为妾。”郗浮薇淡淡瞥他一眼,说道,“何况国公爷怕是弄错了,我与闻家非亲非故,哪里来什么恩怨?就算闻公子这些日子给我添了许多麻烦,也还没到仇恨的地步。” 徐景昌道:“啧,你什么来路,我妹妹都清楚了,我还不知道?闻羡云如今已经回去了东昌府,正东奔西走的跟那边耆老商议,要起了你父母兄长的棺椁,好跟你滴血认亲呢!” “……”郗浮薇深吸口气,按捺住心头翻滚的杀意,说道,“国公爷不进花厅奉茶吗?” 见她不为所动,徐景昌一时间觉得有点没意思,懒洋洋道:“幼青从应天府带了什么好茶来吗?若是没有,那还是喝我自己的吧。” 郗浮薇立刻说:“没有!” 徐景昌就被气笑了:“看来你很不喜欢服侍我?” 就说,“那还偏要你伺候一回了……没有好茶就没好茶,你速速去沏上一壶来!” 郗浮薇说道:“我手艺差的很,平时来了客人都是克敌张罗,要是等下不合国公爷口味,还请国公爷海涵。” 徐景昌道:“若是不合口味就是你没招待好,海涵个什么?做错事情受罚岂非理所当然?” 说话间跟着郗浮薇到了里面一进屋子,抬眼看到不远处书房破烂的窗棂就是一惊,“那窗子里头像是书房?怎么乱成这个样子?” “的确是书房。”郗浮薇说道,“昨晚大人遇见刺杀,所以……” “刺杀?”徐景昌皱起眉,打断道,“到底怎么回事?” 郗浮薇顺嘴一说之后就懊悔了,因为不知道这事情是否适合告诉徐景昌。 此刻就含糊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早上听大人说了一句而已。” “你这么做人下属居然还没被打死?主子被刺杀了竟然还糊里糊涂的!”徐景昌有点无语的看着她,说道,“幼青在哪里?我去瞧瞧!他到底是还在安置,还是受了伤躺着?” 郗浮薇忙追上去试图拦阻:“大人当然是在安置……要是受了伤,还能不请大夫?” “六七岁的小厮都知道主子受了伤要请大夫。”徐景昌斜睨了她一眼,说道,“但你么,主子才遭刺杀,独自在房,你居然都不知道近前伺候着,嘘寒问暖些,谁知道你到底是不长脑子,还是压根不在乎主子的死活?” “国公爷说笑了,我怎么会不关心顶头上司的康健?”郗浮薇伸臂拦在沈窃蓝的卧房前,“只是大人他似乎忙了一晚上,这会儿不宜被打扰。” 徐景昌道:“我看你不像是会伺候人的样子,你说的话我不相信……让开!我要亲自进去看看!” 见郗浮薇还是挡着不让进,他忽然灵光一闪,醒悟过来,说道,“你死活不让我进去,该不会觉得我会对幼青不利?” “大人据说出身不低,且是天子亲军,胆敢刺杀大人的,放眼天下能有几个?”郗浮薇没有否认,沉声说道,“而且听说大人跟徐小姐,才得了陛下那边的口谕,不日即将离开济宁?” 徐景昌闻言皱起眉,思索了会儿,补充道:“而且我早不过来找幼青晚不过来找幼青,偏偏这个时候过来,瞧着就更可疑了,不定是过来补刀的?” 郗浮薇缓缓点头。 “真是荒唐!我要当真是为了趁火打劫而来,凭你也拦得住?”徐景昌冷笑了一声,正要抬手拂开她,里头传来沈窃蓝有些烦躁的声音:“阿景,你干嘛?” “幼青,你醒了啊?”徐景昌一听忙问,“听说你遇刺了?现在怎么样?要大夫什么不?” “……没什么事儿。”沈窃蓝停顿了下才说,“倒是你,不好好的做你的定国公,陪你们家大小姐胡闹,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又说,“别闹我手下。” 徐景昌瞥了眼郗浮薇,说道:“以为你还没醒,逗她几句而已!” “你进来说话吧。”沈窃蓝说了这话,又叫郗浮薇,“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 “这种几个月前还是大小姐的人会什么伺候?”徐景昌闻言立刻说,“你叫她服侍你不是笑话么?我带了茶水糕点来,一并给你送进去吧。” 于是他跟他手底下的人“呼啦”一下簇拥进去,留下郗浮薇一个人在门外无语。 还好这时候于克敌回来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了一群人,杀气腾腾的,看谁的目光都仿佛想把人家大卸八块的那种,有几个衣摆上还沾了血。 他们脸色都非常难看,见到郗浮薇在庭院里,于克敌侧头朝她打了个招呼,有点狐疑的指了指喧闹的卧室:“怎么回事?” “定国公来了,嫌我不会伺候,带了他的人还有茶水糕点在里面。”郗浮薇走过去跟他说,又问追击刺客的事情,“追到了吗?谁干的?” “追是追到了。”于克敌沉着脸,说道,“不过都是死士,看看逃不掉,就都自己抹脖子了……有擅长勘察的兄弟还在那里。我们先回来请示一下大人。” 他没理会定国公的招牌,直接去卧房外扬声通禀了。 然后沈窃蓝就很干脆的把徐景昌主仆全部赶出门,让他进去汇报了。 赶出门的意思不是赶出房门,而是赶出大门,理由是锦衣卫给陛下办事,没陛下的吩咐,哪怕是被永乐帝当成大半个儿子看的徐景昌也不能旁听。 徐景昌对此非常不满,大概是奈何不了沈窃蓝,出门的时候专门指着郗浮薇冷笑:“你给我记着!” 郗浮薇面无表情的关了门,冷笑一声,徐景昌不让她记着,她也不会忘记徐景鸳的“招待”好不好? “大人说了后头的厢房让你住?”她转过身,恰好有个跟于克敌一起回来的校尉走过来,这人是少数几个身上没沾血的,看面相也比较斯文,同她说,“小于回来的路上就交代过,让我先帮你把他担心搬走,再带你去选房间。” “我已经选好了,东西都放在了门口。”郗浮薇说道,“于克敌的屋子我没动,那边一排屋子的钥匙我也没有。” 那校尉说道:“嗯,我知道在哪,你跟我来吧。” 见她边走边朝沈窃蓝屋子里瞅,笑了笑,“该你知道的,早晚会告诉你的,不该你知道的,还是别好奇的好……咱们这一行做久了就晓得,有时候糊涂一点未尝不可。” 郗浮薇点头称是。 路上跟他互相通了姓名,郗浮薇这会儿报的当然还是沈轻雷的名字,那校尉则说自己叫耿芝:“大人这儿一直没个女眷伺候,小于虽然差不多事情都会做,到底不够仔细,日后还要请沈姑娘多费心了。” “哪里,这些日子克敌很是照顾我。”郗浮薇同他寒暄了几句,就到了最后一进,这人去了走廊下,敲敲打打的,就开了个精巧的机关,是在墙上,一个成年男子拳头那么大的小洞,从里头拿出一大串钥匙,边找着于克敌那屋子的,边同郗浮薇交代:“这机关咱们自己人都知道,外出一般就放这儿,不容易掉,也省的去前头拿。” 郗浮薇认真的记了下那位置,正要说话,这时候前头忽然遥遥的传来几声雀鸣,跟昨晚郗浮薇听到的差不多,急促尖利。 她因为半路入伙,对于这种暗号还一头雾水,耿芝却是脸色顿变,将整串钥匙一扔,按着腰刀拔腿就跑! “……”留下郗浮薇一脸纠结,她这是跟上去呢还是躲起来啊?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定国公遇刺 郗浮薇没犹豫多久就决定去前面看看。 现在这情况跟昨晚不一样,昨晚事出突然,这院子里就三个人,沈窃蓝应付得了,她没站出来还能说是自知武艺低微不给上司添乱;如今光天化日之下,一群锦衣卫在给沈窃蓝禀告呢,郗浮薇若是继续藏起来,给同僚的印象可想而知! 何况如果前头一群人都挡不住,她在后面藏再好也是白搭。 只是小心翼翼的到了前面,却见披着狐裘的沈窃蓝站在回廊下,身侧跟着于克敌,其他人都不见了踪影,四周看起来也没什么需要紧张的事情? 她正要询问,却注意到这两人的脸色都很凝重,均看住了前院的院墙,屏息凝神,似在侧耳细听。 片刻后,那边有人浑身浴血的跑过来,正是耿芝:“大人,果是定国公遇刺!” “情况如何?”沈窃蓝闻言,眼中阴霾犹如乌云漫天,沉声问。 耿芝道:“国公爷平安无事,不过左右侍从不防备,在巷子里被弩箭偷袭死了好几个,咱们的兄弟方才在支援时也受了伤。” 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渍,“属下杀了对方两个人,这些血都是他们的。” “阿景人呢?”沈窃蓝问,“是吓的还在巷子里回神,还是继续回住处去了?? 耿芝还没回答,前头已经传来一个惊魂甫定的声音,没好气道:“幼青!你这什么话?老子是那么胆小的人么!” 又说,“我看那些刺客大白天的居然也藏你住处附近,显然压根没把你这锦衣卫百户放眼里,心中放心不下,故而折回来看看你。” 沈窃蓝“嗯”了一声,说道:“反正你不是因为害怕回去之后再碰见人刺杀你才回来的。” “……”徐景昌脸色难看的从垂花门里走进来,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建文余孽还是?” “正在查。”沈窃蓝不置可否,“你派人回去看徐小姐了么?” 徐景昌这才想起来,忙打发人去将徐景鸳也接过来。 旁边郗浮薇听了这话,脸色就有点难看,瞥了眼沈窃蓝,低头不语。 也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她的反应,沈窃蓝说道:“我这儿地方小,而且男女有别,徐小姐来了不方便。” “这丫头不也在这里住?”徐景昌朝郗浮薇抬了抬下巴,说道,“以前也是个千金小姐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景鸳来了俩女孩子正好作伴。” “……”沈窃蓝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徐景昌只好说:“都来你地盘了,谁还敢欺负你的人?景鸳再不懂事,还能这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吗?就算她不懂,我会看着她的,成不?” 又提醒,“这济宁可是你负责的地方,我们要是在这儿出了岔子,你也逃不掉!” 沈窃蓝这才说:“徐小姐如果来了之后有什么不恰当的举动,那么我只能送她去兖州府或者其他卫所了。” 徐景昌一直养尊处优,方才过来溜达了一圈,又被突如其来的刺杀着实吓了一回,这会儿就有点蔫,道:“幼青,你分个屋子我叫人收拾下,歇会儿吧。” 又说,“等会儿景鸳来了,必然也将厨子什么带过来,到时候你可沾光了。” 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后,沈窃蓝让人带徐景昌到自己住的这一进的东厢房里安置。 他则是召集手下议事。 郗浮薇见没人赶自己,也跟进了正堂,在角落里弄个绣凳,乖乖巧巧的坐了。 这中间同僚们看了看她都去看沈窃蓝,沈窃蓝则是权当没看见。 于是片刻后,留了俩校尉在外头守着以防被听了壁脚,屋子里的人都开始讨论刺杀的幕后真凶,郗浮薇也顺利的参与了旁听。 众人没讨论几句就决定了大概的怀疑目标。 只是几个总旗、小旗的都起了争议,因为一派人怀疑建文余孽,一派人则是怀疑汉王或者赵王。 怀疑建文余孽的人理直气壮:“大人是天子亲军,又是靖难功臣之后,还跟太子殿下颇有渊源;定国公呢则是忠湣公爱子,陛下视若嫡亲子侄。建文余孽日薄西山,奈何不了陛下,退而求其次的对大人跟定国公下手,岂非理所当然?” “建文余孽的确有这动机,但你们不要忘记,不管是大人遇袭还是定国公手下方才的死,都是出自对方的弩箭。”怀疑汉王或者赵王的人则说,“还不是一把两把弩箭,更不是普通的弩箭!那声势咱们都有见到,私下里也看过箭枝,乃是连弩!连弩乃元戎,就算在军中也是备受重视,不是精兵根本没有配备,何况是流落坊间?也就是打小跟着陛下在行伍里长大的汉王殿下跟赵王殿下,要弄到这种连弩最是方便不过,也有理由刺杀大人。之所以也对定国公出手,八成就是为了栽赃建文余孽!但实际上距离靖难之役已经快十年,建文余孽这些年来没少动作,损耗极大,哪里还拿的出来这样的家底?” “拿不出家底?莫忘记靖难之役可不是打了一天两天!”反对者反唇相讥,“建文兵败如山倒的时候,还会不想着留一手?不然这些年来,那些余孽是怎么孜孜不倦的挑事儿的?” 他们唇枪舌战,郗浮薇因为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议事,而且所知不多,也不敢作声,只默默听着,暗自惊讶:“原来这些年来建文余孽动作很多?而且还被锦衣卫端了不少?” 然而民间一直都是风平浪静的,就是之前于克敌也说建文余孽不成气候呢,就好像永乐帝登基之后,建文余孽就没存在似的了。 但总旗小旗们口中,却仿佛建文余孽的折腾没怎么停息过,而且还有继续的意思。 郗浮薇觉得这不应该只是山东距离应天府不近,消息不够灵通的缘故,八成是永乐帝下了封口令,不让世人知道建文帝还有支持者在行动。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永乐帝是非正常上位,还是叔夺侄位,建文帝在位的时候也不算昏庸,至少没怎么坑过百姓,很多人对这位年轻皇帝不免存着同情。 要是叫天下人都知道建文帝的余部至今都没放弃,永乐帝这帝位的巩固必然就更艰难了。 他们讨论了良久,谁都说服不了谁,最终决定询问沈窃蓝的意见。 沈窃蓝认为是二王更可疑,原因是自己住的地方看似毫不设防,其实四周散住了好几户锦衣卫,不分昼夜都有岗哨的。 这情况下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趁夜摸进来动手,必然是出了内奸。 “建文余孽没有这样的本事。”沈窃蓝说出这句话之后,众人沉默了会儿,纷纷附和。 郗浮薇若有所思。 接下来就是沈窃蓝安排差事,务必将这两天的刺杀事件彻查出蛛丝马迹,有了实质的证据之后,上禀永乐帝。 “你接下来的差事,就是陪着徐小姐。”安排了一圈都没郗浮薇什么事,到最后沈窃蓝才将她叫到跟前,叮嘱,“我会跟徐景昌还有徐小姐本人交代,让徐小姐不许再为难你……我这儿没有丫鬟之类,手下唯一的女眷就是你,徐小姐来了,只能让你负责。” 又说,“书房以及我的卧房,绝对不许她靠近。” 郗浮薇点头称是。 她心里当然是不怎么情愿的,可也没底气拒绝。 毕竟就算沈窃蓝不跟徐家兄妹交涉,就让她去招呼徐景鸳……她又能怎么样呢? “咱们的人里有内奸,你出入自己当心点。”沈窃蓝看了眼外头,又低声说,“这些日子我很忙,无暇顾及每个下属。” 郗浮薇说道:“大人,既然咱们这里头有内奸,为什么还要让定国公兄妹来这边住?如果在这里出了事……” 沈窃蓝道:“这内奸.我既然敢当众说出来,自有分寸……徐家兄妹很受陛下重视,就算陛下已经下了口谕让他们前往北方,一天没离开,他们的安危咱们就脱不开关系,不管他们在不在咱们跟前。所以阿景愿意主动搬过来,还省了咱们两头跑的功夫。” 他现在确实忙,没叮嘱几句也就匆匆而去。 郗浮薇去后面继续收拾自己的住处,这中间有几个校尉过来打扫庭院。 不过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徐景鸳的入住。 这些都是武人,洒扫庭院很是利索,没多久就弄好了,还过来问郗浮薇要不要帮忙搬家具什么的。 郗浮薇其实没有什么大件的行李,但为了拉近关系,还是请他们帮忙将几个柜子移动了下,换了个布局,趁势一人塞了一个装碎银子的荷包当谢礼。 她年少姣美,出手又大方,很快博得了同僚们的好感。 搬完柜子后出了门,不必跟出来的她询问,就主动说起了一些办差的诀窍跟济宁这边的事情。 “据说那徐小姐不是个好相与的。”其中一个校尉还专门左顾右盼了一番之后跟她讲,“好在现在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她要是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你就专门拣定国公在大人跟前的时候过去哭诉。大人向来护短,是肯定会给自己人做主的。” “也别哭的太频繁了,这一手留着实在撑不住的时候用。”另个人则说,“凭什么国公府的小姐,来了咱们的地盘上,你也不需要太捧着。不像话的时候,那些不伤人的手段未尝不能用,只要做的冠冕堂皇又不留痕迹,这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谁还会胳膊肘朝外拐?” 正说着,那边来了个小厮,说是徐景昌有请。 当然是请郗浮薇过去说话。 正文 第八十九章 仗势欺人 郗浮薇跟几个校尉闻言都是一愣,俱交换了一个“该不会是为了徐小姐要搬过来提前敲打人”的眼色,虽然他们跟郗浮薇初次见面,到底都是沈窃蓝麾下,这会儿就有人站起来,说道:“沈姑娘,你尽管过去,咱们这就去见大人。” “沈幼青一准以为本国公是要为难你了。”片刻后,满心疑虑且忐忑的郗浮薇到了徐景昌跟前,徐景昌劈头就说,“看来我们兄妹的名声还真不剩什么了。” 郗浮薇心说原来你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 面上却是恭谨的,道:“未知国公爷召见,有何吩咐?” “我答应了幼青不调戏你,这会儿喊你过来,除了为我那不省心的妹子,还能为谁?”徐景昌瞥她一眼,说道,“闻说你之前冲撞了她,被她责罚,受了点伤?” “是我有错在先,徐小姐宽宏大量,未曾计较。”郗浮薇心中恼恨,面上则一派惶恐。 徐景昌道:“你不必在我跟前作此惺惺之态,毕竟你又不是我家家生子,据说从前也是娇养着的,这段时间再三被我妹妹刁难,心里没有恨意才怪。” “国公爷身份尊贵,徐小姐也是不遑多让。”郗浮薇低着头道,“我这样的小人物,怎么想的,哪里值得国公爷关注?” “这话倒是不错。”徐景昌点头道,“我们爹爹当年乃是为了维护陛下而逝,原本我们跟陛下也是有亲,所以陛下向来对我们兄妹宽容。你之所以能够好好儿的活到现在,归根到底也是因为我妹妹没有认真跟你计较,不然你这会儿怕是早就葬完了。就算她那么做了肯定会惹恼幼青,不过说实话,我妹妹她也真不需要将幼青的想法放在心上。” 他说到这里,端起茶水呷了口,道,“但如今是在幼青的地盘上,这地方又没有你之外的女眷。我也不想跟锦衣卫翻脸……这样,我给你一笔银子,你跟我妹妹的恩怨一笔勾销,如何?” 郗浮薇真想跟他说:“我给你一笔银子,你让我抽你们兄妹一顿可好?” 拿钱化解恩怨这种事情,对于穷苦惯的人来说也许还有可能。 对于根本不缺钱的郗浮薇来说,简直说不出来的恶心。 这点刚刚还说了她以前是被娇养的徐景昌未必不知,却还是这么做了,足见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郗浮薇沉住气,低眉顺眼的应付完他,回到后面,刚才的几个校尉都在等着,见她过来,忙围上来询问,她顿时就红了眼圈,说道:“人家是国公爷,别管说什么做什么,能怎么办呢?” “国公爷又如何?”校尉们大抵年轻,正是血气方刚,因见她年少美貌,多少有些怜惜,闻言愤然说道,“咱们锦衣卫抄家过的权贵多了去了,想当初太祖皇帝陛下在时……他要不是被刺客吓破了胆,至于跑咱们这儿来躲着不肯出去?” 这一天也是很忙的,他们安慰了几句郗浮薇,前头就有人过来,说是衙门那边来人了,还是府尹亲自出马,很是带了几个人,于克敌一个人忙不过来,沈窃蓝喊他们过去伺候茶水。 郗浮薇闻言就也跟了过去。 到了堂上便见一个穿着常服的短髯老者坐在沈窃蓝下首,正忧心忡忡的问:“国公爷没事?据说徐小姐也在,徐小姐呢?也没事儿吧?” “徐小姐那边本官已经派人去接了,老父母无须惊慌。”沈窃蓝平静的安抚,“何况贼人刺杀本官以及国公爷尚且可算示威,屠戮妇孺岂非令人不齿?” 那老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然而还是长吁短叹的愁眉不展,道,“但望陛下那边接到消息,赶紧加派人手过来护送这两位贵人前往圣驾之畔才好。” 郗浮薇知道,这位府尹之所以这么紧张徐家兄妹的安全问题,也未必是对这两位当真多么关心,主要还是济宁是他治下,定国公兄妹要是在这儿有个三长两短的,想也知道,永乐帝绝对不会放过他! 所以这会儿担心的要死,翻来覆去的询问了半晌不说,还想把自己带过来的衙役留一大半下来。 弄的沈窃蓝哭笑不得,专门喊了几个校尉到跟前,道:“老父母,本官这儿不缺人手。何况济宁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街面上的巡视就越发的不能少了。老父母将这些人都留下来,因为跟本官麾下并不相熟,仓促之间的配合难免绊手绊脚,那边贼人见着衙门里头差役变少,不定又要出来兴风作浪,到时候只怕百姓人人自危,这……却怎么跟陛下交代?” 府尹想想也是,这才叹着气,不提给沈窃蓝这边支援人手的话。 如今临近年底,很多人都希望在年前把事情了结,所以衙门也是很忙的。 府尹没坐多久也就告辞了。 沈窃蓝亲自送了他到门口,转身回到堂上,这才问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郗浮薇:“方才定国公找你了?” 郗浮薇于是将经过说了一下。 沈窃蓝闻言也没说什么,问她没旁的事情也就挥退了。 徐景鸳是快傍晚的时候被送过来的。 她来的时候还很不情愿,一进门就抱怨徐景昌:“哥哥你就是杯弓蛇影!明明好好儿的在这里,偏生要骗我说什么刺客满城都在找咱们俩……你也不想想,就咱们兄妹的不管事,谁家吃饱了撑的没事做,才会专门给咱们派个刺客?八成是弄错了吧?将刚好从巷子里出去的你当成了沈窃蓝?” “没大没小。”徐景昌训斥道,“我跟幼青一块儿长大,彼此跟兄弟似的,他于你岂非也如兄长一样?你怎可直呼他大名?” 就叹气,“你真是被娘宠坏了。” 徐景鸳当着众人的面,却也没有给胞兄留面子的意思,微微冷笑道:“说的好像你自己没被宠坏一样。” 旁边徐家的管事见沈窃蓝等锦衣卫都是默默喝茶,并不理会,只得出来圆场,赔笑道:“大小姐,您之前是没看到,那些贼人真是了不得,弩箭跟下雨似的兜头过来!要不是咱们家侍卫足够忠心,都是拿身体挡住了国公爷……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此刻说来仍旧心有余悸,徐景鸳却还不是很相信,哼道:“他们锦衣卫最是无孔不入,谁知道是不是装模作样的摆了咱们一道,还要来跟咱们邀功?” 沈窃蓝听到这儿大概有点不耐烦了,头也不抬的说:“你当然可以不来住,最好连你哥哥也一块儿带走。” “景鸳你别胡说了!”徐景昌有点头疼的阻止妹妹,“刚才差点被射成刺猬的不是你,你当然不知道那种时候有多么危险!反正我已经决定好,接下来这几日就住这儿,由锦衣卫负责咱们的安全!如果你不愿意住的话……” 他顿了顿,“那我先找人送你回应天府吧,陛下那边我回头一个人去请罪。” 徐景鸳不想回应天府,深吸口气压下怒火,才说:“我听哥哥的。” 他们兄妹的争议才平息了会儿,当知道自己在这边的居住环境以及邻居后,徐景鸳又抓狂了:“我要跟这贱婢住差不多的厢房?!” “你怎么说话的?!”徐景昌皱眉,给她不住打眼色,“这位沈姑娘是沈幼青的得力下属,你现在住的地方说起来应该是她的地盘,她都还没嫌你麻烦呢!” 他好说歹说的,好一会儿才将徐景鸳哄的勉强平静下来,沉着脸带人去后头归置东西。 这中间郗浮薇始终面无表情不说话。 半晌后见前头没什么吩咐了,她慢慢踱步到后头,才出月洞门眉头就是一皱:自己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扔在庭院里。 来来回回给徐景鸳搬东西的下人还不忘记经过时踩上一脚。 “徐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她盯着那些东西看了片刻,抬眼望向不远处回廊下的少女。 徐景鸳的下仆本来就多,这地方又小,根本容不下太多的奴仆同时收拾,所以近侍除了几个监督的,其他都围着她在回廊下歇着。 然而这么冷的天,她们居然没有先打扫好一间屋子进去烤火,而是弄了一堆炭盆硬生生的在回廊下弄出一片温暖如春来,怼郗浮薇的决心可以说是非常强烈了。 “什么意思?地方不够,只能请你帮帮忙,让一让了。”徐景鸳坐在垫了软垫的玫瑰椅上,三面由下仆排成人墙给她挡了风,椅子下面还摆了一圈的炭盆取暖,手里则抱了个样式精巧的手炉,闻言挑眉道,“俗话说的好,客随主便,你上司沈窃蓝很是慷慨大方的,你该不会小气到这点委屈都不受吧?” 郗浮薇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发抖,好容易才忍住扑上去掐死她的冲动,沉声说道:“小姐若是想要我的屋子,大可以直接提出来。如今却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叫人进我的地方,拿我的东西,还扔在这儿任人践踏……是不是不太好?” 徐景鸳咯咯笑,左右看看,轻佻的一耸肩,说道:“不太好?为什么不太好?你们说,这个好不好?” 丫鬟们围着她嘻嘻哈哈的,都说:“没什么不好啊?奴婢们都觉得挺好的,还省了姑娘你自己收拾的功夫呢是不是?” 又说,“至于弄坏的东西,一来嘛,如今天寒地冻的,地上都是雪,扔上去也不怎么摔的坏;二来呢,即使踩了几个脚印什么的,姑娘你该修的修该洗的洗,不就是了?” 有个看起来是管事姑姑模样的下人,还扬手扔了一角碎银子过来,道:“这个是提前给你补偿的。若是觉得不够,再来跟我说就是,可别为这么点小事打扰我家小姐!” 一群人听着,都笑作一团。 而被她们或有恃无恐或好整以暇看着的郗浮薇,沉默片刻,却也冷冰冰的笑了起来:“徐小姐。” 她没看那些下人,只盯牢了徐景鸳,说道,“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如果是其他人,区区一个屋子,您派人抢了也就抢了。但此时此地……却不知道徐小姐,打算怎么跟锦衣卫交代?” 徐景鸳本来还在满不在乎的笑着,心念一转,笑容顿时一敛。 正文 第九十章 所谓揣摩上意 徐景鸳微微坐直了点身体,这意味着她对于接下来的谈话还是比较重视的,尽管语气显得很不屑:“你该不会想说,你那屋子,还有这些破烂里头,有什么锦衣卫的绝密消息啊证据啊情报什么的在里头吧?” 她冷哼道,“真有那样的玩意,你这种眼皮子浅的,还不早就拿去沈窃蓝跟前献宝了,还能留在这么个破厢房里?!” “再怎么破厢房,那也是百户大人的住处,济宁府上下,这会儿最安全的大概就是此地了。”郗浮薇不软不硬的顶回去,说道,“否则堂堂国公爷,以及徐小姐您,多么尊贵的身份,何以也要屈尊纡贵的搬过来住?既然如此,我将要紧的证据藏在这里的厢房里,有什么问题?” 至于说为什么之前没有拿给沈窃蓝看,她冷笑了一声,“徐小姐来的晚,所以大概还不知道!昨儿个我才从邹府过来,当时百户大人正在外头。后来大人回来是回来了,却因为一些事情在书房里忙的团团转,我怎敢打扰?之后用过晚饭,跟着就是刺杀!大人忙着布置顺藤摸瓜找出真凶的事儿,我这边只能再缓缓!结果这一缓就缓到了现在才有空,我这正准备回来拿证据呢,结果……” 她眼睛朝雪地上瞟了一眼,用意不言而喻:都被你们毁了。 徐景鸳到底是贵胄人家出来的,也没那么好糊弄,当下就说:“如果当真是那么要紧的证据,自然也是十万火急!哪怕沈窃蓝有其他事情要忙碌,你为什么还要拖延?” “大人亲口说,刺客之所以能够先后刺杀大人还有国公爷。”郗浮薇走过庭院,在一干下人或敌意或防备的视线里,凑到徐景鸳跟前,轻声道,“乃是因为出了内奸!而内奸是谁,大人没说,我也不知道!所以即使我跟于克敌关系不错,却也不敢轻易信任他……那么,当然是要等到一个能够跟大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再献上,以策安全了!毕竟,这个证据实在太要紧太要紧了……一旦失落,可以说事关重大,哪怕徐小姐您,也是承担不起的!”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证据,你即使找不到跟沈窃蓝单独相处的机会献上,做什么不带在身上?”徐景鸳觉得她应该是在胡说八道,但也没什么证据能够证明郗浮薇纯粹撒谎,只能努力反驳,“这样要紧的东西放在一个用力一拧就能拧断锁的屋子里,你骗鬼呢你?还连我都承担不起,摆明了就是想讹我!” 郗浮薇轻笑了一声,说道:“徐小姐,首先那证据不方便带在身上,否则我会不好好保管么?毕竟我下半辈子的富贵都指着它了!其次,不是所有人都敢在这个院子里为所欲为的……我怎么知道徐小姐这么快就适应了这儿,还当成自己家一样的自在了呢?” 徐景鸳沉着脸,道:“说了半天,你那到底什么证据,长什么样子?方才我丫鬟进你屋子收拾,可是三五个人一起的,互相正可作证,你东西都扔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没人捡过,顶多踩几下,想栽赃我,你自己掂量掂量!” “这是锦衣卫的机密,我连跟在大人跟前的于克敌都要瞒着,何况是跟锦衣卫压根不沾边的小姐您?您那么想知道您回头问陛下去啊!陛下不开口,谁敢泄露?!”郗浮薇冷笑出声,说道,“至于您说您的丫鬟是三五个进我屋子的,扔在这里又是所有人都看到,那么不定她们全部都很可疑,我看还是都交给我们锦衣卫的行刑手审讯过,才知道怎么回事!” 徐景鸳左右闻言脸色顿变,下意识的朝她投去哀求的目光。 “你简直异想天开!”徐景鸳怒极反笑,站起身来,想要抽郗浮薇一个耳光,但被她轻巧的躲开了,见状越发暴跳如雷,“本小姐的左右,也是你能动的?你在本小姐眼里,不过是一条狗!” “徐小姐,说话注意点分寸。”郗浮薇并不动怒,平静的提醒她,“锦衣卫是陛下的鹰犬,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乃是分内之事!其他人,哪怕是您的嫡亲姑姑皇后娘娘,又或者您的表哥们太子、汉王、赵王这些殿下,以及诸公主……这些人贵人也没资格将我当狗看!毕竟我们只伺候坐在大位上的那位,可没义务被其他人使唤!” 徐景鸳盛怒之下口不择言道:“我就当你是狗又如何?!你有本事将这话去陛下跟前说!且不说你根本没有面圣的资格,就算有……你以为陛下会向着你?简直就是做梦!” 郗浮薇耐心的等她发作了一番,才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过是小事,陛下日理万机,岂可为这些琐碎打扰?然而关于你跟你的下仆故意偷窃毁坏重要证据之事,我是必须禀告百户大人的。徐小姐请慢慢收拾您几位的住处,我得赶紧回去复命了。” 说着转身就走。 “你们给我把她拉回来!”徐景鸳气的一跺脚,吩咐左右。 当下就有俩健妇应声跑下走廊,去追郗浮薇。 然而郗浮薇看着步伐不紧不慢,其实走的极快,不几步就进了月洞门。 俩健妇正担心这地方太小,别追到沈窃蓝跟前才抓到郗浮薇,那可就不怎么方便动手了。 谁知道进了月洞门一看,却见郗浮薇抱着胸靠在一株梅树下,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们。 “小蹄子,还不快点……”健妇喜出望外,也没多想,上前就要动手,不想话才说了一半,跟前看着娇滴滴的女孩子,忽然出腿如电,“砰砰”两脚将她们踹翻在地! 虽然因为地上的积雪,摔的不是很痛,但郗浮薇跟着就拔下了发髻间的金簪,金簪的簪尖被格外打磨过,在惨淡的雪地里,折射出一点令人牙酸的锐光。 ……半晌后,沈窃蓝看着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的手下,一贯冰冷的神情间有些无奈:“重要的证据……你想好了是什么事情的证据,又是什么样的证据了吗?” 郗浮薇听出他话语中的回护之意,心头窃喜,忙道:“正要请大人指点!” “……你这是希望我帮你联手坑徐家兄妹?”他微微皱眉,目光锐利起来,意有所指道,“本官一直觉得你是个懂事的。” 郗浮薇明白他的意思,是怕自己自恃被他占了便宜,生出恃宠生娇的心思来。这可不行,这份尴尬的补偿,她可是想要闻家没好下场的,怎么能够在这里用掉呢? “大人,徐家兄妹早先就不想离开济宁,是非要留在这里折腾的。”当下就擦干眼泪,说道,“如今发生了刺杀之事,只怕他们就更加不肯走、也有理由不走了!这天寒地冻的,陛下那边纵然再传圣命过来,来来回回耽搁的时间也不可能就那么几天!马上又要过年,到时候不定到了来年开春,咱们还要继续保护他们呢!” “可是重开会通河的工程已经开工,整个河段最重要的引汶入济也已近在眉睫!” “这次刺杀由大人开始,显然幕后真凶的首要目标,还是大人!” “之所以刺杀徐家兄妹,除了之前大人说的,为了栽赃给建文余孽外,八成也是为了吓住徐家兄妹,好给咱们添个包袱!” “实际上,从府尹刚才亲自过来探问的情况来看,这包袱还不仅仅是咱们的,也是府衙的!” “毕竟以这两位身份的尊贵,他们在济宁一日,这上上下下就得好生保护他们一日!” “而且他们的脾气,也不可能说愿意跟着咱们走,出去巡视什么的。” “如此,咱们还能抽出多少人手办正事?” 见沈窃蓝沉吟不语,郗浮薇思忖了下,向前一步,大胆道,“而且,虽然属下之前一直听于克敌说,汉王图谋储君之位,所以陛下决定迁都顺天府,开凿运河后,他十分支持!可属下现在觉得,汉王只怕不希望开运河,至少不希望现在开!” “……怎么说?”沈窃蓝闻言,眯起眼,侧头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凌厉如刀锋,似乎想将她整个人都剖开检查一番似的,良久才问。 郗浮薇平静说:“因为当初靖难之役的时候,汉王殿下跟赵王殿下都是随陛下转战南北,立下赫赫战功的。” “而当时,太子殿下却与皇后娘娘留守后方。” “陛下如今正在北方御驾亲征……” 见沈窃蓝朝自己抬了抬手,她识趣的闭了嘴,嘴角下意识的勾了一下,才恢复沉静的面色:虽然中途被打断,可该说的,已经说出来了。 汉王跟赵王的优点是弓马娴熟,实战考验过的武力。 而太子因为体态肥胖,肥胖到没有马驮的动他,自然也谈不上驰骋沙场。倒是因为无法激烈运动,很有读书的爱好,因此受到了文臣们的喜爱与拥护。 如今永乐帝还在壮年,且烈心不已,这会儿就在草原上对异族赶尽杀绝呢。 之所以要迁都顺天府,各种考虑之外,也是为了接下来的战事能够进行的更顺利,至少粮草运输有了运河的便捷。 所以,假如运河开不了,迁都必然也会出现波折……如此一番折腾之下,永乐帝那边的战事,不说大败,必然也要进入停滞。 永乐帝自己没有干掉恶邻的话,在太子的人选上,是不是,也会考虑哪个儿子更有可能接替自己完成这份功业? 这样的话,汉王、赵王兄弟的优势,不就出来了? ……这当然是郗浮薇天马行空的想象,是真是假她也不知道,不过,她相信沈窃蓝爱听的。 谁叫沈窃蓝是太子的外甥,而非汉王、赵王的外甥? 那二王还有着酷烈的名声,沈家就算不想卷进争储的风波里,也要掂量下,如果将来承位的不是太子,而是汉王或者赵王,他们会因为沈家的居中,放过沈家吗? 从之前沈窃蓝在手下总旗还有小旗的争执时,果断选择怀疑刺客幕后主使是汉王、赵王起,郗浮薇就知道,有脏水朝这两位泼,沈窃蓝绝对愿意相信! 此刻,果然沈窃蓝看她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扬声唤进于克敌:“去请定国公来说话!” 郗浮薇低下头,露出一个无声的冷笑。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徐景昌的担忧 徐景鸳被徐景昌拉出正堂的时候非常的愤怒,她不顾仪态的尖叫着,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挣扎。 “你闹够了没有?!”徐景昌脸色铁青,将妹妹拉到后面收拾好的厢房,用力扔到南窗下的软榻上,才咬牙切齿的呵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一点点我定国公府小姐的风度!” “一点都不够!”徐景鸳一骨碌从软榻上爬坐起来,尖叫道,“那郗浮薇算个什么东西,别说扔了她的行李占了她的屋子,我就是弄死她又怎么样?!沈窃蓝同她不清不白向着她也还罢了,你居然也劝我低头给她赔礼道歉,还要我将她东西跟屋子都还回去……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啊?!” 她一口气嚷到这儿缓了缓,说道,“要不是你平时不好男风,我差不多要以为你跟沈窃蓝有……” 话没说完,徐景昌已经狠拍了下桌子,厉声道:“你闭嘴!” 末了一扫里里外外诚惶诚恐的下人们,“都给我滚出去!滚远点!” 待把人打发了,才走到妹妹跟前,恨铁不成钢的低语,“蠢货!连咱们如今是什么处境都不知道,你这是想死么?” 见徐景鸳似乎还要继续闹腾,他露出忍耐之色,按住她肩,弯下腰来,附耳道,“刺客先对沈窃蓝行刺,末了刺杀我,你觉得幕后真凶是谁?” “这关我们什么事?”徐景鸳余怒未消,脱口道,“咱们来济宁又不是为了查案的!” “你干脆蠢死算了!”徐景昌没好气的推了她一把,冷笑道,“我打赌沈窃蓝会把这事情栽赃到汉王跟赵王头上去!” 徐景鸳再次从软榻上爬起来,流着泪道:“那又怎么样?你怕汉王跟赵王迁怒咱们么?可如果当真是他们做的,咱们不找他们算账就不错了!还敢挑咱们的不是?” 又说他,“自从你见到了郗浮薇之后就对我非打即骂,也不知道那贱婢给你们这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过些日子,你是不是还要将我送去庄子上,同那些贱婢生的作伴?” “你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徐景昌皱眉,警告道,“我若是向着那郗浮薇,这会儿还跟你苦口婆心个什么?何况我跟郗浮薇根本没什么!” 他沉着脸,“这次行刺的事情,如果真是汉王还有赵王做的,你以为咱们如今跟沈窃蓝搬一起住就没事了?又或者你没想过我为什么要将你喊过来跟他住一个院子?” 见妹妹抿着嘴一脸的怨愤,显然根本没抓到什么重点,他有点无力,深吸了口气才道,“陛下对咱们定国公府的重视人尽皆知!这里头既有愧疚也有做给里里外外看的缘故。本来朝臣就不是很赞成废弃东宫改立嫡次子的汉王,如果汉王再来个谋害功臣之后,就是刺杀了咱们俩,你觉得他还能有机会?” 徐景昌微微冷笑,“陛下不是好糊弄的。所以要是这次行刺的主谋不是汉王、赵王,谅沈窃蓝也没胆子栽赃!但如果真是他们,谁知道这人会不会在查到蛛丝马迹之后或者利用或者引导,总之就是设法送咱们上路,到时候一并算在汉王、赵王头上?!” “……他不是跟你关系很好么?”徐景鸳总算有点回过神来,说道,“害我也就算了,怎么会这样害你?” 徐景昌看着她:“你虽然是爹爹的嫡女,当初爹爹在的时候,疼你比疼我更甚……但你到底是女孩子,不管是陛下还是外头的人,谁不是看我比看你更重要?这些年来你对我不满,归根到底不就是这个缘故么?汉王跟赵王到底是皇子,如果只是谋害了你,这罪名固然不会轻,却也未必能够绝了他们的前途!” 但要是谋害了徐景昌,那就不一样了。 他可是忠湣公的嗣子! 杀他跟绝忠湣公的户也没什么两样。 按照永乐帝对徐添寿的感情,哪怕是亲儿子做了这样的事情,也绝对不会轻饶的。 至于说徐景昌跟沈窃蓝的交情,“我们虽然是一块长大的,可长大点之后来往也不是很多了。何况你哥哥我是应天府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要不是爹爹留下来的遗泽护着,早就不知道被收拾成什么样了!他沈窃蓝却是沈家精心栽培的子弟,是内定的未来支撑门庭的人才……我们怎么可能是一路?无关紧要的小事,还能念在自幼熟识的份上互相给个面子,这种关系到他们沈家家族命运的事情,你觉得我一个人抵得过生他养他的沈家?!” 其实反过来对于徐景昌也一样,他也不可能为了沈窃蓝不顾定国公府的未来。 “我拉着你一块儿在他这边住下,就是为了将咱们的安危同他绑上,防止他借刀杀人。”徐景昌叹口气,继续说道,“而且这事情……不仅仅汉王跟赵王可疑,太子殿下自己贼喊捉贼也不无可能!” 徐景鸳疑惑的问:“太子殿下不是从来都不说兄弟不好么?” “太子殿下远不如汉王殿下肖似陛下,之前靖难之役中,因为留守后方的缘故,又长年跟陛下分别。”徐景昌淡淡说道,“若非皇长孙深得陛下喜爱,太子殿下跟陛下之间的父子之情只怕会更加生疏。就算陛下在群臣的进谏下,最终还是立了太子殿下为储君……就陛下如今的威望,易储很难么?所以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说兄弟不好?” 万一哪天永乐帝腻烦这嫡长子了,一句“心胸狭窄容不下兄弟”的评价出来,太子不悲剧才怪。 “但太子殿下自己不说,陛下手底下的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徐景昌道,“反正只要陛下知道太子殿下受委屈了就好!” 又冷笑,“如今陛下独自亲征在外,三位殿下都不曾随侍左右。本来按照规矩,汉王殿下跟赵王殿下都应该就藩了。因着种种缘故却至今都在应天府里住着,成日里跟太子殿下过不去……如果陛下这个时候接到消息说二王行事不端的话,没准就会下旨叫他们就藩呢?” 那样太子不说高枕无忧,至少也能稍微松口气了。 徐景鸳听罢兄长这番分析,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沈窃蓝当真居心不良的话,这里头必然还有那郗浮薇的挑唆,不然沈窃蓝也算跟咱们一起长大的故人了,之前也没什么恩怨,至于对咱们这么狠?” “你怎么对那郗浮薇这么痛恨的?”徐景昌有点诧异,“且不说她跟沈窃蓝看起来并无私情,就算有,沈窃蓝是宋稼娘的准未婚夫,又不是你的准未婚夫……你该不会也爱慕沈窃蓝吧?” “你胡说八道个什么?”徐景鸳皱眉,“我又不是想不开,干嘛喜欢沈窃蓝那种冷冰冰的货色?也就是稼娘天真,被他容貌蛊惑。” 她冷着脸道,“我只是受稼娘之托而已!何况这次的事情,我打赌所谓的要紧证据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纯粹就是那贱婢故意讹诈咱们!” “你知道她是讹诈就别再找事了。”徐景昌心烦道,“宋稼娘都已经回去应天府预备嫁给其他人了,就算留了话下来,反正也不能监督你,你回头就跟她说你尽力了只是郗浮薇实在防的滴水不漏什么的……不就是了?何况她有什么资格对你指手画脚!这会儿济宁城很有点风起云涌的意思,咱们还是谨慎为上!毕竟我膝下还没子嗣呢,一个不好,咱们这一脉可不就是绝了?到时候没的便宜了大房,过继个子嗣过来承了爹爹的爵位跟咱们家偌大产业!” 这话说的徐景鸳轻哼一声:“大房没一个好东西!” 他们兄妹对于魏国公府的嫉恨不是一天两天,闻言徐景昌就说:“你既然不喜欢大房,那么就悠着点,别再没事找事!别以为陛下宠着咱们,就可以对锦衣卫呼来喝去……这帮杀才认真起来,有的是法子玩死咱们!否则当年开国功臣谁不是乱世里头杀出来的狠人,怎么就被他们折腾的一个个家破人亡?” 好说歹说的安抚住妹妹,他回去自己住的东厢房,才坐下来喝了口水,心腹管事就夹脚进来,劝他尽快离开济宁城:“光天化日之下就有歹人对您下手,这地方看来是要乱了,您跟小姐都是身娇肉贵,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是早点走人的好……实在不想去陛下跟前,上个表说小姐有些不适,要护送小姐回去应天府,想来陛下也会答应的。” 声音一低,“沈百户他们这些人之所以会来山东,归根到底是为了开河!如今会通河有些工程已经在动了,其他的,开春之后必然也要开始……要是一直留下来的话,到时候他们就算不故意坑咱们,又能有多少心思在保护您跟小姐上头?而且届时开河那边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他们都会说是您跟小姐执意留在济宁,耽搁了他们的正事!到时候开河里的岔子,可全都算咱们定国公府头上了!就算咱们府在陛下跟前地位不一样,也犯不着这样帮他们顶缸啊!” 徐景昌觉得很有道理,他这会儿其实也想走人,本来还存着看热闹找麻烦的一点想法,但热闹也好,麻烦也罢,哪里比得上自己的性命重要? ……他们这儿商量着要怎么跟沈窃蓝要人,好护送徐家兄妹安安全全的离开济宁时,沈窃蓝也在召集了几个可靠的心腹,讨论怎么将刺杀朝廷命官、定国公,以及阻碍开河这些罪名,统统扣到汉王跟赵王头上?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借刀杀人 这次商议,郗浮薇当然也在场。 “大人,在这么做之前,咱们是不是先把内奸干掉?”才开始,于克敌就提议,“不然不定就会走漏风声出去!” “内奸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们就不必担心了。”沈窃蓝这么说的时候,郗浮薇揣测,除了真正的内奸外,八成就是谁不一心一意跟他走,谁就是内奸了。 这人轻描淡写一句之后,就切入正题,“陛下之所以加派运河沿岸的卫所人员,归根到底就是为了开河的顺利。如今会通河的工程还没正经做起来,非但本官遇刺,就是宋尚书那边也不太平!这样的情况,不必等北面的话传过来,本官也知道陛下必然是要怪咱们做事不力的!本官这会儿也不说那些报效朝廷只在今日的话,只说一句最实际的:如今天下承平,北面的战事又有陛下亲自坐镇。咱们这种没能去沙场拼杀的,想立功,开河之事,乃是天赐良机!” “不然本官好好的在应天府的府邸里承欢诸位大人膝下,也犯不着这大冷天的跑来山东了。” 他非常坦白的说,“何况刀剑无眼,沙场之上什么都不好说!相比之下,咱们这儿的差事,即使琐碎些,却不至于动不动就送了命……再怎么富贵,没了命,岂非也是落空?” 这一番开场白之后,所有人的热情都调动了起来。 确实,不是每个人都有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觉悟,但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奋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大人,这事儿最好还是跟陛下左右的宦官通个气。”有人就率先说,“那起子阉奴最近一直就不怎么安分,不是说沈姑娘那边的消息,邹府里头就有个他们派过来的暗子?要是就咱们自己动手的话,万一被他们抓了把柄,在陛下跟前那么一讲……岂不是弄巧成拙?” “怎么能跟那帮没根的东西说呢?”但立刻有人反对,“忘记前朝宦官专权的事情了?太子殿下是昭告天下过的储君,将来承位乃是名正言顺的。然而汉王跟赵王则是不然!谁知道那些腌臜货,会不会为了立从龙功劳,故意帮汉王或者赵王一把?早先年的皇朝,又不是没这样的例子!” “那种都是皇室衰微的时候。”之前提议的人不服,“就当今陛下的英明神武,那些腌臜货敢动这样的心思……跟找死有什么两样?” 反对的人就说:“着啊,既然他们没胆子背着陛下做手脚,你还要找他们一块儿欺君?!不定是送上门去给他们卖吧?” 看着他们围绕“太监是否可信”这个问题吵吵嚷嚷了半晌,郗浮薇有点忍无可忍的把话题扯回来:“属下觉得这个事情跟开河联系起来比较好。” “你说说看。”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窃蓝立刻说,显然也是觉得之前的争执太离题了。 “陛下迁都的决心十分坚定,而迁都之后,没有运河提供漕运,显然是不行的。”郗浮薇说道,“按照陛下之前处事的方式,属下窃以为,任何人,只要在开河之事上阻挠的,陛下首先就会心生厌烦……尤其是此刻陛下人在军营,肯定是更加不希望被分心的。” 她边说边思索,“汉王跟赵王有理由阻挠开河,一则是不希望北方太太平,这样在竞争储君之位的时候,他们的沙场经验,才会派上用场;二则是边境不宁的话,武将的地位,前途,都得到了保障,而汉王跟赵王在朝堂上最主要的支持者,就是武将;三则呢当然是因为如今是太子监国,开河之事,虽然有宋尚书之类陛下亲自指定的重臣负责,可是太子监国期间,工事不利,岂能完全没有责任?” 最重要的是,“如果昨晚跟今早的两场刺杀都是汉王还有赵王做的……平时刺杀大人也还罢了,明知道大人前来山东乃是肩负圣命,却还下次毒手,这不是明摆着说明,在他们心目中,开河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最好开不了吗?” 环视了一圈左右,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当然,这些大抵是推测,最好还是有点实质性的证据。” “比如说……宋尚书不是讲了,开春就要亲自来济宁主持工事吗?如果,这时候发生了一些百姓聚集反对动工的事儿呢?” 沈窃蓝跟几个总旗对望一样,都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而此刻,小院最后的厢房里,心腹大丫鬟轮流上阵哄了半天了,徐景鸳还是觉得委屈难消。 “要不,奴婢们再去砸一次那贱婢的屋子,这回将她东西扔粪坑里去?”一个管事姑姑端着碗粥,劝了半天见自家小姐都不肯张嘴,心下担忧,说道,“大不了过后给她赔个礼,说几句软和话给点银子也就是了……那么个人,要不是沾了沈大人的光,到小姐跟前的资格都没有,算什么东西!也配叫咱们小姐为她气闷?” “哥哥说了如今我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徐景鸳摆手,无精打采道,“且忍着……对了,方才派去追她的人呢?怎么还没回来?” “难道临时有事去其他地方了?”她这么一提醒,下人们彼此望望,管事姑姑就率先含糊道,“或者被沈大人斥退了……刚才前头好像在议事,一个个番子在外头守的滴水不漏根本不容靠近,估计被隔在其他地方不好过来。” 徐景鸳狐疑的看着她:“那两人是咱们看着追进月洞门去的,当时距离那贱婢也没几步了。就算碰见了沈窃蓝,也断不至于说将人藏起来吧?” 见管事姑姑支支吾吾的,她立刻坐直了身体,叱问起来。 管事姑姑见隐瞒不过去,只好告诉她,那俩健妇追进月洞门,就被郗浮薇逮住一顿毒打不说,这郗浮薇还心狠手辣的用金簪在她们身上划了个一塌糊涂,理由是怀疑她们偷藏了锦衣卫的要紧机密,“搜查”过程中手滑了。 就是刚才徐景昌派人来把徐景鸳喊过去的时候,郗浮薇领了俩校尉,拖着健妇耀武扬威的还回来,还让管事姑姑好好的收拾她屋子,专门强调:“我包袱里的三千片金叶子也藏了锦衣卫的机密,要是回来的时候看不到,可别怪我再去大人跟前禀告!” “其实那贱婢包袱里哪里来三千片金叶子?三片都没有!”既然说了,管事姑姑索性就讲个彻底,愤然说道,“这是明摆着敲诈咱们!” 徐景鸳气的心口疼,捶床道:“我长这么大,就是陛下跟前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这郗浮薇既然想找死,那我就成全她!!!” 说着不等管事姑姑劝说,就喊了心腹大丫鬟到跟前,“你去外面找两个侍卫送你回去应天府,对外就说我觉得这边的土产不错,专门打发你送些去给娘尝尝。” “等见了娘之后,你将这些话告诉娘,请娘设法转达给汉王妃还有赵王妃!” “小姐,您是打算借汉王或者赵王之手对付那贱婢吗?”管事姑姑闻言一怔,有点不安的说道,“可是那两位……那两位自来有些蛮横,万一从此赖上咱们府怎么办?” 定国公徐景昌虽然没有身居高位,但得益于忠湣公的遗泽,在永乐帝跟前一向地位特殊。 汉王只怕做梦都想得到徐家兄妹的支持。 徐景鸳不让定国公太夫人找他还好,一旦找了,汉王怎么可能不想方设法的缠上来? “他赖咱们府?赖的上吗?”徐景鸳闻言哼了一声,说道,“再说他越是重视咱们府,得了这消息后,越是不会放过那贱婢……到时候那贱婢就会晓得,本小姐做事是多么的温柔!” 汉王跟赵王都是血海尸山里杀出来的,性情是公认的酷烈,如果要对付郗浮薇,那是根本不讲道理,也不讲手段的。 以他们的眼界,之前压根就看不上郗浮薇这个级别的目标。 一旦看上了……徐景鸳就不相信,自己这眼中钉还铲除不掉! “那也别让太夫人出面?”只是管事姑姑回忆汉王还有赵王的行事,心里总有点七上八下的,忍不住劝她,“让丫鬟到了应天府之后,随便写封信什么的,交给可靠侍卫,趁夜塞汉王府门缝里就是……这样哪怕事后被查出来,咱们也可以一推二六五,索性不承认!” 她这番话说的轻松,周围几个原本打算抢差事的大丫鬟神情就微妙起来了。 给主人做机密事容易得信任,可是这种事后可能会被当成弃子的机密事……就真的不想碰了啊! 而徐景鸳决定向汉王、赵王借刀的时候,郗浮薇也在努力说服沈窃蓝:“徐家兄妹必须死一个,真的!” 见这上司皱着眉头,没什么表情的看自己,她一脸理直气壮的摊手,“汉王跟赵王到底是陛下的亲生骨肉,还都是嫡子!何况当年陛下曾许汉王殿下储位,事后却食言,心中对汉王殿下岂能没有愧疚?否则都这么多年了,何以还是容忍汉王殿下不曾就藩?” “汉王殿下如今的境况,跟徐家兄妹十分的相似!” “因此,没有足够分量的牺牲品,陛下根本不会下定决心来收拾这两个儿子!” “而留着他们在应天府一日,都是个隐患!” 郗浮薇踏前一步,凝视着沈窃蓝的眼睛,“大人,眼下徐家兄妹主动送上门,乃是天赐良机,怎可放过?须知道天赐不取,必受其咎啊!”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外出 郗浮薇这一次回到后面的厢房时,她挑中的那间屋子已经收拾的整整齐齐,跟她才搬进去时差不多了。 而她那些被扔进雪地里的行李,这会儿也都收拢回来,放在了桌子上。 旁边还拿东西压了一叠金叶子。 一个垂髫小丫鬟诚惶诚恐的站在门口,跟她说:“姑姑说小姐之前出来的匆忙,身边没带足金叶子,所以先给五百,其他的缓几天再说。” “这话说的,好像我讹你们金叶子一样。”郗浮薇皱眉,道,“明明就是我的金叶子不见了!” “……那就是你的金叶子不知道被放到哪里去了。”小丫鬟咬着唇,垂眸道,“现在就找回来五百,其他的恐怕得过些日子了。” 说话的光景她悄悄朝后退了一步,眼神游移,一个不好立刻跑路的样子。 “别拖太久。”郗浮薇留在厢房里的行李其实都是不重要的,本来她从郗家离家就只带了好拿的细软,被庄老夫人辞退后,又将邹府给的一些衣料首饰什么,都分给了傅绰仙跟姚灼素,自己差不多就拎着两身换洗衣裳过来的,大头家当都换成了银票带在身上来着。 所谓的金叶子,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情。 此刻扫了眼怯生生的小丫鬟,也懒得欺负小孩子,淡淡道了句,“不然误了锦衣卫的大事,徐小姐身份尊贵也还罢了,你们这些奴婢可吃罪不起!” 小丫鬟低着头道了一声“是”,见她没其他话,赶紧一溜烟的跑了。 郗浮薇走过去关了门,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裹了手,将整个房间,连同自己的行李以及那叠金叶子都检查了一番,确认没做手脚,这才将帕子扔到旁边,拿了金叶子冷笑:“到底是国公府,这出手可真大方!” 之前说什么丢了三千片金叶子当然是狮子大开口,其实她是做好了徐景鸳那边一分不给的准备。 甚至因为那两个被她折腾的很惨的健妇,这位定国公府小姐找上门来再闹一场她也不奇怪。 不意这次徐景鸳居然服了软……郗浮薇可不会觉得这是徐景鸳怕了自己,又或者是被徐景昌教训的心生愧疚,打算同自己化干戈为玉帛。 她将金叶子用手帕包好放在床头上,次日早上全部拿了去找沈窃蓝,说道:“大人您看,徐家兄妹什么脾气您还不清楚?他们是没理也要争上三分理的。而丢了金叶子的事情,根本就是属下凭空捏造起来的,乃是子虚乌有之事!这会儿居然赔了属下五百片金叶子,您说是什么缘故?” 不等沈窃蓝回答,她就接着说道,“必然是他们预备了什么龌龊的报复手段在等着咱们,故而要用这五百片金叶子来使得咱们麻痹大意!” 沈窃蓝没什么表情的说道:“这是你的私人恩怨。” “但徐景鸳未必这么想。”郗浮薇摇头,“在她看来,属下是您的麾下,要动属下,自然是先朝大人您下手!” 沈窃蓝淡淡道:“你也知道你一个人连累了整个百户所?” “大人,您身份尊贵,又是天子亲军,固然因为陛下对于定国公府的恩典,不好拿徐家兄妹怎么办。”郗浮薇并不害怕他这话,道,“但反过来,徐家兄妹也奈何不了您不是吗?所以如果徐小姐想动您的话,您觉得她会怎么做?” “你是说她会勾结汉王跟赵王?”沈窃蓝哂道,“你以为你的同僚们都是吃干饭的?由着一个娇生惯养的刁蛮大小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跟敌人里应外合?” 郗浮薇平静道:“为什么不呢?” “……”沈窃蓝闻言,沉默了一下,才道,“你这心思……倒是不像一个乡绅之女。” 郗浮薇以为他是说自己心狠手辣,故意引导徐景鸳做会触怒永乐帝的事情,思索片刻,道:“属下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我是说,你生长乡绅人家太委屈了。”沈窃蓝道,“不过也是洪武年间事,不然你们郗家没有分散的话,这会儿多半也是应天府贵胄之一,有这样的城府倒也不奇怪。” 这是真心话,沈窃蓝从小被家里灌输了一堆振兴门庭的思想,对于心机城府并不反感,甚至因为接触的女孩子少,大部分还都是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又或者是兜兜转转只在争风吃醋里,对于郗浮薇这种狠辣不亚于男子、野心也非在后宅的女孩子,很有点自己慧眼识珠将她收到麾下的成就感。 不过他不是习惯长篇累牍夸奖属下的人,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转回正题,“徐景鸳确实有让心腹丫鬟借口给定国公太夫人送东西,前往应天府挑唆汉王赵王的打算。不过她的目标一直都是你,她毕竟也是定国公府长大的,基本的分寸怎么会没有?” 郗浮薇不在意的说道:“这没关系,她的心腹大丫鬟不是还没出发吗?按照这位小姐的娇气劲儿,只要大人再护着属下几次,不怕她不迁怒大人。” 沈窃蓝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虽然有将私怨同大事连接在一起的盘算,但你真以为陛下是那么好哄的?” “陛下对定国公府的宠爱,世人皆知。”郗浮薇说道,“这样的情况下,定国公府却还是因为一点儿私怨就置陛下的大局不顾,难道不该受到教训吗?” 又说,“何况徐家身为已故皇后娘娘的娘家,一门两国公,极尽荣耀。定国公这一脉不思进取也还罢了,魏国公一脉,却不知道是否会看着他们继续作践徐家祖上跟皇室的那点儿情分?” “魏国公的主意你就不要打了。”沈窃蓝摇头道,“老魏国公在的时候也还罢了,那是跟陛下少年有旧的老人。就算当年靖难之役后,陛下进入应天府时,他仍旧以建文忠臣自诩,一度将陛下气的不轻,到底有往昔情分可念。如今的魏国公在陛下跟前可没什么体面,能够得复国公爵位,已经是陛下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了。而且这一代的魏国公,跟定国公性情差不多,都是应天府出了名的浪.荡.子。但魏国公可没有忠湣公的遗泽!” 郗浮薇将这些记了下来,点头道:“属下知道了。” 眼珠转了转,将金叶子朝沈窃蓝跟前推了推,“这份金叶子归根到底是仰赖大人威名才得到的,属下不敢擅自处置,还请大人做主。” 沈窃蓝也没推辞:“留下吧。” 他转头也就将金叶子分给了一干手下,当做了过年前的补贴。 听他这么说的时候,郗浮薇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除夕就在眼前了。 站在挂满冰棱的回廊下,凝视着庭院里的雪花,她有点恍惚的想:“时间原来也过的这样慢。” 从郗浮璀高中亚元到现在,其实满打满算也才几个月,可是对于郗浮薇来说,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一样……她过去十几年岁月里,都没有像这几个月一样的颠沛流离。 她没在回廊下站多久,就被于克敌喊到前面去了,说是应天府那边来了消息。 永乐帝已经回到应天府了! 皇帝这次亲征是年初开始的,年中就大捷了。据说七月里就回了顺天府,十月就回了应天府……这消息郗浮薇觉得沈窃蓝应该是早就知道了,不过锦衣卫里的普通校尉,以及半路加入的她,却到现在才被告知。 告知他们的原因当然是为了开河的事情。 “陛下回到应天府已经有些时日,亲征期间积压的政事也处置的差不多了,所以又亲自问起了迁都。”沈窃蓝说道,“宋尚书那边也送了消息来,年后他就会亲自坐镇济宁府。” 接下来也没废话,直接给总旗们划分了各自的负责范围。 唯一没被分到任务的就是于克敌跟郗浮薇。 于克敌很正常,他是沈窃蓝的亲随,肯定是跟着沈窃蓝的,而且沈窃蓝身边也肯定要留人跑腿。 郗浮薇则琢磨着如果这位上司不是对自己另有安排的话,回头怎么也要磨点差事。 锦衣卫可不养闲人。 尤其她还不是世家,什么都不做,就算长的好看,又是卫所唯一的女子,也肯定会被看不起……好吧,这时候,正经事情上,男子本来就普遍的看不起女子。 正心不在焉的时候,就听一位总旗问:“大人,刺杀的事情,应天府那边有什么回音吗?” “让咱们好生保护好定国公兄妹。”沈窃蓝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起伏的说,“还有,陛下很挂念定国公兄妹,已经派了使者秘密出发,不日就会过来迎接。” “那还好。”几个总旗同时松口气,“不然开年之后,咱们错非将这两位带去河堤上,否则一准儿照顾不过来。” 不过他们高兴了,徐家兄妹就不开心了。 徐景鸳当着一干锦衣卫的面就闹了一场,说是不想回去。 沈窃蓝不冷不热的劝:“忠湣公没了,如今定国公府里是阿景承嗣,过年祭祖,阿景不在府里成什么样子?陛下也是为了你们好。” 就这么一句话,徐景鸳气的摔了茶碗,指着他鼻子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打发了我们兄妹好跟你那相好双宿双飞!” “阿景你看看你这妹妹。”沈窃蓝懒得跟她吵,转头跟徐景昌说,“这样的话是正经大家闺秀说的出口的?长兄如父,她这年纪马上就要嫁人,再宠也该管管了。” 徐景昌头疼的捏着额角,有气无力的说了几句,见妹妹丝毫不让,恼了,一甩袖子走人:“你爱闹就闹吧,我懒得操心了!” 他走之后,徐景鸳胜利似的瞪了眼沈窃蓝,正要说什么,不意沈窃蓝也起了身:“男女授受不亲,阿景走了,我们也不好打扰你,你自便就是。” 看着顷刻之间走的空荡荡的正堂,徐景鸳气的狠踹了一脚椅子,好没意思的回房了。 回到房里,一群丫鬟拥上来哄了半天都不开心,最终还是管事姑姑建议:“小姐这两日在这小院子里太闷了,不如出去走走?” 大丫鬟担心的说:“万一遇见刺客呢?” “刺客?”管事姑姑道,“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看了眼门外无人,低声说,“如果刺客是汉王、赵王那两位的人,肯定不会当真对国公爷还有小姐下手的,顶多有惊无险!如果是建文余孽……他们手里的死士有那么多?干嘛用在小姐一个女流之辈身上?” “而且,小姐出门,他们锦衣卫能不出人保护?” 姑姑不屑道,“到时候但凡有什么危险,让他们挡前头不就是了?反正死的也不是咱们自己的人!” 这话让徐景鸳觉得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方式,立刻拍板:“咱们这就去市上走走!” 正文 第九十四章 近水楼台先得月 听说徐景鸳要出门,沈窃蓝是反对的。 不但沈窃蓝反对,底下的锦衣卫们也没有一个赞成。 这些锦衣卫好多都是永乐帝重建锦衣卫之后,就地招募的,家人孩子什么都在本地。 如今正帮着家里采办年货,兴兴头头的准备过年呢! 就因为徐景鸳一时兴起,放下一大家子的事情,跑去市上给她做侍卫,心里肯定不痛快。 无奈这位大小姐折腾的厉害,甚至跟沈窃蓝将桌子拍的“砰砰”响,口口声声:“陛下是让你好好保护我们,不是让你们软禁我们!你是个什么东西,陛下尚且没治我们的罪呢,你居然敢限制我出入?!谁给你的胆子!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沈窃蓝听着烦了,索性就点了两个不走运的手下陪她走一遭。 徐景鸳这才满意,临出门前灵机一动,又要求:“让郗浮薇跟我一块儿出去!” “她有其他差事,脱不开身。”沈窃蓝一口回绝了,“你要是非要她陪着,要不就别去了。” 徐景鸳闹了半天,见他都不予理会,这才悻悻而去,走之前不忘冷笑:“你就宠着她吧,倒要看看你跟她能有什么好结果!” 沈窃蓝神色漠然道:“徐小姐你句句不离男女私情,莫非是动了春心,又不好意思说,用常说这类话来暗示阿景么?” “……”这话臊的徐景鸳面红耳赤半晌,才跺了跺脚,咬牙切齿骂他“无耻”,愤然拂袖而去! 虽然对她态度冷淡,但毕竟是永乐帝亲自吩咐要保护好的人,所以徐景鸳前脚出了门,沈窃蓝就开始听着下人一条条报过来的消息,去了哪里买了些什么,遇见了什么人,发了几次脾气之类……半晌后,跟徐景鸳接触的人里就出现了一个让沈窃蓝微微挑眉的:“去叫沈姑娘来。” 片刻后郗浮薇过来,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明天抽空去见下欧阳渊水,问问他想方设法朝徐景鸳跟前凑是几个意思?”沈窃蓝道,“他要是不说,就别怪我们赶人,以后都不容他靠近徐景鸳了。” 郗浮薇诧异道:“怎么徐小姐刚才出去的时候碰见欧阳渊水了?他还真是想得开,前两日才被泼了滚烫的茶水,烫的他脸都是通红。当时徐小姐警告的话说的好生难听,我还以为他从此见到徐小姐都要绕路走了。” 至少也是敬而远之。 “绕路走?”沈窃蓝嗤笑了一声,说道,“他应该是接到徐小姐在市中出现的消息,临时跟邹府请假,匆匆赶过去‘偶遇’的。” 郗浮薇忙问:“那后来呢?他这次被徐小姐怎么收拾了?” “徐小姐起初还有点高傲冷漠,但这会儿大概是相谈甚欢吧。”沈窃蓝淡淡说道,“不然我也不会叫你过来说这事儿……我对徐小姐的终身大事没什么想法,看阿景似乎也是漫不经心。但这兄妹俩是陛下交给咱们要保护好的,如果徐小姐在这边同欧阳渊水有了首尾,她跟阿景也就算了,最怕定国公太夫人不满意,跑去陛下跟前哭诉,陛下少不得要质问咱们。” “……”郗浮薇闻言很是无语了会儿,才惆怅道,“之前欧阳渊水跟我说,别看上次徐小姐对他那么恶劣,实际上心里是有他的。我一直觉得他是在吹嘘,这会儿听着,怎么还真是这个意思?不过徐小姐也够心狠的,若是对欧阳渊水无意也就算了,既然有意,也能下那样的狠手。” 沈窃蓝对于这种事情倒是见的多了,语气平淡道:“徐小姐年幼失怙,定国公太夫人自觉亏欠一双子女,对她跟阿景都是宠爱无比,所以养就了娇纵的性情。她模样不坏,家世既好,还在陛下跟前很有几分体面。应天府里捧着她的贵胄子弟多了去了,众星拱月之下,行事异于常人也不奇怪。” 又说,“不过徐小姐虽然娇纵的有点失分寸,到底是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冰清玉洁,真正算计起感情来,可不是欧阳渊水这种情场老手的对手。” 郗浮薇闻言心里有片刻的阴暗,巴不得徐景鸳当真爱慕上欧阳渊水,却被欧阳渊水始乱终弃才好。 但这也只是想想,且不说徐景鸳这会儿只是被欧阳渊水哄住,还没到非欧阳渊水不嫁的地步呢。 就说欧阳渊水要是当真娶到徐景鸳,不啻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会继续哄着这大小姐的……他要是当真始乱终弃,定国公府不整死他才怪! 还有永乐帝,也不会容忍忠湣公唯一的嫡女成为弃妇。 虽然跟欧阳渊水立场未必完全相同,但之前他代自己受了那一盏热茶,郗浮薇嘴上不肯吃亏,心里还是很记挂的,可不希望这人没个好下场。 见沈窃蓝没其他话交代了,就说:“属下明日去跟欧阳渊水交涉,让他不要再碍咱们的事情。” “我怎么会是碍你们的事情?”次日,偏僻的小茶馆里,欧阳渊水端着碗面吃的稀里哗啦。 他生着张文雅公子的脸,一举一动也是斯斯文文,这会儿吃面却吃的跟做粗活的河工一样,放下海碗后,还毫不客气的偷了郗浮薇新做的丝帕擦嘴。 不过郗浮薇对他这点小动作压根就没什么反应,只平静说:“你想方设法的朝徐小姐跟前凑,不是碍我们的事,难道还是帮我们了?” “昨儿个我跟那位徐小姐把臂同游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欧阳渊水将帕子擦的油腻腻的,嫌弃的看了眼,悄悄推到她手边,假装根本不是自己干的,末了干咳一声,说道,“咱们都是自己人,我要是把她哄住了……到时候可不就好说了么?” 又朝她眨眼,“到时候我再出去拈花惹草什么,你听了会不会很开心?” “我还是比较希望你活着的。”郗浮薇诚恳道,“而且说实话我不太看好你娶她,不仅仅是定国公府的门槛未必那么好攀,也是因为徐家到底是外戚。就算陛下如今宠着徐家兄妹,可你看徐景昌他有什么正经差事在身?自来皇室要安定,外戚是必须防着的……你想走捷径,我觉得宋稼娘那样的,比徐景鸳合适。” 欧阳渊水笑着道:“你这么说,我觉得还算有良心。” “我本来就很有良心。”郗浮薇道,“哪怕你不觉得,也不影响我觉得自己有良心。” 欧阳渊水叹口气:“你能别这么不要脸么?女孩子家家的,谦逊点不好么?” “那也得看跟谁。”郗浮薇不以为然道,“跟你玩不好意思……被你玩死么?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死皮赖脸的纠缠的?” “那你也没答应我啊。”欧阳渊水闻言,流露出幽怨之色来,看负心人似的看着她,说道,“枉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在你身上,你呢?压根就没理过我!” 想了想,更幽怨了,“没事还要踩我几脚。” “我这也是为你好。”郗浮薇淡然道,“太容易得到的未免无趣不是么?” 欧阳渊水微怔了一下,笑着伸手过来摸她手臂,惊喜道:“你的意思是……你其实对我也……” 话没说完手就被狠拍了下。 他僵硬着,愤怒的瞪着她,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 郗浮薇冷冰冰的说:“再动手动脚,仔细我剁了你的手脚!” “你剁吧!”欧阳渊水沉默片刻,忽然在她手背上摸了一下,破罐子破摔,“我就动!” “……”郗浮薇有点无语的用袖子擦了擦手背,“不说笑了,说正经的,陛下让我们锦衣卫护着徐家兄妹,等密使前来。你也知道这对兄妹在陛下跟前的地位,真招惹上那徐景鸳,就算你背后的人在陛下左右伺候,可也未必护得住你。” 欧阳渊水闻言,眯起眼,似笑非笑道:“你也说了,我背后的人就在陛下左右伺候,你觉得陛下的心思我会不知道吗?” “噢?”郗浮薇有点诧异,“你这话……怎么你还是奉旨勾.引高门贵女不成?” 欧阳渊水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这话:“陛下其实也觉得徐家兄妹有点不像话,到底是忠湣公的骨肉,陛下如今冷落着魏国公府,其实还是希望定国公能够争气点的。但此番徐小姐闹脾气,离家出走来济宁,弄的定国公随后追来哄,兄妹俩在此地停留这些日子,甚至定国公还遇刺了一回……陛下觉得,徐小姐该许人了。” 他意味深长道,“不然你以为是谁说动徐小姐昨日出门散心的?我可没那本事,将钉子安插进徐小姐的左右。” 郗浮薇若有所思,虽然徐景昌跟徐景鸳都是忠湣公的嫡出骨血,但男嗣徐景昌在永乐帝等人眼里,显然是比徐景鸳更重要的。 所以永乐帝这是觉得,徐景鸳拖累了徐景昌,打算用婚姻将这女孩子扔出定国公府,以期徐景昌能够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吗? 同为女子,就算不喜欢徐景鸳,郗浮薇对此不免也有点戚戚。 定了定神,她才说道:“那我可要提前恭喜你了。” 欧阳渊水这年纪就高中举人,将来金榜题名的可能是很大的。 一旦成为进士后,匹配徐景鸳也不算辱没定国公府了。 永乐帝如果希望徐景鸳速度嫁人的话,对于他这个人选估计还是能够满意的……当然这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少不得还有欧阳渊水背后的宦官出力。 甚至就好像徐景鸳昨日坚持出门一样,没准永乐帝会有这样的心思,也是受到了身边人的潜移默化? 郗浮薇一时间有点好奇是谁这么厉害。 但因为永乐帝的强势,宦官们即使立下大功,也都谦逊的紧,根本不敢造次,大抵声名不显,以郗浮薇的出身,就更加云山雾罩了。 她又旁敲侧击的跟欧阳渊水打听了些消息,觉得应该够回去跟沈窃蓝交差了,故而起身告辞。 欧阳渊水陪她一起到了门外,旁边就出来一个人,劈头喊道:“沈先生!” 正文 第九十五章 眠花楼 郗浮薇跟欧阳渊水一看,就见穿着一身喜庆大红锦袍的邹一昂,带了两个青衣小厮,正从隔壁的点心铺子上疾步走过来,又惊又喜道:“沈先生,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你回去还是同老夫人还有尚夫人说一声,给你换个先生吧。”郗浮薇朝他点了点头,说道,“哪有这样的先生,三不五时的给你放假,这样念书能成么?别是在你家骗吃骗喝的。” 邹一昂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这几日家里亲朋好友来往比较多,三不五时就要跟着爹爹还有祖母见客,祖母怕我太过劳累,从昨儿个起,就发话让我歇着了。” 他犹豫了下,才接着问,“先生,你现在住在哪里?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现在住在我兄长那儿啊。”郗浮薇随意道,“接下来的话……走一步看一步呗,左右老夫人出手大方,暂时还有银子傍身,生计无忧。” 见邹一昂拧着眉头看自己,笑了一下,道,“对了,你可知道你祖母那天做什么会去女学?” “我后来问过祖母左右,她们都说祖母是因为年底快到了,静极思动,忽然想去女学看看妹妹们。”邹一昂摇头道,“我觉得这话是搪塞,祖母向来最疼我,如果觉得膝下寂寞,想探望孙辈,怎么也该先去前头的学堂看我,而不是看妹妹们。” 问题是庄老夫人的左右坚持这么说,他再怀疑也没办法,只能恨恨的同郗浮薇保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暂时容罪魁祸首欢喜会,等我找出真凶后,决不轻饶!” 又知道郗浮薇狡黠,不是没成算的人,抱着希望问,“对了,沈先生,你自己有怀疑的人么?” “谁知道?”郗浮薇道,“我在邹府也没几天,对人也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说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三言两语打发了邹一昂,看着跟在自己身侧的欧阳渊水,“我说,我从邹府被打发出来的事情,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欧阳渊水诧异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郗浮薇没理会他的故作惊讶,“是怕我继续留在邹府,会打扰你的计划?” “好歹也算是半个同僚。”欧阳渊水道,“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比如说我觉得邹府可能有剧变,怕你留在那儿不安全,所以拉你一把?” 郗浮薇冷笑了一声,说道:“这么讲你承认了?” 欧阳渊水道:“不承认也没办法,你都这么想了。就算我坚决否认,你会相信吗?” “不会。”郗浮薇沉吟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真的不是我。”欧阳渊水叹口气,说道,“虽然我的确很可疑,但这次还真不是……你有没有考虑过芬芷楼的人?” 郗浮薇道:“考虑过啊,我之前最怀疑傅绰仙来着。” “她?”欧阳渊水想了想,道,“应该不是她,这女孩子虽然不是什么心里善良的主,却很有眼色,不是那种凭着一番嫉妒羡慕就脑子一热害人的主。至少在她嫁个金龟婿的目的达成之前,她应该不会做这种可能会影响自己一辈子前途的事情……尤其她应该很清楚,你不是省油的灯。” 郗浮薇沉吟道:“她不是想嫁那个曾公子么?那曾公子看起来跟闻羡云关系不一样。之前傅绰仙生辰的时候,曾公子是旗帜鲜明的帮闻羡云说话的。” “但闻羡云对你现在的底细也很清楚。”欧阳渊水提醒,“知道你就算离开了邹府也不是没地方去!甚至因为你现在直接投靠沈百户跟前,比在邹府还安全点。他费这力气赶你出邹府干什么?除非他在沈百户跟前有内应,确保现在能够铲除你!” “不是有定国公府这靠山?”郗浮薇对闻羡云、徐景鸳这两个的警惕心是极高的,闻言立刻不假思索的提出,“也许他们打算通过赶我出邹府,让沈大人认为我是没什么用处,主动放弃我;又或者是通过我不得不托庇于沈大人跟前,同沈家之类沈大人的长辈告状,诋毁我跟沈大人的名声,让沈大人的长辈抱着宁可错杀不放过的想法对我下手……这样呢?” 欧阳渊水笑着道:“定国公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徐小姐么,相信我,她没这耐心兜这么大圈子的。而且你以为沈家长辈很喜欢徐小姐这样的后辈吗?别说她会不会去沈家长辈面前嘀咕,就算去了,沈家人会不会放在心上都是个问题。” “你对应天府的贵胄们似乎很了解?”郗浮薇说道,“朝里有人就是不一样。” “说的好像你家沈大人不管你了一样。”欧阳渊水道,“沈幼青没带什么人来山东,手底下缺人的厉害,只要不是太蠢,他都会愿意栽培的。你要是对应天府感兴趣,等他不那么忙的时候多问问,他还会不告诉你?” 郗浮薇心想就沈窃蓝那惜字如金的样子,没什么事情凑上去啰嗦,只怕他当场就要皱眉赶人。 嘴上则道:“你让我从芬芷楼想,芬芷楼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如果不是傅绰仙的话,难道是姚灼素吗?可我觉得不太像,因为姚灼素对于我的离开很有点恋恋不舍……我不觉得她当时的惊讶跟无措是装出来的。” 如果是装的的话,那姚灼素的演技也太好了。 欧阳渊水道:“芬芷楼的女孩子,我最熟悉的就是你。其次傅绰仙。那姚灼素胆子太小不禁逗,我真怕随便兜搭几句,她就哭着要我娶她以负责……这么想来也确实不太像是会背后捅刀子的。不过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傅绰仙还有姚灼素,都是才来邹府没多久的外人,哪怕姚氏母女跟庄老夫人有点亲戚呢,到底是远亲,还这么多年没见了,比起邹家伺候了好些年的下仆来,难道还能更亲近么?” “你是说芬芷楼的下人去跟庄老夫人告了我的状么?”郗浮薇皱起眉,这倒是难以确定具体的人了,因为邹府优待西席的缘故,芬芷楼里里外外的下人满打满算也有十几个,都是邹府调拨过去的。就算当时负责此事的是尚夫人,可尚夫人毕竟也是从庄老夫人手里接过管家权的,谁知道里头有没有老夫人的眼线呢? “我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谁。”她思索了会儿,道,“不过邹一昂大晚上的找过我几次,没准哪次被发现了,告到老夫人跟前,怀疑我居心叵测吗?” 欧阳渊水一脸咂舌道:“你居然跟那小子夜会……他才十二吧?你可真禽兽!” “……”郗浮薇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摸了摸下巴,讪讪的改口:“是那小子太不像话了!你是他妹妹们的先生,也比他高一辈啊,他怎么能对你这么不尊重,大晚上的跑去打扰你,还连累你被庄老夫人误会!简直不成体统!你且放心,等开年之后,我给他功课布置个十倍八倍的,帮你报仇!” 郗浮薇哼了一声,懒得理会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只说:“陛下已经派了密使过来,不日就会抵达,在这期间,你若是再跟徐小姐见面,记得哄她规矩点,别再想着到处找事……免得我们这些办差的头疼。” “这是你们锦衣卫的差事,怎么交代给我了?”欧阳渊水说道,“要是你一个人的差事,我肯定卖面子,但你们一群人的的么……回头记得跟你家百户说,要我帮忙也行,得给好处才成。” 见郗浮薇皱眉,他识趣道,“拿了好处跟你分!” 果然这女孩子这才展容道:“我回去跟大人说,他答应不答应我可就不知道了。”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也就挥手作别了。 郗浮薇回去跟沈窃蓝复命,欧阳渊水则继续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溜达,半晌后确认无人注意,这才闪身进了眠花楼。 他是这边的常客,一进门就有相熟的龟公来招呼,请他去个清倌人的屋子,进门之后有伶俐的小丫鬟上来迎接,给他端茶倒水的招待,一面说姑娘之前被点了去陪酒,得过会才能回来,一面奉承着:“姑娘这两日一直念叨着您呢!说快过年了,专门给您做了身衣裳,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盼您过来试一试才成。咱们姑娘自来有些脾气,来来往往那么多姐夫,连根丝线也见不到的,也就对姐夫您牵肠挂肚。” 欧阳渊水朗朗一笑,轻佻道:“你家姑娘对我牵肠挂肚,你呢?你也想我么?” “姐夫好不正经!”他边说边趁小丫鬟给自己倒茶时伸手过去捏了捏手背,桃花眼里脉脉含情,惹的小丫鬟不依的跺脚,嗔道,“叫姑娘知道了可不是要误会?咱们楼里谁不晓得姑娘心里都是您?” 正说着,外头踢踏声响,跟着门被推开,一个水红衣裙的少女满身酒气的走进来,身后跟着个抱琵琶的小丫鬟。 见着欧阳渊水,就是欢喜,娇声喊道:“渊郎,你可来了!” “吃了很多酒么?”欧阳渊水殷勤的上前搀扶,又是埋怨,“不是说了,遇见这种死命灌酒的,只管报我名号,这济宁府上下,大抵还是会给我几分面子的。” 扶着她在桌子边坐下,又亲手倒了茶水,一番伺候之后,少女道:“我好多了……你们两个去厨房瞧着,整治些渊郎爱吃的饭菜来,叫厨子拿出真本事,不许偷懒!” 打发了俩丫鬟,她眯着眼,脸上虽然还有醉意,眼神却冷冽了起来:“你怎么又过来了?可是公公的吩咐有变动?”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渊源 “叔祖说,陛下担心定国公府兄妹胡闹起来没了分寸,到时候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弄的陛下想回护都难,所以让给他们找点事情做。”欧阳渊水点了点头,也收起片刻前的调笑之态,坐到距离少女远一点的座位上之后,才说,“叔祖的意思是,不如让我设法讨得徐小姐欢心,既好让定国公府忙于婚事,又能让我借一借定国公府的东风。” 少女挑了挑眉,抱胸道:“这不是给你的差事么?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欧阳渊水道:“叔祖在徐小姐身边有人,可以帮忙引徐小姐跟我照面。不过为防暴露身份,那人也不好时常给我敲边鼓。而且开年有些要紧的工程就要动工了,锦衣卫那边如今都在摩拳擦掌,我没那么多时间跟徐小姐耗,想着不如趁密使还没抵达,跟你拿点药,同徐小姐生米煮成熟饭。” 少女看神经病一样看他:“虽然定国公兄妹都不是特别聪明的人,但莫忘记陛下是真心实意念忠湣公的好的。你跟徐景鸳玩霸王硬上弓,这是不想好了吗?还是存心连累公公?” “叔祖既然建议我兜搭徐小姐,显然是得了陛下那边默许的,这说明陛下也没觉得我配不上徐景鸳。”欧阳渊水不在意的说道,“既然如此,我要是真跟徐小姐有了首尾,陛下处置了我,让徐小姐去嫁给谁?就算冲着陛下的宠爱以及定国公府的家世,哪怕残花败柳了也不至于没人要,可但凡是门当户对以及有本事的,谁肯戴绿帽子?” “……我在青楼这些年,负心薄幸的男人算是见的多了。”少女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一刻心肝儿可人儿的哄着,下一刻翻脸无情的也不是没碰见过,可你在其中也算翘楚了。” 欧阳渊水闻言笑了起来,说道:“你生在风月场上,难不成还相信这世间有多少真情实意不成?真那样的话,做什么深情厚谊会令人感动?要是频繁的事儿,那还有什么稀奇的。” 少女哼了一声,朝不远处的柜子抬了抬下巴,道:“那边白色小瓷瓶里就是,香薰跟掺酒里都成……具体怎么用你自己拿捏,别拖我下水就好。” 看着这人过去拿了,她又问,“听说你这段时间除了追逐徐小姐之外,还跟邹府那边一个外地来的女先生不清不白?” “这谣言居然传这么快吗?”欧阳渊水有点意外的说,“还好那母老虎不来勾栏不知道,不然估计会整死我。” 少女听着他这语气,挑眉道:“你还真是一脚踏两船?疯了么?真当你吃定了徐小姐了?” “那个外地来的女先生是锦衣卫的人。”欧阳渊水端起茶水呷了口,瞥她一眼,说道,“不然我那么上心做什么?” “锦衣卫的人?”少女来了兴趣,道,“这些年来,陛下虽然重建了锦衣卫,但许多时候,更习惯向公公他们几个问事。之前听公公跟前的小内侍说,公公他们觉得,外臣到底不如内臣方便。而且外臣有妻有子的,往往还有家族什么的,牵挂太多,哪里能够跟内臣一样心无旁骛的对陛下一心一意?故而要咱们盯着点锦衣卫……你跟那女先生兜搭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收获?” 欧阳渊水说道:“有收获我还要对着徐小姐玩阴招么?那女先生说起来也没什么家学渊源,然而沈窃蓝找的这位端的心如铁石,而且滑不留手。” “看来你没占到便宜。”少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也是,你这副风流的样子,但凡正经人家女孩子见到了,谁不知道要离的远点?也就那徐小姐一味的任性泼辣,弄的陛下也愿意就这么看她胡乱嫁人。” “也是徐家一门两国公,要是再联姻高门,哪怕陛下自己不在乎,也得给太子将来考虑考虑。”欧阳渊水不以为然道,“从一开始,陛下对于徐小姐的婚事,考虑的应该就是似我这样的寒门士子。寒门保证徐家的声势不会因为联姻而膨胀,士子的身份则保证徐家的体面。我正好符合,又有叔祖的面子,占到这便宜也是无可厚非……其实说实话,徐小姐到底只是个女孩子,陛下对于忠湣公的看顾,更多的还是着落在定国公身上。” 少女“嗯”了一声:“不过定国公的脾气比他这妹妹也好不到哪里去,之前才来的时候不是从这眠花楼里叫了姑娘过去陪?当时好几个被折腾的很惨,就因为过于战战兢兢扫了他兴致。” 又说,“你兜搭的女先生,下次有机会指给我看看。” 欧阳渊水答应一声,想起来说道:“说来你跟她还有点渊源。” 他解释,“那女先生的祖上不是山东这边的,说是因为蓝玉案,离散来此。也是一家子福薄吧,本来虽然背井离乡,在东昌府那边也算一户殷实乡绅,过着呼奴使婢的日子。谁知道……” “那这郗家还算命好了。”少女没什么表情的听他说完了郗家跟闻家的恩怨,淡淡道,“怎么都比我这种落在贱籍里的强,不是么?” 她祖上也是蓝玉案的波及者,不过没郗家那么幸运,是满门抄斩,女眷官卖的那种。 被官卖的女眷生下来的子女,也都在贱籍之列。 郗浮薇生来就是乡绅之女,她则是生来就是娼户。 之所以能做清倌人,无非是祖上故人的几分情面……但人走茶凉,那点儿情面流传至今,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了? 想到此处,少女抿了抿嘴,问起正事来:“开河的事情,既有锦衣卫冲锋在前,咱们在旁边看着也就是了。但只是如此的话,只怕立不到什么功劳?” 没有功劳,她跟那位公公,又没有欧阳渊水这种亲戚关系,对方又怎么可能帮她脱籍,脱离这种为人作践不说,连子女都低人一等的日子? 清倌人为自己的前途努力的时候,郗浮薇刚刚跟沈窃蓝禀告完同欧阳渊水见面的经过。 沈窃蓝对于永乐帝默许欧阳渊水兜搭徐景鸳的事情乐见其成:“既然陛下没有反对的意思,能有人引着徐小姐,免得她成日惦记着跟咱们作对,也是件好事。” 郗浮薇说道:“大人,咱们要帮忙添把火么?” “不必。”沈窃蓝摇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事儿陛下既然没交代咱们,那咱们就别多管闲事……毕竟,咱们是给陛下做事的,不是给陛下身边的人做事的。” 他是知道郗浮薇这么提议是存心想坑徐景鸳,但永乐帝知道了,没准怀疑济宁的锦衣卫所跟内官勾结了呢! “……是属下孟浪了。”郗浮薇意识到,赶紧请罪。 又说了自己让欧阳渊水帮忙拉着点徐景鸳,但对方说要配合得有好处的话。 沈窃蓝道:“他要求若是不过分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宋尚书不日就要前来济宁,咱们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能够省点事总是好的。这种小事你自己做主就好。” 正说到这里,外头于克敌进来禀告,说是应天府沈家的老仆送了年礼来,问沈窃蓝是否立刻召见。 郗浮薇闻言连忙告退。 她回去后头厢房里待了没多久,就有校尉过来喊她过去,说是沈窃蓝要给大家分沈家送来的年礼。 这年礼是沈家为了沈窃蓝笼络卫所下属的心而预备的,按照总旗、小旗、校尉的身份分了档次,郗浮薇以为自己顶多跟校尉差不多,谁知道却给了小旗的。 而且发放年礼的眼生老仆,还特意多瞅了她几眼。 出门之后,于克敌过来跟她说:“那老仆就是沈府的管事之一,是张夫人专门派过来的。本来总旗说人家远道而来一准辛苦了,不如就让咱们自己分一分的好。可老仆不肯,现在看来,估计就是想趁机看你一眼。” “我哪里有这样的分量?兴许是人家勤于职守呢?”郗浮薇淡淡一笑,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是担心宋稼娘回去应天府之后,跟沈家说长道短的,弄的沈家对自己有了不好的印象……虽然说刚才给的年礼是小旗一级,可谁知道人家心里对她到底是好意还是歹意? 她这么想着,就把东西朝于克敌手里一塞,“我一个人,这些东西给了都没地方放,你不嫌弃的话,不如就拿回去吧。就当我提前给干娘孝敬了。” 于克敌被提醒了认干娘的事情,笑着接住,道:“我回去跟我娘商议下,定个好日子。” 郗浮薇空着手回去后头,才进月洞门就看到两个小丫鬟拿着许多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朝徐景鸳的屋子走。 看她们打扮是从外头进来的,而且其中几个盒子上还有郗浮薇去过的翠雀坊的标志。 她顿时就想到那句“女为悦己者容”的话来,估摸着是欧阳渊水将徐景鸳哄的不错,以至于这位任性刁蛮的大小姐,竟然专门为了这人梳妆打扮了。 郗浮薇心中冷笑之余,却也忍不住想到了闻羡云。 当然不是惆怅跟闻羡云之间的婚约,而是觉得,古话说人不可貌相,真正是至理。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出事 锦衣卫不清楚欧阳渊水的打算,只道他是中规中矩的攀龙附凤,用自己本身的魅力哄着徐景鸳非他不嫁,所以弄清楚这事情是永乐帝首肯之后,也就没怎么理会了,心思倒是都放在了开河上。 这时候宋礼已经从东昌府起程,不过此行的目的地却不是济宁。 因为他得回去应天府给永乐帝当面禀告整个开河工程的规划,取得永乐帝以及朝堂共议的认可之后,才能正式动工……至于说这过去一年里做的那些工程,都是些小的,不需要大规模召集民夫就能做、地方官就能自己做主的那种。 虽然距离除夕很近了,宋礼也着实急着回去处置公务之余料理些家事,比如说宋稼娘的婚姻,但经过济宁的时候,仍旧专门停留了一下,让下仆过来喊沈窃蓝过去单独会晤了半日。 差点成了翁婿的两人谈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沈窃蓝回来之后也没有公布的意思,只吩咐底下人都警醒些,别让别有用心的人趁着年节前后走亲访友的机会串联出事儿来。 宋礼走后不久,永乐帝专门派过来接徐家兄妹的人也到了。 这人是内官,看着年纪不过三十多岁,面皮白净无须,眉眼之间一团和气,爱笑,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心情很好的样子,张口就是一堆的甜言蜜语。 郗浮薇偶然路过,也被他夸了一顿“仙姿玉貌、福泽深厚”之类,一点儿皇帝近侍的架子都没有。 不过大家都不敢因此怠慢他,皆小心翼翼的招呼着。 倒是徐家兄妹,不愧是永乐帝惯出来的少年贵胄,对这内官很是不耐烦。 做哥哥的定国公还会找理由磨蹭下,做妹妹的徐景鸳由于这段时间被锦衣卫不冷不热的对待,且内官抵达后,从沈窃蓝以下一干人全部都恨不得在脸上写上“谢天谢地总算可以送走这俩烫手山芋”,弄的她心情极坏……当然这里头是不是有身边人的挑唆谁也不好说。 反正徐景鸳对于内官催促自己兄妹立刻收拾行囊返回应天府很是不喜,当面说内官:“催什么催!这么冷的天,不收拾齐整了就动手,到时候路上冻着亏着我们,你能跟陛下交代吗?” 这内官闻言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赔礼,又和和气气问她到底什么时候走? 徐景鸳见状,只觉得一拳头下去打在了棉花上,一点儿都不爽快,端着茶碗喝了好一会儿的茶水,才大声道:“什么时候走?当然是等我们把箱笼收拾齐全了再走!但到底什么时候收拾好,又不是本小姐动手,本小姐怎么知道!” 说着就让人送他出门了。 沈窃蓝知道后很是安慰了一番内官,内官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摆手,和蔼道:“奴婢不过一介废人,若非陛下抬爱,就是到诸位跟前也是污了诸位的眼,伺候不好徐小姐,挨几句说都是应该的。” “阿景你去劝着点你那妹妹吧。”沈窃蓝自然不会将这话当真,私下里在徐景昌过来找他下棋时顺嘴提了一句,“陛下跟前的人是那么好得罪的么?就算人家内官当真心胸开阔,也犯不着结这样的恩怨。” 徐景昌道:“我劝过她好几次,她不听我也没办法。” 这话其实也算是真话,他们亲爹去的早,亲娘一直觉得自己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爹爹实在太委屈了,平日里唯恐宠溺不够呢,更别说是责罚了。 又有个永乐帝在上边惯着,以至于兄妹俩很有些文不成武不就的意思:生长权贵人家,还是后族,徐景昌对于 很多事情其实不是看不明白,就是没有那个毅力去做正确的。 他管自己都管的很艰难,更不要说管妹妹了。 想起来说几句,徐景鸳不放在心上,徐景昌也懒得同她掰扯,听之任之……左右忠湣公留下来的遗泽,还够他们挥霍。 他作为胞兄都是这个态度,沈窃蓝对徐景鸳印象又不好,也就不说什么了,只道了一句:“你左右有爵位傍身,只要不起什么不该起的野心,荣华富贵一生还没什么问题。你那妹妹迟早要出阁的,一直这么个脾气,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徐景昌还没放在心上,未想却是一语成谶。 徐景鸳次日就出事了。 郗浮薇跟于克敌约好了正月里去于家拜访的日子,前脚才进月洞门,后脚就被同僚追上来喊住:“大人让你过去。” 她闻言去正堂,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徐景昌歇斯底里的嘶吼,以及沈窃蓝的厉声劝解。 才进去,劈面就有一个一尺来高的粉彩蒜头瓶砸过来。 还好她反应迅速,及时躲开。 听着那蒜头瓶砸在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上那一声“哐啷”,都能想象砸它的人下手有多重。 “阿景你疯了么!你这么闹下去,是想逼死你妹妹?!”本来整整齐齐的正堂现在被弄的乱七八糟,沈窃蓝亲自上阵,按住了情绪激动的徐景昌,一迭声的劝,“当务之急是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你少拿定国公府的名声来压我!!!”徐景昌双眼赤红,状若疯虎,双手被他抓着反压在身后,虽然两人年岁仿佛,但他长年沉迷酒色,沈窃蓝却在沈家的严格督促下学的文武双全,这会儿被按着,怎么挣扎都难以撼动,却还是梗着脖子,怒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景鸳虽然淘气,可每次出去都会有你们锦衣卫跟着!怎么还会出事?!这必然是你们故意的!” 正好看到郗浮薇进来,立刻朝她唾了一口,骂道,“贱婢,是不是你?!你勾引着幼青,找人害了景鸳……我必杀你!!!” “大人?”郗浮薇莫名其妙,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询问的望向沈窃蓝。 沈窃蓝先跟徐景昌说:“是你妹妹自己不肯要我的人跟着,打打骂骂的把人赶走。这一点不只是我手下有口供,就是市中也好几个人看到。我早就说过你这妹妹过于任性,不管教是不行的,你不听!” 这才回答郗浮薇,“徐小姐出了点事情,马上就会送回来。到时候你去她屋子里陪着,不要离开。” 顿了顿,“也别让徐小姐做傻事。” 郗浮薇还是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但听这语气也知道,徐景鸳八成是吃了大亏了。 虽然欧阳渊水没跟她说过生米煮成熟饭的话,可郗浮薇还是下意识的想到了这人,微微皱眉,低头道:“是。” 这期间徐景昌还在对她不住谩骂,一直到郗浮薇都出门了,走出去一段路的时候,还能听到各种诅咒声。 “……真的不是你?”等到彻底听不见她脚步时,徐景昌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反应过来了,总算气喘吁吁的住了口,发愣片刻,哑着嗓子道,“也不是那贱婢?” 沈窃蓝缓缓放开他,活动了下自己的筋骨,淡淡道:“我跟你妹妹虽然不算熟,好歹从小到大碰面的场合也不少。即使不喜她,也不至于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来对付她。” 至于郗浮薇,“一介乡绅之女,你觉得她有这本事?” “……”徐景昌沉默了会儿,有些踉跄的走到附近的椅子上坐了,低声道,“不是你,也不是那贱婢,那你说是谁?总不可能当真这么凑巧,景鸳不过偶尔任性的赶走你派去保护她的校尉,就恰好被歹人盯上了吧?” “我正在着人查访。”沈窃蓝捏了捏眉心,他这段时间为了开河的事情,白天在外面跑,到处看实际地形,晚上还要挑灯夜战,补充各种山川地理的常识,本来就有点分.身乏术,徐景鸳这一出事,不啻是雪上加霜。 此刻很是按捺了一番心火,才用平静的语气说,“初步怀疑是建文余孽……寻常歹人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你少跟我来这套!”徐景昌闻言,就是冷笑,抬头直视着他,说道,“建文余孽……这些年来虽然案卷里很多事情都推在他们头上,但真正有几件是他们做的……你当这里头的猫腻我不知道!?” “到底是谁?太子,还是汉王?” “目前来看最可疑的确实是建文余孽。”沈窃蓝摇头道,“陛下将你们兄妹当成子侄看待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不管太子还是汉王,都是陛下的亲生之子,对陛下的心思最了解。他们也许会利用你们兄妹,但绝对不敢真正做出这种无法挽回的事情……何况我说句实话,陛下虽然宠爱你们,但在立储这件事情上,却也没给你们什么话语权。所以你们的重要性,还没达到让他们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的地步。” 徐景昌铁青着脸,思索半晌,不得不默认了这番话,沙哑着嗓子道:“那么罪魁祸首还在你身上?因为你的人跟着景鸳,所以引起了建文余孽的注意?不然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外头怎么知道她的身份!” 虽然徐景鸳只是个女孩子,但忠湣公嫡女的身份,也足够引起建文余孽的仇恨了。 “是她自己赶走我的人的。”沈窃蓝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不过并不打算就此抛出下属来平息他的怒火,平静的提醒,“否则她也未必会吃这个亏!” 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瞬间进入剑拔弩张时,郗浮薇正看着从后门悄没声息送回来的徐景鸳神色惊愕:“她这是?!” 正文 第九十八章 真凶 “出了点事。”送徐景鸳回来的两个锦衣卫脸色都不太好看,神情凝重如临大敌的那种,他们将装着徐景鸳的担架从马车上抬下来的时候,许是因为颠簸,徐景鸳低低的呻吟了一声,似乎就要醒过来,吓的两人赶紧停手,仔细观察。 见她终究还是继续昏睡着,这才松口气,迅速抬着人进屋。 郗浮薇一路跟到内室,那两个锦衣卫将担架放在脚踏上,就说:“男女有别,沈姑娘,你抱徐小姐到榻上去吧。” “她这……”郗浮薇看着面前脑袋被白布包的严严实实、身上还散发着浓郁药味的徐景鸳,迟疑道,“她身上都哪些地方有伤?你们说下,免得我移动她时碰到。” 俩锦衣卫对望一眼,苦笑道:“姑娘这话说的,又不是我们给徐小姐收拾的,我们哪里知道?” 郗浮薇一想也对,道:“那你们出去,我给她瞧瞧。” 打发了两人出门,又反锁了房门,她才回到内室,掀了徐景鸳的被子查看,就见被子下的徐景鸳连亵.衣都没穿,俱拿纱布裹着,竟仿佛是遍体鳞伤的样子! 饶是郗浮薇跟她恩怨极深,此刻也不禁头皮发麻,试探着拆了几处关节的包裹,确认将之抱上睡榻不会导致伤势恶化后,转身铺好被褥,迅速将人抱了上去……也幸亏她习过武,力气比普通女孩子要大,而徐景鸳身量窈窕,也算轻盈,此举倒不是很吃力。 她给徐景鸳盖好被子,观察了会儿,确认这人暂时不会醒过来,就急步出去。 外头那俩锦衣卫还没走,揣着袖子在廊下吹冷风,哆哆嗦嗦的,脸色灰青一片,一看就是摊上大事了。 “徐小姐怎么样了?”见郗浮薇出来,他们赶紧问。 “还在昏睡。”郗浮薇示意他们到旁边点说话,免得吵到了屋子里的徐景鸳,低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伺候徐小姐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没有了?” 不仅仅是跟着徐景鸳出门的下人一个都没回来,连原本留守屋子里的奴婢居然也都不见了。 “都被拿下了吧?早上的时候,在外面,这位小姐嫌咱们的人碍眼,连打带骂的赶走了。”两个锦衣卫知道她跟徐景鸳关系不好,这会儿也不隐瞒,一脸晦气的说,“结果咱们几个前脚才退远点,她后脚就遭了秧……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所以她跟前的人当然都要好生筛一遍。” 郗浮薇皱眉:“可是被……” 正想着合适的措辞,那俩锦衣卫却摇头,说道:“起初咱们看到那场景时,也以为这位小姐的清白怕是没了。可后来帮徐小姐收拾的老妇说,徐小姐清白还在。问题是伤势沉重,日后怕是都只能躺在榻上且不说……就说被发现时,这位小姐一丝不挂的躺在血泊里,乃是好几个人看到的……这个……” 这时候女子的贞洁可不一定是要失.身才算的,刚烈点的,被人看了膀子都要跳井。 何况徐景鸳这种被看了全身的? “……这是谁干的?”郗浮薇吃惊不已,“就算她把你们赶走,她身边应该还带着定国公府的侍卫吧?还有一堆丫鬟婆子。” 虽然徐景鸳这段时间颇为闹腾,但出门去的也都是济宁城中的热闹地儿。 就她的随从,按说在这城里随便逛也不至于出事啊。 “建文余孽。”俩锦衣卫给的答复跟沈窃蓝一模一样,不过理由却坦白多了,“只能是建文余孽……不然咱们这几个,别说蹭上开河的机会立功了,不被南镇抚司的那帮人拿下诏狱练手就不错了!” 要知道徐家兄妹的安危可是永乐帝亲自吩咐,要锦衣卫好生保护的。 结果徐景鸳却落到了几近身败名裂的地步,哪怕是徐景鸳自己作死,赶走了几个校尉……可人家永乐帝未必会因此认为锦衣卫没责任了。 这种情况下,真凶是谁就很值得商榷:如果是普通盗匪的话,涉及到委婉透露出济宁府府尹治下不力的问题,不然怎么会有盗匪出现?更透露出济宁的锦衣卫所实力不足,普通盗匪都看不住,还让人在眼皮底下重创了定国公掌上明珠这个级别的贵人,简直就是要这个卫所何用! 至于说徐景昌之前怀疑的太子啊汉王啊之类,那都是永乐帝的亲儿子,且不说永乐帝心目中,忠湣公嫡女的分量,是否一定重于他跟徐皇后的嫡亲骨肉,就说永乐帝善待徐家兄妹这件事情,一直都被认为是皇帝知恩图报的典范。 这时候传出来皇帝儿子为了争储坑了忠湣公爱女……这不是抹黑整个皇室么? 所以只能是建文余孽。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打算迁都跟开河。”郗浮薇对这个答案没什么异议,还帮忙充实了下,“济宁自来就是运河沿岸的大港,建文余孽盯着这边也不奇怪。” 那俩锦衣卫叹着气:“可不是?” 说了几句之后,郗浮薇看了看左右无人,低声问:“说起来,你们可有什么怀疑的人?” 这就是问实际上的真凶了。 “其实我有点怀疑那才来的公公。”两人闻言踌躇片刻,说道,“徐小姐这段时间都是有事没事朝外跑,一直没出过事情,怎么那公公一来,她就不好了?而且她之前虽然对咱们几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可也没坚持把人赶走过……不过也只是猜测,毕竟那位公公也是初来乍到呢?” “那公公虽然是初来乍到,可欧阳渊水在这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这段时间还跟徐小姐过从甚密啊!”郗浮薇闻言心念一动,倒是相信了几分。 毕竟徐景鸳这两日对那内官的态度实在不怎么样,本来阉人因为生理上的残疾,心态就不太可能跟正常人一样平和。 就是正常人,很多也是睚眦必报呢? 比如说郗浮薇自己。 然后徐景鸳之前还羞辱过欧阳渊水……所以欧阳渊水跟才来的内官联手坑她也不无可能? 当然这种推测她可不敢随意说出来,甚至不敢贸然去找欧阳渊水旁敲侧击,只说:“这徐小姐实在任性,这次怕是要拖累你们了。” 又说,“其实我还有个想法,就是徐小姐莫不是今儿个要做什么事情?是那种不能被咱们知道的?所以才要故意支开你们几个。” “这一点兄弟们已经在审了。”两人唉声叹气,“但望有个好结果,好歹从轻发落吧。” 他们磨蹭了这会儿也不敢继续待下去了,说是要去跟沈窃蓝请罪,又提醒郗浮薇,“你赶紧进去看着点吧,那位虽然在外头被强灌了碗安神汤,也有一会儿了,不定就要醒过来……刚才给她灌安神汤,就是她闹死闹活的要自.尽。你既然在这里负责守着她,她要当真不好了,定国公肯定不会放过你!事关定国公胞妹的性命,到时候大人也不好拦着。” 郗浮薇叹口气,说道:“知道,我这就进去。” 她回去内室,见徐景鸳仍旧好好的躺着,尚带稚气的眉宇间跋扈傲慢的神采依旧,然而苍白的脸色到底透露出虚弱来。 “到底是谁下的手?”郗浮薇将帐子半卷,找了个能够看到帐子里的位置坐了,凝神思索,“没有真正侮辱徐景鸳,看来不是劫色……却又将她弄的遍体鳞伤,听那俩同僚的意思,徐景鸳只怕日后得是个瘫子了,下手这么狠,错非碰见了天性狠毒之人,八成是有深仇大恨……这么说着,也难怪定国公刚才一见我就要怀疑了……” 也是徐景昌不知道欧阳渊水的底细,否则肯定会认为欧阳渊水更可疑。 不过……欧阳渊水不是说,打算将徐景鸳勾引到手,然后攀上定国公这根高枝吗? 这会儿他还没做成定国公府的姑爷呢,干嘛就对徐景鸳下毒手了? 难道是因为新来内官的要求? 可那内官是奉了永乐帝之命过来接徐家兄妹回应天府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得跟永乐帝禀告。 然后永乐帝也肯定会吩咐彻查……内官就不怕查出端倪之后,引起永乐帝大怒吗? 毕竟一个内官,在永乐帝跟前的分量,八成是没有徐景鸳重要的。 而且锦衣卫会很乐意把锅扣给内官。 她浮想联翩了好一会儿,忽然帐子里的徐景鸳发出一声惊叫! “徐小姐,你怎么样了?”郗浮薇见状,赶紧走过去问。 到了榻边,就见徐景鸳这个时候还没有真正的醒过来,双眉紧蹙,额头冷汗淋漓,似乎陷入了可怕的梦魇,因为双手痉挛似的紧握,以至于手臂上被裹住的地方,缓缓渗出血来。 郗浮薇俯身拿帕子给她擦拭着,口中低声劝慰。 好一会儿,徐景鸳猛然睁开眼,才看到她,就是一阵歇斯里地尖叫! “徐小姐别怕,您已经没事了,这儿是锦衣卫所在,没人能伤害您。”郗浮薇赶紧按住她,免得她挣扎之下弄裂伤口,“您冷静点,别害怕。” “……”徐景鸳良久才气喘吁吁的住了声,惊疑不定的看着她,“你……是你害了我?!” “……徐小姐,您仔细看看周围,这是您的屋子。”郗浮薇无语的起身让开,让她好观察室内,“我奉大人之命过来看护您……实际上我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徐景鸳这会儿显然有点思绪混乱,她盯着不远处的香炉良久,说道:“我那些人呢?” “应该都被锦衣卫拿下,分开拷问了吧?”郗浮薇猜测了一句,见她似乎又要情绪不稳,正要开口安抚,这时候门被小心翼翼的叩响了。 正文 第九十九章 通房 郗浮薇一惊,低声问:“谁?” 门外有女子怯生生的说:“奴婢奉国公爷之命,前来服侍小姐。” “滚!”郗浮薇闻言还没说话,榻上的徐景鸳蓦然一骨碌爬坐起来,抓起床头的玉枕就朝房门口砸过去,厉声喊道,“都给我滚!!!” “你冷静点!”郗浮薇吓了一跳,赶紧扑上去按住她,低声道,“你身上伤口这么多,刚刚才收拾好,还敢折腾?不要命了?” 徐景鸳双目赤红,死抱着玉枕不肯放手,目光刀子似的看着她,惨然道:“你这样惺惺作态有意思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巴不得看到我越惨越好!” “那也得是跟我没关系的时候。”郗浮薇冷笑了一声,道,“这会儿百户大人亲自发话要我在这里照顾你,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交代?” “你怎么交代跟我有什么关系!”徐景鸳尖叫起来,“你没法交代那最好!” 郗浮薇强行抢走玉枕,扔到地上,盯着她的眼睛,缓声道:“噢,这么说,你觉得你跟我一命换一命,很高兴?”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我换命?”徐景鸳立刻说,“我乃定国公府嫡女,你不过一介小小乡绅之女……” “你要是打从心眼里当真这么想的话,这会儿还会闹腾?”郗浮薇语气平淡,“归根到底你自己也觉得自己身价暴跌不复定国公府嫡女的金贵了不是吗?” 不等徐景鸳说话,她又道,“中山王何等英雄人物,竟然有你这样不争气的后辈,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会是什么心情?” “住嘴!”徐景鸳大口大口喘息着,面容狰狞,因为方才的一番动作,她身上好多伤口绽开,殷红色的血渗透出来,看着都痛,只是此刻的她根本无暇顾及,只死死盯着郗浮薇,道,“我祖父的名号也是你配提的?” “那你这胡搅蛮缠的样子还好意思一口一个叫人家‘祖父’呢?”郗浮薇不在意的摊了摊手,“我有什么不配提的?” 徐景鸳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样子,脑子有点混乱,竟语塞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把我哥哥怎么样了?!” “定国公?”郗浮薇有点诧异她为什么会这么问,道,“方才我去正堂看到他正在大人跟前摔摔打打的要说法,这会儿应该回厢房去歇着了吧?毕竟这种事情,又不好闹的人尽皆知,肯定没法子去报官的,只能让我们锦衣卫私下里查。” “是自己回厢房去歇着,还是被你们软禁了?”徐景鸳之前对永乐帝派过来的内侍是很不客气的,这会儿倒是头一个想到人家了,“莫忘记陛下派来接我们兄妹的内官还在济宁城里没走,那是在陛下跟前伺候的人,最是精明不过,你们可别痴心妄想可以骗过他!” 郗浮薇啼笑皆非道:“徐小姐,您怀疑我们要对你们兄妹不利?这怎么可能。莫忘记当初是陛下亲自下口谕将你们兄妹的安危交给大人的,你们但凡有什么不好,济宁卫所上下最揪心不过好吗?” “你骗鬼去吧!”徐景鸳因为之前徐景昌的提醒,对济宁卫所本来就怀着戒备,此刻哪里肯信,冷笑着说,“倘若不是你们打算对我们兄妹下毒手,且不说光天化日之下在济宁城里,谁能将我伤成这个样子,就说你这会儿这态度……是来照顾我的,还是来气死我的?!” “徐小姐,那你想我怎么照顾你?”郗浮薇走到旁边的桌子上沏了盏茶水,刚刚端起来,徐景鸳就说:“我才不要喝你这贱婢沏的茶!” 她就直接呷了口,放下,诚恳道:“原也没打算给你。” 徐景鸳气的两眼发黑,几欲吐血,正要说话,就听郗浮薇又说,“你是希望我跟你那些丫鬟一样,跪在榻边一声声的说着‘小姐遭大罪了’;还是跟定国公一样,给你保证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十倍百倍千倍的报复回去?” “我身份搁这,定国公能给你的承诺我可给不了……何况已经有定国公在那边催促我们百户了,这事儿我还凑什么热闹?” “至于说跟你家丫鬟一样心疼你……那种话说了有用处吗?” “或者你希望我同情你?” 她不客气的嗤笑了一声,“凭什么啊?说句不好听的话,别说你只是受了伤,清白还在,就算清白没了,你还不照样是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陛下当侄女儿一样看待的后辈?身份搁这,就我这种出身,凭什么同情你?我同情自己都来不及哪!” “……”徐景鸳脸色依旧阴沉,但不知道为什么,心气儿反倒是缓和了点。 “所以徐小姐,你好好的躺着,好好的将养,回头等着定国公将罪魁祸首拖到您跟前,想油炸就油炸,想清蒸就清蒸,有什么不好?”郗浮薇施施然到她跟前坐下,道,“非要闹死闹活的……这么做岂非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徐景鸳心里已经被说服了……说到底,她青春年少,出身又尊贵,前途一片大好,骤然遭受这样的打击,会寻死觅活,与其说是真心实意的无法接受,还不如说是面子上下不来。 内心深处,还是提不起来自.尽的勇气的。 如今被郗浮薇一顿说,顿时就觉得,没错啊,纵然吃了大亏,自己身份放在这里,仍旧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譬如说这郗浮薇,可不还是得在自己跟前乖乖儿的伏着? 而且到目前为止,连害了自己的人都不知道,就这么去了,岂非是死不瞑目?! 她神情变幻,片刻后就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讲了这么多,归根到底还是怕自己担责任不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痛快着呢!” “我是痛快着呢。”郗浮薇瞥她一眼,道,“定国公也难过着呢!” 徐景鸳顿时没了声。 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她侧头看着自己手臂上渗出的血迹,森然道:“眼睛瞎了么!还不赶紧上来给我换药!” “……”郗浮薇无语的看了她一眼,转头问外面,“那个,你还在么?” 门外的女子似乎愣了一下,才怯生生道:“奴婢在。” “进来吧。”郗浮薇于是过去开了门,就见外头站着个穿艾绿短襦系鹅黄浅妃间色裙的女子,看起来十七八岁模样,容貌秀丽,肌肤白皙,随云髻上的珠钗在雪光返照下格外圆润晶莹。 她记得徐景昌搬过来那天似乎见过这女子,应该是徐景昌的通房之一。 想来是因为徐景鸳这边的下人都被抓走拷问了,徐景昌又不放心自己一个人照顾他妹妹,故而派了身边人过来服侍。 此举对于郗浮薇来说正好,她也不耐烦亲自动手伺候徐景鸳,当下就让开门,道,“你会换药么?” 那通房还没回答,里头徐景鸳已经截口说:“我不要她换,我就要你换!” “徐小姐,我没帮人换过药,只怕粗手笨脚的,会折腾到您。”郗浮薇转过头,微笑,“您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当然愿意亲自照顾您。” 徐景鸳冷笑了一声,道:“你刚才不是还说我身份高贵,不管遇见什么事情都不需要自轻吗?我既要你亲自换,也要换的不痛!如果你把我折腾到了,我就告诉我哥哥,让我哥哥折腾你!” 说着瞥了眼那神情惴惴的通房,冷哼,“或者索性叫我哥哥收了你,让你跟这奴婢做姐妹?” 郗浮薇笑道:“我是良家子,国公爷纳不了我。而且徐小姐,你这么不遗余力的给你哥哥房里添人,就不怕你嫂子过门之后记恨你么?我将来要是出阁,小姑子敢这么坑我,我一定以牙还牙,给妹夫送上一堆美人,环肥燕瘦都有的那种,叫妹夫夜夜做新郎,一年半载都没功夫进小姑子房里!要是那些美人给妹夫生上一儿半女,那就更有意思了……” “你以为你是谁?能这么拿的住沈窃蓝?”徐景鸳脸色铁青的打断道,“就算你拿的住,你当沈家长辈是省油的灯?还想这么坑沈窃蓝的姐妹们,简直就是做梦!” 又说,“我哥哥给我娶嫂子,必然是要找那种真正温柔贤惠的,谁会看得上你这样的!” 郗浮薇道:“嗯,怎么个真正温柔贤惠法呢?比如说徐小姐你这样的吗?” 徐景鸳气的捶床:“你给我滚出去!!!” “你且去拿药,跟前头的校尉们说就成。”郗浮薇见状,转头对那通房说。 那通房早就被她们的争执吓的不知所措了,闻言如蒙大赦,答应一声,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才出门她就“哎呀”一声,郗浮薇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奴婢不当心扭了一下。”通房噎了噎才说,听起来似乎很慌张,跟脚就跑远了。 郗浮薇见状也没放在心上,问徐景鸳:“你想吃点什么吗?让小厨房给你炖碗燕窝?” 徐景鸳怒道:“不吃!” “没事,让他们炖上,没准你到时候就有胃口了呢?”郗浮薇笑着道,“毕竟受了伤,不好好的滋补下,身体怎么好的快?” 她不知道,正说这话的时候,外头的雪地上,正站着脸色阴沉的徐景昌。 正文 第一百章 误导 目光凶狠的看着通房背影消失在月洞门里,徐景昌冷着脸,对旁边的沈窃蓝说:“查一下这奴婢,来历是否清楚。” 沈窃蓝有点无语:“这是你的人,还是伺候枕席的,是否可靠你都没弄清楚,也敢朝帐子里扯?” “以前没觉得可疑,但这次景鸳出了事情,我如今看谁都不可靠。”徐景昌沉着脸道,“还有你找的这个沈氏……是沈氏还是郗氏?随便吧,总之这女子到底是在照顾景鸳,还是在欺凌景鸳?!若是她以为我定国公府的小姐吃了点亏就可以被她瞧不起……” “你真是关心则乱。”沈窃蓝道,“没听出来郗氏是故意用这种态度打消你妹妹的死志么?你信不信如果这会儿郗氏小心翼翼的对你妹妹,你妹妹只会更生气?如今你这妹妹尽管心情也不怎么好,至少不再寻死觅活的想不开了不是?” 又说,“而且我这手下还是很关心你妹妹的身体的,这不是打算叫人去炖燕窝?” 结果就听里头又传出一句:“到时候你实在不想吃的话,我想吃啊!自从来到济宁府以来,我好像都没吃过燕窝,这两日北风吹着,觉得自己憔悴多了,能假公济私的补上一补多好?” 沈窃蓝:“……” 徐景昌立刻对他怒目而视,要不是怕吵着自己妹妹,一准儿已经吼起来了:“这就是你说的关心!?” 还好这时候又传来徐景鸳的声音:“你想的美!给我炖的燕窝凭什么给你吃?!我就是倒了也不给你……不,炖了我就自己吃,让你在旁边看着!” “你看,归根到底还是为了你妹妹。”沈窃蓝松口气,“那些不怎么中听的话都是手段而已。” 徐景昌冷然说道:“手段,然而也是实打实的气景鸳,她是故意的,当我看不出来吗?” “那你自己找人照顾令妹?”沈窃蓝陪着他折腾了这么久也有点烦了,说道,“且不说开河的工程近在眉睫,我如今手底下根本抽不出什么人手来专门伺候你那妹子。就算有,男女授受不亲,我下属里就这么一个女子,难道你要我临时去招募一个讨你们兄妹欢喜的来么?我倒是无所谓,问题是你们能信任么?” “……你说真凶到底是谁?”徐景昌沉默了会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后.庭,回到前一进的院子之后,才问,“你说建文余孽……那建文余孽人呢?” 与此同时,郗浮薇也在跟徐景鸳旁敲侧击:“说起来……就算赶走了锦衣卫,你身边也是有着一大群人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徐景鸳受伤不轻,虽然被送回来之前灌过安神汤,这会儿也是极乏了。 此刻正在闭目养神,闻言也懒得睁眼,冷冰冰的说道:“我若是知道怎么回事,还用得着我哥哥去找沈窃蓝要说法?我定国公府的刀杀不得人么!” “这么说你也什么都不知道?”郗浮薇若有所思道,“是都被下了药,还是来人武功太高?” 不等徐景鸳回答,她自己先否决了后者,“建文余孽如果真有那样的高手,且不说早就应该被锦衣卫摸清了底细,人家也不至于傻到拿出来对付你啊!” “对付我怎么了?我身份低了吗?”徐景鸳被气的差点跳起来,睁眼道,“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好的?一句话不刺我不高兴?” 郗浮薇道:“怎么会?你这会儿可是交给我照顾的,要是恢复的不好,不必定国公开口,百户大人首先就要找我算账……我也是想帮你。” 就说,“我觉得下手的人可能是女子。” 徐景鸳脸色变了变,道:“因为我没有被……?” 到底没出阁的女孩子,说不出来太露骨的话,道,“我到现在都不太清楚怎么回事,反正就是觉得有点晕,之后就不省人事了,醒过来的时候……” 她沉默了会儿,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如果这事确实跟你没关系,你又给我找出真凶的话,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郗浮薇笑道:“那可谢谢您啊!” 徐景鸳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冷哼道:“怎么你还想跟我算账不成?” “我猜下手的人是女子,倒不仅仅是徐小姐您还是清白的。”郗浮薇说道,“主要是徐小姐也算如花似玉,要是男人的话,就算跟定国公府有什么恩怨,要折腾您的话,干嘛不用最简单最羞辱徐家的方式,反而花那么多功夫,给您划上这许多伤口?” 徐景鸳好一会没说话,过了会儿才说:“你过来点。” 将郗浮薇叫着在榻沿坐下了,她低声道,“女子……你说有可能是阉人么?” 郗浮薇愣了愣道:“你怀疑……?” “别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他。”徐景鸳冷冷道,“只是他怎么敢?” “我也觉得那位公公不敢。”郗浮薇忙道,“那是陛下眼皮子底下的人,对您跟定国公在陛下跟前的地位再清楚没有!除非陛下厌烦了您两位,不然别说当面呛上几句了,就是打骂一顿,他还能不受着吗?陛下可不是好糊弄的,能在陛下跟前伺候多年,还担当秘使职责的,断不至于这么糊涂的。” 怎么说欧阳渊水也帮她解过围,虽然不知道那人的靠山是不是跟这次过来接徐家兄妹的内侍有关系,不过为防万一,郗浮薇还是赶紧引开徐景鸳的注意力,“我看这事情,未必只是跟国公府的恩怨有关系。毕竟徐小姐您之前独自北上去找宋小姐的时候,路上也不是没经过荒僻之地。对方既然有这样的手段,能够将您跟您左右都弄的恍恍惚惚的,连您怎么被人欺负了都不太清楚,干嘛不在荒郊野外动手,撤退既方便,甚至说句不好听的话……事情顺利点的话,没准您一行人尸骨已经在喂鱼了,应天府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徐景鸳抿着嘴,看着她,道:“那你的意思是?” “开河。”郗浮薇神情严肃道,“这两日,你也看到了。大人差不多天天都在紧锣密鼓的布置,我那些同僚,有一个算一个,没人空闲的!若非大人觉得兹事体大,仓促之间收的人未必可靠,甚至都要增加卫所的人手了。我也就是因为女儿身,不好授予正经的身份,能做的事情有限,否则肯定也是闲不了的。” “徐小姐该知道,大人他身为应天府贵胄,之所以前来山东,就是为了开河之事。” “这段时间,大人亲自辗转东昌、兖州二府,摸清了不少底细,又做了许多安排,正是摩拳擦掌的等着来年好生辅佐宋尚书那边……如果这时候大人犯了事情,不说下狱,哪怕是返回应天府去自辩呢,临时换上来的百户,能像大人一样了解济宁了解会通河道了解这上上下下么?” “到时候,那些不希望开河的人,岂非就有了机会?” 她本来只是想给欧阳渊水打掩护的,但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这也不无可能,却是越来越流利了,“目前有嫌疑也有能力害您的,便是建文余孽。不是我小觑徐小姐您,但您毕竟是女孩子,建文余孽犯不着为了您让他们的高手涉险……本来快十年过去,余孽已经人心涣散的差不多了,锦衣卫这些年来也不是吃干饭的。仅存的那点儿人手,怎么可能轻易动用!” “……你的意思是,让我跟陛下求情,不要因为我遇袭之事,责怪沈窃蓝吗?”徐景鸳脸色难看的问。 显然不管她是否相信郗浮薇的话,对于自己在济宁府的地界上吃了亏,作为济宁卫所的锦衣卫百户沈窃蓝不付出代价,她是不甘心的。 “自然不是。”郗浮薇还真是这么想的,但知道若是承认了,徐景鸳绝对不会同意,当下就道,“我只是闲来无事,推测一下而已……空口无凭的也没个证据,徐小姐听听就好。” 徐景鸳正要开口,这时候门又被敲响了。 “想是国公爷的通房拿了药来。”郗浮薇站起身,说道,“前头又在议事吗?去了这么久。” 说话间她走出去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于克敌,不禁一怔,低声道,“那通房呢?” “国公爷如今看谁都可疑,忽然就觉得那通房不可靠,叫人拖下去审问了。”于克敌同情的看着她,“只怕你这几日都只能一个人照顾里头那位……仔细点,国公爷如今正在气头上,要是过两天这事情还没水落石出的话,必然心情更坏,里头那位不照顾好,你有的是苦头吃。” 郗浮薇叹口气,道:“有什么办法呢?过一天是一天吧。” 她拿着换药的东西独自走回来,徐景鸳就疑惑问:“怎么是你一个人?那通房呢?” “小姐不是说让我给您换药的吗?”郗浮薇将东西放在桌子上整理着,说道,“那么那通房进来不进来你何必在意?” 徐景鸳被噎了噎,恼羞成怒道:“我就爱问一句,怎么样?!” “国公爷不放心人家,叫人去盘问一番了。”郗浮薇手下不停,道,“放心,虽然我没给人换过药,但我会尽量不弄疼您的。” 她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徐景鸳越发要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手,心惊胆战道:“你……你别太过分!” 这情况让郗浮薇有点啼笑皆非,道:“方才小姐不是非要我伺候您的?” 徐景鸳道:“我又改主意了不行?你把东西放下,去叫那通房来!那是我哥哥身边专门伺候的,做事最细心伶俐不过!至于你,看你收拾这么会儿,就是个粗手笨脚的!” 她坚持这么说,郗浮薇没办法,只好道:“那您歇着,我去问问。” 去了前头,才走到回廊上,不想就看到个校尉朝自己招手,道:“正要去后面寻你……门上来了个姑娘说是找你的,但今儿个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大人吩咐了不许生人出入,这不拦在那儿有一会儿了,她也不肯走。这大冷天的,看着有点可怜,就想让你出去跟她说两句话,把人打发走吧。” 郗浮薇疑惑道:“找我?谁啊?” 她顺口问了通房的情况,那校尉摆着手道:“别听那大小姐的,这会儿咱们压力这么大,宁错杀不放过!” 声音一低,“问题出在徐家人身上,怎么都比出在咱们兄弟身上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所以多一个可能的嫌疑人,有什么不好? 难得徐景昌主动将身边人朝他们手里送。 郗浮薇闻言叹口气,道:“那我去门口瞧瞧,回去了也好跟那位小姐说,我尽力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自讨苦吃 郗浮薇到了门口,跟看门的校尉打了声招呼,出去一看,却见巷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不免诧异,转头问那校尉:“说是找我的人呢?怎么没有?” 那校尉闻言也出来看了眼,道:“方才还在这里的,难道是等不及先走了?” 就让她追上去看看,“没准才出巷子。” 但郗浮薇一路追到巷子口,问了附近几个人,都说半晌之前,确实看到个衣着鲜亮的女孩子挽着篮子进去过,但一直没见到人出来。 根据他们描述的模样,郗浮薇判断多半是姚灼素。 “你确定找我的人没进门?”回到小院门口,她再问守门的校尉,“外头的人都说没看到她出去。” 校尉诧异道:“百户大人吩咐过的,我也不认识那女孩子,难道还能为了她违抗大人的意思?” 而这小院虽然地方不是很大,院墙却不矮,如今院子里更是戒备的很,姚灼素基本上没可能悄悄溜进来的。 “会不会去了巷子里其他人家了?”郗浮薇在大门附近的院墙下看了一圈,也没找到攀爬过的痕迹,再回到门口的时候,那校尉说道,“这巷子这么长,也不是就咱们一户人家。” 郗浮薇皱眉道:“也许吧。” 她没再跟这校尉说什么,回去里面找沈窃蓝,但被告诉说沈窃蓝不在这里,是去卫所那边了:“卫所那边虽然破败的紧,然而一些刑具什么很占地方,也不好搬过来。” 国朝因为时行的是流官制,而且太祖皇帝陛下那会儿对于贪贿罚的非常狠,剥皮填草什么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大部分官员都不敢修缮衙门,以至于很多从前朝继承下来的官衙都是百年危房,看着就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济宁的锦衣卫卫所就是其中之一,这也是沈窃蓝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住的小院里办公的缘故。 这会儿去卫所,估计是找到了什么线索要动刑,他过去亲自坐镇了。 “徐小姐的伤口刚才崩裂了,得换药,但我粗手笨脚的,徐小姐不放心,故而打算要个做事麻利的下人。”郗浮薇闻言只能先去徐景昌那边告诉,“未知国公爷这边可有得用之人?” 这时候徐景昌也不在,不知道是不是跟着沈窃蓝去旁观。 他房里留下来主事的是个容貌艳丽身段妖娆的姬妾,闻言很是为难:“之前国公爷打发了人去伺候小姐的,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伺候成。现在国公爷不发话,妾身也不知道该派谁过去的好。要不姑娘看我们这儿谁可以,挑一个?” 郗浮薇一听就知道她是怕担责任,这也难怪,之前徐景昌派去服侍徐景鸳的,估计已经是精挑细选过了,然而不过是去拿个药,也不知道怎么的反而被徐景昌自己怀疑上,交给锦衣卫去审了。 可见徐景昌目前对自己身边的人都很怀疑,这姬妾哪里敢做主? 她都不敢做主,郗浮薇就更不担这事了,所以推辞之后,回到后面,直接跟徐景鸳说了情况:“现在没人敢过来,小姐就将就下吧。” 徐景鸳闻言居然没有闹,而是吃惊道:“我们兄妹身边……我们兄妹身边的人当真已经不可靠到这地步了?” “卫所那边还没消息过来。”郗浮薇摇头道,“目前还不知道是国公爷想多了,还是确实有些人早就盯上您两位了。” 她对徐家兄妹的死活到底不是很上心,有点笨拙的给徐景鸳换了药……换药的过程徐景鸳至少有三次发誓好了之后要将她抽筋剥皮,这么一番折腾其实也有个好结果,就是徐景鸳担心接下来还是郗浮薇照顾自己,倒是一点不敢乱动了,生怕再受一遍苦。 “你跟沈窃蓝不会有好结果的。”换好药之后,徐景鸳疲惫的睡了过去,但到了晚上的时候,她又醒了过来。 本来这时候她精神也没有恢复的特别好,但看着郗浮薇在自己脚踏上睡的香甜的样子就不高兴了,扔了拂尘跟隐囊下去,硬把人弄醒,要她陪自己说话。 郗浮薇好生气,却还要保持微笑:“小姐想说什么呢?” 然后徐景鸳也想不出什么话题,开口就道:“沈窃蓝家里才不会让他跟你在一起鬼混。” “我实在很好奇。”郗浮薇真心无力了,盘坐在脚踏上,靠着睡榻的边沿,懒散的问,“我跟沈大人明明清清白白,想必这一点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人跟您,还有宋小姐说明了,怎么您两位就是能够这么信誓旦旦的认为我跟他有什么?” 徐景鸳道:“你家里吃了那么大的亏,侄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藏在哪里,你自己也是隐姓瞒名的不敢公开身份……这时候不抱紧了沈窃蓝还有什么指望?” “但事实就是我跟沈大人只是纯粹的上司跟下属。”郗浮薇道,“您来这院子住这么久了,见过我跟沈大人有什么眉来眼去吗?” 又说,“国公爷都说过,沈大人素来端方,不近女色。” “我高兴这么说你,你管得着吗?”徐景鸳阴着脸思索了会儿,大概实在找不出理由来反驳,索性道,“要不是你不知趣的把事情闹大,稼娘跟沈窃蓝的事情也不至于就这么不了了之……她一向喜欢沈窃蓝。” 郗浮薇无语道:“小姐,讲点道理,事情是您跟宋小姐闹大的,从头到尾,我哪里有资格跟两位闹?更遑论是闹到应天府那边去了。” 而且,“您跟宋小姐都一心一意认为沈大人是个外放也不忘记拈花惹草的人了,干嘛还要惦记着他没娶宋小姐这件事情?” “……跟你说了也不懂!”徐景鸳忽然觉得自己糊涂了,难为白天的时候,郗浮薇才过来照顾自己时的气还没受够,大晚上的叫她跟自己说话,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她翻个身不说话了。 郗浮薇乐得好好休息。 这一夜再无他话,到了天亮的时候,于克敌来敲门,说是永乐帝派来接徐家兄妹的那位内官得知消息,赶过来探望。 其实内官昨天就有来过,但当时徐家兄妹的情绪都不怎么稳定,他就跟沈窃蓝问了问,今天想着一晚上过去,兄妹俩该冷静点了,故而打算当面嘘寒问暖。 但徐景鸳不怎么领情,闻言跟郗浮薇说:“虽然是内官,到底是男子,跑我跟前来做什么?我不要见他。” 郗浮薇劝道:“到底是陛下跟前的人,您就当是看陛下面子。” 又说可以弄个屏风来放帐子前,这样内官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好说歹说了半天徐景鸳才勉强答应,还抱怨了句:“既然知道我受了伤,就该晓得我这会儿很该休息的。还这么早跑过来,看着就不安好心!” “人家是要来接你们兄妹回去的,之前你们不愿意走,推脱着也还罢了,如今却是受了伤,八成走不了了。”郗浮薇闻言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道,“能不上心吗?听说昨天就来过,当时看你没那个心情,就直接回掉了,这会儿一早过来,可见是真急了。” 徐景鸳嗤笑了一声:“还不是为了回去之后在陛下跟前卖乖讨好?” “内官不跟陛下卖乖讨好跟谁卖乖讨好呢?”郗浮薇反问。 “你闭嘴!”徐景鸳不耐烦的说,“让他过来,来了有什么话就赶紧说,说完赶紧滚!” 她这番态度在郗浮薇跟于克敌的心照不宣下,差不多是一五一十的透露给了内官。 这内官到底是永乐帝跟前伺候的,端的好涵养,闻言眼都没眨一下,还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说道:“都怪奴婢没伺候好国公爷跟小姐,累小姐遇刺受伤……万幸中山王爷在天有灵,庇护后人,否则小姐但凡有个三长两短的,奴婢就是提头去见陛下,又哪儿抵得了小姐的万一?” 进屋之后更是声泪俱下,毕恭毕敬,弄的徐景鸳起初语气还有点烦躁,后来倒是缓和了不少。 不过打发走内官之后,她跟脚就冷笑出声:“这老货平时都在御前伺候,也算是有几分身份的,这会儿居然在我跟前这么卑躬屈膝任打任罚。他们这种阉人哪里会那么绵软?八成不是正琢磨着害我的法子,就是已经下了手……你去问问沈窃蓝,害我的人跟这老货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还真不清楚小姐的想法了。”郗浮薇闻言皱了皱眉,道,“小姐既然知道这公公是不好得罪的,干嘛还要让他难堪?” 徐景鸳冷冷道:“我高兴,我乐意,我就要这样……你管得着?” “管不着。”郗浮薇平静道,“小姐高兴就好。不过我奉命照顾您,这会儿没人过来接手,我也不好离开。且等会儿吧。” 等会儿徐景昌就亲自过来了,还带了两个模样妖娆的女子,说是要留下来照顾徐景鸳。 那俩女子郗浮薇没见过,瞧着眼生,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认为可以信任,不过这些她也懒得打听,叙礼之后,就说了徐景鸳的要求,提出告退。 徐景昌道:“你现在过去正好,幼青才从卫所那边过来,似乎撬开了几个硬骨头的嘴。我看完景鸳也要过去问问。” 郗浮薇跟他们兄妹告退之后去了前头,果然沈窃蓝正坐在书房里翻开着一叠口供,于克敌在旁边沏茶。 那叠口供上有着几溜儿紫黑色的污渍,看起来是血。 “何事?”见她进来,沈窃蓝只扫了一眼,目光就又落在口供上,问。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离开 郗浮薇上前行了礼,说道:“大人,徐小姐迁怒今早去看望她的内官,说怀疑谋害她的人跟内官有关系,是内官想报复她这两日的轻慢,故而要属下来跟您说这事儿。” 本来按照徐景鸳的说辞,是觉得内官对她的态度很可疑,所以才要查内官。 但被她这么一说,倒成了徐景鸳没事找事一样了。 “内官是陛下的人,让她找阿景去跟陛下进言好了。”沈窃蓝这会儿注意力都在口供上,而且对徐景鸳的印象本来就不怎么好,闻言不在意的说道,“而且她自己也是能面圣的,回去了应天府只管自己找陛下诉说委屈……咱们没查到什么凭据指向内官,总不能无缘无故的拿下天使拷问吧?” 郗浮薇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 就顺势问起来拷问徐景鸳左右以及徐景昌那通房的结果,“大人,徐小姐这事儿到底是什么人做的?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能在闹事之中做下这样的动静?” “徐家兄妹看着泼辣有为,其实到底忠湣公去的早,定国太夫人又过溺爱子女。”沈窃蓝放下口供,看着她,说道,“若非陛下念及旧情多有回护,早些年就已经栽了。然而陛下日理万机,断不可能成天注意着他们兄妹,之所以能够想起来,多半还是身边人提醒。这兄妹俩小性.子使得太过,对中官一向轻慢,有这次的教训也不奇怪。” 郗浮薇闻言心下一跳,说道:“大人,难道当真跟那内官有关系?” 沈窃蓝看了她片刻,意味深长道:“有没有关系,那得看陛下是怎么想的。” 他似乎不打算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跟脚就说,“我方才跟内官商量过,本来内官就是要接他们兄妹回去应天府的。现在徐小姐受了伤,就更应该赶紧回去,好请太医诊治了。你这两日多警醒点,别让他们临行之前抓了什么把柄。” 郗浮薇小心翼翼的答应了一声,见他没别的话,也就告退了。 出门之后走到回廊的尽头,忽然想起来一事,重新折了回去:“大人,昨天好像姚灼素姚姑娘来过,但门口没让她进来。我过去的时候人就不见了,守门的校尉说可能是去了巷子里其他人家。但姚灼素母女都是远道而来投靠邹府的,在本地应该没什么认识的人才是。” “姚灼素?”沈窃蓝思索了会儿,对于克敌说,“你去查一下。” 郗浮薇想着这会儿徐景昌在徐景鸳跟前,自己没必要匆匆忙忙回去,就站在角落里等了。 片刻后于克敌回来,道:“昨天确实那位姚姑娘来过。” 他说了这么一句就没其他话了,沈窃蓝跟郗浮薇闻言都意识到必有下文,异口同声问:“后来呢?” 于克敌看了眼郗浮薇又看了眼沈窃蓝,才道:“后来刚好国公爷回来,看到之后,说是他认得大人您,把人带进……带进东厢房里去了。” 郗浮薇脸色一变,说道:“属下在门口没找到她,跟脚去国公爷那边替徐小姐要人来着。但当时出来的人说国公爷不在,属下还以为,国公爷是跟大人一起去了卫所。” 她深吸口气,问,“那么姚姑娘现在……?” “现在应该还在国公爷房里。”于克敌轻声说道,“但具体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顿了顿又说,“守门的兄弟也不是故意要骗自己人,而是知道徐小姐出了事情,担心他们兄妹会在陛下跟前找咱们的麻烦。左右那找上门来的女孩子跟咱们关系也不大,犯不着为了她跟国公爷起冲突,给担上事情的那俩兄弟雪上加霜。” 郗浮薇看沈窃蓝。 沈窃蓝眯着眼,过了会儿才说:“你去后头看看阿景是不是还在看他妹妹,出来的话,请他过来,我来问他。” 郗浮薇低声答应了一句,出门的时候看了眼东厢房才举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姚灼素此刻多半就在里头,她转过身的时候总觉得窗棂后有人在看自己,脚步迟了迟才继续。 也许自己昨天在门口跟那姬妾说话的时候,内室的姚灼素还惊喜的以为可以获救了? 只可惜当时牵挂着徐景鸳的伤势等一系列事情的郗浮薇,光顾着跟那姬妾勾心斗角,压根就没多想,甚至没朝屋子里多看一眼。 “沈姑娘?”她心情复杂的进了月洞门,迎面正好碰见徐景昌,这位国公爷的脸色很是阴郁,瞥她一眼,淡淡说道,“听说你昨天给我妹妹换药,伺候的很不好?” “大人有要紧事找您。”郗浮薇看着他,这人男生女相,长的着实美丽,可惜没被教好,当然也许是天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心里冷淡的想,问题是这样的人偏偏有很高贵的身份,就算知道他的本性也不能不忍着。 此刻退后一步,低头道,“请您速去书房商议。” 见徐景昌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的逡巡,似乎不怀好意,她又加了句,“好像跟昨天的事情有关系。” 徐景昌果然以为是说徐景鸳遇袭之事,立刻走了。 他后来跟沈窃蓝怎么谈的,具体经过郗浮薇也不晓得,总之徐家兄妹次日就收拾行李,第三天就走了。 就好像他们过来的突兀一样,这次走也走的非常迅速。 他们的离开让济宁锦衣卫所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有种送走瘟神的庆幸与喜悦。 而郗浮薇则在徐家兄妹走人的次日,去邹府后门寻相熟的门子塞了几个钱,旁敲侧击了下姚氏母女的情况。 得知姚灼素前两天去了一个远方亲戚家至今未归后,心里差不多有了数。 回去之后找了个机会问于克敌,于克敌道:“大人让国公爷将人给放了,不过人已经被……有个老校尉看人可怜,叫乡下亲戚接过去照顾着,又教女眷去邹府那边说是姚氏母女的远房亲戚,偶然碰见了姚姑娘,所以邀她去乡下住两天,到底把名节先保住。” 他跟姚灼素没相处过,所以也谈不上感情,此刻见郗浮薇脸色阴沉,放缓了语气问,“你跟那姚姑娘很要好吗?要不我问下人到底在哪里,你得空去瞧瞧?国公爷那天的心情你知道的,很有点没分寸,人被折腾的差不多去了半条命,一时半刻估计好不了。” 郗浮薇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我?我跟她关系只是一般,不过她倒是很希望做我嫂子。” “……”于克敌起初还以为她说的嫂子是指郗浮璀的妻子,正要说你哥哥不是已经没了,猛然醒悟过来,脸色就是一变,道,“你怎么不早说?” 哪怕沈窃蓝对姚灼素没什么想法,冲着这位爱慕自家百户大人这点,他们也不会做出来任凭姚灼素被徐景昌当成送上门的泄愤目标的事情啊! “我早说什么?”郗浮薇冷笑,“谁知道她会忽然找上门来,还来的那么巧……更那么巧的被你们齐打夥儿的瞒着我?!难道我见一个人就要告诉他,我在邹府同住一楼的女孩子,偶然见过大人之后一直念念不忘?!” 于克敌被质问的哑口无言,良久才苦笑道:“大人将那天守门的人打了三十军棍……唉,这事儿也实在太巧了,只能说那姚姑娘福薄,偏生撞见那样的事情,要搁平时,不止看门的人不会那么坑她,国公爷也未必会起那念头。” 这件事情很快在卫所里传开,众人知道后都很尴尬,也有点惴惴。 索性年关将近,徐家兄妹又已经离开,沈窃蓝给他们放了假,好跟家人团聚,不必每日点卯,倒是多少松口气。 当然郗浮薇是没地方去的,只能继续跟着沈窃蓝住在小院里。 好在之前给沈窃蓝送年礼的那些沈家下仆暂时没走,是打算留在这边陪着沈窃蓝过完年的,倒也不至于出现孤男寡女的情况。 这中间沈窃蓝问过郗浮薇,要不要跟侄子郗矫团聚下。 郗浮薇挣扎了好久才拒绝了,不是她不想念郗矫,而是姚灼素的事情刚刚发生,谁知道徐家那对该死的兄妹会不会还惦记着她? 毕竟这兄妹俩虽然走了,东昌大族的闻家,可还在旁虎视眈眈! 因此只是乔装打扮之后,去了济南府下的一个县里,远远的看了会儿侄子,也就悄然离开。 沈窃蓝出身不低,照顾一个孩童不过是举手之劳,郗矫比以前在郗家的时候长高了一截,还胖了点,跟一群年岁仿佛的孩子在雪地里打闹着,看起来很是高兴,一点也没有家破人亡隐姓瞒名的凄楚。 显然抚养他的人就算没有将他当成心肝宝贝,也没有苛刻。 郗浮薇在回济宁的路上有点心酸的想:这侄子好像在郗家都没有这么高兴过。 这也不奇怪,郗矫的出生其实是个意外,他的生身之母是伺候郗浮璀的丫鬟,郗浮璀中了秀才之后,乡里很多人都来道贺,送了许多礼物。内中有几味药材,说是滋补,其实也有助情的效果,然而比较偏僻,认识的人不多。 郗宗旺跟郗浮薇心疼郗浮璀读书辛苦,时常让厨房给他做药膳,有次误用了,就这样有了郗矫。 郗家人丁单薄,郗宗旺跟郗浮薇对于郗矫的出生当然是很高兴的。 但再高兴,也不能掩盖郗矫不是嫡子的出身。 为了郗浮璀的将来考虑,郗宗旺跟郗浮薇对郗矫疼爱归疼爱,却也不是当眼珠子的那种……不然将来郗浮璀的正妻跟嫡子将如何自处? 谁也没想到,郗浮璀还没迎娶正妻就没了,郗矫倒成了郗家唯一的血脉。 郗浮薇思索着这些纷纷扰扰的家事,不知不觉在济宁街头漫步了大半圈,渐渐走到了僻静处,忽听一声咳嗽,抬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除夕 “是你?”郗浮薇下意识的四顾,寻找撤退的路线。 “你慌什么?”闻羡云见状不禁笑了笑,说道,“徐家兄妹已经走了,我没了靠山。你的靠山沈窃蓝却还在济宁坐镇,也知道你的去向。我要是在这里动了你,他直接对整个闻家下手,事后补上一份闻家罪大恶极的证据,你以为应天府那边,会有什么人为我们闻家伸冤不成?就是徐家兄妹,看到木已成舟,顶多徐小姐跑去跟沈窃蓝闹上一场而已。” 郗浮薇冷笑道:“我不想跟你啰嗦,你跟着我做什么?” 这么问的时候她心中十分忐忑,是担心闻羡云跟着自己一路去了济南府,也看到了郗矫。或者,知道了郗矫所在的大概范围。 “你方才在想事情么?”还好闻羡云闻言,有点哑然失笑道,“我本来就在这儿,倒是你,直直的走过来……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大过年的你身为宗子不在东昌府待着,在这儿做什么?”郗浮薇暗松口气,然而转念想到,也许闻羡云其实是已经知道郗矫的下落的,只是装作不知道麻痹自己,她心里很是不安,决定尽快回去找沈窃蓝说明,不过又怕走太急了会被闻羡云看出端倪,所以冷冷淡淡的道,“莫非是打算对邹府下手么?” 闻羡云似笑非笑说:“怎么,你在邹府做了这两日的女先生,也就心疼上他们了?真不知道当初我家对你也算掏心掏肺,怎么就是不受待见?” 郗浮薇淡淡道:“大概因为你长了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看着就烦?” “那沈窃蓝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么?”闻羡云对于这个问题显然很放在心上,闻言脸色沉了沉,才道,“所以哪怕初次见面你就那么相信他?” “你说这个有意思么?”郗浮薇冷笑了一声,道,“还是你不在心里给自己戴顶绿帽子不高兴,所以非要我承认我看不上你却对沈窃蓝一见钟情?” 闻羡云沉默了会儿,也冷笑起来:“你真以为你那么好命,跟你那侄子成了唯一的生还者,还得了沈窃蓝的帮忙离开东昌府?” 郗浮薇一皱眉,道:“什么意思?” “最早家里起意算计岳父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不能动。”闻羡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要不然,你哥哥去后,本来就该轮到你的……等你没了,不管岳父撑不撑的过去,反正将郗矫养大,我们闻家怎么都对得起郗家了。” “……”郗浮薇噎了噎,嘴角泛起一抹讽刺,“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闻羡云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会感谢我。我只是想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虽然沈窃蓝的身份的确是我望尘莫及,然而你没见到他之前,嫁我其实也算高攀了不是吗?” “那只是你们觉得高攀。”郗浮薇看着他,平静道,“实际上我哥哥去世之前,我正跟他商量退亲的事情。” 闻羡云默然了会儿,问:“因为我实在没办法讨你欢心?” “因为你娘据说很厉害,而我在家里当家惯了,八成跟她处不来。”郗浮薇淡淡道,“而你据说是孝子。” 见闻羡云面色变幻不定,她又说,“当然我其实也不是没信心哄好你娘,归根到底还是对你没什么喜欢的,懒得为你花那份心思。” 这人一瞬间的暴怒让郗浮薇感到有些愉悦,轻轻的笑了起来,“这是你自己非要刨根问底,可不是我故意刺你的心。” “所以虽然沈窃蓝家里比我家里还要难相处。”闻羡云缓缓说道,“但你心甘情愿的忍受吗?”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郗浮薇微笑着道,“我跟你之间,不共戴天,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追究这些有的没的……你这会儿还是一门心思的想要斩草除根的话,我兴许还会高看你一眼。” 闻羡云淡淡道:“也许是因为当初我是真心实意想娶你为妻,也一直以为我的妻子就是你。而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人生在世难免遇人不淑,习惯就好。”郗浮薇也不否认,“就你们家作的孽,以后遇见的报应多了去了,肯定可以习惯的。” 闻羡云没跟她吵,只说:“所以就算你我如今不共戴天了,我还是不希望你跟其他男人有任何关系。因为在我看来,你本来就是我的。” 不等郗浮薇说什么,他继续道,“我宁可杀了你。” 郗浮薇闻言警惕的朝后退去。 然而闻羡云却站在原地,负手看她,安安静静的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 两人隔着雪花对望片刻,闻羡云轻笑出声:“吓唬你的。” “……”郗浮薇面色不愉,继续朝后退,退了一段路之后加快脚步走入人群,再回头时,正好看到闻羡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似乎是去看一株落满积雪的垂柳。 白茫茫的雪地里,他一袭白狐裘几乎难以寻觅,只貂帽下微露墨发,背对着人群,有种遗世独立的意味。 郗浮薇冷冷的看了片刻,才头也不回的离开。 回到小院后,她去正堂找沈窃蓝,却被守在这儿的老仆告知,沈窃蓝不在。 “未知大人去哪了?”郗浮薇客客气气的说道,“有些事情想跟大人禀告。” 老仆也客客气气的,不是恭敬的那种客气,而是矜持的那种,带着分明的距离与疏远:“回姑娘的话,方才有人下帖子过来请大人赴宴,具体什么人我们也不清楚。” 郗浮薇吃不准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暗叹一声回了房。 这天沈窃蓝到深夜才回到小院,才回来就叫一个老妇过来把她喊到书房问话:“你看看这张邹府后院的地形图是否有问题?” “邹府?”郗浮薇一惊,下意识的问,“大人,咱们要对邹府动手了吗?” 见沈窃蓝看着自己不说话,知道不该多嘴,这才噤了声,接过地形图仔细打量。 片刻后她改了几个假山跟院墙的位置,沈窃蓝才说:“之前徐小姐的事情,似乎跟邹府有点关系。” “是因为忠湣公吗?”郗浮薇小心翼翼的问,“但徐小姐只是女孩子。” “徐小姐的事情,自有陛下那边做主。”沈窃蓝抖了抖地形图,淡淡说道,“咱们盯着邹府,总归是为了开河。” 郗浮薇连忙请命:“大人,属下……” 只是话没说完,就被沈窃蓝打断:“对了,你刚才遇见了闻羡云?” 郗浮薇不奇怪他消息这么灵通,否则闻羡云也不至于只是嘴上说着杀了她而实际没动手了:“是,属下看过矫儿后,回到济宁城,想起一些往事,随便走了走,没想到就遇见了他……本来才回来的时候就想跟大人禀告的,但大人当时不在。” “他在你进城的时候就跟上你了。”沈窃蓝冷淡的说,“你武艺太过低微,日后还是不要一个人出门的好。” 见郗浮薇低头领训,放缓了语气,又问,“他后来跟上去同你说了什么?” “一些没什么意思的话,约莫是长年装好人装的自己都相信了,明明做了恶事却总要找点理由将责任推卸给别人。”郗浮薇道,“属下很是不齿,所以没说几句就走了。” “你侄子那边不需要担心,闻羡云的动静我很清楚,他并不知道郗矫的踪迹。”沈窃蓝点了点头,道,“你回去将邹府的情况整理成册给我,兴许开年之后就要用上了。” 郗浮薇道了一声“是”,想了想又问:“大人,这都快过年了,闻羡云何以还在济宁府没回去?” 要是普通子弟大过年的不回去也还罢了,像闻羡云这种宗子,逢年过节的大典都是不可或缺的。 “他之前不是说要滴血认亲吗?”沈窃蓝闻言有点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在青莲酒楼那次,这会儿自然是来跟本地官府打交道,估计开春的时候就会将令堂的棺椁弄来济宁府,当众弄个清楚了。” 见郗浮薇脸色瞬间大变,他才淡淡说,“这事情我说过会给你办好,所以你不必担心。” 郗浮薇沉默了会儿才说:“多谢大人。不过我不是担心,我只是希望闻家早日得到报应。” “……去做事吧。”沈窃蓝这次沉默了会儿,才说,“为陛下分忧才是最要紧的。” 接下来的几日,直到除夕,两个人都很忙。 忙着将所有可能破坏开河的人与事都重新整理了一遍,完善润色,打算开年之后发给卫所上下熟背,到时候开河那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能够心里有数,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半天,都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除夕这天,沈窃蓝总算放了郗浮薇半日假。 两人除夕夜都有守岁,但没在一块。 一个是因为男女有别,还个则是他们各自都要祭祀或者祭拜下先人。 空落落的后院里,郗浮薇穿着一身素白,外头也裹了雪白的狐裘,跪在庭中烧着纸钱,于火光里静静回忆着父兄都在时的时光。 然而火光终究熄灭了。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侧妃 “二公子心悦后院那姑娘么?”而此刻,在正堂这一进里,沈窃蓝也刚好祭拜完先人,让老仆撤了台面,开始守岁。 沈家的管事之一,他亲娘张氏的心腹沈贵陪他说着一些琐事,说着说着就冷不丁的问,“虽然有奴婢这些人在,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大过年的留在后头……二公子想必也是有些心思的?” 沈窃蓝看了他一眼,道:“这是娘让你问的?” “夫人说您有这岁数,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了。”沈贵也不讳言,他是沈家的家生子,看着沈窃蓝长大的,跟寻常下仆不同,在府里主子跟前都有着体面,这种话完全可以说,“而且宋家小姐的事情,虽然没在应天府正式闹开,然而因为开河的事情,大家都很关注这一带,多少有些猜测。夫人说虽然家里已经不打算跟宋家结亲,但也没必要因此让宋小姐没脸。所以打算将您的婚事缓一缓,这么着,怕您这两年在这边奔波,没人照顾。” 沈窃蓝淡然道:“娘每日打理后院够辛苦的了,我这边的琐事就不劳她费心。” 沈贵知道这就是嫌张氏多事了,他笑了笑:“儿行千里母担忧。” “东宫近来如何?”沈窃蓝不想多谈这个问题,故而问,“面圣的次数多么?” “太子殿下的身子骨儿您也是知道的。”东宫的未来,跟沈家不说是息息相关,也是关系重大,沈贵闻言不敢怠慢,忙说,“出入既不是很方便,因为监国的缘故,哪怕陛下如今已然返回应天府了,太子殿下总也还是从旁辅佐各种政事,除了上朝之外,私下十分忙碌,故而鲜少单独去见陛下。” “不过,太子殿下不方便,这不还有皇长孙在么?陛下对皇长孙的疼爱,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之前亲征塞北,更是让皇长孙坐镇顺天府……” 沈贵说到此处,露出一丝微笑,“家里老爷说,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波折了。到底太子既嫡又长,且无过错。” 沈窃蓝点一点头:“还是要谨慎行事才好。” “这个自然。”沈贵道,“这等大事,不到尘埃落定,谁能真正松懈?” 说到这个问题,他想起来一件事情,“转过年来,皇长孙也要十三了,不是可以议亲了么?正妃的人选,那肯定是要请陛下做主的。然而侧妃的话……太子妃私下问过夫人。” 沈窃蓝道:“娘是怎么想的?” “夫人有点迟疑。”沈贵说道,“皇长孙是太子妃亲子,素来孝顺,对夫人这个姨母也很亲近。如果咱们家小姐进了东宫,想必是会受到善待的。但老太爷说,倘若家里小姐将来无所出,或者只得一个公主也还罢了,一旦有了皇嗣,不定就要再次搅进浑水里去!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掺合多了,难免失手,不若还是婉拒了太子妃的好意。” “可夫人想着,若是错过了这次,夫人这些人在还好。过些年之后,只怕就要跟皇家生分了。” 沈窃蓝淡淡道:“就是现在,咱们也只是跟东宫亲近些,跟整个皇家,还不是正经的君臣?恪守君臣之道,谈什么生分不生分?” 沈贵干咳一声:“世子跟您当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夫人归根到底是为其他公子操心。” 沈家这一代兄弟五个,嫡出有三,世子沈融蓝,次子沈窃蓝,四子沈训蓝。继承爵位的世子弓马娴熟不堕门风;嫡次子从小受到严厉调教,允文允武,是家里最受长辈期待的子嗣;然而可能是男性长辈们的注意力长年落在了这两个孩子身上,四子沈训蓝就不怎么靠谱了,这些年来打他的竹条都断了好几捆了,仍旧坚强的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 三天两头一个看不住就会惹是生非,以至于沈家老太爷一怒之下,早两年就把人扔去了庄子上,勒令不许离开庄子半步! 此举虽然避免了家族在这种风起云涌的时候被不肖子孙拖下水,却也让做亲娘的张氏非常心疼。 想将女儿送进东宫给皇长孙做侧妃,八成是为这小儿子打算,让他将来落魄的时候,好歹能靠着皇嗣外甥沾点光。 “这会儿长辈都在,娘就担心我跟大哥日后会不好好照顾弟弟们了吗?”沈窃蓝心里有数,就说,“何况四弟还是我们的胞弟?” “夫人当然知道世子跟您都是孝悌的。”沈贵忙说,“就是四公子一向有些顽皮,夫人也是怕您两位将来总是给他收拾会太操心,想给您两位分分忧。” 沈窃蓝淡淡道:“没这个必要。如果我们两个同胞兄弟都嫌四弟烦了,难道皇长孙这个表弟反倒更宠着四弟不成?自家兄弟还是自己扶持的好,不过四弟那个脾气的确要磨一磨了,毕竟就算是皇家子弟,做错了事情,也是要受责罚的。” 沈贵连声称是,道:“四公子被老太爷吩咐着,在庄子里过的这两年,倒是安静了不少,想必性.子里的浮躁去了很多。” “祖父年纪大了,爹忙,娘心太软,四弟那边,得空让大哥多看着点。”沈窃蓝说道,“他还是有点怕大哥的,让大哥多跟他讲讲道理,兴许还能拧过来。” 他大哥沈融蓝虽然有个看似文质彬彬的名字,其实脾气相当的火爆,就是一言不合动手的那种。在外面这样,在家里也差不多。 沈窃蓝因为幼承庭训,对长兄一直恭敬,行事也周密,也还罢了。 沈训蓝从小顽劣又娇纵,很让沈融蓝看不惯,哪怕有张氏拦着,也没少挨揍,揍的这小子对沈融蓝都有阴影了,见到这大哥就战战兢兢惶恐不已。 所以沈训蓝去庄子上后,张氏一直不让沈融蓝去看望,生怕这儿子在庄子上也不安分,被大儿子看到之后往死里打。 此刻沈贵就迟疑:“世子已经开始辅佐侯爷,平素也是很忙的。” “再忙,看望自家胞弟的时间怎么会没有?”沈窃蓝看着他,平静道,“这也是亲弟弟才费这个心思,换了外人,谁耐烦多管?你看阿景,那还是跟我一块儿长大的,他行事荒唐的时候,劝归劝,实在不肯听,也不会说想方设法的阻拦……顶多离远点,免得被拖累。” 沈贵想了想明白过来,低头道:“二公子说的是,老奴回去后就跟夫人禀告。” 既然这四公子日后少不得指望两个哥哥管教,这会儿怎么能拦着不让世子去看望呢? 须知见面三分情,哪怕嫡亲兄弟,总是不照面,也难免感情疏远。 回头等长辈们都不在了,还能有多少怜爱幼弟的心思? “其他弟弟妹妹的婚事如何?”沈窃蓝“嗯”了一声,问起其他兄弟姐妹的近况。 沈家如今也算人丁兴旺,挨个的问候了一番下来,天也就亮了。 这时候的规矩,除夕到大年初一都是祭祀先人,不走亲戚,从初二才会上门拜年。 不过郗浮薇因为跟沈窃蓝就住前后,半上午的时候,就过来提前拜年了。 顺便说了初二会去于克敌家里的事情。 沈窃蓝受了她的礼,还随手封了一对金铤,道:“厨房里搁了许多糕点,你去的时候不必到外头买,这会儿铺子差不多都关了门估计也没什么卖的,只管从那里头挑些去就好。” 郗浮薇谢了他,说了些吉祥话也就告退了。 她过来拜年的时候专门去了素服,换了一套比较簇新也比较鲜亮的衣裙,还略施了些脂粉,衬着外头的皑皑雪景,很是娇俏姣美。 人走之后,沈贵都忍不住说了句:“这位姑娘模样真不坏,一举一动都有气度,比起应天府的贵女们也不差什么。” 沈窃蓝对这话一笑置之:“应天府的贵女,好些都是父兄有了从龙之功才提拔起来的,发达距今才几年?哪里能够个个养出一身气度?这郗氏虽然出身只是乡绅,祖上也出过放牧一方的大员,而且因为人丁单薄,自幼被父亲当儿子养,跟着她那个举人兄长一块儿进过学的,文才比那些屡试不中的老童生只怕还出挑些,自然不俗。” 沈贵道:“也是。不过这年头女子的身份到底跟父兄息息相关。这郗姑娘的出身本来就不是很高,父兄还都没了,哪怕还有个侄子在,到底有些福薄,也是可惜。” 话是这么说,但沈窃蓝却知道,这是看自己称赞了郗浮薇,提醒自己郗浮薇再好,身份放在这儿,顶多纳为姬妾,不可能正式迎娶的。 至于说国朝规定的,朝廷命官不能纳良家子为妾的规矩……反正郗浮薇如今用的也不是本来身份,就算是,这种事情做做手脚也很方便。 不过是场面上话。 “单靠男子,怎么可能无孔不入?”沈窃蓝哂笑了下,淡然道,“我自有分寸。” 沈贵也不啰嗦,抄手道:“奴婢多嘴了,二公子从来都不要人操心的。” 正说了这一句,外头有下人披着雪花进来,手里拿着信:“二公子,应天府来的急件。”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拜年 大年初二这天,按照跟于克敌的约定,郗浮薇带着四色糕点去了他家,见过于克敌的母亲成氏。 成氏算算年纪这会儿其实也才三十来岁,但许是青年守寡,家境又清贫,长年心中苦闷的缘故,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老的多。 她对郗浮薇很是慈爱,不过却婉拒了认义女的事情,说是:“姑娘一看就是大有前途的,我这样福薄命苦之人,怎么能给姑娘做义母呢?可别带累了姑娘。” 郗浮薇闻言就看于克敌,于克敌陪着笑圆场了几句,将她领到旁边解释:“我娘是真的这么想,她一直觉得自己命不好,所以我爹才会早早没了。这不,之前跟她说认义女的时候,她问过你家里没什么人了,还说大家都是可怜人,做个伴也好。这会儿见你模样出挑,这不就是又惶恐起来,生怕拖了你后腿?” “还前途远大,红颜薄命没听说过啊?”郗浮薇对他十分无语,“你当初信誓旦旦的说这事儿没有任何问题的,咱们同僚,大人,差不多都知道。结果我这么来了,竟不成了……你说我回去之后该多尴尬?” 于克敌也尴尬:“我再去劝劝我娘。” 然而成氏态度非常的坚决,于克敌跟她磨了半天也不肯松口,还悄悄骂儿子傻,“这姑娘模样俊俏,据说手里也有几分家底,跟你年岁也仿佛!正好家里没什么人了,可以将心思都放在夫家身上……难得你跟她亲近,不想着把人给我变成儿媳妇,倒让我认义女,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于克敌解释:“我跟她只是同僚,说关系亲近,也是因为常在大人跟前见面,至于私情是半点都没有的。而且这女孩子心思很多,不是很贤惠的那种,您指望她进门之后做个贤妻良母好生伺候您,基本没可能!还不如认个义女,互相照顾下。” “再有心思,成了亲,有了孩子,除了围着夫婿孩子转,还能有其他什么想法?”成氏不以为然,“你爹去的早,咱们家家底又薄,你如今也该议亲了,可上门来说的,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就是娇纵刁蛮的小祖宗!哪里比得上这姑娘又好看又会说话!” 于克敌头大道:“您别看她这会儿会说话就以为是个好欺负的啊!您是没见她跟人家掐的时候,尤其是那个准未婚夫,那真的是想方设法往死里踩!” “这样才好啊,这说明她对那个准未婚夫没什么感情了,要是藕断丝连我还不想要呢。”成氏拍着儿子的手背,语重心长,“你这段时间都在大人跟前伺候所以不知道,你那些叔伯听说你要将人领回来给我做义女,一早替家里子侄打听着了!可见这女孩子就算有些心机也是不失为贤妇的,既然如此,人都被你领回来了,干嘛要便宜了旁人?” “那叔伯跟你说过,这姑娘跟大人关系密切了吗?”于克敌无奈之下使出杀手锏,“您道我做什么要让她认您做义母?就她的为人,哪怕将来只给大人做了妾,也肯定能在后宅里挣出一片立锥之地,到时候儿子我在大人跟前的地位岂非越发稳固了?” 成氏闻言一惊,这才不劝儿子设法娶了郗浮薇了,叹口气:“到底是我命苦,带累的你连门好姻缘都寻不着。” 于克敌赔笑道:“娘您别老这么说,要是您带累儿子,儿子哪里还能给大人做事呢是不是?” 哄了会儿母亲,见成氏重新开颜了,再去找已经在堂屋百无聊赖好久的郗浮薇:“已经说好了,我这就去请叔伯来做见证人。” “不必了。”然后这段时间郗浮薇思来想去却改了主意,道,“既然令堂瞧不上我,看你面子勉强令堂,想必令堂也是委屈。左右我自幼无母也过到了现在,今儿个就当我过来给你们母子拜个年吧。” 说着就站起来要告辞。 于克敌头大道:“祖宗,别闹了成么?是我没把事情做好,我娘真的不是嫌弃你。” “我知道,是我自己忽然转了主意。”郗浮薇看了眼内室,将两小锭银子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劳烦你们了。” 她之前答应认这义母,主要是为了更好的融入本地锦衣卫之中。 可义母也是母,不认也还罢了,认下来之后,多少也能拿孝道压她的。成氏如果是一口答应毫无芥蒂,她也就顺水推舟了,这会儿成氏却是拒绝了,经过于克敌反复劝说才答应,郗浮薇不免疑心,成氏根本没有认义女的想法,不过是却不过于克敌打自己手里钱的主意才答应。 毕竟于克敌在郗浮薇心目中,就是个贪财的。 郗浮薇虽然不在乎花钱买上一段亲情,可也要看看价格如何。 思索了这一阵,觉得划不来,自然就不答应了。 于克敌劝说半晌无果,只能让她离开。 回到小院之后,天色尚早,沈窃蓝正在庭院里练功,见她经过,有点诧异,收了架势问:“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毕竟头一次见成夫人,不敢多打扰,所以就回来了。”郗浮薇笑了笑,“路上看到有人挑着担子出来卖糖人,就买了几个,大人要么?” 说着将手里的几个糖人举了举。 “认义女的事情出了波折?”沈窃蓝听她称成氏为“成夫人”就明白了,他摆了摆手表示对糖人没兴趣,道,“成夫人不愿意么?” “于克敌劝了她小半日,她也就同意了,不过我想着大过年的,还是别给人添堵了。”郗浮薇微笑,“大人不吃糖人,您身边人要么?要的话到后面来拿就是。” 行了个礼也就走了。 这事她虽然有点恼怒,但也没有很放在心上。 接下来几日因为卫所上下都携了子弟来给沈窃蓝拜年,小院就比较热闹了。 于克敌尚未成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家中寡母出门不便,所以是一个人来的,然后就被沈窃蓝训斥了一番,说他既然没有说服成氏,就不该先把认义女的事情说出来,以至于弄的同僚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很有故意戏弄郗浮薇的意思。 误以为是郗浮薇回来之后告状了,于克敌也不敢反驳,只趁其他同僚过来拜年的时候,跑后面找郗浮薇抱怨:“我娘都同意了啊,你自己不答应的,怎么还到大人跟前说我的不是?弄的我刚才被大人好一顿说。” “你说话可注意点,别贸然给人扣罪名。”郗浮薇这会儿正守着炭盆剥橘子吃,将橘子皮扔在盆里,烧出满室清香,说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是那天回来的时候碰见大人,大人问了几句,我能不回答吗?当时也是说了你娘答应的,就是我自己改了主意。大人觉得你不对,你要委屈了找大人去说啊,跑过来迁怒我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好欺负吗?” “姑奶奶,这事儿是我不对。”于克敌被她一顿抢白,说的也是尴尬,摸着鼻子道,“我给你赔礼……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好吧?别生气了,我真没算计你的意思。” 他行礼作揖,求饶了半晌,总算将郗浮薇哄的眉开眼笑,表示不介意了,这才离开,走之前说,“我给你带了些吃食,都是我娘亲手做的,搁厨房里了,跟那边老仆交代过,一份大人的,一份你的,你等会儿过去瞧瞧啊!” 郗浮薇颔首:“我等下就去看看。”她之前去于克敌家里时也没空手,如今这些东西拿着也不亏心。 这时候前头有人过来喊于克敌,于克敌道:“约莫他们已经给大人拜完年了,我也走了。” 郗浮薇道:“天冷,我不送你了,你自去吧。” 谁料于克敌才走,那边又有人来喊,说是找郗浮薇的。 她出去之后见是沈窃蓝跟前的老仆,很是疑惑:“找我?谁找我?” 顿时就想起来姚灼素了,只是姚灼素这会儿应该还在乡下休养才是啊?难道是姚氏? “是位公子,说是跟您老相识了。”老仆脸色有点古怪,道,“二公子也说您跟他是认识的,这会儿正在前头奉茶。” “我去瞧瞧。”郗浮薇闻言心里也就有了数,果然过去了一看,正是欧阳渊水。 “沈姑娘,新年大喜。”见她进来,欧阳渊水起身问候,笑呵呵道,“姑娘越发俏丽了。” 郗浮薇看了眼四周,见只一个伺候茶水的小童,同他客套了几句,就说:“你怎么过来了?我记得你不是济宁人氏吧?过年居然没回去吗?” “家里左右也没什么人了,邹府待我也不坏,就索性留下来过年。”欧阳渊水道,“也是想着你这边寂寞……说起来你可真没良心,我还指望你先去看看我呢,谁知道等啊等,你宁可在这小院子里发呆,都没有过去看我的意思。我怎么办呢?只好自己来了。” 郗浮薇啼笑皆非道:“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去看你做什么?” 欧阳渊水道:“嗯,这是说我应该给你个名份吗?” “大过年的,平平安安的有什么不好?非要逼着我教训你吗?”郗浮薇睨他一眼,打发了那小童出去,低声道,“你是闲着无聊跑过来呢,还是有事儿跑过来?” 欧阳渊水说道:“大过年的,你就不能顺着我的口风说几句好听话哄哄我?” “你眼光还是蛮不错的。”郗浮薇立刻道,“好了说了好听话了……你也该说明来意了吧?” “……你这个人。”欧阳渊水有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才收了应天府那边的消息,觉得头疼,过来找你们商量下?” 郗浮薇疑惑道:“应天府的消息?我还没听大人说呢!是什么?” “汉王赵王,要拼命了。”欧阳渊水难得收起戏谑之色,瞥她一眼,沉声道。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口是心非? “拼命?”郗浮薇闻言挑了挑眉,“怎么陛下已经下定决心了?” 欧阳渊水“嗯”了一声:“解缙绅虽然下狱,其言犹在帝耳之畔,大内消息,陛下有意正式册立皇长孙为太孙。” 皇长孙是太子的嫡长子,如果他成了太孙的话,那么太子的储君之位就等于多加了一道保险了。 这对于太子是件好事,对于汉王、赵王,却是不折不扣的噩耗了。 “年前解缙绅下狱,罪名据说就是‘伺上出,私现太子’。”他呷了口茶水,继续道,“你一向在山东大概不知道,永乐三年的时候,陛下打算立储,曾经召他入宫商议,那会儿陛下是想立汉王的,只是他说这个先例开不得,若是开了,往后的皇室只怕都要骨肉相残了。当时陛下脸色不太好看,他就说‘好圣孙’,陛下才见笑颜。所以去年他下狱时,汉王那边很是欢喜,有人就说陛下既然厌弃了这人,只怕也不会再在乎他的话……然而皇长孙到底是大了,不再如幼时那样得靠重臣开口提醒陛下他的存在。” 郗浮薇揣摩这话的意思,微微一笑道:“还是陛下疼爱皇长孙,否则去年亲征塞外,何以未用汉王、赵王,却唯独让皇长孙坐镇顺天府呢?” 去年皇长孙才十二岁,永乐帝与其说是让这孙子坐镇后方,倒不如说是专门磨砺他,顺带给他长资历。 栽培之意,溢于言表。 如此即使对太子不怎么喜欢,为了孙子的前途,永乐帝也只能继续让太子主持东宫了。 “如今陛下亲征已经凯旋而归,国中的大事,最被上心的就是开河。”欧阳渊水说道,“按照宫里对二王的了解,断不可能因为陛下心意已决就放弃的。只是二王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就是太子对这两个同胞弟弟也是素来爱护,有些话别说事情还没发生,即使发生了,也不是我们底下人能够说的。也只能自己小心点了。” 郗浮薇不解的问:“陛下既然都心意已决了,这会儿还要在开河上做手脚,这不是存心引陛下雷霆之怒吗?” “陛下下旨开河,乃是为了迁都。然而就算没有迁都这回事,为了北面的战事,这运河也是该开的。”欧阳渊水解释,“毕竟海上风浪大,稍有不慎,就是船毁人亡。如果运河开不成,迁都的事情且不说,单是北面用兵的遗祸,也足够二王养贼自重,到底他们的武功是实打实的。” 虽然说永乐一朝骁勇善战的将领也不少,但不管是太子还是皇长孙,喜好都是偏于文事。 永乐帝统共就这么几个儿子,如果烽火再起,不用汉王跟赵王的话,兵权尽委外臣,怎么能放心? 总不能次次自己亲征吧? 皇长孙都要议亲了,永乐帝再老当益壮,又还能亲自冲锋陷阵几年? “其实宫里还有个怀疑。” “就是陛下去岁亲征带着皇长孙,如果开河之事出了岔子,估计也会让皇长孙出马,以建声势。” “皇长孙跟着陛下的时候,安危自有陛下看顾,也还罢了。” “如果离开陛下左右……” 欧阳渊水话没说完,但郗浮薇已经了然。 太子朱高炽在永乐帝跟前一直不是很讨喜,至少没有汉王朱高煦讨喜。 之所以入主东宫这些年,皇长孙实在功不可没。 但如果皇长孙死了呢? 永乐帝必然会勃然大怒的。 可是再生气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 当年太祖皇帝陛下对懿文太子何尝不是爱如珍宝,那还是嫡长子呢。 要不是懿文太子壮年而逝,凭这位的手段跟胸襟,以及年岁、排序,哪里还有永乐帝父子的事情? 懿文太子那么受朝野爱戴又得到太祖皇帝不遗余力栽培的人都能死,才十三岁的皇长孙有什么不能死的? 皇长孙是受永乐帝喜爱,然而朱高煦也是永乐帝心爱的孩子,朱高煦膝下,也有儿孙。 总不能将朱高煦弄死,给皇长孙陪葬吧? 退一步来讲,即使永乐帝盛怒之下真的这么做了,徐皇后一共才给他生了三个嫡子,太子,汉王之外,就是赵王。 赵王一向跟汉王要好。 汉王自己做不了太子,让赵王做了储君也比如今的太子好,不是吗? 郗浮薇又想到,即使开河出了岔子之后,永乐帝没打算让皇长孙去解决,汉王、赵王估计也会串联诸臣,煽风点火的将这差使推给他。 ……不过老实说郗浮薇不太看好二王这种想法,永乐帝弄死侄子建文帝上台的过程虽然至今被天下人暗暗的诟病,可能力是实打实的。不然太祖皇帝在懿文太子之外尚有二十来个子嗣,孙子那就更多了,戍边也有九王,怎么就是永乐帝干翻了建文登基? 虽然古往今来不缺年老之后昏聩的君主,可永乐帝去年才亲征过,还是大胜而归,距离老糊涂还远,甚至尚在春秋鼎盛。 俩做儿子的这时候跟老爹硬顶,十成十会吃亏。 “他们要是真有那违拗的了陛下的手段,咱们兴许还不怎么要担心。”欧阳渊水似乎也是这个想法,说道,“那样他们差不多就会在朝堂、在军中斗了,问题是这二王的性.子……怎么说呢?之前上阵的时候很有些一往无前的意思,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不得不防……最主要的是他们已经出手过了,俗话说一步错步步错,就怕他们将错就错。” 郗浮薇听了这话,就朝他倾了倾身体,道:“你说他们已经出手过了,是说之前沈大人跟定国公遇刺的事情呢,还是徐小姐的遭遇也在其内?” 欧阳渊水说道:“之前那个刺杀当然就是汉王跟赵王的人,这个还用猜么?至于徐小姐,徐小姐怎么了?我正要顺便问你呢,徐小姐走的时候可曾提到我?” “当然没有。”郗浮薇眯起眼,看着他,道,“你少装糊涂,徐小姐出事之后,陛下从应天府派过来接他们兄妹的内官可是跑过来哭天喊地了好一会儿的,你敢说那内官来济宁之后没跟你联系过?” “好姐姐,宫里头的内官又不是只一个两个。”欧阳渊水笑道,“彼此之间为了在陛下跟前露脸也不是没点龃龉,你怎么知道这位来了之后是找我寒暄,而不是找机会坑我一把呢?” 郗浮薇道:“徐小姐……她那个到底怎么回事?” 见他还要东拉西扯的,板起脸,“我跟你说,徐小姐当时可是很怀疑你的,我想方设法的帮你开脱了好久,才让她打消怀疑!你这会儿还好意思瞒我?”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会过意来了。”欧阳渊水摸着下巴,“合着你也是在她出事之后立刻怀疑我了?不然为什么不跟她说清者自清,就该查上一查,就知道我是清白的了呢?” “你清白个什么?”郗浮薇不客气的嗤笑了一声,说道,“徐小姐虽然脾气不是很好,到底养在深闺,有资格让她得罪到的人就那么几个,尤其这边还是济宁,她认识的人就更少了。这种情况下那样下手的,我思来想去,怎么都是你最可疑!” 欧阳渊水道:“你这个推断不对,如果是我下手的话,我应该直接跟徐小姐生米煮成熟饭,如此不管那位大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否愿意,总之也只能嫁给我了。就划她几道伤,对我有什么好处?倒是你,是女孩子,不好坏她清白,嗯,其实也不是不好坏,就是你估计不会,盛怒之下弄的她遍体鳞伤的,很有可能……徐小姐居然没有怀疑你吗?你肯定是在骗我吧,以她对你的厌烦,估计才醒来就怀疑你才对。” 郗浮薇道:“怀疑我?我有那能耐?” “我肯定不觉得你有那能耐,毕竟你要是有能耐坑定国公府的大小姐,还不早就弄死闻家人了?”欧阳渊水说道,“问题是,徐小姐不是信誓旦旦的说你跟沈百户有染么?你没能耐沈百户有啊!” “反正徐小姐觉得你最可疑。”郗浮薇见他似乎不肯告诉自己为什么那样对徐景鸳,朝后靠了靠,懒洋洋道,“之前她还在时,我倒是很给你说了些好话,如今人走了,路上会不会又想起来……反正你好自为之吧!” 欧阳渊水笑着道:“你平时对我那么坏,这会儿怎么就对我这么好了?难道平时对我的坏,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你最心疼我了?嗯?” 因为室内烧的炭盆不少,暖融融的,他进门之前就脱了裘衣,露出里头一身绯红锦袍,此刻有些懒散的撑着额,斜斜的望过来,眸子明亮,面若美玉,着实叫人看着怦然心动。 但郗浮薇只是笑了笑,别说羞红了脸之类,眼都没眨一下:“大过年的,你要是这么想觉得高兴点,那就这么想吧。” “据说女孩子都是口是心非的。”欧阳渊水闻言叹口气,道,“你叫我这么想,难道是你自己这么想吗?可我都把话说这么明白了,你怎么还是若即若离呢?” 不等郗浮薇说话,他又道,“嗯,莫非你太体贴我了,觉得自己家里出了事情之后配不上我?其实我为人没那么势利,家境都是不在意的。” “我在意。”郗浮薇干脆的道,“我那个准未婚夫虽然与我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好歹也算富甲一方。回头若是嫁个还不如他的,你叫我想想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欧阳渊水噎了噎,劝道:“你不能这么说啊,就算心里想也别这么说……说出来了多势利多庸俗?你应该说的委婉点好听点,装也装的不食人间烟火嘛!再说我怎么就不如闻羡云了?他家再有钱也不过一介商贾,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前途无量!人家傅先生都劝过你的,做举人娘子进士夫人有什么不好?” “可我对你没兴趣。”郗浮薇微笑,“所以干嘛浪费那力气?举人娘子进士夫人……让愿意做的人做去罢!” 她整理了下袖子,施施然说道,“你还有其他事情没有?没有的话快点走吧,我得去跟大人禀告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婚事 送走欧阳渊水后,郗浮薇回到正堂,不出意外的看到沈窃蓝已经在了,残茶也已经换过。 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两人谈话的经过,见沈窃蓝神情平淡,她心念转了转,问:“大人,您说他是就是过来提醒下,还是有其他打算?” “这人虽然有些功名在身,却是出了名的浪.荡.子。”沈窃蓝摩挲着手里的茶碗,道,“你跟他走太近了,哪怕不曾吃亏,只怕也于名节有损。” 郗浮薇有点诧异他会说这话,想了想才道:“属下这样的情况……且不说其他,就说父母双故,唯一的兄长也没了,家里统共就剩一个侄子。这婚娶之事上头,只怕大部分人听听情况就要摇头了吧?” 毕竟时下讲究的是父母在堂兄弟姐妹众多,这才是福泽深厚。 像郗浮薇这种,本来家里人就不多,自幼丧母,少年丧兄又丧父……讲究点的人家估计一听就觉得这女孩子命不好,别克了自己家。 “就算有那宽厚的,知道属下在父兄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带着侄子隐姓瞒名而去,心里岂能没有疙瘩?” “这两件都能不计较,冲着属下跟闻羡云的纠葛,怕也要打退堂鼓了。” 她冷静道,“所以这会儿还在乎跟欧阳渊水说会话吗?” 要是在乎名节她之前就不会在这小院里住下来了。 须知道这段时间大部分同僚大概是出于畏惧沈窃蓝的缘故,没说什么,对她态度也还算客气,可像徐家兄妹,于克敌,闻羡云之流,都是口口声声,甚至可以说信誓旦旦她跟沈窃蓝有一腿。 换个贞烈点的女孩子,怕是早就要去跳楼跳河吞金上吊的自证清白。 但郗浮薇实在没有那样的气节,何况家破人亡的仇怨迄今没报,别说她跟沈窃蓝清清白白根本没有什么私情,就算有,她也肯定不会寻短见的。 此刻被沈窃蓝提点,想起来早先这上司似乎也说过让自己跟欧阳渊水保持距离的话,挑了挑眉,道,“大人难道是担心属下会因为跟欧阳渊水照过几次面,就转而投靠宦官那边吗?属下虽然愚钝,却也不至于目光短浅至此,放弃前途无量的大人,转投他一个小小举人的门下!何况大人的家世且不说,单说官职就是正儿八经的天子亲军,可欧阳渊水背后站着的却是宫中内官。内官再怎么跟陛下亲近,到底不过是皇家奴才,哪儿能跟士人比?遑论今上英明神武,可不是前朝那些会被宦官左右的昏君!” “何况当初若非大人,属下跟侄子的坟上草都要长新一茬了!” “如此恩情,至今未报。” “又怎么可能恩将仇报的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你想多了。”沈窃蓝看着她,说道,“已经过了年,你也有十六,是出阁的年纪了。去岁让你进入邹府乃是手中无人时迫不得已的选择。但如今邹府那边不需要安插人手,暂时也没其他差事安置你。徐家兄妹业已返回应天府,有陛下亲自看着,这对兄妹接下来也折腾不了什么了。你是我下属,我自然要为你考虑,你家的恩怨且不说,你的终身大事总要考虑起来。如此跟欧阳渊水当然需要保持距离。” 郗浮薇惊奇的看了他一眼,她真没想到一向冷冰冰的沈窃蓝会跟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竟然是沈窃蓝是否有什么会送命的差事要自己去做,这是故意给自己弄个诱饵吊前面? 没办法,不管是接触中的印象,还是之前徐景昌等人的描述,沈窃蓝都是一心一意扑在公事上,基本不谈私事的人。 他连自己的婚事都能荒废掉,何况是手下的? 尤其郗浮薇跟他才几个月,满打满算都不到一年,又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怎么看都不像热心肠的沈窃蓝忽然注意起了她的婚事。 郗浮薇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么大人希望属下嫁给谁?” “你希望找什么样的人家呢?”沈窃蓝反问。 “自然听从大人的吩咐。”郗浮薇垂眸掩住眼底情绪,心说如果这人给自己安排的婚事实在无法接受的话……自己该怎么办?一走了之?且不说能不能在这人手里走的掉,就说郗矫还在他的掌握里。 正乱七八糟的,就听沈窃蓝说:“这是你的婚事,本该你父母兄长做主,但他们都不在了。你侄子年纪还小,岂非应该你自己拿主意?何况你也从来不是没主意的人。” 郗浮薇听着这话,倒仿佛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而不是打算让自己执行嫁人的任务,松口气之余也是疑惑,说道:“属下目前只想为大人分忧。” 沈窃蓝闻言,想了想,道:“你之前在郗家时养在深闺,又有闻羡云这个未婚夫,更加要注意同外男避讳,知道的男子自然不多。如今在济宁,虽然很见过些人,然而也没太多了解,一时间犹豫不决也是正常。那就先在我手底下做着事,有心仪的再同我说罢。” 郗浮薇点头答应,为了证明自己的确心系正事,还专门问了些关于开河的问题。 过了两日,衙门休沐还没结束,但因为宋礼已经起程北上,沿途的锦衣卫也开始陆陆续续的上差。 她就找了个机会拉着于克敌问:“大人会关心你们的婚事吗?” “婚事?”于克敌一脸诧异,道,“什么婚事?” 郗浮薇道:“你看,你也到说亲的年纪了,大人有跟你说过给你找个媳妇什么的吗?” “你真是想太多了。”于克敌闻言嗤之以鼻,说道,“你当大人很闲吗?人家从应天府那富贵乡过来,大过年的都没回去团聚,是为了建功立业,而不是养老来的。你也不看看这几个月的事情有多少,难得有点空,歇会儿喘口气都来不及呢!何况是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如今自己都没那功夫相看小娘子,又怎么敢痴心妄想大人帮忙操这个心?” 见郗浮薇欲言又止,惊讶道,“难道大人给你说……?” “大人劝我同欧阳渊水离远点,说是坏了名节于婚事不利。”郗浮薇心事重重的问,“你说大人到底怀疑没怀疑我跟欧阳渊水有私,甚至有意抛弃大人转而投靠他门下?可我实在没起过这样的念头。每次欧阳渊水同我说的事情,我都是原原本本的告诉大人的。” 于克敌听的有点发愣,好一会儿才说:“这个……我伺候大人也比你过来早不了多久,这话你问我我也吃不准啊!” “可你到底是贴身伺候大人的。”郗浮薇道,“像我就算住在这院子里,错非有事,也不好经常到大人跟前晃荡啊。” “……会不会是欧阳渊水背着你胡说八道,叫大人知道了?”于克敌犹豫了会儿,提出一种可能,“那人虽然表面上对你很是殷勤,但做咱们这一行的,表里不一是基本功。更何况他那种负心薄幸之人,装模作样最是擅长,否则是怎么骗的人家女孩子团团转的?” 郗浮薇心下觉得沈窃蓝应该没那么笨,会被欧阳渊水这么容易挑拨离间,正自沉吟,于克敌看了看四周,又说,“还有一种可能。” “就是之前徐家兄妹,尤其是徐小姐,不是认定了你跟大人有私吗?然而大人对你无意,又因为体恤手下人,怕你受此影响,嫁不到好人,甚至嫁不出去,这不,打算亲自过问下你婚事?” “这倒有可能。”郗浮薇认真思索了一番,点头道,“不过大人也忒体贴了,这等小事,我自己就能料理。” 于克敌稀奇道:“这可是终身大事,还小事?姐姐你才是忒自信了……你打算怎么料理?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你那哥哥要是还在,你说这话总有几分依仗。可你哥哥跟爹爹都没了,虽然还有个侄子,那年纪,还得依靠你吧?要是将来遇见个宽厚的,也得担心他家里是不是也都很宽厚呢,何况一家子宽厚的人哪里那么好找!” “我干嘛要指望人家宽厚?”郗浮薇扫他一眼,要笑不笑道,“找个跟我一样家里没什么人没什么靠山的,也没习过武、没功名在身的那种入赘,到时候买点屋舍奴仆,契书捏自己手里,里里外外我自己说了算,敢跟我横,那就往死里整!” 于克敌咋舌道:“你真狠……万一遇见硬骨头,怎么整都不低头呢?你总不能谋杀亲夫吧?” “那就和离啊。”郗浮薇不在意的说,“让他两手空空的滚出去,我再找个就是。古往今来,才貌双全又一心一意的良人难找,好吃懒做偏生手无余财的男人难道还少吗?” “……”于克敌无语的看了她一眼,心说还好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将这女孩子算计成妻子,不然冲着这份换男人如换衣服的干脆劲儿……别人受不受得了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受不了,“你说的轻松,到时候风言风语的,你受得了,你将来的孩子也受得了?” 郗浮薇道:“为什么受不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人无完人。就是那些被口口声声称做大善人的人家,你敢说一点龌龊都没有?大哥不要说二哥,谁敢议论我,我难道不能议论人?那些薄脸皮的,敢说我的嘴,别被我说的羞愤欲死才好!至于我的孩子们,那就更简单了,只要教出个金榜题名的孩子,你信不信乡里都要转了口风说我持家有方?” “……我不信。”于克敌坚定道,“你这样做人妇,不被唾沫星子淹死才怪!” “没见识!”郗浮薇呵呵一笑,“成王败寇,被淹死的那些人,是自己想不开。像我这种想的开的,还不定谁怕谁呢!” 正说着,有人过来道:“沈姑娘,门口又有人来找你了。”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姚氏登门 闻言郗浮薇还没说什么,于克敌已经啼笑皆非道:“怎么又有人来找你?这地方到底是大人住的还是你住的?” “谁找我啊?”郗浮薇白了他一眼,站起身,问来报信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那人说道:“是个妇人,瞧着三十来岁的样子,自称姓姚,说是之前您在邹府时,同住一楼的。” “姚姑姑,您怎么过来了?”片刻后,郗浮薇引着姚氏进了自己住的屋子,亲手奉茶后,客客气气的问,“这天还冷着呢,赶紧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问归问,她其实心里有数,知道姚氏八成是为了姚灼素来的。 “我是过来跟你们道谢的。”果然姚氏喝了口热茶,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些血色后,就将带过来的篮子推到她面前,轻声道,“我们母女的底细,沈先生你也晓得,手里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聊表心意了,还请你们不要嫌弃。” 郗浮薇朝篮子里扫了一眼,是几幅绣件,虽然都不大,但料子都是极好的,一看就是将邹府赏的衣料里最好的那部分拿了出来用。 姚氏的绣活相当出色,这几幅绣件花鸟鱼虫都有,神态各异,栩栩如生,细密的针脚一看就是用了心的,绝非仓促赶工。 算算时间,估计是从女儿出事后就开始绣的……不,也许这些是早先就绣好了的,只是未必想到女儿出色,乃是为了派其他用场。 比如说拿出去卖了给女儿攒嫁妆? 郗浮薇有片刻的默然,其实听说姚氏过来,她都做好了被这位姑姑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的准备了。 毕竟姚灼素虽然不是她害的,甚至要不是她跟沈窃蓝提起来,只怕那女孩子这会儿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甚至是否还能在人世……徐景昌看着貌若好女,心肠可一点都不柔软,玩腻的女子,转手送人的有,一怒之下打死的也有,作为永乐帝格外偏爱的子侄,《大明律》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就是个摆设。 但要不是郗浮薇,又或者说,要不是沈窃蓝,姚灼素也不会在年前跑上门来。 她不来,也不会被徐景昌逮到。 这件事情罪魁祸首当然是那位定国公,可那是沈窃蓝都要客客气气对待的贵胄,姚氏再恨再怨他又能如何? 如果姚氏迁怒沈窃蓝跟郗浮薇的话,郗浮薇觉得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理解归理解,让她因此承受姚氏的指责……她也未必肯。 本来都已经预备好跟姚氏理论到底,谁知道姚氏一不哭二不闹的,反而还送了谢礼来,这份通情达理的劲儿,倒是弄的郗浮薇不好意思了,讪讪道:“这事儿……也是我们不防备,叫姚妹妹受委屈了。姑姑不怪我们就好,怎么还能要姑姑的东西?” “冤有头债有主。”姚氏平静道,“害了灼素的人虽然非同寻常,以至于我们母女只能自叹苦命,可这到底不是你们的错。那位你们也不是很得罪的起,却还是将灼素要了下来,还帮忙遮掩……我怎能不谢你们?虽然我大字不识几个,可善恶对错还是分得清的。” 她这么明事理,郗浮薇心中越发叹息,只是徐家兄妹有个好爹,委实动不得,所以这会儿想说几句安慰话都无从说起。 好在姚氏无意久留,将东西送到,表达了感谢,没怎么坐就走了。 说是打算趁着这会儿还在正月里,邹琼若几个不用上学,多做点针线。 “几位小姐很是想念沈先生。”郗浮薇送她出门的时候,她说道,“尤其是前两日有亲戚过来拜年,差不多年纪的表小姐,出题难倒了几位小姐,小姐们都说,要是沈先生在,一准儿可以解开。” “我也很想念几位小姐。”郗浮薇笑了笑。 说起来也是惭愧。 她之前进入邹府,是打着给邹琼若她们几个做女先生的幌子。 但实际上,花在邹一昂身上的注意力估计都比这几个女孩子多。 难为她们还记得自己。 姚氏走后,于克敌过来询问经过,听完就说:“这姑姑还算聪明。” 因为,“她女儿如今可是咱们的人帮忙安置的,敢过来找咱们闹,咱们都不要怎么着,直接把人送回邹府,她们母女还有活路么?不被议论死才怪。” 郗浮薇笑着说道:“你这个人……怎么总是把人想的这么坏?正月还没过去呢,不能想点好的吗?比如说姚姑姑其实就是那么通情达理,就是一点不迁怒还很感谢我们。” “咱们这一行,太天真是坑自己。”于克敌老气横秋说,“这都是我爹生前传下来的经验,告诉你你还不要了?你可知道当初我爹他们缉拿下狱的十恶不赦之徒,正经看起来不像好东西的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你打死都想不到的那种?” “我又不管缉捕盗匪。”郗浮薇抬杠道,“再说也不是所有看着是个好人的都是坏人呀?” 于克敌还要跟她说什么,却因为同僚有事要帮忙,把他喊走了。 郗浮薇见状也就回了后面,这天大家都挺忙的,但应该是因为她是女孩子的缘故,沈窃蓝一直没给她布置差事。 倒是到了晚上的时候,于克敌跑过来喊她:“你去书房给大人伺候笔墨吧,我这边有点事情要去城外一趟。” “现在?”郗浮薇看向窗外,天色已暮,城门铁定关了。 “当然是现在。”于克敌抹了把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融化的雪水,道,“从城上缒下去就是,跟守城军那边说好了,这个你不要担心。现在实在抽不出人手,只能你去大人跟前了。” 又叮嘱她,“接下来几日估计都得你伺候书房,得空将开河相关的典籍理一理,至少大人想找的时候,你尽快找到,而不是把整个书房翻一遍,还得大人自己起身帮你找……那样的话,大人对底下人再好也要发作了。” 郗浮薇答应着将他推出门:“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她因为父兄去世不久,虽然住在沈窃蓝的院子里不好公开戴孝,不去前面的时候都穿着素服的。这会儿既要去书房,却得换上不那么引人忌讳的衣裙了,否则难免惹人厌。 “你给我将济宁左近的河流舆图都找出来。”才进书房,沈窃蓝头都没抬,就径自吩咐。 郗浮薇赶紧去找。 这书房她说起来也不算很陌生,毕竟进来过好几次禀告事情了,但要说熟悉还真不怎么熟悉,主要是之前都是站在书案后禀告,压根就没怎么注意到书架,更别说书架上的书了。 所以很有点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把沈窃蓝要的舆图找齐了,沈窃蓝又要一些记载水文的书籍。 于克敌让郗浮薇过来伺候的时候说的是服侍笔墨,但实际上这天晚上郗浮薇压根就没给沈窃蓝研过墨,基本都在找书、翻书了。 一直到天色将明,沈窃蓝才疲惫的放下紫毫,说道:“稍微收拾下,就去休息吧。等白天起来继续。” 他说稍微休息下,但这一晚上差不多书架上的书跟舆图都被拿下来过一次了,这会儿乱七八糟的铺的整个书案,以及附近的小几上都是,沈窃蓝说走就走,郗浮薇却收拾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弄整齐。看着外头都大亮了,拖着一口气回去后头,差不多是倒头就睡,外衫都没脱! 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卫所上下没有一个能得半刻清闲的。 甚至连沈家老仆都被沈窃蓝用上了。 郗浮薇属于众人眼里最轻松也最受人羡慕的待遇,就是成天在书房伺候,既不必顶风冒雪的出门,也不必跟人真刀真枪的厮杀,还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 但实际上这差使也没那么容易,沈窃蓝原本就不是什么温柔体贴的人,做起正事来更是雷厉风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宋礼距离山东越来越近,开河的工程已经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他每日要处理的文书,以及核对的公文,都越来越多。 这使得沈窃蓝的脾气直线上涨,耐心却是迅速跌落。 每每要什么时,郗浮薇稍微迟疑下没找到,就会勃然大怒,厉声训斥! 只是没训斥两回,书房里的动静就迅速小了下去。 有个总旗私下半开玩笑的说:“大人到底还是怜香惜玉的,这也难怪,郗姑娘那模样,是男人看到了岂能不心疼?” 却不知道沈窃蓝心下也是啧啧称奇。 这日想到一段记载,只是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正念叨着要找是哪本书里的,郗浮薇已经提醒道:“就在大人手边这本里头,第二十九页第三列开始的。” 沈窃蓝闻言翻开一看果然如此,还以为她恰好刚刚看过,称赞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道接下来他再要找什么时,郗浮薇都是张口就来,而且从未出过错。 如此不但她自己轻松了,沈窃蓝处置起公务来也迅速了不少。 以至于宋礼抵达前两日,他居然空闲了会儿,就顺口问起:“我看你对这些都熟悉的紧?该不会都背下来了吧?”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推荐 “回大人的话,正是。”郗浮薇抿了抿嘴,说道,“前几年,属下的兄长还在时,属下也曾在书房里给兄长打过下手。那时候属下年纪小,懒,不愿意跑来跑去的找典籍,就把兄长常用的典籍都背了一遍。这些日子大人要查考诸书册,属下想起来往事,就也又偷了一回懒,还请大人莫怪。” 沈窃蓝怎么会怪? 他有些惊异的看着这女孩子:“你这天赋……不是男子实在可惜了。” “以前看我哥哥寒窗苦读太辛苦的时候也遗憾过,我要是男子,多少可以给他分分忧。”郗浮薇整理着文房四宝,说道,“因为我是女孩子,想要光宗耀祖的话,只能他努力了。不过我爹爹在的时候,倒说还好是一儿一女,不然两个儿子成天心思扑在念书上,没人帮他分担家计事小,平时没人承欢膝下到底遗憾。” 这当然是场面话,如果可以选的话,郗浮薇宁肯是男子。 毕竟在这个时代,女孩子的限制实在太多了。 “古往今来名传后世的才女也是很多的。”这个道理沈窃蓝明白,微微颔首,道,“好些才女的才华其实不在当时一等一的才子之下,至今都足以令大部分读书人汗颜。” 郗浮薇对此只是微微一笑:“问题是大部分才女都出身勾栏。” “……”沈窃蓝被这话堵的有点哭笑不得,正在批阅公文的手顿了顿才说,“咏絮之才,说的可是名门淑女。” 见郗浮薇笑而不语,他哂问,“听你这语气,对于‘才女’似乎有些不屑?那你为什么还要学功课?哪怕是为了打理家业,能看懂账本也就差不多了吧?” 据他估计,郗浮薇的才学,距离正经的举人当然是有差距的,毕竟女孩子不能考科举,她学那么仔细也没什么用。 但秀才却是绰绰有余。 这不是随便学学就能有的成果,必然也是花了一番时间精力的。 而郗浮薇虽然出身不算贫困,却也不是那种可以成天游手好闲风花雪月的大小姐,是从小就当着家的,空暇有限。 这样还把功课弄的不坏,显然要么有目的,要么是真心喜爱。 “大人说笑了,属下不是不屑‘才女’,而是觉得朝廷一日不用女子为官员,我们女孩子家纵然天资卓绝,又学满腔诗书,到底也是没什么用武之地,实在遗憾。”郗浮薇整理好书案的一角,拿起墨条研着墨,淡淡说道,“至于说属下明明觉得学这些无用却还坚持了,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因为之前父兄都在,且与闻家有婚约。既想一直跟兄长谈今论古,又想在闻家面前不堕了父兄声名,如此而已。” 沈窃蓝说道:“你说没有用武之地,这个却也未必。且不说你之前能够进入邹府做女先生,主要也是有着真才实学。就说女孩子总要嫁人的,所谓王化出自闺门,家利始于女贞。你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将来教养出来的子女,岂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能比的?” 郗浮薇笑着说道:“大人,说来说去,我们女孩子学的满腹才学,归根到底还是只能在闺阁里打转,而你们男子,却可以在朝堂上挥斥方遒,这差距实在太大了。若是不去想,也许还能自得其乐。但是一旦想到了,却只有百味陈杂了。” “这话可是功利。”沈窃蓝道,“学的满腹诗书,难道都要做官,都要大权在握么?岂不见古往今来的高士,大抵醉心山水之间,便是天子再三征召,也有辞而不受者?” “大人,那么终南捷径怎么说呢?”郗浮薇挑眉道,“真正的高士到底是少的,属下只是个俗人。” 这话说的沈窃蓝笑了起来,道:“大家都是俗人,若不然,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要是跟那些醉心山水的高士一样,且不说沈家会不会抓狂,自己首先也不会在这里为皇命奔波了。 “令尊很会教养子弟。”将最后一份公文批阅完,他放下紫毫,接过郗浮薇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端起面前的茶水呷了口,道,“令兄的才名,我是才进山东就听说了,虽然未曾在他生前会晤过,想来也是个风流人物。至于你,起初其实没怎么在意,如今瞧着,亦是特立独行之辈,非俗人可比。” 郗浮薇微笑道:“不过是生活所迫,大人不笑属下不够贤良淑德就好。” 沈窃蓝这会儿谈兴不错,闻言摇头道:“贤良淑德的女子自然是好的,不过老实说,不管贤愚,只要愿意,想贤良淑德还不简单?倒是聪慧的人,不论男女,到底是少。” 他起了爱才之心,沉吟片刻,道,“你若是不急着出阁的话,将来这边事了之后,可以同我回应天府。” 见郗浮薇神情惊讶,他解释,“太子妃除了皇长孙之外,尚有二子一女,很愿意寻觅才德兼备的女官教诲皇孙及郡主。” 又说,“太子妃性情柔和,素来待下宽厚。” “大人好意,属下铭感五内。”郗浮薇基本上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毕竟她对于出阁真心不急,这种抱上太子妃大腿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有的。 就算沈窃蓝推荐的不是更加前程无量的皇长孙身边,但只要是太子妃的亲生骨肉,不管是皇孙还是郡主,都是皇长孙的同胞手足,且如今年纪都还小,正是容易养熟的时候。哄好了小祖宗,哪怕将来郗矫文不成武不就,姑侄俩小富即安的生活是肯定稳了。 至于说太子的地位目前虽然还算稳固,而且是看着越来越稳固的那种,但永乐帝毕竟春秋正盛,将来如何也未可知。 郗浮薇也是无所谓。 毕竟她都在沈窃蓝手底下做这么久的事了,哪怕沈窃蓝是锦衣卫,按说是属于永乐帝的人,凭他跟太子妃的关系,也肯定被汉王、赵王划在太子那边。哪怕不接受沈窃蓝的这份推荐,难道将来汉王、赵王得势,就会放过她吗? “宋尚书已然抵达码头,他打算尽快前往汶水实地查考。”接下来几日,沈窃蓝完成工作之余,都会同郗浮薇讨论一些诗书经史,对于这女孩子的才思敏捷越发欣赏,态度愈加温和不说,言辞中间也有了不少指点,关于应天府,东宫之类。 郗浮薇学的非常认真,毕竟郗矫才那么点大,将来如何还看不出来,而她也不是那种觉得既然还有个侄子在,那么振兴门庭的事情就应该是侄子的人。 如此相处,两人之间的谈话虽然还是恪守着上下级不曾逾越,却多了好些默契。 于克敌等人忙的团团转,一时间却没发现。 这天郗浮薇早上起来,收拾好后,才进书房,却见沈窃蓝案头没了尺高的公文,倒是换了一身簇新的官袍,对她说,“我得过去跟他见个面,你同我一起去。” 郗浮薇有点诧异,虽然两人因为这几日的交流,关系拉近了不少。但沈窃蓝不是那种会把私人感情混入工作的人,他之前外出都是喊于克敌,或者其他校尉,从来没有带上她的,尤其去见的还是宋礼。 这可是差点成了沈窃蓝岳父的人。 沈窃蓝带被宋稼娘当情敌的女孩子过去,都不尴尬的吗? “这是宋尚书的要求,跟宋小姐的婚事有点关系。”沈窃蓝说道,“不过应该不是坏事。” 郗浮薇一听说宋礼要见自己,吓了一跳,听到后面一句才稍微放松下来,本来想旁敲侧击点消息的,然而沈窃蓝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从宋尚书来信的语气以及为人推测的。” “……”郗浮薇才放下来的心顿时就又有点提起来的意思,转念想到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去,沈窃蓝也过去的,宋礼倘若要强人所难的话,沈窃蓝应该不会坐视,这才稍稍镇定。 小院距离码头不远,如今积雪未化,宋礼也没有很催促,沈窃蓝就决定步行过去。 这决定让郗浮薇庆幸之余,也决定接下来必须找机会将骑术练起来了。 毕竟这段时间于克敌他们出入都是快马飞驰。 这会儿沈窃蓝选择步行,八成还是为了照顾她……两人乃是上下级,如果不步行的话,总不能沈窃蓝骑马,给郗浮薇雇个轿子什么的跟在后面吧?两人都乘马车或者轿子也不合适。 她心里做着接下来的种种打算,不知不觉就到了码头。 码头这边很是冷清,这不仅仅是因为节令以及季节的缘故,也是因为如今的会通河运载能力有限,好多地方在这季节甚至壅塞的紧,舟船行进艰涩,不是迫不得已,还是走陆路方便。 宋礼乘船过来,八成还是为了沿途观测水文。 “宋尚书让你进去。”两人到了宋礼的船上,稍微寒暄了下……主要是沈窃蓝跟宋礼寒暄,末了就是挥退左右密谈。 密谈的时间不算很长,前后也就两盏茶时间,沈窃蓝就从舱房里出来,对正托着腮看雪景的郗浮薇说,“我在外边等你,你且去罢。” 正文 第一百十章 不可思议的峰回路转 郗浮薇在舱门外定了定神才推门进去。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宋稼娘的父亲。 转过屏风,上首坐着的官员清瘦端正,目光如炬,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来回奔波,路途劳顿,他气色不是很好,肤色黧黑,颧骨高高隆起,没什么表情的看着郗浮薇给自己行礼。 好一会儿,维持着行礼姿势的郗浮薇有点腿酸了,他才淡淡说:“坐下说话。” 郗浮薇依言在底下的椅子上落座,只坐了一点点,随时预备起身答话的那种。 宋礼看了出来,大概觉得她还算知礼,神情多少缓和了点,道:“此次见你,其实有些假公济私。” 郗浮薇不明所以,低头道:“民女愚钝,请尚书大人明示。” “是为我那不孝女。”宋礼说到宋稼娘这小女儿,也是一阵头疼。 他这人其实性格很是刚烈,对手底下人素来严急。但亲生女儿,又是年纪最小的女孩子,到底是特别的,一向就偏爱些。 按照这时候普遍认为儿子,尤其是嫡长子需要好生调教,倒是女儿左右不需要顶立门户,惯着点无妨不说,且女孩子出阁之后往往也就没什么轻松日子过了,莫如在娘家多心疼些的看法,宋礼对宋稼娘就更纵容了些。 却没想到此举倒是坑了这女儿,之前瞒着自己指使下人给沈窃蓝送东西,还能说是年纪小不懂事。 后来怀疑郗浮薇跟沈窃蓝有私这里,宋礼差不多是掰开了揉碎了跟女儿讲道理,各种分析都证明郗浮薇对宋稼娘完全不能造成影响,宋稼娘要做的就是无视……这女儿就是不听! 不但不听,还被闺中好友徐景鸳怂恿的亲自跑来这济宁找茬,结果好了,不闹还好,一闹,两家差不多都要正是下定的亲事,就这么没了! 还给沈家留下一个宋家教女无方、女孩子心胸狭窄容不下人的印象。 事情到这儿,已经很让宋家头疼了。 之前宋礼才回去应天府,就被妻子告诉,说是因为宫里传出永乐帝打算给皇长孙挑选妻妾的消息,原本儿子媳妇打算将孙女推荐过去的,然而因为有宋稼娘这么个姑姑,这话才提出来,就被政敌家的女眷给堵了回来。 孙女进不了东宫做不了皇长孙的妻妾,宋礼还不觉得怎么。 毕竟按照他对永乐帝的了解,这位天子似乎不太喜欢从重臣里给皇子皇孙们择妻。 这种考虑也许是出于防范外戚坐大。 也是因为永乐帝复建了锦衣卫之后,对于这支天子亲军十分信重,目前皇帝关心的几个准孙媳人选,大抵都是锦衣卫中百户、千户的姐妹或者女儿。 何况皇长孙身边已经有了外祖母彭城伯夫人推荐的孙氏,非但跟皇长孙青梅竹马,而且姿容出挑,不是寻常美人比得上的。 所以宋礼对这事儿并不在意,问题是他不在意,他儿子媳妇未必不在意。 宋稼娘算是彻底得罪兄嫂了。 不但如此,年前永乐帝为了防止徐家兄妹在济宁这边出幺蛾子,也是听说了刺杀等事后怕他们出事,派人将徐景昌跟徐景鸳接回应天府。这兄妹俩不愧是折腾小能手,之前才来济宁就闹了庄老夫人的寿宴,回去了应天府也没客气,不几日就叫身边人传出了宋稼娘自降身份跟个乡绅之女争沈窃蓝,还落败的消息。 这话传到宋家人耳朵里,宋家上下都气的够呛。 让宋礼夫妇无奈的是,儿媳妇闻讯之后立刻跑他们跟前哭诉,说是有这么个姑姑在,叫孙辈们说亲的时候还有什么脸?话里话外,都要求将宋稼娘远远的嫁出去,从此不复相见,眼不见为净。 宋礼夫妇当然是舍不得的,虽然这女儿不懂事,将好好的一副牌给打坏了,可到底是亲生骨肉。 他为此还亲自去定国公府找徐景昌理论,责问徐景鸳为什么要败坏自己女儿的名节? 结果徐景昌这时候也是焦头烂额……因为徐景鸳在济宁的遭遇,似乎也有走漏风声的意思。 这个情况比宋稼娘还严重。 毕竟宋稼娘只是情场落败,清白还在。 徐景鸳可是被好些人看光了的! 虽然除了凶手之外那些人不问男女都被处决了……这事情不传出去还好,一旦传了出去,徐景鸳最好的下场,大概也就是低嫁,而且低嫁去偏僻之地。 甚至索性只能在家庙里过一辈子。 徐景昌所以正烦躁着,这时候宋礼一肚子气上门来问罪,这谈话过程可想而知! 最后还是定国公太夫人在后面听底下人禀告说动静不对,跑到前堂好说歹说的劝住差点要动手的两人,坐下来好生合计。 这一合计就是双方都被坑了,俩女孩子的名节都岌岌可危。 定国公太夫人就徐景鸳一个女儿,也是非常的疼爱,这种时候也顾不上找罪魁祸首,当下就督促儿子跟宋礼,赶紧把事情兜住是正经! 最后商量了半天,对于徐景鸳跟宋稼娘返回应天府途中停靠济宁这点,都没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 之前徐景鸳是说路上接到邹府的请帖,一时兴起过去的。 这要是喝完寿酒就走人,没在济宁盘桓,也没在济宁弄出什么风波来,这么说也是无可厚非,毕竟她本来就是娇蛮任性的大小姐。想一出是一出,一点不奇怪。 可两个未嫁之女,在济宁根本没什么熟人,跟邹府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这种情况下在济宁一待那么久,甚至都没一块儿返回应天府不说,宋稼娘才回来就告了病……这是因为沈家那边委婉提出退亲,怕她情绪上端不住流露出来叫人笑话,只能称病不出面。 徐景鸳回来也是称病,整个春节期间,连宫宴都没参加! 人家没想到也就算了,既然想到了,真是分分钟脑补出一堆故事来。 甚至坊间已经有人在议论徐景鸳是不是未婚先孕、这会儿不出面不是刚堕了胎坐小月子就是打算生下来在安胎了……这种情况定国太夫人没法接受,捂着帕子当堂嚎啕大哭,说都是因为徐景昌平时肆无忌惮惯了,得罪的人多,所以徐景鸳稍微有点举动不妥,大家都落井下石,没有一个愿意帮忙的。 本来定国公府最大的靠山当然是永乐帝。 可靠山又不是下人,永乐帝日理万机,一点议论女孩子家名节的谣言也要他出马,这是拿皇帝当什么了? 徐景昌张扬归张扬,却也没傻到这地步。 最后还是宋礼想出了一个法子,说道:“两个女孩子在济宁停靠,且去邹府赴宴的事情,不能跟沈窃蓝扯上关系,但可以同女眷有些关联。” 定国太夫人忧愁道:“然而济宁没有什么贤德到声名在外、配得上她们一起去拜访的女子。” “也不必是有那等贤德妇人。”宋礼说道,“不是还有那郗浮薇吗?” 郗浮薇低头听着宋礼轻描淡写的诉说经过,听到这儿时,不禁吓了一跳,起身道:“大人,民女何德何能,让两位小姐返回应天府途中,亲自前来探望?” 她心想你那女儿简直恨不得吃了我,你居然想说她跟徐景鸳在济宁盘桓是为了我……说你不打算坑我,鬼才信呢! 宋礼很明白她的心情,呷了口茶水,淡淡道:“之前我们父女在东昌府微服私访时,稼娘就提到过你。实际上要不是她说起你们家的事情,本官当时一心一意扑在水文上,还未必注意得到你们郗家。” 郗浮薇怔了怔,不明所以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当时本官携稼娘在闻家酒楼用饭,席间为闻家子弟所扰,甚为扫兴。”宋礼淡然道,“后来闻家宗子闻羡云,就是你那未婚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本官的身份,亲自追上来赔礼道歉,前前后后磨了好几日,本官为了清净,允诺他不会追究,才将人打发走。” “那时候好像正逢令兄病逝?” “因着闻羡云的纠缠,本官就也叫人留意了下闻家,顺带注意到了你们郗家……当时稼娘对你们郗家还很是同情,直说若是闻家当真为了悔婚生出歹毒念头的话,本官不管,她也要告诉沈窃蓝,让沈窃蓝出手,还郗家个公道。” 这话郗浮薇吃不准真假,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宋稼娘是一直拿她当敌人看的。 甚至在不得不离开济宁后,还留下话来叮嘱徐景鸳,务必要置自己于死地。 如今宋礼这么讲,到底是真的,还是为了博取她对宋稼娘的好感……郗浮薇也无法确定。 宋礼知道她心思,道:“本官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替稼娘求情,只不过是告诉你,稼娘并非你认为的那么自私狠毒,归根到底是太在意沈窃蓝了,关心则乱,又为人所趁,才做出种种不智之举。” 郗浮薇低头道:“民女多谢宋小姐垂怜。” 她想起来沈窃蓝当初去东昌府吊唁郗浮璀,顺带提点过自己一句,后来说起来的时候,沈窃蓝说是为了给开河之事做准备,去东昌府考察的时候,听说了郗浮璀的名声顺带而为。 若是宋礼说的是真的,没准这个听说了郗浮璀的名声,乃是听宋稼娘说的? 要这样的话,即使宋稼娘这会儿将她当成敌人看待,却也不能掩盖这位尚书家的小姐,间接对郗家有大恩的情分了。 郗浮薇一时间有点恍惚。 这时候,她听见宋礼说:“所以本官决定收你为义女。” “……???”郗浮薇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诧异的看向他。 正文 第一百十一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稼娘在东昌府的时候听说了你家的事情,对你心生同情。”宋礼没理会郗浮薇的惊讶,自顾自的说道,“只是当时本官行程排的紧密,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行动,所以不许她独自去找你。她就托付了世交家的兄长沈窃蓝……之后是怎么回事,还用本官教你么?” 郗浮薇沉默。 之后? 之后当然是沈窃蓝接到消息后,设法帮助了他们姑侄离开东昌府,还安排了一个济南府沈氏之女的身份,进入邹府做女先生。 而宅心仁厚的宋家小姐得知此事,犹不放心,在同闺中好友徐景鸳返回应天府的途中,不忘在济宁停留盘桓,说是去邹府赴宴,其实是为了看看郗浮薇最近过的好不好。 如此,对于两位千金小姐在济宁停留的质疑,自然站不住脚。 不但站不住脚,还会成为宋稼娘跟徐景鸳心地善良的佐证。 然而对于郗浮薇来说…… 她抬眸,看向宋礼:“大人,那闻家呢?” 宋礼淡淡道:“闻羡云不日会进入本官麾下为幕僚。” “如果民女乃是郗家女的事情曝露出去,那么父兄尸骨未寒就携唯一的侄子离家而去,甚至父兄后事都是乡邻帮忙料理的。”郗浮薇的心沉了下去,说道,“世人会如何看待民女?又如何看待民女唯一的侄子?” 宋礼皱起眉,道:“你待如何?” “还家父家兄一个公道。”郗浮薇看着他,眼底有着绝不退缩的强硬,“民女要真相。” “可以。”出乎她意料的是,宋礼没有拒绝,他冷静又爽快的说,“令兄的死是个意外,毕竟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是因为他,闻家才会主动跟郗家结亲。至于令尊,则是闻家旁支所为。” 郗浮薇心底的热切才升起来,又直直的坠了下去,她深呼吸了两次,稳住心神,惨笑了一下:“大人,您心疼您女儿的名节,所以要用揭发我不管父兄后事来做您女儿的垫脚石!却连家父家兄的血债,都要李代桃僵,用所谓的闻家旁支来搪塞……您是以为我不知道,闻家内部不和,嫡支跟旁支之间势同水火?!” “纵然我身份卑微,不配跟您的女儿相提并论,可是俗话说的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做本官的义女,难道不是好处?”宋礼眯起眼,声音微冷,“就算义女不可能跟亲生女儿一样待遇,也比你原本的出身强太多了!” 他不屑的笑了一下,“譬如说,你本来的出身,顶多给沈窃蓝这样的做个妾。做了本官的义女之后,勉强也算能同应天府的贵胄子弟们门当户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这样的好处摆在面前,你却还想讲其他的条件?是当本官非要你答应才能解决这件事情?” 又说,“人死不能复生,纵然铲除整个闻家,你父兄死了终究是死了。而且你家之事,闻家旁支的确有着干系,将他们列为罪魁祸首,并不冤枉。本官知道你对闻羡云恨之入骨,绝对不会答应再跟他成亲!但是两家有着婚约在先,一旦你真正的身份曝露出去,不管是闻家悔婚还是你悔婚,对你来说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可既然是闻家旁支谋害了你父兄,那么就符合‘义绝’的规矩,到时候不必你要求,官府也会判义绝。如此,各自婚嫁,也没什么妨碍。” “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怎么样选择,才是最好的!” “就算令父令兄泉下有知,必然也希望你承欢本官膝下,而不是做无谓之举!” “民女只怕今日欢欢喜喜荣光无限的做了大人的义女,不几日就会因为福薄祚浅,承受不起大人的抬举,命归黄泉!”郗浮薇冷冷说道,“为了避免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索性还是不要的好!” 宋礼眼中积蓄起怒气,若非面前只是一个他根本没放进眼里过的乡绅之女,是已经要发作了:“不识抬举!” “民女告退!”郗浮薇起身福了福,干脆的转身就走。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声音:“站住!” 郗浮薇扶着门栓,沉默了会儿才侧头:“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闻家暂时不能动。”这短短片刻,宋礼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在对待外人,尤其是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时,态度是不怎么好,不过却并非不懂得收敛。 要这样的话,他也未必混得到现在的位子。 此刻面无表情的说道,“而且到底是本官才进东昌府就主动投靠的人家,如果没有相当的证据,本官也不可能将他们交给有司处置。” “……”郗浮薇知道,这是宋礼在让步。 暗示她,等闻家没有利用价值了,只要郗浮薇能够拿出证据来,就任凭她揭发真相。 这也是警告。 以宋礼的身份,亲自见她,已经是一种抬举。 主动提出认义女,更是给足了面子。 她刚才已经不识抬举了一次,要是继续不识抬举的话……哪怕宋礼看着是极高傲的人,少不得也要放下身段亲自对付她了。 固然沈窃蓝就在门外,固然两人这段时间关系越发的不错了,到底没到水乳.交融性命可托的地步。 自己根本抵挡不了堂堂尚书的报复。 郗浮薇心中千回百转,好一会儿才说,“百户大人日前说过些日子带民女回去应天府,给太子妃瞧瞧。” 上首的宋礼听着这话,八风不动,只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太子妃所出的皇孙跟郡主,尚有年幼者,百户大人认为民女兴许入的了太子妃的眼。”郗浮薇说道,“却不知道民女拜了您为义父之后……是否还能进东宫做事?” 宋礼沉思了会儿,缓缓道:“教养皇孙跟郡主,那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跟寻常宫人不一样。以太子妃的贤德,对女官必然是十分尊重客气,而非呼来喝去。既是如此,也不算很辱没了我宋家门楣。” 郗浮薇于是上前行礼:“女儿拜见义父。” “叫义父生疏了点。”宋礼虚扶了一把,淡然道,“稼娘既然很喜欢你,当然也希望本官同你亲近的,以后人家就作家常称呼罢!” 郗浮薇从善如流:“女儿遵爹爹之命。” “本官也不让你白叫一声‘爹爹’。”宋礼说着,扬声唤了老仆进来,“这套头面是你义母亲自挑的,乃是她当年的陪嫁之一。至于这房契地契,就在济宁城内,距离沈窃蓝居处亦不远,算是本官给你的见面礼。” 他将东西交给郗浮薇,平静道,“毕竟我宋家的女孩儿,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怎么可以在别人那里寄人篱下?” 郗浮薇垂头道:“都听爹爹的。” “嗯,你且暂时在此,生活上但凡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本地官府去说。”宋礼道,“本官已经派人跟他们打过招呼,自然会照顾你。只等公事完成后,再带你回去应天府,拜见你义母还有兄嫂。到时候跟稼娘也能重逢……想必你们都会很高兴的。” 旁边老仆提醒:“老爷,夫人交代,说郗小姐这会儿身边没人伺候不方便,专门让咱们带的几个丫鬟?” “差点给忘记了。”宋礼点头,对郗浮薇说,“你义母专门给你准备的四个丫鬟,这会儿已经在宅子里了。你只管使唤着,如果不顺手,处置了也成。” 又说,“至于其他空缺的人手,你让沈窃蓝帮你买几个出身清白老实忠厚的……本官事务繁忙,却无暇替你操办了。” “爹爹已经十分费心,女儿甚是惶恐。”郗浮薇淡淡道,“些许小事,不敢劳烦爹爹,还请爹爹保重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新鲜出炉的父女俩客客气气的寒暄了一阵,郗浮薇再告退,这次宋礼就没再留人了。 等出去后却没见到沈窃蓝,还以为有事或者不耐烦等先走了,正思索着这地方这样偏僻,也不知道有没有地方叫马车。 毕竟此刻手里很是拿了点东西,走路就不那么方便了。 谁知道甲板上一个水手见着她,就朝旁边的一艘船上喊了一声:“那姑娘出来了,大人?” 隔壁船正对着码头的舱房,立刻被挑起一角锦绣帐子。 然而帐子下露出的脸却不是沈窃蓝,而是一个云鬓花颜的美人。 惊鸿一瞥,不等人看清楚就又放了下去,片刻之后,才有个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子,送了沈窃蓝出来。 长及地的紫貂裘油光水滑,没有一丝一毫的杂毛。 兜帽帽口的风毛出的尤其好,茂密如盛夏的野草,将本来就不大的面孔遮了个七七八八。 此时码头的风雪又正好大了起来,隔了十几丈距离,郗浮薇尽管目力不错,望过去也只能影影幢幢的看到一双盈盈秋波,温温软软,似含了千言万语又仿佛远在云端,说不出来的引人探索。 “……路上当心。”沈窃蓝回身跟她说着话,顺势朝郗浮薇招手,郗浮薇走到跟前时,正好听到这一句叮嘱,带着分明的南方口音,娇娇软软的,像根羽毛在掌心挠了一下,听的人软酥酥。 郗浮薇不由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 女子没看她,只微笑的望着沈窃蓝。 “你也是。”沈窃蓝没有给两个女子介绍的意思,朝那女子点一点头,沉声说道,“接下来有什么麻烦来找我。” 那女子就笑了起来,眼睛仿佛瞬间亮起来的星辰:“好。” 这才扫了眼郗浮薇,朝她颔首,带着些许的傲慢与审视。 郗浮薇只平静的跟她对望。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又似乎已经心照不宣。 正文 第一百十二章 宅子与丫鬟 船舱里,宋礼放下帘子,淡声吩咐开船。 老仆出去传了话,因为船只不大,很快就起了锚,缓缓离岸。 这时候码头上的年轻男女,才刚刚道别完,其中的一男一女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 剩下来的女子裹着斗篷,在雪地里看着,好一会儿,才怅然若失的回去自己的船上。 “邢行首对沈家公子还真是情深义重。”老仆端着茶水经过甲板的时候远远扫了一眼,进去之后跟宋礼说,“这天寒地冻的就往这边赶不说,闻家那边都说了只要她愿意去东昌府坐镇,银子随便提,却还是来了这济宁。” 他是知道邢行首底细的,暗自一叹,道,“红颜薄命,也是个苦命人。” 邢行首原本不姓邢,这姓氏是入行之后跟着鸨母改的。 早先也是官宦之后,之所以流落勾栏,归根到底也是靖难之役时父兄站错了队。 或者说,对于她的家人来说没有站错。 为了那份忠诚,宁肯承受家破人亡女眷流落烟花之地的代价。 一如被诛十族的那位。 这样的气节,宋礼主仆不敢赞成,却也生不出什么厌恶,私下不无同情。 若果邢行首家里不是那么顽抗到底的话,这女孩子如今的地位未必在宋稼娘之下。 “这番心思也是白费了。”宋礼摩挲着茶碗说,“沈窃蓝是沈家为皇长孙栽培的左膀右臂,沈家绝对不会让他跟罪臣血脉有什么瓜葛的。” 最重要的是,“沈窃蓝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且一直谨守界限。就算邢行首千里迢迢的赶过来,为开河献舞,以招揽八方豪客……沈窃蓝顶多出于为济宁跟开河考虑,照顾些个。要说其他,基本上是不会有什么了。” 他眼中有些伤感,“古人说出色的子弟,犹如玉树芝兰,都希望生长在自家的庭院里。只可惜我这些年虽然见多了瑶花琪草,自家院子里却都是些凡花俗草。如今好容易认下来的一个义女,倒也出色,只是未必跟我同心。” 老仆很是惊讶,说道:“家中公子敦厚孝顺,岂是凡花俗草?至于说您才认的那位……老爷居然评价那么高吗?” “十六岁的女孩子,无依无靠。”宋礼有些嘲讽的说道,“倒跟定国公府以及东昌高门颇有恩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当场工部尚书主动提出认她做义女,却还敢开口提要求,要给她父兄讨个公道,足见情谊与胆略了。我那女儿若是有她一半的聪慧懂事,还用得着我这么操心么?” 他吐了口气,“闻家跟郗家的恩怨查一下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仆答应一声,又安慰他:“既然郗小姐是个聪明的,只要老爷接下来关照些,还怕她体会不到老爷的真心实意吗?到时候自然会将您老当成生身之父一样孝敬的。” 想了想提醒,“既然老爷对这郗小姐颇为欣赏,那夫人让咱们带过来安排在宅子里的那些丫鬟?” 那些丫鬟是宋礼的妻子姜氏专门挑选的,姜氏是宋稼娘的亲生母亲,对于惹自己女儿不高兴的人,可想而知会是什么态度。 所以挑的都是宋府里的刺头,一个比一个滚刀肉,存心给郗浮薇添堵的。 这些宋礼跟老仆都是心里有数。 早先没有理会,是因为宋礼一直没表态对郗浮薇的态度。 如今既然流露出来喜爱的意思,老仆当然也要转变。 “不用。”不过宋礼闻言却摇头,说道,“那么几个奴婢,奈何不了这女孩子。” 见老仆似乎不太相信,他微微一哂,“这女孩子虽然出身不高,但你以为她能从东昌府带着侄子一路逃到兖州府……只是靠着沈窃蓝的一时恻隐么?” “她路上可是杀过人的,不止一个。” 宋礼淡淡说道,“否则就他们姑侄的容貌之出色,没点狠劲儿,如何可能完好无损的走这么远?” 杀人对于他们主仆来说其实没什么。 走到宋礼这个地步的人,不说手上沾了多少血,流血漂橹的场面也是见多识广到麻木了。 须知道十年前就是靖难之役。 然而考虑到郗浮薇的生长经历跟性别,以及方才船上一晤时对方的表现,老仆不免叹息:“可惜了,这位小姐若是男子……” “她跟闻羡云很有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意思。”宋礼说道,“这对未婚夫妇心机都很深,郗浮薇归根到底是输在了家世上。郗家比闻家差太远了!若是两家势力差距不大的话,她甚至都未必需要带着侄子出逃。我看闻羡云这段时间对这未婚妻的纠缠,只怕是有些后悔。他不是没眼力的人,该知道这样的女孩子,若是收服下来,跟他同心的话,助力未必在一位寻常的高门贵女之下。” 老仆试探着说道:“闻家虽然是早就投靠您的,但到底女儿更亲近。”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知道珍惜。”宋礼缓缓说道,“虽然我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但按照郗浮薇的疑心程度,你觉得我一上来就答应她各种条件,当真像对女儿一样对她,她会怎么想?” 不等老仆回答,他就说,“她绝对不会感激零涕,或者说即使表面上感动的不得了,心里一准怀疑我是不是想弄死她……还是慢慢来吧,左右不管是闻羡云还是郗浮薇都很年轻,熬上几年没什么熬不起的。” 想起临行前儿子媳妇埋怨的东宫选妃之事,嘴角扯了扯,“我的亲生女儿跟孙女儿其实都不足以为宗妇,倒是这女孩子有那资质。但进宫之后变数太大,还是让她跟我宋家有些感情,羁绊到一定程度了再说这事儿吧。” “您不是说陛下似乎不太想从重臣里给皇长孙选妃么?”老仆诧异,“而且孙小姐都没能进宫……” 宋礼淡淡道:“原本也没想那么多,但郗浮薇方才说了,沈窃蓝有意将她推荐给太子妃。虽然沈窃蓝的意思,是让她去太子妃的其他子女跟前做女官,然而只要进了东宫,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吗?” ……郗浮薇还不知道才认的义父的盘算,她抱着东西跟着沈窃蓝有点艰难的走出码头,就被吩咐站在原地等会儿。 片刻后沈窃蓝叫了辆马车来,让她一个人坐着回去:“我有点事情要去别处一趟。” “大人,宋大人,噢,义父他送了属下一座宅子,让属下去住那儿,说是为了宋家的面子。”郗浮薇忙叫住他,“当时因为属下已经拒绝了一次,实在不好再谢绝他的好意。” 她说这话时脸上一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甚至有点烦躁。 “是吗?”沈窃蓝是知道宋礼打算认郗浮薇做义女的事情的,原因也晓得,不过却不知道宋礼会给这义女送宅子,道,“是在什么地方?” 郗浮薇从袖子里找契书:“说是在离您那不远的地方,还有几个丫鬟已经在里头了。” 她找出契书给沈窃蓝看了地址,抿了抿嘴,低声道,“大人,尚书家的丫鬟……只怕属下镇不住,能请大人陪属下一块儿过去么?” “……”沈窃蓝沉思了会儿,才说,“那就去吧。” 他们一块儿坐马车到了地方,为了避嫌,沈窃蓝就跟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这让郗浮薇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这人说:“你既然是宋大人的义女,与宋家小姐仿佛,也是高门贵女了。宋家跟沈家乃是世谊,我也不是没替世姐世妹们赶过车。” 郗浮薇闻言忙解释自己跟宋稼娘是不一样的,两人在风雪里推让半晌,最后沈窃蓝有点不耐烦了:“客气的这点时间都已经到了,你到底要不要帮忙?不然我直接回自己那去?” 如此郗浮薇才提着裙摆进了马车。 宋礼送的这座宅子其实跟沈窃蓝住的差不多,不过庭院更宽敞,侧面还有个凿了假山流水的小花园,这季节万物萧条,也看不到什么姹紫嫣红,倒是几株梅花开的很是精神。 人还没进花园,就在庭院这边,也能嗅到凛冽的寒香。 这宅子好像荒废了点日子,栏杆啊门窗什么都比较旧了,不过家具倒还齐全。 就是宋家提前送过来的几个丫鬟,很是怠慢。 先是郗浮薇跟沈窃蓝到的时候,敲了半天的门,才有人踢踢踏踏的过来开,开门之后跟防贼似的盘问了半天,这还是郗浮薇出示契书的情况下。 让他们进去后,又问起了沈窃蓝的身份。 郗浮薇有点烦了:“跟你什么关系?义父说是让你们过来伺候我的,我还没问你们的底细,你们倒问起我来了?” 那丫鬟斜着眼睛看她,要笑不笑的:“哟,小姐,您跟奴婢生什么气呀?奴婢还不是为了您好?毕竟您之前只是一个土财主的女儿,咱们家老爷可是当朝大员,工部尚书!这尚书府的规矩,能跟土财主比吗?这应天府高门贵女该有的样子,能是您之前所接触到的女眷有的吗?奴婢跟您问长问短的,还不是觉得您亲生父母都不在了,老爷夫人呢如今又都不在身边,不给您把严了关,万一出了岔子,您颜面扫地事小,连累了尚书府的名声可怎么办?” “……”郗浮薇没看她,只看了眼沈窃蓝。 沈窃蓝目视前方,淡淡说道:“没听说宋家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那丫鬟啧了一声,剜他一眼没说话,估计也是猜到是谁了,看郗浮薇的目光越发有着不屑。 “属下知道了。”郗浮薇倒是明白,沈窃蓝这话是在暗示自己,主仆有别,没必要被这丫鬟压住。 她心里有了数,也就不再理会丫鬟的嘀咕,前前后后看了一阵,便谢过了沈窃蓝的陪同。 沈窃蓝说道:“你还有东西在那边,是自己去拿,还是让人给你送回来?” 郗浮薇道:“这边太旧了,得收拾好才行。我还是先回去那边暂住,等春雪化开,做工的人多了之后,雇一些过来洒扫修缮好,然后再搬过来罢。” “马上会通河要动工,陛下必然会发尽山东以及左近徭役。”沈窃蓝提醒她,“到时候估计就找不到什么人做这些事了。” 郗浮薇说自己知道,会注意时间的,心里却想,我傻了才当真搬这边来住! 正文 第一百十三章 懊悔 虽然宋礼说宋家的女孩子,哪怕是义女也不该寄人篱下,所以在济宁准备了这处宅邸,让她搬过来住。 等以后他得空回应天府的时候,再带她拜见义母等人,但郗浮薇从开始就没打算听这话。 这倒不是怕宋家在这里头做什么手脚。 一来宋家还需要她这个义女去应天府各家各户面前晃一圈,证明认义女之事的真实性以及宋稼娘跟徐景鸳的善良;二来则是区区四个丫鬟,郗浮薇真没放在心上。 让她下定决心赖在沈窃蓝那边的,是汉王跟赵王。 这两位可是连沈窃蓝跟徐景昌都敢行刺的,何况她? 因此此刻信誓旦旦的说会安排好,回去了沈窃蓝那小院就不打算走了。 “恭喜沈小姐,啊不,有尚书撑腰没必要继续用假身份了,应该是郗小姐,啊又错了,应该叫宋小姐了吧?”同僚们听说她去了趟码头就多了位尚书义父,都是羡慕嫉妒恨。 有嘴快的人还扯了之前于克敌打算跟郗浮薇结干亲的事情,说着,“当初于家伯母没答应这事儿,我就觉得奇怪,于家伯母是极随和的人,又因为青年守寡,对克敌素来迁就。克敌亲自开口的事情,于家伯母怎么会反悔呢?合着伯母说的还真没错,宋小姐果然福泽深厚,不是寻常人家消受的起的。” 郗浮薇笑了笑:“义父没说改姓的事情,大家还是跟之前一样称呼就好……其实归根到底是应天府那边风云变幻,叫我糊里糊涂的拣了个便宜。” 同僚其实也是心里有数,见她不曾因为攀上了尚书府的高枝就骄狂自大,打趣几句也就散了。 如于克敌等平素走的近的几个,才留下来问她要不要帮忙,专门提到宅子跟宅子里丫鬟的事情:“那几个丫鬟据说是你那义母亲自挑选的,只怕来者不善。有要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不跟你们客气。”郗浮薇说道,“不过那宅子大小还好,到底是多年没人住了,久不修缮,不收拾下根本不好住进去。我跟大人说过,得继续在这儿叨扰大人几日才成。” 于克敌说道:“那修缮洒扫的人找到没有?没找到的话,我帮你找?” “你现在这么闲?”郗浮薇似笑非笑看他,“先忙你的吧,别因为我这点子私事,误了大人分派你的差事,咱们两个都是担当不起。” 于克敌道:“我是肯定担当不起,但你就不一样了。大人总得给尚书些面子。” “义父还说过些日子要带我回去应天府拜见义母,同我那义姐妹宋稼娘相亲相爱呢。”郗浮薇瞥他一眼,“你羡慕不羡慕?” “不羡慕。”于克敌哈哈笑,说道,“那你可要自求多福,应天府可是那位真正的宋小姐的地盘!” 就自以为了解了她有了宅子还要在这边盘桓的真正用心,低声道,“你是想跟大人好生亲近下,等去了应天府,若是宋家太过分了,大人也能念及旧情帮你说说话?” 郗浮薇笑而不语。 于克敌只道自己说中了,笑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必会给你机会。” 他说到做到,忙完了外派的一些差事后,本来应该回到书房伺候的,但仍旧找着种种理由,让郗浮薇代替自己给沈窃蓝伺候笔墨。 而郗浮薇如今对于书房已经是了如指掌,不但找起书册典籍来飞快,许多时候还能跟沈窃蓝探讨一些比较深奥的学问。 沈窃蓝自幼被家里严格调教,学文学武之余还要为了维护高门子弟的身份,涉猎琴棋书画诗酒花,有相当的一段时间,都忙的分.身乏术,所以别说相好的女子了,就是志同道合的同性,也没有深交的。 他虽然不喜多言,但这主要是早先功课紧时养成的不浪费时间的习惯,倒不是心性闭合,不喜跟人接触。 像郗浮薇这样的助手用的实在顺手,且女孩子正当韶华,眉目如画,成日在跟前红袖添香,沈窃蓝自己不觉得,态度却一日比一日温和,不复从前有事说事无事不予理会的冷漠与干脆。 这天偶有空闲,他想着郗浮薇连日辛苦,就吩咐放她一日假,让她料理下私事,比如说宋礼送的那座宅子。 谁知道郗浮薇梳妆打扮了一番出门之后,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了都没回来。 沈窃蓝就招了一名手下到跟前问:“郗氏那宅子很麻烦么?怎么这样久人也不回来?” 手下不明所以,说道:“郗小姐她没去宅子。” “那她去哪了?”沈窃蓝微微皱眉,心说难道是遇见麻烦了?但这段时间锦衣卫监控全城,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会来禀告的。 何况郗浮薇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不仅仅是自己的手下,更是宋礼的义女,哪怕认义女的时候没办什么仪式呢,但宋礼都亲自派人跟济宁这边官府打过交道了,这边的官员岂能不将她当成尚书家小姐看待? 要这样都在城里吃了亏,济宁的地方官也不要混了。 正思索着,就听手下说:“郗小姐去了茶楼喝茶,然后府尹等官员家的女眷‘凑巧’也过去了。府尹夫人听说郗小姐与闻家的婚事未必能成之后,就热情洋溢的推荐了自己的儿子还有娘家侄子等好几位公子,暗示郗小姐随便挑。不止府尹夫人,其他几位夫人小姐也都含蓄表示家里有子侄兄弟没有婚娶的。” 沈窃蓝顿时就有些厌烦,说道:“宋尚书亲自来山东坐镇开河之事,上上下下都忙得团团转,这些长舌妇倒是悠闲。” “毕竟都是些女眷。”手下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笑着道,“正事上也没她们说话的地方……而且郗小姐这年纪,的确该说亲了。” “她父兄去年才去世的。”沈窃蓝冷冷说道,“现在就在她跟前说亲事,这些人都安的什么心?难不成是觉得她只是被宋尚书收为义女,不比亲女受重视,所以好欺负,还是觉得本官无用到人在济宁都护不住底下人的地步了?” 手下闻言一惊,忙道:“属下愚钝,竟未想到此节……大人,那现在?” “让她速速归来,就说有事。”沈窃蓝一拂袖子,扔下一句,“回来之后立刻来书房!” 手下赶紧去办。 只是片刻后,就有人来说郗浮薇已经到门口了,马上就会过来,但沈窃蓝在书房左等右等的,等了好一会,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姗姗来迟。 郗浮薇今儿个因为要出门,所以专门穿了比较鲜亮的衣裙,但顾忌着父兄的孝,也不算很艳丽:是黑底绣曼珠沙华的琵琶袖短襦,系着水蓝如意纹的马面裙。头上绾了随云髻,斜插着两支老银嵌珍珠的坠子,跟三两朵翡翠珠花。 由于天色尚寒,外头裹了件紫貂裘……不过在进书房前就脱掉了。 此刻缓步而入,耳畔一对绞丝葫芦银镶宝石坠子一寸来长,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给她尚带些许稚气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妩媚。 这时候天色已经黯下来了,书房里早就点上了一对宫灯照明。 碧纱罩子将本来明亮的烛火过滤成柔和,轻轻柔柔的照出她娇丽的面容,口角含笑、满面春风的上前来行礼,道:“还好大人及时解救,不然属下都不知道要怎么脱身了。” “这有什么不好脱身的?”沈窃蓝手里拿了一卷书,慢慢翻着,似乎根本没看她一眼,平静道,“虽然你只是宋尚书的义女,但他上赶着要认你,又专门交代了这边官府好生照拂,那么就跟亲生女儿没什么两样了。那些妇人太过聒噪,你只管甩手就走就是。凭你如今的身份,给她们脸色看,那也是应该的。” 放下书,抬眼扫过她眉目,“而且,莫忘记你父兄才去,虽然你不给他们守孝有许多缘故,可总有些迂腐之人会对此念念不忘,为防麻烦,婚姻之事,暂时还是不要提的好。就算有人非要跟你提,你也该扯了宋尚书出来做挡箭牌,而不是自己在那边问长问短,徒然自降身份!” 这番话说出来心里忽然有点忐忑,是怕郗浮薇会生气。 正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却见这女孩子惊讶道:“婚事?大人是说中午那会儿府尹夫人她们吗?那只是小事,属下当时就是推说这等大事须得父母做主,属下生身父母都没有了,那就是请教义父义母,自己断不敢作声的。” 沈窃蓝噎了一下,道:“那你刚才说脱身是?” “欧阳渊水啊。”郗浮薇叹口气,“今儿个打发走府尹夫人她们几个,才出茶楼呢就碰见他了,他脸色很差,好像遇见什么事情了,缠着非要我陪他走一会。早先徐小姐还在这边时,就是那次泼我热茶么,他帮忙解了围,我想权当还他个人情了。不想这人得寸进尺的,拉着还不让走了!大人派人传了话过去,他还不相信,非要送我到院门口,啰嗦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她自顾自的说着,却没注意到沈窃蓝脸色越来越难看,深呼吸了一下才说:“这个人,我早就告诉过你,离他远点,怎的不听?” “……到底之前帮过我。”郗浮薇小声说,“要是跟平常一样嬉皮笑脸,我也懒得理他。今日看着大受打击的样子,我多少有些不忍。” 沈窃蓝没什么表情的道:“我也帮过你。” “……”郗浮薇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沈窃蓝话说出来之后就懊悔了,他烦躁的捏了捏额角,觉得自己今晚好像有点不对劲。 郗浮薇跟欧阳渊水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欧阳渊水的性情他也了解,这两人哪怕孤男寡女单独相处还谈笑风生,也未必是当真有什么……这个道理他晓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早先得知郗浮薇跟欧阳渊水走近之后,也就是顺口提醒下,从来没有说因此扰乱心境的。 此刻却有着按捺不住的咬牙切齿,若非再三压抑,差点就要说出不合身份的话了。 他阴沉着脸,半敛眼眸,好一会儿才摆手:“你去安置罢。” 郗浮薇小心翼翼的问:“大人,之前不是说有要事让我回来……?” 话没说完,见沈窃蓝直直的看过来,心说完蛋,肯定说错话了! 她缩了缩脑袋,二话不说就告退。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于克敌的分析 沈窃蓝看着郗浮薇出门,水蓝色的裙角在门后一闪即没,刚刚还叽叽喳喳的书房重归于寂静,起了躁意的心里却怎么都静不下来,紧抿着薄唇,盯着门看了良久,才强迫自己转开视线,重新落回手里的书册上。 只是…… 看了半天都没能翻上一页。 这对于从小就养成了雷厉风行习惯的他来说是前所未有过的。 男子沉默了会儿,索性将书夹上书签,放到案头,朝后靠近太师椅的椅圈里,合目思索着方才的一幕。 郗浮薇提到欧阳渊水的时候语气很是泰然,显然对这位风流举人没什么心思。 至少目前没什么心思。 可她强调说这人帮过她,又察觉到对方遇见事情,显然是有好感的。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欧阳渊水惯于追逐年少美貌的女子,死皮赖脸无所不用其极对这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论长相论出身论前途也不算差……就算郗浮薇不是那种好哄的天真少女,如果欧阳渊水动了真心,真情实意的表白的话,两人未必不可能。 毕竟,虽然郗浮薇已经被宋礼认作义女,今日甚至连府尹夫人都主动出面想给她推荐夫婿,然而这女孩子心里有数,宋家是迫不得已才会跟她达成父女关系的,而不是真的心疼她。 如今为了宋稼娘跟徐景鸳的名节,宋家可以暂时哄着她。 回头那两位洗白之后,她没什么用了,宋家也可以随时抛弃她。 所以郗浮薇是不会考虑那些冲着宋礼才想迎娶她的人家的。 欧阳渊水是她还在邹府做女先生,同宋礼毫无关系,甚至还受到了宋稼娘跟徐景鸳刁难时就挺身而出维护过她的人……就算两人之间颇有些彼此算计的意味,要说没有一点点并肩作战的情分那就是骗人了。 照沈窃蓝对郗浮薇的了解,就这女孩子目前认识的人,一定要选一个做夫婿的话,八成会是欧阳渊水。 谁叫欧阳渊水跟她认识的早、互相之间更了解呢? 沈窃蓝这么想着,忽然之间就有些委屈:他跟郗浮薇,认识的比欧阳渊水还早吧? 怎么这女孩子跟欧阳渊水都说说笑笑好几次了,跟他还是恭恭敬敬的上下级? 尤其是刚才,他神色才冷了冷,郗浮薇就不敢作声了。 换做欧阳渊水……底下人的禀告他看过,欧阳渊水也有对郗浮薇不客气的时候,但每次都被郗浮薇更不客气的怼回去了。 甚至好几次怼的欧阳渊水愤然而去。 这人也是厚脸皮,下次居然又若无其事的靠上来。 简直有点阴魂不散。 “……”沈窃蓝捏着额角,眼底光彩明灭不定,变幻莫测。 他这儿思绪纷纷的时候,郗浮薇回去后头换了身衣裙,就跑厨房里找吃的。 “你怎么还要过来吃晚饭?”于克敌一边给她盛饭一边抱怨,“不是说你跟那俊俏举人在酒楼打情骂俏好不快活?难为是为了在情郎跟前保持淑女的模样,叫了那么多菜一口没动?不然回来了还要吃什么?顶多给你一碗消食汤。” “什么打情骂俏!”郗浮薇白了他一眼,接过饭碗咬了口酱肉,悻悻说,“欧阳渊水脸色太难看了,我估摸着多半在邹府犯了事,要被赶出府什么的呢。还想跟他套套话,谁知道他喝多了居然也口风紧的不行,什么都没问到,白废我半日功夫。” 于克敌笑着道:“你也是天真!人家要是喝多了就什么都往外说,还能被宫里那些老阉货看中?那些人跟着陛下,本事怎么样且不说,眼光可是最挑剔不过的,没点真本事,就算沾亲带故也肯定不会重用。尤其是他身为举人,看着就是有大前途的,这样的人还当暗子用,要么是这欧阳渊水自己的要求,要么就是他资质出色,哪怕当暗子也有把握不影响前程……就你这样半路入伙的去算计他,能成才怪!” 郗浮薇表示不服:“那边的消息可都是我套出来的。” “纠正一下,那不叫套,那是人家自己跟你说的。”于克敌提醒。 “那也是我本事!”郗浮薇道,“不然他为什么不跟你说的?” 于克敌无语了会儿,道:“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跟他恰好都在邹府做西席?” “对啊,可我能进邹府做西席,难道不是本事了?”郗浮薇立刻说,“所以说归根到底,我就是有真才实学的。” 于克敌道:“嗯,行吧,你有真才实学……那你还大晚上的跑厨房来跟我要饭?埋汰不的?” “不埋汰,至少我过来要的到饭,换个人还未必有让你亲自盛饭的待遇呢。”郗浮薇三口两口扒完饭菜,将碗放回灶上,于克敌顺手拿去水缸边清洗。 一边洗一边抱怨:“为了帮你,我这本来是大人的贴身亲随的,这会儿倒弄的跟个厨娘一样,见天的藏在厨房里不出去了。” “你之前可是想认我做妹妹的。”郗浮薇笑嘻嘻的说,“虽然没成吧,但我心里已经将你当成哥哥看待了……做哥哥的,难免辛苦些了。” “我要求不高。”于克敌说,“你不是已经攀上尚书府的高枝了吗?努力站住脚,将来嫁个富贵的,让哥哥我鸡犬升天,怎么样?” 郗浮薇道:“哥哥你说这话真是看不起自己!就你的才干跟福泽,还用的着别人提携?我还指望你将来出人头地了给我在夫家撑腰呢!” “一听这话就没诚意啊。”于克敌叹口气,“过河拆桥啊!没良心啊!兔死狗烹啊!我真是看错你了!!!” 郗浮薇哈哈笑,说现在看错已经晚了,自己已经翅膀硬了,不想当真被过河拆桥的话,至少再来一碗酱肉。 于克敌表示酱肉必须没有:“这是为你好!虽然你现在瞧着还是瘦怯怯的,可大晚上的吃这么多肉,胖起来很快的。到时候胖的没了如今的美貌,哪怕被宋尚书带回去应天府呢,谁看得上你啊?到时候嫁不出去,没的又来讹我。” 嬉闹了一阵,郗浮薇掠了把鬓发,诚恳道,“问你个事情啊,今儿个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好的消息过来,让大人不高兴了?” 于克敌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啊,这两天一切如常,没什么事情,不然大人今天怎么会准你出门游玩?” “那可是奇怪了。”郗浮薇若有所思道,“刚才我不是接到消息说大人有事情要我回来么?结果回来之后,去了大人跟前,大人又没说什么事情,盯着我看了会儿,就让我回后头安置了!我还以为大人遇见了棘手的事情呢。” “是吗?”于克敌沉吟了会儿,问,“大人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能说么?” 郗浮薇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机密的谈话,就道:“就问了我今日的行踪,说我还在孝期,不要妄谈婚事。此外就是让我别跟欧阳渊水走太近。” “这个就是一目了然了。”于克敌正色说道,“肯定是因为你跟欧阳渊水的来往,让大人怀疑了你的忠诚!” 郗浮薇吓了一跳:“不是吧?我也不是才认识欧阳渊水,早先也跟他在街上碰见过的啊!大人每次都知道,虽然说过让我离他远点,可也只是说一说……至于怀疑我的忠诚么?” “现在跟之前能一样吗?”于克敌恨铁不成钢,“之前你只是一介孤女,全靠大人才勉强生存,大人对你自然是放心的。可是这会儿你都有个尚书爹爹了,大人不再是你唯一的靠山……谁知道你会怎么想?” “可我人都还住在这儿!”郗浮薇忙说,“这个所谓的尚书爹爹是怎么回事,外人不知道,咱们这卫所上上下下谁还不清楚啊!” 于克敌道:“说是这么说,但只看府尹夫人他们的态度,就知道即使宋家对你不安好心,到底是你的一个机会!你又不是姚灼素那种傻乎乎的天真小女子,不定就能趁这机会平步青云呢?” “……………………”郗浮薇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因为徐景昌之前的话,以及沈窃蓝一贯以来的冷漠果断,她也实在不会多想,这会儿就将信将疑的说,“那你快帮我想个法子表忠心?其实这事儿我早先似乎就跟大人分析过的,我怎么可能从大人门下转投欧阳渊水!!!” “人心善变啊!你以前也许是掏心掏肺的想跟着大人,但如今境况不同了,谁知道还是不是一样呢?”于克敌叹道,“而且书房重地……你以为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进的啊?更何况是站在大人跟前服侍笔墨,大人看了些什么批示了些什么都一目了然!那是稍微有点怀疑的人,都不会用的!” 这天晚上,郗浮薇跟于克敌还有沈窃蓝都到很晚才安置。 次日,她起身收拾好后,照例到书房听命。 但才进去,沈窃蓝就问:“克敌呢?” 想到于克敌昨晚的分析,郗浮薇顿时有点慌,上前道:“大人,克敌说书房这两日都是属下伺候的,换了他的话只怕大人用不惯,要不还是属下来?” “不必了。”沈窃蓝头也不抬的说道,“本来在这儿伺候的就该是克敌,当初临时换了你都用过来了,如今换回他,没什么不习惯的。” “……那属下?”郗浮薇抱着万一的希望问。 “你接替克敌这两日的差事就好。”沈窃蓝按了按额角,淡淡道。 郗浮薇噎了噎,不甘心的说:“可是大人,克敌这两日做的属下不会做……” “那就去学。”沈窃蓝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晦明不清,猜不透情绪,“之前你才进书房的时候也是手足无措,后来不是学的不坏?既然如此,克敌这两日做的差事,你难道学不会?” “……”郗浮薇跟他对望片刻,最终无可奈何的咬了咬唇,“是!” 正文 第一百十五章 请客 这天中午,沈窃蓝看着面前眼熟的饭菜,狐疑问:“这好像……是青莲酒楼的菜色?” 被骂了一上午的于克敌赔笑:“郗小姐头次下厨,很是手忙脚乱,又赶着灶头出了点岔子,怕耽搁您用饭,这不就临时从外头定了一桌席面?您放心,属下已经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沈窃蓝皱眉,“你这两日是在厨房里做事?” 这话问的于克敌觉得胸口被插了一刀,怎么说也是沈窃蓝亲自点头收下的亲随,哪怕跟着沈窃蓝的时间不算长呢,到底鞍前马后效劳过一段时间的,也是最近才让郗浮薇伺候书房啊! 这主子居然连自己这段时间在哪都不清楚??? 在心里默默的给自己擦了把辛酸泪又擦了擦嘴角的血,他讷讷道,“是。” “……”沈窃蓝没说话了,自顾自的拿起牙箸。 还以为他会说几句安慰或者鼓励的话的于克敌:“………………” 用过午饭之后,沈窃蓝要小憩会,于克敌告退出门后,心急火燎的到厨房找郗浮薇:“姑奶奶,我都给你把米淘好、菜切完,你只要按照要求烧火就成……这样居然还要去酒楼定席面,你到底下过厨房没有?!” 郗浮薇白他一眼:“下过啊,上次我跟你一块儿下厨,你不是见到过了?” “……”于克敌无语了会儿,“还好大人没说什么。” “你说大人是怎么想的啊?”提到沈窃蓝,郗浮薇顿时忧心忡忡,问,“你昨晚说他肯定不信任我了,可是如果不信任我的话,为什么要安排我来厨房?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在书房的话,顶多就是泄露点消息。我在厨房不安好心,不定这上上下下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她之前还在邹府做女先生那会儿,跟沈窃蓝这边还不怎么熟悉时,于克敌给沈窃蓝送茶水,她都不碰的,就是为了避嫌。 “那是因为大人不知道我之前是在厨房做事,就直接让你取代我了。”正觉得也许于克敌的推断是错的,谁知道于克敌就说,“刚才大人还很惊讶呢,说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是在厨房做事……听那语气,估计又要给你换差事了。” 郗浮薇顿时热泪盈眶:“你倒是赶紧给我想个办法啊!” “我要有办法早就教你了。”于克敌也很惆怅,“赶紧的,你给我说说,这段时间在书房,你都怎么伺候的?今儿个这么一上午,大人骂我的话就没停过!不是嫌书找慢了就是嫌回答缓了,再不就是问的东西我听都没听说过……大人气的把砚台都砸了!” “……”郗浮薇哼道,“我把书房的书差不多都背下来了而已。” “………………啥???”于克敌沉默片刻,瞪圆了眼睛,“你说啥?我没听清楚!” 郗浮薇说:“书房的书我都背下来了,所以大人问到哪里我都能立刻回答,而且我之前跟着我哥哥进学的时候,经史诗书,都有涉猎。” 于克敌看神经病一样看了她片刻,才伸手抹把脸,深沉问:“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还想女扮男装上应天府去金榜题名?” “……你在书房伺候那些日子,就没想过这么做了轻松些么?”郗浮薇也很无语,“毕竟大人张张嘴,来来回回忙碌的还不是咱们?” 于克敌心塞的很:“那就跑几步啊!书房就那么点大,你就是一天跑个百八十圈,会断腿怎么的?犯得着丧心病狂的背下来吗?我要是有这个本事,我还补我爹的差事做什么?还不跟欧阳渊水还有你那嫡亲哥哥一样去念书考举人了?需要这么风里来雨里去的卖命么!” 这会儿虽然还没到文官普遍压制武官的地步,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 男子但凡有着科举的天赋,家里是绝对不会让走武人的路子的。 像沈窃蓝,别看现在是锦衣卫百户,实在是赶上了开河迁都的大事,家里权衡之下觉得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只怕会后悔,故而才叫他中断了学业。这人家里说是以武功传家,课业也是丝毫没有懈怠的。 于克敌所以心塞完了又唏嘘,“这么好的天赋给你一个女孩子简直就是糟蹋了……怎么就不能给我?老天何其不公!” “自己笨,还怪老天!”郗浮薇给了他一个白眼,“你赶紧去书房多翻翻书熟悉下吧,这两日大人习惯了有什么要问的我张口就来,你这会儿还要找,还找的那么慢,大人不骂你才怪!” “你还好意思说!”于克敌愤然道,“要不是对大人的禀性有把握,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故意抢我差事了……下午大人要是继续骂我,晚上必须请我吃米酒跟烧鸡,不然我跟你没完!” 他们正吵闹着,有同僚过来听到末了一句,乐道:“你们打算晚上偷偷吃米酒跟烧鸡?” “开玩笑呢。”于克敌说着起身相迎,道,“三哥,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给郗小姐说声,晚饭不必再破费了。”那三哥朝他点了点头,对郗浮薇说,“外头来投了帖子,要请咱们上上下下晚上去乐呵……手面挺大的,忙了这些日子正好松快下。” 郗浮薇跟于克敌都很好奇:“谁呀?大人答应去了吗?” “大人要是不答应过去,我还来交代这事吗?”三哥说道,“说是应天府来的行首,仰慕运河风采,专门过来山东游历的。天子脚下的人就是眼睛毒,别看济宁这会儿不显山露水的,会通河疏浚之后,这地方重振繁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开个楼子,少不得日进斗金夜进斗银……这会儿先派行首来坐镇,打响招牌,还怕将来笼不住南来北往豪客的心?” 说到此处才神秘一笑,道,“据说那行首,跟大人是多年的旧相识了!” “那岂不是在应天府也是顶尖的?”于克敌惊讶道,“这怕是宋尚书的面子吧?不然哪里请得动?我听叔伯们说过,行首架子都不小,应天府那地的行首就更加不要说了,寻常贵胄子弟在她们跟前都不敢造次,必要公候重臣亲自到了才有曲意逢迎的待遇呢!” 三哥哂道:“你听那些自抬身价的话,说到底不过是娼户,哪里就那么金贵了?再说这行首虽然是跟宋尚书一块儿过来的,却在咱们济宁落脚,不定是为了大人呢?” “大人身边冷冷清清的,有个人伺候也不错。”于克敌说道,“不过行首的话……虽然说《大明律》里官员不得取娼妇为妾的规矩,正经遵守的人也不是很多,可行首名气太大,交游又广阔,我揣摩大人的为人,怕是不肯沾这样的麻烦?” 又说,“当然也得看那位行首的手段了,不是有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他们说说笑笑到这里,才注意到旁边郗浮薇好久没说话了,于克敌也还罢了,他跟郗浮薇毕竟比较熟悉,还差点认了干亲。 三哥就尴尬了:“你小子也真是的,都不提醒我郗小姐在旁边,哪好说这些话污了小姐的耳?” “三哥这是拿我当自己人呢,这自己人说话,那当然是怎么随意怎么来。”郗浮薇笑了笑,说道,“而且说起来这行首我还见过来着……是不是那天就跟在义父的船后头的船上的?” “对对对。”三哥被提醒,点头道,“我想起来了,那天大人也带了你过去的,是让宋尚书跟你见个面,说认义女的事情……你当时就见到那行首了?长的怎么样?是不是真跟传闻中一样倾国倾城?” 郗浮薇说道:“惊鸿一瞥,没看清楚呢帘子就放下来了。之后人走出来倒是有看到,只是当时风雪太大,行首大概怕冷,整个人都裹在了狐裘里,遮的严实,却瞧不仔细,就记得一双眸子是极动人的。” “你已经是个相当的美人了。”于克敌就说,“你都说动人,看来就算没有倾国倾城,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了。” 讨论了行首的美貌后,于克敌就问郗浮薇,“晚上你一个人在这儿,怕么?要不要暂时去宋尚书给你的宅子,好歹还有几个丫鬟作伴。” 郗浮薇瞠目结舌道:“什么意思啊?不是说行首请咱们上上下下的人都过去乐呵?合着我竟被排除在外了?” “你也去?!你开什么玩笑?”只是于克敌跟三哥闻言比她还惊讶点,“行首请客,那是在窑子里!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小姐去了干嘛?名节不要了吗?” “你也知道我们是去乐呵的啊,你去了能乐呵吗?不被人误会把你乐呵了就不错了!”于克敌好笑的说,“再说这事儿要是被宋尚书知道了,不给你动家法才怪,一准以为你故意败坏宋家门风呢!” “………………”郗浮薇无语片刻,非常不甘心的说,“行首来的就是一艘小船,不大,想必也没几个人,今晚哪怕就请咱们卫所,你们这许多人呢,行首就一个,伺候的过来吗她?哪里就会乐呵了,顶多看看歌舞吃个饭热闹下吧?这个我有什么不能去的?” 她也不是不知道勾栏之地去了对女孩子的名声打击很大,可她做什么放着宋礼送的宅子不住赖这儿? 不就是为了安全起见嘛! 结果这个行首请客,大家都去了,就她一个人留守小院,谁知道等一干同僚尽兴之后回来,自己是死是活? 三哥不知道她的担心,就笑:“你到底是良家女不懂,应天府虽然就来了个行首,本地什么眠花楼啊翠环阁的,娼妇还少吗?还有官妓什么的……行首要招待的人多,分.身乏术,少不得要请些同行一块儿出场。毕竟以她的面子,咱们大人都答应了,府尹老爷什么的,多半也会到,跟济宁地面上头面人物打交道的机会,可不是每个勾栏都有的,必然是巴不得。” 所以,他们虽然轮不到行首亲自作陪,却也不怕没有人伺候着乐呵啊! “要不问问大人,行首会不会周到的将小倌馆也喊上。”于克敌见郗浮薇默默坐回去,乐不可支的揶揄,“到时候给你喊俩小白脸陪着?” 这时候沈家老仆出现在门口,轻声慢语道:“郗小姐在么?我家公子有请。” 正文 第一百十六章 狐裘 郗浮薇忐忑不安的到了书房,就见沈窃蓝将紫毫搁在笔山上,正阖着眼,闭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进来,方睁开,道:“邢行首派人送了帖子来,我已打算赴约。” “大人,我方才在厨房那边听三哥说了这事情了。”郗浮薇上前行了礼,道,“但这么多人都过去,是不是不太好?毕竟其他不说,就说您这书房里,好些公文都不适合外传的。要是咱们都走了,有歹人趁虚而入,只怕双拳难敌四手,阻拦不得?” 沈窃蓝淡淡说道:“邢行首本是官家女,因靖难之役流落勾栏。由于姿容出色,能歌善舞,打小被鸨母当成压箱底的体己人调教,早几年就名扬应天府。她为人八面玲珑,在应天府中交游广阔,不但贵胄子弟,甚至皇室宗亲,同她来往密切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郗浮薇听的一愣一愣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汉王赵王都是邢行首的座上宾之一。”沈窃蓝瞥她一眼,波澜不惊的说,“虽然是烟花中人,但邢行首在应天府过的日子,寻常大家闺秀也未必能及,出入都是前呼后拥……此番居然愿意顶风冒雪前来北地,还遍邀卫所上下,怎能不如她所愿?” “……”郗浮薇这才明白过来,合着沈窃蓝怀疑这邢行首是汉王赵王那边的人,不管是北上还是今晚的请客,都居心叵测,却打算将计就计。 她顿时就想起来之前徐景昌的话,说这人醉心功名利禄,铁石心肠。 人家如花似玉的行首风尘仆仆的北上,放着闻家的厚赠不要,非要留在济宁,正常男子,尤其是沈窃蓝这种血气方刚年纪的男子,即使对这位行首无意,也该有些怜惜跟感动吧? 结果这位呢? 一壁儿答应一壁儿天知道布了什么样的天罗地网等着人家……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觉得沈窃蓝冷静自制的近乎冷酷,见他对那邢行首毫无迷恋,反倒充满了怀疑,郗浮薇就觉得,嗯,莫名的高兴。 她也不知道这种高兴从何而来,嘴角下意识的勾了勾才压下,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大人的意思是?” “今晚小院这边不留人。”沈窃蓝说道,“都去赴宴。” 郗浮薇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既然大人早有防范,那么书房重地想必也是无忧。可是属下……方才三哥跟克敌都说,行首请客之地,不适合属下前往?” “我方才跟邢行首的人说过了,到时候在后头给你开一小门,进去后会有人直接带你到行首的屋子。”沈窃蓝淡淡说道,“行首今晚只请咱们卫所,没有其他地方的人在,到时候能进行首屋子的都是自己人,不会说出去的。” 郗浮薇松口气:“多谢大人体贴。” 沈窃蓝拿起一本公文:“没其他事了,你去罢。” 郗浮薇出来之后,于克敌正在不远处挤眉弄眼的示意她过去:“大人这会儿找你,是不是为了晚上的事情?怎么样?大人说怎么安排你了么?” “大人说让我也去。”郗浮薇笑着将沈窃蓝的安排说了,道,“到时候你可得给我遮掩些。” 又跟他借身不穿的衣袍,说是怕自己穿女装过去太打眼。 “借个斗篷你就成了。”于克敌说,“这会儿还冷着呢,谁出门不是裹的严严实实,哪里看得出来男女?” 两人商议了会儿之后,书房那边传了话来,沈窃蓝要开工了,于克敌于是愁眉苦脸的回去伺候,走之前不忘记埋怨郗浮薇害她:“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道才不要你代替我去书房,如今大人只怕看我跟看头猪似的,蠢透了!” 郗浮薇许诺回头送他一套头面,给他日后娶妻下聘用,他才满意而去。 时间转眼到了晚上,一干人收拾齐整的聚集在小院里预备出发,人人抬头挺胸的兴致高昂。郗浮薇披着于克敌的斗篷,从回廊下走过来,打量几眼人群,看不出来有任何的紧张跟戒备,然而沈窃蓝既然说了对邢行首的怀疑,想也知道,跟前的同僚中间,不说人人都心照不宣,至少相当一部分人都知道晚上赴宴的真正目的。 这份逢场作戏的本事,也是无愧“天子亲军”的身份了。 她心里转着念头,正要走到于克敌身边去,正堂的门打开,着了白狐裘的沈窃蓝走出来,看她一眼,目光在她肩头的斗篷上停了停,说道:“这斗篷是克敌的?” 郗浮薇道:“是。属下想着虽然是晚上,但……” “你是宋尚书的义女,怎可当众用外男的衣物?”但话没说完就被沈窃蓝打断了,寒夜暮色降的快,灯火下他眉眼氤氲,只眸子一点光亮格外慑人,看不出具体的情绪,没什么感情的说着,“你这是想让宋尚书回头找我算账么?” “大人,您知道的,属下跟郗小姐认识的早,所以情同兄妹。”于克敌闻言赶紧过来解释,“而且郗小姐到底是女孩子,夜半三更的去邢行首那边,总要遮掩下。不然叫宋尚书知道了,只怕咱们更加不好交代?” 沈窃蓝闻言转头看他,一直看的他低头不语瑟瑟发抖了,才朝郗浮薇抬了抬下巴:“回去换掉。” 郗浮薇行了个礼,乖乖的回去后面。 “你们且先过去。”沈窃蓝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方对一干手下说,“我随后到。” 三个总旗里年纪最大的出列代众人答应一声,除了于克敌外,都陆陆续续的离开。 如此等郗浮薇换了自己的裘衣出来时,院子里已经静悄悄的了。 她看这情况越发的不敢作声,沉默的跟在沈窃蓝身后。 邢行首请客的地方距离小院不算很远,过去赴宴的锦衣卫骑马步行都有,沈窃蓝大概是为郗浮薇考虑,却吩咐预备了一架马车。 这会儿三个人走到马车畔,于克敌识趣的拿起马鞭充当车夫。 郗浮薇则踌躇了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跟着于克敌一块儿坐车辕上? “你不进来,是唯恐别人不知道宋尚书的义女去了行首那儿?”沈窃蓝当先进了车厢后,冷冰冰的问了一句,她才告了声罪,撩起帘子入内。 今晚风雪还是不小的,不过马车里提前放了熏笼进来,暖融融的很是舒服。 郗浮薇进去的时候沈窃蓝已经将狐裘脱下来了,正微阖双眼靠坐在车轸上。 想是《大明律》不许官员宿.娼的缘故,他没穿官服,却着了一身绯红地四合如意瑞云纹的锦袍,腰间束了革带,系着羊脂玉佩,玉佩下拖了一对五彩攒花宫绦。 头上绾着四方髻,横插一支羊脂玉竹节簪,在灯下看去,整个人莹然生辉,肌肤几如玉色。 郗浮薇有片刻的恍惚,暗掐了下掌心,才若无其事的落座。 坐下之后,因为沈窃蓝没开口,她也不敢作声,于是悄悄打量着不远处的雕花,在心里将那雕花来来回回描摹了一番,正要收回视线,却忽然察觉到,沈窃蓝在看自己。 她微微一愣,下意识的朝主位看过去,就见这位原本在闭目养神的上司,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果然正静静望着自己。 被郗浮薇发现后,也没什么收敛的意思,仍旧没什么表情的盯着她。 这让郗浮薇很是忐忑,小心翼翼问:“大人?” “……”沈窃蓝没作声,目光不离她面容,稍微换了个姿势,片刻,才淡淡道,“嗯。” 郗浮薇有点无措,下意识的避开他目光。 然而之前没注意到也还罢了,现在注意到之后,这人的视线就仿佛实质,那样明明白白的流连在自己身上,让她全身上下无一处对劲……这要是欧阳渊水,哪怕是徐景昌,她肯定已经发作了。 可这人是沈窃蓝,既对姑侄俩有恩,还是她目前的主要靠山兼上司,最重要的是,于克敌的分析,郗浮薇吃不准他此刻盯着自己看,是什么意思? 毕竟接下来要见的那位邢行首,可是应天府那种天子脚下都杀出重围成为行首的,容貌风情自不必说。 据说跟沈窃蓝认识也有些年了,千里迢迢来济宁,沈窃蓝却也不忘记怀疑她……谁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在心里也在怀疑自己,考虑要不要顺便将自己拿下跟那邢行首做个伴什么? 这么想着,郗浮薇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几次都差点冲口表忠心,指天发誓自己绝对没有背叛的想法跟行为。 索性邢行首请客的地方不远,她坐立难安没多久,也就到了。 郗浮薇才暗松口气,忽然眼前一白,却是沈窃蓝将自己的狐裘扔过来,兜头将她盖住,淡淡说:“穿着进去,别叫人看出你是女子。” “……”郗浮薇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就穿着锦袍出去了。 外头于克敌大概因为风雪的缘故没听到车厢里的话,诧异问:“大人,您怎么没穿裘衣就出来了?仔细着了冷。” 还有龟公之类的人招呼,让他们赶紧进屋里暖和。 郗浮薇抱着没有一根杂色的白狐裘在车厢里茫然片刻,只觉得心里乱七八糟,想说什么又无从措辞。 正文 第一百十七章 红衣惊鸿 于克敌因见沈窃蓝没穿裘衣就下来了,连忙快赶几步上前打起帘子。 等沈窃蓝入内后,他回头找郗浮薇,却见车帘低垂,人还没出来。此刻马车虽然是停在后门的,然而怕隔墙有耳泄露了郗浮薇的身份,只含糊喊了句:“你快点,我们要进去了。” 稍微一停,不见郗浮薇露面,一皱眉,只能先跟上已经快走的不见的沈窃蓝。 马车里,郗浮薇脸色变幻片刻,听着于克敌也远去了,这才神情复杂的披上白狐裘,缓步下去。 大概因为之前候在这儿的人都跟着沈窃蓝走了,她下来的时候门口就剩了个青衣小厮,有些木讷的样子,也不知道招呼人,沉默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郗浮薇入内后,那小厮关了门跟上来,才说了句:“姑娘请跟小的来。” 领着她七拐八弯的,走到一处精巧小楼上,就见不大的花厅里单设了一席,碗筷精美,佳肴珍馐遍列,两名十二三岁上下的小婢垂手侍立在侧,低眉顺眼的屈膝相迎:“姑娘请入席。” “我那些同伴呢?”郗浮薇看这情况,猜测是专门安排自己独自在此的,但还是问了句,“他们在哪?” 穿粉衣的小婢闻言,就走到不远处的窗前,抬手挽起锦缎做的帘子,指着对面:“姑娘请看。” 郗浮薇一怔,抬眼望去,就见隔着一个中庭,对面的楼上是个极大的广厅,跟这屋子一样,镶了琉璃窗遮风挡雪,只是不似这屋子垂了帘子,那边的帘子都是高高挂起,转头就能看到庭中飞雪。 当然此刻没有一人朝郗浮薇这边望的,都盯牢了广厅中央的高台。 那台上摆着暖房里栽培的逆时花卉,姹紫嫣红之外,更有好些枝繁叶茂的耐寒绿植,布置出一派花团锦簇草木葱茏的场面。 空出的地方设了琴台香炉,一个穿鹅黄衫子梳惊鹄髻斜插翡翠步摇的少女,正端坐琴台之后,缓拨七弦。 素手调弦之间,她一双明眸流转不定,顾盼生辉,惹的台下一群人纷纷叫好,看的目不转睛。 “放下来吧。”郗浮薇打量几眼那少女,因为隔的远,也看不太清楚面容,从那边的反应来看,显然也是位相当的美人,不过她觉得应该不是邢行首。 落座后,青衣小厮无声无息的离开。 俩小婢则卷了袖子,上来服侍。 郗浮薇看着她们给自己摆好牙箸,又沏上一盏温热的玫瑰露,问,“行首等下会去那边台上么?” 绿衣小婢说道:“回姑娘的话,我家小姐今晚会登台献舞,这会儿想来是在后头装扮。” 又说,“百户大人已经到了,想必过会就会开始了。” 话音才落,就听对面“咚……咚……咚……”的几声鼓点,透过两层琉璃窗以及深夜的雪落声而来。 “小姐就要出来了。”不必郗浮薇吩咐,两名小婢已经迅速上前,一左一右的拉开帘子。 就这么短短片刻,方才还花木繁盛的高台上,已经只剩了几盆一人多高的碧树。 乐声从高台角落响起,恰好被碧树掩映,看不分明,只听着那鼓声从缓到急,从低到高,突兀插入一段箫声,如泣如诉,欲语还休,鼓声也随之变化,与箫声若即若离,似缠似散,郗浮薇正凝神听着,碧树畔,一道艳丽人影飘然转出! 在郗浮薇这个位置是看不清楚那人的眉眼的,但就算此刻她人在台下,却也未必能够一睹芳容。 因为邢行首此刻赫然戴着一顶与舞裙同色的薄纱面罩,将姣美的面庞遮的结结实实,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眸。 她所穿的舞裙非常的繁复,似乎是唐时的十二破间色裙,又夹杂了凤尾裙、月华裙的特色,望去五彩缤纷,华丽非常。 起舞之际襟飘带舞,煞是好看。 但因为质地的柔软与轻薄,每有婉转,又透露出身段的妖娆曲折,暗藏诱惑。 郗浮薇握着酒盏,目光专注,心里却有点飘忽不定。 ……任谁刚刚被顶头上司呵斥脱了同僚的斗篷,却又被这上司要求披上他的狐裘,都不可能心平气和的。 换个人的话,她差不多就要猜测沈窃蓝看上自己了。 但这位么…… 初见徐景昌时那位年轻定国公的评价,以及这些日子的接触,还有对方回绝宋稼娘与姚灼素的果断干脆……郗浮薇不觉得自己是自轻自贱的人,却也不禁要扪心自问:沈窃蓝凭什么会喜欢她? 诚然她是美貌的,可且不说宋稼娘跟姚灼素都很有几分姿色,就说此刻对面就有一位放在天子脚下的应天府里,以勾.引男人为生的行业中,也是行首的存在,正翩然起舞,倾倒众生。 而出发之前,沈窃蓝明确提醒过,他怀疑这位行首今晚请客居心叵测。 那一刻的平静与理所当然,就好像那天风雪之中,码头上,他跟邢行首道别时,说的那句“有事找我”是郗浮薇的幻觉一样。 要说才学的话,郗浮薇不觉得一个能做行首的女子,能跟满朝文武谈笑风生的勾栏姐儿,才学会差。 哪怕邢行首身份特殊,不适合长相厮守……应天府里那么多高门大户,才貌双全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有? 所以沈窃蓝为什么非要喜欢上她呢? 郗浮薇冷静的思索着,这到底是阴谋,是一时兴起,还是? 她看着那个舞动的人影出了神,飞扬的舞衣像在高台上绽开了一朵血色曼荼罗,又如跳动的火焰,点燃了满堂的彩声。 丝竹声透过层层叠叠的阻挡后传过来已经低不可闻,唯独穿透力强的鼓点,一下一下,从漫不经心到专心致志,从不疾不徐到骤雨倾盆,如琵琶急催,珍珠乱坠,邢行首的舞姿随之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了某个高昂的地方,有至少十几件蓄势已久的乐器轰然爆发,伴随着几乎将屋顶掀翻的叫好声,排山倒海一样喧嚣在雪夜里。 而邢行首却在急舞到令人眼花缭乱之际,骤然收势,停顿于一个优美又不失妖娆的姿态。 此时此刻,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故意,她面上的面纱悄然滑落,似春日里清晨的桃花,沾着露水睡眼惺忪的醒来。 高台下有片刻的寂静,才重归于嘈杂的惊艳。 独在小楼的郗浮薇眯着眼,想努力看清她的模样。 可就跟那天在码头上一样,邢行首嘴角微弯露了个笑,低头一福,动作优雅而利索,迅速闪身回去了碧树之后,就此不见。 方才弹琴的少女换了一身更华丽隆重的装扮上来安抚,与此同时,边上的门内,也鱼贯走出一队队彩衣女子,环肥燕瘦,媚态横生,散布至席间服侍。 “放下帘子吧,接下来那边就该群魔乱舞了,你这种良家女不看也罢。”漫不经心的吩咐让郗浮薇差点失手把酒盏砸过去,愕然问:“你怎么来了?” 她身后不远处,赫然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欧阳渊水。 这人今晚穿戴很是低调,蟹壳青菊纹襕衫,腰束革带,脚上蹬着皂色快靴,墨发以翡翠短簪绾起,眉眼之间褪去了平常的嬉笑轻佻,却有几分沉郁之感。 他没有立刻回答郗浮薇的话,而是看着两个小婢将帘子拉起,末了悄然退下,才走到她身边,拿起她刚刚喝过的酒盏呷了口,淡淡道:“当然如果你想悄悄过去掀起点帘子偷窥什么的……我也会当没看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郗浮薇皱着眉,狐疑的打量着他,“我听说今晚邢行首只请了我们锦衣卫?” 欧阳渊水哂笑了下,道:“都是给陛下做事,加我一个又如何?你信不信去问了你们百户大人,也不会为这么点事计较。” “那你干嘛过来这边?”郗浮薇闻言,眼中的狐疑丝毫未褪,说道,“既然是邢行首请你,你难道不应该去那边厅里?而且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自然是这边的主人告诉我的。”欧阳渊水一点负担都没有的将邢行首卖掉,“不然邢芳归手底下的人怎么会悄没声息带我来,方才还不用我暗示就下去了?” 芳归想必就是邢行首的芳名。 因为应天府距离济宁遥远,而且郗浮薇也没兴趣专门去打听勾栏女子,所以倒是未曾听说过这位的字号。 她迅速的分析着欧阳渊水此话,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欧阳渊水低头看她,两人对视片刻,他嘴角勾了勾,眉宇间的沉郁倏忽就散了大半,俨然恢复到以往见面时的戏谑轻松,柔声道,“傻姑娘,当然是希望我趁着那边快活的时候,也找你快活快活啊!” “说正经的成么?”郗浮薇心中一惊,面上却平平淡淡的白他一眼,道,“我跟这位行首,非亲非故无冤无仇,她至于要这样往死里坑我?” 欧阳渊水闻言眯起眼,弯腰凑到她耳畔,低声说:“心肝你真会开玩笑,非亲非故无冤无仇就不能下毒手了吗?这是谁规定的?嗯?” 他话语轻佻,动作也是暧昧,郗浮薇皱皱眉,伸手揪住他耳朵扯开:“要说话就好好说话!” “之前见着我就是喜笑颜开。”欧阳渊水呼痛,见郗浮薇无动于衷,叹口气打开她手,直起身,说道,“如今呢?主动凑上来说话还不理不睬,果然是有了新人忘记旧人!” 郗浮薇无语的端起酒盏,想喝一口压压鸡皮疙瘩,但递到嘴边时想起来被这人喝过,忙又放了下去,道:“你这是摊上什么事情了,这阴阳怪气的?今晚跑过来到底想怎么样,直说罢!再这么兜圈子,那你还是自己玩去吧,我可懒得理会你了。” 欧阳渊水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小婢离开时虚掩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正文 第一百十八章 敬酒 郗浮薇闻声一惊,欧阳渊水却笑出声来,也不叫进,也不去开门,就摩挲着下巴,缓缓说道:“你说如果来的是闻羡云该多有意思?”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郗浮薇冷冰冰的说道,“毕竟这里是邢行首的地方,承蒙她邀请款待,已经是受之有愧,若再血溅了行首的地方,岂非太过失礼了?” 欧阳渊水似乎对她这个回答很满意,欣然道:“那你在这里别动,我过去看看……要是闻羡云的话,我帮你弄死,这样就不是你弄脏了邢芳归的地方了。” 郗浮薇没说话,眯起眼,看着他走过去开门。 门开之后,欧阳渊水分明的愕然了一下,语气里也没了之前跟郗浮薇的调笑,而是冷冰冰的问:“你过来做什么?” “贵客在,怎可不过来敬杯酒?”因为他身材高大,将门挡的结实,郗浮薇这会儿是看不到门外之人的模样的,却听见了一把熟悉的嗓音,娇娇软软的跟一支羽毛在心坎上挠似的,柔柔的说道,“你呢?怎么跑这来了?” 欧阳渊水一声不吭的闪开。 就见换了身艾绿衣裙的娇小女子,施施然越过他走进来,口角含笑的跟郗浮薇招呼:“郗小姐,当日码头相见匆匆,不及叙话,还请小姐莫怪!” 抬头时仿佛海棠花开,一低眉一眨眼尽是缱绻,正是世人想象里行首该有的风情。 她身后跟了个容貌清秀的蓝衣婢女,手里拿着漆盘。 漆盘上放着酒壶跟酒盏。 邢行首说话之际,就拿起酒盏倒满,面不改色的一口喝干,说是给郗浮薇赔罪。 郗浮薇连忙起身跟她寒暄。 正说着:“那日雪大,本来就不是方便说话的时候……” 门边的欧阳渊水忽然道:“你要是真心接受邢行首的赔罪,就不要说这些无济于事的话,行首都干了,怎么自己连抿口酒水做做样子都不愿意?” 郗浮薇的酒量一般,但之前父兄都在的时候,逢年过节也会偶尔陪郗宗旺小酌,所以抿口酒水什么的还是没有问题的。 有问题的是酒盏。 这是欧阳渊水刚刚喝过的,而且因为当时觉得他喝过了自己就不碰了,郗浮薇根本没注意他用过的边沿是哪一部分。 此刻屋子里就俩酒盏,一个是邢行首带来的,一个就是她这个。 她要是再跟邢行首要个酒盏肯定没问题,可她又不想叫人知道欧阳渊水做的事情,此刻稍一犹豫,惯于察言观色的邢行首只道她不愿意,笑容就有些勉强,道:“欧阳公子说笑了,郗小姐什么身份,愿意来我这腌臜地就是给我面子,哪里还能让小姐陪我喝酒?” 郗浮薇:“……不,行首您误会了,我……” 正想着圆场的措辞,结果该杀千刀的欧阳渊水又说:“别扯那些虚的来搪塞,看得起行首就喝一杯,看不起就算了!毕竟你亲爹是一方富户,义父更是工部尚书,这样的身份,看不起勾栏中人也是理所当然,难道还怕了邢行首不成?!” “……”郗浮薇恨不得拔刀砍死他,怒道,“我这酒盏方才掉在地上过,所以想换个酒盏敬邢行首,不成么?” “好好的酒盏怎么会掉在地上呢?”欧阳渊水摸着下巴,啧啧称奇,道,“该不会是知道行首等下就要去那边招呼,在这儿留不久,信口扯谎,打算来个缓兵之计吧?” 郗浮薇怒目喷火的看着他,冷笑:“也许是因为它本来好好的,看到你过来就不好了!” 欧阳渊水道:“嗯,那为什么它看到我就不好了呢?” “因为你话太多。”郗浮薇深呼吸,忍住当着邢行首的面拿东西砸他的冲动,道,“我就说邢行首怎么可能把你安排过来跟我一个屋子用宴?这会儿我们女孩子家说话,你一个男人留在这里插嘴插舌的几个意思?” 邢行首保持着温柔的笑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劝架又无从下手的样子。 倒是她带来的那个蓝衣女婢,深深低下头去,肩头却还是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在忍笑。 “……”欧阳渊水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道,“小气鬼,不就蹭你一盏酒水?这酒水还不是你出钱买的呢!” 满意的看到郗浮薇投来“你赶紧去死”的眼神,这才转过身,踢踢踏踏的下去了。 邢行首看着他离开,朝郗浮薇温柔一笑,好奇问:“这位欧阳公子,一直都是这么的……呃,不拘小节吗?” 郗浮薇有点奇怪:“听他语气跟行首很是熟悉,难道不是早就认识了?” “郗小姐说笑了,我久在应天府。”邢行首摇头莞尔,道,“这还是头一次来济宁,怎么会跟欧阳公子早就认识了呢?实不相瞒,我在这边才落脚的时候,这位公子就带了诗文前来拜访。本来当时因为长途跋涉,十分疲惫,是不想再见外人的。然而这位公子才思敏捷,我看着那些诗文实在喜欢,就忍不住请他入内吃茶了。迄今虽然有过一些诗词唱和之作,但到底因为认识的日子短,对他还不是很了解。” 想了想又说,“今晚是不打算招待外人的,可他忽然跑了过来,死皮赖脸的要凑个热闹。我问过百户大人的意思,说在角落里给他加个位子,只要他不惹事也就无妨……没想到会跑过来打扰小姐,这是我们的不是,还请小姐海涵。” “今晚人多,他又是有心捣乱,也怪不得行首。”邢行首跟欧阳渊水各执一词,郗浮薇也吃不准到底谁是谁非,眯了眯眼道,“我跟他认识也才几个月,只知道是济宁这边出了名的风流人,见着少年女子总是忍不住上前攀谈的那种……想不理他吧,一来当初同在邹府为西席,也算有些同僚情分;二来则是他好歹是个举人,不好太得罪。” 邢行首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如此……” 她还想说点什么的,但蓝衣女婢提醒:“小姐,时间差不多了。” “叨扰小姐了。”邢行首扫了眼屋角铜漏,就跟郗浮薇说了一番尽管自便的话,也就告辞了。 她前脚离开欧阳渊水后脚回来,一进门见郗浮薇冷笑,忙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道:“你看这是什么?” 郗浮薇定睛一看,讥讽道:“你又从哪个无辜女子那儿偷来的酒盏?如今去而复返,莫非是打算把我这个也弄走吗?” 欧阳渊水笑道:“你仔细看看,不觉得它眼熟吗?” 郗浮薇其实第一眼就认出来,这个酒盏跟邢行首方才给她敬酒时用的酒盏是一样的,闻言嗤笑了声:“你想说这个就是邢行首给我敬酒时用的?” “不然我捡过来给你看做什么?”欧阳渊水道,“我在楼下,亲眼看着她们主仆出门之后,邢行首直接就把这酒盏扔掉不要了。” “且不说你这话是真是假。”郗浮薇道,“就算是真的……那是人家的东西,人家爱扔就扔,又怎么样?” 欧阳渊水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拿起她的牙箸夹了块冷掉的肉吃,慢条斯理的咀嚼完,才道:“好心提醒你,你倒是嫌我烦……别跟我说,你宁可相信邢芳归,也不相信我?” 郗浮薇沉吟道:“你以前认识她么?” “不认识啊。”欧阳渊水道,“方才她不是说了么?她一向在应天府,我在济宁,之前压根没见过,怎么认识?” 见郗浮薇默默看着自己,他反应了下,嗤笑,“啊对,我刚才偷听了……你们门都没关,我在下面听的清楚,也不是故意的不是吗?” “既然不认识。”郗浮薇懒得跟他掰扯,道,“听邢行首的意思,之前还是你主动过来兜搭她的呢!怎么这会儿话里话外的,似乎对她很有意见,甚至巴不得挑拨着我跟她作对?难不成是人家拒绝了你做入幕之宾的要求,然后你恼羞成怒?” 欧阳渊水哂笑了下,道:“你真是……嗯,良家女不懂这些也是情有可原。她邢芳归在应天府是如雷贯耳,可这里是济宁,因为会通河淤塞的缘故,这些年来济宁萧条的厉害,跟应天府那边的联络也懈怠了许多。所以她虽然是顶着应天府行首的名号来的,本地吃不吃她这一套还不好说呢!如此,我这个在本地薄有声名还才貌双全的举人,你觉得她会拒绝?” “那你就是吃干抹净占足了便宜还倒打一耙说人家不好?”郗浮薇用看人渣的目光看他,叹口气,“欧阳老爷,你大晚上的跑过来,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看不起你吧?到底什么事情,给句准话好么?” “……”欧阳渊水听了这话,沉思片刻,忽然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郗浮薇不明所以:“你做什么?” “那件白狐裘呢?”欧阳渊水突兀一问,令她惊的差点站起来! 这时候欧阳渊水已经发现就搭在旁边屏风上的裘衣了,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你刚才不是说,邢行首为什么要针对你?这不就是原因?”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郗浮薇才缓缓开口:“那你呢?你也是为这件白狐裘来的不成?” 正文 第一百十九章 了然 欧阳渊水半垂眼皮,说道:“我当然也是为它来的,毕竟我这么仰慕你,你却披着别人的狐裘从马车上下来,你说我听了之后能不急么?” “你仰慕的女孩子多了去了。”郗浮薇淡淡说道,“噢,听邹公子说,你对他已经出阁的姐姐们也仰慕的很?若是听说这些女子披了件别人的衣裳就要赶到的话,只怕把你劈成几份也不够跑的。” “那些都是逢场作戏。”欧阳渊水道,“我真心实意想要的只有你。” 郗浮薇眼都没眨一下:“我不相信,除非你把心肝肺都掏出来我瞧瞧是红是黑。” 欧阳渊水道:“掏出来我岂不是死了?” “连死都不敢,还好意思跟我说真心实意?”郗浮薇斜睨着他,要笑不笑道,“举人老爷还有其他甜言蜜语要跟我说的么?” “这么说你愿意跟他了?”欧阳渊水闻言笑了一下,目光幽深道,“沈家只怕未必肯让你做他发妻啊!” 郗浮薇波澜不惊道:“你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我差点以为我父兄都还活着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欧阳渊水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停步问,“我觉得你不像是那种会被富贵冲昏了头的人,何况说句不好听的话,沈窃蓝再怎么着也只是嫡次子,沈家的爵位跟他没什么关系。真要冲着富贵走,还不如找定国公。” 郗浮薇捏了捏眉心,也觉得很无奈:“我自己还在乱七八糟的,你们倒是一个个比我还要上心?” 她朝外面抬了抬下巴,“邢行首的人,怎么会认识百户大人的狐裘?我看那狐裘挺新的,应该是才做的,不可能是前些年百户在应天府时穿着去见过邢行首吧?” “这件狐裘的确是新做的。”欧阳渊水淡淡说道,“不过来历可不一样,是太子妃赏给外甥的,沈窃蓝同他同胞兄弟一人一件,因为他人不在应天府,沈家夫人就叫人夹在年礼里一块儿送了过来。” 郗浮薇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又问,“这么说来,邢行首爱慕百户大人么?” 不然,怎么会因为她披着沈窃蓝的狐裘下车,就设法招了欧阳渊水过来? 但郗浮薇疑惑的是,如果当真如欧阳渊水所言的话,邢芳归为什么还要专门过来跟自己敬酒? 设若这位行首让欧阳渊水趁夜而来是为了败坏自己的名节,她难道不是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好在事后将责任全部推卸到欧阳渊水头上? 毕竟欧阳渊水是出了名的风流成性,之前就没少撩拨郗浮薇。 他在济宁名气不小,交游也算广阔,邢芳归初来乍到,新招募的人手里有他眼线,叫他知道了郗浮薇的踪迹,寻访而来,瞒着邢芳归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 邢芳归亲自前来敬酒,还是欧阳渊水在场的时候,她就不怕两人当真闹出点事情之后,在沈窃蓝那儿没法交代? 其他不说,今晚邢芳归可是信誓旦旦专门招待锦衣卫所,不招待外人的。 这种时候有人混了进来,还闹出事情……她怎么脱得了干系! “应天府的浑水不是那么好蹚的。”郗浮薇思绪如潮,只听欧阳渊水道,“虽然陛下因为皇长孙的缘故,如今越发的偏爱东宫了,但一来陛下正在壮年,日后如何也未可知;二来,汉王跟赵王至今仍在应天府,没有就藩的意思;三来,陛下回宫后,宫中诸位妃嫔伺候用心,据说很得上意。” 总而言之,东宫的地位,只能说暂时还算稳妥,放眼长远,仍旧是……一言难尽。 皇长孙备受永乐帝宠爱的缘故,除了长孙这个自古以来对于长辈都特殊的身份外,也是本身的聪慧孝顺。 但汉王、赵王也有子嗣,也都是永乐帝的嫡孙。 虽然他们目前的孩子还没有争宠争的过皇长孙的……皇长孙已经是可以搁房里人伺候的年纪了,孩子么,长大了总归不如小时候讨喜,何况大了就是能掌权了,掌权之后就是要担事了,担了事就难免犯事,自来伴君如伴虎,谁知道永乐帝什么时候就又改了心思? 这一点,汉王自己就是个例子。 要是永乐帝这会儿就快不行了,东宫倒是顺理成章的上位。 可这位皇帝刚刚亲征过,显然身体好着呢。 他在位的时间越长,越容易改主意不说,皇帝如今膝下三位皇子都是徐皇后所出,距离皇后薨逝也有几年了。尽管永乐帝迄今没有册立继后,后宫的妃嫔却从来没少过。 如果这些妃嫔有人生下皇子……人对老来子总是格外纵容宠溺些的。 欧阳渊水缓步到郗浮薇跟前,居高临下的俯瞰着她,道:“这人不是你良配。” 他说的很笃定。 郗浮薇则是面无表情:“那你觉得,谁是我良配,你?” “为什么不是?”欧阳渊水反问。 “芬芷楼里住过的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有三个。”郗浮薇淡淡道,“天真如姚灼素,世故如傅绰仙,还有一个我,你看谁考虑过你做夫婿?” “诚然你这么年轻的举人必定前途无量,然而论家底看着也就那么回事,不如傅绰仙联络的曾公子孙公子的富贵;论长相看姚灼素心心念念的是谁也晓得,你也没什么优势;至于我的话,你心思太深,相处太麻烦,我宁可找个没什么主见什么都听我的。” 欧阳渊水嘲讽的笑了笑:“沈窃蓝心思就不深了?” “你为什么要帮邢芳归?”郗浮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我听你语气跟她似乎也不怎么对盘,早先咱们来往,你虽然常说些有的没的,不过也该知道,大家都没往心里去。这次居然连夜跑过来……莫非邢芳归跟你是同僚吗?” 她思索着,“嗯,那么到底是邢芳归爱慕百户大人,看到狐裘之后起了疑心,未雨绸缪呢,还是其他人,比如说某位贵人的意思?” “为什么不猜是太子妃的意思?”欧阳渊水看着她,“太子妃是沈窃蓝的嫡亲姨母,不管是为了沈窃蓝的前途考虑,还是为了东宫的将来,会不希望沈窃蓝娶个父兄出色的名门闺秀?” 郗浮薇淡淡道:“你想太多了,我这么个人,如何入得了太子妃的眼?” “这么说你还没想好?”欧阳渊水似乎很想知道她的心思,摸着下巴沉吟道,“也是,你对应天府不了解,对沈窃蓝的家世也是一知半解,不可能说一下子做出这么大的决定……估计多半还要跟宋尚书透露一二?” “你刚才提到太子妃,难道你是在给太子妃做事?”郗浮薇道,“我不太相信你这话,太子妃贤良淑德,深得陛下赞许,怎么可能私下里用你这样的人?” 欧阳渊水冷笑了一声,道:“贤良淑德……自古以来的宫妃,尤其是正宫,有几个场面上不是得这样的赞许的?” “那也要在大位上坐着的那位。”郗浮薇淡淡说道,“就陛下的英明神武,太子妃一介女流,跟陛下玩心眼,岂不是贻笑大方?还不如就贤良淑德着,也能得陛下些怜爱呢?” 她抬手捏了捏眉心,“你还没说你连夜跑过来的目的?别说就是生怕我跟百户大人有什么!” “那你觉得我这会儿过来是图什么?”欧阳渊水似笑非笑。 郗浮薇冷着脸:“我要是知道还问你?” 她这会儿差不多已经整理出了一些线索: 沈窃蓝在来之前,就已经说过,今晚要将计就计,看看打着支持开河的旗号来济宁的邢芳归,是否也带了汉王赵王的使命。 这份怀疑与戒备,邢芳归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因为郗浮薇跟这位行首实在没什么瓜葛,所以她也是吃不准。 可从欧阳渊水的到来看,邢芳归估计也是心里有数。 否则将欧阳渊水放行到此做什么? 想来是因为那件白狐裘,以及坚持让自己也来这边赴宴,觉得沈窃蓝对自己有意。 既然如此,今晚之事,就算不能够从郗浮薇处旁敲侧击出什么端倪,派人在这边看住了郗浮薇,也算是捏了沈窃蓝的一个把柄在手。 如今两人看似平和,甚至还有些痴男怨女的意思……郗浮薇拿着小银叉子,叉了块水果吃,淡淡瞥了眼对面的欧阳渊水。 实际上,却已经是邢芳归跟欧阳渊水的人质了? 想通此节之后,她心里倒是安定了下来。 这么说来,沈窃蓝让她披着自己的白狐裘,还是太子妃所赐的白狐裘下车,估计也是算准了邢芳归跟欧阳渊水这些人的反应。 用一个所谓的心上人,牵掣住这些人的注意力。 腾出手来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自己也许是弃子,也许不是,不过按照郗浮薇对沈窃蓝的了解,只要自己这次活下来了,他应该会不吝赏赐。 就算死了,沈窃蓝应该也会善待郗矫,甚至还郗家一个公道。 “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你是内侍的人?”郗浮薇心平气和之后,主动挑起话题,“怎么会同邢芳归扯上了关系?” 欧阳渊水不知道她心思,见她说着说着居然越发的平静了,有些嘲讽的笑了笑:“你还真是对他死心塌地?你这样的人也会对谁死心塌地吗?” “你之前牵挂的也一直都是开河的事情。”郗浮薇没理会这话,继续道,“现在倒是对我的终身大事感兴趣了吗?莫非陛下亲自返回应天府坐镇之后,开河之事已成定局……所以这件差使已经结束,换新差使了?” 欧阳渊水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转向外头,道:“开始了。” “什么?”郗浮薇微怔,也下意识的看了过去。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内情 郗浮薇问这话的时候全身紧绷,只道是腥风血雨一触即发! 谁知道目光触及垂在琉璃窗前的帘子时,却听着一声熟悉的鼓点“咚”的传来,跟着是歌姬高亢嘹亮的嗓音,拔高了两个调之后,随着乐声又缓慢而婉转的落了下去……至于说唱的什么,因为离的远又不在一座楼,却是听不清楚了。 “……”郗浮薇皱眉。 “跟你开玩笑的。”欧阳渊水微笑着道,“锦衣卫百户亲自在此坐镇,能出什么事?你看邢芳归恨极了你,不也得好声好气的过来给你敬酒?” 此刻被他提到的邢芳归,正媚眼如丝的同沈窃蓝告退,要下去收拾一下沾了酒渍的裙衫。 酒渍是一个总旗不当心打翻上去的。 本来底下人知道邢芳归是应天府行首,还与沈窃蓝有旧,此番专门设宴招待一干人,都心照不宣的将她当成了沈窃蓝的相好看。 由于之前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爱慕沈窃蓝的姚灼素坑惨,这次又碰见个跟沈窃蓝关系似乎不简单的女子,大家多少抱着补偿的想法,格外的客气恭敬。 哪怕是一块儿被沈窃蓝叫进这间雅间吃酒的三个总旗,也是尽量的目不斜视,正气浩然,免得让沈窃蓝觉得自己被戴了绿帽子。 可是吃了会儿酒之后,却发现尽管邢芳归不愧是行首,待人接物那叫一个如沐春风,宜喜宜嗔,而且什么琴棋书画,经史子集,差不多都能信手拈来……虽然她肯定没有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精湛,可至少都能扯上几句,看着就是一脸才女相啊! 最重要的是,邢芳归的确很美,而且很懂得展现自己的美。 然而沈窃蓝就好像是块石头一样。 全程神情冷漠心不在焉。 邢芳归在高台上起舞,吸引了包括郗浮薇在内的一干人的视线时,他甚至都没看几眼,目光倒是一直往中庭那边飘。 三个总旗不知道那是郗浮薇所在的方向,心里暗自纳闷难道应天府的勾栏就这么高端,以至于从应天府过来的百户大人,对于邢行首亲自献舞的场面无动于衷不说,甚至还觉得有点无聊? 尽管他们都很为邢芳归这一舞倾倒,可是为了不在上司面前显得太没眼光,邢芳归下台之后,梳妆打扮一番过来招呼时,都表现的十分矜持,唯恐她看不出来自己脸上写着“老子是见过大场面的你这点儿把戏也就那么回事”。 这情况邢芳归仍旧是言笑晏晏,但心里想什么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接下来她几次试图跟沈窃蓝说话都被沈窃蓝不冷不热的敷衍回来,到底是行首,连碰几个软钉子之后也就转移目标,开始跟三个总旗撩上了。 总旗们原本还想矜持的,然而到底受不了行首动了真格,一番语笑嫣然下来,哪怕沈窃蓝当面,也有点飘飘然了。 这会儿一个总旗说说笑笑之际亲自给美人捧盏,不想邢芳归接的时候却不当心撞了下他手腕,于是一盏酒水直接翻在了石榴裙上。 总旗一边赔礼一边伸手去擦,石榴裙很薄,沾酒之后沾在肌肤上,触手处温热绵软如凝脂,擦着擦着就是心猿意马。 邢芳归却在此刻含笑起身,道:“不妨事,奴奴去换件新的便是。” 她带着一阵香风袅袅娜娜的出了门,脸色就冷了下来,“那边怎么样了?” “绿儿说那欧阳渊水果然不久就又上去了,如今孤男寡女正关着门在说话呢。”方才陪她一起去给郗浮薇敬酒的蓝衣女婢上来扶住她,主仆俩一块儿轻手轻脚的朝后面走,她说着,“要不要给他们加点料?” 邢芳归沉吟:“太明显了。” “那有什么关系?”女婢提醒,“反正宋家夫人跟宋小姐都是一个意思,要宋家这位义小姐不好过,这不是现成的机会吗?” “宋小姐至今还仰慕沈窃蓝。”邢芳归提到“沈窃蓝”的名字时干脆利落,眼中却添了几分沉郁,顿了顿才继续,“所以绝对不能让这郗浮薇跟沈窃蓝有什么!从她披着沈窃蓝的白狐裘下车来看,宋小姐当初的怀疑其实不无道理。只是如今木已成舟,沈家无论如何都不接受宋小姐过门了……这些闲话且不说,就说欧阳渊水,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郗浮薇若是跟他有了首尾,不管宋小姐是否满意,对咱们来说可未必是好事。” 女婢不解的说:“这欧阳渊水是出了名的风流,郗浮薇就算靠着宋尚书,吃亏之后嫁给他,只怕也过不好吧?” “你怎么能将这郗浮薇当成宋小姐那样的女孩子看待?”邢芳归冷笑了一下,道,“我自己就是人情冷暖里过来的,这年头没有父兄扶持却有大敌虎视眈眈、却还过的不错的女孩子,有多不容易,我还不清楚?这种命途多舛的人要么没熬过去,但凡熬出点苗头的,没有一个简单!何况欧阳渊水风流归风流,接到消息说她在这儿,竟然跟脚就到,到了也不见什么急色,反倒是一照面就把咱们给卖了……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宋小姐的确天真了点儿。”女婢颔首道,“想来也是宋尚书治家太有方,宋府后院没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这位小姐做事也是直来直去,没点儿策略。换了咱们,场面上干嘛同那郗浮薇撕破脸?随便找个心疼她一个女孩子家在男人里头厮混不好的理由,跟沈窃蓝把人要到手,配个小厮什么的,她还得磕头谢恩,岂不痛快?” “人家命好。”邢芳归淡淡道,“哪里需要咱们这样汲汲营营的算计,不时还要听着公候人家的吩咐?” 她沉吟了下,“欧阳渊水既是举人,背后也有靠山,还是不要给郗浮薇攀附上的机会好。” “可现在欧阳渊水在那边是在那边,却只是拉着郗浮薇说长说短的,丝毫没有占便宜的意思。”女婢忧愁,“因为他的不请自来,咱们事先安排好的登徒子根本不好过去……这要怎么跟宋小姐交代?” 她们主仆同郗浮薇之前连见都没见过,原本也不打算一来就怼郗浮薇的。 可因为之前跟宋礼约定一块儿北上……这个也是为了安全起见,毕竟正如济宁卫所那三哥所言,邢芳归在应天府里尽管捧场的人很多都是王公贵族,可到底只是娼户,身份低微。 离了应天府之后,行路不免艰难。跟着宋礼这个朝廷命官,还是朝中大员一起,自可省略诸多麻烦。 而且宋礼受命主持会通河的疏浚,即使他因为年纪大了,以及本身的品行使然,在应天府时跟邢芳归也没什么交情,有着路上结伴的相处,来了山东之后,倘若遇见十分棘手之事,多少也能上门求个情什么。 谁知道好容易托人求得宋礼答应一起动身,宋礼的妻女转头却就送了口信来,暗示她解决掉郗浮薇。 原因很简单,这母女俩由于宋稼娘无法嫁给沈窃蓝,恨死了郗浮薇,想到居然还要主动收这女孩子做宋家女,同宋稼娘姐妹相称,不止宋稼娘受不了,她亲娘也是耿耿于怀,是以要求邢芳归:“给她在山东找个人,普通的不争气的就好,总之既不能丢了宋家脸,也不能让她有跟着老爷来应天府高嫁的机会!” 不能丢了宋家脸,不是说郗浮薇的丈夫不能太差劲,而不是不能弄的满城风雨拖累宋家。 邢芳归来了济宁之后稍微一打听,就知道郗浮薇绝对不是那种软弱的吓唬几句就可以随便摆布的人。 更何况她一个青楼女子,去吓唬宋尚书刚刚收下的义女,这不是搞笑么? 因此要完成宋稼娘母女的任务,只能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谁知道人请到了,什么都安排好了,忽然冒出个欧阳渊水,横插一手的,弄的邢芳归如今进退维谷。 之前郗浮薇疑惑邢芳归如要害自己,为什么还要出面? 却不知道邢芳归哪里想去敬酒?她其实是想设法说服欧阳渊水别搅局的。 只是当着郗浮薇的面不好多言,只能趁自己敬酒、欧阳渊水暂时下楼的功夫,派心腹跟他谈条件。 但欧阳渊水油盐不进。 “……”此刻思索着,邢芳归缓缓道,“这样,你找个人,等下上菜的时候,设法翻在沈窃蓝衣袍上。趁他更衣的功夫,告诉他郗浮薇同欧阳渊水在小楼里。” 女婢说:“但他们只是在坐着说话,没什么暧昧的?” “反正总有用处的。”邢芳归看了她一眼,“还是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女婢看出她的不悦,立刻躬身:“奴婢多嘴了。” 犹豫了会儿,她再次确认,“当真不派人设法给他们屋子里加点料?” 对于这个建议,邢芳归之前已经拒绝过一次了。 女婢虽然是抱着万一希望问的,其实也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 谁知道邢芳归思索了会儿,居然道:“用最烈的。” 顿了顿,她眼中闪过冷意,“等沈窃蓝进去之后就用!” 女婢愣了愣,随即露出钦佩之色,点头:“奴婢马上去办!” 而此刻,郗浮薇跟欧阳渊水正站在帘子后,熄灭了屋子里大部分烛火,小心翼翼的揭了帘子一角朝庭中看:“你说,她们今晚到底想做什么?”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你打算嫁给我么? “邢行首要做什么,自有百户大人去应付。”郗浮薇眼神淡漠的看着飞雪的中庭,平静道,“毕竟这位行首即使要对付我,应该也就是顺手,我还没那个本事,让应天府的行首专程千里迢迢赶过来同我了结恩怨。对于她的真实来意,百户大人比我更感兴趣。所以这会儿我倒是更担心你的心思……邢行首是汉王的人?” 欧阳渊水不置可否:“朝堂那个级别的浑水,不是你我可以掺合的。至少目前,不是你我可以掺合的。” 郗浮薇对他这话其实很赞成,她又没有权倾朝野的野心,如果可以不蹚浑水,那当然是最好没有。 可问题是现在的处境根本由不得她选。 宋稼娘跟徐景鸳虽然都已经离开了济宁,对她的仇恨却有增无减。 工部尚书主动提出认义女,她能拒绝? 这年头孝道压得死人,尽管宋礼既不是她亲爹,又没抚养过她,可是她生身父母连同兄长都已经没有了,义父女的关系确定之后,宋礼足以行使亲爹的权力,其他不说,单是在亲事上,那真是使个眼色都能坑死郗浮薇。 甚至坑了之后,郗浮薇还得打落牙齿肚里吞的谢过他的抬举。 真是想想就一口心头血。 所以郗浮薇绝对不能放下跟沈窃蓝这边的关系。 毕竟在她认识的足以跟宋礼分庭抗礼的权贵里头,有可能拉她一把的,目前也就沈窃蓝了。 因此方才醒悟过来沈窃蓝让她披着自己的白狐裘下车的真正用意后,都顾不得生气……她目前没资格生这个气。 人家沈窃蓝同她非亲非故,在她带着郗矫逃出东昌府时还搭过手,这会儿如果她不是对他还有用处的话,他凭什么为她怼上宋礼? 在这样的考虑下,郗浮薇对于今晚能够做人质甚至是有点庆幸的。 有时候,被利用不可怕,可怕的是毫无价值。 “宋尚书都认了我做义女了,这事情你也知道了吧?”她沉思了会儿,缓缓开口,“所以掺合不掺合的,你觉得说这话不显得站着说话不腰疼么?” 欧阳渊水沉默了会儿,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郗浮薇问,不等他回答,她就轻笑了一声,“你别说你也让你背后那位认我做义女?老实说,我对我亲爹很满意,一点都不想喊其他人爹爹。被宋尚书逼着喊他爹已经够委屈的了,接下来随便是谁想做我爹,我都烦得很。” 她还有句话是给欧阳渊水面子没说:宋礼毕竟是正经的朝廷大员,做他义女可以说是件光彩的事情。 但欧阳渊水的靠山就不然了,内官再怎么权倾朝野,评价都不会高,只看前朝十常侍,得意的时候,天子废立都在一念之间,可是结局呢? 下场凄惨不说,史书评价就更不要提了。 郗浮薇自认为自家祖上的辉煌且不论,就是郗宗旺跟郗浮璀,也都是好名声的乡间缙绅,郗浮璀更是东昌府出名的读书种子。她要是去认了内官做义父,岂不是辱没了父兄声名? “我娶你。”欧阳渊水抬手整理了下袖子,突兀道,“你觉得如何?” “……”郗浮薇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才道,“不如何。” 欧阳渊水道:“怎么?不相信我对你的心意?” “当然不相信。”郗浮薇理所当然的说道,“我们这种做密间的,哪里来什么真心实意?” 这话堵的欧阳渊水无言以对片刻,才说:“我有举人功名,怎么可能当真走密间的路子?只是恰好人在济宁,给长辈搭把手而已。” 又道,“而且谁说做密间就没真心实意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关键是你为什么会提出娶我。”郗浮薇笑了笑,道,“对我爱慕已久这种废话就不要讲了,且不说我会不会相信,就说你早不说这样的话,晚不说这样的话,偏偏这时候说……还是在这样的场合,要没问题才怪。” 欧阳渊水反问:“那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提出娶你?” “我不觉得。”郗浮薇很干脆的道,“反正我又不打算嫁给你。” “那你打算嫁给沈窃蓝吗?”欧阳渊水笑着说道,“你……” 他话没说完,因为看到了中庭里一闪而过的人影。 “你不走吗?”与他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相反,郗浮薇倒是脸露微笑,“百户大人来了,估计不会想看到你在这里打扰我?” “他来了又能拿我如何?”欧阳渊水按着窗棂,面无表情道,“《大明律》禁朝廷命官狎.妓,我尚且是举人没有入仕也还罢了,他是正经的百户,天子亲军,却带头违背国法,我不找人弹劾他就不错了,难不成还怕了他?”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眼郗浮薇,“你大概觉得他家世好,所以这等小事为难不了他?不过……你想过没有?他等下上来之后看到咱们孤男寡女在这里,再打听一下,咱们已经单独相处好一会儿了,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郗浮薇无所谓的道:“百户大人的心思不是我能揣摩的。” 欧阳渊水冷笑了一声,还想说什么,身后的门忽然被推开,肩头还缀着几片尚未融化的雪花的沈窃蓝,神情冰冷的走进来。 “大人。”郗浮薇立刻走过去行礼,特别乖巧的藏到他身后。 她这么做是自认为该有人质的觉悟,别被欧阳渊水抓了要挟沈窃蓝什么的……谁知道沈窃蓝会不会在意她的性命? 自觉是个好下属,却没发现沈窃蓝见状神情分明缓和了一下,甚至抬了抬手,想扶她又止住。只是再看欧阳渊水时,目光再次锐利起来。 “百户大人?”欧阳渊水则是在郗浮薇走向沈窃蓝时,眼神就仿佛淬了毒似的,跟沈窃蓝针锋相对的对望片刻,才慢条斯理道,“久仰大名。” 沈窃蓝却没有跟他寒暄的意思,只简短道:“我的人,你也敢调戏?” 话音未落,腰间绣春刀已豁然出鞘! 刀锋在因为只在门口留了一对烛火从而显得昏暗的室内,仿佛是一朵徐徐绽开的银花。 森然凛冽,哪怕是站在沈窃蓝身后的郗浮薇,都感觉到手背上汗毛倒竖。 她被沈窃蓝挡住视线,看不分明,只下意识道:“大人,这人帮过我……” 到底欧阳渊水没有怎么坑她,反倒是数次回护。 郗浮薇自觉跟他不是一路,但也真心实意的不想看到他出事。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是尽人事听天命,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左右沈窃蓝的做法。 兔起鹘落之间有令人牙酸的兵刃交击声密如鼓点,刃光的寒芒游鱼一样激荡满室,但两个呼吸之后,就听到“砰”的一声大响,是琉璃破碎的声音。 郗浮薇探头一看,琉璃窗上一个人形的破口,欧阳渊水已经不见,显然是自觉不是沈窃蓝对手,果断跳窗走人了。 风雪带着梅香呼呼的刮了进来,将两盏灯火瞬间卷灭。 本来就昏暗的室内,一下子陷入昏暗。 “大人?”她一惊,下意识的问。 “……”沈窃蓝保持着背对着她的姿势,过了会儿才收刀还鞘,缓声道,“为何不作声?” 郗浮薇不明所以。 “你这地方虽然是单独设宴,但跟对面就隔一中庭,若是早点砸破琉璃窗,引对方注意,哪怕邢行首的人故意不通禀我,自然也会有人过去禀告。”沈窃蓝转过头,寒夜之中他眸子熠熠明亮,像黑暗里跳动的火焰,直直的望着郗浮薇的时候,仿佛要看进她心底去,“却宁可同这人虚与委蛇良久?万一他起了歹心呢?你就这么认了?” “……大人,今晚我来此地,不是要保密吗?”郗浮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愕然片刻,才斟酌着解释,“而且欧阳渊水此人虽然风流之名在外,实际相处的时候,倒也没有特别失礼。” 沈窃蓝对她这话很不满意:“你好像对他很了解?” 郗浮薇正要说“还可以”,但话到嘴边总觉得不对劲,下意识的改成:“只是觉得有大人在,哪怕大人方才没过来,积威之下,谅他也不敢造次!” “……”这时候因为没了烛火,彼此之间看不清楚神情,然而郗浮薇敏锐的察觉到,沈窃蓝的心情似乎好了点。 他道了句,“站着别动。” 就朝旁边走了过去。 郗浮薇正好奇他要干什么时,肩头忽然一沉,继而柔软的狐毛拂上了下颔。 沈窃蓝收回给她披上狐裘的手,淡淡道:“傻的么?窗子都被他撞破了,也不知道加衣?不冷?” “……大人也只穿了单衣。”郗浮薇愣了愣,连忙就要解下来,“这狐裘是大人的,方才已经借用过,如今该完璧归赵了。” “……”沈窃蓝又沉默了下,片刻后才淡淡道,“你不喜欢白狐裘?” 郗浮薇总觉得这问题不简单,不敢随口回答,仔细的斟酌了一番,才说:“大人,听说您这件白狐裘乃是太子妃所赐,属下……” “太子妃所赐,赐予我就是我的。”沈窃蓝打断她的话,“我自可做主,这点你可以放心。” 郗浮薇道:“是,但狐裘本来就是大人的,总不能反而叫大人冻着了?” 她说这话时小心翼翼的想解下狐裘递给他的。 但沈窃蓝也不知道怎么察觉到,却伸手拽住狐裘的领口,不让她解下,低着头,星眸半眯,似乎要透过黑暗看清她的真实想法,用略显喑哑的嗓音问:“方才他问的问题,若是我没过来,你打算怎么回答?” 郗浮薇微微蹙眉,道:“什么?” “他刚才说。”沈窃蓝很平静的问,“你打算嫁给我么?”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她不一样 世界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连窗外原本滔滔的风雪声,都仿佛消失了。 好一会儿,郗浮薇才沉声问:“属下愚钝,大人问这话……属下只怕会误会的。” 沈窃蓝平静道:“你没有误会。” “……”郗浮薇眯起眼,片刻,道,“属下愚钝,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不愚钝。”沈窃蓝首先纠正她,“你若是愚钝,我也不会问这话了。” 不等郗浮薇回答,他又说,“我知道你为何迟疑,无非是因为家世。但且不说宋尚书的义女,足以与我匹配。就算你不曾跟宋家扯上关系,只要是良家子,我也可以保证,许你结发。” “大人,我听说,您是为了积攒功劳,才来山东的。”郗浮薇对这话实在难以相信,因为是上司的缘故,到底没用嘲讽的语气,只波澜不惊的提醒,“而属下若是为您妻子,只怕什么都帮不了您。” 她仔细想了想沈窃蓝会跟自己说这样的话的缘故,“如果大人是觉得属下在书房伺候的很好的话,其实家中小丫鬟里找俩机灵的随便调教些日子也能用的很顺手的。说句轻狂些的话,属下毕竟是做了十几年大小姐,这伺候人的差事,总归不如丫鬟做的熨帖。” “我要的是志同道合的妻子,不是缺人伺候。”沈窃蓝凝视着她,明明此刻两人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脸,郗浮薇却觉得他目光犹如实质,竟觉得面庞一阵灼热,“在之前我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世人都说娶妻娶德,长辈们说温柔贤惠门当户对。我也觉得就是这样了。但这段时间,你我在书房谈古论今,我就想到,如果往后我的妻子,只能做到温柔贤惠,将内宅打理的井井有条,将子女照顾的妥妥帖帖,甚至还会大度的容忍我纳妾……我也许会感激她,会尊重她,却不会同她达到心心相印的地步。” 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之前,他也没觉得娶个贤惠的妻子有什么不好。 她会将后宅打点妥当,让自己专心致志的建功立业。 而且温柔体贴,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哪怕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又或者忙于公务无暇陪伴她,她也会理解。 省心省力有面子,父母家人也都会赞成。 可是跟郗浮薇在书房相处过之后,见到这女孩子的聪慧机敏,以及不弱于男子的见识以及沉稳的心性后,沈窃蓝忽然觉得温柔贤惠的女子实在有点索然无味。 就好像他之前自己跟郗浮薇说的那样:温柔贤惠是最容易不过的,不管一个人本身的性情如何,只要愿意装,断没有说装不出来的。 可才华,胆略,气魄,坚毅……这些,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有。 沈窃蓝对于温柔体贴的女子没有恶感,然而却没有强烈的,要跟这样一个女子过一辈子的冲动。 而郗浮薇是不一样的。 这个寻常人消受不起,如于克敌哪怕母亲成氏百般劝说都只想认她做义妹,从来没想过要撩她做妻子的女孩子,从来都不安分,而且足够的铁石心肠。 如闻羡云所言,闻家在郗浮璀去后,尽管是立刻翻脸无情了。 可是在郗浮璀还活着的时候,闻家对郗家这个亲家真的是掏心掏肺。 闻羡云本人也算是才貌双全,且性情温文尔雅,怎么看怎么都是十里八乡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乘龙快婿。 更别提他还有东昌府首席望族宗子的身份加持。 但郗浮薇对此似乎无动于衷。 她带着侄子诈死逃离东昌府的时候,甚至都没想过抱着万一的希望,去同这个未婚夫对质一二。 可见这个未婚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有多轻,轻到她甚至根本不在乎此举是否是别人的挑拨离间,是否会冤枉闻羡云? 这也是沈窃蓝明明说了自己是帮他们姑侄从东昌府离开的人,却还是要扣下郗矫做人质。 因为看到了闻羡云的下场,不将郗矫留在手里,沈窃蓝根本不能相信郗浮薇会乖乖儿听话。 果然哪怕押着她侄子在手,这人进了邹府之后,仍旧没少折腾。 他吩咐的差事没怎么做,倒是频繁上门来要他帮忙解决这个那个,仔细算笔账,他收这人完全就是亏本买卖、 若只有这些的话,郗浮薇在沈窃蓝心目中,也就是个志大才疏之辈,不堪重用。 然而于克敌让她代为伺候书房的这段日子,这女孩子表现出来的天资以及功底,却着实给了沈窃蓝惊喜。 大概是因为女孩子左右不能考科举的缘故,郗浮薇自己对这份才学抱着非常平淡的态度。 她打从心底觉得没什么了不起。 但沈窃蓝却有种,这才是我要找的人的豁然开朗。 也许是骨子里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安分之辈,所以对于安分守己的温柔闺秀,怎么都提不起来热烈的情绪。 譬如悲剧的姚灼素,这女孩子对他炽热的爱恋他一目了然,却无动于衷。 这种一眼可以看到底的小家碧玉,沈窃蓝并不反感,却一点跟她有瓜葛的想法都没有。 而贵胄子弟的身份,以及自幼长辈们的教诲,又让他对野心勃勃充满算计的女子,有着本能的防备与疏远,譬如说,傅绰仙。 至于宋稼娘这种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沈窃蓝觉得……蠢了点。 这不是他故意使用侮辱性的字眼来形容宋稼娘,只是幼承庭训的沈二公子看来,有宋礼这样的亲爹,尚书府这样的出身,不好生进学,修一身书卷清气,反而毫无城府的到处帮倒忙,这种不求上进只能在父兄以及往后丈夫的权势地位上寄生的女子,他实在懒得招呼。 他对蠢货没兴趣。 不管是手下还是妻子……或者说妻子更不能忍受。 毕竟手下太笨他可以训斥可以换掉,但妻子的话,尤其是门当户对的妻子,不管是休弃还是和离,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沈家之所以会坚决拒绝宋稼娘,正是他的表态。 归根到底他喜欢聪明的。 哪怕品行未必出众,甚至照世人的眼光还有点瑕疵……沈窃蓝也无所谓。 在他看来,郗浮薇有时候的心狠手辣以及精于算计,正是她聪慧的表现。 毕竟笨人不被占便宜就不错了,遑论占人家便宜。 此刻见郗浮薇沉默不语,他顿了顿,又说,“不是每个人成亲都想着门当户对的,你真的很好。不止我这么想,欧阳渊水何尝不是?否则芬芷楼待字闺中的女子不止你一个,为何他从头到尾都只纠缠你?” 实际上芬芷楼的三个女孩子里,郗浮薇是最不好上手的。 出身普通又没城府的姚灼素最好哄,而且一看就是那种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差不多也就认命的;败落乡绅之后的傅绰仙看似精明狡诈、但因为钓金龟婿的目的明确,只要符合金龟婿标准,反而好上手;倒是郗浮薇,跟傅绰仙一样是乡绅之后,然而家境不是败落,手有余财,又惦记着家仇,心思最复杂,心肠最硬,翻脸最快。 欧阳渊水从跟她初见就帮忙解围,之后虽然嘴上一直试图占便宜,实际上却不无真心维护。 就是这样,郗浮薇拒绝起来也是毫不手软。 可号称风流成性的欧阳渊水,尽管没有因为郗浮薇断了同身边美貌女子的逢场作戏,在芬芷楼的三个女孩子里,却始终追逐着郗浮薇不肯撒手。 郗浮薇自己无动于衷,也漠不关心,沈窃蓝却早在尚未意识到对郗浮薇的心意前,就派人将这些查了个清楚。 所以才会再三警告郗浮薇,跟欧阳渊水保持距离。 “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大人派过去的?”可郗浮薇思索片刻,却反问,“他对我感兴趣,从开始就是冲着锦衣卫的。” “……”沈窃蓝沉默了会儿,道,“起初也许是这样,可后来呢?后来你跟他都对对方的立场了然,他有什么事情大可以直接找我,为什么还要通过你传话?” 郗浮薇道:“也许是怕跟您说僵了没法圆场?” 沈窃蓝摇头:“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何况他在邹府风流多年却仍旧稳坐邹家公子的西席之位,这不是靠着一个举人名头就能做到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傻了,本是要逼着郗浮薇说出真心实意的,怎么在说欧阳渊水了? 定了定神,他赶紧扯回正题,“我不觉得你是妄自菲薄之人,怎么,你是觉得我绝对看不上你?” “我的确不会妄自菲薄。”郗浮薇沉吟,“但也不会自视太高……大人,你我门第差的着实太大。说什么我是宋尚书的义女,但这个义女怎么回事,大人只怕比我还清楚。” 又说,“最重要的是,大人,宋家不可能真正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而我父母兄长都已经不在,还带着个年幼的侄子……我不可能将这个侄子扔下不管,是必要带着他的。如此,大人也许大度,不计较,可大人的家里,对大人一向就很重视,会允许大人放着十里红妆父宠母爱的高门贵女不娶,娶我这样一个会拖累大人的?”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是不是想拒绝我? “若是我家里不反对,你愿意嫁给我么?”沈窃蓝闻言,不答反问。 郗浮薇抿着嘴,思索片刻才道:“兹事体大,我需要考虑几日。” “你已经听说过了,我是家中嫡次子,上头有胞兄。底下有庶出的弟弟妹妹以及一位嫡弟、一位嫡妹。”沈窃蓝似乎笑了一下,说道,“家中对我管教素来严厉,自幼读书习武,哪怕是旦日,也不容丝毫懈怠。所以我的婚事,他们并不要求一定要婚娶名门。” 虽然此刻室中昏暗,看不清楚彼此的神情,然而沈窃蓝也能猜到,郗浮薇面上的狐疑。 他缓声解释,“其实道理很简单,精心栽培的子弟,自然图他本身上进,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成天寻思着找个高门贵女娶了,去沾岳家的光。若果存着依靠妻族的念头,还怎么养出力争上游的心气?倒是我几位庶弟,还有我那嫡弟,有些惫懒,虽然父兄严加督促,却至今没什么争气的意思。家里所以决定,他们的婚事,是必要门当户对的。” 这是沈家对于子弟婚事的态度,也是高门大户里普遍默认的潜规则:不求上进的子弟,比如说沈窃蓝所言的,他底下几个顽劣的弟弟,家里是不会让他们低娶的。 此举既是出于不相信他们将来的持家能力,所以要为他们找个妻族来分担风险,也是因为,这样的子弟左右给家里做不了什么贡献,甚至惹是生非的还要给家里找麻烦,锦衣玉食养出来,唯一的用途也就是联姻了。 倒是沈窃蓝这种有能力有前途的,虽然家里也希望他们找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但也只是抱着锦上添花的想法。 如果他们看上的女孩子出身比较低,只要不是什么乱七八糟人家,还属于良家子范畴的,一般都可以商量。 毕竟这样的子弟,一个是没有妻族也能出头,辜负不了家族的投资;第二个是有能力就意味着有主见跟有想法,即使因为年轻暂时被长辈们压下去,日后反弹起来,不定就是鸡飞蛋打,哪怕是人丁兴旺的家族,出色的子弟始终都是值得珍惜的;第三个则是因为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强迫有才干的子弟娶了他不喜欢的女子,要是那种比较讲道理的还好,不讲道理点的,将满腔怒火发泄到长辈给他娶的女子头上,人家又不是没娘家,到时候结亲弄成结仇,却是何苦? 贵胄出身的沈窃蓝对这份默契心知肚明,之前跟宋家的婚事告吹就是个例子。 沈家得知宋稼娘的举动后,虽然不高兴,但也还没到决定放弃这门亲事的地步。 毕竟宋稼娘的出身不错,又对沈窃蓝真心喜爱,不懂事,可以学么,左右她年纪还小,犯糊涂也是有的。 但沈窃蓝自己送消息回去说不想要这女孩子,沈家很快就跟宋家委婉表示结亲之事请勿再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嫡出的身份,这些年来的表现,以及可以预估到的前途,足以保证他在自己的婚事上,有着相当的话语权。 而非几个弟弟那样,要么联姻,要么就被赶出沈府,去过一过没有家族庇护的日子,直到他们屈服或者醒悟,选择联姻或者奋起。 一个家族的兴盛,总是要每个人都尽可能的参与进来。 不可能放任绝大部分人做寄生虫的。 那样这家族离覆灭也没几天了。 郗浮薇到底只是出身乡绅,郗家这几代又子嗣单薄,对于真正的高层的想法,自然很是陌生。 此刻听了沈窃蓝的话,不禁沉吟。 沈窃蓝顿了顿又道:“而且天下承平才几年,你也不要以为当今朝中有多少人家是实打实的世家名门,高高在上。俗话说三代为官才懂穿衣吃饭。我沈家祖上原也贫寒,洪武年间,我祖父不过是北地一介将士。靖难之役里频繁立下战功,方才位列公候!” “就是我外家,也是当今太子妃的娘家,祖上上溯几代,亦是寒微。” “因此不管是太子妃还是家母,性情都很平和,没多少门户之见。” 郗浮薇心说我对三教九流也都可以心平气和的招呼,但要是郗矫长大之后要娶妻,我也肯定希望他找个富家女,最好娘家有权有势还愿意拉他一把的那种……人心就是这样,谈不上对错。 她低声说道:“我现在心里很乱,容我过两日答复你成么?” 沈窃蓝闻言,知道今日是拿不到确切的答复了,暗叹一声,柔声道:“行。” “大人……”郗浮薇见这话题揭过,暗松口气,就关心起今晚的行动来,只是才开口就被打断:“你之前入我麾下也没有正式职分,如今我有意聘娶你,这所谓上司与下属的关系自然不能再继续……你唤我字即可,我字你还记得么?” 郗浮薇咬了下唇,道:“幼青,你在这儿盘桓许久,也不知道邢行首那边怎么样了?” “我都安排好了。”沈窃蓝轻笑了一声,道,“今晚那边自有于克敌他们看着,不必你我费心。” 郗浮薇心说我不费心很正常,你也不费心的话,至于亲自装作被麻痹大意的样子,带头来逛窑子么? “此地腌臜,不如我先送你离开罢。”正这么想着,沈窃蓝又说道,“也省的等下刀光剑影惊扰了你。” “邢行首到底想做什么?”郗浮薇“嗯”了一声,就感觉到他伸手过来托住自己手肘,引着出门下楼,她小心翼翼的跟着,低声问,“她是汉王的人吗?” 被表白了待遇顿时就不一样,类似的问题她之前也问过,沈窃蓝基本上不是递给她一个“这不是你该问的”眼神,就是直接让她闭嘴,做自己的事就好。 此刻却是不假思索道:“邢芳归是建文时大员之女,今上登基之际,因为其父兄的所作所为,母姐都被许给了象奴为妻,不久就被折磨而死。她自己容貌出众,被破例官卖,入了娼户。若非如此,如今身份应与宋小姐平起平坐。所以她嘴上不说,心中对今上必然是深为怨恨。之前听说她亲自前来济宁,我就防着了。” 象奴就是照料大象的奴仆,这些人都是出身卑贱,如战俘,有些甚至是邻国所进贡的熟知大象脾性的象夫,根本不是中土人氏。 这个时候的国人,虽然经历了宋亡时崖山的惨烈,又才挣脱所谓的黄金家族的奴役,然而属于汉族自古以来的自尊心仍在,除了本族之外,凭什么族在他们眼里都是不上台面。 尤其深入骨髓的士农工商之下,从士族的贵妇贵女,到被奴仆玩弄凌.辱……这份落差带来的羞辱,邢芳归要对永乐帝没有怨恨那真的是不可能。 “这么说,邢芳归是建文余孽?”郗浮薇心头一跳,道,“她是来联络邹府的吗?” 沈窃蓝道:“目前还没发现她跟邹府联系,今晚之事,主要还是汉王的出手。” “汉王?”郗浮薇诧异道,“她若是对陛下衔怨的话……如何还会为汉王做事?汉王可也是陛下的嫡亲骨血。” 不等沈窃蓝回答,她又醒悟过来,道,“她是存心想看天家骨肉相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楼下,这是一个小小的厅堂,点着灯,只是灯的罩子有些厚了,那光亮含含糊糊的不是很清楚。 照的两个人面庞都有些朦胧。 大门半掩着,北风努力的想挤进来,将门后搁着的炉子带来的一点热气吹的涓滴不剩。 郗浮薇忍不住再次想解下狐裘:“就算今晚事情顺利,接下来单是文书就有的忙,而且开河之事还需要你坐镇……你若是有个风寒什么的,岂不是要误了大局?” 沈窃蓝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微笑道:“你真希望我穿上狐裘?” 见郗浮薇点头,他又说,“但我更怕你着凉。” “不是说现在就走了?”郗浮薇道,“去了马车上就不冷了……再说我就算着凉了,大可以缓缓养着,左右没什么要紧事情要我操心。” “那好吧。”沈窃蓝想了想,道,“你把狐裘给我。” 郗浮薇答应一声,也就脱下裘衣递给他。 这过程沈窃蓝一直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她神情,看到她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同意而流露出任何不愉后,眯了眯眼。 他接过狐裘迅速披上,不等郗浮薇反应过来,竟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这样咱们俩都不冷了。”郗浮薇一惊,本能的想要挣扎,却听到这人低笑着说,“就这么几步路,将就下?” “……”郗浮薇无语了下,挣扎道,“不好,我不怕冷,我可以就这么去马车里。” 她刚才说需要想一想再回答沈窃蓝,但实际上,她已经想好了。 并不打算答应这位前途无量的沈二公子的提亲。 原因很简单。 就算沈家同意沈窃蓝迎娶她,想也知道,过门之后,也不会很重视她。 不说故意找麻烦,态度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毕竟出身的差距在这里放着。 高攀怎么可能不付代价? 而按照郗浮薇自己原本的计划,不出阁,靠着手里的钱,以及在锦衣卫里打下的关系,招人入赘,自己当家,虽然没有嫁给沈窃蓝那样体面跟有权势,却舒心太多了。 她对沈窃蓝不能说一点好感都没有,毕竟这人不管是才干还是家世还是容貌……绝大部分少年女子都会动心的。 如果双方门当户对,郗浮薇又没有家仇的拖累,说不定也跟姚灼素一样,主动兜搭了。 可出身的差距,郗浮薇觉得,自己对沈窃蓝的喜欢,还没深刻到愿意为他做低伏小一辈子的地步。 这话她没有当场说出来。 毕竟地位不对等,她吃不准沈窃蓝听了这番话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郗浮薇觉得还是先拖一拖再说。 回头她兴许可以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来打发了他。 因此此刻下意识的就拒绝了跟沈窃蓝亲近。 “你是不是想拒绝我?”然而话音才落,她就察觉到沈窃蓝的动作僵硬了一下,随即,这人缓缓问,“现在是已经在想着怎么同我撇清关系了么?”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若是想同床共枕的话…… 郗浮薇闻言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否认:“没有!” 她又放缓了语气,努力显得诚恳,“这是终身大事,而且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你这样出身的人,会看中我,我这会儿心里乱的很。” 因为仍旧被沈窃蓝揽在怀里,面颊紧贴着这人的胸膛,尽管旁边就有灯火,却看不到他神情,只听男子“嗯”了一声,缓缓说道:“看来你踌躇的还是家世……若是没有家世的烦恼,你对我这个人的本身,可还满意吗?” “……自然。”郗浮薇总觉得他此刻脾性跟平时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戳穿了那层窗户纸的缘故,这会儿的沈窃蓝不再沉默寡言,显得步步紧逼:“既然满意,此处既无你我家人在,甚至没有其他人……为什么事急从权的共用一件裘衣,也要这样反感?” “幼青,照这说法,你我家人都不在济宁。”郗浮薇嘴角抽了抽,努力跟他讲道理,“岂不是同床共枕都没什么了?” 沈窃蓝道:“你若是想跟我同床共枕的话……” 吓的郗浮薇赶紧否认:“不不不不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想法!我就是打个比方!” “我也觉得留在洞房花烛夜比较好。”沈窃蓝话语里有着笑意,显然是在逗她,“但是浮薇,我记得你是有些不拘小节的,譬如说,之前欧阳渊水心绪不佳,你明知道他声名狼狈,却还是念及前情,陪他登楼买醉。” ……所以,他这是觉得欧阳渊水的待遇,自己也要有吗? 郗浮薇有点头疼了。 她从来没想过冷冰冰的沈窃蓝会看上自己,以至于此刻固然被他揽在怀里,都还有种不切实际的恍惚感。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郗浮薇心里惊大于喜。 毕竟她虽然从小生活也算优渥,由于生母早逝,长年为父分忧,打理家业,早就养成了比寻常女孩子更现实更冷静的想法。 在父兄去世之前,她就考虑到闻羡云是出名的孝子,其母又没多少贤名,反而是出了名的难伺候,哪怕闻家当时对郗家各种好,都想着退亲再找个厚道的人家。 郗宗旺跟郗浮璀出事后,郗浮薇更是彻底将女儿情怀扔到了角落里。 她关心的是报仇跟养大郗矫,延续郗家的血脉。 至于自己的婚事,郗浮薇的想法就是招赘。 这不仅仅是怕自己没了父兄扶持后,嫁人会被欺负,也是因为从小管家的习惯,不把事情的发展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就没什么安全感。 其实仔细的追根溯源的话,当初质疑跟闻家的结亲,以及此刻不想答应沈窃蓝的提亲,归根到底,就是她习惯了当家做主。 可这个时代,出阁的女孩子,注定是要依附丈夫,在丈夫,以及公婆,甚至还有小叔子小姑子的指手画脚下做事的。 郗浮薇想继续在家里说一不二,只有招赘一条路。 她本来想着沈窃蓝出身这么好,平素里都摆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估计也是很难放下架子的,先使个缓兵之计脱身,再慢慢拉开距离,让这位冷静下……估计最后都不要说什么做什么,大家就心照不宣的当做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如今沈窃蓝竟一副粘上来的架势,不免叫郗浮薇觉得手忙脚乱,她定了定神才道:“幼青,这是因为我从未考虑过同欧阳渊水有什么,心中自是坦荡。但你的话……你刚刚说的事情,我正需要静心之后好生考虑,如今这么做,岂非是故意乱我的心么?” “……也好。”沈窃蓝本来不打算这么轻易被她说服的,但那句“从未考虑同欧阳渊水有什么”实在令他心情愉悦,略一思索,竟就放开她,但立刻解了狐裘给她裹上,笑道,“那走吧。” 郗浮薇愣了下,道:“你的身体……” 沈窃蓝低头看她,似笑非笑的:“你若是愿意与我共裘……” “咱们快点走吧!”郗浮薇深吸口气,立刻快步朝外走去! 被撇下的沈窃蓝不以为忤,眉眼弯弯的跟上:“别走那边,后门只怕已经杀起来了,跟我来。” 其实不止后门,就是方才邢芳归登台献舞的那座楼阁,此刻也没了靡靡丝竹声,而是不时传来刀剑相交以及桌椅翻到声。 乒乒乓乓的响个没完。 中间还夹杂着利刃捅入肉.体的闷响,以及死伤者的惨呼。 郗浮薇听的脸色频变,下意识的捏紧了拳,回看沈窃蓝,却是一派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忍不住问:“怎么会这么大的动静?而且还是在这儿?难道有人想将济宁卫所一网打尽吗?” 她本来以为邢芳归是想将济宁卫所拖在这儿,然后派人去卫所那边,或者沈窃蓝的住处,以及其他什么要紧地方做手脚。 可现在看来,主要战场竟然就是此地? 郗浮薇就想不明白了,且不说济宁卫所的锦衣卫,几乎都是老一代锦衣卫的子弟,多少有些家传绝活在手,又是有备而来,哪里那么好对付;就说公然对天子亲军下这样的毒手,就不怕彻底激怒永乐帝吗? 最重要的是…… 说句难听话,就算济宁卫所的锦衣卫都死光了,对于朝堂那个层面的大局来说,能有什么用? 哪怕济宁卫所身份最高的沈窃蓝,目前也是影响有限不是吗? “其他地方也有动静。”沈窃蓝解释,“至于今晚此地的动静为什么会特别大……还记得之前咱们一块遇刺那回,我说过有内奸吗?” 郗浮薇“啊”了一声,惊讶道:“难道内奸一直没铲除?” 当时沈窃蓝是公开说了有内奸的,她还以为转头就把人做掉了。 谁知道竟然拖到现在? “之前留着他还有点用。”沈窃蓝道,“而且当时陛下尚未返回应天府,太子顾忌手足之情,不敢很压着汉王、赵王,这二王当时很有些肆无忌惮,就算那时解决掉内奸,不定他们还会继续收买或者安插人手。所以就稍微留了留……其实也是因为当时的两场刺杀都没成功,即使揭发出来,对于二王来说也没什么。” 他毫不掩饰偏袒太子的立场,“甚至因为当时太子监国的缘故,这样的消息送上去,太子也不可能对二王做什么。索性按到今晚,回头一并报上去,且看陛下的处置。” “你之前说让我去照顾太子妃的子女。”郗浮薇想起来,问他,“那现在还作数吗?” 沈窃蓝愣了一下,道:“浮薇,你我这年纪……” 该成亲了啊! 成亲之后,那不是自己要生儿育女的照顾吗? 他顿时眯起眼,狐疑的问,“你真正想问的,是不是,就算你不想嫁给我,我之前答应将你推荐给太子妃的话,是否还作数?” 郗浮薇沉吟。 这时候沉吟就等于默认! 但她察觉到身侧男子气势骤然暴涨才反应过来,赶紧自救:“你又不是不知道宋礼说是收我做义女,实际上安的什么心思?就我这出身跟你根本不匹配,若是进了东宫,有太子妃垂青,也不至于在妯娌之间太过拿不出手不是吗?” “这么说你已经在考虑嫁给我之后的事情了?”沈窃蓝惊喜问。 郗浮薇:“……” 心好累。 但是。 想起来宋家也确实不是好相与的……没有沈窃蓝帮忙,就得不到进入东宫的机会,她也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去给太子妃打下手,归根到底还是怕被宋家利用完了之后送个“暴毙”或者远嫁某个传说中的“如意郎君”。 然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从这点考虑的话,郗浮薇觉得,自立门户招赘什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还不如趁沈窃蓝没反悔的时候果断嫁呢! 她纠结片刻,试探着问:“我父兄的仇……?” “你若是嫁给我,你父即我父,你兄即我兄。”沈窃蓝不假思索道,“你父兄的仇,当然也就是我的仇怨!” “………………”郗浮薇抿嘴,想起来之前宋礼认自己做义女时,那样干脆的拒绝。 哪怕她拿出鱼死网破的架势,也只是许她以后一个机会。 这不能怪宋礼,他毕竟跟郗浮薇,跟郗家都非亲非故,甚至他女儿跟郗浮薇还有仇怨,并不是真的出于喜爱才认郗浮薇做义女,自然不愿意付出多余的代价。 而现在……沈窃蓝这样的干脆,不论将来如何,至少此刻,他总是有点真心的? “那我要闻家满门的头颅为聘礼。”郗浮薇并非拖泥带水之人,如果没有宋家这个后患,哪怕沈窃蓝此刻紧追不舍,她肯定也要想方设法的挣扎,继续走招赘立户自己做主的那条路的。 如今意识到那条路很有可能是条死路,抿了抿嘴,当下就说,“你什么时候拿来我什么时候嫁!” 这话说出来想想又加了一句,“我还想知道我父兄的死,尤其是我兄长的死,到底是命该如此,还是为人所害!” “一言为定!”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一扇角门,穿着羊裘的老仆握着马鞭坐在车辕上,沉默的等候着,见沈窃蓝只穿单衣带着郗浮薇出来,撩起眼皮看了眼,一声不吭的起身,帮忙掀起车帘。 郗浮薇认出这是应天府沈府派过来的老仆之一,有点尴尬的转开视线,就听沈窃蓝低下头,在自己耳畔低声道,“你等着!”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隋帝 沈窃蓝带着郗浮薇登车而去,消失于雪夜的时候,欧阳渊水正脸色阴沉的穿行在地道里。 地道的出口是一座破败宅院的后院。 “那帮番子马上就会追过来。”引路的侍女出去后四面打量一眼,低声说,“跟我来!” 欧阳渊水没吭声,将短刀换了个手,这动作让侍女下意识的问,“你伤口血止住没有?” 没止住的话,就是现成给锦衣卫引路了。 “皮肉伤,之前在密室里上过药,路上就止住了。”欧阳渊水看她一眼,雪夜下视线受阻,然而也能感觉到他此刻的皮笑肉不笑,“我比你们更不想跟那群番子打交道。” 侍女“嗯”了一声:“走!” 七拐八弯的,到了一处民宅的厨房里,借着火折子的光,移开柴禾,开了暗门,下了地窖,才见几支火把列壁,将宽敞的地室照的堂皇。 “你动作倒快!”欧阳渊水下去之后,不意外的看到邢芳归已经在这儿了。 只是这位片刻前还千娇百媚的行首这会儿很有些衣裳不整鬓发散乱的意思,显得非常狼狈。 她肩头还受了伤,此刻坐在绣凳上,背对着欧阳渊水,外衫解了一半,裸.露出大片凝脂般的肌肤,动作有些艰难的上着药。 “小姐,奴婢来吧。”给欧阳渊水带路的侍女连忙上前帮忙。 欧阳渊水则自顾自的找了张距离她们主仆最远的座位坐了,淡淡问:“带我过来做什么?” “你说的仿佛是我们求着你一样。”邢芳归将伤药交给侍女,从旁边的铜镜里看他一眼,也淡淡说,“我在勾栏这些年,自认为见过的男人多了去了,也算是摸得准大部分男人的心思。也是奇了怪了,那郗浮薇怎么就这么好命,先是沈窃蓝,连你对她都透着几分真心?” 欧阳渊水嗤笑了一声,不客气的说道:“你在勾栏里见过的男人虽然多,可是真心的有几个?大家去勾栏是奔着找乐子的,可不是去找心上人的。所以你摸得准的,与其说是他们的心思,不如说是他们的欲.望。毕竟正常人谁会跟娼户玩真心实意?” “……”邢芳归幼年流落烟花,屈辱的经历多了去了,能混到行首这一步,其中多少辛酸只有她自己知道。 自认为等闲羞辱都无法摇动半点心境,此刻却有点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她深呼吸了数次才说,“你是觉得她也有做行首的潜力,只是恰好生了个良家子的身份?” “邢行首。”欧阳渊水闻言,沉默了一下,忽然站起身,背着手,缓步到她跟前,凝视着那道正被敷上药的伤口,柔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出了名的风流,所以也一定怜香惜玉,凭你怎么说,都不会怎么样?” 邢芳归尚未回答,他蓦然伸手,狠狠戳进了侍女才敷好药的伤口之中! 妖娆的行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继而滚落绣凳,整个人在地上蜷缩成团,痛的全身冷汗涔涔! 侍女也吓的呆住了:“你……!!!” “跟我说话,你最好拿出你行首的本事来。”欧阳渊水眼皮半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指尖上的血渍,依旧是温柔的语气,“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要怎么说怎么做……察言观色,投我所好,懂吗?” “……你……你还真对那郗浮薇动了心思?”邢芳归闭着眼,脸色煞白,大汗淋漓,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时间却仍旧没有力气起身,这番挣扎,原本就只是松松的披了大半个肩膀的外衫,更是彻底被揉的滑落下去。 雪白的肌肤上,只一件石榴红绣鸳鸯戏水的诃子遮蔽春.光。原本已经差不多止住血的伤口,由于欧阳渊水的举动,血水将药粉冲散在后背,纵横蜿蜒,仿佛在新雪般的肌肤上,开出一朵触目惊心的曼荼罗。 她急促的喘息着,频频蹙眉忍痛,嘴角却弯弯上勾,冷笑道,“那方才为什么不抓住机会?生米煮成熟饭之后,郗浮薇愿意不愿意嫁给你且不说,沈窃蓝难道还能娶个乡绅出身的残花败柳回去?!到时候郗浮薇但凡没有坏了脑子,除了顺水推舟嫁给你,还能如何?!” “大概因为我就喜欢她对我嬉笑怒骂、肆无忌惮的样子?”欧阳渊水眯起眼,在她跟前蹲下。 这个动作让侍女眉宇间浮上一层恐惧,露出防备之色。 显然是生怕他又给邢芳归来一下。 索性这人此刻倒没有爆发的意思,边思索边道,“若是她在我跟前露出认命或者被驯服的神情,我反而就没什么兴趣了?” “你这是犯.贱。”屏息凝神真心实意想知道原因的邢芳归被气笑了。 欧阳渊水也笑:“没你贱。” 他俯瞰着狼狈却难掩美艳动人的行首,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父兄腰斩弃市,母姐配与象奴,受尽折辱而死,自己流落勾栏……一点朱唇万人尝的日子过到现在,却还对朱高煦心心念念。明知道陛下如今宠爱皇长孙,对朱高煦的宠爱日渐松弛,更无易储之念,仍旧不顾一切的为他来这济宁……真不知道你将来下去之后,有何面目见父母亲人?” “父兄当年做出选择的时候,就是不打算管我们母女几个了。”邢芳归觉得肩头的痛楚减缓了点,用手肘撑着地面,慢慢爬坐起来,这过程姿态优美,神情平静,道,“这些年来我是自己走过来的,何必要跟谁交代?” 她斜睨了眼欧阳渊水,冷笑,“而且,你上头那位,又是什么好出身?妓子可从良,从来没听说过,阉奴也有恢复正常的一日!” “阉奴收我为嗣子,他日金榜题名,自可光耀门楣。”欧阳渊水面色不变,说道,“然而你却是这辈子都只能羞辱门庭了。” “血亲早已寥落,不过孑然一人,连姓氏都是跟着鸨母来的,又在乎什么门庭?”邢芳归淡然道,“你过来就是专门为了同我吵架的么?” 欧阳渊水眯起眼:“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他伸出手,勾起邢芳归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引我过来,意欲何为?” “你不想要郗浮薇吗?”邢芳归跟他对望片刻,一扭脸挣开他桎梏,冷然说道,“铲除了沈窃蓝,还怕这无依无靠的小美人,会拒绝你的怀抱?毕竟她可不傻,很清楚宋家义女的身份不是天上掉馅饼,而是一道催命符!” 欧阳渊水沉吟了会儿,忽然说:“定国公府大小姐还有宋家小姐名节的议论,这是谁干的?” ……地窖里的密议正进入正题的时候,沈窃蓝刚刚将郗浮薇送回小院。 一进门,即使是滔滔风雪都遮掩不住焚烧过后的气味。 郗浮薇诧异抬头望去,就见书房方向,已经只剩了个轮廓。 “幼青!”她立刻停步,同时扯住沈窃蓝的衣摆,沉声道,“书房不太对劲。” “方才已经有人禀告过了。”沈窃蓝安抚的拍了拍她手背,“里头的东西早就转移,屋子虽然被烧了,但也就这一间。” “邢行首竟然调动得了这许多人?”郗浮薇有点吃惊,“方才楼阁里我以为动静够大的了,就算还有余人来这边翻箱倒柜,顶多偷点东西走。” 沈窃蓝道:“她跟汉王似乎关系密切,不过到底怎么回事,底下人在查,应天府那边的同僚,不日想来也会有消息前来。” “真不知道汉王想做什么?”郗浮薇皱眉,“如果是为了阻止开河也还罢了,如果是为了储位,目前的济宁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似乎都帮不了他吧?而且陛下目前因为宠爱皇长孙的缘故,对东宫原本就有亲近之意了,汉王这时候在开河的事情上做手脚,岂不是越发要激怒陛下?” “那位王爷性情狷急。”沈窃蓝之前从来没跟她提过皇室的事情,这会儿倒是知无不言,当下就说,“一时兴起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早先,还是太祖皇帝那会儿,他跟诸王世子一块儿到应天府进学。因为太祖皇帝陛下的眼皮下,皇孙们就算有贪玩的,为了给太祖皇帝陛下交代,也要装一装勤奋上进。唯独他浑然不将进学之事放在心上,所以惹得太祖皇帝陛下十分生气。” 顿了顿,“甚至可以说很是厌烦……当时老魏国公曾对他有所劝诫,然而汉王非但不听,还偷了老魏国公的好马返回北面。到这儿还没什么,只是路上杀官害民的,还不是一次两次,朝堂闻讯,连带对当时还是燕王的陛下都很有怨言。” 毕竟养不教父之过。 “其实陛下因为太子痴肥不类己,靖难之役的时候,又数次得汉王相救才幸免于难,早先说太子多病,暗示汉王奋勇的话,也未必不是出自真心。”说话间两人进了月洞门,沈窃蓝轻声道,“只是汉王殿下大概是出身尊贵、肆无忌惮习惯了,所以不懂得汲取古时教训。” 汉王被反对为储的硬伤,是他只是嫡次子,上面还有太子这个嫡长子在。 但开南北运河的隋炀帝当年岂非也是次子? 人家还没有多次救父的功劳呢。 可就是靠着装乖巧装可怜装情深义重,将嫡长子的兄长赶下储位……要不是后来昏庸,主要是隋亡的太快,唐帝位了证明他们的正统,使劲儿的抹黑杨广,不然凭着早年的执政,声名断不可能差到如今这地步。 ……就算杨广是史上著名的昏君之一,至少他是做过皇帝的。 像朱高煦,目测没什么意外的话,这人跟储位是没什么关系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塞的老仆 “读史可以明鉴。”郗浮薇闻言赞成的点头,“真不知道汉王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又或者是旁观者清?” 沈窃蓝说道:“太祖皇帝陛下跟今上都是从乱世里走过来,吃过苦头的。但汉王却不然,他记事之际,就已经是王子皇孙了。多年颐指气使下来,自然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心性。” “隋帝何尝不是生而尊贵?”郗浮薇摇头道,“说句不恭敬的话,朱氏在太祖皇帝早年,还是寒微,而杨家在没登基前,也是国朝望族。论尊贵,隋帝更在汉王之上。只能说隋帝的战力也许不如汉王,城府却比汉王深多了,不然独孤皇后何等人物,千百年来多少后妃,也只她活着的时候管得住隋文帝六宫无妃,怎么可能被雕虫小技骗过去?” 沈窃蓝含笑看着她认真的眉眼,道:“你说的也是,是我想窄了。汉王到底气度不够……不过隋炀帝当初能够骗得过独孤皇后,归根到底也是因为他是独孤皇后亲生爱子,做亲娘的哪里会怀疑儿子呢?” “做亲娘的也很了解儿子。”郗浮薇说道,“隋炀帝是独孤皇后亲生骨肉,也是皇后看着长大的,皇后对他的了解可想而知!有些时候所谓做亲娘的不怀疑儿子,不是没察觉到端倪,只是不愿意戳穿,并非心里没数。可是杨勇也是独孤皇后的骨肉,就算他有些地方令皇后不满,总也不至于厌恶到因此就废了他的地步。所以隋炀帝能令皇后为她跟文帝进言易储,实打实的是靠了他的手腕。” 又说,“不过杨勇偏宠姬妾,冷淡正妃,别说独孤皇后不喜,我这后世无关之人,对于他的下场也真是同情不起来……可能因为我是女子?” “我房里没人。”沈窃蓝立刻会意道,“我家长辈也没有给晚辈房里添人的打算,成亲之前是怕子弟沉迷温柔乡不思进取,成亲之后那就是夫妻俩的事情。” 其实郗浮薇说这话根本没多想,就是平时的想法随口说了出来,此刻闻言呆了一呆,想解释又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跟他对望片刻,最终抿嘴一笑:“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此刻两人已经站在了房门前,她开了门,将肩头狐裘解下递过去,“当心着凉……明儿再见!” 沈窃蓝看着门关上,才披着狐裘回到前一进。 这时候已经有陆续归来的下属候着了,见他进来,连忙上来禀告。 好一番忙碌之后,天色微明了,才稍有空闲。 老仆打了水进来伺候沈窃蓝梳洗,要给他解开头顶的发髻好安置,却被拒绝:“都这个时候了,也不必再睡,稍微小憩片刻,还要继续办公。” “二公子得保重身体才是。”老仆闻言叹口气,说道,“三天两头的通宵达旦,就算您身子骨儿好,也禁不住。” 又说,“昨儿个您还穿单衣在雪地里走,这要叫夫人晓得了,肯定要心疼。” “你不跟娘说不就是了?”沈窃蓝揭下脸上的热帕子,扔到水盆里,不在意的说,“反正娘又不在这里,你不说她哪里知道?” 老仆将水盆端到外面,喊了个校尉过来接走,自己转过身来低声道:“公子跟后头那位郗姑娘?” “我打算娶她为妻。”沈窃蓝这话老仆并不是很意外,叹口气:“之前看那位姑娘代于克敌进书房伺候了几日之后,公子同她谈天说地眉飞色舞的,老奴就想着,您想是动了心了。” 沈窃蓝闻言倒是一怔,道:“眉飞色舞?” 他还真没这感觉,许是自幼功课沉重,而且父兄也将他朝老成持重那边调教的缘故,他一向沉默寡言,而且没什么表情。 所以他还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神情可以用“眉飞色舞”来形容。 “反正那两日您心情特别好。”老仆道,“当时老奴就跟他们说,那姑娘您只怕是要纳进房了。不过没想到宋尚书会提出来认她做义女,这样的话,是肯定不会做妾的。所以现在您说要娶她,老奴也没什么意外的,老奴倒是好奇,那姑娘答应了么?虽然二公子才貌双全,等闲女孩子很少会拒绝您,可老奴看那姑娘像是个有主意的,不是那种肯轻易委屈自己的人。” 这话说的含蓄,其实就是说沈窃蓝喜欢郗浮薇,但郗浮薇未必多么喜欢沈窃蓝,至少没喜欢到为了沈窃蓝付出太大代价的地步。 沈窃蓝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她说我为她报了父兄之仇就成亲。” “这位姑娘真正孝顺。”老仆肃然起敬,他是沈家主母张氏的近侍,跟着张氏达官贵人的没少打交道,自认为还是很有几分眼力的。 郗浮薇这女孩子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这种人的性.子,未必能算自私吧,但绝对精明。 精明的人都是不肯轻易付出的。 郗浮薇有才有貌,手头似乎也很宽裕,只要没有太大野心,根本犯不着进沈家去做低眉顺眼的二少夫人。 所以发现沈窃蓝看上她之后,几个老仆都在打赌这女孩子会用什么法子甩了沈窃蓝远走高飞……他们对此不打算插手,毕竟他们还是比较希望沈窃蓝娶个门当户对又好糊弄的妻子,就是保证他怎么都不吃亏的那种。 像郗浮薇这种,出身不高,家族对沈窃蓝毫无助力,甚至还反过来需要沈窃蓝的帮助,自己又不是那种会对男人死心塌地的小白兔,反而精明又能干,杀人放火都不眨眼……正常人都不会希望自己关心的晚辈摊上这种配偶。 错非自己晚辈不争气,需要她的能力来力挽狂澜。 可沈家好好的做着贵胄,沈窃蓝也不是那种需要靠妻子支撑门楣的人,干嘛找她呢? 按照几个老仆的想法,最好就是郗浮薇自己走人,这样既不耽搁沈窃蓝找个门当户对的贵女,还不需要沈家人出来做难人,简直就是皆大欢喜。 他们都商量好了,到时候暗中帮这女孩子一把,确保她能够从沈窃蓝的眼皮底下走的悄没声息,最好赶紧找个好吃懒做又好控制的男人入赘,彻底断了沈窃蓝的心思。 此刻听了沈窃蓝的话,老仆惊讶之余,倒有几分敬意,心说自己看错郗浮薇了,这女孩子虽然精于算计,不是好糊弄的人,对父兄倒还有些孝顺,为了报仇宁肯委屈自己的脾性。 不过…… 这样她不走了,自家这二公子,岂不是就要娶她了? 老仆寻思着对策,就问:“只是……二公子才跟她把话挑明吧?她居然就答应了吗?老奴还以为这姑娘是极矜持的。” 沈窃蓝哂道:“她起初确实说要好好想想。” “那后来呢?”老仆不动声色的套取细节。 “后来我步步紧逼,根本没给她多想的机会,就迫使她点头了。”沈窃蓝淡然说道,“她的性.子我清楚,真让她花个几天来想想,不定就是想法子拒绝我了。” 老仆被噎的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试探着道:“二公子,既然您也知道这姑娘其实对您无意……” “她不是完全对我无意,她只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怕进门之后受委屈。”沈窃蓝拿起一份文书看,打断道,“真是无意的话,对我就不是现在的态度,而是像对闻羡云那样,欲杀之而后快了。” “……这姑娘倒有点杀伐果决的意味了。”老仆皱眉。 女孩子家心这么狠,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但沈窃蓝显然根本不在意,甚至还有点欣赏:“是爱憎分明。” “据说闻家早先对郗家不错。”老仆不甘心的继续挑拨,“倒是难为这姑娘对闻家那么决绝了。” 沈窃蓝“嗯”了一声,目光专注的盯在纸上,说道:“满腹诗书的人眼界到底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可不是一点小恩小惠能收买的。” 老仆:“……” 暗吐一口血,心说糟糕,自家这二公子目前显然处在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时候,看那郗氏怎么都好! 闻家当初对郗家也算掏心掏肺,到他嘴里就是小恩小惠了? 这用词都透着股儿觉得闻家不安好心的味道! 这还怎么拆鸳鸯啊? 再拆不定自己都要被这二公子厌弃了! 老仆思来想去,虽然打从心眼里希望沈窃蓝好,然而要赔上自己的前途到底有些为难。 倒是沈窃蓝过了片刻抬起头来,道:“这事儿我这边暂时不公布,等宋尚书下次过来之后商议了,让他带人回去应天府再走六礼的程序,免得她如今就住在后头,惹风言风语。不过你且与家里说一声罢,之前娘写过来的家信里,不是还说,让我得空考虑下成亲之事,免得耽搁了终身?” 老仆趁机又说:“之前夫人在信里也给您推荐了几位小姐,都是跟之前的宋小姐差不多身份的。您当时也说让夫人帮忙掌眼,也不知道那边如今怎么样了?要是夫人已经定了人家……那郗姑娘?” 他本来想着就算张氏那边没给沈窃蓝定好新任未婚妻,自己回去之后,可以让张氏立刻找嘛! 反正张氏肯定也希望儿子尽可能的娶个门当户对的贵女不是吗? 结果就听沈窃蓝自信道:“不会的。这么大的事情,娘怎么可能不跟我说一声就决定?顶多就是暗示下对方,跟之前宋家差不多那种。为了不耽搁那些小姐的青春,你速速起程回去面见娘,跟她说明此事!” 老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查抄 沈窃蓝一点都不担心沈家会不接受郗浮薇,他对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很自信,沈家花了那么多心血跟代价栽培他,就不会为了并非必要的联姻同他生出罅隙。 毕竟郗浮薇好歹也算士族出身,就算父兄都没了,身份阶层跟沈窃蓝是一样的。 这门亲事顶多算低娶,还没到大逆不道令沈家完全无法接受的地步。 所以家里长辈顶多试探着反对一下,只要他态度坚决,基本上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那到底是他的血亲,又不是存心看不得他好过。 在家族不是非要跟门当户对人家结亲的情况下,当然也愿意照顾自家子弟的喜好。 这事儿他吩咐完老仆也就告一段落,倒是很花了一番心思给宋礼写信提亲。毕竟郗浮薇的生身之父跟同胞兄弟都没了,侄子年纪还小,如今最名正言顺做主她婚事的就是宋礼。 而宋礼的亲生女儿宋稼娘又一直将郗浮薇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沈窃蓝自然要防着宋家借义父女的身份做文章。 这些郗浮薇都还不知道,次日早上起来,她原本打算继续去书房的,结果才到前面就被告诉,说是沈窃蓝有事出去了。 同僚们不知道是不知情还是不动声色,总之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看不出来什么异常,道:“大人听说汶水畔有几个庄子出了点事情,所以带人过去看了,走之前交代过,今明两天都不会回来,让鲁总旗代为主持卫所。” 郗浮薇问明鲁总旗就在西厢房办事,就过去询问自己要做什么。 鲁总旗也没客气,说昨晚刚刚有场行动,如今文书工作压力很大,既然郗姑娘你也是能够舞文弄墨的,不如就帮忙处理下吧。 这差使繁琐又枯燥,不过对于郗浮薇来说难度并不大。 她很快就上了手,而且因为功底好,处理起来非常的迅速。 鲁总旗亲自把关了几份之后,称赞了她字写得好,就放心的走开了。 只是没多久,外头有校尉进来说:“门口有下人送了帖子来,邀郗姑娘去茶楼吃茶。” “谁?”鲁总旗跟郗浮薇异口同声的问。 校尉说道:“下人起初不肯说,兄弟们稍微用了点手段,才招供说是邹府的主母尚夫人相请。” 鲁总旗闻言就劝郗浮薇:“不要去,要说什么让她来咱们这边。谁知道是不是陷阱?如今大人不在城里,有点什么事情咱们人微言轻都不好说。” 郗浮薇也是这么想的,沈窃蓝虽然只是个百户,但因为家世的缘故,怼上王孙贵族也不憷。可济宁卫所的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出身,如果是汉王赵王,哪怕是定国公之类的贵胄趁势出手,一旦自己陷进去,等沈窃蓝回来,不定黄花菜都凉了。 而且沈窃蓝前脚才走,后脚来请,怎么都透着可疑。 “沈先生。”她点头之后,校尉就照鲁总旗的意思去告诉了那下人。 又过了约莫个把时辰,门上就说,尚夫人亲自过来了。 郗浮薇同鲁总旗请示之后,才去花厅见她。 这位夫人看着憔悴了不少,显然这段时间过的不太好。 郗浮薇一边给她沏茶一边寻思着,最近没听说过邹府出什么事? 就想到昨晚的行动,想到沈窃蓝对邢芳归的怀疑,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尚夫人倒先说了,“我有些想法,请先生帮忙解惑。” 郗浮薇忙道:“夫人请说。” “拙夫……”尚夫人迟疑着,良久才一咬牙问了出来,“拙夫是否……是否与前朝余孽有什么牵连?!” “……”郗浮薇有些意外的看着她,吃不准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自知大厦将倾故作糊涂,沉吟片刻,不答反问,“夫人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这下子尚夫人倒是也惊讶了:“昨晚锦衣卫夜叩门户,搜查了整个邹府……拙夫及一昂都被羁押下狱,先生既在此处,竟不知道吗?” 她脸上流露出分明的失望来,显然是觉得郗浮薇消息这么不灵通,肯定不是锦衣卫里紧要的人,八成帮不上自己。 郗浮薇闻言也是大为意外,道:“夫人请在此少坐,容我去去就来。” 她匆匆到厢房找鲁总旗,“总旗大人,邹府昨晚被查抄了?” “邹府?”鲁总旗正埋首案牍,闻言忙里抽空的抬头瞥她一眼,问手边的文书,“昨晚邹府被查抄了?” 那文书也是吃不准,一顿翻找之后,才拿了个二指宽的条.子,道:“是查抄了,不过不是昨晚,是今早的事情……昨晚起先抓到的那批人,不是立刻送到卫所拷打的么?有人招供出来邹府,于是关总旗下令,先将邹府查抄了再说。” 又说,“这事情是早上天还没亮那会儿才做的,因为标注不是最要紧的那一类。当时各处消息且正纷纷汇过来,手忙脚乱的,一时间忘记跟您说了。” 鲁总旗就是皱眉:“若是邢氏一行人当真与邹府有关,下帖子的时候就防着了,这会儿查抄邹府哪里还能有什么收获?” 文书提醒道:“之前大人不是说,汶水动工在即,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关总旗想必就是因此下令,顺势而为?” 鲁总旗挑了挑眉。 邹府是隐藏比较深的建文余孽了。 这消息还是当初永乐帝攻破应天府时,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机密记载中侥幸获取的。 那一大叠太祖皇帝留给建文帝的暗子档案,烧之前就被泼了桐油,以至于最后能够辨认的根本就是寥寥无几。 而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有的投降,有的已经被诛,邹府是唯一一个丝毫没被打扰的。 这主要是因为,永乐帝建立的锦衣卫经过仔细的查探,摸出蛛丝马迹汇总于济宁,怀疑邹府不是普通的暗子,乃是非常重要的枢纽。 留着他们,可以钓出更多的秘密。 之所以沈窃蓝才来济宁就将郗浮薇安插进去做女先生,还是因为国库刚刚承担了北方的战事南方的水患等一系列巨额开支,接着再为开河跟迁都买单,有点吃不消,永乐帝所以打起了建文余孽的主意。 当初建文帝兵败失踪,永乐朝对外都说斯人已葬身火海,然而朝野上下却一直都有建文帝乃是脱身遁去、下落不明的传闻。 如今已是永乐九年,永乐帝的帝位日趋稳定,对于这侄子是否还在人世,虽然依旧保持着谨慎又防备的姿态,但要说多么畏惧也不至于。 当年建文帝在朝时,名正言顺又大权在握,朝堂上下多少能人之志士效命,都输给了他,何况如今如一条丧家犬? 倒是跟着建文帝一块儿下落不明的一批财宝,永乐帝早先惦记归惦记,一直没顾上,这会儿缺钱了,就格外想念了。 留了快十年的邹府,也可以下手了。 故而才让沈窃蓝来敲山震虎,看看能不能在开宰之前,震出更多的动静来。 ……至于说为什么是沈窃蓝,这当然就是沈家有本事抢到济宁卫所的百户之位给自家子弟了。 而这人来济宁后,除了给邹府安插了个女先生,还是个根本没有卧底经验的女先生外,就没其他针对邹府的举动。 一段时间下来,鲁总旗这种知情人都以为国库暂时还能支持工程,所以这事情会拖上几年。 这会儿听说是关总旗下的令,他沉吟了下就问:“大人知道这事么?” 文书瞥了眼那条.子,道:“大人之前叮嘱过,有凭据的话,随便什么人家都抄了再说。” “那你告诉那尚氏,这些都是大人的意思,大人如今人不在。”鲁总旗眯着眼,思索片刻,对郗浮薇说,“她有什么说辞,等大人回来的。” 想想又不对,“怎么查抄了她还能找上门来?” “邹家的家主跟独子都已经下狱了。”文书说道,“至于女眷,倒是没动。想必是关总旗希望邹家老夫人跟主母这时候到处求援,能引一个是一个?” 鲁总旗道:“那些人也不是傻子,都知道邹府被查抄了,怎么还会再跟她们有接触?” 又说,“而且一些妇人,也没什么救援的价值,怕是钓不出什么。” “总旗大人,尚夫人问邹家主是否与前朝余孽有什么牵连。”郗浮薇提醒,“看来她似乎不太清楚邹家的底细,当然也可能是装的。只是她这么直接找上门来问这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鲁总旗不在意的说道:“她是不是装的都没什么,反正过些日子,钓不到鱼的话,迟早都要下狱的。你随便打发她几句就好……嗯,她来这边却只要见你,之前你在邹府时,跟她关系很好么?” 郗浮薇思索了下,道:“那时候给她膝下诸女做先生,同他们母子几个相处都不坏。” “那你就将邹家的底细透露点给她。”鲁总旗道,“看看她愿意不愿意迷途知返……邹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嗣不就是她所出么?那小子好像年纪还不大吧?这样,你就跟她说,不为自己,也为邹公子考虑,就算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跟邹知寒到底同床共枕多年,之前没多想也还罢了,现在晓得了真相,回想起来,总不至于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提供不了?” “要是当真提供不了,那咱们也是爱莫能助!”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贤内助 郗浮薇再回到花厅的时候,尚夫人跟前的茶水都凉了,她正打算拿起来去换一盏,尚夫人却心急的按住她手:“沈先生,我不渴!我就想知道,拙夫跟一昂,可还有救?” “尊夫的事情,是要百户大人回来之后才能定夺的。”郗浮薇叹口气,拍了拍她手背,柔声道,“至于说邹公子,因为年纪小,方才我去请示时,总旗大人说,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只是……没点理由的话,咱们也是无计可施!” 尚夫人一开始误会了,当下就表示,只要邹一昂平安无事,散尽家财也不在乎。 待听郗浮薇暗示她领悟错误,锦衣卫现在不是要敲竹杠,而是要更多的线索,她就是颓然,道:“我嫁入邹家这些年,虽然知道夫君有些事情瞒着我,可从来都没有多想过,毕竟邹府的家底搁那儿,有些不为外人知的账本什么,也不奇怪。我想着左右邹府日后都要给一昂的,夫君就一昂一个男嗣,难道还会害他吗?所以早先知道他书房里有暗格后,也没探查过。” 郗浮薇问:“那么那暗格……” “刚才先生的同僚已经找到了。”尚夫人哽咽道,“其实就是因为从暗格里找到了东西,我在旁听几位校尉只字片语,才确认拙夫……拙夫只怕不是那么简单的。” “确认?”郗浮薇敏锐的察觉到她的措辞,“这么说,夫人早就觉得邹家主不对劲了?只是之前只是怀疑,此番才确认?” 尚夫人迟疑,到底在郗浮薇“都这时候了夫人就算念及结发之情不愿意出卖邹家主总也要为邹公子邹小姐他们想想”的劝说下,流着泪开口:“就是开河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很多人或明或暗的上门,询问邹家的态度。本来我想着这种事情没什么可犹豫的,邹家祖上就是靠着运河壮大的,朝廷疏浚会通河,对邹家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好事,不但要支持,就算开河要邹家出钱出力,那也是应该!” “可是素来精明的拙夫却在这件事情上非常的踟蹰,不但久久不肯表态,甚至在朝廷开河已成定局的情况下,故意躲着如宋尚书之类的要人,很有将各方都得罪的意思,也不肯决断!” “当时我私下怀疑,是不是拙夫被反对开河的人拿住了把柄,或者是威胁,这才不敢作声?” “可是一番观察下来,又觉得不像……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邹家在济宁虽然有几分薄面,搁到朝堂上又算什么呢?” “就算邹家竭尽全力的反对开河,难道这工程就进行不了了?” “真正让我察觉到拙夫身份不简单的……是先生您!” 郗浮薇意外道:“我?我在邹府的时候,基本上没跟邹家主照过面?” “但因为东昌府闻家宗子在老夫人寿辰上的闹剧,先生的底细,我们夫妇也算知道了。”尚夫人抿了抿嘴,说道,“可是拙夫不辞退先生,还能说是忌惮先生的来历。但任凭一昂他们几个跟先生亲近……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夫人的意思是,邹家主也是心向朝廷,只是碍着无法言说的内情,不敢明目张胆的自首?”郗浮薇皱眉,“所以故作不知夫人以及邹公子邹小姐们的举动?” 之前在邹府的时候,她就疑惑过,明明自己身份已经暴露的差不多了,尚夫人自己跟她联系,还能说是勾心斗角,年纪不大的邹一昂邹琼若他们,却还是让自己教着带着,这就很奇怪了。 她思索着,又说,“那么老夫人解雇我的那次,是什么缘故?” “老夫人,只怕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尚夫人苦笑了下,道,“那次是有人告到老夫人跟前,说了一昂对你有着别样的心思,先生也知道,老夫人自来最疼一昂,闻讯非常的担忧。接到消息说一昂起早去找先生,跟脚就去了,恰好看到一昂跟先生拉拉扯扯,于是就顺水推舟的下了逐客令……本来我是等着先生去找我的,结果先生一直没去,我想着可能先生也想趁这个机会离开邹府?” 郗浮薇听出她话里的言外之意,根本就是怀疑所谓被老夫人抓包以至于不得不走人乃是自导自演,原因就是不需要继续在邹府待下去了,找个理由脱身,她不禁挑眉,道:“我就算要辞了西席,也不至于这样给自己还有邹公子泼脏水。” 尚夫人忙道:“是这个道理……只可惜那贱婢因为老夫人不喜欢底下人搬弄是非,已经赶走了,不然非动家法给她长记性不可!” “是老夫人跟前的人?”郗浮薇诧异问,“那应该终日跟着老夫人吧,怎么会知道邹公子去女学找我的事情呢?” “老夫人之前一直派那贱婢去看望一昂。”尚夫人解释,“那贱婢知道老夫人对一昂上心,所以就算不去看一昂的时候,对一昂的事情也是时刻打探着。为此不惜拿月钱买通了一昂的近侍,对一昂的行踪了如指掌。” 抿了抿嘴,“据说她有个妹妹,跟一昂年岁仿佛,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存着日后将妹妹塞给一昂做通房的想法。” 见郗浮薇若有所思,她咬了咬牙,起身跪下,道,“先生若是因此事不满,邹府愿意做任何事情取得先生的原宥……” “夫人不必如此!”郗浮薇忙伸手将她拉起来,恳切道,“我在邹府日子虽然不长,却备受照拂。如今邹府有难,力所能及的事情,岂能不做?” 她沉吟了下,靠近尚夫人,低声道,“这会儿百户大人不在,总旗做主,总旗的意思是,虽然邹家主的所作所为大逆不道,然而只要立下足够的功劳,陛下也不是嗜杀之人,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既然夫人也觉得,邹家主他其实未必不是心向朝廷,为什么不设法劝说邹家主戴罪立功呢?毕竟,如今已然是永乐九年了。不管邹家主以及邹家祖上,同前朝有着什么样的牵连,时过境迁,忠诚也成了愚昧,坚持则成了执迷不悟……夫人以为如何?” 尚夫人要不是这么想的,这会儿也不会来找她了。 此刻得了郗浮薇委婉的承诺,当下就点头,又请求:“还请先生帮忙,让我能与拙夫见面!” 想了想又要求,“若是也能够看一眼一昂,知道他一切安好的话……” 郗浮薇道:“夫人稍等。” 正要再次去找鲁总旗,门外于克敌却忽然走了进来,跟她使个眼色,同尚夫人说:“总旗大人已经吩咐过了,看在郗姑娘的面子上,容尚夫人去狱中看望邹知寒。不过时间只有一炷香,过时还请夫人立刻离开,莫要让底下人为难。” 尚夫人忙起身一福,问:“小儿……” “令郎单独关押,暂时不可见。”于克敌面无表情,“不过夫人也不必担心,令郎年纪小,许多刑罚都容易落下病根,暂时只是关着没动。” 暂时没动,也就是说,日后还是会动的? 尚夫人听出他话中之意,心头沉了沉,不敢再说要见儿子的话,低声道:“妾身知道了,妾身现在就去狱中可以么?” 于克敌喊了人将她带走,就问郗浮薇:“她肯配合了?” “她本来就打算配合。”郗浮薇如实道,“就是锦衣卫这边只认识我,所以来找我。” “我猜也是差不多,这尚夫人看着不像是糊涂的,犯不着为建文陪葬。”于克敌点头道,“不过你也别太老实,等下到了总旗面前,可千万要将自己说的劳苦功高些才是。” 郗浮薇笑着道:“可是我又没的请功论赏,还不如将这功劳给你呢,就说你过来帮腔说动了她。” “你这人……平常瞧着多精明的,怎么该精明的时候就傻了呢?”于克敌一言难尽的看着她,说道,“这是大人专门给你立功的机会,好让你在沈家人甚至陛下跟前露脸的,你还要推辞给我?你敢不要,我可不敢要!” 这话说的郗浮薇心头一跳,道:“什么?” “大人放着邹府都好些日子了,为什么早不抄家晚不抄家,偏偏今早动了手不说,还自己一走了之,让尚夫人来了之后,想找大人也找不到,找总旗的话,三个总旗,关总旗亲自带队抄的邹府,并不打算跟尚夫人照面,其他两位总旗亦然,底下的小旗还有我们这些校尉根本说不上话,弄的这位夫人只能找你?”于克敌嗤笑了一声,“还不是为了证明你的精明能干,会是他的贤内助?” “……”郗浮薇冷静了一下才说,“昨晚在那边吃酒的时候,我记得你是直接陪着大人进门的?” 于克敌道:“你是说白狐裘的事情吗?我当时的确没看到。可是后来大人去后头小楼里找你的时候,咱们的人一路跟着,哪里还不清楚怎么回事?” 见郗浮薇神情尴尬,然而不打算放过她,又说,“其实你得空应该买点烧鸡酒水什么的谢谢咱们,须知道昨晚大人前脚进了小楼,邢行首的人后脚跟过去,还拿了些不太干净的东西。要不是咱们的人及时把人拿下,把东西收起来,那么乐子可就大了!” “鲁总旗他们也知道?”郗浮薇想到方才鲁总旗跟文书他们若无其事的样子,当时其实也考虑过他们知道了但不说,只是许是因为没捅破窗户纸吧,还没什么,这会儿叫于克敌一讲,顿时有点无地自容,“昨晚那么忙,你们还腾的出手来跟着大人?” “再忙也得保护好大人啊!”于克敌啼笑皆非道,“不然大人有个三长两短的,其他不说,首先就跟沈家没法交代!” 郗浮薇揉了揉脸,郁闷的说:“算了不说这个,邹一昂关在哪里?我能去瞧瞧么?” 那小子虽然有些顽劣,但也只是孩子气的胡闹,没什么坏心,到底相处一场,郗浮薇对他还是有点怜惜的。 如今尚夫人不好去看望,郗浮薇想着这会儿邹一昂估计惊慌的很,要是上头不反对,虽然不能放了他,到底也能安抚一番,免得他吓出什么事情来。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探监 于克敌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郗浮薇的要求:“一个半大孩子而已,兄弟们吓唬了一下就什么都招了,也是不知情的,押着他主要还是为了邹知寒。你要去看,跟鲁总旗说下就是。” 郗浮薇于是回去厢房跟鲁总旗商量,等把手头文书处置完了去狱中看下邹一昂。 鲁总旗颔首允诺,还叮嘱于克敌给牢狱那边传个话,到时候配合郗浮薇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在邹一昂跟前给郗浮薇刷点好感,没准有什么用呢? 于是这天傍晚的时候,郗浮薇由于克敌陪着去了不远的卫所。 这卫所破败的一塌糊涂,门脸看着随时都会倒塌的样子。 她不禁感慨:“难怪大人一直在小院里办公,这地方哪里能住人?只是虽然国朝实行流官制度,鲜少修衙,这地方委实不能待人了,一直不收拾也不是个办法?” 于克敌笑着说道:“也不是说真的哪里都不修衙,实在没法子用,不修还怎么给百姓做主?可你看看这都是什么时候?陛下正为开河的开销头疼呢,这时候沿河的卫所倒是惦记着拾掇衙门,叫人禀告上去,哪怕能够解释清楚,还不是一阵风波?还不如将就点了。” 又说,“监牢在地下,倒还算好。” 说是还算好,其实也就是建筑基本完整,要说真正的环境多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狭窄的甬道两侧用栅栏分隔出一间间的牢房,受刑之后的呻.吟声,诉说冤情的哭喊此起彼伏,虽然隔一段路就有换气孔,到底跟在地面上不一样,各种体味恶臭弥漫,捂着帕子都挡不住。这种情况下听着吵吵嚷嚷,真是说不出来的烦躁。 察觉到有人来了,再一看未上枷锁,多半不是犯人,于是许多人都拥到栅栏前,伸手去扯于克敌跟郗浮薇的衣摆,试图让他们停下来听自己的申诉与哀求。 于克敌一皱眉,摘下腰间绣春刀,连着刀鞘照准那些手臂就砸,一边砸一边破口大骂,又威胁再纠缠便让狱卒给他们“加餐”,这才镇住场面。 这中间他尚带稚嫩的面容上满是冷酷,眼中无怜悯无犹豫,只有纯粹的厌烦以及被挑衅后的暴躁,全然不似在小院里嬉笑怒骂的模样。 郗浮薇想起他平常虽然有些爱占小便宜却也不失同僚的温情,嘴角扯了扯,心说难怪锦衣卫优先选择世家子弟,不是从小耳濡目染,一般人也下不了什么毒手。 至少她自认为也算心狠了,此刻看着熙熙攘攘的牢房,想到其间必有许多人是受牵累的无辜的,多少有些恻隐。 然而于克敌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甚至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是这一间了。”甬道转了一次弯,两侧牢房里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虽然没看到于克敌方才拿刀鞘砸人的模样,却也无动于衷的瘫在稻草堆砌的床铺上,对经过的人漠不关心。 于克敌一间间的看过去,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其中一个小间,道,“喏,还在睡呢?” 郗浮薇朝里一看,因为牢房是在地下,牢房里没有灯,除了紧靠着甬道的一小片范围外,里头都是一片昏暗。借着甬道上的油灯望去,影影幢幢之间,只见一堆稻草上,是个小小的身影,蜷缩成团。 像受惊过度的小动物一样,哪怕看不清楚神情,也能感受到此刻的恐惧与不安。 “邹公子?”郗浮薇暗叹一声,柔声唤道,“邹公子?你还好么?” 稻草上的人影起初没动,过了会儿,郗浮薇正跟于克敌商量要不要去找狱卒拿钥匙开门看看,他才难以置信的撑起手臂,转头道:“沈先生?” “是我。”郗浮薇闻言点头,“你怎么样?” 于克敌在旁小声说:“顶多吓惨了……又没动刑。邹知寒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用他逼他老子开口呢,这才开始,肯定不会伤他。” 说话间邹一昂已经跌跌撞撞的扑到栅栏前,借着油灯看清楚郗浮薇的面容后,不喜反惊:“沈先生,您也被抓起来了吗?” “没有,我是来看你的。”郗浮薇仔细端详着他,这小少年身上的确没什么伤痕,也就是沾了点尘土,头发跟衣襟上粘了些稻草之类的杂物,看着狼狈归狼狈,双目兀自炯炯,她蹲下来,伸手进去替他把稻草什么的挨个摘了,道,“饿吗?” 邹一昂还没回答,于克敌又在身后说:“方才狱卒给他们送过饭了的,这小子单独一间,没人跟他抢,又不是吃不到,怎么会饿?” “……”郗浮薇无语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于克敌摸了摸鼻子,嘟囔了句“别这么容易心软”,这才不怎么情愿的退开了几步。 “沈先生,您是怎么进来的?”邹一昂尽管对于邹知寒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连邹家的产业都没怎么上手,到底也这么大了,此刻懵懵懂懂的也察觉到不对,小声问郗浮薇,“今早锦衣卫忽然闯进邹府抄家,他们说我跟爹娘都被分别关押,祖母,妹妹们,还有傅先生、姚先生,都暂时被软禁在府里的……您明明都已经不在府里了,怎么也来了?” 不等郗浮薇说话,又问,“是我娘托您来的吗?” 之前“沈先生”还在邹府做事时,他受尚夫人之命,私下给她们之间传递过几次消息,虽然不是很清楚具体的内情,却也知道,自己的母亲跟这沈先生之间关系不那么简单。 “你娘方才找过我,我才知道你家被抄了。”郗浮薇对于卧底邹府,以及邹府被查抄没什么愧疚的,毕竟这一家子早就暴露了,没有她也没有其他人,落到今日的下场是迟早的事情。 但此刻看着邹一昂惶恐之中带着希望的样子,到底有些难受,沉默了会儿才说,“我打听了下,说是你家祖上同前朝余孽有牵累,你爹……他要是肯招供,立下大功的话,恢复从前的日子,也不是全没指望。” 邹一昂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家祖上五代都没出过官!” “这么大的事情,我骗你做甚?”郗浮薇叹口气,伸手摸了摸他脑袋,道,“建文已去,你们家再给他尽忠,不过是自误其身……而且邹府是济宁大族,如今运河已然开始动工,要不是沾上铁证如山的大事,你说官府干嘛动你们?笼络着你家帮忙都来不及呢!” 邹一昂沉着脸偏头躲开她手,讽刺道:“谁知道是不是哪个狗官看中了我家的家产?!” “那照这说法,邻府的东昌闻家也不该有好下场。”郗浮薇平静道,“但闻家一切如旧。” “闻家宗子闻羡云不是早就靠着谄媚讨好,抱上了定国公府跟工部尚书的大腿?”邹一昂冷冷道,“我这邹府宗子年纪小贪玩,尚未能够为家里分忧……” 郗浮薇笑了笑道:“邹公子,你是年纪小,但令尊正当壮年。宋尚书之前沿途北上考察水文,人人都知道讨好,譬如说闻家。可是为什么邹府却始终无动于衷呢?难道令尊之前一直是那种清高自诩不跟官员来往的人?” 这当然不可能。 邹家在兖州府的地位,不在东昌闻家之下。 闻家子弟众多,还能容忍几个纨绔成天的不务正业,比如说得罪宋礼父女的那俩。 但主支子弟,如闻羡云父子,那都是跟地方官相谈甚欢,恨不得情同手足的。 邹家这两代却都是单传,邹一昂年纪小,又是个跳脱的性.子,至今撑不住场面。邹知寒只能自己多操心些……邹家的地位之所以一直稳固如山,跟邹知寒在宦场的人脉经营是脱不开关系的。 作为邹家这一代宗子,哪怕邹一昂属于比较顽劣的那种子弟,这些道理,耳濡目染的也明白。 何况邹知寒在这件事情上的反常,尚夫人怀疑已久,邹一昂平常也不是没注意到,只不过一直过的无忧无虑,也就没上心。 如今身陷囹吾,再被郗浮薇点破,脸色就是苍白,过了会儿醒悟道:“你跟锦衣卫是一伙的!你根本不是来看我,你就是想劝我帮你们劝我爹招供!是不是!?” “你爹不该招供吗?”郗浮薇反问,“你祖母,你娘,你,你的妹妹们,还有已经出阁的姐姐们,跟你姐姐们所出的外甥、外甥女……以及邹府上下的仆从,芬芷楼里还住着的傅先生姚先生,这许多人什么都不知道,你爹不招供,他们再无辜,也不能不受牵累,下场只看靖难之役后死忠于建文的那些人家!” “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解大学士都对当今陛下三跪九叩了,那还是太祖皇帝陛下亲口说过‘道义上是君臣,恩情上如父子’的人,太祖皇帝陛下传位建文,靖难之后,可见解大学士继续执着?足见陛下乃是众望所归!” “解缙绅尚且没有步正学先生的后尘,你说你爹何苦为了虚无缥缈的‘忠义’二字,害了合家?” “噢,这会儿已经是永乐九年了,世人未必以为这样的行为是‘忠义’,多半会觉得冥顽不灵!” “……”邹一昂眼中蓄满了泪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哽咽道,“反正你不是来看我的!” 郗浮薇沉默了下,心说这小子这话……怎么重点搁在自己到底是来看他还是来劝他上面? 问题是探监,尤其是探锦衣卫的监,难道专门嘘寒问暖,提点的话一句都不说? 这才是坑啊这个傻小子! 她无可奈何的哄:“这种道理谁不能跟你讲?弄个校尉过来打你一顿,或者随便抓你一个妹妹过来威胁下,不比我这好好的跟你讲要有效果?我不是来看你的,那是来做什么的?这不是怕你接下来会受委屈,故而指点你一番?” 邹一昂抽抽噎噎,说道:“谁知道是不是为了抢功劳什么的?” 他这个时候倒精明起来了。 郗浮薇想到于克敌说的,邹府事发这么突然,就是沈窃蓝要给自己立功的机会,也不好意思反驳,起身道:“那我走?免得你不高兴看到我。” “……”邹一昂哽咽着没说话,却快如闪电的伸手出来,抓住她裙摆不放! 郗浮薇:“……” 正要蹲下来继续跟他说话,忽然听到甬道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跟着转角处走来一人,因为内中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容貌,从服饰打扮来看正是门口的校尉。 于克敌立刻迎上去问:“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瞳孔骤然收缩,手按刀柄的同时,短促的提醒郗浮薇,“当心!” 就见甬道里升起一道雪亮的刀光!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建文余孽 以郗浮薇半吊子的武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见那“守门校尉”与于克敌差不多是同时拔刀出鞘,挥刃相向! 电光火石之间,刀刃相击的次数犹如昨夜遥闻的鼓点,连绵急促,片刻,“叮”的一声,于克敌脸色铁青的急退,一路退到郗浮薇跟前,才堪堪避开欲将他剖腹的锋芒! 看着他手里剩下来的半截刀,郗浮薇脸色顿变! 这附近的囚犯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看到这样突兀的变故,居然只撩起眼皮扫了眼,就继续无动于衷的趴回稻草上了。 倒是才关进来的邹一昂吓的不轻,一个劲的哆嗦,使劲儿抓牢了郗浮薇的衣角,哽咽道:“沈先生,这?这?” 郗浮薇低声安慰他几句,眉头却越发拧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纵然暂时劫狱得手,只怕天下之大也再无藏身之所!”挡在她身前的于克敌瞥了眼断口,见纹路平缓,心头沉了沉,刚才一交手他就察觉对方武艺远在自己之上,如今手里还拿了柄足以砍金切玉的宝刀,就更加没法打了,只能出言威胁,试图动摇其意志,“到时候不但尊驾不会有好下场,尊驾所救之人,以及尊驾的亲朋好友,都将为尊驾所累,如此不智之事,还请尊驾三思!” 那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张明显修饰过的蜡黄的脸,哑着嗓子道:“叛王走狗,何须再多言?” “你是建文余孽?”于克敌反应奇快,立刻一把推开郗浮薇,将被她挡住的邹一昂隔着栅栏揪起来,用断刀抵住咽喉,沉声道,“你是为了邹知寒独子来的吧?退后!否则我杀了他!” 那人闻言低笑一声,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踏前一步,低声道:“只要这小东西死了,邹知寒没了指望……” “邹知寒若知道你杀了他的独子,必然不会放过你!”郗浮薇赶紧开口,“他们邹家为你们卖命几代,至今都没有吐露半个字的口风,如果唯一的男嗣为你们所害,你觉得他还会继续闭嘴?” 她上前拍了拍于克敌的手臂,示意他放开已经被掐的有点喘不上气的邹一昂,“你也别觉得邹知寒会不相信你们要绝他的后,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可是锦衣卫的卫所里被外人假冒自己人一路到了要犯眷属跟前,这么大的事情,单是这会儿左近的囚犯就能作证!你想杀了邹一昂,然后栽赃锦衣卫,那是做梦!” “识趣的就这么退回去,不定邹知寒还能看在他儿子有惊无险的份上继续给你们保守秘密,不然的话,我们这几个人顶多一死,你们执着了十年的心愿可就是毁于一旦!” 那人充耳不闻,刀尖一点点的逼近:“你是沈窃蓝的相好,今日,不仅邹一昂要死,你也要死!” 语未毕,匹练似的刀光再次照亮了昏暗的甬道! 于克敌咬牙迎敌,然而因为实力的差距以及趁手兵器就剩了一半,不几下就险象环生,不禁大骂狱卒:“到底做什么吃的!?被外人混进来不说,这么半晌了也不见察觉,都死光了么!” 郗浮薇也是神情凝重,知道一旦于克敌落败,自己不死也将沦为人质,急中生智趁于克敌挡住那人视线之际,摘下壁上油灯,低喝道:“缠住他!” 于克敌看不到身后的情况,不解其意,但还是抱着对同伴的信任猱身扑上,试图跟对方近身缠斗。 那人冷笑一声,雪色刀光更疾,守的滴水不漏,还有闲心出言讽刺:“若非事情紧急,教你这鹰犬知道老子拳脚也不是你这点三脚猫功夫能对付得了的!” “闪开!”郗浮薇小心翼翼的捧着油灯,暗自庆幸这灯应该是早上才加满了油,烧到现在仍有大半,趁着于克敌配合的飞身躲避之际,连油带火泼到了对方身上! 因着两人如今距离近,那人虽然反应奇快,立刻抽身后退,却还是躲避不及,油浸衣襟,火焰迅速升腾! “贱婢!”他骂着,一边扑打着身上的火苗,一边反手就是一刀朝郗浮薇咽喉削去。 郗浮薇一个倒仰躲开,朝后退去的同时,将头上一堆钗环全部拆下,屈指练弹,将附近的油灯统统打翻在地! 虽然这些油灯翻到时都被那人躲开了,然而灯油滚了遍地,纵横流淌之下,亦将那人前后左右封住! 她趁势将已经呆怔的邹一昂朝里一推,低声道:“快躲进去!” 自己则扯了于克敌朝后方退去,边退边打翻油灯,封了一段路之后,则摘了油灯继续朝那人投掷……如此,中间的甬道火光冲顶,最后一段甬道,却很快陷入了黑暗! 黑暗之中,郗浮薇与于克敌彼此看不清楚对方,只能通过互相扯着的衣角来判断对方的方位,心中都在默默祈祷援军快来。 只是半晌后,却仍旧只听到一个人踢踢踏踏的声音走过来,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戏谑与怒意:“不跑了?没灯了?” 正是那混进来的建文余孽。 雪上加霜的是,这人之后,又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以及牢房门锁被砸开的动静。 随即传来邹一昂恐惧的啜泣与哭喊。 “傻小子,方才他不那么说,那两个鹰犬还能放过你?”有个苍老的嗓音没好气的说着,“要是为了杀了你,派人买通狱卒在饭菜里下毒不行吗?非要派好手来劫狱?!我们是来救你的!” 邹一昂似乎在哭着挣扎:“我不要你们救!” 他也不是赌气,而是考虑的很清楚,“你们带我走之后,我爹就不会招供。我爹不招供,我祖母、娘、姐姐妹妹,先生们,还有府里的下人……他们都要没命……已经是永乐九年了,我不要跟你们走!今上英明神武,我要做今上的子民,我不知道什么建文余孽……你放开我!放开我!!!” “啪!” 一声脆响,邹一昂的哭闹戛然而止,显然是挨了一个不轻的耳刮子。 那苍老的嗓音像淬了冰,冷的入骨:“邹家子弟,竟然如此贪生怕死……若非你是独子,老子不剐了你才怪!” “我不是贪生怕死!我是不想连累家里人!”邹一昂被吓住片刻后,再次爆发,歇斯底里的喊道,“建文都死了,你们不甘心,你们自己折腾去啊!为什么还要拖我们家下水?!你们这些该死的余孽,我爹他简直糊涂透顶!他……” 这次抓着他的人显然真的怒了,只听两声闷响,像是重物击打在肉上。 邹一昂惨叫一声! 郗浮薇听着他叫了之后就没了声息,微微动容,就察觉到于克敌在自己掌心写着字,让她“别上当,这是故意引咱们忍不住弄出动静,好让他们判断咱们的位置”。 那苍老的嗓音阴恻恻的问:“还胡说八道不了?” 邹一昂朝他们呸了一口。 换来的是又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听得郗浮薇脸色沉了又沉,被于克敌狠掐了把掌心才稳住,只能默默祈祷邹一昂识趣点,别再继续激怒这些人。 然而这番殴打反而激起了邹一昂的血性。 他本来作为邹家独子,自幼受尽宠爱,虽然在邹知寒跟尚夫人的管教下,没长成草菅人命的纨绔,却也养了一腔傲气。 之前锦衣卫抄家因为事出突然,主要也是担心被羁押的父亲以及软禁的合府,这才惶恐压过了戾气。 方才郗浮薇一番劝慰,他嘴上不说,心里也很认同这都永乐九年了,自家没必要再为劳什子建文帝尽忠。如今再被建文余孽暴打,越发不肯屈服,嘿然道:“建文无德,失位是理所当然之事!今上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明君,登基是众望所归!你们就算活活打死了我,我也是这句话!!!可惜我爹糊涂,竟不知道早点将你们交给朝廷处置!!!” 大概是被他气的够呛,建文余孽一时间居然没有动手。 片刻后,那沙哑嗓音才说:“你跟这小子啰嗦个什么?反正只是救他出去,让邹知寒有个念想,等邹知寒熬刑熬不住没了之后,要怎么处置还不随便?” 邹一昂本身是没什么价值的,所有的价值就来自于他那个知晓众多秘密的亲爹邹知寒。 “被这小东西气糊涂了。”那苍老嗓音恨声道,“等邹知寒死后,老子要亲手扒了这小子的皮!” 窸窸窣窣的,似乎他绑了邹一昂,道,“快走!” “你先带这小子走!”沙哑嗓音冷然道,“还两个番子在那边暗处……其中一个女子,据说是沈窃蓝的相好,既然遇见了,断没有留她性命的道理!” “没必要。”那苍老嗓音道,“沈窃蓝是沈家子弟,转着弯的皇亲国戚,什么样的美人弄不到手?杀了这个还有后来人,犯不着为她冒险!” 沙哑嗓音不甘心:“老子刚才差点被她烧死!这贱婢狡诈,留着恐怕成祸患!” “一介女流能成什么事?”苍老嗓音嗤笑了声,催促,“我知你脾性,但如今不是睚眦必报的时候……虽然外头的人不是已经被制住就是被杀,然而此地到底是卫所所在,哪怕沈窃蓝等人此刻不在城中,那几个总旗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我不联手离开,万一外头已经有了准备,功亏一篑,回去如何交代?!” “……好吧,便宜这对狗男女了!”那沙哑嗓音迟疑了下,这才转身。 听着他们脚步声远去,郗浮薇正要出去,却被于克敌按住,等待良久之后,又有一个极轻微的声音传来,一直走到他们附近,静静凝立片刻,似乎在侧耳细听。 两人皆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这声音离开后又过了片刻,总算大批人马拥入,喊着他们的名字,挨个牢房的搜查与敲打……吵吵嚷嚷里,于克敌方让郗浮薇暂时留在原处,自己黑着脸提着断刀出去:“这到底怎么回事?!守狱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质疑 守狱的人已经死的七七八八了。 鲁总旗脸色铁青的看着面前一具具盖住头脸的尸体:“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城里,堂堂锦衣卫所,居然被人潜入不说,还死伤惨重……你们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情,老子都没脸跟大人禀告!这是想把脸丢到御前去么!?前辈们打生打死攒下来的招牌,你们砸起来这么痛快,做什么不把自己脖子上的家伙也摘下来砸了算了!?” “也是没料到,守狱的校尉里有内奸。”匆匆赶来的关总旗在旁小声解释,“估计跟是邹知寒差不多的情况……然而记载已经毁于火中,所以咱们都不知道,这种事情防不胜防,着实怪不得底下人不够精心。” 本来济宁卫所昨晚刚刚有了大动作,一直到今早都没停,还去抄了个邹府的。 这会儿牢狱里正有些人满为患的意思,里里外外虽然都有人盯着,但也不免跟鲁总旗说的那样,觉得天色尚明,还是在城里,怎么会出事呢? 心头既松懈,又赶着内奸里应外合,给取暖的炉子里放了迷药,可不就是一下子都被放倒了,任其宰割么! “为今之计,最要紧的是亡羊补牢。”关总旗提醒同僚,“年节才过,运河那边刚刚开工,此番陛下可是除山东本地外,还征了镇江、应天、徐州等地三十万民夫的!要是这时候传来咱们卫所被劫狱不说,还死了好几个自己人的消息,且不说陛下会何等失望,日后见了其他卫所的同僚,也是无地自容!是以这事情万万不可传播出去才是!” 但死了的人可以安抚家属,劫狱的俩余孽可以假装不存在,被劫走的邹一昂却不能不理会。 毕竟这是邹知寒唯一的儿子,关系着这人是开口招供还是顽抗到底。 而邹知寒又是在永乐帝跟前都挂了号的建文党,不让他拿出相当分量的情报来,根本蒙混不过去的。 “都在这里看热闹干什么?!”鲁总旗微微颔首,呵斥围观的手下们,“还不赶紧去抓人!?难道要等着府尹那边的衙役替你们做事?!” 打发了众人,他转头问亲随,“郗姑娘请出来了吧?她怎么样?” 听说郗浮薇有惊无险,两位总旗都是松口气,暗擦一把冷汗,“这位祖宗没事,还有挽回的可能。不然都不用等应天府的发落,就是在大人跟前也没法交代。” “怎么这位祖宗一去探监,就有人劫狱了?”关总旗为人多疑,喃喃自语,“只差个前后脚的功夫……该不会有什么内情吧?” 鲁总旗瞥他一眼,说道:“你觉得有什么内情?大人自己穿着单衣在大雪地里走,都要让她披着自己的白狐裘,就是太子妃娘娘赐给外甥的那件……她有什么问题也是大人的事情,你我多什么嘴?” “我不是说这个。”关总旗沉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漏了。” 倒是郗浮薇自己,此刻正捧着茶水,脸色阴沉的问于克敌:“尚夫人那边有什么说法?” “一大家子才押进监里,还在挨个盘问。”于克敌抹了把脸,心情看着不是很坏,这主要是他手里正在把玩的一柄刀,这刀是鲁总旗得知他的佩刀被敌人砍断后,从自己的收藏里拿出来给他暂用的。免得遇见类似的情况时,再次因为兵刃不如人而吃亏。 虽然说好了风头过后要还,但男人天性喜爱神兵利器,能够用上一段时间,也足够他爱不释手了。 这会儿嘴上回答着郗浮薇的问话,眼睛却死死的粘在了刀身上,头也不抬道,“因为你会起意去看邹一昂,乃是尚夫人拜访之后的事情,所以底下兄弟首先提审了她,她说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示跟引导,更没有任何的歹意,就是想着自家乃是被锦衣卫查抄的,找府尹那边没用。然后咱们锦衣卫,她最熟的就是你,还都是女子,说话跟见面都方便。” “尚夫人又不是那种不长脑子的蠢货。”郗浮薇哼了一声,“之前他们家女眷虽然暂时还都在府里,可邹知寒父子却都进了牢狱。这情况要是她察觉到有人在幕后做什么,早就设法卖给咱们以换取邹家父子的优待了!” 于克敌说道:“怎么你觉得这事儿她是清白的?” “我觉得有件事情很奇怪。”郗浮薇沉吟,“狐裘的事情,昨晚才发生,你们知道不奇怪,建文余孽是怎么知道的?那砍断你佩刀的余孽说的话你听到的,他可不是狐疑,而是笃定了我跟大人关系匪浅!” “不是邢行首吗?”于克敌提醒她,“邢行首昨晚也没落网,哦,还有欧阳渊水也不在邹府下狱的名单里。这两人应该都知道你同大人的事情吧?我觉得邢行首比较可能,因为那人杀你的决心很是强烈,要不是他同伴态度坚决,咱们就算当时藏身黑暗,也未必蒙混的过去。” “欧阳渊水跟你关系不坏,应该不至于特别想弄死你。倒是邢行首,女人争风吃醋起来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郗浮薇没理会他话里隐约的调侃,仔细思索着,道:“嗯……我在想,建文余孽此番劫狱的目的,按照他们的说辞,乃是为了让邹知寒闭嘴。可是我想不通一点:邹家不是说最近才决定给建文帝做事,他们家几代应该都是遵循太祖皇帝陛下的吩咐,侍奉建文的。既然如此,余孽要保证他们家的忠诚,难道不是应该提前将他独子想法子弄走?等真正出了事情再来劫狱,风险既大,未必能够成功不说,成功了还要面对咱们的追杀……这是何苦?” “可能他们不知道邹府暴露了?”于克敌猜测,“还打算让邹一昂继承邹府之后继续给他们做事?毕竟邹家偌大家业,就邹一昂一个男嗣,要是被建文余孽带走,那明面上少不得要过继子嗣,不然就是不合情理了。可正常人谁会将家产不传给亲生儿子,而是传给外人?” “你忘记我之前在邹府做过一段时间女先生,还因为徐小姐跟宋小姐指使闻羡云找上门去的事情,身份瞬间暴露的七七八八?”郗浮薇摇头,道,“那会儿尚夫人对我来历就是心里有数了,她不可能不告诉邹知寒的。告诉了邹知寒之后,夫妇俩怎么会不为子孙考虑?问题是之后邹知寒一直继续放任邹一昂跟我走动,丝毫没有阻拦甚至提醒儿子的意思。” 于克敌说道:“那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就是邹知寒心中摇摆不定,这才让邹一昂跟你保持好关系?因为站在他的立场上想,如果成功了,他论功请赏的好处,少不得传给他儿子;如果失败了,他自己没个好下场也还罢了,他儿子至少还能求你帮忙照顾着点不是吗?所以建文余孽没能在那时候就带走他这儿子。” 他觉得邹知寒这种心态也可以了解,“建文如今是死是活也未可知,就算真的还在人世,这都十年没露面了,底下人心气再坚定,坚持了这么久,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邹一昂今年是十四岁了,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连家里的基业都不怎么上心,除了请了欧阳渊水这举人教导功课外,一点都看不出来富家独子的身份。可见邹知寒从开始就没有认真栽培他。这是邹知寒的独子,还是嫡子,他没理由不心疼的。之所以这么做,不无希望儿子摆脱邹家的命运的考量。” “问题是,如果我是建文余孽的话,对于邹知寒这种要紧的同伴,一定会盯的紧紧的。”郗浮薇说道,“邹知寒对儿子的态度,岂能注意不到?毕竟邹一昂的品行跟才干,济宁上下知道的人不少,很多人话里话外都说邹家将这唯一的男嗣给宠坏了,以至于如今文不成武不就。要是我的话,看这情况,要么赶紧把邹家父子杀了,要么赶紧把邹一昂弄到手当人质。总之不会就这么放任下去!” 于克敌沉吟了会儿,问:“那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那两个余孽有问题。”郗浮薇慎重道,“他们当真是余孽?” “你怀疑是汉王或者赵王的人,假冒余孽?”于克敌思索片刻,皱眉道,“但那二王的人,为什么会特别想杀你呢?按说他们应该根本不知道也没注意到你?” 郗浮薇提醒他:“莫忘记他们自己说了缘故的,就是觉得我跟大人有着密切的关系。说不定他真正仇恨的是大人,我只是被迁怒的呢?” 至于说汉王跟赵王要针对沈窃蓝,这个就很好理解了:毕竟沈窃蓝是皇长孙的亲表哥,太子的外甥。 汉王赵王嫉恨太子,对太子的臂助跟亲戚不怀好意简直理所当然。 “如果他们真是建文余孽的话,我不太相信他们关于我同大人关系的消息,是从邢行首或者欧阳渊水那儿得知的。”郗浮薇又说,“这两人昨晚都是借着暮色才堪堪脱身,只怕到这会儿都惶恐着呢!既然如此,怎么会再让人来劫狱,还下杀手杀了那么多人?这不是唯恐自己不被抓到么!而且欧阳渊水,他背后应该是宫里的某位公公,犯不着跟汉王、赵王走一块去吧?” 于克敌思索了会儿,问:“那……你怀疑谁?” 郗浮薇沉默片刻,缓缓说出一个让他惊异、或者说,想都没想过的人选来。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嚼舌 “姚氏?”于克敌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会想到她?” 不等郗浮薇回答,他紧接着又说,“就算不是邢行首跟欧阳渊水,尚夫人也更可能吧?这姚氏……要不是咱们关系比较亲近,且那姚灼素的事情,只怕我都不太清楚这人是谁。” 也难怪,姚氏一个守寡妇人,又是向来安分守己沉默寡言的那种,若是带着女儿独居,还能招人口舌点。 但她跟女儿是寄住在邹府的。 深居简出,自是不引人注意。 实际上就是郗浮薇在芬芷楼的时候,出入常跟年岁仿佛的傅绰仙、姚灼素作伴,却也鲜少会关注姚氏的动向。 “尚夫人从闻羡云去邹府闹腾就知道我跟大人乃是上下级。”郗浮薇摇头道,“就邹府的地位,未必打听不到大人的家世,倒是不会多想。反倒是姚氏,乃是邹府远亲,虽然很受邹府礼遇,到底是过来寄人篱下的,很多事情不好问,消息难免闭塞。不然之前姚灼素也不会一头找上门来,以至于恰好撞到定国公手里。而姚氏后来也曾上门寻我,未必不会联想。” 于克敌道:“你提到了闻羡云……这人不是一直铁板钉钉的认为你给他戴绿帽子?” “我倒是希望是闻羡云。”郗浮薇叹口气,“这样的话,顺理成章参他个勾结建文余孽,现成看着朝廷将闻家满门抄斩岂不是痛快?可是除非那俩余孽是定国公或者我那义父的人冒充的,否则他费尽心思才攀上这两家,怎么会去做背叛朝廷的事情?” 这事情太大了,少不得要呈递到永乐帝跟前。 不然的话,郗浮薇真想跟沈窃蓝撒撒娇什么,把闻家列为罪魁祸首之一,借刀杀人报仇雪恨。 “闻羡云之前跟你闹过好几次,说你勾.引大人。”于克敌道,“还有徐小姐宋小姐那些人,现在不在济宁了,可是他们未必不能将这样的说辞散播出去,叫建文余孽知道啊。你想那宋尚书之所以认你做义女,不就是因为他女儿跟定国公的妹妹徐小姐的名节双双受到了质疑?本来那两位小姐就不是很喜欢你,再摊上这种不得不将你抬举成尚书家女儿的事情,心里只怕怄气的不行。所以明面上让宋尚书来认义女,暗地里……” 这话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了,“好吧,你跟宋尚书既然已经是父女了,你名声不好听,宋家也没脸,宋小姐面上也是不好看。这么看来,这两家应该不可能。” 这两家不可能的话,甚至还会约束到闻羡云。 毕竟,宋家小姐跟徐家小姐在返回应天府的途中,专门在济宁停留了好些日子照拂的,如果是个品行不端水性杨花的女孩子,就算这两家能给他们女儿洗白说是女孩子年幼无知被骗了,这事情也肯定传不成美谈,而是笑谈或者闹剧了。 所以郗浮薇必须是个无辜的美好的善良的可怜的值得同情的士绅之女。 如此宋稼娘跟徐景鸳的行为,才能够肆无忌惮的被美化。 美化到将所有质疑她们名节的话语统统踩到脚下。 “我还是觉得尚夫人更可能。”于克敌想了想又说,“虽然咱们锦衣卫里从来不乏女间,不然也不至于无孔不入了。但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美貌的女间,一般来说往往都是以色惑人的。正常情况下迷惑的当然是敌人,或者一些探查的目标什么。但空下来的时候,若果上官喜欢,来段露水情缘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主要是这时候良家女都不会抛头露面的做事,所以做女间的,要么就不是良家子,要么就是曾经是良家子,但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已经抛弃了这种身份,譬如说邢芳归那样,沦落风尘想找个靠山之类。 在贞洁上,原本就不会太在意。 或者说,没法在意。 似郗浮薇这种情况,是非常稀少的特例。 “这些事情其他人不知道,尚夫人这个层次的见识未必想不到。” 于克敌提醒他,“人家只是不说……你看她早上直接过来找你,说是只认识你,然而谁知道心里怎么想的?” 不定指望郗浮薇念在从前的情分上,帮忙吹枕边风呢? “如果问题出在尚夫人身上的话,那么她就不该如她所言的那样,对邹家跟建文帝的关系一无所知了。”郗浮薇解释,“乃是打算让咱们带路,叫建文余孽将邹一昂救走,剩下来一家子顽抗到底!不然的话,当时邹知寒跟邹一昂都在牢狱里,而且是分开关押,尚夫人为了他们的安全,纵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轻举妄动才是!” 于克敌站起身:“我去跟他们说声!” 这时候尚夫人正在刑房熬刑。 其实用刑的校尉稍微一上手,就照经验判断她估计是无辜的。 然而卫所死了好几个同僚,又被劫走了邹一昂,还是在郗浮薇跟于克敌一块去牢房看望邹一昂的时候出的事……那么造成郗浮薇去探监的尚夫人,不被拉着走个过场是不可能的。 毕竟这会儿两位留守城内的总旗都在头疼明后天沈窃蓝回来了要怎么交代呢! 大动干戈的样子怎么能不摆出来? “我再试试罢。”此刻出来跟于克敌嘀咕了会儿,他点一点头,提着血迹斑驳的鞭子又走了进去。 于克敌还没离开,里头已经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见怪不怪的回去找郗浮薇:“等着消息吧。” 又说,“我让他们也把姚氏提出来开审了。” 他们现在还在卫所。 因为刚刚出了有人潜入还杀了校尉的事情,鲁总旗跟关总旗亲自到场坐镇不说,还抽调了一批人手加强此地的防卫,济宁城上下,反而是这里最安全了。 郗浮薇跟于克敌是正面同劫狱之人打过照面的,又都是沈窃蓝跟前之人,此刻就被安排在原本用来接待客人的小花厅里。 这花厅不大,所以是这座摇摇欲坠的衙门里比较稳妥的建筑了,至少不会让人担心坐着坐着,屋顶忽然掉下来。 花厅距离刑房很有一段距离,中间还有回廊照壁围墙什么遮挡,所以郗浮薇是听不到尚夫人的惨呼的。 但想也知道这会儿被问话的女眷会是什么样的遭遇。 她想帮尚夫人说说情,可想起来方才两位总旗阴沉的脸色,心知多半开口也是白说。 毕竟郗浮薇在锦衣卫里连个正式身份都没有,地位超然说句不好听的话,无非是靠沈窃蓝。 如果沈窃蓝在这里,她私下里委婉提议也还罢了。 现在这人外出了,直接去找鲁总旗或关总旗,他们会不会给面子也未必。 最要紧的是这么做了肯定会大大降低众人对她的评价,认为她为人轻狂,才得了沈窃蓝几分垂青就抖起来了。 郗浮薇对尚夫人的感情,到底没深厚到为了她而不顾惜自己的地步。 此刻不忍之色在眉宇之间盘桓了一番,抿了抿嘴,到底没说什么。 但于克敌跟她相处时间多,已经看了出来,挑眉问:“心疼尚夫人?” 见她点头,不在意道,“已经很不错了,那边的兄弟也觉得她可能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又考虑到如果邹一昂找不回来,这尚氏跟邹知寒据说也算是伉俪情深,留着不定有用,故而没下死手。这会儿看着血迹斑斑,其实都是皮肉伤,筋骨未动。回头将养些日子也就可以好起来,不会落下什么病根的。” 郗浮薇道:“说的轻松,人家好歹是个大家主母,下狱就够屈辱的了,再熬一遍刑,即使身体受得了,心里却也未必撑得下去了。” “那也没办法。”于克敌不以为然道,“要怪只能怪她命不好,偏偏嫁给了邹知寒。邹知寒又是到现在都什么也没说……我跟你讲,邹知寒那边如今才是动刑的主场,咱们卫所用刑的好手全在那边轮班。尚氏这儿都是打下手的,也就是玩几手拶指跟鞭子的水准。” 正说这话的时候,外头有人过来,唤着于克敌:“克敌哥,那边说了,尚氏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姚氏,才熬上刑就嚼了舌根,正着人请大夫呢!” “才说那边动刑的是打下手的,就出来丢人现眼了?”于克敌几欲吐血,起身道,“动刑之前都不知道防着点么!?” 想到邹一昂被劫之事,脸色一沉,“去叫人将行刑手看好,到底怎么回事?!” 别是跟姚氏一伙儿的,看到姚氏暴露就给她自.尽的机会。 郗浮薇追上去道:“我也去看看!” “不是行刑手疏忽,是这姚氏挨了几下之后说是要招供了。”半晌后,关总旗亲自赶到听底下人回报,“结果说了两句,骗取了信任之后,忽然就嚼舌了!索性行刑手及时阻拦,这会儿虽然咬破了舌根,倒也没有性命之忧。” 关总旗听罢,转头问于克敌:“这姚氏的女儿小姚氏,好像在咱们的人手里?” 于克敌点头:“六叔怜惜她无辜遭祸,送去了六婶乡下娘家的亲戚家将养,原本打算过上个把月看看身子骨儿好的差不多了就说亲戚走完送回来的。” “那现在还在么?”关总旗眯起眼,“去查!”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争执 去乡下的人很快回来禀告了消息,出乎意料的是姚灼素还是好好儿的在那六婶娘家亲戚家里住着。 而且:“起先那姑娘浑身是伤,不肯吃也不肯喝,显然是存着死志了。后来被那家人劝着哄着,这些日子倒是好了很多。属下问过,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人去看过那姑娘……那姑娘虽然已经可以起身走动了,但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年那会儿有亲戚去,也都是躲屋子里不出来,不肯跟生人照面的。” 关总旗皱着眉头问:“姚氏可去看过她?” “年前去过一次,送了些米面之类给那家人,说是谢过他们的照拂。”跑腿的校尉说,“之后就再没去过。” 这也很正常,姚灼素忽然离开邹府,对外的理由是去了亲戚家小住。 姚氏偶尔抽空前往一趟也还罢了,要是去的次数多了,不定就会被人怀疑,引出什么风言风语。 “庄氏那边怎么说?”关总旗思忖了会儿,问另一个手下。 姚氏母女是庄老夫人的远房亲戚,邹府上下最清楚她们来历的大概也就是庄老夫人了。 不过庄老夫人也没能提供什么要紧的消息,说的都是大部分人晓得的那些:姚氏的丈夫去的早,因为只生了姚灼素这个女儿,丈夫死后在夫家站不住脚,只能靠着一手针线活艰难度日。庄老夫人辗转知道消息后,念在亲戚的份上生出了怜悯,就派人去接了她们母女来济宁。 关总旗闻言冷笑了一声,说道:“早不接人晚不接人,偏偏去年开河的消息传出来了,就接了人来?” 手下说:“庄氏说早两年就提过此事的,但那时候姚氏说身上还有点偷偷藏起来的积蓄,再加上她是当地有名的绣娘,日子也还能过,所以不想千里迢迢的背井离乡。去年那边送了口信来,说夫家欺人太甚,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庄氏所以派人去接。” 这么听着问题还是出在了姚氏身上。 于克敌于是跟郗浮薇咬耳朵:“该不会跟你差不多吧?” 落难的处境被人利用,从原本普通的一对母女,成了别有用心的密间? 郗浮薇哂道:“若是南方锦衣卫的同僚,干嘛还要受刑?直接说出来不就是了。” “若是南方那边派过来摘桃子的,说出身份你以为就不能动了?”于克敌不以为然,“邹府在济宁,就是咱们济宁卫所的东西。南方的手伸这么长,被砍了也是活该!” “反正现在姚氏母女都在咱们手里。”郗浮薇道,“不过我觉得也是奇怪,姚氏就姚灼素一个女儿,背后之人不管是谁,到底捏着什么样的把柄,教她如此卖命?” 于克敌说道:“且看六叔的手段吧,六叔是家里第五代干这行了,那姚氏既然没死成,总能让她开口的。” 郗浮薇这才知道原来济宁卫所最出色的行刑手就是让岳家亲戚收留了姚灼素的六叔。 这也真是冤孽了。 他们窃窃私语了会儿,那边关总旗也跟鲁总旗商议好了,叫了于克敌过去说话。 于克敌去了片刻回来,告诉郗浮薇:“方才大人叫人送了口信回来,明后天都回不来了。” “又出事儿了?”郗浮薇意外道,“还是他们直接去追剿建文余孽?” “大人之前去查的事情发现了蛛丝马迹,打算继续追查下去。”于克敌说,“听说了咱们这边的变故后,让鲁总旗跟关总旗好生搜查建文余孽的下落,不可懈怠。” 看了看左右无人注意,低声说,“两位总旗没跟他说劫狱的时候你也在场。” 郗浮薇“嗯”了一声,神情平静:“他这会儿正忙着,有惊无险的事情原本也不该烦着他。” “我就说你肯定识大体的。”于克敌笑了笑,道,“两位总旗怕你心里不痛快,专门让我来说声。” 郗浮薇有点尴尬:“怎么觉得大家都知道了?” “本来就都知道了。”于克敌道,“你也不想想洪武爷还在那会儿,朝臣散衙后在后花园同姬妾的嬉闹都瞒不过呢,要是连眼皮子底下的事情都糊里糊涂,那陛下养咱们何用?” “说的好像姚氏这事儿已经弄清楚了一样。”郗浮薇扫他一眼,若有所思问,“对了,大人正追查的什么事情啊?连劫狱跟邹一昂被建文余孽带走这么紧要的事情都不回来?” 于克敌道:“两位总旗没说。” 郗浮薇“哦”了一声也没追问,于克敌见状倒是补充了一句,“看两位总旗的神情不像是有危险。” “要是会有危险,两位大人还不早就派人增援了?”郗浮薇笑了笑,道,“既然没动,显然是觉得大人应付得了。” 虽然于克敌对那六叔很有信心,但姚氏的口风却是出奇的紧。 六叔在刑房里待到大晚上了,也没出来。 鲁总旗就吩咐将卫所的厢房收拾一间出来让郗浮薇住,因为现在人手跟要紧的文书都转移来卫所,防止再出现劫狱之事,为怕郗浮薇出事,当然也只能让她住这里。 又觉得沈窃蓝不在,偌大卫所就郗浮薇一个女孩子不太方便,打发人去将六叔的妻女喊了过来,陪郗浮薇一块儿住。 这六叔姓吴,妻子娘家姓廖,虽然被于克敌一口一个“叔”、“婶”的喊着,实际上年纪也不是很大,跟廖氏来的小女孩子不过七八岁,怯生生的喊了声姐姐,就被廖氏打了下:“这是郗小姐,不可无礼!” “婶子见外了。”郗浮薇从果盘里拿了零嘴给小孩,说道,“我跟克敌情同兄妹,吴小妹妹叫声姐姐岂非理所当然?” 廖氏见她好说话,不是那种仗着背后有人为所欲为的人,暗松口气。不过双方毕竟不熟,寒暄了几句,看看时候不早,也就安置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郗浮薇被窃窃私语吵醒,借着起夜的灯火一看身边就睡着吴家小女孩,廖氏却不见了踪影! 她坐起来,朝外一看,入睡前廖氏搭在对面屏风上的外衫也不见了。 绕过小女孩下了地,走过屏风就见房门虚掩着。 声音正是从门外传来的,是两个人在争执,廖氏的声音急促里透着怒气:“……比咱们妞儿也大不了几岁,都那个样子了,我舅舅一家人轮流劝,好容易劝的人回心转意,你要她过来,这跟要她命有什么两样?!” “那姑娘的命是命,老张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一个男人满是疲惫的说道,“姚氏到现在都什么也不说,刑罚再重她命就保不住了!如此天亮之后总旗跟前没法交代且不说,老张家的已经昏迷不醒到现在,方才她娘家人还打发孩子过来问了一回,说怕她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害了她夫婿……要是人真的就这么没了,他们家俩孩子大的才多大?比妞儿才大三岁而已!这就无父无母了,日后日子怎么办!?小于你是知道的,那还是有个娘呢,咱们几家也都照顾着,还不是饱餐饿顿的长大?!” “咱们家跟老张家什么关系?老张家的没出阁前论起来还要喊你声‘表姐’不是?” “就为了个外人……” “我也不是不知道那姑娘可怜,可是亲疏有别!” 廖氏似乎无法反驳,呜咽起来。 “……我跟底下兄弟说过了,悄悄的带过来,只要姚氏开了口,再送她回去,没人知道的。”那男人叹着气,放缓了语气,“别哭了,这都是命。” “那你叫小于去,其他人我不放心。”廖氏哽咽,“小于虽然心思比较重,为人却正派。那姑娘很有几分颜色,这会儿……别叫哪个混账小子雪上加霜。” 那男人似乎摇了摇头:“不成!小于这两日都被总旗大人指了跟着里头那位小姐,贸然把他打发走,里头那位不出事还好,一出事,两位总旗都没法交代。” 廖氏闻言哭声更大了点。 郗浮薇思忖了下,就干咳一声,说道:“没事儿,我不离开卫所,就让克敌去吧。” 外头夫妻俩分明的一惊。 片刻后,眼眶红红的廖氏掩着衣襟走进来,道:“小姐,吵到您了?” “现在这里都是自己人。”郗浮薇想安慰她又无从说起,毕竟卫所死了好几个校尉,哪怕没有上头的压力,为了锦衣卫的面子,也不可能没个说法的。 这种情况下,再同情再可怜姚灼素,也不能不拖她下水了。 毕竟如吴六叔所言,亲疏有别。 此刻只能干巴巴的说,“让克敌去吧,我也觉得他为人仔细。” 廖氏没有推辞,直接同她道了谢。 “婶子真是慈悲心肠。”其实郗浮薇认识姚灼素的时间比她久,要说对姚灼素落到如今的处境没有心生恻隐这不可能,但也没有像廖氏这样几乎哭成个泪人儿,只是觉得心情沉重罢了。 这会儿不免绞尽脑汁的想了几句话安慰了下廖氏。 廖氏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慈悲不慈悲的,就是觉得好好的一个姑娘,本来太太平平过着日子,怎么会接二连三的摊上这样的事情?” 郗浮薇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她是姚氏唯一的女儿,但望姚氏念在她的份上早点招供吧。到时候大家也都轻松。” 然而天快亮的时候,姚灼素连夜被从乡下带过来,用篮子吊过城墙紧急送入卫所,到刑房劝说姚氏,然而收效却非常的微弱。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邹知寒开口 姚氏看到姚灼素的时候没什么诧异的,显然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锦衣卫带了姚灼素过来要挟她,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情。 “咱们娘儿都命苦。”她就对姚灼素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闭上眼不理不睬,任凭吴六当着姚灼素的面给她动刑都一声不吭。 这份忍耐的功夫,由不得人不佩服。 “给她女儿动刑吧。”有人所以就提议。 吴六家里世代做行刑手,对于折腾人是祖传的手艺了,绝对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可姚灼素到底是他搭过手帮过忙的,感情就不一样。 闻言便是沉吟。 最后还是关总旗接到消息赶过来亲自督促,姚灼素才被夹上了拶指。 拶指常用于女囚,十指连心,等闲都很难忍过去。 姚氏这短短几个时辰已经撑了几遍,十指的指骨八成都碎了,一双手抬起来指头都软绵绵的垂着,没骨头似的。 而姚灼素则在动刑的人才开始使劲时就试图嚼舌。 只是这一手姚氏之前已经玩过,行刑手都有了防备,所以立刻被捏脱了下巴骨。 事实证明她熬刑的能耐没有姚氏强,问题是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而姚氏听着女儿在自己面前痛不欲生,只是沉默。 “你说她做什么要对幕后之人如此忠心耿耿?”于克敌带着一身血腥气从刑房回去后面,跟郗浮薇讨论,“建文手底下竟然有这样会笼络人心的人?” 郗浮薇道:“她也算半老徐娘,可有什么相好?” “就算有相好,女儿都要议亲了。”于克敌说,“至于为了个相好这么卖命?相好会变心,女儿可是亲生的。” 郗浮薇说道:“人各有志,也是说不准的。” 又说,“再者就是恩情,看看她这辈子是否碰见过什么九死一生的事情,遇见了贵人才侥幸逃出生天的那种。” 于克敌道:“这个也不太可能,知恩图报的人到底少。何况是搭上唯一的血脉这个程度的报恩?” “那还有个可能。”郗浮薇道,“就是姚灼素其实不是她女儿,她真正的女儿落在了幕后之人手里,姚灼素只是个用来掩人耳目的替身。” “我跟总旗说。”于克敌这次站了起来,“去安排下滴血认亲。” 郗浮薇又说:“如果她们的确是亲生母女的话,再查一下姚氏是不是当真就姚灼素一个女儿?” 因为姚氏母女来自遥远的南方,那边的结果一时半刻的反馈不过来。 半日后总结出来的结果,就是姚氏跟姚灼素确实是亲生母女,姚氏在济宁这边也没什么相好。 然后她还是死活不招。 正在一伙人都无计可施的时候,之前被派出去追赶建文余孽的人倒是带回了一个好消息,说是发现了踪迹。 关总旗当即决定亲自带队出发。 走之前他跟鲁总旗单独密议了好一会儿,又将于克敌喊过去好生叮嘱了一番,这才匆匆离开。 “追踪的兄弟怀疑那边的踪迹是故意为之,怕是陷阱。”于克敌之后告诉郗浮薇,“关总旗怕建文余孽会来个回马枪,引开关总旗一行人之后,重新杀回来,灭口邹知寒。” 郗浮薇就问:“邹知寒也没招吗?” “没有。”于克敌摇头,“他到现在还在喊冤。” 锦衣卫盯邹府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关于邹府跟建文余孽的关系,还是有据可查的。 这会儿都拿出来放在了他跟前,这人却还是继续说自己被冤枉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晚上由于几个校尉的死,吴六他们都在跟姚氏较劲,暂时倒没怎么顾上他。 郗浮薇道:“邹一昂的事情他知道了吗?” 于克敌说还没有:“万一他以为咱们找不到邹一昂了,越发死不认账怎么办?” 而且,“那些人带走邹一昂,图的就是让邹知寒心甘情愿的闭嘴受死。既然如此,咱们不说,那边也要想法子让邹知寒知道。这样的话,没准还能试一试,咱们的人里还有没有内奸了?” 他们这儿闲聊了会,就有人过来请郗浮薇去审讯邹知寒的屋子,说是邹知寒的要求:“他想看过妻儿都没大碍才开口,因为邹一昂被带走了,咱们只能跟他说实话。总旗说当时郗小姐既然正去看望邹一昂,不如就请郗小姐去跟邹知寒说道说道。” 郗浮薇知道这说道就是给建文余孽泼脏水,让邹知寒知道独子在那两人手里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这本来也是实话,就冲着昨天邹一昂在那人手里挨的打,以及那人同伴劝他的:“等这小子没用了随便你处置。” 想也知道,从记事起就已经是永乐朝,对于建文帝毫无感情的邹一昂,到了建文余孽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郗浮薇生怕邹知寒不相信自己的话,非常详细的描述了邹一昂对于永乐帝的推崇以及对建文帝的怨恨:“邹公子认为都是建文帝害了您一家,不然邹府这会儿应该还是和和乐乐的过日子,根本不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邹知寒沉默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庄老夫人哭的声泪俱下:“知寒,你们夫妇就这么一个男嗣!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咱们这一家子日后到了底下却如何见列祖列宗?算娘求你了,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说出来好不好?” 说着就要跪下来给儿子磕头。 邹知寒一声不吭的避开,阖了阖眼,最终艰难道:“他们最近都在汶水畔盘桓,但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跟郗浮薇一起过来的鲁总旗皱眉,“你在建文余孽当中身份应该不低才对。” 邹知寒沉默。 鲁总旗于是对郗浮薇说:“告诉他邢行首的底细。” “邢行首邢芳归。”郗浮薇看了眼庄老夫人以及尚夫人,才说,“应天府名.妓,前些日子来了咱们这边。她本是朝廷命官的爱女,因着靖难之役后,其父兄冥顽不灵,抄家灭族,母姐许与象奴,自己没入贱籍。如今的姓氏,乃是随了鸨母。” 邹知寒额角青筋跳了跳,庄老夫人跟尚夫人则面有决绝之色,只是看向身侧的邹琼若等人,又化作戚然。 而邹琼若、邹海若几个女孩子因为年纪太小,都还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的看着大人们。 “求求你们爹爹,让他给你们条活路。”郗浮薇转过身,摸了摸邹琼若的脑袋,低声道,“一念之差……就是多少条人命?” 几个女孩子怯生生的叫了声“沈先生”,迟疑着跪到邹知寒跟前:“爹爹……” “我的确不知道。”邹知寒听着女儿们稚嫩的嗓音,沉默片刻,到底睁了眼,目光从邹琼若几个身上缓缓掠过,眼中满是挣扎之色,良久才道,“事关我唯一男嗣的前途,我何以会隐瞒?” 鲁总旗面无表情:“你家与建文余孽勾连甚广,怎么可能一问三不知?!那你都知道些什么?难道就知道你们家乃是建文余孽的暗子,于是这么糊里糊涂的忠心着?!” “敢问大人,是如何知道我家同建文余孽关系匪浅的?”哪知邹知寒哑着嗓子反问,“谁知道我家不是个幌子,乃是被抛出来引人注意的?” 这话听的鲁总旗跟郗浮薇都是一怔。 “照你这话的意思,是早就这么怀疑了?”片刻后,鲁总旗问,“那为何一直没有弃暗投明?” 邹知寒看了眼面前的一群女眷,嘿然道:“我家在济宁薄有家产,地方上也有几分体面,所以难免有人心存嫉妒。好好的时候也还罢了,一旦祖上的身份暴露出去,谁知道官府以及平素跟我称兄道弟的士绅们是什么嘴脸?我膝下子嗣众多,男嗣却稀少,而且至今无法撑起门楣!这情况我怎么敢冒险?” 他索性把话说开了:邹知寒的祖父是第一代锦衣卫,甚至连邹家都是他靠着锦衣卫的身份振兴的。 为了保证富贵连绵,他那个祖父表现相当的积极,在太祖皇帝那会儿清洗朝堂的事件里,基本上都有份。 后来太祖为了懿文太子,将锦衣卫解散了。 懿文太子去后,太祖忧虑皇孙年轻,果然又悄悄的物色了一批人手,重新活动起来。 所以到了永乐朝,邹知寒担心的不仅仅是自家祖上乃是太祖留给建文帝的人这一点被揭发出来之后的下场,更担心他祖父当年那份积极得罪的人,有些固然家破人亡之后彻底绝了嗣,又或者一蹶不振根本无力报复。 但因为他祖父当年太积极了,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总有那么些个,子孙仍旧在朝,相当有能力报复邹家上下。 只不过人家迄今还不知道真相,没注意到邹家而已。 要是知道了,邹知寒想不出那些人为什么不落井下石的理由? “那样的话就跟现在差不多,抄家灭族,女眷们没个好下场。”邹知寒神情冷漠的说道,“所以我权衡之下,只能继续替找上门来的人做事。” 他说这个做事主要就是给钱给粮,“其实他们也不是很信任我,所以找我基本上都是要东西。其他事情都不跟我说,我那个时候总想着离他们远点,所以也从来不问。” 鲁总旗笑了笑,和蔼可亲的那种:“那现在怎么办呢?”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妾室 “邹知寒说建文余孽在汶水畔盘桓。”一出刑房,郗浮薇就跟鲁总旗说,“大人之前就是因为汶水畔的村子出了事情才亲自过去的……是出了什么事情?” 本来这种事情鲁总旗跟关总旗不说,她也识趣的不问。 毕竟她虽然被沈窃蓝招募有些时候了,到底身为女流,算不得正经的锦衣卫,并不被所有人当成同僚看。 而且最近又跟沈窃蓝转了关系,就更加要避嫌,免得被认为是仗势欺人了。 但现在建文余孽的活动范围跟沈窃蓝此行的目的地重合,谁知道是不是陷阱? 而且沈窃蓝还刚刚传了消息回来,说是情况有变暂时回不来…… “你速去百户大人那儿,将邹知寒的口供转告。”鲁总旗脸色铁青,招手叫来一名骑术好的下属,语速飞快的吩咐,“请百户大人多加防备!” 末了才转头跟郗浮薇说,“也请郗小姐写一封家信给宋尚书,此事不定跟开河有关。” 郗浮薇答应着去找文房四宝,才写完,于克敌就进来,说道:“姚氏答应招了,但是要见你。” “见我?”郗浮薇怔了怔,放下兔毫,“走,去瞧瞧她要说什么?” 姚氏这时候已经是血肉模糊了,于克敌进门前跟郗浮薇交代,说是给她用了药,不然这会儿人早就昏过去了,根本没法说话。这种药当然是有后遗症的,但现在包括姚氏自己在内都没人在乎这点细节。 “沈先生?”尽管奄奄一息,她一双眸子反而更亮了。 所谓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姚氏这类人了,平时看着不不显山露水,怪温柔静默的,若非在锦衣卫手底下走一趟,谁也想不到这么个不引人注意的女子,会有这样坚韧的意志力。 郗浮薇揣测着她坚持的支柱,颔首:“姚姑姑,听说你要见我?” “我只是想看看我女儿输在了哪里?”姚氏打量着她,眼里没多少情绪,嘶哑着嗓音道,“你出身比我女儿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郗浮薇不意外她知道自己跟沈窃蓝的事情,因为之前那建文余孽坚持想杀她的时候,她就怀疑那人幕后应该有一个痛恨自己的人。 而她还没上应天府去给宋稼娘、徐景鸳证明这两位贵女的心善,这两位以及闻羡云都不会在这时候下毒手。 扣除这些人之外,想她死的人,就很少了。 编排宋稼娘跟徐景鸳名节的人当然也在其内,但郗浮薇觉得那两位贵女的敌人要对付自己,应该不需要兜太大的圈子。 何况宋礼跟徐景昌也不是省油的灯,没准早就在自己身边放了人,就等着给自家女眷报复呢。 虽然郗浮薇觉得自己在姚灼素的遭遇上问心无愧,毕竟既不是她叫姚灼素来找自己的,也不是她让徐景昌将姚灼素骗走的……然而站在姚氏母女的立场上,尤其是姚氏的立场上未必这么想。 “之前灼素妹妹在这里受拶指之刑时,我还以为姚姑姑对这女儿一点都不在意。”郗浮薇说道,“既然姑姑其实还是爱惜她的,却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呢?” 姚氏笑了笑,她这会儿脸上也未能幸免,纵横交错的伤痕望去十分可怖,若非眼睛弯了弯,还真不怎么看得出来是在笑,轻轻道:“我现在再爱惜她有什么用?她已经毁了,如今是生不如死。” “……”郗浮薇有片刻的停顿,末了才说,“廖婶子的娘家亲戚,一家子围着灼素妹妹连哄带劝了好些日子,才让灼素妹妹决定放弃轻生的念头。陌生人尚且觉得灼素妹妹不该就此走上窄路,不想姑姑这个生身之母,反而觉得妹妹她不该活吗?” “站着说话腰不疼。”姚氏语气冷漠,“那一家子劝灼素的话再好听,他们家若是有男儿正当婚配,你问问肯不肯要灼素这样的女子为妻?必然是宁可娶个模样才德不如灼素的,也不会要被欺凌过的灼素!” 郗浮薇抿着嘴,沉默了会儿,方道:“我不知道那家有没有正要婚配的男儿,不过人家寡妇也有改嫁的。” “那怎么能一样?”姚氏道,“寡妇是正儿八经嫁人之后守寡的,而灼素她却是……” 她冷笑了一声,缓缓合目,“那些劝她继续活着的人都不过是为了表现下自己心善而已,实际上根本没为灼素考虑过……人一生那么长,她将来的苦日子多了去了!与其身败名裂之后叫众人都唾弃她做什么还有脸活着,还不如现在就去了,一了百了!” 郗浮薇眼中有嘲色:“姑姑若是这样看重名节的话,却为什么还要跟建文余孽搞在一起?相比灼素妹妹的事情,你这犯的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说是祖宗十八代的罪人也不为过!” “当年太祖皇帝陛下真正属意的继承人乃是太孙建文,而不是朱棣。”姚氏淡淡说道,“你们这些跟着反贼的人,因着朱棣登基,倒是摇身一变成了功臣……真正的忠臣,现在倒是成了余孽了?” 郗浮薇怔了怔,说道:“听姑姑的语气,竟与邹府差不多了?” 她心念一动,“难道姑姑当初带着女儿到邹府,乃是为了……监视邹府?!” 所以姚氏根本不是所谓跟建文余孽有勾结,她根本就是建文余孽! 出于对邹知寒的不信任,故而隐瞒身份进入邹府? “你在邹府都做了些什么?”郗浮薇迅速回忆了下姚氏母女进入邹府之后的举动,就跟所有寄人篱下有自知之明的人一样,小心翼翼而不引人注意,姚氏因为长了一辈又有女儿姚灼素代替她跟同住芬芷楼的傅绰仙还有郗浮薇交际,就更加的容易被忽略了。 而她被忽略的期间,都做了些什么? 郗浮薇迅速反应过来,“老夫人之所以会恰好看到邹一昂同我拉拉扯扯的那一幕,恐怕未必是什么丫鬟告密,而是你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赶我走?” 赶走郗浮薇的目的不问可知,自然是怕她在芬芷楼会影响到姚氏的行动。 而且姚氏母女进入邹府,靠的就是老夫人的关系。 就算平时老老实实的在芬芷楼住着,想私下跟老夫人带个话的渠道肯定是有的。 庄老夫人会那么坚决的赶走郗浮薇,八成也是姚氏私下说了不少让老夫人无法容忍的话。 “我仔细想过了,虽然觉得灼素不如死了,可是既然她现在想活,我这当娘的也不好不管。”姚氏笑了笑,说道,“所以我说要见你……我有一个条件,你若是答应了,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可以保证,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还要有价值,凭借我这份口供,且不说你嫁进沈家没问题,没准还能上达天听!” 郗浮薇谨慎道:“什么条件?” “让灼素做沈窃蓝的妾。”姚氏道,“我知道灼素不清白了,沈窃蓝未必肯要她。不过无所谓,给她个安身之处,当个摆设就行。知道她经历的,除了徐景昌那个畜生,就是济宁卫所了。只有她跟了沈窃蓝,济宁卫所才会闭嘴。而徐景昌那边,也犯不着为了灼素,专门落沈窃蓝的面子……以你的身份,居然能让沈窃蓝愿意娶你,显然在他心目中地位不低!这件事情只要你肯办,肯定可以的不是吗?” 她熬刑到现在,精力体力都接近枯竭,一口气说了这长段的话,喘息了几口才继续,“你只要答应此事,且发誓会让灼素在沈窃蓝的后院好好儿的过一辈子,我什么都告诉你。” “恐怕你太高估我的分量了。”郗浮薇平静道,“百户大人要不要纳妾,纳谁做妾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多嘴。” 姚氏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确定?” 见郗浮薇点头,吐了口气,“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郗浮薇出刑房后立刻看到了鲁总旗,对方脸色不太好看,是强撑着摆出副笑脸:“郗小姐,姚灼素只是件小事,如今最关键的,就是把话套出来,毕竟大人现在就在汶水畔,要是被建文余孽算计了,不定就有什么危险,你说是不是?” 他刚才一直在暗处听着,这也是应有之义。 郗浮薇瞥他一眼,说道:“大人的私事我不敢做主。” “怎么不能做主?”鲁总旗摆手让其他人退下,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大人对你如何,咱们上上下下这许多双眼睛也不瞎。且不说姚灼素如今已经没了多少生念,就算她还想活,说实话不管是大人还是郗小姐自己,养个闲人的能力都是有的。” “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建文余孽的下落以及目的,不是吗?” “鲁总旗,您刚才也听见了,姚氏因为姚灼素失去清白的缘故,自觉这女儿还不如没了的好。”郗浮薇说道,“既然如此,她怎么可能又回心转意的将女儿托付给我?这不是前后矛盾吗?所以我觉得她根本就没有招供的诚意,不过是有点吃不消了,所以找个借口缓一缓。” 郗浮薇这么说,一则是真心这么想,二则是不信任鲁总旗。 她自己现在刚刚得了沈窃蓝关于婚姻的允诺,尽管沈窃蓝信誓旦旦说沈家不会因为门第而阻拦两人,但郗浮薇都还没见过沈家人呢,对他的话怎么可能全信? 这种情况下就以沈窃蓝正妻自居,做主起了沈窃蓝的后院事,叫沈家人知道了,觉得她轻狂事小,别以为她为了进沈家门不择手段。 见鲁总旗脸色难看,郗浮薇又说,“而且方才那番谈话也未必没有收获:我跟大人的事情,自己人也是最近才确认的吧?怎么姚氏就笃定了?” “那晚不是也拿了内奸?”鲁总旗阴沉沉的说,“这姚氏既然是建文余孽,内奸所得消息,多半也会通知她。” “姚氏恨我,大概是将姚灼素的遭遇归咎我头上。”郗浮薇道,“这事的对错我也懒得跟她争。不过我在想,如果她真的非常恨我,巴不得我倒霉的话,既然都熬刑到现在了,为什么不索性栽赃我跟建文余孽也有关系?毕竟我们郗家是早几十年从外地迁移到东昌府的,谁知道迁移过程里发生了些什么?况且如今大人又不在。” 沈窃蓝如果在济宁城里,还能出于感情否决这种口供。 可是鲁总旗这些人对郗浮薇却未必多么信任。 他们内部这次掀出来好几个内奸,损失可谓惨重。 那么多朝夕相处以为是手足的都是建文余孽呢,郗浮薇怎么就不能是建文那一派的人了? 鲁总旗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骨蔽平原 郗浮薇说怀疑建文余孽此番的动作主要就是为了沈窃蓝:“劫狱的事情你们瞒了大人,我也是赞成的。但如果我被姚氏说成同党的话,这事你们肯定不能再瞒着大人。” 而沈窃蓝接到这消息后,错非十万火急的脱不开身,那是铁定要立刻赶回来的。 “所以姚氏恨我却没有利用招供的机会害我,八成是为了不让大人回来。” 鲁总旗皱着眉头,表示这消息没什么稀奇的,因为邹知寒招供说建文余孽最近在汶水畔活动,他们自然就会考虑沈窃蓝一行人的安全问题了。 “但建文余孽,或者说姚氏不信任邹府。”郗浮薇说,“所以邹知寒知道的事情,他们肯定会认为是没法保密的。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是不想大人迅速赶回,那是为什么?” 见鲁总旗沉吟不语,她眯起眼,问,“大人在汶水畔要处置的事情,您不想跟我说就算了。我就问一句,您觉得建文余孽刺杀大人一行的可能性有多少?” “除非大人他们遭了暗算,否则断无可能。”鲁总旗思索了会儿,谨慎的说道,“一来大人武艺高明,此番带的人手也都是出挑的,还有一位总旗同行;二来运河已经在开工,山东的民夫都已经在汶水两岸聚集,南方那边的徭役也在赶过来的路上……虽然都是些普通百姓,当不得大用,然而抓着了建文余孽的赏赐,也足够他们卖命了。” 为了疏浚运河,永乐帝统共征集了三十多万民夫。 虽然这个数目是整条运河的人手,但会通河的重要性,分在这里的人手也不是少数。 这种情况下,建文余孽别说东躲西藏十年下来本身也没多少人了,就算是来支小型军队都没用。 “问题就在这里。”郗浮薇看着他,“按照常理,他们在汶水畔其实害不了大人,也不仅仅是大人,已经在那边指挥动工的义父,还有其他的一些要人,他们都没什么指望下毒手。那么……为什么他们还是不希望大人这时候离开汶水附近?” 鲁总旗皱着眉,思索了会儿,说道:“郗小姐,还请你有话直说。” “朝廷一早知道邹府跟建文余孽有关联,因为种种缘故,只是按而不发。”郗浮薇边想边说,“直到这次陛下打算开河,才决定算账。大人来了济宁后,首先派我进入邹府做西席,说是监视,其实也是为了敲山震虎,迫使邹府,以及跟邹府联络的建文余孽,慌乱之下,露出更多的破绽。” 所以她住进芬芷楼没多久,姚氏母女也来“投亲”了。 至于说为什么庄老夫人恰好有这样的亲戚也不奇怪,毕竟邹知寒的祖父,就是庄老夫人的公公,乃是洪武年间锦衣卫的佼佼者。 按照他当时的上进程度,给儿子物色妻子时,找个同样“上进”的同僚家亲戚的女孩子很正常。 如果没有郗浮薇进入邹府的话,姚氏母女估计未必会出现。 之所以带着女儿,不问可知是为了降低嫌疑。 况且姚灼素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正是现成给姚氏打掩护的。 “大人这次针对邹府动手非常的突然,引子则是邢行首。” 之前沈窃蓝跟郗浮薇说过,邢芳归这个行首,一家子都被永乐帝整惨了,但冤孽的是,她跟汉王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此番前来济宁,一则是应天府那边的勾栏,看中了运河开通之后济宁这种大埠的钱景;二则却是为了汉王。 汉王如今在应天府的处境不是很好。 主要是皇长孙越来越得永乐帝喜爱,倒是他跟赵王这对同盟,因为行事的暴虐荒唐,受到了永乐帝的呵斥跟厌烦。 对比当年永乐帝亲口说的“太子多病”,让他好好干,现在眼看着再磨灭点皇帝的耐心的话,少不得就是滚回藩国去过日子,从此都跟大位无份了。 这种落差不是普通人受得了的。 汉王当然要挣扎……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是有数,问题是他要怎么挣扎? 永乐帝不是好惹的。 只要这位皇帝支持东宫,传统的争储,什么拉拢群臣,收买后宫,都不可能。 皇帝很有主意,根本不会被臣子们牵着鼻子走,更不会听信枕头风。 至于说栽赃东宫…… 那也得能骗得过永乐帝。 郗浮薇觉得如果这样还不死心的话,那么只有一条路,就是搅乱天下:“太子殿下作为陛下的嫡长子,自幼就被立作世子。陛下看重汉王殿下,归根到底是靖难之役之中,太子殿下留守顺天府,而汉王殿下与赵王殿下,则都追随陛下左右,立下汗马功劳。而且军营之中父子朝夕相处,情分自然深厚。” 所以只要父子重归战场,汉王赵王比起马都骑不了的太子,必然有着夺储的优势。甚至将备受永乐帝喜爱的皇长孙都压下去也不无可能。 而且天下乱了的话,二王作为皇子,少不得要帮忙出兵平叛。 如此即使永乐帝仍旧不改初心的要立太子,他们也能趁机攥取兵权,为长远计。 “然而自从太祖皇帝陛下平定天下以来,迄今数十年休养生息,除了北面还有些不平静外,整个中原差不多已经是海清河晏。”郗浮薇说道,“二王就算想作乱,百姓也未必煽动的起来。” “但此番陛下为了开河,发动数十万民夫……” 这些都是精壮男子,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几十万民夫,身后站着的是几十万家庭,涉及的人数之广,是哪怕鼎盛中的朝廷都不可能不重视的。 如果这些人出了岔子…… 那这天下想不乱都难了。 鲁总旗沉默的听罢,缓缓说道:“这真是荒谬!就算汶水决口,已经聚集的几万民夫也不至于损失惨重……郗小姐,你可能是想多了。” 汶水不是黄河长江,它的水量没有那么广阔。何况宋礼这个工部尚书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亲自坐镇汶水,又知道建文余孽以及朝中二王都在行动,民夫们的营地选择,肯定会考虑到各种情况,绝对不会允许出现一场意外全军覆灭的布局。 “汶水决口是不可能。”郗浮薇冷笑了一声,“但是……疫病呢?” 鲁总旗一怔。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郗浮薇说,“这是前朝王粲的《七哀诗》之一,说的虽是乱世遘患、豺狼横行,然而有汉一朝,单是从桓帝到献帝的不足百年间,史书可见的疫病多达十七次!” “声名隆重如徐干、陈琳、应玚、刘桢,俱为‘建安七子’中人,如此才华横溢,足见上天垂爱,犹不能保全己身,何况寻常百姓?” 她缓缓说道,“陛下雄才大略,海内宁靖,已有盛世迹象,错非天灾人祸连绵,黎庶怎会离心?” “所以思来想去,最可能的手法,就是疫病!” “《周礼》说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四时皆有疠疾。”鲁总旗虽然是武人,却也是读过书的,略作思索,就反驳道,“然而这两年未有阴阳失位寒暑错时之事,疫气从何而来?” “总旗忘记南来的邢行首了?”郗浮薇反问,“邢行首从应天府而来,她虽是罪臣之后,却与汉王相交莫逆……汉王的藩国,在云南。” 鲁总旗脸色一变。 郗浮薇继续道:“云南自古多瘴气,滇西更是瘴乡层出不穷。所谓‘山岚烟瘴, 无处无之’,算算日子,如今正逢青草瘴【注】。” “……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鲁总旗有些艰难的吞了吞唾沫,说道,“兹事体大,我是不敢全相信的。” 要是郗浮薇说的是真的,那这事情就太大了! 一个不好,汉王跟赵王别说被废为庶人,就是赐死都不无可能! 这倒不是说永乐帝是那种会杀子的人,而是身为皇子残害百姓,算计的还是几十万民夫的性命,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朝廷没有表示怎么平民愤? 问题是平完民愤之后,永乐帝痛失爱子的愤怒又由谁来平定? 想也知道,他们这些查出真相的人,不会有好结果。 鲁总旗这会儿满脸都是后悔,他就不该听到这样的话! “兹事体大。”郗浮薇看着他,“如果你做不了主的话,那就禀告大人,让大人定夺。” “……”鲁总旗沉默片刻,颔首,“你说的是。” 他走之前,眼神复杂的看了眼郗浮薇。 这次不是那种不动声色或者漫不经心的一扫而过了,透着慎重与戒备。 以乡间缙绅之女、还是父兄俱亡的孤女身份拿下沈窃蓝那种高门贵子的女子,果然不可小觑。 鲁总旗心中默默想着,这样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这人居然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 就不怕自己告密之后,被永乐帝灭口? 不过转念想到他是不可能告密的,因为永乐帝要灭口的话,也不会放过他。 “郗小姐如今既是宋尚书的义女,不日又会随尚书前往应天府。”匆匆赶到书房写了密信,叫来最信任的手下用最快的速度交到沈窃蓝手里后,他想了想,又唤了亲随到跟前,“你得空去找牙婆领几个来路清白又厚道的下人,去给郗小姐过目。” 手下有点诧异,因为鲁总旗对郗浮薇虽然没有什么苛刻、鄙视的表露,也一直是保持着无视以及疏远的态度的。 此举却有些示好的意思了? “去吧。”但鲁总旗没有解释的意思,摆了摆手,心道:老子也不指望这女子念什么好,但望她不要觉得老子故意怠慢她就成。 这种人他惹不起。 【注】瘴气疫病相关资料来自百度。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见血封喉 鲁总旗虽然有意修补双方的关系,不过郗浮薇这会儿还没心思搞什么下仆之类的。 她担心这时候给沈窃蓝送消息已经晚了。 毕竟若是汉王当真跟邢行首勾结起来,意图用瘴疠来破坏开河之事的话,其他地方不知道,山东这儿,沈窃蓝跟宋礼必然是首当其冲。 这两个一个是主持整个开河工程的工部尚书,一个是负责会通河这一段工程顺利进行的锦衣卫百户,任何一个出了事,都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索性鲁总旗也知道这点,在派出心腹报信后,立刻下令借口重要证人熬刑之下性命濒危,征召了城中几个著名的大夫待命。 焦急的等待了两日,沈窃蓝那边的回复还没来,宋礼却先派了人来接郗浮薇,说是要就她之前家信的内容当面谈一谈,而且是越快过去越好。 “郗小姐,宋尚书虽然是您的义父,但他老人家位高权重,如今更是肩负重任,还是尽可能的不要让他老人家操心的好,您觉得呢?”鲁总旗闻讯,一边安排人护送,一边悄悄的跟郗浮薇商量,“毕竟宋尚书这会儿主持着开河之事,三天两头上表陛下,想也劳累。” 郗浮薇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怕自己将汉王为了夺储,不惜算计数十万民夫的性命这种事情告诉宋礼。 然后宋礼这种永乐帝的心腹,万一一个想不开禀告上去了呢? “我自理会的。”明白归明白,郗浮薇却没有一口答应的意思,只含糊说,“卫所这边有劳大人费心了。” 鲁总旗安排了于克敌以及之前被于克敌喊过“三哥”的锦衣卫送她去见宋礼。 于克敌闻言就说人手太少了:“若是遇见之前劫狱的建文余孽,属下只怕无法很好的保护郗小姐。” “卫所这里人不能再减了。”但鲁总旗也没办法,“咱们的人里都有内奸,总不能去衙门借人吧?万一借的人有问题岂不是越发坑了你们?好在宋尚书也派了马车跟侍卫前来,想来郗小姐气运昌隆,不至于遇见歹人。” 他心里想着郗浮薇在建文余孽那边挂上号,主要就是跟沈窃蓝的关系。 但这时候的男人,妻妾成群是等闲事。 尤其沈窃蓝的身份,怎么也不可能说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 建文余孽错非坏了脑子,怎么可能派遣高手专门追杀郗浮薇? 他们的高手又不是大白菜,一抓一大把,从来都是精打细算的用,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出手的。 顶多跟劫狱的时候一样,恰好碰见了顺手为之。 所以只要路上不撞见建文余孽也就是了。 其实按照鲁总旗的想法,郗浮薇最好就别出门。 然而他这会儿对这女孩子很有些忌惮,郗浮薇自己说了要去的,鲁总旗就没作声。 何况宋礼跟郗浮薇这对义父女之间其实没多少感情,结这名份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宋礼的亲生女儿宋稼娘……这些鲁总旗也是心里有数。 这时候忽然派人来接郗浮薇过去,不可能是空闲了想叙一叙父女情分,八成是有正经事。 鲁总旗也怕阻拦之后,误了大事得承担责任。 他是济宁本地人氏,跟于克敌已故的亲爹当年也有一份同僚情,这些年对孤儿寡母不无照顾。 此刻委婉道明自己的难处,于克敌也就不说什么了。 如此三人稍微收拾了下,也就随宋礼派来的人动了身。 “老爷接到小姐的手书后,想到一些事情,原本打算来济宁城跟小姐面谈的,只是老爷实在事务繁忙。”宋家的老仆在路上这么跟郗浮薇说,“脱不开身,故而让老奴这些人来接小姐过去……这一路上不怎么太平,委屈小姐了。” “为爹爹分忧本是女儿应有之义。”郗浮薇客客气气道,“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呢?倒是劳烦诸位了。” 老仆赶紧说不劳烦,他们做下人的做事都是本分。 寒暄了几句之后,郗浮薇就问起宋礼的近况。 老仆说道:“开河的事情是陛下的意思,应天府那边有陛下亲自坐镇督促,所以各级衙门还算配合。汶水这边的工程是白老丈帮忙参详的,如今老丈也在老爷左近,方便底下人日日请示……老爷近来一切都好,就是忙,难免疲惫。” 郗浮薇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似乎无意的问起:“爹爹这段时间都在汶水,大人前两日也去了汶水呢,是去见爹爹的吗?” “是汶水畔村子上的事情吧?”老仆没让她失望,立刻说道,“那事情起初报了老爷,然而老爷不擅断案,且也没空管这些琐事,闻说之后就给济宁卫所送信了。百户大人亲自出马,想必这两日已经水落石出?” 郗浮薇意外的问:“是什么事情?” “好像是两起命案。”老仆不在意的说,“原本只是小事,交给衙门就好。但这起命案似乎牵扯到两个大姓,两家的青壮出徭役时,好几次差点打起来!闹的老爷都知道了,索性就说给他们查个水落石出。” 郗浮薇就打听命案的细节。 老仆却说不太清楚了:“许是祖上积怨之类吧,乡野中人那些爱恨情仇的,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回事。” 看出他不愿意多说,郗浮薇心中不免怀疑是故意不说,只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宋家小姐,宋礼跟前的心腹,她可不好追问,只得笑了笑,岔开话题。 济宁城距离汶水畔宋礼亲自驻扎的所在还是有段路的,而且因为要更改河道的缘故,马车走了两日也就不行了,郗浮薇早先就说要于克敌教自己骑马,然而一直没腾出功夫来学。这会儿就只能让她坐在马上,于克敌牵了缰绳慢慢的走。 这样速度自然大大的下降。 傍晚的时候,一行人在河边临时搭了营地过夜。 这差使宋家老仆他们非常的熟手,估计是这两年跟着宋礼到处考察水文练出来的手艺。 见他们没什么要自己帮忙的,郗浮薇就想去河边洗个脸。 于克敌跟三哥当然是亦步亦趋的跟着。 谁知道郗浮薇才在河边蹲下,将帕子浸入河水,对面的灌木丛忽然摇动几下,继而钻出一个小脑袋来! 她看清那脸就是大惊:“邹一昂?!” 邹一昂鼻青脸肿,显然吃了不少苦头,但熟悉的人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的,他也看到了郗浮薇,顿时露出喜悦跟焦急交织的神色,想说什么,可是没开口就又被揪了回去! “快去叫人!”郗浮薇立刻扔下帕子,急急的对于克敌还有三哥说,“他们就在对面!” 然而这两人都很冷静的拒绝了:“建文余孽根本没露面,却故意让邹一昂叫你看见,这是存心要诱敌深入。目前还不知道对面河岸都布置了些什么,我们不能贸然追上去。” 何况,“我们这次出来主要是为了保护好你,谁知道他们抛出邹一昂这个诱饵,是不是为了针对你?” “邹知寒已经开了口,邹一昂的价值不重要了。”于克敌又说,“这小子且让他自生自灭就好。” 三哥毕竟跟郗浮薇不是太熟,生怕她听了这话会不高兴,补充道:“建文余孽此举明显是想吸引咱们的注意力,甚至是拖慢咱们的行程!可见宋尚书那儿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小姐过去一块儿参详。” 郗浮薇并非听不进劝的人,虽然对邹一昂的安危很上心,被两人劝说半晌,也只得吐了口气,说道:“先回去,跟宋家那些人一块儿计较下。” 不想回去营地之后,却见堪堪搭好的营地里已经烧起了篝火。 重点是篝火旁边放了两具尸体,皆怒目圆睁,咽喉处插着一支白羽小箭,箭簇没入肉中的地方有紫黑色的血渍,是已经凝结了。 宋家老仆等人脸色铁青的站在尸体前,气氛凝重。 “这是?”郗浮薇见状一愣。 “他们说是进林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野味,给小姐您加个餐。”老仆脸上肌肉抽动,过了会儿才说,“结果半晌没出来,方才有人去林子里拾柴,才发现……” “一箭封喉。”于克敌跟三哥分别上前简单的验了验,说道,“凶手应该是潜伏在林中,伺这两位兄弟毫无防备的时候下的手……这两位兄弟完全没有反抗就已经毙命了。” 于克敌说着转头看了眼郗浮薇,才继续,“这两位兄弟……应该是才去不久。” 宋家老仆没太注意他最后一句话,说道:“老奴已派人在附近搜查过,但一无所获。” 三哥随口问:“树上呢?” “还请这位校尉帮忙看看?”宋家老仆就等着两位锦衣卫帮忙,术业有专攻,锦衣卫对于搜查缉捕比他们这种大户人家的侍卫在行多了。 趁三哥被他们请去再次搜查之际,于克敌走到郗浮薇身边:“那两个人死了绝对不会太长,估计就是咱们在河边说话那会儿。” 郗浮薇问他:“怎么?” “但血液已经凝固了。”于克敌说,“包括中箭的地方流出来的血……而且,看着有点像窒息而死?” “他们是咽喉中箭,伤了气管不好呼吸也很正常。”郗浮薇淡淡的说。 于克敌“嗯”了一声:“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只是这会儿没趁手东西在,只能就这么瞧瞧了。” 过了片刻,郗浮薇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他:“我在大人的书房里背下来的那些书里,有一本前人游记,提到云南那边有一种剧毒的乔木,名字就叫‘见血封喉’。当地土人采其树汁做毒箭,射杀人畜,中者无不迅亡。” 于克敌瞳孔骤然收缩:“这种毒有什么征兆?” “跟你说的那两人差不多。”郗浮薇皱眉,“心跳减缓,窒息身故。” “……我记得云南是汉王殿下的藩国所在?”于克敌脸色变了又变,看了看四周留守之人,低声问,“这事?”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就不! 郗浮薇眼神闪烁,半晌道:“云南虽然是汉王殿下的藩国所在,然而汉王殿下不曾就藩。” “你说的是。”于克敌皱着眉,思索了会儿,说道,“不过……见血封喉……”他扫了眼不远处的侍卫,低声叮嘱,“这话别跟他们说。” 郗浮薇明白是怕这些侍卫会因为畏惧毒箭生出变故。 “你说刚才在河边的时候,如果对面灌木丛里的人,趁咱们因为看到邹一昂而惊讶时,忽然给咱们几箭,咱们躲得过吗?”她点一点头,若有所思的问。 “肯定躲得掉啊。”于克敌说道,“我跟三哥此行出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你在队伍里的时候我们兴许还放松点。但刚才是离开营地去河边,当时就我们俩在你左右,岂能不越发警惕?我跟你说,一般来说去到河岸之类的开阔地,我们防的不仅仅是河对岸,还得防着水里有埋伏!” 他沉吟,“你是怀疑对方其实本来是冲着咱们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选了宋家的侍卫?” “宋家那俩侍卫如果不是肩负着什么特别的重任的话,我想不出来为什么会被暗算?”郗浮薇摇头,“毕竟如果没有见血封喉之事,咱们顶多把心思放在邹一昂露面这件事情上,但有了此事后……只怕咱们接下来都要步步为营,谨慎行事了,这对暗处的人来说有什么好处?” 于克敌问:“见血封喉那玩意,寻常知道的人多吗?” “你知道吗?”郗浮薇反问,“我要不是在大人书房里看到过,我是根本不知道的……要知道我在坊间看过的书已经算多的了。毕竟之前我哥哥书房里的书我都有看过。”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栽赃汉王殿下?”于克敌沉思,“意图挑唆天家骨肉相残?” 郗浮薇盯着不远处的篝火,没什么表情的说:“咱们不要讨论这事情了,回头见着义父他们禀告上去,让他们头疼吧。” 于克敌也有点不安,点头:“好。” 片刻后三哥带着宋家侍卫回来,说是找到了一些埋伏的痕迹,但人已经不见了。 “要是白昼还能追踪下,但现在天色已晚,林间看不清楚是一个,还个就是怕贼人隐藏其中,还会继续下毒手。”三哥在卫所的校尉里很有威信,没意外的话今年就会被提拔为小旗的,这会儿露了几手之后顺手就接管了营地的防务。 宋家老仆顾不上计较这些,走过来安抚郗浮薇,担心她被刚才的尸体吓着了。 郗浮薇表示这没有什么,毕竟进入锦衣卫之后,也是接触过几次刀光剑影了,今天这种没见厮杀直接看到尸体的真的不算什么。 “若是那人在暗中尾随咱们的话,只怕那两位侍卫的死不会是结束。”她反过来安慰了老仆一番,提醒道,“接下来的行程还请诸位多多上心。” 这个不用她说老仆也想到了,所以没说几句话就告了声罪,去找三哥等人商议着能不能把戒备程度再提升下? 于克敌靠过来跟郗浮薇说:“你说这次咱们是不是掉陷阱里了?” 他觉得宋礼这眼接骨上忽然要接义女到跟前非常的可疑,“说是你义父,实际上不过是为了他自己亲生女儿考虑才认你的。之前你才给他送过亲笔手书,说了卫所被劫狱的事情。按说但凡有点父女情分的,这时候应该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叮嘱你不要随意出门都来不及,怎么还要让你离开济宁城呢?简直就是专门哄咱们出来被人袭击似的。” “他女儿还等着我回去澄清呢。”郗浮薇道,“他不会这么做的。” 于克敌嗤笑了声:“你要是落个为国捐躯的下场,他回头老泪纵横着到陛下跟前哭几声,给你风风光光的办一场后事……不定还能哄点赏赐,也不算白认一个义女了。然后宋家小姐跟徐小姐有你这样高义的姐妹,谁还能说她们什么不是?” 郗浮薇只说:“宋尚书不是宋稼娘。” 然而却也不是对宋礼多么信任,主要是因为沈窃蓝在去汶水畔的村子上查案前,就给宋礼写过信,讲了他要娶郗浮薇的事情。 算算时间,宋礼是早几日前就接到那封信了,该知道沈窃蓝对自己义女的情意。 不管他看到信之后是喜是怒,这会儿都不该算计郗浮薇才是。 这要是宋稼娘兴许会孤注一掷,但宋礼这个年纪这个位子,就算不相信他的品行,郗浮薇也相信他对于利弊的权衡:放任义女嫁进沈家,等于平白多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姻亲。 弄死义女给亲女出气的话,那就是彻底得罪沈家了。 倒也不是说宋礼怕了沈家,问题是划得来吗? 这种私事她不想跟于克敌说,沉吟了下道,“因着我不会骑马,出城坐的马车,这会儿更是只能让你牵着坐骑慢慢走,速度就更缓慢了。如果有心人一直盯着卫所的话,要缀上咱们乃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之前在河边,你不是要我们赶紧喊人去救邹一昂吗?”于克敌想了想,忽然说道,“然而我跟三哥都拒绝了你,而你也没坚持。如果当时我们听了你的话,立刻回营地求助,且营地的人也放下手头的事情追上去的话……那两个被偷袭而死的侍卫,算算方位就在咱们后头?” 郗浮薇皱眉:“你是说他们原本打算用邹一昂作为诱饵,诱使咱们过河追击,然后前后夹击?” 于克敌道:“我是这么怀疑。” 他们讨论到这里,篝火边做饭的侍卫已经弄好干粮了。 这种仓促收拾的食物肯定谈不上美味,不过郗浮薇也不是不能吃苦的人,何况早先带着郗矫从东昌府出逃时,姑侄俩也是有过野地过夜的经历的。那会儿比现在还要凄惨,一则是没有经验,二则是不敢生火,怕被闻家的耳目察觉。 所以接过碗道了声谢也就吃了起来。 这情况让宋家老仆松口气,他知道郗浮薇虽然不是宋礼亲女,却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要是挑剔起来,也是麻烦。 因为担心建文余孽,尤其是偷袭了那俩侍卫的人会在夜间下毒手,老仆决定动用半数人手进行戒备。 三哥觉得这么做会大大拖累白日的行程,关键是谁也不知道白日人家就不偷袭了,因为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还有很长的一段是崎岖难行的,有很多值得埋伏的地方,所以不是很赞成。 可是老仆抬出郗浮薇的安危,说是如果晚上戍卫的人不够,万一自家小姐出了岔子怎么办? 双方争论了一番之后最终各退一步,安排了三分之一的人值夜。 郗浮薇当然不会在值夜之列。 她被分了个专门的小帐篷,用过晚饭之后,于克敌给她烧了水,独自在帐篷里梳洗一番,也就睡下了。 入睡的时候其实还是有点忐忑的,担心明早起来又死了人什么的。 不过想到就自己这几手三脚猫功夫也派不上用场,再担心也无济于事,也就释然的入睡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帐篷里有人,就是一惊! “是我。”尚未开口呼救,那人却低低的道,“吓着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郗浮薇听出是沈窃蓝,心中的惊讶却不减反增,爬坐起来,小声问,“出事了?” 她坐起身的时候身上的薄被滑落,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由于心存戒备,昨晚乃是和衣而卧,这会儿不至于狼狈。 “都已经解决了。”沈窃蓝轻笑了下,柔声道,“还有点事情专门过来叮嘱你一番……” 他声音更低,虽然帐篷很小,两人离的近,郗浮薇凝神听却也听不清楚,不得不打断:“你再过来点。” 沈窃蓝道:“也好。” 就起身移动到她身畔。 因为野外宿营,不可能抬张床,此刻郗浮薇睡的当然是地铺。 沈窃蓝身高腿长,腰间似乎还佩了刀,就这么坐到褥子上,就有些不平衡,不得不拿手撑着点褥子里面。 盘坐在褥子上的郗浮薇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圈进怀里似的,强烈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不禁不适应的朝外挪了挪。 这时候面颊上就传来一点柔软,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沈窃蓝也沉默了会儿,道:“没点灯,我看不清,本来想凑你耳畔说的。” “……嗯。”郗浮薇抿着嘴,想了半天没想到要怎么回复,就小声道,“你说吧。” 结果话音刚落,面颊上又被亲了亲。 这次沈窃蓝没沉默,直截了当的说:“刚才一碰就过,没感觉出来。” “……”郗浮薇咬了下唇,侧身摸索着按住他唇,小声道,“你还有心思调笑,看来没什么急事,要不就明儿个天亮了再说吧?” 沈窃蓝就势在她指尖上轻轻咬了一口,道:“就不。” 郗浮薇一时间有种冲动,就是立刻点灯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沈窃蓝? “是件好事。”索性沈窃蓝很快收敛了不为人知的一面,低语道,“你听我说……”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父女汇合 次日一早醒来的时候,宋家老仆立刻清点人数。 点下来的结果是又少了一个人。 也是宋家的侍卫。 他最后被发现溺死在河中。 尸体随着水流飘向下游,但中途被一块礁石挡住,所以四散找人的人没走多远就发现了。 一行人的脸色都非常的难看,于克敌甚至提出要将郗浮薇送回济宁城内。 然而郗浮薇拒绝了,说是现在距离宋礼那边更近一点,回济宁城反而更耽搁时间。 最重要的是,他们这行人路上遇见了这样的狙击,谁知道宋礼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万一宋礼也有危险呢? 还是跟这义父汇合比较好。 这话让宋家老仆投来感激的一瞥,他心里也正担心着自家老爷,只是受命出来接郗浮薇,这会儿如果郗浮薇执意要回去的话,他不让人陪着不行,让人陪着的话,本来就没多少人手了,再分散一下,即使去见了宋礼,若是那边需要帮忙,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因为担心人手不足,最终决定不带走三人的尸骸,而是临时在河边埋葬了下,打算事后再派人来迁坟。 再次动身时,气氛沉闷了不少。 倒是于克敌跟三哥还有郗浮薇三人镇定如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宋家老仆私下跟手底下人感慨,说到底是锦衣卫出来的,天子亲军,自家这些侍卫不好比。 “小姐可不是咱们家的吗?”手下笑说,“咱们小姐也是心平气和,一点儿都不惊慌,难怪入得了老爷的眼。” “叫儿郎们都打点起精神,别在那俩校尉跟前丢了咱们小姐的脸。”老仆点了点头,叮嘱,“抓紧点,明后日就到了。” 其实正常赶路的话,这天的傍晚就能到了。 但因为损失了三个人,还不知道有多少敌人在暗中,更不知道有多少陷阱在前方,一行人不免走的格外谨慎小心,以至于速度大大的降低。 到了傍晚的时候,宋家老仆指着前方说宋礼目前就驻扎在那边,是已经看得见了:“民夫征发还没到齐,有些路途已经在修着了,可是到底才动工。不然咱们也不至于走的这么艰难。” “只要义父平安就好。”郗浮薇平静的说,“今晚早点休息,明儿个一早走快点罢。” 晚上的防卫,宋家老仆又拉着三哥狠狠研究了一番。 次日起来总算没有缺人了,他才松口气,谁知道身边就有人一头栽倒,人事不省。 三哥跟于克敌紧急检查了下,说是中毒,毒是掺在了干粮里的。 “干粮这两日都搭在马背上 ,始终有专人看守。”闻言大家脸色都变了,“怎么会被贼人做手脚?!” 负责看守干粮的侍卫顿时慌了:“咱们都是宋家家生子,世代给老爷公子们做事的,难道还会害了大家伙吗?而且属下自己也吃了这干粮的,吃的时候随手拿,不曾故意挑选!” 老仆脸色铁青,问三哥:“您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估计去济宁城的时候就被盯上了。”三哥不答,只跟那两人要了装干粮的袋子,又向郗浮薇讨了支银簪,当着众人的面挨个试了所有干粮,发现只有少部分有毒,将这些挑出来扔掉,才说,“这是趁你们还没防备的时候掺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挑拨离间,让咱们自相残杀。” 负责看守干粮的侍卫立刻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先不要管这些了。”三哥将剩下来的干粮收起来,说道,“赶紧赶路是正经!等跟宋尚书汇合之后,咱们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们!” 万幸接下来的路上再没出事儿,走了小半日后,就有正经的路可走了,是先到的民夫修筑的,夯实的土路。 宋家老仆下去找了个管事说了会话,还弄了驾马车过来给郗浮薇坐。 马车被簇拥着飞驰了一个多时辰,就在一座临时修筑的木楼前停下。 这木楼两层半高,底下圈了很大的一个院子,没种什么花草,都是夯实的广场,角上还建了望楼。 那望楼并非为了军事所用,倒仿佛是为了方便观测地形的。 宋礼这时候不在,留守此地的管事出来迎了郗浮薇,请她入内落座吃茶,张罗着派人去通知:“老爷同白老丈去巡视了,请小姐在此稍作休憩,小的这就派人去请。” 说是稍作休憩,实际上郗浮薇梳洗打扮了一番之后,将整个院子都转了一遍,还跟于克敌、三哥聊了好一会儿了,宋礼才灰头土脸的回来。 跟他一起的除了侍卫下仆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个穿着布衣,须发花白,然则双眸炯炯,有老当益壮之态,正是向宋礼献策的白英白老丈;另外一人三四十岁样子,面白无须,笑容可掬,虽然穿着常服,却让郗浮薇一见之下,就想起了去年到济宁接徐家兄妹回应天府的那位中官。 “今日辛苦老丈了,宋竹,还不快请老丈去梳洗?”宋礼给白英跟郗浮薇介绍了下,郗浮薇见他跟白英乃是平辈相交,就上来行了家礼,寒暄几句后,宋礼便暗示白英暂且回避。 这才同郗浮薇介绍那常服男子,说的很含糊,“这是应天府来的大人。” 那常服男子连忙说不敢当,道:“咱家不过是奉了陛下之命,过来瞧瞧的。” 郗浮薇心说果然是宫里的公公。 目前工程才开工,永乐帝就派了内侍过来,也不知道是重视呢还是不放心呢还是有其他的缘故? 正思索着,就听那常服男子问,“方才听去找宋尚书的人说,小姐过来的一路上不是很太平?” “正是。”郗浮薇定了定神,道,“此番动身,路上非但见到了为建文余孽所掳的济宁富户邹家独子邹一昂,更有三名侍卫遭贼人谋害,以至于一路上都是人心惶惶……未知爹爹这边如何?” “老夫这儿也有些麻烦,还好赖陛下洪福庇佑,都是有惊无险。”宋礼脸色沉重的点头,说道,“也正是因为出了这些事情,所以才要接你过来。毕竟此地虽然艰苦,却方便为父照顾你。不然留你一个人在济宁城里孤零零的,若是被贼人迁怒,有个闪失,为父回头可如何跟你义母还有义姐交代?” 郗浮薇自然不会戳穿他这种场面话,还跟着感慨了几句。 那常服男子则是勃然大怒,说永乐帝亲自下令疏浚运河,迁都北京,此乃造福万民、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如今工程才开,负责的工部尚书父女却受到了这许多暗算,这根本就是对朝廷的挑衅、对陛下的不敬、对社稷的威胁……总之就是要查,必须查,彻查到底! 宋礼跟郗浮薇父女当然是连声附和。 常服男子……嗯,他自称姓顾,顾公公看着和蔼,实则雷厉风行,跟父女俩稍微沟通了会儿,就要了于克敌跟三哥做帮手,打算将汶水畔整个疏理一下。 等他走后,宋礼叫人换了茶点上来,说道:“汶水畔现在人多了去了,哪里可能挨个查过来?做做样子罢了。你这一路到底怎么回事?怎的没了三个人?” 郗浮薇道:“约莫是建文余孽在搞鬼吧,只是没想到女儿这样的闺中女流也会被他们盯上。” 宋礼道:“早知道路上这么不太平,就缓个几日叫你过来了。” “爹爹这话见外了,能为爹爹分忧女儿求之不得。”郗浮薇一脸淡定的说着肉麻的话,“若是爹爹不叫女儿来,女儿才要伤心。” “前两日沈窃蓝过来查案,顺便跟为父说了提亲的事情,你觉得如何?”宋礼闻言,似笑非笑问。 郗浮薇流利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 “若是老夫不想答应这门亲事呢?”宋礼淡淡道,“毕竟你也知道,若不是你的缘故,该是稼娘嫁给他的。” “爹爹,姻缘这种事情,强扭的瓜不甜。”郗浮薇道,“当初的谁是谁非女儿也不想多说,总归是义姐跟幼青缘分不够,您觉得呢?” 宋礼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跟沈窃蓝缘分倒是深厚!稼娘若是早点知道给你们姑侄说话的下场,就不该多那个事!” “义姐的大恩大德,女儿铭记在心。”郗浮薇之前还对这话将信将疑,但冷静下来思索了一番就觉得这话只怕是骗人的。 也许宋稼娘的确在听说了郗家的事情后起了恻隐之心,然而未必真的跟沈窃蓝交代过。 因为沈窃蓝从来没提过宋稼娘曾经托他照顾郗家姑侄的话。 郗浮薇不觉得沈窃蓝是那种抢夺人家功劳的人。 何况之前宋稼娘怀疑沈窃蓝跟郗浮薇有染时,很是作了一番,却始终没能将郗浮薇弄到手里磋磨。 那时候郗浮薇确认自己跟沈窃蓝之间还是清清白白,单纯的上下级关系。 如果宋稼娘曾经托付沈窃蓝帮郗家姑侄一把,为什么不抬出这一点来跟沈窃蓝要人? 但这会儿宋礼言辞凿凿的,郗浮薇也不好跟他争。 毕竟宋礼的心情可以理解,宋稼娘再不好也是他当掌上明珠的亲生女儿,不是郗浮薇这种便宜义女能比的。 是以就说,“等日后回去应天府,必携矫儿一块拜谢义姐!” “都是自家人了,没必要这么见外,什么拜谢不拜谢的。”宋礼听了这话,沉默片刻,脸色就缓和了下来,说道,“往后你们姐妹同心,好好的过日子,我跟你义母也就放心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夜谈 宋礼没打算在婚事上刁难郗浮薇。 因为划不来。 沈窃蓝已经明摆着表达了打算迎娶他义女的意思,按照双方身份的差距,可见不是一般的喜欢,以后如何且不说,至少目前是动了真心的。 宋礼自己也是从少年时候过来,知道这年纪的男女对于感情的执著,别说他这种世伯了,就是沈窃蓝的亲爹,这会儿要死要活的拦着,父子之间都要生出罅隙来。 却是何苦? 但他前脚才认了郗浮薇做义女,也暗示了她结这义父女名份的缘故,这女孩子跟脚就兜搭的沈窃蓝亲自来提亲,很有怼回来的意思,宋礼心里多少有点不高兴。 是以早就想好了要敲打一下。 好叫这女孩子明白,自己只是不想为了她跟沈家闹僵,而不是不敢跟沈家闹僵。 此刻见郗浮薇一点就通,主动提出会跟宋稼娘搞好关系,宋礼思索了一番也就作罢了。 在他自己其实对郗浮薇没太多敌意,甚至还有点欣赏。 可是作为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很难不受女儿态度的影响。 “听说济宁卫所的牢狱出了点问题?”这事儿暂且揭过,宋礼问起正事,“当时你也在场?” “是建文余孽所为。”郗浮薇点头,“他们亲口承认的,还绑走了邹家独子邹一昂,就是女儿在来的路上遇见的。” 宋礼“嗯”了一声说这些余孽简直太嚣张了:“若非陛下这两年忙着铲除外患,哪里有他们蹦跶的余地!” “若只是邹家还有济宁卫所,乃至于咱们父女遇袭,还仅限于山东这一隅之地。”郗浮薇露出欲言又止之色,道,“可是女儿觉得,恐怕没这么简单。” 宋礼挑了挑眉,示意她说仔细点。 “来的路上不是死了三个侍卫吗?”郗浮薇说,“除却最后一个乃是溺死的,先前两个都是中箭。随行的校尉因为当时条件有限,只能做简单的检查,嘀咕了句血液凝结的太快了点。女儿就想起来早先在幼青书房里看到的书上提到过,南方,就是云南那边,有一种毒木,叫做‘见血封喉’,树如其名,有着见血封喉的毒性。若中其毒,症状与那两名侍卫毙命的情况非常相似。” 宋礼听到“云南”二字时,眉心一蹙,神情迅速冷峻起来:“你想说什么?” “女儿觉得建文余孽可能想栽赃汉王殿下。”郗浮薇缓缓道,“以挑唆天家骨肉不和。” “……前两日,为父送信给济宁卫所,让沈窃蓝过来汶水畔查案。”宋礼闻言,神情有点捉摸不定,过了会儿才说,“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郗浮薇摇头:“路上问过管事,但当时忙着赶路,也没细说,只说仿佛是差点影响到了开河,才惊动了爹爹?” “这案子的内情太过复杂,他们乡野中人的恩怨为父也不跟你啰嗦了,免得污了你的耳。”宋礼缓缓说道,“简单来讲就是起初以为是被人下了毒的,后来发现是受了瘴疠之气的侵袭!” 郗浮薇露出逼真的惊讶:“瘴疠之气?!这不是南方盛行的么?何况如今气候还未完全转为暖和……女儿看这汶水畔长风浩浩,哪里会聚集瘴疠之气!” “这自然是有人在搞鬼。”宋礼冷笑了一声,道,“沈窃蓝查明真相后,也跟老夫说怀疑有人在算计汉王殿下……正想着是谁如此胆大,结合济宁卫所还有你沿途所见,必然是建文余孽了!” 郗浮薇满脸愤慨的点头称是。 父女俩围绕这话题说了好一会儿,管事进来请示晚饭怎么安排了,才告一段落,宋礼说是父女多日不见,打算专门陪女儿吃个饭,所以请白英以及顾公公自便。 郗浮薇猜测他是有话要继续单独跟自己说。 果然吃完饭后,下人端了茶水上来,宋礼就开始将话题引到了应天府。 竟是给她好好介绍了下沈家的情况。 沈家在应天府贵胄里头不太起眼,倒不是说他们家没权势,而是一家子的低调。 “其实也不是没有少年人跳脱些。”宋礼捧着茶碗闲闲说,“但他家管的紧,稍微上街蹦跶下,惹了两回事,也就送庄子上去磨性.子了。家里老夫人夫人的帮忙求情都不行……沈家侯爷在这点上很有主见,老夫人闹绝食都吓不住他。” 郗浮薇不知道他跟自己说这些是什么用意,谨慎道:“听起来很重规矩。” “所以你运气不错。”宋礼睨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其他侯门断不会容你做正妻,但沈家……他们家侯爷很有些心高气傲,觉得结的姻亲再好,也不如自家子弟好。所以最看重的是自家子弟的出色,以及儿媳妇本身的贤惠。至于家世,能门当户对自然是最好的,但也不是不能商量。否则也养不出愿意娶你的沈窃蓝。” “多谢爹爹提点。”郗浮薇颔首。 “进门之后不必想着讨好谁,你那未来婆婆,你婆婆的婆婆,在家里都是当不了家的,真正做主的就是你未来公公以及大伯子还有沈窃蓝这三个。”宋礼道,“至于日后会不会还有其他主事人,就看沈窃蓝底下几个弟弟长起来之后争气不争气了……你只要哄好了沈窃蓝,不做出格的事情,你公公是肯定懒得没事找事的。其他女眷的一些把戏,稼娘那种应付不了,你却肯定没问题。” 郗浮薇说道:“女儿愚钝,到时候少不得还要爹爹庇护。” 宋礼没接这个话,倒说:“既然你已经是我女儿,你那侄子一直在别人家住着也不像话,还是一块儿带去应天府,让你义母义兄他们帮忙照顾吧。” 见她脸色微变,一哂,“你还怕我拿了他做人质不成?也不想想只要你是沈家少夫人,我们宋家干嘛要跟你翻脸?你扔他乡野长大,能得到什么好调教?难为你还想带他去沈家?这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劝你一句:本来就是高嫁,再带个拖油瓶,沈窃蓝不在乎,你公公兴许也能不在乎,你那些未来婆婆小姑妯娌什么,可就要有意见了!” “她们不会觉得你家里没人,不得不将没成年的侄子带着,只会觉得你故意占沈家便宜。” “等你给沈窃蓝生儿育女,在沈家站住脚,有了根基了,再提亲自抚养侄子的话,也不迟……怎么你连笼络沈窃蓝这么几年的把握都没有?” 郗浮薇沉吟着,片刻后,她抬眼说道:“但凭爹爹做主,有劳爹爹照顾矫儿了。” 虽然知道宋礼这么做,不无抓着郗矫做人质的打算,但如他所言,只要自己在沈家站住脚,人质就会变成郗浮薇跟宋家之间加强联系与情谊的媒介。 毕竟她这年纪被宋家收为义女,双方根本谈不上感情基础。 谁知道她用宋家义女的身份嫁进沈家后,一旦站住脚了,他日或者宋家败落,或者沈家靠着东宫的关系崛起,会不会反戈一击对付宋家? 宋礼年纪也大了,底下子孙不能说多么不争气,到目前看来却也没有能够超过他的。 沈窃蓝却还年轻。 他总要为长远着想。 此刻跟郗浮薇透露沈家的内情,提出帮忙抚养郗矫,示好的同时也是辖制。 郗浮薇是不喜欢受辖制的,可现实的境况让她不得不点头:她不是宋稼娘,有工部尚书的亲爹在,与沈窃蓝乃是门当户对,设若过门很容易就会被沈家接纳,因为她本来就是沈家那个阶层的。 高嫁原本就容易受到区别对待,再带上郗矫的话,且不说会不会影响她在沈家的地位,郗矫在沈家过的只怕也不会好。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话,郗矫能活到现在全靠她这个姑姑。 她要是落魄了,郗矫只会更惨。 她好好的,郗矫即使不在她跟前,也未必不能得到善待。 反正这段时间一直都将侄子寄养在沈窃蓝的手下那边,郗浮薇这会儿也不在乎跟这个侄子再分离个几年。 宋礼要看长远,她又何尝不是? 在此事上达成一致后,宋礼对她的态度又亲切了几番,还告诉了许多应天府贵胄的情况,各家的忌讳以及喜好之类:“这些你且记一记,等会去应天府之后,让你义母、嫂子她们给你详细说,免得过门之后人情来往出岔子。” 郗浮薇对此倒是真心实意的谢了他。 接下来她旁敲侧击了一番开河的情况,毕竟这条会通河也算是彻底改变了郗家命运的了……不是朝廷要开河,郗宗旺也未必会因为落凤坡的铺面一落千丈而气怒而死。 然而这事情也不好怪朝廷。 因为只要闻家想悔婚,没有落凤坡也有其他算计。 照两家在东昌府的势力对比,郗家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力。 所以郗浮薇此刻问起开河之事,半是缅怀父兄半是回味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奔波了。 这个注定会青史留名的工程,她也是有参与的不是吗? 谁知道这一问却跟宋礼聊到深夜……盖因宋礼原本只是随口敷衍几句,却发现这义女似乎见识十分广博,围绕运河,尤其是会通河,几乎他知道的她都知道,渐渐被触动了谈兴,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之前在幼青书房里待过。”对于宋礼冷静下来之后的询问,郗浮薇解释,“当时为了偷懒,将他书房的书都背了下来,如此他要什么时,不必翻找就能告诉他。” 宋礼的反应跟沈窃蓝当时差不多,惊讶而惋惜:“可惜了,不是男儿。” 顿了顿又说,“难怪沈窃蓝会看中你。” 他们这样的身份,美人见的多了,环肥燕瘦,南北佳丽,乃至于异族风情……除了那些意志力薄弱、被家族放弃的纨绔外,大抵都已经无动于衷。 不是说完全清心寡欲,但想单纯的用美色来迷惑他们那是做梦。 毕竟唾手可得的东西是很难叫人珍惜的,使个眼色就一群丽人伺候着,怎么指望他们见着个有颜色的就当祖宗供起来? 然而卓绝的天资,横溢的才华,古往今来都是少的。 因为女子不能参与科举,自古以来被记载的才女本就少于才子,满腹诗书还不是人在烟花地的就更少了。 换了宋礼年轻时候,碰见郗浮薇这种才貌双全还出身良家的,少不得也要多留意个几眼。 此刻见郗浮薇笑了笑没作声,有些自失的一叹,说道,“早知道当初让稼娘好好读书了。” 但心里知道这个没用的,读书也讲天分。 没有天分的话,哪怕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也不过是个书呆子,不会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从容自信。 就想到郗浮薇刚才的话,自己那个亲生女儿跟沈窃蓝之间,到底是缘分不够。 他叹口气,有点意兴阑珊的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再谈下去的话只怕要惹人非议,你且回去,咱们回头得空再说。” 郗浮薇于是同他告退,回去安排给自己住的屋子。 才进去,就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顾公公:这个事情很清楚嘛 这边安排给郗浮薇住的屋子是木楼后的一座小轩,进来的时候被木楼挡住了看不到,从木楼后门出来,是条铺着砂砾的小路在竹林间蜿蜒。 不管是竹林还是小路还是小轩都透着新近落成的痕迹。 里头的陈设也很简单,郗浮薇估计八成是宋礼忽然决定要自己过来时着人临时赶工的,毕竟她跟宋礼既不是亲生父女,又正是可以出阁的年纪了,总不好再住在一栋楼里,得避嫌。 这会儿因为于克敌跟三哥都被那位顾公公借走,郗浮薇就独自回房。 才点灯,就看到欧阳渊水坐在桌边。 “你义父跟上司都在,我怎么不能在?”欧阳渊水的脸色有点苍白,哪怕是昏黄的烛火都掩盖不住这份苍白,闻言淡笑了下,说道,“毕竟我也是想在开河之事上为陛下出把力的不是吗?” 郗浮薇皱眉:“顾公公?难怪他把克敌跟三哥都要走了。” 当时还以为这位公公急于查出真相,现在看来却是故意给欧阳渊水行方便了。 也是,欧阳渊水的靠山就是宦官,跟顾公公不定有什么关系。 她就一时间没走过去,只站在靠门的位置问,“大晚上的,你跑我房里来干嘛?叫人知道了,我名节还要不要了?” “人家在乎你名节,可我不在乎啊。”欧阳渊水拿着她茶碗喝着茶,低低的笑,道,“到时候沈家嫌弃你,要不干脆嫁给我?我家虽然没有沈家如今显赫,三年五载之后定然也委屈不了你……而且我孤身一人,你还不用伺候公婆,不用考虑妯娌相处,更不需要担心什么小姑子小叔子的麻烦。” 郗浮薇道:“你不在乎但我在乎。我好好的干嘛要背这种黑锅?” 欧阳渊水眼神就暗了暗,缓缓放下茶碗,道:“真的想好了?” “嗯。”郗浮薇看了眼外头,平淡道,“你走吧,接下来也别过来了,沈幼青什么为人你也清楚,叫他知道了,只怕你会不落好。你也说了,你家如今没他家显赫,他没什么不敢对你做的。” “这么说你是打算帮我瞒着他的?”欧阳渊水微笑着问。 郗浮薇淡淡道:“这两天我跟他都忙的很,而且暂时估计没什么功夫叙话。难得见次面,哪里有功夫提到你?” “……”欧阳渊水沉默片刻才说,“你还真不是一般的狠心。” “你又不是不认识闻羡云。”郗浮薇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说道,“我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欧阳渊水一声不吭的喝着茶,将她房里一整壶凉茶都喝完了,才起身离开。 他走出房门后,见郗浮薇打算关门,忍不住回头问:“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一句话也没有?” “这天里喝那么多凉茶,等会要是肚子疼,记得及时找大夫。”郗浮薇甩下一句就关了门。 门外欧阳渊水愣了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的离开。 他直接去了顾公公的房里,顾公公这会儿正叫个小内侍伺候着捶腿。 看到他进来,撩撩眼皮:“怎么样?死心没?” “……”欧阳渊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顾公公一眼就明白了,意味深长的笑:“还没全死心呢?” 他不在意的说,“没事儿,你再等一等,等回头那女孩子嫁进沈家,跟沈窃蓝举案齐眉的,再生儿育女,你啊想不死心也难了!” 欧阳渊水本来苍白的脸色转黑了:“您就不能说点安慰话?” “咱家安慰你个什么?”顾公公踢开给自己捶腿的小内侍,翻身坐起,阴阳怪气道,“咱家这辈子是没指望娶妻生子了,若是可以,只要是个女的活的,咱家都不挑!像你这样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前途远大的……为着个姑娘郁郁寡欢,咱们啊一点都同情不起来,只有嫉妒!” “那您也收个义子什么的呗?”欧阳渊水嘴角一扯,说道,“反正只要养得好,跟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说句不好听的话,也不是所有亲生骨肉都孝顺呢?” 顾公公叹了口气,说道:“咱家心眼没有大监好,咱家心眼小,不是咱家亲生的,想到以后要将咱家一辈子积攒的积蓄交给他挥霍,这气就不顺!所以还是不要找什么义子了。” “那往后我孝敬长辈时顺带孝敬您呗?”欧阳渊水无所谓的笑了笑,说道,“反正也是您几个看着长大的,给您养老送终理所当然。” 他那靠山就是宫里的一位大监,跟顾公公关系很深。 “看来不必找义子,你这小王八蛋已经惦记上咱家那点儿棺材本了。”顾公公闻言露了个笑,旋即板起脸,说道,“说正经的吧,郗浮薇这女孩子你就不要想了,咱们拧不过沈家的。大监也拧不过,毕竟陛下雄才大略,对咱们这种阉人,用归用,到底越不过朝堂上的臣子们去。” 又说,“而且那女孩子看似温驯,实则桀骜不驯,不是那么好惹的。你如今学业未成,还是娶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比较好。” 欧阳渊水欲言又止。 顾公公就摇头,了然道,“觉得温柔贤惠的不入眼,就喜欢那种桀骜的?” 叹口气,“你们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犯贱!” 欧阳渊水有点哭笑不得:“您说的要说正事?” “是说正事。”顾公公“嗯”了一声,“你那些儿女情长收一收,马上要有大事了,看准了能不能赚一笔。” 不等欧阳渊水问什么大事,他又训斥,“不该多嘴的就闭嘴!” “……”欧阳渊水有些无语,抿着嘴,过了会儿,才问,“邢行首呢?” 那个雪夜,他被沈窃蓝击退后,就去找了邢芳归的人。 然后就是走密道出去了那地窖里汇合。 当时因为郗浮薇的事情,两人差点闹僵。 最终是欧阳渊水压住了邢行首,很是问出些她前来济宁的真正目的。 此刻想起来,猜测顾公公说的大事,八成跟邢行首也沾边。 思及那种情况,眉心不禁跳了跳,伸手去轻轻按了下。 “被锦衣卫要走了。”顾公公淡淡说道,“前两天的事情,沈窃蓝亲自过来提的人。不过有大监在,这事儿终究少不了咱们的功劳。” “咱们都问的差不多了,他还要提走做什么?”欧阳渊水听到情敌的名字,心里咕嘟咕嘟的泛着酸水,道,“八成是念及旧情,想让他老情人过的好一点吧?” 顾公公呵道:“这话去跟那郗姑娘说,别跟咱家讲!” 又说,“咱家若是那郗姑娘,冲着你对那位行首的态度,咱家也不想要你。前一刻还跟人家卿卿我我的喊着心肝儿呢,后一刻就把人卖的彻底……长脑子的女孩子嫁不出去也不能给你啊!” “……”欧阳渊水沉着脸,半晌才说,“我没喊过那邢行首心肝儿。”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顾公公说,“而且你也不想想你那名声多么风流?人家女孩子知道了不免要想,你这种拈花惹草惯了的,谁知道会不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心里当真喜欢她,也忍不住要出去勾三搭四?” 欧阳渊水悻悻道:“归根到底是沈窃蓝横刀夺爱,早先她跟我一块儿的时候从来没跟我说过这类话,不然我哪里还会再理会那些莺莺燕燕?” 又暗自懊恼,“那时候也没觉得多喜欢她,就是喜欢逗她罢,所以也就没怎么上心。” 后来他决定上心,于是同那些女子逐渐疏远了……郗浮薇已经离开邹府了。 “那么这个就是非战之罪了。”正自伤感,就听顾公公叹口气,“这女孩子如果跟你在一起时什么要求都不提,哪怕你拈花惹草也能心平气和不以为然,这只能说明一点:她压根没看上你!就算你为她守身如玉她也会无动于衷!” 欧阳渊水:“……” “噢应该是说她根本没想过会嫁给你这种事情。”顾公公犹嫌插刀不够狠,继续道,“所以你什么样子她都不在乎,别说勾三搭四了,你就是弄个酒池肉林估计她都不会拦,反正你倒行逆施之后下场凄惨了她也不心疼!” 欧阳渊水:“………………” 他仔细想了想,幽幽改口,“其实有时候她还是很凶悍的,好几次骂的我头都不敢抬!甚至还会打我!现在想想,可能是那时候自己没起心思,所以没能理会她的用意,叫她冷了心?” 顾公公淡定道:“啊,不会的。咱家觉得,那郗姑娘是对你一点没放在心上,所以根本不怕把你吓走。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想打就打,想扫你面子,就扫你面子!你看那种跟情郎在一起的女孩子,就算装,也一定要装的温柔贤淑懂事体贴嘛!郗姑娘在你面前半点都不做作,显然她觉得你无足轻重,因此不需要浪费任何精力在你面前扮柔情似水,更懒得讨你欢喜!” 欧阳渊水:“………………” 默默咽下一口血,他面无表情问,“您不埋汰我不高兴是不?” “你还用得着咱家埋汰?”顾公公闻言冷笑出声,侧过头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几眼,嫌弃道,“就你这种皮相、才学,还有大监在背后支持,连个乡绅之女都弄不到手,简直丢尽了咱们这些人的脸面!还埋汰你,你不埋汰死咱家这些老东西就不错了!” “……”欧阳渊水愤怒的看着他,想反驳,想了想默默的叹口气,强行扭转话题,“沈窃蓝现在在哪里?”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看到你什么都忘记了…… 顾公公对欧阳渊水询问沈窃蓝的踪迹感到很诧异:“怎么你想一不做二不休,找沈窃蓝去送死?说好的给我们几个老骨头养老呢!?” “……我找他怎么就是送死?”欧阳渊水暗吐一口血,“您能别在往我心上捅刀子了成不?” 顾公公不为所动:“人家已经两情相悦了,你还要去兜搭郗姑娘。这会儿跟在咱家身边,沈窃蓝兴许还能看咱家面子手下留情,若是单独去见他,这不是送死是什么?还是你觉得你学的那两下子,会是沈家子弟的对手?他们沈家可是沙场上实打实杀出来的爵位。” 欧阳渊水悻悻道:“人好好的在济宁城里待着,怎么会忽然被接来这儿?路上还那么不太平!就算宋尚书对这个义女看不上眼,沈窃蓝难道死了?不知道帮忙说句话啊!” “哟,你还管人家心疼心上人呢?”顾公公冷笑,“还以为你终于有点血性要去找沈窃蓝较量个高下,合着还是惦记着点儿儿女情长!不争气的东西,咱家简直白疼你一场!也亏得咱家如今上了年纪脾气好多了,换了年轻时候,你这种没骨气的后辈,咱家早就一脚踹出去了!” 欧阳渊水对这番话不以为然:“年少慕艾,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认识浮薇也才多久?暂时放不下岂非情理之中?” 顾公公懒得跟他扯这些,道:“沈窃蓝的行踪咱家怎么知道?倒是咱家的行踪八成瞒不过他!所以你消停点吧,别叫他记恨上了,抽冷子给你一下狠的,到时候咱家不及回护,你倒霉不要紧,咱家回去了应天府没法子跟大监交代可是要命!” “……”欧阳渊水抬手抹了把脸,决定不跟他说话了! 而这时候,郗浮薇所在的小轩里,倒是气氛轻松。 她前脚打发了欧阳渊水,后脚门就被叩响,出声问了是谁,听着沈窃蓝的声音,就开了门,只是没让进,而是靠着门框抱怨:“大晚上的,总是做不速之客,讨厌不讨厌的?我正要梳洗呢!” “我方才听说了个事情。”沈窃蓝显然是差事才结束就跑过来的,身上穿着的飞鱼服在月下也是灰扑扑的,八成才去工地上巡视过。 只是眉宇之间不见丝毫疲色,双眸灼灼,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缓缓道,“之前建文余孽劫狱……你也在场?” 郗浮薇愣了下,道:“是,不过有惊无险。” “那为何没跟我说?”沈窃蓝扬了扬手里的密信,微微低头靠近她耳畔,低声质问,“鲁总旗关总旗存心瞒着我这点,我回去自会同他们算账!但我之前晚上进入营地跟你商议时,你为何只字不提?” 郗浮薇本来想说当时时间紧急,而且自己也无意告两位总旗的状,但话到嘴边,心念转了转,就嫣然一笑,道:“看到你什么都忘记了,哪里还想的起来这样的小事?” “……”沈窃蓝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天色已暮,霜一样的月华下,背着光也看不清楚他是否红了脸,却是好一会儿才出声,是有点无奈的语气,“你是不是以为甜言蜜语的我就能不计较了?” 这话说了出来,又觉得太生硬了,赶紧补充,“你可知道我方才晓得此事后,有多后怕?好好的你去牢里做什么?那邹一昂只是个小孩子,叫人带出来到你跟前见不就成了?” 郗浮薇心道:你要是知道这小孩子顽皮起来偷亲过我,估计就不会这么宽容了。 闻言笑了笑,道:“还不是你当时人不在卫所,我心思不定,到处走走还好点?” 沈窃蓝有点哭笑不得:“你现在倒是知道哄我了?可曾想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 “我是那么没福气的人么?”郗浮薇逐渐掌握了对付他的手段,微笑着飞了个媚眼过去,“连你都能嫁,建文余孽那种丧家之犬哪里有机会伤我?”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沈窃蓝彻底没了数落她的心思,干咳一声,“以后不许这样冒险了。” 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对啊,因为知道郗浮薇不是那种老实的,为了让这准未婚妻充分认识到错误,他是准备了非常严谨、严肃甚至严厉的措辞来教训她的。可这会儿统共都没说两句呢怎么就过去了? 然而反复咀嚼这女孩子的话,怎么想怎么开心! ……干脆不要多想了。 沈窃蓝非常高兴的被郗浮薇打发走,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怒气冲冲的折回去:“你刚才让欧阳渊水进你屋子了!” “我回来的时候他就在里面!”郗浮薇本来就关了门打算安置了,听到敲门声又跑出来问,本来就不太开心,闻言大怒,“你还好意思说!明知道我要过来,想也知道这儿是给我住的,也不知道叫人看着点!幸亏来的是欧阳渊水啊,要是建文余孽,我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就说他口是心非,“刚才还说什么关心我安危呢,你就是这样关心的?果然人家说的不错,你们男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都是骗子,没有一个可信的!” “……”沈窃蓝本来只是表达下吃醋,想讹点亲热的福利,谁知道才说了一句,就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顿时有点懵,下意识的说,“你……你刚才不是这个态度!” “嫌弃我?”郗浮薇脸色一变,抓起门扔下一句,“嫌弃我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啊!” 说着把门使劲儿一关! “不是啊!”沈窃蓝赶紧解释,“你误会了……你把门打开,听我说!” “人家欧阳渊水居心叵测,大晚上的跑过来存心想让人误解我,被我打发走了。”郗浮薇在里头拿了梳子慢条斯理的梳头发,口中闲闲道,“怎么你也想来这套?大呼小叫的把人喊过来,完了让我除了嫁给你之外别无选择,于是你就可以随意拿捏我了?” 沈窃蓝的声音顿时轻了八个度,赌咒发誓的表示自己绝无此意。 郗浮薇拆了钗环,对着镜子左右顾盼了一番,看着自己的月貌花容觉得心情好了许多,方轻哼道:“好吧,我相信你。” 这一句让沈窃蓝长松口气,觉得她真的是温柔体贴,刚才发那么大的火,还以为不哄个个把时辰这事情没的完,谁知道才这么几句就算了。 “你问欧阳渊水的事情干嘛啊?”这时候郗浮薇又走了出来,开了半边门,要笑不笑的问,“是觉得我名节有损不配进沈家门呢,还是?” 不等沈窃蓝回答,她又脸一沉,“欧阳渊水才来过,你是怎么知道的?该不会你一直在暗中看着,然后当时为什么不出面帮我赶走他?!这会儿倒是过来兴师问罪,你羞不羞的!” 说着又要关门。 沈窃蓝赶紧伸手撑住,急急解释:“我刚才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屋子里走出来了,本来想对他动手的,可是想到你一准儿会拦着,这才按捺着没出现。我说这事情就是想提醒你,这人心术不正,明知道你我两情相悦,大晚上的居然不请自入,还是进的闺阁,显然不是个好东西!你以后一定要防着他!” 他心里暗骂自己糊涂,刚才都想好了要不动声色,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回头就去阴死欧阳渊水,这样郗浮薇询问起来也好抵赖……怎么就没忍住回来多嘴了呢? 现在好了,要是欧阳渊水这会儿暴毙的话,郗浮薇不怀疑自己才怪! 郗浮薇冷笑:“我防着他?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想起来她带着郗矫出东昌府时,路上遇见匪人,一刀一个的利索劲儿……但老娘的确没捆过鸡啊!她这么想着,心安理得的继续说,“你让我怎么防!?自己没照顾好我,还好意思说!” 沈窃蓝赶紧认错,表示等下就去调动人手,保证将小轩守的滴水不漏,欧阳渊水敢再过来的话,绝对有来无回! “你之前不是还说人手不够?”然而郗浮薇不领情的冷笑,“济宁那边得守着卫所,还要监察全城,根本腾不出多余的人手了。你自己带的人也不是很多,都派过来给我做护卫,那正事谁去办?你一个人忙的过来?到时候误了陛下的差事,大家都没好果子吃,我又岂能有什么好处!” “祖宗,我真的知道错了!”沈窃蓝被她的忽喜忽怒玩的心力交瘁,叹口气问,“要怎么做,祖宗你就说吧!” 郗浮薇从门缝里瞪他一眼,冷笑:“我说什么说!你自己要脑子是做什么用的!” 说完用力想把门摔上,但因为沈窃蓝按着没摔成,索性把手一甩,径自朝里走了。 见状沈窃蓝迟疑了下,才小心翼翼的跟进去,低声下气道:“是我不是,早该叮嘱于克敌他们不许离开你左右的,而且仆妇什么也该安排起来……” “仆妇什么急不来的。”不想这时候郗浮薇倒是又心平气和了,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示意他落座,冷静道,“这眼接骨上谁知道找的人是否可靠?还不如将就下过了这些日子,鲁总旗之前才跟我说打算推荐可靠的牙行的话,等空闲了再去挑就是了。至于说克敌跟三哥,他们被顾公公借过去那也不是白借的,宦官身份特殊,咱们不好明着监视,既然那公公要他们两个帮忙,正好趁机摸一摸那些内官们的想法,却也不算吃亏。要不是这样考虑,你道我会轻易答应把人给他么?” 沈窃蓝被她的变脸速度弄的有点懵,缓了缓才问:“那你的安危……?”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子弑父 “那顾公公又不是傻子。”郗浮薇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说道,“会不知道你脾气?即使却不过欧阳渊水的纠缠,让他过来找了我一回,也就是了。若是一而再,你还能放过他们俩?他虽然是陛下跟前的内官,可是陛下英明神武,哪里是几个近侍拿捏得了的?自来贤君的身边人,做事没有不谨慎的。他若是为了欧阳渊水好,就不可能再让他犯糊涂!他要是不想欧阳渊水好,也犯不着做这种一个不当心会拖自己下水的事吧?” 她挑了挑眉说,“毕竟顾公公也是为了开河之事才过来的。如今会通河这一件,你可是肩负重担。他身为天使,来了之后不思为国尽忠、为陛下分忧,反倒想着坑你……这事儿叫陛下知道了他能有好果子吃?” 沈窃蓝道:“你在这里,我最担心的还不是欧阳渊水。” 欧阳渊水怎么说也算是一个阵营的,就算互相有竞争也各有克制。 何况这人也是爱慕郗浮薇,正常来讲是不会对郗浮薇不利的。 倒是建文余孽,万一不管不顾的跑过来行刺,宋礼自有一群人护着,郗浮薇不定就要成为出气筒了。 但他此刻也真是抽不出太多的人手,只能跟郗浮薇商量,让她明天去跟顾公公要个人回来:“查案这种事情,于克敌其实也是什么都不懂,说什么家学渊源,也不想想他老子死的时候他才多大?能留下多少叮嘱给他?还是让他跟着你比较好。” 见郗浮薇还是露出不赞成的神情,他声音一低,“这地方来来去去,除了少数仆妇都是男子,你一个人出入也不方便……我倒不是不相信你,就怕那些人乱说惹你生气。” “对了,你之前过来汶水畔看的那个村子,到底是什么事情?”郗浮薇想了想才“嗯”了声,问,“宋家管事还有义父都没仔细跟我说。之前听鲁总旗讲,卫所给你送消息前,你就查到端倪了?” “说来这事儿也是件丑闻,为着大局只能帮忙善后了。”沈窃蓝闻言道,“乃是子弑父的逆伦之举,还嫁祸给了邻村农人,所以引起了两村械斗。哪怕青壮都被开河之事征兆了服徭役,也没消停过!” “子弑父?”郗浮薇吃了一惊,道,“乡里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难怪义父要你过来处置!” 这时候因为讲究孝道,对于逆伦之举的惩罚一向严重,尤其是弑父,已经不是主犯要处怎么样的酷刑的问题了,是要株连九族不说,连带乡里,不,连带济宁城上下恐怕都要倒霉! 所以只要不是太死脑筋的官员,发现这种事情后,都是能瞒则瞒,绝对不会摊开来。 “宋尚书起初也是不知道。”沈窃蓝摇头说,“他就是觉得两村的青壮一直械斗不好,让我去查个水落石出,好打圆场。” 谁知道一查之下却是这样的大事? “好好的做儿子的怎么会弑父?”郗浮薇问起细节,“是子不孝,还是父不慈,将儿子给逼急了?” 沈窃蓝道:“要是寻常案子,我顶多打发手下,怎么会亲自出马?这发生弑父的人家,跟邹府是差不多的情况。” 郗浮薇诧异问:“难道是儿子被建文余孽发现,然后被当爹的发现破绽,杀人灭口?” “恰恰相反。”沈窃蓝摇头道,“是父亲是建文余孽的暗子,被儿子发现后,担心泄露出去害了全家,一不做二不休将父亲杀死,以绝后患!” “……”郗浮薇无语了会儿,才说,“这对父子也真不愧是父子。” 都永乐九年了,建文帝不管活着还是死了,早已是大势已去。 这种情况下,当爹的还是孜孜不倦为建文帝效劳,全不管一旦事情泄露之后全家的下场;做儿子的呢知道消息后一不劝二不拦,干脆利落的弑亲……都是只管自己高兴不顾家里人死活的,也难怪有父子的缘分。 倒是他们家其他人倒尽了霉,摊上这么俩血亲。 “既然那当爹的是建文余孽,那么你们可有什么收获?”郗浮薇问了这一句顿时就反应过来了,道,“你昨晚说的大概就是收获了吧?” 沈窃蓝笑着点了点头,道:“这事儿不能拖,我跟宋尚书商议过了,顶好这两天就结束。” 又说,“这样也让你早点去应天府。” “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郗浮薇平静的看着他,提醒道,“我尚未出孝。” 她这段时间一直没戴孝是因为用的是沈轻雷的身份。 如果用回自己的身份的话,那么郗浮璀的孝还能含糊下,郗宗旺这个亲爹的孝是不可能不戴的。 “你如今有义父在。”沈窃蓝也提醒她,“就算暂时不好出阁,也可以通过宋尚书将名份定下来。” 想到郗浮薇之前说的娶她的要求,又道,“闻羡云那边我已经在安排,不日就会有消息。” 郗浮薇微露笑容:“我等着。”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她瞥了眼屋角的铜漏,“没有要紧事你就先走吧,接下来也别老是过来。一则是你白天有差事要忙碌,晚上还是好好休息的好;二则是你我尚无名份,叫人撞见私下里来往,还是晚上,不定传出什么难听话!” 沈窃蓝笑着道:“放心吧,我注意着呢,四周没人。” 又拉着她调笑了几句,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这天晚上郗浮薇因为确实累了,几乎倒头就睡,夜半时分仿佛听到很响的动静,从远处传来,她迷迷糊糊的想了会儿没想到什么,也就继续安置了。 等次日早上,宋礼安排了俩仆妇临时过来伺候,郗浮薇才知道,昨晚民夫那边出了大事,夜半有人袭营,起了营啸,闹了大半个晚上,有好几十人在混乱的场面里被践踏身故。 更有数百人走散,如今不知道是跑回家了,还是惊慌之下在汶水畔迷路了。 “建文余孽委实胆大包天!”顾公公跟宋礼都是脸色铁青,当着一干人手底下人的面,将黄花梨桌子拍的震天响,骂完余孽就开始声讨底下人的不争气,说营啸这种事情都发生了,可见不是一个两个余孽混进营地,结果呢? 事先一个禀告都没上来! 朝廷花钱养他们简直就是浪费! 训话完了就是抓人,这次抓的真不少,临时修建的监狱甚至没撑多久就人满为患了。 宋礼跟顾公公还有沈窃蓝商议了一下,将几个证据确凿又不能留下的当众枭首,以震慑人群,才腾出些空间继续关人。 这些事情忙忙碌碌的,郗浮薇基本插不上什么手,倒是过的悠闲。 以助于她被宋礼喊到跟前,说让她跟着顾公公一块去应天府的时候,她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么快?!” “这次就你跟顾公公去,为父是没空回去的。”宋礼端起茶水吹了吹,说道,“之所以让你去,为了什么想必你也是心里有数,不必太担心,陛下素来宽宏,你有什么想法只管直说就成。” 又说,“正好回去让你义母安排,同沈家的张夫人见个面。到时候对外说张夫人看上了你,总比说你跟沈窃蓝私定终生好。” 郗浮薇听这语气,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而是已经决定了,叹口气,只好道:“是。” 她要跟顾公公前往应天府回话的事情沈窃蓝是知道的,当天晚上就赶到窗下叮嘱了好些细节,又安慰她不要紧张,因为他已经写了书信送去给太子妃,请这姨母帮忙看着点。 永乐帝对太子虽然一直不大满意,但对太子妃跟皇长孙却一直很满意的。 太子妃在这公公跟前向来有面子。 “本来都没觉得什么,现在你这么郑重其事的,我倒觉得有些害怕了。”郗浮薇跟沈窃蓝开玩笑,她知道为什么是自己跟顾公公回去复命。 因为开河之事,宋礼跟沈窃蓝都走不开。 何况回去之后要告诉永乐帝的事情,也不适合公开。 而他们俩在会通河的职责,注定这时候返回应天府会受到各种各样的关注,不免容易走漏风声。 倒是郗浮薇,一介女流,不为人知,还是宋礼新认的义女,回去应天府,哪怕是跟顾公公同行,也很容易被引导到义女拜见义母义兄义嫂的话题上。 ……要说她对于突如其来的面圣没什么心理波动那不可能。 对于天子的敬畏是常人自幼就镌刻在脑子里的,尤其永乐帝这种雄才大略的君主,想也知道,威势必然更加隆重。 尤其说的还是关于天家骨肉的话。 不过惶恐之余也不可避免的感到兴奋。 到底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拜见永乐帝的。 这会儿见沈窃蓝信以为真,说着:“那我再给姨母写封信,到时候你直接去见姨母,完了让姨母代你去禀告陛下吧?” “开玩笑的。”郗浮薇忙道,“这种事情,太子妃怎么好去说?我看我面圣之前,最好连见都别跟太子妃见面!” 沈窃蓝劝了几次,见她真的没有非常发憷,这才作罢。 因为行程在即,他叮嘱了会儿也就走了。 只是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脚步一转去了顾公公的屋子。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家仇 “可真是稀客。”顾公公本来已经安置了,听说沈窃蓝亲自过来,又重新穿戴起身,到外间来招呼,道,“沈百户今日诸事缠身,怎么还有功夫来咱家这儿?” 不等沈窃蓝说话就笑着说,“咱家是肯定没这个面子,让百户大人大晚上的不睡,亲自跑腿的,约莫是为了郗小姐?” “公公此番返回应天府,不知道欧阳渊水如何安置?”沈窃蓝也不否认,淡淡“嗯”了一声,直截了当的问。 顾公公皮笑肉不笑的, 说道:“百户大人这话问的咱家可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咱家虽然跟欧阳渊水的长辈有些交情,可到底不是他长辈。他要去什么地方,咱家哪里管得住?” 沈窃蓝也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平静道:“公公管不住没办法,帮我传句话就好:虽然我如今忙的不可开交,无法亲自送郗小姐返回应天府。然而我家年前过来送年礼的一些老人一直逗留至今,正想着让他们与公公一块走。如果欧阳渊水也想一起走的话,那当然最好不过。” 顾公公闻言,脸色有点阴沉。 他当然不会觉得沈窃蓝这个“最好不过”是指人多了热闹,八成是在委婉的威胁:欧阳渊水要是敢趁这机会同郗浮薇一起去应天府,想利用路上的时间挖墙脚的话,他不介意让沈家老仆帮自己干掉情敌! 别看那是些老头子,都是沈家家生子,对沈家的底细,以及人手调动上的权限,比沈家那几位庶出的公子只怕都清楚。 “百户大人前途远大,何必跟欧阳斤斤计较?”顾公公嘴上一直埋汰欧阳渊水,然而心里对这小子还是很宠爱的。 自然不喜欢沈窃蓝这话。 他黑着脸,不冷不热的说,“何况宫里那位一直都很想念欧阳,之前就说过让欧阳早点动身的话。本来我们打算也是这次结伴同行的。” 所以要么你让郗浮薇别跟咱家一起走啊! 毕竟总有个先来后到不是吗? 有本事自己找人护送你这心肝,非要选一个的话,咱家当然更愿意带着欧阳渊水! “最近民夫里有些人染了瘴疠之气,虽然十分的古怪,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沈窃蓝看着他,缓缓道,“那些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身体再好没有的。何况欧阳渊水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按说必然身娇体贵,可要好好将养才成。” 赤果果的威胁让顾公公脸色越发的难看,好一会儿才说:“咱家知道了。” 他心里憋屈的不行,打发了沈窃蓝,跟脚就将茶几一脚踹翻,扯着尖利的喉咙破口大骂了半天才缓过来,心说回头去了永乐帝跟前,一定要转弯抹角的说郗浮薇几句坏话! 谁叫这红颜祸害牵累到了他当子侄看的欧阳渊水不说,这会儿居然还坑到他头上来了! 但转念想到此番要禀告的事情,心头凛然,却是万万不敢在这眼接骨上做什么手脚的。 不禁暗自长叹一声。 ……这些郗浮薇都不知道,她简单的收拾了下东西,没过两天,顾公公说要走了,她也就跟上。 这次沈窃蓝还是打发了于克敌给她做跟班。 于克敌非常的兴奋,出发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内,至少跟郗浮薇说了十八遍“咱们居然要去面圣”,开心的简直要跳起来。 “你醒醒。”郗浮薇最后无奈的提醒他,“是我去面圣,跟你没关系,你连宫门都进不了!” “那没关系啊,至少我看见过宫门。”于克敌的好心情根本不受影响,喜滋滋的说,“好多人连宫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呢!” 他高兴了半天见郗浮薇仍旧心平气和的样子,就是好奇,“你还真是端得住。” 郗浮薇瞥他一眼,说道:“我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于克敌问为什么? “闻家这会儿还好好的呢!”郗浮薇冷哼一声,“我在想着这事情面圣的时候要不要提一提?” “提什么。”于克敌摇头道,“别这么不懂事了,你也不想想,你虽然没进闻家门,到底做了闻羡云好几年的未婚妻,你爹就是他爹,你兄长也等于他兄长……如果你父兄真是闻羡云主谋谋害的,那就跟大人这次查的子弑父的情况差不多,这都是需要避讳的,叫陛下知道的话,陛下会不会帮你且不说,但东昌府的官员肯定都要恨死你了!我也不是说你需要怕他们,可是平白无故的结这仇家实在划不来。” “……”郗浮薇想想也是,叹口气,“看样子还是只能来阴的?” 于克敌道:“你倒是对大人有点信心……这事儿不是大人接过去了吗?” 郗浮薇皱眉说:“这不是到现在都没个具体的消息吗?” 虽然前两天沈窃蓝还说他已经在处置了,可方才告别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宋礼也来送行的缘故,这人态度很是平淡,一副两人之间乃是纯洁的上下级的样子,谁知道到底放没放心上? “咱们又不是说现在出发了,晚上就到应天府。”于克敌说,“路上就不能给你传好消息了啊?” 郗浮薇想想也是,道:“那你给我留意着。” 实际上也没走几天,于克敌就接到了信鸽,拿着信笺来给郗浮薇看,说是闻家的事情有眉目了。 “事情的主谋是闻家家主夫人。”于克敌已经看过信,这会儿边交给郗浮薇边简短的解释,“这样就不存在以下犯上,但符合‘义绝’的条例,所以不久之后,东昌府会判你们之间约定的婚姻决裂。” 郗浮薇脸色复杂的看着信笺上寥寥数句,沉默了会儿,才问:“跟这鸽信一块儿的还有其他消息么?事情的主谋现在定的是闻家家主夫人,但真正的主谋呢?” “大人没说,估计要么就是这么回事,要么就是打算回头见面之后亲自跟你解释?”于克敌心说别说我不知道了,我就是知道我也这么讲,当我傻的么?提到你父兄真正的死因,你少不得要难过一回。 到时候珠泪盈盈的……这种安慰美人的差事,不留给大人难道还自己来啊? 他对郗浮薇又没什么想法。 他喜欢的是那种传统的温柔贤惠的女孩子。 郗浮薇这种,做朋友做伙伴做同僚做战友……做什么都好,要说成为一对就太难为他了。 还是当主母伺候着罢。 郗浮薇闻言皱皱眉,将鸽信谨慎的收起来,道:“希望能够早日再见。” “不会太晚的。”于克敌随意的说,“面圣完了,你去宋家兜一圈,看看没什么事情了咱们也就回山东了,现成的理由就是你要给父兄报仇雪恨,还要给父兄守孝……到时候跟大人见面也很方便的。” 运河的工程不是三两天能够结束的,尤其是会通河,完工时间肯定要用“年”来做单位。 所以沈窃蓝这几年就算返回应天府,肯定也只是偶尔停留。 倒是在山洞,两人见面的机会会很多。 郗浮薇思忖了一番,就笑:“怎么听你说的什么都简单?” “面圣就不简单。”于克敌叹道,“虽然说我恐怕连宫城都进不去,但我得说,幸亏负责面圣的是你不是我,我怕我到了陛下跟前,一个字都不敢说事小,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来御前失仪那可就完了!” 他们说说笑笑的自得其乐,同行的顾公公则仿佛队伍里压根没有这么两个人一样。 虽然每天的戍卫以及饭菜等事都由顾公公的随从代劳了,可顾公公从来不招呼郗浮薇什么,甚至碰见了也只冷冷一点头,这跟两人在宋礼的介绍下才见面时的热情还有客气简直判若两人。 “他虽然是宦官到底也是男人。”于克敌说这样最好,“老是找你说这说那的岂是什么好听的事情,所以不来找你最好。” 郗浮薇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又说:“我觉得他好像有点赌气的意思,只是我似乎没做过得罪他的事情吧?” 于克敌目光闪了闪,笑道:“大概是因为欧阳渊水?他好像挺疼欧阳渊水的,当亲侄子看待的那种。可能听欧阳渊水说了对你求而不得的话,心里埋怨你有眼无珠吧?只是这想法未免太过偏颇,咱们大人明明比欧阳渊水强多了。” “……”郗浮薇无语了一下,道,“那就没办法了。” 她既然决定以后要跟沈窃蓝过,哪怕从来没把欧阳渊水当成意中人过,这会儿也要开始避嫌了。 他们抵达应天府的时候已经是盛夏,之所以走的这么慢,是因为顾公公回程的路是贴着运河走的,错非实在不好走才离远一点,等好走了马上又绕回来。 这是因为他的差事就是巡视这一路上开河工程的进展。 郗浮薇这时候才晓得,顾公公当初接了差事后是直接赶到山东,准确来说是赶到汶水畔找宋礼的。 所以这中间的部分,就只能回来的路上慢慢看了。 当然这肯定是因为永乐帝没有催促。 郗浮薇不免想着,这到底是皇帝沉得住气,还是皇帝至今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当初又怎么会让顾公公直奔汶水呢? 虽然会通河的确是此番开河的最要紧的一段,但既然皇帝要让使者整个的巡视一番……从南到北也好,从北到南也罢,会通河都属于中间,顾公公的选择很难不让人想到有内情。 为此她不顾顾公公对自己视若无睹的态度,专门凑上去旁敲侧击了一番。 毕竟如于克敌所言,到时候代表锦衣卫去面圣的可是自己。 只是顾公公态度非常的冷漠,甚至还有种“咱家就等着你来问然后不告诉你”的扬眉吐气,特别干脆的拒绝了指点面圣技巧。 郗浮薇只能自我安慰,永乐帝那样的身份,怎么也不可能跟自己一介女流计较什么,到时候有一说一,态度恭敬点,也就是了……皇帝虽然在靖难之役后清除异己,尤其是收拾忠于建文帝的臣子们时非常的干脆,但总体来说并非嗜杀残暴之人。 总不至于对千里迢迢过去禀告的她鸡蛋里挑骨头吧? 但这也说不定,毕竟永乐帝统共才几个儿子? 还都是徐皇后所出的嫡子。 她每天这么权衡来权衡去的,一路忐忑,这日应天府的城门终于在望。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进宋府 按照顾公公的打算,是直接将郗浮薇送去宋府的。 因为他得立刻去自己在宫外的房子里梳洗更衣收拾下,完了入宫拜见永乐帝。 而郗浮薇不是宫里人,就算是秘密面圣,那也得经过一系列的安排,不是说人到了就能进宫的……得等通知。 “咱家那宅子地方小,里头也安置了些妇人。”顾公公这么跟郗浮薇说,“恐怕小姐去了之后,有碍名声,左右您是宋尚书亲自认下来的义女,去宋府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然而郗浮薇不予理会,甚至连应天府都没进去就跟他道别了:“我头一次来应天府,岂能两手空空的见义母他们?怎么也要洗去一身风尘,再备上些孝心的。” 她又不是傻的,人家宋家迫不得已才认了她这义女,心里不定多恨她呢。 这会儿风尘仆仆的只身上门去,不是现成被瞧不起么? 就是旁观者看到她跟于克敌孤零零的登门,也肯定会觉得她能给宋家做女儿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存了这么个先入为主的想法后,不问可知,日后宋家就算有些薄待她、藐视她的地方,别人也会觉得那是应该的,毕竟没有宋家谁知道她会怎么样? 所以郗浮薇带着于克敌同顾公公分道扬镳之后,直接叫了辆马车去了离城约莫五六里的一个镇子,包下镇子上最好的客栈里最大的套间后,就甩给于克敌一叠银票,叫他出去给自己把人手买起来:“拣那被调教过的丫鬟仆妇,至少买上十个八个,长的要齐整,品行要老实,就算仓促之间找不到特别老实的,至少也是那种知趣的,晓得什么时候该装什么样子的人!” “护院什么也买上一批,要人高马大,模样端庄,能打不能打回头再说,总之架子得充起来。” 郗浮薇支着下巴同他计议,“再给他们各买几套成衣,但颜色不必太过鲜亮,毕竟我父兄去了没多久。” 于克敌笑道:“马车啊车夫啊什么要不?既然要摆排场,索性弄的齐全点?” “当然要。”郗浮薇道,“你也给自己买匹骏马呗?虽然这种镇子上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到底离应天府近,你要是不怕累,就去城里直接买……总之别让宋家人在咱们准备好之前找上门来救济穷亲戚就好。” 闻言于克敌再三确认马是买给他的,就是说直接买在他名下,而不是借给他用的,顿时兴致高昂,拍着胸膛表示这一切都交给他了,顶多两天,保证全部办妥:“虽然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熟人,可咱们锦衣卫的衙门什么地方没有?这儿还是总衙门所在,你给的银子那么多,请那些地头蛇喝顿酒,这么点琐事算什么?何况你也算咱们自己人,若是被宋家小看,咱们锦衣卫脸上难道有光不成?” 他高高兴兴的去了,果然第三天下午就把人手配齐,马车、坐骑也都拣好的牵了过来,还带了一堆给宋家人的礼物,给宋家夫人的药材补品,给宋家长子长媳的字帖首饰,还有给宋稼娘的脂粉珍珠,等等。 于克敌表示他看着都帮郗浮薇心疼:“你从郗家带的那点儿家底,全砸里面了吧?回头若是出阁,身边没钱傍身怎么办?” “咱们这么大张旗鼓的上门去认亲,宋家要是一点都不回礼,之前也不会由尚书大人亲自出马认我做义女了。”郗浮薇撇了撇嘴角,说道,“毕竟人人都知道宋小姐跟徐小姐是出于善心才帮我的,宋小姐甚至还说动宋尚书认我做义女。这会儿我给他们家送的礼,你信不信他们就算原封不动的还回来,也会被认为居心叵测,当初其实是看中了我家钱,想从我跟我侄子这可怜见儿的俩孩子手里骗东西?” “……”于克敌按着胸口,默默吐了口血,后知后觉道,“所以你专门找了这个镇子躲着,收拾的光鲜富贵的上门去,不是为了怕人家看不起,竟是为了敲人家宋家一笔?” 郗浮薇说道:“这两件事情矛盾么?我既希望别人家不要当我是个穷困潦倒的小可怜,又希望宋家能够在我出阁时给点好处……又不是不能两全。” “我要是宋尚书估计杀了你的心都有了。”于克敌叹口气,“虽然说他认你做义女也不是为了你,可这个身份多少人倒贴钱都想要的,你却还不忘记摆他一道。” “这个你就错了。”郗浮薇摇头道,“我也不是存心给他颜色看,只不过我这个义父其实还算讲道理,即使肯定偏爱他亲女的,迄今也没对我做什么。可这会儿义父他不是不在?谁知道这边的义母跟义兄义嫂他们什么为人?噢,还有那个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宋小姐!没有义父在场斡旋,他们一家子关起门来欺负我怎么办?所以当然是先声夺人,登门的时候就告诉他们我不是好惹的,想找我麻烦,可先掂量点儿!别到时候弄的大家下不了台,我反正是个北地来的孤女,在应天府再怎么丢人现眼,大不了滚回山东去!可宋家呢?” 于克敌笑着说道:“就算你这么解释了,我要不是先认识你,我也还是替宋家抱屈。” “给宋家递帖子,明儿个就登门拜访。”郗浮薇没理会他这话,道,“还有顾公公那边也打个招呼……陛下也真是沉得住气,我这两天好担心陛下会忽然召见我呢!” 那样的话,郗浮薇可隐瞒不了自己的行踪了,因为宋家人大可以在宫门外堵她。 “这个你就不需要担心了。”于克敌闻言摇头,低声道,“陛下之所以没要大人亲自回来禀告,图的就是隐秘。既然如此,你以为就你自己惦记着你是宋家义女这回事?我昨儿个请总衙那边的人吃酒时,人家半醉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告诉我,陛下昨儿个早上在某位娘娘那,问了一嘴宋尚书多了个女儿的事情。那位娘娘当时就心领神会的说,过两日让娘家人同宋家夫人说,叫宋家夫人领你进宫去瞧瞧。” 两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看来永乐帝对这事儿的保密要求不是一般的高,秘密召见都不放心,还扯了宫妃召见臣女出来做幌子。 如此外头人家只道是某位妃子一时好奇是什么女孩子入了宋家父女的眼,顶多怀疑下是否同皇长孙的婚事有关,却不会再多想了。 “咱们接下来也别多谈了。”于克敌提醒郗浮薇,“你进去后禀告完了,也别再提,经过都别告诉我。” 郗浮薇缓缓点头:“我理会的。” 拜帖在天擦黑的时候送到宋府门上,宋家人接到拜帖的想法如何,郗浮薇跟于克敌可就不管了。 次日一早,于克敌就起来吆喝着一干人打扮齐整了预备陪郗浮薇登门。 虽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然而上上下下都是一脸的肃然,瞧着还真像回事。 这么配合是因为于克敌昨晚的训话,总结起来就是两点:第一,郗浮薇前程远大,手握重金,跟着这么个主子不愁钱途;第二,这些人签的都是死契,卖身文书在手,谁敢搞砸郗浮薇的事情,他分分钟让谁生不如死。 末了端出锦衣卫的身份。 本来还有几个人漫不经心,看着货真价实的绣春刀顿时噤若寒蝉。 拜文官们所赐……好吧很多也是真的,坊间对锦衣卫早就是如雷贯耳,什么扒皮抽筋凌迟腰斩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酷刑,这班人都是得心应手。 一群卖身为奴的,不怕就不正常了。 如此一路浩荡到了宋府门前,于克敌让马车停在阶下,自己下了马上前同门子说话,不多时就是宋家长子长媳一块儿出来迎着。 这两人神情举止中规中矩,没有特别热情也没有特别冷淡,就是平常亲戚见面的那种。 郗浮薇叫个小丫鬟扶着下了马车跟他们在门口寒暄了几句,问候了宋家夫人以及宋稼娘等人,那两人说近来家里一切都好,又说妹妹路途辛苦……寒暄了一阵也就互相让着进去了。 待大门在身后关上,长媳谢氏才面有异色道:“不想妹妹这样美貌。” 郗浮薇一听就知道她是在影射自己乃是靠着美貌从宋稼娘手里抢走了沈窃蓝。 这锅她可不背,毕竟宋家跟沈家关系也不远,不然之前也不会考虑结亲了。 如果这会儿默认了,谁知道会不会让沈家以为她是个以色惑人的狐狸精? 当下就微笑道:“我亲生的爹爹跟兄长也说我生的端正,所以从小让我多读书,说女孩子家要紧的是贤惠体贴,知书达理,至于长相那都是锦上添花,无足轻重。” “……”谢氏沉默了一下,只能说,“读书人家,果然有见识。” 至于心里到底有没有骂她不要脸,夸你一句漂亮非但不客气的认下了,还蹬鼻子上脸的自诩才貌双全,而且傻子才相信长相不重要,要是个又老又丑女子的才华横溢,沈窃蓝十成十就是引为知己,而不是想娶为妻室了……郗浮薇就不管了。 继续微笑:“我家毕竟只在乡野,跟嫂子这样的大家闺秀不好比,等下见着娘,有什么规矩还请嫂子给我说一说?” “妹妹放心吧,娘一向最宽和了,什么规矩都没有的。”谢氏被噎了一把,这会儿就有点皮笑肉不笑,“你随意就好。” 反正人家心疼亲生女儿,对你是早就恨上了,你再怎么表现她也不会喜欢你。 郗浮薇听出这潜台词,也不在意:“我也觉得,之前在济宁拜见爹爹的时候,就觉得爹爹宽厚慈爱,想着娘一准儿跟爹爹一样的。” 谢氏笑了笑,道:“是啊,娘这两日可想着你了。” 做梦都想着怎么刁难你,好给亲生女儿出气!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愤怒的宋家夫人 郗浮薇做好了直面宋家夫人怒火的准备。 在谢氏的带领下走过月洞门,过了庭院,面前就是一座宽敞的明堂。 明堂前一溜儿站了八对彩衣丫鬟,梳着一样的发式,戴着差不多的钗环,站的眼观鼻鼻观心,紧抿着嘴,渲染的满庭都是肃然的气氛。 郗浮薇看了眼还没怎么,扶着她的小丫鬟,以及身后跟着的一串儿临时买的下人,就有点吃不消的露出惶恐之色了。 这也难怪,这些人都是小镇上才买的,根本来不及调教。 宋府的门楣搁着,对他们来说就够威慑的了。 如今见这阵势,主家对他们的新主子很有些给下马威的意思,哪里还能继续端得住? 到底念着锦衣卫的威胁才咬牙坚持着。 谢氏在旁边看到,拿帕子掩着嘴笑:“娘平时其实都不讲究什么的,今儿个大概是知道妹妹要来,怕怠慢了妹妹,专门教人在这里迎着,不想,却吓着妹妹的人了?” 她虽然对宋稼娘弄巧成拙的差点坏了宋家女孩子名声很有意见,但对郗浮薇这便宜小姑子更没好感。 本来做为正室,正常人都不会喜欢横刀夺爱的人。 尽管宋家跟沈家早先没有明确的婚约,然而在谢氏看来,既然长辈们都已经默许了,那么婚约实际上就存在了。就算宋稼娘自己作掉了婚事,总归跟郗浮薇也有点关系……这女孩子就不知道自己主动走开,或者去寻死,免得妨碍了两位贵胄子女的姻缘吗? 至于说郗家的仇怨,念在她识趣的份上,宋家也不是不可以搭把手。 然而郗浮薇却死赖在沈窃蓝跟前不说,甚至还取代宋稼娘成了沈家的准少夫人……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宋家的千金小姐被个乡野村姑比了下去,憋屈的可以! 此刻说这话看似给郗浮薇这边的主仆解围,实际上却不啻是提醒他们,宋家夫人就是故意的,就是对郗浮薇有意见! 果然闻言郗浮薇带过来的下人们脸色都有点苍白,下意识的频频朝她望去。 “我早就说宋家夫人必定看重你的紧。”谁知道这时候跟宋家长子走在前面的于克敌忽然回过头来,笑着说道,“尚书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就算奴仆成群,可也不养闲人。而且看这几位姐姐的模样,在府里只怕不是寻常奴婢,却都被宋家夫人打发了在这里迎接你,足见重视。显然宋家夫人是怕底下人因为你义女的身份有所轻看,才进门就帮你立威呢!” 说着朝宋家长子长媳一笑,“我小家小户出来的,没怎么见识过高门大户,是不是这样啊?” 谢氏跟她丈夫只好憋着气说是。 “都把皮绷的紧一点,到了娘跟前别失了仪态。”郗浮薇很满意一匹骏马的效果,朝他微微颔首后,低声呵斥左右,“若是惊扰了娘,有你们好看!” 谢氏闻言就嗔她对底下人太凶了:“娘素来待下宽厚,要是知道你这么教训下人肯定要叮嘱。” 郗浮薇笑着说道:“有嫂子这话我就放心了,其实我平时从来不打骂底下人的,只不过想着之前的出身远不如尚书府,怕他们自由散漫惯了,来了这儿之后会冲撞了府上的规矩,到时候岂不是叫娘跟嫂子您为难?既然嫂子说娘不爱看我们教训下人,那我当然要讨娘高兴。” 就跟左右说让他们在尚书府里自在点,“就当在咱们府里一样。” 左右有点面面相觑,心说您买下咱们的时候就是在客栈里,谁知道咱们府里是什么样? 谢氏不知就里,听了这话脸色就有点僵硬,因为意识到这便宜小姑子的下人们看着就不像是久经调教的,别到时候当真不见外的在尚书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到时候自己再敲打的话,岂不是现成被她拿刚才的话堵回来? 她顿时就后悔,心说自己真是傻了,又不是不知道里头正坐着个急于为女儿出气的婆婆,干嘛上赶着冲锋陷阵啊! 索性这时候一行人已经到了门口,那十六个丫鬟就伸手拦住了去路,说是夫人怕吵,让顶多带一两个下人进去。 郗浮薇对此没什么意见,毕竟她带过来的这些下人都是为了充数的,原本也不指望上台面。 都带进去了更容易出状况。 所以就让临时担当贴身丫鬟的这个同了自己一道入内。 进门先是一张丈宽的镂雕山水人物嵌云母落地屏风,转过屏风之后,石青地缠枝番莲鹤鹿同春氍毹上摆着全套黄花梨家具,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个头发花白的华服妇人,发髻梳的一丝不乱,油光水滑,配着紧抿的唇角,微吊的眉尾,看着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见状于克敌都下意识的屏住了点呼吸。 郗浮薇却在谢氏介绍了双方身份后,就笑嘻嘻的迎上去,亲热的喊了一声“娘”,道:“娘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慈祥可亲。” 宋家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抬了抬下巴,就有侍立她身后的仆妇出来说:“郗小姐,咱们尚书府自有规矩,您才来是要给夫人磕头敬茶的。” 这话看似提醒,但不无鄙夷郗浮薇出身太低没规矩的意思。 郗浮薇神色不变,微笑道:“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毕竟我娘去的早,我啊从记事的时候,就巴不得有娘让我孝敬呢。这么多年了,可算叫我见着义母了,娘您放心,我亲娘没有了,您就是我亲娘,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的!” 我怎么就觉得她是在咒我早死呢? 宋家夫人先入为主对她印象不佳,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但是为了尚书府的面子,又不好明着落这便宜义女的面子,只得沉着脸,不冷不热的说:“先不说这些闲话,先按规矩来吧。” 郗浮薇磕头的时候非常警惕,还好宋家总归是要面子的,到底没在跪拜的锦垫里做手脚,也没故意将烫的死人的茶碗硬塞给她,顺利的敬完茶之后,宋家夫人故意让她多跪了会儿才起来。 见她不以为忤,仍旧一副孺慕的样子看着自己,心里没来由的烦,说道:“听说你带了许多人来府里?这也太不像话了!你亲生的爹娘既然都没了,我跟你义父自然就是你父母,还会不给你做主?你来了之后,使唤的下人能不给你配上吗?你这排场,不知道的说咱们尚书府奢侈,天知道奢侈的钱打哪里来的!知道的,还以为尚书府亏待你,叫你连下人都要自己预备呢!” 郗浮薇笑着说道:“娘您放心吧,我这用的都是自家银子,每一分都来历清白。” “来历清白又怎么样?”宋家夫人皱着眉头,呵斥道,“莫忘记你可是有侄子的!虽然你那侄子年纪还小,可是他才是你们郗家正统的继承人!你手里这些银子哪一分不是他的?!你不能因为自己是姑姑,年纪又比他大几岁,就可着劲儿的挥霍,一点不为他长大后着想吧?咱们宋家可没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女孩子!” 这话说的于克敌微微皱眉,祈求的看着郗浮薇,生怕她当场翻脸。 索性郗浮薇脸色不变,仍旧是微笑着,道:“娘您这话说的,我之前的家里,用嫂子的话来说,那也是读书人家,怎么会这么不懂道理?我用的钱那都是我爹生前就划给我的嫁妆,可没有一分是郗家嗣子的家产。不瞒娘说,我爹跟我兄长留给我侄子的东西,大抵都已经在火灾里烧掉了。所以自从我们姑侄离开郗家后,吃的用的住的,都是爹爹生前给我的妆奁。因此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反正有爹爹跟兄长生前给我拟的嫁妆单子在,谁敢说闲话,娘您脾气好不跟人计较,我为了宋家女眷的名声也要找上门去理论到底的!” 又说,“娘要是不相信的话,回头我就让人从山东送嫁妆单子来给您瞧?” 宋家夫人一击落空,暗道这狐狸精果然不好弄,难怪自家乖女儿会被坑,心念转了转,正要说话,不想郗浮薇忽然道,“对了,娘,我手里还有些东西,都交给您保管吧?” “交给我?”宋家夫人一怔,她是想刁难郗浮薇,但也没想过打郗浮薇手里银钱的主意,一来是看不上,二来是不屑,就是想给自己那见天在闺阁里以泪洗面的女儿出口气罢了,闻言就拒绝,“既然是你的嫁妆,你自己拿着就是!” 心说如果这女儿说自己打理不了,那就说她反正已经拿着这么久了,难道还没习惯不成? 谁想郗浮薇闻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了,说自己从小看到人家做女孩子的,出阁之前嫁妆都是母亲帮忙收着的,等女儿出阁时才会给女儿自己拿着,娘您却拒绝了我,是不是没有把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 不等宋家夫人开口,她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说自己有自知之明,根本配不上宋家夫妇这么好的人做父母,实在是从小没娘,去年又没了爹,太想有个家感受下双亲在堂的温暖了,如果宋家夫人执意不接受自己的话,为了不让宋家夫人不高兴,她这就离开。 说着就起了身,哭哭啼啼的朝外走。 “……”宋家夫人脸色铁青! 但谢氏却急了,连忙上前拉着劝,说婆婆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妹妹你挺能干的,而且人才来,气都没喘匀呢,这就讨论上了嫁妆也不合适,还是说说亲戚什么的,过两天需要带你去认的人之类吧。 她好说歹说的又使劲儿给宋家夫人打眼色:这可是关系你女儿闺誉的关键人物! 而且还有沈窃蓝在幕后撑腰。 你要是刁难得住她也就是算了,这会儿人家闹着要走人,能让她真的走啊? 其他不说,永乐帝的妃子过两天要见人,怎么办? 宋家夫人气的胸口疼,然而为了顾全大局,只得放下架子,顺着儿媳妇的话,温言细语的哄了一阵,郗浮薇这才满意的坐回去,就问起宋稼娘:“姐姐呢?”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家长里短 郗浮薇不问宋稼娘还好,一问,宋家夫人顿时怒不可遏,要不是谢氏又是使眼色又是低声劝慰,差点就又要发作了,憋了好一会儿,才没好气的说:“她不舒服,在闺阁里!” 然后也不等郗浮薇再说什么,甩手就走了! 宋家夫人离开后,谢氏就迫不及待的要送郗浮薇去客院:“娘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快,听说您过来,专门出来招呼的,这会儿再不去歇着可不要累着了,到时候人家还以为你不体贴娘呢!可不是娘故意冷淡你……那什么,咱们现在去看看给你预备的屋子?若是觉得不好,只管跟我说。” 那边宋家长子则请于克敌去他书房说话。 毕竟按照宋家的规矩,他们家女孩子,哪怕是义女,也断然没有让外男随意去看闺阁的道理。 谢氏生怕郗浮薇提出来要去看望宋稼娘……要知道宋稼娘这会儿没出现,就是因为被气的七荤八素,谢氏担心这小姑子当众闹腾起来反而叫郗浮薇看了笑话,这才力劝婆婆,让小姑子借口身体不适避开的。 如今宋稼娘已经退了一步,如果郗浮薇再过去刺激的话,谢氏可拦不住那小祖宗。 是以紧接着又说:“稼娘方才刚刚吃了药睡下了,妹妹若是惦记,不如等她好了再去看望。毕竟……” 她指了指宫闱方向:你不日就要面圣的,现在去看望了宋稼娘的话,一旦过了病气,到时候再去宫里,这不是存心不想永乐帝好吗! 郗浮薇其实也没想去看宋稼娘,她只是不想被宋家欺负,又不是存心找宋家麻烦。 闻言欣然应允,又说自己专门给宋家上下带了点东西,请谢氏等人不要嫌弃。 谢氏闻言也没放在心上,道:“妹妹有心了。” 她亲自送郗浮薇到客院这边安置下来,因为不想被外人说他们亏待义女,所以这客院是比着宋稼娘的住处来收拾的,一应陈设都不坏,还配了两个丫鬟供使唤。 “既然妹妹自己有伺候的人,就让她们两个洒扫下庭院什么,做点跑腿的粗活吧。”谢氏叫那俩丫鬟来给郗浮薇见礼,介绍了名字跟出身,说都是宋家的家生子,“对府里上上下下都熟悉,妹妹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她们也是方便。” 见郗浮薇没什么异议,寒暄了几句也就告辞了。 她出了客院先去上房见宋家夫人,才进门就见这婆婆阴沉着一张脸,说:“这贱婢!老爷怎么会弄这么个贱婢进门来!?” “怎么了?”谢氏问。 宋家夫人就扔了份礼单到她跟前,说是郗浮薇这次登门的出手:“知道的说她故意给咱们家下马威,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贪图人家家产,弄个义女的名份连人带财的赚进门呢!” 谢氏草草一看也吃了一惊,说道:“她一个孤女,仓促离家时就算收拾了点细软,哪里能有这么多!不是说只是寻常乡绅的女儿吗?!” “你忘记沈窃蓝了?”宋家夫人冷哼,“八成是沈窃蓝私下补贴她,专门给她挣脸的。” 谢氏皱眉道:“随便她怎么来的,做义女的头次上门要孝敬您也是理所当然,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但你忘记老爷受命主持河工之事,为了给陛下分忧,断了好些人中饱私囊的念想。”宋家夫人脸色冰寒,说道,“所以朝野上下,恨咱们的人家多了去了呢!你觉得他们会放过这个造谣生事的机会?到时候铁定要说咱们家收义女是假,觊觎人家孤女孤儿的一点子东西是真!” “可是那郗浮薇不是想嫁进沈家?”谢氏道,“既然如此,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在这种事情上,难道还会拆咱们家台吗?咱们家若是丢人现眼了,对她有什么好处?那女孩子看着就是个知道进退的,料想不会这么不智。” 宋家夫人沉着脸道:“但望她识趣点吧,不然我就算教人议论不慈,也绝对不会放过她!” 瞥了眼那一长串的礼物,闹心的捏了捏额角,“而且你只看到她登门送了这许多东西,你说这事儿叫外人都看在眼里了,等她出阁的时候,咱们家的陪送如果让她亏了,外头会怎么议论咱们家?!” 这下子谢氏脸色也不好看了,毕竟她是嫡长媳,宋礼夫妇一辈子挣下来的东西,连同祖产,大头都是归长房的。 忽然多出个义女,还要给义女陪嫁的话,少不得是从公中出,也等于长房日后继承的产业会减少。 “先不说这些了。”宋家夫人挥了挥手,叹道,“宫里贵妃传了话出来,你是知道的……不日要带她入宫去拜见,那些个规矩忌讳,你抽空给她好生说道说道。如今人人都知道她是老爷亲自认下来的义女,又跟稼娘十分的亲近,出去了就代表咱们宋家的脸面,若是太丢脸可不行!” 谢氏点头应允。 宋家婆媳的糟心郗浮薇心里也有数,所以接下来几日,见着谢氏的时候都是笑脸相迎,嫂子长嫂子短的,隔三差五还让下人去街上买些老字号的糕点吃食,以及脂粉钗环的送谢氏,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见天的将谢氏从头夸到脚。 几天下来,谢氏明知道她是在故意讨好,照面时也忍不住多给了几个笑脸。 在宋家夫人跟前,就说:“小小年纪就没了亲生的爹娘,侄子年纪又小,别说给她做依靠了,不拖累她就不错了。本来好好一个大家闺秀,若是她兄长在,不定就是正经的官家闺秀了,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想也是心酸。” 宋家夫人不悦:“这才几天,你该不会就叫她灌了迷魂汤,不知道站在哪边了吧?” 谢氏忙说:“娘说哪里的话!媳妇当然是向着您跟稼娘了!毕竟咱们才是自己人,要不是为了稼娘,谁理会那北面来的乡野女子啊!” 不过再到郗浮薇跟前,被她哄了一回,到底又是眉开眼笑。 宋家长子看这情况,倒是赞成妻子跟郗浮薇走近点:“她能把你哄好,回头到了沈家,只怕也不难混的风生水起。反正稼娘如今是嫁不成沈窃蓝了,这个便宜妹妹即使跟咱们没有血缘,也没怎么相处过,顶着咱们家女孩子的名头,能为咱们家拉拢一门门当户对的亲戚也不坏。” 谢氏嗔他这话不像是宋稼娘亲哥哥能说出来的:“叫稼娘知道了定然要捶你。” 不过倒是越发心安理得跟郗浮薇来往了,甚至不时在宋家夫人跟前帮忙说好话,弄的宋家夫人郁闷之余,听谢氏口口声声说郗浮薇可怜,时间久了,这夫人到底也不是心狠手辣的那种,嘴上还是骂儿媳妇胳膊肘朝外拐,不知道帮着嫡亲小姑子,私下心里却也开始动摇,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欺负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孤女? 婆媳俩对郗浮薇的态度开始缓和,郗浮薇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因为距离她进入应天府已经快一个月了啊,说好的面圣呢??? 永乐帝就跟把她忘记了一样。 要不是出发之前宋礼跟沈窃蓝隐晦的暗示,她都要以为自己是专门过来跟宋家走亲戚的了。 这么长的时间,宋稼娘也不得不“恢复”了。 毕竟“病”太久的话,传了出去,都说宋家这女孩子身体弱,哪怕是低嫁,也难免被人看轻。 郗浮薇得到消息之后,当然要立刻赶过去看望。 其实这中间她还提出来去拜见徐景鸳的,但宋家夫人说徐景鸳的伤势至今没有完全恢复,不太想见外人,她就立刻作罢了。 毕竟徐家兄妹比宋家人凶残多了。 关键人家还有个好爹,帮他们在永乐帝跟前赚足了情分。 郗浮薇跟宋家人玩玩心眼什么的,只要不是太过分,宋家人吃了亏也只能忍着。 但徐家不一样。 那兄妹俩在应天府反正也没什么好名声,当真虐了她她都没地方说理去,所以定国公府,当然是能不去就不去。 是以只叫人送了些药材什么的到门上,表示没有忘记徐家小姐当初的关心,也就是了。 宋稼娘神完气足的躺在帐子里,看到郗浮薇脚步轻快走进来的时候,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 郗浮薇是做好了她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的心理准备的。 可这女孩子定定的望了她片刻,居然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摆了摆手:“你走吧。” 见郗浮薇眼神疑惑,她也懒得解释,直接闭上眼,“我累了,要安置。” 谢氏于是也劝郗浮薇离开:“稼娘才痊愈,精神劲儿还没完全恢复。左右你如今已经来了应天府,往后姐妹相处的时间长着呢。” 等郗浮薇离开后,她才单独问小姑子,“不是说要亲自教训她一番的吗?怎么事到临头又改主意了?” 宋稼娘神情阴郁:“就算这会儿撕了她,沈世兄会娶我么?” “你当初真的不该那么闹的。”谢氏叹口气,她之前对这小姑子非常有意见,但现在看着宋稼娘落寞的样子又于心不忍,道,“归根到底是徐景鸳不好,不是她火上浇油推波助澜,你也未必会在济宁停留,以至于惹了沈窃蓝不喜。” 宋稼娘没说话,只道:“你们什么时候带她进宫?” “快了。”谢氏说,“本来早些天就该带她去的,只是陛下那边似乎在迟疑。然而陛下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有这些日子的徘徊,也差不多了。” 皇室那些恩恩怨怨,对于高层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心里都是有数。 这会儿房里就姑嫂俩,谢氏也就实话实说了,“我这些日子跟郗浮薇走的比较近,也不全是她会说话,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从小什么样的讨好没见过?至于眼皮子浅的稀罕她那么点儿东西跟好话吗?归根到底也是希望她对咱们家能够有点真心……日后不定对你婚事也有好处。” 毕竟宋家义女都嫁了沈家精心栽培的嫡次子,何况是亲女? 之前因为宋稼娘名声受到质疑,宋家所以打算将她低嫁。 这会儿情况有变,宋稼娘的名声很可能一举扭转,还有望谋取个“宅心仁厚”的评价,宋家人,包括之前跟这小姑子冲突过的谢氏,又怎么会委屈了她? 姑嫂俩的谈话郗浮薇自是不知,知道了也无所谓。 她现在全副精神都在面圣这件事情上。 而谢氏不知道是故意让她心急还是怎么着,几次试探都滴水不漏。 这日,她终于松了口,道:“贵妃娘娘送了帖子来,说是后日在御花园里摆宴,请娘带家里女眷过去凑个热闹。” 顿了顿才继续,“娘的意思是把咱们三个都带上。”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面圣 贵妃张氏是河间忠显王张玉的女儿,张玉曾经出仕前元,官至枢密院知院,洪武十八年才归顺国朝。 数年后调往燕山左护卫,入了永乐帝麾下,靖难之役的时候,更是为救永乐帝力战而死……说起来这人跟郗浮薇还有点辗转的渊源:他是在东昌府战死的。 永乐帝登基后,当年就追赠了都指挥同知,三个月后追赠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荣国公,谥号忠显。 可谓享尽哀荣。 他膝下三子一女,贵妃是唯一的女儿。 算起来贵妃伺候永乐帝也很有些年头了,但许是因为膝下无子的缘故,早年位份一直不显。还是徐皇后去后两年,就是前年的时候,才跟贤妃、顺妃等人一块儿进的贵妃。 因为永乐帝在徐皇后去后没有再立继后,这会儿后宫就是张贵妃在打理。 贵妃这个年纪已经颜色凋敝,各样事情也都看淡了,为人很是谦和,没什么妃子的架子……不过说实话,就目前前朝后宫的情况,聪明点的妃子都不会主动闹事。 毕竟徐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已经够让永乐帝烦心的了,若是妃嫔们还不安分的话,不是现成让永乐帝当出气筒吗? 唾手可得的美人跟亲生儿子怎么能比! 宋家夫人带着俩女儿一媳妇到贵妃宫里拜见过了,贵妃和蔼的叫了起,拉着她们闲话家常了会儿,就说自己花园里的花开的不错,建议没出阁的俩女孩子可以去看看。 宋稼娘跟郗浮薇于是告退出来,才到外面庭院里,就有内侍迎上来,示意郗浮薇跟自己走。 郗浮薇定了定神才跟上,一路弯弯绕绕的也分辨不出方向,只觉得沿途都悄无声息,不知道是内侍专门挑了偏僻的小路走,还是永乐帝事先吩咐清了场? 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一座宫殿前。 因为是从旁边抄手游廊过去的,庭院里有成荫绿树挡住了牌匾,也看不出清楚殿名,只觉得栏杆外一丛琼花开的恣意。 那内侍到了这里,本来就不重的脚步就更轻了,暗示她在外头等着,自己独自进去禀告。 这是盛夏的季节了,庭院里的树上估计有专人清理过,但远处仍旧传来不知疲倦的蝉鸣声,在这夏日午间的安静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浮躁渐渐荡开。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是刚才进去的内侍,到跟前才轻声说:“陛下就在里头,你一个人进去罢,记得陛下不吩咐抬头,不许直视陛下。” 郗浮薇小心翼翼的答应了,又从袖子里拿荷包给他。 那内侍倒也没推辞,接下之后补了一句几乎低不可闻的:“实话实说。” 郗浮薇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但还是很感激他的好意 ,心说这些内侍也没想象中的恶劣,果然外界说他们不好,大抵是文人鄙夷,坏了这群人的名声? 她学着内侍方才入内,轻手轻脚的进去,才进门就是一阵阴凉,眼角余光就扫到不远处摆着的冰鉴。 “民女郗浮薇,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按照谢氏之前有意无意透露的礼节,郗浮薇上前几步,就拜倒在地。 上首的永乐帝倒没有给下马威的意思,当然皇帝根本不需要专门威慑一个小小的民女,直接叫了起,跟着就问:“宋卿与沈卿都有密奏,言开河之事屡受阻挠,锦衣卫济宁卫所一度为人劫狱,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天宋家母女一行人出宫门的时候,就被人拦住了,说是定国公的小姐想见郗浮薇。 宋家夫人皱眉:“徐小姐不是还没好全吗?这会儿就要我家孩子过去说话,到时候损耗精神,耽搁了徐小姐的恢复可怎么办?” 这要是搁一个月前,宋家夫人是巴不得徐景鸳将郗浮薇弄过去好好折磨的。 但这段时间下来,宋家人的心态已经平和了不少。 尤其宋礼在家信里劝说家里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及宋家长子从利益角度出发的考虑,让原本愤怒的女眷们也渐渐冷静下来。 何况宋家夫人就是早先怨恨郗浮薇的时候,也就想着折辱一番,倒没想过真把她怎么样。 而徐家兄妹的手段,贵胄人家都清楚,下死手是常见的。 此刻宋家夫人就不大想让郗浮薇过去。 但对方说徐景鸳其实早在个把月前听说郗浮薇过来,就想见见这个“要好的姐妹”了,熬到今天自觉恢复的差不多,这才派人来请。 毕竟宋家跟徐家对外都声称,宋稼娘跟徐景鸳同郗浮薇一见如故,情同嫡亲姐妹。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徐景鸳说要见郗浮薇,宋家夫人既不好使劲儿拦,郗浮薇也不可能说不去。 宋家夫人就看宋稼娘,说:“那你也去看看景鸳那孩子吧。” 说起来宋稼娘也好久没跟徐景鸳见过了。 这固然是徐景鸳之前在济宁受的伤怪重的,又有许多不好外传的内情,以至于徐家兄妹回来后就闭门谢客了,也是因为宋家觉得宋稼娘跟沈窃蓝的婚事告吹,徐景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是这女孩子推波助澜,就宋稼娘的为人怎么也不会亲自闹到济宁去,从而惹怒了沈窃蓝。 而徐家则觉得,要不是为了宋稼娘,自家女孩子干嘛要去济宁? 掏心掏肺的为手帕交着想,还落的个伤痕累累回来的下场,居然还要被埋怨? 你们宋家人到底有没有良心! 两家从此交恶,宋稼娘几次要去看望徐景鸳都被宋家夫人跟谢氏联手阻止,而徐家那边也暗中表态不欢迎……此刻闻言,宋稼娘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我这就去!” 于是俩女孩子下了宋家的马车,直接坐上徐家派过来的车驾。 如此到了定国公府,仆妇帮忙打起帘子让她们踩着下人的背下来,又引着去拜见了定国太夫人沐氏,寒暄了几句之后,沐氏说是身子乏就走了。 两人送了这位太夫人到后堂口,转过身来就要去徐景鸳那。 宋稼娘跟徐景鸳自幼相熟,关系又好,当然是认识闺阁所在的,一马当先的朝西南角上走。 郗浮薇正要跟上去,袖子却被旁边一个仆妇扯住,轻声说:“小姐,国公爷想见您。” 见郗浮薇皱眉,似乎有叫住宋稼娘帮忙解围的意图,她忙解释,“今日之所以请小姐来,乃是国公爷的意思。” “是吗?”郗浮薇踌躇了会儿,见宋稼娘的身影已经没入月洞门后了,沉吟了下,隐约猜测到徐景昌的目的,抿了抿嘴,“敢问国公爷如今人在何处?” 半晌后,定国公府花园角落的凉亭里,穿着大红织金妆花孔雀缎圆领袍衫的徐景昌,脸色阴郁的看着由远及近的女子:“郗小姐,还真是小觑你了……上次见面时,你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孤女,本国公甚至觉得,你迟早会步上邢行首的后尘。没想到短短几日,竟是一跃而为尚书府的千金……” “这都是爹爹跟娘的厚爱。”郗浮薇笑了笑,上前行礼,“当不得国公夸赞。” 至于徐景昌说她会步上邢行首的后尘,“我怎么会步上邢行首的后尘?莫忘记邢行首之所以沦落烟花乃是因为她父兄冥顽不灵的缘故,而我父兄可都是一心一意为陛下治下之民的。” 徐景昌这会儿没心思跟她吵架:“你方才在宫里,见着陛下了?” “国公爷真是消息灵通。”郗浮薇眯起眼,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徐景昌摆了摆手,四周下仆识趣的退下。 他起身走到郗浮薇跟前,这人容貌秀美,偏于阴柔,此刻心绪不佳,近距离居高临下望住了人的时候,就有一种阴狠之感,轻声道:“你用不着转着弯嘲讽我,我当然知道,要不是陛下授意,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接到消息?你是聪明人,趁我还没发火的时候,老老实实的招供了罢……陛下到底想让你告诉我什么?!” “国公爷如果不是已经心里有数了,何必如此烦躁?”郗浮薇也轻声说,“所以陛下是要我告诉你什么吗?陛下应该是希望你懂得什么吧?” “因缘巧合才面圣了一次,你就以为自己有资格揣测圣意了?!”徐景昌嗤笑了一声,霍然转身返回凉亭,沉着脸撩袍坐了,道,“让你说你就说!还是你觉得宋稼娘跟你一块儿来的定国公府,就保得了你?!” 郗浮薇笑了笑,也跟进凉亭,拣他对面的座位坐了,平静道:“国公爷,我还什么都没说,您就这样心浮气躁了,这样真的好么?” “……”徐景昌冷冰冰的看着她。 好一会儿,居然没发火,而是缓缓说,“你现在说。” 郗浮薇打量了一番他神情,觉得这人应该是真的冷静点了,这才道:“既然是我来面圣,除了东昌跟济宁的那些事情还能是什么?简单来讲,陛下对你很失望。”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道贺 徐景昌闻言瞳孔骤然一缩,像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只面无表情。 “你们兄妹这些年来的想法,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不知道?”郗浮薇也不在乎,径自说下去,“令尊当年为陛下尽忠而故,于你们兄妹固然是失了栋梁,可于陛下,岂非也是痛心万分?否则陛下也不会坚持封下定国公的爵位了……你该知道当初皇后娘娘是反对此事的,陛下那么看重皇后娘娘,在这件事情上,却仍旧逆了娘娘的意思,可见对你们兄妹的爱怜!” “你知道个什么?”徐景昌一动不动的坐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沙哑着嗓子说,“就因为我们爹爹是庶出子,跟皇后不是同母所出,哪怕在皇后的几个兄弟里,我爹爹是最忠心陛下的,皇后却始终最看重同母的兄弟!当年死保建文帝的臣子们是什么下场,天下皆知!邢行首的父兄都是腰斩,女眷或者匹配象奴或者没入烟花地。可魏国公府呢?他们为了建文,处心积虑的对付陛下父子,就因为皇后,不过被夺爵了几年,在皇后去后,这爵位还是还给了他们……到现在都是魏国公府!” “同样是国公之爵,大伯他处处跟陛下作对,我爹呢?处处帮着陛下。最后待遇却是一样的……换了你,你能甘心?!” 郗浮薇说道:“嫡庶有别。” “这是因为你自己是嫡女!”徐景昌冷笑,“而且你们郗家人丁单薄,你没吃过父母偏心的苦!” “国公爷,您自己难道不是嫡子?”郗浮薇认真的问,“如果您不是嫡子的话,敢问如今这定国公府,可还是您在做主?陛下又为什么要最看重您?毕竟令尊的后嗣可不止您一个不是吗?说句不好听的话,城外庄子上住着的那些女子且不说,她们跟前的孩子们,可也都是令尊的骨血。” 但因为太夫人生下了徐景昌,在有原配嫡子的情况下,那么当然是原配嫡子重要。 所以永乐帝将对于徐添寿的感情,都倾注在了徐景昌兄妹身上。 对于定国太夫人驱逐丈夫的姬妾以及庶出子女的举动,也就默许了。 “我自己过的当然没什么好挑剔的。”徐景昌看着她,缓缓说,“我只是替我爹爹抱屈。” “魏国公府的爵位来自于中山王爷。”郗浮薇说道,“魏国公乃是中山王爷的嫡长子,他承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皇后娘娘看重魏国公一脉,不无重视宗子的考虑。国公爷说是替父抱屈,可您勾结建文余孽时,可曾想过,当年正是建文帝害了令尊?这可是杀父之仇!” 徐景昌闻言勃然大怒:“谁说我勾结建文余孽?!” 见郗浮薇平静的看着自己,他脸色阴沉了好一会儿,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我只是在汉王跟赵王做的事情里推波助澜了一番……” “国公爷还记得姚灼素吗?”郗浮薇见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了,沉默片刻,缓缓问,“就是济宁府,咱们头一次见面时,跟我一块儿的那女孩子。” 徐景昌皱眉,道:“那个小美人?嗯我记得,有次她去卫所找你,刚好我心绪不佳,就哄她到房里玩了玩。后来不是还被你告到沈窃蓝跟前,让沈窃蓝跟我要走了?” 就问她忽然提起姚灼素做什么,“那小美人是良家子,摊上这种事情,估计已经自.尽了吧?” 他甚至还笑了几下,一脸的无所谓。 “……”郗浮薇用力握了握拳,才忍住抽他的冲动,“那是建文余孽之后!” 这下子徐景昌脸色顿时变了,甚至坐直了点身子:“难道陛下因为我动了那小美人 ,以为我跟建文余孽?!” 郗浮薇没什么表情的说道:“陛下的心思,怎么会是我这个才面圣过一次的女流能够揣测的?” 将徐景昌刚才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了他,才继续道,“前些日子济宁卫所被劫狱,济宁大族邹家独子邹一昂为人掳去,正是姚灼素之母姚氏所为。” “……姚氏也打算动我?”徐景昌沉着脸,问。 郗浮薇冷冷道:“这个你放心!人家姚氏心存大志,首要的就是捣乱开河之事,暂时还顾不上你!” 瞥了眼松口气的徐景昌,“姚氏母女,是在我以西席身份进入邹府后,从南面赶过去的。而不久前,就是年初的时候,应天府这边的行首邢芳归,跟着义父北上,在济宁落脚。这两拨人都跟建文余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顿了顿,她说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十年来还没死心的建文余孽一心一意想着颠覆永乐一朝,只是陛下英明神武,海清河晏,他们实在找不到机会。” “这次为了开河的事情,陛下调动了南北数地三十万民夫,都是青壮男子。” “建文余孽所以起了歹毒之心,派人潜入汉王殿下的封地云南,搜集瘴疠之气,制作毒物,由邢芳归这个行首亲自出马掩护,送至北方!” 这也是邢芳归要跟宋礼一块儿动身的缘故,不仅仅是贱籍以及行首的身份容易受到轻贱,想沾宋礼的光少点麻烦。更是因为跟着宋礼,她的行李物件,包括随从的东西,都可以最大程度的得到一路上关卡检查的豁免。 “建文余孽希望用这些毒物在民夫中间散播瘟疫,屠戮无辜!” “从而动摇国本,扰乱社稷……这么大的事情,若非陛下仁慈,念及旧情,都不需要亲自处置你,只要将消息散播出去,你觉得你是什么下场?” 郗浮薇冷笑,“别说什么你只是睡了姚氏的女儿,根本不知道姚氏的身份!说句不好听的话,运河横亘南北,那么长的水路,瘴毒为什么会从济宁开始?不就是因为你一时兴起,惹了姚氏的怨恨?!单凭这一点,御史就会上表弹劾,请陛下夺了你的爵都是轻的!” 国朝如今统共才多少人? 如果建文余孽这个计划成功了,他们能不能改朝换代且不说,朱氏江山元气大伤是铁板钉钉了! 这是削减国祚的灾祸,株连九族都不过分! “……”徐景昌脸色难看,张着嘴,好一会儿,却没在意自己的罪名,因为他知道,既然永乐帝暗示自己约郗浮薇过来谈一谈,显然不打算将事情公开,只是敲打一下,他缓缓问,“如此骇人听闻之举……要不是你才面圣过,我简直不能相信。” “但既然建文余孽预备了瘴毒,为什么还要劫狱?” 思索了会儿,他不解的问,“而且据说你也遇见了刺客什么的?” 既然都打算针对民夫了,干嘛还要搞那么多大动作,唯恐吸引不到朝廷的注意力? “我义父又不是傻子,那么多民夫聚集起来做事,当时气候也要转暖了,能不预备着防范疫病?”郗浮薇淡淡说道,“所以他们在去年的时候,一听说我进入邹府了,马上派了姚氏母女过去投亲……毕竟,邹府作为济宁大族,派人犒劳那一段河道上的民夫理所当然不是吗?!” “至于我遇见刺客……”她深深看了眼徐景昌,“这自然是因为,建文余孽意图一石二鸟,试图将以瘴疠之气谋害民夫的罪名,嫁祸给汉王殿下!” 徐景昌沉默了会儿,问:“真的全是建文余孽?” “难道还能是汉王殿下不爱惜黎庶至此?”郗浮薇平静反问。 这话让徐景昌瞳孔缩了缩,过了会儿才点头,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了。” 又说,“难怪是你过来禀告。” ……八成,此番的事情,建文余孽就是个幌子。 真正的主谋,就是汉王,甚至还有赵王。 只是永乐帝统共就三个儿子,汉王是在靖难之役里多次救过永乐帝的,一度也是他最宠爱的孩子。 从感情上,皇帝肯定舍不得亲生儿子背负这种几近叛国的罪名;从利弊上,皇子争位到了不惜谋害百姓的地步,对皇室有什么好处? 所以不管真相如何,只能是建文余孽来背锅。 甚至为了防止消息传出去之后,建文余孽掀桌子,拿出汉王、赵王跟他们私.通的罪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济宁方面的宋礼跟沈窃蓝,连个正经使者都不敢派,只能让全程参与这些事情的郗浮薇,打着探亲的旗号来应天府,当面与永乐帝说明。 现在永乐帝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哪怕是专门冷静了这么久才召见的郗浮薇,但不管这位皇帝是多么的英明神武,面对亲生儿子,总归还是跟寻常人父一样,抱着一丝渺茫希望,希望儿子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人。 郗浮薇的禀告,无疑是打碎了永乐帝的这份期望。 也幸亏永乐帝对于大部分建文余孽虽然狠辣的紧,对自己人却一向宽容。 当年太祖皇帝定鼎之后差不多将“鸟尽弓藏”演绎的淋漓尽致,靖难功臣却到现在还在享受荣耀,且一直得到永乐帝的信任与偏爱。 比如说,定国公府。 不然郗浮薇此番面圣只怕是有去无回。 徐景昌心里想着,忽然问:“你遇刺的事情……真是建文余孽所为?” 见郗浮薇皱眉,他看了看左右,小声说,“沈窃蓝跟你义父干的吧?那几个侍卫有问题?” 宋礼身边不干净这事儿贵胄们很多都知道,之前撺掇宋稼娘打扰沈窃蓝做事的管事,那还是在宋府伺候多年的老人呢。 这也是没办法,建文朝过去十年,那一代人还活着,像邹知寒那种不情不愿被建文余孽胁迫做事的有,如姚氏那种认定了建文帝才是正统的人也有。 靖难之役的四年里,建文帝虽然屡出昏招,可麾下的臣子们也不都是吃干饭的。 不定就已经开始渗透潜入了。 而且如宋家夫人所言,为着宋礼主持运河的事情,很多人家都想着跟宋礼合谋发财,毕竟运河这么大的工程,随便做点手脚都够几代人吃喝不尽了。 这些缘故之下,想方设法给宋礼身边安插眼线、策反老人的手段不要太多。 徐景昌觉得建文余孽应该没那么傻,在郗浮薇一介女流身上浪费时间精力与人手。 关键是,根本没把郗浮薇怎么样。 八成是宋礼跟沈窃蓝体恤上意,不想牵扯到汉王、赵王,给“建文余孽意图栽赃”弄个证据。 只是看永乐帝这秘密召见的架势,显然对于整件事情都不打算声张了。 “……东宫,厉害啊。”这天徐景昌送走郗浮薇之后,独自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最终长出了口气,吩咐左右,“查一下库房,预备给东宫道贺。”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沈家 后宫。 贵妃张氏看着跪在地上的内侍:“让你传的话,都传过去了?” 内侍磕了个头,才低声说:“回娘娘的话,都跟太子妃那边的人说了。” “下去吧。”贵妃点一点头,“这事儿不要对外说。” 等这内侍下去后,她的陪嫁上来伺候,纳闷问:“娘娘,陛下这么护着汉王殿下,您怎么还要给太子妃通风报信?且不说汉王殿下那心思,咱们宫里头这些人谁不知道,就说太子殿下明明是嫡长子,这些年来却过的小心翼翼,再知道汉王殿下捅出这么大篓子来还得了陛下的赦免,心里不定什么滋味呢!见咱们宫里头的人去告诉,天知道会怎么想?” 没准,以为贵妃故意讽刺他们呢。 “汉王殿下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贵妃闻言,忽然眯起眼,看着她,“本宫都不知道汉王殿下做了什么,你倒是知道了?” “没有。”陪嫁看她脸色不对,慌忙说,“奴婢就是那么一猜……毕竟陛下日理万机的,要没点要紧事情,怎么可能亲自召见宋尚书家的义女?奴婢就是想着那郗小姐是打北边来的,宋尚书跟太子妃的娘家外甥沈二公子又都在济宁,八成同开河有关系。陛下开河的心思十分坚决,若是朝臣胆敢从中作梗,早就被拖出来杀鸡儆猴了,哪里需要如此掩人耳目?必然是皇家的私事,陛下念着骨肉情分不好张扬,这才做的隐蔽。” 贵妃垂眸片刻,缓缓道:“你太聪明了。” “……奴婢不敢。”陪嫁跟了她几十年,辗转南北,算是比骨肉还亲密的心腹了,贵妃膝下无儿无女,永乐帝的后宫虽然规模不说多大,却也不寂寞,多少个漫漫长夜,都是陪嫁陪着过来的,所以陪嫁在她跟前说话自来没什么顾忌,这会儿听着语声不对劲,心里才一个“咯噔”,低声说,“娘娘,奴婢……逾越了。” “几位殿下的事情,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贵妃抚摸着腕上的玉镯,这要是其他宫人,是必然要灭口的,然而几十年朝夕相处彼此扶持过来的老人,她到底有点不忍心,沉默片刻,点了句,“陛下之所以让本宫出面请宋家女眷入宫玩耍,图的就是本宫膝下没有子女,从来不掺合几位殿下之间的事情。” 陪嫁小心翼翼道:“那娘娘刚才派人去给东宫传话……?” “本宫不掺合他们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左右都不是本宫亲生的,就算本宫帮着的那位赢了,也不会尊本宫为太后。”张贵妃不以为然的说道,“所以犯不着为了他们之间谁胜谁败涉险。但如今陛下心意已决,本宫为了将来能够安度晚年,示好一番,陛下总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本宫。” 到底她是永乐帝还在潜邸的时候就陪着的老人。 “可是陛下不是又护着汉王殿下了?”陪嫁诧异,“娘娘您示好的却是太子殿下?” 贵妃淡淡瞥她一眼:“你都猜出来这次是汉王殿下惹了事情,甚至重大到陛下都不敢明着召人问个明白,必须要兜个大圈子走女眷的路子不说,算算那郗小姐抵达应天府的时间到现在,这都多少天了?你说这事情有多大?” 陪嫁说:“是啊,这么大的事情,陛下都给他压下去了,可见陛下到底疼爱汉王殿下。” “当然疼爱了。”贵妃讽刺的笑了笑,“毕竟汉王殿下打小就爱舞刀弄枪的,当年靖难之役的时候,更是三番几次的救下陛下过……虽然是嫡次子,可谁叫太子殿下不良于行,更遑论是上阵杀敌呢?可是再疼爱,陛下又不是那等昏君,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你以为他会随随便便传下去么?” “本来太子殿下作为嫡长子,素来无过,就不好废弃。” “如今嫡次子的汉王殿下又犯了大事,陛下会不想着自己还在,汉王殿下犯错,犹自可以收拾。要是将来……朱氏的江山,总不能传到汉王殿下手里就摇摇欲坠了吧?!” 陪嫁变了脸色,小声道:“娘娘慎言。” 这种妄测国祚的话,怎么能随便说呢? “陛下去年亲征之际,让皇长孙镇守北京,已经是一种暗示。”贵妃没理会,只说,“如果汉王殿下跟赵王殿下沉得住气,继续好好表现,多跟陛下叙旧,兴许还有回天之力。可这次那郗小姐入宫面圣之后么……你等着吧。” 她缓缓说,“皇长孙……只怕不日就会是皇太孙了。” 毕竟,永乐帝既然因为汉王此番的举动,彻底绝了改立这儿子的念头,那么肯定要暗示众人,免得许多人蒙在鼓里,继续跟着汉王、赵王图谋夺储,给朝廷、给皇室添乱。 问题是从这位皇帝召见郗浮薇都要兜一大圈子还遮遮掩掩,做足了准备工作,最大程度的降低外界的怀疑与揣测来看,汉王这次犯的事情,大小且不论,肯定不是那种可以公开的。 甚至严重到了公开之后永乐帝都吃不消的地步。 那么永乐帝就不能公然宣布对次子跟幼子的不满,否则朝野上下聪明人很多,不定就猜出了蛛丝马迹。 不宣布对汉王、赵王的不满,也不好贸然加恩太子夫妇,毕竟他们已经非常尊贵了,实在没什么好加的。 倒是孙辈可以做文章。 本来永乐帝就喜欢皇长孙。 有去年皇长孙随他北巡、镇守北京的事情打底,册为太孙也有足够的理由,不至于让人联想到永乐帝不希望他们去想的方向。 又彻底断绝了二王争夺储君的心思。 贵妃回想着娘家的女眷,有些遗憾的叹口气:“可惜本宫跟太子妃虽然都姓张,却素来没多少交情,在瞻基那孩子的婚事上说不上话。” 不然她好几个待字闺中的侄女,就算争取不了正妻的位子,做个妃嫔什么,生下一儿半女的,总也能延续张家跟皇室的情谊。 “国公爷膝下子嗣昌盛,诸位公子孙公子都是孝顺懂事又有才干的。”陪嫁安慰,“就算小姐们入不了皇长孙的内闱,府里头的富贵,也还是会延续下去的。” 而且,“皇长孙不是还有个同母所出的亲兄弟?” “那孩子还小呢。”贵妃说道,“将来如何也不清楚,万一是个不成器的,岂不是害苦了本宫的侄女儿?” 她娘家家世可不低,就算亲爹已经没了,兄长承了国公爵,几个兄弟都有封赏在身,声势比如今的徐家其实还要鼎盛点。 所以女孩子给皇长孙做侧室可以考虑,给皇长孙的兄弟,那就必须是正房了。 不但得是正房,还得看那皇孙的品行如何,是不是那种能过日子的人。 可皇长孙的同母兄弟如今还懵懵懂懂,谁知道以后是贤是愚? “皇长孙不是还有表兄弟?”陪嫁灵机一动,“张家子弟之外,太子妃娘家外甥,就是沈家二公子,如今正在济宁府做事的,说是才貌双全,能干的很,太子妃在娘家亲戚里头,向来就偏疼他。那位似乎还未婚娶?” “是吗?”贵妃眯起眼,“你将这沈二的情况与本宫仔细说说。” ……被贵妃主仆惦记上的沈窃蓝的家里,这会儿也在讨论这儿子的婚事:“那郗氏来应天府已经有些日子,如今业已入宫面圣过了,咱们也该同她碰个面,看看蓝儿的眼力如何了。” 沈窃蓝的亲娘张氏皱着眉,说道,“如果是个好的当然最好不过,宋家义女这个身份配蓝儿固然低了点,勉强也算过关……到时候就说我看中她,主动说给蓝儿的。” 这时候讲究婚姻大事男女做主,可不作兴自己在外面找人。 “可贵妃召宋家女眷入宫时又没叫咱们。”她女儿沈三小姐在旁说,“咱们总不好上宫门外堵人去,何况人家这会儿算算时间应该回去宋府了。直接去宋府的话……咱们这几个月跟宋府都没什么走动,忽然热络起来,只怕惹人怀疑。” 张氏就问:“你那些玩伴里,最近可有办生辰宴啊赏花会之类的?” “有是有,问题是人家也不见得肯给她帖子,到底只是一个义女。”沈三小姐说,“而且还是跟徐景鸳、宋稼娘关系好的。宋稼娘也就算了,徐景鸳多会得罪人?我们过生辰请客,都巴不得她不要来,实在碍不过面子,才不得不请她。宋家徐家都说徐景鸳跟宋稼娘皆十分喜爱那郗浮薇,甚至推荐给宋尚书做了义女……这段时间,大家堵在说那郗浮薇必然是个谄媚小人,溜须拍马的哄住了徐景鸳跟宋稼娘呢!” 张氏脸色就不好看了:“这些小姐家,怎么都这么碎嘴?” 要是儿子没看中郗浮薇也就算了。 看中了郗浮薇,这女孩子被这么说,等她跟自己儿子成了之后,自己儿子岂不是也要被议论眼力不行? 要说张氏这会儿就做好准备迎接郗浮薇做儿媳妇了,也是没办法。 才接到消息的时候,就是老仆传回来的,她就跟老仆想的一样坚决反对。毕竟高门贵胄的年轻子弟,才推了跟门当户对人家小姐的婚事,跟脚就说看上独自在外时认识的乡绅之女,还是孤女了,任谁都会觉得儿子碰见了狐狸精。 尤其早先沈家跟宋家的联姻告吹,可不就是宋稼娘说郗浮薇勾引自己准未婚夫吗? 张氏甚至都觉得儿子到底年轻,该不会见色起意,被人家有手腕的女孩子迷的神魂颠倒,以至于冤枉了宋小姐? 然而沈窃蓝写回来的信一次比一次态度强硬,反正就是他的婚事他做主。 如果张氏不肯让他娶郗浮薇,那他也不会娶张氏选的女孩子,大不了就这么拖着。 拖个一年半载没指望的话,他就让郗浮薇另外嫁人,自己等遇见下个心动的女子再成亲……万一遇不见?那就不成亲好了。 反正他只是嫡次子,传宗接代有他大哥在呢! 张氏被气得要死,偏她丈夫儿子都没当回事,确认是良家女,人也清白,反过来让她放宽心:“只要是真心对蓝儿的,出身差点就差点吧,不是好歹还有宋家义女这个身份撑场面?” 毕竟沈家现在对于联姻的需求也不是很强烈,属于能门当户对就门当户对,孩子不愿意就算了的那种……不然也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宋稼娘。 她大儿子就很坦白的说:“如今赶着风起云涌,正好让二弟建功立业一番,不说封侯拜相,总也能趁势擢升几级,不必在底下苦苦熬资历。这会儿在他婚事上挑剔,弄的他无心办差,错过机会不说,还搞得骨肉离心,却是何必?反正咱们家是娶人进来,又不是许女孩子出去!人好不好的,进了门之后,这么一大家子人还怕了一个亲生父母都没了的孤女不成?!” 沈三小姐也觉得大哥说的对:“二嫂过门之后不是有您跟大嫂看着?要她实在不像话,二哥那么能干的人,能糊涂一时,还能糊涂一世?到时候要暴毙要休弃要怎么处置不好?这会儿跟二哥闹起来,平白叫人看笑话。” 张氏忿忿说:“那要是她像话呢?” “那您就当儿媳妇处呗。”沈三小姐不以为然,“二哥又不是那种见着个美人就走不动的,也不是不知道世道艰难全不在乎家境的,这二嫂能笼络得他不在乎门第也要娶到手,显然有着过人之处。祖父跟爹爹不是说了?金山银山也不如自己有本事,咱们家兄弟都是听着这样的训诲出来的。若是二哥给您找了个自己有本事的儿媳妇,您干吗不高兴?” “你们都说赞成,我也懒得做这恶人。”张氏被儿女说的没了脾气,恨恨道,“这么着,你看有机会同宋家那边递话的,透点风声过去罢。” 抿了下嘴,“不过咱们家才为你二哥推了跟宋家小姐的事情,你过去问话的时候那边要是甩脸子了,可别回来跟我抹眼泪诉说委屈!”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悔婚 沈三小姐接了张氏交代的差事,就找人辗转传了话给谢氏。 谢氏于是去跟婆婆商量。 宋家夫人闻言就有点心烦,她也不是多歹毒的人,这段时间跟郗浮薇相处下来甚至很有点正经义母的样子了,偶尔会嘘寒问暖,之前徐景昌派人在宫门口接郗浮薇去定国公府时,还让宋稼娘陪着。 可人有远近亲疏,宋稼娘怎么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掌上明珠,想到这女儿痴恋沈窃蓝,却被沈窃蓝拒绝,反倒是东昌府一个乡下地主的女儿,叫沈窃蓝顶着门第落差也要求娶,宋家夫人心里要说不是百味陈杂那不可能。 她沉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觉得呢?” “媳妇觉得当然是答应他们。”谢氏毕竟只是宋稼娘的嫂子,更多的是站在自己以及自己孩子的立场上来考虑这件事情,“一来沈家会开这个口,主要就是沈窃蓝自己认定了郗浮薇,就算咱们回绝了,拦也拦不住,反而要跟沈家交恶。就算咱们不怕沈家,犯不着结这个仇;二来外人又不知道妹妹跟沈窃蓝的事情,早先的一些风波,因为郗浮薇的缘故,现在走出去谁不夸咱们妹妹一声心善?” “到时候人家看咱们家义女都嫁了沈二公子,亲生女儿岂有不嫁个更高的道理?” 宋家夫人一听,这么做对宋稼娘也有利,脸色倒是缓和了不少,但仔细一想又皱眉:“可是之前没料到这些事情,那会儿你妹妹才回来的时候你也知道,见天的以泪洗面,弄的一家子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你出的主意,说赶紧给她定门远一点的亲事嫁出去,免得一直惦记着沈窃蓝……现在要怎么办?!” 谢氏听出婆婆这话里很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嘴角扯了扯,心说这能怪我吗?你这心肝宝贝天天哭着闹着要去找沈家人说清楚,甚至跑去济宁城找沈窃蓝当面解释,反正就是死心塌地的要嫁人家……堂堂尚书家的女儿弄成这个样子,她虽然理解这年纪女孩子情窦初开之后把持不住,可是为了宋家的名声,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怎么能不拦着点? “娘,当初谁也没想到现在,的确委屈妹妹了。”谢氏思索了下,就说,“好在现在要给妹妹换门亲事的话,也不是全没办法。” 就建议宋家夫人再收个义女,“反正当初跟那边说的是您女儿,事情固然约定了,庚帖却还没换过,又没打包票是亲生女儿!如果没有郗浮薇的话,您忽然收个义女,人家还要说咱们是故意李代桃僵。可爹爹既然都在济宁收了郗浮薇了,您再收个义女,说是图膝下热闹些,人家能说什么?毕竟郗浮薇的夫家门楣那边摆着,您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许去那么远的地方呢是不是?” 宋家夫人皱着眉说:“真是胡闹!哪有动不动认义女的?” 而且远地的那人家门楣实在不高,比郗浮薇家里强的有限,当初是因为考虑到女儿远嫁,娘家人来往不方便,在地方上太有地位的,别偷偷欺负宋稼娘。 可世事难料,现在这弄的,就算是义女,宋家夫人都觉得嫁过去有辱门楣了。 婆媳俩商量了半天都没个好对策,最后还是郗浮薇过来请安的时候看她们脸色不好看,嘘寒问暖了一番,宋家夫人心烦意乱之下透露了一句:“你的前程自不必说,可惜我的稼娘……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看着她几眼?” 郗浮薇就说:“娘膝下就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干嘛远嫁呢?不若留在跟前,逢年过节也能团聚一番,岂不是好?” “我倒是想。”宋家夫人郁闷道,“算了,不跟你说这些,沈家递了话来,打算过两日同你照个面,你看怎么样?” 郗浮薇对这没什么意见,她现在就在等沈窃蓝那边正式上禀永乐帝,准确来说,是等闻家的结局,趁这功夫敲定婚事也好。 不过既然提到这个问题,她也猜到八成是沈家的举动让宋家夫人心疼起了亲生女儿。 说实话郗浮薇对宋稼娘低嫁又远嫁也没什么同情的,毕竟之前这位大小姐的不问青红皂白没少坑她,换个软弱点的只怕坟上草都长过一茬了。 然而如今既然做了宋家女儿,现在跟将来少不得要用到宋家的权势地位,也没必要为了宋稼娘让宋家人心里存着芥蒂。 就说:“娘啊,说到这个事情,我就好奇了,我之前在济宁的时候,仿佛听了一耳朵,说是妹妹许给远地了?可这怎么可能?” 宋家夫人以为她是故意奚落自己女儿,脸色瞬间很难看,道:“我跟你爹还活着,稼娘的婚事怎么样,轮得到你多嘴么?还是你以为巴结上了沈窃蓝,就可以不把我宋家放在眼里?!既然如此,我宋家小门小户,伺候不了你,就请你出去罢!” “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郗浮薇笑了笑,说道,“我的意思是,娘跟前就妹妹一个亲生骨肉,怎么可能远嫁?这根本就是别人胡说八道吧?我前两日出去,还在市上听人家讲,说妹妹跟徐小姐之前在济宁怎么怎么不好,这不是无中生有的造谣么?要不是那些人走的快,我真想追上去跟他们理论一番!” 宋家夫人怔了怔,跟谢氏对望一眼,会过意来:这是劝她们直接悔婚,不承认打算将宋稼娘许给远地啊! “娘,郗浮薇说的也不是不可以?”婆媳俩顿时没心思跟她多说,敷衍几句打发了郗浮薇,又遣散左右,急切的讨论起来,“这门婚事咱们家又没人出面,不过是打发了管事私下操办……就说管事做错了事情被妹妹发现,禀告到您跟前挨了惩罚,心中记恨妹妹,所以故意整这么一出,存心给妹妹添堵?” 虽然说能够被托付这种事情的管事肯定都是心腹,但再心腹,到底没有亲生女儿重要的。 何况宋家也不会叫人家平白背黑锅,肯定会有补偿的。 宋家夫人跟儿媳妇讨论了半日,当下就写了家信去跟宋礼商量:只要宋礼不是坚决反对,这事情就这么办了! 想到女儿从此可以留在跟前,不必低嫁更不必远嫁,宋家夫人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再看郗浮薇,就是和颜悦色,心里肯定还是不能跟亲生女儿比,可场面上已经是一碗水端平。 而宋稼娘晓得此事后,欢喜了一瞬,想想又觉得不对啊:要不是郗浮薇,她能跟沈窃蓝闹么?她不跟沈窃蓝闹,不定婚事就不会告吹!婚事不告吹,她就嫁进沈家了。沈窃蓝这会儿虽然在济宁,可他迟早会被调回中枢,同在应天府,两家府邸就隔了几条街,哪里会远嫁跟低嫁?! 合着郗浮薇坑了她之后又搭把手,让她有了尚书府大小姐应该有的待遇,居然就成她恩人了?! 宋稼娘觉得好憋屈。 更憋屈的是数日后,在宋家跟沈家的心照不宣下,沈张氏跟沈三小姐同郗浮薇在宴会上照了一面。 沈张氏竟然对郗浮薇赞不绝口,说是一见如故喜欢的不得了,要不是宋家先认下来做义女了,真想扯自己家里去好好疼爱什么的……让宋稼娘知道后简直想吐血。 因为之前她跟沈张氏碰面时,沈张氏也就说稼娘长成大姑娘了可真好看啊,哪有这么明晃晃的表达喜爱? 难道郗浮薇就真的那么好??? 宋大小姐有点迷惘了。 “这种场面话你也相信?”还好谢氏及时点醒了小姑子,“你跟沈二公子是门当户对,张夫人含蓄的说句你很好,也没人会看不起你不是?可郗浮薇只是咱们家义女,还是认下没多久的。张夫人若是跟对你一样淡淡的对待她,别人一准儿会说沈张氏看她不上!毕竟沈窃蓝才貌双全,家世也不差,还是太子妃的嫡亲外甥,这应天府上上下下,想他做女婿的人多了去了……张夫人归根到底是心疼儿子,担心郗浮薇出身太低压不住场面,偏她又是沈窃蓝的心肝,成亲后会让沈窃蓝为公事忙碌之余还要给她操心,所以从现在就表现的对郗浮薇喜欢的不行,往后说酸话、找麻烦的人考虑到她态度,也能掂量掂量,总之能给沈窃蓝少点麻烦就少点,说到底就是为人母的一番苦心!” 宋稼娘这才觉得好受点,又说:“张夫人瞧着挺厉害的,怎么也不拦着点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之前你犯傻时,爹没拦过你?”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谢氏就想起来婆婆抱怨自己当初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家里将宋稼娘远嫁的事情,没好气的说,“娘没劝过你?我跟你大哥没哄过你?可是你听吗?早知道,我也就学张夫人,省点力气了!” “……”宋稼娘被怼的无话可说,起身想走,谢氏却不许,拉着教训了一堆家里为你悔婚很不容易你要是再作死我们也救不了你不想一时糊涂落个终身后悔的话就好好听家里的争取找个跟沈窃蓝差不多的夫婿! 宋稼娘一点都不想听,无奈谢氏提前跟宋家夫人说了,宋稼娘之所以会错失大好姻缘,就是因为家里之前太宠着,以至于宋礼亲自出马教诲女儿都未果,还是让她犯了糊涂,为了小姑子的前途,必须严加管教,以防出现类似的情况! 宋家夫人疼女儿,所以深以为然,觉得在终身大事上不能再由着宋稼娘自己作,又知道自己心软,关键时刻狠不下来,索性就把女儿交给儿媳妇管了。 谢氏这会儿的滔滔不绝,宋稼娘想不听都难,不但要听,还要听着这嫂子不住给自己捅刀子:“你要是有郗浮薇那本事,亲爹亲娘亲兄都没了,带个侄子还能混到今天这一步,你道我愿意为你操心?” “……那你倒是别为我操心啊!”宋稼娘忍不住就哭起来,“我当时是糊涂,可你揪着不放都多久了?那么喜欢郗浮薇干嘛不让她给你做嫡亲小姑子,别来理我?” 她们姑嫂哭哭啼啼的闹腾的时候,郗浮薇总算通过于克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闻家的结局,就在这两日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那些真相 “令尊买下落凤坡商铺,还有后来的火灾,这些事情想必你心里也是有数。”于克敌将郗浮薇亲手沏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意犹未尽的抹了把嘴,这会儿时令已经入夏,应天府虽然建在江边,却跟个火炉似的,热的紧,他一路打马过来,觉得自己都快成人干了。 郗浮薇见状忙让丫鬟去弄碗冰镇的酸梅汤来。 于克敌喝完酸梅汤总算通体舒泰,看着她挥退左右,小声说着经过,“都是闻家为了悔婚做的。不过你那兄长的逝世,他们却是死活不肯承认!” 郗浮薇皱眉说:“我兄长是在秋试里头赶着气候变化,才出考场就晕倒,之后一直缠绵病榻。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在高中的消息报来当时去了?那会儿因为闻家人登门,我爹爹在前堂招呼他们,我呢刚好出去接着喜讯……都不在我兄长跟前。后来,我不是到了济宁城么?有次闻羡云私下寻我说话,暗示过我兄长的死也不简单。” “大人对你掏心掏肺的。”于克敌说道,“你说了要真相,自然不可能因为闻家人口风紧就作罢。再说闻家人的骨头也没有很硬,三木之下,这不是就有人招了?” 归根到底,这事情还是跟运河开凿有关系。 闻羡云早先在济宁城那座宅子的葡萄架畔跟郗浮薇说的话,虽然有些不尽不实,但有几句却是真的:就是闻家旁支跟主支之间的矛盾,以及永乐帝有意开凿运河,乃是旁支先得了消息。 “旁支倒是有意借这机会压过主支,出一出这些年来落魄的郁气。”于克敌说,“只是闻家祖上早年为了保家门不堕,做的太狠,一应好处,差不多都是给主支,旁支皆是拿着边角料出门。故而他们寻思了几回,想绕过主支做什么手脚都不可能。何况陛下当时虽然人在塞外,催这事情却很急,一旦消息外泄,主支又不是聋子,怎么会不知道?” 为了不让好容易盼到的消息烂手里,闻家旁支最终还是决定摈弃前嫌同主支合作。 然后他们合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反对闻羡云的婚事:“早先朝廷没有起开河的念头,咱们闻家只得盘桓在这东昌府里,那郗浮璀看着是个会读书的,大公子娶他唯一的嫡亲妹子也还罢了。可是如今陛下打算重开运河了,闻家不日就要恢复往日的家声,郗家女哪里配得上大公子?” 闻家家主起初是反对的:“郗浮璀少年英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其妹也是个秀外慧中的,过门之后必然能做羡云的贤内助。这门亲事当初是我亲自再三登门才定下,如今两家相处已经数年,有这份情谊在,将来郗浮璀得势之后,怎么也不会忘记咱们家!” “然而郗家人丁单薄。”旁支则说,“谁知道郗氏女过门之后,会不会带累了大公子的血脉不丰?就算可以纳妾,可嫡子能跟庶子比么?” 最重要的是,“朝廷开河,咱们家自然是鼎力支持的。问题是,东昌府可不是沿途那些小埠,咱们闻家扃牖东昌这些年,跟朝中已经没什么联络了。倘若朝里什么贵人也看中了东昌的风水,想着过来掺一脚,咱们家焉有还手之力?” 就建议退了跟郗家的婚事,让闻羡云去娶应天府的贵女。免得闻家苦苦守候这么久,最终来个为他人作嫁衣裳。 闻家家主说这简直异想天开,应天府的贵女是那么好娶的? 要是那么好娶,他还让儿子跟郗浮薇定亲做什么! 找郗家这门亲家,不就是图个官家女给自己做儿媳妇么! “以前不行,可咱们闻家在东昌府经营了这么久,也算薄有声名。一旦运河重新起用,咱们家的将来更不必说!就算高门大族难道不要吃饭不要锦衣玉食了?何况朝廷开凿运河,以东昌府的地位,必有大员前来坐镇,至少也是停留。趁这机会,让羡云忙前忙后跑跑腿,再使些银子……还怕不能给羡云弄个一官半职的?到时候也是有官身在的少年公子,容貌不差,家底又丰厚,应天府那么多人家呢,嫡女娶不上,庶女也比郗家女尊贵罢?” 旁支态度坚决,主支这边想着开河之后自己这一脉人手不足,少不得也要他们帮忙,何况才得了开河的消息,也不好什么都不做表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让闻羡云放弃郗浮薇,娶个高门贵女的打算,打动了家主夫妇。 “所以那天闻家人登门所谓的探望,根本不是探望,更不是一块儿等着捷报。”虽然事情过去一年都没满,但郗浮薇提到兄长的死已经很平淡了,不是兄妹之情淡却,而是这经年的经历,一路走到现在的殚精竭虑,让她习惯了压抑情绪,压抑到成为习惯的地步,只是心里钝钝的疼,缓缓问,“只是他们到底是怎么下的手?” 当时她跟郗宗旺虽然都不在郗浮璀身边,然而闻家过来的夫妇也是跟着郗宗旺才进郗浮璀的屋子的。 难道是收买了郗浮璀的近侍下手? 郗浮薇捏紧了手中茶盏。 “他们收买了大夫。”于克敌同情的看了她一眼,“你兄长的近侍犯不着为他们卖命,毕竟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你兄长若不死,将来必有成就。她们这些身边人,哪怕做不成姨娘,总也有一份情分,日子不会过差。而闻家就算比郗家富庶势大,跟你兄长的丫鬟又没什么感情,许诺的好处谁知道会不会实现?再者看你模样,乡间关于你兄长才貌双全的传闻估计也是真的,丫鬟们不定都是死心塌地恋慕着他,去买通她们,谁知道会不会走漏风声,叫你们知道?” 所以还是大夫可靠。 大夫跟郗家虽然也相熟,但交情有限,不至于达到丫鬟那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 而且大夫也是本乡的,前途无量的郗家跟只手遮天的闻家,拖家带口的人会选择哪个不问可知。 毕竟若非出了郗浮薇这个意外,郗家在郗浮璀去后也就散了,即使知道真相也报复不了他。 之所以掐着捷报传来的消息让郗浮璀死去,就是为了用大悲大喜刺激郗宗旺,希望他受不住跟着儿子一块儿去了。 如此郗家就剩下年少的郗浮薇以及当时才六岁的郗矫,可不是好对付? “不想令尊虽然悲痛欲绝,但很快为了你们姑侄撑了下来。”于克敌说,“闻家只能继续设套……就是在这里露了马脚。不然估计你都不能那么确定真凶。” 他想了想又说,“闻羡云早先找你时说过没有?他们家旁支不是省油的灯,撺掇着主支害了你家之后,立马拿住这把柄,要主支答应在运河重开后分润利益给他们,不然就上报官府,要死一起死!” 郗浮薇没什么表情的说:“他们狗咬狗的事情我不想听,你说那大夫吧。当年我家对那大夫也是四时八节礼物不断,打我娘没了那会儿就请那大夫的,说起来他也是看着我们兄妹长大的……他现在怎么样?” “已经被羁押下狱了。”于克敌说道,“大人吩咐兄弟们好生伺候着,然而不要让他死了,打算回头送过来给你亲手处置,为此大人可没少费心思。” 虽然锦衣卫有着缉捕等权力,可以不经三司处置官员,但那大夫并非官吏,严格来说是不属于锦衣卫的权力范畴的。 沈窃蓝为了给心上人徇私,少不得有所活动。 以他身份要做这事儿当然是不难的,但按照沈家对他的期望,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让他失分。 想也知道这人此举必与家中又起了一番争执。 郗浮薇沉默了会儿,咽下心头的百味陈杂,说道:“那大夫的家眷呢?” “大人给他扣了个建文余孽的罪名。”于克敌并不意外她的迁怒,毕竟他们锦衣卫做惯了株连之事,这要是换了于克敌,害兄杀父之仇,别说那大夫的家眷了,不坑人家九族他就不姓于,闻言说道,“家眷当然也收押下狱了……当初他明知道你家人丁单薄,你兄长前途无量还帮着闻家下毒手,害的你们家家破人亡,这会儿当然也该自己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才是。这话是大人说的。” 他以为这么讲了郗浮薇一定很高兴。 然而郗浮薇转了转手里的茶碗,却说:“事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若是大夫的家眷不知情的话,就都放了吧。” 于克敌诧异看她:“什么?” “还有闻家。”郗浮薇说,“之前义父的提议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就叫相关之人暴毙,悄没声息的过去就好。” “你该不会想悔婚吧?”于克敌怪叫道,“听说你跟大人的亲娘都见过面了,动这念头,莫非不想好了?!” 他说“悔婚”二字倒是提醒郗浮薇了,道:“就说闻家旁支害了我家,所以我当与闻羡云义绝。” 她垂眸道,“我父兄终究是活不过来了,之前要幼青还我家一个公道,务必将事情弄的水落石出,还要公布天下……归根到底是气头上的话。幼青不打算敷衍我,所以不计风险的这么做了,我也不能这么自私。这事儿……还是悄悄的处置吧,闹的满城风雨的,陛下这段日子想必心情也不是很好。” 说这话时郗浮薇心头有着止不住的酸涩。 倘若没有开河的事情,闻家不会起意退亲,也就不会谋害郗浮璀跟郗宗旺。 那样的话,自己应该还在东昌府静静度日吧? 也许已经过门,做了闻家妇,又或者在郗浮璀的斡旋下,同闻羡云退了亲,正寻觅着合意的夫婿? 这么想着,对于那条从小看到大的运河,就有着怨恨生出。 可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怯懦的缘故。 毕竟下令开河的是永乐帝。 她不敢怨恨永乐帝,所以只能迁怒运河。 实际上,永乐帝没想过害郗家,运河更不会故意害郗家。 归根到底是闻家这个罪魁祸首。 郗浮薇心想自己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明明知道真正害了自家的人都不会好过了,却还是想着迁怒这个那个,甚至连永乐帝跟运河都记恨上了……当初沈窃蓝表白时,她提要求时,未尝没有想到难度,以及对沈窃蓝的不利之处。 可她还是那么提了。 也许沈窃蓝猜到,也许他没猜到,也许他猜到了故作不知,郗浮薇必须承认的是,自己没有那么喜欢沈窃蓝。 就是在能选择的人里,不方便拒绝他,又恰好他能给自己派上用场。 彻查真相,还郗家一个公道。 在沈窃蓝看来,约莫是一个甜蜜的约定。 在郗浮薇眼里,却更像是一场包裹过的交易。 她从来都是为自己考虑的。 譬如说明知道闻家在东昌府势大,却还是跟重病中的郗浮璀提及悔婚之事。 就因为觉得闻羡云的母亲厉害,怕过门之后过的委屈。 可是听着于克敌说,沈窃蓝不折不扣的履行着对自己的承诺时,她到底还是后悔了。 或者她对沈窃蓝,终究还是有些喜欢的。 郗浮薇指尖拂过面前的几案,抬眼看于克敌:“此事了却之后,我打算立刻返回东昌府,为父兄守孝……你呢?”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事了 “这郗氏看来对二哥还算真心,知道分寸。”郗浮薇的决定辗转传到沈家,沈三小姐挑了挑眉,说道,“我还以为她巴不得二哥将她父兄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叫天下人都知道他们家的委屈呢!” 张氏道:“这人本来就是个聪明的,不然即使有几分姿色,又哪里能够叫你二哥上心?不过要说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那也是说不好。不定是心里有数,故意做给咱们看的呢?” 不过她也不介意,“等过门之后好生打量着吧,左右一个孤女,顶着宋家的招牌也就那么回事。” 还能翻出偌大沈家的手掌心不成? ……之前沈窃蓝彻查郗家父子事时,沈家是建议过让他别闹太大,让闻羡云跟郗浮薇义绝,免得沈窃蓝被人说横刀夺爱也就是了。 甚至都不建议杀了闻羡云。 因为郗浮薇跟闻羡云的婚约在东昌府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要是一直用着沈轻雷的身份,也还罢了。 既然用回原本的身份,沈窃蓝诛了闻羡云,然后又要娶郗浮薇。哪怕有着闻家谋害郗家父子的证据在,世人也难免怀疑,这是郗浮薇跟沈窃蓝勾搭成奸,为了长久相好,故意捏造罪名害闻家。 沈家当然不愿意精心栽培的子弟平白摊上这样的名声。 只是沈窃蓝执意要遵守对郗浮薇的约定,不肯听家里的不说,还专门写信过来,让沈家不许去找郗浮薇施加压力。 张氏为此气的半死,后来还是被沈三小姐劝好的:“二哥如今心思都在他这心尖尖上,您跟他掰开来揉碎了讲道理,他又哪里听的进去?依我说不如趁这机会看看,那郗氏对二哥到底是真心呢还是看中了二哥的家世前途?她要是真心爱慕二哥,岂能不为二哥着想?若只是想利用二哥的话,这会子肯定是只管她自家痛快!” “若她跟二哥乃是两情相悦也就是了。” “若是存心算计二哥,咱们这会儿知道了,就算二哥还是执迷不悟,咱们也好做些防备不是吗?” 这会儿郗浮薇到底还是为沈窃蓝着想,张氏心里多少好过了些,又跟女儿说:“她还知道回去给父兄守孝,倒是省了咱们的口舌。毕竟你二哥怎么能娶个连父兄身后事都敷衍了事的女子?只是她父兄都是去年才去的,兄孝也还罢了,这失怙可是要守三年的!你大哥在你二哥这年纪,都有一双子女了,你二哥却还要等她一两年,真是作孽!” “这不是很好吗?”沈三小姐倒是波澜不惊,“本来这准二嫂跟咱们家就门楣不合,不过是二哥喜欢她所以咱们不得不答应。但二哥这年纪,一时间意乱情迷也是有的。有这两年缓冲,二哥要是真的这辈子就认定她了,咱们也认了;要是过两年二哥醒悟过来了,咱们再想法子解决郗氏不迟。” 又说,“左右二哥才貌双全,咱们家门楣也不差,哪怕拖上两年,还怕二哥找不着好的吗?” 张氏想想也是:“郗氏是要回去东昌府守孝,你二哥的差事虽然是在济宁,可两地离的也不是很远……你说要不要寻法子让你二哥回应天府来或者去其他离远点的地方?这样没准他们分的更快?” “娘您还是省省吧。”沈三小姐闻言就是摇头,让她不要这么多此一举,“一来二哥在济宁经营这么久,就为了不让他跟郗氏来往方便就让他调走,就算二哥答应,爹爹跟大哥都不会同意!二来运河横亘南北,那么长的水路,要紧的河段就那么几处,会通河正是其中之一!如今乃是宋尚书亲自坐镇的,二哥能够摊上这段河道,多少人都羡慕不已呢!只有抓紧了免得被人算计了去的,哪有往外推的?三来那郗氏也是呼奴使婢的人,离得远难道就能断绝她跟二哥联系了?人家可不缺跑腿的下人。” 而且,“二哥又不是傻子,要是咱们从中作梗,真能瞒他一辈子?到时候不定就记恨上咱们了。还不如随他们两个自生自灭去。到时候是好是坏,都赖不着咱们!” 沈家这边因为沈三小姐的力劝,于是决定不插手,冷眼旁观。 而郗浮薇在应天府住到了七月里,关于闻家谋害郗家的表书总算是正式禀上来了。 上表的人是东昌府的府尹,这是宋礼跟沈窃蓝商议的结果。 一来是卖东昌府一个面子,二来是为了防止他们两个被认为为了撮合郗浮薇跟沈窃蓝,蓄意抹黑闻家。 不知道是不是东昌府投桃报李,却是丝毫没有对闻家主支手下留情的意思,差不多还是将真相给还原了的。 曾经闻家好的简直能同穿一条裤子的东昌府,以地方官的身份数落了闻家的鱼肉乡里,残害姻亲。表示当初之所以顺着闻家乃是因为找不到郗浮薇姑侄,只能暂时跟闻家虚与委蛇。实际上当地官府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证据。甚至在宋礼微服私访过东昌时,由于闻羡云跟闻家主动逢迎,官府还秘密托付宋礼跟闻羡云搪塞了一番,以麻痹其警惕心。 经过这么一番艰难的取证,如今总算证据确凿,真相水落石出,所以就禀告上来,请永乐帝圣裁了。 毕竟这不是简单的恩怨,而是涉及到运河以及工部尚书的事情。 要不是郗浮薇是东昌府土生土长的,差点都要相信这番说辞了。 永乐帝那边未必不知道真相,不过显然也是默认了这份表书,皇帝很干脆的批示闻家满门抄斩,女眷官卖,家产充公用于开河。 罚这么重,除了汉王的缘故让天子最近都不怎么开心外,其实也是专门做给沿河大族看的,图的就是杀鸡儆猴,让他们都老实点。 东昌这种大埠盘桓了多少年的大族闻家都是转眼之间落这么个下场,其他人就掂量着点儿吧。 圣旨下去的当日,郗浮薇换了男装,禀告宋家夫人后,跟于克敌出了宋府,悄没声息的进了锦衣卫掌管的诏狱。 “真是抬举这老小子了。”于克敌边给她带路边说,“诏狱这样的地方,东昌府尹都没资格,他一个乡间大夫倒是住了进来,还有人日日伺候着。” 他说的伺候着当然不是真正的服侍,而是日日都有人过来用刑。 应天府到底是此刻的京城,这地方锦衣卫的手艺比济宁那边高明多了。 郗浮薇再看到当年给郗浮璀看病的大夫时,根本已经认不出来。 其实这人的脸没动,可除了脸之外,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什么好地方了,那伤痕累累的样子让打算亲自来送他上路的郗浮薇都忍不住瞳孔一缩,下意识的捏紧了拳。 于克敌倒是眼神平淡:“最近没抓什么人,这边兄弟闲极无聊,忍不住拿他练了练手。说起来这边兄弟的刀工是真的好,你看他身上,跟鳞片似的,伤口多密集多整齐?” 陪他们一起下来的狱卒有点不好意思的摆手:“我那兄弟是前几年才接了他老子的班的,他老子手艺才是真的好,他还差点火候。” 就跟他们解释什么地方的刀痕还是有破绽,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认真钻研过,而不是恐吓人。 郗浮薇看于克敌跟他讨论的热火朝天的,那刻苦劲儿跟要考科举一样,不禁无语。 本来她是怀着满腔悲愤跟无数百味陈杂来的,现在么……她打断两人的话:“杀了他罢。” 逝者已矣,真相大白天下,这一场恩怨,该了结了。 狱卒热情洋溢的推荐方法:“弄一桶滚水,才出锅的那种,从他头上浇下去!保证皮开肉绽,哀嚎个数日才会死!” “这会儿天热。”看了看大夫如今的样子,再想了想狱卒说的场景,郗浮薇忽然觉得也不是那么恨这大夫了,婉言谢绝,“若是这样处置的话,只怕场面过于腌臜,难免牵累了你们,收拾起来可不麻烦?” 就说还是给他一刀吧,干脆利索,拖出去就成,省时又省心。 说着就递上早就准备好的荷包。 这天她出了诏狱后,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好一会儿,才对于克敌说:“送我回宋府吧。” 路上于克敌跟她说:“你已经对得起你父兄,如今事情已了,也不必再多想,好生为自己往后的日子考量些吧。” 郗浮薇就笑:“沈家那边找过你?” “……你就不能装下糊涂?”于克敌叹气,“显得我是真心关心你?” “多少有些真心的。”郗浮薇说道,“到底咱们相处了这些时候,我也不是那种惹人讨厌的。” 于克敌笑道:“这个倒也是……不过你家世毕竟跟大人有差距,人家沈家对你态度谨慎些也是人之常情。以你的心计,过门之后只要不是赶上多年无子什么的,却也不难立住脚。” 郗浮薇笑了笑,提醒他:“我得先守孝。过门什么的,还早着呢。往后谁知道会是什么样?” 于克敌点头表示同意,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欧阳渊水在沈窃蓝的坚决反对下,虽然没能跟着宦官一起来应天府,这些日子也被沈家人设法阻拦着没有同郗浮薇碰面,到底有些贼心不死的意思。 沈窃蓝嘴上不说,却岂能不防着他? 郗浮薇守孝的这段时间,谁知道究竟是谁提心吊胆? 毕竟这位主儿早先可是打算招赘入门,自己当家做主的。 于克敌不相信沈窃蓝不知道这话。 “咱们什么时候动身?”他定了定神,问,“我得带些土产什么……你说了时间我好算着日子采办。”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皇太孙 郗浮薇是夏天的时候说要回去东昌府的,但真正动身的时候已经是九月里了。 本来不会拖这么久,主要是八月下旬是宋家夫人的寿辰。 作为头次上门的义女,总不好明知道义母寿辰将近,还一走了之。 故而专门留到宋家夫人做完寿才告辞。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跟宋家人的关系也融洽了不少。 出发这日,谢氏跟宋稼娘都到长亭相送,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登车作别。 沈家那边不动声色,却将这一幕打听到,沈三小姐就跟张氏说:“看来咱们倒不必担心这位是个拎不清的,能抢了宋稼娘的准未婚夫还跟宋家处好,进了咱们家门也不会太生事。” 张氏说道:“她愿意让我省心,我也懒得找她麻烦。就是她家里人丁单薄,也不知道日后子嗣上头会不会再叫我操心?” 言外之意,就是郗浮薇只要进门之后不影响沈窃蓝的后嗣问题,张氏对这儿媳妇也没其他要求了。 沈三小姐转过身就将这话传给了沈窃蓝,顺带讨要好处。 她这段时间没少给郗浮薇说好话,可未必是真心向着这未来二嫂,不过是被兄长收买,专门策反张氏的。 沈窃蓝得知母亲的想法后总算放下心来。 虽然郗家的确人丁单薄,甚至之所以会招来灭门祸事,跟这一点不无关系。 试问郗家倘若像闻家一样,子弟众多,即使声势不如闻家,闻家又怎么敢起谋害他们的念头? 毕竟勾结大夫害死一两个人还能遮掩下,害死十几二十几个人,足够上达天听了,闻家敢疯,地方官也未必敢陪着他们疯! 要知道不管是前朝的太祖皇帝陛下,还是当今天子,可都不是手软的。 从郗家这几代的血脉情况来看,怎么都不像是兴盛的样子,郗浮薇若是继承了这一点的话,的确需要担心子嗣缘浅的问题。 然而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沈窃蓝亲自抽空跑了趟东昌府,命人将郗府收拾出来,以备郗浮薇守孝。 不过郗浮薇风尘仆仆回到东昌府之后,却没有立刻住进去:“我要守孝,矫儿也是。我兄长没有旁的子嗣,结庐寝苫的事情只能矫儿来,就算如今日子已经出了小祥,垩室之居,放他一个小孩子独自住着,我也不放心。” 其实居丧的礼仪虽然自古流传下来,但寻常人家守的根本没有这么严格的。 毕竟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时候不是每户人家都能支撑的起守孝三年不事生产的生活的。 何况像郗矫这种一脉单传的情况,年纪又小,万一守孝的时候吃不消来个三长两短,郗家就完了。 然而郗浮薇对郗矫寄予厚望,指望他跟自己那早逝的兄长一样,往后也能够读书有成,光宗耀祖。 那么守丧之事,该做的样子总要做,免得授人话柄,将来被人攻讦。 因此打算在垩室附近临时找个房子陪侄子。 “住个三五日也就是了。”沈窃蓝劝她,“就说悲痛过度病了,移回来就是。” 这一手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郗浮薇也不想为了虚礼太苛刻侄子,于是决定让郗矫在垩室住个七天,完了称病还家。 然而郗矫七天都不想待,他之前被沈窃蓝安排的很好,住在沈窃蓝一个手下的亲戚家里,被那户人家视若己出,过的倒比在郗府时还开心点。 到底他只是郗浮璀跟通房丫鬟所出,不是正儿八经的郗家长孙。 那时候谁都没想到郗浮璀会英年早逝,都想着他日后必然还会再娶正妻,那样生的子嗣才是郗家正经继承人。 所以郗家上下对他不算坏,却也不算很亲热,不然叫郗浮璀将来的妻子跟嫡出子女怎么想? 这孩子于是就对寄养的人家恋恋不舍,听说要离开就很不高兴。 再听说要守孝就索性哭闹起来,说不想做郗家子弟,要去寄养的人家过日子。 郗浮薇也很干脆,直接把他拖起来暴揍了一顿,又吩咐饿了两顿,郗矫顿时就乖了。 乖归乖,看郗浮薇的眼神仍旧是透着不服气。 于克敌私下同她说:“你这侄子怪没良心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知道体谅你这姑姑,居然还生出了外心。我看你往后还是少在他身上花点心思吧,免得养出个白眼狼来。” “他年纪小呢,不懂事也是有的。”郗浮薇揍侄子的时候一点没留手,打完了倒也不是很在意,说道,“这会儿犯糊涂还没什么好计较的。至于说是不是白眼狼,还得看往后。左右我只图他延续我郗家血脉,要是能够继承我兄长的遗志金榜题名那就更好了,并不指望他其他什么。” 郗家的事情现在差不多举国上下都知道了,人人也都晓得郗矫六岁没了亲爹亲祖父,全靠姑姑才侥幸活了下来。 郗浮薇这个姑姑对他有着抚育之恩,又是血亲长辈。 将来凭郗矫再有什么成就,敢对郗浮薇不孝,郗浮薇都站在道德高峰上,还怕收拾不了这小子? 所以她根本不担心郗矫长大后恩将仇报。 逼着这侄子在垩室住到日子后,打着养病的幌子把人接回家,跟脚就请了先生给他开蒙。 实际上在郗浮璀没出事前,已经开始亲自教授这儿子基本功了。 只是这小一年的变故下来,郗矫在外面的时候,人家只管吃喝,可没有请先生的待遇,倒把从前的功课给忘记的一干二净。 这时候只能再次从头开始。 这孩子在外面寄养的日子因为有一群小伙伴见天的嬉戏,心不免就玩野了,并不肯认真进学。 先生告诉郗浮薇,郗浮薇又是一顿打,打的郗矫鬼哭狼嚎,信誓旦旦说长大后一定给这姑姑好看。 结果又被抽了一顿,让他将功课赶紧写完。 写完功课事情还没完,郗浮薇出钱聘了于克敌,隔三差五登门教授郗矫一些拳脚。 不图他能上阵杀敌,只求强身健体,免得跟郗浮璀当年那样,下场时赶着气候变化,就一病不起。 郗浮璀的死固然是大夫被收买,做的手脚,可老实说,也跟他自己身体差有关系。 否则人好好的哪里需要看大夫? 郗矫的学武是不需要郗浮薇督促的,这倒不是这孩子好武厌文,而是于克敌根本不用告状,学生不听话,他自己就打了。 打完还告诉郗浮薇,这种明明被悉心栽培还不知好歹的小家伙,就该从现在给他立好了规矩。 不然长大点之后越发的难管。 必要时,可以考虑申请锦衣卫的专业人士辅佐。 比如说行刑手六叔。 “为郗家报仇雪恨这种事情按道理就应该是这小子来的,坐享其成还这么忤逆,要是我侄子我早就打死他了。”于克敌不遗余力的劝郗浮薇,“你听我的,这种没心肝的小家伙就要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的他怕了你了,就知道孝顺了。” 郗浮薇笑着说:“我怎么听这话酸溜溜的?” 于克敌还真承认了:“我当然酸溜溜的。想当年我也是祖父跟爹爹都去的早,我娘带着我,日子哪里有这小子的好过?饥餐饿顿都是寻常事,别说请先生到家里专门教授功课了,就是习武,还是几个叔伯念在旧情的份上拉拔的。” 所以现在看郗矫的生活简直就是泡在了蜜罐里,这小子还不领情,还觉得姑姑虐待他……于克敌越想越生气,简直比郗浮薇还生气! “也是闻家家底丰厚。”郗浮薇端起茶水呷了口,说道,“事情了结之后,义父跟幼青帮忙,分润了不少闻家产业当赔偿给我们姑侄,不然哪里请得起先生跟你?” 他们郗家的那点儿东西,早在去应天府的时候就花光了好吗? 当初她敢那么花钱,也是知道闻家败亡之后,自有自己姑侄的一份,故而不担心以后的日子身无分文。 “你在这里住的倒是心平气和。”于克敌也喝了口茶水,说道,“大人那边,因为你尚未出孝,且这会儿他跟宋尚书都忙的很,平常也不方便过来走动。官场应酬,想给大人身边插人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见郗浮薇只是笑,他挑眉,“你竟不担心?” “济宁虽然曾经是大埠,这些年来到底衰落了。”郗浮薇缓声说道,“当今天下要论繁荣,归根到底还是数应天府。之前幼青在应天府的时候也没见拈花惹草,何况区区济宁?眠花楼什么的,还打动不了他。所以我急什么?” 于克敌说道:“你这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的就这么冷静呢,还是不上心?” 郗浮薇立刻扫他一眼:“有人说什么了?” “你道当初就只宋家想跟沈家联姻么?”于克敌看着她,“陛下下旨,册立皇太孙了。” “是皇长孙?”郗浮薇坐直了点身体,挑眉,“所以有人看上了沈家二少夫人的位子?” 于克敌道:“自然是皇长孙,这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最近才传过来,你且不要往外说。” “我跟谁说去?”郗浮薇若有所思道,“我家现在就姑侄俩,都是要守孝的,且也没什么远近亲戚了……这么说,是应天府那边的贵人们,在沈家人面前说了什么吗?”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再也不见 其实这事情是个误会,张贵妃早在掩护永乐帝召见郗浮薇的时候就起过将娘家侄女儿许给沈窃蓝的念头。 贵妃是不知道沈窃蓝跟郗浮薇的事情的,倒也不是故意挖墙脚。 而沈家因为对郗浮薇的门第到底不是很满意,早先沈三小姐劝沈张氏接受郗浮薇进门的时候就讲过,郗浮薇要守孝满了才能出阁,谁知道沈窃蓝对她的爱慕能不能撑过这三两年? 沈三小姐说这话,主要是因为私下受了兄长的好处,答应会在沈张氏面前尽量为郗浮薇斡旋,让沈张氏松口。 但沈张氏不知就里,倒是把这话放在了心上。 算算时间,郗浮薇归乡守孝也有些日子了,根据沈张氏掌握的消息,这准儿媳妇这段时间跟自己儿子基本就没怎么碰面,更别说正经团聚了。 倒是沈窃蓝的手下,早先陪着郗浮薇去过应天府的于克敌,跑的勤快。 这于克敌是个跟郗浮薇年岁仿佛容貌也端正重点是还没娶妻甚至没定亲的男子……沈张氏不免就存了试探之心,没有立刻回绝了张贵妃那边,而是虚与委蛇之余,派人到济宁跟沈窃蓝探口风。 沈张氏的人当然不会直接跟沈窃蓝说你亲娘觉得你跟郗浮薇分别这些日子没准感情已经淡了不如考虑下贵妃的侄女,而是说张贵妃的亡父有功于靖难之役,家里兄弟子侄众多,声势既盛,贵妃在宫里也有体面,照永乐帝的御体安康情况,不管是沈家还是东宫都很需要后宫妃嫔的枕头风,所以这门亲事对沈家、对东宫都很重要。 本以为端着大局为重的架子,沈窃蓝至少会犹豫下,那样沈张氏多少对于拆鸳鸯有点信心。 不意沈窃蓝闻言想都没想就扯了沈家的家训堵回去:沈家有今日,靠的是自家子弟出色,而不是裙带关系! “据应天府那边的消息,夫人接到回信后很是恼怒,直说若是大人在她跟前的话,非动家法不可!”于克敌似笑非笑的告诉郗浮薇,“沈府倒是有些传言,说你厉害。” 郗浮薇莫名其妙说:“我厉害什么?” “自然是调教大人的手段。”于克敌坏笑着说,“如今沈府上下公认你是他们见过的最出色的狐狸精,这才跟大人认识多久?就将之前友爱手足孝顺长辈尤其尊敬夫人的大人迷的神魂颠倒,一心一意护着你!” “这真是胡说八道。”郗浮薇啼笑皆非道,“这段时间我跟幼青根本没碰面,这事情不是你来说我都压根不知道……而且在他们心目中,幼青是那种会被美色所惑的人么?” 于克敌道:“讲道理你要是没有这副月貌花容,大人会起意娶你?” 不等郗浮薇回答,他又说,“大人要不是年轻有为才貌双全,你会稍作迟疑就答应嫁给他?人皆有爱美之心,无论你还是大人,其实都未能免俗。” 郗浮薇说:“歪理!长的好看就是狐狸精?” “这个就要看说话的人了。”于克敌说,“长的比说话的人好看的都可以是狐狸精。” “你现在讲话越发的有道理了。”郗浮薇叹口气,“我觉得你干嘛还要风里来雨里去的做劳什子锦衣卫?不如干脆回家念书考科举去吧。” 于克敌说:“我不当差家里没了进项怎么过日子?要不你先借我个三五千两银子,等我读书出头了加倍还你?” “想得美!”郗浮薇冷笑,“你干脆说送给你算了!” “你好意思讲!”于克敌鄙视的看着她,“不是说让我回家念书考科举吗?明明觉得我根本考不上,还给我画这大饼,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拌了会儿嘴,于克敌就问起郗浮薇过年的打算,“你是留在这边过呢,还是去济宁?” “除夕跟大年初一肯定要在这边的。”郗浮薇说,“毕竟矫儿太小,祭祀之事,我总得帮他看着点。” 她决定年初二去济宁,“一来这本是女子归宁之日,我去见义父也算应景;二来我们郗家在这边虽然没什么亲戚了,乡里乡亲的,正月里不定有人过来走动。我不耐烦应付那些人,还是设法躲一躲的好。” 于克敌道:“成,我回去跟大人还有宋尚书禀告声,让他们也作些准备。” 又说,“你去济宁也带着郗矫吧?” 见郗浮薇点头,就建议她到时候把郗矫放在自己家,“你好些日子没跟大人还有宋尚书照面了,必然有许多话要讲。郗矫不是特别乖巧懂事的孩子,带在身边只怕不方便。不如就送我家去,跟我娘做个伴,你也省事。” “就怕太打扰伯母了。”郗浮薇说,“你也说了,他不是特别乖巧懂事让人省心的那种。” 于克敌耿直说:“没事的,他不听话我会揍他的,反正也揍习惯了。” “……”郗浮薇无语了会儿,“行吧,你手下留情,别真把他打出个好歹来就成,到底我家就这么一个男嗣了。” 这天于克敌走后,郗浮薇看着郗矫之余,料理家务,也就等着过年了。 只是没想到,赶着除夕前几日,郗府门口忽然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 “你不是留在应天府了吗?”郗浮薇一开始接到底下人禀告,说是有位欧阳公子求见时,还有点惊疑不定,因为年初那会儿,欧阳渊水跟顾公公一前一后进了应天府,之后似乎就被他那位长辈留在应天府专心攻读了。 这小一年没见面不说,彼此连个消息也没通,郗浮薇所以都快把这人给忘记了。 闻讯到垂花门后迎着,见管家引进来的人眉眼宛然,果是欧阳渊水,又是意外又是诧异,“怎么忽然来这儿了?” 欧阳渊水脸色有些憔悴,不知道是遇见什么事情了,还是单纯赶路疲惫所致。 他在垂花门这边没说什么,只朝屋子里抬了抬下巴,待到了堂上,解下紫貂裘,露出一身半旧的青底鸑鷟衔花锦袍。这件袍子郗浮薇之前在邹府的时候见他穿过,这会儿随意一瞥,就察觉襟袖都宽大了不少,足见清减。 招了雅涵奉茶后,浅抿一口,就问他:“路上可是辛苦?怎么瘦了这许多?” “你倒还敢心疼我。”欧阳渊水闻言,眼中就有了些微的笑意,只是语气却习惯性的带着三分轻佻,道,“我还以为你今儿个连门都不让我进了呢。” 郗浮薇道:“咦,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居然连门都不敢进?” “……”欧阳渊水稍微噎了噎,才摇头失笑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肯吃亏。” 郗浮薇闲闲说:“这也不是的,我其实不介意吃亏,关键是看占便宜的是谁。” 这话比刚才那句可是狠多了,刚才顶多是调侃,这句在欧阳渊水听着跟在他心上捅刀子似的,整个脸色都变了变:“那你想被谁占便宜?” “反正不是你。”郗浮薇摆了摆手,让管事带着下人都出去,转向他道,“那些闲话且不说了,我只问你,你之前都说在应天府长住,预备考科举了,这会儿怎么又来了?可是开河这边还有什么变故?难不成那两位还没死心吗?” 她心里想着皇长孙刚刚被册封为皇太孙,按照道理汉王跟赵王再怎么不甘心,面对永乐帝这样的敲打跟明晃晃的表态,也该掂量着点儿才对。 不过这两位王爷一向就很有些悖逆,会不会迎难而上也不好说。 何况他们到底是永乐帝的亲生儿子,太子的同胞兄弟,永乐帝纵然选择了太子父子,对他们也不可能完全无情。 所以为了防止皇长孙受册为太孙之后,东宫声势大涨,彻底绝了他们觊觎储君之位的路径,在这时候变本加厉做点什么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只可惜好不容易走上正轨的开河之事……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起风波? 然而郗浮薇心里风起云涌了半天,欧阳渊水只是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没好气的说:“变故……你又不是男子,成天惦记着那些庙堂之事做什么!?我就不能是专门赶过来看看你的?” 郗浮薇惊讶道:“你没奉圣命跑过来,这是不想好了吗?” 欧阳渊水顿时黑了脸! “我不是说你不是幼青的对手。”郗浮薇见状赶紧解释……只是这个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欧阳渊水险些掀了桌子:“我远道而来,你没句像样的慰问,扎起刀子来倒是雷厉风行是不是?!” 郗浮薇叹口气:“正因为你远道而来,还是专门为了看我而来,我不扎你刀子,断你念想,难道还温言细语的叫你越发忘不掉我么?” 欧阳渊水心里堵的慌,冷笑道:“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我是奉长辈之命回乡收拾些东西,以后就彻底迁走了……正好离得近,就过来转转,顺便打点秋风而已!你也不是什么倾城绝色,就算早先在济宁的时候的确有些爱慕你容颜,这会儿去应天府见识到了那些桃红柳绿,难为还要继续眷恋你吗?” “快过年了,打秋风的人一波又一波。”郗浮薇面不改色的笑,“我就防着你呢,不想你倒是直接说出来了,这下子我是给是不给?” 她居然顺着自己的话给了台阶,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被她虐多了,欧阳渊水居然有点感动。 想想又觉得怨恨,这人这么聪慧,当初会没有及时察觉自己的心思吗? 只怕未必吧。 可她从来都没表露过,就好像两人只是比较谈的来一样。 欧阳渊水不免想着,郗浮薇到底是看中了沈窃蓝的人呢,还是看中了沈窃蓝的家世地位? 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他既希望是后者,又不希望是后者,心思的矛盾,连自己都理不清。 好一会儿,茶水都凉透了,欧阳渊水才端起茶碗,慢慢的呷了口。 郗浮薇提醒他:“凉了,我叫丫鬟进来给你换一盏。” “你给我一支戴过的簪子吧。”欧阳渊水没理会这话,将已经冰凉的茶水一点点喝完,喝的涓滴不剩,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点点冷下去。 这是在应天府就可以预料到的结局,可能一路上都在告诉自己此行除了心痛之外不会有其他结果的缘故,他这会倒没有进门前所惶恐的失态,只听着自己的声音冷静道,“以后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就当是个念想。”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孩子都骗,这个人渣! 郗浮薇没怎么犹豫就拒绝了欧阳渊水的要求,她很认真的说:“你年轻有为,还有大好前程,日后又不是不娶妻了,跟我要一支簪子,回头要怎么跟你将来的妻子交代?” 欧阳渊水说没什么好交代的:“她若是不痛快就回娘家去好了,我自会给她放妻书。” “那你可得好好祈祷,千万赶上个真正温柔贤惠的。”郗浮薇嗤笑一声说,“要是碰见我这种,我不会回娘家,我只会守寡。” 欧阳渊水眼睛有点发亮,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份狠劲儿。” 郗浮薇冷静说:“你是很有指望金榜题名的,你家长辈又不是傻的,会让你随便娶个村姑不成?必然是给你挑个父兄在朝的官家小姐。到时候人家有父兄撑腰,哪怕本身没什么心眼,娘家人也不是摆设,会容忍你一点儿真心也不付的作践他们家女儿?何况人家女儿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做这样的事情,同闻羡云有什么两样?” 她就端茶送客了,“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你若是一定要的话,我顶多让人拿俩金铤给你路上花销。” 欧阳渊水拗不过她,只好站起来,又说:“那你送我到门口吧。” “不送。”郗浮薇眼皮都不撩一下,道,“本来我们姑侄俩守孝,是不见外人的。何况家里没有长辈,我见你个外男已经不合适,破例至此,没有下一次了。” 他苦笑了会儿,道:“我真希望沈幼青忽然死掉,英年早逝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他?” “他死了我也未必会跟你。”郗浮薇淡淡说,“醒醒吧,你以为我只能在你跟幼青中间选么?” “宫里的贵妃有意将娘家侄女说给沈幼青。”欧阳渊水定定看了她良久,目光一寸寸扫过去,这人俏丽的面容像是用整块羊脂玉雕琢出来的,精致美貌而冷漠,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心意已决。 他失望愤怒于这份无动于衷,却又偏生爱极了这种铁石心肠的姿态,“沈家那边态度暧昧,没答应也没拒绝,贵妃以为是在考虑,很是安排了一番侄女跟沈家女眷照面。我求了长辈,辗转透了话给贵妃,贵妃这才消停了。” 郗浮薇有点意外,但也没追问缘故,只淡淡点头:“多谢。” 欧阳渊水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叹息转身,涩声说:“浮薇,我走了。” 一身素服的女孩子很平静的“嗯”了一声,拿一只手臂撑着腮,歪头喊管家:“送客。” 相比她的干脆,欧阳渊水却是边走边回头,出门槛后还徘徊了会儿,才一咬牙离开。 郗浮薇等他出了庭院,也就起身回后面了。 边走边叮嘱丫鬟:“你等会去给管家说,接下来陌生人来门上,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丫鬟点头:“奴婢记住了。” 又小声请示,“今儿个这事情要叫底下人闭嘴么?就是不知道那位公子来的时候,有没有外头的人看见?要不就说他是来找于校尉的,只是今日于校尉没来给孙公子授课,扑了个空。” “你倒是有心了。”郗浮薇笑了笑,“不过你大概不知道,那人是隔壁兖州府的才子,年纪轻轻就是举人,在那边的声望,就如同哥哥生前一样,跟哥哥是神交已久了的。” 这话也不算撒谎,郗浮璀要是没有去世,跟欧阳渊水相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两人虽然不在一府,可是出了山东那就是理所当然的同乡了。 年岁仿佛,才华横溢,性格也没有很狷急,八成还会一起结伴上京赶考。 郗浮薇想到那种可能,嘴角的笑意就淡了下来。 丫鬟倒是被误导了,露出恍然之色:“原来那位公子是专门来吊唁咱们大公子的吗?” 快年节了,人家怀念郗浮璀,前来拜访,也说的通。 只是……怎么两手空空不说,也没去给郗浮璀上炷香? 瞥一眼忽然郁郁寡欢的女主人,丫鬟心道:“兴许这些才子不讲究俗礼,心意到了就算吧。” 毕竟郗浮薇的准未婚夫沈窃蓝,那可是应天府贵胄子弟,前途无量,家世显赫不说,人也是清隽挺拔,还对郗浮薇情根深种,打破门第差距也要明媒正娶……丫鬟觉得这女主人也不是那种糊涂的,难道还会跟欧阳渊水有什么不成? 她晃了晃脑袋想好了日后有人打听欧阳渊水的说辞,正要跟郗浮薇确认下,外头忽然传来些动静,有小丫鬟细声细气的说:“小姐不知道在不在休憩,孙公子小点声。” 脚步声顿时放轻了,郗矫却愤愤然说:“连走路也要管,烦死了!等我长大之后继承了家业,早晚赶你出去!” 小丫鬟顿时啜泣着求饶。 郗矫哼哼唧唧的不搭理她,只是未来当家人的威风还没摆足,已经听到姑姑冷冰冰的一句:“滚进来!” 他一个哆嗦,瞬间换了一副苦瓜脸,磨磨蹭蹭的入内行礼:“姑姑!” “越来越厉害了么?”郗浮薇眯着眼睛看他,“我这儿的小丫鬟你也敢呼来喝去,怎么是不是想呼来喝去我这个姑姑很久了?” 郗矫赶紧说不敢。 他之前倒是承认过来着,结果下一刻就被上了家法,当着一群下人的面,扒光裤子,打的大半个月都只能趴着睡,最气人的是不管下人还是授课的先生都说他不懂事,说要没你姑姑早就没有郗家了,你也配赶你姑姑出去? “谅你也没那个本事。”郗浮薇不屑的说,没有追究的意思,继续问,“功课做完了不曾?做完了拿来与我看!” “……已经做完了。”郗矫憋屈的说,叫自己的丫鬟拿了功课给她检查。 见郗浮薇专心看起自己的功课,他才小心翼翼的露出屈辱之色:他最恨这姑姑这一点,就算不满他的行为跟做派,顶多呵斥个几句,或者动家法,根本没有下狠手调教的意思。 管家跟先生都说这是因为郗浮薇到底还是宠他,舍不得。 然而郗矫觉得不是。 这种态度他很熟悉,就是之前郗宗旺跟郗浮璀还在时,郗浮薇也是这么对他的。 不娇纵不苛刻,该他的都不会缺少,但要说掏心掏肺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那是想多了。 以前郗矫没什么不满,因为知道自己只是庶生子,生母是不上台面的丫鬟,还是在主母没进门之前出生的,往后主母若是厉害点,又或者娘家势力大,他甚至都没资格以郗浮璀的儿子的身份外出行走。 所以郗浮薇对他平淡他也认了。 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是郗家唯一的男嗣,生父郗浮璀已死,正经的妻子跟嫡子嫡女都不会再有……凭什么这姑姑还是差不多的态度?! 她就他一个亲人了,甚至都不担心日后他长大了报复。 这姑姑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在她看来他始终都是郗浮璀的婢生子,不值得当成正经的侄子对待。 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越看越觉得无法忍受。 还不得不忍。 郗矫心里乱七八糟的,眼底甚至蓄起了薄薄的雾气。 忽听郗浮薇“咦”了一声,似乎发现功课有问题,他顿时一个激灵! 瞬间收起所有的委屈,站的挺拔如松,做好了随时跪下来求饶的准备! “你腰间的荷包呢?”还好郗浮薇合起功课,没有追究他学业的意思,而是朝他腰间抬了抬下巴,问,“就是前两天才给你的那个……我记得你今天早上带着的,怎么不见了?是不是掉花园了?” “没有。”郗矫忙说,“我送人了!” 郗浮薇一皱眉:“送人?送谁了?” “就是刚才来咱们家的公子啊。”郗矫道,“刚才在外面碰见他,他问我是谁,我说了身份,他就问我腰间带的荷包谁做的,我说姑姑您给的,他就想借过去看看,结果看了之后说拿东西跟我换,我想着姑姑素来叮嘱我要大方,不能小气巴拉的,丢了郗家的脸,就说不用换,送给他了!” 说着眼巴巴的看着郗浮薇,是等着夸奖自己慷慨。 “……”郗浮薇无语片刻,骂道,“混账!” 连小孩子的东西都骗,这个人渣! 瞥一眼受惊小鹿一样的侄子,叹口气,“下次我给你的东西,你再随意送人试试看!” 郗矫哭诉:“明明是您让我大方点的!” 他抹着眼泪质问,“您是不是故意戏弄我?我就知道您不喜欢我!!!” “……没错,我还能更加不喜欢你一点!”郗浮薇没好气的吩咐左右,“拖下去,动家法!” 郗矫大哭,边哭边喊郗宗旺跟郗浮璀,这一手是有次被打急的时候想着要是祖父跟亲爹在,没准会帮忙劝着点这恐怖的姑姑,没想到当时郗浮薇一听也哭了,顿时就不打他了。 但再好的招数用多了就没什么效果了,郗浮薇现在就没心软,不但没心软,还让下人多打几下:“要是你祖父跟你爹在世,知道你把你姑姑我亲手做的荷包送给外男,不打死你才怪!还敢喊他们,喊了他们再过来补几下子吗?!” 见丫鬟在旁欲言又止,显然觉得就算自家小姐对欧阳渊水没什么意思,欧阳渊水居然走的时候会跟郗矫要荷包,这用心一目了然,也懒得解释,只拍着桌子骂郗矫,“就你这样还想着以后长大了给我颜色看!将来不蠢的拖累我成天给你操心就不错了!” 正在生气,管家进来,说道:“小姐,门上又有一位公子来。” “不见!”郗浮薇想也不想说,“强闯就给我轰出去!”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河随人意 半晌后,郗浮薇跟沈窃蓝在后堂面面相觑。 “……怎么忽然过来了?”想到方才命下人将他赶打出去的事情,郗浮薇有点尴尬的轻咳一声,问,“这会儿……应该还没散衙吧?” 沈窃蓝似笑非笑:“是没有,这不是公干么?” “公干?”郗浮薇心念转了转,问,“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要你亲自出马?” “你说什么事?”沈窃蓝呷了口茶水,慢条斯理道,“之前宋尚书才到山东的时候,在东昌府这边就遇过刺。当时陛下就下了口谕,要锦衣卫看着点宋尚书以及尚书眷属,免得被人下了阴手,影响了给朝廷办差。毕竟陛下可是亲自盯着运河开凿的!这不,闻说有人偷偷摸摸的从应天府过来,招呼也不跟我打一下,就直奔宋尚书掌上明珠的府邸,我能不亲自过来瞧瞧么?” 郗浮薇啼笑皆非道:“我就猜欧阳渊水的行踪瞒不过你,还在想你居然放他来了东昌府,莫非最近忙的不可开交?合着是跟在他后面就来了。” 她觉得很诧异,因为沈窃蓝不是这么大方的人。 按说他要不是实在脱不开手,是不会让欧阳渊水这么顺利的登门的? “谁叫他运气好?”沈窃蓝笑了笑,说道,“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我觉得这倒是个登门的好机会,索性就让他过来走一趟,我也好光明正大的过来问几句……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将口供给我写了?” 郗浮薇掩嘴笑:“自己写去!我如今既不在你手底下做事了,可不给你操这个心。” 又解释,“他过来同我道别的,说是日后不再见了。” 沉吟了下,还是说了出来,“他走之前跟我要支簪子,我没给他。不过矫儿年纪小不懂事,却被他走的时候将我给做的一个荷包骗了去。” “我早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人,现在你看到了吧?对小孩子也那么多心眼。”沈窃蓝听了这话,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来,似笑非笑说,“还好我早有防备,方才人才出去,就叫人拿下搜身,给你把东西弄了回来。” 那荷包可不就是郗浮薇做给郗矫的? 她有点哭笑不得:“欧阳渊水怕是叫你吓坏了。” “若不是看在他背后那人伺候陛下多年的份上,岂止是吓唬他一场?”沈窃蓝心中冷笑,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微笑道:“锦衣卫办案,只是拿下来问一问,岂非不足挂齿?” 他却没有将这荷包还给郗浮薇的意思,又塞回了自己袖子里。 郗浮薇看见了就说:“这个荷包你留下来,回头还给矫儿吧,我辛苦好几天才做好的。” “辛苦好几天才做好的。”沈窃蓝重复了一遍这个话,微笑看她。 “你吃什么醋?”郗浮薇就笑,“你也有份,还有一套衣服呢,只是我做针线不多,荷包这种小件,之前父兄都在时,偶尔给他们做过一些,还算娴熟。这衣服费工夫,以前要管家,现在要教养矫儿,还真没什么功夫练习,手艺就很惨了。改了几次都不怎么满意,怕你穿上之后会嫌弃,前两天才磕磕绊绊的做完,正想着年初二去济宁的时候带给你们呢!” 沈窃蓝高兴了才一会儿就敏锐的注意到:“我们?” “矫儿有,你有,难道还能漏了义父?”郗浮薇说,“也就你们三个有了,克敌我都没理会。” “那小子不过拿钱办事,凭什么有份?”沈窃蓝不无酸溜溜的说了一句,虽然知道于克敌喜欢的是贤良淑德会主动帮他纳妾的贤妻良母,郗浮薇对于克敌这种存着占便宜心思找媳妇的人也是敬谢不敏,两人之间顶多处出点兄妹情分,不可能有什么暧昧。 然而想到这段时间,于克敌由于接了教授郗矫拳脚的托付,隔三差五的就能过来一趟,自己倒是被诸事缠身,连鸿雁传书都要专门抽空,到底有些嫉妒,道,“你对他可是好,跟亲哥哥也似。” 郗浮薇笑着打了他一下:“我对我嫡亲兄长,比对他可好多了,不过是看他到底是你跟前的,冲着给你面子,也要格外优待些不是?” 这话沈窃蓝听的舒服,眉宇都舒展开来:“矫儿的拳脚现在练的怎么样了?今年一年我都忙的很,不过如今诸事已经渐渐走上正轨,不日想必就能清闲些了。于克敌幼年丧父,家传的功夫还是靠叔伯提携才勉强没落下,哪里能教的矫儿多厉害?等明年,还是我过来教导矫儿吧。” “你过来指点下也好。”郗浮薇沉吟,“不过矫儿可不是什么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克敌过来做师傅的这段时间,没少打他。就是我自己,也是三不五时的挽袖子动家法呢!我就怕你来了之后会不好意思下手管教,弄的他越发上房揭瓦!” 沈窃蓝立刻表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家里也不是没有淘气的弟弟妹妹:“哪有正经人家小孩子不挨打的?不打孩子怎么成才!” 郗浮薇见他不似作伪,也就答应回头解雇了于克敌,换他来给郗矫做师傅。 说定了这事后,两人才叙起别情。 郗浮薇对于会通河之事非常的关心,毕竟要不是这条河,郗家也未必是现在的样子。 许是因为闻家已经伏诛的缘故,如今的郗浮薇再想起来前尘往事,虽然不至于说已经如同过眼云烟,却也是很平静了。 这条河让郗家家破人亡,却成全了她跟沈窃蓝。 郗浮薇不是那种只要家里人好好的,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人……也许有那么段时间,在激愤与仇恨的驱使下,她会这么想。可冷静下来的话,她到底是那种会为自己打算下的人的。 不然当初也不会跟郗浮璀提出与闻家解除婚约。 所以叫她发自肺腑的说如果郗宗旺跟郗浮璀好好的,她宁可皇帝没开河、宁可跟沈窃蓝从来都不认识……也未必是真心话。 然而反过来,因为沈窃蓝的缘故,觉得父兄惨死也值得的话,这也不可能。 所以现在想到开河,想到以后的烟波浩渺,楼船来往,她心头百味陈杂,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难以描述的惆怅。 就好像是一棵树,好好的长在了那里。 忽然来了一场洪水,冲的七零八落,只剩下来一点点的根须苟延残喘。 怨恨吗? 肯定的。 庆幸吗? 也是有的。 以后呢? 除了收拾伤疤,好好过日子,还能怎么样呢? 一切的痛彻心扉,都会在时间里愈合与掩埋的,不是吗? 此刻听着沈窃蓝仔细描述开河的工程,以及规划中的会通河修整后的景象,郗浮薇眼前场景变幻,似乎看到还年幼的自己,伏在郗宗旺膝头,听兄长郗浮璀琅琅的背诵着诗文。 那天郗浮璀背的是晚唐皮袭美的《汴河怀古二首》。 郗宗旺给长子讲解诗文的意思,勉励他汲取隋炀帝的教训,不可将大好青春荒废于嬉戏,该用心进学,他日金榜题名,入朝为臣,好生辅佐皇帝,为后世留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彼时郗浮薇听的无趣,打着呵欠问:“汴河在哪里呀?” “汴河在河南。”郗宗旺抱起女儿,含笑解释,“不过啊,咱们山东也有运河,会通河,可就在咱们家外头,前两日你哥哥带你去玩耍的堤坝下就是。” 这片段在郗浮薇的记忆里很快就过去了,她以前也没想起来过,现在记起,忽然就一股酸涩。 那时候郗家上下,没人想到,日日出门都能望见的运河,有那么一天,会给他们带来那样剧烈的变化。 她就想起前人的诗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宋时石曼卿对以“月若无恨越长圆”,被许为勍敌。 春秋时吴王夫差为争霸中原,挖下了大运河的第一锹。 之后的秦汉,魏晋,或者出于灌溉,或者出于战略,又或者出于漕运,举国都兴建了许多运河。 到隋朝的时候,“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炀帝固然有着水殿龙舟的虐民之举,终究留下了“共禹论功不较多”的“一千余里地无山”。 唐宋虽然都对这条运河十分呵护,疏浚、修整和开凿从未断过,因着战乱,以及气候,到南宋时,通济渠已然杳无踪迹。 后来的元朝由于定都北京,开凿了济州河、会通河、通惠河,这条运河于是直通南北,连接起了国都与江南。 然而到了元末,这条运河到底不免走上了南宋时候的老路。 国朝初年,民不聊生,天下尚未恢复元气,也顾不上它。 这会儿,郗浮薇回忆往昔,忽然就觉得,京杭大运河,想来是有情的罢? 所以才会一次次随着人世的变迁而改变。 它不是高远杳渺的上苍,尊贵而遥远的俯视着大地上的生灵。 奔驰千里的河流里,栽满了南来北往的功名利禄与风花雪月,两岸炊烟袅袅,无数人间烟火随水流汩汩。 不同于洋海的善变与澎湃,也不似天然江河的恣意汪洋。 它出自人手,从诞生就是随着人意。 因此这千百年来的悲欢离合,皇图霸业,又岂能不拥入它的魂魄? 一次次人世间的干戈起来,血与水混杂着泥土的味道流入它的身躯,它倦了,于是将自己融入大地。 在衰草离披与草木葳蕤里隐藏着悠长的身躯,在那些铁马秋风的岁月里沉默的合眼。 后来新朝开辟,人们想起了它,它又被唤醒了,于是张开沉重的眼,再一次看这世界,看着两岸从荒僻到繁华,看人心从惶恐到喜悦。 喜悦转贪婪,贪婪生兵戈,于是又是一个轮回。 匍匐在地的长河,温驯的贯穿着南北的大地,它是温柔的,也是谦卑的,年年岁岁的载着那些南北东西,将千百年的光阴,收拢成一泓碧水。 奔腾的水流里,每一朵浪花都是镌刻了古往今来的恩怨情仇、喜怒哀乐。 郗家是其中一朵,也是其中千千万万。 风来了,风走了,浪花儿绽开了一瞬,又灭了。 像是郗家的事情,哗然了些日子,现在也已经不怎么听见那些议论。 这是没资格记入史书的乡间恩怨,纵然误打误撞勾连上了开河这样的盛事,知道的人忘记了,也就过去了。 过些年,郗家自己也会不记得了。 对于剩下来的姑侄而言,那些多么惊心动魄的过往,以后迟早也会平平淡淡的说出来,甚至连说都没有兴致。 郗浮薇静静的思索着,千百年之后,郗家不知道会在何方,而这条运河,多半还是会在的。 那时候的新朝,人们像如今的皇帝一样,为它掸去连年征战的疲惫,疏浚长年淤积的泥沙,在两岸开出新的埠头,吆喝着南来北往的货殖,看着白帆点点交错而过……那些熙熙攘攘里,被再一次唤醒的河流,是否还记得永乐八年,它半梦半醒时,会通河畔的这一幕? 风里似乎传来运河轻柔的潮声,沙沙的扑向堤岸,沉静而抚慰。 郗浮薇侧耳细听,良久,她注意到面前的沈窃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描述,微微一怔:“怎么不说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余音袅袅 沈窃蓝这次“公干”,在东昌府停留了三日才走。 不过跟郗浮薇的团聚也就是叙话的这么两三个时辰,甚至连饭都没在郗府用。 “咱们的事情还没过明路,撇清点的好,免得外人不知就里议论你名节。”这不是他不想跟准未婚妻多团聚,而是怕影响了郗浮薇的清誉。 毕竟两人之间门第已经有差距了,这种细节再不注意点的话,对沈窃蓝来说兴许没什么,对郗浮薇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就算宋家已经不再怨恨郗浮薇,应天府那些高门,嫉恨乡绅之女一步登天的,也不是没有。 若是沈窃蓝这时候就留宿,往后不定传出什么样的难听话。 沈窃蓝走之前跟郗浮薇说了些济宁府邹家的事情。 虽然邹家除了邹知寒之外,几乎都不知道自家跟建文余孽的关系,而邹知寒本身也不愿意跟建文余孽有染,可谁叫他有那么个祖父,自己也在胁迫的情况下给建文余孽搭了好几次手,终归是不可能继续好好的做大埠富家翁了。 朝廷也不可能看着跟建文余孽有着那么深厚渊源的人家,把持济宁这种要紧的埠头。 “原本这一家子都不会落好,差不多就是比照当年陛下进入应天府的时候,那些冥顽不灵的人家。”沈窃蓝说,“然而邹家还算懂事,我跟宋尚书在表书里都着重说明了他们家的无辜以及迫不得已,陛下宽宏大量,到底免除了这一家子的死罪。当然家产是保不住了,如今合家是流放西北。” 这下场虽然也谈不上好,可比起动辄满门抄斩、女眷官卖来肯定是长松口气了。 何况流放的地点是西北,那边苦寒是苦寒,比起瘴疠满地的南方,可要友好太多。 最要紧的是,那番与云南有着千丝万缕的算计,与汉王殿下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到现在都还是影影幢幢,要是也算间接破坏此事的邹家人去了南方,谁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汉王跟赵王从来就不是好相与的。 打发这一家子去西北,也算是很有诚意的庇护了。 当然郗浮薇知道,不管是宋礼还是沈窃蓝,都不会平白庇护这一家的。 邹家那些被查抄的家产,十成十大半流入了这两位手里。 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默契,郗浮薇虽然对邹家不无好感,对尚夫人、几个女学生以及邹一昂尤其的不忍,这会儿也不好说什么,只问:“押送他们的官差为人可还好相处?邹家那几个女孩子年纪都小,娇嫩着呢。” “我跟宋尚书都派人叮嘱过,那些人都是知趣的。”沈窃蓝颔首,“那几个女孩子,我特别让人透话,都是给你敬过茶的女弟子。” 当然那些人对郗浮薇如今身份的认知,还只是尚书家的义女。 但也足够震慑底层的小差役了。 郗浮薇在邹府的那些日子认识的人不多,既然提到了邹家人,不免问起当时同住芬芷楼的姚氏母女还有傅绰仙。 沈窃蓝说姚氏母女是没什么好开脱的,毕竟姚氏是铁板钉钉的建文余孽不说,到死都没有悔改的意思,且不说朝廷不可能赦免这样的人,冲着济宁卫所之前被劫狱的打脸,也需要交出这种要犯挽回颜面。 不然沈窃蓝即使出身不错,也少不得要受申斥。 天子亲军代表着的是皇帝的体面,敢废物那就是丢皇帝的脸,怎么行! 而姚灼素作为姚氏的女儿,还是她目前唯一的亲人,当然是不可能不受牵累的。 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还因为跟着母亲千里迢迢北上遭了大罪。 不过沈窃蓝的手底下人出于同情这女孩子的缘故,也是有点顾虑她爱慕沈窃蓝的想法,给她报了个刺激太大已经疯了的说辞。 上头盯着姚氏,对姚灼素也不是很在意,就吩咐收押下狱,等着朝廷的最终裁决。 虽然如此,姚灼素自己却也不怎么撑得住了。 要不是看守的人盯得紧,这女孩子只怕早就自己了断了。 之前帮过她的六叔六婶专门去劝过好几次,然而姚灼素很有些心如死灰的意思,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这些沈窃蓝本来不打算仔细说的,却不过郗浮薇追问才稍微透露点:“人各有命,你也不要多想了。” 又说傅绰仙,“她本来跟曾家的公子好事将近了,因为邹府的缘故,似乎又出了波折。” 这也难怪,之前傅绰仙去邹府做女先生,是指望借着邹府的名头抬一抬身价,以配得上那些富家公子的。 结果邹府说倒就倒不说,罪名还是勾结建文余孽。 这时候距离永乐帝登基才几年,这位皇帝的手段大家都记得清楚呢,谁闲的没事做才会去忤逆。 之前兖州府上下的人有多捧着邹府,现在就有多么的避之不及。 像傅绰仙这种在邹府做过女先生的,从前备受艳羡,现在却少不得要被怀疑是不是也跟建文余孽有什么了。 那位曾公子家境不坏,又不是娶不到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即使傅绰仙才貌双全,一时间将人笼络住了,出于担心受到牵累的考虑,变卦拒绝娶傅绰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郗浮薇想到傅绰仙目标明确的嫁个富贵公子,心说这女孩子想必失望的很吧? 人的际遇就是这么无常。 就好像两年前她坐在这堂下喝茶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这两年会有这样天翻地覆的变故。 送走沈窃蓝之后,郗浮薇对郗矫的功课越发上心,郗矫差不多天天都会挨打。 这位孙公子的凄惨遭遇,甚至让管家都忍不住悄悄的劝郗浮薇手下留情:“虽然小姐是为了孙公子好,可是这会儿年关将近,衙门都要放假的,何不让孙公子休息几日?毕竟孙公子年纪还小呢,总归是贪玩的。” 郗浮薇恨铁不成钢:“正因为年关将近,才要好好督促他!管家你也不想想咱们家如今看着衣食无忧,实则人丁单薄的样子!幸亏义父垂怜,认我做了女儿,故而这边地界上投鼠忌器,不敢造次!否则这偌大府邸里就我跟矫儿两个主人,一个女流,一个幼.童,别说路过的匪徒了,就是乡里乡亲的,没准也要生出欺凌的心思来呢!年初二我打算去济宁那边拜会义父,到时候自然带着矫儿。” “若是矫儿聪慧好学,到时候叫义父看了喜欢,不说也认个干孙子的,提携几句,总归也是一场好处不是吗?” 管家觉得很有道理,却是帮着她越发管着郗矫了。 这个年对于郗浮薇来说一晃就过,对于郗矫来说却是痛苦又漫长。 好容易挨到出发这日,在马车上还被郗浮薇考校了好几次,弄的郗矫战战兢兢的,在济宁的府邸里见到宋礼时,问候的声音都有点打颤。 索性宋礼见惯了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的人,何况一个小孩子,也没在意,笑着逗了几句,问了问名字年纪,听说已经进学了,还真考了几句。 郗矫紧张的回答了,宋礼夸奖了一回,却没夸他聪慧伶俐,而是说郗浮薇:“看得出来你对这孩子的栽培很是花了心思,虽然郗家如今人丁单薄,然而你好好养着这侄子,他日振兴门庭未必没有指望。” 郗浮薇恭敬说一定谨记义父的训诫,好好抚养郗矫。 郗矫领会这意思就是让姑姑一直打自己、逼自己,只觉得眼前一黑。 但这时候宋礼跟郗浮薇都不怎么注意他了,倒是说起开河的事情来。 宋礼很是感慨,手底下人没有一个能够比得上郗浮薇的:“之前听幼青说你才思敏捷,处置公文时辅佐在侧,真格是如指臂使,得心应手。相比之下,为父这儿的副手蠢的像木头,还是那种不可雕琢的朽木。” 郗浮薇谦逊的表示这是因为义父你身边的副手都是正儿八经的进士,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平时琢磨的都是经天纬地的大事,自己呢一介女流,学点东西也未必派的上用场,也只能在打下手上门花心思了。 她本来以为宋礼只是顺口一说。 结果讲了半天,发现这位义父还真有想要自己辅佐在侧的意思。 仔细考虑了一下,郗浮薇就委婉承诺,等郗矫满了二年大祥,不必在坟前守着了,就带他来济宁长住。济宁这边有沈窃蓝于克敌等郗浮薇的熟人帮忙照顾,她不需要成天亲自盯着这侄子,却可以过来给宋礼帮忙。 宋礼闻言很是高兴,说道:“我也不是白使唤你,你将来出阁的时候我自有表示不说,沈家不是寻常门第,应天府高门之间的为人处世以及各家的禁忌喜好,这些都不是三两句话能够说明白的。我平时无暇专门提点你,你若是过来给我做事,得空我自然会一五一十的同你交代清楚。以你的聪慧,他日进了沈家门,那些人想看你笑话,却是做梦了。” 又暗示得空也会找沈窃蓝过来谈一谈公务,顺便让两人私下见个面说说话,免得长年分别,感情变淡。 郗浮薇谢过他的好意,敲定等下半年的时候再商议细节。 从初三开始就是拜年了,宋礼的地位,过来拜会的自然是络绎不绝。 他这两年都忙的很,今年甚至没有回去应天府,好容易过年停工了就想歇一歇,看这情况,少不得扯了郗浮薇帮忙招待客人。 本来也想让郗矫帮忙陪着一些公子哥儿玩耍的,可是郗浮薇担心侄子野了心思,越发无心进学,依照之前于克敌主动提出来的,把郗矫送过去,让他过年也不许落下拳脚了。 且不说郗矫因此有多少怨念,这番迎来送往的,固然郗浮薇在济宁府各家各户面前的地位越发水涨船高,她也是累的够呛。 值得一提的是,郗浮薇见着了曾公子跟孙公子家的女眷。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出阁 之前傅绰仙借着邹府给庄老夫人贺寿的功夫,兜搭上曾公子跟孙公子之后,一度是让郗浮薇见过这两位的。 只是这经年的折腾,郗浮薇是早就把这两人给忘记到九霄云外了。 所以起初见着孙家曾家的女眷时,她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这两位主动委婉提起,代孙公子跟曾公子给她赔不是,郗浮薇才被提醒。 这些琐事她当然是不计较了的。 甚至提都没提傅绰仙。 因为既然沈窃蓝说了,傅绰仙嫁入富家的指望已经落空,这时候郗浮薇提起来,这两家随便哪家择了这个儿媳妇,肯定是看在了她,不,准确来说是看在了宋礼的面子上。 作为因缘巧合才被认下来的义女,郗浮薇不觉得自己有这个分量,可以擅自做主给义父揽这种事情。 何况她跟傅绰仙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 倒是曾家的女眷,试探着提了句傅绰仙。 但见郗浮薇反应平淡 ,没有很亲密的意思,也就识趣的住嘴了。 这个年虽然忙碌,郗浮薇倒也不是没得到实质的好处。 在宋礼跟前落下来的情分不提,来拜年的人家打听到这边是小姐帮忙张罗,都给她单独备了一份礼,大抵是衣料钗环什么的。 宋礼说这些既然是专门给郗浮薇的,让她拿着就是,权当自己这个义父的心意。 不过郗浮薇还是借口自己正在孝中,很多鲜亮的首饰衣料都用不上,让人收拾了几箱子送回应天府去给宋家夫人她们。 到了开春的时候,宋家夫人的回礼也就到了,是应天府那边的一些衣食,还有专门给郗矫的文房四宝。 都是专门挑选过,适合郗家姑侄这会儿使用的。 这会儿郗浮薇已经带着侄子回到了东昌府,检视过后,挑了些不容易坏的,送去给了宋礼。 宋礼的心腹就笑:“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难说,当初夫人听说要认郗小姐做义女,还是咬牙切齿呢!结果这会儿却主动给郗小姐送起了东西,还是连老爷您都没份,得郗小姐想起来才有的。” “所以我可惜这孩子是女儿身。”宋礼叹息,“若是男子,我就不是收作义女,而是要收作入室弟子了。” 就想起来前事,说闻家真正该杀。 因为由郗浮薇想到他没见过的郗浮璀,这个被誉为东昌府近年最出挑的读书种子,虽然宋礼没有亲自见过,然而从郗浮薇的行事才学来看,郗浮璀想必是还要出色的。 这么个人才,才刚刚中了举,居然就英年早逝了。 如果是福薄命短也是无可奈何,偏偏是被人干掉的,在宋礼看来,不啻是国朝的损失。 本来闻家投靠主动,态度端正,闻羡云的心狠手辣也很符合宋礼当时的需求,对这家还是很满意,有意当心腹栽培的,然而欣赏起了郗浮薇之后,不免想到,如果郗家没有家破人亡,郗浮璀会有什么样的成就? 闻家用起来再怎么顺手,对于宋礼来说,到底只是商贾,不上台面。 而郗浮璀是士,年少且才华横溢。 按照宋礼根深蒂固的士农工商的观念,闻家满门抄斩真的一点不冤枉。 “闻家已经伏诛。”心腹知道他的心情,温言相劝,“何况郗家到底还是留了血脉下来的,之前老爷亲自考校郗家小公子,那小公子不是对答流利吗?虽然当时有些惶恐,可是年纪小,出身也不高,不够大方也是正常。” 宋礼想想也是,说道:“回头俩孩子出孝,浮薇嫁进沈家后,按照约定,那孩子会由咱们家帮忙抚养,你得空跟家里说一说,叫家里人到时候上点心。按照郗家兄妹的天资,那孩子但凡有五六成像到他爹爹姑姑,将来总也有一番成就,不好耽误了。” 说了这话又想起来沈窃蓝这个准女婿,微微皱眉,“据说应天府那边又有人在打沈幼青的主意?” “之前贵妃娘娘原本打算跟沈家说亲,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提了。”心腹点头,“这事儿外头多少听到些风声,有些人家因此也就选择了观望,但还有些人家却不以为然,就差直接领着小姐家上沈家去做客了。好在沈二公子态度坚定,沈家不好违逆,大抵辞了。现在的问题就是很多人都在猜测沈家为什么一直不给二公子说亲?毕竟早先沈二公子才来济宁的时候,还能说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可现在诸事走上正途,捣乱的建文余孽也已经抓的差不多了,家里还不张罗这事情,任谁也要奇怪。” 宋礼说道:“这事情是我疏忽了。” 就叫心腹派人回去告诉宋家夫人,该放出风声给郗浮薇找婆家了。 虽然说郗浮薇现在还在孝中,但她自己不提婚姻之事,义父义母帮忙操持起来却没什么问题的。 毕竟宋礼夫妇又不需要给郗宗旺服丧。 这事情传出去,倒是义父义母对义女上心。 那边宋家夫人接到消息后就给宋礼回信,说还以为济宁这边有什么情况,所以一直没提这事情,实际上这段时间已经有些人家在她面前试探起口风了。 当然都是些条件不如沈窃蓝的。 毕竟宋家义女的身份还是不能跟亲生女儿比的,何况是长大后才被宋家认下来的,又不是打小在宋家长大,这分量就更加要轻一点了。 宋家夫人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没拒绝的原因是为郗浮薇考虑。 沈家那边想着沈窃蓝对郗浮薇没准过两年就淡了,自己不提迎娶的话了,宋家其实也有差不多的想法。 所以这会儿就把其他路子都拒绝掉,回头一心一意等着沈窃蓝,万一沈窃蓝不靠谱呢? 总要多留个心眼。 对外只说郗浮薇纯孝,跟她这义母讲了,出孝前不提婚娶之事。 而宋家夫人又是个体贴义女的,没有义女点头,这义女的婚事她可不敢做主,因此只能跟各家解释,愿意等自家女孩子出孝后再谈婚事的人可以等,不愿意的也不要耽搁时间了。 这时候就拿着宋礼的信对外放出风声,说宋礼也觉得义女这年纪,就算现在不能成亲,婚事也该物色起来了。 有意的人家正打算行动呢,就听说沈张氏为儿子提亲了。 如宋礼跟沈窃蓝所料的那样,应天府的高门立刻就想到沈窃蓝跟郗浮薇只怕早有约定,至少也是认识。 不然怎么会堂堂沈家二公子,到现在都没婚娶? 政敌不免就要朝沈窃蓝跟郗浮薇私下勾搭成奸,为了双宿双飞,不惜陷害郗浮薇的未婚夫一家,好让郗浮薇跟闻羡云义绝这个方向引导舆论了。 甚至还弄了几个言官上表弹劾。 只是宋礼很快就送了表书为义女跟沈窃蓝辩解,说自家跟沈家也算世交,一向关系不错,早就有意结为儿女亲家,只不过亲生女儿宋稼娘同沈窃蓝一直情同兄妹,根本没有做夫妻的意思,索性收下来的义女才貌双全,兰心蕙质,却也入了沈家夫人的眼,这才有意商谈婚事。 所谓横刀夺爱什么的,都是胡扯。 宋家跟沈家的关系的确不错,不然之前也不会想着撮合宋稼娘与沈窃蓝。 如今宋礼这么一说,很多人家倒是觉得也有道理。 最主要的是永乐帝不希望沈窃蓝跟郗浮薇的婚事被追根问底,因为指不定会带出汉王还有赵王在济宁那边做的事情。 而那是永乐帝千方百计瞒下来,并且希望永永远远不为人知的。 所以听到风声后,立刻找借口让锦衣卫办了一干谣言的为首者,理由是不能寒了辛苦开河的臣子们的心。 这番内情宋礼跟沈窃蓝心里门清,其他参与开河的臣工却不是很清楚,闻言信以为真,都感动的不行,为了报答君恩,自然是加倍努力在疏浚运河的事情上。 而有些人则看到了皇帝对于开河之事的重视,也是丝毫不敢懈怠。 这么着,从南到北的数千里地上,挥锹如雨,庞大的工程赫然有了飞快的进展。 永乐九年的时候,郗府外的河段还没动工呢,但是到了永乐十年年底,郗浮薇出阁的时候,这儿已经热闹的沸反盈天了。 虽然沈窃蓝这时候的差事还是在济宁,然而郗家已经没有长辈在,何况为了对应沈家的门第,她是以宋家义女的身份出阁的,自然要从宋府出门。所以双方商量之后,决定给沈窃蓝告假,一起去应天府成亲。 完了小夫妻再一块回济宁府过日子。 这一年的时间郗浮薇对郗矫管束非常的严格,几乎到了郗矫现在稍微做错事情,哪怕姑姑不在跟前也下意识的一个哆嗦的程度。 看她如此苛刻,于克敌都有点不忍心了:“你别把这侄子管成胆小如鼠吧,本来男孩子顽劣点也没什么。” “他要是一直在我手里,顽劣点没什么。”郗浮薇皱眉,“可是等我出阁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呢,到时候是宋家养他,若是还这么不懂事不听话,你觉得宋家会下功夫栽培他吗?” 于克敌闻言也就不劝了。 他是吃过贫困底层的苦楚的,太明白从底下爬上去的艰难,以及少年时候错失良机的重要性。 譬如说在他之前跟着沈窃蓝的人。 那人哪怕没被处置掉,这会儿也一准后悔莫及。 郗矫反抗不了姑姑,这一年多里一度被打的伤痕累累,明着暗着也不知道发了多少次誓言,总有一天要报复郗浮薇。 只是郗浮薇都不予理会,下次该打该骂,毫无忌讳,甚至明说根本不指望郗矫孝顺自己:“你顾好你自己我就满意了。” 郗矫觉得好生屈辱,这姑姑嘴上说着希望他能够有所成就,可是心里只怕根本不觉得他能够有什么样的作为。 他这些心思郗浮薇看的一清二楚,也懒得理会。 姑侄俩为了避嫌,特意同沈窃蓝分两路抵达应天府。 住进宋府后,郗浮薇带郗矫见过宋家人,这时候被调教的乖巧懂事的郗矫,很是惹宋家夫人喜欢,说他听话温驯,招人喜爱,全不像自家那几个猴子一样,一个看不住就不知道蹿哪里去了。 郗矫这段时间难得听到夸奖,闻言下意识的挺了挺胸膛。 结果就听自己姑姑说:“这是因为侄子侄女他们天资聪慧的缘故,像矫儿就是寻常了,所以需要笨鸟先飞。” 郗浮薇说这话时将侄子委屈的小眼神看的明白,却没理会,年幼郗矫还不明白,寄人篱下的日子,最要紧的就是别出风头,尤其不要掩盖了主家的风头。 她很希望尽可能的指点郗矫,问题是时间太赶了,沈窃蓝比她大了好几岁,不可能等她调教好了郗矫再出阁。 而郗浮薇也没有为了郗矫耽搁自己终身大事的打算。 何况就郗家目前的情况,从利益角度考虑的话,她也需要沈家这个婆家,来镇住那些贪婪的魑魅魍魉。 已经看到侄子接下来在宋家会有的不开心的生活,但郗浮薇并不打算亲自带着他。 毕竟到了沈家,郗矫仍旧是寄人篱下。 哪怕她成亲后会跟沈窃蓝立刻回去济宁府,在那里小夫妻过日子,沈窃蓝未必容不下郗矫。可是从长远考虑的话,郗矫留在宋家,固然过的不如在自己身边舒心,所能够接触到的人与事,是小小的济宁无法提供的。 说起来郗家当年就是吃的这样的亏,由于蓝玉案的牵累,家境败落,从原本的官宦人家,沦落成了东昌府的一介乡绅。 又因为人丁单薄,人脉不丰,哪怕出了郗浮璀这个指望,最终却还是家破人亡。 相比收获,过程里的委曲求全,在郗浮薇看来是值得的。 她承认自己不够光风霁月,然而在这样的世代里撑起一个门户,有时候有些牺牲也是必须的。 毕竟,将来撑起郗家的,得是郗矫,郗家的光大,得好处的首先也是郗矫。 让这侄子在宋府接受磨砺,她也是问心无愧。 当然这么对待郗矫,郗浮薇也做好了这侄子恨自己一辈子的打算。 却不想,出阁这天,这侄子会拉着她的裙摆,一路哭着跑到大门口,还是因为哭声太大,差点压过了锣鼓,宋家人怕扰了喜庆的氛围,硬把人抱走的。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大结局 被宋家长子背上花轿的郗浮薇,听着侄子的哭声,却想起了父兄,如果郗宗旺跟郗浮璀还在,看到自己出阁,只怕也是情难自禁吧? 然而听着外头喧嚣的锣鼓,很快就压下了尚未来得及腾起的哀伤。 她出阁的场面很是隆重,一来沈窃蓝在沈家地位不低,沈家为了自己儿子的面子,也不会在婚礼上面苛刻;二来则是沈宋两家有意修复宋稼娘之事的裂痕,一场奢华的礼仪,足以表示沈家对宋家的看重,消除之前沈家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怨气。 所以凤冠霞帔无一不精致,也无一不沉重。进门拜堂行合卺礼的一番折腾下来,饶是郗浮薇素来身体不错,也累的奄奄一息了。 这时候外头下人过来,道是席上请沈窃蓝去敬酒,只剩了姑嫂妯娌陪伴郗浮薇,新房里有片刻的冷场,末了还是世子妇林氏开口圆场,问郗浮薇饿不饿,要不要取些点心来垫一垫。 郗浮薇含羞带怯的谢了她,林氏叫人去厨房取糕点时,顺带给房里其他人也带了些。 然而她们的小姑子沈三小姐拒绝了,说是这几个月酒席太多,吃的人整个胖了一圈:“之前才做的裙子,一直压箱底,这两天才拿出来穿呢,系带就不得不多放一截,再吃下去,只怕都要胖成球了。” “妹妹你这话说的,瞧你那轻盈的模样儿,再胖个两圈那也跟球没什么关系。”林氏劝她,“不信你问你二嫂,你这身段是好是坏?” 郗浮薇打量这小姑子,沈家是男女分开叙排行的,沈三小姐是张氏所出嫡女,年纪比沈窃蓝小了近十岁,这会儿也才十五,正是开始议亲最要好看的年纪。 她眉眼跟沈窃蓝非常相似,只是轮廓要柔和许多,模样当然是不差的,锦衣玉食无忧无虑里才能有的细皮嫩肉,说是自己胖了,其实如林氏所言,总体还是偏瘦的,唯独面庞因为没有完全长开,两颊带着些婴儿肥,望去很有些娇憨可爱。 “我看妹妹是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郗浮薇微笑,“哪里就胖了?” 其实这时候乡间说亲比较喜欢白白胖胖的女孩子,因为这意味着家境不错,更意味着健康强壮,既干的动活,又有益于生养。 不过如沈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根本不需要为柴米油盐操心,审美自然是不一样的。 有唐一朝的以肥为美,追求秾艳富丽,在宋时就已经转成了瘦怯怯的清淡素雅。 国朝定鼎不足百年,足以震动社稷的大事倒是频频发生,迄今还没怎么形成本朝的风尚,大抵还是受着前朝的影响。 因此这时候的上层对于美貌的女子,讲究的是纤秾合度,并不喜欢肥白的那一类。 如果做不到恰好,总归也是瘦弱一点更受推崇,穿着短襦长裙,站在那儿,风一吹过,襟袖飞扬之间,人似乎也要随风而去,最是惹人怜惜。 所以沈三小姐希望自己再瘦点,两个做嫂子的都能理解,随便劝了几句也不强求,反正这小姑子只是不吃点心,正餐倒不至于也禁了,还在分寸之内。 借着说小姑子的机会,妯娌两个顺理成章的攀谈起来。 这是她们头次见面,说话的时候不免有些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对方。索性两人都不是难相处的,一番交谈下来也就熟络了。 林氏开始为郗浮薇介绍新房里的人,由于沈窃蓝在沈家排行第二,底下的弟弟们都还没娶妻,除了林氏这个嫂子外,就是未嫁的小姐们跟管事、下人这些。 当着林氏这个管家长媳的面,一干人对郗浮薇也是客客气气的。 总而言之,从沈窃蓝去席上敬酒到被送回来的时间,是太太平平、你谦我让的氛围里过去的。 “大嫂给你拿吃的没有?”深夜宾客散去,沈窃蓝总算回来,在林氏等人的揶揄打趣里送走一干人,反手掩上门,偌大室内只新婚夫妇二人,相对脉脉之余,也有些说不出来的紧张。 片刻后他主动打破沉默,“今儿个累坏了吧?” “大嫂已经给我拿过糕点。”郗浮薇点头,“我还好,在这儿坐了半晌缓过来了,你在席上敷衍这许久,可要喝些茶水?” 说着就去帮他倒茶。 然而手才碰到桌子上的茶壶,已经被沈窃蓝按住,她不解的抬头,就看到这人含笑望过来,眉宇之间惯常的锋芒与锐气都收敛的涓滴不剩,于此时此地盛满了盈盈的暖意,曼声说道:“娶你是为两情相悦,怎么舍得叫你倒茶倒水?” 灯火下的妻子望去肌若白雪,眉眼似画,沈窃蓝其实来之前才喝过解酒汤,这会儿还真有些口渴了,只是并不想喝水,顺着手底下的皓腕微微使劲,将人带入怀中……薄纱鲛绡飘荡之间,静静燃烧的红烛倏忽爆出了一朵灯花。 沈家这天上下都是忙碌,深夜时分,不免讨论几句新进门的二少夫人。 林氏跟世子的看法相似:“到现在为止看着还成,且看日后相处罢。只要不是那种挑事的人,看在二弟的份上,些许不合也不必计较。” 反正现在虽然没分家,偌大府邸里关起门来也是各过各的。 若是郗浮薇太过分,影响到其他房了,上头公婆也不是摆设。 沈张氏则操心着儿子的后嗣问题:“他这心上人可是给娶回来了,三两年了还是惦记着,足见蓝儿是真的用了情的。这么着,若是郗氏来年添丁也还罢了,不然的话,瞧她那有成算的样子,恐怕未必肯让蓝儿纳妾。” 而沈张氏是绝对不会容忍儿媳妇恃宠生娇,影响了自己儿子的子嗣的。 她就怕到时候沈窃蓝一颗心仍旧系在了儿媳妇身上,对自己的好意不予理会。 甚至反过来责怪自己多事。 倒是她丈夫想的开,劝她:“左右他们才成亲,小夫妻年纪还小呢!过个三五年的再说纳妾的事情也不急,到时候你不说,外头人家也要议论,何况蓝儿也不是听不进话的人,孰是孰非他心里岂能没数?” “说是这么说,可你看郗家,落户东昌府之后,一直都是一脉单传。”沈张氏皱眉,“郗氏统共也才一个兄弟而已。虽然是他们生母去后,亲家没有再娶,然而郗氏跟她兄长之间可是隔了好几岁的。” 所以怎么看郗家都没有人丁兴旺的遗传。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沈张氏哪里能不操心? 不过沈张氏的这份忧虑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永乐十二年的初春,郗浮薇就给沈窃蓝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婴。 这让沈家上下都是欣喜若狂。 甚至沈张氏在见到宋家女眷时都格外热情,直说这门亲事结对了。 倒是沈窃蓝夫妇,对于新生儿很有些应付不过来。 这两年中间沈窃蓝因为立功的缘故已经晋升了几次,只是差事的范围还在会通河这边,主要是在整个运河疏浚的工程里,这一段都是重中之重,宋礼一直亲自坐镇。 考虑到他跟沈窃蓝的翁婿关系以及一贯的合作,朝廷为了效率起见,就让他们保持了搭档。 郗浮薇婚前守孝那会儿,出了大祥就带着侄子给宋礼打下手,成亲之后,得到这份福利的当然就是沈窃蓝了。 从妊娠生产到坐月子前前后后已经年把功夫,这段时间郗浮薇都在专心安胎跟调养,出月子之后,虽然有乳母下人看着,双胞胎也让新手父母忙的焦头烂额。 不止郗浮薇没法再给丈夫做贤内助,沈窃蓝都感到心力交瘁。 最后宋礼看不过眼,修书一封给沈家提了提,沈张氏就跟他们提起了把孙子送回应天府抚养的事情。 反正沈府现在是林氏掌家,沈张氏平常也不忙。 之前林氏的孩子,她也是帮忙带过些日子的,因为世子比沈窃蓝大了几岁,沈窃蓝成亲又格外的晚,如今世子的孩子们都大了,底下侍妾所出的庶出子女,沈张氏可不耐烦抬举。 这会子给次子带孩子,世子夫妇也没什么好说嘴的。 她就担心郗浮薇舍不得孩子们,不肯。 然而郗浮薇闻讯之后感激万分的把儿子打包,交给来人带回去给婆婆养了。 舍不得什么的,不存在的。 毕竟她娘家那个唯一的亲人,侄子郗矫这会儿还在宋家呢。 没了孩子的拖累,夫妻俩重振旗鼓,恢复了往日的刀剑合璧,将差事办的井井有条之余,得空还能在左近游山玩水一番。 如此数年都过的春风得意。 只是沈张氏本来还指望他们再添丁呢,却是一直没了动静。 对于长辈来说当然有点遗憾,对他们小夫妻来讲却是正中下怀……毕竟作为二房,原本也没多少传宗接代的压力,有了一双儿子后,就更不急了。 两人这会儿最关心的倒是自己的日子怎么过的舒心自在,可以说是乐的没有第三个孩子来打扰。 郗浮薇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因为要打理家业,没多少看书的时间。 而且那时候也不觉得学这些除了讨好闻家外还有什么用处,是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的。 但回想郗家覆灭后,要不是才学出众,既不会被沈窃蓝看中,更不会得到进入邹府的机会,之后沈窃蓝跟宋礼对她的另眼看待,无一不是跟才学有关。 给这俩位打下手的经历,也让郗浮薇对读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书读的多,见识越发广博,在沈窃蓝跟前说话也是越有分量跟见解。 以至于沈窃蓝后来遇见事情索性都会拿回后堂跟她讨论,有时候沈窃蓝外出公干,底下人碰见需要紧急决断的事情,也是让郗浮薇拿主意。 他晋升之后,因为年轻有为,人家又知道他正妻的出身是不怎么好的,有些想走捷径的人,不免动了朝后院塞人的念头。 然而真正这么做了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是个笑话。 郗浮薇在沈窃蓝跟前,根本不需要借助娘家的势力。 她当着丈夫的面就将送上去的美人转手送给于克敌等老部下,沈窃蓝非但不生气,反而面有赞许,说她做事利索,不为琐事缠累。 这种事情有了几次之后,下头也就知趣,彻底死了这条心了。 这倒让于克敌等人遗憾了些日子,因为对他们来说,免费得个美娇娘真的蛮不错的。 虽然感情深厚,夫妻俩有时候也会意见相左,偶尔拌嘴争吵,甚至到了沈窃蓝摔门而出的地步。 第一次这么着的时候,郗浮薇非常的愤怒跟失望,甚至做好了和离的准备。 谁知道没过一个时辰,这人又回来了,还带了一包她爱吃的糕点,若无其事的说自己打算作画,让她去书房帮忙研墨。 郗浮薇没好气的说自己又不是丫鬟,凭什么给他研墨? 沈窃蓝就顺势道:“那我想看你作画了,我给你研墨。” “我就不画。”她还是板着脸,眼里却漏了笑色,“也不研墨,我就要先把这糕点吃完!” 这种平淡顺遂里偶有波折的日子过起来是非常快的,一晃眼就到了永乐十五年。 五月里永乐帝驾幸北京,在新落成的西宫新殿受朝贺。 朝贺之后照例召见了一些臣子,沈窃蓝也在其中。 皇帝跟他聊了很多,从永乐八年起至今,那些波澜都已经被世人忘记了,甚至汉王也在两年前因为图谋不轨,受到了废弃。要不是太子竭力帮忙开脱,皇帝是打算将之废为庶人的。 ……当然这些都是公开的事情,永乐帝到底舍得不舍得这么做,只有皇帝自己心里清楚。 然而太子的表现终归是无懈可击。 沈窃蓝在这次召见后再次晋升,从千户晋为镇抚司,迁入北京当差。 两个月后,永乐帝册胡氏为皇太孙妃。 沈窃蓝跟郗浮薇都觉得皇帝大约是因为这件事情,才被触动心绪,专门召见沈窃蓝的。 毕竟皇太孙虽然早在数年前就被相看起来了,却到今日才正式有太孙妃,作为祖父的永乐帝,欣慰于长孙长成之余,多少也会想起其他子孙。 譬如说曾经令他骄傲的汉王。 然而沈窃蓝不是很看好胡氏的前途:“之前外祖母觐见太子妃的时候,曾经给太孙推荐了孙氏,说是姿容俊美,世所罕见,那是几年前了。孙氏跟太孙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早先就有风声说要立她做太孙妃的。后来因为种种缘故,多少觉得孙氏出身不够高吧,立了这胡氏……固然是陛下对锦衣卫的看重,专门从锦衣卫的女眷里择人,可太孙到底更喜欢孙氏多些。将来宫闱里头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故。” 毕竟那孙氏是他外祖母穿针引线推荐的,天然亲近张家。 如果以后胡氏斗倒孙氏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所影响? 沈家跟张家关系一向密切。 郗浮薇劝他不必多想:“陛下的眼力,拣的人还用说?何况孙氏既然出身不高,又在东宫好些年了,岂能没点分寸,不知道敬畏正妻?” 哪怕孙氏很得太孙喜爱,莫忘记永乐帝还活着呢! 这位主儿既敬重元后,难道还会由着一个小小的孙氏,让自己最疼爱的太孙背上宠妾灭妻的名声? 她敢这么做,永乐帝能扒了她全家的皮去填草! 沈窃蓝想想也是,遂不再提这话。 ……搬家到北京之后,夫妻俩总算跟两个儿子久别重逢。 这是因为迁都的日子已经很明显了,沈家怕到时候人多手杂,影响了年幼的孙儿,也是觉得小夫妻这几年过的特别惬意,一点都不想念儿子们的样子,别是生疏了感情,故而提前把他们送过来。 新团聚的一家不免有些鸡飞狗跳,然而到底是亲生骨肉,磨合了几日也就安定下来。 只是多了两个男孩子的府邸里格外的热闹,夫妻俩被吵的头疼不说,左邻右舍都有来告状的。 这日他们又闹腾起来,郗浮薇就说索性带他们去街上逛逛。 此时虽然人人都知道北京会成为往后的帝都,但到底荒废已久,早年又一直是军事重地,还不见太繁华的样子。 索性人已经多了起来,郗浮薇带着儿子们乘了马车,在侍卫跟丫鬟的环绕下出了门。本来以为在城里随便转两圈就能把孩子们哄睡的,然而实在低估了他们的精力。 最后车夫问要不要再转一圈? 郗浮薇想了想,就说:“去看看河吧。” 她让车夫将马车驾驶到了通惠河畔。 通惠河是前朝异族之君起的名字,国朝一般叫玉河。 这时候整个开河的工程已经七七八八,不然也不会准备着手迁都。 北京城里固然还不如应天府那么热闹,这河畔的码头却已经有了天下首善地该有的繁华,舻舳蔽水,人流如织。极目远处才能看到粼粼的波光,河流如玉带,蜿蜒向远方。 风从河上吹来,带着南来北往货物的气味,也有人群里船工的汗味、女子的脂粉,以及烈日与河水的气息,充满了人世的味道。 两个孩子虽然是在繁华的应天府长大,却一直被关在大宅院里,不曾见过这样熙熙攘攘的景象,好奇之余,也有些胆怯,软软的问:“娘,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前朝通惠河,国朝叫做玉河。”郗浮薇看着帘子外的景象,回忆着自己在儿子们这么大的年纪,听父亲勉励兄长好生读书,金榜题名之后,辅佐君王建立太平盛世的岁月,缓缓道,“过些日子,你们祖父祖母他们,就会从这条河过来。” 大儿子趴着她的膝头,道:“河的那一边,就是祖父祖母吗?” “河的那一边,还有你们没见过的外祖父外祖母,跟你们嫡亲舅舅。”郗浮薇摸了摸他发顶,“你们现在的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不日也会从它而来。” “那它不嫌烦么?”小儿子天真的问,“爹娘一直让我们不要吵闹,免得打扰了左邻右舍,可是这么多人,成天打这河过,河不生气不觉得麻烦吗?” 丫鬟都掩嘴笑,觉得童言稚语很是可爱,河又不是人,怎么会嫌烦呢? 郗浮薇也笑,是想起来永乐九年的雪天,与沈窃蓝在郗府谈话时的那番走神。 她温柔的捏了捏两个儿子的面颊:“你们若总是吵吵闹闹,为娘跟你们爹爹,还有邻舍,都会觉得烦的。但你们若是乖乖儿读书呢,虽然动静也不小,可是书声琅琅,为娘跟你们爹爹,左邻右舍,就只会夸你们勤奋好学了!” “我知道我知道!”大儿子扯着她裙摆抢答,“娘的意思是,来来往往的人多是多,但大家都是好好做事的话,河就不嫌烦;要是大家做坏事的话,它就会嫌烦?” 郗浮薇笑着点头,又听小儿子问:“娘,那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啊?” “这条河差不多都是人挖出来的。”郗浮薇目光似流水,有些酝酿多年的情绪仿佛从她的目光里,流淌进不远处的河水中,微笑说,“而且是古往今来的人,前前后后挖起来的。所以天下人觉得好的,它应该也觉得好;天下人觉得坏的,它当然也不会喜欢。” 两个儿子异口同声问:“那天下人觉得什么好?” 郗浮薇抿着嘴,凝视着河面良久,正要解惑,年幼的孩子却已经转开注意力,叽叽喳喳的讨论起其他事情了。 她失笑的摇摇头,心道:天下人觉得好的,这条贯穿千里的运河也欣然愿见的,自是,盛世清平,福祚绵长。 远处,一缕缕炊烟随软风飘散,将泛着粼光的河流氤氲成一副清清淡淡的水墨画。 差不多的景象,她今日看着,曾经也有无数人看着,以后还会有更多人看。 一代代人过去了,运河沉睡了又起来,沉重了又轻快,见过汗水见过泪水,见过鲜血见过刀光,见过离别见过团聚,如这世间繁华了凋敝,千疮百孔后浴血重生。 那些呻吟那些咆哮,那些沉默那些酝酿,那些恩怨那些情仇,那些不甘那些遗憾,时间将刻骨铭心洗涤成无动于衷,而后书写过一页页的篇章。 在千回百转的岁月之后,是哪一年,两岸的柳枝挣扎着发出了新芽,桃花沾着露水点燃了春光,有一双手从荒芜里扶起一座座倒塌的石碑,追寻着过往的筚路蓝缕? 那一刻云淡天高,应似此时此景,巍巍河山,共聆盛世。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