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范进的平凡生活> 普祥真人 著 正文 第一章 万般皆下品 延绵着下了三天的雨,终于放晴了。 范进走出卧房,大口地吸了一下小院的空气,广东的春日清晨,天气温暖宜人,即使穿着粗麻直裰,也不会觉得冷。和浓浓雾霭全然不同的清新空气,让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振奋。 手上的木盆里面是接了一夜的雨水,房间漏雨漏的很严重,一夜光阴,雨水已经占去木盆八成位置。自己住的是家里最好的房间尚且如此,想来母亲那边房里,漏的更厉害,看来房子是到了非修不可的时候,可是手头……却拿不出现钱。 这种活计,村子里大多男丁都可以做,但范进则是例外。固然不至于不辨菽麦,可自父亲过世之后,这种活都只能找乡亲帮忙,也是不争的事实。眼下正是春耕的时候,村子里除了自己没有闲人,想要央人白帮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脑海里盘算着村子里谁肯帮自己修房子,所求又不多,脚步并没有因此停顿。穿过窄小的院落,小心躲开地上的泥浆,尽最大可能不让自己的衣服沾到一点泥巴。这所院子地势较高,还不至于存水,可黄土地被雨水一浇,就满都是泥,一不留神就会弄脏自己的长衫。 提着长衫下摆艰难地淌过泥泞,院子对角小房间就是洗漱的地方。拿起藤黄色的葫芦瓢,从贴近水缸底的水面打了些水上来,便开始了清洁工作。粗制的鬃毛牙刷和草药末子始终不太习惯,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柳枝和青盐强得多。 还是电动牙刷与牙膏好用,就像水泥地面比黄土地面好,冲水厕所比旱厕强一样,可惜……回不去了。 范进摸索着自己的脸,这张脸倒是比另一个自己英俊些,在这个时代可以算做英俊年案子那一类。但他依旧不喜欢这里,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想回到自己曾经生活的时空,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像这个时代不属于他一样。从两年前开始,在这年轻的身体里寄居的便不再是明朝人范进,而是一个来自二十二世纪拆二代的灵魂。 当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好好的一个拆二代,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个儒林外史中那个因中举后发疯而闻名的范措大。难道是因为自己在成为拆二之前是个文武老生,且擅长表演范进中举这出戏?这个理由似乎并不能成立。 当然,纠结穿越的原因,对于解决他的困境并没有任何意义,经历过穿越初期的迷惘与不甘之后,认清现实的他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一世,自己就是范进,那个儒林外史中的范进,自己所处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时空,与历史上的明朝不同,这是属于儒林外史的时空。 由于院落里都是泥,每天的晨练就只能取消,在这小房间里,做了几个舒展肢体的动作,再做些俯卧撑就算完成任务。由于坚持锻炼,范进的身体并不似普通书生那么孱弱,动作之间,身上的肌肉充满美感,这当然得益于这两年间科学地锻炼及后世成熟的健身方法。 范进自己也很庆幸,幸亏自己穿越的是儒林外史里的范进,而不是长堤之外,不许上岸的水上疍民,或是乞丐、边军、匠户……。更庆幸他穿越的范进还只有十六岁,远非儒林外史中出场时那个五十四岁的老朽。如果真穿成那个老穷酸,人生便真的没什么意义了。但是想想稍后的早饭,范进又有些沮丧,这种苦日子如果非要过上三十八年才能发达的话,还不如现在就死。 “进仔,来吃饭了。”一个妇人的招呼声,把范进的思绪重又拉回现实,那是这一世的母亲,世界上最爱自己的女性。他相信,在自己这一世的生命里,不管遇到多少女人,对自己最好的,永远都只会是母亲。即使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她也会为自己付出所有且无怨无悔,更不会在倒下之前,让生活的担子压到自己肩上。 几个窝窝、一盆玉米红薯粥、一小罐臭虾制成的酱外加一个煮鸡蛋,构成了范进母子全部的早餐。 万历二年的明朝,奢靡之风已起,东南富商一饭之费辄费百金,普通百姓之家,家无担石之储,亦耻着布素。喜攀比,重享乐的风气,在大明的土地上逐渐盛行开来。 经嘉隆两代发展的大明,正呈现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景象,但是温暖的阳光,并不能照亮大明每一个角落,范家很不幸,就是生活在阴影中那群人之一。这个盛世,与他们无关。 眼下正是春耕时节,这座名为小范庄的村庄土地并不肥沃,可耕种土地极为有限,产出的粮食自然也少。台风、水灾,由于靠近海洋,各种灾害带来的影响,都会给群村带来为了对抗饥饿与疾病,村庄里不拘男女,都需要与天地争命,努力劳作而换取生存所必须的粮食。 一年之计在于春,于庄户人家而言,春季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即使还未成年的孩子,也要在田地里,帮着自己的父母劳作。对于万历二年的大明农村而言,人力依旧是最为珍贵的资源,没有之一。 由于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早餐便要吃的足。按照村里的规矩,都是家里壮劳力优先吃掉干粮,次要劳力只能喝稀饭。但是范家的情形有些不同,鸡蛋和窝窝,都放在范进这个村里唯一的脱产书生面前,家中唯一的劳动力范母,却只肯喝些红薯粥。 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手上已经满是老茧,头上鬓角,也多出了不少白发,腰板微微发驼,身上的土布袄裙满是补丁。这一切都源自于贫穷,贫穷,就是范进或者说整个村庄最大的敌人。 母亲端起碗,却并不肯吃,而是监督着范进用饭。直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掉手里的东西,母亲的脸上才绽开笑容,连带那稀薄的粥也喝的格外有味道。 这粗砺的食物! 时下的玉米,还被称为番麦,因为其产量较高,与被成为番薯的红薯一样在广州这个沿海城市的乡村,一些农民愿意尝试着种植。范家没有壮劳力,就更得在粮食上想办法,所以范母算是村里最早种番麦、番薯那部分人。这些化外杂粮,走上范家这等贫苦人家的餐桌,也就不足为怪。 “扬州梦虽然好,却总归是要醒的。”范进每当端起饭碗,就忍不住想起自己曾经吃喝不愁的生活。在那一世,他虽然算不上成功人士,但是依旧可以在京剧团拿一份过得去的工资,在自己的祖宅拆迁,家里的土地被征用后,更是靠着补偿金陡然而富,过上了足以称为豪奢的生活。 谈不到一掷千金,可凭借着数字惊人的补偿款,加上自己没有不良嗜好,吃好喝好总归是做的到。山珍海味吃了不知多少的他,在那一世根本不会对这种粗粮多看一眼。却没想到,现在自己不但吃不上肉,就算是想要做到母子温饱,都是如此艰难。 曾经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日子,注定回不去,早已经随遇而安的范进,已经不想着怎么逆天改命,或者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现代社会。既然成为了儒林世界里那位范进,那就只能认命。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怎么能够舒坦的活下去,即使物质享受不能和前一世相比,在这一世里,也要成为个吃喝不愁的富翁才对的起自己。 范进眼下的家世即便是以大明人的角度看,也只能用贫寒来形容。父亲早丧,家里又没有其他子嗣,缺乏劳力的农民家庭,就注定贫困。 范母虽然是个勤劳而又会持家的妇人,并愿意把全部的爱都给儿子,但终究没有变出财富的神灯,无法给范进他想要的一切。就算是一个小小的鸡蛋,对范家而言,都是要咬咬牙才能吃得起的奢侈生物。 范进固然两世为人,但是其前一世的生活技能,在这一世大多无法转化为经济收入,要靠所谓前世记忆来改变生活,在当下并不容易做到。 广州有靠海的优势,村子里也曾经合举村之力,选出人赶海搏富贵。初时也赚了些银子,但是一次海难,连船带货都折进了海里。不但让小范庄血本无归,还承担上一笔沉重债务,从此以后范母就不许儿子再动赶海心思。 另一个在广东热门的项目,则是钢铁,按照时下记载:佛山多冶业,冶者必候其工而求之,极其尊奉,有弗得则不敢自专,专亦弗当。而佛山,恰好也归南海县管来着。 如果是某些穿越者,或许会因为这一点而变的欢喜雀跃,千方百计的接近这个行业,然后以此为根基,去做一番什么事业。可是范进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对昼夜响个没完的铁匠炉,以及挥汗如雨,以力气换钱的勾当没什么兴趣,更不想参与进这种事里,是以这条路也走不通。 乡村的舞台就这么大,想要在这种环境里搞出名堂来确实很难,范进几次提出要离开家乡,都被母亲无情地否决,他也就无可奈何。 由于已经争执过几次,范进心里明白,不管怎么说,母亲都不会把番麦窝窝或是鸡蛋吃下去。自己坚持不吃的结果,就是把宝贵的食物浪费掉,只能在在母亲的目光下,把鸡蛋和窝窝吃下肚里,趁着母亲高兴的当口说道: “娘,红薯吃多了会胀气,还是少吃些为好。其实孩儿的身体已经很好,可以下田,我吃的多就该干的多,您让孩儿下田……” 母亲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粥碗放在桌上,眼圈渐渐泛红,范进心里一沉,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自从发现竹篾攻击对范进很难破防之后,范母就开发出新式绝招:眼泪。这一武器的威力远比竹蔑为大,而且百发百中,无往不利。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娘……” “你是想要气死为娘么?自从你爹去了之后,娘拉扯你长大,所付辛劳你最是清楚,从你记事开始,娘可曾让你下过一天地,做过一天农事?现在你居然想要下地做农活?你伸出手来,自己看一看,你这双手可曾有半点茧?娘说过,我儿子的手只当拿笔,不当扶犁。给娘记住,你的手只要沾了泥,就是不孝!吃过饭就去社学念书习字,娘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身上沾一点泥巴,你敢去田里做事,娘就死给你看!” “娘,孩儿只是想为您分担些事情,现在咱家的情形……今年要是交不上租税,我们就要卖地了。光指望您一个人,是不行的。” 眼看母亲又要发动眼泪攻势,范进只好放下饭碗,向母亲检讨错误。自己只要肯读书,母亲就会欢喜。但只要自己一提起想要帮母亲分担压力,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在大明朝,读书是改变自身命运最便捷的途径,但是在发达之前,却也是要有足够的付出,才能有回报。 范父死去之后,范家的生活已经渐渐落魄,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广州又遭了几次天灾,既有台风,也有暴雨,导致田地里收成大减。官府的赋税,却不会因为这些天灾就变少,范进现在还没有功名,不享受优免。即使不考虑口粮,单是朝廷的正赋以及地方摊派,范家多半要靠借贷才能缴纳。 范家明显又缺乏偿还能力,要想还上借款,最后多半就要卖田。在儒林外史原著中,范进出场时五十四岁,家中如此落魄。多半就是因为屡试不第,不享受优免,是以从自耕农沦落为佃农,生计也就越来越差下去。 不管怎么说,自己总归是个年轻男子,穿越后的两年,身体锻炼的也还不错,范进想着如果自己可以下田,或许可以在秋季多收获些粮食,这一关还有希望闯过去。 母亲却不为所动,眼泪还是如约而至。“家中生计不需要你归哦问,我且问你,娘说的话你还都记得吧?” “儿须臾未敢忘怀。” “那好,世间百业何者为尊?”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娘要你从小学的是谁?” “前学伦迂冈,后效海笔架。” 范母的眼泪,终于适时收兵,“既然记得这些,那还提什么下田干活的混帐话,当年大头仔的家境还比不得咱们,就是靠着刻苦攻读,父子三人皆是进士及第,万岁爷爷御笔亲书:中原第一家,牌匾现在还立在黎涌村。你阿爹一世勤劳,起早贪黑,最后也不过落个累死的结局,可见种田是没有出路的。我们要想活出个人样来,便只有读书。你只要能为娘挣来诰命身份,挣来那金杯玉盏,娘就算苦死也心甘情愿。进仔,你要记得,你是咱们小范庄举村之力,供养的唯一一个读书人。大范庄一直就看你不顺眼,千方百计,想要你做不成功名。你如果敢去摸锄头,就是给了大范庄口实,到时候便休想再读书。你想帮娘,就好好读书,这一科只要你中了秀才,明年中了举人,咱们的家就会变好,再也不愁粮食,不愁债,也没人能夺走我们的地。你想帮娘,就好好去读书,不要管其他事!” 正文 第二章 同居长干里 面对母亲的眼泪,范进除了无奈地答应,想不出更好的选择。两年时间里,他不是没有试图说服母亲离开村庄,搬到广州城里住。相比起乡村,城市的机会更多舞台更大,自己更可能赚来银子。可是让一个本分的庄稼人放弃田地,这实在太过艰难,不管是故土难离的情怀,还是路引,都让范母对于进城充满抵触。 两人交流的最终结果,就是范母退让到可以考虑进城居住,但前提是范进必须得中功名。有了秀才身份,路引就对他没用,如果有了举人功名,就算搬到京里范母也没关系。必须考中功名,必须读书,这是范母给儿子定下的人生之路,不容更易。 弘治年间的状元伦文叙,以及在世宗朝抬棺谏君而名动天下的海笔架,都是范进的小同乡。身为南海人,范母将这两位小同乡作为模板来教导儿子也不是第一次。 知识改变命运,在大明朝并不是一句空哈。按明朝人自己的说法,贫士一登贤书,骤盈阡陌,家无担石者,入仕二三年即成巨富,一叨乡荐,便无穷举人;及登科甲,遂钟鸣鼎食,肥马轻裘,非数百万则数十万。再者考儒林外史原著中,范进五十四岁取得功名后的飞黄腾达,比起之前的潦倒,生活质量确实大有改善。母亲规划的路前途确实光明,但过程也足够曲折。 一不是书香门第,二没有大笔家财,连读书都要靠全村之力供应,这样的情况想要中试,又哪有那么容易。 范进自己也不想从事繁重的农业劳动,但为人子者,眼看着母亲在田间劳作,而且眼看全家还要从自耕农沦落为佃农,心里怎么也是无法欢喜。俗话说穷文富武,实际上不拘文武,都是有钱人更容易出成绩。 读书并不是一件省钱的事,不管是购买文具,还是买书,聘请塾师,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范进所在的小范庄,早在几年前,就在村子适龄男子中,做了一次筛选,范进侥幸中选,成为举村之力供养的读书人,否则的话,为了范进读书,家里恐怕早就要卖掉那本来就不多的田地。 小范庄并不是富裕村子,之前赶海失败赔了大本钱,整个村庄实际也拿不出几个钱。集举村之力,也只能满足范进基本的学习需求,至于家里的生活开支,就要自己想办法。 母亲的身体在变差,家里的经济环境也在逐渐变得糟糕,只有成为秀才、举人,乃至进士,只有考取功名搬到城市里,才能改变这一切。 秀才可以享受优免,赋税的事就不用发愁,当了举人更是等于发达。看着眼前的母亲,范进郑重点头道:“娘,您放心,孩儿一定要考出个名堂,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今年一定要中秀才,不让您再为了生计发愁。” “那就好,只要你肯用功,娘就算再苦一些也不怕。记住,中了秀才就可以免掉赋役,咱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你如果真的为娘着想,就去好好读书,考试,中个功名回来。”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范母问了声是谁,片刻之后,一个清脆的女声飘进房内。 “范大婶,是我,上次范进哥哥要的那个什么……小录,我买到了,又带了挂大肠来,给您老人家煮了补身。” 门外站的,是个年龄与范进相仿佛的女子,个子并不高,一头黑黄相杂的头发,挽了一个双螺发髻,配着本色额帕。身上一件月白色袄裙,简单朴素,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方便洗涤,也不至于因为褪色而苦恼。 袄裙上面有好几处补丁,证明衣服的主人并不算富裕。但是这个衣着略有些寒酸的少女,手上正举着一挂大肠,在腋下还夹着一个布包。 在范进的前一世,有食在广州的说法,又有诸如广东人不吃胡建人这种段子。但是范进自己的生活经历来看,时下的小范庄,并没有这种好日子过。他并不是什么都吃,反倒是什么都吃不着,尤其是他另一世最喜欢的食物:肉,在这一世极难见到。 这也不光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据他所知,包括周围村子在内,即使是体面人家,吃肉也是很难得的事。以小范庄为例,能够三天两头见到点荤腥的,大抵只有少女及她的父亲、弟弟,也就是本庄第一富户,胡屠户这一家了。 小范庄里,范姓是大姓,但是混得最体面的,却是身为外姓人的胡屠户。这个在儒林外史中,极精明与市侩的老者,眼下还没到衰老的时候,正是个让范进望而生畏的中年大汉。 常年醉醺醺的模样,魁梧的身躯,胸前那长长的护心毛与络腮胡,配上他那一脸凶像。让范进总是忍不住想到,他如果有一天做不成屠户,大可提起两柄板斧去做绿林好汉。 在村子里,他最出名的两件事,一是不讲理,二是胆子大,与人发生口角,就敢拿起杀猪刀,把对手追的满村乱跑。身体够强壮,还敢拿刀砍人,酒酣耳热之余又常常说与县衙门里某位老爹相善,在乡村里便很少有人敢惹。逐渐的便成了一个近似于泼皮的人物,虽然姓胡的就他一家,倒也没人敢欺负他。 在范进看来,胡屠户这样的作风也不难理解。作为村里的少数派,又是最有钱的那一个,如果不够凶不够恶,怕也很难在村子里站住脚,财产也难以保的住,光是摊派就让人招架不住。他靠着凶恶在村里立住脚,胡大姐儿则借着父亲的凶名,在村子里没人敢招惹。 同龄的女孩,不大喜欢与她往来,她也与那些人没有话说,只有范进才能算是她的玩伴。两人的交情,算是从小就打下的基础。作为胡屠户唯一的女儿,胡大姐儿生的虽然不美,倒也不算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的营养比大部分同龄女性要好。 胡屠户妻子死的早,赚来的钱,主要用来换酒,其余大部分用来养妻子留下的儿子。胡大姐儿在父亲那里,得到的重视不多,也无法保证每顿都吃饱,但是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吃不饱的,这一点也算不了什么。比起刚一出生就被父母溺死的女婴,胡大姐儿绝对算的上幸运儿。 酒足饭饱之余,偶尔能焕发一点人性的胡屠户,也会把一些下水边角,煮了给女儿来吃。因此她的头发不似同龄女子一般枯黄。与范进年龄相近的她,相貌虽然只能算普通,可是靠着良好地发育,本该对男性有着足够的吸引力。但是其一双红眼睛,却让她成了村里的笑柄,乃至范进私下里也给她起了火眼狻猊的绰号。 不知是感染了什么疾病,或是寄生虫,胡氏的眼睛常年通红,眼边还有些烂,这就有些丑陋了。当然,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对于缺少女性的村庄来说,女人再丑一些,也不至于愁嫁。按照正常发展,她现在应该说了个婆家,等着成亲过门,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举着大肠去敲一个男性人家的门。 这个问题,还是出在胡屠户身上。看上去仿佛绿林好汉的胡屠户,实际是个极精明的人物,对于女婿的人选,早就定下了严格的标准。总结起来,不外有钱有势四字,可是以胡屠户的结交圈子,符合这个标准的男性并不多。偶尔有一些,也不会属意火眼狻猊,于是胡大姐的亲事也就这样耽搁了下去,到现在也没有着落。 十六岁的女孩没有婆家,在明朝而言,就有些让人焦急,可是胡大姐并不恨嫁,反倒是很呀享受这种自由。当父亲进城做生意,属于她的春天就到了。 范母打开门,胡大姐乖巧得叫了声大婶,随后小跑着进了院子。 “大婶,雨漏的厉害不厉害,要不要我回头上房帮您看看。”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哪有个女仔上房的道理,把东西给我,进屋里去吧,这房子的事大婶想办法。进仔就在房里,正要去读书呢,你们正好说说话。” 胡大姐对范进的念头,范母自然很清楚。胡家自己没有田地,胡大姐儿于农事上,却是把好手。这身耕作的本事,就全是在范家的几亩田地里锻炼而来,虽然她的身材看上去很单薄,但是论起田地耕作的本领,一个胡大姐儿差不多可以顶三到五个范进。正因为有她帮衬,范母才能支撑的到现在还不至于卖田交税。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这么帮助一个男性人家,什么意思,大家心里有数,无非是碍于胡屠户骁勇,没人敢议论。比起村子里那些常年劳作,手有老茧,满面黑红的庄稼汉子,范进这个穿直裰的白面书生,在卖相上确实更拿的出手。加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让一个屠户之女青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村子里惦记胡大姐儿的后生,着实是有几个的,可惜在胡屠户那等强悍的人物面前,就纷纷没了火种,不敢打他宝贝女儿主意。胡屠户对于自己女儿与范进的交往,保持着不支持但也不明确反对的态度,范进相信,如果自己是个种田后生,怕也要被胡屠户提着杀猪刀追杀几回。 一个读书人,在眼下算是潜力股,他多半是抱着投资的心态,看待两人的交往,如果自己真的中了功名,这门姻缘胡屠户就乐见其成。反之,也随时可以反悔。再说提刀追杀读书人,胡屠户也没这胆子。感谢大明对读书人的优待,感谢自己生活在附郭县,感谢两广总督和他伟大的标营就驻节广州。 刨除胡屠户的算盘,胡大姐对于范进的情感,倒是没那么多算计,单纯就是小儿女的爱慕相思。为了这份相思,她付出的代价颇为可观,除去来范家帮着干农活,还把自己嘴里省下来的肉,偷偷带来范家,给这母子两个打牙祭。甚至拿出私房钱,供范进读书进取,在儒林外史中,这个女人能陪着五十四岁的穷童生范进过毫无希望的困苦生活,多半也是靠着这种爱在支撑。 范母对于这个准儿媳,其实并不算满意,至少在眼下而言,她的内心并不愿意胡大姐儿成为自己的儿媳。毕竟范进现在还年轻,如果科举得第,怎么也不会娶这么个屠户之女。 但是从私心上,又舍不得这么个得力帮手与她带来的实惠,慌忙地接过大肠,小声问道:“大姐儿你怎么来这么早,你阿爹已经上集了?你的腿怎么样,听说前段时间害了病,可好了些?能吃肉?” “大婶,没关系的,我的腿冬天时候生疮,等到天气热就会好的,不妨事。我一会先跟您下田,等回来就洗大肠,给您和进哥儿煮了补身。今年年成不好,先是起大风,后又是雨,朝廷又不会减免赋税,真是要人性命。” 范进这时也笑着走出来,朝胡大姐儿道:“胡老爹想必是上集了,不知几时回来,若是他知道我吃了他的肠子,一准要骂人。” “进哥儿……你别和我爹一般见识,他吃醉了酒,除了县太爷和三班六房各位老爹,连皇帝首辅也一样敢骂,不要理他。再说,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炒肉片,他按着你说那法子做,下酒极是得味,也不好总骂你的。这挂大肠,是他让我吃的,我爱送谁送谁,他管不到。进哥儿你快看看,这是不是你要的那个……小录?” 胡大姐儿一与范进说话,脸就莫名地红了,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只把布包远远地递过去。等到范进接过布包,取出里面的书籍,她又满是忐忑地,偷眼瞄着范进,生怕自己买错了东西,进哥儿不高兴。 这几本小录,是她借着与父亲一起进城赶集的当口,跑了两家书局才买到。大明朝到了嘉万年间,民间刊印业已经很发达,书籍也很流行。但是要知道,这不是买什么杂书话本,对于一个不识大字的女子来说,买这种科举专用指导书籍,是何等艰难之事。 眼下的书籍并不便宜,这种时文,又尤其昂贵,单是这几本薄薄的小册子,就用去了胡大姐儿全部的私房。如果买错了……那两家书局到底退不退钱啊? 看着范进迅速地翻阅起了书籍,胡大姐儿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见范进的眉头微微皱起,她的脸色就渐渐发白,难道自己真的买错了?自己真的那么没用?不该啊,明明掌柜指天发誓,这就是小录啊…… “进哥儿……我是不是……买错了?” “不……”范进挥手打断了胡氏的话,继续翻阅,胡氏不知什么情形,一时僵在那里。范母终究看不过去,咳嗽一声,道:“大姐儿,你别理他,我看他是看书看的着了魔,你别理他,我们下田去,留他自己在这发疯。” “小录……果然是小录,你没买错什么。”范进这时才开口说话,随即又道:“我只是觉得,这些文章写的很不错,人说我岭南是化外之地文教不昌,但从这小录上看,却非如此。除非这一科的才,夺举人,将来再去夺进士,心里有些踟躇,一时竟忘了招呼大姐儿,实在是对不住。” 范母哼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说些没骨髓的话。广州一府,不知出了多少进士举人,人称海外衣冠盛世,文章自然不会差。可是你也是不比别人差些什么,只要肯用功,又凭什么考不中,若是考不中,又怎么对的起合村乡亲和大姐儿的心意?” 胡大姐儿也道:“大婶说的对,进哥儿,你是咱们村子里,最会读书的一个。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出个样子来,给咱们村子扬名,不让外人再欺负我们。我今天来除了送书送肉,还有件事要说。昨天阿爹吃多了酒,说漏了嘴,大范庄那边,听说又在想坏主意欺负我们小范庄。阿爹说,这是你们范姓内事,外人不该插手,可是我觉得,还是该告诉进哥儿一声。你去社学,可千万仔细些,别吃了大范庄的亏。如果他们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去给你报仇!” 正文 第三章 远大志向 “为我报仇,就像以前一样,拿着杀猪刀砍他们么?”胡大姐儿的这句话,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范进心底里,某根久已不动的弦。一些潜藏的记忆,随着这句话被激活,仿佛黑白电影一般在范进眼前出现。 “书呆子……没用的废人……爱哭鬼” 孩子的世界,与成年人不同,尊敬书生是大人的事,对于十来岁的孩子而言,一个人读的书多,并不代表他值得尊敬,相反谁胳膊粗力气大,谁才是老大。那时的范进,靠着父亲留下的一本三字经,成为村子里认字最多的孩子,被村老决定栽培做合村供养的书生。 这意味着他可以脱离劳动,在别的孩子要帮着家长下田劳作时,他背着书箱前往社学读书写字,还能吃饱肚子。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的优待条件,为范进吸引了足够的仇恨。孩子们开始有意识的疏远、孤立范进,乃至开始排斥欺负他,也是常有的事。 当时的范进身体素质很一般,在村里虽然辈分不低,但是一群孩子没人跟他讲这个。当面对一群辈分比自己小,但是年龄比自己还大的敌对者时,他实际是没办法的。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只能寄希望于女救星的出现。 “不许你们欺负进哥儿!”一声大喝之后,女侠闪亮登场。胡大姐儿的身体素质也不算多出色,如果打架,肯定打不过这么多男孩子。但是她手里拿着其父的杀猪刀不管不顾地冲出来,那不知宰杀了多少牲畜的凶器,足以把所有起哄的孩子,吓得一轰而散。 如同关王转世的胡大姐儿,在驱逐了那些讨厌的孩子之后,会立刻化身为乖巧少女,把刀藏在身后,走到范进面前,询问他是否有被打伤,又信誓旦旦地保证,有她在没人能欺负进哥儿。至于她回家后是否因为偷拿老爹的杀猪刀出来挨打,便是范进都不清楚的事。于范进的世界来说,四书一经就是全部(此时明朝读书人,五经只制一经即可,不需要五经精通),其他的,他都不在意。 这段记忆如同泉涌般出现,或许可以证明,他只是装成自己不在意而已。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在女孩拿起杀猪刀,为男孩主持公道的那一刻,产生了交集。 见范进提起少年往事,胡大姐儿的脸微微泛红,低头道:“进哥儿别取笑我了,我没有你那么本事,读过那么多书,知道那么多道理。我只知道,进哥儿是好人,欺负你的一定是坏人,大范庄那些人,虽然也姓范,但却不拿你当亲族看,还总是不想让你念书,恨不得你下田耕种。他们这回要是欺负你呢,你就记得跑,跑回来就没事了。如果他们想要坏你功名,你就来告诉我,看我不跟他们拼命。” 范母见两人说的入港,忽然咳了两声。“大姐儿,庄稼不等人。现在趁着天气好,得赶快抢些口粮回来。进仔,你也该去社学念书了,带上两个窝窝,中午做干粮。等你晚上回来,娘给你煮肠来吃。” “大婶说的对,进哥儿,你好好用功,家里的事,就交给我来做。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给村里和大婶争面子。需要什么东西就对我说,千万不要辛苦自己,我知道进哥儿你一定行,一定能中功名的。” 在走出院门的一刻,趁着范母去锁门,胡大姐儿快步来到范进身边,把不知藏在何处的一块干粮塞到范进手里。见他把干粮收进袖内,胡大姐儿才笑着跟着范母走向田间。边走边回头望向范进的背影,心里暗自想着:进哥儿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偷偷回头看我来着,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一块白面掺了玉米面混烙的饼,虽然不大,但是这多半是胡大姐儿两顿不吃,才省得下的口粮。一块小小的口粮,却让范进觉得分量格外沉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承担的起这份女儿心思,将来又该如何还清今日的恩情? 村子里的路,比院子里还要糟糕。这种乡村是没有官道的,靠人为踩出来的路,此时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有不少地方甚至变成烂泥塘,不小心踩进去,得用好大力气才能把腿拔出来。 范进即使用尽力气躲避,鞋子和直裰下摆依旧满是泥巴,自从踏出家门的一刻,不染污垢的想法,注定实现不了。田地间,赤着上身,挥舞农具的男性乡亲见到范进,多半会朝他挥挥手,又或者有人喊一声,“进仔,好好读啊,给村子里争面子。” “进仔,咱们村子就要看你了,好好念书,将来记得照应乡亲。” 这一声声淳朴的问候,于范进听来,却如同一块又一块的巨石压在他的肩头,背后,脚步都有些沉重。自己没有退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小范庄没有社学,要想读书,只能去十五里外的大范庄。大小范庄,从源头上,属于一个祖宗,随着人口的繁衍,因为土地丁口以及其他问题,现在是分村别居状态。 大范庄是长房,人口也比小范庄为多,在相处中,也就更为强势一些。同样是读书,范进交的束脩就比大范庄的自己的儒童多些。两个村子的范姓中人,虽然可以论上亲戚,但是彼此关系,却并不怎么亲厚。 因为赋税以及徭役,两下颇有些矛盾,大范庄靠着长房身份加上人多,一直压在小范庄头上。范进这个由小范庄举村摊派粮款供应的读书人,于大范庄而言显然是个危险信号。一旦范进真的有了功名,小范庄就可以借势翻身做主,大范庄再想像现在一样欺负小宗就不容易。 在宗族利益面前,他们没有理由拒绝范进的读书,可是背后搞些小手段是常有的事。各种阻碍乃至些小伎俩,从范进进学开始,就没停止过,但是真说如何可怕,实际也谈不到。 像胡大姐儿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可能会把针鼻大的事,看的比天大,加上胡屠户酒后吹牛,就更可能把事情说的走了样。对于胡大姐儿的提醒,范进实际没往心里去,背着书箱走在路上时,脑子里便只剩那些时文上的文字。 在大明正直版图上,两广云贵属于烟瘴之地,是犯重罪者充军发配的首选。这种蛮荒之地的文教水平,不能和腹里地区相比。 但是这些被朝廷强制遣送到岭南吃荔枝的政斗败犬,在仕途没有希望之后,把精力转移到教育上,在岭南设办学校,传播文化。靠着自宋至明若干代败犬的努力,到了现在,广州及周边乡村文教其实并不算太差。 靠近省城,百姓日子相对好过一些,有余钱供家中子弟读书改变命运,这也给了读书人诞生的土壤。广州十府整体的科举水平或许不能和东南相比,但是就广州一府而言,却不乏有能文士。那几本小录上选录的时文水平在范进看来并不算差,如果跟他们同场竞争,范进也不敢说有十足把握。 范进继承了本体的全部记忆,包括其在八股文上的造诣,也都继承下来。但是大范庄社学的塾师自己也只是个童生,于学问上的水平算不得出色,范进不管怎么用功,也是很难获取大成就。 原著里,范进五十四岁才能考上秀才随后中举,还是靠遇到一个同病相怜的倒霉鬼周进督学才有机会,显然这一世如果不想点办法,他也别想提前发达。 如果非要等到五十四岁去找贵人周进……,那就意味着现在的家要卖掉,高堂和胡大姐儿要跟着自己受几十年的罪,乃至发迹之后,母亲也因兴奋过度随之去世。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发生! 不管怎么样,自己都必须在这一科考出个名堂,这个秀才自己做定了。 “望省城,路几程,多少长亭和短亭。山又高,水又深,无钱寸步也难行。我手上全无有缚鸡力,腹中只有八股文。倘若是流落在异乡无人问,岂不要死在了沟壑做孤魂?罢罢罢,且耐忍,待等今科登龙门。” 山野之间,四下无人,只有范进的唱腔在山林间回荡,若干年后,范进回忆起此时的情景,于自己所读过的文章内容已经记不清。悬梁刺股,凿壁偷光所学道德文章,圣贤文字,在脑海里只组成了一句话:一定要考取功名,离开这个村子,一定要做人上人。 正文 第四章 坍塌的祠堂 大明洪武年间规定每五十家就要立一社学,以便良家子弟求学,社学都是官办,教材免费,教师由县令选任,开支都是公费。学生所要付出的,只是第一次拜师时的贽礼。这一制度在仁宣之治期间达到顶点,但是自嘉靖朝始,私学大兴官学衰落,如今的大明社学发展,已是私远胜于公,学生也要真金白银的付钱。 大范庄的社学正是一所私学,与大明大多数社学一样,社学临宗祠而建。由于财力有限,请不起有名的坐馆,只能由一位过了县试、府试却始终未能通过道试的老童生担任塾师,大小范庄总计六名学子在此读书。当然,教师如此,弟子成色不问可知,也都是未青一矜的平头百姓,最多也只是通过了县试而已。 这六个人不出意外的全都姓范,其中出自小范庄的只有范进一个。作为异类,平日受的白眼和排挤,不问可知,好在范进不管穿越前后,都不曾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在穿越前,范进的眼里只有四书一经,穿越后,只有真金白银,同宗兄弟如何,他压根就不在意。 虽然不从事劳动,但是按着后世科学的方法锻炼身体,加上武术操练,眼下范进的身体远比普通农夫更好,在社学里更是武力最为强横的一个。几个同学都吃他揍过一顿之后,两下便自和睦相处,兄友弟恭。 因为路不好走,范进到学校的时间,早已经迟到,按规定该挨戒尺,可他平素就不怎么招老师待见,挨骂挨戒尺的次数不少,已经不当一回事。他看不起这个童生老师,一如看不起儒林世界里未来的自己。 一个五十几岁的童生,安心教私塾不再科举,人生也就没了前途。于学业而言,这穷乡僻壤的社学也没什么意义,塾师自己的文墨就只能算二流,又不像那些书香门第掌握四书五经精义,跟他学也学不出什么本事。最大的作用,也就是在县试的时候押题。 大范庄的社学成立已经有六七年,虽然连个通过府试的都没有,一起读书的人里,倒是有两个过了县试的。可见,这个塾师在县试押题上,还是有点道行。这也是他能在大范庄一直坐馆的原因,否则膏火之费,也不是那么好赚。 刚一进入村口,路旁的田间就有人向他这边看,随即有人大喊起来“九叔!是九叔来了!” 随着话声,一个赤了脚的中年汉子从田里拔出腿,费力地向范进跑过来。来人只穿着短衫,下面的裤腿掀到膝头,小腿上及赤足满是泥巴,脸色黑红,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看模样是那种典型朴实憨厚的庄稼人。 范进的年龄比之小了许多,但是宗族之中的辈分,不是按岁数算的。一把白胡子的老朽,要喊三岁孩子做爷叔也属寻常,范进恰好在范家辈分甚高,因此对大汉的称呼也坦然接受。 他后退两步,不让对方身上的泥碰到自己衣服,“是志高啊,你找我有事?不能等我散了学再说?” “九叔,不是小侄找您,是族长找您。本来族长是打发小侄跑一到小范庄去请九叔,可是小侄想着,九叔总要来社学的,也省小侄点气力不是?您看看,今年的年成眼看要糟,地里实在是离不开人。” 范进深知,眼前这个名叫范志高的庄稼汉,是大范庄有名的多智之士,靠着他那憨厚模样可是没少坑人,谁要是信了他是老实人,最后一定是自己倒霉。对方虽然满脸带笑,但范进的警惕心理并未因此而有所放松,他点头道:“出了什么事,族长要找我?事情很急么,不能等散学再说?” “族长他老人家请您商议什么事,小侄哪里敢问?不过社学九叔就不必急着去了,这遭瘟的雨一下,社学都塌了,怕是一时间难以复学,您正好可以休息休息,让那些圣贤滚一边去。圣贤哪里大的过族长?他老人家就在祠堂那边等,您还是赶快着过去,别让老人家等的太久。” 大明如今是典型的二元制社会,于城市里,衙门有绝对权威,到了乡下,则是宗族掌握一切。族长在本族里的威风,甚至超过父母官,尤其是在祠堂里,更可比土皇帝,听到祠堂召见,范进就觉得事情不会太简单。 大范庄的族长范长旺是范进父亲一辈的人,论起来,范进要喊他一声大伯,彼此的关系,却谈不上亲厚。长房与他房,大村与小村,因为利益分配而产生的矛盾,导致彼此貌合神离。听到族长的召见,范进不禁想起胡大姐儿的提醒,大范庄难道真对自己有什么恶意? 等来到祠堂,才知道为什么今天上不了课,曾经社学的所在,现在已是一片废墟,祠堂也垮塌了一半有余。对于迷信天人感应的明朝土著人来说,这显然不是什么吉兆,是以当范进来到时,正看到族长范长旺带着一干族人,给放在一块青石上的祖宗牌位磕头请罪。 “进仔,你来了啊,也先来给祖宗磕头。大小范庄现在分成两个村子,可是一个祖宗,我们是同根之木,同源之水。大家日子可以过的下去,全靠祖宗保佑。现在祠堂成了这副样子,证明是我们这些子孙后辈不肖,让祖宗生气了。如果祖先不保佑我们,咱们的田里再也长不出庄稼,家宅也不得安宁。先磕头,给祖宗赔罪,有话再说。” 范进骨子里并不信这套东西,但是入乡随俗,便也只好撩起衣服下摆跪在泥泞之中,朝着这些书写着范家列祖列宗名讳的木牌磕过头去,心里却在嘀咕着:这些木牌要真是有什么灵性,怕是第一个不放过我这个冒牌范家人。所以他们最好安心当木偶,不要多管闲事。 泥水浸湿了衣服,连脸上都沾了泥,等起身时,范进用袖子擦去头上的泥泞,心内想到:这回算是彻底脏了。 范长旺在前,范进于后,两人在祠堂的废墟中穿行。在当下这个注重祖宗的时代,对乡下人而言,祠堂是第一等大事,祖宗比自己的生活更为重要。范进已经想到,范长旺接下来,要谈的是什么问题。 “进仔,你也看见了,祠堂成了这副样子,不重修是不行的。祖宗是咱们两村共同的祖宗,进孝之事一视同仁,不拘大小。出工出力,都该是两村平摊,祖宗在天之灵,荫庇子孙时,也会公平对待。你是个读书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大伯,道理的事我们先不谈,但是小侄不明白,这件事难道不该是和我们小范庄的村长去谈,与小侄谈……小侄怕是也难做主。” 范长旺并没有回头,“你不用先把肩膀卸的这么干净,自从两年前开始,你们小范庄的事,明面上是长友兄弟说了算,背地里却是你范进拿主意,这事你当别人不知道么?两村过去支差完税,都是按村摊派,按人丁口数田亩数字分派的主意,难道不是你出的?这件事我对长友说了,他肯定也是要问你,我就不如直接从你这先问问,你对修祠堂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当着老朽的面说个明白,话说在明处,总比说在背后好。” 大范庄的人丁田亩都远比小范庄为多,经济条件自然也比小范庄好。可是在支差力役等问题上,向来是按村为单位,平均分派,不考虑具体的人数及经济实力,这在范进看来,当然是极大的不公。关键是,村里多出一分,给自己的学费就少一分,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得争到底。 自他魂穿之后,就一直在小范庄村长那里提建议,改变以往的摊派方式。没想到,村长居然把自己给出卖了。想来这两年,自己在族长这总是挨白眼,多半也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既然事情已经挑明,否认也没有意义,他只好点头道:“大伯说的是,小侄年纪轻,思虑不周之处,您做长辈的还得多担待着些才是。至于说修祠堂,小侄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出人出工出钱,都是子孙后辈应尽之责,但是小侄只有个疑问,这祠堂重修,到底修在哪?是继续修在大范庄,还是小范庄?” 范长旺站住身子,取出腰间的烟袋,不紧不慢地装烟,范进不等招呼已经走上前去,取了火石为范长旺点烟。 白色的烟从范长旺嘴里吐出来,连吸了几口,才不紧不慢道:“进仔,你这么问,是想要重定社火?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村子的意思?” 正文 第五章 重定社火 一座祠堂影响的并不只是个祭祖地点,祠堂所在的村落,实际是拥有很大相关利益的。包括社学、社仓等公益项目,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祭田、社田、学田。 这些田地由于是全村公益开支,所以在缴纳粮税时,肯定是要刨除在外,不用考虑进去。但是朝廷的赋税,不会把社田学田豁免掉,这部分开支,还得所有人共同承担。由于都是范氏宗族中人,田选在大范庄,小范庄也要承担租税。祠堂的位置,既有着经济利益,也代表着一个社的中心所在。 范长旺这个问题,如同一位武林高手刺出一记花枪,内藏无数变化,万千后招,一个回答不当,便会遭到一记凌厉的杀招攻击。范进心内暗笑:乡村老朽,也想与读书人斗智?他微笑道: “大伯,这不是小侄的意思,更不是我们村子的意思,而是祖宗的意思。修一座祠堂耗费人工物力不小,不可草率行事,在行动之前,一定要想明白,祠堂是怎么塌的。您看,之前台风过境祠堂都可以挺住,区区三天的雨,祠堂就塌了,这合理么?依小侄看来,这分明是祖宗示警于子孙,他们不想继续住在这里,想要换个地方承袭香火,保佑子孙。可惜没办法对子孙说明,就只能作出警告。人说顺者为孝,我们既然要做孝子贤孙,就得听祖宗的话,祖宗想搬家,咱就得顺着祖宗的心意。否则的话,这祠堂怕是不容易修好。即使把祖宗强留下来,也再难得到庇佑。当然,小侄岁数小,见识短浅,若是有话说的不到,大伯还请多多见谅。” 烟雾缭绕间,范长旺一双老眼直视范进。他的年纪已经过了六十,在大明朝,这绝对算是长寿那一类的老人,尤其是广东这种闹海盗倭寇的地方,男性的平均寿命更低。范长旺算是经过风浪,见过大场面的主,双目之内精气十足,两眼紧瞪着范进,一字一句道: “那你的意思,是要把祠堂修在小范庄了?” “不,小侄的意思,是让祖宗说了算。” 范长旺被他气的一时语塞,如果自己略有松懈,怕是不敬祖宗的言语,就会顺着嘴说出来,连带方才带着乡亲参拜灵牌的举动也就成了笑话。他不怒反笑,刻板的老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进仔,你说说看,祠堂修在小范庄,对我范姓子孙又有什么好处?” “大伯,小侄说过了,从没说过祠堂一定要修在小范庄,而是说交给祖宗做决定。不管是抽签还是扶鸾都可以,万事先问祖宗,再做定夺。祖宗欢喜,我们做子孙的,就都有好处了。比如一向骑在我们头上的洪总甲,说不定就不能再欺负咱们,那才是我们范姓之人真正翻身的一天。” 总甲为里长别称,大小范庄皆属于金沙乡管理范围之内,金沙乡的里长洪承恩,也是这一乡的粮长。洪武年时,粮长授锦衣职,几可颉颃知县。到了现在虽然早已经没了国初威风,但于整个乡而言,依旧是皇帝一般的存在。 范长旺在自己村子里虽然可以呼风唤雨,但如果在洪承恩面前,也只能低眉顺眼,做个应声虫。 洪家人丁兴旺,族里后生几百人,打起群架来,范家肯定不是对手。洪家子弟里有一个秀才,在南海县衙里,还有个子侄做刑房管年,外带几个帮役。这样的宗族,在乡间几乎等于无敌。 大小范庄为对抗洪家,采取的手段就是两条腿走路,一面选人赶海贸易,到海外博富贵,另一方面设立社学,希望从中培养出几个读书种子,好与洪家对抗。可是就在范进穿越的那年,赶海的船出了事,连船带货点滴无存,非但没能发财,反倒大大折了本。 赶海失败,读书人又培养不出来,范姓在洪姓面前,就根本抬不起头。朝廷差役由县派到乡,由粮长进行分配,洪承恩下辖十八村,按照正常的分派方式应是按村轮转,可是洪承恩去非要按社轮转,摆明就是欺负其他几族孱弱。 于金沙乡五族十八村而言,大多数乡民提到洪承恩,都是感恩戴德,每天祈祷着老粮长早升仙界。 大范庄被盘剥的也很苦,即使范长旺以同样的手段,把一部分损失转嫁到小范庄头上,自身的损失也不在少数。大范庄社学存在的目的,就是培养几个秀才出来,跟洪家平起平坐,不受欺凌。 听到范进的说辞,他先是一愣,后又摇摇头,“进仔,你这好大的口气,我们只求祖宗保佑风调雨顺,地里多打些粮食,让乡亲们少挨饿就心满意足。咱们范家人不比洪家人多,很多事自己心里想想是可以的,说出来,不但给自己找麻烦,也给乡亲们带来灾祸,这便大不应该。读书人应该少些火气,戒急用忍……” “我们已经忍了很久了。洪家做了百多年粮长,我们范家忍了百多年,也到了该不忍的时候。其实洪总甲所倚仗的,无非二三吏役,一生员而已。我们范家,只要出一个有生员身份者,即可与之分庭抗礼,若是可出一举人,区区一总甲,又何足道?” “举人?你说是你自己?” 范进点头道:“舍我其谁!大伯,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祠堂修在哪里,其实都是小事情。如果我中了举人,难道大小范庄的田土,还能不寄在我名下?到时候大家一口锅里吃饭,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到了那时候,自己人照顾自己人,租子都不用交,不是比现在的日子强的多。所以,我们范家应该齐心协力,共抗外侮,而不是把心思用在自家人头上。与其把目光放在从亲族的碗里争米,不如想办法,从别人的碗里,夺一些米来到自己口袋,大伯以为如何?” 范长旺不动声色,沉默了良久,才悠然道: “进仔,以前你这个人总是话少,性子也是忠厚有余,机变不足。当然,做个庄稼人,忠厚是好事。但是做个书生,光是忠厚,却做不成大事。我不同意你念书,不是对你们小范庄或是你有什么看法,而是觉得即使你考取功名,也很难帮上我们村子。眼下你这番话,如果是个普通后生,我肯定要赏他几记耳光,但是你终究是个读书人,我就要仔细考量一二。祠堂的事,先行缓议等我想个周全,再做定夺。” 正文 第六章 兄友弟恭 虽然范长旺没同意把祠堂修在小范庄,但至少收回了两村以村为单位平摊工费,共修祠堂的主张,于范进而言,便可以算做是个胜利。 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想过真能把祠堂修在小范庄,这对于大范庄来说基本是无法接受的条件。之所以提出来,无非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在前世,他就不缺乏谈判的经验,否则又怎么靠正府征地成为吃喝不愁的拆二代,在这一世,无非是活学活用。先给出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然后彼此退让,表面上看起来各退一步,实际占便宜的还是自己。 他见范长旺做出让步,自己也不迫人过甚,点头道:“小侄一时信口之言,大伯您别见怪才好,这大主意总归是要大伯拿,小侄不敢多说什么。另外这社学……也得想想办法,毕竟几位族内子弟学业要紧。” “我何尝不知学业要紧?学舍倒了,读书不能耽误,我自己家还有几间空房,我把它们腾出来,给你们做读书之用。就是李先生自己不小心,下雨天出门跌伤了腿,一时间没法来教书,你们就只能自己用功。你方才一句话说的很对,我们范家只要出个有功名的后生,他洪总甲又哪敢来欺负我们?金沙乡五族十八村,张氏一族就因为出过举人,便可以横着走。实际张氏中举人那支早就搬到城里,与乡下亲戚不大往来,饶是如此洪总甲遇到张家的老倌儿,还得过去赔个笑脸。人比人气死人,你们好生念书,一定要给我读出个名堂来!” 范长旺的家其实也谈不到如何阔绰,不过在大范庄而言,便可算的上一等门户,院落比范进自己家那小院为大,房屋也整齐得多。两间厢房,都作为临时的书房,范长旺的老妻还给几个学童烧开水。 房间里几个学童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房门开处,范进带着笑走进来,朝众人逐个看过去,轻咳一声,“后生仔,用心念书,不要辜负父老乡亲的期望。志文,你躲开点,给我让个座位。” 几个人都已经站起来,从喉咙里溜出爷叔的称呼,随即各自争相远离范进,读书的声音都小了不少。外来人的身份,加上过高的辈分,让两方有极深的隔阂,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横亘于心,彼此虽是同窗却同路人。 由于没有塾师,大家就各自读自己的书,四书集注、五经、又或是三传。一个眼尖的书生,看着范进手里的书,悄悄捅向身边的人,低声嘀咕几句,那人又招呼另一人,不多时,几个书生都停了口,偷眼看向范进手里的书本。 几个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书生,干咳两声,问道:“九爷叔……您手上拿的,可是新出的时文?” 范进点点头,“是啊,马先生精选近三科小录,有什么问题么?” “没……没什么,只是这些时文,听说很贵啊。” 范进的脸一沉,“这叫什么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我辈读书人,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全都在科场之中,小录为前辈科场得第之精华心血,一如指路明灯,如何能以金银俗物为衡?你们啊,只知道读书是没用的,书读的再好,也是要科场上论英雄,不好好读小录,你们怎么知道考官的口味,又怎么知道该如何破题承题,才能得入宗师法眼?” 几名学子一时哑然,一人忍不住道:“左右不过是有那浑身猪屎味的蠢女人,为你不惜破家而已。大男人花女人的钱,也好意思?志文、志和二位兄长也不曾买过什么小录,不一样过了县试。等到二位兄长中得生员,看你是否还这般傲气。” 范志文、范志和两人,在一干学子中年龄最大,已经接近三十岁,范志文本人就是范长旺长孙,平素在学房,也是最有威严之人。此时见火烧到自己头上,连忙咳了几声, “安心读书,休逞口舌之能,不能因为先生不在,大家就失了管束为所欲为。若是叫先生见到,少不了赏你们一人一顿戒尺。” 范进点头道:“二位贤侄说的对啊,大家安心读书么,科场无老少,八十童生见到二十岁的秀才,也要称一声老前辈。院试之下,皆为蝼蚁,任你千般说辞,万般学问,我只问一句,可得功名否?等得了功名,再论短长也不迟。” 其实对于小录最为在意的正是志文、志和两人。他们确实过了县试,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几年间屡战屡败,身上背负的压力极大,还不到三十的人,鬓边已经可以看见白发。范志文虽然是族长的长孙,但是要文家里拿钱买时文,却依旧力之不及。 对于时文的重要性,范志文很清楚,当今科场上出头的举子分两类,一类是皓首穷经,苦读文章的苦学派。另一类,就是专门背时文,把所有中试小录背的滚瓜烂熟一旦押题成功,就可轻松中举的取巧派。 后者虽然为人所不耻,腹笥也极有限,但是从结果上讲,都一样的。八股取士没有所谓标准答案,很多时候文章好坏取决于考官的判定。 熟记小录,不但可以赌一把功名,于判断考官的个人爱好,科场得第也大有好处。但是让他们拉下脸去找范进讨要小录,这事一来实在是于尊严大有妨碍,二来就是看范进的态度,似乎也不大可能会给。 范志文咳嗽一声,“九叔,小侄有句话,还望九叔别见怪。我们范家社学,由全族公摊使费,希图培养读书之人,为朝廷出力,也为族里分忧解难。究其本意,还是希望族里能出几个秀才、举人,这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九叔连县试都不曾中,此时读这小录,并无十分用处,不若将其中文章拿出来,由各位乡亲共同参详,不论谁有所得,对我们全村都是好事,不知九叔以为如何?” 范进放下手上的书本,点头道:“志文贤侄,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对这个提议也无意见,只不过……”他伸出手道:“这小录是用银子买来的,你们要看可以,得付钱啊。这样吧,大家都是乡亲,你们又是后生晚辈,算你们便宜一点,每篇文章一百文,交了钱的就可以看。” “九叔……你……这些文章又非九叔你所做,怎么可以要钱?”范志文先是一愣,随即脸渐渐涨红。不管是君子耻于言利还是乡亲的关系,他都想不到范进会伸手要钱。大范庄虽然生活条件比小范庄为好,但是这几个脱产学子的家庭生活也未必比范进强到哪去,背后又没有胡大姐儿这种痴心女子支持,哪里拿的出一百文? 范进却理直气壮道: “这小录也不是马先生写的,他选录成册,不一样是要卖钱?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至亲好友,赊欠免谈,有银子一切好说,没有银子就好生读自己的书,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看在乡亲份上,奉送你们一句话,读书是手段,不是目的,你们如果把读书当成人生目标,这书就等于白读。不想办法搞银子,你们就算读成了书,又有何用?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长辈,不能白教训你们一通,不给你们一点好处,我就随便摘录一篇小录给你们,算是一人送你们一百文钱,到了外面,不要说我这个九叔不大方,给我看仔细了!” 正文卷 第七章 范家栋梁 当夜,范长旺卧房内。 范妻看着丈夫拿着那篇范进手书小录在手里端详个不停,纳闷地问道:“你这老东西左右不过是认识三五个字,还装起读书人来了?连孙儿都不看的东西,你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还能看出什么花样?这范进的胆子也忒大了一些,在咱的大范庄的地头上,训斥咱们自家后生,志文被他气的面皮发青。我看他眼里根本就没有你这个族长,等到明天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要不然他非以为咱大范庄没人了,他们小范庄将来怕不骑在我们大范庄的头上!” 范长旺却不理会老妻,直看了良久,才把小录用心的放在桌上。明代此时的社会风俗对字纸格外爱惜,认为胡乱丢弃践踏字纸,会得罪文昌帝君,影响自己的前程。是以不管对范进誊写的小录如何不满,也没人敢真把它撕碎。 范家长孙范志文垂头丧气的站在爷爷对面,他作为范家长孙,又过了县试,平素在家里极是得宠。可是今天爷爷看过小录之后,连骂了他几顿,态度竟是少有的严厉,让已经成家立业的他,很是有些难堪。但家规森严,长辈训斥小辈不管对错,小辈都必须承受,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他并不认为,这种态度与这篇小录有关系,毕竟爷爷不认识字,怎么可能看的懂。只怪自己做的不够好,如果能够中了秀才,那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骂。可是看到爷爷如此爱惜这张纸,他还是有些疑惑,自己一个读书人都看不出什么,爷爷又能看出什么妙处? 范长旺端详着自己的孙子,“范进留下的这篇文章,你肯定是看过了,有什么话想说?” “回大父的话,孙儿没什么话可说。这篇文章确实做的好,怪不得可以中试。孙儿看了之后,受益非浅,到场中下笔时,就多了几分把握。但这文章不管多好,都与九叔无关,他最多只是誊录一遍,于其中精义未必就能领会多少。依孙儿看来,九叔原本还是个敦厚性子,可是近两年性情大变,颇有些急功近利,且牙尖嘴利心术不正。恕孙儿以小犯上,九叔如果不能修心养性,怕是难有什么大成就。” 范长旺的妻子心疼孙子,也帮腔道:“我看孙儿说的对,范进不过是仗着有个杀猪的贱丫头倒贴,就来欺负我们。孙儿别难过,赶明个祖母为你想办法商借几个钱,也买几本这个书,只要这一科你中了功名,这点债又算什么。” 范长旺哼了一声: “还是把这几个钱省下来修祠堂吧。志文,爷爷一直觉得你聪明,读书又用功,是我们村子更是我们家的希望,现在看来,却是我看错了。你看了半天,就只看出来这个?范进说的没错,咱们大范庄这几个后生,就算读书有成,又有什么用处?读书是手段,却不是目的,可惜我们大范庄花费许多银钱供养书生,还不如小范庄的人看的透彻。你当范进这文字,真是写给你们看的?他分明是写给我看的。” “老东西,你又不懂文章,写给你看做什么?” “老太婆,你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见识?我虽然不懂文章优劣,但是却等字迹好歹,你且看看,这一笔干净漂亮的字,志文他们谁写的出?老夫虽然没考过科举,但是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甲首,考场规矩略有所闻。考秀才不光看文章,也要看墨卷功夫,志文,你的年纪比范进大了将近一倍,可是论起笔头来,怕是反倒要比他来的逊色。论起心机来,那就差了一天一地,等你到了爷爷这个岁数,能斗的过范进?” 范志文脸上一红,他于书法上很下了些苦功,但是与范进这一笔小楷相比,实在差了一天一地。半是羞愧半是不甘,范志文涨红了脸,头慢慢低下去,房间里没人说话,门外阵阵哭声,就顺着风飘了进来。 范长旺的烟袋指向窗外,“我们不提做文章,再提做人。小七嫂今晚上又犯了疯病,来咱们门上哭闹,你可能把这个妇人打发了?” 范志文面上一红,“大父,孙儿无能……七奶奶是个妇人,孙儿一个男子……” 范妻也道:“咱们孙儿是个念书人,怎么对付的了一个疯婆子。那泼妇是出名的难缠,为了她死鬼男人留下的十亩田产,还闹到过县里。官司输了,就来门上要死要活,依我看,让大媳妇出去把她打走就是,孙儿出面不是坏了读书人的体面?” 范长旺摇摇头,“妇人之见。我供志文读书所为何事?还不是为了家里有个读书人,好支撑着门户,不受外人欺负。为咱家多置办些产业,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就他这个窝囊样子,就算中了秀才,能让咱家多收几处田地?中了举人,就能让咱家的银子多过皇帝?今天若是范进在,这小七嫂他就能打发!” 他看看无地自容的孙子,挥手道,“你下去好生温书,那什么小录,我想办法,凑银子为你买一份。这一科你用心考,若是祖宗庇佑考取功名,爷爷砸锅卖铁也供你进学。要还是考不中……就去寻个馆教书,已经成家立业的人,也不能一辈子读书,该是做点正事了。” 范志文对于小七奶奶也颇为熟悉,仔细听来,她今天的哭声比往日更惨,忍不住指向窗外,“大父,那边要不要孙儿去……” “你去能做什么?随她去吧,我好歹也是本村族长,她一个没儿子的寡妇,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任她怎么闹,我不怕她。” 乌云遮住月亮,天地间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冰冷的雨水,透过茅草缝隙,落到木盆之中丁冬做响,范进抱膝靠在墙边,将就着入眠。心内不由暗自揣测,当日铁马冰河入梦的陆放翁,是不是也是被雨水搅的无法入眠,于是有千军万马大杀四方之想? 晚上由于有猪大肠下饭,范进难得的吃了个饱,范母和胡大姐儿都只吃稀饭不肯与他抢大肠吃。两人加起来没有他一个人吃的多,却都笑的格外甜。就算为了自己的母亲能够敞开吃肉,自己也得要想办法了。 今天在学房说的话,以及留下的墨卷,就是自己下的药引,如果范长旺不是太蠢,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范家庄想培养读书人,自己则是最合适的人选。范长旺当然会对自己孙子有偏爱,可只要他脑子没彻底坏掉,就该知道在范志文和自己之间,谁才真正能维护宗族利益,不受外人欺负。 他要是想明白了,明天就让他先把自己家的房子修了……,祖宗祠堂的事,又哪比的上自己重要。他要是想不明白……那将来就别怪自己对他不关照。 梦里的范进重又回到了前世自己熟悉的舞台上,唱的正是那出范进中举,随着演出进行,台下阵阵掌声响起,他唱的就更为起劲:“目不识丁庄稼汉,敢说老爷是疯癫……” 正文卷 第八章 人命关天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大约到了黎明时分,便收住了势头。直到听不到雨打木盆之声,范进才算真正安稳的入眠。但是没睡多长时间,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把他从美梦里叫醒的,正是自己的母亲,而在母亲身后,则是个四十几岁满面惶急的男子,范进一见之下立即认出来人身份,随即又很有些奇怪。“堂兄,你怎么从大范庄跑来了?如果是为祠堂的事,也未免太急了些吧?” 来人正是范家族长范长旺的长子范达,亦是未来大范庄甲首不二人选。他为人远没有其父精明,沉稳也不够,或许是因为赶路,或许是因为焦急,头上已经满是豆大汗珠,一边用胳膊猛擦,一边道: “兄弟,祸事了!我就知道,祠堂不会无缘无故塌掉,果然,这不眼看祸事就要临头。咱们摊上人命官司了,这闹不好,是要倾家荡产的!” 范进听到人命二字,神色一振,忙道:“堂兄且坐下,待小弟把这水倒了,我们再说话。” “这水我来倒,不劳兄弟动了。你这房子……别担心,只要这场祸事过去,两天之内,我包你这房子重新翻盖,不用你出一文的工料钱。” 范进等到范达再次回来,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这刚刚睡醒,也听的不甚真切,怎么又闹了什么人命?村子里有谁酒后撕打,打出人命来了?” “若是那样,我倒也不这般急,实在是祸从天降。小七婶,她……她竟然吊死在我家门首了。” 大小范庄离的近,小七嫂的事,范进也不陌生。她是个逃荒来大范庄的女人,被大范庄的老光棍范长根收容,后来就成了他的老婆。范长根当时年纪已经不小,乐极生悲,两人做了夫妻,却还不等生出子女,小七嫂就成了寡妇。 范长根名下,原本有十亩田地,靠着这些田产,小七嫂勉强可以维持生活。可是范长根死后不久,范长旺就召开族老议事,以范长根无后,小七嫂年少不能久守,将来改嫁不能带走范家族产的名义,对范长根的田产做出处置。将这十亩上好水田硬是定成族田,归全族人享有。 这种祸害一个人,造福全宗族的事,自然不会有人反对,于是在小七嫂哭闹反对的前提下,全族表决通过,将小七嫂的田产归为公有。小七嫂本人因为不是范姓之人,只能享有每月一点微薄的供养口粮,自己还需要参加劳动。 在宗族社会,这种吃绝户的事屡见不鲜,小七嫂娘家又没人,当然争不过。到县里告了官,官府却连动问都懒得问,只是发回乡里去断,最后也没断出什么名堂。为这事,小七嫂经常去找族长范长旺闹,还挨了几次打,据说人也变的疯疯癫癫,总说洪总甲占了她的便宜却不肯为她出头,是个禽兽之类的话。总之,这种疯妇污蔑总甲的话,是不可信的,没人会去听。 官府不给做主,宗族里大家也都争着说她不对,对于一个外乡女子来说,除了闹也就没了什么办法。范长旺亦是个忠厚性子,每次小七嫂来闹,都只让家里的女人出去打,从不放狗咬人。小七嫂闹了几次,人们早就习以为常,没想到,这回闹到出人命,这便是了不起的大事。 大明虽然有吏不下乡之说,但这只是指通常情况,一旦赋税力役不能按时征发,或是出了什么大案,吏员依旧会领牌票下乡。这些人如狼似虎,所到之处向来是抓鸡牵猪,细粮寡妇皆难幸免。人祸堪比之台风洪水等天灾,于乡间便是不堪负荷的重担。何况人命案向来是三班六房发财的机会,若是支应不好,怕不是倾家荡产就在眼前。范家没有读书人与县里交涉,范达此来,就是来讨个救兵。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没用,见到官差连话都说不出,你让我怎么敢回话。兄弟,你虽然没有功名,但却是读书人,脑子灵活能说会道,阿爹说要想跟那些官差办交涉,最后就只能靠你。兄弟,这个忙你是一定要帮的,洪总甲最近正寻我们的短处,希望好好勒掯咱们范氏宗族,这次若是没个得力的人帮办,咱们是要吃大苦头的。” 范进却不紧不慢,没有丝毫焦急。“堂兄,你说的事,我明白,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个白身,老爷面前回话多有不便。再说洪总甲那等凶人,又不曾来犯我,我若是去撩他,必被他记恨上,小弟怕是招惹不起啊。再说,平素大范庄的乡亲对我也颇有微词,谁家丢只鸡少条狗,也没少来问我。若是这事我出头,却不合你们心意,最后又赖在我头上,那岂不是自讨苦吃?依我看,志文贤侄学问最好,人品又端正,且过了县试,与太爷有个师生之谊,由他出面应酬官差就可,又何必舍近求远。” “兄弟,现在是救命要紧,咱们平素纵然有些嫌隙,总归是姓一个范,你不能见死不救。你侄儿是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三棍子下去。也未必能叫一声,遇到官差怕是比我还没用,要想救命,就只有你了。且看在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范字面上,千万不要见死不救,事情不管最后什么结局,也保证没人怪贤弟就是。” 范母这时也道:“进仔,你堂哥说的在理,我们姓范的总是要帮姓范的,不能让外人看笑话。你且去看看,能说上话便说一句,说不上也没人能责怪你什么。” “既是娘有命,儿子不敢不听。不过堂兄,昨天又是下了雨,路上委实泥泞难行,小弟这鞋可是刚换的,且等地干之后,再做计较。” 范达二话不说,将身子一矮,“贤弟,事情不等人,你且上哥哥肩上来,哥哥负你到大范庄去。” 范母见范达负着儿子走出房门,向外疾奔,忽然追到门首喊道:“干粮!进仔,你还没带干粮呢。” 不多时,范达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婶母,干粮的事不必急,贤弟就在庄上用饭,再让人送一份吃食到婶母家里,不会让贤弟受委屈的。” 范母微微一笑,转身关上房门,自言自语道:“真是老天开眼,大范庄的那帮人也有今天!若是敢不好好招待我儿,这场人命官司,就叫他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不过事情牵扯到洪总甲,确实不好办,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也不知进仔,能否应付的来。” 正文卷 第九章 范进出马 范林氏的死尸挂在范家门首,在风中来回的飘荡。身上的大红袄裙,只在她出嫁时穿过一次,不想竟是兼具了吉服与丧服的功能。大红绣花鞋上,满是泥泞,证明其在夜里是何等艰难的跋涉,才完成了上吊这个动作。一个人的生命到底有多珍贵,是个难以给出标准答案的问题,在此时此地的大范庄,小七嫂用自己的死给出了一个答案:生命的价值约等于十亩好田。 死人的模样都不会好看,尤其是吊死。生前姣好的面容,现在变得无比狰狞。范家子弟围着死尸议论着,却没人敢往附近凑合,死尸怎么处理,这条人命又该如何了结,最终还是要看族长与总甲间的交涉结果。 洪总甲的烟已经抽了两袋,正不紧不慢地,把第三袋烟装上。他年纪比范长旺小上十几岁,今年还不到五十岁。身材并不算很高,但足够壮,枣红色的面孔上满是油光,一望而知,必是平素饮食充足,无饥寒之馁,正是总督一乡粮税之人应有模样。 范长旺虽然年纪大些且是在自己家的地头上,可是态度上反倒是处于绝对弱势,往日里族长的威风半点也无,不等洪总甲吩咐,就知趣的为其点燃了烟袋,诚惶诚恐地哀恳。 “总甲,大家几十年交情,您也得多多体谅一二才是,这场祸事从天而降,小人真是冤枉的很。您是了解我的,小七嫂上吊,与我家真是没关系。” “冤枉?谁不冤枉?若不是看在咱们几十年交情份上,当初小七嫂那官司,我就断她赢了。那十亩地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数么?本以为你能妥善善后,把事情了结的干净,哪知道你竟然如此无用,搞出这么场大祸事!你可知道,人命关天!死尸就挂在你家门口,你说跟你没关系,那她怎么不去别人家的门上上吊?县太爷一查这个案子,就要查到那十亩地,连我这个乡老都要受牵累。你也不用太担心,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咱们这么多年朋友,我肯定是要帮你想办法。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一个字:钱。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破出一笔银子,把这条人命给它‘淹’了,总不能让官府真的下乡。好在她没有什么亲族,闹不起风波来,若是事情闹大,到时候怕是想压也压不住。” “总甲,您说的小人也明白,只是这数目……” 洪总甲嘿嘿一笑,“范老头,你这个时候还跟我讲斤头,不嫌太混帐了些么?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这是没办法的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也是这个价钱。你若是手头银子不够,我可以借给你,利息么……按规矩算就是。还有,这次的差役上,你也可以想点办法,总归你下面不还是有个小范庄么?大家摊一摊,总会过的去。其实啊,你不如听我的,把你那孙女许了给我孙子,咱们两边做个亲家,拿聘礼钱再折一部分。” “爹,我和我兄弟来了!”房门忽然被推开,满头大汉的范达,与刚刚下地的范进一前一后走进房中。范长旺顾不上训斥儿子无理,而是拉过范进道:“进仔,你说的事我们一切好商量,眼前的事,我听你拿个主意。” 洪总甲上下打量了几眼范进,随即又看向范长旺,脸上依旧带着笑容。“长旺,这位是?” “在下范进,小范庄百姓,现于范庄社学进学读书。族长是我的大伯。” 洪总甲再次看看范进头上,见他戴的是瓦楞帽而非四方平定巾,确定他没有功名,神色也就越发倨傲。 “哦,念书人啊,不错。多念书有好处,万一祖坟冒烟,老天赏个秀才下来,我这总甲脸上,也有光彩。不过眼下我们说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念书人的事,你且退在一旁,等我们谈完了,再谈你们的小事。” “总甲,学生来就是要谈这件人命大事,总甲身为里长,总管一乡粮赋力役,也负担刑名之责。现下治下发生人命,总甲不去报官,反在这里闲坐,朝廷法度上,怕是有些关碍。” “怎么,你的意思是,要我报官?长旺,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若是你也要我报官,那这件事,我就不管了。” 范长旺看看范进,复看看洪总甲,汗如雨下,一时之间竟是无从计较。过了良久,才猛一咬牙,“总甲老爷,咱们大范庄是小地方,出点事情,怎么也是压不住,若是此案不经官,将来迟早是个心病,我看,还是告官吧!” 洪总甲看看范长旺,又看看范进,嘿嘿一笑,烟袋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好……这可是你们说的,报官,我这就去报官。到时候再想求我,我可是管不了。范长旺,我看你大范庄的好日子,也是过到头了,我倒要看看,等衙门里来了人,你该怎么应酬。” 他霍然起身,推门而出,范达送了几步,却不及洪总甲腿快,眼看他已经出了大门,便自回来。房间里,范长旺却已经瘫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方才的决断,已经用去了老人全部的力气与胆量,此时连动一动都很艰难。 范进道:“大伯,真难得你这么信我,如果你方才说一句不报官,接下来,洪总甲就要对付小侄了。” “我不是信你,而是他的胃口太大,这次一口就要吃掉我半份家当,还要我的宝贝孙女,去嫁他那个混帐孙子,我范长旺就算再怎么没用,也不会把孙女往虎口里扔。这官司我陪他打了,大不了用我的老命抵偿小七嫂一条性命!” 范进道:“若是需要抵命,就不需要找我了。小侄总要想办法,把这案子给盖住。” 范长旺看了范进几眼:“进仔,你要什么条件,先开个盘口听听。” “大伯,这话说的远了。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范,自然姓范的帮姓范的,哪能要什么盘口。我们还是先把事情处理掉,再做计较。” 范达道:“要不我们把死尸给扔了,来个无尸可验,看他怎么告。” “好啊,既然大哥想到这个主意,还不赶紧去做?” 范达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得到范进的首肯,转身就向着门外冲出去,时间不长就见他气喘吁吁的回来道:“死尸我解下来了。那几个姓洪的还在远处看着,哼,他们一共才来了几个人,我看谁敢拦?敢拦,就揍他们个小舅子!”。 范进笑道:“他们如果来的人多,这官司不打就输了一半。洪家的人大张旗鼓到范家来干什么?难道未卜先知,就知道这里要出人命,特意来戒备着?” 范长旺一直没说话,闭目思考着问题,这时忽然惊道:“等等,这小七嫂上吊的事怕不简单,背后说不定是洪老狗在作怪,否则怎么天一亮人就进了村,还带了子侄来?死尸不离寸地,是官府规矩,擅自移尸,这不是犯了王法?” 范达目瞪口呆地看看父亲,又去看范进,范进两手一摊道:“是啊,小七嫂刚死,洪总甲就来,多半这一事里,少不了他的手脚。现在大哥又动了尸体,这到了官司的时候,到底是自尽还是故杀,那可就说不清了。” 范达又气又急,如果不是眼下无人可用,多半已经把拳头挥过去。人在房间里来回转着,不知道该如何脱身。范长旺却很是沉稳,只看着范进。“进仔,你虽然年纪小,但不会做半吊子的事,你大哥是个糊涂虫,我也是个老朽。这件事只要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做主,祠堂就修在小范庄,连范庄的社学,也挪到小范庄去,学头也由你来做。现在你就说吧,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范进道:“大伯年高有德,想必是言而有信之人,那小侄自也义不容辞。大堂兄,你现在别愣着,快去把小七婶死尸脚上的泥擦个干净,切记不可留半点泥垢,如果她穿着有鞋,就把鞋脱了烧掉,不留半点痕迹。处理之后,再把死尸挂回去,县里来人,怎么能看不到死尸?” 正文卷 第十章 刁民 “挂……挂回去?那让我刚才摘他干什么?” 听到又挂尸,范达一脸懵懂,不知是什么道理,倒是范长旺道:“按你兄弟的吩咐做,洪家子弟既不敢拦着你摘尸,就不敢拦着我们挂尸。再跟族里人把话传下去,这是洪家那边故意要来害我们范家,凡是姓范的,都要把嘴给我管严了,谁若是吃里扒外,就别想再进祠堂一步。” 范长旺对上洪总甲固然弱势,但是能做到吃绝户产逼死人命的地步,对于本族的控制力,却是毋庸置疑。洪家几个子侄只能负责看管现场,如果范家埋尸抛尸,他们能指出地点就是极限。要说阻挠范家挂死尸,那多半是办不到。 范长旺的院子已经乱成一锅粥,不时的有人进进出出,有人烧水,有人为差役准备茶饭。范进摇着折扇,如同戏台上的诸葛武侯统筹调度,吩咐着该如何准备,以及如何应付上差。洪家那两个看守死尸的族人,也被范进叫到眼前说着什么。 随着他的言语,两个洪家人脸上神情几变,先是迷惘后是怀疑最后是恐惧,接下来便是不住地点头。到最后范进送两人出去时,三人满面笑容,一望可知,达成了某种共识。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农人对于读书人,都有一种既崇拜且畏惧的情绪,即使那些剪径强人,一旦成了规模,也希望有个读书人担任军师出谋划策。范进的书生身份加上范长旺的支持,让这些范家子弟对范进的吩咐言听计从,全都按着他的吩咐执行并不稀奇,但是能把洪家人震住,就得说他的话术确实了得。 范志文远远的看着范进,并不敢靠近他。论年纪,他比范进大十余岁,又考过县试算是有见识的那一类人。可是当人命发生时,他只感到惊慌失措,接下来便是深深自责。爷爷逼死七奶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用这份产业供自己读书进学。 可以说,七奶奶有半条人命,是丢在自己手上的。一想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因自己而消逝,身体在自家门上飘来飘去的模样,范志文的腿就忍不住打颤。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大红袄裙的尸体就在眼前飘来飘去,似乎是在喊着还命,又似乎是在喊着还地。每一念及此,就让他五内如焚,汗如雨下。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范进可以泰然无事的在那里调度安排,谋划着如何让这条冤魂冤沉海底。 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圣人要求弟子做好人,做君子,包庇人命,武断乡曲的勾当,显然与圣人教导相违背,这从道理上说当然是错的。可是他的行为又正是是在帮助自己的家族,自己的父祖,自己和他,圣人和家族,到底谁错了? “洪家有人在刑房任经承,于衙门里有人,如果这一切是他们搞的鬼,我只怕衙役来的时候,不好对付。还有啊,他家有个秀才的……” 范长旺回过神来,却又想起另一件要命的事。平素里来催粮催款的吏,都已经可以让自己疲于应付,这次犯了人命大案,来的衙役又该怎么打点。 范进摇头道:“大伯别慌,越是人命案,我们反倒越安定。若是在别处,或许来的是典史加上刑房的人,可是在南海县,人命案必然是县令亲临。别忘了,三生做恶,县城附廓。南海县不能不来,也不敢不来。那些衙役随着县令同来,一如小鬼伴着阎王,哪还敢自己乱跑乱动,茶饭该预备还是要预备,但是打点常例能免则免,否则反倒落了他口实。宁堵城门,不堵海眼,留着银子供阎王,也好过供小鬼。至于洪家那个秀才,我记得是在社学做附生,就算是他想来,也未必能分的开身,不用担心。” 南海县作为广州附郭县,县衙位置在广州城里,距离大范庄有四十五里的距离。受制于科技条件和交通环境,这个距离足以让大多数大范庄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官。 大明朝吏不下乡制度,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客观的条件所影响,官员就算想下乡,也分身乏术。刚下过雨的道路泥泞难行,进一步阻碍了行程,直到天色过午,才有几骑马,向大范庄本来。马上最醒目者,乌纱青袍,边催动坐骑边问担任引马的洪总甲道:“前面可是大范庄了?” “回老父母的话,这里便是大范庄。老父母不辞辛劳,亲临这穷乡僻壤,实在是我们这些老百姓的造化。有您这样的父母官在,我们就不怕没好日子过了。” 南海县令侯守用却没接洪总甲的话,只冷冷哼了一声,让拍马不成的洪总甲,碰了一鼻子灰。 看着自己青色官袍上沾染的黄泥,侯守用心里就忍不住升起阵阵厌烦,这种厌烦究竟是来源于泥泞,还是来源于制造这一切的洪总甲又或者是逼迫他不得不来此亲审的府县同城,却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大明的知县人称百里侯,本是极逍遥的职位,收收钱粮,断断官司,过一过破家的瘾,做上一任,怎么也能进几千银子。但是当这个县令与知府同城,那就是另一回事,如果不幸遇到一位强势的知府,便是几辈子作孽才有的人间惨剧。 这种不幸,正好落在了侯守用头上。广州知府陶简之为人的强势,在整个广东都颇有名号,人送绰号陶铁头,就连广东巡抚凌云翼的帐也不大买。在大明的官场格局里,知府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他虽然是巡抚的下僚,但是考绩并不受巡抚控制,升降罢黜由吏部直接负责,巡抚无法干涉。反过来知县的考绩,倒是由知府掌握,这就让知府的权力进一步加大。 巡抚是独官,知府则拥有大批属官下役,两下消长,明朝知府类似于一个小号的布政使。以后世标准看,就是一个拥有副生级身份的府官。当这么个庞然大物存心找知县麻烦时,知县的处境不问可知。 与知县一样,知府手下也有三班六房,靠着陶简之撑腰,知府衙门公人,从知县衙门手里抢案子,侵夺权力的事,屡见不鲜。侯守用已经接连吃过几次哑巴亏,面子里子都受损不小。这次的人命案,如果他只派几个公人来,知府衙门一定会出面接管,事后还会给自己的考评上加个怠惰公务。是以明知道道路难行,侯守用也得走上这么一遭。 这该死的泥……这该死的贱妇,为什么不到番禺县的地盘去死……这该死的范长旺。侯守用咬牙切齿的在心里诅咒着,紧随其后的忤作以及几名衙门公人,也在心里,把大范庄一干人等的祖宗十八代排头问候过去。 乡村里多见牛少见马,一见来了外人且骑着马,就知道来人身价不同。刚刚进村没几步,范长旺已经带领着宗族子弟迎了出来。眼看他们手上既没拿农具也没拿刀枪,不像是要搞暴力对抗的模样,侯守用气势更盛,连马都不下,在马上用手虚点: “你就是范长旺?当日民妇范林氏告你侵夺她亡夫田产一案,案卷犹在衙内。你们族内处分田产,原本与外人无干,但是逼死人命,国法却不能容。你且随我回衙门,把这事分说清楚吧。” 范长旺跪在泥水中,以头触地,语声哽咽道: “老父母明鉴,草民与范林氏虽有嫌隙,但早已握手言和,其名下田产充作族田,也是体恤她女流之身,难以耕作,更无力承担朝廷赋役。我合村百姓,为其分担丁赋,又以口粮周济,保其衣食无忧,实是屈己为人之想。范林氏初时想不开,到县里告了状,到后来想明白利害,早已经具结完案,具结文书现在草民家中。范林氏既以具结,又怎会因此再与草民为难,说草民逼死人命,实在是冤枉,请大老爷明查!” “大老爷明查啊!族长是好人啊,怎么可能逼死人命。小七嫂一向对老族长极是爱戴,口口声声,说老族长是为了她好,又怎么说是族长逼死人。” 已经动员起来的范家宗族同声高呼,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把一个已死的孤苦妇人,在世间最后的一点申冤悄悄抹去。侯守用看着这些百姓,眉头微微皱起,暗自给范家庄的人打了一个标签:刁民。 正文卷 第十一章 两足何以无泥 今年四十出头的侯守用,已经做了十多年的方面官,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各种阵仗见识了不知多少。范家这种排场看起来似乎是族长深得民心,是为仁厚长者,可在侯守用看来,却明显是刻意为之。 如果事先没有准备,临时不可能动员这么多人,称赞的言语更不会这么整齐。一看而知,这些人之前已经排演过多次。这也不奇怪,毕竟犯事的是范家族长,从报官到现在,往返消耗的时间,足够范家庄进行一番布置来应对自己的到来。 一般而言,勘测现场可以由县丞代劳,但是南海实在太大,其一个县的土地,相当于普通两个县城土地之合还要多些。只靠一个衙门根本没法有效管理,只能把县丞驻在佛山镇,在那里另建一个衙门,于是南海附近的案子,就只能县令来办。这些刁民,就只能自己对付。 与普通人的想法不同,侯守用作为亲民官,并不是很在意这起人命案的真相。距离的障碍,加上亲族间的保护,让调查取证都变的困难重重。自己想要的真相,早不知道被如何歪曲掩盖,又哪里查的出来。自己要做的,就是查出一个足以让上级满意,不至于让那个该死的陶简之找出毛病的结果,就万事大吉。 一般而言,为官之道不罪巨室,也不会跟族长这种地方豪强为敌。正常情况,他走个过场,范家庄给个交代,事情也就过去。但是他今天心情很不好,首先是自己的新官袍居然沾上了泥,其次是自己四十几岁的年纪,居然还要骑马,堂堂进士及第搞成个老卒模样不成体统,最后则是洪总甲太过无用,连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定,居然闹到要去报官,让自己离开省城到这乡下穷地方来受罪。 愤怒情绪堆积在一起,侯知县决定给范家人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破家令尹。既然范家庄没有什么武力,他也就可以不用在乎民意如何,对于百姓众口一词的表态,他没有做出回应,在公人搀扶下下了坐骑,带直奔挂尸之地。 范林氏的死尸在风中摆来摆去,与洪承恩初见时,没什么区别。对于这个曾与他有几番缱绻的女人,他的印象很深。在乡下想找这么个周正女人,其实也不是容易事,如果不是事出必要,他也不愿意她死掉。只是她太能惹麻烦,加之为了自己的孙子,她就不得不死。洪承恩是个好爷爷,一直都是。 由于太熟悉,他一见之下,就发现死尸有些不对劲,但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对,下意识道:“这死尸……不大对?” 侯守用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不大对?你是说死尸被移动过?传看尸的人来问。” 两名留守的洪家子弟被叫过来,却一起答道:“死尸就在这里,从没动过。” 范进不久之前刚给两人科普了一番看尸不利的后果,包括牵扯到这种案子里的下场,让两人都做出了违反事实的证词。 侯守用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证明没什么问题,来人看坐,准备公案。” 县令下乡除了绅士陪同,还应由秀才陪坐。但是洪家的秀才在社学,范家没有秀才,也就没人来当陪客。知道范家庄既没有武力,又没有书生,侯守用的气魄也就更足。 机灵的公人,已经冲进范家,把家里最值钱的太师椅搬出来。又有人大呼小叫的,去寻茶饭点心,倒是侯守用摆手道:“我们来此是审问案情,不是来吃喝,茶饭点心有则有,无有则免。” 话虽如此,当衙役把茶递过来时,他还是坦然接受,喝了半口,又忍不住把茶水吐了出来。这粗劣的茶叶,也是人喝的?恶劣的环境,寒酸的招待,让他的怒火越发高涨。 死尸被从门首放下,侯守用已经不再等着验尸结果,直接阴沉着脸,看着跪在身前的范长旺,以及四周听审百姓。 “范长旺,你身为范家族长,如果平素持身正,能秉公行事,何至于逼死范林氏。若其果真供养无缺,生计无忧,何以夤夜悬梁。这么多家不吊,单吊在你的门首,这件事里,你脱不了干系!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这一案必要着落在你身上。且随本官回衙,再做计较。来人……” 由于大范庄没有停留价值,侯守用已经准备一条索子把人带回县衙门,再慢慢发落。可是话没说完,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喊道:“老父母且慢,草民有下情回禀。” 这下不用侯守用说话,洪总甲已经呵斥道:“老父母面前,哪有尔等百姓胡乱说话之处?谁再敢咆哮公堂,大老爷一发用索子锁了回去!” “老父母,草民范进不敢咆哮公堂,实是为老父母官声着想。此案疑点重重,颇多情弊,若是草率完案,怕是不能服众。如果闹到太守面前,老父母脸上,也不好看。” 侯守用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最厌烦的一个词,莫过于太守。如果是在公堂上,只冲这句话,他就会仁慈的赏几十板子给这个见鬼的范进。但是,对方敢放话说要府控,必然有所凭仗,自己显然要搞清楚,对方的依仗到底是什么,才好做出防范。 “来人,带这个范进过来。” 人群最哦有分开,范进已经抢步来到侯守用面前,跪倒行礼。他头上还没有功名,自然不享受见官不拜的特权,只好乖乖跪下磕头。侯守用却不等他磕头,咳嗽一声,“你便是范进?我看你做书生打扮,莫非是读书人?还未入泮吧?可曾进了学?” “回老父母的话,草民在大范庄社学读书。” “既然如此,就免了你的跪拜,有话站着说。既然你说本案疑点重重,按本官就给你一个机会,把疑点说清楚。若是你信口雌黄,这一科便不必下场了。” 表面上一团和气的侯守用,心里实际已将范进恨到极处。事实上,大明朝的亲民官,对于范进这种念过书,又敢闹事的书生,大抵都是这个态度。 范进没有功名,不享受任何保障,在侯守用看来,正好可以用来祭刀。打掉他既能震慑他人,又不需要承担后果,是最佳的攻击目标。但是在附郭县做官的,必然都是谨慎性子,不会盲目动手,给人以把柄。他决定先给范进说话的机会,最后再收拾他一个心服口服,即使将来范进有什么朋友师门做后台,也没法为他出头。 洪承恩虽然不明白侯守用的用心,但跟着知县跑总是没错,帮腔道:“范进!你敢说此案疑点重重,难道你的目力比太爷还好?连太爷都没说有什么疑点,你又哪来的资格,指手画脚!若是说不出个究竟,太爷不办你,我也要拿乡约办你。” 范进站起身,朝侯守用行个礼,随即伸手指向小七嫂的死尸。“老父母明鉴,昨夜大雨,此妇人两足何以无泥?” 洪承恩冷哼道:“这算什么疑点?昨夜大雨倾盆,说不定小七嫂脚上的泥,被雨水冲刷干净也未可知。你休要在此巧言诡辩,老父母在此,定不会容你……” “住口!”侯守用的语声异常冰冷,厉声呵斥道:“洪承恩!本官问案,没有你插嘴的份,退到一边去,本官未让你说话,你不许开口。范进,你且向前来,本官问你,这死尸双足无泥,说明什么?” “回老父母的话,学生也不知这说明什么,只觉得这一条疑点解释不清,就把族长带走,范家宗族万难心服。还请老父母,仔细访查,还我们一个公道。” 正文卷 第十二章 刷脸 大胆的范进! 洪承恩这时已经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看小七嫂,就感觉哪里不对劲,原来问题是出在脚上。她上吊时是穿了鞋的,现在绣鞋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两只本来令自己爱不释手的纤足,就那么露在外头。 一个人生前不管多美,死了以后,脚当然不会好看。他不明白,范家有什么必要弄去这死尸的鞋子,又帮她洗脚,更不明白自己家的子弟为什么不阻挠也不汇报,他只知道,案子多半要发生变化。 他当然可以说,死尸原本是有鞋子的,可问题是,自己没有证据。把事情变成打嘴仗,就没有什么意义。自己家的子侄已经承认范家没动过尸体,现在想要反口,多半会给县令留下个坏印象。 权衡再三,洪承恩觉得单是一双鞋,也说明不了问题,不提这事,也未必对自己有什么害处,便没有说话。 范进自也是吃定了洪承恩于法律并不十分了解,更不懂基本侦察常识,才敢做这番安排,图的自然是与县令搭话的机会。范长旺能给的那点经济利益,或者祠堂修在哪里,对他而言都是小事,在知县面前露脸,让知县记得自己的名字,这才是范进真正的目的。 考秀才又称为小三关,要县试、府试、院试三连考,才能得中。对于广州来说,中秀才的难度并不低,但是在广州中了秀才,中举人的难度反倒不大。儒林原文里,范进中秀才之后,不久就得中举人,与此也有一定关系。 寒窗苦读,等待金榜题名,这当然是读书人科举正途,但是这条路注定满布荆棘,举步维艰。对于范进这种出身贫民的学子来说,与一帮科举世家,名门望族的子弟公平较量,本身就是个笑话。 比起那些书香门第,科举世家子弟,范进的短板在于读的书少,这不是是否刻苦问题,而是所处环境决定了他的阅读量必然不足。 认为只读四书五经就算读完了科举教材的,显然是对大明科举看的过于简单,与四书五经相相关的教辅读物,哪本也不能少。以范进本经春秋为例,要读春秋就得读左传、春秋经传集解、春秋繁露、春秋榖梁传疏。 这些书第一价格昂贵,第二不易买。像是春秋繁露,范进根本买不到。再者,就是师资力量不可比,乡间塾师句读发音多有讹误,对于经义的见解更是多有讹误。有限的束脩,也不能保证教师有多强的责任心,很多时候就是彼此敷衍,互相对付。 而那些科举大族不但家中藏书不是范进这种草根能比,对于经义的注解句读,更是千金难买的科举秘籍,乡间塾师穷一生之力也不能得。跟他们讲公平,简直就是笑话。 要弥补这种劣势,要战胜这些书香门第的子弟,就只能走捷径。 县令作为第一关的守门人,在他那里刷了脸,未来的发展,就大有好处。以自己目前的家境及出身,就这么贸然的冲上去,肯定是没希望,就得用些手段,在县令面前搏出位。 南海府县同城问题,决定了这个知县行事不敢过于跋扈,这次借着人命案混脸熟,虽然有一定风险,但比起收益来,这个险依旧值得冒。当然,前提是不能让他讨厌。 事态的演变,到目前为止都符合范进的推测,信心也随之变的高涨。侯守用不是洪承恩这种法盲,只从这一个答案就意识到,这案子不能草率处理,否则……陶铁头非要给自己难看不可。他看看范进,问道:“死尸的蹊跷,你是几时看出来的?” “回老父母的话,草民家住小范庄,于大范庄事所知不详。今晨族兄相请,方知有此事发生,到范宅之时,即觉此事蹊跷,想书一呈文上陈,却已来不及。且草民乃一白丁,哪敢胡乱判断人命,只有等老父母来到之后,才能当面说明,望老父母海涵。” “范进……这个名字本官记下了,你不必过谦,能有这份见识,已经很不错了。忤作,死尸可曾验出些什么?” 于乡间人命,第一个负责验尸的是总甲,忤作虽然有复验之责,但死尸脏臭,避之不及,大多是随便附署,以第一个验尸结果为准。 如果范进不来闹这一出,小七嫂的验尸结果多半也就是参照洪总甲的话来办,可是现在既已点出这一条,忤作却也不敢再放水。他连忙回禀,“回太爷的话,下役验得死尸颈部共有两道勒痕,应为死后移尸。另,女尸腹有硬块,似有怀胎之嫌……” 这句话仿佛在油锅里倒入了一瓢冷水,瞬间让场面变的沸腾。“银妇!” “不守妇道!” “明明是自己没脸见人悬梁,却要来诬陷族长,当真死有余辜!” “间夫是谁!” 这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任是几个衙役挥舞着皮鞭,却一时也压不下。侯守用挥着手,阻止衙役们的举动,手拈胡须,沉吟道: “如此说来,死者范林氏之死,怕是有些蹊跷。其居孀数载,何以怀胎?她身后必有间夫。范林氏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成孕,间夫却又意图抽身,其走投无路,是故悬梁,也在情理之中。然,是谁将死尸移到范家门首,意图诬陷无辜,这便要仔细访查一番。范林氏居孀而与人有私,其死不足惜,然死后移尸者,罪却不可不查,此事不能这么算了,自当仔细访拿,不可走了罪犯。” 范进道:“老父母明鉴万里,见微知著,此案水落石出之日不远,我范氏族长也可洗刷冤屈,这全是老父母的恩典。至于私自移尸之贼,学生想来,其多半已经逃离村庄,不敢在此停留,否则早晚之间一露马脚,又如何逃的出恢恢法网?” 侯守用点头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如此看来,这件案子就可以了解了。范林氏家中还有何人,可以具结文书?” “范林氏为外乡逃荒之女,我等之知其姓林,余皆一无所知,自也无亲属可寻。具结之事,由乡里可以代劳。” 侯守用目光看向范进,“范进,你既是读书人,那本官就考教考教你的墨卷功夫,这份具结文书,就由你来写,本官在这看。” 范进也不推辞,只要来文房四宝,当场研了墨,一份具结文书,不过片刻间即以完成。等文稿送到侯守用手中,其初时只是草草一看,随后却又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 “你这字刚柔相济,很有几分文忠公的风韵。但是年轻人练字,还是应以柳公为先,得其筋骨,复临颜体,得其厚重。心定,学问才能做的扎实,于乡间俗事不必多过问,免得误了自家前程。十天之后便是今科春闱,你的书读的如何?” “回老父母的话,学生自知学业为重,须臾不敢放松。” “只说是没有用的,明天你到衙门来,本官要当场考校你的功课,若是做的不好,这一科,本官便不准你下场。回去好生准备着。” 打发了范进,侯守用又对范长旺道:“范林氏与人私通,确有违妇道,然人已身故,不宜细究,身后事还是你这族长出面操持为好。不论如何,不能让她白骨现天,你明白么?” “回太爷的话,草民一定把她的丧事办妥。” 侯守用又看看洪承恩,“洪总甲,朝廷设立总甲,本有治安刑讼之责。你身为总甲,却连验尸都验不明白,大是失职。念你年老不与你计较,以后办差事,可要自己多仔细着。来人,备马回府。” 范长旺连忙道:“老父母亲临本村,是我合村父老之幸,请容老朽略备水酒,款待父母,以表我等心意。” 侯守用脸色一板,“这就不必了。范甲首,本官深知百姓艰难,怎忍心让你们破费?不但是我,今后若是吏役下乡,百姓皆不必准备酒食,耗费财力,你们只要安心农桑,保障课税,就是我大明的好百姓。” “青天,真正的青天啊。”范进猛的大喊一声,随即带头跪下去,“乡亲们,这是可比海笔架的青天大老爷,我们有这样的父母官,是三生之幸,还不叩谢青天大老爷的大恩大德!” 一声声青天大老爷的呼喝中,县衙的几骑马,已经渐渐行出村庄。范进心里很清楚,这一轮自己虽然赢了,却只是个开始。与洪承恩的梁子算是结下,今后两下,怕是不可能相安无事。 这种武断乡曲的村霸,有的是办法恶心自己。要对抗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有功名护身。为了保住自己与母亲的生活,这一科,自己必须中秀才! 正文卷 第十三章 初阵告捷 送行的队伍,把侯守用一行送出十数里,开始回返。范进看着洪承恩略一拱手,“总甲,学生说的没错吧?我们要相信朝廷相信官府,有事记得报官,不能私合人命。您看看,心里有灯就不怕黑,我就说报官没事的,这不是皆大欢喜?” 洪承恩紧盯着范进看了好久,忽然哼了一声,“不愧是读书人,讲话就是有道理,老夫记下了。来啊!” 他一声招呼,那两名负责看尸的子侄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还没开口,洪承恩猛地挥起大手,只听两声脆响,两个年轻人脸上,各多了一个鲜明的掌印。 “废物!没用的东西!大活人看不住死人!回家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咱们走!” 范家庄近年来一直被洪家欺负,在冲突中,鲜少有取胜的机会。这次削了洪总甲的面子,小七嫂的官司也消弭无形,更为可喜者,便是整个过程未费几文使费,开销远比想象中为轻。大范庄的子弟人人脸上皆有喜容,如众星捧月般,把范进围在中心。范志高忽然吆喝了一声,“大家抬九叔回去,好好贺一贺啊!” 几个范家子弟七手八脚把范进抬起来,如同坐着肩舆,在一声声欢笑与吆喝中,向大范庄走去。 等回到庄上,范长旺才问道: “进仔,这手段虽然用的不错,可是你怎么知道,县官就会草草结案,若是仔细访查,我们还是有可能被捉住把柄啊。” 范达也在也旁用心听着,对于这个族弟,他过去与很多人看法一样,认为其只是个书呆子,在得中功名以前,并没有什么作用。今天见了范进手段,却从心里服他,认定这才是真正读书人的楷模,认真地听着,希望能学几手本事。 范进则摇头笑道: “大伯,兵法上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次的官司,我们所占的优势,就在于地利人和。大范庄的乡亲在我们这一边,众志成城,便可以与官府周旋。洪总甲第一对刑名一知半解,第二读书少,不懂得衙门里的规矩。要打官司,死尸是第一位,他连死尸都顾不上,可不就是等着输?从一开始我就算定,他斗不过小侄。不过要说瞒过侯县尊,却也未必。” 范达惊道:“怎么,难道侯大老爷看破了我们的机关?那他怎么当时不发作?” 范进笑道:“侯知县是做老了亲民官的,如果真想查个究竟出来,仔细访查,我们这手段,确实很容易被他问出底细,弄巧成拙。如果是在其他地方,这一招是不敢乱用的,但惟有在南海、番禹两县,可以放心使用。侯大令就算看出什么,他只会当看不见。别忘了,在他上头还有个爱管闲事的广州府,府县同城,两下为了夺权势同水火,人命大案更是要争一争的。” “虽然不经县衙的案子不能送到府衙。可是我听人说过,在城里总有府衙帮闲在县衙附近转悠,撺掇着那些官司输了的人去府控。一来,每打一次官司,三班六房就发一次财,二来,官员考绩,不是看他能判断多少案,而是看他们能否做到刑简政清。官司越少,越证明地方官牧民有术,官司越多,就说明他治下无方,闹到上控,更是一大劣迹。不管谁有理无理,只要我们上控,侯守用的头就会疼。” 范达道:“可是这一案里,我们确实是擦去了死尸脚上的泥,还烧了她的鞋子。” 范进反问道:“谁证明?府衙不比县衙,陶太守是不会骑着马下乡,让我们这里的泥巴,弄脏他衣服的。再说,身为府官,更在意治下的太平安定。若真是到了府控那步,只要范家村出几十人到府衙门外哭门拉横幅,会哭会闹,官司先就赢了一半。咱们大明打官司,不一定看道理,而是看谁能闹腾。到了府里,即使是为了治下安定,这场官司也不会判我们输。侯县令也是个聪明人,听到我那句府控,就知道这一案我们只能赢不能输。何况小七婶又是个没有娘家的,一边有宗族,一边是外乡人,若堂兄是县尊,这一案该怎么判,能怎么判?” 范志文在旁听着,却是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此时忍不住道:“九叔,你这样是不对的。圣人不允许我们读书人说谎,更不要说欺骗官府,以手段裹胁刑名。九叔,你过去是个很本分的君子,小侄很是敬佩你的为人。但是自从两年前开始,小侄就觉得你有些变了,变的事故,也变的不像个读书人……侯县尊今日不扰村民,本以为他是个清官,不想他却有这些打算,看来也比不得海笔架。” 范进道:“贤侄,圣人也说过,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圣人是不喜欢老百姓遇到事情就打官司,而是希望用道德教化手段,让大家和睦相处。但是事实上,这是做不到的,不打官司就要打架。这也就是我们住在省城乡下,要是到了其他府,说不定为了这事就要械斗,几千人上万人的打都是常有的事。官府只管要粮要税,其他一概不问,你且说说看,圣人的话在那些地方有什么用?再说孔夫子拜阳货,可见圣人也是懂得用心计的。我们读圣贤书,是为了让自己过的更好,而不是为了让自己变成圣人,志文,你这样做人是没问题,但是出来做事,很容易吃亏的。” 范长旺的烟袋在桌上一敲,“志文,你要多和你九叔学学,只知道念书,是没有用的。你书念的再多,不能给家里赚银子改换门庭,也是白费力气。就拿海笔架说,我听人说过,他一个月都未必能吃上一次猪肉,日子过的还不如城里几位举人老爷来得舒服,像他又有什么用?只说这次,如果不是有你九叔,我就被带到衙门里去了,即使不吃官司,光是食宿打点,就能让咱们倾家荡产!你白读了这许多年文章,见了县令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这书读的我看也没什么意思!” 范进感觉的到,范志文心内名为信仰的堤坝,在现实的打压以及亲人无情的嘲讽下,随时处于垮塌边缘,本着治病救人以及聪明人有我一个就够了的心态连忙岔开话题道: “大伯,事情其实现在还没算过去。” “怎么?不是具结了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县太爷还是给我们使了手拖刀计,小七婶的间夫还未找到,移尸之人未曾访查清楚。随时衙役可以拿了牌票下乡,访拿间夫。若是其有心为害,三五日便有一二差役下乡,光是口粮打点,我们就应付不起。现在县令是在等,看我们是否会做人,再做下一步打算。” 范长旺心头雪亮,范进这话实际更多是说给自己,外敌既去,一旦范长旺卸磨杀驴,小范庄以及范进,还是得不到好处。这手拖刀计固然是县令悬在范庄头上的杀人利器,又何尝不是范进拿来拿捏自己的杀手锏。 他连忙道:“进仔说的很对,那按你的意思,我们得备办些心意,给太爷送去?” “心意……就不必了。”范进摇摇头,“县令的胃口我们第一不容易喂饱,第二府县同城,人多眼杂,这事办的不妥,反倒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要送的不是财帛,而是人。若是我们范庄证明自己的价值,县令自然不会跟我们为难,反过来若是以为他愚蠢可欺,那接下来,我们就得做好准备,跟父母官过招。而我们范庄唯一的价值,便是让南海县出几个出色的读书人,县令脸上有光,我们自己,说话也硬扎。” 范长旺嘿嘿笑道:“进仔,你这话便是高抬咱们乡亲了。区区范庄哪里出的了几个出色的读书人?依我看,能把进仔你供出来,已经很不易了。这一科咱们范庄两庄合力,定要让你考中秀才。” “大伯,这小侄怎么敢当?志文已经过了县试,怎么看,也是志文更有前途。” “他通过县试已经十年了,始终未曾再进,换人如换刀,这回我做主,一定要你去试试!” 你推我让,兄友弟恭,好一派宗族同心其利断金的兴旺景象。日落西斜,饭菜上桌,范进恍惚间似乎有个感觉,一个女子的哭泣声,在房间里萦绕不去。但他的注意力随即就被桌上那盆鸭肉吸引,任是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正文卷 第十四章 龙门 由于次日要进城,应县令的考,大范庄饭菜招待虽然丰盛,却不敢动酒。等回到家时,范进吃的肚皮发涨,人倒是很清醒。 彼时已是入了夜,胡大姐儿竟然还没回家,正托着腮帮陪着范母说话,帮着范母点烟袋。等范进一推门,胡大姐儿连忙跑过去把范进拉回房里,边走边道:“进哥儿你真了得,居然把洪总甲都斗败了。今天大范庄的人给家里送饭时,还一个劲的夸你有勇有谋,这些年的书没有白念,我和大婶脸上都有光彩。大婶刚才还在笑,说进哥儿长大了。” 范母举着烛台站在门首,烛光摇曳中,儿子的身影被放的很大。大范庄送饭的人,对范进的夸奖言语远比胡大姐转述的更多,话语里恭敬的态度,更是前所未有。大范庄不少百姓已经把范进当成个秀才,而不是平民来看待,对于母亲来讲,这种夸奖远比食物更为珍贵。一直以来,在范母心里,也是把范进当成个只会考试的孩子,除了学问以外,其他方面的事,基本没指望过他。 自从范父死后,范母用尽全力护持儿子,保证不让儿子牵扯到俗务之中。固然是为了他一心读书,不至于分心,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儿子缺少心计,与人接触多半要被算计。 可是今天这件人命官司的了结,让范母忽然发觉,雏鸟竟已经长成雄鹰,是该让它振翅高飞的时候了。读书的作用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大,了能让自己家发财过好日子之外,也能让儿子变得成熟。看来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进仔就该读书,不当扶犁。 等到听说县令次日要招范进去考,胡大姐儿第一个跳起来道:“真的!县太爷要当面考试?这一定是老天爷开眼,妈祖娘娘保佑,我阿爹明天要进城赶集卖肉,进哥儿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等进了城啊,我先要去庙里烧几柱香,保佑进哥儿上人见喜,太爷一高兴,进哥儿的前程就有望了。” 范母听了也自欢喜,但随即又有些担忧,“家里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事情又这么突然,就算现在去借钱也来不及了。没有衣服还好办,没有钱又怎么去打点县爷的门子?” “娘,大姐儿,看把你们高兴的,也不过就是县太爷召见而已,这算的了什么。等儿子中了举人,与县令就是平起平坐的朋友,若是中了进士,还要金殿面君呢,那时候再高兴不晚。衣服,就这一身便好,至于奉承打点,我从族长那拿了两千钱。一千钱拿来应酬门子也就够了,另一千钱,娘留下过生活。” 范母见范进掏出的铜钱,连忙问道:“你从族长那拿的?可立了字据,几分利息?” “什么几分利息,这是他送与我的,连本钱都不要还。儿子是读书人了,读书人借钱,还需要还么?您只管留着用就好,等儿子真的做了事业,咱家就不愁没银子用。” 范母听到不用还,心才彻底放下,把铜钱摩挲了半天,忽然对胡大姐儿道:“大姐儿,天实在太晚了,婶子先送你回家去,免得你爹不放心。明天天一亮,就让进仔去找你,这一路还得累你父多照应呢。” 胡大姐儿很有些不舍,但是被范母催促着,也只好走路。范进自己则拿了本小录于灯下随手翻动,时间不长范母便回了房,将铜钱塞回儿子手里。 “这钱你自己留着,娘不缺钱使,穷家富路,咱们平素不大进城,到城里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去买些。还有,给胡大姐儿买些花戴,咱们吃她用她地方不少,不能总欠她的人情,否则胡屠户那老狗要说话的。天色不早,你早些去休息,不可熬坏了身子。考试的事……总要是保住身体才好,其他都不要紧。” 范进心知,母亲对于自己考试,其实心里是没什么把握的。不管平时嘴上说的多硬气,毕竟自己连县试都没通过,在母亲看来,进趟县城也无非是涨个见识。没人相信第一次科考就过关的事,会发生在一个穷小子身上,有这种想法,也不足怪。他朝母亲行了礼,将铜钱放回身上,等走到门口时,回头道: “娘,您也早些歇着吧。这点钱不算什么,儿子只要中了,咱家就有的是钱花,到时候儿子每天都拿银子来孝敬您老人家。” “你这孩子……”范母笑着挥手,将儿子赶出房去,等关上门,却又忍不住流下泪来。自己与丈夫的心血浇灌,终于要结成果实,固然嘴上不给儿子压力,心里的期望与压力,却始终没有减少过。独对孤灯,范母双手合什,对空默念,“菩萨保佑,让我儿中个举人功名,民妇情愿以十年阳寿换我儿飞黄腾达……” 这一晚,范进睡的也不怎么塌实。几个高中魁元的梦,总是被莫名的惊扰,让他忍不住诅咒起房间里的老鼠不得好死,坏人状元功业。鸡只叫了头遍,胡大姐儿就来敲门,看她神色,多半昨晚上也是一夜未眠。 但是她的精神很好,脸上满是笑容,边往外走边对范母说道:“阿爹说了,他与衙门里好几位老爹相善,进哥儿到了衙门里,有阿爹的面子,不会吃亏的。大婶只管放心,今晚上我带肉回来,给进哥儿庆功。” 胡屠户与手下一个烧汤的二汉站在村口,见范进来,大剌剌地等着范进行过礼,皱着眉头道:“进仔,我与你父也是老相识,咱两家也是老交情,作为长辈,我也得提点你几句。年纪不大,正当勤勉,怎可起的这般迟?若不是为了等你,我这时已经收好了猪进城,早开利市,怕是几十斤猪肉都卖掉了。单这一等,便误了许多辰光,这一天的集,多半就赚不到钱,连晚上的酒钱都没有着落。我这里等一等不要紧,想大老爷每天要办多少公事,哪有那许多时间等你?你就该昨天晚上就到城门外等,今天一开城门,第一个进城,这样才显诚意。如此大事,拖拖拉拉,将来又如何做得大事?” 胡大姐儿素来怕胡屠户,不敢过多为范进辩驳,但只把范进挡在身后,催促道:“阿爹,你若再训斥一段时光,咱们就真要误了集。张老爷家里,说不定就去买别人的肉了。” “你这丫头,就知道为他说话,好不知羞。张老爷与爹是老交情,除了爹杀的猪,其他人的猪,却未必肯买。范进啊,也别说大叔不帮着你,在县衙门,大叔很有几个好朋友,到时候找人通传,还得靠大叔的面子呢。虽然我不姓范,但是大家都是乡亲,肯定要帮着你。你自己也要长些心,知道谁对你是真好,谁对你是假意……” 范进点着头,连连告罪,又向胡屠户打问起有关侯守用的事。胡屠户见范进奉承自己,又向自己询问,也自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讲起自己在酒桌茶馆,听来的种种传闻,却忘了继续骂人。范进听着,不住的点头,心里却在构思着,对付胡屠户很容易,对付侯守用就很难,该用什么方式和这位父母官沟通,在他面前留下良好印象。 一行人先是步行,后又乘船,来到广州城外时,时间倒不算太晚。望着高大城墙,如织行人,饶是两世为人,范进心里也莫名地紧张起来。接连深吸了几口气,才让心绪变得安宁了一些。龙门就在眼前,能不能化虹为龙,就只看这一跃。 正文卷 第十五章 闯关 与小范庄那种安静祥和的小村落不同,广州的上午是繁忙而喧嚣的,城门口,携猪带鸡进城贩卖的商贩,远远的排成一条长龙,等待着守门军检查收税。出城的大车、挑夫与进城的人彼此形成对峙,拥挤不动,任是守门军大声叫嚷,也很难调度开。 “让开让开,读书人要进城!” 胡屠户猛可的憋足力气大喊一声,一声大吼可比桓侯之于当阳,刹那间人群波分浪裂,出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就连守门军都免了对胡屠户的收税。 走进城里,范进四下里看着,即使这座城市不能与后世的现代化城市相比,但是他看惯了小范庄,再看到广州城,心内感怀自是不同。 一定要进城!一定要搬进城里来,离开小范庄那种村子。他心里暗暗下着决心。胡屠户只当他没见过市面,被大城市震慑住,嘿嘿笑道:“没来过吧?你们这没事就在村里待着,能见过什么。以后跟着老伯我多干些活计,我便带你多进几次城,如果赶上夷人进城,你还能看见那泰西和尚呢。” 时下两广并不是什么太平世界,土客土地争端常引发万人级别械斗,大罗山内的山民啸聚为匪,杀官劫印。海面上的强盗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久之前还爆发过大规模的倭乱。官府面对险山恶水间的悍匪莠民,也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把地方统治交给乡贤自己解决。 广州算是这纷乱之地中,少有的净土。凭借巡抚标营以及水巡的威慑,广州及周边府县还能保持相对稳定的秩序,远方的刀兵,影响不到广州的繁华。 大街上各色门店一字排开,绍兴南酒、万载细布、宁杭绸缎、宣纸徽墨再到扶桑表物倭扇……吸引着往来行人的目光。而最让范进注意的,则是往来穿梭人群里,那一顶顶四方平定巾,以及一件件直裰长衫。 人群里书生的数量很多,或巾或冠,身旁大多跟有伴当或是家长。有很多人与范进一样,都是刚进城的,正满脸新鲜的左顾右盼,随即又被身边的人扯着向前走。 胡屠户道:“这都是来考县试的童子,至于那些秀才老爷,是准备给他们做廪保的。按说得要廪生才能做童子保人,可是现在啊,便是附生老爷们也有这个资格。范进,你几时报名,大伯为你找个保人去,只要花几百钱在我这买块好肉孝敬即可,其他使费皆可免掉。” “多谢大伯关心,等到小侄报名时,自然少不了老伯帮忙。” “你自己记下就好。看看,都只怪你走的慢,耽误这许多时间,张老爷家要是买不到肉,可不是耍的。你且自去衙门,我要去看着铺子了。” 胡屠户虽然一路上夸耀着自己在衙门里有人,可以罩着范进,但是真的进了城,就先奔着铺子上去做生意。胡大姐儿急的没办法,只好自己要陪着范进去衙门,却被范进拒绝了。 他压根就没指望过胡屠户能给自己多少帮助,只问了方向,便自向南海县衙方向去。县衙门靠近学宫,八字墙配上朝南向的大门,倒是很容易找。 今天不是放告日,县衙门外面却并未因此而清净。大批着直裰背书箱的书生,在衙门外排着队,等着进去。几名皂衣翎帽的公人,手持水火棍维持治安,但是排队的都是书生,他们的棍子也多半是做装饰,不敢真的打人。 临近县试,大批要赶考的学子,要来这里办担保,验身份,这么热闹倒也不足怪。按大明考场规制,要考秀才,必须五名人互相作保,另找一名廪生为保人,保证其身份属实,不含冒名顶替丧期赶考等事,一旦考生在考场内作弊,保人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因为责任重大,作保实际也是门生意,被请来作保的,不但可以得到一些钱,还要买份猪肉孝敬,象征着祭丁时的祭肉。胡屠户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很赚上一些钱,这点收入比起负责登记的礼房书办来说,却又差得远。 范进由于是县令特别召见,并不是要办手续,因此没有排队,径直走向门首,一名差役将水火棍朝地上一顿,呵斥道:“站开些,没看到大家都在排队么,你怎么敢就这么走进来!” 一干排队文士,也把目光瞟过来,虽然不言语,但是愤怒的情绪不言而喻。范进连忙行个礼,“学生南海小范庄范进,乃是县尊有命,让学生来此拜见,还望二位通传一声。” “范进?”一名差人想了想,并没进去通传的意思,而是喝道:“大老爷今天许多公事,哪里有时间见你一个娃娃。眼下县考在即,内外格禁,哪有书生随便见大老爷的道理,我看你分明是信口雌黄,想要做什么手脚吧?快滚快滚,再要是罗唣,当心棍棒。” 范进一愣,差人可能的阻拦,也在他预料之中,但是态度如此强硬,甚至敢用棍棒相向,未免就有些反常。 虽然自己目前没有功名,但是大明朝的读书人即使没也不是好惹的。即使是童生,在乡间都被称为童天王,现场这么多书生,若是引起众怒,区区公差哪里接的下?再者,其话里的意思,更有把县尊和自己的见面说成通关节的嫌疑,这种恶意攻击自己主官的话,绝不是随便说说。情形似乎不大对劲? 他身上带的钱,本就是预备着给差人打点,可是现在两人的态度,他却是不敢把钱递上去,免得做实打关节的罪名。 他识趣的后退两步,盘算着该怎么才能进去,衙役却并没有因此就放过他的打算,提着棍棒走下来,边走边骂道:“已经说过让你滚蛋,难道你听不懂?非要赏你几棒,你才晓得厉害。今日便好叫你知道,牙尖嘴利,是个什么下场!” 水火棍在其手中划个圈,正准备落下来,门里忽然有人喊道:“不得无理!范进是大老爷点名要见的人,谁敢放肆!” 说话之人,是从衙门里面走出来的,身上一身青衣小帽,是个仆人打扮,年纪也已经三十开外。两个衙役见了他,却是一脸恭敬,连连行着礼。“二爷,居然把您惊动了,这倒是不好意思。来个小子,硬说是要见大老爷,我等见他多半是个歹人,正要赶他走。” “你们倒是真错了,范公子确实是大老爷让他来的,误了大老爷的事,大家都不好看。范公子,我迎接来迟,公子别见怪。” 范进见到有人来接,总算出了口气,进一步坐实自己的认知,这座衙门里,肯定存在着明争暗斗。即使身为县尊,实际也不能彻底掌握这座衙门,下面照样有人掣肘坏事,县尊自己对此也非一无所知,派了个门子坐镇,正好做了自己的救星。 大明制度,官员做官必远离家乡,外省人做官人地两生,吏员差役却是世代沿袭的坐地户,因此亲民官与吏役的斗争,很难说上谁真正强势。地方官要想做成事,很多时候必须依赖门子长随,因为这些都是自己从老家带来的,算是心腹,远比差人更值得信任。 这名为侯义的门子,与侯守用算是同族,为人很是精明,话也不多,在前面带路时,并没有多搭讪什么。穿过仪门,甬道,戒石坊,二堂,三堂。直来到西花厅前,先自进去,时间不长,就出来对范进道:“大老爷让范公子进去答话。” 花厅内的侯守用,身上穿着官服,手中捧着盖碗,闭目养神格外悠闲,所谓公务繁忙云云,自可知是谎话。等到范进行过礼,他才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好一阵范进,并没有急着出题考校,而是拉起了家常。 等到问过几句话,侯守用才看似无意地问道: “范进,你读书习字才几个年头,这一笔书法,却是如何练出来的?本县见的童生多了,便是三四十岁的人,也未见得有你这样的一笔好字,难道这天下,真有天授之事?” 范进道:“回老父母的话,是否有天授,学生不敢多言,至于学生这笔字,无他,惟苦练二字而已。” 他心内暗道:所有事都能解释,只有这件事,自己没法说清楚。毕竟这怪力论神的东西,我说了你也不信,何必自找苦吃。 正文卷 第十六章 特殊考题 作为灵魂穿越者,范进实际是有福利的,这个福利就是他可以接触却不知在何处的系统。不过这个系统既不能抽取奖励,也不能兑换出金银财宝,或是什么科技知识。按其功能,可以称其为七事系统,即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系统。 这个系统的作用,在于让范进可以掌握与上述事务相关的能力,但是想要获得什么能力,就要在该领域上进行足够的练习。换句话说,这个系统也可以叫做天道酬勤系统。只要你在某一领域方面坚持努力,就肯定能从系统里获得回报,比起大多数人辛劳一生一事无成,付出努力也没有用,系统的功能堪称强大。 在范进看来,这个系统实际就是把人的锻炼,具象为经验值,经验值积累的足够,就能兑换能力。比如在书法上,范进的天赋其实并不高。书法一道除了勤奋,还要有天赋,前世今生,他都不是什么书法名家,也缺乏这方面的天分。更别说范家也没有那么多钱,可以给他买文具练习。 托了系统的福,他只坚持拿了树枝在沙上或是地上写字,系统照样认可这种锻炼为经验。两年苦练,就已经能兑换出第一流的书法水平,且欧柳颜赵可以随意切换字体,大楷小楷台阁体皆可,比起普通人练字不知省了多少时光。 除此以外,系统附带的快速记忆,过目不忘以及通晓方言,标准官话几大功能,也算是范进生活的一大帮助。否则就眼下广东诸民杂处,语言不通的现实,就足以让他寸步难行。 这些事当然不能对侯守用说,就只好用个勤勉来含糊。侯守用听了,也并没表示怀疑。 “勤能补拙,天道酬勤。世人多望走捷径,你肯安心向学,刻苦练字,这是一件好事。写字练的是养气功夫,字写的越好,证明你的气就越沉,能沉的下气,能定的下心,才能做的好文章,也才能做的好事。本官之前对你说的话,你自己要记住,你若是过了三十,文字确实需要刚柔相济。眼下年未及冠,需要的是大气稳重,不可过早失了自己的骨架。” “老父母见教的是,学生记下了。” “我今天招你来,说过是要考你的学问,这样,你便当场以此为题,作文吧。” 说话之间,侯守用已经自袖里取出一张纸放到范进面前,范进看过去,却见纸上并无文字,只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如同数字里的0。 侯守用面上露出一丝微笑,“范进,科举出题不离四书,你若是觉得这个圆圈不在四书之内,也可以选择不做。” 范进道:“老父母赐题,学生哪有不做之理。何况这个题目,本就在四书之内。四书集注章节分隔之处,皆是这个圆圈,这题学生自然是该做的。请老父母赐文房四宝,学生斗胆试做。” 八股科举试题出题规则不能出离四书,考了这么多年,想要避免重复,也是件极艰难的事。为了确保题目不被押中而惹上舞弊官司,出题人搜肚刮肠,往往想出些古怪题目。截搭题,割裂题等层出不穷,实际也都是被有限的考试范围,及无穷的出题要求逼迫而得。 科场上学子如果遇到怪题,多半要抱怨命运不济,如果遇到这样一个圆圈,问候几句出题人祖宗八代也是再所难免。像这种非正式场合,即使是县令,出这种怪题,也会被视为对学子有意刁难,范进一怒之下掷笔罢考也不能算奇怪。反倒是不出一句怨言,直接坐下提笔答卷,反倒让侯守用心生怀疑。 这个学生,要么就是真有才学,要么就是狷介性子,准备在墨卷上把自己大骂一通。考虑到南海县出过一个敢骂皇帝的海瑞,再出个骂县令的范进也不奇怪,侯用之竟是坐不住,起身踱到范进身后,向范进的墨卷上看去。如果对方真的写什么东西骂他,他也好及时制止,或者另寻办法。 雪白的宣纸上,那一笔潇洒飘逸的字体,刚刚写好破题一句。侯守用低头看去,只见上面一行核桃大小的字,“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 “好了,做到这里,就可以停了。”不等范进接下去承题,侯守用就叫停范进,拿过题纸,反复看了几遍,随手将纸放到袖中。 “范进,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一句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虑他责,大范庄死尸那事,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范进沉默片刻,只点点头,并没说话。 侯守用道:“大范庄与洪家的一些恩怨,我略有所闻。洪承恩飞扬跋扈武断乡曲,我也不喜欢他,但是洪家是大族,且做了多年总甲,并没有过失,我也不好对他怎么样。今天在衙门外面为难你的差役,想必是他家中子弟使的把戏,连我这个县尊他都不放在眼里,也活该他受点教训。范林氏肚里的孩子,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你们用的手段虽然不够光明正大,但也是事出有因,本官不怪,也不会派差役到乡下去打搅你们的生计,你们只管放心。” “学生代替合村父老多谢老父母。” “老百姓拿本县当做父母,本县就得承担起父母的责任,爱护自己的子女,体恤子女艰难,本就是父母应尽之责,又何必说谢。大范庄的事既已具结,就不必担心后患,日后洪承恩那边,你们自己多小心就是。我要谈的,是你的学问。” 侯守用指了指自己画的圆,“我辈读书人,锋芒不宜过露,棱角分明,易伤人更易伤己,是以我们于为人行事之间,以圆容为上,万事得饶人处且饶人,每遇争端,能忍则忍不必像市井间村夫愚妇般斤斤计较,是以读书人要做到圆,是第一步。”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我们不能一味只有圆。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当圣人不能推行自己的道时,就会选择离开,而不是同流合污。可见圣贤虽然不会一味的讲求刚而忽略柔,但也不会因为外物而改变自己的心性,放弃自己的操守。我们对外可以圆,但是自身一定要方。为人处事可以容让,涉及原则则寸土必争,这才是读书人应为之举。你破题为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则是把圣贤看的太软弱了。看本官试为你易之。” 侯守用提起笔,在另一张宣纸上,龙飞凤舞地书写着,“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 范进等到侯守用这句写完,忽然撩起衣袍跪倒在地,“弟子叩谢恩师教诲,听恩师一言茅塞顿开,必当每日三省,牢记恩师教导!” 正文卷 第十七章 打蛇随棍上 侯守用对范进的话,既可看做对文字的点拨,也可看做是对三观的指导。如果只看表面,侯守用对于范进表现出的三观并不认同,并进行了批评。 可拂去表面看细节,就会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他要是对范进单纯不满,大可将范进逐出或是斥责,用不着这么苦口婆心的讲解道理。换句话说,他又有什么必要,对范进如此?这分明是师长教训弟子时,才会采取的态度和方式。 范进若是连这个道理都看不懂,不晓得打蛇随棍上,他也就没必要继续在科举之路走下去。毕竟科举是为了做官,做官是为了升官,没有这份见识,在这个圈子里又怎么混的下去。因此,其果断跪下叫恩师的行动,并未引起侯守用的反感,反倒是微笑着将范进拉起来。 “本官无非是一时有感而发,哪里称的上教诲,更不敢担你这个恩师称呼。为人处事,应懂得变通,这也是立身之道。但是一定也要有风骨有坚持,否则这聪明不足为益反倒为害。像是大范庄的事,不过是群庄稼汉的争夺,所关系者左右不过几亩田产,于我们读书人有什么相干?你放着书不读,却和他们搅在一起,这对你是很不利的事。回去之后不可再掺和到争斗里,必门读书,安心备考,方不负自己的才学。我且问你,五经之中,你的本经是哪一经?” “回恩师的话,弟子本经为春秋。” “春秋……五经之中,以春秋字数最多,现在的读书人为求科举得第,避之惟恐不及,也只有你却迎难而上。但是春秋之中微言大义,若能攻读有成,裨益也是最大。回去之后,继续用心攻读,圣人有云: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你记牢本县今日嘱咐,日后的成就说不定还在本县之上。侯义,带范进去礼房,登记报名,廪保互保,都由你来帮手,免得他人又做什么手脚。” 范进随着侯义走出房间不久,外面另一个中年仆人走进来,为侯守用续了茶水,在旁伺候着。见自己主人拿出那张墨卷,在手中反复观看,颇有些不解问道:“老爷,您不是觉得范生这破题破的不好,为何还不丢掉?” “不,我没觉得他破题破的不好,相反,我是认为他破的太好。圣人无方体……陛下冲龄即位,江陵逐新郑而掌枢,朝堂上下人人自危,外圆者或可立足,内方者何以自处?或许他日天下就真的是要无方体者,才可以在朝廷里立的住。我虽然口中说着要外圆内方,可是扪心自问,又如何做的到?范进比我洒脱,比我更敢直抒胸臆,我先抢下这个弟子,也是存着日后借助这份香火情的私心。” “范生年未及冠,不曾入泮,老爷对他的期许是不是过高了些?” “侯忠,你不明白,广东这个地方邪门的很。其文教不及江浙,偏又分在南榜,与那些东南学子抢进士,是很吃亏的事。所以岭南学子得了举人之后,往往都去经商,而甚少继续上进。偶尔赶考者,几次不中,也就不存念想,所以岭南多举人而少进士,人们也就觉得岭南的文教还是差一些。可是广东虽然进士少,却能出状元,前有伦迂冈,后有林大钦。可见此地出人才,更出怪才。范进此人……不是个普通的书生,区区一贫士却肯不计代价练出这么一手好字,足见其为求成功不惜拼命的性格。这样的人,若是因缘际会,是可以做大事的。我这一生,受知府的气,受吏役的气,就连个乡间总甲,也敢与我为难。将来要想出气,就要指望这个学生了。但愿他够聪明,能听懂我的话,才不枉我在他身上下的心血。” 侯忠道:“若是他不明白老爷的指点,只当是两句寻常话,又该如何?” “那就证明我看走了眼,这是一块不堪雕琢之朽木,一切随他去。左右这个恩师称呼我未拒绝,也未应承,进退皆在于我,不必担心。” 侯守用轻轻用碗盖打去杯中浮沫,吹去杯中热气,心内为自己的安排而得意,自从到了广州,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得意过了。这步棋走的攻守自如,剩下的,就看范进的悟性了。 “焉知來者之不如今……” 随着侯义走向礼房,范进心里,却还在反复想着侯守用所说的话。通过接触,他可以确定,侯守用不是那种感性大于理性,一来了情绪,信口说些没用废话的人。何况他刚才的态度,也格外郑重,所说的每一个字,应该都是有用的。其话里那句焉知來者之不如今如果自己所料不差,就是这一科县试的考题 科举舞弊古已有之,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莫过于直接夹带小抄,这种手段范进不屑为之,侯守用更看不过眼。私相授受默许名次,倒也比较容易,但是科举之后往往有不第学子闹考,调阅程墨,也是寻常事。何况广州是省城,一旦闹考所关非细,自己的脚步一定要站稳,才能不怕他人的事后追究。 县试考题由知县来出,一共只考两道四书题,已经能够透露给自己一道,如果再做不好文章,通不过考试,那这个门生也就没什么收用必要。能够事先得知一道题目,做出准备,比起其他考生,就已经占了好大便宜,这声恩师叫得不亏。 再者,有侯义带路,范进办手续的工作,就变的简便无比。当报出范进的名字时,礼房的经承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迟滞,随即拉着侯义来到外间,过了许久,这名经承才悻悻地回来,为范进办了手续。 范进心知,恐怕洪家已经把自己列为打击对象,如果不是有县衙二爷随行,单是这个县试登记,就不知要该自己设多少障碍,说不定连简单的报名都做不到。 官学是县令的下属机构,教谕只是官学的直属领导,实际上真正的官学主事人是县令,所以有侯守用的面子,从县学里找个廪生为范进做保是极容易的事。至于五童生互保,也不犯难。 等办完这套手续,侯义又送着范进出门,等来到门首,范进悄悄将一贯钱递过去,侯义推了几推,终于还是勉为其难的收下。范进问道:“可是洪家那边要对学生下什么黑手?” “公子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我做下人的不好多说什么。好在既已登记,他们就不敢用什么手段,接下来,大家比的就是科场功夫。我劝公子一句,这几日最好不要离开县城,免得到了开考时又出什么枝节,须知,科场不等人。” 正文卷 第十八章 小店佳人 天已经近了午,广州城变的更加热闹,几个外来的商人刚刚进了城,还没来得及开始经营,就被街上各色吃食的香气诱得食指大动。 顺着香味寻过去,便见到一处酒楼门外,挂着一只完整的烧猪,任客人自己挑选部位,现场切割佐酒。在一旁,还放着一盆上好的白米饭。几个商人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被烧猪的味道所吸引,决定先走进去吃个痛快再说。街角的乞丐被这香味吸引的直流口水,乞讨的声音更大了一些。 视线自城里转向城外,长衫便渐被短打所替代,等到了城墙附近,放眼望去,除了穿鸳鸯战袄的官兵,就是穿短衫打赤膊的健壮汉子,往来搬运物资。虽然大明依旧实施着部分海禁,但是广州作为水陆码头,往来商船不下几百艘,扑满了整个天字码头。 力夫成了广州一个极重要的行当,卖一天力气,挣全家一天的嚼谷。也正是这些人的存在,才能够保证城里的商铺不断货,居民的生活物资保证供应。出的力气多,胃口就大,在码头附近的食摊酒肆到了午间家家灶上都忙个不停,饭菜香气传出好远。 服务于这些短衫汉子的饭铺自然没有城里那么讲究,只要量大份足,价格便宜,口味与环境都提不到。沿着广州城墙,由凉棚灶台组成小馆子鳞次栉比,形成一条长长的街道。 这些店面大多以经营价格便宜味道香甜的香肉,也即是狗肉为主,每一家店铺门外,都放了巨大的铁笼,里面待宰的肥狗体型庞大,伸出长长的舌头,露着白森森的獠牙。只一见到人靠近,就会拼命的吠叫,用头疯狂的撞向铁笼,希望依靠凶恶的态度为自己多争取一段生存的时间。在铁笼附近,胡乱丢弃的狗头、狗耳以及上面附着的血污,让笼内那些待宰的狗更为暴躁惊慌。 “老板娘,三斤狗肉,一斤白酒,再来五碗狗肉汤!”几个打着赤膊,上面刺有各色刺青的大汉,走进一家路边小店里,大声吆喝着。灶台旁,女人高声应了一声“好勒,狗肉马上就好。”又放开喉咙喊道:“关清、顾白,你们两个衰仔不要躲懒,快帮老娘招呼客人!” 自称老娘的女子年纪其实并不大,今年也只二十三、四,发髻高高挽起,用一根木簪子别住。身上穿着水粉色紧身袄,下面是马面裙水粉皲裤,为了干活方便,衣服收的很紧,勒显出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材。 女人站在灶前,一手掀开盖子,另一手拿了长筷子弯下腰去捞肉,低头俯身之际,滚圆的满月,便自露出来。一名穿着鸳鸯战袄的军汉,既高且壮,眼前酒碗已经摞了好几个,满面通红。看着女子的身影,他打着酒嗝摇晃着站起,嘿嘿笑着来到她身后,提起鼻子深吸一口气:“老板娘,你的肉好香,让咱闻闻。”边说,边向女人的腰下摸去。 “老娘只卖狗肉,不卖人肉,但你要是想要凑一锅分量,我也成全你。”女子的身后仿佛长了眼睛,不等男子的手碰到自己,穿着小蛮靴的脚已经踩在男子的脚上,用力一碾,便将男子疼的怪叫着后退。 女子此时却已经用长筷子将狗肉捞上来,向一旁的案板上一摔,接着提起旁边雪亮的菜刀。刀锋闪处,一大块狗肉化做薄如蝉翼的肉片,等到最后一刀切完,女子将刀朝案板上用力一剁,人猛的转过身来,直瞪着那大胆的官兵。 锋利地刀锋嵌入案板里,刀身不住颤动,在雪亮的刀身上,映出女子的脸。这女人生的并非时下最为欢迎的圆脸,而是一张瓜子脸,按照大明的标准,这种脸型生在女子身上,就是水性扬花的表现。 两道乌黑地柳叶眉下面是一双明亮地丹凤眼,目光闪亮而有神,高耸的鼻梁,微厚的嘴唇,五官相貌极是出挑。面皮并不白而是棠紫颜色,在这种小地方,这样的相貌,便可称绝色,也难怪她的生意整条街最好。 女子生的美,身材更是火暴,也就不怪大兵喝多了前来撩她。可此时一双丹凤眼内寒光四射,不怒自威,将那官兵吓得一缩脖子,酒竟是已醒了一半。 就在几个食客以为女子会趁机发作的当口,不想她却扑哧一笑,胸前堆雪随着她的笑阵阵颤抖。 “瞧你那点胆,也敢来讨老娘的便宜!要是告到都司老爷那,看不赏你几十军棍。好生吃你的肉吧,再敢乱伸手,仔细把你的肉也煮到这锅里,到时候坏了我一锅老汤,看我饶不饶你。要紧吃完了东西,便到城门洞那小窝棚去,七个铜钱就能泄你的火,就怕你是银样腊枪头,到时候三两下交了帐,可别嫌自己钱花的不值。” 在这种地方喝酒吃肉的,多是粗鄙汉子,她这种四海态度,正对了这群大汉胃口,一干人一发笑起来。几个新来的水手笑道: “老板娘,你这狗肉下肚,包管个个龙精虎猛,就算是软鼻涕也变成金刚杵,到时候怕是不交双份的钱,老板不放他走路呢。”随即,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关清、顾白两个伙计,这时一个抱了酒,另一个连忙来端肉。这两人生的人高马大,身上穿着短衫,一身肌肉坟起,胳膊上绣满各色图样,看上去就知不是善男信女。能在这种龙蛇混杂之地能站住脚步,自不会是驯良的人物,只看两个伙计走路的样子,内行人便看的出,这两人是会家子,足以震慑寻常的醉鬼恶汉。 狗肉、蒜泥、酱油一样一样摆上桌来,只闻着香气,几个水手就忍不住连连吞着口水,竖起大指赞道:“老板娘,每次到广州不吃你这里的狗肉,就像是没有来一样。你的人美酒好肉香,来一次便想二次。” 几人边说边举起酒碗,可是酒刚刚沾唇,面对门首的汉子忽然停了动作,仿佛见了鬼般一动不动。对面的男子笑骂道:“怎么?你这鸟人是不是想到别处去了,我说的可是老板娘煮的狗肉香,你若是想歪了,可仔细你的根子被切了去做汤!” 那男子却把酒碗一放,呵斥道:“仔细你的嘴,回头看看,来的是何等人?都要检点些言语,读书人,惹不起!” 几个水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见此时两个年轻男女从门外走进来,女子生的相貌平平,一双红眼边,更是显的有些丑怪吓人。男子却很是英俊,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在少年。若是这种身材单薄的瘦巴猴,本不在这些强悍水手眼里,可是男子身上的直裰却表露着他读书人的身份,让几个水手不敢再说粗话,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穿着长衫来这种鬼地方喝酒的,绝对是异类中的异类,不独是这几个水手,随着男子一来,其他的酒客,不拘清醒或是醉,都变的有些收敛。 关清顾白二人看清来人,连忙上前招呼道:“范公子,你今天怎么得闲进城了?胡大姐儿,你也来了,你阿爹没来吧?我们可是不怎么喜欢招呼他。” 年轻男子朝两人笑笑,行个礼,径直来到锅台边,朝那女子一笑,“三姐,好久不来看望,一向可好?今天进城办事,特来你这里看看,要两碗狗肉汤,一斤狗肉,再来两张饼,该算我便宜点吧。” 正文卷 第十九章 依稀往梦似曾见(上) 方才面对酒后轻薄的士兵举重若轻,应付裕如的豪爽女子,随着范进出现,便有些发呆,两只好看的丹凤眼直愣愣地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去招呼。于开店的人而言,这本就是极失礼的事,何况一向四海的她,与男人说笑打闹无忌,几时有过这等失态? 直到范进与她说话,她才突然回过神来,第一件事不是答话,而是伸手胡乱地拢着散在脸边的乱发,似乎刚刚发觉,自己的样子实在太邋遢了些。 “九……九叔,你怎么进城了?是不是来考县试?九叔啊我们这里是腌臜地方,不是读书人该来的,带大姐儿来就更为不该。粗劣饮食不能奉承君子,关清,赶快带九叔他们到城里去,找个馆子安排他们吃饭,回头我去结帐。” 范进摇头一笑,“三姐,开店哪有把客人向外赶的道理?我就是喜欢这里的味道,到城里吃馆子反倒没意思。放心,我不是来吃白食的,付现钱。” 他边说边来到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胡大姐儿虽然平素在市集上也帮过忙,但是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吃饭还是第一遭。四周都是男人,有人还光着膀子,让她觉得羞臊欲死,紧低着头,不敢向四下看,在范进对面坐下,也是紧张的一动不动,生怕惹来什么麻烦。反倒是范进大马金刀,态度很是悠闲,四下张望着。那些水手官兵全都低下头去,不敢与范进对视,还有的人开始把扔在一旁的短衣穿上。 不管两广治安多差,重点城市的保障总是有的。广州为广东巡抚驻节之地,于秩序的维护上更为用心。码头这种地方,本就鱼龙混杂,各种势力争斗角逐,打架斗殴乃至杀人害命也是常有的事。为了抢地盘夺码头,杀几个人,只要孝敬够足不留手尾,官府未必会过问。但是科举期间,情形就不一样,每到此时,整个广州的军事力量都会保障书生的安全,不管力夫还是兵,如果和书生发生冲突,一准是自己倒霉。 再者三姐在这种地方开店立足,自也非善男信女,在她的店里,范进并不担心吃亏。 胡大姐儿却不像范进那么淡定,作为乡下女子,她不像大家闺秀那么在意男女之防。事实上下田干活,很多地方也讲究不起。可是周围穿短打的大汉身上的汗臭味夹杂着酒味,冲击着她的嗅觉,那些人身上的刺青,更让她心惊肉跳。即使处在角落,也总是觉得男人在偷看自己,头拼命的向下低,恨不得扎进地缝里,脸涨的血红,只想要快点离开。 “大姐儿,不要拘束,三姐是自己人,这里的生意就是自己人的地方,何必那么拘束。来,尝尝狗肉,味道很好的。” 三姐这时已经快速切好了一盘狗肉送到范进桌上,虽然说是一斤,但是这盘肉却比方才的三斤还要多些。两张白面饼与狗肉汤随即放好,三姐道: “九叔,你赶快着吃,吃完了便快走。这地方不是你一个书生该来的,如果有人看到,会对你名声不利的。” “看你说的,吃狗肉也不犯法,谁还能把我怎么样?我一个书生也没关系,有三姐还有关、顾两位老兄在,难不成还能让我吃了谁的亏去?” “话不是这般说,眼看就要县试了,你得要谨慎再谨慎,万一被谁抓了什么把柄,可是要坏你前程的。” 范进笑道:“说到县试,其实来找三姐,倒是有些县试有关的事,要麻烦三姐帮忙。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女子的面庞变的更红了些,连连点着头,“方便,什么都方便。九叔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一定鼎力相帮。” 范进看看四周,又对胡大姐儿道:“你先慢慢吃,我与三姐说几句话。有什么事,让关顾两位大哥关照你。” “我……我也去……”胡大姐儿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是范进把面孔一沉,只说了一声,“听话!”她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在村子里可以挥舞杀猪刀横扫一切的女子,在范进面前,却成了受气的小媳妇,不敢违拗男人的意思。只能看着他与三姐一前一后走出小饭馆,消失在视线之外。 其实她与三姐也是认识的,虽然称不上朋友,也不是敌人,范进与对方沾亲,也是范进在城市里少数可以联络到的亲戚之一。遇到事找她,是很正常的,可是见两人这样走出去,她的心里,依旧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意盎然。 在这条小吃街上想找个僻静所在,是很难的事,好在沿途的叫卖与吆喝声,猜拳行令声以及喧嚣叫嚷声,把两人的交谈声,都掩盖了下去。广州风气比腹里地区开放,一男一女这样走,也没人会说闲话。 两人向前走了二十几步,范进忽然道:“三姐,过的怎么样?做生意,是不是很辛苦?” 女子深吸一口气,并不回头,努力让自己语气变的很平淡。“还能怎么样,就是这个样子了。做生意当然辛苦,可是再辛苦,也苦不过耕田。连耕田的苦都可以吃,做生意又算什么?有关清顾白他们帮忙,我干的力气活不多,你看,我这两年不是比在范家村时还胖了些?” “哪有,三姐你一直是这么漂亮,哪里有变胖过?你这么说,便是不肯说实话了。” “你啊,还是跟在村子里时候一样,就知道耍嘴巴!”三姐扑哧一笑,但是随即又板起面孔道:“你……该叫我嫂子,就像我叫你九叔一样。” “我跟你要好,可不是因为你是通哥的娘子,而是因为我拿你当姐姐。你啊,还是喊我兄弟或是进仔的好,可别喊九叔,咱们广东人,九狗不分,听上去就像喊我狗叔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在骂人了。再说你卖的是狗肉,我这个狗叔进门,岂不是自己送上门去等着你斩?” “呸!你可不就是该骂,跟我个寡妇人家说这种疯话,若是在村里啊,让范大婶听见,第一个就饶不了你。你不是村子里那个小孩子,已经是个大人,眼看就要考县试做秀才,就更要讲个体面。也许过几年,我再见你,就要喊你做范老爷了,可不能乱说话。” “三姐,你这话就是把我们的关系说远了。若你只是拿我当个老爷看,那就是不拿我当你兄弟,是我错估了咱们的交情,这次的事,更不能开口求你。是我来的孟浪,告辞了。” 听到范进要走,三姐心内一急,连忙转过身去,急道:“进仔,不要走,有什么话尽管说……” 结果却见范进正笑呵呵的看着自己,不由气的一跺足,“越来越淘气了,就该让婶子用竹蔑揍你!” 范进笑道:“那我还像在村里一样,逃到你身后去……” 三姐神色一缓,却似乎想起什么,将头转到一边,“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还提那些干什么,你和胡大姐儿……从小就要好,这一年多没见,怕是什么都定下了。什么时候去吃你们的喜酒,日子定好了没有?” 正文卷 第二十章 依稀往梦似曾见(下) “三姐说的是什么话?我和胡大姐儿……喜酒?这都是哪跟哪。”范进摇头一笑,“平日受她接济不少,今天有机会,报答一下而已,左右是借花献佛。倒是三姐,你……现在过的似乎不错,新姐夫对你好不好?” 女子听到范进说与胡大姐儿并没有婚姻之约,似乎也松了口气,随即也摇头道:“胡说八道,谁说我嫁人了?谁敢传这个谣言,看我不打断他的腿!我……命不好,克父克夫,不能再去害人,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挺好的。进仔,你怎么来城里了,还想的起来看我?” “我一直想来看三姐,但是你知道的,家有高堂,哪里那么方便。这回不是县令召见,我想进城,怕也不容易。” “真的?你真的一直想来看我?”女人的情绪有些激动,向前一步,却又站住了,用手拢着鬓发,“那你也不早说?我……我这个样子,难看死了,没什么好看的。我以为,你已经把三姐忘了。” “看三姐说的,怎么可能忘的了。再说大家一共也只一年多没见,三姐的样子,我还都记得呢。” 女子渐渐不像方才那么拘谨,随着范进边走边谈,仿佛又回到了村庄里,两人相识的那段时光。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广州有通海之便,市舶司的朝贡贸易根本满足不了民间贸易要求,固然朝廷搞海禁,但是民间的赶海贸易,从来就没停止过。以朝廷的力量,想要彻底禁绝海贸也是有心无力,走私海贸一直就是沿海地带百姓的生计之一。 几年前,朝廷在月港开关,但只许漳、泉两州百姓出海经营,广州百姓依旧只能私自出海,顶着水巡与大自然双重风险求财。 海上贸易危险很大,收益也同样惊人,眼下正值海上贸易的黄金期,出海的人运气不算太差,就可以赚一笔钱。金沙乡各村里,都有人吃水上饭,靠赶海为生,小范庄也不例外。当时,村里最出色的男子并不是范进,而是以全村共凑本钱去赶海发财的范通。 他的年纪远比范进为大,人也足够精明,几次赶海,很赚了些银两,除了给村里上缴部分,自己也发了财。在村里买了田起了屋,也娶上了媳妇,便是眼前这个女人,梁盼弟。 她的父亲同样是赶海的商人,运气却不够好。所乘作的船只在风暴中倾覆血本无归,只好把女儿卖给了范通,换取翻身的资金。 在梁盼弟之前,粮父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在盼弟出生后,又生了一个,却依旧还是女儿。于梁父而言,几个女儿像累赘而非骨肉,唯一的作用,就是给自己换来礼金。盼弟的年纪比范通足小上三十岁,两人也就谈不到什么感情,无非一桩简单的贸易。 范通娶她,除了因为她长的确实出挑之外,就是想要生个儿子。成亲一年之后,因为梁盼弟始终没生养,便开始动手打她,打的很凶,一动起手来,半个村子都能被惊动。很多村民都为这么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被这般打而不值,却又没人敢管。 梁盼弟在村里没有亲戚,甚至有传说,其祖上是逃军。这个说法真假不一,但是她确实没有户籍,也没有亲属,这就注定了被欺负没人为她出头。这个全村最漂亮的女人,其容貌本身就是原罪,虽然她不跟外人说话,也不会做什么招蜂引蝶的事,但还是被村里的女人骂做搔货,贱妇。 范进因为是村里培养的读书人,与范通算是偶尔有些联系,与这个嫂子也就早早认识,但是当时的范进还是个老实头,与嫂子的话也不多。直到其魂穿之后,一次意外,才让范进重新认识了这个嫂子。 那还是他刚刚穿越不久,在树下读书时,一头耕牛突然发了性,冲向一个在田间干活的孩子。平素寡言少语,被妇人们当面指着鼻子骂的梁盼弟,就像发了疯一样扑出去,先是把孩子抱开。接着便是一路快如闪电的拳脚打到牛身上,竟是生生将牛打翻在地。 孩子得了救,梁盼弟却没得到任何感激的话,反倒是牛主人逼着她赔偿牛钱。范进实在看不过,出头为她说话,其是读书人,加上为村里出了不少主意,说话有人听,事情不了了之,从此他与梁盼弟倒是成了知己。 范进看的出,梁盼弟会功夫,而且身手很高明,于是就更纳闷,为什么她要被范通这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殴打。面对他的问题,梁盼弟回答的也很干脆,丈夫打妻子天经地义,妻子反抗就是大逆不道。自己虽然跟父亲学了身功夫,却是用晋爵证身子不被丈夫以外的男人碰,不是用来反抗丈夫的。 梁盼弟不认识字,对于读书人很是崇拜,加上范通又去做生意,自己也没什么事做。范进一提出要教她识字,她便很高兴的答应。范进对她的教导,自不是简单的文墨,而是通过教导宣传离经叛道的反抗精神。 从妇女独立,女性自主,到男女平等夫妻平权。这些话如果在其他场合说,可能会被群起而攻之。可是在梁盼弟身上,却很有效。她的功夫确实不错,可是脑子却被父亲管束的很木讷,在人格思想上,还是一张白纸。这种状态,正适合重新塑造,加之对读书人的信赖,还只能算大孩子的范进,反倒成了梁盼弟的人生导师。 渐渐的从简单的写字珠算,倒懂得男女平等,女人不需要看男人脸色,丈夫打妻子更非天经地义这些道理。一向少言寡语的梁盼弟,变的活泼开朗,至少面对范进时,话就格外多。 之前总被村里男人骚扰被女人骂,她就懒于打扮,但是与范进来往后,她又开始收拾自己,一朵逐渐枯萎的花,重又恢复活力。也就是从那时起,范进开始叫她三姐,而不是嫂子。 范进年纪还小,两人的接触,倒是没引起什么风波。但是范进的灵魂却是个成年人,梁盼弟的模样又着实可人,身材也劲爆,两下接触日多,他的心思着实是活泛起来的。甚至于人生第一次做了不可描述之梦,梦里的女主角,正是这个三姐。 他种下了反抗之种,本想观察是否会生出反抗之花,梁盼弟会不会对打她的丈夫挥拳反击,却不想迟迟不归的范通,却是一去不回。其他村人送来消息,范通人船皆亡,财货尽失,梁盼弟转眼成了寡妇。 她没有子嗣,情形一如大范庄的小七嫂,原本属于范通的田产,要被族里收回,也要赶她出村子。也是范进出面与甲首交涉,最终为梁盼弟争取了一笔赔偿金,让她不至于净身出户。 离开村子时,梁盼弟哭的一塌糊涂,送她的只有范进一人。到广州谋生活,乃至煮狗肉,都是范进出的主意。在那之前,他从其他村偷的狗或是摸的鸡,也都是梁盼弟煮给他吃,于这个女人的手艺很有信心。相信凭着这份手艺,她至少可以养活自己。 一个举目无亲的女子,被赶出生活的村庄,心态如同离群孤雁,不知该往何处去。也是范进拉着她的手,足讲了半个时辰的道理,才又给了她生存的信心,以及前进的方向。 在分别之时,许是情绪失控的原因,梁盼弟竟是猛的抱紧范进,将他的头,紧紧贴住了自己的胸脯。当时的范进也才十五岁,她这番举动到底有没有其他意思,范进自己也吃不准,不过那番滋味倒是让他回味无穷。唯一的遗憾就是年纪不够,加之高堂催促,否则,他相信自己大可借着那次机会,把梦变成现实。 虽然只隔四十几里,但是身份的阻碍,让两人的联系并不密切。一开始时候,还有些音信通过关清顾白这两个伙计传递,乃至梁盼弟站稳脚步后还让他们送过些肉食过来。可是范母对于这个比自己儿子大将近十岁的寡妇并无好感,尤其发现对方只给自己家送肉之后直接翻脸骂人,把两个伙计送来的吃喝都扔了出去,梁氏也就不再打发人来。只是从胡屠户那偶尔传来些消息,比如梁氏又姘上了谁,或是又和哪个阔老相好,至于真假,就没人知道。 这次进城,范进第一个目标当然是要跳龙门,第二个目标,就是想来这里看一看,看看胡屠户说的话是真是假。至于判断真假以后又该怎么做……他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刚开始的冷漠,与尴尬渐渐消失,范进发现,当自己说出与胡大姐儿并没有什么关系后,那个熟悉的三姐,又回来了。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簪花 “当初多亏你,才从村子里要到一些钱,靠着这些钱做本钱,在广州弄了这爿小生意。离开村子时,总觉得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仿佛成了孤魂野鬼,没人要了。如果不是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可能离开村子就找个地方去上吊要不就是跳海。如果不是你帮我要到的钱,可能我现在也要沦落到那些小窝棚里。刚到广州的时候,我其实还是很害怕的,毕竟一个女人,不知道能不能清白的活下去。只是想想你教了我那么多,如果我还撑不住,就连你的都丢光了。直到站稳脚步之后,才发现是自己太笨,早就应该离开范家庄那个鬼地方,到大城市来讨生活。人不做事就总是觉得自己做不到,等到不做不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行。” 两人肩并着肩,走过小吃街,顺着城墙拐过去,便可以看到许多男女,将箩筐摆在地上,向往来客人兜售货物。这些都是不想交进城税的人,在此临时设的小集市,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质量也一般,但是商品种类倒是五花八门。既有新捕的鱼虾螃蟹,也有些活鸡活鸭,还有些则是不值钱的小首饰。 这些小贩里有人认识梁盼弟,见她来,忙高声打招呼,还将些贩卖的东西拿来送,梁盼弟与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寒暄几句之后,才回来招呼范进。 范进问道:“三姐看来混的不错,这些人很捧你。” “他们不是捧我,只是捧我的姐夫罢了。说来也是巧,到了广州不久,就遇到了我的二姐。你是知道的,我家四个姐妹,被老爹随意配人,谁都不知道嫁到哪里。二姐原本是嫁到福建的,结果到广州却又遇到,问起来才知,她的男人也像范通一样凶,对她非打即骂,二姐没办法只好跑掉,结果跑到广州,又嫁了人。她这次自己找的男人,命不错,那男人在广州府衙快班里做事,城外讨生活的黑白两道都要买他面子。靠着姐夫关照,我这店面就立起来了,还找了关清顾白两个给我当帮手。平日街坊有事,也托我说项,也就认识人多些。虽然赚不到大钱,但是日子过的比范庄开心,也不用受气。” 她看向范进,由衷感激道:“如果不是进仔教我什么女权啊,妇女独立什么的,我可能到现在还是做那个受气小媳妇。相公死了以后,就要被欺负,说不定早就像小七嫂那样自尽了。做生意也不容易,三个睁眼瞎,又怎么做生意。算帐,认字,也都是你教的,我生意能做的好,也是靠这个。街坊们都很羡慕我认识字,还有人托我读家里人送来的信,只有我知道,我能有今天,全都要靠你,想要好好谢谢你,大婶又不高兴,就不再去触霉头了。我懂得,寡妇门前是非多,大婶不想我们来往,也是为了你好。” 范进道:“三姐多心了,娘只是担心我的学业,不想我分心罢了,并没有什么偏见。我其实很感谢三姐的,给我家送了那么几次肉,才让我打打牙祭,否则在村子里,哪有肉吃。” “有胡大姐儿在,还怕没肉吃?”梁盼弟戏谑地一笑,“把她一个人丢在我的店里,你放心?我们这些混城外的人很坏的,不怕关清顾白他们把她卖了,或是有人欺负她?” “有二位老兄护着,我当然放心了。好久不见三姐,想来聊聊天,有她跟着,反倒是不方便。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也是喜欢和三姐在一起多些,现在也是一样。真没想到,三姐居然交了这样的好运,看来你时来运转,将来一准要发财。” 梁盼弟噗嗤一笑,“借你吉言,可惜没有红包给你。来,跟我说说,你来广州做什么,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等到范进说了过往,梁盼弟的眼睛也亮起来,伸手在范进的脸上摸了一把,“好啊进仔,你真是威风了,居然连县太爷都收你做弟子,真棒。我早就说过,你一定会有大出息,等到明年,说不定就真的要叫你老爷了。你是想在省城找房子住?这容易,三姐帮你。洪家什么的你不要怕他,他们敢找你麻烦,我就去斩他全家。” 侯义嘱咐范进的话,可以看做侯守用的嘱咐,可是想要做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长安米贵,居之不易,广州城又何尝不是如此?范进今天是必然要回家报喜的,随后进城,就要考虑住在哪里的问题。 身上只有一千多个铜钱,想要找住的地方并不是容易的事,尤其现在临近县试,各处店房里怕是住满了赶考学子,想找到一个既便宜又安全的地方,就只有找熟人。 范进被她摸了脸,心里莫名的一阵欣喜,打蛇随棍的握着梁盼弟的手。“三姐,你手上的茧子,好象多了些。看来你平时也是没少辛苦。” “三姐是苦命人,不像你命好,生的这么聪明,可以念书,想要活下去就得打拼。拼命哪里能不受辛苦,广州这个地方,每天都有人饿死,外面呢更惨一些。我听水手说,好多地方还在打仗,闹强盗,罗山蛮最近闹的凶,杀到县城里也是常有的事。比起他们来,我已经算是享福了,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范进摇头道:“我不这么看,三姐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该受这种苦。眼下有些事不方便做,等我中了功名,一定要让三姐过好日子。” 梁盼弟平素在市井间厮混,与男人打闹是常有的事,荤的素的见得多了,早已经是极大路性子,就算被男人抱一把也没关系。可今天手被范进握着,又听了这话,身子莫名的一软,连忙道: “不许胡说,我比你大那么多,又是个寡妇,还说什么漂亮。考上功名,就去找个好人家的女儿娶了做老婆,开枝散叶,不许你……胡思乱想。快松手,我们要回去了,总让大姐儿一个人在那里等,不是个事。” 范进见她要走,倒也不阻拦,只说了声等一下,松开手跑向摊子,过不多时,就见他手里拿了支木簪回来,朝梁盼弟头上插去。“三姐,簪子送给你。虽然忙生意,可是该打扮也要打扮,你这么漂亮,只要打扮起来,保证是广州一枝花。到时候啊,你的店面非要被挤爆棚不可。” 梁盼弟左右躲闪几下,最终想要接过来自己戴,范进却坚持着亲手将簪子给梁盼弟戴在头上。边戴边在他耳边唱道:“李凤姐,做事差,不该将花丢在地下,为军的用手忙拾起,李凤姐,来来来,我与你插……插上这朵海棠花。” 由于两人离得近,范进口内呼出的热气,自然而然吹到梁盼弟的耳朵、脖子上。女人那好看的丹凤眼已经闭上,身体微微颤抖着,于范进唱的什么并没有在意,心内只有一个念头:进仔已经这般高……他已经是个大人,是个男人了。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筹备进城 等到范进与梁盼弟返回饭馆时,胡大姐儿正焦急地四下张望着,面前的饼和狗肉汤早已经凉透了,却根本没碰一口。见范进回来,她站起身就奔过去,抓住范进的袖子道:“进哥儿,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我已经饱了,赶快走吧。” 梁盼弟头上的簪子,仿佛吸铁石一般,吸引着胡大姐儿的目光,让她的脸色变得更难看。梁盼弟在市井间摔打,本是练就了一副极强悍的性子,可遇到胡大姐儿那充满恨意的目光,心里竟是莫名打了个颤,仿佛作贼却被主人堵在房中,尴尬地一笑。 “大姐儿说的对,关清,快帮着进仔把东西包起来,拿回家去吃。” 回去的时候,胡屠户与烧汤的二汉并未同行,只有范进胡大姐儿两个。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范进走在头里,胡大姐儿怀里则抱着那个包了狗肉与面饼的荷叶包,紧紧跟在后面。大姐儿低着头不出声,范进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无声地走着,直到已经看不见广州城头,范进才道: “饿不饿?如果饿,就把东西吃了。” “不。” “这些肉就带回家去,孝敬胡大伯吧。平日里也没少累了大伯破钞,一点小意思,不成什么敬意。” “不。要给大婶吃的。” “怎么,不高兴?如果你不喜欢跟我一起出来,那下次,就不要勉强了。” “没有……我没有……我只是觉得,黑寡妇不是好人。” 范进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胡大姐儿脸上的泪水,已经流成了河。这一路,她就是这么哭着过来,那双本就红红的眼睛,变的更为丑怪。范进摇头道: “哭什么,你这样子,还以为我欺负你呢,要是让胡大伯看到,怕是要提着杀猪刀来斩我。黑寡妇?为什么要给三姐起这么个绰号,她哪里得罪你了?” “没有,但是我就是觉得,她不是好人。进哥儿,是不是黑寡妇长的,就是比我好看?” “这……怎么说呢,你们两个春兰秋菊,各有胜场,或者说在我看来,每个女孩都有属于她自己的美,是没办法和其他人比的。你如果是为这个哭鼻子,那就没有必要了,她有她的美,你有你的美,并没有差别的。” “那……为什么进哥儿和她在一起就有好多话说,却把我留在屋子里吃东西。你知道么,一屋子都是男人,我……我害怕。” 说到这里,胡大姐儿干脆放声嚎啕起来。穿越之后的范进,并不喜欢胡大姐儿,主要原因,就是她长的不漂亮。而且如果娶了她,就意味着自己属于小范庄,而范进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这个村子,到广州最好是到京城生活。胡大姐儿不是梁盼弟,她没有那种一往无前的闯劲,怕是达不到要求。 但是原本属于范进的那部分灵魂执念依旧强烈,看到胡大姐哭成这个样子,那部分执念发作起来,让现在的范进也无从招架。另外,基于曾经的恩情,他也无法做到对胡大姐儿的一切大而化之。自身上拿了条帕子出来,为胡大姐儿擦眼泪,边擦边道:“我买了这条帕子,本来说是要送你的。结果你看看,搞脏了,你说这还怎么送,只好扔掉了。” “才不要!”胡大姐儿手快,一把抓过帕子,却见帕子雪白,上面绣了对鸳鸯,绣工并不高明,鸳鸯绣的仿佛烧鹅。胡大姐儿紧抓着帕子,看了半晌,才问道:“进哥儿,这是……你给我买的?” “是啊,不是我买的还有谁呢。我在广州只有三姐儿一个亲人,不管是住处还是未来的一些安置,都少不了三姐儿帮忙,还要叙旧,所以就多聊了一会。我也知道,你不大习惯狗肉馆那种环境,可是你和胡伯是一起在集上做过事的,又不是那些害羞的小丫头,应该不至于怕吧?再说,有关清顾白照应着,不会让你出事的。没想到,你的胆子居然这么小。当初拿着杀猪刀赶人的胆气,怎么不见了?” “如果进哥儿在,我就不怕。”胡大姐儿的眼泪终于止住,却舍不得用手帕擦,只用脏兮兮的衣袖,向眼上抹去。随后又问道:“进哥儿,那黑寡妇头上的簪儿……” “也是我买的,我不想瞒你什么,我会给三姐买簪子,也会给你买手帕,如果你觉得手帕不如簪子珍贵可以丢掉。但是我必须说明,我不会因为这些就不和三姐来往,我不能勉强别人接受我的任何观点,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 胡大姐儿听到这个说法,眼神又黯淡了些,但还是强忍住泪水,低下头道:“我明白了……对不起啊进哥儿,我不是有意跟你发脾气的,只是觉得黑寡妇这个人不好。听阿爹说,她这个人不规矩,总和男人眉来眼去的,你还是少和她来往好。我……我也不是吃醋,就是怕你被她骗了。我阿爹就是啊,现在被个寡妇迷住,一进城里,就不肯回家,赚的银子,好多都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你是个念书人,有着大好前途,不要像阿爹那样。进了省城就好好念书……别跟那黑寡妇往来。她命数不好,克人的。” 范进应付差事般敷衍着胡大姐儿,没对她的话做出什么回应,虽然知道簪子是范进送的,但由于得了手帕,胡大姐儿的心情大好,走路也变的轻快起来。等到搞清楚手帕的价值并不比那只木簪便宜之后,人也就恢复了开朗,在城里来不及说的话,都留在了路上说,一路上蹦蹦跳跳很是欢喜,如同百灵鸟般叙说个不停。 等到范进回村,范达已经带了几个人,在范进的家里忙着修补屋顶。范达见范进回来,先去打问了几句见县令的情形,等听到范进说县令甚为满意,态度上就更恭顺了。 “贤弟你看,这房子修的满意不满意?等忙过地里的活,我们就来小范庄建祠堂。阿爹已经同十五叔谈过了,社火就设在小范庄。社学、祠堂,都会建在这边。祭田社田都会重新规划,今后咱们两个村子就都要靠你照应了。” 范母这当口从房里出来,朝范进招呼道:“进仔,到屋里来,不要耽误你堂兄干活。” 大范庄的人忙到太阳将落山,范家的房子已经修补完成,晚饭却不需要范母破费,而是由小范庄甲首安排着村里人包饭,给这些人准备吃喝。范母则拉着范进问了见县令的事,情绪也激动起来。 “老天保佑,我儿拜入县尊门下,咱们范家总算是有指望了。你只管在城里用心读书科考,家里的事不要多管,一切有为娘照应。用钱上只管开口,娘知道甲首手里还有些银两,是准备应承朝廷赋税的,这回非找他要过来不可,我儿的功名要紧,朝廷的税金,也得往后放!”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谋划 范母并没有吃那些狗肉,而是带了范进,到甲首家里去吃饭。范达和他带的人,正在那里吃的香,见范进来,忙不迭让开。范母先与几人行了礼,随即就对着小范庄甲首范长友道: “十五叔,进仔今天到县里,蒙县尊当面考教,太爷对进仔极是满意,特让他进早到省城里读书,免得误了考期。为了咱范家的事,进儿得罪了洪总甲,他是什么为人,咱们心里有数。早点进城,也免得赶考时,被洪家做什么手脚。” 自穿越之后,范进与范长友很打过几次交道,靠着读书人的身份,加上后世的见识,虽然不至于虎躯一震,甲首跪拜,但是让甲首对自己信服却也不难。尤其是在范进建议下,小范庄着实占了几次便宜后,就更拿他当成神童看,否则也不会因为范进说项,就给梁盼弟遣散费。这回重定社火,范长友对于范进看法更佳,听到范母的话,一拍桌子: “没错,洪家向来行事霸道,这回咱们进仔坏了他的事,他们不知道要使什么坏招。还是到省城好,他们胆子再大,总不敢闹到省城吧?去,应该得去,明天安排两个后生陪进仔一起去,他们要敢闹事,就跟他们打一架!” “一起去就不必了,我儿是要读书做功名的,哪里能打架?只是省城不比家里,处处都要使钱,十五叔是甲首,总不能看着进仔到省城里喝西北风吧?” 范长友用手一拍额头,“看我这脑子,且等一等我。” 他转身回到屋里,时间不长,就见他双手捧了些碎银子走出,放到桌上,又寻了个小天平来称了。 “这三两四钱银子,是咱们村里的公使钱,原本是预备着交税的。可是进仔赶考是大事,还是先紧着进仔用。” 范达道:“叔,当然赶考是大事。等到兄弟中了举人,咱们合村的田地都投到兄弟名下,就再不用缴税服役,只等着过好日子。所以啊,咱就得供着兄弟,让他早点中举,咱全村就能享福了。到时候,把咱的租子加到洪家人头上,倒要看看,他们是什么德行。” 他又对范进道:“听说今年,洪家也有人去考县试,就是洪承恩那老货的孙子,叫什么洪大贵,有名的败家子。就他,还想做我的女婿?老子的闺女宁可嫁给猪狗,也不嫁给他。你好好考,到时候等中了功名,哥给你放几里的鞭炮,好好让洪家人看看,咱们范家,有能人!” 这帮人大喊大叫着庆贺,范进与母亲只吃了饭,就告辞回家。胡大姐儿已经回了自己家,范家只剩母子两人。范母拉着范进给父亲的牌位磕头,又把范进留的铜钱以及自己最后的两件首饰都找了出来。 这两件首饰全用红布包着,连布带首饰都显的有些陈旧,银制首饰上,已经颇有几处发黑。捧着这两件不值钱的旧首饰,范母的手不住颤抖着,似乎想把它留下,但最终还是咬着牙将首饰推到范进面前: “这首饰,是娘和你爹成亲时,你爹送的。娘留着它本想当个念想,现在也顾不得了。省城开销大,你一个人在城里,千万不要委屈着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不要让自己受罪。只是切记财不露白,不要让人知道你有银子,免得生出歹意。还有啊,安心备考,不要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尤其那黑寡妇,不许与她多来往。这女人命数太硬,挨着她,一准没有好事。” “娘,儿子心里有数,您只管放心。这钱还是您留下,儿子中了县试就回家,用不了这许多钱。” “用不了就存起来,过了县试是府试接着是院试,都要在省城考,不做好准备怎么行?再说中了秀才,就要在县学里读书,今后你怕是要长住省城了,哪能不多准备些银子。” 范母看着儿子,目光里满是赞许之意,不住念叨着,“我早就说过,我儿的手只当拿笔,不该扶犁。范家几辈子都是地里刨食的农夫,你这辈子就能住进省城里,这都是祖宗保佑啊。娘就等着你有朝一日,当上举人老爷,把娘接到省城里享福。到时候再娶上个好人家的闺女给你做娘子,娘将来到了下面也就有脸见你爹。只要你能得中,娘不管多苦,也不要紧。家里的事你不要分心,只安心读书就好,不管多难都有办法。对了,还记住一条,跟胡家人不要来往太多。大姐儿那孩子虽然不错……可是配不起个读书人。” 洪家庄,洪承恩家中。洪家宗族里,几个要紧的人物,正在一起用酒。洪家在刑房做管年的子弟,从广州城赶了回来,正在向一干族中长辈叙述着计划的失败。 “大令派了身边长随为范进办手续,找保人,咱们的手脚实在是没办法做,只好让他补了名字,连我搭的人情,都白费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过了县试也未必是好事。” 洪承恩忙道:“怎么说?若是范家真出了秀才,咱们再想拿捏他,可是不容易了。” “过了县试,还有府试、道试,离秀才还远着呢。太守与大令不和,他看中的人,到了府试那里多半是过不去。要是大令敢点范进做案首……那才是好事。” “不是说县试做了头名,府试一定要过么?” “那是平时,咱们广州可不是如此,大令点的案首,到了太守那,多半是过不去的。再说大宗师现在就在广州,他可是太守的同年,两下很有些交情的。按我想,等到县试的时候,大宗师说不定会临时去监考,我看那大令又如何包庇范进?” 洪管年说着得意,又连吃几口酒。“其实眼下,倒是有件大富贵摆在咱面前。罗山蛮又闹事了,听说这次动静搞的很大,林阿凤又在海上闹腾。殷军门动了火,要调大批浙兵来广东,八成要打大仗。” 洪承恩问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咱们老百姓虽然用不着上阵杀敌,可是这么多兵打仗,要什么?不外粮饷夫子,只要咱们把下面那帮穷鬼逼一逼,好好备办一笔钱粮,再拉一批夫子,到时候还怕不能给咱家换个监生回来?等咱家有了监生,区区秀才,又算个什么东西?” 洪承恩点头道:“说的不错!我不是要把穷鬼逼一逼,而是要把大小范庄好好拾掇一番,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金沙乡的天!要是误了军门的钱粮夫子,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死!”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新居 由于田里的事多,胡大姐儿便也不能陪范进到广州,只与范母及小范庄的乡亲,将范进送到村口。乡民们挥着手,鼓舞着范进的士气,虽然县试只是小三关的第一关,但是于小范庄乡民看来,这便是村里出一个才子的征兆。只要这一关过去,后面的关口一定畅通无阻,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当范进来到城门附近时,远远的,就看到一身蓝色袄裙,站在路边不住张望的梁盼弟。她今天显然是用心收拾过,脸上还施了些脂粉,却因为出汗,将脂粉冲下去几分,只好不住用手帕来擦。 那根范进送的木簪插在极显眼的位置,一眼便可以看到。其发质比胡大姐儿要好许多,发色乌黑,很有些光泽,配上那根簪子,很是动人。 她的目力好,远远的看见范进,三两步抢过去,就去接他的书箱,边接边道:“这范庄的人也是,哪能让你个书生背这么重的东西。你是个念书人,不能吃苦的,来让替你背。” “三姐别客气,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你还教过我打拳,哪至于这么不济事。怎么,今天不做生意?” “关清顾白在那里应酬着就行,也不必每天都做,我先领你进城,住下再说。” 她在前领路,范进随着她进了城,穿过几条街巷,便钻到一条颇为幽静的小巷子里。比起街上的热闹喧嚣,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什么行人,也没有店面。偶尔有几个居民从家中走出,见两人走过来,也只侧身让路,不会有多余的言语。 “就像进仔你说的,到了县试的时候,城里就不好租房子。尤其是县试之后又是府试、院试,有些有钱的,干脆在城里包一处院子长租,专门备考。就连城里的几座庙,也都住满了赶考的人,我只好去找了姐夫,还是他人头熟,给你找了这个小院来住。离县学略远了些,可是好在清净,正方便你温书。到了考试的时候,三姐来叫你起床,保证你误不了事。” 这处院落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小院,比起范家自己的房子还要小,只有一明两暗三间房子,外加一个厨房。在院落中有一口井,上面盖着一块沉重的石板。这院落不知荒废了多久,一打开锁进去,就看到院里满地的枯枝败叶各色垃圾,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树,仿佛是个老死多时的看守,孤独地守卫着这处院落。 梁盼弟很有些诧异,大抵她也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看了几眼,朝范进赧然一笑,“不好意思,姐不知道是这样的,不过没关系,看姐的。”说话间卷起袖口,对范进道: “进仔,你先找地方待着,三姐收拾一下,包你天黑时能住进去。”她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时间不长,不知从哪弄了把大扫帚及鸡毛掸子来,秋风卷地般将院里的垃圾扫到外面,又拿了掸子去打扫屋里。 房间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些笨重桌椅,想来是主人懒得挪,上面也满是灰尘。范进不顾梁盼弟劝阻,从她手里夺过掸子,将各处积灰扫荡而起,呛的两人咳嗽不止。 “咳……咳……你这人真是,大男人哪能做家务……咳……”梁盼弟一边咳嗽着,一边去夺掸子,范进却不肯给她。 “我早说过了,女人和男人是一样的,没有谁天生就该做家务。咳……我自己能行……” 等到房间里灰越扫越多,范进自己也待不住,与梁盼弟两人都跑到院落里,彼此对望几眼,接着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书生啊,就该在书斋里做学问,收拾家务是不行的,看看现在搞成什么样子。我昨天晚上只是到这来看了看,却没进来,要不然就收拾好了。你别怪三姐没用就好。” “三姐,这叫什么话?现在的广州城里,除了你谁又能帮我找到房子?我已经欠了你很多人情,哪还敢挑三拣四。这房子多少钱一天,我拿给你。” 梁盼弟却把脸一沉,“你要这么说,我就生气了。咱们之间,难道还要算什么你的我的?你只放心住,好好读书,将来得中功名光宗耀祖,我脸上就有光彩。几天的房钱饭钱,姐姐还管的起。” 范进见她翻脸,就不好再说付钱的事,就只好谈起这房子。梁盼弟看看四周,拉着范进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这房子是二姐夫托的人情才租到,租价也便宜,可是也有一条,你晚上早点睡下,千万不要随意出来走动。这院子里听说有鬼,晚上若是出来闹,可不要吓到你。” “三姐你昨天晚上不进来,就是因为有鬼?在我看来,这鬼也胆小的很,白天不敢出来,只晚上出来闹,不知道是男鬼是女鬼,如果是女鬼倒不错,晚上读书怪寂寞的,有个女鬼陪着倒是可以打发时光。” 梁盼弟虽然有武功在身,但是却从小怕鬼,这是范进早就知道的事。现在听她说起有鬼,就忍不住拿这话打趣。她连吐了两口唾沫,“呸呸,不许乱说话,这种事怎么好拿来开玩笑。如果真的闹起来,又怎么得了?我跟你讲,这话可不是说笑的,听说这是个大户人家的别院,结果这家公子说是在这读书,不知道怎么的,伺候他的一个丫头就投井了。那口井为什么盖住,就是担心死鬼钻出来害人。但是没用,据说那鬼每天晚上都能顶开石板作祟,白天再回去。闹的那家公子也不敢住,房子就这么空下来了。这种可信有不可信无,不许乱说,晚上更不许乱跑,免得掉进井里。” 她絮叨着嘱咐了很久,房间里的灰差不多也落下去,范进又进去打扫,梁盼弟则检查着,看房间里差了什么。这院子荒废的久,于住宿上,差的东西实在太多,即使只住几天也是不行,只好一件件去买。 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望着眼前这些东西,范进很有些迷惘。 “三姐,县试就一个白天,连晚上都没有,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你不懂,这些是你乡试时用的。进仔你书念的好,一定可以中秀才,接着就要去考举人。到了乡试的时候,大家都要买这些东西,那些奸商就会涨价。趁着现在便宜买下来,到时候就不用被他们斩一刀,这种生意经你不懂。” 范进这时已经将房间收拾了大概,站在门口一边说话一边擦汗。红日西垂,照在他那流满汗水的脸上,梁盼弟提着包袱站在门首,一时竟是看的痴了。脑海里生起个极荒唐地念头:这情景好像是一对远方来的夫妻,在这里做人家……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夜话(上) 如同鬼宅般荒凉的院落,经过一天的折腾,终于有了几分烟火气,勉强可以住人。虽然由于长期没人入住,蛇虫鼠蚁难免存在,窗户等处也有破损,但是总归是大户人家少爷的别院,底子远比范家的草屋为好,简单收拾一下,住宿环境已经强过小范庄。最重要的是,这所小院属于广州,从入住开始,半只脚就已经踏出了山村。 范进躺在床上,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念头只有一个:自己终于进城了。进了城,就不要轻易回去,无论如何都要在城里立足,再把母亲接来,过好生活。想想去买食物的梁三姐,只要自己再中了功名,就可以算做功德圆满,接下来就可以安心享受荣华富贵。 房里的灶还能用,但是没有炊具,饭就只好在外面买来吃。梁盼弟的动作很利落,就在范进勾画着未来美好的生活蓝图时,一阵饭菜的香味就钻到鼻子里。不等范进睁眼,腿就先被踢了一记。 “起床吃饭,然后念书。还有几天就是县试,那些念书的人,都在苦读,你也不能例外。就算你脑筋好用,可也要用功才行,几百个童子争名额,不许偷懒。” 梁盼弟手上端着个木托盘,里面一大碗热烘烘的狗肉已经蘸好了佐料,又有两块饼,一碗热汤。饼是杂面做的,比起番麦面更容易下咽,范进三两口吃掉一张饼后,才发现梁盼弟始终没动筷子。 “三姐,你怎么不吃?” “我……我吃你带的那些干粮。大婶也真是的,我送她那些肉,就是要她吃的,她却自己不吃,都带了给你。天气太热,不吃的话那肉就要坏掉,那太可惜。这城里什么都贵,就那这狗肉来说,做的比我们城外难吃多了,价钱却贵了好几倍,真是帮奸商。你先吃,不用管我,三姐这么大人,不会让自己饿着。你要多吃多喝,养好身体,才好去考试。等到你考个秀才回来,咱们全村都有面子。我听姐夫说过,广东这地方,只要中了秀才,中举人就不难。何况今年考秀才,比往年可能还要容易些,其他各府不如咱们这里太平,不是闹海贼,就是闹罗山蛮,有个叫什么翼大王的,带着人杀人放火,连城里都不太平。书生们赶考的少,就少了人跟你争名额,抓紧机会考中了,就有好日子过了。” 范进放下饼,将碗推到梁盼弟面前,“我吃好了,吃不下了,三姐你来吃吧。就像你说的,这天气太热,你要是不吃,东西坏了,就可惜了。” 他两眼直勾勾看着梁盼弟,把后者看的心头乱跳,白天那个荒唐的念头,重又在脑海里升起。竟是不敢违拗范进的意思,将剩下的东西一发吃了,边吃边想道:“这筷子是他用过的……我们在用一双筷子……” 吃过饭,梁盼弟又跑出去打水,井里的死人其实早就捞了出去,但是传说闹鬼,就没人敢搬开上面的石板。好在街口就有卖水的店铺,只花几个钱,就能烧一壶开水回来。茶叶是她从一个相熟茶庄那里买来的高碎,价格不贵,味道倒并不算糟糕。 等茶泡好时,太阳已经落山,范进问道:“三姐,你不是怕有鬼么?怎么,不急着走了?” “我……留你一个人在这鬼宅不放心,你晚上要是冒失的出去,撞到鬼怎么办?咱们两个人,阳气壮盛些,或许鬼就不敢来了。” 蜡烛已经点起来,两支蜡烛烛光摇曳,照得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紧紧闭着,双手握紧拳头,随时都可能捣一记凤眼拳出去,看得出心里怕到极处。范进笑道:“三姐,你待我真好。古人说红袖添香夜读书,有你陪我,这书念起来就有精神了。” “别……别胡说。让人听到,可不是好玩的。”全新的环境,孤男寡女,梁盼弟紧张之余,心头又有一丝窃喜。至少在这里,没有乡邻的目光,没有那个防自己像防贼一样的范大婶,也没有视自己为狐狸精的胡大姐儿。身边只有范进,想着白天两人收拾房间的样子,她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甜蜜,如同一连喝了几杯烧酒,让她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红袖添香……早知道,我就找身红衣服来穿。现在这衣服不是红的,也没有香,天天杀狗,身上除了鱼腥味就是狗肉味,难闻死了。” “谁说的?我可不信,来让我闻闻看,到底香不香。”范进嬉笑着将头凑过去,却被梁盼弟红着脸推开。“好生读书,不许乱动。你都是个大人了,不是过去村里那个小孩子,得有点分寸。姐这房子白让你住,你就念书给姐听,就当抵房租了。姐就喜欢听你念书,好生着念,不许乱说乱动。” 范进捧起书本,高声朗读着,梁盼弟双手托着下巴,看着范进的嘴巴微微张合。她实际听不懂这个男孩子在念什么,只是觉得看到他的脸,心里就莫名的安宁。 当初在村子里,跟着范进学读书写字,学那些奇怪的道理时,她的心里实际就已经满是这个少年。明知道两人年纪差了接近十岁,对方甚至只是个大孩子,这种感情注定不会被接受,但还是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曾经的范进在村子里并不出色,虽然读书,但是人很木讷,既不善于交际,也不懂得为人处世之道。在梁盼弟看来,这样的孩子多半要成为个书呆子,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当个私塾先生。长大以后必然刻板而又无趣,因此也不想与他有什么接触。直到范进主动为她出头,帮着她讲道理时,梁盼弟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看错了他。 她崇拜这个男孩,发自内心的崇拜他。这一点说来有点可笑,她比这个男孩大了将近十岁,而且还有身功夫,但是在这个男孩面前,她反倒觉得自己才像个孩子。幼稚无知,什么都不懂。 念书人就是不一样,年纪不大就知道那么多学问,那么多道理。更为重要的是,他愿意把这些东西教授给自己知道,而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鄙视或是敌视自己。她享受每天学习的过程,享受着对方的教授,享受着两人相处的每一分时光。 重男轻女的父亲,除了教武艺就是打骂,嫁了人又继续挨打,直到与范进交往,她才真正感觉到生活的快乐与可贵。有几次,她甚至想过不顾一切的实现自己的愿望,但终究还是用理智把那疯狂的念头压下来。 她知道,他们两人注定属于两个世界,是不该走在一起的,那样只会害了这个好孩子,自己不能这么做。之所以答应离开村子,也未尝不是存了挥剑断丝的念头,在村外的那一抱,固然是想着破釜沉舟,但也是想着干净利落地了断这份念想与孽缘。 于广州辛苦打拼,每天忙碌着生意,让她没时间想这个男人,再加上范母的决绝,也让她的心渐渐变凉。本以为这一切就这么过去,直到重逢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只是把想念藏了起来而非磨灭。一旦重逢却似野火燎原一般,势不可挡! 远方传来打更的声音,两梆两点,天已经过了二更。范进见梁盼弟的眼皮不住的向一起碰,就放下书本道:“三姐,天色不早,我们睡吧。” “啊……你困了?那好,姐给你去铺床,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姐,你要走?” “是啊,你要睡觉了,姐自然也要走了。” “城门都关了,姐还能去哪?再说,你不是怕鬼迷了我么?你……留下吧。有你在,什么鬼我都不怕。” 梁盼弟仿佛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跳起来,向后退了半步,呵斥道:“进仔,你胡说些什么!姐在这里是陪你读书,你不要想到歪处去。我们……我们孤男寡女的,怎么好在一起住?城门关了也没关系,我去二姐家借宿,或是找个什么地方睡都行,总之不会留下的。你不许胡思乱想,赶快去睡觉。” 范进道:“我没胡思乱想啊,现在天气热,姐可以睡床,我睡地上就好。我带了被褥来,可以打地铺的。这么晚让姐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你要是不肯留下,那我就陪着你,直到你找到住的地方为止。” 梁盼弟的脸涨的通红,犹豫良久之后,期期艾艾说道:“那要不……我们都别睡,就这么坐着说子话,直到天亮好不好?但是你得答应姐,不许再乱想。”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夜话(下) 范进看的出梁盼弟现在其实正处在左右为难的状态里,对她的性子亦有所了解,如果催逼过急,反倒可能事得其反。反正在省城要住九天,不必急于一时,听到梁盼弟的要求,他点头道:“一切都听三姐的,不过一夜之谈,不能没有茶,我去看看水铺关门了没有。” “别去!”梁盼弟拉住范进的袖子,又指指窗外,外面已经大黑,蜡烛也快烧到了头。“鬼……万一把你拉到井里去,又该怎么办?” “可是蜡烛眼看要烧光了,水也凉了,不去弄点热水,我们怎么办?” “那……那就把蜡烛吹了,反正也没多少光亮。至于茶……忍忍渴就好了。” 在有鬼的环境里灭烛,并不是什么好选择。可是烛光之下,梁盼弟总觉得范进的目光热辣辣的,就像是两团火,烧的自己周身发烫。她担心如果再被这么看着,自己是否会被这团火烧的失去理智,飞蛾扑火般冲进去,烧个粉身碎骨。吹了烛光,房间里一片漆黑,看不见范进的样子,她的心才安定了一些。 这种情绪持续时间不长,她却又后悔起来。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外面起了风,房间的窗户纸还来不及换。窗纸连带窗框都满是破损,破旧不堪的窗,在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那水井中的女鬼冲破封锁重返人间,正试图破窗而入,向放中人讨一个公道。 方才房间里两人说话,这声音还不明显,现在又黑又静,这种动静就格外刺耳。 广州春夜的风,依旧是有些凉,梁盼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像是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朝自己的脖领子里吹凉气。仿佛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水鬼,正站在自己身后,朝自己的脖子用力吹气,水一滴一滴落在自己头顶、肩膀,让她周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姐,你怎么了,怎么没动静?”范进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梁盼弟的身手明明远在范进之上,这时却觉得这个男人才是主心骨。连忙道:“进仔,你那边……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听老人说,鬼怕光,房间里没光,它就敢进来了,我们是不是还是把蜡烛点上?” “不必了,我是读书人么,读浩然书得浩然气,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来的。姐,拉着我的手,我保证什么鬼都不敢近你的身。” 男人的手很热,这股热量经胳膊传导至全身,将那浸人的凉意驱散了大半。梁盼弟觉得那女鬼似乎真的被赶开了些,大喜道:“真的……真的有用。你们读书人真是厉害,连鬼都怕你们。” “当然了,神鬼怕读书人么,怎么可能不怕。姐,你如果害怕,可以坐过来一些,离我近一点,鬼就更要躲开你。” 黑夜给了梁盼弟勇气,她真的想坐到范进身边,这个小男人如果想对自己做什么,就都由他去。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放纵一次,就算是死,自己也心甘情愿。可是她的身子刚一动,又坐了回去,“不……不用了,就这个样子挺好。我们不是说了么,要说说话,就说到天亮。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啊,只是觉得我们离得近,鬼怪就会被吓走,别的什么都没想,真的,不信你可以来摸摸我的心跳,看我是不是说谎。倒是三姐你,一直告诉我不要乱想,是不是你在想些什么?” “呸!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嘴巴厉害,才不理你。我跟你说个事,胡屠户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被范进握着手,梁盼弟便不怕女鬼,但是却觉得另一只鬼,可能比女鬼还要危险。连忙想办法岔开话题,引开范进的思路。 范进也一愣,“什么,胡屠户出事了?他怎么了?” “他和城里杨三爸的儿媳妇相好,差点给人抓住,总算他腿快跑掉了,对方没拿住双,也不好对他怎样。只是跑的时候慌,伤了脚,怕是得有些天不好出来做生意。” “我听大姐儿说过,她爹和城里一个寡妇相好,怎么寡妇也有人捉间?” “寡妇门前是非多,谁告诉你寡妇就没事的?那女人虽然是寡妇,可是杨三爸却不是好惹的,他还想指望儿媳妇给自己挣个贞节牌坊回来,绝不会允许儿媳改嫁,即使出了这事,她也得为那个死鬼丈夫守着节。所以说,要是想找女人,就光明正大说门亲事,千万别学着胡屠户的样子偷鸡摸狗。这下虽然逃掉了,但是他和杨刘氏的来往,怕是也要断了。胡屠户倒是好办,没抓到证据,杨三爸不敢把他怎么样,只可怜了杨刘氏,年轻轻守了寡,现在又出了这事,将来在家里,可该怎么抬的起头。” 沉默片刻,梁盼弟又道:“当初我要不是离开村子,怕不是跟她一个下场。寡妇的难处,我最是清楚。白天的时候好说,到了晚上辗转难眠,只能靠过五关,或是牙牌神数,打发光阴。我有这个生意好一些,每天累死累活,到了晚上就容易睡。可是那杨刘氏的年纪比我还小几岁,又没有事情做,日子就更难过些……。我明天也不来了,让人看到,于你名声不好。既然鬼也怕你们读书人,晚上就不用我照应了。白天我来照顾你,到晚上你自己好好读书,早点考个前程,再娶个好人家的女儿做娘子。胡大姐儿人不坏,可是模样不好,再说她家里是个屠户,配不上进仔。你……该找个大户人家,知书达礼的姑娘,才是你的良配。” “弱不禁风的那种女孩我不喜欢,我喜欢能支撑门户,又能打能杀,靠自己的力量,也能撑的起一方天地的女子。大户人家……他们也未必看的上我这个书生,我只想找个我喜欢,也真心对我的女人。其他的,我其实不在意的。” “总会有人在意,光你喜欢又有什么用?”漆黑的夜色里,梁盼弟的声音颇有几分凄凉。“你不懂的,人言可畏,就拿胡屠户来说,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对杨刘氏倒是真心,他也不在乎她是个寡妇。可是又能怎么样?就是杨三爸那一关,便过不去,到最后还不是只能分开?” 范进沉默片刻,忽然道:“其实,她这事也不是没有办法,三姐如果能找到这个女人,我或许可以想办法,还她自由。那个杨三爸想要自己的儿媳妇为他挣一座贞洁牌坊回来,我就把它砸烂!”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考前(上) 一声鸡鸣,驱散黑暗,阳光透过窗纸照进这小院的正房之内。但见一个妇人头靠在男人的肩上,睡的格外香甜,男子轻轻嗅着女子头油香气,怡然自得。 昨天晚上,说过杨刘氏与胡屠户的事之后,两人又说了好多闲话。回忆往事,又说起这一年多各自的境遇。直到嗓子都冒了烟,又没有热水喝才作罢。黑暗给了梁盼弟足够的勇气,四下里没有光,圣人想必是看不见的。大着胆子摸黑坐到范进身边,最后靠在范进肩上睡过去。为了避免把事情搞僵,范进并没有趁着这机会做点什么,反倒是享受着这份信任,以及耳鬓厮磨间的甜蜜。 梁盼弟睡的格外香甜,范进的胳膊被她压住,加上环境限制,睡的并不舒坦,天不亮人就醒了过来。太阳照在梁盼弟脸上,将她那棠紫皮肤照的越发诱人,她不知做了什么梦,呢喃道:“不……不行,进仔……你不能……”身体一动,已经睁开眼睛。 好看的丹凤眼忽闪几下,刚刚醒来的梁盼弟,还没分清何为真,何为幻。见范进的脸就在眼前,吓地连忙一跳,惊叫道:“进仔,我们不能!”却不想动作太猛,光洁的额头和范进的头撞在一处,一声巨响中,范进便连人带椅子翻到地上。 等到被扶起来,梁盼弟颇有些不好意思,连连道着歉。“我做梦迷了,还当在梦里,让我看看,有没有撞伤你。” 她的头全然无事,范进的头上,已经青了一块,他摇着头道:“我没什么,倒是三姐你这练功夫的人就是厉害,随便一头,就把我撞成这样,厉害厉害。” “我……我们练武人就是这样,粗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就会弄伤你。所以我说了,你得找个大家闺秀,那样的女孩子才像个女人,不像我们这种粗人,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那个……那个……我昨天是太困了,才睡到你肩膀上。再说姐比你大那么多,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就算抱着你睡也没关系,你不许把这事放心里,赶紧忘了它。” 等到洗漱完毕,梁盼弟买了热水来,伺候着范进喝茶,趁着这当口,她问道:“进仔,你昨天说的那个……能帮到杨刘氏的事,是不是真的?” “事当然是真的,但是一定要杨刘氏本人愿意,可是我和这个女人不认识,你能见到她?” “恩,她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她自己也得到街上买菜。就是为这个,她才认识的胡屠户。虽然出了这事,她还是得出来采买,想要见她倒是不难。就是出了这事,怕她家的人会盯梢,不过我街面上熟,总有办法跟她对话。可是你与她既然没交情,为什么愿意帮她?难不成是看胡大姐儿的面子,要报答她老子?” 范进双眼紧盯着梁盼弟的脸,表情十分严肃,“我与她素不相识,胡屠户也不曾来求我,我怎么可能上赶着去帮他的忙。这种受累不讨好的蠢事,我是不做的。再说,这个杨刘氏就算恢复自由,是否会和胡屠户走在一起,也是她自己说了算,外人无权勉强,这么做,显然也算不上帮胡伯。我之所以愿意出手不是帮她,而是帮你。” “帮我?你开什么玩笑,这件事我只是当个笑话与你说,与我什么相干?” “因为我想让姐知道,每个女人都有权力追求幸福,不管她是不是寡妇。借着这个杨刘氏我们打一个赌,如果她这次可以摆脱她那公爹的束缚,恢复自由之身,姐便不要再把寡妇身份当回事,去追自己的幸福,怎么样?” 梁盼弟感觉事态有些严重,此时如果言语间应对不当,情形几成推车撞壁。好在她这一年多在市井打混,倒是练出了一份应酬人物的本事,微笑道:“我才不与你赌,你这小孩子一肚子坏心眼,与你打赌一定输。” “小孩子?在三姐眼里,依旧把我当孩子看?” “是啊,自己找镜子看看,嘴巴上胡须都没有半根,不是小孩子又是什么?也只有小孩子,才把赌来赌去放在口边,我们这些大人,可是不信打赌这套。你好生念你的书,姐给你买早饭去,午饭晚饭便由关清顾白给你送,不用你管。有什么需要,只管跟他们说,自己的银子自己带好,不用你动半文。但是可得说好,待在屋子里好生念书,就是不许你出去,敢随便出屋,看我不揍你。” 她这一拿出大人训斥孩子的口气,范进营造出的局面就全无效力。眼看自己的杀招被化解,范进心里于这位三姐的应酬手段,倒是给了更高的评价。至于这次打算失败,他亦不为意,日久天长,总不是次次都能躲过去。 一如梁盼弟所说,自此之后,她便真的不露头,一日三餐,除了关清便是顾白给他送来。伙食上自是顿顿有肉,间获还有些鱼虾螃蟹,让范进终于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但是两人特意嘱咐了,不许范进出去。细问起来,才知每年一到考期,就有附近府县的清楼女子,到省城来寻些自负才情相貌,以为能叫姐儿一见倾心的才子来钓。这种邂逅大多以才子失财告终,等到钱财榨取干净,女子便没了影子。更为可虑者,是受此打击,书生大多精神萎靡,连考试都受影响。 梁盼弟在街上听了这些传说,就越发让两人把范进看的紧些,生怕他跑出去撒火,再惹上什么事,乃至夜晚时关顾两人也总有一人来此值宿,说是护卫,实际就是防着范进偷跑。 范进与这两个粗汉没有什么话题,但是敷衍场面的本事总是有的。这两人原本也以为自己是粗鄙汉子,读书人肯定看不起自己这样人,做好了受冷遇的准备。不想范进对他们很是热情,让两人受宠若惊之下,拿范进直当了兄弟看。借着这机会,范进也旁敲侧击的问了下梁盼弟这一年多的生活状态,确信其名花无主,心里倒也不急。 眨眼之间,一连八天过去,早上范进照例着短衣在院里练了把子功,回到房中,刚刚脱去满是汗水的上衣,准备换一件短衫来穿,房门开处,多日不露面的梁盼弟手中拎着个瓦罐从外面走进来, “进仔看我今天给你带什么吃食来了?状元及第粥,你吃了粥,明天包你做案首!”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考前(下) 两下对面,最早不好意思的,反倒是范进,慌忙的取了件衣服来遮,梁盼弟看着他身上那一身虽然不算发达但结实有力的肌肉,先也是一愣,待见到范进来遮,她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衰仔,就你那身排骨没人稀罕看,不必要遮。我虽然没生过仔,但是看人给小孩子换衣服的次数也不少,就算你露着你那根面条也没关系,何况只是身排骨。来来,吃东西了,吃的壮一点,也好像个男子汉。” 范进咳了一声,“三姐,我真不是有意的,你这样损我就不大好了,我还以为是关清顾白他们来,没加防备。怎么这几天都不露面,莫非是那天早上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害怕,不敢和我赌,就连见我的胆子都没了?” 梁盼弟把瓦罐在桌上用力一放,“洗手,吃粥!我说过了不会和你这个小孩子赌什么东西,就别做梦了。阿姐这几天忙着做生意,没时间来看你,但是明天你要赶考,姐要送你进考场,今天就把生意关了,专门来陪你。吃完粥,就好好给我温书,考出点名堂来给他们看看,咱们范家庄的仔,不是好欺负的。” 范进笑道:“我明天只是考县试,不是去考状元,喝这状元粥是不是也早了些。” “早什么?一点也不早!我这几天问了人,人家说小三关哪一关都不好闯,每一关,都要当仗来打。要打仗不吃饱肚子怎么可以?咱们南海县出了大头仔这个状元公,就要借借他的福气,保佑着你一定要高中。我在城隍庙也许了愿,只要你能中秀才,我就给城隍爷爷贡上一口烤乳猪。就是过了县试,也要送个猪头给城隍爷爷谢恩。你给我争气点,不要让我的猪送不掉。” 状元粥的渊源可以上溯到正德年间那位状元伦文叙,是用猪肝、粉肠、猪肉混做,吃起来格外可口,每到考试前夕,肯定会卖断货。这粥是梁盼弟自己煮的,拿出了周身解数,范进吃的胃口大开,如风卷残云般将粥吃进肚去。他边吃边问道:“姐,可是有谁招你不高兴了,怎么感觉你带着一肚子气。” “是啊,我当然有气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咱们广州最热闹的事是什么?赌!赌的项目,就是县试!” “这有什么,咱们广东人好赌,每到大比之年赌闱票都是常有的事,大家赌谁能中进士,玩的很开心,早就该习惯了。” “赌呢我是习惯的,我自己也爱赌,日子这么穷,不赌怎么过的下去?可是他们这些人实在太目中无人了,这次他们赌县试猜案首,南海案首有人说是魏家的魏好古,有人说是张家张师陆,还有周家的周必先,就是没一个说是进仔的。丢他老母,简直目中无人!我押了二两银子在你身上,就赌你是案首!” 范进却是连粥都吃不下了,将汤匙放在碗边,很有些尴尬道:“姐,我很感谢你对我有信心。但是案首这种事,哪是那么好当的?张,魏,周几家,都是咱们南海科举大族,书香门第,我这两把刷子哪能和他们比,你把银子押在我身上,这……” “这什么这?不过是二两银子而已,又不是倾家荡产!输人不输阵,我也知道,案首太难了,但是看到他们这么目中无人,我心里就不高兴!你好好考,只要过了县试就算对的起我,至于当不当案首,那都不要紧,我二两银子只为买个面子,你只要考中了功名,就一切都好!所以呢,吃过粥就给姐去读书,今晚上早点睡,姐给你守夜,保证你明天一定要考中回来。” 两人正说话间,院门再次被推开,一脸无奈的关清在前,苦着脸对梁盼弟解释道:“掌柜的,这不怪我,是胡大姐儿硬逼我带她来的,不带她来她便大哭大闹,连我也没办法。” 胡大姐儿这时也从关清身后钻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瓦罐,几步就冲到范进面前,先对着范进端详了好一阵,才长出一口气。 “大婶一直担心进哥儿瘦了,看你气色那么好,我就放心了。这是我和大婶给进哥儿做的状元及第粥,吃过之后,明天一定能通过县试,接着就是府试、院试……我进城时,听到有人在赌各县案首,我押了三百钱在进哥儿身上,进哥儿如果中了案首,我能赢一千五百钱呢。” 梁盼弟看了眼胡大姐儿,一拉她的胳膊,“你要是想赢一千五百钱,首先就要让进仔抓紧时间读书,不要在这里给他找麻烦。他刚刚吃过我煮的粥了,你煮的留到中午再吃。咱们到外面去,不要打搅他读书。”说话间,拉着胡大姐儿就向外走。 范进叫住二人,自房间里把带的路费拿出来,三两多银子加上铜钱,一发递给关清道:“既然三姐和大姐儿都买我赢,我自己怎能不给自己撑面子。不过我是书生,自己出头不方便,有劳关兄跑一趟,将这些钱全买我做案首。” 梁盼弟见了喝了声彩,“这才像我们南海仔!输人不输阵,不能让人看不起。马上去富贵坊,全买了进仔做案首,再替我多押一两上去,进仔现在的行情是一赔五,到时候我要富贵坊的崔胖子当裤子赔钱!关清顾白,你们两个有多少私房,都压在进仔头上,帮他撑场子!” 广州街头,各家客栈、酒楼,纷纷挂出大红横幅为赶考学子助威,所有卖吃食的店面都提供状元及第粥,一些酒楼则开始接受状元宴预定。赌场里,摇摊牌九都没人玩,来的客人全都来赌闱姓,毕竟赌场神通再大,总不能在闱姓上作弊,这种赌法看上去最为公平,胜负全看运气,人们的兴致也最高。 富贵坊是广州城里第一号大赌档,背后的靠山,据说是布政衙门的一位外亲,敢吃敢赔,生意最是火暴。关清到时,见富贵坊的墙上,已经挂满了木牌,上面写着南海、番禺两县赶考童生的名字,并在每个童生名下,都标注了赔率及下注钱数。 张师陆、魏好古等热门人选名下,都已经有几十两甚至近百连的下注,范进的名字在一处很不起眼的角落,找了半天才找到,在其名字下,标注着三两七钱字样。问过赔率,几家热门人物或是九赔一,或是八赔一,只有范进这等冷饭是一赔五。 他先将范进的银子交了赌坊买范进,待领了回票,又摸了摸辛苦积攒下的一百多个铜钱,考虑着与范进的交情,以及对掌柜的忠诚,毅然决然把自己全部身家,全买了张师陆。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县试(上) 为了节约开支,县试并没有搭建考棚,而是把考试地址设在县学里。虽然要到五更才正式点名放场,但是三更不到,县学附近就已经人头攒动,把整个考场围个水泄不通。灯火摇曳中,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头,紧张的童子以及比童子更紧张的送考人,让两世为人的范进,忍不住想起前世学生高考时的情景。 梁盼弟与胡大姐儿也随着范进到了县学门外,人多的场合,拥挤摩擦,女性很容易吃亏。但是在科场,这方面的顾虑总归要少一些。几百个读书人聚在一起,如果有人在这种场合调西妇女,一旦引发公议,被几百个文人围攻,非得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县学门外,二十几名长身大面的官军以及皂衣翎帽的衙役手持棍棒维持秩序,在县学门首,则是县里的吏员以及县学廪生等待县令唱名后,验看是否本人考试,搜检夹带。参加县试的并不是秀才,人格上的尊严得不到多少保障,搜检的过程也就格外严格,拆发髻,脱鞋子,不留什么情面。 胡大姐儿想到一会范进也要受此折辱,很有些不平,“他们好生欺负人,这么折腾下来,人的面子都丢光了。” “科举是大事,自然要仔细一些,否则有夹带进去,对于其他考生就不公平。”范进安慰着胡大姐儿,心里却暗道:自己一进考场,其实对其他考生也不公平了。真正有技巧的作弊,还得是跟主考官有默契,两下相比,带小抄等手段,就太低级了些。 由于名字还没叫到范进,梁盼弟在他身旁,做着最后的检查,又小心叮嘱道:“进仔,考蓝里放的是文房四宝,还有姐给你准备的面饼狗肉,吃了姐做的狗肉,包你中案首。在里面别紧张,就当成一场普通的试艺,不当回事。” 在他们稍前的位置,一个身着织锦道袍的年轻男子哼了一声,“乡下人,就是没见识。这次的案首,本公子做定了!就凭尔等无知乡民,能中县试,已经是祖坟冒烟,怎么还敢奢望去中案首?” 梁盼弟脸色一寒,翻脸就待开骂,范进却朝她摇摇头,又对那男子道:“对不起,我们自己说话,不想犯了朋友的忌讳,对不住。” 男子转过身来,却见是个相貌也颇为周正,年纪与范进相仿佛的书生。但是一身穿戴远比范进来的豪阔,他的目光在范进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却落在了梁盼弟的胸前腰上。来往扫了几遍,才朝范进哼了一声,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你们这些乡巴佬什么都不懂,棘闱之内有文昌帝君保佑,最是不能乱说话。你这一句话,若是坏了本公子的运势,便是卖了你也赔偿不起。那一妇人,你是他的……” “姐姐。” “哦,姐姐啊。”男子闻言微微一笑,“本公子南海张师陆,不知姑娘怎么称呼?你胡乱说话,若是坏了我的运程,事情可不能这么算了,咱们得好好讲讲道理了。” 南海张家么? 范进很清楚,张家是南海科举名门,祖上出过进士,又连出过几个举人,是南海县的头面人物。家里既有进士又有举人,自然就不会缺银子,在乡下也广有田地,即便是县令也要对这种人家给些面子。 张家这一代的年轻人里,据说以张师陆学问最好,从他的名字可知,其家里是学陆王心学的,张师陆家学渊源,学识自是不差,据说在广州城也是有名才子。这次赌闱姓,张师陆与魏周两家公子都是热门人选。 在原本儒林外传的世界里,范进中举后,张师陆很是送了些好处,然后又靠着范进做生计,希图发大财。这人那时也是半百老人,很有些诡计,与眼下的毛头少年城府自是不同。 蝴蝶的翅膀扇动,倒是让两人提前几十年就相识了。这张师陆也在少年,血气方刚,对于梁盼弟这种成熟女人感兴趣是极寻常事。范进可不想梁盼弟被这么个公子哥惦记上,将身向前一步,横在两人之间。 “我是南海小范庄范进,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张公子说一命二运三风水,我却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天子以文章选拔贤才,我辈正该把心思用在治学上,哪能把功名寄在神鬼之论上。” 不等张师陆说话,一个老者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二位,现在在唱名,你们还是不要争吵,免得把公人招来,于谁都不方便。” 张师陆顺着话声看过去,见说话的是站在自己不远处一个五十开外的老童生。老人身上着了件月白直裰,上面还有几块补丁,一副穷酸样子,相貌极是眼生。在南海县,有头有脸的文人,张师陆全都相识,这老人既然眼生,也就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他冷哼一声:“一把胡须,依旧是个童生,连秀才都不曾中,也好意思训斥他人么?这南海县大小公人,哪个我不相识?就连前任知县都是我大父门生,见了家父,也要尊一声老师兄。我倒要看看,哪个公人敢来管我的事!我说朋友,您今年高寿了,还来考试?难不成这把年纪,还指望进京考进士,弄个一官半职?我看你眼生的很,怕也不是住在城里吧?” 老人唱个诺,赔笑道:“老朽今年五十六,但是名薄上写的三十。乡下老汉这把年纪,于功名上其实看的也淡了,做官的事更是不敢想。但是我辈读书所为何来?一到科举之年,不来考,就总觉得心里像少了点什么一样。张公子有此家学,想来这一科案首是做定了。” “我家公子的才情不中案首,这南海县还有第二个人能中么?”张师陆身边书童鄙夷地看了几眼那老童生,又看了看范进,最后把目光也落在梁盼弟身上。“你们这些女人啊,可要看仔细了,咱们南海县第一等才子,就是我们公子。若是和我们公子交上朋友,那就是祖上积德……” “张师陆!” 书童的话没说完,唱名差人已经喊到张师陆的名字,他趾高气扬地提了考蓝,直奔门首而去,朝几个公人说了几句,便只简单搜检,既不除发,也不脱鞋。等到搜检完,他又与公人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就听到公人高喊道:“范进!小范庄范进,上前搜检。” 走向县学门首的范进,不慌不忙,回首朝两个女子挥挥手,转过身来,小声哼着,“中了中了真中了,身穿一件大红袍,摆一摆来摇一摇,上了金鳌玉栋桥……”四平八稳向县学大门走去。 正文卷 第三十章 县试(下) 把守大门的公人,对范进的搜检格外严格,一个人搜检的时间差不多是其他人的五倍以上。就连梁盼弟烙的两张面饼,都被差人掰成粉碎,带的狗肉,也被差人取了小刀来切成了不规则的方块。直到担任主考的侯守用连催促了两次,才放范进进去。 这种衙门里的阴险手段,于普通考生而言,可以算作致命的大杀器。既入科举一途,考场就是决定一生荣辱的战场。想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想要紫袍金带手不沾泥,只有在这个战场上搏杀出头,才能实现理想。其中艰险困难,非外人所能想象。 不管内心何等坚强的人,到了这个战场,都必然会生出紧张情绪。在这种时候,一些微小的事物变化,都可能影响考生情绪,导致发挥不稳定。门禁严格的搜检,会进一步催化这种情绪,做文章时,大抵难以发挥平时水平。 整起事件从程序上找不出什么破绽,但却足以让一个儒童的首役之路无疾而终,所谓科举世家地方乡绅,折腾人的法门大抵不会差到哪去。 范进一边想着,一边按着题纸上标注的号头,找到了自己坐位。县试只有一个白天,一旦坐定,就不许随意走动。县试由于不许点烛,采光就是大问题,如果运气不好的考生被分到暗处,白天也看不清字,那就只好自认倒霉。 范进的位置显然是侯守用精心安排过,距离大门比较近,光线十分充足,于考试而言,算是极佳的位置。再看看桌椅也很整齐,心中更知是侯守用照顾。由于县试人多,现有的桌椅不够,有时连饭馆的桌椅都要征来使用,时人谑云: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油板扛来当试案,考完衣服油光光。这张好桌子,想来就是对弟子的照拂。他四下看看,见张师陆并不在自己附近,想要报复他目前也办不到。 “兄台是范进范兄吧?县试在即,还请屏息凝神,不可左顾右盼,免得分了心做不出文章。” 由于还没开考,这个时候说话是没问题的,听说有些老童生在县试的时候,还在考棚里卖金句。可见只要没开考,倒是没有太多讲究。说话的人,坐在范进前面,年纪与他相若,生的五官端正,黄白面孔,身上穿着淡青儒衫,家境明显比范进为强。 范进对此人很是陌生,只好点头打个招呼,那人自我介绍道:“我叫洪大安,是洪家庄的,咱们是同乡。县试虽是小三关的第一关,却是我辈发迹之始,不可等闲视之,范兄请用心备考,为咱们金沙乡扬名。” 原来洪家庄的?洪家庄出过一个秀才,可是到举人考试时,却不知怎的接连失败,看来洪家庄是要捧出一个新人来,希望在科举上有所斩获。范进心里,已经把洪大安列为第一号敌人,排名还在张师陆之上,但脸上则带着诚恳笑容,点头道:“洪兄见教的是,是小弟的养气功夫不到家。” 咚咚咚。 鼓声恰在此时响起,第一通鼓声,宣布着考试在即,所有人都停止交谈,正襟危坐。范进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的吐出,双目微闭,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灵。他的心理其实也很紧张,但是两世为人,又遭遇了穿越这等事,心理素质比起同时代土著,不知强到哪里去。这点小小的波折,要想让他方寸大乱,却是妄想。 三通鼓响过,县衙的公人,高举着一块木牌,在考场上来回走动。这上面书写的,就是本科试题。至于一些目力不佳的考生,公人会把考题念出来,以保证每个人都知道考试题目。 县试不考五经,只有两道四书题,一道题目正是“焉知來者之不如今”,另一道题目则是“子谓子夏曰”全章。 两道题里,有一道已经事先得了消息,早就做好准备,比起场中其他考生,范进可以算是偷跑了一段路,占尽先机。靠着在县令面前刷脸,进而获取好感,再弄到考题,这种方法其实算不上光明正大,但是范进眼下,也压根不想要什么光明正大。 第一道题由于早有腹稿,几乎是挥毫而就,至于第二道题,靠着系统之力,过目不忘。略一思忖间,子曰子夏的破题已经有了思路,提起笔在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字以红线打着界线格的题纸上端正写道:“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诫之焉……” 当范进第二篇文章完成时,天色也就刚过中午,第一次完成试卷的成就感让他暂时忘却了饥饿。眼看考棚里的学子没一个交卷的,他心内更觉自豪,捧着题纸来到知县侯守用面前,将题纸向公案上放好。 “老父母,学生交卷。” 由于考试人多卷多,读卷官少,放榜时间又紧,所以读卷时往往仓促而过。不少才子文名远播,偏就科场不利,与主考阅卷不无关系。先交卷的人,由于时间还早主考可以从容阅读,如果县官看的满意,还会临时安排面试。只要对答得体,可以当场宣布通过,亦是个小窍门。 侯守用看看卷子上那方、光、大的台阁体文字,又看向范进,“你交卷倒快?难道不怕有错字讹误?” “回老父母的话,学生已经检查过了。” “若是如此,那你在旁等一等,凑足十人,吹打送出场。” 没有面试!第一个交卷的人没有得到面试机会,这个小波折,引起考场里一些儒童的关注,都把目光向范进这里看着,却没人敢出声。范进行个礼,转身将要退到一旁却听一个略嫌苍老的声音忽然传来,“慢!左右时光还早,不如就由老夫来考教小友一番,做个消遣如何?” 范进转过身去,便见方才科场外那位老童生,正站在县令身后,而侯知县却也已经站起来。显然在这个老人面前,他是没有坐位的。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加试 其实在科场之外,范进已经对老童生的身份起疑,关键在于,他说的是官话而不是广东本地方言。得益于系统的帮助,范进可以无障碍的与人沟通,但是本时代的土著,可不具备这种能力。 广东普通士绅书生,也都是一口本地土音,很少有人说官话。一个老童生,如果真如其所说,只是在乡间教书,那掌握一口流利官话的可能并不高。 但是这人身份为何,与他实际没什么关系,所以范进也仅是起疑,不曾多关注什么。现在看来,这老人的地位多半在侯守用之上,这身打扮,自然是白龙鱼服之类的把戏。侯守用不肯当面考自己,也必是碍着这老人在旁,怕被他看出什么弊端。 几下的事联在一起想,这老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自然是主管广东一省学政的提学道,即读书人口中的大宗师。 提学是差遣,本官一般而言,是来自按察使司系统。其于读书人而言,算是最需要奉承的一个位置,即使是秀才,他也有权罢黜。在原本儒林世界里,范进五十四岁发迹,后来授予的就是这个职务差遣。 广东提学是由四品按察副使充任,论官品远非七品知县能比。从职权上,知县负责全县教育工作,学政负责监督全省的教育,知县也要算做学政下属。这么个顶头上司出现在县试现场,怕是侯守用的日子也过不舒坦,其不肯来面试自己,多半也是忌惮这个老头儿。 不过通常而言,大宗师连府试一层都很少过问,只负责道试,按临县试的几率就更低。这种小概率事件居然被自己遇到,就只能说是运气差到了家。 见范进犹豫,老人笑道:“我说过了,我是个乡间老童生,于科举上只是来凑趣,不想功名。所以早交了卷子,只等了凑够人离场回家。今天借大令的宝地,以文会友聊做游戏,不知范小友是否肯赏脸?” 老者既然不肯揭破,范进也就不点破自己看出机关,连忙回礼道:“老先生既有雅兴,范某无有不遵之礼。但不知老先生准备如何考教小可学问?” “老夫看小友才思敏捷,笔下千言倚马可得,不如就多做一道题,显露下手段。请以顾鸿为题,试作一文,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范进略一思忖,才想明白,这敢情是一道割裂题。出自孟子中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不过这一割裂,却是破坏了原有的文意,连带整句话里的词性,都被破坏殆尽,即便以偏题作文,也都嫌过分,几可与侯守用当日画的圆圈相提并论。 老者含笑看着范进,似乎等他的反应。范进思忖片刻,朝侯守用施了一礼,“老父母,请赐题纸。” 侯守用也被这道题提起了兴趣,或者说在枯燥无聊的监考中,找到了一件好玩的消遣。同为读书人,侯守用当然是能做这道题,但是怎么想,也只能四平八稳过关,想要出彩则办不到。范进可以做出那句圣人无方体的破题,这道顾鸿,也未必做不出,心内也自升起好奇心,想要看看这道题如何做法。 但见范进接过差役送来的题纸,提笔在手挥毫泼墨,潇洒飘逸的文字带着墨香,在雪白的题纸上铺散开来。 “礼贤全不在心中,扭转头来只看鸿。一目如何能四顾,从来孟子说难通。” “放肆!”率先发难的,却是侯守用。他不等范进再写些什么,已经勃然作色,大声呵斥道:“左右,把这狂徒给我赶出场去,这一科你不要想了。” 两名维持秩序的公人一左一右抓住范进胳膊,就待向外拖拽,那老人却道:“慢来。侯大令何必如此?本来就是老朽闲极无聊,与小朋友做个游戏,没必要动刀动枪,坏了兴致。松开!” 他只一挥袍袖,两名公人就都松了手,老人看着范进,仔细端详良久,似乎想要把他的相貌记在心里。过了半晌才道:“范进,你这诗做的不错。不过当今天子重文章,我辈何须讲汉唐,诗做的好是没用的,一定要文章做的好,才可以出人头地。所以,你这题做的不成功。我便换一道题给你,这次好好做。尔爱其羊为题,限时一柱香做完,若是到时候做不出,侯大令赶你出考场,老夫便不说话。” 这道题目比起方才的顾鸿要正经的多,出自论语中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这一句。差人再次送来题纸,又有一个差人点燃了香。 这种用来计时的香,一柱差不多就是半个小时,连构思带完成,半个小时的限制,其实很有些赶。大多数考生,即使有足够的才学,也缺乏足够的反应时间,怕是难以做的出。 一部分考生已经把注意力从考试转移到了范进身上,他们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写了什么,居然惹得县令发怒,想来多半是些混帐言语激怒主考,县试已经没指望。千军万马过小桥,少一个竞争者,自己就多了分胜算,大多数人心里,实际是希望范进做不出题,自己就多了录取的机会。 但是从另一方面,彼此都是考生,又有兔死狐悲之心,内心深处又隐约希望范进能够做出题目,给儒童争几分面子。负责监督考场的公人差役,注意力也已经被这场赌赛吸引过去。 考场阴暗的角落里,张师陆看看四周,见公人的目光确实都看向前面,自考蓝内悄悄拿出一只备用毛笔,用力拧了几下笔管,随即将藏在里面的纸条取出来,放在案头,看几眼低头奋笔疾书。 范进双目微闭,手轻轻敲着额头,整个考场上,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被他所吸引。老人看着他又看着香,眼看香烧了四分之一,笑道:“怎么,小朋友一时想不出如何破题?那便投笔认输,自己走出去总好过被衙役拽出去。” 范进睁开眼睛,呵呵一笑,“老先生,您看这样破题如何?”说话之间,笔已经在纸上快速书写道,“圣人之心,惟知有礼而已。”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造势 一阵唢呐声响过,考场大门打开,范进以及其他几个先交卷的人,昂首阔步走出考场。两下里按说同场,彼此有个香火缘分。但是几个人都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装做与他不认识。 考场外的人,并没有变少反倒是增加了许多。大多数考生,都要等到天黑交卷时才会出来,在此等候的人,也要陪足一天。于是各色小吃摊位,乃至些卖茶水的摊子趁机支起来,赚几个快钱。 梁盼弟与胡大姐儿几乎同时跑到范进身边,一左一右把住他两边袖子,胡大姐儿道:“进哥儿,你出来的这般快,想必文章是极好的,我就知道,进哥儿你考这试一定成功。还有人吹唢呐送你,这么威风,是不是县太爷已经录了你?” “进仔,考过了就不要多想,总归是考完了,录与不录全在县太爷有目无目,我们老百姓管不了那许多。走,姐带你吃狗肉去。” 守门的差役见两个女子争抢范进,虽然一个年纪大些,一个相貌不佳,心里依旧是泛酸。冷哼一声,“差点被县令赶出来,也想做功名?我看还是趁早回家,做你的清秋大梦才是正经。实话说了吧,今天是大宗师按临县试,那老爷子就是观察老爷。你这书生恶了大宗师,这功名二字,且休提起。总要等到提学换人,再来此做文章。” 胡大姐儿的脸色一变,连忙问道:“进哥儿?他说的可是真的?你恶了大宗师?” 梁盼弟却朝她一瞪眼,“恶了就恶了,又怎么样?有话回去说,不要在这里让人看笑话。” 直来到那间租来的院子里,梁盼弟冲好了茶,为范进摆在面前,又拍着他的肩头道:“后生仔火性大,遇到事情难免想不周全,慢说是大宗师,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说不定打了再说,这是极寻常的事,不算什么。大宗师是大人物不会跟小角色计较,还能捉你去打板子?就算得不了功名,又能怎样?进仔能写会算,在城里随便找个营生,也未见得就比那些穷秀才赚的少了。我在城里见那些生员老爷们,穷鬼也有不少,还不如我们活的舒服。” 胡大姐儿却又流了眼泪,一边用手帕擦,一边道:“大婶在家里还求神佛保佑进哥儿中个功名,光宗耀祖,这下一定很伤心。进哥儿,城里东西太贵,我们还是回家吧,你回去好好读书,我来种田养活你,等到这个大宗师不做了,咱们进城再考。” 范进朝两个女子一笑,“你们真是太容易被人骗了,别人说我被赶出来,你们就信。你们看,我好端端的,没挨棍子,哪里像是被赶出来的。就是跟一个老头开了个玩笑,怎么就成了恶了大宗师?要不是那差人说,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录与不录,我现在不敢下定语,毕竟场中不论文,但是要说一定不录,你们也是有些担心的过头了。回乡……总要等到看榜之后再说。这几日正好得暇,在城里好好转一转,连带了结一桩事。大姐儿,你爹的事,你听说了吧?” 胡大姐儿的脸微微一红,“那些没廉耻的事,说来做什么?总是那女人不好,不好好守妇道,阿爹也是,不该去和那等贱人往来。” “大姐儿,你这话就不对了。女人嫁了男人,又不是把自己卖了给他,男人死了,守与不守全看本心,不该强迫。前朝刘太后,便是个再嫁之妇,却几成女主当国之局,怎么能说女人再嫁一定是不好。你阿爹和她的事全看两人自愿,但是让一个女人,为了一段婚姻,就赔上自己一辈子,甚至要为了一面牌坊搭进自己一生,这不值得。” 范进说着话,目光却飘向了梁盼弟,梁盼弟的心猛地一紧呼吸也变得凌乱,县试成败,功名如何,在这一刻都已经如同浮云般消散。只要这个人在,功名富贵就都不要紧。 她慌乱地笑了笑,“你……你急什么。这两天杨三爸和他那大儿子,盯儿媳妇盯的紧,连上集买东西,都有人在后面跟。他那大儿子是个瘸子,一直讨不到老婆,在家里没事,正好盯弟媳的梢。我想跟她说句话,也不那么容易,但是每天看杨柳氏顶着巴掌印出门,模样也是可怜的很。等过了这一阵,再慢慢同她讲就是了。不过你说要看榜,这话我赞成,总要揭了宝盅,才晓得这一宝是输是赢。若是不等开宝就跑掉,不是被人笑死!你和大姐儿等闲不进广州,正好在这里好好玩,明天我让关清带你们在城里好好转。” 县试只考一天,到了次日,有关县试的消息,就在城里传开。酒肆茶楼里,尽是有关科场上的趣闻逸事,以及案首到底花落谁家。范进原本只是南海乡间小村里一个普通童子,算不上什么红人。 即使在南海县内,也有张师陆、魏好古等名士,知名度和受关注程度远在他之上。可是科场内他即兴写的那首诗,不知怎的传到了外面,范进这个名字,也渐渐为人所熟知。 文人的段子,是百姓们最喜欢的故事门类之一,范进诗讽大宗师这件事,符合了草根、大员,刁难、不屈等若干元素,因此传播程度排在第一位。只一天时间,整个广州城,大多知道了有个得罪提学的狂生范进。乃至科场里抓到某人作弊当场杖责逐出,又或者是哪个附膳生员替人做枪代考,被发现后革了功名的事,都不如这条消息来的引人注意。 张师陆的家,就在广州城里,只一考完,就请了魏好古,周必先等广州名士饮宴唱合,又请了清楼里两位极当红的花魁作陪。直闹到天色将晚,一干人等才告退,张师陆等回到房中,贴身的书童铃儿已经等在房里,满脸赔笑道: “公子,您让小的放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只一天光景,整个广州,差不多都知道了范进的名字。只是小的不明白,您与他素不相识,何必替他揄扬名声?” 张师陆一边脱去长衣,一边笑道:“你懂什么?名声分好坏,也分场合。不畏官威的名声固然好,可是用大宗师来刷自己的名声,大宗师本人又怎么会欢喜?我辈读书人的功名,都在大宗师掌握之中,即便是县尊也无从干预。范进有了这名声,功名二字是别想了。等到放榜之后,你替我去查查,那天县学门首那个女人是什么路数。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看着很有味道,等本公子做了案首,再去寻她。今天,先由你伺候着。”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阅卷 县试放榜,照例是在县试三天之后,以三天时间审阅这么多份墨卷,工作量之大不问可知。由于时间紧工作量大,阅卷中难免发生误判或是错判的情况。范进当时第一个交卷,图的就是能让县令在卷子上做好标记,确保自己可以过关。以他和侯守用的约定,通过县试也是注定的事,但是提学官蔡衡的出现,却让这一切有了变数。 县试阅卷本来是县令的工作,且不能委任给麾下教官,其只要见到范进的卷子,就可以立即宣布录取。如果文章做的通顺,点案首也不为难。但眼下,以按察副使充广东提学的蔡衡亲自按临南海,评定试卷的权柄,就只能交还上宪,县令只能处于辅助位置。 蔡衡与陶简之是同年,论关系远比和侯守用亲厚,侯守用自己心里也清楚,这老货来多半是找自己的毛病。虽然阅卷时依旧是他为主要,蔡衡为辅助,但是他点中的卷子蔡衡必会复核,这就让他在阅卷时格外小心,生怕被提学抓住什么把柄。 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点了灯烛,蔡衡看了一天的卷子,精神依旧饱满。能做提学的,在道试、乡试时不知要看多少墨卷,何况区区县试,是以他越看精神越足,半点不见疲态。 “人说岭南海外衣冠盛世,前有伦迂冈,后又有林敬夫、南园五子等一干文坛名士。十府之内又以南、番、顺三县文风为盛。从这一科的墨卷看,南海学子确有人才,侯大令教化有方,功劳非小。文运既国运,文运昌国运始能昌,南海这一科必出栋梁。” 听到蔡衡夸奖,侯守用笑道:“观察过奖了,岭南文风不比东南腹里,下官也只能尽力督导劝学,希望百姓早知道理,以圣人之道为教,少要好勇斗狠。总算这些年南海县内,没像外县一般闹出土客械斗,或是强盗杀人的事来。若能出栋梁,必是万岁皇恩庇佑,文昌照粤,下官何敢居功?” “侯大令以文教教化百姓,而非以刀兵绳墨,只这一条便是合县百姓之福。只是南海各乡的社学,还是要多巡视些。你看,这魏好古也算是本地名士,他这几百字里,光是别字就有七个,错字五个,这等名士可见是耽于名声少于实学,若是在东南多半中不得。还有这张师陆,他的文法只是普通,只胜在知典用典,这一看就是背了不知多少时文,只备着考试,才学上怕是谈不到。” 两块南海招牌,都被蔡衡砸的粉碎,侯守用的脸上也觉得阵阵发烫,只好赔笑道:“观察教训的是,下官杂事繁忙,于社学督导上有所疏虞,这是下官的过错。” “这也不能都怪你,正如贵县所言,岭南不必东南,若是按东南腹里来要求,就是所求过苛。学问一道是日月积累之功,不能急于求成,从朝廷看来,两广都是蛮荒之地,咱们能把广州维持成讲礼仪,读圣贤的地方,让百姓知道读书而不是拿刀,就已经是天大功劳了。所以,侯大令你的差事很艰难,老朽能理会得。” 侯守用听的心潮澎湃,大有得遇知己之感,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蔡衡这时又指着筛出来的墨卷问道:“侯大令,这一科案首,你属意何人?” “这……还请观察定夺。” “老百姓也知道,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县试案首,是县令的权限所在,我怎么好越俎代庖?你且说说看,属意谁的文章。” 侯守用想了想,将洪大安的试卷分拣出来,“在下官看来,这篇文字文墨上还算通顺,南海本科案首,当选此生。” 蔡衡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之意,“侯大令看法,与老夫相若,以文法论,本科文墨,当以此生文字为第一。可是……若以书法论,却并非如此。洪生的书法,还是太稚嫩了些,以童生而言,勉强可以过关,。是与范进的字比起来,可就差的远了。” 那首讽刺顾鸿的诗,始终被蔡衡收着,此时他将那张题纸展开,指着上面的字道:“难得范进年纪轻轻,就练出这笔好字,且看这一笔台阁体,即便是殿试,也足堪用。靠这手书法,就能在京城里做个内阁中书。以文法论,范进的文法与洪生相比只差一线,在老夫看来,这科南海案首,当属范进。” “范进?这……恐怕不妥。白日里下官的长随从坊间听到些传闻,这范进似乎……” “你说的传闻,老夫也听到了。”蔡衡面带笑容,神态悠闲。“侯大令的苦衷,老夫可以理解。然我辈为官,心中只知有君上,何曾有自身?在老夫眼里,只有文章好坏,没有远近亲疏。范进的字好,文章不差,就该点他做案首,至于其坊间之事,其随他去。古人内举不避亲,老夫举贤不避嫌,若是因一二流言,就坏了朝廷伦才大典,我辈便对不起自己的俸禄和这身官袍了。” 侯守用连忙行了个礼,“观察见教的是,下官谨受教。既然如此,这科南海案首,就定为范进。至于张、魏两人……” “张魏皆是南海望族,若是他们的子弟不能入泮,你这县令也不好当。做好做歹,总得让他们得中生员,此中干系,老夫省得。你自管去做,只要别让他们做案首,其他随你的心意。” 案首既定,这县试阅卷的最大工作就算完成,蔡衡年事已高,不敢让他劳心太过,当下就由从人扶了他,到县衙的客房休息。蔡衡身边只带了个从小相伴的仆从蔡安,等到服侍老人用茶更衣,蔡安才问道:“老爷,范进那书生拿您的名号为自己扬名,不该给他些教训?” 老人微笑道:“蔡安,你少要糊弄我,定是你也去赌了闱姓,不甘心输钱是不是?” 蔡安尴尬地一笑,“万事原本瞒不得老爷。” “嘿,老夫这一把年纪,见的事多了,总不至于随便就被人当了枪头来用。那些人想用个借刀杀人的计,借老夫的手,坏范进前程。老夫偏要借范进这个案首,落个内举不避仇!这等享名之事,千载难逢,我怎么可能放过?” 蔡安这才恍然,自家主人不好财涩,惟是贪名。像这等刷名望的机会,他原本就不会放弃,倒是自己的见识比起老主人差了许多。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放榜 凌晨,正是黑夜与白昼即将交替之时,天地间一片灰蒙蒙,巡更的更夫有气无力地敲着更梆,例行公事的巡逻,准备随着月亮一起回家休息。由于广东不太平,广州城也实行了宵禁。这个时间,除去更夫及巡逻弓手,普通百姓无事不得上街,整个广州应该是寂静而安详的。 一阵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破坏了这种宁静的氛围,将两个更夫那沉沉睡意也驱散大半。 “吴驼,你发什么癫!这个时辰就出来,难不成想吃板子?赶快回家去,还不到你出来做生意的时候。” 推车的驼背却哂笑了一声,“不是我癫,是你们癫啊。天一亮,县衙门就要放榜,好多童子等着看榜,早早的去附近抢位置,哪还有什么宵禁?我赶这个场,卖些粥出去好发笔小财,让路让路,不要拦着我做生意。” 南海县衙外,人头攒动,在黑暗的天地间,如同群魔乱舞。二十几名身穿鸳鸯战袄的官兵,及被派来维持秩序的南海公人揉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在衙门外照壁墙这里站成一排,以免发生学童踩踏斗殴等事。毕竟都是些读书种子,伤了谁,都不是一件小事。 阵阵香气顺着风飘到这几个公人鼻子里,勾的他们肚子咕咕乱叫,有人忍不住骂道:“是谁恁会做生意,居然把摊子摆在了这里,谗的老子心慌。” “还有谁?就是城外鼎鼎大名的狗肉西施了。那个婆娘是有名的抢钱梁,看到这么多童子连同家属在这里,怎么可能不来抢。她跟府衙的肥佬王是亲戚,有他的面子关照,你敢去掀她的摊?你看看,从军门衙门调来的标兵,也还在那站着,谁敢乱来?忍着吧,要不然就凑过去,也买碗狗肉汤?” “闻见狗肉香,神仙也跳墙。三六滚一滚,神仙站不稳。各位公子都是大富大贵的好命人,在这里看榜不能挨饿,吃一碗汤,配几块饼,包你们精神饱满,就等着金榜提名啊。” 梁盼弟的嗓音,是在城外摆摊练出来的,格外响亮,配上浓浓的肉香,让一干等待放榜的童子全都忍不住把头往这边看。 在距离梁盼弟不远的地方,另支起口大锅,下面架着火,一个年轻女子羞怯的站在锅旁,不时地低头添柴维持火力。胡大姐儿不比梁盼弟放的开,咳嗽了好几声,才在范进鼓励的目光下壮着胆子吆喝: “状元……状元及第粥,吃了能……中状元。”最后三个字喊的含糊不清,远没有梁盼弟喊的那么清脆有力。但是靠着粥散发出的香味,依旧引了些儒童走过来问道:“这粥多少钱一碗?” 天亮放榜,等着看榜的人,大多半夜就来,张师陆、魏好古这样的名门子弟,身边带了不少家人仆从,抢先占了好位置方便看榜。余下的考生,只好在稍远的地方候着。 范进来的很早,又早早的支起了摊子,趁着这个机会做起生意。关清顾白两人在旁忙着搭手,收钱盛汤,忙的手忙脚乱,眼看着铜钱越来越多,钱币碰撞发出的叮当做响声,让两个人全都乐的合不拢嘴。 一个人影出现在梁盼弟的摊位之前,天色太黑,看不清五官,但是声音却很熟悉。“你叫梁盼弟?你姓梁,他姓范,你怎么会是他姐姐?” 梁盼弟正忙着收钱,不防面前多了个人,她愣了一下,随即才想起眼前人是谁。于张师陆这个人的相貌她已经记不清,只是依稀记得有这么件事,她在城外做生意,经历的冲突多了,倒是不怯场。冷冰冰答道:“盛惠,一碗肉汤十文钱,一个饼六文,请问公子要几碗?” “本公子从来不吃这种粗鄙食物,我只是来问你,范进跟你是什么关系?” “诶?你是衙门的捕快?还是地保?我跟范进什么关系,跟你何干?如果吃东西就付钱,不吃东西就给我躲开,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在张师陆身后,跟着几名张家健仆,这时一发为自家公子帮腔,有人道:“今天大家都在等待放榜,你在这里卖吃喝成什么体统?要是我们公子恼了,拿一张名刺,就把你送去吃牢饭!” 梁盼弟却不示弱,挽起袖子,拳头几乎落到张师陆脸上,“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拿我去吃牢饭,好啊,我正等着有人管我口粮。来啊,抓我啊,我犯了什么王法,凭什么抓我。” 一个男子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张公子是吧?在下范进,这厢有礼。眼看放榜在即,你却在这里与人争论些无用之事,莫非自知这一科无望,索性破罐子破摔,来此闹事了?” 大明朝的读书人向来守礼,每到考试放榜之时,跟是身体力行展现读书人的节操。时人总结:随你两个人考,也要挤一挤;随你十顿饭,也要抢一抢;随你一个题目,也要结烛;随你一名不取,也要说不公道。 放榜时多备公人,自是防着闹事,今年甚至从两广总督衙门调来标营,更是摆明对考试秩序的重视。张师陆虽是本地名门,若是落个带头闹榜的名声,科举之路怕也要大受影响。 张师陆也知厉害,不接范进的话,“范进,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晓周公礼,你和你身边两个女人是什么关系,敢不敢说出来?只冲你的德行,便休想读出什么名堂。真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厚的面皮,也敢来看榜,你还当能过了县试?” “能不能过县试,考过就知道。要不然,我们赌一把?若是稍后放榜时,没有范某的名字,我便滚出广州,今后见你张师陆就退避三舍。若是有我的名字,你见了这两位姑娘就给我规规矩矩,少上来搭话。” 粤人赌性大,张师陆亦不能例外,再者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也输不起这个阵势,一咬牙关,“赌就赌,咱们击掌为誓。你若是输了,就得赌个咒,以后不与这女人同进同出,免得损了我们读书人面皮。若是我输了,这锅狗肉汤我就包了!” 两人的手空中相击,发出一声脆响,随即就如斗鸡似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等着放榜。随着天空渐渐放亮,县衙之内一声锣响,两排皂衣翎毛的衙役以二龙分水的阵走出。当中一人手捧榜单,走到衙门照壁之前,将榜单朝上一贴,转身即走。 张师陆此时也顾不上看范进,转过身,径直奔照壁跑去,一干童子也如潮水般涌向照壁,梁盼弟和胡大姐儿也待向里冲,却被范进拦住,“这么多人,仔细踩掉了鞋。该你的就是你的,不抢飞不掉。不该你的,抢也无用。” 县试的榜称为为轮榜,人名是以顺时针顺序,姓朝外名朝里的方式排列,而居中朝上位置,便是案首的名字。此时太阳已升,日光落在榜上,张师陆在几名仆从帮忙下,已经冲到里面,朝着案首位置看去,范进两个字牢牢地矗立在那里,如同日晷一般迎着阳光,闪闪发亮。 “这不可能!错了,一定是错了!” 伴随着这一声哀号,维持秩序的标营兵士如同得了冲锋令,持刀提枪向着看榜的儒童冲来,为首队官大声喊道:“谁喊的错了?谁带头闹考?站出来让爷家看看!”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发财 官兵不至于真的敢捉走张师陆这样的大家公子,但是抚标兵士身份非凡,张师陆等本地士绅子弟,亦不敢触广东巡抚霉头。于这个结果不管有多少意见,也不敢吵闹。 人群里有人高声喊着,“范进,案首叫范进!”随即如同接力一般,一人传一人,向着外头喊。距离县衙门稍远的地方,几个穿短打的男子,蹲在树下聚精会神听着,等听到名字,二话不说,转身就向远方跑去。 在外面等消息的梁盼弟也听到了这喊声,她先是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关清顾白两人,“他们说案首是谁?” 关清面色惨白如丧考妣,顾白却乐的几乎跳起来,大声道:“掌柜的,他们说中案首的是九叔啊。案首啊,我发达了!我押了六十文在九叔身上,这下他们要赔三百文给我,三百文啊!” “三百文你老母!”梁盼弟一脚踢过去,将顾白踢的啊啊怪叫,她却猛的转过身,一把抱住范进,在他额头上用力亲了一口,摇晃着他的肩膀道:“进仔,你听到没有,案首!你是案首!姐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胡大姐儿从斜刺里冲出来,合身撞开梁盼弟,随即紧拉着范进的手,一副理所当然地神情道:“进哥儿,我就说过,你一定会中案首,我们先去拿银子,然后就回家去,把消息告诉大婶,她老人家一定高兴。” 梁盼弟方才过于激动,竟是亲了范进一口,直到胡大姐儿撞这一下,反倒是把她撞得清醒过来。看着范进与胡大姐儿拉手的模样,梁盼弟心内一沉。他正值少年,自己却已经年华将逝,何况他如今中了案首,说不定日后真能做个举人,自己的身份和他在一起,只会牵累了他。胡大姐儿固然不是良配,自己却比她更差一些,毕竟人家是姑娘,自己只是个寡妇。 不该让自己的痴念害了进仔,只做他的姐姐就好了。她心内生出自惭形秽的念头,强压下心头那奔腾的情感,上前道: “大姐儿说的是,我们现在该去拿钱,关清顾白,你们两个东西也别说老娘不关照你们,这次要不是你们跟着老娘买进仔,怎么能有这笔外财?关清,你怎么回事,明明赚了钱,怎么像死了老子似的,这么难看?” “掌柜的……我,我全部的家当啊,都买了张师陆,这下完了,全完了!”关清抱着头蹲在地上,差一点没哭出来。梁盼弟起脚踹道: “张师陆?你居然敢买张师陆!我说过要支持进仔的,你敢给我买张师陆!活该你赔光老婆本,我告诉你,这个月的工钱没有了!这些东西归你收拾,我们去拿钱。” 范进四下张望着,“张师陆呢?他可是答应了,赌输之后,要包下这些狗肉汤的,我们好给他算算,值多少钱。” “走拉,张家是本地名流,那些名流从来不曾说过实话,怎么能指望他认赌服输,走吧,去富贵坊拿银子,跟士绅比起来,还是开赌档的人信誉好一些。一赔五啊,这次三姐托你的福,可是要着实发一笔财了。” 梁盼弟在范进身上前后押了三两银子,除去本金,净赚十五两,眼下广东银价尚高,十五两银子着实是笔巨款。但是收获最大的,则是范进本人。他全部身家五两,都押在自己身上,一下便进帐二十五两白银,这放在小范庄,都是笔不小的财富,若是想娶胡大姐儿,这笔钱都足够成亲了。 他原本担心着赢的太多,赌坊那边会不会有问题,没想到顾白进去时间并不很长,就捧了一大把散碎银两出来。将银子与几人分了,又说道: “这富贵坊的东家着实硬扎,晓得今天开榜放款,竟是预备了足足二百两白银,预备着赔付。大姐儿,你最厉害了,压了三百个铜钱,结果眼下铜价正高,七百六十个钱就能兑一两银子,他兑了近二两银子给你。崔胖子这下也发了财,买九叔赢的一共没过十三两银子,全数照赔也不到七十两。单是张师陆、魏好古两个蠢材名下押的银两就不下几百两的数字,他富贵坊这回发了大财,可是杨三爸就惨了。据说是抵了城外一亩菜地买闱姓,这下血本无归,可是赔掉了老本。” 范进收起银两,转头对梁盼弟道:“三姐,杨三爸吃了这么大的亏,一时间心情不好,怕是顾不上自己的儿媳妇。你可以趁这个机会,把她找来,我们和她谈一谈。” 两下约见的地方,还是在那间临时租赁的院落,范进没急着回去,带了胡大姐儿在城里转了半天,先是买了几朵花送了胡大姐儿戴,最后扯半匹花布,一半留了给母亲,一半则给大姐儿。 胡大姐儿俨然成了跟班,将花布全都抱在怀里,蹒跚着跟在范进身后,却不叫苦。她这次也赚了近二两银子,欢喜的不得了,边走边张罗着,要为范进置办几身像样的衣服。 “我听人说了,中了秀才就要住在县学里,到时候都是秀才,穿的不好,会被他们看不起。” “秀才又不一定穿的好,咱方才碰见那几个胸前满是油腻,头上帽子开花的,一样是秀才,穿的和乞丐也没什么区别。我不想摆阔,当然,也不想受穷,衣服先不用换,将来发了财,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二十几两银子,我们不要乱使,将来还要指望它当钱母子,以钱生钱,过好日子。” 两人边说边向那院落走去,胡大姐儿看看左右无人,停住脚步道:“进哥儿,你真的要帮那寡妇?虽然我阿爹和那个寡妇有来往,可是他这次吃吓,不敢再去了。你真的不用帮他,寡妇门前是非多,万一要是办不成,又惹来麻烦可怎么好?我听阿爹说过,那妇人不是南海县人,而是番禺的,你这个南海案首,到番禺好用不好用啊,不要好不容易争来的面子,又丢掉了。” 范进笑道:“如果她是南海县人,这官司反倒要费点周折,就是番禺县,才好做手脚,你只看我手段,包准还她个自由之身。”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写状 在院落里,范进和胡大姐儿都见到了那个寡妇,看她年纪比梁盼弟还要小上几岁,相貌颇为标致,尤其是一双修长的眼睛,眼波流转,如同两汪深潭。即使与范进说话,眼睛也总是不住打转,仿佛在勾男人的心思。这种丰流眼生女人身上,男人见了她,骨头多半要酥几两,也就难怪胡屠户一头撞进去。 她的脸色本来很是红润,但是两个新的巴掌印,却把这美感破坏了八成。一见到胡大姐儿,她先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犹豫片刻,还是拉住胡大姐儿问道: “你阿爹的身体怎么样了?怎么这几日不见他来集上,我这有事,也不知道找谁去商量。范公子是你爹请来的?听说他中了这科县试案首,你能找这么个相公,倒是福分。只可惜啊,他不是秀才,否则我这官司就肯定能赢。” 胡大姐儿被她一声相公羞的满面含羞,连带对她的恶感也消失了大半,扭捏着道:“进哥儿不是我的相公,我们只是……乡亲。” 梁盼弟咳嗽一声,“杨二嫂,现在不是说家常的时候,进仔说万事要当面谈,以你的心思为主。你就当他的面说说看,那个家你还想不想待?” 妇人朝范进福了一福,又端详他半晌,才道:“范公子,奴家命苦,十六岁嫁到杨家,十八岁就守了寡。那老杀才不许我改嫁,要为他家换一座贞洁牌坊,还不是为了免赋税丁役?真是老天杀的,只为了他家可以免税,就要我守着牌位过日子。这还不说,他那瘸腿儿子亦不是个东西,自己讨不到老婆,就总打我的主意。这回与胡大哥的事发作了,他们虽然没拿住什么把柄,也晓得我外头有人,他便敢来摸我的床,说左右也是便宜外人,还不如便宜自己家人。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过了。你看这脸,就是他们打的,这身上……” 她说着话,似乎想要解下外衣来验,梁盼弟咳嗽一声,制止她的行为,又看向范进道:“进仔,这官司你真能打的赢?杨二嫂的话,好多是拿不到公堂上说的,就像与胡屠户的事,她怎么敢到公堂去说。万一县太爷只想要县内出个贞洁牌坊,不管她的死活,可该怎么办。” 范进朝女子一笑,又对梁盼弟道:“三姐说的是,县令当然是希望治下多几个节烈妇人,显示自己牧民有方,给自己捞名声。若是这一案发在外县,事情确实有些难办。但是广州城里,反倒是不担心如此。若是他旌表的贞节牌坊出了问题,这县官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是宁失不错,绝不会强按着人当节妇。” 杨柳氏听着神色大喜,连忙道:“要果真如进哥儿所说,真能让我离开杨家,我回头让胡大哥好好谢你,送个猪头与你吃。” “猪头就算了,我只是想要你想清楚,现在杨家虽然种种不堪,但是你在他们家,总算有碗茶饭吃。若是得了贞洁牌坊,朝廷供养,衣食总可周全。离开杨家,就要自食其力,能否分走你的嫁妆钱,我却没有把握。你可要想好,若是县令准你改嫁,胡屠户那边却又有什么问题,你该当如何自处?” 杨刘氏毫不犹豫答道:“这件事其实我早就想过了,在胡大哥差点被他们抓住那天,我就曾想,若是被他们捉住,左右不过是一根绳子上吊,也好过守寡。即使胡大哥那边不肯娶我,我自己也有手有脚,宁可到时候投奔梁阿姐,也不在杨家过那日子。” “如果你有这份决心,那就好办,但还有一条,你可能要吃些皮肉之苦,你可愿意?” “再大的皮肉之苦,也好过被杨家人欺侮!只要能离开那个鬼地方,我不在乎。其实我都想过,若是再这么下去,我哪天就买点砒霜,和他们同归于尽!” 见她说的咬牙切齿模样,范进心内倒是替胡屠户默哀了一下,惹上这么个女人,怕不是想要提起裤子不认帐就能做到的。他对杨刘氏道: “那这样,我给你写份状纸,你递到番禺县去。再借些银两去打点关节,保证这份状子能送到县令案头。但是你是小辈,告自己的阿舅,等同以小犯上,先要挨一顿皮巴掌。只要挺过这顿板子,你的自由就有希望。但还有一条,这状子我给你写,你得重抄一份,不能露出我的笔体,也不能在公堂上,透出我的名字,否则这官司你还是会输。” 杨刘氏道:“银子我还有一些,不用去借,皮巴掌我也忍得住,但是重抄状子,这可是有些难为人。我是个睁眼瞎,大字不曾识得一个,就是照猫画虎,也未必描的出来。” 梁盼弟接过话来:“二嫂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进仔写了状子,我帮你抄,就是字丑一些,你别见笑。” 范进的状子写的很快,梁盼弟接过状子,拿到房中来抄,杨刘氏虽然不认识字,却也凑过去,看着她写。院子里,范进把一两银子送与关清顾白感谢他们的照顾,又拿了一两银子,请二人帮着备办酒菜,晚上庆贺。两人得了一两银子的巨款,欢喜的不得了,在院落吵嚷的声音,直传到房子里。 看着梁盼弟低头奋笔的模样,再看看外面被两条大汉扔起来又接住地范进,杨刘氏很有些羡慕,问道:“梁阿姐,你居然认识字?是谁教你的?” “还有谁?我们整个小范庄,也没几个人认识字,肯教我读书认字的,就只有进仔一个了。我的字和珠算,都是他教的,他会的东西可多,有的是手段。” “哦,原来是这样?”杨刘氏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凑近梁盼弟问道:“你守寡的年头比我还长,其中辛苦一定清楚的很,难道就是靠这只童子鸡解馋?看他也不是十分强壮,到底能不能充饥?” “呸!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和进仔可是清清白白,不许你胡说。我的名声没什么,他可是要中功名的,若是你这般乱讲,这官司你自己打去!” 杨刘氏见她翻脸,连忙告饶讨好,又拉着她的手道:“大家都是寡妇,其中苦楚,彼此心知肚明。那进官儿生的如此俊俏,你们走的又近,难不成就真不动心?你又不像我,头上没有公公碍事,今晚就是个机会,拿几杯酒把范进放倒了,大家生米做成熟饭,正好解饥荒。” “去去,闭上你的嘴!”梁盼弟被她说的心潮澎湃,忍不住真想把范进灌醉,先成了心愿。但是理智告诉她,自己绝不能和进仔越矩,不能误他前程。她咬着牙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再管其他人。听好了,你官司输赢只在最后一句,千万要记牢。十六嫁,十八寡,叔长而未娶,家公五十尚繁华。嫁亦乱。不嫁亦乱。”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功名(上) 由于胡屠户脚上的伤没好,肉铺就只能由其子胡二弟代为料理,胡大姐儿进城,正是借着帮兄弟料理生意的名目,才待到了县试结束。 但是胡二弟这几日里酒楼赌档,将三百余斤猪肉折腾掉大半,又在赌闱姓上把剩余的一点钱输个精光,广州城就待不下去。他一走,胡大姐儿也只好跟着离开,范进拿了三两银子与胡二弟,替他补上亏空,将其欢喜的不得了,就差直接喊出姐夫。 看的出,大姐儿并不愿意离开,范进只好说了不少好话安抚着,又拿了杨刘氏的事出来,要胡大姐儿回家先与胡屠户通个消息。胡大姐儿终归是个心软的女子,一想到杨刘氏的可怜模样,就只好按着范进的吩咐做。在临走之前,还是再三嘱咐着范进: “千万不能喝酒,也千万要小心着那个黑寡妇,进哥儿大好前程,千万不能坏在这个女人身上。” 大姐儿这一走,就只剩了梁盼弟一个女人。她也觉得这样似乎不大妥当,可是不等她想着告辞离开,关清顾白两人已经吆喝着推她入席,想走是走不成了。时下一两银子备办的酒食,足以称的上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关清又贪杯,特意买了两坛酒来,拍开泥封,酒香很快布满小院。 碗里都倒上了酒,关顾两人互相对视,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连梁盼弟在内,实际都有些拘谨。往日熟悉的范进,现在总觉得有些陌生,乃至于距离间,都觉得有些远。 作为县试案首,秀才功名距离范进只一步之遥,关清顾白他们这些粗鲁人,与泼皮其实可以算一个阶层。就连普通的庄稼人,也会鄙视这种刘忙无产者,与秀才更是有着天渊之别。 以往可以在一起谈笑无忌,是因为范进本身也没有什么身份,现在他成了案首,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就横亘于两方之间,让三个人都有些自惭形秽。仿佛同桌吃酒,都会污了人家读书人的身份。 倒是范进主动端起酒碗,朝几人行礼道:“我明天也要回家了,这个好消息得告诉母亲,家里也要照应下,等到府试前,再回来应考。这几天全赖几位照应,一个谢字便显得远,只说一句,大家自己人,你帮我我帮你都是应该的。日后有用我范进之处,自当鼎力相助,先敬几位一碗酒再说。” 一仰头间,酒顺着喉咙下去,随即范进只觉得吞进去的不是酒而是火苗,把他从喉咙到胃尽数点燃。碗放到一边,人剧烈的咳嗽,梁盼弟要紧跑过去,为他拍打着后背,又没好气的训斥道: “衰仔,毛还没长半根,就学人家喝酒,活该你吃苦头。后面只许喝茶,不许动酒,关清顾白,你们两个把酒喝了,不许让进仔碰。来,吃菜。” 有了这段插曲,两下的距离重又拉近,关清顾白想着这几日两下交情,都觉得于有荣焉,未来自己可以自豪的表示,我们不但有能砍人的朋友,也识得能写字的,说出去也光彩。 他们两个自己抱了酒坛来喝,又吆喝着划起拳来,梁盼弟酒量不弱,也喝了几大碗,闹到天色傍晚,关清一拉顾白,“走,我们两个到城外去喝,再定个输赢。” 顾白看着那狼籍的杯盘,笑道:“你这厮就是想躲懒,看这里这么乱,我们走了,难道叫掌柜收拾。总得要收拾完了……” 话没说完,关清就在他腰上暗捣一拳,“也不知我们谁没眼力!快点滚蛋,否则的话,我便用拳头收拾你。” 顾白看看梁盼弟与范进,忽然领悟,连忙道:“不错,城里一会就该宵禁关门,快走快走,我们到城外寻个好去处,好好吃几杯去。” 梁盼弟正要招呼两人留下,关清已经抢先道:“掌柜的,你平日吆喝我们做活不少,今天天不亮就出来卖吃喝,我们都已经乏的很了,好在一共也没多少家伙,你自己慢慢收拾就好,我们不陪了。告辞。”说罢,拖着顾白,就离开了院落。 小院里重又剩下范进与梁盼弟两人,梁盼弟只觉得自己的酒格外多了些,此时两团红云飞上脸颊,头晕目眩,身不能自主,只好骂了一声,“一对惫懒货色,明天就扣他们工钱。进仔,你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就回房歇着,姐来收拾。” 范进卷起袖面道:“这里这么多盘子,一个怎么忙的过来,我们一起收拾。”说话间已经动手开始拾掇,梁盼弟也自来抢,两人你争我夺,最后只好一起来做。看着范进手脚麻利地收拾这些碟碗,梁盼弟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读书人说举案齐眉,是不是就是这样? 等到一切收拾好,梁盼弟重又给范进备下了茶水,扶着他到卧室坐下,然后才道:“那两个懒货跑了,你自己多照顾你自己,姐先走了。” “慢,刚才两位老兄说了,放榜结束,现在重又宵禁。何况每年放榜,都有学生闹考的事发生,所以每到这时,宵禁反倒比平日严格几分。你这个时候上街不安全,也出不了城。” “没事,我到我姐姐姐夫家去寻个地方住,再说我姐夫是府衙的班头,与各处巡检弓手极熟,我不怕巡街的。” “天色这么晚了,惊动姐姐姐夫也不大好,姐,你留下吧。”范进忽然伸出了手,抓住梁盼弟的手,后者正待挣扎,却听范进道:“我明天就要走了,怎么也要一个多月再回来,你就不想我!”随即便猛一用力,将梁盼弟拽到床边,一跤跌坐在床上。 自己喝醉了,一定是喝醉了,梁盼弟只觉得头昏昏的,心头狂跳四肢无力,任范进的手在自己身上开始放肆的入侵,却也无力抵抗。杨刘氏白日里的话,仿佛是恶魔的咒语,将她心内最为隐秘黑暗的一面引逗出来。 靠着劳动与辛苦所封印的玉念,于今夜却似火山喷发般释放,让她不能自持。即使明知道这一步踏出,可能粉身碎骨,她也心甘情愿,就这火把她烧个干净吧。 范进也很紧张,夙愿得偿的喜悦,以及人生蜕变的兴奋,让他的动作也变的粗野,贪婪地呼吸着女子头发上那桂花油的香气,嘴贴在梁盼弟耳边道:“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你。等到我中了秀才、举人,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到时候让你过好日子,当人上人。” 秀才、举人,这四个字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即将吞噬梁盼弟的大火,理智重又占据了上风,她猛的抓住范进的手臂,声音虽然低,但是态度却格外坚决。“不行!我们……不能如此!”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功名(下) “我听白衣庵王尼姑跟我讲过,前朝有书生……就因为偷了个寡妇,有伤阴德,结果命里明明该考中进士的,却因为这一桩事,连举人都不曾中,日子也过穷了。你……你不能……” 范进此时如箭在弦,哪里管的到什么尼姑,他很有些不耐地说道:“我又不是要偷你,是真心对你,这伤的哪门子阴骘。三姑六婆与我们读书人一样,都是好人少坏人多,少和他们来往。那些废话也不要听,人伦大道,圣人也不能禁,与他人何干,你快点松手,长夜苦短,别浪费时间!” 两人身体贴在一处,隔着衣服也能感受着身上男子的急噪,梁盼弟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事实上很难说,他们两个谁更急一些。但是一想到举人功名,范进未来前途,她还是坚定地摇着头。 “不成!我是你的嫂子,比你大了整整十岁,绝对不能嫁你。你……你若是想女人,可以找我,但是现在不行!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我的命不好,克父克夫,你碰我会碍了你的命数。” “胡说,我就是认识你,才考中案首的,可见你的命数正好旺我。等我们做成了真夫妻,说不定保佑着我,直接就中进士了。” 范进说着话,正待发起新一轮进攻,却不防梁盼弟腰间使力,一把将他摔到床角,随即双腿紧并,双手在身前一拦,拉开个反抗到底的架势。她的功夫是从小练就的,用上这锁腿功夫,范进还真的拿她没有办法。 眼看即可入港,却被无情的拒绝入境,这种打击任谁也不会欢喜,范进粗重地呼吸如同牛喘,闷声闷气地说了句: “他日我若为官,必先制尼姑!” 梁盼弟被他这句话逗的忍不住要笑出来,但是想到此时情势格禁,稍一缓颊,事态便不可收拾。只好板着脸道:“姐承认自己喜欢你,在小范庄时,就把心给了你。说一句不怕遭报应的话,便是范通不死,我的心里也没有他,只有你。在梦里姐总想着跟你做夫妻,在小范庄若不是你的年纪还小,姐早就和你把什么都做了。可是现在……不成。鬼神之说能信其有,不信其无。你不信王尼姑可以,却不可以不信因果报应。眼下你前程似锦,若是真为这事妨碍了你的功名,姐就算粉身碎骨,也赎不清自己的罪。如果你真想要……等你中了,中了举人,姐就什么都依你。” “你……你这又是何苦?我就不相信,你心里就半点不曾动过情。连关清顾白都看出了你的心思,为什么你还非要跟自己骗自己,非要硬挺着,不肯面对自己的心?中举人……天知道要多久。” “能有多久?你道试中了秀才,乡试就可以中举人,一共也就是年把光阴,难道这还等不了?读书人常说要养气,你连这点耐性都没有,怎么做官?还是你对自己这么没自信,认为自己当不成举人?” 广东出进士的概率不高,很多读书人中了举人,就去做生意,不再进一步谋求进步,反正有了这个身份,衣食不成问题,对于大多人而言,已经可以算是人生顶点。这个条件是缓兵计,还是真的承诺,范进也说不好,但是梁盼弟态度决绝不容商议,却让他不得不放弃今晚上就将她拿下的打算。 他嘀咕着:“中举人本来就很难啊,万一要是举不了……岂不是终身不识绮罗香?” “呸!读书人说话也没个正经,真不知道你读的什么书?”梁盼弟是街上厮混的,什么荤腔素腔来者不拒,范进这种荤腔于她而言,却是连开胃菜都不够格。她义正词严地嘱咐着: “姐知道,考举人很难。但是正因为难,才要用心读书,不能把精神用在别处。这两年好好地读,将来中了举人改换门庭,到时候有的是那白白净净头脚齐整,能绣一手好辟火图的女儿家做你娘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才是正路。” 她嘴里嘱咐着范进,为他勾勒着美好蓝图,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是啊,一两年时间,转瞬即至,并不算如何漫长。可是对于一个已经二十五岁的女人来说,两年之后,就已经快三十。到那个时候,进仔做了举人,就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做夫人,也会忘掉自己,忘掉这段孽缘,这样对谁都是好事。自己只要看着他飞黄腾达,富贵荣华,就再没有遗憾,其他的,都不重要。 长夜里,一对成熟男女倒在一张床上,却什么都不能做,本已经被撩起火头的范进,却得不到释放,只觉得身体仿佛一只蓄满了火药的木桶,随时都可能炸掉。另一边的梁盼弟,情形也没好到哪去,一闭上眼睛,就想着范进会不会摸上来,如果他非要不可,自己又该怎么办,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整个夜晚,就在这种难言的尴尬与折磨中过去,直到天光放晴,两人看着彼此脸上黑眼圈,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梁盼弟朝他做个鬼脸,“衰仔,年纪轻轻就不想好事情,今后别离胡大姐儿太近,若是把持不住,可是要自己吃亏的。好生坐着,姐给你买粥去。” 吃过早饭,她又帮范进收拾好了衣服行囊,伴着他一路向城门走去。 “进仔,这次回家呢,要好好读书,不能因为中了案首就得意忘形,小三关这还只是第一关,一定要脚踏实地,用心攻读,早一点出人头地。大婶的全部心血都在你身上,还指望你飞黄腾达,供养她后半辈子。你若是不好好念书,姐可不会答应。” “我明白的,早一点中了举人对谁都好么,不过说到答应,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啊。咱们江湖中人,一言九鼎,到时候你要再推脱,我可是不会饶你。” 梁盼弟脸一红,向四周看看,所幸路上没有什么人注意她们,她才长出一口气。嗔道:“你要死了,在外面也敢说这种疯话。再要是在外面说这种话,我就生气了。我们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被人听去了,可是大事。阿姐答应的事绝对不会反悔,你就只管放心好了,只要你能中举人……我就什么都好依你。” 范进拉住梁盼弟的手,“张师陆是士绅,即使击了掌,说话也不作数。你是女人,不能像士绅那样无耻,我们只拉手,就要做数了。” 梁盼弟点头道:“一言为定!只要你中了举人,做什么,都随你!” 两人便这样拉着手,一路走出城去,在城门附近,几个头戴斗笠,卷着裤腿的男子刚刚摆好摊子,把新捕的鱼虾来卖。这种疍民在广州很多,范进与梁盼弟眼中只有彼此,谁也顾不上看他们,因此很自然的走过去。但是一名疍民的目光却紧跟着两人,直到消失不见。 一名同伴问道:“你看他们做甚?有什么问题?” 那人苦笑一声,“那女人,是我婆娘,与她拉着手的男人,是我本族兄弟……” 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洪总甲的报复 大小范庄近百年来,也不曾出过秀才,虽然有人通过县试、府试,但是名次也很平常。中案首这种事,在范庄绝对可以算做破天荒,有胡大姐儿回来送信,按范进想法回到家里,迎接自己的将是数里长的鞭炮,喧嚣的锣鼓,以及乡亲们羡慕中又带有一丝敬畏的目光。却没想到,当他回到村里时,只看到了一片愁云惨雾。 田间耕作的同乡见了范进,点头打了招呼,却没有很亲厚的表示。想象中的迎接仪式,更是什么都没有,让范进仿佛一记拳头打在空处,心内异常失落。 母亲与胡大姐儿都在田里,眼看范进要跑过去,范母厉声呵斥道:“你敢让自己身上沾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胡大姐儿擦了擦额头汗水,对范母道:“大婶,您陪着进哥儿去说话吧,田里的事,我自己就能做。” “那就多辛苦你了,我要不出去,进仔就要跑过来,田里这么脏,怎么能让他碰上。” 等范母来到地头,手已经擦的干净,范进搀扶着母亲,向家里走去,边走边问着母亲的身体,家中的情形。 “娘的身体很硬朗,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好生念书,别的不要多问。案首……咱们范家出了个案首,娘这些年的苦,总算没有白吃。等回头娘要给城隍爷供一只猪头,感谢它老人家的保佑。听说你在城里赌闱姓,赢了不少银子,这话千万别说出去,不能让村里人知道。这钱一来给你买书应考,二来留下备着你成亲用,若是让村里人知道,怕是就要没脸没皮的来借,准是有借无还。” “咱们村里怎么了?我看村里人都愁眉苦脸的,难不成又遇到什么大事?当初范通哥的船翻了,村里几年积蓄毁于一旦,大家情绪也不过就是如此,这回的事情,难道跟上次一样严重?” “情形多严重也这跟你没关系,好好读你的书,先在家歇几天,就搬到城里去,村里的事不用你多管。他们供你读书,无非想要你当枪头为村里冲锋陷阵,可是这次的事,牵扯甚大,我儿锦绣前程不能被他们所坏。所以这件事,不许你过问。” 说话之间,母子两人已经回到家里,范进将身上的银两拿出来,放到母亲面前。范母却摇头道:“你住在城里开销大,这银子娘不能要,你已经是个大人,不会拿银两乱用,自己好生支用就是。娘就留在村里,伺候着咱的田地。这回总不济,就是卖些田产,我倒要看看,谁敢出主意,卖咱们母子名下的这几亩田!” “娘,管不管是一回事,总得让儿子知道是什么事,也好心里有数。上次因为挂尸的事,已经恶了洪总甲,这次县试,洪家子弟没得到案首,洪总甲心里不忿,拿咱们村子开刀也不一定。儿子读书离不开乡亲帮衬,现今村里有事,儿也不能坐视不管。” 范母的神色却很严肃,“这事不许你管!洪总甲确实是有意对付咱们范家庄,但是他用的手段狠毒,你若是管,就是自毁前程。听说是城里要打仗,从浙江调了兵来,要粮要饷要夫子。咱们大小范庄除了正粮之外,要再交一年税粮,做军需军饷。这还不算,还要从两庄里抽调一百男丁军前充当夫子,输送钱粮,这不是要我们的命?眼下族长正和甲首在商议,该怎么去跟洪总甲那告免,乞他免了咱们的差役。” 大明的预收税制度,在嘉靖年浙江剿倭时就推行过。戚继光能练出那支天下闻名的浙兵,靠的就是预收浙、直两省税粮,以这笔钱粮为资本,才维持住部队。现今广东地面不靖,海外有林凤为首的海匪时而寇掠,内里又有土客之争,夷民做乱,广东十府总是有这里被袭击,或是那里被抢夺的消息传来。 范进所处的大小范庄,因为靠近广州可以保证不受兵火洗劫,但是税粮钱款的摊派却是逃不掉。地里本已收成紧张,如果再多交一年粮税,村子里过冬的口粮,明年的种子都会出问题。比起钱粮来,更可虑的还是夫子支差。 男丁被拉到战场上输送钱粮,性命朝不保夕,更何况一场仗打下来耗日持久,仗不打完男丁便回不了家乡,家中少了劳动力,秋收春种田地都没有人照应,不管人能否回来,土地都可能荒掉。像大小范庄这种村子,如果一下征走一百名男性,整个村子差不多就要完蛋。 按照大明制度,遇到征夫都是各村均摊抽丁,大小范庄按户口,绝对抽不到这么多人。但是朝廷显然不会直接给各村下达摊派指标,不需说,这又是洪总甲搞的鬼把戏。 范进道:“娘,这几年村子里帮了我们不少,如果没有他们,儿子多半也要下田耕种,也未必能做上案首。您教我的,做人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不饶,现在乡亲们遭了难,儿子不出面不成话。再者,儿子现在还不是秀才,如果不把这件事给它坏了,万一抽丁不足,把儿子也顶上去,咱自己也会受害。所以救人如同救己,这件事儿不好不管。” “我要你到省城去,就是怕他们拉你去做夫子。你躲进省城里,娘一个妇人怕他做甚,大不了抓我去当夫。但是这事,你不能管。”范母连连摇着头, “这件事是奉的军令,哪是咱们个草头百姓碰得起的?要是衙门的牌票,大不了就挨顿板子,可是犯了军法,是要捉去杀头的。我儿不能冒这个风险,吃过这顿饭,你就要紧着进城,洪总甲若是敢捉你的丁,娘就和他拼了!” 范进却微微一笑,将头上的瓦楞帽一正,“娘,您不必担心,两广总督儿子碰不起,区区洪总甲,却不在话下。姓洪的借虎皮做大旗,拿两广总督的牌子来欺负咱们,就让儿子把他的虎皮戳破!” 正文卷 第四十章 枪头不能白做 范姓族长范长旺,此时正在小范庄甲首范长友处,由于社火选在小范庄,大范庄的威风减了几成,范长旺也只能移樽就教,到小范庄来商议章程。但是多年积威所至,范长友在他面前,依旧是做应声虫。两人的烟抽了一袋又一袋,房间里烟雾缭绕,却是商谈不出什么。 外面忽然响起范长友的孙子范志武的声音,“九叔!你来了!快请进,爷爷和族长都在上房,我给您带路。” 房门开处,两个老人只见一身崭新直裰,头戴簇新瓦楞帽的范进,从外面缓步走进。在满屋烟雾映衬之下,直如大罗金仙降世。两个老人对视一眼,心内同升起一个念头:盾牌到了。 “进仔,你回来了就好,听说你这次在城里中了案首,好不威风。本来阿叔是想摆几席酒,好好为你贺一贺。可谁想又出了这档子祸事,却是没心思办酒了。这回咱们范家,就只能靠你来出头,如果你不出手,咱们全族就要大难临头,整个村子都要保不住了。” 两个老人平素在村里,亦是一方霸主,年轻时关心寡妇,上了年纪关系他人田产,如今却涕泪横流,一副可怜兮兮模样,让人几不敢相信。范进面上不动声色,只请二老就坐,随后道, “二位伯父,这件事小侄只听家母提了一两句,她老人家终归是女流,所知有限,还请二老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范长旺介绍的情形,实际与范母并无二样,范进此举,无非是把责任从自己母亲身上摘开,以示自身一无所知。听完之后,点头道: “原来是这样,那确实比较棘手了。本来县太爷有话,让小侄回家一趟,尽早到省城读书,预备一月之后的府试,这是功名大事,不能耽搁,所以小侄在家乡的时间不会太长。而这件事,滋事体大,若是牵扯进去,不知要费多少时光,更何况事涉两广殷军门,一旦恶了制军,我这点微末前程,又如何抵挡得住?” 范长友见范进出言推搪,面色就是一黯,范长旺却抽了两口烟,“进仔,现在只有我们三人在,话出你口,入我等之耳,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不必绕这么大圈子。” 范进道:“爽利!我所求也不多,家母年事已高,地里的活计,让她老人家忙碌,为人子者五内如焚,心内一焦,神智即乱,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只这一件事么?那容易,从明天起,我和长友派人,帮你家料理田地,保你家的收成就是。再不行,就从族里的粮食拨一份口粮出来,不会让弟媳饿着。” “还有一件,小侄要到省城读书,家里少人料理。胡大姐儿虽然可以帮手,但力量总是有限,村里能否派几个妇人去帮着家里做些活计……” 范长友这次接过话来,“我家里几个儿媳孙媳,老夫还都支得动,只派她们去就好了。” “第三,就是这件事不能求全,只能是刀切豆腐两面光。钱粮丁役,我们不可能全免。制军用兵平匪,钱粮需求甚急,这份开销是免不掉的,所以钱粮上,我们只能如数上解。粮食不够,就用银子来顶,小侄这次在省城,做了点小生意,手气不错,赚了二十几两银子。我拿十八两出来,帮着咱们村里出这份钱粮。” 大小范庄一年的税粮加起来不到一百石,眼下广州银价尚可,一两银子可以买白粮两石有余。但是给官兵供应口粮,却不需要上好细粮,只用些便宜粗粮就可满足需求。这十八两银子,可以购买将近六十石粗粮,两村再凑一凑,剩下的四十石粮,压力就小了不少。 两位甲首手上,其实还留着些保命的银两,只不过不愿意拿出来解决这件事而已。现在范进拿出了自己的私人积蓄,他们如果不拿钱出来,两人在村里,其实也不好交代。范长旺道:“进仔居然拿出了这么多银两,那我也不会落人之后,剩下的部分,我们大范庄来凑一凑,税粮之事,总能完成。” 范长友也道:“不能让大范庄一家遭殃,我小范庄虽然庄小力弱,但也愿意全力以赴。长旺哥放心,我这回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这部分钱粮补上。那夫子呢?进仔,你是知道的,洪总甲那人最不讲道理,一句话,就要我们村子出一百男丁,咱们又哪有那么多男丁可出?我看,不如你去和洪承恩谈一谈,让他少派些丁,哪怕多出些银子也好。” 范长旺道:“这丁役的事,我想过了。一百人我们是出不起的,但是六十人总可以接受。既然这差使派的是我们两村,不是两姓,就有个做手脚处。我们只要把丁役派给那些外姓人,自己族人就可以免去苦役。等那些人一走,他们的田地……我们正好买下来。” 范进摇摇头,“大伯,到了现在,就别再打挖肉补疮的主意了。像是胡屠户那种外姓人,谁去派他的役,怕不会拿了刀跟你拼命?再说大小范庄若是内部不和,我们再和洪家人作对,一准是要吃亏。眼下这个夫子的事,是个千载良机。以往咱们与洪家斗,其他各姓多是坐观成败,胜负于己无干。这回他的夫子是派到全村的,那些人也在征派之内。正该发动大家同仇敌忾,一起与洪家见个高低!这种好机会我们要是错过,还去哪里找?” “话虽如此,你不用那些外姓人去做夫子,咱们又用谁?总不能真叫自己人去当夫子。” 范进一抖袍袖道:“钱粮照交,夫子……一个不派!战场之上,刀枪无眼,随时都有性命危险。我们范家庄的乡亲,都是范某手足亲属,怎能看着他们去沙场冒险?二位只要按我的方法办,要紧着把钱粮征起来,剩下的事,就交给小侄去办,倒要看看,洪承恩有没有本事把咱们村里的人拉去战场!” 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普法(上) 小范庄的农人与全国大多数省份的同行一样,保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状态。太阳下山不得目力,便要收工回家。可是这天,正当农人们扛着农具,自田地里跋涉而出,带着满身疲惫,两腿污泥准备返回自己住处,一阵锣声却陡然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父老乡亲们,吃过晚饭,掌灯时分,到场院里来。不拘男女不管姓氏一个不落,全都要来。此事关系大家今年该交多少粮税,该服多少赋役。谁若是不来,回头摊派钱粮时,就要多出一份!这是族长下的命令,谁要是不来,到了交钱粮的时候就不要哭。” 在明朝,擅自集会是非法的事,超过十人的集会,原则上就可能触动刑名,甚至可以逮捕。但是原则永远是原则,实际执行就是另一回事。毕竟眼下不是洪武年,所谓的禁令,只是写在纸上供人看的废话,而非指导人生的行为规范。 乡间无王法,族长的话,比起皇帝圣旨更有权威性。何况涉及到钱粮大事,没有人敢马虎大意,更不敢拿朝廷禁令说事。胡乱将食物填下去,便往场院里赶,刚到掌灯时分,整个场院里便已经坐满了人。就连胡屠户那等混不论的人物,也拐着脚,在胡大姐儿和胡二的搀扶下,到场院里寻个地方胡乱坐下。 胡大姐儿脸上多了几个巴掌印,却是因为自己兄弟卖了猪肉没拿回银子,父亲不打儿子,反倒是怪女儿倒贴,一准是偷了钱补贴范进。胡大姐儿挨打受冤的时候多了,也不多分辨什么,只把那一两多银子贴身藏好,死活不能让父亲知道。 胡屠户的脚虽然没好,但脾气依旧大,寻了棵树靠着坐下,骂骂咧咧道:“老子自倒运,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人家生女儿,好歹能寻个有力人家,让岳丈享福。你倒好,反倒是拿了自己的贴己去倒贴小白脸,我看那范进不像个发财的相貌,你跟他一准没好。今天这场把戏,听说也是他搞出来的,整天不务正业,只搞这些歪门邪道,能有什么出息!你看他,怎么跑到族长身后去了?” 范长旺、范长友两人在村里都是权威极重的人,几个一把胡子的族老,在他们面前也只必恭必敬,可是范进一个年轻人,却在两人身后,一副悠闲模样,让这些庄稼人颇觉得大逆不道。 眼看人来的差不多,范长旺咳嗽几声,举着烟袋,站到了场院正中的土台上,抡起棒槌在铜锣上使力一敲。 “乡亲们,净一净,听我说几句!咱们大小范庄,以范姓为第一姓,可是却不曾欺压过其他小姓之人。大家喝的是一条河的水,吃的是一块田里种出的米。在范某心里,从不分什么范姓他姓,只知是乡亲父老。自认这个族长,也只是想着尽己所能,为乡亲们谋些好处。可是这个位置不好坐,上面有朝廷、粮长,下面各家也有各家难处。我这个族长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日子难过的很。但是这么一副担子,我不挑,总得有人来挑,我不能把这么个重担随便找个人甩掉,只好自己忍着辛苦挨骂,维持着这个局面。这回,局面却是不好维持了,你们可能有人已经听说了,洪总甲给咱们下了命令,是总督衙门的军令!” 他一字一句,转述了洪承恩的命令,场院里的乡民大多已经从小道消息得知此事,但是从范长旺嘴里得到消息,等于得到了官方确认,场院里就像被人丢了枚爆竹下去,瞬间就沸腾起来。 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不懂什么会场纪律,你一嘴我一嘴,吵吵个没完。胡屠户也小声骂道:“直娘贼,我说把我们叫来做什么,原来是要变着法子,坑害咱们这些不姓范的。我倒要看看,谁敢拉老子的丁,谁敢找老子要钱!” 台上,又连响了几下锣,总算是把下面声音给压下去,范长旺道:“我和长友兄弟商量过,乡亲们的难处,我们心里也清楚。朝廷难,大家也难,要想两全其美,就只好自己吃亏。进仔拿了十八两银子出来,剩下的,我和长友兄弟一起凑凑,总要凑出笔足够的银子,支应加征,决不向各位乡亲摊派半文。可是提前征的正税,就得乡亲们费点力气把它凑齐。要不然官兵拿了牌票下乡,咱们这个村子,就难以保全。再有,老朽在这放句话,只要我还是范家族长,咱们大小范庄,不会有一个人被拉去当夫子,不拘范姓外姓,一视同仁,都不用应夫承役!” 台下的喧嚣渐渐消散,随即,不知是谁带头喝起彩来,掌声如雷鸣般响起,有人扯着脖子喊道:“族长英明!老爷子真仁义啊,居然替我们交了加征,这样的族长去哪里找啊!” 这人嗓门甚是洪亮,掌声居然压不住他的声音,可是胡屠户嗓门却比他还亮堂些,怒骂道:“放你的匹!要说仁义,也是进仔仁义,拿了十八两银子出来给大家交税,也不枉我平日三天两头把猪肉送与他吃,这孩子倒是知恩图报,知道替他胡大伯完税!” 原本大小范庄的生存状态里,小姓被范姓欺负,不得不抱起团来,保卫自己的利益。外部大小范庄被洪家欺负,这些外姓是没什么兴趣出头的。当范姓把损失转嫁到自己头上时,这些小姓又会联起手来,与范家周旋。范家的处境,一直以来都是内忧外患,前后夹击。 但是这回范长旺主动替小姓各族完了粮税,却着实让这些人感动。毕竟放眼大明全国,怕也很难找出大姓族长为外姓人完税的事。一干人对于范家的敌意变成了敬意,转而把仇恨的目光,落在了洪家头上,整个小范庄空前的团结起来。 范长旺又道:“各位乡亲,且先听我说。虽然加征不用各位出钱,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算了,进仔有话对大家说,请大家一定要仔细听好。进仔可是县试得了案首的才子,将来说不定可以中举人,中进士的,他的话,大家都得听。” 对于案首是什么东西,大多数乡民并不十分了解,但是听到举人进士,看范进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敬畏。而范进拿的十八两银子,在这种小乡村,则是笔天文数字的巨款。 慷慨解囊加上读书人的身份,让乡民们忽略了范进的年龄,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走上高台时,没人有轻视不屑之意,全都聚精会神听着范进的言语。 范进轻轻嗓子,朝下面一拱手,随即开始自己的演讲,而这份演讲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普法。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普法(下) 整个明帝国庞大疆域内,名义户口大概是四千万左右,但是这只是税基人口而非实际人口。以明朝那可怜的行政能力加上官吏的工作水平,准确统计户口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根据部分学者推算,当下大明朝的人口总数应该不下一亿,从比例看,其中文盲加法盲双盲比例,要占八到九成。虽然大明律并不算复杂,即使加上大诰,其总量也无法跟后世浩如烟海的法律条文相比。但是对大多数当下百姓而言,依旧不知所谓王法具体包括什么内容。 普通百姓只保持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种朴素的法律观点,更多时候乡规族法,代替了大明司法,在乡间发挥着作用。诸如寡妇与人私合要沉潭浸猪笼之类野蛮的私刑,并不被大明律所支持,却依旧在乡间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甚至能存在到几百年后,归根到底也是由民风民情所决定。 大明朝之所以形成乡绅政治的局面,固然有朱元璋吏员无故不得下乡国策,导致乡绅坐大的因素,但是另一方面也必须看出,由于科技及物质条件的硬性限制,大明即使想管理到乡村一级,也力有未逮。 这个时代大多数乡间百姓终其一生,未必会进城,就像小范庄这种以农业为主业的村庄,普通百姓一辈子也未必会进省城一次。对于朝廷正策制度的了解,要么靠货郎要么就是靠乡绅族长科普。正策制定成什么样没有意义,最后被宣贯成什么样,才真正能作用到百姓身上。 对于国法王章一无所知的百姓,由于不识字,即便皇榜贴遍城市,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为何物,更何况这类东西也贴不到乡下。大家只能从乡绅、书生嘴里了解朝廷又下了什么命令,或是推行了什么制度。 朝廷之所以要厚待书生,原因之一,就是书生是朝廷与百姓连接的桥梁之一。他们只需要稍微歪曲篡改一下榜文内容,又或者在句读上加上一点变化,就足以让好经变歪,甚至引得地方大乱。而书生也靠着掌握这种渠道,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不管是普法还是普及教育,都是书生所不愿意做的事。究其根本,就是这样做会损害到自己的利益及权限。 范进现在做的,就是大明朝读书人基本都不愿意做的事,向广大乡民普及明朝法律。当然,为了不动摇族长及甲首的统治基础,这种普及必须有所选择,只限于人丁田亩的税收,以及徭役征发这一部分,刑民法条基本不会涉及。 明朝的粮税其实并不高,即使加上耗羡、摊派等等,依旧不至于让百姓无力承担,真正要命的,实际是役。在明朝的思想里,认为民众接受朝廷命令动员起来从事各种大规模工程,是天经地义之事。 这就导致明朝各项正杂役层出不穷,每一项指派到百姓头上,都必须放下自己的工作,立刻去完成朝廷命令。这也是为什么国初严格路引,不让百姓离家十里的重要原因之一,人不离开家派役时就不至于找不到人。 秀才举人免丁役的特权,之所以能引起那么多人产生兴趣,就因为这些役实在对家庭损害太大,一个家庭若是命运不好,摊上几次朝廷徭役,差不多就要家破人亡。乃至刚刚成亲就被拉去服役的明版万喜良故事,已经不知出过多少,为了避免服役,投身为奴者不知凡几,足见这种制度于普通百姓的损害。 这种不合人情的力役制度,在嘉靖之前,就已经引起一些有识之士的反对,朝中不少大臣向皇帝剖析利害,经过几代努力,情形已经大有好转。眼下虽然仍旧有繁杂的派役制度,但是一部分役已经可以通过给钱的方式来抵消,也就是所谓的银役。像广东就搞过均平银制度,就是交钱代替服役。 交一定数字的钱,抵掉自己应服之役,朝廷拿到银子,又可以靠这笔钱去雇佣流民及无业者完成工作。既没有耽误正事,又让那些失业者处于监管中,减少社会治安压力,实是一举多得之事。以大小范庄这次面对的拉夫令为例,户籍里有田的百姓,都可以通过交钱,折代服役,让两广总督用这笔银子去招募城市流民来充当民壮,就不用耽误农时影响来年收成,更不至于搞的乡村大乱。 力役抽丁时要考虑到每一家的具体情况,单丁不抽,三到五丁者,才能抽一丁去服役,一旦一家有人去服某种役,那么其他的役原则上就不该再派到这家头上,以免对百姓生活造成影响,破坏农业生产。 一百名夫子这个数字,已经远超大小范庄承受范围,按照范进计算,这应该是县里派给整个金沙乡的服役数字。但是洪承恩利用自己的权力,把一个乡应承担的徭役,推给了范庄这两个村子来承受,也就是之前惯用的轮役法,把役摊派给一个社,整个乡的负担都由范氏两村来承担。 范长旺、范长友两人,同样是无知村老,并不了解朝廷有这种制度。读书人之所以能受人尊敬,就在于他们认识字,能看明白朝廷榜文,了解天下大事,百姓想问点什么,就只能去问读书人。 等听到范进做了科普,范家庄的人先是阵阵欢喜。知道自己头上的徭役,实际没有想象中那么重,随即又愤怒起来。 “洪家庄欺人太甚!十八村丁役,居然要我们两个村子来承担,这不是骑在我们头上拉使!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洪家要敢来咱们村子拉丁,就打死他们!” “没错,打死他们!杀他几个人,也好让他知道,我们范庄不是好欺负的!大不了村子里使出钱,买一个人去抵命,总是不能让他洪家太过舒坦。” 范进咳嗽两声,喝止众人道:“乡亲们,且不可冒失冲动!现在是我们有理的官司,不要因为自己的莽撞,把自己变成无理。洪承恩胡乱摊派,欺压我们范庄,我们却不和他撕打,有什么话,只管到衙门里去说。等到钱粮征集完成,我们不送到洪家,自己送到衙门去。等到了衙门,面见县太爷,自然可以讲道理。” 一名范家子弟道:“九叔,我们自己送到衙门怕是不行。衙门里的各位老爹最是凶恶,当初有人也嫌送粮到粮长那,要加征一成耗羡克扣太过,想直接送到衙门里。哪知衙门里的老爹说这不合规矩,拒绝接收,偏又不放人走,说是要等粮长来当面理论清楚。结果一来一回,光是在省城食宿,就害的他几乎倾家荡产。等到粮长来后,当面过秤,又说粮食短缺两成,要那人自己赔付,最后逼的那村甲首自尽。有这等事在,谁还敢自己去送粮啊。” 胡屠户却朝那人吐了口唾沫,“蠢材!你这脑壳,只合一辈子土里刨食,你说的那是过去,现在咱们有进仔在,还用怕衙门里的老爹么?有案首送粮,我看衙门里谁还敢找咱麻烦,只管按进仔说的做,保证无事!这回咱们到衙门里,要好好告姓洪的一状!看看谁倒霉!”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案首送粮 洪家村内,张灯结彩的喜庆还没有消散,洪承恩的家门口,依旧挂着红绸,出来进去的时候,说话声音也格外高。 虽然洪大安只是通过县试并没有考中案首,但是洪承恩依旧为自己孙子有这样的成绩而骄傲。县里已经送来了消息,本来县太爷点了安仔是案首,但是不知怎的,又改成了范进。这显然说明,自家孙子的学问比范进要好,之所以没当上案首,是意外变数,不足为论。 等后来进一步了解情况,说是书法导致,洪承恩就更是嗤之以鼻。范家那种穷鬼,能练出什么好字?当下买了两刀好纸回来,把孙子关在房里每天练字,只等到府试一开,立刻就让范进好看。 再者说,即使府试压不过范进也没关系,这次只要自己办好钱粮夫子征收,给孙子换一个监生头衔回来,整个金沙乡十八村,还有谁敢在自己面前大声说话? 本来从县里来的命令,是预征半年粮税,以保证大军开支。洪承恩擅自加到一年,就是准备把各村多交的那部分粮税集中起来,给孙子换监生用。既得了好处,又不用自己破费一文,若无这等手段,洪家哪能发达至此? 他另一个孙子洪大贵,一心盘算着范长旺那出挑的孙女,围在爷爷身边打着转,询问着几时范家才能把那丫头送上门来,给自己做婆娘。洪承恩笑骂道:“ 看你这副没用的模样,区区一个乡下丫头,至于让你如此惦记?你且好好收心,不要再去外面胡混,爷爷这回一准让你娶到她就是。我那一百名夫子,足以把范家压垮,他不来投降,我就让他全村死绝,看他敢说个不字!你也给我长点脸,多学点安仔,别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鸟人混在一起,跟爷爷学着点收租放债要债,改田界,抢好地,将来才好执掌这份家业。你年纪不小,也该做点正事了,知道么?” 正在洪承恩教育爱孙如何本分做人的当口,一名洪家子弟却慌张地从外面跑回来,在洪承恩面前道:“叔公,情况不对啊。我那妹子嫁到大范庄做媳妇,听她传回话说,范进在大范庄给一帮人讲什么……讲什么大明律。” 洪承恩先是一愣,随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这进仔倒是能让我好好笑一回。大明律!他居然不去读书,却去给一群泥腿子讲大明律。他讲大明律,至于把你吓成这番模样?那不过是无用之物,你理会它做甚?在咱们乡下,几时按大明律行过事,讲与不讲,有什么区别?” “叔公,话不是这么说,听说范进讲的,是完税服役的事,说按照大明律令,他们范庄不该承担一百名夫子,更可以拿钱代役。现在煽动着大小范庄的人不出夫子,还要凑齐税粮自己送到城里去。” 洪大贵在旁,跳脚骂道:“范进这鸟人,真是多管闲事!上次坏我好事就是他,这次又是他来捣乱,难不成以为我怕了他。来人,叫上咱们村里的后生,赶到范家去,先砸他个稀烂再说!” “滚回来!”洪承恩一声断喝,制止了孙子的盲动,眯缝着眼睛盘算道:“我们这次是替制军办事,奉的是军令。他范进再有本事,也不过是通到县令那一层,我们却是有制军衙门的照应,他县令再大,还大的过总督?进城打官司,我看他是进城送死!他现在还不是秀才,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就算打杀了他,也不算什么事。但是这个人,不能我们动手,得用朝廷的手,光明正大把他除去。老三,你去替我跑个腿,到立刻去省城找你十五叔,把这事说与他听,他自然有手段炮制范进。” 那名报信的子弟得了命令,撒腿跑下去,洪承恩冷冷一笑,“给脸不要,那就不怪我心狠手辣。上一次敢绕开粮长自己去送粮的,还是三十几年前的旧事,没想到在我这代又出了一个。借一个案首立威,我看几十年内,谁还敢坏了祖宗规矩,自己去送粮食!” 洪大贵兴奋得挽起袖子,露出黑壮手臂道:“爷爷,咱们要不要带上人,去范家庄大闹一通,干脆把范长旺那孙女捆回来,先拜了堂再说。” “废物!现在咱们胜券在握,还用的着如此粗鲁的手段么?只要你好生在家待着,不出半个月,我让范老狗自己把孙女送到咱的家里,你就等着做新郎吧!” 清晨,广州城外。 一支车队缓缓来到门口,车队的规模实际很有限,以广州这种水路码头每天的进出吞吐量来看,这支小小的队伍,只能算是小虾米级别。可是这支队伍却不肯老实,距离广州城越来越近,队伍里有人用力敲起了锣,大声喊道:“本科南海县案首,带合村父老,给朝廷送军粮来了!” 这人嗓音极是洪亮,接二连三的喊过去,让天一亮就在城门附近等着工作的苦力行人,全都把注意力转向了这支不起眼的车队。只见在队伍正当中,一辆大车之上,粮食口袋码的整整齐齐,一个年轻书生头戴瓦楞帽,身穿直裰,手中捧着一卷书,摇头晃脑的大声诵念着 “大学之道……” 而在其身后,数十个庄稼汉子推着车辆紧紧而行,车上或装麻包,或装木箱,还有几个持锄头等农具的汉子,看样子似是负责警戒。在车辆最后,一块丈余长,半尺宽的白布上,用墨笔写着一行大字,“本科县试南海案首范进,进城献粮。” 字写的固然好,可是能识的却不多,靠着那大嗓门的汉子吆喝,才让人听明白,一行人的来意为何。原本排在前面准备进城的百姓,听到本科案首字样,自发让开一条路,守门兵刚刚说道:“交税……”就被身旁的军官一记耳光抽在脸上。 “你这厮没长耳朵?没听到人家说,是南海案首进城献军粮,你敢收他的税,仔细把你捆了去见中丞老爷。左右让开道路,让军粮进城!” 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被捕 因为水陆运输物资方便,两广总督殷正茂制所于肇庆,包括其集结的两广大军,也驻扎于此,以兵威震慑两广诸夷海上盗匪。其严格意义上,更像是一个战时的前线指挥所,而广东的行政功能,主要还是集中在广州。 当下广州城里最高权力者,则是广东巡抚凌云翼。他与张居正、殷正茂是同榜进士交情非浅,自然也理解老友对这次战局的重视。 殷正茂于两广大地上,已经获取了足够的业绩,只需要一个机会,他就可以内转部堂,达到官场生涯的顶点。作为会试一百三十名,未入翰林院的殷正茂,没什么可能进入内阁,成为部堂高官,就是他最高追求。 广东气候温和,很适合养人,岭南的荔枝,也是殷正茂最喜欢的水果之一。但是比起腹里地区,广东的环境,实在太过艰苦,而且距离京师实在太远。距离远就意味着容易被上位者遗忘,南北两京,才是殷正茂想要去的地方。 新君登基,高拱致仕,朝堂上连番的波折,眼下刚刚平静,正是殷正茂回去纳福的好时机。眼下的皇帝与首辅,都需要一场辉煌的胜利,作为新君登基的庆贺,也证明新任首辅是国之栋梁,一上任就能带来一场大捷。 比起胡骑年年为患的九边,两广的战功更容易获取一些。不论是海外的倭寇,还是境内屡次叛乱的山民,战斗力都不足以动摇国家命脉,经制官兵也完全可以消灭这些乱贼。但是想要升转部堂,小胜仗是不够的,作为职业收官战,这次战争战果足够辉煌,能引起京师的重视,能让他的卸任达到完美。 再者,只有这一仗打的漂亮,殷正茂的保举才有分量。两位同年之间,早已经有了默契,殷正茂升转,总督位置空悬。其必然会上一道奏章,保举凌云翼接任。只要他仗打的好看,朝廷就不会驳他的面子,所以这次的用兵,于殷凌二人的意义,都非同凡响。 凌云翼虽然是文官,于兵事却不陌生,大兵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是懂的。尤其这次借浙兵助剿,这支部队的战力与对军饷的依赖同样知闻名。这些义乌山民之所以肯卖命,全靠每人每月九钱军饷,外加战场的赏银。一旦钱粮供应不上,导致客兵闹饷,殷正茂的脸就要丢光。 作为后方留守,凌云翼不会去抢殷正茂的战功,他所要做的工作,就是保证前线粮丰饷足。事情做的漂越漂亮,总督的位子就越稳当。 作为文士,凌云翼素有雅好,清晨必舞一路剑,再行办公,今天亦不例外。一路剑法使完,头上已经满是汗水,,长随递过绞好的温毛巾,他接过毛巾边擦脸边问道:“广州府衙那边有什么消息?应收钱粮,解送的怎么样了?陶养斋素称能吏,可是这次钱粮上解,怎么如此磨蹭。” “回老爷的话,钱粮上解还是老样子,按陶太守那边的说法,今年广州的情形也不好。去年台风,年初来雨本是好事,可是下的太多,有内涝的风险。百姓的庄稼大多欠收,预征秋粮已是为难,何况再加征半年……” “他为难是他的事,肇庆的军需不能耽搁。他这话是应酬上差的,在我这交代不下去。勋阳那种险山恶水,我一样曾做过巡抚,农事比他清楚。要说闹灾,那是年年都有的事。一年风调雨顺无风无涝,除非是做梦。有了灾就不交粮,没有这种道理。当初浙直闹倭寇时,地里的庄稼未熟即毁,到了该交钱粮时,非但不能少半文,预收几年粮税也是常有的事。非如此,又怎么养的活戚南塘的那些浙兵?陶养斋想做爱民如子的好官,我不反对,但是让前线的士兵挨饿,这办不到!回头跟他身边的人说,军情如火不容耽搁,若有延误,我定要行文吏部,指名严参。” 由于明朝官制,府县不见面,同样督抚疆臣与府官也不见面,有事只以公文书信往来,反倒是两下的亲随经常来往,成为双方的传声筒。巡抚是独官,手下没有属员,知府铨叙考核权力也不在巡抚手里,陶简之这么个强势知府,不独是让下面的人不舒服,做他的上官,滋味也不好受。 这名长随也知,自家老爷被陶简之气了好几回,一直想找个机会,给陶简之碰个钉子。笑道: “老爷,说到钱粮的事,今天小的出门采买时,正好遇到一件极有趣的事。这一科南海县试的案首,说是要给朝廷送钱粮,结果进城之后,居然被拿了。” 凌云翼把毛巾一放“案首被拿了?这倒当真有趣,广州这地方看来是胆子大,连案首都敢抓,哪个衙门做的?” “就是南海县衙门的人,听说这人没通过粮长,自己把钱粮送来,不合规矩。从城外就敲锣打鼓的,说什么南海案首为老爷送军粮,到了衙门又大吵大闹,恶了户房的书办,一声令下,就把人给捉了。” “胥吏敢辱书生?这南海的吏治,是该管一管了。”凌云翼语气一寒,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的他,当然看不得区区吏员,敢凌驾于书生之上。即使南海案首从道理上依旧是个白丁,但作为候补秀才,同样是读书人一员,要治他也只有读书人能治,几时轮到这种胥吏动手? 但他略一沉思,忽然问道:“南海案首?是不是之前在广州很闹了番风波的范进?” “回老爷的话,可不就是那人。蔡学台被他损了面皮,结果还点了他做案首,也是咱们广东的一件佳话。” “佳话?蠢话还差不多。蔡秉文不好财货只好虚名,他落一个内举不避仇的名号,所得实惠远比范进为大,背后里还不知道怎么欢喜。因为这个案首,不少赌客都折了本钱,说不定这户房书办也是赌闱姓失利,找到机会就来撒气。” 说着话,凌云翼又一摇头,“不对……事情怕没那么简单。范进敲锣打鼓闹的尽人皆知,又在户房里大吵大闹,这分明是有意激怒户房中人,必然是存有诡计。他拿蔡秉文的名字成全了自己名声不算,现在倒是把念头打到我头上来了,当真大胆的很!” “老爷,既然如此那小的去关照一下县衙,给他点厉害尝尝?” “他大张旗鼓,说是给我送粮,你若是让县衙门炮制了他,岂不是说朝廷军粮的事,也保不住人平安,那我们后面的公事就不好办。他既是案首,就归学政管,且看蔡秉文如何插手此事,我们只在旁观看就好。你派人去给我注意着这件事,别让它随便就给‘淹’了。” “老爷,您这是……” “范进想拿老夫做文章,老夫正好也拿范进做一篇文章,考考他的本事。这个范进在县试时就不老实,府试在即,又闹这等事,倒是个能折腾的。好生查查看,他这么折腾是为了什么,若是说不出个道理,他的前程也就别指望了。” 正文卷 第四十五章 师徒合作(上) 南海县衙之内,侯守用看着眼前的范进,面沉似水,声音冰冷不带半点感情。“你不要以为叫过本县一声恩师,咱们就真有师生名分,你便借着这层名目胆大妄为。本官跟你说过,让你好生读书,不要过问俗务,言犹在耳,你就敢犯禁!钱粮输送为粮长专责,你们擅自运粮而来,本就有违定例,更与户房书办互殴,这成何体统?” 范进虽然被抓进来,其实并没吃什么亏。固然他现在还没有功名,从程序上说,只能算是个老百姓。可是案首就是案首,作为士林预备役成员,已经不能拿普通百姓的标准来看他。 如果他就这么直接闯到南海,几个帮役看在好处份上,可以装作认不出,先打了再说。可是他一路敲锣打鼓,惟恐旁人不知,再想说不知道他身份,显然交代不下去。胥吏们的胆子确实不小,但也要考虑个成本问题,为了一些好处就打伤一个案首,这个罪名谁也担待不起。 是以虽然在户房几个衙役出手把范进拿下,但也只撕破他几处衣服,手上很讲究分寸。人刚刚被控制住,县令的贴身长随侯忠,就拿了县令的命令来提人,几个衙役更是知道,这事已经惊动上官,不敢私自动手脚。 两下见面依旧是在西花厅,范进也知侯守用的情绪不好,不等其发作连忙道:“恩师,弟子实在是冤枉!弟子本是回乡孝敬高堂老母,再把恩师栽培之恩对老母说明,好让她老人家每日拜佛之时,多替恩师念几声佛,积一份福田。可是……树欲静风不止,洪承恩欺人太甚,他要捉弟子去当夫子,弟子无奈,只能出此下策,否则一旦被派到军前,怕是与恩师今生再无相见之日。” “一派胡言!洪承恩有几颗脑袋,敢把我南海案首,抓去军前当夫子?” “弟子不敢妄语。这次洪承恩给大小范庄派的夫子名额为一百名,而大小范庄在籍百姓,有鱼鳞册页可查。按百丁摊派,几是户户有丁,家家有役,学生虽然家中只有孤儿寡母,也难逃力役。再者,先收秋税,加征一载,耗羡加收又比往年涨出一成,这么大的数字压下来,已经让大小范庄无力支撑。如果再把这些男丁拉去军前充夫子,整个村子怕是都保不住。乡民群情汹涌,欲往省城申辩,弟子死力劝住一干乡亲不得妄动,又倾出其金,毁家纾难,总算凑齐粮税。至于丁役,只能面见恩师,乞求宽免,望恩师收回成命,体恤一下我们大小范庄合庄百姓的死活。” “一百丁?整个金沙乡的夫子数目,都摊派到你们大小范庄头上了?这洪承恩确实老而无用,轮替之法往常可用,这种拉夫子的时候怎么也敢轮替?还有,你说预征一年钱粮,本县只命令预征半年,怎么到了乡下,就变成了预征一年?” 范进道:“回恩师的话,您若是不信,可以差人去问。整个金沙乡,全都是按一年预征。另外金沙乡十八村都在传言,大小范庄抽丁一百,以此比例,整个金沙乡家家都有人要被抽去拉夫,很多村子已经民情汹涌,稍有不当只怕是……” “只怕什么?” “弟子不敢说。总之,怕是有不忍言事,就在眼前。” 侯守用心知,范进话里的意思,就是这些村子为了对抗拉夫,多半要搞民变。虽然广州的军力强盛,在这搞民变等于送死,但是自己搞征粮拉夫搞到出民变的地步,这县令也就不用坐下去。堂堂七品正堂和一群乡民同归于尽,怕是要成为两广官场一个大笑话。 县令困守衙门,与外界不同消息,所有信息传递都靠下属,一旦下属不得力,就成了瞎子聋子,对于乡间的事根本掌握不到。如果不是范进来此通消息,怕是等到金沙乡民变发生,自己还闷在鼓里,不知道是何原因。 身份不同,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和方式也就不同。殷正茂眼里,只能看到自己的战功,以及战功带来的升转机会。可是对侯守用而言,前线的军务胜负,甚至浙兵是否吃的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是县令,他需要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当下身为县令的首要工作,就是维持秩序稳定,不要发生集体事件。 从县试时凌云翼派标营保护考场,又严查闹考之人,就可以看出上层的态度。在大军出征前后,后方必须绝对稳定,不能出丝毫风波。不管是金沙乡民变,还是大小范庄百姓真的在省城里搞请愿,后果都不是自己所能承担的。 广东巡抚、巡按御使连带那位陶简之,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一旦真出了差错,怕是立时就会有人上来,朝自己背后捅刀。 三生作恶,省城附廓。 侯守用不由又想起这句民谚,脸上阴云更重几分,两眼紧盯范进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洪承恩真有这么大胆子?” “恩师请想,学生前来送钱粮,都能被他们捉起来。若不是有侯忠出面,他们已经对弟子动用私刑。连案首他们都敢打,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您可以派人查访,弟子如果有虚言,愿终身不进考场。” “好了,现在说这些话没有意义。三班六房的问题,我会处置,你的问题也不要想蒙混过关。且说说看,现在的情形该怎么办?你们大小范庄的人……打算去哪告状?” 广州城内衙门众多,侯守用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把各处衙门的关节都打通。何况他只是个普通知县,平素与府衙都不和睦,哪能压的住状纸。若此时范家已经把状子递到哪个衙门里,自己怕是只能闭门待参,等待摘印。 范进道:“乡亲们说了,要告到巡按衙门、巡抚衙门、还有府衙、布政衙。但是弟子已经把他们劝住,让他们少安毋躁,一切有我。只是乡亲们听说弟子被抓,只怕心内忧惧,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那你先去安抚你的那些同乡,然后到衙门来,商议此事该当怎么办法。谁若是敢阻拦你,本官为你做主。” “如此多谢恩师,那我们村的钱粮……” “既然运来,就收下吧,洪承恩胡乱摊派,并非本官之意,你们村小地贫,生计艰难,就只交今年的就好,至于明年那半年的粮税,本官做主给你们免掉了。” 正文卷 第四十六章 师徒合作(下) 范家庄同来的人,在范长旺、范长友两个老人带领下,就在县衙门外八字墙那里等待着。几十个范氏宗族子弟站成两排,对面则是十几名提棍棒的衙役,随时准备弹压冲撞衙门的刁民。 出乎衙役意料的,是这些乡民并没有像大多数他们所熟悉的百姓一样冲动无脑,提着农具冲上来,随后等着被官兵当战功收割。他们手上的农具早早的扔在一边,非但没有动用武力的迹象,就连脏话都没有半句,反倒是在两个老人带领下,齐刷刷跪在衙门对面。在他们背后,则是范进手书横幅,“南海案首范进带金沙乡大小范庄百姓,进城输送钱粮。”银钩铁画,笔力雄浑,不愧是南海案首的手段。 就连几个听到风声,前来观看情形的锦衣力士,也都暗自点头道:“这些百姓不简单,背后必是有人指点,闹的恰倒好处,这下反倒是衙门要难办了。” 范长旺嘱咐着身后的一干后生道:“进仔说过了,他来送粮多半被抓,要我们不许妄动,全都跪好。若是一个时辰后还没有消息送出来,大家就随着我一起哭,到时候看这县令的乌纱还戴不戴的牢!” 这时,忽然衙门里一阵骚乱,值守的壮班衙役左右分开,几名老吏捧着些干粮茶水从里面走出来,为首一人正是范进,朝范长旺道: “大伯,县太爷已经准了咱们的请,现在就可以交割钱粮,大家赶快起来吧。就算是要谢大老爷的恩典,现在也该谢完了,再不起来,怕是就要有人误解,说咱们是在裹胁官府了。你们看,太爷还派人给乡亲们送来饮食,这等爱民如子的好官,又去哪里找啊。” 几名老吏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心内暗自嘀咕着:这范进的户籍是民籍,莫非是搞错了?看这手法,分明是老公门才有的本事,真不知家中哪辈上,是吃公门饭的。 方才死活不可接收钱粮的户房管年,这时候也没了办法,他是经制吏,在吏部有名字的那种,即便是县令也不能随意开革他。但是吏终归是吏,一旦上官有了明确要求,他也没办法硬别苗头。何况广州城是省城,如果事情闹大,县官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区区一个吏员怎么扛的住总督军威。 侯忠就在一旁看着,连淋尖踢斛这等常用手段都不能施展,今年的粮税以四成收银,六成收粮的方式收解入库,过程里竟是未得半文好处。一边盯着衙门里大秤的秤砣,管年心里暗道:洪老兄,不是兄弟不肯帮忙,实在是没办法,范进有知县做靠山,咱们的手段可用不出来。 西花厅内,范进已经重又坐回侯守用对面,“恩师,弟子的乡亲们肯定是不会闹事了。可是金沙乡十八村,我们只有两个村,其他村的情形还不好说。再有,整个南海县,也不只有一个金沙乡,若是再出什么变故,只怕恩师也不得安稳。” “我叫你来,就是与你商量个章程,你我既是师徒,便是利害相关。你也知道,你的案首是为师点的,如果为师的位置不稳,你这案首也不安稳。现在咱们得同舟共济,想一个章程。为师的担子很重,其中艰苦,外人难以理解,也只有师徒之间,才能说几句心腹话。” 侯守用第一次承认了与范进的师徒名义,虽然依旧只限于密室之中,并无第三人在,但与过去范进单方面称呼他不应声不同。从这一刻起,两人就有了利益上的捆绑,只要侯守用还是南海父母官,就有义务帮衬自己这个弟子,反过来弟子也要为恩师效力,荣损与共,利益共享。 “恩师,弟子明白您的意思,南海地大事繁,钱粮的事很是为难。以佛山为例,那里有银子,而没粮食,非要他们按耕地交粮,他们就只能想办法去买。可是要夫子,他们肯定不答应。矿上少了小工,谁去采铁,谁来冶炼。那些矿主又多是有力量的,手上又有铁器,如果纠起几百人民变,怕不是立等就要有大祸。放下远的说近的,就指拿金沙乡来说,十八村闹起来也非同小可。学生现在可以跑一跑乡里,与各村甲首相谈,只要能按着范庄的章程办,叫银不出丁,想来他们也就不闹了。可是……弟子一介书生,怕是不足取信于他们。可否请恩师一枚私章,也好算个信物。” 侯守用额头上也冒出汗来,心知自己一时不察,几乎犯了个大错误。南海县是广州第一大县,所辖土地相当于两到三个县之和。因为地方太大管理艰难,不得不把县丞派驻到佛山另设一个衙门,实际形成子母县的格局。 地方大,事情自然就多,一个县辖下各处情形不同,面临的实际困难也不一样。上官眼里,各县只是个文字概念,随便下一道命令就要求执行,只有亲民官才能明白自己治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以南海为例,名义上是一个县,但是却不能实行一样的正策,南海本地的经济情况与佛山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作为这个时代的官僚,侯守用并不缺乏历事经验,但是理论联系实际,视地方实际制定不同的正策,这个要求就未免要求过高。 限于时代,侯守用只能做到这个时空中普通官僚的水平,像范进所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根据辖地各村落具体情况制定标准,就超出其能力范围。但是他确实可以听明白范进说的是对的,另一点也确信,范进可以帮自己的忙。 “私章不如活人,我让侯义陪你一起去谈,算是我的代表。至于你说征夫拉丁的事,咱们南海确实有难处。可是按你说的,以银折抵,到时候军门找要粮食要夫子,我们又该怎么办?” “恩师,咱们广州水运发达,各方商贾云集,购买米粮并不为难,找不到工作的闲汉也有的是。只要有钱,不愁买不到米,也不愁雇不到力夫。当然,我们也不是一味要钱,各村的情形不一样,不能搞一刀切。有的村子有钱,有的村子有粮,让各村自行调剂,按照应交数字交上来,只要总数对的上就可。” 侯守用道:“你这个主意,有一个问题就是米价,万一交上来银子,米价却有变化,咱们到时候不是自找麻烦,还要拿钱填亏空?而各村应缴多少钱粮,这又该如何掌握?” “回恩师的话,粮行那边,弟子可以请人负责交涉,总是有制军的军务,粮商们也不敢太过。至于各村应交赋税,则由户房底帐鱼鳞册页,各方的帐簿核对起来,不怕核对不出数字。” “若是按你这么说,倒也可以考虑,但是这事牵扯甚大,只靠南海县,怕是还不能做成。” 范进道:“这事我们南海县只能牵头,最后必然要有两广总督出面背书。依弟子之见,不如先行文一封,发往知府衙门,请太守对此事做个决断。” 侯守用心内一动,两眼紧盯着范进,“范进,你这心思用的甚是歹毒,分明是要拉太守下水。若是陶太守知道这主意是你出的,府试之时怕是有你的好看。” 范进心道:县试案首府试必录是官场规矩,陶简之就算恨我又能怎么样?我最喜欢看着他对我咬牙切齿偏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当然,这种话不能说出来,只道:“为恩师分忧,弟子义不容辞!即使这一科考不中,也心甘情愿。” 正文卷 第四十七章 折银代役 “以役折银,以粮折银,以银购粮雇役……咱们广东搞均平银,陶简之第一个反对,说征银取代征粮是祸国殃民的乱命贻害无穷。范进的这道条陈,倒是给他出了个难题。广东十府,文章比范进好的不知有多少,但是胆子比他大的,怕是很难找了。那些秀才们最多也只是敢在县衙门外摆摆破靴阵,可是说到参赞军务,就只有茶楼的本事,真拿到台面上就张不开口。只有他不但敢想,而且敢做。” 巡抚衙门后花园内,凌云翼与自己心腹幕僚朱大世二人执棋对弈,饮茶闲谈,于此两广风云激荡的时节,倒是别有番闲情逸致。 凌云翼好棋但棋力有限,朱大世的本领比他要高明许多,是以每盘棋凌云翼都能赢的舒畅,也就把这个幕僚引为知己。朱大世心知,自家东翁对陶简之不满已久,犯不上为之缓颊,也附和道: “这主意确实不坏,都交粮食或是都拉夫子,确实很难。像是佛山那里,都是打铁的作坊,让他们出钱很容易,出粮食出夫子,怕是不容易办到。学生在码头那里看过了,每天来往的粮船不少,只要有银子不怕买不到米。” “不光要有银子,还要有人来办,好经遇到坏和尚的事,我们都没少见过。这次南海的事能不能做成,最后还是要看人。古人有强项令,我们广东却有个强项守,陶养斋顽固的像是块石头。说是征银代米会导致商人低价收粮,高价卖粮,官民都因此受害,只有商人得利,绝对不可行。他的用心我能明白,老陶对于广东人赶海成风不满已久,几次上书,希望严肃海禁,禁绝海贸。这回一收银子,等于是变相支持这些人出海做生意,他当然不满。严格只收粮,就逼着人安心在家种地别下海……这个老顽固,也不想想,海禁禁了这么多年,几时真把海禁住了?与其骗自己,还不如索性承认海贸,先把银子收上来才是正办。” 朱大世道:“侯县令的信被驳回去,陶太守那又交不上钱粮,时间一长浙兵的粮饷就要出毛病。现在是靠着制军公事从盐道衙门商借,可是这是权宜之计,到了打仗的时候,那可是要大把银子犒赏,儿郎们才肯冲锋。盐道衙门万一到时候不放款,战事就要受影响。再说盐斤一味加征也非长久之计,广西被人称为淡食省份,就是说咱们加征太多,百姓买不起官盐。吕阁是广西人,桑梓相关,也不会愿意看到家乡父老食不知味。如果有都老爷奏上一本,军门与东翁可是不好受。” “吕和卿(吕调阳的字)是个讲道理的人,总不能既要我们打仗,又捆住我们的手脚。当然,广西的盐斤加征,也不能一直如此。我已经发了公事到南海县衙,准它折银代役。陶养斋不答应,我答应,接下来就看南海县能不能做的成。只要这事做成,或许我们就与新的饷源,广西盐斤加征的情形会好一些。” 朱大世笑道:“东翁这是一手二虎竞食之计,征粮好还是征银好,空口打笔战,一年半载也无分晓。还不如就这么比一比,立竿见影,胜负不问可知。就是这么一来,等于是把侯守用放在火上烤了。” “放心吧,侯守用会先把范进放火上烤熟。这个侯守用的履历我查过,其实是可以大用的,就是朝里没有人荐举,始终上不去。这回我得难为难为他,如果他能办的好,我就保他个前程,他受气受的够久,也该扬眉吐气一回了。” “能得东翁赏识,那是他的造化。但是之前这番考教,怕也够他受的。” 凌云翼一笑,“我去过佛山,见过那的铁匠打百炼钢。要想出好钢,总得水火交攻,反复锻打,才能打出切金断玉的利刃。若是扛不住,自己碎了,那就证明是块顽铁,不合用。侯守用若是扛不住锻打,那就证明他不是这块材料,本官也犯不上大案保举,活该他一辈子不出头。” “依学生看来,东翁锻打他,他反过头来,就得锻打范进。” “这都是一样的,我看他是块好材料,他看范进也想必是这样的看法。这个范进年纪不大,折腾的劲头倒是不小,如果好好锻打一番,说不定就是又一个南海怪才。一子虽小,用之得法,或可定乾坤。” 说话间,凌云翼一子落下,胸有成竹地看着棋盘,“这一盘,大世你输了。” 金沙乡,小河村内,甲首敲大声吆喝着“范公子来村里讲大明律了,乡亲们千万不要错过啊。各家各户派人来听,错过机会,再想找就难了。” 田间肉袒深耕的农夫奔走相告,面上露出欣喜之意。有人问道:“范公子在谁家用饭,可曾备了肉?听说范公子是有名的无肉不欢,甜水村的饭里因为没有荤腥,他讲的就不起劲,再请他回头也不肯去,咱们这里可不能少了肉吃。” “放心吧,甲首杀了两条肥狗,足够款待范公子。咱们这群睁眼瞎,总算有人给讲大明律例,今后也不至于洪家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熊熊烈火,正在金沙乡十八村内燃烧着,而带去火种的,正是在县衙门闹了一番风波之后,又再次返乡的范进。他这回并没有回自己住的大小范庄,而是往来于十八村之间,会见各村甲首,顺带普及大明基本税法。 侯守用派了自己的长随侯义同来,既是替范进揄扬撑腰,也有是检视范进所说言语,看看十八村是否真是有闹事打算。不过侯义只一出县城,就被范进派了几个范庄乡党以好酒好肉招呼,下乡的事便不再跟,一切都由范进说了算。 金沙乡五姓十八村,洪家控制的村子占三个,除去这三个村子以外,其余各村都对范进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招待也极殷勤。 毕竟范进可是金沙乡的案首,一旦其功名有成,这些大同乡也就都能受益,再加上他所宣讲的税法,对每个人都有切实好处。只转了半圈,范进在桑梓之间的知名度就大幅度提高。已经有些村子开始托人给范进说媒,还有的村子邀请范进回去,再讲一遍大明律。 原本在十八村一言九鼎的洪承恩,威信正在摇摇欲坠,随着对税法知识的了解,各村百姓都发现,自己过去多交了不少税,已经有人商议着,要找洪家理论,把多收的粮食多摊派的力役想办法收回来。 曾经的霸主,日子渐渐难熬,这次征收钱粮的事,几个村子已经联名邀请范进做保,由其代为缴纳,而不经过粮长。洪家庄内,洪大贵急的圆地打转,“爷爷,照这样下去,咱们洪家今后在家乡怕是没法混了。您做这粮长,首要就是得能镇住各村百姓。若是任范进这么折腾下去,您以后还如何征粮派役?依孙儿看,干脆带群人,把范进打一顿,让他知道厉害!” 洪承恩抽着烟袋,脸色也阴沉的像铁块,“打他?说的轻巧。他现在是各村争抢的宝贝,你觉得咱洪家一家,能敌的过其他四姓联手么?范家庄里,还住着县令的心腹人,因为派役的事,县太爷已经对咱们不满意了。若是再为这事打起来,县太爷就有理由名正言顺对我们出手。” “那……您说该怎么办?” “一个字,忍!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见过的事多了,一时得意不算什么,得意一世却是最难不过,我们与他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威风时,就忍他一下。等到他完蛋的时候,咱们只要使一点力气,就能让他连哭都哭不出来!咱们这次总算是为了朝廷办差,县令抓不住咱什么把柄,事情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范进掺和到这事里,才是自寻死路,到时候看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采购军粮(上) 明代商业体系里,牙行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机构,要想做大笔生意,不问商品种类名目,都必须经过牙行才能成功交易。若是私下里买家卖家自行交涉完成,反倒是有违反王法的嫌疑。 背后插着扇,走路四平八稳不疾不徐的牙行经济,皆是地面上手眼通天的遮奢人物,官私两道手眼通天,不管是对商人还是对买家,大多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 凡是能做到垄断行业的,背后自然都有靠山,像是负责广州城内粮食交易的陈记牙行,其关系可以一直通到布政衙门里。与广州府几房书办亦是常来常往,秀才举人多有结交,因此当看到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直裰的英俊少年并一个黑里俏的少富并肩走入牙行时,并没有引起几人的注意。 倒是有个经济眼尖,认出这少富身份,嗤笑道:“梁三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家里没有米,想来买粮食?三五十斤的生意,到粮行里自己去背就可以,不用经过牙行。我们又不吃狗肉,这里没你的生意做。” 另一个经济接过话来,“诶,这话可不大对,虽然我们不吃狗肉,不代表没生意不是?人家梁三姐又不是只卖狗肉一样,其他肉,一样有的卖,这不是最近还加了个帮手,那个以媳告翁,一状而准的杨刘氏,现在正给她做档手。两个寡妇一起卖……这不就上门来兜生意了。不过你不带了个客人么?怎么还要上门来寻主顾?我们这牙行啊,可是只做米豆生意,这人肉生意,可跟我们没半文关系。” 梁盼弟的手微微攥紧,但是随即又松开,有这个男人在自己身旁,就不用自己出手打架,她对这个男人,有信心。 “几位,话不要说的太满,当心收不回来,且看看这个,你们的生意做还是不做?” 少年自袖里抽出一封文书,朝着柜台上一丢,几个经济只当是拿着某位相熟员外的书信,并不当一回事。一位经济抽着烟袋单手拎起文书放到眼前,嘴里说道:“我们牙行可是只做大生意,二三十石的买卖,就算是你拿了谁的书信,我们也不……”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脸上的肌肉一僵,嘴里叼着的罗汉竹烟袋落在青砖地面上摔个粉碎,这名经济却也顾不得,只呆呆的看着那文书。身旁的经济纳闷道:“老刘,你怎么了,莫不是中了邪?” “住口!你才中邪,你全家都中邪!快去请东家,快去啊!这是……巡抚衙门的公事!” 这份公文外罩大红封套,上面赫然加盖着广东巡抚那枚九叠篆文阔一寸九分五厘,长二寸九分的关防!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文书,而是巡抚衙门发下来的公事。 不管这牙行如何遮奢,与巡抚衙门交接,却还是第一遭,又怎么能不紧张? 陈记牙行的东家陈子翁是个四十开外,极富态的商人,平日里走路缓慢,还得让两个学徒搀扶。可是今天,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一个肉球般的物体,就从后面滚到了前面,先自朝少年施个礼,然后才问道:“不知小友尊姓大名,贵府何处?” 少年微微一笑,朝陈东家还了个礼,“学生范进,这是我的三姐,这单生意主要是她说了算。” “范进……莫非公子就是这一科南海案首,范大才子?失敬失敬,你们几个还在那里像木头一样的戳着干什么?还不把范公子和这位姑娘请到后面待茶,真是越来越不会做生意,这牙行我一天不盯紧,就要出毛病。岂有此理!” 茶水点心流水价送上来,几个经济要紧着在梁盼弟面前赔小心,陈子翁也不敢拆开封套,真去看里面的内容,只看了关防,就把文书放在一边,转向范进问道:“公子,您是奉了中丞的令,还是……” “这事么,确实是巡抚衙门的事,但是也可以说是学生自己与陈东家谈的生意,内中缘由一言难尽,况有中丞堂谕在,学生不好多口,还望陈翁多多体谅。” 陈子翁本是想打问下范进的关系究竟到了巡抚衙门的哪一层,可是范进这个答案摆明就是不想让他盘底。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点出来,他是可以当面奉巡抚堂谕的,关系绝不是泛泛,他只好一转枪头,只谈生意。“要是如此,老朽就不多问了,只是不知,老朽这牙行如何为制军效力?” “制军要采办一批军粮,要的很急,数字也不是三二十石这种小数字,没有几千石怕是交代不下来。在广州城里,做粮食生意离不开贵行,所以学生今天来,只是问问贵行,肯不肯帮制军这个忙,把采办军粮的事做下来。” “军粮啊……”陈子翁沉吟片刻,又问道:“这事我们不敢不办,但不知具体数字要多少?” “这笔生意是个大生意,总数怕不得四五千石,一次压下来,贵行怕也接不住。万一误了交期,咱们的日子可都过不去。所以先小后大,先采购五百石,不知道贵行有没有这个力量,在五日之内办妥?” “五百石……这数字已经不小了,不过既是中丞哟令,没有不应之理,老朽竭尽所能,绝不延误交期就是。不知这价格上……” 范进微笑道:“学生是书生,不懂得做生意,定价的事,回头就跟我三姐谈,她点头,我就点头,衙门那里也不会有话说。就是有一条,货款须得贵行代垫,等到第一批粮食交割无误之后,才能付款。” 陈子翁点着头,“这是一定的,老朽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这笔生意,小号一定做成,不耽误制军的公事。” “话在一句,既是如此那学生也就告辞了,还有些闲事要办,不奉陪了。” 眼看范进要走,陈子翁连忙起身道:“范公子,千万多留一会,实不相瞒,老朽虽然一把年纪,未得功名,但是这心里,还存着向学之意,有些文章上的事自己想不明白,还得请教范公子。来人,去对面四海楼定酒席,快去!”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采购军粮(下) 广东巡抚的公事,效力自然非同小可,四海楼的酒席,规格也就远不是庆贺范进得中案首之日,一两银子备办的酒菜可比。上好的绍兴南酒,大个的虾圆子,又有时令海味以及上好的烤乳猪,一顿饭吃完,天已经到了申时。宾主尽欢,初步的合作已经定下,接下来就是议价交涉,但基本已无关碍。 出了牙行,直奔那座租住宅院,夕阳照射下,范进的白脸上也有了几分红,走路脚下也有点发飘。梁盼弟的面孔也有些发烫,但是她酒量本宏,倒还可以自持。跟在范进身后,她小声道: “进仔,这粮食生意胡屠户也想做,他还是个大男人,出来交涉事情更方便,你该让他出来做这个代办人。” “胡屠户精明是够精明,但是有些太精明,又爱小便宜……我不怎么信他,若是他做这粮食生意,不知道要吃多少回扣,到时候误了大事就糟糕了。在城里我能完全信任的,就只有三姐。” “你也别说我,胡屠户这人确实是心计多了些,胡大姐儿呢?她人很老实的。” “她太老实了,一样不行。如果是胡大姐儿在这,一准要被陈老头看出端倪,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梁盼弟扑哧一笑,“是啊,姐也不曾想到你胆子那么大,你就不怕他们当场拆开封套,看里面的公文?到时候你这空封套的事情一戳穿,戏法立即变不成。” “他们第一是不敢,撕破封套,等于是摆明了不信广东巡抚,小小一家牙行哪有那么大胆量。第二即使敢,我也不怕。只说军令机密,不能走漏风声,他们又能如何?第三就是他们想要跟我翻脸,又能如何?我是南海案首,他们碰伤我一块油皮,也要担上殴辱书生的责任,到时候到了衙门里打官司,你觉得谁会输?” 梁盼弟朝他甩了个白眼,“就你心计多。空手套白狼,就先让陈老头垫上这笔钱办军粮,可是等到交割时候,要是解的款子不够怎么办?现在移交了浙兵的军饷,县衙门里的银子,可未必够付那五百石军粮。若是各乡交银子不顺畅,这付款的事可是来不及。” “款子不够就不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跟衙门打交道,按时拿到款是怪事,被拖欠才是常事。所以官府买东西价高,一来是杀官猪好过杀私猪,二来就是这结款麻烦,若是按市价交易,商人就吃亏。所以这东家自己心里也知道,结帐不会太痛快,开的价格也会高一些,我让三姐负责接洽,就是好跟他杀价。这些狗东西今天敢看不起三姐,回头谈价钱时,给他们厉害尝尝。” 梁盼弟摇头道:“你啊一直在家,不知道我们寡妇的难处。初到省城做生意时,受的闲话闲气,比这个多多了,如果不是我有功夫,早被人欺负了。没有你教我的做人道理,没有你替我争来的分家钱,我说不定已经落到那小窝棚里,去做皮肉生意。几句话不算什么,我都习惯了。” 范进眼看四下无人,猛地拉住了梁盼弟的手,“三姐,你的苦我知道,其实要想不苦……也不难。” 梁盼弟把手向回一抽,正色道:“姐跟你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等你中了举人,一切都由着你,现在不许乱想。你自己回去,趁着城门没关,我得出城了。讲价钱的事,我会替你办好,保证不出毛病。” 范进见她执意死守,只好退让一步,“姐,那我陪你出城,今晚上就和关清顾白那挤一挤好了。有好多事要说,时间又紧,现在分手,事情交代不完。” 虽然广州知府并没有批准折银代粮,以银雇役的方案,但是广东巡抚凌云翼却行了文书到南海县,绕开陶简之,直接批准了侯守用以折银代粮法收税的方案。准许南海县以交银方式代替交粮,各乡所需力役也由各乡情形而断,有丁出丁,无丁出银。另为防乡老从中渔利,舞弊徇私,照县衙派员持牌票下乡,至各乡传达命令。 这道公事等于是广东巡抚与广州知府对立,两个上司之间的矛盾,最直接的受害人就是下级。虽然巡抚权限远比知府来的大,但知府是县令的顶头上司,负责县令的业绩考核。如果得罪知府,在考绩上加以为难,或是于其他公事上有意生事,侯守用的日子都不好过。 两姑之间难为妇,侯守用的局面已经是有进无退,只能抱紧广东巡抚这条大腿,借以颉颃知府的力量。但是其与凌云翼并无私交,又无往来,要想获得赏识,就只有办差而已。两广战事胜负未知,侯知县自己的战事,却是只许胜不许败。 到了此时,他才深切庆幸收了范进这个门生,是多大的臂助。南海地大事繁,且一县两衙,很多事情办起来极费周折。整个征收工作,全靠范进及范庄百姓在推动。 于南海临近乡村范进几乎脚不沾尘,不是跑到乡下去催收宣讲,就是去户房调阅历史帐簿,核算历年税收数字。至于佛山那边,范进干脆使了个顺水推舟的章程,把所有工作交给县丞高建功负责,县衙一概不问。 看上去似乎是知县管不了县丞,但是上面压着广东巡抚的公事,佛山这边如果稍有差池,责任却也无从推委。因此高建功差事办的也格外用心,据说人都累瘦了几圈,佛山那边的雪花银,分文不短直运至广州省城。 两下对比,已经很能看出些苗头,南海县比其他县都大,但是差事办的很漂亮。反倒是广州府这边,因为催课拉夫甚急,乡下已经很出了几次变故,凌云翼甚至派了一队标兵下去弹压。南海这边不独差事办的漂亮,也没有百姓来闹,这功臣自然就是范进。 鞭打快牛,未见嘉奖先见差事,银子虽然解上来,但是部队同样不能缺粮,就地购米雇夫,这差事还是落在范进头上。这个差事,才关系着整个折银代粮的成败,侯守用本以为范进所求必苛,但其最终要的,就只是一角巡抚衙门公文。 广东巡抚衙门自然不会真的发一份买粮公事给范进,但他也没想要那么大的权力,只是请了凌云翼的长随出来,送了十几两银子公款,换了一份盖有大印的空封套。这事即使闹开,也很难说明什么,那位长随也不以为难,范进随即就拿着只装了张白纸的空心封套,来牙行买粮。 梁盼弟道:“你许给牙行那么多粮食,若是他们知道只有五百石,后面你该怎么和他们说?” “五百石是南海县应买数字,以广州一府应备军粮数字,除去库房积存,几千石粮已经是少说。我说几万石出来怕吓死他,所以这可不是口惠实不至。所差别者,无非就是这么大的盘子,我能否一个人吃的下而已,但是也说不上骗他。等这单生意作完,三姐在牙行的人眼里,就是能结交到中丞衙门的大人物,看谁还敢看不起你。” 梁盼弟却摇头道:“我不想结交什么中丞衙门,只认识进仔就够了。姐的面子不要紧,你的前程才关键,折腾了这么多天,你始终在忙这些不得温习,眼看就要府试了,你可不要误了自己。” 正文卷 第五十章 临阵磨枪 七日之后,南海县衙外。 一长串大车排成长龙,等待装运,一身戎装的军需官,检视着堆积如山的麻包,抽出腰刀,随机朝着一个麻袋就捅过去。金黄的番麦如同喷泉一般顺着破口喷涌而出,沙沙做响中,流了满地都是。 军官的大手接住了一些流出的粮食,轻轻捻动,呆板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好,果然都是粮食,没有掺土。比顺德那边解来的粮食,还要好的多。侯大老爷,末将代替儿郎们,先谢过了!” 侯守用脸上不见喜怒,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两天前顺德上解的军粮出了很大的纰漏,里面掺的石子红土太多,即使是向来号称铁胃铜牙的大明官兵也难以入口。事情闹的很大,据说殷正茂直接让人把两袋粮食送到了广州知府衙门,让合衙上下用这个做饭来吃,着实的打了陶简之的脸。 两下相比,云泥之判,这名军需官前倨后恭连连朝侯守用道着谢。虽然武官的道谢对文臣没什么意义,但是自来客兵因不归本省管束,又是生面孔出事难找凶嫌,最易为害地方。 即使浙兵纪律出色,地方上也对他们多有戒备。现在这名浙兵军官示好,侯守用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地,至少他们不会在南海县的地盘为乱,自己的肩膀就算轻松了。 等到粮食装车启运,范进又从外进来,给侯守用行个礼道:“恩师,力夫的事弟子已经办的差不多。因为打仗,不少外乡人逃难到广州城来避祸,其中穷人很多,只要衙门给他们一些钱,雇人不难。” “恩,即使雇不到夫也没关系,反正其他县比我们更难看。”侯守用赞许地点点头,眼下的他虽然未蒙片语嘉奖,但是从了解到的情况看,也知自己这回着实面上有光。自己的老冤家番禺知县号称能员,因为拉夫的事闹到百姓进城告状,甚至惊动了巡按。相比而言,自己这里风平浪静,自是大大得力。 喝水不忘挖井人,自己的天字第一号功臣就是这个弟子范进。 虽然有些风言风语,说范进与某个寡妇走的很近,又让寡妇负责军粮采办的事,但是不管怎么样,价钱并没有离谱,粮食也没有搀假,这总是自己亲眼所见。至于寡妇的事,他实际并不怎么信,只看范进每天办的公事,又哪有多少时间用来消磨于醇酒美人。如今公务大多交卸,接下来,便应是酬庸。 “范进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可曾定了亲事?城内周夫子家中有一千金,年纪与你倒是相合,老夫子精于经义,是我辈读书人之楷模,其女幼承庭训,文墨精熟,不如为师为你做伐……” 果然,酬庸的方式是做媒么?范进不等着老师把话说完,连忙道:“弟子年纪尚幼,且功名无着,实在不敢想终身之事。怎么也要学业有成,再想家室不迟。” “恩……也有你这一说,男子汉大丈夫应以功名为重,这话说的好。这段日子你忙于公务,却是荒废了文章,这样吧,从今天起就住在衙门里,为师帮你看看文字。” 范进本还想着,趁着公务忙完,府试未开,去陪梁盼弟好生转转,哪知就要被侯守用扣在衙门里,“恩师此事使不得。若是传扬出去,恐怕对恩师名声有碍,说咱们师徒徇私……” “随他说去。你这个案首其实不是为师点的,而是蔡观察亲口所点,我倒是希望有人说你这案首得来的不光彩,到时候自有蔡观察去对付他。虽然县试案首府试多半要录,但是名次总归有差别,你是咱们南海县的头名,如果在府试时被其他县的案首压过去,岂不是为师面上也无光彩?当日你县试时的文章为师看了,文理虽然尚佳,但是细微处仍有瑕疵,待为师与你仔细分说。” 知县本就负责一县教育工作,从科举大军中脱颖而出考中进士,又负责了十几年具体文教考试工作的侯守用,才学虽然未见得比的上当今天下出名的几位才子,但是于科举一道上的造诣,却足以称的上一流。至少他知道,在考试时应该做什么文章,应该如何写文章。换句话说,侯守用未必是一个饱学型知识分子,却绝对是优秀的考试型选手。 这种对于考试行文的思路总结,以及对经义的研究,通常而言,是非子侄亲属不传,实在是范进这次立功太大,侯守用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所学倾囊相授。 教学相长,相得益彰,直到府试前夕,梁盼弟终于再次见到范进时,顿时惊讶于他的脱胎换骨。 “进仔……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范进心道,天天题海无涯,前世自己没参加高考,总算躲过一劫,没想到这一劫应在这一世,每天不知做多少文章,不瘦才有鬼。但是嘴上却道:“相思若刀,日日搅肚刮肠,人又如何不瘦?三姐,你想必也瘦多了。” “呸,再说疯话我就不理你了。我这几天天天吃牙行的请,人还胖了几斤,哪里会瘦。姐给你做了状元及第粥,赶快趁热吃了,等到府试时,再考个案首回来。” 范进边吃粥边问道:“这回广州城又赌没赌闱姓?” “没有,上次是广州几大望族背后出钱出力,给自己家的子弟揄扬顺带想捞一笔,不想被你赚了钱。这次他们想看看风色,暂时没动弹,其实这是省着气力,准备着乡试的时候再开盘口。姐现在就在存钱,就等着到乡试时指望着你再赢一大笔钱。” 正说话间,杨刘氏款着纤腰从外头进来,她一状告倒公爹,不但被判准和离,还带走了自己的嫁妆,对范进自是千恩万谢。但是不知为何,却还没和胡屠户办喜事。这时见她进来,梁盼弟微一皱眉,“我说刘家妹子,咱们可是说停当了,那事不能提。” 杨刘氏却一笑,“梁家姐姐,岂不闻经打佛口出,你就算与进仔再怎么近,也不能替他拿主意不是?这是进仔的事,不提怎么行?范公子,你听我说啊,那天杀的胡屠户,已经说好了要娶我做填房,等到成了亲,胡大姐儿就得喊我一声娘。既然如此,我也得替她说句话,一个大姑娘跟你跑来跑去,还在外头过了夜,哪个男人肯要她?这样吧,咱们就糊涂着办,你点个头,我们情愿不要彩礼,把她送到你家,给你做个娘子,范公子意下如何?” 正文卷 第五十一章风声雨声哭声声不入耳 梁盼弟的脸色越发阴沉,显然为杨刘氏的不识好歹而气愤,范进反倒很是从容,笑道:“人还没过门,就先帮胡大伯算计起来了。这事啊您还真问错了人,家有高堂,轮不到我做主。我的婚事听我娘的,我娘怎么说,我就怎么办,等什么时候我娶小的时候,才是自己说了算。” “是啊,进仔眼下要预备着府试,哪里有时间谈什么儿女之情,刘家妹子你非要碰个钉子才满意?” “梁姐姐,咱可不是非要碰钉子,只是既然做了长辈,总得把长辈的心意尽到才行。进仔既然这么说,那我回头就让胡屠户请个媒人,到范老伯母那里去提,反正进仔这至少是不反对不是?” 三人正说着话,院门忽然被推开,却见胡大姐儿提了个篮子从外面进来,头上满是汗水,边走边擦,显然一路很是辛苦。可是一见范进,却自满面笑容,几步走到他面前,将沙锅往桌上一放道:“进哥儿,我给你熬的状元及第粥。还有啊,爹说了我不用急着回去,这回等你中了府试,我正好好好给你贺一贺喜。” 府试原本定在四月,但是为着进兵的事,又提前到了三月中旬进行。进场时还是四更天,胡大姐儿挑着灯,梁盼弟则替范进提着考蓝,关清顾白两人,则如同门神一般充当保镖,为范进左右开道。 考试的地点则是在广州府学,于门首立了十几根高杆,每根杆上各挂了只巨大的气死风灯。灯笼上则分别写有南海、番禺之类的县名,各县考生都要到对应的灯笼下站好,等待进入。 范进身为南海案首,享受提堂待遇,其手上持有一个堂号,考试时,坐在主考官附近。咫尺之遥,无所隐遁,如果想要作弊夹带自是不能,但是临近主考亦有好处。 与县试一样,府试人多考官少,读卷子时未必会认真品读,稍有疏忽,就有可能把一份好文章罢黜。提堂生享受半保送待遇,官员会在他们的卷子上做个标记,以保证自己读这些卷子时要用心。且由于距离较近,交卷之后只要时间尚早,就有机会接受府尊面试,这样中试的概率,远比普通交卷的学生为大。加之范进有南海案首这个身份,于府试的考试,实际是没什么压力的。 在府学之外,却见有几十个公人提棍持鞭负责警戒,又多了不少官兵,搞得杀气腾腾。胡大姐儿看了颇有些害怕,看着范进道:“进哥儿,怎么这里搞的不像考场,倒像是沙场。甲首还说要来府里给进哥儿鼓劲,可是田里的事情多,实在走不开。要是他来了,看到这么多兵,一准吓的魂飞魄散,什么鼓劲的事也都忘了。” 梁盼弟冷笑一声,“当然要多派兵马,如果不放的话,万一被人砸了考场,那乱子可就大了。你听……” 顺着风声,胡大姐儿只听到远方传来阵阵哭号声与喊冤声以及撕心裂肺的叫声。此时天尚未明,天地间漆黑一片,只有数盏灯笼摇曳,如同鬼火,再听到这种动静,不由人毛骨悚然。 由于得了杨刘氏传过来的话,胡大姐儿认定进哥儿肯娶自己,不过是等着婶子的话,想来自己与范大婶情同母女,亲事万无不应,对于梁盼弟的嫌隙嫉妒,其实已经淡了许多。再加上情势格禁,忍不住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怎么回事?几个县的乡民,被粮税夫子逼的家破人亡,只好到省城来要说法了。科举是大事,这个时候不来哭闹什么时候来?如果不是兵多,他们就打进来了。” 闻着风中飘来咸腥味道,梁盼弟道:“这天气多半是要下雨,这些人没吃没喝,再要是淋了雨,非病几个不可。” “病的人一多,就可能爆发瘟疫。即使不爆发瘟疫,这么多心怀怨气的乡民长期在城里,对治安也是隐患。不能及早清除,非出大毛病不可。” 听范进的念叨,梁盼弟忍不住一笑,“你啊,给县太爷当了几天学生,真拿自己当个官了。听你说话这意思,不像个考生,倒像个官爷。” “你怎知我不能做个官爷,科举最终还是为了做官,所以提前了解些政务,正合适。”范进说着话,却趁四周漆黑,手在梁盼弟的胳膊上轻轻一捏,后者用手一打他的手背,眼睛不自觉的往胡大姐儿那看过去。 就在此时,却听差役已经喊道:“提堂号的考生,进前来搜检,准备进场!” 范进接过考蓝、灯笼,向着考场内走去,转身又朝梁盼弟点点头,胡大姐儿拼命地翘起脚,挥舞着胳膊向范进道别,满脸带笑道:“进哥儿朝我笑呢,我就知道,他想娶我的。等我们成亲时,三姐要来喝喜酒啊。” 考场内点有灯烛,风吹进来,将烛火吹得摇曳不定,在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下,容长脸的陶简之,仿佛是五殿阎罗,满座考生便是小鬼。考试是在天明,范进趁着时间,将头趴在桌上,先打了个盹。 半迷半醒之中,正梦到得中举人众人来贺,他一把扯住梁盼弟要亲,猛然间却听一声惊雷,将他的梦全都惊个粉碎。等他一机灵坐起身来,却听滚滚雷声接二连三响起,雨点落在府学屋顶上,如同爆豆,果然下雨了。 不知三姐带没带伞?按她的性子,说不定会去买几十把伞,然后在考场外头卖,因为做了粮食生意的事,她现在省城里有面子,不要钱也可以借出些伞来。这笔生意有的赚。 直到鼓声响起,范进的脑子还沉浸在这些事上,差人举了木牌,将府试的题目写在上头。与县试一样,府试同样是两道四书题,不考经义。看清题目之后,范进心内又是一喜:这真是天助,只可惜这好运气不该用在这,还不如留着用到将来的大考上。 他欢喜的原因很简单,这两道题目,在侯知县特训期间,自己全都做过,而且腹稿记忆得很清楚。按照侯知县改后的说法,只要如此行文,不要说是一个秀才,就是举人也是唾手可得,这场功名,算是白拣到手。 雷大雨急,间或着有百姓哭号之声,透过重重包围,送入府学之内。考场之内,却没人在意那些,所有人的心中只剩了两个字:功名。 正文卷 第五十二章 国事家事考事事必关心 遇到自己熟悉的题目,早有成稿的文章,范进心情大好,人逢喜事精神爽,发挥的格出色。两篇文章写得既快且好,文从字顺,比起县试时的文章,要强出好大一截。等到他完成卷子时,却见其他人还在低头疾书,毕竟不是谁都那么有运气,恰好遇到自己熟悉的题目,完不成也属正常。 范进估摸着时间还不到午时,拿起卷子走到陶简之面前,恭敬交卷,随即就等候着面试。 陶简之接过卷子,看的既慢且细,来回数次,却不发一声。范进知道他看自己不会太顺眼,但是自己既是南海案首,情形等于后世保送学生,不管他怎么不高兴,也得走个过场,然后放自己走路。既不面试又不让自己走,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外面的雨不见小,反倒是越来越大,陶简之忽然说了一句毫无边际的话,“雨很大,那些在府学外哭求的百姓,不知有几人病倒,几人不治。” 范进初时不想回答,但是这个场合,却是自己不能不回答主考的问题,只好道:“太守心怀子民,实是我等百姓之福。依学生想来,有太守这等爱民如子的好官在,百姓们一定可以得救。” “雨大了。如果这场雨一直下去,怕是又有地方要内涝。” “狂风不终夕,暴雨不终朝,这样的大雨不会一直下。” “没错,暴雨不终朝,但是由小转大,由大转小,就只是不放晴,这样的天气在广州并不稀罕。你既也来自乡间,可曾下过地,亲手种过庄稼?” 范进摇头道:“不曾。学生自小读书,不曾亲自稼穑。” “不出本官所料,本官与你不同,少年时随父下田,亲历农桑,于白日耕种放牛,夜晚读书,后来中试为官,虽然自己种田的机会不多,但是农人的辛苦,须臾未忘。” 范进心道:你白天放牛晚上读书,证明你学习效率一定不高,而且眼睛一定很差劲。怪不得看文章那么吃力,是时候给自己配副眼镜了。 “所以制军下令预征粮税时,本官就力争不可,你心里也有数,所谓预支钱粮,实际就是加征。所谓提前收取钱粮,来年不收,这本来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有一年不收钱粮,衙门就要揭不开锅,所以就只能一年一年无休止的预支下去。百姓一下子多了这么庞大的开支,又拿什么来付?农人劳作辛苦,我们又怎么能拿走他们赖以维生的口粮?即使军令如山,本官也尽力周旋,所谋者非为别事,只为给治下子民,争一条活路。为的就是不让百姓像今天这样,在府学之外辗转求命。” “太守心念子民,是我们这些百姓的福气。” “这不是福气,而是地方官应有之责,若是不能为民请命,为百姓谋福,这顶乌纱又哪有颜面戴下去?这次我与制军几次交涉,都是言明广州民困财穷,无力承办。各县钱粮,无法按总督衙门所规定数字上解。只要各县都征不上来,殷军门也会明白,是他定的征收数字太大,百姓承担不起,最后就只能收回成命,重定税额。只要制军改弦易志,百姓的身家就保住了。可是南海县折银代役之法一行开,广州各县的百姓,就没了退身余地,就算倾家荡产也得想办法凑足银两。听说这个主意,是你想的?” 范进不知面试怎么会问到这种问题,只好点头道:“这个办法,是学生想的一个折中办法。” “好一个折中的办法!你可知,就因为你这个办法,有多少人卖儿鬻女,又有多少人倾家荡产!粮食种不出便是神仙也没办法,银子没有,却可以用家产累赔。所以自你的办法一出,这广州城内,哭声喊冤声,就不会断绝!我广州各县黎民生灵,就得典当家产,累赔赋税!这些百姓因你而哭,他们病死,也是因你而起,你的良心可安!” “科举之道,是为国家选拔人才,为国出力。所录之人,必上忠于君,下爱于民,才真能为国出力,为民谋福。我们读圣贤书,不是只把它记在脑子里,而是要把它记在心里,时刻不忘,以圣贤之道,指导自己的言行。一个人若是心术不正,必为害一乡,一个官心术不正,必为害一方,官越大,为害有就越大。你的书念的不错,但是历练还差的太远。这一科,你不用等了,本官不会录你。光在书斋里读书是没有用的,应该迈开步子走遍广东十府,用你的眼睛看看民间疾苦,知道百姓生计艰难。等什么时候你心里真正装进去老百姓,再来考试不晚!你也不用等凑足十人离开,现在就可以出场了。” 陶简之提起手上的笔,在范进的卷子上画了个十叉,显然就是当罢黜论。范进做梦也想不到,所谓的面试,就是被他逮着骂一顿,然后宣布自己罢黜。范庄近百年来,就没出过一个秀才,本以为自己这科秀才是指顾间事,没想到,却与范志文一样,只通过县试就折戟沉沙。 眼看衙役就要来拖他,范进急道:“府尊容禀,学生是南海案首!” “我知道你南海案首,但是老夫既为主考,自有权决定谁去谁留。我为国选贤,心中自有绳墨,你的心肠不够好,便是案首又有何用?” 几名公人已经围上来,一个矮胖公人凶眉立目道:“无知小子敢冒犯大老爷,莫非活腻了?快滚快滚,否则当心爷赏你几个大耳刮子。”说话之间,却冲着范进连打眼色 由于和梁盼弟常厮混在一起,与她的家人也见过,范进认识这个矮胖子,正是梁盼弟的姐夫,府衙快班的肥佬王。心知对方是为自己着想,也知道与陶简之争论下去没有什么好下场,只好脚步踉跄的向外退去。 小三关终究不是举人、进士那种正规考试,八股文章也不是后世的那种客观题。同样一份文章,在不同人看来,就可以得出两个不同的结论,很难有一个硬性标准。固然是陶简之摆明了找自己麻烦,自己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现实。 人一离开考场,冰冷的雨水就无情地兜头打下,将他连头带身上打个精湿,梁盼弟与胡大姐儿举着伞,朝着他跑过来。门前已经积了水,随着两人跑动,水荡起阵阵涟漪,向四下扩散。 望着雨中疾行的女子,四下散开的积水,范进心内升出一个极荒唐地念头:难道自己真的要继承原本范进的命运,也得蹉跎到五十四岁才能中举?之前种种,只是梦一场,一切还得回归原点才行? 正文卷 第五十三章 不第而归 雨势实在太大,虽然关清顾白也为范进撑着伞,但是回到院落时,他依旧被淋成了落汤鸡。等到了房间里,关清顾白两人忙着为范进换了身衣服,梁盼弟从水铺买了热水给范进暖身,胡大姐儿则跑到厨房里,准备熬猪骨汤给范进来吃。 刘氏见情况不大对,连忙跑到厨房里小声打问,“怎么看进仔回来无精打采的,是不是你们吵架了?” 胡大姐儿低着头不肯说话,自顾忙碌烧汤,刘氏复又问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出声?我好歹也快是你的庶母,总得防着你吃亏不是?男人是要哄的,尤其他是未来的秀才老爷,说不定还能中举人,你跟他不能闹脾气,是不是因为梁盼弟的事吵架?其实呢,就算他们两个有点什么首尾也不要紧,梁盼弟年纪大,就算有姿色,也就是这几年的事。等到年老色弛,自然就争不过你。眼下第一要紧的,是站稳自己的脚步,只要你占住正室位子,不让她进门,她就算和范进明铺夜盖,你也只当看不到,等过几年啊,我看范进连正眼都不会看她一眼。” 胡大姐儿忙和半天,见她还不肯走,猛的放下手上的活计,瞪着刘氏道:“你给我出去!我和进哥儿的事,不要你管。” 房间内,等到范进喝了热汤,身上暖了一些,梁盼弟才道:“这不应该啊?你是南海案首,不是说闭着眼考,也能过关么?怎么陶简之还能不录你?我回头让姐夫问问,是不是可以送些钱,打点下关节。这次的军粮生意,姐赚了几两银子,加上积蓄……” 范进摇头道:“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陶简之是有名的清官,人送绰号小海瑞,针扎不进水泼不入,即是他亲口说了不会录我,就算找出谁去,也不顶用。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陶养斋……陶铁头,他比我想的更顽固。” 虽然在乡间听说过陶简之的强势,但是没有切身打过交道,对这种强势的领会,终究还是隔了一层。本以为只是简单的府县争权,以及对县里的事务干涉度过高一些,没想到陶简之已经把广州看做自己一亩三分地,任何敢于忤逆他权威的行为,都会被他视为向自己的挑战,乃至当做敌人对待。 即便是对上广东巡抚,他依旧不会退缩,只要侵犯到他的权威,就会抗争到底。这次为了用武而搞的加征,从地方官角度看,是十足的害民之举。战事胜利是殷正茂得利,可是百姓的怨气,则是地方官背锅。 从一开始,陶简之就没想完成指标。当然,公事不能硬扛,他准备的是用一个拖字决,以来自民间的压力逼迫殷正茂收回成命,免去对广州的加征。可是南海的折银法,让他的谋算失败,现在反倒成了骑虎难下。要么就得也用折银法,要么就成了他老而无能,反而不如手下知县能干。 这一记响亮的耳光摔在脸上,陶简之想来是动了真气,这股怒火一时间烧不到县令侯守用头上,就拿范进做了开刀祭品。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甚至连官场规则都可以打破,看的出陶老太守确实破釜沉舟,颇有些不顾一切的架势。 “如果整个广州没人完的成赋税,陶简之身上的责任倒不算大,反倒可以说是殷正茂催逼过甚,不恤民生。毕竟他的权柄再大,也有巡按御史制衡,轮不到他一手遮天。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南海作为广州第一大县,其辖地既大,其事也繁,连南海都可以办好差事,广州其他各县还有什么理由完不成。等到其他各县也用了折银法,陶简之的一片苦心,也就化成了流水。他恨我不足为怪,我只是没想到他恨的那么深,甚至拼着士林腹诽,也不肯录我。” “你一个秀才都不是的童生,要是能让一府太守为你的功名赔掉前程,面子上我看也不吃亏。” “面子未必吃亏,里子的亏就吃得大了。” “那也不一定,你这个功名等于是帮侯守用被革掉的,侯县令稍有人心,必有补报。咱们南海县又大,有的是发财的机会,只要稍微给你点照拂,就不愁吃穿。眼下虽不能贵,却可先富,单是粮食生意也足够你吃好喝好,孝敬大婶。” 范进道:“我倒是不怎么担心生计,靠我的本事,总归是能养活自己。但是他这科不录我,对我的妨碍却不是金银所能弥补。除非……是三姐先改变心意,把那话改了才行。” 他说这话,手又抓住梁盼弟的手,梁盼弟恍然,他说的还是举人那一节,脸微微一红,手腕翻转间,就已经摆脱范进掌握。用手先指指厨下, “仔细让大姐儿看到。她是个好女孩,即使不娶也得想个办法,把事办的圆全,不能伤她的心。再说……你说的什么话,难不成你这一科不中,就不考了?就算陶简之在位置一天,你的府试就过不去,可是他一把年岁,你还是个后生仔,难不成还活不过他?他这知府一共才能干几年,或迁或死,你难道就不能继续进学?你当初跟我说过什么难道忘了?将相本无种,女儿当自强。连我们女人家都要自强,你个大男人就要自暴自弃?” 被梁盼弟一通排揎,范进反倒是笑了起来,被赶出考场时的颓丧之气,一扫而光。“你这话说的对对,我自己读我的书,这科不取下科取,我就不信,姓陶的还能坏我一世功名。” 梁盼弟见他恢复平常,悬着的心才放下,摸着范进那湿漉漉地头发道:“你能这么想,姐心里很欢喜。只要你有这份志气,就一定能活出个人样。姐卖狗肉,也能供你读书进学,就算你考到五十岁,姐也一样供你。” 范进笑道:“到那个时候我是个老头子,就算中了举,又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个小毛头,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再说姐对你有信心,区区一个秀才功名,怎能难的住进仔,我就不信你考不中,姐相信,用不了几年,你肯定能中举人当老爷,姐等你,就算一辈子也会等。” 等到下午,刘氏已经知道范进府试失利之事,却不以为意。“我当是什么大事,这算的了什么?区区一个秀才功名而已,县里面只有祭丁时才有猪肉吃的穷秀才我见得多了,那帮穷酸为几块冷猪肉大家打的头破血流,比起泼皮也好不到哪去。以进仔的本事,做什么都能发财,就算是当讼师,也一准是最出色的那个。再说,他还有恩师在,到县衙门去一趟,找县尊说说清楚,我就不信,侯大老爷对进仔就没个交代!” 正文卷 第五十四章 矛盾激化 找侯守用要补偿的事,自是不可能去做,但是范进必须去衙门向侯守用汇报情形。毕竟南海县案首居然在府试时被刷掉,这几乎是近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奇闻。这不但是范进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起严重的正直事件,之前一直隐而未发的广州府县矛盾,这次必然彻底激化。作为当事人,范进有必要向侯守用讨个章程才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范进到达衙门时,侯守用正在写着什么,只朝范进做了个手势,让他落座,直到他将手上的东西写完,才抬起头来,开门见山道:“陶简之居然把你给刷下来了?” “回恩师的话,正是如此,弟子无用坏了恩师名声……”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那两道题目是为师亲自给你看过的,陶简之把你的墨卷刷下来,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欺压我南海县无人。平时他欺压我南海之事已经做的不少,这回更是丧心病狂,连科举的规矩都敢坏,我非跟他理论个清楚不可!” 范进也知,侯守用发怒半是为自己抱不平,半也是为了自己的心事。那文稿是按着侯守用指导做的,如果不同通过,不等于说侯守用文墨平庸,不足以通过县试。于一个正经读书人而言,这种奇耻大辱如果也能忍下,这天下就没有什么忍不下的事了。 但是大明规矩,府县不见面,不管侯守用如何不悦,总不能冲到陶简之面前去大闹一番。再者官大一级压死人,对附廓县而言,府一级拥有压倒优势,他就算再怎么不平,又能怎么办?最多就是支持士林,给陶简之编段子泼脏水,也没什么其他的手段好用。 这时,侯守用把写好的东西递给范进道:“你看一看这个。” 范进只一看过去,就知道不对头。只见这篇文稿第一行就是:为南海县衙与佛山衙署对调事…… 恩师要和佛山县丞对调? 南海县辖地太大,以一个南海县衙门,根本管理不过来,所以一县两衙,于佛山设一个县丞衙门,用以管理佛山事务,相当于设立一个分衙门。 南海县丞高建功因为独掌一衙,远离府城,其实论权柄并不比一个知县来的小。侯守用上这道公事,就是请求自己与县丞对调,由高建功管理南海,自己去管理佛山,换句话说,就是直接摔纱帽,表示老子不干了! 这种反抗手段在官场上,就相当于公开与知府决裂,以县而抗府,下场多半不会好。只要陶简之上一道本章,说侯守用目无上官,对他的考绩就很不利。 在范进看来,这种反抗手法,除了能给陶简之招骂以外,也没太大意义,巡抚那里也未必肯放人。毕竟巡抚衙门的公事虽然眼下交办清楚,可是大兵没出征,夫子就还没动,到了真打仗要夫子的时候,侯守用走了,南海的夫子又去找谁要? “这些我就不管了,陶简之不是霸道么,那就让他自己去负责善后就好,我先到佛山去过几天清净日子。自任南海知县以来,府衙事事干预,处处掣肘,我名为一县牧守,实为府衙一吏员。既然如此,干脆把县衙交给府衙的人来管,我倒要看看,他陶简之能不能把南海管好!” 范进听这话也明白过来,侯守用这是以退为进,故意上这么一道文书,逼陶简之表态。如果不想把事情做绝,自然会在其他方面有所补救,甚至把范进的墨卷重新录用也未可知。毕竟考场之内只是说话,还有转圜余地。可若是他真准了侯守用的请求,那就成了推车撞壁,两下都没有回转余地。 侯守用对此也早有准备,“我这个受气官,早就做够了。广州城内婆婆太多,媳妇难做,到了佛山,才能真正做几日百里侯。你且不要动,就留在广州观看风色,有什么事及时与为师通消息。在城里为师还有几个朋友,待为师给他们修下几封文书,让他们关照你。” “恩师……这却不必了。既然恩师决心如此,弟子也无话可说,弟子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能照顾自己,那就最好不过,但是家乡那边,也得有个安排。我修一封文书给标营的刘都司,让他派几个人照应一下你的家里,不至于让二三土棍骚扰了你家中安宁。至于你……好好在省城读书,不要乱说乱动,我看谁那么大胆子,敢在省城胡作非为。” 范进见他交代自己这些事,多半也知,这份公文投上去,怕是真会被驱离南海。侯守用的是以退为进的苦肉计,以自己的凄惨处境博取舆论的同情。眼下虽然苦一些,但如果真能搬倒陶简之,日后际遇殊难揣测,自己若是干涉,反倒是坏他前程。 想到了这一层,就不再劝,只点头道:“恩师放心,弟子理会得。恩师想来也是暂避一时,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归县衙,重掌大印……” 侯守用摇头道:“我这一步,也是个死棋肚里谋仙招,败中求胜的绝命招数,伤人伤己,现在还说不好。如果陶简之不倒,我在佛山就尴尬了。你不要为为师的境遇分心,名爵禄位终是虚妄,唯有学问才是自己的傍身之技。为师相信,只要你用功读书,他日必能金榜提名。” 范进也知,以侯守用眼下的力量,要给自己安排个职位,并不见得有多难。但是一旦给自己安排职务,实际等于绝了科举上进之路,是以反倒是在师徒关系融洽,老师对自己有所期待时,才不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差事。他点头应承,侯守用又叮嘱他几句,随即将公文装入封套里,交长随送往府衙。 范进离开县衙回到小院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雨重又下起来,他钻过房檐,躲着雨水。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眼前照的通亮,却在这道白光中,发现小院门口,一个瘦弱的身影,正举着油纸伞,呆呆的望向街口。 不知她已经站了多久,或许是从范进离开后,人就一直站在那,直到借着闪电光亮看到范进,那身影才似突然有了活力,向着范进猛扑而来。不等范进说话,一个娇弱的身体猛的冲到他身前,将伞尽力地举高。“进哥儿,我来帮你撑伞,路滑注意脚下。我煮了粥,回家慢慢吃。” 正文卷 第五十五章 丹青(上) “大姐儿,虽然我去找了县令,但是于做事业上,未必有什么帮助。恩师自己都自顾不暇,现在闹着要去佛山,如果真的准了他的请,想要照拂我也未顾的上。我又得罪了洪总甲,暂时不好回乡下。不管是为了读书还是安全,我接下来可能都要先在广州很住上一段日子。” 一边向房间里走,范进一边字斟句酌地向胡大姐儿解释道,后者表情很是平静。听他说起这些歪着头,盘算着,“省城里东西很贵,进哥儿要是住在省城,我就多进城几次,卖粥卖肉汤,赚的银子也可以供进哥儿念书。” “离家四十五里呢,你还进城?” “没什么关系啊,大不了辛苦一些,多赶赶夜路,快天亮时出门,等到中午的时候进省城,大婶那里现在倒是不用我帮太多忙。咱们的乡亲,都肯给进哥儿帮忙耕地,地里的事现在不怎么用大婶自己出力,家里的活计,也有人帮着做,我正好闲下来,可以进城帮进哥儿做事。”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到了门口,范进忽然道:“大姐儿,你就不怕我从此一蹶不振,再也考不上功名?” “功名不功名,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进哥儿你不去考试,你依旧还是你。其实说真的,我倒不想你考功名,听说中了功名的人要做官都不许在家乡,最少也要离家好几百里,到时候要是看不到进哥儿怎么办?还是像现在这样最好,你呢好好念书,将来找个馆教书,我就做点小生意,我们的日子也很好。” 房门推开,刘氏从里面出来,见了范进便大声说道:“赶快着进来,别在外头淋雨,你们两个要说小话,有的是时间。怎么样,县太爷给你放了什么好缺?” 等听到范进说完,梁盼弟道:“侯守用这招倒是厉害,先伤己后伤人,这位县太爷若是跑江湖啊,一准是个狠角色。陶太守这回不好办,把个县令逼到佛山,不知道有多少人戳他脊梁骨。” 刘氏的眼珠悄悄转着,不知在盘算什么主意,“戳脊梁骨未必有用,就算你背后讲究一百句,他依旧做他的大老爷。你骂的口干,人家依旧逍遥,大家想想,到底是谁好过谁难过?咱们小老百姓,不懂他们官场上的东西,名声好坏亦无希图。所顾虑者,无非是自己两餐一宿,缸里有米口袋里有铜板,可以养的活老婆,用不着做小白脸,便是最好的生活。眼下县太爷要去佛山,我看进仔不如也跟着去,在县令鞍前马后做个效力的人,还能得县令指点,等到将来府里换人,就能接着考。” 范进道:“这话也不妥当,先不说是恩师让我留在南海,违抗命令,恩师不会欢喜。就只说去佛山,这等于是把绳子拴紧,万一恩师先于陶太守被去,或调外任,或干脆贬谪为民,我又该怎么办呢?一般来说,府县闹到这一步,不管知府怎么样,知县肯定是要调开,以示朝廷息事宁人。到时候把恩师放到外省做官,我难道也要跟着背井离乡去跟前效力?” “那也没什么不行,到哪里都是吃饭,跟着县令走又不是做苦力。” 梁盼弟冷哼一声,“科举是要回本籍来考的,到时候怎么来得及?” 胡大姐儿也道:“不行,进哥儿不能到外省去,那样大婶要是想进哥儿,又怎么看的到人?” 刘氏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拿个过得去的章程出来也好。难不成就让进仔住在广州,天天要女人来养他?” 梁盼弟把筷子在碗口一拍,“吃你自己的饭!进仔读书吃饭,花多少钱都由我来办,跟你与什么关系?花多少钱也不会动你半文,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想这些,跟你没关系。” 范进道:“刘婶想的也不叫差,广州这个地方,开支比村子里要大得多,我手上的银子,交税时用的差不多了,接下来,是得自己想个谋生的出路。” “什么差不多?你谈成的那军食生意,照例还有笔常例可以收,牙行的银子放在我这,这本来就该是你的。这几两银子,就足够你活一段时间。接着再慢慢想办法,使钱的事不用你发愁。” 范进笑道:“生意是三姐来谈的,连带催货验收,也都是三姐一力承担,负了很大辛苦,那钱我怎么也不能要。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么,谋生不是什么难事,不敢说大富大贵,至少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大姐儿,你也不要总往省城跑,女孩子起早贪黑不安全。在事情没有个解决之前,我不方便回家,老母那里也要多累你帮衬,这个人情算是我欠的。至于我在省城的开销,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不需要担心。” 梁盼弟点头道:“进仔这话说的硬气,咱们范庄仔应该有这份骨气,有我帮忙,不怕咱们日子过不下去。” 刘氏笑道:“是啊,其实我方才就是这个意思,不管去佛山还是在广州,总要自己的心里有这么一口气,才能撑的起自己。看到进仔有这种骨气,我就放心了,不管有没有人照拂,进仔都能活的威风。大姐儿是个未出嫁的女孩,总来往城里乡下的不安全,在城里还是得梁姐多照应进仔一些才行。至于家里那边,有那么多乡亲在,范婶不会受什么累,进仔你只管放心。” 用过晚饭胡大姐儿被刘氏拖回了自己的家去住,梁盼弟则留了下来。等到只剩他们两人,梁盼弟的神色却变得严肃起来,显然是担心自己过于随和,让范进复生其他念头。 “进仔,你方才的场面是撑起来了,现在该说几句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阿姐虽然不富裕,但是养你一辈子总是养的起。刘氏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姐是想你接下来还是好好念书,赚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范进道:“我说的也不是假话,要在广州立足,不能光指望别人,自己肯定要想办法谋生。我想过了,我可以靠卖画过活。前朝王冕卖荷,日子过的也很逍遥,我难道就不如他?三姐不要动,我先给你画一副像,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正文卷 第五十六章 丹青(下) 房间里额外点了几支蜡烛,但是依旧不算十分亮堂,这种昏暗的氛围,让梁盼弟的心里格外有些不安分。固然是早已经成了亲的妇人,面对的还是个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后生,可是自己终究不老,而他却已成年。 范进的眼睛不时朝自己瞟来,随即低头在纸上画着什么,由于要画像不能动,她也不好走过去看画工如何,只能在脑海里想着,他究竟是真画,还是在虚应故事,实际只是为了偷看自己。 雨打房檐,沉雷滚滚,固然是个习武的女人,在这种天气里,却依旧莫名的恐惧。若是有一个男人的胸膛可以依靠,那该是多好。眼前这个男人,只要自己稍一露出些许应允之意,今晚即可鸳梦得谐。 又想起胡家提亲的事,如果范母那里真的一时糊涂,把事情答应下来,日后再想跟范进亲近便多了许多障碍。今晚,怕不是老天给的良机? 心内绮念一生,周身血脉流动就快,脸便开始微微泛红,却在此时,一道雪亮的闪电把窗户纸照的刷白,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惊的梁盼弟啊呀一声,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但是那点念头,也随着一声惊雷化为乌有。 这是老天在示警。 就因为那天晚上与范进的亲近,害他连府试都不能过。这还亏得是未越雷池,若真是跨过那条线,怕不是连童生都保不住了?一想起功名前程,她恨不得连抽自己几个耳光,心内暗骂道:怎么能这么自私?只图着自己欢喜,就不顾进仔的前途,只要他能过好,自己什么苦不能受,哪能让自己的身份去辱没了他? 心中的火为身外的雷雨所熄灭,大脑也变的清凉,方才想要看画像的冲动渐渐消失,打了个哈欠道:“天不早了,别熬夜伤了眼睛。等明天再画也是一样,姐给你铺床,你先睡吧。” “别急,只差一笔,这就画好了。三姐你看,这画怎么样?” 范进这时也搁下笔,朝着画纸连吹几口气,将墨迹吹干。梁盼弟走到近前低头望去,借着烛光只见一个云鬓高髻纤腰妇人,正托腮凝望,似在思念远行未归的丈夫,又似怀念赶考求官的情郎。画中之人栩栩如生,神态鲜活,那模样却如同是对着自己五官拓上去的一样。 她狂喜道:“这……这……进仔,你几时练出了这么一手本事?指望这本事,你就可以吃的饱穿的好,不用担心挨饿。姐在广州这一年多,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画,这要是不能发达,我的姓氏就倒过来写!” 范进心道,自己那个七事系统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两年来沙上做画,信手涂鸦,从没放弃过经验的积累。兑换的绘画水平,绝对可称国手。再者说来,自己的写实风格,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画师所不具备的。 由于崇尚写意,且缺乏对人体结构的掌握,这个时代明朝本土丹青水墨画山水尚可,画人物时就往往失真。像是画“春意儿”的大家唐伯虎,仇十洲,他们笔下的男女肉搏情景,只能用来脑补,如果只对着画面看,大抵是感受不到有美感可言。 参考明朝眼下东南名士李诩的说法:“世俗春画,鄙亵之甚,有贾人携倭国春画求售,其图男女,惟远相注眺,近却以扇掩面,略偷眼觑,有浴者亦在帏中,仅露一肘,殊有雅致。其绢极细,点染亦精工,因价高,还之。”可知当下明朝的辟火绘画业虽然从业者多,可是水平上还不如东洋的浮世绘。而这两家捆一起,在这个领域也未必够泰西油画来打。 泰西的佛郎机未必可以称霸天下,但是泰西的油画在强调人物形象逼真以及写实方面,却足以打翻明朝眼下的写意类肖像画。 范进由于两世为人,受西方油画影响比较大,更重视于写实。以画像论,这像画的务求与真人接近,尤其画的是心中所想,这美人图也就格外传神。 梁盼弟把画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竟是百看不厌,转头问范进道:“这画送给姐怎么样?” “那是自然的,这画的是三姐,我怎么舍得给旁人。其实这还算不上真的好,毛笔画总有些不足之处,若求写实,我还有油画和铅笔素描,那才真的叫好。” “铅笔?那是什么物件,姐还是头次听说。” “好东西,等姐见了也就知道。我说过,我没为吃饭发过愁,所惦记的,就是何时得偿心愿。”他说话间,已经握住梁盼弟的胳膊,后者却连忙着后退一步,朝他一瞪眼, “外面打雷呢,还敢乱动!好生去睡,赶明个姐帮你买好文房四宝,你就上街做画。不为了赚银子,只为了让人看看,你范进不是个只会指望女人吃饭的。” 府试的公告,是在府试结束五天后发榜,于这一榜上,又很出了几件新闻。一是之前在赌闱姓中爆冷,害不少人输了本钱的南海案首范进竟然未被录取,开创广州近百年来,案首不录的先河。 二是提学道与广州知府之间,据说竟因为这个范生很起了番冲突。这话是从府衙里传出来的,可信度颇高。 蔡衡与陶简之是同科,私交也很好,却听说因为范进录与不录的事,两下冲突几至翻脸,多年交情竟似是要毁于一旦。第三条新闻,则是这一科府试案首,居然还是南海人,而且与范进还是小同乡,乃是同样来自金沙乡的洪大安。 于洪某人何许人也,广州城里知者无几,但是能被知府慧眼识英,必有不凡之处。但也有官场上的人感觉,这是知府做的平衡。虽然刷掉了南海案首,但还是让一个南海人做这一科府试案首,对南海县算是多少有个补偿。 南海县知县侯守用,似乎对这个补偿并不满意,就在知府衙门放榜之日,侯守用已经收拾行装,带着长随登程上路,前往佛山。 南海佛山两衙对调的提议,于知府处获得批准,另发书信于高建功催促起行,竟是反将侯守用一军,逼得他不得不动身出发。知县调衙,于广州城而言虽是新闻,却不会有官场酬酢送行事,十里长亭处,就只有范进一人带了酒菜为恩师壮行。 由于只是调衙不调属员,侯守用身边除了长随,连衙役也无半个,情形颇有些落魄。但他脸上神色,反倒是颇为得意,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 “陶简之这回不顾体面,事已做绝。官场之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不知有多少人对他看法大恶,他的日子不会太多了。只要忍过当下,自有我师徒翻身之日。不过眼下,你还要吃些苦头。军粮采办的差事,你多半是不能再办。” 范进道:“我办这差,本也是为给恩师分忧,眼下恩师既去佛山,弟子自然不会再办这差。” “你明白就好。另外我这里还有个消息,虽然府试的结果已经不能更易,但你眼下却不能荒废学业。据我所知两月之内,必有录遗试,若是可以通过录遗,一样可以以充场儒士身份参加乡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且忍过眼下这一关,便是否极泰来,前程似锦的好日子。” 正文卷 第五十七章 闲来写就青山卖 “好日子?这好日子在哪里?这种话只合骗我这涉事未深的丫头,在我面前,这种话休得提起。本以为你纵然这科不能考上功名,也可以挣几顿饱饭。哪知,现在连粮差都丢了,且说说看,就你手上的几两银子,能在省城支撑几天?” 喝多了酒的胡屠户,就是个大嗓门,在院落里大吵大闹,酒气熏的人直欲作呕,胡大姐儿又羞又急,想拉父亲却又不敢。 梁盼弟还在支应狗肉铺子,院里就只有范进、胡大姐父女以及那寡妇刘氏。刘氏倒是没有甩脸色给范进,反倒是左右转圜, “进仔,你也别怪你大伯脾性不好,咱们小户人家,睁开眼睛便要想着怎么吃饭。讲交情顶不了肚饿,何况是做人父母的,自然想要女儿嫁的好不受委屈。本以为你有个粮差,从牙行里坐地分肥,也能不愁吃穿,可好端端的,粮差也被免掉了,这可让大姐儿怎么办?依我看不如还是按我的路走,去做个讼师。你那一状告倒杨三爸的本事,婶子是知道的,若是肯去做刀笔,就凭你的手段,不用几年就能在广州买房子。” 范进摇头道:“刀笔是不能做的,我还要继续赶考,若是做了刀笔,于名声有碍,功名二字便不好想。再说,就算做刀笔,也要先有个秀才身份才好,否则事发了,是要到衙门吃板子的。” 胡屠户道:“那你就回家去住。省城里开销那么大,老子每天累死累活杀猪卖肉,怕还不够你在省城住两天。我女儿的私房,尽数贴补给了你,还当我不知道么?回乡下去,至少省了这里的开销。” “阿爹,洪总甲与进哥儿闹的这么僵,他怎么回乡下啊?” “谁让他自己不好,既不能读书,又偏要去得罪总甲,少不得就得阿爹出面,请几位有头脸的人物出来说项。他破出些银子,摆几桌酒席,在洪老爷子面前赔罪,想那洪总甲亦不是不明理的人,总不会不讲人情。” 范进又摇摇头,“这事办不到。我堂堂个读书人,为什么要去向个乡老洪承恩认错?若是我认错了,范庄就被洪家庄吃定了,好不容易争回来的东西,又都会输回去。这个错,我认不起。” “认不起也得认!人家洪家的人既在衙门里当老爷又会读书,洪少爷是府试案首,眼看就要中秀才,成为宰相根苗,到了明年一旦发过,就是举人老爷了。何况你恶了大宗师,就算大收试过了,道试一定不录,功名上和人家差了不止一步。这个时候不低头认错,等你想低头时,怕是也晚了!只说眼下,我孝敬几位衙门老爹的常例都加了许多,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胡大姐儿急道:“爹,你不讲道理,前几天你靠进哥儿面子,一文钱孝敬也不用交的,那时你怎么不说。” 刘氏道:“大姐儿,别和你爹抬杠,这可不好。进仔啊,你听你大伯一句,男人总不能吃女人饭,就算三姐肯养你,难道这口饭你就吃的心安理得?就算你想待在省城,也要自己有个谋生之技。” 范进道:“谋生之技,自然是有的,这不就要上街。”说话间,他指了指院落里放的书箱,和用一根木棍撑起的布标。胡屠户不识字,只问道:“这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怎么谋生?” 范进指着布标,一字一句读道:“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时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南海案首范进,与此卖画。这招牌加上文房四宝,就是小侄谋生的本钱。” 胡屠户等三人不通文墨,自然不知这是唐寅诗篇,只当是范进所作,胡大姐儿看着范进,满脸崇拜之意,“我就说进哥儿的才学好,这首诗做的这么好听,这画一准能卖的好。” “哼,诗的好有什么用,要考上功名,才有用处。你看看人家张家少爷,就因为祖上几辈功名,就连府衙都要给他面子,这军粮生意人家说做就做了。卖画?谁又知道行不行。” 范进笑着背起书箱,“行不行,就只有做了才知道,总之我既不会用大姐儿的钱,也不会靠三姐养我,我有信心靠卖画过活,不劳各位操心了。” 他院落里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物件,也就不用特意吩咐什么,提起招牌向外走去,胡屠户看着范进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穷酸!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没出息的废物,不肯想办法发财,只想着卖画,早晚沦落到街头卖字的地步。多亏这亲事不曾说定,否则就亏大了。大姐儿,跟我回家去,今后不许你再往范进的院子里来。” 说话之间,胡屠户已经拖着胡大姐儿向外走,刘氏在后面转着眼睛,忽然道:“慢着些,不妨等他这两天回来,看看这卖画生意如何,再做计较。” 广州城里,此时已颇为炎热。南方的气候潮湿,空气都变的粘稠,风吹在身上不会让人觉得凉快,反倒是觉得衣服和皮肤要粘在一起。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呼吸都不顺畅。风中夹杂着海水的咸腥以及鱼虾腐烂混合的味道,让人闻之欲呕。 年轻的书生高举着招牌,穿行于街巷间,由于时下不认识字的人还是多数,少年就只好牺牲喉咙大声地吆喝。这种天气里,汗出的多,水分流失的就快。 走到一处茶摊之前,范进停下脚,将几文钱递过去,买了凉茶来喝。茶摊老板却也是南海人,听他吆喝,知其是南海案首,如今竟沦落到长街卖画的地步,大为唏嘘。问道:“公子,你这画怎么卖法?” “画好的五十文一幅,若是临时画,则要议价。若是老丈要,这第一幅画,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可怎么行?老朽这里虽然生意不大,但是几文钱还是拿得出。”掌柜边说,边取了钱箱数了五十文铜钱出来,范进却不肯拿,只又讨了碗凉茶来吃。 “老人家的凉茶很好,只要有这个吃,就足以抵画资了。我这画算不得好,您老人家见笑。” 说话间范进从书箱里取了个画轴递给老者,老人接过画,远处,几个穿短打的壮汉向这边张望着,一人道:“洪书办那边有话,要咱们好好教训范进一顿,什么时候动手啊?” “急什么?他到处嚷嚷是南海案首,我们这一动手,万一惹来巡街事情就麻烦了,还是要找个没人地方才好下手。再说梁三妹不是好惹角色,洪老爹那不好得罪,肥佬王梁三妹也不好对付。治一经损一经,就不是混码头的道理,总要刀切豆腐两面光才好。看看这范进画的是什么东西再说,如果画的不够好,咱们就没必要打他,让他自己饿死算了。” 几人正说话间,老人已经将画展开,又来到茶棚以外,寻了个钉子,要把画挂在茶棚之外,风吹画动,几个壮汉看过去,随即便呆了。 正文卷 第五十八章 砸摊子 “这画的是咱们广州城的越王山?” 卖凉茶的老人买画,本意不过是“放赈”,可等到把画展开,却一见而入迷。拿着画看了半天,就寻了钉子去钉在茶棚外的木柱上。 “老朽虽然穷,但好歹也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虽然没买过什么画,可是看就看的多了,名人的也看了不少,那些画怎么好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越是能让人看明白的画,越是好画。像是公子这画,老朽一眼就能看出是咱们广州的越王山,这就是好。我也知道,这画挂在外面风吹雨淋,不能长久。可是我虽然不懂得读书,却知道点做生意。范公子刚刚开张,最需要的就是让人知道,这画挂在这,一是为我这里拉几个客人,二就是给范公子传名,让更多人知道,南海案首的丹青功夫很好,现在在卖画。老朽这个茶摊不起眼,每天来往的客人倒也是有一些的,只要知道的人多,公子就不愁没生意上门。” 范进朝老人施了个礼,“老丈这番心意,范某感激不尽,不知该以何为报。” “南海人帮南海人,说报答就太远了。若是范公子方便,就再送小老儿一张画作,小老儿想留在家中,做个纪念。” “老人家既肯赏脸,我这里正好有幅新画相赠,这种画法,放眼广州却还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于各位面前,范某献丑了。” 范进说话之间,已经打开书箱,自里面先取了纸在桌面铺好,又取了支以木片为体石墨为芯的笔出来。王掌柜在旁看着,大为奇怪,“范公子,你这是要用眉笔做画?” 石墨又叫画眉石,是女子描眉时多用,用来做画极是罕见。范进笑道:“这可不光是画眉石,里面还有其他东西呢。”说话之间低下头去,在纸上开始构画,纸张做响,茶客们这时已经有人端详着外面的画,边看边赞, “这越王山画的有模有样,读书人就是厉害。不但念书好,画画也好。”再看范进以眉笔做画,好奇心更盛,不少人开始凑过去,看他在画些什么。 看了一阵,有人忍不住嘀咕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看着怪怪的,这眉笔到底能不能画啊。” “是啊,怪不得说是广州第一个眉笔做画,我看是别人也这么做过,却根本画不成功。” “这画说的就不对了,外面那副越王山画的有模有样,你怎么能说人家不会画?这是南海案首啊,才子啊,才子还能有不会的东西?你们看,这不是画出来了?” “是啊,这是画的……王掌柜?” 画纸之上,一个弯腰老人执扇卖茶的图样已经形成,与王掌柜竟无二样,众人正招呼王掌柜来看时,却又有人叫道:“这……这是我!” 话音未落,已经有旁人呵斥道:“喊什么,谁还认不得你的样子!要是敢乱了范公子画相,仔细老子的拳头!” 范进低着头继续做画,只笑道:“没什么,这铅笔画不怕出错,出了错拿干馒头擦一下,就可以下去了,大家别急,这画说话间就好。”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光景,范进终于将铅笔一放,朝王掌柜行个礼道:“有请老人家上腕。” “上腕?”王掌柜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倒是茶客里亦有读书人,解释道:“范公子是跟你客气,让你指教。” “指教……这是笑话了,我哪里指教的了,这画……这画怕不是只有城里几位老爷才能指点,老朽就算是只看一眼,便是前世修来得福分了。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 只见雪白的画纸上,老人弯腰倒茶,喝茶的客人正拿了铜钱放在桌上,在老人身后两茶客指手画脚,谈的正入港,角落里的客人趴在桌上,把头埋在胳膊上睡觉,在另一处,一书生执笔做画,身边围了十几个人驻足观看。这幅画,竟是把方才茶棚里的一切都画了进去。 靠着系统的加持,范进的素描水平放在后世,也是一流水准,这幅画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将方才茶棚里的人物情景,尽数呈现在这画纸之上。茶客中几名穿长衫的读书人,直看的目瞪口呆,良久之后才自语道:“太守无目,这等大才居然不肯录,人说场中莫论文,依我看,却是场中莫论才,这世道,不公平!” 几个书生带头,各自取了五十文钱,买了范进一幅画作,其他客人倒是出不起五十文,却对范进这幅素描爱不释手,啧啧称奇流连不去。王掌柜已经准备把画卷起来,“这画是范公子送老朽的,可不能挂在外头,风吹日晒,那就糟蹋了东西。” 范进道:“这画不妨就挂在这,让人看着也算是为铅笔画传个名。至于老人家,我明个还来,单独送您一幅铅笔肖像画,那就可以收起来,不必悬挂了。” 王掌柜只觉得无比惶恐,连连道谢:“这……这怎么使得,区区两碗凉茶,哪换的了这许多。范公子你明天早些来,小老儿为您备几道点心,也算是尽点心意。”其他茶客则七手八脚的把那幅铅笔素描与越王山景挂在一处,在外头指手画脚,依旧品评个没完。 范进说定了这事就不再多留,提起那幌子,又走上了大街。第一天做生意,范进没打算生意能做到多好,按他想来,前三天都是不怎么可能赚钱的。毕竟画作不是刚需,不管自己画的多好,一开始的销路也不会太大。 铅笔画尤其是新生事物,从诞生到让人接受,可能还要消耗许多时间,好在他现在倒不急着卖铅笔画致富,只要赚的钱可以满足日常开销,就没什么要紧。在茶棚里,就卖了三幅画出去,凭一百五十文,足够过了今天,至于明天的事,留到明天再想。 天过了巳时,范进便准备往回走。刚刚走过一条斜街,迎面就见几个穿直裰戴方巾的男子走来,为首者身上的月白直裰破了一大块,打着补子,两只袖子高高挽起,直露出半截黑乎乎的胳膊。 身后之人,不是少袖子,就是方巾开花,样子很是落魄。但是凶眉立目,神态狰狞,攘臂挥拳气势十足,竟是封住了范进的去路。 为首者三十几岁年纪,生的黑面大耳,粗一看颇似胡屠户的亲戚,举手指着范进鼻子道:“你便是金沙乡来的乡巴佬范进?” “是又怎样?” “那就没错了,你身为衣冠中人不知自爱,居然做起商贾勾当,不是丢光了我们读书人的脸?再说你还与城外那个卖狗肉的梁三姐不清不楚,不顾书生的体面。更可恨者,你敢在县试的时候做歪诗嘲笑大宗师,这眼里还有尊长二字么?我们几个身为秀才,不能看着你胡作非为,坏我仕林声望!今天,便要替大宗师好好教训你。让你明白,广州是个有规矩的地方,容不得人乱来。” 范进后退一步,看看几人,“几位咱们素不相识,何必见面就动气,有话好商量。你们认为我有什么不对,可以讲道理,像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动武呢。” “你说对了,我们就是要给你些拳头上的苦头,你才知道厉害,与我砸了他的书箱,再送他去见官!” 为首的一声令下,一记巴掌就朝范进脸上打过去,范进却一低头,将这记巴掌躲开。心内暗道:这不知又是哪路仇家,居然想出找秀才砸摊子的办法。不得不说,这个方法确实太好用了。 明朝的文人比武人更爱打架。当年嘉靖朝争大统时,滚滚长江东逝水作者,大明才子杨慎,就带了一群文官在左顺门搞伏击,准备打死支持嘉靖的张璁、桂萼。而稍早一些,土木之变后,锦衣卫指挥使缇帅马顺,也是被文官打死在朝堂之上。 比起街头上的泼皮,这些书生才最是难缠的角色。同样是打群架,如果是泼皮打了案首,不管怎么样,皮肉都会受苦。可如果是秀才打了童生,很有可能就会不了了之,比起泼皮来倒是书生对范进威胁更大。 眼见对方来意不善,范进将书箱系紧,后退一步道:“你们几个,多半是三等附生吧?又不是廪膳生员,何必为他人所用,强自出头,小心吃亏。” 为首的秀才看看范进,嘿嘿笑道:“我们虽然是附生,但是对付你一个童生,却是绰绰有余,今天就让你知道下,读书人的厉害。弟兄们,打啊!” 远处一直悄悄跟着范进的壮汉们见到书生们出现,都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一人道:“这群杀星一来,我们就没的干系了,这些人是凶恶惯的,有得范进好受,洪老爹那也好有交代。这洪家也是,既能找来这群泼皮,还找我们这等良民做甚。” “是啊,他那画不错,若不是与洪老爹为难,我都想去买一幅放到家里挂。就是不知这几个人得了多少好处,是要打断他一只手,让他不能再下考场,还是打坏他的脸,让他不能去选官?” 正说话间,为首的泼皮头目却一皱眉:“不对劲,这姓范的有功夫!这回怕是这帮书生要吃亏了。” 范进在书生冲过来时,已经后退到墙角,小心的放好了自己那根布招,足站马步,两手握拳如同卷饼,朝着第一个扑上来的书生下巴,一记重拳直轰而出! 正文卷 第五十九章 借艇割禾(上) 范进的体型,属于那种典型的文人秀士,高挑而纤瘦,体型并不算十分强壮,从体态上看,远不及对方黑面书生来的强壮。可伴随着这一拳落在脸上,那黑面书生闷哼一声,踉跄着倒退而出,后退两步人便倒在地上,两手托着下巴,在地上翻滚。 这几个附生平素在街上打人的事做了不少,由于有生员身份,只有他们打人,没人敢回手,从不曾吃过亏。以多打少,居然对方敢还手,还先打伤了自己人,让这些书生颇有些诧异。前冲的势头微微一顿,随随即便愤怒地叫道:“这厮敢打人?扯了他去见官啊!” 范进并没有动地方,只把后背靠墙,保证背后不受攻击,随即就挥起拳头,朝面前的书生打去。在前世因为唱京剧,打把子是必修的功课,在这一世自穿越后,武术锻炼也没有停顿过。加之跟梁盼弟学过技击手法,范进非但不是文弱书生,反而是技击健儿。 挡住面前挥过来的拳头,接着就是一记擒拿手法,在惨叫声中,一记肘击就轰在对方脸上。另一人的拳头刚刚挥到,范进就已经合身抱过去,膝盖猛起,那倒霉蛋就捂着小腹蹲在地上。 五指叉开,一记巴掌扇在一人脸上,这记耳光声并不响亮,反倒显的有些沉闷,被殴者踉跄着退了两步,一脸迷茫的捂着脸随即倒在地上。一名书生大叫着冲上来,却发现身边的同伴已经倒了一地,自己竟是一个人面对着目标时,冲锋的势头生生顿住,两眼看着范进,竟是有些迷惘。 范进脸上的表情并不如何愤怒,而是有些戏谑或者好笑的看着他们,一连打倒这么多人,他身上脸上却不见伤,这让对面的秀才更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松开拳头,边后退边问道:“你……真是范进?” “没错啊,我就是范进,南海县试案首范进。我府试不第,粮差也被夺了,在省城卖卖画也不妨碍谁的事,你们却还要上来凑趣,真当书生不敢打人么!” 他说着话,人已经向前跨出一步,右手握指成拳,一记利索的炮捶,向着对面秀才面门捣出。拳风激荡之下,对方那顶破烂方巾缝隙里露出的几缕发丝,被吹的向后飞起。 本来几个人约好了一起动手,怎么想也是必胜之局,不想却一脚踢到铁板,几个人都被打翻了自己肯定不是对手。秀才既惊且惧之下,面对这一拳,根本无从防御,只觉得一股凛冽劲风扑面而来,一只拳头在眼前不断放大…… 范进的拳头,在离书生面门只有寸许之处猛然停下,但是那书生两眼一翻,人却依旧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范进冷哼一声,“就这点胆子,也敢学人出来打群架?” 他转而看向被自己打翻了一地的书生,“我问你们是不是三等附生,就是想告诉你们,平时连饭都没得吃的穷鬼,不要掺和到这种事里来,没好处的。只有祭丁的时候才有猪肉吃,又怎么有力气,还想学人打架?省省吧。再敢来捣乱,信不信打断你们的腿!” 范进边说边在两个书生身上各踢一脚,弯腰拣起自己放在墙角的布招,起身就待离开。却见在这条街的出口处,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个着青衫的儒士。那人朝范进点头一笑,“南海案首果然文武双全,不但做的一手好文章,还耍的一手好拳棒,佩服佩服。”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足有四十几岁,气质上也偏为儒雅,想来不会是打手之类。头上一样有方巾,一看而知是有功名的,见范进看向他,他连忙一笑, “范小友别误会,我可不是来找你打架的,你把方才的手段拿出来,我便吃不消。我姓陈,陈望,是咱们南海县的廪生。方才的冲突,我全都看见了,这些不成器的东西如果想要打官司,我可以为你做证。” 秀才之中分三六九等,像是陈望这种头名廪生,享受朝廷月给俸米,是秀才里最高级那一等。如果是秀才之间的冲突,廪生说话较附生管用,也自是情理中事。范进不知对方来意为何,只好道声谢,等着下文。陈望从袖里拿出一幅画道:“范小友,这画是你画的么?” 他手里那幅正是范进为王掌柜画的铅笔素描,范进点点头,陈望笑道:“范小友笔下春风,佩服佩服。现在正有个地方,需要范小友的丹青妙手,且随我去,包准有一笔财可发。” 两人说话间已经离开那条巷子,范进却停住脚步,看着陈望道:“陈朋友,咱们初次见面,你便说有笔财可发,实在让范某有些不敢相信。读书人不该言利,你是个廪生,怎么张口就是发财。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我现在可是担心的很,万一我们走到哪,忽然杀出群健壮汉子来,我可是消受不起。所以陈朋友要么是把事说清楚,要么这处所在,在下便不好去。” 陈望并以为忤,反倒是一笑,“范小友有此怀疑倒是寻常事,我跟你说句话你就知道了,你考童生找的廪保,就是我。既做师娘又做鬼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当初范进参加童生试的廪保是侯义一手帮办,具体保人是谁他亦不知,这时听了,连忙行礼道谢。陈望笑道:“你不必谢我,老公祖找我办事,我哪有不依的道理。你听我说,我虽然是廪生,却和县学里那些人和不来,平日也少来往。我给人做廪保,图的也就是几文谢礼,几斤猪肉吃,大家各取所需,你犯不上道谢。至于这处地方……”他看看范进,忽然又露出一丝很为诡异的笑容。 “对你这个年岁的人来说,去的早了点,不过按我说,早点去也不算错,若是到了我现在这个岁数,再去也没什么用。富贵巷红袖招,兰姐儿的院子。她那有个新姑娘需要打名头,正好借你的妙手,画一幅美人图。兰姐儿人很四海,只要你的美人图画的好,润笔一定会丰厚。再说我看你的笔法,学仇十洲必是清出于蓝,有了这门手艺,其实考不考功名都不算什么。比起虚名来,还是趁着年轻,过几天逍遥日子实在。” 红袖招的名字范进是听过的,知道是广州城里,一处颇有名气的行院,兰姐儿想必就是“七十鸟”之属。没想到,第一个看中自己素描手艺的,竟是清楼中人。 但是仔细想来,这并不为怪。以画春工闻名的仇十洲、唐伯虎画作为例,画中美人也大多与本人相去甚远,相貌亦不见得十分出色。清楼之中不求意境,但求美感,范进这种写实派画技,显然更符合需要。就是不知陈望身为廪生,何以为行院奔走。 陈望拉着范进边走边道:“我与兰姐儿是老交情了,她的忙我不能不帮。你这幅画,也是我在王掌柜那喝茶时看到的,找了你足足一个多时辰,看我这一头汗!咱们广州最近热闹的很,又是大收试又是道试,十府文士云集于此,每到此时,必多才子佳人的佳话。兰姐儿与其他几个院子正在较劲的当口,她那新养的姑娘玉娇相貌才情都是一流,可是要想盖住其他几处院子,却还是得需要外力。范小友,这事做成,兰姐儿少不了重谢你一笔银子。” “陈朋友,那你呢?” 陈望将方巾的鸳鸯飘带潇洒的一甩,“能得兰姐儿一笑,千金不易。何况,我平日吃用她的不少,现在哪还能赚她的钱?” 范进听了大疑,“陈朋友你不是廪生?” “小友,等你真戴了方巾,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朝廷廪米一如官俸,是指望不上的,何况陈某当初几百亩田地,都送在北里之中,区区月给粮米又值几何。我看范小友你这招牌,用的是六如居士诗作,想来也是我辈中人。真难得你年纪轻轻,就能看破功名二字,知晓八股文章无非文枷字锁,将我辈在那书山学海中枷号一生,北闱风光何如北里风景?我是到三十岁上,才想明白这一层,你开悟比我早了十几年,必是个有慧根的。与你这个小朋友,我是交定了,随我去,没有你的亏吃。这兰姐儿手下,颇有几个很好的女子,到时候我帮你介绍……” 范进心头雪亮,眼前的陈望,是个放当不羁的狂生,不知是否也和唐寅一样于科场上受过极大挫折,总之对于科举是没什么追求了。非但如此,还拉着别人放弃科举,这便让人有些无可奈何。 “陈朋友画像的事好说,但是仇十洲不这么好学,纵然想要,也得给我时间。这急就章做不到,怕是要误红袖招的事” “那没什么,有画像就很好。凭你的手段,我保证今年的花国状元,非是玉娇不可。”陈望兴致不减,拉着范进七拐八绕,时间不长,便已来到一条巷子之前。 两侧房舍看似是殷实人家的门楼,但是门首戴青头巾,系灯线褡膊的男子,便已经点出这里的性质;秦楼楚馆。 陈望似是此地极有名的角色,一路走来,门首的乌龟茶壶差不多都要向他行礼唱喏,他则坦然受之,毫无羞意,反而对范进道:“此辈不通文字,不配与我等为伍,今后切记,不可对他们有丝毫好颜色以免乱了礼数。” 正说话间,一处院落已在眼前,门上乌龟见陈望来了却不行礼,只冷冷道:“兰姑还没起呢,你等晚上再来。” 陈望毫不客气一眼瞪回去,“告诉兰姑赶快起来,我请来一位帮手,保证玉娇当上花国状元,让她出来相见。” 正文卷 第六十章 借艇割禾(下) 清楼中人起的再晚,这时也早到了起身时间,一阵香风吹拂中,一个三十里许头戴角冠身穿褐色褙子的**就从门内冲出,陈望两眼深情地看向她,叫了声兰姑,伸手就抓向她的手腕,女子却一缩手,拿眼看范进: “这还有外人,你也不懂得避讳些。还有,今个文章做好了没有,等看过你的功课,才能许你来此吃茶。我说过了,你的本业在功名,不要总想着我这个老女人。有空就多去读书,赶快中个举人才是你的正业”。 她嘴上虽然厉害,但是行院中人应酬无碍,领着范进直到上房里落座,又吩咐人上了茶水果盘,等陈望介绍了范进的名字,又看了画作,兰姐急忙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向范进福了一福。 “原来是范公子,失敬了。大名鼎鼎的南海案首,居然来我这院子,实在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您这铅笔画,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当真是神仙般的手段,也只有您这样的大才子才能做的出。就是不知我那女儿有没有这么大福分,请您赏一幅画下来,至于价钱上,好商量。” 范进道:“价钱的事,兰姐儿与陈朋友商量一下,看着合适就好了,这笔生意我就算是个朋友交情。就是那仇十洲……” “快别听他满口胡柴,范公子前程似锦,哪好去画什么压箱底。读书人的前程还是在功名上,若是为了奴家的事,坏了公子功名,死后阎王爷非要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再每天打几百铁棍不可,您可千万别再提这事了。至于银子……您给玉娇画上一幅画,我这送六两银子算是给范公子的润笔,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时下六两银子足够在省城过两个月,这笔费用颇为可观,范进自是一诺无辞。兰姐吩咐几句,不多时就有个大丫鬟来请,将范进引到玉娇的闺房里。 自穿越以来,范进还不曾到过清楼,于这等地方亦很是好奇,尤其即将见面的是当花魁来培养的女子,纵然知道只是画像不涉其他,心里也存了几分想要一观颜色之心。 房间里收拾的极是干净,燃了上好的檀香,熏得满室芬芳。屏风上画着梅兰竹菊,布置的如同大家闺秀的闺房,却让人生不出什么绮念。房间正中,一个同样戴角冠着褙子的女子,端然正坐,见范进来了,起身一福道:“玉娇见过范公子,有牢范公子妙笔了。” 削肩柳腰,弯眉杏眼,一张巴掌小脸如同上好的江西瓷器般晶莹洁白。作为花魁培养的女人,当然不会丑,其五官相貌连带体型,都符合当下大明对于美女的定义。但是对范进而言,这个花魁却对他毫无吸引力,进门时的憧憬与激动,至此已经全部消弭于无形,原因很简单:年纪太小了。 不管再怎么装的老练,模样是骗不了人的,这个玉娇看上去稚气未脱,借着喝茶的当口打问,才知她今年正好十三岁。 虽然范进自己眼下也才十六,可是在他心里,认可的美人标准之一,就是得先过十八再说。一个初中生坐在面前,不管生的多美,他也起不了什么觊觎之心,最多只是想着她该读书了,她该认字了,她今天中午吃饭没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他层面上去。 但是他也理解,眼下大明审美主流,就是喜欢这种豆蔻年华的少女。像是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适人时也只十三岁,这是社会风气,自己逆转不了。清楼女子一过二十,就算过气,到了三十岁就成了老女人,除非有陈望那种老交情,否则这碗饭就不好吃。 青春易逝,红颜易老,这玉娇别看现在被追捧,三两银子未必能喝一杯茶,可是如无奇遇,过不了几年,也就渐渐淡出高层社交圈,成了寻常角色。等到二十几岁时,就是引车卖浆者亦有可能一亲其芳泽。 范进没办法逆转时代审美,但从自身角度对着这么个初中生年纪的未来花魁就觉得索然无味。偏对方又是一副端庄模样,就连与她说几句笑话的心情也没有。喝了口茶,就开始上下端详起玉娇。 玉娇既是做这营生,当是不怕人看,反倒是坐的更为端正,不颦不笑,如同个大家闺秀一般正坐。等到范进开始低头创作,她才站起身,来到范进身旁低头看去,又吩咐自己手下丫头:“去给范公子拿点心。” 既是沉心做画,速度就很快,等到最后一笔落下,玉娇已经是拍手喝彩。“范公子你这画真好,我……能不能跟您讨来,做个纪念。以后挂在房里看看,仿佛见到公子一样。” 她说话间,目光里满是崇拜之意,言语间那种倾慕模样一览无遗。若是普通男子多半为花魁的柔情所感无有不应,可是范进眼里这就是个半大孩子,这种倾慕于他也没用处,只是在心里佩服:清楼出来的女子就是不同,这么两句好话若是把我骗住,我不就得白送她一幅画? 他在此绘画,赚钱目的只是其中之一,另一个目的就是扬名做广告。买画的主力还是富人,清楼里商贾往来,人员众多,只要能多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作品,不怕不能引人注意。时下文人才子与花魁结交,并不是什么劣迹,反倒可以称为佳话,于名声大有揄扬作用。 因此,范进并没拒绝他的意思,点头道:“这画先给兰姐儿看看,合用再说送与不送的事。眼下正好还有时间,我再给姑娘画一张,你自己摆个姿势。比如拿个琵琶,或是去弹琴都可以,回头再为姑娘画幅水墨丹青,那个要费些时间,得过两天送过来。” 玉娇的脸微微一红,“可不敢劳范公子的驾,贵足不踏贱地,总让您来这地方就太不把您当回事了。等过两天,奴自会打发丫头去府上取画。奴还未出阁,私储不丰,但也不好让您白受累,只好送您点不值钱的物件,可千万别嫌少”说话间打开首饰匣,在里面拿了两个四楞戒指以及一个点翠金钗出来,“这钗是包金的,戒指倒是真金,加起来有八钱开外,总值几两银子,范公子可不要嫌少。” 兰姐的房里,陈望在一边喝茶,兰姐则和个二十几岁的艳丽少妇在一起磕着瓜子说闲话。那女子生的细腰风胸,极有风韵,穿着粉红裙子架着二郎腿,将一只穿了红绣鞋的脚伸出裙外,朝着陈望眼前晃荡,“姐夫你说,我和兰姐儿谁的鞋好看?” “去,别捣你姐夫的乱,我给他买了这一科乡试小录,他现在得用功温书,今天他不做出篇过得去的文章来,晚上别想上床睡。” “没事,你那屋锁门,我那屋就开门,让姐夫借个干铺也没关系。” 兰姐正待举手要打她的当口,玉娇的丫头送来了画作,又说了方才的经过,名为海棠的女子笑道:“玉娇这女仔年岁不大倒是厉害,这姓范的衰仔也不掂掂自己斤量,就敢惦记未梳笼的行首,还要拿水墨丹青当敲门砖图个长来长往。玉娇这戒指给的好,一下断了他的念想。一个连秀才都不曾中的,家里又无产业,有个县令靠山还被赶到佛山去了,巴结他有什么好处?” 兰姐儿看着素描却道:“海棠,你眼窝子就是那么浅,将来可怎么出来自立门户?玉娇这事办错了。要是跟范公子长来长往,她将来说不定能到金陵十里秦淮去闯闯名堂。现在她自己把缘分给断了,看来她的造化就这么大,这辈子离不开广州,再过十几年,就是她陪我在这磕瓜子了。” “范进连府试都不曾过,还恶了太守,大宗师,你就这么看的起他?” “说你眼力不行,你还不服。自己看看,这画画的不光是像,最大的好处是美。自己人的毛病自己知道,玉娇的眼神死,可是你看这画上,她的眼睛就像是会勾人魂似的,把这画挂出去,不知道有多少员外公子要出重金给玉娇梳笼。这画画的像也就罢了,更难是画的比本主还美。就凭这本事,将来说不定就能画进皇宫大内,就算他不中功名,有这手段也是名士,吃咱这碗饭的,想找这么个名士捧着都不容易,有这么个现成的,她倒给推出去了,你说糊涂不糊涂。” 海棠眼睛一转,“那兰姐儿,我看这样,咱们就说他这幅画不行,给他挑点毛病,让他再画一张,这张咱们就落下了,银子不多出,还能多落一张。” 陈望把手上的书一放,“这可不成,人是我带来的,难道我的面子就不值这六两?” 兰姐儿也道:“海棠这我还得说你,金银财宝使的完,朋友交情用不光,你这么做人,还想闯出名堂?来人,跟范公子说下,就说这画我很满意,润笔从丰加给二两,只请他务必在画上题跋。” 海棠美目一转:“那这样的话不如请他在这吃晚饭,饭钱我来出,姐夫到时候可得给我介绍介绍,玉娇把他推走了,我把他留下也一样。” 兰姐脸色一正,“我说海棠,范公子还未及冠,你可别作孽。” 海棠丢了个瓜子在嘴里,一声脆响,瓜子仁到了嘴里,壳吐到地上。“姐,这怎么叫作孽呢,我不也是为了认识个才子,帮自己揄扬一下,我要是再像十年前一样红遍广州,对咱院子里也有好处。何况我最近身子骨不好,拿只童子鸡补一补,正当其时。”说话间却又是一阵花枝乱颤的大笑。 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发达 日升日落,时间沙漏一次次倒转,不紧不慢永不停止,眨眼之间,已是半月光景过去。广州城内外一切如常,只是随着大收试时间临近,省城的学子不减反增。很多被府试刷下来,又或者因为各种原因没赶上县试府试的童子,前来赶这次科举末班车。 即使是寒门学子,这个时候也会砸锅卖铁搏上一切,来赌一个前途。城市因他们变得更加热闹与拥挤,负书箱的仆役书童,挑着担子的父母,以及手拿折扇贪看风景的学子,将五羊城从睡梦中惊醒。 梁盼弟的狗肉铺子还没到营业的时候,门并没开,关清顾白靠在门首,与周围卖饭食的伙计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顺带看着入城的大队人马,盘算可以卖多少狗肉出去。 正在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一个眼尖的伙计忽然看向城门方向道:“诶?那不是范公子,他怎么到这来了?” 关顾两人顺声看过去,见身着簇新道袍,手里提着个食盒的范进,逆着人群,向着自己这边走过来。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又偷眼看向店里,慌忙地把胳膊一伸做了两条人肉门闩,一脸苦相道:“老板娘有话……” “她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都躲开,挡道我翻脸啊。”说着话,范进另一手的折扇已经朝两人那毛茸茸的胳膊上打过去。 两条大汉那粗壮的胳膊可不敢接读书人的折扇,讪讪地放下胳膊左右分开,范进大摇大摆从两人中间穿过去。梁盼弟这时正在店里忙着备料,双手的袖子都已经卷到肘部,露出两条胳膊,腰上系一方围裙,双手各持一柄雪亮菜刀,将狗肉切成一块块准备着下锅。 刀切菜板叮当做响,范进在后看着那纤腰风屯,一时竟是不忍错开眼神。听到外面动静,梁盼弟并不回头,只冷冷道: “这么早就出城了,难道昨天晚上海棠姑娘有客,没留你过夜?刀子无眼,少往前凑合,留神把你的爪子切下来一并炖了。我这没有上好的瓜片,更没有新摘的水果,要是被那海棠姐掏空了身子倒是能帮忙,我给你弄碗狗鞭补补身子,看在乡亲面上,免费!” 范进把食盒放到桌上,脸上满是笑容,“三姐,你吃醋了!哈哈,你吃醋了!你先把刀放下,看看食盒里是什么,再决定发不发脾气!” 梁盼弟放下菜刀,回头看着范进,目光里说不上是恨还是失望,再看看那食盒,目光冷厉。“从红袖招带了什么点心出来么?那是侍奉大贵人的,我们这穷地方,吃不惯这种细点心,还请范小爷赶紧把东西拿走,别让我们这的穷气,把这好点心都给糟践了。” “看看,你这人说话就跟你那刀似的,杀人不带眨眼的。你且上前来看,这里是什么细点心不是?”范进说着话,已经把食盒上盖挪开,梁盼弟嘴上虽然说的厉害,可依旧忍不住把眼看过去,随即脸色一变,三两步间已经抢到范进伸前,一把将盒盖盖住。 “你疯了?大早晨起来,举着这么盒东西来这里,你知不知道这是能出人命的!”她紧张的向外看看,见关清顾白还在和人闲扯,没人往这头看,才长出口气,要紧的把食盒拿起来,二话不说就塞到灶台下面。随即又对外头关清顾白招呼道:“关门上板,今天生意不做了,我有事。” 几个闲人与关清顾白两人笑道:“看看你们掌柜的,说多少狠话都没用,人家一来,还不乖乖关门。你们别进去啊,一会人家两个做事,你们在不方便,走,到我们这帮忙,赚点茶水钱。” 门帘一放下来,梁盼弟总算出口气,小心的把食盒重又拿出来,揭去盖子,从里头把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以及些金银首饰一样样拿出来,压低声音道:“你去做贼了?怎么这么多?若是真做了贼,还不赶紧着逃命,到我这来做什么?” “三姐,你不吃醋了?” “呸!都什么时候了,谁跟你说这个,哪个耐烦吃你的醋。你和那个海棠做什么狗皮倒灶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是替大婶不值。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你倒是自甘下留,与那种女人混在一起。我说……这些不会是她的吧?” 梁盼弟警惕的看着范进,想象着是不是他杀了海棠,卷了其私房逃跑。范进却只盯着她两条胳膊看,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要紧着把袖子放下,又解了围裙,又羞且气道:“人家海棠姑娘比我好看多了,有她你看我干什么。” “她比不上我的三姐一根手指,我跟她,无非是互相利用罢了。你放心,这钱不是脏的,都是我做画赚来的。画一张喜容四两六两,这半个月可是把我累的够瞧的。行院的姑娘有不少都求着我画像,绣鞋啊手绢啊,都收了不少……”见梁盼弟丹凤眼一翻,范进又连忙说了句,“烧起来都麻烦。” “那是人家的心意,你也好烧的,不解风情。”数落了这一句,两人的芥蒂倒是解了,梁盼弟面上的寒意绷不住,只好露个笑脸道:“这些怕不有几十两银子。” “没拿天平称,五十两总是有的,还有这些首饰,加起来能换六七十两了。小院子里还有大概百十两,那是准备给我娘的。” 梁盼弟听到这话,心里一热,忍不住问道:“那这钱你也该交给大婶,她不容易……” “庄户人家骤然而富,是祸非福,不能一次都送到家里。就是我手上这些要送,也要等时机。至于这些,是咱们以后过生活用的,现在不担心我养不起你了吧。” 虽然天已经亮了,但是关了门,又放下帘子,小饭铺里既黑且热,范进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梁盼弟的肩膀,头向她的脸上凑过去。梁盼弟听到这句过生活,只觉得芳心一软,几日的愁苦烦闷,都已化做甜蜜,任范进亲着自己的脸。直到对方的手伸向自己衣服之内时,才猛的抓住他的胳膊。 “别得寸进尺!你这几天和那海棠混在一起,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过了,还跟我这蘑菇什么,我可不给她当替身。” “你想哪去了,我们两个之间,可什么都没做过。” “你这话骗谁,那么多不要脸的话都画了,还说你们没做过?” 这半个月里,广州花界一大新闻就是早在几年前就已过气的海棠,靠着一套**咸鱼翻身,重扬艳帜。 那些画并非是压箱底一类的纯画,画中女子既未果露身体,也未与男子做什么勾当。可是那一幅幅画的神态,偏又撩人已极。或是美人午睡,或是解衣将寝,又或是舞剑习字。 这些画作里都充分展示了女子身体之美,让男子一见而血脉贲张不能自持,模样画的不但与海棠几无二样,比起本人还要略美几分。在这组美人图带动下,海棠现在的行情,足以颉颃新任行首玉娇。一时间红袖招内两花魁一雅一艳,从原本中等行院竟有跃升为头等班子的可能。 能画出这些画,足见两人的交情到了什么地步,一想起这一点,梁盼弟依旧忍不住生气。范进笑道:“我跟你交个底,那些画实际是我想出来的,不是她真摆出来的。或者说没我的脑子,她也摆不出那些姿势,摆出来,也不好看。就拿舞剑来说,她没有武术底子,舞的剑太难看了,照着她舞剑样子看,鬼都不上门一个。” “你这话留着对胡大姐儿说去,她来我这哭了好几回,如果不是红袖招那地方……她都忍不住想去找你了。看她那样,就像是相公在外面胡作非为,偏生什么都还做不了的大妇,真可怜。” 梁盼弟嘴上这么说,但是拦范进的意思已经不很坚决。这几日里她自己琢磨,也觉得范进血气方刚,自己苦苦不让他得手,他难免就被那些狐狸精给拐了。所以对于他一些要求,也就听之任之,只是不让他真越了雷池。 范进与她亲昵一阵,才道:“我跟你说实话,海棠是想吃掉我这童子鸡,但是我可不想让她吃,好歹也要先和三姐……” “你要是碰了我再敢去摸她,信不信我把你们两个一起砍死,斩成十八段之后煮汤!”梁盼弟恶狠狠地说了一声,伸手在范进的胳膊上用力一拧。 “好啊,那这剂补药就只留给三姐,反正现在银子赚了不少,名声也已经传出去,红袖招于我已无意义,今后我去的也会少了。” 梁盼弟身子一正,把范进向外一推,将衣服仔细整理着。“不是少,是连去都不要去。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大收试了,你府试不利,大收试就是最后的机会,应该好好温书,去做功名。这些钱,姐替你存着,姐现在的生意足以养你,你就好生读书,不要惹这么多事出来。尤其是红袖招那种地方,更是连想都不要想。” “不去红袖招也不行啊,我卖个画都有人找我麻烦,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我没有名望。如果我是金沙乡一个乡下后生,就咱们两个这样子,洪总甲就能带人来把我们沉潭。如果我只是个不第童生,一干三等附生也敢来掀我的摊子。我现在结交巨室,是广州城里时下最有名的丹青范妙手,请我给家中老人画喜容的邀请,不知排出多远,就算是洪家刑房里的管年,见我反倒要赔笑脸。你说,红袖招这地方我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我只听说那地方害人,从没听说帮人的,你别糊弄我,好好说说,到底怎么个章程?” 范进哼了一声,“也没什么,无非互相利用。海棠利用我的画,让她再次走红,我利用她结交富翁的机会,帮我揄扬名声。这女人眼窝子浅,但是知道好歹,出钱很大方,也愿意倒赔身子。我如果不是惦记着姐这,就跟她成了事也不难。她接的客人多是阔佬,拿我的画一看,生意立即上门。” “我不懂,那些富翁员外难道请你画家里的女眷?” “那怎么可能,自是画家里老人。” 邀请范进的富翁家里,多是有年老力衰的当家人,自知寿数无几,想给子孙留下几幅画像以便清明祭奠,子孙观瞻叩拜。 可是当下画师大多重意不重形,画出来的人物富态有余,可与真人差距一天一地。范进画像惟妙惟肖,又能弥补本人缺憾,不但可以流诸后世,还能把本人画的顺眼一些,以慰老怀。这种绘画带修图的服务,让范进名声鹊起,这些金银也就是靠画像赚来。 “今天能这么早过来,就是昨天在城里刘千户家,给老太爷画喜容。那刘老太爷当初阵前厮杀,瞎了一只眼,鼻子也被刀砍去一半。我那画像画的他生龙活虎,老爷子一高兴,不但多赏了一两银子,又嘱咐他儿子给了我一面出城令牌。以后只要是刘千户分守的城门,我随意出入,多晚都没关系,来看你也方便。” 梁盼弟不解道:“既是赚了这么多银子,现在正该收心读书,怎么还要去应酬这些大户?以你眼下的银两,省着用,足够你花到大收试,甚至乡试也尽够了,何必还要为这些应酬误了你读。” “银子其实是足够用了,我现在还做这个,一是保持名声不坠,二就是为了恶心人。说到底,就是恶心陶简之那老货。我堂堂一个南海案首,被陶老头刷下来,只好卖画为生。家乡还有土棍迫害,不敢回家。这些日子,已经有几家大户要为我出头,拿名刺送到县衙门里,要过问一下洪家的人。只要我卖一天画,就等于是个活罪证,向人们宣称,陶简之对于南海案首的残害并未结束,家乡的恶霸豪强,还逼得自己有家难投。我倒要看看,这科大收试,敢不敢不录我……” 梁盼弟听的不住发笑,用手摸着范进额头,“还是你坏心眼多。” “我要说坏心眼,还是想对你使,可不想对别人!”范进说着话,已经把梁盼弟抱起来,低头正待亲下去,可就在这当口,门外忽然擂鼓似的响,只听关清道:“掌柜的开门,胡大姐儿来找你,事情很急,说是与性命相关,您无论如何也得见一下。” 正文卷 第六十二章 飞来祸 由于这半个月范进不是在红袖招,就是在各处豪门巨室的家里饮宴酬酢,连梁盼弟这里都不曾见,何况是胡大姐儿。半月光景不见,胡大姐儿的神色已经憔悴了许多,两眼既红且肿,看样子似乎刚刚哭过。 在这里碰到范进,也出乎胡大姐儿预料,让她颇有些吃惊,梁盼弟更像是被人抓了现行似的,显得手足无措,很有些尴尬的笑了两声,“进仔也是刚到,他来找我聊天……叙叙旧……”说完之后,又觉得有越描越黑的嫌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范进倒是很平静,看着胡大姐儿问道:“怎么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看你哭的这么难过?你爹又打你了,还是你那后娘欺负你?” “不……都不是。进哥儿,盼弟姐姐,你们可要帮我,帮帮阿爹,他被张举人的家人抓去了。” 梁盼弟眉头一挑:“张举人,莫不是张师陆张家?他家又不是衙门,有什么权力抓人?” “可不就是那个张家,还不是我弟弟惹的祸,他与张家一个寡妇……私下里很要好,结果被张家的人当场捉了。张家的人说,那寡妇是要请旌表立牌坊的,这事不能这么算了,非要把我弟弟浸猪笼。我爹只有弟弟一个儿子,只好央了人说项,答应赔一笔钱给张家,息事宁人。可是银子数目太大,一时凑不齐,他们就把阿爹……给抓去了,说是要银子才能放人。我在广州只认识梁姐与进哥儿,这事只有求你们帮忙了。”她说着话,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梁盼弟只好拉着她的手哄她,又问道:“你那后娘呢?她当初判准改嫁时,可是带了一份嫁妆钱走的。” “后娘虽然有几两银子,可是也不够数,她说……说是什么要留条后路,不能把银子拿去填海,免得人财两空。” 范进接过话来,“到底张家要多少银子才肯放人,总要有个数目才好谈。” “五十……五十两。” 这个数目对于眼下大多数大明平民来说,都是终生不可能达到的天文数字,胡大姐儿自己说出来,也觉得很是难为情。自己与梁盼弟并无交情,这么一大笔数目,对方当然没有代筹之理,只好又解释道: “我是想问下,三姐认不认识些有钱的朋友,可以借贷一些。再不然就是有没有有面子的朋友,可以跟张家吃吃讲茶,把事情‘叫’开。” 梁三姐用力地一拍桌子:“丢他老母!五十两!还反了他了!张家这不是摆明了欺负我们金沙仔?这件事你不要怕,三姐帮你撑场面,三人抬不动一个理字,我就不相信他敢把你阿爹怎么样!” 范进一摇折扇,“张家最近帮府里办粮台,很是狂妄,总是说跟制军面前如何得用,又与中丞门下哪位夫子相善。知府衙门常来常往,于知县衙门则索性不放在眼里。虽然道试未至,张师陆已经声明,这一科其心于解元,而不是争秀才。城里几家大户都对他家不满,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现在的他们正在得意,衙门都奈何不了他们,何况是咱们,跟他们讲道理,多半行不通。” “不讲道理,那就讲手,我砍他个落花流水,看他放不放人!” “张家人多势众,三姐再能打,也是没用的。我们第一步,还是先把人要出来。五十两银子……我来拿。” 胡大姐儿听的心头一震,连忙摇头道:“进哥儿……不能……不能让你拿钱。” “怎么,我的银子不是银子?从前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帮你一次也是应该的,走吧,先跟我回家去拿银子,把胡老爹赎出来再说其他的事。” 梁盼弟也点着头,又对范进道:“你拿了银子,不要急着送过去,我找人陪你过去,看他们敢怎么样。” 出了饭馆,胡大姐儿紧跟着范进向城里走,走了约莫半里路,回头望不见梁盼弟的狗肉铺子,胡大姐儿才小声道:“进哥儿……你……你是不是和一个叫海棠的女人……很要好。我听后娘说,那不是什么好女人,阿爹还闹着要告诉大婶。结果出了弟弟的事,爹才没顾得上。娘当初教过我,男人在外面怎么样,女人是不能干涉的,我也没有要管进哥儿的意思,只是听娘说,那个女人人品不好,我怕进哥儿上他的当……” 范进回过身,打量着胡大姐儿,把后者看的阵阵发毛,低下头道:“我不是……不是要管进哥儿什么,大婶那里,我也没有乱说话……” “我知道,我相信大姐儿是个好姑娘,不会乱讲话的。来跟我说说,我娘现在怎么样?” “大婶很好啊,虽然进哥儿没考中府试,但是乡亲们相信,你下一科一定中的。地里的活,还是有几位婶子在料理,家里有我。爹不让我帮大婶干活,可是他要杀猪,管不到我的。我阿爹那个人,有时候喜欢乱说话,进哥儿不要生他的气,这次如果不救他,我真担心张家人会打死他……” 范进点点头,在胡大姐儿肩上一拍,“放心吧,我家里有银子,肯定能把大叔救出来。除了银子,还有些首饰,是我这几天赚来的。有几件本来就想送给你,就是一直没时间,等到了我家,你慢慢挑,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我跟那个海棠或是红袖招的人没有什么,不像你想的那样。” 范进这几日回家时候不多,自己也手懒,房间里颇有些杂乱,胡大姐儿一进来,就很自然的拿起掸子打扫房间,又取抹布来准备擦桌子。范进取了银箱出来,将大姐儿招呼到面前,打开箱盖朝里一指道:“你看,这不就是银子?” “银……银子……好多银子!”胡大姐儿初时也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又变的欢喜起来,“这银子怕不是有七八十两,还有这些首饰,拿给大婶看,大婶一定高兴。怪不得后娘说,进哥儿发了大财……” 她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好意思,懦懦道:“进哥儿,我不会白拿这笔钱,一定会给你打借据。将来我会慢慢想办法,还掉你的债。” 范进抬手在胡大姐儿头上轻拍一下,“借据个头啊。大家这么熟了,谁用谁的银子,又有什么关系,来这根钗子你喜欢不喜欢?点翠包金的,金子不多,可是倒也不扎眼,丢了也不会心疼,送给你戴吧。” 胡大姐儿连连摆着手,“不……我不能要,真的进哥儿……我不能……”她说话之间,脸已经涨的通红,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人变的害羞又有些恐惧,而于这种情绪之外,似乎又期待着发生些什么,几种情绪夹杂一处,让她颇不能自已。 可就在此时,院门被人用力踢开,随即喧闹声从外面传进来。范进将银箱一合,迈步走出房间,只见数名青衣小帽的健仆提棍棒已经冲进来,人群正中,则是五花大绑的胡屠户。 一见了范进,胡屠户大喊道:“进仔,你要救救大伯啊,这些人说今天要是凑不出五十两银子,就要打死我。你卖画赚了很多银子是不是?只要拿银子出来,你和大姐的事好商量。” 胡大姐儿这时也从房间里跑出来,见几个仆人都拿着棍棒,连忙道:“不许动手!你们不是要银子么,我拿给你们。”说话之间先跑回房间里,时间不长,就将散碎的白银捧出来,放在院落正中的石桌上。 胡屠户看着白花花的银两,脸上也露出笑容,连忙道:“我就说了有银子,你们怎么还不信?赶快给我松绑,快松开啊!” 那为首仆人的注意力也被这些白花花的银子所吸引,呆了片刻,才忽然回过神来,用手一指范进。 “你是谁?为什么住在我们家的别院里?还偷我们家的银子!这是我们张家的别院,银子也是我们家主人埋下的,没想到被你起了出来,真是好大胆子。来人啊,把他捆起来,送去见官。” 范进冷冷一笑,“怎么,见财起意,想要把这笔银子吃下来?贪财是人之常情,但是也要掂量分量,当心吃不下去,反倒撑破了肚子。最好搞清楚,这些银子是谁的,免得给自己找病。” “范进你当我们认不出你么?南海案首是吧?县令的门生是吧?这些在我们张家看来,一钱不值!我家老爷与大中丞身边几位夫子都是好交情,府衙里的老爹,我们全都相熟,你以为我会怕你个穷酸书生?给我打!” 为首者既发了话,立刻有两名仆人提了棍棒就朝范进冲来,胡大姐儿尖叫着进哥快跑向其中一个仆人冲过去。 她在范进面前一向是老实又有些懦弱的样子,可这时却像是一头发疯的母虎,格外勇猛。那名仆人怒喝一声,“贱人,找死么!”手中棍子朝着大姐儿兜头打下去。 这名仆人对于胡大姐儿这样的女孩是没有什么怜惜之心的,棍子的用力很猛,在空气中带起一阵风声。以当下张家的势力,这名仆人实际不怎么担心把胡大姐儿打死,会承担什么严重后果。反正是外乡人,最多破费一些,就可以解决。所以这一棍用的是重手,全无留力。 胡大姐儿并不懂打架,在村里就是靠父亲的杀猪刀吓人,现在连杀猪刀都没有就纯粹只是为了卫护范进而忘了什么叫恐惧。棍子打过来并不懂得躲,依旧傻傻地迎上去。 就在棍棒即将落到胡大姐儿头上时,一只胳膊从旁架出,将棍一垫一抓,手便紧攥住棍梢,这一棍总算没落到胡大姐儿身上。那仆人试图把棍子抽回来,却发现根本拽不动,紧接着就发现,攥住自己棍棒的书生,目光里竟露出一丝让人恐惧莫名的寒意。 “有我在这,没你们欺负她的份!想打架,找我。” 正文卷 第六十三章 锦衣来访 “都给我住手!我看谁还敢动武!”一声断喝,终止了即将爆发的冲突。手持棍棒的奴仆与范进同时向门首望去,于是便望件了,在门首已经站了不知多久的来访者。 一个个三十里许的主人,生的高鼻深目,五官看上去就不是汉人,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身穿一件青色道袍,手拿一把洒金折扇。在身旁则是眉清目秀的仆从,手里捧着礼盒。张家带队的小管家眼尖,认出来人身份,连忙跑过去行礼道:“萨少爷您好,您怎么到这来了?” “你们张家的别院,不作兴我来?张老世伯平素治家最严,不许下面的人胡作非为,你们倒好,光天化日就敢仗势欺人,我看不让老伯拿家法治你们是不行了。还敢动用棍棒,你可知,你要打的是什么人?碰倒了他一根寒毛,我要你的腿来抵!岂有此理!” 方才气势十足的管家,这时却温驯的如同绵羊,不住告饶道:“萨公子,您可千万饶命,您要是在我家老爷那说句话,小的这两条腿就算断送了。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看在您与我家公子是好交情份上,多多保全着我们。再说这事也不怪我们,这老东西养子不教,纵子行凶,居然坏了我们张家一个节妇。我家老爷正要为那妇人讨旌表,结果这下全完了。那妇人现在天天闹着要上吊,出了这等事,不是往我们脸上抹泥么?也就是您与我家少爷是至交,否则这话小的都不敢说出口。老爷子听说这事,都被气的发了病,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事情哪能罢休。这别院本是我家少爷当年读书之地,久已不用,不知怎么被这小子住了,还说什么是租的。这房子我们是不可能外租的,肯定是他看房子没人,擅自住进来,还偷了我家埋的银子,这样的拐子不能饶了。” “行了,你们自己家的事自己知道,这房子怎么从不租到租,你比我明白,我说破了就没意思。节妇的事,你们自己解决,至于他……”书生用手中折扇指向范进,“他是我要拜望的客人,你们还想打么?” “萨少爷,您认识他?” “初见,但是神交已久。这座院子既是张世兄读书的地方,如今住一位才子,正是佳话。换句话说,我如果看这里环境好,想在这住几天,张世兄也不会驳我的面子,你们还打算赶人?” “那是不敢了,既是萨公子的面子,那就算他造化,且让他在这住着,等回头有什么话,让公子爷来谈。这老东西……” 范进道:“你们说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滥用私刑同样有违王法。有话总要慢慢说,你们随便着打人,怕是不成道理。” 萨姓男子也道:“张家是诗礼传家,张世兄又是要中秀才的,你们这样讲打讲杀的,被人看到了,只当是你们张家仗势欺人,被人告到直指衙门,这功名二字就不用想了。你们一顿棍棒,打掉你们家少爷一个秀才,你想想我世伯会不会答应?” 那管家听了这话,只好朝仆人使个眼色,让人收了棍棒,又对范进道:“你自去问他,他儿子当初是不是给我们签了借据,我们才答应放的人。现在不肯还债,不打有什么办法?今天看萨公子面上,先把老东西这顿棍棒免了,但是该还的债和利息,若是少了半文,大家面上就都没光彩。” 他又一指胡屠户,“你要是敢逃债,就把你那相好拉到红袖招去。赶快着去想法凑钱,免得皮肉受苦,我们走!” 萨姓男子却一指方才举棍打向胡大姐儿的家丁,“他先不能走!方才是他的棍子碰到了范公子的手上对吧?” 那家丁见萨公子看向自己,就知道不妙,连忙辩解道:“萨公子,是他……是范公子拿胳膊挡小人的棍……” “我问的是你的棍子是不是碰到了范公子?回我的话!” 书生的语气一寒,声音陡然拔高几分,竟是将那仆人吓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公子饶命,确实是小人的棍棒碰到了范公子,小人也不知道,范公子是您的朋友?” 萨公子却已经懒得听他说什么,只挥挥手,仿佛是赶苍蝇一般,要把讨厌的东西从眼前赶开。“既然承认了就没什么好说,添福,拿我的名刺,把人送到衙门里去。告诉他们,打断他两条腿,再关他一个月。” 管家尴尬地一笑,“萨公子,万事好商量,您大人大量,何苦跟一个下人……” “范公子的手是画丹青的手,如果碰伤了做不得画,家父的喜容就画不成。耽误了这件事,你来承担?” 那管家见萨公子确实恼了,抬手给自己一记耳光道,“看我这嘴,不是该我管的事,怎么也好乱开口,公子大人大量,千万别见怪。这泼才我们自己送去,哪还敢劳动贵仆……” “也好,你们自己去送,不过记住我的话,打断两条腿,关足一个月。如果谁想要徇私的话……那就得把自己的腿搭进去。” 那仆人惊慌失措地磕着头,向着萨公子以及管家求饶,那管家却朝身边人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这碍眼的夯货送去衙门!”又朝萨公子行个礼,转身而去。 范进直到一行人离开,才揉着胳膊来到那书生面前行礼问好。那名书生对范进的态度很是随和,先问了伤势,又道:“在下姓萨,名世忠,祖上随成祖爷爷靖难有功,得荫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久仰范公子大名,碍于俗务缠身未得机缘拜见,今日得见尊颜,三生有幸。添福,把礼物呈上来。” 名为添福的书童,把礼盒放到方桌之上,范进却也不看,只朝萨世忠行礼道:“原来是护军公子,草民失敬了。来,我们有话请到里面说。” 萨世忠道:“不进去了,我来是有个不情之情,请范兄到鄙府上,为我一位友人画张相。我也知道,范公子贵人事忙,各处邀约不断,可是我那友人不是咱们广东人,到这里是临时路过,看了范兄一幅大作,就动了心思。几辈的交情,总不能让他不满意,就只好提个不情之请,让范兄推了今天应酬。价钱上的事,我们好商量。” 范进点点头,“萨兄刚刚仗义执言,小弟不能不讲交情,自无推辞之理,不过还有些小事且容小可料理一二。” 他回过身,来到胡屠户面前,其身上的绑,已经被松开,正站在那里用力的揉着手腕。见到范进过来,胡屠户有些迟疑,讪讪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萨世忠的气场太强,足以压住胡屠户,在这等大贵人面前,他既不知道该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低头赔着笑脸。 “进仔……进哥儿,你这笔银子我不会白用,就当是大姐儿的聘礼。你不知道,大姐儿降生时,咱村子里正好路过一位游方的神仙,给她批过命书。说大姐儿是一品诰封,执掌大印的命,贵不可言。你看,城里多少老爹想要和我做亲,我都没应允,就是看他家没有那个造化。有大姐儿这步帮夫运,你不怕不能发财,这点小钱不算什么。” “阿爹!”大姐儿嗔怪的叫了一声,既羞且怒,且关着外人在,更觉得无地自容。红着脸想要跑回房去,却又不放心范进,来到他身边问道:“进哥儿,你的胳膊痛不痛,要不要上点药?你这手……可要紧?这些银子你写个借据,我按手印。” “没什么,一棍子而已,还能打断了?不至于的。还什么借据,这些年你帮了我多少,我哪能不记得,就算是报恩,这银子也是我当出的。” 范进笑着将银子递给胡屠户,“大家都是乡亲,急人所难理所应当,张家那些人心思太坏,见到银子不但不放人,还想要把钱都讹下。这样的人家还钱未必能解决问题,等我把萨公子要的画作完成,再请人出头,把这事做个处置。现在,且先躲着他们,躲不开,先还几两利息,也不要全还。” “进哥儿说的有道理,我记下了,记下了。”胡屠户边说,边忙着把银子往怀里揣,胡大姐儿急的跳脚道:“阿爹!你也不寻个天平来称一称,怎么知道是多少,这字据可怎么立?” “蠢丫头,你懂个什么?进哥儿的银子还用称么?说五十两就是五十两,不会短缺半分,进哥儿都说了不要字据,你还乱喊什么,让人家看见,会笑话咱们的。进哥儿大人办大事,这点银子在人家手里,不当回事,你别拿你那点眼界去看读书人。” 范进见胡屠户收了钱,朝他施个礼,“胡大伯,小侄要陪萨公子去办事,就不多陪了。这院子你只管待,我想张家的人天大胆子,也不敢再来这里生事。大姐儿,回头拿钱给胡大伯打酒买肉,先走了。” 一挂马车就停在门首,赶车大大汉高大威猛,如同尊金刚一般,一望可知,必是豪门巨室才能有此健仆。萨世忠与范进把臂而行,添福撩起车帘请二人上车,随着马鞭摇动,马车离开这条胡同向远方而去。 马蹄荡起的灰尘,落了胡屠户满身满脸,他却浑然不觉,依旧高举着手,大喊道:“萨公子慢走,改日再请你吃酒。” 胡大姐儿拽着父亲的衣服下摆道:“阿爹,人都早了,你说话他怎么听的见?” “蠢材,就是人走了才要喊,他在这里,我又哪敢喊出来。既是姓萨,多半在教,哪里能吃我请的酒?但不这么说,怎么显得亲近?”胡屠户一边教训着女儿,一边回手关上院门,三几步冲到礼盒之前,伸手就去打盒盖。 胡大姐儿如同母鸡护崽一般拦着父亲,“阿爹,你这是做什么?进哥儿回来会不高兴的。” “躲边上去,你兄弟惹了这么大的祸,咱家都要倾家荡产了,只有这点银子怎么够,好歹也得让他再出点东西,才好把你嫁给他。这萨公子送的几两银子算什么,将来成了亲家,他难道不养我这个岳丈?” 说着话,胡屠户已经打开盒盖,见里面放着一支紫毫笔,一方砚台,一块墨外加一卷书。将礼盒反扣过来使劲摇晃,连枚铜子也倒不出来,不由摇头道:“这人看着阔气,却也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措大,一文钱都不肯送,还装什么大爷。” 胡大姐儿争不过父亲,就只好坐在门槛上哭,胡屠户看看女儿,哼了一声,“没用的赔钱货,还没过门,就开始向着外人了。你听那话,分明是只认乡亲,不认你是她的媳妇,这门亲事,未必像想的那么顺当。你跟他跑前跑后坏了名声,还能便宜了他?快来跟爹说说,范进现在有多少银子积蓄,又藏在哪?不会真存在梁寡妇那里吧?咱们终归是一家人,胳膊肘不能朝外弯,只有爹才肯实心帮你。这萨公子是堂堂锦衣卫老爷的公子,都来和范进交朋友,看来他确实要发。倒是爹这回输了眼,早知道先把亲事定下就好了。不过你也别急,现在再定亲也来得及,我就不信,他老娘点头的婚事,他敢不答应!” 正文卷 第六十四章 画影图形 大明眼下已经形成文贵武贱的格局,武官即使坐到一品,也不如文官三四品含金量高。 卫所制由于制度严重不符合大明实际国情,各卫逃军严重,广东地区亦不例外。有些卫所实有兵力不足额军一成,基本已经失去原有的职能。一支部队不能履行职能,长官也就很难被人看的起,于是恶性循环,卫军的地位就更低。即使是举人,也可以役使卫军为自己工作。 作为天子亲军而存在的锦衣卫,属于这种大环境下少有的异类,虽然不敢招惹文官,但基本还可以维持住体面。 大明两京十三省,设锦衣卫千户所十四处,每一个千户所统率本省锦衣校尉。因为锦衣无定员,名义为千户,实际统帅人数则过万数,加上只受统帅未曾列籍的力士军余等等,三五万人也不稀奇。 天子冲龄即位,首辅当国,且自嘉靖朝陆炳死后,锦衣势力大不如前,当今缇帅刘守友,权势大半被东厂所夺。但是在地方上,依旧是一支不可轻忽的势力。 尤其锦衣官作为天子耳目,向来有单独上本的权力,奏本不经通政使司,由锦衣卫所沿途转交京城指挥使司,直奏君前,所奏内容外人无从得知。这种权力就像一口半在鞘外的利剑,让谁也不敢轻易试其锋芒。 再者锦衣卫于水旱码头都有影响,不管地位如何下降,该有的分润总是会有,权弱而财力不衰。 广东锦衣千户萨保祖籍福建,其祖上于靖难时运粮入燕京立有大功,后随郑和出海西洋,七子出海五子殉职。靠着这份人命换来的功劳,挣回世袭罔替指挥佥事官衔,实授千户,于广东而言,亦是一支不可轻视之力。光是手里拿捏的几万人的伙食钱粮,再加上码头上货船孝敬,其富贵就不问可知。 萨世忠虽然是武人,却喜读书,头上有个秀才的功名,就没继续应考。对于读书人的尊敬,尤其是对于才子的尊敬,让他对待范进的态度与那些张家仆役大为不同。 一路上问着范进的手臂是否受伤,又送了一瓶锦衣卫内部用的上好伤药以做治疗。等到马车停住,添福掀起帘子时,他主动拉着范进的胳膊下车,把臂同游,如同莫逆。 锦衣武官不是清流,并不需要用贫困形象来装点门面,再者此时大明的奢靡风气,也影响着萨家人的衣食起居。宅邸修建的极大,院落重重,曲径通幽,迎接萨世忠的丫鬟婢女里,既有汉人也有色目人,甚至还有几个皮肤黝黑的洋夷。想想现在的时间,葡萄牙人差不多也在壕境生根发芽,有这些黑奴贩卖也不为怪。 范进两世为人,见过了后世高大宏伟建筑,就连故宫都去过不知多少次,萨家宅子修的再如何阔气,总是不至于让他目迷五色。因此一路行来虽然赞不绝口,可是神情自若,仿佛对这一切并不在意。 萨世忠交游的范围很广,文人才子见得多了。不管嘴上说的如何看淡名利,但是一进萨家,不是被这些建筑的豪奢所吸引,就是盯着那些美婢不忍错开眼睛。范进这种举动在他看来,就觉得这是个气质高洁,富贵不能动其心的真正君子,心里敬佩之意更盛。 一路上两人谈论着书法,很是投契,萨世忠道:“我听人说过,书画一家。写字好的人,丹青功夫不会差到哪去,从范兄这就是个极好的例子,咱们广州城里,要说论画,我怕还没人能与范兄比肩。尤其是那什么……铅笔画,对就是这个名字,铅笔。这种笔小弟都是第一次见,仿佛妇人的眉笔,却又有不同,用这笔做画,比起毛笔来更难,范兄这铅笔画的本事,不知师从于哪位大家?” “叫萨兄笑话了,铅笔制法是小弟当初从一本古书上读来的,那古书年深日久,名目已无从得知,上面记载了铅笔制法,小弟也是效法古人,照样制作而已。至于这画工,纯粹是自己误打误撞而来,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不,范兄此言差也。家父对铅笔画极有兴致,等你们见面之后相谈,就知道他老人家的用心。按他老人家说,这铅笔作用很大,一定要妥善应用。只不知,这铅笔制法,范兄可否见告?” “这不难,回头我写张单子,具体开列出做法就是。” 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上房,仆人通传之后便有请字,等到进了房间,正中太师椅上,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大马金刀的坐着。与萨世忠一样,这个老人的相貌威猛,且带有明显的色目人特征,不问可知,自然是此宅主人萨保。 这位锦衣缇骑的首领,对于范进如同他的儿子一样客气,一见面就连连道歉请求原谅。 “范公子,这话说来是不好意思,世忠跟你撒了个谎,是我想见你,而不是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可是眼下邀范公子的人很多,如果不说这么个谎话,你怕是无暇分身,我这也是不得已的拙计,公子千万别见怪。” “护军您客气了,您但凡有招,学生也不敢不来,何况萨兄刚刚帮了解了围,于公于私,学生都没有不来的道理,更提不到见怪。” 萨保问起帮了什么忙,等听完萨世忠转述,他摇头道:“张老先生是个仁厚长者,可惜到了下面就不成话。张师陆自己就很荒唐,门下就更不检点,什么旌表节妇,多半是向壁虚构,连张老先生自己也未必知道这件事。至于那宅子的事,不过就是几个管家搞的鬼,讹诈书生就更是罪无可恕。世忠回头你去和张师陆说一句,谁如果胆敢讹诈书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范公子,我今天请你来,实是要借你这支大笔,办一件很棘手的事。” “但不知护军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实在是求公子帮忙,公子丹青画艺,广州不做第二人想。尤其那铅笔画,画中人物,如同复生,简直是神仙般的本事。今天老朽就是在这上,有个不情之请,先要请问一句,假设这当事人不在面前,范公子能不能画的成?” 范进略一思忖,“人若不在眼前,就得有人跟我详细描述该画成什么样子,那确实只能用铅笔。因为人说我听,必有出入,随时修改用毛笔很不方便。” “对对,我说铅笔方便,这就是原因之一,易于修改,省很多手脚。叙述之人倒是有,也能说的清楚,就是不知道画出来的样子如何?” 范进道:“这话学生不敢说满,终究是旁人转陈,不得亲见,不敢说一定像的。之前学生为木商李老爷家未出闺阁的千金画像,也是不得见人,只能靠着描述来画,李老爷抬举,说是足有八分相似,我想这是过奖的话,能有六分相似已属不易。” 萨保道:“那画我看过,说是八分并不是过奖,实在是恰如其分,只是把他的女儿画的有些美了。若是用来说亲骗女婿,画美一些倒也无妨,但是我这事要画的尽量相似,不要过美也不要过丑,只要恰倒好处。” 范进点点头,“这也不是不能,就是得费点功夫。学生也不敢保,就一定是那本人样子。” “这是一定的,就算是请宫里的画师来,也不敢说一定如本人相貌,这一点老夫也明白。只求尽量相似,别像衙门里画影图形那般就好。另外还有个不情之情,也是范公子海量包涵。这画像之事务必保密,公子既不能问所画的是谁,出府之后,也不能对其他人说起,你画过谁。总等到事情办完,才能把话说出去。” 范进略一思忖,“按护军吩咐,学生为求守口如瓶就得推掉今后的饮宴酬酢,否则酒席之间,难免失语,哪怕学生可以切守机密,瓜田李下也需避嫌。若是时辰不长倒好安排,但是旷日持久,学生的三餐一宿,却还要费些周章。” “范公子这话说的是,毕竟公子眼下以卖画维生,若是长久不露面名气一散,生计就成问题。本官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有些话只好提前说了。公子府试小挫,但年纪尚轻,总不能就此放弃功名,一心书画。府试之后另有大收试,公子只以闭门读书为由谢客,众位老爷也不好相强。我在这向公子说一句不该我说的话,范公子得中南海案首,必是满腹经纶,大收试只要下场,就没有不中的道理。所以文章上固然不能荒废,却也不必太过辛劳。只要安心做画,前程不必担心。至于开支使费,我也不会让公子为难。世忠,你去把范先生的润笔取来。” 等到儿子出去,萨保沉吟片刻,又道:“另有一事,索性也一发透个关节给范公子吧。你有个朋友之前跟牙行打过交道采办军食是不是?你跟她说一声,让她近日不要离开广州,接下来有很大一笔军食生意要她去办,张家的军粮生意,做不久了。” 由于南海县的折银法大获成功,广州各县不得不效法南海,也搞以银代役。银两收上来许多,接下来的以银购粮就成了极要紧的缺分。原本范进与梁盼弟负责南海县购粮差事,随着侯守用的调离,自然也就归了他人。 张、魏等几家广州本地士绅人家,各自出了一部分股本,承揽了军粮采购到运输的工作。比起范进只能靠着空封套赊欠购粮,这些大户人家颇有家私,自己家里又有存米,做起这生意来确实更方便也更合适。 这些人家与衙门里都有关系,做事比范进方便得多,范进也不认为自己能竞争的过。可是按萨保的说法,事情似乎还有转机,或者说那些大户那边,出了问题? 这时萨世忠已经回来,并没见他拿着什么金银,只带来了一个男子。这男子四十里许年纪,身材既矮且瘦,皮肤黝黑,身上的衣衫也极是破旧,在萨家这种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两眼四下张望,神情透着紧张又有些拘束,萨保道:“范公子,就由他向您说明那人的模样。” “学生从命就是。如果画的不像,也请他指出哪里有欠缺,我来改正。”范进边说,边将自己的画箱打开,自里面取出铅笔与纸张,朝那汉子一笑道:“不要急,慢慢说。”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房里安静的出奇,萨家的人已经得到命令,书房四周都是禁地,禁止往来,仆人们远远的躲开,不敢朝这里多看一眼。专职的仆役在四周警戒,不让人接近。 那名黑瘦汉子看的出情绪很是紧张,说话磕磕绊绊,偶尔还会说错,急着订正。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偷眼去看萨保。范进知道,越是这样越画不出东西,反倒耽误时间,因此朝萨保道:“护军,学生想劳烦府上,预备些茶点。” “范公子不必客气,世忠去端茶和点心来。” 萨世忠不用仆人接手,自己出去,时间不长便托了一壶茶,一碟凤梨酥,一碟云片糕回来。范进端起茶先喝了两口,又招呼那汉子道:“这位老兄,你也喝一点,润润喉咙。” 汉子畏缩犹豫着不敢上前,萨保冷声道:“范公子让你喝就喝,哪那么多麻烦,又不是个娘们。” 等到汉子放下茶碗,情绪上比之方才果然镇定了一些,范进又示意他拿点心来吃,趁这个机会自己在纸上先画起来。等到汉子用过茶点,范进才将纸送到他面前,“你好好看看,这些眼睛里,可有哪个与你说的那个人有点像?” 原来范进趁这个当口,在纸上画了几十只眼睛。这些眼睛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但是与方才男子的形容,多少都有些联系。男子本来拙于口舌,让他叙述目标的模样还有些困难,但是有了成品再挑,就容易的多。 加上刚才吃喝以毕,情绪上略微稳当了些,看东西也就仔细,过了好一阵,他指着里面一双眼睛道:“这个!就是这个,这就是那人的眼睛。” 范进点头道:“好,有了眼睛就好办,我们接下来,再来看脸盘。你跟我说说看,他大概脸型是什么样,我们再来画。” 比起普通的画师,除了技法之外,范进另一个优势就是不怕麻烦。画匠们如果面临这种照本宣科的方式画像,大多是应付差事,再不然就按着想象。比如恶人就尽量丑化,好人就尽量美化,画出来的肖像也就难以真实。 范进这种画出上百个脸庞,供人挑选的精神,让萨保看着也不住点头,悄悄叫过萨世忠,在他耳旁吩咐道:“让厨房准备酒菜,晚饭就开在这里,拣好东西做一些,这个范公子很上路,这次我们的功劳就要着落在他身上,不能亏待。” 正文卷 第六十五章 好风借力(上) 直到了下午,画像算是初步完成,黑瘦男子把画像拿在手里反复掉看,边看边点头道:“没错,他就是这个样子。” “好了,你下去领赏,这次事成,你的前程本官保了,就等着升官吧。” 打发走这男子,萨保先给范进道了辛苦,又问道:“范公子,你这画技能否教与他人?我也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不过你可以放心,学画之人都是我卫里军健,一群吃皇粮的,不会跟你抢生意。再说挂着锦衣世职的画匠,寻常商贾也未必敢用他们。” 萨世忠笑道:“父亲,等范仁兄发过了,哪还用的着再去做画,就算是咱们卫里的人去抢生意,也没什么要紧。” “是啊,还是世忠说的对。等到明年乡试范公子得中孝廉,哪还用的着给人做画。就说眼下,等那粮食生意做起来,就算是范公子想画,也未必抽的出时间。” 范进连忙道:“护军抬举了,场内不论文,大收试不提,乡试能否得中,学生心里实际并无把握。不过就算考不中功名,学生也不敢违抗护军军令。这画技自然可以教人,只是丹青一道,半在刻苦半在天赋,学生也只是自己兴致所在,信手涂鸦,自己胡乱练出来的本事,不成规制。再者不大会教授之法,只怕是有负护军所托。” “那也无妨,我也不是要他们都有范公子这般妙手,只要他们画的像一些就行了。就说公子今天画的这人,若是卫里的人画,一准按着庙里的小鬼罗刹模样当本子,到时候描出个活鬼来,又去哪寻去。” 范进今天画的人身份虽然不明,但是从画像上看,多半是山里的蛮人或是生瑶。乱发蓬松,耳戴金环,这两个特征都证明其不是普通百姓。而从描述上看,这人也多半不是良善之辈,说不定正是锦衣私下里要拿的目标。 这个时代画肖像的水平本就失真,加上心里先存了成见,一提到凶人,就想着如何狰狞,画出来也就少不了谬误。按着图形去抓,也就是水浒传里那种结果。 范进笑道:“护军差遣,小人不敢不应,只要卫里的人愿意学,学生就尽力去教。教授到什么地步,现在却是不敢下断语。” “也不必下断语,只要尽心做画就好。为了这次的公事,累了范公子费心,我的心里也着实难安。来人,准备开席,我要多敬范公子几杯。” 萨家的饮食用度本就豪奢,今天特为好歹范进,尤为丰盛。四个仆人先是抬进了一张巨大的方桌面,紧接着先把个盛满汤的海碗摆上来。大明此时流行团席,餐前必先饮汤,那汤是用上百种菌类搭一只乌鸡作成,味道异常鲜美。 餐前汤饮过,十几个美婢往来穿梭,火肉、白鲩生鱼片、炙西施舌、鲍鱼三事等菜色流水般送上来。范进这段时间赴的宴会不少,但是要论肴馔精美,菜色搭配,却没一家可与萨家比肩。酒从下午直喝到傍晚,主客都有些醺然。 萨世忠预备了马车亲自送范进回家,赶车的依旧是那天神也似的大汉,书童添福却被萨世忠留在府里,没带他随行。在车厢内,萨世忠问道:“范兄,今天被张家捉住的人,与你是什么关系?只是乡亲,还是有其他的瓜葛?” 范进略一琢磨,“算是比较亲厚的乡亲吧。萨兄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到,只是觉得那人与范兄的关系似乎不大一般,或者说,他女儿的关系,与范兄很是亲厚?”萨世忠笑了笑, “我与范兄虽是初交,却一见如故,尤其似乎范兄的才情,小弟由衷敬服,真心想交范兄这个朋友。你那乡亲既是惹上张师陆,怕不是光有银子就可完结,小弟与张家也算有几分交情,这交涉要不要我来办?” “多谢萨兄好意,这件事眼下还不至于非要劳动萨兄金面,再说那老伯身份低微,萨兄为他出头,怕是损了萨兄身份。” 萨世忠一笑,“这是范兄多虑了,广州城里我了断的事情不知多少,只要是朋友的事,小弟自是一诺无辞。今天我出了面,张师陆应该有所收敛,如果还敢讹诈,且看我收拾他。” 两人又谈了一阵,范进发现萨世忠对于读书人确实有着先天的好感,或许因为他也是秀才的原因,很是愿意与书生往来。自己虽然目前只能算是童子,即使通过大收试也只能算是充场儒士不能算是真正秀才,但是在萨世忠眼里,依旧把自己当成个秀才甚至是举人来结交。 在广州城里混,结交些有力量的人是必然之举。范进从借助红袖招扬名,就是为了能结交仕宦缙绅,提高自己的知名度,顺带也是给自己找靠山。像是洪承恩这种角色,在乡里确实是足够霸道,可是拿到萨世忠这个程度的人眼里,只能算是蝼蚁。 听到范进讲了家乡之事,他热心道:“这种横行霸道的土棍最是可恶。欺负升斗小民我不管,欺负到读书人头上,我先就不答应他。范兄想要怎么对付他,不妨说个章程,小弟的名刺送到衙门里,就能直接出票抓人!” “多谢萨兄,这事我想还是不能这么办。咱们读书人做事,首先要的是站稳脚步,还是得从刑名上想点办法办他。不过他家在乡下人多势大,要查他的劣迹,怕是少不了借助萨兄的人手。”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眼下卫里的人都在肇庆,等过了眼前这一阵,小弟派人手去,包准查他个底朝天。至于当下,我明天就让添福各家去转转,不管洪家也好,张家也好。谁敢再找范兄麻烦,那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多谢萨兄。” 萨世忠枪头一掉,“范兄,这事我们先不提,再说说铅笔的事。今天看了范兄画的肖像,小弟着实佩服。这铅笔画比起衙门里那画影图形不知强出多少,有了这东西,还怕走了犯人么?小弟有个想法,与范兄议一议,我们一起做这铅笔生意如何?” “铅笔生意?怎么做法?” “实不相瞒,小弟手上有四百多两私房存在当铺里吃利息,那几个小钱实在是不怎么看在眼里,就只去一次红袖招都未必够用。最近一直想找点生意做,却寻不到好买卖。这铅笔可是个好东西,我们开几间铺子,专门做铅笔,卖给军卫。一来画影图形,二来日常记录文牍时,最后的大帐要用毛笔,可是中间流水部分,总是免不了修改,用铅笔可就省了大事了。我出本钱,范兄出方子,别看铅笔一支卖不出多少钱,可是挡不住量大。光是锦衣卫及咱们广东的驻屯大军就得用多少?再说,家父已经准备把铅笔的事呈文上宪,如果全卫都用铅笔,这又是多大的一笔生意,到时候范兄坐地生财,还怕没银子用?” 范进心知,有萨保的关系在,萨世忠不管做什么生意都能发财,断不至于非要做这铅笔。他这么说,还是要变着法子帮衬自己,也是免了自己后顾之忧。当下拱手一礼道: “萨兄的厚爱,小弟感激不尽。就是这事,实在是太占萨兄便宜……铅笔没有多大的本钱,四百多两银子不如留下来做粮食生意。若是小弟将来真的还有机会参与军粮的事,萨兄这笔银子何不投进去凑一股?” “军粮的事本来也少不了我们锦衣卫,没我们参股,确实也不好做。范兄放心,等到将来你接过生意时,我保证锦衣卫全力帮忙,不会坏你的事,这送干股的事,是我们对付商人的,对读书人不能用。若是范兄真想谢我,小弟也有个不情之请,那铅笔画的本事,范兄能否教授于小弟?小弟也知道,这是范兄维持生计的手段,但是正如我所说,范兄乡试得第,一朝发过,哪还用的着给人画像?这手艺教给他人,于范兄亦无大害,更何况小弟也不会把这手艺胡乱教人,范兄只管放心。” 范进见他说的真诚,确实是想学画,他点头道:“萨兄如此照顾小弟,小弟自是一诺无辞。从明天开始,我就先教萨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画是可以画,教未必会教,万一教的不好,别见怪。” “那断然不会,小弟也知道学画这事很大在天分,能学出几成本事,就全靠自身领悟,只要范兄肯教,小弟就感激不尽了。” 似是怕范进疑心什么,他又解释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范兄的画工今日一见,便是家父也要写个服字给范兄。可是范兄只有一人,那画像我们需要几百张。若是让范兄自己完成,未免太过劳累。若是能把本卫的人教出来,范兄也好省点气力。毕竟范兄是读书人,本业还是在文章上。读书进举,考取功名,才是大道正途。若是范兄为了给我们帮忙荒废学业,小弟心里可就过意不去。范兄是小弟请来的,若是因为给卫里帮忙误了学业,文昌大帝也不会答应。” 范进笑道:“萨兄言重了。其实萨兄不这么说,小弟也会尽力教授,。锦衣卫的差事多涉机密,小弟又是外人,一次两次用着还可以,如果用的多了,难免招来物议。这门技法还是让卫里兄弟学到手里,才好捕盗拿贼,把些个乱臣贼子尽数拿了,我们这些百姓才能太平。就是不知道,卫里的官爷惯于拿刀,提起笔来能否顺手。若是他们都如萨兄一般风雅,这教画的事倒是不难,否则就要费些周章了。” 萨世忠忙道:“范兄放心,锦衣虽然是武职,但是在职的不一定是武夫。锦衣世职,父死子继,祖上习武小辈好文都是常事,就拿小弟来说,虽然也学些武艺,但真正的兴趣还是在文墨上。不提我,就说卫里的人,喜好文墨的很多,还有的本身就是画师,只是得了锦衣官衔而已。” 范进问道:“还有这种事?画匠也能当锦衣?” 萨世忠不等回话,车已经到了地方。他谈兴正浓,干脆下了车道:“今天与范兄做个彻夜之谈也好,好在上次云南送的普洱还在身上,不愁没有茶喝。就是张家那口井用不得,晋爵!” 那车夫跑过来,行礼道:“公子放心,小的这就去办。” 院门并没有上锁,范进一愣,用手推开院门,却见天井里石头桌前,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托着下巴打盹。听到门响,才抬起头,借着灯笼的光一眼看清是范进,连忙向着他跑来,边跑边道:“进哥儿……” 直到身前,才发现萨世忠也在,胡大姐儿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敛衣行礼。范进问道:“你这么晚了,怎么没回去?这院子里一个人没有,你不害怕?” “怕……是有些怕,可是要等进哥儿,就没办法。阿爹今晚在刘姨那里,我说是找三姐,就来了你这。”她腼腆地说着,尤其是萨世忠在,更觉得抹不开。憋了半晌,才又道: “我是想着,拿了进哥儿那么多银子,就算进哥儿不要,我也要打一张借据才是。还有,这位公子送来的礼物,我帮进哥儿放到了屋里,可是什么都没动,真的……” 萨世忠哈哈一笑,“一支紫毫,一块松烟墨,一方鱼肚白端砚外加本春秋繁录,不当什么。送范兄这样的才子,理当用文玩雅物,这些东西普通小贼也不会拿,再说在广州城里,萨某送出去的东西……等闲没人敢偷。古人说红袖添香夜读书,今晚红袖奉茶,也算一段佳话。” 范进知道胡大姐儿应酬不了这种局面,朝她使个眼色道:“天这么晚了,你找个房间去睡。我今晚和萨兄做个彻夜之谈,明天一亮,送你回去。今后晚上不要出来乱逛,太危险。” 虽然他这么说,可是胡大姐儿还是帮着范进点起蜡烛,又与那名为晋爵的车夫将茶煮好,送到范进的房里才退出去。萨世忠见她离开,才撇撇嘴, “这等丑妇何配君子?小弟府上的丫头也有几十个,范兄明日自己去挑,只要不是家父身边的人,其他的随你选用。这女人用五十两银子,能买好几个,足够了断,她要是还敢纠缠你,小弟就把她爹送到牢房里,让她晓得厉害。” 范进连忙道:“且不可如此!咱们说自己的事,这画画,也能当官?还请萨兄指教。” 萨世忠喝了口茶,“这是旧事了。成化朝有传奉官,匠人亦可食禄,何况画师?至于锦衣,也不为怪。当年武庙无嗣,迎世庙入京。等到登基之后,潜邸旧人皆有封赏,花匠、画师与王府卫士全都得了锦衣世职。不过他们一般只带俸,不掌事。咱们广州这边,有几个画师是办差的锦衣,没什么前程,为图个世袭也愿意拼命。天下做官的途径很多,但惟有科举,才是正途。说实话,别看小弟将来可以安心当护军,可是从心里,还是羡慕你们这等可以考科举,一字一句为自己挣个大好前程回来的读书人。” 正文卷 第六十六章 好风借力(下) 萨世忠的目光变得如同两团火焰,分外热烈,范进身上却感到阵阵恶寒。明朝有翰林风,广东福建流行契兄契弟,这萨世忠若也好此道,自己只好逃之夭夭。连忙找着话题 “萨兄你也中了秀才,是衣冠中人,若是想下场,也不为难。” “范兄,这你就不懂了,小弟这个身份,就决定了根本不能下场。如果不是我太喜欢文章,这秀才功名都不容易。本朝虽然不禁军户子弟科举,但是家父膝下就只得我一个男丁,将来这个差事注定是要我承袭的。既要做锦衣官就不能去考科举,这是不用说的,所以中了秀才就没有再考,再考也没有用。” 范进点点头,“萨兄,其实在小弟看来,你现在的前程已经很不错,一省锦衣缇骑尽归你手,便是十年寒窗一朝得中,也未必有你这般威风。” 萨世忠叹了口气,“范兄,你不明白的。我以前也以为这样是很威风的,直到数年前进京考武举,去逛国子监的时候,那里正在给新科进士立石题石。看着一个个新科进士的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这些人他们当时的官职多高,权势如何,走的都是一条正路,像小弟这样的世袭武职注定是没人看得起的。新科进士赐琼林宴,由阁臣一名参加,每人赏宫花一朵,状元还额外多一面银牌。我们那些武举,连过问的人都没有。武举没有殿试,也就没有状元。大家自己凑钱贺一贺,很没有意思,到教坊司去开眼界,结果里面的表子也不愿意奉承我们。宁可去都去伺候钱没有我们多的进士老爷,也不爱做我们的生意。从那之后,我就明白一个道理,不管官做的多大,又或者有多少家财,非经正途,终如蝼蚁。” 听着萨世忠的话,范进也不由心潮起伏,自己读书应举,本来只是为了改善家庭处境。再之后,则是为了有个功名护身,就不用担心洪总甲那种村霸来找麻烦。并没有更高的追求。也没想过非要中进士,只要中了举人,生计上不愁,也就可以安心过日子。 可此时,想着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也要刻在国子监的石碑上,家乡修上牌匾,为母亲争一个诰命身份,他的心也热烈起来。点头道: “萨兄说的是,读书人还是要去求取功名。不过萨兄你也不必自谦,文武两道,皆可得功,你在锦衣卫的位置上做的出色,不怕不能飞黄腾达。” “但愿如此吧。眼下这桩差事,就是我们广东锦衣卫要办的第一大事,如果办的好,或许会有个大案保举。如果做不好,不挨一顿排头就算不错了。不说那些,来喝茶。” 本来葡萄酒后劲甚大,喝了浓茶正好解酒,两人谈性正浓,越说越是投契。这房间本来就很小,客厅里说话的声音,卧室里也听的到。胡大姐儿本来不是听壁脚的脾性,可是声音不受控制的钻到耳朵里,却是她无法拒绝的事。 两人谈论的话题,大多她是听不明白的,但是京城,赶考,进士,这些话她隐约的可以听出一些端倪。日常在坊间从叔伯大婶那里听到的话,与这些消息合在一起,就可以拼凑出一个很模糊的图画。 在这个模糊且不清晰地画面里,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范进哥哥如同那些婶子们说的神仙一样,乘风而去越飞越高。而自己不管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他的脚步。只能看着他越飞越高,自己干跳着脚,也飞不起来。 盛放润笔费用的盒子范进交给了大姐儿,虽然不想动这些钱,但是出于好奇心,胡大姐儿还是悄悄打开了盖。 锦盒分量并不重,轻飘飘的,胡大姐儿只当里面只会是几块散碎银子,可等到掀开盒盖时,人便呆住了。几张黄澄澄的金叶子整齐码在盒子里,散发着充满吸引力的光泽。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的胡大姐儿手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金子!居然是金子!见到这东西她先是狂喜既而大惊,最后却流下了泪水。 进哥儿如果成了进士,又有了金叶子,就不再是自己的进哥儿,只是个云彩里的进士老爷。有了黄金的进哥儿,就不会再吃猪大肠了。自己只能给他磕头,不能亲近他,他身边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自己听不懂他说的话,比如现在谈的什么鱼肚白端砚,什么春秋繁录,她都不懂是什么东西。自己只知道种田杀猪,又怎么配的上天上的星宿。她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这么恨金子,这么恨文章,她多希望进哥儿还是那个永远考不出头的穷书生,这样他就不会飞上天空直冲云霄,还会留在小范庄,与自己厮守终老。 城里有钱的老爷们,都会娶小,可是娶的小都是年纪比老爷小好多,又十分漂亮的女子。进哥儿会让自己做小么?他未来的大妇会不会是醋坛子,又不会凶自己……胡大姐儿提出了问题,却给不出答案,只将头埋在枕头里,无声呜咽。 虽然一夜未眠,但是有浓茶提神加上与萨世忠一见如故,范进的精神很好,感觉不出疲倦。胡大姐儿的眼睛变的更红了,早早的起来,要为范进准备早饭。萨世忠却摆手道: “早饭开在我家,姑娘不必忙。令尊的事如果张家不肯完结,就让他们找我说话。” 晋爵这时从外进来,禀报着车已经备好,萨世忠正好吩咐道:“你回头去张家递个话,告诉他家的管事,谁再跟范兄身边的人过不去,就别怪我也跟他过不去了。” 范进上车时,胡大姐儿跟上来想说什么,却没能开的了口,范进看看她,放低了些语气。“晚上不要在这了,还是到你后娘那住更方便,再不就去找三姐。我最近事情多,未必每晚都回来住,你一个人在这很不安全。自己喜欢什么就买,用银子就拿,等我忙过这一阵,再来帮胡大伯料理事情。” 车到了萨家,学画的人早已经到了。前来接受教导的共有十几个人,年纪大多不小,有几个一望而知,是文人墨客,可知萨世忠所言不虚,锦衣成员复杂,并不都是武夫。 用过了早饭,授课便正式开始。范进靠着系统的力量获得了绘画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属于外力,如何把它传授出去,就不是范进所能掌握的。两世为人的他,虽然有为人师的经验,但是教授绘画与教授戏剧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很多经验用不上。一上午折腾下来,授课的进展并不明显。 等到午饭时,范进还很有些惶恐,担心着萨保对于教授并不满意。哪知一落座之后,萨保就赞不绝声:“范公子果然是信人,说是倾囊以授,就是倾囊以授,半点没有藏私。我见过教人本领的,像范兄这么尽心的,还是第一个。看来世忠交到了一个好朋友,你们以后要多来往才行。一时间他们学不会,可以慢慢来,就是范兄怕是要操劳一点。” “不敢言辛劳二字,为护军办事,理当效力。实在也是学生无用,教的不得法。” 萨世忠摇头道:“范兄别自谦了,小弟也在下面听讲,若说你教的不得法,那咱们广州的学官就都该开革。他们教课时,也只是念一遍,便让学生去背,背不出只管打。哪个像你一样,光是一幅画就先画几十张,然后一笔一笔讲怎么用,若是你去做学官,我们广东的文运必盛。” 萨保却笑道:“那岂不是委屈了范世兄?那些学官穷成什么样子咱们心里有数,自家朋友哪能去做学官。就是这几百张画,范世兄要多费些心,至少要画足五百张才好。世忠你也要多帮忙,即使画的不如世兄好,也总可以让范世兄少花些气力。其实这五百张画,我想最多能用上三百张,余者大概过的去就可以了。” 范进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萨家父子心中的优秀教官,暗叫侥幸之余,也对广州的县府学彻底失去希望。要想科举出头,就只能靠自己攻读,进不进学看来没多大作用。 由于系统是看经验值说话,范进画的越多,对自己的技能提升越有利,并不把绘画当做畏途,反倒是当成了训练的机会。平时在范家,可是没有这么多纸供他使用,更不会在绘画时还有两个姿色出色的女子在旁侍奉,一个修笔,一个打扇。 自从见了胡大姐儿之后,萨世忠就很为范进抱不平,在他看来,这样的才子身边,是该有个美貌女子侍奉,而不是胡大姐儿那样的人。下午做画时,就把府里两个极出色的丫头找来服侍。 可范进此时的注意力,主要还是在增加经验上,并没有多少注意力关注美人。再者说来,萨世忠安排的丫头与红袖招的花魁有同样的问题:年龄太小。固然在当下的标准,属于豆蔻之年可人儿,可是在范进的标准里,这种小学生初中生根本提不起任何兴趣,因此只看了一眼,就不再注意。 萨世忠边画边向这边看,忽然告了个假,起身离开,又吩咐着仆人不许其他人接近,径直奔了萨保的书房。 萨保见儿子来了颇为意外,问道:“怎么?不跟着范公子学画了?” “不成,不管心里怎么不服,手上实在差的太多。儿子那几幅画如果到军前,怕是要出毛病。” “怕什么,我方才说了五百张里,怕是能有一半可用就不错了,出不出毛病都谈不到。你多画几张少画几张,于功劳上是没分别的,可是要想维持范进这个朋友,总是多做些好。” “父亲,儿子来是有个想法,您还记得大中丞交办的差事吧。” 萨保先是一点头,随即又一摇头,“你是说他?这……不大好吧,大中丞自己就是老科目,往他身边荐人,怎么也得是孝廉。再说,范进的文章也未见得就那么好,贸然的荐过去,人家或许不会满意。” “父亲,儿以为这事不能从文章上想办法,天下文气半入东南,咱们广东眼下又没有第二个伦文叙,林大钦,想要靠文章得到大中丞赞许是办不到的事。再者说来,大中丞用人,也未必是看文章。依儿看,他是要做番事业,想要的是徐青藤一流的人物,单是会做文章的人反倒无用。范进的丹青功夫,他正好用得上,儿跟他相谈,发现此人腹笥极宏,于琴棋书画皆有涉猎,正是个极恰当的人选。。” “如此说来,你这话倒是有道理,就是不知道他定力怎么样。你是知道的,做这个差,如果自己脚步站不稳,连咱们都要受连累。” “儿正是想说这事,红柳青提两人一个修笔,一个打扇,还能安心作画,如老僧入定,这份定力怎么样?” “所以你就退出来,给他们留个地方?” “不光留地方,儿子给她们递了话,谁要是能让范公子宠幸,就赏她二十两银子,再保她个姨娘身份。” 萨保明白了儿子的用意,点头道:“这事做的漂亮,让添福去看着点。如果他真能不欺暗室,那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大中丞这条线如果搭上,对咱们也有不小的帮助,这个人可得用心。” 很快,添福把消息送了过来,两父子对视一笑,萨保点头道:“世忠,你这个朋友一定要好好维持着。虽然文武两道,可是将来,说不定还有得靠着文人帮衬的地方,不能得罪。这里面的尺度,你自然有分寸,我就不多口,你自己看着办。” “儿子明白。” 不知不觉间,房间里的光线渐渐变得暗了,直到一名美貌丫头捧了烛过来,范进才发觉,太阳已经落山。沉积在加经验的喜悦之中,他连饥饿都已经顾不上,也就没了时间观念。到此时既感觉到黑,自然也就感觉到饿。想着两个初中女孩就这么陪着自己待了一天,他很有些不好意思,朝二人赔个笑脸 “对不住,连累二位,实在过意不去。” “范公子快别这么说,奴婢们侍奉您,是奴婢的福分。您饿了吧,奴婢吩咐下面开饭。” “别麻烦了,我回去自己做点吃的就好。”说着话范进起身准备告辞,年龄稍大一点的丫头道: “范公子,老爷和公子去中丞衙门办事未回,多半饭要开在那边。公子特意嘱咐过,千万不能让范公子走,我家公子回来,还要与范公子有话说。如果伺候不周,我们就要吃家法。您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两个,就宽坐吧。您这要是一走,奴婢两个挨家法,您又于心何忍?” 范进被她央求的没办法,只好重又坐下,“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走了,看看萨兄要跟我说什么。” 正文卷 第六十七章 围棋 萨世忠回府时,天已经到了定更,没用家人通传,只让添福提着灯笼,先奔范进的住处。方走到门首,就听到房间里两个丫头的笑声传出来,他只当范进终于还是忍不住,与丫鬟们纠缠在一处。此时敲门太煞风景,绕到窗处破开窗纸向里张望着。 房间里灯火通明,把一切照的很清楚,其中情景与他想的大为不同。两个丫鬟笑的前仰后合,但是衣服完好鬓发整齐,范进坐在椅子上与她们说着什么,两下的距离足有好几尺,根本接触不到。久经场面的萨世忠一望可知,两下什么也没发生。 他咳嗽一声,敲响了房门,红柳开门见礼时,虽然拼命的想要维持着礼貌,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萨世忠问道:“怎么了?笑的这么厉害,打老远就能听到,可是范公子送了你们一人几幅画,让你们高兴的合不拢嘴?” “回少爷的话,奴婢们伺候着范公子等少爷,范公子说让奴婢们自去睡下,有他候着就行。可是奴婢说,咱府上可没有这个规矩,客人没睡,做奴婢的哪敢合眼。范公子看我们困的慌,就给我们说笑话,这笑话实在是太有意思,因此失了礼数,少爷别见怪。” “算了,既是范兄讲的笑话,你们不笑才是唐突客人,何罪之有?你们两个啊,白进了趟宝山,却空着手出来了,赶明个自己后悔去吧。范公子的画眼看就要值大钱,我安排你们伺候着,本来是想让你们得范公子的欢喜,一人送你们几幅,让你们赚点私房。结果光听笑话了,钱没挣着,这可怪谁去。” 青提这时道:“多谢少爷好意,奴婢宁可不赚那钱,也愿意听这笑话,实在是太好笑了。” 红柳拉着她向萨世忠告罪,好在后者倒没真的生气,吩咐道:“下去先笑一阵,等什么时候想明白错过了什么,再慢慢哭。去,把杭州送的那龙井给拿来,再让添福把我那玉石棋盘送到这屋来,我要跟范兄手谈两局。” 两个丫鬟重又换了新烛,预备好茶水点心,几个仆人送来一张玉石棋盘外带全部用玉石打磨而成的棋子。棋子捏在手里,温凉适中,不问可知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范进的棋力得益于系统加持,靠着在村子里下象棋积累的经验,目下差不多也有专业棋手的水平。虽然在大明朝整体未必算的上出色,但是在广州城里,也可以拿的出去。萨世忠的棋力并不算很高明,范进如果想快速解决他,并不算难事。 但是考虑到他的体面,范进只能耐着性子与其下成僵持,再者这种对局,也有利于范进积累经验值,更是乐在其中。一盘棋下了多半个时辰,从局面上看,似乎还未见输赢,萨世忠却一摇头,“范兄的棋力委实高明,这盘棋我输了,再来。” “胜负未分,何以言败?” “范兄就不用考虑小弟颜面了,小弟虽然棋力不及你,但是眼力还是有的。输赢高低,总还看的出来。你这是诚心相让,才与我下个和,我如果不知进退,就未免辜负了范兄好意。” 可是到了第二盘棋开始,萨世忠的注意力明显就不在棋盘上,而是和范进开始闲聊。“范兄,你可知这画像上的人,是哪一个?” “萨兄你这话问的就差了,小弟又不吃皇粮,哪里管的到这一层,不管是谁,总归也是个无头之鬼,随他去。” “你不用忙着撇清,我既敢跟你说,就是有说的道理,这事原本说是怕走漏风声,可是现在看范兄的人品,相信你不会做那半调子的事。咱们既是朋友,如果一直瞒着你,就显得我不仗义了,索性就对你说明也无妨。这画上的人,就是泷水罗旁八十五山四十八社总头领盘胜,在咱们这喊他的绰号,肉翼酋。” “肉翼酋?他生的有肉翼?那岂不是个妖魔般的模样?” “那当然不会,不过这人据说本事很好,登山涉水如履平地,只用一根绳子,就能在悬崖峭壁上任意行动,还打死过老虎,在那些蛮民里很有人望。罗山蛮造反,他就是首领,这几年罗山蛮降而后叛,叛而复降,就是有他这么个当头的,带着这帮人闹事。广东情形想必范兄也有所了解,咱们广州倒是太平世界,外府的局势可不怎么好啊。” 范进当然知道,外府形势不是不怎么好,而是非常差。罗山地处两广要津地势险要山高林密,山里人的生活,还保持着上古时代刀耕火种的习惯,与汉人的习俗大不相同。两下里贫富差异悬殊,加上对于明王朝缺乏认同感,汉蛮之间的关系自是相处不来。 明朝的政策对于罗山蛮并不算友好,随着汉人田地开垦,又势必影响到罗山蛮传统的生活区域,两下的的冲突无从避免。罗山蛮不管武器还是训练,都不能和大明官军相比,但是罗山复杂的地形,也让官军难以真的把人剿灭。 造反的蛮人如同雨后春笋,杀了一批,就会有一批新的冒出来,为驻广官健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战功。大明朝廷角度,自然也对这种情形深恶痛绝,希望一劳永逸,解决掉有声望的头人,就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蛮人的管理模式远比大明来的落后,还停留在原始社会头人管理部落的形态,茫茫大山内若干部落各自为政,单一个部落也没法闹起什么动静。如果盘胜这种能集中起全族力量造反的头领被解决,蛮人失去统帅,多半就不能成事。 这种想法自有其道理,但是搞这么多画像,范进还是搞不明白原因何在。萨世忠解释道: “没办法,殷制军在这事上闹过笑话,不想再出一回事。那还是在先帝的时候,广西韦贼银豹造反,殷制军领军征讨,仗是打赢了,可是首级却搞错了。当时有个韦贼部下来献首级,说是把韦银豹杀了,殷制军拿了人头也没细看就向朝廷报功。哪知没过两年,韦银豹于他处复叛,虽然朝廷没见怪,但是制军闹的好大没脸。这回出兵就得未雨绸缪,先把这条道给防住。带兵官把画像发下去,认准了模样,盘胜逃不掉。” 范进点着头,“原来是这样,这差事着实干系不轻,小弟这几日看来是不能离开贵府上,否则万一走了风声,我可吃罪不起。” “没什么关系。范兄是萨某的朋友,在中丞那里,小弟为仁兄做了保,不用多想。再说你想不出来,怕也是办不到的事。那军粮生意你不出头,又由谁来做?” “军粮运输,不是城中几位缙绅在做?” “别提了,你知道我今天跟家父去中丞衙门做什么?就是谈这事。他们把这差事办砸了。” 从常理上讲,士绅做粮食生意比起范进这种书生更有利,毕竟他们在乡下有田地,手里有现成的粮食,人脉关系也非范进所能比。很难想象,他们做军粮生意会出问题。 以陶简之之能,把生意交给这些缙绅负责,除去与侯守用的府县之争外,未尝不是在权衡两方力量之后,做出的妥善布置。作为能吏,对于这种生意中潜藏的危机,他并非预料不到。 但是从整体上看,这种风险在可控范围内,无非就是一些米粮漂没,再加上亏空分量,新旧米夹杂。总之缙绅为的是发财,陶简之为的是完成差事,肇庆云集重兵,军粮上即使有些许的差额,在庞大的官兵基数面前,也翻不起多少浪花。 然而,几家联盟的贪婪与愚蠢,却超出陶简之预料。除去浮报价款,克扣分量外,还在军粮里搀杂了大批发霉陈粮以及石子沙土。本来军粮里有这些东西倒也是常有的事,可是眼下殷正茂正待用武,正是需要士兵效死之时,这个时候必须保证士兵充足的粮食供应以及足够的赏金,否则士兵怎么可能到深山里去拼命。 这批粮食在肇庆闹出了一场风波,以客兵身份入粤的浙兵向以恭顺著称,可是见到这种军粮后,也几乎闹了哗变。殷正茂斩了一个粮官,才算是勉强压住兵乱,可是公事也已经到了广东,对这件事非要查个水落石出。 原本就不怎么稳当的工作,如何禁的起查。一认真起来,就发现粮食不但质量有问题,数量也有大缺口。帐面数字与实收,差了很大数字。 粮食从收买到运输,锦衣卫都没少从里面伸手,军粮是什么情况,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可是眼下,自然是推个一干二净,不可能出来承揽责任。凌云翼把萨家父子找去,也是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善后,又该找谁背锅。 “这几家缙绅,肯定要拿出点诚意来,制军连粮官都杀了一个,他们几家是读书人,不比军健,不至于丢脑袋。但是钱粮上的惩罚不能少,拿少了也交代不上。后面的粮食生意,他们是做不成了。你这画到了军前,制军估计着就得动兵,到山里打仗,行粮带的不会太多,可是打完了之后粮和饷,都得跟的上。这笔生意不会小,也不能出纰漏。家父在中丞面前保了范兄,中丞也没二话。可是光靠个女人出来谈这买卖,也不大成话,还是得范兄出头。明天中午咱们就得去办,越快越好。” 范进道:“萨兄,这生意很大,你那四百两银子,我怕是要用一用。” “好说,这笔银子我给你拿,但是也只拿四百两。我们锦衣卫这回有失查的责任,怕是也要预备笔银子给制军那里打点,多的钱也拿不出来。” “拿不出银子,就请出几个人手吧。小弟一个白丁,跟人家谈生意总归是差点,还得劳烦世伯借几个部下给我,撑撑场面。” “人手上……太多了也没有,借两个人压阵足够用了,现在战事在际,上下都忙的很。两个人跟你跑趟牙行,回头还得去忙自己的公事。他们的茶水点心钱,卫里来出,范兄也不用付。这个当口谁要是拿多了,可是给自己找麻烦。” 萨世忠指指棋盘,“范兄,你看这盘棋输赢如何?” “胜负难定,还是封盘吧。天色不早,明天还有公事,耽误了不大方便。” 萨世忠笑道:“人说棋如战事,这打仗的事,也是说停就停的?” “即便是战事,也不是停不下来,主要还是看战场操纵在谁手里。如果我军占据主动,战和随心,自然是想打就打,想停就停。如果是敌军势大,那战事就由不得我们。这场仗么,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无非杀伤子力而已,还是歇兵了吧。” 萨世忠点头道:“那就依范兄,歇兵就歇兵。范兄一个人睡的可惯?要不要让那两个丫头来伺候着?虽然人是粗蠢了些,但好歹也见过点世面,有资格侍奉君子,不是那等庸脂俗粉。” 范进连忙辞谢道:“小弟一个人睡的惯了,再说明天还有正事,耽搁了可不大好,就不劳萨兄费心了,明天若是去谈生意,还少不了萨兄帮衬。”、 萨世忠离开范进的房间却没回房,而是奔了父亲的书房。萨保并没有就寝,而是正就着灯光看着书信。等到儿子进来,他抬头问道:“怎么样?棋下的还明白?” “明白的很,这人儿子没看错,很能办事,脑子也很清醒,比张、魏那几个夯货强的多。他要儿出四百两银子,又要借人。无非就是声明,好处里有咱们一份,而且全程受监视,以示没有私弊。儿也跟他说的明白,只借四百两,不会多占他的好处。” 萨保拈着胡须闭目思忖了良久,“凌中丞对咱们的荐举未置可否,他的身份终究还是低了点,名声也不算响亮。不过那画大中丞看的倒是入眼,或许也会考虑。不管怎么样,这么个识时务者,倒是该用一下。将来他放了外任,咱们也是多了条路子,好生维持着,别撒手,好处别要的太狠,万事要看长。” “儿子明白,这人能说笑话,下得一手好围棋,又能写一笔好字,又精力充沛。凌中丞怕是再难找一个这么合用的人选,我看咱们这事一准能成。明天再烧他一把火,把他捧起来,将来不怕他不为咱们办事。” 正文卷 第六十八章 利益交换 范进这一觉,睡到了卯正才起身,两名锦衣卫差官,早已经在萨家等着随行。两人身上都有着百户衔,但当下武职浮滥,尤其锦衣机构臃肿,高衔低配已是常态。两个百户衔,能混上小旗就已经算是祖上烧高香,在萨家的地位比之听差亦强不到哪去。 萨世忠对两人态度也颇是冷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做什么介绍,反倒是与范进热情地寒暄着。去牙行的事,萨世忠并不同行,只让两名百户担任伴当。 两名百户虽然是官,对范进这个白丁反倒异常恭敬,生怕言语冒犯,触怒上司至交。一路上没口子说着好话,范进也与两人寒暄着,三人相处的倒是不困难。范进叫上两人随行,又让萨世忠入股,自是表示这生意自己不吃独食,更表示行动不会脱离锦衣掌握之意。但是看两人的态度,与其说是监视倒不如说确实是随从。 张魏周等几家缙绅包办粮台,自是不需要用牙行再过一道手,当初他们承办这生意的说辞之一,也是少去一层盘剥,节省使费。所以从他们接手之后,陈记这边也没了生意可做。好在他们平素做粮食生意做的很大,有没有这笔军粮,也不至于真的影响到生存。 这两名百户身上都穿着飞鱼服,一走进牙行里,几个牙计先就是一愣。一名牙子上前施个礼,“二位老爷,不知有什么话吩咐?这个月的常例,已经交过了。” “没问你这些,请你们东家来说话,有好事找他。” 三人被让进客房,时间不长,陈子翁从外面走进来,与两名锦衣打了招呼,又对范进道:“范公子,这几日老朽还想找你,不想公子自己倒是来了。老朽手上刚得了一幅画,人说是唐子畏真迹,真迹是不敢想了,就是不知道仿的手段如何,正好请范公子品鉴一二。” “陈老过奖了,我这点岁数,哪见过什么好画?子畏先生的真迹,我也不曾见过几幅,哪里还能鉴的了真伪,您老人家就不要拿我开心了,咱们说正事。二位百宰今天来,是有公事。” 一名百户从身上取出一纸文书,放到陈子翁面前。“这是巡抚衙门的公事,上次你们这办军粮办的不错,这次还是得从你们这里办。但是数字很大,起码要两万石粮,既要快又要好,价格上还不能太高。装运这部分不用你们负责,只要你们调度米粮即可,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陈子翁看了一眼封套上的巡抚关防,“这……最近广州的粮船来的略少,听说是水上又不大太平,有两艘粮船被人劫了。咱们的米粮不像过去那么充沛,要是小数字倒是好说,几万石……” 范进道:“陈翁,这笔生意其实也有别人想做,不过我想做生不如做熟,咱们两下合作过,陈翁的信誉我信的过。相信这次咱们一定能合作好,毕竟陈记牙行是老牌子,陈翁说句话,各条粮船上都会给面子。您想想,几万石的生意还是和巡抚衙门做,这样的生意做成,陈翁的名号在整个广东,都可以打得响,于贵行亦有好处。” 陈子翁笑道:“范公子美意,老朽先行谢过,就是这生意实在太大,只怕小号力有未逮,误了公干,那小老儿岂不是罪该万死。且容老朽想一想,再做个计较。范公子,先与老朽去看了那画。” 他拉着范进直奔了自己的小书房,都走进书房里,他才问道:“范公子咱们两下算是有些交情,在公子面前老朽有话就敢直说了,这次的生意到底是和锦衣卫做还是和范公子做?” “都不是。我一个穷书生,哪有那么多银子做粮食生意?至于锦衣卫,他们只负责运输水脚这部分,粮食生意也不会掺和进去。实际您这生意,是和巡抚衙门做。” “恕老朽多句嘴,这军粮供应,不是城里几位员外承揽了下来?张魏周三翁,与老朽算是有些交情,和他们抢差事,这似乎不大好。再说他们奉有府衙公事,一样也是朝廷差遣,如果老朽和他们采办了同一条船上的粮食,那不是要闹大笑话了?” 范进心知,陈子翁人老成精,不想为一笔生意得罪城里几位缙绅,得到的商业利益不足以弥补人脉上的损失。连忙道: “这军粮的差事,几位员外已经要交卸,若非如此,巡抚衙门怎么会另发公事。试想,肇庆方面急需军粮,三位员外又卸了差事,如果您老人家不出面把差事承揽过来,肇庆数万大军一旦饿了肚皮,制军岂不是要怪三位员外只顾自己清闲不顾将士死活,到时候面上反不好看。您这个时候出面,实际是给三位员外转圜,他们反倒要对您说个谢字。” “原来……是这样?”陈子翁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如果这番话是外面两位缇骑来说,我怕是半个字都不会信。范公子是读书人,自不会虚言诓骗老朽,这话老朽一定是信的。就是这数字实在太大,所需资本……” “陈翁放心,范某这次也是奉了差遣办事,不是自己做生意。咱们广州的折银法推行的不错,府库里的银两足够开销兵费。您只管把粮食调度起来,只要粮食上不出什么纰漏,我就保您的银两能准时入帐。所需定金多少,您估算个数目,我改日让人把银两送来就是。” 陈子翁想了想,“范公子,定金的事好商量,但是老朽这里倒另有件为难的事,怕是只有范公子能帮忙。老朽世代操此贱业,至老朽这一代,也略略积攒了几文家私,想要改换门庭,让子弟谋个出身。只是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读书不成,只好随着我经商。有个孙儿进了学,颇认识几个字,可是今岁还是折戟于府试。眼下大收在即,若是他能得个充场儒士身份,便可参加乡试。即便不能得第,总算也让他知道下七篇文章如何做法,也算涨涨见识。若是范公子能玉成此事,这军粮的事,老朽一力包办。” 充场儒士作为秀才替补梯队同样有参加乡试资格,比如当下的兵部尚书谭纶,就是充场儒士出身。这种身份的获得,除了参加大收试以外,也可以通过官员的举荐,即官员认为某人是本地有名才俊,特举荐其以充场儒士身份参加乡试。 拥有推举儒士资格的官员不多,跟范进有交集的,也就是南海县令侯守用。他虽然与陶简之势同水火,可是这个权力是谁也剥夺不掉的。具体到侯守用手上有几个名额,范进没有问过,但安排出来一个总做的到。大抵陈子翁是担心这个名额范进自己要用,所以就把其当做是交易的筹码。 范进倒是不拿这个推荐名额当回事,反正已经得到了萨保的暗示,只要下场就能录取,又何必盯着推荐名额。他想不明白,陈子翁的孙子连参加大收都没把握,又哪来的自信通过乡试,但是看陈子翁的态度很明确,如果自己不能帮他这个忙,这军粮生意他未必肯承揽。固然巡抚衙门的公事不容推辞,但是商人力有未逮,办不下来这么多军粮,却是神仙都怪不得的事。 军粮生意范进自己可做可不做,萨家可还要等着办成这事在殷正茂面前免祸,再者说来,如果这笔生意做成,梁盼弟就不用再忙着每天去卖狗肉。范进琢磨片刻,问道:“陈老,您的户籍是在哪里?” “南海,老朽一家的户籍都在南海县。” “在南海就好办了,我可以写一封信,求县尊也就是我的恩师推荐令孙以充场儒士身份参加乡试,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在下于这信的力量可没办法保证。” 陈子翁的脸上已经满是笑容,点头道:“范公子过谦了,只要有范公子这封书信,此事便可成了。公子在上,受老朽一拜。”说着话,撩起衣袍下摆,人便要拜下去。 等重又来到前面客房时,陈子翁已经一改方才的为难,于军粮生意一诺无辞,日期上也有所保障。至于定金也只要一成,就答应来操办。 两名百户本以为事情出了波折,神色都有些不愉,固然只要萨保出面,还是能让牙行低头,可是自己两人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在上司那里,必然落不了好评。眼下峰回路转,两人心内欢喜之余,对范进的看法,又多了几分崇拜。 等离开牙行,范进道:“这生意我虽然牵头,但是后面操办,还是得找别人。过数验收,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所用的也得是信得过的。我想要到城外一趟,去找三姐来办。上次的军粮就是她一手经办,事情做的很漂亮,一事不求二主,不知二位以为……” “范公子,我家公子方才有交代,让您出了牙行,就到南园抗风轩诗社相候,有事与范公子面谈。您这个时候要出城,怕是不方便。这位梁姑娘在城里有没有熟人,我们可以让人去找她。” 范进眼下虽然人身自由不受限制,但是这种不受限制的前提,是建立在接受锦衣监控范围之下。尤其是连肉翼大王的事也知道了,即使萨世忠让他随意行动,范进自己也得考虑到避嫌的问题。既然萨世忠相邀,他就不好拒绝。 “三姐有个姐夫,在府衙快班当差,好象别人叫他做肥佬王?” “嗨,是他啊。”一名百户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我当是谁,他跟我熟惯的很,范公子不用担心了,只管去抗风社,我让人去给他送信,让他把小姨子叫去抗风轩就是了。” 两个百户在街面上很有些面子,随意招呼过一个巡街吩咐几句,就有人跑着去找人。范进则由另一名百户陪同,直奔南园。 南园位于广州玉带濠附近,乃是处极有名的园林建筑,其周边多是富人居所,高门大户,健仆美婢,一派歌舞生平的情景。而南园之内茂林修竹,流水潺潺,景色更是动人,而抗风轩就设在南园之内。 这个诗社成立于元朝末年,彼时红巾初起,岭南之地干戈未兴,南园五子于此结社赋诗,成为一时佳话。至嘉靖朝,复有欧大任、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五人再兴诗社,与前面的五人被人称为前后五子。 虽然后五子或为官或辞世,并没人留在广州主持诗社,但是抗风轩声势不堕。城里富豪人家的公子,又或是广州成名才子,大多都会在这里搞聚会,吟诗唱和,吃吃喝喝。张师陆、魏好古等人都是聚会中的明星,才子名声也是如此得来。 范进跟这个圈子没有交集,偶尔来这边,也是给某位大户画像,没机会真的走进这里。今天靠着萨世忠的面子,他倒可以放心地走进去,那名百户在前领着路,边走边为范进做着介绍。 今天南园里人并不多,大抵是军粮的事未完,让张师陆等人没了文会的兴致。等到了诗社之外,见有几个青衣书童来往走动,另外则是几乘小轿。百户皱皱眉头:“看来有人叫了条子,这都是行院的轿班。” 等走到门首,就听到里面丝竹阵阵,乐声悠扬。一个女子正弹拨着瑶琴,另一个女子吹着笛子,似是在斗曲。 书生大概有十几个,年龄老少不等,至于女人则相对少些,只有五个人。不过看情形,几个女人也不和睦,斗曲连着斗气,私下里也在分着高低。 男人们聚在一起说着话,不知道在谈什么,但目光多半是往几个女人这里飘。两个老人在角落里下棋,于这些人并不交谈,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几个书生头上都是戴四方平定巾的,就只有范进一个瓦楞帽,很有些突兀。 萨世忠当然不会也没理由设个局,让范进难堪,以他为人处事的圆滑,也不应没注意到这一点。看到人员构成,范进的心里暗暗有了些疑问,不知道萨世忠为什么会出这么大一个纰漏。 几个年轻人也看到了范进,先是一呆,随后就有人问道:“小友是哪一位,也是萨兄的朋友?倒是不曾会过。” 到了这个时候,就只能硬着头皮向前闯,范进一笑道:“在下南海案首范进,这厢有礼。” 话音刚落,弹琴的女子猛地一抬头,琴弦应手而断。 正文卷 第六十九章 上人见喜(上) 参与抗风轩文会的女子,都是清楼中素有诗纪之名,或是平素以文化路线出名的女子。相貌未必最美,气质却是极佳,基本都是走的高冷路线。固然是风辰中人,举止气质偏向贵妇名媛。即便是与相熟的文人才子在一起时,也表现的落落大方,如果有人乱说话,多半就会掉脸子,乱摸的话还可能吃几句骂。 可一听到范进的名字,几个神态端庄的女子竟是不约而同地起身,抛下身边的伴侣向着范进走过来。那弹琴女子第一个问道:“公子便是为海棠画像的范案首?小女子玉华春纪念奴,这厢有礼。一直想要邀请公子一见,公子却从不肯赏光,今日有缘相见,公子可愿听奴弹奏一曲?” 这些有才女或诗纪名号的女子,大多与文人才子相伴而生。才子帮她们揄扬名气,她们反过来以色相相酬。再者经过她们的传诵,那些文士的名号也会所有提升。这里固然有选择路线包装自己走特定路线的,但也不乏本身确实仰慕文士,甚至出钱资助贫生赶考的也有。 范进的画,对这几个女子来说,杀伤力比普通的清楼女子更大。她们除了在意这画带来的名气提升,更在意能和画出这样一手好画的书生结交,对自己的名声有多大帮助,或者得到他一幅画能让自己多几个客人外,更有几个是干脆因画而思人,对这个画家倾心。 在书生这个群体里,范进虽然不算多金,也不算成就极高,但是于这些女人来说,科名高低远不如才气大小来的重要。在明朝的科举大军里,有大批一辈子没中过试的才子,这些人在科场上不捷,可是在风跃场中反倒更容易受欢迎。 本来一个没功名的人在这种场合,不怎么显眼,即便曾经是县试案首,现在府试也被刷下来,也抬不了多少名声。可是这些女子众星捧月般上来,立刻让范进成了文社里众人的焦点。 锦衣百户这种武官在文化场合纯粹就是受罪,范进一进来,便说要去接那位同伴以及梁盼弟,告假离开。范进本来想要留个人在这监视自己言论,以免将来事情走漏的锅扣到自己头上,但是对方执意要走,他也没法阻拦。 因为范进的出现,聚会出了些波折,几个文士的脸不怎么好看。但是能在这里吟诗唱和的,大多都是雅人,至少也要装的像个雅人。不会因为争风吃醋就大打出手,最多在心里嘀咕几句。几个助兴女子都被范进吸引,他们之间的话题反倒多了起来。 几个男人聚在一起,谈的最起劲的莫过于时正或是军事,当然大多数时候,这两者也很难区分开。范进由于一出现就开了个嘲讽,现在也没人乐意招呼他。通过彼此交谈的方式,把范进排除在外,证明他不是圈子中人,就是书生们的报复方式。 明朝自嘉靖之后风气大变,武人多追求风雅文人则喜谈兵,这些书生倒也不是空谈议论,肚子里多少都有些货色。 “子实兄,肇庆云集重兵又借客兵入境,想来是要对罗山蛮动手了。” “定是如此了,那些蛮人杀官掠府,胆大包天,不好好打他们一顿,还当我们大明好欺负了!是时候让他们知道一下,我大明天兵的厉害。” “正是,区区蛮夷,敢犯天颜,合当诛灭。不过眼下正值初夏,山中瘴气大起,不是用兵之时。” “石川兄,你不但诗文做的好,于兵机也自熟悉,倒是让小弟佩服。按小弟想,制军久历戎政,自不会在此时动兵,多半是要等到初秋。瘴气已去,天气转凉,进兵也自便当。” “除了瘴气,另有一层好处,就是秋粮将熟,进兵之时正可以新粮充军资,是最好的进兵时机。若是小弟带兵,自然要选在此时挥师进剿。” “冷泉兄,这我就不同意了,你想的到,蛮人自然也想的到。兵法之道,贵在出奇不意,君不闻奇胜正合?若是小弟带兵,当以精兵间道入山,以一二大将为先锋,挥兵犁亭扫穴,生擒蛮酋……” 折扇轻摇,狼烟自起。一群文人凑在一起,如果没有明显的科分辈分之类的座次管束,很难让一个人心悦诚服地支持另一个人。大家对同一个的问题看法角度都有出入,意见分歧最正常不过。何况所有人手上都不掌握罗旁实际情形,茶楼元戎酒肆先行,就更难免为着子虚虎贲而争论不休。 范进开始担心,待会梁盼弟来,见到这么多发疯的军事爱好者书生,会不会对自己从事的行业产生什么误解。更为甚者,就是身边这帮莺莺燕燕,若是被梁盼弟看到,心里肯定不会高兴。 不过这些才女也不好得罪,怎么也要敷衍场面,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范进摆脱几个女子纠缠,直走到棋盘之旁。两个下棋的老人,既然肯参加这样的文会,对于这些清楼女子倒是不反感。可是看的出,他们跟这些女子不熟,也没什么交涉,那些女子也就不往他们身边凑。 范进一走过去,这些女子就只好驻足不前,不再来纠缠。两个老人看看范进,互一点头,谁也没说话,又把注意力放回棋盘上。 对局两人一高一矮,年纪都过了花甲,面皮白净皮肤光泽,身着织锦道袍。高个老人腰间垂的羊脂玉佩晶莹剔透,一望可知是价值不菲的珍品,想来自然是广州城里颇有些社会地位的富商。 在万历朝,大商贾的社会地位已经可以与文人相提并论,这一带本来就是富人区,这样打扮的老人并不少见。他们未必有很高的文化,但是热衷于参加文会,借以揄扬自己的身价。而读书人同样需要金主支持,否则什么文社也存在不下去。 范进最近行走大宅门,专门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并不缺乏与富翁社交经验,与两人打个招呼,就在一旁观棋。两个老人年龄大,棋力并不算高明,与萨世忠比还略弱一些,好在彼此之间棋逢对手,因此下的极是有精神。 听着书生们越争吵声音越高,身材略矮一些的老人道:“这些人的声音也太大了,让他们小声些吧。” “说了也没用,如果能听进去劝,他们又何至于吵成这样。吵的老朽头昏,这步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说着话,这高个老人看看范进,“范小友丹青一道可称国手,尤其那铅笔画,更是独树一帜,海内几无第二人可比。不知于这纹枰之道,造诣如何,这步棋该往哪里下?” 对面老人一皱眉头,“山翁,咱们可是说过的,不许外人插手。” “略做指点,又有何妨。难道你还怕自己的棋力,不敌一个后生?” 范进看看棋盘,用手指向一个无关痛痒的位置,“如果是在下,这步棋就放在那里。” 老人琢磨了一阵,点头道:“甚好,与我的想法甚是相合,看来范小友的棋力果然不俗。” 等落下子,他示意范进坐下,又让身旁伺候的仆从端了碗茶过来,与范进道:“大家都在谈论兵事,范小友怎么不谈谈自己的见解?” “学生不知兵要,哪堪与论?怕是一张口,大家就要笑话了。” 老人微笑道:“知兵要?如果真知兵要,那就不会在这里闲谈,早到肇庆制军幕中赞画军机了。抗风社就是让大家直抒胸臆,畅所欲言的地方,不要想太多,有什么就只管说什么,没有谁会笑话。” 范进摇摇头,“学生没读过什么兵书,亦不知戎事,听听大家的话,多学些本事就好。” 老人打量范进几眼,“年轻人血气方刚,最不易服人。即使自己不懂的东西,为了撑场面,也往往会强不知以为知。范小友年纪轻轻,能知藏拙,这便很难得了。不过今天既然来了,就当是游戏,也随口敷衍两句便是了。总不能只许他们谈兵,不许咱们论武。你且说说看,若你带兵,何物为先?” 范进想了想,“依学生看,无非钱粮二字。” 那略矮些的老人一愣,“钱粮?难道不是火器?方才我问了好几个人,回答我的都是这两个字,怎么山翁问到你这,就成了钱粮,这也差的太多了。” 范进笑道:“火器原也是极要紧的,如果对阵强敌,器械犀利本来应当。但是罗山蛮不在此列,他们器械简陋兵甲不完,连铁器都极为难得,哪还用的着火器。而且这些人不懂得战阵,没受过训练,内部以寨洞为伍,没打过大仗。国家经制官兵,以堂兵正阵,长枪大戟来攻,他们就招架不住,何必破费重金去办火器?眼下倒是钱粮二字最是要紧,前线要是粮饷不济,当兵的就要闹出大乱子。” 高个老者看了看范进,点头道:“范小友这句话,当真有趣的很。今天听了这么多高见,只有范下友这钱粮二字最合我心。战场如棋局,能在战事上发此宏论,棋力必有过人之处。老朽的手痒,来,范小友陪我下一盘如何?” 说着话,老人朝袖子里一指,“范小友若是赢了,我这里有点不值钱的小玩意相赠,就算赌一个东道。” 范进虽然不知道老人的身份,但是心里有一种感觉,在场众人之中,以此老的身份为最高。这种感觉,主要是来自老人身上的气场。这种举手投足间的气势,要么是巨贾大绅,要么就是达官显贵。即使是萨保的气势,也不过如此。与之对弈的老者虽然穿戴服饰上,并不比这个老人来的逊色,但是感觉上,就是没有这种气魄。 潜意识告诉范进,拒绝这个老人的提议并不是明智选择,便点点头,“既然老先生有此雅兴,范某自当奉陪。” 由于老人的年龄大,范进让了先,自己持了黑棋后行。两下各布两子为座子,随即便开始行棋。老人的棋力比萨世忠还差,局面自然在范进掌握之内。如果他想赢,自可摧枯拉朽,把对方杀个落花流水。但既然已经感觉到对方的身份不一般,采取的应对自然不能那么简单粗暴。 既要让对方赢,又要让对方觉得整个游戏有意思,最好的方法就莫过于给他一些压力,但又不至于让压力大到其无法承受的地步。范进两世为人,这种处事手段并不欠缺,加之棋力远胜,也不难维持局面。 从大势上,两下似乎是棋逢对手,于布子上,又是锱铢必较。初时只是这高个老人一人与范进较量,时间一长,连那方才对局的矮个子老人也加入战团形成以二对一的局面。 由于局势和节奏都在范进掌握内,两个老人聚精会神,每一步都要考虑良久。范进自也做出沉思状,同时小心地让自己的局面从平局转入下风,但是又会在某些地方给予适度反击,让老人赢也赢不了那么轻松。 书生们争吵的声音依旧,但已经很难影响到局中人,一个仆从自外面进来,在老人身边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老人不耐烦地挥手道:“能有什么大事?出去,别坏我的兴致。”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已经传来几声呵斥,“你不能进去。” “是你们叫我来的,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注意力全沉迷在棋盘上的范进忽然抬起头来,他已经听出这个声音属于谁。不等他开口,外面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一个时辰以后再说,现在不行,快,拉走她。” 范进随手丢下一子,然后朝外面大喊道:“大家自己人,别误会!”竟自起身离席,跑向门首。 老人刚想招呼范进坐下,可注意力随即就转到棋盘上,反复端详良久,自言自语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镇神头?范进的这一记随意手居然有此奇功,天意,简直是天意。” 正文卷 第七十章 上人见喜(下) 荆钗布裙的梁盼弟听到招呼,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这么风尘仆仆的冲过来找人,门首的几个仆从不知为何,就出手阻拦住,不肯让她进去。 梁盼弟倒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但是事关到范进难免关心则乱,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越是拦她就越想进去。那两个锦衣百户的身份,并不足以接近这诗社,门外负责支应的仆人,又不肯放行,于是矛盾就此产生。梁盼弟平日颇有些容忍功夫,可是今天却分外的急,两下越吵越是激烈,如果不是范进来的及时,几乎就要大打出手。 等到走进诗社时,那些清楼女子看着梁盼弟,再看范进,目光里就多了些堪可玩味的东西,至于几个书生则更多的是鄙夷。好在广州民风非比腹里,也没人能拿这些事说什么。 老人的仆从把范进招呼过去,老人看了看梁盼弟,捻髯笑道:“就是为了她,范小友才急着出去?然后就下了记随意手?要知棋盘如战场,一子错,满盘输。你就不怕这一手走下去,全盘皆败,丧师败阵?” 由于没真的打起来,范进也放了心,微笑道:“老先生说笑了,世事如棋无定数,一步走下去,对错却也不是一言可决。或许眼下看是错,时移事易未来就是对的,再者说即使错了也没关系,重新再来过就是。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一时胜负也未必就是终局。” 老人指指棋盘,“我以十万大军铺天盖地而来,你怎生能保证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子杀不光,就有机会再战。” 老人哈哈一笑,“好一个子杀不光,就可再战,咱们的仗,看来有的打了。” 正在此时,此次文会的主人萨世忠终于姗姗来迟,一进来就先向一干人道歉,说着自己迟到实在是事出意外,忙了些闲事把正事耽搁了。与几个书生寒暄一阵,他又来到老人面前行礼道:“老人家,世忠来晚了,您老别见怪。” “不,你来的不晚,如果来的太早,老夫倒是少了番消遣。来广州这么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棋友,今天总算是遇到了,痛快的下了一盘棋,这是好事。跟范小友下棋比跟你们下棋,要爽利的多。” “那老人家您的意思是?” 老者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文书,递到范进面前,“我方才说了,若是这盘棋你赢了,就送你点不值钱的小玩意。话符前言,这东西你说着吧。” 梁盼弟在一边偷眼看过去,那文书上写的什么,她看不清楚,但是信封上一个极熟识的物事却让她娇躯一震。在信封上赫然盖着一枚广州巡抚的关防。 眼前的老人,既能拿出盖有关防的文书,自然与巡抚衙门有关。巡抚是独官,不设下僚,再看他的气质亦非仆从之属,那么其身份多半就是那位以右副都御使衔巡抚广东的凌云翼。 平素天地不怕的女子,这时候却像触电似的周身一抖,两腿微微发软直欲下跪。范进也敛衣准备下拜,老人却用眼神制止了他,摇头道: “一棋痴老朽,有何可畏?有话等明天到衙门里再说。军粮的事世忠已经对我说了,好好做,不要急于求成。你下棋的时候很有耐性,做事也要有这种耐性才好。妄想一步登天,多半就要一败涂地,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才能收获全功。好生想着这些话,我就不留了。” 萨世忠、范进一路送着凌云翼与另一个老人离开南园,凌云翼既已露了身份,就不再掩饰,朝他们做个手势,“都回去吧,要行礼施参,等明天到了衙门再说。今天无非是诗社游戏,不用多礼了,且回去应付着那些无符元戎,不必管我”。 返回诗社路上,萨世忠不住地给范进赔着不是。“这次会面,是大中丞的意思,我也只是听命行事。他这人有孟尝遗风,素好养士,幕府中很喜欢搜罗些人才。这几年巡抚各省,很搜罗了些人才。到了广州之后,就让我们举荐些有本领的,延请入幕。范兄的画大中丞看过后赞不绝口,非要安排这么一场会面,可是又不许我们走漏风声。事关大中丞,谁又敢随便放关节出去。” 范进也明白,今天的诗社聚会,实际就是明朝的一场招聘会,有资格被凌云翼延请至幕府的不光自己一个。那些高谈阔论的秀才,都是预备人选。为了掩盖身份,表面上搞的像是个正常聚会,甚至还请了纪女做掩护。而这次招聘的名额,多半只有一个。 幕府的开销都出自巡抚自己的私囊,所以人数无定,不是说录用了范进,就不能再用其他人。只要凌云翼想,今天在场的人都可以被收入幕中。显然,那些高谈阔论的书生,并不为凌云翼所喜,由于不知道局面,而谨言慎行的范进,反倒最对凌云翼胃口。 来自巡抚的邀请,范进自然没法拒绝,于未来东主的脾性先有些了解,就十分必要。从这件事里,大体可以揣摩出凌云翼几分为人,未来的事,就只能靠自己摸索。 梁盼弟的手一直很凉,连脚步都有些不稳,向里面走着,小声问道:“我刚才……差点和巡抚的人动手?” “是啊,三姐你太威武了些,遇到谁都敢打过一场再说。人家是巡抚的护卫,武功很厉害的,你打的过?” “没跟你提武功,我是说,那是巡抚啊!巡抚!这要是怪罪下来,可怎么是好?” “连关书都给了,怪罪个什么。”范进一指自己的身上,“那是巡抚开的关书,聘我做文案夫子。我都是夫子了,他还会怪罪什么?” “啊?聘你做夫子,那你还考不考功名了?” 两人嘀咕着,人已经回到诗社里,萨世忠敷衍场面的手段很高明,与一干文士说笑无忌,让人感觉不出方才离开的老人是何等要紧人物,这些人也不会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反倒是因为梁盼弟出现,几个清楼女子又回到相善书生身边,让这些人的兴致更高。 萨世忠很善于跟这些人打交道,与书生们亲切地交谈说笑,仿佛和每个人都是知己,与那些女子谈笑也表现得彬彬有礼。看上去,这就是一场普通至极的文会,两个老人的身份,也没引起谁的注意。 等过了一阵,他才来到范进与梁盼弟面前,先打量几眼梁盼弟,又道:“军粮的事,范兄已经对梁姑娘说明了吧?这次不比上次,要的时间紧数量也大,更重要的是,一定不能出纰漏。如果再有发霉的粮食,或是沙石充数的事,制军那里怕是不好交代。姑娘你怕是就要辛苦点,多用些心思,我这里也不会让姑娘白忙,将来自有份回报。” 梁盼弟方才见过了巡抚,对于萨世忠就没这么怕,很大方的一点头,“萨公子放心,进仔交我的事,我不会半调子。不管有多少粮食上船,我都不会少验,保证没有陈粮腐米进仓,你只管放心就是。” “爽利!像姑娘这样的人,只要是有机遇,我想几年之内,咱们广东的商人里,就要有你这一号。这笔粮食生意做成以后,我在衙门里为姑娘办个契,也开个牙行好了。丝茶粮木,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其他的事包在我身上。” 饭就开在诗社里,酒是上等的玫瑰露,菜则以海味为主,书生们方才指点方略晓畅军机,时下屠蟹剥虾也是勇不可当。酒酣耳热之余,文气并着酒气以及鱼虾腥气一发泛滥开来,或吟诗或做赋,女子们则抚琴吹笛,场面极是热闹。 范进许久不曾见梁盼弟,特意向萨世忠告了假,要送她回去。萨世忠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提醒着晚上家里有个酒席,要范进务必参加。 由于范进在这里,那些清楼女子的注意力就大多在他身上,他的告辞,倒是令这些文士颇为欢迎,并没人挽留。走出南园,梁盼弟回头看了看,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拉着范进一脸严肃问道:“你怎么和锦衣卫扯上关系了?要不是大姐儿对我说,我还不敢信。这些人可不是好招惹的,搞不好就要掉一层皮,你个念书的,不要和他们有太多来往。” “我有什么办法,人家找上来,总不能给脸不要吧?走吧,先回家去,有什么话再说。你那个家收拾收拾,回头得想着搬,将来是要做大生意的,再住在那地方不方便。萨世忠自己出四百两,还有张魏周打点关节的银子。有这笔钱周转,我们不用出什么钱,就可以赚一大笔回来。毕竟几万石粮食,一石粮食里赚一斤,就也是几万斤,利润很大。就是三姐要辛苦些,几万斤米赚下来,整个人怕是要减几分分量,我就好了,坐地收钱,吃你们的白食。” 梁盼弟摇头道:“这么说就不该了,你可是搭上了一个充场儒士的保荐,这是第一等大事,哪个能比。萨家的银子,我的气力,加起来又哪比的上这个举荐值钱?要说出本钱,还是你出的最多。三姐上次沾你的光,和陈记牙行搭上关系,虽然后来不做军粮,可是粮船靠岸,还是有人托我出面关说,照样有钱赚。这回几万石粮食做下来,姐怕是要发大财了。” “发大财好啊,发了大财正好养我。” “我可不敢这么说,你都要到中丞身边做文案了,哪还用的着三姐养。”梁盼弟打量着范进,不住点着头, “我早知道进仔这么聪明,不会老死在小范庄那种地方。好好跟着中丞干,再用功读书,将来也好做个大官,我们跟着你有面子。姐就负责赚银子,你就负责好好读书,做事业。那些做大官的人家,听说就是这么干的,一个人做官,其他人做事,既不影响名声,又不耽误发财,一举两得。我们得跟他们学着些。” 范进点头道:“我听三姐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咱们先搬东西,那些没用的粗笨物件,该扔就扔掉吧,等发了财,都换新的。” “败家仔,破家值万贯,哪里那么容易扔。再说都扔了住到哪里去?” “先住我那院子了……别打……我最近怕是要住在萨家,一时半会是回不去的,正好三姐帮我料理下。那院子虽然当初说是租的,现在么……我看差不多也就该归我了,回头是得好生着弄一下。” 梁盼弟又走一段,才问道:“那些女子,看上去都很仰慕你啊,我当然知道我的进仔最棒,她们仰慕你是应该的。可是你自己一定要有分寸,不要弄坏了身体。不过方才闻你身上没有那些女人身上的味道,算你乖了,回头有赏。” “赏什么?” “赏你个好大拳头!” 两人说笑着前行,都觉得时光流逝飞快。没觉得走多长时间,已经来到梁盼弟住的地方。南园如果是广州的脸面,这里便可以算做广州的暗疮。 一片紧贴着城墙的贫民区,由于距离码头很近,正便于每天去做生意。所谓的房子,都是附近乡民自己搭建的,木竹加上茅草或是芦席,在很短时间内就可以造出一间房子,质量和居住环境都谈不到,安全更没有保证,住在这里的也就没什么有钱人。苦力,纪女,小商人,外加些不知来历的男女。建筑布局混乱,房子之间的空隙形成了道路,杂乱无章如同迷宫。 在这种环境里,唯一的规则,就是拳头够大。如果不是梁盼弟有身好功夫,在这种地方,怕是早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就连衙门公人,等闲也不往这里来往,如果发生什么事,就只找当地的角头老大来解决。 就在这片街区的入口处,一个瘦小伶仃地身影,正下里张望等待着什么,如同离群孤雁在彷徨无助中等待着自己的同伴回来寻找。 像这样看上去就代表着弱小的存在,在这种地方,如果停留太久,很容易被人一口吞下去。好在附近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在守护着她,让附近的城狐社鼠不敢逾越半步。 梁盼弟与范进几乎同时认出了这只孤雁的身份,“胡大姐儿?”而在她身旁担任保镖的,正是梁盼弟手下的伙计关清。 两人几步走过去,梁盼弟问道:“大姐儿,你在这干什么?这不是你这种姑娘家该来的地方,关清你这衰人,哪有把人往这里领的道理?” “老板娘,这不关我事,是大姐儿要找你的。我说你在南园,她又不肯去,只好把她带来这里了。” 胡大姐儿看到范进,很有些局促的后退两步,转身似乎要走,梁盼弟一把拉住她,“有话回家说,到底有什么事,讲清楚我帮你。” 正文卷 第七十一章 天使与魔鬼 梁盼弟的家也如这处贫民区一样,简陋且寒酸,但是收拾的极是整洁,看的出,女主人是个勤快能干的好手。她一进门,就忙着去烧水,范进则与胡大姐儿在房间里等。 见胡大姐儿闪烁着眼神不肯与自己对视更不肯说话,范进皱皱眉头,“怎么?这事与我有关?还是说我得罪你了,来找三姐告状的?” “没……没有。”胡大姐儿连忙解释着,一碰到范进的目光,又连忙把眼神转向别处。“进哥儿没有得罪我,我只是觉得……觉得不该再麻烦你了。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忙,如果再让你帮忙,就不应该。可是这次的事情实在太急……我也是没办法,所以来找三姐想办法,没想到进哥儿和三姐一起回来了。我真不是有意在这等什么,如果……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先走,等回头再来。” 看她那副仿佛做了错事担心责罚的样子,范进的心头莫名一软,手中的折扇轻轻在她肩头一打。“什么时候开始,你跟我这么生分了?有什么事能对三姐说不能对我说,这没有道理啊,难不成你看中了关清,想让三姐给你说媒?” “才不是!”胡大姐儿连忙的否认,抬头间却正与范进对视,见他面带笑容看着自己的样子,才晓得是上了当。她的脸瞬间羞的通红,过了半晌才嘟囔道:“实在是……是没有脸见进哥儿讲话。上次的五十两还没有个说法,这次却又要用银子,我实在是……实在是张不开口。” 范进柔声道:“银子?这有什么张不开口的,你进哥儿现在不比过去,在城里可以赚钱的。当初我穷的时候,你帮了我这么多,现在我可以赚银子,帮帮你不是应该的么?说说看,到底什么事用银子,又要用多少。” 见他的态度很诚恳,胡大姐儿的心里莫名一甜。她本就是一个容易于满足的女子,认定范进是天上的神仙,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之后,这颗心本已经枯萎若死,可听到这三两句好话,便重又恢复了活力。本已经断去的念想,渐渐复苏,偷眼看范进的当口,心就又跳的格外厉害,气也喘得分外急。 “是……是阿爹,被乡里派了采办役,要爹去东莞采办香料,说是皇帝爷爷要用。你是知道的,这种差派到谁头上,谁就一定会倾家荡产。爹托了好多人出来说话,可是就没人肯通融,最后衙门里说,要先送十两银子进去疏通关系,才肯谈接下来的事。可是十两啊……前面进哥给的五十两,爹还要预备着还给张家,不能动一文。为了弟弟的事,已经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现在拼了命,也不过凑出二两。我只好向三姐来想想办法,看看三姐能不能帮我了。” “十两银子是小事,不用三姐出面,我就可以拿给你。但是……事不能这么办。” 范进这么一说,胡大姐儿的脸色又有些发白,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紧低着头道:“我知道……不该找进哥儿开口的,五十两已经很多了,哪里还能再借。再说阿爹平时对进哥儿也不恭敬,可是……可是他毕竟是我爹。就当我朝进哥儿借,将来当牛做马,我也会还给进哥儿的。” “不是银子的事,而是事情不能这么个办法。我记得去年前年的采办役,都是直接派下来的银子,这回居然改成了派力差,这里面有蹊跷。衙门好比无底洞,你扔多少银子进去,也不会听到半点动静。十两只是个开始,如果将来它再要,又该怎么办?更有甚者,如果衙门里的人故意设局,在胡老爹送银子的时候抓人,拿住他打点关节的证据,不等于是把刀把子递到人家手里,想怎么斩我们,就怎么斩我们?” 胡大姐儿被范进说的心里阵阵发毛,脸色连变几变,“不……不会那样吧?人们不是说,衙役只要拿到了钱,就不会为难人么?” “十两银子,这是狮子大开口,你想想看,就算没有你弟弟的事,你家里又哪里去拿十两?衙役要钱不假,但都会量力而行,故意提一个你根本没法达到的数字,其用心自然不只是要钱,而是挖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坑要对付的人:是我。” 胡大姐儿越听越是迷糊,本以为是自己家倒霉,摊上了采办役,可是听范进说来,这竟是一个陷阱。出于对父亲以及范进的关心,她连忙问道:“他们……他们要怎么对付进哥儿?又是谁这么坏,设这种陷阱来害人?” “还能有谁?当然是咱们的洪总甲了。老东西,我本来想将来收拾他,没想到他自己主动挑衅送死,那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梁盼弟这时也回到了屋里招呼大姐儿,听到这事,初时只想着拿银子,但是听到范进说是针对他的阴谋,便也感觉很是不解。她想不通,针对胡屠户的阴谋,又怎么会和范进产生关系。 两个女人都以关切的目光看过来,范进也就拿扇子在桌上比画着,讲着自己的看法。 大明朝的税收如果只看纸面数据,并不算高到离谱,至少对百姓来说,交够租之后的盈余,绝对可以过活。但是基层百姓挣扎求生的事实,又与纸面上的计算相矛盾。大批百姓宁可卖身为奴投靠举人、进士,其所承担的地租,往往比官府地租更高。这当然不是那些百姓自身的智力缺陷,而是他们要躲避的其实并不是税,而是役。比起税来,役才是真正能让一个殷实人家一夜破产的罪魁祸首。 像是之前在金沙乡征的夫子,这次的采办役,无一例外,都在赋役的范围之内。东莞、香山一带,以出产香料闻名,香山以香料而得名为县,东莞寮步的香市与广州的花市、罗浮的药市、合浦(的珠市并称“广东四大市”,莞香也是广州极重要的出口产品。 京城内廷以及王公贵胄的府邸,同样离不开上好香料支应,每年的莞香采办,都是广东市舶司提举太监一项重要工作。 从制度上,承担莞香采购业务的都应是衙役,但大明立国时的制度影响,让百姓和衙役之间的区分很是模糊。按洪武制,衙役本身也是役的一部分。没有工食银子,连口粮也要自备,每个县的青壮年,轮流担任该县衙役。 这样的制度当然推行不下去,到了眼下,衙役早就变成了父死子继的世袭职位,可是衙役与百姓不分这条,却被胥吏利用起来,成为了盘剥百姓的工具。 本来应该是衙役承担的采买工作,被指派给百姓来完成,因为百姓既然可以当衙役,自然要承担这个工作。被指派的个人,需要自己垫付资金到东莞采办香料,再拿到衙门里出公帐报销。 从表面看,经手人似乎有了吃花帐的机会,是个肥差,可事实上能分到百姓手里的,就注定不会是什么好差使。 采办的香料由衙门里吏员负责检查,是否合用没有标准,全靠一言而决。被判定为不合格的香,朝廷当然不会付钱,直到如数采办到合适香料之后才能结算。而这部分不合格品,既不能退回,甚至从衙门里领出来都很困难。 当事人往来奔波,自己垫支本钱以及路费,还要应付着胥吏的盘剥以及不合格品的克扣,中产之见一夕破产者比比皆是。所以这种力役在当下早就变成了比税收更为致命的灾难。胡屠户被派到的,就是这种力役。 上次小范庄抗税时范进普过基本税法,老百姓也基本能搞明白,朝廷派役方针是有田者派银役,无田者派力役。胡屠户以杀猪为生,名下没有田产,正符合无钱者派力役标准。莞香肯定要办,工作有人要做,无非就是谁倒霉的问题,从程序上看,洪家搞胡屠户搞的滴水不漏找不出瑕疵。 以往这种力役不管派到谁,都是选择破财消灾,自己出一笔钱,请衙役代役,以公对公也容易解决问题。可这回衙门里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十两银子,这显然就不正常。 范进琢磨着,“想来是胡老伯有了几十两银子的事,不知怎么的走漏了消息,让衙门里的人有了察觉。这些人见银子如同苍蝇见血,自然要斩上一刀。再加上洪家在衙门里有人,里外勾结,就设了这么个局,也不算奇怪。” 梁盼弟道:“那找萨世忠啊,他是锦衣卫,他爹是锦衣千户,一句话的事情就可以办。再不找我姐夫,跟他们讲讲斤头,看看能不能少要几个钱。” 范进摇摇头,“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萨家虽然是锦衣,但眼下缇骑行情大不如前,并不是事事都能干涉。再说莞香采办的事,牵扯到提举太监。能放到外面的太监,大多是简在帝心的红人,锦衣不想也不敢碰他们。他们名义上又是派胡老爹的差,没有直接找我,我如果硬踩进去,反倒是脚步每站稳。洪家人就是吃准了这点下手,我一硬冲进去,他们就正好收网,捉我这条大鱼。说不定提举太监身边,就有洪家的耳目,等着奏我的本。” 胡大姐儿不解道:“那他们怎么会知道,进哥儿一定会出头?” 梁盼弟哼了一声,“二话不说就肯借你五十两银子,这怎么看,你们的关系也不一般。只要你来求求他,他好意思不出头?” 胡大姐儿被她说的面色微微一红,低头道:“那既然这样,进哥儿……还是不要管了。我先送十两银子进去,看看他们有什么话说。” “能堵城门,不填海眼。你送十两银子进去,也是没用的,他们只会继续要,即使引不出我,也要吸光你们的血再说。我本来不打算现在动洪家的,动了他们,后面的事情也很多,总得要稳定下来之后再说。可他们主动跳出来,我也只好铁恰动手。我给你拿几两银子,让大伯好好躲躲,等到事情完了再回来。如果路费不够,就从五十两银子里拿,张家那面的事,我来想办法解决。” 胡大姐儿点着头,一一应诺,凡是范进说的话,她都会无理由的相信。在她心中,进哥儿就是天上的神仙,无所不能。 由于担心胡大姐儿有什么意外,范进只好送她先离开,梁盼弟的家,就由她自己来收拾。两人走出院落,向着外面走去,边走范进边数落着胡大姐儿,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下次不管多急的事,也不许往这个地方来。就算是有关清跟着,这里也不安全,知道么?” “恩……”胡大姐儿低着头,像尾巴一样跟在范进身后。直到看见城门以及城门口的守兵,胡大姐儿才长出一口气,手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我也知道那不是好地方,可是谁让黑寡妇不在店里,就只好去那找了。我当时心都快跳出来,直到遇到进哥儿,我才什么都不怕。” 她两只红眼直看着范进道:“进哥儿,你……你还愿意帮我的忙?我还以为给了我五十两银子以后,你就什么都不会管我呢。” “这叫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过给了你五十两,我就什么都不管你。你爹在哪,我先送你去找他。” 胡大姐儿摇摇头,“我们……先回进哥儿的院子吧,萨公子送来的钱,还有进哥儿自己存的钱,都在那里。我怕张家的坏人再来抢东西,就把它们都埋了起来。现在也该挖出来让进哥儿带走,免得回头丢了,我说不清的。” 范进想了想,也同意了她的看法。“也好,该挖的挖出来,倒不是担心你说不清,而是想托你帮我个忙,回村的时候,悄悄把钱带给我娘。告诉她,她儿子现在很威风,可以赚很多银子,还和一群体面人成了朋友,不需要她老人家再在土里刨食。最好还是进城来,过舒心日子。对了,给你看件东西,包你没见过。” 等快要走到院落门口时,范进自袖里抽出了关书给胡大姐儿看,“这个东西,叫做关防,就是大印。巡抚大中丞用的,我用不了多久,就要在巡抚身边做事,有的是好日子过,你跟我娘说明白,让她不用担心我,安心进城来纳福就好。” 胡大姐儿不停地点着头,等走进院落时忽然问道:“进哥儿,你那么多银子都交给我带,就不怕我把银子拐走不给大婶?” “你啊……我如果连你都信不过,还去信谁?如果你真的把银子留下,那也说明你确实有急用,我也不会怪你。” 听范进如此说,胡大姐儿的脸重又涨红,一边找出早买下的锄头,指给范进藏金的地方,一边问道:“进哥儿,你今天晚上吃什么?我给你买你最喜欢的猪大肠好不好?” “我不饿,中午刚在南园吃了东西,晚上萨公子家还有酒席,就不在家吃了,你拿了银子住一晚上,找个客栈住,越大越好,为着安全,明天天亮以后回家,对了记得路上财别露白,免得被人抢了。丢了钱没关系,人不要吃亏。” 范进一边念叨,一边动手挖地,胡大姐儿破例没有动手帮忙,而是站在后面看着范进的背影,眼前已是一片水雾。 他已经不喜欢吃猪大肠了……能到锦衣大老爷家吃酒席的人,巡抚大老爷的幕僚,自不会再爱吃这些粗鄙食物。自己的进哥儿正要扶摇直上,直冲云天,自己不管怎么拼命,也追不上他。 一向温驯的姑娘,决定疯狂一次,赌一个可以追上神仙的机会。 夏日的午后,小院里格外寂静,除去不识趣的蝉在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锄头与地面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范进擦擦头上的汗,回头道:“路上一定要小心,有人抢钱就给他,千万不要和人打……架……” 最后一个字,却已经软弱无力。 不知何时,胡大姐儿已经褪去身上衣裳,就这么站在自己身后。午后的阳光照进房里,大姐儿张开双臂,光芒映照下,其身体纯洁如同天使,散发出柔和而又圣洁的光芒,竟是让范进不敢直视,生怕自己污秽的眼神,亵渎了这等圣洁。 天使向他走来,光芒将两个人笼罩一处,究竟是罪恶得到救赎,还是神圣被罪恶污染,谁又说的清。 正文卷 第七十二章 好时光 梦一场 少年人的冲动就像洪流,一旦找到了宣泄的渠道,根本无法抑制。一切发生的突然而又迅速,甚至于范进来不及想着大姐儿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举动,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从始至终,他都被自己的本能所牵引着前进,理智的堤坝在自然的需求面前,是那么的孱弱无力。作为读书人,自然熟知坐怀不乱柳下惠的故事,平日里看起来,多半也会自夸有着不输先贤的定力。但是事到临头,范进却发现自己距离和圣的距离,比起唐僧西天取经的行程只多不少。 如果单纯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他或许还勉强可以把持,但是胡大姐儿并不能算做丑陋,至少在她这个年龄以及出身来讲,勉强也可以算是合格。更重要的是,两人之间并非全无情义。当情与玉杂糅在一起时,范进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之前范进的执念在引导自己,还是这个身体在引导着自己,完成了这一切。 两个初学者做这种事,过程其实谈不到有什么享受可言,即使范进上一世属于驾龄长经验丰富的优秀驾驶员,这一世毕竟是新人新车,还处在磨合期,且被本能支使而非有理智主导,就更显的野蛮而无章法。所以这个过程对于女方而言,实际是折磨而非享受。 直到一切归于平静,看着胡大姐儿满脸的泪水,以及空洞的眼神,感受着她方才在自己背上用力抓挠的情景,再看自己送她的那方手帕上,触目惊心的鲜红,范进意识到,这回的事情怕是有些麻烦了。 他并没有说话,而是先穿上了衣服,又将胡大姐儿的小衣递过去,“先穿上吧,我的时间不多,一会还要去赴酒席,有什么话等我回来慢说。我可以保证,不会否认我做过的事,也愿意承担对应的责任。你不用哭,我不是占了便宜就一走了之的人,你该了解我的,你的范进哥哥,不会做那种事。但是我也知道,你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告诉我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胡大姐儿毕竟不是一个有心机城府的人,不管之前下了多大决心,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她才想到后果的严重性。乃至于想过推开范进终止这一切,可是习惯了对范进所有要求无条件同意的她,却又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只能忍受着范进在自己身上肆意的行动。 不管从心理还是从身体上,她都还没做好从女孩变成女人的准备,而整个过程漫长且又充满痛苦,让她的仿佛遭遇了一次凌迟。听到范进的问题,她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又要紧帮着范进整理着衣衫,一边擦着泪,一边对范进解释道: “是后娘……后娘说……如果阿爹的事最后解决不了,就只能女人出面。先是她去陪那些老爹,如果不行,就得我去。我……我不想把自己给那些衙门的老爹,可如果实在没办法,我也只能走那条路,之后当然就只能去死。但是我想在死前,至少应该让干净的自己给进哥儿,只要你要了我,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我知道我丑,还是个乡下丫头,配不上进哥儿这样的星宿。可是我从小就想着,长大以后,一定要做进哥儿的新娘子,我不想去伺候那些老爹,也不想做别人的新娘子。反正伺候过进哥儿了,就算是将来死掉,也没关系。” “你不会死的……”范进摇摇头,“不管怎么说,事情都是我做的,我会对你负责,娶你过门做我的妻子。至于大伯的事,在我这里也不算什么。” “不不!我不会嫁的。”胡大姐儿摇着头,“就算这次你帮着爹料理了力役的事,我也不能嫁你。爹和后娘把你当成摇钱树,想要找你身上勒一笔聘礼,好将来给二弟娶媳妇。还要给二弟盖房子,买田,买牛……我不会答应他们做这种事,我……我伺候进哥儿,只是为了自己的念想,也想让进哥儿记住,我曾经把一个干净的自己给了你,将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别忘了我就好。我虽然没读过书,但也明白进哥儿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娶的娘子一定要是大家闺秀,是那些做老爷的人家才可以,我不配。我如果非要嫁给进哥儿,就是在断你的前程。我想要看着进哥儿去搏前途,不会做你的拖累。”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心里下不去。我……会给你一个交待。如果你愿意等,我们可以等过一段时间再看,眼下我其实还没有什么功名,现在娶你,倒是有些委屈你了。等到乡试以后,我中了举人,你做举人的娘子,更有面子一些。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回乡秉明母亲,咱们就办喜事。” 胡大姐儿摇着头,脸上的泪水不但没变少,反而越来越多,声音越发哽咽。 “举人的娘子要白白净净,很漂亮的大家闺秀,怎么可以是屠户的女儿?那样的举人会被人笑死,进哥儿和大婶都会没面子。我从小到大,都要维护进哥儿的面子,不能让你丢人。如果……如果进哥儿将来娶的大娘子不凶,进哥儿也不嫌弃的话,我就给进哥做偏房,到时我还可以伺候大婶伺候进哥儿,还能帮着进哥儿料理田地。我听说那些大家闺秀是什么都不做的,我什么都可以做,这样也可以省一份雇佣人的银子。” 听着她的话,再看着那血迹斑斑的手帕,想着自己方才刚刚在她的身体上肆意妄为,转而反倒是她来向自己示好,想着在另一个时空里,这个女人陪着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受了半辈子穷而无怨无悔口无恶言的情形,范进的心头莫名一软,拉住了胡大姐儿的手道: “那样太委屈你了。我就给你个正室名分,又能如何?我不怕丢面子,只要你答应,我就娶了你,让你做新娘子。” “真的?进哥儿你真的愿意娶我?”胡大姐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在这一刻,相貌平平的姑娘,却如天女下凡,国色天香。 范进点点头,“我愿意娶你,我现在有些钱,足够办一场喜事。至于将来,我不敢保证我们的生活怎么样,但是起码可以保证,会尽我所能,让你过的好一些。至于你爹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答应他,让他满意。其他的事你不用多管,只安心准备当新娘子就好。” 胡大姐儿紧抓着范进的手,将头靠在了范进的肩膀上,虽然两人刚刚逾越了雷池,可是这种亲昵依旧让她羞红了脸。 “进哥儿,有你这话,就是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其实我想过的,如果进哥儿不肯碰我,或者骂我,院里那口井就是我的归宿。我试过的,那上面的石板我可以推开,然后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此时说这种话,无疑有着煞风景的嫌疑,但是范进看她目带泪光的模样,还是没忍心说什么重话。只说道: “你不要总想那些事情,那样对身体不好。我回头问问萨兄,有没有相熟的眼科名医,你的眼睛应该可以治的好,腿上的疮也是。我不是嫌弃你,只是人应该尽量让自己健康一些,快乐一些,女孩子让自己美一些,这些都没什么错误。等这几天我会陪你去转转,有什么喜欢的料子就买些,到时候做几件像样的衣服。” “不……我的话没说完。我也想过,如果进哥儿没有推开我,而是像现在这样,答应娶我,我又该怎么办?你知道我很笨的,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更不会讲大道理。我只知道大婶把进哥拉扯长大不容易,想要看到你飞黄腾达,想要看你做大官,给家里赚好多好多银子。你要中举人,将来还要中进士,才对的起大婶。我不能让人说,进哥儿有个浑身猪粪味道的老婆。那样会丢你的人,大婶也会不高兴。就是我方才那句话,我不会做你的娘子,只要你给我一个偏房身份就好了,还有多像现在这样对我说说好话,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进哥儿非要娶我,我就还会寻一口井跳下去,总之……不能拖累你,做坏人。” 她拉着范进的手,小声道:“我前几天做了个很怪的梦。梦里进哥儿没考上秀才,什么都没做成,日子越过越穷,连地都没有了。可是我还是做了进哥的新娘子,只有我、进哥儿、大婶三个人住在一起,既没有黑寡妇也没有其他女人来抢进哥。大家日子很穷,很艰难,连饭都吃不饱。可是……我却是笑醒的。因为在梦里,进哥儿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也知道那是梦而已,做人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因为我就拖累了进哥儿,所以只要进哥儿有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范进的心头仿佛被人用刀猛地戳了一记,莫名的巨痛,他摇头道:“你这么说,不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进哥儿的话,但是我也知道,那样进哥儿的前程一定会受影响。如果因为我,妨碍了你的前程,就算是死,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反倒是像现在一样,我既能像妻子一样伺候你,又不会妨碍你的前程,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好。只要进哥儿你将来做了大官之后别忘了我,偶尔记得家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我就很欢喜了。其实你的心里也不用不好受,你给了我爹五十两银子呢,我这样的丑丫头,五十两可以买好几个,那些老爹们和买来的丫头做这种事,不是很平常?哪里用的到娶。” 范进轻轻的拥住她的肩膀,将她抱在怀里,小声问道:“你不恨我?” “不恨,这都是我自愿的,怎么会恨进哥儿。不但今天不恨,将来也不会恨,不管进哥儿做什么,我都不会恨你。只要进哥儿心里记得我是你的小媳妇,我就高兴。” “那你后娘如果发现了,又怎么办?” “现在还没想好,不过肯定会想到办法,再说现在阿爹有那力差的事压在头上,根本顾不上想这些。你赶快着去赴宴吧,要是等会人家来了,看到我这个样子,丑都丑死了。” 死推活推的把范进推出门去,胡大姐儿蹒跚着步子,如同一匹拐了脚的马驹回了房间。这个样子回家,肯定会露破绽,今晚注定要住在这了。敲了敲那石板,胡大姐儿小声道: “有你陪着我,我也不会怕。你看,我们都是苦命的女人,可是我比你还要好一些,进哥儿至少答应娶我,哪怕他是在骗我,我也欢喜。我知道啊,你说我是笨蛋,为什么不趁着进哥儿心软,让他娶我做娘子。因为我知道啊,就算进哥儿现在答应了,将来也会后悔,即使为了讲良心不休我,他也不会欢喜。他不欢喜,我也会难过,一想着将来几十年,进哥儿都要愁眉苦脸,我宁可自己苦也要他高兴。一个人难过总好过两人难过,你说对不对?原本答应要下去陪你的,这次对不起要食言了,我要好生准备着,给进哥儿做小媳妇,趁着他没娶大娘子的时候,要给他生个儿子,那样将来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正文卷 第七十三章 考核 萨府今天依旧是家宴,并没有什么外人,主要还是款待范进。原本范进于萨保面前,只能算是个被聘用的画手,现在多了凌云翼幕僚的身份,地位上便有了提高。 巡抚为独官,下面不设从属官,想要做事,就离不开幕僚帮忙。虽然幕僚身无品级,但是权柄却未必差,如果能敷衍上司得力,往往一言可以决人荣辱。像是清代名臣左宗棠做幕僚的时候,就打过总兵耳光,并因为这一耳光,直接抽出一个湖南名士出来,幕僚威风可见一斑。 锦衣卫虽然自成体系,从原则上不需要买巡抚的帐,可如今锦衣威风大不如前,萨保与凌云翼之间属于合则两利的关系。范进幕僚的身份,恰好成为双方合作沟通的桥梁,是以萨保这次酒席上,对范进的态度就更显得亲近一些。 等到散了席,萨世忠又抬了棋盘过来,与范进对局,借着手谈机会,范进提起胡屠户力役之事,萨世忠眉头微皱, “这个胡屠户,怎么这么能惹事?范兄,恕小弟冒犯一句,像这么能找事的人,再加上他女儿亦非国色,何必招惹?给点银子,了断了彼此的关系才是正办。” 范进心道,现在两下的关系怕是断不掉了,但是嘴上道:“萨兄,这事还真怪不到胡屠户头上。他能在集市上支撑一个肉铺,如何不是个混场面的好手?正常情况下,派力差这种事,肯定落不到他头上。这次无非是有人要收拾他,倒是不好说是他的错。而区区一屠户,何至于费这么大周章,盘马弯弓,最后的目标还是小弟。” “你是说?衙门里有人要对付你?” “就是我说过那个洪家,他的子弟在衙门里办差,现在正好是南海大令二尹对调,他们才好做手脚。上次他们在派差役上吃了我的大亏,面子被削的厉害,哪丢哪找,就想着在差役上把面子挣回来。他们在县衙门里多半已经安排妥当,只要我替胡屠户出头,他们就会有手段使出来,说不定还会把这役转到我头上。” 范进眼下还不是秀才,只能算是童子,不享受免役权力。当然,他家里有田,按说不该承担力差。但是如果衙门里有人刻意陷害,到时候把什么差役派给他,却是谁也吃不准的事。 萨世忠的脸色一寒,“这洪家的土棍着实可恶了,本公子已经知会过,范兄是我的朋友,他们还敢设计,怕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财白动人心,五十两银子,在我们乡下都够出条人命了,何况我现在城里画画,对洪家人来说,自然也不满意。只要我人在省城,他就不好摆布我,恨不得想办法把我赶回乡下去。所以我如果出头,多半就要闹到提举中官那里,最后赶我回乡下去住,到那个时候,他们才好动手。” “那他们就错打了算盘,如今范兄已在中丞手下为幕,且大中丞对范兄印象颇佳,只要大中丞发句话,王公公也得给个面子。胡屠户的力差自可免掉,洪家么,也包准给他个钉子碰。” “些许小事,哪敢惊动大中丞。我倒是想着,能不能请萨兄帮个忙,就是我上次说的事情,查阅一下县城里纳税的记录,以及相关县志。” 萨世忠点头道:“我原本是想着眼下军情如火,怕是没那么多时间,但是姓洪的主动打上门来,不给他点厉害,还当咱是好惹的。你放心吧,不就是这点事么,我发个命令下去,须臾可办。明天你且到中丞衙门里去应值,我让人把东西送你院子里。” 接下来,两人谈的便是到巡抚衙门的注意事项,以及衙门里基本的社交礼仪。范进是读书人,礼数上倒是没问题,不过巡抚衙门毕竟不同他处,礼数上要格外注意。再者,就是身为幕僚,最重要是敷衍东主,凌云翼个人喜好必须得掌握清楚。 固然是否与凌云翼相得是范进一个人的事,可是萨家作为荐举人,范进的得失荣辱萨家不可能没有关系。范进在凌云翼幕中做的越好,于萨家父子越是有利,未来与巡抚建立交情,也大有帮助。 锦衣卫手上掌握的情报和人脉,对于这位巡抚的信息颇为掌握,对于范进来说,这些信息就等于是一份简历,有助于他在正式工作前,先摸清老板的脾性。 次日清晨,范进借了萨府的马车一路到了巡抚衙门,下车之后有关书为凭,出入倒是方便。昨天陪着巡抚下棋的,亦是凌云翼用惯了的一个幕友名叫朱大世,两人算是半东半友,交情莫逆。等范进一来,便是朱大世负责接待,与范进引荐着一干同事。 这些幕友大半都是跟着凌云翼一路游幕而来,年龄都比范进为大,从籍贯上以太仓人居多,绍兴人次之,偶尔也有几个苏州府属人士,总数足有二十几个。等坐定之后略一寒暄,司务先来问范进要开什么伙食,朱大世介绍道: “幕客聘金不丰,每月不过二两银子,东翁也是为各位朋友着想,两餐开在衙里,由官府支付。如果是临时有事,做个彻夜之谈,那夜餐早饭,也一律都是开在衙里。范公子可有什么饮食忌讳,可以事先说明,司务也好准备。” 范进想着二两银子聘金,伙食也好不到哪去,摇头表示没有,朱大世道:“那就容易办了,范兄初来,一顿饭先开八个菜,等不满意了再调换。今晚上在红袖招设席酒,算是为范公子接风。” 几名幕客纷纷点头,有人道:“范公子画的那海棠春睡图,我可是反复观瞻过多次,比她本人更动人几分,可见两人早是有情的。今天既是喝范公子的接风酒,也是喝两人的喜酒,大家说是也不是?” 一干幕友纷纷点头,范进连忙解释着没有这回事,朱大世笑道:“年少时不丰流,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就要后悔了。中丞不是道学先生,于这等事上看的喊开,范公子也不用拘束。” 几位幕友的态度也很和善,看上去倒是没有排挤谁或是打击谁的意思。这当口一名听差来报,说是巡抚召见范进,范进连忙整顿着衣冠随同听差直奔书房。凌云翼今天打扮与昨天不同,冠戴整齐,神情上也较昨日严肃得多。 范进上前行了礼,凌云翼示意他坐下,打量了几眼范进,略一点头。“人说广东是烟瘴之地,老夫看来并非如此,岭南山青水秀,是个出人才的地方。范公子年纪轻轻,就能画的一手好丹青,这份画技即便是比之唐六如仇十洲亦不逊色,他日成就不可限量。今日暂且屈尊于老夫幕中,范公子不嫌委屈吧?” “老中丞这是要折煞学生了,学生未青一矜,何等何能得入老中丞幕中?实在是中丞抬爱,才让学生有此番造化。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哪还敢说委屈二字。” 凌云翼道:“范公子也不必过谦,老夫生平最是好客,读书时最羡慕孟尝君养士三千,大庇天下有能之士。老夫虽不能与先贤相比,但是能结交几位名士才子,亦是生平大愿。在广州范公子是我结识的第一号名士,你的遭遇我亦有所闻,府试不第实在是委屈了范公子的才学。不过总算还有机会弥补,不至有遗珠之憾。像你这等才子入老夫幕中,亦是老夫的幸事。昨天在文社里,老夫的问题你没有回答,今天叫你来,我想听听你真正的答案。” 昨天两人身份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范进自可以托词遮掩,现在两人成了东主和幕僚,再用钱粮二字推托,显然不是个办法。范进沉吟片刻,先行一礼道:“中丞,学生的话并非一味是托词,而是学生并没有带过兵,亦不曾经过战阵,所言只怕是书生之见,徒乱人心并不大用。” “书生之见又何妨?武侯未曾出山之时,又何尝不是书生之见。抗风轩人多口杂,你谨言慎行不为过错。现在并无他人在,法不传六耳,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且让老夫听听看,你对战事有何见解。”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面试吧?范进心内想着,凌云翼虽然给自己下了关书,聘请自己为幕宾,但是自己在幕宾里到底是什么地位,以及位子能否坐的稳当,很可能就要取决于这次考试的结果。 既然立志走科举之路,当然不会惧怕考试,之前在抗风轩内,秉承祸从口出的原则坚持藏拙,眼下却是需要献丑的时候。宁可说错,也不能不说,这也是昨天分析凌云翼的为人而得出的结论。 他轻轻咳嗽一声:“既然如此,那学生斗胆就胡说几句吧。如果是学生掌兵,第一件事,就是先行裁撤客兵,让浙兵回归防地。” “哦?浙兵能战天下闻名,交战则需劲旅,为什么你反倒要把这么一支东南有数的强兵,裁撤回乡?” “浙兵自然是能战,可是我们的对手并不能战。罗山蛮乌合之众,杀鸡不必用牛刀。相反浙兵需要大笔粮饷开支,咱们两广又不比东南膏腴,光是养活浙兵的开销,就让地方力有未逮。他们一走,地方上先要念几声佛。” 见凌云翼不语,范进又道:“蛮民闹事半是不遵王化,半也是生计所限,如果罗山蛮可以有活命的机会,不管是盘胜还是其他人,想要聚众谋反就没那么容易。为了支应浙兵钱粮,就得预征粮税,普通百姓的生计也会大受影响,让浙兵长期驻扎下去,蛮乱未平,民变又可能再起。到时候内外交攻,局势就更不堪收拾。再说浙兵习惯东南地理,于两广水土不相合,地理不熟悉,打起来也不如东南顺手。” 凌云翼问道:“裁军一事就且算你对,然后呢?你裁了军,又该怎么打?朝廷经制官军打赢罗山蛮是情理中事,可是打完之后,他们又会再闹,这又该怎么办?” “学生认为,罗山蛮降而叛,叛而降,屡剿不绝,还是我们打法有问题。官兵还是按着两军对垒的方式,堂师正阵杀过去,蛮人抵挡不住就只能逃,官军杀了些人,收兵回营,蛮人继续盘踞山谷,枉自结下仇恨,与事态却无改善。” 凌云翼点头道:“你说的也是老夫所想过的事,官兵屡次剿匪,耗师糜饷,然总难收获全功。究其根本,就在于我们对地理的熟悉,总归不如那些世代生长于彼的山民,那些蛮人说,官府有十万大兵,他们有十万大山。往来周旋,藏匿潜踪,我们又不可能让几万人马长期驻在山里,若你典兵,该如何应对?” 范进道:“学生认为,之所以我军进剿无方,一是让蛮人同仇敌忾,互通声气,而我军孤立无援,自是难以招架。二是挥兵进剿,只能顾及一路,蛮人则分为各路逃窜,以大山为战场,往来奔走,使我疲于奔命也难剿灭。若想破这一法,就该从此下手。一是分化蛮人,使其力不能合一;二是分路进剿,步步为营,逐步压缩蛮人的周旋空间,迫使其只能据险而守。固然山势险要,但是蛮人乏粮少盐,死守就等于守死,只要让他们聚集险地与官军决战,就是取死之道!” 他的这个计划其实并不算太出奇,两世为人的他,既听说过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也知道所谓打牢营打呆仗。包括明军自己,在对付藩属叛乱时,也往往采用这种分路进兵的方针。 这种战术成功在于使敌人顾此失彼,不能兼顾,缺点在于力分则弱,如果保证任意一路人马都能顶住敌人全力来攻,就有可能演变成萨尔浒那种结局。 好在当下两广官兵并没有太严重的派系倾向,不至于像九边那边一样,客兵被视为敌国。罗山蛮也只是大明体系内,不成气候的敌手,其战斗力于南倭北虏都不能相听并论。明军不管怎么废,对付这些蛮人总不成问题,这个战术就有了用武之地。 对于范进这种没带过兵的书生,充其量也就是读过一两部兵书,不能指望他真有带兵打仗经验。只是眼下军情是两广最重要的任务,凌云翼本人也对于军事颇为在意,所以此为考教内容。 这种随意的考教,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兼以打发时光,没抱有多高的期待。可是听着范进侃侃而谈,凌云翼的眼神渐渐从敷衍变的专注。忽然朝外面吩咐道:“来人,把老夫的棋盘取来。” 望着眼前的棋盘,凌云翼先抓出一把黑子放在棋盘上打谱,随后招呼范进道:“你来摆一下看看,怎么个分路进剿,又如何破敌决战?” 正文卷 第七十四章 互相利用 凌云翼的幕僚分两种,一种是要应付钱粮文案的,工作相对繁忙,另一种是陪他下棋赏古董或是写字的,就比较清闲。清闲的幕僚在得不到召见时,聚在一起或是闲谈,或是读书,生活实际很是惬意,范进的职位也应是这种助理型幕僚,等闲没什么可能见到中丞。 从早晨到中午这段时间,是凌云翼处理公务的时候,那些钱粮文案幕僚与他打交道的时间多。清谈型幕僚在这个时间段,原本是得不到召见机会的。 范进作为新来的幕僚,被巡抚叫去谈一谈,是题中应有之义,可是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还不见人出来,这就有些奇怪。不算幕僚,即便是凌家子侄同乡来投奔告帮,也不见几人能有这么长时间问对。 原本对于范进一个瓦楞帽幕僚,没谁真放在心里,即便是画工了得,也无非是个画师的本事,并不足以成为对手或是威胁。毕竟陪着巡抚唱和说笑的人很多,也不多这一个。可是能让巡抚留下这么长时间的人,却不能不让人多想。 一人问朱大世道:“朱兄,这范进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让中丞这么在意他?” “我亦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与萨家的少爷似乎有点交情,抗风轩诗社那次考教,就是萨世忠牵头搞的。两下里的关系,大概是不一般。” “缇骑?中丞用一个缇骑推荐来的人做幕友,这似乎不大……” “也没什么,中丞心内无私,何必在意锦衣?” 朱大世这话一说,幕友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宕开话题,“这范进跟中丞谈这么久,却不知在说些什么。要是有人能打问一下才好。” 一名侍奉的差官从内室出来,几名幕僚连忙上前拦住差官去路,问起凌云翼在做什么。那名差官道:“大中丞不让外人接近,具体情形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在下棋。” “下棋?上午就要下棋?”朱大世作为凌云翼钱粮夫子,除去应付公事外,也是他首选棋友。在他看来,范进这年轻人的棋力绝不在自己之下,风格上更对凌云翼胃口,或许是这一点,让凌中丞见猎心喜,也未可知。如果仅是这样,倒也不算出奇,他笑道: “咱们中丞嗜棋如痴,范小友的棋力,老朽也是佩服的很,大中丞性喜此道,大家也不是不清楚。范小友陪大中丞下几盘棋,忘了时辰倒也不是稀罕事。想当初中丞在江西任上时,愚兄与中丞对弈,也曾忘了时辰,现在想来,仍觉得有趣。你现在是去做什么?” “中丞有令,告诉厨房今个的饭就开在书房,招待范公子在书房用餐。” 等到范进告辞而出时,天已经到了申时。再与一干幕僚相见,众人热情依旧,还是谈论着到红袖招办花酒的事,但是不知怎的,总让范进觉得,两下里的关系有一些疏远,不像初见时那么融洽。 严守着幕僚不要越界的教训,他笑着婉拒了同僚的好意,早早告假而出,返回自己租住的院落。看着他的背影,朱大世暗自摇头,心内冒出的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书生值得自己提防。 范进到家时,他要的县志与完税的记录,都已经送了来。胡大姐儿已经离开,想来是带了钱给母亲送去。看着那收拾整齐的床铺,想着就在昨天,一个少女把自己最为珍贵的身体交给了自己,回味着那番情景,范进只觉得头有些疼,不由用手轻轻捶打着,“该怎么办,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头疼……头疼啊。” 没了人帮手,一切就只能靠自己,就在他准备着去外面先买壶开水把茶冲上,再慢慢翻阅县志时。院门被人敲响,随即就有人高声喊道:“范公子,范公子可在家?” 范进打开门,见门外,八个青衣小帽的健仆雁翅排开,中间一人却是有两面之缘的熟人:张师陆。 两人以往接触经历,实在不怎么愉快,但是这次看他满面带笑,并不像是恶意,身后虽然带着仆人,但是手上捧的都是礼盒而非棍棒,倒让范进一时间吃不准对方的来意。 张师陆一见范进连忙抢步施礼道:“范兄,你我同场应试份属同年,本应多亲多近。只是一直为琐事缠身,不得相见,今天才抽出时间来拜望。说来惭愧,小弟一直在家里读书备考,于家里的人少有管束。直到昨天才知道,自己手下的奴婢竟然胆大包天,讹诈到范兄头上,这不是故意坏咱们弟兄的交情?来人,把人推过来!” 一声吩咐,却见有旁人把几个人连踢带打的向范进眼前赶过来,这几个人全都捆着绑绳,脸上五颜六色,如同开了染坊一样,狼狈不堪。仔细看去,似乎有一个是那天带队押着胡屠户找范进要银子的管家,其他人就认不清。萨世忠点名要处置的仆人在不在被殴打的人员里,范进也认不清,那等小角色,早已经忘了长相。 “这些刁奴,欺上瞒下,一面偷着把这院子租出去,一边又讹诈租户,想要白落租金。他们做这事是瞒着主家,我们一无所知,白白被他们坏了名誉,范兄且说说看,这不是无妄之灾?若是不知道的人听到,还当我张家是什么霸道人家,我家祖孙几代,修桥补路,行善积德的阴功,不是白费了么?简直是岂有此理了。这顿棍棒,只算是小惩大戒,日后再敢来范兄这里聒噪,范兄只要一句话,小弟打断他们的腿!” 范进笑了笑,朝院里做了个手势,“张兄,有话里面谈吧。” “正要叨扰。” 几名仆人捧了礼物放到院落里的石桌上,随即又退出去,关上院门,只把院子留给范进张师陆两人。张师柳在房间里,看着那些卷册,略微翻动几下,不住点头道:“范兄不愧是南海案首,当真是用功的很,在大中丞幕中办差,还不忘攻读文章。” 范进见他分不清帐簿和文章,倒也懒得纠正,只一笑,“张兄贵人事忙,怎么想起到小弟这里来了?难不成是要收房子?” “误会,这绝对是误会。这房子是小弟当初读书用的一所书斋,后来不用了,就闲下来。我家也不缺这间房子住,谁也没顾及,哪知道下面的人居然打这的主意生财。范兄请看,小弟把这个带来了。” 张师陆来到外间,从石桌上拿起个木盒,送到范进眼前。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放着一角文书。范进看看张师陆,“张兄,这是?” “这间小院的房契,户房的手续,小弟已经办妥当了,从今天开始,这处小院便是范兄的产业。您只管放心的住着,没人敢来骚扰范兄。看看这房子还有哪不满意,只管说,小弟安排下人来修就是。另外还备了纹银五十两,作为赔罪之用,范兄权且收看。胡老世伯那事……就当没有过,借据我已经撕掉了,不会再有麻烦。我家那妇人既与胡二兄弟有情,依小弟之见,不若就成全了他们的好事,不知范兄以为如何?” 范进皮笑肉不笑地接过房契先看了两遍,确认无误之后,才把它收在一边,又看向张师陆。 “张兄,你的下人都在外面,我们在房里说话,他们听不到,你也不用怕丢面子。大家明白人不说糊涂话,咱们之间还不至于如此厚赠,我虽然在中丞门下做事,但今天是第一天上任,力量有限,些微身份怕也不在你这广州才子眼里。你这又送银子又送房子只差送妻子,到底所求为何,先说出来,如果我力之所及,可以考虑一二,如果办不到,你的礼物我怕也消受不起。” 张师陆尴尬地笑了笑,“范兄,你这话是说远了,小弟今天来只为着赔罪,没有其他念头。只是……有点小小的麻烦,还望范公子帮着关说一二。事情说来……也与这院子有点关联,还不就是那里的孽障。” 他用手指了指那口被石板盖住的井,“这里面是当初家里派来陪我读书的丫头,本来是伺候我饮食起居的,哪知她竟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想要做女主人,还主动来招惹小弟,想要先斩后奏。想小弟是读圣贤书的守礼君子,哪能做此不当之行?不但没上当,还把她训斥一番,不想这女人想不开,竟自己投了井。你说说看,天下间可有这等没良心的人,自己死不说,还要坏了一口井?小弟顾念着她家的名声,没想把事情闹大,只给了她家几两银子,按着急病报的。这事本都是了结的,哪知现在不知是谁,又在撺掇着他家里几个泼皮上控,说是我家凌虐丫头致死,要重打官司,这不是血口喷人。” 范进边听边点着头,随即问道:“张家财大势大,难道还怕和几个穷人打官司?” “话不是这么说啊,他们家里不是去衙门喊冤,是在街上大喊大闹,衙门里的人明辨是非,自不会让他们的状子去污二尹的眼。可是街面上的事,谁又做的了准?这不是萨兄的手下,据说这两天就在和这家人谈话,询问当年情形,问的极是详细,怕是也要插一手。范兄你想想,这民间之事,几时和锦衣卫有瓜葛了?小弟本想找萨兄理论,偏他又贵人事忙,说是到肇庆去办军务,我就也只能找范兄来想办法了。” 范进笑道:“张兄,这就是你的消息有误了,昨天小弟还在和萨兄一起吃酒,今天是借了他的马车去的巡抚衙门,我保证他现在肯定在家。你只管去拜,他一定在。” 张师陆尴尬一笑,“这……或许是下面小厮搞错了,但是小弟既然来了,就不再找别人,只请范兄多多成全。小弟现在要用心备考道试,道试之后尚有乡试,实在无暇分身,去应付这俗务官司。我辈都是读书人,自然知道科场大过天,还望范兄代小弟说句话,免得锦衣缇骑也掺和到这等事里。” 锦衣卫眼下的权柄大不如过去,主要的存在目的就剩了发财。一旦找到可以赚钱的机会,下面的办事人员肯定不会放过。 像是张师陆这种科举名门子弟,自身又有个才子名号,平时锦衣卫也不敢招惹,连萨世忠都要交他这个朋友。可是眼下他家因为军粮的事跌了跟头,正在内忧外患之时,威风大不及往日,锦衣也就找着理由,来斩这头肥羊。 萨世忠与张师陆的交情只是普通,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交情,就碍着手下财路,连面都不肯见,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自己,倒是可以为之说项,不过代价……显然不是这间房子加几十两银子。 范进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张兄,你家中是广州名门,与衙门里自然也有交情,六房书办面前,自可说的上话吧?” “那是自然,小弟家中是书香门第,与各位父母官都有些香火情谊,即便是府衙,小弟亦常来常往。不过这锦衣衙门若是插手,地方上的衙门,怕也多有不便。” “我明白,问你这个问题不是你这个案子,而是我有一件事,也要张兄代劳。大家打个商量,你帮我把一份呈文送到南海县衙,我帮你去跟萨兄那里说上几句。你也知道,我恩师现在佛山就任,其实我只要把呈文送到恩师处,也是一样。但是那样,未免太不给高二尹面子,所以我打算双管齐下,两个衙门各送一份。你必须保证我这份呈文送到高二尹面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洪家人知道里面内容,你可能应承?” 张师陆略一思忖,脸上也自一笑,“范兄,你要对洪家下手?这等武断乡曲的土棍,小弟也早闻其恶名,正该给他些教训,此事包在小弟身上。” 正文卷 第七十五章 我有寸铁可杀人 洪家在县里的人脉除了衙门里做管年的族侄以外,另一个主要人物,就是县学里二等增广生员洪波。他中秀才是几年前的事,熬着资历到了二等增生身份,笔下极是来得。只可惜场中不论文,到了乡试就总是莫名失败。好在洪家底子厚,每月供应无缺,倒也不至于因为不中举就难以生存,相反倒是县学里手面极阔的一个。 在县学里读书的固然有些富家子,但是穷书生还是多数,洪波手面阔,人也四海,在同窗里名声甚好,有不少人买他的帐。像是上次请出几个附膳生员围攻范进,虽然结局是几个人被打伤,且有廪生陈望出面,让几个秀才不敢闹,但是在县学里没人派洪波的不是。论人缘,也是洪波远比陈望为好。 是以当今天同窗赵起拉他去酒楼里见个朋友时,他也只当是普通的社交聚会且做好了付帐的准备。可是等看到久侯多时的客人,他的心里却开始犯疑。张师陆?他为什么会来找自己喝酒? 张师陆这种世家才俊一向是洪波想要结交偏又结交不上的那种人。张家是科举名门,与洪家这种土棍不在一个圈子里,洪波虽然在县学里有点名气,张师陆没有功名,可实际相处时,张师陆反倒是比洪波的地位要高。毕竟洪家连个举人都没出过,也就是近两代开始读书,跟张家这种几代功名,又有钱财土地的士绅,不在一个级别上。对于他的邀请,洪波先是有些受宠若惊,随之又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对方找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范进是你的同乡吧?他委托我办一件事,按说我是不该告诉你的,可是赵兄与我是朋友,与你也是朋友,看在赵兄份上,还是要跟你通个消息,免得将来赵兄埋怨我不够交情。跟你交个底,范进到衙门递了呈文,把老兄的族长给告了。” 张师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洪波愣了一下,很有些不明所以:“他告我们……告我们什么?” “具体的事我也说不大好,据说是你们拖欠粮税的事。范进托到我头上,我也不好推驳他,治一经损一经,总归不是个为人之道。只好按着他的请托,找了个熟人办理,把状子放到了咱们高二尹的案头,怕是你们洪家在衙门里的人也未必清楚,特来你这吹个风,免得被打个冷不防。” “拖欠税粮?”洪波听到这里,方才的疑虑已经消失,代之而来的,则是笑怒夹杂的复杂情怀,看张师陆的眼光也与方才不同。 对于张家的为人,洪波有些耳闻,知道城里的善人比自家族长手段高明得多,找到点机会,就会为张家行善积德募一笔资本。张师陆这次,是碰到自己头上了? 他相信洪家的劣迹不少,可是说到拖欠税金,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做了多年粮长,洪承恩在这方面的警惕性并不低,帐目做的天衣无缝,就算是老公事来查,也包准查不出毛病。张师陆拿这件事来讹诈,就未免有些可笑了。 洪波交际的能力并不差,心里的想法,表面上看不出来,反倒是一脸关切问道:“张兄,这状子的具体内容您可还记得,如果方便,可否抄个抄底来,给小弟看看?” 张师陆连忙摇着头,“这……这怎么行?我与范进也是朋友,怎能做那等事?来通个消息,算是尽了朋友之义,要我抄个状底,不成了出卖朋友?这事做不得,万万做不得。洪兄,听我一句劝,早做些准备。范进现在中丞幕中做事,说话可很有些分量,他的状子,太爷不会让它淹了。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可不能不做提防,到时候手忙脚乱可就要闹笑话了。” “张兄,您的好意小弟心领,这事,小弟自有分寸。今天这顿酒,算是小弟的答谢,一定要多喝几杯。” 张师陆摇头道:“洪兄,小弟的事情也很忙,怕是没时间吃你这顿酒。等你家官司完了,我再来吃你的喜酒,告辞。” 送走张师陆,赵起一连地埋怨着洪波,“洪兄,你平日办事很漂亮,今天这事办的可不好。张师陆明显是来做个说合的,若是给他点好处,说不定这官司就没了。你只肯请他吃一顿饭,这不是白得罪了一个人?这场官司闹起来,对你可不利。” 洪波冷笑几声,“赵兄,您真是个君子,看不出张师陆这等人的用心。他分明是既做师娘又做鬼,两头卖好。范进的呈子是他递进去的,转过来又来我这里敲竹杠,这不摆明了就是要把我当肥羊来斩。洪某的银子只来交朋友,不会奉承小人。” “洪兄,你这话也不能叫错,可是宁得罪君子,莫开罪小人。张师陆在县里也是个遮奢人物,开罪了他,只怕是有后患,眼下这场官司,怕就不是假的。范进总归是在巡抚幕下办差,如果借了巡抚衙门的势力,洪兄又该如何?” 洪波道:“三个人抬不动一个理字,就算范进在中丞幕下做事,也不能颠倒是非,谁还怕他不成?我家在衙门里也有人当差,到时候打起官司,须不惧他。再说,中丞的幕宾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他不过一个白丁童子,靠几手不成气候的丹青功夫,得中丞赏识,挣几口茶饭尚可,要是想靠着这关系包揽词讼颠倒黑白,中丞老大人先就放不过他。咱们弟兄只管宽坐饮酒,万事不用担心。来人,上酒!” 如果范进此时在场,肯定会为洪波的言语喝一声彩。虽然不是亲见,但是其分析也堪称鞭辟入里,自己如果真的借凌云翼的大牌子压人,那些幕友同行第一个就会去告密,然后把自己掀下马来。 几天接触范进发现凌云翼手面很阔,用银钱颇是散漫,做他的幕宾是一份待遇极好的工作。虽然表面上聘金每月只有二两,可是每顿饭开八个菜,又可借支薪俸,偶尔还会有馈赠赏赐,每月下来收入很是可观。 也正因为此,那些幕宾才辗转跟随其游幕天下,实在是舍不得这笔收入。不过这种馈赠,一定要是让凌云翼满意才能得到,并非定规,能拿多少完全看个人本事。 范进这两天因为着陪凌云翼下棋聊天,已经得了十两银子的赏,在幕宾里很引来一些非议。看的出,这些幕客里已经有人对范进不满,寻到机会,多半就要下烂药。即使是那位朱大世,也在向凌云翼建议,让范进去管管军粮采办的事,既能历事,也能为巡抚分劳,实际上就是想把他从凌云翼身边调开,让双方远离开。 江湖险恶,官场险恶又何弱于江湖?这个时候自己如果真的做了什么逾越幕僚身份的事,那些同僚又怎么会放过这么个大好机会? 一个没事就借助上级官威去解决自己麻烦的人,并不是合格幕友,这件事终归还是要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巡抚幕友的身份,只是层吓唬人的虎皮,让对手害怕,自己却不主动提出来,才是合适的用法。 但是胡屠户的事,一定要管。不论是为了胡大姐儿,还是为了自己,都不能让洪家再这么搞小动作。原本以为结交了萨世忠会让洪家知难而退,现在看来,就只能选择一次铲除这个毒瘤。 再者,胡屠户这件事给了范进一个启发,他预备着搏上一搏,借这件事,为自己的未来铺出一条路。有关控告洪家的呈文已经递上了去,南海县,番禺县以及知府衙门每个衙门他都递了状,区别在于,南海的状子递给了高建功,其他地方的状子只到了书办手里 第一件武器已经挥出,另一份武器也在纸上打造。时间随着笔端移动而逐渐流逝,夕阳西下,武器逐渐成型,其锋芒非但可以杀人,亦可为自己扬名。志得意满的范进起身准备搞一些食物来吃,院门忽然被推开。范进抬起头,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形踩着洒落一地的落日余辉,飞也似地随风飘入。 “进哥儿……你……你在忙啊。” 胡大姐儿与范进四目相对,初是一愣,随即脸就涨红了。自从那天突破了那一层关系后,胡大姐儿再看范进,就难免想到那天的情景,心就莫名地乱跳,人也变得很拘束。 轻手轻加的放下包裹,又去倒茶,范进摇头道:“茶我自己弄好了,你自己倒一杯喝就好。如果肚子饿,我这里有点心,巡抚是太仓人,厨师是从吴中带来的,做的一手上好苏州点心,我带来的云片糕、马蹄糕,味道跟咱们广东不一样,你尝尝。” 胡大姐儿好奇地看着那些来自广东巡抚衙门的点心,单是其出处,就已经让她心动。接连吞了两口口水,大着胆子伸出手,可是看看那雪白的云片糕以及金黄的马蹄糕,再看看自己的手,又懦懦地缩了回去。 “不……我不饿,进哥儿回头留着吃吧。这么好的点心,我不能吃,进哥吃吧,我一会自己做点吃的就好了。” “这点心巡抚衙门里很常见,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尽管吃。如果喜欢,我回头再给你拿。娘的身体怎么样?家里可有什么事?” 胡大姐儿战战兢兢地将一块云片糕放在嘴里,三两口就吞了下去。至于什么味道,实际并没有吃出来,只觉得这是进哥儿要自己吃的,就格外的香甜。听到问起家里,她连忙喝了两口水,把嘴里的点心送下去,然后道: “大婶好的很呢,家里的田有人帮着种,大婶天天吃的好睡的好,怎么会不好?就是看到进哥的银子,有些害怕,直问我进哥儿在城里做什么,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为什么赚了这么多银子?还要我把银子带回来,让进哥儿在城里用。我说了好多好话,大婶才把银子留下,还给了我二两银子,要我不要声张,免得别人来借。。” “那娘说了没有,什么时候到城里住?” “大婶说现在不行,你刚发了财,又做了巡抚大老爷的幕宾,如果这个时候大婶就搬来城里,怕是被人说闲话。说是要在乡下先住一段,就连衣服都不能穿好的,先过一段穷日子,再搬进城里来。大婶也说了,银子再多使得完,家里的田地虽然薄,可是里面的庄稼却是花不完的银子。不能为了有数的银子,就舍了田地,将来还要多买些田,再盖几间房子……给进哥娶媳妇。” 说到这里,胡大姐儿的脸又涨红了,低下了头去,不好意思说话。即使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正室,但是终究也是做了进哥儿的媳妇,眼下他身边的女人,就只有自己一个。只要没有其他女人出现,自己就是进哥儿的媳妇,那房子就是为了娶自己盖的,至少自己骗自己的时候可以这么想。 范进笑着拿了一块云片糕放在她手里,“还叫大婶?罚你吃点心。下次记得叫娘。” “恩。”胡大姐儿大着胆子,拉住了范进的手,心头怦怦乱跳,仿佛里面囚禁的小兽,急不可耐地要冲出来。现在还没到晚上,自己还能在这多待一会,如果进哥儿想要……她愿意像那天一样,献出自己的全部。虽然那段回忆并不美妙,但只要是进哥儿要的,她就愿意被撕成碎片。 范进却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疯狂地吞噬她,而是拉着她的手指向了自己写的东西。“胡大伯的事,有一半就要看这份呈文的力量,等我写好它,事情差不多就可以做成,大伯现在人在哪?” “阿爹听进哥儿的话,藏在城里一个小客栈。广州这么大,想找一个人也不容易,而且他故意躲在番禺县的地面,就算是咱们南海公人,想带他走也不容易。就是……就是要麻烦进哥儿,我很不好意思。” 范进笑了笑,“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必说这个谢字了,为他老人家做点事,也算是我应尽之责吧。你从家里进城,就先来了我这?没去看你爹和后娘?” “恩……我是想着,进哥儿一定没时间料理家务,房子乱的不得了,想来帮你收拾一下房间。再说爹不在家,我跟后娘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就算不回家,她也不会管我。” “那也要回家啊,如果你抓在我这里,怕是你后娘在你爹面前,就又要胡说八道了。这样,我来把这呈文写完,你去跟你后娘还有爹报个平安,就说他的力差很快就有个解决之道。” 胡大姐儿点着头,歪头看了看那写的东西,却不知道写了什么。犹豫片刻,才大着胆子问道:“进哥儿……就这么份东西,真的那么有用?” “当然了,将军杀人用刀,书生杀人用笔。人载一车兵器,弄了一件,又取出一件来弄,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则只有寸铁,便可杀人。” 正文卷 第七十六章 胜券 巡抚衙门内。 几个幕僚见了范进,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打了招呼,便装做极熟的样子闲话家常,还有人故意提起梁盼弟的粮食生意,说是听说一个女人天天就在粮船码头仓库几个地方来回奔走,被广州街头称为铁娘子,有这么一个女人,怕是范进吃不消。 于这些话,范进只一笑置之,并不发表什么意见,于这些话里的陷阱,既没必要指出来,更不可能踩进去,无视最好。 正闲话间,凌云翼的长随从里间走出来,点名要找范进,其他人只好退开,看着他跟着长随走进去,自发聚到朱大世身边小声道:“有了存孝,不显彦章,朱兄不可不防……” “列公放心吧,他不会在中丞身边太久,昨天晚上,中丞下棋时也说了……” 内室之中,凌云翼望着手上呈文又看看范进,许久不曾做声。两人几日下棋谈兵,宾主极是相得。其虽然是巡抚,但是脾性很好,算是个优秀的东主,于下僚并不苛刻。范进也感觉的到,凌云翼对自己那个步步为营,分路进剿的方针很感兴趣,因才而重人,对自己这个幕僚格外高看。 目下掌兵的是殷正茂,至于凌云翼是否会把自己的战略转达殷正茂,他也不愿揣度,只知道靠着这份战略计划,自己在凌云翼幕中就有口饭吃。两下里既是东主与幕宾,也似忘年之交,像现在这么严肃相处,倒是极少见。 “范进,这份呈文就是你这两日告假写出来的?” “回东翁的话,正是。” “我派人问过了,似乎是南海县派了一个屠户的力差,而这个屠户跟你是乡亲,你们两下有交情?” “不单是有交情,还很有些渊源。” “既是如此,老夫派人传个话,把这差事派给别人就好了。即便是提举司王中官,也得给我这个面子。又何必闹这个大手笔,你这呈文怕是要搅的天翻地覆才安心。” 范进告了个罪,“中丞所言极是,学生想来,这差役固然可以转派他人,但是派到谁家头上,也都是这般下场。本来朝廷差役不是坏事,但是地方胥吏衙役与土棍豪强相勾结,往往把这变成发财的勾当,害的百姓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常此以往,百姓走投无路,只能铤而走险,于朝廷而言是祸非福,于百姓而言,更是无妄之灾,请东主三思。” 凌云翼并没答范进的话,而是自顾道:“你这主张乃是效法当日见山(桂萼)、俭庵(梁材)二公所提的编审徭役法,也就是汉臣公(傅汉臣)所提的一条鞭。他那原话我还记得,十甲丁粮总于一里,各里丁粮总于一州一县,各州县总于府,各府总于布政司,布政司通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内,量涂优免之数,每粮一石审银若干,每丁审银若干,斟酌繁简,通融科派,造定册籍,行令各州府县永为遵守,则徭役公平而无不均之叹矣。” 他的眼睛看向远方,不知是在怀念这几辈已然不在人世的大臣,还是在怀念着自己曾经的少年时光。“汉臣公这一条鞭法,亦自认是救民良方。可不管是他,还是桂见山,都没能把一条鞭法推行开去,这里面的原因,你可想的明白?” “学生明白,推行一条鞭,就等于断了胥吏粮长中饱之路,再不能巧立名目盘剥百姓,做粮长从肥差变成苦差,他们自然要反对到底。而这些人,恰好是朝廷施政的基石,他们不肯做这事,政令就很难推行下去。如果硬要推行,就必须要约束住这些人,这个过程,注定不会是和风细雨,少不得要有番大动作,更有可能引发一场大乱。” “你觉得你这份呈文如果让那些吏役看到,你觉得他们又会如何?” 范进心知,凌云翼如是对此事反对到底,就不会有此一问。此事在其心中,还在权衡阶段,略一思忖,行礼道: “学生认为,当日此法难行,在于时机不当,眼下明君贤相在位,正要励精图治,大展宏图。此事既有利于国亦有利于民,大有推行可能。再者,眼下无边关烽火之患,海上亦极太平,即使腹里吏役生事,也可以权威相制不足为虑。眼下正是推行此事的大好时机。” 能做出这样的评价,不独是对局势的分析,最大的原因,还是对张居正这个人物的了解。既然在历史上张居正推行了一条鞭法,现在这个正策没有实行,那么自己提出一条鞭法,从理论上说就不会遭到张居正的敌视。 当然,不能用这种预知来当理由去说服凌云翼,只能用另一套说辞试图说服他。 好在这几天时间的相处,凌云翼的性格多少摸透了一些,这个人的年纪虽然不小,但是事功之心犹在。尤其大明眼下重京官轻外任,凌云翼最大的理想,当然还是回到京城去做部堂。 要想达到这个目标,必然就要立功,眼下殷正茂身为督宪,军功抢不到,这种内政上的功劳就很重要。以自己对凌云翼性格和能力的了解,以及两下的关系外加自己呈文中的内容,范进颇有自信说服凌云翼支持自己。 毕竟广东搞均平银,就是凌云翼一力推进,其制度虽然不像一条鞭那么激进,但已经具备了雏形。正因为凌云翼本人也是改制派而非守旧派,范进才胸有成竹,确定可以说服。 两世为人,最大的收获便是足够的人际交往经验,对于一个人的大概倾向,基本可以判断清楚。当然,同样的建议,也要看两者的关系,才能决定是否可以通过。凌云翼与范进之间虽然谈不到交往,但是对范进的赏识,却可以感受得到。 大明是一个人情社会,来自上位者的关照,足以抵消或者说扯平来自胥吏的敌视,范进也相信,凌云翼的为人绝不会像小范庄的甲首,转眼间就把自己给出卖掉。 凌云翼脸上不见喜怒,只叹了口气。“还是年轻好啊,老夫在你这般年纪时,却也同你一样,有这么股冲劲和胆色。只想着做大事,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怎么样。许多主张冒失可笑,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惭愧。现在想事情倒是比年轻时更为周详,可是那股冲劲却再也找不回来了。也罢,就看你这股冲劲面上,这道呈文,就由老夫代你上了。你是个白身,这样的文字你写出来没有力量,只有用老夫的名义上奏章,你别怪老夫掠美就好。” “东翁说笑了,学生感念东翁栽培造就之德,铭感五内,时刻不敢忘!学生斗胆说一句,这事一定要快。” “你说的不错,兵贵神速,这份奏章如果落在后面,就全没有力量。好在南京李银台与老夫是故交,老夫的奏章在他那不会耽搁,会尽快送到京里。至于京城诸公如何看待,那便不是我辈所能预。但是我想来,你的话有道理,这份奏章绝对不会有错。” 虽然从明朝制度上,任何人都有权给朝廷上书言事,但事实上,普通百姓就算谁真的发疯给皇帝写什么东西,通政司也不可能代位上递。而一般大臣的奏章力量,又怎么能和一省巡抚疆臣相比?凌云翼以奏章形式上疏,等于是给范进的主张开了条绿色通道,保证在最短时间内直达君前。 天子冲龄即位,所谓的君前,实际就是首辅张居正面前。凌云翼与张居正是同年进士,有这份交情在,这奏章他不会等闲视之。言语上即使有什么不当,也不会真的引起麻烦。至于隐去范进的名字,这本也是必然之举,范进既是白身,名字当然不能出现在奏章上。但是奏章之外只要附一个夹片,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凌云翼并不客气,“一事不烦二主,这份奏章就由你来写吧。乡试之时,本就要做表题,多练练没坏处。你在这里做,我等着看。” 代替东主起草奏章,等于是让范进的工作从原本的陪棋幕宾,进阶成了帮办文字的工作型助手。于这种前途上的干系,范进自然极是敏感,仔细地调匀了墨,将第一个字写下之时,心里就有数:从这一刻起,自己就进入了凌云翼心腹阶层。跟洪家的官司,自己无须张口,就已经赢了八分。 “叔,这次的官司,我们赢定了。”南海县衙刑房管年洪海在城里拥有一套小院,这也是他成功的象征。比起在村子里的那些穷亲戚,能在衙门混上一个前程,又有了一处城里的房子,怎么看也是莫大的光荣。而光荣来自于全族的供养,发迹之后亦必须回馈宗族,这也是无可推卸的责任,洪承恩作为洪家族长进城打官司,自然就住在自己这个侄子家里。 县学的洪波以及洪大安,洪大贵两个孙子都在一旁陪伴左右。洪海已经喝了不少酒,脸上泛着红光,说话又有了些平日在衙门里的光棍模样。 “咱们洪家这些年不容易,总算是靠着叔的手段,把两个本家兄弟送到县里当捕快,还有小侄这个管年。靠着咱们全村供应的银两,在县里小侄也是有名的小孟尝及时雨,平日谁有难处,都少不了向我张口,现在小侄有事,谁又能往外推?叔只管放心,这官司咱输不了,您来也无非是走个过场,算是给巡抚个面子。要不然,我看您连到衙都不必,那呈文直接给它封回去就完了。” 洪承恩的酒也喝了不少,但是头脑却很清醒,他抽了几口烟,皱着眉头问道:“那呈文是什么,你还是没看见?这么多关系,抄个底子抄不出来?” “这话说来也是难办,高老爷平素都在佛山,与小侄没什么往来。这次他与侯守用对调,公事上还是爱用他手底下的几个人,毕竟都用的熟了,不愿意换马。小侄与他没什么往来,想要抄个状底,并不容易。好在小侄跟他身边的人身上使了几个钱,打听出来两句话。范进上的不是状子,只是个呈文,也不是告状,是说欠税的事。虽然具体的文字小侄没见,但是想来这也是个笑话,自从咱家当了粮长,哪还可能欠税?金沙五姓十八村在咱手里捏着,要多少钱粮有多少,怎么会欠皇粮?” “小心无大错,虽然我也不记得曾欠过税,可是范进既然说了这事,我们就不能等闲视之。去给户房的人送点银子,好生打点着,帐册上不要出什么毛病。听说范进与锦衣萨家有交情,还从南海县户房调阅了交税的底帐,不要被他真查出什么。” “叔父放心,这绝对不会。现在的锦衣卫不比洪武年,没那么厉害了,就算萨家与他有点交情,也不能干涉到地方民事上来。咱们两边都不是锦衣,他还敢把咱怎么着?” 洪承恩点着头,“希望如此,我现在想想,这次是你的事做的不对。范进发了财,你们看着眼热,这也没什么奇怪。可是也要看他是什么身份,既然他在巡抚身边做伴当,就不是咱们庄户人家惹得起的。等这次官司了了,请他吃顿饭,当面跟他把事情讲开,今后就不要再斗下去了。在乡里,他姓范我姓洪,大家要斗个高下,可是出了村子,大家还不都是金沙仔?斗来斗去,让外人看了笑话就不好了。只要他在马上,我们就不要得罪他,万一将来他得了巡抚的赏识,保个前程,咱们还得用他。” 洪海尴尬地一笑,“我们当初只是想敲胡屠户一笔,再给叔出口恶气,哪想到他走了运,居然到了中丞身边做幕友。这是未曾想到的事,也就没加防范,这实在是失了计较。不过叔父放心,中丞与县衙门隔着太远,再说范进是刚到他幕中,中丞也不会真的就为这点事写份公事下来交办什么。这次的官司先赢了,回头再跟范进说几句软话,胡屠户那役,让他胡乱破费几文,我们找人替他应了就是。” “就是这个话,以后别招惹范进和他的人,打狗须看主,巡抚身边的人,不管是否大用,都不能得罪,知道么?明天进衙门倒不是坏事,高二尹到了南海,我还不曾会过,这次正好得拜拜他。” 洪波以及洪家两个孙子,对于明天的问讯也不以为然,自家事自家知,家里不曾欠过税,也就不怕衙门的问讯,这场官司,自家稳操胜券。 正文卷 第七十七章 户籍 洪家子弟在衙门里当差,有同事的关系,上下就有照应,对大多数人而言视为畏途的衙门,于洪承恩来说,往来极是随意。人一到班房,就有茶水点心吃喝,当然也得预备几文给差人们使费。洪承恩先送了钱,又与几个衙役闲话家常谈笑风生,与其说是来打官司,倒不如说是来串亲戚。 这种态度也给了洪家子弟更多的信心,于即将到来的官司,都充满了胜算。洪海四下张望着,笑着问道:“范进怎么没来?他这原告不来,这官司还怎么打?难不成他跑到码头,跟黑寡妇数粮船去了?” 几个捕快说笑着也拿梁盼弟与范进的关系打着趣,就在这时,一名自佛山调来南海的捕快从甬道走到班房里,四下张望着:“金沙乡粮长来了没有?老爷有话要问。” “草民在此,久候多时。”洪承恩起了身,朝着那衙役行个礼,又连忙着摸了块银角子递过去。不想那名差役却不接钱,脸也板的像铁板。“老爷催的急,既然来了,就且进去回话吧。” 洪海一皱眉头,“急什么?原告没到,让粮长进去,也没什么好问的么。大家自己人,不要那么见外,给你几个钱,就拿着就好,只当是买杯茶喝,难道还怕谁去告你的状?” “洪管年,这范公子已经到了多时了,二老爷等的发急,小的可实在不敢多耽搁,您还是得包涵点。” “范进早来了?几时?我怎么不知道?” “范公子昨天晚上就来了,与二老爷先是聊天后是喝茶,又给二老爷画了幅画,天色太晚,就住在客房了。是从后衙进来的,您可能不知道吧?” 由于不是状纸,高建功也没升堂,双方见面的地方,只是在后衙的花厅。这里属于后衙休息的区域,洪承恩也有幸来过两次,于这里不算太陌生。等走进花厅,却见范进在客坐落座,主位上一个中年男子冠带整齐,看服制就知是县丞高建功。见两人有说有笑,宾主一团和气地模样,洪承恩的心,就莫名一紧。 这范进不是侯守用的弟子么,什么时候和这高二老爷也成了朋友? 他虽然是粮长,但却不比书生,见了高建功也得磕头行礼。高建功挥挥手示意他起来,又指了指下首的坐位道: “洪承恩是吧?有话坐下说吧,方才范生已经把情形大概说了一遍,现在再要问你一次,好生着答,不要撒谎。欺瞒官府是什么罪名,你应该很清楚,知法犯法,本官可是不会答应。” “是是,草民明白,绝不敢欺瞒太爷。只是小老儿实在不知,到底犯了什么王法,要到衙门里来回话。” “洪承恩,本官并没说你干犯王法,只是要找你了解一些事情,需要你据实明白回禀。你既是洪家族长,又是洪家老人,于自己家的事最是熟悉,你洪家原本是福建漳州人,于成化年间避水患,迁入广州,居上洪坝,这事是否属实?” 明朝虽然原则上限制农民迁移,但是当大规模自然灾害发生时,不移民是没办法的事。再者明朝仁宣时代以后,对于流民的问题,更多时候也是选择尊重事实而非呆板的按制度行事。 像是勋阳巡抚这个职位,本身就是为了安置大批流民而设置,就可知朝廷对流民的处置方式远比洪武时代来的灵活。洪家祖上遭遇大水,逃入广东后一路迁转,费了不知多少心力,才在广州站稳脚根。又将河流改道后出现的大片淤地开发成了农田,成为了洪家居住地,繁衍生息开枝散叶。这其中艰险及辛劳,以及隐藏在后的点点血泪甚至所牺牲的生命,其中分量亦不是单薄文字所能承载。 正是靠着祖辈的团结与坚韧,才在与天争命的战斗里,给洪家子孙闯了条活路出来,这段经历是洪家增强家族凝聚力的重要教材。洪氏族人都记的很清楚,洪承恩更不例外。每年祭祖时,都要想着祖宗开创基业不易,子孙要如何扩大产业,以抵抗未来可能的天灾。洪承恩并不清楚高建功问成化旧事的意义在哪,也只能据实回禀。 高建功又问道:“那本官问你,你们洪家开垦淤地,是成化哪一年的事,你们总该有印象吧?” “这是草民全族大事,为人子孙,须臾不敢忘。这是成化四年春天的事情。” “好了,本官问的就是这个问题,既然是成化四年,那就好办了。根据本县户房记载,你们洪家交税的日子,也是从成化四年开始,两向符合,可知记忆无误。范生,接下来该你说了。” 范进行了个礼,又看看洪承恩,“洪老,贵祖上从福建迁到广东,一定吃了很多苦,说不定还死了不少人,这段经历实是辛苦,以后应该想办法出书记述,提醒后人,牢记祖先艰辛。您老人家做了金沙乡这么多年的粮长,为着金沙乡里的乡亲做了不少事,又挨了不少骂,实在是委屈您老了。” “这……既是朝廷恩典,亦是老夫为乡里应尽之责,不敢说委屈二字。当然,做多错多,粮长本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做的越好,越招人记恨。乡下人眼窝浅,只看到自己那一亩三分田,看不到大局。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对我有不少误解。其实老朽这一碗水,也是尽量想要端平,无奈月有盈亏,瓦有阴阳,哪里又能面面俱到,只求无愧于心就是。进仔你是读书人,读书懂道理,不会跟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老朽平日若是有什么地方支应不到,你还得多原谅。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叔父,老夫必会鼎力相助。” “多谢洪老厚爱了,不过小侄是南海人,有了什么麻烦,也只能找南海官府或是自家乡亲帮忙,实在不敢劳动番禺人帮忙。洪老以后呢,就安心做好你番禺的事,南海这边的事呢,就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就是这粮长差事,还是得交给南海人来做,您一个番禺人做南海的粮长,实在就不合适了。” “番……番禺?” 洪承恩先是一愣,随即就有些不明所以近而哭笑不得。范进对自己的敌视态度他可以理解,毕竟这次也是自家子侄挑衅在先,不怪范进反击。 告自己欠税,或是从其他地方给自己找点麻烦,这都是意料中事。但是说自己是番禺人,这未免就有些儿戏,自己当了这么久的南海金沙乡粮长,难道就凭他一句话,自己的户籍就改了? 即使当着高建功的面,洪承恩还是觉得应该据理力争,否则就会让知县觉得自己心虚,这在打官司上不是什么好事。他连忙道: “进仔,你虽然读的书多,但是也不能信口乱讲,这天下还是有道理的,不是你们读书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老朽一个南海人,怎么就成了番禺人?” 范进冷笑两声,“洪老爷子,你说对了一件事,这个天下就是读书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给你看点东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请往这里看。” 他说着话,来到方桌之前拿起一本颇厚的书籍,走到洪承恩面前道:“这个,洪老认识么?” 洪承恩文化不高,倒也不是大字不识,粗略的看去,便认出这书封面上的南海县志几个字。“县志?这……这与老夫有何关系?” “关系当然有了,小侄最近找到了几本书,分别是南海县志,番禺县志,以及广州府志,从里面找到了一些很重要的内容。我手上这份南海县志昨天已经请高赞侯(县丞雅称)看过了,这县志乃是五年前,前任县尊请了我南海几位宿儒名士共同编撰,内容足堪信任,并无讹误。” 高建功点点头,“这县志的内容并无虚假,本官可以为证,且有番禺县志以及广州府志为佐证,彼此相合可知无误。范生,你接着讲。” “好,洪家坝这片地方,原本是南海金沙乡的地没错,但是请看这里,南海与番禺于成化三年夏勘界……” 洪承恩的文化水平看县志就太过勉强,只能擦着额头的汗水道:“太爷,草民不明白范生说的是什么。” “没关系,你可以把你家的读书人叫来,让他们来看。你们洪家在衙门里不是也有人么?可以把他们也叫来当面看,这些人是老公事,他们自然看的懂。” 听差跑出去,时间不长,几个洪家子弟都被叫了来。先给高建功行了礼,又来到县志之前看,洪大贵的文墨平庸,只好看洪大安。这位洪家三代公认的读书种子在府试里中了案首,道试上自然稳操胜券,洪家再出一个秀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因为这点,他也当仁不让成了洪家三代的头马,一干子弟都以他马首是瞻,平素里,洪大安也是有名的少年老成,宠辱不惊,号称泰山崩于前而不乱。洪大贵只看着他,就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却见洪大安摇着折扇,不慌不忙地看着县志文字,边看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似乎认为范进所提出的证据不过尔尔,洪大贵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朝着高建功道: “太爷,草民实在看不出,这县志上有什么东西?范进他胡说八道,非要把南海 人说成番禺人,分明是消遣太爷,依草民之见,就该给他点厉害……” “闭嘴!” 冷不防,洪大安忽然开口训斥了洪大贵,这在平日可是极少见的事,两人份属兄弟,即使洪大安比较红,在宗法环境内,也并不真的就能凌驾在手足之上,训斥人也轮不到他。 洪大贵先是一愣,可随即就发现,原本在洪大安手上把玩的扇子,已经落在地上。他几乎是推开洪承恩,自顾翻阅起来,在几页县志间来回翻看,似乎是想印证什么,又或者是想推翻什么。 范进这时冷笑两声,不紧不慢走到洪大安面前,“洪兄是府试案首,看县志应该没问题吧?如果看不明白,我这里还有番禺县志以及广州府志,你可以对照着看,看看是不是我诈你们,也好搞清楚,你们自己到底是南海仔还是番禺仔。” 洪承恩见洪大安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连忙问道:“安仔莫慌,到底有什么事,慢慢讲清楚。” “大父……这县志说,成化三年夏,广州大雨不停,下花溪涨水改道……” “下花溪?那不就是咱们家门口那条河,它改不改道是老天爷的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河水改道是老天爷的事,但是当时两县划界,却是以河道为依据,我们住的那块地,本来确实是在南海县内。可是成化三年秋南番两县重新勘界,因下花溪改道,我们住的地方被划入番禺县内,从金沙乡划入番禺长乐乡……我们祖先……被当时南海户房的人骗了,上错了户籍,交错了税!按这上面记载,我们种的是番禺的地,也是番禺人!” 广东水网纵横,一个行政意义上的乡在地理概念上,可能会被水道分割成若干割裂的区域。由于大雨或是其他因素导致河流改道现象频发,有些时候行政区划会因为河流改道而更改,有些时候就不会。 像南海番禺两县,由于属于邻县,彼此行政区域常有重合的地方,因为收税等利益问题发生冲突,两县公人就可能打一架。有些时候遇到较为负责的上官,就会重新勘界以确定各自势力范围。 这种勘界方法通常就是拿一条河做尺,一端属番禺,另一端属南海。这样的分法固然当时省事,可是河流一旦改道,其行政区域就会发生变化。年深日久,两县彼此都在对方辖地内存在飞地,归根到底就是懒正两字。 洪家的问题则比这略复杂一些,洪家坝原本确实属于金沙乡,但是因为河流改道,整个地方和金沙乡其他村子就隔了条河。不过这在乡下也不是非常特殊,普通百姓不会在意,户籍还是得衙门说了算。 按照大明对移民的管理方法,户随地走。洪家寨所在的土地成化三年时属于南海,算南海人没什么问题。可是他们正式进驻到办理手续时,恰好是重新勘界之后,那种的就是番禺的田,人自然就要算番禺人。 至于为什么依旧被列入南海户籍,这就涉及到当时南海的正策以及县令对业绩的需求。洪氏作为大姓,迁过来数百丁口。对于当时南海县衙门来说,这么多纳税人口绝对是一块肥肉,自然是想方设法要吞下来。 胥吏欺瞒无知乡愚是拿手好戏,洪家作为外来户,对于勘界的细节并不清楚。只知道这里是南海的土地,却不清楚重新勘界事,按着县里的说辞被牵着鼻子走,不明不白就成了南海人。本地百姓对这个情况不关心,也没人在意。 这些年来,固然洪家从没欠过税,可问题全都交到南海县库,而这些列入番禺名下的土地始终是没纳税的。番禺那边当时自然也是和南海达成了某种默契或是因为懒惰,对这一情形未加在意,随后萧规曹随,加上此时行政体系的无能颟顸,这事就一直这么糊涂下去。 可是现在,随着范进援引县志为证据,糊涂就装不下去,洪家人也必须承认,他们虽然做了很多年金沙乡粮长,实际包括洪家寨在内,洪家一切都属于番禺而非南海,问题严重了。 正文卷 第七十八章 讲斤头(上) 县志这种东西,是地方主官的业绩之一,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关系不大,即便是书生,也都忙着看与科举相关的的书籍,谁也不会去看县志,更不会几本县志对照着,去找这个毛病。 范进之所以找到这个问题也属偶然,他因为有过目不忘的加持,科举资料读的差不多,更何况这种资料本身就缺乏趣味性,让他提不起精神。明朝话本虽然发达,可是能买到的他也都看过,念念不忘地绣像版水浒传同人又找不到,只好翻县志解闷。 由于一直惦记着洪家这个敌人,有关自己家乡这部分记载看得就格外细致,于是,这段藏于文字里的秘密就被范进挖出来,成为他的致命武器。之所以从锦衣卫方面要了税收帐簿,既是为了把事情敲死,也是为了拉锦衣下水。 有了萨世忠这条线,洪家问题是宽是严,尺度全在范进手里把握,就算府县衙门想要把事情按下,范进也有把握让其闹大,当然,这也只是个保险而已,事实上不管是府还是县,都没太大必要把这件事给掩盖下去。 如果把洪家的户籍确定在番禺,那么他们就不能以南海人身份应举当差,其家族中两个书生以及衙门的吏役,这些宝贵资源,现在正处在随时可能被人连根拔起的不利状态。 洪承恩一向对这个能读书的孙子言听计从,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此时却怒斥道:“胡说!咱们祖上就入了南海户籍,怎么成了番禺人!你这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太爷,不要听他胡说,我们是南海人,真的不是番禺人!我们种的也是南海的田,这些年一直按数交租服役,请太爷明查啊。而且……而且下花溪改过好几次道,现在我们也该是南海人。” 高建功无奈地摇摇头,“我又何尝不希望你们都是南海人,不是番禺人。但是县志记载如此,白纸黑字无可更易。确实下花溪后来也改了几次道,可是……几次勘界,那里都没有动过,所以你们住的那片地方始终在番禺县内。这些年,你们上错了户籍,也交错了税。番禺的公人,一会也该来了,等我们这里事完,还要请洪老去番禺县,谈谈欠税问题。自成化四年至今,你洪家耕种番禺土地过百年,却不曾交过一粒粮食,这件事非同小可。眼下咱们广东第一要务就是收粮收税,欠税这种事,谁又敢给你压下?” 洪家这种历史遗留问题,在正常年月大多是选择和稀泥,把事情压下去。毕竟已经错了一百多年,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对各方都有好处。 可当下军情紧急,为了应付肇庆大兵开销,广州几乎已到刮地三尺的地步,殷正茂文书接二连三发来,催要钱粮,谁如果耽误了大军供应,便要指名严参。 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下,即使是经济欠发达的县城,这个时候也千方百计搜刮钱粮以维持军需。如果有人说给某位县令提供超过一千名纳税人口,外加百年欠税可收,这便是县官的大恩人。 范进这一记,如同打蛇正好打在七寸之上,给洪家的打击堪称致命。过去的规矩,现在已经讲究不起。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前程,这件事牵扯到哪个层面,或是洪家死不死,对番禺现任地方官来说,显然没有自己的纱帽重要。 再者一百多年前的事一大好处就是,确保当时的主事官,没可能活到今天还身在高位,放手收拾也不会有后遗症。 从高建功的角度看也是如此,洪家今年的税已经交完了,不管是对是错,都没有从衙门里把税要回去的道理,也不可能办到。他终究是坐镇南海的二尹不是县令,连侯守用都同意把上千纳税人交出去,他又有什么不舍得的? 他从佛山调回南海,是自己上任,身边没带几个随员,于南海本衙公人使用上极不顺手。经制吏他是动不了的,只能经过吏部才有权变更,这回出了这样的事,正好可以把衙门里理一理。把洪家那几个名额让出来,把自己的人安置在上面,且能示好于凌云翼。 范进可是凌云翼的幕僚,一个土棍,一个巡抚幕僚,该和谁交朋友,这笔帐高建功算的很清楚。 范进从失魂落魄的洪大安手里拿回县志,轻轻一合,“洪兄,你的才学很好,我想到了番禺考试,也一定可以得中。无非是等再到县试时重考一次,无非就是不一定得中案首而已。这不算什么,有麝自然香,不必大风扬,你只要才学足够,是不是案首,都能考中功名。好好读书,别多想。钱粮赋税的事,那是令祖考虑的问题,咱们读书人,不掺和这等俗务。范某一介书生,不干涉公务,先告辞了。” 他向高建功行了个礼,就告辞而出,至于洪家人接下来怎么向高建功求情,就不关他的事。有他在,高建功有些事不方便做,他也不能不识进退讨人厌烦,把火一点起来,接下来自然就是全身而退。 今天他告了假,离开县衙门,直接回了自己的院落。推开院门,就看到正在院子里扫地忙碌的胡大姐儿。见范进回来,胡大姐儿忙跑上去,接过他手里的书,温顺地说道:“水在灶上,一会开了就给进哥儿泡茶。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进哥儿在里面等一阵,院子一会就能收拾干净。” 范进笑了笑,“你不问问我,官司打的怎么样?大伯的力差又是个什么结果?” “我相信进哥儿,没有什么事是进哥儿办不到的,你肯定是把洪家人教训了一顿,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所以就不用我多问了。” 她的目光里满是对范进的相信和崇拜,在她的世界里,范进就是她的神明,随心所欲无所不能。范进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院中石凳上, “你说的很对,这官司基本是赢了。大伯的力差高二尹已经答应我,改派他人前往。回头你去跟大伯说一声,不用住客栈,每天照常做生意,将来谁敢收大伯的门摊钱,就报我的名字。至于洪家,这次不是教训,是一棍子打断他的腰,我倒要看看,平素威风八面的洪总甲,这回该怎么哭!” 胡大姐儿脸上笑意更盛,“我就知道进哥儿什么都行的,这次进哥儿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进哥儿才好。还有上次那五十两银子,阿爹听说不用还给张家了,转手就拿了二十两给二弟,现在怕是要他还,也还不出。” “我是送给他的,没打算让他还。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报答,再说这些就没必要。” 听他说到最好的报答,胡大姐儿的脸泛起红晕,低下头去喃喃道:“那……那不是报答,是我早就想要做的事情。进哥儿要什么,我都愿意给,是我心甘情愿的。” “真的?” “恩。” “那我要你读书习字,你愿意么?” 胡大姐儿本以为范进又想像那天一样把自己撕碎,心头砰砰乱跳着,准备含羞答应。不想范进的话锋一转,居然问起了读书习字。她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抬头看向范进,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说读书习字打算盘,你愿意么?你虽然帮大伯做生意,可是也只是干些下手活,没干过正事,这是不行的。大伯年纪一天比一天大,将来有做不动的时候又该怎么办?杀猪这种事呢,我其实也不怎么擅长,所以没办法教你,可是做生意不一定非得杀猪,可不管做什么生意,都得会管帐。我想过了,我教你读书写字,再教你打算盘算帐,将来不管你做什么生意,都可以自立门户,你愿意么?” 胡大姐儿顺从地点着头,“进哥儿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可是进哥儿,女人也可以做生意么?那不是和黑寡妇一样,被人说成坏女人?” 范进直视着胡大姐儿的眼睛,“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觉得三姐是坏女人么?” 想着梁盼弟与范进走在一起的样子,胡大姐儿很想点点头,但心里知道,头一点下去,进哥儿一定会不高兴,而自己是不能让他不高兴的。只好违心地摇头道:“不……不是。” “这不就完了,一个人是不是好女人,跟她做不做生意没什么关系。凭什么女人就不许经商?凭什么女人就不许出来做事业?我跟你说,有的地方女人还能带兵打仗呢,还记得我给你讲过花木兰那个故事么?我现在手里有一些钱,这些钱放在家里怕丢,更不会生出别的作用。我想用它们当钱母,为我生出很多钱来。” 胡大姐儿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进哥儿是想学别人去放债。我听说好多有钱人都是这样,别人还不出债的时候,就拉走他家的牛,或是拉走他家的女儿给自己当媳妇儿……”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害怕的看着范进, “进哥儿,那些欠债的人好可怜的,又哭又闹还有寻死的。你可不可以只放债,不拉他家的女儿做媳妇儿啊?” “呸,你才放债呢。”范进拿起折扇在她头上轻轻一敲,“我看真很像放债的恶霸么?我是说,要拿这钱当本钱做生意。” “做生意?开店?这倒是好事,可是进哥儿是书生啊,书生怎么能做生意?听说那样会被人看不起,还会耽误学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管生意做的多大,都不如读书人受人尊敬,进哥儿还要给巡抚老爷做幕僚,又哪有时间经营?你还是该去读书考试,至于吃饭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我来养活你。” 胡大姐儿想想范进那些银子,这话自己说的就没底气,声音都低了几分,“我……我可以想办法养活进哥儿的,我不怕吃苦。” “我知道你不怕吃苦,所以后面,我会让你吃苦,你到时候别喊累就行了。”范进说道:“你说的很对,我是个读书人,自己出来做生意不方便。但是我不做,我可以让我的亲人来做生意,这是没有问题的。国朝的豪门巨室,哪家不是有人读书,有人出来经商,双管齐下发财?这次三姐跟我承揽军粮输送,算是个很好的机会,不在于赚多少钱,而在于让我们认识了很多人,有了很大的人脉。这些人脉关系,我想要利用起来,做一点小生意不成问题。萨世忠也答应了我,会帮我的忙。有锦衣卫的关系,搞个小牙行不成问题,干活的我去找人,但是具体经营的掌柜,我就得用自己人。做掌柜的,不认识字,不会算帐又怎么行呢?三姐是可以帮你,但是你自己也要自立啊。” 听到范进把自己说成自己人,胡大姐儿的心里便已满是蜜糖,固然听到梁盼弟的名字让这蜜糖里多了几分酸楚,可是这个结果已是她目前所能得到最好的结局。她点着头:“我一切都听进哥儿的,只要你教我,我就一定学。就是我比较笨,可能学的很慢,进哥儿如果生气可以打我。” “肯学就好,笨或聪明都没关系,用心就不怕学不会。来,我先教你写几个简单的字,再教你打算盘。” 阳光照在院里,女子笨拙的动作,在阳光衬托下,也显的颇有几分可爱的意味。胡大姐儿在学习上确实缺乏天赋,字写丑而且总是忘记写法,于算盘上更是打的鸡飞狗跳不成章法。范进只好在她身后,拉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的教授。 日影渐斜,少女写废的宣纸,码成厚厚一叠。看着雪白的纸,被自己胡乱涂鸦得不成样子,胡大姐的脸涨的通红,摇头道:“我……我不是这块料,做不来的。这么贵的纸,都被我糟践了。咱们村里,只有进哥儿有资格读书写字,还是让我回厨房给进哥儿做饭……” 范进拉着她的手,“你当写字这么容易?一下午光景要是能练出来,这读书人也就不值钱了。别急,慢慢写,我教你。”扶着大姐儿的手,指导着她运笔用力,又该在何处停顿。 两人这样的接触,自然就离得很近,随着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胡大姐儿的呼吸变得短而急促,脸连着耳垂都泛起红晕。口内轻声呢喃着“进哥儿……”人无力地向范进怀里靠过去。 就在此时,敲门的声音响起,声音不急,但是很坚持,且有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传来,“范兄,在家么?请开门赐见。” 受惊的胡大姐儿几乎叫出声来,慌忙着从范进怀里跳起,没命地跑进屋里,趴在床头犹自惊魂未定,只不住地自责道:我是坏女孩,怎么可以没廉耻的勾引进哥儿,他一定会看不起我……。 范进倒是比较沉着,将笔和砚台重新放好,整顿着衣服沉声道:“门外何人?” “范兄,在下洪大安与家叔特来拜见范兄。” 院门开处,就见到洪大安与洪波这对书生叔侄站在门首。洪波身为二等增广生,往日对于范进这种带瓦楞帽的而言,是处于绝对强势地位的。可今天见了范进,却郑重的打了一躬,“范公子,在下洪波这厢有礼。” “不必多礼,有话院里说吧。” 三人进了院子,范进回手带上院门,又示意两人在石凳那坐下,随后问道:“二位,你们当下似乎是该忙着办学籍的事,怎么这么得闲,跑到寒舍来,不知有何指教?” 洪大安的脸色变了变,毕竟长期自视洪家三代第一人的他,还是第一次吃这种亏。反倒是洪波日常交际,随机应变,强自一笑:“范公子说笑了,指教二字不敢当,我们是来为洪家上下上千丁口,求一条活路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范公子总不想把洪家赶尽杀绝吧?求您高抬贵手,给我们留一条路走。” 正文卷 第七十九章 讲斤头(下) “留路走?洪前辈说什么,我可是听不懂了。范某又不是官府,哪能决定给谁留路或者不给谁留路?您是不是走错了门,或是找错了人?”说着话,范进已经坐在了洪家两人对面,张开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摇动起来。 在巡抚衙门做事,最先学会的就是体面做派。即便火烧眉毛也要维持八风不动的名士风范,是幕僚必修功课。何况眼下的局势是范进占据绝对优势,他压根不用着急,只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看着洪家可以拿出多少诚意或者筹码,再看看其所图为何。 洪大安并不是一个交涉方面的人才,吭哧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让一个一向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文士向另一个其心底所鄙视的同道低头讨好,这无疑比杀了他更难受。从小生长于逆境的洪大安,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挫折,也就越发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洪波打破了僵局。他端详着范进的扇面,“范公子这宝扇上画功如此精到,不知出自广州哪位名家之手?” “见笑了,这是小生自己闲来无事,信手涂鸦之作,不入方家法眼。” “不然,不然。这幅岁寒三友笔力雄劲,极有大家风范,洪某在文社里见的扇面不少,能比起范兄这幅的却是半个都没有。洪某不才,生平最好好扇,不知范兄可否割爱,将宝扇转售在下?” “读书人的事,说钱就俗气了,洪前辈如果喜欢,范某本当割爱,只是这扇乃是故人相赠……” “金沙乡的粮长,我们不做了。”洪波的眼睛依旧看着扇面,仿佛说的还是这扇子的代价。 “家叔愿意把粮长的位置交由范老,之前金沙乡十八村轮番承役,洪家轮空已久。范老当粮长后,我家先承担三年赋役,不管朝廷加派多少,抽丁几许,都保证不扰乡亲。” “我说过了,这扇子是故人相赠,范某也很为难啊,送了洪前辈,又让范某怎么见故人?再说这粮长……本来也只能南海人当,洪老还是去谋求番禺的粮长比较合适。” “除了粮长以外,衙门里的位置我们也会退下来,对外只说是病休,位子由谁接手,当事人的举荐很有分量。高二尹那里也答应了,刑房管年要用二尹的人,衙役也是,但是帮役名额高二尹不插手。我洪家在衙门里有三个人做帮役,虽然名册上不在谱,但是每年几十两银子,总还能混的下来。” “粮长……衙役……这些东西或许洪老看的很重,可是我们是读书人啊,难道也要和那些乡老一样,不分轻重?于我辈书生而言,天下事都大不过一个功名前程,前辈以为如何?” 洪波的脸色也变的有些难看,“范公子,广州城内丹青妙手未必只你一人,万事不可太苛。” “前辈,广州城里能做一手好画的不少,但是肯为洪家做画者,怕是也不会太多。张师陆也是一手好丹青,可惜你把他得罪了,他现在不但不为你画,连带别人为你画,他也要在中间予以阻挠。再说,那些好画手要价,现在的洪家也未必拿得出。” 洪家与高建功的交涉并不算顺利,毕竟两下之前并没有什么关系,也谈不到交情两字,唯一可以谈的就只有利益。 上百年的积欠税款如果真追下来,整个洪家家破人亡也未必清偿的起。固然他们是受害者,是被当时的胥吏欺骗,糊涂地把自己当成了南海人,可是这种道理在衙门里,是绝对讲不通的。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大事化小,让洪家继续当南海人,当一切没发生过。 在衙门这个地方,唯一可以讲的通的道理,就只有银子。高建功没让番禺县的人直接介入,还是留了个交涉余地,其目的就是为了要钱。不光是高建功这里,由于范进把呈文分别送到番禺和知府衙门,这两处衙门也都离不开银子打点。 洪家多年家业,颇有些积蓄,但是这次光是要打点这些关节,就要五劳七伤大损元气。更为可虑者是高建功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光打通这些关节还不够,最要紧的关节还是在范进这里。 这件事是范进闹起来的,而且他还在巡抚身边做事,如果不能把他收买,这件事就不会有了局。洪波心里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但是没想到范进一开口,就先敲到了洪家的底线,他要的居然摘掉洪家功名。 对于洪家而言,钱没了可以再想办法积累,哪怕整个家族濒临破产,只要能出一个读书人用不了几年就能翻身。但是范进咬死了要洪家两人放弃功名事业,从内心里确实难以接受。 范进冷冷道:“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场中莫论文,不是说你读书好,就一定可以中的。考功名是需要花钱才能做的事,你们洪家接下来的时间,最主要的精力应该是想办法赚钱而不是花钱。即使保留一个读书人身份,又有什么用呢?是准备着靠秀才身份抗税,给新任粮长找麻烦?还是准备破釜沉舟积攒一笔银子,去求取功名,继续考试?小三关还好一点,到了乡试的时候,户籍问题向来容易惹是非,考生们瞪圆了眼睛找别人户籍的毛病。被人纠出来冒籍应试,那时候瓜蔓累葛,只怕想要独善其身,亦非易事。” 洪波沉默片刻,终于一咬牙,“我明天就像教谕请假乞休,未来几科乡试都不会应举。秀才功名……几次不去考,也就自然留不住了。至于大安,我想还要给他个机会,不管是在南海籍还是在番禺籍,总是有个籍可以去考。” “这事说实话,我管不住。就算你答应我不去考,回头自己又去,我难道还能阻止?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乡试时闹出什么户籍上的笑话,别怪我没提醒你问题有多严重。接下来,我们该谈点实际的东西。这些年,洪家从我们范家身上拿走多少,我现在想要拿回来,不过分吧?” 洪波叹了口气,“范公子,你也是乡下出身,对咱们家乡的事不陌生。地里的庄稼养不活那么多张嘴,为了自己活下去,就得从别人碗里抢米吃,就算是亲兄弟也没情面讲,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都不是圣人,都得为了自己活下去想办法。” “前辈说的很对,我们都得为自己活下去想办法,所以过去你们洪家厉害,我们范家没有办法,就只能听你们吩咐。现在风水转过来,也该轮到你们倒霉了。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们威风时,没想过给别人一条路走,现在走了下坡路,就要别人给你们路走,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如果是洪老面临此等情形,又该做何选择?” 洪大安这时忍不住道:“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想要钱?到底要多少钱你才能答应不再追究,给个痛快话吧!” 范进摇摇头,“我谈的是公道,为什么洪兄一开口,就提到钱上?原以为洪兄身为府试案首,光临寒社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再谈下去,我这小院就要被你搞的污浊不堪,速速离去,出去时把门带上!。” 洪长安在乡里本来是受人尊敬的才子,即使有时说的话不一定正确,乡亲们也会给他面子,对他赔笑脸。他表面上对谁都很客气也没有架子,实际上对身边的人,基本都是抱有鄙视态度,所谓的客气也只是自身的修养,并非真的把那些人当做可以平等交往的对象。 对于范进,他的观感也大抵如此,于这个县案首他并没看在眼里,尤其是在府试失败之后范进选择卖画,于洪大安看来也是无能的表现。 于这种功利之徒,他并不怎么看的起,即使对方有些小聪明,也无非是胥吏之才,上不了台面。今天能低下头来求范进,纯粹是被爷爷强派过来的差使,想着以读书人的交情来交谈,对方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却没想到范进不但直接翻脸,还抢白了自己一番,让他的脸一红一白,几乎就要发作。 洪波接过话来:“范公子你不要以为,我们洪家真的没路走。我们家的人也在衙门里做事,不是不懂规矩的。按照大明规矩,外乡人住在一处地方太久,是可以把这块地算成自己户籍所在县的土地。人不一定要跟着地走,也可以地跟着人动,我洪家还是可以做南海人。如果到了那一步,大家怕是就没办法做乡亲了。” “没错,但那是要买田骨,而你们如果查查户房的底档就知道,你们手里只有田皮。洪家坝的田骨,可不在你们手里。” 冷漠的态度,尖利的言语,如同锋利的针,戳破了洪家最后一面盾牌。广东田骨田皮分离严重,大多数时候交易田地,都只能买卖田皮,因为田骨的主人要么找不到,要么即使找到也不大清楚自己名下到底有哪些地产。 洪家那片淤地本来是无主的,开垦之后应归洪家所有。但是当时洪家初来乍到,诸事不熟,只能听胥吏摆布。再加上贪图着少交些税,少服些役,就在几份文书上按了手印。结果那几千亩淤地的田骨,都在衙门几位书办吏员以及当时县令身边的长随、门子手里。 等到县令升转,土地出售,几经流转现在这些田骨在谁手里,就是件很难查证的事。洪家手里有的只是田皮,想要享受这个把地改成所在籍的正策,就很有些难办。要想彻底解决,非得官府里大有力量的人出面帮忙,才有可能做成。 事情虽然不容易做,但总是个希望,在谈判的时候,亦是洪家最有利的砝码。洪海这种在刑房里干了半辈子的老公事,才在绝境中想到的办法,想来范进这个书生根本没可能知道,靠这个筹码,足以在谈判时挽回局面。不想,范进竟然连这一条后路都已经考虑进去,且事先堵了个严实。 洪波最后的杀手锏被化解,饶是他向来善于辞令,此时却也无话可说。 范进冷冷说道:“你们要说的,应该已经说完了,我的话也已经说完。你们想要我的扇子不是错,但是你们的态度让我不满意,所以这扇子我不会送给你们。现在请离开我的院子,马上!对了,洪前辈,我觉得你已经不配这顶儒巾,若是稍有廉耻,出门之后,就把儒巾摘了,不要再给我们读书人丢人现眼!” 胡大姐儿在房间里,将头靠在窗边,用手紧捂着嘴,用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对于洪家人,她实际也是有些怕的,即使可以挥杀猪刀吓人,也不敢真去招惹这些土霸。像范进这么训斥洪家人,还是第一遭。 兴奋的胡大姐儿一手捂着嘴,另一手紧紧握成拳头,在心里默默为范进鼓劲,又在想着:这个威风的男人,是我的相公呢。他和我已经合为一体,他这么威风,我就有面子,我早就想过,进哥儿是最好的…… 过了许久,直到外面没了动静,她也没敢乱动,生怕是外面的人还没走,自己冒失的出去,丢了进哥儿的脸。 直到房门被拉开,范进从外面进来,她才确定人已经走了,兴奋难奈的胡大姐儿一把抓住范进的胳膊道:“进哥儿……你刚才……刚才,真是太威风了!我们小范庄的人,也有这么威风的一天,把洪家的人全都踩在脚板下面!” 范进笑了笑,拉着胡大姐儿在床边坐下,“你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棒?区区洪家,又算个什么东西!在小范庄那种地方,看他们自然是无可战胜的庞然大物,现在我们是在广州啊,这种土棍,也不过土鸡瓦犬。所以说,人一定要开阔眼界,到更广阔的环境里住。如果一辈子住在村子里,目光就看那么远,行事看事就都脱不了小家子气。” 胡大姐儿听的似懂非懂,但是人被喜悦的情绪支配着,并没去体味这些意思。而是关切问道:“进哥儿,你把他们骂走了,事情可怎么办?” “你就是太实诚了,不把这几个小卒骂走,正主又怎么会来?以后要学聪明一点,否则的话是没办法做生意的。洪承恩……到了这个时候了,做主的当家不露面,还打发小的出来,当我范进是什么?我们就在这里等他,看着他几时上门,又带来多少诚意。” 正文卷 第八十章 倾颓 洪海的院落内。 女人的哭声,顺着门缝飘出来,即使洪海骂了两次也压不住哭声,反倒是越哭越凶。青筋迸起的洪海找了根棍子就待冲进去打,却被洪承恩叫住。 只是半天工夫,老人的模样就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蜡黄,上面又多出了许多沟壑。挺直的腰板塌陷下去,精光四射的眸子变得浑浊无光。 原本黑白夹杂的发丝已然苍白若雪,脸上多整个人仿佛在这半天光景里就衰老了几十岁,就连嗓门也变得低沉沙哑。几位洪氏族人都有一种感觉,往日处事决断的族长仿佛在县衙已经死去,现在活着的,只是个老而无用的老朽。 “打人是没有用的,自己的房子现在忽然说要给其他人住,换了谁,都不会欢喜。你为难她,又有什么用?” 洪海将木棍随手一丢,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壶茶碗乒乓做响,溢出的茶水,顺着木纹流向地面。几滴热水落到洪承恩身上,他却浑然未觉,仿佛就连触感也已经丧失了。 “窝囊,真是窝囊!番禺的黎三仔,我记住他了!居然敢落井下石,要老子的房子。我给他!我全都给他!看看他有没有命住在这里!” “房子……如果只是一间房子,就好办了。”洪大贵哭丧着脸,在旁唉声叹气道:“不光是海叔你的房子,就是我们在城里的几间铺子,怕是都留不住了。这些衙门公人平日不是与海叔很相善么,怎么现在出了事,没人肯帮忙,反倒是都来我们身上斩一刀,这朋友也太不仗义了吧!” 洪承恩叹道:“衙门的朋友,就是这个样子了,你以为他们会怎么样?讲义气,两肋插刀?那还算什么老公事?破财免灾,只要能化解这一劫,几间房子和铺面都是小事,要紧的是我们的田。田是我们庄稼人的根本,只要有田就一切都有希望,没了田地,咱们就全完了。” 收买高建功,只是洪家付出的开始而远非结束。番禺、府衙的状子还在公差手里,并没有拿给上官。如果南海这边搞不动,那自然这状子就没有效力。既然在南海把户籍问题定下来,这些公人就可以趁机落井下石,收割战利品。 事实上就连南海本衙的公人也开始动手,向洪家索要大笔钱财才肯把这事压下。即使是往日与洪家有些交情的衙役公人,这时候也只认银子很少讲交情,更何况衙门里真正有交情的很少,大多数因利而合,见到了利自然就放弃了义。 邻县及府里公人的胃口更是大的出奇,番禺户房的书办,张口就是要洪海这所房子,否则就要把事情捅上去,要洪家清偿这百多年的欠税。 洪家人都知道,现在这些人提出的数字只是个开端,等到事情闹开,来自家身上割肉的只会越来越多。百余年间筚路蓝缕在城里建立的一点基业,注定要被连根拔起,现在的问题是,乡下的根基所在能保住多少,人又是否可以无恙。 虽然找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该疏通的门路也开始操作,但是距离做成,还遥遥无期。衙门里相关人员也会故意卡着,不让事情顺利做成,为的就是能从洪家身上多榨出几文。 范进的态度是眼下极重要的关节,如果他可以高抬贵手,以其人脉和身份,洪家过关就比较容易。反过来,如果他坚持要把洪家钉死,现在洪家付出的这些代价,也没什么大用。 洪波叔侄就是在这种时候从外面回来,等听了两人的话,第一个跳起来的是洪大贵。一向对范家的心理优势,让他没办法接受,现在自己家居然要被范进拿捏的事实。挽起袖子大骂道: “以往他们范家见了我们洪家,哪次不是点头哈腰装孙子,生怕咱们不高兴,就砸了他全村的饭碗。就是范进这个混帐,给他们村子撑腰,才把我们害的这么惨。现在还想要来拿我们的桥,跟咱们抖威风,我看他是活腻了!带上咱们姓洪的,先去打死那个混帐再说!反正事情已经如此,也不差这一条人命!” “混帐东西……给我坐下。”洪承恩的手脚不似平日利便,拦的有些急,人差点摔个跟头,多亏一旁的子侄扶住才没摔倒。他摇头道: “你……你这个样子,爷爷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你。遇事不要这么大火性,先要想想后果再动手。范进现在是在巡抚衙门做事的,你碰他一根指头,就不怕给村里招来官兵?现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动武,那除非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吃了爷爷一顿排揎,洪大贵也觉得很是无趣,低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该怎么办是好?范进的话说的这么死,分明是要逼死我们,咱们又能怎么办?” 洪承恩道:“他如果真的不想给我们留余地,只要客气地把你波叔送出门,转头不办事,我们又能怎么样?他肯这么说话,实际就是告诉我们可以谈,只是需要一个够身份的人上门同他谈。是我看错了他,以为靠波仔大安,就能跟他讲成交涉,现在想想,是把他看的太低了,这事必须我跑一趟。” 洪海道:“这不成!他一个后生晚辈,有什么资格让您老人家亲自上门?论辈分,也是他该来拜您才对。” “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辈分?走吧,我现在就去,这事越早办越好,越拖延,对我们就越不利。” 洪承恩身体健康,平日步伐很是矫健,可自从出了县衙,他就觉得自己的头在发昏,不但思绪不似平日敏捷,就连脚步也变的很是沉重。大脑并不能有效地控制身体,脚步变得既缓慢又笨拙,出门槛时险些绊了个跟头。 洪大贵急忙寻了个手杖给爷爷,自己与洪大安左右搀扶着,费力地向范进住处走去。广州的天气既热且潮,头上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用手帕擦也擦不过来。 洪承恩只觉得胸口在翻腾,早晨吃下去的食物,在胃里翻滚着想要吐出来。头颅仿佛变的既大又重,脑海里一片混沌,只想闭上眼睛在哪里躺一会才好。左手隐约有些发麻,连带着左腿都不如往日灵便。 大概是中暑了,这天气太热,又受了打击,中暑也是情理中事。自己现在还不能休息,洪家的族人还需要自己这个族长为他们遮风挡雨,自己必须挺住……洪承恩颤抖着从身上摸了几粒常备的避暑药吃下去,勉强支撑着来到范进家门口,用力敲响了院门。 比起洪家人的狼狈,范进显得悠闲很多,正在院里喝着茶水,看着满头大汗的胡大姐儿一笔一画的练着写字。看到洪承恩进来,他亦未动身,只做了个手势,示意洪承恩坐下。 “进仔……我与你阿爹,也是老想识。那是个很厚道的庄稼人,村子里谁有了难处,他都愿意帮忙。在金沙乡十八村里,亦是有名的忠厚人物。老朽与他,算是平辈,不过年纪比他大些,一直拿他当个晚辈看,于你更是看的与大安一样。我们金沙乡是穷地方,不比那些富裕村子。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自己想吃饱,别人就得饿肚子。我是姓洪的,当然要为姓洪的考虑,为了让洪家人吃饱饭不受欺负,做过一些错事,不敢奢望你原谅,只是希望你明白,谁在我这个位置上,都会做一样的事。因为我们穷,我们没有太多的路可以走,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靠与天争与人争,一团和气是活不下去的。” “光是乡里争出胜负没有用,到了县里我们整个乡也被人欺负。所以我希望金沙乡出几个读书人,这样我们整个乡才有路走。你和大安念书都很好,又是同乡。我希望你们可以一起去考试,一起中举人、进士。给乡里修几座牌坊,让县太爷见到我们金沙人也要想着,这里是有进士有举人的,不会把什么役啊差啊,派到我们头上。不过现在看……这事做不成了。” “洪老,话不要说的太死,番禺一样出人才。只要自己肚子里有学问,在哪里考,又有什么区别呢?” 洪承恩感觉嘴里有些干,想要喝水,却发现范进没有给他茶喝的意思,就只好咽了口唾沫。拿起手帕,在头上擦着汗水,又看看四周。胡大姐儿已经知趣的回了房里,院子里除了两个洪家三代孙,就只有范进。 见没有外人,他才道:“南海县尊是进仔的恩师,你自己又在巡抚幕下听用,若是你肯开金口,这关我们一定可以过的去。大家都喝一条河的水,现在是该彼此照应的时候,非要看着洪家死,范家也未必多开心。” 范进不紧不慢地打开折扇摇动,“洪老,您这话我听不懂啊。晚辈该怎么开口,向谁开口,又该说什么?要不,您教教我?其实你们洪家的交情不是很广么,县学也好,衙门也好,到处都有自己的关系,现在去找找人,看看有没有人肯帮你们。说不定找到条路子,事情就做成了也未可知。” “我知道,人欠下的债是要还的。他们当初做的太过分,对你赶尽杀绝,现在想要你放我们一马,确实不容易办到。金口……很贵,但是我会尽力而为。” 洪承恩又咽了两口唾沫,用尽力气道:“如果洪家的田归了番禺,对范家也没什么好处,不如这样,我们把田寄到范家名下,这样总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当然,这部分租子,还是我们来出。你们只要田,不交租。还有洪家在县城里,有两个杂货店和一个卖吃食的摊子,这三家店面有限,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生意,我会交给你们范家的人来经营,连里面的货,也归你们范家支配。” 范进未置可否,只冷冷道:“洪老先别说这些,你们这次打点官司,肯定要花不少钱。就算洪家家大业大,现银也未必方便。如果你们有粮食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个买主。我现在帮中丞办军粮,正是需要粮食的时候,看在你一把年纪份上,如果粮食过的去,价钱不会让你吃亏。” 原来还要粮食……洪承恩觉得自己的头更难受了,他的精力几以支持不住这样的谈判,甚至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晕倒。这次的中暑,似乎比以往哪次都严重,一阵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他直欲作呕。 不能倒……不能在范家人面前倒下,一倒,就再也站不起了。他如是警告着自己,拼命在腿上一拧,随后道: “多谢好意,我会预备百十石粮食运来城里,交给进仔你处置。至于卖粮食的银子,就算是我们赔礼,还有我会让波仔送三十两银子来,算是我们对范家的补偿。波仔、大安,他们两个不会下场。我们洪家不会用秀才身份,让新粮长为难。至于衙门里面,你想保谁当衙役只管说,我会让家里的子弟回禀大老爷。就请你看在咱们同饮一条河的水,范洪两姓彼此通婚,族内多有亲眷的份上,高抬贵手,留条活路。” 范进脸上终于见了笑容,“洪老,这话就说远了。晚辈只是个白丁,连功名都不曾有,又有什么办法可想了?只能说帮着说几句好话,至于能不能成功,我不敢做保,只能说尽力而为。” 洪承恩挣扎着站起来,不料左腿一软,人竟是跪在了范进面前。洪大贵洪大安刚想来扶,却被他推开。 “不用扶,这样就很好。进仔,我知道我们两家过去有很多过节,但是我活了这把年纪,看在我给你跪的面上,希望你把这些过节都忘了。金沙乡五姓十八村,今后可以好好的相处,大家不要再搞窝里斗。你有本事,应该把目光放在外面,为整个乡里多拿些好处回来。只要咱们乡富裕,就不会再为了一口饭大家打来打去。十八村联成一线,于你我都有好处。” “洪老,你这样就让我为难了,有话说话,搞这些干什么。赶快着扶人起来吧。信我会写,至于结果……不敢保证。” 这个承诺,已经足以安心,洪家两个孙子连忙着扶起洪承恩向外走去。刚刚走出范进的家门,身后的木门就在一声闷响中牢牢关闭。 这大概就没事了吧?洪承恩如是想着,一个沉重的包袱终于可以放下,让他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周身的力气,也在这一时刻消失干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眼神变得涣散没有聚焦,猛地呼出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不知头脑的话,“小七嫂?你怎么来了?”随即人便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正文卷 第八十一章 托付 院外的喧嚣,冲不破那不高的围墙,胡大姐儿听着外面的动静,很有些担心地看着范进:“进哥儿,洪总甲他会不会有事?” “当然会有事了,年岁本来就很大,又遇到这种打击,中风瘫痪是很常见的事。不要看他平素在乡里一副横行霸道的模样,其实也不过是个乡下老朽,这么大的压力,怎么扛得住。表面上他要强硬,为的是给小辈们信心,可是自己其实也是没把握的,只是苦撑,就像是一张弓强要拉满,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弓断弦崩。这是他应有的报应,不用你为他担心什么。另外记得一件事,他再也不是总甲,金沙乡的新总甲是长旺伯。将来长旺伯如果把差派到你家头上,就报我的名字。” “我不用报进哥儿的名字,长旺伯也不会派我家的差,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是进哥儿的……他对我家可好了。”胡大姐儿不好意思把小媳妇三字说出来,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了。 试探性地拉住范进的手,见他没有把自己挥开,于是就握的更紧了,将头轻轻靠在范进肩头,拼命地将自己想成身边男子的妻子,这便是这个小女人最大的幸福。外面哭天抢地的喊爷爷,小院里,少女的心花怒放,也顾不上再关心某个老者的死活。 洪家两个孙子在外面连喊带叫,闹了好一阵,才渐渐没了声音,大概是扶着洪承恩去找郎中。范进心里盘算着,洪家之前由于洪承恩强势,喜欢大权独揽,族里如果有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多半先被洪承恩施展手腕给收拾掉。 这样的好处当然是洪家可以保持一个声音,洪承恩的权威可以得到维护,坏处就是一旦洪承恩突然倒了,族内权力不容易平稳过度,更没有一个够分量的人出来撑场面。眼下正是洪家内外交困的当口,又失去了这么个有能的族长,即使范进放他们一马,洪家怕也是要元气大伤,数十年里别打算恢复元气。 范进相信,长旺伯不会辜负自己的希望,肯定有办法趁病要命,让洪家从此一蹶不振,再不能恢复气力。斩草除根,趁火打劫这些生存智慧不需要教授,早已经是这些族长村老的必备技能。 既然两下结了仇,范进自然希望把敌人打得失去反抗能力,一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就得假手于宗族村老的力量来完成。昔日洪家加诸于其他各姓身上的手段,只要照样在他身上使一遍,就足以让洪家从此衰败下去。 曾经的头号顽敌,眼下看来,也不过是蝼蚁般可笑。范进不由在心里再次发了句感慨:蛟龙只有入海,才能兴云布雨,困在沙滩上,纵有千般手段也是无用。洪家是死是活已经不碍大局,现在要考虑的就是,这具尸体上的肉又该怎么分配。 作为查出这件事的告发人,又有巡抚衙门的虎皮,衙门里肯定要跟范进分润,除去这一部分,就是洪家交上来的利益也颇为可观。即使有些好处范进自己用不上,但是送给别人,就是件很不错的礼物。胡大姐儿忙碌着在厨房里做饭,范进看着她的窈窕背影问道: “洪家那三个店面,我也没去看过,大姐儿你看过没有?如果有你喜欢的,我就送你一间。” 胡大姐儿并不会烹制什么精美菜肴,但是手脚很麻利,做家常菜速度很快,她一边忙碌着一边说道:“我不要。那是人家送给进哥儿的,我不能拿。” “什么你的我的,只要你想要,说来就送你一处好了。” 她手上的动作放慢了些,犹豫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真……真的可以?会不会让大婶或是村里的长辈不高兴?” “我娘不会不高兴的,至于村里人……他们高兴与否,也跟我没关系。你想要哪个?” “我知道洪家在靠近城门那里,有间小杂货铺,我想把它送给弟弟,进哥儿也知道,我兄弟一向散漫,便是阿爹教训,他也多半不肯听。总这么下去,将来就不知道会怎么样,我想有个事业管着他,或许就能学好。我知道这要求过苛了些,进哥儿别生气,就当我跟你说个笑话好了。” 范进道:“一间杂货铺么?这不算什么难事,我再送他十两银子做个本钱,用来支应店面好了。不过你也对他把话说明白,我只帮他这一次,如果以后他再惹了什么乱子要你这个姐姐救命,我是不会每次都管他的。” “进哥儿……你说真的?你真愿意送间铺子给小弟?”胡大姐儿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欢喜,随即又想起什么,怯生生问道:“那黑寡妇……我是说三姐,她有没有的?” 范进摇摇头,胡大姐儿脸上笑容更盛,连带炒菜的速度都比方才更快。范进心里暗道:三姐将来要做大生意,这间小铺子她要来又有什么用? 胡大姐儿的心情,明显因为范进给出的答案而变得大好,炒了几个菜,又到门外小铺子里打了半斤酒回来,与范进面前放了杯子,手拿着壶向杯里添酒。 范进招呼着她一起坐下吃,她摇头道:“我……我该伺候进哥儿的,在家里阿爹也不许我上桌吃饭,等进哥儿吃完我再吃。”她的脸微微泛起红晕,低下头道:“阿爹今晚多半还要住在客栈里,后娘也不大管我的事,我可以说……我住在三姐那,他们不会去三姐那里问。我住在这里,也没有关系。” “跟我在一起,就不要有那么多讲究,就算你将来过了门,也和我平起平坐,不用伺候我,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来,坐下吃饭。吃完饭,你最好回去,我不是不欢迎你留下,而是我们毕竟没有名分,你留下这……不大好,怎么也该去跟大伯说这个好消息,再说你后娘如果说了闲话,事情就不大方便。回头还要辛苦大伯,跑一趟村里,跟娘还有族长说一下这件事,族长得进趟城,给二尹磕头,再去佛山见我恩师。做粮长以后少不了要和六房打交道,我得带着他到各房里转一圈,铺一条路出来。” 有些失望的胡大姐儿,随即又挤出了笑容,拿着酒壶站在范进身边,任范进怎么说,也不肯坐下。在她看来,能够一直伺候在进哥儿身边,看着他吃菜喝酒,比自己吃下去还要欢喜。至于平起平坐,那是大妇才有的待遇,她不能僭越。 院门再次被敲响,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响起来:“进哥儿!大姐儿!快开门啊!这等大好事怎么也不派人给大伯送个消息,让大伯来为你贺一贺,得亏是衙门里相善的老爹与我通了消息,我才知道进哥儿做了这么一件威风的事。” 院门开处,几日在外面东躲西藏的胡屠户一手提了火肉另一手提了瓶酒,晃荡着身子走进院里。见了范进眼前的酒菜,就朝自家女儿道:“你这丫头忒不晓事,如今进哥儿已是中丞老爷身边的人,怎还能吃这粗劣饮食?若是让那幕中同僚看见,还不笑掉了大牙?眼下再去大酒楼也是来不及,快到附近的酒家拣上好的菜要上几个,阿爹给进哥儿好好贺一贺!” 说着话,把把酒与肉都放在石桌上,又挑起大指道:“进哥儿,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洪总甲那么一个遮奢人物,这次都被你制的服帖,怕不是要拿出几百两银子买他身家性命不可,这下你便是发了一笔横财。当日大伯就说,咱们小范庄风水好,合当出个人杰,而且这人杰必应在进哥儿头上,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来来,大伯陪你喝几杯,好好高兴一番。大姐儿,你怎么还像个木头似的,快去买菜啊。这丫头,长这么大还是这般笨,将来可怎么当人娘子。” 胡大姐儿站在那里不动,眼睛只看着范进,范进将了块银子给她,点头道:“按大伯说的,只拣好的要,如果钱不够就先欠着,我回头给他补上。” 等胡大姐儿出去,胡屠户端详着女儿的背影,摇头道:“我这傻丫头啊,命苦。不上十岁就没了娘,我这做爹的,只好既当爹又当娘,将她拉扯到今天。论模样在咱小范庄,那便是第一流的人物,就是在省城里,一样有不少老爹看着好。如果不是为了让她帮衬进哥儿的运道,如今怕不是早做了哪一家的夫人,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哪还用的着自己去买菜。” 范进笑了笑,没接胡屠户的话,只敬了他一杯酒,“大伯,您也是场面上的人,说话就不必盘马弯弓。大姐眼下不在这,有什么话咱们说在明处,彼此谈话也爽利些。” 胡屠户笑了几声,又看了范进一阵,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进仔,我总觉得你变了。说来我虽然不姓范,却也是范庄老户,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是个忠厚后生,像你阿爹一样,老实本分,不怎么爱说话。长大一些念书,也不怎么喜欢与人交谈,为人处事也极忠厚。可这两年,你变的有些让大伯看不透,你身上有些东西,跟过去不一样。” “大伯,人总是会变的,这个世道如果不让自己变的强一些,不是等着被人吃掉么?就像洪家,我今天吃掉他,看上去很威风。可是倒退几年,他们要吃掉我们范家的时候,那嘴脸也没见好看到哪里去。总归是要么吃人要么被吃,杀猪总比被杀好。” “不错,这话不错。不愧是念书的人,总能讲出些道理,比你大伯要强的多。我是个粗人,不认识几个字,也没那么多心机,跟你们读书人动脑筋,一定是自己吃亏。所以我说话就说在明处。大姐儿横竖已经这样,我管不住女儿,也不好怪别人。若是到南海县告进哥儿一个拐带良家妇女,不是把咱们范庄的面子都丢光了?眼下洪家交卸了粮长,新粮长必是范家老族长,若是为了这等事,坏了他老人家当这个族长,我便是罪人。所以这事不能办,可是一个从小养大的闺女,断没有拱手送人的道理,进哥儿你是读书人,这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那大伯你的意思是?” 胡屠户又喝了杯酒,夹了两筷子火肉到嘴里,一边咂着滋味一边道:“我这次被派采办役,固然是洪家要陷害我,可我自己的脚步也没站稳。若是我家里有几亩地,就不至于被派力差,是不是这个道理?再有,就是二弟,他岁数不小了,整天无所事事,这不是个长久之计。我听说,这次洪家会空出来几个衙役的缺?” 范进拿起酒壶,为胡屠户倒了杯酒,“大伯,做人要知足。田地的事,我来想办法,大概一二十亩良田总还办的下来。虽然所得不多,但是大伯主业是操刀杀猪,这地多了也种不过来,有一二十亩充籍就足够了。这些田地都是田皮,不会有田骨,可即使是田皮也能摆脱力差。至于二弟的差事,我保他一个南海县衙的帮役。如果他只想做衙役……也不是不行,就是得去佛山。” “佛山?那还是算了,这个衰仔去佛山,一定会闯大祸。帮役……也就帮役了,若是做的好,不是也可以转成衙役?” 范进点点头,“只要肯做事,转衙役是可以的。我到时候可以关照几句,总是不会让兄弟吃亏。但如果自己做事糊涂,我想说话也很不容易。” “明白,明白。你可能会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卖女儿,村子里对我也差不多是这个说法了。我不争辩什么,随你们怎么说都好,等到你将来当了爹,就能体谅我的心思。如果我真对大姐儿不好,早就把她随便嫁掉了,何必养到现在?我知道自己闺女的样子,在村子里还行,在城里就拿不出手。想要找个对她当菩萨供的男人很难,就只好找个有钱的,让她不用像我一样辛苦做事。至于男人的年龄相貌,这些都不要紧,只要不饿着她就好了。其实这样的人家,并不是没有,可是那丫头性子倔的像头驴,除了你她谁也不可嫁,就算强迫着她嫁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这几年不管她,让她跟你来往,就是想开了,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你对她好一点,别闹出大笑话就好。至于要的这些东西,也是给她留条退路,如果将来她被你的大妇赶出来,我这个当爹的总要留份产业给她养老。” “这杯酒,我敬大伯,算是替大姐谢谢大伯养育之恩。也请您放心,范某对大姐儿亦有安排,决不会让她用上这份产业。” “话在一句,我就信了你们读书人的话,来喝酒!” 两只酒杯一碰,酒香四溢,门外侧耳倾听的胡大姐儿心内如同开了锅。原来父亲是如此爱着自己,原来进哥儿也对自己有安排,只要他对自己好,有没有产业又有什么关系?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洪家子弟看着突然中风,导致全身不能动弹,连说话都说不清楚的老族长,大抵都有一种大厦将倾,末日降临的绝望感。 大树将倒,猢狲却不知该往何处散,洪家子弟都绷紧了面孔,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十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随着个瘦长汉子站在门外。洪海见了来人,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要崩起来,“我答应了把房子给你就是给你,大半夜催人搬家,哪有这种道理?” 那瘦长汉子却冷冷一笑,“洪老兄,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没必要兜圈子。听说洪承恩中了风,人快不行了。他要是在这里养起病来,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住进新家?再说他要是死在这院里,不是给我添晦气?趁着有气快搬,你要是不搬,我就帮你搬了!” 洪大安洪大贵两兄弟满面焦急地冲上去准备与对方辨理,却被那几个大汉用力推到一边。来人是番禺的书办,与巡街早打好了招呼,即便这里打成什么样,也不会有人过问。 洪海攥着拳头,却不敢随便把拳打出去,那位番禺书办却得理不饶人。“看来你们自己是不想动了,那就只好我帮你了。弟兄们,动手!” 几个随行的打手,一起向院里涌进去,洪家子侄守在门口,两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肢体冲突纠缠,从声势上显然也是没有领导的洪家人落了下风。就在此时,那瘦长书办忽然觉得脖子一紧,一只冰冷的手,不知几时已经扣住了他的咽喉,不容他发喊,那手上却猛一用力,这名书办连叫声都没发出,便已经没了知觉。出手之人顺势已经接住他下滑的身躯,仿佛是搀扶个醉汉一样,把他扶住。 “住手。”低沉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打手们回过头去,却见街道上不知几时,多了十几个黑影,就站在自己这行人身后。 为首者越过打手,来到小院门前,拍了拍洪大安的肩头,“妹夫,我妹妹很想你,让我这个做哥的来看看。听说你们洪家遇到点麻烦,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大家自己人,有话直说,不要客气。谁欺负你,我帮你出头。” 打手们正要翻脸开骂,却发现这些来人腰间皆携有兵器,金属护手,在月光下反射光芒,望之生寒。 广州的江湖亦有争斗,十几个打手的失踪,并没引起太多人重视,毕竟军情如火,些许小事不必在意。 正文卷 第八十二章 死而复生 时间一天天过去,洪家的利益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点点被人切割,分润。洪承恩的倒下,并不能阻止别人来分割洪家的好处,相反,倒是让这种行为更加肆无忌惮。 先是粮长职位的交卸,接着又是衙门里职务的出让,以及土地店铺的变更。胡二弟兴冲冲的当上了小店掌柜兼衙门帮役,连带着胡屠户也天天脸上挂着笑容,在集市上说话声音变得更大,一个摊子占了两个摊子的位置,却不用出半文门摊钱。只是人逢喜事心思不属,秤上越发没准头,以往一斤最多亏一两,现在朝着三两的亏空飞奔。 一切都仿佛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唯一的例外,就是天气。 炎热的天气,即使是坐着不动,也控制不住出汗。在这种天气里从事体力劳动,就如同受刑,仓库里招苦力的价码,都比平日多两个铜钱。 虽然仓库里做事不用受阳光暴晒,但是通风效果不好,整个仓库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蒸笼,人在里面,汗水就不停地向外钻。不能及时补充水分的话,很容易中暑晕厥。 仓库里的男人虽然热的要命,却还不敢脱光上衣,至不济身上也要套个短褂子,将一条手巾搭在肩头,不时地拿着汗水。擦不了几下,就要用力地拧手巾,污浊的汁液随着男子的绞动,从毛巾上滴滴答答落下。 仓库里进出的人往来不断,有的送货,也有的提货,忙个没完。几名管事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天气,另一边依旧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数字,检查口袋,认真履行自己的工作。 一声吆喝声中,十几个力夫将一辆大车推进来,上面的麻包码的像小山头。一人拿着单子与仓库里办着交割,“牙行的经济已经花押了,这是三十石大米,请您这里签收。” 一个高大强壮的大汉迎上去,接过送货人交上来的单据却也不看,随手放在一边。“我们是粗人,哪里认识字?你说这是三十石大米?来人,称一称!” 送货人愣了愣,随即面现几分难色,“这位兄弟,这可是三十石啊,称的话会不会太麻烦了些?” “这还算麻烦?我们待会还要抽查呢。我们有大秤,不费多少工夫的,快搬。” 送货人见有人开始动手卸包,连忙一拉这大汉的胳膊,施了个礼。“这位兄弟,还没请教贵姓?” “关清。” “哦……我想起来了,关兄弟是吧?听说过兄弟的名号,是咱们这边有名的好汉,失敬失敬。兄弟,你也看到了,天气这么热,下面的人太辛苦,都想着快卸了货,好去休息。你这么一查一称,实在太耽误工夫,依我看大家随便意思一下就好了,何必搞的那么严重?牙行的经济都花了押不是?” “牙行是牙行,我们是我们,大家不是一回事。朝廷花的钱是买二等米的,如果用糙米劣米甚至是假米来糊弄,我们就不能收。前几天有人还想用些空麻包冲数,不查查看怎么行?快动手,抓紧时间验完货,你的人也好休息。” 送货人脸色一变,连忙一拉关清的手,将一块银子递过去。“兄弟,咱们初次相见,今后常来常往,少不了互相帮衬。实不相瞒,我和制军衙门里也有路子,只要报我的名字,就算是空麻包他们也照收。还请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方便什么方便!既然你的名字那么好用,那就自己去肇庆交粮食好了,别来坏老娘的名号!我倒要看看,牙行哪个经济给你画的押,我亲自去找陈老讲道理。” 来自头顶的娇叱把送货人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先看到的是两只晃来晃去的合色绣鞋,紧接着就看到一个高坐在粮囤上乘凉监工的少妇。身上着着一件紧身粉缎子小袄,下面穿的不是裙子而是条扎脚裤。也惟如此,才敢坐在男人头上,不用担心走漏风光。那些苦力们宁可热的满头冒汗,也不敢脱光衣服的原因,多半也在于此。 少妇所在的位置很高,进门交粮的人只忙着交割物资,没人往上边看,自然就注意不到。交货人这时才发现头上居然有个女人,惊鸿一瞥间,只见这女子棠紫面色,凤目修眉,五官极是动人。还不等他仔细端详,这女子已经随着发喊,手在麻包上一撑,人如飞鸟般自麻包上落下。纤纤足尖在几处麻包上借力卸力,送货人甚至没看清女子的动作,人便到了眼前。 女人也很热,光洁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一手拿着罗帕在擦,另一手拿着轻罗小扇不住摇动。能在这种环境下工作的女性,当然不会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人几乎是贴着这送货人站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反倒是让这个男人不住后退。 “你很了不起是吧?制军衙门有关系是吧?我不管你的靠山有多厉害,你自己有多本事,我梁盼弟是有名的抢钱梁,只认银子不认人。不过我赚银子,靠的是力气和本分,不搞歪门邪道。经我手的军粮若是出了纰漏,我丢不起这个人。我倒要看看,你的粮食怎么样。” 说话间女子已经来到那麻包之前,也不招呼人帮手,将帕子在腰间一塞,罗扇轻掷。随便抽了个麻包,将百十斤重的大米包一提一甩,向一旁扔去,纤足飞起朝着米袋子上猛地一踢。 一声低沉的扑哧声响起,米袋上应声出了个窟窿,大米如同破堤洪水顺着破口流出来,流的到处都是。梁盼弟目光如炬紧盯着这些米,只见在流淌出的米里,颜色驳杂不一,显然掺了不少的陈米糙米,里面还混着不少的稻壳。 她冷哼一声,又将那张货单抓在手里扫了一眼,又来到送货人面前,货单几乎就拍到那人的脸上。 “这就是你说的画押?是不是以为老娘不识字,不晓得你写的什么鬼东西!我告诉你,老娘认识的字怕比你还要多一些,是南海案首手把手教的。这上面写的是收米二十石,这中间差的十石米哪去了?这里面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关清这时已经抓住送货人的胳膊,轻松的向后一别,就将他牢牢按住。“好大胆子,居然敢耍诈!要是信了你的话,这十石米怕不是我自己得赔出来?我这就送你去锦衣衙门,交给各位缇骑老爷处置。” 梁盼弟来到送货人面前,朝他脸上吹了口气,“有时间看女人的脚,不如想想该怎么把生意做好。我现在给你两条路,第一是我把你送去肇庆,让你去找你制军衙门的靠山,看看他怎么帮你。第二就是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把粮食运回去,换三十石大米来,大家如数交帐。刚才这一切,就当开个玩笑。选哪条路,你自己挑。” 送货人忙不迭道:“我选二,选二!三姐给条路走,小的保证把好粮食运来。” 梁盼弟挥挥手,“关清放人,大家都是斯文人,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我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这位朋友,我梁三姐这个人呢最讲道理了,别人对我一分,我就还他十分,人砍我一刀,我斩他满门!我这次是两万多石粮食的大盘口,大家好好做,保证谁都有肉吃。如果只贪图眼前一点小利,坏了大局,那还怎么做生意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说到这里又朝男子展颜一笑,伸手帮他理了理被扯乱的衣服,将货单在他眼前一晃。“我手下都是粗人,没轻没重的,没弄疼你吧?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我道歉,您老慢走。这粮食都拉回去吧,凑够三十石再来,这货单到时候用的上,我就先收着,到时候画了押再还你。” 送货人被她的两面手段搞的云里雾里,不敢再多说什么,匆忙吩咐着力夫将大车重又推出去。回头看看仓库,又想着方才梁盼弟的一番动作,摇摇头道:“这女人倒真是个母老虎,手段这么厉害,想要从她手里捞摸几文,怕是不那么容易。这回反倒是落个把柄在她手里,歹势歹势。” 仓库里梁盼弟指着那包破了口子的米袋以及地上肆意流淌的大米,吩咐那些苦力,“找扫帚把这些米都收起来。这一袋虽然没有一百斤,但是六七十斤总是有的,大家分一分,算是你们的犒劳。我再让王老送两桶凉茶过来,大家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是跟着我梁三姐,保证你们人人有钱赚,个个有米吃。” 六十斤米分到仓库里,每人也有二斤开外的分润,于这些苦力而言,已是笔额外之财。这些人并不在意米是好是坏,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可以吃。人们大声欢呼着,称道着女掌柜的仁慈。梁盼弟方待回到粮囤上去,顾白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 两万余石的军粮生意虽然不是一次进出,但是一个仓库也不够用。通过陈记牙行,共计租用了五个大仓库负责流转。梁盼弟不定期坐镇于某一仓库内监督,仓库日常管理则是关清顾白,以及从萨家借来的管事帮忙。 顾白自己也负责一个仓库的货物收发,见他来便知道有事。这么大的生意,自然不可能从头到尾波澜不惊,来自商界、官府和江湖码头势力的干扰或是介入,从来就没停止过。 有了锦衣卫以及巡抚衙门的支持,这些麻烦大多可以化解,再有些麻烦也可以靠着利益手段予以解决。但一些突发情况总是避免不了,梁盼弟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又有谁找麻烦?” “不是,不是找麻烦,是有人来送米。可是他指名要见老板娘,说必须要跟老板娘当面交割,否则就不肯做生意。还说是九叔的同乡,与老板娘也是乡亲。” “麻烦,一准是洪家的扑街,来送米就送,还搞这么多事情,活该他们倒霉。”范进已经来找过梁盼弟,耳鬓厮磨之余,已经把讹了洪家上百石大米的事做了说明。想着这是洪家的买命粮,交割时仔细些也在情理之中,她点头道:“那好,我去看看他们想要说些什么。其实交粮食就乖乖交了就好了,偏要搞这么多事情,麻烦。” 关清递来杯凉茶,她一仰头喝下去,一手摇扇一手攥着帕子,直奔顾白负责的仓库。她本就是天足,又有武艺在身,步履很快,顾白反倒追不上她。仓库里放满了独轮推车,上面满是麻包,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就在这些推车边站着。为首者正四下张望着,打量着仓库里的一切,梁盼弟走过去问道:“谁找我?” 来人看看梁盼弟,不答反问:“姑娘就是梁三姐?” 他的口音听不是本地人,不过粮食商人的来源很复杂,梁盼弟倒也并未多想,只点头道:“是啊,我就是梁三姐。大家交割粮食,又何必管我的姓名?” “那好,我向姑娘提一个人,梁带弟你可认识?” 梁盼弟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四妹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四妹的名字,还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如果三姐有兴趣,请移步,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谈。你看,这东西你总认识吧?” 说话间男子从腰里解下个香包递过去,梁盼弟接过香包,端详了一阵,猛地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四妹在哪?这是我给她绣的香包,为什么在你身上?” “三姐别冲动,我如果有什么恶意,又何必主动来找死?谁不知道三姐现在是广州有名的狠角色,连缇骑都卖你面子,我又怎么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再说,我就算有什么歹意,也犯不上拿上百石粮食来送人情。这些粮食就是四妹让我送给三姐的见面礼。这些粮食我们双手奉送,分文不收。这年头有谁会拿这么多大米来做人情么?实不相瞒,四妹现在日子过的很好,就是想自己的亲戚,有些话想跟你这个做姐姐的聊,不过在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我们换个清净地方慢慢讲。” 梁盼弟看看这几个汉子,又看看那些大米,点头道:“好,去哪里谈都可以,你带路。” 午时。 范进方自用过饭,正在巡抚衙门里闲坐的当口,一个青衣从人步履匆匆的来见范进,送了个纸条过来。上面是梁盼弟写的字,让范进到她家里去,说是有个很重要的客人,当面说话。 凌云翼此时正在会客,算了算时辰,一来一回并不至于耽误什么。想来多半是有什么粮商来谈生意,需要自己这个巡抚幕僚的身份来撑场。这种事也做过几次,算是熟门熟路,并不觉得奇怪。向凌云翼身边的侍从说了情况,离开巡抚衙门直奔梁盼弟家里。 梁盼弟的家已经搬出了贫民窟,通过牙行的关系,在城里租了一套过得去的小院,与人谈生意也不至于丢面子。这院落的位置不算太热闹,胜在环境清幽,不管是眼下谈生意,还是将来偷香,都很方便,于这处选址最满意的就是范进。 推开院门,喊了一声三姐,并没有人回答,梁盼弟也没有出来接。范进狐疑着推开正房的大门,却见房间迎面太师椅上,坐的并不是梁盼弟,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朝范进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打着招呼,“进仔,好久不见,这么久时间劳你照顾盼弟,很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兄弟正好聊一聊,让我好好报答一下你的大恩大德。” 对于这个老人,范进极是熟悉,即使他两世为人,乍一见到一个理论上死了的人好端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并和自己打招呼,依旧是有些手足无措。更何况,自己一直以来在追求着这个死人的妻子,现在本夫出现,饶是他再如何胆大,也不由有些毛骨悚然。 “通……通哥,你没死?三姐呢?” 正文卷 第八十三章 海王请贤 夏日午后的广州,闷热且潮湿。但是乍一见到理论上死去多日的人,范进的脊梁依旧阵阵发寒。范通这个理论上已经死了一年出头的男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范进先是惊讶,随后便觉得自己很可能已经掉进了什么陷阱里。 范通冷笑道:“哦?看不出进仔很关心自己的阿嫂啊,有你这样的兄弟,倒是我的福分。她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们都很盼我死,很遗憾,让你们失望了。海龙王说我的命太烂,不肯收我,让我先回来算一算旧债。” 厢房里事先已经藏着有人,随着范进与范通的交谈,这些人已经冲了出来。他们的动作极是迅速,不等范进逃脱,几件硬梆梆的东西已经抵住他的后心,稍有异动,自然就会捅过去。 这院落选的时候就看重其僻静,就算真的在此杀人或是喊叫,周围邻居也未必听的见。再者即使听见,是否愿意管闲事,也是另一回事。 对方没有上来就下杀手,让范进感觉两下还有沟通的可能,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脸上也没有什么惧色。 “通哥,多日不见,见面就送一份大礼过来,小弟受宠若惊。你打算怎么样,我听听看。另外,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三姐已经不是你娘子,从村里收走她的田地,打发她到广州开始,她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有什么事情我们两个讲,不要为难一个妇人。”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和她说了算。她既是我的老婆,就不会和我无关,生是我范通的人,死就是我范通的鬼,几辈子的规矩就是这样,谁也休想改过来。我们当然要讲话,不过不是在这里,走,带他去个新地方讲清楚。” 一个人拿了绳子捆住范进的胳膊,又有人将一只麻核塞到范进嘴里,随后用一只口袋兜头套下,将人装在里面。人一被套进去,四周就一片漆黑,只能感觉着被人抬起来,不知运向何处。 仓促遇袭一下子失了先手,反抗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光棍不吃眼前亏,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想来萨世忠不会放任自己到处乱跑,只要自己在约定时间没回萨府,他肯定要派人来找,希望拖到那时,能遇到救兵…… 胡思乱想中,人已经被扔在什么东西上,随着车轮转动的声音响起,范进大概确定,自己是在推车上。随着车子前进,他隐约可以听到周围脚步声很是杂乱,看来人数颇为不少。在心头计着数,估算着时间,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车子停住,人又被从车上抬了下来。 当他再次被扔到地上,有人终于扯去了他头上的麻袋,紧接着,一股刺鼻的腥气冲入鼻腔,将他呛的忍不住一阵咳。 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身处的位置,应该是海边一座临时栈房。由于珠江码头货物吞吐量大,这种栈房在码头有的是,里面货物不会放的太久,随运随走,管理也较为混乱。官府定期来收税,其他的也不会做过多干涉。 这处栈房是存放鱼货的,一个个鱼篓码放在四周,已经变质的鱼散发出腐臭味道,与鲜鱼的腥味混在一处,熏的人直欲做呕。侧头望去,就见到同样被五花大绑,被人摘去麻袋的梁盼弟。 因为出汗,她的头发已经打了绺,好在看上去人没什么事,却不知她一身功夫是如何被人制住的。一条大汉把两人嘴里的麻核桃摘了,随后向一个男子道:“林獠,人已经带来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随之响起,他声音不大,但很有威严。“这次我们的运气不差,一个巡抚幕僚,要接他出来需要费些手脚,没想到这么容易。来人,掌灯。” 火把与油灯被点起来,范进这才看清,在自己对面,一只鱼篓上,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坐在那里,正端详着自己。这男子的身材并不很高,皮肤黑红,相貌并不算出色,但是两只眼睛极为有神。 早他脸上横亘着一道长长的疤痕,凭添了几分凶像。身上穿着与见过的蜑户一样,破烂不堪,但肋下一把鲨鱼皮鞘黄金吞口的匕首,却证明着此人身份绝非渔人那么简单。在其身边站着十几个大汉,都是身强体壮满面凶像之人,腰间也都配有武器。 码头这种地方,本就是五方杂地,械斗或是杀人,都是避免不了的事。在这里讨生活的江湖人,往往会配备武器以自卫,只要不闹出大事,官府也不会管。可是与那些身上刺青,横冲直撞的泼皮不同,这几个大汉望之并不如何惹眼,可是身上的气势却非那些泼皮所能比。如果要比喻,那些泼皮只能算是家犬,而这些人则要算做野狼。 范通就站在为首男子身边,指着范进道:“他就是范进,那个贱人就是我的老婆。” 男子摇摇头,“通哥,你这么说是不对的,大家都是一家人,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去,把自己女人的绑绳解了。虽然说不捆绑不成夫妻,但是一直捆着,也成不了夫妻。” “林獠,这个女人会功夫……” “我知道啊,但是那又怎么样。三姐是场面上的人,不会做半调子的事,现在我们几个大男人在,她难道还会胡闹到大家都下不来台的地步?再说范公子还在这,打起来刀枪无言,伤到我们的秀才就不好了。三姐,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通似乎对这个首领很畏惧,听了命令,就来到梁盼弟身后,拿匕首挑开她的绳子。梁盼弟先坐起身来,轻轻揉着自己的胳膊和脚踝,警惕地看着这个男子。 男子朝梁盼弟一笑,“三姐,我是林凤,兄弟们叫我做林獠其实你看,我哪里有獠牙?四妹是我的娘子,大家自己人,刚才是个玩笑,不要在意。” “林凤?我知道,海上豪杰称船主为獠,你便是那位海龙王林凤林大爷了?四妹现在在你手上?我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厉害,我们老百姓撞不过你海龙王。可是我要警告你,现在不是在海上,而是在广州,就算你真是东海龙王,在这里也要归城隍土地管。我姐夫是府衙的捕快,我们和锦衣卫合伙做生意,如果我们失踪的时间太长,锦衣卫不会如果事情闹僵,大家都没好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是很好?我不会坏你的事,你也不要来乱我们的生活,好瓷器何必碰烂砖头。如果是我的事,那就让进仔离开,有什么话我同你谈。” 男子微微一笑,“三姐,大家是骨肉至亲,你不用想太多,虽然请你来的手段有些粗鲁,但是我们真的没什么恶意。进仔……这就是最近很有名的范进范公子是吧?折银法好象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正因为有了范公子,殷正茂的钱粮就有了保障。三姐和你很本事,有你们在,肇庆的官兵就不用饿肚皮。可是官兵吃饱了肚子,就更有力气杀人,而他们要杀的就是我,所以说,咱们也不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二位……已经过界了。” 范通瞪了梁盼弟一眼,“贱人,林獠是我们的头领,也是四妹夫!四妹比你可有情有义得多了,当年我的船翻了,是妹夫救了我。这几年我跟在妹夫身边做事,看着四妹为妹夫出谋划策,遮风挡雨。你做对不起我的事,在家偷汉子!还帮着官府的忙,来对付我们,如果不是看在四妹面上,我现在就宰了你!” “通哥,这种伤感情的话不要说。”男子制止了范通,又朝范进一笑,“忘了自我介绍,我姓林,叫林凤,大家叫我做林獠,或者大当家。其实,我只是个打鱼的粗汉,按大明的叫法,我们是蜑户。一辈子不许上岸,不许科举,不许和陆上百姓通婚,比丐户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就是这些蜑户的头领,算是海上的一个团头,比不了范公子,你是巡抚的幕僚,将来如果发过了,说不定可以做大官。将来要是中了进士,可要记得关照我这个亲戚啊。” “林凤?”范进点点头,“原来是林船主,失敬了。南澳岛的风光可好?” “不用这么客气,按官府的叫法,叫我们做倭寇,我就是他们嘴里说的林酋。现在我的花红,还挂在城门口,抓到我,可以换三千两银子。” 说到这里,林凤哈哈一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我林家几代都是穷人,人说海是闽者田,在福建,很多人是种不到田的。像我,家里一分地都没有,全指望着打鱼过活。我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十两银子长什么样子,我的头却值三千两纹银,我是不是该说声三生有幸?” 范进看看范通,“通哥,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应在你身上是没错的。我以前只知道你是个生意人,真没想到,你居然有胆子吃这碗饭。杀官夺府,攻占南澳岛,如果洪承恩知道你与林船主是亲戚,一定不敢欺负咱们小范庄。” 明代的倭患实际自洪武时代就一直存在,像是备倭指挥使司这种机构,亦是自明初就设立。但是真正大规模爆发,还是来自于嘉靖二年的宁波争贡。最为严重时,倭寇糜烂浙、直、闽等数省,膏腴之地,遍地烽烟,东南的倭寇首级价格一段时间内,几与九边的北虏不相上下。 及至胡宗宪总督浙直,以俞龙戚虎等将领典兵进剿,直到隆庆皇帝月港开关,倭患才有所缓解。但是这些海上盗贼并没有真的被消灭干净,不管是扶桑的失败武士,还是破产的海商,又或者是像林凤这样生计无着的鱼民,依旧要靠着掠夺的方式来维持自己的生计。 当年号令两洋的老船主汪直死后,海上势力四分五裂,并没有一个特别出彩的人物整合各方豪杰。各方枭雄自立一方,彼此互不统属,力分则弱,单一势力倒是很难像过去那样威胁大明海疆。 林凤之前追随的泰老翁,算是海匪里较为强大的一支势力。泰老翁死后,林凤接管其部队,又兼并了不少海上的散兵游勇,逐渐养成气力,渐有问鼎新一代海王的趋势。 五峰旗已经落下,新一代的林字旗即将挑起。既然是海盗,传统的社会规则大多指望不上,海盗们信奉的归根到底还是力量二字。林凤这个名字之所以为人所记住,就在于他为了宣示力量,做了一件极大胆的事:出兵攻占南澳。 南澳岛地处闽粤交界,韩江口外,南宋末帝曾于此为行宫,是海上一处极要紧的补给据点。倭寇自隆庆时威风不再,大多在外洋寻岛驻扎,林凤把部队开到两省交界,等于是公开向明军叫板,又带领人马几次抄掠潮汕,不少村庄据说被杀的没剩几个活口,于广东官府百姓都算是个极有名的凶神 在民间已经有人把他传说成身高丈二三头六臂吞云吐雾的妖魔之属,如果不是亲见,很难想象这么个老实本分的鱼民,就是当下大明朝名头最响亮的海盗头目。 被这么个凶神找上门来,当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但是对方既然肯谈,就总还有希望。范进朝林凤拱手一礼 “林船主,您既然是场面上的人,肯定是懂道理的。端谁碗,服谁管,这个道理不用我说,您自己心里也有数。既是大明子民,为朝廷办军粮也好,想办法也好,都是我的本分。何况大明人才济济,小生又何足一论?如果只为了折银法或是办军粮,就要劳动船主大驾,范某的面子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林凤道:“范公子说的是,林某并非不讲道理的人。你是大明百姓,为官府出力亦是理所应当。不过你是官兵我们是贼,我们咱们两下势同水火,我们做我们的事,是不是也是应该?我今天来不是找你算帐,而是找你谈合作。虽然我们请你来的方式有些问题,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林某对你没有恶意。当年我们海上人家声势最盛时,就是汪老船主做大獠的时候,那时候东西两洋的夷人,照样要在我们面前必恭必敬,按老船主吩咐行事。” “可是这么威风的老船主,最后依旧免不了人头落地。究其原因,我觉得就是:他身边缺少读书人辅佐。想要做大事,不读书是不行的,我家里穷,没钱送我去念书识字读道理,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就只能希望多找到几个读书人帮我,那些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我们用不上,我们需要的,是真正有本事的读书人。范公子,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听人讲过古,知道刘皇爷三顾茅庐请了诸葛亮出山,我今天学一学刘皇爷,请范公子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正文卷 第八十四章 立国之谋 说着话,他亲自来到范进身旁,为他解开了绑。 “你相信我,我对范公子和三姐,都没有恶意。通哥和你们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通哥是个讲道理的人,我说话,他肯定给面子,今后大家只要是自己人,我保证,他不会对范公子有丝毫不利。” 范进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反问道:“林船主,阁下乃是人间龙王,范某一文弱书生,实不敢比诸葛武侯。怕是有心无力,帮不了林船主的忙,反倒成了累赘。” “范公子,你过谦了。我们这些粗人,不会说客气话,有什么就说什么。我说你能帮我,就是能帮我,只要你肯,我保你一个当家的位子坐。别的不说,就只说你的画,于官府而言,不过是老爷们闲来消遣的玩意,于我们却是关乎身家性命的本事。我们造船需要画图,可是我手下的人谁也没有范公子的手段。当然我们可以按着经验造船,但是经验只能造旧船,现在泰西人都在用新船,比我们的船要好很多。我也想要仿造那些泰西人的船,用这些船为我们汉人争面子。但造新船必须有图纸,光靠说肯定讲不明白。除了这点,像地图海图也同样需要画,稍微画的差一些,就可能要人命来填。现在都是靠老水手的脑子,再胡乱画几笔大家来猜,如果有人能画出来,就比靠经验可靠的多。范公子现在做清客,无非是给巡抚一个人争面子,若是和我们合作,就是为我们汉人在海外争面子,这两条路哪条更值得走,是不是很容易想?” 范进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看四下,思虑片刻,反问道: “林船主,我如果现在说答应入伙,你肯信么?如果我说不答应,你强行把我带到船上,我确实也没办法。左右都是这么回事,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林凤点头道:“确实如范公子所说,如果我强行带公子离开,你也是没办法的。但是那样林某只能得到一个并不忠诚的部下,而不是一个平等相交的朋友,这不是我林氏船队处事之道。我林某的船队能有今天这份基业,全靠各位手足兄弟帮衬,在我们这支船队里只要人,不要狗。” 见范进不说话,林凤又道:“我很清楚,范公子现在吃好住好,有大好前程,谁又愿意做强盗呢?可是我想你们既然是读书的,肯定懂得什么叫良心,除了想自己也该想想别人。你们手不沾泥就可以有饭吃有衣穿,我们这些人是怎么活法,你又想过没有?我们这些打鱼的每天在龙王手上乞命,一怕风浪二怕海潮,一天不打鱼就没有饭吃。而你们做幕僚的只要闲谈下棋就可以吃的饱还能赚到银两,你觉得这公平么?人们叫我做倭寇,官府说我们是贼,可是在我看来,官府才是真正的大贼。就拿这个凌云翼来说,他是有名的手头散漫,花钱如流水。可是这些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哪一文钱上没有我们这些穷人的血汗?” “林船主,你说的这些,或许是道理,但是这些道理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请你入伙,不是要你杀人放火损阴德。而是让你为这天下,换一分公平回来!” 林凤站起身,指向身后那几条大汉,“他们跟我一样,都是蜑户。我们一生下来就在船上,到死的时候也不许上陆。子弟不许参加科举,不管他多聪明,也不能读书,即使有人像范公子一样聪明,也没办法像你一样靠笔来搏出身。打鱼不但要流汗更要流血,搞不好还要送命。就这样卖命打来的鱼,大部分要被官府抽去收税,剩下的鱼也不是想卖就卖,只能由鱼行处分。辛苦一天赚来的钱,却不够一家人的开销,守着满船的鱼每天都要饿肚子。当年朝廷跟佛郎机人打仗,水师不顶用,就让我们这些蜑户去做先锋送死挡火器。夷人的船厉害,朝廷水师打不过,有人献计用火船去烧,征的就是我们赖以维生的鱼船,放上柴草点火去打冲锋。打一场仗,烧掉夷人十几条船,用去我们鱼船一千多条,那些鱼船对官府来说,只是件兵器,可对我们来说,却是全部家当!仗打完了,我们还要自己想办法过生活,犒赏银子都是水师拿,我们一文钱也得不到。换过来想一想,不造反我们又能怎么办?不是我们天生喜欢做强盗,是不做强盗,根本没有其他的活路。不是我们想要拿刀,是这个世道,逼我们只能拿刀,才有可能吃一口饱饭。” 他走到范进身前,“范公子,我承认跟我们这条路走会很辛苦。你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只画几张画,写写文章就能锦衣玉食。不管想要什么东西,都只能靠自己一双手去换。但是在南澳,我们大家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大明治下,你们再怎么本事,也只能做鬼。官做的再大,也只是比较有力量的鬼而已,上面有皇帝这个阎王在,你们是出不了头的。只有到了南澳,你们才有机会做人。” “做幕僚是鬼,做了水鬼,难道就不是鬼?林船主是水上龙王,自可发号施令,下面的人,处境又好到哪里去?” 几条大汉听到这话,都怒目而视看着范进,林凤却正色道:“这就是范公子的误解了。我们林家船队只有兄弟,没有尊卑。海上行船千凶万险,没有人说了算是不行的。这个说了算的人,大多数时候是船长,但也有时候是老舵工,或是老水手。只要他能带大家平安度过风浪,他就可以说了算,这取决于本事而非身份。换句话说,在我们的船队里,不看出身履历,也不看你老子有多了不起,只看你有多大本事。有什么本事,我就保证你能得到什么样的位置,大家一律靠本事说话难道不好么?” 看的出,林凤的情绪有些激动,他的志向或许很远大,但是想找一个合适的倾诉目标却不是容易的事。海盗是个很现实的群体,他们可以认利益,却不怎么讲理想。 跟他们讲道理或是理念,等于对牛弹琴。林凤肚子里窝了很多东西找不到人沟通,身为读书人的范进,显然就是最好的交涉对象。 从他的角度看,说服一个读书人,也有着莫大的成就感,于范进而言,则是多拖一阵是一阵。他相信广州的守备力量不管多迟钝,此时也该反应过来,并开始对自己的寻找,只要能多拖一阵,就多一点逃生的希望。 至于林凤的主张,他压根不会往心里去。他笑了笑,反问道: “本事?这个词太虚了,我能提笔,却不能划船,这叫有本事还是没本事呢?再比如一个帐房先生,他能打的一手好算盘,却拉不开五斗弓,这样的人是算有本领还是算没本领?” 范通怒道:“妹夫,这小子不识抬举,干脆给他一刀算了。再不然就带回岛上去,看他到时候还有什么话说?” 林凤摇头道:“他是读书人,不是绿林的好汉。用这种方法口服心不服,我们还是没办法让范公子与我们合作。而且范公子问的也有道理,他说的问题,我也想过很多次。我们现在这样搞,并不算太公平,一些没有力量的人,不代表没有本事,把他们排除在外,于我们而言并非上策。” 他朝范进道:“其实这也是我想让范公子入伙的原因。我们都是粗人,对建制这种事,大多是外行。最多是听人讲古或是看过戏,知道一点皮毛,真正想要把事情做的像样,就得用读书人。” “建制?”范进一愣,“林船主是绿林豪杰,何以需要建制?随便封个一字并肩王,或是什么龙兄虎弟就好了。” “如果只是小打小闹,像范公子所说,倒也没什么不妥。可是如果建立一个国家,就必须有章程。像是一群人胡闹一样的国家,是长久不了的。” 梁盼弟自从看见范通,就有些胆怯一直不敢说话,这时忍不住道:“林獠,你说什么国家?我听不明白。你是海上龙王,发号施令统带两洋我是佩服的,可是说到什么国家,这未免扯远了吧。” 范通冷笑道:“贱人!我早说过,你们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又懂得什么?我们现在筹备的大事,就是建国!听好了,是自立一国!妹夫就是我们的皇帝,我们这些人,就是开国元勋,皇亲国戚。你本来也有机会穿凤袄,当一回诰命夫人的,没想到你这么下贱……” 林凤制止了范通,“我们建国又不是为了这些。三姐,建国的事本来我不想说,可是不说的的话,你们就拿我当了强盗。不错,我们就是准备要建国。” 他指了指仓库门外,“这个码头上乃至广州城里,都有很多穷弟兄愿意帮我的忙。不是因为我给他们银子,而是因为我给他们希望,给他们一个做人的希望。最支持我们的,则是住在海外的那些乡亲。范公子也在海边住,想必知道每年出海求生的人有多少。南洋各国,有很多我们的乡亲经商做工。人离乡贱,大家的日子过的大多很苦。夷人看不起我们,既要我们做工,又不要我们掌权。没钱的被他们当做奴隶驱使,有钱的也被他们当成猪羊来杀。朝廷眼里,他们是莠民,不管他们死活。没有朝廷撑腰的移民,就像是没了娘的孩子,除了被欺负又能怎么样呢?这事别人可能看的下,我林某却看不过去!我想做的不是海上龙王,而是要给我们大明人争一口气!”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仓库里关了门,采光不好,全靠着灯火照明。在灯火摇曳中,林凤的身影变得异常高大,这个朴实无华的渔民,这一刻宛如天神降世。一缕阳光照进仓库,驱散了些许黑暗,但很快又被黑暗所吞噬。 “我们汉人这么多,只要联起手来,哪怕两个顶夷人一个,也能打的那些夷人下跪投降。可现在的情形是,我们被那些夷人欺压,想杀就杀,想打就打,简直丢光老祖宗的脸。归根到底,就是我们没有人带领,只能受气。我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海外兄弟联合起来,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三姐,我认识四妹,就是在大吕宋。她被令尊卖给了一个海商,海商转手就把她转送给了一个红毛鬼。那个红毛鬼对她非打既骂,不拿她当人看待。我就是杀了那个红毛鬼,才和她在一起。而她只是我们无数乡亲中的一个,只要你们入伙,我们就可以和所有乡亲见面,大家一起建设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 范进不容梁盼弟说话,先接过话来。“建国?南澳岛弹丸之地,你们打算在那建国?那还不如找个山头,自己封一个什么大王来的实在。” 林凤道:“我也知道,南澳岛只能暂时歇兵,不能做国都。我们即使要立国,也不会在大明国土上立国。不管朝廷怎么看待我们,我们并不想真的和朝廷为敌。贪官污吏恶霸土豪,他们逼的我们穷人没有活路,我就只能带着穷人同他们打,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争一条活路。现在有了活路,我们就没必要和官府打到底,我真正要打的,是夷人。” “打夷人?哪里的夷人?” “海上的夷人,这些番鬼从很早以前就来大明先是小佛郎机人,后来是大佛郎机人,这两年还有了红毛鬼。红毛鬼眼下很少,没成什么气候,但是势头很猛,如果不给他们些厉害,将来会越来越多,恐怕会是我们的心腹之患。就像大小佛郎机人,他们人不算很多,但是火器很厉害,人也凶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灭了吕宋国,把国王都杀掉了,自己来当国王。如果等他们养成了气力,怕不是连大明也要被他们打进来。当年老船主在世,还能压的住这些人,自从老船主去世之后,海上群龙无首,压不住这些番鬼,反倒被他们占了上风。” “这些番鬼不拿我们当人看,抢夺我们的财产,侮辱我们的姐妹,杀戮我们的兄弟。必须有人,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过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还办不到,必须把海上各路豪杰聚集起来,合大家之力,才有可能与夷人见个高下。而要想让各路英雄听令,首先就得有个名义,最大的名义莫过于立国。建立一个属于大明百姓,属于汉家儿郎的国家,难道不好么?等此事做成,范公子便是大宋赵普,本朝刘青田一般的人物,我包你名标青史,比做幕僚有出息。” 范进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他的历史知识一般,对于具体历史事件时间记不清楚。但是靠着前世玩大航海的经验,估计着眼下在大明周边逞威风的,多半是葡萄牙以及西班牙人。至于红毛鬼,那可能就是荷兰人。 不得不承认,林凤是很有些眼光的,这些人确实在大明周边扎根立足,像是葡萄牙人现在只是租借澳门,每年给大明进贡纳款,做二等公民。到了清朝时,干脆就连钱都不交,成了国上之国。 如果林凤把事做成……或许这一切都会变的不一样了。但是想想历史上,自己并不记得林凤这号人物,多半他是没成功。脑海飞速转动,心里先有了计较,看着林凤微笑道:“林船主,没想到阁下竟是有此雄心,范某失敬了。咱们两下合作的事不是不能谈,不过我有个条件,不知道船主能否答应。” 他用手指向梁盼弟,“放她走,我跟你们去南澳。不管你们做什么大事,都不要带上她,让三姐安心做她的普通人,我就帮你们。” 正文卷 第八十五章 范进的选择 范进提出条件,这本来就在众人意料之中,做海盗毕竟是头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勾当,一个书生入伙肯定不会那么顺遂。有条件是正常的,没条件才让人怀疑。不管要钱还是要女人,都可以理解,但是其条件居然是放梁盼弟离开,这未免就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范通怒道:“这贱人是我老婆,她的去留我说了算,就算我现在一刀斩了他,与你有什么相干!” “她是人,不是物件,她的去留应该是她自己做主,谁也没权力替她做决断。”范进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 “你们做的什么勾当,自己心里有数。就算纠合海上各路人马,与夷人构兵,也是败多胜少。一旦打了败仗,赔上的说不定就是身家性命。这种拼命的事,有我们男人就够了,何必让女人跟着送死?我的条件就这一个,如果林船主答应,就让三姐走。不答应的话,那我们就没什么话可说。” 林凤并没有动气,站起身,在仓库里踱着步子。他从露面到现在,并没表现出海盗凶残狠辣的一面,看上去像个好好先生,而非海上霸主。 但即使是梁盼弟这等在街头厮混的泼辣角色,心却也随着他的步子而剧烈跳动,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急促起来。在她看来,林凤就像是一头睡虎,虽然不曾伤人,但只要他一张开口,就是非死即伤的局面。 拳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握紧,即便未必有用,她也会尽力维护自己的进仔,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他面前。 在一连走了几圈之后,林凤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范公子,有意思!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三姐会看上你。通哥,说一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就算你没遇到我,怕也是争不过你这兄弟。他对女人,可是比对自己还好,又有几个女人禁的住?不过范公子,这事我还真不能答应你。我说过了,四妹是我的管家婆,她一直想几个姐姐,我好不容易找到两个,怎么能不带她们回去,跟四妹团聚?我已经派人去接二姐了,让她跟我一起到南澳吃家宴。你说,我怎么放人离开啊?再说三姐自己,怕是也舍不得丢下你走路吧?三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梁盼弟看看范进,恰好范进的目光也在此时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融会贯通,片刻间便不知传递了多少消息过去。在刹那间,范进似乎发现梁盼弟朝自己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似乎包含了无比沉重的分量,让这个笑变得酸楚无比。 “妹夫,你说的那些大事,我听的不大懂。不过我想,不管是打夷人,还是当皇帝,你都需要冲锋陷阵的硬手。进仔是文弱书生,说起来天下无敌做起来就手脚无力,你带着他没用,反而碍手碍脚。我会功夫又是女人,现在还年轻可以生孩子,让我入伙,不管是打天下还是做其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为难进仔。你们让他回家读书考科举做官,我可以保证,他不会坏你的事。你们既然不想造反,那大家何必搞的不可收拾?写字画画我也会啊,他能做的我都能做,我能做的他做不了,所以让我跟你走,把他放了。” 范通就站在离梁盼弟不远的地方,听了这话,愤怒地一脚踢过去,将梁盼弟踹了个趔趄。“贱货!居然肯为他卖命?别忘了,老子还没死呢,当着我的面就敢眉来眼去,是不是活腻了?你们两个到底干过什么?是不是老子出事前,你们就有什么了?” 林凤摆手道,“住手。三姐和进仔,你们两个有情有义,彼此都想着要对方离开,这份感情倒是让我感动。我看我不如做个好人,成全你们一下。通哥,你在南澳也成了家,男人当然不能忍,可是女人忍起来也很辛苦的,干脆放三姐一马了。到了南澳岛,就让她和范公子做夫妻算了。” 范通本来怒不可遏的追着梁盼弟准备打,可是听了林凤的话,立刻向后一退,恭敬一礼道:“一切听从林獠吩咐。” “对吧,范公子你看这样多好,问题解决了。我想现在就算我想让三姐走,她也舍不得。在大明你们两个要做夫妻很麻烦,要讲门当户对,又要顾忌街坊闲话,只能这么偷着往来。到了南澳,有我林某在,你们两个做夫妻没人敢说个不字,你看这有多好?” 范进笑了笑,竖起根大拇指道:“林船主,怪不得你能打下这么一片基业,又想着当皇帝。做事确实有些手段,手下能笼络住这么些豪杰,范某要写个服字给你。” 林凤也笑了起来,“能得范公子夸奖,林某倒是面上有光。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我的船就在码头,等到一会二姐来,我们几个一起走。一家人最重要就是整整齐齐,等到了南澳,我请你吃鲍鱼。”说着话,他向范进伸出了手,拉着范进站起来以示亲热。 作为个渔民,林凤没读过书,所受教育大多是来自民间讲古或是看戏。故事里敌国大将宁死不屈,己方就多半要去亲解绑绳以示安抚。这样一来,大半都会归顺,成为一家人。他这个举动,也是这种怀柔之意,想要把两方的距离拉近些,让彼此成为一家人。 此时的局面,看上去确实一团和气,范进在他的怀柔攻势下终于答应入伙,接下来就是明臣英主相遇的传统桥段。范通等人也都松了口气,几个汉子抱着肩膀看着这里,范通的脸上则露出一丝意味不明地微笑。 梁盼弟急得眼泪在眼眶里转,却想不出该怎么样才能让范进拒绝林凤的邀请且能全身而退。 变故,就在林凤与范进彼此搀扶一处时,发生了。 范进看上去是想与林凤表示亲热,一边笑一边主动的拉向了林凤的手,这一点也没什么奇怪,林凤甚至很主动把自己的手送到范进手上。范进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显得人畜无害,即使是一干积年盗匪,也不这样的握手会有什么问题。 可就在两人的手接触的刹那间,范进的左手抓住林凤右手,随即猛地一个锁脉擒拿,扣住了林凤的脉门,全身的力量在刹那间爆发出来,即使以林凤的身手,竟也是无力挣脱。接着一折一拗,将林凤的手向上弯折,右手拇指收缩四指齐出,朝着林凤胸隔位置戳去。 砰。 一声闷响,声音并不响亮,如同是有人拿着锤子,轻轻打在了县衙门那老旧的鸣冤鼓上,声音低沉而无力。但是这一鼓于仓库内众人而言,却似一记惊雷,响彻云霄。 “干什么!” “你这书生!” “进仔!” 几个盗匪已经愤怒地冲上来,梁盼弟则如旋风般迎上去,拳脚齐施出手皆是杀招,将一名高大的海盗打的连连倒退,连单刀都被她夺了去。此时屈指为节又屈节为拳,连环三击接连打出,目标全在同一个位置。 这个时代的武人也有对于死穴之类研究,其实说到底,就是研究人体的致命部位。范进多了数百年医学知识,且经历过医学解剖学大发展,对于人体的了解并不在这个时代所谓的武道大师之下。一连三击选择的位置既好,出手也极重。 林凤接连挨了三击,人踉跄着向后退去,可是他的手还在范进掌握之中,退不出范进的控制范围,方一退又被范进扯回来。鲜血已经顺着口喷出,落在范进的脸以及长衫上。范进已经顾不上这些,将他拉回来的一刹那,伸手向林凤肋下一抽,一道寒茫在仓库里铪过,那口保存在鲨鱼皮鞘内的短刃已经落在范进手里,随即就横在了林凤的颈部。 能做盗魁的,当然也练过武,加上那种搏命中练出的胆量与凶悍,普通武师或是所谓的技击名家,也未必是林凤对手。可是林凤心目中,范进只是个书生,加上抓范进时并没出什么波折,就没想过他可能反抗。范进则是有心算无心,一击竟然奏功。 “放手啊!” “不识好歹!赶快放了我们林獠,要不然斩你成十八段!” “放开林獠保你无事,否则的话,你休想走出这个门口。” 喝骂,诅咒又或者是威胁,夹杂着来自沿海地区的家乡土话骂人言语,从四面八方向范进笼罩而来。梁盼弟与人对了几刀,发丝散乱,衣服也被斩看个口子,提着刀紧护在范进身前。 范进并不会骂,只用刀紧紧抵着林凤的咽喉,锋利的刃口将脖子的油皮割破,血珠已经顺着刀锋流下来。两人的身形靠在一处,极有默契地向着仓库大门移去。 一些大汉试图从不同的角度接近范进,但是很快,他们就停止了这个行动。因为他们距离越近,范进的刀收的就越紧,如果继续迫下去,就可能导致自家头目的喉咙被割断。而从这个书生的表现看,这种事,他完全做的出来。 作为积年大盗,这些大汉手上都有足够的人命,自然也能分的清,什么人是确实敢杀人,什么人又是恫吓的成分居多。范进虽然是个书生,可是拿刀的手很稳,逐渐收刀的动作,也是不疾不徐,并不是惊慌失措的乱舞,而是极有分寸的由浅至深切割。 这种人遇到搏命场合,会毫不犹豫的切下去,而不会考虑什么后果。害死头领的罪名和后果,谁也承担不起。这些水上豪杰,并不善于交涉,除了喝骂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把目光看向范通。 范通手上并没有拿刀,而是握着一支短铳,以铳指着范进怒道:“你干什么?林獠什么都答应你了,你还发的什么癫?赶快放开林獠,要不然我一枪打死你!” “火铳?也难怪,你这种老人家啊,拿刀也砍不了人,就只好用这种火器了。不过用它打我?你敢么?这玩意的准头,你比我有数,你够胆就开一铳看看,看是我死还是你们林獠死!来啊,开火啊!不敢的话就给我扔了铳,把手举过头,让我看到你的手,否则我让你看你们头领的脑袋!” 范进朝着范通怒吼了一声,挑衅似的又把刀收紧了一些,眼看血流的渐多,范通也只好把铳朝地上一丢,又高高举起了手。“你……你别乱来。我放下铳,你也把刀放下,有什么话慢慢谈。” “谈个鬼!这刀……是东洋的胁差吧?东洋倭人用它们来切腹,一下就可以把肚子割开,自杀非常方便。用来割喉咙,也是好用的利器,林獠这刀大概是东洋的名刀,能值百十贯。用这样的名刀为林船主送行,也不算委屈了你这位海上龙王。” 林凤脖子被刀顶着,并不能大声说话,否则喉咙鼓动,刀多半就会切进去。挨了那三拳的滋味也不好受,喷了两口血,依旧有血顺着嘴角向外淌,声音变的很低沉,“范公子你搞什么?杀了我,你和三姐还能走的出去?” “不杀你我们一样走不出去!当强盗,当国王!真亏你想的出来。我是读书人啊,虽然没中秀才,但是可以当充场儒士下场考举人的,只要中了举就可以吃喝不愁,再中了进士就能发财。就算不中,我现在也一样有吃有喝,有好日子过,发了癫才跟你去当刘青田、赵普!那是造反,搞不好要族灭的,我不但害自己还害了乡亲,死后进不了祠堂的!我告诉你,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绝不会跟你们这群反贼同流合污,更不会去当莠民!” 林凤反问道:“那你想怎么样呢?就这么挟着我,什么时候是个了局。我手下的人不会放你出这个门口,至于我……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海上风险大,死人很寻常,不要以为他们会为我这个头领受你摆布,必要时他们会主动砍死我,将来再选个新首领出来主持大局。” “那他们现在就可以选个新首领了,谁来当这个獠啊?谁啊?谁想当就点个头,我现在就当做好事,送你们林獠上天,让你立刻上位!”范进此时已变成一只手用刀抵着林凤的喉咙,另一只手空出来,四下虚指着这些大汉。 每指到一个人,那人便连忙摇着头,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 范通道:“进仔……你别乱来!万事有商量。林獠看的起你,想让你入伙,你不识抬举就算了,搞成这样什么意思?你放开林獠,大家两不相干,你去考你的科举,我们做我们的事不是很好?” “通哥,大家都是乡亲,你这么骗我不大好吧?我放了他,你不一枪打死我才怪。让我放开他很容易啊,你们让出条路,让我走路,等我回了广州,就放了你们林獠。” “你说什么?让林獠进广州,那不是等于让他去死?你赶快放人,要不然我们拼着林獠性命不要,也把你砍成十八段。” 范通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了一步,“大家都是乡亲,我不会坑你。你放开林獠,我让你和盼弟离开,大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至于带林獠走,就算我肯,这么多兄弟也不肯,你还是走不掉。你是个读书仔,打打杀杀的事做不来,放下刀吧,我保你没事。” 他又看向梁盼弟,脸上强自挤出个笑容,“盼弟,你也说句话。林獠可是四妹的相公,难道你忍心四妹做寡妇?让他放下刀,看在四妹面上,没人为难你们。” 两条大汉已经挡在门的位置,证明范通的话并不是假话,这些海盗确实在意林凤性命,但是在其有可能被捕时,也会毫不犹豫的对这位当家下杀手。 范进看看梁盼弟,“三姐你怎么说?” “进仔,你不管怎么做,姐都跟着你。” “既然如此,那就听通哥的了,我们放人!” 寒芒再闪,血雨纷飞,产自倭国的宝刀猛地刺入林凤的右腿,随着便是用力一搅,随即范进在他背上用力一推,将他向着房间里一干海盗推过去。也就在此时,一声令人牙酸地巨响响起,栈房破旧的木门被人用力撞开,灰尘荡起,杀声震天! 正文卷 第八十六章 螳螂捕蝉 海盗选在这处仓库做据点,自然也不会无所防范。在仓库以及码头上,都有海盗的眼线打探消息。正因为没有任何特殊的情况回报,林凤才可以大胆的在这里与范进交谈。 可变故,却在毫无征兆下发生了。 随着仓库门被撞开,两名挡在门首的海盗被这股巨力撞的向两边飞出,重重地摔在地上。随着门户洞开,出现在一干海盗面前的,是一位顶盔挂甲手执长枪的中年武官,在他身后,数十名身着鸳鸯战袄的大明官兵手持鸟铳分列三排,正是眼下使用火器部队常用的阵型:三段阵。 “鹰爪子!” “官军!” 林凤一被推出去,立刻就有两名海盗上前接住了他。范进那一刀扎的极深,更要命的是那一转,鲜血如同喷泉似的从伤口向外喷,即使是悍勇的盗魁,这时却也失去了行动的力气。 几名海盗正举着刀准备斩向范进却迎面看到了这几排快枪,冲锋的势头一顿,随即就下意识地一个就地十八滚,向两旁避让开去。 轰隆。 一声巨响中,栈房的屋顶忽然塌陷下去,四条大汉从房顶四角落下。在落下的过程里,一个汉子抛出了鱼网,随即另外三人分别捉住鱼网一端,等到人落地,网已经罩向栈房里的一干盗贼。 “锦衣卫拿人,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林凤,你们死定了,投降吧!” “走!” 几方面的声音混在一起,林凤重伤之下神智却不乱,猛地把身边搀扶自己的部下向外一推,自己落在网中,部下恰好脱出了鱼网的束缚。这位盗魁鼓足气力大喊一声,“有埋伏!大家杀出去,不要管我,走一个算一个!” 海盗们猝然遇到袭击,很有些慌乱,但是积年大盗的凶性被激发出来,立刻还以颜色。被罩在网中的海盗拼力地挣扎,而侥幸脱出的海盗,则向四名持网者发动攻击,抢夺鱼网的控制权。 房顶、门首,陆续有官兵冲进来,与盗贼的搏斗就此展开来。栈房的空间有限,官兵人数上的优势被限制住发挥不出,阵型也谈不到,只能与海盗们比并个人武勇,回归到打烂仗的程度。 那四个持渔网的身上都穿着罩甲,服色与官兵不同,一望可知,都是锦衣缇骑。陆续又有几名锦衣卫加入战团,参与对海盗的抓捕。他们与官兵彼此缺乏配合,打起来的时候,往往就是各自为战,有时还会妨碍对方的事。 在武艺方面,官兵和锦衣里并不缺乏好手,这些海盗既是林凤心腹,身手同样矫健。于他们而言,落到官府手里肯定逃不了性命,于挣扎乞活的战斗中,出手比官军更大胆也更敢搏命,于气势上反倒占了上风。 原本被锦衣卫控制的渔网,被海盗成功夺回了两个提角,于是就有更多的海盗钻出来投入战斗,场面上看官兵并不占优。由于彼此混在一起,门外的鸟枪手并不敢真的开火,只能警戒着不让海盗逃出来。 那持枪的武将摇摇头,嘀咕了一声,“废物。”提起枪便走向了仓库大门。一个海盗举着刀迎上来,他掌中大枪如同金龙摆尾,枪尖颤抖,十余个真假枪头同时抖出,那名海盗胡乱招架着,枪尖却已经透胸而入。 一击得手,武将双手微一用力,一声轻喝:“去!”死尸如陀螺般甩出,重重地砸向另一名海盗。那名海盗却是这群人中的硬手,一刀砍翻对手官兵,回手一刀,将同伴的死尸劈落,人也被震的后退半步,提刀控背直视这名武官,沉声问道:“你的枪上很有力气,不知是哪位好汉?” “韶州陈璘,是朝廷命官,不是什么草莽好汉。岭东赖大刀,在我手下走了三招,潮州诸天王,两招半。你们这些海盗号称龙王,却连接我一枪的都找不见,大抵也都是群软脚虾。” 这名海盗两眼直视着陈璘,双手握刀,身形微微下蹲,摆了个极怪异的姿势,随着一声大喝,人猛地跳起来,向着陈璘凌空劈出一刀。陈璘冷冷一笑,却是不招不架,只喊了一声,“蠢材!” 屋顶上,两条钩索如同鬼魅般射出,正将这名凌空跳起的大汉钩住,随之向上用里一提。这大汉人在半空无从借力,只能随着力道上升,不等他挥刀斩索,几柄利刃已经刺下来,血雨从屋顶撒落,溅的到处都是。 陈璘抹了抹脸上的血,不屑地哼了一声,“迎风一刀斩。这种倭刀法已经出现很久了,真当还像以前那么厉害?有锦衣卫在头上还敢跳起来,找死。” 就在此时,一声惨叫传来,一名强壮的海盗惨叫着踉跄后退,手上的刀不知几时已经掉了。他的对手身上也满都是血,与他紧紧纠缠在一处,一手抓着海盗肩膀,另一手将短刀在他小腹内猛搅。 随着一脚踢出,海盗倒在地上,男子拔出刀,与陈璘对视。这人的脸上也都是血,看不清本来面目,不过那沾满鲜血的衣衫依稀可以看出是长衫而非战袍。陈璘朝他一点头, “范公子?案首可以作画我是知道的,第一次知道,案首杀人也是这么爽利,佩服。” “陈将军,过奖了,杀人要紧,等回头请你喝茶。” 就在两人打招呼的时候,危险也正悄然降临。 范通并不会什么武艺,加上年岁大了,在这个场合基本就是送死的存在。 但是从一开始,他就被一个同伴一脚踢到一边。由于局面很混乱,人们都寻找着有战斗力的人打,他反倒是没人在意。他在地上胡乱摸索着,居然真的摸到了自己的短铳,随即就将它抓了起来。人蜷缩在角落里,并不敢站起身子,颤抖着将铳口对准了提刀而立的范进。 他很清楚,这次自己死定了。加入海盗是要掉脑袋的事,这是从一入伙就明白的道理。自己的年纪和身体,都不适合打架,即使在林凤手下,他也是负责贸易等工作,不能担任一线。在这种纯粹靠武艺说话的场合,他就是废物。同伴能杀出去,自己肯定也没希望,既然要死,就得拉上范进同归于尽。 于陈璘或是其他官兵,他并没有什么恨意,官兵抓贼,天公地道,大家都在做自己的本分,没什么值得指摘之处,他唯一恨的人,只有给他戴绿帽子的范进,即使死也要拉上他陪葬。 这个时代的火器还处于原始阶段,手铳射程近且只能打一发,准确性也差,他只有这一次的机会,不容有失。 因为紧张,手抖的很厉害,好不容易才瞄准了范进的位置,又拼命地稳住自己的手,不让它再晃。手指费力地摸到枪机位置,那便是范通唯一的希望了。他深吸了口气,向冥冥中的妈祖娘娘进行祈祷寻求保佑,并不希求平安,只求雪恨。 在南澳,范通学会了一个道理,不管想获得什么,都要靠自己。报仇,也是一样,现在机会就在自己面前,只要轻轻一勾……耻辱就可以洗刷。 就在他的手紧勾住扳机,准备牵动发射时,一阵疾风在身边吹过,紧接着,范通只觉得手上一阵巨痛。在巨大力量的冲击下,手铳脱手而出,旋转着落向了远处。一个血人出现在面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怒喝道:“你还敢开枪,我饶不了你!” 梁盼弟? 范通没想到,最后破坏自己计划的,居然是她。虽然早知道梁盼弟有功夫,但是一直以来,在自己面前这个女人始终是逆来顺受,任自己怎么打也不会还手,所谓的武功于他而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在他心目中的梁盼弟始终是逆来顺受柔弱不堪,与那些普通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只要想打就可以打。不管她会什么,都不敢忤逆自己的权威,从没想过她会反抗,更没想过她会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样对自己咆哮。 “你是我老婆……你敢打相公?”范通直瞪着梁盼弟,义正词严。 梁盼弟平视着范通,以往她不敢看这个男人,也不敢和他对眼光,乃至与丈夫平起平坐亦是对丈夫的冒犯。可是今天,她并没有退让,目光中燃烧起名为反抗的火种。朱唇轻启,一字一句道:“从被范家庄赶出来,就不再是了。” 随即,一拳轰出! 这种临时修筑的栈房并不十分坚固,随着战斗的进行,一些精明的海盗发现正门肯定冲不出去,改为冲击墙壁,几记铁山靠之类的硬功撞上去,终于把墙壁撞开一个豁口,随即就顺着豁口向外钻。 另外有海盗则盯上了几根梁柱的主意,在打斗中,用尽力气攻击那几根支撑木。眼看在一记记刀砍中,那些支撑重量的木柱发出危险的嘎吱声,房顶掉落的沙尘与稻草越来越多,范进心知不妙,跑向梁盼弟道:“三姐房子要塌,快走!” 陈璘手中大枪矫若游龙,眼前几无两招之敌,听了范进的喊声,大叫道:“范公子放心,我送你出去!”大枪拍打挑刺间,硬生生从战场上开出一条通路,范进与梁盼弟两人趁着这机会没命地向外跑。 当几名持盾牌短刀的官兵翻滚着向前,以盾牌布了圆形阵掩护范进时,范进第一次感到,这些官兵原来长的这么可爱。 “范兄,你受惊了。可曾受伤?伤的又是否要紧?小弟这里带了医官,来人,传医官给范兄看伤。” 一身戎装的萨世忠,亦在外面负责调度他手下的锦衣卫对海盗进行兜剿围捕,见范进出来立刻上前打着招呼。范进点点头,却没理他的话,只问梁盼弟道:“三姐,你受伤了没有?” “我没事,现在是你怎么样?到底有没有被砍到,怎么身上那么多血!” “我捅了林凤,那些海盗拿我当杀父仇人一样追着我砍,怎么可能不见血,不过没关系我撑的住。有三姐保护我,我怎么会有事,没什么的。” 虽然他说的轻松,但是当医官解开他的衣服,发现他臂上背上几处刀伤时,梁盼弟依旧哭的梨花带雨,泣不成声,至于范通的死活,她眼下却早已经淡忘了。 方才的打斗里,几个海盗对范进围攻,虽然梁盼弟接下大半攻势,但是范进自己也少不了参与打斗,受伤也是情理中事。好在给他用的,都是军中顶尖伤药,不吝工本,这些伤又不曾损害筋骨倒是不致命。 趁着上药的当口,萨世忠又走过来对范进道:“范兄,这次要恭喜你了,盗魁林凤多半逃不了,现在被斩的海盗就超过三十几个,后面还会有。这伙人胆大包天,竟然想要造反,抓住反贼,这可是奇功一件,该是要好好保一保你了。” 范进摇头道:“抓人是官健功劳,我没出什么力,只求这一案别把我牵扯进去,我就要烧香拜佛。林凤说派人去接梁二姐,就是府衙王捕头的妻子,还望派人去看一看,不要出什么事……” “放心吧范兄,那边有我们的人,几个海盗早就被拿了,不妨事。就连小范庄那边,我们也派了人。” 梁盼弟道:“萨公子,进仔刚刚受了伤,还不方便多说话,我先接他回家去,有什么话,等他伤好了再说。” 正文卷 第八十七章 根由 幽静的院落,因为主人的忙碌而变的喧闹。进了小院,梁盼弟顾不上换衣服,就先让范进趴在床上,三两下解了衣服,准备敷药。 范进道:“不忙……先把伤口处理下,听我说,需要盐、烈酒,另外还有针线……” 伤口消毒,伤口缝合,这些技术在当下还没被发明出来,方才不和军医官说,是怕说了他们也未必听的明白。左右伤的不重,即使不这么做,也未必一定有风险。不过眼下有了机会,范进也不想玩命。 梁盼弟按着范进的吩咐,用棉花蘸了盐水擦伤口,又用针线去缝合,范进趴在床上,感受着佳人的手,在自己背上拂过,一滴滴雨珠随着动作,落在背上,分外清凉。 “三姐,你哭了。眼泪不能处理伤口,不用它来当作料。你看我被砍了几刀都没哭,你又何必哭呢?是不是你也被砍伤了?那就让我先给你敷药吧,然后再给我敷。” “不……我没受伤,砍我的两刀,都是你帮我挡下来。如果不是为我,你根本不会受这么重的伤,都是我……是我不好。” 一向刚强的梁盼弟,此时却已经哭的泣不成声。“是范通说……说把你叫来,一切好商量。我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我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写那张字条……都是我的错。” “写不写那张字条又有什么分别呢?就算三姐不写,我又不能一辈子住在巡抚衙门,早晚是要回家去的。他们在小院里等我,也是一样的。这根本不是三姐的错,不怕贼抢,只怕贼想,只要他想要找我麻烦,怎么也能找到。我只是想不明白,三姐这么好的身手,怎么也会被他们抓起来。” “我……我一见到范通,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根本不敢还手……我是不是很没用,白费你教了我这么多。一见到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什么都不敢做。” “这也很正常,积威之下,不敢反抗,这大概就是习惯的力量。不过最后,你还是朝他挥了拳头,否则他就要朝我放铳了。所以三姐最后还是救了我,而不是什么对不起我。” “其实我对他……早就死心了。不管是他不回来也好,还是打我也好,我都可以忍,哪怕是他要杀我我也不在乎,就当是我欠他的。可是他朝你举铳,这我怎么忍?一看到他朝你瞄准,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了生气和害怕,害怕你真被枪打中,害怕你的大好前程就这么没了。当时什么都不想,只想要保住你不死,就算我被铳打死也没关系。现在想想,倒是有些后怕,听人说对自己相公动武,会被雷劈死的。你说过几天打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范进一笑,“这种鬼话该不会又是那个尼姑教你的吧?我跟你说,咱们东南有名的戚继光戚老虎三姐知道吧,本事大的不得了,连倭寇都怕他。可是他老婆照样打的他满天飞,搞得他连讨小老婆都要偷着摸着,见老婆的时候还要着甲。你想想看,要是会被雷劈,他夫人不是早就被劈死了。所以你只管打没有事,何况范通这次参与到海盗的事里,本来就犯了死罪,你算是替朝廷出力,无过有功。就算是神仙,也会给你记功,不会怪罪你。就是四妹那边……当时的局势就是那样,我不捅林凤一刀也没办法。” 梁盼弟道:“我明白的,你不用解释什么,不管林凤是四妹的什么人,他要拉着你造反,大家就是仇敌。这个时候你给他一刀,也是天经地义,即使将来四妹怪你,我也要为你说话。现在想想倒是真后怕,你要是答应了林凤造反,现在就不是在这里裹伤,而是要进大牢了。” 范进笑道:“我又不糊涂,怎么会跟着他们走死路。再说,锦衣卫就在房上,我又怎么会跟着林凤干?” “你……你知道锦衣卫在屋顶上?”梁盼弟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范进,她从小练功,耳目比普通人要灵便的多。但是锦衣卫里也不乏善于隐匿形迹的好手,他们的行动连梁盼弟都没听出来,不知范进如何察觉。 范进道:“我不是听到的,是看到的。你还记不记得,林凤在说话时,屋顶有一缕光射进来,时间很短,一般人不会注意。但我的心细,注意到那个蹊跷情形,就知道房上来了人。有人动了身形,所以阳光进来,但随即又遮挡住,并没引起林凤那些人的注意。我之所以敢动手,就是知道来了官军,不管我能不能打的赢,只要官军来,总是有救。当然这也有点冒险,没想到官军那么没用,居然不能摧枯拉朽取胜,反倒是害我差点被砍死。” “那……那你跟林凤提的条件?” “刀枪无眼,我当然希望三姐离开是非之地,我留下来跟他们周旋。万一打起来伤到三姐又该怎么办?没想到林凤这个家伙不肯通融,我这一刀有一半就是为这个捅的。专捅这种不开窍的死脑筋。” 柔软的身躯覆在了范进背上,小心地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口,炽热的唇顺着范进的脸一路亲到了脖子上。梁盼弟少有的采取了主动,如火热情几乎将范进吞噬掉。 “进仔……你……你怎么这么笨。姐会功夫的,就算是我留下来,也不会吃亏。打起来我自己会保护自己,你应该自己逃啊。就算是姐被砍死,又有什么关系,你有学问有前程,将来做了大官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必为了我冒险。你这个衰仔……姐长这么大,只有你对我最好,等你伤好了,不管你想要什么……姐都给。” 过了许久,梁盼弟才问道:“林凤是海上龙王,手下人多势众,要拉你入伙为什么非要自己走一趟。” “拉我入伙?三姐你也是跑过江湖的,却也这么容易上当。他那不是拉我入伙,而是给我挖坑,如果我答应了他的条件,转头就会把我卖了。到时候说不定就是他的手下,把我送到官府治罪,连带整个范庄都不能免罪。这是条绝户计,要灭我范家满门的。” 梁盼弟摇摇头,表示不明白。范进道:“他到广州,肯定不是为了我,无非城里有他的关系,进城来接头的。至于拉我入伙,纯粹就是他们演的一出戏,如果我答应了,那就要为他们做事。水浒传我给你讲过的,你还记得投名状么?我只要一交投名状,就等于把刀柄递到了别人手里,人家拿着刀,想怎么斩我就可以怎么斩,我除了伸头等死外,就没有其他路走,你说是不是要绝户?” “那……你是说他没诚意?” “当然了,如果有诚意,就不是这么个搞法了。一定是先来接触,确定有了苗头再谈入伙,哪能这么半调子,直接就来抢人,这不是招人入伙的手段。分明就是准备栽赃,可惜啊,要跟个读书人玩栽赃,他还差的远呢!” 梁盼弟皱着眉头,“那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勾结海盗来害你?就算是有这么大的胆子和仇恨,为什么不直接一刀把我们杀了?” “一刀杀了我们,他自己的罪过并不能减轻,相反还会担上杀人嫌疑。前罪未去,后罪又来,那就是取死之道了。所以他设这个局,就是想要坏我的名声,如果我成了反贼,他身上的罪过就没了。你想想看,有谁跟我是这种势不两立的关系?” 梁盼弟略一思忖,心内已明,惊道:“洪家?他们家居然勾结海盗?” “金沙十八村,村村赶海,洪家也不例外。想来就是在赶海的时候,与林凤有了接触。至于为什么林凤肯给他面子,我就不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次害我,肯定洪家是主使。证据眼下拿不到,不过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总归是有海盗被抓住,只要用了大刑,不怕他不明白招认。洪家……我看你们这回怎么死。你们害我被砍几刀,我要你们拿人命来抵!” “这我不是很明白,如果洪家要对你不利,何必又把粮长的差使交出来,那些衙役啊,帮役啊还有粮长的职位退的这么干脆?又把这么多田地让给你们范家,如果我是他啊,就什么都不给。” “那不就把自己暴露了?不管林凤怎么想,洪家人可没有跟着他去打天下登基当开国元勋的念头。不管是抢土地,还是培养几个书生,都是为了在大明立足扎根,开枝散叶做准备。所以自然要站稳脚步,不能跟为非作歹的勾当沾上什么关系。他们按着约定,把该交卸的都交出来,自然就是为了洗刷嫌疑。等到我被官府抓了,范家满门都牵扯到这通匪谋反大案里,吃下去的一切,还不都是要吐出来?所以这就是欲擒故纵,玩的手段而已。” 范进冷笑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海盗们的行踪,想来早就在官府掌握之内,这回被瓮中捉鳖也算活该。” “他们活该不活该我管不着,我只是有些不痛快。萨世忠平日与咱还是朋友,这回这么大的事,却连个消息都不露出来,可见这帮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人家是官,不是江湖人,你拿讲义气来要求,就错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梁盼弟应了门,见两名巡抚衙门差官在门首传话。一是询问范进伤势,另外通知范进如果伤势无大碍,就去衙门里一趟回话。 范进旧有的衣服满都是血,已经不能再穿,好在他在梁盼弟这里存有衣服可以更换。本来范进的伤休息十天半月都是情理中事,但他略一思忖,还是坚持着天一黑,就到了巡抚衙门参见凌云翼。 巡抚衙比起平日忙碌了许多,人来人往进出不断,书办幕僚全都忙的脚不沾尘,脸上全都是笑容,一望而知必是大获全胜。范进只一通传,立刻召见。等走到书房里,见凌云翼满面笑容居中而坐,手上拿着一份文牍正在观看,见范进来先问了伤情,然后才道:。 “无大碍就好,本来还要用你这支大笔,可是现在你受了伤,还是先养伤要紧。从帐房支一百两银子,算是老夫送你的汤药。这次以你为饵,实是下策。但是林贼为害已久,啸聚南澳,据地称王,其害已现端倪,久后必成心腹之患。可是南澳地势复杂,易守而难攻。又处于闽粤交界,朝廷纵能攻下南澳,想抓住林凤却不容易。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只好放长线钓大鱼,希图一网打尽,结果就让你受了点委屈。” 范进道:“东翁何出此言,为国出力是学生的本分。反过来学生倒是要感谢东翁回护之恩,派了精锐标营与陈护军带人接应,否则学生多半就要殉国。再者说来,贼人与我私恨,如果不是朝廷经制官军抓住这伙贼寇,学生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能保全,怎么想也是学生该感谢东翁,哪还敢说委屈二字。” “你能这么想,老夫就放心了。今后还有的是你为国出力的机会,只要你用心办差,自有你的锦绣前程。至于你的仇人……那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武断乡曲横行霸道,这些事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内通海盗,谋反!这回,他们是自寻死路,朝廷不会饶过他们!” “东翁,勾结林贼的是……学生仇人?” 凌云翼点点头,“洪家丧心病狂勾结叛逆,罪在不赦。林凤这几个妄人,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也是凶恶惯了,到了广州还敢杀人,真当这省城没有王法了?他们的行踪早被锦衣缇骑所侦知,但是一直要等一个好时机才好收网,所以才有今天你受的这番惊吓。” 范进心里明白,凌云翼这话半真半假,早有所知可能是有,但是说等待时机却未必。与其说等待时机,不如说是顺带考验自己的忠诚。既然林凤可以与洪家搭上关系,范庄也做海上生意,且有个范庄人在林凤身边做事,那么自己的忠诚也就得不到相信。 现在自己在巡抚身边做幕僚,忠诚就更是首要考虑因素,至于这次的试验是凌云翼自己的意思,还是某些幕僚的建议,范进既无所知,亦不打算去穷究结果。 凌云翼一方面准备试验忠诚,另一方面与自己谈笑无忌,让自己必须给这些大明的优秀官僚写一个服字。从凌云翼目前的态度看,自己总算是顺利过关,这就是最好消息。 以恍然大悟的姿态应对着,表示着自己对凌云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崇敬,在简单的说笑中,范进隐约感觉,自己比之过去,与巡抚的关系变的更好。 凌云翼道:“等会与陈龙崖好生聊聊,后面的差事你先帮着他办。有伤在身不要喝酒,老夫这里有福建送来的好茶,你可以喝一些,尝尝味道。” 正文卷 第八十八章 分功 凌云翼平日手头就极散漫,起居素以豪奢闻名,加之吃庆功酒,肴馔更是丰盛。宾客里包括萨保、陈璘等武将,也有按察使田应龙这等文官。 萨世忠作为抓捕行动指挥官,自然也在来宾之内,只是他矮了一辈,父子不同席只好坐了次席。范进头上没有功名也没有官职,按说这种宴会上,他的地位较为尴尬,即使有坐位,也是在末席相陪。但是他在对打里挨了几刀,这情形就大为不同。 同样受伤,因为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也就不同。普通士兵受伤,能得几文汤药费,就要感谢主官爱兵如子。文士受伤就非同小可,要享受英雄待遇,又有巡抚的亲自揄扬,特许位列首席,算是格外加恩。 酒席之间萨保说起抓捕的过程,范进才知道海盗并没有一网打尽,在他离开之后,栈房终于被打的坍塌。趁着混乱与烟雾,几个海盗逃之夭夭,暂时还没找到。这次抓捕,锦衣与标营的联合行动,筹备许久步步为营,最终还是有人漏网,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不过眼下正是得意庆功之时,这种泄气的话就没人说。 好在重要的盗酋林凤已经就擒,行动就可以算做成功。锦衣卫亲耳听到其意图建国的野心,这就是铁证。 在大明杀人放火受招安不失为一条晋身之阶,但是想要当皇帝乃至聚集大量部队具体落实这个主张,就算是碰了高压线。于在坐诸公看来,聚集过万人马谋图为王的罪行性质远比北虏寇边更为恶劣,相应的抓住他的功劳也就足够大。 林凤这个人并不好抓,他本身颇有勇力,身边又有许多亡命之徒护卫,之所以顺利活擒,最主要因素还是范进在他腿上插的那一刀,让其失去行动能力。细算起来,范进倒得算是第一功臣,酒席之间,于范进的赞誉之语,也就自然的多了起来。 萨保道:“范公子那一刀刺的很准啊,林凤就算是治好,也是个残废,他那条腿是彻底完了。这个悍贼善能撕杀,这次能被范公子所伤,倒也真是天意。” 范进不能喝酒,只能喝些茶,外带吃青菜,于萨保的夸奖连连谦虚着: “林贼妄图篡逆,自取灭亡,上天必不肯容,范某实在不敢居功。这次还是三军敢战,锦衣将士奋勇,范某一文弱书生,若不是中丞妙算,各位将军撕杀,范某此刻怕是就不能在此,与各位将军同桌饮酒了。这里面哪有学生什么功劳,全靠中丞虎威保佑,才有范某今日。” 陈璘对范进也极顺眼,喝了口酒道:“范公子,你过谦了。今天的战事,是陈某亲眼得见,要说陈某不过一武夫,临阵撕杀是自己的本分,不敢称功劳二字。范公子身为书生,亲手提刀杀贼,这份胆色勇力着实让陈某佩服。” “提刀杀人乃是小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正途,学生所谓杀贼,不过是身临绝地,无奈一搏而已。实在是不堪一论,惭愧惭愧。” 凌云翼笑道:“我辈读书人虽以文章为本,但文武并举亦是正途。洪武年间秀才亦须习武,本朝谭子理剑术第一,唐荆川枪术无对,这些都是贤臣栋梁。如今学子重文而轻武,社学里射圃已成无用之物,这倒是让人有些惋惜。范进能练就身武艺,也不是坏事,最重要的是,你把武艺用在了正途,杀贼报国,这便是书生的楷模。比起那些枉读圣贤之书,却不思报效朝廷,反生悖逆之心的败类,要强出万倍!” 他说到这里脸色一寒,在场几人心内皆莫名打了个突,全都了然他说的是谁。萨保道:“中丞所言极是,像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是他家中毕竟有……” “他家里有府试案首又怎么样?通倭是死罪,不管是谁,皆无宽待。洪家作恶多端,人皆切齿,早就该予以法办。这一案我就找你锦衣卫要人,务必把洪家子侄一网打尽,穷治其罪。若是其胆敢负隅顽抗,对抗天兵,龙崖,就要你出马了。” 陈璘连忙道:“末将随时候命!” 酒席吃到中途,范进就待告辞。他身上的伤口虽然缝合,但依旧需要休息。可是他方一开口,凌云翼就吩咐他先到后衙休息,显然是有事找他。人坐在书房里,伤口的疼痛以及一天精神身体双重透支,让他很快就陷入睡梦之中。直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喊他,才把他从梦乡中叫醒。 人一激灵,胡乱地揉揉眼睛,却见凌云翼正含笑坐在自己对面,而喊他的则是凌云翼身边的长随凌升。 “学生失仪了,东翁见谅。” “不妨事。你身上有伤,本该放你回去休息,是老夫强人所难了。不过眼下这事,倒是得跟你商量,只好再辛苦你一点。谈完话,你就睡在衙门客房里,明天再回去也不迟。我这里虽然没有如花美妇,倒也有个竹夫人。”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大笑,让范进的脸上很有些尴尬。 说笑几句,才说起正事,而这正事却是从按察使田应龙身上来的。这次抓获林凤,是足以上塘报上报京城的大案大捷,其中列上谁的名字,或是注上哪个衙门,都于其有莫大好处。 锦衣卫、标营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不必多说,但是按察使司在整个案子里并没发挥多大作用,塘报上多半不会有位置。就连罪犯都是关押在锦衣衙门里,没移交按察衙门,这样当然减少了按察衙门看押人犯的责任压力,可是反过来,功劳也就谈不到。 田应龙显然不怎么愿意这么个大功劳从手里溜走,私下里也托人关说,言下之意,自然是为按察衙门争一份功劳。 “时见(田应龙字)身为臬司,为自己的衙门争,也是情理中事。再者,他也做了好几年臬司,也想着向上升一步。一旦老夫升转总督,这巡抚的位置就空出来,以时见的资历,倒也有资格坐这把椅子。光有资历没有用,也得有点拿的出去的功劳说话,否则我想保他也不容易。范进,你倒是想想,这案子里,他能不能添一笔?” 范进不想留他居然是说这事,这种高层的交易,一般来说凌云翼自己就可以做主,不必问计于己。既然开了口,想来必有深意,略一思忖,道:“东翁,学生觉得若是如此,还不如干脆把人情做大一些……” “你是说……?” “学生是想,既然按察司分一份,不妨再送份顺水人情给其他衙门。如今天子冲龄即位,外倚贤相,内则靠冯保。中官得势,已不可逆。既然如此,何不把案子写大一些,让市舶司也分一份功劳。他们得了功劳心里欢喜,从市舶提银子也方便。不管是酬功还是抚恤,都离不开银两,这尊财神不妨拉拢一二。” 凌云翼点头微笑,“不错,果然是不错,你这想法很好,且说说看,若是你拟塘报,又该如何写法?” 范进道:“若是学生写,生擒者有人可查,自是写实数,至于斩杀者则可少写一些。” “少写?” “正是。广州是省城,若是出了几百贼盗,固然太守难辞其咎,于中丞面上亦无光彩。以学生之见,不如把斩首放在洪家寨,再辅以战场遗尸,起码要报几百人。至于首级么……战场混乱,踩踏损坏,兼天气湿热,尽皆腐烂。” “好了。”凌云翼用手虚点了几下范进,“你这胆子实在太大了,在老夫面前,就敢大谈如何虚报战功,确实该罚!” “学生有罪,学生惶恐。” “念你杀贼有功,且将功抵罪,罚你今晚独眠,这竹夫人便不给了。”凌云翼又是一阵大笑,朝凌升使个眼色道:“扶范进到客房休息,等明天再去跟田时见说一声,他所求之事,范进已经替他谋划的差不多了。投桃报李,让他也想想,该预备些什么消暑之物,款待范进。” 消暑之物……自然是充场儒士的身份了,范进心内如是想着。虽然蔡衡是广东学政,可是他的本官还是按察副使,也就是田应龙的直属下级。这个顶头上司的帐,他总是要买的,只要田应龙能说句话,蔡衡怎么也要给予关照。这种关照在大收试上其实并不明显,真正到了乡试时,才是关键。 至于市舶司本身就有天子耳目之职,不必多说,自然知道这一案的来龙去脉。至于是否有心肝,就全看自觉,外人无从干预。 就在他即将步出房门时,身后又传来凌云翼的声音:“养伤的时候,不必操心公事,但是学问不要放下。你的名字最近怕是要在京里出现几次,到了会试之时,若是拿不出点本事,老夫的脸就要被你丢尽了。好生进学,给老夫争份面子回来!” 夜色笼罩下的珠江天字码头,漆黑如同墨染。这种时候船既不能进港,也不能装卸,只有少量做亡命营生的角色,敢在这种时候开船出发。在码头边沿,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几盏灯笼摇曳着如同鬼火。 洪家三代希望,本科广州府试案首洪大安挎着行囊满面泪痕的站在船板上,看着案上送行的家人,胸中似有万语,口内却无半言。 码头那一仗闹的动静很大,想瞒人肯定瞒不住,何况洪家特意打听着这一带的消息,更是在第一时间得知这一噩耗。洪承恩不能视事,目前的事就只能洪海洪波两兄弟做主。洪海终究是老公事,事情一出便已知必然不幸,官府怕是早有察觉,这次洪家在劫难逃。 多年在公门应职的他,自也有自己的关系,这关系里也包括锦衣卫。负责监视洪家的锦衣,在得到一笔数字可观的巨款后终于答应洪家可以走一个人,也算是给洪家留下一点香火。商议再三,最终决定送走的还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洪大安。 这条船是常年做走私生意的,与洪海有些交情,可以保证把人送出广东,下一步去哪,就只能再做计较。分手即可能是永别,在这种时刻,确定可以得生的洪大安哭的满面是泪,几个多半要死的洪家男人脸上反倒表情坚毅,没有丝毫哀容。 平素顽劣与洪大安关系平平的洪大贵走上前,拍拍这个兄弟的肩膀,在今天之前,两人之间虽是兄弟却从未有过如此亲厚,直到此时,洪大安才发觉这个手足并不像平时那么讨厌。只见洪大贵脸上,带着一丝勉强出来的笑容,用力捶打着这个族中骄傲的肩膀: “哭什么,一个男人哭鼻子,不怕人笑话?咱们洪家的仔,只可以流血,不可以流眼泪,哭会别人看不起的!不就是死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活着,将来把范家人杀光给我们报仇就可以了。你那个贼老婆很凶,你去投奔她,在她身上用点工夫,先给洪家生十个八个仔出来开枝散叶,再让她带着兵,血洗范家庄,我在下面也会开心。咱们洪家,只有你读书最厉害,但是做人做事就不够强,过去有我有爷爷可以给你出头,今后就要靠你自己,记得不管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自己姓洪,别忘了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洪大安看向洪波,“我……我还是留下,让叔父走。” “我?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个秀才,走了又有什么用?我注定报不了仇的,只好留下送死。人们都说我们读书人怕死没用,这次就要他们看看,读书人一样可以有骨气,不怕死。出门在外,好自为之,一定要记得报仇!” 艄公催促着洪大安出发,洪海也道:“不要婆婆妈妈了,左右也是个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安仔你快走,叔这里还有瓶十年的绍酒没有舍得开封,正好今晚喝他一夜,明天等着人们来抓。记住,一定要报仇啊!” 船离开岸,分开水波消失在夜色之中,船舱里的洪大安一言不发,亲人的脸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闪现,然后又凝结成报仇二字,迟迟不去。不知划出多久,艄公才问道:“洪公子你是准备去哪里?南澳?” 洪大安沉默了好一阵,才沙哑着嗓子答道:“不,你把我送出广东就可以了,我要搭其他的船,去京城。” “京城?我们广佬到了京城,人地两生,会被人欺负的,你一个读书仔就算想报仇,也是请人帮忙。这在广东才有用,到了京城你就算找到人,怕也是没办法到广东来帮你。” “不,我到京城是准备铸一口剑,一口杀仇人的剑,只有京城这个熔炉,才能把这口剑铸成。等到它出炉之日,我要用范家所有人的命,为它开锋!” 正文卷 第八十九章 京城 夜色下的京城,喧嚣依旧。 帝国曾经的夜禁制度,经过两百余年时间消磨,一如一条尘封多年的锁链,变得腐朽不堪,束缚不住玉望人心。成化年间,天子以圣旨形式下发诏令,要求夜晚经营的店铺有义务提供灯烛给夜晚游玩回家的官员照明,等若以圣旨废除了禁令。于是人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享受自己的夜生活。 本司胡同、勾栏胡同、韩家潭……这几条名动京城的胡同内,轿子、马车排成长龙,丝竹管弦之声透过围墙,在整个城市上空回响。美丽的女郎身着锦绣华裳,或婉转歌喉,或翩翩舞蹈,或与身边的恩客低声说笑,阵阵花雨在房间里洒下,身在这种环境里才能感受到什么叫做太平盛世锦绣乾坤。 大明的京城,在时下整个世界而言,依旧可以算做第一流的城市,不管是城市规模还是人口,都不输世界上任何一座名城大都。固然这座城市与这个老大的帝国一样,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这些问题一如珍宝文玩上的浮尘,并不能影响其价值。 这里汇集了四海行商,也聚集了天下英杰以及这个帝国权柄最大的一群官吏。如同群星拱斗一般,围绕在天子身旁,主宰着帝国命运。而这些帝国栋梁们,在享受着美人服侍之余,饮酒高歌,高谈阔论,所谈论的对象,大多是这个帝国当下实际的操纵者,灯市口,纱帽胡同张宅主人:张居正。 大明帝国首辅,左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这长串头衔中,任何一个拿出来,都足以光宗耀祖,当这些名衔集中于一人之身时,则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位极人臣。 他内结冯保、李太后外则以科道钳制六部,又以内阁钳制科道,大权独揽,威福由己。出入以边军为护卫,乃至在早朝时于天子身旁设坐。这些行为中颇有些僭越之处,可他是天子老师,任何人如果敢指出这位帝师行为失检,第一个发怒的便是皇帝。 当大臣发现,这些行为并不会损害张江陵地位时才醒悟,他的做法,实际是在向敌人炫耀力量,让所有人明白,这个时代是张居正的时代,不管是谁试图与其对抗,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在他身边,聚集着一批以其为核心的追随者,包括曾省吾、王篆、潘晟、李幼滋、王国光等人。整个集团因张居正而存在,是以在私下里,群臣称这些人做:江陵党。 这些人或贪财或好涩或嗜杀,总之如果从做人的角度看,每个人的私德上都颇有可商榷处。可是在张居正的光芒之下,这些瑕疵都无关紧要,他们的决定,就是天子的决定,他们的想法,就代表着国家,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配合。大明这架老旧不堪的大车,正由张居正和他的江陵党努力拉动,在艰难前行。 这种前行并不一定都是舒适的,早已经老旧不堪的零件,在运转中难免发生摩擦甚至损坏,令整部车发出令人牙酸地嘎吱声,并掉落无数残渣碎片。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损坏被认为是必要的牺牲,并不会引起重视,即使闹的大一些,张居正也会以自己的铁腕手段予以压服。不过眼下这些帝国栋梁们所面临的问题则是这位铁腕首辅也很没办法靠强力压制,只能设法筹措解决:没钱。 醇酒美人,花雨香粉,这些都是要银子才能换来的服务。当帝国不能支付官员俸禄,这些京官的漫骂抱怨乃至憎恨,帝国也必须承担。当今天子冲龄即位,还不到理事的时候,一切权力都掌握在张居正手里,不骂他又能骂谁?即便是那些陪酒女子,也要跟着恩客小声议论几句,总这么拖欠俸禄,这些大贵人欠的局帐又几时才能付清? 张府书房里,红木太师椅上,当今首辅亦是这个庞大帝国当下真正的掌权者张居正,端然正坐。这位帝国的掌舵人,在年轻时即有美男子之名,眼下年龄刚到五十,依旧相貌堂堂,剑眉虎目,白面长髯,风度比起年轻人半点不逊色,反倒多了成熟稳重的气质,魅力更盛一筹。相信他只要想,足以让万千少女为之倾倒癫狂。 只是这位首辅的脸色并不好看,眉头微锁面色凝重。在客位上,年过花甲的户部尚书王国光,正小心地观察着首辅颜色,为自身能否过关而忐忑。 张居正沉默了一阵,悠然道: “按京官说,六部分为富贵威武贫贱。户部脂润之地,当仁不让要居一个富字,可如今……谁若是到太仓看看,就会发现这户部也没有多阔,偌大的太仓里不要说钱粮,怕是老鼠,也没有一只了。” 见张居正说起笑话,王国光也自赔笑道:“老鼠还是有一些的,户部仓库里专养些肥老鼠,个子大的很,见了猫都不怕。可是它们太肥了,小洞钻不进去,所以现在这个时候不容易看到。” “不是钻不进去,是不愿意钻。鼠躯一肥,眼界就变的很大,过去愿意钻的小洞,现在就觉得没意思,费了半天力气,只能偷几粒米,犯不上。我也知道,仓库里永远会有老鼠,想要把老鼠杀光是办不到的,偷几粒米,只要不出大格,就随它去吧。总不能为了几个老鼠,把仓库烧掉。可是现在,我的米仓里已经空了,这个时候如果还有老鼠来钻洞,我就要打死它!哪怕老鼠肉不能解饥,也可解恨。” 王国光上任时间未久,于户部事并不算精熟,但之前总督京内十大仓场,于府库情形烂熟于胸。听了张居正的话,他也只好长叹一声, “米仓不是一天空的,从先帝在世时,就已经是这样了。而这些仓库空,也不能都怪到老鼠身上。下官上任后,查阅过户部底档,隆庆二年,朝廷岁入二百五十万两有奇,出四百万两有奇,亏一百五十万两。这么大的亏空,从隆庆二年一直亏到今天,再算上世庙时大兴斋醮糜费无数,不管有多少仓库,也要亏光了。”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今上登基时,需要修实录。我当时上过一道奏疏,里面文字还记得。臣等夙夜皇皇,方切兢惕,岂敢为此饮食宴乐之事,非唯于礼有不可,于心亦实有不安也。且一宴之费,动至数百金,省此一事,亦未必非节财之道。就这一道奏疏免了旧例赐宴,后于万岁讲学,为了节省灯烛之费,只好一律早上开讲,这样还可以省掉午宴,后来索性连元夕灯火也都裁去。最可怜者便是圣母太后,为了节约岁费,只有节期才有果宴,平日便连果子都省了。堂堂一国太后,理应以天下养,可是却连果子都吃不上,比起普通富贵人家的主母还多有不如,这样省法,每年也只省下七百金……为了七百两银子便让太后不知鲜味,张居正,罪当不赦!” 王国光连忙道:“元翁且不可如此说法,元翁的难处,咱们都看在眼里。国用艰难,太仓空虚,除了一个省字我们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说一句天地不容的话,实在是先帝当年太能花了一些,留给我们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河道上,每年花钱如流水,战事上又不省心。眼下广事未靖,北边又起烽烟,如果所料不差,到了秋防的时候李成梁就要给我们出个难题,一场大胜仗,老百姓眼里,只看到怎么打怎么赢,朝廷怎么扬了国威,可是在我们眼里,看的是那些犒赏银子。还有勋贵的岁赏,这些地方处处用钱……一想起来就头疼。” “光节流不是办法,省是省不出这么多钱的,最后的办法还是得开源。必须要大开财源,才能维持住国家,否则再过几年,朝廷就要垮掉。朝廷无钱就如人无血脉,又怎么可能维持的住。疏庵,你这几年怕是要不好过,人们固然要骂我张居正,可是你王疏庵也逃不了。” “能为元翁分谤,下官荣幸之至。” 张居正苦笑一声,“前几天储济仓那里,闹的很不成话?” “还不是胡椒苏木的事,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折色全用胡椒苏木来支给,换了谁也要闹一闹。尤其是那些小官没油水,全指望俸禄过活,本来京师米贵居之不易,全指着发俸禄时还帐,可是这一下全给了胡椒苏木,又怎么活的下去?” “胡椒、苏木,本也是贵物,价值不低。可是……永乐年的胡椒苏木,便不好出手。我也知道,要他们卖苏木胡椒,卖的不是东西,而是卖脸,卖纱帽!同样的苏木,若是户部官员去卖苏木,一准可以卖个高价,可若是尚宝司的人去,便连碗粥都换不回来。这生意做了,就等于把把柄交到商人手里,朝廷命官要受制于商贾,于国于民皆无好处。可是不这么干,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又拿什么来发俸禄?” 王国光苦笑道:“下官的苏木卖的很贵,想来也是靠这老脸换的价钱。元翁苦处,大家心理都有数,即便嘴上闹几句,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长叹一声道:“世庙在位时,严惟中屡次上疏,不是号召京官支半俸就是不支俸,下面的小官提起严家父子,大多切齿。当时恩师就对我说过,分宜是在为陛下分谤。他是个圆滑的人,哪愿意做这等事,可是不上这本,又有什么办法?不支半俸,又从哪里省下钱来?自从做了首辅,我便能理解民间妇人不易。掌一家中馈,手上却无分文,到了开饭时,又得保证人人碗里有饭吃,否则家里人就要闹事,这个石臼可不是那么好顶的。” “元翁辛苦,下官自知。想来,用不了太久,总可以好转。像元翁之前说的,整饬吏治推行新法,若是得以推行,这局面就好过了。” “知易行难。所谓新法,不过是世庙之一条鞭,当日此法甫行辄废,便是因为下面的阻力太大。丈量天下田地,将赋役杂征尽归为一,另以考成穷治官吏,这等于是砸了粮长胥吏的饭碗,让他们不能再趁机中饱为害乡里,定然阻力重重。陛下年少,行法固然有信心,可是太过急于求成,少年心性一切图快,只怕二三年内不见成效,他的热情就会消失,反倒是要把一件好事搞砸。该怎么推,又何时推,这便是个难题。” 正在此时,书房门被人敲响,等到张居正召见,见是其府中大总管游楚滨手上捧着个包裹从外面进来。 “银台送来的广东奏章,是凌中丞所上,用的六百里加急,银台说必得要老爷亲自看过才好。” 六百里加急,大抵是军报可用。可现在两广军事皆在殷正茂手里掌握,发加急只是他有资格,不可能从凌云翼的衙门发出来。张居正摇摇头,“洋山这次又在闹什么?待我看看,他这么急着献宝,送的是什么好东西。” 王国光身为部堂,倒也无须回避。张居正看东西极快,一目十行,片刻之间奏疏便已经看完,却见奏章附带的,另有一个夹片。王国光笑道:“怎么?洋山兄这是要保人?” “是啊,确实是在保人,保的还是个白丁,连府试都不曾过,就给刷了下来。” “不曾过府试的童子……那倒有些意思了,这位才子不知几时能入京,下官也想见见。” 张居正脸上愁云渐渐被笑容所取代,将奏章向桌上一放,“怕是要等几年,到了丁丑年,便可与他相见。” 所谓丁丑相见,自然就是指科举,而凌云翼保举,自然是要做官。做官之人不会参加科闱,王国光笑道:“洋山公保他,多半是想给他保个官职吧?这驳洋山的面子,是不是也不大好?” “我与洋山是同科,若是些许小事,他一句话,我也就准了。不过正因为这人保的确实硬扎,我便不能给他官职。给了他官职,等于绝了他的前途,以杂流传奉入仕,又能走到哪里去?总是要等他金榜提名,才好大用。疏庵,你且看。” 既然张居正允许,王国光也就敢看那奏疏,等到看完之后,他脸上也露出喜色,“洋山倒是和元翁想到一起去了,在广东试行一条鞭法!岭南烟瘴地,朝廷里广东人有限,在那里推行新法阻力倒是不大。若是广东能搞的成,大明两京十三省,哪里也不能说自己搞不成。看奏疏里的意思,就因为先行了这法,两广的饷,多半自己就能解决。而这法子,居然和这个叫……范进的书生有关?若是此生眼下在京师,我倒是想把他叫来,当面与他问对,问问他是怎么想起来,要在广东行这法的。” 听到广事不需要邻省协饷,张居正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手轻轻拈着如墨美髯,“可见一条鞭法得百姓之心,民心所向,此法必成。疏庵,你明晨与我一起进宫面圣,当面把奏章递上去,请万岁批复,以三年为期,在广东试行新法,以观成效。” 王国光点点头,忽又道:“那这夹片?” “无妨,洋山现在也未必离的开他,自然不能动。上这夹片无非是酬庸,让我知道,岭南有这么个书生。等到他进京赶考时,再给些关照就是。凌洋山如果在广东都不能关照他个前程,那这新法又怎么行的下去?游七!你去一趟仁和府上,让他现在来家里找我。” 所谓仁和,乃是吏部尚书张瀚之号,王国光问道:“天色不早了,元翁请仁和来?” “是啊,有件事必须得他办。前者殷石汀指名严参广州知府陶简之,这奏章还没议出来,必须得加紧了。看奏章里的情形,有陶某在,新法必不能行。为行一条鞭法,先得去此当道芝兰。” 王国光心知,张居正眼下全部注意力都在行新法上,凌云翼夹片保奏的范进,多半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张居正忘掉。 错非再立什么新功,否则这份夹片上的就无分量。大明向来不缺乏人才,当年帮胡宗宪经略东南的徐文长,亦有赞画军机大功,且才华横溢名贯东南,现在潦倒不堪,人也成了半疯癫。却不知这个范进,境遇又会如何。 正文卷 第九十章 杀猪 阳光普照,碧空如洗,广州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迎来了难得的凉爽。空中不同形状的云彩,如同乡间的顽童追逐嬉戏。如果是在广州,这样的好天气,读书人会相约出游,先喝早茶然后观景,写诗唱合一番,再去酒楼用午饭,下午时分就可以考虑找个清楼消遣,总之这样的好天气不悠闲的放松一番,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可是于乡村而言,这样的天气只意味着劳动时可以少出些汗,除此以外并无区别。洪家虽然是十八村首户,可是作为洪家寨的居民,同样脱离不了下田耕作,与天争命。 最近洪家很受了些挫折,粮长的职务也交给了范家做,老族长据说病倒在城里回不来,人中了风,处理事务都做不到,偶尔从城里来人,也是找来家里要钱要物送到城里,于情形什么都不肯说。最近几天,就连这些人也不来了,普通族人即使搞不清具体状况,也本能地预感到,形势似乎不大妙。 范家人在范长旺带领下,来过两次,第一次是来抢地,由于洪承恩之前下了迁地的命令,洪家族人也不敢抗拒,顺从的将争议土地交给范家掌握。第二次来,则是将嫁到洪家的范姓女子都领回家里,所寻的借口大多荒诞不经。那些夫家试图反对,但是范家的态度极其强硬,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抢人。 论人数洪家实际远比范家为强,打架不会吃亏。可是范家现在既成了粮长,足以证明在官府里更为强势,洪家子弟在得到明确命令以前亦不敢蛮干硬扛,最后只能乖乖让他们领走了人。 随后,其他几姓的人也都来过,把自己家嫁到洪家的女人领走,还有的,则把洪家嫁过来的女人送回来。 原本住在洪家寨的外姓人,陆续离开。他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预感到情形不妙,自己并不姓洪,在洪家威风时,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姓洪的并不会对住在自己村里的外姓人有什么帮扶,现在就没必要留下来挨雷。一如地震之前一些动物的逃离,这些人搬出村子,紧张的看着洪家寨的局势变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金沙乡其他各姓的族老,也有所动作,以往洪家一家压着其他四姓打,现在风水轮流转,其他几姓主动与范家交好,动员青壮似乎准备趁着洪家疲弱,来抢些好处。 广东有猴群,于猴子的习性并不算太陌生。猴王对于食物和雌性,都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其他猴子只能吃猴王剩下的残羹剩饭。但是一旦猴王老弱,就会有年轻力壮的猴子向其发起挑战,如果猴王不敌,其所拥有的一切,都将被挑战者拥有,连带生命都可能失去。 眼下的洪家人,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只垂垂老矣的猴子,即将被挑战者夺去所有的一切,包括财产以及生命。 可是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就得继续劳动下去。一些族里老人还在稳定情绪激励后辈,当年祖宗赤手空拳,照样闯下偌大一片家业,自己这些后辈子孙又有什么关过不去? 最可靠的就是土地,只要自己把力气用下去,土地就会给自己回报。何况还有海上的关系,多出几次海,族里就会富裕起来。抱着类似想法的洪家人,顶着日头,赤着臂膀,挥舞农具开始播种希望,期待收获幸福。 马蹄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在广州乡下很少有人骑马,是以马蹄声一响,立刻引起农人的注意。沐浴在阳光之下一匹雪白的骏马上,年轻的书生紧握着缰绳,缓慢地前进。 很显然,他于控马还不纯熟,还需要一点点锻炼,但是在书生袍服掩饰下,这种缓慢也成为了一种风度,丝毫不显得可笑。等到书生离得近了些,有些洪家人揉揉眼睛仔细辨认着,忽然叫道:“范进?” “乡亲们,你们好,我是小范庄的范进,这边的洪家人,你们好么?”在马上的范进朝着田里耕作的农人挥挥手,随即勒住缰绳,免得马踏进田地里。“我知道,你们最近过的很不顺,不过不要紧,你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不算什么,因为你们未来会更不顺的。今天我来,就是告诉你们,这片田地以及你们的房子,都不再属于你们了。洪家寨,不再姓洪了!” 身后,大批身着鸳鸯战袄的明军,身着皂衣的捕快以及明黄罩甲的锦衣力士蜂拥而出,如同颜色驳杂的地毯迅速铺开,随即就淹没了洪家寨。洪家寨门外,看门的大狗,不解地看着无数陌生人冲向自己的家园,汪汪狂吠一阵夹起尾巴试图跑掉,但很快,一双官靴出现在大狗视线之前,随即一抹冷厉的刀锋亮起,世界一片黑暗。 洪家人与范进的矛盾,洪家子弟并非一无所知,他们也知道自己两边不对付。乃至洪承恩病倒,范家得势,很可能也与这种矛盾有关。他们也想到过,范进可能会杀回来报复,也想过方式。比如带着村里人来洪家找茬,找人来打,又或者带着公人下乡横征暴敛,惟独没有想到的,居然是以泰山压顶之势,就这么压下来,扫荡了一切。 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哀号声以及牲畜的悲鸣声,很快在洪家寨内响起。带队的官员高声宣布了广东巡抚对洪家的处置,随后官军、捕快、锦衣来自不同机构的人马开始了自己的行动,大家都需要战功,而战功来自洪家。 小范庄场院里,大小范庄百姓脸上都流露着幸福、渴望以及羡慕的神情,看着土台上那年轻的书生。 已经升任粮长的范长旺在乡间,几已是皇帝般的存在,可是在身为晚辈的书生面前,却不敢拿大。固然宗法制度下,晚辈不能忤逆长辈之意,可是这书生身边既有一身明黄飞鱼服的锦衣缇骑,又有明盔亮甲的大明官健扈从,就由不得族长不低头。 胡大姐儿在下面的人群里,紧紧盯着台上的书生,双手不自觉的握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绕:这是我的进哥儿……我们已经什么都做过了,他是我的相公,他有面子我就光彩。 胡屠户在旁则很有些不甘的吸着烟袋,嘴里嘟囔着,“应该找个机会再去和他谈谈,上次说的似乎少了点……”可是看看那些军卫官健,却又有些没底气。 小范庄大多数乡亲看来,范进给他们的印象都是老实本分外带有点窝囊,不成什么大气候。直到上次给大家讲解大明律令,才让百姓知道,这个读书人有些才学,但也限于知识分子这一领域,直到今天,百姓们再看着这个乡亲时,目光里不自觉多了几分惧怕。 曾经威风八面的洪家,现在已经成了个名词而已,整个家族都已经被连根拔起。那位横行乡里无人能制的老总甲,不但中了风,人还被投进监狱里。 由于案情重大,据说是特别枷号不准探视,身边只有两个子侄侍奉汤药,连便溺都多半便在身上。想着他是那样的跋扈,现在收场却是这样的凄凉,让人心里不由有些感慨,人生确实无常。 比起洪家寨发生的一切,城里的洪家人或许该感到幸运。官军因为在洪家寨内搜到了一些刀枪外加两门火铳,就开始了杀戮。行刑声和惨叫声,让原本打算趁火打劫分一笔肥的金沙百姓全都吓破了胆。即便是与洪家仇恨最深的,见到那情景后,也在小声嘀咕着,“这实在太惨了……” 被杀的人,前后超过两百,这还没算那些实在受不了官兵的摧残而自杀的女人。这还是中丞不愿意兴大狱,否则洪家这次不是被杀多少,而是剩下几个的问题。就连家中女子,也几乎被判了官卖。 好在最后还是考虑到少造冤孽,没追究妇人之罪,但是那些洪家的女人即便没被官兵睡过的,将来怎么生存下去,也是个巨大问题。她们赖以维持生存的土地以及男性亲族,都已经没有了。 锦衣卫拷打口供的手段极是高明,在他们的刑法之下,几没有几人熬的住。虽然洪大安逃遁不知去向,洪家其他人则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几套刑具下来,终于还是有人熬不住招认了洪家与林凤的关系。 金沙十八村基本都有人赶海,洪家赶海人与林凤的接触,比范通还要早些,两下是福建大同乡,彼此有关照,林凤的胞妹看中了洪大安这个读书人,自愿委身。两下结的是骨肉至亲,洪家能够在乡间迅速致富,与林凤的照拂也不无帮助。 从洪承恩的角度看,他未必想要结这么门要命的亲家,但是很多事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林凤想要结亲,他也没办法抗拒。毕竟不管是海贸还是从家族安全考虑,得罪这么个海王都不是明智之举。迟迟拖延着婚事不办,又催促着孙子去考科举,也都是其想的自保手段。 可惜在官府层面,他的苦衷并不能被理解,林凤谋反的罪名定死,洪家通贼的罪名就逃不掉。一个宗族的好处固然是可以互为援手,有福同享,当大祸临头时,宗族中人也就很难跑的掉。 除去杀头抄家外,原属洪家的田地也被官府判令剥夺。凌云翼为防洪家剩余子弟生变,下令对其实行迁移,一部分老弱妇女留在原地,青壮男性或充军到前线当夫子,或是迁去罗旁山一带,还有些迁入边远村镇。 既失去了宗族的庇护,又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一切只能从头开始,可以想象,那些没被官法制裁的洪家人,未来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眼下,洪家百年来开辟的土地,全部被官府收用,等若打断了整个洪家人的骨头。 包括在洪家寨居住的外姓人,他们也是没有自己田地的,全都租赁洪家田地,等若是洪家把田皮再转租。现在田皮回到官府手里,他们的佃户关系,也得重新确定。 官府要这些田皮意义有限,最后还是要租出去,范进作为大功臣,给自己家族争取的利益就是优先承租权。庄稼人不会嫌地多,自己耕种不过来,也可以转租出去。即便这些土地都只是田皮,对百姓而言,也同样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包括洪家留下的女眷,那些外姓佃户,也同样是财产的一部分。 按范进之前的安排,这些好处金沙四姓都可以分到,所有被洪家欺压过的人,这回算是连本带利讨回了损失。当然,亲疏有别,最大的得利者自然还是大下范庄。 今天在场院里召集的,就是属于大小范庄的分田大会。分的除了田,还有牲口。像是马骡这种大畜,自然是都到了军队手里,但是考虑到范进在巡抚幕中做事,总要顾虑巡抚面子。堂堂中丞的面皮,怎么也能值几头耕牛外带毛驴,连洪家养的猪狗鸭鹅,还是给范家留了一些,没都变成军兵腹内之食。 这些东西尤其是耕牛乃至于农具,对于庄稼人而言,都是极珍贵的财富。范姓子弟全都站在最前面,高扬着脸,脸上满是得意神色。若干年所受的屈辱,一朝扬眉吐气,意气风发,脸上不自觉,总是有些趾高气扬的味道露出来,仿佛个个都是洪承恩附体。 范长旺咳嗽几声,从身上取出来个薄子,方要念又回头与范进商议什么。作为范家最出挑的后生,加上辈分确实不低,范进现在已经有资格以族老身份在台上,商议处分财产的事。 胡屠户小声道:“老族长才认识几个字,这一薄子上的东西,还不都是进仔写的?他不过是当个传声筒,连个传话的都当不好,也实在无用。大姐儿,昨天他说的是,把洪家大猪都给我对吧?若是分给姓范的几头,看我答应不答应!” “爹……求你别说了。”胡大姐儿小声哀求着父亲,想着昨天范进对她透露财产分配的细节。那些细节本来无关紧要,反正等到今天一切都能见分晓,但是父亲依旧会逼着自己来问,原因就是认为自己与范进关系不一般,就理应享受到别人享受不到的权力。包括优先知情权在内,也是其中一部分。 胡大姐儿当日献出自己自己,本是出自一片爱恋,可是父亲数次的需索,让她越来越觉得自己那天的付出成了一场皮肉交易。进哥儿只是用一大笔钱买下了自己的身体,与那些不要脸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范进本人没有这种想法,可是当她敲开范家房门,看到范进与萨世忠及那位陈将军谈笑风生的模样时,她就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那些官兵以及锦衣卫看她的眼光,就像是一记记鞭子抽在心头,让心时刻在流血。 即使没读过书,那些目光里流露出的信息,胡大姐儿也看的出来。这些人的目光里满是鄙夷外加疑惑,觉得自己这样的粗丑村姑是没资格缠着巡抚幕僚的。 如果范进说一句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用鞭子把自己赶走,就像赶那些牲口一样。当然,最后范进还是拉着她说了阵子话,让那些士兵认识到,自己对他很重要,这让大姐儿很开心,但越是如此,越是不想让这份纯真沾染半点世俗污浊。 范长旺咳嗽两声,终于开口喊人,优先喊的,自然是范姓。而范姓之中,又是以小范庄为优先。不过范进的分配方案也兼顾了公平原则,总体而言,小范庄得利,但是不至于大到让大范庄难以容忍的地步。外姓人所得比范姓要少,可是也足以令他们满意。这口巨大的年猪一杀,人人碗里,都可以见到荤腥。 正文卷 第九十一章 离乡 范姓与洪姓也有联姻,嫁到洪家的女人自然回了娘家,可是娶来的媳妇怎么办就是个问题。范长旺的意见,是全部都休掉,免得将来牵上麻烦,最终还是范进说话,保证不会株连到她们,才少拆散了若干家庭。 洪家最后的财产,就是那些女眷。固然免了去当营纪,可是放着不管,早晚不是饿死,就是被人卖了。范进给出的方案,是由官兵和范家光棍共同去和对方商议,看那些女人自己的意思想要嫁给谁,总之找个丈夫就可以有一口饭吃。 陈璘很给范进面子,派了一支军法队负责监督,如果有人敢违反军令,搞霸王上弓的把戏,就地即可正法。按察司的公人是来捞功劳的,本来就处于弱势地位不会多说什么,至于锦衣卫,一来是看不上这些村妇,二来萨世忠一直觉得对友人不够坦诚很有些惭愧,以此为补报契机,更不会横插一手。 等到最后一个名字念完,胡屠户笑着走上台去,预备着拉范进的手说几句家常话,不想一只胳膊轻轻一拦,就把他挡在了外头。“范公子还有军情要议,闲杂人等退开些。” “军爷,我可不是……”胡屠户赔着笑脸刚想招呼,迎过来的却是陈璘那冷厉如刀锋的眼神,让他把后半截话斩回了肚子里。胡大姐儿跳着脚正向范进招着手,却见萨世忠已经拉着范进走下土台,胳膊无力地舞了两下,又放了下来,颇有些沮丧地走向了范母。 范进母亲如今已经不再穿粗布衣衫,身上一件簇新的宝蓝布袄裙,头上亦有了几件首饰。虽然还没有诰封,但已有了些封君体面。 见胡大姐儿走过来,范母向她招呼着,“大姐儿过来,跟大婶到家里去坐,咱这最近兵太多,女孩子家家别乱跑。昨天萨公子送的羊肉还有剩,今晚上你陪大婶吃饭。” 阳光洒在乡间小路上,两旁是田地,由于农人还在忙着分财产,田间现在没人耕种,于是环境就显得幽雅宁静。或许有人会将其视为安静祥和田园风光,但是于当事人而言,实际这种风光也就是那么回事。 所谓田园牧歌,只适合惊鸿一瞥的游览,如果久居,这些所谓的恬静自然都会变成折磨。泥泞的道路,脏乱差的环境,粗砺的饮食,衣食享乐各方面都不能和省城相比。如果不是公事未完,萨世忠、陈璘、范进这几个人怕是早已经飞回省城去享福,一刻也不想多待。 这三人性子投契,范进这个带路者工作又做的尽责,交情也就越发的深厚起来。走了几步,说了些分田分钱的闲话,萨世忠回归正题道:“范兄,省城里有消息传过来,一如范兄所料,锦衣卫那边,有人试图劫狱。” “恭喜萨兄,锦衣又立个大功。” “惭愧,大功说不上,不挨板子就已经心满意足。范兄早就有所提醒,又帮着我们想了些办法,可是事到临头,还是出了些毛病。本来我们是准备翁中捉鳖,没想到对方武功很是了得,人又不怕死。天太黑,我们的火器准头也不好,居然还是让带头的跑了。不过这也算证明了范兄之前的分析,衙门里还有他们的眼线,顺藤摸瓜,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衙门里几个公人有问题,顺着这条线摸上去说不定能抓条大鱼。而那个逃掉的应该是个头领,在海盗里身份不低,如果可以生擒的话,就又是件大天大功劳。如果那些人发了疯,带着大队人马杀上来,龙崖兄就可以发财了。范兄,我看这边的事里料理得差不多,你也该抓紧时间回城,公事不好耽误。” 陈璘点头道:“没错,我也知道范公子离家日久,高堂思念独子,理应多盘桓几天。可是毕竟现在有大事要做么,家里的事,就只能先放下。老夫人身体甚是硬朗,又有个胡氏在旁侍奉着,范公子也不必担心。” 萨世忠哼了一声,“胡氏……她也就是这点用处了,就冲她对老伯母的孝敬,将来赏她个通房。如果不是看她这点功劳,我早把她赶开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有事没事就缠着范兄,不自量力!”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胡大姐儿的厌恶,这无关于他对胡大姐儿本人是什么态度,纯粹是相貌以及身份的差异。他认定范进是自己的朋友,就认为朋友应该有符合自己身份的前途以及伴侣,所有影响朋友进步的,自然都是他眼里的坏人。 范进道:“既然海盗可以去救林凤,那这里也未必安全,眼下有大兵在倒是没什么,可是等部队离开,这里就是群乡民,可是不大好办。咱们自己人,有什么说什么,我只好求几位帮忙,想想办法。” 陈璘道:“放心吧,大中丞早有交代,要我们务必妥善保护好范兄家眷。再说这也是我们诱饵的一部分。这村庄里我们埋伏了兵,如果那些海盗敢来,正好杀他们个落花流水。捕快和锦衣卫,在这都留了人,这几天弄死洪家那么多人,又悬首示众,也是想把那些海盗引出来。既然林家和洪家结了亲家,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杀头无动于衷,看他们没有动作就知道,他们也知道怕。其实范公子这次安排的很好,打掉洪家,让其他几姓都能得好处,这就好象绿林的投名状一样。有人替洪家出头,其他几姓也未必就能安心。所以现在大家是联手跟洪家作对,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会有人来给咱们送信。乡下的事,他们最熟悉不过了,既然没消息,就说明没人在。” 萨世忠道:“实我想,要说大队人马杀过报复,那些海盗也是不敢的。这里毕竟靠近省城,既有水巡也有步军,龙崖将军的部下不是吃素的,他们来肯定要吃亏。如果来几个人的话,我们留下的都是好手,足够应付。其实按我想,老伯母住到城里最好了,这里乱成什么样子,也跟老人家没关系。至于那些田地,委托个人代管,谁敢克扣,小弟就送他吃板子。” 范进无奈地一笑,“我也知道这样最好了,可是老人家么,你们懂得,固执。不容易说的通道理,我也很难说服她老。” 萨世忠笑道:“故土难离,我也体谅老人家的想法,没关系,无非是派些人手的事,咱们是自己人这点事不算什么。不过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想法,年轻人总得有点雄心,不能一生老在这么个地方。以范兄的才干,只有进城,才能一展所长,而眼下正是立功的好时机,不可耽搁。免得功劳被人抢了。” 陈璘哼了一声,“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大中丞身边,有些人实在是可恶了些。前面拼命的时候不见人,到了现在,却都出来赞画军机,各自都有一套韬略。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抢功?” 范进一笑,“二位兄台厚爱,范某铭感五内。这功劳么,其实他们想抢,也未必容易。” “范兄在大中丞面前确实有面子,可是那些人一起发难,也不好对付,所以,还是小心为上,早点回去没坏处。” 萨世忠看看天色,“范兄该回去陪老伯母吃晚饭了,等明天一亮,就抓紧动身吧。那贼还没抓住,正需要范兄回去帮着运筹,这事……不能耽搁。” 事实上,范进前世也没有抓人方面的经验,最多就是和相关行业人有过接触,可是要说好办法,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个时代的老公事,怕是比范进更擅长做这些事。但他和陈璘、萨世忠既是好友,彼此之间的利益是一致的。他回去,才能帮着这两人抢功,否则人拿住,功劳可能被其他衙门抢走。是以他也知道,不能再在乡下待下去,点头道:“那我这就回去陪老娘吃饭,等到明天我们就出发。” 范进回到家时,大姐儿刚刚把羊肉煮熟。见范进回来,忙拉着他坐下吃饭,将肉要紧的往范进碗里布。 范母道:“进仔伤还没全好,羊肉是发物不能吃,还是只能吃青菜,我厨房里倒是有些菜……”不等她说完,大姐儿立刻道:“我去煮,一会就好。”说着话已经飞也似地跑向厨房。 将她支开,范母就好说话,她看看自己的儿子,目光里满是赞许。“不愧是我们范家的仔!扬眉吐气,一棍子打死了洪家,杀的他们人头落地。咱们范家这么多年的委屈,一次洗刷干净,你阿爹在天有灵,一定为你高兴。” “多亏娘的教导,儿子才有今天。其实自从儿进城之后,就发现自己过去的眼界太小了,区区一个洪家,也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娘,这次抄洪家,儿子也算是发了些财,您还是跟儿到城里,也方面儿每天孝敬您。” “不了……城里确实很好,可是这是我们的根,你爹的尸骨葬在祖坟里,他的魂就在咱们小范庄。你爹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辈子老实本分,就没离开过村子,不认识村外的路,没办法进城。如果娘跟你进了城,他就找不到我了,在阴间孤苦伶仃太可怜了。所以娘留在这,既是守着我们的根,也可以陪你爹。娘知道,你的心大,这小地方已经困不住你了。娘也不会妨碍你的前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用自己的本事去闯番事业回来,这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只要你心里记得自己的根在哪,就足够了。” 范进还想说服母亲,却被母亲的眼神制止了。 “你不必多说,娘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你现在要我跟你住省城,将来你做了京官,难道娘还要搬到京里去?这把老骨头了,折腾那么远,是要我得命的。好在现在咱们家不像从前,娘有了钱,这次又分了田,不用为生计发愁,住在乡下也不错。每天和乡亲们说说话,解解闷不是也很好?倒是现在,有一件顶要紧的事要议下来,那就是你的婚事。记住娘的话,你可以在金沙乡找女人,但绝对不能娶金沙女子为妻,她们只会妨碍你的前程!” 正文卷 第九十二章 范母教子 对洪家的处置是抄家,尤其在搜出兵器以及抢水打群架外加备倭时留用的火铳之后,手段就更为狠辣。男人一部分砍头,一部分强制迁徙,财产抄没,至于女性,清白就更难以保障。虽然在范进的保全下,一部分女人没有被侵犯,但是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以范进与陈、萨两人的交情,如果想找女人,从洪家的女眷里拉几个来,即使最后搞出人命,也自有人帮他善后。范母也知道儿子与胡大姐儿之间可能逾越了那层界限,再想要束缚他不要接触女人怕是办不到,就只好退一步,只要范进别和她们定下什么白首之盟就好。 就算不搞强抢,只是说亲,范进也是金沙乡最抢手的黑马。这次查抄洪家,如果只计算乡下这个层面,最大的得利人就是范进。光是归入他名下的田地,就超过了一百亩。 虽然这个问题是由户籍问题引起,但是当这些田地归入范进名下后,土地流转问题早就做好了处置。这片地在衙门记录上,并不在范进手里,但是实际的地租确实由他拿。这种手段,在当下名为诡寄,既可以保证他拿到租子,又不用承担赋役,同时也规避了户籍问题。 这么大一片地,即使这些田地都是田皮,在乡间而言,已经得算是一笔不菲的财物,何况还有洪家几代积蓄的银两以及库存的粮食。可以预见,接下来,范母就会雇佣几个长工短工,为自己耕种工作,用不了几年,范老夫人便会与当初的洪总甲一样,成为受人尊敬的体面人物。 读书人以及巡抚幕僚身份,暴富的家境以及年少英俊的外型,让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范家门槛,直到借了几个官兵挡驾,才算换回几日清净。 说亲的对象,既包括金沙十八村三姓族长的嫡出孙女,也有临近乡村里乡宦的女儿,包括南海县学教谕,也托人来提了亲。这些人寻找的目标当然是范母而非范进,于普通人看来,这种规模的狂轰滥炸,怎么也能动摇一个乡村老妇的信心,让她同意婚事。结果,媒人们失算了。 范母虽然是从来没出过村子的乡下女人,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惊人的阅历和坚毅,把所有的提亲都予以拒绝。乃至于在金沙乡,现在都把范母称为铁门槛。 “我儿虽然不曾当上秀才,但是有巡抚大老爷的保荐,还怕没有官做?娘虽然没读过书,但也听人说过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的道理。乡下的女人,哪个又能配上我儿?我儿的亲事一须在城里,二须在宦门,大家闺秀名门嫡女才是我儿良配。教谕这种学官的女儿,连想都不要想。听说他们一个个穷的叮当响,只有祭丁时,才有一口猪肉吃,这样的丈人,于我儿只是个拖累。” 说到这里,范母又看看门外,声音略放低了些。“娘知道,大姐儿和你要好,性子为人也都是好的,你们两个也可能已经有了什么。但是她的家世和相貌,都不配你。将来你娶了正室,再接她进门,给她个名分也算对得起她,却不可自己乱了脚步,胡乱应允什么。不管你应了什么,娘也不会点头。那些你不愿意的人提亲,你都只管往娘这里推,恶人娘来做。但若是那些达官显贵之后,你便自己做主,娘不会怪你。你在外面怎么应酬,娘不会管,即便是纳一两个偏房,亦是你们男儿家自家的事,娘也不会过问,就是这正室的事,不许你胡乱拿主意。” “娘,您放心吧,儿子心里有分寸。只是儿与大姐儿之间……” “这话你不必说娘也不想听,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眼下都没必要说下去。娘可以像对亲女儿一样照顾她,但是这个正室的名头,她绝不该想,娘也不会答应。” 沉吟片刻,范母又吩咐道:“你也要抓紧回城里,等你一走,娘就清净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不管是收租子还是把田租出去,这些事娘自有分寸。你让大姐儿送来的银子,也足够娘这个乡村老妇活上半辈子。你在城里安心做你的功名事业,娘在乡下会保重好自己,等着村里给我儿修牌坊。” 范进点点头,“儿子谨遵母命。” “你不要光用话敷衍我,自己也要想着该怎么做人做事。娘要你成材,是要你读书应举,中个功名光宗耀祖,不是要你去送死拼命!像这次你受伤的事,绝不能再有了。娘不让你扶犁,你倒跑去拿刀,这是你个书生该做的?今后再想要动刀以前,先想想娘这些年的不容易,再想想自己这刀是该拿还是不该拿。” 范进面对一干海盗时,尚能舞刀应对,可一见母亲动怒,除了认错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所谓智谋,所谓口才,本就是对付外人所用,在自家人面前,这一切本事都没有做手脚处。 大姐儿端着煮好的青菜走进房间时,就看到范进低头被骂的场景,又连忙着为其缓颊,但也忍不住就其跟人打架被砍这种事发几句牢骚。由于关系到梁盼弟,范进对于过程做了很多处理,于是就越发显得是他好勇斗狠,主动帮着官兵抓海盗害得自己被砍,也就越发理亏。 范母招呼着大姐儿到自己身边坐,是把范进打发到另一处吃饭,两个女人说着贴己话的样子,倒真是有几分母女模样,大姐儿笑的也格外甜。看看自家房子,范进道:“娘,回头还是让人起一间新房子来住吧。这房子太老旧了些,您又不想搬到洪家那边的房子里。这房子虽然上次翻修过,但还是不够好,这回干脆翻盖。” “现在怕是不行,咱们范庄这回发了大财,怕不是家家都要翻盖房子,哪里又有那么多人工?洪家的房子……那也是敢住的?你知道哪间房子里有女人上吊?风水不好,回头全都要拆掉,范家人绝对不能住进去。” 胡大姐儿道:“是啊,阿爹也说那些房子不吉利,说有的女人被官兵欺负了,就悄悄上吊,住进去会被鬼缠,要造羞赧房子才行。这次洪家那些大猪,能让他赚一笔钱。他说要用这钱,帮弟弟盖房子,娶老婆……” 说到这,她偷眼去看范进,脸上现出些红晕来。范母连忙道:“进仔倒是不用急,连功名都没做出来,哪里敢成亲。他现在最要紧的是读书做事,要是现在敢成亲,看我不揍他。”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来。范家最近访客极多,或是为了能在分浮财时多分一份,或是想要拉拉关系,目的不一而足。门上的兵肯放过来的,多半是有些来头,范进忙走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的,竟是方才在一起聊天的陈璘。 刚分手时间不长就来敲门,怕是有什么临时情况,范进连忙招呼着他进来坐,陈璘却摇头道:“进就不进去了,范公子我们有话外面说。” 走出家门,见萨世忠并不在外面,就越发清楚,这事里怕是陈璘自己的问题。走不多远,就听陈璘道:“范公子,方才吃饭时,城里来了个朋友通消息。末将这边,遇到点麻烦。这与范公子当然没关系,但要想解决这个麻烦,恐怕还得范公子出力才行。” 听他语气很是严肃,范进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范公子,当日见你仗剑杀贼,陈某就觉得您和普通的书生不一样。这几日相处,更发现您虽然是书生,却无头巾气,是个可以交的朋友,有些话不好对别人说,对您却是可以说的。查抄洪家陈某是捞摸了几文,可是千里为官为着吃穿,做武将不比文官,枪来箭去,受伤是家常便饭,一不留神可能丢掉性命。做武官的就是这个命,为国尽忠,没什么可以抱怨,但是家里人总要吃饭开销。为官一任总要给家里留下些安身立命的银两,自己一刀一枪撕杀卖命,所图的无非就是让子孙吃喝享乐,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将军,您这话说的就远了。范某可不是那些老夫子,知道眼睛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更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次的查抄,我亦是亲历,若是攻击陈将军,与攻击我自己,又有多少区别?” 陈璘感激地一点头,“有范公子这话,小将心里就先放心一半,您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实不相瞒,末将在城里有些关系,刚送来的消息,就为查抄洪家这边的事,大柱史参了我一本,这回怕是要麻烦了。” 陈璘所说的大柱史,就是朝廷派在广东的巡按御使罗应鹤。明朝的地方官场,经历三衙议事,巡抚独走之后,现在正逐渐进入巡按独走的时期。作为纠察风宪,巡按的权力越来越大,比如嘉靖朝,还发生过巡按季新芳调兵攻打准备与知府火并之事。 广东的巡按罗应鹤虽然没有这么跋扈,但是其在广东官场权力格局中,亦是一方诸侯,与巡抚凌云翼几可敌体相待。这次查抄洪家,奉的是巡抚命令,并没想到会引发什么后果,行事上自然会放肆一些,是以听到巡按出手,就连范进心里也有点慌乱。 从这段时间接触他已经发现陈璘这个人打仗很有一手,武功也厉害,但是缺点也很明显:爱钱。洪家这百十年,很积累了些钱,村里的住户也有的有些积蓄。这次大兵过境,浮财五成以上,都成了陈璘的所有,包括那些大牲口,他也弄了不少。这种人浑身都是破绽,罗应鹤如果想要弹劾他,基本就是百发百中。 但是,问题并不如此简单。即使巡按是专门找人麻烦的监督官员,行事也会有其顾忌。查抄洪家是因为洪氏通贼,有这个大帽子在,对洪家查抄的行为即使过了火,在量刑时也会有所减免。这种不疼不痒的弹劾,肯定要不了陈璘的命,最多是敲打两下,这不符合言官一锤子砸死的行事风格,于是这种行为,就更让范进起疑。 思忖片刻,范进忽然道:“这事要怪我,分功给臬司甚至市舶司,却不曾想到巡按,也难怪大柱史要不高兴。陈将军实际是受了我的连累。” “范公子不必自责,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他是个纠察官,谁想到居然想要战功?就算是想回京升转,也不用那么急吧?这是我们广东自己的公事,谁能想到要分他一个巡官功劳?这不怪范公子,只怪他心思太重,什么都想捞一份。那奏章的底稿朋友看过,参的很扎实,包括下面儿郎搞洪家的女人,搞出几条人命,以及查抄时顺手捞摸了多少,都有迹可查,我少不了要担些处分。这是无可挽回的事,好在最多不过是个革职待参,我们武人只怕降职不怕革职。眼下有仗要打,正是要武人立功之时,起复是指顾间事。但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打了这么多仗,却因为文人一道弹劾就要去职,我不信服。我想立个大功,先在总督那里留个名,等到革职的命令下来,随即就起复,再靠着战功升官才有面子,还能让罗应鹤丢脸。这就得要范公子成全了。” “这……不知如何效力?” “好说,范公子,你的伤现在好的差不多了吧?” 见范进点头,陈璘又道:“末将是武夫,受伤是家常便饭,于刀枪外伤,算是半个内行。范公子受的伤,我也看过。即便是用上上好的伤药,也好不了那么快。想必是您另有什么方子,配了上好的刀伤药是不是?您只要把方子赏下来即可。眼看就要打大仗,有个上好的刀伤方,能多治不少兵卒,这个战功就算罗老爷不认,军里总是要认的。制军那里认下,这功劳就算立了。您这个方子要换多少银子,末将绝不还价。” 范进听到这里,苦笑一声,“陈将军,您是抬举小生了。我一个读书人,哪里有什么红伤药秘方?若真有这秘方,我当日早卖到生药铺里,何必还要沿街卖画?” 陈璘道:“那……倒是末将想的差了,这话只当没提过,等到战场上,末将多杀几个人,也可以把罪名抵掉。” “不,陈将军,倒不是说非要杀人才能抵罪。这伤口长的快,不是药的功劳,而是其他的法子,这法子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但是能不能算立功,我可说不好。一是消毒,二是缝合……” 虽然不是军人,也没学过急救,但作为京剧演员,练功排演受伤实际是家常便饭,久病成医,与医生混的很熟,一些伤口护理知识总是有的。这些知识在后世看来,其实都是些很平常的事。 饭前洗手,有条件的话尽量喝开水,要注意保持个人卫生及环境卫生,周围环境对于伤口的影响,伤口感染又是何等可怕。这些于范进而言,只能称为常识的内容,在这个时代,却足以算做极为高明的学问。即便是名医,对这些内容也未必都掌握,或是知道要这样做,却说不明白这样做的原因。至于伤口缝合护理,避免感染等内容,这个时代也理解不了。 陈璘的嘴巴渐渐张大了,这位沙场上十荡十决,冲锋陷阵的猛将,原本对于范进的尊敬主要是因为其读书人身份,外加巡抚幕客,而不是真的会尊敬一个毛头小子。他自己也中过秀才,论功名比范进还强,论学识自问也不见得就输给这个小书生。可是当听了一个多小时卫生常识之后,这位三品武官却开始从心里服膺于范进,甚至动了个念头:拜他为师。 正文卷 第九十三章 暗影 夜风凄凉。 广州城外的珠江码头,一到了夜里就变成无法世界。码头这种地方社会复杂,基层力夫里好勇斗狠之徒居多,乃至有些江湖人或是逃犯也混在力夫队伍里讨生活,躲避官府通缉。为了争抢码头地盘,又或是脚钱生意,大家打架斗殴乃至拔刀杀人都是常有事,基本一天都要打上几次,只要不出大格,就没人过问。 随着最近军粮生意越做越大,外地粮船渐多,苦力们的竞争变得更激烈,于是撕杀也就变得更为频繁。尤其是到了夜里,争夺杀戮就变的更为凶残,为了几两银子脚钱砍死十几个人的事已经屡见不鲜。在这个时代里,书生的性命很贵,普通力夫的命,或许只值几个铜板。衙门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也不怎么关注苦力死活,到了晚上大老爷们看不见,码头上怎么乱都和他们没关系。 天黑之后,衙门把执法权交给有力者,于是魑魅魍魉就可以横行无忌。 奔跑声,惨叫声,以及刀剑砍入人体的声音,惊醒了一处窝棚里的人。这种窝棚在码头上有很多,都是租不起房子的外来人,赖以栖息的地方。 这样的人连户籍都没有,在码头这种地方就没有人权可言,两个帮派火并,打到这里,把住在这里的无辜卷进去一起砍死的事也常发生。官府对他们的死活不会过问,惟一能保护自身权益的,惟有手中武器。 住在这窝棚里的四个汉子,几日里经历过几次这种事,早有了经验。听到打斗声以及撞击门板的声音,人从地上坐起,兵器已经拿在手里。房间里没有灯,月光从窝棚缝隙间洒下,照在四人身上,隐约间照射出魁梧的轮廓,以及坟起肌肉。 外面的打斗持续时间并不长,被追逐者抵挡了一阵,又开始逃,追击者并没有对这窝棚起产生多少兴趣,骂了两句脏话,提起武器继续追击。四个男子长出一口气,一个人小声道: “他娘的,这几天晚上都不得轻闲,连个觉都睡不安生。若是在岛上,一刀一个杀光这群鸟人。” “别管他们了,忙过正事就可以早点回去,不用跟这里厮混。那位还是没消息?早点把人交给官府,我们也好回去。” 窝棚里一片寂静,几个男子都很善于打斗,但是对打斗之外的事并不在行。至于跟官府打交道,利用官府里面的眼线借刀杀人,除去自己昔日同伴这种事,更是一窍不通。考虑到过去两下的关系,几人嘴上即使不说,心里的滋味也绝不好受。 即使已经走上杀人越货之路,也总有良知幸存,何况往日里以义气之类的说法进行自我标榜,天长日久,自己总归也会受到影响。现在做着背叛自己信仰的事,心里怎么也不会好过。 一阵长吁短叹之后,一个汉子道:“不管怎么样,当家交代的事也要做,咱们也是为了自己好。林獠已经完了,总不能真让他接了位子,没有这个规矩。” “可是交给官府……这不大好吧?” “官府里已经答应了,拿住就弄死他,不让他受罪,也不会泄露什么机密。眼下看,这是最好的办法,再说那些大户也放不过他,早晚也是要死的,咱们的内线动手,会让他少受罪。” 就在这时,窝棚的破门再次被人敲响,声音有气无力,时断时续。对这种敲门方式,几个男子很熟悉,被砍成重伤的或是装死的醒过来,就会试图敲开身边最近的房门寻求帮助。一个男子冷声道:“滚开!再敢扰老子好梦,杀了你!” 敲门声并未停止,依旧坚持着响起,大汉提刀来到门前,压低声音道:“你等一下,我给你开门!”门字出口,刀已经顺着门板捅了出去。 预料中那刀锋刺入身体的感觉并没有出现,刀穿过门板,前面空无一物。久经大敌的男子感觉得很清楚,这一刀是刺到了空气中。男子下意识地向后抽刀,木门本就破烂不堪,刀抽的很是容易,可是就在刀抽回的一刹那,一声机括搬动的声音响起。 伴随一声喀嚓声,一根雪亮枪头贴着刀身刺入门内。 枪锋由机括发动力量很大,后发先至,大汉的刀刚抽回一半,枪尖便已经刺入其前胸,将他那一声不好封回了喉咙里。人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另一名刚刚站起的同伴。另外两人就那么看着他身不由己的后退,直撞到用木头搭成的墙壁上,锋利地枪尖插入壁板,连带将人也钉在上头。 大汉一时却未曾死,拼命地想要挪动身躯,但是枪刺的太深,越是挣扎血流的越多,除了阵阵惨叫着流血外,其他一无所能。 “华三哥的断魂枪?” 一条大汉看着那整个刺入窝棚的短枪一愣,这兵器他很是眼熟,但是却不相信兵器的主人会对他们下手。那破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巨响,向左右分开,朦胧月色下,一个纤长的身影出现在门首。 “没错,这是华龙飞的断魂枪。你们敢反水,最大的凭仗就是有这杆神枪。现在神枪在此,你们还有什么底牌,不妨拿出来让我看看。” 方才惦记的目标,忽然出现在眼前,几个汉子先是一愣,随即就是一阵惊惶。那方才被撞翻的汉子这时刚刚站起,用手指着来人道:“你……你为什么有断魂枪,华三哥人呢?” “枪在人在,枪失人亡。现在他的枪在我手上,你说他人在哪?” “你杀了华三哥?怎么可能?你怎么杀的了他……”大汉的语气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惊慌更为恰当。 来人的手上,一口长刀在月光下发出幽蓝色光芒,如同死神巨镰,即将收割眼前卑微的灵魂。说话的语气同样如同无常,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从你们出卖手足勾结官府那一刻,就该知道有今天这个下场。不管索魂枪,还是你们,都要死。我在锦衣卫衙门里受了伤,杀华龙飞时又受了伤,现在最多只有平日的四成力,你们几个可以拼一拼,或许有条活路。” 三个大汉互相对视一眼,忽然一咬牙,提起手中兵器向着门首的人冲来,那人双手握刀身形微微下蹲,一声大喝声中,刀已经向当先冲来之人迎面斩去。码头上刀光剑影,杀声阵阵,间或有惨叫声响起。 两名派来值更的捕快,对码头的杀戮早已经麻木,即使当着他们的面砍人,他们也只会当没看见。听着喊杀声,追逐声,喝骂声,只当做是娱兴节目。两个公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这次九头龙硬干鬼杀全,你买谁赢啊?” “难说了,一个半斤,那个有八两。一个关系在军里,另一个关系在标营,鬼知道输赢,这种赌你也敢下,当心输死你啊。” “有赌不为输么,这里的帮会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这样的大事件,不赌几手,怎么对的起自己。”说着话,捕快伸了个懒腰道:“好困啊,好端端的,查什么劫狱大盗,还要被打发来巡夜。码头这里的夜有什么好巡的,真是的,脱线!如果不是上面的乱命,我现在还在家陪老婆睡大头觉呢,结果现在好了,还要在这里陪你喂蚊子。” “大家都差不多了,谁也不要埋怨谁,上命难违,不知道什么时候锦衣卫就来查岗,做好做歹,也在这里待一晚上了。我让我老婆煮了汤,等天亮换班时,到我家去喝汤啊。” 两人正说着闲话的当口,一声闷响从码头上传来,声音并不是很大,仿佛是个闷雷。两个打哈欠的捕快一楞,一人揉着眼睛道:“九头龙是不是疯了,敢用火铳?” “难说,也许是鬼杀全,这个人脑子不清醒的,上次火并时连弓箭手都敢用,谁知道他会不会发疯买火铳。这事要不要去看看?” “看个鬼了,他现在连火铳都敢拿出来,去看不是要挨打?等天亮以后上报锦衣吧,让他们去查查看,到底是谁敢破坏规矩?砍人就砍人好了,居然敢用火器,这下看不搞死他们才怪。”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光景,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两个公人视野里,他走路的速度不快,不紧不慢,仿佛闲庭信步。在夜晚杀人干架夺地盘的码头,一个人这样行走,透着莫名地古怪。两个公人出于职业本能,伸出手准备拦下来人,进行盘查。可是只与那人的目光一对,两人的心头都莫名打了个突,准备问的话,全都咽了回去,极默契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直到那人走出很远,一名捕快才道:“他……走了没有?” “走……走了。” “你看到了吧?” “是啊,好多血啊。以前只知道鬼杀全是疯子,现在看九头龙多半也是疯的。不知道哪个雇了这么个杀手来砍人,这下非出大乱子不可,就算他们这次拿几百两银子来抹平,我也不会替他们遮掩了,必须上报。” “我没说这个,那人去的方向,我怎么感觉是……进城?这么晚了,他能叫开城门?”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大概爬城吧。不过这么晚了,他进城去干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一件事,杀手进城,自然是要去杀人。这回的广州,八成要出大乱子。想到与这么个修罗般的人物擦肩而过,夏日的夜晚,两名公人只觉得周身发凉,一人默默念叨着:“不光是喝汤了,这回必须找个神婆收惊才行啊,太吓人了。” 半个时辰之后,肥佬王骂骂咧咧地打开了房门,准备教训一番这个深更半夜砸门地不速之客,不管是谁,也先骂他个七荤八素再说。可是门刚一打开,一个皮囊就递过来,在一声惊叫声中,皮囊落地,人头在小院里来回滚动。房间里,披衣而起的梁二姐已经问道:“这么晚了,谁啊?”孩子的哭闹声,也随之响起。 阳光普照。 于码头的变故,或是两名公人的遭遇以及锦衣卫对码头帮派的整顿,与范进实际都已经没了关系。虽然人回了城,萨世忠也想着干大事,可是范进却以大收试在即,读书备考的名义在凌云翼那里告了假,回到家里读书。以退避的方式,躲开暴风眼。 随着林凤的被拿,围绕着利益的争夺也变得更为直接。固然由于读书人的身份,大家不好像武人那样攘臂挥拳的搏斗,但是无形刀剑杀伤力未必就小过真家伙。范进这种出头鸟,自身又没有功名根基,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像是陈璘被参,显然就是凌云翼身边的人与罗应鹤合作的结果,借打击陈璘以打压范进的势头,不能让他蹿升的太快。至少也要给巡抚留下一个范进为人见识短浅,行事乖张的印象。 范进如果选择反攻回去倒也不是不行,靠着自己的知识见识以及萨世忠等人的力量,未尝不能和那些幕僚见个高下。不过敌死一千自损八百,自己肯定也要付出代价。更何况那些幕僚或是跟随凌云翼多年,或是同乡,真到了取舍的时候,范进也说不好凌云翼会舍弃哪边。再者给东主留下一个自己咄咄逼人见功即抢的印象并不明智,之前维持的形象也会打折扣,考量再三还是选择了退。 当然,给萨世忠那边出的主意也是要出,偶尔锦衣卫也会送些情报来,大家分析该如何抓人。范进本来就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所能提出的意见,未必算多高明,只是参与进去,分些功劳罢了,日子过的反倒是比眼下巡抚衙门清闲。比起衙门操劳埋身文牍,还是这小院里的风景更为迷人。 “进仔,三姐这衣服好看不好看?颜色可能艳了些,不过好在只在院子里穿就没关系,穿出去就被人家笑话,说我是妖怪了。” 头上插着范进送的木簪,身着大红袄裙的梁盼弟,整个人如同一朵怒放牡丹,在范进面前转了两个圈子,随后又学着大家闺秀的样子,飘飘一福。“怎么样,三姐美不美?” 自从上次被砍之后,梁盼弟对待范进的态度就大为改观。以往的她虽然与范进相好,但是在亲热上总是有所避忌。或是碍于身份,或是考虑到年龄的差距,显得很被动。两人相处模式基本都是范进进攻,盼弟逃避。可是自从这次从乡下回来,梁盼弟一改往日风格,转守为攻,如火热情让范进心神皆醉,半步都不想离开她。 看着她那一身大红,范进拍手道:“美,当然美了。什么老妖婆,三姐你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女人的好年华,如同鲜花怒放,不要把自己说老了。不过平时三姐不是总要我多读书么,怎么今天反倒不要我读书了?” “上吊也要缓口气,今天我不去盯粮仓,你不读书,咱们两个谁也不叫,好好说说话好不好?就算大姐儿来,也不许你开门!只要进仔你觉得好看,我这银子就没白花,我跟你讲啊,我买了好几件衣服,你等着,我一件件换给你看,你看看美不美。” “美当然是美的,就是这衣服那么好,簪子太旧了,拔下来换个新的。” “敢?谁敢动我的簪子,我跟他拼命!我现在要说买首饰呢,是能买不少的,也有人愿意送我些东西,但是于我而言,就算把天下的首饰都堆到我面前,也换不回这一根簪子,只为它是你送的就是最好的。你坐着不要动,我去换衣服。” 正文卷 第九十四章 花烛 在夏日的上午,穿着一件夏布短衫,躺在安乐椅上,摇着扇,惬意地前后晃动着身体。石桌上放一壶香茶,眼前美艳佳人如同献宝一般,一件件更换衣衫,又做出诸般媚态,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大抵如此。 梁盼弟等到将所有衣服在范进眼前逐次穿了一遍,又按着他的要求摆出各样姿势,她与范进之间相处,半似爱人半似姐弟,总是处于较为强势地位,这种要求通常是不肯的。可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按着范进的要求摆姿势,还主动学起大家闺秀。 “我见到人家大户人家小姐,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我做起来就不好看。真是的,明明功夫可以打的出,就是到做淑女时就不灵光,真是气死人。” “话不是这么说,要我看还是三姐你这样子最好看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做派,我反倒不喜欢。” 衣服换了一轮,梁盼弟又换回了一开始那件大红,为范进摇扇扇凉,头上的木簪在男子面前晃来晃去。 范进问道:“粮行那边,今天是二姐在管?” “没啊,二姐这两天说是不舒服,在粮行请了假,肥佬王也没去衙门上工,大概两人又吵架了。自从林凤被抓之后就是这个样子,原本以为二姐有福,找了个好归宿。哪知这个男人到事情上也是靠不住的,官府一吓人就软了,如果不是进仔你帮忙,他怕不是要把二姐送到衙门去。二姐帮他生了个仔啊,结果他说翻脸就翻脸,简直不是人啊。那次两人就大吵了一架,全都破了相,接着就三天两头吵架喽。姐夫不喜欢姐姐帮我做生意抛头露面,姐姐担心他靠不住,就想自己赚几个傍身钱,我想准是又动了手,只好养伤吧。” “这也不好怪姐夫,通匪的罪名可大可小,陶简之又是出名铁面无情,公人犯法罪加一等。当时差点把姐夫也抓进去吃牢饭,他是怕了。” 梁盼弟微笑着抱住范进道:“可我的进仔就没怕啊,不但没怕,还为我写担保,我知道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你保了我和二姐,自己也担着好大干系,两下一比,肥佬王这头猪,就越发显得不是东西了。算了不提他,提起就烦,随他怎么都好。过几天我去看看二姐,如果他对二姐真的不好,就让他们和离,二姐跟我做生意就好了。” “他跟我不能比么,我在巡抚身边做事,他只是一个小小班头,大家站的位置不一样,能做的事就不一样多。再说他跟前面的老婆有两个孩子,跟二姐有一个,三个孩子要管,考虑的问题就比较多。当然,他的胆子不如我大,这倒也是没错的。” 由于范通的罪名是参与谋反,细究起来,就要株连全家。他一进锦衣大牢,就招出了梁盼弟及其姐妹,这下就连二姐都要受牵连,肥佬王被革了职,就想着把老婆送到监狱里去领罪,两下打了好大一场饥荒。最后还是范进出面具结担保,才免了两个女人的罪过。 提起这事,梁盼弟脸上笑意更浓, “是啊,你色胆包天么。我这个反贼家眷你也敢包庇,二姐后来跟我说,老天爷最公平了,先是让我被爹卖了,后又让我嫁给范通这样的人,但是却把你补偿给了我,总起来看,我们一家四姐妹,以我的命数最好。”梁盼弟略一沉吟,看看范进道“我前两天去了次衙门,看了看……范通。” 范进倒是很大方,笑道:“一叶夫妻百日恩,去看看他也是应该的。他怎么样?那么乱的场面居然没被砍死,真是乌龟命,这样都收不走。” “如果不是跟他嫁到范庄,就不会遇到进仔,虽然气他拿枪打你,但是我终究也是对他不住,所以去看看他,如果能帮,我也会帮一些。他虽然没死,其实也比死好不多。那么大把年纪了,锦衣卫又给他上了刑,哪里扛的住,人不人鬼不鬼,说是不死,也就是熬时间而已。他脑子已经被打的不大清醒,嘴里反复念叨地就是在咒我们,那样子很可怕……吓的我赶紧去庙里烧了香,又给你请了道符来。” 她找出一个拿了根红绳子栓的护身符,亲手给范进系在脖子上,“我知道你们读书人有文昌大帝庇佑,百邪不侵,可是听说恶鬼咒人很凶,还是小心点好。这是请王尼姑开了光的,收了我三两银子呢,一定很厉害的,你戴着包你没事。” 范进没有接护身符,反倒抓着梁盼弟的手,“他活着我都不怕,真变成了鬼,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以后不许你和王尼姑来往,什么尼姑啊道姑啊,一律不许往来,下次再听说你跟这个尼姑来往,我就去砸她的庙。” “我也知道,她多半是骗人的。可是你没看见,范通那扑街当时样子多吓人,身上都招了苍蝇,说话有气无力,还在那里咒我们。他要咒我没关系啊,为了你就算下让我下十八层地狱也没关系,可是他在咒你啊。哪怕是花钱买心安,只要你没事就好了。你现在前程似锦,正该发达的时候,对这种事还是要小心。” 她挂上了护身符似是无意地问道:“你这次回家发了大财,是不是有好多人给你提亲,你有没有……中意的?跟姐说说,看看姐认识不认识?广州城里也有好几家员外想要招你做女婿,像是木商李老爷,还有做绸缎的黄老爷他们,都让你画过喜容,知道你生的样子好,现在又有了前途,都想把自家家的女儿许给你。还愿意出……一大笔陪嫁。” 她顿了顿,又笑道:“他们也有人托到我,让我关说一下,答应给我好处。那些好处我是不要的,只是你也该考虑成家立业讨老婆了。你说说看,你中意什么样的,三姐帮你守关。那些女子我见过几个,面皮白白的,说话声音很细,人很乖,走路像风摆杨柳,才不像三姐我这样的男人婆。” “所以你才要学她们的样子?买她们一样的衣服,学着她们走路说话。其实我说这是没必要的,她们有她们的特点,你有你的长处,没必要学,也学不来。”范进捧起梁盼弟的脸,朝着她亲了下去, “最好的就在我眼前,那些就没必要看。至于将来成亲,看情况吧,广州城这些富商……他们不够资格。我这次回乡,不是去讨老婆,而是去报仇的。洪家的事差不多解决了,顺带还交了个好朋友,这个朋友未来对你对我都很有用,这个人你也认识,陈龙崖……” 等听到范进说了与陈璘结交的情形,梁盼弟的嘴巴在不经意间慢慢张大,。 “你是说,那位陈将军,想要拜你为师?这……这他的年纪也太大了点,收这么大的徒弟,会折阳寿的。” 饶是梁盼弟见多识广,听了范进的介绍,也是大吃一惊。作为武人,她还是比较习惯于按照武艺来决定一个人的地位,陈璘的功夫是她亲眼见到的,是一刀一枪的军班武艺,不是她这种江湖手段所能颉颃。在梁盼弟心里,对于这位将军的看法,反倒要在一干文官之上。 更何况不管怎么说,其也是三品武官,年纪更是到了中年,范进一个毛头书生,不过是讲些洗手喝开水外带着针线缝伤口之类的话,对方就想要拜师,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这些知识,在村子里范进就向她讲过,也正因为得来过于容易,在梁盼弟心里,并不真的认为其有多了不起。只因为是范进的教授,才愿意记在心里并将之当做生活指南,并不代表真的认可什么。只将其看做是极寻常的学问,从未想过仅靠这些,就能折服一个武将。 范进笑道:“陈龙崖这个人有毛病,贪财,而且非常贪,属于见钱不要命。另外对部下约束的也不得力,他的兵军纪涣散。可是这个人也有优点,比如他尊敬知识,也在意部下的性命。我这些知识三姐是挺得久了,再加上毕竟不是军人,自然不当一回事。在他听来,这些东西可以换回他部下儿郎的性命,让部队少一些伤亡,便是万金不换的金石良言。” “武人得军功当然是最主要的,可是如果可以弄出一套方法,让部下减少死伤,便是巡抚也要为他上报。靠此一事叙功,他也可以升个一两级前程,就算是大柱史的本章,也会因为这功劳而减弱分量。更何况,我是书生啊,别看他是武将,比起文官来,分量差的远呢。我如果中了举发过了,再中了进士,将来做了文官,他反倒是要指望我来当靠山。光会砍人是没前途的,一定要能读书,才能站的稳。” 梁盼弟点头道:“那他拜你为师,就是为了偷你的东西归自己用?那这人就很不好了,居然想着夺功。既然那些缝合啊,护理什么的,可以立这么大的功劳,为什么你不自己要?” “不是偷,是送。其实拜师这话说说就算了,我又不是什么广东名士,连功名都还没有,如果真答应下来,陈龙崖嘴上欢喜,时间一长就会觉得吃亏,心里反倒会不高兴。就算真的指望我当靠山,不会说什么,心里总是不痛快。所以我压根没同意他拜师,只说大家以后以朋友身份来往,这些东西我写给他,他誊抄一份以自己的名义上报,将来如果用我帮忙的时候,我不会有二话,这样相处对谁都好。我给他这个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压根就不想在军队里做事,这些军功上的东西让武人去报最合适。再说陈龙崖是场面上的人,不会不懂投桃报李的规矩。比如我家里的房子,他就派了一队兵专门来负责营造,连当保镖再当苦力,一举两德,这就是他的报答之一。再说粮食收支上,他也派了人关照,今后三姐军粮生意也不用那么辛苦了,看看你的手,都多了好多茧子。” 梁盼弟脸微一热,“为了进仔啊,就算再辛苦也没有关系。再说我就是个劳碌命,辛苦一点多做一点累不坏的。现在生意也上了轨道,眼看着银子自己跑到我口袋里来,饮水思源,还不都是进仔的功劳?你为我做的那个什么规划啊管理啊,我也都用上了,现在生意越做越顺手。外人都说我梁三姐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进仔才本事。” “哦,我这么本事,那有什么奖励?” “奖你一顿好东西。快放手了,姐去叫菜,再去买些好酒,今天我们两个好好喝几杯,就算是神仙来,也别想打扰我们。” 梁盼弟是个手脚勤快的女人,往日整治酒饭都是自己动手,可是今天她似乎是顾忌这身大红新衣,并没有下厨去整治,而是到了酒楼叫菜。如今她生意做的顺,手上颇有几文钱,于范进身上更是不吝使费,天到了下午,就将一桌酒席另带一坛上好南酒摆到卧室里。 两人推杯换盏说着闲话,谈着广州城里的见闻,又或者是生意上的事,仿佛一对了老夫老妻在闲话共饮。梁盼弟混迹于市井,喝酒的时候猜拳行令,跟男人其实也差不多。可是今天她喝的却很斯文,偶尔与范进对视,还会娇羞地侧过头。 往日里豪爽的女子,忽然变成了这么副样子,更让范进觉得有趣,于是这酒的味道就越喝越甜。时间在两人的谈笑间飞逝,太阳趁着这对男女不注意悄悄溜走,乌云遮住了月亮的眼睛,不让其偷看。 眼见天黑了,梁盼弟忽然放下酒杯对范进道:“进仔……天色不早了。” “是啊,天都黑了,三姐你要走,也出不了城。二姐和姐夫如果吵架,你去借宿也不方便的。当然,你在城里可以找客栈住,可是总不如这里舒服……。” 梁盼弟羞涩地一点头,“你想到哪去了,我去拿蜡烛而已,总不能摸着黑喝酒吧,也不怕筷子扎了腮帮子。” 她的蜡烛是早就准备好的,两根大蜡一点,就将餐桌照得亮堂起来。梁盼弟看了几眼蜡烛,却见范进没朝蜡烛上看,颇有些泄气地坐回椅子上,给他和自己各倒一杯酒道:“来,三姐敬你!” “慢。酒是要喝的,但不能这么喝。” “那要怎么喝?” “当然是喝个交杯了。”范进微笑着一指梁盼弟身上的大红袄,又一指蜡。“大红吉服,龙凤蜡……这些都摆出来了,咱们的合卺酒,不该喝个交杯?” 梁盼弟啊的叫了一声,两手捂住了脸,羞得转过头去,“你……你这衰人,早看出来了就是不说,故意整我是不是?” 范进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的手放了下来,笑道:“三姐,你拒绝了我这么多次,也该我拿你开回玩笑才公平啊。何况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本就该逗你多笑笑才好。其实你应该为自己准备块红盖头,再请些客人,至少二姐两夫妻要来,还有你几个要好的朋友,关清顾白他们都应该叫上,这样才像成亲的样子。” “一个寡妇哪还能讲究的起排场,二姐也好,关清他们也好,他们都以为我早就是你的人了,这种排场叫他们不好的。其实……其实就这样跟了你也没关系。我只是自己想要个仪式,不想让我们两个的事,搞的太草率。我嫁给范通时,其实就是爹告诉我他没钱了,把我卖了换钱,然后范通就把我拉过去睡了我。什么仪式啊场面啊都没有,心里一直觉得少了点什么。如果跟你也是这样,这辈子就活的太冤了。我知道,我是个老女人,既不够白,也不够斯文,还会打功夫,你不听话我就会打你。我不是个好娘子,也不配当你的娘子,和你睡在一起其实是你吃亏更大些。但是我是个女人么,女人就是要任性的,这是你教我的。过了今晚,姐就是你的女人,只能听你的,但是现在你就最后再听姐一次行不行?喝我喝一杯交杯酒,让我做一次新娘就当是哄我高兴了。” 她那凤目里,流露出一丝乞求的味道,似乎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生怕这个小男人不高兴,让这段情就此成了过往云烟。毕竟眼下的范进已非小范庄少年可比,想要女人不是为难的事,她对其重要性已经远不及当初,就算是把她一脚踢开,梁盼弟也无可奈何。 范进看着梁盼弟的眼睛,郑重点头道:“三姐,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总算等到你点头。你知道的,我早就想这么做了。直到方才我还在怕,怕你又找什么理由离开,不肯留下来……” “不会……绝不会了,这次就算是老天爷下来告诉我,和你在一起马上会被雷劈,我也不会再离开,要劈就随它劈,只要和你做了夫妻,什么我都不怕!” 两条胳膊互相交缠,将酒一饮而尽,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处。看着范进直勾勾看着自己,梁盼弟似有些不好意思,将头略略一侧, “你想看女人啊,现在怕不有的是?姐老了,再过个三五年,就是个人见人厌的老女人,就像我二姐一样。到时候,你会不会也像肥佬王打二姐一样打的我满脸是伤?可就算是那样也没关系,我不会像我二姐那样还手,你怎么打我我都会让你打,不会碰你一根手枝头。这段日子,有不少男人对我示好,有几个也很有钱,还有个想要我做他填房的,我都没答应。我的心里只有进仔一个,哪里能容的下他们?” “他们娶不到我,就骂我,说我疯了,在做白日梦。进仔眼下如日中天,将来要娶的必是名门淑女,眼里不会有我这么个老女人。等过几年人老珠黄,就等着被打破头赶出门。可是他们不明白,我的心我的命早就不属于我自己,就算是将来被你骗的一无所有,我也心甘情愿。相公……今晚就让我这个老女人侍奉你吧,看看我和大姐谁好。” 范进挑起梁盼弟的下巴,微笑道,“娘子,在我眼里,你可是一点都不老的,范通既然骂我们是间夫银妇,我们索性就做一对间夫银妇给他看好了。现在就做!” 说着话,范进一把抄起梁盼弟的腿,将她打横抱起,随即走向了床铺。两人曾经在此共枕渡夜数次,结果却什么都没做成。今晚,他们不会再错过彼此,自今晚之后,两人生命将牵扯在一处,永世不分。 乌云渐密,遮住了漫天星斗,仿佛是为两人加上了一层幔帐,保证他们可以尽情索取,无须担心谁能偷看到这如火热情。 正文卷 第九十五章 良辰美景入画来 晴朗了没几天的广州,又陷入阴霾之中,昨晚天便阴了,等到了清晨,云彩虽然散去了一些,天依旧闷的厉害。层层的云彩,为太阳罩上面纱,天地间一片灰蒙蒙。 闷热的风吹进小小院落,透过窗纸吹入房中,却不忍惊醒那一对交颈鸳鸯,只轻轻拂着蚊帐逗趣。桌上的残席没人收拾,一夜时间过去就有些变质。 酒坛里的酒浆已经流干,只剩了个空酒坛歪倒在那。房间里酒味、脂粉味、汗臭味,食物轻微发酸的味道还有些其他味道混杂在一处,形成一种独有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 大红袄裙,绣着鸳鸯戏水的小衣在地上胡乱丢着到处都是。小衣的系带大概是解的时候不得法,结成了死结,最后被外力生生拽断了。一边的夏布短衫与男子的内衣,也一样扔的凌乱不堪。可以见证,这些衣服的主人遇到的是何等急性的另一半。 一只手臂从蚊帐里伸出来,向着地下捞摸着,似乎是要寻找什么,随后,胳膊的主人便发出声惊叫,人又被拽了回去。几声嬉笑之后,就是一声娇嗔。 “不许胡闹了,这床如果不是结实都要散了。先让我穿上衣服,万一有人来,我就没法见人了……还看,昨天哪里没看过,现在还要看什么。” 男子笑了笑,并不肯放手,拥着女子且霸道地不许她盖被子,火辣地目光游戈在女子身上,扫视着表里山河。“夙愿得偿,哪能那么容易就饱,你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两人之间虽然已经拥有了彼此,可是范进就这么直盯着看过来,依旧让梁盼弟有些害羞,把身躯尽可能蜷缩起来。又挥着胳膊去推范进的胸脯。范进却抓住她的胳膊,指着上面的字道:“这是什么印上去的,疼不疼啊?谁动的手?” 在那条粉臂上,清晰地烙了“范进”两个字,字迹还算工整,但是书法结构上就谈不到。 梁盼弟伸出另一只手,将一只方戒面的银戒指送到范进眼前,“我用这个弄的,姐是你的,不会让其他男人看,疼是疼了点,不过没什么关系。姐是习武之人,不像你们读书人软软弱弱的,一点点疼不算什么。” 这枚戒指戒面宽大,上面刻了范进两个字,匠人的手艺平庸,也不懂得篆字之类的写法,把个戒面刻的像个图章。范进看了几眼,轻声念道:“范进……三姐,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刻上,还要烙在身上。” 梁盼弟的胳膊索性勾住范进的脖子,微笑道:“为了让一个衰仔记住,曾经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女人,是这么爱着他啊。” “你去乡下那几天,我每天都睡不好,想着你可能和大姐儿睡在一起,也可能睡了洪家哪个女人。明明知道姐这样的老女人配不上你,可是一想到你和大姐在一起睡,或是和洪家哪个年轻的女人睡在一起,我心里就难过。本来说好的,童子鸡是我的么,都被胡大姐抢了先。万一你又喜欢上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对我这样的老女人就没兴趣了,我该怎么办。索性就去打了这个戒指,不管你不要还是将来被你的大妇赶去柴房里干粗活的时候,都可以看着这戒指和身上的字,然后对其他下人说,我一直是进仔的。这戒指和字就是证据,就算骗不了别人,骗自己总够了。” “三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不管是谁做大妇,都不会让她欺负你……更不会因为其他女人,就忘了你。” 梁盼弟嫣然一笑,“就算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但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开心。昨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我穿的是吉服,还点了龙凤蜡,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到现在为止,你是我的相公,我是你的娘子,能有昨天那一晚,我已经知足了。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的良人了,我得叫你相公,不能再叫你进仔。你可以叫我盼弟啊,梁氏啊都可以,如果生气可以骂我是贱人。如果我的命数好,将来或许可以做你的小老婆,如果命数不好,就是个狐狸精,过几年之后人老色衰,你看着就讨厌我,便会把我赶出家去让我流浪街头或者被你的大妇带着丫鬟上门打死。不过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么都好了。” 她抱紧了范进,将头贴向范进的胸膛道:“那天在仓库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那么多海盗,打不过也跑不掉。如果真跟他们到什么南澳岛上去,不管是依旧做范通的娘子,还是给其他那些海盗糟践,都不如死了来的干净。其实说到死,我一点都不害怕的,当时脑子里想的是这辈子太亏了,还没和进仔做过夫妻就死了,这辈子不是白活了?你不要看我表面上胆子很大,实际我胆子很小的,过去一直找借口不肯给你,就因为害怕。” “我在做生意的时候,也见过几个女人,跟我情形差不多,手上有几文积蓄,然后又遇到以为可以相守终身的男人。像一团火似的扑过去,人家要什么自己就给买什么,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陪人快活,结果人家玩腻了,就卷了她的钱跑路。明明是女人吃了亏,可是最后呢,男人可以过自己的逍遥日子,被骗的反倒成了笑话。街坊们只会说女人不好,守不住妇道,被人骗了是活该,有的人受不了这些言语,就寻了短见。我不怕你拿走我的钱,也不怕你玩腻了我就一脚踢开,只怕自己没面子。可是直到你和大姐儿有了……那事,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如果我不是那么胆小,又怎么会输给大姐儿?” “所以后来我就想通了,你智识已开,又吃过了肉味,没有女人可怎么行。与其让你去找海棠那种的下贱女人,还不如让我来。我不要什么名分,也不要你给我承诺,只要你想要女人时记得来找我,不要去找那些小姑娘或是坏女人,我就欢喜。人和钱都是你的,连我这条命,也是你的。只要对你有用,什么都给你。” 范进正色道:“三姐,我可以对天发誓,对你从来没有什么假意,更不是只惦记着你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我给不了你正室名分,这是亏欠你的地方,但是我这一生,绝不负你。不管将来谁当了大妇,我都会给你撑腰,不让她欺负你……” 梁盼弟轻轻挡住了他的嘴,“叫我娘子……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做你的正室,也从没奢望过这点。但是我抢钱梁是出名的贪心么,就算是假的,也想多演几天,听你叫几声娘子,我心里就欢喜。相公……我的相公……我明白的,你的前途在功名,哪怕诰封没有我的份,哪怕你中了功名,我就会离你越来越远。可是只要你欢喜,我就欢喜。所以你在家里好好念书,预备着大收试和乡试。我去帮你赚银子养家,把我的相公伺候的像神仙一样舒坦,我心甘情愿。现在呢穿衣服起床读书,其他的事交给我好了,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个好娘子。” “不用那么急吧……我这次下场大收是必中的结果,读不读书不要紧的。” “那也要读啊,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就算是敷衍,场面上总要过的去,这样大宗师才会对你有好看法不是?快放手,我们穿衣服。” 范进却不肯放手,反倒是越发放肆起来,笑道:“我的枪要磨,也不是磨在纸上,再说它有多厉害,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梁盼弟也自微笑着,伸手在范进脸上摸索着,忽然一把拧住了范进的耳朵,用力拉扯道:“我的相公,你教过我的,女人并不活该被男人欺负,男人欺负女人,女人就可以还手。我这个娘子呢犯了错,相公是可以打的,但是做人要公平么,相公不长进,我这个娘子也不会手下留情。若是相公不好好读书,荒废自己的学业,就别想在妾身这磨枪!快去念书啊!” 张牙舞爪地恐吓了范进之后,梁盼弟赤着身子下床,去那一地乱扔的衣服里,找自己的衣衫来穿。范进就那么靠在床边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控制不住,女人抬起腿朝着范进身上就踢。 “还看……等晚上的时候你拿着蜡烛慢慢看也可以,现在给我穿上衣服,起来读书!” 她手脚利落,不一会把那些剩菜倒在一处,预备着卖泔水。又跑去厨房,准备着弄些早饭。范进则摊纸提笔,随即,一幅美人图在纸上展现开来。 他的画大约进行到一半时,梁盼弟的早饭已经预备好,见范进在做画,就好奇地凑过去看,随即就尖叫着朝范进腰上用力地掐。“衰仔!有本事不要逃,看老娘敢不敢谋杀亲夫!这种画,你怎么也敢画,这怎么见得了人?” 这画虽然没完成,但是大体轮廓已经出现,画中一个女子横陈塌上,似睡若醒,神态格外撩人。但最重要的是,这女子身上不着寸缕,而模样分明就是盼弟。 范进慌乱地躲闪着,就是不许她夺画,口内告饶道:“别打……谋杀亲夫犯法的。我这来了灵感,不要打断了。这画只我们两个自己看,不许旁人看的,怕什么。三姐你看,你样子多美,不画下来我怎么忍的住。回头我再画几幅我们成亲的画好不好?” “成亲!我让你成亲!这画不烧,我让去给阎王当女婿!”梁盼弟正又羞且恼地打过来。院门忽然被人敲响,一个怯生生地声音喊道:“三妹……范公子,你们在么!” 梁盼弟耳目灵通,立刻听出来人身份,朝范进恶狠狠道:“是二姐来了。快把画收起来!要是让二姐看见,我就再当回寡妇,把你切碎了煮汤!”梁盼弟恶狠狠地威胁一句,自己去开门。门外站的女子,相貌俨然就是十年后的梁盼弟,颇见了几分老态。一见梁盼弟,勉强笑道:“三妹……我到仓库去,听说你不在,就估计你在这里。妹夫……我是说范公子……” “在啊,他就在里面啊,二姐你找他?有话进来说啊,别站在门外。” 梁盼弟能在省城立足,与二姐的帮助密不可分,姐妹感情很是亲厚。拉着二姐进门,又问道:“你这两天没去粮仓,是不是又和那个混蛋吵架了,他打你没有?他要是敢欺负你啊,我就去揍他!” “没……你误会了,是你姐夫有些事,我在家里陪他而已。这事,怕是得范公子帮忙才行。” 说话之间,两姐妹已经到了房间里,范进早已经收好了画,朝二姐行了礼,梁二姐看这范进与妹妹的神态,就知道两人的关系已经突破了某个界限,达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作为过来人,她提鼻子一闻,就知道昨天晚上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再看妹子一身大红,心内更是恍然。 她的神色似乎变得更为尴尬,犹豫了好一阵,才道:“相公……他因为我的事被革了职,当然我跟着三妹做事,可以赚钱,家里不至于揭不开锅。可他是男人么,还是应该有事业,可除了做捕快什么都不会。他想去按察司当差,可是没有门路……” 范进笑道:“这好办的很,我回头给姐夫关照一下,臬台衙门那里倒是有几个熟人,一个差使应该不费力。” 梁二姐摇头道:“不是这样……他还有些事要和范公子相谈,还请范公子到家里,当面细说。” 梁盼弟道:“好啊,我也去,咱们两家好好聚一聚,我也要当面骂他几句,再敢对你动手,看我不让相公……我是说进仔,砸了他的饭碗。” 梁二姐却连忙道:“不好啊……我们去不方便。” “不方便?难道这混蛋找了粉头在家里?他在外面胡来没关系,还敢把粉头领到家里,那你还不揍他?” 梁二姐很是为难地摇着头,眼睛里泪水已经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不是……不是二妹你想的那样,总之范公子去一次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们先收拾房间,等到晚上再去一起喝酒也不晚。现在男人们说正事,我们女人在一边,又算怎么一回事呢?你姐夫那个人好面子,你一去他的台都坍光了,回头还是要跟我闹。” 梁盼弟无奈道:“也就是你怕他怕成这个样子,要是我早把那头肥猪打成猪头三。进仔,你就去看一眼吧,给他帮帮忙,然后赶紧回来。既然他好面子,那我就不去了,二姐你也不要走,晚上留下,咱们三个吃饭,让他自己做饭去。” 眼看范进依着梁盼弟的吩咐走出门去,梁二姐心头一宽,三姐这时已经拉着姐姐坐下,几句话之后,就忍不住说起与范进的恩爱。姐妹之间言谈无忌,乃至闺房私密也可以说。看她那模样,俨然是陷入热恋的少女,梁二姐心内一酸,敷衍着妹妹,心里却生出无边惭愧与无地自容。 正文卷 第九十六章 算帐(上) 由于梁家姐妹的关系,范进与肥佬王私下就也有来往,对其住处,自然不会陌生。王家父子爷孙几代都是捕快,靠着敦亲睦邻廉洁奉公,手上很积攒了些钱,房子起的虽然不大,但是很体面。一座独门独院,周围没有什么邻居。范进轻轻敲响门环,时间不大,里面就传来肥佬王的声音。 “谁……谁啊?我病了,不见外客。” “二姐夫,我啊,进仔。你不是叫我来说事情么?” “进仔……你一个人?三妹她们,有没有跟你一起来?” “不是二姐夫说的,要我自己来么,她们在家呢,说是晚上再来一起喝酒。您开门吧,咱们总隔着门聊天,是什么样子。” 院门先是开条缝,肥佬王的胖脸紧贴在门上,向着外头左右看了几眼,才放心地拉开大门,不等范进说话,就把他拉进院里,回手带上院门,又落了闩。拉着范进向上房走去,边走边嘀咕道: “进哥儿,你和三妹的关系,大家心里有数的,大家得算是亲戚,而且大家的性子也算投契是吧?既然是亲戚,不管谁遇到困难,都应该互相帮忙,这样才像一家人对不对?我知道你这个人最讲义气了,虽然是书生,却没有书生气,也就是这样三妹才喜欢你的,所以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浓浓的药香顺着风钻入鼻孔,方向来自院里的厨房,估计是上面放着药锅。范进看看肥佬王问道:“什么见死不救,没那么严重了,不就是一个差,哪里不能做?不当差去粮行也可以啊。怎么这么大药味,姐夫你病了?要紧不要紧?三个外甥呢?我给他们带了些西洋糖还有点心来,让他们来吃啊。” 肥佬王好象挨了一鞭子,身子微微一抖,快步来到正房门首,朝里面喊道:“那个……范公子已经到了,我们可以不可以进来?” 随即,房间里就传出个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还是我出去吧,范公子是大人物,让他进来见我就不妥当,还是我见他比较合适。”门口的竹帘掀起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里面钻出来,先看看范进后朝肥佬王点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到房间里陪孩子吧。你的儿子很皮,总想要出去玩,你可以带着他们在院子里跑一跑,但是不要打扰到我说话。” 上房里,一个高挑的身影缓步而出,朝着肥佬王做个手势,男主人如蒙恩赦边连连道谢,顾不上回头看范进,如同个皮球一样三两下滚进房间里,随后就带上了门。 那人站在门首打量着范进,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进院落,吹起这人额边乱发,她很随意地将发丝向后一拢,又朝范进抱拳道:“范公子,这样请你来不是太斯文,不合你文人身份,不过没办法,你是官兵我是贼,现在城里很多人在找我,如果不是这样,根本请不到你金身大驾,大人大量,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小女子姓林,林凤的林,给范公子见礼。” 范进这时也已经看清来人相貌,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年龄大约在二十岁上下,个子很高,与自己的身高相差无几。头上梳了个美人髻,插着支银簪,身上着一件水蓝色袄裙,由于是梁二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并不十分合身,略微有些发紧。 面色颇为白净,五官精致,细眉大眼,鼻子很挺眼睛很大,嘴唇略有些厚,但是并不影响相貌反倒增加几分兴感。如果说缺点,就是五官和面型有些棱角分明,缺少女性的妩媚,更偏于中性。相貌很美,个子很高,但是声音有些哑,这是范进初见她时,心里给出的第一印象。 这样的美女给人第一印象,多半是肥佬王养的小老婆,又或者是家里的女佣人之类。可是当视线转向对方腰际,就能看到一口倭刀,另一边则是支短火铳,再加上方才两下的态度,这足以证明女子身份非比寻常。 女人脸上冷如冰霜,虽然是在寒暄,可是却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二目里透着渗人寒意,随时都可能抽刀砍过来。局势已经很明朗,这次会面实际是这女子的意思,但是她却无法或不方便邀请范进,只好借肥佬王夫妻做个筏子,且用了某种威胁手段,让两夫妻不得不就范。而这种邀请方式就可以断定,这邀请没有多少善意在里头。 范进倒没有表现出惊慌或是激动的情绪,抱拳道:“姑娘……你姓林凤的林,多半也是住南澳吧?” “没错,你就是南海范公子?” “正是。” 正如范进打量她,女子也在仔细地打量着范进,看了好一阵之后,点点头,示意其来到院里的石桌前坐下。又朝房间里道:“王捕头,你自己家亲戚来,不给预备些茶水不大好吧,麻烦一壶茶两个杯子谢谢。” 肥佬王在衙门里做捕头,自不是善男信女。乃是出名吃人不吐骨的狠人。可是看的出,他很怕这个女人,听了吩咐就手忙脚乱跑出来,连忙预备了茶水放到桌上,对女人的态度也恭敬的很,生怕有丝毫得罪。 他自觉对不起范进,一边摆着茶壶一边道:“范公子别怪我和二姐,我们也不想的,可是三个孩子都在林姑娘手里,我们有什么办法。林姑娘武功太高,二姐和我加起来也不是她对手,再说三个孩子的性命全在她掌握之内,你……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们吧。好在林姑娘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谈谈,就像是大家吃和头酒,有什么事说开就好了,不要动刀动枪的,大家有话慢聊最好。” 林氏朝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而整齐的银牙,“不愧是衙门里做事的,刀切豆腐两面光,到了现在还想要谁也不得罪。这里没你的事,下去陪孩子,不管谈个什么结果,你孩子都会得到解药。” “好……好,我这就走,两位慢聊。” 看着肥佬王连滚带爬的离开,范进又看向这女子,冷冷道:“给小孩子下毒?南澳岛的风格,我倒是领教了。人都说海盗丧心病狂,这话只靠听呢,是想不到的,只有真的见到,才知道丧心病狂到底有多严重。” 女子并不为所动,自顾摘下短铳在手里摆弄着,“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们读书人讲仁义道德,话说的很漂亮,可是漂亮话并不能填饱肚子。我们这些人需要吃喝,需要银子,男人需要找女人,这些东西,仁义道德都给不了,只有靠自己的手去拿了。大家抢一碗米,我有你没有,谁也不会给,怎么办?就只能拳头上说话,站着的吃饭,躺下的死掉,这就是最大的道理。所以我们杀进村庄时,会烧掉所有房子,拿走所有能拿的东西,愿意跟我们干的入伙,想要反抗的就杀掉,女人脱光了来弄。看上去很残忍,但是我们这些人被人追杀的时候也很惨,我们的姐妹落到官兵手里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候又该怎么算?活着就是要付出代价,这没有办法。我们穷,就没办法想你们一样斯文,更没办法讲什么仁义。小孩子又怎么样?杀进村子的时候,见到小孩子一刀砍过去,这不是很平常?官兵追杀我们的时候,进到小孩子一样要砍。再说,我给他们只是下毒,并没有要命,吃了解药就没事了。如果不这么做,肥佬王和他的女人怕是早就到官府报告,拿我去换赏金,落到官兵手里是什么下场,我很清楚。” 范进并没有改变其三观的打算,再者也知道,这肯定办不到。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生活准则无法通用,纠缠这些实际没有意义。他只问道:“你姓林?林凤的家眷?” “那是我大哥,洪大安是我未婚夫,从夫家那边算起来,我们还算是半个乡亲来着。可是整个洪家都被你铲了,这亲戚两字,没得讲了。” “那也不一定,就算洪家没被铲,我们也不一定可以论亲戚。大安兄一个书生在你们强盗窝里住的还习惯?见了面替我问他生好,他有什么想吃的,我帮他买。” 女子将身子向前一倾,如同只即将扑杀猎物的雌虎,两只好看地大眼睛紧盯着范进,“洪郎不在岛上,他没落到官府手里,但也不在我身边。我的人去找过,但是没找到,人想必已经出了广东,你就不用枉费心机。范公子,你们读书人讲礼仪廉耻,我们海上人家比你们直接,只讲两个字,公道。人家叫我们公道大王,我大哥则要弟兄做公道好汉。你们读书人讲的东西,我听不懂,还是公道这种事说起来容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欠了我们多少条人命自己心里很清楚,还害我成了活寡妇,这笔帐你说说该怎么算啊?” 她样子虽然生的美,可是此时目露煞气,嘴角微微牵动,样子看上去,就有些吓人。仿佛一只发威的美人豹,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断范进的喉咙。 范进却提起鼻子闻了闻,随后看向女子道:“你受伤了?肥佬王家熬的药,就是给你准备的吧?梁家有家传金创药,治疗刀枪伤很有用,不过被火器打的,就比较麻烦。即使你身体好,要想恢复,也需要很长时间。他也是够笨的,如果是我,就在药里下毒,把你麻翻了以后,挑断手筋脚筋慢慢调理,不管什么解药,不怕你不交出来。” 女子又打量几眼范进,“你真是书生?怎么听你说话,仿佛我们的同道。洪郎说话时都是很斯文的,可从不会说你这样狠毒言语。我今天来就是来找你算帐的,虽然受了伤,但是该收的数不能打折扣。如果你认为我是个女人又受了伤你就有机会,可是试试看,总归是要打一架来分胜负。” 范进却摇头道:“这么热的天,我没兴趣做这种无聊的事,当然你要说摔跤倒是可以考虑的,其他就算了。你不用摆出一副要咬人的模样,如果想杀我,你早就动手了。我一进院子,你直接给我一铳,大家不是很容易就解决了彼此间的矛盾。既然想要谈,就有个谈的样子,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什么,大家把话说开不就好了。还有离我远点,你身上药味太难闻了。” 女子被他训斥的一愣,跟这个书生谈判的方案她已经想了好几个,包括洪大安在内,她认识的书生也有好几个。脾气性格各不相同,遇到自己或是冰冷,或是献媚又或者惦记脱掉自己的衣服,但是像范进这样不卑不亢,甚至不把她当回事的,却还是第一遭。 她有些不甘心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人?这你就错了。事实上我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就你们官府那些笨蛋,慢悠悠地像乌龟,我杀了你再杀了这一家人然后跑掉,他们也来不了。所以别指望官差能救你,姓梁的女人很爱自己的仔,为了我给他解毒,也不会报官救你。所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官兵不会来帮忙的。” 范进笑道:“我从来没指望过官差救命啊,我自己的命,怎么能指望那些人?我只是知道你找我来是来救命的,不是来要命的,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所以我不会害怕。你的伤,是在锦衣卫衙门受的吧?你之前带了人去劫狱,想要把林凤救走,结果一脚踢到铁板,不但没救到人,自己还受了伤。现在看这里只有你一个,你的同伙……多半也死光了。你现在就算是只老虎,也是只拔牙去爪的,我怕你个大头鬼!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陷阱是我想到的,连埋伏的手段,我也出了很多主意。怎么样,滋味还不错吧?其实如果不是我忙着做……一些其他的事,外加准备考大收,就去锦衣卫衙门帮忙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你现在可能已经被我找出来,安排抓捕了。” 女子看看范进,目光里既有气愤,又有些怀疑。“这些事是你做的?那我们的帐,似乎更有的算了!” “你确定想算帐?好啊,那我们算算看啊。”范进打开折扇,轻轻扇动,在驱逐着药味。这种举动让女子感到自己受到了嘲讽,脸上神色更为难看。范进以扇挡脸道: “读书人如果倒霉到家,科举不第,又吃不上饭就得想其他出路。要么是去私塾当先生,要么就是寻个门路去给人当个帐房。所以我们不光是会读经史,也会算帐,你跟我算帐,那我们就算算看,看咱们谁欠谁的多些!” 正文卷 第九十七章 算帐(下) “你们自称公道大王对吧?我不管这话是骗鬼的还是骗人骗的多,连你们自己都信了,总之这是你们打出来的招牌,自己就得拿它当门面,那我就跟你们谈公道。我好端端读书求功名,没碰过你们一指头,你大哥带着人杀上来,要想拉我下水,我吃错了药才放着功名不考去跟你们做贼。更何况连拉拢都是假的,纯粹是为了害我,你说我们两个到底怪谁?如果不是我够聪明,现在被杀全家的就是我大小范庄!我砍他一刀有错?还是我洗了洪家庄有错?总不能因为你们是什么公道大王,做的是大好事,别人就要伸出头去给你们砍,天下没有这种道理。现在你请二姐他们把我叫到这里,就是想谈判是吧?那好啊,谈判拿出谈判的诚意,把想谈的事情说清楚,把该拿的东西拿出来,这个帐就很好算。光是拿打打杀杀吓唬人有什么意思?大明的读书人贪财好涩,但是却不怕死,我们连皇帝都敢骂,还怕你个海盗?真是不知所谓!” 日光被云彩遮挡着,显得有气无力,几许光芒落到范进身上,反倒显得整个人更为阴森。在谈判之前,女子认定自己占据了绝对上风,不管是武力上还是先手上,都是自己占优势,可是真到谈判时,在气势上反倒落了下风,很有些不甘心。她一拍桌子道: “你这个书生,是不是认为吃定了我们,我拿你没办法啊?我知道你有关系有路子,可以一路通到锦衣卫,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如果今天的事情谈不拢,我宁可拼着跟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走出这个门口!” 女子说着话,已经抽出腰里短铳拍在桌上,“这种火器威力不算大,但是这么近的距离,就算你是神仙也逃不掉。再说你逃掉也没有用,大小范庄几百条人命在那里,今天你不能答应我的条件,信不信我让你们姓范的死绝。” 作为海盗,恐吓之类的手段是拿手好戏,以对方的家属威胁迫使其就范,亦是常做的事。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即便是绿林里那些亡命徒,号称刀砍斧剁不皱眉头的,也会有自己的短板,一旦被拿捏就很容易屈服。 比如肥佬王这种滑不留手的公门老吏,看到人头都面不改色,可一到孩子被人控制住,就立刻乖乖听从摆布。范进这个书生胆子或许够大,但是他有亲人宗族,这些就是他的命脉把柄,把柄操在自己手上,不怕他不就范。 从一开始接触,范进那种态度就让女子觉得很别扭,明明应该是他惊慌失措大喊大王饶命才对。可谈判时反倒是书生占了主动,这让女子觉得很失败,这次终于可以抢到一点先机,心里很是有些得意。扔出这记杀手锏后,女子双臂环抱胸前,两腿直接放到了桌面上,两只着了绣鞋的脚来回摆动,以一种极匪气的姿态看着范进,等待着他向自己屈服。 她的脚放肆地动了几下,正想着找一根草棍什么的来嚼,增加一下气势,可紧接着,她便看到了范进的眼神。摆动的脚停止了动作,身上的肌肉骤然绷紧乃至刚刚有愈合迹象的伤口都有重新撕裂的危险。她却已经顾不上这些,猛地把手伸向桌子,下意识想去摸铳。 作为海盗,她见过的阵仗不少,人见过的狠人多,乃至些绿林大豪也没少打交道,各种凶相见过不知多少,一般而言,单纯靠目光或是表情想吓住她很难。但是这次,却是极少数的例外情况之一。范进此时的目光不同于泼皮耍狠时故意装出来的凶恶,亦不是江湖人喊打喊杀时那种杀意,反倒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活人,只是堆腐肉白骨。 对这种目光她记忆很深,那是几年之前,另一只规模兵力都不下于他们的海盗势力盯上了他们,先是要航道后来要保护费,最后还要女人。在几次屈服之后,对方甚至打起自己的主意,于是在对方信使到来之后的那个晚上,林凤在船舱里反复擦拭着手上的刀时,女子便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这种目光。随后,林凤便提着刀来到宴会大厅,亲手杀死了那名使者,接着下令对这个丝毫不弱于自己的势力全面开战。 那场大战之后,海上的鲨鱼享受了一顿丰盛大餐,双方都死了很多人,对方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林凤一家独大,奠定了新霸王的地位。比起大获全胜的喜悦,对女子而言,反倒是对这目光记忆最深。而今天,当这个书生流露出与林凤一般无二的目光时,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她的手刚刚碰到枪柄,范进已经开口了,“你是在用我的家人威胁我么?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如果你真想要闹到那一步,首先就得确认,你们林家的那几万虾兵蟹将,是不是真的能承担得起相应后果!肇庆府十万天兵,你们挡的住?何况你们的敌手还包括大小佛郎机人红毛人,若是官军与他们联手,你们中还能剩几个活人?广州府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少关系,但是让林凤在监狱里生不如死,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要不要试试看?用我范家几百人命,换你们林氏舰队上下死绝,大家来赌一赌啊!” “范……范进,你他娘的在诈我……” 美丽的女子忍不住爆了粗口,她终究是个武人,又有铳,怎么可能让个书生吓住?尤其这个书生还是自己的仇人,被他吓住,不是丢光了脸?因此她紧咬着牙,朝范进瞪过去,努力表示出一个信号;我很强,你敢惹我就会倒霉。可是范进看她的眼神,透露出一个很明确的信息,自己的张牙舞爪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作用。 “是不是诈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要不你现在一枪打死我?想要谈,就给我拿出谈判的样子,想要翻脸,我范某一条烂命奉陪到底!你自己选条路走。” 范进冷冷地打开折扇,随意的摇动,于女子或是她所代表的南澳势力,似乎根本不曾放在心里。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女子的手慢慢离开短铳,脚也悄悄地从桌子上收回来,干咳几声。 “那个……我方才说话可能有些冒失了,别见怪。我大哥被抓了,我相公全家被你搞死,就算泥人也有土性。再说我们是粗鲁人么,谈判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这些人喝讲茶的时候,讲打讲杀互相骂祖宗都是常事,不耽误谈事情的。不过跟读书人倒是不能这样,你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再谈的时候,我会注意我的态度,其实是这样,我们岛上确实有人想要对范家不利,但我是希望大家坐下来谈的,只要我在,就没人敢去骚扰你的家眷。但是如果我大哥有事,到时候可就很难说了。” 范进冷哼道:“你该庆幸我的家人没事,否则范某接下来宁可不要功名,也要奔走于广东各文武衙门,说动朝廷与夷人联军共剿,把你们这些人杀的一个不剩。想谈判我欢迎,想要威胁我,办不到。你想要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还有你的腿想怎么放都可以,我不介意。” 他这么一说,女子反倒是不好意思再把腿放上去,只好架起二郎腿,态度上也变得谦和了不少,斟酌字句道:“是这样的,我们确实有人想要带齐弟兄,跟官府打一仗。可是我想,那样会死很多人,似乎不大好。再说大家都是汉人,杀来杀去,不是让红毛鬼拣便宜?大家出来混,求财不是求气,我觉得咱们还是和平相处比较好,我们招安,然后帮大明去打红毛鬼,这样皆大欢喜,大家都开心了,对不对。” 原来是想招安……听到对方的想法,范进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嘴上说的多硬气,实际上怕是免不了的。固然官兵在自己家修房子,又有锦衣护卫,真纳市没什么问题。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一旦遭遇意外,不管未来自己怎么报复,家人的死亡却都挽回不了。表面上放着狠话,心里却已经做好了妥协的打算。 他不是那种耿介性子,宁死不屈之类的事他是做不出的。相比正面硬刚,范进显然更喜欢用个阴谋诡计把敌人一网打尽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了保证过眼前这关,保证老母安全,他不介意向这些强盗低头,答应对方的条件,当然最后肯定会食言再把这些人都杀掉。 但是在这之前,他不会低头的太容易,正如女子要让范进怕她一样,范进也要让这个女人怕自己,否则就成了被对方吃定,那损失的就不知道有多惨重。 是以心里虽然欢喜,脸上反倒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女子:“你们跟我……谈招安?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是巡抚幕僚,不是巡抚,你们跟我谈招安有什么用呢?” “当然没找错人了,我们要找的就是范公子。我跟你讲,我嫂子其实主张调兵攻打广州,跟你们打一架。就是你们这些饭桶官兵就算打赢我们,城外也将化为一面焦土,范公子的家人倒时候也会麻烦吧?这样杀来杀去,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招安就好了。我们招了安,就是大明的人,你们就可以放了我大哥,我们也可以帮你们去打仗,这样对谁都好……对吧?而且绿林招安也有先例,潮州林道乾也是吃海上这碗饭,他不就招安了?不但没事,还做了官。我们也不求做官,只要放了人就好。这件事范公子当然不能做主,可你是巡抚心腹么,替我们代句话过去,让巡抚点个头,只要我大哥没事,过去的事大家马马虎虎都当没发生过,我保证没人打你家眷主意,这不是很好?” 范进笑了笑,“林姑娘,我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令兄想要谋反你是否清楚?” “那不是谋反,他只是想为在海外生活的汉人争取个活路。” “对于朝廷而言,这没有区别。意图建号称孤,就是谋反,而谋反是要诛族的。招安?做强盗的可以招安,乱臣贼子就没的选。再说,招安是需要本钱的,你们有么?” 林姓女子点头道:“有啊!我们有几万人马,数百战船,这么一片实力难道还不够强?说书先生都说过,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至于造反之类的话,不过是说说罢了,官字两张口,想要把这件事情摆平不是很容易?” “几万人马?你们管老弱病残也叫人马?再说这几万杂牌是否真的受你指挥,我也很怀疑。如果你是大当家的,又怎么可能自入虎穴,亲自做劫狱的事。对你而言,你大哥很重要。对于其他人而言就未必,不就是死个首领么,有什么了不起。那天如果我执意带你大哥去衙门,他的手下说不定也会拼着他死而拦下我,那还是他的心腹都这么做,何况其他人。人总归是要死的,林凤接的是泰老翁的基业,他死了别人接他基业也是一样。那些人是否会为他拼命,我看难说的很。就算他不死,大家也当他死了,再选个新首领,接了你大哥的基业,把你嫂子变成他老婆,顺带再搭上你做个小,不是很好?” 女子的目光一寒,短火铳猛地举起,铳口对准范进眉心。看得出她这次是动了真火,手指已经勾住了枪机,只要微一用力,就可以把范进的头轰烂。范进却依旧面带笑容一动不动,仿佛压根没注意到有一把铳正顶着自己的头。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推 “把这玩意拿远点,有话说话别总拿东西,如果走火了,你大哥得给我陪葬。有个成语叫恼羞成怒听说过吧,说的就是你现在这德行。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我说的是即将发生的事实对不对?你们这些海盗,本来就是群乌合之众,因利而合,全无信义。林凤在位置上,靠他的威望可以压服群雄,现在他被拿了,跟随他的骨干又或死或囚,只有少数人逃遁,于他这一系而言,算是元气大伤。那些对他本就不大服膺的枭雄可不就要趁机而起,瓜分他的一切。你这个妹子,也自然在瓜分范围之内。劫狱这种事都要你亲自动手,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没有多少人可用。再说,你的行踪还有人向官府泄露,除了你们自己人以外,其他人做这事能这么顺?” 火铳剧烈颤动,林氏的脸涨的通红,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瞪的溜圆,嘴紧紧闭着。看的出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否则不知道是哭出来,还是真的开火。范进的话如同长矛,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的尊严与屏障,将她捅个对穿。 “你轰爆我的头有用么?还是先想着怎么解决问题才是正办。你那个嫂子怕也是个糊涂虫,被手下支使着不知天高地厚,还想要将兵攻城。广州就好比是个捕兽夹,你们敢进来,这一夹子下去,就打个血肉模糊。不想死的话,就别拿起刀,不反抗就不会死知道不知道?” “不讲打讲什么?”女子被范进气的没办法,将铳随手一丢,直瞪着他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说清楚啊!” 范进冷笑道:“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你们想怎么样,招安也好救人也好,不是不能办,但是得有个规矩。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现在天大官司在,地大银子在哪呢?你……有钱么?” 正文卷 第九十八章 天大官司 地大银子 “林家舰队做了这么久海上生意,手上不会没有积蓄吧?我相信姑娘是个明白人,了结令兄的事,需要的是力量,这天下还有什么比银子更有力量?当然,你可以认为我是在诈你,或者认为我是想要骗你的钱,所以你可以选择不付钱,或是想想再说。但是我必须提醒你,等到我的女人一来,看到你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打翻醋坛子的话,我们都要倒霉。” 女子紧瞪着范进,一语不发。看的出她内心异常纠结,太阳虽然不毒,但是天气很闷热,时间不长,女子那白皙的额头上,就沁出一层汗珠。她用袖子胡乱地一抹,又解开了上衣的盘扣,露出修长的颈子,骂了一声,“这老天爷,简直是不给人活路了。” 眼前的茶抓起来一饮而尽,还没能解渴,索性抓起茶壶向嘴里灌,半壶水喝下去,她才把壶放下,看着范进道:“你要多少钱,才能办成这件事?” “不,我必须纠正你一个错误,不是我要多少钱,而是这件事需要多少钱。谋逆,海盗,这都是死罪,而且招安这件事,即便是巡抚,也不能一手遮天。毕竟两广总督是最大的,没有他点头,事情怎么做的成?” 林氏看看范进,“那这么说来,似乎范公子就变的没这么重要了,那小女子为何要通过你来办这事,而不是杀了你给大哥和相公报仇,然后自己去找两广总督?” “因为你杀了我,就意味着和官府彻底决裂,不管你再想找谁,这事都办不成了。我好歹可以在巡抚面前说话,而巡抚和总督是同年……这种文人的关系你们做海盗的不懂。我给你举个例子,就好比两个人结拜,你跟把兄有仇,只好找把弟为你说情一个道理。再说你想找两广总督又哪来的门路呢。当然,像姑娘这么漂亮的女子,如果想疏通关系的话,倒是有一条终南捷径,只要你解了身上所有的扣子,就能找到人为你奔走,就看你自己肯不肯了。” 林氏听了范进的恶意揣测不怒反笑,“范公子,你是不是以为我开不起这种玩笑?你这就错了,我们海上女儿不是被男人摸下手就要死要活的小家碧玉。为了一顿饭,或者一口清水,连命都可以拼,身子又算什么?如果真把我逼到那一步,你说的那条路……我会考虑。不过我听说殷总督是老头子?还是算了吧,我找男人也得找个年轻有力气的,找老头没意思。所以还是听你的意见比较好,我出钱。” “姑娘能这么大方我就放心了,招安跟做贼就不同了,想要做大明子民,先就要学会忍气吞声。像是姑娘这等样貌女子,少不了有官差胥吏,想要在姑娘身上讨便宜。即使不敢真个动手,口头亏总是要吃的,姑娘能够做到宠辱不惊,他日和官府打起交道来,才有几分把握。” “多谢范公子提点,既然我过了关,那我们就可以谈钱了。我有钱,有一大笔钱,但是这笔钱是我们林家舰队的公费,大哥当初嘱咐过,这笔钱是为了汉人海外立国所需的经费,不许为私人原因支用一文。不管我们舰队有多困难,都没动过一文,现在为了大哥,我顾不了那么多,就得把这笔钱拿出来用。可是我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有人想要吃下这笔银子,我宁可拼着命不要也会对他不客气!” 范进朝着林氏一笑,“大姑娘不用把话说的那么死,不如先说说,你们手里有多少钱?是金银还是货物,这些说清楚,其他才好谈。” 招安的提议于林氏而言,可能是其所能想到的惟一求生途径。毕竟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种思想在绿林里很有些市场。再加上这个时代水浒传颇为流行,也难免影响海盗的想法。可是正是这个提议,却给了范进灵感,让他意识到,不管是为了自己飞黄腾达还是为了平安,这件事自己都该参与进去,做些手脚。 想办法骗过这个女人,从这离开后报官抓人,当然是个选择。但那样做就能一了百了?南澳岛上还有上万海盗,有一就有二,将来如果再有人来找自己麻烦,是否还能像这次轻松过关,就在两可之论。这个隐患,必须要排除。 除了这一点,招安一事做成,对自己的好处,也是范进决定参与进去的重要因素。 人的玉望是个无限扩张的魔鬼,曾经的范进只想要中个功名,可以免掉赋役,再靠着一笔田地当个逍遥自在的小地主。可是自从结交的圈子到了巡抚这个级别后,耳濡目染尽是高层的社交与享乐,乡下地主的生活,已经不能让他满足。 像是小院里和梁盼弟那样胡天胡帝自然是好,可是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希望挣一处大宅院,发一笔横财,让自己的母亲像那些大户人家的老封君一样阔气,自己女人可以穿金戴银,不用再从事劳动。再者,查抄洪家的经历也让范进意识到,总得需要足够强的靠山或是权势,才能保住自己拥有的一切,否则手里的财富不知哪天,就成了他人的功劳。 招安……是解决这个麻烦的机会,既可能把这些海盗抹去,也可能成为自己的登天梯。这件事做起来会很麻烦,过程里也会有危险,可比起回报来,他相信,这些付出都很值得。 要招安,首先就需要银子。殷正茂贪财与他的有能一样,名满两广,凌云翼挥金似土,对于这两人而言,金银财宝都是多多益善。如果可以搞到一大笔钱,这两人一定会欢喜,而自己,也少不了可以得到酬庸。能打动督抚疆臣的数字,不会是小数目,也只有林凤这种大盗,才有可能拿的出来。 自泰老翁到林家兄妹,他们做了多年海盗,手上肯定有一笔积蓄。但是这笔积蓄的方式和掌握力度则说不好,毕竟眼下林氏舰队内部也不稳定,如果积蓄落在外人手里,这件事就没法谈。是以,在推进这件事之前,范进首先要确定的就是这笔钱的存在,其次就是这笔钱的具体数目。 林氏道:“银子肯定有,至于数字……我现在不能说,财不露白的道理范公子也明白,我把银子说出来,官兵起了觊觎之心,那不是自己惹祸上身?我可以先交个底,范公子一听,就知道数字不会少。你们读书人号称秀才不出门,就知天下事,对南澳岛这个地方你了解多少,知道不知道那里有个太子楼?” 范进点点头,“这个地方我知道,当年南宋的皇帝被蒙古人打的没地方去,以海为家,曾经拿南澳当过据点。宋末帝赵昺是当时皇帝的弟弟,两人都是小孩子,眼看蒙古人打过来了,宋朝就要亡国,小孩子生不出儿子,就只好把自己弟弟也就是赵昺封了太子,免得皇帝死了国家没人继承。而赵昺住的地方就被称为太子楼。” 林氏点头道:“既然范公子知道太子楼,那就好办了,我就问第二个问题,范公子可听说过太子楼藏金的传说?” “传说当然听说过,说是当时赵家君臣知道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虽然是自己最有把握的水战,实际也是有输无赢。为了将来翻盘,就把一笔巨款藏在南澳,以便以后招兵买马之用。但传说只是传说,哄小孩子睡觉做故事讲可以,真要是信,那还是算了吧。当时他们君臣一败涂地,元帅背着皇帝跳海,哪还有人有希望复国?何况连逃命都来不及,又哪来的时间设置迷窟,埋藏金银财宝。而且从他们败的狼狈模样看,也不像能留下多少钱的样子,留下些古董字画,到了现在也都烂没了,姑娘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林氏道:“范公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朝皇帝是否藏了钱在南澳,小女子也不敢下断语。但是太子楼确实有一笔宝藏在,这笔宝藏的数字也绝对对的起这个传说。范公子说天大官司地大银子,那这笔银子足够买一个人不死,也足够买我们招安。大哥之所以有立国之想,就是因为我们发现了这笔钱。有了这笔经费,就足以维持部队,招兵买马,乃至自立为王,也并非是做梦。这笔金珠埋藏之处,只有我和大哥两人知道。大哥的为人,范公子应该清楚,就算你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出这些财宝的埋藏之地。只要朝廷愿意招安我们,我就把宝藏交出来。” 做出决定之后,林氏比之方才反倒是轻松了不少,她咬咬牙,“财去人安乐。官府求财我求平安,范公子请放心,这笔钱的数字,绝对可以让大人物满意。只要能把人放出来,你这个中间人也不会白费辛苦,江湖上讲道理,也要付人茶水钱,你这个调人不会白做,茶水钱我不会少了你的。” 范进道:“先不要急着说茶水钱,我只说那笔太子楼的藏金,即使他数目很大,你们又怎么把它交给官府?如果我没想错的话,现在南澳岛上,也不是你们两姑嫂说什么就是什么,万一你们想挖银子,别人不答应又该怎么办?” 林氏道:“这没什么啊?我阿嫂虽然不能镇住场子,可是我大哥只要一回去,下面的人保证都听话。他一声令下,银子马上就会送来官府。” “放了林凤,让他去拿钱……呵呵。”范进用一个微笑的表情做了答复,拿起扇子扇风,不再做回答。林氏过了半晌,见他还是这模样,似有所悟,脸色一沉。“你少看不起人!我们这些闯江湖的不是你们官老爷,说话不算这种事是不会做的,只要我们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大不了,可以让我到监里去换我大哥了。” “如果你进了监,那就不是替你大哥,而是白搭上自己,当然那些狱卒会很高兴。女不入监听说过没有?我跟洪大安好歹也算乡亲来着,不能看着他的脸被这么扔在地下踩,你方才说的主意,我只当没听到。你也不用气,这么大的事,不会一次就谈成功,想要把事情办成,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办到的事情。大家有分歧没关系,慢慢谈,谈到分歧消失,如果一开始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这件事最后也是要失败的。现在我们的第一个问题是银子能否保证支付,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只要姑娘有这个诚意出钱,我就有办法把事情做到。” 林氏本来因为事情出现波折而有些难看的脸色,听他这么说,重又舒展开来。她看看范进,挑起了拇指。“小书生,你不简单,如果真的入伙,我保证在岛上有你一把交椅。就算你拿不动刀,就靠这张嘴也够了。” “你夸我的事,不用急在现在,等回头有的是机会夸奖。这就好比做生意,一方面有了诚意,另一方面也会表现出诚意,这样生意才做的成。既然林姑娘愿意拿钱,我也给你点好处,让你和林凤见一面,你愿意不愿意?” “当真?” 兴奋地林氏再次将身子倾过来,脸几乎贴到了范进脸上。“书生……阿不,范公子,你真能让我见到大哥?” “如果我什么都做不到,你又何必找我当这个过桥呢。不过我也有条件,第一,必须让我离开这院子。不管是办招安还是谈这件事,都需要我去谈,待在这什么都做不成。第二,你不能急,这种事不是着急的事。第三,你见到林凤之后可以难过,但不能冲动,否则害了自己别怪我。第四,把你们在官府的线人交出来……” “不可能!出卖朋友,不是我们的作风。” “朋友和大哥哪个比较重要,自己考虑清楚。再说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么?太天真了。你劫狱闹出那么大动静,尾巴是断不干净的,锦衣卫无孔不入,早晚会查到他们头上,无非是时间和成本问题。你不说也保不了他们一辈子,说出来他们也不一定都死。官府要的是太平,不是非杀人不可,也许只是让他们让出一些利益,也许只是敲打一下,但是如果你非不说,那你招安的诚意就很可疑了。” 看得出,林氏对这个问题很是犹豫,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头上的汗擦了一层又一层,热的发燥竟是把上身蓝色袄子解开一半,露出圆润的肩头和里面小衣的系带。她对这种杀必死显然不怎么在乎,没有害羞的神色,只喘着粗气,过了许久,她才对范进道:“我……可以给出一些名字,但你必须保证,不杀他们。” “我保证不了什么,记住,你和官府不是对等的,是我们要,你们给,不是提条件。名字说不说随你,但是我们怎么做,你不能干涉。另外我还要加一个条件,给自己易个容,把脸弄的难看点,再有改掉随便脱衣服的毛病。否则的话,就会有一堆男人来脱你的衣服,相信我,这不是恐吓。” 正文卷 第九十九章 招安(上) 离开王家,重返小院,一进门就发现气氛有些诡异。梁二姐在院子里发呆,两眼红肿。见到范进回来,她先是一惊后又一喜,竟是几步上前拉着范进的手仔细打量。 虽然因为梁盼弟的关系两下是亲戚,但是男女有别,二姐与盼弟的性子也不同,对于这个妹夫,她一向是保持距离,话都很少说,更不要说这种亲密举动。一下子这么热情,反倒让范进心内生疑。正在他发呆时,梁盼弟已经从屋里走出来。 她身上那身与吉服相去无几的大红袄裙都已经脱掉,穿的是一件红缎子紧身靠袄,胸前勒着十字绒绳,头上裹大红绢帕,背后赫然还背着一对鸳鸯刀。看装束俨然是即将走入江湖的侠女,而不是昨天那个婉转承露的新娘子。 一见到范进,她先是大喊了声进仔,随即猛扑过去,一下推开自己的姐姐,怒道:“离我相公远一点,否则亲姐姐也没有情面讲!” 二姐脸一红,后退一步,忙自解释着,“三妹,你莫多想,我是看看妹夫受伤没有,他好的很,一点伤都没受。这总算是老天开眼,让妹夫平安回来,我的罪孽算是减轻了不少。妹夫,你看没看到你姐夫和那几个仔,他们怎么样……” “闭嘴!从今天开始,我就没你这个姐姐!大家亲姐妹啊,我有多苦你难道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相公,你倒好,为了你的男人和仔,就要害我再当寡妇!今后大家各走各路,就当谁也不认识谁。马上给我滚,再敢来我家,当心我对你不客气,!滚回你的家里,去看你家那头肥猪和他的仔。相公,进房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没事?如果你不回来,我就要去王家找你,跟那个女贼拼个死活,我们两公婆就算要死也死到一起的。” 二姐毕竟不是范进这种演技派,与梁盼弟相处得久了,自然就露出了破绽,随即说出了实话。总算是死命拉住了想要到自己家去找林氏拼命救回相公的三妹,否则方才那小院里,怕是早就打的天翻地覆。作为代价,一向关系良好的两姐妹,已经到了决裂边缘。 如果范进不是恰好回来,梁盼弟可能就穿着这么一身衣服杀到王家去,与林氏拼个高低出来。看着她那飒爽英姿,范进心头一动,在她耳边低声道:“今晚,我要你穿着这衣服陪我……” “只要你没事,怎么样都随你了。你听我说,那些海盗心狠手辣,既然已经惦记上你,就不会善罢甘休,这次不行,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来行刺,我不能让你再冒险。咱们……还是走吧。我不要我的相公考功名,也不要他发财,咱们拿着钱搬到外省去,赚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总之不会让你和大婶挨饿。” 梁二姐咳嗽一声道:“妹子,你先别急,林氏找妹夫,不一定是恶意……” “收声啊!我要你走你没听到啊!我们两公婆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 范进拉着梁盼弟的胳膊,“不能和二姐没礼貌。”他又朝二姐笑道:“三妹有口无心,二姐别见怪。姐夫和几个孩子都很好,什么事情都没有。未来呢,林氏可能会在你家里住几天,不过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衙门那边我会想办法去说清楚,不让你们承担什么责任。至于她的花消,回头会补给姐夫。还有,让她滚出正房到厢房去住,做客人的一点自觉都没有,居然抢主人的卧室,哪有这种道理。” “妹夫,只要你姐夫和孩子没事,就怎么都好了。”二姐面露喜色,向前问道:“她……她怎么说啊?什么时候可以彻解了孩子的毒?” “毒……这件事么,二姐,你和姐夫其实被骗了。” 范进拉着梁三姐来到石桌前坐下,梁二姐想坐,但是看着妹妹,又有些迟疑,还是范进再三邀请,她才战战兢兢地坐下。随即就关切地看着范进,“你说我们被骗了是什么意思?” “下毒这种事我并不大懂,但是所谓慢性毒药定期服解药这种事,肯定是假的。如果她真有这种毒药,那何必用在几个外甥身上,下在锦衣卫衙门或是其他大人物身上,困难不是迎刃而解?再者,如果南澳岛上有这个药,她们就用来控制部下了,不用搞到现在众叛亲离,一个女人来广州主持劫狱。她是在诈你们,可能身上有些让人吃了难过的药,然后每天给孩子吃,让你们感觉他们确实会难过,就以为中了毒。只要一开始骗过你们,后面就算孩子不再难过,你们也不敢赌了。” 梁二姐听的入神,随即脸就慢慢涨红,眼睛也瞪了起来,两道柳眉竖起,竟是少有的发了恼。虽然是亲骨肉,但她的性子和梁盼弟差的很大,大抵相当于未经范进教导过的梁盼弟,面对问题总是喜欢逆来顺受,除非被逼急了,否则从来就没生过气。 可是现在,她发怒的样子竟是连梁盼弟都有些害怕,却见她猛一咬牙,抓住梁盼弟的胳膊道:“三妹,她太厉害我一个人不行,你跟我去,咱们两个联手砍死这个贱货!” “砍你个鬼了,你当我们是什么,泼皮啊?你家男人是衙役,还不去报官?既然中毒的事是假的,这种好机会还能错过?你家那肥猪不是还想到臬台衙门做事么,靠这个功劳,说不定能当捕头了,抓人的时候我帮你。” “好!我这就去报官,等到进了大牢,我让她知道我的厉害!”说话间梁二姐已经站起来,就要向外走,范进连忙叫住她,“二姐,给我个面子不要乱来。你们既然把我叫去,这事里就牵扯到我,不能不问我的意见吧?我已经担保她没事,不能自己砸了招牌,还有娘子啊,你也要辛苦一下,等会去趟二姐家,给那女人包扎下伤口。她在锦衣监牢中了枪弹,后来跟人打架,伤上加伤,需要调治。缝合伤口这些东西我教过你的,你去帮她弄一下。” 终究是亲骨肉,范进又没有什么危险,此时便已没了芥蒂,于是梁盼弟的立场又转到自己姐妹这边。眉头一皱,“我们是官兵她是贼,不砍她还帮她治伤,哪有那种道理?怎么……那林氏,生的很美?二姐你说,她是不是很好看?也比我年轻?就算她年轻好看又怎样,她是林凤的妹妹,你敢打她主意不怕被砍死?把她抓到监狱里,想怎么样还不是随你,用的着这么维护她?” “三姐……”范进笑着摇摇头,朝二姐笑道:“三姐真是醋坛子,连这种飞醋都要吃。” 梁二姐正色道:“不是啊妹夫,三妹说的有道理,那女人虽然人生的美,可是个带刺的野花,不能碰的。她来我家那天晚上,我和相公两人都不是她对手,而且她进门时,一口气丢了几颗人头过来,这种女人也是能招惹的?三妹说的对,报官弄死她。你要是对她有兴趣,等人进了监狱,还不是随你摆布,何必非要现在?” 范进道:“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要是对她有心思,自己上药不是更方便?不抓她,是要从她身上立一桩功劳,给她治伤,是要为了取信于她。就像做生意一样,总要大家互相信任,生意才谈的成,娘子,你要信我啊。” 梁盼弟看看范进,“功劳?抓住她就是功劳了,还要怎么立功劳?” “抓住她,无非是一个人,南澳岛上还有好几万,不把他们解决掉,总归是不安心。正像三姐你说的,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那些人不能解决,就总是块心病。我现在有房有地,眼看又有功名,这个时候被一群海盗逼的远走他乡,我不甘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些海盗那么凶,你一个人怎么对付的了?相公啊,我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求你平安,小心使得万年船,这次的事情,我们搞不起的。” 范进微笑着拉住梁盼弟的手,“娘子,功名富贵险中求,这次事情做成了,我就能换一笔大富贵回来,说不定不但发财,连功名都有了保障,那不是很好。我去一趟萨府,接着去拜会大中丞,你呢就去一次姐夫家里,给那女贼治一下伤,不要做其他的事情。关系重大,你们不能乱来!” 巡抚衙门内,各位幕僚全都步履匆忙,不管是否有公事,大家都尽量做出忙碌的样子,以表示自己为巡抚奔波劳碌并非是吃闲饭。本来出来做幕僚,就是在举业上没了太大念想才做的选择,彼此之间虽然互相恭维,给对方找出若干出色之处,其实从心里,谈不到谁佩服谁。都混到幕僚这个层次,谁又真比谁强出多少? 大家水平相当,与巡抚的交情也差不多,有人略微近一些,可以多说两句话,但也不会到破坏平衡的地步。或是乡亲或是宗族,总之各自都能找到些门路,你长于书法我长于诗词,在凌云翼面前都有用处,也不至于厚此薄彼,直到范进出现,这个平衡才被打破。 原以为只是靠着棋艺得到赏识的少年,却于军略、书法乃至庶务上都有所长,从一开始陪棋客卿,竟迅速窜升为巡抚心腹,乃至擒拿林凤这种大功劳其不仅身逢其会,还手伤贼酋立下了一份大功劳。这种事如果是在茶楼酒肆中听人说起,只会当成个励志故事,可如果这样的人就在身边,那感受到的就是无形压力。于同僚而言,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滋味自然不会太好。 平稳的生活环境被打破,乃至一些人出现有了存孝不显彦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何况活捉林凤这样的大功劳在,不排斥范进,难道看着他踩在自己这些人身肩膀飞上去? 于是这些人联手排挤打压范进,其实也可以算做意料中事。几方派系合作,联起手来准备与范进好好斗一斗,不想对手根本没抵抗,很容易就认怂归隐。这些人心里舒畅之余,转而发现功劳就在眼前,身边的盟友反倒成了最大的竞争者,于是原本合作的各方又转而内斗起来。 即便是原本与凌云翼关系最为亲厚的朱大世,这两天实际也感受到了切实的压力。范进走了,他就是众矢之的,不少人寻机想要找他些错处,跟他争个头功。在完成工作之余,还得防范着自己人拆台,内外交困的滋味并不好受,而凌云翼那里于公事上的催逼,也是一天紧过一天。 “劫牢的还是没能找到?” “码头那边的事,还是没结果?” “几个泼皮打斗,不一定真和海盗有关吧?” “水巡哨安排的怎样,中丞又问下来了……” 一件件工作交办下来,所有人都忙的几乎脚不沾尘,是以当范进初进来时,并没引起人的注意。直到他主动朝朱大世打招呼,后者才下意识地抬起头,“中丞安排的……范公子?你……你不是告假了?” 听到范公子三字,幕僚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全朝着范进这里看过来。见他满面笑容的模样,幕僚们忽然发觉,今天的天气果然糟糕透了。 “大中丞公事很忙,范小友你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范进一笑,“无事不敢惊扰中丞,萨护军就在外头候着呢,等着中丞召见,事涉机密,不便多言什么,我来是跟大家打个招呼,几天没见,几位老前辈不知可曾想念小生?等过几天小生设席酒,请老前辈们饮上几杯。” 这时,中军官走出来,“范公子,中丞让你赶紧进去回话。” 见范进随着中军官进去,几个幕僚彼此看看,重又低下头忙着手上的工作,朱大世心里却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小子……他和萨保一起来,又去见中丞,难道他真的交了运,那个一直没抓到的劫牢者,被他找到了?若真是如此,那他的气运也未免太强了些,自己这些人再怎么联手,怕是也挡不住他的气运。 正文卷 第一百章 招安(下) “招安……南澳林氏居然想到了招安……真是异想天开。他们还想拿林道乾来当例子,林道乾的情形跟他们完全不同,怎么能比。再者,即便是林道乾,招安他也未必就是对的,现在他跑到了暹罗,听说和那里的国王拜了兄弟,主持招安的人,也都吃了些干系。一群乱臣贼子全都该杀,还想要招安?” 密室之内,凌云翼手拈胡须,神情里满是不屑。范进、萨保两人陪坐在旁,随声附和。在他们面前放着一张简略的地图,这张图画的正是闽粤交界海上地形,尤其于南澳岛位置,以及周边地形标注的很是清晰。 范进自己如果来找凌云翼谈招安,立场上就显的不大正确,何况他的身份谈这事也有些不恰当,很容易落上嫌疑。拉上萨保就等于是带了个护身符,亦可看做锦衣卫的表态。 虽然都吃朝廷饭,但是各人的基本盘不同,利益不同,同一事件做出的选择就有分歧。于凌云翼而言,歼灭林凤所部,就是极大的战功,对于日后升转,有极大助益。 可于锦衣卫而言,这种军功要想拿到,就是得用命去拼才能换的来。即使不需要冲锋陷阵,单是打探军情,盯梢查探也少不了死伤人命。而这些人命,都需要支出一定的钱粮作为抚恤善后。萨保差不多已经到了他能达到的顶点,也就没了奋斗的动力,只求财不求功,如果能够以相对平和的方式解决问题,他当然不会拒绝。 更重要的,就是当事人在整起事件里,自己又能得到多少好处。太子楼的藏金打动不了范进,却着实打动了萨保。事实上这位锦衣大员专门派人调查过太子楼藏金的消息,一直想要把这笔巨款搞到手上,不过南澳不在大明管辖范围内,他有心无力而已。 将林凤控制在锦衣衙门内,视为可居奇货,未尝不是存了从其身上敲出一笔钱来的想法。所以当范进提出林家愿意交出藏金之后,他对于招安持支持态度,至少说句话惠而不费,他没理由拒绝。 凌云翼对于招安的事显的有些不以为然,“朝廷讲仁义,对待盗贼也尽量讲道理,只要他们放下刀就可以既往不咎,搞的现在不少人都敢去当贼。拿起刀杀人放火,混不下去就招安,长此以往,天下人对法纪失去敬畏之心,这个天下就没了太平可言。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也应有雷霆之威,人惟有畏威,才能怀德,像是南澳这样,为了救自己的头领而所求的招安,又怎么可能心诚?眼下受了招安,等到风头过去继续做强盗,将来还是会为非作歹。再者,广东的军民多受林贼所害,他们想要招安,也要看百姓是不是答应。” 他指着面前地图,“抓住林凤以后,咱们广东几位缙绅就给衙门送来了这个,说是帮助官府,剿灭盗贼,实际为的还是自己的算盘。这些人家都是做海上生意的,人说海为闽者田,其实靠水吃水,沿海省份又有哪个能不沾海贸?老夫不是朱秋崖(朱纨),不会为了人做海贸就讲打讲杀。只要安心做生意,不生非分之想,睁一眼闭一眼,也就什么事都没了。可是林凤实在是闹的太不成话,大家都在这口锅里吃饭,他却又扔沙子又丢石头,还想要把锅端走,这便不能容。在他被拿之前,一个月时间光是我所知道的被劫货船就超过九艘。人说方面官为官之道不罪巨室,实际就是不要与民意为敌,而这些人的态度……就是民意。老夫亦不可不考虑民心。” 民意从来不指黔首,因为他们没有力量,在当下,真正有力量的人是缙绅。凌云翼的权柄可以无视一些缙绅的意见,而推行他认为是对的,或是对其有利的政策。但是当这件事与他的利益没有牵扯时,他就要考虑缙绅的立场,也就是所谓的民意。 范进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他不认为自己提出个主张,而且这个主张从长远看有好处,凌云翼就一定要支持。士绅们送来的除了地图之外,只怕还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自己看见的。而那些东西的力量,远比地图为大,要想让凌云翼改变主意,就得拿的更多。 倭患猖獗与沿海那些以海贸为牟利手段的名门巨室间存在着深厚的利益纠葛,甚至一部分本身就是海商的白手套。海商为倭寇提供物资以及情报,某些时候还充当带路者,反过来,倭寇劫掠的物资,也要通过这些海商脱手销售,实现共赢。官府与倭寇的家量中,往往倭寇更容易获得补给以及情报,在民间的支持率,也比官兵更高。 但是林凤势力的主要倚靠是海外华商,与广东的豪门交情并不深,且其部下袭击海上商船,让广东的海商家族都蒙受了巨大损失。这些商人在本地很有影响,自己的利益受害,自然就要求官府剿匪。为了维护自己的市场,把庞大的资源砸下去,将南澳砸平倒也不是妄想。 从萨保那范进已经了解到,当初放走几个海盗,实际就是官府的计划,放长线钓大鱼,借林凤为诱饵,引诱海盗大举来攻,方便一网打尽。虽然这个计划没成功,但是来了头领,总也是收获。眼下广州城里,抓林氏的除了官府以外,那些大户人家的保镖护院家丁仆役以及与他们有关系的城狐社鼠,哪个也没闲下来。 这种行为实际就是和林凤势力彻底翻脸,车子上了轨道,想让它停住就不容易,即便是凌云翼,想要让这么多人的脚步停下来,也得付出代价。这个代价他不是付不起,而是是否值得。单纯为了海外汉人的利益,或是所谓理想就让他承担这个风险,就未免可笑。 范进道:“中丞,海盗固然要打,代价也要考虑。只靠一份海图,似乎还不充分。” 萨保也道:“南澳本来是个良港,停泊的船只很多,还有人在那里贸易。自从倭患兴起,强人们据地称王,将那里便祸害的不成样子。自从世庙到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当年的老人都已经不在,于那里的地形已经生疏,尤其哪里有暗礁,哪里容易搁浅,知道的人已经很有限。根据卑职打探的消息,强盗们在港口附近布了铁网阵,船一过去就会被锁链锁住,又有明暗炮台来打,防范森严。要啃下这块硬骨头,少不了要费些气力。” 凌云翼道:“再硬的骨头,也可以啃下来,广东义民愿意出钱出人为官兵助战,又颁了大笔赏格。重赏之下有勇夫,只要三军效死,就没有攻不破的坚城。再者招安一事,盗贼所求未免过奢,林凤这么大的案子,并不比当日汪直为小。五峰难逃一死,他又怎么能免的了罪?” 他又对范进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老夫自有安排。杀了这个盗魁,绝了盗贼招安之念,这些人不管是孤注一掷攻打广州,还是死守南澳,都是一盘散沙,不难铲除。老夫已经行文肇庆殷制军,请调大军,将这伙乱臣贼子一网打尽。等到灭了这群贼寇,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你的家眷那里也做了安排,如果海盗敢去打她们的主意,保证有来无回。” 范进道:“东翁,学生并不是为自己的家小担心,而是为东翁盘算。以经制官军对那些乌合之众,自可一阵而胜。但是南澳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如果贼人据险固守,我军即使能胜,伤亡也大,倒不如将计就计,借着招安……灭掉他们。这样在伤亡上就可以降下来,于战报上也好看一点。” 凌云翼皱着眉头,“招安倭寇的事,当年朝廷确实做过,汪直之乱可平,一来是官兵敢战,二来就是以招安之计诱杀汪直,又让徐海与陈东麻叶互攻,最终将几路悍匪一网打尽。眼下林贼的力量不及汪直,男女合计两三万数便已是极限。若是能用同样的方法除了他们,确实可以节省不少气力,不过海盗狡诈多智,如果被他们看破机关,只怕反倒坏了大事。” “东翁,学生认为消灭这群海盗,除了用兵戈,还应用计谋。海路上的毒瘤,不止林贼一伙,夷贼之恶亦不下于林凤。佛郎机人占领吕宋之后,把持商路,倡乱两洋,最可恨的是操纵物价,使我海贸之利大减。我广东电白司通市之利,是广东一大饷源。现在夷人把持海路,等若扼我之咽喉,使我内外不能相连,商路不能畅通,海贸之利一日少过一日,商贾不行,商道操于人手,长此以往海贸就成了亏本生意,广东筹饷艰难,内帑输送若有短缺,朝廷也会怪罪。” “你所言之事和林氏谋招安一事又有什么关系?” “学生认为,海盗虽不可任用,但可利用。我们发兵消灭这些海盗,不但要损兵折将,于己亦没什么好处可言。不若借招安把这些人拿捏在手里,拿他们当做朝廷的刀,让他们砍谁就去砍谁。如果佛郎机人还是不肯恭顺,就用海盗去和他们打,夷人胜,倭患可除。海盗胜,也会大伤元气,到时候再收拾他们就很容易了。” 凌云翼没有急着做出回答,微闭二目,凝神思忖,过了良久才长叹一声。“倭寇之乱,自洪武始,自世庙而大兴,虽经三朝,其势犹在。朝廷诸公闻倭患而心忧,皆欲将其一网打尽。以闽粤之地,最为猖獗者莫过于林逆,且其想要聚众谋反,已犯不赦之条,招安他的部众,这个主张朝堂上怕是很难通过。再说,林道乾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你有把握,把他们捏在手里么?” “把握不敢说,不过就当下看来,海盗的诚意很足。不但交出了他们在城里眼线名单,还愿意拿出一笔巨款来助饷。那笔钱埋在南澳岛上,只有盗魁自己知道,其部众都不知其事,而且数字很大。这么隐秘的事都说出来,可见他们的诚意是有的,将来的事不好说,至少当下而言,学生认为他们或许可以利用。当然,官兵打下南澳岛也有可能起获这笔赃款,但是……恕学生直言,万一海盗丧心病狂,玉石俱焚将这些财宝尽皆毁弃或投入海中,这笔巨款付于汪洋,未免就是一件极大的憾事。毕竟眼下国用艰难,如果广东可以解一笔巨款以解京城危难,就算是江陵相国那里,也会为中丞记一功。” “记功就算了,我辈为官但求无愧于心,上对天子下对黎庶中对良心,赞毁不过过眼云烟,老夫并不在意。” 凌云翼打断范进的话,“但是你说的,也有道理。眼下朝廷里最难的事,就是银子。听说太仓银告罄,京官的俸禄发放起来都很困难,如果可以送一笔银子进京,京城里的日子就会好过,天子也可以少些忧愁。为人臣子者,自然要戮力报国,尽量为朝廷分忧。这群盗贼如果真愿意献出藏锵,或许确实有几分招安诚意。那笔金银的数字,他们说过没有?” “这……倒是不曾说。海盗乌合之众,没什么规矩,也不懂得造册记帐,就连他们自己,怕是都说不清楚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钱。不过这些人做了这么久强盗,打家劫舍,手上很有几文银子,这是没有错的。人为财死,他们连银子都能交出来,又肯交出自己在广州城里的眼线,想来不是做伪。” 萨保也道:“盗贼报上来的名字,下官也看过了,有一些人是我们已经查到的,正准备顺藤摸瓜,查到更上面的人,可见说的不是假话。这回一网打尽,海盗在城里就成了瞎子聋子,再想打探官府的消息就很难。” 凌云翼点头道:“这么看来,或许他们还真有几分诚意归顺。范进所说,借虎驱狼的谋略,倒是有了几分希望。佛郎机人比起倭寇来,其实更为难缠。他们的火器犀利,船也坚固。朝廷水师的战船与倭寇相比,还要占优势。可是与夷佛船对上,却大多不敌。眼下他们人少,还不至于成为我们的心腹之患。可是一旦他们落地生根,滋养生息,久后怕是要成为一枚难去的毒刺。壕镜澳的佛郎机人,最近就有些不大恭顺,听说还要选什么总督。笑话,区区蛮夷酋首,也敢设督抚疆臣?也是该给他们一些教训,让他们知道天朝威仪,但是这件事的关系……也很大。” 范进当然清楚,招安海盗第一缺乏先例,第二凌云翼自己也很难做主。这些海盗就像是难以驾驭的野马,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招安后几时会重又生乱,现在他们是强盗,荼毒地方是正常事,官兵只要用心打胜负都不能怪到督抚。可如果凌云翼做主招安,那这些海盗将来惹出来的麻烦,凌云翼都避免不了背锅。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招安的能不能办,怎么办,谁来办的问题,不把这些理清楚,怕是还是没法推进。这时只听凌云翼道: “明天,你把这个人领来,我当面跟他谈一谈,谈过之后,再做计较。萨将军,这份名单你回头报上来,我们两个衙门一起参详一下,再行安排行事。眼下广州城内学子云集,不能轻举妄动,一旦学子震动人心惶惶,事情就不好做。既不能让盗贼耳目逃脱法网,也不能中了他人反间计自乱阵脚,你明白么?” “卑职遵命。” 凌云翼又看看范进,“你说好要去家里读书的,又牵扯到这件事里,看来这次大收,你多半是没指望下场了。” “此事若成,既可除倭患又可助京饷,为国出力,为中丞分忧,学生何惜功名!” 凌云翼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好!只要你有此报国之心,老夫保证你不会像徐青藤一般青矜终老。吩咐外面准备酒席,你留下来与老夫喝几杯。”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一章 契兄弟 白天始终阴霾闷热,到了夜间,反倒起了凉风,夜风飒飒总算吹去了几分暑热。由于来了大批考生,广州的夜并不沉闷。即将走上考场的学子并不清楚太平景象下的波涛涌动,最多就是听说码头打了架,或是哪里闹了贼,但不会有什么危机意识,更不会认为这些东西和自己有关。 广州作为广东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又是个重要商埠,吃喝玩乐的地方一样不缺,这是大多数县城乃至府城都无可比拟的优势。初入花花世界的学子,多半抵不过丝竹引诱,毅然投入温柔乡内,红袖添香不读书。 清楼里样子不太差的伎女,现在都是抢手货,歌舞饮宴通宵达旦。肥佬王住的地方,距离花街并不算太远,歌声与丝弦声顺着风,向院落里飘来。范进敲响了门,应门的依旧是肥佬王,不过态度上已经比白天沉稳了许多。 等走进院里,见林氏负手站在院中,样子颇为潇洒,但是模样似乎与白天有一些区别。天色太黑,也看不十分清楚,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范进朝她一笑,将手上的东西一晃。 “买了些猪头肉外加一小坛烧酒,给你当点心。等到三更天,我带你去锦衣衙门,先让你和林凤见一面,算是我们给出的诚意。我说过,我这个人很讲究的,既然答应了做生意,我的诚意会先拿出来。” 肥佬王没让林氏上手,自己摆上杯著,又点了蜡烛,但是对女人的态度已经很冰冷,只朝范进道:“二妹三妹她们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没留下,回你那小院去睡了,孩子也跟她们在一起。妹夫,我回房里去,你们说话,有事记得喊我。” 女子的兴致并未因肥佬王对她的冰冷而有所消退,提起酒壶各满了杯酒,双手捧起酒杯对范进道:“范公子,这杯我敬你!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你能让我见大哥一面,我就要先说声谢字。” 借着灯火范进才发觉女子跟白天的区别在哪,她的肤色变了。原本白皙的皮肤,现在变得蜡黄。这种黄很是病态,看上去仿佛是严重的肝部疾病患者,按这个时代的说法,称之为黄病。 不管多美的女人,变成这样的肤色都会大为减分,更何况黄病的传染性摆在那,男人看到她只会远远躲开,自然不会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如果不是白天见过,即便范进怕是也不敢和她同桌吃饭。 女子朝范进一笑,原地转了个圈,“怎么样?你让我易容,我就易容成这样了,除非是遇到疯子,否则没人想脱这样女人的衣服吧?” “只要你自己不脱,就很安全。姑娘倒是好手段,短时间内,就能伪装成这个样子,当真是高手。” “范公子过奖,我的手段比起公子来可是差的远了,下毒的把戏都被你戳穿掉,你才是高手。不过你这人没意思,我又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只是骗他们混套房子住,你这样一说,我的上房就没有了只好住厢房,如果再住下去,他们说不定要报官捉我。咱们打个商量,你那院子能不能借我住几天?” “房子的事,我们回头再商量。我娘子来过了?” 女子点点头,“她是来向我炫耀的,说你们两个走到一起有多艰难,又说有多恩爱,言下之意自然是让我放聪明点,要是招子不亮勾引她相公的话,就把我大卸八块。她身手很厉害,我现在这样子多半打不过她。” “姑娘误会了,我让她来,是给姑娘处理伤口的。” “伤口也处理了,很疼!”女子说着话,已经把喝了两杯酒,伸手抓着猪头肉就往嘴里送,边吃边道。“我知道她是故意整我的,算是给我个下马威,告诉我如果抢她男人,就会死的很惨。你的女人很美,本事也很棒,伤口弄的很舒服,比我们岛上的郎中还要好。而且她讲了很多东西……很有用,对我们来说,这些东西可以救命。做我们这行受伤是很寻常的事,很多人受了伤,本来不严重,但后来伤口莫名其妙就烂了,要么砍下来变残废,要么只能死。今天学了这些,如果我有命回去,就能把它们告诉自己的手下,这样就可以少很多残废也可以少死很多人。为了这么多人命,被她弄的很疼也不算什么,再说像那么好的女人,她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生气。最后她又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你教她的。书生,我之前小看了你,要向你赔罪,这杯酒我敬你。” “林姑娘客气,无非是懂一点不成气候的学问,不当如此。姑娘这么豪爽自是好事,可你不怕我在酒里下蒙汗药?官府中人无所不用其极,我虽然是白丁,但是也在巡抚衙门做事,按你们的话说也算鹰犬,咱们两下又有过节,这酒你敢喝?” 女子毫不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我说过,我从小就是在药堆里泡大的,什么样的蒙汗药也瞒不过我的鼻子。再说范公子若想对付我也不用这么麻烦,把我带到锦衣衙门里一声令下,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是刀下之鬼,何必浪费些蒙汗药呢?我们有过节或许可以算做仇人,但是我们向来敬仰有本领的人,即便是对头,只要有本事,我们还是会佩服。所以我敬你,是敬你的才学,如果你骗我,我也会杀掉你,这是两回事。” “很好,姑娘快人快语,这性格我喜欢,这杯酒喝着舒坦。” 两人各自举杯一饮而尽,林氏又丢了几片肉进嘴里,吃相很不雅观。范进遇到过的女子里,即便是胡大姐或是梁盼弟这样生计艰难的,见到食物时,也会刻意维持个体面,尽量让自己斯文一些。 只有林氏吃起东西如同抢饭,抓起肉就朝嘴里丢,吃相与那些码头上的苦力没什么区别。一边吃一边咋着嘴:“省城里的东西就是好,这肉卤的真香。在海上,可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范进刚刚在凌云翼那里吃过饭,所以没怎么动筷子,只看着林氏一个人,把买来的三斤猪头肉消灭过半。等到肚子里有了些食,林氏才放慢了进食速度,范进这才道:“你很饿?” “当然了,把戏被人戳穿了,就没人管我饭吃,当然会饿了。两个女人带着孩子去了你那,那头肥猪看我的眼神像看杀父仇人,守着他什么也吃不下。看到这猪头肉就像看到他被炖熟了一样,吃起来格外解气。再说我已经习惯这样了,在岛上不管男女老少都这么吃,像你这样斯斯文文的,早饿死了。” “我听人说做没本钱生意的都是大碗酒大块肉的风光,没想到你们过的也挺惨。” “说书人说的怎么能当真呢?有饭吃谁疯了去当强盗?我们有几万人,就是几万张嘴,每天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怎么给这些嘴找到食物。粮食从来都是不够吃,只能数着米粒下锅,手快有手慢无,不抢就要饿肚子。再说官兵、夷人都要和我们打仗,有粮食也要存起来,预备着打起来买不到米的时候,即便是大哥也经常挨饿的,所以见到食物就要吃进肚里,哪怕撑的难过也好过饿死。” 她又看看剩下的猪头肉,再看看范进,“你……不吃了吧?如果不吃的话我想把它带上,给我大哥吃。” “姑娘随意就好。” 女子欢天喜地的把肉打了包,又到厢房里更换了衣服,等出来时,已经换了身斓衫,做了个书生打扮。时下广州这样打扮的人极多,穿这身衣服确实不会惹眼。只是她走路脚步生风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够斯文,好在惊鸿一瞥间不用担心露馅。 城里一群大户都惦记着林氏的头,他们门下的护卫镖师,亦是支不可轻视的力量。即使在锦衣卫那里达成默契,下面的人搞什么手脚,还是可能出问题,必要的易容,也是安全的一部分。 范进看看天色道:“不急吧?时间还有富裕。” “路上走走,说说话,留在这里,我怕那头肥猪会在背后咒我不得好死。”站在院子里,女子又朝上房里喊道:“我留在厢房的东西,算是付你的房钱。那几颗人头你交上去,可以换个不错前程,里面断魂枪华龙飞的脑袋,可是值二百两银子,便宜你了。一共也只睡了你老婆几个晚上,这么多银子够本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直到两人出了门,上房里才传出摔碎茶壶的声音和男子的咒骂。 这个时间,街上的行人实际已经不多,大多数书生都已经找到了相好,在听曲子或是喝花酒。偶尔有一些,大多是两两为伴的书生,或双手紧握,或双臂交缠,边走边亲切交谈,甚至还有人将头搭在另一人肩上,与情侣一般无二。 “这就是契兄弟了……”林氏显得很有经验一般为范进介绍道:“虽然都是男人,可是论亲密呢,却不输夫妻。听说连京城里也很流行这个,叫什么翰林风的。”她一边说,一边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挎起了范进的胳膊,将头枕在范进肩上。 这样走在一起,肢体接触是免不了的,范进咳嗽一声道:“你……” “我什么?这么晚了两个大男人出来,不这样才奇怪吧。万一被仇家看出破绽来砍我,我的武器都被你女人拿走了,可该怎么应付?大不了我们也做契兄弟好了。”女子笑了笑,“我刚才说的话,是真的。我在王家这几天,晚上都是梁氏陪我睡。” “梁氏……陪你睡?” “是啊,我们这些人是你们说的江洋大盗,闯到百姓家里,间银烧杀不是很常见的事么?当着丈夫的面搞他的老婆,这是我们最喜欢做的事,不奇怪啊。” “是……不过似乎男人做这事才不奇怪,林姑娘……” “我虽然是女儿之身,不代表我的心也是女儿之心啊。我说为夫家报仇什么的,其实都是骗人的话,洪家都死光了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从来就不喜欢洪大安,也没想过要跟他做夫妻,我爱的是女人,不是男人。像是你那个娘子我就很喜欢,她如果愿意嫁给我,我双手欢迎。我也知道年纪大了就该成亲,我想找女人成亲,大哥又不肯答应。非要说女人大了必须嫁人,不能娶女人做老婆,又说难得有个读书人要我,我嫁给他,就可以上岸做好人,不用再吃江湖这碗饭。搞的我没办法,只好答应。我也跟洪大安说过我喜欢女人这种事,问他肯不肯介绍好看的姐妹给我,结果这个衰仔就翻脸不肯迎娶,还骂我不要脸。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你也是书生,来评评理,我是不是很奇怪?” 她看看范进,后者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露出奇怪或是鄙夷的神色,反倒是点点头,只表示自己知道了是这样,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表示。 “喂,我说了,我喜欢女人啊。” “那又怎么样?我也喜欢女人啊。最多算我们志同道合,我有必要大惊小怪么?,广东福建这些地方,契兄弟那么多,有契姐妹也不奇怪。男人既然可以喜欢男人,女人当然可以喜欢女人,我对这个没什么意见的。只是提醒你一句,不许动我娘子的脑筋,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在前世见多识广的范进,于各式各样的女人见的多了,跟林氏取向一样的也不是没见过,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或是值得反对。虽然说反对她对三姐下手,也是开玩笑的成分更大,如果对方真的去找三姐搞姬,结果只能是大打出手,梁三姐的取向很正常,他压根不担心。 想到梁二姐白天那愤怒的神情,范进此时才恍然,原来她的怒火正来自于这个女强盗要求她陪睡,向来对梁二姐来说,不管男女,这样的事都难以接受。如果不是她出自市井,接受能力比较强,现在怕是出人命都不稀罕。 看到他是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林氏反倒是有些迷惘,两人走了一阵,她才说道:“大哥犯了个错。他选错了合作伙伴,如果他是选你做朋友,也许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了。洪大安这个人读书就厉害,其他就没什么出色的,大哥问过他一些建国的问题,他说的也很迷糊,听了半天听不懂他说什么。像是你这处理伤口的学问他是不会的,你这种器量他也没有。如果当初……算了,现在说这个没有用,反正我把这个秘密也告诉你了,你就该相信我对你没什么恶意。我跟姓洪的没拜堂,也没什么感情,你杀他全家自有他跟你算帐与我没关系。只要我大哥可以出来,我们两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或许还可以做朋友。” “能不能做朋友,要看缘分,眼下这关过去,才能谈的到以后。林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很多事不需要我多提醒,到了里面请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否则只会害人害己。如果因为冲动把你自己陷进去,可别怪我不讲信用。”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二章 探监 锦衣卫的监狱,本就建于地下不见阳光,关押林凤这种重犯的地方,位于牢狱的最里端,环境便更恶劣一些。阴暗潮湿,长年不见阳光,白天和黑夜在这里区别并不明显,不管什么时候进来,都需要灯火照明才能看的见。 夜风呼啸,吹过气孔,发出阵阵呜咽声,仿佛鬼哭。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啼哭声顺着风飘过来,伴随着牢头手上钥匙那有节奏感的叮当做响,让人很容易生出一种离开人世进入阴间的错乱感。眼前那条昏暗不明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甬道,就是阴阳之路,一直走过去,就可以看到阎罗王。 即便是江湖上有名的硬气好汉,受了锦衣卫的刑也要脱层皮。喊疼喊冤乃至叫妈的声音,反复折磨着林氏的神经。她的嘴巴闭的很紧,手上紧握的灯笼阵阵颤抖,灯火随着胳膊的抖动而摇晃,就让这路变得更为诡异。 越往里走,叫喊声听的就越清楚,一些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既想要看到熟人又怕看到熟人的矛盾心理之下,林氏甚至不敢向两面去看。 之前她随着海盗攻破过大户人家的庄园,也占领过沿海县城,于县衙门或是地主家的水牢都见过,认为人间地狱不过如此,所谓心理准备也是从此而来。可直到此时她才认识到,原来十八层地狱下面,还可以修地窖。 “范进,你不得好死!” “姓范的,我杀你全家啊!” 类似这样的叫声越来越多,而这些声音的主人,林氏都认识。平时他们都是些武艺高强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可是现在听声音就知道落到什么处境。空气中血腥味、粪便臭味以及其他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一向能吃苦的她也暗自皱眉,可以想象的出,人在这种环境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诅咒的词句很恶毒,骂的人咬牙切齿有着食其肉寝其皮的气魄,如果人能够冲出来,怕是范进现在已经死的连渣都不剩。作为海盗,类似的诅咒林氏也听过不少,比这更恶毒的也有,通常都是由受害者发出,作为发起诅咒方,却是很少见。 向来信奉能动手就别嚷嚷原则的海盗们,更喜欢用武器教训对手而不希望劳动神明,越是这么骂,越证明一点:他们除了漫骂诅咒之外,对这个书生没有丝毫办法。 牢头手里的鞭子如同长了眼睛,隔着栅栏抽进去,百发百中向不落空,谁骂的凶,皮鞭就在谁身上落下。范进则笑道:“不用那么麻烦,谁骂的凶,明天不给饭吃就好了。” “范公子高见,不过他们现在本来就是两天一顿,这帮杀才,吃这么少还有这么大气力骂人,看来口粮还是要减。” 锵锵…… 几声清脆悠扬的拉刀声在林氏身旁响起,佩刀的锦衣官校提醒着来访者不要自不量力。在林氏四周,十几名高大健硕的大汉将她包围起来,从呼吸和气势上判断,每个人拿到江湖上,都可以被称为高手。 萨保安排了这次会面,自然不允许出任何纰漏,每一名护卫都是手下精锐,林氏再怎么能打,孤身一人与这么多人交手也会吃亏。望着身旁这些如同牛头马面的随行者,林氏不由暗自感谢起范进的安排。如果不是换了男装,如果不是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今天或许就真的走不出去了。 漫长的甬道亦有其尽头,来到这条黑暗之路最深处时,牢头站住了脚步,指着尽里面一间牢房道:“就是这里了,不过只能隔着门看,不能进去。”范进递了块银子过去,他想推脱,范进反倒是把脸一板,“礼不可废,这是圣贤说的话,我们不能跟圣贤对着干,拿好。” 牢头笑了笑,主动走到一边,那些护卫也略微退开些,但是刀都拿在手里,只要林氏有劫狱倾向,他们就会扑过去将之切成碎肉。牢房的栅栏格外坚固,缝隙又少,想想也知道,从这种缝隙里递进去的食物不会有多少,林氏怀里的猪头肉注定递不进去。 牢房里一片漆黑,看不清里面情形,人一靠过去就能闻到令人欲呕的恶臭,比起方才的味道更为严重。本来广东的天气就以闷热潮湿为主,而地牢显然让这一情况变的更为严重。地面上的坑洼处,都积着水,牢房的环境只会更恶劣,人在这种环境里,终日见不到阳光,注定会一点点腐烂、发霉……。 林氏皱着眉头看向范进,后者只摇摇头,“没办法,这种牢房,就是这个条件,不管谁住进来,都是这个样子。” “我要看我大哥……” “自己拿灯笼照,你放心,他死不了。这么重要的犯人,不会让他随便死在监牢里,相反还特意保住了他的命。但是你想必能明白,上刑再所难免,所以他现在行动上不是很方便,你可以看看他,至于能不能说话,我不敢保证。” 林氏举起了灯笼,向着牢房里四下寻找,虽然灯笼能提供的光芒有限,但勉强可以看到牢房里的情景。整个房间的规模并不大,并没有家具之类的物件,包括床铺也没有。只在角落里堆着一蓬乱草,大约充当床铺的职能。 灯笼微弱的光照到上面,依稀可以看到一团物体。第一次照过去时,林氏并不相信那是个人,很快扫过去,待发现再没有大哥踪迹时,才重新将灯笼转过来,紧紧照在那团物体上。 那是团血肉模糊的物体,任何人第一眼望过去,都不会相信那是个人来着。直到她反复观察良久,才惊呼了一声,“大凤哥?”随后那团血肉动了动,便又没了动静。 林凤的身躯虽然不算如何高大,但终究也是成年男子,这时看去,这个肉团充其量只相当于一个孩子,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一团烂肉堆在那,等着一点点腐坏。 “大哥!大哥!是我,我是小妹!大哥,是你么?大凤哥!你看看我啊,我是小妹,我是幺妹!” 林氏手上的灯笼落了地,人向前扑出,直撞到牢门处,用力地摇着栅栏。这种地方的建筑坚固是没问题的,即便是大力士,也不会把牢房门摇开。几个护卫并没有阻止她摇灯笼,只握着刀目光紧盯着林氏的动作,如果她再做出什么过激地举动,多半就要出手干涉。 接连叫了几声之后,男子终于有了反应,费力地抬起头,看了看门外的女子,似乎想要动一动,却又无力地放弃。林氏猛摇了一阵栅栏发现全无作用,而光圈并没随着她丢弃灯笼而消失,转头看去,才见是范进在举着灯替她照明。林氏的眼睛瞪起,好看的大眼睛里已经满是血丝,“我大哥的身体,怎么说?” “犯人就是这个样子了,如果你到其他牢房看看,就会发现,他不是最惨的那个,这里是锦衣卫的死牢,进了这里基本就注定是个死人,所以不会有什么好待遇。如果想让他们过好,就得送银子进来。监狱这个地方,什么都贵,一块红烧肉在这里,要涨二十倍的价钱,这还要算便宜。如果有银子送过来,在林凤问斩之前,我可以保证他的待遇好些,否则的话,我也没办法。” “你混蛋!”林氏愤怒地挥出一拳,范进抬起胳膊挡住,随即挡下她另一记撞向腰下的膝击。发了疯的女人出手很快,范进招架的有些吃力,灯笼已经落在地上。几名护卫围过来,范进连忙叫道:“别动手,她只是有些发癫,没什么要紧。”随后又朝女子喊道:“够了!你如果再这么疯下去,我就不管你了!” 真正制止林氏动作的,是牢房里传出的声音。林凤这几天受了重刑,加上广州的海商们在锦衣衙门里用了银子,让林凤得不到救治,至于食物和水更是只维持不死而已,体力始终很差。 这几声喊,差不多就用光了他全部力气。由于牙齿基本都被拔掉,他喊出来的词句含糊不清,人们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是林氏的拳脚,却在这几声喊后猛然停止。 额头上渗出汗水,呼吸变得短而急促,或许身上缝合的伤口,在刚才疯狂的动作中重又迸开。两眼直勾勾看着范进,后者手上的灯笼已经被打掉,通道里全靠只墙上火把和护卫们的灯笼照明。在摇曳的灯火中,范进的脸忽明忽暗,时而似人,时而似鬼。 过了许久,林氏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向范进一抱拳。“对不起,是我自己太冲动了,冒犯之处,还望范公子不要见怪。该看的也看过了,我想我可以走了吧?” “你们见一次很难,即使是萨护军安排这么一次会面,也要顶着很大压力。你就这么走,不多聊几句了?” “没什么可聊的,该看的已经看过,剩下就是不想看的。如果我再看下去,说不定还会发疯,还是走为上。” 她转过头,朝着牢房里大喊道:“大凤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不会让你在里面受苦。小妹没用,没办法杀出条血路救你走,只能用金银财宝买你一个平安。你将来不管怎么恨我,我也必须这么做……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 她越说越是激动,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袖子胡乱地在脸上一抹,随即抓住范进的胳膊,人靠在他的肩头上,无力地向下滑。好在范进及时托住她的腰,才没让人摔下去,随后便是以这种拖行的方式,将人带出了地牢。 天色已经到了四更,几名锦衣卫提了灯烛为前导,送着两人回了范宅。人到了小院外,就见一点微弱的光芒在夜风中来回晃动,紧走几步,却见一身劲装的梁盼弟一手提灯笼一手提着刀就在门口站着,不知已经立了多久。几名锦衣卫告辞离开,范进紧走几步过去接过灯笼道:“三姐,你等了一晚上?” “叫我娘子。你是我相公,这么晚没回来,做人妻子的当然要等了。再说,你不是要我穿这身衣服等你么?”梁盼弟借着与范进拥抱的当口,闻了闻他身上,确定没有林氏的药味,才放了心。小声道:“二姐她们已经睡了,相公也去睡一会。这院子里房间少,怕是要委屈林姑娘了。” “没……没关系。我正好要跟范公子聊一聊,借个地方就好。” 她反客为主,倒是让梁氏没了话说,只好把他们让到书房里,自己站在外面听动静。 房间里点了蜡,林氏由于脸上手上都染了色,看不出颜色,但是从眼神里可以看出,她的精神并不好,两眼黯淡无光。范进道:“天亮以后还要去见中丞,抓紧时间休息会吧,我先告辞。” “慢!范公子留步,见大中丞这副德行最好了,你们当官的就是想看我们变成丧家犬,如果我威风八面的去跟他谈判,就什么都不用谈。现在不提大中丞,只说我兄长,你们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这件事现在定不下来,只有见了大中丞后,我们才能拿出意见。” 林氏摇头道:“我不管那许多,我要我大哥没事!你听到了么?我要我大哥没事!给他请郎中看伤,给他肉吃,给他用药,还有……不能再这么打他。这件事,我只着落在范公子你身上。” 说到这里,她猛然站起身,一把解开了腰带。她身上穿的是男子穿的短褐,腰带一解开,衣服很容易就脱下,三几下间,外衣尽落,随即就连里面的小衣也脱了下来,就这么站在范进面前。 “你们男人要的,无非是财是涩,现在两样都在这里。要钱,我会拿银子给你,要人,你想我怎么样我都依你,只要我大哥没事,我任你处置。”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三章 刺青 摇曳的灯火中,女子的身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范进面前,除了伤处贴的膏药包的纱布外,便再没了其他阻碍。她脸上手上染了色,身上却没有染,从她面部皮肤看,她的肤色应该还算白皙。可是当她脱掉了所有衣服,看到的却不是肌肤颜色,而是一片缤纷复杂的图案,晃的范进眼前发花。 一条条巨龙张牙舞爪,如同护身神灵盘绕于女子周身,在昏暗的灯光下,范进甚至看不清,她身上到底纹了多少条龙。只看到一条条巨龙如同贴身小衣,铺满了女子周身,从脖子以下一直到小腿,都被纹身所占据。实在难以想象,当初纹这纹身时,她又吃了多少苦。 范进也算是见多识广,纹身的女孩也不是没见过,但一般而言,也只是在某个地方纹个图形或是干脆纹上男友姓氏。像这种全身纹身的女性,还是第一次看见。从第一见面时,女子的举止里就有很重的匪气,可是像这种全身纹满图形的事,就算是男性泼皮也不一定做的出,她能忍受这种痛苦,这份忍耐力就足以令范进佩服。 见他看着自己的身躯发呆,林氏反倒是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挺起那本就壮观的山峰,伸出右手向范进勾勾手指,“只看有什么用,来摸摸看,要不数数也行,看你数不数的清,我身上有多少龙。只要你高兴,可以先打我把我打的哭爹叫娘,或者把我捆起来,总之想怎么样都可以。我虽然只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但是一样可以把你伺候的很舒服。” 一阵风从范进的身后飘过,随后就是梁盼弟的破口大骂,“贱货,当着我的面就敢勾引我相公,你活不耐烦了是吧?信不信老娘这就一刀砍死你,把你剁碎了做汤。” 林氏看看梁盼弟手里的刀,却并不畏惧,反倒是挑衅似地挺起胸。“来啊,砍我啊。看你相公答应不答应你斩我!看看这胸,这腿,他会舍得让你动我?其实我不稀罕这个臭男人,我喜欢的是你!不过这不重要,只要能救我大哥,我陪猪陪狗都可以,不会到你家里要个位置的。姓范的来啊,像个男人一样的上来啊,你该不会是不行吧?” 范进咳嗽一声,“我行不行,我娘子最清楚。好吧,你先到床上去……娘子,我不是那个意思。刚才林姑娘冲动了点,对着我抡拳头,伤口可能又开了。你去拿药箱来,帮林姑娘再包扎一下。” “她还敢朝你抡拳头?要我说啊,她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命,干脆疼死最好了。真是的,这么晚回来,还要折腾别人,夭寿!”梁盼弟虽然小声嘟囔着,但还是转身去拿药箱,二姐不知何时也已经起身,趁着帮她拿药箱的时候小声道: “三妹,你这样对待男人是不行的……一朵野花么,只要不夺你的位置,就随他去了。你这样他会生气的,晚些回去,多给他们一些时间……他如果想偷吃,你是拦不住的,睁一眼闭一眼,就什么都好了。” 房间里又陷入寂静,林氏趴在床上,范进得以看到她的后背。在她后背同样纹满了龙形,在灯光下看去,这种纹身给人的视觉冲击异常强烈,饶是范进见多识广,心头也忍不住狂跳起来。 人坐在床边,仔细端详着,距离近了便发现,那些张牙舞爪的巨龙虽然手工精湛,但是亦有瑕疵。那些鳞片爪牙上,是有残缺的。 刀、剑还有铁沙射过的痕迹,在那些巨龙身上,制造出一道又一道残缺。即使创口已经长好,但是纹路终究还是受到了破坏。范进的手轻轻摸到了林氏的背上,抚着上面一道刀痕,“这一刀下的好重手。” 随着两人身体接触,林氏的身体莫名地颤抖了一下,借着灯火范进发现,她脖颈处汗毛炸起,随即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前世的老司机对这种情形非常清楚,这是****的女子才有的反应,这个满口脏话举止粗鲁如男儿的女人,居然还是……姑娘? 林氏哆嗦了一下,却又忍住,深吸一口气故做平静道:“那刀是被自己人砍的,火并,他砍了我一刀,我直接把他捅死了,不吃亏。我姓林叫林海珊,海上的人,都叫我林小姑或是林幺女。你们这些书生喜欢说什么女人名字不能随便告诉男人,仿佛我们名字见不得人似的。我本来很不爽这种规矩的,可是你既然是书生,我就按你的规矩来好了,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可以来睡我了。你的婆娘如果懂事,就不会来坏你的好事,如果她还来,你就把她休了吧。” 范进笑了笑,“海珊……这名字很不错,不过你没必要这样,至少眼下的时机还不对。再说,你不怕我占了便宜却不做事?” “那我就杀你全家!”林海珊咬牙道:“我不是随便的女人,事实上我睡过很多女人,却没让男人碰过。我说过了,我不喜欢男人,不喜欢被他们搞。但是为了救大凤哥,我什么都肯做。我在衙门的关系都已经告诉了你,现在唯一能帮我的,就只剩了你一个。只要你能救出大凤哥,就算要我粉身碎骨我也肯,陪你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们兄妹的感情……我很羡慕,但是我不是很明白,你们年纪差那么多,他怎么会是你兄长。” “我和大凤哥不是亲兄妹,我阿爹就是前任船主,泰獠。” “泰老翁?他的年纪比林凤还大,你怎么会是他的女儿?” “我是他的遗腹女。我娘不是中原人,而是佛郎机人,按她自己说,还是个女贵族。不过没有用,家族被人搞了,自己就成了伎女,被人带到大明来发财,不想遇到泰……就是我爹,人被杀了,我娘也被抢了。我娘怀我的时候,泰獠就死掉了,我一出生船队就姓了林。在这个世上,我有两个亲人,一个是娘,再有就是大凤哥。他既是我的兄长,也像我的父亲,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想想也知道,在我那种环境里,女人想要不被男人碰是有多难。如果不是大凤哥保我,我和我娘怕是早就……其实有人向大凤哥提过建议,把我杀了以绝后患,但是大凤哥坚决不同意,还下过话,谁动我一根头发,他就要杀谁全家。请人教我武功,教我怎么保护自己,我能有今天,全靠大凤哥保护。他对我好,我就要对他好,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也要救他出来。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令堂现在可好?” “前年就不在了。这些纹身就是她给我纹的,说只有这样才像个海盗。那个藏宝的秘密,也是她对我说的。我爹晚年最得宠的女人就是娘,藏宝的事本来只有娘一个人知道,在她临死前才告诉了我,我又告诉了大凤哥。我们打南澳岛,就是为了这笔宝藏。那些钱是不是南宋太子埋下的,我不清楚,但是那笔宝藏真的有,我亲眼见过啊,有金子也有珠宝。那些珠宝保存的很好,并没有发黄,如果卖掉可以换不少银子。虽然我们没有称那些黄金的分量,也没请人估算珠宝价格,但是我想总能值三四十万银子,如果官府来发卖,那价值更高。大凤哥又把我们自己的积蓄埋在里面,也有十几万两。这么一大笔钱,再加上我,足够大凤哥没事了吧?” “那就是说接近五十万啊……” 范进相信,现在自己如果做什么,这个强悍的女人确实不会反抗,只会默默承受,甚至不会哭,但是心里依旧会流血。即使不考虑这些,梁盼弟不知几时回来,到时候就是两个女人不开心的局面。再者,想到方才女子脖子处汗毛炸起的情景,他的心里忽然一动,原本只是想着将计就计,至于这些海盗最后的命运他其实不在意,现在却真的想要帮她一把。 他抬起手,坐回桌边用手轻轻敲打着桌面,“这笔钱数字确实很大,不过你大哥现在不在岛上,你就不怕下面的人把银子起出来分掉?” “不会的。当初发现藏金时大凤哥就说过,这笔钱,要为将来立国做准备。不能自己随便花掉。等到起兵的时候,再把它挖出来当军饷,招兵买马购买铳炮打打红毛人。参与埋金银的,都是我们的嫡系,后来……都死掉了。为了成大事,这也是没办法的。现在整个南澳,知道这笔钱的只有我和大哥两个,连嫂子也不知道。之前我不肯说数目,是怕这笔钱数字太大,说出来是祸非福,官兵为了钱,也会对南澳动武。现在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下去,只要放了大凤哥,这笔钱我就交给官府,当然也不会让你白出力气。我分你一成银子,再陪你一个月,你总该满意了吧?” 范进笑了笑,“这事……不急。我倒是想要弄明白几件事,比如,你和洪大安八杆子打不上的人,怎么定的亲?” “洪家与林家,其实是老世交,祖宗上是同乡,还拜过兄弟。他家在福建时就做海上生意,后来过不下去来广东讨生活,依旧赶海,在海上遇到论上亲戚,便觉得是缘分。大凤哥一直要我做个居家女子,不要跟着他打天下洪大安又是书生,,当然希望我们做一对。洪家实际需要我们的地方更多,这亲事他又怎么能拒绝。” 范进苦笑一声,“真没想到,洪家有你们这么一门阔亲戚。如果早知道,或许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我必须跟你说明白,你大凤哥的腿,是被我捅了一刀,否则很难抓住他。所以这么算起来,我们是大仇人,如果你想打一架的话就趁现在,否则三姐一会来,你就死定了。” “你确实是我的大仇人,但是就像你说的,这件事算起来,是我大哥想要算计你,被你伤了,也算是天公地道,我没话说。只要大凤哥没事,这件事我们当没发生过,我可以对妈祖娘娘发誓,不会为这事找你寻仇。” 海上人家最信妈祖,对妈祖发誓,几可看做最高誓言,不会违反。范进点点头,郑重道:“林姑娘,你向妈祖发誓,我也向妈祖发个誓,只要大中丞那里点了头,令兄的周全我来负责。保证他得到调治,饮食上也会有保障。” “好,我们话在一句,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书生……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来不来啊?” 林海珊等得不耐烦,翻过身面朝着范进,“要来快点,等下我还要睡觉呢。” “算了。对面房间里有小孩子,不要吵醒他们么。” 林氏鄙夷地一笑,“借口!直接说怕老婆就好了,我们岛上的那些头领,当着自己老婆面搞其他女人时,也面不改色,你这个人……胆子不行。” 她在海盗窝里长大,虽然是女儿之身,实际女性的矜持之类是谈不到的。乃至于杀人强间这种事更是到了见怪不怪,甚至不认为是错的地步。男人与女人的事,在她看来也不过就是一桩交易,只要范进肯履行承诺,就真的扑上来,她有不会反抗。 海盗这个团体向来以凶悍为自我标榜,怕老婆这种事传出去,显然就太过丢人,为了表示自己不怕老婆对妻子的亲眷下手或是当着老婆的面前做这种事的也不是没有。对于范进这种顾忌老婆感受就不敢对自己动手的男人,她反倒认为是异类。 范进道:“这不是怕,而是敬。我如果真的把你怎么样,三姐也不会真跟我翻脸,但是心里会不好受。至少当着她的面做这种事,她总是不欢喜,所以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不过你的伤是问题,必须要处理一下,否则将来会很麻烦。你躺好,我去喊三姐来。” 不等他开门,梁盼弟已经举着药箱走进来,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在外面偷听了不知多久的她,进门之后将药箱一放,冷哼道:“贱人,听到没有?我梁三姐的相公,就是这么厉害。你给我躺好,本姑娘给你治伤……我保证,这个过程会很舒服的!” 她回头又朝范进温柔一笑,“相公,你困不困,要不要去找个地方躺躺。二姐已经起了,那屋里只有三个仔,你去那里睡会。” “没时间了,一会要去见大中丞,哪里来得及。明天晚上,记得还穿这身……” 上药的过程,倒是没听到惨叫,只是等到伤口处置完毕,林海珊重又穿上衣服出来时,额头上汗珠出个不停,显然处理伤口的过程并不让人舒服。折腾一个晚上,加上伤口再次破裂,林海珊的精神也很有些萎靡,但是在她说来,这种精神状态见凌云翼正合适。 两人一路来到巡抚衙门时,天已经亮了,一路上范进仔细嘱咐着,“记住要点。第一,表示接受官府所有条件,记住是所有条件。第二,如果问你金子的数目,你一定要说自己也搞不清楚,性命交关,一定要记牢靠。” 名贴一递进去,立刻就有召见。幕僚们搞不清楚这个一脸病容的男子身份,但既是范进带来的,又有巡抚召见,自然没人阻挠。 林海珊到书房接受问讯,范进则在客房里等候,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他有些发困的时候,凌云翼的仆人凌升忽然走进来道:“范公子,老爷让你过去回话。” 正文卷 第一百零四章 肇庆之行 客厅里已经不见了林海珊的影子,只有凌云翼坐在那里喝茶,见范进来,示意他坐下。上下打量他几眼道:“你昨天没有休息好?” “回东翁的话,不是没休息好,是没休息。陪着那人去了趟锦衣衙门,看了看林凤。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你的胆子倒很大,不怕在人在牢房里朝你发难?” “这人虽然混帐,但也不是彻底没脑子,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其实心里是有本帐的。无非有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时就干脆是欺负官府罢了。在锦衣衙门里动武,学生自问不会吃亏,让这人看看林凤的模样,肯定会愤怒怨恨官府,但是有没有这事,他们都会怨恨官府,所以就没关系了。看到同伙的惨相,他们心里就会有压力。压力一大,对于我们的条件就会认真考虑。如果说一开始招安有五成诚意,看到林凤的样子后,诚意肯定会增加,对于官府接下来的布局就更有力。” 凌云翼点点头,“他方才对官府的条件倒是一诺无辞,看的出很是恭顺。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如果真能如你所想,让这伙盗贼自相残杀,最后为我所用,倒不失为件好事。但是海盗言而无信,口头答应的再好,也要防着他们事后反悔,再者这人看上去身体不好,在海盗窝那种地方,这样的人说话,能有几成效力呢?” “这人是林凤亲眷,在自己本家船队里,说话应该极有分量。至于外姓人,他多半管不了。不过也不要紧,反正到时候这些人都是要死的,是否听其号令,也没什么要紧。海盗的话固然不能尽信,但是形势比人强,只要我们的力量足以控制住他们,这些人不管心里怎么想,在行动上只能如我们心意。像是这次的事一做,他如果不和官府合作,就只有死路一条。在江湖上,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凌云翼为置可否,只把话锋转到另一件事上。“范进,太子楼藏金的事,你知道多少?南宋太子之说,你觉得是否可信?” “学生认为,太子楼藏金这个传说太过离奇,未能尽信。但是南澳地形复杂,又处于两省交界,向来是海商互市之地,后被强盗占据赖以栖身。世庙时就有倭寇以南澳作为老营,还在上面修建堡垒。如果这些人把自己的不义之财埋于地下,倒并非没有可能。” “可是这个人说,具体数字连林凤都不清楚,这让老夫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大一笔钱,他们居然不去称重?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范进道:“这笔钱正因为数字太大,所以他们才不敢称重。整个南澳岛上,只有林氏两人知道这笔钱的存在,就是防范走漏风声,被自己的同伴知道。海盗么,因利而合,一旦听到有这么大一笔钱,怕不马上就要来分润,说不定还会火并。对他们来说,局面没稳定之前,怎么敢把这笔钱的事说出来。既然不敢说,就更不敢称,一旦兴师动众,事情就很难保密,如果让下面的人知道有这么笔钱,头领却想要据为己有,怕是就要出人命了。所以他们只能靠猜的,具体有多少钱,谁也说不明白。” 凌云翼沉吟了好一阵,才道:“那些海商人家并不容易对付,我们要推行一条鞭法,已经要得罪耕读之家,招安林氏,则又要得罪这些海商。如果他们知道连招安林氏的主意也是你出的,怕是会恨你入骨,老夫倒是没什么,反正早晚也要到京里去,你自己就是广东人,如果士绅都不喜欢你,这桑梓之情就不好讲了。” “学生多谢东翁回护之意,但是为东翁分忧,为朝廷效力,心中只知有君上,哪还知有桑梓。” 凌云翼一笑,“好一句只知有君上,不知有桑梓,如果我们大明的文武都能像你一样想,很多事情就好做了。那些被劫的海商,很有些人头上有举人名衔,又或者是朝廷里某位官员的族亲。他们铁了心要林家人死,那些人想活就不容易。即使老夫也不能一意孤行。这个人的态度我看了,还算恭顺,至少看不出多少匪气。你说的话老夫也想过了,确实有道理,那些夷人近年来日渐狂悖,是该有人给他们一些教训。但我能做的也无非是个他们一个机会,到底是生是死,只有制军能做主,毕竟他才是两广总督,我命人去肇庆送信,明天你和这个人走水路到肇庆去,当面向制军分说。这些人的命数如何,就只能看天意。” “学生谨遵命。” 范进心知,虽然凌云翼没有给出一句准话,实际上已经从原则上同意了自己的主张。但是其人老成精,不会自己表态承担责任,只等着殷正茂做出最后决定后,帮自己分锅。他和殷正茂是同科进士,彼此关系也极亲厚,他原则上同意的事,在殷正茂那里碰钉子的概率不高,这件事已经算是有了眉目。 离开巡抚衙门时,见林海珊早已被送到门房,两人先到了范进家里歇下。由于二姐带着孩子回了家,房间就空出来,范进回了卧室,林海珊依旧在昨天那件客房休息。 一夜未眠加上见巡抚时高度紧张,倦怠是难免的,因此头一挨枕头,就迷糊着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就被一阵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声给吵醒,在海盗窝里生活的女人,对这种叫声意味着什么并不陌生,撇撇嘴道: “大白天也不闲着,真是……”支起耳朵听了一阵,估算着时间道:“我还以为这书生不行呢,原来还是个有手段的。” 又过了一阵,却听对面声音越来越大,忍不住朝着对面大声喊道:“小点声,还有人要睡觉呢!”紧接着就传来梁盼弟的声音,“这是我家,我和我相公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不到!闭上你的嘴,要不然待会上药时有你好受的!”范进也道:“如果不是你,我们昨天晚上就可以做这些了,你就不要再打扰了,否则我娘子揍你我也没办法。” 林海珊愤愤地将头埋到枕头里,在高一声低一声的精神折磨中,又陷入梦乡。结果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锦衣监狱,只是这次她代替林凤住进了牢房,被锁链牢牢锁住手脚动弹不得,而范进正狞笑着向她扑来,在梦里叫喊的主角从梁盼弟变成了她。 等到从梦中惊醒时,天色已经到了午时,范进与梁盼弟也已经起身,又弄了盆狗肉在客厅里吃。她一骨碌从床上起来,胡乱着理理头发,光着脚跑到客厅里伸手抓肉道:“有肉吃怎么不叫我?书生,我们昨天不是还说要做契兄弟,有这么个做法么?” 梁盼弟看了她一眼,指着脚道:“我的契叔子,你没穿鞋。” “你别说我,你的衣服也没弄好,再说我这个没什么啊。我们在海上本来就不穿鞋,否则容易得癣。脚而已,有什么怕看的。在海上跟人打架时,我有时还会故意让敌手看到我的胸,尤其是要杀人的时候,我一般都会让他先看一眼我的胸脯然后一刀砍死他。” “这是为什么?” “为了让他知道,自己是死在个女人手里。” 范进笑着示意她继续吃肉,饭吃了一多半才道:“大中丞让我们明天出发去肇庆,大概晚上可以到,接着就要去见制军。事情成不成,就看这一步了。” “大中丞已经答应了对吧?那老头看着弱不禁风的,可是说话时样子好吓人,我在海上这么久了,能人也见过不少,像他这么可怕的老头,倒还是第一次见。明明看他没什么武功的样子,可那些大侠或是海上成名豪杰,都不如他来的厉害。我能感觉到,如果当时我的回答不如他意,可能就要死了。” 范进道:“他是巡抚,自然不是江湖人所能比,殷制军比他可能更可怕一些,带兵的人么,杀伐重,论气场只会更强。不过你这样怕倒是更好,让他们觉得你没威胁,事情谈成的机会就大。” 林海珊摇摇头,“这位凌老倌身上杀气很重,我告诉你,我这眼睛可不是吃素的,看的出来,他是个好杀人的,如果论杀伐,殷正茂也未必比他厉害多少。” 梁盼弟见两人有问有答,心里有些吃味,在桌子下踢了范进一脚,脸上则笑着问道:“相公,你让林姑娘说金子数目搞不清,这什么意思啊?” “意思很简单了,如果她搞的清数字,就等于抓了个把柄在手里。将来有人想搞这件事,问她岛上有多少钱,她说了数字,与广东报上去的不一样,是不是就会出问题?如果她搞的清自己有多少钱,那多半是要死的,招安也成功不了。所以要记住,难得糊涂。这次凌中丞可以答应招安,南澳易守难攻占两分,佛郎机人把持商道占两分,其余六分就是金子的功劳。” “难得糊涂……”林海珊琢磨了两遍,嘴角上翘,“这句话有意思,回头我要写下来,挂在船舱里。” 梁盼弟没好气道:“你们一共也没几个认字的,挂这个有什么用。我说,你个女人的脚怎么这么大,比男人的还大啊,丑死了。” “脚板大才站的稳啊,海上风高浪急,要是像你们这里的大家闺秀一样,脚小小的,怕不是船一摇晃人就成了滚地葫芦。就是要大脚才好。” 范进制止了两人的抬杠,又道:“大中丞待我不错,但是有一样说一样,他不是圣人,年纪大了,女人的事很一般,但是于财帛是很有兴趣的。何况他日常手头散漫,使钱如流水,全指望打仗把这些亏空抹平。现在能送他一笔钱,才有可能免去这场刀兵,殷正茂那里的情形也差不多。现在只希望,这笔钱能够打动他们的心,这也是唯一的生机所在。” 他放下筷子,看着林海珊道:“中丞那里是第一关,制军那里是第二关,比起第一关来,第二关会更艰难。毕竟我也没去过肇庆,在那里没有熟人,所能发挥的效力有限,如果你的回答不够好,可能就走不出那道门,自己心里要有准备。” 林海珊满不在乎地一笑,“为了大凤哥,我什么都不怕,杀头算什么,不过就是碗大个疤。船到桥头自然直,想那么多没用,你们书生活的太累,就是想的事情太多。有这个时间,还是把狗肉吃下肚子里才是正经,你不吃的话,这些肉我可都吃了。大凤哥那里……” “姑娘放心,我会安排,等咱们从肇庆回来,我会让你再和他见一面。如果还是上次那样子,你可以打死我。” 次日清晨,天尚未明,一艘小船已自广州码头出发,向肇庆驶去。船上除了水手,就只有范进、林海珊,以及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这两人生的高大强壮,一望而知就是给范进配的保镖。 范进与陈璘的交情,在标营里并非秘密,因为主官的关系,这些士兵对范进也极是恭敬。一上了船,就行礼问好,简单寒暄几句,就靠在舱壁,两眼紧盯着林氏,生怕其对范进有所伤害。 林氏依旧是男子打扮,脸上身上满是蜡黄,见两个士兵看过来,她反倒是主动靠到范进身上,将头朝着他的耳朵吹气,又媚声媚气道:“契弟,你昨天晚上那么厉害,害我一晚都睡不牢。这会我可困了,要睡一会,你不许再使坏了啊。” 两个士兵见这个男人与范进亲热的样子,互相看一眼,朝范进道:“公子,这舱里太闷了,我们跟您告个假,到外面透透气。” 见两个军人退出去,范进才小声道:“喂……你够了啊,你这样败坏我名声,可不是感谢人的法子。” “什么叫败坏名声,你昨天晚上让梁氏鬼叫了半夜,我当然没睡好了,现在要补个觉,有什么不对么?” 范进无奈道:“我的房子就那么小,没办法了。你托我的事,我已经给你办了。萨世忠和下面做了交代,令兄的环境会好很多,等我们从肇庆回来,保证他有精神,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又沉默了好一阵,林氏才低沉地答了一声:“不放……大家契兄弟,本来就该这样的对吧?你要是忍不住,就也来抱我啊。” 软玉在怀,范进心里自不可能全无波动,一想到她那一身刺青,范进心里实际就有一种莫名冲动,想要把这个女人压在身下征服。但是此时此地,显然并不合适,林氏偏有极是放肆地朝他耳朵里吹气,又故意叫一两声讨厌,仿佛两人在亲热。范进考虑到自己的名声,只好道:“姑乃乃,我怕了你好吧?你别叫了……”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五章 乌云盖顶 船在傍晚时抵达了目的地,下船时两个护卫看范进的眼神,总让他觉得里面包含无数恶意猜想。想想也能理解,一路上林海珊时不时的叫声,任谁也会想歪。如果她恢复女性装束,这种猜测也无所谓,但是她现在化装的是个男人,偏又本来就是男人婆,装男人不费力气。这种叫声很容易让人质疑范进的取向,这就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乃至下船之后,他依旧忍不住小声埋怨:“我这么帮你,你这样对我,太恶毒了吧?一路上动不动就鬼叫,别人不知道我们在搞什么,万一真疑心我喜欢男人怎么办?” “我喜欢女人你觉得不奇怪,那你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啊。长路漫漫,不让我叫几声,不是很无聊?再说船舱就那么小,你不觉得那两个人在里面很碍手碍脚么?赶出去很好啊,船舱里清净。” 这时接待的人已经走过来,天已经擦黑,十几名军士提着硕大的灯笼开路,总督两广军务几个大字由远及近,很快就来到两人面前。带队军官三十几岁,两只眼睛精光四射,一望而知是极为精明干练的角色。两下打了招呼,验过随身带的文书,那名军官拱手道: “制军已经接到大中丞的书信,特命末将前来迎接。制军今晚有要紧军情,实在抽不出空,明天一早,就请二位到衙门里回话。今天晚上,请二位到馆驿里歇息。” 十几名士兵已经如同扇面般包围上来,显然没有林氏拒绝的可能,两人半是被保护半是押送,向着馆驿走。那军官不理林氏,上下打量着范进问道:“阁下就是大名鼎鼎南海案首范公子?” “过奖,在下范进。” “果然是范公子,这便没差了,陈大哥不止一次提起过公子,说公子是咱们广东的大才子,世外高人。他本来想拜公子做老师的,但是公子不肯收,你们只好做朋友。那伤口缝合、护理的法子,就是范公子教给陈大哥的吧?这办法可是帮了我们大忙,眼看就要打大仗,有了这些法子,我们可以少死不少人了。” 那名军官看服色品级是四品,大明武职泛滥,导致品级不大值钱。可不管怎么说,一个在职四品武官都不是范进这个白身所能比拟的,连忙道着不敢,那军官却是很热情。 “小将叫傅亮,与陈兄乃是世交,想来范公子也知道,我们军卫都是世职,大家几辈子交情,从小玩到大,他的事情从不瞒我。前两天陈兄来肇庆献条陈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喝酒,我就问他,那东西是谁教他的。大家谁有什么本事,还不都是心知肚明?陈大哥讲打架就行,这些办法他可是没有的。三杯酒喝下去,他就有一句说一句,原来都是沾了范公子的光。我们这边早就知道范公子大名了,丹青妙手神仙笔,没想到对治伤也是行家。所以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厉害,什么都懂,有时间也请公子教我一些本事,让我也威风一下。我年纪比陈兄小很多,拜你为师总没问题了吧?” “傅将军客气了,范某的年纪比你小,大家做兄弟可以,做师长可不敢当。其实我这点学问也没什么了不起,肇庆是制军驻节地,好学问的人很多,范某不算什么。” 傅亮道:“这里有学问的人是不少,可是能看的起我们这些丘八的可没几个,再说他们那些学问,对我们用处也不大。大家吃行伍饭的,受伤是家常便饭,范公子这法子,不知道可以救活多少军兵,又能让我们少多少残废。就为这一条,咱们这些当兵的,都念着范公子好处呢。” 有了这层关系,两下说话就更随便,很快就熟悉起来。虽然天色已黑,但是肇庆与广州一样,亦是水陆码头,且没有执行严格的宵禁,其繁华程度并不输于广州。 肇庆位于西江枢纽,是两广水路交通的重要节点,端砚,芏席,都是极有名的土特产,七星岩一带出产的金丝燕窝亦是上佳补品。商业发达的城市,繁荣度就不会差,虽然天色已晚,但是城市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不夜之城。推车的摊贩,跑单帮的货郎,夜游的商贾,以及浓妆艳抹的流萤,为这座城市的夜晚增添无数生机, 最为下等的伎女站在阴暗的巷口,每当有路人走过,就会主动上前兜售自己的身体,甚至还会撩起裙子,任男人摸索。但是看到这些士兵,都远远地避开,不敢来招惹,只有那廉价脂粉味道,不知死活的飘来凑趣。 范进看了看,向傅亮笑道:“这肇庆比起广州来,怕是更热闹些。” “这里毕竟是制军驻节之地,又有我们十几万弟兄驻扎在城里城外,光是我们这些丘八就不知道能引来多少行商。制军待兵卒最厚,从不拖欠弟兄的粮饷,大家腰里有钱,也就敢花钱,生意人还有那些表子都来做我们生意。范公子想要买些什么东西,只管开口,末将帮您办。只说是您跟陈兄的交情,咱就是自己人。” “也没什么,只是想买些燕窝回去孝敬高堂,再买两方砚台。” “这好办,回头我来想办法,保证价格公道,东西也好。至于银子……”傅亮看了看林氏,“自然有人帮您出了。” 有几个大胆的妇人,许是看到范进身上的文人打扮,向着这里靠过来,只是不等离近,就被官兵抽刀吓了回去。傅亮骂道:“都是群什么蠢物,也配伺候贵人么?都与我滚回去,要不然抓你们到衙门!” 骂走妇人,他又对范进道:“这些都是顶烂的货色,什么生意都肯接,就连夷人番鬼的生意也肯做。就算让她们离范公子近些,都是冒犯,不过放心,有末将在她们不敢过来。” 等到了馆驿,这里安排的已是极妥当,预备了酒席款待范进与林氏,傅亮则以制军衙门代表身份,作为陪客。仔细攀谈下才知,他原来是在督标营里当坐营官,职位不算特别高,但是殷正茂的铁杆亲信,偶尔还会担任其贴身护卫。这种人类似于领导的司机,不能拿级别或职务来衡量,属于军中实权人物,派他来接待,也足见殷正茂对范进的重视。 他对范进很崇敬,范进也愿意拉拢他,两下几杯酒下肚,就显得热络起来,范进又送了些银两过去,他就更为热情。 “那些站街的烂货不必说了,其实以范公子的文才,就算是叫那些清楼里头牌也是可以的,再不找夷女来陪酒也好。那些洋婆子生得怪怪的,跟她们做有时感觉像是在搞妖怪,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新鲜,没尝过总要品品滋味,对吧?……夷人,这里当然有夷人往来了,咱们打仗,总离不开火器。虽然我们自己能造,可是要论威力,还是夷人的最好。制军今晚上要见的,就是夷人的官,商量着办械的事,顺带还要他们出兵。那些夷人跟天朝上国怎么比,只能算是藩属么,当然要想办法讨好咱们。船上带了几十个女人来,就是给弟兄们耍的,范公子若有兴趣,我现在就可以叫来几个。” 傅亮又看看林氏,由于听到了契兄弟的事,对两人关系有点怀疑。但是那副病容,不管男女都让傅亮觉得范进口味非凡,试探问道:“咱们肇庆有位张小官儿,是很出色的旦角,我与他也算是有交情,要不把他请来陪范公子喝一杯?” “多谢好意,明天一早要见制军,就不要麻烦了,咱们自己吃喝就好。” 范进笑着谦虚一阵,又与傅亮谈起其他。这个军官与时下大多数武人一样,于文人有着骨子里的崇拜,两下的交涉就极是顺利,反倒是林氏很难说话,只能默默地喝酒吃菜。 酒席吃了大半,范进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傅亮识趣的告辞,等到收拾了桌子,又扫了林氏两眼,对范进道:“咱的弟兄就在外面站班,有什么要的,范公子喊一声就行。” 房间里只剩了范进与林海珊,气氛就变的有些尴尬,范进朝她看了看,小声道:“这下你满意了,别人都想介绍什么小倌儿给我了,我明明喜欢女人么,被你搞的人们都给我介绍男人了。你看他们连咱们睡到一起都觉得理所当然,我的名声啊,这下全完了。” 林海珊并没有接话,她由于染了面,很多情绪表达的不是很清楚,显得很有些高深莫测。过了好一阵,才听她小声道:“红毛鬼……居然背后插一刀,什么联合官军,他们什么时候把大明官兵放到过眼里?分明是想借刀杀人。殷正茂这个蠢货,不帮汉人帮红毛鬼子,也不是好东西!不是说好了打罗山么,现在看来是官府使诈,打算趁着我大哥被抓,来毁南澳基业!” 之前殷正茂放出的空气,乃至找范进画像,都摆出要一举解决罗山盘胜的姿态,林凤在官府里有偶眼线,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心理已经认定,肇庆大军攻略目标是罗山,南澳自然高枕无忧。 之所以大摇大摆的到广州,又想着建国的事,很大可能也是基于这种判断。结果现在看,官府分明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南澳这次上了个大当。 当然也存在另一个可能,朝廷原本确实准备武力解决罗山,可林凤意外被擒,让局势发生变化,现在的演变只是将计就计。但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南澳处境艰难。 现在岛上群龙无首,一旦开战,连个够资格出来指挥的人都没有,难以组织起有效抵抗。十万官兵压上来,南澳能抵抗多久,连林海珊自己都没把握。在江湖上闯荡了不少年头,于失败方的下场,她心里极是清楚。原本到肇庆主要是为了营救林凤,可此时却发现,原来整份基业都已经压在自己肩上。 她忽然看向范进,“范公子,你是读书人办法最多,连这些军官都服你,一定是有手段的。我想请你想个办法,帮我们过了这一关。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但是你放心,我林海珊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只要你这次帮了我,将来我也会帮你。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范进笑了笑:“你想帮我,首先要活下来才行,否则没用。现在么,局势摆在这里,官府不是打不过你们,只是一直在考虑成本,犯不犯的上。现在决心下了要打了,你们肯定是要输的。不要说守,就算是逃都不容易。换句话说,现在是你们生死存亡的关头,如果走错一步,这些年好不容易打拼出的基业,就全都没有了。所以出生入死的承诺,许下也难以兑现,说这个没用。肇庆摆这么大场面,光是军费就不知道花掉多少,肯定是要打出个名堂出来,否则殷制军也没办法收场。所以这次,你们死定了。” “那他就帮夷人来杀我们?想要名堂,去杀夷人啊,把那些红毛鬼杀光,难到不是战功?跟自己人凶,算什么本事?” “你们拿自己当自己人而已,朝廷不这么看。在朝廷眼里你们杀人越货就是海盗,抄掠沿海州县乡村,手上满是人命,这便该死。你们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朝廷凭什么认为你们比红毛鬼好?红毛鬼和高丽、安南那些国家一样,在朝廷面前都算做藩属。地方上,或许拿他们当广西的狼兵看,打仗的时候就要他们来拼命,平时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没人管。至于为什么看红毛鬼比你们顺眼,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谈的问题,学着成熟点,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蠢到按所谓自己是什么人来划分归属,你们都要海外立国了,殷制军自然拿你们当成大祸患。至于说红毛人在海外怎么欺负汉人,那些人对大明而言无关紧要,谁在乎?你们要想让人看你们比红毛鬼亲近,就得改变一下风格,老的东西放下,学会用新的思路思考问题。” 范进停了停,直视着林海珊道:“我可以帮你一次,但是不保证真的可以成功,并且要你付出很大代价。你可以选择不信我,也可以选择按你自己的想法办。比如明天在面见殷总督时拼命,然后我帮你收尸。如果信我的话,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和红毛鬼拥有同等地位,被朝廷当成个藩属的机会,你愿意做么?” 林海珊与范进对视一阵,点头道:“我从你眼里看不到欺骗,现在反正是这个样子,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说看,需要我做什么。” “首先,你得做好准备,要想你们活下去,林凤就必须死。” 正文卷 第一百零六章 新船与旧船 拳风呼啸。 林海珊的拳头在距离范进额头不足三寸的地方停住,牙齿紧咬着,“你说什么?我告诉你,我宁可岛上人都死光,也要保住大凤哥。如果是这种主意,那就不要说了。” “我说过啊,要付出很大代价的。”范进的扇子轻轻拨开她的拳,“林凤阴谋造反海外立国,必死无疑,你的大凤哥呢,无非是个渔民,还是个残废,这种人还有活的希望。当然,要看你怎么做,以及是否有人帮你。” 林海珊的拳头渐渐松开,脸上由怒转喜,“你是说……狸猫换太子?” “可以这么说,不过要做成也不容易,需要很大一笔钱打点锦衣卫。而且你的大凤哥注定这辈子不能光明正大出来见人,只能在一个很小的区域里生活,随时受人监视控制,不让他抛头露面。其实这样也不错,毕竟残废了,也不好再受船上的苦,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也算个好归宿。” “那不是说,大凤哥等于是个活死人?” “活死人总好过真死人,人活着,就是个念想。你想他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他,两个人说说话什么的。总之看见人总比看见人头好,是不是这个道理?” “其他的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更简单一些,交投名状。官兵对南澳的地形不熟,你负责把官兵带上岛去杀人。杀很多人,杀到林家舰队这个概念不复存在。我也不瞒你,殷制军差不多到了该升转的时候,需要的就是战功,有一个漂亮战功,才可以到京城去坐部堂。而你们这些人的脑袋,就是他升官的梯子。而且现在这种官缺不等人,他不抢上,就被别人抢,于他而言,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次南澳之战,他势在必得,不管死多少人,他也要把南澳踏平,这是他底线。” 林海珊紧咬着牙,“那按你的说法,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算是吧,不过也不全是。不割掉烂疮,伤口是不会好的。不要说官军怎么样,你们自己一样很烂。如果你们真的够好,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你大哥被抓进去,就由你嫂子做当家啊,你嫂子不做你做啊。如果有一个新当家出来,带着大家跑路,官兵找不到人,就不会再和你们开打。就是因为从一开始,你们的内部山头林立,只有你大哥能带着他们其他人就不服气,他一被拿,就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像你们现在这副鬼样子,就算真的在海外建了国又有什么用?无非就是大家抢钱抢女人抢地盘,最后被人打死。趁着这个机会,把山头理一理,真正搞的像个正经八百的国家,才有前途可言。你大哥反正是这个样子了,不死也是一辈子废人,未来林家的旗就只有你和你嫂子来扛。你们两个,一个当女皇帝,一个当女将军。” “说的容易。如果没有我大哥的话,我们连船都上不去。按老规矩,女人都不能上船,现在也是让女眷住在岛上,很少许她们登船做事的,虽然有些嫡系肯听话,但是大多数人不会服我们做船老大,更不要说什么女皇帝。” “所以要杀人了。谁不服你做当家,就杀了谁。先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把能话事的人都干掉,接下来,你当首领就有希望了。这种事自己做不方便,就借刀杀人,借官兵的手把他们都杀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清理掉这批坏肉,你们才能有发展的机会。反对女人上船当头目的死掉了,你们就可以当头目,未来才可以带着大家走下去么。” “人都死光了,还拿什么走!”林还珊咬牙切齿道:“像你说的这样,我们不被官兵杀光,就是被其他同道杀光,哪还有什么出路。。” “招安就是这样子了,你以为是什么?你们放下武器,等着官府改编?其实想想也知道,你们放下刀,官府的刀多半就要砍过来。朝廷招安要的就是没牙齿的狗,不是有爪牙的狼。不管你们的爪子是对着谁,于朝廷而言,都是威胁。所以想要招安,你手上的人马注定留不住,这是从一开始就该想到的。” 林海珊急道:“我答应送钱了,为什么还要死人啊。那些人我确实不喜欢,但是海上无王法,拳头是道理,手染上了血就注定洗不干净。我们今天放下刀,明天就会被人砍死!这些年我们劫了多少货,杀了多少人,就连自己都数不清。那些人的家眷或是货主,都等着找我们算帐。我如果没了手下,又靠什么活下去!” “这一点我明白的,但是人死的少,殷制军功劳不够,他是不会罢休的。所以必须要死人,而且死很多人,让他心满意足为止。但是另一方面,你可以带着自己能掌握住的人马逃掉,还有那些从南澳逃跑的散兵游勇,你来吸收他们,让他们做部下,谁不听就干掉谁,谁在队伍里有号召力也要干掉,用你的嫡系去当头领,把这支队伍掌握住。然后就学着当个商人,做做生意等待时机。殷制军在广东不会待太久,就要回朝升转。只要是凌中丞接了制军位子,我还没有死掉,就可以帮你们说话,让你们正式接受招安,找一条活路。” “那接下来呢?” 范进一笑,“接下来,就是一些你可能没接触过的东西。其实说实话,打仗我不懂,做学问我也不算最厉害的那一批。在肇庆论行军布阵运筹帷幄胜我者不知多少,但是我懂的一些东西,你在整个两广也未必找的到第二个人会。我接下来告诉你的,就是有关这方面的内容。至于有用或是没用,就要你自己来判断,如果觉得没用,就当我没说过,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如果觉得有用,那未来我们还有的聊。” 窗纸渐渐发白,一声鸡啼,宣布着清晨的来临,也宣布着这番彻夜之谈的结束。 林海珊虽然一晚未眠,但是精神却很是旺盛,整理了一下衣服道: “做学问的东西我不懂,但是你说的这些,我觉得比什么学问或是文章都有用。如果要我说,就算十个状元公,也未必比的上你一个。如果朝廷用你做大官,我们的日子就很难过,不招安也没办法。” 这个时代不管是什么行业,对读书人都会重视,或者说由于获取知识的途径少,于知识看的就格外宝贵。林凤想要立国,就需要建立制度,询问方针。这些东西问强盗是搞不明白的,就只能请教于书生。洪大安不管对这些海盗以及他们的事业多不感冒,这种咨询也必须回答。 林海珊由于得林凤信任,有资格列席倾听。很多时候,洪大安的回复云里雾里,她也会牢牢记住,事后反复推敲,总能领悟出一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与范进一晚的讲述进行比较,就有着天渊之别。 受限于知识水平,她对范进讲的未必都能听懂,但是却可以感觉到,他说的是对的,而且更切合实际。从人员培训,到组织纪律,再到奖惩以及分工,业绩考核等等,一大堆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从范进嘴里蹦出来,又填鸭似的灌在她的脑子里。 一来范进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在教授理论方面,天然就占优势。二来,洪大安毕竟只读书没经过实务,他所能讲的更多是世界观,范进则更倾向于方法论。 从做人角度上,一个成熟的世界观或许更有利于发展,可对于海盗来说,他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虚无缥缈的世界观远不如方法论来的有效。什么理论投入少见效快,能让他们快速发达,才是他们眼里的良方。 林海珊原本只把范进,当做一道可以与官府联络的桥梁,而其对于取向方面的豁达,让她颇有遇知己之感,愿意和他多说些话,也不介意开开玩笑。至于林凤受害这笔帐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她当然也不会提,可是一晚之谈之后,现在看来,范进已经变成一座等待挖掘的宝山,过去的帐已经放在次要位置,学习才是最迫切的需求。 她确信这个男人肚子里,还有很多有用的学问没有吐露出来,怎么能让他说出那些,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不论如何,这个书生她是不会放过了。 她的伤口还需要护理,梁盼弟不在,就只能范进代劳,她极是大方地脱掉上衣趴在床上。可等到范进的药棉花蘸到她的身上,她脖子上的汗毛,依旧不受控制的炸了开来。 “范……契弟,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就不怕,人家说你通倭?” 为了什么?范进想了想,或许就是为了强悍女子不经意的羞涩,或是这身刺青微微抖动的美景?又或者,是为了你们兄妹那个海外立国之梦?虽然自己因为利益的关系,不可能跟着一群海盗搞什么海上王国,但是如果他们的梦想实现,于天下而言,也未见得准是一件坏事。 思虑再三,范进却只是选择将药棉花在林海珊伤处重重一擦,“这种事你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如果我被出卖,就一定是你干的!记得,以后不要提我的名字,一切都说是你想起来的,这样你的手下就会觉得,老大好厉害,老大什么都知道,老大一定是妈祖娘娘派来的,这样把自己搞的神神道道,才好带手下。你看那些乱臣贼子都是这么搞的,你不学怎么行呢?” 林海珊扑哧一笑,“没种!自己做的却不敢认,不像个男人。我可以这么说,但是你说的不全啊,如果手下问,我答不出,不就穿帮了?” “谁问就砍死谁,没得到你允许谁敢乱问问题,眼里还有没有老大了,这种人砍几个,就没人多说了。” “你这些东西教没教过官兵?” “没啊,我吃朝廷饭的,不能害自己人啊。我说的这些东西,你听上去感觉很好,可是实施起来就会发现,人手不足。现在连认识字的人都少,能懂这些东西的就更少,不懂知识没有文化,很多东西根本推行不下去。而且在推行过程里,要保证不走样,就得保证用的人可靠。你的人少,又有亲族关系,找些可靠的人还容易点。朝廷这么大,这些东西推行下去,根本就不可能找到这么多得力的人手。我说出去,被人说是狂生,倒是无所谓,就怕有人真的去做,那怕是要祸国殃民,搞的天下大乱不可。” 他换了块棉花,用心擦着伤口,“我们举个例子,这个国家就像是一艘用了上百年的海船,虽然已经很旧了,但是够大够坚固,哪怕是大风暴来了也不怕。当然船开的久了,肯定一身毛病,很多人都说这样下去不行,一定要修。这种话说说就可以了,真要是修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光是本钱就不知道要多少,对于技术要求也高。小修小补还凑合,大修的话花不起这个钱,一不留神可能整条船都会坏掉,那就得不偿失。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船只能靠着惯性水流前进,不管是风力或是桨力都只能算是辅助,单纯靠风或桨都是划不动的。如果在航路上发现礁石之类的东西,想要躲开,就是件很麻烦的事。整条船上的人一起拼或许可以避,有一个不得力的,船或许就躲不开,只能撞上去。能不能撞的动,就只好看船结实不结实。而你们林家船队,是一条小船,如果遇到大风浪,很容易沉没。但是,也有个好处……” “船小好调头。”林海珊抢过话来,“我们的船小轻巧,既容易修,也容易转向。哪怕是重新打造一艘,也容易。” “是啊,我说的话,就相当于打造一条新船,样子新工艺新,只有你们这种小船玩的起。大明这么大的船,造不起新的,只能拿旧的将就。再说新船不一定等于好,因为没试验过,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开,也可能出海就散掉。能不能跑的快,跑的好,我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如果船开的不够稳当,可不要怪我这个出主意的人。” 林海珊点头道:“我自然懂着个道理,不过我倒是想问问,这大船和小船比,到底哪个船好?” “当然是大船好了。虽然大船有很多毛病,但是底子厚,禁折腾。上面的人只要有点良心,就会想着修补,大家齐心合力,这条船总可以维持的住。小船不管看上去多好,也掩盖不住一个毛病,容易翻!” 林海珊却一摇头,“我倒不这么看,小船轻巧跑的快,若是机缘合适,说不定比你的大船跑的还快一些。如果到那个时候,范公子想没想过换条船来坐?” “没兴趣。我这个人很懒的,只要大船的舱位舒服,伙食合口味,我就不想动地方,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房门恰在此时被敲响,傅亮在门首道:“制军老爷派了人来,请范公子与林姑娘过去。”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七章 死地(上) 太阳初升,晨雾将散,凉爽的风吹在脸上,雾气遮挡了阳光,让人丝毫感受不到暑热,于盛夏时节,这便是极好的天气。好天气,一定会有好运气,林海珊如是想着。 明朝是个迷信的时代,吃海盗这碗饭的尤其如此。她从走出客栈的那一刻,就在向妈祖娘娘祷告乞求庇护。至于这位向以仁慈而闻名的神灵是否会垂青于她这种海盗,便不在考虑范围内。 自有记忆以来就生长于那种无法的环境里,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对于自己的兄弟手足做的杀人放火乃至间银妇女之类的事见的多了,已经不当为罪。弱肉强食,胜利者拥有一切,在她而言本就是极为正常的事。按她旧有观点,现在有求于范进,如果因此被其占了便宜是理所当然,当然以后找到机会把范进大卸八块也是很正常的事。 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站好,这是她最为朴素的人生观。现在官兵的力量比自己强,那么自己就要低头,乃至被砍死也是情理中事。既然想要求活,就得放下身段付出代价,她已不奢望全体顺利过关,只希望妈祖娘娘保佑,给大哥的部下留下一丝元气。 十万大军不可能都驻在城里,真正在城内的只是几个亲信营头。这些士兵已经开始了操练,一片片呐喊声顺着风传到耳朵里,一队队着长枪或是火铳的士兵往来巡逻,维护秩序。衣甲鲜明,刀枪耀眼,至少从装备上看,这些人有些精兵的模样。 不管平日闲谈时如何把明朝官兵看的不堪一击,十万这个庞大数字放在这,林海珊心里很清楚,打不过的……。 平日里向以狂野胆大自诩的少女,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如果有必要,就算皇帝也敢杀给你看。可当她终于来到总督衙门以外,远远望见高大的石头牌坊以及牌坊下那些身强力壮长身大面的护卫军兵时,心依旧不受控制地揪成了一团。 官府威仪不是说说而已,两广总督代表的不仅是两省的军事力量,背后更是有一个庞大的帝国在支撑。王法律条朝廷体制,向来被这些盗贼所鄙视,当这些东西的具现便真的摆在面前,林海珊才不得不承认,草莽终究是草莽,官府就是官府。 她只觉得肩膀上仿佛被人压了几块石头,步子变得格外沉重,就连呼吸都混乱起来。侧头望去,却见范进步履从容,摇着折扇面带微笑朝着她点点头,似乎是在告诉她:不要怕,一切有我。只是这随意的一点头,林海珊的心头就略微安定了些:有他在一切或许都会变好。 堂堂绿林好汉,居然要个不会武功的书生壮胆,说出去肯定丢死人,这件事只能藏在心里……对谁也不能说。林海珊在心里发着誓,但身形还是下意识离范进更近。 傅亮追随殷正茂多年,见多了来此述职的文武官员,不管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武将还是素称耿介的文臣,到了这里也免不了提心吊胆,精神紧张。像是范进这等从容者却是极为少有,心内不由赞道:怪不得陈大哥要拜他为师,这书生虽然没有功名,却当真是宰相根苗的气派,有这气魄,未来的前途就不会差。 傅亮进去通报,时间不长就有消息传过来,要林某进去面见总督,而范进则被安排在客房,由专人接待。招待范进的也是个书生,三十出头年纪满脸书卷气,举手投足间尽是一派大儒气质。这种年龄当然不会是什么本省的文宗或是老学究,就范进看来,其多半就是殷正茂的幕僚或是智囊。 两下见过礼,互相通报了姓名,这名书生叫骆思贤,自称是个不第秀才,最大的特长是制墨,跟在制军身边,也无非是做些文牍公事,没什么了不起。这种话不问可知,必是谦词。 殷正茂家乡徽州与肇庆端州一样,都以制砚而闻名天下。听他口音带着浓郁的徽州腔,又自称制墨者,多半就是殷正茂小同乡。这样的人必然是心腹,整个招安事成败或许就在其一念间,殷正茂派他来接待范进,显然也是有些要紧的事情要打问。招安的成败,数万海盗乃至十万官兵的命运,实际并不取决于林氏与殷正茂的对答,而是由两个书生的对话决定。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骆思贤话锋一转,“范公子,凌中丞的信我已经看到了,大中丞提到,范公子有个计划,要借招安除掉这伙海盗,还要为朝廷献一笔巨金。事当然是好事,制军也早就想要扫平这盗贼,但是要做成此事,并不容易。就以公子的计划来说,不但自身要冒险,也要海盗有诚意才行。你觉得林氏求降之心,究竟有多少?” 范进微微一笑,心知:戏肉终于来了。 幕僚的作用除了赞画军机,文章酬酢外,为自己的东主分忧,亦是义不容辞之事。限于身份,一些话殷正茂不方便说,另一些话,干脆就不能说。但是话不能说,事情依旧要办,这就要幕僚出面。范进与殷正茂所谈者,只能是阳春白雪,精忠报国,与骆思贤相谈,就要说些有用的言语。 “海盗求招安的心……很诚。这些人没脑子,也不懂怎么表达诚意,只好用最简单的方式,送钱。他们知道朝廷国用不足,愿意献出自己的藏金,以求赦免。这笔款的数目不会太少,具体数字他们说不准,但是关系到前宋皇室藏金,应该也很可观。” “太子楼藏金么?这个消息我也听说过,不过想来,多半是不稽之谈,未必可以做准吧?这么多年过,岛屿多次为盗贼做占据,即使有藏金,多半也已经被盗贼所盗掘,只怕所余无几。” “骆前辈,这便是您老想差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太子楼藏金的事传了这么久,在我们当地流传很广,肯定也有所本。南澳岛地形复杂,盗贼也没办法逐个岛摸过去,再说有些地方本就是退了潮才显出陆地,一涨潮就是海水,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明究竟,是没办法查的。虽然强盗占了南澳,也不等于一定能挖出宝藏。再者,他们也可能把自己的钱财埋在里面,毕竟不能带着全部家当做贼。干这行很容易死,也许钱没花,人就被杀掉了,钱财就成无主之物。林凤这次不顾一切打下南澳,说不定就是为了这笔银子。” “那这笔钱的事……是确有其事了?” “我想应该是有的,只有数字上说不准,他们无帐可查,哪里搞的清数。到时候金银运来,少不了要请骆前辈点验查收。” 骆思贤想了想,“如果真有这笔钱,那于朝廷而言,倒是解决了大问题。范公子且宽坐,待我禀明制军,再做道理。” 他去的时间并不很长,转回来时,又带来了殷正茂的话,要范进到花厅去说话。等到了花厅,见主位上一个六十上下的老人,长方脸,两道法令纹既深且长,让这个人的面向也显得有些可怖。身着大红常服头戴纱帽,只看官袍服色就知必然是两广总督殷正茂。 虽然是个花甲老人,但是满面红光精神饱满,气色精力比之中年人只强不弱。林海珊并不在场,显然接下来的对话,她没有参与必要 参拜以毕,殷正茂上下打量着范进,“范进……南海案首,却在广州府试时落第,这也是我大明科场少有奇闻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便是当今首辅江陵相公,当年乡试时,也被生生压了一科,若非如此本官也没机会与元翁同科。只要腹有才学,也不差这一科的时间。洋山兄的书信上对你很是夸奖,在肇庆你的名气也很大,盘胜的画像,就是你画的?” “回制军的话,正是小人拙作。手段低微,制军见笑。” “不用客气,你的画很好,就凭你的画和你献的伤口缝合清洗方,就足以保你个前程。陈璘虽然在呈文上说,是自己献的方子,可是他不敢骗我,一问之下就什么都招了。眼下要打大仗,有你献的方子,就能少死伤很多官军,这是件大功劳,本官给你记下了。你有这方子,是一桩好处,能不争功,愿意把功劳让给武官,是更大的好处。做官也好做人也好,懂得谦让不争,于人于己都有莫大好处,相反,鼠目寸光,自己人争来抢去,就不会有太的成就。” “制军金玉良言,学生定牢记于心,不敢忘怀。” “报国出力,原不止一途,以你的本事若是大案保举,一个前程也就是指顾间事。但是以你的才学,若以画技或是献药方为官,就等于是自毁前程,佐杂又有什么前途可言?你的事业,总归还是在科场上。像是这海盗招安的事,你本不该参与进来的。” “学生明白。只是人不找事,事亦找人,学生也是无可奈何。” “洋山兄的书信我看到了,于你的苦处也能明白,不过外人未必知道此中干系,万一对你有了什么误解,对你就很不利。今后这种事,能免则免。” “学生记下了。” 殷正茂的语气又缓和了些,“我也明白,你帮着官府抓住林凤,想要不和他的党羽纠葛,也不容易。那些人如果不是有求于你,可能就要加害于你,你那个将计就计的计划,所知者无多,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如果计谋得售,把这些魑魅魍魉一扫而空,还两广百姓一个太平世界,也是你的大功。” “制军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此次进兵,定可扫荡群丑还两广一个清平世界,学生不敢分功。事情做成,两广黎庶都会记得制军恩典,日后安居乐业不闻金鼓,家家都要感念制军恩德,家中也要供一个上生禄位,希望上苍保佑制军官运亨通,富贵万年。” 殷正茂道:“保一方平安,还百姓太平,这是为官者应尽之职,不当居功食君禄报君恩,做官的,总要对的起自己的冠戴俸禄,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本官以十万兵居肇庆,就是准备把这伙倭寇一网打尽。你的谋划确实可以减少伤亡,但是说易行难,风险也大。当日胡襄懋(胡宗宪)平五峰之乱,功在社稷,东南百姓皆要感他恩德。可是为他奔走效力,骗汪直来降的夏正,却被海盗所害,死于乱刃之下。而汪直不过是想当个宋王,林凤却想僭号称孤,其罪恶十倍于汪,汪直既不能贷一死,林凤又何以能免?届时安歇盗贼,又怎能放过你?你……是在玩火。” 他的语气变的冷厉了起来,“你很聪明,又读书,在你看来海盗是群既愚且顽之徒,很容易受你摆布。这样想,便是大错特错。本官久历戎机,与这种人打的交道多,于他们的习性甚是熟悉。他们不读书,不识字,头脑也不清醒,但不代表他们就真的容易摆弄。盗贼狡黠多诈,并不缺乏阴谋诡计。就以招安来说,我们想要借招安之名扫平这群盗贼,他们也未尝不是借招安为名义,行一个缓兵之谋,自古兵匪不同路,总归要杀光他们,才能为沿海诸省无辜受戕的百姓讨还血债。这些人,注定要死!” 范进心内暗道:果真如此。脸上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学生明白。海盗倒行逆施,必要剪除。然南澳地形复杂,既有天险又有人工修建的屏障,如果强攻只怕官健损失过甚。学生愿为国出力,智取群盗。” 殷正茂未做回答,只说道:“本官可以告诉你两件事,朝廷对于陶简之与侯守用的处置已经到了,陶简之革职,侯守用调任刑科给事中。养斋一去,你科举一道上,便没了阻碍,就算这科错过,下科也可下场,大好前程不可辜负。你如果愿意回去读书,本官立刻吩咐人为你备船。” 原来恩师高升了啊……范进心内暗自为恩师获得提拔而欢喜,府县针对,一起调开算是常用的解决方法。不过知府摘印,知县进京,谁输谁赢已经看的很清楚,能以知县斗赢知府,绝对可以算是大胜。 而且给事中是清流,位卑而权重,甚至可以和本部尚书别苗头。甚至于升七级外放亦不愿去,算是第一等好职位,恩师有了这么个好前途,将来照应自己或许比县令更方便。 殷正茂交了这个底,也是看在凌云翼面子上,不希望自己再涉险。如果现在自己萌生退意,林海珊注定走不出这个衙门,而林氏舰队也注定将被殷正茂以强力抹去。 想着那炸起的汗毛,一身野性的刺青,再加上海外建国与外洋诸国争海上之利的构想,范进沉默片刻,行礼道:“学生愿为制军效力,先除去沿海之患,扫平南澳诸盗。” 正文卷 第一百零八章 死地(下) 殷正茂脸上似笑非笑,看了范进好一阵,才道:“你可知方才林逆的人跟本官提了什么条件?他们愿意画出海图,为官兵上岛提供方便,也愿意放下刀枪归顺,但是必须要你随他到岛上做人质。你应该知道这一去不啻于虎口狼窝,能否回的来,便只有老天可以做主,你还要走这一遭?” “此事由学生而起,自是义不容辞。何况如果此事不成,之前布置皆成流水,智取就变成了强攻。南澳地形复杂,易守难攻,纵然现在群盗势弱,但如果其做困兽之斗,官军伤亡必巨,只要能让官健少受折损,学生何惜此身。” “好,既然你有报国之心,本官亦不能不成全你。且下去吧,林氏就在下面等着,你去画出航海图以及藏金所在,随后就随他上岛。我答应给他三天时间,召集部众晓以大义放下武器投降。如果你能说服他们放下武器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官军到时候就会发动进攻,把他们连根拔起。刀兵之下玉石俱焚,你的处境就会很危险。所以你的时间只有三天,好自为之。如果你真能说服他们放下兵器,本官也会给你一个回报。” “为国出力,不敢言回报二字,制军宽坐,学生告辞。” 范进转身离开,骆思贤这才靠近殷正茂道:“东翁……佛郎机人的要求是,必须消灭掉这些海盗,才能保证商贸往来。如果……林氏还在,他们那里又该做何想?” “他们怎么想,重要么?”殷正茂手捻长髯,面带冷笑道:“这些夷人还真以为本官很在意他们的感受么?保证商贸?到底是我们想通商,还是他们想通商?之所以允许他们住在壕境澳,是因为他们每年愿意给朝廷交两万零六百两的银子,也愿意为官府效劳备倭讨贼。月港市舶司辛苦一年,所收船税也不过三万两。壕境澳那个破地方本来就是群土人居住,不服朝廷管束,种了田也不肯交租服役。让佛郎机人管他们,既少了官府的麻烦还有银子拿,这样的生意为什么不做?在本官眼里,他们就是一群大明的佃户,只要安心种田交粮支差就好,什么时候官府需要考虑佃户的意见?他们连人都不能算,想些什么何需在意?这些跳梁小丑还自以为得计,在壕境澳擅自营造房屋,还想自选总督,这些事以为本官不知?一群佃户,想要自己选个人来管自己?简直白日做梦!” “林凤要死,因为他想要当皇帝。佛郎机人要敲打,因为他们想要搞什么选举。这两下的罪恶,实际是一样的。大明的天下,不能开选督恶例,否则有人效法起来,这天下都会不稳当。防微杜渐,不等他们养成气力,现在,就得绝了这个想法。之前既有罗山蛮,又有海盗,又要买洋械,我只伪做不知,范进的这个办法,倒是给了我一点启发。” 骆思贤道:“东翁是打算以虎吞狼?” “不,那是范进的想法,他人很精明,可还是不离书生之见。以虎吞狼何如二虎相斗?我答应给林氏三天时间说服部下投降,她出发三天后,官军会整顿人马,进攻南澳,顽抗者格杀勿论。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但是我只是答应约束官兵,佛郎机人……不在此列。他们出发后,就给佛郎机人传话,让他们出队。” “这……” 骆思贤一愣,心知自家东主这是打算以佛郎机人和海盗互攻,官兵坐收渔利。毕竟佛郎机人不叙军功,死伤也不需要大明补贴,属于前房儿女死光了不心疼。但是这样一来,范进的处境势必就很危险,“范生是大中丞的心腹,这样做,中丞那里……” “范进很聪明,亦很有才干,海盗找上门来,可以处变不惊,反倒定下个将计就计的谋算不失为个才俊。所以我说过,陶简之不录这样的人,简直有眼无珠,我指名严参他没有参错。不过,人才是一回事,是不是要保下他,就是另外一回事,你和洋山都看重他的才干,我看重的,却是他的态度。” 殷正茂的面色渐渐转寒,“他这个计划从官府角度看,能够一举铲平南澳,是一件大功劳,于海盗那边看来,做成了招安,同样可能念他的人情。他是想要在水火不容的双方,找一个平衡,希图左右逢源,两不开罪。乃至他虽然帮助朝廷剿灭南澳,却也希望留下海盗一丝元气以图招安,其目的自然还是留下一个可以说话的空间,让海盗不至于以他为仇。从他的立场上,做这些或可叫做情有可原,但是从朝廷的立场上,这样行为就有首鼠两端的嫌疑。洋山兄欣赏他的才情,愿意重用他,于这些东西并不计较,我亦不能驳了他的面子,但是也不能为了顾虑一个人,就破坏大局。这次我给过他机会了,如果他肯放下这边的事,安心回去读书,南澳海盗就算将来要报复,难道朝廷不会替他接下来?最多就是村子受点损失,保下他一家人自无压力。可是他偏要去冒这风险,我也不会阻挠。” 骆思贤道:“范进这个招安的法子,学生看来,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当然,如果他这个招安之谋一无足取,我早已下令把那海盗拿下问斩。做人做事都忌做绝,做官更不能只顾自己不管后任,总要留一些战功给洋山。范进定的十面张网破罗山的法子,办法虽好,耗时却久,洋山有这份时间跟蛮人蘑菇,我却是不想再在这里耗下去了。快刀乱麻解决了南澳,就该准备着进京赴任。洋山事事为我着想,为我剿贼筹措粮饷,委实不易。若是我把贼都杀光了,洋山将来又靠什么立功?留个罗山蛮给他升官,再留些海盗下来,给水军练兵顺带积累寻常劳绩,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如果是官军杀上去,玉石俱焚,海盗其实很难走脱。夷人兵少,他们冲上去,海盗打不赢但总可以逃的掉。范进既然希望刀切豆腐两面光,本官就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能说服海盗不杀他,再带着盗贼们逃跑,本官也不会追究。人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他既然想要这个结果,就得冒相应的风险,这样才公平。如果他能活下来,将来办招安的事,他就是第一大功臣,少不了要有一番重用。如果他死掉,也算求仁得仁。” “那大中丞那里,东翁怎么说?” “我这里准备了两样东西,将来见到洋山兄怎么也有交代。” 在殷正茂案头,放着两封文书,骆思贤上前看过,见其中一封是推举范进为充场儒士参加本科乡试的推荐信,另一封却是旌表范进为抗倭捐躯义士,配享南海忠烈祠的荐书。 在骆思贤看来,范进算是个人才,于自己一方而言更有大功,毕竟那笔藏金一旦发掘出来,于官与私都有莫大好处。可是在殷正茂这个层次的人看过去,人才不过是个很宽泛的概念,他需要在意时会提携一下,不在意时,也不值什么。一个人的死活,在他的大计里并不当回事。 范进办这事,大收试自然赶不上,殷正茂手上有名额,可以直接把人塞到乡试里参考。到了他这个级别,于这种名额其实不甚在意,随手送人情也不当回事,可是于当事人看倒也是个极大恩惠。配享忠烈可以免二丁赋役,则可以算做恩养家眷,是以范进是死是活,他都可以对凌云翼及范家有个交代,也就没什么可顾忌。 客房内。 范进放下了手里的笔,指着面前图画道:“大概就是如此了。如果你说的没错,整个南澳水道,也就是这个样子。” 望着眼前的海图以及藏金图,林海珊神情很是复杂,沉默好一阵才道:“这两样东西一交,我就是南澳的罪人。我们自己的海图画的很马虎,没有水手领路,拿着图也不容易找到路。可是官兵拿着你的图,南澳岛就可以自由出入,为了保住南澳,我应该打死你,然后烧了图才对。” “眼界放大一点,南澳弹丸之地,有什么可留恋的。失去这个岛,于你们而言,不过是失去一个枷锁,整个大海才是等待你们去征服的天地。心胸眼界大一点,格局才能大,有了大格局,才能做大事。窝在那个岛上,只能算是个海盗,想要立国就一定要有走出去的胸襟气魄。再说了,十万兵铁了心的拿下南澳,怎么都拿的下,否则当年大宋君臣就不用死了。天险……没用的。” “可是这图交出去,官兵会不会遵守承诺,放我回去?” “他们没办法确定这图真伪,把你杀了,万一图是假的就划不来。放你回去搞的南澳大乱,更符合官府利益,所以肯定会放人。” 林海珊看看范进,“那你也要跟我一起回去?上了岛就是我们的天下,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我从来没说过自己不怕死。但是我相信你不是白痴,我活着比死了对你们有用。你们这次之所以搞的这么惨,就是因为没人。朝里没人莫造反,朝里没人莫招安,谁让你们没有读书人撑腰,所以就要倒霉了。所以你不但不能杀我,还得求神拜佛,希望我早日高中,最好当个状元。这样在朝里,你们才有个靠山,我说的那些事,你们才有可能做成。杀了我,新船去哪里造?” “所以你是说,你给我们画了个饼,然后告诉我,离开你,这饼就做不成?” “当然了,要不然我一晚上不睡,给你讲这些东西很好玩么?”范进笑着吹去纸上墨迹。“不要跟读书人斗法,你们不是对手的,再说新船只听了个头,杀了我,谁去造船?别想南澳了,未来赔你个更好的就是。” 地图交给守卫之后,并没有人来通知他们可以离开,两人就这么被软禁在房间里,等着最后的处置。林海珊心内转过无数念头,既担心官府黑吃黑,拿了东西却依旧还要杀人,又觉得范进既然如此有把握,应该不至于有变。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有人送了些酒菜进来,说是总督安排的午饭,午饭以后将安排船只,送两人离开肇庆前往南澳。 眼下海上的局势比较复杂,虽然林凤势力被列为官府打击目标,可是在民间商业领域,其依旧与很多商人有贸易往来。毕竟几万人的庞大势力,每天都要消耗相当数量的物资。 固然海盗凶狠,官府通缉的力度也大,但是总是有些大胆的商人,会冒着杀头风险把物资运到南澳附近,换取高额的回报。两人所乘坐的,就是一艘长期与南澳从事贸易的商船,由其把人带到附近,再换乘海盗船上岸。 能够长跑这样的航线,船东不问可知,自是在官府里有自己的门路,可是看今天的安排,这个船主怕是本就是大明官府的耳目,借着贩卖物资搜集南澳情报。 林海珊与船主没什么接触,以往在岛上时也只远远见过几次,一直拿对方当做商人,却不想走了眼。直到下了底舱,兀自恨恨不平。 “走眼了,没想到他居然是官府的探子。大哥一直说跟我们做生意的人里,肯定有官府的眼线在,要大家小心点,不让他们摸清上岛水路,可是毕竟人要吃饭,就少不了和他们打交道,只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一些探子就防着他们好了。没想到这个公认的本分商人,也是个耳目。” “笑话,都去做你们的生意了,他还能本分到哪去。只许你们在官府安插眼线,不许官府在你们周围安插人手,没有这个道理的。官兵不大可能到海盗里面去卧底,安排些商人打探情报,就是很常见的部署,这不是阴谋是阳谋,看破了也没办法。除非你们不跟外面打交道,否则这种事,就没办法。” “那……如果我以后自己扯旗,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办呢?” “这算什么,偷师啊?我跟你说过,这些东西是我保命的本钱,不会随便说的。” 船只颠簸,海浪声透过木板传入舱内,于官府的信用,范进是不相信的。所谓三天时间放下武器,这种话连一个字都不能信,这一次去能否求生,还是要靠自己的运气与嘴炮。林海珊没心没肺,已经将头枕在范进肩上打起了瞌睡,范进听着海浪,手指轻轻敲着拍节,小声唱道:“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 正文卷 第一百零九章 风雨飘摇 天蓝如洗,海天一色。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无数浪花,在日光照耀下,如同万千散开的珍珠,在空中高高抛起,随即又重重落向海中。 南澳岛并不是单独一个岛屿,而是由大小三十七个岛屿共同组成,风景如画,地理位置优越,在后世是广东著名的旅游胜地之一。但在当下,这里从行政区域上还属于福建所有,而其美丽的风光,也为血色与兵戈掩盖,显得黯淡无光。 由于岛上有淡水鱼业等资源,是海上极佳泊地,自明中期开始,南北商贾于此停船补给,乃至就地互市现象就很频繁,整个岛屿也一度成为繁华的海上城市。可是战火焚尽了繁华,刀光斩断欢乐,随着嘉靖年倭寇荼毒东南,这美丽的岛屿也从净土变为炼狱。 商人、土人都已化为白骨,阳光沙滩之上,也已被拒马、鹿砦等防御设施占满,将一座美丽的岛屿变成个临时要塞。站在甲板上放眼望去,映入眼中的,就是一片又片的连营、堡垒以及战旗。 港口虽然有船只停泊,但是都插着海盗旗号,而非外来商船。于礁石掩映中,小艇往来穿梭传递消息,头缠红巾,赤上身着犊鼻裤的水手,撑着船四下巡哨侦察,而弓箭手将涂满猛毒的箭矢搭在弦上,人就藏身在灌木或是巨石之后,随时可能给登陆者以致命一击。诗情画意一扫而空。 到了自己地头的林海珊很有些兴奋,为范进担任着向导,指着远方讲解道:“你看到那些礁石了没有?那里就是七星礁,据说是海龙王的七公主扔下金钗化成的礁石,如果晚上来看呢,就能看见七礁缠月的样子了。如果到鱼场,你就可以看到花蛤、鲜贝,对了还有大鲨鱼。抓住一条,大家就都有肉吃,抓鲨鱼也要看运气,有时搞不到,反而会伤人。” 这几日在船上,范进每天都会讲一些林海珊感兴趣的东西,也就是他嘴里的造新船计。不过这位讲师显然并不规范,在授课同时手总是会在女子身上讨些便宜。本来要清理伤口也免不了肢体接触,可他的一些举动显然超出了清理伤口的必要性。 这个只喜欢女人而不喜欢男人的女子,对于这种接触并不见得欢迎,但是她向来信奉交易原则。只要可以学到知识,于范进的那些行为也就听之任之,只当是自己需要付的代价。看她此时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拿那些事当回事,也或者是她本人开始享受起交易的内容也未可知。 不用人说范进也可以感觉得到,岛上气氛极不寻常,即便是海盗窝,这种场面也有些过分。如果每天都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那些海盗早就要疯了。 这种临阵前的戒备,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模样,让人怀疑海盗们是不是已经准备好,要大干一场。他们所乘坐的船没等接近南澳,就遭遇了岛上的水巡,好在这支巡逻队是直属林凤的人手,林海珊一露面,就完成了交接,两人顺利登船,直奔岛上而来。 海盗的旗帜不像官府那么齐整,有些随便就是找了块布,画上一个图形,当做自己的旗号使用。但是范进仔细观察下来,还是可以看出一些规律,比如插在一起的旗帜,大多是同样的字迹徽号,或是一样的图形,有差异的图形会彼此隔开一段距离,有的图形之间,距离会离的比较大。 由林海珊作为向导负责讲解,范进也大概可以搞清楚,这些旗帜代表不同的山头势力,只看那些旗帜的分布就能知道,哪些山头之间走到一起形成了联盟,又有哪些山头关系疏远。原本林凤做头领时,这些旗帜是随便混在一起的,即使两下有矛盾,也会控制在一个可控范围内,可现在看来,局面似乎失控了。 他们所要登陆的岛屿,插的是林字大旗,旗帜最大,字也最显眼。就在船只刚刚靠岸,一队身强力壮的女兵,就簇拥着一个白布包头,素色短袄的女子向着他们走来。 女人的年纪看上去似乎在四十几岁,走路虎虎生风,很有些威势。在她身边的女子,个个腰粗体壮,比男人更为孔武有力,让人望之而生畏。 林海珊亲热的走上去,叫了声嫂嫂,范进才知,这个女人就是林凤的妻子,也就是梁四妹。原本以为梁家姐妹相貌不会差太多,比如梁二姐,就可以看做是十几年后的梁盼弟,从这个逻辑推断,四妹应该是二十几岁的梁盼弟才对。 可是看她面相比梁二姐还要老,只有拼命的辨认,才能感觉到她的五官与梁家姐妹间,似乎真有那么点相似之处,惟一的优点就是身材火爆,按照时下观点属于易生养类型。 女子看到林海珊回来,她也很是兴奋,拉着她的手问了几句,随即就看向范进,指着他问了几句,紧接着猛地甩开林海珊朝他冲过来。 不等范进说什么,梁四妹的刀已经压在了他的脖子上,闪亮的刀锋割的皮肉发疼,“范进……就是你害我男人被官府杀了,害我变成寡妇是不是?你来的正好,我正好挖你的心,给相公祭灵!来人啊,把他捆起来,押到灵堂去!” 那些比男子更为剽悍的女人一拥而上,几记拳脚便已经招呼过来,范进很识趣的倒在地上,同时高喊道:“如果你们再打下去,林凤就真要死了!” “大嫂,快住手啊,大哥在他们手上,你这样打死他,大哥可怎么办?”林海珊从嫂子嘴里听到林凤死讯搞的有些晕,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呵斥住了部下。梁氏看着她道:“你在说什么?你大哥已经被他们杀了,还什么在他们手上?” “大哥被杀了?这个消息大嫂从哪里听来的?” “还哪里?吴四哥,马五哥,还有十四叔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啊,自家长辈总没有说谎的道理。他们都说相公已经被官府砍了头,首级都挂出来好多天了。我正想要集合队伍去打广州,杀光所有人给相公报仇,你来的正好,先拿范进的头来祭旗!然后我们出队,和官兵拼个死活!” “大嫂啊,你怎么还是那么糊涂。那几个人的话也是能听的,十四叔总对你动手动脚,你难道还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我几天前刚见过大哥,怎么可能砍头?幸亏你没做傻事,否则大哥就被你害死了。先回大营,我们有话慢聊,还有不能打人了。范公子是来帮我们的,你把他杀了,就麻烦大了。” 她搀起范进,见他脸上挨了两拳,好在伤势不算太严重,略微放心,不住地赔着不是。梁氏对这个小姑子似乎也有点怕,见她这么说,也有些迟疑,号令着部下开始向回走。 他们住的地方,是岛上一座石制堡垒,样式近似于西方的城堡,不过从整体看颇有些简陋,大抵属于猴版。城堡里面既湿又潮,住在里面丝毫感觉不到舒服。 设计师大抵是忘了考虑采光,大白天城堡里也不见阳光,显得阴森恐怖,依旧要点蜡照明,范进四下望去,见整个城堡内部仿佛一片雪色世界,到处是白布麻布,在大厅正中还放着灵牌。写有林凤字样的神主牌下,放着香烛和贡品,下面的火盆内纸灰已堆了一小半,旁边放着成叠的纸钱元宝。 林海珊怒道:“你们搞什么?人还没死,怎么就要摆灵堂了,赶快把灵堂撤下去,看着多丧气。” 范进冷哼道:“这不是丧气,是要丧志。头领死了,大家就要选新头领,这是在吹风啊。不这么搞,他们怎么选个新人出来上位。” 梁氏朝范进瞪了一眼,“这是我们林家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林夫人,咱们其实还是一家人来着,梁盼弟你认识吧,她是我的……” “我不管你们什么关系,在这里都没用。我十一岁就被爹卖了给人,再后来又被卖给红毛番鬼。如果不是相公把我救出来,我不是被他打死,就是被他搞死。三姐跟我再亲也亲不过相公,所以不管你和三姐怎么样,只要伤了我相公,咱们就是仇人!即使相公没死,也是你害他被抓住的,这笔帐就不能这么算了。” 林海珊却吩咐着那些女兵赶快撤掉灵堂,又向下扯白布,埋怨着嫂子道:“范公子说的有道理啊,他们没安什么好心,让你摆灵堂,不就是要告诉各位当家,大哥已经不在了。原本大家有个念想,盼着大哥出来,还能凑到一起。现在灵堂一摆,人心就散了,他们怕是就要不服调遣了。” “这两天确实有不少人走了,没良心的……阿凤对他们那么好,人刚一不在,他们就要走。我前天安排了水巡,发现谁再想逃,就抓回来,我要问问他,到底还是不是人啊。其实十四叔他们人不坏,你对他们误解太深了。这几天多亏他们帮我,才能维持住局面,好多想要勾结官府的叛徒,都被他们找出来杀掉了,要不是有位叔伯兄长撑场子,整个家业就要被卖给官兵了。这么多好兄弟突然就反了水,你又不在身边,我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简直吓死我了。十四叔是有些爱开玩笑,但总归是长辈么,忍忍就算了。其实他们说的话也没错,女人出来扯旗,是会被人笑的,这爿家当只能男人来掌。其实吴四哥人很不错啊,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知道疼人,既然洪家没了,你不妨考虑一下他……” “大嫂啊!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那里想这些,咱们南澳眼看就要大难临头了!官兵联合了红毛人,要来围剿我们,咱们要想冲过这一关,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官府低头认错。” “认错……这不可能!”梁氏摇头道:“官府害了相公,我怎么可能和他们合作,他们不来找我,我还想来找他们呢,自己来送死最好了。看我不杀的他们落花流水!咱们南澳易守难攻,就算他们一起来我也不怕,就只靠铁网阵加炮台水鬼,就让他们上岸以前先死一半。我们还有弓箭手,也有你大哥买的铁炮,不怕打不死他们。” 范进冷冷道:“铁炮弓箭再厉害,也要有人用才行,林夫人以为,你现在还能号令多少人马?除了你自己这个岛以外,又有几个岛肯听你的话?杀内鬼……我看不如说是在排除异己,树立权威,如果我们再不来,用不了多久,这片基业怕是就要改姓了。” 林海珊也道:“那些旗怎么回事?以往大家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一个个分的这么清楚?” “这是十四叔的主意,大家分开扎营,各自查自己门下的内鬼,如果哪个头领不肯查,那他自己就肯定是官府走狗,连他一起斩。谁不认真查,也要斩,这样先分好了营盘再砍人,就不用担心牵连无辜。” “这……这不是鼓励火并?我不在这几天,他们杀了多少人?” 梁氏也有些糊涂,过了好一阵,才问身旁一个女兵道:“五嫂子,我最近忙着给相公上香,这事没有问,你说一下。” “开始的时候还好,只是说查,但是后来就抓人,接着就要抓到的人指认其他同党,指认不出就是官府奸细,被指认的还要指其他人,接着就开始杀人。从喽罗杀起,最后连船主当家也逃不掉。李七哥,王佛童,还有陆海马……”妇人一个个数着名字,林海珊的眼睛越瞪越大,朝着自己嫂子急道: “大嫂,你这是在胡闹啊!这些人有的是跟我爹的,有的是跟大凤哥的,怎么能说杀就杀?我跟你讲这次我在广州差点被自己人暗算,这里面就有十四叔他们搞的鬼!” “十四叔?不可能吧?他是长辈,哪能害我们这些晚辈,再说大家都姓林的,他不能干这种事啊,将来死了怎么见祖宗的。你是不是搞错了?” “错不了,断魂枪华龙飞是他手下最能打的一个,我就差点死在他手上,不是那老东西搞的鬼,还能有谁。大嫂,你被他们骗了,他们这么搞是为了兼并其他人,扩充实力地盘,要夺咱们的基业!” 梁氏被她说的有些发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随即又焦急地在原地打转,“ 怎么……怎么会这样?他们一直说自己是好人来着,怎么会干这种事?这可怎么是好,阿凤将来会怪我的。” 范进道:“首先要有将来才能轮的到怪你或者不怪,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火烧眉毛先顾眼前,集合你们最亲信的人,能集中多少集中多少,准备做两件事。一是转移物资准备突围,二是武装起来,预防着其他人来火并。如果我所料不差,你说的那些好人,就快来吃你的地盘,夺你的基业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章 夺位 凭心而论,南澳岛上的力量并不像范进想的那么孱弱。林凤想要海外立国,并不单纯是理想,手上多少也是有几分实力的。海上势力比拼,没有多少腾挪余地,大家都是一拳换一脚,能生存下来的,力量自然不弱。林凤在部下的训练上,很下过些功夫,兵员素质并不差。梁氏是个不称职的首领,不能有效的组织人力,当林海珊到来后,几道命令传达下去,林氏残存的力量依旧让范进心内暗自吃惊。 男丁、妇女、老人、孩子……几乎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女人如同一样拿起了长矛或背起弓弩,开始进行武装巡逻。做海盗一被发现,往往要牵连家属,所以不少人都是带着全家老少出来。 那些女性蜑户比之男子并不见得逊色到哪里去,编练成兵很有些战力,她们知道自己落到敌人手里可能比男人更惨,所以打仗的时候会更拼命。 除此以外,海盗们攻破村庄后,会把年轻的女性掳掠来,作为战利品分配。这些受害者刚开始或许有不屈服的,但被杀掉一些,以及遭遇各种折磨后,渐渐也就变得麻木。以大明眼下对女性的苛刻要求,她们就算回家,也会被家人逼着自尽,只剩了跟着海盗干到底这一条路。所以,拿起武器的她们战斗力虽然未必比的上女蜑户,拼命程度却差不许多。 其他的岛屿于林海珊回来的反应一时还说不上,林家自己的老营,因为这位小姐的回归,着实表现出几许生机,这也让范进看到了一丝希望,自己扶植的人至少不是坨烂泥。 城堡里点起了灯火,几十个男女老少集中在大厅里,脸上的气色大多以沮丧为主,看不出多少生气。自从林凤被拿,这些人基本就是这种神情。 这些人都是林氏海盗团伙的核心,算是林凤最心腹的那一部分,他们的精气神本应是最好的,现在这副德行,实在是让人看了颇为寒心。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梁氏这种除了伤心发火其他再没有作为的头领,让部下看不到希望,不管多忠诚的部下,也早晚会生出异志。 于范进看来,如果自己不出现,用不了多久,这些所谓的骨干也会四分五裂另觅山头,整个林凤势力也就如同若干海盗势力一样分崩瓦解。 林海珊先是洗去了脸上的颜料恢复本来面目,衣服也换回了自己平日里的短打,袖子卷到肘部,露出那显眼的刺青。腰间配着一长一短两把倭刀,乌黑头发梳成个马尾,按范进嘱咐,脚上特意穿了双鲨鱼皮软靴以示与众不同。这种匪气很符合他所处的环境,从休息室一走出来,就抢了梁氏风头,把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她先是宣布了林凤还活着的消息,接着按范进之前的教导,伪造了林凤命令,声称林氏船队现在是自己当家。这个命令一传下去,下面明显就有些骚动。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女人手下听令,尤其海上航行颇多迷信,让女人上船已经是冒着风险更不用说当家。 可是不等闹完,林海珊又说了更为惊悚的消息,十万官兵加上佛郎机人,很快就会打上来。虽然殷正茂答应了给她三天时间说服部下,但是从一开始,她就没相信过官府的节操。要想活命,现在就得做准备。 听到这个消息,大厅里乱的更为厉害,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人大声道:“事关重大,我们得召集众位头领议个章程。咱们南澳经营了一年多,不能说扔就扔了,咱们修了城,又买了铳,不就是为了跟官军见阵么?现在官兵来,怎么能一走了之?” “六伯啊,话不是这么说,十万人啊,踩也把我们踩死了,拿什么斗?” “官兵向来喜欢说大话,我就不信他们真有十万人。再说我们这里是海,他们见了水就是软脚虾,我就不信,他们真能上的了南澳。” “我觉得,大殿的安危才最重要……” “姓林的开会,倭人闭嘴!” 这群海盗的纪律性本来就不强,林凤被抓,林海珊还不够资格镇场子,加上大难临头的压力,让这帮人已经没了顾忌,七言八嘴吵成了菜市场。梁氏急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劝这个又拉不住那个,范进在后面自顾哼哼起了,“此时间不可闹笑话,胡言乱语怎瞒咱……” 林海珊连续喊了两声,才勉强压住声音,她沉着脸对那老人道:“六伯,现在是我当家,我认为大家不能在这里死扛,应该想办法退。您难道想要抗令?” “林小姑,过去阿凤在怎么胡闹都随你,现在他人在牢里,又是这么个情形,由不得你乱来。你说当家就当家?我在海上混了半辈子,就没听说过女人可以当家的事。” “妈祖娘娘是不是女人?” “妈祖娘娘是神仙,你怎么比?” 林海珊迈着长腿,从座位上走下来,风吹的火盆里的火光摇曳,将她身影拉的细长。一双美眸满含杀意,如同即将捕猎的雌豹。“女人可以当神仙,不能当当家?这是什么道理?我大哥有话,这个家我来当,就由我说了算。” “那话又没别人听见,怎么算数啊。你带出去二十几个人,最后你带了个外人回来,这笔帐还没跟你算,你还想当家?省省力气吧,女人呢安心嫁人生孩子,打天下的事,得听男人的才行。咱们林家舰队的当家,是要选出来的,我看召集各位当家来,大家当面选个新头领出来就好。” 正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过来,伴随的是个如同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幺女回来了?还好,林家总算有个人可以活着回来,老天有眼,我这白发人可以少送个黑发人了。” 来的人大概也有二十几个,全都是男性,年龄有老有少。为首的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个子并不很高,相貌上与林凤很有几分相似,赤着上身,露出身上那结实的肌肉,年岁虽然大体力却是不弱。范进想来,这多半就是所谓的十四叔。 果然林海珊看了他一眼,并不行礼,只冷冷道:“十四叔?我活着回来,你老人家大概很不开心吧?妈祖娘娘有眼,不肯收我,让我回来了。” “你说的什么蠢话?你回来,叔公当然开心了,虽然你不姓林,但是这些年,我一直拿你当姓林的看待。阿凤既然不在了,你就像我自己的仔一样,容不得你出事。这回回来,就不要再乱跑,免得出了什么闪失,我将来到下面,都没法对阿凤交代。等到过了丧期,就给你找个相公成家。还有,这灵堂怎么撤了?我还要来给阿凤上香呢,这怎么能撤?” 林海珊道:“我大凤哥活的好好的,摆的什么灵堂,不嫌晦气么?” 老人愣了下,随即一脸关切问道:“什么?你说大凤还在人世?这是真的?那就太好了,他现在在哪,我立刻就要见他。” “人在广州锦衣卫监狱里,您想见他怕是要费些力气。不过大凤哥有话,今后这个家,就由我来当。现在你们来的正好,各位都是船主当家,大家都在这,正好把事情定下来。官兵眼看就要攻打我们南澳,先定下头领,然后我再带大家突围!” “大凤说你当家……”老人未置可否,而是朝身后的人道:“你们听到了,幺女说大凤要她当家。这其实没什么不好啊,这个江山是大凤打下来的,他说给谁就给谁,这没有问题,我们现在就可以举行仪式,拥立新龙头。” 老人身旁,站着的是个四十几岁的光头大汉,上身同样赤着,皮肤上泛着油光,在胸前臂上,纹着张牙舞爪的巨龙,龙头则纹在头顶上,极为醒目。这龙纹的比林海珊身上的龙粗糙,但是胜在气势十足。其相貌属于那种让人一看就想报官的英俊面孔,似乎一生下来,就在为做贼而努力。 他瞪着大眼睛道: “做当家可以,不过这种事不能说了就算,林小姑,你说林獠让你做当家,谁听到了?” “当然是狱卒,你想要问的话,我帮你引见。” “那信物呢?” “你特么光头里装的是糨糊啊?大凤哥人在牢房里,拿什么信物给我,要不你进去试试看,有没有办法把信物递出来?” 林海珊翻脸骂人的气魄,与男人本就没什么区别,光头不等说话,他身边立刻有人呛了回去。“还没当上头领就这么大火气,是不是年纪太大嫁不掉,缺男人煞火啊?什么都没有就要当獠,真当自己还是金枝玉叶?” “你有种再说一次看,看老娘不阉了你!” “说说都不行?就算林獠那时候,也没这么霸道,你真当大家是你林家养的狗?” 老人咳嗽几声,“大家一人少说一句,搞成这样成什么样子?幺女,大凤疼你我是知道的,你想当獠,我也知道。可是这种事事关重大,你就这么硬来,下面的人不会服的。大凤过身我知道你难过,想要替他把家业掌好,所以做一些错事,不会怪你的。好了,到一边去,剩下的事,我们来出头,女人么,还是安心在后面享福,冲锋陷阵这种事,男人做就好了。” 林海珊看看老人,又看看他身后那些人,冷笑道:“马行空、吴铁头、钻破天……十四叔,你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就拉拢了这么大批山头,是不是许了他们什么好处?想要趁现在,把我们的家业一口吞下去?我告诉你,我大哥还活着,他的家业,轮不到别人惦记。再说这片家业也不是好拿的,现在十万官兵加上佛郎机人,就要抄我们的南澳,你自己想想,就算接过来家业,又罩的住么?” 老人哼了一声,“幺女,你不要吓我了,你十四叔不是吓大的。来官兵怕什么,我们有铁网阵的,他们不明白情形,进来也是送死。再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男人顶在前头,女人哪里能出去打仗。吴老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光头男子嘿嘿一笑,“十四叔是前辈,怎么说都好了。我这个人很简单的,只要小姑答应做我的女人,来多少官兵,我都包打了。” “我嫁猪也不嫁你啊!” “男人说话,女人闭嘴!做人要有礼貌,现在大家是在谈正事,十万官军不是小事,搞不好我们的家当能不能保住都很难说,这个时候女人乖乖听话就好。你说大凤活着,这个想法我能明白,可惜说谎就不好了。大凤是什么罪名,你心里很清楚,落到官府手里,早就被砍了。他死了,我们的队伍不能散,必须有人出来扯旗。这爿基业是林家的,这个雷就只能林家人来顶。我一把年纪了,不能再看着年轻人死在我前面,这个家只好我来当。至于阿凤的媳妇还有幺女,你们两个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日子难过。将来的日子,我来安排,谁敢欺负你们,我第一个不答应。” 林海珊不怒反笑:“哦?这么说,十四叔是吃定我们了?你真认为就那么容易吃下这份家业,不怕自己被撑死么?还有你,吴老四,你想我做你的女人,问过我男人没有?” “你男人?谁啊?你不是喜欢女人么?” “放你娘的P!老娘怎么可能没男人要,相公,出来叫人了!”她说话间,三几步来到范进身边,拖着他的胳膊将人扯出来,推到那光头面前,“看看,这就是我的相公!大家打个招呼!” 正文卷 写作于我如爬山——上架感言 首先先说正事:这本书从今天开始就要上架了,再看就要花钱了。城墙高万丈,到处朋友帮。您在这书上花一块钱,也是我的衣食父母,端起粥碗,得先念各位的好处。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在这先谢谢各位父老抬爱,拜一拜不见外,礼多人不怪。 其次,说点闲白,凑字数,好在这字数不要钱。 前两天和一位我很崇拜的写手老师谈论写网文时,个人的想法是,写作于我,如同爬山。 我在写文之初,会选一个我很欣赏或崇拜的写手的作品当做山峰去攀爬,当自认为爬上顶峰时,再去寻一座更高的山,继续爬。这个过程可能成功,可能失败。由于网文不存在现实里的一座山,可以看的到峰顶,所以有时以为自己爬到了,实际只是在半山腰。有时认为自己没爬到,实际……也是没爬到。 当年读神雕侠侣时,对郭靖的武学境界最为佩服,因为他说出:越练越觉得自己武功不行这句话,这很可能是他看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并试图去触摸它。 我目前的境界,大概还没到越写越觉得自己不行,只是越看越觉得自己不行。网文里同类型作品中,大批比自己优秀的,有时想着自己真的很废,之所以坚持下去,大概就是兴趣使然。 网文写手是个苦差,兼职更是如此。尤其今年诸事不顺,更新速度也不能和督军相比,在此先要说一声抱歉,爆更之类的事,可能做不到,只能尽力保证不断更。 有朋友问过,范进是一部什么故事,我想了想,答案是;这是个人的故事吧。 个人认为,网文归根到底,写的都是人的故事。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他总要先是个人,然后才有故事可言。 督军写的是军阀,范进写的可以看做是封建官僚,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官或者文人,因为那样很无趣。如原著中的范进一样,他出场是个老头子,按京剧的说法,他是老生,这样的人你让他耍,是耍不起来的。老生耍起来,就不体面了。好在这个故事里范进是年轻人,所以他还可以耍,而且可以耍的很欢。未来的故事,就是范进在大明官场里上蹿下跳,成长奋斗的过程。说其平凡,是因为这本书不会改天换地,不会搞什么资本运动君主立宪,如果想看这部分的朋友,就不必浪费资金了。如果想看一部明代社会风情画的朋友,请您继续支持,并投出月票及推荐票。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算计我 大厅里陷入一片安静,范进被拉过来的一刹那,心里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道:疯女人,你算计我! 南澳岛虽然有头领有所谓的组织,但并不是一个真正讲的起秩序的地方,林家十四叔这段时间,靠武力兼并以及伪造林凤死讯等手段,已经把林家船队的骨干大半抓在自己手里。这次过来,就是准备公开翻脸取而代之。 他带的人不多,可基本属于大头目这一级别,每个人身后,都代表着一股势力。从整个岛屿的势力对比看,这些人联手之后的力量占据主动,如果处置不当,不但林凤的基业会易主,就连林海珊今晚也会躺在某个头领的床上。 她这个时候拉自己进来,无非就是要找个方法破局。接下来的戏码,多半是那无脑光头打自己一顿,然后林海珊借机出手,以武力进行整肃。这个思路是没错,问题是看看那光头的体型和肌肉……范进并不认为挨他一拳会很舒服。 这个该死的女人……范进心里暗自嘀咕着,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朝几人拱拱手,“幸会,幸会,来的太匆忙,没有带喜糖,回头补上。” 这个书生站在强盗会场里,很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让整体气氛变的有些诡异。原本以为他是林海珊从哪绑来的帐房之类,没想到居然成了老公,一干头目都带着审视的眼光看着范进,有人小声道:“洪大安我见过,不是这副样子啊……” “你……谁啊!”光头男子的牛眼里射出凶光,以棒槌粗细的指头指过来,“跟我抢女人,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 “信了,你这么强壮,当然很能打。只是我不明白,你这么壮的身体为什么不去挑大粪,那一定很适合你。还有看看你什么年纪了,都够资格做她叔叔了,就别想着娶人当老婆的事,趁早找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跟你成家好了。” 林海珊亲热地抓住范进的手,又故意用胸脯蹭着范进手臂轻轻摇晃道:“他呢就是我相公,我们在广州已经成过亲,大家都睡在一起了,对不对?他虽然是书生,却是在广东巡抚身边做事的,救大凤哥出来,还有招安,这些事都要他来操办,你们说我嫁他应不应该?” “招安?什么时候说过要招安?” “大凤没死?真的假的?” “官府的人啊,那还成个什么亲,一刀砍了就好了……” 场面再度陷入混乱,会场里七言八语,所有人都想要自己的声音盖过其他人。也就在这时,雷声响起了。 初响起的雷声,离众人似乎很远,并不响亮,闷声闷气,但是接连不断,轰隆轰隆想个没完,让与会者的心变得给为焦躁。光头男子伸手试图抓范进的衣襟,但是被林海珊挥手打掉,“谁想动我男人试试看,信不信我现在就砍死他!” “官府的人也敢上岛?他的胆子太大了。我们做这事,就是要杀官造反的,你把个官府的人领上来,什么意思啊?” “笑话,大凤哥刚一占南澳就向殷正茂请招安了,那事十四叔不知道?我无非是把大凤哥没做成的事做完,有什么错么?” “那时候是骗官府么,想要官府给我们出钱出粮帮我们打红毛人,现在这个时候招安又干什么?” 林十四在海盗里倒是建立起了些威望,渐渐的争吵声停止,只看他和林海珊对上。语气也越发的冰冷,“幺女,你以前怎么胡闹都好,大家当你小孩子不和你一般见识,可是今天这事,你过分了!居然带官府的人上岛,你知不知道,这等于是吃里扒外。这个人不能离开,还有你也要跟各位有个交待。我们准备要攻打广州给大凤报仇,现在正在查官府的奸细,不管是谁如果勾结官府,都要死!” 气氛变的凝重起来,一些人站在林十四身后,另一些人则朝林海珊身边靠过去,在大厅门外,也有人围了上来。几名头领的手放到了刀柄上,光头男子瞪着范进,“你和她睡过了?” “是啊……你难道没听到?” “好……很好!你够种!我看上的女人你也敢碰,待会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死。林海珊你应该清楚,勾结官府该当家法!看在大凤面子上,你把人交出来,马马虎虎我不追究你。” “让我交出相公,做梦!攻打广州?谁跟你们去疯啊,那是送死。我不会让自己的部下去送死的,大家等着招安,先把大凤哥救出来再说。” 林十四冷声道:“你这么说,就是一心想要投降了?我就说过,女人是靠不住的,平时怎么说都好,一遇到了麻烦,就没了胆子。终究没种么,一被吓立刻就软了。幺女,虽然你不姓林,但我一直拿你当自己人看,可是这次你做的事情,我也保不住你。只好让大家一起来定你的罪了,来人……” 话音未落,一声霹雳响起,巨大的雷声,将他后半截的话都压了下去。林十四正待再次发令时,一名喽罗却直接冲到了会场里,满面焦急道: “不好了,番鬼!番鬼的炮船在朝我们发炮,还派了船朝岛上冲。” 林十四面色一寒,“番鬼的炮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怕什么!我们有铁网阵,红毛鬼来多少死多少。” “不是啊,他们知道铁网阵在哪,也知道暗礁怎么走,连我们的火炮台都被他们打掉了,现在已经开始朝岛上运兵。已经有弟兄和他们开始交手了,但是没人指挥怕是顶不住……” “怎么搞的,红毛鬼怎么会破了我们的铁网阵?”几个头领面面相觑,随即就看向了林海珊。林十四的脸已经因为愤怒或是恐惧而有些扭曲,伸手指着林海珊道:“吃里扒外!勾结官府出卖岛上兄弟,像这样的人该如何处置?” “那还用问,当然是死了。”范进的声音忽然响起,“按你们的规矩,私下勾结官府出卖自己手足,是要三刀六洞的对吧。连我这个书生都明白,你们不动手还在等什么!干脆,还是我帮你好了。”说话之间,手猛地抬起,一根冰冷的金属管顶在林十四的头上。 “书生,你搞哪样?” “你找死……” 几名头领只把范进当书生看,不曾想过他会动手,更不曾想过他那长大道袍里居然藏着有铳。明明是林海珊这边理亏,却不想居然是她的人先动手。这下变生不测,林十四闪避已经来不及。他老眼圆睁怒骂道:“干恁老母!老子这辈子最恨别人用家伙指我的头,我要你……” 轰隆 火花与血花在城堡里绽放开来,硝烟把林十四的上半身都兜在了里面,血肉脑浆组成的花瓣,如同喷泉,落在林十四身后那几名头领的身上、脸上。 林十四本人在鲜花开放之后,半个脑袋被轰烂的身体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所有头领都张大了嘴巴,连骂声都停了。 范进收起短铳,轻轻吹去上面的硝烟,“我这辈子最恨被人用家伙指头还不肯服软。各位兄弟,林十四勾结官府,我已经替你们清理门户了,不必谢我,应该做的。” 他出发前殷正茂特意拨给他一支短铳用以防身,实际上一个书生在海盗窝里,有没有短铳并没有多少意义。这个安排无非表示殷制军对范进很重视,已经尽自己最大力量保障范进安全,将来不管是谁,都无法对他做出指责。 范进并没想过要用这支铳,毕竟自己是书生不是战士,混到亲手杀人的地步,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不过情势所迫,想不杀也办不到。既然要给翻脸找借口,杀人总比自己被打强。 林十四带来的人先是一片混乱,近而狂怒,吵闹叫骂声不绝于耳。光头男子指着范进,虎吼一声,人便扑了出去,他并不相信范进还能再拿出一支铳,再者以他的身手,就算真有第二支铳,也可以的过。 范进并没有第二支铳,甚至他也不具备与光头男子交手的实力。他在岛上没有朋友,当然不会有人为他出头,惟一的倚靠,大概就是那个忽然把他称做相公的女子。 早在范进以手铳指向林十四的头时,女子的手已经扶在刀柄上,身形略微下蹲,光头的身子刚一动,林海珊一声轻叱已在口内响起,舌绽春雷! “啊嗨!” “锵” 清脆的拔刀声如同天籁,惊鸿一闪而没,随即便有血雾飞散开来, 光头男子前冲的身躯保持着姿态,乃至挥出的拳风已经吹动了范进的发丝,但是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他的上半身依旧做着马步冲拳的驾势,两腿却在原地一动未动,随着上半截身体缓缓滑落,两截身体之间终于彻底实现了分割。挥拳而击的身体无力地摔在地上,一双环眼兀自怒张,死不瞑目。 林海珊并没有观察自己的战果,从拔刀斩人之后她就认定对手死定了,没有再看下去的想法,而是趁着拔刀出鞘之势,直冲到了那些当家的队伍里,宝刀挥舞,人头飞起。 海盗与倭人有着密切关系,她的武术也大半来自扶桑。这个时代的扶桑正处于战国阶段,各方攻伐交战,大批流浪武士或是失败者无处可去,投身海盗也是条出路。 在这种环境里,再想要维持武术的神秘性,非某某不传是办不到的。大当家下了命令,不传也得传。林凤本人的武功走的是单纯搏杀一路,没有系统的武术训练,对这个妹妹却是下了大力气栽培。 海盗队伍里像样的高手,或多或少,都教授过林海珊艺业。不拘中外门派,所学极是驳杂。像是杀人剑、活人剑、秘剑之类的理论未必说的明白,不过拿出来打,林海珊的本领不会在眼下东洋那些成名剑豪之下。 把用以包装自己自抬身价的玄幻吹嘘部分抹去,扶桑剑道,其实和其他技击术一样,都是在这个乱世里保命杀人的格斗技巧。追求的目标就是快速的砍死别人,保证自己不被砍死。为了生存,这些剑法里有各种针对性很强的战斗技巧,在很多场合没用,但是在特定场合就会变得非常恐怖。 像是林海珊斩掉光头男子的居合斩,最有用的场合就是在会场里,大家都在开会,有人突然拔出刀来砍人,有心算无心,杀伤力大的吓人。 借着一刀砍死光头的余威,她靴尖点地,已经冲到人群之中。长刀与肋差同出,血肉随着白刃挥动四下飞散,边砍边道:“我说过了他是我相公,你们还要砍,当我是死人啊!想要砍我相公,先特么吃老娘一刀。还有啊,竟然勾结官府,把我们的埋伏都告诉了人家,吃碗面翻碗底,我砍他祖宗十八代!”砍的异常理直气壮,仿佛自己才是受害者。 海盗头目们倒也不是善男信女,初期混乱一过,随即就开始反抗。但是这毕竟是林家主场,林海珊之前也做了布置,护卫女兵已经加入了战团,向着这些头领砍过来。名为六伯的老人大喊道:“别听她的,幺女不姓林,我们不能跟她……” 话音未落,林海珊手上的肋差脱手飞出正贯入老人前胸,“马德,就属你话多!今天谁不让我做这个当家,谁就休想走出这道门,给我砍啊!” 来访者带的保镖已经与林家自己人发生冲突,但是来的保镖不多,而林家的嫡系力量一经发动起来,在自己的地头上,终究还是比外来者硬气一些。林海珊平素有林凤照拂,在自己部下那里很有些号召力,现在当然不能看着外人来砍自己的头领,是以保镖们一时还冲不过来。 场面变的混乱而血腥,跟着林十四上门的人里,有人开始试图逃跑。一个上了些年岁的头领转过身来向着门首跑去,正看到提着刀手足无措满脸泪水的梁氏。这个女人向无决断,见到这一幕更是吓的不知所措,只喃喃着,“怎么会这样啊?这可怎么成话,哪能自己人砍自己人?” 男子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连忙叫道:“是啊,大敌当前啊,红毛鬼打来了,怎么能自相残杀。幺女疯了,你是她大嫂,快让人抓住她……”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表情忽然变得既痛苦且疑惑,不可思议地低头向下看去,便看到那口穿透了自己小腹尤不罢休,尚要用力搅动确保死透的钢刀。 钢刀的主人一手握着刀,另一手抹着眼泪,还在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啊,哪能自己人砍自己人……不过既然小姑子说要砍人,我这个做嫂子的只能跟着她杀掉你们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血腥的杀戮持续时间并不太长,城堡里重又归于寂静,林海珊一手解开外衣,露出半边上身,另一手提着颗尤自滴血的人头,将鲜血顺着自己额头淋下去。裸露在外的巨龙身上,嘴里满是鲜血,变得分外狰狞。 人头随手一丢,女子朝着那些目瞪口呆的海盗问道:“我站着,他们都死了,你们准备跟谁走!”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佛郎机人的进攻 活人和死人,选一边站,选好边之后决定下一步行动。这种蛮不讲理的交涉姿态,并不适用于大明官场,但是在海盗这种以力为尊的世界,却是最好用的交涉手段。尤其是最后那砍头淋血的镜头太过凶残,只这一手,就摧毁了大半保镖的心理防线。当一干保镖放下武器跪地投降,林海珊新一代盗魁的身份,算是初步定了下来。 当然,这距离她真正成为首领还差的很远,其他各路山头的继承人或是亲族子弟如果发起反击,她是否接的住,又是否稳的住局面,才是决定她能否站稳位置的关键。不过眼下她并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那些岛屿不管再怎么想报仇,现在也腾不出手脚。 站在礁石上,手持着单筒望远镜看着,远方点点白帆如同天上云朵,一声声沉闷的炮声,伴随着黑烟升腾。小艇如同蚁群,开始向岛屿突进,随后便是阵阵枪声喊杀声大做。 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那些帆船的样式,船身高大如楼,三桅硬帆,大炮如同怪兽獠牙,在船体两侧密布。一望可知,这种船不是大明福船样式,而是来自西洋造物。范进在脑海里回想着上一世玩过的大航海游戏,盘算着这些船到底是卡拉克还是卡连难道是威尼斯大战舰? 林海珊道:“官府果然不讲信用,说了三天时间,怎么现在就开炮了?” “讲道理,来的是红毛人,这在合同的角度,叫合理地利用了条款漏洞。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早三天晚三天,都是这么回事了。没有这些洋人进攻,你现在就会被一帮人围起来兴师问罪,说起来,你还该见洋人的情,感谢他们替你解围。” “不稀罕,谁敢问我的罪,我就砍过去就是了。”女子一条腿支撑着身体,另一条腿踩在一块略高的石头上,拉一个弓箭步举着望远镜观看,样子极是粗鲁。边看边骂道:“这帮红毛鬼一共也没几艘船就敢来找我们麻烦,就该现在杀出去,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表面上船少,不代表没有后招,如果水军杀出去,我赌一定倒霉。你看,那边已经有船出去了……再看,那不是伏兵出来了?” 一支船队采取了反击,想要靠海战打腿佛郎机人,不想进攻的舰队只是诱饵,真正的杀招藏在后面。等到两支舰队接近,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呈半月阵型杀出,向着林氏舰队包围而来。 火炮轰鸣,一道道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出击的舰队纷纷起火,残存的也掉转方向,仓皇着向岛上逃避。西班牙、葡萄牙的舰船和火力优势已经体现出来,林氏舰队虽然是海盗,但主要都是用传统商船武装,在海战上只有靠数量堆,论质量根本敌不过洋船。 原本几万人在一起,打海战的话,以船多的优势扑上去,佛郎机人也没办法。可现在各岛各自为战,数量优势不存在,质量上又被碾压,海战打的就很不利。 其实加上后备舰队,佛郎机的兵力也远不及林氏人马。但是之前的整肃,让各岛之间互不援助,佛郎机人攻击一个岛,其他岛上的人并不去接应。眼看着佛郎机人这样一个岛一个岛的敲下去,即便大明官兵不来,林氏舰队这次能否撑的住也很成问题。 好在眼下的科技水平限制,防守比进攻总是占便宜,范进看了一阵道:“佛郎机人不是笨蛋,他们应该清楚,是官府要借刀杀人。就算他们把岛都拿下来,又有多少好处?样子会做,但不会拼到伤元气的地步。打下几个岛,自己也会收敛,这里是各岛里防卫最严密的一个,他们应该不会来动这里的脑筋。当然也得抓紧时间跑路,不跑的话就来不及了。各岛你们能联系到多少人,就尽量联系,看看谁愿意跟你走的,就带上,不愿意跟你走的,就跟那些当家走好了。” 林海珊很有些扫兴地走在前面,嘟囔着,“本以为可以跟夷人好好打一仗,没想到却是这么窝囊。官府不讲信用,说好了招安,又要杀人。” “如果你大哥在,倒是可以好好打一仗,或是你早回来几天,也可以打。即使是现在,你带着自己的嫡系杀出去,跟夷人也能打个平交。但是没什么意义,保存实力,等待东山再起,比争一时短长有用的多。官府那种话你如果信,那就太蠢了,有了时间跑路求命已经不容易,真留下来招安,就等于是送死。” 林海珊的衣服已经系好,不过脸上血却没有洗去,望之依旧狰狞可怖。她看看范进:“没想到你这书生杀人不眨眼的,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顺手把你也砍了。” “因为我相信你脑子够用,至少现在不是砍我的时候。大家契兄弟么,心有灵犀。你想让我被揍一顿,然后好出手,我不是很吃亏?这样一枪打死那老头,大家都开心了。” 回到城堡里,死尸已经被清理走,几个女兵正在擦着地面的血。林海珊摆手道:“血就不必擦了,反正是要走的,留着吧。” 梁氏问道:“不是说招安?怎么还要走?难道不是我们立一面降旗,等着官兵过来招安我们?” “大嫂啊,官兵来了不是招安我们,是要杀我们的。你脑子坏掉了才会相信下面的士兵跟你讲道理,见到男人就杀了,见到女人就扑上去搞。我们是这样,官兵也是这样,没区别的。所谓招安,也得是先保住自己再说。南澳守不住了,赶快收拾东西准备走路。我们的人都带上,其他各岛愿意跟我们走的,也尽量带,不过告诉他们要自己准备船,我们的船没有那么多。粮食之类的事,将来再想办法。” 梁氏是个没主意的人,性子里已经习惯了服从,相公不在就听小姑子的,家事或是公事都是如此。她对于林海珊的意见不会拒绝,可是也有些为难神色,“小妹啊,你知道的,我们这么多东西,哪那么容易收拾。还有岛上这么多人,各岛上的家眷……” “顾不上那许多,我们自己人可以走就行了。这几天杀来杀去,不少人已经杀的离心离德,还有人心存异志,他们肯走,我也未必肯带。告诉自己人,抓紧时间,天黑的时候就动身,等到天亮,我就不等他们了。还有,把娘子军派下去,监视那些人的言论,如果有谁对我这个当家有意见,我就送他去见十四叔!” 梁氏懦懦地看了看小姑子,又看看范进,忽然问道:“范公子,你们两个……真的已经……已经那个?” 林海珊没好气道:“嫂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 “不是啊,你大哥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过去就跟我说,一定要小妹嫁个好人家。洪家是不错的,读书人么,将来说不定能当诰命。听说洪家已经垮了,自然不用再想,那你和他……反正是你自己选的,怎么都好,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们不讲究这些,也该办个酒啊,请请客人。”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你大哥给你准备的嫁衣还在,我让人找出来,我们今晚就办喜事喝喜酒,喝过酒,就让人上船。” 林海珊气的几乎要吐血,范进却道:“大嫂说的很对,我们还是按大嫂意思办吧。不过这种事我们两个都没经验,还是大嫂来操办为好。各岛上送个信,能来的尽量来。” 梁氏看看他,“我跟你的帐还没有算清,如果相公没事,那我们就是亲戚,如果相公有不测,我不会放过你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今天你是海珊的相公,我给你面子,这婚事我保证给你办的风光体面,你以后也要对她好。如果敢对她三心二意,我们的刀子不认人!” 等到她走出去,林海珊才不解地看向范进,“大嫂发疯你也陪她疯?眼下在打仗啊,我们却要成亲?还要各岛送信,你发什么疯?” “大家契兄契弟,娶一下也没什么关系,不会怀孕。”范进笑了笑,在林海珊发飙之前连忙道:“你总得给她找点事做,要不然你大嫂就垮了。她和你不一样,小女人,自己没见识,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听。现在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想道歉弥补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只能这样找事做算是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认为自己还是有用的。总得给她个机会,让她觉得自己是有用之人,否则她怕是羞愧之下连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虽然现在成亲,听着像疯子,但其实你想开了,无非就是闹个笑话,不让她做这个,她还能干什么。拉人办婚礼,也无非折腾十几二十几个人,你又不差这点人手。” “你就不怕官府的人将来拿这事办你通匪?” “他们又不是傻子……” 林海珊想了想,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鄙视,有些气闷地问道:“那我们呢,做什么?” “当然是收拾家当了,晚上就要跑,时间很紧的。逃跑和冲锋一样,都是非常困难的事,希望我们的时间还来得及。” 海上。 旗舰上高大英俊军装笔挺的西班牙司令官放下望远镜,脸上带着得意笑容。“野蛮人就是野蛮人,是时候让他们体验一下,主的怒火是多么可怕了。这些该死的异教徒,他们制造的麻烦够多了,这次就送他们下地狱。那些葡萄牙刘忙的表现太差了,如果不是他们的无能,现在我们应该已经占领了五个岛或是六个。我早就说过,陛下应该以这个帝国为目标,对他发起进攻。这个看上去强大的国家,实际不堪一击,只要我们勇敢的冲锋,就能让这个国家沐浴在主的光芒里。” 这支联合舰队,由吕宋的西班牙海军以及后世名为澳门现在被称为壕境的葡萄牙海盗共同组成。其实两者除了叫法不同,实际表现上,也没太大区别。这两个国家在地缘以及信仰上,有很多相近之处,但是彼此之间,并不会真的认对方为同胞,尤其是在东方这个市场上,竞争起来一样可以杀人。之所以会组成联军,实在是林凤的存在,对他们的利益影响太过巨大,只要林氏舰队存在一天,他们的日子就过不安稳。 林氏在华人中搞的煽动西班牙人并非一无所知,受限于投放能力,西班牙虽然当前号称天下无敌,但是在东方的兵力并不多。即便是吕宋境内,南部岛屿也未能掌握,与林家这几万人作对,如果再算上大量的华侨,场面并不怎么占优。 所以从一开始,西班牙人就在努力疏通殷正茂的关节,借大明官府的力量来消灭林凤势力。为此他们花费了大量的金钱,甚至违反禁令向殷正茂售出一部分武器,好在,这些付出在今天有了收获,这个麻烦终于要解决了。 明朝官府的打算,西班牙人实际看的很清楚,但他们同样也有着自己算盘。整个舰队里担任炮灰的,都是吕宋土著人以及奴隶兵。葡萄牙人担任诱饵,以舰队引诱林氏舰队出战,西班牙正牌海军负责押后放炮,不会承担攻坚任务。 明朝想要让西班牙失血,西班牙也同样想要借刀杀人,借着林氏舰队的城防,消耗掉吕宋人口,为自己的统治减少阻碍。 司令官身旁,年轻的副官道:“我想,明帝国的总督阁下,并不希望帝国勇士真的占领这些岛。我们也没必要为这些人浪费宝贵的兵力,只要放些炮,让那些大明水师确信我们在开火就够了。” “我的朋友,那个总督的诡计我们都看的很清楚,至于如何应对……我想应该用更西班牙的方式让他明白,伟大的西班牙帝国并不需要对这个野蛮国家卑躬屈膝。他们应该向我们低头,而不是反过来。所以我决定,用一记漂亮的耳光,回应他的诡计。你看……” 他用手指向了远方,“在明朝转交的海图上,只有那座岛屿的防御没有标明,如果我估计正确,那里就是整个南澳岛的防御中心。海盗们积累的财富,应该都在那座岛上,如果我们可以抢在明朝的士兵之前,把那些财宝装上船,那位殷总督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趣。” 副官脸上同样露出笑容,“司令官阁下,您的计划我非常认可,只是对这个岛我们一无所知,冲上去的话,伤亡……” “比起那些黄金和珠宝,一些猴子的尸体无关紧要。通知进攻的部队,抓一些俘虏,问出那座岛的通行路线。然后组织一支精干的突击队,夜间行动,在太阳升起之前,我要让那座岛上的每一枚金币都属于西班牙!”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逃亡 如同闹剧般的婚礼,在梁氏大力推动下,还是举行了。她带着十几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城堡里悬挂红绸,又让范进写了喜字,甚至还拿出了一些咸鱼与咸肉准备招待客人,实际上,这个时候有心思吃饭的人其实是找不到的。 做海盗就少不了与人打仗,要说畏惧战斗倒是不至于,只是这仗一打,所有人就知道打不赢。林海珊作为头领就带头说要逃,下面的人便没了斗志。人人都想着打点行装细软跑,就算是御宴现在也没味道。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外加上错误的人,唯一把它当成一件很重要事情的,也只有梁氏而已。 拿着木梳为自己小姑子梳着头,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不管女人怎么厉害,嫁了人就是别人的娘子,要学着伺候相公,不可以像做姑娘时一样乱来。别动不动就拿刀子,男人不会喜欢的,还有说话时,声音要小一点……” “好了嫂子,不要这么麻烦,等会我还要到前面给大家讲话,这样别扭死了。” “别乱动,马上就梳完了。我不管你和那个范进到了哪一步,今天是你出阁,一定要像个新娘子。讲道理的事,交给你相公去做就行了,他正在跟各位乡亲讲话,其实说到底,还不就是告诉大家逃?我不明白,逃命而已,有必要搞的那么麻烦?” “嫂子,逃也不简单啊,我们这么多人,老弱妇孺都有,还有那么多金银财宝,要走,要怎么走,都很麻烦。何况现在还有这么多人过来,真是的,没想到一说我成亲,来了这么多人。” 梁氏派人乘小船去各岛上传消息,说是林小姑今天要嫁人出门子。海盗里的亲事,其实是没有什么仪式的,不算那些被抢来的,就是海盗之间成婚,也就是带着东西住到一起就好,酒席之类的排场讲究不起。在当前的形势下,各岛上的人要来多半也是报仇,怎么可能喝喜酒?再说洋兵就在那里,连打仗都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谈其他。即便是梁氏也只是觉得自己小姑子兼林家新龙头嫁人需要告知,不曾想过真会有人来。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天不到中午,便陆续有人划着小舟,从各自岛上向这里集中。 开始的时候,只当是来报仇的,林海珊也做了动武的准备。可是来的人虽然带着刀枪,却没有交战的意思,反倒是进门纳头拜新龙头,竟是来归顺的。甚至还有人带着上级或是同伙的人头,作为投名状。有两个岛更是整个倒戈过来,头领带队投奔。 同他们一起来的,则是这些人的家眷,以及全部积蓄。有的女人死抱着孩子不放,有的紧紧攥着粮食口袋,还有的女人甚至紧抱着一口铁锅,大抵那是家里唯一可以称上财富的东西。他们当然不是来参加婚礼,而是来逃难的。 官兵十万大军即将来扫荡的消息,已经如同瘟疫般在各岛上扩散开来。来夺龙头的头目被林海珊瑚斩杀一空,剩下的一些岛屿上还有头领,也有些岛屿上顺利选出了新当家,可是也有些岛屿因为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而陷入新一轮的内讧。外面是洋人猛烈攻击,平日赖以自守的险峻也用不上,自己的老大要么忙着抢椅子,要么就也拿不出有效的办法,手下的士气自然高不到哪里去。 本来林十四这几天搞的强行兼并,都是通过暴力手段强行把各方力量收归自己旗下,向心力不强。再这么一番折腾,下面的喽罗自然就升了退意。海上这种环境,注定要有小团体才能生存,指望自己连活都活不下去。有林海珊这么个人出来扯旗,她的山头当下看来也最大,这些人向着她身边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原本林氏核心力量的撤退并不算太难,毕竟这个岛上的人手素质比其他各岛为强,以铁腕手段确立自己统治地位后,命令传达下去,基本就可以执行。但是那些小岛上的人一加进来,局面就变的有些混乱。 正如范进所说,组织这么一场大规模的撤退,本身就是对管理组织才能的一个挑战,可是岛上有这方面才能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范进自己其实也不算一个合格的首领,他不缺乏方案,但实际执行过的没几个。饶是如此,他也比现在这些海盗强的多,于是便被当做人才推举为撤退最高指挥。 上千乌合之众要让他们守规矩都是难事,更何况有序撤退。范进自己又不认识几个海盗,只能把工作分派下去,做到责任到人,各司其职,剩下的就只能做个监督,效率比海盗自己撤退要快,但是距离理想状态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外面忙成一锅粥,梁氏依旧不紧不慢地给林海珊梳好头,又插上了一朵珠花,珠子已经有些发黄,不算是值钱的东西,可是她看的却格外珍重。 “小妹,这是你大哥娶我的时候,亲手给我插上的,那时候大家都很穷,这珠子不算多值钱的东西。后来他送了很多首饰给我,可对我来说,这才是最好的。你也知道的,我是个什么出身,最早被爹卖给商人,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再后来又被人卖给红毛鬼,天天被打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果不是遇到阿凤,我可能早就已经死了。对我来说,这个世上最亲的就是阿凤,你是他的妹妹,自然也就是嫂子最亲的那个,所以这件礼物送你了。” 林海珊听的鼻子有些酸,她揉揉眼睛道:“别说这个了,回头等有机会,我让你去广州看大凤哥就好了。你赶快收拾东西,天都快黑了。范进说,天一黑大家就要走。” “走?这么多人怎么走的了?还有不少人在向这里赶呢。” “等不及了。再说我们不可能带那么多人走,没这么多船,也没这么多口粮。两三千人已经是极限,再多就要饿肚子了。” “可……可那些是乡亲啊,他们想跟着你,你把他们扔下……这不大好啊。”梁氏有些迟疑道:“我知道,南澳可能不容易守住,但是这是阿凤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我不甘心。其实如果守一守……” “守下去死路一条的。那么多人,怎么打的过,保存实力,早晚能打回来,你赶快去收拾东西,我去前面看看,咱们这些人来了脾气不讲道理,范进一个书生不知道罩不罩的住。” 梁氏摇头道:“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让人交给范进了,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是你喜欢他,那他以后就是你的良人,这笔钱就是让你们两个以后过好日子的。其实我想,范进是个书生,将来还是要读书考功名的,留下来入伙不合适。你接你的哥的位子,你们两个就很难见面。不如这样,你带上这笔钱,去广州做个普通人,嫂子留下,跟官军周旋一番,不管怎么样,总是能把你送出去。我知道的,你大哥偷偷藏了笔钱,数字很大。虽然藏在哪里他不告诉我,但我知道这笔钱肯定存在,而且你知道在哪里。这钱怎么用他有章程,可是现在这些章程就不能讲了,你把钱取出来,跟范进去过好日子吧,忘了南澳,也忘了这些人。对咱们女人来说,找到个合适的男人过一辈子才是大事,打打杀杀这些事,不要再做了。像你今天拿人头往身上淋血的样子,男人会怕的,将来离你越来越远,有得你难过。” 林海珊摇头道:“我不会跟他进广州,他也不会跟我当海盗。我们虽然成了亲,也是各做各的事,他少来烦我我也不会骚扰他。不我现在出去,看看事情搞的怎么样了。你也赶快换身衣服,这个样子走不快的。” 她看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妇人,心里又有些不忍。梁氏不是坏人,只是缺乏才干和魄力。比起来,她才像个好妻子,而自己不是。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林海珊想想被迫也穿了新郎吉服的范进,噗嗤一笑,于两人而言,这婚礼本就是当做一场过家家,没人真在乎。 起身走出城堡,路上的女兵都向她说着恭喜之类的言语,还有人拿她打趣,“那书生敢对小姐不好,就揍他。” “是啊,他是嫁到咱们这里的,怎么能跟当家耍威风。” “林獠,你们晚上动房时,你一定要在上面,不能被他压住……” 海盗窝里的玩笑本就荤素不忌,林海珊平素也是极习惯这种笑话,不当回事。可是今天听了,脸上却微微一热,竟是破例没有骂回去。这该死的吉服,穿上她人就变得拘束,连骂人都不肯了,一会得脱了它,新鲜出炉的海盗当家如是想着。 走出城堡,只见整个岛屿已经变得沸腾。范进站在一块礁石上,高声吆喝着,指挥着人们遵守秩序。岛上原有的一百杆火铳这段时间被林十四等人收买侵夺,只剩了七十几条,但是不少来投奔着是带着火器来的,现在动员的铁炮超过一百一十只,又有不少弓手也被动员起来,或是担任警戒,或是值勤放哨。一些女兵持了刀枪皮鞭,保证着队伍井然有序,不至于发生争抢踩踏。 提刀枪的男子,背着细软粮食的妇女,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手紧抓着自家老人的衣服。他们中有头领,有喽罗,有凶名远播的大盗,也有被裹胁着不得不在岛上求活的普通无辜。 其中既有本就交好的乡邻,亦有彼此早有宿怨的仇人,甚至有人全家都死在海盗手里,自己被不止一个海盗侵犯过,但却依旧只能紧跟着被称为丈夫的男人,抱着唯一的家当,一步不退。 林凤直接控制的大船有七艘,加上中型船,有整整十五艘船。林十四虽然吃相难看,但是也知道动了这些船的脑筋梁氏会拼命。本着文火煎鱼的想法,还没对这些船下手,是以这些逃生的保障,目前还都在林氏掌握之中。 自陆地到大船,要经过小船运输,逃亡者不要命地冲向那用来渡人的小船,甚至动手抢船,还有人试图游泳过去。可是大船上范进同样安排了守卫,手中举着明亮的鬼头刀,见到夺船或游泳者,就毫不留情地向下斩去。凡是没遵守排队规则的,都没有上船机会。 人多船少,船舱住不下,就去挤甲板。原本这些船既然可以做海船,承载量亦很可观,可是在庞大的人群面前,这点船还是显得过少了一些。加上有些位置必须用来存放物资,一批人被留下是不可避免的事。 位于后排的人开始有了骚动,有人试图插队,或是撞开前面的人,但随即就被前面的人骂回去。有人大喊道:“我是大当家的同乡,我们一起喝过血酒!” “那又怎么样?” “我的功夫好,一个可以打十个,让我上去,让那些女人下来。她们是猪啊,只要有刀,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把那些女人赶下来……”一声沉闷的火铳,让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范进将手上的扶桑铁炮交给女兵, “看来他说谎了,连一个也没打过。记得,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定了,就不要随意破坏他。如果总有人想着搞特殊,规矩实行不下去,今天就没人上的了船。” 一些排在后面的女人已经大哭起来,她们很清楚,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多少抵抗力。如果落到敌人手里,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命运。即使她们中有人已经遭受过这种不幸,可是即将来的是番鬼而非汉人,于心理上还是没办法接受。有的女子扯开脖子大叫道:“让我的仔上船……他是孩子,占不了多少地方的。我可以不上,让他上去。” “我女儿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姑娘,不能落到夷人或是官兵手里,林獠,让她上去吧。” 林海珊的眉头挑了几挑,来到范进身边道:“我的那条坐舰上,还有些地方……” “这个名额是留下来机动放交情的,你打算让谁成为死士,就让谁上你的船。如果因为可怜,所有人都可怜,你可怜的过来么?” 她点点头,又看向另一边走过来的嫂子梁氏,“嫂子,你先上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你去船上看着,要不一会我怕乱起来,你不容易上。” 梁氏道:“别担心我,我会功夫的,哪那么容易被落下。” 她看看逃难的人群,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不该是这样的,我们过去……不是这么弱的。都怪我……如果没有我,就不会这样……” 岛上一片骚乱,哭声与骂声还有哀求声,在岛屿上弥漫。远方阵阵的海螺声响起,人群抬眼望去,却见数艘大小不等的海船向着锚地行驶过来。太阳虽将落下,但是余辉中还是能看到旗号,有人惊叫道:“海鲨!是吴老四的儿子吴海鲨,他是给爹报仇来的。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 船头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赤着上身站在船头。人生的既高且壮,护心毛在胸前纠结成一团,如同海藻。一张黑脸满面凶像,头上缠着红飘带,手里提着铁棍。 他是那被砍死的光头吴四独子,一身武功青出于蓝,在岛上算是出名的难缠人物。见到他来,林海珊也有些头疼,虽然可以打赢对方,但是对方的数艘海船如果攻击自己那几艘船,伤亡怕是会很大。 一些男人已经举起刀枪,向着吴海鲨挥舞着,船上的人或是尖叫,或是绝望的号哭,还有人大声诅咒着其不得好死。吴海鲨却不理他们,而是朝着岸上的林海珊道: “姓林的,你不用怕,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们之间的帐,早晚要算个清楚!但不是今天,现在番鬼在打我们,我这个时候跟你火并,会被那些人看笑话!吴家的岛已经丢了,南澳也守不住,能走一个是一个,我三条大船送你们两条,多带些人走,我留下帮你们殿后。我女人怀了大肚子,你如果够胆子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等我的儿子长大了,杀你报仇!” “好啊,吴海鲨!我答应你,你的女人孩子,我保了!你……也跟我一起走吧?咱们将来再把林字旗扯起来,我给你个决斗的机会。” 男子豪爽地一笑,“你做梦呢!爷这么个爷们,能在女人裙子底下当差?好生带你的兵,番鬼可能要向你这里杀,爷先去跟他们练练!”两条大船行驶向林氏锚地,准备接应更多的难民转移,而吴海鲨剩下的船只,则调转船头,向着联军舰队方向直冲而去。 在夕阳之下,滚滚黑烟直冲云霄,至少已经有五个岛上冒起了烟雾,似乎已经被佛郎机人打了进去。林海珊心知,如果不是这么多人逃跑,南澳沦陷的也不会这么快,心里颇有些懊丧。 范进此时拉住她的手道:“别想那么多了,失守只是个时间问题,纠结坚持多长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多走几个是几个。” 两条大船上,除了必要的水手,大多数是孩子,少数有些女人,也都是吴氏那个山头里,首领这个级别人物的妻子或是爱妾,无一例外全都怀有身孕。想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她们也没有机会上船。船上人安排的不多,但是粮食清水和金银细软倒是装了不少,林海珊检视一番,没发现有埋伏,心才略放了些。问范进道:“我刚才答应他,是不是太草率了?” “没啊,你那样表示很好,很光棍,很英雄。吃你们这碗饭的,都认可你这样的老大,如果不这么做,反倒会被小看了。” “那他孩子长大了找我报仇怎么办?” “不给他机会就好了,等他儿子大一些就教给我,我教他吃喝玩乐,把他养成个纨绔子弟,你还怕什么?” 天渐渐黑了下来,杀声和枪炮声,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反倒变得更密集。人们依旧在陆续着上船,尽可能希望给自己找条生路。 还有些人划着船向岛上跑,他们原本居住的岛屿,其实只是被少许菲律宾土著兵侵入,并不是太大的事。可是这些人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只想着逃,结果成片的地盘就这么被少数菲律宾人占了去。 范进这时跑了过来,将一袋水递过去,“喝吧,一会赶紧上船,你先上去,这样才好走路。” “你呢?” “我不急啊,男人胆子大。” “你打的过我么?还在我面前装英雄。” 两人刚说两句,就有女兵在一旁吹西口哨,拿两人打趣,还有人叫道:“姑爷这么疼林獠啊,那就赶快生个仔,做我们的小当家啊” “是啊,这里有我们就好了,你们两个赶紧去动房么,不要浪费时间了。” 听着嬉笑打趣的言语,林海珊下意识的看向范进,却见范进也在看自己,四目相对,脸竟是莫名一热,心也跳得凌乱起来。此时她才发现,有些游戏是不能玩的,不管自己和范进怎么想,这件事在部下眼里,怕是已经成了定局,自己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人妇了。 在众人轰笑声中,她拉起范进走向一边,咳嗽几声道:“那个……那个范进啊,我按你的吩咐,怕人去挖东西了,该送的都会送,你的那份会送到广州。那么多黄金珠宝,你不想去看看,我可以带你去的?反正还有时间。” “不了,只要你把该拿出去的几份拿好,我就不过问了。相信你是搞的清轻重的人,不会在这种事上出问题。挖金子的人可靠么?” “放心吧,那几个人的孩子都在我手上,保证他们不会多说一句话。半年之内,他们都是要死的,那笔钱的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忽然,阵阵铃铛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铃声又急又密,如同催命。林海珊没有一皱,“铁网阵!有船撞铁网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战旗 火矢划破长空,如同流星掠过天际。箭落在船上,火随着烧起来,于铁网阵早已操练娴熟的守卫,按着铃声指引,将火矢向目标尽情倾泻。伴随着火箭,还有岛上那笨重而又原始的火器,除了采购自扶桑的铁炮,海盗们还有许多原始笨重不易搬运威力也有限的火器,有一多半都设在这一带。乒乓做响声中,铁沙如同风暴席卷着袭击者的坐舰。 熊熊烈火与雷霆中,一个个洪亮的嗓音响起。“番鬼想让我带路,我就给带,这路带的怎么样?” “我没有丢泉州人的脸!对的起祖宗!他们想上岛,我就带他们来铁网阵,还有人带他们去撞了礁石。这帮番鬼,吃矢去吧!” “弟兄们,放箭,多放火箭,让这些番鬼变烧猪!” 这些大喊之后,往往伴随着就是惨叫,随即便是火铳发射的声音响起。事情到了这一步,偷袭变成了强攻,西班牙海军也不可能真的就因为铁网或暗礁的原因就退缩回去。 第一支突击队陷入苦战,第二、第三支突击队立即被组建,紧急投入攻击之中,岛上的守卫大半被抽调去维护秩序准备撤离,警备力量不及平日三成,在西班牙人优势兵力的攻势下,守卫开始撤退,异国军人的战靴终于踏上了美丽的七星礁。 “情势危急,现在上船,立刻起航。”范进冷着脸,短铳也被他握在手里。前面走的很顺利,如果最后死在夷人手里,那就未免太过滑稽。这些人不大可能承认官府身份,即使自己是巡抚爱将,见面也多半是先拿排枪招呼。 他虽然靠着系统的力量可以跟这些人沟通,但问题是他不认为靠嘴可以说服一群士兵。眼下所有人都忙着跑路,很难组织起有效的反突击,想要守住岛屿,实在是太过艰难。 如果不尽快做出决断,最大可能是被西班牙人追上来,就连撤退都将变得不容易。林海珊点头道:“没错,我们必须走。” “还有那么多人没上船呢!我们船上还有位置,还可以上人的。那么多女人,如果落到番鬼手里……”梁氏自己就受过夷人之害,一想起那情景,就忍不住开始打哆嗦。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已经在夜风里传来,即便是守卫也开始有了不稳情绪。毕竟谁也不希望落到番鬼手中,尤其是女人。 范进摇摇头,“没办法了,夷人来的太快,也太坚决,这是我想不到的事。按道理,他们不可能攻这个岛子的,我们可以撤一整晚,只要明天天亮以前走了就可以。谁知道他们抽什么风,居然直接压上来,这下就很麻烦。只能学壁虎,断尾求生。” 林海珊也拉住嫂子道:“好心要分时候,我们做这行,心更是要狠,走了,不走来不及了。” “小妹,对不起,都是嫂子没用。如果不是嫂子之前闹的人心四分五裂,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大凤哥在的时候,番鬼不敢来这里的,现在他们都杀上岛来了,都是我这个蠢女人,丢光了你大凤哥的脸,也搞没了他的家业……我是罪人。” “嫂子,你说什么,我怎么会怪……”林海珊正想安慰嫂子两句,把这个女人劝上船去。却不想梁氏的手忽然挥舞出,一记猝不及防地手刀落在了她的脖子上,这一击既快又准,林海珊身形摇晃两下,人便软了下去。 事情来的突然,连范进都没想到,一切就已经结束。梁氏将林海珊朝着范进怀里一推,“她是你的娘子,你负责照顾好她,今后好好对待她不许欺负她,否则不会放过你。见到三姐的时候,跟她说一声,就说四妹好想再吃一次三姐做的肉粥。” “林夫人……” 梁氏摇头道:“你不必说了,你们读书人的道理,我不懂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相公好不容易赚来的公道大王名号,不能就这么丢了。小妹将来要扯旗,最重要的就是名声,总得有人替她赚个好名声出来,将来才有人跟她啊。幸好,我还带了件值钱的东西,可以把面子挣回来。” 说话之间,见她自伸上摸索出数尺长短卷好的长条包袱,又取了杆长枪来将包袱向上一挂,迎风舒展间,竟是一面大旗。黑夜里旗本来是看不见的,但是这旗上撒了磷粉一类的东西,夜色火光中碧光荧荧,阴森可怖,一个巨大的林字,在风中飘扬。 梁氏猛然大喊道:“林家旗下儿郎,从来没有怕过番鬼!这是我们汉人的地方,只有番鬼怕我们,没有我们怕他们的道理。这些人想要抢我们的家业,杀我们的仔,让我们的女人生他们的后代。这种事,没得忍!带种的跟我杀回去,让我们的女人和仔离开。不怕死的人跟我走,把番鬼堵回去。” 战旗高举着,闪烁光芒的林字,如同火把,女人的言语则如同战鼓,将那原本已经涣散不堪的人心,重又聚拢起来。范进一开始试图阻止梁氏,可看着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子,他便知道自己拦不下。 这个女子缺乏主见,也没有谋略可言,从各方面都无法算做合格的首领,她只是个小女人,相公爱人就是她的全部。为了维护丈夫的荣誉,为了给小姑子未来做新当家铺路,也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这次她愿意赌上一切。 被恐惧与焦急笼罩的队伍,在梁氏的大喊声中渐渐变的安静,那面大旗起的作用,或许比梁氏更大一些。对这些跟随林凤出生入死的男女来说,这面林字旗承载的不仅是一个姓氏,更是他们的理想与希望。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家,过上永不为奴的生活,即使这只是个梦,他们也愿意为之拼上性命。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道:“让孩子上船,我们去挡住这些番鬼。我们可以死,但是后代必须留下,我们的女人,也不能给番鬼生仔!” 那些本就凶悍能战的男子,开始转向,跟上梁氏的脚步,还有人大喊着,“等一下,不要走太快,等等我们。” “乱叫什么,自己走走去城堡里,还怕找不到番鬼打?走了,去把那些夷人挡住,这是我们汉人的地盘,轮不到番鬼横行霸道。你们这些女人赶快上船,记得,不要丢了自己男人的面子,宁可死,也不能让番鬼脱你们的衣服懂了么?”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不再争抢着上船,握紧手上刀枪,向着那面大旗奔去。女兵、护卫队、原本负责值勤保证秩序的队伍,在船上都是有空位的,可是现在他们决定放弃这个机会,汇聚于旗帜之下,为了林氏的名声战斗到底。 从各岛赶来逃难的男子,原本如同丧家之犬,所谓的胆量或是骨气都已经消失,只求着逃脱险地。可是当梁氏的言语被人传递着,送入他们耳廓之后,一些人停住脚步,看着夜色中闪闪发亮的林字旗,对身边的女子嘱咐一句,“照顾好我儿子!”,随即举起兵器,向大旗下汇拢。 老人离开自己的子女,高一脚浅一脚的向回走,边走边道:“老了,不中用了,那些船上的位置,还是留给小子们。灾荒来了,就得留下种子,这样才有希望……” 有人复述着梁四姐的话,将她的话一遍遍向着四外喊,因首领被擒手足相残而丧失的斗志,被这面旗帜及言语重新唤醒。滩头沸腾了,那面战旗如同磁铁,将海上男儿向旗下吸引。 装满了逃生者的船上,忽然传来喊声,“还可以再上一个孩子!不,两个!我这么肥,我下去起码可以上三个孩子。安平里的乡亲,跟着我走,保住咱的孩子,给番鬼点颜色看看!”随即,便是跳水声响起。 喧嚣的夜里,枪炮声越响越烈,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满怀杀意袭来,而这座岛上的男人、女人以长枪大刀还以颜色。这支杂乱的武装中大多数人并不能被称为好人,他们手上沾满鲜血,其中一些人的罪名,都足以斩首十次不止。可是今晚,他们提刀不再是为杀戮与破坏,而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后代与梦想。两股浪潮在黑夜中撞在一起,浪花四溅。 在范进看来,这种类似自杀式的阻击行为,无非是凭一口气,一开始或许有些用处,但是等到这口气用完,也就到了极限。因此他只吩咐着留下的人抓紧一切时间上船,自己抱起林海珊快步登舰,随后命令道:“准备解缆,起程!” 佛郎机人既然出了手,官兵很快就会有动作,之前是都不想啃硬骨头,现在是为了抢功争人头,做这种事官军不会落于人后。即便殷正茂真的遵守约定给足三天时间,闻到血腥味的官兵能等多久却是未知数。天亮之前,必须离开。 范进并不清楚,这口气持续的时间,远比他想象的为长,其引发的相关反应,亦是他此时难以预料。 林字大旗于那座高大的城堡上空飘扬,各岛上分营而居的海盗,由于这段时间抓奸细,自相杀戮,昔日战友几成寇仇。即便夷人杀上来,也只各守自家地盘,即便不会趁火打劫捅上几刀,也不可能出师相救。 可是当看到夜色中那闪亮的林字旗后,下面的喽罗或是小头目,却开始了躁动。很快,又有人把梁氏的话带到了这些人耳中,于是这些人积蓄的怒火与狂热便成了洪流奔腾而出,势无可挡。 营门大开,持刀提枪的男子,呐喊着汇成洪流,向着战旗所在涌去。战船驶出泊地,冒着炮火向联合舰队发起攻击。枪炮声在不久之后达到了顶点,整个南澳岛发出了怒吼,汹涌的波涛将高大的泰西军舰剧烈摇晃,旗帜在风中东倒西歪。 异乡的司令官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这些东方的野蛮人究竟发了什么疯?我们只是进攻了一个岛,他们为什么就会这么疯狂的来送死,那座岛上有宝藏……一定是这样。命令突击队,抓紧进攻,在天亮之前必须占领那个岛,我相信那上面有我们需要的一切。” 由于夜色影响,这名西班牙军官无从观测战局,于自己的处境也就不太清楚。海盗们虽然还是没有形成有效指挥,却已经恢复了曾经称霸海上的凶性,嗜血海鲨亮出了獠牙,向着异邦敌人狠狠咬下。 喊杀声震耳欲聋,海螺与大鼓声震动洋面,所有登陆的西班牙士兵惊恐地发现,自己陷入重重围困之中,眼前的敌人似乎永远也杀不完,每刺倒一人,就会有起码三个人围过来。 随着战斗进行,这些善战的士兵开始感到疲惫,武器越挥动越慢,但是敌人冲锋的脚步依旧。一张张愤怒的脸孔,和冰冷的刀刃成了这些人最后的记忆。而在海面上,如同蚁群的林氏战舰,包围一艘艘西洋军舰,这些亡命徒硬扛着炮弹,口内衔刀手脚并用,以钩索软梯等工具爬上高大的战舰,与西洋来客白刃相向。 瞎了一只眼睛,身上遍体鳞伤的吴海鲨头上身上满都是血,火光中,俨然一尊魔神。在一声大喝之中,对面西班牙士兵惨叫着倒下,花红脑浆落在他的头脸上。吴海鲨伸出舌头,将嘴边的脑浆舔进去,咂着滋味,忽而大笑道:“林家那娘们,这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看看老子杀了多少番鬼,她算个什么东西?儿郎们,随我杀进去,看看有没有番婆子!” 此时的吴海鲨尚不清楚,他所登上的,实际是联合舰队的旗舰。而在不久之后,他将在船长室里遭遇尚未来得及撤退的联合舰队总指挥。 五天之后,殷正茂在一队标兵护持下,登上了南澳。曾经称霸海上,有望继承五峰大业,又想要海外开国的海盗之王林凤势力,于万历三年夏日,被官府联合西班牙舰队彻底抹去。 风中夹杂着烟气与腐臭气,让这位二品大员不由直皱眉头。此时的南澳岛上已从仙境变为地狱,残破的战旗与折断刀枪随处可见,贪食腐肉的海鸟,在高空盘旋。身着鸳鸯战袄的明军,将死尸的人头砍下,随后便将尸体随意地丢进海里。在尸山血海中,有人还在仔细地搜检着,寻找漏网之鱼。 殷正茂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城堡上,那里是整个南澳战斗中最难啃的骨头,直到那个疯女人点燃火药自尽为止,明军都未能将这里拿下。十万精锐,居然奈何不了一个女人带领一群海盗守卫的堡垒,实在太丢人了。 望着那被打得残破不堪的林字旗,殷正茂道:“这面旗的力量,竟然如此惊人,倒是颇让人有些意外。佛郎机那个带兵官,多半就是死在这面旗上。来人,把它摘下来烧了吧,乱臣贼子的旗,挂在那里成什么样子!还有,范进怎么样了,把他叫来见我。”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酬庸 “南澳地处闽粤交界,扼内外咽喉,又有淡水鱼场之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在此设兵一营,足抵沿海十营。可是就因为这里位于两省交界,谁都不愿意接这烫手山芋,都不肯驻兵,反倒是便宜了那些海盗。老夫已经决定行文朝廷,在这里设协守漳潮等处驻南澳副总兵一员,下设两个营头,广东福建两省各出一营兵。至于副总兵,由两省轮流出人,人出在哪省,就由哪里付兵饷。这里水运便捷,又有商贾之利,粮饷输送并不困难,还有现成的城池,只要略加修缮,便可为我所用,实在是天赐的宝地,绝不能再落入海盗之手。” 护兵远远的布成警戒线,距离谈话的殷正茂范进两人极远,保证不会听到他们的言语。眼下以整个南澳的角度,还有着零星的战斗,但是两人所处的林家老营所在岛屿,已经没有了战事,倒不用担心安全。 战斗本身已经没了悬念,但是这不意味着总督可以轻松。从三军最高统帅的角度,现在的殷正茂应该是最忙的那个。毕竟包括清点缴获,计算损失,乃至铨叙战功等无数工作等着总督拍板。军中二三品武官现在都未必有资格靠近总督,范进一个白丁,却能和总督散步聊天,即便是傅亮这种与范进颇为投契的心腹警卫看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范进毕竟是凌云翼的幕僚,而不是殷正茂的,他什么时候和总督关系这么好了? 在林海珊苏醒之后,一度试图返回岛上要么救出梁氏,要么与之共死。范进废了很大力气,又很挨了几拳,但依旧抱着她的腰把她控制住。直到其恢复清醒之后,接着便是安排逃跑、收容,躲避追杀等事。 不考虑追击的话,想逃总是可以暂时逃避。即使官兵十万铺天盖地杀来,也不会对海上所有船只进行攻击。何况他们的目标是南澳,林氏逃亡船队避开了官军锋芒,逃到附近一处小岛暂时停泊,当确信自己没有危险之后,范进也正式向林海珊辞行。 未来两方合作的事项,都需要范进在朝廷里才能继续,所以他的离开并没受到阻拦。林海珊在恢复理智之后也知道,只有把事情做好,才能对的起嫂子的牺牲。于是着手安排送范进离开,顺带也给他带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谢礼。 先用船把他送到了距离南澳并不太远的一座小岛上,随后又派人向陈璘通了消息。作为广东有名悍将,这种大仗他必然参加。因为伤口缝合、护理的条陈,陈璘的处分挨的不重,基本就是不疼不痒走个过场,他也因此对范进的看法极好。在得到消息之后,很快就派了兵把范进从岛上带到船队,一直随军行动。 他在离开林海珊时,身上故意做了些伤,对外解释时,就是说自己趁着乱从海盗窝里杀出来,又误打误庄跑到那小岛上。如果不是遇到陈将军,自己就死定了。有萨保等人的保护,官军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攻打南澳上,这些话的真伪也就无从考证,略一敷衍也就糊弄过去。没人会追究他在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总之岛拿下来,他没死,这就足够了。 这几天他休养的很好,身体已经基本康复,却也没什么事可做。毕竟他是外来的人,与这个圈子之前缺乏交集,他也不认为有资格列席这次战功,今天被叫来谈天,连范进自己都有些受宠若惊。 指着那残破的守备战具,以及那座虽然破烂不堪却依旧坚挺的城堡,殷正茂道:“林氏在这座岛上是下了心力的,留下的根底很好,朝廷如果就这么让它荒废下去,见识就比这些海盗还不如。这些城塞修复一下,就可以驻屯大兵,朝廷控制住这里,倭寇就失去补给,不管是夷人还是倭人,再想要把手伸到广东,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朝廷守住这里,就不用像过去一样沿海处处烽火,官兵疲于奔命,这一地的得失,关系的却是一省布局。” 范进连忙道:“制军高见,这里交通便捷,又是天然泊地,商人原本很喜欢在这里互市。只是后来倭患越来越猖獗,互市才渐渐中断,如果官府可以给商人秩序,让他们放心在这里贸易,军队就可以收税,以商税补充军饷。” 殷正茂看看范进,“范进,南澳能够这么顺利的取下,你的功劳不小。老夫原本认为,以十万天兵加上佛郎机人联军以攻,必是摧枯拉朽,一战成功。不想那些强人竟如此悍勇,连佛郎机的带兵官都阵亡了。如果不是借招安之谋,先瓦解了海盗的士气,这一仗纵然能胜,怕也是旷日持久,死伤惨重,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 海盗最后的反击力度之强,即使范进也不曾想到。南澳比之罗山,终究是有所不如的。从地势上看,南澳缺乏高山密林掩护,也没有足够的回旋空间,从投入看,海商们以大量的资金砸下去,生生凑成联军攻击之局。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砸下来,情形就像是用铁锤砸鸡蛋,按说一锤下去,鸡蛋肯定要碎。可真实的结果却是,在蛋碎的同时,铁锤也崩出了豁口。 先是登陆的西班牙士兵被发疯的海盗一路推回去,好不容易占下来的地盘全部失守,人也死伤惨重。紧接着就是军舰被海盗用狼群战术围攻,一支海盗居然摸上了联军的旗舰。那一战双方几乎同归于尽,西班牙舰队司令官都场阵亡。参战的联军战船着火沉没数艘,残存部队只能仓皇撤退。攻打南澳的第一阵,实际是以海盗的胜利告终。 原本听到炮响准备来抢功的大明官军抵达战场时,发现抢功变成了攻坚,连外国炮灰也跑掉了。但是想要撤回去也不可能,殷正茂亲自督阵前来,已经没了退路。在那些海商高额的赏格面前,官兵硬着头皮登陆,围攻,与海盗一刀一枪打起了攻坚战。总算兵多,又有张元勋、陈璘这样的名将带队,当下定决心硬打,海盗也是挡不住的。 整个南澳攻防战打的惊心动魄,官兵伤亡数字已经远超出心理预计,更令殷正茂后怕的是,这还是范进之前用招安的方法搞到布防,又尽最大可能削弱了海盗的力量的结果。如果没有这些,单纯靠着强攻,这一仗怕是不知道要打多久才能结束。当然,从实力上看,明军肯定能把这里拿下来。但是如果兵力损失太多,自己这收官战就太难看了。 自己如果完全按照范进的布局,不借用红毛人,而是以海盗斗海盗,再用官兵当推手,借招安把海盗连根拔起,损失会比现在小的多。殷正茂不管嘴上多硬,心里也承认一个事实,这次是自己输了。 他不可能去向一个书生认错,但是殷正茂本人倒也不是品性恶劣到疾贤妒能的恶人。自己差点害这个书生丧命,又未纳忠言,现在想到的就是该弥补一下,改正自己的错误,像是这样的谈话,也是弥补内容的一部分。 范进道:“海盗没了退路,势成背水,所以拼的凶一些,其实他们终究是不如官军,怎么也是官兵赢。佛郎机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着实伤了元气,将来与官府打交道时,就得客气点。制军一石二鸟,既除了林贼,又灭了夷人威风,功在两广,泽被万民,我广东军民皆念制军大恩大德。” 殷正茂摇头道:“这种场面话,我手下自有人会说,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林家剩下的人马,还有几成力?不要跟我说他们都死光了这种话,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你可以放心吐实。” “学生不敢说谎,林家逃走的除了女人就是孩子,男人有,但是数量不多。即使杀光她们,也没多大用处。福建人那么多,杀光林家也会有其他人出来,继续扯旗谋反,真正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要让闽人不要想着当强盗。强盗招不到兵,声势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大,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没那么多人想拼命了。” “朝廷一直在给他们路走,月港开海,就是为了让他们有一条出路不用去做贼。可是不管路多宽,总也有人走不过去,这是没办法的事。林氏……只剩了些女人还好,跟她们说一句,女人还是该安心嫁人带孩子,赶快找个男人嫁了,比在海上打混要强。我听有人说,你和林家的女人成亲?” “这事是有的,不然他们不肯信。” “算了,这种事说出去,别人只当他是疯子,你不用记在心里,说这话的俘虏都已经被砍了,将来没人会把这话拿出来说。朝廷里从来不缺做事的人,也从来不缺吃闲饭的人。其实朝廷这么大,有几个人吃闲饭又有什么关系关系,真正可怕的反倒是那些做事就要立功的人。他们做了事,就认为该有功劳,看其他人立功,自己心里就不高兴,想着要把别人踩下去,自己一个人受赏。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害群之马。你的功劳很大,难免有人要盯着你,找你的麻烦,我和洋山会为你遮掩,你自己也要小心,别让人抓了把柄。” “多谢制军指教,学生铭记于心。” “你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 “回制军的话,已无大碍。” “无碍就好,善泳者溺于水。善斗者,往往便死于战场。本朝谭司马剑术无双,一柄长剑有鬼神之勇,但是自从做了大司马以后,基本便不再动剑。你的本业是拿笔,不是拿刀,今后还是要动拿笔,不要总想着提刀,否则拿惯了刀,就拿不得笔,便是舍本逐末,记下了么?” “学生记下了。” 殷正茂点头道:“如果我是洋山,不会让你参加这科乡试,会把你留在身边帮我赞画军机,等到下科堂堂正正的去考。可是洋山再三托付,我不能不给他办,你的荐书已经写好了,回头让人拿给你,明年你直接参加乡试即可。你的才学下场必可高中,老夫只等着会试之时,看你金榜提名。” 范进本来错过了大收试,基本这科是别想了,现在有了荐书,得到充场儒士资格可以直接参加乡试,不管结果如何对他而言,这都是个莫大的机会。哪怕单纯为了见题,也不容错过,他连忙施礼道:“学生多谢制军栽培。” “不用客气,这是你应得的。你这次立了大功,又遭逢奇险,理应有所酬庸。说说看,有什么要求,老夫力量所及,一定给你办。” “学生为国出力,不敢言酬庸二字。” “为国出力是好的,但是酬庸不能不要,别忘了子贡受牛。你看看这些兵。”殷正茂指着那些打扫战场,切人头扔死尸搜寻残存者补刀的军人。 “他们在民间风评奇劣,这个岛上的女人最后宁可自尽也不想当俘虏,就是因为一旦当了俘虏,这些兵不会饶了她们。可是他们拼命冒险,为的也不过就是女子财帛,这无可厚非。不能因为他们贪图赏金,就说他们对朝廷忠心不足,你也是一样。想要报效朝廷跟讨赏无涉,想要什么尽管说,不必有所顾忌。” 殷正茂这么说,范进如果继续推托,反倒是显的矫情。他略一思忖,“制军,学生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是否妥当。姑妄言之,制军莫怪。学生一直想要,在西关建一个书院……” “建立书院,这种兴办文教的事,是南海县衙门的正差,你怎么倒替南海县办公了?你这个请求,倒真是奇怪……”殷正茂看看范进,眼神里明显有些疑问,“你这么做,就是为了给南海添一座书院?” “这倒不是,只是学生想着,若是西关十八铺的商人知道是学生说动制军答应建立书院,那些商人就会见学生一个人情。未来跟他们打交道,就先有个交情在。” 殷正茂一笑,“商人么……你跟他们打交道,即使不放交情也是可以的,有洋山的面子,他们不敢不听你的话。但是你这个要求,于地方并无妨碍,我就应了你。临走时放一记起身炮,批了就是。这在过去我倒是要考虑考虑,毕竟建一座书院,也是一笔开销,现在有了银子,这事便敢做了。走,随老夫去看看那些银子。” “这……不必了吧?” “怕什么?难道那些金银珠宝还怕人看,一起去看看,没什么问题。毕竟这批藏锵起获,你的功劳不小,看一看,没什么关系。” 黄金的挖掘,是由傅亮亲自带了标营进行的。那片藏金的地方位置靠近海边,一旦涨潮,整个区域就会被海水覆盖,如果不是有地图,根本发现不了。两人到达时,发觉正好有了成果,两只半人高的大瓮已经被抬出来放到一边。士兵挥动单刀,朝着瓮砍过去,一声脆响中,黄灿灿的金光,便顺着缺口冲出来。 一口口巨瓮被挖出,当最后一口巨瓮擦去泥沙,在沙滩上,十五只瓮一字排开,所有的瓮都被破开,露出里面堆满的黄金与珠宝。 殷正茂神情很有些激动,连吸了几口气,颤抖着声音道:“万岁洪福庇佑,这批金珠上解太仓之虚,下解地方之难,有了这笔巨金,两广百姓就可少受些苦楚,三军也不至于饿肚子。来人,取封条来,把所有的金珠封存,半入太仓半归藩库,自我已降,谁敢擅动其中一文,必军法从事。” 军士们开始了搬运,范进在旁心里却暗自盘算着:殷正茂一瓮,凌云翼一瓮,萨保一瓮,其余人等一瓮,有这四瓮金珠,或许林家舰队的事就这么过去,林凤可以不死,林海珊过段时间,就可以洗白,毕竟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而她自己所留的一瓮金珠,比起朝廷的十五瓮来,数字相差悬殊,但最终谁做的事多,现在却还看不出来。大船和新船,究竟谁能开的更快,谁又能撑过将来的风浪?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别 七日之后,佛山衙门内。 书房八仙桌上,四锭马蹄金整齐地码在那里,散发着光芒。这四锭黄金约有二百两分量,以当下广东银价,可兑白银近八百两,这么大的数目,足以抵上一个中产之家全部家当。即使佛山遍地铁厂,冶铁业发达,这么大数目的黄金,也没几个人拿的出。 看着弟子这大手笔孝敬,侯守用脸上去没有几分欢喜神色,看范进的目光也颇为复杂。 “范进,我记得你是个贫寒出身,本官初见你时,你还是一无所有的穷家子弟,几日未见,便出手如此豪奢。你那铅笔铺子似乎刚刚开张吧,生意不管如何好,总不可能拿出这么大一笔款子。难道南澳岛当真如此富贵,走上一圈,就有这么大笔钱财进帐?” 南澳的战事结束,武人的工作基本可以宣告完成,剩下的就是文人的工作。本来殷正茂出于赏识人才以及弥补酬庸范进,很愿意他留下来,从战功里得到一份分润,但是范进本人却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自己和殷正茂这边的圈子没有多少交集,那些文士以及军中能书者都指望者从这场大功里捞取好处,自己参与进去,就成了抢功。而自己又不想在军队这个领域有什么发展,抢来的功并没有太多帮助,于是在提供了一些诸如防疫,妥善处置尸体,避免因为大规模杀伤而造成瘟疫的建议之后,又给殷正茂画了幅平寇得胜图以及一幅肖像,便告辞离开。 侯守用调动的正式文书已经下发,范进于是未回广州,先到佛山给恩师送行,这四锭黄金就是他送给恩师的程仪馈赠。对于侯守用的质疑乃至疏远,范进的情绪倒是毫无波动,反而微笑道: “恩师有所非知,南澳岛确实是个福地,不说金山银海,也差不许多。毕竟比起种田,还是海贸获利更多,更别说这无本生意。光是起获海盗藏金就有十五瓮,粗算下来,价值怕不是几十万金。蒙制军厚爱,恩赏赐弟子黄金百两,至于另外一百两,则是之前林氏海盗为求招安送的孝敬,这也是制军知道的明帐。恩师入京做给谏,是清流华选,说出去名声好听,但是日子却也是很清苦。据弟子所知,六部称为富贵威武贫贱,刑科是有名的贫科,现在京官连俸禄都发不出,清流官又没有冰炭耗羡可收,做弟子的不能不为恩师分忧?这点金子,就是弟子送恩师的安家使费,也是弟子拼着性命从南澳搏回来的,不怕人查,就算是都老爷问起来,也不必担心什么。” 侯守用看看黄金,又看看这个弟子,长叹一声道:“你在南澳的事情,为师已经听说了,也算得上九死一生,若是没有你在中间出力,朝廷想要收回南澳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赌上性命又立下大功,两百两黄金并不算过甚。为师做了十几年方面官,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也不认为人做事拿钱就是错处,即便是恩师自己这些年做方面,一样也会拿常例收陋规,若是在海笔架那等人看来,为师亦不是清官。而且,也并不怕查。不过,做谏官不同于做亲民官,两者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他看看范进,又看看金子,“范进,清流官确实缺乏孝敬,但是想富也不算难事。再者,言官也有出身商贾富豪之家,就算以家中金银相助,也不至于穷。但是他们,是不能富的。所谓清流,既是品格第一,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这也有其原因。御史不食鹅,难道御史的俸禄当真吃不起鹅?当然不是如此,而是要做言官,首先就要学会控制自己的玉望。如果把朝堂比做一杆秤,科道言官位卑权重,以卑而凌尊,便是天家用以制约部堂平衡朝政的砣。如果砣出了问题,秤便失了准头,这天下就没了公道两字。清流中人如果守不住清贫,就意味着他不能控制自己的玉望,连自己的玉望都控制不住,又怎么保持公心?为师做方面时,可以让自己过的舒服点,百里侯应有体面。但是做了清流,我便要安心做个穷官,这是做言官的规矩。” 范进若有所思,沉默一阵道:“恩师所言让弟子茅塞顿开,您是说,您做什么官,就要像什么官?” “在其位,谋其政,如是而已。我做方面时,可以为你考功名行方便,可以容忍洪承恩那等人横行乡里,只要我的官可以做下去,这些都不算什么,天下的亲民官都是如此。但是做了清流言官,就要有一颗铁心,一身铁骨,这是做言官的本分。天下言官都是如此,我自当从众。” 范进笑道:“恩师这句从众,如同醍醐灌顶,弟子明白了。但是如今朝政不是前朝可比,即便是清流也少不了同僚应酬,这些使费,总是要有的。再说恩师进了京,总要找房子住,也要添置些家什,哪一项都离不开银两,总要留些金银以备不时之需。” 侯守用将三锭黄金朝范进一推,“我收下一锭黄金,算是收下了你的心意,亦是应付必要之费,其他的你自己留下吧。你与为师的想法不同,所求也不同,少年人好美食好华服好美人,都需要金银使费,而为师无此三好,有一锭黄金便足够了。再者佛山与南海不同,这里重冶铁轻农桑,商贾发达,衙门里的公费银子不缺,为师进京,资斧倒也不至于匮乏。” 见他心意坚决,范进就不好再坚持,侯守用又道:“为师听说,陶简之被逐,归根到底不在为师与他的争斗,而在于广东将行的一条鞭法。他的为人,肯定会阻挠此法实行,所以便先把他调开,为师所知,一条鞭法事与你有些关系?” “算是吧,弟子于大中丞那里提了几句,写成禀贴上报朝廷,没想到朝廷果然恩准,这事真的成了。” “一条鞭……你可知这法要想推进下去,有多困难,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广东一省胥吏粮长,全指望吃些耗羡维生,你这法一行,他们从中做手脚的余地便小了,没了这些手脚,当差成了无利可图的事,你说他们还有什么心思办事?” “恩师所言弟子已经想过,但是不管怎么做总是会有人不高兴。要么是胥吏,要么是百姓,胥吏不高兴总比百姓不高兴好些。” “胥吏不高兴,百姓就很难高兴,任何新法,总是要胥吏去执行。他们只要稍稍更易一分,或是一分不更易,只按着条例执行下去不肯通融,百姓的日子就没法过。前朝王荆公行新法,又何尝不是为了救大宋,救万民。可是青苗保甲,最后成了害民之政,这责任在谁?在百姓?在荆公?还是在胥吏?我做了这么多年方面,何尝不知胥吏盘剥百姓之害,但是总算可以维持住局面,不至于生出大乱,国家便也太平。只要国家太平,百姓的日子艰难些,也还可以生活。这一条鞭法太过激进,如久病之人妄用虎狼之药,救命还是害命,现在却是一言难决。” 范进笑了笑,“恩师所言极是,是弟子把事情想简单了。今后不能在恩师面前聆训,弟子甚是遗憾,只求早日进京,向恩师请教。” “是啊,咱们师徒这一别,便不知几时才能重见,你如今在大中丞身边效力,说是指教,其实这话是过于抬举为师。不管学问还是做事上,我怕都很难再指教你什么,只是分别在即,跟你说几句肺腑之言,就当是几句废话吧。范进,你的前程总在功名上,不管立多少功,做多少事,最后也是要在场中得出身,那为师就问问你,你觉得八股是什么?” 范进先是一愣,沉吟半晌才道:“弟子认为,八股是绳墨,是规矩,亦是给为官者的一个框子。” 侯守用点点头,铺了张纸,又拿起一根铅笔。由于锦衣卫合作,铅笔在广州附近衙门里已经开始流行,尤其是做记帐之类的工作,都已经开始使用铅笔。侯守用拿着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方框,然后道: “为官者由科举出,这是前朝就有的事,而科举由八股制艺,则是本朝首开先河。读书人先要做好八股,才能做官,其用意便在于规矩两字。我们做学问,心里始终会有一个框子,告诉我们题目是什么,不能侵上,不能犯下,不能漏题……当我们心中把这些规矩记得牢固,乃至一言一行都先要遵守规矩时,这个框子便算牢固,这个时候才可以去做官。” 他在纸上又画了一个框子,这个方框比方才的方框大了一些,将原本的方框套在里面,又道: “做官与做文章一样,最重要的同样是规矩。你要让别人守规矩,自己也一样要守规矩。当官的人权力大,规矩比做文章的规矩要宽泛,因为毕竟官场上没有考官来罢黜我们的卷子。只有先学好了八股,自己用绳墨控制住自己,做官时,才有可能约束住自己的言行,不去坏规矩。先读书后做官,最大的作用实际是律己,而非律人。有人说八股文章不务实务,实际上做官要考的东西,本就不必与实务有关,真正有关联的,是你自己的心。只有你有一颗守规矩的心,才能保证任何时候都不逾矩。本来你科举不第,应该闭门苦读,以求下科高中。可是机缘巧合,你现在便是想闭门,怕也不能,这律己一事,就很难靠读书做到,只有靠你自省!” “恩师教导的是,弟子一定牢记教诲……” “当日你与洪家结怨,为师如果想帮你敲打一下洪家,也并非不可能。可是如果想要为你出头,就要坏了心中规矩,是以为师不愿为,也不敢为。所怕的,就是一旦人习惯了破坏规矩,就会不再把规矩当一回事,自己的心冲破了牢笼,再想把它抓回来就很难了。而为人者不守规矩害己,为官者不守规矩,便要害天下。” “你未来的前程为师也不好限量,只希望你记住一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也不要忘了我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要教别人守规矩,自己也要守规矩,这个天下人都守住规矩时,便是太平盛世,否则就要天下大乱!” 他看看范进,问道:“你到现在是不是还没取字?” “正是。” “既然如此,为师就送你个字。退思……范进,字退思。以后你多想想我送你的字,便知道为师的期许所在。” 范进也明白,侯守用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清官,但同样也不是酷吏或是贪官。他更像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官僚一样,按照官员的标准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追求的是四平八稳,安稳着陆。自己灭了洪家满门,又在南澳岛上发财这些事,在他看来,实际已经超越了底线。 这里面更为严重的还是一条鞭法,在嘉靖年间甫推即废的新法,于民间以及基层而言,自然是有很多负面看法,否则也不至于推行不下去。自己撺掇着凌云翼推行新法,连带陶简之的纱帽也因此被敲掉。不管侯守用看陶简之如何不顺眼,这种手段,都是他所不喜欢的。送自己这个字,也就是在提醒自己,多考虑一下退路。 不过能提点就证明还是拿自己当弟子看,如果是个路人,就连提点都犯不上。分别在即,范进也无意争辩什么,只郑重一礼道:“弟子多谢恩师赐字。” “你我位属师徒,不须言谢,只要你能多想想为师说的话便好。为师于京城之内,静待你高中佳音,他日同朝为官,亦莫忘今日你我之间这番交谈便好。” 十里官亭,酒残菜凉,侯守用亲乘坐骑,家人挑着行囊于前引马,范进及一干送行官署望着远去的县令,高声唱赞祝贺。望着侯守用远去背影,范进口内轻轻念起后世弘一大师所创作的那首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幼学琼林 广州城内。 南澳大捷的消息,已经在城里传开,于百姓而言,这种胜利对生活实际没有太直观的意义。最多就是有人憧憬着,既然海盗已经扫平,那前段时间为应付军饷而加征的税是不是可以免掉。 海盗被消灭对民生最大改善,大约就是物价回落,之前由于海面不靖,商贾不行物资减少,物价当然就变得高起来。既然海盗没有了,商人可以放心贸易,想来用不了太久物价就可以降低。 加上各海商家族为了庆祝这个消息,有意在城里营造喜悦气氛,于一些并不重要的小商品上给些优惠,又在家门口发放些馒头,于是整个城池的气氛终究被带动起来,百姓脸上大多有光彩,仿佛都在庆贺着林凤势力的灭亡。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闯进小院,惊散了这处小天地的清幽。院子里的人并未受到城市里环境感染,面上表情依旧是焦急多于欢喜。一身簇新袄裙,头上还特意插了支银簪子的胡大姐焦急地望向门口,时而看看天,时而留神倾听,但是在这鞭炮声的干扰下,实际什么也听不到的。 身着大袖衫打扮得越发像个贵妇的梁盼弟从房里走出,没好气道:“你急什么,现在是进仔的女人了,要学着体面点,稳重点,不要像个乡下丫头似的慌慌张张的,人家会笑你,也会笑进仔。你丢自己的脸就好了,不要丢他的脸。” “可是……明明说的,进哥儿今天回来的……连锦衣卫都这么说,为什么还没回来啊。会不会被人拉去喝花酒,去那种地方啊……” 胡大姐儿既有些委屈又有些忐忑地问道,毕竟范庄富裕之后,她见过不止一个男子开始沉迷赌钱或是喝酒,还有的和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虽然她相信自己的进哥儿不至于如此,可是万一他要是被坏人带着去了那些地方,又该怎么是好? 梁盼弟道:“你把进仔看的太低了,他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再说,就算去又怎么样?他现在有钱了,男人么,就算是应酬一下也很正常。”她嘴上这么说,可是说到后一句,自己也没了底气,恨恨地踢了踢门槛,“他要是真敢去,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他……” “三姐,你说进哥儿有没有受伤?听说他跟着官兵去杀海盗,杀了好多好多强盗……杀海盗啊,那么危险的事他怎么可以去做?你说,海盗们会不会打他,会不会砍伤他……他是个读书人啊,怎么打的过人家,要是受伤了,会不会很疼?” “受伤应该是不会,他这个人很聪明的,不会让自己受伤。再说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尤其是为了大婶。不把那些海盗搞死,咱们都没有安生日子过,你就不要多想了,你的进哥不是小孩子,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他最多就是被人拉去喝喝花酒,晚上肯定会回来的,你先回房去吧,万一他要半夜回来,你在这里等到半夜啊。” “对啊,我就是要等到半夜,我要看看进哥儿瘦了没有,有没有受伤。我要进哥一回来就能看见我,我好想他跟我说说话,不管说什么都行。” 一阵马嘶声在院外响起,紧接着院门被敲响,胡大姐儿的心陡然到了嗓子眼,虽然不知道来的是谁,但是一种心灵感应告诉她,来的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地那个人。开口想问是谁,却发现因为紧张加上喜悦,声音闷在喉咙里居然说不出来。而方才稳重大方的梁盼弟,却如同旋风般冲出了房间,胡大姐只觉得耳旁生风,梁盼弟已经冲到门口,向外大喊道:“谁……谁啊?” “我啊,范进了。三姐开门。” 院门打开,一身崭新衣衫,胸前还戴了个大红绸子彩球的范进站在门首,见身边无人,梁盼弟大胆地抱住范进,先是一个肥嘴之后才上下端详着,“让我看看,你受伤了没有?那些扑街海盗要是敢伤你一根寒毛,我就把他们都砍成十八段做汤。” “没啊,我这么威武,那些海盗哪里伤的到我?你看我威风不威风?一进城啊,几位员外就带人把我围起来,披红挂彩,又拉着我说个没完,还要让我去红袖招吃酒,我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冲出来的,要不然今晚是别想回家了。我们有话进房去说,还有这马也栓在院里吧,几位员外送的,丢掉太可惜了,留着吧。” 胡大姐的个子比三姐为矮,小院的门范围有限,梁盼弟一挡住,基本就没了她的地方。饶是她又是跳脚又是左右晃,视线依旧被挡得死死的,急的几乎要哭出来。直到范进牵了马进院子,她才找到机会无限委屈地喊了一声,“进哥儿……” “大姐儿,你也来了?乖了,怎么见面就要哭啊,难道我回来你不高兴?让我看看,越来越漂亮了,这身打扮可以比的上城里人了。” 胡大姐被他说的满面含羞低下头摆弄着衣角,“哪有,还不是进哥儿给了银子,就可以打扮一下了。其实我平时在家里也还是穿原来的衣服,要不然一下田啊,多好的衣服都要脏掉。就是为了见进哥儿,才换了这身。” “是啊,大姐儿确实变漂亮了,女孩子成了女人,当然就好看了。村里好几个人来提亲,要娶大姐儿呢,是不是?” 听梁盼弟如此说,胡大姐儿面色大变,连忙拉着范进袖子道:“进哥儿,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是那些人非要来提亲的,都被我骂了出去,最后一个还被我拿着刀子砍,就再没人敢来了。真的……我真的不想嫁别人,我是进哥儿的人,我谁也不嫁。” 范进笑着摸摸她的脸蛋,“我知道的,你不用多解释,我相信你的。先坐,一会跟我说说家里的情形。” 胡大姐儿被他一摸,脸上顿时满是笑意,乖巧地应了一声,又拉着范进的手上看下看,边看边道:“进哥儿你没受伤就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被他们打伤,那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真威风,这次灭了那些海盗,我早说过,进哥儿是大英雄大豪杰,比所有人都厉害。” “别乱说,灭海盗是殷制军用兵有方,三军将士得力,我一个书生,哪算的上英雄,让别人听到要不高兴的。” “我不管了,我只知道进哥儿是大英雄,反正对我来说,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如进哥儿厉害。就是不如。” 范进笑了笑拉着她坐在院里,又招呼梁盼弟过来,压低声音道:“有没有人找过你们,送什么东西。” “有了,海盗比官府讲信用多了,你立了这么大功,官府方面也没看给多少赏钱,倒是海盗把答应的好处送来了。一千二百多两黄金,真大方。还有好几十颗珠子,几十件首饰。我算了算,怎么也能值六七千银子。就是不容易出手,你也知道,在广州想找这么个阔人,一下子兑这么多银子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急,慢慢来,我现在急着出手,也容易给人找到把柄,先留着吧。藏的稳当?” 梁盼弟一笑,“你放心吧,我也不是第一天跑江湖的,从码头运过来的时候,都埋在咸鱼下面,等埋到院子里时,都是晚上我一个人做的,没人看见。需要转移的时候,也一样来挖就可以了。” “三姐一个人挖,又埋这么多东西,很辛苦啊。” “我这个人劳碌命习惯了,再说晚上你不睡在我身边,我也睡不下,做点事,倒是省得自己熬夜。” 范进看看胡大姐儿,“你看,这些就是我冒险换来的,很值得啊。我们小范庄全庄子的财产加起来,也无非就是这个数了。我现在有了这么多钱,可以给你买好多漂亮的衣裳还有首饰,也不用你下田做事,就能吃好喝好的,这不是很好?” 胡大姐儿却摇头道:“我不……我不要钱,也不要什么首饰衣裳,我可以下田养活进哥儿和大婶,庄稼人么,就是该下田耕种自己养活自己才对,怎么能想着不干活白吃东西?我只要进哥儿你好好的,不管多辛苦我都肯做,总之就是不能让你冒风险。” 梁盼弟道:“你去了肇庆那天,大姐儿就来了,说是要伺候着你考大收,结果到了才知道你去肇庆,这科赶不上。后来萨公子又派人来送了信,说你去了南澳。大姐儿就天天哭,还差点要去找你,真是个傻丫头,那是虎狼窝,也是她能去的?多亏后来萨公子那边来信,说是官兵攻打南澳很顺,也听到你的消息,我们这里才放了心。前几天林大脚那边也派人来跟我这通了气,连把金子也送了过来。这大脚妹倒是很讲义气,该给的好处一文钱没少。” “她不敢的,林凤的死活,还在我掌握之间。我、萨保,还有下面做事的人,有一个不点头,林凤还是要死,她怎么敢黑掉我的银子。她是自己露的面,还是派了人?” “一个上了年岁的女人,不认识,不过人很江湖,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手,不会出什么纰漏。这回你保下林凤,值得?” 范进这时解下胸前挂的红缎子,又从身上摸了几锭金子以及十几颗珍珠出来。“这都是军门赏的或是他们知道我收的好处,也就是明帐,不怕人查。等过一段,就拿这些去买地,造房子。其实就是眼下这些钱,我也可以活的很好,林家给的黄金只是锦上添花,不算雪中送炭。但是,我还是得保下林凤,只要他在手里,林海珊就飞不远,这支海盗拿捏在手里,将来才有大用。” 梁盼弟问道:“我听锦衣卫来人说,要两下合作,在西关买地皮,造房子?我不明白了,在那里买地做什么?西关十八铺啊,那里听说排外的很,外人想要去做生意,不是被烧房子就是被打破头,跟他们去抢饭吃,犯的上?再说那里也不算很好的地方,我们在城里做不是一样。” 范进笑了笑,“西关现在不算太行,是因为海贸在电白,如果有一天回到广州来贸易,西关立刻就威风起来。这块地皮现在不买,将来就不容易了。虽然十八铺生意多,但总是还有空地,买下来盖房子,不会错的。我已经在制军那里讨了个命令,在西关建书院。书院一建起来,念书的人一多,一个地方自然就会繁华,到时候什么生意都不愁做。至于排外……我帮他们建书院啊,他们还排我?何况现在有制军中丞两边的面子,我想他们总得允许我把脚伸进去。” 胡大姐儿道:“进哥儿说买就买吧,买什么都行。这些钱都是进哥儿拿来的,买什么都应该。做生意的话我来帮忙,只要不嫌我笨就可以。” “你当然要来帮忙了,我教你们怎么做就是了。这个生意我只在幕后,出来经营的是三姐,大姐儿打下手。我说过,要用钱当母子,以钱生钱,现在就是第一步。先开一家牙行,再开一个酒楼,用不了几年,我要你们两个都是广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女商人,女富豪。到时候想要娶你们的男人,要从这里排队站到珠江码头,那才够威么。” 胡大姐儿想了想那情景,脸就涨的通红,猛烈地摇着头,“不行……那样是该被相公打死的。” 梁盼弟却很是兴奋,“那样才好,到时候我把那些提亲的男人挨个骂回去,然后再躺好,让我的进仔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进仔不是很有面子?先不提这个,就说眼下,我们做生意,你做什么?” “当然是做读书人该做的事,读书,写书。我准备写一本书,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幼学琼林。”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名利(上) 自肇庆采购的端砚内,墨汁磨的既浓又黑,蘸饱了墨汁的紫毫,在雪白宣纸上书写出华丽音符。胡大姐儿站在范进身后,看着爱郎侧影,目光里满是崇拜与迷恋。而梁盼弟则紧靠在范进身边,用胸脯压着范进胳膊,随着他的书写念道: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虹名螮蝀,乃天地之阴气;月里蟾蜍,是月魄之精光。” “这是?” “给孩子读的。”范进不等她问完,就主动介绍道。“这是我准备写来,给孩子启蒙用的,其实不光是孩子,大姐儿也可以读。我说过,你也要读书的。当然你不考科举,我读的那些你没必要念,念了也没用。把这些读了,能知道很多常识上的概念,将来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时,不会闹笑话。” 历史上幼学琼林作为儿童启蒙读物,是在明末才出现,于清代正式成书。本身算不上什么大学问,对于蒙童来说,则是很好的入门教材。范进靠着系统加持,前世读过的东西可以大概记住,而幼学琼林是他出于个人爱好能通背的少数读物之一,现在默写出来倒是不算难。 他眼下在广州的定位已经算是名士那一档,虽然没有功名,但并不影响他成为广州名士才子。有巡抚揄扬,又有这次平灭海盗的大功在,办事能力放在那。如果谁因为功名而质疑他的能力,就等于是质疑巡抚和总督的识人之能,就是自讨苦吃。 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少有才气而无功名的倒霉蛋,像是正德年间卷入科举舞弊案的唐伯虎以及现在还活跃在大明的徐文长,以及另一个时空里的艾南英。他们在科举上都不如意,但是自身的才气都能得到世人认可,没人会因为没功名就看不起他们。 范进的年龄而言,如果是去给人看八股文章,作为评定,还有些不够资格。但是搞些教辅读物,出版些书籍已经没有问题。像是原本儒林外史世界里,搞教辅读物的马纯上那批人,就没一个中举的,但是他们整理的小录却可以成为畅销货。 范进搞的幼学琼林,更偏向于常识科普,一般读书人不怎么在意,他们看了也没用。但是给孩子以及半文盲用来科普,那就是再有效不过。 而且里面还包括一些日常礼貌用语,称谓类的扫盲。由于当前的社会知识处于垄断性质,这些所谓的常识对于社会底层人员而言,就是不可多得的财富。这本书发行面向的也不是高端人群,而是最基层的蒙童以及贩夫走卒。这些人的社会地位虽然不高,但是人口基数大,读这本书的人多,范进的知名度传的也就广。 播下种子,收获希望。范进并不指望靠写几本书,或是搞几篇文章就能成为地方学霸,那实在不现实。他现在要的就是出名加刷脸,名利相伴,只有名声打出去,利益才会跟着来。 银杏树叶由绿转黄,不知不觉间,秋风已至五羊。田地里的庄稼成熟,新稻上市,城里的粮价便低了几文。于城市百姓而言,一年虽然都很艰难,但是秋季总是会好过几分。 秋风的凉爽,吹不散城里的热情。南澳大捷带来的除了文人士子们的慷慨激昂之外,市面的繁荣,商业的发展,让大批城市百姓得到了实惠。官场之上,原两广总督殷正茂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凌云翼接印。随之而来,就是高层的一系列人员变动。 这种变动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感受不深,可是随之而来的新政,却与每一名广州市民休戚相关,一条名为一条鞭的新法,在广州开始推广实行。 百百姓称为鞭子法的新法,涉及钱谷征收,于百姓而言,是关系最密切的制度,没有之一。一般而言,这种法条都是衙门出告示,由胥吏或是秀才老爷们念给百姓听,然后照着上面的内容实行。有时听不懂,还要他们负责解释。可是这一条鞭法却不一样,负责讲解它的,是城里极有名的才子范进,以及一干南海县衙的公人。 自铁匠铺定制了一个巨大的喇叭,望之仿佛是个头盔,范进把这玩意放在嘴边,扩音的效果,让他的言语可以顺利传入百姓耳朵里。新法的内容很多,剔除那些文字修饰,最核心的意思其实很简单:按亩征税,赋役折银。粮食的实物税肯定是要交,但是其他杂项都合并成要钱。原本由百姓承担的力役杂役一律改为钱役,官府只要钱,不要人。如果交不出钱,则就准备接受雇佣,去承担那些力役内容。过去按亩征收的特产、布花等物,也改成了收银子,再向商人去购买。 这样的制度对于商人而言,当然是最好的消息,像是牙行、布店以及钱庄,都为这一新政拍手称快。广州的商贸发达,白银流通量大,通常而言,银价比内地为低,铜价倒是走高,这种兑换对老百姓的负担并不算太严重。 而且像是佛山那种地方,名义上的耕地多半都被建成铁厂,找他们要粮食才是要命,服役更是衙役敲诈他们的不二法门。现在改成交钱,自是求之不得。 南方不同于北地,对于商业发达的地区来说,追求的都是花钱免烦恼,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原本最担心的力役取消了,交银子不交粮食也免去了多交一成的耗羡,从大多数人的心理来看,对新法还是较为欢迎。街道上,行人脸上大多精神饱满,整体而言,人们喜容多过愁容,这便可以算做是太平景象。 “马融设绛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孔子居杏坛,贤人七十,弟子三千。称教馆曰设帐,又曰振铎;谦教馆曰糊口,又曰舌耕。师曰西宾,师席曰函丈;学曰家塾,学俸曰束修。桃李在公门,称人弟子之多;首蓿长阑干,奉师饮食之薄……” 街头,放学回家的蒙童路上依旧摇头晃脑,背诵着刚刚记下的文字。由于不是考试科目,学房里不会要求学生强行背诵幼学琼林,可是这种骈体对仗文字确实容易记忆,加上其实用性较强,即使出于兴趣,很多学童也自发地背诵。路边上做生意的摊贩听得入神,也张着嘴,随着孩子一字一句的念。 身穿比甲,头上梳着双丫髻的年轻丫鬟,与书坊老板高一声低一声地争吵。 “没有就是没有,就算你把我这里砸掉,也是没有的。” “没有?范公子是广州人,他写的书你告诉我你崇德坊没有?我家老爷可是按察司衙门做事的,信不信明天就封了你的大门!” “就算你把我抓进去该没有也是没有啊。退思公子是广州人不假,可是他的那部金镖记卖的太好,现在这部朱三姐节烈记一出来就被买光了,加印的还没送到,我也没有办法啊。我想想,大概两天后可以到货吧,不过这里订购的已经有一二三……” “我管你有多少人排在前面啊,反正我两天后来取书,如果拿不到,就对我家老爷说,让他封你的大门!” 西关小姐东关大少,其实东关作为广州地方官家眷居住区,小姐也并不在少数。六七岁的孩子在花园里挥舞着木刀自称胜英,而年轻的小姐,则站在绣楼窗边捧着新买到的朱小姐节烈记,泪眼婆娑,“朱丽叶真可怜……这退思公子委实可恶,为什么就不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在这位闺秀凭栏远望,为书中人物命运伤春悲秋时,一阵凌乱地脚步声响起,满头大汗地丫鬟,气喘吁吁地举着碗上来,大叫道:“小姐小姐,双皮奶买到了。” “喊什么?没规矩!”女子毫不客气地训斥着丫头,接过碗用调羹轻轻拨弄着奶皮。“你……见到范公子了么?” “没有。只买到了奶,见不到范公子。” “没用的东西!范公子不是在街头讲那什么鞭子法,就是在西关的文澜书院,这卖双皮奶的店面,离文澜书院近在咫尺,怎么会见不到?” 丫鬟被训斥的无比委屈,解释道:“奴婢都找过了,他就是没在么。奴婢也问了人,说范公子和西关几个员外昨天晚上就吃酒去了,还没回来……” 红袖招内,范进把几位员外送出门去,临分别时还互相寒暄着,约定改日再来共饮。一同应酬的海棠等送走了人,对范进挑起大指道:“范公子,海棠算是服了你了,西关三大家,潘、叶、梁。虽然在城里不算最厉害的那一批,可是在西关,却是呼风唤雨的狠角色,就算南海县的面子也不一定卖。你能在西关立住脚,还能让他们支持你搞一条鞭法,海棠真的要写个服字给你了。” “这也不是我的功劳,归根到底,还是朝廷的力量。凌制军按说升了总督,就该驻节肇庆,可他依旧驻在广州,就是为了推行一条鞭。这个态度拿出来,谁再硬扛,那就是不给总督面子了。西关虽然有武力有银子,但总归也是商人不是反贼,硬顶朝廷,他们也没这胆量。再说这三位员外土地不多,交税也没什么大不了,家里又没有功名,拿什么拼啊?更重要的是,我给了他们机会么,这就好象来红袖招一样。你海棠姐不留客,我当然不高兴了。可是你介绍一个好姐妹来陪我,我的火气总归就小了,也不能为这种事就翻脸不是么?” 海棠噗嗤一笑,“范公子你这话说的促狭了,现在你可是广州城里有名的大才子,小孩子读你的幼学琼林,那些半大孩子听金镖记,我听说佛山已经有武馆改名做宝芝林了。我们红袖招的姐妹,可都等着看你写的那什么朱小姐节烈记,还有什么罗赛奥一妒倾家,白娘子演义呢。我那姐夫原本什么都不做,你现在也把他弄到衙门里去普那鞭子法,兰姐都感念你恩德,可着红袖招你看中的女人,还有谁会不留你的客?” 她上前一步,小声道:“范公子,你昨天晚上陪几位员外打了一晚的马吊,干脆歇一歇,我伺候着你……” “免了吧。我还要赶回去呢,自己的生意刚开张,不能不管。我新近搞的双皮奶,虾饺还有烧卖你感觉怎么样?” 海棠叹了口气,“没意思。昨天人家帮你说好话,说的口都干了,你这人怎么一点情分不讲的,好歹就睡一宿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带着毒,睡了我就害你的运势?” 范进哈哈笑着,在她脸上香了一口,“能得海棠姐垂青,在下三生有幸,不过眼下可不是时候。生意刚做,万事开头难。西关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不容易立足,我能在里面站住脚是有多不容易,总不能砸了招牌。等到生意稳定下来,一定要与海棠姐你好好聊聊。这样吧,我多坐一会,再给你画两幅画,你就说是我留宿之后画的,不会有人怀疑。” “这样才对么,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才是皆大欢喜。等你酒楼正式开张时,我带了姐妹去给你撑场子,免费的。” 范进如今绘画的技艺与速度都大为提高,时间并不太长,两幅画便已完成。海棠一边收着画一边道:“范公子啊,我这种人呢,其实说穿了,就是给你们找乐子的玩物,于正事上不该插口。可是你这个书生跟其他人不一样,不会看不起我们,我也愿意跟你多说两句。我家其实当初也还算有钱,我爹在乡下也算个殷实人家。结果衙门里一位书办看上我娘,故意给我爹派了买珠的差事,再后来就是家破人亡,我也进了这里。这是命,不说什么了。但是你这一条鞭法要是搞成,世上就可以少几个海棠,这是好事。所以我希望你成功,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只管说,不用银子我也帮你。” 范进点点头,握住海棠的手道:“那书办的名字还记得么?” “我进来的第二年他就死了,我用梳笼的钱外加陪他三天雇了个跑江湖的,要不要抓我去衙门?” “如果有人因为这个抓你,我负责捞你出来。” “那本姑娘要不要以身相许,以谢公子大恩大德?” “我这个人施恩不望报的,你就当我是圣人再世,马马虎虎香个嘴就好了。” 门外,兰姐轻轻摇头,叹息一声,“总归是有缘无分,海棠……可惜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名利(下) 广州的西关在另一时间线里,因为海贸的关系,在清代大放异彩,乃至名动天下的十三行,就设立于此。所谓西关小姐东关大少,便是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形成的产物。在当下,由于华夷互市的地点设在电白,这里的交易量有限,其繁荣程度并不及后世,但是由于有水运优势交通便利,也是一处极热闹的商埠。 十八铺中第一铺以津为名,余者皆以铺闻,既是商人也办团练。为了防备海盗或是泼皮无赖的骚扰,这些地方由大商户出面,集合人力财力武装守卫。以本族青壮为基干,以江湖人以及拳师武师为附庸组成的十八铺护卫队,在广州本地素以能征善战著称。武力之强足以令寻常盗贼望而却步,即便是林凤这种大寇,也要考虑攻打十八铺所要付出的代价及收获是否成比例,而不敢轻易对这里言武。 十八铺的繁荣主要依赖商业,注定是以商人为主体的组织。商户中,又以潘、叶、梁三家为主。家族子弟多,自己的生意也大,整个十八铺,就在这三位大商人的掌握之中。 这种地方排外是难免的事,一般的商人想要挤进这里经营,必然要拜大商人的码头,否则是没法经营下去的。即便碍于官身不好明着作对,只要指示下面在生意上予以制裁,也足以让人无力经营。 一些西关商人,甚至开始利用这种环境牟利。比如先低价卖出一块地皮,吸引外地人来投资。等到其建好了铺子,再实施打击,让其经营不下去,最终就只能把铺面再以更低的价格卖给土地原主人。范进的地皮,也是在这种环境下才买下来。 那里原本就是一处酒楼,生意很惨淡,在梁盼弟出面买下时,这酒楼实际已经处于倒闭边缘。是以出的价格不高,拣了个大便宜。随即就投入资金改建、修房子,原本范进住的那小院就有些狭窄,这里干脆改成前店后屋模式,也便于居住。一系列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行,而这一阶段中,范进露面的次数并不多,他的主要精力是放在文澜书院的建设上。 从建筑规划,到施工选材核算工款,出面的固然是南海县衙,但是实际操作这事的还是他。由于之前给城中大户画喜容时,很认识一些材料商,操办起采买的事比普通人终归是要省点力。 得自南澳的金珠,半归朝廷半归广东地方自用,从中拿出千把两银子,就足以把书院修的很气派。何况这书院修在西关,本地商贾子弟就读就比较方便,商而优则仕,在明朝做商人的地位终究比不上读书人,稍微有了些资本的商户,就都想把子弟送进学房。所以不管西关怎么排外,也不会拒绝一座书院,商人们反倒是承担了一半的建设费用,与官府各出一半修建经费,连带建筑用工也都是西关人来担任。 直到书院落成,酒楼的前主人袁秋田才发现自己似乎犯了个错误。原本酒楼生意不好的原因之一,就是周围铺户不多,客流量少。现在书院与酒楼几乎是紧挨着,考虑到书院里那些学生的家庭条件,这酒楼的生意也未免太好做了? 袁秋田在十八铺共计有三家酒楼外加两个小酒肆,于饮食行业里,亦算个不小的人物。作为土生土长西关人,他当然知道西关这种卖地骗人建设的经营方式,其卖酒楼的目的也在于此。这个俏寡妇先把酒楼替自己装修好,自己再把它盘过来。 可是随着书院落成,他发现自己的算计可能落了空,照这样下去,这个寡妇可能真要在这里立住脚,那这酒楼不是卖得太便宜了?他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认为自己当初的卖价太低了些,至少也应该参考一家大酒楼的价格盘掉店面才合算,更别说还有地皮。 必须让她补上查差价,要么交出酒楼,袁秋田如是想着。 他的伙计了解过,这寡妇不好惹,原本是在码头卖狗肉的,人很泼辣手上也来得,人送绰号抢钱梁。在衙门里有关系,前段时间帮巡抚办军粮,甚至与牙行陈员外那有些关系。 这样的履历,基本可以确定,她是在卖狗肉的时候遇到某位大员,多半被收了房。至于这个大员是不是巡抚,袁秋田搞不清楚,也懒得过问。西关有西关的规矩,她一个寡妇,又能怎么样? 就在他盘算着该如何收拾这个寡妇,让她懂一点西关规矩时,第二波打击又到了。寡妇手下的伙计开始在十八铺搞赠送,送的都是自己酒楼里的独门点心:双皮奶、虾饺、虾仁烧卖乃至改良的叉烧。 这些广味点心有的是清朝搞出来的,有的即使现在有,做法也略原始。范进提前把后世的点心或是做法发明出来,自然极符合广州本地人口味。在以挑剔的态度吃了虾饺和双皮奶后,袁秋田的想法已经从便宜不能被外人占走转变为:这个娘们不赶出去,自己的买卖就做不下去了。她到底用了谁当厨师,这些好吃的点心又是怎么发明出来的。 酒楼正式开张,是在文澜书院招生的三天后,与其他来十八铺经营的商人一样,梁盼弟的贴子下到了十八铺大小商人的铺面里,袁秋田作为业内大佬自然不会被排除在外。 望着手上烫金请贴,以及上面那龙飞凤舞的大字,袁秋田总觉得这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作为大商人,他自然能写会算,但是论书法,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写贴子的人比。 “按我的吩咐,把几份礼都送过去。一是叶超然叶教习,一是潘管家,再有就是苏会首。这酒楼不是想干就干的,不通过行会,就得封门!” “小人明白,那这酒席,老爷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总要有人教这个寡妇知道下西关的规矩!” 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一群孩子在一边等待着拣拾未响的哑炮来玩。酒楼请了吹鼓手,又请了狮队来舞,场面铺陈的很热闹,吸引了不少目光过来。美艳的妇人与一个清涩的红眼少女在门首接待客人。 “开业酬宾,所有菜品一律八折的”告白条,贴在极醒目的位置,很容易辨认。妇人还向进门的客人发放了一个数字号牌,说是吃过饭会有抽奖,抽中的客人,将获得数字不等的顶银也就是代金券馈赠。 “小恩小惠。”袁秋田心里哼了一声,表面上含着笑接过号牌,梁盼弟对他很是热情,再三说着,“袁老爷算是小号的大贵人了,来西关做生意,第一个遇到的就是袁老爷这样的厚道人,这生意怎么可能不好?来,请上座。” 袁秋田边向里走,边四下看着,他今天请的关系里,既有官面也有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势力,如果有官府人在,就得考虑下后果。他很快发现,今天在这里的官员只有文澜书院的任山长的训导马洪印,这是个学官,除了教书就没什么用,根本不用考虑他的意见,这下就能砸个痛快了。 心情因为一切尽在掌握而变好,他表面上不但表现的对这个同行很亲切,还主动询问了是否需要帮忙,以及表示自己能提供的帮助,看上去两下的关系融洽无比。袁秋田举目四顾,见这里的布局已经与当日自己经营时不同,在一楼正中位置搭建了一个舞台,似乎是准备演出之用。全新的桌椅整齐干净,四面墙上还挂着几十张画,或是人物或是山水,很有些书香气。 这酒楼的布置确实比自己强啊……等会来砸的时候,还是拿走几件好了,袁秋田心里想着。 咚咚咚! 鼓声自楼上传来,今天没往二楼安排客人,本以为不开放,这时才知竟是有,鼓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甫一抬头,便有无数花瓣从楼上落下。丝竹声便在此时响起,十几个身穿裳衣女子在二楼翩翩起舞,还有人婉转放歌。其实唱歌人的技艺并不算如何惊世骇俗,不过在广州城里已经可以算是一流,在这种环境气氛烘托下,就当真有如天籁了。 “这是?红袖招的玉娇?”有商人已经听出歌声主人的声音,惊叫道:“这里老板好大面子,居然把玉娇姑娘请来唱歌了。红袖双娇是镇店的,居然请来一个。” 这商人的话还未落地,忽然有人指向一楼舞台,不知几时,一个周身大红的女子已经出现在舞台正中,随着乐声,在漫天花雨里翩翩而舞。一如方才的歌,这舞蹈也只是算做优秀,可是在布景与环境的烘托下,却无形中把自己拔高了几个档次。 “海棠!果然是海棠!红袖双娇到齐了,这老板面子是不小了,不知道这么多银子,要开多久的店才能赚回来了。”方才认出玉娇的商人,又在大呼小叫,让袁秋田心内更为鄙视。 蠢材!这种小噱头有什么值得惊讶的。旁门左道,都是旁门左道! 从一开始的赠送顶银,到现在的歌舞,都是宣传方面的小花招,袁秋田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厉害的。但是他内心里也得承认,如果当初自己也用这样的小花招而不是只惦记着卖地,或许酒楼就不会倒闭…… 海棠接连表演了三段舞蹈才退场,在这样的天气里,简直就是给足面子。就在众人惊讶时,却见酒楼的老板娘迈步走上舞台,朝众人道:“各位街坊,小女子姓梁,今后在西关找一口饭吃,还望各位多多关照。一品香今日开张,正要上牌匾,还请各位移步到外面,看看小号的招牌。” 卖弄!你的招牌有什么好看的!一会我让你知道,什么才叫好看! 看看时间,袁秋田相信时间差不多,他叫的人应该到了。不管这女子有什么手段,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没有意义,只要堂兵正阵一来,立刻就得瓦解。 一行人刚一走出酒楼,他便看见了这一带负责护卫的教习叶超然。周围的商会护卫都归他指挥,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这个酒楼砸掉。至于将来追究起来,也无非就是道个歉,又能怎么样呢? 叶超然身边带了足有四十人,这差不多是他手下人力的极限,即便这酒楼自己有护卫,老板娘手上有些功夫,也肯定不是这么多人对手。袁秋田心内狂喜,等待着叶超然带人上来,把这里砸个稀烂,包括那些画他也不要了。 人……过来了。 袁秋田心跳竟然变快了些,自从他经营酒楼以来,类似的事干过几次,却从没像今天这么兴奋。大概是这家酒楼表现出的强势力让他觉得不舒服,所以迫切的想要毁掉它,只一想到这么家酒楼在女人的惊叫哭喊声中变成废墟,他的心里就舒坦。 叶超然和他的人,已经走过街道…… 他们包围了酒楼…… 叶超然本人来到梁氏身边…… 他…… 他跪了? 被寄以厚望的叶教习单腿下跪在梁氏面前行了一礼,“叶超然奉我家主人命令率领第一津护卫四十人保护一品香,听从梁夫人吩咐。” “叶教习,你这样的礼我可受不起,快起来说话。这个红包呢你收下,给弟兄们买凉茶喝。”说着话,梁氏已经把红包递到叶超然手里,又朝那红眼少女道:“大姐儿点炮仗,关清顾白,挂匾!” 又是一阵鞭炮轰鸣,在爆竹声中,包裹牌匾的红绸掀起,“一品香”三个斗大金字在夜色中分外耀眼。而比这三个字更吸引眼球的,却是于招牌的四个小字:“凌云翼题” 两广总督,当下广州城头号大人物凌云翼,居然给个酒楼写牌匾?放眼广州,并没有任何一家字号挂出过凌云翼的题字,这酒楼是什么路数? 袁秋田隐约觉得,自己的酒楼怕是很难买回来了。看到凌云翼这三个字,叶超然不管再怎么超然,也不会动一手指头。而其他人比这个武夫只会更聪明,不会更蠢……或许自己该找这个女人商量下,让她再补些差价。毕竟这是十八铺的地方,她是个外人…… 鞭炮声刚一结束,一个极洪亮的嗓音忽然响起,“潘柏龄、叶广汉、梁鹤轩三位员外到!恭贺一品香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十八铺真正的王者,三大家的家主齐至,人群瞬间沸腾了,不少人已经跪下行礼喊着东家或是员外,三个老人并肩而行,朝一干掌柜挥手示意,要大家不要拘束。又与梁盼弟说了好一阵话,携手进入酒楼。 挂好了匾从梯子上爬下来的关清看看四周,忽然道:“诶?这里怎么躺着个人?来人啊,快拿绿豆汤来,有人中风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章 术道之论 立冬之后,寒意便渐渐重了。广州城的冬天,这几年一直比较冷,今年亦不例外,城门口胡记杂货铺卖的烟囱及煤炉,生意也因此变的红火。以往大明百姓取暖都使用碳火盆,经常发生中毒事件,一家人糊涂地丢了命的事很常见。 范进搞出来的烟囱和煤炉,便是在这种环境下应运而生。用了这东西倒不是说肯定能避免中毒可终究是活命的概率大幅度提高,更重要的是,总督衙门带头使用了煤炉烟囱,下面的衙门就必须跟着用,否则就是目无上官。官府影响了大户,随即又影响了书生。这些人代表着大明的时尚风向标,有他们带头,百姓们也开始跟风,这两样产品的附加值不高,但是细水长流,顺带连佛山的铁厂都跟着受益。 天到正午,红日高照,温暖的阳光照的行人身上格外舒坦。一品香门前,车马盈门,已经没了空座位。一楼的舞台上,一个相貌清秀但是两眼黯淡无光的年轻盲女怀抱琵琶坐在椅子上,轻启珠唇自弹自唱,曲调委婉动人。唱腔则杂糅了时下极为流行的戈阳腔、海盐腔、昆腔等南戏特色,又有广州地方的风格,盲女的技艺并不算太高明,胜在出奇致胜,照样吸引了大批听众聚精会神倾听。 按说这个时候正是人们该为生计奔波忙碌的时辰,多半没时间听曲,可能在一品香里用饭的非富即贵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当一回事,又被演出的曲目所吸引。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倾听,没一个人动地方。 一段唱罢,盲女擦擦头上的汗,准备休息,红眼睛的少女如同穿花蝴蝶般小跑着,举着托盘向着客人的坐位走来。 “客官,这是您要的虾饺。” “这份叉烧是不是您要的?” “没关系了,你放下就好,反正我还要坐很久,吃的东西只管拿。哦对了,让后厨再做一份肠粉来。这钱是赏你的。”说话紧,一小块银子已经丢到托盘上,少女感激的朝着那位掌柜道谢,掌柜却笑道: “没关系了,我的女儿和你一般大,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女儿一样。刚出来做事是比较迷糊,自己记得学就好了,总是这么搞错客人要的东西也是不行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胡……爹叫我胡大姐儿。”虽然跟着父亲在集上卖过猪肉,可是与人打起交道来依旧难免害羞地少女,娇羞地低下头。男子笑笑,“胡大姐儿……我记住了。我问你,这个女孩唱的是什么曲子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这曲子叫粤曲,是咱们广东自己的戏,与那些南戏不一样的。这故事叫做朱小姐节烈记,讲的是顺德罗家庄罗密欧公子和朱丽叶朱小姐的事……很可怜的。不过,进哥儿不许我说,说是说了就要扣工钱。” 见胡大姐儿乖巧可爱的样子,附近几位食客也忍不住笑起来,一个食客道:“小姑娘,你把我的叉烧给了卢掌柜,这也是要扣工钱的啊。你不如把故事说说清楚,扣的工钱我们用小费补给你好了。” “不行的,进哥儿说了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几位员外慢慢听,应该这几天就能唱完。” “进哥儿是谁啊,你那么听他的话,莫表示你的相公?” 少女脸红的更加厉害,低头道:“这戏和这故事都是进哥儿写的,这酒楼也是进哥儿的产业,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几位员外慢慢坐,我去给你们端肠粉。” “这次别忘了我的叉烧,再来一份烧鹅!”那位方才说话的掌柜笑着嘱咐胡大姐儿,又对身边同来的男子道:“这姑娘说的进哥儿,必是这里的东家,范进范大才子了。像是这龙龛糍改叫西关肠粉,就是他的主意吧。这书生原来听说是南海案首来着,果然厉害啊,搞的那什么煤炉烟囱,真是好用,既暖又保险,不愧是在制军身边做事的。这样的人科举却不曾中,可惜,可惜了。” 在一楼角落里,两个老人占了一席对面而饮,他们要的菜不多,但是极是精致,倒也不至于被人小看。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老者低声道:“范进不中这件事,估计要在广州传很多年,也许若干年后,有人会把它编成唱本在这里唱,到时候我一定是那个奸角。” “养斋兄……文无定法,难言对错。不过我辈衡文应对文不对人,仁兄因人废章,却也着实有些欠妥。” 若是范进在此,便能一眼认出,现在说话的老人正是当初冒充老童生给自己出难题的提学道蔡衡,而在他对面的,则是已经罢官革职,却因为突发急病,不得不在广州养病迟迟未归的前任知府陶简之。 本来陶简之革职,应该动身返乡,但是他一向强势大权独揽,导致原来的同知何鸿根本压不住场子。一下子接印,无法胜任工作,只好请他留下继续参与工作,于上报了病,便停留至今。 他听了蔡衡的话,笑了笑,“过去广州官场有谣传,说我对侯守用有成见,其实我对他这个人还是很欣赏的。他这个人能做事,也会做人,能力是有的,若说有什么不满意,就是他缺了根硬骨头!他做县官时,差事办的不错,但是其用心不是造福百姓,只是认为做地方官应该如此。换句话说,他行事奉行的是官场规矩,而不是圣人之道,这样的人,并不是合格的读书人。连带他教出来的弟子也是一样,有术而无道。烟囱也好,煤炉也好,于用上当然是大有好处的东西,可是这些都是用,而不是体。” 他顿了顿又道:“就像这酒楼,他可以给富商提供美食肴馔,却没法给贫民提供一餐温饱。他的酒楼越大,就越让这些商贾沉迷于奢靡,斗富攀比之心一起,人的心就会大坏。说他不学无术自是不该,但是说他心中无道,这却不算冤枉。他在文澜书院讲过两次课,我去听过,都是教孩子们怎么做事,而不是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我辈读书人应该先学会为何做,再学怎么做,他却是只求怎么做,不讲原则。我当初不录他的原因就在于此。一个有道而无术者,至多是无用,有术而无道者,却足以为害。” 蔡衡笑道:“养斋兄,你到现在还是如此固执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也该放下了。在我看来,这煤炉也好,烟囱也好,都是好东西,每年能少死很多人,这就是好事了。就连我的衙门里现在也用这个,确实比炭盆好用。” “是啊,我自己也知道该放下,可也确实是放不下。毕竟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父母官,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朝廷旨意一到,本来就该回乡,可是当时先是南澳打仗,后是要善后,还要给阵亡士兵筹措抚恤,给受伤士兵预备药材,这么多事一下子砸下来,何鸿哪里接的下?士绅不给他面子,下面的人也不买他的帐,我不帮帮他,广州是要出大乱子的。现在他可以坐的住衙门,我也可以放心的走,再不走他就不好接印。我在广州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建树,但自问对的起万岁皇恩,对的起黎民百姓,对的起自己所读圣贤书,这便足够了。咱们做官,还是该求个道,而不是只讲个术,否则这书不是白读了?” 蔡衡笑了笑:“今天是给你饯行,不争。” “秉文兄心里一定在笑我固执,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是仁兄你这样的人。如果只是些煤炉烟囱,或是让人吃吃酒席,这也没什么。可是他现在做的,却比这更为歹毒,如果我所料不差,只怕从建书院开始,他就在布局害人了。” “害人,害谁?” “罗山里的蛮人。这书院和酒楼,都是用罗山大木来造的。市舶司那边也有消息过来,王继忠今年办了批大木进贡,那便是罗山的木料。我做了这么久广州知府,西关的情形我最清楚,即便是有凌云翼的手书牌匾,想在这里做生意也不是易事。范进的酒楼能在这里立足,首先就是靠书院和商人搭上关系,又故意放交情给他们,让他们与罗山蛮交易,把粮食布匹运进去。那些罗山蛮被封锁得久了,于物资需求急切,多高的价格也得吃下来。他们手上能拿来交易的东西不多,除了兽皮兽骨就是金沙,再不就是大木,只好由着人们砍伐。在蛮人看来,他们是在买救命粮,却不知买的是催命符。表面上,树放在那里,不砍也没有用,实际上,山林是蛮人赖以藏身与官兵周旋的屏障,每砍一棵树,他们就少了一分周旋的空间。等到商人发现罗山有黄金之利,又有大木,就该是对他们下毒手的时候。” 蔡衡虽然是学官,但不代表不谙民政。陶简之的话一说,他便明白了其中隐含杀意。自从南澳覆灭之后,凌云翼既是退客兵,又是裁汰军伍,摆出一副休养生息,不事干戈的态度。于罗山蛮而言,自然也认为官府一如既往向他们屈服。 可是现在这种布置,实际就是在文火煎鱼,把一根绳索套在罗山蛮头上,随后轻轻用力,将绳索一点点拉紧,当绳子彻底拉到尽头,就是罗山蛮的死期。单是那些大户,如果看到罗山隐藏的利益把资源堆下去,都足以推动官府,发动一次战争。 他皱皱眉头,“罗山蛮啊……那些人在泷水一带闹的也很不成话,连官员和士绅都敢杀,也是该教训他们一下。不过这手段……似乎是有些过分。” 陶简之摇摇头,“那些罗山蛮虽然狂悖,但也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他们杀人,也是有理由的。我当初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个中疾苦。山里的日子难过,蛮人又不懂文教,求生已是难事,又哪会起什么谋逆之心。如果不是胥吏盘剥太苛,山外人侵夺土人田产,蛮人又怎么会拿起刀枪来杀人?要想解决罗山,首先就是要让他们吃饱饭,再让他们读书,懂得道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自然就不会为非作歹。只要吏治清廉,处置公平,蛮人亦非牛马,怎么会不知好歹继续为恶?何况他们自己又何尝不知,与官兵交战有败而无胜?哪有人会自己寻死?无非是情势所迫走投无路,官府不能为他们做主,反倒要借他们的人头立军功,这就没有心肝了。” “那几个被杀的,或是间银过土司头目的妻女,或是偏袒汉人杀戮蛮人,有一半是咎由自取。况且盘胜跋扈,罪只在一人,不在蛮人全族。官兵如果像以往一样进山剿匪也无不当,可是范进这次用的,乃是绝户计。他在罗山一方面采木减税,另一方面又派兵驻屯,逐步蚕食,如果我所料不差,大军不动则以,一动,罗山蛮便没了活人。当日王文成(王守仁)治罗山时,以兵为辅以教为主,总归是想要蛮人归附朝廷为我所用。范进的用心,却想把蛮人杀光,一劳永逸。十几万人命啊,这是活人不是数字,我辈于心何忍?” 他举起杯,将酒一饮而尽,“如今朝廷里,张江陵当国,存术废道,以恶法害民。范进这种人,最容易对他的胃口,如果让他上去,整个天下就要有难了。好在他也威风不了多久,快要有人治他了。” “哦,怎么说?” “海总宪快要回乡了。” 陶简之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海翁与江陵不睦,权相当道,忠臣难以立足。海翁已经上了三道告老折子,想来总该是要批了。只要他回了乡,像范进这种小人,和这等奢靡之地,都留不住!” 蔡衡看看四周,皱着眉头,“这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纸醉金迷,沉溺享乐,这便是最大不好了。再说你看看楼上,几个婆子在那里伺候,证明雅座里必有闺阁千金,男女混居一楼成何体统?可惜我已经去职,若老夫在位,似这等地方一如台上那靡靡之音,都不会让它留在广州!”陶简之面色如铁,义正词严,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窗外寒风渐起,吹得树叶沙沙做响,风透骨寒。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立足 乌云密布,星月无光,一品香的帐房内,算盘珠子劈啪做响。梁盼弟算帐是把好手,一手拨拉算盘一手写帐,流畅自如。 范进眼前放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火锅,胡大姐在一边为他斟酒。不管他怎么要求,胡大姐都坚持要伺候着他喝酒,勉强不得。看的出,少女并不以这种侍奉为苦,反倒是乐在其中,或许这种侍奉能让她体会到为人妻子的滋味,也因为这一点乐此不疲。 “进仔啊,这酒楼一天的流水,足顶我过去卖一个月狗肉,这下真要发达了。只要再干几年,我们就可以开分店,接着把酒楼开遍广州!” 梁盼弟自信满满地说着,将帐本递到范进面前,范进却摇摇头,只示意她坐下。“帐不能这么算,这是刚开始,又有制军的面子撑着,官府的宴席都在我们这里开,当然帐目好看。等以后做久了,就会面临一个瓶颈期,能闯过去最好,闯不过去,可能就会渐渐衰落,最后沦落为二三流的小酒铺。” “不会的,有进哥儿你在,怎么也不会的。”胡大姐挥着手道:“进哥这么聪明,这酒楼肯定可以做好,肯定能发大财!就算不考功名也不要紧。” “话不是这么说,不考功名,这酒楼将来做大了就会有麻烦。咱们广东很多举人知道考不上进士,就去做生意,可是你要他是秀才时就去做,他肯定不同意。就是因为没有功名护身,这举人也不当用。” 梁盼弟问道:“进仔,你这么聪明,当初在家乡为什么不说?何必受了这么久的穷?” “不是不说,是说也没用的。”范进看看胡大姐,“辛苦你了,跟我吃了这么久的苦,这杯酒我该敬你。来再吃口菜。按说早该让你过好日子,可是办不到。想发财不是有脑子就行的,首先要有的是机遇,其次是靠山。比如我在范庄时,哪来的本钱开店?就算全村凑了本钱,没有靠山店又怎么维持的住?衙役、泼皮、行会,哪一路神仙应酬不到,生意都没法做。一层层皮剥下来,最后还能剩多少,就是个问题了。我能在西关立足,是因为我给他们修了书院,大家互相帮衬。可是我在范庄时,哪里能给人修书院?这里有多排外你们最清楚,到时候我们的酒楼没法开在西关,就只好开在下关了。” 下关距离西关咫尺之隔,芙蓉涌水道同样便捷。不过那里是专门走屎艇的,把城里的粪便运往四乡发卖,是广州城外有名的贫民区之一。听到下关的名字,两个女人就都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用手扇着鼻子。 胡大姐道:“我不怕辛苦的,庄稼人本来就该是受苦的。我愿意帮进哥种地,我现在有时做梦都会梦到在地里帮大婶干活,回到家里,和进哥说说话……” 梁盼弟咳嗽一声,“是啊,你过去帮他种地,现在他来你身上种地,这也是一报还一报。” 虽然已经从女孩变成女人,但终究不比梁盼弟这种在市井摔打过的,说起荤话面不改色,胡大姐的脸涨的通红,低着头不说话。梁盼弟又朝范进道:“今年过年……不回去?” “是啊,多半是回不去了。光是现在啊,定酒席的单子就这么多,我们现在又没有自己的厨师,全靠三姐你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也要帮手,所以走不开。不过我想趁这几天抽空回家一趟拜见母亲,待一两天便回来。我现在有脚力么,几十里地很快的,不当回事。也想看看,村里是不是也用上了烟囱煤炉,没用上的,就都让他们用上。” “是该回去,也该多住几天。这里的事情你不用管,万事有我就好了。不就是几桌酒席么,我辛苦点,都能忙的过来。” 略微沉默片刻,梁盼弟咳嗽一声,“进仔……今天,潘小姐的丫鬟又找你来了是吧?她问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肯定是帮着自己家小姐问的。还偷着给你送东西不是?梁家小姐把你写的书都买了,幼学琼林,罗朱情史,连你刚出的一本侠义金镖都买了。你说她一个姑娘家,看那飞檐走壁的故事干什么,还不是冲你的人?这几个小姐,你看中哪个?” 胡大姐的精神也紧张起来,期期艾艾道:“进哥儿……你是要成亲?是不是应该先问过大婶……” 梁盼弟道:“问不问也是一样,十八铺做生意你当那么容易?每年灰头土脸的商人不知有多少,如果不敷衍好他们,信不信晚上就有人来这里放火?这三位员外家财万贯,马马虎虎也算配的上进仔了。要说漂亮呢,潘家小姐模样好,人家叫她赛贵妃的。可是梁家小姐贤良淑德,性子上更温柔,其实叶家也不错啊,那小姐听说在家帮着叶老爷做生意,是有名的女中丈夫,娶了她,我就可以歇歇了。” 胡大姐紧张的看着范进,生怕他真的要娶其中某个女子为妻。即便早知道这样的事肯定会发生,但是当真正发生时,少女纯洁的心依旧感到无比酸痛,仿佛自己最为珍贵的宝贝即将被人夺走。眼泪在眼眶里打滚,眼睛越来越红。 范进喝了口酒,摇头道: “如果我想在十八铺扯旗,即便是有制军手书牌匾,这生意也做不长久,用不了一个月就要被人砸掉。可是现在不同,我只是做一家酒楼而已,不会犯其他人的地盘,大家也就犯不上跟我翻脸,你好我好大家好,日子才有的过,这个道理几位员外都懂得。何况商人地位总归有限,要想获得社会上的认可和官府交往中的对等地位,必须要读书做官。像潘柏龄,他就想要自己家出个进士光耀门楣,所以想要我做他女婿,将来好帮着他儿孙于科举上得第。叶广汉家里差一些,几个子侄做生意不行,读书也差,女儿再厉害又不能出来撑场,他已经绝望了。让我做女婿,归根到底,还是要给他家里壮门面,这几家的家格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做小肯定是不会的,做大的……我又不想答应。所以你们两个不用担心,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女人进门跟你们争相公的。” 梁盼弟道:“你当真不动心?那几个小姐啊,个个如花似玉,比我年轻,比大姐漂亮。她们的爹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我可是知道的,只要你勾勾手指,三更相见后花园也不是难事。” “三更相见后花园她们倒是想,我哪有那个时间和心思。我现在还不够忙么,又要研究菜谱,又要写东西,还要教那些盲女唱曲,还要写书。一条鞭法已经开始试行,光这一件事就足够头大,每天讲法讲的口干,哪还敢窃玉偷香。再说三位员外手下可是有护院打手的,我估计我上床时很容易,等到想走的时候,就会被人家的护院堵个正着,不许下婚事,怕是别想走。你们想想,我的正室只有一个,给了这个就得罪另外两个,索性就都不要了,落个清净。” 胡大姐儿听了欢喜道:“我就知道进哥儿不会随便去和她们来往的,只有我们三个不也是很好么?可是……如果三位员外要把自己家的女儿送来,给进哥儿做小怎么办?” 范进笑道:“怎么可能?人家三位都是大员外,虽然功名是差了些,可是好歹也捐个内阁中书头衔,不是白身。就算是要挑书生做女婿,也是他们挑人,不是人家挑他们,怎么会把女儿给我做小?” 胡大姐哼了一声,“怎么不可能?进哥儿这么好的才学,而且也有很多钱,用不了多久,就会比他们都有钱,要他们的女儿当小妾,也是应该的。” “那你是希望他们把女儿送我做小,还是不希望啊?” 胡大姐儿想了好一阵,尴尬道:“我也不知道啊。当然我不希望有人来分走进哥儿,可是一想到他们居然看不起进哥儿,我又不高兴。” “傻瓜。” 范进笑着揽住大姐儿,将她抱到怀里,大姐儿顺从地闭上眼睛,任他摸索。 “制军为了推行一条鞭法,暂时不去肇庆,依旧驻节广州,对于这事的重视程度不问可知了。这一条鞭法,是我建议推行的,现在真的开始搞,我这个幕僚当然要冲在最前面。而罗山那边,也不能放松。殷正茂打南澳虽然是赢了,但死伤惨重,面子上很难看。如果不是有那十几瓮金珠兜底,就简直成了败战。罗山是制军升官以后的第一仗,不能打成南澳那样。不但要赢,还要赢的漂亮,这就得下面的人用心筹划。军务政务,哪个工作也不能放松。你说说看,我哪还有时间去做那些。” 胡大姐道:“那他们会不会来烧房子?房子被烧了没关系,可是进哥在啊……” “不会的,大家是做生意,不是做泼皮,不会因为我不肯做他家女婿就杀人放火的。我在这里做生意,也给他们发财的门路,你好我好大家好,他们不会不知轻重的。再说西关这里再厉害,也是群商人,他们保守,同时也缺乏打开上层的路子。现在有了这座桥,他们就可以联系上制军,保护还保护不过来,哪里会放火。” 梁盼弟道:“要说搞一条鞭那些,倒是正事,可是你怎么不大去衙门,不是出去讲法,就是在酒楼里待客?制军新在高升,大家都去拜码头,拉关系攀交情,你倒好,往来的比过去倒少了。” “正因为去的人多,我才不好总去。以前在斗,现在一样在斗,咱们大明有一些人,跟外面人抢东西是不行的,但是和自己人抢东西的本事很大。做不成事,就要搞人,即使自己上不去,也要把别人拉下来。上次林凤抓我那事,那些杂碎就下了不少阴招,这回中丞升制军,他们就更眼红,拼命向里挤,我如果去的多,就是众矢之的,犯不上。” 梁盼弟哼了一声,“什么东西?有本事去南澳也走一回,看看有没有命回来,再来想当官的事。” “就是没本事,所以才要搞有本事的人啊,这些人的想法就是这样了。不过也无所谓,我跟他们争,不是争不过,而是没必要。现在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条鞭和罗山,只要这两件事可以做成,我的好处就少不了。等中了进士,我可能就要离开广州,你们还要在这生活。我要做事就肯定会得罪人,我只能尽量交些朋友,敌友相抵,你们就不会被人算计。” “那你做事就这么辛苦了,为什么又要搞酒楼、写书……不是自找烦恼?” “如果只有我自己,当然做事就好了,可是还有你们啊。我搞的一条鞭法,是要砸掉很多人饭碗的,他们拿我其实没什么办法,万一找你们麻烦不可不防。所以要找点盟友来,拉一派打一派,保障自身安全么。这酒楼赚钱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和锦衣卫还有军队一起做,动你们就等于动他们的利益,这些人会说话。现在还要加上西关十八铺的商人,大家联成一线,就算是地方官想要找你们麻烦,也得考虑一下是否值得。至于写书,其实是不赚钱的,福建那边的商人,直接就把我的书印来卖,我一分钱也拿不到。不过没关系,名声打出去就够了。广东的举人在科举时分在南皿,和江西人浙江人去争名额,很吃亏。靠考的我也没有信心,只能在考试前先积累点名号,即便这科不中,有了名声在就总有好处。将来就算不中进士,靠着这名声,也能让你们不受欺负。” “进哥儿……”胡大姐想到范进最近每天忙个不停,除去公事之外,却有一多半是为自己奔波,自己却还在吃醋,心内大是愧疚。拉着范进手道:“我可以回乡下种田,还可以杀猪,总之有的是法子养活自己。我们关了生意不做了,我不要进哥儿为我这么辛苦。” “很多事一起做,辛苦是苦了点,不过也是锻炼吧,等到这一段过去,其实也就没这么苦了。你和三姐学做饭学的很快,等到把一品锅也学会,厨房的事,很快就不用我操心。教教那些盲女唱曲,再写写书,和员外们喝喝酒,说说事情,其实也还罩的住,我的身体多壮你难道不知道?” 梁盼弟忽然道:“如果那些唱曲的女人里有你满意的,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会吃醋的。她们如果不是遇到你,现在不是饿死,就是被拉到那最下等的窝棚里,七文钱一次去接待苦力,能伺候你这个读书人,她们不会不满意的。” “算了,她们很可怜的,就不要这么搞了。教教她们唱曲子,将来让她们可以靠这个谋生就好了。你们不要小看这曲子,或许将来,也能开宗立派呢。” 与发明的双皮奶一样,粤曲是范进根据自己后世记忆结合当下的戏剧声腔综合而成,比之原本历史上清朝出现的粤曲,算是早出了上百年。靠着专业的知识,这种曲子自然不会难听,而且很符合广州人的审美,难点就在于演员的培训。 在原本历史上,粤曲的发展中,盲女表演者对于粤曲发展及演变就起了很大作用。广州这种大型商业城市,有的是失业者来讨生活,从里面找盲女倒不为难,一番挑选之下,八名相貌和基础条件都不错的盲女被选出,带到酒楼里习艺。 这种技艺不是朝夕可成,按范进估计怎么也得几年才能培养出一个不错的苗子,至于能出来的,也许一个都没有。但是一如自己提前发明的这些广式点心,只要把种子撒下去,再用心呵护,将来总有发芽生长的一天,自己只需要确定它会生长就够了。他不是个非要当场看到结果的人,乃至终自己一世看不到结果也没关系,反正自己也能从中得到好处,没必要急于求成。。 靠着系统的力量,发明菜的过程里,范进自己的厨艺,也就是柴米油盐后七字方面的经验大涨,于他而言,亦是不小收获。当然这种收获外人不知道,只看到他一个书生为了鼓捣新菜天天待在厨房里,又预备着改良厨房,让两个女人心里感激之余,都觉得自己没用。至少在学习厨艺的时候,互相不会拆台,进境也极快,相信用不了太久,她们自己就能撑起场面。 “相公……既然一条鞭法得罪那么多人,不搞就好了。只要你中了举人,就没人抓你的差,何必还要搞那个,白白得罪人?万一搞不成,你不是还要遭殃?” “一条鞭法的对错我们且不去谈,只说它必须搞,而且必须搞成。因为这是首辅的意思,如果在广东搞不成,就是跟首辅过不去,所以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失败了,就要找人来背锅,我第一个跑不掉的。广东的豪门大家,势力终究比不上江南的那些大家族,恩威并施,总会屈服的。这件事做成之后,凌制军有好处,我也有好处,不管是做功名,还是做事业都有帮助的。不冒风险,哪来的回报,我不去南澳拼一次,又哪有咱们的今天,我给你们讲个道理啊:爱拼才会赢!”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定策 烛光摇曳,灯火朦胧。在刻意营造出的朦胧气氛中,两眼无光,但是相貌清秀的女子,轻声唱着范进新教授的一段故事。 而在女子对面,八仙桌上,紫铜火锅内肉汤翻滚,上好的羊肉在里面打一个滚就捞出来,在调好的酱料内滚上几滚,便是入口的美味。 于年关岁末,本是饭店酒楼最为忙碌的时候,可是今天一品香提前关门,天未黑就不再营业,所为的就是招待一位重要客人:新任两广总督凌云翼。 凌云翼年事已高,于享乐上主要也就是吃喝二字而已。大明也有火锅,比如生爨牛,范进搞的这种老北京铜火锅模式的锅子,算是改良,本质还是一路东西,接受起来没难度。通过林海珊的路子,从南洋贩来的调味料,极大的增加了口感。范进调配的芝麻酱、辣椒油等配料,让这位老人胃口大开,频频挥著,若是其他幕僚在多半就要怀疑这汤里下了什么毒物,否则何以令制军失态? 做了多年的官,吃喝上自然是早就享受过,一般美食入不了他的法眼。眼下没有外客,他犯不上为范进撑场揄扬,可是这羊肉吃到嘴里,依旧赞不绝口道: “这汤……当真是新鲜,许久不曾吃过这等鲜美的肉汤,却不知是怎么制法?” “回东翁的话,这其实也容易,按字上说,鱼羊为鲜。学生这汤里先是用一条上好的鲤鱼做汤,再配上这羊肉,里面还放了几十样菌菇、干贝,自然就新鲜了。再请东翁尝尝这鱼,亦是取上等鲤鱼配上海米、绍酒、羊汤、香菇,味道还算可以入口吧?” 范进做的这道菜,实际是另一个时空里,清朝大学士潘祖荫发明的潘鱼,在京城广和居是看家门面菜。后来广和居倒闭,这菜就传到了同和居,范进是前世机缘巧合,认识一位同和居的老厨师,对方爱听他的戏,他也从老人那学了这做鱼的法子。 这一世有着系统加持,又靠着这段时间在厨房磨练,厨艺大进,这道菜做的又极用心。凌云翼在广州吃鱼不知多少,可是一口鱼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之后,脸上依旧露出不可思议神情,连道: “妙……这真是妙,老夫从吴中雇的厨师,每月四两银子的工钱,却根本做不出这等美味,没事还要闹闹脾气。真该让他来尝尝退思你的手艺,也让他知道下,什么才叫美味。” “东翁过奖,学生不过是胡乱弄的,上不得台面。” “酒席之间再无他人,就不必客气了,你这鱼可有名字?” “最近刚研究出来,还没来得及起名字。” “既然没起,那老夫就送他个名字吧。既是你研究的菜,便以你的姓氏为名,叫做范鱼吧。” “制军再请尝这道翠盖鱼翅。这是用小排翅,拿鸡汤支火清炖,再用大个紫鲍、真正云腿,连同膛好的油鸡,仅要撂下的鸡皮,用新鲜荷叶一块包起来,放好作料来烧。烧足一个时辰,再换新荷叶盖在上面,上笼屉蒸二十分钟起锅,再把荷叶扔掉,另用绿荷叶盖在上头,火腿鲍鱼的香味全都进去了,鸡油又比脂油滑细,这个菜自然清醇细润,荷香四溢而不腻人。您老慢用。” 凌云翼夹起一著鱼翅放在口内轻嚼,随即便点头道:“好,果然大好!世上愚人说什么君子远庖厨,最可恨者,连一些读书人也这么说,这便大为不该了。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礼记。玉藻》有云,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归根到底的意思,都是要人有不忍之心,而不是要君子真的离开厨房。一般读书不求甚解之徒,把这句话理解为书生不进厨房,简直是有辱斯文!” 范进也笑道:“咱们广东文气虽然不比东南,但也不至于连这句话都读不明白。无非是书生们想要躲懒,自己的娘子要他到厨房里帮个小忙的时候,他就拿这句话来做挡箭牌。说是圣人云‘君子远庖厨’,我要做君子,你的相公不能是小人!于是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袖手旁观,等娘子把热腾腾的菜饭端来享用。” 他话一出口,凌云翼未置可否,那名为阿巧的盲女却忍不住笑出声来。等到笑出来,自己也知道犯了大错,连忙放下琵琶跪倒在地道:“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凌云翼看看那弹唱的女子,拈髯笑道:“以盲女为乐师,这法子不错,她落到你这里,总好过落到北里之中。起来说话。你们东家讲个笑话,你笑几声,也没什么要紧。如果是在别处,就为你这一笑,也许就把你的命笑进去。但是你的东家是个仁厚之人,不会怪你的,好生坐下吧,你该谢谢神佛,让你遇到这么个宽厚的主人,否则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退思你可以主动帮助这些弱女子,让她们免受荼毒,这份不忍之心,远不是所谓不杀生的迂腐之徒所能比,这厨房自是可以随便进出。” “谢东家,谢制军。”女子蹒跚着起来,却不知该去向何处,范进只好牵着她,把她领到坐位上坐下,将琵琶交到她手上道: “好生唱吧,别乱笑了。” 凌云翼笑道:“你这次在罗山布的局,差不多就是个绝户计,将来事发,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说你心如蛇蝎,残忍好杀。归根到底,他们能看到的仁,跟我们所能看到的仁是不一样的。书生们只看到罗山蛮人贫苦,生计艰难,看到朝廷大军过处寸草不生的惨状,就觉得朝廷罪大恶极,却看不到罗山人攻州破县,杀官诛吏,官眷受辱,大户被洗劫一空的情景。我如果不造一次杀孽,这罗山蛮的杀孽就永远没有终结,我不杀他们,难道就由着他们杀戮无辜?” 阿巧本来弹着琵琶刚唱了两句,此时曲子调一乱,声音也有些哽咽。范进连忙道:“阿巧就是泷水人,她家里说起来还是个体面人家,她爹在钞关上做事,值百抽一,每月很有些进项。虽然她眼睛不方便,却是个千金小姐,有人伺候她吃喝穿戴,什么都不用自己做。可是罗山蛮不满意伐木被抽木税,就烧了钞关,杀了税吏。那一晚被杀的人里,就有她爹……” 女子此时已是泣不成声,凌云翼指指范进,“我刚说你仁厚,你便把人弄哭,于心何忍?赶快把人送回去,再来喝酒。” 范进的速度很快,把人送走,不多时就转回来,对凌云翼道:“制军,您觉得这个女人怎么样?如果真让她来给大家讲讲自己家的故事,再这么一哭,我看广州城年轻的书生里,起码有六成会立即支持对罗山用武。剩下那四成,也不敢明着说反对。” “你……故意的?”凌云翼问道:“你是不是因为她这个出身,才故意收下她?另外几个女人,是不是也是情形相似?” “或同或不同吧,其实到人市上看看,所有卖儿卖女的,谁不是有一肚子苦水,挨个倒出来,世上几无不可杀之人。如果让那些罗山蛮说话,他们一样是有着无数怨气可以倾诉,一点也不逊色。官府能做的,就是不让那些人说话,只让百姓听到我们想让他们听到的声音。强盗反贼一开始可以成事,就是因为他们把一大堆倒霉蛋凑在一起,让所有人的怨气集中起来,互相感染互相传播,这就是所谓的怨气冲天。这种部队一上来势头猛,靠的就是这股怨气。而这股怨气为官府所用,一样可以当做利刃,去收拾那些贼人。” 凌云翼点着头,“我幕府中论行军布阵,论理财庶务皆有专人,你与他们比,未必真就强到哪里去。但说到统筹规划,说到谋算人心,却是谁也及不得你。先是借罗山金矿一事,把士绅拉过来,现在再借用这个女子,把下层士人热血之心激发起来,等到真打起来,后方就少了许多掣肘。毕竟这次十面张网,钱粮时间都要耗费不少,后面的人不高兴,这仗也是打不下去的。” “过去人们不喜欢打仗,是因为仗打的越久,百姓的负担就越重。那些大户人家也不能例外,要出粮食出夫子,他们自然是希望不战为上。可是现在不同了,搞了一条鞭法,他们虽然交银子,可是转手朝廷就用银子朝他们买粮雇役,钱财不过左手出右手进,于利益上的考量就少了很多,再反对无非就是不想让东翁做成这件事。” “下面的书生呢,也是一个道理,他们本来就以抨击朝政为乐,仗打的越久,老百姓越苦,他们就越有骂朝廷的理由。对这种人只能用他们的方式结局,他们既然喜欢可怜人,就让他们知道,天下可怜人很多,他们未必可怜的过来。前面的将士要能看到希望,后面的人要能看到好处,也要得让他们知道害处。不跟着我们走,他们的身家性命也会有危险。尤其是那些大户,我会让几个女孩冒充大户人家小姐,说说被破了家之后,怎么被罗山蛮人祸害,生不如死的事。虽然罗山蛮打不到广州,但是兔死狐悲,听到士绅人家受害,这些大户也不会高兴。他们至少不会来坏事,只要能把力量集中起来,罗山蛮这次就死透了。” 凌云翼点头道:“退思你的主意最合我心思,罗山剿而复叛,降而复起,已经为害日久。曾确庵(曾省吾)一次灭了九丝贼全族,让四川再无土人骚扰之害。我这次也要学学他,把罗山蛮化为齑粉,也让周围的侗人看看,跟官府作对是一个什么下场!” “借了这些罗山蛮的人头,也好震慑一下那些财主。一条鞭法和罗山战事,虽是一政一战,实际归根到底,还是一件事。大户人家低了头,我们的事就好做,如果他们跟官府作对,就寸步难行。要想推行新法,就得让他们知道,朝廷这次的决心很大,如果谁试图挑衅朝廷,就得付出代价。” 凌云翼点点头,“铁腕怀柔,缺一不可。我已经决定采纳你的主张,把泷水设成直隶州。这么一来,就会多出不少职位。那些大户人家就算不能当官,也可以安排人做吏。有了这个利益,他们于倾向上,会更支持官府。不过有恩也得有威,偷着运些米粮甚至是铁器进去换取沙金,我只当没看到。等我要封山时,谁再敢这么做,我便要杀人。只是士绅非蛮人可比,要杀他们,不能用官兵,得用一口快刀,那把刀得力么?” 范进道:“那口刀确实够快,刀把子又在制军掌握之中,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杀一些人,也不必要声张,士绅们吃了哑巴亏,就不会再去送死。” 凌云翼于自己任总督以来第一仗看的格外重,尤其是这一仗还关系到他在两广的威信,以及未来新政实行,不住点头道:“这把刀……真的够快么?听说只剩了一群女人,男人都快死光了,到底还有用没用?” “东翁放心,虽然她们只剩了女人,但是对付些商人足够了。这次进山,最大的敌人不是山民而是瘟疫,要应付瘟疫需要一味极重要的药材,亦要这些人想办法。” 凌云翼点点头:“你与林氏新任盗魁说一句,我保下林凤,亦担了很大风险。这种风险不是他送我几两金子就可以抵消的。我要的是听话能用的人,如果他不能让我满意,活人随时都可以变成死人,包括他也在其中。” “东翁放心,学生有分寸。” “上次攻南澳,石汀兄只信自己身边幕僚,不肯与你商议,你有通天手段也施展不开,只能看着他用兵将去填。这次攻罗山,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老夫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罗山蛮全部死绝!”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年 广州的春节比起乡下来,自然是两个世界。广东的年是从冬至开始算,衙门里的人,本来就喜欢找机会给自己放假,何况今年天照应,又是打平了南澳,又是行了新法。不管未来如何,眼下衙门藩库里确实有银子,各位朝廷栋梁千方百计把银两花出去免得便宜下任,于是一品香的酒席单子也就顺理成章的多起来。 范鱼、一品锅子、翠盖鱼翅,这些制军在公事之余,无意中提及的菜品,成了年终犒劳宴上必有科目。毕竟喝水不忘掘井人,酒席宴前,首先要想袄的就是制军领导有功,想到朝廷恩典,不吃几个制军点的菜,又怎么算的上心中有上司?将来这帐,你还想不想报销了? 眼下一品香里还没有得用厨师,除了关清顾白以及几个当初在小吃摊那里相处不错的伴当,酒楼里大半都是女人,厨房里想用的也是厨娘。这种人可遇不可求,一时是找不到的,只好由梁盼弟亲自操办。 她在厨艺上很有天赋,与范进这种作弊流选手不可同日而语,基本就是讲两遍就能做,如果不是靠系统撑着,范进早就被虐的找不到北。能者多劳,这么多单子下来,她也就忙个手脚不停,即便范进在厨房里帮忙,她每天也依旧累得周身疼痛。 等入了夜,范进轻轻为她按摩着肌肉,看着她那辛苦样子,心里很有些不忍。本来开这酒楼是为了让人过的更好,现在看,反倒是让她更累了。 梁盼弟笑道:“这算什么?我现在年纪还不大,正是应该拼的时候,现在怕苦,将来就真要吃苦了。其实我刚来广州时,比这还要苦。手里只有那么一点钱,要做生意,要应付各路神仙,比起眼下来可难过多了。每天累死累活,赚的钱也未必可以吃一顿饱饭,当时哪里想到会有今天,我也是一家大酒楼的掌柜了。再说这点苦比起你冒着生命危险去跟海盗打交道可轻松多了,不是你说的么,爱拼才会赢?我就要跟你一起拼了。” “只是苦了三姐。前几天我回乡下,你自己一个人盯店面,不知道有多辛苦。早知道就让你跟我一起回去呢。” “一起回去店谁管啊,刚开张的酒楼哪能没人看着。”梁盼弟嘟囔一句,沉默一阵,忽然问道:“那个……大婶身体怎么样?家里还好?大姐儿……这年是在家里过?” “家里一切都好,老娘身体硬朗着,毕竟底子就好,这段时间养尊处优,不用她做什么活,家里还有人伺候着,又有补品送,日子就更好过了。就是总有提亲的人去,她老人家倒算是找到聊天的伙伴,与媒婆东拉西扯,盘马弯弓的,最后媒婆发现自己事情没成,反倒陪个老妇人解闷,也觉得好大没趣。大半媒人现在不上门了,还剩几个也是走人情路线,过年还给家里送礼,大概是想着靠交情把亲做成吧。” “做梦,大婶那人精明着,交情再好,也不会拿亲事做交换。”梁盼弟说到这里忽然翻个身,从背对范进变成正对,一双好看的眼睛紧盯着范进的眼睛,“看着我!不许对我说谎!你跟大婶说了咱们的事没有?” 范进点点头,语气依旧平缓,“娘说了,我的事老人家不问……就是……” “就是不能有名分对吧?我知道是这样。从当初大婶扔掉我送的肉,我就知道她老人家的想法,谁让我是个寡妇,谁让我跟你时,不是个姑娘。大姐儿将来可以做个妾,我就只能是个暖脚丫头……” “三姐……事缓则圆,这事急不得。” “我知道啊,急不得。再说,其实给我个名分,我也未必想要。做了妾就要什么都听大妇的,还不如我这样就跟你住在一起,就算你将来娶了正室,也管不到我头上。任她三头六臂,也奈何不了我……” 事情当然不会如此简单,小妾虽然要归大妇管,但终究是有个名分。而一个在外养的外室,却连基本保障都没有。遇到厉害的大妇听到风声打上门去,就算把人打死打伤,衙门里也不会为外室出头,只会认为是男方比较没用,把一件雅事搞得彼此无趣。 但是梁盼弟却不容范进解释什么,双手已经勾住他的脖子,“反正我们那天晚上喝过交杯,我穿过吉服。不管外人怎么看,我就当是你的娘子。将来大妇敢来找我麻烦,我就揍她。我有功夫的,不怕人打。再说大婶说的也没错,我这样的女人本来就不该奢求名分。你现在是广州才子,十八铺三大家都想招你为婿,如果收下我做小,对你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呢,听话,不许和大婶闹脾性,一切按大婶说的做,老人家思虑周全,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你好。你如果敢违抗,我第一个不答应你!” “三姐……” “叫娘子!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喊我娘子。我的小相公啊,就让你这个老丑娘子给你生个孩儿可好?” 她脸上浮起满是魅获的笑容,紧紧拥抱着男子,让两人融为一体。直到范进满意地睡去,梁盼弟才捂住嘴,将头埋在枕头上,无声抽泣。她不能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承担不孝之名,一切的苦楚自己承担就好。笑,必须笑……在范进面前,自己永远是不知愁苦为何物的三姐,惟有如此,才能让他不会为自己去做出忤逆高堂的事。至于名分,至于未来,她都不在乎。如果有朝一日,真有一个厉害的大妇带着娘子军打上门来,或许一条白绫或是毒药,就是自己最好归宿。在那之前,只尽情快乐就好。 胡大姐儿是在三日之后被胡屠户送来一品香的。年关底下本也是胡屠户最忙的时候,可是有了范进给的那几十两银子,后来又从张家管家那讹了十几两汤药费,胡屠户手上很是有了钱。借着范进的名号先是占了个门面,又雇了些人手来做生意,他自己已经很少操刀上阵。 如今他一身上好缎面棉袄,头上带着六合一统冠,俨然是个体面模样,也学着士绅的样子拿起了折扇。其实在冬日里,即便真文士也不拿这玩意,毕竟文人不是白痴,但是胡屠户刚学着当体面人,有些跟不上脚步也是情理中事,这扇子拿的不是地方也就无可厚非。 他来时正是午后,酒楼相对不大忙的时候,两桌官席刚散,范进正往外送着客人,胡屠户三几步过去,一把拉住范进道:“进官儿,你可让我好找啊。先去制军衙门,说你不在,后去锦衣衙门也不曾寻见,萨护军要留我吃年酒,我哪里能坐的下?再说他在教门,大家不同路,这酒也不方便吃。本来大姐儿她娘说要留她在家过年的,可她非要找你不可,说你不见她这年就过不好,我就只好把她送来了。” 刘氏是个很会收拾的女人,胡大姐儿一身闪缎棉袄,被她打扮得倒也算是花枝招展,只是被父亲一说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几个衙门中人看看胡屠户上下打量几眼,随即便要紧着向范进告辞。胡屠户趁着人没走又大声道: “番禺仔也是不像话,洪家那片淤地都已经过了契,衙门里盖了大印说是咱们金沙的田。可长乐仔依旧不肯罢休,总是派人来地界转悠,还有人找族长说,要分一半给他们。你说说看,天下还有这么霸道的人么?就连过年也不消停,找了些人来闹事,简直无法无天了。多亏咱们村子里还驻着兵,他们不敢闹的太过,否则怕是要出人命。那些人可说了,在衙门里有人,打出人命也不怕。这简直是无法无天,真不知道他们心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制军。难道不清楚,就是陶简之都被打丢了印,他们的关系再硬,还能硬的过陶太守?” “好了大伯,过年的时候不要说这种话,没意思。外面冷,有话到里面说。”范进说着拉着胡屠户与胡大姐儿进楼,几个喝的红头涨脸的官员则交头接耳道:“番禺,长乐乡?谁的关系啊?” “没听说啊。” “干脆办了吧,也算放个交情。” “勿好吧,现在过年啊老兄,讲打讲杀不吉利的,抓几个人进衙门,警告一下就算了。” “什么罪名啊?” “你还是不是吃公门饭的啊,抓人还需要理由么?随便让人抓几个来就好了,管他什么理由,来了总能找到。要紧办了吧,要真是让范进到制军面前告状,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厄,这范鱼味道真不错,等把长乐乡的事办了,能在这吃好几顿……” 胡大姐人极勤快,一到了酒楼就换衣服,接着便到厨房里帮忙。筛了酒,又做了火锅出来,胡屠户边吃着酒,边四下看着,点头道:“十八铺啊……这地方做生意难的很,当年我想要在这里杀猪都差点被人打死。也就是进仔你这样的人,才能在这里站住脚步。大姐跟着你,我就算放心了,今后咱们乡亲也不怕被人骑在头上。” “大伯,长乐仔的事,其实族长也跟我说过。刚办了洪家,如果再办长乐,咱们范家就显得太霸道了。在乡下做事做人,最好还是内敛点好,老虎掉山涧伤人太众,就不是个处事之道。威风的时候要想想落魄,否则将来要吃苦头的。长乐乡的人无非是过来要田,至于说打说杀,现在还谈不到,大家都是庄稼人,又不是强盗,哪里随便就会动武。更别说,咱们村里还有兵,怎么看他们也没有理由先动武,不是么?虽然我现在认识一些人,可以说一些话,但是我不希望自己的村子靠这个就去欺负别人,尤其关系到邻县,更不好。回头麻烦大伯跟乡亲们说一句,能忍则忍,忍不下去就打官司,就是不要动武。” 范进不需要把态度说的太明确,再者在宗族社会里,跟族人过分对立也不是明智选择。好在眼下真个范姓也都要靠范进撑场,他只要把自己的态度表达出来,村子里可以理解他的立场,接下来应该就不至于做蠢事。 直到送走胡屠户,胡大姐儿依旧很有些害羞,又有些畏惧,于范进面前总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范进笑着拍拍她的头,“你不用担心什么,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事,也不会怪你。走了,我带你去买鞭炮烟花,回来大家一起包汤圆。记得那年你把买鞭炮的钱留下给我买汤圆吃,自己没得放,只好看别人放炮仗过瘾。今年过年让你放个过瘾,买光一家烟花店也没问题。” 广州的新年夜,热闹而喧嚣。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少女兴奋地点燃引线,跑回爱人身边,在爱人怀抱里,看着满天火树银花绽放。于这单纯的女子而言,其实烟花汤圆又或身上新买的首饰,她并不真的在意。只要身边人在,便是她的天堂。 由于不在家里没有长辈,三人之间也就比较放肆。范进把两个女人按在坐位上不许动,自己跑去厨房做了菜出来,由于有系统支持,他做菜的水准还是比梁盼弟为高,口味没有问题。但是一个书生下厨房,给人的感觉总是有点怪,两个女子平日其实并不算融洽,但是在新年这个特殊时节,不可能发脾气,都陪着笑脸与范进说笑。 说着闹着,范进又拿出自己发明的名为“扑克牌”的改良叶子牌教两个女人来打,约定却是输了要亲。三人说笑打闹成一团,笑声飘出门,飞出窗,飘散在整个广州上空。于两个女人而言,金银首饰名贵衣料,都换不回此时此刻这场欢乐。 广州外海,一座无名岛屿上,一场搏杀已经接近尾声。在此休息的海商,于新年夜遭到袭击。护卫保镖都已经被斩杀殆尽,四下想起的是男子绝望地惨叫和女子凄厉的求救声。为首的商人望着四下里手举利刃一步步走上来的女子,颤抖着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袭击者的首领,是个手执倭刀的高个女人,冷声笑道:“我乃闽南林魔女,至于你是谁,我没兴趣知道。反正我就知道一条,凡是未经许可和罗山做生意的,都要死!” 刀随之落下,鲜血狂喷,新年夜,添加了几分别样颜色。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绞索(上) 新年过去,新春的脚步悄然而至,南方气候温暖,但是初春的夜,院子里还是会有些凉。但是对于大多数穷苦百姓而言,他们没有资格说冷或是其他什么感受,那是有钱人才有资格说的话。一品香的那些盲女,尤其如此。 本就是身体有残缺者,谋生比普通人艰难,混到把自己卖掉的地步,实际已经到了社会环境的最底层。人身的保障或是基础权力这些东西,于她们而言,都已经谈不到。 广州是个不缺少机遇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人能找到生路,但每天也都有人饿死。而这些既没有体能又没有什么求生手段的盲女,即便是在乞丐堆里,也是最容易被侵害的那一部分。 不管何等肮脏龌龊的男人,都可以来占有她们的身体,而食物除非是快速吃到嘴里,否则马上就会被其他饥饿者夺走。她们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早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做弱肉强食。 像阿巧这样侥幸可以保持自身清白者,等到家里实在无力供应不得不把她卖掉时,其实命运也就是那么回事。伎寨或是其他什么下等地方会专门买下这种女子,供有特殊癖好的男子享用。 打骂虐待饥饿乃至对身体的侵害,都算是家常便饭,对这几个女子而言,自从被交易的那一刻,其实都已经做好了迎接命运的准备。每天可以吃饱,偶尔还有荤腥,不被打骂,男主人也不会来侵犯她们,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几个女人没人会相信这样的故事,更不会相信这样的好运气会落在自己身上。毕竟对她们而言,命运已经夺走了生命里全部的光明,不曾想还会留下最后一道光。 不管是出于生存需要,还是出于报答心理,就算是男主人现在真的要她们献上自己,几个女孩也不会有一丝犹豫。何况现在要做的,还不是那么羞耻的事,只是要她们记住一些身份,台词,以及适当的表演,对于她们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比这更轻松的工作。 男子的声音在几个女人耳边回响着,“你们要记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阿秀,你家里曾经有多少亩地,几头牛?” “八百多亩地,牛不曾记得,从小生长在闺阁,哪里记得那等俗物?” “很好,你们听,阿秀这说的就很好,很符合自己的身份。而且她哭的也恰倒好处,很像个大家闺秀。阿枝,你就差些了。怎么都装不像个千金,就只好说是农人家的女孩。” “奴婢本就是农家之女……” “对,但你爹是赌钱欠了赌场高利贷,所以卖你还钱。而你将来要说的是,被差役逼的破产,才被迫卖掉自己还债,记得么?一样都是欠债,原因是不同的,把你逼得破产的原因是差役!你家原本有屋有田,还有头老牛,结果因为派你爹的力差,就什么都没了。好好记,记错了就饿你一顿,你饭量这么大,看你到时候记不记得牢。多跟你们阿巧姐学,不但学曲子快,记东西也快,表演的也最好。昨天那一哭啊,还有位秀才要娶她做小呢。” 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插进来,“恩,白白净净,秀气的很,当然那些秀才喜欢了,其实我也很喜欢的。”接着,阿巧就感到有一只手摸到了自己脸上,那手上满是茧子,一摸上去就让脸又麻又痒,格外难过。更为难过的是这种放肆的接触,随即又感到有个热热的东西贴到脸上,吮吸着什么。 说话人的声音不好听,有些沙哑,声音听不出男女,但是这么放肆必定是男人。即使早做好了身体不属于自己的准备,但是阿巧心里奉献的目标只是家主,而这个说话的明显不是。她惊叫了一声,大喊着救命,双手胡乱前伸,想去推开这个不知哪来的登徒子。 随即就听到男主人适时地终止了这个沙哑嗓音的作为,“在我地头上,收敛一下好不好?你们几个回房去,好好练,我明天教你们新曲子。” 几个盲女如蒙大赦万福离去,阿巧走在最后头,眼睛一盲,耳朵就比普通人灵光,隐约听到风声中,传来几声笑声。那笑声如同银铃,像极了女子,阿巧心内暗疑:这院里几时又来了女人,怎么声音从来没听过? 一身极普通的短打衣靠,头上又扣了顶斗笠,让林海珊看上去就像个走江湖的武师。于初次见面时相比,女子狂野依旧,中性依旧,只是于粗豪的做派中,多了几分沉稳。只是一些取向方面的爱好没改,乃至自己伸手之后,也不觉得有错,反而对范进颇有微词。 “你到底行不行啊,难道两个女人就应付不了,放着这么多年轻女人不碰?她们你随便搞,不会有麻烦的。其实要我说,她们还巴不得你去搞她们,好让自己爬上枝头变凤凰,从卖唱女变成老板娘。” “得了,不要再害人了,你自己也收敛点,现在做了大当家,要有当家的样子,你喜欢那些玩意不是不能搞,但是要注意点影响。” “球!我是海盗么,抢男霸女都是该做的事,注意什么影响。”林海珊很豪气地骂了一声,随即在院里坐下,拿起酒坛自己倒了碗酒喝,“书生,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还会做菜的?像是这个什么双皮奶,还有那个虾饺烧卖,以前都没吃过。还有刚才你弄的范鱼,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真好吃。” “这就是你不懂了,苏东坡知道吧,当初也流放到过广州,他还研究过东坡肉呢,我们读书人研究些吃喝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有时间么。怎么样,看过林凤了,气色还好吧?我过年还特意给他送了汤圆过去,算是对的住他了。” “还好,比监狱里强多了,说了些话,也可以吃点东西。牙被打落了,硬食吃不了,不过双皮奶倒是可以喝。大凤哥很节俭,即便做了头领,也很少吃美食,这双皮奶吃他吃过的东西里,少有上品佳肴,看的出,他很喜欢。” “那我以后天天给他送就是了。现在你的情形怎么样?” “不算大好,但是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了。总算最后大嫂的命没有白送,先前跑掉的人,又来投奔我,还有后来从南澳突围的那些,也有大部分归队,现在手上四千多人。不过距离你说的执掌两洋,还差得远呢。” “有心就能实现,急什么?你能从大嫂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我就很高兴了。以前你们自己单打独斗,这次有了官府帮你,还有十八铺的人和你们贸易,粮食布匹甚至是武器都有地方接济,就不至于像过去那么辛苦。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会尽量帮你,至于要做的事,就是帮助制军办事,把罗山的水路封死。” 林海珊点头道:“我明白。现在罗山人都拿我当菩萨,因为我在水路上卖的粮食量大,也比陆路上来的便宜。他们都很乐意跟我做交易,包括一些部落,我也去过,连路都认识。按你说的自己人放进去,外人来抢饭,全都一刀砍了,生意做的很顺。等到制军下令,我就封死他们的水路,保证从水上不会有一粒米,一两盐流进去。” “更重要的是金鸡纳树皮,这个东西关系重大,不要忘了。” “放心了,我们自己人也离不开那个,我怎么会松懈?不过你们这回,真要让罗山蛮死绝?” “差不多吧,罗山蛮不死绝,罗山怎么定啊?殷正茂在南京当尚书,凌制军现在是兵部侍郎衔任两广总督,总觉得矮了三分。四川的曾省吾灭了九丝蛮,现在进京做兵部侍郎,如果不是谭子理在他上头,说不定他就可能当上大司马了。凌老的目标,就是京里六部正堂的位置,督抚想转正堂,就要打个漂亮仗。罗定罗定,这次是要彻底安定,他们不死光,又怎么叫安定。你不会是心里不忍吧?” 林海珊噗嗤一笑,“恻隐之心?省省吧,我们这行人如果有这个心,早就沉海了,恻隐之心是没的,如果有漂亮的小娘子倒是可以抓几个来,总好过便宜官兵。”她看看范进,又问道:“那我真的开杀戒行不行?” “当然行了,你是奉令杀人,只要不是总督的人,随便你杀过去,你要扯旗自称林魔女,这次不立一个魔女本色怎么行?” 林海珊又道:“那我有个想法,派几个人在你的店里做事,你能不能安排。” “安排是可以安排,但是我不知道你这是?” “方便联络,我不认总督,只认你这个书生。杀谁放谁,听你一句话。没有你发话,就算拿着总督军令,我也照砍不误。将来,我有什么事找你,也方便些。至少在你考中进士之前,咱们不了联络,我们总是要有人通消息才好。再说,现在和西关的人做生意,留几个人也好联络。” 范进想了想,“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你安排吧,最好身手好一点,连带着可以当女保镖。有会做饭的最好,我这缺厨娘。” 两人又说笑几句,林海珊又问道:“我在海上也听人说一条鞭法,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怎么搞的好象很多人都受了影响似的,有的地方盼,有的人骂,还有些人接济我们,就是想要我们给凌云翼找麻烦,把他赶出两广。” 看她二目中满是期待之意,范进心知,她又是想要偷师,笑道:“这个你学了也没什么用。就像我上次说的,明朝是条大船,有些地方破了烂了,就要修补。一条鞭法,就是修补手段。说好说坏都不客观,只能说有的地方适合,有的地方不适合。于城里人而言,秋天是最好过的时候,因为万物丰收,粮价便宜。可是对庄户人来说,米贱则伤农。租子要交,欠的债要还,全都指望收了庄稼想办法。偏生庄稼收下来,米价反倒低了。过去总归是要米,拿米交上去,就可以完税。现在是要银子,百姓打了粮食,就要卖粮交税,可是粮商在这个时候压价。过去一石稻谷可以完的税,现在要卖一石半,才能够上税额,表面是减少负担,实际是给百姓加了税。而这,还是在广东。如果是在北方就更惨,那边银贵铜贱,老百姓卖了粮食换铜钱,再用铜钱买银子,你想想,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早晚有一天,百姓全部的收成都不够交税,那时又是什么景象?” “诶?那岂不是说是恶政?” “也不能这么说,佛山那边就很欢迎这个政策。他们有地都去办场采铁,要银子就有要粮就没有,自然是希望交银子。大明太大,不可能有一条政令各地的人都支持。一些人喜欢,一些人讨厌,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如果所有人都讨厌,那就不能搞,所有人都喜欢注定是在做梦,大船就是这样,不能想着面面俱到。对于当官的来说,其实想的更简单一些,这是首辅要推行的政令,谁如果跟首辅对着干,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所以必须推行下去。至于百姓喜欢不喜欢,官员并不在意,真正可以干涉这一切的,是士绅。所以我们要在罗山打场胜仗,就是为了跟士绅搞个妥协。在罗定那里让出一些权力,换他们对一条鞭让步。好在广州的士绅整体上好对付,总督认了真,他们也得低头。” 林海珊道:“那这么看还是小船好。没有这么多麻烦,也不会有这么多碍手碍脚。” “任何一条新船都是如此了,但是小船早晚会变成大船,新船也会变旧,到时候这些问题一样有。至于能不能挺的过去,就看你训练出的水手合格不合格。” 林海珊的胳膊搭到范进肩膀上,将他搂向自己怀里,故意用那雄伟的山峰,撞着范进的胳膊。“契弟,要说训练水手,你最在行了对不对?其实考举人也无非为了发财,你来我这里,我给你把交椅坐,你帮我训练水手怎么样?” “可以啊,等我七老八十科举无望时,或许会考虑的,现在么,算了吧。”范进边说边不客气的在林海珊胸前一抓,“还有,问问题要付学费,别赖帐。” 两人嬉笑打闹了一阵,林海珊心内却反复盘算着林凤对自己说的话,“小妹,如你所说,范进心中有东西,应该把他拉过来,那样我们海外立国的事就有希望了。至于怎么拉,就要你自己想办法,总之你们都拜过堂了,学着当一下他的娘子,人都是帮自己人的,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一定会对你好。给他生个儿子,还怕他不入伙?” 海盗是最现实的群体之一,认同力量,追随强者。如果范进于林氏舰队无关紧要,即使拜过堂,林海珊也只当是个笑话,不会真的在意什么。可是眼下情形并非如此,林氏舰队经过南澳大败之后,目前能够维持,范进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因素。 西关商人与自己交易,加上官府的支持,让林家舰队得以度过最艰难的时期,现在也能从陆地获得稳定的物资补给。这些都是靠范进作为桥梁,才做得到的事。再加上其教授的管理方法,如今的林氏舰队规模虽然小,但是实力上未必比林凤时期弱上多少。 这种切实可靠的好处,比起虚无缥缈的情爱,更能打动林海珊,是以被摸几下她倒不会恼,只是想着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书生跟自己彻底绑在一条船上,让其为己所用。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绞索(下) 春去夏至,广州城再度变得炎热起来,行人步履匆匆,边走边擦去头上的汗水。十八铺的商户铺面比之半年前已经增加了许多,而新开的店面里,很有一些是以经营鱼翅或是鱼干之类的表物以及东西两洋洋货为主的摊位,自市舶设于电白之后,这种店面便极少出现在广州,更不会出现于十八铺。 在另一个时空里,十八铺真正的兴旺还是要靠海贸。现在其商业发展还没到后世那个高度,发展空间很大。在范进介绍了林海珊这条线之后,十八铺的几大商家也确实看到了其中所蕴藏的庞大商机。这种商机不光是每家多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未来整个十八铺的地位以及相关话语权都能得到提升。因此他们给范进面子,支持一品香,也是基于这种互惠互利。 通过一品香的引导,陆续推出的海味,让人们于鱼翅、鲍鱼一类的海味表物开始追捧,这些海产品与那些洋货的销路都不算差。而且这只是个开头,只要路子铺开,市场逐步占住,好日子显然还在后头。 一品香在这半年里靠着凌云翼的揄扬,已经在广州餐饮界杀出条血路,每天客流不断,定单排出一个半月以后。林海珊介绍来的女人里,居然有一个很会做菜,在范进指导下,现在已经成为一品香的主厨,梁盼弟也终于能从厨房的油烟里被解放出来,每天抓抓管理,看看帐本,日子过的悠闲。 帐房内,胡大姐将一盘切好的西瓜送到范进口里,梁盼弟则拨拉着算盘说道:“罗山那边,又送来一笔金子,还是那个要求,要盐要铁。” “不要粮食?” “不要。”梁盼弟噗嗤一笑,“他们以为现在手里粮食已经有不少,足够吃些时光,腰杆也硬了,跟我们说话声音很大。说如果不把最重要的盐铁搞来,就不和我们做生意了。” “不做就不做了。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大爷来着?这半年,罗山外围地形我差不多已经摸清了,地图也绘制的差不多,至于腹心地带虽然进不去,但是也没什么差别。采木卖粮,山内山外接触多了,地形的障碍已经比过去降低不少,再说给他们运输物资送货的地方就那些,等到打起来,那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地了。山里道路难行,那么多物资,他们还能带着飞?” 梁盼弟道:“要动手了?那可是好事。那几个负责采办的蛮子,每次交割时看我都贼溜溜的,上次还有个混帐直接拿出一把金子来说只陪他一晚,这些金子都是我的。干他老母!如果不是为了大局,我就不止打断他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范进点头道:“是该打!山里总归男多女少,而且他们的圈子闭塞,时间长了,大家就都成了亲戚,再成亲就很麻烦。而他们又不愿意接受山外人进来,就只好想其他办法,遇到有头脸的,就想办法迎娶,如果是弱的就抢了。县城里白日就敢掳人,反正土人脸上都涂着油彩,看着仿佛妖魔,谁也认不出他们谁对谁,报官也很难救的回来。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很多,地方官府也没办法,乃至一些千金闺秀也会受害。所以很多年轻的女子不敢随意出门,就是怕被抓。最可恨的是有些人,还在为这种行为说好话,说土人也是没办法,他们也要延续香火,也有自己的需求,这是无奈之举,不能怪他们。反倒是怪女人不该出门的。” “诶?还有这种人?” “白痴哪都有,这并不奇怪。其实一些人已经感觉到制军要对罗山动手,从设十营到驻地逐步前推,鼓励开垦附近山田,都是要动武的趋势。还有人跑到制军面前为土人说项,希望制军上体天心,不要滥杀无辜,玉石俱焚的。还有人想着给罗山通风报信,只可惜罗山蛮不信,他们说也没有用。” 有人的地方即有恩怨,同样也离不开利益纠葛。凌云翼在广州大刀阔斧推行一条鞭法,在范进为前锋制军衙门为后盾的配合下,广州一府已经完全用一条鞭法在管理,检地、丈量、厘定税额这些工作全都在做。 事实上朝廷里并不缺乏人才,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下,优秀的人想要出头,也只有投靠朝廷是最佳出路。只不过在制度与环境的限制中,大部分人才发挥不出能力,也不愿意锋芒太露。 范进有凌云翼支持,管理模式上就不拘于古法,把后世一些鼓励制度,以及责权划分等引入其中,极大鼓舞了积极性。那些人愿意出来做事,再者不做事也会影响饭碗,不管心里怎么想,工作上不敢再像以前一样怠惰。 几方面的力量加起来,工作确实就有成效。广州今年的折银及实物收入,都会较往年为高,秋收之后,这新法又会推行到周边府县中去。一部分的利益受到妨害自然会引发反弹,如果罗山打赢,凌云翼权威一时无两,他们自然想要掣一掣肘,不让他做成事。 好在有这半年时间运筹奔走,支持攻打罗山的力度也不小。从周围开发荒地,到山里有金矿的传说乃至罗定设直隶州的利益吸引,让不少大户、地主把资源向罗山集中过去 。现在罗山附近,已经有不少富户的管家或是家族中人带了流民去开垦,顺带与山里贸易。因为开垦田地的问题,山民与外来人矛盾很深,时不时就会有冲突。 凌云翼有意对这种冲突采取漠视态度,这更激起了大户的不满。不管是先期投入的资源保本也好,还是为了出气,支持对罗山用兵的士绅力量并不比反对派来的弱。 这些人为了独占贸易利润,打击外来走私也不遗余力,配合上林海珊的党羽,罗山的贸易线,基本已经被掐住。 舆论上,范进利用一品香搞的舆论战已经颇有成效,不少书生被这些盲女的故事所吸引,对于罗山蛮的看法正在逐渐恶化。舆论引导,情绪控制这种事,范进玩的很熟练,在他的编排及诱导下,现在广州城里正弥漫着浓重的反罗山蛮主义。 对于这种情绪,大多数人并不了解其威力,只是觉得罗山蛮很讨厌,干了很多坏事还没被官府惩罚,这显然有违公道。在私下谈话时,也为这种情绪所传染,彼此之间互相把这种情绪放大……恶念之种早已种下,距离开花结果已经很近了。 舞台上,被称为师姑的盲目女子,弹弄着琵琶,演唱弹奏已经比初时纯熟许多,字正腔圆已经很有些气度。唱的故事也从朱丽叶节烈记,变成了范进新晋编撰的杨家将演义。 虽然是女子,但是唱起金戈铁马故事,亦有铁骑突出刀枪鸣之壮烈。尤其听曲的书生里,有不少是知道这演唱女子悲惨经历的,听她唱这与番邦作战故事更觉感同身受。一位年轻书生痴痴的看着台上女子。她虽然不算什么绝色,但是相貌也算清秀,尤其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更是激起了书生保护她的勇气。目光一动不动,双手握拳,牙齿紧咬,待女子一曲唱完,书生猛地大喝一声: “阿巧姑娘唱的好!像那些目无天朝的番邦不好好教训他们一番,何以扬天威,护国体?不说前朝,就说当下。蛮人攻州破县,白日掳人,杀官斩吏,目无王法。似阿巧姑娘这样的可怜女子,就是被他们害的!各位兄台,我辈读圣贤书,求治国之道,岂能坐视蛮夷横行?他日我若为官,必穷治这蛮人之罪,须知国法不止为普通百姓而设,蛮人也非法外之民。” “不错,小小蛮人,能有什么本领?不打他一顿,还当我们怕了他了。打就打,几万官兵杀进去,还怕不能打他个落花流水?” “什么小小蛮人,还不就是罗山蛮?听说罗山里有金矿,这些蛮人掌握着金矿自己开不出,也不让别人开,哪有这种道理?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们赶紧把矿交出来!” “我跟你讲,罗山蛮人里的女子啊……” 在酒精以及热血的作用下,不少书生纷纷附和,表示着对开战意见的赞同。广东实际是个舆情比较复杂的省份,属于多民族混居,保持稳定,维护秩序也是两广总督的重要工作。之前历代总督不能对罗山用兵,也有这方面的考量,一旦激起各部蛮人敌忾同仇之心,是就会变的很糟糕。 范进于广州的布局,除了舆论引导,另外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要保证舆情平稳。如果发现有人试图把这场战争搞成朝廷对诸夷的灭绝作战,就得把这种舆论逆转过来。即便凌云翼是总督,也要考虑影响和后果,如果真引来各方强烈反弹,仗也是打不下去的。 好在范进的安排比较有技巧,矛盾始终集中在罗山蛮身上,也不去探讨蛮人好坏问题,只强调了了一点:必须恭顺。比如杨家将演义故事,在范进改编中淡化了宋辽国家民族问题,而是强调了契丹对于宋的不恭顺。诚然,作为国家契丹没什么义务对宋恭顺,不过在故事里,范进把辽设为宋的下属,地位一如明朝的藩属国,这样不恭顺就是大问题,就必须要打了。人们当故事听,没人会白痴到用历史去考据,也就被引导着认为,岂但的毛病在于对宋不够客气,不懂得事大,所以才要打仗。 在复杂的环境里,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书生们大多被热血和楚楚可怜的姑娘冲昏了头脑,还有一些人更直指本心,连对错是非都不去考虑,只想着罗山的利益。现在看来,在舆论环节凌云翼可以放心,即便真的去打,反对声也压不住支持声。就像在一品香酒楼里,如果谁公开反对打罗山,马上就会被一群书生揍一顿。 胡大姐拉着范进的手道:“进哥儿,那书生很喜欢阿巧呢,你为什么不让阿巧给他做小?虽然他不是很富,但也不是太穷,至少可以娶的起妾室,家里总有口饭吃,阿巧眼睛不方便,有这么个归宿不错啊。你帮他这个忙,他肯定会感激你,将来再说打仗,他肯定支持。” “问题阿巧自己不愿意,我不能勉强。何况他那个娘子脾性也不是十分顺遂,阿巧又是这个样子,嫁过去会吃苦头吧?” 梁盼弟笑了笑,“那个大娘子什么样子,阿巧都不会同意的,她心里装着一个,就算明知道盼不到,只要这么盼着就好了。再说在一品香她虽然是歌女,可是客人连摸她一把都会被人打,还有人伺候着她吃喝,与做小姐也差不多,她才不急着嫁人呢。不光是她,这几个丫头都差不多,她们虽然看不见,可是自己会想的,她们心里那个人是风度翩翩的潘安宋玉,至于到底什么样子,她们也没所谓。” 范进尴尬一笑,“我难道比潘安差很多么?” 三人说笑一阵,一名跑堂的敲了门,说是客人来拜望,等到请进来,却见正是萨世忠。他脸上满是兴奋之意,进门就对范进道:“范兄,赶快收拾东西,准备去罗山。我这里已经备好了一只船,就等你了。” 范进原本懒懒地靠墙半躺半坐,这时神色也一正,“怎么?事情有变化了?” “可不,事情变化的超出想象。有人报官,说土人捉走了一个书生,结果一查,居然是个秀才。” “秀才?土人捉秀才做什么?勒索么?”范进思忖着问道:“报官的人谁啊?” “秀才的娘子,比你店里那些跑堂的还壮硕,怕不是个母夜叉,若我是她相公,这怕逃的更快。据那婆娘说,人是被带进山里了,不管是绑是逃,总之,借口有了。” 范进道:“如此甚好,我这就收拾,萨兄吃点东西,我们一起走。” 萨世忠摇摇头:“来不及了,几条线该收要收一下,还有些扫尾工作要做,实在是没时间再坐了,范兄也请利落些,我们码头见。” 胡大姐儿拉着范进的手,目光里满是委屈与不舍道:“进哥……罗山听说很危险的,有蛮人还有瘴疠……你不去行不行啊?我舍不得你。” “当然是不行的,这么大的事我哪里能不去,你好生跟三姐看店,我负责去害人。等到过年的时候,我陪你回家。三姐,通知关清顾白,该收网了。所有粮食一律不许放入,至于盐铁……让他做梦去吧,一两都不会有!”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贵客 罗山守着西江,有水运之利,地理位置并不算糟糕,山中又有金矿木材等资源,谈不到富,如果想要混个温饱也不是很困难的事。可事实上,山里的人虽然能从水里搞到些金沙,也能偶尔运些木料出山去卖,生计却始终艰难。 险恶的环境,崎岖的道路,让大宗物资很难运转。连绵不断的山峦,高大的树木,浓郁的树阴遮蔽了阳光。即便是在晴天,很多地方也显得阴森恐怖,人走在其中,听山风呼啸,闻着风中飘来的腥膻味道以及小兽阵阵嚎叫,多半都会脊背发凉,汗毛倒竖。一下了雨,山路就会变得湿滑,一不留神人便会跌落万丈深渊。更多的地方,则连路都没有,全要靠着人硬生生踩出条通道。 这种恶劣环境,就没太多人愿意迁来,即使来了外人,山民是否欢迎也是问题。毕竟自己祖辈辛苦好不容易开出一片天地适宜生活,这个时候外来人进来要分一杯羹,谁也不会高兴。 无穷无尽的山峦阻断了道路,山里与山外接触不多,导致山民的性格比较封闭,不大喜欢与外界交流。偶尔与商人交易生活必须品,也总是觉得自己上了当,背后忍不住骂人,有时冲突起来杀人也是有的。 能到这里行商的,也很少有真正意义的良善,武力强横时欺压山民或是袭击那些落单的女子也是常有的事。两下里互相为仇,想靠外力来改善生活的方案自然行不通。 山中存在一部分土地可以开垦,但是需要搬开石头,平整田地,还需要大量铁制农具翻地耕田,以及足够多的畜力,否则也很难获得产出。蛮人既缺少铁料,又缺少这方面的知识,长期以来使用刀耕火种的模式,收获不多,种田收入根本填不饱肚子,想要获取粮食就只能靠购买或者劫掠。 粮商在卖米时,都会开出天价,山民为了买到救命粮,就得把冒着生命危险采来的金沙、药材或是大木送出去换去粮食,饶是如此经常还是吃不饱。而这些东西出山,还要被税吏刁难,寻机盘剥敲诈,再看到城里人的物质条件比自己强的多,付出的劳动却少,心里产生不满也是常有事。仇恨的情绪,其实也是在这种生活落差里产生,因此当头人下令出去袭击城池,或者杀戮那些外来抢地的人时,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茫茫山林内,十余万居民,很难说谁一定是天生盗贼,但也不能说谁一定善良无害,一切全看环境和时机。 这么多人,实际并不是住在一起,而是依洞为据点,分成一个个小部落。单独一个部落的人口有限,千八百人就是极限。部落之间为了争夺资源也经常开战甚至灭门的事也是有的。也正因为此,山民虽然多,却对官府形不成太大威胁,一般扶植一股山民打压另一股就够了。直到盘胜出现,这一情况才有了彻底改观,蛮人在官府心中的地位日高,对他们采取行动时,也要谨慎再谨慎了。 山中无王法,拳头是道理,盘胜一身艺业冠绝山林,为人处事公平又有谋略,自然而然就成了这些部落里最信服的头人。他以一身艺业加上威望,强行联合了各部落,让原本一盘散沙的山民,成了个团结的整体,乃至袭击官府,杀官夺印也从胡乱袭击变成有计划的行动,整个罗山,终于成了气候。 于山民而言,数次挑衅官府的底线,官府只能退让,这让他们尝到了甜头,胆子也开始变大。庞大的帝国,或许不像看上去那么强悍,也许自己可以获得更多……在这种思想推动下,山民的行动越来越胆大,即使眼下有大批官兵云集山外,他们其实也是不怕的。 当初官府以十万兵来扫荡罗山,也不过就是做个样子,只要躲到山林里避过风头,也就没事了。抱着这种想法的山民,对于眼下这几万官军根本不放在眼里,即使是盘胜本人,也没把官兵太当回事。他现在要做的,是大事! 做王,做罗山的王。接受明朝册封,成为这一方王者,是盘胜最大的理想。他知道在广西,一些跟自己情况类似的头人得到朝廷册封成了土司,从法理上拥有了这片山林的统治权,未来自己的位子还可以传给儿孙。即便是官府对自己的行为也不能多加干涉。现在自己明明是这罗山之主,却得不到对应地位,这不公平。 要成大事,必有书生。虽然自己不识字,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即使他请来的这位秀才冯君瑞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名士,今年已经四十几岁还只是个秀才,人也生的干瘦丑陋,进山的原因不是他真想做大事而是因为实在受不了自己的老婆想要找个年轻女人,可终究他是个书生,这就足够了。 由于之前明朝廷放松了粮食管制,山里买粮的渠道多了,很有了些存粮,为了招待贵客,宴会就比较丰盛。身穿筒裙赤着足的少女,在洞中表演舞蹈,身上的银铃金环叮当做响,并不白皙的足不能与汉家闺秀相比,但是依旧牢牢吸引了冯君瑞的目光。 更吸引他目光的,是那几个美貌且充满活力的少女。几个女子头上戴着花冠,看着他指指戳戳,时不时交头接耳,随即又大笑起来。他知道,这几个女人都是蛮王的女儿,而蛮人风俗与汉家不同,男女关防不紧,对这种行为也不会太多干涉……或许,自己能有机会? 冯君瑞心里想着该从哪个姑娘下手,又该怎么把这几个女子一网打尽,即便都不行,这些跳舞的女人里挑一个也可以,她们比自己那腰粗如水桶声如炸雷的娘子可强多了。盘胜一连喊了他两次,他才听到对方是在叫他,连忙赔着笑脸,盘胜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指着烤熟的肉道:“这是新猎的山猪,抓紧吃。” “谢……谢谢大王。” 作为四等生员,冯君瑞的日子过的很苦,平日也没什么机会吃肉,就算祭丁时,他那身子骨也抢不过其他秀才,有时抢不到肉还会挨打,做梦都想着肉吃。可是一口咬下去,他的眉头就皱起来,这肉里……没放盐? 他不敢指责蛮人的食谱,只好放慢了进食速度,以显示自己的斯文。盘胜则道:“我们山里缺粮,缺盐,缺布,缺铁,什么都缺。你们读书人很厉害,我请冯公子来,就是想让你帮我们过上什么都不缺的日子。只要能做到这一步,我不会亏待你,我知道你很恨自己的娘子,我可以帮你杀掉她。或者让你在山里,再找一个女人为妻。” 冯君瑞只觉得嘴里的肉更加难咽了……他缺的这些东西,自己如果有办法解决,就不会只是四等生员。他犹豫片刻才道:“大王,其实小生那婆娘家里还有些银子的,她们家这次来罗山附近说是要进山采金矿。大王可以以小生为质,向那婆娘要钱,要百十两银子,她一定拿的出。有了钱,就有了东西……” 盘胜摇头道:“那不是办法。这些银子,救不了我这么多子民。我的子民有十几万,你的钱……不够。我要你教我们种田,教我们采矿,教我们打造兵器,最重要的是,教我们认字,懂你们的那些东西。” 冯君瑞干笑两声,“应该……应该的。不过这不能急,得慢慢来。” 几个年轻的女孩中,最年轻也最漂亮的那个,这时微微皱起眉头,对着自己的姐姐道:“这个书生我不喜欢……他的眼睛贼溜溜的,总是看我们的胸和脚。” “阿妹,你的阿虎哥每次看你时,也是看你这些地方啊,难道不是?咱们生的好看,就是该让人看的,只有那些汉人的女子才怕羞,我们可不怕看。” “哪有……我是觉得,他这个人不好,最近山外的汉人带来的东西已经少了,我们又抓了汉人的书生,会不会给部落带来灾祸?” 几个女子哈哈笑着,拿着自己的妹妹打趣道:“能带来什么灾祸?上月爹杀了他们那个什么收税的,不也就杀了?官府胆子很小的,不会为一个书生跟我们打架,再说是他自己跑来的,关我们什么事?我跟你说,你要小心啊,这个书生进山是找老婆的,当心阿爸把你送给他当老婆……” “那我就让虎哥打死他!” 山中没有什么规矩,即使在大王面前,几个女子也不在意说笑着嬉闹着,哈哈大笑声甚至掩盖了冯君瑞的回话。盘胜刚想扔一块肉过去,打破某个调皮女儿的脑袋,一道白光猛然在眼前闪过,紧接着便是一声巨雷,暴雨突至。 山中经常有这种突发天气,他倒不足为怪,只是这声雷把女儿的嬉笑和他的火气都劈没了。正在他重新斟酌想,想着自己该问书生什么问题的当口,一个洞丁忽然大喊道:“诶?快看!闪电劈中了神树,神树起火了!” 范进下船时,也正赶上雨水,好在出发前预料到山里环境带了蓑衣不至于淋湿。一边向军营走,萨世忠一边说道:“林魔女输送物资倒是很得力,以往在山里驻军一怕钱粮不济三军哗变,二怕就是瘟疫。现在两样东西都被你克制住,蛮人的法宝就少了一半。喝开水、吃干净食物,注意卫生……这些东西到底哪本书上有啊,我翻了很多书也没找到,范兄你家中藏书总不会比我多吧?” 后人看来最简单的卫生防疫常识,其实在当下,往往就代表着一条命。范进的这些知识对于军队的重要性尤为重要,想在山里打持久战,首先就是身体要撑的住,否则什么都是空谈。这种功劳不显山露水,一般人其实也看不到,可萨世忠出身军职,又是锦衣体系,对这些反倒格外敏感。 范进笑道:“那是本残破不堪的古卷,后来也找不到了,连小弟也说不出名字。” 萨世忠皱着眉头道:“难道天下真有神授天书的事?那范兄就非常人了。” “得了,先不要管我是不是常人,制军到了么?” “三天前便到了,不过事先不张扬,外人并不清楚。原本制军就想着要收网,我们锦衣卫也想着找点事做。比如把盘胜的女儿抓来怎么样?他几个女儿都很漂亮,抓来正好乐一乐。没想到冯君瑞因为外面养野女人被老婆发现,竟跑进山去了,哈哈,这可是天要灭罗山蛮了。” 在滚滚雷声中,两人走进帅帐,外面风大雨疾两人脱了蓑衣坐下,凌云翼身上穿着便服正在桌前看着地图,见范进来,朝他做个手势,“那里有茶,自己倒一杯,有话对你说。” 来到近前,凌云翼指着地图道:“这图画的清楚,看来你那硬笔,用来画地图比毛笔好用,军中以后要多买一些。你这张图几可比的上三国演义里那平蛮指掌图了。” “不敢,学生也不通堪舆,地图画的不成话。” “这已经很好了。盘胜所赖,不过地利,瘟疫,现在这两条都没了,只剩了山高林密,我却不与他赌斗地势,只以智取,看他能如何。传我命令给林魔女,从今日起,水上不要有粮食运进去!至于陆上,我且先行文向罗山蛮讨要冯君瑞,不管他放不放人,也都要断他的粮道。饿他些时光,等到无米下锅,纵有天险总是无用。” 范进道:“学生以为除了粮食以外,最重要的还是盐铁。人无盐则无力,只要不让罗山买到盐,任他何等悍卒,也周身虚弱无力,便没了力气交战。只是有些蛮人寨子位于山外,与汉人商户混居,获得物资比较容易,要防着他们接济山中。” 凌云翼点头道:“这话有道理。就让林魔女顺带把这事也办一下,这条通道必须卡死。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是时候彻底解决罗山这个麻烦了。退思,听说长乐乡和你们争地?凌升,回头给番禺县带个话,让他管好他的子民。如果谁影响了老夫军务,我绝不客气!” 空中白光接连闪过,雷声大做,暴雨瓢泼。山中奉为神明的老树被闪电劈中,为烈火所覆盖,部落中的老巫师在一番复杂的仪式之后,忽然大叫道:“血!我闻到了空气中鲜血的味道!血,都是血!”随即两眼上翻,人事不省。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封锁线 荒凉的小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无人,只有一支规模中等的车队走在路上。 所谓的路,其实就是人为开出的一条小径,除了前往罗山的商队,很少有人会经过这里。路况不好,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很厉害,路旁草木茂密,偶尔还会传出鸟鸣或是野兽的嚎叫。 能在这种路上走的,也不是等闲之辈。整个车队是由总数超过一百五十名的男性组成,其中青壮占了绝大多数。刀剑都挂在显眼的位置,队伍里甚至还带着几张弓。 这是一支来自广州的商队,车上运载的货物,也是罗山方面最为需要,开价也最高的:食盐。 罗山缺乏物资,盐铁粮食布匹,每一样都是急须之物,不管运什么过去,都能和土人进行交易。大多数时候土人实行以物易物原则,但如果是东西够好,要什么就能由商人说了算。这其中,又以食盐和铁料的收益为最大。 对于这两项物资,官府的管理力度也很大,几次申明,触之即死。但利字当头,总会有些人不怕死,为了赚钱,去闯一闯鬼门关。 这支商队的东家,是广州的一位富商,与盐运衙门有些关系,靠着做盐生意很是赚了钱。罗山这条线,则是最近才刚刚搭上。 冯君瑞的娘子出自泷水望族,家族在当地很有些影响,但也仅限于当地。到了府一级其实就一般,所以刚开始告状,也是准备着闹一闹,让县里给些补偿,再想发把冯君瑞要出来就是了。甚至私下里,那女人已经准备让步,要不回丈夫要点金子就可以。 案子的发展,连其家族都想不到。先是状子一路通天,竟到了总督这一层,紧接着凌云翼忽然出现在罗山军营里,亲自过问此案,给蛮酋盘胜写了封书信要人,据说措辞很严厉。 蛮人向来不怎么看重官府权威,这信当然就没效果。其实到了此时,冯家那边已经不大可能再追究下去,要点钱就算了。却不想凌云翼竟是把这案看的无比严重,上升到土人随意绑架读书人的地步,在交涉无果后立即关闭所有对罗山开放的交易榷场,以断绝贸易方式对罗山进行惩罚。 本来对于这种惩罚,当地人也未必会怕,关了合法通道,就走贩私通道。可是紧接着他们就发现,这条私路也不好走了。那十营官兵设立之初,说是保护榷场,帮助伐木,顺带防范土匪。当榷场关闭后,他们就变成缉私队,专门负责查禁商贾,不许人与罗山蛮贸易。 罗山的粮食盐铁都不能自给,全依赖山外运输,通路一断,山里当然会发慌,于是物资的价格也就以芝麻开花的姿态节节攀升。之前偷偷运些粮布进去,已经让这位商人很赚了些金子,当罗山方面表示运盐来可以给出更高的价格,终于动了心。即使知道贩盐风险很大,但是在高额利润的的驱动下,还是会试图冲一冲,希望可以闯过鬼门关。 通往罗山的通道总结起来,就是水陆两途,水路原本最安全速度也快。可是最近听说水上出了个名为林魔女的女魔头,在官府下达封锁令后,先是放了话,西江的商船只能送物资给官军,否则杀无赦,随后便真的开始按着说的行动。所有走水路进罗山的船,见一只便杀一只,谁的面子也不给。 其部下据说装备精良,有大批火器,人也悍勇,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官兵对其行为不闻不问。不管是请了护卫,还是找人说项对方都不予理睬,很有几个商人丢了性命,这条路就不敢再走。 陆路上官兵设的卡子越来越多,这商人虽然认识些人,可是眼下两广总督自己就在罗山坐镇,还有他的标营负责巡逻。即便是认识人,也没把握冲过每一个哨卡,更多的是要靠运气。这条路是上次走的,由于道路荒凉,官军似乎还不知道其存在,算是当下最为安全的通道。 这样的队伍,自然谈不到什么纪律,不管再怎么嘱咐小心,这些护卫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边走边议论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这么一群青壮子弟凑在一起,聊的其实很简单,无外就是钱或者女人。 有人说着即将到达的赤火寨里哪个女人乃子大,哪个女人又容易上手。又说着上次某个护卫用一面小镜子,就骗了一个姑娘跟他钻树林的经历,让一些刚加入护卫队的年轻人,目光变得亮起来。很有些人期待着用自己身上携带的药材或是盐,去换一个蛮夷女子的露水姻缘,脚步也因此加快几分。 远远望见那些望楼,商人终于长出了口气,掏出手绢擦着汗水:“阿贵快去,跟他们知会一声,让他们准备人卸车。我跟你们说,这里的寨老阿资可是个很好客的,只要咱们带着盐,就是他的上宾。虽然没有好酒好肉,可是好女人总是有几个的,尤其他那女儿……” 一声惊叫声打断了商人的话。这叫声,赫然是由方才派去的那名叫阿贵的伙计发出。在这种地方贸易,火并黑吃黑总是长有的事,蛮人收了货用刀付款,也早在考量之中。说笑的护卫脸色瞬间变的严肃,一些人已经抄起武器。有人向前方望着,只见阿贵这时已经被人推搡着回来,但是在他身后跟着的不是那些缠包布穿短的寨民,而是一队身穿鸳鸯战袄,手提刀枪的官兵。 在官兵最前,是个年轻的书生,手摇着折扇神态悠闲,但是目光里嘲笑或蔑视的味道,任谁都看的出来。他看着商人,微笑道: “不好意思,你是来这里交割的吧,我遗憾的通知你一句,你的买家赤火寨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你车上的物资无偿赠送给官军,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二是大家打一仗,我从你尸体上拿走这些东西,选哪条路,自己说。” 正面的官兵举起了鸟铳,两侧森林里也有了动静,一些护卫向两旁望去,树木阴影间满是红色战衣的痕迹。能跑这条路的护卫,大多是亡命徒,并不至于见了官兵就怕。但是从官兵的数量看并不比自己少,而且远方还有大旗晃动,更多的官兵正向这里赶来,交战似乎不是个明智选择。 书生此时又道:“你们这些做护卫的,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底,就可以胡作非为。雷一刀,你身上的案底摞起来,怕是要比你这个人还高些,这次还敢抵抗官兵注定死路一条。林阿庆,你一个苦力,学人家装什么高手?以为有几斤气力就很凶是不是?我告诉你,打起来你这样的人第一个死。还有你,周五郎,你一个逃军还真当自己上过阵杀过人就很了不起了?还想打?放下武器饶你们不死,谁把那祸首抓住,所有的罪过就都免了!给我上!” 排枪响起,数只惊鸟飞过天空,空气中很快便有了浓重的血腥气。 半个时辰后。 陈璘将手伸到麻包里,摸出那黄色的晶体,放在嘴里舔舔,随即又吐了口唾沫。“这他娘的,居然用这种粗盐来卖,这帮人心肠真黑。还以为能缴一批好盐呢,这回没指望了。” 广东盐业已经开始用晒盐法,范进又提出在琼州一带搞大型盐滩,晒盐法制出的白盐,不比腹地的淮北盐差到哪里去。但是军队里吃的,都是这种黄色粗盐,味道既涩且苦,里面经常还搀杂着泥沙。本以为打掉这个盐贩子,可以搞到一批好盐,不想与自己吃的居然一样,陈璘心内遗憾倒也不足为怪。 范进笑道:“陈兄,做人要知足啊。这几千斤盐,你漏一点到山里,便是好大一笔进项,足够你从山外换回很多好盐了。再说铲了赤火寨,光是夫子就多了多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贤弟,制军已经下了严令,要控制物资,这么多人为这盐铥了性命,我们还能卖?” “陈兄就别和小弟打马虎眼了,军中什么情形,大家心里有数,你不卖也有别人卖,想要彻底断绝物资流出不可能。只能靠着锦衣巡查监督,加上制军的官威体面,尽量压制他们,事情不要太过分就是了。一年卖进去百十斤盐巴也出不了大事,既然总是有人要做这生意,自己人发财也是天经地义只要不误正事,制军也不会怪罪。再说凡是交易,必要往来,萨兄的人借着交易,也可以打探蛮人军情,否则要想渗透到蛮人里也很难。” 陈璘也笑道:“托福托福,没有老弟帮忙,这好差还落不到我头上。这些贩私盐的都是亡命徒,本以为要有场好打,结果你这几句话,他们就自相残杀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们队伍里有什么雷一刀……” “我哪知道有谁啊,随便说说的。他们这些人是临时拼凑的,彼此并不熟悉。再说吃这碗饭的,本就来自三山五岳,什么人都有。没有雷一刀,也有张一刀李一刀,只要他们心内对彼此怀有戒心,就不能齐心合力。官兵人本来就比他们多,战力也强,他们再一离心,可不就是死路。” 陈璘点着头,“总是贤弟你有谋略,这手攻心计用的漂亮。又故意开出那么一条荒道,再把那条路留出来不设哨卡,让那些人以为有空子可钻,却不知是你挖了个坑给他们跳。以后再有什么秘路,也没人敢走了,害。这么弄上几回,外人再想给蛮人卖东西,就要掂量掂量,黄金再好,也要有命花才行。” “这是第一步,光把商人赶绝也不行,第二步是把他们吸引到我们这边来。让商人为官府输送物资,这样我们在罗山才能长期驻扎。这次分路进兵困死罗山,使的是个拖字决,需要大量的物资输入。光是靠官方运转力量有限,必须要把这些资源调动起来,为我所用。我们多一个朋友,蛮人就少一个帮助,一进一出关系非细。多争取一个商人,儿郎们就少受些苦,让大家在前线有的吃有的喝,这样才算对大家有个交代。” “那我就先替儿郎们说声谢了。”陈璘的大手在范进肩头一拍,“咱们广东读书人很多,可像你这样看的起我们当兵的却没几个,我们这些粗人恩怨分明,有人对我们好,我们一定会报答。听说长乐乡有人跟你家过不去是不是?等到过年回家,我派一队兵给你,看他们还敢不敢威风?” 山鹰从空中掠过,于地面上那大量的死尸所吸引,但随即又为刀枪与火光震慑,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于罗山最外围位置,与汉人采伐以及垦荒的村子比邻的罗山村庄,一座接一座的起了火。一些人服从官府的命令,迁出村子被官兵押解着走向远方,一些人试图反抗,但很快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来罗山发财的地主士绅也加入了攻击行列,把自己的佃农或是护院派出来,协助官军作战。 之前的布局,现在终于到了收获之时,帮助官府的力量开始发威。随着每一个村子被夷平,村里的一切就为这些地主士绅所拥有,在利益的驱动下,他们的参战兴趣极高,甚至一些存在在官军进攻之前,就已经先被附近的垦荒人给攻了下俩。 因为这些人的出动,于盘胜而言,这些村寨的被袭,实际是汉人与土人因为土地而爆发的矛盾。这在广东其实是很常见的事,土客之争引发的械斗动辄聚集万人,并不需要太在意。眼下吃了亏,等到官军退兵,自己再去报复回来就是。 朝廷与罗山蛮的交涉,始终未曾中断,围绕着冯君瑞的去留问题谈条件讲道理反复扯皮,给盘胜这些头人的印象就是:汉人叽叽歪歪不能做正事,真没用。 温水煮青蛙的策略,要用相当长时间才能实现,年前肯定完不了事。等到来年考了乡试,范进就得进京赶考。是以这个年也是他近段时间里,最后一个在广东度过的年,注定要回家陪母亲。 自萨世忠那里借了辆马车,连带那高大如天神的车夫晋爵也一并借了来用。在马车周围,则是陈璘拨调的一队官兵,刀枪雪亮气势汹汹,人还没到村子,消息便已传开,就连邻近的长乐乡都已经收到消息:范进进村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春 报马事先已经通知了村子,范长旺带着族人敲锣打鼓,如同迎接要员或是庆贺重要节日,把范进一行人接进村子。胡屠户满面红光地把范进从车里搀下来,自己跟在后面,仿佛也是朝廷大员。 由于吞并了洪家的产业,又成了粮长,范庄的日子远超从前,饮食极是丰盛,酒山肉海,几名士兵与车夫晋爵倒是不愁吃喝。 胡大姐儿与梁盼弟是两天前到的村子,现在全在范家。除了她们,范家还有十几个女眷,都是村里的亲属。如今的范家与当初大不相同,篱笆墙已经被砖墙取代,墙既高且厚,于乡间而言,已经是一座极体面的建筑。加上修房子的是陈璘部下的官兵,手艺好,但是建筑明显带了军营风格,一座院子怎么看怎么像堡垒。 范进方一进门,一群妇人就迎出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胡大姐儿从人群里挤出来,接过范进手里的礼盒,紧紧攥着谁要也不肯松手,直接奔了厢房。范进来到上房,范母如今一身上好丝绵袄,头上插了几样首饰,虽然还没用上金杯,但于范庄而言,就是最体面的老妇人。 等磕过头,范母拉着儿子坐在身边,上下端详着,“好……比去年回家时,又白净了些,看来这一年没怎么吃苦。听说罗山那个地方险山恶水,比我们这里还要差,进仔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是个书生,打仗的事不在行,人家一动武,你千万记得要逃。刀枪无眼,不要把自己弄伤。娘听说了,如今制军倚你为臂膀,就是二三品大官见了你也要以礼相待,咱们范家光宗耀祖,就指望着你了。可是在娘看来,这些东西都不如你安稳来的重要,就算是什么都做不成,只要你平平安安娘就欢喜。还有,别忘了多读书,你的前程在功名,可别在打仗的事上太浪费光景。” “娘,儿子有数的。长乐乡那边怎么样?有没有又来闹过?” “闹肯定是闹了,尤其去年过年的时候,官府不知怎么就抓了他们的人,他们就怪是我们干的,这简直都没有道理了。这一年两边打了几次架,你也知道的,咱们金沙过去是洪家最能打。他们家灭了以后,打架的事我们肯定是吃亏,打官司的话又是两个县也不容易,好在呢村里还有兵,他们也不敢太过分,就是土地上咱们吃亏了。你这次回来,族长还要跟你说这事情。” 母子两个说了一会子话,范进给母亲装了烟,却怎么也找不到梁盼弟,范母见儿子四下张望的模样,脸色也一寒, “人在厨房里,想她就自己去。你大了,很多事娘也管不住,但是给我记牢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事是你能做主的,什么是你不能做主的,想明白再说!” 自从抄了洪家,范进自己家就已经进入地主生活,村里两个孤寡妇人到范母身边既陪着做伴,也帮她收拾房间料理家务。加上总有人来这里串门,厨房按说是不用人的。可是当范进推开厨房门,却见梁盼弟一身布裙正在灶间忙碌,听到门响,她回头望去,于是两人的目光就在此交汇。 “三姐……娘子……” 范进上前一步,梁盼弟也已经放下手里的菜刀一步赶过去。拉住范进的手上下看着,“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刚才我就想去看你,可是这里还有活实在走不开,你知道的,你一回来就要烧很多菜,实在是忙了。还有啊,在家里不要乱喊娘子,大婶听到不高兴的。” 自从范进到罗山,两人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只有他偶尔到广州谈军食采办的事,两下才会见上一面。梁盼弟如今在广州算是极出色的女商人,一品香里又有厨娘,平素不用她劳作,任谁也不会相信,她会荆钗布裙于乡下的小厨房里亲自烧火做饭。 范进望着她那狼狈模样,心里只觉一酸,“三姐,这是我对不起你。我得和娘去谈……” “谈你个鬼了!大婶人很好,虽然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觉得我配不上你,但也不肯做棒打鸳鸯的事,我又给大婶看了我身上烙的字,大婶心就软了。只是告诉我,不要妄想得到名分。将来就算有了孩子,也要算成大姐儿生的,总之呢,就是我一辈子都得不到范家媳妇的身份,偏房也没可能,最多算是个粗使丫头。如果愿意就做下去,不愿意就把酒楼送我,让我走路。” “娘……她这是气话,你别当真。我晚上的时候,再和老人家去谈。” 梁盼弟摇摇头,“老人家说的是真话,而且没有错,我的年纪和身份,都是毛病。谁让我跟你时,就已经是个寡妇,大婶能让我在你身边,就已经是开恩。村子里一些人也在为这事说闲话,光是做到这一步,大婶已经很不容易。你要是真为了我跟大婶去求情,我就翻脸了。你赶快回房好生陪娘说话,我还有事情要做,你呢去应酬族长他们,别失了礼数,听话,快走。” “罗山蛮那么多人,我一条计谋照样把他们算死,现在回了家里,反倒是没了施手脚处,连你的名分都要不回,我是不是很没用?你给我点时间,我娘总归是疼我,只要我找到办法……” 新年本就是热闹的时候,范进的高调回归,让范庄更变得喧嚣热闹。金沙四姓族长甲首的拜访,范志文、范志良兄弟又拿了自己写的文章来找范进看,希求指点。原本范家不再准备供这几个子弟念书,可是自从放倒洪家发了财,手上有了银子便想着多栽培几个读书人,于是社学依旧,读书依旧。其他各姓子弟想要读书,或是想要其他前程的也纷纷来找范进指教。除此以外,驻于村里的官兵也要到范进这里拜个山门,表达一下自己的尽职尽责。 范家院子里开了流水席,梁盼弟每天在厨房里忙碌不停,几乎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范母并没有刻意针对梁盼弟,两人的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糟糕,于范母而言,更多时候是把她当成厨娘兼大通房看待。拉着胡大姐说家常话,或是把一些东西送给胡大姐,却不与梁盼弟说话。好在梁盼弟亦是经过摔打的人物,对这些并不在意,只要身边的男人依旧对自己好,就什么都没关系。 明面的寒暄问候暗中的勾心斗角,所谓田园生活,亦不代表平静安详。时间一点点流逝,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时间便已到了冬至。在广州有民谚冬至大过年,范家的冬至日,就更是热闹。整个金沙乡的头面人物差不多都到了范家喝酒贺冬。 月上柳梢,酒终人散,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范进蹑手蹑脚摸进厨房,却见那窈窕身影依旧在灶间忙碌,他如同狸猫般靠近,女子的肘击却已如雷电般轰至,只是他那简单的一声娘子,就让百炼钢化为柔指绕。 “要死了,不要随便靠近练功夫的人后面,否则收不住手,要吃苦头的。”女子小声地埋怨,随即便是低声呢喃。 范进紧揽着梁盼弟的腰,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道:“被你打几下,其实我倒是好过些,算是补偿你受的罪。本以为有了钱,就能让你过好日子现在看来,却是我把事想的太简单了。” 后者却道:“这个罪我愿意受,无非是做饭辛苦点,只要能看到你,什么都好了。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你进京考进士,我就看不到你了,我想做饭也不知做给谁吃。好了,今天贺冬了,你去给大婶献袜履,我要煮汤圆了,你别捣乱……” 一声爆响,却不知是附近谁家顽童点燃了烟花,空中银蛇乱舞,将窗纸都映的雪亮。梁盼弟靠在范进怀里,轻声道:“真美……” 砰砰。 无数道火花飞起,漆黑的夜空为万千花火所撕裂。喊杀声,呐喊声此起彼伏。手持简陋武器,身无甲胄甚至连寒衣都没有的土人男子,绝望地发现自己一如曾经被捕获的猎物一样,落入了陷阱里。 身着鸳鸯战袄,手持鸟枪弓弩长枪大戟的猎手们,在号炮声中自四面杀出,开始了庆贺新年的狩猎。 军中书手则伏在案头拟写公文 “土人无端袭我营垒,军械甲仗损毁无数,我军被迫反击,杀敌……” 北直隶昌平境内,美艳的女子摸着隆起的肚腹,脸上满是幸福笑容,手紧抓着自己那年轻而英俊的相公的手。“相公,你要当爹了呢。你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男子看着妻子的肚子,仿佛农人看着即将成熟的庄稼。“儿子……必须是儿子!我们洪家要儿子,越多越好!” 宫中,年轻的帝王趴在桌前,如饥似渴地翻阅着心腹太监从宫外带进来的《侠义金镖》,这是从福建来的,很难找,一本书就要花费二十余两白银。虽然错字很多,有的地方还有掉字,但是对于小皇帝来说,这已经是最美味的精神食粮,亦是这个冬至自己最好的礼物。 遗憾的是这本书是分若干册出的,京里买的不全,这位急于知道全文的帝王,终究还是少年心性,悄悄向身边的小太监吩咐道:“你去帮朕问问,这书是谁写的?哪里可以找到全的?” 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喜有人愁,有人生有人死,有人遇到贵人,有人遇到灾星……人生各有际遇,人人各不相同。就在这复杂纷乱的情绪纷扰中,丙子年到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摆明车马 回乡过年,一项极重要的事就是祭祖。虽然范进对于这个宗族实际没什么归属感,但是生在宗族社会,很多东西避免不了。于此时的一个宗族而言,祭祖就是头等大事,被开除出宗族不能进祠堂,也是最为残酷的惩罚之一,信仰如此,谁也没有办法。 作为岁数不大辈分不小,加上又是族里的枪头,祭过祖其他人可以分了东西走路,范进得陪着一群族老在祠堂里,商量着族里的大事。于宗族而言,祠堂就好比是金殿,而在这里做出的决定,对于宗族成员来说,效力也几同圣旨。范进作为全村倾力供养出的书生,当他不得第时,村里负担其学费开销,现在他成功了,这些人自然要索取回报。 这便是宗族的力量,既是自己的盾牌和倚靠,同时也是藤蔓,来牵扯你的手脚。 范长旺抽着烟袋,满面愁容道:“进仔,一样是做粮长,同人不同命,洪承恩那老狗做粮长的时候是何等威风?想派谁家的役就派谁家的役,说要交多少粮,就交多少粮。可是现在轮到我们范家做粮长了,规矩却全都变了,朝廷搞的那什么……鞭子法?搞的粮长可有可无,这位子就没意思了,我们派不下去役,粮上又没什么便宜,没赚头的。当了粮长还要与官府打交道,有什么事还要应酬,反倒是误了自己家的农时。当然,叔也不是说埋怨你,只是你现在威风么,在总督衙门里办差,总要给族里争个面子回来,是不是这个道理?你看,这鞭子法有没有什么通融,或是跟总督说一句,在金沙乡不要搞?” 其他几个族老也道:“是啊,周围几乡粮长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了,本来做粮长就要担好大的风险,如果再没有好处可拿,谁又愿意做呢?可惜我们都是些庄稼人,不识得几个字,想要从新法里找路也找不到。进仔是书生么,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帮大家想个主意,让乡亲们不至于受苦啊。几位粮长已经答应了,只要进仔帮这个忙,就帮咱们打死长乐仔!” “是啊,现在长乐仔欺到咱们头上了,我们的人少,打不过他们。官兵虽然在村子里,可是打架的事他们不会帮忙,只能靠其他几个乡了。但是现在这一条鞭法搞的,那些人对咱们意见很大,就算是打架也不会帮忙。如果这个法可以废掉……” “还有一品香啊。进仔,不是我这个人搬弄是非,那个寡妇实在太不像话了。她算什么东西啊?那酒楼是我们姓范的,她有什么资格不让我们进人。我那个侄子啊你知道的,人很勤快又老实,我让他到厨房里去帮工,居然被赶出来,还有没有道理了?” “老六,现在是说大事,你的事待会再说。” “不是啊,我这也是大事啊……” 祠堂里一阵吵吵嚷嚷,范进只含着笑不说话,过了良久,范长旺才咳嗽几声,制止了众人的吵嚷。“进仔,你也知道,咱们乡下就是这样了。不成器。不过大家说的也是事实,我知道你在衙门里有关系,可是长乐仔也因为这个发了狠,放了话,衙门抓他们一个人,他们就打废一个姓范的。你说说看,这不是反倒闹僵了?现在罗山那边似乎又在搞风搞雨,制军管不管的到我们,村里的官兵会不会开走?” 这便是宗族了,范进如实想着。 自己当初受过宗族的惠,现在想要彻底割舍,其实也办不到。毕竟是宗法社会,不管自己再怎么成功,想要抛开宗族单飞,也不可能办到,一家人这三个字的分量,足以把很多展翅大鹏拖到泥潭里。这次回来,他已经预感到会有这一切发生,也是该做个了断。 他喝了口茶,将茶杯轻轻一放。“大伯说的这些我知道了,也很有道理。不过我也有些事,要跟列位尊长说一下。这新法不是制军想出来的,是首辅想出来的,至于首辅是什么……简单说,就是宰相了。谁对抗新法,谁就是对抗首辅,谁对抗首辅,就是对抗皇帝陛下,庄稼人跟皇帝作对,想造反么?这法是不能废的,不但不能废,我们金沙乡还要做南海第一乡,成为带头人。否则的话,我们就是第二个洪承恩!” “讲打架,我们打不过长乐仔,之所以现在还没输的太惨,是因为村子里有官兵。他们不会帮大家打架,但是要保护我家,所以长乐人如果打上门来,他们就要干涉。官府抓人,确实做的不够好,我如果知道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干,有时朋友太多,就是这么麻烦。我先向各位长辈道个歉,过两天我去趟长乐乡,当面跟他们讲清楚。” 祠堂安静了。 洪家的鲜血现在还没算完全凝结,用这个来做例子,说服力颇强。而范进那句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告诉族老,自己在衙门里关系硬到何等程度,如果想用宗族压自己,最多就是一拍两散的局面。从利益上看,那肯定是损失要大于收益。 当然,安静不代表真的认同,毕竟利益问题在这,不是光靠杀能解决得了的。兼并了洪家的产业之后,范姓已经不至于挨饿,但是财富这种事没人会嫌多。除了土地财富之外,像是婚姻问题,商贸问题等等,无数利益纠葛摆在那,需要的就是洪承恩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强人,才能带着自己宗族发展壮大。 范进这种态度在乡人看来,未免有些软弱,尤其见过他手段后,知道他为人不是软弱的性子,那这样干就只能说明对宗族缺乏责任心。比较起来,其实比软弱更可恨。总督的面子以及关系,没人会因为这个问题真的向他发难,心里的埋怨,则是在所难免。 范进看看几个族老,笑道:“风物宜从放眼量,我们做人做事,眼光要远一点,不要只看着眼前一点小利,那样格局就有限了。虽然眼下看粮长没有多少好处,但是将来的情形会变。衙门的人现在找不到办法,但是他们的脑子最灵光,用不了几年,就能想到这法里的破绽,继续钻营自己的好处。到那个时候,粮长身份就能和他们抗衡一下,为乡里讨公道。再者,我们要发财,眼光不能放在乡里,而该放在外面。方才我说洪承恩的例子就在于此,他做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有己无人,不管他人死活,所以到他落难时,别人就只会落井下石。咱们范家要想不做第二个洪家,首先就要敦亲睦邻,与其他几姓乃至那些小户相善,大家都吃一条河的水,有必要搞的这么剑拔弩张?要发财办法有的是,何必只盯在几亩地上。” 范长友打个哈哈,“是啊,等进仔中了举,我们全村都跟着享福,确实比这几亩地好处大多了。” 范进这时道:“阿叔这话说的不差,不过也不全是这样,不用等那么远,眼下也一样可以发财。你们看看罗山。” 范长旺眼睛一亮,“怎么?进官儿是说要去罗山挖金矿?听说那里有金子,真的假的?” “金矿的事我也不知道,再说就算有,离的太远了,我们也挖不到。我说的是,做生意。” “到罗山做生意?我们倒是听说了,跟罗山人做生意很赚,他们拿金子付帐。但是听说他们都是些生番,杀人如麻,跟他们做生意保险么?” “不是跟罗山做生意,而是和官兵。” 范进起身,在祖宗牌位前站住。“眼下我们吃的好住的好,一是靠祖宗保佑,二就是靠官府!没有官兵干掉洪家,我们拿不到他的地,分不到他家的牲畜和钱财。一样,如果官兵要来收拾我们,我们死的就会比洪家更惨。要想打赢长乐仔,想保住家声,再让村里人发财,就要和官府合作,这也是唯一的出路,没其他路走。至于和官府合作的方法也简单,做生意。眼下官兵在罗山有十营大兵,每天要吃多少粮米蔬菜?我们下不少人家都养鸡养鹅,胡屠户自己就去收猪。但是他只收自己卖的,一两口不济得事。如果我们可以把整个南海乡下散养的家禽家畜集中收购,再加上蔬菜、果子,都运到罗山去卖给官兵,还怕没银子赚?” 他提出的,其实就是后世类似合作社性质的团体,统一收购,统一销售。这个时代搞集中养殖基本没前途,来场瘟疫就能让一切的努力化为流水。范进又研究不出抗生素,没办法控制下游,就只好控制渠道。 反正根据前世经验,商品利润很多时候都是被中间环节拿去,只要自己控制了渠道,也不怕没钱拿。 范长旺先是点头,但随即又问道:“和官兵做生意,他们付不付钱的?” “小侄在军营里,你说他们付不付钱?不付钱,就报我的名字!” “这……这生意不小,可是本钱用的也大。再者这样的做法,其他商家肯不肯答应也难说的很。做这营生的虽然没有什么体面人,但是三教九流,也不好招惹。” 范长友也道:“罗山虽然眼下用的东西多,可是仗总有完的时候,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范志文从外面走进来,脸色很是慌张道:“长乐乡的人来了,要到祠堂里和九叔讲道理。他们说官府又抓了他们的人,新年没过完就不让人痛快,这事不算完。” 范长旺看向范进,“进仔,你怎么说?” 范进笑道:“讲道理?好啊,他们乡里有几个读书人,一起叫来,我陪他们讲道理。我派人调查过,长乐也没有举人,威风个什么!” 外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大概是长乐人向祠堂冲过来,与外面范进带的官兵发生争执。就在一干人正准备走出祠堂去看四化,一阵鸾铃声猛然响起,时间不长,一个周身官服的军汉,从外面大步走入。广州的冬天同样寒冷,这军人却满头大汗,脸色也很是憔悴,一看可知没有很好的休息。 分开几个族老,人直接来到范进面前,拱手一礼道:“范公子,制军有令,请你马上回罗山!” “蔡将军?您不在制军身边听调,到了这里,莫不是罗山有变化?” “正是如此。罗山蛮偷营,官兵被迫反击,现在已经交战,制军要公子马上回城参赞军机。” “那好,我料理一下这里的事,立刻就回去。您看,外面有人要找我讲道理,我走了事情也没完。” 来的武官名叫蔡彪,是凌云翼标营里的一员悍将,与范进极是相熟。他点头道: “这事好办,军令大过天!现在罗山蛮造反,范公子要回城剿贼,此时谁敢阻拦,谁就是乱贼一党,直接砍了就是了。我立刻就吩咐官兵去办!” “别……杀人就算了,回头给番禺那边打个招呼吧。” “哦这更容易,番禺人啊?一会让人去番禺县传个话,告诉这个乡再敢和范公子的家里为难,就把他们当罗山蛮同伙办了!” 范进则范长旺道:“大伯,方才说的事,抓紧办。现在要打仗了,军中离不开粮食肉食,这是公事不能耽搁。为朝廷办事,就是朝廷的人,谁再敢阻拦,就是阻碍公务,自有王法办他们。村子里的官兵不会参与械斗,但如果是杀反贼,他们不会手软。至于你们怎么做怎么收,我不管,我只要看到东西。谁要跟我们抢就打死他,至于他们是什么帮派或是这行里有什么规矩,谁在乎。仗打完了也没关系,广州城里也要吃饭,一品香也要用那些东西,不会愁卖。不过一品香的东家是梁盼弟不是我,用谁不用谁,她说了算,开多少价也是她管。族里的事可以跟我说,但人家不姓范,咱们的族规管不到人家头上。一品香往来高官显贵不知多少,如果知道谁为难梁三姐心生不满,到时候吃了亏,我也没办法。” 范长旺望着范进的背影,一动不动,旁边的人以为老族长中了什么邪,正要用手推他,才听他悠然道:“我们跟进仔,已经不在一条线上,他看的东西我们看不到,我们看重的东西,他不在乎。按他说的做吧……别学洪承恩。”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章 衣冠遍羊城 时光轮转,春去夏至,暑热再次笼罩了广州于普通百姓而言,对于遥远的罗山发生的战事,现在已经不是很注意。时间加上距离,让普通人对这场战争变得越来越麻木。乃至于连战争发起的诱因冯君瑞,现在都没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战争给广州带来的影响,就是物资吞吐量增加,大量的船只运来物资,又有大量船只把物资运走。偶尔有些消息传过来,比如官兵又打了什么胜仗,或者又杀了多少人。再不就是广州城里某位富商因为牵扯到罗山蛮事里,被官府捉去受了刑,或是赔了家产。 除此以外,有关战争的一切,百姓们就不大在意。归根到底,罗山很远,生活很近,谁的注意力也没法始终放在一群陌生人的死活上。而且罗山之战于民间征收比南澳为少,城市居民生活压力大为减弱,更不会太在意仗究竟打了多久,又是否必要。 于百姓而言,眼下广州第一等大事还是科举。 乡试为八月十二考第一场,眼下虽然只是六月底,但是考生就已经云集广州。这些人既是文脉,也是社会不稳定因素。童生当时就称为童天王,靠着人多可以胡作非为,而够资格考举人的秀才或是充场,就更威风一些。 一些人家雇了游昌冒充女眷,诱骗书生来租房子。也有的人家真有女眷被租房者勾搭上手,但是考举人的都是国家未来栋梁,自然不能承担司法责任,于是被拐的只好认倒霉。乃至故意在女人面前大小解借以献宝的书生,去大户人家墙外方便吹口哨,吸引女眷注意的风化案也出了不少,让地方官头大如斗。 但另一方面,这些人大多还是有消费能力的,他们的到来让广州市面变得繁华,人们赚钱也更容易。有关科举以及考生的消息,才是广州时下最热门的新闻,赌场里又开出了盘口开赌。 范进的名字,当然也出现在备选者中,其赔率也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么高,作为南海案首,他中举人是板上钉钉的事,赌场都不会开盘口。现在只是赌他的名次,或是解元,或是五经魁等。 除他以外,整个广东的才子名士,都在一线名单里,赔率相去无几,每人身后跟进的赌注也都不少。广州府试案首因为闹出通倭的丑闻,连带着一府脸上无光,随后连知府的官职都革了,虽然这事跟范进关系不大,但是在民间却已经传说成因为范进没被点中,而巡抚砸掉了知府的饭碗。眼下巡抚成了总督,范进的科名还是事?这么个手眼通天的人物,自然赔率不会低。 头戴瓦愣帽,身着道袍,俨然有点体面人味道的胡屠户,敞着胸露着那长长的护心毛大笑着走进赌场,先朝赌场老板崔胖子一点头,随即便如视察似地看着那些名牌下的标注。崔胖子笑道:“胡屠……不对,现在得叫您胡老爹了,怎么也来玩几手。” 这位不再操刀的屠户,拼命学着读书人的模样还礼寒暄,想了半天,却发现幼学琼林里没有关于赌场老板的介绍,只好拿着腔调道: “崔大官人,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我胡某也是个体面人,哪里会做些没面皮的事。这赌钱……我是说博戏不好。我就是来看看,看看……” 崔胖子笑道:“胡老爹您这是刚从罗山回来?不知又送了多少大猪过去?眼下你们范庄厉害啊,听说南海番禺两县的蔬菜瓜果鸡鸭猪牛都被你们范庄包了,这包办军前果蔬,怕不是发了横财?听说长乐乡的人被你们治的服帖,现在都得当夫子给罗山运东西。您现在是咱广州城里屠行的行头,今后我们要是买肉,您可得让下面那些肉铺给我们算便宜点啊。” “休得取笑。我去罗山,是奉了制军的大令,前往军前奔走效力。你哪里知道,制军面前,须臾少不了我这把老骨头的。酷暑难当,没有我们范庄把时蔬果子运过去,三军儿郎就要挨饿中暑。那制军还拉着我的手道,老胡啊,这仗打的好,你胡某人当是个大功,他日给朝廷写捷报时,随便添你个名字,补你个六七品前程。我这还一劲摇头,说是为国出力,不能要官。” 崔胖子连连道着恭喜,“胡老爹原来是要发了,那好,等你做了官可一定要关照着咱这小生意。您看,随便看。认识字么?不认识字我找个人给你念。不过我猜老爹多半是要找范进范公子吧,他的名牌就在这了。中解元六赔一,五经魁八赔一。” 胡屠户看了看,从身上摸索一阵,才取出一两银子道:“这个放到范进名下,不是要赌,就是给他帮帮场子,体面么。我还要到一品香里看看女儿,就不多留了,告辞了。” 等他出去,崔胖子才一口唾沫吐到地上,“一个臭杀猪的,靠他那丑丫头钻了范进的被窝,做了个屠行行头便也在我面前装起体面人了。胡吹大气只使小钱,真不是个东西。连制军身边的人在范公子中解元下了五十两银子都不知道,还敢说见过制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此时天色还不到午饭时分,但是一品香里已经高朋满座,四方平定巾代替了瓦愣帽,放眼望去,酒楼里基本都是读书人。其实自从乡试将要到来,广州城里的文会就没断过,有时开在红袖招这等清楼,有时就会选在一品香这种最出名的酒楼。而一品香美貌又有丰情的掌柜加上那些可人盲女,自然是这些献宝书生聚会的首选。 由于茶楼的护卫厉害,书生们倒是不敢做的太过分,也最多是讨讨口头便宜,或是写首诗文给老板娘送去。遗憾的是这老板娘到底卖狗肉出身不通文墨,于这些名诗佳句从未有过回应,也就少了几多佳话。 盲女阿巧的表演已经越发纯熟,让看客听的入神。一曲唱罢,便有不少赏钱送过来,美艳动人的老板娘亲自出来向大家道谢,又豪爽地表示自己请各位才子喝凉茶。 二楼的门帘轻轻挑起,一个年轻书生向下看着,忽然放下帘子道:“那盲女就是阿巧吧?相貌倒是清秀,尤其气质楚楚可怜,也难怪玉舟为她痴迷。只是没想到,范进居然不肯放人?让这盲女做玉舟的偏房,难道不是她的造化,范进扣着人不放,这就未免太不知趣了吧?” 正中位置坐的,是个二十几岁的书生,长身玉面仪表非凡,不但相貌英俊气质也极是出众。一身织锦道袍亦显示出其不菲的财力,折扇在手里轻轻摇着, “朗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闲谈莫论人非,我辈书生当做君子之向,怎么能在背后说人短长?再说我也听说过,不是范进不放人,是这盲女不愿嫁,玉舟再怎么痴迷,也不能强人所难不是么?” “这……多半是托词吧?只要范退思点个头,哪有那女人自己说不的份。” “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如果按你这么说,玉舟一片痴情,岂不是变成了强梁般的蠢物,这可是有损他一片赤诚之心。” 那书生干笑两声,点头道:“梦楚兄说的对,真不愧是状元子弟,见识就是不凡,小弟错了。” “无妨,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朗生可以及时认错,亦是一件大善。我们读书首先修的是心,自己的心要放正,处事才能公道。将来大家都是要为朝廷效力的,如果心不能公正,又怎么能够替天子牧守一方?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几名书生点头,认可着这年轻书生的观点,名为朗生的书生道:“林兄,你这心胸小弟比不了,我只是不服。南海捧范进出来,若是有真才实学,那自然没什么可说。可是他却是靠着手段上来的,又是写幼学琼林,又是参赞军务,与制军走的近,这科场上还能公道?” 名为林梦楚的青年书生来自潮州,其祖上是正德年间的状元林大钦,也是有明一朝以来,潮州唯一的状元郎。其家学渊源自身极有才情,又师从福建名士李贽,是潮州年轻一代中的头马,这一干书生自然以他为首。进虽然与他们没见过面,但是知名度太高,具备和林梦楚角逐解元的资格,自然被这几个潮州书生们当做了敌人看待。 林梦楚笑了笑,“朗生,你这就想错了。天子重文章,何须讲汉唐?连诗词如今都是小道,何况是出几本书?幼学琼林那书当然是好,但是只和蒙童用,充其量塾师手段,于科闱何益?至于他随后写的那什么侠义金镖,就更是词话小道,上不得大雅之堂,于举业上亦无助力。当然,范兄的文章我拜读过,那是极好的,若是闭门苦读,精研文墨,这一科的解元有望。可是眼下范兄俗务缠身,科闱在即,人却还在罗山,我只怕他自误前程。” “林兄,话不能这么说,他可是制军眼前红人。” “詹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可以胡乱揣测?制军为国朝柱石,乃是栋梁之臣,怎会公私不分?再说,这科乡试的主考,是自京中而来的内翰担任。庞、伍二位内翰自十日前入广州,即入荆闱,关门落锁以标兵断绝内外交通,不使通消息,防范如此严密,谁还能弄手段?” “这……倒是小弟不曾想到。” “不是你想不到,是你被这城里的谣言搅乱了心。最近广州城里有不少对这位范兄不利言语,依我看,是退思兄年少成名招人所嫉,有人故意传这种话,想要坏他功名。我虽然不识范兄,但制军既肯重用,品行自然不会差,更何况毫无根据的谣言如何能信?诸位请慎言。” “可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林梦楚脸色一正,“场中不论文,下场之后一仗祖宗庇佑,二仗自身福址,三仗胸中文章。名次如何,能否得中,皆由文昌大帝权衡,非外人所能知。不管中与不中,也不管谁的名次在前,我们都不能闹事,要相信场中自有公道。如果范兄真的名次在我之上,那自是他学识所致,我不会怪别人半句。” “林兄品性高洁,小弟佩服。” “这是读书人应有的本分,亦不足夸,更何况……范兄办了这么久兵机,怕是于本业上荒废了,这一科他多半不及我。”说到这里,林梦楚张开折扇,仪态潇洒,成竹在胸。 门帘掀动,一个窈窕身影走入,将一个盘子放到桌上,随后怯生生道:“这是本店的招牌菜……范鱼。就是进……范公子所创。” 林梦楚抬头看看,见这个女子虽然有双红眼,但是整体而言亦算清秀,清纯气质中又多了几分成熟,让他也不由一呆。随后才道:“这范鱼……我们已经点过了。” “这是小店赠送的,不要钱,请几位公子慢用。”女子朝林梦楚行个礼,“你说进哥儿好话就是好人,我送你鱼吃。但是进哥儿一定会考赢你,一定!”随后便自转身离去。 几个书生互相看看,忽而大笑起来。袁朗生道:“人说红颜知己,这范兄居然是个红眼知己,当真是口味独特,非常人能及。” “是啊,这是从哪找来的丑婢,听说他是贫寒出身,不想连个女人也这般将就。听说这开店的女人也与他有首尾,似乎还是个寡妇?当真是来者不拒,佩服的很啊。” 林梦楚却面色严肃,回想着方才情景以及那明**人的老板娘,半晌之后道:“范兄……应该惜福。” 房间里的笑声胡大姐儿实际是听得见的,不过这种嘲讽经历的多了,少女已经变得很有些抗力,神色间的沮丧并不十分明显。回到柜台,梁盼弟问道:“你不是说要放点巴豆,把那个什么林公子放倒,让他考不成科举,好成全进仔么?做了没有啊?” “没啊,我听到他说话了,是个好人来着,还夸进哥儿有学问呢,这样的好人不该下药。” “好人坏人都不该下药,否则你要进去吃官司的。” “只要进哥儿能得功名,吃官司我也不怕。”胡大姐儿咬着牙道,“三姐……进哥儿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我好想他……我是说,要考举人了,他还在罗山,可怎么行?” 由于罗山始终处于战争状态,有一定危险性,梁盼弟身怀武艺倒是可以前往探望,胡大姐儿就不被允许到前线去。虽然梁盼弟捎回了几封书信以及几件小礼物,可是在少女心中,这些东西终究是比不得人。尤其听到方才那阵笑声,她的心就莫名的酸痛,想着范进身在前线,会不会身边已经有了美貌佳人相伴,乐不思蜀? 梁盼弟想了想,“应该快了,制军不会阻挠他功名的,只是等着打完仗,这仗,应该是快完了。罗山蛮,顶不住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绝望 罗山的风不似广东那么温柔,一如这山中的居民一样,粗犷豪迈。每一次走过山间,都会用力地摇动树冠,让树叶沙沙做响,让那半人高的野草弯腰,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威能。阵阵山风呼啸,草木摇动,随着风飘来的,便是浓郁的血腥味以及喊杀声。 大山的宁静自从去岁的夜袭开始,就已经被彻底打破。以往,外来者闯入山林惊动森林内万千生灵的事也频繁发生,但是外来者就像风,不管再强,也只是呼啸而过。本地人是石头,永久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要坚持住,最终山林还是属于石头。 可是这次,情形不同了。 外来人并没有像风一样迅速而激烈的涤荡山谷,反倒是像火,从外面八方聚拢过来,一点点蚕食掉山林间的一切,随后将圈子缩小……再缩小。 这次或许真要大难临头了。 山中派出使者求和,得到的只是使者的首级。捆了汉人书生去交涉,得到的只是乱箭。到此时,即便是朴素的山民也能明白,这次战争根本与书生无关,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然后消灭自己而已。 那作为罪魁的书生,在官军的箭雨中中了一箭,当时山里已经没有了药材,更没有盐巴。伤口于是溃烂,生疮,人于是就发烧说胡话,直到死去。其实自从战争爆发以来,死人已经够多了,他死不死山里人已经不在意。只是他死前反复念叨的居然是老婆救我,让这些山民觉得更为鄙夷。 随着包围圈日益缩小,盘胜预料到,或许到了彻底与外来人做个了结的时候,在那之前自己必须把种子留下,确保火种存在。他的子嗣女儿,在这段时间开始逃亡,而追杀也就随之发生。 森林间,健壮如山的男子,拉着美丽清纯,身穿青色布裙的少女飞奔,在他们身后,护卫与追击者的战斗始终在继续。刀剑碰撞声,喝骂声,惨叫声,间获传来。有的声音陌生,有的声音熟悉。 “啊!” 一声惨叫声距离两人很近,少女惊叫道:“铁牙大叔!”停下脚步,想要回头去看,却被男子带得停不住脚步,只好跟着他向前跑。身后,一个阴冷的笑声已经响起,“小娘们,别跑了,留点力气陪爷……”话音未落,那高大男子猛然回身,向着森林里射出一支弩箭,于是笑声被惨叫声截断,戛然而止。 大汉拉着女子向前又跑了好一阵,眼看女子已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住步子。少女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眼里已满是泪水。身旁的护卫全都不见,只剩了他们两个,男子看着自己心上人目光里的温情与思念化也化不开。 “琼妹……一会上了船,我就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你是盘王的女儿,这山里每一个人,天生就该为你而死。我们就算死光,也不能让你落到官兵手里,被那些人欺辱。你想想阿草、石头妈她们死的那样子,不能停……千万不能停。” 少女想起自己曾经的好姐妹,女兵,下属。赤着身子的死状,或是被迫在阵前裸身舞蹈的模样,心头也自冰凉。她看着男子道:“阿虎哥,你……跟我一起走吧?我要你陪着我,我们一起逃。” 男子摇摇头,“我是部落的勇士,就该为守卫神山战斗到死,这是我的宿命。琼妹,你必须活下去,就像你的兄弟手足一样,你们只要活着,盘王的子息就没有断绝,部落就可以恢复。” 少女眼含热泪,抓着男子的手不放。“不……我不要跟虎哥分开。我不明白,为什么官兵要来杀我们,为什么神山不再保佑它的子民。以往每次官兵来,神山都会降下惩罚,用瘟疫或是饥饿,以神虫把他们驱赶出我们的土地,为什么这次……” 男子沉默无语,作为部落里有名的勇士,他甚至可以徒手和猛兽搏斗,但是要让他解答这种问题,明显超出其能力范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部落这次不但败了,而且败的这么惨。 其实自己打不过官兵,是部落里所有人的共识,所以才用你有十万官兵,我有十万大山作为应对手段。不管来多少兵,只要自己可以藏住身形,他们走了,山就还是自己的。 可是这次官军的表现跟以往每次都不一样,他们并不是一窝蜂地搜捕找人,而是像箍桶一样,把各部落的据点一个个拔起,压缩着他们向腹心地带收缩。 所谓的十万大山,只是个托词,即使山里人,也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生存。何况数以万计的老少,想要藏起来,需要的空间也很大,适合生存的据点也就那么几个。之前采购大木,进山砍伐,就把几个据点的隐蔽环境破坏掉,等到打起来山民才发现,原来伐木是个阴谋,目的就是把他们的回旋余地变小。 逃脱,盘王的子女必须逃出去,为了保护盘王的子女而死,灵魂将回归山神怀抱,与天地同寿。在这种信仰的支撑下,保护盘王子女突围的人忠诚和勇敢都不匮乏,但是每次逃亡,都没有人回来的消息。 名为盘琼的美丽少女是盘王最小的女儿,亦是最得宠的一个,为了这次逃离,盘王安排了手下最出色的护卫盘虎以及几十名部落里最强壮的汉子。但是现在,盘琼身边的护卫,就只剩了盘虎一个。 那些汉人大户在之前采伐木料时,就派了人手在山外,包括护卫、保镖、仆人。战争一爆发,这些人就被征调进军队里,其中大部分人只能担任辅助人员,但是少数确实有惊人艺业的,则和军队斥候编在一起,成了山林最恐怖幽灵。 他们对于森林的熟悉程度不能和山里猎人相比,但是快一年的磨练熟悉之后,早已经适应。而他们在装备和武艺上的优势却不是山里人能追上的,此消彼长,在这种江湖打斗环节里,反倒是土人落了下风。 盘琼贴身的女卫,是在随她突围时,当着她的面被捉走的。她甚至可以听到她的惨叫声和男子的笑声,但是她不敢回头,更不敢想那个与自己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本该嫁为人妇的少女遭遇了什么。而眼下,就连这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也要与自己分开,少女只觉得孤单、恐惧。仿佛整个神山已经化为妖魔,即将把自己吞噬。 “虎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死我也不怕。” “别说傻话,你知道,他们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的身体蒙污,让我们山里最美丽的宝石,染上瑕疵。这条船是我们花了价钱雇来的,也是咱们的老关系,他会送你先到广西去躲一下,等到官府走了,你再回来。来,我送你坐船。” 西江水奔腾的怒吼已经传入耳中,身后的风声呜咽,即便是山里最优秀的猎手盘虎,也无法确定那些恶鬼修罗,会不会已经追上来。山里的女人落到明军手里是什么下场,他很清楚,就像他们打破县城抓到的那些大家闺秀时一样。这种事作为施害方时惬意,落到自己头上,就怎么也不会感到欢喜。 盘琼是盘王最喜欢的女儿,绝不能让她受到伤害。盘虎一咬牙,忽然在盘琼唇上用力亲下去,盘琼则顺从地勾住爱人的脖子。她爱他,愿意为他献出一切。 良久之后,盘虎用力将她一推,“忘了我……去嫁给尼山部落的头人,借他的兵,为我们报仇。走,我送你过江!” 水面上一条船孤零零地停在那,原本西江作为交通要道,船只来往很多,即便官府要封锁罗山,也会有商人顶着风险把山里最需要的粮食、布匹和铁器送进去。也正是靠着这些商人,罗山才有胆量和官府叫阵。可是这回,水路也不畅通,一个名为林魔女的女人,以铁血手段封锁了江面。所有试图与罗山土著交易的商人,都会被无情地杀戮,尸首顺水漂流。 与官府贸易可以得到重利,与山民贸易就会死。几次下来,商人们终于抛弃了罗山,而罗山人的末日也就这么来了。这条船能够出现,还是盘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一条只有自己知道的关系,才搞来的船只,至于代价,也昂贵的吓人。但是为了盘王最爱的女儿,多少钱,都值得。 盘虎高大如山的身躯冲在前面,朝着船上人挥舞着手上的彩旗,那旗上绣了只展翅山鹰,正是盘胜旗号。而绣工精湛细致,亦是才女手段。 甲板上出现了人影,以山鹰旗回舞,见暗号对上,盘虎长出口气,回头对盘琼道:“琼妹,到了尼山好好照顾自己,要听丈夫的话,不要想我……” 盘琼眼含热泪,看着自己的恋人,他即将把自己送上船,也即将把自己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成为他的新娘。可自己不爱他,从没见过他,为什么要嫁给他。她要嫁,只能嫁给自己的虎哥,除了他,谁也不行。她快步向着盘虎跑去,想要拉着他一起上船,如果他不肯,自己就不走。生在一起,死在一处。 砰! 一声闷雷响起,盘虎那高大的身躯猛地颤抖了一下。这强壮的男儿,即便是被猛兽的爪子打中,也会面不改色,可这一声雷,却让他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盘琼奔跑的脚步变得慢下来,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这种雷声她已经听过多次,每次雷声响起,就意味着自己熟悉的人永远离开,回归神山怀抱。这是明人的妖法,他们……杀来了? 闷雷声接二连三响起,盘虎的身躯剧烈地抖动,手指着盘琼,张大嘴巴似乎想喊什么,却一声未出便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大地在那一瞬间似乎颤抖了一下,或许是神山在为最优秀的勇士回归自己怀抱而感慨。盘琼的眼睛大瞪着,不敢相信这一幕,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船上,十几个举着长杆武器的人向她指着,随即有人跳下船,向她冲来。盘琼知道自己该逃,可是腿却迈不动。虎哥死了,她的世界坍塌了,再没了逃跑的力气。 冲下来的都是女人,这算是给她唯一的一点安慰,至少女人不会欺负女人,那样自己死的会很干净。当她被捆绑结实,推到船舱里时,便闭上了眼睛,抬起头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盘琼?号称这罗山之花,罗山最美的百灵鸟?”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即盘琼感到有一只长满茧子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摸过,接着……便向下摸了过去。 “不错,确实不错,长的很水灵么。”女人边说边伸出手去,盘琼惊恐地睁开眼睛,在她眼前,是个颇为美丽的女子,比起自己来并不逊色。但是打扮得像个男人,腰里配着长短双刀,身后的女兵都背着长长的金属管,而就是这些东西,杀了自己的虎哥? 羞愤交加的盘琼,猛地一头向女子撞去,不想那女子早有准备,侧身之间,从后一把抱住了盘琼。“小丫头,性子很烈么,不过没关系,我喜欢烈马。其实你该庆幸,如果你落在官军手里,现在就不是这样了。你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在官兵手里,他们的情形……你不会想知道。我这有你另外两个哥哥和五个姐姐,回头你们可以见一面。”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虎哥?”盘琼咬着牙问道。 女子冷笑道:“我啊,就是你们说的林魔女啊,这西江现在是我的天下,连跟你爹做生意的,也早被我控制起来了。你们还想跑?简直做梦!你可以叫我魔女,也可以叫我林獠,都可以。来人,把她带下去,好生看着,这小野马,真够味。” 几个女人拉着怒骂不止的盘琼下去,一个上了年岁的女人劝道:“林獠,你总这样是不行的。你也知道,不少年轻人对你有念头,你要么就真的找个人相好,要么就像个为人娘子的样子,总是这样搞,早晚会出事的。” “谁对我有念头,弄个名单来,都派到一条船上,下次去南洋就让他们去。”林海珊朝着女人吩咐道,又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个有相公的人,得像个做人老婆的样子。你们呢看住人,我这就去看看相公,盘胜的几个子女都被捉住,他自己也成了瓮中鳖。我要去看看明军到底是真厉害,还是只会倚多为胜,日后为友为敌,总要先看过实力再说。”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罗定 总攻击开始了。其实从军事角度讲,这个时节并不是合适的出兵的时机,最主要的原因是天气太热。从军事角度看,显然等到秋季气候凉爽才适合大规模作战。可是秋闱在即,两广总督凌云翼显然想要在大考之前把战争结束,当兵的就只能听从命令。 锣鼓声、号炮声、喊杀声在森林间响起,烽烟弥漫,火光蔓延。血与火,生与死,爱与恨……在凛冽刀锋中,尽都宣告终结。山中的土著与外来的强敌之间,最终的较量拉开序幕。 浓黑的夜色中,火焰在欢快地燃烧,随风舞动的火苗,如同山中修炼多年终于冲破封印的妖魔,手舞足蹈,欣赏着生灵相残的大戏。 进攻者与防御者,土著人与外来客,两方的战斗自白天持续到夜晚,于此时达到了顶点。 由于夜间不利于掌握部队,明朝官兵装备及组织方面的优势,在夜晚会被削弱到极处,与之相比,虽然土人也受影响,但是他们本就没有多少组织度可言,这种影响反倒不算太严重。是以当夜幕降临之后,残存的土人倾巢而出,漫山遍野向明军冲来。 数量上处于绝对优势的蛮人如同海浪,一波波砸下来,明军则如同礁石,迎接着一波又一波冲刷,任浪高千丈,礁石不动如山。浪砸在石头上,四分五裂,礁石坚挺依旧。 顺风吹来的,是烧焦的气息、血腥味还有尸臭味。在距离火光稍近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张张狰狞而痛苦的脸。这些脸的主人,少数身着鸳鸯战袄,大多衣不蔽体,身上绘满动物或是鬼怪图形,这些图形上或是插了箭,或为刀枪或是其他什么创口所破坏,血已经流干、凝结。这些鬼怪或是野兽,毫无生气地伴随着主人躺在那一动不动,怒目圆张,表情狰狞。 人影在晃动,脚步在交错,或前进或后退。沸腾的杀声与锣鼓声,在山林间蔓延。绞索收紧到了最后一环,土人亦拿出飞蛾扑火的勇气,以最为华丽的方式谢幕。 这次夜袭可以看做盘胜军事才华的体现,他选的时机很对,明军之前以十哨分进合击,彼此各司其职又互相配合,土人的反击其实跟送死没区别。而在总攻击命令下达后,这种配合却已经不复存在。 各营军官都想着多砍一些人头立功,或是到洞府里,寻找土人的财富,以及年轻的女人。十个营头的进攻变成了抢功,谁先攻破一个洞,就能多发一笔财,各军之间名义上是友军,实际只是各自为战。 是以虽然明军总兵力比土人为多,可是单独一个营遇到土人全力进攻,就显得人单势孤,且短时间内,也很难指望得到友军支援,最多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夜晚视线受影响,弓箭或是火器的威力都大幅度削弱,放了枪也点了虎蹲炮,实际杀伤却说不好。只能从火光中看到山民那愤怒的脸,和毅然赴死的眼神。明军也在军官带领下放下火器举起刀枪,向对方发起白兵邀击。 山地作战与平原不同,官军那种堂兵正阵施展不开。受限于地形困扰,只能以小部队配合模式与土人交战,甚至偶尔还会变成打烂仗模式的捉对撕杀。由于在山里已经驻扎了近一年时间,对于地形环境早已经适应,加上之前明军在对倭作战中总结的经验,明军已经针对这种情况开发了小队配合阵型。十几名士兵组成一队,彼此以长短兵器相配合,一小队兵就能抵挡住数量数倍于己的土人。 山中男儿并不缺乏武勇,险恶的环境铸造了他们雄健的体魄,与猛兽格斗的男儿,有着足以自夸的气力与胆量。但是他们并不长于阵战,最多是有着配合狩猎的经验,可这种配合必须建立在熟人的基础上。 . 这种成千上万人的冲杀中,想找到熟人并不容易,即使一起冲锋,等来到阵前,也许身边早就换成陌生的面孔,最后能靠的只有自己。 高大的男子呐喊着挥出石斧,对面的明军举起盾牌,武器落在盾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士兵的身体微微一矮,可是这大汉的身体同样也被大力撞的向后退出。 与大汉共同进攻的男子,在一斧之后举起手上的木棒决定跟进,不想明军两杆长枪刺出,已经把盾牌兵保护住,大汉左右招架,把同伴的进攻路线全都封死,其他人只能绕开他,从侧翼向明军包过去。可那名刀盾兵已经一个就地翻滚,刀向着男子的腿上砍过来。 一声惨叫中,持木棒的大汉已经倒在地上,左腿自膝盖以下都被砍去,举石斧的大汉再次冲来,刀盾兵依旧举盾硬接,在一声轰响中,士兵纹丝未动,大汉的石斧却已经出了手。一干长枪如同毒蛇吐信,直穿透大汉的胸膛,男子的大手死死攥着枪杆,却只能看着士兵毫不费力地把枪抽出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倒。 “如果……能吃饱,不会是这样的。”被山民称为大力士的汉子,在弥留之际,脑海里闪过的只有这一句话,死在比自己弱的人手里,他无法瞑目。 长时间的饥饿与缺盐,让山民的体能大幅度下降,不但这条大汉,今晚所有冲出的人,其实都差不多。 从去年冬天是山里开始缺粮,到春天正式断粮。为了生存,他们捕食猎物,吃草根树皮,吃老鼠,吃土……直到吃人。只要能活下去,一切可以当做食物的东西,他们都会填进肚子,但是几万人的庞大人口基数面前,这些手段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比缺粮更要命的则是缺盐,在官府的严密封锁下,近半年流进山里的盐加起来不足百斤,摊到每人头上就少的可怜。即便是决定生死存亡的背水之战,亦知道战败死路一条,可是缺粮少盐的身体,依旧无法发挥出应有的水准。 坚持了一个白天之后,支撑他们发动夜袭的只有血勇,对神明的虔诚外加战败必死,妻女难保的觉悟。可是这些东西并不能取代体能,当明军面对白刃战毫不怯懦的还以颜色时,这些勇敢的山中男儿,便只能含恨而终。 夜风吹起血花,十几名山民围着四五名明军在进攻,可是明军中持枪男子如同天神,长枪矫若游龙,如怒涛般卷过,围攻者非但没占到上风,反倒是不挺地倒下。被鲜血喷了一头一身的军官,看上去狰狞可怕。但是在他及身边亲兵而言,这只能算是家常便饭。 在一声大喝中,土人里唯一使铁刀的男子被一枪打飞出去,人在空中喷着血,怪叫着滚向黑暗里。随着他的倒下,整个围攻队伍轰然而散,反倒是被几名官兵淡定的持刀收割。 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在战袍上又一擦手,陈璘哈哈笑道:“人多了不起?一群软脚虾,手软脚软,一点力都没有,他们待在山洞里,我还有些麻烦,现在自己跑出来送死,倒是省了我的手脚。趁着其他各营还没来,多砍几颗人头领赏!告诉儿郎们,给我盯死盘胜,他的脑袋值五百两!” 身边的亲兵知道自己主官性格,挥刀跟随着主官向前冲杀,低声道:“附近两哨不肯发兵来救,不能这么算了。” “算个鸟?我的好兄弟范退思就在制军身边,有他在,不剥振武、奋威两哨几层皮,我就不姓陈。大家好好打仗,害人的事,读书人比较擅长,你们不要担心。来人,到帅帐去报捷。” 范进所在的总帅营帐距离前线其实很有些距离,凌云翼虽然亲临前线,但是这种亲临,不是指他披坚执锐,在前方作战,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明军也就彻底完蛋了。他和他的幕僚,只是在标营保护下,于后方制定策略下达命令,最大的作用还是给士兵吃定心丸:当官的都在山里,你们还有什么可叫苦的? 帅帐里灯火通明,丝竹声透过厚厚的牛皮帐,弥漫在整个营盘上空。十几名战战兢兢地女子在乐曲声中,以生涩笨拙的步伐,表演着舞蹈。 她们的年纪不大,身体素质也好,有的还曾是部落里骁勇善战的女战士,基础素质是有的,可是没受过舞蹈表演方面的训练,跳出来的舞实际没有多少美感可言,也不具备欣赏性。凌云翼对这种舞蹈也不喜欢,他想要看的,只是土人臣服而已。 从战斗一打响,就陆续有女俘虏被抓进来,其中刚烈的或是自尽或是被杀,基本已经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不管曾经是什么身份,现在都已经屈服。为了生存,她们可以做营伎,也可以为仇人表演歌舞。目光里没有了仇恨,也没有了往日的清灵,剩下的只是畏惧和担忧,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就惹来杀身大祸。 一名身着小衣的女子,跪在棋盘前,将银盘高举过头,在银盘里放着数十枚剥好的荔枝,晶莹剔透,果肉饱满。棋盘前对弈老少,两眼全都紧盯着棋盘,时而抓起一枚荔枝放入口中。 军情如火,报信的士兵不断将前线的军情汇报过来,包括陈璘部队遭遇围攻,以及周围部队因为深入敌后救援不及等情况都已经汇报过来,只是一老一少谁也不曾把事情放在心里。 凌云翼派了一千标兵作为援军前往接应,考虑到天黑难行,是否能顶的上用,实际谁也说不好。但是这点小小的意外并不能影响大局,这一局他不但赢,而且赢的很漂亮。 罗山蛮总人口近十万,且有高山密林之险,在粤西为害已近百年。这次只用三万官兵就彻底解决,而且官兵损失极微,这已经是不世之功,足以比拟曾省吾破九丝山。比起之前殷正茂十万大军下南澳,自己这份战绩可要好看的多。 饮水思源,凌云翼必须承认,没有眼前的范进,自己即使能赢,也不可能赢的这么轻松。 从之前布局,到争取舆论,再到战争爆发后,范庄承运粮食蔬果,保证后勤供应。乃至在部队普及防疫知识,喝开水吃热食,注意个人及环境卫生,确保军营整洁处理尸体隔离病号,再到让林魔女运来金鸡纳树和青蒿对抗疟疾,让瘟疫不再成为阻碍。制定部队轮战轮训换防等制度,确保部队不至于师老兵疲失去战斗力。这些功劳如果细算起来,保他个官职都已经绰绰有余。但是范进全都辞而不受,宁愿把这样的大功让给其他幕僚或是陈璘萨世忠等人,这也是范进最让凌云翼满意之处:不争功。 由于范进的低调,他的功劳并不人所知,不少人只拿他当个帮闲看。倒是高层圈子里都知道范进实际是凌云翼半条臂膀,甚至有人建议范进这科不下场,再为制军效力几年,但这个提议又被凌云翼直接拍了回去。 老人一子落下,面带微笑道:“这一步落下去,差不多就可以见分晓了。退思,像你这样的棋友,以后怕是不容易找到了,老夫再想下棋就找不到对手了。” “东翁客气,广东人才济济,东翁想要下棋,自不愁找不到合适的对手。学生这点棋力实际拿不出手,上不得大雅之堂。” “你太谦了。我知道你的棋力远在我之上,一直都是让着我这个老头罢了。广东这个棋盘太小,实际也显不出你的棋力,将来到了朝廷上,才是你一展手段的时机。好好做,让人们也看看,广东不是烟瘴之地,一样出人才。” 他顿了顿,又吃了枚荔枝,“仗打完了,事情还有很多。报战功,计斩获、报伤亡,核军饷,这些事都需要你这样的大才来操办,可是……我不能再耽误你了。离着秋闱时间不多,等打完仗,我要你写幅字,写完就要回广州准备着下场。你和林魔女有交情,跟她借条船不为难吧?” 见范进点头,凌云翼才道:“那就最好了,如果为了我的事,误了你的举业,老夫心里就下不去。老夫在科名上,算是你的前辈,于科场一道倒是有些心得,索性无事,就拿来打发时间,你只当是个老学究讲些无聊的事情好了。” 范进连忙道:“学生全靠东翁栽培,您的训导,学生一定谨记在心。” “秋闱考三场,每场考一天。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场,第一场最重要的便是前三篇文章。要知道,主考加同考一共就那么几个人,要看的卷子有几千份,哪里看的过来,看过前三篇也就不差了。所以哪怕你后面都是鬼画符,前三篇也一定要做的花团锦簇,这样才好看。你的文墨老夫信的过,但是既入场,就要讲些技法。先做第一篇,再做第三篇,最后做第二篇。因为第一篇精力最足,文字最好,考官一见,心就欢喜。第二篇第三篇顺着下来,一篇比一篇差,就又没了精神。你这样做,先差一些,但是第三篇又好,他就不会不录。” “第二场要做论一篇,判五道,诏、诰、表任一道。于判上你已经经历过,比其他学子强的多,至于表文,这一科广东的表题,自然是罗定设州,或是平罗山蛮,亦是你拿手好戏。” “第三场,做策论。一群举子,又能做出什么高论来,胡乱应付便也是了。你也不必想着在策论上做何惊人之语,这东西没人看,只要不出格就好。你帮老夫办军务,耽误了不少课业,老夫也不能让你吃亏。只是秋闱是国家抡才大典最重公道,老夫也无法干涉,只能帮你这么多,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记住,考场是最公平的地方,你付出一分,它就回报你一分,不会让你白费时光。”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勒石记功 红日升起。 太阳艰难地爬上天空,越过崇山峻岭的阻碍,将阳光洒向山间。地上鲜血尚未干涸,死尸横躺竖卧。伤兵的痛呼声与野鸟的哀鸣,女子的惨叫声、老人的号啕声此起彼伏,响彻山峦。 罗山蛮毕竟是个拥有十万兵力的庞大团体,即使战败,也不会一下子就全部死光。部分洞**,战斗依旧在继续,蛮人凭借着地势,还在做最后的顽抗。由于关系到生死存亡,这些人已经拼出全力,即使官兵在各方面拥有压倒性优势,也不容易随便拿下来。 可是,当一颗首级被人用竹竿挑着在阵前晃动之后,那本来顽强的抵抗却在瞬间瓦解。顽强不屈的山中硬汉绝望地扔下武器,朝着万丈深渊一跃而下!在他们之后,则是女子、老人以及孩子。 那颗首级属于他们的王亦是他们心中的神明,曾经被视为山神降世,号称力大如牛,攀岩如飞的肉翼大王:盘胜。 随着盘胜的死亡,山民最后的抵抗被迅速瓦解,官兵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将残存的山洞一一拔除。当这个消息传到帅营时,凌云翼与范进都没什么诧异,从土人孤注一掷的夜袭以失败告终,就注定是这个结果。 自帅营赶往前线,一路上随处可见押解俘虏的军士,运送伤员、战利品的大车。大鼓、铜锣,铜号角,这些在部落里象征着身份财富的器物,有很多本身已经被赋予了神圣色彩,全部落只要有一个活人,就不会让其失陷,现在已经都成了官兵的缴获。 看着兴奋的人群以及四下巍峨的山峰,凌云翼向身旁同行的男子道:“德完你看,这里山势险要,林密山高,土人熟知地形又能适应山中瘴气,视此罗山为其私土而非国土。稍微有些不满意,就聚众生事,甚至杀官破城,金帛妇人无所不取,哪怕是他们族里的男子娶不到老婆,也要抓山外的女人来延续香火并视这种行为天经地义。官军每每想要清剿,或受制于险要或受制于瘴疠,只能半途而废。他们就越发的放肆起来,认为官府怕他们,认为官兵拿他们没办法,也就越不把官府当回事。盘胜自己甚至想要做土王,让自己成为这片山林真正的主人,究其原因就是官府不能让蛮人感到恐惧。土人畏威而不怀德,广东又是夷情及复杂的地方。土客之争汉夷之争,动辄就要聚起万人械斗,丝毫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总是要让他们知道怕,才能知道官法可畏,这次灭了罗山,两广各部夷人也都大为震动,已经有不少部落头人向地方请罪,自陈往日过失,又许诺约束部下,不敢妄为。这也算的上是杀鸡儆猴,什么时候能教会他们遇事打官司不打架,老夫也就算是功德圆满。” 与他同行的,是新任的广东巡按梅淳。这人年纪四十出头,生的白白净净,人看上去也极和善。吸取上一次罗应鹤弹劾陈璘教训,这次罗山大捷,凌云翼不但做成自己的功劳。相关衙门的好处也没落下。布政使司、广东巡抚、巡按甚至包括市舶司也都参与其中,人人都能在军功上分润几分。 在进入夏季之后,梅淳就抵达前线,由于凌云翼让功,两下相处也就融洽。他来广东巡按,实际是受张居正吩咐,监督一条鞭法实行,只要新法可以顺利推行下去,其他事情他不会干涉破坏。凌云翼又肯分功给他,交情自然不是前任可比。 听凌云翼的话,他微笑道:“是啊,罗山蛮为患已过百年,这次彻底铲除,一劳永逸,当真是莫大功德。等到将泷水建为直隶州,移民开荒,伐木造田,用不了多久,这里便是一派繁华景象。圣天子在位,贤相当国,才有今天这番盛事!” “德完,你这话说的入耳。正是有明君贤臣,上苍护佑,才有这大捷。不过,我们也不能忘了退思,如果不是他的谋划,我们的仗怕是打不了这么顺利,进展也不会这么快,至少今年的鹿鸣宴我便没法参加。” 梅淳一愣,凌云翼总督两广,按说广东的鹿鸣宴只有广东巡抚参加即可,他没必要出席。何况这里打完仗不等于没事,还有无数的工作等着他做,他话这么说,自然是要拨冗前往广州接见一干举子,这于本科举人来说,倒是好大面子。心头一转,其用意已明,笑道: “是啊,退思这次献的方子,不但广东用的着,其他省份也大用。下官已经修本进京,详述防疫八法,还有金鸡纳,青蒿治疟疾之术。单这几个方子,便该立一大功。” 凌云翼点点头,“广东这科乡试,德完是监临官吧?怕不是这一半天,就要动身?” “不错,正要向制军请辞,下官要回广州,预备巡场之事。” “应该的,应该的。惟典礼之重大者,莫过于场屋,而弊窦之繁多者,亦莫过于场屋。丧身亡家而在所不惜者,无岁不有。乡试是大事,历次乡试都少不了钻营作弊的刁徒。科举是国家抡才大典,绝不许有人从中舞弊,坏了天家选才大计。如今太岳行新法,最重要的就是人才,无人则法不能行,想要人才必经科场,所以科场比战场的责任更重。我们这一科若是多录取几位栋梁,新法就多了几员干将。德完身为监临,总督内外,身上担子甚是沉重,不可轻忽。我派龙崖带一千标兵随你回去,保护贡院防范私弊,有何差遣你只管吩咐,谁不听令军法从事。隔绝私弊,保障科场公平,就是你的责任。若是让明珠埋沙,栋梁落榜,你我都难辞其咎。” “下官明白,亦不敢怠惰公务,辜负君恩。再者,听闻海总宪致仕的奏章准了,算计日程也快该到了广州,他老人家一回来,徇私请托者怕是也要收敛。” “刚峰啊……他回来也便回来了,刚峰为人无可指责,只是遇事有些执坳,为官只可敬他,不可学他。这次他告老纯粹是跟太岳发脾气,本来明君贤相在位,正是我辈大展拳脚之时,他这个时候告老……这话便不好多说了。这样的人不合时宜,或许会对科场的事说些怪话,至于说力量却指望不上,真正能严防情弊主持大局的还得是你。德完,你我皆是功名出身,自然明白,科场对于读书人意味着什么。大家十年寒窗,受尽苦楚,所求者无非一朝金榜提名光宗耀祖。是以考差责任最重,尤其不能欺心,不管内帘外帘,道理总是一个,只求为国举贤,以当今而论,便是一心要为新法选拔良材,德完觉得如何?” “制军金玉之言,下官铭记于心。” “这科闱的事,本不归我管,再者今年朝廷又派了两位太史来任主考,我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时心有所想,才发了番感慨,德完不嫌我这个老头子指手画脚就好了。” “制军客气了,听制军一席话,德完收益非浅。于这一科如何操持,心内已有了几分把握。” “那便最好不过,我年纪大了,有时爱多说几句,德完不介意就好。诶你看,退思他们已经到了。” 远方,范进与陈璘正在一边恭候着凌云翼一行,按着范进吩咐,陈璘非但没有更换衣袍,反倒用血在脸上身上多抹了几把,望过去如同个血人,又似个修罗。在这种场合这模样不算失礼,反倒是让他的形象更为可敬。梅淳端详一阵点着头道: “龙崖将军浴血苦战,当真是辛苦,这番下官定要写本进京,保奏官职。这事未完,就要他随下官回广州,是不是……” “无妨,龙崖追随我数年,他的脾性我很清楚,知道武人为国尽忠是本分。只要是朝廷公事,他不会叫苦的。” “那退思,是不是跟我们一起走?” 凌云翼摇头道:“那怎么行?他这科要下场,与你这个监临同行,怕不是考生们要闹翻天?不管我们怎么公道,到时候也会有人说话,总是要防闲。再说,他还有一件事要做,德完可还记得这西江的畔锦裹石?” 梅淳点头道:“汉初陆贾取道桂岭,沿西江而下,奇石突兀怪异,便设锦步嶂以登山,发愿若能说赵佗归汉,当以锦裹石。后来陆贾如愿以偿,与赵佗泛舟至此,即以锦裹石,锦不足,栽花代之,这石头便是以此得名。” “不错。五岭南来孤柱撑,陆郎到此驻云旌;神功海外无人识,万古东西永不倾。这石说的就是锦裹石了,但是我今天要给它改个名字,叫华表石。再在石上刻几行字,记今日之功。这刻字的活,自然是工匠来做,但是这字,我要退思来写,正好也让他多废一天时光,好与德完错开船期,免得别人说咱们有什么私弊。” 梅淳点头道:“还是制军思虑周全,但不知制军准备刻什么字?” “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道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都察院右都御史凌云翼;……巡按广东监察御史,当涂梅淳。万历四年七月,灭罗山蛮于此,建州设治,勒石以记之!” 酒席间,范进将写好的底稿于在坐官员面前展开。梅淳两眼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大字,心内亦不由赞了声好。同是科甲出身,好字见的多了,但是以范进的年龄,能拿出这么一笔字的却不多见,仅靠这手书法做个内阁中书已经绰绰有余。 凌云翼于锦裹石刻字改名,自是取勒石记功之意。赫赫战功,随着时间推移可能会被记忆所遗忘,但是记在石头上的文字,却没那么容易抹去。能够在华表石上留名,不管于体面还是于功劳上,都是莫大好处,梅淳自然不会拒绝。 除他之外,广东三司官员皆名列其中,武人里则只有陈璘的名字在上头。所有榜上有名者,无不起身拜谢凌云翼,陈璘更是大礼行参,感谢制军能让他一个武夫勒名记功。 凌云翼笑着摆手道:“大家别客气了,众位或是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或是赞画军机,运筹粮秣,每人都有大功,理当记名。倒是退思,他在军务上出力甚多,又帮办粮台给养,咱们吃的蔬果肉食,哪一样不是他用心办来的?按说这石上应该有他的名字,可因为白丁之身不得列名,老夫倒是对他不住。若是退思的家眷族人在广州遇到什么难处,列公可要多想想这华表石,和上面的字是谁人所书,这一场大功又是如何而来。来,咱们共饮此杯!” 酒杯碰撞,琼浆共饮,不管对范进看法如何,此刻众人心里都明白,这个人总督是看做真正的心腹在栽培。至少凌云翼在位时,谁如果与他为难,便是与总督过不去。 范进按说既是考生,与梅淳这个监临就该避嫌,但是梅淳却主动上前道:“无妨,眼下是在军中,不是在科场。且今日是庆军功,不谈科举事,不须避讳,范小友这笔文墨当真了得,日后殿试的时候,是要派大用场的。” 凌云翼也道:“是啊,虽然科举糊名誊录,可是到了殿试时,依旧要考较墨卷功夫。退思,你就凭这笔字,在殿试时的名次便不会差。老夫还等着看你殿试的墨卷,别让我们失望。” 酒终人散,范进与陈璘并肩而出,走出好一段路,后者看着范进嘿嘿笑道:“退思,这次我破大王洞,很是发了笔财。光是金沙就有一斗半,待会让人给拿半斗过去。万虎臣、孙标那两个杀才,就得贤弟你想个法子治他们。大家都是老世交了,居然在关键时候玩这一手,如果不是看制军他们在,我就提着枪找他们比武……”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了,这种事应该做的,黄金兄长自己留下就好,至于那两人……您越是不说话,制军越是会重办。考过秋闱就是会试,以后小弟不在广州,一品香还有范庄,还要靠兄长多照应些。” “你放心,谁敢找你麻烦,我就弄死他!罗山这么多人都杀了,就说他们给罗山蛮运送粮草,多杀几个头,也不算什么事。” “还有小弟新做的这生意,南海各乡的蔬果肉食,现在都是小弟的宗族采购销售。仗打完了,这生意他们还是要做,如果有人出来抢,怕是要动武。” “那生意也有我的股份,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让人抢我的钱,这些事你不用多管,有自己弟兄看着,不会让人欺负你的女人,也不会让人动你的钱。说实话,现在你最该做的事,就是好好读书,下场应试。你中了举人,谁也不敢随便动你,等你中了进士,便是愚兄也要靠你照应。这年月武将再能打是没用的,没有文官撑腰,也就是个表子的命,谁都能来搞你几下。” “陈兄,斯文啊……注意斯文啊。” 两人说笑着向前走,直到无人之处,陈璘道:“这次罗山大战杀人盈野,儿郎们浴血杀敌,我的名字现在刻在石头上,弟兄们的功劳又由谁来记呢?范贤弟能不能给想个法子,让儿郎们也能欢喜欢喜。” 范进点头道:“这事我也想过了,其实已经完成了七八分,等今晚一晚之功,明日只管看好。”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当然选择原谅他 梅淳次日天一亮即起程离开罗山之奔广州,船舱内,一卷白色亚麻布在舱板上铺开,一幅长长的画卷就在他面前舒展开来。这画用的油彩来自泰西,大明很少见。上面绘制的图画,正是官兵举盾持矛,与蛮人撕杀对垒的模样。 画中官兵衣甲鲜明,相貌栩栩如生,陈璘持枪冲锋在前的样子,更是与他本人无二。而在山坡上,凌云翼、梅淳等大员立于高处指挥,亦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一派大将风范。 通过颜料的运用,让士兵身上的鲜血,战场的硝烟都变得格外真实。望着这画,人便仿佛置身于战场之内,听着鼓角争鸣,看着将兵浴血,主将运筹。 固然明知道这画里内容十分中连一分真的也没有,梅淳依旧看的热血沸腾,仿佛自己在战时真的曾在现场指挥一般。连连赞道:“好!画的好!退思这手画技简直可称的上神仙手段了,赶快卷起来,不要弄脏了它。等回了广州,本官就要修本,为前线将士请饷贲赏!三军将士们辛苦了,退思也辛苦了,这么长的画卷,不知要花他多少时光。” “是啊,退思废寝忘食只为画这么一幅画用心确实良苦,他还说要单独做几幅平蛮图送于柱史。”陈璘在旁适时补充。梅淳手捻墨髯连连摇头道:“使不得……这如何使得?可不能让退思做这等事,我实在受之有愧……”话虽如此,得意之情依旧溢于言表。 而在官兵乘坐的哨船上,一幅幅长卷被展开,上面画的也是官兵与蛮人撕杀交战的样子,不过对官兵而言,他们在意的不是那些大人物,而是画中的自己。有人激动地指着画卷道:“是我……那是我!” “废话,你这么丑谁看不出啊!你看,那是宋都司,那是王把总……” “为什么还有那些大老爷啊?” “废话,没他们谁去给咱们请赏金?” 不少军健都从里面找到自己的模样,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画总数有限,不可能一人一幅,也就是放在军营里大家看看,对于当兵的来说,没有什么直接好处。 可是这些兵卒早已经习惯了流血卖命随后被人忘掉的生活,不管付出多少,都被视为理所当然。即使是一场战争杀敌无数的勇士,在军营里也不会受到多少重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军中永远是长官最大。乃至举人一层,就可以役使兵卒。即使标营士兵待遇略好一些,不用给人去当奴仆工人,但是也别指望真被谁看重。范进这位制军老爷心腹红人,居然记得自己这些丘八的样子? 夏末秋初时节,不少官兵心里都像装了个火盆,分外温暖。有人小声询问着:“范公子现在在哪?我去给他磕个头,谢谢他看的起咱们。” “他要下场,不能和咱们一起走,得晚一天。” “下场啊……那可好,总有报答的机会了……” 范进是在梅淳出发一天之后,离开罗山直奔广州。他乘坐的船外观上与内河粮船没什么区别,因为罗山用兵,各色物资都指望水运,于罗山而言,这样的船只川流不息,每天不知有多少,并不会引起人注意。但是船头所立一面写有“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字样的高脚官衔牌,却又提醒着各色人等,这条船不简单。 也正因为那面官衔牌的效力,船上十几个女子公开出入,随意摆弄刀剑,沿途水师或是哨卡,并没有人阻拦或是盘查半句。 船舱内,林海珊与范进相对而坐,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讲解。乡试之后就要筹备进京赶考,及至中试,又不知分发到什么地方做官,再想见面就不是容易的事。而林海珊的事业,只能算刚刚起步,按照范进的比方,她的新船只能算初具雏形,至于细节上的东西,还欠缺不少,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听范进授课。 她自己也知,眼下科举在即,对范进来说,第一大事显然是温习考试,肯分出时间来讲这些,算是给足了面子,言辞态度上倒也很是客气,于学费支付上也极大方。范进讲了课,又把一个小册子递给她 “这是这一年多时间我自己总结的东西,既包括跟你讲的,也包括一些更基础的东西,还有些是跟凌云翼学的。于从无到有建一片家业来看,很有用,希望可以帮到你。” 林海珊这一年运输物资,也没少随着范进读书识字,认字不成问题。她接过来看了几眼,“这是……好多是钱粮核算,还有处理案件,解决纠纷?我们要这个干什么,谁有纠纷就打一架了,站着的有理,躺下的扑街。” “那是人少,人多了之后就必须用规矩来约束,而不是用拳头。弱肉强食这种模式只适合土匪,你们要想做出个格局来,首先就是得学会保护弱者。” 范进嘱咐着林海珊,将头又看向船舱顶部。“我在罗山很多人只看到了我的付出,却很少有人知道,我学到的东西也很多,这些东西于你于我,都算有用。其实制军身边能人无数,他本人也深谙兵要,哪里就要我个书生赞画军机。除了出点主意,四处奔走联络商人,大多数时间,制军是在教我怎么做官,怎么处理庶务,这小本子上的东西,在外面可以算是秘传,就是万金也换不来。” 罗定设州虽然只是构想,但是在驻扎罗山期间,凌云翼已经开始在纸上模拟直隶州建立之后的行政运作,以及可能遇到的问题。他会提出一些具体的行政难题让范进处理,然后他再进行批示,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教学。 圣贤书并不能真的教人怎么做事,高中进士的书生,到地方上一头雾水,乃至正印官受胥吏所制的事也不奇怪。归根到底,就是缺乏工作经验,离开胥吏没法干活。 凌云翼的教授,等于是让范进以白身先模拟当个地方官,同时用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给予指导。这种待遇即便是子侄辈亦未必享有,这种私淑教授于范进而言既是感恩,也是这次罗山战役中,所得最大收获。 他一边吃着荔枝一边道: “大员岛那个地方,现在还没人注意到,各方势力都是个空窗期。你们早占,就是个先机,我听说在那有个什么大肚王国,但是一帮土人么,总比佛郎机人或是红毛鬼好对付。等你们在那里站住脚,修城堡啊,移民啊,就需要用到这些东西,从无到有建立个城市,跟设立直隶州比其实更难。但是好在一张白纸好做画,你们一边用刀子教训人,一边用规矩管人,即使这个规矩其实很不成话,别人也没法说什么。只要能让秩序建立起来,即使不好也总比没秩序好。让拳头大的不能欺负拳头小的,有本事的不能欺负没本事的,这个地方就算是像点样子了。” 林海珊一一记着,又道:“大员我们已经去过了,那里确实不错,满山遍野看过去全是鹿。那么多鹿啊,够多少人吃啊……” “是啊,有鹿就有食物,有了食物就可以生存,所以我说那是宝地了。鹿除了可以吃,还可以卖,鹿皮鹿茸鹿胎。所以别光杀,也要记得养,否则吃光了没的做。那里的物产不止鹿那么简单,据我所知,可能还有樟脑,木材。你们这次封锁西江,又输送军资,尤其是那些金鸡纳帮了制军大忙。制军心里有数,只要你们不要太出格,官兵不会盯着你们打。在大员做几年,只要我中了进士,将来你们的招安就有希望了。” 林海珊点着头,“朝里没人别招安么,你教过我,我记下了。金鸡纳其实不但对你们有用,对我们也有用。靠你说的那个方子,金鸡纳二钱和酒,好多打了摆子的人,都已经好了。这些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书生啊,念书的,怎么会不知道?” “制军难道不是读书的,他就不知道啊。” “做头领的那么多问题,让我很为难啊。”范进打个哈哈,“你信不信人有生而知之者?” 林海珊歪头想了想,“如果别人跟我说这句话,我就一耳光丢过去,问他知他么个头。什么知之,老娘不懂。不过你说呢,我就是信的。毕竟那些东西确实有用,而且除你之外,从来没见其他读书人知道。” 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不管嘴上承认不承认,都知道自己不如罗山蛮厉害。南澳的地势比不得罗山险要,我们的人也不如罗山人多。如果当日你给殷正茂做幕僚,我们死的会比罗山蛮更惨,连这点人马都剩不下。过去我们这些人对官府其实是不大看得起的,等看到罗山蛮的样子,于招安这件事,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已经服了。” 范进一笑,“本来就该是服的,你们的新船不管再怎么好,也是小船,跟大明这么一艘大船较量注定要吃亏。早点认输,对谁都好。” “这不是新船旧船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官府厉害是因为有你出谋划策。我们这些人服的是能人,谁有本事我们就服谁。这次灭罗山,官兵冲锋陷阵,武将撕杀,我们都不大放在心上,只有你这书生,我们佩服。” 林海珊说到这里,又一笑,“我的人不久之前,在福建做了笔生意,烧掉了三家书坊。” “我怎么觉得你们这是越来越差劲,做强盗也是抢船么,怎么还抢开书坊了,卖书的,有多少钱啊。还在城里放火,不要命了。” “没什么,烧了就跑了,官府当泼皮寻衅,没出大力量查访。那三家书坊都私自刻了你的书来卖,我气不过就动手了,不过我不明白,他们偷印你的书,你为什么不告他们?像是十八铺那几家偷学你范鱼的厨师,我手下的人就把他套麻袋打,这样不是很好?” “告也没用,搞不好引发两省的矛盾就不好了。我印书也不是准备发财,出的书多,我名气就大,于我而言就算是达到目的。下次不用烧了,烧不过来。” 林海珊看看范进道:“你这人蛮怪的,别人都想着发财立功,你却是把一些东西往外推。像是这次,你如果留在凌云翼身边再做几年,不是很好?何必非要急着这科下场?” “你不懂,现在我下场,对两面都好。我中了进士,也离不开凌云翼栽培,将来肯定要报答他的,于他而言损失不大。就算是凌制军手下那些幕僚,也恨不得我赶快考功名,好滚的越远越好。如果我再待下去,功劳是能立一些,经验也能积累不少,可万一谁保我个官职,功名之路就断了。这种保举官实际就是个佐杂,等到凌云翼告老,我也就该靠边站,等于自毁前程。还是趁着现在机会好,他也在位子上可以帮我的时候考试,对谁都好。” 林海珊道:“你们读书人的事真麻烦,听不懂。不过我听说,科举是很公平的,他就算是总督,又能帮你什么?” “华表石了。那上面要我提名勒石记功,既是他的光彩,也是我的名声。大家都知道,那是我写的字,自然就明白我们两的关系。我在罗山立的功劳,他们未必知道,但是知道我和总督关系,而总督现在正红,这一样是他们要考虑的场外因素,也就是势。我这次挟大势而去,谁如果想不录我,就得想想,能不能对抗住这么大的势。” 范进说着起兴,又道:“朝廷派了两个翰林下来做主考,庞、伍两人科分辈份都比凌云翼来的晚,按说是后生晚辈,到了广东应该先来拜码头的。他们却没来拜望前辈,自己去贡院锁闱,这样确实很公道,但是凌云翼不开心。既然讲公道,那他就要讲个公道给京官看看,你看吧,这科想要作弊的人,都要废番气力。而我虽然不会怀挟夹带,可是挟大势而至,一如两军交战,以大军堂兵正阵攻城,谁又接的住了?” 林海珊想了想,“那这么说,这举人你多半是能中了?中了举人就会考进士,那我们所求的事就有指望了?” “当然,我做了进士,你们所求才有指望么,所以没事多拜拜神,希望我早日高中,这样对谁都有好处。” 林海珊点点头,自己一个人发呆,范进则吃着荔枝不理她。过了好久,她猛地一咬牙,干咳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变调。 “大凤哥……他上次对我说,希望我真的嫁给人,生个仔。说做女人的,这样才像话。再说下面的人多了,未必真的肯服一个女人在头上。但是如果我有一个男孩,那情形就不同了。我可以说这个孩子是我大哥和大嫂的遗腹子……” 范进打断她的话道:“你大嫂死在岛上的,点了火药啊,轰!尸骨无存,哪来的遗腹子。如果这种话都有信,那手下的智力就很可疑了。” “那就说是其他女人了,我大哥又没死,在广州找女人生儿子不行啊!”林海珊没好气道:“别打岔,总之我需要一个儿子!” “哦……广州城里卖孩子的很多,我会帮你找一个。” 林海珊摇头道:“可我想要个自己的啊!从外面买来的总归是不够亲,再说将来万一漏了底,可怎么办?” “你自己想生……”范进打量她几眼,“两个女人生儿子,这事难度太大,我帮不了你,只要找个神仙才行。” 林海珊的脸微微一红,啐了一口道:“谁说两个女人生儿子,你别忘了,你是我相公,大家在南澳成过亲的。这种事,当然要你帮我了。梁氏上次来罗山是一个月前,也就是说,这一个月你没碰过女人,对吧?”她的大眼睛紧盯着范进,仿佛是雌豹打量着自己即将伏击的猎物。 “我们的船可以开慢一点,这几天……让我怀个仔吧。我知道,你始终控制自己,不让梁氏和胡氏怀孕,怕是未有嫡子,先有长子麻烦。可是我没关系啊,咱们两个是你嫁我,不是我嫁你,生的儿子需要姓林,长子也没关系,对不对?” 范进愣了愣,“你说……你要我帮你生儿子?别开玩笑啊,大家虽然契兄弟,这种玩笑不好多开的。你手下这么多人……” 林海珊却一拍桌子道:“谁跟你开玩笑!我手下那么多人,除了人渣就是饭桶,老娘不喜欢和他们生孩子不行啊!你这个书生虽然也不怎么样,马马虎虎算是过关了。至少你懂很多我们不懂的东西,还给我们画了张很大的饼,未来能不能吃到不好说,但是至少看上去,这饼味道很香。再说我也需要个儿子,就当便宜你好了,那个马马虎虎,今天我们两个就做……再说,你刚才不是摸的很过瘾?” “那是两回事,我教你东西,然后你付帐,大家是公平交易。可是这个生儿子,代价有点大。你先要想清楚你喜欢的女人啊,我是男人啊。你所求如果过分,我付不出的,然后你又要绑架个人质在肚子里,万一你要的东西我给不出……” 话音未落,林海珊却猛地一拍桌子,“后悔个卵!我现在想要个孩子,你就得给我个孩子。你刚才不是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把你变成女人!赶快吃东西,我这里还准备了三鞭酒,生蚝,船上还养了头小鹿准备采鹿血,总之足够补。趁着没到广州,必须要有个孩子才行。” 舱外,几个女人偷听着壁脚,忍不住已经笑的前仰后合,有人小声道:“这两夫妻倒是真怪。” “林獠这样的女人,若是真的郎情妾意才奇怪吧?我觉得这样,倒是很恩爱。” “没啊,我倒是觉得咱们的林獠……害羞了。赶快准备了,把那酒拿来,听说喝一杯绵羊变老虎,今天让他们两个喝一壶,包准明年咱们船上有小阿獠。” 广州城,一品香内。 报信的士兵,送来了范进即将回来的喜讯,已经有半年没见到范进的胡大姐儿兴高采烈地换了新衣,头上插满了范进送给她的所有首饰,精光耀眼,远远看去,就像个插满收拾的糖葫芦草把。因此她被剥夺了给客人上菜的权力,生怕一不留神,就把某件首饰掉进菜里去。 梁盼弟虽然嘴上数落着她,可是自己接连算错了几次帐,还破天荒地忘记了收钱,足以证明她的内心,实际也不平静。胡大姐儿趴在柜台上,仿佛一只无精打采地猫,时不时抬眼看向门口,自己想见的人没有出现,就又对梁盼弟道:“那几家的小姐听说进哥儿要回来,又要来定位子听曲子,可怎么办?” “告诉她们没位子了,所有位子都被考生们占了,让她们等考完试再说。不知廉耻的东西,进仔都说了,不会娶她们做大的,她们还来,分明就是想要生米做熟饭,不许让她们靠近进仔。” “恩,我会的,不会让她们靠近进哥儿!”胡大姐儿极有自信地点着头,又道:“可是……我是说可是,如果进哥儿在罗山那里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可又该怎么办?” 梁盼弟想起每次去探望时,范进夜间需索整晚,几乎连觉都不让睡,饶是如此亦看的出其不能尽兴。知道他年轻力壮,索求也旺,自己两人不在身边,也着实难为着他,咬咬牙道:“男人么……出门在外,应酬难免,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海珊 为了保证新人休息,船舱所有的窗户都被手下用锦幛遮住,舱里只靠灯烛照明。由于阳光进不来,房间里的光线就始终很差,幽暗的灯光,配合着袅袅香气,很有几分异样味道。 昏暗的光线之下,一条条巨龙在缓慢蠕动。 由于长年习武的原因,女子身体素质不逊色男儿,但此时这身体的主人所摆出的姿势,大违常理,以一个怪异扭曲的姿态保持一动不动。即使是胆大加上满身武艺,可是周身片缕无着,保持着那种姿态,不管是从心理还是从体力上而言,都是极大地考验。 那一块块健硕的肌肉轻微颤抖,纹在上面的龙就像是活了一样扭曲、颤动,似乎要冲破束缚,直飞冲天。肌肤上已满是晶莹的汗珠,汗珠滚过龙头、龙身,又划向另一条龙的口内,如同群龙戏珠。 龙的主人终于忍不住投降道:“不行了,我认输了,我得歇一歇。你这是什么见鬼的姿势,为什么天竺会有这种折磨人的武术,而且练成了又有什么用。” 男子欣赏了女子朝天蹬,铁板桥,以及弯曲成球的样子,也自觉得满意。虽然于其玉远多于情,但是毕竟这是个充满野性美的美女,更有着洪大安未婚妻的身份,将其征服,并让她在自己眼前摆出种种羞于见人的姿势于内心而言,还是很有些成就感的。毕竟这个时代就算是成了亲,妻子也不会在丈夫面前做这些样子,也就是这个女海盗好糊弄。 范进笑道:“这种功夫叫做瑜伽,很厉害的。除了打人以外,还有很多功能,比如夫妻……就是那个的时候,让男人更舒服的。” “三小!”林海珊的身体如同松开的弹簧,瞬间恢复了正常姿态,两只好看的大眼睛怒张道:“你耍我!你不是说这是武术么?还有,这什么鱼家练这个,我们都练打鱼的!” “我说了啊,天竺么,再说那地方人不打鱼。所有武术都是为了强身,这个功夫很有助于身体柔韧性,好处很大,再说练了这个,让你下次变的更厉害点,别像昨天一样求饶,也不是坏事。” 提起昨天的糗态,林海珊很有些沮丧,“那是因为我没经验,下次就不会了……还有这该死的酒,还有你这该死的书生。”女子嘟囔着,不过想想对方的厉害,这话说着就没底气。 “你听说过一个词,叫作法自毙么?如果没听说过呢,昨天你的经历就是了。真是的,还敢给我下药,知道厉害了吧?” 林海珊虽然对范进的能力有所了解,但由于没有直观体验,难免在判断上有所失误。加上范进在罗山期间,不找营伎,也不去从女俘虏里挑人来搞,让她难免认为范进可能也是爆发型选手,偶尔厉害一次,然后得休息半个月回血。自己毕竟是个练武人,虽然没经历过这种事,但是有着对付妹子经验,认为搞定一个书生,总是绰绰有余。 为了确保自己能够顺利受孕,她不但准备了鹿血以及几样药物,还从清楼里搞了最烈的迷春酒。按她性来,即使加上这些东西,转过天来依旧是书生败北,自己叉着腰哈哈大笑,从而让男人一辈子在自己面前抬不起头。 不想结局却是以她的惨败告终,乃至被迫按着书生要求学这个什么鱼家功夫,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到底是不是书生啊,怎么这么厉害的。”林海珊没好气道。海盗之中以力为尊,昨天晚上自己输的一败涂地,在书生面前就再也硬不起来。 范进笑了笑,伸手将她揽住,反正她身上未着衣衫,也就更方便侵攻。“书生不好惹啊,以为我们念书的就差劲么?这回知道厉害了吧?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否则的话,有你好受的。还敢给我下药!” 他所拥有的七事系统里,琴棋书画诗酒花,其中花字除了指死花,也包括会走路会说话的花。于梁盼弟胡大姐儿两人身上的修炼,让他在某一领域的能力实际已经达到非常可怕的地步,如果不是顾及两人身体,便是一打二都没问题。对于林海珊她可没有怜惜的意思,一想到这是洪大安名义上的妻子,就更为骁勇,女海盗完败自然是必然之事。 女海盗当然不知道范进是有这种加持的,越往后越是厉害,只当是确实遇到天赋惊人的,只好自认倒霉。贴心的部下,甚至还准备了白麻布,即使龙头说早就和书生好过,但是既然是正式动房,怎么也得有个准备。看着上面的血迹,林海珊嘴巴上虽然硬,心内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自己和他的关系,怕是不会就这么简单。 曾经自己骗自己,把两人关系认为就是一场交易,为了获取一个儿子,就和他睡在一起也认了。可是直到此时,她却必须承认,自己如果想要个儿子是很容易的事,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想要一个他的儿子…… “范进……你这玉佩不错啊,给我好不好。还有这把小刀也很好,恩还有这方砚台……” 看她开始翻检自己东西,范进笑道:“你这算什么?打劫啊?” “对啊,就是打劫。将来……将来我们有了儿子,他要问我他爹送过什么给我,我说什么都没有,不是很没面子?” “我不是送了画给你么?” “干三小!那画也是能给仔看的?我们两个看还差不多。” 她回头看看范进,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不去考科举可不可以?其实要我说,科举也没什么意思的,不就是当官发财。大员岛上那么多鹿,我们几辈子都吃不完。你带上你一家老少上岛,大家猎猎鹿,卖卖鹿皮也是一样的。你虽然不能当獠,但是可以当獠的相公,也很不错啊。在岛上当岛主跟皇帝一样比当官舒服……” 范进摇头道:“去大员……不失为一个选择,但不是现在。我说过了,朝里无人莫招安。我考上进士,咱们的大计才能成功,我现在跟你回去,其实无非就是你们那里多了一个书生而已,没什么大用的。” “哦。”林海珊低头应了一声,由于房间里太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又过了许久,她才说道:“那你……能不能晚回去两天。我不是舍不得你啊,你这个臭书生有什么好的,我只是担心啊,就那么一晚上,万一没有怀上,你又去考试了找不到人很麻烦。那个,我们应该多待几个晚上,保险么。还有,我想和你去广州,见见梁氏她们,也要看看我那些人过的怎么样。” “应该的。三姐从湖广买了一批上好莲子,正在做莲蓉月饼,这东西是我发明的,市面上第一次见,你尝尝对不对口味。” “你对你的女人都这么好么?胡大姐儿的爹是屠行行头,梁寡妇就送了一座酒楼外加一个粮行给她,就算是那些大财主对自己女人也没那么大方。你送我什么?” “一条新船。我其实也想多和你待几天,抓紧时间把新船的东西告诉你,至于以后么,我会把一些东西写下来,交给三姐,由你的手下把那些东西给你。只要我做了官,在朝廷里有了立足之地,将来我们的日子就都会好过。我不在广州的时候,家里也要你多费心。你从南洋贩的东西呢,三姐帮你推出去,大家联手发财么,总之和气发财,少打架。” “罗嗦……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欺负她们的,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向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别以为跟你怎么样,就会吃醋什么的。这种事,我可不会做。咱们之间就是个买卖……恩,买卖上的事,你懂吧。钱货两清,童叟无欺,只要你守信用,大家日子都好过了。” 说着话,林海珊已经摸索着衣服往身上套,范进问道:“做什么?不练功了?” “练你个头!我才不上你当!那什么鱼家再也不脸了。舱里太热,我出去透气。”说着话,林海珊已经推开了范进的手,踉跄着步子,向舱外走去。 船舱外,几个上了几岁年纪的女人全都神色诡异的蹲在外面。她们身上都有武艺,像是偷听这种事做起来,本是寻常事。可是蹲的时间太长,乍一起来,动作便不够灵便。几个女人看着林海珊嘿嘿笑着,目光里既有祝福,又夹杂着其他情绪。一个女子忽然发现了什么,小声叫道:“林獠,你哭了?” “哭你娘!”林海珊瞪起大眼睛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眼里进了沙子不行啊?你们弄那个酒,还敢偷听,回头跟你们算帐。对了谁敢把昨天晚上的事乱说,我饶不了她!” 恶狠狠地威胁了几句,她又问道:“那个……你们里谁会做饭,帮我个忙,给里面那个书生下碗面吃,免得他饿死。你们也知道的,文弱书生了,昨天晚上强撑而已,现在估计都快饿死了,我既然喊他声相公,就要给他面子,马马虎虎弄碗面给他,就当打发乞丐了。快去……” 范进抵达广州的时间,比预计晚了四天,他走在前面,林海珊紧随于后。走在路上,两人双手紧握,倒也算是有些恩爱模样。这几天里两人朝夕相对,即使谈不到爱情,感情上总归也比普通人亲密些。 这个时代大多数夫妻,其实都谈不到爱情。直到揭开盖头才能看到彼此的夫妻,在结合之前,于对方而言都只算是陌生人,就这么住在一起,不管是否合适,都是一辈子。其中一部分人会因为朝夕相对而产生感情,另一部分人不会,但是不管怎样,都难以更改。范进对这种生活模式并不欣赏,也刻意去避免,林海珊接受起来反倒是比他容易的多。 对这个女子而言,所谓情爱之类的东西她不懂,也不是很明白,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懂的东西很多,这些知识对她而言,也有着重要作用。之前范进的教授总是有所保留,于立场上,实际也更倾向大明,于林氏舰队的建立,还是倾向于保守可控。 即使这种心态不会说出来,她也可以感觉得到。自己这支船队的力量,固然比兄长当头领时发挥的更出色,但是依旧有一部分力量被刻意的阻碍住,不能尽施手脚。 随着两人关系突破了最关键的一层,范进这几天的教授里,内容就变的更加深入,甚至有些内容,已经触加到极为危险的领域,就像两人进行的另一项活动一样。虽然有些冒险,但是充满刺激。 这几天里,两人像夫妻一样的生活,甚至还一起做饭,一起做些小游戏。海盗中多年夫妻,其实也很少会这么恩爱。 从林海珊角度看来,范进是个很不错的相公。相貌生的好,又有学问,且能让自己快活。甚至让原本只喜欢女人的她,开始对男人感兴趣,这就足够了。而于范进而言,对林海珊谈不到多少爱情,但是她毕竟是个充满魅力的野美人,而且差一点成了洪大安的妻子。只这两点,当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雌伏时,便足以令他心内快慰。 大明这条船自己并不想放弃,但是宦海沉浮,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一生平稳。现在看来,林海珊对自己的感觉倒不像她说的只是一场买卖那么简单,如果以后自己在这条大船上无法立足,这条新船就是自己的退路。 有了这个念头的范进,于林海珊更多了几分体贴,加上花字决的功夫,两人虽然不算一见钟情,但也足以如胶似漆。 广州这种地方比腹里地区开放,***下恩爱倒也没什么,不过林海珊下船前,又换上了武夫打扮,头上还扣了顶帷笠,看模样仿佛是个走江湖的。范进与这么个人双手紧握的模样,在码头上看来,就有些古怪了。 两人刚走两步,一个身着粗布短衫,满面憨厚的汉子就挥着手跑过来,边跑边大喊道:“九叔……九叔你回来了。我在这里已经站了两天,总算是接到了你。” 等来到近前,他才看到林海珊,面上神色一阵古怪,干咳两声之后,才勉强挤个笑脸,“这位兄台你好,我叫范志高,是九叔本家侄儿,实在亲戚。” 范进点点头,“志高,你进城了?怎么是你来接我,其他人呢?” “不光是我啊,村里好几个人都进城了,现在整个广州的蔬菜肉食,都是我们范家人来送,总要有人在城里负责接货,族长就让我来做这个。再说九叔要考科举么,自家人不来帮忙伺候着怎么行?三姐她们原本是来接的,可是这两天不行了,九叔去一品香看看就知道了,好吓人的。” 林海珊哼了一声,“有人砸场子?要不要我去叫人?” “不是砸场子,是捧场子,不过捧的太厉害了。”说话间,范志高从身上摸出小半块糕点,朝范进一比,“就是这个了。大家都来买,人手不够用,全都在忙着做点心,谁也走不开啊。” 林海珊隔着面纱,也能闻到馅料香气,她问道:“这是什么?” “哦,就是我方才说的莲蓉了,莲子、糖、香油什么的一起做的,很贵的。眼看到中秋,就让她们做月饼了。三姐她们这饼,卖的很好?” “九叔去看看就知道了,这回我们发财了。就光是酒楼前围的那些人啊,就快把门挤爆了。现在什么双皮奶啊,范鱼啊都没的做,全都要做这个了。不过三姐这个人也真是的,不许男人帮忙,全是一品香那些女人在做。您可要好好管管她,这酒楼姓范的么,怎么能让她说了算,不让我们姓范的插手,这不像话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淳朴善良的范志高,诚恳地剖析着酒楼姓范的重要性,范进只是听着,未置可否,就在倾诉与倾听之间,一品香已经到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回家 一品香的规模比起初建时,其实更大了一些,包括酒楼扩建,人手也招募了一些。包括林氏海盗团里,一些不想再做刀头舔血营生的女人,也有一些,则是专门派来担任保镖或是传声筒的。另外有几个很会做菜的,有被安排来学艺,近而成了这里的台柱。 广州城里一些吃不上饭的女人,只要年纪不是太大,样子不是太丑,也都被招聘到酒楼里做事,近一年一品香的知名度很响,生意一直兴旺。固然几个招牌菜其他饭店有偷师,但是偷师的厨师多半会受到袭击,加上凌云翼的金字牌匾在,其实想动摇它的地位也不容易。 门庭若市是意料中事,不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却还是让林海珊吃了一惊。排队买点心的人一路排到了对面的店铺门口。看排队者的穿戴,大多是伙计或是家丁之流。 范志高生怕那位跟九叔有着“契兄弟”关系的保镖看轻了范进,连忙解释道:“这些人都是学徒或是仆人,被家主或是掌柜打发来排队的。我们的莲蓉饼很贵的,他们根本吃不起。” 林海珊向四下看着,见二十几个强壮的大汉,手里提着棍棒往来巡哨,范进道:“这就是十八铺自己的护卫了。很厉害,最厉害的就是他们敢打人,而且他们直接听命于三位员外,其他人的帐都不买,不会给面子。所以你看队伍排的长,但是没人敢随便加塞,更没人敢捣乱。诶?还有女人排队?” 队伍里,有几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也在焦急地向着一品香里面看。范志高道:“是啊,三姐最早这月饼只是送人,再后来就是随便卖卖,那些员外听说也是随便买买没当回事。可是拿回家一吃,就都喜欢的不得了,打发人来买了。九叔知道的,十八铺这边,吃喝都是学三位员外的,他们吃什么,下面人就吃什么。他们带头买,下面人自然就跟,买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听说这莲蓉馅是九叔你发明的,那帮大小姐们,就闹着要吃,打发了自己的丫头来排队了。” 说话之间,三人已经距离一品香很近,人群里有人向这边指,随后就有胆大的丫鬟高声喊着范公子,向范进挥手打招呼。还有的离开队伍,转身跑走,多半是去通报消息。担任护卫的男子中,一人来到范进面前行礼道:“小人见过范公子!我家老爷特意嘱咐,范公子一回来,就要小人去通报,有要事相商……” “现在怕是没时间,今天七月二十九,眼看就到了下场的日子。麻烦跟潘老爷说一声,等到乡试考完,我再请他。” 一品香内,胡大姐的头饰都已经摘了,身上那身好看的袄裙也都脱了干净,与其他女子一样,罩了件半臂下面是撒脚裤,裤腿直卷到膝头,两手满是面粉,挥汗如雨地忙碌着。其他的女人情形与她差不多,由于都是女人,也就无所谓避讳。 在外面卖点心的女人穿的整齐,后厨里做饼的包括梁盼弟以及几个盲女在内,除了几个重要部位,其他地方大多都露在外面图凉快。梁盼弟把袖子挽到上臂,头也不抬地说道: “别催了,再催也快不了。对外面说清楚,莲蓉饼一天只卖八百个,天王老子来也是这么多。就算给十两银子一个,我也是做不出更多的,人太少没办法。大姐儿你怎么样?要不要休息?” “我……我没关系的,我只要进哥儿的生意好,再累一些,也没关系。” “我的生意……这不算什么的,只要你们两个没事,我的生意好坏都不重要。传我的话,莲蓉饼从今天开始,每天只卖三百个,过期不候。天气这么热,人不能累坏掉。至于今天,我已经和外面说好了,现在收工。所有人休息。” 熟悉的声音响起,梁盼弟和胡大姐几乎同时抬起头来,随即便见到那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口,正手摇折扇含笑看着她们。 “进哥儿!”“进仔!” 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但是反应截然不同。梁盼弟几乎一头撞进范进怀里,两手紧勾着他的脖子先自猛亲一阵。胡大姐儿刚跑两步,忽然尖叫一声,双手挡在脸上,“丑死了丑死了,什么都没打扮……进哥儿你先出去,我收拾好了你再来。” “收拾个什么啊,你这个样子就很好,很清凉啊。”范进笑着,走上前将胡大姐儿也抱进怀里,上下打量她几眼,点头道:“比我离开的时候似乎胖了些,头发也变黑了,很好,就是要多吃多保养身体才能好。开这个店呢,是让你们享福的,不是让你们受罪的,如果开了酒楼反倒要吃苦,这店就不做了。” “不行啊……店的生意现在这么好,怎么能关掉。其实再怎么辛苦,也比在乡下种田好过多了,我们乡下人,从来不怕苦的。进哥儿你先到外面去,我换件衣服再去找你。我……我现在身上都是面粉,会弄脏你的衣服……呜呜” 半年来万般相思,各样辛苦,随着这一阵亲热,就消散无踪。那些盲女虽然无法视物,但是在梁盼弟指导下,做些简单的辅助工作还是可以。由于人力紧张,她们也被拉来工作,厨房炎热,几个女子大半身体在外面露着,听到这位东家回来,倒是没有回避或是害羞的意思,反倒是欢喜地站起来,向前摸索着, “东家……东家回来了?东家,我们有很努力的在练功,客人都说我们唱的好。” 范进叫停了饼业,人就放了假。拉着梁、胡两女以及林海珊走进雅座里坐下,又亲自下厨炒了菜,算是对两个女子辛勤操持酒楼的回报。梁盼弟则抱出了帐本,向范进汇报着这半年来酒楼的经营情况,收入支出盈余,以及所遭遇的好事或是坏事。 其实以她去罗山的频率,这些事之前已经汇报过,现在这么说,无非是在林海珊面前表示,自己与范进的关系是不一样的,这酒楼就是一个证明。 范进则抱着大姐儿,又将前线的事对她们做着说明。他这半年实际没去过前敌撕杀,自然不会有风险,可是听到他讲前线的故事,讲到罗山蛮的覆灭,依旧让胡大姐紧抓着范进的胳膊不放,生怕一松手,他就又飞掉。 “进哥儿……你不能再去打仗了。你要是再去,我就告诉大婶,让大婶罚你。阿爹说战场死人无数,刀枪无眼万一你受了伤怎么办?你是读书人,又怎么会打架,应该好生念书考功名才对。这些天,咱们酒楼来了好多书生办文会,他们都拿扇子不拿刀,你该向他们一样。” 梁盼弟也道: “大姐儿说的对,你是该好好念书了。这一科下场的人里我听说有几个厉害的,潮州才子林梦楚,号称广东第一人。还有个顺德的黄灿,人叫他七步成诗。上次府试他得了病没能参加,结果大收的时候考了第一,也厉害的很。再说,其他人也在想办法啊。最近这广州城里,文会不多,可是酒席不少。听说吃酒的,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是这位教谕家的儿子,就是那位县令家的门房。尤其这学官啊,平时都是吃冷猪肉的,现在也成了抢手货,酒席吃不完。大家不知道谁当同考,盼着打通个关节,给自己增加一点机会。你不回来,我也不敢做主,你说我们要不要送送礼,看看走走谁的门路。” 林海珊道:“这客请的迷糊,我听范进说,这卷子是大家轮着看的,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卷子落在谁手里。要是请了客,结果卷子不在,不是白费力气?还是说,每个人都要请过去?” 范进笑道:“他就算想,也办不到,没有那么多时间。他只是在赌了,赌自己的卷子能落到这位同考手里,对方会放他过门。毕竟举人的名额就这么点,考试的人偏又多,哪怕一分机会,也要去争取。这一分的机会,代表的可是几十甚至上百人被刷下去。你想想上百人啊,换了你会不会拼一番。” 林海珊点着头,“原来是这样?书生,要不要我帮你,把几个教官的家眷绑了,要是他们不肯让你中,嘿嘿……” “嘿你个头了。这种时候玩绑架,还要我中,那不是嫌我死的不够快。胸大无脑啊你。”范进边说,边毫无顾忌的在她胸前一捏,后者立刻挥拳打过去。这两人几天里类似的戏码演得多,已经不当回事,可是另外两个女人看在眼里,心里却阵阵酸楚。 胡大姐道:“进哥儿,那我们送谁的礼?银子我这里有啊,有你给我的钱,还有首饰,可以送好几个人呢。听阿爹说,那些学官很穷,给几两银子就会欢喜,我的钱,可以送好几个学官呢。到时候再让阿爹一人送他们几十斤猪肉,保证他们满意。” 范进摇头道:“谁都不送!现在广州城里,有人挺我,有人恨我,还有人恨不得拍我的黑砖。如果我这个时候送钱,等于把把柄往他人手里送,这么蠢的事,不能做。明天让关清去下个贴子,把萨世忠请来,我跟他好好聊聊。我不去送礼不代表不能做其他手脚,比起抓肉票,我有更好的法子!” “其实……其实就算进哥儿没功名也没关系,现在我们有吃有喝,不需要功名也可以活的很好啊。再说西关几位员外,也都想要和进哥儿合作做生意。那位潘老爷来过几次,点名要跟咱们合作这莲蓉饼,可是三姐都没答应。说必须要你点头,才能谈的到合作。” 梁盼弟看看林海珊,又朝范进道:“其实大姐说的是对的。我认识你时,你也是个穷小子,我还不是把心给了你?有钱没钱都没有关系,只要你高兴就好了。” 林海珊不解道:“书生,你既然有这些法子发财,为什么当初还会穷啊?” 范进摇头道:“这法子必须要有人撑腰才能用,光有办法是赚不到钱的。没有人在后面撑腰,这酒楼你怎么开?所以功名就好比护身甲胄,有了甲胄在身,才好去冲锋陷阵的。这跟你们江湖规矩不一样,你理解不了。” “麻烦。”林海珊嘀咕了一句,很自然的将腿放到了范进腿上。梁盼弟眉头一皱,胡大姐的眼睛则变得更红。 久别重逢,本应是蜜里调油的气氛,因为林海珊的出现,而变的诡异。原本已经不算默契的合奏里,又加入一件陌生乐器,于是整个交响曲都变了调。范进在林海珊腿上轻轻一掐,“你这个当家不去看手下的?不好吧?” “啊?你不说我倒忘了,十九姨,海鲨婆她们好久没见,我去看看她们,你们慢吃啊。”林海珊放下腿,举起饭碗一溜烟似地下了楼,将饭局让给三人。 胡大姐期期艾艾的看着范进想要说什么,却最后只说了一句,“我去洗澡。”也满脸羞红地离开。 雅间里只剩了范进与梁盼弟,气氛便变的更是尴尬,梁盼弟看看范进,忽然长叹一声道:“那大脚妹怎么样,是不是一身臭鱼味?你也是的,找谁不好,非找这么个大脚女人,她有什么?不就是两个大木瓜加上一身刺青?那刺青我也可以有啊!” “不是那回事。这事……” 梁盼弟不容解释,起身来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外面天已经黑了,即将进入秋季的广州,夜晚也有几分凉风吹过来。梁盼弟深吸一口气,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才悠然道: “不用解释,更不用向我解释,我是个暖床丫头,没资格过问主人的事情。才子们进了城,就都去找女人,还有的找男人……这对你们才子来说叫佳话。我只是……只是不甘心。就算明知道将来会有其他女子进门,甚至会有个大妇骑在我们头上,但总想着是未来的事,眼下总是没关系。我现在还没老么,还能伺候你几年的,你想女人,我就多去两次罗山好了,大不了住下也没关系。谁知道你真和大脚妹搞到了一起!” 纤腰一紧,男人的手已经搂过来。“我……知道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大姐,都是我错好了……” “其实……你也不用这样的,你眼看就是举人了,我就更配不上你,大姐儿也是。我脾气又臭,你不甩我巴掌或赶我走,我就该烧高香,不该还和你闹什么。”梁盼弟心里虽然不舒服,但是脸上依旧强做着笑容,“我不是个大度的女人,不会喜欢和其他女人分享你,就算是大姐儿我也不喜欢。但我是个现实的女人,知道自己能要什么,不能要什么,不会硬要你和她分开。只是今晚,你是我和大姐儿的,那个大脚妹不许参与进来!”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考前 八月的广州,桂子飘香。走在街头,便有阵阵桂花香气扑鼻而来,这个时令的广州,气温还是很高,不过秋风吹拂,湿热的情况大为改善。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于广州而言,这便是难得的好天气。 这种天气很适合聚会,做诗顺带喝花酒。尤其是官军在罗山打了大胜仗,又要设直隶州,开金矿。总之有大批的好题目在,怎么也该热闹一下。可是海瑞即将回乡的消息,就像是一坨冰块从天而降,适时冷却了人们的热情。 对于一个敢抬棺谏君的人,谁心里都有些发虚。担心被指为学风不谨,参考学子都在住处闭门苦读,不再出来应酬。连带为非作歹,打架斗殴的事,也不敢再做。大多数学子都会闭门苦读,为临考做最后的冲刺。 贡院作为乡试场地,此时便是书生们瞩目的焦点。已经发过的在贡院外指点着,讲解着其中布置、秘辛,在那些未曾获取入试资格学子面前,展现着自己的经验丰富。几个即将下场的书生带着父母亲人跪在贡院外那老榕树下焚香祷告,祈求神明保佑,许诺得中之后将给树神现上若干供应。青烟包裹了树身,把树皮熏的发黑,好在精神不正常的考生在当下还是少数,否则下一科的学子多半就只好拜枯树。 往日贡院锁门不开,也没人在意,走的急了在这当茅厕也不是不可以。可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重点保护区域,身着鸳鸯战袄的官兵以及明黄罩甲锦衣卫,将贡院团团围住,任何人试图靠近贡院,都会遭到呵斥甚至是以皮鞭驱逐。 虽然书生地位超然,靠着人多更是横行霸道。但是在贡院不同别处,一旦承担上作弊通关节的嫌疑,就可能妨害功名。所以这个时间段,他们在护场兵面前,还是比较弱势的。何况作为监临官的巡按梅淳已经入驻贡院,书生们就更得谨慎些,免得被言官惦记上,那就不死脱层皮。 树阴下,一些书生小声议论着这一科的情形,分析着谁可能中举,谁又有可能得解元。 “潮州林梦楚,他起码有八分把握中解元。前几天周老爷家办的文会上,有人向他发难,他当场做了篇文章出来,整个文会上就没人说话了。那文字当真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要我说,这一科的解元非他莫属。” “不能这么说,顺德黄灿人称鬼才最好出奇制胜,这解元他也很有希望呢。” “别忘了,还有海家的人。海笔架虽然自己只是个举人出身,可是他家的学问是极扎实的。这科下场的海中平可是海笔架的侄儿,据说他的功课,是海笔架亲自开的蒙。我看过他的窗稿,文字古朴厚实,是个做学问的模样,说不定他倒是个解元呢。” “是啊,听说海老大人的船就快到广州了,他虽然是恶了首辅不得不致仕,可是朝廷体面荣养不能不讲,他又是南海出来的总宪,当年连世宗爷爷都被他骂过。咱们广东的官总要顾全他体面,海中平中解元的希望确实很大。” “海刚峰啊……我听说他在应天,不许别人吃鹅。这次他回来,要是不许我们吃莲蓉饼、双皮奶怎么办?我可是不怎么喜欢他回来的,别说海中平了,范进怎么样啊?” 几个书生摇摇头,“他……算了吧。每天不是开酒楼,就是写词话,好久不曾见他的文章了。至于他南海案首那篇……文章是不错的,但也就是不错而已,跟那几位比起来,可差了好大一截,解元是不用想的,也就是可以中举而已。他最厉害的,就是跟凌制军身边办事,可是现在海笔架要回来了,难道考官还敢放交情?真当海老大人是假的?你们不管怎么不喜欢他,也得承认一点,这老爷子就是镇鬼灵符,只要他在,就没人敢徇私。” 这时,一阵大笑声传来,随即就是奔跑的脚步声。贡院附近向来严肃,何况主考就在里面,谁也不敢喧哗,这笑声就显得很突兀了。几人望过去,却见一个年轻书生,和一个周身短打的武夫说笑打闹着跑过来,又从几人身边过去。方才正在批评范进的书生被那武夫轻轻碰了一下,只觉得一阵香气飘过,忍不住道:“好香啊。” “这是?哪个海盐班的武生吧?样子没看清,不过看他那跑是有功夫的,多半就是吃这碗饭。真是的,养小倌儿怎么非要跑到贡院门口来闹,还是书生呢,真是不准备考了?” 另一个书生道:“那个书生……好像是范进?他不读书,还跑来这边陪小倌儿?” 被议论的两人,此时已经跑出一段路,跑过贡院,再往前就是一条较为僻静的胡同。跑在前头的林海珊停下脚步,将一个钱袋在手里抛起又接住。 “这书生说你坏话,我就该让手下用麻袋套他打一顿,只拿他个钱包,太便宜他了。我说,你风评不怎么样啊,大家都在说你不中。你怎么也是南海案首,怎么可能不中的?” 范进靠在墙边,摇着折扇道:“这些人你理他干什么,打不过来。说到底还不都是故意放空气,想让人知道我学问不行,文章稀松,能中举全靠制军面子。现在海瑞回来,谁也不敢放交情,我这举人就没把握。这种话没什么依据,纯粹是凭空捏造,但是一旦形成舆论压力呢,就有可能倒逼考官,让他们在录我的时候要加小心,本来想录的也不敢了。” “海瑞……这么厉害啊?我原本只知道他是清官,不想还能坏你功名?” “他们这么说而已,海瑞能从举人做到总宪,放眼国朝不做第二人想,哪里会真的一根筋?他当初是骂过皇帝,那是因为他认为皇帝太不像话,忍无可忍。这个人其实很聪明的。我听凌制军说过,他到了南京之后,发现南京的官田因为税重没人种,老百姓都去种民田。甚至还勾结了胥吏,把官田改成民田,那些没改的,就成了荒田。他老人家上任之后,就修改黄白册页,把江宁官田全部改成民田,这样那些荒地也就有人可以种了。你想想,他这么一个人,又哪里会当真不通情理?” “哦……是这样啊,那你就无所谓了。不过陈子翁的孙子,还有那个张什么鹿的怎么办?他们可全要靠你帮手才有可能中试,海瑞一来,不是都没希望了?” “海笔架再怎么厉害,他也对抗不了一个城的人。你要知道,那些学官苦了三年,就等着放一任考差赚银子,还有下面那些胥吏,有的全指望差事还债。这个时候他真的跳出来阻碍什么,就是公敌。这里是他的家乡,在家乡成为公敌,日子不会好过。他不会缺乏变通,肯定不会把事情闹僵掉。以他的为人,向来不喜欢以官威压人,又怎么会把自己回来的消息闹的这么大?无非即使传个话过来,我海瑞要回乡了,所有人想要搞鬼可以,但是不要太过分,否则我不会答应。” 林海珊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就没什么事了。” “本来就没什么事。他们编排我的谎话,就是为了坏我功名,究其根本,则是因为一条鞭法。而海瑞当年在南京,可是搞过一条鞭的,你说他会不会真看我不顺眼?” 说着话范进举目看向远方,背靠砖墙,深吸了一口气。“那些胥吏原本认为今年制军去肇庆了,自己就可以多搞几文。不想留我在这,就是个监督,现在海瑞又回来了。谁想要中饱,都要掂掂自己分量,万一被这老爷子碰一下,自己顶不顶的住。他虽然跟张江陵不对,但是他这次回乡,却是帮了江陵的大忙,也省了我不少事。不过你可要抓紧离开,万一被海瑞知道你在城里……那可是很危险的。” 林海珊点头道:“我知道这老头不好惹,他来我避,今晚上就走。所以这个白天,你归我了!听说广州有个菠萝庙,里面供着个黑面孔夷人做海神,可着大明就这么一所庙里供这样的黑面神,带我去看看!”她又转头看看贡院方向,大眼睛来回转动:“那贡院平时没人的对吧?要不要等考完了我们跳进去,做一次?会不会生个状元出来?” “也可能是直接被雷劈死啊!广州的别想了,将来等我放了官,我们去衙门里做好了。至于现在,我们先去看黑面神!” 两人说笑着向码头走去,范进心里很清楚。自罗山半年下来,身份上固然还是白身,但是心态上,却不会再把自己当百姓看。既见过杀伐,又与总督这一层级的人朝夕相对,还被安排着当了模拟知州。有了这样的经历,再让他像一个书生那样思考问题,其实也是强人所难。 因为一条鞭法的原因,广州城内胥吏有不少人对自己恨之入骨。过去先是凌云翼在城里坐镇,接着又有罗山大战这顶大帽子在,谁对自己下手代价就可能是丢掉性命,是以没人敢轻举妄动。现在凌云翼终于驻节肇庆,且海瑞回乡,于凌云翼的权威亦是个不小制衡。 这种局面变化让这些人看到了一线希望,搞出这些把戏在科举上为难自己一番,亦算是出自己一口恶气。他如果想要反击,也并非没有机会,但是……太浪费精力。 为了小丑的把戏,何必耽误自己的时间?与萨世忠相谈之后,相信锦衣卫的力量,足以能把这些伤害降低到最小。华表石那一凿一刻的勒石记功,才是自己最有效的武器,一击之下,任是魑魅魍魉全都要化为齑粉。 固然科场上也存在着许多变数,比如庞、伍两位主考的态度,再比如场内某一位同考官对自己文章是否认可的问题。毕竟场中不论文,山阴徐渭才气纵横,结果一样在科场折戟。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比起那些给榕树烧香求保佑的举子来说,总归是多了太多优势,如果这个时候还要为那些小角色分心,就未免忒无用了些。 自己他日进京,广州这边离不开林海珊护持,不管是酒楼还是其他生意,未来都需要与林氏舰队合作经营。这个关系必须维持,眼下陪好这个女海盗,才是自己第一要务。 广州码头上,一个清瘦矍铄的老人在一个中年男子搀扶下,缓步而行。那中年男子生的魁梧强壮,老人目光雪亮,步履稳健,精力十分旺盛。身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长衫,于肩肘等部还打着不少补子,头上的四方平定巾,也早已破烂不堪,一望可知,多半是功名不顺科场蹉跎的老秀才。 这样的人,广州城不知有多少,因此并不引人注意。老人的游兴很浓,转了几家牙行,又转了钱庄,不住点头,以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官话道:“广州的一条鞭,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至少当下胥吏、商贾于百姓盘剥并不过苛,我在南直隶搞一条鞭,却不如这里搞的好。” “阿叔,小侄倒是觉得,凌制军只是想要立功,不考虑下情。这事做的太急,他日只怕人去政息。” 老人摇头道:“不是他急,是朝廷里急。江陵当国,急于有所成就,既行新法,又以考成催逼,下面的人没办法,就只能害民。长此以往,必酿奇祸,下面的人未必看不出这是错的,可是没人敢说出来。昔日高新郑当国,所行跋扈,江陵跋扈比之新郑,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平,这一科我不让你下场,就是不想你于这等权相门下听用,你不会怪我吧?” “叔父哪里话来?咱们海家家规,长辈有令,小辈不能不听,小侄怎么敢怪叔父?” “你怪我也没有用。整个大明的人都知道,你叔父是个性格古怪的倔老头,我就只好再倔一次给他们看看。我不是为了所谓的清名,就要耽误你的功名。只是这一科江陵公子也要下场,他日在京中相遇,你与他难道还要结个同年?我不希望你做权相门下,更不希望你和权相的子弟攀扯上交情。如今主少国疑,权相自可当国,可他日陛下长大成人,江陵又何以自处?到时能否善终,亦在两可之间,与他纠葛太深,没好处的。你在家多读几年书,等到陛下长大成人,再下场不迟。” “叔父吩咐的是,但是叔父何必非要自己背个为了爱护名誉,不许子侄下场的名声?” 老人豁达地一笑,“你叔父这辈子不近人情的污名已经背的很多,不在乎多这一两样。我以这个理由不让你下场,也是为了给天下官员立个榜样,告诉他们要懂得知耻!穷家子弟改换门廷的机会不多,身为官吏何忍让自己的子侄与穷家子争这个机会?张江陵要子应试,我就不让侄儿入闱,谁是谁非,他日自有公论,老夫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再者,我表这个态度,也是给这科的学官提个醒,这一科我不会干涉过多,只要他们不过分,我就当没看到。可如果他们所行过于狂悖,老夫也不会轻饶!” “叔父,那陶老那边?” “养斋是个好人……可惜他也只是个好人。自身持身虽正,却无容人之量,亦无大格局。沉溺于道术之论,不能认清现实,这样的君子若去做学官自是最好不过,为方面就有些勉强了。他说范进是个祸胎,老夫看来倒未必如此。他在琼州建盐场,于国家于桑梓都有好处。虽然功劳都推到凌云翼头上,但是这事是谁干的,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人,我不认为会是什么祸胎。要说错处,无非是写了个十五贯,让我做了那个主审官,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叔父虽然不是宰相,这点胸襟总是有的。再者只为三言两语,就坏一学子功名,又岂是海某之所为?海某人不畏权势不贪钱财,但同样不会为人所愚,以为海某愚蠢的,才是真正的蠢材!不必理他,且随我好好逛逛广州,多年不曾回来,我这回要好好看看,如果有什么不足之处,也好向凌洋山分说清楚,早做补正,以免百姓吃亏。”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入场 乡试的时间终于到了。 明朝乡试时间基本都是八月初九,但是点名是从八月初八开始,是以天刚一黑,考生就要离开住处,赶往贡院。 夜色朦胧。 范进自进城以来,无数次欣赏过秋夜的广州。受制于时代,不管其如何繁华,与后世那种国际化大都市也是没得比。所谓好玩的地方去得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整个城市的模样早已经烂熟于胸,不会特别在意什么。 但万历丙子年八月初八的夜,注定不寻常。、天刚一黑,梁盼弟、胡大姐以及十几个一品香的女招待就挑着灯笼前呼后拥地簇拥着范进出门,直奔贡院走去。 生意人显然也知道今晚上是自己发财的好机会,很多流动摊贩都摆了摊子出来,点心、茶水、文具、灯笼,所有能和科举沾边的东西,都被拿出来卖。平日里学子买东西不给钱,偷东西打架都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却没人敢再惹祸。欠债还的快,当他们付出十几倍甚至二十几倍的价钱购买东西时,其实也就是为之前的胡作非为买单。 这些店面基本都点了灯烛照明,一部分没有灯笼的学子,就得借着这些光亮照明,高一脚浅一脚,向贡院走去。 这次的乡试规模超过三千人,于人数上看,都能编一营新军了。这些考生在广州城里,实际也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往往买东西时就要顺带拿一些,被发现了便要动拳头。 而书生一旦与商人打架,路过的书生不管是否相识,都会过来帮拳。除此以外,每到乡试时,总会出一些妇女名节受损,或是房东财物被盗之类的事。于广州商贾居民而言,对书生属于又爱又恨,于衙门来说,则是盼着早点考完送走瘟神,求个太平。 但平日里书生的威风,到今天就谈不到。往日里高不可攀的书生,今晚如同发配的犯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高一脚浅一脚,向着贡院前行。由于进场是按着县为单位进行组织,学子们不管平日关系如何,都会按着同乡关系组队。平素有名气的名士,在这个时候就会自发成为领头羊,带领着其他学子前进。 广州的贡院修在大石街,越秀山麓西竺寺旧址,于原有寺庙基础上扩建修筑而得,占地既广,气势也极恢弘。一边走,梁盼弟一边嘱咐着范进。 “这个口袋里,是莲蓉月饼,还有蜜橙糕、莲米、圆眼肉……对了,还有大婶让人从乡下送来的人参,你送给大婶,她老人家舍不得吃,还是要你吃。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这些东西你还记得吧?” 范进微笑道:“那怎么会忘?当初我们刚租了小院子,三姐买了这些东西来,我说用不上,三姐还说我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得。那些东西现在买的话会很贵,如果当时买,就很便宜。” 胡大姐咳嗽一声,忽然抓住范进手臂道:“进哥儿进哥儿,我也有啊,我给你预备了火腿,方肉,还有我亲自给你烙的饼……” 范进笑道:“状元粥我都喝过了,肚子没这么饿的。考举人一共只有一天,到了晚上给两根蜡烛,如果写不完呢,就要被赶出去,哪里吃的了那么多东西?对了大姐儿,贡院你不清楚吧,我跟你讲很好玩的。” 胡大姐儿睁大了眼睛,等着范进介绍。范进便如同哄小孩子一样,为她讲着科场里的小八卦。 “贡院虽然是科举的地方,但是平时不用,也没人清理,只在考前派士兵进去清场,很多地方照顾不到的。有些小兽藏在里头,也是极寻常的事。贡院不是好玩的地方,但是科举是件好玩的事。我听凌制军讲过,今天晚上,布政司书办要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弹压,请周仓进场来巡场。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我们这些考生,还要拜考神,你猜考神哪个” 胡大姐儿歪着头想了想:“是不是诸葛亮?” “不是也差不多了,张飞啊。” “哈?张飞?那个人不是跟阿爹一样,是杀猪的么?跟考试有什么关系?又有关圣爷进来弹压,又有张飞做考神,怎么不见刘皇爷?” “是了,桃园兄弟差一个,这也是科场好玩的地方了。据说还要立两面旗,一红一黑,红旗下面墩恩鬼,黑旗下面墩怨鬼……” 胡大姐儿听得入神,这时听到闹鬼,却又害怕起来,连连摇头道: “进哥儿进哥儿,真的闹鬼么?等等……我找一下啊,我听人说朱砂辟邪的,我身上有没有朱砂……我记得刚才有个摊子就是卖朱砂的。” “朱砂,我看你还是杀猪算了。”梁盼弟没好气道:“进仔在罗山,成千上万的人都办了,哪还在乎什么怨鬼。来了鬼也是怕他,没有他怕鬼的道理,走了,进去考试。” 又走几步,几盏灯笼向着他们快速移动过来,有人高声招呼着,“范仁兄……范仁兄,我是张师陆啊。咱们是至亲的兄弟,理当同行,不要急,等等我啊。” 随同张师陆一起来的,包括陈子翁的孙子陈绍典,还有魏好古、周必进等南海本地士人。这几个人都属于南海考生里有钱的那一批,也有才名,但大多是靠着财力和家族势力运营而来,真实的水准并不高到哪里去。非要跟范进同行,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师陆道:“这几日小弟想去拜见范兄,总是被你手下人挡住,说你温习功课不能见外客,其实大家是至亲兄弟,又怎么算得了外人,你说对不对?这次秋闱,小弟可是押了二十两银子赌你高中解元,这也是咱们南海人的体面,可一定要争回来。咱们广州这科成了笑话,府案首通倭跑掉了,你个县案首还被刷掉,大收的时候,头名又被顺德仔搞去了。这个时候,就要看你争个面子回来了。” “张兄,大家做书生,不是做混混,不要搞的像抢地盘一样。南海人顺德人,说到底都是广东人,不要搞的那么排外。” “这可不一样,读书人的命数就在功名,这个时候不争什么时候争?慢说是肉人,就是泥人现在也到了发土性的时候。平时怎么样都好,这个时候,怕是寸步都没得让。” 边说边行,人群已经进入石头街,原本漆黑的夜晚,在这里变得亮堂起来。数以百计的灯笼,星罗密布一簇簇地分散开来,将整条街道照的雪亮。昏暗的灯光,将一张张正人君子的脸,照的既狰狞又扭曲,仿佛地狱开了门,将无数恶鬼修罗一次性打发到人间,肆意享受血食。 即使是胆量大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也难免变的紧张。胡大姐刚才听范进讲了恶鬼的故事,心里便觉得有些慌。张师陆与范进一说话,她与梁盼弟自然就落到后面,只觉得背后总有凉风吹着颈子,仿佛是恶鬼在朝她脖子里吹气。 四下望去,目中所见尽是朝廷未来栋梁那丑恶狰狞的面庞,让胡大姐觉得毛骨悚然,忽然快跑几步,来到范进身边。即使灯光下范进的脸一样可怕,她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将头扎进范进怀里,双手紧抓住范进的胳膊道:“进哥儿……我们不考了,我们回家吧……” 张师陆等人对于两人关系早就清楚,于此时就只好微笑几声,不好说什么。范进拍着胡大姐儿的头,小声安慰道:“不怕……没事的。你看,这就已经到了贡院了,我说过,这里有关圣帝君看场子,什么都不用怕的。再说考试之前,本城僧道会斋醮三昼夜,祈祷上苍保佑,妖魔鬼怪有多远跑多远了。至于恶鬼善鬼什么的,只找事主,不找旁人的。快看,大牌坊已经到了。” 在贡院大门左右分别是一座高大牌坊,上面的字很大,一边是“明经取士”,另一边是“为国求贤”。胡大姐儿认字不多,加上天黑,除了取、求两字外,其他的字便实在认不清。 于书生而言,即将进入的贡院,就是他们的战场。便是平日以善谑著称的那些乐天派,现在也大多严肃起来。而这种环境彼此能够感染,原本不紧张的,现在也难免心情沉重。范进与胡大姐谈笑举动,在这样的环境里,很自然的就成了异类。胡大姐的害怕言论,加上范进的只找事主之说,于其他书生来说,其实也是很大的忌讳,属于禁句范畴之内。 几名书生愤怒的目光看过来,好在范进身边是张师陆、魏好古之流,在本地算是颇有名气的文士,其他书生倒也不敢造次。范进朝胡大姐笑笑,小声道:“你看到了,这些人不高兴了,为了防范他们一会打人,我就先到里面去,你和三姐可以先回家去。乡试要考一天呢,没必要等,这里很无聊的。” “我会等的,等到多晚都不怕。” 梁盼弟走过来,拉住范进的手,只说道:“好好考,什么也别想。”不再多说什么。张师陆等人喊着范进,随人群直奔二门里去,互相间则少不了说些榜上有名的话来恭维。 这段时间的武艺修炼,让范进的体魄远比普通书生强壮,在人群里抢路拥挤,根本不算难事。由于并没有差人在这,也就谈不到秩序,谁能过去或是不能,其实全靠自己搏杀。这一点与稍后的考试,倒是有些相似处,一切全都靠自己。 贡院二门名为龙门,于这些书生而言,这里也确实就是大家的龙门了。所有的鲤鱼都要跳过这里,一次不行,就三年后再跳,在化成龙或是彻底跌落凡尘之前,没人会停下脚步。 龙门内有四个门口,取“虞书辟四门”之意。锦衣卫、官兵分别把守着四道门,学子们以县为单位,等待喊名上前,接受搜检。如果没能挤过大门,错过了喊号搜检的时间,就有很大可能无从入场。 即使极相熟的朋友,此时也没了交谈的念头及胆量,每人都紧闭着嘴,默默抓紧手里的考蓝,心里大半都在向虚空中的神佛乞求保佑,期待自己顺利过关。而长长的吆喝声,就在此时响起。 “有请考生功德父母!” “恩鬼进,怨鬼进!” 布政司的书办点燃了纸钱,阵阵阴风吹起,纸灰旋转着上升,仿佛灵魂听到了人间的召唤,真的到来享用祭祀。所谓功德父母,是仕宦人家做过官的祖先,与范进自然没什么关系。 而至于恩鬼怨鬼……范进眼前飘过了南澳那残破的战旗,罗山一张张愤怒面孔,耳旁仿佛响起了金鼓喊杀声。再往前,便还有洪家那上百颗人头,和女子凄厉的哭喊。 鬼太多了,科场招不下,范进如是想着,随即摇摇头,鬼魂便四散无踪。灯火下,担任总提调官的广东布政刘尧诲端坐于外,监视着兵丁搜检私弊。不久之前,两人还在罗山同桌共饮,他的名字也被范进写下来,将来刻在华表石上。当下,两人就只好装不认识了。 “冤枉!我是冤枉的!那不是……那不是我的……有人陷害我。方伯,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已经三科未中了,给我一个机会!”一个中年书生赤着上身大叫着,用力挣扎。可是抓住他两臂的士兵既高且壮,四只大手如同虎钳,紧抓着他的胳膊,让书生动弹不得。 在随后的士兵手中,高举着书生夹带的证据,一件写满文字的白布短衫。“此人把文字写在贴身衣物上,为标下所发觉,请老大人过目!” 士兵把布衫递到公案之前,刘尧诲只是摇摇头,“不务正道,有辱斯文!拉出去枷号三日,三科之内,不得下场!” 类似这样的倒霉蛋,随后又出现了几个,发现这一科搜检力度加强,已经有人悄悄地扔掉某些东西。张师陆看向范进,目光里明显有些游移,范进则朝他点点头,以目光鼓励。 “南海考生进!” 伴随着士兵的高喊,范进等人开始向前走,准备接受搜检。刘尧诲朝身边吩咐两句,书办立刻大叫道:“方伯有令,仔细搜检,不可轻慢!” 在布政大人的亲自关注和叮嘱下,门口搜检官兵搜查的更加严格,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直到最后一名南海考生入场,也未发现任何一人夹带,堪称完美。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左道 张飞的神像就设在贡院正中的神台处,人进了考场,并不马上进号房,而是先要给这位桓侯上香参拜。整个国家都处于迷信环境,考场自不例外。随着张师陆等人走上前,便看见张飞身前的一面红旗,以及上面“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八个龙飞凤舞大字。 点燃了香,人跪在地上,范进心里想的却是舞台上那高举钢鞭的架子花,心内默默起了流水: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鞭打督邮气冲牛斗,虎牢关前战温侯…… 在神像两侧,贴着一副对联,“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拜过了神,便各自分手随号军前往号房。、房间深四尺宽三尺高六尺,每间三面是墙,设有抽板可以当几案,困的时候,也能在号房里睡觉,但是房间太小,既站不直也伸不开腿,人在里面只能蜷缩成一个虾米。 在号房之后就是巷子,如果想要生火做饭,就在巷子里进行。明朝的乡试比清朝好一些,不是三场连考,即使不做饭,吃些干粮也没关系。至于号房环境,差不多都是阴暗潮湿,比起牢房来好些有限,广州这种沿海城市,再加上常年没人维护的房间,木料腐坏杂草丛生,蚊虫之苦可想而知。而且人蜷在里面,处处不得自由,比起读书人平日的体面,自是差了一天一地。 一路走过去,看着一间间号房,范进心里最先想到的却是侯守用。这大概就是恩师所说,要让书生学会守规矩?先从受罪开始,如果不能忍受着逼仄的陋室,将来又怎么忍受官场上无穷的限制。 号房按千字文来命名,范进自己的号房是天四号,这间房比普通的号房要大出将近一半,即使他这种广东人里少有的大个子也可以伸开腿。房间被特意收拾过,里面垫了干草,又燃了艾和熏香,方一开门,就能闻到香气,蚊虫自然就少。领路号军的背影很熟,但是又想不起是谁,直到进了房,号军点起灯烛后朝范进施礼他才认出,这名所谓号军竟是肇庆时结交的傅亮。 范进在肇庆采办的端砚燕窝,都是傅亮帮忙,范进也送了他不少金银,两下算是很些来往的朋友。殷正茂升转南京兵部,傅亮由于关系还属于广州军卫,不能随扈左右。但是临出发前殷正茂于其亦有安排,把他的级别升为三品指挥使衔,职位也授了督标营坐营参将,在当下的军官体系里,也算一方豪强,当号军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他。何况看他身上套的还是普通兵弁号衣,这显然透着不寻常。 后者比了个手势,凑前压低声音道:“范公子,有什么用的只管吩咐?这几科的小录,都埋在您这号房地下,现在要不要挖出来。” “不必了。傅将军,你怎么……” “陈大哥派的差使,我不敢不来,再说咱们自己人,不帮你帮谁。这左近都是自己人,范公子只管放心,不用紧张。张师陆还有陈大少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他们要的东西也都带了进来,一切如常。” “多谢各位,等考过试我在一品香请客。” “这不算什么,范公子给我们帮的忙已经够多了,这点回报是该做的。” 一名邻号考生这时已经大喊起来,“香!怎么那间号房里有香,我的怎么没有?”话音未落,就传来有人用力踢木板的声音。 “那是人家自己从家带的香,难道不许人家点?你要是想点,自己从家带,没事看别人有什么眼红,算什么君子!别乱嚷嚷,再乱喊把你送到监临那里,说你搅闹考场!” 傅亮一笑,“什么东西,也敢和范公子比么?这号是制军大人点过的,是贡院里最好的。那小号,雨号,屎号,肯定都不能给自己人用,范公子你看,那还有锦缎织的桌围子,这是给考官预备的,小的多拿了些出来,您且用着便是。” 雨号就是贡院里年久失修的号房,棚顶破漏下雨漏水,这个时节广州多雨,一旦雨水涔涔而下打湿墨卷,根本就没法继续应考。小号则是房间修的不合规制,受地形及整体布局限制,一部分号房不满足常规要求,广不容席,檐齐于眉,如果个子略高一些的人在里面伸展不开,没法按正常姿势书写,文墨上必然大受影响。至于屎号,则是紧靠着厕所,秋天味道上反,粪臭扑鼻,人不被熏的发昏就是好事,写文章就更谈不到。 长此以往,贡院里考生又有了迷信说法,认为这三种房实际受鬼神诅咒,被分到了这样的号房,就意味着肯定落榜。一旦分到那种地方,大多数考生的发挥都会受影响。 范进这房间不但没有以上问题,采光也是贡院里最好的,于地利二字,已经占到极处。傅亮小声道:“弟兄们都看好范公子这科中解元,那个什么林梦楚的潮州佬不是厉害么,我在他号房里放了只狐狸进去……到时候要是他叫出声来才好玩。” “真有狐狸啊?万一出了事,可不得了,林家出过状元的,不是好欺负的角色。” “那又怎样?谁能证明狐狸是我放进去的?大不了就是个清理不力,打几个人军棍,反正我不会挨板子。大家自己人么,互相帮手应该的。咱们广东书生在京里不值钱,若是有个解元名衔,再去考试就方便多了,所以我们肯定要行方便的。离发卷还有些时光,范公子尽管休息,养足精神好考试。” 眼下不是聊天的时候,范进也只点了点头,便自躺下休息,傅亮照顾了灯烛,打着躬退出。范进并不认为,一只狐狸真的能够放倒一个潮州才子,让自己成为解元。但是狐狸放在他的房间不是自己的房间,这便是人和。 由于一条鞭法,自己在广州的仇人不少,但是这两年经营,朋友同样也多。有人想要坏自己功名,就有人想要自己得功名,这场斗法,输赢谁又说的清楚?迷茫中,耳边响起一声声呐喊:“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这也是贡院规矩一部分,以半是祈祷半是妥协的方式,希望说服鬼魂只找仇人索命不要牵连无辜。出于对超自然领域的畏惧,虽然做了道场又请了关羽张飞来看场子,但是谁也不能保证这两位汉朝武将就一定可以发挥作用把鬼魂被挡在外头。 陌生的环境,阴森恐怖的考场,再加上这种叫魂似的喊声,对于人的神经折磨不言而喻。大多数考生注定今晚无眠,明天早上的精神也就不会好。可对于经过尸山血海,乃至听着鬼哭狼号都能安然入梦的范进来说,这种小场面根本不足以撼动他的神经。比起战场来,这种环境却连小儿科都算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范进只听到几声凄厉的尖叫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揉揉眼睛刚一坐起身,就听到一个男子在号房外大吼着,“小翠别怪我!是我娘,是我娘不让我娶你的!别找我……放过我啊!” 喊声与杂乱地脚步声渐渐远去。 傅亮走进来,尴尬一笑,“疯了。没办法,每次乡试都有人发疯,咱不能跟疯子一般见识,扰了范公子好梦,别见怪。” “这不算什么,谁还能拦的住人发疯么。也是该醒了,准备着考试。”范进索性不睡,坐起身自干粮袋里拿了莲蓉饼吃,傅亮将一条湿毛巾送进来给他擦脸提神。看看四周,他微笑道:“人进了科场本来就有很大的压力,再用这种布置,发疯也是正常的,这贡院啊早晚得改一改。” 说到这里,他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健美的身体上,那一条条巨龙。她似乎说过,想要在贡院里做一回,以她的个性,这种环境只会觉得刺激,不会害怕。确实该考虑一下这个建议的可实施性…… 傅亮在对面坐了下来“这人就是废物,让个死人就给吓住了!若是让他们到罗山走一圈,不要他们上阵撕杀,就只听土人们在叫,还不吓得他们尿裤子?没用。” “喂,我也是书生啊。不要随便乱打击人好不好。” “范公子与他们不一样了,你这样的书生杀起人来比我都狠,那帮废物怎么比啊。” 范进摇头道:“可惜科场比的是写字,不是比杀人。殷制军说过,手如果拿惯了刀,拿笔就会变的费力。好在这一年多我一直拿笔多过拿刀,想来还不成问题。杀人的手段你们是见过的,现在就看看我拿笔的手段怎么样了。” 远方的更梆响了五声,天终于亮了。随着三声号炮响起,士兵举着题纸分发下来,考试终于开始了。 作为未来会试的预演,乡试的形式与要求都极为严格,和考秀才的小三关那种草台班子就没有可比性。题纸是在考场临时印的,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二十三道题,其中包括三道必做四书题,以及二十道选做五经题。 虽然明朝读书人号称读四书五经,实际上受限于个人精力,很少有人能通读五经,只能选其中一经作为本经。考试时,也只需要做自己本经题即算完成。乡试三场中第一场七道题,就是三道四书题四道本经题共同组成。 七篇文章是基础要求,如果少做,肯定就要落榜。对于文章的要求也极为严格,需要避皇帝名号、庙号以及亲王名讳,要求不能在文章里出现自己的名字、履历,篇头篇尾也不同用同样的字,如果七篇文章开头都是天或是地,一律算为不合格。 除此以外,于文章字数上每篇不得少于三百字,同时不能多于六百字,超出或不足都会被视为不合格,直接失去资格。答案要先写在草稿上,再誊写到题纸,按照规则,判卷时草稿也要与墨稿对照,避免出现枪手代作等问题。 考试时间就只有一个白天,到了晚上给两根蜡烛,蜡烛用完仍未完成也要强迫交卷,不能过夜。七道题的字数加上誊写,差不多就要求考生日更八千字左右。这个字数看上去,也无非是个扑街混全勤水准,可问题是明朝是没有计算机输入的,全部需要人工书写,字迹还不能糟糕。固然判卷时要誊录,可是最后复核时依旧要朱墨对照看字迹,字写的烂一样要掉分。 每篇文章要想着怎么破题承题,理顺结构,再到落实到纸上写出来,文从字顺,还要兼顾字数标准,一天的时间着实比较紧张,并不是容易的事。 凌云翼所教授的考试方法,也是基于这种客观环境,人的脑力是有限的,要构思七篇不同内容,又要文辞优美的文章并非易事。人的精力一开始肯定集中,所以第一篇文章通常是最好看,后面越写越渣,所以一三二这种做法其实算是科举小窍门,非是老于此道者多半总结不出。 等到送题纸士兵离开,傅亮推门进来,小声对范进道:“范公子……其实我这有条路子,有几个枪手就在书办里,只要使一笔银子,他们就能代做卷子。那些人都是有学问的,中举不为难。” “海笔架都回来了,你们还敢这么搞,不要命了?” “就算皇帝来,大家也要吃饭的。我还好说,那些考官怎么办?一帮学官,平日吃冷猪肉的,他们都指望考差还债的。别说海笔架只是不让侄子考试,就算他现在在这坐镇,照样有人敢做这些,人为财死么。怎么样,做不做?” 范进从考蓝里拿了两锭银子出来,“拿去给他们分了,也算是谢谢大家惦记我,文章就不必了,这题我自己还可以做的来,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再说。” 傅亮没接银子,只摆着手道:“这使不得,没做事拿钱,那不是坏了江湖规矩,以后还混不混了?既然不做事,就不能拿银子。范公子你自己先做,如果做不完再找我,枪手那边我来谈。” 他人也乖觉,知道再待下去就惹人讨厌,连忙转身离开。范进低头看着题纸,正式准备作题。前三道四书题大家都是一样的,第一题是“申之以孝弟之义”。 这题目出自孟子?梁惠王上,五十步笑百步的成语就出自于此。这一章的内容表达了孟子对治国的主张,也就是先吃饱饭,再去办教育,最终让所有人懂懂得道理。而于普通大众而言,圣人之道离他们太远,所以教育他们是必要的,但教育什么内容则需要上位者考虑。以此题目为考试方法,也就是考验学子对教育以及教育方式的看法。 范进略一沉吟,提笔写稿纸上写道:“教有所尤重者,务申其义而已……” 而在另一间房内,林梦楚运笔如风,在纸上飞速誊写,时不时伸手摩挲着脚下那只蜷曲成一团的肉球。那只野狐狸去如同家畜一般,在林梦楚脚下撒娇卖萌,只求讨一点肉干来吃。 望望狐狸,林梦楚冷笑道:“旁门左道,不登大雅之堂,无知小人,这回就让你们看看状元之后的手段!”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章 神仙睁眼 “老百姓当然是要教育的,但是教他们什么,就是个问题。你教他们四书五经,谁懂啊?这些东西太过高深,教学两方都会觉得麻烦,枯燥乏味,失去兴趣。人一没兴趣,就学不下去。更重要的是,他们学这个是没用的。圣人经义,是要上位者如何看待事物,管理国家的学问。你要关清顾白他们读了,又有什么用?谁会给一个地方让他们去管?屠龙之技,学而无用,自然也就提不起学习的兴趣。但是老百姓不懂道理也是不行的,遇到事情只知道动刀子,那天下不就大乱了?所以教他们的东西,一定要是最简单,最容易理解,也是离他们最近的道理。天地君亲师,这是为官者的道理,柴米油盐,这是百姓的道理。孝顺父母,敬兄爱弟,这些东西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没错的,教老百姓这些,让他们懂得什么叫规矩,什么叫尊卑,这就好比是打了一个烙印。他们在家里孝顺父母,将来到了外面,自然会下意识的敬畏官府。很多东西不需要他们明白,只要他们服从就够了,这就是教他们道理的好处。我这篇文章立论就是在此,讲怎么教穷人道理,教他们什么道理,这些又为何是圣人之道。” 乡试不比小三关,没有面试,提前交卷也是没有用的,范进是以等到申时才交了卷子。从贡院里一出来,就看见了在外面翘首张望的大姐儿和梁盼弟。除了她们,范家庄十几个人也在外面胡乱坐着,或是摇着草帽煽风,或是四下里乱看。 范进眼下是范庄的带头人,如果他中了举人,整个范庄都会受益,是以这些人有此举动也是情理中事。见范进一出来,范志文、范志良两人已经快步上去,不等他们发问,范进却已经撞开两人,径直来到梁盼弟身前,抓住她的手道:“三姐,大姐儿,我出来了。咱们走,回一品香去说话。” 一路上范进才抽出时间,给两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晚辈讲解着自己的文章和思路。两人听得入神,频繁点头,将这些话努力印在脑海里。 范进看两人笑道:“其实也不一定要记啊,你们九叔这科功名未保,谁知道怎么样呢。也许记了之后,也没有用。”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梁盼弟先是吐了口唾沫,又朝范进一瞪眼道:“再敢乱说看我不揍你!赶快跟文昌帝君认错,说自己错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也敢乱说话的,真是夭寿!” 范进打个哈哈,又朝一干宗族子弟道:“我一会要陪客人吃饭,你们到一楼,我让人煮东西给你们吃。” 范志文也知,九叔要请的非富即贵,自己一行人在此未必方便,也忙告辞,来到大厅里等。太阳渐渐西垂,范进等的客人陆续来了。先是张师陆,后是陈绍典,陈望、魏好古等人……最后来的则是附近文澜书院的山长,南海县训导马洪印。 马洪印本来就是穷教官,偏又在同僚里人缘不好,就是祭丁时分猪肉,到他手里也是最烂的一块。这次乡试的同考官,他连入选资格都没有,更是窝了一肚子心火与牢骚。 平日在一品香,范进对他很照应,每天一份双皮奶,一份叉烧免费提供,于他而言,范进就是大恩人。加上喝了几杯酒,说话便胆大起来,借着酒兴,开始以过来人的身份,讲解科场里的弊端。 “这天一黑,便要放炮扫场,即使没完成卷子的,也要由军士扶出。说是扶,实际就是赶,无非是找个好听的言语遮掩罢了。接着呢,就是弥封,誊录,关节作弊在这个时候也就开始了。你们做题做到一半,是不是有巡绰官进来,给你们的卷子盖戳?若是当时题纸上未见半字,或是卷子已经完成,那这一科就没指望了。” 张师陆问道:“一字未写那自然是没指望,可为什么卷子完成也没指望?” “张公子你不懂,一字没写固然是不行,可是这卷子写完,也当然不是好事。巡绰官盖戳,是在午时前后,试想,贡院里鬼叫了半夜,谁睡的踏实?转天个个头晕眼花,紧接着就来了卷子,只想着七篇文章怎么做,就想的头大如斗,怎么可能在午后就做的完?如果真做完了,那只说明一点,他事先知道考题,早有准备,这样的卷子自然是不能中的。” 张师陆、陈绍典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魏好古脸色则有些难看,呢喃着:“或许不一定如此。” 马洪印这时又喝了杯酒,脸上红润更盛,索性连袖子都卷起了些,仿佛化身成十八铺的巡街铺兵,继续说道: “其实这也就是走个形式,只有最笨的人,才会在这个环节搞出那么大纰漏,真要是摆这种乌龙,不录他也好。这种二愣子真的点了举人,还不知道要闹什么笑话呢。赶快把他刷下去,让他回去修炼几年再出来也不晚。其实吃功夫的,是在现在。” 他来到窗边,看看外面天色,点头道:“时辰已到……活切头、蜂采蜜、蛇蜕壳,这些把戏该演了,再晚怕是来不及。” 胡大姐这时从后厨端了道鱼翅上来,听了这话连忙问道:“马夫子,这活切头什么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听着好吓人啊。难道贡院里,还要杀人?” 马洪印每天来这里要叉烧打包,都是胡大姐为他准备,两下算是极熟。他对这个红眼睛少女看法也不错,笑道:“贡院里当然要杀人了。不信你问陈朋友,他有多少同窗在贡院被杀?他无非是醒悟得早,趁早躲进红袖招避难。我现在文澜书院,每天也无非是培养一批杀才,预备着给贡院送祭品进去罢了。” 陈望点头道:“是啊,我早说过了,功名二字最杀人。如果不是兰姐儿非逼着我来,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再进秋闱。大好青春,哪能蹉跎在这俗事上?” 张师陆打断他的话道:“老兄,你老也且住一住,先听马夫子把话说完。请问一下,这活切头,蜂采蜜都是什么东西啊?” 马洪印一笑,“若是你现在到了贡院里,保证每一种把戏都能看的见。现在科场上作弊最常用,也是最拙劣的手段,莫过于剿袭怀挟。反正四书五经就那么多,题目总是有限,先把可能出的题目请枪手都做一遍,然后想办法带进考场,于场内现场誊抄。这种方法既笨又危险,科场里既有监临又有巡绰,稍一盘查便能看出情弊,不是自取灭亡?” 许是吃多了酒的原因,张师陆、陈绍典两人脸色都有些红,只听着马洪印继续讲。“真正高明的,都把功夫用在场外。先用一大笔银子,买通了考场里的胥吏公人,书办誊录生,尤其是誊录生,都是县学里考三四等的秀才,日子也很潦倒,给些银子就可以买通,剩下的便是他们的手段了。这活切头,实际就是割卷。等到你交卷之后,弥录誊封时,就割换卷面,把甲卷换成乙卷,这就是活切头了。但这法子,又是刀子又是浆糊,好好的文雅之事,生生做成那搞假古董的勾当,实在太丢人了些,不值一论。至于蜂采蜜,比这个便高明些。事先把文理精通手快能文者,冒充成誊录生,埋伏在考场里,再把那受买关节的考生题纸多备一份。等到考生交了卷子,立刻烧掉,把那空白题纸拿出来。将其他人的卷子都拿到誊录手里,集众美文字于一篇,自然文辞华丽,非中不可,这不就是蜂采蜜?” 张师陆奇道:“那这么搞,印戳该怎么办?” “张公子,你家是科举世家,这话问的,似乎有些缺典了。事情都做到了这一步,难道区区一枚印戳,还能拦住人?巡绰印戳又不是督抚关防,私自刻一枚,很难么?” 贡院之内,摇晃的烛光中,誊录已经开始。考生的卷子为墨笔书写,是为墨卷,而誊抄则用朱砂代替墨,是为朱卷。 负责监督的官员高声吩咐着:“秋闱是朝廷抡才大典,轻慢不得。谁敢从中徇私舞弊,必要严惩。谁若是受了银钱打点,搞些舞弊把戏,可别怪官法无情。” 誊录生听着教训面无表情奋笔疾书,由于时间紧张,誊录的速度都很快,在袖子摆动间,崭新的戳记已经出现在题纸上,在身旁新近引进的煤炉内,几张题纸已经变成纸灰。 酒楼内,马洪印已经开始介绍起另一种私弊。“所谓蛇蜕壳,就是多预备一张卷子,与蜂采蜜颇有相似处,所不同者,就是找的枪手必是高手,在考试的时候,就已经把卷子做好。等到弥封誊录时,二仙传道袖里乾坤,用枪手写好的题纸替换掉原来的题纸,这便是所谓的蛇蜕壳。这手法比之蜂采蜜要买通的人略少些,可是最后换卷那一手,要的是手法娴熟不露破绽,放眼广州城,有本事玩这手段的……啧啧,我看一个也不曾有。” 胡大姐已经听得入了神,连上菜都忘了,这时连忙问道:“马老夫子,这神仙睁眼又是什么啊?” 天到四更时,签已经摇过了,所有朱卷根据抽签结果,分成若干包,装在箱子里,分到各房同考官手里,先有同考官阅卷,所有被同考官看中的卷子,会用青墨笔在卷子上写一个荐字作为标记,再写上评语送交主考。主考虽然有权罢黜这些被同考看中的卷子,但是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权力并不会用。另外,主考也可以到各房翻看落选卷子,从中选拔遗漏之才,作为对同考工作的补充。 这科乡试的十名同考官,是各县选来的学官,教谕、训导之类都有,平日都是吃冷猪肉的,权柄也极有限,只有在考差时,才有几日风光。如广宁县训导崔善,穷了十几年,全靠这次放了考官,家里聘币交至,不但三个女儿都许了人家,还换回了一大笔彩礼,委实发了财。 他做了多年教官,看文章的本事自然是不差,不过衡文如看人,加之时间紧张,崔善倒也不敢掉以轻心。科场三场首重头场,头场首重三篇,也就是只看三篇尚书题,中与不中,就在于此。四篇本经题作为评定名次的依据,实际是由两位主考权衡,同考一般不考虑。哪怕本经写的再稀烂,只要四书题做的像样,一个举人总是跑不掉。 崔善一连看了几个人的卷子,提笔于上做了标记,大多都是罢黜。门被人推开,灯花晃动,本应隔绝往来的考房里,竟然来了客人。崔善抬头望去,便见到一顶象征忠正的獬豸冠,外加一身神羊补服。连忙起身道:“梅柱史您怎么来了?快些请坐。” 按明初制度,内外帘官防范森严,一道帘子隔绝内外,谁也不能逾越。可是自嘉靖年间巡按权力无人可制,科场内也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以广东科场为例,身为外帘监临官的梅淳,实际可以到任意一个地方就座监督,成了兼通内外之人,防闲设置实际已经失效。 外帘官进入内帘官的房间本来算违制,可是为了防范科场舞弊,朝廷又给了御史监督考官的权力,他以此为依据进门,又算天经地义。 学官的权力与御史相去悬殊,崔善见他进来,只当是自己那几笔孝敬收的不干净被人查出了手尾,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梅淳却只一笑,随意地看了看卷子, “崔学博(训导别称),乡试干系重大,上至制军下至诸生,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稍有些差错,便是一场风波。尤其是一些有才气,有名气的学子,如果一时不查,漏过他们的卷子,人家闹起来,那便是个两败俱伤。他下科再考,依旧可以中试,若是被这事影响了考绩,可是大大的不妥。更要紧者,若是这人于朝廷有大功,却为人坏了功名,那便不是一个误字可解,怕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借公事报私仇,这便要详查议罪。学官平日生计艰难,一被选中同考,家里难免有人送些贺礼,或是定几门亲事。这是人情往来,不为过错,偶尔有些进项亦是调剂。可若是和考场的事连在一起,可就难免被人说成互相勾连,蓄意买放,那就是大罪!” 崔善只觉得秋风渐凉,吹的自己透体生寒,连连施礼道:“大柱史说的是……下官自当谨慎小心,不敢麻痹大意,遗漏贤才。” “本官也知道,衡文如鉴宝,并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这乡试,一共就这几天时间,光是吃喝就要用去多久?明天一早要喝犒劳酒,再过一天是辛劳酒,这几顿酒席吃完,留给看卷子的时间又有多少?难免会有错漏粗疏,这是没法子的事,有些小遗漏不当回事。只要是要紧的卷子别漏掉,就可以了。告辞。” 送了梅淳离开,崔善心内依旧不明白,他来这一趟除了教训自己一顿还有什么意义。可等他坐在桌前,却发现在桌上,赫然多了一个包裹。这包裹几时放到桌上的,他也搞不清,但是包裹上朱漆封签俱全,打开来,便看到里面放着的几份朱卷。这包袱……绝对不是自己房的。 再看看卷子,这上面蜡封等物一样不缺,自己现在就算出去说这包卷子不是本房而是梅淳带进来的也没人信。他呆呆愣了半晌,自言自语道:“神仙睁眼……神仙睁眼!真没想到,这法子真有人用了。”当下也不看卷子内容,只题笔在这包里的卷子上逐个写了个荐,又将几句不要钱的溢美之词写下,权当评语。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出局 次日清晨,范进是在鞭炮声中被吵醒的,仅着了小衣在他怀里熟睡的梁盼弟也随之睁开眼睛,看看时光,怪叫一声,“太阳都这般高了,要死要死了。都是你这衰仔,昨天半夜不让人睡,真是个饿死鬼投胎。”说话间,却眉眼含笑地在范进身上拧了一把,脸上并没有怒意。 以范进眼下的身份和财力,想要美人陪伴自不为难,只十八铺内想和他结亲的富商就不知多少,梁盼弟的年龄在当下标准看来也是有些偏大。她始终在担心范进功成名就另有新欢,是以他对自己的身体越迷恋,心里就越是欢喜,乃至于一些羞人的要求她也会无条件接受,原因就在于此。 两人起了身来到酒楼,买双皮奶、莲蓉饼的已经排起长队,还有人来下贴子要在酒楼办席。外面听到阵阵锣鼓声,狮队正从酒楼门口经过,胡大姐儿跑到门口看狮,然后跑回来向范进献宝。 “进哥儿,好热闹的,十八铺的狮队都出了狮,一只只狮子又漂亮又威风。听说是陈老爷还有张老爷都雇了狮队表演谢神,咱们可不可以去看啊?” 梁盼弟摇头道:“看你个头。这是考了第一场,后面两场还没有考。八月十二不用考的?现在就去谢神,谢个鬼了。不能去,好生在家读书!” 大姐有些委屈地低下头,一边对着手指一边道:“张公子、陈公子不都是要考试么,还不是一样可以看狮。我听人家说了,考试只看第一场,后两场的卷子没人看,写成什么鬼画符都没关系。” “就算卷子没人看,生意不用做啊?你自己看看,排队的人都快排出十八铺了,你还去看狮?快去后面干活。” “哦,我知道了。”胡大姐对梁盼弟是有些怕的,或者说只要不涉及范进的安全时,她是不会与人争斗的性子,谁都可以支使她几句。听了梁盼弟的训,就垂头丧气地向后厨走。 范进哈哈笑着拉住她的手:“你很想看狮?” “我……我是想和进哥儿一起去看狮。前年我们在城里过年的时候,进哥带着我去看狮猜谜,还给我买东西吃。想想等进哥儿中了举,就要去京里考进士,再见进哥儿就很难了,我就想和进哥儿再去看一次狮。” “那好,我们就听你的,三姐你去打扮下,大姐儿你也是,一会我带你们去看狮。今天大姐儿最大,是看张家的狮还是陈家的狮,你说了算。反正我看谁的都不用请贴,没人敢拦我的。” 胡大姐儿先是一喜,但又有些犹豫,“那个……那个不是还要考试?” “你进哥是什么人?考试而已,温习不温习不要紧,我都能考的中,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那……我去换衣服,进哥儿等我。” 望着少女飞奔而去的身影,梁盼弟撇一撇嘴,“你太宠她了吧?到底还是年轻好,不管样子多丑,一样有人疼。” “我哪个都疼啊,等考过秋闱我就要进京了,在我走之前,希望大家多笑一笑,少点愁眉苦脸,你们两个谁不开心,我心里都不会高兴。” 梁盼弟终于被说的缓颊,叹口气道:“好了,我也就是一说,不管怎么样,我也是这一品香的大掌柜,不会吃二掌柜的醋,我去换衣服了,你也一起来吧。” 等到胡大姐换好了衣服出来,却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满面绯红的梁盼弟与范进换了新衣挽手走出,范进又拉上大姐,三人找了辆马车驱车进城。论交情和生意上的往来,范进实际和陈子翁更近一些,包括给林氏舰队提供粮食,也是陈子翁出力最大。因此三人虽然理论上可以去任意一家,但陈宅依旧是最佳选择。 等到了陈府门外,见大门已经挂上红绸纱灯,比起过年还要热闹几分。鞭炮响个不停,舞狮队在门口施展开周身解数,将狮子舞的几乎成了精,引来看客阵阵彩声。院里搭了个戏台,一个不知哪里请来的戈阳腔班子,正在上面演出。 陈子翁见了名刺,亲自带了孙子陈绍典出来迎接。原本以为孙子进场可以见见题目,知道乡试是什么样子就可以如愿。不想因为帮办军粮以及与林氏贸易的事,与范进搭上关系,借了这股东风而受益。科场里从号军到巡绰对陈绍典极多照顾,还将几篇做好的文章夹带进去,其中一篇正对上本科考题,顿觉得科名有望。 两下互相说了几句客气话,就有陈家女眷迎了大姐儿和梁盼弟到女席就座看戏观狮,范进到了首席坐下,小声道:“陈翁……这还有两场未考,是不是闹的太早了些?” “不早,不早。张家是世家,底子厚实,比我还能折腾。说是要还神,大戏要唱七天,跟他们比,我这里还算是小场面了。虽然科场还有两场,可是我听人说了,三场考试,只重首艺,首艺只重三篇,余者皆是过场。现在头场考完,后两场怎么都好,不去理会了。这次绍典的事,范公子出的力,老朽是记在心里的,日后广州城内有我能出力之处,范公子一声招呼,老朽粉身碎骨再所不惜,来干杯!” 酒吃到一半,戏正演到热闹处,一个陈家家人慌张着跑进来,直到首席之前趴在陈子翁耳边嘀咕几句。陈子翁面色一变,忙问道:“你可看清了,那上面是个什么字?” “小人……小人不认识字啊。不过看有个字,和咱们家门上那匾有些相似。” “当真相似?”陈子翁的筷子已经放在桌上,脸色变得颇有些苍白,范进忙问道:“陈翁,出什么事了?难道是生意上的事……” “比生意上的事麻烦,生意上出事,无非折损本钱,那不算什么。我这家人是在贡院那里打探消息的,贡院已经贴出了文章,有一篇文章据说考生的姓氏与我家的匾有些像……” 贡院这个时候贴出的文章,自然不是什么范文,供后人学习观摩,相反,属于反面教材,贴出来的目的在于警告其他考生,千万不要犯这种错误。科场文章要求严格,字数超过或低于标准,文章里犯讳乃至违反了相关规定,都会被视为不合格,而遭遇贴出的命运。 比起罢黜来,贴出就更惨一些,不但本科无缘功名,三科以内不许下场。一科三年,三科就是九年。十年时间不允许参加乡试,对于读书人的生计以及未来前途,显然都是致命打击。即使陈子翁久经风雨,此时却也再难保持冷静。 范进道:“既然小总管不识字,那我和绍典去看看就好。” “不不,老夫也要去。” “这里的客人……” “若无功名,哪还有什么客人。客人由管家和家里人招呼足以,来人,赶快备车!” 车把式皮鞭甩得飞起,鞭花一声接一声爆响,马车如同飞一般向着贡院奔去,车厢里的陈子翁尤自嫌慢,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车壁高喊着:“快些,再快一些!”等车子停住,他反倒是第一个冲下来,结果脚步不稳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嘴磕到可石头,鲜血染红了胡须。 陈绍典方要凑上来看,他却已经从地上站起,“管我这老头子做什么?快去看那贴出的文章,看看是谁的!” “大父,您的嘴……” “一点血而已,死不了人,快去看榜!” 贡院这时是允许观看的,只要不进去没人管,否则就失去了贴出文章的意义。等来到贴文章的大堂逐个看过去,陈绍典眉头一皱,惊叫道:“怎么……怎么可能?” 陈子翁这时也揉着惺忪老眼一个个看过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陈光……就一个姓陈的是陈光,不是我孙儿就好!这个叫陈光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跟我没关系了。” 他话音甫落,身后却有个书生发疯似地向他扑来,大骂道:“尔这老杀才说的什么混帐话?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居然幸灾乐祸,看到我的文章被贴出来你很高兴是不是?我今天要你老命啊!” 担任安保的官兵,在书生冲到陈子翁身边之前,就把人拽住拖向一边。反正十年之内这人没资格中举人,官军对他也就犯不上太客气。陈子翁这当口才感觉到嘴里疼的厉害,用手一摸才知方才一摔,竟落了颗牙齿。 但他并不当一回事,反倒是哈哈笑道:“绍典没事,绍典的文章没事,祖宗保佑啊。这下中试就有希望了。绍典,你这里在鬼叫什么?你的文章没被贴出来,你还看什么?” 陈绍典不理祖父,而是对范进道:“范公子你看,怎么可能?黄灿黄仁兄的文章,怎么被贴出了?” 范进这时也看过去,发现陈光的文章被贴出,是因为第五篇制义的字数不够,只写了两百余字。大抵他想着蒙混过关,考官不去数字数看不出来,没想到遇到个认真的,一下就遭了难。 比起他的事出有因,其他几份惨遭贴出的文章,有的就比较倒霉。其中一篇文章因为没有草稿,以不具草的原因被贴出,一样是三科不许参考。这里面最引人注意的,则是黄灿的文章。 要知开考之前,赌场里赌解元,黄灿与范进、林梦楚属于同一梯队。他是顺德有名鬼才,以有才善谑而闻名乡里,府试的时候因为染病未参加,但是到了大收时直接是拿了第一名的。按他的才学即使不中解元,中个举人总是易如反掌,谁想竟然也被贴出。 再看原因,却见在他文稿旁贴着他的草稿,上面却不是参考文章,而是篇仿阿房宫赋做的贡院赋。 “八股立,三场设,秀才集,贡院塞,覆压三千余号不见天日……”文字优美,但是于科举极尽揶揄之能,一看而知,是篇玩笑文章。 “黄……黄前辈怎么……”陈绍典有些不知如何表达,作为读书人,他对于黄灿的才气很佩服,尤其看对方的应试文章文法用典都无懈可击,如果没有这篇贡院赋,完全有资格争个解元,不想竟落个如此下场。 在两人身旁,一个三十里许的书生哈哈一笑,“黄灿……自作自受而已。他自以为对科场熟悉,知道收草稿就是走个过场,只要大体不差,就不会细读。做文章又快,便在几张空出来的草稿上,写了篇游戏之作。不想这科规矩大不同从前,竟然连草稿也要看,这不是作法自毙?不下场也是理所当然,既然科闱无趣如此,即使中了举人,到了会试时也怕是要惹更大的祸。万一草稿上写了什么不知死活的言语,岂不是做了异乡鬼?” 范进看看那书生,见他不修边幅,很有些不羁狂生的样子,但是相貌着实不凡,试探问道:“兄台贵姓?” “好说,我就是那个倒霉蛋,顺德黄灿了。你是范退思吧?我吃过你家的范鱼,很好吃。有机会把做鱼的法子教给我,我回顺德也让我们的厨师学一下,不为难吧?” “不难,自是不难。小弟看了兄台的文字,很有点为黄兄惋惜,这样的文章,居然因为一时戏谑就遭遇贴出,实在是……这样吧,小弟今晚设宴,请黄兄饮酒……连那范鱼也一并做了。” “不了不了,你呢眼看就是举人老爷了,我见了你要叫一声范老先生,你要大马金刀受拜,然后不疼不痒回一句:黄秀才,尔要用心读书,不可再心浮气躁,不敬师长。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思?这样的酒喝下去,还不如醋来的舒服,我要赶紧着走,否则买了我中解元的怕不是要砍死我出气。那个范鱼做法,你回头写成书信托人送我就好,告辞了。” “这事好办,小弟一力承担。” “痛快!”黄灿点点头,又朝陈绍典看看,“小朋友,科场里得失心不要太重,否则你的日子会很难过。但是如果得失心全无,就会变成跟我一样,就有负你祖父的苦心。一切把握好度就是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你们,只能给一条忠告,这一科可能与之前不一样,规矩上要有变化,你们好自为之,不可掉以轻心,莫蹈我的覆辙。” 他说着话,又叹了几口气,忽然朝着贡院外大喊道:“潮州林梦楚,这科黄某败的不服,有本事你也写篇犯规文字被人赶出来,咱们十年以后自比,看看谁中解元!”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强援 黄灿的遭遇,对于大多数考生而言,其实连警告都算不上。一般心理都是:哦,原来这人居然这么倒霉啊,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幸灾乐祸,或是指责黄灿活该的也不少,于这位顺德鬼才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概念,了解他的也多半为自己科举上少了个对手而欢喜,没几个人真为他难过。 范进却是很为这么个豁达人物的离场而心中痛惜,在他看来,大明科举里,如果能多几个黄灿,或许才能多一些活力。只是他目前既缺乏改变这个的力量,更没有方向,除了惋惜,能做的惟有努力而已。 陈家的庆贺只搞了一天便停了,余下两天,陈绍典都把自己关在家里研究表题判论,又向范进打问罗山大战的情形。这一科广东的表题肯定离不开罗山,倒是不用多说。二场的考试内容其实比第一场还要丰富,考生要按题目做论一篇,判五道,诏、诰、表内选一题做一道。 如果打比方的话,第一天的考试与小三关相辅相成,依旧是世界观的问题,考的是学子才学心性,从二场开始,才是真正的公务员考核,考教学子为官理政方面的能力以及应用文公文写作水平。 至于为什么小三关里不考这些内容,道理也很简单,秀才按照规定,是没资格担任朝廷公职的。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不是应知应会内容,所以不需要考核。而举人就有资格授官,像是最近强势回归的海瑞,他自己就是举人出身授教谕,一路做到巡抚、都御史。 对于举人来说,这些应用文及公文,已经是他们应知应会内容,如果不能有效掌握,放到公职上可能没办法履行工作,连正常的职务行为都未必能开展。以明朝科举制度的设立及考试内容安排看,其实是个循序渐进过程,通过考试选拔的方式,选出合适的人才放到合适位置上。从这个角度看,这种制度至少在明朝眼下的生产力水平下,是最合适的选官方法。 其中唯一的问题,就是设计制度时,没能考虑到经验这一方面的差距。一个普通书生,如果从没经历过实政,不管是判决还是写论,都有些强人所难。大多数秀才未必读过大明律,让这样的人写判,能写出什么东西不言自明。 再者,从考官的角度上,精力也达不到。帘官要喝入帘酒、出帘酒、犒劳酒、辛劳酒以及三日五日的定期宴会。人喝的头昏眼花,时间又被占去大半,还要在规定时间发榜,就很难有系统的时间来看文章判题。更别说负责阅卷的学官自己也未必真的懂实务,让他们评论这种应用文质量,往往也达不到。 随着科举的发展,考生应付二场考试也有办法,就是找大明律的吏或户律背上五条,到考试时不管是否合适,生搬硬套上去,乃至一场的卷子里,大半内容雷同。反正举人距离做官还有很久,考官也不会为这个去深究,上下互相妥协糊弄,二场考试不被重视也是这个原因。 是以三场只看首场,首场只看三篇的考核形式看上去并不公平,甚至对国家抡才大典颇为不敬,实际却是因为实际情况而只能如此的无奈之举。 比起普通考生,范进在二场的考试里是占便宜的。他在罗山的模拟知州训练并不是白费工夫,除了日常的工作出来外,包括写判、写表,都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乃至凌云翼向朝廷写本汇报工作表功请赏,亦离不开范进动笔,所以对于这些应用文体他接触的时间早,写起来并不算困难。 从小范庄普法再到帮杨刘氏打官司,大明律范进读了不止一遍,靠着系统加持,法条可以记得清楚。而来自后世的学习,让他的逻辑思维能力也比这个时代大多数考生为强,做这种应用题比做那种八股题实际更适合他发挥。 而第三场的策,则类似后世的议论题。由出题方给出五道治国理政方面的问题,由考生选其中一题做答。答案上不写题目名(因为题目实在太长)。只写策第几问,然后于下面填写答案。第三场由官府给出五个题目,考生选其一做策一篇,要求一千字,是三场里唯一出题人写的字比考生还多的考试,考起来也最轻松。 如果这个时代还存在其他穿越者,也想要走科举之路晋身,就不能幻想靠策论环节写出惊世骇俗的内容,或是干脆用什么未来的见识折服古人获取出身,这在明朝是办不到的。 判必通律,策必稽古。所写策论必须根据圣人之言五经四书,指出上古先贤圣人是怎么做的,并且要写出典故所本,证明不是自己妄自编造。实际就是用老办法解决新问题。 考生没经过实务,不管用新老办法,实际都很难解决问题。何况这种限制,于考生而言,大多数情况也就是胡乱编造,扯些圣人之言应付。而且三场考完,距离放榜的时间已经很近,考官要忙着看文、写榜更要忙着喝酒过中秋赏月,哪有那么多时间看白面书生写策论。 所以到了这一场,整体格局就是考生随便写,考官随便看,四书定录取与否,五经决定名次。二场的判诰算是锦上添花,第三场的文章就算写得天花乱坠,也没多大用处。所以不管人有多大才学,在乡试策论环节,都体现不出来,有这方面的本领,也只能等到会试时再说。 即便是范进到了三场,也就是胡乱应付一篇,找了个罗定建州的问题写了篇策论,实际上没什么内容,凌云翼看了多半会掀桌。反正这东西也是没人在乎,写写就算了。 三场考完正是中秋,考生们在考场是吃不到好东西的,等到考试结束自然要弥补。贡院里虽然有食物发卖,但是其质量和价格都很感人,对其要求只能是吃不死人就足够,别的不能奢求。 考过秋试,凡是入榜的,未来就是同榜举人,有守望相助的义务。考前帮忙打架,做官帮忙打官司,都是应有之义,所以抓紧时间联系感情,搞搞同乡会,或者才子宴都正当其时。 一品香里的酒席定单已经排到七天之后,衣冠俊秀早早的就挤满了酒楼与各色佳肴进行搏斗,阿巧等盲女则在台上唱着才子高中状元迎娶相府千金的故事,为一干未来栋梁们鼓舞士气。胡大姐把自己打扮得丑丑的,来往上菜,连带着林氏舰队的女人一起,让才子们起不了其他心思。 在二楼,正中的雅座内,范进、萨世忠、陈璘、傅亮四人同坐一席。考试一结束,护场兵的任务就轻松了大半,考虑到明朝当下基本没有精神病人袭击贡院抢夺考卷,大半士兵都放假去过中秋,傅亮自然就给自己放了假。 八月蟹肥,范进特意预备了菊花锅子,十对上好螃蟹,几坛桂酒,几人推杯换盏极是热络。四个人虽然包含了文武两道以及锦衣系统,但彼此经过若干事件之后,自然而然产生交集,范进日后若是中了进士,几人都能得到照拂,因此于他的功名也极是热心。 萨世忠道:“各房的考官、监临官都是自己人,这科龙虎榜上范兄定是有名。现在所差的,就是个名次。本朝杨文忠廷和十二岁举乡试,杨文襄一清十四岁发解,范兄今年十八岁,略微晚了一些,只与解学士缙中解元时同龄,就盼望范兄中个解元,大家到时候把红袖招包下来,给你好好贺一贺。” 陈璘笑道:“萨兄这办法是好,只可惜范兄不合用。他若是真敢那么走上一遭,只怕耳朵遭殃,膝盖受苦,头上少不得还要顶个脸盆。” 四人一阵哈哈大笑,范进道:“承萨兄吉言,这话咱们弟兄说说可以,若是让外面那些学子听见,多半要说我不知好歹了。虽然黄老兄一时不慎挨了处置,可是潮州林梦楚学问惊人,凭心而论,我的学问多半不及他。” 傅亮也道:“这林梦楚邪门的很,我给他房里放了狐狸,原本指望咬他一口或者吓他个跟头的。哪知这家伙不知道有什么手段,居然把那畜生给降住了。听说他出场时,是带着狐狸走的,那畜生就乖乖在他的盒子里盘着,既不叫又不闹,你们说是不是邪门?人说读书人有浩然正气,百灵不侵,看来这话是真的。” 萨世忠哼了一声,“这话我可不怎么信服,他若是真百灵不侵,就到罗山走一遭。那边现在还有几个万人坑,夜晚风大,鬼哭狼号,他若是能降住,我便写个服字给他。场内不论文,他的学问高低与录与不录,实际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要看人。现在,最大的变数,就是两位主考。” 傅亮也道:“是啊,梅柱史虽然厉害,但是衡文这种事,他也有心无力,无从干预。若是庞、伍二位有心作梗,事情怕还是有波折。毕竟海瑞现在回乡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忌惮他的名气,故意罢黜那些与官府有关联的学子。” 范进笑道:“罢黜,他们是不会的。至于点我什么名次,咱们猜谜也没有用。两位京官有京官的想法,有自己的打算,咱们不要猜谜。反正再过五天就是辰日,正是发榜的时候,到时候一看就知,现在不必自寻烦恼,来,我敬几位一杯!” 贡院之内,此时也已经设了酒席,庞丰、伍廉两名翰林为首,带着一干同考官赏月饮酒,范鱼、醉蟹乃至莲蓉饼等物,一样不缺,摆满了桌子。酒过三巡,庞丰从闲谈切入正题。自入考场以来,他与伍廉就锁了闱,不与外界交涉,固然是绝了请托人情的路,也让一干同僚觉得他们高深莫测,摸不清其到底是什么路数。 等到考试开始,考官们定期宴会他们肯定要参加,但也是多听少说,很少发表意见。直到现在差不多到了见分晓的时刻,真正需要定调子时,庞丰才说道: “列位,下官出京时,元翁曾有话说。” 几名学官都放下筷子,目光齐落在庞丰身上,只听庞丰道:“朝廷设科举以选俊秀,其用心无非为国选贤。三场之设,用在微言大义自卷中窥其才学心性,以观能否为国出力,这便是科场设立的用意。可是近年来,国朝学风败坏,士子多寻机取巧,用心钻刺,于学业上华而不实,只求一朝幸进,没人认真去做文章,更不用说做事。元翁对此深为担忧,为正学风,肃纲纪,本科秋闱的规矩,要改一改!” 主考在这种场合拥有绝对权威,有关考试录取的标尺,就是由主考给出,不管对错其他人都只有服从的份。如果出了问题,自然也是主考背锅。所有房官的目光看过来,庞丰继续道: “元翁有言,我朝学子近年来多谈心性,少务实务,亲民官往往为吏员所挟,自己不能任事。朝廷新法一旦与胥吏相抵,必遭其败坏,官员为人所欺,为虎作伥而不自知。官员必须要能任事,否则便当罢黜!而要想任事,必先要熟读律例,知晓实务,因此本科录士,综考四书及经义定录取,以判、诰定名次。似那等只晓得二三条律令,随便套用者,才学再高,也不可列为五魁!” 一名同考忍不住道:“可五魁乃是五经魁,不以经取而以判决,似乎与礼不合。” 庞丰一笑,“这有何难?先决出判词优秀者,再从中选拔经义高明者就是,亦不违制。再者这是元翁的意思,我等只须照办,不必置喙。请各位抓紧把本房二场优等卷子交来,免得耽误发榜。” 几名考官尽皆无语。张居正的霸道较之当初高拱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个小小房官,自然不具备和首辅较力的资格与胆魄,除了接受以外,实际也是没什么办法可想。崔善心内却暗道:那范进不知道有什么手段,居然能直通到天上,这神仙睁眼居然用了两回,连这京里来的天神,都给他帮场子?所谓能任实务的书生,这一科除了范进,还有第二个? 散席回房,伍廉来到庞丰房内,低声道:“我看这些同考,面上似有不豫之意……” 庞丰冷笑一声,“他们高兴与否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是要回京的,除了元翁的意思,其他人的念头……不必理会。你随我且去各房里看看,若是有遗漏的好卷,也好搜上来。凌制军三本保一人,元翁必要录他,若是把这个人漏了,咱们就等着在翰林院结丹一辈子,也休想丹成飞升。前程要紧,轻忽不得。”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亚魁 二场考卷照例只有案情,没有甲乙,由考生根据律法,书写判词。大明眼下秀才里法盲不少,他们自己是读书人享受优待,不用担心犯法,所以学法的需求性也少。于大明律并没有多少研究,最多就是看过几条,谈不到通读更不可能判案。再者在头场考过之后,都忙着放松心情,即使不像张师陆那样请戏班子,或是喝花酒,也要在家大睡特水,无心攻读,精神上先就懈怠。 一些身经百战的老考生更是知道二场考卷压根不怎么看,写起来就很应付,文字上没有错别字不涂抹就好,文采根本看不到,一望而知就是敷衍之作。 当庞丰来到崔善房里时,他正将一份用墨笔写了荐字的稿子找出,一见庞、伍二人,立刻把卷子递过去。二场所举案例里,第一起乃是个有关婚姻的案子。由于案卷不写甲乙,所以当事人只以身份作为指代: 一富翁之女与私塾教师两情相悦,私订终身。经媒人说合,这桩婚事得到了富翁的允诺。但某富家公子垂涎小姐的美貌,贿赂小姐的婢女从中挑拨,并托媒向富翁游说。富翁贪恋公子的钱财,毁弃婚约,将女儿另行许配给这公子。迎亲之日,小姐拒绝上轿,被强行拖走。在拜天地时,小姐乘人不备,用袖中事先藏好的剪刀刺伤这名公子,并趁现场混乱逃出其家,跑到县衙诉公子强抢民女;塾师也因富翁悔婚而诉至县衙,公子亦诉小姐刺伤亲夫。 考试要求,就是根据这个案情由考生拟订判决,并写出判词。说实话,这种复杂案情,即便是考官看来都有些头疼。毕竟乡试考官都是学官,没有经历过司法实践,处理这种案子连怎么入手都不知道。让考生来做,更有些强人所难。想来不知有多少考生私下问候了出题人列祖列宗,答案也是五花八门,而崔善挑出这篇,却是鹤立鸡群,少有佳品: “《关睢》咏好逑之什,《周礼》重嫁娶之仪。男欢女悦,原属恒情;夫唱妇随,斯称良偶。塾师誉擅雕龙才雄倚马;小姐吟工柳絮夙号针神。初则情传素简,频来问字之书;继则梦稳巫山,竟作偷香之客。以西席之嘉宾,作东床之快婿。方谓情天不老,琴瑟和谐;谁知孽海无边,风波忽起。彼公子者,本刁顽无耻,好色登徒。恃财势之通神,乃因缘而作合。婢女无知,中其狡计;富商昏聩,竟听谗言。遂以彩凤而随鸦,乃使张冠而李戴。小姐守贞不二,至死靡他。挥颈血以溅凶徒,志岂可夺?排众难而诉令长,智有难能。仍宜复尔前盟,偿尔素愿。明月三五,堪谐夙世之欢;花烛一双,永缔百年之好。富商者,贪富嫌贫,弃良即丑。利欲熏其良知,女儿竟成奇货。须知令甲无私,本宜惩究;姑念缇萦泣请,暂免杖笞。公子刁滑纨绔,市井银徒。破人骨肉,败人伉俪,其情可诛,其罪难赦。应予杖责,儆彼冥顽。此判。” 庞丰作为主考,卷子看了不知道多少,一般而言,再好的卷子在他手里也只是看过,然后哦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也就算了。可是当他看到这份卷子之后,却反复看了好几次,随后又看向崔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嘉许之意。 “崔学博,我要恭喜你了。你这一房里,要出经魁了。” 举人中前五名称为五经魁,各房选中的学子,就要拜这一房的老师为自己的房师,主考则为座师。在会试中拜的房师为大房师,乡试中拜的是小房师,师生关系不像会试那么牢靠,但终究是有了根纽带,未来如果有什么事想要拜托门徒,做弟子的也不会拒绝。能做五经魁的小房师,未来也自然能从弟子这拿到足够回报。 庞丰身份特殊,自不会信口开河,崔善又惊又喜道:“这……这篇文章真的可以?” “当然了,这篇文章若是不可,便没有文章可中了。单看第一段的判词,就足以中式。伍兄,你请吧。” 副主考伍廉连忙跑回房中取了笔墨,先在卷子上写了个取字,又将卷子交给庞丰,由其再加一个中字,这篇文章便算正式敲定。等回到房中,伍廉问道:“庞兄,我看那判词,怎么有些眼熟?” “如何不熟?这是广西半年前发生的案子,凌制军拿这案来考他的幕僚范进,范进做的判词便是如此。这词因为写的好,被凌制军拿来,在广东官场酒席上说过好几次。这次咱们出题,刘方伯又把这案子拿来用,再看这判词,如何还不明白?” “这……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毕竟海总宪……” “海刚峰亦不过一孝廉,当真怕了这个活圣人么?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都不用怕,咱们两个是外来的,谁知道刘方伯吃酒时,特意跟咱们念过这段判?当时就你我三人在场,难道伍兄会去出首?事无证可查,有何惧哉?别忘了,这是元翁的交代,现在科举事虽然重要,但是新法更重要。听说范进是赞成新法的干将,这样的人不中,当心江陵拿咱们当阻碍新法的绊脚石,一刀砍了祭旗!” 想到张居正的强势,伍廉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前日那转房的稿子怎么办?一场文章,做了二十三道题,此人才学我亦佩服。当今天下学风浮躁,能踏下心来治一经者,已不易寻,真正兼通五经,且又能言之有物者,只能说是天纵之才。这样的人若是不中个解元,我心内难安。” 庞丰捻着胡须,也沉吟着,“那文章做的确实好,可是他二场的表题判词,却不及这篇出色,这也是真的。这名次的事,且让我好好寻思寻思……” 乡试发榜于八月二十之后,非辰日即寅日,辰龙寅虎,是以乡试的榜称为龙虎榜,又因为每到此时桂花已开,是以龙虎榜又叫桂榜。 考生们自八月十五考完,便如脱缰的野马,文会酒席层出不穷,寻衅滋事无人可治,乃至一些没有深宅大院,又没有家丁仆人的家庭,纷纷把自己家的女眷涂了黑脸,不让见外客。饶是如此,晾在外头的咸鱼肉干,也少不了不翼而飞,一些小家碧玉不婚而孕者亦再所难免。 好在万事皆有终末,及至放榜,合城百姓连带衙门就都可以脱离苦海,不管结局如何,这一科乡试就算结束。 这一科的龙日是八月二十一,而写榜日是八月二十。申时,布政司衙门外,便已经有学子在聚集。望着一片黑压压的四方平定巾,差人及巡兵也开始了戒备,有人小声嘀咕着,“待会要是他们不中,会不会冲衙门?干脆调鸟枪来?” 马洪印也混在人群里,一手捻髯,一手摇扇,模样潇洒以极。张师陆等人在旁,小声询问着写榜发榜之类的事,马洪印则拿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指着眼前那一干衣冠霸王道: “等榜的分为两批。一批埋伏在贡院之外,专门候着报马,另一批,就守在这里。一些外行说要等放榜彩亭,那就是不懂行情的,供龙虎榜的彩亭,要到明天才来。现在等的,只能是报马。可惜啊,不能到贡院里面去看,整场乡试,就属现在最好看,比起前面考试可有意思多了。” “这个时候内外关防已经撤了,主考、房考、监临、提学、提调内外帘官一应俱全,都要全副公服,列坐“至公堂”上,一面拆弥封,一面对墨卷。由对读官开始对读,一旦朱墨符合,就按着姓名开始填榜。拆一名,写一名。名条由门缝里塞出来,“报房”是早有准备的,一看名字,便知道该往何处报捷。” “举人榜分为正副,副榜举人实际就是个好听,并没什么用处。而除了正榜副榜以外,还专有一份备卷。专门为着朱墨不符准备。如果在这个时候发现朱墨不符,就地罢黜,就由备卷顶上。其实到了这一步,朱墨怎么可能不符?如果真的不符,又该由谁来承担责任?所以符也得符,不符也得符,对读也就是个过场而已。正榜上提名的,称为弄璋,副榜提名的称为弄瓦。” 张师陆笑道:“诶?这倒有趣,听着仿佛是妇人生孩子一般。” “就是生孩子了。那备卷的名字更有趣,叫做结胎。” 范进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这叫做结胎,还不如叫做备胎,只是没有女神和原谅帽。 远方,马蹄声已经响起来,学子们开始了骚动,有人喊道:“报喜的,报喜的来了。一定是报房的衙役!” 张师陆、陈绍典两人都不相信自己的名次那么靠前,心里不大认为这时来的报官与自己有关。可是内心里却又有一丝希望,场中莫论文,万一学官无目,又或者祖坟冒烟……忍不住抬脚向远方看着。 马洪印却摇着头道:“急什么?体面!读书人的体面!就算是中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么。再说按我看来,也未必是报房的。” 马蹄声渐近,却听一个洪亮声音大喊道:“我乃督标营坐营参将傅亮,奉上峰之令特来晓谕尔等得知。既读孔孟之书,当知周公之礼,不可胡作非为藐视法度。方才报房报信差役,被尔等强拦坐骑索问姓名,人已被拖至垄沟内摔伤,不能前往。再有犯者,定要官法从事!” 书生们先是愣了愣,随即便有人大骂起来,“滚蛋!我们要听报录的,谁管你这中军是何鸟人。再不走,连你一起打了!” “没错,快些躲开,不要拦着老爷发解!” 有人从地上胡乱拣了石子或是垃圾丢过去,沙场上十荡十决堪称十人敌的傅亮也不敢与这些书生抗衡,调转马头灰溜溜地逃走。过了好一阵,才有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远方飘来,“新会县赵应麟赵大老爷是哪个?捷报老爷赵公讳应麟,高中广东乡试第六名亚元……” 人群里,传来一个人的大笑声:“我……我是赵应麟!我是赵应麟啊。我中了,我真的中了!哈哈,我真的中了!这下我就要发了,第六名啊。” 一个书生冲出人群,向着远方跑去。方才那腿脚不利索的差人,忽然变得健步如飞,在后紧紧追着,边追边道:“赏钱!大老爷,赏钱啊!” 马洪印冷笑道:“这姓赵的一看就没钱,若是有钱,这时候二报,三报就已经到了。他没钱,家又在乡下,所以只好找本人来要赏。这差人运气也差,居然分了这么个人来报,活该倒霉了。” 陈绍典问道:“第六名?怎么先报个第六名,前几名哪里去了?” “因为第六名是第一个写的啊,自然先报他。”马洪印摇着折扇,为其指点道:“乡试填榜,从第六名开始填。第一个写的,就是第六名。其实第六名是没资格叫亚元的,不过为了讨个口彩,随他去了。解元必须由主考来点,亚魁由副主考来点,这占去两名,余者的便是按着房数填。像这科广东判卷考官共计十八房,就先要填到二十,从第三名到二十名都可以称做亚元,其实在官场上,他们该叫房元才对。从第六名开始写,直到一榜填完,才开始填五经魁。所以前五名,实际是最后写的……” 报马一个接一个的来,许是吸取了前面的教训,后面的马骑得实,路上没人敢随便拦,不至于再被拖到垄沟里摔伤。一个接一个的名字喊过去,陈望是第三十九名,张师陆中了第六十五名,陈绍典第八十名,魏好古则是垫底,第九十七名,亦有好听名头叫做锁元。 一些书生欢喜着离去,一些垂头丧气地在布政司衙门外就大喊起不公道,还有人已经要离开。随着天色渐晚,布政司衙门外的书生已经不太多。基本都是榜上有名的,等待着正式放榜定心,还有一些则是期待着奇迹。 范进的名字始终没喊到,但是众人非但没有轻慢,看他的目光反倒是多了几分崇敬。没人会蠢到认为范进可能落榜,现在没出现他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名列五经魁之内,甚至有希望是解元。 赌了解元的,都已经把注意力集中到这边,马洪印也道:“退思,你可不要急。所谓倒写五魁,乡会试都是一样的。先写的是第五名,这个时候没你名字是最好的。再说还得等一会,现在贡院里正热闹,正在闹五魁呢。先要点胳膊粗的牛油红蜡一对,五魁出在哪房,就把蜡烛放到那哪房房师面前以示祝贺,唱名的要扯开脖子大喊,显得喜庆。大家要舞一舞闹一闹,所以叫闹五魁,连那蜡烛书办们也要抢,为的是沾喜气。等到闹完了,才要写榜。写好榜之后,考官还要跪榜,称为老师拜门生。实际是因为这榜要上解大内,由陛下御览,这是拜万岁……” 贡院内,闹五魁已经结束,丙子科乡试五魁的名字已经揭晓,副主考伍廉轻轻揭开弥封。他看向庞丰,旁丰点点头,唱名的则大声唱道:“第二名,亚魁:南海范进范退思!”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发解 “人得喜事精神爽,眉飞色舞气高扬。乡试秋闱发了榜,我的名字在上方……” 范庄,范宅之内。“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二名亚魁,京报连登黄甲。”的大红报条,贴在了范家门首。 与一品香的房子一样,在范进中举之后,范家的门楼也被人砸了,然后又重新装修一新,比原来的更为气派,村口已经有工人在准备修牌坊。举人在金沙乡已是令人仰望的存在,加上范家当下的生意其实也是靠着范进的面子在做,是以这牌坊修的也就格外用心。由全乡摊派款项,不计工本,务求越大越气派越好,于范庄而言,亦是莫大荣光。 范进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小声唱着西皮流水,而眉目间的喜色,则是怎么也掩盖不掉。 农历九月初三,距离那场乡试以及随后的鹿鸣宴拜恩师结束,已有近十天时间,他在家乡的日子亦不会太长了。 他最终距离解元还是差了一步,这一步的原因后来也查出来,潮州林梦楚在第一天考试中,一个人做了二十三道题,是这一科唯一一个通读五经的怪才。这样的人中解元其实倒也没什么可说,就范进自己来看,如果自己是考官,也会这么点法,毕竟文章差距摆在那,这是没什么可说的。 二场的卷子里,林梦楚的论和表写的水平也极高,所不如自己的,则是判的部分。比如他认为富家小姐应该嫁给那个公子,因为这是父辈已经答应的婚姻,从维护礼法以及社会稳定的角度,就必须执行约定。却不知这是一起已经客观存在的案子,而且核准判决的是凌云翼。他这种态度实际是和总督背道而驰,肯定不会招人待见。 这对林梦楚而言,倒也没什么可指责处,毕竟是个从没任过实务的书生,在理事上有所欠缺,并不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短板。何况从他的履历来看,他也未必愿意当地方官。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清流华选才是他的理想规划,判这个环节怎么样,对他而言也影响不到。 饶是如此,这个解元在广东高层还是引发一些波澜。凌云翼在鹿鸣宴上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是对林梦楚不冷不热,提醒他戒骄戒躁,不可因一时成绩沾沾自喜,会试才是检验学子的最终场合,拉着第二名亚魁范进谆谆教导,视同子侄,倾向上已经很明显了。 好在乡试终归是有着自己流程的固定工作,写序齿录、拜房师、拜座师,一切如常,不会因为总督的态度,就影响到哪,舆论上也不会引发什么后遗症。萨世忠等人虽然在赌解元上输了钱,但财大气粗,也不大当回事,还是包了红袖招,把范进叫去大吃大喝,开了几天流水席。 陈望在这次乡试里终于成功考中举人遂了兰姐儿心愿,其生性懒散不会再去考进士,但靠着举人头衔,也足以自足。红袖招的应酬兰姐自己也出了一部分款,用心当然也是酬谢范进。 接下来进京赶考,广州及家乡这边,都需要这些关系的护持帮助。固然罗山战役结束,但是有林海珊这条线,一边倒卖番货过来,一边卖出粮食盐铁,两下有着利益上的关系,合作上只会更紧密。 等到广州诸事安排大概,范进便带了梁盼弟与胡大姐回乡向母亲辞行。这两日家里的客人也往来不断,许多范进从没见过的老世交,亲近师兄弟牵猪拉羊的来道贺,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笔笔额外的财富。 “广州城一处瓦房……这房我知道,地段不错,不过房子不行,大婶要住进去,就得重修一下。好在咱们现在有钱,重修不算事。” “两间南货铺寄在老爷名下……这铺子我倒是也听说过,生意不错。” “村西一百三十亩田……大姐儿,那田什么情形就得问你了。”梁盼弟拨拉着算盘珠子,把算盘打的山响,一边运笔如飞,在帐簿上写上范家这段时间进项。 范母虽然看梁盼弟依旧不顺眼,但是范进既中了举人,胡闹些也就随他,若是中了进士,就算弄几屋子女人,也是祖上光彩。再说比起清楼里的女子,梁盼弟只是年纪大些,好歹知根知底。范进又说大户人家的少爷其实房里常有个大丫鬟,从小照顾饮食,知识一开立刻收房,年纪也比主人大上不少,这叫富贵人家的体面。 既然儿子中了举,说话想必都是对的,想着自己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成员,就得学着人家怎么赶时髦。范母除了抽上水烟以外,对于这大丫鬟也得试着接受,不管心里怎么别扭表面上总也会敷衍,两下相处模式勉强还算过的去。 论起算帐范母实际不在行,随着范家家业越来越大如何管住这片产业,不让属于自己的财富外流就是个问题。作为出身贫苦的妇人,范母自然不会容忍有人把属于自己的收成租子纳入口袋里,她需要个合格的管家加帐房先生,似乎梁氏也不错? 见自己的靠山对梁盼弟态度渐渐好转,胡大姐感到了巨大危机,此时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甲首家的田地,不能打那的主意。” 范母笑道:“怎么不能?我儿如今已是举人,范庄田地就都是我家的,还有什么不能的?” 自范进中了举人,整个范庄乃至金沙乡都沸腾起来,大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献土。其实举人和秀才优免额度是一样的,都是八十亩田,二丁役。可举人有了做官资格,属于官员预备役,与县令投帖子,都可以以兄弟相称,为了维护官员体面,没人会去查举人的田有多少,丁有几个。 凡是投到举人门下,把身份变成仆役,就会从朝廷的黄白册页上消失,从此不需要承担名目诸多的役差。是以老百姓宁可子弟不能科举,自己从自由人变成奴籍,承担比官府地租更高的租税,也要投献在书生门下,就是要躲掉服役。 金沙无举人,现在整个乡都要把资源寄放在范进名下,希图着躲避掉力役这几天送田送人送店面的不知有多少。还有人将自家的闺女收拾整齐,送到范家来,说是伺候老太太。可看那女子的模样,多半是想趁着范老先生不曾进京,先怀上范家骨血抬举身份。 于范母而言,在她半生时间里,还从未有过如此威风快意的时刻。一个个甲首甚至是族长在自己面前俯首贴耳说好话,往日里为了一块土地归属可以打出人命,现在则求着当自家佃户。包括长乐乡,都开始要把土地寄到范进名下,跨县投献,更让范母觉得整个人都变的轻快起来,仿佛一朵云彩承载着自己,正在渐渐上浮。 “娘,这田地可以要,但是税也得交。”范进从外面走进来,先施了礼,后又给母亲装烟。胡大姐儿连忙抢着道:“这是女人该干的活,你是大老爷,不能做。” “没什么不能的,等我进京考进士,再想装烟也不容易。我先装,以后有你装的时候。”他看着母亲笑了笑, “娘,我知道您最近很欢喜,其实儿子也很欢喜。毕竟在乡里有面子,大家都要看咱们的脸色说话,这样的日子才算生活。不过娘也要想想,制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当初村子里供我读书,是要我做枪头,为村子里争。制军重用儿,一样是要儿做枪头,为他冲锋陷阵,这两者间实际说不上什么区别。” “制军身边幕僚无数,能做事的人很多,儿子能做的其实也不是太多,最为有用的,其实也就是推行一条鞭法。推行这法,是要得罪人的,有人送我礼物,但也有人要谋儿前程,想方设法找儿短处。如果我们家有了田,却不交租,这便是一处破绽。闹到官府里,儿子的前程就算是毁了,到时候不但您的诰命落空,就连牌坊都要拆掉。” 范母道:“诰命倒是小事,可是儿你……竟然要丢前程?这天下的举人不都是这么干的?” “别人可以,儿子不行,谁让看我的眼睛太多了?所以规矩要改一改了,儿子倒不是说东西不能收,不收得罪人的,再说也没面子,所以送就收没关系,就是别跨县。像长乐的田,不能收,否则很麻烦。至于本乡的田,收归收,该交的税也要交。好在现在行一条鞭法,交的起钱的就不用去服役,咱们整个金沙乡的力差银子也没有多少,到年的时候让三姐去衙门交了就是。还有村里,都是亲戚,不好拜在我门下为奴仆,这些人的力差钱,咱们也交了,便当千金买义。这些人还要给咱家当佃户,打下来的粮食换钱,也亏不了多少。” 范母摇头道:“那太便宜他们了。种着咱家的地,我们还要给他们贴银子交租?那这田不是成了赔钱的东西?” 范进一笑,“娘,这点田赔赚都不值什么,咱家真正发迹也不指望田地,而是指望这个。”他用手在头上比了个乌纱样子,“等儿子有了这个,咱家还会缺钱用?就是现在,一品香加上儿子办这生意,咱们村里每年进项也不在少数,不会没钱用的。” 范母叹了口气,“娘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几日可活?再说人吃多少用多少,都是前生修下的,谁也不能多吃一口。就算日日燕窝鱼翅,我还能吃几天?金银于娘也不过是身外物。我是要给你和你的后辈儿孙置产业,当初咱们多穷你是知道的,将来你要娶妻要生子,儿子还要成亲,这些都是要金银使费。娘要给你留下一份铁打的家业,这天下还有比田更稳当的?可你偏要把税交了,娘是真不明白。这家业是你的,随你折腾吧,娘不管了。大姐儿,扶我回房去。” 等到范母回了卧房,梁盼弟才掐了一下范进胳膊,“你怎么搞的?一共在家待几天,还要惹大婶不高兴?” “没办法了,总归是要不高兴一次。做了官就少不了得罪人,我这人你知道的,很容易就招人恨。到时候人家搞不定我,就要搞我家里人。如果自己再不知道检点,横行不法的话,被人抓住把柄就很容易。我先从老娘这里管起,老娘带了头,其他人也就知道,我是会罩着家里人,但是会有个限度,超出这个限度,我就会先砍死这个扑街再说。” 梁盼弟也知范进说的是道理,犹豫好一阵才道:“你……真该成个亲了。如果有个有本事有家族的娘子在这里坐镇,下面的族人就不敢乱来。我们这种没名分的野女人,管不住谁的。成亲吧……” “我成过亲了啊,娘子。”范进说着拉住梁盼弟的手,轻抚着她的那面银戒。梁盼弟脸一红,低声说了句,“死相。”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当口院门再次被敲响,等开了门却见胡屠户带着杨刘氏以及胡二弟走进来,杨刘氏到内宅去拜范母,胡屠户却拉着儿子在范进面前一起跪倒,大呼道:“小人胡三七带子胡二前来拜见主人家!” 范进不知就里连忙拉起父子问道:“胡大伯,你这是闹的哪一出?莫非没银子使了?” “主人想到哪里去了?小人此来,是来拜主人的。请看,小人已经请志文公子写好了文书,胡家一家四口,自愿投身范府为奴,日后我一家老小,就是主人家的奴仆,老爷想怎么支派,就怎么支派,不敢多说半句。来啊,随我再拜。” 这几日想到范家当奴仆的人不少,递了契的也很有一些,不过像胡屠户这身份,范进一直视为个不怎么招自己待见的长辈,从没想过他会投身自己为奴,何况看他意思,还是要在范家长住,一时不明就理。只听胡屠户道: “主人此去京城千里迢迢,身边不能没人照应。犬子胡二有几斤气力,可以为范公子搬运书箱,负担行李,吃多少苦他都不怕。至于小老儿,在府里应个采买差事也不为难,我那女儿可以为主人侍寝,我一家老小,从今天开始,粉身碎骨,也要效忠主家,请主人收下我们吧!”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送别(上) “胡屠户这人很精明,他那个婆娘算盘更精,两人倒真是一对活宝贝。眼下相公眼看发了起来,大婶又是个本分性子,人很厚道可是打理家业上就不大灵光。他们一个当上管家,一个当上管家婆,儿子又给你做长随,女儿给你做丫鬟,将来生个一儿半女,就可以有个名分,一家子就算赖上了你,从此吃穿不愁。我敢打赌,你要是应了他,不出半年,你的家产就得有三成姓胡。” 梁盼弟毕竟是在市井里混出来的,脑子清醒,于胡屠户的算计略一分析,就猜出了其用心。胡屠户最大的失着,就是没能在范进发达以前,定下他与胡大姐的婚约。现在再想定,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多官宦人家在前头都没成功,他更没希望。而且以范进的身份,睡了胡大姐也不会成为什么短板,闹也闹不出什么,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止损二字。 明朝初年,洪武制度下确实禁止了普通人蓄养奴婢,但是照样可以用义子女方式混赖。而到了嘉靖年间,即使从司法上,也开始逐渐承认蓄养奴婢合法性。比如成化年间南安、赣州一带豪强人家即藏匿流移之人,充当家奴佃仆结果为盗。嘉靖年间刑部郎中雷梦麟释法时就认为:庶民之家不许存养奴婢,士大夫之家皆得有之。 而广志绎中亦记录:光山一荐乡书(即中举人),则奴仆十百辈皆带田产而来,止听差遣,不费衣食。可知此时举人蓄养奴仆,其实是很常见的事。 一个乡试亚魁,不出意外肯定能够成为进士,胡屠户错过了一个进士女婿,就不能再错过一个进士金主。卖入范府为奴,粗看上去似乎是他吃了很大亏,从自由民变成奴仆,但实际上除了可能管范母喊娘,与范进兄弟相称外没什么妨害。 首先范母不是那种厉害妇人,在范家当奴仆,不会有人身上的威胁。其次,奴仆身份影响的是子弟科举,但是胡二显然跟科举扯不上关系,他在之前最大的理想是从帮役转成正役,而在大明的社会结构里,差人一样考不了科举,所以当不当奴仆都没差别。范进眼下正在事业上升期,广东乡试亚魁绝对是块金字招牌,打着这块招牌出去,是很能震慑住一批官府中人的。 胡屠户眼下就是广州城里屠行行首,如果再借上这面虎皮,未来不知能落下多少好处。乃至于范进名下的那些田地租子,他只要稍微想想办法,就能中饱下一大笔。两相比较,这奴籍其实也就不算什么。 梁盼弟道:“那你怎么答复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里毕竟有大姐儿的面子,事情弄僵,大姐儿就不好做人了。” “弄僵倒也不会,总归是好说好散。大姐儿我会收下,毕竟跟了我,我会对的起她。至于胡家一家三口就算了,有这么个大兄弟我受不起。胡二做了这么久帮役也没干出名堂,好在也没闹出大祸,我让他当个衙役就是了,这点面子高建功还是能给。至于胡屠户夫妻,我不会收他们做奴仆,但会给他们一些钱……大数是不要想了,给的越多越麻烦。” 梁盼弟叹口气道:“这便是我的好处了,我爹早不知道死在哪个地方,几个姐妹只有个二姐,又是个烟不出火不近的脾性,让她在粮行帮我做事都不敢,更别说要好处。所以你就白拣个便宜,没人跟你要这要那。” 范进笑着搂住她的纤腰道:“好三姐,就算你真找我要,我也都给你。那个,我还有事要你帮我办?人要离开广州,也要给凌制军留点东西,一是铁,二是检地……” “检地?” “是啊,一条鞭法要想推行开,最重要的是要清楚自己治下究竟有多少田,有多少人口。这种事都搞不清楚,怎么收税啊。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要死人的,差役去量个地,不是把人逼死,就是被人打死,怎么也搞不明白。可是同样的事,官府做不来,地主就可以做。都是我名下的田,我总要知道有多少才好收租,这是没问题的。至于人也是一样,官府的白册也早就成了废纸看不得,要想搞明白有多少人很困难。我借着这次机会,正好搞清楚金沙有多少人,多少田。三姐你能写会算,替我写一份册子送到制军衙门,有了这个制军再定税收就有了个大概。再有,就是铁矿。儋州那个地方,应该是有一座很大的铁矿,具体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来,但是只要按这个方向找,肯定可以找到。” “琼州晾盐,儋州采铁。有了盐铁两项,广东的人力就能消化大半。再加上检地……算是尽可能给凌制军帮些忙,让他可以干出几项业绩出来。他老人家给我准备了火牌,又联系了一条船送我到南京,我能回报他的就只有这个。这个人情交给三姐,检地这些活,就让胡屠户夫妻去做。他们不听,就赶他们走了,该翻脸就翻脸不用客气。这两人的好处是够精明,不容易糊弄,再者他们自己也猜不出我的想法,你只管说,他们一定可以做的好。” 梁盼弟掩口微笑,“还是你有脑子,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不过这人情都做了给我?” “是啊,我家找不出一个可以跟外面交涉的人,只有辛苦你。与各方面敷衍着,把生意做下去。所以这些功劳就得你来立,将来与官府也好有个身份打交道。即便凌制军升转,也不至于人走茶凉,有这些功劳在,新人来也得卖你面子。” 分别在即,而且这一分别怕就不是朝夕之功,范进也想要在自己离开前,尽量为自己的家族以及自己所在意的人留好后路。范家的底子太差,想找个能出来撑场子的管事都是办不到的事。胡大姐忠诚可靠,但是拙于理事,做个内管事都很勉强。范家一干人没见过大世面,想要找个能应酬官府的人极是为难,梁盼弟并不是合适人选,却是唯一能推出去的人。 自身分量不够,就只能靠其他东西来没弥补。范进对于矿业其实没什么兴趣,只是在前一世机缘巧合来过这边演出,听人说起在海南昌江一带有个极大铁矿,在二战时曾被掠夺了五十余万吨优秀矿石云云。根据地理推测,应该就是在现在的儋州一带。 根据他在总督衙门做事的经历看,这个铁矿目前还不为人所知,算是个空白。这种空白也许是地方保护起来,也许就是单纯的没发现,说不好原因。范进不认为说出这个铁矿,朝廷就一定能开采出大批的矿石,但是有了罗山之事于前,地方想要阻碍采矿的势力,都要掂掂分量。 盐铁都是军国大事,琼州晾盐,海南采铁,这两项工作能搞起来,于凌云翼本身大有好处,于大明自然也无害。所谓解放发展生产力之类的事,范进没想过做,也不认为自己能做成,只在力之所及范围内,不影响自己前提下,提出些建议,顺带让自己获取一些好处就足够了。 献出这个矿藏加上检地,让凌云翼可以见自己的情,地方上于铁矿也有相关利益可分润。有利益的关系在,梁盼弟年乃至整个范家宗族于官府打交道时都会顺遂一些,这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 梁盼弟不知范进具体判断,但知道其是为自己这么着想,心里的感动自不必言,紧拉着范进的手道: “相公啊你进京赶考,身边怎么也要带人的。范家这边肯定要派人,这是没话说。但是我有一句说一句,都是些庄稼人,跟着你也就是为了混前程,实际有事靠不住的。我想派个得用的人跟你,关清怎么样?他身手还可以,人也跑过江湖,带着他不会吃亏。还有阿巧……” “她瞎的,我带她不是累赘?” “我知道啊,可是她总是个女孩子么。你……身边没有女人怎么行?万一忍不住的时候……” “那就去清楼了。” “那就给我忍着!”梁盼弟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随即就被范进抱在怀里,两人笑着滚做一团。片片衣服飞起,眼看就要分离,他们得抓紧时间。 另一间房间里,大姐儿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缝着一件棉袄,将上好丝棉用心地填进去。其实以范进如今的财力,买几件棉衣并不是难事,大姐儿的手艺亦不出色。但是她依旧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填入棉花,缝补针线。制冬衣是一件很废时的工作,为了赶在范进出发前完成,她已经数晚不休,但是也不曾叫过一个苦字。从没出过远门的大姐儿只听说北方的冬天很冷,她要进哥儿到时候穿着自己手缝的棉衣,只要穿着它,进哥儿就不会冷了……。眼看就要分离,她要抓紧时间。 针刺在手指上,血珠落入丝绵,在棉花上留下点点血痕,少女咬着牙,一针一针又一针,继续努力着…… 十日之后,珠江码头。 船已经解缆起航,范进站在甲板上,身后则是关清、范志高两人,一个背着书箱,另一个背着行囊包裹。码头上两个女子拼命挥着手,跳着脚,向范进比着手势。胡大姐儿已经哭的如同泪人,边哭边道:“怎么办?那棉衣做的不合身,可怎么是好?” “进仔反正也收下了,合不合身又有什么关系?” “就因为进哥儿收下了我才难过啊,他是个读书人,如果穿那么一件棉衣,别人笑他怎么办?” “放心吧,他那么厉害,没人笑他的。” “还有还有,进哥儿会不会生病,会不会遇到强盗,会不会喜欢上其他女孩,不要我们?” “他是去赶考的,哪那么容易有女孩子……”话音未落,却见一支小船出现在视野里,那船划的很快,已经距离范进所乘坐的大船渐行渐近,随即只见一个身影自小船上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即落在大船的甲板上。 虽然因为距离的关系,看不太清楚来人,但是对这身形梁盼弟并不陌生,咬牙切齿道:“大脚妹怎么也来送行,还要上船去!关清,给我打死她!这也太不要脸了!” 波涛滚滚,船只远去,哭够了的两个女子不知何时,发现彼此的手握在了一起。男人在的时候两人颇多不睦,当范进离开后,两人却发现,这世上离自己最近的,其实就是对方。 梁盼弟摸摸大姐儿的头道:“别怕了,他这次中了进士,肯定是要成亲的。大妇进门是一定的,不过你别怕,有三姐撑你,她不敢把你怎么样的。回去,好生替咱们的男人看着生意,他一直对我们说,女人不比男人差劲,男人能做的事,女人都能做。我们不能给他丢脸,一定要把事情做好,否则的话,他就没面子了。” “三姐……其实我有个想法,如果进哥儿这次中不上进士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有人招他做女婿,他就可以回家陪着我们,咱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不用分开了。我是不是很坏啊?” “不啊,其实你这个想法,我也有,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来,跟我去菠萝庙烧柱香。” “不要那么绝吧,我只是说说,你也不用求海神不让进哥中进士吧?我其实还向文昌爷爷许愿,只要进哥中了状元,拿走我多少阳寿都没关系呢。” “笨死了你。这种事海神管么?我是求海神保佑,把那姓林的搞到海里淹死!居然敢跟我抢老公,早晚砍死她!” 胡大姐儿回头望去,船帆已经看不见,只剩了船身,于船上的人也看不清楚。想着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重逢,大姐只觉得心内无比酸楚,忽然想起一句范进与自己说过的话:悔叫夫婿觅封侯。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送别(下) 不管梁盼弟如何想,在船上林海珊和范进实际是做不了什么的。即使这个大胆的海上女子不太在意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做些什么,范进也不会拉下脸来就真的来一把现场演出。再者林海珊也不可能真的把范进送出广东水域,上船后也只是送了礼物,接下来就只是说话。 虽然两人已经突破了最后一层关系,可是在范进心中,依旧没法把对方与梁盼弟或是胡大姐一样看待。两人之间谈不到什么感情,最多的还是利益互换,简而言之都是生意。乃至上次两人深入交流,于范进看来也不过就是生意的一部分。 自己将来会成为进士,林海珊靠着这种肉体关系,能让两下联系的更密切,好为她谋取更多利益,两人的关系仅此而已。从始至终,范进都不认为上过床,她就会对自己一心一意从一而终,他还没那么幼稚。如果不是林海珊表现出强烈的女性取向,范进甚至认为对方会在船队里再找几个面首,并且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大逆不道。 毕竟两人之间所谓的婚礼,就是一场闹剧,谁也没白痴到真的认可这种名分。大家只谈钱不谈感情,对谁都好。 可是今天的送行,却让范进这种认知大为改变,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不会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固然林海珊大大咧咧表示自己只是路过,顺带问一些问题,但是这话他当然不会信。事实上她光是出现在这,已经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与上次相比,这个海盗头领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具体变化内容范进暂时看不出,但是可以感觉的到。从直观反应看,林海珊努力让自己的举止变得斯文,虽然这种努力成效不大,但至少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坐的样子不像是过去那么豪放,脏话也在努力变少,也不在嚼槟榔。两人谈的大多是些闲话,并没有涉及到大员岛建设或是未来整个部队发展的问题。林海珊还为范进做了饭,味道自然都不怎么好 吃过饭,范进很自然的将手伸向她的衣服里,林海珊却挣扎了一下,没让他继续深入。 “怎么了?有男人了,不给碰了?” “我……可能真的有了,不过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肚子里。”林海珊努力地笑了笑,声音放的很低。 “现在我也说不好是不是真有,但是一些老经验的妇人说,很像。我不想麻烦你,也不是要你来养,只是觉得你是他老子,怎么也要告诉你一声。我不是一个好娘,但我会努力。我不会麻烦你,我自己的仔自己养,我会让他学武功,学杀人,学抢东西。但也想让他学着读书,写字……最重要的是,他是有爹的,我们这些人的名声不好,你怎么看我都可以,但我可以对妈祖娘娘发誓,除了你,老娘没有第二个男人……如果你敢不认这个仔,我就一刀捅死你!” “你有了?”范进脸上一喜,由于未成婚的关系,他始终在避免梁盼弟和胡大姐有孕,而于林海珊就没有这种顾虑,做起来也比较狂放。现在听到有了后代,心里自然是欢喜,同时也明白林海珊变化的原因。不管怎么豪放的女子,一旦做了母亲,总归会有变化。何况于这个女子而言,还要担心这个孩子是否能得到承认,其负担的精神压力更大。 他将手搭在林海珊肩上,轻声道:“我自己的后代,怎么会不认?还有啊,你想教他什么都可以,但是一定要让他读书认字,不管将来他要做什么,总归是要读书的。我范进的儿子,怎么可以不识字?” 海上女子声名狼籍,于林海珊而言,最担心的莫过于范进质疑孩子的血统。得到这个承诺,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任范进的手摸着她的小腹。 “还不确实,只是个可能了……再说也摸不到啊。” “那我也喜欢摸一摸,你生孩子时,我可能不会在你身边,别怪我就好了。” “你在我身边有什么用?这种事也可以帮忙的?”林海珊白了他一眼,又有些胆怯地问道:“万一是女儿……怎么办?” “先开花后结果,一样好的。不过我觉得小孩子还是该送到广州,大员那地方,不适合小孩子生活的。” “你是说……愿意和我再生?” “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了。我多棒你是知道的。” “干三小!都要做爹了,还是没正经话。孩子生下来我会让人送进城,但是她们也要认啊。” “我一会给你写信,你让她们拿着信就可以了。还有啊,都要做娘了,还敢像个猴子一样跳上船!真当自己铁打的。做老大有点做老大的样子,不要什么事都冲在前面,该享受就享受。至于这种事,打发个人来就好了,总好过自己拼命。想好没有,孩子要叫什么,要不要我起个名字之类的。” 两人低声说着,想象着孩子的性别,样子,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按林海珊的意思,这个孩子需要姓林,继承林氏舰队的香火。对于这个时代男性来说,这种要求有些过分,又不是入赘的,一般人不会答应。好在范进对这些东西看的很淡,自是一诺无辞。由于他的大度,更让林海珊觉得欢喜,两人的头也就靠的更近了。 从小出生在海盗窝的女海盗,基本没感受过正常家庭生活,与范进在一起时,说的也大多是关于舰队建设,未来发展等话题。现在这样谈论着家常里短幼儿教育,甚至生育时的注意事项以及卫生知识,让林海珊惊诧于范进所知之博的同时,心里也莫名升出一阵暖意,或许所谓的夫妻也就是如此了。 毕竟恋爱这种事,对这个时代的原住民来说,本就是奢侈品。于海盗这个行业而言,更是可望不可及。能遇到一个未来的进士,年纪比自己实际还小一些,相貌出挑家财丰厚,又肯如此温柔的对待自己,这怎么看也都是良配。林海珊听着范进的话,头靠在他肩膀上,渐渐陷入梦乡。 在梦里,她梦到自己像个普通妇人一样,不需要提着刀杀人越货,只需要侍奉夫君,操持家务就可以度日。与丈夫吵架挨打,也会说笑温存,等到生了孩子,便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带着一群小萝卜头,在自己膝下跑来跑去,直到自己白发苍苍,衰老不堪。而终其一生,那个书生始终陪在自己身边,这个梦……很美。 船渐渐快要开出广东,到了两人该分手的时候。 拍着范进的肩头,林海珊嘱咐道:“小心些啊衰仔,不要路上遇到水匪被斩掉,要斩只能我斩,其他人没资格的。还有啊,记得,你是快做爹的人,为了我们的仔,哪怕考不中也记得滚回来,我大不了多猎两头鹿,也能喂饱你。还有不管京城的女人多漂亮,也不许你多看,否则我就挖下你的眼睛,给我儿子当弹珠打。” “罗嗦……以后我儿子一定是被你烦的离家出走,然后来广州找爹的。” “那我就把你们两个的腿都打断!” 两人说笑一阵,林海珊又问道:“喂,你带了武器防身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这里还有兵器。” “怎么可能不带?外面的风险,我也是知道的,你看看,我是不是有准备?” 范进取出书箱,里面放的除了几本书,就是他的防身器械。包括林海珊进广州时所携带的倭刀,火铳,以及那条断魂枪。林海珊检视一番,点头道:“算你够聪明,这我就放心了,要斩你呢怎么也得是我出手才行,别人可没这个资格。你带这些东西,不违禁么?” 指指外面那面“广东乡试亚魁”的高脚牌,范进笑道:“违禁这种事,跟读书人没关系的。我只要不把一门大炮摆在船上,没人会来查我的。” “那就好了,下次让你帮我带东西啊。”忽然又用力地抱了范进一下,在他耳边小声道:“我要走了,不需要你想我,但是想着我们的儿子。还有啊,如果要找女人,记得找个老实好欺负的,如果敢找一个厉害霸道欺负我儿子的,我就杀她全家!” “知道了,你坐着别动,我帮你画一副画,算是个纪念吧。” “还画?信不信我现在打断你的手?” “不是画那种辟火的,是画正经的,算是个礼物,也算是个念想。比什么玉佩之类的东西有意思多了,只要注意保存,能存不少念头呢。” “这还差不多。”林海珊点点头,正经八百地坐好,模样像极了那些大家闺秀。又道:“那个……你把你自己也画进来啊,就假装我们两个是夫妻一样的坐着,这样将来儿子问起来,我好有话骗他的。” 画的速度很快,等拿到手里,见画中男女模样赫然正是范进与林海珊,打扮上,穿的都是新婚吉服,正在朝拜天地。只看这画,两人倒确实像是真做了夫妻。林海珊收起画轴贴身放好, “你放心吧,我有这个就能骗过我们的仔了。那个鱼家什么的我也努力在学,等下次见面,让你知道厉害。” 范进的巴掌在她那翘起的屯部上一拍,“胡说!什么叫骗的,我说的是事实。还有你啊,给我像样一点,少说脏话,学斯文些,男孩子过了十六岁再教他找女人,否则我揍你啊。” “怕你啊!”示威似的,女海盗挥起了拳头,算做临别仪式。直到大船在视线里消失,林海珊一直都在努力地笑,可笑容背后隐藏的泪水,却与梁、胡二人没多大差别。 儿子……一定要是个儿子,摸着小腹,林海珊心内暗自祷告着,随即又想到开花后结果那句,暗道:如果是个女儿,似乎也不错,就能有借口和他再生了。总之不管那么多,孩子越多越好,等他考完科举,一定要和他多生几个,敢不答应,就打到他答应为止。 当然如果他表现的够神勇,后面的孩子可以考虑让他们姓范,这样以后姓林的孩子可以打姓范的孩子,想想也不错。女海盗如是想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几名手下远远看着,小声道:“当家见了范公子后,似乎变漂亮了”。 有人问道:“当家,要不要去广州看大头领?” “不必了,我这次来,主要还是看这书生的,现在该回大员了。等到范进中了进士,再向大哥说这个好消息。”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路向北 出了广东海域,范进才打开林海珊送的包裹,看着其送的礼物。这里面有一些鱼干还有咸肉,这种干粮的优势是保质期长,劣势是超级难吃。这种东西也拿来送礼……真是个笨女人,范进看着这些干粮不由想起胡大姐做的棉衣,既觉得好笑,又有些觉得沉重。好在比起胡大姐,林海珊总归是聪明些,除了干粮,还多送了一些银饼珠宝。 林氏舰队南澳大败后,吃了不小的亏,但是经过这一年多时间修养生息,尤其是向官府销售金鸡纳这种救命药,收益深为可观。加上官府的照应,又打开了十八铺的贸易之门,元气恢复大半。与林凤全盛时期相比,势力固然有所不及,经济上未必差太多。 为了海外立国,林氏舰队一开始就注重资金积累,对于财产管理上,一向是奉行战利品统一上缴,再行下发。林海珊虽然延续了这个制度,但是管理方法与林凤大不相同,不讲什么克己奉公厉行节俭,而是把金银当做犒赏发下去用以收买部下凝聚人心,自己手上的金银也并不看重。范进这次上京应考,盘费其实带的很足,但她依旧送了份厚礼。 对于范进来说,最重要的其实是她送来的几件西洋货。包括八音盒子、望远镜以及怀表等物事。眼下大明与佛郎机的商业贸易,还停留在大明出货物,佛郎机出银子的阶段。这些番物流入量极少,即便是在广州也很难买到,于北方就更不易得。范进就准备拿着这些东西作为礼物,结交京中那些文人才子,达官显贵。 船主人敲响了舱门从外面进来,见了那几样番物也不住点头,“好东西……果然是好东西啊。江宁城里百货杂陈,但是要说到这种西洋番物,却是不多。我家少爵主若是见到这等东西,怕是要以千金求购。” 这船是凌云翼特意为范进找的,因为罗山战役的事,广东于粮食上需求很大,外省商人纷纷贩米来此。即使仗打完了,罗定设州加上移民,短时间内广东的粮食行情依旧看好,何况还有林海珊的采购需求。是以南方数省都在向广东运米,顺带把广东的货物贩回去交易。 能做这种生意的商人,肯定有自己的门路和背景,但是一位举人对他们来说,依旧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货。商人姓徐,乃是南京魏国公门下仆役,靠着魏国公府的招牌,在江宁可以横行无忌,但是一出了南直隶这牌子就不大好用,有这个广东乡试第二名压阵,对商人而言就能免掉沿途的盘查搜检,船钱自然就不用谈。 船主人既然四海,范进也自豪爽,笑道: “这些番人的玩意确实少见,但价值并不算太高。既然是徐小公爷喜欢,范某自当孝敬。这块怀表,就算是我送与小公爷的见面礼好了。”说话之间,范进已经拿出一块赤金链子的金壳怀表推到船主人面前。又将一瓶洋酒递过去,“这是西洋的酒,也不知道徐掌柜是否喝的习惯。” 这位商人见过的举人文士不少,豪爽悭吝都有,但是即便再豪爽也有个度。何况范进并非出自富豪之家,手面理应不至于太阔。在他看来,范进肯把一两样番物作价卖给自己,以便到小公爷徐维志面前邀功,就已经算是给面子。 不想对方随手就把一块看上去就知价值不菲的金表赠送,又送洋酒给自己这样的奴籍商贾,这便让商人有些受宠若惊近而觉得,这书生的性子可以结交一二。 名叫徐隐的商人虽然是奴仆,但终究出身在国公府,是魏国公门下专门负责经营贸易的走卒之一。平日见多了手面豪阔的王孙贵胄,性情上也属于崇尚奢靡,于范进这种大手面的行为最是欣赏,当下也不推辞接过洋酒看看: “这酒实在看不明白,不过不要紧,爵主家中有许多清客,让他们看看,就知道酒该怎么喝。我这里倒是有一坛上好的南酒,乃是去年过年时爵主赏赐,今天得遇范公子这样的大才子大名士,正好喝了它。公子稍候。” 时间不长,徐隐就命人取了两坛酒又送了几个船菜过来,就在范进的舱里摆开酒桌。徐隐先从一个坛子里倒出些琥珀色的酒膏,又将另一个坛子里的酒倒进去将酒膏化开,边化边道:“这酒有些年头,必须兑着酒喝,否则喝下去人便倒了,什么也说不了。” 范进点头道:“明白的,在制军衙门里,喝十五年的陈绍也得用五年的绍酒来兑,否则那酒还怎么入喉?” “正是如此。范公子不愧是大才子,能做幼学琼林那等书目,又能写出侠义金镖之类的故事,于这饮食肴馔又极精通,这才是真正的学问,在下佩服。来,我敬公子一杯。这酒微菜薄不当侍奉君子,等到了江宁,必要请少爵主好好招待一下范公子。我家少爵主有孟尝遗风,最喜结交范公子这样的名士才子,你们二人定是一见如故的好朋友。” “但愿如此了,久仰江宁魏国公大名,如有缘相见,自是范某三生幸事。” “公子客气了。您是广东这科亚魁,今科一定高中榜首,他日入值玉堂,清贵第一,我辈却只有羡慕的份了。” 徐隐行商多年,本身知识水平未必高到哪里去,可终究是见多识广又出身豪门,谈吐举止上已经是一派上流社会绅士模样,与范进的交谈自然就投契。而他的见闻广博所知甚多,与其交谈于范进而言,也大有裨益。 按徐隐介绍,虽然举人进京的话,有不少船愿意载他们,可是广东举人参加会试的人并不多。自广东至京城行程既远,路也不算好走,固然搭船可以免费,可是在京里总要开销。京里物价本来就高,一到大比之年,物价就要翻几个跟头,光是需要消耗的盘缠,就是笔惊人数字。 固然有了功名之后大多不穷,但是这种富贵基本都是不动产,于手头资金上其实也很有限。除了范进这种因缘际会诞生的土豪外,大多数所谓财主,都执于把财产换成土地以求保值,这就导致了他们一旦出门,其实手里也没多少钱的。 再者即使有钱,也不代表走起来就容易。水土不服以及强盗等原因,也许人在中途就没了性命。广东在会试时又被分在南皿,需要和浙江江西等科举强省的学子去竞争进士名额。 考虑到两边的教育水平差距,这种竞争基本没什么胜算,沿途舟车劳顿,到了地方又要受罪,既然已经成了举人老爷,何必还要付这个辛苦。为了个虚无缥缈的机会赌上性命,就更觉得不值。是以广东学子大多有了举人身份之后就去做生意,或是安心在家里当乡贤,很少真会去京里赶考。 “强盗?路上强盗很多么?” “偌大个天下,哪还能没有些强盗,一干吃不上饭的穷鬼流民铤而走险,劫夺商船不说,连客船有时都不能幸免。还有些船本身就是贼船,路上杀害客商劫夺财物的事也是有的。所以这年头搭船,一定要找知根底的,否则很危险。其实不光是水上,陆上一样萑符遍地,听说有的村子亦农亦匪根本分不清楚……” 徐隐经商的年头多,什么事都经历过,便拣了几件听闻的盗贼故事来说,至于他自己倒是没遇到过什么危险。魏国公总领江宁二十六卫,家丁里不乏百战悍卒,这条商船上的护卫武力极强,内中还有几人是得过江宁名侠凤鸣歧指点的,艺业惊人,且备有强弓硬弩,强盗来肯定讨不得便宜,徐隐真正畏惧的,却是官府于沿途设立的税卡。 “这年头做生意不怕匪,只怕官。那些沿途的钞关税卡,才是我们的大敌。朝廷的钞关倒还好对付,有我家爵主金面,总是要讲个体面关照,不至于太过难为。可是那乡间自己立的税卡,却是雁过拔毛,谁的面子都不给,一回生意做下来,光是税金就不知道要交掉多少,这回有范公子坐镇我们就不怕了。” 范进笑道:“我听人说我朝商税三十税一,并不算重啊。” 徐隐摇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这三十税一说法本来就是外行。按船料收税,按货收税,收税方法不一,这里面本就有很大出入。货物不同,税又不同,这又是一条。再说张家不管李家事,一个卡子交了税,到了下个卡子还要交。还有的地方除了正税还要交耗羡、辛苦钱、开闸钱、茶水钱,这又是额外开支。这些都不算,就光说这一个接一个的卡子,即便他是三十税一,不知交了几个三十税一,一趟运河转下来,税金几和货物等值,商人还活不活?” 范进心内已明,过去所谓三十税一说,实际是从没经过商也没经过庶务的人望文生意揣测而来。实际上商人在经商过程中交的税,等同后世的过路费,一段一收,彼此不相干系。 朝廷钞关虽然只有四个,可是乡下自设的钞关多如牛毛,其收入或是地方的额外收成,有的干脆就是乡村或是豪强的收益。敢设钞关的于官府必有极硬的靠山,自己也多半是致仕大僚,商人是招惹不起他们的,只能乖乖交税。 再加上税卡上胥吏的再次盘剥,商人的负担不言自明,最后要么就是把这部分损失转嫁到消费者头上提高售价,要么就干脆不去,导致货物难以流通。 这也是为什么商人商而优则学或是优则仕的重要原因,毕竟比起商贾来,读书人的身份才值钱。一面举人高脚牌在,那些税卡就不敢再来罗唣,光是节省的税费开支就不知多少。 与其说商贾逃避赋税,不如先考虑下赋税的合理性,扪心自问,如果范进是商人,他也会逃避掉这种不合理的盘剥或是就地起价。至于将来……不知道朝廷里那位江陵相公是否有能力和魄力,把这项弊端改正。 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可能逆转大势,范进也没想过靠自己一个人,就去和整个时代的风气大势斗争。他不是唐吉坷德,不会去当孤独勇敢的战士,最多是在别人出头时自己送个助攻,再就是努力自保而已。 自从两件番物送过之后,两下的交情便算是正式建立起来。随后的几天时间里,靠着广东乡试亚魁身份,船只顺利通过了两道地方衙门设立的税卡以及三道致仕官宦乡绅人家出头设立的民间自营钞关。其中一位户部堂官不但未收税费,还派人送了几道船菜上来,与范进攀交情,举人的作用于此时便充分体现出来。 既有了交情,又有了作用,范进的行情自然高涨,连带范志高、关清两人的饮食,也变的更好。船顺运河一路北上,先取道湖广,直奔长沙。 长沙有湘水之便,是京杭大运河重要节点,亦是湖广丝茶等土货流出的重要节点。虽然大明当下运河不少水段淤塞,可是这一段的航程畅通,往来船只多,地方也富庶。且又有橘子洲、岳麓书院等名胜,既是贸易重镇,也是适合赏玩风景的好地方。 徐隐本来就是要做买卖的,一部分广东购买的南货要出手,同时在这里要补充包括湖广特产回江宁,非停留两三日不可,这种情况下,范进自然也没必要再在船上等。徐隐又对范进道: “小人听闻,夫山先生这两日要到岳麓书院讲学,范公子既是书生总不好错过。讲学还是次要,最重要的是这种场合正合结交朋友,范公子不可错过。”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遍身女衣者 范志高与关清两人,对讲学什么的自然没兴趣,但是作为范进跟班,自然是他走到哪两人要跟到哪。范进考虑到两下欣赏水平差异,随手拿了两块银子给他们道:“自己去找乐子吧,记住别惹事,这里不是广东,咱在这没朋友,出了事会很麻烦。实在不行,就回船上睡觉吃东西,千万不要乱来知道么?” 关清道:“老板娘有吩咐,要小的保护公子安全,自然公子到哪我们到哪。再说了这地方人地生疏,公子一个人上街,怕是也不安全。” 范志高接过银子,用手一扯关清:“九叔说了不要跟,你就不要跟,没听说过: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这句话?关大哥你的功夫是够好,可是做人呢不光要手脚要快,脑子更要快。走了走了,我们去买些橘子吃,在广东的时候,想要吃这种长沙的橘子也是买不到的。九叔放心,我们是不会惹事的,吃了橘子就回舱里睡觉。” 走出好几步,范志高才压低声音道:“关大哥你怎么这么糊涂?九叔一个人上街,肯定是去长沙城里找清楼了,这种地方怎么能带你去?别去惹人厌了,走了,买橘子去。” 范进心里,其实并没有找清楼的想法。虽然远票近赌,但是在长沙一共待不了两天半,那种花魁行首级别的女子,最多就是喝几杯酒,欣赏两段歌舞,到不了入幕之宾的熟悉程度就要出发。 再说花魁的年龄大多太小,他实在没有兴趣。那种过了气的二三线女人年龄倒是合适,第一次来也可以留宿,可是其质量又不好说高低。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海棠那样的颜值与丰情,索性就不去试探冒险,他的主要想法还是找些名胜古迹来玩。 在上一世长沙他也是来过的,不过那一世的长沙经过建设,已经是高楼大厦林立的现代都市,与眼前这班驳的古城墙完全不是一回事。轻轻抚着那些城砖,追忆着这座城市的点滴过往,作为交通要道,古来兵家必争地,长沙从来不缺少故事,也不缺少争斗。而作为京剧演员出身,印象最深的战斗莫过于戏台上那有名的关黄对刀。 回想着那场赌斗,那位名动天下的老将,范进忍不住轻轻哼唱道: “魏延把话错来讲,壮了他人灭自强……” 等到他唱到此番出兵来打仗,岂怕汉室关云长收句落腔,身后忽然有人大喊道:“公子留步,这曲子不知出于何处,竟是从未有所闻,还请教我。” 范进对于京剧的爱好从来没扔下过,不管是在广东还是在船上,兴致所在总要哼唱几句。眼下明朝的戏曲依旧是南戏的天下,历史上直到乾隆年间皮黄定音,京剧才初具雏形,京剧大兴则要到清末。在当前京剧还没什么发展前途,于地方上也不适宜,他也没想过做推广,唱的时候一般都会刻意压低声音不吵人。 望着古城墙有点失神,唱戏的声音大了些,在这种繁华之地惊到人却是自己不当了。范进连忙转回身准备道歉,可是等他看清身后之人,却不由呆住了。 在自己身后站的是几个书生,年纪都不算太大,大概在二十到三十几岁之间,相貌不一,服装上打扮则惊人的相似。头上用红丝束发,以金花银花为装饰,脸上涂满香粉,嘴唇上则涂着红色脂膏,身上非红即紫,皆是鲜艳女装,其中还有人将女子小衣穿在外头,乍一看去只当是一群大胆的佳丽,出来游玩踏青。只有仔细端详才能辨别出其男儿身份:这情况……太诡异了。 两世为人的范进算的上见多识广,伪娘之类的也见过不少,论起时髦大胆,他放眼大明可自称第一。但问题是,这毕竟是明朝,不是他前世生活的时代,这说好的保守,说好的服制严格管理呢?再者即使按照前世经验来说,一两个伪娘很常见,五六个伪娘集体出行,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广州近海,风气远比内地开化,读书人结个契兄弟之类的事,也不算稀罕。但即便是在广州,也从没见过这等情景,饶是范进这种老司机,在这一瞬间也有翻车之感。 其实这也是范进缺乏这方面的了解,徐隐虽然见多识广,但也不会专门科普这方面的知识给他。大明朝在洪武初年,确实对着装有严格限制,稍有违反就有可能失去性命。但是到了万历时期,这种限制早已经流于形式,尤其是在文风昌盛而朝廷影响力有限的南方,这种服装禁令基本就成了废纸。 苏州民间嫁娶,一律使用翰林仪仗;伎女着飞鱼、服坐蟒,肩舆出行不避行人;普通妇人也以着大红为时髦,于命妇管理制度早不当回事。而男子穿女装,敷脂粉,也是这流行里的一部分,甚至有个专门的名词形容这种行为:服妖。 当然这种女装也不是谁都有的权力,普通人女装不是被路人打死,就可能被衙役收拾,真正敢女装招摇过市的还是书生这个特殊群体。当时曾有归隐官员进城目睹满城女装现象做诗纪之: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在这支书生队伍里,唯一一个没着女装的书生此时向前几步,向着范进行礼道:“这位兄台请了,方才听兄台哼唱曲目韵律奇特,小弟不才,亦好音律腔曲,但不知兄台所唱的是哪里的曲子,还望告知一二。” 范进咳嗽一声,回礼道:“兄台不必客气,小弟哼唱的其实是小弟自己创的一种调子。这调子不登大雅之堂,纯粹自娱而已,打扰兄台与贵友游兴实在是有些失礼。” “兄台客气了,这曲子很是好听,兄台自己能创出这样的曲目,必是同好之人。且看兄台装束亦是读书人,可是要进京赶考的?” “正是。” 那书生更是欢喜,拉着范进道:“这便巧了,我们都是要进京赶考的,相请不如偶遇,请兄台随我等同游长沙,也算是你我一场缘分。小弟汤显祖,未请教兄长尊姓?” 汤显祖? 范进听到这个名字心头莫名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再次打量面前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他就是汤显祖? 实际上眼下就算张居正站在范进面前,他也未见得有这么大反应。于他而言,张居正是个历史名人,是个有能力大臣,如是而已,其他的跟自己其实没什么关系。不管他有多优秀,对大明有多重要,范进实际都不感兴趣也不在意,可汤显祖就大为不同。 自己虽然是京剧演员,可是京剧与昆曲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吃梨园这碗饭,虽然供的祖师爷是大唐天子李三郎,可是于汤显祖也一样要尊敬。 这个人在历史上于为政为官上有什么贡献范进并不清楚,但是其于昆曲上的贡献实在太突出了,那一部牡丹亭绝世佳作脍炙人口,更重要的是,自己在这一世已经提前把牡丹亭抄了…… 在这一年多时间里,除了搞侠义金镖之类的剑侠小说外,范进又写了两个唱本,其中一个就是牡丹亭,另一部则是用海瑞取代了况钟版本的十五贯。范进印象中,历史上汤显祖是在晚年才写出牡丹亭,现在看他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现在写牡丹亭,应该没危险。不过总归是遇到原作者,所谓做贼心虚,范进心里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他在唱本上没署真名,用的是南海十三太保这个笔名。但是这年头文人圈子不大,如果真对这些书或是唱本有兴趣的,用心去打问下,不难知道范进是作者这件事。 按他想来,牡丹亭应该是在两广福建一带流传,很大可能还没流入其他省份。最可怕的是,如果汤显祖现在也有这个灵感开始写牡丹亭,两部作品撞车,那就实在太奇怪了。基于这个想法,他对答时也有些紧张,语气有些支吾。 但是汤显祖很是热情,连问了两次,范进只好答道:“在下南海范进范退思。” “南海……范进?”汤显祖的反应却与范进相去无几,也是仔细打量着他,又问道:“兄台可是写牡丹亭的范进?” 这个问题让范进瞬间觉得某个部位巨痛无比,被原作者问自己是不是作者的滋味,确实有点怪,既有些惭愧,多少也是有些暗爽。更重要的是,牡丹亭这书,他居然看过了?范进点点头道: “不才正是小弟。牡丹亭这唱本,已经流传到汤兄家乡了?一时戏谑之作,不登大雅之堂,实在是见笑了。” “范兄何必太谦,你那牡丹亭简直是神作,江宁凤鸣公有四记,皆是剧中上品。可是牡丹亭一出,四记皆无颜色。小弟心里本来也想写个大家闺秀与书生的故事,只是一时还未想好如何下笔,直看到牡丹亭后,这念想便不再有了。概因小弟心中所想,以及应想而未想处,尽为牡丹亭写尽,有此珠玉在前,小弟又何必献丑?刚看唱本时便有心结交范兄,只可惜关山阻隔无缘相见,不想今日老天开眼,竟是让你我在此相逢。来来,范兄务必请来,我为范兄引见几个朋友。” 这时那一干女装书生也已经走了过来,眼见汤显祖与范进聊的如此热络,只当两人是多年故交,直到汤显祖介绍才知两人也是初会,但是神交已久。等众人离得近了,范进也仔细打量着这几个伪娘书生,心里暗自也道:他们果然有这方面的潜力。 范进不鄙视男人穿女装,只反对瞎眼女装,而不幸的是,他所见的女装里,大多是以瞎眼为主,像眼前这么赏心悦目的却不多见。这几个文士相貌都极出色,穿上女装其实也是潇洒飘逸之气多过媚气,并不会让人觉得太违和。 其中尤其有三人似乎是三兄弟,相貌相差无几。三人都是男生女相,粉面桃腮,长眉凤目,瑶鼻檀口,身着女装俨然就是国色天香的绝世佳丽,回眸一笑足以颠倒众生。 三人一般都是绛红衣裙,长裙拖地,衣衫用料则是上好江宁制造上贡生丝,微风吹过,衣带当风,俨然天仙降世,让范进竟是不由再次一呆。只好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这是伪娘,这是大跟美少女,不要多想…… 汤显祖这时已经把范进的名字说了出去,这几个书生显然对范进也极有兴趣,那三个妖孽般的美丽的书生中,一人已经问道:“尊驾莫非就是在广东为凌制军帮办军务,推行新法的南海范公子?” “不才正是小可,未请教尊姓?” 汤显祖道:“这是张兄……” 话音未落,那人已经抢先开口道:“在下湖广张二郎,这两位是我手足兄弟。久仰范公子大名,不想今日在此相见,这倒真是个缘分,不知范兄可愿赏光,与我辈同游长沙?” 于湖广张二何许人范进并不清楚,但是看其服饰打扮,想来非富即贵。汤显祖在这堆人里不着女装,不是因为他地位高,纯粹是因为其性子相对古板一些。 如果从其自身心愿,可能未必愿意与这帮女装书生到处跑,但是不得不同行,足见这几个书生的身份来历颇不寻常。再者张二郎开口问的不是自己的文学,而是军政事,如果所料不差,此人多半出自仕宦人家,家中大有来历。这种二世祖衙内似的人物,最要的是面子,如果拒绝他的邀请,不自觉间就得罪了个人。 科举除了得功名,另一个重要的好处就是扩展自身人脉,人脉越广,于日后的发展越有好处。毕竟眼下大明还是个人情社会,一个人能取得多大成就,除了自身的能力外,关系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范进并不想得罪这几个人,只好点点头,那名为张二郎的书生也对范进给面子很是满意,一行人互相介绍,向着城门走去。 汤显祖与范进多谈戏曲,尤其想打问方才范进所唱的京剧,是如何创造,又有那些声韵特点。几个书生笑道:“汤兄果然是戏痴,一说到戏就停不下来了。” “这也不奇怪,江宁王老先生是文坛首领,照样是个戏痴。正这回到了江宁,有范兄在咱们正好去王家打打秋风。”张二郎的性格则较为开朗,或者说多少有些狂放,边说边笑边向城里走去,而在交谈之间,范进似乎听见队伍里一个极动听的声音以几不可闻的微弱动静哼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冲突(上) 随着人群进了城,范进于这一行人里的地位划分,也基本摸清了情况。名为张二郎的书生,年纪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是这一行人的首领。这些书生来自湖广、江西两个省份,其中江西是文教大省,素来出人才。当年严嵩当国时,号称满朝才俊半江右,皇帝一上朝,听的一耳朵全是江西话。 虽然自严嵩倒台之后牵连朋党,江西人的威风大减,但是文化水准在那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倒掉就连教育水平都没了,比较起来,湖广在文教上比江西还是要逊色一些,当然打爆广东还是没问题的。 文人相交,以才为先。一般而言,不管是本省还是跨省书生组成团体,能在队伍里当头的,要么是年岁偏大,要么就是才名才气确实压的住其他人。这个张二郎谈吐上很洒脱,但多少有些纨绔味道,更像是那种从小就被人捧惯了的二世祖,于才气上不能说没有,但是还谈不到领袖群伦的高度。 汤显祖戏剧上造诣高,文墨上亦极出色,在整个江西亦是数的上的人物。虽然都是才子,其知名度远比范进为高。张二郎的文墨未见得真比汤显祖为强,于其他书生而言,也不具备压倒优势。 而且除去汤显祖外,其他几个书生对张二郎多是采取恭敬态度,很有点像是幕僚逢迎东主的意思,这就更让范进觉得张二郎身份非同小可,多半是名门子弟,家族势力很是可观。 不过他大概是想玩白龙鱼服之类的把戏,不让别人提他的真实名字,乃至汤显祖刚要介绍他的姓名时,就被他把话截住。其他书生也就很有默契的不再提及他的姓名,只说些风花雪月,天气真好之类的废话。 汤显祖似乎与这几个人并不完全是一路,但又不是敌对或疏远关系,总体上看就是个不远不近。他大抵也不想范进和对方走成一路,因此被拦了话就不再提张二郎身份,只说些戏曲以及话本上的事。 几个书生对于戏曲的兴趣没有汤显祖那么大,众人交谈的焦点主要还是何心隐到岳麓书院讲学,以及随后的文会。湖广的教育水平比浙江、江西这种教育强省略有不如,但是岳麓书院却是湖广的一块硬牌子,堪称一支独秀,足以与浙江,江西等处的知名书院颉颃。 凭心而论,即便是武昌府城的官学,教育水平也远不及岳麓书院。官府里那些学官的知识水平以及文坛声望比起岳麓书院的夫子山长来,相去也甚远,有不少学官本身,也是从岳麓出来的。这座书院虽然是民学,但是声望和水平都远在官学之上。 由于不是官学,其教授内容也就不受朝廷控制,不像官学里只教授的经义、性理大全这样的东西。其近年来的教授内容尤其偏重于心学远重于理学,为大明心学弟子培养了不少新生力量。 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其实都是宋学分支,在学术思想上,也没有很明显的区别。比如王阳明的传习录中,就有诸如“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这一类的文字。所以学习心学不算离经叛道,读书人接受起来也比较容易。 可是随着时代发展,到嘉隆万时期,大明民间的心学发展渐渐超过理学,虽然在科场上依旧以理学为主导,可是在百姓这边,则是心学逐渐成势。张居正师从于徐阶,而徐阶则师从于聂豹,聂豹本人,就是阳明心学中泰州学派的大儒,心学影响力可见一斑。 像是广州的张师陆,其字静斋,从名到字都是致敬于心学鼻祖陆九渊(陆九渊字潜斋)。连所谓烟瘴之地的广东都如此流行心学,其他地方也就不问可知。 而所谓的夫山先生何心隐,于万历朝而言,算的上心学里极为出色的人物。其本名梁汝元,与聂豹都算是泰州学派一脉,师从心学大儒颜钧,后破门出教师徒反目,但依旧是名动天下的大名士文豪。 汤显祖师从心学名家罗汝芳,而罗汝芳则是何心隐同门,算起来,何心隐还是汤显祖叔伯辈人物。其在家乡还搞过萃和堂,合族共居,财产公有按需分配。按范进看来,这很有点像后世欧洲的空想XX主义欧文、傅立业他们搞的那些东西,也与他们一样以失败告终。 其最有名的事,莫过于在嘉靖年间联合蓝道行搬倒严嵩,也因此遭人所嫉,不得不隐姓瞒名化名行走天下,连家乡都不大敢回。 但不管如何,在当今天下而言,何心隐既是名儒,亦是饱学文士,在湖广乃至整个东南都有圣人之名。他来岳麓书院讲学,自然是本地文坛一大盛事,讲学之后想来也知必有文会之类的娱乐项目,也少不了红袖添香的美人。 诗文,名气,美人,这些话题于大多数读书人而言,都有着足够的吸引力。张二郎提起这些,却显得有些不屑一顾,言语中对于何心隐也并不十分服帖,只说着, “科场之内,还是以文章定成败,名气大其实也没什么用。他讲的那些东西,其实是拿不到台面上的,只能在乡下糊弄些百姓,只好算野狐禅,上不了大台面。不信让他下场试试?还不是照样要做八股文章,不敢有丝毫违制之处。咱们读书人自己得先弄明白,什么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学问,什么又是可有可无的小道,也就是这等私学,才会请何心隐这种欺世盗名之徒来讲课,官学里就绝对不会。” “张兄说的是,那这讲学张兄是否要去?” “讲学我们是不必去听的,听他讲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但是岳麓书院是该看一看,不管怎么说也是一处名胜,万无不去的道理是吧?再说长沙又不是只有一个何心隐,好地方还是不少的。我这次到长沙,实际是奔着崇仁书局那镇店之宝来的,家严心仪两物久以,为人子者,自当孝敬尊长,帮家严了却心愿。” 一名书生道:“张兄,你说的可是书局里那一唐一宋?” 范进问道:“一唐一宋,那是何物?” “范兄有所非知了,这崇仁书局是吉王府的产业,掌柜宋崇仁已亡,现在掌柜是他兄弟宋崇礼,都是王府的管事。想那王府所藏何等珍贵,内中自不乏佳品。这一唐一宋,就是佳品中的上品了。其中一唐便是大唐颜真卿的一幅真迹。这话不说范兄也知道,当今天下挂名真迹的多半都是伪作,连那本朝唐寅的画,现在都有人作假了,何况是前朝的?可这崇仁书局的颜鲁公真迹,可是真正的真品,价值连城。另一宋呢,则是一部宋版书,乃是北宋年间刊印的一部新唐书。自成祖爷爷修永乐大典,民间宋版书多入了文渊阁,坊间极是难见。偶尔有也是佛经居多,像是这部新唐书可是少见的很,当真是宝贝。店主人等闲不拿出来示人,只当个幌子用,我辈买是买不起了,如果可以看几眼,也算是祖上有德了。” 张二郎摇头道:“你们啊,不要人云亦云,如今文渊阁里,也没几本宋版书了。武世二庙的时候,都让那位大才子杨慎给盗了去,如今不知道流落到哪里。这几年世面上宋版书渐多,都是那时候偷出去的。” 话音未落,其同行的一个兄弟用手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其注意言行,张二郎却不以为然道:“碰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话,不信去文渊阁看看,还有几本宋版书……我可是去过文渊阁实地看过的,根本就没几本……” 这个张二郎……湖广人……文渊阁。范进大概已经猜出此人身份了。 文渊阁是内阁值房,除了阁臣就只有值宿的武士可以进去,这人既然一副贵介公子派头,当然不会是武人子弟,那剩下的身份就是阁臣。当今朝中姓张且是湖广人的,除了张居正还有谁?这个张二郎,想必就是张家二公子张嗣修。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这三兄弟美的像妖孽,毕竟张居正是国朝有数美男子,他的子弟又怎么会丑。这也就难怪,为什么张二公子的言行,一副十足的二世祖派头。 前世也见过这种高门公子,提起宫闱秘事如数家珍,以讲别人不知道或是不敢讲的秘闻为乐,借此揄扬自己身家。毕竟他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好面子想出风头,都是极正常的想法。讲讲这些东西,又不会去妨害其他人的利益,也没什么不好之处,在他看来最多算是有点幼稚,却不算什么恶行。 此时的范进心里倒是有些庆幸于方才在城门外的那段兴之所致,若非如此,只怕与张嗣修就错过了。于他而言,科举的目的是做官,但是做官的途径,却不一定是科举。 人脉交情这些都不比科举分量轻,而当今天下,还有哪条线比张居正更能保证自己发迹?再者从行新法之刻起,自己就很难和江陵党切断联系,与其被江陵,还不如主动投靠过去。此时此地,范进心里有些暗自感激汤显祖,对方真是自己的贵人。 张嗣修的两个兄弟显然劝不住他,依旧听他口若悬河的讲着文渊阁之类的秘闻,正说话间,对面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走过来,其一身打扮也似乎是衣冠中人。看面向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与带众人女装出行的张二少很有些反差。他远远的就朝着张嗣修行礼,等离近些小声道:“二公子,借一步说话。” 张嗣修正说的得意,粗粗还礼道:“高兄,有话当面说,别搞的这么诡异。不过就是买几本书,不至于有什么波折吧?” 高姓书生脸色略有些尴尬,“二公子,这实在是让小生有些难以启齿了。本以为与宋掌柜是老世交,这趟买卖万无一失。谁知宋掌柜一口咬死,两件宝贝已经许了吉王世子,连定金都收了,万无更易之理……” “吉王世子……简直岂有此理!”张嗣修的面色瞬间一寒,要知方才他已经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把两件古董看做自己囊中物,不想竟出波折,顿觉面上无光,连带对这书生也不大客气。“高兄,你之前大包大揽,自云万无一失,怎么事到临头又出波折,这似乎不够交情吧?” “实在……实在也是没想到,宋掌柜明明约好的……” 张嗣修的那个兄弟再次轻轻撞了一下张嗣修,又附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张嗣修脸色略缓,朝那书生一点头道:“高兄,秋天肝火旺,我说话冲了些,别介意。买卖不成仁义在,再说交易未成总有转圜,劳你大驾带个路,我亲自见见那位老板,跟他当面说开就是。” “这样是最好了,请二公子跟我去一次,或许事情有转机。” 张嗣修要去,其他人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再者就算是为了开眼界,也当然要跟随。汤显祖在队伍最后对范进小声道:“长沙城城内有城,半座城池都是吉王府。吉王在这一带势力甚大,二公子若是与吉王世子争宝,只怕很有些口角……” “若是掌柜的当真铁心卖给吉王世子,只要一句东西已经卖出就好了,便没了这些后话。掌柜的只说定下交易,收了定金,无非是要本主出面才能继续谈。这是生意口,无非是想多要几个钱,二公子怕是要破费一些,但是口角自然不会有的。” 书生们彼此的距离其实也不算太远,范进的声音略高些,前面两次撞了张嗣修的少年便听到了,回够头来看了一眼范进,范进也正看了一眼他。两人目光相对,范进发觉这个兄弟生的,其实比张嗣修更为像女人,他的兄长属于美貌里带着英气,这个兄弟则是妩媚的成分更多……可恶的伪娘!范进再次提醒着自己。 走了时间不长,一行人已经来到崇仁书局,这书局地方很大,五间开间的大门面,伙计便有十几个。书架上既有经史子集时文小录,亦有不少杂书闲话。范进的著作在这里可以找到九成,其中七成以上出自福建于范进收益无半文关系,好在他早已经看开,否则怕不当场要气的晕厥。 那少年似乎是有意挑衅似的,要过一本侠义金镖,随意翻阅两篇就举起来朝着范进比了一下,范进无奈一笑,后者很得意的将书放下。这当口,书局的掌柜宋崇礼已经走出来迎接,远远的就给张嗣修唱诺赔礼,将其与高姓书生请进书房去谈,外面只留了个大伙计招待。 这买卖与外人没什么干系,别人自然不好插手,只在外间闲转,汤显祖翻了两本书摇头道:“这几本书错字讹漏甚多,恐不是真本?范兄笔耕不辍,润笔却为奸商所得实在让人气闷,就该写一份呈文送到官府,重重办这几个书商。” “广东书局印的太少了,若是没有这些盗印,拙作怕也传不到湖广。万事皆有利弊两端,不好一言而决。” 那张家的少年听了这话,再次向范进看过来,似乎于他这话有很大兴趣,但是却不知怎的,并不肯开口搭言。他不说话,范进也不好主动过去攀谈,只好朝其拱手一礼而已。 过了一阵,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随即就有人大喊道:“老宋,你许我的宝贝,今天该让我拿走了吧?我父王过寿,我是要拿这两样宝贝做寿礼的,打发人几次拿不走,只好我自己来了。” 说话间,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织锦团花袍的黑胖子从外面走进来,甫一进屋,就被一屋子女装书生搞的头晕眼花,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落在那位不爱说话的张家公子身上,用手中折扇一指:“诶?你这厮在我家当书童,不肯用心侍奉,反倒偷了我父王心爱的龙纹砚逃走,居然还敢在人前露面?来人啊,把这逃奴带回王府去!”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章 冲突(下) 进来的这个黑胖子,大抵不是第一次做掳人这种勾当,不管是他还是他的部下,对整个流程的把握都显得驾轻就熟,游刃有余。这边刚一声令下,外面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冲进来,分开人向着那少年冲去。 这些女装书生在这种场合战斗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其单薄的身材加上那身女装,根本没有什么震慑力。两条大汉如同两驾高速行驶的战车,将几个书生撞的东倒西歪,波分浪裂。汤显祖是戏剧名家不是技击名家,在这种场合和其他书生比也没有优势,只好大喊道:“不可放肆,你可知他是何人?” 那黑胖公子却嘿嘿一笑,“你这书生好不晓事,这里是长沙城,是我吉王府的天下。你不该问他是何人,该问我是何人。这里是我家父王藩地,你们头上顶的是王府的天,脚下踩的是王府的地,城中一草一木一人一畜,我想要什么不可以?抓一个女人,又算得什么?” 女人?范进很想为这个黑胖子默哀一分钟,惹了张居正的儿子就算了,居然把他儿子错认成女人,这实在是有些错的离谱。当然这也不怪他,谁让张家人生的太妖孽。 这时一个书生急道:“不可放肆,他是……”话未落,脸上却已经挨了记耳光,人就被打的趔趄着出去,连话都被拍回了喉咙。与张嗣修同行的书生都是去应会试的,自身都有举人功名,在地方上与知县平起平坐,不管是打官司还是讲道理,都是第一等高手。可是遇到撕打就没了应对能力,遇到蛮不讲理的泼皮,也确实没办法。 按说张家子弟出行,身边应该有护卫的,不知怎的,眼下却是一人也看不见。作为被袭击的目标,那少年脸上倒是不见慌乱,只将一双美目微微一瞪,低斥一声,“放肆!” 那两条大汉本来是横行惯了的,哭闹反抗,抱着柱子不撒手,或是哀恳求饶的目标都见过,还第一次见到居然反过来骂他们放肆的。可是这少年脸色阴沉,目光冷厉,那目光如同两柄有形利刃刺来,人如同天神附体凛然不可犯,让两人扑出的身形生生刹住,竟是有片刻失神,想要抽身而走。 但随即,两人也就醒过味来,一个少年,怕他做甚?天大的事,自然有人接下。一个大汉嘿嘿笑道:“待会还有更放肆的,等脱了你的……”话音未落,劲风袭来,一个年轻书生已经横在两人与少年之间。 这些书生不缺乏舍身救人的勇气,换句话说,这种机会求还求不来,能为首辅子弟负伤,那是祖上积德才能换回的造化。可问题是心里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那就是另一回事。能和张嗣修混到一起去的,虽然家格不及张家,但自身也不会是白丁,至少也是小地主出身。 这样人家的公子,是不需要自己去打架的,有什么事,都有家丁门下去解决,自己只需要动口。现在到需要亲自下场时,不管心里想的多勇敢,腿实际却迈不动。所能做的只是舆论谴责,行动上起不到什么作用。 就在一片,“你敢……”“放肆!”“你可知他是谁?”这样的言语中,只有范进一言不发直接冲了出去。 汤显祖惊叫着,“范兄不可冲动!”随即便看到了一片雪亮刀光,接着就是冲天血雾! 按明朝制度规定,秀才出行可以带剑,不需要接受官府盘查。可于书生而言,一口宝剑的装饰及装13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大多数书生佩带的文士剑甚至不会开刃,真到了需要格斗时,这剑是指望不上的。范进肋下带的不是剑,而是一柄短刀,这实际上就是当日刺伤林凤所用的那把肋差。最早作为赃物交到官府库房,后又被凌云翼批出,发还给范进。 林凤对待自己的衣食用度很节省,可是在格斗用的武器上却不会吝惜投资。他的这把佩刀放在扶桑,也属于吹毛利刃这个级别。范进的动作很快,就在大汉的手即将与张姓少年接触时,名为崛川国广的宝刀已经挥出。 白光一闪,鲜血狂喷,惨叫声在房间里回荡。 这两条大汉实际都是精通技击的好手,如果是比武的话,范进也会很头疼。但是他们认定对手只是文士,即便是学过拳脚,也不过就是强身健体用,与真正格斗打人的功夫不是一回事,并没做出防范。不想范进身上的刀如此锋利,更没想到的是,他真敢砍人。 惨呼声响起,人踉跄而退,大汉的左手紧抓住右臂,而在右手的位置,原本那蒲扇般的巨掌,现在已经落在地上,右手齐腕而断,血如喷泉般涌出。由于距离太近,范进的身上也不可避免的沾上了血,但是他却混不在意,只把刀向着另一条大汉一指,做了个挑衅的动作:“来啊!” 房间里安静了。 书局里有十几个伙计,如果从一开始就阻止双方行动,也发生不了冲突,可是这些人或是出于地域原因,或是因为自身属于王府门下的关系,心里还是偏向于袭击者的。并没有真的阻拦什么,大多是坐山观虎斗,可是当看到一只手落在地上,房间里见了血,神色便开始惊慌起来。另一条大汉本也是骁勇有力之士,可是看到同伴的惨相,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作为职业打手,这大汉武艺没的说,但是活动区域只限于长沙,这里毕竟是府城,社会治安相对要好。与人打架的次数不少,却从来不曾搏命。如果范进是三两下打翻了那大汉,另一人未必怕他。可范进一出手就拔刀斩人,把人斩成残废自己面不改色,十足一副亡命徒的气魄,这条大汉就有些畏惧。两眼紧盯着范进手里短刀,脚步开始一点点倒退,连同伴都顾不上。 哀号声在书局里回荡,一干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范进手提短刀身上沾血的模样,也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 那黑胖子怒道:“哪里来的强盗,敢在王府地盘撒野?真当我们吉王府是好欺负的?快去叫人,把王府仪卫叫来,就说咱们长沙有强盗,捉来先砍了。” “吉王府很了不起么?”就在此时,张嗣修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即众人就看到两眼血红,怒发冲冠的张嗣修手执折扇从里面走出来。在他身后,则是高姓书生,最后一个则是书坊掌柜,怀里还夹着两个包袱。 张嗣修看看范进略点点头,马上来到自己兄弟身边小声问着什么,那少年摇摇头,又说了两句,张嗣修转而望着那黑胖子道:“我乃江陵张嗣修,这个名字你总该听过吧?这是舍弟。你方才所作所为,自己心里有数,这笔帐我们慢慢算。现在,你还不走么?” 黑胖子愣了愣,看看张嗣修,又看看那少年,一摇头道:“你是张嗣修又怎么样?你老子虽然是首辅,可也终究是我朱家的臣子,这天下是我朱姓天下却不姓张,你还敢欺压宗室么?在京城是你们狠,在长沙却是我的地盘!我方才认错了人,把你兄弟认成了我府上逃奴,但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彼此说开也就无事,何至于动刀伤人?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你们兄弟可以离开,这个行凶的强盗,必须交给我。还有,那两件宝贝我要拿走。” 张嗣修冷笑道:“你的宝贝已经归我了。方才宋掌柜已经答应,把两件东西卖给我了,宋掌柜是吧?” “是啊,这……这是怎么话说的。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你们二位一位是世子殿下,一位是首辅公子,实在不可伤了和气,有什么话大家说开就没事了,万事以和为贵,不可伤了和气。” 那黑胖子怒道:“老宋,你他娘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不成?你可是我王府的人,怎么敢胳膊肘朝外弯?再说,你是收了我定金的。” 张嗣修打开折扇,冷哼道:“不过是定金而已,我多付了三倍定金,这事就算了了。我船上预备了三千两银子买这两样宝贝,你这位世子难道拿的出三倍的现银,买这东西么?” “你……”黑胖子一时语塞,显然是被张嗣修一句话顶到了短处,黑脸慢慢涨红,却是说不出话来。张嗣修则扬扬得意道:“在商言商,一切都是靠银子说话,拿不出银子少吹大气,走,我们到船上拿银子去。” 于张嗣修而言,倒谈不到怕一个藩王世子,或者说他现在的年龄和阅历,也不大会怕某个人。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总是懂的。长沙一半城池都是吉王府的地盘,真和世子彻底闹僵,眼前肯定吃亏。 只要进了京,或是到了武昌府有了巡抚标营,都可以把这么个土鳖藩王加世子随便收拾。再者说来,自己人实际没吃亏,那大汉倒是实打实残废了,张嗣修不管多纨绔,也总归是个讲理的人,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借题发挥的必要,也想着收势落蓬。 归根到底,张嗣修骄横归骄横,脑子并不糊涂。眼下手头确实没有太多能打的,发生肢体冲突肯定要吃眼前亏,万一遇到个混世魔王一样的世子,怕是要吃大苦头。自己倒是没关系,但是为了保证家人安全,还是想要早离是非之地。 范进却道:“二公子且慢,那两幅宝贝,想必就是颜鲁公的真迹,以及那部宋版书了。不知可否让在下看一看,也开开眼界?” 他说话时,手上还持着刀,样子很有些不雅,张嗣修眉头略皱,“范兄要看倒也无甚不妥,但这里不是地方,回到船上再看不迟。” 那少年却趴在张嗣修耳边又说了几句,张嗣修沉吟一阵,朝宋掌柜道:“宋掌柜,还请你打开让我们看一看也好。” 宋掌柜看看黑胖子,这时那残废的大汉已经被另一个大汉搀扶出去,在其援兵到来前,倒是比较安全。 宋掌柜喊来一个大伙计,先把一个包袱放下,解开第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把一卷已经发黄陈旧的黄麻纸铺平在柜台上。 地上一只断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作为优雅生活代表的读书人,现在没几个人有心情去看什么宝贝。只有范进混如无事,一手提着刀,迈步来到柜前,向着那诏书看去,那少年却也凑过来看,两人四目相对,那少年抿嘴一笑,范进的心就又猛地一紧……伪娘真可怕。 这份手迹是一道发给原任睦州录事参军朱巨川的告身,上书:勑:典掌王言,润色鸿业,必资纯懿之行,以彰课最之绩,久更其职,用得其才。朝议郎行尚书司勋员外郎知制诰朱巨川,学综坟史,文含风雅,贞廉可以励俗,通敏可以成务。自司纶翰,屡变星霜,酌而不竭,时谓无对。今六官是总,百度惟贞,才识兼求,尔其称职。膺兹奖拔,是用正名,光我禁垣,实在斯举。可守中书舍人,散官如故。建中三年六月十四日奉,勑如右牒到奉行。建中三年六月十五日,告朝议郎守中书舍人朱巨川奉勑如右符到奉行。建中三年六月十六日下。于细楷处则写着制敕人中书舍人开播的名字。 这份颜鲁公书朱巨川告身书法架构上,浑厚雄劲雄秀端庄,虽然是一道敕书,但是文墨上的功力已经显露无疑。 张嗣修表面上从容镇定,实际思路也被那断手和一地的血迹所扰乱,心定不下来,于这书法大作其实有没有心情欣赏,只是虚应故事罢了。等到范进看完,他便说道:“范兄如果看完,可以收起来了吧?” 范进却又指向另一本宋版书,“请把那书也让小弟开开眼界。” 身旁那美少年又一点头,张嗣修无奈道:“宋掌柜,有劳。” 宋版书不管印刷质量多好,年深日久,翻阅起来也需要格外小心,两人看一本书,距离没法太远。两人的身形不自觉地就靠近了,随后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就送入范进的鼻端。这气味……太好闻了。 伪娘……他是个伪娘。范进再次提醒着自己不要多想,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翻过几页之后,他便向后退了一步,却在此同时,那少年也后退一步,两人极有默契地拉开了距离。张嗣修不耐烦道:“范兄,这回我们可以走了吧?” 范进点头道:“走是可以走,不过这一书一贴我看就不必要了。书还勉强值几个钱,这颜鲁公书朱巨川告身书,却是一钱不值,不必要了。而这本书自己也不值三千两,有百十两银子就有多了。” 宋掌柜面色一变,“这位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告诉张二公子,这两样东西是假货,不值那么多而已。如果这位假世子朋友喜欢,张二公子不妨割爱,让他去买吧。”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刘勘之 经过这番闹腾,于游兴上,就谁也谈不到,预想中女装游长沙的计划,至此就只能草草收尾。但是从情绪上说,倒也不算太糟糕,不管怎么说,总归是自己一方取得了最终胜利,收拾了一个郡王的儿子,顺带还抓住了一群骗子。于回程路上,一干书生又渐渐兴奋起来,高谈阔论,庆贺着这场胜利,称赞着张嗣修的谋略与镇定,连那脸上被扇了巴掌的,一样挺胸昂首,仿佛打了大胜仗。 人群中自然是以张嗣修为首,众星捧月般把他围在里面,汤显祖离他们稍有一定距离,而在队伍最外侧的则是范进。他身上仿佛带了电,一干女装学子都自发离他保持了大约半米的安全距离,连话也很少说。 他跟这些人既没有乡谊也没有同门上的关系,治学上范进非理非心,属于典型考试型学子没有学术信仰,跟这干文士也玩不到一起,被边缘化也属正常。但是让这些人远离他的最大原因,多半还是他身上那斑斑血迹。 肋差作为栽赃的物证被留在了锦衣卫手里,衣服还来不及还。先是斩人,后又与那朱三搏斗,衣服上多有损坏,又满是血,从形象上实在是狼狈。范进是从罗山前线经过战阵的,不把这些当回事,但是那些书生可受不了这种视觉刺激,更何况亲眼见过他持刀伤人的模样后,大多数书生也不会拿他当同类看,离他远些也属寻常。 感到范进被刻意孤立,让汤显祖很有些不满,但是他的身份又不足以压住对方,就只能自己与范进说些话,缓和气氛。等到即将到码头时,那张家的女子忽然走到范进身边,按男子礼节行礼道:“范兄,今日多谢你出手搭救,这份人情小妹记下了。为这事还害你失落了一口宝刀,实在不好意思。” 范进洒脱地一笑,“小姐客气了。贵府上自有家将护卫,即使我不在,小姐也吃不了亏。反倒是我这一动手,让小姐见了血,受惊了。小姐持砚护法之恩,我倒是要说声感谢。” 那女子也一笑,“小妹虽不是花木兰一般的人物,倒也不至于如此胆小。范兄,我要请教一下,你为何提出要看古董?” “小姐当时神情自若,范某即知必有后招安排。朱三一行人跳梁小丑不足论,但是其背后是否有同党,同党又是谁,总要放长线才能钓出来。小姐想来也是存着金钩钓鱼的念头,否则直接说出身份,对方自然也就散了。他的人要来,肯定需要时间,不找些事做,又哪来的时间呢?” 女子微微一笑,“那范兄何以认定,书局里定有禁物?” “这个书局地处王府,不归衙门管辖,这么好的地势,不卖几本禁书,岂不是暴殄天物?再者我们要相信锦衣官校,只要他们肯找,就总能找到禁书。” 少女微微一笑,“范兄当真促狭。” 张嗣修见女子过来,自己便也过来,先是问问范进是否受伤,随即又道:“那口宝刀似是倭刃样式,江宁就有专门卖倭刀的铺子,等到了地方,自当选一口顶好的赠与范兄。” 少女却问道:“范公子,你坐的哪条船?” “江宁魏国公府上的船,就是那艘了。”范进伸手指着。 女子看了看,“哦,那艘啊,实在太简陋了些。我家的船还有几间上好客房,范兄如不嫌寒酸,还请移步到船上一叙。我家自己船上,就有几口倭刀,虽然未必及的上范兄所使的锋利,但勉强也可以用。” 范进犹豫片刻,“这……似乎不大方便吧?” “无妨,人越多越是热闹。魏国公那船是商船,无非是借范兄的名衔一用。我将自己的衔牌借给他就好了。咱们读书人还是与读书人在一起,才有话谈,与一干商贾有什么话可说?” 见妹妹开口邀请,张嗣修便也发了话,他作风纨绔,一言出口不容更易,立刻就吩咐了下人取了自己的衔牌放到徐隐船上,又从徐隐船上,将范进的行李朝自己船上搬运,范志高、关清两人本来正在船上喝酒,也这么稀里糊涂地换了地方。 张嗣修乘是一艘高大的客船,按后世标准,大抵可以算做内河豪华客轮性质,起居环境比之那条商船自不知道强出多少倍。不过船上仆役的神色大多倨傲,看范志高与关清的目光里,鄙夷的成分占了多数,两人不比范进,靠着系统加持能通晓方言,交涉无碍。都是一口地道广东话,与这些说湖广话或是江西话的仆人沟通困难,于是就越发地孤立。心里实在想不明白,范进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来这条船。 范进自然不需要跟着干杂活搬东西,只在船下等着。一干书生则继续着交谈,张嗣修想要招呼人为范进取一件新儒衫换上,却被自己妹妹制止了。时间不长,两名唇红齿白的俊仆陪伴着一名年轻人自船上缓步而下,向着这一行人走来。 书生的年纪比张嗣修实际大不了一两岁,玉面薄唇相貌堂堂,脚步不疾不徐,目光坚定眼神犀利,江风徐来,吹起他身上儒衫,配上其手上摇动的折扇,却有翩翩佳公子风范。距离张家的船只不远处,也是一艘豪华客船,不过船上没有官衔牌,多半是大商人或是富翁之流。 这家的女主人是个三十里许的妇人,带着两个妙龄女子亦在船头上吹风,同时指着船下那些书生看。东南风气开放,书生可以女装,女子这样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三个女子边看边议论着什么,尤其是看到范进后,议论的更厉害。可等看到后出现的男子,三个女子却都停住了声音,眼睛全随着书生的脚步移动。直到书生即将走下船舷时,其中年纪最小的女子,忍不住将手里咬了一半的橘子,朝着书生丢去。 她的力气不大,橘子在空中歪斜地划了道线,就落入江水里。女主人怒目瞪着她,似乎是在训斥什么,两个俊仆也发现了这一举动,询问着主人,书生朝那边看了看,只微微一笑,又向着张嗣修走去。 那少女被训的正在羞愧,却见书生朝自己笑,又欢喜起来,对着女主人道:“那公子朝我笑,他朝我笑呢。我听人说过掷果潘郎,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书生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人当男神逢迎的情景,于这种变故既没有发作,也没有理会的意思,一路来到张嗣修身边。一干女装书生早早的迎上去见礼,口内或称刘兄,或称勘之兄,称呼不一,这名为刘勘之的书生也一一还礼,丝毫不见傲慢之态,与张嗣修的作风形成鲜明对比。 等到寒暄以毕,刘勘之才问道:“刘忠的差事办的还好?小弟让他负责安全,听说还是出了是非?这没用的东西,回头便请家法,给小妹出气。” 张嗣修连忙道:“没有这话,刘忠的事办的不错,把长沙几大衙门的人手都给调拨来了,把这帮骗子一网打尽。不愧是跟世伯在刑部办过差的,处置很得当,刘兄不必客气。” “他是公门出身,办这些事是轻车熟路,不当夸奖,如果办不好,反倒是该罚,只要小妹没有受惊吓就好。” 那张家女子本来很是平易近人,可是一看到刘勘之下来,就故意把脸一沉不与理会,反倒是与范进交谈着。刘勘之看看范进,随即主动走上前道:“这位莫非就是南海范兄?久仰才名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在下夷陵刘勘之,这厢有礼。多谢范兄出手,为世妹解围。范兄不但能写好文章,还能持刃伤贼,实在是文武双全,小弟佩服。” 刘勘之?范进脑海里转了一下,于这个名字很是陌生,没什么印象,但是看情形,应该也是官宦之后,否则张嗣修不会那么客气。当即也还了礼,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刘勘之见范进身上那件满是血污的长衫,“这衣服太邋遢了些,只好当证物,不当穿在身上,小弟与范兄身形仿佛,如果范兄不嫌弃,就请挑一件来换。” “不敢有劳刘兄,小弟自有换洗衣服,上了船,自会调换。” 刘勘之又看向女子,“世妹,受惊了。刘忠这个人,还是捕快性子没改,遇到事总想要挖苗掘根,一窥究竟。如果我在场,一定要他当即出手,先把人擒下再说,也就免得范兄出手,也省得世妹受此惊扰,这倒是小兄用人不当了。” 少女对其他人都彬彬有礼,惟独对刘勘之态度却不友善,哼了一声,“不敢有劳刘大才子为我这小女子劳心劳力,我可受不起。” 张嗣修道:“不许淘气!有话回船上说吧。” 为范进安排的客舱在第一等,于整条船而言,也是条件最好的那部分房间之一。家具摆设都极是考究,还放着几件小陈设。范志高与关清都被安排在仆人房,距离较远,只好自己换了衣服。 脱下长衫,看着上面点点血渍和几处撕扯痕迹,又想到那丰神俊朗的刘勘之,以及张氏故意与他别扭的样子。范进微微一笑,“中学生恋爱模式……只要锄头挥的好,哪有墙角挖不倒”,小声嘀咕着,自己换了件新衣。 衣服刚刚换好,房门便被敲响,方才随刘勘之下船的一名俊仆站在门首,朝范进行个礼道:“我家公子请范公子到客舱奉茶,请随小的来。” 仆人在前领着路,范进跟在后面,人一进客舱,就见情形不大对头。那些书生一个不见,客舱里只有张氏兄妹三人以及刘勘之,似乎是个家庭聚会,自己这个外人没什么资格列席。那张姓少女与刘勘之大眼瞪小眼,一幅气势汹汹模样,一看就知,两人刚刚见面就又吵了起来。 两世为人的范进,对于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一对特别优秀的男女,家庭反倒难以幸福。一个男神,一个女神,谁也不肯迁就谁,也就是这种情况。运气好的,会把这种吵架过成习惯,运气差些,就直接成了怨偶。张嗣修等人的神态,大概也是习惯了两人的争吵,见怪不怪。只是自己作为个外人,这个时候闯进来,有点不是时候。 少女一见范进来,立刻道:“范兄你来了就好,总算有个人能主持公道。范兄既然是广东亚魁,必是满腹经纶。小妹有一事不明,要在台前请教。请问范兄,宰予昼寝,当做何解?” 现在不是文会,即使真是文会,也不会有人用这种问题来考教什么。想来自然是张氏与刘勘之因为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下,于自己兄长处得不到支持,就拉了自己来当救兵。看看刘勘之,再看看张氏,少女脸上依旧带着不服气的神情,显然是在方才的辩论中没占到什么优势。 居然为了这种问题争吵,而且还不肯让着她,这两人……真是中学生一样啊。范进心里暗暗有些想笑,但表面还要做出严肃的样子。由于不知道双方观点,自然没法找谁来支持,只能想一个较为独特的观点抛售出去,看看有没有效果。 宰予使孔门十哲之一,学问自然不差,但是根据记载,这人属于刺头学生,经常给老师找麻烦。比如反对守丧三年,又比如以仁者落井的两难论证来为难老师。至于昼寝,出自《论语?公冶长》:“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大抵是老师对他失望透顶的评价,但是以这种观点说出来,那还叫范进有什么意义? 他略一思忖笑道:“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宰予可以不论,总不能说孟圣也不堪,是以关键还在昼字解上昂。朱子云昼如字或曰当作画音获,也就是昼不能只当做白天讲。按《史记?田单传》:闻画邑人,其中画,就是齐西南近邑。宰予昼寝,“昼”亦当作“画”,音话,谓施画于寝也。礼,诸侯画寝。今以士人而用诸侯之制,是欲雕朽木而圬土墙也,侈而且僭矣,故夫子责之。不然,宰予为四科之贤,岂有志气昏惰当昼而寝之事?” 少女听着不住点头,等到范进说完,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向着刘勘之以及自己两个兄弟示威似地笑道:“听到没有,堂堂广东乡试亚魁,也说我是对的。这里的昼不是做白天解,而是做画解。” 刘勘之朝范进拱手示意道:“范兄,世妹为了这件事,与我吵了两天,甚至拉上世兄他们……去那个样子逛长沙。听了你这番话,这口气总算是可以消了。” 少女得意地一扬头,“人说两广烟瘴地,文墨不兴,今日一见也非如此,范兄于经义上的本事,怕是比你们还要高些。” 张嗣修问道:“范兄所解见何经典,出自哪位名师讲解?” 范进笑道:“二公子,这不是什么名师讲解,而是一位员外教我的。在我们广州啊有个员外很有钱的,但是最喜欢吹牛,他有个聪明的仆人呢,就负责为他圆谎。一次那个员外对人说:“我家一井,昨被大风吹往隔壁人家去了。”众以为从古所无。仆人就说:“确有其事。我家的井,贴近邻家篱笆,昨晚风大,见篱笆吹过井这边来,却像井吹在邻家去了。”一日,那员外又对人曰:“有人射下一雁,头上顶碗粉汤。”众又惊诧之。仆人立刻说:“此事亦有。我主人在天井内吃粉汤,忽有一雁堕下,雁头正跌在碗内,岂不是雁顶着粉汤。”总之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因为仆人要指望富翁吃饭啊。我现在就在这船上,当然要顺着主人的意思,不过呢大小姐也要给我个暗示。下次如果要说雁顶着粉汤,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否则我万一说成顶着麻团,就很麻烦了。” 他说的一本正经,房间里几人却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学术气氛当然无存。望着花枝乱颤的张氏,以及虽然在笑,依旧保持严肃作风的刘勘之,范进心中默默念叨着:名花虽有主,我来松松土…… 正文卷 第150.5章 假古董与假世子 “假的?” “你说谁是假世子!你这书生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今天张家人可以走,你不能走。” “这位公子请慎言……” 书局里再次陷入混乱,几方乱吵成一团,张嗣修虽然急于离开,可是听范进说起这两样东西是假的,却也有些诧异,或者说是愤怒。毕竟在他的世界观里,不相信有人敢对自己撒谎,不管范进还是宋掌柜,谁骗了他都无可原谅。 终究是纨绔性子,毕竟眼下对方的拳头没有打到鼻子,于危险的认识程度,已经让位给维护面子的必要。张嗣修一声大喝,“都住口!”目光则落向自己的手足,两兄弟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当看到少年给出的某种回应之后,张嗣修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起来。用手一指范进道:“范兄,你且说手看,这两件东西怎么是假的,其他人先等一下。” 范进朝着宋掌柜一笑,迈着步子踱过去,几名伙计试图阻止他,却被范进以极轻巧地撞开。毕竟在军中混了年余,战阵都经过了,这些伙计他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 “宋掌柜,请这边看,我指给你哪里有问题,免得你不认可。” 宋掌柜面色阴冷,先是打量范进几眼,“我方才听二公子说起,阁下就是做幼学琼林的范退思范公子?久仰您的大名了,您在广东确实是大名士,可这里毕竟是湖广,不管您的才名再高又或是势力再大,总不能随便就欺负到湖广人头上。要知这长沙城内,也是讲道理的地方。” “讲道理,很好!我这个人是个书生,比起动刀子,其实我更喜欢讲道理。宋掌柜现在想讲道理,我奉陪,来,跟我过来看看道理。” 范进的表情虽然和善,但是在那和善的外表下,那种杀机与恶意,其实谁都感觉得到。甚至于就连张嗣修都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兄弟,心里在怀疑着,是否遇到一个冒充范进之名伪装书生的江洋大盗,若非如此,这人身上怎么总带着一丝杀伐气息? 随着范进来到柜台之前,宋掌柜的神色倒是并不慌乱,做了这么多年书局,其自身也是精通文墨之人,于古董一道自有其长。指着这份颜真卿手书的告身道:“纸张、笔法、墨迹都是验过的,绝没有虚假。范公子一口咬定这份真迹一钱不值,不知是何道理?” “纸张这些东西,我压根没有时间检验,所以就当你说的是真的,我断定这古董是赝品也非因为此,而是因为这里的细楷。制敕人这里,写的是中书舍人开播没错吧?” 宋掌柜点点头。张嗣修也奇道:“开播之名其实我也未曾听过,但是唐时一个中舍,并不是大人物,我们搞不清楚他也不算奇怪,以此不足判定为假。” “不错,如果只是个普通人,我们不知道他的存在很正常。但是开播这个姓,就很有问题了。开姓始自于宋,宋大臣赵开入蜀,将自己姓名拆开,作为两个姓氏在西蜀传播,其中蜀中赵姓有一支就是赵开后裔,而天下开姓的始祖就是赵开。于宋以前,这天下并没有开这个姓氏,试问,唐人何以有开姓?所谓开播者,应为中书舍人关播,此人是宰相卢杞所荐。与颜鲁公是同时之人,受命中舍就很恰当了。至于误关为开,实际是临摹者描字笔误,这份颜鲁公告身,只是一份仿品。而且有了这么一处明残,这仿品就不值钱了,我没说错吧?” 张嗣修听着已经信服,再看向自己那兄弟,便猛一拍案,“高兄,你方才验东西时,怎么说?” 那姓高的书生有些讷讷而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几个同行书生已经帮着张嗣修开始指责起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高兄号称能辨古董,怎么这次事情做的如此糟糕,简直有负张兄所托,大为不该。” “正是如此了,你是长沙本地人,又有人脉又有眼力,可是人脉已经不行了,眼力就更差劲,事情怎么做的啊?这么明显的错误都看不出,这也实在太没用了些。” 范进又指向那本宋版书道:“至于这新唐书,确实是宋版,不过不是北宋,而是印自南宋,价值上差了十倍以上。百两白银就算是有多了。” “范公子……敢问可有证据?”宋掌柜倒是不见慌乱,依旧指着书问道。 范进翻开书,指着上面文字道:“请看这里,新唐书中凡有诚字处,尽缺一笔,这便是避讳。但试问,北宋之时,诚字需要避何讳?这是南宋理宗名讳,理宗原名贵诚,后更名为昀,登基之后为避圣讳,诚字一律缺笔。敢问,若是北宋时期印的书,又如何未卜先知,知道在南宋时有位名诚的皇帝,提前避讳?” 张嗣修此时拍案而起,却是朝着高姓书生道:“高朋友,你这块招牌我看是要改一改了。幸亏我只付了定金,不曾付全款。若是以三千两银子买两幅假货拿到京中,怕不成了整个京城大笑话?人说长沙崇仁书局两大镇店之宝,原来就是这等玩意?我算是见识了。” 宋掌柜并不慌张,反而朝范进恭敬一礼,“这……却是小可无知,竟是把两件假货当了宝贝,险些闹了大笑话。生意人终究是生意人,不比你们书生见多识广,小可心悦诚服。既然这两样东西二公子不喜欢,那这笔交易就算作废,定金我退回就是了。” “慢!这件事怕不是退回定金那么简单,那个假世子先站住!”这次说话的,却是张嗣修的那位兄弟。 声若空谷黄莺,清脆悦耳,声线优美,一如其身上的香气,并不浓烈,又让人难忘。更重要的是,这声音显然是个女子的声音,绝非男儿。他……其实是她?这黑胖子并没认错人? 范进脑海里转过几个念头,但是身体已经冲了出去。那黑胖子在范进辨识古董时,人就已经悄悄退向门口,但是他退的速度不算太快,除了那女子外,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古董上竟未发觉。这时他听到呵斥,转身就跑,肥胖的身躯在这一瞬间所表现出的速度,与其身材竟是严重的不匹配。 几个书店伙计,有意无意的挡在其他人追逐这黑胖子的路上,再者从身材看,其他书生那单薄的体型,多半也不是这黑胖子的对手,想要拖住他并不容易。但是范进扑出的刹那,刀已经再出出了鞘,白森森的刀光闪处,几个阻拦的伙计慌忙地向四下避让着。一个伙计避让不及,立刻就被一刀砍翻在地,范进在其倒下的时候,又在这伙计身上狠踩一脚借力前扑,手中的短刀飞出大喝道:“看刀!” 黑胖子这时已经到了门口,一条腿已经迈过门槛,另一条腿还不等迈出去,就听到看刀两字,随即就是一道冷风袭来。人下意识地向旁闪避,一件雪亮的东西已经贴着耳朵飞过去,不等他反应过来,腰上一紧,却已经被范进抱住。 从两人的体量对比看,范进这种身材虽然不是豆芽菜但也不如这黑胖大汉来的健壮,以角力论,肯定是范进吃亏。但是前世在京剧行当里的武术训练以外,还有过健身及摔跤等格斗技练习的范进,于人体结构中哪部分脆弱的了解,丝毫不逊色于这个时代那些格斗大家。而在罗山期间,与一干军中健儿习练技艺,虽然称不上弓马娴熟,可是近身格斗时的厮扑技巧却是精通。 那胖子连续几个动作试图甩开范进,却发觉这书生就像块膏药粘在身上,想要冲也冲不出去,伸手向着身上乱摸,试图找到一件武器打翻范进,同时朝门首高喊道:“来人……与我打死这个小子!” 就在黑胖子喊出这句命令之后,却觉得一股力量试图破坏他的平衡,出于本能,他向着反方向用力,却不想正中对方下怀,范进就借着他的力猛然发劲,将这黑胖子掀翻在地,两人随即滚成一团。 其实从两人抱在一起开始,宋掌柜就已经在大声吩咐,“分开他们,别让他们动手。”可是事情发生的太快,伙计们还没等反应过来,两人就已经倒在地上翻滚在一处,从身体素质上看,怎么也是吉王世子占优,伙计前进的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一缓,于是事态便不可收拾。 也只在几个呼吸之间,几声轻脆但充满恶意的响声响起,紧接着就是黑胖大汉的惨叫声在房间里回荡。不用看也知道,他必然是吃了大亏,宋掌柜急道:“不能让外来人如此欺负我们长沙人,快把他们分开!” 几个书局的伙计向着范进冲去,但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看谁敢动?有敢阻挠拿人者,与此獠同罪!” “想打群架……来啊!”一声断喝中,交缠的局面已经结束,范进将黑胖子牢牢按住,膝盖顶着这人后心,将黑汉左手别于身后,紧握在自己手上呈一个极别扭的麻花型,只一动,就能让人痛彻心肺。比起左臂,黑汉的右臂就更惨一些,胳膊无力地耷拉着,以违背常理的模式的反曲,显然已经被拗的脱臼。 范进抬头望去,正看到那一身绛衣的少年……或者说少女,手中高举一方砚台,站在自己几步之遥处护法,神威凛凛几不可犯,虽然是弱质女流,但此时给人的感觉,却似巾帼猛将,让人不敢直视。她的样子……好美。 门外几条大汉已经冲进来,为首者大喊道:“不准动!全都站好!谁敢打伤世子殿下,立刻拿到王府去。” 这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生的体态雄健,身着五品官服,手按配刀,样子极是威风。一见范进按着黑汉,一声怒喝,“大胆狂徒敢犯凤子龙孙,你可知死字怎么写么?松手!”手在绷簧处一按,刀已经出鞘半尺,寒光四射。 范进却不为所动,反倒是朝那人冷笑一声,露出一口白牙。“想带人走,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把个囫囵个的胖子带回去。”说话之间,一只手已经挪到胖子眼睛附近厉声道:“不想后半辈子带眼罩的话,现在给我老实点,否则先摘了你这只眼睛。” “你敢!” “要不要试试?” 两下针锋相对,张嗣修这时咳嗽一声道:“尔等何人?敢在本公子面前拔刀,可知我是谁?” 那大汉看看张嗣修,傲然道:“某乃吉王府仪卫统领赵鹰,我不管你这书生是什么来历,只知护卫天家苗裔有责,如果世子有失,今日你等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好大口气!我就不信,你们谁有胆量把我留下!” 宋掌柜这时来到赵鹰身边嘀咕两句,赵鹰神色微变,连忙将刀还鞘跪倒行礼道:“不知二公子当面,言语冒犯,二公子不要见怪。卑职是个粗人,懂得道理不多,只知职责所在不敢怠惰。护卫世子是卑职的本分,若是世子受了损伤,卑职全家性命难保。二公子自可随意离去,卑职不敢阻拦,但是这个殴伤世子以及府中家将的狂徒,必要留下。” 张嗣修未开口,那少女已经抢先答话道:“他是我的朋友,这个人你们留不下。而这个假世子,我不会让你们带走,不但如此,连你们几个,也得留下。这长沙城是大明的天下,不是尔等天下。我之所以让范兄鉴赏古董,为的就是等等看,看你们有多少后招,也好把你们这些歹徒一网打尽!现在差不多都露了面,该我们的人出场了。” 靴声囊囊,还有着吆喝声以及兵器碰撞声从外面传进来,随即就有人呵斥道: “长沙府衙办事,谁敢阻拦!” “锦衣卫办差,顽抗者格杀勿论!” “末将奉命前来,谁敢冒犯二公子,杀无赦!” 赵鹰等人听到外面的动静,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尤其是那黑胖子的气焰瞬间减弱了几分,忽然低声对范进道:“朋友,你放我走路,我谢你五百两银子。我可以对天发誓,不会食言。” “现在想走……怕是走不成了吧?真金不怕火炼,这长沙是你的藩地,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赵鹰则朝着张嗣修道:“二公子,这里是王府的辖地,外面衙门不该干涉藩地之内的事情。世子殿下可能一时言语无状,冲撞了二公子,可是您也没有吃什么亏,反倒是王府家将成了残废。这事闹大了,于相国脸上亦无光彩,万一落一个欺压宗室的名号,于相爷颇为不利。卑职斗胆请二公子行个方面,让衙门的人回去,卑职带世子回府,请王爷发落。改日自当由王府出面,向二公子道歉。” “不必了!”张嗣修这时听到来了官兵,心里就有了底,纨绔的脾性上来,却是得理不让人,压根不打算善了。他毕竟不是个笨人,这一通乱子闹下来,自己的手足都出来站台,略一思忖,心里就有了一个大概猜想,看了看高姓书生,又看向宋掌柜,“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做个局来诓本公子的银子,这回须让你们认得我手段!” 外面呵斥声打斗声甫有即停,显然交手双方在力量上存在极大差异,很快一方就被制服。紧接着,几名身着官服的男子从外闯入,或行礼或行参: “下官长沙府通判秦广宁、卑职长沙卫指挥使韩光、卑职锦长沙百户所实授百户刘武,卑职……” 一长串的名字报出来,大概囊括了整个长沙文武两个体系内所有能跟这事扯上关系的衙门。这是张居正的儿子,有谁会放弃这么个机会与他搭上关系,露一小脸?张嗣修这种应酬功力是有的,先给那位通判回礼,又朝几个武官随便点点头,挨个奉承回去,让谁也不会觉得被冷遇。倒是那女子看向范进道:“范公子可以起来了,书局已经被官兵围困,谁也别想逃。” 几个官员这时才看到身上有血的范进,初时只当他是张家家将,可是看他一身儒衫,又有些摸不透,只当是剑侠之属。那女子却道:“兄长,何不介绍一下范公子?” “是了……这是广东乡试亚魁范退思范公子,亦是做幼学琼林之人。方才多亏范兄仗义出手,否则事情怕是就要有些糟糕。” 秦广宁打量几眼范进,很难把一个身上有血的书生与写幼学琼林的才子合并在一起,但依旧上前寒暄几句,如同看着自家子侄一样关心着范进的身体,以及是否需要养伤调治。 刘武是千户衔实授百户,在这个场合不算大官,但是锦衣卫的性质非同寻常,不算秦广洋的府衙体系,在场武人系统里,他的意见所占权重最大。见过礼,他的眼睛就落到赵鹰等人身上,随即一皱眉头,“赵鹰?你不是仪卫司的典杖么,怎么出了府?莫非也是来护卫二公子的?” “刘户侯,这里是我们吉王府的辖地,有什么问题也该是王府自己解决才对。方才在书局确实发生了一些小误会,但王府还是有能力处理妥当的,请刘户侯放心。我把人带回王府去,王爷自会给一个交待。” 明朝藩王虽然有“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这种说法,实际上在地方上身份超然。固然出了藩地的藩王不算什么人物,可是在自己地盘上,就算是督抚疆臣到任,也得先到王府拜个山门,算是彼此给面子。尤其是吉王府及其衍生出的郡王府、镇国将军、奉国将军府几乎占了半个长沙城,这样的环境下,两方不发生利益冲突实际是不可能的事。 吉王府门下人犯事之后躲进王府里,官府的差役不能进入王府辖地捉拿,乃至在王府地盘上做的生意,官府也不能来收税,两下里日常的矛盾颇深。但是王府总归是天潢贵胄,地方官实际也是不大敢惹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而言,都是选择自己吃亏,不与王府计较。辖地争议上,也是尽量以王府顺遂为主,只要报出王爷名号就可以领人。 亏吃的多,心里就有气,这时终于有了发散的渠道,谁又会放过了?秦广洋第一个开口道:“岂有此理!这里又不是王府,何来是吉王千岁辖地?再者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即便是王府中人,难道就可以不遵王法?” “是这书生砍伤了我王府家将,又打伤了世子,这官司要打,怕也是我们王府是原告。” 黑胖子的手臂这时已经在一个仪卫的帮助下重新上好骨环,不像方才一样耷拉,但是想跑肯定做不到。他方才横行霸道态度嚣张,现在打起口水官司却将头低下一语不发,与方才全然变了个人。 他不说话,不意味着别人放过他,范进指向那黑胖子道:“他带着家将,要与张二公子撕打,我不想看到首辅家的公子遇险,所以就出手了。手是重了些,不过那也要怪他们不好,谁让他们拔刀的,我夺刀过程中割伤了一个人的手,这是无奈之事。” “刀?明明是你拿的刀啊!”方才一起出手抢人的壮汉本来不想说话,可这时范进颠倒黑白,他便忍不住。范进无辜的一指自己身上,“请看,我身上连个刀鞘都没有,刀放在哪里?” 他方才扔出去的刀,已经被官兵拣拾,原本刘武想要据为己有,可此时却主动把刀递过去,“他们带的是这把么?” “大概是吧?读书人,不懂兵器,让我说我也说不十分清楚。至于刀鞘在哪我也不知,或许在那人身上吧。我看是他抽了刀出来给自己的家将,让他们用刀去伤害张二公子。他们联同宋掌柜,还有这位书生,一起设了个假古董的局来骗二公子,二公子看破端倪不曾上当,他们恼羞成怒就要伤人。学生看不过去是以出手,请别驾明查……” 几个同来的书生,连同书局里的伙计尽皆无语,每人心中,大约都有上万匹神兽呼啸而过。这不是一般的无耻,简直是太无耻了。刚刚发生的事,居然能颠倒黑白如此。 不但把黑胖子意图把张小姐夺到府里的事给盖去,连同辨别假古董的事,也成了张嗣修所为。这明明是假话,可是范进说的情真意切,仿佛亲历,任何人看了都只会认为他说的是事实。汤显祖心内暗道:范公子不愧是能写出牡丹亭、十五贯的才子,这做戏的功夫着实厉害。 几名书局伙计已经七嘴八舌道:“这书生说谎!” “大老爷,他说的没一句真话!” “住口!本官没问你们话,你们不要多言。范公子是读书人,怎么可说谎?二公子,方才之事范公子所说可是事实?” 张嗣修看看左右,张开折扇微笑不语,秦广宁就似得到了回应。首辅公子的证言效力,自然远大于一干书局伙计,他转过身再看范进,脸色就越发和缓: “如此说来,范公子是路见不平,而非好勇斗狠。再者区区仆役敢伤书生,这便是天理不容的大罪,斩的好!赵鹰,王府家将意图对二公子不利,范公子出手纯属是一片好心,我看就算吉王千岁在此,也不会追究,反倒是要谢过范公子才是。” 刘武这时已经来到黑胖子面前,上下端详一阵,忽然道:“诶?你不是龙阳郡王第三子?我认得你的,去岁龙阳千岁过寿,我上门贺喜时,你我曾见过的。怎么我方才听人喊你做世子?你什么时候成了世子殿下?” 黑胖子将头侧过一边,更不多言,刘武却毫不客气地朝他怀里伸手一摸,果然摸出一个空刀鞘,与范进那口肋差一合,自是分毫不差。他将刀向秦广宁面前一递,“罪证在此,请通判收下。” “这……既是你们锦衣卫插了手,案子还是锦衣卫来负责吧,证物还是放到你手里好一些。” “太守有言,长沙民政之事,不要锦衣卫出手干预,卑职不敢抗令啊。” “事急从权,一切都有商量……” 两人一推一拉,却是打起太极来,范进在旁听着,心中雪亮,锦衣卫这种机构在地方上不受欢迎是必然之事。想来是平日被长沙府打压的太过,刘武借着这个机会在反击。 张居正不好惹,吉王这种地头蛇也不好惹,现在还搞不清张家的态度,但是从逻辑上讲,一场小冲突不至于闹到国除。那么借着张家的势恶心他一下当然可以,可是得罪太过,就没必要。所以两方都想把事情往外推,既放了交情给张居正,又不用将来真承担什么责任。 龙阳郡王……这什么该死的名字,难道当初定王号时,忘了给礼部送礼?否则怎么会赶上这么个缺德的名号,再想到方才胖子差点把张大小姐抢回去时,自己把其当成男孩子……或许他真是当男孩子抢的? 在他思考的当口,两面还没谈出个定论,那口刀谁交谁接,依旧没有准数。张嗣修忽然道:“二位且慢。我方才就说,此人是假冒的吉王世子,几人却一口咬定他就是,连这位王府典杖都承认他是世子,我觉得这事里有蹊跷,不知二位认为如何?” 赵鹰连忙道:“龙阳郡王世子一样是世子……” “他是龙阳郡王第三子,既然这样称呼,那就是在礼部那里连名字都没有的,亦不是镇国将军何谈世子?马虎眼是这么个打法?” 张嗣修毕竟是首辅子弟,气派不俗更熟悉官场情形,想要从他眼前糊弄过去并不是容易事。一句破绽被逮住,就很难圆过去。刘武也道:“赵鹰,你们王府仪卫有这么闲么?为个龙阳郡王第三子就来这里捞人,还一口一个世子叫着,这是图什么?” 赵鹰看看刘武,又四下看看,终于将头一低,“罢了,是我自己鬼迷心窍,不合想要多赚几文钱,与他们合作做局,用假古董骗人钱财……” “恐怕也不是假古董那么简单吧?区区几文银子,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吉王世子如果白日行凶,横行霸道,目无法纪,那牵连的并不是世子自己,吉王千岁也要牵连在内。以郡王之子冒世子之名为非作歹,意图攀诬亲藩,这件事一个衙门怕是审不清楚。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诶? 两位官场老将对视一眼,心内同时动了一个念头:事情有必要玩这么大么?王府子弟繁衍,朱姓凤子龙孙到了万历朝本就呈泛滥趋势,而且这些人不许与四民通,只能指望朝廷禄米生存。 自嘉靖年颁布宗藩条例之后,对于宗室的管理更为严格,藩王娶妻纳妾,必须上报礼部批准。这种批准不但时间长,通过率也低。藩王大多不耐烦受这种束缚,索性娶了再说,管你去死。但这样未经允许的婚姻,所诞生的子孙,册封得名就是问题。 要知道,宗室的名字是不能自己取的,一律由礼部根据起名规则搭配五行偏旁予以赐名,还要把简单好些好记的名字留给皇帝直系亲属,于这些藩王上名字就很随性。所有宗室子弟在得到礼部册封之前,没有名字,家里也不允许起名字。 这个黑胖子由于没得到赐名,他的正式称呼就是吉藩龙阳郡王朱翊铎第三子,如果是女儿,就把子字带换成女字即可。女儿在这方面有个优待,就是一旦出嫁,礼部会编一个名字给她,否则实在太难听,而男性如果始终不能被授于爵位,到死也就得叫这个名字,而不能有名字。 没名字就意味着没有禄米,名义上的天家子孙实际比贫民还惨,连生计都很成问题。是以越是王府所在地,越是有些天家苗裔仗着姓朱的身份招摇撞骗为非作歹,固然有自己不肖以及王法难制的因素,也有着现实的生存压力。 像是冒充世子诈骗一笔银子这种事,在长沙不算少见,最多就是他不开眼,撞到首辅公子头上。但是就为这个就要搞成大案,龙阳郡王以及吉王面前是否可以交待的下,更重要的是,这随便一个案由能不能把人按死,就是个问题。 一旦按不死他,对方的反噬未必会把张居正如何,自己身为地方官,可是要把这股力量承担下来,这又是否值得,以及是否接的住。 秦广宁大脑高速旋转权衡得失,刘武却已经抢先把刀一收:“二公子此言有理,卑职定竭尽全力把案情审问清楚明白,绝不怠惰!” 这群人啊……范进心头暗笑,表面却极严肃,拱手道:“户侯,学生另有下情回禀。这书局里也大有情弊,还请仔细搜检,学生怀疑这书局里就暗藏机关,大有情弊,不可放过!”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芳心有属 一场因为学术讨论而导致的口角,在范进的笑谈之下,总算得到解决,两下里谈不到谁伤面子。少女固然算是赢了一局,刘勘之也不难看。张嗣修笑道:“我这妹子就是不懂事,范兄刚刚打了一架,正要休息,就拉人来陪你吵架,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强梁?范兄且回去休息,等到用饭时,自会有人来请。” 张氏也笑道:“是啊,等到一会用饭时,最好还要听范兄讲几个笑话。” 客舱里几人,此时也就各自散了,刘勘之回了自己的船舱,张嗣修则拉着妹妹到了自己舱里,低声道:“小妹,我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要邀请范进上这条船?他这个人是有点手段,有点文才。但是广东才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想要酬庸他的方法很多,没必要非要这样。再说了,他一个广东人跟其他人也合不到一起,硬拉上来,其实他自己也别扭。当然,人来了不能赶下去,但是你要离他远一些,不要没事与他说笑。刘兄不是个古板之人,但男人豁达也自有其极限,超出这个限度,就是佛也有火的。” 他们兄妹几个感情极深,否则也不会为了让妹妹顺气出行方便,搞个集体女装游行。但是对于邀请范进这件事,张嗣修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痛快。 他倒不是对范进有什么意见,而是觉得范进在书局公开揭露两件古董为赝品的事,有点不顾虑自己的面子。毕竟那东西自己已经看过,再由他说出来是赝品,岂不是连自己的面子都落了? 他出生时张家的家境已是极好,于银两使费上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即便真的被人坑了三千两,他也无非是认为花钱买个教训,不当回事。比起银子,他真正在意的是面子。尤其是当着一干湖广、江西举子面前,范进认古董一事,显得见识比自己高明,这让他心里很有些不快,也就不大想与他有过多接触。即便对方救了自己妹妹也是一样。 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最多是个态度问题,最主要的关键点,则是刘勘之。其父刘一儒与张居正是好友,虽然现在因为政见不和,关系有些疏远,但终究还没到交恶的地步。 而且少时张刘两家来往频繁,小一辈的交情也未因长辈的关系而受影响。刘勘之少年俊美,才气纵横,与张氏又是青梅竹马,怎么看也是天生一对的璧人。固然没有定名分,身边人的看法基本都是如此。 这两人文才都极出色,又是极为优秀的人物,互相却又不肯退让,往往因为一些问题而争吵乃至翻脸,但很快就会和好如初。于这种相处模式,张家几个人都已经视为寻常,甚至看做是两人的情趣,自然认为两人将来还是要走到一起的。 张氏相貌既美,文才又高,看似平易近人实际目高于顶,对所有人都会客气,但实际是不会把谁真放在眼里的。于江陵本地,亦有些才子文士以为可以攀附权贵,飞黄腾达,下场都是黯然神伤。所以船上文士虽然多,张嗣修并不会在意,刘勘之也不会当一回事。但是今天的情形,让他生出一丝危机感,觉得妹子对范进似乎是过分看重了一些,于是于范进的看法自然就大坏起来。 “其实今天解围,主要还是要靠勘之。他的性子你知道的,不会陪着你疯,若是他也穿上女装陪你去长沙,刘世伯会打断他的腿。可是他派了手下最好的家将暗中护卫,单看是刘忠能把几个衙门的人都调动起来,就知道勘之兄的手段多高明。要知道这些衙门之间互有厉害纠葛,彼此还看对方不顺眼,不给对方拆台就算是好事,哪里会补台?他能让几方合作,这本事当真是了得……” 少女微笑着打断兄长的话,“是啊,刘兄是有手段,能教出一群出色家将。可惜,他还是不肯为我穿女装不是么?所以还是兄长好。” “这还用你说,大家亲兄妹,兄长对你不好,谁对你好。你别转移话题啊,现在说的不是这个。” “不,我没转移话题,我想问问二哥,如果今天没有范进,刘兄也没安排家将护持,那什么龙阳第三子真把我抓去,你当如何?” 张嗣修眉头一挑,一双俊目里射出杀意,“那还用说,杀他全家了!藩王了不起?姓朱的了不起?就算是天家,也是父亲教出来的学生,何况区区一宗室。我要他家变成第二个辽藩,人死国除!连他家的树也要挖掉。” 少女点头道:“是了,所以吉王应该感谢范公子,他保住了王府的树不是么?我替吉藩谢谢他不行么?” “少淘气!你又不认识吉藩,犯的上为他还情么?我跟你说,这家伙狠劲是有一些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咱家的护卫里比他武功高,比他狠的有的是。戚南塘给咱派来的那些护卫,都是军中出身,在南方杀过倭寇,在北方打过胡虏,谁不是尸山血海走出来的。可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在门上做护卫?武人没前途的,除非是像谭世伯那样文武双全……” “武功?”少女噗嗤一笑,“二哥,你可见我关心过家里哪个武夫艺业高明?就咱家那些护卫,又黑又丑,我连名字都记不住,怎么会在意那个。” “这……确实没有。那你……” “我看重的,是范进能和我想到一起,这叫做默契。就像方才那宰予昼寝,我没说我的观点是什么,他就能合我的调,你说这是不是默契?二哥身边的才子很多,可是大多缺乏历练,就一群骗子他们就没办法。范进不愧是在广东办过军务的,遇事不乱处置得力,是一个做大事的样子。从一开始去书局呢,他就知道对方是故意留个活话把你叫去,接着又能想到和我一起拖延时间,最关键的是,这些话他不说,把面子都留给我。如果没有这么个人在船上,我早晚被刘勘之气死,他简直比猪都笨啊,连让让我都不懂,真不知道怎么做人的。” 见妹子如此发嗔,张嗣修反倒放了心,她既然想要刘勘之让她,显然心里还是钟情于刘,于范进只当是个路人这就不成问题。他笑道:“小妹,你也是大姑娘了,爹也说过,你不该生为女儿身,若是男子,便该为相。道理呢你比愚兄懂的多些,男女之间就是这样,总是要女人让男人的,天地阴阳,就是这么个道理。如果一个男人总是去合你的调,你反倒要小心,一准不是好人。” 张氏哼了一声,“所以你们就帮着刘勘之欺负我,为了个昼寝的事,一起帮他了?总算有个肯合我调的坏人在,我才能出口气。”她那好看的凤眼略略一眯,回忆着方才范进的笑话,又忍不住笑出来。 “这范进以前只听说他在广东平蛮推新法,没想到还这么有趣。其实我看重的,既不是他的武艺,也不是他的文才,而是他的选择。当时那场合,如果他出手把两个护卫打翻在地,也不过就是江湖拳师手段,在咱们家里,这种人要多少有多少,不值一提。可是他一个举人,为了维护我们张家的人,敢对王府的世子拔刀,这样的人却是不多。为了我们张家,他可以对世子拔刀,那将来为了我们,他是不是敢杀人?” “父亲让我们结交名士,自然是为二哥春闱铺路,可是春闱只是开始,他日为官,哪些人可以为朋友,哪些人可以为羽翼,哪些人又可以为选锋,现在就要有个分别。范退思能为凌世伯做臂助,他日如何不能成为父亲的臂膀?为父亲冲锋陷阵,斩将夺旗?” 张嗣修笑道:“原来你是选幕僚来着?” “你以为呢?真是的,真当我是那痴呆文妇,爱看牡丹亭,就要学柳梦梅?这次我们撞上这个局,很是凶险,如果不是范退思在,还不被人牵着鼻子走,把吉藩铲了倒是干净,可最后呢,不是白给人当了枪头?” “你是什么意思?” “那头死猪还有书局的宋掌柜,甚至那个高兄,都有问题,只怕问题还不是江湖棍骗那么简单。我拉范进上船,就是要看看他怎么处理这事,如果他真能处置的好,我就要好好保举他一番,让他为父亲做个大将。二哥你也要好好结交他一番,让他为咱们所用,以后就是我张家手中一口利刃!” 张嗣修点点头道:“这样我就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不过你自己也要注意分寸,对待幕僚,也不要走的太近。你是大小姐,跟个清客有什么好说的。” 张氏却一笑,“这就是二哥不懂了,我想为父亲推荐个人才,也不妨碍我交个朋友啊。有这么个大才子当朋友,才能气死刘勘之那个笨蛋!看他低头不低头!” 看着妹子这可爱模样,张嗣修忍不住笑出声来,用手虚点道:“你啊……淘气。” 范进船舱内,汤显祖与其对面而坐,面带疑惑问道: “这我便不明白,就算铲了吉王,于龙阳郡王有什么好处?再说事情闹大,那朱三就不怕自己也被牵连出来?这些江湖棍骗诈些金银就好了,怎么还敢招惹宰辅之家?” “千人千面,人和人不同,想法也不一样。有的人确实想着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要保证锅里有米,大家都有饭吃,这样的人,我们称为好人。但也有一种人,宁可把大家的锅砸掉,只要自己能多吃一口,心里也欢喜。这样的人,我们可以叫他人渣。但是很不幸,人渣往往更多一些。据我所知龙阳郡王是吉王的族弟,吉王承了王位,他承了郡王位,吉王自己有儿子,他这一枝于王位就没希望。可如果把吉王铲了呢,他这一枝就是最大的,反倒有可能得到的更多。毕竟朝廷只能把吉王除国,那些店面产业还是在的,无非是换人打理。眼下龙阳郡王所得有限,如果吉王灭了宗,他就可以得到的多一些。” 汤显祖听的聚精会神,不时拿笔记下。其对于这种勾心斗角的事兴趣不大,但是作为戏剧爱好者,他本能的感觉到,这是一出好戏的题材,或许自己将来能依据这个故事,写出一部可以比美牡丹亭的好戏本也不一定。 他又问道:“可是朝廷追查起来,不是一查就露馅?” “未必。一来那世子与这龙阳郡王的儿子既是堂兄弟,相貌大概颇为相似。大家只说体貌,那世子也要中枪。二来虽然这次是冤枉的,可是设局骗人,强抢民女的事,吉王世子未必做的少了。等到事发之后只要让百姓告状,立刻就能收到一堆类似的状子。到时候大家一看,只当他是做习惯了,这次依旧是他,谁还会去深究。第三,就算真揭露了,那人也未必就会后悔。他固然恨吉王,也未必不恨他父亲。说不定在他看来,这几个王府都被连根拔起,才合他的心思。” “这是为何?” “汤兄别忘了,这个人……没有名字的。听刘武说,他是个庶出,龙阳郡王对给他取名的事并不热心,礼部那里没送钱打点,也就迟迟没有名字册封。没名字就没禄米没爵位,只能像乞丐一样找家里要钱使。被人称呼起来,就要叫那么个满是耻辱的名字。时间越长,他心里恨意积累越多,恨他父亲,恨他那些有名字的同胞,恨那些奉承他手足却不肯奉承他的下人,恨礼部官员,恨这个世界……这种恨等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会释放,大家不在他的位置上,于他的恨很难体会,说不定对他而言,都死光了才最称心。” 汤显祖倒吸了一口气,“世上还有这等丧心病狂之人?” “也许同样的事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也会丧心病狂。据说大同代王最大的爱好就是拿着铜锤出门,看谁不顺眼,就把谁的脑浆砸出来。这种人你可以说他是疯子,也有可能是遇到什么事受刺激,变成这幅样子,没人说的好。我现在真正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死胖子,而是宋掌柜和高秀清、赵鹰他们几个。” “人都捉起来了,范兄还担心什么?” “我在担心,他们为什么要帮着朱老三布这个局了。如果说那死胖子恨世界,让他去跳湘江好了,再不然放火烧掉自己的府邸,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可是这几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陪着他一起疯?如果只是设个古董局倒是小事,可是后来他们做的事,分明就是要拉张阁下水,这是拿脑袋在赌,当真是为了银子?就三千两银子,值得么?” “范兄你的意思是?” 范进摇头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个胡思乱想,或许我想错了。如果是错了,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事,如果真像我想的一样,反倒是很麻烦。湖广这地方跟我们广东一样不太平。从贵州到湖广,那么多土司寨子进来,都快要联成一片了。还有水盗强贼,湘西的土匪多如牛毛,如果真有什么事……麻烦。” 真正的麻烦来自于次日,刚刚吃过早饭,昨天那名俊仆再次敲响房门,传来了刘勘之的口信,“请范公子务必去一次崇仁书局,张家几位公子和女公子,都已经动身了,轿子已经备好,范公子请随我来。”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妖书 长沙的秋季雨水亦多,上午时分还是晴朗天气,到了中午便阴了天,一到未时,绵绵细雨就从天空中飘落,整个城市秋意萧瑟。 城中一处大宅内,上房里素香高燃,儒冠长衫的主人望着门外雨景。手抚长卷,读书观景,心中所有感怀时,便提起笔在纸上写一些文字。这个时代读书人梦想的惬意生活,便是如他这般了。 一书一画一人一壶茶,望门外大雨如注,市井间行人奔走逃避为生计奔波,书生却可以凭栏远眺即兴赋诗,这本是一副可以如画的美景。直到一阵突如其来地杂乱脚步,打破了这一切。 几个戴斗笠穿蓑衣的不速之客踏破雨幕冲过珠帘,直接闯到上房里。书生却也不惊讶,只低头望着他们的脚。那些人大多是赤脚的,泥水从脚一直延伸到小腿,肮脏不堪。 几人进了屋,不管不顾地脱下斗笠蓑衣随手就放到红木太师椅上,人一下子坐上去,伸手想去找茶,却抓了个空,纷纷骂道:“怎么搞的,连茶都没预备,还是不是人啊?” “所以说你们这些财主心思最坏,自己喝松峰,却连口热汤都舍不得给穷人,要不是曾大哥教我们道理,告诉我们怎么反抗,就要被你们欺负一辈子了。” 书生毫不介意地对骂回去,“我的松峰是拿来品的,不是拿来喂牛的。你们这几个粗坯,也懂怎么品茶么?不要糟蹋我的茶叶,如果渴了,就去外面喝雨水!还有下次记得穿上鞋子,再光脚进来,我老婆打死你们啊!事情怎么样了?” “别提了,人都捉到了锦衣牢房,我们没有关系,想探望不容易。要不干脆劫狱吧。” “关键是刘武想要巴结张家,把鸡毛当令箭用,看守的很死,我们连送银子进去都没用。看他的想法,似乎是要把事情搞大……这怎么搞的,莫名其妙么,几个书生就让事情败坏到这种地步。” 书生摇头道:“高秀清自诩多智,其实就是个半吊子。他无非是读过一两本兵书,谋略根本谈不到。本来做个局骗千八两银子来使,并没什么关系,就算看出来也不过就是看打了眼,不当一回事。可是他非要报仇……这简直是节外生枝。这事里老宋的责任最大,如果不是他联络朱三,事情也不会这么糟糕。” “不好怪老宋啊,你也知道的,他女儿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被吉王的世子糟蹋后自尽,她现在都该给高秀清生儿子了。老宋就一个女儿,从她死后,老宋整个人就这个样子了,如果不是想着报仇,早就下去陪女儿了。这么个机会送过来,你不让他动,比杀了他还难过。” “朱三也是啊,二十几岁都没名字,几个兄弟当他是下人,他看上的女人最后成了他嫂子……他报复的念头比老宋都深。” “这几个人进了衙门,不知道挺不挺的住啊?” 书生道:“朱三……他们应该不敢打,宋掌柜和秀清虽然不会武功,可是人的骨头很硬,即便是锦衣卫动酷刑,也不会出卖大家,不需要担心。我现在担心的是,那些书……本来是在崇仁书局周转的,现在落到官府手里,就很麻烦了。” “想想办法么,你读书人啊,总归是有办法的。” 书生长叹一声道:“你们对读书人误解太深了,把什么事都推给我们,我们又不是神仙。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是地方衙门的事倒是好对付,就怕张家咬住不放。现在只能期望神佛保佑,他们只是走个过场,毕竟书局里那么多书,禁书占了七成。他们如果把咱们的书当成一般禁书看,倒无关紧要,只怕……,大家要做好最坏的准备,通知曾兄,长沙还是不要来了。另外派几个人去搞清楚,这次是谁破了我们的局,坏了咱的大事。咱们可以认栽,这笔帐总要算的。” 崇仁书局的位置属于长沙争议地带,既可算做王府土地,也可算是衙门管区,这种地带在明朝最正常的状态就是,谁也不怎么管。加上明朝于书籍上管理很是松懈,虽然看上去有若干规定,实际执行起来一条都不会落实。 在明朝传本子兴趣最大的,是那些名流仕宦,比如范进很喜欢的绣像本水浒传同人,真正品相好的书,都在大僚或是名士手里,那些人的身份地位比负责查抄的官吏高到不知哪里去,这书禁自然执行不下去。 由于对书籍不怎么管,这书局印书卖书,实际都没人过问。如果不是范进提出要求,又有张嗣修背书,刘武本来不想把宋掌柜宋崇礼列为调查对象的。即使是诈骗都很难入罪,最大可能就是罚点银子,事情糊弄过去就算。可是当张嗣修提出要求,且把这一案性质提高到小宗谋害大宗上,锦衣卫就不能不查,当锦衣卫认真起来时,问题也就自然而然查出来。 范进到达书局时,张家兄妹已经到了。刘勘之却不在场。大明朝禁书实际就是个口袋,标准放的很宽,什么书都可能是禁书,从小说到经文,都可能是禁书。但同时这个口袋没有底,禁书也只是在名义上禁,民间买或者看都是常事。像是国有背景的宝文堂书局印白莲教经书的事,已经不算什么秘闻。 明朝书生乃至普通百姓,只要是认识字的,也以看禁书为乐。这大概就是人的逆反心理,越是不让看什么,就越是要看什么,所以往往厚币求购。崇仁书局这种三不管地方还王府背景的书局,不贩禁书简直对不起自己,一旦严肃尺度,自然就是这个样子。 而禁书自身,也是分为若干等级的,从名为禁书实际谁都想看也都能看的本子,到最高级的反书之间,分为若干级别。刘武之所以把众人请来,就在于发现了一些很要紧的禁书,让整起事件的性质变的有些严重,以区区一个百户身份,有些承担不起来,只有请宰相公子出面,才有可能应付下这一切。 刘武的面色颇为尴尬,指着眼前的书籍道:“咱们也不曾想到,这书局里居然藏了这么多禁书。看来范公子说的极有道理,这书局里弊端很大啊。在一些装好箱子还没发的货里,还发现了兵书,是发往湘西的。” 兵书在明朝不算违禁读物,可是发往湘西就是问题了。那里土司林立,盗贼横行,蛮人与山贼难以区分,情形与广东的罗山蛮差不多。大明对待这些土司的方式,也无非就是恩威并施,一方面用官职一类的东西笼络,一方面则实施物资禁运,尤其是涉及军事方面的物资,控制就更严格一些。 蛮人打仗基本都是靠本能,没有什么组织度,人虽然凶,但是还不算难对付。是以兵法这种东西,就绝对不能让蛮人学会,否则一旦蛮人有了组织,学会了战术,官兵的压力就会大为增加。 崇仁书局自身有印刷工坊,也负责外销书籍,由于背靠王府,一般来说也没人会查他。这一查居然发现了私印私卖的兵书,这就让刘武觉得事态不妙。另外,比起兵书来更不妙的则是真正的妖书,也就是禁书里规格最高的那种:反书。 几本名为《大乾启运》的书,放在众人面前,刘武道:“卑职手下,尽是群粗坯,实在看不懂这东西。卑职的文墨也差劲,看起来也看不懂,只觉得这里面很多不堪之言,还望二公子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妖书。” 几人各拿起一本随手翻动,范进先是快速翻了几页,见里面没有插图,也没有福利章节,先自心里给了个差评。等到仔细阅读内容时,心中就有了计较:看来这次真是撞正大板,在书局随便打一场架,居然打出了大乱子。 真正够上禁书妖书标准的,绝不是水浒同人那种喜闻乐见的读物,那东西发现了最多是罚款,如果质量好,还可以要一本备用,不会有太大问题。真正能引起锦衣关注的妖书,一般都具备两个要件,第一是祸在本朝,第二则是遗祸后世,这本《大乾启运》就是这种性质。 这本书文字立意不深,大抵升斗小民,也能看明白。其内容首先是一本灾情记录总结,详细记录了明朝自嘉靖至此时,国朝各地的自然灾害,以及因此造成的人员死亡,物资损害数据。要知道当下官场风气怠惰,地方官不历实务,于灾情统计这些工作上根本就是敷衍了事。天知道作者这些数据从何而来,如果确实为真的话,倒是可以当官府的参考资料用。 只是下面的内容,就比较要命了。在分析这些灾害原因上,书的作者直言:一切天灾,都缘自气数。之所以近年来灾难这么多,就是明朝气数尽了,其承袭火德,如今火微薪尽,乃是水德当兴,火德当灭之时。如果国家不做出变革,未来将有更多的灾难发生,又一本正经地考据着,水德之相,应在湘西…… 这种既不发福利,还要搞末日预言,最后把末日和叛乱杂糅在一起的著作,在范进看来确实得叫妖书。要知现在还是个迷信的时代,皇帝和官员也迷信天人感应说,不管洪水还是地震,大多会怪在奸臣误国上。 受限于消息传播速度,大多数百姓一生也只知道自己身边某个乡村发生的灾难,于外面的事基本不知情。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一辈子也经历不了几次天灾,于朝廷的恶意也就不深。 可如果有这么一本书,把全国近百年的自然灾害集中刊登,在普通百姓面前展现出来,其震撼力不问可知。 即使是放在范进的前世,一部名为2012的电影一出,都能吓的一些人相信世界末日的存在,在发达国家照样有宣传末日论的邪门组织可以吸纳大批信徒,骗财骗色。在这个落后愚昧的明朝,老百姓对信息掌握的少,哪扛的住这种强力灌输,智力稍有欠缺者,多半都会认可大明要完,要改朝换代的说法。 在这妖书最后部分,又宣传了不破不立,新朝会比明朝对百姓更好之类的观点。再剩下的就是均田免粮均贫富罢杂税,消灭天下藩王,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人能骑在百姓头上吸血之类造反者常用口号,固然是大逆不道,但是无甚新意,范进就没了兴趣。 少女此时也正放下那书,将之重重一拍,在自己兄长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张嗣修点点头,对刘武道:“刘百户,这种书如果你还看不出是禁书,我看你这差事也没必要当了!你把我们叫来,无非是认为自己官小职微,不敢掺和到这种大事里。我这就要说你几句,身为缇骑访查不法,是你的本分,不管多大的案子,也没有推诿逃避的道理。且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办这差?说的对了,我给你做主。” 刘武笑了笑,“回二公子的话,卑职以为只有动刑。龙阳郡王第三子不好打,那些刻字的字匠印工,还有宋崇礼、高秀清总可以打。姓高的是个秀才,但是有这等事,功名自然保不住,且革了功名再做计较……” 张姓少女却一摇头,“这样不妥。” 范进也道:“这干人连反书都印的出,只怕不能当等闲盗贼处置,需要想个办法。当然,第一步是要动刑,但是他们如果不肯招,就得有后招。我这里倒是有个办法,可是这办法要冒风险,如果处置不当反倒可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少女看看范进,“范兄,不妨你把你的想法写出来,小妹也写一个办法,大家比照下,看谁的法子好?” 她说办就办,立刻命人取了文房四宝开始书写,张嗣修则皱着眉头看看两人,不知说什么好。与他同来的三弟张懋修在后面看着,心里暗想;刘大哥也是善谋之士,可他跟姐姐见面每次都要吵架,却少有如此投契之时……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手段 (上) “湖广情形复杂,又有勋阳的流民,还有苗寨的土司。汉人土人因为田地财富的事时而争斗,舆情复杂,不比范兄的家乡好多少。自穆庙晚年,纲纪不张,地方上的土司就变的更加不安稳,时常为非作歹,劫掠行人。土人剽悍穷苦,不知法度,有司也拿他们没办法,一个寨子的人扛起锄头是民,拿起刀就是匪,想抓人根本办不到,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乃至他们抢了人,还要安抚他们给他们送钱送粮食,希图他们有了饭吃就不要再抢。这事说来可笑,可是一向就是这么处置的。那些土司因此变的嚣张,不大把官府放在眼里。直到前两年曾世伯灭九丝蛮,才让土人略有收敛,知道天威不可撼动。凌世伯于广东杀罗山蛮,其实杀的更出色,只是消息在湖广传播的还不够快。除去土人,湘西还有土匪,水上有水盗,妖书说水德应湘西,却不知是为哪一路人马造势,可不管是土司苗寨还是土匪,一闹起来这湖广就要不太平了。” 少女皱着眉头,神色严肃,固然是倾国倾城的佳丽,可此时她的样子像一位忧国忧民的宰臣,而没有半点闺中少女的娇羞。广州民气开化,加上范进的才名,大家闺秀也很认识一些,不拘是相貌还是风度,却实无一人能于此女相比。 她的声音极美,可是语气却很沉闷,其精神全被妖书一案所牵扯,于性别上的差异实际是顾不上的。几人从书局回了船,直接到了客舱议事。这种大事关系非细,一般人自然没资格参加,张嗣修也不觉得自己身边那些名士才子于这种事能帮什么忙,一个未请,只安排人去请刘勘之。范进能够列席,则全是这个女子一力主张的结果。 她的心情很是沉重,“湖广产粮甚丰,于朝廷而言,是个重要粮仓。何况长沙又是南北孔道。一旦这里乱起来,不管是庄稼欠收,还是南北漕运中断,都是朝廷心腹大患。眼下正要推行新法,需要的就是天下太平,干戈不兴,真打起仗来,就得一切延续旧规以保持稳定,新法不知要延迟到几时,才能实行。” 张嗣修道:“小妹,你是个女流,这事自有男人去办,你就不要管了。我也没想到,几个江湖骗子加一个藩王子弟,居然掺和到谋大逆的事里,这回若是不剥了他们的皮才怪!那个死胖子可以先不用管,姓宋姓高的两个,都要好生打着问。高秀清自己是个秀才,居然也做出这等无君无父之行,断不肯容!把他们几个杀了,这事也就平息了,你不用太担心。” 少女摇头道,“打他们又有什么用?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湖广。这反书不知他们印了多少,又送到何处。如果他们真联合了湘西的土司,准备谋反,杀了他们也平息不了。” 她说到这里,又看向范进道:“范公子在广东办过军务,尤其是剿过罗山蛮,那是国朝近年来天下闻名的大捷,于这种事自有经验。这次的事,只怕要有劳范公子费心了。” 张嗣修道:“也不是只要范公子费心,湖广不比广东,范兄于湖广的情形所知有限,想要出手,也不知从何着手。这事最后还是得靠我们湖广人自己来做,我想刘兄也该到了吧。” 话音甫落,舱门被敲响,随即刘勘之从外走入,那两名俊仆则抱着一大摞书卷紧跟在后。在范进看来,刘勘之这个男神相貌是没问题的,就是整体风格上偏向于阴柔,面向上总带有几分病容,时不时还要咳上几声,总给人一种病娇的感觉。 在明朝当下的审美里,才子的形象,有时候确实是和病弱联系在一起,这种娇弱模样,并不会影响人们对其看法。再者刘勘之只是身体不好,距离一病不起还差的远,没人会真的厌烦他。张嗣修一见他进来便热情的招呼他坐下,态度上的远近,也看的十分清楚。 作为刑部侍郎之子,刘勘之在刑名以及访查案情上确实有着自己的长处,之所以能把赵鹰等人一网打尽,就是他手下家将刘武的功劳。一个家将尚且如此,主人家的手段,不问可知。据张嗣修介绍,之前夷陵附近有一伙盗贼极是凶悍,亦是刘堪之设谋,将其一网打尽。其并非是只知道读书写字的才子,于实务上极有见解,于湖广舆情也比较熟悉。在张嗣修看来,处理这件事,刘堪之的作用远比范进为大。 他这种想法倒也不能算错误,天时地利人和,最重要的是信息掌握,范进这个外来户不管多有经验,离开这些资料支撑也难以做出正确谋算。刘勘之手下拿的那些文案,就是他整理的湘西土司情况以及湖广本地一些有名的盗贼以及江湖人物的信息。由于刘一儒在刑部任职,他以衙内的身份搞这些,比普通人确实熟悉。从他随身携带这些东西看,也可知其对于捕盗平寇,亦早有所想。 他先听了妖书的事,摇头笑道:“世妹,你可知我为什么不去书局么?就是我知道,一去,一定要和你争吵起来,所以少生是非,没想到二兄还是不肯放过我。说一句难听的话,这件事,我们不该管,也管不了。大家是举子,要去京里应考的,这是最大的事,没有什么比这个重要。至于地方的事,由地方衙门去解决就好。我带的这些,是我搜集的一些资料以及自己整理的消息,把他们交给衙门,咱们的事就算做成,其他的都不用管。” 张氏对范进向来以礼相待,可是对上刘堪之,就有些刁蛮不讲道理。美眸一瞪,“刘兄何出此言?你我皆仕宦子弟,刘兄即使不考科举也可荫官,这都是朝廷恩典。虽然我们不是勋贵,但与朝廷也可算做荣损与共,刘兄这种态度,未免如同那些地方官长一样,太过不负责任了。” 刘堪之向着张氏弟兄有一笑,“我就知道是这样了。其实这案子一开始我不想介入,也不想让你们介入,就在于不想闹大。如果只当江湖棍骗处置呢,吉王府会把人带回去处置,那几个人也会被王法惩办。至于其他的事,湖广本地锦衣和衙门也不是全不做事的,慢慢查,总可以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只是书生,这种事掺和进去,没有多少好处,这些人也不像世妹想的那么容易对付,以为我们这里随便说句话,下面的人勤快一些,案子就破了。没有那么简单的,你说的那份妖书,我恰好知道一些。你等一下……” 一名俊仆在一堆文书里略一查找,就将几页纸递过去,刘堪之将纸向案上一放:“去岁的时候,饶州建昌王府遇袭,贼人挟王夺印,将建昌王府数代积累财富席卷大半,连钦封的金印都夺了去。事后调查,有小宗远枝子弟牵扯其中,勾结江洋大盗劫夺亲宗财物。这么大的案子衙门当然不能不管,驻军和衙门都调动了大量人马追击,可是盗贼很凶悍,又极是狡猾,最终还是被他们逃脱了。” 张嗣修道:“这事我也是知道的,地方官为了推过,压着建昌王府不让上报,还想把这事给瞒下来,简直岂有此理!” “话也不能这么说,地方官也是有苦衷的。如果就这么报上去,朝廷一令严查,衙役胥吏锦衣缇骑借着查案为名骚扰地方是必然的事情。到时候不管是诬良为盗,还是借着追脏敲剥平民,都会让无辜受害。王府到时候狮子大开口,要地方包赔损失,那事情就更难做。建昌王府并非善男信女,老百姓对他们已经很不满了,再这么一闹,万一酿成民变,那就是出大问题。在追击的时候有人从匪徒遗落物品里找到了一些东西,其中有几本残缺不全的书,书中记载与你们说的那本妖书很像,基本可以断定,这一案与那一案,是一伙人做的。” “这倒是不曾听说。”少女摇头道,“刘兄从何处来的消息?” 范进接话道:“衙门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大家怕麻烦么。这种妖书案报上去,上面肯定很重视,案子的性质会比缚王劫印更严重,到时候三日一比五日一限,衙役就要遭殃。所以肯定是能瞒则瞒,不往上报。小鲁公位列宪台身居卿贰,与衙门里交道打的多,自然有自己的关系,刘兄的消息肯定是从那些当事差役口内听来的了。” 刘勘之也不否认,点头道:“这事是按察司衙门那面透过来的,衙门之间都有联络,尤其是下面的差役。这种事他们固然不上报,但是自己人里肯定要通过消息。” 少女哼了一声,“怪不得父亲要搞考成法,这些滑吏,这么重要的事都敢隐瞒不报,当真可恶!” 她停了停又道:“原来当真是这么一群大贼,那更该把他们一网打尽。既然他们在饶州没有伏法,可见这些地方官是多没用了。光是把这些东西交给衙门,也未必就能抓住他们。这些人在饶州劫了王府,这里又有一座吉王府,他们的目标怕不是?” 范进道:“多半就是这样了。想要造反,首先就要有军饷。再者想要拉拢那些土司教兵法是一方面,金银财宝收买也离不开,他们如果在长沙做上一票买卖,带着这笔金珠跑到湘西去贿赂某个土司,说不定就真能闹起来。” 少女道:“那就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湘西的盗匪土司本已经无法无天,如果再与反贼狼狈为奸,整个湖广动摇近而会影响到天下,也会破坏新法,这事不能不管。刘兄,你既然整理了这些东西出来,可见对这些歹徒也早有铲除之心,现在放手不管,这未免太无担当了。” 刘堪之苦笑一声, “世妹,愚兄也是湖广人,如果湖广乱起来,咱们的家乡都要受影响,你当我不急?如果我不想对付他们,就不整理这些了。可我们只是几个书生,靠着父祖辈在朝为官,地方上给我们一点面子而已,真以为咱们能一手遮天?论做事呢,这些地方官谁不比我们经验丰富?我们想的到的,他们也能想的到,留下来帮不上什么忙,搞不好还要添乱。这些贼子悍勇狡诈,不易对付,湘西情形更是复杂,关系到那些土司,更不能轻举妄动。范兄在广东帮办过军务,自知其中难处,凌制军平罗山用时近两载,若想解决湘西,怕是十年未必可以奏功。我们哪来那么多时间湖广又哪来的这份力量?” “那按刘兄的意思是,装聋作哑当没发生过?” “话不是这么说,高举轻落,有时也是一种处置。反贼眼下多半还不到图穷匕见之时,我们只提醒吉王府做好防范,再把几个人当棍骗处置,以安反贼之心,接着自去上京应举。私下里修书给张中丞,请他仔细访拿奸党,我们赶快进京,请朝廷调兵遣将,早做提防。届时以几省大兵云集,那些土司自不敢再生背反之心,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若是这当中贼人起兵了,又当如何?别忘了麻阳金道侣之乱。依我看,一快打三慢,还是越快处置越好,趁着贼人还没做好准备,先把他们一网打尽,等到他们真起了兵,就来不及了。” 两人的说辞各有道理,一时僵持不下,少女与刘勘之是极相熟的,说话并不客气。 两人都是极出色的人物,却又都自负才情互不相让,尤其刘勘之更注重男人的面子,不会向女人低头,吵架是家常便饭。 等两人吵过一阵张嗣修才道:“小妹,刘兄说的有道理。第一,我们没有身份,名不正而言不顺,人家地方官府给面子,但咱们也不能拿着这面子随便用,不合适。第二,我们没有时间,把时间消耗在这里,那赶考的事就要耽搁。第三,我们没有人手,即便是想要为国出力,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所以还是修书给张世伯,请他仔细提防就好了。” “不妥!你这样安排跟临阵脱逃有何区别?为了赶考而误了大事,父亲面前也不肯容你。范兄,你说我们是该走还是该留下?” 少女终究是年纪有限,眼看自己陷入孤立,就开始求援。范进看来,刘勘之的意见其实不算错,毕竟这几个二世祖又不是官员,留下来对这种大案指手画脚,很有些越俎代庖的嫌疑,用处也不大。 隔着一层指挥,如同隔靴搔痒指挥不到位。再说这么几头肥羊在这,如果真有反贼,他们自己的处境都会危险。最后很可能没能帮上忙,反倒添了麻烦。 但是看少女的目光热烈,分明感受到她殷勤的心情,如果自己一头冷水泼过去,这锄头怕是不大好挥。略一思忖,范进笑了笑,朝几人拱拱手。 “刘兄说的,是老成之见,处置上极是妥当。但张小姐所言,也不为错,这份妖书干系重大,如果真让他们养成气力,事情怕是会非常棘手。我们虽然不是朝廷命官,但终究是读孔孟之书的,君父之事不可不问。固然现在手上缺人少将,但是要想对付这些乱贼,倒也不是完全帮不上忙。这事……有的做,也未必一定会耽搁太长时间。”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手段(下) 秋雨越下越大,即使在舱里,都能听到雨打舱板之声,如同阵阵战鼓,为范进催阵。房间里,几个男人的目光如同利刃,差不多要把范进乱刃分尸。 刘张两家是世交,刘勘之与少女算是两小无猜,两人很小时就相识,大一些便一起读书习字接着便是吵架。 两人喜欢吵嘴的习惯,是在很小时就养成的,即使家长看见,也大多是哈哈一笑,不当回事,乃至因为这一点想要给两人定娃娃亲。只是后来两家的男人在政见发生分歧,娃娃亲的提议就不了了之,没人再提起,但是小一代之间交情如故。 随着年龄增长,刘张两人见面的机会其实是不多的,两人心中或许都怀着对彼此的想念,只要找到机会肯定就要见面,但每次见面,也必以吵架结束。即使是少女的兄长,在吵架中也会支持刘勘之,这既是维护男性的尊严体面,也是为了日后着想。他们还是希望两人成为夫妻,将来丈夫压过妻子,总好过妻子压过丈夫。 于两家少一代中,其实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少女会和刘勘之吵架,张家几兄弟则会帮助刘勘之站台。这既是一种感情上的积淀,也可看做张家二代的人对于刘勘之的支持,让他可以放心娶自己妹妹不用担心娘家的压力。 范进站出来给少女站台,相当于一股外来力量闯入,破坏了这种规则,张嗣修首先就不怎么欢喜。自己妹妹的模样加上家庭背景,让她从不缺乏追求者,献殷勤的才子从不在少数,不管是身份还是才情,都不是一个区区广东亚魁可比。 由于范进救过自己妹妹,加上其确有长才,张嗣修倒不想抓破脸,只想着旁敲侧击提示下对方,不该有非分之想。可是不等他张口,迫切需要援军的少女已经抢先问道:“范兄,你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到,拙见有一些。湘西的情形很复杂,又是土司又是土匪的,具体他们的力量多强我不知道,但是解决他们不会是朝夕之功,这个观点我是认可的。但我们的目标没必要选在这些人身上,咱们现在是在长沙,只要把这里解决了就好了。如同一条长蛇,只要打中它的七寸,让它失去活动能力就好。长沙位于南北孔道,是物资交汇中心,只要把反贼在这里的力量打掉,让他们无法从这里获取物资支持,自然就难以做成什么。而在长沙,显然是官府的力量比他们大,书局的事是个意外,对我们双方都是,反贼也没准备现在就动手,或者不准备在这动手,于是局势对他们而言也是失算。比起我们来,真正该慌乱的是他们。” 少女点着头,“范兄说的也是我的意思。在我看来,贼人们未必真想在长沙造反,最多是打王府财宝的主意,再有就是利用长沙水陆便捷优势转运物资。湘西乃荒蛮之地,这些妖书要想在湘西印刷势比登天。他们多半是借崇仁书局印书,再把书弄到湘西去妖言惑众。” 范进道:“我虽然没去过湘西,但是想来那里既是荒蛮之地,认识字的人肯定不多,书拿过去,多半是给土司豪强看,怀疑的目标也就是那几个,很容易锁定。而那些人不比贫苦百姓,有田有地有钱有人,固然不服朝廷王化,但也未必那么容易造反。所以反贼们才要印兵书教他们兵法增进联络,再用这些妖书煽动下层,这种事不是朝夕之功,现在肯定是还一做成,否则妖书不必印。只要我们能在妖人把声势造起来之前,把他们在长沙的力量打掉,这些土司也未必会真的铤而走险,做亡命勾当。” 刘勘之摇着折扇轻轻皱起眉头,时不时咳嗽几声。张氏问道:“刘兄,你的咳嗽又严重了?要不要取些枇杷露?” “不必……老毛病,每到这时候就这样,你是知道的,不妨事。范兄所言倒是个高见,可是问题还是人手。我们的人手怕是不够用。” 范进见少女关心刘勘之身体,就知想要挖倒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在自己也还有时间。他朝刘勘之道::“对付有组织犯罪,最好的办法,还是异地用人。这手法地方官府走公事,就会很麻烦,但是有张家几位公子以及刘兄在,我想人手上应该不为难。” “异地用人?”张姓少女看着范进,“这说辞倒是新鲜,还有什么叫有组织犯罪?这是公门里的话?” “啊……是我们广东的土话,我们管衙门里专门抓帮会的衙役叫欧记……其他还有飞虎队之类的,这里大概没有。” 刘勘之又咳了几声,才接着道:“欧记……飞虎队,这些我全都未听说过,改日定要请教一二。至于异地用捕,小弟倒认为不妥。捕快都要找本地人,就是因为他们熟悉地形,民情畅通。你换个人地两生的来,怕是寸步难行。” 两人虽然意见相左,但是思考方向,已经从离开长沙变成如何解决长沙的问题,张嗣修咳嗽一声,“刘兄,你不是说?” “不,我觉得小妹说的有道理,贼人现在也是阵脚大乱之时,如果能趁此良机,把这些贼人除去,也算是为国朝立一大功。何况方才世妹与范兄想的办法,我想了想,倒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比较费功。既然范兄说这办法只是拿来对付城里的贼人,不再扩大到湘西,那便无妨了。” 张姓少女嫣然一笑,“总算你也有觉得我有道理的时候,你这么咳不是办法,我房里还有去岁太后赏的两瓶镇咳灵丹,刘兄且拿去用了,到京里可要找个好郎中看看。” 两人不自觉间秀了下恩爱,倒让张嗣修心头一宽,想来看到这情景,范进自然该知难而退了?此心一去,也不由想起自家得失。 毕竟自己家也是湖广人,如果真的地方发生大规模变乱,即便自己家小有官军保护不至于吃亏,可是产业田地都难免受损,这又有些划不来。他点头道:“如果不耽误太多时间,那倒是可以做点什么。” “反正也要听完夫山先生讲学才能走,这几日光景,确实可以做一些事,即便做不成,也能把路子摆正,剩下就是他们下面人做事的本事了。” 雨大概是在申时前后停的,等到掌灯时分,月亮升起,乌云已经散去。月光照在江面上,码头上的船只,都沐浴在柔和的光晕里。江水温柔地摇晃着船只,如同母亲在为爱子推着摇篮,秋风飒爽,沁人心脾。 风中飘来花香以及阵阵动听曲声,邻船内,大小三个妇人悄悄打开舷窗,仔细听着隔壁官船上飘来的曲声。固然知道那是条官船,上面的人都是仕宦子弟,自己招惹不起,可是一想起刘勘之的模样,这三人却谁都无法忘怀。 这一大两小三个女人也是精通音律的,听了一阵便入了神,良久之后却有泪水流出来,小丫鬟慌乱地为主母擦拭泪水,妇人却摇头道:“不必了……这样的好曲子,必是出于那位英俊公子之手,可惜无缘得见……” 甲板上,男子放下手中纸箫,回身一笑,道了声:“献丑。” 同在甲板上赏月的三男一女,都忍不住喝起彩来。女子道:“范兄,以前只知道你能写话本,能做文章,不想于音律上也有这般造诣,小妹佩服。刘兄号称琴箫棋三绝,我看今日过后就只好称两绝了。” “不敢当,略懂而已,张小姐过奖了。若论音律,还是刘兄技高一筹。” 刘勘之却摇头道:“范兄,你这便不是了,音律如文章,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及就是不及,刘某又不是输不起的人。这纸箫是福建特产,湖广少见,我连演奏都难,更别提技巧二字。改日我赋琴范兄吹箫,你我倒可合奏一曲。” 范进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两个名字,刘正风,曲洋,不过考虑到两人谁也没觊觎对方红颜知己,这事还是不做也罢,就只笑笑不谈。 这几个人终究是书生而非官吏,让他们做彻夜长谈共同研究对敌对策,大多没有这个耐心。等雨一停,张嗣修就吩咐着摆酒席,由于共参大事,加上营救少女以及抓捕朱三都靠范进出力,所以他也被邀请一起进餐,吃过饭又一起出来看夜景。其他的举人,却并没被请来同往,那些人也自不会来杀风景。 几个人吃过饭,又到甲板上赏景,来了情绪就要演奏乐器。这种素质教育领域,一般来说,就是官宦子弟或是富家公子的主场。毕竟不管是买乐器还是学乐器,背后都需要有经济支撑。更别说人精力有限,贫民子弟光是学习经义就已为难,哪还有时间精力以及金钱去学音律? 张嗣修通过谈话已知,范进为发解时家境贫寒,料想于音律上必是门外汉,却是有心让他出个丑,这样将来相处时,刘勘之心里就少芥蒂。 可没想到范进靠着系统加持,本业又是京剧,经验折算于音乐一道堪称宗师级别,尤其可以自由兑换,什么乐器在他手里都是宗师,这就不是这帮人能比。纸箫又是福建特产,他们不太擅长,结果范进一曲压四座,率先出手,其他人反倒不好接招。 张嗣修担心刘勘之面上不挂,连忙笑道:“刘兄范兄都是才子,各有长处,小妹,你的丫头把点心预备的怎么样了?” “早就准备好了,这点心一准是好,是特意从广东学来的莲蓉饼。据说这馅子本来就是采买我们湖广出的莲子,运到广东去做的。我那丫头为了学这莲蓉饼手艺,很吃了些苦头来着,不过总算还过的去,大家尝尝看。” 一个清秀可人的丫头,用清花瓷盘端了几块莲蓉饼上来,众人一人拿了一块来吃,范进咬了一口,仔细咂摸着滋味,心内暗自佩服,这大宅门的厨师就是不简单,虽然是学,手艺却半点不输给自己这正宗字号。 刘勘之问道:“范兄,这莲蓉还正宗?咱们几个里,只有你是广东人,当以你为公道。” “恩,确实正宗,即便是小弟自己来做,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张嗣修一笑,“范兄自己还会做饭?” “实不相瞒,这莲蓉饼就是我搞的。本来有人想叫范饼的,我嫌太难听,还是让它叫莲蓉饼了。除了这个,范鱼、翠盖鱼翅、双皮奶这些食物点心都是我研究的。在广州还开了家酒楼……” 张嗣修被一口莲蓉呛的阵阵咳嗽不止,刘勘之打量范进许久才问道:“范兄,人的精力有限,你做这些事,不怕耽误了学业?” “怕自然是怕的,不过我辈读书是手段,为国出力才是目的,只要不耽误报效朝廷,就不算误事。其实做做生意也有好处,脑筋会变的开阔,解决问题时,思路会变宽。就像我们眼下。” 他指了指四周,距离他们的船不远,那一艘艘停泊的船只。那些船上也有人在举行聚会,歌唱声以及丝竹声,顺着风也往他们这边飘。 “刘兄你看,如果你告诉他们现在长沙有反贼啊,他们怎么样?有多快跑多快了,然后呢这里就会变得萧条。商人来的少,物价就会变高,老百姓生活压力大,就会变的不开心。怨气越积越多,反贼再一挑拨,本来不能成事的长沙也就成事了。如果用生意人的角度看,就告诉他们天下太平,把人都吸引在长沙,市面繁华百业兴旺,老百姓有饭吃有钱赚,不管反贼拿出什么妖书来,也骗不走几个人,造反的事就很难成。” 刘勘之看看范进,“这就是范兄虚构谣言的理由?你散布消息称建昌王府被劫金银藏在长沙某处,那些胥吏衙役以及江湖上的城狐社鼠何等样人?怕不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些积帑找到。长沙百姓,这下算是有难了。” “不至于的,张家二位公子还有女公子以及刘公子在,我们这船上还有十几位举人老爷,谁敢做的太过分,一巴掌就拍死了他。有一个约束在,那些衙役做事会有些分寸。再不行就借几颗头用下,何况有监督在,不会让事情失控。他们的价值,就是打草惊蛇,让那些人慌,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才好实施。” “范兄这办法果然很像个商人,却不像个君子了。” “或许吧,在罗山那面办军务事,其实我也是像商人的时候居多。给三军采办军食,要不就是去筹措军饷。还有搞琼盐、粤铁。这些都是商人做的事,主要是我朝如今文脉兴盛,才子那么多,不差我这一个,反倒是商人有限,帮朝廷的更少,物以稀为贵。” “你这还是商人手段!” 少女看着两人斗嘴,忍不住抿嘴微笑,却不知是在笑他们中的哪一个。点手叫来自己的丫鬟,时间不长,那丫鬟费力地捧了面古琴出来。少女朝范进行个礼,“范兄,刘兄是我们湖广有名的琴箫双绝,不知范兄你的琴艺如何?今晚月色正好,可否弹奏一曲,让小妹一饱耳福?” 范进看看刘勘之,又看看少女,摇头道:“算了吧,我在罗山的时候弹过琴,结果弹过之后,罗山人就杀过来了。说实在弹的太难听,他们晚上睡不了觉,还不如跟官军拼了。咱们周围那么多船,扰了人家好梦,会朝咱们丢石头的,不好。再说船上还有十几位仁兄,一起冲上来,我可抵挡不住。天色不早,学生还是先告辞,估摸着时间啊,咱们等的人也该到了。若是让他们听到我的琴声,那就算是丢人到家,不可不可。” 说着话范进连摆着手向船舱走,张嗣修暗自点头,看来他倒是知道进退。刘勘之看看古琴,看看少女,朝丫鬟点手道:“春香,你把琴放下,再去燃一炉香来,我来弹一曲就是。”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分道扬镳 范进的寝舱与汤显祖紧邻,他一回来,汤显祖就敲了门,等他进来之后,问了张家兄弟所在,这才压低声音道:“范兄,你这两天都在和张氏昆仲跑来跑去?大家只是初见,倒是厮混的这么熟惯?” “还不是书局里那事?既然一脚踩进去,就拔不出腿来,只好跟着跑跑了。好在是个热闹,不是什么坏事。汤兄莫非有指教之处?” 汤显祖点点头,又问范进道:“范兄本来乘坐的是魏国公徐家的船吧?与船东交情如何?若是送几个人,有没有问题?” “送几个举人他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只能到江宁。” “那便也足够了。范兄,依我之见明天一早你我就告辞,到你那船上,取路先奔江宁,再进京师。” 听他说话的意思,居然是要向张嗣修辞行,这个时候辞行,其实跟翻脸也就一线之差。范进有些迷惘,不知张嗣修怎么得罪了汤显祖。连忙道:“汤兄,其实不招呼你们几位,实在是事情有些特殊,知道的人越好越是安全,没有厚此薄彼之意……” “不是这个。我也知道崇仁书局的事透着蹊跷,我们几个书生,怕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想告辞也不是为了今天,而是很早以前就这么想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范兄知不知道,张嗣修这科要下春闱!” 范进点点头,“这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他父在朝为首辅,儿子下场考试,这科春闱,还有公平二字可言么?” “场中不论文,再说又是弥封,又是誊抄,也未必就知道谁是谁的卷子。” 汤显祖苦笑道:“范兄你这话自己可信?世庙时,翟为首辅,子弟中进士,最后闹起轩然大波,翟致仕。张江陵不避物议非要儿子下场,我看比起来,更为跋扈一些。为了张嗣修下场,江陵甚至让自己异母兄弟张居谦不得下场,于洛阳散居,据说气的张二老爷一病不起。他付出那么大代价,哪个考官敢不录他儿子?若是只中个进士,那也没什么话可说,国朝纲纪废弛,原本也不差这一宗。可是他的目标不光是进士,而是在鼎甲。邀请我辈同行,其用意在于为张嗣修造势,让天下人知道他确有才名。已经有人代写文章,以张嗣修的名义传扬出去,让人知道他的才气。范兄是广东才子,他早晚要找到你头上,到时候你如何推托?” 范进不解道:“为什么要推托?最多就是我写篇文章算成他的,这没什么啊。” “没什么?范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可以没有钱,但不可以没有气节,咱们再穷,也有这一身才学是自己的谁也夺不去,若是连文章都可以卖,那我们读书人还能剩下什么?他现在是不但要舞弊,还要按着天下人的头,承认他确实有资格中仕,这实在太霸道了!” “汤兄所言,确有道理,不过他是首辅么,霸道些也是没法子的事。这种事呢,第一次总是不习惯的,等你习惯以后就好了……” “汤某不敢效烈女失真!这种事我做不来!原本以为他是真心想交朋友,误上了贼船,早在几天前就想着要走了,却遇不到合适的船。这回遇到范兄是个机会,我不想再和他家虚与委蛇下去。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张家兄弟品行如何,大家眼中自见。范兄,我劝你一句,我辈书生应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为权势而妨害自己的本心,更不能为女色所迷,而为人所摆布。红颜祸水……何况即便你心中所想,也未必能如愿,何必为了虚无缥缈之事自误前程。他日你与张家的事一旦发作,天下士林皆会鄙薄范兄所作所为,这又何苦来哉?” 他正苦口婆心的劝解着,舱门再次被敲响,一个怯怯的女子声音在外响起,“范公子……范公子睡下了没有?” 范进将舱门推开一条线,见是那个小丫鬟站在门外,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姐请范公子到主舱一趟,说是有要紧的客人来了,范公子也该去看看。” 关上门,范进一边整顿衣冠一边对汤显祖道:“汤兄,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若是想上那条船,我给你写书信。不过我肯定是不会走的,至于说代写文章一事,张家家学渊源,未必就要我这个广东亚魁代写什么,如果真能找到我头上,我倒是求之不得。” 因为有客人,范进顾不上与汤显祖分说,推开舱门就走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汤显祖摇头道:“本以为是个高人雅士,不想……终究不是同路之人。年少为美人所迷,他日必为情所伤。那张小姐再是国色天香又有何用,你哪里争的过刘勘之?” 次日天明,船上发生了一起小波折,汤显祖正式向张家弟兄告辞,收拾了行囊,上了徐隐的船。在当今天下,汤显祖绝对可以算是当世第一流的才子,他的离开,无疑让张氏弟兄面子大受影响,连带着情绪也不高。而随着他的离开,又有几个举人先后告辞,气氛就越发有些僵。最后刘勘之咳嗽着过来,打起了圆场: “五天之后是好日子,咱们在橘子洲搞个文会,算是迎接夫山先生,也算是为几位兄台送行。”局面才不至于太过尴尬,船上重又有了说笑之声。 这些大船停在码头上,有些人会上岸采买物资,也有些人不下船,所需的东西,都从附近乡农撑来的小船上购买。水果时鲜,应有尽有,价格倒比岸上来的便宜,因此这些乡农的生意都很不错。 这些小船在大船间穿行,于各艘大船上发生的事,了解的也清楚。关于昨天崇仁书局的那场大闹,在码头上已经成了最热门的新闻,只要用心打问,不出一个时辰,就了解了一个大概。 那座大宅之内,几个乡农打扮的男子在里面七嘴八舌的说着。 “广东……范进?这人什么路数啊,一个广佬怎么掺和到我们的事里。” “你糊涂了,你读的那个幼学琼林就是他写的,你说他什么路数。广东才子,罗山那边听说就是他出的主意,还有南澳。也是他先上的岛,接着那岛子就被平了,前后十几万条人命都折在他手里,名声恶的很。” “别乱吹大气了,那些人是官兵杀的,跟他有什么关系?最多就是他在里面分了些功劳,朝里有人好做官么。准是有大官抬举他,愿意为他撑场,把别人的功记在他头上。否则就这么个不到二十的后生,哪来那么强的手段,又是出书又是打仗,难道是神仙?便是财主也没这本事,是吧?” 本宅主人苦笑两声,“你们自己随便说,别扯上我啊。范进……范退思。这名字我是听过的,说实话,他的书我家里人很喜欢看,却没想到,本还想着有朝一日打到广州拉他入伙,没想到反倒成了敌人。算了,不管如何,既然做了敌人,就抓紧时间解决掉他。锦衣卫那边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还是老样子,打问不出什么,但是书局的印房被抄了,印工字匠全都抓了,恐怕事情真是不大好。应该通知曾大哥先不要进城,现在不安全。” “是,我已经派了人去联系曾大哥,让他千万不要到长沙来。这批书看来保不住了,现在只能想办法保人。朱三归王府管,应该有的救。就是宋掌柜还有秀清,这两人是自己兄弟,不能让他们落在锦衣手里受刑,不管用多少银子,也得把人保出来。再不行,就只好去劫狱。” 说话之间,一个几岁的男孩摇着拨浪鼓从外面蹒跚着走进来,见到这些粗鲁男子亦不害怕,反倒是张着小手卖萌。嘴里叫着:“铁匠叔叔抱抱,鱼夫叔叔抱抱,……” 一个男子抱起男孩高高抛起随即又接住,小孩子并不害怕,反倒是咯咯笑着,喊着:“高点,再高点。” 书生道:“你这样子被我娘子看见,一刀斩了你信不信?” “所以啊,嫂子来了说一声,我好逃命。我说财主啊,你读书的又有钱,打打杀杀这种事,交给我们这些粗人做就好了,你呢就安心当你的财主,我们当我们的反贼。出了这么个门口,大家谁也不认识谁。” “你抱着我儿子,还说谁也不认识谁,岂不是要我把你当拐子打?”书生笑了笑,“无非就是抄家灭门而已,别说的多吓人似的。我和娘子自从听了夫山先生讲道理,再遇到曾大哥,就没怕过死。我知道你们是想着要劫狱,算我一个!对了,中午的时候都别走,我娘子煮饭给你们吃。” 用过午饭,几个人在房间里,开始就劫狱的事认真推敲起来。从何处入手,几时动手,以及如何转移,都是需要用心筹划的事。本宅女主人亦是极美的妇人,行事却有江湖女子的果决,与丈夫一起分析着局面,偶尔还会提出意见。 孩子在小床上甜甜睡去,睡梦里脸上还挂着微笑,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妇人在这里谋划一阵,就又拿了扇去帮孩子驱赶蚊虫,忙的手忙脚乱。 等到申时刚一过,这安静的院落忽然被阵阵喧闹声所惊动。吵闹声喊叫声似乎就发生在附近,,房间里几个人都皱起眉头,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一带是富人区,按说不该有这种动静。 一名家人跑进来,小声嘀咕着什么,书生面色一变,“怎么?你没送到信?” “送到了,可是曾大侠非要来,小人也没办法……” “兄弟,你就别怪你家下人了,我曾某要做的事,谁又拦的住了!多日未尝到弟妹手艺,我嘴里谗的很,哪能被几条野狗就坏了心情?”一阵大笑声响起,几条斗笠芒鞋,身穿粗布衣的昂藏大汉自外面直入院中。为首者身材高大魁梧,两眼炯炯有神,阔面虬髯豹头环眼,相貌神态俨然是自唐传奇话本中走出的人物。 这男子显然是这一群人的首领,见他来,房间里的人立即起身迎了出去见礼。男子挥挥手,示意大家少安毋躁,又对书生道:“你家的密室打开,大家随我到里面去。衙门的人正在这一带开始盘查,万一冲进来,很麻烦。” “衙门的人来这里查人?这可少见的很。” “不知道哪个混帐在道上放了风,说是建昌王府几十万金银就藏在长沙,官府那些人要钱不要命,为了找出这批银子下落,已经开始从富户身上查起。好在你有功名,他们轻易不敢来,可是那些江湖败类却不好说,现在长沙黑白两道都收到这个消息,如果我所料不差,三两日间,附近的江湖门派也会杀过来。那些下三滥的东西就像疯狗一样乱咬,被他们咬上一口可不上算,还是躲避一下的好。” 书生夫妻带着路,领众人去密室,有人问道:“官府怎么知道饶州那案子是咱们做的?还是说歪打正着?” 那虬髯大汉埝着胡须道:“不可大意。官府里从来就不缺少能人,无非是他们的体制,让这些能人互相掣肘,发挥不出自身全部的能力,如果因此就看轻他们,那自己就要糟糕了。当日邵芳邵大侠何等了得的人物,还不是被官府害了性命?咱们现在做的是杀头抄家的大事,就更要小心谨慎,不可不防。我看,官府里是有人想通过这种手段,把我们逼出来。清酒红人面,财白动人心,为了建昌王府那笔钱,一些老交情怕也不可靠,大家只能自己想办法。” 等来到密室里,虬髯大汉指着身边男子道:“这是麻阳金兄弟,大家认识一下。” 那人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青色面皮,朝几人抱拳一礼道:“麻阳金道侣,给几位朋友见礼了。前两年在麻阳起事,结果命不好,遇到邓子龙,被他打的很惨,现在成了丧家犬。多亏曾大侠收留我,才有一条命在。曾大侠有什么差遣,小弟义不容辞!” “金峒主在麻阳也是一方之雄,现在入了伙,大家就是好兄弟,不用说客气话。曾某行事义气为先,虽然宋崇礼,高秀清,都是新入伙的,与我未曾会过,本人也不会武功。可是只要认我曾光是大哥,我就当他们是兄弟,这次我来长沙,只为了做一件事,就是把人救出来!” 书生道:“大哥,这事我们做就可以,你不能冒险。” 曾光一笑,“为王在前,临阵在后,那岂是大丈夫所为?救了人,我们就去湘起投奔陶宣慰,至于那个叫范进的……就请张铁臂张大侠出手,结果了他的性命,给几位兄弟出气。” 金道侣身侧,另一条大汉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赤面黄须正气凛然的面孔。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掘坑待虎 四日之后。 清晨,长沙码头。 呼喝声打闹声咒骂声以及惨叫声,让本就热闹的码头变得更加喧嚣。一波外来客与本地人发生了冲突,先是口角,近而是对打,两方人数都不少,且带了兵器,打的极是热闹。就在两下拼出真火之际,一队官军忽然冲出来,于是这两拨人马便被赶的鸡飞狗跳四散奔逃。 在大船的甲板上,年轻的书生刚刚打了一套拳,身体充分舒展之后,拿着来自泰西的单筒望远镜趴在船栏杆处,观看着这场打斗,嘴里小声念叨着:“加油……加油。打的再凶一点,不出几条人命没意思啊……” 甲板上很空,除了范进,就只有他的两个从人关清、范志高无聊的站在那。这两人其实也没心思看岸上的对打,只是与范进一样,都属于被排挤的那一部分,只好抱团取暖。 自从汤显祖离开后,船上的书生队伍里就传出一个谣言,是范进在张二公子面前进了谗言,挤走了汤显祖。如果不是汤显祖引见,范进没机会见到张二公子,可是转眼他就把汤显祖赶走,这未免太过阴损,可见此人心思歹毒不可为友。随即又有人翻出范进在广东搞绝户计,坑死十几万罗山蛮的往事,让人越发觉得可怕。 一群书生实际不能对范进真的做什么,何况大家都是举人身份,在大明这个社会结构里,已经处于体面阶层连打架斗殴这种事都不方便做。所以于范进及其仆人,只能以孤立这种冷暴力方式应对。 范进自己还好,毕竟张氏兄妹以及刘堪之可以来往,那些书生表面上也要敷衍一二,范志高、关清这两个仆人就彻底成了没人理会的悲惨角色。偶尔连饮食都没得吃,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厨上要。范进给他们银两不少,向附近卖杂货的小船采购也不为难,只是精神上的压力不言自明。 其实那些书生倒也没有几个真为汤显祖出头的,大家彼此有交情,也没深厚到这个地步,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嫉妒。一个广东亚魁,在湖广书生眼里本来不算什么值钱身份,可他竟在几天时间里成了张二公子重要客人引起嫉妒也是情理中事。 好在范进的性子倒是豁达,并不拿这种恶意针对当一回事,在凌云翼身边时,这种排斥也感受过,早已经习惯了。反倒自得其乐,每天自顾做自己的事情,显得与整条船上的书生格格不入。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回头望去,见是张家三少张懋修。范进连忙行了礼,后者比张嗣修更有礼貌,也没什么公子架子,连忙回礼,又问道:“范兄,码头上这是怎么了?” “三公子可以拿一架望远镜自己看,码头上在打架呢。外来的江湖人,本地的江湖人,加上最大的力量,官府。三方面打的很热闹,官府占据绝对上风。虽然驻军承平日久,不算精锐,但是对付江湖人还是绰绰有余。这些外来人还打了旗子,自称什么衡山派,遇到官兵一样完蛋。” 张懋修干笑两声,问道:“范兄,这些人开打,如果追根溯源,似乎始作俑者就是兄台啊?” “当然是我了。如果不是我说这里有好几十万两金银财宝,附近的江湖人怎么会过来?本地的帮会又怎么会团结起来,跟这些过江龙火并?这几天,整个长沙府都快乱了套,城狐社鼠大小帮会都动了起来,到处搜寻着那些乱臣贼子的消息,就差挖地三尺,那些贼子可以回旋的空间没多大了。” “听刘武说,长沙城里现在很乱,连大户人家都开始闹贼,衙门里搞的焦头烂额。还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王府附近转。这几天城里还出了不少人命,大多是斗殴。” “大多是跑江湖的,死了就死了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死于自己的贪心,也算是死得其所。如果不想着发财,大概还不会死。虽然眼下看城里乱一些,但是只要几天就能太平,一群小角色,官府压的住。这不是坏事,城里不乱,那些衙役公人又怎么好去大户人家搜?几十万金银呢,贫民区肯定藏不下,藏匿这批宝货的人非富即贵,他们自然要找了。找来找去,或许就把我们需要的东西找到了。” “可……可是那些本来就是编出来的,哪里去找?” 范进看着张懋修一笑,“三公子,你是君子讲仁义,我是商人,讲的是利益。我们人手不够,地面上的人可能还不听话,要想靠他们封住码头道路,不太现实。下面干活的人有多懒,三公子这样的世家子弟最清楚了,不管怎么给他们下命令,到执行的时候一准走样。那些乱党如果想逃,就别想抓住。可是现在不同了,大家对抓乱党没兴趣,对找钱可是很有兴趣,什么交情啊,门派啊,在几十万金银面前都是鬼扯。码头、大道乃至小道上,都有那些江湖人安排的眼线,有江湖人想走,他们一定会察觉到,只要盯着他们,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人,这就省了我们的大力气。乃至于藏在城里的那些乱贼,也就快藏不住了。这么多人一起翻地皮,他们有多大胆子,也不敢再在城里这么住下去。留在城里,被人砍是早晚的事,想走,就是自寻死路,这一步棋不管他怎么接,都不会舒坦。” 张懋修听的不住点头,但随即又问道:“可这终归是闹的百姓不安啊。” “等到他们真造反,百姓会更不安的。他们真造了反,这些人都没好下场,这次算是为了避免大祸而付出的代价吧。好在时间不会太长,就这几天的事,等乱党抓住,就可以太平了。” 张懋修看看范进,“我姐姐和刘兄正在主舱下棋,想请范兄下去指点一二……” “看他们两个吵架啊?算了吧,没兴趣。再说我如果去看棋呢,你二哥又不会欢喜,我不去讨这个嫌了。在这里看看打群架,好过看人打嘴架。” “那……明天橘子洲的文会,范兄可愿赏光?” 范进笑道:“我去干什么?等着被二公子的朋友车轮战?到时候湖广举子联手斗我这个广佬,我不管输赢,都不好。所以干脆还是高悬免战的好一些,不去了。” “可是……可是不去,他们会说……” “说我浪得虚名,说我虚有其表,是个假才子。无所谓了,我即使真做什么文章,也逃不过这个评语,又有什么分别呢?无关紧要不必在意。决定读书人命运的地方,终归是科场,除了科场以外,其他地方拿到一个名次,或是得到多少揄扬,其实没什么用。人们会说某人很厉害,是大才子,名声好听是好听,真说有多少用处则未必。想要做事,总归要得官的。当然,这也要分人。二公子实质名归,自己有才学,去文会那里拿个名次也是应该的。我其实是才气不够,到文会上也没好下场,只好给自己找个借口而已,三公子别见笑。” 张懋修返回舱里时,自己的姐姐正好走过来。按说她和刘勘之的棋力伯仲,一盘棋怎么也要下一两个时辰,从未有过这么快结束的时候。 正在狐疑间,少女已经看出他的念头,笑道:“现在是二哥和他下,我觉得没意思,准备回舱里试试范公子送的望远镜。方才范公子跟你说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主舱内,张嗣修与刘勘之一边下棋,一边谈着明天的文会。那些同行的举人,也在为张嗣修出谋划策,分析着长沙城里有哪几个名士,他们大抵是什么水平,文章特色是什么,不足之处又是什么,如果较量该如何着手。 还有人提及如今长沙城里有哪些当红行首花魁,其中又以谁名头最亮。如果能收获一个花魁芳心,在长沙城又将留下怎样的佳话。 走廊内,少女听了兄弟的话,打发了兄弟离开。在走廊里站了好一阵,转身来到主舱门外,正要进去,就听到刘勘之说道:“文无第一,大家也不要有太强的胜负心,大家以文会友,切磋而已,不是存着谁一定要压过谁的心,否则就伤了和气。再说一场文会输赢,其实也无关紧要。” 女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就待推门,却听刘勘之又道:“当然,长沙现如今也没什么真才子,算上岳麓书院的,何松、秦病竹,简瘦梅他们,又有什么厉害的?大家对上弱者,总要有点怜悯心,千万别把他们打的太疼,总要给人留点面子。否则夫山先生讲学时,一准说我们这些人没礼貌,欺负长沙无人。” 船舱内,一阵大笑声传出来,少女推门的手收了回来,转身回了自己的寝舱,将一份手录计划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虽然整个破敌计划,少女与范进不谋而和,加之从小生长在宰辅之家,学过怎么处理家务,怎么应酬人情往来,乃至看帐管家这些主妇课程都有学习,又读了不少治国安邦的东西。可是要说到处理这种大事,终究还是缺乏经验。 不管自身才能有多出色,第一次办抓反贼这种大事,心里就难免激动又有些紧张。翻来覆去总觉得计划还不够完美,有这样那样的破绽,想要商议,却不知该找谁好。 几次冲动地想到主舱里问计于刘勘之或是二哥,但马上又想起了房间里的笑声,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沉吟良久,她忽然将自己的丫鬟叫进来,低声吩咐起来。丫鬟初时连连摇头,但是眼看小姐神色俱厉不容推托,最后也只能含着眼泪点了头。 橘子洲文会的贴子,在长沙城文人中已经散开,由于是张嗣修发起,长沙府衙自然大力支持。在长沙知府的邀请下,本地几位饱学宿儒都被邀请出面担任裁判,包括岳麓书院山长以及几位本地士绅名流在内。官府方面,府同知也会参加,至于长沙本地清楼行首,也自然不会错过结交首辅子弟的机会。 于城里的乱局,书生虽有所知,但不会太往心里去。读书人的注意力还在文会那边,不少人摩拳擦掌,想着在橘子洲先搏个出位。于夫山先生到来之前,先自成名。 城市里,神色诡异的男子三两结队,四下打探寻找着什么,时而发生冲突就会大打出手。衣冠楚楚的书生则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摇头晃脑地构思着文章,等待一举扬名,或是在二公子面前露脸。 密室内,书生将请贴递给了曾光,后者冷冷一笑,“官府果然是没什么长进,始终还是那几板斧。这次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两面开花。一路人马去救宋掌柜,另一路去攻打吉王府。” “那小弟做什么?” “你啊,自然是做好你的大才子,大文士,安心去和人应酬了,做几篇好文章打死那帮衙内。让他们明白一下,不是有钱有权就什么都可以做的。我们做的是杀头的勾当,总要有人在官府里为我们打探消息。保住你自己,才最重要,其他的事都不用你管。这几日你藏匿我等,就已经冒了很大风险,拼命的事你就不用参加了。” 这一干男子在头领带领下,在密室里磨着刀剑,做最后的准备,书生回到房里,抱起刚刚睡醒的儿子逗了好一阵,着实亲了几口,又拉着妻子回到小书房,将自家细软地契全都找出来堆在桌上,向妻子嘱咐着什么。 女子哭着拉着男子的手不放,两人紧紧拥在一起,过了许久,女子才推开男子,勉励了他几句,又自箱底取出一口软剑亲手替男子围在腰里。 橘子洲头,大船、花船、小舟密密麻麻星罗棋布,清楼花魁带着丫鬟及仆人,文士的书童家丁,以及衙门的捕快官军,再加上赶场子卖鲜货饮食的小贩。所谓文会固然是读书人的盛事,也是这些人发财的机会。 张家人已经上了洲,两位公子以及刘勘之与本地官员以及士绅名流在交谈着,而那位张家小姐也到了文会,只是人待在小帐篷里,不与人接触。周围是张家带的家人仆役,不许外人靠近。这位张家小姐据说是才女,更是绝代佳人,不少文士来参加文会,也是想看看她的样子,不想却连机会都没有。 张嗣修在这种文会场合,自然而然是众人嘱目的焦点,乃至想要自己安静一会都是奢望。不知多少人过来结交,攀交情或是自报家门,希望被记住。好不容易应付了一圈的客人,抓了个机会找到自己三弟,低声问道:“怎么样?到底来了没有?” 张懋修面上带笑,但是语气却很是愁苦,“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肯的事,我哪里管的了?要不让刘兄回去一趟?” “也要他肯才行啊。你知道刘兄说什么?既然她想留在船上,就随她好了!这叫什么事。” “也别太担心,范兄是君子,再说船上还有那么多人,不会出事的。” “我不是说会出事,我是说……总之这不成话,怎么连李代桃僵这种把戏都用出来,真是越来越淘气了。” “得了别气了,对了,长沙这边岳麓三友很厉害的,尤其那个简瘦梅,似乎比我们预想中还厉害。” “哦?这人这么这么厉害?走,我们去看看。”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十面埋伏(上) 橘子洲上,文会已经开始,本地几位学子做了文章出来,张嗣修这边立即有人接阵。两军较量,先锋先斗,彼此的争斗此时已经拉开序幕。 那些花魁行首们也开始了自己的演出,或歌或舞或弹奏乐器,还有几个成名诗伎则与相熟才子唱和自得其乐。文士们想法各异,这些清楼女子立场倒是空前一致,今天主要奉承的对象还是张氏兄弟以及刘勘之,长沙再怎么繁华也只是个府城,如果谁能攀上张家这棵大树,才真正可以算是发迹。 文会是雅事,武人在此就要败兴。即便现在长沙不大太平,负责警卫的衙役也没有几个,手上也不持武器,只是在维持基本秩序,免得才子们争风打起来。橘子洲占地极大,文会选定的地方只是橘子洲上的一块平地,四周景色很美环境也极优雅。 一些文士与来助兴的花魁谈的投机,想要到树林里走一走,可是立即就被负责维持秩序的捕快礼貌挡驾,并指出这是官府规定,谁也不能走到森林里去。 书生们败兴地转回,而那些花魁脸上依旧保持笑容,不为这种安排扫兴,可是心里却暗自有些恐惧。她们这些女子平素见的事多,于危险上也比普通人敏感,官府这种安排大有蹊跷,再看那郁郁葱葱的树林,心里就隐约觉得,情形似乎不大对劲。 在林木掩映中,精壮衙役、官兵斜靠在树干上打盹。军官或是捕头则小声喝骂着,要他们提高警惕,免得有贵人受伤。弓手已经将箭搭到弦上,时刻准备射出。而在水面上,那些卖吃食的货郎或是小贩,都在身上藏了利刃,一等到命令立刻上岸撕杀。 临时搭起的锦帐内,面纱摘下,里面露出的是一张可爱但远称不上绝色的面容,神情既是委屈又是焦急,不时看看门首,又不时看看天色,小声嘀咕着,“小姐啊,你别闹了,赶快来这里换人啊。万一被人看破关节,二公子非打死我不可。” 长沙城里,一些推着小车的汉子,向锦衣卫衙门附近移动。另外一些卖货的小贩,则走向了吉王府的大门,门首护兵无几,无精打采。见到一些小贩过来,不怒反喜,伸手招呼着过来,准备拿上几样货物,再翻脸骂人。 码头,张家大船上。范进在船头一个人拿棋打谱,范志高与关清在其身后,无聊的打着哈欠。 范志高道:“九叔啊,那文会你应该参加的。就算他们想要跟你车轮战,你也可以打回去么,咱们金沙仔什么时候怕过阵?现在整条船上除了我们这些下人,就只有你一个书生,很没面子的。要不我们下船到城里去,那些才子都去了橘子洲,长沙城里就少了,九叔你一进城呢,就是最大的才子。他们在城外搞文会,九叔在城里写诗一样可以扬名。” “面子人给的,脸呢是自己丢的。去了那里又怎么样,不管打不打的回去,最后其实没什么差别,都是伤交情丢面子。至于进城……今天长沙会很热闹,不过这个热闹大家别凑,安心做事。” 关清点点头,指了指腰间配刀,“是啊,文章好有什么用,关键还是得身手好。我带了兵器的,如果有人敢到这船上捣乱,我一刀一个斩了他们,看看今后还有没有人敢看不起我们。” “别这么喜欢讲打讲杀,你们两个跟着我,也要学着认字读书,学些琴棋书画,免得被人说我带的人只会动拳头,很丢人的。其实这棋很有意思的,棋场如沙场。关清你武功练的再高,也不过是十人敌,沙场上没什么用。只有到了万人敌,才真正算的上成功。” 话音方落,身后几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回过头去,就见到一位长身玉立的文生公子,手执折扇风度翩翩仔细看去,却正是那位张家小姐。她的模样堪称倾国倾城,换上男装亦是风采照人,比之刘勘之亦不逊色。 范进一愣,“张小姐……你难道不是应该在橘子洲?” “范兄说棋盘如沙场,下棋是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不就是兵法?”少女展颜一笑,迈步来到棋盘之前,低头看了几眼。“范兄你不是说你棋力低微么?看这谱,可不是这样。难道是船上所有人的棋艺都不在范兄眼里,不值得范兄出手?” “这话可不敢说,不过我不想太讨人厌。已经从徐家的船上搬过来,如果再被赶下船,不是很没面子?” 张氏微微一笑,“范兄你果然不老实,今后你要说不会什么,就非要你演练一番才行。” “小姐说笑了,范某确实所知有限,不会就是不会了。今天橘子洲那边的文会,吉王府的人会向小姐当面道歉认错,您不去那里,似乎不方便吧?再说眼下而言,橘子洲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姐千金之躯,理应在那里才对。” 少女张开手中折扇轻轻摇动,左手拿起一枚棋子在手里把玩着: “橘子洲埋伏了几百人马,确实很安全,可是也很无趣。在那里看看我二哥怎么迷倒那些花魁,或是刘兄在文会上被一群女孩子追捧,再不就是和吉王府的人说些没滋味的话,于一个女子而言就没有其他事做。即使换上男装出去参加文会,也就是那么回事。第一次参加文会确实很激动,可是看的多了,就没兴趣。今日之局是你我一起布的,我如果在橘子洲,热闹就只范兄一个人看,不公平。我要留在这里,看看咱们的计划能否奏功。” 她将手上的棋子放下,“小妹喜棋,是因为棋之一道,可大可小,小可方寸争锋大可以天下为棋盘,豪杰为棋子,那便是天下最为有趣之事。就以今天之事来说,整个长沙就是一局棋,橘子洲不过是棋子,我辈则是棋手。棋手入局太过无趣,我自然就不想凑这个热闹。只是小妹有个问题要请教下范公子,布局之时我就在想,以棋局而论,每一个子都无法保证自己是安全的,橘子洲是块死地,这是对懂棋的人而言。如果遇到不懂棋的匹夫,真的朝死地冲过去,那该如何?” “那就算是我们倒霉吧。任何计划都不可能做到完美,从布局者的角度看,总是能看到这里或是那里有不足,又或者有什么破绽。可是于入局者而言,其实未必能看的到。布局之人不必求全,越是求全,反而可能破绽越多。我们只要考虑是和谁打交道,然后把自己想成对方,这局就成了七成。曾光不是个笨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有时比笨蛋更容易,橘子洲这里摆明了是个陷阱,他们应该不会踩进去。” 范进说着话,拿起了女子方才放下的那枚棋子,在手中轻轻摩挲,仿佛是在抚着少女的手。“这一子落下,就是死了,再不懂棋的人,也该考虑考虑。” “如果真是胡乱下这一子,又该怎样?” “那里虽然是力量最弱的一环,但是也有着大批酒囊饭袋可以挡刀挡剑。二公子三公子还有刘兄身份超然,谁也不敢让他们出危险。何况那么多举人老爷在,谁受了伤损都是大事。为了保住这些人,那些饭桶必须得拼命。如果那干乱臣贼子真去袭击橘子洲,那些伏兵啊衙役啊冲出来,足以周旋一阵,最差的结果,也无非就是把乱党打跑,将来再慢慢设法捉拿,总之人是不会有问题的。” “于乱党而言,那不反倒是把棋做活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份胆色,据我看,多半是没有。” 少女笑道:“如此说来,范兄于各种情况都有了把握?” “把握谈不到,连大小姐都不敢说算无遗策何况小生?只不过这天下事,也不是非要有把握才能做。何况我们不出招,别人就要出招,不当棋手就当棋子。走上棋盘胜负难以自主,可是成为棋子,就连生死,也无法自己决定,所以不管怎样,也要搏一搏了。长沙城里,一些子应该要被提掉了……” 张氏点点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有的布局,都会有牺牲。成了棋子,这就是命数。这次如能将乱党一网打尽,百姓就可少受些苦,少死很多人。可惜的是,这份功劳在朝廷层面,只能送给湖广衙门,范兄不能从中分润。” 范进笑道:“要说功劳,也轮不到我,几位公子小姐功劳才最大。” “我们?有功劳么?不过就是扮一下衙内,发发脾气骂骂人,拿出家里的威风,要各方面配合我们。再向周边府县索取了一些兵力人手,这也叫功劳?” “小姐太谦了。这十面埋伏的计谋,你我是同时想出来的。何况发挥自己身份的力量,向周边府县索要人手,这当然是最大的功劳,谋略布局是巧,只能用来弥补实力的不足。真正的正道,还是一力降十会。几位的身份,就是最大的势,也是最强的力,没有这些,光是各衙门之间扯皮,就会把时间都浪费掉,什么也做不成。再说,勘之兄运筹帷幄,小姐布局谋算,能把计划安排的这么严密,还是二位的功劳大些。范某不过是做些蛊惑人心的事,上不得台面。” 少女心里颇有些得意,长眉微挑,“哦?范兄自己也承认,喜欢蛊惑人心了?看来那些举子们说你的话,也没说错。你上次说自己一弹琴罗山蛮就来偷营,这次不如也来弹一曲,我看看乱党会不会被你琴声惊扰杀上来算帐。” 古琴备下,素香燃起,范进坐下身形问道:“那就请小姐点一段曲目,范某献丑。” “那就弹一段十面埋伏吧。” 长沙城里,第一道烟火已经升起。轰隆做响声中,锦衣衙门的大门被撞飞,十几个大汉直冲向了监狱。院子里值宿的锦衣校尉没几个,武功也不及侵入者高明,被杀的狼狈不堪。金道侣手提苗刀接连砍翻两人,仰天狂笑道:“尔等以为我们会去橘子洲送死么?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爷爷的厉害,麻阳的气今天要出了,杀啊!” 喊杀声起。 吉王府大门口的两尊石狮都被鲜血染红,负责值宿的卫兵尸体倒在石狮之旁,进攻者已经冲进大门。有了袭击建昌王府的经验,他们对于王府格局颇为了解,一冲进去就直取王爷居所。曾光手使双刀锐不可当,沿途守卫没人能挡住三招两式就被斩翻在地,王府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一艘小船高速行向范进乘坐的大船,两名水手皆是孔武有力之士,将船摇的飞快。船舱内,貌若天神的张铁臂手提长剑高声道:“张某自幼习武,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这番上得船去,从船头杀到船尾,任他是什么广东才子还是什么东西,都都难逃一剑,快些摇船!” 橘子洲上,长沙的文士已经连败几阵,在裁判有意偏袒下,他们本来就不容易赢。何况张嗣修身边汇聚的其实是湖广一省的才俊,比起长沙本地才子来说,整体水平肯定超出一筹。大丢面子的才子,把目光集中向自己这边看家的岳麓三友。 三友之中,文理最为通透的简瘦梅此时自是众望所归,可是他显示的有些心不在焉,接连几道题目都做不出文章。只是不时地抬头看天,三友之首的何松问道:“有事?” “没什么,只是看看时辰……没什么,大家继续。” 客船上琴声渐紧,城内,码头,数处烟柱冲天而起,大戏开演了。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十面埋伏(下) 女扮男装的佳丽,手中的扇子不知几时停止了摇动,一双凤眸紧盯范进,做为宰相之女,从小接受贵族教育的少女,于琴曲上的造诣并不比号称三绝的刘堪之逊色。 其又是个目中无人的性子,表面上谦和容人,其实能被她看在眼里的人不多,于乐器一道就更是如此。但少女此时却为这琴声所迷,于四方的烽烟,城内的杀伐都已经暂时放下,心内于范进琴上的造诣,已暗自拜服。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除了宰相千金所有的骄傲之外,她也不缺乏宰相气度,不至于输不起。于之前而言,少女把范进看做一个可以拉拢培养的对象,可现在对范进的才气越来越认可,内心里对其定位,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在这艘大船附近那艘商船内,大小三个女人挤在船舱窗口处,你推我抢地争夺着观测位置向这边望着。年纪最小的女子道:“这琴声……比那公子弹的似乎更好听。” 另一个女子道:“那位听琴的公子,也比我们那天看到的公子更英俊些,真是的,这些做官人家的子弟怎么一个个都那么俊……” 一声尖哨打断了三人对话,这声音既尖且利,格外刺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中炸开了。 年龄最大的妇人怒道:“这是哪来的混帐东西,居然在船上放烟花,没的扰人清兴。让我知道是谁,非要送他去见官不可。不知道弹琴的人受不得扰么?真可恶。” 果然如她所言,在这尖哨声响过之后,琴声就已停了。那位弹琴的书生推案而起,向着空中指点着,不知说些什么。妇人抱怨了几句,又托着腮嘀咕着,“这几位公子都不错,如果能认识一个就好了……” 张家大船上,范进指着空中炸开的穿云炮道:“果然有人奔我们这边来杀来,现在已经被控制住。小姐还请回避一二,由小生问话就是。” “我难道见不得人么?范兄不过是个举人,于官府里又没有职务,审问犯人名不正言不顺,有本公子在这就方便多了,有我这么个纨绔公子张不修给你压阵,怎么审都没问题。这人坏了本公子听琴的兴头,待会便让人打杀了便是。” 少女以自己兄长名字开玩笑,也在无形中拉近了与范进的距离,后者微微一笑, “该杀的人很多,不多这一个两个。至于弹琴……若是小姐爱听,小生自然愿意效劳,只是尽量要选刘兄不在的时候。否则他一生起气来,事情就不好办。” 少女嫣然一笑,“范公子推说自己不通音律,就是为了避讳刘兄?他这个人没这么小气,不会为了这个就生气的。” “做人不能赶尽杀绝,刘公子号称三绝,小生在纸箫略胜半筹已是冒犯,若是再在琴上取胜,那岂不就成了赶尽杀绝?小姐行行好,千万别说我会弹琴。至于这人,张小姐要一起见?” “见见也无妨么。我们布了这么久的网,总要知道,捞上来的是什么鱼才是。另外记得,我是张公子,张不修,不是什么张小姐。” 人已经上了绑,几个大汉推搡着人走上来,那人边走边道:“小人乃是真心归顺,各位官爷不必系的那么紧。要知小人可是自幼练武,三五十人近不得身,若是存心拒捕,哪里那么容易就擒……老爷饶命!”却是因为多话,已经很挨了几记拳脚。 几个水手打扮的男子将人推过来,为首者上前给范进施礼道:“下役长沙府总捕头韩铁衣,给范公子见礼了。公子神机妙算料事如神,果然有船奔着您这里冲过来,咱们的伏兵一围上去,这厮就跳出来,一剑一个,了结了他两个同伙,接着就说要投降。下役担心是对方用的苦肉计,特意把人搜检了几遍,身上倒是没有什么暗器,只有两张当票。不知这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谋反的罪证,不敢轻易丢弃,特来交给公子。” 范进点点头,将当票接来看看,见一张是破棉被两床,另一张是冬衣一件。他又看看那大汉,冷声问道:“尔乃何人,何以光天化日就敢仗剑杀人?” “回公子的话,小人张铁臂,乃是个安善良民,被强盗裹胁,非要小人去做谋反悖逆,抄家灭门的勾当。想小的乃是奉公守法之人,又怎肯与其同流合污,这才寻个机会弃暗投明,为朝廷出力报效。小人杀掉的,都是反贼,是乱臣贼子。” “你说他们是乱臣贼子,可有凭据?” “有啊,他们身上有兵器。这且不说,他们的同伙,现在正在长沙城里杀人放火,其中一路要去锦衣卫衙门劫狱,另一路更是凶恶,要打进吉王府捉王爷做人质,让官府送他们离开长沙。” 这人是跑惯江湖的,嘴巴上的本事并不比手上的本事为弱,惯能危言耸听,尤其这番话声情并茂,仿佛大祸只在眼前。却见范进神色自如,不慌不忙,情绪上没有丝毫波动,心内大觉古怪之余,又有着强烈的挫败感。难道自己的演出,已经不能打动观众了? 就在他狐疑的当口,范进已经问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这几天藏在哪里?” “不是我们是他们,小人是被裹胁的,没办法。他们在长沙城里有接近四十人,外面还有接应。在城里一个有钱人是他们的同伙,那人是个读书人姓简,我们这几日都藏在他家里。” 张铁臂一言出口,心里却是在后悔,其一身艺业暂且不论,江湖经验却是足够丰富,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是基本的求生素质。这个名字是他的保命符,本来应该用来交换个赦免,或是其他什么利益,没想到就这么顺口给交待了出去。 究其原因,还是这个书生太吓人了。 走了多年江湖,见的人多了,凶狠残暴,杀人不眨眼,又或者口蜜腹剑、阴险狡诈的都见过不少。书生才子见过的也不少,他们有学问,但是张铁臂未必会真的在意。 这些学问跟他也没什么关系,该怎么对待还是怎么对待,彼此身份有差这是事实,可要说是如何畏惧书生也谈不到。但是自上船见到范进与那多半是女扮男装的书生后,张铁臂的心,就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没有刻意装出来的严肃体面,也没有吆五喝六的进行恫吓,相反脸上都带着笑意,也没有什么架子,似乎很好对付。可是从两人的目光里,张铁臂明显感觉到危险。他可以断定,这两人不管男女,都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随手之间,就能取人性命的狠角色。而且在他们面前,最好不要说谎,越是自作聪明,死的越快。 投诚之时,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种人,性命拿捏在别人手里,随时都可能被杀的情况下,老江湖也难免犯错误。等发现说漏了嘴,已经来不及挽回。范进对张铁臂这个情报却并没有反应,只是朝他身边那人一笑,“看来我们没猜错。” “我说过了,能做这种事的人,一定不是那些武夫,而是有身份够体面的读书人,否则既无胆量,更无能力。圈子一缩小,就是这几个了,其中简家出入的闲人最多,不是他又是谁人?二哥还跟我抬杠,等回来便要羞他几句。” 张铁臂只听声音,就知这一定是个女子,随即便越发觉得害怕。对方不在意自己知道其身份,分明就是已经把自己看成死人。他连忙道:“小人还有下情回禀,小人知道他们在湘西联络的是谁,那人……” “住口!如果你再说下去,现在就要死了。” 范进一声呵斥,把张铁臂剩下的的话都堵了回去。范进冷笑着,两眼直视着张铁臂。“你很怕死对吧?很好,我喜欢怕死的人,如果你不怕死的话,现在我就把你斩成几百段喂鱼。人最宝贵的是生命,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怕死是很可贵的品质,请保持住。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对我说实话,为什么会阵前倒戈,愿意投诚。如果你的理由可以说服我,我会考虑给你一条活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要随便浪费掉。” 张铁臂望着范进的眼神,只觉得脊背发凉,对面这书生在他眼里,一如魔神,随时可能扑上来将自己吞噬干净。咽了口唾沫,慌忙回答道: “小人……在湘西恶了个土司,那土司势力很大,派了部下追杀小人,多亏曾光把小人救了。但是他做的是杀头的营生,既然撞破了,就得和他一起干,否则就是个死。小人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了。虽然小人也是跑江湖的,可是只求财,不害命,更不敢做那杀头灭门的事。这造反的事……说说就算了,哪里敢做。接下这行刺的活计,就是为了找机会弃暗投明投奔官府,还望公子高抬贵手给条出路,小人愿意戴罪立功!” 范进打量他几眼,似乎在权衡着是该杀还是该放。最后侧头问身边的张氏道:“公子觉得,这人怎么处置?” “韩捕头在这里,我一介白身,哪里有说话的地方。范兄身为孝廉,可以和韩捕头共同商议,我似乎不便开口。” 韩铁衣如何看不出对方是女子,但是既然这么说,他就必须装傻。连连摇头道:“公子何出此言?下役只是听令行事,哪敢擅自做主,一切都听二位吩咐。” “当真?韩捕头不会怪我们多管闲事,插手你们府衙的案子么?” “吓死下役也不敢有这等念头,若是当真心中有过这等妄念,合该天打雷劈!” 少女点点头,“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了。这个张什么的如何处置……我觉得范孝廉心内已有定见,我们不如听听范公子怎么说。” 范进看看张铁臂,“虽然你是自己投降的,还杀了两个人,但是没什么用。你参与到什么事里,自己心里有数,落到衙门里是什么下场,我不说你也明白的。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去城里帮衙门认人。把你认识的人都指出来,尤其是曾光和那些头领。人死了也没关系,可以认首级,把人找出来,你就可以减罪,如果放了人,我就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不过指人的过程,是要你在大庭广众下完成,也就是说不管你是否真的帮了官府拿人,在绿林里你的名声就算坏到家。吃碗面翻碗底的家伙,不管在哪里都是公敌,从今以后江湖饭就吃不上,只好跟着官府做污点证人……算了这个词你听不懂,就是做鹰犬了。官府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你咬谁就咬谁,这样的安排你愿意么?” “小人愿意!小人自然愿意!小人现在就可以回城去,帮助官府捉拿那些反贼。实不相瞒,小人自幼习武,十八般兵器样样皆能……” “你的任务呢,是我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需要你自作聪明。至于这些反贼……我只需要你去认人,不需要你去抓人。你的武艺,没有意义。韩捕头,如果你对我的安排没意见,就把人带下去吧,让他帮着做事,如果想反水就弄死他。你们的功劳,我这里已经记下,回头自当向太守禀明,按功行赏,不让各位白受辛苦。” 铁衣看向张氏,后者亦无意见,只道:“我让人称四十两银子与你们分一分,算是大家的酬劳。眼下城里正在用人,韩捕头可以带人过去抓贼立功,我这里你不用管了。” “不敢!能为张公子效力,是下役三辈子积德才有的造化,哪敢要什么酬劳。” 韩铁衣又磕了个头,拖着张铁臂下船而去。 这一行人去的远了,张氏看向范进道:“范兄,张某这样的人到了长沙城里,多半会胡乱攀咬……” “要的就是他胡乱攀咬了,这次衙门公人地方军健都动了手,将来总要有些好处,这好处二公子可以给,但是地方上的士绅富户不但不会感激,反而还会说闲话,说二公子越俎代庖,擅权行事。还不如就让这些官差自己拿,张铁臂和这些人合作,可以搞一笔钱出来。那些富翁扛不住,就得请二公子出手,拍死几个,他们就会说二公子英明,元翁教子有方。所谓人性,不过如此。这妖书在长沙城里印,不可能没人传播,但是在此之前,官府一无所知,这反应也实在太慢了一些。固然官府的人需要敲打,城里的大户,也一样要受些惩罚,让他们知道难过,等到下次再有人搞这种事的时候,不用官府发话,他们自己就会出手对付这些乱臣贼子,也算是给他们涨点记性吧。” 张氏少女望向长沙方向,那里已经有烟柱升腾,她略略皱起眉毛:“城中鱼龙混杂,如果有人趁火打劫,那些富户多半就要受害。这难道不是他们受的惩罚?” “当然是惩罚,但是还不够,总得让他们体验一下天下大乱是什么滋味,才会真正珍惜太平日子。其实人们都说军卫不能打,营兵才可以打仗,这话也不确凿。我在广东办军务时,见过军卫,也未必都不能打,营兵也是从卫所里招,怎么可能都不能打。人和人终究是差不多,但是形成了一个群体,差距就很大了。不同的人出面,发动的力量也不一样。比如我们这些举人联名,大概能从长沙卫找出一百个能打的,二公子刘兄他们发力,大概能凑出三百能打的,如果是地方上缙绅大户们肯掏钱,那千把能打的也找的出。湘西土地贫瘠,那些土司盗贼成事,和这些大户的支持和贸易有极大关系。绿林人讲投名状,今天我要搞的也是投名状。” “让大户们出点血,知道自己该和谁坐在一条船上,将来整个湖广都能少流血。不管是谁再想在这一带谋反,都会面临大户人家与官府的联手剿杀。凌制军跟我讲过一件事,当年世庙的时候,扬州要修城墙,结果找不到人出钱,事情就一直耽搁着。直到倭患大兴,一批倭寇差点杀进扬州城,一下子盐商就慌了。所有盐商出钱,给扬州修了内外城墙,又出钱编练三营新军保护扬州。那些土司也好强盗也好,光指望官兵不好对付,就得指望这些大户们帮手。只要让大户和那些土人为仇,再有曾光这种人出来造反,面临的处境就会危险得多。” 张氏一笑,“范兄你把握人心的本事确实厉害,日后小妹少不了要多多请教范兄。” “不敢当,旁门左道,不上大雅之堂。刘兄钻研刑名,定计注重条理,丝丝入扣无懈可击,小姐以兵法破贼,堂兵正阵,小可这点把戏,就只好做个锦上添花,可不敢争功。小姐若有差遣只管吩咐,范某必当竭力报效。” 少女微微一笑,从身上取出范进赠的望远镜,展开来看着城池方向。范进也在旁拿出望远镜来看,口内轻声哼唱道:“皇叔三到卧龙岗,聘请诸葛下山岗……”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章 伏兵 “杀!” 狱卒狼狈而退,手中铁刀被斩为两段,不等狱卒招架,苗刀锋利的尖端直刺入其小腹,自背后透出。随着一声厉喝,死尸被挑飞,随着这名狱卒的死,监狱里的防御至此已经瓦解。一条大汉从死尸上拣起钥匙,不分是否认识,凡是关在监狱里的人,一律打开门锁释放。 劫狱的行动远比进攻者事先想象的还要顺利,由于大批人手去橘子洲保护那些文士及官宦,锦衣衙门留守人员有限,也没有什么像样好手。当进攻发动之初,守卫就被打的落花流水,一些留守者凑在一起,以房间为依托拼死抵抗,也无非就是苟延残喘拖时间,于劫狱行动本身,其实是无力干涉的。 自崇仁书局捕来的工人字匠人数众多,这些人如果被抓到县衙门里,还存着出狱希望,可是一来就投入锦衣监狱内,于其而言,实际已经没了退路。这个监狱素来以许进不许出闻名,不管是否有罪,到了这里多半就是要死。 是以当有人提着刀杀进来,打开牢房大门,不管这些人之前是否与金道侣等人真的相识,全都义无返顾的冲出去。寻找着一切可以寻找的武器,参与对锦衣的攻击。以谋反罪名被抓入监狱里的嫌疑者,在锦衣凶名以及酷刑的多重折磨下,现在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谋反者,比起真正的反贼来,他们可能更为热情,也更投入。 高秀清、宋崇礼、朱三关在最里首的牢房,三人身上没受伤,打开镣铐就可以自由行动。几条大汉与他们打着招呼,还有人笑道:“朱三,今天曾大哥带人去了吉王府,说不得带一颗吉王金印出来,让你过一把王爷瘾。” 宋崇礼年事已高,又不习武,几天监牢蹲下来,固然没受刑,可走路依旧不利落。他向四下看看,对身边一个大汉道:“这里不该恋战,杀光他们也没有意义,我们……应该去趟王府!跟吉王和他那狗子的帐,是该算一算了。” “宋老说的不错,莲花姑娘的仇,也是该报了。走我们去王府!” 几个大汉扯开脖子大叫道:“这里没什么油水,在这里打来打去有个球用?走了,去王府发财去!” 此时整个锦衣监狱里的人,都已经被放出来,既有崇仁书局一案里涉及的相关人等,也有一些是纯粹的江洋大盗。人数不少,不过大多数身上有伤,身体状况颇为糟糕。金道侣等高手一去,剩下的人继续围攻,其实也吃不下坚守的锦衣,两下打成了混战。当听到金道侣的吆喝后,大部分人开始选择跟着他们转移,剩下的就是些和锦衣有深仇大恨的,战斗意志坚定,实力就不怎么样,只是单纯泄愤似的格斗而已。 金道侣一行人冲出锦衣监狱时,整个长沙城已经陷入骚乱之中。来自周边县府乡村的江湖人以及本地的城狐社鼠为巨款所吸引,精神变的高度亢奋。本地人与外来人的摩擦,让双方都处于起火边缘,今天的行动等若点燃导火索,将一切问题引爆。 趁火打劫的强盗开始袭击大户,早有宿怨的江湖帮会之间互相攻击火并,百姓之间有仇者,也开始借着这个机会报复。甚至单纯的穷人,也觉得秩序不在,自己发财的机会到了,就想要到大宅门里去发财。大户人家的家奴护院也发动起来,与进攻者展开搏斗,杀人放火之类的事层出不穷。 金道侣一行人人数众多且有武器,那些江湖人或是护院,都不会主动向他们挑衅,他们也不理会街上的撕杀,直奔着吉王府冲杀过去。街上已经看不到官兵或是差役,整个城市仿佛已经进入无法时代。 高秀清面上露出兴奋之色,摩拳擦掌道:“天赐良机,我看不如干脆夺了城池,扯旗称王……” “别胡闹了,曾大哥说过,我们这么点人手,不能闹的动静太大。借着这些炮灰替我们挡刀子,咱们赶快去湘西才是。” 宋崇礼道:“就算去湘西,也要先宰了吉王那一家再说!” “放心吧宋老,这次肯定给你家女儿报仇了,再抓吉王府几个女人弄她们,让她们也尝尝滋味!” 这一行人边说边走,情绪中,兴奋所占的比重,远多于紧张。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吉王府方向冒出的浓烟,想来进攻已经得手。曾光一路人马比这一路人多,高手也更多,虽然吉王府有兵,可是承平日久不习战阵,有心算无心之下,现在那边的防卫,应该已经瓦解了吧? 一阵阵霹雳声,自他们的目标方向响起,金道侣当日麻阳起兵,与官兵交过手,对这声音极是熟悉。这是火器?当日自己手下的苗兵就在这玩意面前吃过大亏,怎么今天长沙也出现了?自己一方,都是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手上没有火器。而且这火器放的整齐有序,听上去连绵不绝,不像是仓促拿来招架,反倒像是早有准备,这是怎么回事? 一丝阴云飘过天际,金道侣心头隐约感觉到不安,脚下的速度不由加快了几分,向着前方疾奔。没走多远,喊杀声就传了过来,紧接着他便见到了曾光那一路人马,以及在他们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追兵。 当长沙城的烟火刚一升起时,橘子州上便已经有了动静。这些才子文士的家都在城里,利益相关,没人会轻视。即便是那些饱学宿儒,此时也都没了平日八风不动的冷静,开始急切地询问着身边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岳麓书院的三友与张氏兄弟以及刘勘之正在交谈着,见此情形,也都愣住了。 张嗣修哈哈一笑道:“各位不要惊慌,这一切早在官府预料之中。实不相瞒,今日橘子洲这场文会,有一半就是为了这些人而设。几日前我在崇仁书局,无意中发现那里藏有妖书,妖言惑众,意图谋反。除此之外,书局还印制了兵书,准备运往湘西。我们抓了书局的人,但是他们身后的人,还需要挖出来。所以就设下了这个局,把他们骗出来,一网打尽!” 何松道:“张兄,小弟不是很明白,这如何一网打尽?现在看来,城里似乎有变?” “城里虽然有些纷乱,但是无伤大局。实不相瞒,我们之前对外放出消息,今日橘子洲上密布甲兵,长沙城精锐武力都布设于此防贼,城内必然空虚,实际却非如此。今日橘子洲上的兵力大多来自相邻县城,且多是乡兵弓手,不是正卒。本地真正的精兵猛将,都在长沙城内,现在……这些反贼应该已经遭殃了!大家看,现在点的烟柱,还有空中炸的穿云炮,就是官兵发信号报捷!大家其在这里吟诗饮酒,等回到城里,就请各位看看乱臣贼子的首级!” 一干文士的心情并未因张嗣修的话就真的轻松起来,即使仗打赢,自己的家怎么样谁也说不好。倒是那些来在助兴的清楼女子此时都露出笑容,开始恭敬着二公子运筹帷幄韬略过人,她们在长沙城没有什么产业,也就没什么可在意的。 官府来的代表也开始走过来,恭维张二公子明见万里,日后必为朝廷栋梁之材。至于整个计划里,长沙本地居民要承担的代价以及作为弃子的性命,现在根本没人在意。 简瘦梅作为本地名士,这个时候也是有资格与官员对答的,长沙府学里的一名训导看向他问道:“简公子素日亦号称知兵,喜谈边戎兵要,若是简公子今日布阵,该当如何安排?” 同知秦广宁是在场官员里品级最高的一个,权位也最重,他咳嗽一声道:“简公子脸色似乎不大好,想是忧心家眷。不必担心,官府在城内布有埋伏,盗贼纵然猖狂一时,终是自取灭亡。贵府上偶有惊扰,亦无大害,不会有什么差错的。再说贵府允文允武,连尊夫人都是能骑善射的女中豪杰,区区蟊贼草寇何足道哉?” 简瘦梅点点头,目光却锁定了张嗣修,一字一顿道:“二公子,这一切,是你早就设好的局?从这场文会开始,就是一个计谋?算准了那些人会在城里动手?” “正是如此。从我们发现妖书之后,就开始布置计划,这个文会,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想要谋反,我就给他们一个机会尽情表现,这些人本来藏身民间不易发觉,这次主动跳出来,正好一网打尽。” 复述这些范进之前说过的言语,看着身旁人那崇拜的目光,张嗣修心里既有些得意,却又有些别扭。这家伙倒是很有脑子,可是再有脑子,也是个广东乡巴佬而已。但愿他不要对自己妹妹起什么不该起的心思,否则,一定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简瘦梅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问道:“二公子就不担心玩火自焚?” “简公子说笑了。如今城内虽然有些草莽之徒藏身其中,但是其中真正想要谋反者也就是那几十号人手。其他,充其量也就是些强盗匪徒,打家劫舍的胆子或许有,至于说到造反,吓死他们也不敢。那些不法之徒如果敢喊出谋反的言语,一干江湖人怕是立刻就会帮着官府共同拿贼。几十号贼人又能成什么事?再者,府城里的力量,也不是他们所能颉颃的。且看报信的烟柱旗语就可。” 书生们在张嗣修的指引下,向着码头方向看,却见已经有数面大旗在码头上打起,紧接着自己这边在橘子洲外等待接送的船上,立刻也扬起旗来呼应。一面面红旗飘舞如同火焰在燃烧。 整个长沙城,沸腾了。 在几枚穿云炮发射之后,金锣声战鼓声突然响起,原本看似瘫痪的大小衙门,忽然恢复了活力。中门大开,战鼓隆隆,主事官冠袍整齐亲自督战,身穿皂衣的衙役以及身着鸳鸯战袄的官兵,排着整齐队型杀出,向着城里各出目标直冲而去。 交手,打斗,杀戮,随即便是逃亡。长沙卫虽然大半废弛,但真拿出心思来打仗,几百能战之兵还是找得到的,再加上吉王府出动的大批卫队,其兵力就接近八百人,另外一支强兵则是乔口、暮云市两处巡检司的弓手。 这些巡检司日常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收税和缉私,而这恰好都是需要打架才能完成的差事。在大兵团配合作战领域或许有所欠缺,在这种小规模高烈度的战斗中,则表现的如鱼得水,不管是配合还是战斗力上,都比普通的江湖人强出许多。 随着赵鹰被拿,曾光等人在王府里的眼线被拔除,于王府最新布置无从掌握。根据赵鹰以往提供的情报,王府护卫虽多,但无事时大多逃岗,或是去城里胡混,或是自己去找事情赚外快,真正当班的人数字不过百。以这种规模的兵力面对偌大王府,单一一个点上的兵力极是稀薄,再加上点奴仆之类,守卫力量也有限。 再者之前得到的消息王府护卫主要都去了橘子洲保护张嗣修,留守人员更少,根本不堪一击。是以他带着人马杀进王府时,并没太当回事,可等杀到王爷的书房位置,才发现自己中了埋伏。 早已动员起来的卫队加上奴仆、护院从四面八方杀出来,总数超过四百人。更可怕的是手上火器早已经准备停当,见了曾光等人立刻开火。火器扫过之后,又是强弓箭雨密集射击,对于穿布衣的江湖人来说,这便是一场灭顶之灾。 不管武功怎么高,也是血肉之躯,在这种早有准备的打击下,自然少不了死伤惨重。饶是曾光当机立断下令撤退,带进去的人手也折损三成以上。可是当他们与金道侣汇合后,才发现危机并没过去,而是刚刚开始。 那些打家劫舍的江湖人被官府的气魄所震慑,不少人已经主动放下武器投降。少数罪大恶极或是悍勇亡命的与官府对阵,但是很快就被碾了过去。曾光手下一人高喊道:“各位兄弟,曾光曾大侠在此。大家都是江湖兄弟,现在中了官府诡计,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拼死一战,索性反了他娘的……”话音未落,就有石头向着他丢过来。 “官爷,我们不是反贼,我们跟这什么姓曾的不是一伙的。您看,我朝他们扔石头呢!” “没错,我们不是反贼啊!” “怒蛟帮是吃水上生意的,哪能谋反,大家抓反贼啊!” 有人试图加入曾光,但是更多的人选择攻击曾光给自己减罪,最多的人则选择保持中立,不参与两方打斗,看着曾光一行人败退,官兵追击,随后继续抢一票就走。 曾光这边的人数远少于官府,但是武林高手极多,如果想走,官府也不容易留住。问题是他们现在的队伍里多了许多累赘,那些字匠,刻工乃至高秀清、宋崇仁等人,都不会武艺。在这种场合里,他们帮不上忙,反倒要分出人手保护他们。眼见官兵伏兵四起,想要趁机夺城也缺乏人响应,摆在面前的路就只剩了突围一条。 橘子洲上,张嗣修于众人面前侃侃而谈,俨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们之所以放开监狱让他们劫,就是给他们添加累赘。匪人喜欢讲义气,那就给他们一个讲义气的机会。带着那些党羽,既跑不快,又逃不掉,就仿佛游泳的人脚上坠了大石头,不管水性多好,最后也只能淹死了。我知道,他们在官府里其实也有眼线,所以各方面得到的命令都是不完整的,即使走漏一两条,也无关大局。这次他们逃,必然要人放行,那他们在官府里的卧底,也会暴露,官府正好除掉这枚毒瘤。” “二公子英明。” “二公子真是人中龙凤!” 文士、宿儒、官员乃至清楼女子,都如众星捧月般包围着张嗣修,争先献上赞美之词。这也不单纯是献媚,一些人确实认为能把计划布置的这么周密,谈笑间灭掉一群反贼,不愧是宰辅人家的手段。 简瘦梅沉默良久,目光再次锁定张嗣修道:“二公子算无遗策,但是莫非就不怕万里有一?” “哦?但不知万一在何处?” “橘子洲上明紧实松,一二匹夫怀刃而来,血溅五步,二公子计谋纵成,自身难保!” “简公子说笑了,虽然今日橘子洲并无多少兵马,但也有上百官健,请问一二匹夫如何能到我五步之内?再说那些无胆匪类,又哪来这等血性?” 简瘦梅冷冷一笑,“二公子你觉得,你我之间,相距几步?简某之血可能污公子之袍?那些人智谋或许不及公子,但是血性……却是有的!” “放肆!” “狂徒!” “岂有此理!” 几声呵斥中,一道白虹乍起,这一剑名为“公道”,剑气如虹,其势锐不可当,剑锋所向直取张嗣修。张嗣修原地未动,只冷笑看着,在其身旁两名那两名俊仆则同时迎出,几声金铁交鸣后,血光溅起。名为公道的一剑无疾而终,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一切又重归平静。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好部下与好兄长 “曾光这个人确实很强,不在于他武功有多厉害,或者脑子有多好用。说实话,在官府面前,一个人再怎么本事也没用。但是十面埋伏居然还能让他杀出城去,这就值得称道了。谁能想到,一个守门军官居然受过他的大恩,甚至受过恩后连名字都不记得,直到看到人,才发现这是恩公。接着就主动开城门,配合他逃跑。这是有死无生的时候,这种时候还能这样知恩图报,也不怪人家说*******。” 大船上,范进与张氏之间,已经摆了一面棋盘,两人分执黑白一边下棋一边闲谈。信奉棋手绝不下场原则的张小姐,行事风格显然是给我冲而不是跟我冲那种人。事先布局计划时会想的很多,总担心谋算不周全。到了实施环节,她反倒变的有些淡漠,当然也可以称为从容。 所有该谋算的事谋算好了,该发布的命令发布下去,剩下的就只是听下面的人把结果反馈回来,至于输赢胜负,那就不是她所能干预的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肯定不会亲临一线指挥,更不可能持刃杀人,所以留守在船上与范进下棋对局,就是最佳的选择。 她的棋是跟刘勘之对弈练出来的,棋力与号称三绝的刘堪之差相仿佛,两人之间每次对局,都得几个时辰才能分胜负。这份手段放眼湖广,都算是一流,按她想来,与范进对局,自然是有胜无败,倒也没太在意棋盘变化。 长沙城内的情形,通过旗语信炮以及士兵,流水般传递过来。精心准备的伏击,大批动员的士兵,从人数和大势上看,自然是官府占据了绝对优势。不过具体到单独一处战场上,被伏击者倒也并非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曾光这伙人是武艺高强的技击健儿,眼下没了退路拼死一击,作战就更勇猛,一时抓不住倒也正常。其印妖书联土司,做的是杀头灭门的大事,在衙门里自然不会没有耳目。即使用了利益等手段分化他们,也不敢保证不会有人为其拼命。于这种变数,也是考虑过的。 范进这个布局没有一开始就收口,而是逐渐加力,也是想看看到底会有谁在这个当口跳出来拉曾光最后一把。这个门官的反水,倒不至于让计划彻底失败,最多就是让人觉得有些错愕。 这名门官已经被擒,简单的审讯,就得到了口供。居然是十几年前其欠了一笔王府的高利贷,几以落到要典妻卖子的地步,多亏曾光替他偿还了债务才免去家破人亡。当时曾光并没留名字,只是相貌被记住,于此时重逢,便破了性命来报恩。 事件本身不足为怪,但是在层层埋伏下还是出现这种小变故,总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更不可思议的,则是范进在设定计划之初,实际已经把这种变故计算在内。 真实的战争不是话本,自然不存在所谓掐指一算,或是久候多时之类的话。伏兵这种东西的设置,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可能于每条路上都安排一支人马在等待曾光截杀。 在制定计划时,刘堪之等人着眼于城内层层撒网,可是于目标破网后如何追击考虑的并不周全,又或者说在人力不足的前提下,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有范进在计划之初,就为曾光突围做了打算,甚至备了后手。是以,听到奏报之后,张氏心里对于范进的谋算就更为佩服。 逃出去不代表安全,六扇门、官军、锦衣卫甚至一部分江湖人物,都在后面进行追击。毕竟曾光身上关系着价值几十万金银的巨款,现在又有官府追击,不少江湖人想要火中取栗,或是求财或是求官,从他身上发一笔财。是以少女并没有多少失意或是惊慌的情绪,只微微一笑, “是啊,做官的人一般到了这一步,就是树倒猢狲散。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在马上的时候自然可以呼风唤雨,可真若是翻身落马时,还能有几个雪中送炭的可是难说的很。从这一点看,还是他们这些江湖人更有情义一些。” 身为仕宦子弟,她年纪虽然不大,于沉浮起落的感悟,却比范进来的深刻。长叹声中,不知带起多少回忆。 范进笑道:“曾光这个人很本事,不但有武功,脑子也够用,人也有手段。身边聚集了这么多能人,足以证明其本身的才干。这种呼保义一般的人物,能遇到几个死命报恩的人,也算正常。也是他运气好,如果遇到几个张铁臂,也一准要遭殃。” 张氏也笑道:“他很有本事,但是比我们还差一些,从一开始他就中计了。让他带了那么多拖油瓶,既跑不快,也藏不住形迹,依小妹看来,三十里之内,他就要伏法了。” “极限差不多就是这样,如果本地公人能得用一些,十里之内就该把人收拾了。曾光是以仁义为标榜的,大侠么,就是这样。仁义既是他最有力的武器,也是最沉重的包袱。尤其到这个时候,更是弊大于利。如果他抛弃了仁义,就算他活着,号召力也没了,所以他现在是骑虎南下,只能带着这些人跑,明知道死路一条也没的选。做大侠就是这么惨,没办法。” 少女道:“范兄所想的计谋与小妹相同,都是先以一处陷阱误导反贼,声东击西,十面埋伏,借王府的兵力以破敌。现在看,这个计划已经成功了。只是我觉得,如果想要解决曾光,一定有更好的手段,现在船上只有你我二人,范兄可愿对小妹说明?” “这个也没有什么愿不愿的,手段是有,但未必是好。曾光再厉害也是一条命,想弄死他不难。比如在王府里搞几口箱子埋火药,他们来搬的时候就炸死他们。但问题是没有意义,这些人以江湖成势,进而还想要谋反,取他们的性命容易,坏他们的根基较难。我想的方法,也是怎么让他们在江湖上无从立足,即使有漏网之鱼,也掀不起风浪来。从这个角度看,让他出城也没坏处。” “现在城里那么多江湖人,官府如果愿意,就能把他们都扫了。从曾光起事到现在,这些江湖人就是一个站队的过程。站曾光的,接下来就要迎接死的命运。站朝廷的,就得跟曾光拼下去,将来再有第二个第三个曾光也不会信他们,认准他们是朝廷的人。他们自己也知道,今后必须和朝廷合作才能有出路,否则江湖同道就能斩了他们。即使原本对官府印象不好的,这事结束之后也得乖乖给官府办事,此消彼长,还是给官府增加了力量。归根到底一句话,曾光的力量来自江湖,我就让江湖斗江湖,一方面以势压,一方面以财挑,不怕那些江湖人不自相残杀。拿刀的人死的越多,这天下就越太平,于我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好事。” 少女点点头,又看向棋盘,“不错,这些不听话的棋子死光,棋手才好布局。范兄,按小妹看来,如果不是时间不够,这局还可以布更大一些。” “小姐高见。” “小妹把握人心的手段不及范兄,但是看人的本事总是有的,我倒要请教,如果此时我们不急着上京应考,范兄会如何谋划?” 范进笑了笑,一子落下。“也没什么,无非是把这个计划放大,让曾光继续跑,一直跑到湘西。接下来,就是逼那些土司站队。保曾光的呢,自然就要打击。那些中立的要拉拢,那些投靠朝廷的要扶持。其实朝廷对于土司众多的地区,大概都是这么干的吧,找几个听话的扶持,找几个不听话的收拾。其实说到底,谁也不是朝廷儿子,没有所谓真的完全听话,还都是要靠力量说话。只要力量够强,那些土司就不会闹的太过分,反过来就没办法。曾光这次搞兵书妖书,是要谋反,这个时候保他的,怎么也要斩几个祭旗,让其他土司消停一阵,将来么再缓缓图之。” 少女不住点着头,“范兄不愧是在广东帮办过军务的,与一干只尚空谈的书生完全不同。小妹向来自诩有能,可若我布局也只是以大兵入湘西,再想如何杀贼,放眼湘西举目皆敌,比起范兄这拉一派打一牌手段可差的远。” “小姐不必过谦,我这也只是纸上谈兵,实际要做起来很困难。资金资源还有上面的支持力度,自己手上能调拨多少兵力都说不好,所需时间也旷日持久非朝夕之功,只能算是旁门左道。我说过,计谋再好也只是巧,小姐则是用势去碾压敌手。两下相比,小姐的方法是正途,小生这个则是取巧邪道。” 少女笑道:“范兄不必太谦了,用力不一定强过用巧,何况力人人会用,只看能出几成力,只有巧字才见功夫。范兄如有时间,可以把自己所想写下来,整理成册。若有机缘,或可转呈上宪,他日按法实行,亦是范兄为朝廷立的功劳。” “好,就依小姐高见。” 张氏与刘堪之相处时,谈话远比范进为多,但是大多数言语都用在吵架上。像现在这样她说什么,男人就听什么的时候,几乎未有。以她的容貌身家,想要找一个对自己千依百顺的男人并不为难,但是这样的男人多半没什么本事,除了仰女子家族势力鼻息外,很难有所发展,像这样的男人,固然听话,却又难以入女子法眼。 当下毕竟是个大男子主义社会,既有才情,又肯在女人面前伏低做小的,就比较难找。范进所勾勒的蓝图,足以证明其自身才能,这种文章诗文之外的学问对这少女而言,也比诗词文章更能令其认同。交涉之下,在她心内不免升出个念头:这世上原来不是所有才子,都像堪之兄那么骄傲。 只是这念头甫起即灭,反倒是让她觉得脸上发热,心头乱跳,不停告诫着自己:范进只是自己看中的一员虎将,不能多想……不能。 好在她性子与普通闺阁少女不同,这等念头旋起旋灭,注意力又放回棋盘上。手中白子高举,却迟迟不能落,半晌之后,才自嘲地一笑,“光顾了说话没看棋,居然下成了个倒脱靴,这盘我是输定了。自小妹棋艺有成,胜负虽有,但还没这么快败过,我可不会那么容易认输,咱们再来。” 范进心道:倒脱靴……如果有机会,倒是真要脱你的靴,不过不是在棋盘上。那时候来几次,都没关系。 两人这盘棋没下多久,就被自橘子洲传回的消息打断。出了简瘦梅行刺的事,那边的文会也就进行不下去,加上长沙城内的战斗基本已经结束,零散争杀发生在城外,这些文士以及官员就都想着回城。 张家那一行人也在向船上赶,范进道:“想必二公子回来就要商议大事,这棋还是改日吧。” “你啊,无非就是不想让堪之兄难堪而已,其实大可不必,堪之兄对上男人时,气量还是很大的。只要不让他输给女子,就怎么都好。不过即使不要棋盘,也未必不能下,范兄可能下盲棋?” 盲棋?范进心头暗笑,自己有系统加持过目不忘,盲棋于他根本不算难事。只是这张家千金,难道也有此能?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过目不忘本领的不止自己一人,遇到一个也不稀罕。他点点头道:“尚可。” “那就好了,我们把棋盘收起来,就没人知道我们在下棋了,大家下盲棋就好。不过这棋不能白下……”少女忽然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若是范兄输了,须得输个东道,跟我二哥他们一样,穿上女子衣衫,到长沙城里转几圈。” “这算什么东道了,就算不输,也一样可以穿啊。只是范某此来,只带了男子衣服,未曾预备女子衣衫,还得去买。” 张氏见他说的洒脱,心内不免又想起自己发脾气时,二哥想了这个办法哄自己,那一干书生自然要依从二哥安排。刘堪之却别调独弹,坚决不肯这么穿戴,甚至窝在船上不动,也不和自己同行。固然有其家教严格,刘一儒是理学大家,持身甚正,教子也严。 但不论如何,与范进这种顺从态度,完全不同。而对方其实并不需要依附自己,照样可以过的逍遥,这种顺从就不是做作而是发自内心。 从自己看的那些话本故事,再到初次相见,几次默契,以及方才范进谈笑间勾勒出的平蛮方略。再到他对自己的百依百顺,并未存男尊女卑的定见。 或许……他不止可以在父亲帐下担任冲锋陷阵的大将,还可以是一个……好哥哥? 就在少女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之时,又一道有关军情的消息被送过来,曾光一行人已被官军围困于一片树林之内,距离长沙城:二十三里!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绝杀 在江湖中,向来有“遇林而生”的谚语。江湖人很少与官府结下生死冤仇,与官兵捕快之间更是多有人情应酬,不结私人仇恨,抓人无非虚应故事。只要逃进森林里对方就不会再追,再者追进去危险也大,没人愿意冒险,是以当江湖人被人追杀时,遇到树林多半就可以求生。可是这次,谚语失效了。 喊杀声与兵器碰撞声以及箭矢划破空气的嗖嗖破空声弥漫在森林里。虽然由于树木遮蔽,大部分箭枝发挥不了作用,但是于这些逃亡者而言,少数发挥作用的冷箭依旧致命。 从一开始,官军就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行动力与韧性,部队咬着曾光的脚步,紧追不放。来自地方的江湖帮会势力甚至城里大户人家的护院打手,都加入了追击者的行列,如同附骨之蛆对曾光等人穷追猛打。 这些人的武艺未必比的上曾光等人,可是江湖经验并不逊色,追的速度不算太快,却能保证目标不脱离掌握。这些人就如同追逐猎物的狼群,一开始并不至于威胁到被追击者的生命,可一旦目标露出疲态就会扑上去,给曾光一行制造大量伤亡。 本来单是曾光等人,以他们的武艺,只要出了城,就有机会逃掉。可是自牢房里救出的字匠、刻工还有宋崇礼等人,都是没武艺的,其中不少人身上还有伤。光是跑二十几里路,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于速度上无从追求,想要摆脱那些追兵就是势比登天。反过来,曾光一行还要照顾他们的安全,于整个队伍的行动速度和效率,都产生了恶劣影响。 偷袭、攻击,伏击……战斗始终伴随着这支队伍,自离开长沙城到现在,从未停止。饶是这一行人中不乏武林高手,在这种连续战斗得不到休息的情况下,精神和体力都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 一声惨叫中,金道侣的苗刀,将敌人劈翻在地,但自己也着了对方临死前反击一刀,肩头一片血红。饶是其素来悍勇,却也有些支撑不住,插刀入地,手紧抓刀柄剧烈喘息,四下望去,却见同行者已有数人倒在血泊中。至于他们的对手,本来藏在树林里准备打伏击的,此时已经全军覆没,一个在长沙城内颇有名气的帮派,就此除名。 一条大汉吐着唾沫骂道:“黑虎帮跟咱们平日没少做生意,没想到现在居然偷袭,真他娘翻脸不认人。” 曾光在战斗中为了掩护手下,自己受了两处伤,事情紧急也来不及包扎,半身是血,很是有些吓人。他摇头道: “就因为平日有交情,现在他们才要下杀手。城里那些大户也一样,他们是铁心和咱们翻脸了,这次帮着官府对付咱们,实际就是杀人灭口,免得咱们把他们与湘西那边的贸易交待给官府。官府还想拿我们要口供,那些人干脆下的是死手。” 梁崇礼等人手上都已经提了武器,即使不会武功的人,此时为了自保也被迫加入战团。方才那轮交手里,曾光这面死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不会武功的工人。梁崇礼由于有人保护倒没被伤到,只是走路已经走不大利落。他来到曾光面前道: “曾大侠,我们其实之前没会过,我加入贵方时间也不长。你能亲自来救老朽,老朽已经很见你的情。这次的事,说到底都是我们急着报仇,动了张家的人才惹出来的麻烦,是我们坏了大事。我们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大局为重。有我们这些废物在,你跑不掉的。曾大侠武功高强,只要甩开我们,肯定可以逃脱,我们留下来殿后,能拖多久是多久。只要将来你打下一个好世道,不让再有人的女儿被那些小王爷祸害而无处申冤,让老百姓人人有田个个有衣,我们就可以瞑目了。” 高秀清也道:“没错,曾大侠你们快走,不要再为我们拖累。” 曾光摇头道:“这叫什么话?大家都是兄弟,谈什么拖累两字就太可笑了。曾某人无非一介武夫,原本只知道靠着一身功夫闯江湖,看到不顺心的事就出手打过去,至于做对了错了自己都分不清楚。直到听了天窝的几位夫子讲学,才知道世上的道理是什么样子。这天下不一定非要有个皇帝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老百姓也不是生下来就要给人做牛马的。这世道不公平,我就要打个公平回来。我打天下为的不是自己当皇帝,是要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个个有田种,上面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如果遇到危险,就抛下你们逃掉,我和那些朝廷走狗,又有什么区别?一日为兄弟,一生为手足,只要曾某有一口气,就不会扔下一个弟兄!” 他边说边挥舞双刀,打飞几枝射来的箭,耳边一声惨叫,却是一名工匠没有他的手段,被箭射进了小腹,躺倒在地痛苦的申银。曾光二目充血,怒不可遏,双刀在空中虚斩数记。 “范进,范退思!我只要有三寸气在,不会与你善罢甘休!湖广地方衙门的人,没有这份手段,一定是范进……这一切肯定是他做的,咱们中了他的计谋!均田地,选天子的大计,就坏在他手里,我纵然化身厉鬼,也不会放过他!弟兄们记住,谁活着出去,都要向他复仇!” 森林之外,战旗密布,官兵与捕快组成的联军,已经完成了对树林的合围。担任指挥的将领身边站的却是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其家主亦是湖广知名大儒,长沙城里有名的富翁。他来是代表家中给军队送了些食物饮品犒劳,同时也带来了一批能杀善战的武林高手。借着交割之机,他在指挥官身边,低声道: “简家已经完了。简瘦梅橘子洲头行刺张嗣修,为其身边的护卫拿下,做实了他勾结曾光的罪名。这次是灭门大祸,员外的意思是,趁这个机会,把简家那几万亩上好良田拿下来。城里现在还在乱,不少人家在这次的变故里受了害,现在还没恢复安宁,抽不出精力来管这些,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天赐良机。趁着别人没反应,能吃多少就先吃多少,即便将来吐出一些,也是赚的。” 那军官点着头,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简瘦梅那娘子可是美如天仙,还有满身功夫,是难得的一匹胭脂烈马,人在哪?” “听说带着孩子去乡下了,王府、锦衣卫都派了人去,小王爷惦记她不是一天两天,你就别指望了。还是吃掉眼下这帮人立功来的实际,用这份战功来吃那片田地就更硬气。再者,这次是谋反大案,这份军功拿下来,将军的前程,也不难……” “那些人身手不弱,没那么好对付。如果不是让他们带了一群累赘,我也没把握把他们都留下。现在他们是困兽犹斗,这个时候的人最狠不过,硬攻怕是伤亡惨重。” 那位掌柜模样的商人冷冷一笑,“无非就是人命而已,又算的了什么。员外准备了一大笔银子,就是用来了断这些死人。曾光他们知道的太多了,让他们落到官府手里,对员外的损失太大,这个时候必须当机立断。” 他又看看远处,“另外,员外说过,定下这个计划的人,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如果曾光落在他手里,就等于是在我们脖子上套了道绳索,什么时候想收,就收一收,那样的话,我们损失的就不是一点银子或是条人命的事。赶紧动手吧!” 武将点点头,摇动令旗开始下令总攻,不久之后,成片的官军杀进森林里,开始了最后的决战。而一枚枚穿云炮也在空中炸开,另一支规模更大的军队开始向树林方向前进,他们中混杂了不少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以及那位新归顺的张铁臂。不管是兵力还是级别,都在前一支军队之上,比起他们的友军,这支队伍的目的更为简单直接:摘桃子。 “那些商人跟湘西肯定有联络,否则妖书出了那么多,不会衙门里一点风声没有。现在曾光完蛋了,我们再把消息放出去,他们肯定要慌,不想有把柄落在官府手里,所以会下杀手。他们这些人在长沙本地极有力量,一旦发动起来颇为可观,曾光的人跟他们拼一拼,也就死的七七八八,我们这边再派人过去收尾,就很容易了。毕竟他们是商人不是反贼,不敢和官府直接翻脸。所要担心的,就是这些部队和锦衣卫,会不会也被商人渗透,对我们阳奉阴违,那这个布置就失去作用了。说到底就是人手少,如果有自己嫡系的人马在不至于如此。” 一身女装的范进在船舱内侃侃而谈,模样很有些古怪,明明说的是正事,还是让张嗣修等人忍不住想笑。 有着丰富让棋经验的范进,自然知道怎么把棋让的恰倒好处,不让人发觉。于是张氏以为自己真是靠盲棋水平打赢了范进,心里无比欢喜,等到范进换上女装,她就更是满意。张嗣修等一行人回来,少不了要骂妹妹几句,只是她早已经做好准备,并不当一回事。 刘堪之倒是认为,她留下来比较正确,毕竟张铁臂的问题,如果没有一个够身份的人压场,也没法取得对其处置的绝对控制权。船上留个要人指挥是正确的。 张嗣修则说着橘子洲头那场行刺和打斗是如何惊险,以及刘堪之给自己安排的两名护卫身手何等高明,怎么在三两招间就制服了简瘦梅,可此时张氏的心思都在盲棋上,与这方面关心不多。 直到范进输了棋又认赌服输的换了女装,少女才开始讨论军情,这时针对曾光的收尾行动,也已经开始了。 刘堪之道:“人手虽然不能算嫡系,但是几位带兵官既然得了嗣修兄的手书,应该知道进退轻重,何况队伍里还有我们的家将。如果他们敢勾结大户卖阵,那等待他们的下场一定不会好,这些武人身上,都有一堆毛病,克扣粮饷,虐打士卒,侵占军田等等,坏事做的多了。我们如果想办人,只要给都老爷那里把证据递过去,他们就不是革职拿问那么简单,搞不好要进大牢。为了自保,他们也只能拼一拼。” 于城里一系列变故,他自也得到消息,于范进的态度上,从刚开始的泛泛之交,到现在却是真想当个友人来结纳了。一如张氏所说,他不认可输给女人,但是对有才情有本领的男子,还是很认同的也愿意交朋友。朝范进拱手道: “曾光这伙悍贼身手了得,如果不是范兄定计用谋,我们怕是很难把他们一网打尽。当日是小弟思虑不周,险些就放任这群贼寇与土司相勾结,酿成巨祸。倒是范兄远见卓识,小弟佩服。” “怎么?只有退思兄远见,小妹就是妇人之见了?”少女一见到刘堪之,就忍不住想要抬杠。只是她话刚说完,张嗣修就道:“你还说?橘子洲派个丫头冒充你,这事要是漏了马脚,知道多大的风波么?好生待着,不许淘气。” 他又看向范进,“范兄的谋略倒是高明,不愧是在广东办过军务的,不过要说这第一功,我倒认为是刘兄的。没有刘兄运筹调度,我们也赢不了这么轻松。就说今天在橘子洲,如果不是刘兄的家将,那简瘦梅也不好对付。” “二公子所言极是,要说功劳,刘公子和二公子难分高下,小生可提不起来。没有几位的面子,光是各地的人手,就不会来的这么多这么快。不过恕小生直言,等到回头写公文时,这部分功劳还是交给湖广巡抚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为好。” “这是为何?湖广巡抚是我世伯,自不会与我抢功。” 房间里唯一算上外人的,实际就是范进,所以张氏虽然是女流,在这种场合也敢说话。 她摇头道:“二哥,你糊涂了。这么大的案子如果送到京里,父亲一定是要过目的。你要是让他看见,咱们几个出现在公事上,还调兵遣将从周边各县征调士兵,我包你进京以后先吃家法。” “这……” 张嗣修也醒悟过来,朝范进一拱手,“是我糊涂了,多谢退思兄提醒。” “不敢当。小生这也是办军务时一点心得,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互相帮衬,才是皆大欢喜。抢功不如分功,把功劳做大一些,不是很好么?湖广各大小衙门都得了功劳心里欢喜,于元翁面前除了奏章,自有私信。那上面少不了对几位的揄扬,这也是一样的。” 张嗣修道:“话是这么说,可我得嘱咐他们,别把我调兵的事写上,否则一准吃苦头。” 几人一阵大笑,场面很是放松,远方的烽火硝烟与杀戮,于他们已无半点影响。不屈的呐喊,绝望的诅咒,只化做阵阵微风,吹拂着船上的旗号,旗子只动了动,便又回归正常,一切如旧。 天到午时,正是大明朝法场杀人的时刻,而曾光等人,也已经被无边的血海与刀枪所包围,走上了死亡之路。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吉王的礼物 吉王府的的长史袁立本是在傍晚时分登上的张家座船,这也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范进演奏纸箫的那个夜晚,这位王府长史就上了船,代表吉王府向张家道歉。 不管朱三是什么身份,总归是王府的人,他惹上了张家,吉王就得出来赔人情。在这片土地上,吉王其实也算是个强横角色,乃至吉王世子的真实嘴脸未必比朱三好到哪去。但是他们父子都是脑筋清醒的人,自不会愚蠢到去触怒权相,因此事情一发就派了长史来赔情,乃至针对曾光的伏击计划也是在那一晚正式敲定。 计划难在落实,落实里最大的障碍就是人手,即使几个衙内能够从附近的府县拉一些人过来,总量上还是不够,为这次伏击贡献人马最多的就是王府。八百名王府仪卫以及附庸于王府产业的打手护院武林高手,是整个剿杀作战的主力。曾光被打的那么惨,主要原因就是王府与张家合作这个情报他没掌握。 张家的势力大,可是离长沙还有些距离,王府则是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有王府出面组织联盟,没哪个大户敢不给面子,拒绝与官府合作杀贼的主张。乃至牺牲王府里一些人,摆个陷阱诱敌,亦是吉王对这次行动的支持。 其实吉王作为藩王,与张家没有什么交情,最多就是大家都在湖广,但湖广是个庞大的地理概念,连广西都能算到湖广交往圈子里去,也没有多少乡土情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龙阳郡王第三子的事。 即使对方不是真的世子,即使对方勾结反贼谋害主宗,但是他终究还是吉王府的人,如果张家想要把帐算到王府头上,王府也只能被动接招。考虑到辽王府人死国除,连树都被挖了,整个藩地由楚王府代管。有此前车之鉴,吉王也没法不怕。 这次袁长史过来,则是借着得胜东风,希望与张家握手言和,忘记朱三引发的不愉快。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希望张家出面向衙门关说一下,在审讯时掌握尺度,别让事情牵扯到王府。 朱三和曾光一样,都在乱战中被拿,如果官府想要从他身上攀咬王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以朱三对王府的不满,只要稍微引导一下,他就会拉着王府一起死。 藩王平时怎么折腾都好说,但如果牵扯到勾结土司,谋图谋反的事上,多半就没好下场。毕竟自永乐靖难到宁王之乱,有着太多藩王谋逆的例子,处置上也是有杀错没放过,陷到这种案子里,那便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地方官府平时跟王府交往时,或多或少都被打压,有机会报复时,也绝对不会手软。眼下别看打了胜仗,王府的心情未必好到哪里去,张家这边的工作不做通,他未来是什么下场还很难说。 张嗣修、刘勘之等人招待袁立本,两下都是读书人,袁可立也是大儒,不愁没话说。一名与袁立本王府的小太监,则把范进请到了外面,低声道:“千岁已经让人把一点小意思送到了范公子舱里,等公子回去一看,就知端倪。” “这……这不大好吧?范某只是一介儒生,怎敢受千岁厚赐。” “范公子不必过谦,千岁知道,范公子不但是张二公子的好友,更是谋主。这次拿曾逆等人,都是范公子设计用谋,您在二公子面前说句话,就有大用。龙阳郡王府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如果在衙门里胡说八道,还得指望范公子仗义执言,别让衙门真的上当受骗。只要范公子说句话,千岁就感公子的好处,等到公子金榜题名,咱们还得多亲多近。” “借公公吉言。至于千岁所担心的事,请公公回禀千岁,二公子一诺千金,既然千岁此次大力协助剿灭反贼,足以自证清白,谁也不敢随意攀诬天家血脉。至于一二不肖之辈,无损王府清名,他日自有国法处置就是了。” 那名小太监显然是吉王身边极亲信的角色,听了这话长出一口气,点头笑道:“有范公子一句话,奴婢便可放心回奏了。” “慢……这事虽然无甚大碍,但是学生这里也有几句肺腑之言,请公公一并回奏。宋崇礼本来是指望千岁吃饭的,却反过头来暗算千岁,其中自有原因。小生是外乡人,对此中情形所知不详。只听说宋掌柜膝下只有一千金,本以许配高秀清为妻,但莫名其妙就上了吊。据接谈巷议,似乎在此之前,吉王世子某日酒醉后进入崇仁书局内院,一个多时辰后才离开,当天晚上那位宋小姐就自尽了。当然,我相信这是污蔑,吉王父子贤名在外,自不会做这等恶行。然人言可畏,如果这件事闹到言官耳中,吉王面上亦无光彩。不知公公以为然否?” 那名年轻的太监脸色一红,懦懦道:“范公子说的是。奴婢自当据实回奏千岁,请千岁仔细查问。” “范兄,你怎么在这里?长沙府衙来人邀请,请咱们去赴庆功宴,到处找你不见,原来是在这。” 一身男子打扮的张氏不知从何处走出来,那小太监如同空气般被她无视了。能做上王爷心腹的,自是乖觉角色,如何听不出对方逐客令的意思,连忙告个罪,转身即走。 等看到其去的远了,张氏才轻哼一声,“朱三虽然是冒充世子,但是真世子的行径,也未见比他好到哪里去。范兄只是这样敲打他几句,其实算是便宜了。”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就算知道那些事是他做的,我们也拿他没办法,这天下总归是姓朱的,受害的又只是个民女罢了。要个藩王世子去为自己酒后失德负责,这要求实在太高,就算宋氏不死也不会怎么样。赔一笔银子,再不济就把她娶了做侧妃,对她而言也未必就是什么好归宿。朱三有一句话没说错,这里是吉王藩地,很多事是拿他没办法的。” 张氏也道:“是啊,如果当日要抓的不是小妹,而是其他举人带的女眷,可能也就不了了之了。就算打官司把人要出来,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范进叹了口气,“只希望吉王能涨点记性,约束一下子弟,至少把面子上的事敷衍过去,少要祸害点百姓就好。” 张氏道:“现在也只好如此,等进了京城,再向父亲禀明,请他老人家做主。算了,不说这些腌臜人物,免得坏了兴头。这吉王府不知送了范兄什么好东西,可能让小妹开开眼界?” 范进一笑,“这是自然的,且小姐稍候,我让人把东西抬过来。” “王府的人还没走呢,你现在抬箱子,不是等于打他们的脸?等等吧,长沙府确实来了人请二哥他们去赴庆功宴,等他们一走,再看不迟。” 这庆功宴既是本地衙门庆功,亦是利益分配,参与的除了本地官府,就是城中的士绅。不管张氏本身如何出色,出席这种场合总归不大合适。如果她执意要去,也可以穿男装出席,只要少说话倒是不至于露破绽。可她自己不想去,也就没人勉强。 范进按说正在刷脸阶段,如果能出席这样的宴会,好处肯定不少,可是她霸道地替范进做了主,把他也留了下来。本来按张嗣修的想法,刘勘之不好交际,多半也是要留下来的,范进留下也无非看着妹妹和刘勘之秀恩爱,倒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哪知刘勘之要亲**问一干六扇门的人,破例出席,再想拉上范进一起走,就不大好张口。总不能说我不放心你留下,所以要跟我一起走之类的话,再加上刘勘之也支持范进留下,张嗣修就只好听之任之。 与张嗣修同行的几个书生,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已经有人在准备着酒席之间做几篇好文章出来,揄扬一下张氏弟兄以及刘勘之的才名,顺带也能让自己借机得以出人头地。吉王府的人在进行了一番交流后,自然也识相的告辞。一干人纷纷离去,船上下人仆役丫鬟之类还有不少,但够身份称主人的,就只有张氏与范进两个。 关清与范志高两人,将吉王送的礼物挪到了主舱位置,只见一大一小,两口樟木箱子并排放着。箱子上的封条完好,证明没人碰过。范志道道:“九叔啊,小侄和关清两个提着刀守着东西,没人敢碰的,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这口大箱子还有点分量,一个人搬起来有些吃力的。王府既是富贵人家,所送的礼物必然贵不可言,能否让小侄也开开……” 他话没说完,范进一道眼刀就丢过来,关清一拉他的袖子,将人向外拽着就走。范进朝张氏一笑,“不好意思,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就是这样子了。” “范兄不必客气,其实小妹也很有些好奇来着,不知吉王拿出什么东西来收买我们张家。” 她自然知道,所谓的礼物虽然打着送给范进的旗号,但只要范进没有白痴到家,肯定会明白自己只是个过路财神,里面大部分东西是要孝敬张家的。以藩王而贿首辅,想想也知,礼物不会太轻,但也不会太俗。 拿了钥匙开锁揭封,先打开小号的木箱,里面的东西全用上好的红绸包裹。撤去红绸,灯光映照之下,只见里面放的是一本书,及一副卷轴。 范进与张氏下意识地向对方看去,目光在空中碰到一处,同时道:“一唐一宋……” 默契……又是默契。这种并非刻意安排,而纯粹来自思想上共鸣的默契,让张氏觉得心内大为快意。毕竟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何况是这么有默契的知己,就更难了。 将卷轴展开,果然是颜真卿所写的朱巨川告身,这一幅字自然就是真品,不会有开播之误。而另一本书,则是一部宋版的新唐书,亦是真正的北宋版。 显然两样古董确有其物,只是真品存在王府,以赝品或是替代品出来贩卖,内中或许还涉及到一些其他的牟利手段,只是随着崇仁书局的封禁,也没了追查的必要。 范进将两样东西放好,连同木箱推到张氏面前。“这两样东西,是二公子买下的,自是二公子之物,在下可不敢收。” “二哥买得是假的,这真的跟他没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二公子当真货买的,现在有了真货,自然归二公子所有。小姐就不要推辞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推辞什么了,不过话要说明,这大箱子里的东西,范兄就不要推辞了。” 范进摇头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何况这口箱子这么大,如果里面真装了许多金银财宝,小生也怕它咬手。” “这有什么不安的?吉藩家财万贯,主动送一些给范兄来花,也没什么关系啊。这次如果不是范兄看破机关,他的王位都不稳当。曾光他们要是真把他绑了,连他性命都丢了,出些金银报恩也是应该。” 少女展颜一笑,“我知道范兄在担心些什么,不过大可不必。家严用人不拘一格,朝中几位大员,或多或少都有毛病,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他们是忠臣,能做事肯做事,就不会有什么妨碍。范兄今后为官,也只需记住一个忠字,一个勤字,其他的便不用在意。” 范进朝少女含笑一礼,“既然小姐有话,那范某就放心了,不过箱子里有什么,还请小姐做个见证,免得将来说不清楚。” 箱盖掀处,人的目光望过去。作为相府千金,金银财宝见得多了,所谓重礼,其实也没什么真能放到眼里去。可是出于好奇心,少女还是忍不住向箱子里看过去,等看清礼物内容,她忍不住看向范进,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 少女嫣然一笑,范进则脸色微红,“小姐,这礼物看来我真不能收。” “不然,我看这吉藩在送礼上倒是很有些天分,知道范兄旅途寂寞,安排一佳人相伴,这也是佳话,范兄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木箱之内,本应带着幼子与细软逃回乡下避难的美妇,衣衫不整地躺在箱子里,望着外面谈笑的一对男女,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道:“儿子……还我儿子……”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鱼与熊掌 范进与张氏并不认识此女身份,可是看也看的出,她不会是普通的王府婢女,或是清楼女子之类。女子从箱子里出来,看看范进又看看张氏,忽然跪在范进面前,拉住他的袖子道:“把儿子还给我,不能……不能让他做阉奴,你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放过我儿子。” “有话起来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箱子里?” 女子并未起身,跪地说道:“犯妇简门单氏,我的相公就是简瘦梅。他现在应该也在你们手里吧?自从他结交曾大哥,想要为天下求一个公道回来开始,我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可以死,相公也可以死,但是他的孩子是无辜的。那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他是简家唯一的后代,不能……不能做阉奴!”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了出来。“你们想要做什么,就只管做吧,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公子救回我儿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 简瘦梅妻子出身大户人家,却羡慕游侠,喜好击剑。于长沙城内,既是知名美女,亦是出名的侠女。一身技击之术颇为了得,曾在郊外演习箭术,可以箭落飞鸟,算是湖广本地极有名的巾帼丈夫。 觊觎其美貌或是才情的人是很有一些的,但是简瘦梅自身就是大地主,又是知名才子,有这两重身份,真敢对她动手的人倒是不多。可是这回简瘦梅牵扯到谋反大案里,她的处境不问可知。饶是其身手高明,最后还是落到了吉王府手里。看样子在王府里她已经受了罪,一身功夫应该是用不出来,否则怕是没这么好的态度交流问题。 范进看向张氏,“这礼物看来还是该张小姐收下才是。” “范兄何出此言。这是吉藩送你的,你就笑纳便是了。简瘦梅谋大逆,其妻理当发卖,就当是吉王买下来做个奴婢,再转送给范兄,也无不可。至于她怎么处置,一切全凭范兄做主,小妹不多说一句。如果嫌不方便,你可以带她回房去,慢慢说。” “免了吧。”范进摆摆手,又对那妇人道:“你先告诉我,你儿子在哪?” “在王府……王府手里。他们说,如果我不好好……服侍你,就要拿我儿子……去喂……王爷养的狗。他还只有那么小……求求你,救他一命。” “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女子摇摇头,“我不在意你是谁,随便你是谁都好,总之吉王府明天会派人来问,我儿性命全在公子一念之间。求求公子了……你积德行善,发发慈悲!救他一命,也不要让他做阉奴,他没罪的。” 说话间,女子猛地在舱板上用力磕起头来,用的力气很大,将船板磕的砰砰做响。只三五下,额头上就见了血。 范进看看张氏,后者也在看范进,似乎在等他拿主意。范进后退一步,对那女子道:“你先不用磕了,磕的迷糊了,也伺候不了我什么。我可以救你儿子,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女子停止了动作,抬头看向范进,鲜血顺着额头留下来,原本美丽的容貌,此时就显得有些可怖。空洞的眼神里,忽然燃起了火苗,顾不上擦血,不住点头道:“可以……我可以答应公子,什么都可以答应。” “好吧,我先跟你说明白几件事,第一,我叫范进,这次你相公被捉,你们的那些党羽完蛋,很大程度上,都因为是我设计的。所以你想报仇的话,现在是个机会。听说你很能打,要不要过来打一架,试试能不能杀掉我?” 女子并没有行动,只略微呆了呆,但随即道:“你就是范……公子?好吧,不管你是谁,我只要我儿子没事,其他都不在乎。我不知道我们和你有什么冤仇,但是如今事已如此,我任你摆布,你放过我儿子就好。” “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件事。我身边这位,是当朝首辅江陵相公千金。她说一句话,比我说一百句都好用。我会求她派人给吉王送个信,先不要动你儿子,如果我们接下来合作的好,我可以考虑留他一条生路。但也仅此而已,至于你相公乃至于你,都不要想有什么好下场,这是你们应得的。所以你要先记清楚,我是你的仇人,张小姐和江陵相公是你的恩人。” 女子木然地点点头,不知道范进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只听范进又道:“现在就是我们说的第三件事了,你现在能写字么?” “能……我被吉王府的人下了药,手脚没有力气,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公子不用担心,犯妇不敢冒犯,只求我儿子没事,其他都听从公子吩咐。” “那就容易了,你按着我的要求写一份口供,就写清楚你们夫妻是怎么从好好的士绅变成了反贼,与曾光交往的经历,以及你们还与谁交往过。用这份文书换你儿子没事,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就会帮你,如果你不合作的话,我就把你交给衙门,一切让衙门处理。” “就……就这样?”女子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美貌长沙闻名,被擒之后虽然限于吉王严令,没人敢侵犯她,但是手上便宜依旧讨了不少,那世子更是将她好生折辱了一番,如果不是碍于范进,此时多半已经被世子占有。由于儿子在对方手上,加上被下了药,往日英姿飒爽的侠女,只能任人摆布,心里早就认了命。 她自知牵扯到何等大案中,落到王府要被辱,落到衙门也难免官卖为伎或是奴婢,早已不存幸理。只等着救下儿子,就自我了断,于自身荣辱便已看的淡了。在王府时就听到要她去服侍某位公子,如果服侍的好,就留他儿子一命做王府阉奴,如果那位公子不满意,就直接丢她儿子去喂狗的要挟,心里已经作好准备。 虽然身在士绅阶层,可是官府的嘴脸她见的多了,以至于一些大员对她的觊觎,她也并非不知。自度这个公子非亲即贵,多半也是吉王世子一流人物,落到对方手里难免受害,也已经有了这方面准备。尤其是得知对方就是范进之后,脑海里更是把这个大仇人和魔王之流联系到一起,认定其坏到极处,不会放过嘴边肥肉。 不想范进高举轻放,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放自己过关,让她很有些诧异。范进却道:“不这样还会怎样?不过你最好别耍花招,我在罗山办军务杀罗山蛮时,十几万人命都废了,男女老少都有。如果口供不尽不实,我照样可以要你孩子的命!张小姐请安排个人给她擦擦血吧,这个模样太吓人了。” 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张氏从后跟了上来,微笑道:“人我已经派了,想来吉藩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范兄现在想的莫非是把孩子拿捏在手里,然后好让她依了你?” “孩子在吉藩手里,她一样要听我摆布,可我不打算这么做。我不打算怜悯她,但也没打算折辱她。求仁得仁,给她一个干净的死法,也算对得住她。” “范兄就没想过把她收下?她模样可实在称的上美人了。还是说,你怕她暗算你?其实以范兄相貌才情,都不在简瘦梅之下,再加上有人质在手,用不了几年,说不定她就真顺了你也不一定。” 范进笑了笑,他有那“花”上的功力,再加上人质在手,如果想要女子身心俱陷,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想想也知道,那时这张小姐自然就指望不上,为了芝麻丢西瓜的事,他可犯不上干。不过他嘴上却换了套说辞。 “或许可以吧?但煮鹤焚琴的事,总归不够君子。再说我对于官卖这种处置方法,本就不怎么支持,她丈夫犯了王法,本就不关她事。即使要株连,也应把她当个人看待,而不是当物件处置。一个女人应该有权选自己喜欢的男人侍奉,即便不能求之即得,也应有拒绝的权力。我不是她想要的,勉强也没有好处,我这个人不算什么好人,杀人害命的事做的多了,办军务时一个主意,就能害死上万人。但是强迫女子服侍这种事,还是不想做。” “范兄不碰她,她也可能会被卖为官伎,结果差不多么。还是范兄觉得,她该尽节?” “不,我只是反对别人替她做决定。尽节也好,还是做官伎,亦或是做其他什么,应该由她自己选,而不是强迫。挟持人质下做出的抉择,想想也知道,并非其本意了。” 张氏看着范进,“范兄认为,女人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有权自己选男人?” “至少她们应该有权说不!只要她们不想要的男人,应该有权拒绝。对一般人来说,没有这么多的选择,也没有这种机会,这是大势,我没办法。不过我即使不能给她们创造这个机会,也不能逼迫她们非接受我不可。” “范兄认为,男人女人真可以平等相处?比如做朋友,做手足,不分高下,男人不一定非要强过女人,女人也可以比男人强么?” “自然如此,这又有什么不可的?” 黑夜里,船头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少女脸色看不清楚,只见她沉默良久,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可惜范兄不是我们湖广人士。” “小姐何出此言?” “没……没什么,我是说,如果范兄是湖广人士,或许这女子……当初会先认识范兄,也就不会嫁给简瘦梅。那样的话,她今天就不是这个下场了。” 去吉王府要孩子的人,是在一个时辰后回来的,那孩子也被灌了药,虽然性命无碍,但是人在昏睡中,一时叫不醒。由于担心有变,单氏的腿被捆住,只留着双手书写,见了儿子她几乎带着椅子要扑过去抢,结局自然是被两个家将轻松按住。 张氏冷着脸看着她,“你再乱动,我现在就把你儿子扔到江里。别不知道好歹!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是遇到范公子,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孩子我们会好好待他,不会让他受伤害,但如果你不老实的话……” “我……我老实,我听话。你们别碰他,还有别给他灌药,他还小……”单氏往日是个极英气的女子,可是现在命脉落在别人手里,却再也硬不起来,乖乖地写着伏辩口供,只求着能远远看自己孩子几眼。 她的字写的很大气,虽然是女子,但是笔体很有几分男子的刚健,侠女称号所来不虚。范进拿着口供看了几页,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天窝耿家……简瘦梅是在那里听人讲学时,认识了曾光。曾光虽然是个武夫,但也喜好读书,两人就这么成了朋友,再后来越来往越密切,就成了同党。放着好好的书生不做,就去当反贼了。不但他自己当反贼,还给曾光介绍人脉,向湘西偷运物资,铁器军械,这些都是严格控制不许流入湘西的禁物……啧啧,看看这名字,怕是多半都在酒席上,和二公子他们喝酒吧?有这东西在手里,就等于抓住了牛鼻子上的铁环,要它们去哪就去哪。等到湖广行新法时,这里的士绅谁敢阻挠,就拿这个去抄他们的家!” 张氏笑道:“范兄就没想过,拿这东西去向士绅们换好处?我敢说,你要是把这妇人杀了,再把口供烧掉,那些士绅会赔十个八个清白的大姑娘给范兄做侍婢。” “算了吧,我怕她们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也杀了。这东西不是用来翻脸的,只是用来谈合作的。一条鞭法虽然好,但是也要人去实施,官员坐在衙门里,真正干活的还是要和士绅打交道,只要他们肯合作呢,新法就好实行。比起十个八个大姑娘来,还是新法更重要。” 少女笑了笑,“范兄你留下那张铁臂,也是如此想吧?” “是啊,当时准备用张铁臂当条恶犬用,没想到老天把这妇人派来了。当然光靠口供杀伤力不足,不过有这个,就好办许多,可以跟士绅们去谈,谁冥顽不灵的,就拿它当凭据,也一样可以捉人。” “那湘西的土司范兄何以不问?” 范进也一笑道:“这个问题答案,小姐想必心里有数,现在不是时候。问出来,反倒没了退路,不如大家都装糊涂,且观后效。” “是啊,先给他们几天好日子,等将来……慢慢收拾他们。”少女一合折扇,神色很是有些得意,对范进道:“范兄,这妇人你打算好怎么处置了么?是就这么杀了?” 范进想了想,“不急,我想她还有点用,等到最后的一点用处榨干,选哪条路,就让她自己决定吧。”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少年意气皆堪托 女人喝的药茶,算是蒙汗药一类的升级版,时间一长,药力渐消,手足便有了力气。孩子的年纪小,药力发散得慢,依旧昏睡着。 当熟睡中的孩子被送到单氏怀里时,她如饿虎扑食一般把孩抢过来,紧抱在怀里,双眼充满敌意地看着四周,谁如果在这个时候来夺孩子,她一准会拼命发起攻击。不过她心里也有数,虽然自己体力渐渐恢复,但依旧保护不了孩子。 腿还被捆的结实,四下里,起码十几张强弓对着自己,稍有异动,就会乱箭加身。即使自己一身武力全盛时,也无非可以自保,但没法保证孩子不中箭。可是于她而言,宁可自己死掉,也不会让孩子破一点油皮,她只能屈服。 头上的伤已经包了起来,看上去样子有点怪,但是血擦干净了,模样倒是不丑。她看着面前的书生,心里第一个想法自然是杀掉对方,可是脸上依旧要强自挤出笑容。 “多谢公子救下我儿性命,妾身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公子……” “下辈子吧。”范进冷冷道:“这辈子属于你和孩子的时间不多了,好好看看他,记住他的样子,珍惜属于你们的最后时间,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你的表现不错,按我的要求做了,我很满意,所以我会给你个选择的机会。我给你两条路走,一,我把你送去衙门,你知道的,接下来你会被卖成伎女,或是成为某个大人物的禁脔。等到大人物把你玩腻了,依旧会送你去当伎女,再惨一些就是被大妇打死或是被人毒死之类的,总之死的时候不会干净。这样的好处是能多活一段时间,如果运气够好,可以活几十年,如果运气特别好,可能斗死大妇独霸内宅或者成为花魁。坏处是,你虽然是武人却是个大家闺秀,多半受不了这种折辱,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疯掉或是抑郁而终。至于第二条路,就是我可以让你选个干净的死法。服毒,投水,都可以。至于孩子,我会送人,然后给那人一笔钱,至于孩子能过的多好,我不敢保证,至少可以活下去,而且不用阉割。” “你知道的,江陵相公家乡族人众多,总可以找到个合适人家养这个孩子,他未来会姓张姓李,但总之不会姓简。如果让人知道他是简瘦梅的儿子,对他也不是什么好事。两条路你自己挑一条吧。” 女子愣了愣,她不怕死,甚至她已经不怕脏。她在写伏辩时就想过了,范进终究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表面上对自己秋毫无犯,早晚还是会对自己下手。自己拼去清白与之周旋,等到其筋疲力尽之后,自可与之同归于尽为夫报仇。没想到他居然压根没想过碰自己,反而给了那么两条冰冷的出路。 她道:“公子……妾身想要照顾孩子……看着他长大……妾身什么都可以为公子做……怎么样都可以。” 一个往日里英气勃发的女人,现在哭的梨花带雨哀声乞活的模样,其实比普通的妇人如此,更能打动人心。如果是长沙城内几位大人物看到了,多半已经心痒难耐,不管是否答应且先享用了再说。只是范进没见过她平日的样子,于她现在的哀求,反倒不是很当回事,只用例行公事的态度回答道: “让你把孩子带大,然后把仇恨散播下去么?我告诉你,这是办不到的事。我不会给你机会把孩子教育成反贼,甚至不会让他记的他的爹娘是谁,这样对谁都是好事。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活下去,我就送你去衙门发卖,我听说长沙城里有很多人对你有想法,也许他们买下你,会让你当个偏房也不一定。当然也有可能是你的仇人比较有钱,那样你的下场……算了,你自己想得到的。” “那……我能多看一会孩子么?” “当然可以,反正天亮以前孩子的药不会醒,你在四更之前做出决断就好了,到时候记得通知我。如果你到四更还没做出决定,我就替你做一个。”说着话,范进从怀里摸出枚铜钱,“要哪面你自己挑,到时候就由老天爷来定你的命数好了。” 另一间船舱内,张氏在银灯下,看着单氏所写的供状。前半截算是如实供述她所知的一切,后半截却是在范进授意下,要她怎么写就怎么写的虚假口供。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思忖着范进做出这种行为的原因。以少女的智慧,并不难分析出动机,可是对这种动机,她却不敢相信。 倒不是这种动机如何匪夷所思,而是不合逻辑。如果范进真的做了这事,自己的父亲可以受益,可范进要承担的却是大批儒生的愤恨与唾骂,这种敌视未必仅限于湖广一省,很可能是东南大半士林的敌视。他何以如此? 再者父亲这个想法,始终深藏于心,除了几个子女外,就只有几个极心腹的人明白,范进乃至凌云翼,都不在这个范畴之内,他是怎么知道要这么做的?他这么做,又为了什么? 少女的思绪被一阵喧闹声所打断,却是参加庆功宴的一干才子们,终于胜利归来。由于在宴会上都喝了不少,情绪上有些激动,制造出的动静也就格外大些。 张嗣修与刘堪之这等人,是不会搞出耍酒疯之类的事,但是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大些。即便是素来阴柔冷静的刘堪之,面上也有几分红晕,人变的也比平时有活力。 张嗣修见了妹妹,哈哈笑道:“小妹,你今天没去啊,如果去了就看到了,刘兄是何等出风头。所谓岳麓三友,一个进了牢房另外两个被刘兄一支笔压住,长沙花魁陆怜奴脱了绣鞋下来,给刘兄当酒杯。她的双凫,可是没人喝过的,刘兄算是开了先例。” 这种应酬场合逢场作戏的事,张氏当然不会真的吃醋,听了这话不怒反笑,“二哥,这么说你被比下去了?” “笑话,你二哥能被比下去?也不看看我是谁?秦晚照的手帕都送了给我了。说真的,咱们还要在长沙等着何心隐那厮来讲学,正好还能待两天,这两天时间,我要长沙几个花魁全都拜服在我脚下,让长沙这帮所谓才子看看,到底谁有本领?岳麓书院不是名声很响么?这次怎么样?教的学生里,连反贼都有,这回看他们怎么威风!” 张嗣修的脸红红的,情绪很高昂,忽然指了指主舱那里,“那女人谁啊?怎么这么会工夫没在,范进弄了个女人上船,还用箭对着,那女人还抱着孩子?这什么意思?” “她是简瘦梅的娘子……你们在赴宴的时候,范兄在问口供。” 刘堪之笑道:“范兄还真是不改自己幕僚本色,什么时候都要忙着这些杂事。曾光已经拿下了,这伙贼人一个都没跑掉,自有官府仔细推问,区区一妇人,口供又有何用?不如交给衙门发卖就是了。” 张氏看看刘堪之,她了解这个男人,看的出他今天喝的也不少,不知是不是因为用了那双凫杯的关系,助了酒兴?她轻声道:“那妇人如果官卖……很惨的。城里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觊觎她的美貌,如果发卖,下场恐不忍言。。” 刘堪之哈哈笑道:“世妹,你实在太过妇人之仁了。她犯了王法,就该受到惩罚,这很公平。就是要她在清楼之中送往迎来,才能警告后人,不可效法。” “可是这对女子来说并不公平。” “那就只怪她自己不好,没找对相公,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女人的命运,本就是与自己的相公息息相关,遇到这样的相公,算她倒霉。” 范进这时也走过来,给几个人见礼,与他们打招呼寒暄着。张嗣修忽然道:“今天大家在酒席上都做了文章,庆贺这场大捷。太守还问,范兄怎么没到,这次抓人,你可是立了大功的。若是范兄在场,少不了要写篇文章,几位老夫子帮着揄扬一番,怕是也有美人要对范兄芳心暗属了。不过现在也不晚,范兄做篇文章,几天之内,自可传遍长沙,等到何心隐来,得他指点几句,于名气上也大有好处。” 张氏道:“天色不早,二哥还是早点歇息吧,这几天应酬拜访少不了,你可别熬夜。这文章来不及,不如做诗即好。小妹先做一首诗,为兄长庆功。” 她朱唇轻启,一字一句道:“虎旅归来已罢兵,关梁无禁任遥征。九重天子称仁圣,异兽趋朝负辇行。” 刘堪之摇头道:“世妹,你的才情,不该技止于此啊。这诗平仄虽可,可是意境不合。咱们只是拿住一群反贼,又不是大破了蛮兵,用这贺太平的景象,有点过大了。” 范进开口道:“张小姐珠玉在前,我就不好献丑了。不过既然要做,总是要合一首诗,还请几位斧正。” 他清清喉咙,又朝张氏那里略丢了个眼色,拱手道:“节届阳和万汇苏,降藩归化效前驱。北门锁钥推良佐,绝域从今按版图。” 张氏听了粉面带笑,目光里带了几分赞许之意,张嗣修却道:“范兄,你这人谋略了得,文墨确实欠通。咱们今天是拿反贼,又表示开疆扩土,哪里用的上降藩归化效前驱,绝域从今按版图,这实在是不通的很了。” 刘堪之虽然没说话,但是表情里已经流露出不屑之意,显然极赞成张嗣修的意见。少女却道:“绿柳阴中点绛红,良材胜任栋方隆。” 范进接道:“少年意气皆堪托,一诺何妨缟纻通。” 这下张家兄弟以及刘堪之都听出,他们是在打什么哑迷。张嗣修道:“小妹,你们说的似乎是在射虎?” “是啊,你现在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回房去睡一觉,明天醒了就明白了。懋修,扶咱们的醉二哥回去睡了,别在这献眼。” 刘堪之微微皱眉,也在想着这谜语的答案,两名俊仆搀着他,先自回了客房。少女等到人都去了,才叹口气道:“毕战,许行,王良,象……读书人若是连他们都猜不出,还考什么科举?” 范进道:“猜自然是猜得出的,只是几位今天多吃了几杯,都没往猜谜上想,所以就难免跟不上。景春、王顺、司城贞子、貉嵇。这四位也不是什么难猜人物,只是不当谜语自然想不出来。再者二公子说的是,倒似乎我这诗用的不是地方了。” “范兄合小妹共做一首金兰谜,就不必太过谦了。我这里想到了杨朱、杞梁,范兄就想到了季任、然友。这便是所谓默契二字了,古人知音之交,也不过就是如此。今日我兄长多吃了几杯,脑子糊涂,说话言语冒犯,范兄别和他一般见识。” “不敢,二公子快人快语,有什么话说出来,我倒是觉得更容易相处。” “范兄能如此想,小妹就放心了。希望范兄今后能记得我们今天一起做的这首金兰谜,自今日之后,你就是小妹的兄长,我就是你的义妹。大家虽为异姓,情比手足,看在小妹面上,别跟我二哥一般见识。” 这算是哥哥卡么?范进心头暗笑。看上去收了这种卡,两人的关系就算划上了句号,虽然比普通男女要近一些,但终究有一道鸿沟在那,想要跨越就比较难。不过前世驾龄丰富的范进,自然不会被这点小困难吓住。今天两人这种神一般的同步默契,给了范进充足的信心。 这种知识型美少女,有才华人也聪明,家世又好还有个各方面都很般配的男神恋人,一般来说,会给人以无懈可击的错觉。 只是范进在前一世也不是没见过与之有很多相似点的女人,越是这样高傲的女人,越容易找到破绽,只要与她达成共鸣,让她把你引为知己,这路就算通了一半。这个墙角只要他想挖,就一定可以挖倒,这株红杏,自己志在必得。 范进笑道:“那我该怎么称呼小姐呢?” “恩……我是想让范兄叫我张不修的,不过我二哥听到,一准要骂人。你便唤世妹即可,学着堪之兄叫就是了。” “如此便有僭了。” 张氏此时又问道:“范兄,我有一件事不是很明白,这口供……你到底怎么想?” “我怎么想,世妹想必心里有数,何必要我说出来呢。你所想的,多半就是我所想的。我也知道,这样做,可能在长沙会得罪一批文人士子,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报效朝廷,报效元翁,不论是刀斧还是诽谤,范某都不会在意。”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是一个粉刷匠 夜风寂寥。秋夜的湘江上,风已经很有些凉意。少女站在甲板上,看着天上星斗,耳盼听着涛涛江水之声,再看着同自己一起凭栏远眺的男子,心潮一如江山,起伏不定。 “这份口供我看过了,其实简瘦梅认识曾光是很久以前的事,大家不过因为都练过武,曾光武艺高一些,指点简瘦梅功夫,算是很好的朋友。交情固然是有,但是若说就此造反,其实是谈不到的。真正让他勾结反贼的罪魁祸首还是吉王世子。正如范兄所预见的那样,朱三是冒充世子抢人,可那正牌世子强抢良家妇女,污人清白的事,也做的多了。就连士绅的妻子,他也想要染指。” 范进道:“是啊,简瘦梅这人在长沙名声不错,平日里给佃户减租,到了灾年免租放赈的事都做过,是有名的大善人。即使去黄安那个‘天窝’听了何心隐讲学,信奉有血气者皆可为亲的学说,也最多就是破产,不至于像现在一样谋反。真正把他逼到不归路的,还是吉王世子。郊外踏青时碰到单氏,就此念念不忘,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又黑又胖的,还以为单氏会喜欢他与他私通。勾搭不成,就玩硬的,买通了尼姑下药,虽然单氏很精明没有中招,可到了那一步,留给他们夫妻的路,实际也没有几条了。” 张氏亦叹了口气,“是啊,这便是藩王,这便是大明的宗室。一面口口声声说着这江山姓朱的,一面又干着自毁根基的事,最后却又拿他们怎么样。” “说到底,这种事远够不上除国的资格。就算他真的去大街上抓女人进府,只要不惹上大人物,也不会真的受什么严惩。最多是在将来定罪名是多一条,当成主要罪名来办则办不到。何况吉王父子很谨慎,找的女人也是自己能接得住的。简瘦梅终究只是名士而没有太过硬的功名,这种事又比较丢脸,他怎么闹?闹大了,也无非是赔他些银两,想要奈何吉王父子是做不到的。可是对于当事人而言,出了这样的事,朝廷却不能为他做主,心里就有了怨气。” 范进走了一步,距离张氏略近了些,但还够不上防卫距离,对方自然也就不会趋避,反倒是因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而略略离近了一些。 “怨气这种东西谁都有,如果可以及时的消散掉,也不要紧。可如果不能让怨气发散出来,就会积累下,闷在心里。大多数人而言,心里都会闷一些怨气,比如女人被相公揍了,孩子被比自己更强壮的孩子打了,男人赚不到钱,书生考不到功名……很多情况,大多数情况下无关紧要。可是一旦怨气积累的过多,就要出问题。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有个渠道出现,让人认为找到了发泄怨气的途径,再加上怨气确实够大,往往就顾不上这渠道是对是错,先选了再说。曾光的出现,就是这么个渠道,简瘦梅之所以放着财主不当而去当反贼,说到底也是为了出一口气。” “他们是一口气,宋崇礼、朱三他们,也是一口气,这口气……好厉害。差点就掀翻了长沙。”少女叹息道:“如果没有范兄,他们这口气发作起来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有我也没用,光是这次把这口气压住不行,还得接着想办法,让他们找到正式的渠道。曾光本来是个练武的,出气的方法无非是拿着大刀砍过去,快意恩仇。可是后来居然学会了造反,这就是这帮讲学的人该背锅的事。黄安耿家三兄弟,既是大儒也有人做官,有钱有势,自己的家里接待四方心学弟子供应饮食,任其讲学,因为耿定伦被人称为天台先生,所以他们那住处也就叫‘天窝’。这原本是自己的事,别人不好干涉。可是他们讲的内容太偏了,这就得有所警觉,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 少女看着范进,这次是她主动离范进近了一些。“范兄,你搞这口供,就是为了对他们下手吧?你应该知道,何心隐如今在湖广乃至在东南,是何等声望。如果得罪了他,于士林之内,你的名声就算是差到了家,你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小妹既与范兄有金兰之盟,还是希望兄长三思,多为自己考虑一二。” “多谢世妹好意提醒,愚兄自知其中难处,不过再难,也得做啊。这些人走的太远了,总得有人把他们拉回来,否则的话,这辆车就不知道被他们拉到哪里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他们带的神魂颠倒,身入歧途而不自知。还是那句话,时间太短了,人力也不凑手,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连天窝那里也要敲打敲打。耿氏三兄弟虽有官身,但是牵扯到谋反大案里,一样要他不死脱层皮。” “耿天台官声不恶,范兄如果与其为敌,只怕没有什么便宜。” “不是要与他为敌,只是给他些警告,让他不要太过分了。民间讲学并不是坏事,毕竟让老百姓多懂一些道理,就能少生一些是非。大家都喜欢读书,总好过都喜欢练拳,这是件好事,值得夸奖。可是讲学讲什么,总是要有个限制规范。自汉朝罢百家尊儒术开始,讲学就该有个方向有个范围,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心里是该有数的。” “上古年间,一共没有多少人口,所谓一国,也就是那么回事。这个时候圣人讲人人皆可为尧舜是可以的,毕竟当时的国不同如今的国,当时的君,也不是如今的天子。可是时移事易,到了现在,即便是圣人之学,也不是所有都合适讲。洪武爷爷削掉民贵君轻说,就是避免脑壳坏掉的人,鼓柱胶瑟,拿这句话去套陛下。可是这些讲学的人,脑筋却不够用,不懂得控制自己讲的内容,结果教出曾光这一群人出来。” 张氏道:“曾光的口供还没拿到,他怎么说,我们还吃不准。单纯从单氏的口供上,很难钉死他们。” “加上曾光的口供也没用,我们没办法钉死谁,但是可以从中得知真相。其实说实话,耿家人讲学厉害,何心隐受人欢迎,说到底都是官学太差劲了。学官食古不化,讲的东西没人爱听,如果不是为了功名,怕是官学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范进摇着头,他自己没上过官学,不过在凌云翼身边做事,于官学讲学内容还是知道的。大明眼下正进入讲享受重生活的时代,官学里再讲存天理灭人欲,等于是和老百姓的生活方针作对,自然得不到百姓支持。而心学一派中,颜钧颜山农则支持人欲,何心隐主张与恩师相背,推崇节欲,但也反对无欲。这两种思想哪个都比灭人欲来的符合人性,自然就能得到百姓拥护。 这一派讲学门槛很低,所讲的都是普通百姓都能听懂的道理,颜钧的学术思想中:百姓日用条理处,既是圣人条理处,比起官学那种高大上的理学,两者谁更受欢迎不言自明。 简单说起来,就是理学在此时已经有些脱离实际,官场中人学习没坏处,老百姓接受不了。心学更能亲民,可是在立场上,就有点测不准。 “根据单氏的口供,曾光最喜墨子学说,还在一干党羽里有选天子的说法。他一个跑江湖的,即使念过书,也不可能接触过墨学。这种学说,只会是天窝讲学的人灌输给他,而墨学本来就危险,何况给这伙人讲了。虽然这伙反贼不能让天窝承担责任,可是也得让他们知道,不能想讲什么就讲什么,讲学之前得考虑下影响和立场。搞的所有人都想天下大同,想要民选天子,这天下还有我辈立足之地么?这种事关系不到对错,而关系到立场,我们要保住自己,就只能把这种乱讲学的风气扼杀掉。” “再者,当今元翁秉政,所用的法度,与之前颇有不同。民间士绅胥吏,大多利益受损,肯定会有所抵触。他们不敢公开站出来唱反调,就只能从其他方面想办法。像是讲学,他们就可能利用起来。出些钱粮雇人讲学,老百姓不明就理,只以为读书人说的就是对的,书生反对新法,反对元翁,他们就跟着反对。日久天长,这股风气一旦形成,元翁再想推行新政,就会面临来自民间的阻力。要么与百姓为敌,要么将新法废除,真正的敌人却伤不到。” 张氏聚精会神地听着,在明暗不定的灯火中,看着范进的面庞,见他那全神贯注的模样,总觉得在某些时刻,他像极了父亲。她问道:“那范兄之见,该当如何?” “最简单的办法,禁止民间讲学,尽罢私学而归官学。讲学的形式要保留,但是地点由私而变公。这样讲的内容就可控,追究责任也方便。如果放任民间讲学,最后想追究谁,其实都是办不到的。就以长沙来说,岳麓书院就可以化私为公,所有讲学内容一律由官府做主。当然,官府这边必须做出改变,安排一群学究讲理学,下面人都跑光了,还是起不到作用。得向民间学,学会怎么让讲的东西让人爱听,得去了解百姓想听什么。心学我们也可以讲,只要把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去掉,有什么不可?据我所知,元翁也是心学子弟来着。” 少女点头道:“家严师从徐文贞,亦是泰州学派子弟,当年与何心隐……那时他还叫梁汝元,曾是至交。不过后来,两人便已经没什么来往了。家严曾说过,他生平最厌讲学之人,所说的理由,与范兄相似。家严不喜欢有人借讲学议朝政,说是非,说这种风气如果蔓延开来,早晚将以清议裹胁朝堂,形成干弱枝强,民强君弱的局面。这万万不可。不过讲学之风已成,硬要禁止讲学,其中干系,兄长可曾想过?” 范进点点头,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拍。“我当然知道,这有多难了。所以只能一点点来,先从何心隐开始吧。如果说跟所有讲学者作对,这比较麻烦,最主要的是时间和阻力。可我只对付何心隐一个,总还方便些。毕竟他自己也与恩师反目,我只盯着他打,为他说话的人就少。至于凭据……单氏的口供就够了。” “即使如此,范兄也要承担很严重的风险,这值得么?” “值得,很值得。一间老房子住了两百年,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是这里透风,就是那里漏雨。有的人想要拆了重建,却没想过这样折腾下来,原本住在房子里的人怎么办?再说拆房子难免砸死人,能少死几个总是少死几个为好。所以没房子不要命的人总想着拆房,因为他们本就无所谓失去,我现在一只脚已经进了房子里,当然想的是怎么把它保住。不拆不毁,只修修补补,哪里坏了修一修,哪里漏了糊一糊,只要裱糊的够好,就能让房子多待些年头,心愿足以。” “这么说,范兄是要当裱糊匠?” 范进摇头道:“现在这房子里有一个很出色的裱糊匠,我还没资格做这个,只要能给这位裱糊匠打打下手当个学徒就足够了。当学徒首先就要勤快有眼色,一些师父干不过来或者不方便干的事,当学徒的都得干。” “这裱糊匠要求很严,范兄有把握当好学徒?” “大概可以吧,当裱糊匠么,一不能怕苦,二不能怕脏,这两条,我都做的到。” 张氏笑了笑,没有说话,忽然道:“何心隐虽然出自颜钧门下,但两下讲学内容颇有不同,小妹于其学说略有所知,范兄请听。” 。夜渐渐深了,少女却没有半点倦意,丫鬟来催了两次,都被她训了回去。虽然今晚她没饮酒,却觉得精神非常亢奋,足以支撑她做一个彻夜之谈。 一名家将来到甲板上低声说了几句,张氏点着头,又道:“那就把她带上来吧。”又对范进道:“单氏决定了,还是选干净的去死,不愿意发配官卖。” “既然她决定了,那就顺她的心意吧。” 一阵脚步声响,五花大绑的单氏被拖上甲板,孩子已经交给了丫鬟抱着,她看看范进,又看看张氏,惨然一笑道:“难道……就非要今晚么?” “倒不是非要今晚,只是时间越久,变数越多。长沙城里对你有想法的男人很有几个,如果你在船上待久了,他们说不定就会想办法要人。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去驳那些人的面子?其结果还是与你本意相违。既然你想死的干净点,那就越早越好。再说这船上人多,若是在此停留日久,夫人受了什么不该受的伤损,反倒是让范某心里不安。” 单氏看看范进,“范公子,我以为你是个慈悲人物,不想心思如此狠毒。” “慈悲……我若是慈悲,就不会在罗山弄死十几万人了。你们之前没把信息打探清楚,只好算倒霉了。你相公的死罪是跑不掉的,你随他一起去,到了下面记得告诉他,他先是选错了路,后又选错了对手。” “妾身记下了,但不知孩子……” “这个你可以放心,孩子我会安排送到一个好人家去养,不会让他受什么苦的。固然当不了少爷,但也不至于像王府那边,让他去做什么阉奴。你选好了没有?是用毒药,还是我让人帮你。” 女子道:“妾身既想干净的去死,就让这湘江之水,洗去我身上的污垢,亦不劳府上人动手了。你我之间恩仇难解,一切都待来世,再算个清楚吧。” “来世……随便了,你想怎么样都好了。来人,把她丢下江去!” 女子并未大哭大闹,也未叫喊,似乎认命一般,紧闭上眼睛,任由两名家仆将她提起来,走向船舷。 晶莹的泪水,流出眼眶,眼前浮现的是相公高大挺拔的身躯,和爱子那可爱的面庞,以及在自己怀中撒娇时,那咯咯笑声。 没了,一切都没了。她并不反对相公跟随曾光等人起事,那本就是为了她不得不走的路,何况熟读诗书的妇人同样觉得,这个天下不该如此。相公唯一的错,大概就是选错了对手吧…… 身体被剧烈的摇晃,她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悄悄地她吸足了一口长气,紧接着人便被高高抛起,她心内无声的叫道:孩儿……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扑通” 一声巨响,水花溅起。少女向着水花处看了看,又看向范进,“范兄辣手摧花,当真暴殄天物。明天王府的人找你要人,看你如何?” “他们真敢要人,我就回头连他们一起算计了。” “那孩子范兄打算如何处置?” “我答应过她的,要给她孩子一个好归宿,不过我在湖广人地两生,就要有劳世妹了。长沙这里不能让他待,给他带到别处去,觅个好人家,不知道这是否过苛?” 张氏一笑,“兄长所言,如何能算过苛?小妹族人甚多,安排一个幼童倒不为难,只是以为范兄会斩草除根,把这孩子也投到水里,没想到居然真的言而有信。却不知该说范兄狠毒,还是慈悲?” 范进也笑道:“慈悲二字,我是不配提了,只能算不想食言。再说这孩子倒也是无罪之身,留下来被吉王他们害了,还不如给他一条生路。至于他长大了以后会不会找我报仇……随他去。夜深风凉,贤妹早点休息吧。” 范进拱手一礼,转身告辞,顺着风飘来一段腔调古怪的小调,“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我要把那小房子……” 回到舱里,回想着今晚所谈以及范进所谋,再想到自己兄长一行人的模样,少女摇了摇头,“一般都是兄长,一个能做事,一个只好做个公子,有朝一日大树不在,遮风挡雨,或许还要靠这一位兄长。只是人家又凭什么替我们出头……”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何心隐 清晨,城门洞开,城外的百姓开始进城,赚取一天的开销。粮食、猪肉、鸡蛋、木料……乃至工人,现在长沙有着无限的商机,只要你有物资或是有力气,在这里都很容易找到赚钱的机会。 曾光之乱,对于长沙城来讲,确实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像是一些店面在骚乱中被烧毁,一些大户及中产之家遭到抢劫,还有不少无辜百姓送了性命。但就大的方向看,其造成的破坏充其量也就是一次土匪进城,不至于伤筋动骨。 官兵出现的及时,那些江湖人以及趁乱而起的骚动者还没来得及大闹,就被官兵给打压了下去,于城市的破坏不算十分严重。加上官府早就有了相关预案准备,曾光被拿之后,立刻就有衙门着手整顿秩序,以铁腕手段打掉几个乱局中冒出头来的帮派,再把市面清理一下,发放了些救济物资,对于遭到破坏的人家予以赔偿,三两日间市面就恢复了正常运转。 市内的骚乱打砸早已经停止,反倒是因为这次的变乱,衙门加强了治安控制,街头巡兵衙役比照平时增加数倍,治安变的更好。这些执法者本身也因为顾忌张嗣修等读书人,不敢像平日一样吃拿卡要,对于这些小商贩来说,这个时间段反倒是做生意的最佳时机。 一支近百人的队伍,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的长沙城外。这队伍人员众多,其服色也比较驳杂,既有书生也有农夫、小商贩之类,甚至还包括了一些妇女。 不同身份不同职业者,居然混在一个队伍里,相处还十分融洽,让守门军都觉得异常诡异。几人互相使个眼色,便有人悄悄去呼叫支援,守卫则握紧了手上长枪,盘查的也格外仔细起来。不过这种严格维持的时间并不长,警报就宣告解除。 岳麓书院的山长齐墨轩亲自迎接这支队伍进城,这比任何路引都好用。读书人在民间的地位本来就高,岳麓书院山长,更是读书人中翘楚,那些排队等候检查的百姓,都自发为书生让路,生怕自己弄脏了老山长的衣服。 守城军官曾在书院里旁听过两次课,在军中就被一堆大头兵称为秀才,地位比普通丘八高的多。见了山长远远就跑过去磕头行礼,比见到自己长官都要亲切。 齐墨轩实际记不住他的名字,但还是装做很熟悉的样子与他打了招呼,又拉他起来,介绍着自己身后的客人。那是个五十几岁的老者,一身巾袍半新不旧,上面还有几处补丁,看穿戴,像是个乡村里教私塾的老学究,可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这老人绝非凡夫俗子。 在他身边,是两名中年的书生,可是在老人身后,则是个胸前袖子上布满油污的高大屠夫,而在屠夫旁边,居然是个浓妆艳抹的妇人,一看就知是那乡村野店的粗鄙粉头。 这些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站在一起,本来充满了突兀感,可是因为这老人的存在,却让一切显的那么自然协调,丝毫感觉不出哪里有问题。这些人之间彼此看着的眼神也极为随意,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没人认为自己不该和其他人在一起。 看着守门军官那里发愣的模样,齐墨轩笑道:“这位便是夫山先生,来我们长沙讲学了。今天且先让夫山先生好好转转,三日之后,岳麓书院正式开讲,你也可以来听。” 守门军官张大了嘴巴,结巴着道:“这……这便是夫山先生?小的……真能去听讲?” 所谓夫山先生,自然就是原名梁汝元,后因联合蓝道行弹劾严嵩,不得不改名避祸的何心隐。虽然他初入颜门后又破门出教,自立门户,但是在民间的风评并不差,其名号及受欢迎程度,也不在其师之下。 何心隐在实践中强调以“会”这种结社形式,组成互帮互助团体,湖广江西两省士农工商中都不乏这一主张的拥护者,这名小军官早就听过其大名却是第一次见。一想到自己面前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夫山,心头狂跳,呼吸变得急促,兵器早早的扔到一边,依旧觉得手足没地方放,怎么样都体现不出自己对这位先生的敬仰之情。 何心隐这时走上前来,含笑打量着这名年轻的军官,神色极是和善。“为什么不能呢?老朽不过是乡间一老农,蒙齐翁不弃,允我到岳麓书院胡言乱语几句,谁愿意听,自然都欢迎。所谓有教无类,只要一心向学,谁来我都欢迎。” 齐墨轩道:“这次夫山先生到长沙讲学,可是齐员外亲自邀请的,亦是我长沙近十年来,文坛最大盛事。连周边府县的学子,也都要来听讲,到时候你要早些来,占个位置。” 军官不停点着头,忽然问道:“夫山先生,您为什么不早点来。今年好多人都去京里赶考了,如果您早一些或是晚一些来,他们也在长沙,不是也能听您讲学么?” 何心隐笑道:“你这话问的好,其实这个时间,是我故意选的。我在家乡讲学,只找农闲之时,为的就是让田间耕作的农夫,也有时间来听课又不至于因为听讲而误了天时。于城里讲学,则是挑学子们最有闲的时候,不要让他们为了我,误了学业。之所以挑现在,也是因为对学子而言,这个时候是最清闲的。想要求功名的人,都去考会试了,今年又没有别的考试,他们可以有时间安下心来听我讲的是什么,分析我这老头讲的对不对,择善而从。我所讲的道理,乃是百姓小民的道理,不是科场上的道理,那些想要功名的人听了也没用,我也就不误他们的时间,他们也别来脏了我的课堂。你看……这些人都是来随我听讲,也有讲学的。” 他指的,就是那些屠夫、农民甚至还有伎女。那军官看的目瞪口呆,“他们……也能讲学?” “当然了,上古时人人皆可为尧舜,何以这些人就不能讲学?这天下便是从太极中来,而人心就是太极。只要我们的心中无垢,人便没有高下之别。他们与我一样,都能严守自己的本心,如何不能讲学?其实你也跟他们一样,到时候可以来讲一讲。” “我……不行不行,我讲什么?我是个老粗,只晓得拿刀杀人,能讲出什么来?” “百姓的道理,就是圣贤的道理,只要守心如一,你便是尧舜。”何心隐在军官的肩头上拍了拍,“我在岳麓书院等你,记得一定要来。” 军官涨红了脸,下意识地点着头,吩咐部下让开道路,将这一行人放过去。直到队伍渐渐消失,他的脸依旧通红,不住自言自语道:“我也可以是尧舜……” 走在街道上看着喧嚣的街道,衙役巡兵的数量明显比平时多出若干倍,民夫苦工推车担担将各项物资运进来,被烧毁的铺子那里,已经有工人在忙碌着重建。 何心隐身边的跟随者里,百工皆有,不少人指着那些施工者,评论着他们的手艺,或是说着这些工料价值几何云云,谈的都是市井之语,并没有多少学问。可是何心隐并无不满神色,反倒与他们津津有味的交流着,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言之有物。 走出一段路,齐墨轩才道:“夫山兄,数年未见,你还是与当初一样,与百姓打成一片不分彼此,若不说明,谁也不知,你竟是当年劾去奸相的第一功臣。” “这话不敢当。若说当日之功,内仗蓝道友,外赖徐文贞,我不过是个穷书生,奔走出力,往来联络,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功劳。即使丹阳邵大侠,他的功劳也比我大多了,可惜……斯人已逝,不必多提。” 丹阳邵芳侠名动于四海,数年前死于张居正手,何心隐与张居正由友而成敌的往事,齐墨轩也心知肚明,此时听他提起邵芳,心知是暗指张居正,只好叹口气道: “是啊,邵大侠那一案,说起来冤枉的很,他日自有昭雪之时。只可惜人已经去了,昭雪也没有用。” 何心隐点头道:“不错,我也认为与其昭雪于死后,不如鸣冤于生前。像是瘦梅……堂堂长沙才子,亦是齐翁爱徒,现在身陷缧绁,难道你就不想救他?非要等到他身遭大辟之后,再到坟前烧几张纸,哭祭一番英年早逝?” “救人自然是想的,可是说来惭愧……实在是有心无力。其实不但是瘦梅,就连我们岳麓其他人,现在处境也很艰难。”齐墨轩老脸微红,说话的语气也带了几分尴尬。 岳麓书院是长沙有名的学府,这种地方的山长既是大儒,于当地也有很大的影响力,通常而言,只要一个名刺就能把人保释出来,可问题是在这个案子上不适用。 这种谋逆大案,且有来自首辅公子这一层面的关注,不可能随便就过去。长沙表面上波澜不兴,私下里暗流涌动。在长沙天下太平的表象下,审问俘虏,追查同党这些工作哪个也没有停止。 简瘦梅行刺的事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也没人为他鸣冤叫屈,衙门公差、锦衣官校时不时就会到书院或是文社,将某个书生叫走问话。这在过去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事。毕竟读书人社会地位高,胥吏鹰犬哪里敢招惹。 可是有了简瘦梅行刺事,这些人都成了通贼的嫌疑,威风自然抖不起来。私下里议论时,对这位同学兼才子的看法,其实并不算好。 再者当下的大明官吏虽然懒惰,但是在舆情控制方面,还不至于太过颟顸,至少懂得要张驰并举的道理。刚刚发生过变乱,如果再实行高压政策,必然会激发新的冲突,是以于各项娱乐禁令上格外放松,引导着人们去找乐子别关注时正,因此城市里茶楼、清楼之类的地方,反倒是比平日热闹。 读书人有地方放松,少数倒霉蛋的家在骚乱时被波及,官府也给予了一定量的赔偿,他们自然就不会闹腾。作为社会舆论的主力,书生只要稳定下来,其他阶层也就都稳定下来,想要闹事也不容易。即使是大儒,想要鼓动一帮学子请愿也有心无力,更何况还要顾虑影响。现在连他自身处境都很艰难,也实在拿不出几成力量去救人。 何心隐听着不住点头,“齐翁的难处我很清楚,不过这事还没到绝望的时候。瘦梅是本地望族颇有资财,且吉王世子曾试图染指其妻,这都是已有之事。他与曾光等人来往,或许是一时糊涂,或许只是心中不甘受屈,总之不能一下定死。现在对他的惩处,明显太过分了些,简家的财产,已经被分的差不多了吧?案子还没定死,先要分人财产,这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我一会就去拜望知府张印清,向他先讨个人情。” “夫山……不可莽撞,太守虽然是清官,可是如今城里的情形复杂,他怕也是……” 何心隐一笑,“我知道,张居正的儿子在城里么。当年我就断言,张居正日后必为宰相,为相后必要杀我。可我也不曾为此,就真的要怕了他。当日严分宜一手遮天,我照样要与他斗一斗,难道他张江陵就是老虎?再者我讲学之时,就对门下说过,凡有血气者莫不为亲,师友之义不输家人之义。瘦梅听过我的课,于我而言,就是学生,如果对学生见死不救,岂不是有违我做人治学之道?日后,我又有什么面目,见自己的门人子弟?这个人我是必要救的,如果因此要承担风险,也是我为道而殉身,何足惧?” 齐墨轩被说的哑口无言,只好点头道:“那……夫山兄你可要保重。我且先派人通知家兄,让他做个准备。” “不必了。”何心隐一整衣袍,“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我的心中无私,刀斧权柄,于我何加?来人,且随我去知府衙门走一遭。” 于是当日人们便看到,一支百人规模的队伍,入城之后直奔知府衙门,时间不久,就有人将其中领头者请入衙内,至午后开中门送出,是为软进硬出之礼。随后民间便有舆论传开:夫山先生营救简瘦梅,知府被其说动,这一案,可能要有反复了。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诛心(上) 岳麓书院正式定名是在宋朝,在此之前,既有僧人在原址办学,既是书院又是名胜。朝代几经变迁,时而重文轻武,时而重武轻文,但只要是个正常的朝代,想要统治的长久,真正在地方上话事的,最终都会是读书人。 这些人的立场或许迥异,但是兴办文教,维护书生利益这部分主张,差异总是不大。大量的资源经费砸下去,书院的维护工作就比较到位,几百年风刀霜剑斩下来,非但没有把书院斩得支离破碎反倒是越发兴盛起来。 正德二年,王阳明于岳麓讲学,正德四年,官府拆毁了道林寺改建为书院,其规模也就越发宏伟。白墙青瓦的外观,树枝钻出墙外,此时已是秋季,枯黄的叶子在风中飞舞,多了几分肃杀之意,若是夏季来,这便是极好的景致。 十二级台阶上,便是高大巍峨的门楼,左右贴有“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对联。大门之后,院左便是文庙,过了二门,则是讲堂,以及半学斋、校经堂、明伦堂等建筑。濂溪祠、崇道祠等祭祀祠堂,就在讲堂左右分设,人们到了这里,可以先去烧香祭拜,再到讲堂听课。 何心隐讲学有教无类,不搞门槛,除了读书人,贩夫走卒普通百姓都可以来听讲。每次听讲者,都超过千人。其中有的来听讲学,有的想趁机做点生意,还有的干脆就是想来看看漂亮女人。岳麓的情形与他处讲学一样,人山人海拥挤不动,听讲者三教九流都有,打扮各异。既有穿长衫的书生,有与穿短衣的苦力,甚至还有些着飞鱼服蟒的清楼女子也在其中,千奇百怪不一而足,是以几个女装书生混在里面,也没人在意。 这群人自大门一路游览进来,兴致极高,看的出,他们的兴趣不在听讲,纯在游山玩水。其实来听讲的人里,本身也有不少是来看热闹的,对这一点倒不觉得奇怪,只看两眼,就去忙自己的事。 这些书生中,为首的是张家三公子张懋修以及张氏姐弟两个,在他们身旁则是范进,另外几名同行书生则跟在后面。 跟着张家北上的书生大抵可分为两派,一派确实对讲学听讲极有兴趣,自身也算是心学弟子,对于何心隐这讲学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来听讲的。另一派则是较为功利,不管谁讲学都没关系,注意力只在张家人身上,跟随张氏姐弟一行的,基本都是这一派的人物。 他们不急着抢占位置,便于听课,而是看着这书院的景色,时而点评一番,根本目的还是哄张家人高兴。张氏在弟弟耳边说了些什么,张懋修就朝几名书生一拱手道:“小弟见这大门处贴的那对联和年好,自己想了个上联,大家帮我想个下联可好?上联是:地接衡湘,大泽深山龙虎气。” 几个同行者心里有数,这对联肯定是出自小姐之手,即使出于得美人一笑的目的,也想要把对联做出来。正在琢磨的当口,范进却已经开口道:“我这里倒有个下联,不知合适与否。就对一个:学宗邹鲁,礼门义路圣贤心。” 张懋修道:“好个礼门义路圣贤心。这书院本来就该是讲礼义,以圣贤之道教化人心的所在,这对联做的好。” 张氏方才不说话,这时却道:“范兄,别想着做对联逃难,方才那一手棋,你还没出来呢。你我且到那凉亭里,这盘棋先分个输赢再说。你这盘若是输了,就一路穿着这女儿衣服到江宁去。” 这几日里她迷上了与范进下盲棋,比起正式的围棋,这种下法简单省事,随时随地都可进行,缺点自然是受众范围小的可怜,只有像她和范进一样,拥有变态记忆力的人才能做到。 刘堪之虽然号称三绝,但是下这种盲棋是做不到的。范进是靠着系统加持,张氏却完全就是靠着自身记忆能力。公平而言,在三人中,记忆力其实以她最好。 本来少女的棋友是刘堪之,两人下了多年,也算是极熟悉对方风格。可是刘堪之生平最不喜欢输给女人,尤其不喜欢输给张氏,下棋时一步不让。范进则是在凌云翼身边锻炼出的让棋功夫,能把棋让的恰倒好处,输赢皆有。其尺度把握的恰到好处,让张氏很享受与范进对局的过程,是以最近几天便只找范进来下。 见两人又凑到一起下棋,其他几个书生很有些嫉妒。即使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这等天之骄女,但是这不等于他们能容忍范进接近她。同样都是张家身边的人,范进一个新来的广佬,却这么受大小姐青睐,这就让他们难以容忍。 更难以容忍的是,作为最有资格排挤范进的刘堪之,非但不出手,反倒是与范进走的也很近。时而拿了琴来,与范进琴箫合奏,时而谈谈学问,显然是要与他交朋友,这让几人觉得不可思议之余,难免觉得气沮。 凉亭里早有几个张府家将占了位置,人一进去,他们立刻到外面警戒。范进坐下身子,看看讲学堂方向,“张兄与刘兄,看来还没说服何心隐啊。与他们同去的还有几个心学门人,两下按说是有话说的,这何心隐不至于这么不通人情吧?” 少女皱着眉,注意力全在解棋上,她方才一记凌厉杀招被化解很有些不甘,过了好一阵,才想住一记妙手补上。接着说道: “何心隐此人行事与范兄大不相同,说他不近人情有些过分,但是若想要以人情左右其行动也是妄想。他虽然平易近人,信奉凡有血气莫不亲,可是自身守心如一,他认准的事,想要动摇不大容易。” “若是如此,这事就不容易办了。” 少女看看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皱着眉道:“这么多人来听他讲学,确实很难办。他的人望太高,要对他动手,地方上也不容易下这个决心。” 张懋修道:“若不是范兄运筹得当,这些人哪还有这闲情逸致来听讲学?不提造反,就是他们抢了王府,此时城里也已经是官兵密布,全城戒严捉拿奸徒,这学怎么讲的了,他们也听不到。” 范进道:“三公子谬赞了,我的谋略也不比大小姐高明。我大明人才济济,区区一伙跳梁小丑,成不了气候。不管有没有范某,这里的情形都不会太坏。正因为大家太平日子过的好,所以现在有人说有危险,没人会信。地方官府的考虑其实也不是没道理,毕竟百姓这么拥戴何心隐,我们对付他,等于是和百姓唱反调,老百姓虽然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心里一定会有怨气。怨气越积越多,就会出大问题。所以对付人是一方面,如何化解怨气是另一方面工作,第二方面的工作比第一方面更重要。” 张氏哼了一声:“梁汝元就是靠着自己有人望才敢为简瘦梅说话,连谋逆大案都敢掺和,这人不办也是不行了。” 虽然何心隐只是个白身,但是他在民间颇有人望,在舆论上影响很大,想要翻案未必能够,但是给官府制造麻烦的能力还是有的。板上钉钉的谋逆案子,不会因为一两个人说话就真的反转过来,可是当民间的舆论大到一定程度时,照样会影响主审官的态度,乃至在判决尺度上发生偏差。 毕竟士林一脉,要讲名声,又要顾全脸面,最不需要顾虑的就是事实和司法尺度。简家现在被收拾的很惨,一有人出来为简瘦梅奔走,立刻就有简家人闹着要到京里告状。把当初吉王世子对简妻图谋未遂,以及简家田地店面被侵夺的事都说出去,要闹一闹。湖广地方在这种舆论压力下,对这个案子的处理也变的有些畏首畏尾,生怕惹什么麻烦。 民间结社此时的威力已经逐渐显现出来,官府不再是什么事都处于主导地位。何心隐显然是想通过舆论,把简瘦梅的行刺搞成是义愤杀人,只能算选错了目标,最后把他的死罪变成流刑或是监候。这种结果,张嗣修当然不能接受,带着刘堪之以及几名心学门下去找其谈判,也是为了这个。 过了约莫顿饭之功,只见张嗣修沉着脸走进凉亭里,其他人都跟在后面。凉亭里的人起来相问,他只恨恨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堪之与范进打了招呼,随后苦笑道:“夫山先生太固执了,一步不肯退让,坚持要简瘦梅不死,也不想让官方再追查下去。他老认为这事过错在吉王府,在于地方官府。如果王府不出来欺负人,官府不压榨百姓,曾光等人也不会想要谋反。现在要追查此事,还是由官府交给胥吏衙役去办,他们会进一步压榨百姓,激起百姓的愤怒,结果只会更糟糕。还不如就这么算了,对于当事人从轻发落,以此来感化他们,让他们不在与官府为敌。” 范进笑道:“何心隐这主张也不算全无道理,他是做过幕僚,驱逐过宰辅的。于庶务不是一窍不通。他这是用个拖字决,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想法原本也不是没道理,只是说……对朝廷而言,这种处置万难接受。如果连谋逆大案都能这么含混过去,还有什么案子可以认真彻查?” 张嗣修道:“这厮忒也无理,直言当日王大臣案亦是谋逆,最后不也是如此这般就含混过去了?要我们不要借题发挥,辄起大狱,还要记得什么……报应!” 王大臣案乃是万历初年第一案,不过其最主要的一点,不是案子有多大,而是牵连的人有多少。冯保差点以此案攀诬高拱索其性命,只是最后未能成功,本来闹的很大的案子,最后也不了了之。这案子有流言称是张居正与冯保联手,故意罗织罪名,想害死前任首辅。固然说法未必能取信于人,但是在民间形成这种舆论,对张居正名声总是不好。 何心隐旧事重提,显然是在敲打张嗣修,不要想攀诬无辜,免得最后丢自己的脸。这案里本就牵扯到张居正,再听对方提起这陈年往事,张嗣修又哪里压的住火气。 范进笑道:“二公子也不必恼,何心隐这是个狂生,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足怪。与他一般见识,就是我们自己输了。先礼后兵,我们礼的部分已经做到了,剩下的就是兵的部分。请二公子一行先下山去,范某做完剩下的事。” 张氏看看范进檀口微张,想要说什么,张嗣修却已经道:“如此就要有劳范兄了,小妹,我们走。” 一干人离开凉亭向着书院外走去,讲堂的门,此时也被打开,何心隐缓步而出,日光落在他鬓发之上,为他披上一层金甲。 “人为天地心,而仁则是人心,心则太极……”何心隐的声音并不很大,随着他开口,本来喧闹的人群渐渐没了声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身上。 “太就是大,大莫大于仁,而极就是指极限。人心即太极,就是说我们的心一定要达到大仁,才符合天地的标准……”书院里变的安静,只有老人的讲学声,和看客的呼吸声隐约可闻。范进走出凉亭,悄悄从怀里摸出了穿云炮。 张氏走在下山路上,不时回头望着书院方向。 “无人,则无天地!天地之间,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其他……” 刘堪之看着焦急的少女,安慰道:“放心吧,范兄是个极精明的人,自保不会有问题。” “可……可是那里人那么多,何心隐素有人望,万一群情激昂之下,范兄……” “我相信范兄自能自保,再说长沙刚刚经历一场变乱,谁敢在这个时候生事,便是谋反大罪。齐员外不敢,这些听讲学的百姓也不敢,何心隐自己更不敢。他又不傻,不会让自己谋反罪名做实的。” 张嗣修道:“小妹,你一向信奉棋手不入局,退思兄这回,算是棋子还是棋手?” 张氏道:“那还用说?退思兄为我们出谋划策,这次既是捉何心隐,也是要震慑黄安那所谓的天窝,让他们检点言行,不可再以讲学来影响人心。这自然是棋手的事,只是有些事,棋手不入局,就解不了局,这种事当然不能以常理来论。” 张嗣修看看刘堪之,却见后者没什么不悦之色,反倒是颇为赞成道:“不错,范兄是大才子真才子,绝不是什么棋子,而是一名好棋手。他总说自己棋力低微,按我看来他却是我一个极好的对手,改日还要好好向他请教。” “然,仁则有人也,有乾坤乃有人也,而乃有仁也……” 范进已经悄然点然引线,随即分开人群,向着何心隐走去,高喊道:“夫山先生,广东范进有一事不明,要在台前请教一二!” 岳麓山下,盔甲鲜明,刀枪耀眼,自武昌开来的八百名抚标营士兵以及一百余名锦衣缇骑已经排开队伍。等到张嗣修等人下来,带兵官立刻命人将他们接应下来,随即命令道:“一见到信炮,大家立刻上山!查封书院,捉拿通逆何心隐!”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诛心(下) “何心隐讲学的内容,也没想象中那么大逆不道。比如无君无父非弑君弑父,其实是说弑君弑父心中亦知君父,而孟子说无君无父,心中没有君父,这就太大逆不道了。单纯从理论上看,并不是乱臣贼子之说。再有讲人心是太极,何心隐也说皇帝便是天下的太极,是最大的太极单纯从理论上看,不能说他是反贼。只是他怎么说是一回事,底下人怎么听又是一回事,这就不好办了。” 张家的大船解了缆,顺着水道,向江宁方向进发。范进站在甲板上,与张氏交谈着。 “何心隐的治学思想是仁,我就与他讲仁。仁者爱人,这话是没错的,他提倡凡有血气者莫不亲,这也是对的。亲亲相爱,所以我们要爱每一个人,这样天下才会变好,这个观点我完全支持。事实上,一个学术思想能为广大百姓所接受,其理论不会有太大问题,大家又不是傻子,如果这个学术与人性相悖,也就没那么多人去听了。” “但是学术是一回事,怎么理解,怎么执行,就是另一回事。以仁为例,何心隐讲爱,讲仁,这些都是对的。可是在长沙这件事上,什么是大仁什么是大爱呢?那些乱臣贼子被杀了,这或许是不仁。简家一家人很惨,儿子送人老婆被扔进水里,这看上去也很惨,也是不仁。但是这就是孟子见梁惠王所说的见牛未见羊的问题,不能只看到他们惨,就忽略了那些没看到的。如果简瘦梅等人真的在湘西造反,长沙一旦失守,这些市民怎么办?听讲的人里,大多手上有几个小钱,还不是无衣无食的贫民,他们的财产谁来保证?他们的性命谁来保全?那些乱军杀人放火抢东西的时候,仁字又在哪里?” “湘西是什么环境,大家都知道,那里一穷二白,不当强盗活不下去,如果再让他们得了兵书学会打仗,等到攻开大城,怎么可能不杀人放火抢大户?到时候几十个简家出来,又有谁去为他们做主?即使长沙不破,其他城池破了,情形也是一样。” “就算乱贼没能破城,朝廷征剿反贼,总是要调兵要粮。长沙南北孔道,自然首当其冲。百姓要加税,男子要去出夫子,向前线输送军资,搞不好还要被拉上战场打仗。女人们也不安全,万一有乱军溃卒冲进来,女人必要受害。那个时候怕不知道要出多少简夫人。一家哭好过一路哭,一人哭好过一家哭,如果说仁这才是仁,说爱这才是爱。” 张氏微笑道:“范兄就是靠这个理论,驳倒了何心隐?” 范进摇头道:“没有。我只说了这些,官兵就进来了。何心隐来不及与我辩论什么,就被抓走了。所以谈不到驳或不驳倒,其实我也没想过真要驳倒何夫山。能出来讲学的,口头功夫不会弱,他是湖广大儒,真讲道理我未必是对手。我也不认为这些话真的就能说的他哑口无言,我这话不是说给他听,是说给听讲的人听。” “何心隐讲学不招儒士,而是让贩夫走卒都来,这些人没有文士懂的道理多,但是也有个长处,就是够务实。和他们讲一万句大道理,不如给他们讲一句利益。我说的这些,都是他们切实相关的利益。如果乱贼不被灭掉,他们自己的身家财产就会受损失,哪个是仁?谁爱他们谁就是仁。如果听讲的都是儒生,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家讲的是道。我所谈的利益再多,也动摇不了大家的心。这些百姓讲的是利,哪方面给他们的利益多,他们就会跟哪方面的步子走。” “其实他们听何心隐讲学,也不能说明何心隐有多厉害,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利益,这种利益不是摆在明面上的金银财宝,而是人的尊严。那些人大多是穷人,平日做工被人呼来喝去的,没人拿他们当一回事。伎女欢笑陪客,偶尔遇到客人脾气差或是心情不好的,挨打挨骂也是常有的事。何心隐给他们讲课,也让他们上来讲,宣传人人皆亲,对他们来说,就会觉得自己和那些儒生平起平坐,是平等身份,至少在书院里,他们和那些大人物是平等的,在这里他们可以得到平时得不到的尊严。这种利益不是真金白银,但是效力也不比金银差多少。何能给他们尊严,我们如果要硬拿这种尊严,两下肯定就要对抗。但是我提出这个利害之辩后,这些人就会想,尊严和生命和财产,哪个更重要一些,这就会迟疑。” “这种迟疑也许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何心隐毕竟深得人望,只要他站出来大呼几声,在书院那种环境里,那些百姓就会对我群起而攻。这也是我要官兵看到信号就杀上来的原因,不给老百姓思考反应的时间,也不给何心隐呼唤徒众,围攻我的时间。等老百姓看到明晃晃的刀枪就明白官府这次是动真的,如果继续捍卫何心隐,自己就要和官府作对,这种胆量不是谁都有的,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会选择退让,这很正常,于我们也是最好的消息。” 少女点着头,“当日下山时,我还想过,范兄自己一人面对那么多何的弟子门人,到底能否全身而退。勘之兄说范兄自有把握,看来他料的没错。棋手不应入局,但如果想范兄这样谋略周全,偶尔入几次局,我看也是好事,至少很舒坦。” 她笑了笑,“何心隐自驱逐严嵩后,俨然于民间以圣人自居,与他老师颜钧亦多不睦,可是名声不堕。到了长沙之后还不老实,为简瘦梅那些人奔走喊冤,以乡愿裹胁官府,如果可以当面与他辩驳一番,这机会不该放过的。早知当日小妹就不下山,在书院里看看范兄是怎么跟他讲道理的。” 范进道:“这没什么好看的,读书人打嘴仗而已,世妹千金之躯,不该在那种地方多留。何况我也不算辩赢了他,只是官兵来的及时,我没输而已。” “没输就是赢了。”少女霸道地单方面宣布范进胜利。又道:“他在湖广很得民心,这次送到衙门里,恐怕陈世兄有的头疼了。” 她说的陈世兄是湖广巡抚陈瑞,其是张居正房考门生,虽然胡子一大把,可是与张氏只能以兄妹相论。有师徒关系在,其立场不需要怀疑,但是客观的难度在这,何心隐这种名人易抓难制,真送到监狱里反倒是烫手馒头,不知该怎么处置好。 毕竟在何心隐身后,是强大的心学派系势力,即使不算那些普通门徒,就是黄安那所谓“天窝”的耿家三兄弟,及其代表的学派力量,也足够让陈瑞头疼万分。 范进道:“陈中丞的难处,我也是明白的,所以之前从单氏那,要了这份口供。一字入公门,九牛拽不出,耿天台既是官场中人,对这些东西应该不用人教,自己就能明白。有口供在手,怕他什么?大家各退一步,就相安无事,只牺牲一个何心隐,于耿家那些人而言,其实算是最好结局。如果他们坚持营救何夫山,把这案子闹大,穷查妖书始末,天窝也未必安稳。现在大家收兵,我们搞掉何心隐,把他关在监狱里,既可以打下去这股讲学势头,也能让这些民间学派适可而止。接下来呢就是官学开始接管,派官方的人进驻岳麓,主讲官学。百姓依旧可以去听,教大家做人的道理,让百姓知道有问题要去找官府,不要自己动拳头,这些是没错的。只要别讲太过分的东西就好。耿家那边退一步,也可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在自己的家里讲个学,搞个文会什么的,也没人去管。” 少女道:“范兄这算盘打的倒是精,可是你可曾想过,封岳麓书院,罢官方讲学为私人讲学,这些事在湖广必然引起很大物议。再说何心隐这次来讲学,也是长沙齐员外请来的,齐翁是长沙宿儒,又是名门望族,在地方很有些影响。他们不会让这事这么算了,陈世兄为了卸担子,可能会把责任都推到范兄头上。” “这是肯定的,不推给我,就要二公子背锅了,这事当然不能做,只好我来扛了。扛也就扛了,不差多这一口黑锅。我说过,要做裱糊粉刷这行,第一不能怕累,第二不能怕脏。若是想要自己身上不沾上浆水,那是不可能的事,只要房子刷的漂亮,裱糊的好,自己身上脏一些,我认了。” 他无所谓的一笑,“何心隐讲学时,经常提到会这种形式,希望在民间推动结社,希望以会这种形式,达到守望相助的目的。大家在一个会里,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有什么事互相帮忙。这种想法是好的,但是这种形式是危险的。一旦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官府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弱,到时候反倒是官府不如民间强势,衙门要看会的脸色,那就天下大乱了。这不是危言耸听,何心隐讲学时就说过,民贵君轻,宰辅又次之。只要民心所向,驱阁臣亦指顾间事。尤其他又真驱过严嵩,是以百姓也相信他,他有学问,自己怎么想没关系,可如果所有百姓都这么想,那就很危险了。齐员外请他来讲学,也是为了借何心隐的名好,给地方官施加压力,让他们不要想着在湖广搞新法。何心隐那帮弟子门人今日可去宰辅,明天就可逐帝王,连皇帝都可去,那谁又不可去?大家都想要靠力量获取一切,这天下便没了安稳二字。只为了这条,也得把他抓进去。” “你就不怕他拒捕?” “我想何心隐还没这么大胆子,再说那等于是坐实他谋反之罪,裹胁徒众对抗官府,他死的只会快一些。这人很聪明的,官兵一冲进来,他就喝令徒众不得反抗,自己主动跟锦衣卫走,显然就是不想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反正就是吃回牢饭,他早该习惯了。” “只是牢饭么?范兄想的是抓,其他人想法可能不一样,如果处置上过分一些……你可知是个什么下场?何心隐这次进监牢容易,想出来,恐怕会很难。” “罗山十几万人命都背了,多这一条两条,我也不在乎。就算是将来真出了人命,就算我范进杀的好了,没什么大不了。当然,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催促着大家赶快启程,就是为了这个。如果现在船还停在长沙,我也不敢这么洒脱。” 少女微微一笑,忽然问道:“范兄,你可曾听人说过,何心隐当年曾对人说起,家严他日必为宰辅,为宰辅必要谋他性命?” 范进回以极无辜的懵懂表情,“有这等事?我是广东人啊,消息很闭塞的,哪里听的到这种消息?从来没听说过。” “滑头……”少女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过脸上神情极是欢喜,“家严最厌讲学,范兄此次若是果能让讲学之风大去,家严心里定然是欢喜得紧的。” “能令元翁一笑,胜于万金之赏。” 少女又问道:“范兄,那日单氏投水之后,后来有人发现了一堆绳子,却没发现死尸,你就不担心她没死?” “死没死,都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一个人闹不起风浪。她如果得了失心疯去劫狱,正好跟她相公凑个亡命鸳鸯。” “你就不怕她去广东找你家眷麻烦?” “她一个湖广人,连广东话都不会讲,还去广东找我麻烦?到了广东连路都找不到,我怕她何来?区区一人,翻不出什么风浪,如果真能逃的掉,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好好活着,别再兴风作浪,她和她儿子,将来或许有机会重见的。她也许是死了,尸体没找到,也许生不如死,也许真的活下来,躲在哪里避难。若是她真的想要找我报仇,我就接下来,又能怎样?” 秋风渐劲,范进于船头慷慨陈词,目光中没有半点畏惧之意。张氏心知,不管是单氏的仇恨,还是湖广士人的反感,范进本来是没有必要接下来的,他只是在为父亲做盾牌而已。秋风虽寒,心内却暖,立于船头久久无语。 风吹浪卷,船行如风。而在与张家大船相反方向的一条船上,单氏坐在底舱里,眼睛看着舱板,面无表情。包括范进在内,都以为五花大绑的女子肯定会淹死,没人再想坠石头之类的事。却不知她曾学过一门名为解索法的功夫,只要有几吸时间,绳子就捆不住她。 如果不是担心孩子安危,在船上她就脱困而出,先杀个痛快了。这条船的主人是外地人并不认识她,其目标是去湘西做一笔生意,肯收留她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自然是存着些占便宜的念头。 在那大船上侥幸保存下来的贞洁,很快将要失去。即使她恢复力气后,可以轻松杀掉那个对她有不良企图的商人,可是靠一己之力,驾驭不了这条船,她只能选择屈服。 相公注定要死,孩子不知流落何方,只剩一具皮囊,随便怎么作践也没关系。既然老天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她就要珍惜这个机会,先生存下去,再找机会……把恩和仇算个清楚再说。 在湖广境内,范进的名字也在一干书生的口耳相传中变得响亮起来。贩夫走卒开始对这个名字施以低声诅咒,书生、学童、乡绅、大儒,也开始发动自己的关系网,调查着范进的来历根脚。黄安天窝之内,一些精研心学的大儒打点行装准备起程进京,预备以自己的力量给范进一个教训,让他头破血流。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章 取舍难定 刘勘之的父亲刘一儒本是京官,后因与张居正有隙,被贬到了江宁做刑部左侍郎,他这次赶考之前,肯定要去看望老父。张居正虽然与刘一儒交恶,但是作为子侄,拜见世伯也是应有之理。因此船离长沙后,直奔着江宁而去。 越往北行天气越寒,胡大姐做的那见棉袄实在是不合身,穿出去就成了笑话,好在范进在出发前备了冬衣,倒不至于挨冻。但是刘勘之、张嗣修还是都送了一件皮袄过来。 不管对范进看法如何,经过曾光、何心隐之事,张嗣修也承认妹妹说的正确,这个书生的成就未必仅止是科场。这样的冲阵猛将,有很大可能在日后张家的布局也大有作用,必须要拉拢示好。范进则回赠两人一人一件金丝猱坎肩,这是在罗山的时候得的战利品,乃是广东特有之物,亦足见分量。 一群书生在一条船上,日常交流谈话,乃至酒会茶会文会等项目都是必有项目。时间一长,那些书生们发现,不管自己心里如何想,范进与他们的地位已经不同。一些张家自己人以及只有刘堪之出席的聚会,也有范进参与,其已经进入张家较为核心的小圈子里,成了他们的心腹人物。连带关清、范志高等人的地位,也跟着提升了不少。 于文会上出些难题,刁难一下的想法,已经转化为实际行动。但是范进自身的才情,未必可以出彩,但也足以表现的符合广东亚魁这个身份。毕竟广东是文教弱省,即使是亚魁,也不会有特别逆天的表现。范进的才名是在写话本上,书生们又不能要求他即兴写个话本小说出来,于是这种刁难,也没什么意义。 离南京越近,范进发现张氏的情绪越兴奋,似乎对于南京,有着别样的憧憬。他甚至想过,会不会在南京还有个少女的心上人,或是什么名动天下的大才子?但是后来考虑了一下,少女不是这种性格,这想法肯定不靠谱。最后还是靠着一瓶泰西花露,从张氏身边的丫鬟那里,打听到了实情。 “小姐与魏国公家的六小姐乃是手帕交,前几年小姐来江宁,与徐小姐见过一面,两人一见如故,是极好的朋友。这回重遇故交,小姐当然高兴了。” 范进听了点点头,又问道:“那这几日你们小姐出来的少,难道是天冷,染了风寒?” “那倒没有,小姐这几天在舱里,天天摆弄范公子送的那八音盒子解闷呢。其实小姐就是这样,有时就喜欢热闹,有时又喜欢安静,我们也猜不透的。” 八音盒内,传出简单但优美的旋律,少女的眉头忽皱忽展,一如女儿家的心情,叵测难料。在案头,八音盒子旁边放着一块金表以及那单筒望远镜。范进带来的番物很受人欢迎,张氏也不例外。在这几样礼物旁,还放着一本诗集,一方端砚,这两样是刘勘之送的。 是送的么?少女想了想,自己其实也吃不准。诗集是自己问他借来看,便一直借了下去。大胆的少女甚至想要在还书时,里面夹带些什么,没想到刘勘之直接就回答了一句,“你我的交情,区区一本诗集何必要还,世妹喜欢就自己留下吧。”这书因此就成了她压在枕头下的东西。 至于这砚台,则是自己某次下棋后赢的彩头,她当时很是欢喜,可现在想想,当时刘勘之的脸色,其实不怎么好看,乃至事后几天都不怎么爱和自己说话。小气鬼,大木头!少女在心里小声骂了两句,八音盒子没了声音,少女下意识地拿起来,继续上弦。 看看人家,输了棋那么大方,说穿女装就穿女装,一点都没有扭捏也没有不快,你刘勘之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什么就不能让让我啊? 少女心里暗自嘀咕着,回想着两人相识的经历,必须承认,刘勘之是个典型的正人君子,温润如玉,对谁都彬彬有礼。乃至与那些清楼女子结交应酬时,也表现的很随和,惹得那些花魁芳心暗许,实际他心里却不曾记得她们的名字。他的人品很好,家室清白,相貌英俊,怎么看怎么也是良配,甚至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可问题是……他为什么就不能让让自己啊。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少女提醒着自己,……他只能做兄长,不能想其他,从各方面看,都不般配。自己选择的圈子比起普通女子要大,但是限制也多,比起完全不能选,只能被动接受的那些总归是要幸运得多了,人要惜福,不能所求过苛。在这个可选范围内,其实没谁比的上刘勘之,这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等到成了亲,总是会变好的。 喀嚓…… 少女不知不觉间手上用力,发条的弦却因为上的过紧而断掉。她沮丧的把八音盒一丢,心情莫名地变的很坏。一如外面那阴霾的天气,心头郁结难消。 自长沙大获全胜,既破乱贼,又落了何心隐威风的喜悦,此时却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取代,让少女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知道,很多大户人家的女子,其实都有类似的疾病。不过那大多是因为身处闺阁,不能与外界接触,除了扑蝶为戏,就只能看看话本。伤春悲秋之下,产生的一点情怀导致,自己能跟着兄长周游,这于天下也算是少有的待遇,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不该有。 一向理智的女子能感觉到自己现在思想的危险,可是理性并不能阻碍感性,明知道一些想法是错的或者不切实际的,却没法控制住不往那方面想。手托着腮,眼直直的看着舷窗,时而看看诗集,时而又把手伸向了望远镜。只是手刚一摸到那,就像是被蛰了一样立刻缩回来。 直到丫鬟走进来,才把少女的思绪从九天之外拉回,看着自家小姐那样子,丫鬟关心地说道:“小姐,你这个样子不成的,午饭只吃了那么一点,晚饭如果不吃,人会生病的。您如果心里烦,可以找刘公子下棋,再不就去和范公子下盲棋啊,总是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乐子……算了吧,他们都是要下场的人,不能总拉着他们陪我玩,荒废了他们的学业。你帮我去办一件事,打听一下,范公子成亲了没有?” “啊?”丫鬟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姐,后者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啊什么啊?你在想什么呢?我是说,徐家六小姐尚待字闺中,若是范公子也未成亲,就给他们凑一对姻缘不是很好?再说江宁城内勋贵众多,不管结哪一府的亲,都是好事。范公子帮了我们这么多忙,我们难道不该帮他的忙么?快着去问,机灵点,别让人家知道。要是走漏了风声,看我怎么收拾你!” 丫鬟一溜烟的去了,张氏才长出一口气,葱管般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那望远镜上轻轻摸索着,“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你是我的好兄长,永远都是。” 大明自靖难之后,定都于北,正直重心北上,但是经济并没有随着官府衙门一起移过去。从开始的天子守国门,到后来九边设立,京城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离蒙古人太近了。一旦破了长城,铁骑很容易扰动京畿。固然有商人会过去贸易,但是更多的商人还是选择留在南方图个安生。 是以明朝正直格局上北重于南,在经济发展上,则是南重于北。江宁虽然从国都变成陪都,但其一直都是经济重镇,商业发展和繁华程度,较之京城只强不弱。 范进在广州码头见惯了大场面,可是与江宁比起来,却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站在船头望着四方的船只,范进心内暗想道:若是广州开了海贸,让洋人能到广州交易,那时候或许就可以超越这里了。 脸上一阵冰凉,抬头看去,阴霾的天空中,雪花飘下来。这显然不是江宁的第一场雪,向码头望去,山峦树梢,皆挂银霜,根据范进的经验,这样的天气不会是小雪,只怕这只是开始,后面将有大雪袭来。 “范兄,听说你们广东那地方很少下雪,有的广东人这辈子都没见过雪,是真的么?” 张懋修性情忠厚老实,年纪小几岁,性子上还有点像大孩子,看着这雪其实是兴奋的情绪更高。对于范进,他其实是比较崇拜的,也爱与范进聊天。范进笑道:“三公子说笑了,我们广东确实雪少,但还不知道到不认识雪的地步。其实前年的时候,我们广东就下过雪了。” 张氏悠然长叹道:“天时无常,终非善兆。江宁的雪似乎比前几年大了许多,我记得上次来时,这里还不曾有这么大的雪。这下庄稼不知要死多少,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冻死。” 她身上穿着一件白狐大氅,下着同色缎面裙,头上戴着雪色姑绒制风帽,于风雪之中独立船头,如同一株怒放的白梅,任北风呼号兀自不动。码头上那些没有棉衣可穿,冻得面皮发红,不住跳来跳去,靠运动御寒的苦力指着这里,小声议论道: “神仙……” “仙女吧?” “哪来的仙女,依我看,怕是公主……” 张嗣修哈哈笑道:“小妹还是这般悲天悯人,连江宁六部的心思都要走,如果你做了宰相,下面的人怕是都可以躲清闲了。大家各司其职,这赈灾保民的事,自有地方官长去做,咱们不必管。我看这雪景却是不错,等到安顿下来,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赏雪赋诗,方不负这大好景色!” 张氏轻声道:“这码头上的人,似乎也比平时少了许多。” 范进道:“或许是冬天,码头上工作少,人也就少些。” “范兄,话不是这么说,江宁是水陆要冲,一年四季码头上人烟不断,即使是深冬时节,也不会这么点人的。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正在她思忖间,码头上一阵号炮声响起,随即就是阵阵人喊马嘶旗幡摇动,方才还被张氏认为太过安静的码头,瞬间就变得喧嚣起来。很快,就有几面大旗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世袭魏国公”、“守备江宁兼中军都督府佥事”、“太子太保”、“统领中军都督府”、……一面面代表官衔身份的旗帜,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少女轻轻一皱眉头,小声嘀咕道:“几年未见,还是一般的纨绔,真让人头疼。”转头便向舱里走。 张嗣修笑道:“我们来江宁,地主肯定要出来迎接,徐公爷是长辈不会亲自来,肯定是他儿子徐维志借了老子的仪仗摆场面。小公爷人不错,就是喜好气派。让那些都老爷看见,少不了要参他一本的。” 刘勘之也道:“世袭勋贵,就是这个样子了。只要不闹出大格,也没人耐烦跟他计较什么,何况他终究还没袭爵,也就是个衙内一般的人物,谁跟他一般见识,只好由着他胡闹了。” 身穿鸳鸯战袄的官兵,挥舞着皮鞭开始赶人,穿单衣的苦力,着丝缎棉袄的商人、身穿武服器宇轩昂的护卫,在皮鞭之下,全都抱头四窜,有人逃的急,一不留神就落到水里,伙伴慌忙地设法施救。这个时节江水冰凉刺骨,即使会水,上来之后怕也是要大病一场。除了衣冠楚楚的书生之外,没几个人能在这种皮鞭风暴中幸免。 随着人群被赶开,几个粗嗓门的大汉齐声高喝道:“小公爷到!”只见数十名军汉分列两厢同时跪倒在地,组成人墙,一张猩红地毯一路铺开,顺着码头一直向着张家大船停泊的地方滚滚而来。 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红毯上,飞也似地向着大船这跑来,边跑边道:“张二哥,勘之兄,三弟,你们可想煞小弟了!” 范进在船头看着,但见来人头戴束发金冠,二龙戏珠抹额,身着大红箭袖,外罩一件石青色宁绸面貂褂,头插金花,腰系珠玉,泰西金表的链子,还露在衣服外面。不问可知,来的就是小公爷徐维志。 张懋修小声道:“他是江宁城第一号纨绔子弟,也是本地土霸王,人不坏,就是总爱欺负人。范兄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免得被他气死……”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徐维志 从徐维志摆的排场,大概可以分析出其为人,纨绔公子,衙内,二世祖……类似这样的形容词,用在他身上都很合适。说起来张嗣修也算是一种纨绔,不过玩法跟徐维志不同。 张家诗礼传家,子弟再怎么跋扈,也要讲点身份面子,做事要顾虑清议底线,很多事是想做也不能做的。徐维志这种世袭勋贵,其命运从落生之后就已经大半定死,所能追求的东西不多,需要顾虑的就更少一些。与正经的文士之间距离就大,张懋修担心范进与对方玩不到一起,也不是杞人忧天。不过这也是他对范进缺乏了解,否则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忧。 在凌云翼身边做了这么久幕僚,形形色色的人接触的多了,嚣张跋扈,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官场之上最是能锻炼人的交际能力,在范进看来,徐维志这种做派的纨绔,其实是比较好对付那种。虽然人可能二缺智硬一点,但是除了爱摆场面喜好排场加胸无点墨之外,其他就说不上太多毛病,至少跟范进没有利益冲突,不会主动找他麻烦。这样的纨绔比起那种好好先生,但是背后下黑手的人,总是好相与多了。 等人上了船,仔细端详发现,徐维志年龄比范进大上六七岁,相貌上也算英武,但是从衣着举止上看,这人比较浮夸,难怪跟文人合不来。但是同是大明官宦子弟,却又让他们不得不成为朋友。 张嗣修与他寒暄几句,刘勘之则不冷不热的回应着,徐维志是四海性子,不管别人怎么对待他,他总是能保持热情洋溢的态度。先与两人说几句,又与张懋修耳语一番,向四下看看,问道:“二哥家中那位女公子没来?六妹可一直念叨着她的那好姐姐,这回没来,她可是要难过死。” “人是来了,就是吹了会风,头疼的厉害,回舱里休息了。等回头先安顿下来,再去见六小姐不迟。” “哦……那就好,那就好。女公子不在,咱们说话也方便些。咱们江宁啊这两年没出什么人才,就是珠市楼里出了个厉害角色,花名叫做三声慢,说是再了得的男人,只要她叫上三声,一准完蛋。结果你猜怎么着?本公爷与她大杀三百回合,杀得她不知喊了多少声亲爹,照样龙马精神。现在她对我百依百顺,要她怎样就肯怎样,等回头让她来作陪。她是北方来的,北地胭脂,跟咱们这的佳丽不是一个路数。” 刘勘之咳嗽几声,张懋修已经红了脸,张嗣修倒是不以为怪,反倒是听的津津有味,“这女人真这么厉害?” “那是,二哥回头去试试,也就知道此言不虚了。除了她以外,这几年咱们江宁着实出了几个好女人,像是花榜选出了文武两个状元。武状元薛五,文状元王雪箫,都是一等出色……” 刘勘之咳嗽的声音更大,张嗣修的眼睛则更亮了一些。“哦?到底是江宁,居然选了花榜状元,有意思。京城里就没这么活泛,这样的女人一准是教坊司的吧?对了,那个赛西施呢?现在还做不做这行?” “从良了,嫁了个扬州盐商做小。其实她也就是那么回事,相貌才情,比起王雪箫我看起码要差一个成色。今晚上我叫局,把她们都叫来,还有三元班的葛来官,那也是一等人才。他们三元班最近厉害了,编排了出新戏牡丹亭,那葛来官扮的小娘子,叫做杜什么娘的,那眼睛一飞……真是人的骨头都要酥掉了。” 说到此处,徐维志又向四下看看,问道:“我听门下到广东跑买卖的奴婢说起,写牡丹亭的范进范公子,在二哥船上?不知现在何处,还请把那位公子请出来说话。”他用手摸了摸衣服上那根链子,“这块泰西金表真是好东西,我那舅子看见之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就是不肯给他戴。素未谋面就送这么好的东西给我,我徐维志难道是占人便宜的?请他出来,我要当面道声谢,再好好招待他。”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上了船就和我们讲话,自然就看不到了,就冲这一条,今晚先罚你个公道。” 其实到徐维志这个身份,一般的举人他认识不认识,并没有什么意思。就算是那些人金榜题名做了官,除非是能像张居正那样走到高层,否则与他这南京土霸王之间能有多少联系,也实在说不上。因此他上船之后只敷衍着张家弟兄以及刘勘之,对近在咫尺的范进并没在意。 等到张嗣修引见以毕,他连忙作揖赔礼道:“这还真是我的不是了,只慕范兄之名,未曾得见,有眼不识真神,范公子千万别和我这粗人一般见识。这东道,我是请定了。到时候把那旧院里出色的姑娘一发叫来,再把各班里当家的小官排成一行,任范兄来选,开销算我的,只当赔罪。” 张嗣修在旁道:“豪气!退思,你别跟他客气,小公爷在江宁呼风唤雨,家里有使不完的银钱,你只管开销,让他破财。” 范进笑笑与徐维志寒暄几句,徐维志道:“范公子,这回倒是有件事,得求你帮忙,这忙你可一定要帮。只要办成了,就算你想给旧院里哪个当红的女子赎身,也只由你便是。” “小公爷不必客气,但不知何处差遣?” “差遣可不敢当,实在是求人。实不相瞒,等到来年开春,就是我高堂老母四十九的寿诞。人说做九不做十,到了四十九实际就是当整寿过的。我寻思着预备一份寿礼尽孝心,久闻范兄是丹青妙手,在广州最出名的就是画喜容,还给凌云翼他们画了平蛮图。那画据说他选了一幅送到京里,现在还在紫禁城挂着呢。若是得范兄妙手,给老祖母画一幅画,她老人家一准欢喜,这也是我的孝心不是?” 范进点头道:“这是责无旁贷之事,只包在小生身上。只是才能有限,若是画的不好,小公爷可别恼。” 张嗣修道:“别!退思你别应他,小公爷这话里可不尽实。徐贤弟,你也别把自己说的像刚看完二十四孝一样,谁不知道,咱们魏国公是有名的季常癖,家中一切由夫人做主。你是不是又惦记上什么好物件,想要从老伯母那要钱?” 徐维志哈哈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张兄。实不相瞒,实在是前些时在诚意伯家看了三元班的牡丹亭心里痒痒,想在家里也养个班子,想看便能传戏,比去别人家自在。我老子自己养了两个班子,却不许我们养,哪有这种道理?只好请家慈出面,只要她老人家说句话,我爹还不得照办?只是这总得先要哄她高兴不是?范兄,这事就得劳烦你的大笔,等到事成之后,少不了一笔润笔就是。” 几人说着笑着,已经开始下船。刘勘之要去见自己父亲,住也就住在家里。张氏一家,则住在江宁城里徐家的一处别院。 洪武开国功臣宿将基本都被朱元璋自己杀的七零八落,到了靖难之役,一些站错队的勋臣又遭到打击,开国勋臣十不余一。徐家算是少数幸运儿,从洪武到万历,世袭罔替家运不衰,一门两国公,一在京城一在江宁,日子过的很是逍遥。当代魏国公徐邦瑞娶妻黔国公之女,与当代黔国公沐朝弼是郎舅之亲,徐维志则娶妻彰武伯杨家之女,家族势力庞大。整个江宁城里凡是叫的出名字的花园,基本都姓徐,豪宅别院不知凡几,即使是暂住,安排的别院亦极奢华,还有仆从美婢数十名,安排的极是贴心。 张氏自己住在内院,而外院里则是这些男人居住,同来的仆从书童之类,则住在下人的区域。仆从们忙着安放行李,分配房间,徐维志则吩咐着仆人定酒席写局票,叫姑娘。 张嗣修问道:“眼下正在冬里,闲人很多,这么多当红女子,请不请的来?当初赛西施正红的时候,可是三两银子一杯茶,还要看她有没有心情陪。既然薛五、王雪箫之流身份不在赛西施之下,怕是不大容易请。再说对兵不斗,你把她们一起请,只怕到时候一个不来。” 徐维志笑道:“二哥这话原本是不差,若是几个月前,即便是小弟,也不敢夸这个海口。珠市楼的三声慢还好办,王雪箫身边不知道多少人围着,比起当日赛西施行情还好,小弟也没把握把她拿下来。可过时移事易,现在的江宁,这些姐儿都素着呢,小弟随便写张局票,她们就要上赶着来,还得殷勤侍奉着。文武状元一起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这话怎么说?” “二哥有所不知,如今江宁城里,大家都能少出门就少出门,没事不出去访友。若不是为了迎接二哥,小弟也在府里,不出来走动了。” “江宁这是出了什么事?居然闹到这步田地?当日闹倭寇时,也不见城里这幅模样,怕不是闹灾?” “可不就是闹灾?天灾年年都有,谁也不当一回事,那些难民再怎么样,也有衙门去管,犯不上我们操心。只是今年的天灾,情形不大一样,除了那些流民以外,又多了一样天花。这东西……要人命的时候,可不分贵贱。有钱没钱,都是个死。” 说到“天花”二字,徐维志的声音也放低了些,似乎提这两字的声音大些,就会招来病魔一般。张嗣修的面色也一变,“天花?怎么这江宁城里,居然闹了天花?那咱们还出去什么,好生在家待着,我等见过世伯,便也要告辞了。”说话之间,下意识的提起袖子挡在口鼻之间。 徐维志摇头道:“二哥,你这是做什么,小弟又没得天花。今年这花说来确实厉害,不过咱们江宁的王老倌也不是无能之辈,事情一出,就在城外圈了块地,弄了个天花庄。谁家的人出了花,不管贫富贵贱,一律都送到天花庄里去住,不许进城。每天在城门处设了卡子,发现病人也直接送到庄上,总是一句话,天花不能闹在城里。所以咱们江宁城里,没什么事。可那些大户人家总归是胆子小,这个时候就不出来了。那些外来的商人也是一样,不敢像过去一样出来玩。旧院生意差的很,教坊司也没生意。这回小弟就算赈济一回灾民,赏她们口饭吃。” 天花这种病在眼下而言,算是无解的绝症,能否治的好,很多时候是看运气而不是看医术。明朝于隆庆时期,已经研究出种痘预防天花的方法,但不管是旱苗还是水苗,都是鼻苗法范畴,以人痘接种,死亡率在百分之二十左右,都能被称为太平医,可见种疫苗的危险。 大多数人不想拿自己的命搏个概率,更觉得没有必要,加上费用极高,因此接种的人群很有限。可面对天花,又没有什么特效药,一旦爆发开,生死就只能看天命。 范进倒是知道牛痘,可是他现在如果把牛痘方说出来,徐维志也不会五体投地纳头便拜。最多就是感觉书生很厉害,接着就是感觉书生吃多了撑的,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其他的情绪不会有。 这种纨绔子弟,对于解决问题的兴趣不大,最多是把这事当谈资,范进也不认为,把这方法报告官府,立刻就能得到推广并收获奖励。很可能是自己提出了牛痘法,然后遭到此时医生的集体仇视,最后种牛痘的还是这些人,搞出人命来还得自己背锅,怎么算怎么吃亏,索性就不提。 张嗣修心头疑虑渐消,重又与徐维志攀谈起来。徐家六小姐也来到了别院,径直到后院去找张氏交谈,两下各自找各自的朋友,彼此无涉。 午饭是徐维志预备的,饭后便由徐维志向范进介绍着母亲的模样,由范进开始勾画喜容。内宅里,一个鹅蛋脸削肩柳腰的少女,则拉着张氏的手,与她说着女儿家的私密话。徐六小姐与徐维志不同,是那种典型的大家闺秀,羞涩内敛,稍一说话就要脸红,张氏反倒是像个男人,拿这徐六小姐打着趣,时不时还用手去摸她的脸,将徐六小姐羞的粉面绯红,既羞且惧,不住告饶。 “好姐姐,你且饶了我吧,小妹可不敢跟你闹了。” “饶你?休想。说好了大家好姐妹,有什么事都要互相知会的,居然不声不响,背着我自己找了相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说起来也是的,你也是堂堂国公府的小姐,居然能许你自己挑相公?” “原本也是不行的,可是我差点悬梁的事让娘知道了,娘就去找爹大吵了一架,最后就随了我的心愿。就是爹说了,嫁妆从简,给不了什么。连答应好的田,也不给了。不过没关系,只要跟魏郎在一起,有钱没钱我都不怕,只要我们彼此相爱,穷一点有什么关系呢。” 张氏点着头,“我真的羡慕你,居然能自己选相公。咱们这些人……还是你的造化最好。那姓魏的一个穷小子,到底有什么好的,把我的好妹妹迷的天昏地暗?” 徐氏一笑,“这话可让我怎么说,不如姐姐见一见他就知道了。也叫上刘公子,他们两个一定有话聊。” 张氏佯怒道:“好啊,你不但背着我找男人,还敢拿我和刘兄取笑,看我饶你不饶!”说话就呵徐六小姐的痒,两个女孩子嬉闹一阵,徐六小姐道:“今天晚上,我大哥要请他们去游秦淮喝花酒。男人么,就是这样,不干好事情的。不如我们把刘公子还有魏郎叫上,自己单开一席,不去凑他们的趣。” “这话……倒是有理。”张氏点着头,“总归比让他们去喝花酒好。那你看看,几座府上还有什么要好姐妹没有,邀她们一起来,记住,要没许人家的,我要介绍个人给她们认识。” “谁啊?难道姐姐不要刘公子,要把他介绍给其他人?” “去,别打岔,我说的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兄长,亦是这世上少有的好男儿。本来想把他给你的,可惜你有了别人,就只好介绍给别人了。不管是谁,做了他的娘子,都会很幸福的,我保证……”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秦淮会(上) 张氏的邀请送来时,范进刚刚完成他的画作,靠着系统支持,他现在作画的速度越来越快,即使是从没见过徐家那位当家夫人,只靠着徐维志描述,占用的时间也不长。 江宁不比广州,东南之地本来就文脉鼎盛,既是陪都又是经济重镇,出色的画师很多。徐维志最早从徐隐那里得到消息时,其实并不把范进的画技的太当回事,只是后来听说凌云翼送了一幅范进的画作进献皇帝,他才有些动心。 主要的目的还是借名,于水平上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鸡首牛后,在小地方画出天大名号的画手到了大都市一钱不值,也不是什么希奇事。可等到他看到画作的那一刹那,便真的呆住了。 他自身文墨平庸,对于绘画欣赏能力不强,看的最多的就是辟火图。如果说到画的好坏,其实他是说不出来的。可等看到这幅画时,他却可以下定论:范进的画最好,没有之一。 “像……真是太像了……这简直就是照着家母的模样拓下来的。啧啧……这画像功夫,若是在旧院那转一圈,那帮姐儿非疯了不可。范兄,你这……你这手艺能不能教我?要不就画几幅画,说是我画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到秦淮河上,跟那帮小娘子一起时有牛可吹。省得他们总说本公爷只知道使枪弄棒,不知风花雪月。我得让他们知道知道,本公子不只能提枪,也能提笔!” 范进点头笑道:“我这里有几篇旧作,如果公子不嫌弃,就请拿去。” 说话间他将自己平时练经验时画的一些作品拿出来,给徐维志送了过去。徐维志看着先是称好,后又觉得奇怪。“这笔不是墨笔啊?还有这画,怎么感觉怪怪的,倒是有故事很好玩。这杨家将演义,我也听府里清客给我读过,说也是范公子大笔,就是没想到,配上画居然这么好玩。” 范进这种这种漫画形式,在明朝当下而言,还没有一个能与之颉颃的存在。固然张居正做的帝鉴图说,也是文字配图,但是充其量也就是绘本教材水平,跟漫画的娱乐性没法比。徐维志对于受教育学知识没有丝毫兴趣,对于吃喝玩乐则无师自通,只一看这漫画,脑子里忽然有个计较,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范兄,画这杨家将其实没什么意思的,依我之见,你不如画那牡丹亭,再不然,我这里有一本金平梅……嘿嘿,除了我这里,你别处想找这么全的可不容易。这里虽然也有画,实在太少了些,画的也不如范兄手段。若是范兄把这本书全变成画,我包准你收钱收到手软,到时候就算不去考进士,就靠着开画坊赚钱都能发财。” 范进心道:我若是去画内番,就怕你营养跟不上!问题是现在实在没时间,再者也没有精力顾及这些。他笑了笑,只好言敷衍着,并不真答应。可是徐维志于范进的态度上,已经热情了许多。 作为世袭公侯,徐维志不大需要敷衍文人,反过来要文士巴结他。张嗣修这些是因为家庭背景能镇的住他,那另当别论。就算是东南有名的才子,在他眼前也就是那么回事。大家玩不到一个圈子里去,他也犯不上对谁恭敬。范进广东亚魁身份,对他而言什么都不算。 一开始给范进面子,一是对方送的番货自己很喜欢,交朋友自然给足对方面子。二来就是范进是跟着张嗣修等人同来,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如何总得要让他有面子更别说自己还有求于人。 可是现在,等看了这画以及这连环画模式的杨家将演义后,他对于范进的态度,就彻底有了改观。毕竟范进有这种手段,更重要的是没有文人心态,对于画本子之类的行为没有抵触,这就太和他胃口了。以后两人大可以合作,把他想搞而没搞到的女人画成本子,是以于范进的态度上就很热络/拍着肩膀说一些荤段子,顺带还要为范进介绍几个极当红的花魁认识。 就在此时,春香送来了张氏的邀请,徐维志愣了愣,随即又看向范进,“范兄,你想去哪边?” “这还怎么想?张小姐邀请,我难道能不给面子?何况还有令妹的话?所以,小生只好告个罪,今晚上这席,怕是不能赴了。” 徐维志皱着眉头,一脸苦相。“我妹妹倒是没什么,那糊涂丫头你别理她,全是为了她那倒霉男人着想。但是张家这女公子……”他下意识地向窗户扫了一眼,似乎很担心对方躲在某处偷听,然后又压低声音道: “我跟你说实话,那女公子我也惹不起。她太厉害,真得罪了她,直接就去找我娘告状,只要她在我娘面前说一句,我娘当时就能传家法。当初爹还说过,要不要向张江陵提个亲好让她管住我。我当时就告诉爹,你若是提亲,我便去天界寺去当和尚。这次给我说的彰武伯的女儿。” 范进想想他与张氏做夫妻的模样,心里也承认,这提议非常不靠谱,对谁都是折磨。徐维志皱着眉头,“这帮女人,真是不消停,她们一去,今晚上我们也玩不痛快。” “几位小姐与小公爷互不相犯,何必犯愁?” “范兄你不知道,这张家小姐精明着,肯定到时候把船摆到我们的船附近,自己那里吃喝赏景,看着与我们没关系,实际就是恶心我们。只要我们这里稍微玩的过火一点,她立刻就要出面说话,搞不好就去告状了。她这邀请你固然是真的,传话给我听也是真的,是让我自己学聪明点,自己去做那进钱的铜商,把今晚上她们那些女人的宴会给安排了。” 内宅里,徐六小姐笑得花枝乱颤,“我那兄长是江宁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除了娘谁也拿他没办法。没想到姐姐略施小计,就把他给收拾了。当初若是按娘说,让姐姐做了我的嫂子,我大哥一定能学好。” 张氏毫不客气地在她脸上一捏,“小丫头自己有了男人,还想把姐姐也拐到你家里去?真是没良心!到时候我不是让你大哥学好,我是让他变成循规蹈矩的小媳妇,敢放肆,就用棒子打他。也别说,这小霸王这回难得聪明一次,知道咱们姐妹是要他把场面圆起来,也真想到了主意,今晚上这场宴会有着落了。” 徐维志很有些办法,从城里开当铺的徽商杨宝才手里,借了一条大画舫。那画舫又叫联舫,是用几条船并在一起打造的,规模空前。走在秦淮河里,能堵死一半水道,格外讨厌。 这船本来是江宁城有名的废物点心,花费大实际开不出来。江宁勋贵要人很多,十里秦淮上,经常有要人出现。谁敢把这船划出来,一定被大人物拍死。但是现在因为天花的原因,大人物很少出来,徐维志又向来强梁,他划这船出来,别人也不会说什么或者说不敢说什么。 这船地方大,就能多上人,男宾女宾都能上船来,无非各居一地。名义上在一条大船上,实际还是各待各的画舫。有他的名号在,客人很容易邀集,等到傍晚时分,人便纷纷上了船。 范进依张氏之邀,到了她所在那条船上,在整个大船靠近边缘的位置,大约相当于普通船一条半左右的位置,被这些女孩所占用。 能参加这个宴会的,自然都有些身份,不是某位勋贵家的女儿,就是南京城里某大员的千金。魏国公府在江宁算是一霸,徐维志出游,四十九卫都要派兵值宿,一般人也不会驳他面子。再者,还有张江陵的儿女在,这种宴会实际就成了官场社交的一部分,一般官员也不会拒绝自己女儿参加这种活动。 船舱打了隔断,面嫩的女孩躲在里舱,透过屏风间隙向外头看着,唧唧喳喳议论着什么。徐六小姐被她们围在中间问东问西,她其实也是腼腆性子,被问的面色绯红,小声埋怨着。 “你们总问我干什么,我与这个范公子也是初见,但是张家姐姐说他是大才子啊,肯定没错的。对了,你们看的那个牡丹亭,就是他写的。……对,朱小姐节烈记也是……幼学琼林也是他……他当然没成亲了,不过家里是有两个妾的,这也不算什么……” 甲板上,依旧身穿白狐裘的张氏,与范进站在那里,又开始下盲棋比试,顺带看着岸上,等待客人过来。虽然张氏脸上带着笑,但是看的出,情绪有点低落。 这也难怪,张家下人连刘府的门都没进去,就被挡在外头。对于这次宴会邀请,刘一儒的回应就是两字:胡闹。然后把张家的下人打发回来,丝毫没给面子,搞的张氏也很下不来台。 原本刘堪之应该是必来的角色,没想到意外失约,让少女感到没面子加上失落,也是情理中事。范进只好安慰道:“刘兄一回了家,就是身不由己,天伦发话,哪有他不答应的份?老爹怎么说怎么是,他也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刘兄是孝子,再者也不能因为这些许小事忤逆父意,这我都能明白。小妹只是觉得,刘世伯越发不近人情了。当日他不是这样子的,虽然人很方正,但是终究是个慈祥长辈,可现在的刘老伯,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张刘两家的交情,难道就此为止?” 少女苦笑一声,“对不住,一下子想到哪里去了,范兄见笑,我们下棋吧……方才我那一步,落在哪来着,范兄提个醒。” 其实范进已经发觉,张氏在船靠近南京时,就有意的与自己拉开距离。下棋的次数减少,平时的联络频率也在下降。当然随着与张嗣修等人交情日深,两下往来的比较多,与张氏的往来少,也不会感到受冷落。 在少女看来,其表现的也算是不着痕迹,但是这种刻意的自然反倒是让范进觉察。心内与其说失落,倒不如说是好笑:若是心内无他念,又何必故意拉开距离?在长沙时,可不是这样的。 先是热,然后某个时间段变的疏远冷一些,都是极正常的事,范进对这些早就有所准备。眼下又恢复成当初的模式,就是个证据,当然这也要感谢刘一儒送了个助攻。 人陆续赶来,几个男子也向这边过来。张氏今天穿的是男装,并没准备像那些女孩一样躲进舱里,只自己吃饭顺带观察外面情形,而是准备像男子一样饮宴酬酢。她看看范进,“范兄,你说小妹今天若是也叫个花魁相陪怎么样?” “世妹没做过这种事么?我以为你早做过了呢。现在做,还有点嫌晚。” 张氏一笑,“当然做过了,在家乡时,我二哥和一个花魁很要好,当时差不多要闹到娶进门做小的地步。二嫂又哭又闹,和二哥很打了一场饥荒。最后我出面装成男儿与那女人相好,故意去勾引她,很快她就上了当,把对二哥的海誓山盟都扔掉了,非要跟着我。二哥那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家里总算和睦下来,我也就再没去过。那女人后来还给我写过信,说即使知道我是女儿身,也愿意与我长相厮守,实在是可笑。其实觉得挺没意思的,庸脂俗粉,没几个能入眼的。无非是你们男人贪图新鲜,家里给不了的东西,就想要去外面要。用大把的银子,捧了一个个花魁出来,还要围着她们转。” 范进笑道:“这才是宰相之女的手段,这手做的漂亮!” “当真?当日刘兄可是为这事好生把我训了一顿,说我实在太胡闹了。” “刘兄家教严格,怎么想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广东民风与湖广不同,不少人都说我们民风不好,实际就是我们看的开而已,女人为什么不能去清楼呢?大家都一样,男人能叫女孩子陪,女人就也能。” 张氏点点头,并未言语,此时,已经有两个男子从徐维志那里走过来,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书生。那中年人四十几岁,面向和善,离着老远就作揖打躬的见礼。 “张小姐一向可好,晚生李知孝,这厢有礼。” 少女连忙回个礼,“李先生?您可千万别客气,您是徐世伯的朋友,亦是小女子的长辈,可不敢在您面前拿大。” “大小姐客气了,学生不过似乎徐千岁面前一伴食清客,哪敢称朋友,更不敢擅居尊长,您这是要折我寿的。能让小人称一声晚生,便是造化。这位是范公子吧?久仰久仰,幼学琼林为万千学童启蒙,着实是佳作,真大才子才有这等手段,佩服佩服。” 两下寒暄几句,他又指向身边年轻人,“这是晚生的外甥魏永年,永年快来给几位见礼。” 天已经黑了下来,船上点起了灯火,照的如同白昼。灯球掩映中,范进发现,这魏永年年纪比自己大几岁,相貌倒算是俊朗,神色间也极谦恭,属于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他很谦和很朴实的书生,倒是不招人厌烦。等人进了船舱,徐六小姐不再与身边女子打闹,目光紧落在男子身上,小手紧握成拳,不住道:“魏郎……魏郎。”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秦淮会(下) 范进已经知道这次宴会的目的,于张氏而言,既是替好姐妹相看郎君,也是想让两方的男子认识一下做个朋友。毕竟她与徐六小姐是好姐妹,如果刘堪之与魏永年成为好友,那自然就是佳话。 没想到刘堪之失约,这事就没办成。现在是范进与对方见面,这情形很有点不伦不类。好在张氏是善于应酬的角色,三两句话,就把这种尴尬给遮掩过去,谁都没感觉到不妥。 李知孝是在魏国公府当伴食清客的,社交上的功夫是吃饭手段,八面玲珑,哪方面都能敷衍住。属于那种即使只有一个人,都能让席面热闹起来的了得角色,自然能体会到这种尴尬,也知道如何把这种尴尬化解掉。 魏永年虽然是他的外甥,作风性格却与舅舅截然不同,人很内向,也极是腼腆,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几句整话,与范进想象中的潇洒才子形象大不相同。当他与张氏对视时,后者落落大方不当回事,反倒是这个大男人面红过耳,连忙着偏过头去,十足一个木讷君子的形象。不知道这样子的人,怎么泡到魏国公六小姐这种白富美。 过不多时,张懋修也从那面跑过来,张家兄妹生的样子很像,他亦是极英俊的面孔,加上身份和财势,按说是这种场合顶受欢迎那类客人。可此时他脸色通红,神情间很有些尴尬的样子,就知道在那边似乎很受了些窘。一坐下来就道: “不成话,实在是不成话。这江宁的行院女子比长沙的可厉害多了,胆子大的很,那个什么三声慢,简直就是个女泼皮……” 江宁清楼业冠绝东南,各种类型的女子都不缺。如果想找才女,肯定比湖广只多不少。不过徐维志这种人,你要他和真正才女型伎女唱和,属于彼此受罪。因此与他来往的,大多是相貌好技术出色那种女性,性格也有些豪放,说笑时荤素不忌。 张懋修不是没出入过北里之地,但其性子与张嗣修不同,属于老实本分那一类型,去清楼也只是喝茶聊天,绝无灭烛留髦之事。来往的都是那种大家闺秀型的清楼才女,大家诗文唱和,再不就是听琴下棋,摸一下手便算是逾越,遇到那种敢动手摸他,讲荤段子面不改色的豪放女就招架不住。 张氏笑着让小弟坐下,摇头道:“徐维志这是故意整你,安排那样的女人看你笑话,等一会看姐姐帮你出气。” 李知孝笑道:“我家少爵主这段日子也是闷坏了,几位相熟的朋友都不大敢出来,他自己也找不到事做。今日故交来访,一时兴起开个玩笑,三公子别见怪。” “不敢当,徐兄拿我开玩笑也不是一次了,我早习惯了。”张懋修很是憨厚的一笑,又与其他人交谈。 冬日时节河上风凉,席就开在舱里,这联舫的船舱大,中间打了隔断,就像是一间间小房间。徐六小姐与一干女子在里首的舱里开席,张氏等人在外首的舱。 徐家小厮流水价把酒菜送上来,那酒是用泥封封的酒坛,一打开封,便有甘醇香味飘出,让人一闻就知是佳酿。张氏道:“这是……满殿香?” 李知孝点头道:“小姐好见识,这正是满殿香了。这御酒的方子还是当年武庙南幸时传下来的,咱们自己家的粮食自己的作坊,保证真材实料,虽然比不得上方仙酿,于江宁城内也算的起独一份,比起绍酒只好不差。就是一节,这酒后劲大,可要少喝。这坛十年的满殿香,就是江宁镇守何公公那喝过,其他人等闲可是享用不到,若不是知己的朋友,少爵主也舍不得拿出来款待。这佐酒的菜,说来就更难得了,是特意从广东请来的厨师。” “吴中肴馔天下闻名,怎么还特意去广东请厨师?” “家里的人去了趟广州,吃过一家的酒席,据说那字号叫什么一品香?那人范公子认识的,就是徐隐。他知道少爵主最好口腹欲,特意从广州雇了两个厨师来,做广州的拿手菜,少爵主一吃果然对胃口。这菜一个是范鱼,另一个是一品锅。” 他话音未落,张氏已经微微一笑,朝范进道:“范兄,这算是找到根源了,这菜要是不对口味,小妹可要找你算帐。” 李知孝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范进一笑,“实不相瞒,一品香是小生自家的生意,这范鱼也是小生所创,以姓得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倒是老朽无知了。来来,先自罚一杯。” 菜色自然不会是一道范鱼和一道一品锅,陆续着有菜送上来,江河两鲜占了主流,其他如鹅、羊、驴、猪等肉食也一道道端上。热气升腾,张氏款去了外面的那件白狐裘,露出里面红缎子箭袖,更添几分英气。 只是魏生见此情景头就低的更厉害,脸也变得更红。夹菜时筷子哆嗦几下,将一块肉掉在了涮锅内。 李知孝笑了几声,连忙道: “年儿家里日子不好过,他爹是个私塾先生,为了供他读书,几乎耗尽了财力,于功课督促上自然就严格。所以这孩子读书还可以,为人就有些怕生。还是等到父母过身后,随着我这个舅舅待了两年,才算是见了世面,开了眼界,要放到以前,怕是要羞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呢。” 李知孝连忙替外甥解释着,魏永年只低着头说着惭愧,离张氏越发远了些。不过听李知孝这么说,这书生倒也让人觉得可爱,于其木讷也就可以接受。想来徐六小姐能看中他,多半也与这份朴实密不可分。 范进道:“说起来,我也是贫苦出身,家中日月比魏兄还惨一些,至少没有个舅舅可以依傍,全靠高堂老母辛苦耕作,才让我能够读书应举。” “原来范公子也是贫苦出身啊?英雄不问出处,出身贫苦亦没有关系,只要自己上进,总可以飞黄腾达。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乃天下书生之志。范公子这科听说中了亚魁,此番进京自可金榜题名他日前途无量,不是年儿所能比了。他这个孩子虽然读书用功,只可惜科闱不利,如今只是个四等生员,实在是提不起来。年儿,记得多向范老先生请教,求几篇窗稿来好生研读,争取下一科也能发解,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舅父教训的是,甥儿记下了。” “别这么说,我这个广东亚魁也不算什么,我们广东文教不行,所谓的乡试,其实跟广州府试也差不了多少。南直隶文教兴盛,才子众多,在这里考功名可比广东难的多了。魏朋友的才情,说不定反倒在在下之上。” 李知孝笑着又客气两句,张懋修问道:“李老,咱们南直隶这两年可出了什么才子?” “有啊,最有名的莫过于这科的解元顾宪成了。那文墨当真是了得,我也读了几十年书,可若说与顾宪成比,自是望尘莫及。只不过他动身进京了,现在看不见。还有几位,也都进京赶考,留在城里的才子,也就是三公子知道的那几位了。” 远处渐渐有音乐声飘进来,似乎还有女子唱着什么东西,李知孝听了听,笑道:“少爵主准是又点了那出游园。自从听过一次牡丹亭,少爵主便念念不忘。今天葛来官也被请来,一准不会被放过门了。” 张氏笑道:“李老可知,那牡丹亭出自何人之手?” “这个……似乎也是一位广东的才子,名字是……” 张氏回头看了看那道隔断,所谓的隔断,其实就是屏风,既拦不住声音,也不能有效的阻隔视线。她略提了提调门道:“便是眼前这位退思公子了。他可不止写过幼学琼林,十五贯、牡丹亭,杨家将……” 屏风后,几个女孩其实已经借着机会向外面看,又交头接耳的议论什么,最后的问题都汇总到了徐六小姐处。这个临时红娘只好把她听来的情报做着反馈,让几个女孩自己权衡。 她们这些人出身非富即贵,挑相公倒不是非要有钱才行,但是没钱的穷小子,要想娶她们也只能是做梦。大抵就是可以没钱,但一定要有发展潜力,再不然就是有足够的资源值得投入。 能和张家人成为好友,张大小姐亲自出面为其说媒拉纤,加上范进本身的卖相以及才情,里舱的几个女子里,已经有人颇有些动心。 倒不是说她们自己做了主,事情就能定下。但只要本人同意,再到家里稍微推动一下,事情就有眉目。范进只要这一科不出意外,必能金榜题名,勋贵之女嫁给进士,自是天经地义之事,也算不上谁委屈了谁。 又听到范进做着生意很有些家私,一些女子的眼睛就更亮几分,悄悄说着什么,却把徐六小姐说的两颊绯红拼命摇着头。 席面未开,舱门被敲响,在外面站了两个女子,一个年纪与梁盼弟仿佛,生的纤眉细目柳腰雪肤,走路时腰肢扭动,如同弱柳扶风。一身粉红袄裙,外罩着石青缎夹袄。虽然年纪不算豆蔻妙龄,但人生的既美又能打扮,看上去明**人,正如熟透的果实,散发出诱人香气。 在她身边,则是个身高腿长的女子,与范进差不多高矮,头上戴着风帽,脸上戴着一条桃红色面纱,将面部遮的严实,只露出两只杏眼。身上披一件大红姑绒斗篷,里面则是粉红色紧身靠袄,胸前勒着十字绦,脚上是一双扳尖云头靴。若是带了兵器,活脱是个走江湖的卖解女子。衣服勒的很紧,将一身傲人身材凸显得淋漓尽致。 李知孝与两人都相识,一见之下就笑道:“马四娘,薛五姑娘,你们怎么不在少爵主那边,到我们这里来了?” 那年纪大些的女子笑道:“少爵主那人够多了,我这女儿又不大会说话,方才与三声慢口角了两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若是扫了少爵主的兴头,她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就把她拉来这边陪三公子坐一坐,怎么,李老不会不欢迎吧?” “哪的话?堂堂武状元请都是请不到的,快请坐请坐。” 那年纪大些的女子美眸一转,假嗔道:“怎么?合着是光欢迎小五儿,没人欢迎我不是?那我可不讨这个嫌,这就走人。” “怪我怪我!是我话没说清楚,五姑娘我们欢迎,马四娘更欢迎。一会我先自罚一杯。” “我知道这是上好的满殿香,你就是变着法的想多喝几杯酒,借我的名号出来骗酒吃,岁数不小了,跟年轻时候一样没出息。”说着话,那女子已经在李知孝肩膀上轻拍一记,不等对方抓她的手,人如游鱼般退开去,外衣一脱,就放到一边,四下一望,就来到范进身边坐下, “这位公子面生的很,怎么称呼?奴家玩月桥幽兰馆马湘兰,在这秦淮河上人都叫我声马四娘,这厢给您见礼了。那边的是我的闺女薛五儿,来给这位公子见礼。” 范进坐的位置一边是张懋修,一边是魏永年,不过马湘兰一过来,不等张懋修动,魏永年已经移开了身子,让其坐下。 原来,她就是马湘兰啊! 范进上一世因为对桃花扇的兴趣,特意了解过秦淮八艳,对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反倒在一干文臣武将之上。知其既是才女,亦是侠伎。一手画竹画兰的功夫,名冠东南。名声虽响,私储却不丰。银两左手进右手出,周济文人才子接济同行的事做了不知多少。 以往只是听过名字,现在近距离欣赏真人,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来。马湘兰的年龄,在当下算是有些偏大,过了伎女的黄金年龄。但是在范进看来,这样的女人正在黄金期,浑身上下充满了女人味。何况是脂粉阵中的女子,于这方面的魅力,更在普通良家女之上,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马湘兰此时已经遇到其命中知己苏州王稚登,两人算是那种红颜知己,终生相伴又无名分,彼此对对方的心意都是知道的。 不过人在教坊,不可能因为有了王稚登就不接待客人,王稚登也不会白痴到吃这种醋。事实上两人交往过程里,王稚登也用马湘兰的身体与他人做过交易。是以她这个人比较比较放的开,眼下虽然已经转职做了鸨母,也不至于就把贞洁牌坊刻在头上。 混迹风臣的女子,这方面极是敏感,见范进对自己感兴趣,就主动与他说笑打闹拉近关系。一连敬了几杯酒,又向范进介绍同来的薛五儿。薛五名义上是她女儿,实际就是她手下第一号当红伎女,也是江宁花榜上的武状元。 烟花之地惯爱搞些噱头吸引顾客,选个状元出来,其实也就是寻常事。但是进了舱依旧戴着面纱这种装扮有点另类,范进寻思着,对方多半是想找个机会突然解开,来个惊艳全场。但看看张氏,范进觉得这种想法一定自取其辱。不管她相貌再如何美丽,跟这天仙比起来,也没得比,这点小心思注定失败。 薛五儿在那边不知道与三声慢口角了什么,人也有些别扭,在张懋修与张氏之间坐下,却不和张懋修说笑,只一点头示意,就拿了酒杯,轻轻掀起面纱一个边角,将酒倒入口内。从她动作上看,很是有些担心面巾掉下来。 李知孝这时又将范进的身份做了介绍,马湘兰连连叫道:“失敬,失敬了。这牡丹亭居然是范公子写的,真是没想到。五儿,你可得多敬范公子两杯酒,求他为你写几首诗词,免得人家说你薛五儿名不符实,被王雪箫压在上头。” 她又对范进道:“我这女儿不好与人交谈,但是人心不坏,而且舞技最佳,一会让她为公子舞一曲剑舞助兴如何?” 不等范进开口,张氏道:“薛姑娘善舞?这倒是巧了,范兄音律了得,不如就请范兄吹首曲子,请薛姑娘舞一曲如何?”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文武双状元 范进的纸箫不在身边,不过也不要紧。马湘兰等人出现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乐器,吩咐了小厮到一边去借,不多时就借了管箫以及一面琵琶来。范进问道:“不知薛姑娘跳什么舞?” 薛五儿依旧不摘面纱,只朝范进一礼道:“奴家最拿手的便是一首剑舞,还请范公子赏个曲子。” “薛大家不必客气,我这点本事也拿不出手,还得您多帮衬着些。若是调子不准,您可得跳准了,别让他们看出来是我的错。” 趁着众人微笑的当口,范进持箫在手,轻轻吹响音符,演奏开始。 张氏自知范进手段,于他演奏上没有怀疑,之所以让其献艺,目的还是给屏风后那些女子听。薛五所到之处,必带一口宝剑,只是方才在徐维志面前,不便拿出来,此时也已经随着箫及琵琶一起取了来。 剑长三尺三寸,红色的剑穗也是三尺三寸,虽然其是市面上买来镇宅装饰用的,不能用来格斗杀人,但卖相上还是很威风。薛五提剑在手,将身站在舱正中,拉个门户,一手持剑,一手掐决,美眸之内精光四射,气势陡然一变。从眼睛里流露出的并非媚态,而是一种不逊男儿的英武与侠气,其中又带有几分不屈与不甘。 张氏眼神一动,开始打量着薛五,并向张懋修吩咐着什么,这时薛五本人已经随着曲声便舞动起来。 屏风后的女子大多羞涩,不敢出来与那些男子同席,但这个年龄还都是活泼好动的,于这种事自然好奇充满兴趣。悄悄起身离席,或是将头探出屏风向外看,或是一手扒着屏风,一边把身子探出来,端详着外面情景。 徐六小姐也与其他女子一样,悄悄将身子探出三分之一,不过目光既没看范进,也没看那舞剑的薛五,只紧盯着魏永年的背影。他依旧是那件半新不旧的儒衫,一如他这个人,不管富贵贫寒,始终不变,这便是自己的良人了…… 一想到过了年,自己就可以与心上人缔结连理,徐六小姐心头便觉无比甜蜜,偷眼看看四周,见几个女子的注意力全在范进身上。随着曲声响起,有人小声嘀咕着:“他的曲子吹的真好。” “是啊,人也生的俊。” “广东也有丰流才子啊……” 徐六小姐本身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如果用心听,当然可以发现范进的曲子是有多好。但是她的心思不在那里,于演奏的水平便不在意,只看着众人没看自己,便更加大胆地将目光放在魏永年身上。 书生的后背对着她,注意力也在演出上。六小姐知道,自己爱郎是个与女人说话就会脸红的老实人,肯定不会看薛五,一定是在听曲子。她大着胆子,从桌上找了根筷子,朝着魏永年的背影丢过去。 她虽然恬静文雅,但是从小也是练过投壶的,准头无差。一下正中魏永年的后背。用手掩着口,忍住笑,等着情郎回头与自己对望一眼,少女便可满足心愿。可是情郎却一无所觉,竟是丝毫没有回头查看是谁丢他的意思。 “真是的,越来越笨了。”徐六小姐嘀咕一句,又取了根筷子再丢,魏永年依旧没有回应。自己手上没了筷子,却没收到回应,心里便觉得无趣,连带着这场剑舞与箫声,也觉不出意味来。 张氏的注意力本来不在舞上,只为了替范进扬名,可是随着她对薛五感兴趣,于这舞蹈的注意力也增加了几分。能在江宁这种地方站住脚的清楼女子,自身自然有手段。行院里练过武的女子不是一个两个,能得武状元称号更非单纯运气使然。 只见白光闪烁,如同银蛇乱舞,明知道那剑不参开刃杀不得人,依旧觉得冷气扑面而来。虽然移开了桌案便于舞蹈,但能留给薛五儿施展的空间其实不是太大,只是她剑术极为高明,便在这方寸之地剑舞剑翻腾,如同蝴蝶穿花,也能表演出无数花样来。 她的身体柔韧度好,能做出种种高难度动作,剑舞得也是英气多于媚气。那与剑身同长的剑穗,非但没有成为障碍,反倒是成了舞蹈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翻飞的红影如同灵蛇吐信,与剑形成绝佳组合,在阵阵剑光中,给人带来充分的视觉享受。 能将三尺余长的剑穗舞的与剑配合默契,不缠手也不阻碍剑势,足以证明薛五于剑术一道上有着不俗造诣。舞剑过程中,一些翻滚跳跃等高难度动作,也绝非是花架子能做得到,范进心内也暗自估计着,这薛五的武状元身份怕不是假的,多半真是技击中人。 在舞动之间,面纱轻轻拂动,只是女子早就特意弄紧了系带,保证面巾不至于脱落,想要看她的样子还是办不到。只偶尔能看到那修长玉颈,证明其皮肤还是很出色的。这就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脸挡起来。 马湘兰偷眼看着众人,目光主要是落在范进身上,眼睛来回转动,不知想些什么主意。眼看一曲终了,薛五儿忽然腾空而起,宝剑脱手飞出,人紧跟着跳出空中抓剑反身回刺,再收住势,依旧是一手提剑一手捏决,面纱虽然微微飘动但是幅度很小,可见呼吸平和,方才那一番激烈的剑舞于女子而言,只是家常便饭,不算什么负担。 “好!范公子果然精通音律,佩服佩服!这曲子吹的,整个江宁都不做第二人想了。” 李知孝带头喊好,其他人也就跟着附和,范进连忙道:“谈不到,实在谈不到,要说好,也是薛五姑娘的舞好,我这曲子一般。” 舱外却有人道:“范兄,你这么说话就太让人伤心了,你的曲子不好,怎么让我们的文状元在大冷天的立在舱外,连敲门都不敢?可着江宁你扫听扫听,谁敢这么对待王状元,包准让人拆了门楼。” 舱门开处,徐维志从外面进来,而与他前后走进来的,则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这女子一身藕色衣裙,粉色靴子,一张巴掌小脸,眉目如画肤色如瓷。因为在外面受了凉,微微有些泛红,如同盛开桃花更增颜色。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清纯可人,让人一见就不免升出怜惜之心。饶是范进见多识广,看了这少女那可爱模样后,也不由暗自提醒:罗力空要打断第三条腿,不可犯戒! 徐维志紧抓着那女子的小手,女子的神色间虽然在笑,但是目光里流露出的情绪又像是被侵犯一般的委屈,让人越发觉得可怜。放眼四望,似乎在向人求援,又似在倾诉。张氏把脸一沉, “小公爷,小妹可是好久没见到老伯母了,这两天一定要到府上去拜望的。到时候跟伯母说一声,小公爷越来越光棍,敢欺负人家可怜的女孩子,想必伯母一定会好好奖励小公爷的。” “哪……哪有的事,雪箫,讲道理,你说我欺负你了没?”话是这么说,徐维志却已经连忙松开了手,仿佛王雪箫那小手,已经变成了烙铁。他尴尬地笑了笑,又道: “范兄用的这箫,是王大家用的,她想来听听,咱们广东亚魁音律功夫如何,结果怎么着?这一来,可就舍不得走了,居然溜溜在门外听了一整首。这么冷的天气,若是把雪箫姑娘冻坏了,范兄,你可小心金陵才子们放不过你。” 王雪箫本来岁数就小,生的又面嫩可爱,如同个大孩子似的,走的路线也是邻家妹妹那种清纯可爱型。被徐维志一说,小脸越发有了血色,盈盈一福道:“奴家王雪箫给几位见礼了。” 挨个见过去,马湘兰哼了一声,“人都说江宁花界一文一武,雪箫姑娘是个文的,楚楚可怜。可要我看王大家这腿上功夫,可是也不含糊。我家闺女走到哪,你便跟到哪,怎么,这朝廷里文的压过武的,在咱们这行里,你这文的也要把武的赶尽杀绝?” “马四娘……不对,我该叫您马前辈的,您的岁数可比奴家大了不少,得有礼貌。……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来陪客人的,自然都是要让客人欢喜才是。薛家姐姐的舞咱们江宁再不做第二人想,可是奴家这曲也不差啊。若是客人只看了舞未曾看曲,是不是也有些缺憾?雪箫不请自来,只为演奏一曲,请各位贵客品鉴一二,可没有别的意思,是四娘您多想了。” 她人虽然看着稚嫩,可是行事却很老练,丝毫没被这花界前辈压下去。走到范进面前伸出小手,范进只好把箫递给她。王雪箫面色微红,羞涩地说道:“奴家这曲子学的一般,自己也不通音律,城中一干同道故意拿我开心,说我是什么文状元,实际是取笑的。这曲子跟范公子比,可是一钱不值,等会吹完了,您可别笑我。久闻范公子大名了,听说您在广东画一幅画,就能让一个女孩子嫁入高门大户。又能做出牡丹亭那样的大做,怕不是天神转世的手段,我们这些女子,可是最盼着范公子这样的才子赏识,教我们几个字,或是几手画画的本事。若是范公子得暇,就到旧院凝月阁去寻奴家,奴定当倒履相迎。” 马湘兰冷笑道:“怎么,雪箫姑娘是想嫁人了?让范公子为你画幅肖像好把自己嫁出去?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家妈妈一秤金我认识快二十年了,是有名的认钱不认人,你想嫁,也得看她肯不肯。” “四娘,您这话说的可就伤人心了。奴家其实是想学好了范公子的本事,给我五姐姐画幅像,好为她找人家。眼下咱们江宁闹天花闹的这么厉害,大家都怕被传上。像五姐姐这样出过天花的,那就最保险不过了。过了这村没这店,趁着现在嫁人,对五姐姐最有利。姐姐自是绝色,比小妹这样的丑姑娘强多了。就是脸上那几个小瑕疵,算是有些妨碍。这画像么,您是知道的,有什么好的地方可以揄扬,不好的地方可以遮掩,只要别让客人朝相,等嫁过去他想后悔啊,我第一个帮五姐姐打官司。” “你!”马湘兰面色一变,薛五却道:“干娘!小公爷面前,哪敢放肆?再说雪箫妹妹也是一片好心,我薛五麻子若是真能嫁的掉,第一个就把雪箫妹妹荐到内宅里,与我做个姐妹。妹子既想品箫,我也该助兴。江宁人说薛五琵琶能定席,今日就让我与雪箫妹子合奏一曲,为各位贵客佐酒。” 花界之中的竞争激烈不输官场,文武两状元如同双雄不能并立,从抢生意到抢客人,几无所不用其极。即使是在这场合,也少不了明争暗斗。 薛五方才舞剑时,一派侠女风范作风硬朗。这时收剑归坐,怀抱琵琶,又俨然一派仕女风范,两种风格间切换自如,确实让人佩服。听话里的意思,她出过天花,脸上落了麻子,也难怪要戴面纱遮脸。 王雪箫笑道:“这可是好事,小妹最喜欢听五姐的琵琶,一直听不到,今天可是借了几位的光了。我吹箫本领一般,还是五姐姐的本事好。”说话间接过箫来拿到口边,估摸着范进方才嘴巴所在的位置,将自己的唇轻轻靠了过去,同时又在不经意间用美眸朝范进一瞥。等到对方看过来,又像是被人看破了心事似的,连忙把头错开,仿佛是暗恋某个英俊少年的少女,被人看破了心事。 妖精……绝对是妖精!即使明知道这些都是表演出来的,范进也不由佩服王雪箫的手段。薛五的路线明显是高冷,这王雪箫以清纯示人,再偶尔来这么一手,男人哪里把持的住,不给她送银子还给谁? 一曲既终,自又是满堂彩。徐维志虽然不通音律,但叫好叫的声音最响亮,又将两枚赤金钱赏下来,分赠二女。余者众人也各有馈赠。王雪箫逐个谢过去,待来到范进面前时,水汪汪的大眼睛轻轻一眨,放了记电眼过去。柔声道:“公子,奴家这几日很有空闲,公子可一定要来,教教奴家怎么……品箫。” 等谢过一轮赏赐,众人再次落坐。马湘兰朝薛五丢个眼色,后者坐到范进身边,与马湘兰一左一右把范进包住,王雪箫则顶了薛五的位置,坐在张氏与兄弟之间。还自说道:“这可不好意思,刚一来就让五姐给我让位置,外人要是不知道的,准得说雪箫不懂规矩,新人夺了老人的位呢。还是五姐对我好。” 其他人各自落座,李知孝道:“方才又看了舞,又听了曲,这寡酒可就不好喝了。” 徐维志道:“对极对极,我把三声慢叫来,让她给你们唱曲,她那首十八……” “咳!”张氏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徐维志就像挨了一鞭子似的浑身一个机灵,朝张氏道:“我这是没拿世妹当外人,只当自家人看。主随客便,这酒怎么喝,还请世妹拿个章程。” “好。”张氏也不推辞,朝几人点头道:“今日在场多是文士,不如就以字谜行令,大家应该都不为难吧?” 徐维志一听点头道:“不为难,绝不为难,先给我预备两碗醒酒汤,我估计这酒都是我喝了。” 李知孝连忙道:“少爵主,学生与您算一股,我想张小姐不会拒绝。” “可以。魏公子呢?” 魏永年呆呆的没说话,张氏连问了三遍,他才啊了一声,似乎如梦初醒。李知孝道:“他就自己算一股吧。” 屏风后,几个女郎都停了筷子,全把注意力放到外间,有的女子小声道:“我也想去玩。” “得了,让家里知道还不打死你。再说有徐维志,这谜一会就得猜成那不要脸的,你忘了去年过年时他出那谜面了。” “快别提,听了都觉得刺耳朵。六姐,你那郎君这回可该露几手了。方才他只吃不说,只当他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你光说他是才子,可得看看成色,比这位范公子不知如何?” “范公子是举人,他就是个秀才,那还用问,自然是范公子厉害了。” “是啊,这姓魏的今天奇怪的很,怎么感觉魂不守舍的,不会是发烧了吧?” “胡……胡说。魏公子只是运气不好,人又老实罢了。他的学问很好的,你们不要说他坏话。”少女维护着心上人的尊严,心里则祈祷着:魏郎一定要露几手本事,否则我的脸就丢光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玉杯银烛 负责出题的人是张氏,张懋修自然不用下场,也没人真敢灌他的酒。小厮取了文房四宝来,姐弟两个嘀咕了几句,张懋修道: “这灯虎本应在元宵时打,今天咱们席间游戏,便不限格,亦不必费劲的真的去寻一盏灯来,只将谜面谜底写在纸上,谁若说中了,便将谜底露出以示无私,谁也都无话说。在场的多是书生,这谜语便自四书中取,算是最简单了。” 徐维志嘿嘿一笑,“任你四叔二舅,我一概不知,随便吧。” 张氏看了他一眼,“小公爷,你也是读过书,中过式的。” “我那秀才就是花钱买的,敢不录我的秀才,我就带兵去砸了学官的家,他们便只好给我个功名。至于读书……千万莫提这两字,听了就头疼的很。反正我身边有李老,喝酒猜迷,全都找他,出谜语的时候找我。” 说话之间,少女已经写好了四张纸条的谜面,由张懋修展示出来。见谜面分别是:“一点胭脂”、“官场如戏”、“凭君传语报平安”、“人云亦云”。 席间几人中,王雪箫号称清楼文状元,才情自不必言。马湘兰能和东南才子王稚登成为红颜知己,自然也是文墨精通。而且清楼这种地方,一本正经的做学问总归是另类,猜谜之类的文字游戏才是主流。是以她除去画竹兰之外,于猜谜上也是好手。 薛五号称武状元,但是这不等于是武夫。其琵琶上的造诣不输王雪箫音律上的本事,文墨上纵有不及,也相差无多。即使是屏风后那几个女子,也都是读过书在家里搞过类似游戏的,于猜谜都不陌生也都有兴趣。 不过射覆这种事,除了要知道所本,最重要的还是对上出题人思路,否则很难给出正确答案。几个人见了题目,都各自皱眉思忖,只有徐维志最是洒脱看看四周,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徐六小姐偷偷从屏风后探出头去,只见自己的心上人魏永年呆呆的看着纸不知再想什么,看模样不像再思索,更没有动笔的意思。她心内着急,不经意间握紧了拳头,为他小声加油。 一旁诚意伯家的孙女小声道:“你光这样有什么用?咱们这也有笔墨,你把题答出来,送了给他也是一样。这时候总归是给男人扬面子,别让他丢人。” “那……那怎么好?” “没什么不好的,总比想不出来的强吧?” 徐六小姐与张氏交情最好,两人在某些事的思路上比较接近,尤其是在这种小事上,更容易取得共鸣。自身文才也不弱,沉下心来想一阵,便有了答案,提着笔在纸上写了两道题的答案,不等第三题写出来,就听到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一点胭脂,自然是‘赤也为之小’;官场如戏,多半是扣的‘仕而优’;凭君传语那句有些促狭,答案应是‘人言不必信’;至于人云亦云,则是‘犹彼白而我白之’是不是?” 徐六小姐懊丧地将笔一丢,“总归还是慢了一步……” 诚意伯家的孙女在旁劝解着:“急什么,他说的急不一定对……” 可这话说到一半,自己就咽了回去。顺着屏风向外望,便能看见张懋修拿起了题纸,显然是范进四道题全都答对。马湘兰懊恼道:“早知道想出一道答一道,也不至于被范公子打个满贯。公子,我那女儿量浅,您行行好代她一杯怎么样?” 王雪箫也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道:“五姐是武状元,号称百杯不醉,哪里用的着人代。奴家才是真不会饮。这待会喝多了可怎么好?” 徐维志笑道:“别怕,若是醉了,就住到我府上,我家里房子有的是。” 他对于输赢不当回事,于谜底也是一字听不懂,李知孝看了看外甥,见他纸上一字未落,脸色就有些难看。做清客的在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发怒,不过看外甥的目光里,已经很有些责备的意思,魏永年不敢与舅舅对视,视线只飘向别处。 范进道:“马四娘这话说的有道理,如果出四道题,抢起来不好看,干脆只出一道吧,一道一易题,四道再喝。如果能猜中,也可互相抵消。” 他提着笔在纸上写了迷面,却是“破灯笼”三字。 几个人看着谜面正在琢磨着,张氏已经笑道:“这怕不是,不可以风?” 她随即写了个“井田三万六千亩”,范进立刻答道:“这自然是‘则是方四十里’。” 不等范进出题,徐维志道:“等一等,你们这样猜法,我们怕是要把秦淮河喝干才行。我看,不如改个题目,不要出什么四书题,搞些寻常点的题面来猜,让大家都有的玩些。几位姑娘在,不如我们来个美人题啊?” 张懋修道:“这里几位书生,出美人题,是不是不大好?” “没关系的,你们出了四书题,也只有两个人答,还是出美人题好一点。” 范进想了想,提笔写道:“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似雪肤。走入绣纬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 徐维志看着谜面不住点头道:“这个好,这个好,不过这题目荤了点,张家妹子不该猜,让我想想,这是打的哪个美人。其实我觉得这题里该猜的不是美人,而是那男人。谁扶的她……两人怎么就进了帷帐了?” 马湘兰咳嗽几声道:“小公爷,这事您且先放一放,等一会问问三声慢,让她跟您说是怎么回事。妾身想着,这四句诗是个谜面,打的是人名?” 范进道:“不错,这是猜四位诗人名字。” 徐维志摇着头,“这这,怎么又来诗人了,我除了一个李白,其他一概不认得。这可怎么个猜法?” 王雪箫噗嗤笑道:“小公爷,您老也是厉害了,随便一说,就说中了一个。这李白,怕不就是其中一个。请想露出胸前似雪肤,这可不就是李白?”几人便是一阵大笑,张氏这局没下场,便由其他人来猜。李知孝猜出了第三个是罗隐,薛五猜中了最后一句的潘阆,王雪箫则猜中了第一句的贾岛。这轮下来所有人都来了兴趣,只是魏永年依旧是白板,只好将酒不停地往嘴里倒。 酒喝的多,原本的白脸变成了红脸,话就越发的少。徐六小姐急的忍不住用拳头捶着屏风,却又帮不上忙,有几次忍不住要把谜底喊出来,但终究又咽了回去。几个女子与她都是极相善的友人,这时便也顾不上拿她打趣,反过来都安慰着道: “六妹,别当一回事,或许是魏公子今天吃多了酒,脑子不灵光了,你也别太恼。男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面子,你现在喊出来,他什么面子都没了,这可不大好。” 也有人小声道:“一个入赘的,还要什么面子?” “魏……魏郎不是入赘……” “一样了,无非是不改姓罢了。你们两个虽然在外面过,可吃的用的,哪样不是国公府出,跟入赘有什么区别?我跟你说,这男人你可得多个心眼,别被他骗了。不是说是才子么,怎么谜语都猜不出的,徐维志好歹还射对了几个,他一个都做不出,这实在太丢人了。” 外间的人,实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包括徐维志在内,这一席上都是人精,于社交上的事情很是敏感。就算是一副大姐头作风的马湘兰以及寡言少语的薛五,也都是社交场上的能手,于控制场面调节情绪上都很在意。 即使魏永年自身不是什么了得人物,但只要坐在这一席上,就得当成个客人对待。看着他酒越喝越多,已经明显有了醉态,几个人就都放慢了猜迷的速度,想留下几道题给魏永年来猜,好让他找回些体面。只是魏永年显然不擅长此道,不管题目如何简单,他就是猜不出。 李知孝尴尬一笑,“永年他爹从小教他读书,家教森严,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他在写字要么就是在读书,于读书人常见的游戏,也不许他参与,一心只要他求取功名。这射覆非其所长,就别让他费劲了。他的酒量不行,还是让他先回去吧。” 魏永年许是在酒的作用下,胆子比方才大了些,却摇头道:“不……我不走,我的酒没多,我还能……能喝。我确实不会猜迷,这有什么可丢人的?科场上不考猜谜,做官也不需要猜谜,我学了这手段又有何用?” 这话说的有些放肆,张氏的眉头微微一挑,目光看向魏永年。“魏公子的话,倒也不叫错,十年寒窗金榜提名,其他都是虚妄,这话是个正办。不过科场上虽然不需要猜谜,却需要破题,若是连题目都破不对,这试就没法考了。魏公子既是一心向学,定然最能破题了?” “大小姐别听他的酒话,这小畜生自己才是个四等生员,哪里又会破题了?” “不……舅父,你这话说的也太小看人了,甥儿读了这么久的书,若是不能破题,读这书又有什么用?有钱人有时间学音律,有时间学那投壶射覆的耍子,我们这些穷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拿来读书,也还嫌不够,哪里会他们那些把戏?可若说到科场里破题承题,这全看自己的学问,任他有万贯家财,权倾朝野,也做不得假!这破题上的本事,甥儿自信不输给任何人!” 李知孝面色尴尬,连忙解释道:“他爹在日,就爱这么说,这孩子是被他爹的话给闹的……其实说到底还不是一个穷字?他们家日子过的紧巴,难免就有些戾气,说话的时候失之于偏颇,几位不要见怪。” 马湘兰笑了笑,“这不算什么,我们这一行,其实也大多是苦出身。若是有钱人,就不挣这份丢人的银子了。” “你……你也别说话!你们这几个女人,自从进来,眼睛就不曾放在我身上,我知道,你们是看不起我,嫌我穷,嫌我出不起银子。等到本公子他日富贵了,就算我一个谜也解不出,你们照样要过来巴结我……呃!” 说着话,一个酒嗝就打了出来。徐六小姐在屏风后急道:“这可怎么办?张家姐姐动气了,他却还在那里发酒疯……” 张氏面色上依旧和善,仿佛真听进去了这番话,点头道:“说的好。魏公子既然有此雄心,想必是有真才实学,小妹这里有个题目,要请魏公子破一破。只要破的出,小妹保你有个前程。” 她用手指了指船舱之外, “今日我辈在此饮宴做歌,城外却有天花庄,里面住的都是不幸出了花的病人,还不知道这一关能不能过的去。除此以外,今年又是大寒,不知多少人衣食无着,说不定就挺不过这冬天。我有感而发,试出一题,‘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请魏公子破题!” 其实到了这一步,便是做出题目,也多半是要伤交情。魏永年许是不通人情,许是喝多了酒,竟是未曾向这方面想。竟真的开始想着该如何破题,李知孝急的直摇头,却又没办法出言阻止。 过了好一阵,却见魏永年把脸一沉,“张小姐,你这是消遣我来着?我刚刚想起来,科举出题不离经义,你这句竹枝词,又怎么能算?” “不算么?”张氏冷笑一声,看向范进,“范兄,请问这题你破的出么?” 范进点点头,“敢不从命?这题的破题么: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不知如何?” 屏风后,徐六小姐已是泪流满面,本有些让未婚夫与张家结交上,不想反倒是伤了交情,连自己都难做人。诚意伯家那位孙女则嘀咕道:“张家大小姐与这范公子一唱一和,怎么竟如此默契?这事里,有些蹊跷啊。”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夜游 原本热闹的酒席,因为魏永年闹了一通,气氛很有些尴尬。李知孝沉了脸,喊了两个家中小厮将他强架出去送回家。直到人硬搀着他离开,还能听到他一阵阵哀号 “不公平,这不公平!有钱人从小想学什么有什么,根本不用拼命读书,让我们这些贫生和他们比这些,又怎么比的过?我的时间都用在读书写字抄书上,再有时间也要帮家里干活,哪来的时间学人家猜谜射覆!有本事比学问,比做文章?再不然,比比谁能治理好地方?出城看看,城外那么多路倒,你们谁在意过他们的死活?谁能给他们一口饭吃啊!你们今天的一顿饭,可以救多少人,你们算过没有啊!” 这歇斯底里的言语,好比外面呼啸的北风,让舱内众人都有丝丝寒意。好在李知孝、马湘兰等人都是调节气氛的高手,找机会重又把场面烘托起来,渐渐又恢复了热闹。 只是喝了几杯酒,徐维志就说要去陪张嗣修,随即王雪箫也起身告辞,只在临走时,悄悄将箫塞到了范进手上,道:“这箫奴家可不敢再吹了,一吹就是丢人。除非是范公子答应收我做个徒弟,把这洞箫上的本事教给奴家,否则人家就再也不碰了。” 马湘兰与薛五多待了一阵,薛五一向话少,此时却主动开口道:“范公子音律文字上的手段,小女子心里佩服。本也想与范公子做个朋友,只是自己的样子丑,不敢有此奢望。只是当下城里疫病横行,范公子若是想找个女子聊天说话,薛五倒是比她们方便些。” 说话之间,她解开一直围在脸上的纱巾,轻轻掀起。 那是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在当下算是狐媚相,不算很好的面型,对于范进来说,却极符合审美。灯光晃动中,只见剑眉大眼瑶鼻樱口,倒是个标准美人。只是相貌里略多了几分男子英气,不极王雪箫柔媚。另一点,就是在脸上稀疏的十几个麻点,让这美人图有了无法磨灭的瑕疵。 “我前几年出过天花,人虽然熬过来,但是麻子下不去了。如果不是干娘收留,我怕是早饿死了。可是这样也有个好处,出过花的人不会再出,公子要是不嫌弃,就来幽兰馆坐坐,大家聊聊天。” 像她这样的花魁,一般不会主动邀请男人,毕竟一堆人追捧她谁都不过分亲近可以维持平衡。如果真选择了一个男人结交,于以后的发展是有影响的。能这样说,足见对范进有些重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范进是外地人,来过即走,比起本地才子少了许多麻烦。 范进端详着她的脸,并没有丝毫厌恶或惊讶的表现。这种端详对于普通妇人有些冒犯,但是于清楼女子而言,实际也算不了什么。他笑着点点头,“薛大家如果不嫌我烦,我是肯定要去讨杯茶水喝的,就是不知道四娘欢迎不欢迎。” “欢迎,欢迎的。范公子来的越多,我越欢喜。”马湘兰笑着说道:“我这女儿可从没邀请过人来坐客,范公子还是第一个。只要公子肯来,就是我们莫大的光彩,哪会不欢迎?您提前来个话,奴家这给您预备上好的点心酒席呢。” 张氏咳嗽一声,“天色不早,也该是散席了。三弟,你跟二哥说一声,让船到前面停一下,让大家上岸。”看向薛五和马湘兰的眼神都很有些不善,两人也自乖觉,连忙告辞离开。 这些人家的女眷出门,身边都有护卫家丁,倒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女子们与张氏一一告辞,有时还低声交谈几句,贴面密谈,内容不得而知。只是范进觉得,有些人的目光,似乎在朝自己这面看,不知道是否是错觉。 这时他才算是正式看到徐六小姐。虽然出身武臣世家,身上却不带半点武人气息,瘦瘦弱弱,看着像个可怜的受气包一样,模样不及张氏以及王雪箫、马湘兰那几个,但自身也可以算的上美人。大体也属于那种乖巧可人型的美少女,加上魏国公府身份的加成,追求者肯定不会少。再想想魏永年那个样子,范进只好嘀咕一句明珠投暗。 她与张氏的话最多,说着说着还趴在张氏怀里哭了起来。张氏抱着她说了好一阵悄悄话,才安抚着她上了轿子。张懋修在旁一脸无奈道:“这六小姐也是,图的什么?这魏永年我看,也就是一个书呆子,读死书读书死,脑筋不灵光,这样的人在南直隶怎么考的出来?性情有些偏激,脾性又不好,将来怕是有的六小姐罪受。” “情之一字最可误人,这种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没办法说三道四。或许今晚上错的人是我们也不一定。”张氏摇摇头, “我们拿魏永年当成了自己人看,这原本是没错的。可我们忽略了一点,他和我们是不同的,他没受过我们的教育,没学过一些我们以为是常识的东西,所以丢了面子。也许我们是无心的,但外人看来,说不定还要说我们有意刁难穷人。读死书的人哪里都有,其实能把学问做死,也是需要大毅力大恒心,这些东西,或许是我们所欠缺的。不要看不起任何人,更别去干涉他人的事。改日有机会,我还要向魏公子道歉才是,今天这题,是我做的过了。” 少女很少会认错,这一反常态的表达让张懋修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的看着姐姐。少女笑了笑,“不关你事,我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忽然转头看见范进,“范兄,我们一起走回家里去怎么样?小妹想在街上转转。” “姐……这夜禁……” “你这话说的,江宁城里的夜禁,跟我有什么关系?方才那几个人,难道也要担心夜禁么?连找理由都不会,看来酒也是没少喝,回船上醒你的酒去。” 张懋修对这个姐姐向来有些怕,被她数落一句,就不敢再多说,只好以眼神看向范进。后者却支持张氏,“走走也无妨,正因为有夜禁,街道上除了衙役弓手,就是巡兵,安全的很。我陪小姐走一遭,也无妨碍。就是没来过江宁,路是不认识的。” 张氏笑道:“那范兄随着小妹走就好了,这江宁城街巷尽在小妹胸中,不会让你迷路的。春香,拿灯笼!” 小丫鬟春香提着一盏写有“魏国公府”字样的大号灯笼在头前走着,张氏与范进则一前一后上了岸,亦不乘马,只步行向着别院方向走去。 张懋修心里不稳当,想要去告诉二哥,等到了徐维志那边,远远的就听到歌舞喧嚣,他刚要凑过去,却不防黑暗里一阵脂粉香气扑鼻而来,一个火辣辣的身子直倒在他身上。 涂着水仙花汁的玉手,紧抱住张懋修的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来。“哎呦,可摔坏了我了。这是哪个好人扶了我一把,要不非把奴家摔死不可……这不是三公子么?您去哪了,可让奴家这通好找。大冷天的,可怜奴家从船头找到船尾,这脚都走酸了。” “银珠姑娘?”看清怀里人身份,张懋修就觉得头疼,这不正是那个胆大泼辣,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的三声慢?他尴尬地笑笑,试图从对方怀里挣出来,但银珠是北地胭脂人高马大,个子比张懋修矮不到哪去,力气大的出奇,他竟是挣不动。有心拉下脸来训斥,却又怕惊动了其他人,一准拿自己开心,压低声音道:“姑娘……你……你松手,我找二哥有急事。” “原来,三公子你很急啊?”三声慢媚眼如丝地看着张懋修,咯咯笑道:“别怕,奴家专门救男人的急,不管你多急,我都能帮你。二公子和旧院的若水姑娘正热络着,这时候你闯进去坏人好事,当心他回家大耳刮子抽你。听奴家的话,别给自己找不自在,我们找个地方等他们……” “银珠姑娘……你该去找徐兄……” 他话没说完,不想三声慢已经大胆地把樱唇献上,把张懋修后面的话都塞了回去。其不曾与清楼女子发展到这一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吓得瞪大了眼睛,两手扎煞着不知如何是好,又怕被徐维志撞见,主动向黑影里挪动身躯。 三声慢噗嗤一笑,“真是个老实孩子啊,三公子你怕不是……还没留过宿吧?徐小公爷是我的恩客,你也是,大家都是,没什么区别,我凭什么就该该找他,他也未必想找我?跟你说实话,他啊从你们那席一回来,就被葛来官缠上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干什么。哪还顾的上我们?” “葛来官?那不是男的么,又能干什么?” 三声慢轻笑道:“怎么?你们这读书人,还不知道两男人能干什么?江宁推骨牌有句话,一张床上两监生。你说两个监生在一张床上,他们能干什么?看来你真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不懂。奴家刚喝了好多酒,头晕晕的,手脚没力气,遇到坏人准得被欺负。你这正人君子行行好,送我找个屋子躺躺,跟我说说话行不行?” “不……徐兄若是回来……。” “那呆霸王回来又能怎样,姐姐从一看见三公子啊,心就都飞到你身上去了,早就想跟那呆霸王一刀两断。他敢翻脸,我就敢骂他祖宗!再说了有三公子在,不会看着奴家吃亏不是?走,跟姐姐找个屋子坐坐,我告诉你,徐维志和葛来官两人能干什么好事……” 张懋修与清楼女子接触,都严守法,未曾遇到过如此热情大胆的女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加上喝了不少酒,只觉得身体里一团火在烧,而三声慢的出现,却似在火上又泼了一桶油,让这火烧的更旺更大。浑浑噩噩地随着她向前走,竟是再也顾不上去找二哥了。 岸上,春香手里提了灯笼,范进与张氏沿着河没走几步,就进入街道。东南的文教水平高,贩夫走卒也大多识字,巡街官兵看到这灯笼,带兵官连忙上前打着招呼。 三人都是男子打扮,扮公子的张氏并不开口,扮小厮的春香也算是见过市面的不至于怯阵,不过答话这种事,还是得范进上前。虽然三人都很面生,可人看衣装。 张氏身上依旧是那件白狐裘衣,范进则是件珍珠毛的大袄,单这两件衣服就足以证明非富即贵,身份非比寻常。即使是小厮打扮的春香,也是一身上好缎面棉袄,比之当兵的身上穿的一口钟不知贵出多少。 军官并不敢怠慢,连忙吩咐着部下以鞭子驱赶着那些蜷曲着身体,躲在屋檐下垄沟里的乞丐,将人赶得远远的。范进与对方亦客气几句,又特意嘱咐不要派兵跟随,记下了其名字之后,才继续前进。 既是有心夜游,两人走的速度就都不快,走出好一阵,身后见没有官兵过来,张氏才道: “范兄,魏永年有句话说的没错,我们今天那两桌席,怕是能养活几十个乞丐了吧?我上次来江宁时,节气与现在差不多,还是在魏国公府过的年,那时候江宁城里虽然也有乞丐,可是没这么多。魏永年的话倒也不是全没有道理,今年似乎比前两年更难过了。” “没办法,雪下的早了些,这个冬天就冷。一些人没有棉衣,就更容易冻死冻坏。地里庄稼欠收,欠的债还不上,又或者觉得大城市比较好找活路,就向这里跑,乞丐也就多了。魏永年说说是可以的,至于说让他解决乞丐问题,我看也够戗。这人脑子太死板,一根筋,不适合做这种事。他最多就是自己不贪脏,然后打开官仓发米赈济。可是他不像他舅舅,处事不圆滑少变通,如果是在江宁本地为官,借魏国公府这块大牌子出来砸人,还是很有几分作用的。如果到了外埠,与乡绅仕宦打交道,他就不大行了。” “范兄,若是你做亲民官,会怎么做?”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了,就是别拿自己当神仙,别想着救所有人。其实亲民官事情很多的,比如搞清楚自己治下到底有多少人,把人口摸清楚,这样受灾才知道需要多少物资。再有统计每年的气象信息……我是说每年下了多少雨,下了多少雪,什么季节刮什么风,风力是多少这些。这种数据一年两年没用的,如果可以积累几代,有几十年的数据,就能分析出这个时间段容易发生什么灾害,以及灾害是什么结果,接着才好针对防范。再有就是和大户士绅打交道,和大家谈判,怎么各退一步,别让粮价涨到一个太凶残的地步,如果他不听,我就吊死在他家门口或是米铺里……” 少女被他逗的扑哧一笑,又叹口气:“魏永年这人目无余子,可是又无才干,他认为大家都是浪得虚名,并没有真才实学。可若是让他与范兄比较,依旧是不行。同是寒门出身,人却差了这么多。徐家妹子不知怎的,就看上了他?” “别人的家事,尤其是情上的事,小姐不要多干涉。只是有机会提醒一下六小姐,成亲之后,与娘家走动不要太频繁,至少瞒着魏永年别让他知道。依我看,这人因为出于寒门,从小又被管束的太严,没有谈的来的朋友,自身的脑筋又不灵光,读书读的不成,在父亲那多半只能得到戒尺而不是鼓励。日久天长,就养成了他偏颇的性子,目中无人,又无容人之量。说到底,就是自卑。如果他找一个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妻子,或许还能好一些,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可以朝妻子摆威风发脾气,表现他的强势。徐六小姐相貌身家,都非他所能及,不管六小姐人如何好,他心里多半是有芥蒂的。等到日久天长,这种芥蒂是否会变得扭曲就难说了,如果六小姐再去娘家去的多,他会认为六小姐还是不拿他当回事,以为他是个依靠妻子娘家生存的乞丐,夫妻的感情就会受影响。激动之下打人都有可能。” “他敢?”张氏声音一寒,但接下来又有些无奈,“六妹那性子,就算真挨了打,怕也不会和家里说。” “说了也没用啊,最多徐维志带人打他一顿,可将来受罪的还是六小姐自己。” “那范兄认为该如何?” “休夫,和离!敢动手,就让他滚蛋!男人有的是,再找个人嫁了,就像男人休妻之后可以再娶一样。可问题是六小姐的性子,未必有这份果决。” “休夫……”少女嘀咕了两声,忽然笑道:“范兄你知道么?今天这几位闺秀中,可有人对兄长很中意,方才就有人向小妹扫听范兄家中情形来着。” 范进摇头一笑,并没开口,张氏看看春香,忽然停住脚步。“你先去家里,喊人来这接我,我和范兄在这说几句话。”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七章 风中一舞 “那个薛五儿,对范兄似乎很有好感。王雪箫于范兄亦是青眼有加,花国文武两状元都垂青于范兄,我看范兄的红鸾星,确实要动了。” 范进笑道:“世妹就别拿愚兄开玩笑了。我不认为她们真的会因为一首曲子就看上我,也许会有些好感,但是说如何深,其实谈不到。最多是我在广东画的画,有一些流传到江宁,让她们觉得有能和我合作的地方,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在家乡时,我一度生计艰难,就指望卖画谋生。这事是做熟的,只要肯给银子,保证画的好。” “薛五儿的情形,我回头让三弟去打问,小妹觉得她虽然人在那种地方,倒并不见得下贱。也许找范兄,也不光是求画那么简单,佳人青目才子,这也是常有的事。” 少女说到这里展颜一笑,“魏永年说穷家子弟注定吃亏,这话不尽然。范兄亦是贫苦出身,还不照样精通琴棋书画?他自己没本事,就要说别人也没有,其人品不一定坏,但是性子却绝对不好。六妹这段婚事,只怕不会像她想的那么美满。好在魏国公府势力够大,有这个娘家在,他也不敢行为太过分。” 范进道:“其实两人之间也没定正式婚约,一切都还来得及。” “没可能的,六妹用情很深,只怕就算知道嫁过去要被打,也会义无返顾的一头扎进去。再说她之前为了嫁魏永年,连自尽都用过,现在说不嫁,也很难落场。至于嫁过去之后的日子如何,却也只能怪自己的命数。” 少女叹了口气: “范兄说的休夫,就是说笑了。升斗小民没办法休夫,一说这话,恐怕妻子就要挨打。至于仕宦人家比他们要好一些,有些女子甚至可以制住相公,乃至夫妻争吵逼得丈夫自尽的事也发生过,可对她们来说休夫依旧是不可能的事。这不光是女人自己是否拉的下脸,也要考虑到家里的面子,还有自己的将来。一个休夫的名号传初期,想另外嫁人其实也很难了,即使再怎么难过,大半也是会过下去。最多就是带了家产回娘家住,与相公不相往来。其实这种事也是不多见的。就拿今天那几位闺秀来说,都出身名门,经多见广,眼界和胸襟不是普通小门小户女子可比。于相公很多事上,都可以看的很淡。范兄与她们做了夫妻之后,如果还想和文武状元有来往也没关系,只要不把人带到家里,在外面怎么乱来,做正室的也只当没看到,不会搞到大家都没面子。” “世妹,你这样说,我总有一种要被你牵到人市上卖掉的感觉。难不成了你收了她们什么好处,要把愚兄给贩了?” 少女微笑着说道:“兄长说的是,可不就是要把你给卖了出去。这几户人家或是世袭勋贵,或是江宁部堂大员,谁的娘家都有权有势,于范兄日后仕途帮助非小。眼看就到会试之期,等到放了榜,接下来就是授官。那时候再定亲,成亲可就来不及了,这事不能拖。小妹也知,范兄家有高堂,不过这没关系,只要你这里定下来,伯母那里总不会反对。该走的仪式不会短缺,但是时间上也要抓紧,不能耽搁过久。” “范兄在长沙封岳麓书院,捉何心隐的事,肯定会给自己惹上不少麻烦,日后在官场上,也会有不少人与范兄为难。若是在江宁定一门好亲,得一个助力,在官场上也不至于太孤单。” 范进笑了笑,“多谢妹子关心。我……再想想再说。你把我叫出来,就为了说这些?劝我赶紧找个女子定亲,这倒是好话,可我连她们的样子都没看清,哪里知道谁是谁?” “范兄,你的想法有时很高明,有的时候却有点怪。夫妻之间成亲当晚才知道彼此样貌也不是稀罕事,何以非要记住女子相貌如何?再说小妹推荐的人,范兄还不放心么?总不会挑一个丑八怪给你。纵然不是国色天香,亦是美貌佳人,性情品貌都有小妹把关,若有一点不好之处,就找小妹说话。” 范进咳嗽一声,“言重了。这事,且容我想想。” “终身大事,本就不能草率,想想是应该的。”少女呼出一团白气,在地上俏皮的跳了跳, “等到成了亲,再想像今天这样喝酒聚会,与范兄同游就很难了。人总归不能万事如心,这是没法子的事。其实小妹当初有个妄想,认为夫妻之间,应该是枕上夫妻,枕下朋友。看范兄所写的话本里,也大抵是这个意思,可今天见了魏永年,就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可笑了,范兄你也是害人不浅。” “六妹虽然是庶出女,但是她的情形和普通情况不同,她的亲娘与魏国公的夫人是姐妹。当日嫁到国公府……是一个意外……”她低下了头,寻思了一下话怎么说,最终道: “总之,她娘很可怜的,嫁给国公爷也不是发自本心,生下六妹不久,就抑郁而终。六妹从小是由国公夫人也就是她的姨母带大,两人感情很好,说是庶出,与嫡出之女没什么差别。衣食用度一般无二,家里也没人敢慢待她,按说她的相公应该是勋贵之后,或是仕宦子弟……说起来,当初国公夫人还有意将她许给三弟呢。” 范进点头道:“若是配给三公子,那倒是六小姐的福分了。但不知她和这魏永年……” “听六妹说,她最早就是在哥哥那看到魏永年的窗稿,喜欢他的文章,后来又与他做了几篇文章笔谈,越发觉得是知己,乃至因慕而生爱,最终走到一起。内中经历了不知多少艰难险阻,你也知道,以她的身份下嫁这么个穷书生,要承担多少压力,又要费多少周折。这过程若是写出来,怕不也是一部上好的话本?按照规矩,到了收笔处,该当如何?” 范进一笑,“自然是从此夫妻琴瑟和谐,儿女成群,得享天年。魏公子中了状元,六小姐得诰封,如此方为佳话。” “是啊,人们看故事,总是想看花好月圆,若是范兄写两人成了亲之后依然很穷,国公并没给六小姐多少陪嫁,魏永年读书不行,中不上举人,家境日间衰败。贫贱夫妻百事哀,六妹享受惯了,开始可以吃苦,时间长了总会觉得不适应,见了枣泥糕都要嫌腻的女孩,如何吃的惯粗米饭?没钱只好向娘家伸手,相公又是那种脾气,时间长了可能会挨打。没几年,也许就死掉了。这样的文字写出来,小妹看了都想打人!” 范进笑道:“是啊,写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编出来骗人的故事,哪里能处处较真?” “所以啊,看了六妹与魏永年之后,小妹现在觉得门当户还是有道理的,自己选的也未必就真的好,父母选的也未必真的糟糕。六妹当日与魏永年,多半也曾是知己,可是将来就难说。如果按父母的吩咐,嫁个门当户对的公子,一定比嫁给魏永年过的好。大家门第相当,家室相合,很多事就可以互相谅解,也少了无数麻烦。其实你们男人在这方面还是很有便宜的,与娘子不相得,就可以去清楼找慰藉。王雪箫、薛五儿这等女子,范兄予取予求,有她们做红粉知己,娘子怎么样,也不要紧啊。反倒是女子在这方面比较可怜,不管相公好坏,都只能默默承受,就像六妹,在家里娇宠无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等到嫁了这个意中人,到时候要去灶下煮茶,受烟火之气时,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范进道:“我们广东有句话,有情饮水饱,或许六小姐乐在其中,我们外人难以体会。” “算了吧,这种话是骗老百姓的,有情无情,饮水都不会饱的,只有饭才能填饱肚子。” 空中又有雪花飘下来,两人身上穿的暖,这点雪倒是不算什么范进解下身上的珍珠毛,递到少女手中,张氏接过大袄,毫不害羞地将袄挡带在头上,又看向范进道:“范兄,你不冷?” “我是男人么,何况还喝了那么多酒,哪里会冷?我别看是书生,也练过功夫的,没那么弱。” “是啊,范兄很强,文武双全,相貌又俊,不管你是否喜欢那个女孩子,我想那个女孩子一定会喜欢范兄。我提的几个女子,无一不是对范兄有意之人,只要你用心维持,就不会变成怨偶。枕下陌路,枕上夫妻,过几十年,便也可以成为知己。不管到了何时,你永远是我的好兄长,小妹也一定会为自己挑一个好嫂子。等将来……我们两家……或许……可以做个亲家。”她的声音压的很低,最后几字已经含糊不清。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徐家的小厮已经来了,几名下人抬来两乘轿,两人分乘一轿,回转别院。张氏兄弟都还没回来,家中极是安静。春香打来热水,绞了毛巾,准备给小姐擦脸。张氏却摇头道:“不必了。我到院子里走走。” “小姐,下着雪呢,您仔细受了寒。” “我没那么娇弱。” 地面上已经积一层薄雪,院落里点着几盏气死风灯,昏暗的灯光照在雪地上,倒是有几分朦胧之美。少女在原地先是胡乱走了几步,又转了一个圈子,在丫鬟:“外面凉,快些回来”的喊声中,开始了舞蹈。 作为官宦千金,她并没受过这方面的培训,亦不曾操练过武艺。但是她的身体基础素质尚佳,柔韧度也很不错,尤其是在舞蹈上有着先天的灵感。动作没有固定的套路,却能充分表现出了她的肢体之美。那件狐裘氅衣穿在身上非但不显得臃肿累赘,反而更加几分雍容华贵之美。 春香原本已经冲出房间,打算把小姐拉回来,可当看到这舞蹈时,步子不自觉地停住。她也不大懂得歌舞优劣,只是觉得小姐的舞很好看,而且人也沉浸在某种情绪里,自己不该去打断它。 没有音乐伴奏,雪也越来越大,此时的雪已经从美丽的意境变成了一种实打实的压力,催促着人赶快回房。即使专业的舞者,在这种条件下,其实也多半跳不出什么模样。可是张氏的情绪和动作,都没受天气所影响,她的人仿佛已经与天地融为一体,天人合一。 飞雪是她的陪衬,风送来了她需要的旋律。从湘江古琴到秦淮箫声,这些旋律足以支撑她的舞蹈。 “少年意气皆堪讬,一诺何妨缟纻通……” “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似雪肤……” 说了那些话,范兄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以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会很近,但也会很远。再想像昨晚那样长街相谈,或是沿途手谈对局,怕是就很难了。即使有,也不会和之前一样。 自己这么做是对了,还是错了……少女的心里转过无数念头,但最终都化为欢畅淋漓的舞蹈。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其实也说不清楚。但这样结束,两人还是知己。总好过万一成了怨偶……少年相识直到如今,多年的交情总比萍水相逢来的可靠……家世门第……父辈交情……从各种条件看,都是这样的选择最明智,可是少女的内心依旧莫名一阵酸疼。 我若是佯醉,你可敢扶?少女的身形高速旋转,如同一朵雪莲怒放,口内轻声哼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言语。而舞蹈也在她的旋转之后结束,双手平举,人站的笔直,那件狐裘因为风而鼓起,正慢慢落下。 丫鬟站在那里,恍惚间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家小姐在方才的舞蹈者,已经化成仙女升空而去,留下的只是一株正在枯萎的鲜花。虽然美丽依旧,但生命力已经不在了。 当天晚上,张氏兄弟都没有回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是次日张懋修回来时神色怪怪的,总仿佛是做了贼,怕被自己姐姐逮到。但是很快,他的羞怯情绪就变成了担忧,因为从丫鬟处得来的消息,姐姐病倒了。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八章 病倒 先是喝酒,又是在雪地里舞蹈,风寒感冒本是很正常的事。江宁眼下倒是不缺郎中药材,治疗这种病也不算太费力。但是有天花这个大背景在,难免谈虎色变,听到发病,人就先吓了一大跳,等到问清原因,张嗣修少不得要骂几句。 以往少女在家中受宠,喜欢向兄长撒娇,即便是自己做错了,被骂时也会找到破绽顶撞回去。她人既聪明读书也多,辩才无碍,当兄长的也习惯了妹妹的狡辩,只当是兄妹间的情趣。 可是这回,破天荒地,少女没有做任何辩白,只沙哑着嗓子认错。这种态度开始时让张嗣修很满意,可等到出了房间,又有些奇怪,嘀咕道:“不对啊……小妹怎么感觉怪怪的……” 雪越下越大,一场意料之外的暴风雪居然袭击了江宁。一连三天过去,外面的雪都积了一尺多深,每天都有人向外抬冻死的乞儿尸体。 张氏一行人对这种事不大关心,只等雪一停,便准备回请徐维志,大家吃过饭,再去徐家拜望一下,就该联系刘勘之,准备进京备考。 张懋修这几天的反应也有点怪,甚至还想冒着雪溜出去,结果被二哥抓了回来,问他去哪也不肯说。至于说去见徐维志,又扭捏着不想去,让张嗣修忍不住怀疑兄弟是不是和徐维志闹了什么别扭。可再想想,徐维志那种性子,正常人都知道不会和他一般见识,自己兄弟又素来厚道,怎么会和他翻脸,硬拉上兄弟走了。 等到掌灯时分,张家兄弟从徐家返回,脸色都不大好看。见了张氏,压低声音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徐六小姐出了天花。 张氏的身体其实还是很差,烧刚刚退下去,但是身体依旧虚弱,本来她的身体素质不错,不至于这么容易被放倒。可这回病来的似乎格外厉害,即使请了江宁最有名的郎中,这病势也不怎么见起色。可是这消息一传来,她依旧拖着病体由丫鬟搀扶出来,询问着兄长。 “天花?一共才三天时间,怎么就知道得了天花?” 她的嗓子依旧很哑,说话有气无力,中气不足,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现在一副病娇样子。张嗣修低声道:“别闹,小点声……这事徐家还是想要压住,声张出去不大好。我也希望是弄错了,可是据说情形有点不大妙,症状看上去,很有些像是出花的样子。” “也许只是风寒也不一定,这病一开始也看不出来,多半是看错了。她好好的,怎么得的天花?” “妹子,这瘟疫的事谁说的准?总归是瘟皇洒的痘下来,不知道落到谁身上。公爷把徐维志吊起来打了一顿,说他若不是好端端的搞什么酒席,六小姐也不会得天花。” 张氏道:“那这么说,其实是在怪我了……” “不不,没这个意思。今天徐千岁还特意跟我说了这事,说这不关咱们的事。是徐维志不像话,不但搞宴会,还请了那么多清楼女子来。这些人交往最杂,谁知道哪个客人沾了瘟毒,带出来就染了人……” 说到这里,张嗣修停了停,打量几眼妹子,“妹妹,你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比如四肢疼,或是身上哪里不对劲什么的?” “咳……二哥,你想到哪里去了……咳咳……”说着话,她又是一阵咳嗽。张嗣修出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实话,连我现在都有些后怕,天花啊,这东西谁要说不怕,一准是吹牛。早知道那天就只请薛五一个了,她是出过花的,而且模样也好,还能跳舞,只找她就好了。其他女人都没出过花,谁都有可能染病在身,这六小姐也是倒霉,本来快成亲了,居然赶上这么个事。” “别乱说,也许她根本不是花……”张氏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张懋修在旁不说话,只低着头。张嗣修道:“好吧,但愿不是花,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若是出了天花也怪可惜的。依我说,咱们最好是抓紧离开,这江宁城的天花要是闹起来,可是不能住人。可是你这身体……现在还是走不了,赶明个抓紧吃几服药,先把病治好再说。” 张氏沉默片刻,又问道:“刘世伯那里……二哥去了没有?” “去了一趟,把礼物送了进去,刘世伯也回赠了东西,不过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永远是一副铁面皮,仿佛大家都欠他很多银子似的。说他公事很多,不便过多招待,说了几句话,就送客了。至于勘之兄,听说是在房里苦读,没让出来见面。” “苦读?” “是啊,听刘世伯说,勘之兄在翻阅家里的医书药典,想找出个治天花的方子来,救救城里的百姓。还有就是想要和城里几位官员子弟以及士绅搞个文会,募一笔钱,给城里的乞丐们搞个粥场,再舍一些棉衣,总是要少死一些人。” 张氏点头道:“这倒像是勘之兄的为人,世伯家中藏书甚丰,其中很有几本古籍医典,现在大多失传,真正的医家也不知其中方子。但愿他能找到有用的东西,把这瘟疫治住。小妹这病,拖累了二位兄长的行程,这实在是……” 张嗣修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自己兄妹,还说这么客气的干什么。就是大家最近都注意一点,没事别出门,尤其是你,三弟!你前天大晚上要溜出去干什么?还带了那么多银子。” “没……没什么,想买……买书。” “买书让小厮去就好了,你自己带那么多银子出门很危险的,现在城外逃进城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你带着那么多钱,留神被人抢了。小妹你赶快休息,早点把身子养好,咱们也早点动身。真没想到,好端端的居然闹开天花了,可真是!” 由丫鬟扶着回了房,少女只觉得脑袋阵阵发晕,手脚没什么气力,思维也不似平时敏捷。喘了好一阵,她才问丫鬟道:“春香……范进范公子,他在做什么?” “啊?范公子?这个奴婢可不知道啊。” “不知道就去问问,看看他在干什么。问问范公子明天有没有时间,有就请他来这里坐一坐。” “这……不好吧?男女有别,小姐又在病里……” 张氏粉面一寒,“我与范兄光风霁月,岂怕无知妄人蜚短流长?你不肯去,难道也是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丫鬟素来是怕她的,见小姐发恼,只好出去打问,过了时间不长,就回来禀报道:“范公子说是在写什么东西,这两天一直把自己窝在房子里,哪也没去。具体写什么,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还给小姐写了些东西,可是找不到人送。奴婢方才遇到范公子的伴当,把那东西给要来了,小姐要不要看看?” 要不要看看?这个问题让少女也有了瞬间的迷惘,自己是该看,还是不该看?原本以为范进这两日必是冒雪访艳,不是去见王雪箫,就是去见薛五。如果是那样,自己的心里可能会有些失望,但也会有些释然。没想到他居然是把自己关在房里,给自己写东西,这写的是什么?看了之后,自己该如何回应,将来两人的关系,又该向着什么方向走? 病中的人思维本就不似平时灵敏,一连串的问题搞的她芳心纷乱,诸般念头杂陈而至,一张脸变的通红。丫鬟连忙用手摸向小姐的额头,“诶?没发烧啊?” “蠢材,你懂什么?把那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那是一张折好的宣纸,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内容,但没有少女想象中,那种让她脸红心跳,或是不知如何自处的东西。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望。仔细看去,看上面的文字其实是若干条目,如同医家的医嘱。包括必须喝开水,房间里煮醋,保持空气畅通。天花的传播途径,然后根据这些论证,少女得的只是感冒,不可能是天花。再下来,则是感冒的一些小药方之类。 此时有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说法,读书人多少都会点医术,一般情况下不与郎中抢饭吃,不过要拿个方子来他们是能看懂的。范进开的药方不算多高明,但看的出很认真。 后面的则是许多注意事项,比如要防范感冒病症恶化转移,变成其他症状,以及有什么反应之后,又该去看什么郎中,或者该做什么防范之类。字写的不大,一张纸全都写满,将将写完。 少女看了一遍之后,撇撇嘴道:“比娘还烦……真是的,大男人婆婆妈妈的,说了说去都是小事……” “那奴婢去把它烧了吧。”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这事不许跟其他人说,记住了么?还有,你明天去一趟刘府,刘兄身边那两个仆从不是跟你很熟么?你让他们带句话给刘兄,徐六小姐可能得了天花,也可能不是,请他务必要翻看药书,尽快找出治天花的方子,万一真是天花就指望他救命了。还有这事必须保密,提醒刘兄,千万不可走漏风声。” 呵斥走了丫鬟,少女并没有把这张纸丢掉,而是捧在眼前又看一遍。在纸张四角,用铅笔画了几张笑脸,这种画风和图案,当下除了范进没第二个人做。看着那些画,少女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知己难得,好兄长或许比好相公更难得。 人在病里,精力不比平时,于看东西上其实很懒惰,可这张纸她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多次,才将它小心叠好,放到了贴身的一个小香包内。头有些昏,她闭上眼睛准备睡一觉,拉了拉被子,脑海里下意识地就响起范进的声音。“被子不要捂的太严……” “烦人,婆妈……将来成了亲,他娘子一准被他烦死。”女孩嘀咕了一句,将被子略微松了松,沉沉睡去,睡梦里的少女,露出了一丝美丽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自从那日舞后,却已是很少出现了。 次日过了辰时,范进依约而至,春香已经到刘勘之府上送信,房间里没人伺候,一切就只能范进自己来。他自顾倒了水,又给女子斟了一杯,上前伺候她喝下去。 打发丫鬟送信这事,本来就背着张嗣修,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少女房间里没人,在丫鬟回来前,她也只好渴着,喝水时,嘴唇已经有些发干。范进念叨着, “我不是说过了么,一定要多喝水。其实说实话,什么药有多大效力,郎中自己也未必说的清楚,我知道最好用的药,其实就是水。前提必须是开水,你们爱喝生水这个毛病是必须要改的,生水绝对不能喝……还有什么雪水,什么搜集了一年的梅花上的雪水,那玩意不能……” “好了……你是兄长又不是嫂子,不要那么烦人。”少女难得的发了次嗔,范进就闭上了嘴巴。张氏看看范进,“听说范兄这两日在房中奋笔,莫非是在写什么文章?” “文章没有,随便写了点东西,其实说到用处也未必有多大。”说话话,范进已经从身上拿出个自己装订的本子出来,这是用竹口纸自己装订的,质量还过的去。里面既有文字,也有图形,一时看不太清。 范进道:“这是我写的赈灾条陈,基本就是根据我们广东那边闹灾的情形,还有乡下的一些情况,自己整理的注意事项。曾想过献上去,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写了两天,到时候让应天府直接拿去点火,有点可惜了。这些亲民官做了这么久,对地方上的情形比我熟,我能想到的,人家一定想的到。我想不到的,人家也能想到,我就不献丑了。” “范兄过谦了,这东西能让小妹看看么?” “当然可以,不过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别没事看这个劳神。其实倒是可以给勘之兄送去,听说他最近要发动城里一些士绅还有官府的力量赈灾,如果能给他提供点帮助,就最好不过了。” 少女笑了笑,没说话。范进又倒了杯开水来,伺候着她喝下。女子道:“范兄,就算是兄长身边那几个书生,也不会伺候兄长喝水的,这种事下人做的,读书人怎么可以纡尊降贵。何况你是男子,伺候一个女子喝水,很没面子的。除非是长辈,否则即便是夫……我是说再亲近的人,做这事男人也觉得丢面子。”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了,我从来不觉得男人伺候女人有什么别扭的。如果这都别扭,将来老婆罚跪可怎么办?” 女子噗嗤一笑,“范兄改日该认识一下戚南塘,你们两个一定有话说。话说回来,范兄写了好多天花如何传播,如何散布的东西,你懂这些?” “略知一二而已。” 少女道:“若是按范兄所说,徐家妹子她不该染天花啊,没这个机会的。” “是啊,所以我就说,六小姐多半就是风寒,当然,这打徐维志一顿也没错,谁让他没给妹妹预备好暖轿的。小姐也别担心,吉人天相,六小姐人品好,自然有好报,这病不会是天花。” “但愿如此吧……可是简单的风寒,徐家不会闹这么大,我总觉得心里不稳当,想去看看她,可我这病……” “你现在去,也未必见的到人,只等到病情有了定论,再动身不迟。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养好身体,风寒这种事可大可小,如果转成其他的病,可就很严重了。这帮郎中啊,看病还行,可是下药差一些,知道你身份,不敢乱用药,只用太平方,这怎么治的好人?只好多喝水,多休息,希望靠自身的免疫力把这病撑过去。” 少女嫣然一笑,“罗嗦,越来越像嫂子了。你陪我下盘棋吧,最近实在闷的慌。” 一连五天过去,张氏的病时好时坏,反复了几次,但整体而言,还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也就在此时,魏国公府方面的消息传来,徐六小姐身上,已经发现红班,可以确诊,就是天花!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背叛的滋味(上) 虽然徐六小姐不是自己家人,但终归是有交情的,心态上不会像听到普通人染病那么淡然。于这场瘟疫,开始时的感受最多只是觉得可怕,直到此时,不久前饮酒欢会的熟人朋友也被病魔打倒,在场几人才真正感觉到瘟疫的可怕。 虽然生在富贵人家,死神依旧近在咫尺,这种感觉让所有人都感到一丝难言的恐惧。张懋修不肯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只是态度很是肯定,保证消息真实可信。 “六妹身上已经见喜了(见到紫红斑),国公府的下人在家里,都得穿花衣,府里还偷偷悬了红。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姐姐也知道的,江宁府定的规矩,出了花的人,一律送到城外的天花庄去。六小姐身娇肉贵,到了那还能活?再说那庄里男女都有,她去了怎么算?” “是啊。这……这是怎么搞的,人好好的就出了花?”少女急的又是一阵咳,“不日之间,死生反掌,这样的大病,怎么让徐家妹子得了。她现在人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肯定是哭了,哭的很惨的。听说整天闹着不舒服,腰疼,身上发热,四肢没劲。这还是在家里,有下人伺候着,若是到了天花庄,谁又去伺候她?” “家里人?她们就不怕传上?” “谁说不怕?现在六小姐那院子已经锁了,就算是夫人都不往那院子里去,其他姐妹兄弟更别说。都有多远绕多远,连看都不往那院里看,喝水吃东西都分开了。好在家里有出过花的婆子,还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在里面伺候着。这出花是少年到中年,一过了五十,听说就不出了,因此倒是不怕。人在家里,衣食享用不成问题,就是想见人见不到。” 张氏道:“这……这可是从何说起,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这病?这不应该……没道理啊。” 张嗣修不耐烦道:“哪有那么多道理啊。别听范进跟你胡说什么天花传染途径,这种事是老天爷的事,非人力所能干预。他自己亦是个书生不是郎中,说的话做不得准。江宁是大城还好一些,要是到了乡下,这个时候看到外乡人落单都要打死,说他们是瘟神座下的鬼使,专门到村子里拿人,见到就往死里打。这病,即便是郎中也未必能说清楚怎么得的,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真得上了,就知道难过。总之离的越远越好。你身子见好,咱们立即动身,这里不能久留。” “慢……现在先别急着走,我还想再打探清楚一些。据医书记载,天花因其形如豆,所以称为痘疮。其目录下又分珍珠豆、大豆、茱萸豆、蛇皮、锡面这些名目。其中珍珠豆、大豆都不要紧,若是锡面便很危险。不知到徐家妹子到底是哪种天花,我不问清楚了,心里不安生。” 张嗣修道:“哪种天花都没用,即便是珍珠豆,人不用死,可是好了以后,也是落一脸麻子。一个姑娘家,落一脸麻子还怎么见人?六妹倒是有眼力,选了魏永年这个相公。若是真许了门当户对的人家,连婚事都危险了。反正三弟不会要个麻子。” “二哥你这话没道理!不管麻了还是其他怎么样,定了亲就不能更易。若是反过来,魏永年得了天花,徐家妹子能退亲么?” “聪明人别说傻话,男人女人不同的么。男人有点麻子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女人一脸麻子,一定嫁不出去。如果说过去,是魏永年吃徐家的软饭,现在的局面就要反过来,是徐家要求着魏永年把亲事定死。估计这一半天,国公府的管家就得找李知孝,商量着过贴的事。我跟你说句实话,徐维志跟我说,国公府最早说把这事在年后办,其实是稳军计,省得六妹寻死上吊。预备趁着过年的时候,让六妹多见几个人,一旦活动了心思,魏永年这边自然就不提了。可是现在,就轮到国公府着急了。” 一番交谈下来,张氏的心情重又变得沉重,回到自己房里,将范进那张纸拿出来,在手里反复的看来看去,琢磨着上面的文字,越发觉得,情形不大对头。先自让丫鬟去请范进来,自己则写着书信。范进并不在府,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见他从外面进来,肩上身上还有不少雪片来不及打扫。 春香接过范进手里的外衣,只听他摇着头说道: “这天气怕是不好走了,居然又下了一场大雪,现在船都不好开。好在港口没上冻,不然就麻烦了。这种大雪在江宁很少见,许多人没有充足的冬衣被冻死冻伤,,城外不少农人没办法生存,胆子小的进城做乞丐,胆子大的铤而走险去当强盗。城外已经出了几场抢案,要想动身,还得让沿途衙门准备人手护送。” 少女问道:“范兄,你这是?” “没什么,去了趟药铺,给贤妹抓了些药。我医术不大行,在罗山时跟在凌制军身边看过医书,军中也有军医官,无事时跟他们学过一些医术,但大多是外伤。说到包扎伤口,治刀枪箭伤我是内行,可是治风寒反倒是差些。又没有临床经验,所以不敢随便给贤妹开方子。看那些郎中开的方子又起急,这两天没干别的,从书局买了些医典来啃,好在江宁卖书的地方多,书籍也全。又去外面问了郎中,总算求了个方子来,对风寒的疗效很大,等一会让人熬了药,我自己先喝,没什么问题,再给贤妹这里送来。” 少女脸一红,“小妹以为范兄去了幽兰馆……没想到……这么大的雪……范兄为了小妹买医书?再说,还要亲自为小妹尝药?” “没什么,我自己也是在房里待着无聊,想出去转转的。多学些本事也没坏处,贤妹病着,我哪还有心思去什么幽兰馆。” 少女的心砰砰乱跳,心里暖意盎然。连忙岔开话题问道:“这么多难民,江宁城秩序如何?” “终究是陪都所在,衙门反应速度很快。立了几座粥棚,同时也在招工,以工代赈。这些手段杂糅使用,死的人肯定会减少,但是想要一个人不死,也是办不到的。刘兄那边似乎也有动作,我看刑部已经派了衙役巡街盘查行人维持秩序,也设立粥棚发放粮米,还有清查病患,发给药品之类的。有些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啊。” 少女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范进道:“听说刘兄送了支人参过来,给贤妹补身?” “是,那是支关外的辽参,江南不容易见到。还是刘世伯在京时买的,很是名贵。” “刘兄手面确实不小,只可惜人没有来,贤妹身有小恙,刘兄也该来看看。” 少女并没接话,她心里的念头其实和范进差不多。自从回了南京,两人就见不到面,这在以往的人生经历中也是极寻常的事。毕竟刘一儒是个古板道学家,对于男女大防之类的事看的很重,教子也极严。所以两人的交往,一向都是在刘一儒视线之外,只要刘一儒所在的城市,多半就只能书信联络,还要想方设法避开这位父亲的目光。 可是这回刘堪之分手之后,书信往来上变的极少,一共也只来了一封信,寥寥数语,也不过是些很寻常的礼貌用语。用在人际交往上当然无可指摘,可是用在情侣之间,未免就嫌淡泊。 礼节上的来往,倒是没停止过,比如张家会送一些东西到刘府,刘家也会送价值更高的礼物回赠,绝不占一点便宜。这种馈赠当然挑不出毛病,但从父到子,都刻意维系出一种彬彬有礼不远的感觉,让敏感的少女觉得,情形不大对劲。似乎在她和刘堪之之间,出现了一道无形的沟壑,这种沟壑还在不断拓宽距离…… 在得知张氏生病后,刘勘之送了些药材补品过来,还请了个很有名的郎中。可是他本人就没露过面。少女想要和他说说话,或者想像着他能像范进一样伺候自己喝水,又或者为她分拣药材,寻找治病方子,这些事都只能是在梦里。 看着眼前为自己查书买药的范进,再想想刘堪之,少女的心就越发觉得堵。从得知徐六小姐出天花到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心情越来越糟糕,今天没看历书,一定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她如是想着。 “我怀疑六妹的天花,是被人害的。她府里既没有天花病人,自己也没和天花病人接触过,怎么会好端端的得病?我跟二哥说了,他们却不肯信,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 “那你是想?” “小妹身在病中,神思不属,要想把这事查清楚,就得依赖范兄了。” 范进摇了摇头,“对不起,只怕我也要让你失望了。” “怎么,范兄也不信我?” “恰恰相反,我很相信世妹的见解,我也认为六小姐的天花,得的不正常。但是只凭这一点,就想查出什么东西,那是神仙手段,非人力所能及。第一没有人手,第二没有资源,第三没有时间。于一切都不掌握,现在上门对徐家说,六小姐被人害了出花,让魏国公府调动一部分资源给我们查清楚幕后主使,对方也就是笑笑,人会派一些,但不会太多,也不会真当事做。这样的态度,是查不出真相的,做了等于没做,还不如省点工夫。另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没有时间,就算贤妹想待在这,二哥他们也不会同意,我看用不了两三天光景,他们就会想着动身北上。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想查出这件事,愚兄也有心无力。” 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丝沮丧的表情,“果然是这样,范兄所说的这些困难我也都想到了,本以为范兄能有什么奇策,不想也是没办法。” “所谓奇策,一定是建立在足够的资源和信息基础上,我们不掌握任何情报,怎么可能用的出奇策。我倒是觉得,在这件事上刘兄的作用比我大一些。刘老伯在刑部做官,手上不缺资源和人手,这事也对口,做起来就方便的多。另外我今天会去拜望徐维志,把这个怀疑跟他说一下,至于他是否相信我不敢保证,但我会尽量说服他。这个天下聪明人是有的,不止我们几个,有机会对小姐下手的人不会太多,国公府只要用心,肯定可以把人找出来。” 少女看看范进头上的雪,“这样的天气……” “没什么了,这种天气一样有人为了吃饭去奔命,他们可以,我也可以的。至于你,病人就好好休息多喝水,不要乱说乱动,一切包在我身上。睡一觉,醒了之后,也许一切都有转机。天花也可以治好,以六小姐的条件,就算生了天花也不会对生活造成太大影响,你就不要太难过了。那些郎中开的药,你先吃着,我抓的药等我自己试了之后再给你吃。” 门扉掀动,带入一阵冷风,张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自己在暖衾里尚且如此,范进要受多大的寒,自不必细说。再者徐维志虽然和范进投契,但是终究相识时间不长,这种豪门之间的恩怨,情形亦极是复杂。范进即使能说会道,承担这种任务,其实也要承担巨大的压力和风险。这些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啊。 想着他自己调配的药方,又想起那支异常珍贵的辽参,少女的心里,也分不清两样礼物哪个分量更重一些。浑浑噩噩间,人便睡了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却见到丫鬟那惊慌失措的脸,随即就听到了一个令她五内如焚的消息。 “大事不好了小姐!听说好多大官到了魏国公府上,要逼六小姐去城外天花庄住,沐夫人发了恼,说是谁敢带走六小姐,就跟他拼命。徐公爷也要点起四十九卫人马护卫,看看谁敢带他的女儿出城,两下闹的很僵,怕是要打起来了。” 外面雪大风疾,少女心中冰冷如霜,她只问了一句话:“去那里逼六小姐出城的人里,有没有刘世兄,或是刘老伯?”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章 背叛的滋味(下) 少女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极多。丫鬟所知其实有限,直到张嗣修向妹子介绍后,少女才知道局势其实已经到了非常紧张的地步。 这座府里的下人,都是魏国公门下,其侍奉张家一行人,全来自魏国公的安排。虽然张家权倾天下,几位公子出手也很阔绰,可是对这些仆人来说,其实意义不大。不管张家的势力多大,也不会替这些仆人办什么事,巴结张家人对这些下人来说没有意义。几文赏钱,也不在这些豪奴眼里。 是以当主家发生问题后,这宅子里青壮仆人没向张家人做说明自发动员,提了武器赶往魏国公府护卫,只留下些老弱妇孺在这里伺候。一方面可以看出,世代担任南京守备的徐家,作为百年世家自有其底蕴,门客下仆亦有精兵作风;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眼下的局势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关头。 作为世袭勋贵加上世代担任南京守备一职,徐家在江宁本地的权势比起藩王也未必差多少。平素做一些坏事,或是惹一些麻烦,只要不碰谋反废立这种红线,地方官府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即便是江宁六部又或者都察院,除非是海瑞当政时期,其他时候大抵是不敢或不愿招惹徐家这种人物的。可是这回,事情有些特殊,江宁地方衙门占住了大义,表现的也就空前强势。 前往徐家的衙门很多,包括江宁县知县,以及应天府尹、六部尚书、侍郎在内,各方大佬差不多是亲自上阵,压力不言自明。徐邦瑞表现出的态度也很坚决,家里的家丁据说已经做好和衙役干一架的准备。反正这种事他们之前也常干,为了主家再打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六扇门的好手与徐家自己的家卫对峙,情形如同一个大号火药桶,稍微冒点火星出来,说不定就真要炸开。 据说魏国公夫人发了狠话,要带着六小姐回云南娘家去。可是眼下六小姐的病情,是不可能长途跋涉的,这种态度无非是告诉南京地方官府,就算压住魏国公,她也有个黔国公的娘家,而黔国公还有其他姻亲,山水有相逢将来还有帐算。谁对她女儿不利,她就要跟谁没完没了。 虽然这件事看上去与张家无关,可是既然在江宁城里,就注定不可能独善其身。徐家有人已经来请张嗣修过去,表面上说是请他去讲道理,实际就是要让张家站队。张嗣修做为相府公子这种见识自然不缺,知道自己不能去。不管平时怎么折腾,这个时候是没法站队的。 徐家来的人被他拖住,另一方面寻找自己的人,那些举人同道倒是没关系,可三公子张懋修却不在府,问了几个下人,都只说三公子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张嗣修怒道: “三弟越来越不像话了,原本咱们几个里,他最老实,可是现在看他也开始淘气,这种时候怎么可以乱跑?城里又是流民又是天花的,怎么好到处去?” 范进这时也被请了过来,他连忙安慰道:“三公子的去处,倒是不难找。为了维持秩序,城里衙役巡兵锦衣缇骑都已经动起来,想找一个人很容易,拿名刺到衙门里,用不了多久,人就可以找到。” “话是这么说,可眼下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这时候也敢乱跑?再说万一……要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可怎么是好?他年纪轻轻见识也少,说话的时候不怎么过脑子,犯了糊涂可是没法补救。” 张氏顾不上兄弟,急问道:“范兄,你从国公府出来时,可曾遇到那些要六妹出城的人?” “恩,正好碰上。当时是江宁县的知县亲自上门,没说几句话小公爷直接翻了桌子,如果不是那县令跑的快,说不定要挨打。我也只好告辞了。但是也想的到,那事没完。毕竟是天花这么大的事,就算杀了江宁县,事情也压不住。” “这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少女急问道:“六妹身娇肉贵,吃不得苦,让她去城外天花庄去住,这不是要她的命?何况现在这么大的风雪,如果粮食物资输送不及时,不是要饿死人?现在只希望徐世伯那里可以跟他们办妥交涉,把六妹保下来……” 张嗣修摇头道:“很难了。这事我也听到了风声,连守备中官那里,据说都发了话,要徐世伯以大局为重,江宁城内,绝对不能让天花蔓延。徐世伯再如何维护女儿,也不能和这么多人作对,他又不能造反。现在摆这么个态度出来,无非是证明自己很疼爱女儿,别让人以为庶出女就好欺负,六小姐在庄子里也要享受优待,但是更多的东西也很难争取。让咱们过去,多半就是希望我们来说这些话,可是……这话咱怎么说?这种责任没办法担,我看还是告辞吧。” 范进道:“走漏消息的人,我也说不好,不过那江宁县的嘴里,倒是透了一个名字出来。其实这也不能怪谁,毕竟说话的人也是好心,天花这种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到底是谁啊!”少女瞪着范进,脸色变的很难看,语气也冷的像冰块。从小接受良好教养的少女,一向表现得大方得体雍容大度,即使偶尔闹些小脾气,也是可爱型,不会让人觉得有多少攻击性。尤其是与范进结交时,其表现只能用完美来形容,不管多挑剔的人,也难以从她身上找出什么毛病。 可此时她真正生气,才让范进意识到,少女除了天仙之貌,亦有罗刹之威。这种白富美一旦真的生气,其表现出来的气场,不逊于一位绝世高手拔剑相向,让人心中生起无边怯惧,不敢在她面前说谎或是搪塞。 “是……堪之兄。当然,这只是江宁县一面之辞,我也没办法去确认什么。” 少女的心里其实已有答案,只是从她的角度,并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是真的,希望从范进那得到一个否认。当她确实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得眼前微微一黑,身子略略摇晃了一下,多亏丫鬟春香及时扶住她,才没让她跌倒。少女深吸两口气,才道: “徐世伯既然派人相请,我想我应该去一趟。” “不行!别胡闹!”张嗣修的脸沉了下去,他看看范进,后者拱手要告退,张氏却道:“范兄留步。事无不可对人言,没有什么话是范兄不能听的。二哥你要说什么,我心里有数,但是你现在不露面,将来就有脸见徐世伯了?无非是维持个不伤面皮,但是交情就谈不到了。”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们去了能说什么?保下六妹?我们没这个本事,就算父亲在此,也没办法说出不让六小姐出城这种话。三个人抬不动一个理字,没有这种道理。如果让六妹出城,将来沐夫人心里也会怨我们。” “不会。伯母是个明理之人,当日小妹稍一解释,伯母就知婚事难成。她现在是在气头上,因此话说的有些僵,没人去当调人,世伯去哪里找台阶?” “能给台阶的人多着。” “哪个也不如我们张家。” “可……可是……那是天花!”张嗣修压低了些声音,“如果我去还好,你去的话,一准要去见六妹,天花啊!我怎么能放你过去!这样吧,我去一趟好了,做好做歹,把事情谈下来,别让两方真动了手。等老三回来你让他在家等我,看我回来怎么教训他。” “二哥你这人最好体面,这种做调人的事少不了两头受气,伯母现在气头上,说不定还要说几句难听的话,你忍不下来,事情还是会搞砸。” 张嗣修苦笑一声,“没错,二哥是好面子,也把面子看的比天大,但是要分人分事。为了我的妹妹,二哥就算是让人把脸当抹布用又怎么样?你好生给我在家养病,哪也不许去,我这就去徐家走一趟,就算是沐伯母当面骂我祖宗我也认了。退思兄,你替我看住她,哪也别让她去。我妹妹这个人外冷心热,交友最诚,她现在嘴巴说的不管多好听,其实心里一准是想着借着去国公府的机会,去看看六小姐,好好听她诉苦,再问问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张嗣修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如果是其他的病,怎么也要去看看。可这是天花!在她出完花以前,绝对不能去!” 魏国公的人带了轿子来,张嗣修做了安排,立刻就带了几个家将随从出门上轿,直奔大功坊魏国公府邸。大厅里只剩了范进与张氏,外加就是丫鬟。少女脸色依旧寒冷如冰,一双美眸冷冷地盯着自己的丫鬟,又看向范进。良久之后,忽然问道:“春香,我让你给刘兄的口信,你到底传给了谁?” 丫鬟双膝一软,连忙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小姐!奴婢真的是把口信传给了刘公子身边的书童刘文,奴婢可以对天发誓。” “那交接时,有人看见么?” 范进咳嗽一声,“世妹,不必为难春香了,我想这个消息不会是从春香那泄漏出去的。你的口信,如果是有关六小姐感染天花的事,刘兄肯定要禀告刘翁,那接下来的事,就很正常了。” “不……不该如此的。”少女紧咬着牙关,下意识地摇着头,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把这个可能否决掉。“刘兄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消息告诉世伯,会有怎样的结果。我只传口信不立文字,本来就是要他偷偷的办这件事,怎么能……能和刘老伯说?” “刘兄是一位好朋友,但他也是个好儿子,更重要的是,他更想做一个好臣子。在他的心目里,做好臣子的位置,可能要放在好朋友前面,所以基于情分,他应该把这件事隐瞒下来,通过自己的力量,把六小姐治好。大家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让一切风平浪静地过去。可他也该知道,这种事说易行难,天花闹了这么多年,医家向无良方,翻阅古籍亦不过尽人事,至于能起多少作用,其实谁也说不好。如果他自己把这件事扛下来,等于是要他扛起这一城百姓的生死安危,这局太大……他赌不起。” 少女的嘴唇蠕动着:“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他难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那口信给他而不是别人?我相信他,他却如此对我……” “或许在刘兄心里,还是全城百姓占的分量更重一些。” 少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丫头,春香知趣的退出去,将大厅交给这两人。少女抬起头,目光看向远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有所指地问道:“范兄,那假若你是刘兄,会如何取舍?” “我么……你也知道,我是广佬啊,跟江宁人又不是很熟。说句不好听的话,这里真闹开天花,跟我关系其实也不大。如果可以救人,我当然是愿意,但是于我而言,这并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所以如果一方面是世妹的信任,是六小姐的生死荣辱,另一方面是江宁安危的话,我只好选跟我比较亲近的一方来帮。人说帮理不帮亲,这个要求太高了,我做不到,我只能帮亲不帮理,谁同我近,我帮谁。” 少女问道:“这话是真的?” “自然。你看三公子的事,我到现在也没说,这就是帮亲了。” “那你可以不可以帮小妹一个忙?让我和六妹见一面?就在这几天之内。还有,三弟到底什么事?”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孰轻孰重 “三公子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犯了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在城里有了个相好的女人。这女人……二公子也是认识的。” “三弟素来本分,怎么可能流连北里?范兄会不会误信人言,冤枉了他?” “这话若是街巷流言,范某自不会说出来。是三公子私下求我给他画一幅美人图拿来送人。那女人的身份,自然就很容易查清楚。” “谁?” “珠市楼的银珠姑娘,在江宁很红,花名三声慢,那天秦淮泛舟时,她也在船上,不过是在男宾这边,世妹不曾见着。这几日三公子想方设法溜出去,就是去见三声慢。” 少女点点头,“三弟尚未成亲,有此事倒也不足为怪。既然她能将三弟迷的神魂颠倒,想必相貌才情是极出色了?不知比王雪箫如何?” 范进笑道:“这话没法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样的人在不同人看来,样子就是不同的。我们怎么看并不要紧,关键是三公子看着好。这事三公子千万叮咛,要我守口如瓶,我也答应了他。还望世妹给我个面子,不要把这事跟二公子说,否则我就没脸见三公子了。” 少女哼了一声,“三弟就是胆子太小,逢场作戏,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二哥他自己荒唐事做的也多了,怕他做甚?二哥要是为这点事说他,我会为他出头的。反正等过几天北上,什么关系也都断了。” 三声慢的讲法,自然没人会对张氏做详细说明,她不知道那是何许人,更不清楚其与徐维志之间的关系,只当是寻常的花魁行首,并没往心里去。范进也不会点破这里的关窍,心道:张懋修不比张嗣修,正因为他于丰月场中的事见的少,缺乏经验,又遇到三声慢这么个老江湖,怕不是逢场作戏那么简单。 好在张氏说的有道理,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要走的,三声慢这种女人是老江湖,在江宁城里怎么都好,追到京里去缠着张懋修就是自寻死路,她肯定不会那么做。至于一些金钱上的损失,对于张懋修这个身份的人来说,压根就不成问题,于两人的交往,倒也不用太担心。 他只笑道:“世妹能如此想,那就最好不过了。三公子有你这么个开明姐姐,倒是他的运气。” “范兄不必夸我,只是从小荒唐事见多了,见怪不怪而已。三弟若真是痴迷那女子误了学业,我也不会饶他。”少女顿了顿,又问道:“范兄,你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对你们男人来说可是真的?若是六妹将来脸上留了疮,魏永年看她,还会像现在一样么?” “应该是这样吧?即使我们不生病痛,也都会因为岁月的原因而变老,佛家说红粉骷髅,是很有些道理的。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不管年轻时如何好看,过几十年,就都是那副样子了。如果只是爱上容颜,那几十年后大家都会很辛苦。日子过久了,彼此之间过的就是一份亲情。情人眼里出西施,不是说真昧着良心说自己的女人和西施一样美,只是在他们的感情世界里,彼此都已经是对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少女看看范进,问道:“范兄,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妻子,也如六妹这样……对不住,我就是随口打个比方,并无恶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种事其实很难说,首先要看娘子是怎么选的。我这个人不喜欢说一些漂亮的空话,如果我说一定不离不弃心里不生厌恶,那是骗人的。如果两人之前就无感情,全靠媒妁之言硬把两人栓在一起,婚后又不相得,本来就相看两相厌,她再样貌丑怪,那自然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但若是自己选的,那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道理,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管她是麻子,或是其他什么,都不会变。” “范兄你这么说,就是不能做到一视同仁了。” “本来就做不到。人与人相处,若是强求一视同仁,要么就是自己脑筋不清,要么就纯粹是骗人。籍贯、学识、喜好、出身。这些东西导致人们自然会分出圈子,每个人都会找自己圈子里的人去交往。话不投机半句多,强要人们与自己谈不来的人做朋友,把他们与自己的朋友一样看待,本就不切实际。同样一件事,我的朋友做了,和普通人做了,我的评断自然就不同。若是我心中不分亲疏,一律同样看待,那就说明我这个人不近人情,不值得接近了。” 少女问道:“范兄,那三弟这事他求你不要对别人说,你怎么对我说了,又不许告诉二哥?” “我说过了,亲疏有别么。三公子于范某是个好友,但是世妹于我交情更深一些,在你面前如果不说实话,就不够诚意了。再说我也相信世妹,不会在三公子面前出卖我。” “不,你说错了。三弟毕竟是我手足,若论亲疏,自然是我们更近一些。我当然要为他着想,不许他再与这种女子再来往。也要提醒他交友要谨慎,不能和言而无信的人交朋友,除非……” 少女拉了个长声,美眸看向范进,后者摇头道:“我这样做了,二公子就要跟我翻脸了。” “范兄知道小妹要说什么?” “就像世妹知道我要说什么一样。你就是想要我带你去看看六小姐,而且看现在这情形,想在城里见怕是办不到了。就只能找个时间,去天花庄见人。这种事一做,二公子肯定翻脸……” “正如范兄所说,人有亲疏远近,小妹倒要看看,范兄是决定与我二哥翻脸,还是要与小妹绝交了。” 范进装模做样的认真思考了一阵,忽然一拍手道:“这样啊,那自然是舍二公子而就贤妹,当日金兰诗是咱们两个念的,二公子又不在其中,远近还用说么?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快点把病养好,你现在病恹恹的像个林黛玉,怎么去啊?” 少女一愣,“林黛玉?她是谁?范公子的朋友?” “啊……不是,是我写的一个话本里的人,那话本可能还没销到这边你没看到,等有时间我讲给你听,叫做石头记。其实没什么意思的,回头有机会再说……眼下你要紧的,就是养好身体,别让自己病着。” 这件事商议妥当,剩下的,就只是等张嗣修的消息。到了傍晚时分,张嗣修顶着一身怒火从外面走进来,阴沉的脸色证明他在魏国公府上,显然没受到什么礼遇。 他出生时,家里就已是顺境,即使张居正未曾柄国,亦是朝中重臣,又是徐阶门人,地方上没人敢招惹张家。其自身天姿过人,于学业上也极顺利,未受过挫折。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的遇到冷遇后,脸色还是很难看。 “徐千岁和沐夫人实在太过分了,我明明是为了他们好,反倒埋怨了我一堆不是,嫌我不肯据理力争,认为我偏向于衙门那边。他们也不想想,我能怎么办?徐六姑娘是天花啊,让她留在城里,就算大功坊的人不怕死,其他人也要怕死。如果再有人得了天花,这座城里就不用住人了。何况徐家聚集家仆准备斗殴,徐维志跑到军营里放炮点兵,这种行为已经是出格了。如果闹大的话,徐邦瑞也要吃不了兜着走。我答应把这事给按下谁也不提,已经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没想到最后落个里外不是人。老三呢?人回来没有?” 张氏道:“三弟也是个大人了,不用你成天盯着他,他在城里也有朋友,也许去访友了。这种天气留宿也是有的,不必在意。我先问问兄长,最后那事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走人了。徐六小姐又哭又闹,还差点吞了个金戒指。幸亏是下面的婆子察觉,否则今天魏国公府里准是场热闹,沐夫人一怒之下,搞不好得出人命。闹了一通,最后还是我在中间缓颊,王世伯也出面说了好话,答应在天花庄里单辟一个小院,让六小姐带着几个出过花的婆子居住,一出过花,就立刻让她回城。从城里再派一队兵到庄子外面保护,防范盗贼流民。一切行李等项,全都用国公府的。至于饮食上,魏国公府会给送,郎中药汤上最麻烦,其实天花这种病,用什么药都未必好办,吃不吃药都是但尽人事。可是夫人咬死了要送药过去,就只好依她。就是不知道天花庄那边,有没有郎中肯去了。那里毕竟在城外,风大雪大的,没人愿意去。” 张氏咬着下唇,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刘……堪之兄可曾在场?” “在的,今天这事,堪之的功劳不小。他的词锋很犀利,讲的话很有分量,把徐邦瑞驳的哑口无言,气焰被打下来不少。据说徐府的家将抽了刀出来要砍他,结果刘兄连看都不看一眼,兀自侃侃而谈,不避刀斧。读浩然书,得浩然气,堪之算是做到了极致。那份气度,据说把徐邦瑞也给搞服帖了,竟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张嗣修出了口气,“这帮子勋贵,就是群混人。明明与国同休的,却不肯为天下着想,平时好话说了一堆,真到了事上看出来,全都是只顾自己的。我看这事还是堪之办的对,若是让他把这事按下,城里老百姓遭殃可该如何是好?对了,堪之还要我带句话给你。” 张氏一愣,能让自己兄长传的,当然不是情话。可若是些隐语之类也未可知,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急于知道刘堪之对自己的看法,连忙问道:“刘兄如何说?” 他只说一句:“对不住。他本该对的住小妹,但也要对的住江宁父老,更要对的住大明江山社稷,万千黎民。所以最后,就只能对不住小妹对他的信任。他还说,这科他不下场了。” “不下场?为何?” “这便不清楚了,只是刘兄说,他觉得就算这科中了进士,也没什么用,不能为朝廷做什么。他要在江宁读书,再有跟着刘世伯历练庶务,等到三年之后学有所成,再进京赶考,好为天下出一份力。” 张氏摇了摇头,“对不住……只是对不住么?难道这些事,在他看来就只是对不住?那是六妹的一条性命啊……” “算了,你别想这么多了,说到底,这都是个人的命数,你想再多也没有用。好生歇息,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就起程进京,江宁这里没必要待下去了。” 少女看看兄长,点头道:“小妹心里有数,只要我好一些,就动身。” “恩,二哥知道你是个聪明丫头,不需要二哥多说什么。六小姐那边的事,你就别操心了,生死有命,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希望吉人自有天相吧。” 一夜过去,次日风雪虽然略小一些,但依旧没有停的势头,张嗣修及一干举子心里着急,却也动不得身。张懋修是凌晨溜回来的,本以为可以瞒过耳目,没想到被兄长逮个正着,着实挨了一顿训斥。 一连三天过去,张氏身体大有好转,可是未等动身,又一场大雪袭来,谁也不会在这种天气开船。人们没事做,就只好在别院里饮酒做文章,搞内部聚会。差人去请范进,得知人已经出去了,便也不再多问。 虽是苦中作乐,兴致倒是都很高,人一多,就把气氛烘托起来,其他的事就顾不上。却不知,漫天风雪中,两乘小轿几个行人,艰难跋涉着出了江宁城门,向天花庄前行。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恶吏 天花庄原是距江宁城外二十余里的一处小村落,衙门用木头篱笆围成一圈,确保里面人不会跑掉,再用木牌做好标记,立了绳索围档,随后便成了一处类似难民营的设施。 这种防卫措施其实很不靠谱,如果人真的想要进出,也并不困难,官府也从没想过真的把人束缚在这不让逃走。只要人不逃进城里,想去哪就去哪,衙门实际懒得理会。事实上,这样的天气加上这样的时令,并没有几个病人真的想要跑,毕竟在这里还能吃一口饭,逃出去就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明朝地方上应对瘟疫的能力,与地区经济水平以及地位有关,小地方无非就是祭祀一下,再不胡乱发些药品,其他就自生自灭,有时瘟疫太严重连地方官都死掉了就彻底没辙。江宁作为陪都所在,重要性不是一般地区能比,处理上也就更有力一些。江宁知县在天花刚一爆发,就设立了这处花庄,并从衙门里选出了十几名得过天花拥有了免疫力的捕快以及几个禁婆,负责整个花庄的管理与维护。 由于花庄地处偏僻,与城里交通不便,加上近期风雪袭扰,这些公人在这方天地里,实际与皇帝也就没了区别。而这些皇帝内部也有阶级之分,出身快班,今年四十几岁的刘麻子,就是皇帝中的皇帝,整个村庄的王者。 抓差办案的差事办的多了,人的气质也就比较凶恶,看着就很吓人。城里的城狐社鼠乃至一些江湖人看了他都怕,来这里的大多是普通百姓,自然就更怕一些。 由于天花庄的性质特殊,住到这里的人,大多与家里就断了联系,如果家里没有出过花的人,也不敢来探望自己的亲属。即使有人来探望,如果不给钱打点,衙役咬死了不让看,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 再说这次天花爆发的很严重,整个江宁城里城外都有大批人感染,初期每天都要从庄里抬出大量死尸。没有足够的棺木,就随便拿芦席一卷,再后来,就连芦席都省了。人死的多,衙役自身的知识水平有限,管理上就更是一塌糊涂,哪怕是有些身份的人,平日里衙役不敢得罪,现在只说是死了之后烧掉了,家属也闹不起什么风波。 能被选来充当天花庄的民房,位置自然是极为偏僻,原本的住民或者逃难,或是进城早已经走光了。平日不会有人从附近路过,到了瘟疫时就更是如此,房屋质量也差。 本来就是随意搭建的草房再加年久失修,门窗不严,屋顶有洞,漏风之类的事再所难免。一些人本来就有病,住到这种环境里,吃喝照顾上都不方便,病情变得更严重。再加上周围都是天花病人,心理压力影响下,即使是乐观的人,此时也会变的恐惧、忧愁,乃至精神崩溃。 衙役住在这里,也不允许休假回家,饮食上,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心情不好,病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花庄设立已经超过两月,一些幸运儿已经出花落痂,按说可以回家。但是衙门有严令,没有花庄出据的公事,就不许返回家宅,是以这些管理者的权限越大,病人的日子也就过得更惨。 风雪正急。 本应没有女子出入的公房里,体健如牛的刘麻子,望着躺在身边满面泪痕的少妇,虽然出过花,脸上落了麻子,但是皮肤依旧白皙,体态丰盈,足以证明其出身良好营养丰富。这样的女人,原本是刘麻子这种人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现在却可以任他肆意摆布,就连其生死都在自己掌握之间。想到这里,他嘿嘿笑着,又伸手去摸,少妇虽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但依旧在剧烈挣扎。刘麻子吐了口唾沫骂道: “装个球!都被我睡过多少次了,还装什么三贞九烈!看你现在这鬼样子,还当是过去那白白嫩嫩的小美人呢?就你这一脸麻子,除了麻爷不嫌弃你,回了家里,你相公对你也提不起兴致来。乖乖陪陪麻爷,还有你的好日子,否则……我把你卖给乡下那讨不到老婆的老光棍,你这辈子别想回家!” 女子抓起衣服往身上套,抽泣着道:“妾身已经按着你的吩咐,什么的都做了,只求刘大爷行行好,赏妾身一道公事。我……我已经好了,可以回城了。我在家还有相公和孩子,我想他们……” “好了?谁证明?这花庄是我的地盘,我说你好了你才是好了,我说你没好,你就得乖乖留下来伺候我!就算把你卖了,再报个暴病火化,也不会有人多查半个字。实话告诉你,你们这些人送到这里那天,我就把你们的秧榜(死亡证明)开好了,就算你娘家闹到衙门里,也不会查出来!” 他边说边用那粗糙的手,捏着少妇的脸。“举人的老婆啊,家里还是开绸缎庄的,有钱有势。平日里走在街上,连正眼都不会看我。若不是这天花,哪里轮的到我睡。这就是报应!老子被你们这些有钱人看不起了那么久,现在也该到老子出头的时候了。这地方鸟不拉史,连伙食都保不住,再不让我碰你们这些女人,可怎么活?到了这的好女人,只要不死,早晚都得让爷过手!” “你……你不得好死!这花庄女子中有官家小姐,我就不信你敢?”女子无力地诅咒着,换来的却是刘麻子得意的笑声。“官家小姐?你当我没干过官家小姐?黄花闺女也睡过好几个了。有一个不肯听话,被老子卖到镇江去了,还有一个咬我,被我一刀杀了,只说是暴卒,她爹还是刑部的司官呢,又能怎么样?你要是不想变的跟她们一样,就乖乖陪我。也别说你,就是前几天送来那魏国公家的小姐……” 女子听得魂飞魄散,两眼直盯着刘麻子道:“你敢对魏国公千金动脑筋?她与公主几无不同,你敢对她无理,国公爷杀你全家!” “老子全家就我一个人,儿子被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饿?国公千金又怎么样?他派了兵了,可是那兵管球用?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敢往花庄这来送死?二十几个兵走个过场,就都远远躲开了,这里还是麻爷说了算!她家里就算有神仙手段,也救不了她!” 刘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是我的地盘,就算真是金枝玉叶也少不了被我摆布。等到她进了我的被窝,说不定还就非我不嫁了呢。告诉你吧,到了这的人,能不能活着回去,一半看天数,一半看麻爷。我想要收谁,她就得乖乖从我,否则的话,任她是谁,都逃不了一死!乖乖伺候我,等我腻了之后,或许就会赏你一张公示……” 门忽然被人敲响,一名年轻的差役道:“麻爷,城里来了大贵人,说是去看望国公千金的。” “魏国公家的人又来送吃的了吧?这帮散财童子倒是厚道,没他们大家都饿死了,你把这个贱人带到别处,我去迎接贵人!” 用篱笆木桩组成的警戒线,距离村子还有二十几步的位置。设立天花庄时,为了避免传染,就特意规划了警戒区。探望的人,除非自己确实出过花,否则都只能在警戒线外待着,把财物交给衙役传递。 来的是魏国公府一位管事,带着几名仆役。这管事自己出过花,几名仆役却没有。这几天时间,管事每天都来,两下混的颇熟,刘麻子先将管事让到自己的房里,又给他倒了杯烧酒暖身,趁着管事喝烧酒的当口问道:“大管家,还是看小姐?” “是啊,夫人不放心,每天必要我来。看看缺什么少什么也好准备。” “真是辛苦了,这样的天气还要总管跑来跑去,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您听小的一句,这就不必看了。您一次送的东西,都够她们吃十天的,哪里总要?您过三五天来一次,只回一句一切平安就是了,也免得劳累不是?再说现在城外也不太平,听说闹强盗,还是该求个安全才是。其实衙门对六小姐也不敢不用心,花庄实立之时,为防出事,县尊就下了命令,让男女分开居住,中间还用墙隔开。大小姐住在女子这边,还有婆子看着,能出什么事?毕竟在这的女眷什么人都有,除了大小姐,也有大户人家的女儿,或是官宦子弟。大总管请想,这样的人住在里面,可能缺了东西?” 管事点点头,又问道:“可我不见人,怎么放心的下?再说还要请郎中来……” “小的在这当差,其实见的也多了,自己发过花,多少懂得一些。刚发花,没什么可看的,人自己脑子也不清醒,至于郎中……请当然是要请的,不过也请大总管请一道衙门的公事下来,若是随便放个男郎中进去,小的没法交代。其实连大小姐那边平日的事,也是禁婆在管,小人都不能去。还请大总管原谅。” 管事与他几日相处,对刘麻子印象不坏,在衙门里调阅了档案,也知其是个屡破大案的能员,对他说的话是相信的。点头道:“你说的我想想,今天看过,就过几天再来了。” 一名四十开外腰粗如水桶满面麻子的妇人此时来到公房,管事与这女人也颇熟悉,知道她是管女庄的禁婆焦大娘。人虽然凶恶,但是懂得利害,见到这些大人物时会陪笑脸,这就足够了。两下来到徐六小姐住的房间,这房子虽然不算太好,但是比起沿途所见,已经强出一天一地。门窗进行过修补,虽然依旧有凉风进来,但堵上棉被,便不至于太冷。 徐六小姐这几日又哭又闹,几次差点寻死,身边的人都被折腾的够戗,焦大娘寻了个方子,让她们给徐六小姐的药里加安神汤。现在喝下去,人便睡着了,彼此都很轻松。 管事看了一圈,也看不出问题,取了两锭银子分发给刘麻子与焦氏两人。 “夫人有话,只要你们好生伺候着小姐,就不怕没钱拿。做事尽心些,等到小姐痊愈,夫人那里保你们,给你们个好差。” 送走了仆人,刘麻子抛着银子来到关押妇人的房间,看着那个嘴里塞着抹布被捆在床角的妇人,将银子朝其眼前一晃。 “你还想要魏国公收拾老子?做梦!没看见么?他们还上赶着给我送钱呢!魏国公啊,多厉害的角色,平日里我要给他家一条狗送饭,都还抢不上,现在他们还要给我送钱。呸!真以为这点银子就能把我买了?这么个金枝玉叶般的美人来,只要她出花不死,我就要沾她一沾,就算死了也值得。这帮人一开始会多来,我这里应酬着,只要时间一长,他们放了心,来的就少了。眼下这见鬼的天气,没人愿意总跑,只要人不来,最后不还是我说了算。她跟你一样,都跑不出我的掌心……” 他的手又摸向那同样出身良好的妇人,少妇绝望地呜咽着,窗外北风呼号,一如她绝望的叫声,无人回应。 在这样的天气里,衙门送饭食的人,也不大愿意出门,今天的粮食一如前两天一样又没有送。有限的存粮,归衙役与禁婆享用,一些家里送了钱,或者与衙门有关系的,也可以吃个半饱。其他人的午饭,大约就是一碗凉粥。只有魏国公那一家几人有充足的食物。由于禁婆住的房子离其他人的太远,加上有几个女禁子巡逻,谁也靠近不了。 吃着魏国公府送来的肉脯,麻面禁婆道:“这国公府真不愧是世袭勋贵,家里金银无数,光是肉脯,也比别家的好吃。” 刘麻子道:“那是,毕竟是公爷么,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就是不知道他家闺女命数如何,能不能闯过这一关了。这几天要劳你驾,精心些,若是她死了,我们就都没银子赚。” 禁婆点头道:“我明白的。不过这事真要做?魏国公不比那些秀才举人,不怕犯了事?” “银子都收了,还能不做?那边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人还没送出来,定钱先送到了,只要这丫头不死,人家就要定了。咱不做,那边也不会答应。反正背锅的我都找好了。”刘麻子指了指屋里, “疯女人看不得别的女人吃好喝好,心存不满,放火烧屋,把我们都烧死了。只可惜那位大小姐也死在火场里,国公爷脾气再大,还能跟死人怎么样?到时候这里的事自然瞒不住,咱们做的事露出来,国公爷只会找县官算帐!到时候咱带着银子逍遥快活,看着他们狗咬狗,多有意思?” 禁婆点头道:“是啊,他们拿咱们不当人,咱也得让他们知道,这是个什么下场/” 刘麻子把酒杯朝桌上重重一蹲。“这些有钱有势的,从来把我们当狗一样支使。就因为我们出过天花,就把咱都扔到这鬼地方受风吹雪打,看管那么多天花病人,连埋死尸的事都是我们的。当官的一个不来,只让我们负这份辛苦,不闹出点大事也对不起他们!” 两人正说着话,年轻的麻面差人忽然敲响了门,“刘爷,又来人探望了。这次来的还有个女人。”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三章 虎穴(上) 刘麻子是世袭捕快,在江宁这种大地方吃公门饭,最重要的不是办案能力而是社交能力,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他这几十年见的人也多了,名门千金,清楼名伎不知见了多少,所谓绝代佳人也很见过一些,早就是见怪不怪什么场面都能应付的老油条。可当他第一眼看到那身着狐裘的女人从轿内缓步走出时,呼吸却依旧一窒,那种感觉仿佛是他第一次走进清楼,又像是他第一次收黑钱,第一次杀人灭口,第一次干掉自己的同僚…… 呼吸停顿心跳加速,周身的血液在燃烧,大脑里无数念头绕来绕去,最后只剩了一句话:我要睡这女人,哪怕只有一次接着就粉身碎骨,也值了。 风雪之中,周身银装素裹的少女,仿佛一朵圣洁的雪莲花怒放。一半似人,另一半则像极了神仙。 在女子身旁站的是个年轻丫鬟,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在女子前面则是三个男子。一个看上去像书生,另外两个则是长随跟班。看他们的穿戴,必非普通百姓,多半是富商巨贾,虽然面向很生,但却不能小看。江宁城是有名的富翁多大官多勋贵多,跟这些人打了多年交道的刘麻子,这份本事是早就练就的。即使认不出对方出身,也满脸笑容上前磕头行礼。 他知道,对方眼里不会有他这种小人物,只见一面,说几句话,回头连他的名字都不会记得。不过这没关系,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没人关注他。等到将来……他已经想象着,这少女如果染上天花,到了他的地盘里,他会怎样摆布她。这种想法让他兴奋莫名,整个人都年轻了二十岁。 那位美人果然没有出面交涉,而是由书生出面与官府交谈。这年轻的书生态度很和蔼,倒是没有多少架子,朝着刘麻子点头道:“我姓范乃是这一科的举人,这位姑娘和我,都是魏国公府徐小公爷的好朋友。来这里,是来看六小姐的。” “您是……范老爷是吧?倒是面生的很,未曾见过。不过既然是国公府的朋友,那便是大贵人,按说您有吩咐小人不敢不遵。只是小人也得斗胆问一句,几位可曾出过花?……不曾出过,那就恕小人万难从命了。建这花庄时,应天府和我们太爷都有严令,没出过花的不许进庄,否则就要打断小的双腿。这也是为了各位好,万一染上这病,那是要人命的。再说,男女有别,这里是女子住的庄子,男子不能进去。” “规矩是规矩,人是人,总有办法不是么?”范进说着话,已经将一锭银子送了过去,刘麻子推辞几下,勉强着收下,尴尬地笑了笑。“我这其实是为了几位好,你们想想,这可是天花……若是小病,就不会让她们到这里住了。这种病传人的,万一……小人是说万一……当然,要是几位有衙门的公事,那就好办了。” “如果有万一,也是我们自己承担,跟你没什么关系。”少女开口了,声音好听,但是语气很冰冷。说完这句话,她又咳嗽了几声。即使这咳嗽,依旧让人觉得美艳无比,令人心生无穷遐思。 范进解下自己的外衣递过去,少女却摇摇头,只看着刘麻子,“坚持原则是好事,但是万事有度,过了这个度,就是自讨苦吃。我如果想要从衙门里要一道公事,并不是难事,但是真要到那一步,我保证先砸掉你的饭碗,让你在江宁城寸步难行。你现在是让开还是不让开?” “让……自然是让。咱们这些当衙役的,可不都是奉命行事,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刘麻子边笑着赔罪,边吩咐人让开路,方才那名年轻的衙役引着他们走进去。 雪地上留下几排脚印,其中两排脚印格外的纤细,想来就是那对大小美人的。看着那两排脚印,刘麻子心内暗自转着念:小娘们,等我把你剥光了,看你还傲不傲…… 由于前面争取了一些时间,焦婆子差不多就摆平了所有手尾,没留下什么破绽。徐六姐主仆自身待遇确实很好,也不怕人查。焦婆子这几日应酬魏国公府检查,早已经操练的精熟,一边引路一边说着自己的不易以及对徐家一家的好处。 及到了门外,焦婆子指着房间道:“几位请看看,这房子原来是老奴几个公人住的,可说是女儿庄这边最好的房子,六小姐一来,我们就搬了出来。各方面的环境虽然不能和国公府比,可是在花庄里已经算是第一流了。衙门穷,要什么没什么,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是全力以赴了。您几位大贵人看来,自然是看不入眼,可是想要办更好的,衙门也是有心无力。若是能募来笔银子,把这里的房子好好修一修就好了。前几天下大雪,女庄这里几间房子都塌了,压死好几个人,说来也怪让人可怜的。可是房子就是这样,外人又有什么办法?” 张氏看了看房子,并未发表意见,只对春香道:“随我进去。” “小姐……天花啊……我……我们在外面看看就好了吧?”从进入村庄时,春香的腿就在颤抖,到了地方抖的更厉害。张家家规森严,违抗主人,会受很重的惩罚,但不管多重的惩罚,都重不过这种致命疾病。看的出,她不想进去。 张氏粉面一寒,“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卖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伸手戴上了面纱,“只要别离人太近,不碰她的衣服,又有面纱,怕者何来?,春香也只能学着她的样子拉起面纱,硬着头皮跟在小姐身后。 房门敲响,很快就有人应声,接着门就打开了。在春香看来,这门与其说是房门,不如说是森罗殿的鬼门。由于采光不好,房间里黑洞洞的,走进去就仿佛就进了地狱。迎出来的是魏国公府的婆子,面目比之焦氏其实没好到哪去,春香望之也如同恶鬼,连退了两步,想要向后躲,但是在小姐冰冷如刀的目光下,只好又含着眼泪跟在了后面。 男女有别,范进倒确实不好跟着进去,在她们进去之后房门重又关上,就只剩了他与关清、范志高。两个膀大腰圆的禁婆在两旁陪着,两人一个二十出头,略大些的也不到三十,脸上全都堆着讨好甚至是献媚地笑容,尤其是看着范进的眼神里,很有些令人玩味的味道。可是那一脸麻子和横肉,让人对她们提不起任何有关男女方面的想法,范家主仆三人并没招呼她们,而是凑在一起说闲话。 由于都是乡亲,说的自然是广东土话,对那些妇人来说,便如同天书一样根本听不懂说什么。 范志高四下观望着,“九叔,我怎么觉得这房子怪怪的,四周没有房子和他做邻居。这里原先不是民房么?难道这房主人人品很差,大家都不肯理他?” 关清道:“我看房子是都拆掉了,你仔细看看,周围还是有些痕迹的。这是他们来之后,人为搞了这么间房出来,不与其他人接近。听说这里是禁婆住的地方,这就不奇怪了,毕竟是管事的人,肯定要让自己住的好一点,与其他人分开么。不过她们一共三个禁婆,房子这么大,真是浪费了。” 范进点头道:“这样安排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在这里管人,难免与人发生矛盾,住的太近了,怕晚上挨了黑砖吧?不过这庄子里居然看不到几个人,听说天花病人不少,怎么一个也看不见。” 范志高道:“看不见好啊,天花啊,看见多吓人啊。如果不是九叔你带队,我可是不敢向这里来的。说是花庄,我看是鬼庄。附近就是乱葬岗,这白天还好,要是到了晚上,怕不是要吓死人。这地方要是少了个人啊,怕是没谁注意,都当是天花病死掉的。” 关清道:“不光是天花病了,冻也冻死了。你看看那房子,还有一点房子的样子?这么大的风雪,一群女人,哪里受的了?官府不知道发多少柴下来,如果不够烧,肯定是要挨冻的。要是按我看,官府发的柴,就从没有够过,指望他们的柴,肯定是要冻死的。” 范进点着头,四下看了几眼,忽然叫过一个禁婆问道:“为什么我们这一路走过来,没有见到病人啊?” “公子,这里都是女人啊,你们几个大男人在,她们怎么好意思露面。这次天花很厉害,不光是普通百姓受害,像是什么大家闺秀,还有小家碧玉,这庄子里都有。总是不好出来见男人啊,几位见完了人,也请赶紧走,若是哪位闹起来,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话倒是有理,是我糊涂了。那我再问一句,可有身体痊愈的人离开花庄回家的?” “没有……有吧?”这个禁婆看向另一个,后者则将头转过去,不想帮她回答。这女人只好自己想着, “不对……大概是有吧?这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多,如果不是下大雪,每天都有几十人送进来,庄子都要住不下了。我们哪里记的住那么多面孔和名字,如果说进出帐目,都在焦大娘那里,我们不认识字,不清楚的。” 范进笑了笑,“我想大约是没有吧,这花庄成立不到两个月,天花病人大半好不了这么快,是不是?” “啊……对!公子说的对,我也想起来了,没有人离开过。衙门有令,痊愈的病人呢,必须得衙门的郎中诊断之后,出据文书才能回家。那郎中十天一来,上次来之后,回去自己也生了病,不过是风寒不是天花。所以一段时间不会来,他不来,就没人走的了。” “果然是这样了。这里我看着很冷啊,你们在这里当差,日子苦的很。那些女人怎么样,可好相处?” “怎么会好相处?乡下的女人脾气臭,成天哭爹叫娘的想回去,你一拦着她,就要骂人,甚至还要打人的。至于城里的女人,尤其是大户人家的,要求又多。今天嫌房间冷,明天怪吃食不好,真是的,还当自己是娇小姐。要求达不到,最后也要骂我们。谁让我们是禁婆呢,天生的命贱,人家这个时候不是在家陪相公就是带孩子,我们就得在这里当差看病人,同人不同命。这个天下,没有公道的。” 范进笑道:“我与江宁、上元两县里都有朋友,你们哪个衙门的说来听听,回头我给你们说句好话,把你们调回去算了。” 这女禁卒年纪二十出头,说话却是荤素不忌,听了这话哈哈笑道:“公子,你难不成是看上奴家了,拿这话糊弄我来着?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公子这么俊,只要你说句,奴家什么都肯啊。调回去就算了,衙门里出过花的女禁子就我们这几个,把我们调回去,谁来这里支差啊。现在庄子里上百个女人,没有我们谁管的了?” 范进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问道:“人这么多啊?粮食够不够吃?一会我放下些银两,你们自己买米好不好?再不然,我就让人送些粮食过来。” 女禁子笑道:“公子听你方才说话,似乎是外乡人,怎么这么关心这里的事?” “大姐有所不知,我娘信佛的,要我一路进京,积德行善,给自己种福,这样才好中状元啊。” “中状元啊……原来你是举人老爷,那倒是奴家失敬了。人当然多了,这次天花闹的大,整个庄子里多的时候五六百人,都快住不下了。再后来是得病,死了一部分,不过也有几百人。粮食肯定是不够吃的,公子你如果想做善事,就给我们一些钱,我们买了米呢,会分给那些人的。” 范进朝范志高使个眼色,范志高拿些碎银子出来,足有十几两。对于这些公人而言,这便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连那个禁婆都忍不住凑过,千恩万谢地收下银子就向怀里塞,眼睛四下看着,生怕被看见。 “公子真是好心,这回进京,一准可以中状元。”年轻的婆子好话不要钱地恭维着,又用眼神去撩范进,方才不怎么说话的禁婆见搭话的禁婆得的银两多些,也连忙插进话来。“公子啊,你对花庄里什么事感兴趣,不妨说来听听,我来这里时间长些,知道的更多。” 范进尴尬地一笑,“没什么了,我外乡人么,刚来的时候,听说江宁旧院,就想去看看。两位大姐别笑啊,小生只是想开开眼界,没有其他意思。听说那里有位莲莲姑娘,诗文很好的,我想跟她唱和一番,结果听说她出了花,人进了庄子。我想看看她……” “莲莲姑娘……有这人么?”年轻的禁婆看看年长的,两人都有些狐疑。范进道:“你们二位每天见的人多,肯定记不住名字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找,二位带着我去,我只要一念莲莲姑娘写的诗,她肯定就知道了。” 年长妇人连忙道:“这可不行。男女有别,你这样一闹,那些女人不会答应的。放你进来,我们已经担了很大风险,哪能放你去女人那边乱找人?这万万不可,公子别让我们为难啊。” 范进很沮丧地摇着头,表示很有些遗憾,两个婆子只好拿好话安抚着。“你现在去了,莲莲姑娘也不会见你,她出花还不知道出透没出透,不方便招待客人的。不如这样,公子破费几两银子,我们慢慢帮你问,等你下次来时,我们把她情况告诉你。你有什么想让她看的,写成文字,我们帮你投递就好。你们以笔交谈,不是很好么?我们这里的书生,好多都是这么认识女孩子的。” “这……这样好么?太麻烦二位了。” “没关系,不麻烦的。难得公子这么痴心,我们帮忙是应该的。就是这银子……” “银子怎么行?一定要金子。我这里有金瓜子,只要二位肯帮忙,钱不是问题。志高,拿金子。” 听到金子,两个女人的眼睛都亮了,向前凑了几步,范志高却捂着肚子道:“九叔,我要上茅房啊,肚子疼的厉害,肯定吃坏了东西。” “没用的废物,用你就要出事。这里是女人的地方,怎么可以方便。出庄去拉,关清你陪着他。下回来时多带些金瓜子就好了。” 两个妇人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这里这么大,哪里就能遇到女人。来我给你们指,你们奔那里走,看到那几棵树么?到了树后就可以方便,不会有人看见的,女人不许往这里靠近,没人看的见。” 关清与范志高向着那走,两个禁婆围着范进,想方设法从这天降肥羊身上多斩几文出来。这时门忽然开了,春香一步冲出来,随后张氏缓步而出。她脸上带着面纱看不出表情,但是眼睛里满是泪水,可知方才刚哭过。人一出来便对范进道:“六妹不能住到这里,这里环境太差了,不是人住的地方,她必须搬走。”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四章 虎穴(下) “搬走……这事我们走不了主的,得请说了算的人来才行。衙门里如果出了公文,当然可以搬走。没有公文,这个主谁敢做?她可是天花病人,跑出去随便传染给别人,我们要承担责任,搞不好是要杀头的。大老爷有话,没有衙门的命令,谁也不许放走病人,请这位姑娘谅解。” 上了年岁的禁婆听到搬走二字,脸上神色一变,连忙挡在了路上,慌忙地解释着,生怕张氏真把人带走。不过她看的出来,这对男女来历非凡,即便范进表现的像个没有社会经验的肥羊,但既然是举人老爷就不好惹,至少不是自己这个层次的人所能招惹。人拦在通路上,语气却十分婉转,身段也放的很低。 公门中人并不缺乏与达官显贵人家打交道的经验,她们当然知道怎么在不激起对方怒火的前提下,把事情阻止住。年龄略大些的禁婆已经悄悄向后移动,不动声色间,后退了几步。 张氏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用跑,我自会允许你去叫人。既然你想走,我就把这个机会给你,去把这里管事的叫来,我有话与她当面说。” “小姐……您误会了,奴婢没有要走的意思。这里太冷了,奴婢穿的又少,跟您比不了。不动一动,一会就僵了。我看不如您到公房去,跟焦大娘面谈,总比这里暖和一些。” 张氏目光一寒,“放肆!她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移樽就教?让她快点过来回话,来的晚了,我要她的好看!” 她拿出宰相千金的气派,就让人心内不敢轻视,即使搞不清她是什么人,却也知道这人绝非普通大户人家千金可比。年轻的禁婆连忙告罪,向着远处跑去,张氏又看向另一个禁婆: “我听说,户部赵司官的四女儿,太常寺张书办的第三房妾侍,也在庄子里?带我去看一看,我要和她们都是熟人,想要聊几句。” 年轻的禁婆慌乱地摇着头,“这……这不合规矩,大老爷有话……” “她们是病人还是犯人?为什么不许人探望?难道郎中来的时候,也不看望她们么?” “不是……是大老爷说……说没有天花的人,不能随便接触得了天花的人,避免传染。即便是官宦子弟,也是一样。您没有公事看望六小姐已经是破例,如果再去看别人,那些病人闹起来,有样学样也要见自己的家里人,我们将来就没办法管了。” 少女冷哼道:“你不带我去找,难道我自己不能去么?范兄,你陪小妹找过去。” “你们……你们哪也不能去!”年轻的禁婆冷了脸,张开双臂挡在三人面前。“花庄是衙门所设,是有规矩的地方,不能随意走动。女号这边,一切由焦大娘做主,任何人也无权擅自走动。几位既然已经看过六小姐,还请离开,否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焦大娘?她又算什么东西!”张氏冷哼一声,“区区一胥吏,在我面前不过猪狗一般。你们的规矩,与我何干,范兄我们走,倒看看谁敢拦我的路。” “衙门公事,谁也不许违反。大老爷有令,在这里,不管是谁,都得听从我们指挥。”禁婆把手伸向腰间,作为管理女监的妇人,身上不带刀棍,只有一根铁尺。范进冷声道: “这位姐姐,你若是把手放到那东西上,这条胳膊就要保不住了,自己考虑清楚,为了几文钱的工食钱,付出这么大代价,值得不值得。” “九叔……九叔!我们找到人了。”范志高的声音传过来,既激动又兴奋。只见他走在前面,身后不远跟着关清,而关清紧拉着一个女人的手,向着这里走过来。女人衣衫褴褛,看上去好像个丐婆一样。由于风雪阻挡视线,模样看不清楚,不知道是什么人。 女禁婆脸色一变,“天花病人你们敢用手碰?这下你们别想走出这个庄子,我要禀报衙门,把你们留在庄子里才行。” 范进道:“我这仆人以前生过天花,不怕的。” “这话你说了不算,谁怕谁不怕,只有我们能做主。你们休想离开……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要逃庄了!” 这禁婆的嗓门很粗,一喊起来,声音传出很远。范与张氏并不急着离开,反倒是在这里看着,时间不长,就见有四个男性公人,手里提着棍棒从风雪中冲出,向着这行人跑过来。 范志高与关清,这时也已经来到范进身边,见关清拉着的那个妇人三十里许,衣衫不整样子狼狈,头上的网巾已经掉落了,头发胡乱地盘成一个髻,用树枝穿起来。手很脏,上面满是泥土和灰尘,脸上同样布满污垢,依稀可以看到污垢掩盖下的一个个麻子。 她见到公人有些怕,但还是扯开脖子叫道:“我好了!我已经好了!我的花出过了,我要回家!回家!” 对于四面围上来的人,范进仿佛没看到,只看着那禁婆道:“她是谁?为什么不让她回家?我看她身上的花已经出过了,为什么还要留下?” 婆子打量妇人几眼,道:“她……是个疯子。对!是疯子!没事就嚷嚷着要走,可是没有郎中开的文书,谁也没权力放她。至于她好没好,我们又不是郎中,如何知道?倒是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们两个的口音,都不是江宁人,你们到底是谁,看望六小姐有什么企图?还有,方才你们两个是不是进了房间?” 女禁子的手指向张氏,紧接着就觉得眼前一花,方才送银子给自己那个书生,忽然之间一步跨出,向着她冲过来。 这个婆子从体型上看,对上范进未必吃亏,何况身后还有四个衙差撑场子,禁婆并不怕肢体冲突。其实从花庄建立以来,想要靠蛮力从天花庄逃跑或是带人走的人从来不缺,但他们的下场要么是变成残废,要么就是永远消失。书生在城里,随便写份状子,足以碾压这群公人六遍,可是在这片无法之地,却没什么用。 禁婆呵斥着:“你干什么?赶快退回去!我是衙门的人,谁敢对我不敬,就是对衙门不敬,就是对朝廷不敬!敢对朝廷不敬者,打死勿论!赶紧回去好生站着。”手指并没有回缩,指的倒是更放肆一些。 可紧接着,书生的脸就出现在她面前,两人几乎是贴面站着。而女子的手指已经落入范进掌中。禁婆只看到书生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开口说道:“我说过了,你的手不要碰武器,否则会保不住。你的手指怎么就敢指人?真没记性!” “你……你干什么你?快放开!” 喀嚓! 一声脆响,随即就是女子凄厉的叫声。禁婆的两根手指已经被弯成了一个极为扭曲的形态,白森森骨茬刺破皮肉露在外面,禁婆惨叫着用手摸向自己的手指。可是不等她的手摸到,范进已经飞起一脚正踢在她的小腹上。 一声杀猪般的叫声响起,禁婆的身体向后飞出,砸起漫天雪片。四名公人里有人大喊道:“大胆!”举起水火棍向范进冲来。 范进摇头道:“水桶腰的女人也有人爱,这大概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迎着木棍冲上去。而一旁的关清与范志高也早已经冲出。即使是乡农出身,可是从和范进一起上路,他就注定与范进利益相关,这个时候出手是必然之事。 人在雪地上翻滚开,雪白的大地上,很快就绽开了血红色的花朵。那妇人先是胆怯地躲在房檐下,过了一阵,忽然拍着手笑起来,大叫道: “打的好……打的好,回家!我要回家!” “他们……是在逼我做决定。”刘麻子的房间内,焦氏坐在他对面,传信的禁婆满面惊惶地诉说着女子的要求。刘麻子盘腿坐在床上,一口口吸着烟袋,吐出一团又一团浑浊的烟雾,让房间里变的晦暗不明。 “其实从他们一来,我就想过动手了。这样的天气,没几个人出门,这鬼地方来往的人更少。两个轿夫已经安置住,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永远消失。大雪会掩盖一切,而现在城外不太平,活不下去的饥民比老虎还凶恶。这么一对不知死活的男女,出城遇到难民,也很正常。” 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脸阴沉的仿佛空中乌云。当了二十几年捕快,刘麻子素以智勇双全著称,并不是个莽撞匹夫。乃至于对来人动手这个念头,固然是因张氏绝色而起,但也经过了深思熟虑,并非一味冲动。 江宁城里,有根脚的世家公子,他大概都见过。吃公门饭的,眼力必须好用,见过的人不会记不住,这两个肯定是外地人。见面时没有报出姓名,甚至连一份名刺都没有,全都是用银子开路,这种做派像富商远多过像官员。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自己的轿子,是雇的城里的轿夫,这不是世家子弟的做派。 魏国公虽然是世袭勋贵,但是不代表其只与官府来往,从徐鹏举开始,魏国公府就开始大规模经商。门下养了不少管事负责经商,与一些商人也有往来。所以这个时候有商人来探望六小姐借以对魏国公府示好,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从常理看,这两人是商人的可能性远多过官员。毕竟天花这种病容易传染也容易死亡,一般人有多远躲多远,没几个人愿意主动往前凑。官场之上,即使有求于魏国公,也犯不上用命来拼。倒是商人不管有多少钱,社会地位总归有限,为了抱国公爷大腿拼命,也符合商人的投机作风。 虽然年轻的男子是个举人,可不是本地的举人,刘麻子倒也不至于太害怕。回想了一阵,就越发觉得两人是那种商贾之家出来的子弟,读过书,与上流社会有过交往,自身气质不错,人脉资源上都有一些,但是真说到如何可怕,也未必谈的到。尤其是这样的天气,更给了他动手的信心。 倒是那白衣女子,让刘麻子有些忌惮。他看的出,其身上的气质不凡,不像是小门小户之女。不过越是如此,越不该雇轿子,很大可能他们是偷跑出来的,家里都不清楚。如果真是这样,反倒是不怕了。从家里偷跑出来看朋友加会情郎,没人知道她去哪,就算真失踪了,一时也反应不过来,等查到自己头上……什么都晚了。 这种念头在脑海里反复盘旋,既想吃掉他们,又担心事情的后续发展自己接不下来。直到听到那禁婆的回报,他便不得不下决心。 “老三,准备药酒。焦大娘,你和我去见那两人,把他们请到这里,做了他们。” 焦氏道:“你……你想怎的?这两人又不是天花病人,也不是那些穷鬼,你也敢动手?万一是哪一府的公子小姐,回头找咱们要人,可是要坏大事的。他们无非想带人走,拿衙门的公事顶一顶,不让他们带走就是了。咱们又不是强盗,还能来一个杀一个?” “没退路了,焦大娘。”刘麻子长叹了口气,“我吃六扇门这碗饭这么多年,抓过的江洋大盗不知多少,你该相信我的判断。这两人肯定是看出了破绽,故意这么闹的,把六小姐带走,才好对我们下手。现在他们不死就是我们死啊,没的选!等他们回去,发动起关系来查咱们,大家就只好等死。女号那边是你负责,到时候我是砍头,你怕是要凌迟!” “可……可是过几天他们家里要人?” “他们雇轿子来的,证明家里不知道,或是根本没养轿班。后者就不用考虑了,前者等他们找到这里,我们已经跑了。就算马上找也不怕,那队兵按说是要保护花庄的,现在都躲去喝酒了,他们一样有责任。到时候让他们打个马虎眼,就说人从没来过这里,再丢些女人衣服啊鞋子啊去路上,让官府去抓那帮穷鬼好了。” “可是……六小姐那里……” “你糊涂了。有这么个大美人在,谁还在乎六小姐?把这个美人送到扬州去,怕不是能换上千两银子,足够我们几个过下半辈子了。大家都是无家无口才被派来看守这里的,逃走也没牵挂。当断则断,别想那么多,听我的没有错。” 他边说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对焦氏道:“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只要让他们喝下药酒,一切就都成功了,什么都不要多管。”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冤报冤 刘麻子已经记不清,自己的胆子是何时变的这么大的。刚一开始入行时,他与普通的菜鸟没什么区别,收几文孝敬钱,就要紧张好几天,第一次从伎女身上下来想要给钱时,反倒被看场子的打手嘲笑是新来的。一心想要捉贼,结果查来查去,查到某位勋贵府上,不但案子查不下去,自己反倒被几个人堵在小巷里挨顿狠打。 渐渐的,他明白了做捕快需要的是脑子,眼神,人开始变得灵活,钱收的越来越多,贼抓的越来越少。地面上城狐社鼠定期交孝敬钱给他,他也为这些人当靠山。日子过的越来越滋润,在衙门里的口碑反倒越来越好,乃至六房书办偶尔也会请他喝杯酒。 娶了个眉眼周正的妻子,又有了儿子,一切都变的美好,直到某一次,他去外省办差提前归来,还带了土产回家,却正看到邻街那位举人的公子正和自己的妻子睡在一起。 终究是做了好几年捕快的,他也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即使明知道自己白当了几年乌龟还给人养了儿子,到最后也只是收了对方赔的二十两银子,就痛快地写了休书,让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从那之后的刘麻子,便不再娶亲,不再成家。 一切仿佛都过去了,他见到举人老爷依旧会磕头行礼,到衙门里依旧会办差,所有人都认定他认怂了,知道自己斗不过人家不敢乱动,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就只有自己知道。 他恨有钱人,恨读书人,恨勋贵,恨衙内,恨那些皮肤白皙女人,因为她们像极了自己的老婆……这种恨大多数时候是没有意义的,他奈何不了那些人。最多只能在背后诅咒几句,其他什么也做不到。只是这回,诅咒有用了。 天花庄里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就是个读书人。那是个乡下秀才,听说有点才名。但是那又怎么样?谁让他长的像极了那个间夫!刘麻子故意克扣了他的柴不给,看着这个书生冻死,本以为拼着挨二十板子,却没想到,最后什么都没发生。衙门压根不管住到花庄里的人死活,只要瘟疫不扩散,这些住到庄里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甚至不是人! 这是当他占有第一个女人时,才想明白的道理。那女人也和他妻子一样,有一双狐眼,应该是很容易上手的那种。可没想到,她居然抵死不从,甚至还咬他。直到他掐死那个女人之后,才愕然发现,自己居然杀人了。 吃公门饭,杀人不是问题,杀无罪之人,就是大问题,这种事闹出去,是要砍头的。但是衙门并未追查,他只是把人混到天花的死人堆里拉出去埋了,就完事大吉,压根没人问。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没人在意。 不管他们曾经是什么身份,从进庄的一刻,他们就只是群病人,他们的死活由自己操纵。即使病已经好了,依旧是自己要他们活就活,要他们死就死。从卖男人到黑作坊里干活,到把女人卖给那些强人或是人贩子手里,刘麻子的胆量越来越大。开始的时候,手下的衙役只敢和禁婆乱来,后来发现女病患痊愈之后,也不能马上出庄,就开始朝她们下手。而在他的带领下,这些人的目标已经从民家,转向富翁、官员子弟,乃至一发不可收拾。 今天这个女人,不能让她走! 刘麻子心里有了计较,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得到她。至少得到她一次。自己这种胥吏,也可以玩一次大小姐,这辈子不算白活。 两人来到地方时,地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四名安排在此,专门为对付可能发生的武力冲突而专门准备的衙役,都已经倒在地上,而那名年轻的禁婆,一只手已经被齐腕斩断,人已经昏迷过去。风雪之中,一书生持刀站立,那种造型很有些像是初入江湖,对人心险恶一无所知,没事就喜欢摆造型博眼球的侠少。自己认为很有型,在老公门眼里,看着总感觉有些缺心眼。 刀上的血其实早已经干了了,一片片雪话落在刀身上,望着那雪亮刀锋,范进脑海里想起了一句话:西门吹雪,吹的是雪不是血…… 其实能被派来专门应付打斗的捕快,自身的手段不会太弱。不过关清本身就是技击好手,范志高虽然不怎么会打架,可是好在人够阴险,一张乡农脸下藏的是颗歹毒心,一包石灰粉拍过去,与一个衙役打成缠斗。而最主力的输出,还是范进。 衙役不是杀手,即使以前杀过人,也是因为有命令有人背锅,加上事态激化而导致。面对的是富家子弟,不是普通百姓,就让他们的出手更为谨慎。在没有得到杀令之前,出手的时候还是用棍棒,希望先把人打翻再说。 范进却没有那么多顾虑,直接抽出了身上佩的倭刀,出手便是狠招。他自身的身手就很不弱,在罗山与那些军汉很学了几手防身杀人的本事,何况又有武器的压倒优势。 在几重作用下,四名差人都被放翻,范进一方,只是范志高与关清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这种轻伤,主要还是为了保证范进不受伤害,保持自己的姿势造型,否则情况会更好一些。 刘麻子在江宁当了半辈子捕快,见过的纨绔子弟不少,一言不和敢打公人的不在少数,可是砍了人之后,摆出这种古怪造型,情绪上异常平稳的人,就委实不多见。根据他的经验,一般这样的人,要么就是靠山大的惊人,要么就是真正的疯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公子,这是……” 范进道:“我记得你们说过,女病人住的地方,只有禁婆,没有男丁。这四个人是什么情况?天阉么?我觉得,他们出现在女子病区,一定是贼寇,所以出手拿人。他们拒捕,就是这个样子了,有什么问题么?” “坏人!坏人!” 一个雪团飞过来,正打在刘麻子肩头,雪散开去,没什么威力,只是让刘麻子有些心烦。那个妇人指着刘麻子,向关清、范志高两人身后藏。又从两人之间的空隙处后探出头来,指着刘麻子道: “坏人……他要我陪他睡觉,不答应就不许我回家!我有相公……我有孩子……我要回家!来,坏人,我们睡觉吧,睡了觉我就可以回家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笑出声来,咧着嘴,要向着刘麻子走,却被关清拽住动弹不得。她发了急,大叫道:“回家,我要回家!你们谁要跟我睡都可以,张班头,李班头,刘班头,你们一起来也可以。让我回家就行……” 张氏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看也看的出,她是个疯子。脑子不清醒的,说的话不足为信。她其实在进庄子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幅样子。听说是被人欺负过,相公休了她,后来又得了天花,没办法。让她回家就等于让她饿死,把她留在这,好歹有口饭吃。其实小人也是想做好事,给她找口饭。没想到她疯的这么厉害,看谁都是那个祸害她的歹徒。如果不是出了天花的事,我已经把那个歹徒抓住了。公子,小姐,这……这几个都是衙门公人,搞成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范进道:“我们要去找人,他们居然动手,想要强行抓人,于是就是这个样子了。至于这个女人,我已经警告过她了,对小姐客气点,她还要指手画脚,就就只好砍掉她的手,给她涨点记性。” 刘麻子道:“其实……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只是在维护衙门制度而已。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里几百个病人,如果没有纪律约束,早就天下大乱了。我不说,您几位也能明白,没人愿意住在这里,都闹着要回家。见了外人,心就更野,我们就更不好管。说句实话,我们这些吃公门饭的,都是大老粗,不懂得那么多道理,平日里讲道理习惯用拳头不是舌头,让我们装好好先生给他们说道理,我们也没这本事,只能靠衙门的命令来维持局面不乱而已。” “稳住这些人的心,已经很困难,如果再有人给她们一些不好的想法,认为回家比在这里好,就闹的更厉害。如果只是闹闹我们还好,就怕她们偷着跑掉。现在这乱糟糟的世道,她们跑出这庄子不安全,搞不好没命了。再说把瘟疫散出去,我们也吃罪不起。庄子里也不安全,有些流民想女人想疯了,会溜进庄子里为非作歹,光靠女人对付不了他们,就只好安排几个可靠本分的衙役负责应付。没想到……这事回头自有大老爷发落,下役自不敢为难贵人。” 张氏哼了一声:“不愧是老公事,好一张利口。这事我先不问你,我先问问你,徐六小姐我要带走的事,你知道了么?他们说要你点头才能做,那好,现在我就要你这句话,我要带人走,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焦大娘道:“这事老奴已经听说了,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大小姐总得报个名字,让老奴知道您是哪府的小姐。再有魏国公府的人出面,写个字据才行。不然你们把人接走,他们又来要人,老奴没办法交代。” 张氏道:“你说的算一句人话。这件事不难办,我吩咐人去魏国公府叫人就可以了,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去见几个朋友。如果你们不答应,我们就自己找。” 刘麻子道:“大小姐是贵人,哪能让您自己去找,即使这里都是女人也不成体统。这庄子里的人都是有花的,您要找的人是死是活,我也不敢做保。有的花很严重,您没有出过花的,就更不能去行险。那人能不能见人,我们也无从得知。请小姐先到小人那里喝几杯酒暖暖身,免得受了寒。不管找人接人,都有小的派人去办,魏国公府那边,小人也会派人去请。” 他说到这里,偷眼看过去。如果对方拒绝的话,就只能动硬的,这书生大概会武,但是自己人多,应该可以对付。只是能用智取,就尽量不要力敌。那么四个小伙子,居然就这么报销了……他们都是好孩子啊。 自他提出建议到范进做出决断,前后没有多少时间,但是在焦大娘与刘麻子而言,却像是过了几十年那么久。直到那年轻的书生点头,刘麻子的心才算放下。 “这倒是个办法。这里毕竟是你在管,你找人比我们自己找要容易。先带我们去你那喝几杯酒,这天气太冷了,人快要僵了,找间房子暖和下也好。你让你的人把小姐要见的人找来,有话跟她们说。我的下人身上有伤,你们这里有药没有啊?还有这几个,扔到雪地里就要冻死了,到时候不要怪我头上啊。” “有的,小人这里自然有药。公子放心,小人这就安排人把人运走。这次的事,小人也有责任,是小人平日管教不严,他们才会冒犯贵人,公子与小姐不要见怪。” 说话之间,刘麻子已经示意焦婆子与他一起跪下,给这对年轻男女磕头认错。地上很凉,刘麻子的心却很热。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能得到这样一个平日自己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的美人,他就从心里开始感谢这场瘟疫,和这座偏僻的花庄。 这些衙内小姐从来就不曾拿衙役公人当成过一回事。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些人,不过就是挥之即去,召之即来的奴仆,做事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感受,只下一道命令,就要自己这些人吃苦拼命。那女人……一会要弄醒她,让她看着我是怎么…… 或许这书生有些手段,但是毕竟年纪不大,于江湖经验所知甚少。只要喝了蒙汗药酒,便是自己的天下了…… 刘麻子如是想着,表面上依旧做着恭顺样子,跪倒在地为范进及张氏磕头赔罪。范进笑道:“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脾气太冲动,拔刀就斩伤了人。我回头会付他们汤药费的,要多少银子赔偿都好商量……” 按照正常模式,接下来就该是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到公房里喝酒。可就在此时,一声爆竹声忽然响起,声音来的很突兀,仿佛冬日响了个炸雷。 虽然是在冬日,但是距离年还远,再说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过年,也很少有人会放炮庆祝,这爆竹声来的就没道理。 刘麻子与焦大娘都知道这爆竹声意味着什么,焦氏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不等吩咐自己就想起身。刘麻子转头看去,见村口方向,有烟柱升起。 该死。 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状况,他心里暗自诅咒着:这下这对男女便不好处置了,事情也有些难办。 书生也自言自语道:“有趣!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啊。喂,我说刘班头,你说话是很厉害的,但是有件事我要请教你一下,为什么我查阅了档案,花庄的人只有进来的记录,没有出去的记录,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手下连花庄成立了多久都说不清,更不知道有没有人回去?是不是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没有一个人好了?” 糟了! 刘麻子心知不妙,连想也不想,抓起一把雪就向上扬,身如猎豹趁势而起,准备先挟持住这书生再做道理。他在江宁的技击圈子里没什么名气,没人拿他当武术大家,可是当了二十几年捕快,折在他手里的所谓武林高手,成名拳师,总数不知道有多少。自若干次生死格斗中磨练出的身手,没有什么招数,如果说名字,那便是求生二字而已。 可是当他的雪扬起的刹那,在飘舞的雪片中,他看到,书生手中提着一支手铳,而不知何时,铳已经瞄准了自己的胸膛。 他……究竟是谁?怎么会有火铳?即便是衙门里的人,也没有这玩意,更何况一个书生。 当然现在纠结这些已经失去意义,书生的脸上还带着笑容,那笑容很真诚,充满阳光。可是在刘麻子看来,这种笑容却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表情没有之一。他的雪刚刚扬起,铳便响了。 焦婆子跪的稍远一些,她抬起头来,就只见到书生手上的铳,漫天飞舞的雪片,翻滚的刘麻子,以及他肩头炸开的鲜血。 虽然是女人,但是焦婆子这种悍妇的反应速度并不比男人慢多少,连滚带爬的跳起来,没命地向外跑,边跑边道:“来人啊,杀人了!强盗杀官差了!” 她奔跑的距离并没多远,那些紧闭的房门打开了,衣衫或完好或褴褛的女人,从房间里冲出,向着焦大娘围过去。她们并不在乎来的是强盗还是什么人,她们只知道,救星来了,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郎心如铁(上)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杀伤官差,这是死罪!” 刘麻子肩头中了一枪,人又挨了两刀,就失去了抵抗能力。不过比起焦大娘来,他得算是幸运的。当范进把她从那群女人那拯救出来时,其一只眼睛都已经被生生挖掉,半个耳朵被人扯了下去,其他伤口更是不计其数,只能勉强算个人,却已经不复人形。 那些女人连那个断了手的禁婆和倒在地上昏迷的捕快都没有放过,哭着笑着叫着朝着那些人身上或踢或打或咬。范进费了很大力气,才制止她们的行动,否则几个人都要被打死。 少女冷哼道:“你们也算是公人么?衙门的脸,就是被你们这些人丢掉的。衙门要你们这样对待病人么?你以为我们只是随便来看看?来之前,我们查阅过衙门记录,发现花庄里只有进人没有出人,两个月的时间,一个病人未曾痊愈,你觉得这合情理么?是以来的时候,我们就是准备要把这里查个清楚。” 那个有点半疯的女人扑过去,一边叫着我要回家,一边劈头盖脸的对着刘麻子头脸打过去。徐六小姐房间里两名婆子走出来问道:“可要奴婢效力?” “不必了,你们保护好六妹就好,其他不用多管。对六妹说,我保证能带她离开这里。范兄,押着这个泼才去他那公房,我倒要看看,他准备了什么手段。” 关清提着人,向前走去。刘麻子的伤口还在流着血,但是没人想要为他包扎。范志高寻了根木棒,一边憨厚地笑着,一边用足力气朝刘麻子的伤口上抽。他脸上挨了两拳,看着很狼狈,不过笑的依旧灿烂。 “九叔啊,还是跟你在一起比较威风。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随便一个公人我们就要怕,现在就能打衙门的人了。不过九叔怎么见面就放铳啊,他不是要请九叔喝酒?” “他当我是傻的,你难道也是傻的?他又不知道我的底,看我砍伤了他的人,最正常的反应就是拿刀砍回来。如果想要把事情讲清楚,派焦婆子去问问六小姐,我们是什么身份就够了。事出反常必为妖,过分客气,就是有蹊跷。又非要请我去他那喝酒,这不摆明了是有埋伏?其实我就算不放铳也差不多,他已经完了,你们没看到那炮,分明是信炮,看来其他人马也到了。” 张氏冷着脸,跟在后面,春香扶着小姐的胳膊,脸吓的煞白。毕竟在她面前又是打人又是放铳,她着实有些怕。张氏反倒是很镇定,边走边四下看着。 “江宁衙门的花庄……这差事干的倒漂亮!我倒要看看,是谁过来?” 人走到刘麻子那公房附近,就看到在空地上,聚起了大批公人。这些人全都皂衣翎帽,手提刀棍。而在正中,二十几个人跪成一圈,一些人身上还上了绑绳。 而在队伍之前,一人身着大绒披风,手拿千里望正向这里看着,在其身旁,各有一名仆从贴身侍立。见一行人过来,那人放下千里望快步走来,离的近了些,拱手道: “范兄!世妹!居然是你们来了。方才那铳,是你们放的?这里是花庄,你们到这来干什么,太危险了!尤其是世妹,你现在还有风寒,身子本来就弱,还敢来这种地方,真不知道张二兄是怎么想的,简直是太胡闹了。” 雪此时已经小了,只是零星落下,不过天还是很阴沉,彤云密布。风帽之下,是一张英俊非凡的面孔,仅凭这面相,就不知道能迷死多少闺秀丽人。他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太好,情绪激动之下,说的太快太疾,又是几声咳嗽。 两名俊美的仆役走上来为其捶打,他摇头道:“不必管我,先请世妹和范兄到房里坐。还有这两个人是?” 焦大娘已经只剩半口气喊不出来,刘麻子身上伤不轻,但至少还能说话。眼看跪在地上的都是自己手下人,就知道事情要糟糕。但还是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是江宁县的捕快,你们是哪来的强盗,要造反么?” 刘勘之横了他一眼,身边一名仆役取出一张文书朝他眼前一扬。“奉刑部令,即日起由刑部接手天花庄管辖事宜,原江宁县一干公人,一律回衙听用。方才这里的公人公然拒绝部堂命令,还想持械相殴,现已全部就擒。你这厮,就是他们的头目么?” “刑部……我们奉的是江宁县公文,没有县太爷的公事,即便刑部的人,也不能从我们手里接管这里。” 俊仆摇摇头,朝身后使个眼色,两个中年捕快已经走上前,自关清手中把人接了过来。地上积雪颇厚,可是两人走过之处脚印甚浅,足以证明其一身武艺非同小可。两人哼了一声道: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你该认识我们吧?你江宁县捕快很厉害么?这次刘公子是调动了应天一府的捕快公人,江宁县的公事也请下来了。你别想找出理由推托。自己在这里做的好大事,真当别人一无所觉?不过……你这伤是铳打的?” 刘麻子认识,这两人是应天府衙的一对亲兄弟,自身艺业非同小可,于公门之中,也是前辈一级的存在,不是自己所能比拟。他由着两人向前走,跪在一干公人身旁道: “他们……他们是哪来的强人?身上有火器,有刀,而且出手狠,我们四个兄弟被他们废了。还有个禁婆,也被砍了一只手。不管我有没有罪,他们难道不该拿?” 刘勘之回头看了一眼,冷声吩咐道:“给他包扎伤口,再卸了他的下巴,不要让他再说一句话。世妹,范兄,我们到屋子里说话。” 关清、范志高以及春香都留在外面,这三人走进房间里。在房间里,一个抽泣的妇人正蜷缩在床脚,见刘勘之等人来了,忙滚到地上磕头道:“大老爷做主,大老爷救命啊!” “夫人不必担心,罪犯已经就擒,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请夫人到里间躲避一二,我们这里有些话说。” 那妇人离开之后,范进才问道:“刘兄?你怎么来了?” “自从小弟到了江宁以后调阅卷宗,发现花庄的人有进无出,尤其是女人,基本只有人进来,没人离开。而且报病卒的数字远比男子为多。即使女子身体柔弱,这样也不正常,在那时起,我就有所打算。” 张氏道:“哦?刘兄早就发现这里不对了?” “是啊,直到来到庄里时,他们居然点信炮报信,我就更确定这里肯定有问题。那些公人还有的借口自己不认识字,拒绝服从刑部安排,拿了棍棒要厮打,这里的问题就更大一些。你们……” “我们是来看六妹的。”张氏沉声道:“一如刘兄,范兄也是看了卷宗后发现情形不对,所以来时就分外加了小心。小妹不明白,为什么明知道花庄有问题,刘兄还要把六妹送来这里!而你早就发现这里情形不对,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你知不知道,我们刚才遇到了一个疯女人,就是被这些人弄疯的。只是随便转转,就遇到一个疯女人,你说说看,整个庄子里会有多少!” 范进道:“小弟查卷宗起了疑心,所以到了这里,观察的就格外细致些。六小姐的房子虽然好,但是环境太过诡异,周围居然一个邻居都没有,而且那些房子看的出来都是故意拆掉的。我就怀疑,她们是有意识把六小姐和她的仆人与其他病人隔离开来,不想让她们知道这花庄的真实面目。再者病人不是犯人,连看个病人都这么麻烦,就更不对劲。我故意编一个莲莲姑娘来骗人,这种名伎不比其他人,怎么也该是记得住。可她们只知道要银子,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就知道这里的管理松散到什么地步。从我们进庄,她们就一步不离地跟着我们,显然是怕我们和人打交道或者问问题,我就故意把自己的下人派出去,本来只是想看看,回头再处理,不想这些人连我们都敢扣,你说他们还有王法么?” 刘堪之摇摇头,看看门外,略微压低了一丝声音。 “花庄这种地方远离城市,地处偏僻,虽然离城只有二十多里,却可以看做两个世界。粮食蔬菜运输不及,这里的人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再说,公人即便都得过天花不会染病,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受冻挨饿,如果再不给他们一些好处,这里就没人管了。所以他们一些不法行为……只好暂时容忍,等到瘟疫结束,自会严惩不怠。他们对妇人出手,我是能想到的,但是一般而言,那都是针对下面的人,有了些身份,就不至于。可没想到……他们的胆子这么大,亦是官府所想不到的。我在这里除了发现一个妇人外,还发现蒙汗药酒,加上其他疑点,这些歹人,这次一个也别想逃!” 刘堪之说到这里,停了停,看看张氏:“我知道小妹认为六小姐受委屈了,可是你也要考虑一下,衙门是没钱的。要让她像在家里一样舒服,这根本办不到。这庄子虽然不好,但也算是尽力地招待她,你看看城里那些乞丐难民,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比一比,六妹已经算是身在福中。天花这种病,严重起来十者八死,不是说吃的好住的好就能痊愈的。你看不看她,都无助于病情,感情用事,没有什么好下场。还有,你是偷跑出来的吧?家里的轿夫都没带,这要是遇到流民可怎么办?下次不要这样了,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淘气。这村里那么多天花病人,你也敢待在这?赶快回去!” 他的年龄比张氏大几岁,加上两人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从小到大,于两人的关系中,也是刘勘之处于绝对主导地位。有些事张家弟兄不发表看法,他也要对少女予以批评,这是早已经习惯的事。 少女在兄长面前很娇纵,可是对刘勘之还是比较信服,犟嘴争吵之类的情况会有,但只要确定是自己理亏,最后肯定是要听刘勘之的。毕竟少女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当然明白刘勘之批评她也是为她好这点,不会一味胡闹。 这次的事怎么看也是少女不对,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应该出现在天花庄里,何况她自身也在病里,这种时候来天花庄就更危险。按照常态,她肯定是会认错的。刘勘之也准备好在少女认错后,再安慰她几句,然后送她离开。 可是预想中的认错没出现,少女反倒是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我不是偷跑出来的,而是和范兄一起出来的。雪景这么好,找自己的朋友出来赏景游玩有错么?更何况,我不是偷着出来玩,而是来看望六妹的,你既然早怀疑这庄里有问题,还把六妹往这里送,又安的什么心?” “她是国公之女,何况又在出花,能出什么事?她身边那几个婆子都是技击高手,足以自保。再说,六小姐不来,我也没那么容易就调动那么多人手,冒着风雪出来做事。江宁自从这次雪灾加上天花,多了很多流民。他们无衣无食,要么沦为乞丐,要么铤而走险。城里发米赈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把那些盗贼惩办一批,以儆效尤。这些事都少不了魏国公府出力,可是他们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有六妹,他们会帮手么?这次总算魏国公府出力,江宁的米价总可以降下一些,那些盗贼也可以惩办了。” 少女看看刘勘之:“刘兄这几日,都在忙这件事?” “是啊,愚兄这几日与刑部以及锦衣等各衙门联手,给这些盗贼布了个网,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他们全都网住……” 刘勘之正说的起兴,少女冷冷地拦住他的话头道:“小妹想问一句,在刘兄的计划里,六妹和小妹,是否都是你的棋子?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郎心如铁(下) 刘勘之愣了愣,随即摇头道: “世妹说的什么话?我几时把你或是六妹当成过棋子,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你想想,六妹的病事出突然,小兄怎么可能把这一层算进去?不过世妹也是知道的,江宁军备废弛,卫军不堪用。想要找出能打的部队来很不容易,只有那些武功勋臣久历戎政,与军队关系深厚,还能拉一些能打的人出来。更重要的是米价,江宁城里不少粮行多是魏国公府的产业,要想平抑粮价,徐家的态度非常重要。这次因为六妹在这里,为了保护她的安全,魏国公出了些力量,借了些真正能打的兵出来,又答应不抬米价,我与他做了交易,会在一段时间后,把六妹挪到徐家城外的别院里。我们之间确实有交涉,但总是为了大局,不为私利,若说棋子云云,这就没道理了。” “至于说到安全,六妹是魏国公千金,就算公人们如何不法,也不敢对她不利。何况我已经调集人手前来接替,前后不过三两日光景,能出什么意外。” “三两日,只三两日?刘兄这话说的好轻巧。” 少女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了几分冷笑的腔调,这在她与刘勘之交往的生涯中,还是首次。他搞不清楚少女为什么突然发火,明明是她理亏,反倒是其翻脸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范进倒是可以理解张氏的态度:两人未来的生活模式,提前上演了。 “我刚刚与六妹说过话,你可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只三两天没见,她就仿佛憔悴了十年。那么个可怜的女孩,现在更是让人看着就心酸。她胆子本来就小,心思又重,染了天花这样的病,想的就更多。她不怕死但是怕变丑,怕她的心上人不再喜欢她。这些情绪折磨着她,让她时刻不得安宁。如果在家里,有人陪着,情形还好一些。可这里是什么条件?那屋子像猪窝一样,房间里甚至还有老鼠跑来跑去。老鼠啊!六妹几时住过有老鼠的屋子,几时闻过霉味?” “世妹,有一句说一句,县衙门肯定不敢苛待她,安排的已经是最好的房间了。问题就是这个条件……” “最好的房间,跟这里一样?”张氏看看四周,又冷笑一声,“这样的房子,也是人住的?” “世妹,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把六妹得天花的事告诉父亲,怪我把她送来这里。即便这里再怎么好,总归不能和国公府比,这里的人再怎么用心伺候,也比不得国公府的环境,这我都承认。但是小妹,你是极明理的人,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句话不用我教吧?现在江宁是什么情况?天花啊!” 刘勘之素来儒雅,行为处事有君子之风,与人为善。可现在,也变得激动起来。“小妹,你没读过那些卷宗,不知道情形有多严重。江宁一地,天花病人就有几千人,这还是衙门知道的,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其中七成以上的人都死掉了。你看这里的人或许很惨,但至少她们还活着,真正可怜的,是那些死掉的人。衙门没有办法,谁也控制不住疫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瘟疫的损害降到最低。把她们划到一起居住,是没办法的办法,死一个总比死一城来的好。六妹身娇肉贵,可是说句难听的,得了天花就是命数,阎王勾魂时,难道还会卖面子给魏国公?” “我如果不说话,谁能保证她的病不传给别人,如果泛滥开去,最先倒霉的就是国公府!接着就是整个江宁城。” “她一个人哪来那么大的损害,刘兄不要危言耸听。”少女的脸色越发的白,房间里温度很高,但是她的语气冷的却像冰碴。以往她与刘勘之争吵也是有的,但是态度如此冷漠,还是第一回。 刘勘之并没有被她的态度所吓住,依旧据理力争。“江宁这个地方是有名的富商多官员多,还有一大堆勋贵在这里,所以事情也最难办。江宁、上元两县的县令,和京里大、宛两县县令情形差不多,名义上叫百里侯,实际连个街边摆摊的也未必管的了。一不留神,就碰到哪位大人物的关系上,不敢轻举妄动。做多错多,最后只能什么都不做。在太平时节,这样颟顸最多只好说无能,可是眼下是瘟疫是天灾,再这么下去,便要害人了。” “那些大户豪绅平日是什么德行,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徐维志带着你们游秦淮闹的何等混帐的事,江宁城里也已经传开。那些人平时不遵法纪,肆意胡为,我们拿他没有办法,就只好睁一眼闭一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可以理解。但现在不行。眼下是瘟疫,是要死人的。这个时候谁再敢跳出来讲人情讲交情讲关系面子,靠着自己的身份不守法纪,让自家子弟不受约束,那就是拿全城的性命开玩笑,绝对不能容忍。” “自天花一起,城里就实行迁移令,不管是谁家的子弟,只要感染天花,就要移往花庄居住。这是江宁六部、应天巡抚、守备中官、应天府、江、上两县各文武衙共同商定的事,无从更易。城里两位举人五位秀才,都因为天花住进了花庄,其中一位举人是刚得中的,正要进京赶考,结果也要住进去。刑部赵老伯的孙子,今年只两岁,不一样要住进花庄?城里一时找不到得过天花的乳娘,住到花庄里就是等死,赵老伯既没请人说项,也没想过找门路,主动让人把孙子送进去。难道天下只有魏国公的子女是人,其他人的孩子都不是人?大家都是爹娘生的,为什么她就要特殊啊?” 刘勘之的情绪有些激动,脸略有些红,又是一阵咳嗽。张氏一言不发,两只凤眸盯着刘勘之的脸,贝齿咬紧下唇。 “所以……你为了这些,就出卖六妹……出卖……我?你知不知道,我那口信为什么只给你,不给其他人?” “知道啊,你想我徇私枉法,悄悄把这件事压下来,让大家都不知道。我告诉你,这不可能!这么大的事早晚都要暴露,如果魏国公的女儿可以不用来花庄,那其他人就也可以不用来。魏国公牌子硬,城里勋贵也不少,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只要想找关系,总是能有人找到关系,那这禁令不还是维持不下去么?魏国公的女儿住进花庄,衙门的话才有人信服,百姓才知道衙门这次是动真的。这两天还会有人送过来……” “还来?”范进插进话来:“刘兄,你看看这里的情形……” 刘勘之摆摆手,“我可以想到这里的情形。设立花庄时因为时间紧人手不足,只能有谁用谁。男女公人就那么多,这里环境又恶劣,有人来就不错了,没的挑选。这次小弟从应天一府选拔捕快,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人,不会像刘三五一样胡作非为。再说,他们都是得过天花的,如果能在这里找到一个同病相怜的女人成亲,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为防不测,我会在庄子附近先住下,看看谁还敢乱来?吃一堑,长一智,将来这庄里就不会出类似的事。” 少女看着刘勘之,“将来?那刘兄觉得那个疯女人怎么办?你刚才没看到,有多少女人像疯了一样咬那些公人,打他们掐他们,恨不得把他们吃掉。你觉得,你这句话跟她们说有用么?” “男人那里也是一样的,总归是瘟疫,能活下来就不容易,哪还顾的了那么多。”刘勘之摇头道:“世妹这几日不在城里,不知道城里情形。那些流民不惨?好端端一个活人,走几步路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一个大姑娘,为了口干粮就能把自己卖出去,难道不惨?衙门的力量只有这么大,我们救不了这么多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事。每一年都会有人死掉,每一年都会有人受害。刘三五这些人很可能有过,但是也不能否认,他们确实有功。” “有功?” “当然,没他们在花庄里做恶人,这些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瘟疫会闹的比现在更大。还有附近那些流民强盗,他们如果进来抓走女眷,那些女人的下场就更惨一些。我并不是想为刘三五脱罪,只是想让世妹和范兄明白,他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再所难免,这件事……不宜过多宣扬。” 少女冷冷道:“不劳刘兄费心,这事小妹明白的。这里的事涉及到女子名节,如果说出去,不知多少无辜女子要悬梁投井,不知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为保全她们,小妹也只能想方设法把这件事压下来,刘兄算无遗策,自知小妹没有其他选择。” 刘勘之道:“世妹放心,刘三五他们谁也不会逃脱王法的制裁,我现在就可以打包票,他们最轻也是个充军。但是老百姓分不清谁是好捕快,谁是坏捕快,他们只知道捕快做了恶,然后把帐记到官府头上。如果让这种消息在民间流传开,衙门的面子往哪里放?衙门在百姓心里没了面子,命令就没人愿意听,长此以往对百姓而言,是好是坏?对朝廷而言,又有何裨益?是以他们自然要受王法惩处,但是这花庄,必须保留。” 少女嘴角牵动,露出丝冷笑。“刘兄心怀天下,小妹甘拜下风。” “愚兄知道,你现在一时转不过这个弯,但是妹子是聪明人,过几天自己就能想通这里面的轻重。六小姐不管有多可怜,也可怜不过那些路边饿殍,可怜不过那些穷人家的女儿,她至少在这里不用挨饿,还有人伺候着。做人应该知足。其实不单是她,我们也是一样。你我皆出身仕宦人家,从小衣食无缺使奴唤婢,要什么有什么,潜移默化,以为这一切理所当然,本就该享有。于我辈而言,琴棋书画诗酒自娱,就是人生全部。只要自己不做坏事,不去为非作歹,就可以问心无愧说一句我没害人。可是自从到了江宁,被家父叫去协办公务,小兄亲自在街头见到冻饿而死的孩童,为了生存而忘却羞耻的弱女,便知道我们过去的想法大错特错。” “比起这个天下,比起万前黎民苍生,你我都实在太过渺小,我们一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比起天下来,实在太不足论。说一句难听的话,你我往日所谓忧愁,也不过是饱食终日之后的伤春悲秋。当我们为了一句诗词争的面红耳赤,为了一盘棋的输赢而争吵不休时,这个天下的大多数人在为了如何活下去而拼命。我们生在富贵人家,是福分,所以更该惜福。于百姓于天下,多出一些力气,多帮一些人,比维护一二人的交情,或是在意一个两个人的感受来的重要。世妹素以巾帼丈夫闻名,只要你好好想一想,就不难明白,小兄所言是对还是错。” 少女看着刘勘之,眸子内不知几时,多了一层水雾。牙齿咬的太过用力,鲜血已经流出来,但少女犹自未觉。只待待地看着他,问道: “刘兄,小妹这段日子抱病在床,却不知刘兄做了这许多大事,倒是让刘兄笑话了。我还以为,刘兄是在……为小妹查阅医书……” “医书我看过,想要为天花找出个方子来,但这事没能做成。几个方子都不顶用,现在看来,谁也没有好办法,只能照目前的法子办。世妹的病愚兄听说了,也让人送了人参过去。小兄相信,江宁城内的郎中,一定可以把世妹治好。他们不管再怎么没用,一个风寒总是医得好的。” “原来如此么?” 少女忽然露出一丝惨笑,取出手帕轻轻蘸去嘴唇上的血珠,起身一礼。“看来,确实是我错怪了兄长,兄长心怀天下,小妹倒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种客气话了,你只要想通了就好。眼下这一带还太平,不过稍后要抓人时,肯定会打一仗,你早些回府,以免受了惊吓。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少女摇摇头,转头看向范进:“范兄,一事不劳二主,请你送小妹回城。这几日里刘兄忙着医江宁父老,范兄忙着医小妹的病。这个江宁交给刘兄,小妹的安危,由范兄负责就好,不劳刘兄费心了”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张千金的决断 小轿抬起,轿夫们得了双倍的赏金,走的就格外快些。范进紧随在轿旁,范志高与关清,则在前面开路。范志高有意加快了脚步,又小声对关清道:“走快些,让他们看不到我们,才好说话。” “我们走快有什么用,有轿夫在,能说什么?” “关大哥,你这就不懂了,没听说过眉目传情?” “你看看这什么见鬼天气啊?这种天气把头探出来眉目传情,你不怕冻死?” “没情调,难怪你讨不到老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抬杠,而后方,范进与两乘小轿里的女人,实际确实没什么话可说。毕竟这四个人是从城里雇的,不是自己人,说话肯定要走漏风声,这个风险没人愿意承担。 由于雪暂时停了,回去的时候比去时就快的多,直到进了城门,范进才问道:“世妹,我们要不要去珠市楼?你不是说要去见见三声慢……” 轿子里沉默了好一阵,少女的声音才传出来。她的声线本来优美异常,可此时听起来,却有些沙哑。“不必了……那是他们的事,外人还是不要干预为好。还是先回府,有一些急事要办。” 范进已经做好准备,回到府里,肯定要面对张嗣修的责难,如果对方脾气暴烈些,说话可能就会非常难听。这事本来责任就在自己,加上还要有所图谋,被骂了也不能还嘴。 好在他本来就是豁达之人,更不是要强性格,真被骂了也不会翻脸,只有了准备就没什么惧怕。可等到回府之后,却发现张嗣修已经开始骂人,骂的并非自己而是三弟张懋修。 在张家几个兄弟里,张氏的年龄小于嗣修大于懋修,其在长辈面前固然受宠,在同辈间也是大家的小公主。哥哥疼爱,兄弟惧怕,很少有被骂的时候。几个男丁里,则是严守兄友弟恭之训,平素兄长固然爱护手足,可真若是翻脸开骂,做兄弟的也只有承受一途,不敢有半句还嘴。 “三声慢!你真是长出息了!找女人没关系,为什么要找到这个贱人头上?谁不知道她在这江宁城里,是有名的裙带松?只要银子给的够了,不管身份年龄,都能做她入幕之宾。在一等行首里,她是顶不值钱的一个,如果不是因为相貌确实出挑,怕是都入不了一流花榜。你年纪轻,贪她美貌与她有点什么,也不足怪。可是你现在……现在想把她赎出来做外室,你莫非是疯了?你现在都没成亲,哪能有外室?如果不是绸缎庄的李掌柜跟我说起,我还不知道你想向绸缎庄支银子赎人的事,平素见你稳重老实,本以为你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没想到就是你惹出来的祸事最大!” 正在训人的当口见妹妹与范进回来,张嗣修愣了愣,“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 “出去一阵子了……算了不说这个,一会我会跟你细说,懋修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他自己!”张嗣修恨恨地一指张懋修,“越来越出息了,居然想把咱家存在李掌柜绸缎庄里的银子取出来,给一个女人买房子做外室。李掌柜只当哪里侍奉不周到得罪了咱家,因此不在那存钱。今天特意备了礼物来赔罪,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有这当事。你说说看,三弟这是不是疯了?” 发了一阵脾气,张嗣修才发觉妹妹的神色不对劲。原本在秦淮会之后,人就有些懒洋洋地,做事提不起精神,人也比较缺乏活力。当时只当是人在病里,自然如此,并没当回事。可是现在她身体已经恢复大半,气色反倒是比那时更难看,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灵魂支撑的骨架,让张嗣修心内莫名一阵惊慌。 “小妹,你怎么了?赶快请个郎中来看看,我看你这气色……” “我没事……”张氏拦住了兄长的话头,又看看张懋修。“三弟,二哥的话是真的?” 范进拱手道:“我且告辞,不打扰几位谈家事。” “不……范兄留下吧,一会也有事要你帮忙,别来回走动了。”张氏叫住范进,又看向自己的兄弟。“我现在精力不济,没有太多时间耽搁,所以你也不要跟我这里磨蹭。你和那个女人的事,我不想多问,只问你一句,你觉得她对你是真心的?” 张懋修点点头,偷眼看了看二哥,又看看姐姐,壮着胆子道:“我……我想要她……” “胡闹!她是什么东西,也配进咱们家门么?人尽可夫的下贱女子,前些时和徐维志打的火热……” 张氏制止了兄长的怒火,又对张懋修道:“你很快就要进京了,这一科虽然不下场,但是也要增加历练,多认识一些人,为你将来下场出仕做准备。姐不想让你在这件事上太分心,所以快刀乱麻,把它解决了就好。你找个时间,让那个女人来一趟,让我和她谈谈。” 这下却是张家两兄弟同时摇头道:“这怎么使得?”张嗣修道:“那等贱人与你谈?她也配?”张懋修却看着二哥,又看姐姐,“你……你不是又要用那招吧?” 张氏苦笑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姐看看她,只是想和她说说话,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年纪小,涉世未深,容易为人欺骗。其实折几两银子,上一个当,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若是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伤了……心,就划不来了。” 少女长出了口气,仿佛要把很多情绪,顺着这口气呼出体外。“如果她值得你喜欢的话,这桩事包在我身上,父亲那里我会帮你说话。做外室不是个办法,那等女人终究名声不好,再当了外室,说不定会给你带来很多议论,要做就做侧室。” “侧室?三弟疯,你怎么也陪他疯啊?那女人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进咱家的门?当初我在家乡时……你怎么说我来着忘了?还有,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了多久去了哪里,怎么感觉你整个人都不对劲啊。” 少女道:“我精神不好,你别惹我。这女人什么身份我知道,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等人比普通女子更知道利害,只要咱们家声不坠,她就不敢放肆。反倒是养在外面,才容易出问题。我到时候看看她的为人,如果过门之后会家宅不宁的话,我不会让她进来的。如果人还可以,为什么硬要拆散一段姻缘?你们男人心里有天下,有家国,有黎民苍生,于是女人就连一点地方都占不得?一个是这样,个个都是这样,女人又招了谁惹了谁?” 她说着话,情绪有些激动,张嗣修只好摆着手,“你先缓一口,春香,给小姐倒茶。真是的,谁惹了你啊,拿我们撒火。三弟的事,我们从长计议,反正过两天就要出发了,等三弟回来,三声慢说不定都嫁人了。” 张懋修道:“我就是担心这个……” “是啊,当然要担心了。男人以为女人会等他一辈子,这种想法傻到了家。女人又不欠你什么,也没得到什么承诺,凭什么要在原地等你们一辈子。等着你们做大事,上报君王下安苍生,功成名就之后,才想起这个女人,百姓还要说一声长情……简直可笑。动身之前,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不能耽搁。还有,让人把徐维志请来,我有话同他说。” 张懋修脸色一白,“姐……银珠说……这事不大好跟徐兄当面说。最好就是偷偷带她上船,大家一起去京里。” “我不是为这事。父亲那里还没点头,你现在带她上京不妥当。”少女的头有些疼,以手扶着额,轻轻敲打着, “我找徐维志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说,让他掌灯之前必须过来,不能耽搁。范兄你也留一下,大家一起谈。对了,可以跟沐夫人说一下,这事与六小姐有关,请伯母不管有多少气,也等事情说完之后再来找我理论。在那之前,为了六妹,也请她千万息怒。” 张家还住在徐家别院里,下人去请亦不为难,还不等点灯,徐维志就已经从外面一瘸一拐的走进来,模样既狼狈又有些好笑。为着徐六小姐出天花的事,他着实挨了几顿狠打,人又被禁足。 如果不是张氏说明是为了六小姐,他想出来,也没现在这么容易。与他同来的,还有徐家的一位大总管徐安,虽然名义上是徐维志拿主意,但真正要来判断情况的则是这位徐总管。 椅子上铺了极厚的垫子,坐下时依旧疼的龇牙咧嘴,张懋修有点不敢看对方,将头转向一边,张嗣修则不知妹子做何想法,只好看着她与徐维志说话。 “徐世兄,小妹今天出了趟城,到花庄里走了一遭。” 徐维志与张嗣修、张懋修的神色同时一变,张氏弟兄几乎同时看向少女,随即又看向范进。如果不是顾虑徐维志在场,只怕已经发作起来。徐维志本人在听到少女的说辞后,神色也是一变,“什么?世妹去了那地方?这……这怎么使得。那里也是你能去的?” “没什么,我与六妹情同姐妹,只是去一趟花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衣服已经换过,你们不用忙着捂鼻子,不会传染给你们。反正去也去过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请徐世兄来,是要商议一件要紧的事。我们把事情说完,再说其他。小妹和范兄,在花庄那里,发现了一些事……” 她语气平和地介绍着花庄内的情形,张氏弟兄实际是没什么心思听的,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少女身上,张嗣修吩咐几句,就有小厮退出去,预备着什么。其看向范进的眼神也很有几分不善,由于早有准备,对这种态度,实际也就见怪不怪了。 徐维志听了一阵,面色一变,用手猛地一拍桌子,不想牵动伤口,随即就是几声痛叫。 “这帮忘八糕子,简直无法无天了!我看江宁县的官,是当到头了。等回头我就带上人,先去砸了衙门再说!” “徐世兄,现在要紧的不是砸衙门,而是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那些胥吏虽然被拿下,但是只治标不治本,时间长了,事情还是会发生。那里地处偏僻,官府监督不及,一群衙役没人约束,周围又有那么多女子,早晚还是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们得想个法子,先把这事办了再说。再者,那里的环境太恶劣,六妹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再待在那种环境里,病只会越来越严重,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也要给她换个地方。” “我早就想让六妹换地方,其实我娘也不想让妹妹受罪的。可是衙门里的那些老倌儿实在可恨,就是不许人出庄子,搞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后来刘兄倒是说过,过了眼下这一阵悄悄把人换个去处,如果世妹有好办法,可以让老六提前换地方,小兄求之不得。” “只换她一人确实难,要换,就要整个换。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不知道魏国公府愿意不愿意出这笔钱了。” 徐维志道:“银子的事好说,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从国公府的田庄里,选一处离城池最近,也最方便照应的,设为花庄。再由国公府出钱,雇佣出过花的人担任监察,与衙门共同负责花庄的维持。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即使瘟疫过去,那里怕也只能荒废,不能再耕种。国公府是否愿意出这笔钱,小妹就不好勉强了,请世兄定夺。” 徐维志道:“钱和田的事都好办,可是移花庄这是要衙门点头的事,等到一圈公事走下来,只怕什么都耽误了。” 张氏道:“这件事,自有小妹与范兄去办。二哥,三弟,你们也不用看着范公子发恼,这件事是我拿的主意,有什么话就朝我说。如果谁多说范公子一句,别怪我翻脸。”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的眼中只有她(上) 花庄需要的土地不少,还要有现成的房舍,更为关键的是,由于天花病毒自身顽强的生命力,这个庄子住过天花病人就不好再做他用。要专门拿出一个足够大的庄园来单独做花庄,除了衙门,也只有魏国公这种大土豪才有能力办的到。 魏国公这种世代勋贵,其名下的田庄数量惊人,江宁城里城外,都有徐家名下的田产庄园,以及建立起来却很害臊去居住的别墅。想要找一处出来,倒不是办不到。只是魏国公不是慈善家,让他为江宁乡亲父老贡献一块土地肯定办不到,但眼下关系到六小姐,这就不一样,尤其是沐夫人,她为了这个可怜的女儿兼外甥女出钱,并不是为难的事。 得知花庄的情形后,那位同来的总管徐安对张氏的建议双手支持,当即表态,家里可以拿一块地出来做花庄用。现在的问题在于,衙门那边能否得到批准。只要那边点了头,自己这边没什么问题。 徐安能被派来担任谈判代表,自然有过人之能。整个徐家在江宁的产业,其全都了然于胸,不需要看帐本,就可以一一介绍。初步商议,就选了离城三里左右的一处庄园。 那里原本有徐家的一处菜园,前代家主徐鹏举巡查产业时,发现菜园附近有个土丘,立刻命军兵开始挖掘。当地人上前劝阻,说那是坟丘,不宜惊动死者,可是徐鹏举铁了心要挖谁也拦不住。结果土丘之下果然发现一座坟墓,而且墓藏甚丰,光是挖墓的所得,就让魏国公府发了笔横财。 盗掘坟墓的事,本来很有些惹眼,但是事发之后,有江宁宿儒检点墓藏得出结论,声言那里是南宋权相秦桧与其妻王氏之墓。奸佞之墓,挖了也就挖了,尤其是徐鹏举挖,更是天公地道。 徐鹏举在当时被传说是岳飞转世,这种盗坟行为,就成了天命报仇。其将墓中骸骨扔到水里,将墓穴平整之后,就在那里扩建了庄园,与原来的菜园合并,成了他夸耀自己天命,顺带跑马演武之所。 徐鹏举于武事并不热中,心血来潮去了几次之后,就不再涉足,那片庄园占地很大,但是使用率不高。徐邦瑞与徐鹏举不和,连爵位都差点被老爹夺去,所以接任魏国公后,对那片演武场更不过问。菜地农田那点收入,魏国公也不放在眼里。为了自己女儿,改为花庄也不心疼,至于现在生活在那里的农户就顾不上。 由于那片地方始终在维护,且有佃农耕作,不管是房屋质量还是面积,都比现在那花庄强的多。何况在那附近还有徐家的产业,随时可以派人监查,郎中去看病人也比原先的花庄方便。各种硬件环境都很符合张氏需求,唯一的难处,就是官府的态度。 张氏这里做了保证,徐维志就相信她肯定可以做到,连忙道谢而出,说是回府去和父母报喜。等到他出了府,张嗣修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小妹,你疯了?我说三弟不成话,没想到你更不成话,居然敢去花庄?你不要命了?我带你出京,是要你进京见爹的,不是要你送死的。你为六妹着想我不反对,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命来拼。你明天就上船进京,这里的事,我来安排。衙门的交涉也好,还是花庄的事也好,我来办,你就不要多管了。” 少女摇头道:“这事二哥只怕办不了。牵扯的事情太多,二哥的性子只怕会把事情搞糟。我如果不去一趟花庄,又怎么知道那里会是藏污纳垢之地?若是六妹真在里面受了什么损伤,你我又该怎么向魏国公交代?别忘了,那事里你可是中人!” “他们不敢的。这些人又不是傻子,最多是找些小门小户的人下手,够身份的人他们不敢动……”张嗣修吸了口气,又道:“再说得了天花能不能活下来还在两说,其他的事谁管的了?你别以为你管了这事很威风,你知不知道你这有多危险?一旦那天花……”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任何人都没关系,二哥就不必多言了。其实今天你们该感谢范兄,没有范兄在花庄护卫,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些人不认识我,等到我看出端倪,即便搬出家里的名字,怕也震不住他们了。” “堪之兄的人马不是已经去了?” 少女冷声道:“刘兄心里装的是大局,他的眼睛大,未必看的见我,把性命交到他手上,我可是不大敢。走肯定是要走,但是要在花庄的事料理完之后。我答应了六妹,要让她早点离开那鬼地方,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在事情未完之前,我哪也不去。” “小妹!”张嗣修摇头道:“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这样吧,我让手下人去请郎中了,一会郎中来了,你且让他看一看。” “天花没发病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如果真那么容易诊治,就不会泛滥成现在这样了。我自己会小心,如果我真被传上天花,是我命数使然,也绝对不会拖累兄长就是。春香,跟我回房,我要给衙门写信。” 见她转身离开的样子,张嗣修忍不住跺脚道:“偏这个时候犯脾气,真是的……这下麻烦大了,想走都走不成了。来人,备轿!” 张懋修道:“二哥,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当然是帮她把事情做完了。你没听到小妹说,这事不做出眉目,她不会离开江宁。我们能怎么办?当然是帮她把事情彻底了结才是。我这就去拜访几位世伯,让他们帮着游说一下,把移庄的事批下来,免得耽搁时光。说起来那帮人也是不成话,把个花庄搞成那副样子,也不怪小妹要生气。” 闺房内,春香已经忍不住,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张氏看看她,“你染了风寒了。范兄给我抓的药,你可以吃一副,免得病的厉害,被人当成天花。” 春香被这天花两字吓得一哆嗦,几乎将怀里抱的文具掉到地上。“不……我没得天花……” “看你那副样子。”少女冷哼道:“六妹的花我看了,是珍珠痘,在天花里算是顶轻的那一种,并不怎么传人。而且我们离的那么远,还戴了面纱,怎么会得什么天花?看看你这胆小的样子,滚下去抓药睡觉吧,我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春香磕头退出去,少女自己将笔提起来,脑袋里却是一阵眩晕。身体终究是还没痊愈,今天一天既累又冷,人的身体自然要受一些影响。而比之身体所受创伤更为严重的伤害,则来自心灵,以及那位自己曾想要与之相守终生的男人…… 曾几何时,她也认为男儿就该志在四方,以家国天下为己任,方是大明的大好男儿。可是直到今天刘堪之对自己直诉衷肠,少女才发现,之前自己根本是想错了。 不管巾帼须眉还是红颜宰辅,这些恭维话自己平日很喜欢听,心里也认定自己确实是那等人。可是直到今天,亲耳听到男人嘴里的那些话,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骗自己。今天,这个谎言被戳破了。 提着笔本来是想写一封书信,把花庄里的龌龊写出来,再写出魏国公愿意提供新庄园的诚意以及那里的环境,包括后续的管理方法,两下比较,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新的花庄比旧的更好。 向衙门施加压力,以谈判的方式实现彼此妥协,最终让对方低头。如何保证不过度,又能让衙门感受到其中的力量与压力,在不伤交情的前提下,实现自己的诉求。 这些东西少女本来掌握的极为娴熟,在一路上,脑海里也对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打出了草稿,只要下笔就可以了。可等笔提在手里,那些早想好的语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少女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只有两张面孔,和他们不同的样子。 毋庸质疑,两人都很优秀。从公正的角度看,其中一人也没有做错什么。他的志向和抱负,可能比另一个男人来的更为远大,才学也可能更好一些。毕竟两人的出身不同,看的高度也不一样。从日后成长潜力看,也是与自己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刘兄更合适一些……可是…… “你的眼里有天下,胸中有苍生。他的眼里心里,却尽都是我。只有我没事的时候,他才会去管那些人死活。这种人平时说起来当然都认为不够好,可如果是那个被他惦记的人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刘兄,你知不知道,你搞错了一件事。我张舜卿也是个等闲女子,不是真的刀枪不入啊。我也想要个疼我爱我的相公,我也想找到一个一心对我好的男子啊……这可让我怎么选啊。” 虽然少女对兄长发了话,可是张氏兄弟不会真因为妹妹的反映,就对范进有好脸色。即便是张懋修对范进的态度,都很有些冷淡,甚至可以说有些敌视。范进也明白,这不好怪人家,实在是自己这事办的有些过分。等回到房里,吩咐着两个仆人收拾行李,随时作好被赶出去的准备。见两人嬉皮笑脸的样子,范进笑骂道: “你们两个夯货,都要被人扫地出门了,你们还笑?” “九叔啊,其实扫地出门也没什么不好啊。你与小公爷是好友,到他府上借个房子不费力么。再说我们有这么多银子,就算包一条船到京城也有多了,怕他个鬼啊。我现在倒是盼着他把咱们赶出去,只要一赶,我就大声哭,再找个机会撞到他家门上。就说是被打的。到时候那位大小姐知道,一定会觉得我们很可怜对不对?女人么,心最软了。一可怜我们,心里就会向着我们,到时候反倒对我们关照最多。其实关照不关照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她就会多来看九叔,看来看去……” 关清道:“范志高,你不是一向自称老实人么?我看你可一点也不老实。” “关大哥,这你就不懂了。我要是从头老实到脚,现在就和你一样打光棍了。当初我就是装着给我那老婆家里修房子时摔伤,又不要赔偿,她就觉得欠我的,没事就来看我,一来两去熟了,找个机会就把她那么一抱……” 范进道:“得了,你再说下去,留神破的不只是头。你聪明是有的,不过要用对地方。就你这面向,十足一个老实人,要发挥这个特长,让大家都以为你老实本分,接下来才好办事。放聪明点,跟宰相人家打交道不比在村子里,脑子一定要灵活。” 关清脸色有些阴沉地看着范进,忽然冒出一句,“老板娘那里……怎么说?” 范志高道:“什么老板娘啊?你别乱说好不好?抢钱梁就是九叔的好朋友,他们两个没什么的。你这样乱讲,对九叔名声有妨碍的。” 范进道:“范志高你给我闭嘴!关清问的没错,我是他老板,三姐当然是老板娘了。做人要向关清学,首先就要讲义气。不能为了自己,就出卖朋友亲人。关清你放心,我不会对不住三姐。她也明白我的难处,知道我这次进京,怎么也会找个大妇回去,否则家里不成话,我娶妻这件事她是支持的。至于张小姐,她人不错,涵养也好,不会做一些妒妇的行为,三姐将来与她一定会相处得很好。我之所以选她,也是因为她确实够聪明,够优秀。知道怎么与人相处。我不会娶回家一个母大虫,搞的家宅不安,更不会让跟我一起吃过苦的女人受委屈。” 关清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也明白范进说的是道理,梁盼弟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正室。只是想想张家的权势,以及张小姐自身的气场,又忍不住为老板娘担忧。自己这些人江湖格局,真对上宰相人家,那还不是被人家轻松就给碾过去的命? 他过了一阵,才问道:“刘堪之刘公子和张家门当户对,与张小姐本人也是至交,恐怕事情没那么容易吧?” 范进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你就不必管了。刘堪之……讲做学问呢,就是他厉害,可是讲怎么讨好女人呢,他还差的远呢。现在这面墙已经快倒了,你说我不过去踹一脚,再抡几下锄头,可对的起老天爷?” 范志高也笑道:“是啊,九叔对付女人最厉害了,你只管跟着看好戏就是了。等将来张大小姐成了咱们当家太太,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张江陵的女儿啊,随便写封信,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当官,到时候穿着官袍回去多威风。你看看我,戴上纱帽穿上官袍,是不是也英俊多了?” 眼见范进此时已经来到桌前,铺开文房四宝准备写字,范志高问道:“九叔,你也要给衙门请愿?” “请个鬼的愿!请愿有用,花庄就留不到今天了。给衙门施压,让花庄换地方,张小姐他们的事。我要做的,是帮她把没想到的事想全。刘堪之的眼里有天下,我的眼里只有她。倒要看看,最终是谁赢得美人归!”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章 我的眼中只有她(下) “正如刘兄所说那样,这次瘟疫传播的范围很广,花庄里的病人不光是普通百姓,也有士绅甚至是官宦子弟。他们自己不幸染上天花,家族势力依旧在。其实官府的处置手段已经算是及时有效,即使家中子弟遭受不幸,这些家族或是官吏也只好认倒霉,但这仅限于正常死亡。而且家里人死了,即便是病死,家属心里也同样会有一口怨气,无非是找不到借口,爆发不出来。如果花庄里的事被传出去,那些人就会找到情绪宣泄的出口,接下来自然是衙门遭殃。一两个家族发力作用有限,可这些家族与官员同时说话,这股力量就很可观,没人敢轻易招惹。如果事情真的闹起来,这次不知道要打掉多少乌纱。为亲民官,首在不祸巨室,这些巨室豪绅,就是我们拿来谈判的最好筹码。” 早饭刚一过,张氏就让丫鬟把范进请到客房说话,她自己也从后院到了客房里坐。听着范进的话,她不住点头,又低头看着范进奋战半夜书写的天花庄规条,目光变得很柔和。 “范兄,这花庄移庄的事,他们要么就是不当一回事做,要么就是认为小妹多管闲事。像二哥虽然帮我做,也无非是拿我当个淘气的孩子,尽量满足我的心愿罢了,心里并不认同。所谓的管,也就是出面把庄子移一移,至于以后怎么样,他不在乎。真正把它当成一件事,并且愿意做好的,怕是只有范兄你一个人了。这份规条很好,既有对病人的,也有对那些管事的。除了江宁可以用,其他地方也一样用的上,等小妹誊写一份,将来可以遍行天下,也免得昨天的事重现。” 范进笑道:“你的想法是好的,能否落实,现在可不好说。再好的规条,也要人来执行,如果人不愿意去做,那这些规条就没用。比如衙门,未必不知道让那些人管花庄会出问题,可是手上无人可用,就只能接受他们。再者在他们看来,那里环境恶劣,整天和病人死人还有流民强盗打交道,人不凶一点怎么行?人凶一些,做事就不会符合规则,偶尔犯些小过错也再所难免。接着就会觉得,他们吃了这么多苦,也该有所享受作为调剂,于那边的事也就不过问。” “再者官员自己也怕死,不想到天花庄去,反正有个人管就好了,其他爱怎么样怎么样谁在乎。有了这种想法在,花庄里的人自然倒霉。所以我们一定要有监督机构,也要有病人保障机构。用一些生过天花的妇人做监管,她们的利益与花庄管理者的利益互不相干,相反监督越得力越可以得到好处,再给她们自主上报权力,这就形成了平衡。” “除了这个,还要给病人们活下去的路。那些好了的病人,有的人没有工作,也没了田地,病虽然好了,却不知道怎么活。还有那些女人,生了麻子,又在庄里受了辱,能否回去过原来的生活很难说。我们是人不是神,救不了那么多人,但至少可以给他们一个希望。我想是跟魏国公府谈一下,建一些工坊,给这些天花痊愈的人工作。将来如果再有天花,再找人照顾病人也容易。另外就是花庄里的人要进行培训,教导他们护理病人的知识,并且设立管理制度,不许虐待病人,根据对待病人态度分别奖惩。这些东西都是好事,但是也都要有资源投入以及有人撑腰才行,江宁有魏国公府,谁敢乱来打死谁,情况当然好一些。至于其他地方,我可不敢说一定能行的通。也许这规条拿下去没人看,也是废纸。” 少女道:“范兄过谦了,有这么份东西,总比没有要好。小妹昨天晚上也想到规条问题,只是头晕眼花,思路纷乱,却是写不出了。” 原本她的身体就没算痊愈,但也好了一多半。可是昨天从城外回来后,病情似乎又有反复。一晚过去,她的气色并没好到哪里去,脸色比起前几天又差了很多,这让范进也有些担心。 少女摇头道:“我没事,就是昨天吹了点冷风,身上不大舒服。都是平日养尊处优习惯了,成了个受不了风霜的,让范兄见笑了。你开的那药我让春香喝了,很是有效,发了一晚上的汗,病体就好了七成。早晨我让春香把药熬了给我,我想这几天时间里,就能痊愈。” “但愿如此。如果那药太苦,我这里买的还有蜜饯。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我本想做成蜜丸的……” 少女一笑,“小妹又不是小孩子,不至于那么怕辛苦的。良药忠言的道理,小妹还是懂的。范兄有这份心意,小妹就感激不尽。以范兄所写这花庄规条看,兄长一身一身经世济民的才学,未必就差过刘兄。可是范兄似乎从没想过要建功立业,搏个大好出身?在罗山,战功都被你送给了凌云翼。现在,这些东西也要送给江宁衙门?加上之前的赈灾条陈,给刘兄做了功劳,范兄始终在为别人做嫁衣裳 ,范兄总是在说怨气,你的心里就没有怨气?” “贤妹过奖了,愚兄这点手段其实也算不上如何出色,与刘兄相比,充其量就算是不相伯仲。真说如何厉害,其实也谈不到,无非就是心细一些,对普通读书人不感兴趣的庶务上点心。刘兄是因为有刘老伯在,刑部海量的资源供其调拨,在加上那些难民强盗的存在,影响着江宁的商贸,那些士绅发了力要剿匪。他们要人要钱有钱,光是家里的仆役就成百上千。有他们提供资源和人力,怎么也把匪徒打死了。可是这些力量,却不是谁都借的到的。” 范进喝了口茶水道:“我又不是魏永年,不会愤世嫉俗的。人家有权柄有人脉,和商人们也算互相合作,最终的目的还是维持秩序,这没什么错。如果我到那个位子上,身后没有人帮我,那些商人跟我合作时,出的力量就会少很多,用同样的手段,未必能做成那些事。所以把正确的人,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再给他足够的资源,才能得到正确的结果。刘兄那个位置,我上去反倒不合适,也未必能做出那么多的成就。就像规条手段,不同的人去推行,也会收到不同的效果。单纯的文字不能说没用,但是效力不大,也起不到想象中的那种作用。” 少女道:“因人成事本不错,不过范兄又何必妄自菲薄,不管是小妹还是魏国公府,都可以助范兄一臂之力。虽然那些盗匪都是饥民,可刘兄终究是文士而非武将,以文人典兵大破盗匪,主事人又是年轻英俊的才子,这种事本身就很受百姓欢迎。说不定用不了两年,刘兄擒的贼的事,就会在东南传播开来,不知几时就能传进京师里。将来走上仕途,比起范兄来,路就会更顺遂,升转也更容易。” 范进笑道:“那我就恭喜他了。读书当然都想要做官,这是没问题的,不过我并不想为了做官,就把自己搞成刘兄那样,心中只有家国,而无其他。能为自己的朋友做一些事,帮一些忙,在我看来,比做官有意思多了。” 少女点点头,“小妹也是这么看兄长的,兄长心中固然有家国,但也不会就为了家国天下,而忘了身边的人。” “我早说过了,帮亲不帮理的。花庄的事,我会和魏国公府那边合作,衙门里,也有二公子他们出面关说,只要给他们一些压力,这些衙门肯定会答应条件。大家都不想把事情闹大么,这就有的谈。其实这些人也不是故意跟病人为难,他们自己的家属将来说不定也要染病,把花庄管理好一些,让病人的环境舒服一些,没人会反对。” “问题只是因为衙门没钱么。除了魏国公以外,没人能这么阔气,把一座田庄拿出来用,那么一大块地不种庄稼只种人,谁搞的起啊。选那么个荒僻之地也是无奈之举,现在有了这么个地方,大家求之不得,没人会拒绝的。何况花庄那有什么问题,官府比我们更清楚,这事不难办。你不要想太多,还是多休息,吃药,睡觉!保重自己的身体最要紧,如果你垮了,二少非和我拼命不可。” “他敢!”少女凤眸一瞪,“他要是敢找范兄麻烦,小妹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所以你要休息好才有力气啊,如果你都病倒了,谁来替我扛啊。春香,赶快扶小姐回房,再把药熬一熬。既然那药有效,就要抓紧吃。我出去转转,再去抓几服药来。” 回到房内,将被子裹在身上,少女却依旧觉得冷,丫鬟又拿来一条被子盖上去,少女还是觉得少了什么。过了好一阵,她才自言自语道:“少了一件珍珠毛大袄……” 少女一觉睡到了中午,喝了药发了汗,病情略有些缓解,可依旧觉得头重脚轻,知道病势果然又沉重了几分,只是命令丫鬟不许说出去。时间不长,张嗣修那边也派人来请。 经过偷跑事件后,张嗣修对于妹妹这边的行动严加看管,安排了自家家人把守各门,就是防着她再跑。但是知道自己妹妹性格,她一醒过来,就立刻叫过来,先把事情进展告诉她。 “衙门里总算点了头,答应移庄的事。其实这事也不好办,不少病人病的都起不来床了,怎么移的了庄?最后说好说歹,官府出钱雇佣马车,魏国公府也出一部分,把病人都运回去。光是使费就是一大笔银子。也只有你有这么大面子,把官府压住,乖乖听你安排。这下你该放心了,六小姐这边不会有什么问题。” 少女听着兄长的话,点着头,眼睛却四下看着,忽然问道:“范兄呢?怎么不见他?” “咱们自己家人说话,不用每次都叫上他吧?你不觉得最近咱们家里好象多了一个人?每次说事情,都有一个外人在,不好吧?” “我可没觉得他是外人。比起二哥来,他也未必就差到哪去,一样是我的好兄长。”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这个天下也没几个人会比二哥疼你了。再说这小子实在太不像话了,居然带你去花庄那种地方,根本不把你的性命当一回事。如果不是看你面子,我非要好好揍他一顿不可。” 少女道:“那花庄我是一定要去的,范兄不带我去,我说不定就自己偷偷溜去,难道兄长想要小妹自己溜去那里?” “你不敢的。你这人做事最精细,自然知道现在城外不安全,没有可靠的人护送,你才不会动,少吓唬我。” 少女眉毛一挑,“那这么说,二哥是不见情了?小妹可是答应过范兄,不论如何也要保证他不被我牵连的。二哥现在是想让小妹做个食言之人?他现在人在哪?我想要见他。”、 “见也见不到啊,被魏国公府叫去了。”张嗣修摇着头,“你不用把二哥想的这么坏吧,瞒着你就把人赶走,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啊?他今天去拜见魏国公,说了不少花庄的事,我就听说是什么要做慈善,好象是要把花庄搞成个养济之所。向城里的士绅们募捐,大家共同出钱维持花庄运行。所需要的物资啊,人员啊,都通过这些公使银子来购买雇佣,至于具体怎么弄,只有他知道。魏国公府出这笔钱不成问题的,可是如果真做成这件事,等于是他们和城里的士绅多了一条纽带,大家在这件事上合作,就有了交情,其他事上也可以合作一二,所以魏国公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徐维志就把叫去说这件事怎么做了,这范退思脑子里的邪门歪道倒是不少。” 少女道:“那根本不是邪门歪道而是正道。六妹痊愈之后离庄,魏国公府再出钱,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快,到时候花庄没了经费,就很难维持。退思兄这是打的长久算盘,把所有大户都带上船,这样花庄就成了大家拉关系套交情的地方,钱就不成问题。等到瘟疫结束,这里也会改成其他用项,不会就这么荒废掉,这主意很高明啊,二哥应该多学一些。这事你来做,无非是做一阵风,等我们走了,这庄子也未必好到哪去,他这才是长久之谋。其实二哥也该去的,这件事我们张家不该落于人后。” 张嗣修笑道:“好好,你怎么说都对,我回头会向他请教。让我去参与这事?那还是算了吧。我一出头,人家以为他是我们张家什么人呢,这种误会不太好。你自己也要注意分寸,不要和他走的太近,总归是男女有别……堪之兄如果不高兴……” 少女哼了一声,“兄长多虑了,刘兄心里装着整个江宁,将来是整个大明。小妹也无非是里面一个而已,他不会在意什么的。来,我们想想,花庄这里,还有什么有欠缺的。” 直到傍晚时分,范进才从外面回来,少女听闻之后,立刻命人来请。见范进满面红光的样子,少女抿嘴一笑,“范兄这回可是春风得意,与城里各位巨绅大贾,都算是相识了。以范兄的才情相貌,难道就没人当场提亲?” 范进摇头道:“有徐小公爷在,谁还能谈正事?能把花庄的事谈成,就已经很不错了。总算大家都认同这种方式,共同出钱经营花庄,等到瘟疫结束,也作为养济之所使用。官府要负责给商人一些优待,还要给他们传名,人家出了钱,总得有些名声回报。商人或是给官府面子,或是给徐公爷面子,还有的想要买个好名声,出钱出粮出药出布的都有。就在这一半天,就可以搬家。城里的赈济,也可以按着这个方案走,就是牵头的变成户部和应天巡抚了,效力上多少差一些。对了,今天酒席上还有消息过来,刘兄出手不凡,已经连破了三个匪人寨子,昨晚上还亲自督战擒了群悍贼。想来用不多久,就可以把城外那些强盗都扫平了。” 说到这里,范进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刘麻子他们都死了。本来有些人还要细审的,可是突然就死光了。据说是饭菜里被人下了毒,下毒的人却已经跑掉了。” 少女道:“这也是他们的报应!至于谁下的毒,这种大事,就由刘兄操好了。他既然喜欢管天下,就让他来做,我们只管好身边的人。花庄搬迁之事一成,六妹总归可以好过一些,如果她这一关可以过去,范兄也算是她的恩人。” 范进看看少女,又道:“说到六妹……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对你说下,我们见面的地方是在马湘兰那……等我们走的时候,有个人刚好到那。你猜是谁?” “跟六妹有关,又到幽兰买醉,莫非是魏永年?” “没错,就是他了!”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魏永年的真性情 少女眉头微皱,“魏永年……六妹人还在病里,他就敢去那种地方?还有,他哪来的银子?马湘兰的幽兰馆开销不小,他一个贫生哪来的银两?徐维志看到他,可有什么话说?” “至少你想象中那种话,没出现,他只当没看见就走了。后来跟我抱怨了几句,我才知道原委。魏永年去幽兰馆的银子是魏国公府给的,听徐维志说,六小姐第一次怀疑出花时,沐夫人就把他找了去,一次就赏了二百两银子,城里几处国公府的买卖也能提款,还答应等他和六小姐成亲后,送他五百亩上好田地。所以他现在很阔,幽兰馆也是去得起的。” “为什么?” “为了六小姐的病了。如果人没救过来,自然万事休提。沐夫人考虑的是女儿病好以后,该怎么生活。你也知道的,天花这种病即使好了,脸上也会落下印记。当然以徐家的财势,想给女儿找个相公,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不管勋臣还是官宦,对六小姐恐怕都会有些不满。这种不满即使不说出来,在生活里可以感受的到。六小姐本来就是个柔弱性子,再受了这种欺负,无从声张,气闷在心里,难免就会酿成大病。魏永年这种没有家族又自身又穷的书生,倒是最好选择。六小姐本来就很满意他,他自己又没本事,六小姐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被他欺负。原本徐家人是看不上魏永年的,可是现在就要求他了,毕竟没有婚约,即使国公爷再怎么凶,魏永年如果就此就说不娶,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所以就用银子收买?” “别说那么难听了,按魏国公的说法,这只是以己之有,补其之无,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何况亲戚。魏永年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了,穷了这么久,心理又有点扭曲,总觉得天下人都看不起他。那天在秦淮丢了面子,对我们而言,也许只是个游戏,于他而言,可能看做生平第一大辱也说不定。现在有了银子就想要当大爷,如果钱使完了,再向徐家张口要也不是做不出来。徐维志能怎么样?除了抱怨几句,其实也没办法。再说沐夫人似乎答应了魏永年,只要他娶六小姐,再讨小纳妾,徐家不干涉。他现在并没有讨小,只是流连北里,魏国公府那边,也不好干涉太过。” 少女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果然是这样么?痴情女子负心汉……勋贵之家也不能免。六妹当初为了他不惜赌上性命,势成背水之局,她当时寻死并不是故意做出来吓唬家里的,而是真打算那么做。好不容易争取来这段姻缘,结果就输给了天花……我现在都有些拿不准,魏永年到底对六妹动没动过真心!” “真心应该是有过,我们也不能把事情想的太糟糕。那么个穷小子,得到一个大家闺秀名门千金垂青,肯定是欢喜的。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也会要好,但是接下来,时间越长,来自魏国公府的压力越大,包括他舅舅那边,说不定也受到了一些压力。这些事六小姐不会知道,魏永年自己却要接下来。他的韧性好,可以坚持住,又拿捏的住六小姐,自然不会被吓住。不过在过程里,肯定会受委屈,这种委屈堆在心里没办法说,自己生根发芽,渐渐就长成了一株毒花。现在无非是外界环境允许,毒花以这种方式开放,如果没有天花发生,也会有其他事,让这一切以另一种模式出现。” “这么说,这事还要怪徐家?” “不,还是要怪魏永年自己。其实异地而处,这种压力不是很正常?真的喜欢她,就该能承受下来,是他自己太过自卑,然后扭曲成过度的自大,认为所有人都该尊敬他,所有富人都欠他的,被人数落几句,奚落几声就受不了。像徐家这种靠祖宗功劳,一生出来就有功名富贵自身又不不学无术的,在他心里认为都不及自己,被他们挖苦恐吓,心里自然就不舒坦。平时拿徐家没办法,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自然就要报复。花徐家的银子,以徐家姑爷的身份去找女人,就是他的报复方法。再说秦淮河那次,他丢了脸,不会认为是自己学识不够,只会认为是大家嫌贫爱富。现在有了钱,就要所有人都来恭维他,好把失去的尊严找回来。” 张氏摇头道:“六妹确实可怜了。原本以她的容貌,东南才子有的是选择。可是现在……这天下还是对男人好,不管是脸上有麻子还是有其他什么东西,都不会影响男人娶妻纳妾。女人稍有瑕疵,就万劫不复,这……不公平。” “也不用这么悲观,不是所有男人都像魏永年一样。即使魏永年自己,也许就是眼下转不过弯,等时间一长,脑子转过来,或许就好了。” 少女摇摇头,“魏永年现在还在幽兰馆?” “应该是在的。” “那范兄有没有胆量,跟小妹再疯一次?” 范进笑道:“我是没关系的,可问题是现在各门都有你们府的家将看守,我倒是很容易,贤妹哪里出得去?” 少女一笑,“这种事也能难的住我?春香,去把三公子请来,我有话对他说!” 玩月桥,幽兰馆内。 丝竹阵阵,歌声顺着窗户飘出来。桌上的酒坛已经倒了,上好的桂花酿顺着坛子洒出来,经过桌子流到地上。 作为恩客的书生相貌本来也算出众,可是由于喝了太多久,两眼通红,样子就有些怕人。 来幽兰馆的才子是很有一些的,进了房当然该怎样怎样,不过在人前,基本都要讲个体面。哪怕是掩人耳目,也要说自己是和这里的姑娘吟诗唱和,非为鱼水。可是这书生,却是个例外。 两旁陪坐的女子衣服都被扯开,男子的手在她们女子身上肆意游走揉捏着,甚至是故意制造着痛苦,想要看到那些女子痛呼求饶的样子。 马湘兰为人四海,对钱财看的淡,待手下的伎女也很宽厚,不少女人愿意跟着她走,因此幽兰馆内养了几十个人。既有薛五这种名声在外的武状元,也有着那种不挑客人,给了银子就可以留宿的寻常角色。 由于天花及雪灾的原因,幽兰馆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这书生出手很阔,人又生的不算太糟糕,于伎女而言,就是很好的客人,不少人愿意做他的生意。可这里终究是上档次的地方,不是下等场子,陪坐的几个也大多是有名的诗伎,至少在人前都要维持冰清玉洁的形象。 被这么对待很有些气愤,可是碍于书生的身份又不好发作,只能拼命的抗拒着哀求着,可她们越是如此,书生却越是兴奋。一边制造着尖叫,一边扯开喉咙大叫道: “薛五儿呢?薛五儿怎么还不来?我今晚上要薛五麻子陪我……本公子有钱了,要点谁就点谁,这里是找乐子的地方,有银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为什么不让武状元来陪我?” 离魏永年最近的一个女子,年龄略大一些,作风也较为豪放。身上衣服已经被脱了一半,依旧强自欢笑道:“魏公子啊,五姑娘最近染了风寒了,没法陪客人,您可昨天前天都是奴家陪的,你不也是很欢喜?我今天继续陪你啊,我也练过武功的,你喜欢看人打功夫给你看,我也可以啊。” 她仗着与魏永年已经睡过两晚关系比较亲近,就主动靠上去亲热,却被毫不留情地推开。魏永年大叫道: “滚!滚远点!贱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本公子花了银子,买你几个晚上而已,就凭你,也配在本公子面前放肆撒娇么?我是读书人,比你们这些贱人不知道高贵多少,睡你们是给你们面子,别不懂好歹。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过去你们嫌我穷,都看不起我,连正眼都不想看我,现在我有银子了,你们为什么还是看不起我!我告诉你,我今晚上就是要睡薛五,不管她病了也好,还是怎么样都好,都要来陪我!本公子堂堂宰相根苗,不嫌弃她脸上有麻子,她反倒在我面前端起架子来,岂有此理!告诉她,必须得来!” 即使是清楼女子,被这样骂,也是很有些伤尊严。另一个女子强笑道: “魏公子别生气么,五姐脸上有麻子的事您是知道的,何必非要她陪呢?她身体不舒服,实在是陪不了客,我们姐妹陪公子就好了。您喜欢谁,就让谁伺候公子,少收您银子就是了。” 魏永年忽然抓起了酒杯,杯中残酒猛地就泼在这伎女脸上,随即将杯子砸了过去。 “贱人!你也敢看不起我!我难道没银子么?我有的是银子,我背后是魏国公府,随便说句话,就能把你们这里买下来烧掉。有麻子又怎么样,我告诉你们,我娘子脸上也有麻子!我得先习惯跟有麻子的女人睡觉,才能当好她的相公。你们说,这个道理是不是很正确!我找薛五陪我,魏国公是不是要支持?你们难道敢和国公府对着干?有病?我老婆也有病!天花啊!你们听到没有,天花!我将来要和一个得过天花的女人做夫妻,现在先找一个得过天花的女人陪我,有什么不对!” 走廊里,马湘兰与薛五透过窗纸向屋里看着,薛五皱皱眉头,马湘兰道:“真没想到,魏国公千挑万选,最后找了这么个女婿,也算他倒运了。这么个宝货啊,真是够要命的。如果不是背后有魏国公在,我就让人丢他出去了。” 薛五笑了笑:“丢他出去这种事,我一只手就可以了。大不了抓我进衙门,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是妈妈你不能跟着我受牵连。” “别说傻话,什么叫不想活了。不就是入了教坊么?你看我,陪了那么多男人,不还活的好好的?你跟我不一样,好歹还没弄脏自己,上岸还来得及。这魏公子怎么说也比黄太监那干儿子好对付,咱不怕他……这杀才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在老娘场子里砸东西!” 房间里的魏永年,这时已经开始抓起桌上的东西向那些伎女砸过去。不管再怎么想挣钱,也犯不上拼命。在一声声尖叫中,女人们四散奔逃,有的光着脚,有的衣服都没有系上,就向着门外跑。 薛五苦笑一声,“我看他也不比黄少爷好惹多少,让姐妹们为我受苦了。算了,我进去吧……” 马湘兰面色一沉,语气也严厉起来。“你敢?我和凤老为了你费了多少气力,就是让你陪个穷酸?让他砸,有本事就让他把这烧了,我回头去找小公爷说话。” “我……陪不陪其实都没区别。”薛五目光黯淡,“反正将来没人相信我是干净的。我记得妈妈总是教那些新人,闭上眼睛,就当被狗咬一口。这书生看着文弱的很,大概这一口咬的不会太疼。” “我那是骗人的话,你也真信啊。下了水就没法拧干了,哪能这么儿戏?不就是个醉鬼么?我对付他。” 这次却是薛五阻止了她。“妈妈……你……” “我什么我?我马四娘玩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男人都多,就这样的我两下就收拾了他,你回去坐着,我把他放躺下回房,咱两还能把那盘棋下完。他无非就是那天丢了脸,想要折辱咱们一番找面子,我就让他打骂一通,又能怎么样?做了这么久,又不是没接过疯子的客。对付这种人得老将来,你们这种雏没用的。” 薛五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动,就在僵持间,一个茶壶走过来,在马湘兰耳边嘀咕几句,马湘兰神色一喜,朝薛五道:“这才是你该应酬的客人。回去好好收拾收拾,或许今晚上你真得被咬一口。”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威风八面张千金 房间内的女人,都已经跑光了,只剩下魏永年在肆意打砸着,翻倒桌子砸掉壶碗,将一件件烧制精美的瓷器变成碎片。望着满地狼籍,以及那些撕碎的衣裙,扯掉的鞋子。魏永年心头的欢畅程度,实际丝毫不逊色于与薛五真个肖魂。 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是没有快乐这种情绪的。写字读书背书挨打外加挨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在那种单调而又困苦的生活环境里,没有欢笑这种奢侈品存在的土壤。刻板的父亲从来没有过一句对他的嘉奖与赞美,在父亲面前,他收获的只有批评辱骂与戒尺。其实他不喜欢读书,比起当书生,他真正想做的是郎中。 由于邻居恰好就是一位草头郎中,他随着邻居学过一些方子,而且还表现的很有天分。在邻居那里学习制药,开方,是他童年里惟一的快乐时光,也是他惟一收获夸奖与称赞的渠道。但是在父亲面前,他并没有资格说出自己喜欢什么或是不喜欢什么,随着那名郎中死去,他的学医之路,也就彻底断绝了。 从小家境贫寒,读书又不出色,东南地区文教兴盛,对于没有功名的读书人,普通百姓也没多少尊敬。村子、文社、师长、家人,在那老药师死后,魏永年的生命里,就再没得到过褒奖与称赞,不管在哪,得到的除了辱骂就是嘲笑,再不就是白眼。 为了读书,父亲差不多向所有认识的人举债,靠着乡下教书的一点微薄报酬却根本还不起那些债务。于是整个村子的人,都是魏永年的债主,所有人都有理由也有资格指责他读书不用功,指责他天资鲁钝,嘲笑他永远也考不中功名。 父母相继亡故之后,村里的人找上门来,并不是安慰刚刚经历丧亲之痛的魏永年,而是逼问着债务什么时候还清。那时候的魏永年已经是童生,可是在东南的村庄里,这种功名没什么用也吓不住人。 堂堂的斯文人,被一群两腿有泥的农夫围起来要债,这段经历成了魏永年心底的伤疤之一。乃至若干次午夜梦回时,依旧会被这个噩梦吓醒,汗湿重衫。 现在,自己终于有钱了。可以打人,可以骂人,可以砸东西,只要有钱,自己想做什么都可以。如果父亲活着,肯定不会允许自己来清楼,肯定不会让自己砸坏这么精美的瓷器。可是……你不允许,我就偏要。 在他惺忪醉眼里,那些瓷器映照着灯光,上面的花纹扭曲,变成了父亲严肃刻板的脸,张着大嘴向自己怒吼。于是,他打砸的就更用力了。 我有钱了,再也不用看任何人脸色,再也不怕你们了! 薛五是否出现,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他于**上其实并不热衷。之所以来这里,只是想想着那天的情景,自己堂堂衣冠中人,会被一个娼伎所鄙视,这种经历让他万难忍受。与其说他想得到薛五,不如说他只是想看对方在自己身下抗拒最终迫不得已屈从的样子而已。 其实他心里有数,自己在征服女人方面并不在行,与其得到她们,反不如在她们身上制造痛苦来的舒畅。即使那些女人再怎么努力做出不堪承受的样子,他也感觉的到,自己并不是那么威猛,也不能真的让她们满意。自己征服不了那些女人,这是事实,但是可以征服这些家具,这些死物,这也是事实。他发现这种痛快的打砸,比起在女人身上的经历,更让他快意。 酒具已经砸完,房间里还有些家具。马湘兰是个很讲究情调的女人,其相好王稚登本人,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制造销售假古董。是以房间里博古架上放着不少制作精美却不大值钱的小摆件,魏永年踉跄着站起身,将桌子推在地上,又想去砸其他家具,可是连推几件,都推不动。 房门开了,冷风钻进来,魏永年下意识地揉揉眼睛,隐约只见两个书生走进来。他不耐烦地挥着手道:“出去!滚出去,这房间是我的!叫薛五来,叫薛五来见我。她不露面,谁来讲情都没用。我要把这里砸掉,砸的什么都不剩!” 说话间,人已经来到博古架附近,那上面放的大多是铜器,倒是不怎么怕砸。他脑子里转动着,想着该怎么把这些东西毁掉。这时,一名书生已经来到他身边:“适可而止吧,这里又不欠你什么,薛五姑娘想陪谁不想陪谁是她的事,没人能强迫的。” “滚!哪来的狂徒,敢管我的事?你可知我是谁?我是魏国公府的娇客,你若是敢为薛五出头,我只要拿名刺,就能把你送到天花庄去!”醉眼朦胧的魏永年,已经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谁,虽然觉得身影很熟悉,但是被酒精所麻醉的大脑,已经不耐烦做出思考。他挥舞着手臂,驱赶着来人。 “赶快滚,叫薛五来陪我,否则我就把她也送到天花庄去。花庄你们知道么?里面都是天花病人,我未来的娘子也在里面。她本来是该在家里的,结果现在要住到那里去,哈哈!我魏家三世单传,我是堂堂秀才,宰相根苗,将来可以中举人,中进士,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结果就要娶一个得了天花的女人为妻。我的娘子,成亲以前是住在天花庄里的,那里男人女人都有,还有好多公人,我却要娶一个那里出来的女人为妻!呃……你说,我难道不该给自己找点乐子么?谁要拦着我找乐子,我就把谁送到天花庄里,让他去陪那些天花病人!” “你还记得天花庄?这倒是不容易,不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花庄呢?” 这声音很好听,也很熟悉,于魏永年而言,或可称做刻骨铭心。他呆了一下,向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可是脚步已经站不稳当。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想要仔细看,却怎么也看不清,索性挥着手臂大叫道: “我不去,我才不要去那种鬼地方。我堂堂书生,为什么要到那种地方去?休想,我肯定不会去的!” “天花这种病,人力无从干预,得了这病已经是不幸,你却在外面花天酒地,任性妄为,你就不怕你的娘子伤心难过?听你话里的意思,难道你嫌弃你的娘子?” “废话……让你娶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你不会嫌弃么?我娶她,就算是救了她,否则她就算好了,也没人要。这种事大家心里有数的,到这种地方来的男人,谁不是对家里的娘子不满意,又不容易纳妾?不过我跟你讲,我和你们不一样。魏国公夫人答应我,只要我对她女儿好,就可以纳妾讨小……” “你这个样子,叫对你的娘子好?” “怎么不好了?我既没有打过她,也没有骂过她,谁能说我对她不好么?还要怎么样才叫好,难道写在神牌上贡起来啊?我讨小,都讨一个麻子回家,就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思,这还不叫好?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因为我穷,就认为我必须娶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否则就是不知好歹。至于我怎么想的,根本不重要对吧?没关系,你们这种想法的人我见的多了,等我有了钱,你们就都会围上来,说我的好话,恭维我讨好我。等到有了钱,我想找多少女人,找多漂亮的女人都可以,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跟你们说,这样想……就对了。人生在世,一定要有钱,才可以站的稳。你看我现在有钱,你们就不敢对我怎么样,反倒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这些衣服、鞋子,我想脱就脱,想脱谁的就脱谁的。什么女人的脚不能碰,我有了钱想摸就摸想碰就碰,这就是银子的好处。你们坐下,我再让她们预备酒席,我们再喝。你不知道,我的岳父家很有钱的,他们要想女儿不受委屈,就得给我银子……” “魏永年!”来人的声音大了一些,语气中有了一种莫名的威严。“我姓张,六妹是我的好姐妹,她在家里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本来她可以嫁入高门大户,过衣来伸手,茶来张口的好日子。可是就因为看中你,不惜与家人决裂也要下嫁,乃至于不惜以性命相搏。她还想让我和你见一面,抬举你个前程,给你个功名。没想到……她爱上的竟是这么一个人,你真是太让我和六妹失望了!魏永年,你这个样子,到底想没想过六妹,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啊!” 女子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魏永年耳边炸响,埋藏于其脑海深处的某段记忆,随着这番话而喷涌而出,乃至于连酒精的作用,都减弱了不少。他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着那书生,忽然道:“你是……是……张小姐?你穿了男装?” “没错。我就是六妹的好姐妹,当今首辅正是家严!从你那天的表现看,虽然有些偏激,但品性还不错。脑筋不灵光,读书倒也算用心,以六妹与我的交情,赏你个监生功名不过指顾间事。只要肯用心向学,他日进京赶考,得个一官半职并不为难,虽配不上六妹,但也不至于让她受委屈。可是今天你的样子,却让我不得不重新考量,你这样的人做官,会是什么样子!” 少女冷冷说道:“宁毁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不会随便就让徐家和你退亲的,但是你也别以为六妹出了天花,就非嫁你不可。以魏国公府的身份地位,说一声招女婿,能招来几千书生,你这点才学又算的了什么。今天的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但是你自己也要好自为之,你和魏国公府之间并无婚约,如果再敢放肆,这桩婚事你就连想都不要想。六妹绝不会嫁给一个酒鬼,更不会嫁给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滚出这间房子,别让我再看见你!” 魏永年红着眼睛瞪着张氏,后者也毫不客气地瞪回去,范进在旁边抱着肩膀,随时准备出手打人。过了片刻,魏永年那本以为酒精涨红的脸变的更红,头上的青筋跳的也更高。“我……张小姐……你怎么会在这?” “滚!” 张氏第二次喝出声来,“滚出这间房子,想想该怎么对待六妹。还有我警告你,我和六妹亲如姐妹,如果让我知道你将来对她有丝毫不好,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马上滚,今后不准再来这!” 范进这时已经走过来,看似搀扶实际是推搡着,把魏永年掼出门去。 他没有仆人,酒喝的又多,头重脚轻走路已经很困难。幽兰馆的人不喜欢他,又都顾着奉承张氏,更没人搭理他。魏永年只能摸着墙,一点点向前挪动。本来不远的距离,于他而言,却像是走了几天几夜那么久。 在迈出门槛时,脚下一滑,小腿正绊在门槛上,人便滚出了门口,从台阶上直摔到大街上。门口的伙计并没有来扶的意思,反倒指着他哈哈大笑着。 嘲笑……他们还在嘲笑我! 魏永年想着,挣扎着站起身,随即只觉得酒意上涌,在大街上忍不住大口呕吐起来。吃下去的酒肉珍馐,在胃部的翻腾中,伴随着令人做呕的酸腐味道倾泻而出。吐了好一阵,才勉强站起身,刚走到墙脚,又忍不住吐起来。 这次吐的菜肴很少,大多是液体。缓了好一阵,人才站起身,刚刚转身间,一条绣花帕子就递到了面前,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魏公子,你好好擦一擦吧,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喝的那么醉。” 魏永年端详了好一阵,但这里没有灯光,看不清女子五官。那女子道:“别看了,看了你也不认识,我记得你,你却不会记得我。不过在这种天气,只能在外面吃风的,都是苦命人,互相帮一把也是应该的。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这样的天气若是醉倒在路上,会死的。”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武状元(上) 杂碎的餐具被清扫出去,歪斜的桌椅重新摆好,酒菜很快排摆开来。清楼这种地方说起来,只要是够档次的,大多少不了文人墨客捧场,背后又都有黑白两道靠山,不大怕人闹事。可是做这种营生,打架斗殴争风吃醋的事都不会少,像这种喝多了打砸的事经历多了,其从业者的情绪并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受多大影响。 比起魏永年,范进和张氏显然才是受欢迎的客人。酒菜刚一摆好,马湘兰就带着薛五走进来,向两人道谢。 解了幽兰馆之围的少女,并没有急着离去,大马金刀的坐下,招呼着两人过来坐下。为了出门,她与三弟张懋修对换了衣服,他们一家人长的本来就极相像,现在穿上男装,也就是个浊世佳公子,论起仪表风度,比范进更招女孩子喜欢。 她的气色并不算太好,即使擦了胭脂,依旧面色有些苍白,但兴致却很高。又是点曲子,又是叫姑娘,又指着范进道:“不要让退思兄被冷落么,也请为退思兄叫几个姑娘,我们今天好好喝几杯。” 范进看看她,“贤妹,你身体没好,不宜多饮,至于叫姑娘陪就更不必……” 张氏的脸却一沉,“叫我贤弟,不是贤妹。怎么,只许你们男人来这里花天酒地找乐子,不许我们女子来这里开心么?魏永年那等人都能来这里喝酒,我为什么不能?四娘,你说是不是?” 马湘兰笑道:“大小姐说的对,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在世,不管男女,都是要找乐子的。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二位满意,也不至于闹的太不成话就是。今天多亏大小姐与范公子出面,才免去我们这里一场祸事,这顿酒就当我答谢二位仗义出手,也是与二位交个朋友。” 张氏点头道:“还是四娘会说话,我喜欢听。四娘,听说你在江宁花界之中,是义侠一流的人物。不少女子都卖你的帐,惟你马首是瞻。我有件事要你帮忙,你愿意帮我么?” “这话可不敢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无非是姐妹们捧我的场,认我这个大姐,愿意为我出点力气罢了。大小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四娘敢不尽力?” “有你这话就好了。你与珠市楼的银珠,就是那个三声慢,认识不认识?我想把她叫来,与她说些话。你安排个房间给我,要安静,不要人打扰,这个忙能帮么?” 马湘兰道:“三声慢啊……我们倒是没交情,上次在秦淮河还闹了些口角。不过都吃这碗饭,彼此之间总少不了有用着的时候,既是大小姐请,我想她不会不来。可是这个人……俗气的很,请她来怕是没什么话可聊。” “不,你别提我,只说你请她。我跟她有些话要说。” 马湘兰点点头,“我明白了,大小姐放心,这事我会安排得力的人去办,她最近听说认识一位有钱的公子,要为她赎身来着。已经不大见客,不过我四娘相请,她总得给个面子。” 几个幽兰居里极当红的女子被马湘兰招呼来,在这桌陪酒。那几个女子的五官比起薛五略差一些,可是脸上并没有麻子,公平比较也不好说谁一定美过谁。其实文武状元这种事,很多时候是形容她们身上最出色的那个点,不是说这两人就真的在江宁花界称王,把其他人都给压了下去。 这些女人应酬场面的功夫都不弱,又知道张氏身份尊贵,不敢胡乱开玩笑,在维持风度的同时,也把气氛烘托起来。薛五摘去了脸上面纱,时而给张氏敬酒,时而与范进说笑,倒是显得落落大方,与那天在船上的模样大不相同。 马湘兰解释道:“五儿那天那样子也是没办法,两位别见怪。她虽然吃这碗饭,出身却是官宦人家,她爹是武官出身,有一笔公帑交待不清楚,被勒逼退赔,没办法才把五儿卖到这行院里。人又生了花,若是在别人手里,就算是毁了,我把她接过来,就是当亲女儿看。这几年虽然做迎送生意,但只舞剑弹曲,不曾接过客人。小公爷那人啊,若是看上了谁,缠起人来,比这魏永年难对付多了。这两年小五既要出名,又要周旋在这帮人之间,其间的辛苦一言难尽,只好不给徐小公爷好脸,绝不是对二位有什么不恭敬处,还望二位别见怪。” 薛五这时给两人各倒了杯酒赔罪,又道:“今天在这里开了席,我听说是商量着要挪花庄?” 张氏点点头,“怎么?薛姑娘也对花庄的事也有兴趣?” “这不是兴趣,而是感同身受吧。毕竟奴家也得过这个病,知道得了这病的人,是何等艰难。当日听说花庄在那等偏僻之地,就想着人们可该怎么活。现在挪的近些,总是件好事。其实那花庄的弊端,大家也不是看不到,只是没人愿意牵头提出来。毕竟说出毛病之后,官府要么就把人拉去打板子,好一点的也要人负责解决,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又哪来的这份本事。也就把话闷在心里,不敢多说。只有大小姐你这样的贵人,才有本事救那全庄的百姓,给大家一条活路。只为这事,我就要敬大小姐一杯,就是不知道,奴家有没有这个资格。” 少女看看她,“来这里都为了高兴,就别提什么身份之类败兴的事了,你敬的酒,我肯定会喝的。不过光敬我是不对的。整个移庄之事,范兄出力都是最多的,若是只敬我不敬范兄,这酒我就不碰了。” 薛五笑了笑,“大小姐说笑了,自然都要敬。范公子,这杯我敬你。” 张氏出现在这种地方,按说是不大合适的,如果传出去,于名声大有些关碍。可是她今天表现得格外放松,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男人,来这里就为了找乐子。连喝了几杯酒,脸上就有了些红晕,又要让薛五与范进合奏。 两人一人拿琵琶,一人吹箫合作演奏,马湘兰也来了兴头,换了件水袖,亲自下场翩翩起舞。要知她现在既然从伎女变了鸨娘,固然遇到些客人得应酬,但是自己下场表演的时候则很少,这也算是破例。 她成名秦淮,乃至到了明末时期,一把年纪已经不能迎来送往,依旧可以与李香君、董小宛等正当其时的美人其名,手段自然是高明。琴棋书画歌舞等项,都有不凡造诣。 舞姿不似薛五那般有力,但是极有柔媚之美,周身柔若无骨,仿佛一株风中弱草,随风向变化。时而舞蹈,时而跌伏。长长的水袖挥舞,如同天宫的仙女,将那彩绸制成的袖带,在空中织出无数图案。 从舞蹈及肢体之美这些方面看,马湘兰的演出都称的上赏心悦目。其年龄在当下的标准中,略有些大,年轻人都喜欢豆蔻年华的少女,加上薛五等人在,马湘兰不认为有人会看上自己。是以演出的时候胆子大一些,一些动作做的更有媚惑味道。可是就范进看来,马湘兰的岁数是女性的黄金年华,并不影响其吸引力,反倒是被她这些动作而吸引了目光,曲子和旋律也开始配合着马湘兰的舞蹈。 由于已经当了鸨母,马湘兰就不需要刻意节食维持自己那种纤弱体型,但是也不至于把自己吃成个腰粗如水桶的妇人。眼下她的营养比大多数女性要好,是以养得其腰细腿长,身上无处不散发着女人味,再加上这舞,就足以当的起尤物两字。 清楼里的舞,或多或少,都有些吸引男性的成分在里面,马湘兰这曲子也不例外。加上有意识的施为,这方面的因素更重一些。范进自从离开广东就不知肉味,看了这舞,心里也莫名有些发痒。 一曲终了,马湘兰退后行个礼,又擦去头上的汗水,摇头道:“不成了,好久不练有些生疏,让大小姐见笑了。” “四娘不必客气,你这舞我看很出色。薛五姑娘的琵琶也很好,与范兄相得益彰。人说薛五姑娘是武状元,我看在音律上,也足以当个状元了。”少女正说笑间,幽兰馆的伙计走进来嘀咕两句,马湘兰道:“大小姐,银珠姑娘已经到了门口了,我是让她直接到这来,还是……” “去你安排的房间吧,范兄,我去和她谈谈,你随意,等我走的时候,自会让人叫你。” 少女去了房间里等三声慢,外间的酒席上,就只剩了范进一个男人。马湘兰悄悄用眼神示意薛五,后者有些犹豫,迟迟没有动作。马湘兰急得咳嗽一声,“范公子,前段时间这城里的首富杨百万送了一幅画给五儿,范公子是当代丹青妙手,画的优劣一看便知,还请您移步到五儿的闺房里,帮着鉴别下真假。” 范进被方才那舞搞的心里有点痒痒的,加上幽兰馆本就是北里之地,人到了这里,思想上肯定和在其他地方不同,心内一动,但一想到张氏就在这,还是推辞道:“这……不大方便吧?还是请五姑娘把画拿出来,我在这里看。” “那画据说是个古物,有年头了,看一次都跟供祖宗似的,生怕弄坏了。我们也不敢总拿,还请公子劳动大驾,到房间里去看吧。五儿,你给范公子带路!” 薛五与范进一前一后,走出这房间,向幽兰馆后面的卧房方向走去。幽兰馆的设计风格是典型的苏氏园林建筑,曲径回廊,千回百转,如果没人领路,怕是还真找不到正确方向。 薛五在前,范进在后,清楼女子不比良家,同行之时男女之间的距离比较近,手臂肢体接触难免。虽然冬天人的衣服厚实,但是这种接触,还是能让男人心里有些意动。 灯光晃动中,薛五身上那件大红斗篷随风摆动,很有几分侠女风范。看着她那两条长腿,范进心内亦承认,这是个很难得的英武少女。即使脸上有几个麻子,也没什么大碍,在这一行里或许算是个硬伤,可在范进看来没太大关系。再者这麻子对于薛五来说,或许是福非祸,没这些麻子她想要不留客,怕是也不容易。 一个清楼女子邀请男子进香闺,这基本就是一种任对方可以为所欲为的暗示,就算范进在闺房里动硬的,她都没地方找人去主持公道只能自己吃哑巴亏。范进并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男人,能被江宁这种大城市的花国状元邀请入房,心内自不会全无波动。只是他现在正在从事红杏攀折计划的当口不容有失,走在路上,脑子里权衡的还是如果真在香闺里做点什么,能不能瞒住张氏…… “干娘经营这幽兰馆很不容易,连建房子再要维持这些姐妹生活,她的积蓄差不多都用掉了。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为了把这里弄的像样一点,让来的客人可以心生畏惧,不至于太轻贱我们。干娘自己并不怎么爱花钱,唯一的兴趣大概就是兰花,幽兰馆内花重金植满兰花,一年四季都有花香。公子请看,那里那几盆,就是冬天开的。” 范进顺着薛五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几盆冬寒兰,紧接着便开到薛五那白皙的手掌。灯光昏暗看不太清楚,只在昏黄的光晕间见到那一抹惊艳的白皙。范进的心微微一动,伸手一抓便牵住了薛五的手。后者的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将手一抽,但接着就不动了。 “范公子……” 薛五低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有几分羞涩,却听不出怒意。于是范进握的就更紧了些,手指在薛五的手掌上轻轻划动,她的手于女性而言,略大了一些,这也与她个子高有关系。掌心手指都能摸出茧子,显然练武和弹琵琶,都对她的手造成影响。 “薛姑娘,范某唐突了……”话虽如此,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薛五也没有把手抽回来的意思,任范进握着。她似乎比范进更怕被人发现,眼睛四下看着,“快……快躲开这里,让姐妹们看见会笑我的。我……我只是让请范公子看兰……算了还是快走吧,被人看到不得了。” 她身怀武艺,走起来速度很快,此时顾不上风度,拉着范进小跑起来,仿佛是一对正在偷偷相会的小男女躲避父母。范进边走边道: “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四娘这兰种的好,不过也是给她心里的那个人看的。蕙抱兰怀只自怜,美人遥在碧云边。东风不救红颜老,恐误青春又一年。苏州王夫子,不知误了四娘多少年啊。” 薛五的身子又是一颤,奔跑的步子一停,范进却没有跟上她的节奏,一下子撞到她身上。远处有女子说笑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也来这边,薛五吓得一指旁边一处角落,“那里!”随即便拉着范进躲进去。 不多时就有两个女子走过来,“今天咱们这里生意不错,先是魏国公,又是魏永年,接着还有范公子。” “没用,都是点薛麻子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到手也分不了几个钱。人家才是干娘的心头肉,咱们都靠边站了。真是……诶?这是谁的灯笼?” 一个女子拣起灯笼,四下晃动着想找人,另一个女子道:“找什么啊,一准是哪个姐妹闲的无聊,找了小厮来偷会。咱们已经扰了人了,再找?是不是要翻脸啊?走人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又朝着黑漆漆的四周喊了一声,“我们走了,你们继续啊。”拉着同伴便走。 灯光渐行渐远,明柱之后,紧紧靠着柱子的薛五才长出一口气,随即便感觉到一阵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原来自己方才惊慌之下,竟是下意识地抱住了范进的脖子,将两人的距离拉的太近。当危机一去,范进的头便靠过来,亲向她的嘴唇,薛五下意识地将头转了几下,双手推着范进的胸膛,但这种抵抗孱弱无力,最终就只能任他品尝。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武状元(下) 原本对于马湘兰说薛五不曾留过客的说法,范进是不信的,认定这是清楼女子自抬身价时耍的把戏。一个武状元,怎么可能没人要,即便有麻子,也一样有的是男人愿意一亲芳泽。或财或势,都会有些力量压下来,马四娘又能护住她几时? 可是当范进真的攫取少女樱唇之后,才发觉她对于这种亲近极是生疏,与胡大姐那种没和男人接触过的小女生没区别。只能用雏来形容她在这方面的技巧,乃至唇分之后,她那大口喘气的模样,也证明她的紧张与羞涩,这种事怕是真没做过。 “薛大家……实在对不住,方才你抱住我的脖子,我以为你想要的……再说姑娘绝代佳人,范某一时情难自已……总之是我唐突了。” “公子不必……不必如此,来这里的男人都是为了寻乐子,不管是才子还是宿儒,最后都是为了这个,我已经习惯了。其实……其实我经常和人亲亲的,没关系。只是请公子不要再放肆了,否则五儿可要还手了。” 薛五低下头,语气尽量放的平淡,但是那剧烈起伏的胸脯,和声音的颤抖却出卖了她,证明其所说的并非事实。虽然灯笼没了,但是回廊里挂着些灯笼,借着微弱的光芒,范进甚至可以看到她的手在剧烈颤抖,方才的话与其说是表态,不如说是恐吓。 范进再次拉起了薛五的手道:“薛姑娘不要太残忍啊,你看,现在我们丢了灯笼,我不拉着你,怎么到你的房间去?你要因此对我出手,这不讲道理么。要不你送我回去?我反正第一次来,现在你要是跺脚一走,我就哪里也去不了。” “奴……奴家自不会这么走,范公子拉住奴的手,奴带你去房间,但是你不许再向方才那样亲过来。奴家是武状元……弄伤你就不好了。” 两人躲开明柱,继续向前,由于没了灯笼,薛五也走不快,就只好拉着范进慢慢前行。一路上要绕过不少回廊假山,由于幽兰馆没生意,这些地方大多肃静。换句话说,就是叫破喉咙都不容易喊来人的僻静之地,每到这里,薛五都觉得提心吊胆,生怕男子再把她抱住做些什么。脑海里反复闪现着方才那一幕,搞的她呼吸凌乱,心头狂跳,范进握着她的手,都能感觉到她脉搏的不规律。 一处假山附近,一对男女紧抱在一起,不时传出男子的喘气和女子那时端时续的声音,“快放手啊……回房去,外面冷,你想冻死老娘!啊?” 女子正推着那男人,却正看到走过来的薛五与范进,那男子只是院里的小厮,见是薛五过来,像作贼似地松开手跳到一边。哪知薛五比他更怕,啊的叫了一声,低下头拉着范进猛冲。那女子道:“五妹妹?你可千万别说给干娘,否则阿生的饭碗……五妹妹,你别跑啊,那公子是谁,介绍我认识一下啊!” “我不是薛五,你看错人了。你不许胡说,否则我拿弹弓打你了。”薛五含糊地说了一句,跑的更快,范进在后则朝女子摆手道:“没关系,你们继续啊。” 雪地路滑,薛五跑的急,再加上没了灯,脚下一绊,不知踩在什么东西上,人猛地向前一抢,随即腰里一紧,却已经被范进一把抱住。“薛大家,留神!” “啊……”薛五又叫了一声,可紧接着就把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被姐妹发现。范进笑道:“怎么,你很怕她们?” “干娘……疼我,如果我没遇到可心的客人,就不必侍奉。在这种地方,这样很容易被人嫉妒的。虽然大家都叫做姐妹,其实交情也就是那么回事。不少人都嫉妒我与众不同,有这份权力,所以不少人都想看我笑话。还有人甚至找了无赖故意来钩引我,想要看我痴心错付人财尽失之后的狼狈样子。我这样与范公子走在一起,她们肯定要编排我的,我没关系,干娘护持我的这片苦心就白费了。糟糕,方才她肯定把我认出来了,我却没看清她是谁,想拿弹弓打都不知道该打哪个。” “那个男仆叫阿生,你抓他来问就知道了,他不说,你就拿弹弓打他。”两人站在几块山石之间,范进的手却没有送开,依旧抱的很紧。薛五也不敢用力挣扎,生怕惊动了别人,只道:“公子……外面凉,我们到房里去。奴家的房间,离这不远了。” 她身上有武功,摔倒时,身体自然做出反应,倒不至于跌伤。不过再走起来,也就越发的小心,生怕再摔倒又被抱住。范进道:“其实四娘要你带我去房间看画,是什么意思薛姑娘应该很清楚了吧?她不但不怕别人看到,还恨不得让院里的人知道呢。下次魏永年再来找你麻烦,我就揍他。” “多谢范公子……可是……可是公子是要进京赶考的,这一别便不知是何期重逢,纵然知道你的名字,也没有什么用。干娘是为了我好,不过我也见过她与王夫子交往的情景,于这等事其实已经不再奢求。白首之盟,只是良家女子才有的运气,像我们这等女子,即便遇到可心意的男子,也不过就是你贪我貌,我爱你才,做巫山襄王之会,便不复相见。若想过正常的日子,却是妄想。方才公子说这兰花,我便想到你与干娘可称的上知己,于她的想法心思猜的透彻,结果……公子也不是好人,动不动就要轻薄……。”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门外,丫鬟开了门让两人进来,随即就被打发了出去。这房间比起红袖招海棠的房间来,档次显然高的多。墙壁上挂着绘有梅兰竹菊的画卷,另外一面则挂着一口乌鞘长剑,一张弹弓一旁还有弹囊。一旁放有琴台、书架,惊鸿一瞥间,就能看到那本牡丹亭。 房间里点有火盆,温度很高,人到这里就容易出汗。薛五毕竟是做这营生的,不能摆大小姐架子,自己脱去了斗篷,就来帮范进解外衣。又请范进落座,她准备去拿茶水点心。回身之间见正中的方桌上,一副画展开了一多半,似乎丫鬟刚才是在看画的。 薛五的目光向着那画一扫,脸色就一变,一步抢过去,要把画收起来。但是范进眼明手快,已经抢先一步来到桌前,“这就是四娘要我看的古画么?那丫头胆子也真大,就这么随便的拿出来看。” “不……不是……不要看……求你……” 薛五急得面红过耳,可依旧阻止不了范进的行动。放眼看过去,只见那画纸质很新,一望可知不是什么古物。画中一个年轻书生,儒冠长衫持箫而立,虽然画技比不得范进,但是水平也不算低,完全可以辨认出,里面画的人正是范进。薛五儿急着想把范进推开,又不敢使力,反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是古画?薛姑娘,你上当了。这画上的家伙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这画能古到哪里去?” “不……不是,这不是你……这不是我画的……”薛五一连说了几句,却是越说越错,粉面通红,不知该说些什么。泪水流出来,打湿了画卷, “你……你既然看见了,就没什么可说的,你尽管笑吧。我知道这是很丢人的事,也知道自己是个麻子,不配有这种念想。其实就算干娘劝我,我也没答应过,因为我知道就算你留了宿,也不过把我当个笑话,只认为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清楼麻女痴缠于你,你只是赈济灾民才留了宿。王夫子误了干娘一生,我却是不值得范公子误的,我也没想过真能得到什么。” “干娘说过,入了这一行的女人,身体交给谁无法自主,但是心交给谁,自己是能说了算的。若是一个女子没把心给过任何人,那她想要离开这个火坑就很难。可真要是把心给了一个人,怕也就是受罪的发端。干娘如是,我也如是。明知道大家萍水相逢,再会无缘,也不敢做奢求。只想把公子的像画下来,自己挂在房子里看看。谁知道那死丫头居然……居然敢把画拿出来……偷看。范公子大可笑我一通,再到外面宣扬一番,薛五麻子挂了范公子的画像在房里发痴……” 一个女子偷偷画男子的像,如果再说对他没什么念头,这是谁也不信的话。薛五这番表白很有些破罐破摔的味道在里面。这是个才子佳人的时代,一个相貌出众又有才华的举人,得到名伎垂青是极正常的事。 夫妻之间,成亲当晚彼此才认识,照样要过一辈子。即使清楼这种地方比普通人家更讲究情调,但是于大多数人来说,来个三五次,差不多就能把情分定下,成与不成都有定数。毕竟时间和金钱都浪费不起,没几个人有精力与伎女进行一场爱情马拉松,谈个几年再定白首之盟。山盟海誓或是日久生情,反倒是奇思怪想。 因此范进对薛五的表白或是倾心并不诧异,看着她那大眼睛里饱含的泪水,拉着她的手道:“薛大家,你这话就太过妄自菲薄了。江宁城内谁能得薛大家垂青,都是三生造化。范某一个广东书生,何德何能,折走江宁名花。我只怕这事传开,不知多少文人书生要找我拼命呢。” 说话间他再次亲向了薛五,两人个子差不多高,亲的很方便。后者说了这些话之后,就等着范进回应,见他亲过来,先是略略缩了缩头,但随即就大胆地迎上去,主动抱住了男子。 比起在院落里,此时的薛五胆子要大的多,甚至于范进的手伸进其衣服内时,她也只是轻轻叫了两声,就任他施为。直到分开时,这英姿飒爽的武状元,已是面红过耳鬓发凌乱,任范进牵着她的手坐到牙床边。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目光里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期待,红着脸道:“公子,奴家的花名叫做薛五,本名薛素芳。除了家里人,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名字的男子。平日待客都在外面,这闺房里公子是第一个男客人,也会是最后一个男客人。今晚,就让奴家服侍公子休息……” 范进摇头道:“今天不行。” 薛素芳略一愣,目光闪过一丝失望的黯然。随即勉强一笑道:“是奴家糊涂了,张小姐不知几时走……” “不光是这样。清楼也是有规矩的地方,尤其你这样的当家花魁,据说选男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有一大堆流程。具体过程我不是很清楚,只听徐维志同我说过。他点过几次大蜡烛,给几个行首梳笼过,说这里面有很多讲究,也要开销一大笔银子。我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应酬场面,再说也要问问问四娘,需要多少银两开销。” “不……公子,奴家不是为你的银子!”薛五的情绪又有些激动, “奴家可以对天发誓,只是爱慕公子品貌才华,而非贪图黄白之物。那些所谓规矩,无非是给行首抬身价,顺带骗客人银子用的。奴家是真心喜欢公子,情愿侍奉枕席,不要公子破费。干娘对我很好,许我自己选客人,也不会盘剥太苛。奴家自身还有几文私房,足以付公子度夜之资,你只管休息,银钱上的事,不用费心。” 范进摇头道:“四娘对你好,我也要对你好,你这么个人都给了我,我能让你没面子?等等吧,等我找到时间,好好热闹一回,总不能让王雪箫赢了你不是?不但要给你摆场面,还要摆的足,让江宁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范进范退思的女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为你赎身。” 薛五两只杏眼呆呆看着范进,很有些不敢相信对方的话:“公子……你愿意为奴家赎身?” 范进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当然是真的,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你肯对我用心,我也要对你用心才行。如果你愿意跟我,我就赎你出去,将来让你做个妾室。如果不愿意呢,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按着第一次和花魁度夜的规则行事,总之不能让你面子受损。今晚上就睡在一起,既是简慢了你,也对马四娘不公平,大家还是聊天吧。比如说说看,范某一个破书生,有什么可爱的。江宁城里文人才子,富翁勋臣这么多,何以素芳就垂青于我?莫非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保佑,让堂堂武状元看中个破书生?”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女儿心(上) 范进始终坚持,每个人做出的抉择自有其理由,亦应为自己的抉择承担相应后果。比如当下,如果是从顺应自身需求方面,他应该立即扑倒薛大家,尽情享受这个虽然有些瑕疵但依旧可以称为美女的佳丽。但是这样做承担的后果就是,要么在不上不下的时候匆忙提起裤子穿上衣服跟着张氏离开,要么就是和张氏之间的关系大幅度退步。 不管张氏的性情如何,想要让她彻底弃刘勘之倒向自己,就不能在和她确定关系之前,随便偷吃,至少是不能被她发现的偷吃。像是到现在他都没对丫鬟春香下手,原因也在于此。先偷丫鬟再偷小姐的路线是对的,也要看对谁用,对张氏用这种套路,结局只能是自己翻车。 正常人自然都能明白利害,用薛五换张氏,是典型的赔本生意不能做。那么就只好佯装君子,做个柳下惠。只过过手口瘾头,却不能深入。 赎身或是摆场面这类的话,其实就是空头支票,范进自己都吃不准能在江宁待几天,哪里能有时间做这些事。离开江宁万事休提,这个美人错过就只能错过。如果日后有缘自能得见,无缘也无从强求。 但是他的谋划薛五显然猜不出,反倒是被范进这种重视她的行为,以及许下的承诺而感动,颇有些真情流露的味道。 “薛五不过是个不幸之人,在这种地方做迎来送往的营生,实在当不起公子的称赞。武状元云云,不过是个噱头,大家求的无非是与薛五一番欢情,出去之后有的吹牛。我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衣服上的一件饰物,又或是一件很有趣的玩意。眼下有点名气,过不了几年,就没人记得我了。到那个时候,奴家的境遇就会很糟糕。就算是现在,行院里于我的评价也不算高,尤其是我摘了面巾之后,不少人对奴家其实也就没了兴趣。” “行院里好看的女孩子很多,所谓文武状元,不过是噱头之一,除此以外,什么七仙女,六姐妹什么的,只要想找,总能找到些名号。她们的名号未必就不及奴家响亮,相貌……怎么也比我好。其实像奴家这种面有残缺的女子,是讲不起架子的,奴脾气又臭,容不得别人毛手毛脚,为这事和客人吵了几次架,如果不是干娘心好……怕是早就被打死,或是卖到那些下贱地方去了。只有范公子……你初见奴家时,眼神里居然是欣赏而非鄙夷或惊奇,从那一刻起,奴家的心就动了。” “戴着面纱时,向奴家讨好的男人不少,归根到底无非是想脱掉奴的面纱和衣服,等到真把面纱摘下来,大多数都会有厌恶的神色。少数的,也觉得遗憾,认为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奴家身上。就像他们喜欢的一块玉被人弄坏了,或是衣服被碰脏了,就是那种表情了。能真把奴当个人看的男人,除了义父,就是范公子了。” 她说的义父是谁范进未知,也未动问,只笑道:“就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看中我了?” “这于奴家而言,可不是小事。毕竟这天花的印记,是要跟一辈子的。如果男人对这一点有所厌恶,即便情热时不说,等到情转薄时,这便成了祸根。与其将来为这个翻脸,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清楚。奴家如果想找男人自然可以找到,但是想找一个有才情有本领,还不以天花为忤者,除了公子,便再无他人。其实奴家仰慕公子已非一日,那书架上的书,一多半都是公子的。” “那么说起来,薛大家岂不是早就属意于我?为什么在船上的时候冷冰冰的,还不往我身边坐?我还以为你属意的是张三郎呢。” 薛素芳一笑,“三公子是好人,可惜太呆了,嫁他做娘子是没问题的,做小的就难说了,万一遇到个妒妇就有的罪受。奴家那天之所以摆架子,一是和三声慢口角几句,心里有火。二来……公子有才有貌,自有无数女子倾慕。奴自知相貌丑陋,比不得她们。若是再不拿出些手段来,公子眼里,哪会有我?怕是喝过酒,就忘了奴家这么个人。我这么一傲气,公子就能记得天下有个叫薛五的女人,不给他面子。干娘教过,做我们这一行,除了要学会满身本事,最重要的是有脑子有手段,否则啊,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范进笑道:“薛大家手段高明,范某自愧不如,中计了。” 薛五儿道:“其实江宁每一年,都会有一些清楼女子爱上才子,并为之拼上一切。尤其到了大比之年,这种情况更多。有的姐妹把所有积蓄送了情郎,甚至为了情郎发迹甘愿牺牲自己,去侍奉那些对情郎有所帮助的男人。她们中有人修成正果,到了男子家做小,有的就像干娘和王夫子那样,相知不能相守。最惨的就是人财两空,只能接着迎来送往,那样的女人心已经死了,按干娘的话说,她们活的只是躯壳,这辈子没指望了。奴家本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书生,免得走上老路,直到遇到公子才知道,这种事自己怎么想是没用的,该来的时候根本逃不掉。即使明知道是个火坑,也会踏进去,人说飞蛾扑火,大概便是如此。为了那片刻的温暖便是赔上性命,也再所不惜!” 范进紧拥着佳人,感受着她的温暖与芬芳。薛五虽然个子高,但是体态比较单薄,与丰满的林海珊不同,拥着她,就能感觉到这女子的轻盈与瘦弱,进而竟让男子心中不免升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 “有件事我必须要说清楚,我家里已经有了两房侧室,而且正室之位……” 薛素芳这次主动亲了范进,把他后面的话堵回去。“我知道的,自从进了这里,我便知道,不该有那些奢望了。何况奴家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和首辅千金争正室之位啊。” “薛大家慎言……这种事怎好乱说。” 薛素芳露出个调皮的笑容,“怎么,被说中心事了?其实这事干娘看的很清楚,从你们猜谜的时候,干娘就说你们两个是天生一对。这种叫做天作之合,如果你们走不到一起,才叫没天理。其实张小姐对公子也并非无意,若是她真不想与你有什么,怎会总和你同进同出,连那花庄,都是你们一起去的?” 她将身体向范进靠了靠,“奴家知道这种事不能乱说,但是出我之口,入公子之耳,也不会走漏风声。张小姐这样美的女子,奴若是男儿也要动心。进了行院的女人,最忌讳和良家妇女争位分,按干娘说,那是顶笨的笨蛋才会做的事。要名分有用,天下就不会有清楼了。我们要争的是男人的心,而不是大妇位置。像是王夫子,虽然有妻有子,但是心一直在干娘这啊。” “那只是马四娘自己这么看罢了。”范进轻声道:“我反正不会像王稚登那样,误一个女人一辈子。我会给你个名分,让你进门,不至于偷偷摸摸的来往。我也会尽自己所能,不让你受欺负。” 薛素芳柔声道:“若果真如此,便是奴家三世修福,才有这番福报……” 两人的脸又贴在一起,一番唇舌追逐后,范进问道:“你是怎么……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提了也没用,这就是命吧。” “说了就是希望,如果是被冤枉的,找机会上控,或许有转机也说不定。再说大家将来是一家人,的事我当然要知道,我的事也会告诉你。至于能不能解决,我不敢打包票,但起码要让彼此心里有数。” 薛素芳苦笑道:“哪来的转机。家父官拜指挥使,于隆庆四年奉旨筑城,结果老人家是个求好的性子,又赶上天时不好流民四起。家父见百姓困苦,又想那些人若是为盗,平灭他们就不知要花多少粮饷,为求个省力省钱的法子,便大量招募流民,以工代赈。用四年时间,把城修的又大又坚固,招流民开田地,支公帑修水利,总算给那些人找了条活路,那几年也没发生大规模的强盗民变。城修的好,银子花的也多。到了工部核销时,拿不出银子打点,结果工部派员严查,说是亏空公帑八千两,着令追赔。彼时张江陵当国,于银子看的比天大,一文钱都不能差,加上家父是高新政提拔的官,就格外严格些。爹拿不出足够的银子,就只能把奴卖了……” 说到当日情景,薛素芳的眼眶又红了,但是她显然已经学会怎么克制情绪,连吸几口气,强笑道:“看奴家,一说这事就又犯糊涂了,败了公子的兴头……别见怪。其实这都是命,如果不是落到这里,又怎么遇的到公子。” 范进问道:“伯父现在如何?” “虽然把能卖的都卖了,但是亏空还是没赔利落,被发遣到三边效力,总算没砍头。只是道路阻隔没了消息,现在人是否还活着,奴也说不好。” “这样啊,等我进了京,若是真能高中,必然找人寻访伯父下落,看看能不能把人弄回来。” 薛素芳摇头道:“公子不必费心,只要公子高中之后,别忘了素芳,奴就心满意足了。我认识的几个姐姐,都是把全部家当给了人,结果人家中了进士,就再不联络了。反倒是没中的,才有可能做小。干娘说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奴家只希望干娘说的没错。” 范进道:“这你自然放心,范某绝不负你就是。不过……当日伯父既为主麾,没给你定个亲?” “定了。定的还是都指挥家的公子,本来他家若是拿出笔钱来,也不用让奴家流落清楼。可是一听说是这事,那边就闹着退婚,死活不肯与我家再做亲家,后来听说,是担心我爹借着这关系借钱。” 范进哼了一声,“这等人也真是少见了。白白把这么个美娘子便宜了我。” 薛五指指自己的脸上那些稀疏的麻子,即便有粉遮盖,依旧看的出来。“有这个,也算美娘子?伺候公子的时候,奴家会吹掉蜡烛,可是白天看着的时候,总归是不够美。还是王雪箫那样的,才算美人。” “有这个,一样算美娘子,我不会介意的。等到我把该办的手续办了,就让你知道,我到底嫌弃不嫌弃。” 两人又待亲热的时候,忽然响起敲门声,接着就是马湘兰道:“范公子,张小姐请五儿过去,说是有话说。你们……方便么?” “方便,自然是方便的。”薛素芳应了一声,连忙起身,自己整理着衣服,范进则主动弯下腰,帮着她穿上牛皮靴子。这个举动在范进看来不过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可是薛素芳的眼眶却又一红,下地时脚步都有些踉跄,未到门口忽然转身扑到范进怀里,抱着他又是一阵亲热。 等到她走出去,马湘兰才笑着进来,看看床铺,摇头道:“范公子是五儿第一个客人,多半也是最后一个,她放不开。白错过了这么个好机会。” “不……这也是我的意思,就这么在一起,太轻慢她了。我想,还是该按规矩办吧。” 马湘兰一愣,随即面上一喜:“怎么?公子是想?给五儿摆个场面?” “我是想给她赎身,现在赎她,纳她做小办不到,时间不够。这事等我回了江宁就办,四娘先算算,大概要多少钱,回头我拿给你。” 马湘兰打量范进几眼,目光很是复杂。半晌之后才道:“五儿命数不错,遇到了你这样一个男人,算是她的造化吧。这孩子前半生很苦,在这种地方守住清白,要费多大力气,范公子想必是知道的。希望你别负了她,别让她被欺负了。我们这一行的人不好混,大部分时间身不由己,陪谁不陪谁,自己说了不算。偶尔遇到一个中意的,又未必看的上自己,就算彼此看的上,能否在一处也在两说。虽然我看三声慢不顺眼,但是方才看她哭着离开的样子,心里也不舒服。都是吃这碗饭的,看看她,就想到了自己。不知道张小姐与她说了什么,居然让那样的女人哭成一蹋糊涂,也是少有的事了。她把五儿叫去……该不会欺负她吧?” 她看看范进,显然是在担心,张氏猜出了什么,进而为难薛五。以对方的家世权柄,真要是压下来,薛五哪里禁的住。 范进笑道:“不会的,虽然我猜不出张小姐的用心,但不会像四娘想的那样。我来的匆忙,没准备什么。正好还有时间,我画几幅画,送给四娘和素芳,算是个礼物吧。还有今天该开销多少,四娘开个单子给我,回头让人把银子拿给你。” 马湘兰摇头道:“范公子这话就是骂人了。我马四娘可不是那种掉到钱眼里的女人,这一顿酒席难道还管不起?五儿喊我声干娘,范公子就是自己人,你们两个要好,哪能找公子要钱。倒是公子的墨宝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日公子高中,这一副画怕不要卖到天价去,您一连给几幅,这是厚赏了。公子且坐着,妾身为公子磨墨,请公子赏画。”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女儿心(下) 时间已经到了三更,范进与张氏已经离开,薛五的房间内依旧点着灯。马湘兰将几幅画反复的看着,每一幅都爱不释手。 现在拿在她手里的,画的正是方才宴会上的场景。一书生吹箫,一美人弹琵琶,另一个美人舞动水袖,翩翩而舞。虽然没有油画的颜料,但是画的几个人都与真人几无二样,比起真人更为动人。 马湘兰自己就是丹青妙手,善于画兰画竹,人物略弱一些,但本身的水平也不算差,鉴赏能力也算是名家水准。薛素芳与仇十州之女仇珠曾经是闺中密友,丹青功夫师从于仇,虽然沦落风臣后两下的交情疏远了些,但是也有来往,绘画和鉴定方面的本事同样出色。 两人或出身官宦或结交名士,眼界都很开阔,真正的名画见得多了,好坏还是可以区别的。范进这几幅画在她们看来,无一不是妙品,如果从市侩的角度看,这几副画的价值,足够范进在幽兰馆住上半个月。而这却只是他不到一个时辰时间内,完成的作品。 这画上三人栩栩如生,画的极为传神,在当事人看来,甚至有照镜子的感觉。薛素芳指着画上的马湘兰,又看着面前的真人道:“干娘,范公子画你画的很用心呢。你看这眼神,就像要勾人魂魄似的。在他的眼里,干娘你是这样美……上次王夫子画干娘时,却不及这般传神。” 马湘兰举起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在武状元头上,“好啊你,找到了如意郎君胆子就大了,连干娘的醋也吃?我今年二十九了,人老珠黄没人要了。你呢,就小心着王雪箫她们就好,我肯定不会和你抢男人,抢也抢不过的。百谷他画的是娘子,当然要端庄一点,你见过谁家媳妇眼睛乱飞到处勾人的,范公子画的,就只是个行院女子罢了。大家心里想法不同,画出来就不一样。” 薛素芳道:“那这么说,干娘也承认范公子对你有想法?”话音未落,头上就又挨了一巴掌。 “你啊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是以为老娘不敢揍你啊。告诉你,要是老娘年轻个十几岁,就你这小丫头片子,根本不是老娘对手,男人早被我抢走了,你就自己哭去吧。长点心眼,把男人盯住。这么短时间内,画出这么多好画的男人,不会让你受委屈,就算他功名不成,靠卖画你也能过上好日子。咱们江宁这里人都说出才子,可是像他这么有本事的,我看也几百年出不了一个,自己好好把握住,别让他飞了。” 薛素芳摇头道:“本来还想拿出点身份来,哪知道那小妮子居然好端端的看画,一下被他都看了去,什么架子也摆不了了,只好怎么都随他了。” “我看这画看的好,要不然就你那性子,别别扭扭的等着男人追你,还没等你讲什么情调呢,他就进京了。到那个时候,你后悔就晚了。这个时候呢,就得一快打三慢,找个时间陪他……把什么都给了他,你们两个的事就算定下了。等他 中了功名回来,你就可以过门了。” 薛素芳被说的脸通红,低头道:“他也没有干娘说的那么好了,方才来的时候很不规矩的。” “废话,男人到了这种地方要是还规矩,那多半就要去看郎中了!他对你不规矩,证明对你有意思,这是好事。干娘也知道,你对他还说不上如何喜欢,可是现在时候不等人。黄公公那干儿子,快从淮上贩盐回来了,听说是在瓜州躲天花。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等他这次回来非要赎你做小,你怎么办?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与其给了他,不如给了范公子。两下比较,还是范公子看着更顺眼些。当然,他家有个张江陵的闺女,你们两家算有点过节,不过只要你能忍住,也没什么大不了。” 薛素芳想着张氏与她谈的内容,轻声道:“这张江陵的千金,未必就在范家。干娘没觉得,她今天玩的有些过分么?” 马湘兰一愣,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蹊跷。秦淮会时少女虽然也在酒席上饮酒行令,但整体而言,还是不失相府千金应有的体统。今天的行为,更像是个纨绔阔少,这种狂放的女子,在大户人家里倒不是没有,但是与少女之前的表现大有不同,她不该是这样的为人。 “五儿,你的意思是说?” “张小姐是得意一时是一时,类似垂死之人,挥金如土毫不吝惜是一个道理。她这次是在赌,赌注之大,可称一句惊世骇俗也不为过。甚至她自己,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人除死无大事,她连死都想到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一个死人,又怎么进门。” 马湘兰一惊道:“五儿,你可别骗干娘,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吓人。她好端端的,风华正茂,怎么说去就去了?再说,你搀合着等事做什么?” “没办法,张小姐太厉害了,我这点机关在人家眼前,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把戏,只两次见面,就看破了端倪。我如果不给她帮这个忙呢,她就要掀我的底,那样别说赎身了,就是连个安宁日子都没有。不但我自己遭殃,也要牵连干娘。所以只能陪着她赌。好在她所求不苛,只是要我的一些东西。” 马湘兰想起说话过程里,确实有丫鬟来取过个盒子。她不会翻看手下姑娘的私人物品,于那里是什么东西也猜不透。只问道:“那……是什么?” “别问。这件事出她之口,入我之耳,再有第三人知道就不大好。总之,她这次是在赌命赌人生。其实她看上去风光的很,心里的苦跟我也差不多。一个女人心里住着两个男人,这滋味不好受。她这次是要做个决断,把其中一个男人杀掉,但如果杀不成,就可能是把自己也搭进去。” 马湘兰久在江湖,见多识广,薛素芳不肯说,就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该问,打一个哈哈,就不再多说一句。只看着画道: “你不说娘就不问了,这大户人家的千金,却也不好当。一个女人心里住两个男人,是件很难过的事。可是一个女人心里一个男人也没有,也不好过。你啊,这次是用干娘画的画拴住个男人,可这只能一时不能一世,还是得自己把心打开,让男人走进去才行。什么时候你自己画一幅男人的画,才算熬出头。” 薛五微微一笑:“女儿的情形,干娘是知道的,想要当个好媳妇也不容易,至于谁能走进我的心里,我自己哪能做主。张千金在赌,我也在赌,只希望范公子比黄公子好相处一些,至少言而有信把我赎出去。若是赌输了,也是我的命数。原本是想借范公子脱身,可是现在倒是觉得,利用他……或许不太对。” 马湘兰叹了口气,“这碗饭不是人吃的,能跳出去的,千万不要错过机会。可着江宁城,有本事救你脱苦海抗住黄恩厚的也就那几个,错过一个就少一个。这几个人里,也只有范公子的相貌才情最合适,又是外乡人不至于过了门也被纠缠。至于利用不利用,只要你不说,他怎么知道?将来好生伺候他,就什么都有了。你啊给我长点心,把我教你的本事都拿出来,别让他逃了!要是这回抓不住范进啊,你就别说是我马湘兰教出来的,免得丢光我的脸!” 由于偷跑出来,张氏并没坐轿子,而是步行。小丫鬟春香本来是扮书童同来的,到了地方,就被张氏打发着回去了,回程时就只有范进一人陪同。街上的难民很多,衙役巡兵也不少,倒是比较安全。除了一些实在穷得没办法的乞丐冲上来乞讨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事发生。 少女并没有说话,范进只当她心情不好,就也没有说什么,只陪着她走。走过几条街道,少女忽然对范进道:“范兄,我累了。” “那……我扶着你?” 少女看看范进,“范兄为什么不说雇轿子?” “这么晚了,轿子不好雇,最关键是,我去雇轿子你怎么办?把你一人丢街上,我不放心。我扶着你就好了。雪天路滑,你要小心摔到。还有,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其实你现在这样,并不适合跑来跑去,应该是躺在家里静养的……从明天开始好生在家歇着,等到身体好了……” “好了,真罗嗦!”少女大方地伸出手,范进把胳膊探出来,任其搭住。少女做男儿打扮,两人这种把臂而行,在外人看来极为寻常,于当事人而言自然明白,少女到底有多大的勇气,才肯做出这种举动。 少女的脸有些红,走出好一阵,忽然问道:“范兄,你和薛大家有没有……” “你跟她也见过了,看也看得出啊。” “是啊,所以小妹倒是有些觉得内疚,走的早了些,否则范兄可以留宿的。” 她虽然调侃着,但是目光里流露出的赞赏之意还是捕捉的到,范进心知,自己这次的选择做对了。他问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和银珠姑娘吧,聊了什么,怎么听说人是哭着跑的。” “我答应给她赎身,再给她在江宁买一所房子,让她在这里住。等到三弟到江宁,就会和她团聚。过两年三弟一成亲,我保她个侧室身份。至于哭,许是太欢喜了吧?清楼女子疯疯癫癫谁说的好。” “那她不是赚大发了?你问了她什么,居然答应了这么大的事。” “也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她对三弟是怎么看,又问了她,如果我家败了,她会怎么样。本以为她会说些海誓山盟的话,哪知道她很直接。说她最早只是贪恋三弟英俊外加他有银子,想要骗一些钱。可是后来三弟用了真情,她自己就也动了心,连买房子带赎身,都用自己的钱,不会拿张家一文。如果张家败了……她就跑了。这是她自己的话,那时候她就重入风臣,再做这迎生,肯定不会和张家一起死。” “为这个你就喜欢她了。” 少女点点头,“因为她对我说了实话,没有说一堆大话空话,这样的女人够聪明够坦诚,有资格进我家的门槛。她脑子不糊涂,知道轻重,只要家父声威不坠,她就不会背着三弟乱来,也不会闹的家宅不安。这样的女人娶进家里,并不是坏事,有她管着,三弟也不会在外面惹些闲花野草,什么文状元武状元的,他都不会去吃人家嘴上的胭脂。” 范进回想了一下,确认薛五嘴上没胭脂,自己掩盖证据的手段不差,当下道:“别这么说啊,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去吃女人嘴上胭脂的。” “是啊,小妹也没想到,范兄浪费了那么久的时间,居然连个清楼女子嘴上胭脂都没吃到。本以为兄长乃是妙人,不想如此无趣,实在太让小妹失望了。” 范进无奈地摇头苦笑道:“贤妹,你……你这是欺负人。” 少女也笑了笑,“因为兄长忠厚可欺,小妹不欺负一下,不是暴殄天物?小妹看到魏永年的模样,想明白了一些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魏永年这种货色,一有了钱都会到外面偷腥,何况真正的才子名士,更管不住。女人选错一次,就要赔一辈子,男人选错了,就再重选一次,范兄你说,这样公平么?” 范进摇头道:“不公平,但是你想的也是太极端了。其实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那样,相守一生的也大有人在。就拿贤妹来说,我想你的相公绝对会与你同甘共苦,不管任何时候,都不会离你而去。” 少女看看范进:“当真有这样的男人,就算是小妹容颜尽毁,变成无盐,也会不离不弃?” 范进点点头:“我相信,肯定有。” “哄我!”少女嘀咕一声,大步地向前走,雪地路滑,她又不是武人,脚下难免不稳,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范进的手臂,始终未曾放松…… 回到房间里时,张懋修穿着一身女装,正坐在灯前拿着书扮演姐姐。既怕被兄长发现端倪挨骂,又担心姐姐惹出什么祸。见正主回来才长出口气,上来想问什么,少女说了一句:“将来等你成了亲,有那银珠好受的。”将满脸笑容的张懋修赶出了房间。 坐在灯前,少女抽动了几下鼻子,确实没从范进身上闻到太浓烈的脂粉气,薛五见自己时,也没有鬓乱钗横面红耳赤,证明他们确实没做不要脸的事。 这男人倒是老实……少女想着范进所说的话,微合二目,心内暗道:既然你这么说,就看看能不能做到了。元定、退思,这次我要在心里杀掉你们中的一个,我累了,也是到了该了断的时候了。 窗外风声大起,虽无雪,风却疾。少女心中所思甚多,乃至于忽略了贴身丫鬟回来格外晚的事实。对于一个下人的作息,她不关注倒也寻常,只是小人物往往也能翻起大风浪,这个道理,张氏目前自是体会不到。 赌局已经开始,骰盅轻轻摇动,作为赌局的发起者,也已经无力终止,只能让其顺着自己的轨道,继续前进。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天花 天花庄移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这个年代的主要资源,都集中在士绅、勋贵等有力人士而非衙门手里。在范进的奔走下,这次江宁城里大部分勋贵、官宦、士绅都在为移庄出力,尤其是在范进的努力下,不少人意识到做慈善不但是功德更是事业,参与的予望更高,投入的资源也多些。 大批商户富翁参与进来,以财力配合势力,执行力远比衙门为强。前后四天光景,整个花庄已经移动完成。固然有少数病患在移庄过程中死掉或是逃走,但是对大多数病人而言,还是喜多与忧福多于祸。 于花庄附近,工坊也在建立之中。在江宁魏国公府想要做点生意或是涉足某个行业,都是极容易的事。徐维志只是透露了一下这方面的意图,下面自然就有人操办。 新的花庄房屋质量远比之前的庄子为好,又雇佣了专门的郎中负责定期检查,各家大户都找了些出过花的仆妇和护院担任服务及警备责任,衙门里也派了人手过来。两下互相监督互相制衡,谁也不能一家独大,加上各勋贵府上少不了派人巡查,像是刘麻子随意搞女病人的事,基本不可能发生。 病人们不用再担心一场雪下来,就有房子被压塌把自己砸死,也不用担心病好后不能回家。女性病患不用被公人欺侮,心中自是感谢这移庄的贵人。于范进以及张氏都感恩戴德。有的病人已经在房里供起简易的长生禄位,对着张千金磕头膜拜。 六小姐的病比之刚送进庄时有了些起色,珍珠痘是所有花中最轻的一个,加上新花庄环境好,以及这次移庄事件让她的心情大为舒畅,感觉没有被家里抛弃。范进又在护理上给出了部分意见,不出意外,性命肯定可以保住。 饮水思源,魏国公府第一要感谢的肯定是张家,沐夫人特意下了贴子来请张氏过府饮宴。可此时的张氏自己却已经卧床不起,怕是什么活动也无法参加。 范进自己抓的药,现在已经不敢再给女子喝。病情到了眼下这一步,普通的郎中都不敢随意下药,范进这种半吊子,就更不好用。 感冒这种疾病在范进前世不算什么太严重的病症,虽然因为并发症等情况也会导致人死亡,但是从心理上,很少有人真的会去畏惧感冒。也正因为这种思想,范进对于张氏的病情其实并不太担心,总认为就算什么药都不吃,也能痊愈。 可大明朝的医疗水平,远不能与后世相比,风寒在当下而言,其实是致死率非常高的疾病。因为医疗不及时或是缺乏合适的药品导致的死亡残废概率都不低,直到少女病情突然恶化,原本很有把握的郎中说话变的含糊其词,连药下的都很保守时,范进才意识到,局势似乎不大乐观。 他去看望了少女一次,少女烧的已经没什么精神,与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意识有些模糊,拉着范进的手喊刘兄,竟是把他当成了刘堪之。春香哭的如同泪人一样,眼泪不停地流着,手足无措地说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是好?二爷他们一定会怪我的,这可怎么办?”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不用自责。二公子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随便迁怒于人。我且问你,刘公子那边得到信了么?” 春香点点头,“信送到了,刘公子也派人送了药过来,可是人还是没时间。听说有一群最厉害的倾倒被刘公子盯上,这些人的老窝被刘公子打掉了,钱粮什么的都被官兵缴了。没了吃穿的他们变得非常凶恶,为了口饭吃,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刘公子说不捉住他们,这些人不知道会杀多少人,做多少恶,眼下正是紧要关头,回不来的。” 范进道:“原来是这样……好吧,小姐的身子怎么样?” “不好。郎中来看过几次,说不出所以然,魏国公府请来了太医院的高老院判,请了两次脉,也没说什么,只是问小姐身上疼不疼。另外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范进的声音急了些。 “就是小姐身上的情形,似乎和六小姐有些像……” 茶杯落在地上,官窑定烧的上好瓷器,被摔的粉碎。张嗣修英俊的面孔因为愤怒变得有些扭曲,两眼紧瞪着面前的老人,“你……你在胡说什么?你敢咒我妹妹,信不信我现在一道名刺,先把你送进衙门里去!” 花甲之年的老人对于张嗣修的愤怒早有预料,连连赔罪施礼,慢条斯理道:“二公子的心情,老朽很清楚。当日徐小公爷差点拆了老朽这把骨头,比起小公爷来,二公子已经算是斯文人了。若是为求自保,老朽自可随便说个什么病症,把事情糊弄过去,将来再不出头就是。可是江陵相国为当世贤相,大小姐天花庄移庄之举,亦是功德无量。就只为了那些得救的病人,老朽也不能信口胡言,必须有一句说一句。小姐之前的脉案老朽看过,虽然病势沉重,但老朽自问还可以应付。可是这回……小姐身上的病,很有些像是……出花。老朽就不敢随意下药了。” 张嗣修咬着牙道:“老儿,你别以为宰相的儿子就不打人的。你敢没事咒我妹妹,信不信我也能拆了你的骨头。她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花?” “大小姐去过花庄对吧……回来之后,并没有烧掉身上的衣服,也许瘟毒,就在衣服里。再或者是在风中……水里……总之一言难尽,谁也说不好,会在什么地方。当然,老朽不是说一定是天花,只能说让二公子早做准备。” “准备什么?老东西,你把话说清楚点,你现在这样说,是不是让我们准备棺木?” “不,二公子误会了,老朽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老朽的意思是说,未雨绸缪,如果不是天花自然最好,但如果是天花……二公子、三公子都要小心谨慎。二位既是宰相公子又是当世才俊,身上皆有重任,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留存有用之躯,为国出力。不能儿女情长,误人自误。” “你把话说清楚些,闪烁其词的打什么哑谜?” “是不是天花,现在其实还看不准,除了脉相,也得根据病情判断。但一旦发现是天花,你们二位还有这别院里的人,都有染病危险。是以老朽斗胆说明,为的就是保住二公子三公子的安全。请从即日起,饮食衣着都要注意,小姐身边的佣人,不要随意更换,也不要随便与人接触。最好找些得过天花的仆妇来侍奉小姐,至于其他人,则不要与小姐接触,以免瘟毒扩散……” 张嗣修道:“你这不是说,先把小妹当成天花病人看?” “兵法云未思胜先思败,百姓也有小心无大错的俗语。二公子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这里面的道理,不需老朽多口。如果大小姐未得天花,一切恢复都来得及。如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二公子不该在这种事上冒险。” 张嗣修的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许久,才道:“你这是在离间我们兄妹骨肉么?” “老朽不敢。老朽是郎中,在医者眼中,病人都是平等的。兄妹父子,并无特殊之处。天花并不会因为二公子是小姐的兄长,就不会传染。所以老朽的主张,只考虑怎么控制病情,如何避免传染,其他的不在医者考虑之内,还望二公子谅解。二公子请想,小姐病着,全靠你们照应。如果二公子再有什么不测,又有谁来照应小姐?” “那……现在要离开江宁,还来得及么?” 老人摇摇头,“大小姐的病情,并不利于行动,如果不是……,也要休息十天半月才好。万一天不佑之,那就是个月以上的光景才能见分晓。老朽会开一些清解之药,让大小姐体内毒性尽量发散,能早一点看到病症。只是希望……二公子做个准备。” 张嗣修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头靠在椅背上,一副绝望的模样。虽然高太医说的不把握,但是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心里已经有了定案,如果不是有一半以上把握的话,老人亦不敢开口。天花……这种绝症居然真的出现在自己家人的头上,而且还是自己最亲近的小妹。 在天花发生后,张嗣修新里最多是有些害怕,担心自己被传染,至于说到对病人有多同情,其实是说不上的。他又不是圣人,犯不上为陌生人难过。直到自己的亲人也被传染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当日徐维志的心情,明白了锥心之痛是一种什么感受。 害怕的情绪远远少于悲伤,至少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他并没想过自己会被传染,乃至丢掉性命。心里想的只是小妹还这么年轻,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如果她救不过来,难道就要离自己而去? 过了好一阵,张嗣修才站起身,恭敬地朝着老太医施个大礼。“老人家,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我妹妹没事。只要她能够痊愈,张某定在家严面前保举,把您老人家保到京城里,做太医院院判!” 老者摇摇头,“老了,走不动了。人一上了岁数就懒了,让我去京城是好心,可是我自己不想动了。二公子放心,医者父母心,不管是谁病,医家都会全力以赴,恨不得以身代之,没有这份心肠,就不配行医。但是您和三公子,千万要注意,不能再去见大小姐,否则……悔之晚以。亲人得了这种病,肯定会难过,但是二公子是读书人,应该知道现在这个时候,难过并没有多少用处,还是要保住有用之躯,不要让瘟疫散开。还有,找人的事要趁早,花庄那里雇人给的工钱高,好多人都被雇到那里去,城里现在想找个得过天花的妇人反倒有点费力了。” 张嗣修送走了老人,自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想要不顾一切带着妹妹离江宁北上,时而又想到妹妹现在的身体,即便只是风寒,也受不住舟车劳顿。过了一个多时辰,张懋修急忙地从外面冲进来,进门就叫道: “二哥,怎么回事?张忠太不像话了,我要去看姐姐,他说奉你的令把门,谁也不许去。怎么,我看姐姐也要他点头了?这不是奴欺主?” “别胡说,他是好心。”张嗣修摆摆手,将三弟叫过来,贴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张懋修脸色几变,后退两步道:“这不可能!我不信着老儿的鬼话!我要去看姐姐,我们家人,怎么会得那种病!风寒,一定只是风寒。” 张嗣修的手抓住了兄弟的手臂用力将他拉到座位上,两眼里几乎喷出火来,紧瞪着自己的手足。 “三弟,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给我听好了,这不是你姐姐和人吵架,也不是闯了什么祸,这是天花!天花听到没有!这东西是要命的!高老说的没错,现在能保住一个是一个,我会在近期安排一条船,你先北上进京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陪姐姐。” “这由不得你!”张嗣修呵斥了一声,张家男丁之间长幼有序,哥哥发了火,做兄弟的就不敢顶撞,但是依旧不服气。张嗣修道: “你给我听好了!这里搞不好是要死人的,死的不止是外面那些贩夫走卒,也可能是我们张家人!在天花面前,权柄财势都无用处,谁死谁活全看老天爷脸色。这时候能走一个是一个,懂了么?你先和咱家那些朋友走,我在这里等一等,如果不是天花,就再好不过了。还有,你不是有个相好么?她既是清楼女子,结交的人必然多,让她去帮着雇个出过花的婆子回来,不要怕花钱,只要人可靠。” 张懋修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摇头道:“不……我不去……姐姐房里不是有丫鬟么,家里还有这么多佣人。伺候一个风寒病人,不用什么出过花的婆子……姐不是天花……不是!我哪也不去!” 张嗣修叹了口气,“我也希望她不是天花,可是这世道不随人意,早做准备没坏处。我也要出去一趟,找找刘堪之,刘老伯在刑部,认识的人多,找的人也可靠一些。再有这件事他必须知道,毕竟跟他有关系。你别傻待着,快去找人吧,免得……来不及。” 边说话边用袍袖挡脸的张嗣修脚下一个踉跄,人差点从门槛处摔出去,总算扶住门框站稳了身子。张懋修连忙跑出来扶住兄长,张嗣修却摇头道: “你扶我干什么,你二哥没那么容易摔着。记住,出门之后不许哭,咱们张家的面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挺起腰来,吉人自有天相。还有……买些红绸子在家里挂一挂,让人准备换衣服。要问理由,就说要给你办喜事……” “啊?办什么喜事?姐还病着……” “没听过冲喜么?那个什么三声慢,先办个仪式再说,这事我做主了。” 虽然张懋修拒绝承认姐姐可能得了天花,但几名出过花的麻面婆子,还是被从外面请了来。张氏住的院子被封锁住,除了这几个婆子和春香,其他人都不得进入,里面的人也不许随意出来。 张懋修愁眉苦脸的在房间里,半点没有心愿得遂的喜悦,好在三声慢除了在枕席间有本事,伺候人也有手段,好言安抚着张懋修不至于让他闹起来。 别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氛围里,没人再提议聚会,甚至连日常走路,都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关注在那间挂了红的院落上。张氏兄弟不止一次前往了江宁城几座最有名的寺庙烧香许愿,祈求妹妹平安无事。 两天之后。 一声尖叫从小院里传开,春香慌张地跑出房间大喊道:“来人!快去请郎中,小姐身上,好多斑痕,脸上也有!”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决裂 张氏兄弟的脸色因紧张加上恐惧变得苍白,张懋修的手在微微颤抖,张嗣修看上去略好一些,但是冬日里,他额头上密布的汗珠,显然跟房间的温度和他身上穿的衣服多少无关。 两人身体前倾,素来高傲的目光里破天荒地带出了几许哀求的味道,希望从医者嘴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老人的视线扫过两个年轻公子的脸,张嘴想要说什么,结果先发出的还是叹息声。 “老朽行医一生,见过的病症很多,见过的病人也很多。其中既有富商大贾,也有达官贵人。或有财或有势,天下间的事,能令他们感到为难的已经不多。但疾病,很不巧地就是其中之一。在医家面前,财力势力当然有用,但用处不像普通人想象的那么大,因为不管有多少钱,也没法买一个平安回来。听丫头描述,大小姐身上,已经见喜了。从脸上的斑痕看,也是见喜。到了这一步,老朽再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话,就是欺人之谈。只能让二位公子早做准备。” 张懋修张开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张嗣修手紧抓着扶手,手指几乎抠进木头里。连吸了两口气,才颤抖着声音道:“那……那可还有治?” “治肯定是要治,药也要用。花只要发出来,否则瘟毒在身体里,就是神仙也难救。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至于能否医的好,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从发病到发花,前后要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里,会有什么变化,谁也不敢打包票。老朽只能表示,竭尽所能为小姐调治,至于二位公子……老朽还是那句话,不能意气用事。” “好了……我知道了。”张嗣修的头略动了一下,“多谢高老爷子不辞辛苦,为小妹诊病,脉金我会付双倍,只求高老爷子在外面给张家留些体面,一些话不要多说。” “放心,老朽心里有数,二位公子也请早做打算,不可自误。天花这种病……太厉害了。” 眼看着高太医出门,两兄弟却谁都提不起力气来送,过了好一阵,张嗣修才道:“三弟,你跟张忠说,送范进主仆出府。说话让他客气点,再多给一些银两,就只说府里现在不方便,没有那么多人手照顾范公子,留在这里衣食不周,我心里难安。他和魏国公关系好,不愁没地方去。”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现在顾姐姐还顾不过来,你怎么倒有心思赶人?” 张嗣修哼了一声,“赶人,我当然要赶人!按我的心思,恨不得打他一顿才好!若是他不带小妹去天花庄,小妹自己无法成行,她不去那里,就不会遇到这该死的瘟病,也就不会闹成今天这样。咱们心里都有数,她这天花是怎么得的,作为罪魁祸首,范进难辞其咎,不必说了,他必须得走!还有,这消息先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得想想,怎么安置小妹……” 张懋修摇头道:“不让其他人知道怕是办不到。这些人都在想方设法打问着消息,怎么瞒的住。如果他们害怕的话,就让他们走,我留下照顾姐姐,反正我这科也不想下场。总之,姐姐身边必须有人。再说姐姐的性格二哥是知道的,让她去住花庄,只怕姐姐比六妹闹的还要凶。” 正如张懋修所预料,想要保守住张氏出花的秘密,实际是很困难的事。很快,就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接着就有同为湖广才子的何应凯找上门来。他平素与张嗣修相善,在湖广才名也很盛,张家对他也一向持拉拢态度。是以他说话的时候,也比较大胆,敢言他人所不敢言。 “二公子,小弟刚刚问过了水手,说明天风向有利,最适合北上进京。您也是知道的,越拖延下去,船就越不好走了,万一河道封冻,就彻底没法成行。依小弟之见,宜早不宜迟,我们在江宁耽搁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如果再等下去,只怕要于考期有误。再说,到了京里,我们还要温习备考,这同样需要时间。” 张嗣修道:“兄台所说有道理,只是舍妹的病……说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为了她耽搁了大家这么久的时间,张某亦是惭愧的很。” “张兄,正如你所说,我们耽搁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所以不能再耽搁下去。小姐病我们都很关心,但是我们留下,也无助于病情。眼下天气虽寒,天花疫情却未见缓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下,我想我们还是该早离险地才是。” “何兄……你的意思是?” “二公子,恕我直言,你们兄妹情深,这原本是好事,但是万事过犹不及。小姐的病我们已经听说了,二公子纵然心有不甘,怕也回天无术。强求没有什么意义,不如放手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小姐吉人天佑,我想自可化险为夷。再说,我们都留下,难道就能治好她?咱们又不是郎中,留下来非但无助于局面,反倒是给医家惹麻烦。” “这话怎讲?” “二公子,抱薪救火乃是愚行,我们留下如果再有人感染天花,局面岂不是更为混乱?一场天花一两个月都是有的,到时候再想赶考就来不及了。功名不等人,为了这一科,二公子悬梁刺苦读十年,如果因错过考期而失去功名,未免太可惜了。” 张嗣修心知,对方所说的,并不是指自己的读书,而是所用的盘外招。张家为了这次让二儿子中式,投入的资源也非常可观。包括张居谦不许下场,闹的张家兄弟失和,张居谦住在洛阳不回去。从地方到中枢,张居正动用相府的资源,已经为儿子开辟出一条大路。再加上自己结交书生才子,笼络大批士人学子,同样是为了科举做准备。 如果错过这一科,那么之前投入的资源,就算打了水漂,三年之后又得重新布局,重新开始。到那个时候,官场变动无可预料,是否还能像这次铺垫的这么稳,也在两可之间。 再者,更为可怕的,还是天花这种绝症。这是会要命的。 兄妹感情好,这话是不假的,平日为了妹妹出头,或者被妹妹抢白挖苦几句,也都没有关系。可演下情形却是要为了妹妹赔上性命,这个代价让张嗣修不得不再三考虑是否值得。 再说即使不死人,就是落一脸麻子,于日后仕途也多了不少阻碍。张嗣修自己也是个爱美如命的人,如果张自己的俊脸落上一堆麻坑,那与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他犹豫着道:“三弟说他想要留下……何兄是知道的,三弟的性子平日柔弱,可一旦认准了什么,就很难劝回来。那个三声慢,他不就接回了家么?我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到了京里怎么交待?” “二公子放心,三公子那边,小弟有主张。这事还是得用三声慢……”他小声说了几句,张嗣修道:“她肯?” “肯的。三声慢惟一的依靠就是三公子,若真是三公子误了学业甚至染了疾病,她在这个家里就住不下去了。所以她必须要保住三公子无事,为了三公子,她什么都肯做。那边的事,小弟会派人去说,想来不为难。等开了船,三公子也没办法不是?” “那我……” “连三公子都要走,何况二公子?逞匹夫之勇毫无意义,得中功名才是正途。” “我知道何兄你的意思,可是我们都走了,小妹身边哪还有人?” “有银子还怕没人?二公子又不是寻常百姓之家,在江宁这么多亲朋故旧,随便找个人,都能照顾小姐,再说,不是还有刘勘之刘公子么?他这一科不下场,由他照顾小姐,不是很合适。” 张嗣修点点头,“这话倒是有道理。勘之兄照应小妹,倒是个正办,我已经让人去请刘兄了。但愿他早些来。” 刘勘之来时,天已经傍晚。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其本身就不是强壮之人,恶劣的天气,于他的身体而言,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等走进房中与张嗣修见过礼,张嗣修发现这个友人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自己之前未曾注意的变化。当然儒雅依旧,风度依旧,只是觉得在这些气质之余,他身上又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却是让张嗣修有些看不透。 “这次的江宁匪患,其实主要都是些吃不饱饭的饥民,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啸聚为盗。官府进剿大多就打散了,就是鲁豹这一路,本身就是绿林强人,又联合了些江宁乡间的泼皮喇虎,却是群真正的悍贼。不独谋财还要害命,如果不早除,不知道这个冬天要有多少客商坏在他们手上。寻常衙役打不过他们,官兵来了他们又会跑,为了剿灭他们,可是没少费力气。” 刘勘之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剿贼的功绩,张嗣修几次插不进去话,最后才道:“这剿贼的事……回头写个奏章交通政司吧,请刘兄来,说的是小妹的事。” “小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轿子已经备好了,就停在外面。” 刘勘之话说的干脆,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张嗣修心内一喜,于沉闷的心情中,总算见到了一丝曙光。但随即又有些迟疑:“这……好么?刘兄家中人丁众多,小妹这病……不大方便吧?不如送到某个别院里……” “张兄,你说笑了。咱们江宁有现成的花庄,那还是小妹一手操办的,哪里用的到什么别院。” 张嗣修一愣,“刘兄,你是说,要把小妹送到花庄里,不是送到你刘府别院?” 刘勘之道:“家父居官清廉,不收馈赠,只凭俸禄哪里在江宁买的起房子。这里寸土寸金,只有徐家那种勋贵人家,才有那么多别院。就连我家现下这所宅邸亦是朝廷配给他日辞官要缴还的,怎么可能有别院?小妹得的是天花,城内所有天花病人都要送到天花庄里,这事张兄是知道的啊。” 张嗣修道:“这事我当然知道,可是……可那是小妹……” “魏国公家的六小姐也住进去了,其他人自然也要遵守。当日六小姐住进花庄,为的就是给城里的大户官绅一个警告,不要心存侥幸。若是小妹不住在那里,前面的用心不就白费了?张兄不是徐家那种糊涂人,应该明白小弟的苦心。再者,如今的花庄是小妹与徐家共同操办,比起当日衙门的花庄不知强出多少,小妹住在里面也不会受委屈。还能派佣人专门伺候她,比起住进谁家的别院都有用多了。府上可有得用仆役,如果没有我倒是带着,这就带小妹进庄。” “慢!”张嗣修的脸沉了下来,两眼盯着刘勘之,“刘兄,你来莫非就是带小妹进花庄的?我请你来,就是请你带小妹进花庄?难道我家自己没有手脚,不能送人去么?” 刘勘之一笑,“张兄息怒,你想要小弟做什么,小弟很清楚。但是……这做不到。鲁豹一伙贼子头目已经就擒,但零星党羽依旧在附近逃窜,复有为害地方可能。剿灭了他们,还有大批百姓要救济。再说天花不知几时结束,这些病人的隔离、治疗也是问题。这么多事都堆在那里,小弟分身乏术,实在拿不出精力在儿女情长的小事上,也不可能为了照顾一个人就误了大局。” 张嗣修道:“你知道小妹的性子,她进了花庄,会变成什么样?” “花庄里的大家闺秀很多,我想大家都会慢慢适应的。人不真的经历一些事,总会认为自己受不了。等真的经历了,就会发现其实没什么难过的。小弟还有公事要忙,就不都与张兄交涉了,请吩咐贵仆把小妹请出来吧。” “混帐!” 愤怒地张嗣修猛扑而出,朝着刘勘之挥出一拳,刘勘之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嘴角边已经沁出一缕血丝。他扶着桌子才保持住身体平衡,依旧朝着张嗣修一笑,“张兄满意了么?如果不满意,可以继续打。满意了,就有请小妹出来,我要带她去花庄。”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困境(上) 在徐家别院外,数顶轿子停在那。除了一些公人捕快,并没有其他官员。 由于并没有官员到场,人来的也并不多,外人看过去,大多以为是一次正常的聚会,没人想到是官府强行带走天花病人。算是在最大范围内,维护了张家的脸面。 由于担心张氏情绪激动下自伤,她喝的药里加入了镇定安神的药剂,这时正好药效发生作用,大脑不似平日灵光。人被抬上了轿子,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只喃喃问道:“是谁来接我了?刘兄,还是……” 一个婆子在旁道:“是刑部刘公子,不是什么万进万公子。”心内对于这位相府千金,着实些鄙夷。一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居然和两个男子纠缠不清,比起乡间妇人还多有不如。不过总归是赚钱的生意,犯不上指责主家的品行。 这几个妇人本来就是被雇来临时伺候张氏的,现在也要随同一起进庄,春香是贴身丫鬟同样没得选,张家其他仆从倒是不用跟进去。 张嗣修站在门口,看着妹妹被七手八脚送上轿子。这还是张氏被怀疑得了天花之后,兄妹两人第一次见面。虽然是女儿身,可是张氏平素行事做风酷肖男儿,身边的人都在潜意识里将其当做个强者,少女自己也素来喜好与男子争胜负。即使在家人心中,对于少女的定位也是家中女公子,不少家仆对其的畏惧甚至超过张家几个男丁。 可在此时看来,张嗣修发现自己的妹妹是那么单薄,那么瘦弱……那么需要兄长保护。 “小妹!”他喊了一声,人就待冲出去,但是一旁的何应凯紧紧拉住他的胳膊。“二公子冷静!你这样出去有什么用啊?魏国公何等遮奢的人物,女儿该出城还是要出城。现在刘公子如此安排,已经给足了我们面子,要是闹到六部府县各衙门来这里哭门,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总不能让大家都知道大小姐出了天花,那样连二公子的处境都很危险。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刘公子这也是好意。” “刘堪之……刘堪之……”张嗣修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字,似乎要把这个名字在嘴里生吞活剥。过了好一阵,他忽然对一旁的家将张忠道: “你马上出去,给我去找范进。不管他在哪里都好,告诉他大小姐被送进花庄的事,要快!还有向他赔礼道歉,随便你怎么说都好,总之就是要让他顺气。最后告诉他,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进京赶考,如果他可以跟着来,我会在船上留个最好的位置。” 何应凯不解道:“二公子,您这是?” “我的眼光不行,但或许小妹的眼光好些,现在我要做一些事弥补错误。即使我不能保住我妹妹安全,也要尽我所能,给她一个最好的归宿。三弟呢?他人在哪?” 何应凯笑道:“银珠姑娘陪着他呢,刚才银珠姑娘死命拉住三公子,才没让他阻止刘公子带人,自己却被三公子好一顿打。但这行院里出来的女子就是能忍,被打的那么狠,依旧还陪着笑脸哄着三公子呢,放心吧,保证明天误不了事。” 张家的下人已经在几个相熟才子的指挥下,悄悄打点行装,以免走的时候太匆忙,遗落了什么重要东西。鼻青脸肿的三声慢顶着浑身的伤痛,小心地烫了酒,伺候着张懋修喝下去,听着他一声声的骂着自己,一语不发。 往日行院里出名的女光棍,竟成了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眼看着张懋修声音越来越小,人趴在桌上不动,三声慢才长出口气。走到他身边,举起巴掌想要扇下去,最终却只是在张懋修脸上轻轻的一捏。 “真俊……这细皮嫩肉的书生,打起人来可真狠。老娘上辈子一准是被你救过的狐狸,这辈子要报恩。不管你打我骂我,我就是恨不起来。你将来再怎么恨我,我都不能看着你留下。连大小姐都得了天花,你要是也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活。快走吧,我的小冤家,等到你将来中了进士,就知道姐姐的好处了。” 隆冬的夜晚,风寒如刀,街上漆黑一片。在街道两侧,一团团篝火在燃烧,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灾民,你争我抢地向火边靠拢,哪怕被火烫伤或是火星点着了衣服,依旧向前凑。 出去天花之外,饥饿与寒冷同样致命。今年江宁的雪来的早,也格外的大。虽然说瑞雪兆丰年,实际上这样大雪已经可以称为灾害。于城中富人而言,可以三五知己饮酒赏景,于贫民而言便是灭顶之灾。老人孩子抵抗不住寒冷天气死掉,已经是常有的事,一些不甘心就死的人,逃进城里乞求活路。官府固然可以给一些粥饭或是招工,但居住地很难解决。这些生命之火,就是大多数难民撑过寒冬的屏障。 火焰带来的温暖,对抗不了天地之威,大多数人虽然靠近了火,依旧瑟瑟发抖。身体强壮的人,天然获得了靠近火最近的位置,老人、妇人、孩子则被挤得远远的。人们用空洞麻木地眼神看着街道,看着那一顶顶从眼前走过的轿子以及轿子两旁配刀提棍的公人,下意识地喊道:“好心的老爷太太,行行好吧!” 回应他们的,只是无情地脚步与飞雪。 刘勘之押队,走在最后,全程没和张氏说一句话。直到轿子出了城门,他才转身往回走。一个仆人要来个生鸡蛋,给刘堪之在脸上滚动着。看到自家公子挨打,两个仆人的心里肯定是不满意的,但是基于身份的悬殊,纵然两人精通技击,也无法对这个级别的打斗进行干预。另一名仆人有些难以理解地问道:“公子……为何要吃这个亏?” “不挨这一拳怎么办?难道真要像对待徐家那样,江宁大小衙门一起到张家这里逼他们交人?那就连张江陵的面子都丢光了。他毕竟是当朝首辅,文臣首领,与徐家这种世袭勋臣不同,总要留些体面的。要想保留面子,这个亏就必然要有人吃。张嗣修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让他打这一拳,这个台他怎么下?整个江宁,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够资格挨这一拳?大家朋友一场,即使将来绝交,也要帮他最后一次。让他下了这个台,才好把小妹交给我,他也好走路啊。现在江宁多危险,他继续留在这,如果染上天花怎么办?” “可……可是公子和张小姐……” 刘堪之看看两人微笑道:“你们两个不要多想,这件事我自己有分寸,你们不要多开口。” 风中有哭声传过来。这样的声音在江宁,几乎每晚都会有。至亲离世,惟一的伴侣遇害,男人辛苦一天积累的口粮转而被人夺走,有的妇人受了辱却得不到许诺的干粮或是烤火位置,还有的发现孩子已经睡过去,不论怎么拍也叫不醒……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发出这种声音。 “你们听。”刘堪之对两个仆人道:“过去你们跟着我,只能听到诗书声,丝竹声,歌声,却听不到这些声音。我也是到了江宁后,才学会听这些声音。跟以往那些声音比,我觉得这些声音更有用,也更值得我们注意。读书人最先要懂的就是道理,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就是最大的道理。比起做大官或是娶一个美丽可人的妻子,让这种声音少一些,让这样的人少一些,才是书生真正该做的事。走了,跟我去看看,那些人到底为什么哭,能帮一个是一个。”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江宁上空时,码头上,一行人已经等在那里。城里从闹天花开始,有办法有条件逃跑的人就想着跑路。像是张家这种大型客船,就是逃难者的首选,少不了有许多人想要找关系搭船。可是于张家而言,带这么多人上船,也会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自是万不可行。是以只能以这种近似偷跑的方式,悄悄离开。 这船上的乘客除了家人仆役外,除了名冠一省的才子,就是达官贵人之后,平日都是极有身份的角色,迟到于他们而言都是极寻常的事。能半夜在这里等待上船,简直就是破天荒。 张嗣修踮着脚望了望花庄的方向,由于那里距离码头比较远,在这里其实也看不到什么。看着那里,无非是求个良心上的安稳罢了。何应凯在旁道: “二公子,上船吧。大小姐在江宁也不是没朋友,有魏国公府的面子在,怎么也不会让大小姐吃亏。等公子到了京里,面禀元翁,再请老人家做定夺就是。请上船吧。” 张懋修药力未过,由几个仆人抬着上了船。张嗣修在仆人搀扶下,小心地登船,回头看看,并没有人跟上来。他看着身边的人问道:“你跟范进说清楚了?” “回二公子的话,都说清楚了,范公子只说了一句他知道了,其他的没多说什么。” “他人在天界寺,离这里不算远,如果要过来这个时候怎么也该来了啊……”张嗣修思考了一阵,最终摇头道:“大概这都是命吧。就算出了天花,也不该落到这等人手里……冤孽,就是冤孽,便宜他了。将来敢对小妹不好,我要他的命!” 在水手的吆喝声中,大船解了缆,离开码头前行。几名同行者,如蒙恩赦一般,兴高采烈地返回自己的船舱,继续做自己的道德文章。张嗣修心内如焚,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拳头在桌上用力敲打,反复念叨着:“妹妹……只要你过了这一关,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二哥都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一定要过关……一定要挺过去……” 天花庄内,张氏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她所居住的是一处单独院落,一座前后几进的庄园里,只住了她及春香等仆人,再没他人。 这院落最早属于这片庄园的庄头,居住环境仅次于徐鹏举自己留的房间。这处院落里本来住的也是几个官家女眷,可是她们的家人谁也不是首辅,张氏一来自然就要搬出去,把整个庄园留给张氏。 张嗣修临走时,给妹妹留下的细软首饰很多,还有些上好衣物。即使都是天花病人,到了张氏这个身份的女人,也不会睡其他女人睡过的被褥,所有铺盖等物全都要更换。原有的东西全都要烧掉,一些带进来的东西要搬进来,原有的家具摆设,也要重新规划。 这种房间由于是专门划给有来头的女子居住的,房间里是有些摆件以及字画古玩之类的物件,在这些婆子看来已经比自己的家不知好到哪里去。可是春香只一看,就能找出无数毛病,不是书架的位置不对,就是家具摆的不成体统,小姐若是看见了一准不高兴,就得连夜挪动。一通折腾下来,天也快亮了。 这几个仆妇都是雇佣来的,于主家的忠诚度并不高。被支派着干这干那,心里大多窝了口气。活没干完,就已经有人抱怨着不想再干。春香在张氏兄弟面前表现的很乖巧,在这些妇人面前却异常强势,话不投机,当场就把几个婆子全都开革了去。 由于张家没有人在这,张氏又不能视事,春香就可以代替张家行使权力。几个婆子拿到了一个月的薪水,也没法赖着不走,心情却都不怎么好。天尚未明,人也不好走,就都聚在柴房里小声地抱怨着,说着主家刻薄,以及春香的狗仗人势之类的闲话。 一个婆子忽然道:“你们看到没有,张家小姐上轿子时,随身还带了个小匣子,你们说,那里是什么?若说是金银细软,那些东西都在春香手里,再说那小匣子一共没多少分量,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看,多半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另一个婆子哼了一声,“这两天外院有人向张氏的院子里扔纸团,这事还想瞒过人么?你们说,谁没见过那些纸团?要不是看她可怜,我早就把这事说出去,闹它个满城风雨了。结果她却一点也不领情,半文赏金不曾发下来,这等悭吝之人,跟着她也没什么意思。” 其他几个婆子也都点着头,表示自己也经历过这件事,这话不是虚妄。随即又开始鄙夷着张家小姐的品行,认为其行止不端,得天花是报应之类的话。一个婆子一直没开口,找了个上茅厕的借口离开,却只找了个背风地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了张纸出来。 搬家的时候,她侥幸接近了锦匣,大着胆子打开了匣盖,从里面抓了点东西就放到怀里。直到没事的时候伸手去摸,才发现是一张纸。 她并不会因此就感到失望,在江宁城里混的,眼界哪能那么短浅?能被张家小姐当宝贝似地随身携带的纸,想必价值连城,说不定就是什么官宦子弟来往的要紧书信,拿到手里就是一场天大富贵。 江宁文教兴旺,即使是妇人,也认识几个字。怀着忐忑地心情,妇人颤抖着打开了纸张,此时天色将明,借着微弱的光,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 妇人的神色从激动、期待变为迷惘,最终变为失落,将纸团随手一丢,骂了一句,“这种东西也要当宝贝似地放着,真是个小贱人!不让老娘做,老娘还不想做呢,仿佛谁喜欢伺候她似的,眼看就要过年了,抛家舍业的伺候她却赚不到钱,谁干?身边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活该得天花!” 北风吹动,吹起那张纸团,在风中将纸展开。晨起的阳光,找到那纸团上,显出上面潇洒飘逸的大字 “张兄不修。今日江宁天气大好,像这样的好天气,你应该多看看窗外,看看阳光蓝天,心情亦会变好。不修兄聪慧,所谓道理比愚兄所知更多,自不不必我多费口舌。不论身处何等境地,都不要放弃希望,惟心中有希望,才能有机会转祸为福。风雨过后,总是彩虹。上次提到的石头记,已经在写了,现将第一回送上,请兄上腕……” 正文卷 第二百章 困境(下) 张氏住进来的消息,在花庄里是瞒不住的,天一亮,大半住在庄里的病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大家稍一联想,就会想到,她是因为到花庄才会被感染。自己能脱离苦海全靠张大小姐出力,这么一想,张氏实际是因为自己这些人而染了天花,对于大多数病人来讲,良心大觉不安。 于病情上她们当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还是想做些什么。有几个有些钱财的就拿出身上不多的私房出来交给仆役,请她们去帮自己买些香烛回来,当被问起用途时,这些人异口同声答道:“为张小姐设坛祝祷,期望大小姐早日康复。那么好的人,因为我们得了天花,我们总要为大小姐做点什么。” 有的女人想去看一眼张氏,或是帮一些忙伺候,却被那宅院外的护卫婆子挡了驾。八名持棍棒的婆子站在门首,阻挡着去路,将所有人拦在外面。 “行了。这事用不着你们,设坛也好,上香也好,会有人操办的。你们有良心的,到时候就来烧柱香就好了,这种事全靠自愿不会强迫。不过谁真来上香,晚上吃饭的时候有个蛋吃。还有啊,春香姑娘说了,大小姐需要清净,大家不要来这里围着,打扰大小姐休息就不好了。” 庄子里负责熬药的仆妇,照样在春香那没得到好脸色,只留下了药,人却没让进去。乃至于想要派些仆人来帮忙的请求,也被春香拒绝了。她的态度很明确,自己身上银子太多,如果丢了东西谁负责? 就连原本伺候张氏进来的仆妇都被开除,大家就能想到,想必是首辅千金身上有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就不好再去讨人厌。偌大的庭院,只剩了张家主仆两人,从人手的角度看,自然是不够用。可是当事人自己都提出这样的要求,外人就不好说什么。 张氏这时已经醒了,人坐在床上,手里举着菱花镜子。镜中女子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貌。苍白的脸色,随处可见的红色斑痕,这真的是自己?如果范兄在此……他还会像曾经那样,对自己伏低做小么? 这房间的保温工作不错,为了保暖,甚至还安装了最新式的煤炉和烟囱。饶是如此,少女依旧觉得周身冰冷一如她的内心,如坠冰窖。 她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比起身边大多数官宦人家千金小姐,少女的见识谋略都不止强出一筹。 自幼年时,就被家人称为神童,不管读书写字,还是处理庶务,早已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高明手腕以及独到见解。几句话就帮经营不善的族人把生意做好,也笑言片语之间,就把一宗乡间争斗分析的清楚,连解决途径都找了出来。乃至在湖广捉拿曾光一伙时,其定的计谋也发挥了巨大作用,最终曾光等人一败涂地,与她的谋划密不可分。 嘴上即使不说,少女心里也认定自己足智多谋,认定自己生来,就该和其他人不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成亲,相夫教子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她要嫁的是一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男人,志同道合心意相通,枕下知己枕上夫妻,这样才能相守一生。 老天是眷顾她的,让她遇到刘勘之。从幼时同在一起玩耍,到稍长一些时,各自读书。每次见面,自己都会向他请教学问,他也会耐心地施以指导。那段时间两人之间的关系亦师亦友亦兄妹。 再到年长一些时,本就应有男女之防,但是两小无猜的二人,还是照样会见面。只是那时,自己看他的目光已经不再是看兄长,而是多了些其他味道。 男子英俊潇洒,女子美若天仙,即使易钗而弁也无损颜色。家中老人还是相熟之人,都认定他们是天作之合,自己心中亦不做他想,认定其是自己应该托付一生的良人。 虽然有争吵有分歧。但是自己的心里依旧认定元定兄才是自己相守一生之人,即使当范进出现,让少女的心弦有了丝丝波动,也依旧及时挥剑斩情,决心与范进只做兄妹,把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留给刘勘之。 直到几次相负,甚至触及到少女的底线,刘勘之与范进在少女心中的比重依旧是各自五五,不分上下。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相处的时间不一样,家室背景不同,少女对待两人的想法也就不尽相同。只是一个女人心里装两个男人,是很累的,尤其少女这种家室出身,决定了她必须选一个人来做决定,不能把两人都装在心里。本以为这次可以杀掉其中的一个,可是现在……被杀掉的人里,可能会加入自己。 喝的药里居然被人加入了安神散,导致自己一睡不醒,在最关键的时候来不及说话,清醒过来,就沦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从定下计划之初,少女就已经想过可能存在的变数,以及可能存在的最严重后果。可是当这后果真的降临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危险性还是估计不足。。 望着手上那几个如同珍珠般刺眼的突起,少女的心就莫名地揪成一团。这症状……怎么和薛五说的不一样。按她说,是没有那么难受的,斑痕不会这么多,也不该真的起泡,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腰很疼,手脚无力,头昏昏的,思路也不如平日清晰。脑海里不由回响起范进的那句话: “发烧会严重影响人的思维,如果持续发热,就有可能烧坏脑子。所以一旦发烧,要想办法降温,不能放任自流,尤其是高烧,更是要想办法解决……” 退思兄……你若是在此,肯定有办法的。刘兄当然也有,但是他的心里,却只有他的天下…… 天花庄……一视同仁……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自己早该想到的,刘兄不止一次跟自己说过这些话,自己为什么这么笨,还认为他对自己会有不同? 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英俊男子的面孔,和他那句:“帮亲不帮理……”。范兄,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会帮我么? 春香这时推门而入,少女沉着脸问道:“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问我,就把仆人都赶走了?也不让外面人进来,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个人如何忙的过来?” “小姐,奴婢也是为了小姐好。这庄里的仆人,天天和天花病人打交道,怎知道谁身上带着豆毒?若是她们一来,把豆毒也带了来,不是引狼入室?” “那些本来的仆人呢?她们身上也有毒?” “那些人是雇来的,于咱们一无交情二无渊源,身份来历也说不好,奴婢怕她们只会偷东西不会做事。小姐那贴身的匣子,都被人摸过,里面少了东西!” 该死! 少女心头一惊,她在上轿时手里只抓着那锦匣,未曾提防过里面的东西会遗失。这时春香提起,才发现上面的锁已经没了。匆忙打开匣盖,里面满满的全是一张张打开的宣纸。少女拿起纸快速翻动着,随即长出了口气。总算最重要的都在最下面,没被拿走,否则就…… 她的脸色微微一红,看着春香道:“你跟外面的人说了没有?” “没有。小姐,你听奴婢一句,现在说也没用。您现在这样子,哪个郎中会说您不是天花?到时候再说您伤心欲绝,神智不清,将来说什么也没人信了,您觉得这样可好?” “你……你这张嘴也跟我学厉害了,这不好。做奴婢要有做奴婢的样子,不能处处先想着犟嘴,更不能擅做主张。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也要跟主人商议后,最终的主意也是主人拿。还有,这几天我病着,你总偷偷出去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念着咱们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不想罚你,你自己也要好自为之。去,把花庄的女管事叫来,再把六妹叫来。女管事是国公府的,我说话她肯定会听,还有六妹也会。只要她们说我没得天花,我就可以出去了。” 春香未动地方,小声回道:“小姐,二公子三公子他们……已经走了。”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了。” “奴婢是说,二位公子已经走了,您在江宁,没有亲人了。奴婢出于民家,若说见识本事,自是不如小姐,可要说人情冷暖事态炎凉,可是看得多了。几位公子不在身边,您说话怕是未必有平时的效力。” “胡说!”少女的脸一沉,虽然人在病里,却依旧威风不坠。“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这些人听不听我的话,我自有分寸,你不要自作主张。我们在这里待的越久,越容易出事。还不快去!” “小姐,奴婢还要伺候您服药用饭,您虽然没得天花,可是身子总是有恙,等到服过药,再找人吧。奴婢知道小姐心里烦,您就好生歇着,奴婢去给您熬药了。” 因为发烧的原因,少女的食欲并不好,早饭和午饭吃的都很少,春香熬好的药,她却没再吃。自从喝了安神药导致自己睡过头之后,张氏对于药汤就很有些谨慎,让丫鬟熬药无非是个惩罚手段,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其擅做主张。 春香也意识到了这点,却没说什么,大户人家做下人的被主人刁难,其实是常有的事,只是看能否应付得下来罢了。出去请了两次人,可不管是管事还是徐六小姐都没有露面。就在这种往返奔波中,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春香第三次出了门,院外侍卫的婆子迎上来拜见,她在张氏面前很是听话,在一干婆子面前便极有派头。冷着脸道:“站远一些。得了天花本就心烦,你们站这么近,若是扰了小姐休息,谁吃罪的起?” “春香姑娘训教的是。只是这院子这么大,只有贵主仆两个,怕是大小姐害怕……” “多谢了,临来时我已经买好了丫头,一会就过来。我这就是去领她进庄的。” 望着如铅的云层,几个妇人缩缩脖子,小声嘀咕道:“又黑又冷的,丫鬟自己找来,胆子可真大……” 江宁城天界寺门外,一辆马车已经停好。一身女装的范进,正准备进入车厢。范志高一把拉住范进的胳膊道:“九叔,你真要去?那是天花庄啊……张家小姐生的是天花啊……不管再怎么好,也犯不上赌上性命。再说她脾气也不好,其实成了亲,也未必能伺候好九叔……九叔你这么英俊又有才华,怎么可能找不到大家闺秀成亲。脑筋不要太死板,换人吧。为了个麻子拼命,不值得啊。万一她没挺过去,就这么死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记拳头擂在头上,终止了范志高的话。范进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多管,好生在庙里不要乱跑就算帮忙了。少给我惹麻烦,没事的时候多去拜拜佛,求佛祖保佑我顺利混进庄里,把张大小姐接出来。早知道前两天就不在庙里吃狗肉,不知道现在求他还好不好用。” 担任车夫的关清道:“东家,要不要联络徐小公爷?那里是他的地头,或许他说话更管用一些。” “不必了,小公爷与我虽然有些往来,但是这件事他肯不肯帮忙,又肯出多少力,很难说。最要紧的是,他这边走公事,一来一往,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早一天把人带出来,人就少受一天罪……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的妞自己管!” 关清挥着胳膊,甩出一记响鞭,马车冒着凛冽寒风向目的地前进。天色渐渐黑下来,从头到脚裹得严实的女子,在春香带领下,顺利通过封锁线,来到张氏居住的宅院后门。风中传来时断时续的言语。 “过了今晚……保你与她平起平坐……”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一章 夜茫茫 寂寞,是一把杀人的刀。 寂寞这种情绪,张氏以往是感觉不到的。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身边最不缺的就是人。亲戚、下人、世交故旧,即便是女儿之身,应酬比男子要少许多,身边的人其实也从没断过。乃至于人生某个阶段,看什么都不顺眼时,很为自己生在这么个大家族,随时都要应酬一堆长辈同辈,与她们聊一些没营养的话题苦恼。 一度想过落发为尼,或是到深山里去做隐士,当然她素来理智,这种中二期很快就过去,没有付之行动。 她认为自己是个能忍受孤独,喜欢一个人待着思索问题的人。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怕寂寞,如此怕黑…… 喊了几声春香,也没有人答应。这该死的丫头,越来越不听话了。原本得力的贴身丫鬟,现在感觉颇不得用,可是眼下却又离不了她。头疼的厉害,四肢也没力气,挣扎着拿起茶杯,发现茶早已经凉了……这春香,等回到京里,非要把她配给个小厮不可!简直太没用了。 张小姐自然不可能会去煮茶,再说现在也没这气力,但也不可能喝冷水。饥饿与干渴加上病痛交迭而至,折磨得她苦不堪言。本以为前两种感觉注定与自己无缘,直到真的感受到时,才知道那滋味是那般难受。现在如果有一碗米汁放在眼前,少女都会狼吞虎咽地喝进去,即使在昨天她对这种食物不会多看一眼。 她确实是太难受了。 比之身体的痛苦,内心里的不安全感,对她影响更大。不该是这样的……根据薛五描述,这种药只是让自己的症状很像天花,但不会真的一病不起,只要用药,很快就可以痊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难过。 身体的折磨,疾病的困扰,让她后悔自己所做出的冒失决定。或许自己该接受命运的安排嫁给刘勘之,或是遵从内心选择范进。不管做哪种选择,都比现在的处境要好的多。 手忙脚乱地打开锦匣,将里面那些纸张拿出来,紧紧贴在胸前。这些单薄的白纸,就像是一道道被天师神仙施了法术的火符,在这寂寞而又痛苦的夜里,只有它们能带给她温暖和力量。 纸上的文字她早已经背熟的,不用看,就能念出里面的文字。“不修我兄,天界寺你想必是去熟了的,不用我多介绍里面景象。想来随着你的病倒,张兄驱逐我离开只是个时间问题。为了避免到时候抓瞎,我决定事先先找个地方落脚,天界寺是个不错的选择,寺院里环境不错,和尚也比较和气。尤其是在我拿出魏国公府的关系以及身上的刀子后,他们都同意了我借宿的请求。可见与人打交道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找对方式方法,沟通起来并没有难度。我在夫子庙去买了些小点心,想要偷偷带给你,但是实在没有机会,只好自己吃了。” “在我搬走之前,每天都会来看望你,即使人进不来,我也会把想说的东西扔进来。我弹弓很厉害,他们阻止不了我的。” “在我生平所见之人中,不论容貌心智,皆无人能与你相提并论。我相信,区区一点风寒,根本奈何不了你。于你的疾病,我其实是无法理解的,亦不愿意用吉人天相这样的鬼话来敷衍。身边一定要安排最可靠的人,食物药汤,都要有人检查过才能用,以免中了暗算。” “今天问了个老郎中,他说这种很像是心病,我当时给了他一两银子,事后感觉上当了想要回来,未果。我不相信,睿智如你,会为区区心魔所困扰,这不该是你这样的女子该有的困苦。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愁苦,说出来,就没事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有人愿意听你的倾诉,也愿意有人伴随你闯过各道难关。比起大明朝大多数女子,你都是幸运的那个。多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比你惨,你的心情就会好多了,我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走过来,才能如此玉树临风高大威猛乐观向上……看到之后是不是很想打人?那就快点好起来,才能打我。” 眼前,那个年轻的书生仿佛正在自己身边,给自己讲大道理,或是说笑话逗自己开心。除了文字,还有图画。画的是江宁城的店面、人群、市井百态,也有花草林木。每一张画的内容虽然不同,但是主题都一样,盎然生机。除此以外,还有那石头记的开篇,以及故意勾人胃口的未完待续。 少女当然明白,范进是希望通过这些画以及没写完的故事点燃自己的生命之火,点燃自己的求生意志,靠自身去战胜疾病。 在最后扔进来的几张纸里,亦有些让她脸红心跳的文字,像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之类,让她芳心乱跳,面红耳赤的热情言语。当然,要是结合不修我兄的前缀,就难免让人怀疑范进是翰林风的追随者。 虽然理智告诉她应该把这些有可能影响闺誉的纸条烧掉,但是她舍不得。在短短时间里,既要在偌大的江宁为自己求医找药,又要写这些东西逗自己开心,更要把书信扔进来,其所费的心思和精力,不言自明,这份情意,万金不因。即便将来不能与范进有白首之盟,也想把这几封书信留下来,当做一段美好的记忆,永远藏在心底。 眼下,蜜语犹在,斯人无踪,在住进天花庄的那一刻,心里的刘勘之已经被自己杀掉了。可是范进呢……本想要杀掉一个,难道结局是全军覆没? 她自己也知,不能对范进要求过苛。毕竟兄长把人家赶出了家门,再说这里是花庄,还是女子花庄。她看过那份花庄条陈,防范的可说是滴水不漏,即便是范进想混进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原本是为了保护庄内女性不再受侵害的条款,现在反倒成了防范自己的障碍,这有点让人哭笑不得,颇有商君之憾。他不出现不是抛弃,而是办不到,更何况还有功名大事在,放弃儿女私情求取功名,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冠冕堂皇的事,无从指责。 连兄长都去进京赶考了,要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承诺的书生放弃举业来照顾自己,这是没道理的事。何况天花这种病……一个大好前途的书生,凭什么要为一个得了天花的女人放弃前途?这个要求对范兄……不公平。 虽然这场不下场,下科也可以考。但是少女知道,范进这种广东亚魁在科举大军里,实际是并不怎么显眼的存在。这一科仗着才名还有关系,多少还有一搏的可能。如果真错过这科,三年之后时移事易,多半就很难得中。他如果放弃这科下场的机会,损失的可能就是进士前途。为了一个生死未卜的女人,做这样的牺牲,这是强人所难。 这些道理她当然都明白,利害关系也能辨析清楚。不过明白是一回事,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人的理智并不能约束情感的想法,即便明知道范进不该来也来不了,少女还是蛮不讲理地希望着,范进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此时他在,自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投进他的怀抱里,任谁说什么,她都不在乎了。 可是……这只能是做梦。 原本美丽而高傲的少女,家室显赫,自身又有倾国之貌,完全可以公主自居。事实上,即便是大明真正的公主,也未必有少女这般惬意。可现在,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爱人,没有父兄护持,没有仰慕者讨好,就连贴身丫头也久喊不应。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这么一间黑屋子里又冷又饿,比之乞丐其实也未见得好到哪去。 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就在这种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死去。直到几天之后,人们才会发现自己的尸体,然后把自己拖到乱葬岗埋掉? 少女如是想着 在大宅门里,听说过某些人家不受待见的侧室偏房,忽然发疯的消息。当时想来,多半是大妇虐待导致,现在看看,却未必如此。说不定就是在一间这样的房间里,自己一个人待着待来待去,就成了疯子。 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马上又放下来,该死,忘了自己手上有泡。万一那是豆毒,万一那毒真落在脸上怎么办?自己不该……不该冒充天花病人的。 . 她想到了自己脸上的斑痕,手上的泡,这个房间里以前住过天花病人,即使换了被褥,那些豆毒说不定就在空气中,已经被自己吸入体内,说不定自己此时就已经得了天花…… 孤独与黑暗,就像是放大镜,把这种悲伤绝望的情绪无限放大,腰部的疼痛,四肢的无力,以及大脑地眩晕,仿佛是一个个面目可憎的判官,宣布少女的死刑。想到自己本来活得好好的,却因为这个测试而真的让自己面临死亡或终身残疾的下场,少女的矜持与高傲被现实的压力所击溃,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我错了……我不该这样的……二哥……三弟……范兄……你们谁来都好,带我离开这,我……我再也不这样了。来人,快来人啊!” 少女连喊了几声,却发现自己的嗓音都是哑的,喊也喊不出声音来。用力地敲打着桌子,并没有人答应,春香按说早就应该出现伺候着,却不知怎的,没有声音传出。房间里越来越黑,丫鬟不在,少女就不知道蜡烛放在哪,也没法点灯。 她忽然发觉,自己不像想象中那么强大且无所不能,以往认为自己可以呼风唤雨,实际是地位使然,有足够的资源供自己调度。现在孤身一人,就连点灯这种事,也做不到。自己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煮茶……如果春香死了或是跑了,自己很快就会饿死。 女子第一次发觉,其实自己居然无用,心头既惊且惧。慌乱地把那些纸叠好,放到胸前,这是她目前最珍贵的财产。 勉强挣扎着站起,想要摸索着寻找蜡烛,没走几步,却不知撞上了哪里,人一下跌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乡下的地方,难免有老鼠之类的东西在,即便是好房间,其实也避免不了。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有什么老鼠之类的东西跑过去,少女吓得尖叫起来,没命地叫道:“春香,春香!你死到哪里去了!快来,我房间里有老鼠!” 连喊了几声,依旧没有人回答。一向智珠在握的女子,这时却真的害怕了。她可以谈笑间布局捉拿反贼,平素自诩胸藏百万甲兵。可是这尺寸之地,一间黑房间,外加几只老鼠,却足以让她束手无策,魂飞魄散。 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女子放声大哭起来,高声喊着救命。骄傲的公主,在这个夜晚成了落难的草鸡。勉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刚要起身又不知碰到哪里,额头被撞得生疼。 少女怕弄伤自己不敢再乱动,想在地上爬,却又怕摸到老鼠,那怕不是要当场吓死。蜷曲着身体,尽量把自己缩成一个团,向着角落一点点挪移过去。 也就在此时,脚步声响起。 少女喜悦地叫了一声:“春香!快来!”可随即却又闭上了嘴,放下的心,再次揪在了一处,在这一瞬间,周身的寒毛全都炸起来,血液几乎凝结。因为就在她发出这声喊之后,才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那脚步声不是春香的。 它太笨重了,也太用力。大户人家侍奉人的奴仆,都要经过基本的训练,像是走路轻快不出声音,以保证不惊动主家,不打扰主家思考,这是最基本的素质。连这都做不到,早就卷铺盖走人,不可能来伺候小姐。所以这脚步声不会是春香,甚至不会是徐府的下人,因为这种技能,这些下人也掌握。来的到底是谁? 窗外的冷风,似乎透过墙壁吹进屋里,将少女的四肢及心都冻得成了冰块。四肢僵硬周身无力,仿佛被魇住了,根本动不了。 手四下摸索着,这一刻已经顾不上老鼠,只想摸点什么东西抓在手里,但最后摸到的,只有头上的簪子。她不顾一切地拔下金簪紧握在手里,也就在与此同时,灯光出现在眼前。 光芒驱散了房中黑暗,一身女子的衣服出现在少女面前。那是一种江宁极普通的元色棉布袄裙,但是裙下露出的并不是女子的绣花鞋,而是男子的布靴。随着目光上移动,灯光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一张男人的脸。 “魏永年?你……你到这里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正文卷 第二百零二章 狰狞 张氏的声音刚开始有些颤抖,但持续时间不长,在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走调之后,少女及时轻咳一声,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恢复了宰相千金名门嫡女应有的威严。 腔调一如冰冷地面和室外那如刀的寒风,不带丝毫感情。态度傲慢中带有浓浓的鄙视,仿佛眼前的男人只是一堆人形废物,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魏永年露出了一丝笑容,继续向少女走来,边走边道:“张小姐,正是小生。你不用担心,我是来帮你的。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多狼狈,不过不用怕,有我在,很快就能医好你。我听说张小姐得了天花,就不顾一切地来见你,帮你。你知道么,我其实最擅长的不是猜谜语,也不是做文章,而是草药。你的病或许别人没办法,但是我可以医好。这剂药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需要用人肉做药引,还必须是新鲜的,为了给你治病,割了自己的肉,不信你看。” 灯光下移,少女发现,魏永年走路有些费力,大概就是割了腿肉,导致行动不便。,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瓦罐,那里多半就是救命药汤。 灯光又照回其脸上,原本魏永年尚算英俊的脸,在昏暗的灯光和黑暗的氛围里,变得有些像鬼怪又有些像妖魔。不知是否是错觉,少女总觉得,在几个恍惚间,这书生的五官有些扭曲。 从初次相见时,张氏对魏永年的看法就不好。认定其是个书呆子,脑子不够清醒,除了读书以外一无所用,学固然无所成,即使真有了功名,也没法为国家出力。除此以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气质。如果不是有徐六小姐的面子,少女是懒得对这样人多看一眼的。 虽然范进也出身贫苦,但是身上是带有一种贵介气质的,在初次见面时,少女就觉得他和自己是一种人。魏永年与范进出身类似,细究起来,可能受教育程度还更好一些,但是他表现出来的东西,明显还没脱离自己所处的寒门阶层,与仕宦门庭巨室豪门之间的氛围差的比较远,两下根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即便是魏永年将来学有所成,金榜题名,又或者发了横财富甲天下,少女对他的看法也不会有改变。她讨厌的是魏永年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不管后天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 女子看不起他。即使碍于徐六小姐的面子不把这种鄙视表现出来,内心的定位里也没把他当成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来看待,更别说是男人。在正常情况下,不管是何等情况下与之遭遇,也不会产生这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可是此时此地,魏永年的眼神以及他割下自己的肉来入药的举动,让少女觉得这个书生发生了某种变化。仿佛被恶鬼或是妖魔附了体,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一头饥饿的凶兽。人面对兽,厌恶之余,自然难免恐惧,恨不得将其赶的越远越好。 魏永年的眼睛直瞪着少女,显然希望从张氏这里得到表扬或是感激。为了拉近两下的距离,他还露出了一个笑容,白森森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张氏向后蜷曲了身子,手轻轻拉了拉裙子下摆,挡住了自己的脚。脸依旧阴沉寒冷如万年不化之冰,声音冷漠而低沉:“你搞错了,我没得天花,得天花的是六妹。你的药应该给她吃不是给我,她才是值得你割肉以救的女子。如果你的方子确实有效,我会上报朝廷,为你请功。” “不……我没来错地方,我就是想要把药给你的。”瓦罐放在了桌上,油灯也放在那。魏永年的双手得到释放,张着手向少女一点点靠近。 “我知道你病了,虽然你不承认,但依旧是天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一点不像个天花病人。你的兄长离开了,刘勘之不理你,那个范进也不在你身边了,你很孤独也很害怕对不对?没关系,我跟他们不一样,不会离你而去,有我陪着你,你就不用怕了。你看,我为了你自入死地,你难道不感动?” “你……别过来!就站在那!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靠那么近干什么?” 魏永年笑道:“张小姐,不要开玩笑了。你和范进同出同进,把臂同游,哪讲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还有刘堪之刘公子,你们两个不也是在一起同行么?那天在秦淮同游时,小姐与我们同坐而饮,哪里又曾在意过男女大防?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良,小姐现在该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一心一意值得你相托终生的人了吧?他们平日里只会花言巧语,跟你吃喝玩乐,真到了难处时,他们都跑的没影子了,只有我会陪在你身边。来,我先扶你起来,咱们喝了药,有话慢慢说。” 少女神色一厉,“住口!你说的什么混帐话!你是六妹的相公,却对我说这些疯话,你可对的起六妹?”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担心被人说闲话对不对?不过不用怕,六小姐不会是我们之间的障碍,很快……这个障碍就不见了。我们两个的姻缘是上天造就的,谁也不能阻挠我们在一起,任何障碍,都会消失。徐六如是,范进、刘勘之也如是。咱们是天作之合,是老天把你派到我身边,亦是老天让你我二人相识。自秦淮初见,小生就对小姐一见钟情,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小姐。我对你的真心,天日可鉴,将来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发誓一辈子只爱你一人,绝不变心。我知道我过去有些错事,但我会改的。我保证不再去清楼了,也不会嫌弃你脸上留下什么印。其实……其实你对我也有情是不是?” 或是紧张或是激动,他的声音也有些变调,两只眼睛危险的火焰的在燃烧。 “在船上你不忍见我受窘,主动以竹枝词为题,为我找回颜面,向我暗示对不对?你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和徐六一样,身边围绕的都是那些纨绔膏粱,无形浪子,刘勘之靠父亲荫庇得官,范进只会讨女子欢心自己一无所长,都非良配。我们这样安心读书,努力上进的寒门学子才是理想伴侣对不对?六妹是这样,你也是,你有才我有貌,我们天生就该是一对。” “疯子!你对六妹做了什么!”张氏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发现自己手脚无力,竟连站这个动作都做不到,心里越发地慌乱起来。 魏永年并不怕她的动作,自顾说道:“别管她了,她此时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不会是我们之间的阻碍。女孩都是腼腆的,就算心里怎么肯,嘴巴上也不肯说,要面子么,这个道理我懂的。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你肯定欣赏我的。否则不会在秦淮河上拼命为我找场子,也不会在幽兰馆发那么大脾气。你其实是在吃醋。我知道的,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有才华肯努力,比徐维志那些纨绔子弟强的多了。他们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一切都是靠继承家业而来。而我不一样,我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上进得来的,所以比他们都更值得人喜欢,我会用功读书,用我这双手,靠自己的本事给你挣个诰命身份回来。妻凭夫贵,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这样的人,才是你理想伴侣,比那些公子王孙更值得你珍惜。” 少女道:“慢!做夫妻?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我做主,你既然是读书人,如何不知道婚姻大事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是对我有意,自该到京城提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逾墙而入。我只要喊一声,你立刻就要吃官司!什么功名前程,都没指望了。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离开这,找人去京城提亲。如果你我当真有缘,自可缔白首之盟,如此私会,成何体统。” 灯花摇动间,魏永年笑意更盛,因为笑容的关系,他的脸显得更加扭曲,在此时看来,竟是那般丑陋。 “果然!果然是这样,我就说么,你一定喜欢我的,你看现在就想谈婚论嫁了是不是?父母之命是没错的,可是你也知道,我出身贫寒,身无长物,除了努力之外,我一无所有。你爹是宰相,认识的人非富即贵,眼里怎么会有我这么个穷小子,我去提亲也没有用的。但只要张小姐你心里有我,事情就好做了,你先喝了药,然后再说。” 他说着话,来到桌前,将瓦罐里的药汤倒入瓷碗之内。捧着碗来到少女面前,蹲下身子道:“你看,我对你多好,亲自喂药给你吃啊。我爹说过,男儿一生宁死不低头,尤其是不能向女人低头。可是我为了你破例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把药喝了,这里有我的血我的肉,喝了它,我们两个就融为一体,谁也休想把我们分……” 话音未落,少女的右臂猛地挥起来,一点寒芒在黑暗里炸开。这一下来的很突然,魏永年几乎没有防备,只下意识地想旁偏头,锋利的金属尖端,在他脸上划开了一道血口。 鲜血喷溅而出,药碗落在地上摔的粉碎,药汤在地面上流动着。少女这一击虽然蓄谋已久,可是手上没什么力气,发挥出的威力远不如想象中强大。本想一下将魏永年插死,结果却只是划破了一点油皮,手上的金簪反倒被魏永年打落在地。少女一击不中,猛地在抓地上一抓,将一块瓷片对准了自己的脖子,对着魏永年怒斥道:“滚!滚开!你再过来,我便死在你面前!来人!快来人!春香!” 她扯开喉咙用力叫喊着,魏永年却没有畏惧或是惊慌的意思,两眼只盯着地上那些药汤和碎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代之以肌肉的颤抖。他用手在脸上摸了一下,又将手指放到眼前,看着上面的血迹,声音也变得颤抖。这种颤抖并非恐惧,而是愤怒。 “你……你想杀我!贱人!我割了自己的肉给你做药引,你居然想杀我!你敢对我动手,我是你的相公,你居然想杀我!我对你那么好,知道你困在这里没人陪,冒死进来陪你,你知道么,我没得过天花啊!我是用自己的命在拼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割了自己的肉来救你,你却想杀我!” 已经抓破了脸,少女索性也就不在伪装,冷笑道:“笑话,你的肉很了不起么?就算这药真的能治好我的病,我也不稀罕你这种人的肉!滚出去!滚出我的房间!我这辈子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这由不得你!”魏永年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所有的护卫婆子都外面,你就算喊破喉咙她们也听不到。你怎么闹,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春香……她跟你是一伙的?”因为紧张与恐惧,大脑转的比之前略快一些,少女已经想出了一些问题的关键。但也因此而感到绝望。“她和你勾结好了,放你进来?” 魏永年的脸继续抽搐着,那一记金簪显然刺出了他的真火,他已经动手解着衣服,“没错!不过比你想象的更早一些,连你这病,也是她帮忙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喝的药没有问题,但是你的衣服是她洗吧?你们这些大家闺秀,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么冷的天气,手摸冷水会冻伤关节,等到老年就会落病。你们当然不会自己做这种粗活,把这些事都交给下人,反正她们的命不算命是吧?这个世界上是有报应的,你让她做粗活,她就有机会在你的衣服里撒药粉,而那药粉,就是用天花病人的痘痂再加上其他药草混成的,谁碰上都会出花!” “你……你怎么会有天花病人的痘痂?六妹的天花!” “没错,就是我做的。那次聚会之后,我送了她一盒香粉,同样混入了药,所以她才得了天花。但是我对她不会像对你一样好,她的香粉里药草很少,毒性抑制不住,所以她发作的比你严重,虽然不会死,但将来会成为麻子。” 张氏怒道:“为什么?你疯了?居然要对爱你的女人下毒手!” “我疯了?恰恰相反,我就是清醒,才知道该这么做!别做出这副清高的样子,害她变成麻子的不是我,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公子小姐!那天在秦淮河……你们一个个玩的很开心啊,有谁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没有时间学你们这些东西,为什么要用你们会的东西让我加入,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我魏某!徐柔她不但不安慰我,不为我出头,反过来怪我丢了她的脸。我是个男人,为什么要受女人的气!就因为我穷,我没有好出身,你们这些有钱人就看不起我!” “你们只看到了她的付出,谁看到了我的?我原本的名字叫魏镇邦,结果就因为当代魏国公叫徐邦瑞,我的名字犯他的讳,舅父就要我改成现在的名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为了她改了名字,难道我的付出就少么?那个贱人,她居然怪我?一个女人,敢训她的男人,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相公!我当时就明白了,如果不做点什么,等到成了亲,她就会骑到我头上去作威作福,而不会伺候夫君,操持家业。只有让她变成麻子,我们两个才能扯平……她才不敢对我摆脸色。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她很快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老天把你送到我面前,等我做了张江陵的门婿,谁还敢看不起我!” “卑鄙!” “我卑鄙?哈哈,你居然说我卑鄙?”魏永年怒极反笑,竟是大笑起来。“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卑鄙?你们一生下来就要什么有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们可曾下过田?可曾挨过饿?你们手上可有半分老茧,你们天生便欠我们的,有什么资格说我卑鄙!你可会操持家务,可会洗衣煮饭?除了诗词歌赋这些东西,你还会什么?我们村子里随便一个女子,做主妇都比你合格!不过没关系,等我们成了亲,我会把这些教会你的。” “可笑!也不找面镜子照照,你是什么东西!你又有什么资格娶我?以你的出身就算给我家执鞭驾车,也要看我答应不答应,又凭什么做我家的女婿?就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就要下毒手害对你痴心一片的女子,你连男人都不是,还想要跟我成亲,简直笑话!”说到这里,张氏冷笑了几声,非但不怒,反倒是带了几分鄙夷的模样看着魏永年。 魏永年此时已经脱去外衣,虽然门窗严密,但他还是冻得有些发抖。因为寒冷,他的脸扭曲的更严重,颤抖着声音道:“你说我不是男人?好,我就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人随风至,桌上的油灯因风而熄灭,房间内陷入一片漆黑,少女在他扑过来时,已经将瓷片用力地一划,这一下只划开了一道血口,并未起到想象中的作用。而魏永年却已经如狼一般猛扑上来。无边黑暗瞬间淹没了无助的少女。 门外,春香紧紧捂住了自己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声音。往日骑在自己头上的女人,即将遭遇于女子而言最为可怕的遭遇,她心里应该是感到高兴才对。可一想到即将做完这一切的男子,是自己的心上人,她的心里就莫名酸痛。即使他承诺过,成亲后会给自己一个妾侍身份,会对自己比对张氏更好,可是他真能做到么? 房间里已经传出衣衫撕裂的声音和男子的笑声,春香想笑,却更想哭。两种情绪交织而来,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哪种情绪才是自己的真实态度。就在春香期待着,听到张氏的尖叫声,看着她痛不欲生的表情时,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响起,那声音……是属于男人的。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三章 救星(上) 于魏永年的某些怪癖,春香是有所了解的。他喜欢给女人制造痛苦,却不擅长给女人带来快乐。两人之间的第一次,春香痛苦的喊叫低声的哀求,让魏永年获得极大满足。 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春香并不喜欢那种经历。但是一想到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会被魏永年用同样方式对待,她的心里便觉得快意。 其与魏永年合作的原因之一,便在于此。连张氏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高贵她的美貌与她的骄傲一样,都成了这个贴身丫鬟的心魔,为了破坏这一切,看着往日高高在上的神女坠落凡间,春香不惜和魔鬼合作。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相府千金被一个穷书生暴力占有,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乃至后半生都得在这种生活里度过的样子。可是当她举着蜡烛,走进房间时,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幕却并非如此。 张氏的衣衫确实凌乱,上衣和裙摆都有被撕破的地方,一只绣鞋也已经脱落下来。但是魏永年的情形却更糟糕,脸上满是鲜血,左眼已经被血封住不知道瞎了没有。耳朵位置上,则是一片血肉模糊,不知道伤到什么地步,手捂着小腹,人蜷曲在一边,仿佛是个煮熟的虾。 这还是在张氏饿了一天外加疾病缠身的前提下,如果她现在一切安好,那多半就是魏永年被打翻在地,女子安然无恙才对……这个废物。春香心里暗自鄙夷着,嘲讽着书生的没用。 “贱人……你咬我……还敢踢我……”魏永年的脸色在灯光中,显得越发可怖。 张氏冷冷地看着他,“我早说过了,你是没用的废物。就算想做什么,也要做的成才行。” 从秦淮相见时,就想着能将少女占为己有的书生,说起来对于张氏未尝没有爱慕这一成分。毕竟一个绝代佳人,正常的男子大多会产生这种情绪。想着以并不算太过正大光明的开端,只要能获得好的结果也不算错的离谱。可是少女的反抗,却激起了他的怒火及骨子里暴力的一面。 正如他在其他女性身上制造痛苦一样,现在他也想看着女子在自己身下尖叫地喊救命,再哀告求饶的样子。比起脸上的伤,真正要命的是那狠毒的一腿,如果女子的力气再大些,他大概就可以到江宁守备中官那里报名,争取做个火者。 魏永年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更不能容忍一个女子对自己的殴打。长久以来所受的教育都告诉他,男子要骑在女子头上,被女人打,是生平不可接受之耻……不可饶恕。 他愤怒地朝春香吼道:“别像个木头似地站着,按住她的手。我要让她知道,男人是什么样子。” 张氏看向春香,自己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仆人,贴身丫鬟,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可以与自己分享部分秘密,甚至婚后有机会分享丈夫的女人,正向自己走过来。她忽然叫道: “慢。魏永年,你这样即使得到我,又有用么?我告诉你,我会趁你睡着时刺死你。会用我家的势力,让你全族死绝。你不是有个舅父么,先从他开始好了。还有你的村子,所有你的乡亲,一个都不会剩下来。还有你父母的坟茔,我会把他们的骨骸挖出来,撒的倒处都是。” “不许提我的父母!” 魏永年暴跳而起,甚至顾不得处理脸上的伤口,挥起手对着张氏的脸猛扇下去。 一记耳光抽下去,随即便是第二、第三记……张氏手足无力,自然没办法对打,几记耳光下去,那原本吹弹得破的脸,已经肿起了好大一块。 但是少女并没有叫苦或是求饶的意思,反倒是笑了起来。“你害怕了对么?你害怕了。听着,你如果还不放手,我保证这一切都会发生。” “住口!贱人!我……我看看你一会嘴巴还硬不硬!” “哈哈,男人……这就是男人说过的话么?方才还说会对我好一辈子,现在就开始动手了。春香,这就是你找的男人,看来你找男人的眼光和你的品位一样差劲。他连我都打,难道就不会打你?” 魏永年一边用力撕扯着少女的衣服,一边怒道:“这是你逼我的,你逼的!我本来想和你叙周公之礼,对你礼敬有加,把你当成贵妇对待,哪知你竟如此不识好歹。我最恨别人拿我父母威胁我,是你先犯了我的忌讳的,就别怪我对动粗。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女子,不好好打一顿,是没办法做人娘子的。等到成亲之后,你得给我学着怎么当人媳妇,如果再敢想现在这么放肆,就别怪我对你动手!” 她冷冷看着男子,“我有天花,你下的药,难道你不怕死?” “我不在乎!”魏永年咆哮道:“这药分量很轻,最多也就是变成麻子。反正做了张江陵的女婿,就算是麻子,他也要给我安排前程!” “家父只会把你碎尸万段!你这种卑鄙小人,不配居官,更不配做我张家女婿!” 啪! 又是一记耳光抽下来。魏永年怒睁二目,低声咆哮道:“你给我听好了,男人说话,女人只要听就行了,跟自己相公犟嘴,就得挨打!夫为妻纲,女人就得听男人的。女子从一而终,不管你爹多厉害,只要我们有了夫妻之实,他也得承认我这个女婿,就算我每天打你,他也只能说你做的不够好。你们有钱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过的好,我们累死累活却过的那么惨,这不公平!今天这一切都是你们欠我的,你得还债!” 说话之间,女子的外衣基本都已经脱掉,春香按住了她的手,她也没有再反抗。可就在此时,她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格外甜。 “呵呵……有意思。你的道理果然有很多么,不过我只说一句,你凭什么认为和我有了肌肤之亲,我就是你的人?按你这种想法,随便去街上找一头牲口来做,那头牲口就是你的?你何不靠这法子开个骡马行?夫妻两人同床共枕,你还要我为你做饭对吧?你凭什么认定我不会在饭菜里下毒,不会在你熟睡时一刀砍下你的脑袋,凭什么认定我不会掐死你留下的孽种反而是为你生儿育女?” 魏永年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男性机能,却在这比冰更冷的态度里,又软了下去。他指着张氏道:“贱人!你是不是没挨够打!” “蠢驴!只会打有用么?你想让我安心做你的娘子,为什么不和我谈一谈,说说话,答应我的条件?” 春香急道:“魏公子别听她的,她是在拖延时间。你快点占了她的身子,看看她能怎么样?宰相之女,岂能视清白如等闲?” 张氏哼了一声,“正因为我是宰相之女,是否有清白,都有的是男人愿意迎娶,何以认定得到我的清白,就能让我甘心侍奉?魏永年!你嘴巴里说的爱我,心里爱的还是我的家世对吧?是想要我让你飞黄腾达做人上人对吧?当然,能与我举案齐眉做夫妻,让我在你面前伏低做小,也是你的心愿,没错吧?其实要做到这一切并不难,甚至我还可以与你白头到老,做一对恩爱夫妻,对天发誓,心中只有你一个相公,再不多看他人一眼,不与其他男子多说一句话。” 魏永年沉默了,春香道急:“别听她的,她在骗你!” “住口!我难道会被女人骗么?”魏永年擦了擦额头上的血,张氏那一抓,只差一点,就让他成了瞎子。对这个女人,他心里是有些怕的。那种面临侵犯时的冷静,精准的算计,以及出手的狠辣果决,都让他心里有些发毛。如果这样的女人时刻想杀自己……他觉得如果可以的话,能谈妥条件或许更好一些。 “你到底想怎么样,才肯从我?” 张氏露出一个极有魅力的笑容,虽然眼下她的模样并不好看,但这个笑容依旧动人。“很简单,替我杀了春香,我就任你摆布。过了今晚,我就是你的妻子,白头到老。” “魏公子,别听她胡说!” “你在说什么?贱人!我又不糊涂,怎么可能杀了她?” 张氏冷哼一声,“你既然想要娶我,那我便是家中主母。春香不过是个奴婢,即便为你生育子嗣亦不过是妾侍。我堂堂主母,难道不能发落妾侍?即便是你现在不杀她,将来我也会把她乱棍打死,或是发卖掉,你又能阻止么?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想要她死,有问题么?你不是说对我一心一意么,那你就杀了她。要不然,你就做你想做的事,但是我保证,你除了我的身体,其他什么都得不到!还有付出你永生难忘的代价!” 魏永年不动了。 春香怒道:“你这人,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窝囊?人都成了砧板上的肉,却不晓得怎么动刀?那天晚上对我的本事哪里去了?打她,骂她,掐她,让她叫啊!我按着她的手呢,她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魏永年摇摇头,因为天气凉,脸上的血基本已经凝固,样子就更有些吓人。“不对……不该是这样的。我知道,她在骗我,她想骗我杀掉你。” “对啊,她在骗你,你还犹豫什么,去做你个男人该做的事情,这种事难道也要我帮你?” 魏永年摇着头,想要继续扑上去,却又犹豫起来,伸手摸向自己扔在地上的衣服。春香急道:“你在想什么?快点啊。一会她有了力气,还是会咬你踢你的。” 张氏一言不发,只笑着看着魏永年,等待着他做决定。魏永年反复念叨着:“她是在骗我,一定上在骗我。我是书生,我这么聪明,不会上当的。”已经从衣服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把匕首。 那匕首长约八寸,锋利异常,寒光如同野兽獠牙,在灯光中分外显眼。春香见他抽出刀子,尖叫道:“魏永年,你要干什么?你拔刀做什么?” “不许喊我的名字!你只是个妾侍,有什么资格喊我的名字,记得叫老爷!”魏永年边说,边举着刀,向着春香走来。 春香已经松开手,眼睛四下看着,但是这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可以自卫的武器。她带着哭腔道:“魏永年,你这个畜生!我把什么都给你了,帮你送毒药给徐六小姐,还帮你搞她,你现在反过来要杀我?你都知道她在骗你了,你还要杀我?你是不是疯了?” “她……她是在骗我……或许不是。这是个机会……你听我说春香,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说过为了我什么都可以的对吧?你送我回家,把你给了我,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就成全我最后一次好不好?她是宰相之女,说话要算数的,我做了官,会给你修一座最好的坟墓埋葬你,然后做一个好官,清正廉明,造福天下,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到时候大明的百姓都会感激你的牺牲的。” “疯子!你个疯子别过来啊!”春香面色煞白地胡乱朝魏永年丢着东西,绕着桌子转着圈,已经绕到向着房门方向。 “春香,你听我说,不疼的,保证不疼的。只一下就好……我就算现在不杀你,将来她也会杀你的。我还要做大事,我还要为国出力,我还要光宗耀祖。全家人……不,全村人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的。春香,求你了,再帮我最后一次!” 说话之间,踉跄的魏永年已经向春香扑去,但是他的腿因为割了肉,速度并不快,春香是跑上房的丫鬟,腿脚亦极灵便,并不容易追上。她忽然不顾一切地转身向外逃,边逃边用尽力气叫道:“来人啊!有贼!小姐房里有贼!” 深宅大院,这种声音能传多远是个问题,何况她有意让值哨的女仆站远一些,也导致现在她的喊声传不出去…… 她没命地向外冲出,刚刚走出房门,迎面就有个身影向着她走来,她急切间看不清面目,只朝后指着:“强盗……强盗!” “知道了。” 一个春香极其熟悉的声音响起,随即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已失去了知觉。 魏永年此时已经蹒跚着追到门首,却见春香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而在她身前,一个身着一身蓝色褙子的高挑女子站在那。其身影看上去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正在狐疑间,女子说话了。 “很遗憾,打断了你们的表演,让这场白痴间的伦理剧提前结束,深表遗憾。顺带说一句,你女装的样子太恶心了,既然要女装,请用心一些,不要影响他人食欲。”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 魏永年惊恐地后退半步,举着刀问道:“你……你是?” 回答他的,是一根竖起的中指。接着便是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在下范进范退思!来带我喜欢的女人离开,顺带为她出气!。” “退思!”躺在地上的少女发出了这声娇吟,便再不做一语,只这两字之内便包含了百般相思,万般柔情。却也如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点燃了魏永年全部的怒火。 一声怒吼中,人已合身扑上,手中匕首挥舞着,向着范进席卷而至。 正文卷 第二百零四章 救星(下) 挥舞着匕首的魏永年冲向范进时,心态并非是如普通人想象的那般穷凶极恶或是杀人灭口,反倒是抱着守护自己的家宅,保护自己的女人,以一家之主对抗强盗的心态,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恶人!他是恶人!要抢自己的机会,要抢自己女人的都是恶人! 不公平!这不公平!自己为了张氏可以割肉,为了她可以杀掉喜欢自己的女人,可以为了她拼命,她凭什么不喜欢自己,而喜欢那个范进。 范进与自己出身类似,相貌也未见得比自己强出多少,自己努力读书,心无旁骛,却功名蹉跎,于秀才也只有四等。范进不好好读书,和一干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做生意写话本吟诗做赋,不务正业,却可以中举人。这种不知上进的书生,为什么能爬到自己头上。张氏这样的大家闺秀,应该是属于自己这种寒门学子的,为什么最终她还是喜欢那种浮浪子弟?这不公平,这是错的。 范进是错的。 徐维志是错的。 徐六是错的。 张氏是错的。 这个世界……都是错的。 手中的匕首,满含着魏永年对世界的不满,向着他眼前无边的黑暗,奋力劈刺! 一身女装的范进,身手并未受衣服的影响,依旧矫健,其相貌本就英俊,换了女装之后便亦算的上佳人。此时以女子形态格斗,便俨然有几分女侠风范。即使以张氏这种外行的角度也看的出来,范进在这次格斗中占据绝对上风,即使不用武器,也依旧将魏永年打的狼狈不堪,连匕首都很快夺了过去。 她轻轻拉上了衣服,让自己的样子尽量不至于太狼狈,心里的恐惧都已经没了。魏永年的存在,方才险遭狼吻的危机以及眼下自身的疾病,她都不再在意,脑海中反复萦绕的只有一句话:“他来了,范兄来救我了,他可以为我牺牲功名,也可以为我冒得天花的危险。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在打斗的间歇,范进甚至还有余裕高声朗诵着:“善恶终与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一声利物戳刺身体的声音响起,伴随的就是惨叫声,随着一方的倒地,宣布着这场短暂而激烈的打斗终局。 一身女装的范进站在那,衣服有些凌乱。而魏永年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他的匕首已经刺入其左腿直没至柄,这种痛苦即使是硬汉也很难承受,何况是个书生。他疼的在地上用力翻滚惨叫,鲜血不停地喷涌而出。 范进的靴子从魏永年的脸上踩过去,来到张氏面前,伸出手道:“贤妹,我来晚了,害你受苦了。” 张氏的衣裙被撕烂多处,脸挨了几记耳光,已经有些肿。加上面上的斑痕,不管多美的人,其实现在的样子也是狼狈不堪的。不过在范进的眼神里,丝毫感觉不到这种狼狈,仿佛面前的女子,依旧是那颠倒众生的仙女一般。 少女很满意于这种目光,她并不需要人可怜,亦不需要人同情。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男子,不管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他对自己的欣赏永远不变,惟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做她的相公。她大方地对范进道:“替我穿上鞋子,有些事要做。” 十指紧扣,早有默契的男女虽然没有海誓山盟,甚至没给对方什么承诺,但彼此眼神的交汇中,互相已经明白对方心意。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刻,已经逾越了朋友的界线,向着更深一层的关系前进。 少女大方的地把手交给男子,范进也毫不客气地回握,先扶着她来到床边坐下,找来那只被夺去的绣鞋,弯下腰帮女子穿起。张氏也大方地伸出莲足,任男子为自己的手轻轻碰过自己的纤足。 看着地上依旧打滚的魏永年,少女对范进道:“这个贼子要对六妹下毒手!” “放心吧,六小姐身边始终有魏国公府最优秀的女卫扈从,不管是下药还是什么手段,都不会奏效的。” “那我就放心了,退思,你扶我过去,有些事要做。” 语气自然从容,仿佛一对老夫老妻之间,说着理所当然的事情。范进听话地扶起张氏小心地走到桌前,只见少女用力地抓起了那个瓦罐,随后把剩下的半罐药汤劈头盖脸地向着依旧在地上打滚痛呼的魏永年泼去。 药汤已经温了,泼在身上倒不至于太难过,但是魏永年的两只手在方才的搏斗中都已经被范进卸了骨环,原本预备用来杀死春香的匕首,现在正插在他的腿上。人在这种状态下,怎么都不会舒服,药汤泼下来,就只好拼命地躲,口内大叫道: “贱人……我为你割了肉……你这样对我……” “你为我割了肉!你就算为我割了头,我也只送你两个字活该!贱人!”张氏咬着牙,冷声呵斥着,顺手将瓦罐朝着魏永年丢下去。她手软脚软没什么力气,这下砸的其实不算重。但紧接着,她就试图去推桌子,发现自己的力气没法把桌子放倒时,便举起了油灯,对着魏永年的脸,把油灯砸了下去。 火光冒起。 烈火烧灼皮肤的焦臭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伴随的则是魏永年那惨叫声。少女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冷哼道: “即使今天退思不来,我也早晚会这么做的,你即使杀了春香,也依旧逃脱不了这个下场。我发的誓只是用来骗你的,明知道我骗你还会上当,真是蠢的没药医!想要得到我?你也配!”说话之间,少女用起最后的力气,朝着魏永年腿上那匕首柄用力踩下去。 一声声惨叫响起,顺着夜风飘出,如同鬼号。 范进轻轻拉住张氏的手笑道: “好了……跟这种人犯不上这样的,没的失了你的体面,再说我们还是要留他一口气。徐维志也有仇要报,咱们把他的活都干了,他会不开心的。” 张氏转身之间神色间的狠厉,已经消失,属于大家闺秀的端庄与文静,重又出现。朝着范进微微一笑道:“小妹阴险狠毒,退思可会害怕?” “我倒是觉得贤妹这是真性情,我双手支持。如果是我遭遇了类似的事情,做的选择和你一样。不过这种脏活累活交给男人干,女人只负责发号施令就好了。你刚才说句话,我就下手了。” 少女一笑,“我这样狼狈,倒是让范兄见笑了。” “不然,谈笑间令强敌内讧,这份手段,便是男儿也多有不及,红颜之中,当以贤妹手段第一。我赶到的时候,正好听到你让魏永年杀了春香,这手计谋用的漂亮。不过如果他不做,又该如何?” 少女摇头道:“还能如何?就是找个机会,拿刀刺死他了。现在总算用不上了。”她的手微微一松,一块不知何时捏在手中的瓷片落地,掌心处却已经被割的血肉模糊。 范进连忙撕下一裙角帮着少女包扎,张氏问道:“小妹可能得了天花,范兄就不怕感染?” “这还用说?如果我怕的话就不来了,进庄子和给你包扎,危险其实差不多的。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会搞成这样么?我又不是很喜欢女装的那种人……” 两人离得近,少女才发现,范进不但穿了一身女子装束,脸上还擦了粉,用了胭脂,戏做足了全套。她长叹一声道: “听说出了天花的人会变成麻子,如果是那样,将来我怕是还不如退思漂亮,这下你吃亏了。范兄记住,张不修那名字是骗人的,小妹名叫张舜卿,尧舜之舜,公卿之卿,这是小妹的名字,除了兄长和刘兄外,你是唯一知道这个名字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她整个身子向下一滑,朝着范进的怀中倒去。双目紧闭,人已经失去意识。今天一天她经历的事情太多,眼下把自己交到了足以信任的人手上,她便可以放心休息了。 张舜卿醒来时,依旧还是在花庄内自己那张床上,四周已经多了十几个婆子使女伺候。放眼放去,都是些生面孔全都不认识。在一片问候声中,她的目光四顾,却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心再次焦急起来。 如恶魔般的魏永年,女侠风采的范进,以及那近似于告白的一握,两人到了这一步,彼此都应该明白对方的心意。可是现在人却不见了踪迹,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梦。 人挣扎着想要坐起,一旁一名中年妇人连忙来搀扶道:“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奴婢们去办,千万不要乱动。您受了伤,伤口虽然不深,但是也要防着它迸开。” “不要你管!”少女低声呵斥了一句,将那妇人吓得连忙着赔罪,她四下看了看,犹豫着问道:“你们谁看到……我的丫头了?春香。” “回大小姐的话,那贱人已经送去管事那里了,现在正由范公子和这庄上几位大娘审着。等审出口供来,就交国公府。真没想到,那贱人胆子真大,还敢勾了个女贼进来偷东西,简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多亏范公子在庄外把人拿住,送进来处置,要不然我们国公爷可是不会答应。” 女贼?张舜卿想了想,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范兄果然想的周全,为了自己的名誉着想,故意把魏永年说成是女贼。反正他确实穿的是女装,这说法也可以糊弄人。虽然这事瞒不了知道内情的,但是骗骗普通人足够用了,总好过满城风雨。 和范兄这样的聪明人在一起,万事果然省心。少女心内一松,点头道:“麻烦你给范公子送个信,让他先不要忙着交人,等到有了口供拿来给我看看,我好歹也要知道,哪里对不住这个丫头,让她这么对我。我再睡会,等天一亮,麻烦您把我叫起来。” “大小姐放心,奴婢记下了。” 另一间房间里,火盆、烙铁、铁镣、皮鞭等物件一字摆开,杀气腾腾。满面麻子的中年妇人揉着睡眼,把桌子拍的山响,平日里本就面目可憎的妇人,此时简直成了恶鬼罗刹。 这也不能怪这妇人,任谁睡得好好的被人叫醒,然后告诉他就在睡觉时,已经在森罗殿转了一圈,心情都不会比这个妇人好到哪里去。她虽然是魏国公妇的管家婆,亦是沐夫人从老家带来的亲信,但若是管辖下出了这么大纰漏,导致张江陵女儿在自己治下受辱,那便是有十条命都不够死。 春香被范进打晕,受的伤并不重,一盆冷水,就已经醒过来。看着面前那些充满恶意的刑具,她的脸色苍白,显然心中甚为恐惧。 那妇人阴森森道:“春香姑娘,平日看你很老实的,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大家这么熟了,很多骗人的话没必要对你说,你也是大宅门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是个什么下场。多余的话我不说,就只一句,你是愿意只受一刀之苦,还是愿意让我的人费些力气,让你受点零碎罪过再死。” 范进摆手道:“大娘,让我问她几句可好?” “自然是好的,范公子想怎么问,就怎么问。老奴不敢多口。” 这婆子其实对范进摸进花庄而且直接潜入女庄的行为也颇为不满,但是这件事是对方揭露的,没有范进,现在还不知道要恶化到什么地步,自然要给足他面子。再说接下来不管是追究责任还是论功推过,都少不了与张氏以及与己主家交涉,自己的性命其实就捏在范进手里,哪里得罪的起,万事都由他做主。 范进迈着步子走到春香面前,伸手端起了她的下巴,打量几眼道:“春香,平时看你挺聪明的,没想到比猪都笨。把自己的清白给了个穷秀才,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家伙穷也就算了,转过头来还想杀你。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触?是不是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啊?说说看,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幽兰馆的那次。你们在里面等人,让我自己回家,我害怕不敢回去,却遇到出来吐酒的魏公子。我扶他回住处,其实他住的地方离幽兰馆很近,到了那里他就抱住我……就是那样了。” 范进点头道:“怪不得呢。这魏永年我倒小看他了,以为是个书呆子,不想倒是精通勾引小姐先睡丫鬟的套路,倒是小看他了。” 春香冷笑道:“我本以为我们之间……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互相怜惜,不想却痴心错付。不过你也不必幸灾乐祸,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在船上送我花露时,难道不曾趁机摸我的手?” 范进笑了笑,没做答复,心里却暗自嘀咕:如果不是怕舜卿那里吃醋,我早把你推了,也就轮不到魏永年下手。这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次却是自己被别人抢了先机。 “我是个丫鬟没错,但我也是个人!可从张舜卿到你,你们谁把我当过人看!”春香情知必死,索性豁了出去,声音反倒高了起来。 “你们都只把我当成一件会走路会说话的家具,不曾把我当个人。小姐出阁,我就要做陪嫁,她心情好就让我陪姑爷,心情不好就把我指给小厮奴仆,也不管我是否喜欢,总之没得选。你们都只把我当成是小姐的一件附属品,谁曾考虑过我到底喜欢不喜欢?” “橘子洲,张舜卿自己留下与你谈情说爱,却让我李代桃僵去冒充她,可知害我被二公子骂了多久,事后你们谁来安慰过我?谁不是觉得做丫鬟的替小姐挨骂是极寻常的事?你们去花庄要带着我,去幽兰馆也要带着我,凭什么?我也是人,我也怕死啊。她张舜卿与徐六有交情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陪着她进去,看那个天花病人,她有天花的!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凭什么由你们做决定啊!什么主仆如姐妹,这种话我不会信,堂堂相府千金,几时把我当成过姐妹,无非是把我当一只漂亮的鸟,或是一件好看的衣服,会很爱惜,但不会真的为我出头。她给我吃穿,可那是我拼死拼活换来的。她可以夏赏百花冬日观雪,我就要从早做到晚,忙个不停。从一日三餐到她身上的衣服,哪一样少了我来操持?除了这些,我还要听她说笑话讲故事,听她讲那些她有兴趣的事,然后装出自己也很感兴趣的样子奉承她。我们穷人关心的事,和她是不同的,她凭什么要我喜欢她喜欢的东西啊!” “人说陪嫁丫鬟,仿佛丫头随着小姐嫁就是天经地义,如果我就乖乖做个好丫鬟,小姐嫁人我跟着嫁掉,然后等着她身体不方便时,让我去侍奉姑爷,生的孩子只能喊我姨娘,却要喊小姐做亲娘。这样一辈子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无非高兴了赏一块饼,不高兴了就打一顿,连名字都可以随便换掉,这样的生活我不想要,也不喜欢!我要选一个自己看中的男子,让他做张氏的丈夫,将来与张氏平起平坐才行。所以,刘公子是最早出局的一个,我根本不想小姐嫁给他。以刘堪之的性子,小姐嫁过去,他多半连我的名字都不会记住,更别说好日子。我曾经以为范公子你是最理想的一个。你相貌好,有钱,有才情,如果嫁给你,也许会很快乐,所以我为你制造机会,想要你和小姐做成一对。可是后来发现,你虽然会偷偷摸我的手,却也和那些人一样,只把我当做接近张舜卿的通道而已。你们成了亲,我依旧是个下人,你们夫唱妇随神仙眷属,我呢?不还是个下人!所以我决定了,要找一个她最看不起的男子做她相公,让她挨打受骂,每天郁郁寡欢,最好是以泪洗面,那样我才欢喜……” 范进咳嗽了几声,那婆子也拍着桌子骂道:“贱婢!你简直是反了!这样的人不好好管教,就没了王法!” “先别说王法,先说她吧。所以你后来,选了魏永年。我猜猜看,因为你们……都是苦出身?” 春香点头道:“没错!我们都是苦出身,所以他不会看不起我。但最重要的是,张舜卿不喜欢他,嫁给他一定会难过,即便我可能过的也不好,但只要能看着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被人踩在脚下,每天要挨打受骂,给丈夫煮饭洗衣,也去做下人的活计,我就心满意足。看她痛不欲生的模样,我就欢喜的不得了!” 她骄傲地抬起头看着范进与那婆子,“遇人不淑,是老天不保佑,我认命了。魏公子答应过要给我一个名分,让我也做主人,让张氏见了我要称妹妹,再不能支使我做什么。虽然现在知道是假话,但是就算想想这个情景,我也心满意足。只要能看着那女人亲事劳作,我就心满意足。现在既然事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随你们发落好了。” 范进冷笑道:“你看起来聪明,实际却糊涂。其实你应该想到,如果他真的是看中你,就会和你带着金银逃之夭夭,到乡下买一块田,也能过好日子。可是他的心太高了,想要做人上之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你一个小丫鬟?他所给的承诺,无非是镜中月水中花,永远不会兑现。为了这个虚假承诺就做这种事,你蠢的无可救药!” 说着话,范进的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皮肤真好,可惜了,你的发落我不管,让大小姐发落你吧。把人先押下去,不要为难她。至于将来怎么处置,请大小姐做主。六小姐那里……” 婆子道:“六小姐那里还不知道那混蛋给她送毒药的事。多亏范公子之前跟少爵主说过防范身边人的事,在小姐身边安排了高手,那毒药已经截下了。小姐现在身子不好,如果这消息被她知道,奴婢怕……” “我知道的。这事你们自己保密就好。至于这边的口供,事涉相府……” 婆子点头道:“范公子放心,奴婢好歹也是做了十几年管家婆,什么时候该明白,什么时候该糊涂,自己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现在请派个人走一趟刑部,把这事跟他们说一句。这里毕竟是有王法的地方,不支会他们一声,也说不过去。还有请把大小姐移到个干静的地方,她得的不是天花,那房子,不适合她。” 正文卷 第二百零五章 慧剑断前缘(上) 清晨,天花庄内。 一碗上好的精米粥,一碟春卷,构成了张舜卿早餐的全部。她本来就不是贪食之人,何况人在病里食欲不振,这里的点心做得也远不如家中精致,即使身体好的时候,她也吃不下这许多食物。 可是在范进“早餐吃好,午餐吃饱,晚餐又吃好又吃饱”的“范氏养生诀窍”督促下,她还是勉强吃了大半碗粥,又吃掉了一半的春卷,若是有家中老仆在,一定要惊诧小姐的胃口好得出奇了。 男子的目光如同监工似地看着她进食,这种感觉并未让少女觉得丝毫不适,反倒是有一丝难以言表的幸福。之前的她颇为孤傲,并不喜欢有个人这么约束自己,可是经过昨晚剧变之后,她才发觉有个人这么关心自己,是一件幸福的事,她决定惜福。 “虽然这里的厨师已经是尽力在做,不过比起相府手艺肯定是差远了,再说这里是花庄,厨师也是找的出过花那种,所以人选就窄了,手艺马马虎虎,看春卷做的这个样子,如果是我下厨房,做的比他强几倍。回头我下厨给你做,保证你吃的停不了口。” “退思兄,如果将来小妹成了个满脸麻子的大胖子,就一定是你害的。而且还要加上一条,是个任性刁蛮的大胖子。因为有个宠我的兄长,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支持,然后帮我做好,还要帮我善后。有这样一个好兄长在,你说我怎么可能不刁蛮,怎么可能不任性么?” “是啊是啊,刁蛮任性怎么了?咱们的张大小姐就是有资格刁蛮任性一下,别人羡慕呢也羡慕不来。你现在生病么食欲不好,等你病好了,我做早饭给你吃。我跟你讲,我们广东人讲究喝早茶的,我的一品香啊,在广州经营早茶很有名气,我做的早饭,保证让你吃了就停不了口。” 少女道:“那我若真成大胖子,每天挑剔着吃喝,范兄也愿意为我下厨房?”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哦?范兄你就这么恨小妹,总想我变成个胖子?” 范进一笑,“贤妹看来身体是好多了,已经学会为难人了。” 张舜卿一笑,“亦只是遇到了知己,精神才会好些。范兄你看外面,这太阳真好,你扶我走走吧。” 她的身体其实还很难受,手因为握瓷片握的太紧,割伤了自己,连同脖子上的伤口全都裹着纱布,烧还没退,昨天惊吓之余,与魏永年斗智斗勇,精力耗损过巨,头还是阵阵发晕。但是基于心情而振奋的精神,还是支撑着少女走出房间。并没有叫上婆子侍奉,只范进一人扶着张舜卿走出房间,在冬日的清晨于小院内缓步而行。 身体终究还在重病之中,不敢走的太快。没什么力气,整个人几乎都靠在范进身上,感受着男子有力的肩膀,仿佛是一座巍峨山峰,有他在,就能给自己提供无穷无尽的支持,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怕。 “春香怎么处置,退思可有高见?” “这是你的丫头,外人不好多开口的。你们主仆一场,想怎么发落她,还是你拿主意。” “怎么?退思不想怜香惜玉,让她做你的私宠?” “有毒牙的蛇,是不能养来当宠物的,何况连心都黑了,就更不能养,留在身边,早晚给自己惹麻烦,还是趁早了结了吧。” 少女点点头,“我与范兄想的一样,看在她跟我一场份上,赐她个全尸吧。”她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觉得对她不薄,在家中一干下人里,我对她最好。除了月例银子,还会赏她些小玩意穿剩下的衣服,前两年她爹死了,我还赏了她一副上好棺材。没想到……她心里居然这么恨我。人说升米恩,斗米仇,是不是就是这样?” “也不完全是,人与人是不同的,同样一件事,作用于不同的人身上,观感反应,乃至处置手段就都有可能不同了。就像春香,你待她可说天高地厚,在大户人家里当丫鬟的,被小姐打,被少爷欺负都是常有的事,怀了身孕最后被逼死的也不是没有。跟那些人比,她就得算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可是遇到个人心不足的,算你倒霉了,总是拿自己去当大小姐,你怎么做都不可能让她满意。万事不要求全,这事你想想,又不怪你,不必自责了。” 张舜卿摇头道:“我不是自责,而是觉得害怕。自己身边有这么一条毒蛇,我却一无所知,以往总认为自己聪明,现在看来,却是笨得可以。昨晚若无范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赶到之时,正好听到舜卿用计离间二人,让两个狗男女自相残杀。我看舜卿已经控制了局面,自己足以应付。” “退思就别夸我了。当时不过是死棋肚里谋仙招而已,不得已而为之,又哪里算的上控制局面。若是……昨晚范兄未到,或计谋不售,我不过是和贼人同归于尽罢了。就算是当下,如果我真的成了个麻子,又怎么……怎么能误了别人终身。” “何出此言?昨晚如果我不能及时赶到,那责任也在我不在你。而你昨天晚上那些话,我是很赞赏的,这才像是相府千金,宰相之女的气魄。比起被男人占了便宜,或是看了一眼,就要非他不嫁的,不知强出多少。要保持这种态度,我很看好你的。还有,你的身体一定会起来,我发誓,可以治好你的病。你想想看,真的天花都可以治好,何况魏永年只是想要你中毒,始终在控制药量,一定有得医的。” “即使医好了也有可能落下麻子。其实我现在的样子就很丑怪了,性情也不算好,即使将来嫁了,也改不掉自己脾气。有人前程似锦,他日必有如花美眷相伴,若是娶力了个麻妇……不说将来,就说现在,为了这种怪物耽误功名,肯定会被人笑话是傻瓜……” “你什么意思啊?昨晚上连闺名都告诉我了,现在还说不想拖累我,岂不是拿我消遣。我跟你讲,我这个人很厉害的,你如果想反悔呢,我是不会答应的。大不了就到京里去告御状……总之是赖上你了。” 张舜卿低头一笑,“不……是小妹赖上了退思兄才对。如果我真成了一个满脸麻子的泼妇,就要赖上退思兄,一辈子给我做早餐吃,不满意我就掀桌子耍脾气,看你到时候烦不烦我。” 两人双手紧扣一处,过了片刻,张舜卿看了一眼范进,试探着问道:“范兄,有关我和刘兄的事……” 话刚说到这里,一个婆子脚步匆忙地跑过来报道:“刘堪之刘公子,带着一队捕快来了,说是想提走人犯。” 张氏听到刘堪之的名字粉面一寒,“刑部提人犯?好大的脸!我要去看看,谁能把人带走!范兄,你陪我过去。” 刘堪之带着两名仆人就在公房里,与花庄的管事喝着茶,反复地打着太极。他并没有带刑部正式的官员过来,或者说那些官员也并不喜欢和魏国公府打交道。何况这花庄眼下成了江宁一个慈善机构,背后站了不知多少勋贵以及商人乃至官员的势力。 眼下的明朝,正是市民阶层意识觉醒的阶段,商人逐渐成为社会上不可轻忽的一股力量,他们与官员互为表里,联成一气,力量并不可轻视。如果处理不当搞成集体事件,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再说刑部也有人的子女在这座花庄里,或是自己亦是慈善团体的一员,更不愿意得罪他们,就只好装聋做哑,只由刘勘之出面沟通。 花庄的管事很客气,但是态度也很坚决,并不肯把人犯交出来,两下的沟通,自然不会顺遂。范进与少女走进时,刘堪之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解着: “人犯交给刑部和贵府自己审,其实是没差别的。魏永年本身还是个秀才功名,家中也有亲族。如果贵府以私刑处置,他日学政追查下来,于贵府上其实也有很大关碍。不如交给衙门,由衙门……” “衙门怎么样呢?小妹觉得,这件事交给魏国公府更好一些!” 张舜卿轻咳一声,在门首说了话,随即拉着范进走进房中。这时候虽然已经兴起反礼教风潮,但是大家闺秀在外面,还是要讲个男女之防。当初刘堪之与张舜卿相善时,在人前也要保持距离,绝不会也不敢像现在这样拉着手在人前秀恩爱。 见少女进来,刘堪之连忙起身道:“范兄,世妹……你的脖子还有手上怎么搞得?大胆狂徒居然敢伤世妹,简直岂有此理!你不用怕,到了衙门里,亦有的是手段让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舜卿松开范进的手,朝刘堪之行了个极标准的仕女万福礼,轻声道:“劳刘世兄挂念,小妹的身体尚可,这点小伤亦不劳世兄挂怀。倒是刘世兄怎么这么有空,想起到花庄来了?” “范兄昨晚上让人到刑部送了信,我听到消息立刻就干了过来,听说有匪人夜闯世妹居处,却不曾想连世妹都被弄伤了。鲁豹一行头目虽然就擒,但是几个余党还在四处为害,他们想要绑架人质,救出头目,手段很是凶残,抓人也极是随意,不管是谁遇到就抓,百姓颇受其害。小兄忙着抓捕他们,所有人都调了出去,结果忽略了花庄这里,这是我的过失,还望世妹见谅。” “刘兄客气了,世兄心怀社稷百姓,是国家之福,小妹怎么敢见怪?刘兄要保护整个江宁的父老,哪里顾的上我,这个苦衷小妹明白的。好在有范兄保护我,就不劳刘兄费心了。”少女边说,边再次抓住范进的手。“退思,你这人也真是的,些许小事,何以惊动刘兄?他要办的都是大案,这些小案子分他的神可不好。” “我也是好意么。出在江宁的案子,怎么能不知会刑部,这不大好吧?不过贤妹既然有此吩咐,小兄自当遵从就是,以后什么案该报,什么案不该报,都听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少女又转过头看着刘堪之。“刘兄,这案我算是苦主,另一个苦主则是魏国公府。我们都不想把案子交到刑部,你又何必枉做小人?再说徐维志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觉得能把人带走么?” 刘堪之摇摇头,“世妹,你别和小公爷学,他有时人糊涂,你得明白着。这事交给官府办,才是个正理。勋臣滥用私刑,目无法纪,绝非江山社稷之福!” “刘兄,你说的是公理,小妹说的却是人情。或许在衙门里,他们也会受到惩罚,可是苦主是看不到的,最多看到他们押上刑场吃一刀之苦。这对于苦主来说,却远远不够,至少小妹胸中这口怨气难以抒发。何况这一案牵连甚多,内中涉及不少私密之事,衙门审理也多有不便,还不如把人交给我们自行处置。” 少女说着话,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就仿佛是一块冰,让人一见就觉得心里冷。 “刘世兄若是执意带人走,不如请一道公事来,大家公事公办,有个交接手续比较好。否则万一人犯中途有了闪失,大家都难说话。” 刘堪之看看少女,又看看范进,忽然道:“范兄,请借一步说话。” 范进一点头道:“正有此意。刘兄请!” 两个书生一前一后出门而去,徐家的管事心头暗自掠过一丝不祥的阴云:这情况傻子都看的出来,两个男人分明是情敌关系。现在刘公子叫范进出去,该不会是要单挑吧?不管谁弄伤了谁,似乎都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再看看张氏,不管曾经的张舜卿多漂亮,她现在满脸斑痕的样子,绝对算不上美,即使比之普通人也多有不及,心内更觉不值:两个前程似锦的书生,为这么个将来落麻子的女人玩命,这可犯不上。 正思忖间,却见院落里,一道白光闪过,不等他叫出声来,就见院落里一棵古树粗大的树枝轰然落地,砸起无数积雪。管事心头一凉:果然打起来了。紧接着就见刘勘之缓缓收剑还鞘,随后与范进一起,向庄外走去。 正文卷 第二百零六章 慧剑断前缘(下) “小弟的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家父让我学剑,其实最早是希望我强壮身体少生病患,而非让我与人争胜负。可是小弟这个人生来是个不喜欢服输的性子,既然学剑,就想学出个样子来。曾经一度痴迷剑道不可自拔,乃至于因为练武过勤反倒伤了身体,直到家父动用家法,才让小弟不得不中断了修炼。” 自院落出庄的路上,两书生并肩而行,刘勘之方才那一剑之威虽然厉害,但自己却也付出了不小代价,连续咳嗽了好几阵,才能继续交谈。 “小弟习武时急于求成,用力呼吸的方法不对,虽然出剑时很威风,但是对自己的身体却是有害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这剑我轻易是不能出的。抓贼的时候有那么多衙役官兵,自然轮不到我临阵。平日也是有那两个仆人代劳,我这剑更像个装饰品,是以亲近如张二哥,也都以为我不会武功。” 范进点头道:“其实我也以为刘兄不会武功来着,直到你方才出剑……我必须说一句,你吓着我了。” 刘勘之一笑,“范兄当然谈笑擒贼,却不曾想也有怕的时候。你就不怕,小弟因妒而出手,把范兄给杀了?” “刘兄既然处处维护刑名,自然不会随意杀人,那与律令相违,我相信刘兄,不是那样的人。” 刘勘之看看范进,“你这张利口,倒是与小妹很相配,其实方才小妹说出气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两个越来越像了。这大概就是缘分,小妹不喜欢居于人下,便有你这么个出色的书生出现,又肯在她面前俯低做小,这才是老天帮忙。” “刘兄,与其说是老天帮我,不如说是你帮我。小弟与舜卿相识未久,比不上你们青梅竹马之情。但是你屡屡犯她所忌,又在关键的时候不出现,我其实觉得,是你想要放手的。” 两人离开花庄已经有一段距离,几个徐家的人远远跟在后面,距离拉的很开,想来这边说什么话,那里都不会听见。刘勘之长出了一口气。 “我和小妹两小无猜,所有长辈都认为,将来我们会成为一对,说句实话,小弟曾经也是如此认为。若说我的心思,自然是欢喜,毕竟小妹才貌双全可称良配,但若说十分欢喜也谈不到。我说过,我这个人不喜欢居于人下,人称我有三绝,我自己却恨自己不能成为十绝百绝。那日比箫不敌范兄后,我特意让人买了管纸箫给我,想要找时间便寻名家学艺,一定要在纸箫上赢过范兄才甘心。我不喜欢有人强过我自己,尤其是女人!” 他直言不讳,“小妹的性子范兄也知道了,她或许会为我做改变,或许不会,而小弟的性子,也不会向女人低头。两个人针锋相对,我肯定是这个样子不会变了,如果她也不肯做出改变,那我们将来的生活,就会很艰难。” 范进点头道:“我明白,两夫妻过生活,不管多恩爱总要吵架的,如果都不肯服输,肯定会有的难过。不过你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难道就为这么点小事,就分开?” “并非如此。我其实想过,可以一点点教导,让小妹明白道理。她自己也是大家闺秀,自知出嫁从夫之理,不会一直刁蛮下去。可是直到这次进了江宁,才从老父处得知一个消息,家父已经正式决定,和张江陵绝交。” 刘勘之看看范进,“范兄是知道轻重的人,自然明白,这样的事,不能乱讲。” “这个小弟心中有数,只是不曾想到,事情会演变如此。不知舜卿以及张二兄那里,是否得到消息?” 刘一儒与张居正私交甚笃,乃至于公事上发生分歧后,亦不曾恶了交情。从刘一儒听到断交的消息,范进着实是吃了一惊的。这种级别的人物,结交或断交,并不能单纯看个人好恶,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往往是若干团体的利益所在。 刘一儒虽然被赶到了江宁,但自身在官场上仍然有不小的号召力,尤其是在刑部这个体系内,颇有些影响。他与张居正断交,无疑是在释放着某种信号,于张居正未来的工作,肯定会产生影响。 刘勘之摇头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那封绝交信除了张世伯,大概其他人是看不到的。等到二兄他们到了京城,或许就会知道。另外,家父为我选了门亲事,乃是贵州巡抚严公直的孙女,人虽然不算绝色,但亦是佳人。严翁家教甚严,严小姐自幼学习闺训,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执掌中馈侍奉相公,都是极出色的人选。” 决裂,彻底的决裂。连儿女亲事都要否决,便是不留余地的切割。范进看着刘勘之问道:“刘兄,你自己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重要么?”刘勘之苦笑一声,“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需要问过我们自己。这是两家人的事,不是两个人的事。算我坚持娶小妹,等到过门之后,一家人也没法相处,小妹也不会欢喜。” 长叹了一声的刘勘之看着范进道:“我和小妹从小一起长大,如果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话。从小到大,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我都会支持,即便口头上反对教导,私下里我也会帮她达成心愿,甚至出手为她抹平手尾。她与范兄相交,小弟心中不乐,但不加阻挠,就是为了让她开心。到了现在,我也同样她可以快乐的接受另一个男人。不瞒范兄,小弟其实想过,不顾一切与小妹成亲。可是家父带着小弟在城里走了一圈,看了看那些饥民,又看了天花庄的卷宗,爹让我做个选择,是要儿女私情,还是要为国出力。如果我娶了小妹,爹会向朝廷请求,让我荫补做尚宝司少卿。我们官宦子弟想要荫补那样的官职很容易,可是到了那个位置上,基本就注定无法升迁,就是个寄禄之地,一生再无作为。如果我想要为这些百姓做事,改变他们的生活,尽自己的所能让他们过的更好一些,就必须挥慧剑,断情丝。当时我看到那些奄奄一息的百姓,那些随时可能饿死冻死的孩子、老人,便明白自己该怎么选,让我为了个女子而放弃自己的前途,小弟也做不到。” “再说小妹的性子,是需要男子哄她敬她,拿她当神来拜的。我想要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这个目标很大,也很难做到。我由于小弟所在的位置,可以接触到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东西,看的或许更清楚一些。我们大明江山,不像看上去那么太平,于光鲜表面下,藏着太多隐患,一旦发作起来,可能是要命的!要想改变那些东西,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片刻不停,时间也未必够用,我又哪来的时间精力,去陪她吟风弄月,哄她欢喜?” “范兄你的出现,或许当真是上天安排,你的性子好可以容忍她,也有大把的时间陪她花前月下哄她欢喜。这次花庄的事,说实话,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但是你肯,所以终于可以放心的把她交到你的手上,就像是一个兄长把妹妹交给另一个男人,心里不好过,很想打那个男人一顿,但还是会把人交出去。” 范进看看刘勘之,行了个礼道:“倒是小弟有些误会刘兄了,千万见谅。” “不必多礼。你回去以后不要对小妹说实话,免得她心里还有放不下的地方。范兄是个豁达之人,不以我们过去相交为芥蒂,这是好事。但夫妻就是夫妻,两人之间不该有第三人存在,即便是一个好兄长,于你们夫妻之间也是多余之人,不必出现。你只告诉小妹,刘勘之目高于顶,不会中意于一麻面女子,让她认定我是个坏人就好了。这样,对你们两个都是好事。你看今天她对我的样子,虽然和善却不亲近,那种距离你也感受的到。这样对你们夫妻的感情最好不过,让她误会我,总比让她难过好。” “这对刘兄不公平。” 刘勘之一笑,“或许对范兄也不公平,小妹有多刁蛮你是知道的,等你们两个在一起之后,你怕是一辈子都要被她欺负了。而且我虽然做不成她的相公,一样是她的兄长,你如果敢欺负她,我不会答应的。刚才那一剑你也看到了,我虽然身体孱弱,但总是能挥五六剑,把范兄打的落花流水自问不成问题。” 范进苦笑道:“这么说,我是注定被你们两兄妹欺负了。你刚才挥剑,就是示威来着?” “一半一半,另一半原因是要给别人看,不能让他们觉得刘勘之是个无能之辈,即便是自己看不上的女人,被其他男人夺了去,也不能无动于衷。做做样子,证明我很生气,然后把你吓住,这就够了。人生在世,总是要顾几分颜面,这点虚妄,我是看不破的。另外就是和你说说春香的事,我其实知道,我带不走人。之所以带人过来,就是想看看小妹到底怎么样,魏永年这个琴兽!” 刘勘之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我会留两个人给你们,表面上看,是我不甘心退让留的耳目,监督你们不许乱来。其实那两人是刑部大牢里心肠最狠,也最善于用刑的衙役。他们知道如何让人受尽痛苦却又保持清醒还死不了,有他们在,足够魏永年消受。他竟然敢对小妹下手,若是在我面前,我便一剑先把他变成阉人!” 冷风吹起,看着刘勘之的态度,范进也下意识地把腿并了并,心道:这刘勘之看起来温文尔雅,狠起来竟是这么吓人。从他的语气里,可以感受到,其对张舜卿心里依旧有情。只是把这种感情用理智压抑住。 范进问道:“既然刘兄如此想,何不把话说在明处?” “让她想着我的坏处,比让她想着我的好处要好,我在江宁故意冷落她让她生气,就是为了让她恨我怨我,这总好过思我念我。我身为兄长,昨天晚上小妹遇险却不能相救,实在太过失职,所以今天让小妹落我的面子,也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毕竟这是我少数几次输面子给女人。” “刘兄,其实我不介意和你公平竞争。” 刘勘之笑了笑,“范兄真乃趣人,说的东西我很多听不是很明白,但觉得有道理。将来与小妹在一起,她一定很欢喜。男女之间的事,哪来那么多公平,谁得到就是谁的,公平竞争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我把你叫出来,一是跟你说清楚,让你放心。二是要向你解释,我和小妹之间虽为青梅竹马,却素丝未染,恪守礼法。我爹那个人很古板,如果我有丝毫逾矩之处,早就被打断了腿,所以范兄请放心,我今后也不会介入你们的生活。三是告诉范兄,我通过刑部的关系找了条船,可以载范兄与小妹进京。我会把船主的消息给你,你只对小妹说是你自己联络到的就好。你还是要进京考功名的,毕竟小妹不能加个举人,这一科中个进士回来,才有美好姻缘。” 范进一一点头,朝刘勘之一拱手,“刘兄高义,小弟铭记五内。” “兄长送小妹出嫁,总要做点什么,这点事亦是举手之劳。你回去好生陪着小妹,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的脸上真落下什么瑕疵,你也必须娶她。否则的话……” “我知道,我躲不开你刘兄六剑夺魂的。” “知道就好。” 刘勘之说着话,解下腰间配剑递到范进面前,“这口松纹古剑,虽然不是什么上古神兵,却也是当初刑部从一个大盗身上缴获而来。那大盗是绿林中有点名号的角色,围杀他很费了番手脚。这兵器既是他的爱物,自然锋利非常,小弟那一剑之威,有一半也要借它的锋利。” 范进低头看去,见这剑身长有三尺,形制古朴,看上去倒像是有些年头的东西。剑鞘上装饰有七颗宝石,剑柄处既有金丝亦有宝石镶嵌,不算锋利只说价值也非同小可。他犹豫道: “这……不大好吧。君子不夺人之爱。” “我说过,我带不带剑纯粹就是装饰,没什么用处。而范兄手上有一件利器,才能更好地保护小妹,今后就让这柄剑代替我,陪伴你们保护小妹安全。我与范兄义气相投,今后依旧当范兄是知己。如果有机会,也许我们的后辈可以结亲,大家可以做个亲家。” “这机会一定有的,咱们一言为定。” 刘勘之笑道:“我看范兄的信,才知小妹得的不是真天花,但是进过庄的人想出去,总是费些力气。手续我已经弄好了,你只说是你的功劳就好。不过要范兄受点委屈,先要向范兄赔个不是。” “委屈?什么委屈?” “我说过了,一个兄长把妹妹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即使明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心里也会不痛快,想要揍那个男人一顿么。所以……留神!” 刘勘之话音甫落,脚下忽然一动,人直欺向范进面前,不容范进反应过来,一记重拳,便已经砸在了脸上。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七章 相依为命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刘勘之熟读诗书必是斯文中人,真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野蛮,居然动手打人!这太不像话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今后我想还是不要与这等粗鲁之人来往为好!” 房间内,张舜卿望着范进那熊猫眼,既气愤又心疼。如果说在过去,这两个男人斗殴,她表面上可能会生气,其实心里多少都会有些窃喜。刘勘之肯为自己打架这件事,足够她高兴好几天。不管表面上做和表态,内心里肯定倾向于刘勘之多一点。 可是经过昨晚几番变故,她此时心态大变,心中已经默认眼前的男子是自己未来的良人,至于刘勘之,原本只想当个兄长看。可是现在看到范进的狼狈样子,自然是连兄长都当不成。 范进倒是安慰着:“刘兄大概也是一时气愤吧,反正他已经道过歉了,又送了张古琴给你宝剑给我算做赔礼,原谅他吧。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兄长……嘶……这孙子力气真大。算了,他最珍贵的宝贝被我抢了,心里不高兴,打我一拳已经很给面子了。他的本事你也看到了,一剑就把树枝斩断了,如果拿剑斩我,我现在已经变成十八段了。” “他敢?”少女柳眉一挑,“我什么时候成他的宝贝了?我是我自己的,我选相公,也用他多事?就拿一口宝剑一张古琴就当赔礼了?难道我缺这些?真是的,那琴我不要看,退思回头将它随便送谁都好,反正我不会要。” 人的心态一发生变化,就什么都不一样,以往样样都好的刘勘之,现在少女的眼里,评价就大幅度下调。范进摇头道:“别这么说,刘兄……是个好人啊。” “好人?也只有你这烂好人会这样说,被人家打了一拳,还要说他是好人。” “能让你出庄当然是好人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都回了城,不用再在那花庄里住,这也是要念他点好处的。好了,你赶快休息,我就是挨一拳,没什么要紧。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做饭。这两天我让志高、关清他们收拾厨房,先喝些粥饭将就,等到厨房改造好,我会给你做些真正拿手好菜,保你满意。” 刘勘之打了范进一拳之后,便离开了,随着他的离去,张舜卿离庄也就没了阻力。花庄在经过魏永年袭击事件后,对张舜卿实际也是看做烫手馒头,其愿意离开,自然再好不过。至于她是否真有天花,回去之后又是否会传染,这些人根本就不在乎。 基于张居正的身份权柄,张舜卿在江宁不愁找不到房子住,何况昨天晚上的事,也帮了徐家大忙,找到了暗算徐六小姐的凶手,乃至于魏永年下毒失败,究其根本,也是范进事先警告,让徐家加强戒备的结果。 不管是为了交情还是报恩,徐家都不会对张舜卿吝啬,原本张氏兄妹居住的那处别院,依旧给了张舜卿来住。只是她虽然说自己不是天花,可是表现出的症状和天花一样,下人并不敢再派,派了也未必敢留。整个别院便只有范进主仆加上张舜卿四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张范两人倒是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现在范进所处的,正是张舜卿当初的那间闺房,布置与她离开时相去无几,由于一共也只离开一天,房间也不会脏乱。这里的布置与湖广张府或是京城纱帽胡同张宅都不能相比,原本是入不了张舜卿法眼的,只不过是个临时住地,处处将就而已。 可此时看来,这里的一草一木是那般珍贵,都让她不忍错开眼睛,失去之后,方知爱惜,而最值得其爱惜者,莫过于眼前之人。 曾经热闹喧嚣的别院,如今只剩下眼前的范进。经历过凤凰变麻雀的那番打击之后,范进于张舜卿而言,已经成了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使眼前男子功名不第,一事无成,但只要能在身边相知相守伴随一生,就足够了。 她摇摇头道:“我还不累,想和范兄多说一会的话,若说休息,昨天在花庄里便已经休息够了。”说话之间,少女拿出那个锦匣,将那一张张珍藏的画作文字都摊开来,放到桌上道: “我住进庄子里时,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归春香携带,我只留了这个。因为这个盒子对我而言,比起所有的珠宝首饰,或是金银细软都来得珍贵。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一个男子肯为小妹做到这一步,变着法子哄我开心,让我鼓起勇气。即便是亲兄长,也做不到。在庄子里,我最想见的就是范兄,可是等了一天也不见人,我还以为……范兄也跟着兄长他们离开,进京去考科举了。” 范进借着看画的当口,坐到了少女附近,发现她没有避开的意思,就大着胆子又离她近了些。 “我怎么可能离开呢?你还在病里,我又怎么可能有心去考试。当时我就想过了,如果你真是天花,我就把你偷出天花庄,找个乡下地方一待,伺候你直到病好,否则就陪你一起染上病,结局如何随他去了。不过你也是知道的,天花庄我自己设立的防范律令,戒备森严。我又没有内应,想进去就比较难,只好找个空子装成女人混进去,又不敢问人,还要躲开巡逻队,结果到了地方时,就略微晚了一点,害你受了惊吓。说到底都怪我!” 张舜卿摇摇头,“小妹虽然刁蛮些,却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怪范兄。事实上若不是范兄来的及时,小妹也可能与魏贼同归于尽了,范兄可称小妹救命恩人。” “恩,知道是救命之恩就好。做人要恩怨分明,欠别人恩情一定要报答的对不对?报答救命之恩,最好的办法就是那个以身相许了……病人不许打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报答,都要先好了才行。那也要休息,人在病里,不可劳神。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做粥。” 张舜卿却大胆地拉住范进的手,轻咬着下唇道:“范兄,我的病……虽然咱们自己说不是天花,可是到底这痘毒到底威力几许,谁又说的清楚。万一……万一真是天花……又该如何?” “天花啊……那就治好它好了,六小姐的病情虽然有反复,但主要心情郁结,除去这一层,其他都好办。你就算是天花,也一样能好,没什么了不起。” 少女却摇头道:“女子闺名秘不示人,既将闺名相告,既有托付终身之心。小妹于范兄之心,天日可鉴,此生无改。但若不幸真的染上了天花,我却不能害范兄娶一个麻面妇人。如果真是那样,小妹会竭尽所能,为范兄寻一良配,至于自己便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就是。” “舜卿,你对我的心一如我对你的心一样,不管任何事都不会更易,你这个娘子我娶定了,就算你有天花我也不在乎!你如果出家做尼姑,我就出家做和尚!我跟你讲,这两天我就住在天界寺的,和那里的主持熟的很,要想剃度只一句话的事。到时候我们比邻而居……” 少女被逗的噗嗤一笑,“范兄你真缺德。你这话让天界寺的人知道,怕不是要跟你拼命。” “随他去了,我还偷着在寺里烧狗肉吃呢,怕他们何来?反正呢我说过的,我已经缠上了你,休想把我甩掉。等到你的病好了,我们就进京,去向相国提亲,如果相国不答应呢,我就死缠烂打,每天去一次,直到他答应为止。” “无赖。”张舜卿哼了一声,却主动将头靠在范进肩上。与刘勘之相处时,两人都顾及着身份,彼此的接触始终注意保持在一个度上,虽然亲近,但都在心里划出一道鸿沟,谁也不会逾越。 可是与范进交往中,少女却感受不到这道鸿沟存在。或许是因为他很随性,或许是因为他没什么架子,于少女而言,与范进相处,就是想怎样就怎样,没有太多讲究,这种大胆地举动,自然而然就做了出来。 范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又不是刘勘之那种道德君子,不会放过上门便宜。少女眼下正在大病之中,身边又无亲人,不管平素多坚强多睿智的女子,现在这种时候都会变得脆弱。一个男子只要条件不是太差,用的手段不是太糙,就大有可能把人拿下。 细说起来,这种当然有趁人之危之嫌,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走正常路线,以范家的家室,根本攀不上张家这种高门。之前用文火煎鱼的策略徐徐图之,缓慢挖墙,眼下墙已经塌了,若是还不趁机摘花,便成了白痴。因此范进毫不客气地揽住少女的纤腰,柔声道: “无赖?你是说姓魏的啊,他现在正享受着徐家护卫家丁的特别招待呢,我是君子不是无赖。” “君子可不会这样对待女孩子。”张舜卿道:“范兄既不是君子也不是无赖,而是我的知己……小妹说过,生平最理想的良人,便是枕下知己,枕上夫妻。原本以为这只是闺中女子做梦,万难办到。可是从昨天晚上范兄出现之时,我就知道,老天还是有眼的,给了我一个好兄长,好知己,好夫君。就算将来发现范兄真是个无赖,我也认了。不过……万一……真是天花,我该怎么办?即便范兄不嫌弃我,其他人也要说闲话的。还有我会不会把天花传染给你……我宁可死在天花庄,也不能让你出花。” “出花就一起出花好了,我不怕。其实我倒是觉得,你不用怕出花,我虽然不是郎中,但也知道,自穆庙时,东南就有种痘的法子。魏永年下的这种毒,其实原理和种痘差不多,让你得轻微的天花,然后终身免疫,也不会落下什么印记。按说这是因祸得福,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情况会这么严重。感觉像是……你身上其他的药助长了毒性,让反应比较大,这不应该啊,” 张舜卿的脸色微微一变,于范进所说的不应该,她已经想到了理由。以往困扰自己的种种不解,这一下子想的清楚,但随即,心也就变的冰凉。望着手上那些水泡,她抬起头,盯着范进问道:“那会不会假天花变真天花?即便不是天花,会不会真的变成麻子?是不是真要变丑了?” “不一定……我意思是说不会的,就是受点罪。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别多想,好好睡一觉,也许什么都好了。” “范兄,你信不信这世上有报应二字?” “怎么说?” “如果一如范兄所说,魏永年下的毒,不足以让我变成这样,那惟一的解释,就是小妹作法自毙。用了不该用的药,把自己变成这样子。这其实是一个秘密,我不想说出来的。可是现在想想,或许正是因为我的小心思,才害我变成这样,我如果再瞒你,便是我不对。你听我说……” 以天花为手段测试两个男人对自己的感情,甚至在结局见分晓前,自己的内心都没有就两人做出取舍。这种纠结与取舍间的艰难,一度如同巨石,压在女子心头,让她心头郁结难消。乃至一开始的大病,实际也是因为这种抑郁的心境而引发。 在大户人家里,也有些女子有类似疾病,越是漂亮或有才的女子,越是容易害上这种心里抑郁,这个时代没有心理医生,郎中是查不出来的。心情郁结,身体逐渐变差,大多难逃红颜薄命的结局。 现在把这些说出来,于张舜卿而言,在身体上自然有莫大好处。可是于她与范进的关系上,却是祸福难料。毕竟这种行为有玩弄人心嫌疑,难免让范进觉得受到伤害。而且正是因为这种测试,不但让两人都落入有可能感染天花的危险境地,更是肯可能害范进失去这一科下场的机会,于功名、前途都有着莫大影响。这一切的根本,都是来自于自己的摇摆不定。 原本张舜卿思考这个计划时,想的未必有这么多,直到她说出这一切时,才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近而觉得无地自容。手心里满是汗水,心内的小鼓砰砰敲响,原本制定计划时未曾想到的后遗症,这时却一起爆发起来。 一向聪慧的少女,并不缺乏城府,如果她咬住牙不说,肯定有办法把这一切瞒住。但是她自问做不到这点,自己可以骗所有人,却惟独不忍心欺骗面前的男子。就算说出真相会让自己失去这一切,自己也不能骗他。 两人的交往里,张舜卿一向是强势方,范进向来由她心意行事。可是这事涉及到男人的底线,一个女人承认自己的心里曾经有两个男人,分量不分轻重,对于男子来讲,肯定是有些伤人,也太过大胆,他一定会生气的……一定会。张舜卿只觉得头晕的更厉害,耳朵嗡嗡做响,心跳得越发快。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一切都是自找的。少女如是想着,心内忐忑不安。 现在变成这样,一定是薛五那种伪装成天花的毒药和魏永年下的毒药发生了某种关联作用,让自己成了这幅样子,未来走向如何谁也说不好。他或许可以接受因为天花而毁容的自己,但能接受因为不能选择相公而用计测试,最终导致毁容的自己么? 向来目高于顶,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中的张舜卿,在与范进的关系中,不自觉地进入了弱势方的角色。这种转变,目前少女还感受不到,或者认为错在自己,弱势也是正常,并不曾注意到这种错在自己的想法,在两人的交往中第一次出现。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主客强弱位置,已经发生了变更。 正文卷 第二百零八章 白门凤四 一二出色女子,或是特殊情况,不能逆转整个时代的风气。不管张舜卿本人如何优秀,又如何骄傲,依旧无法改变大明是个男权社会的事实。她一个女人心里装了两个男子,并要做测试择夫一事,在当下实在是太过离经叛道,如果是在一些闭塞落后的乡亲,因此受到村规陋习的处罚也在所难免。 是以范进本人的出身家室,虽然不能和张家相比,但是因为这件事翻脸,依旧要算张舜卿理亏。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范进的表态。固然,她不至于说离开范进就无法生存,以宰相之女的身份,怎么也能找到办法安置。但是如果这个男人也离开自己,她无法保证,自己当下还能否撑的下去。 过了许久,预想中的咆哮或是愤怒并没有出现,出现的只是范进那诡异的神情。 “你是说……薛五跟你串通演一场戏,来测试我和刘兄谁会为你不顾一切,赌上性命?我不明白,我都没看出薛五是假麻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那个麻子是自己点的,两次见面时,麻子的位置有变动。虽然不是很明显,可是小妹天生记性好,下盲棋时连棋子落点都记得,又怎么记不住那些麻子的位置。我在第二次见她时用心端详,便发现她那麻子是假的。再一想,就知道她的天花肯定也有问题。我最早是想问问她,是不是有治天花的药,不想问出来她居然有一种药,可以让自己的症状跟天花一样,连郎中都看不出破绽。就想着将计就计,装成天花病人,试你和刘勘之。知道这样很傻,但是……” “没有什么可但是的,你这样不是很傻……而是特别傻!傻在你为什么非要用这么危险的疾病,而不是找两个妞看我们会不会见异思迁,或者说自己有祖传疾病,需要人肉治疗什么的……算了,那个我们不提。你知不知道,得这种病是要送进花庄的,我们两个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万一我们想要见你,却进不了庄怎么办?你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啊?以后用计之前,能不能先想想后果啊我的大小姐,我们用计的目的是坑人,不是把自己坑进去啊!” “我……我知道的,本来以为上轿时我解释一下就好了,可是没想到我喝的药里,被他们下了安神汤,结果睡着被抬上了轿子送进庄去。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够好,可是我可以发誓,从昨天晚上开始,我的心里真的只有范兄……不信的话……” 范进指了指床,“想要我相信你的话,就证明给我看,现在到床上去。” “范兄,小妹是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现在到床上去躺好!” “不……不行……我们还没有禀明父母,何况小妹现在还有病,怎么能?”张舜卿的脸瞬间涨红了,她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证明已经把心给了他。 纵然是男女之间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自己也好歹是首辅千金,哪能就这么随便的把自己交出去?那也太让人看轻了。再说眼下自己的身体虚弱,如果他非要那样,不是要自己的命? 昨天晚上面对魏永年时,她的态度是冷漠甚至还有些嘲讽,即使对方最后真的占有她,也不过是得到躯壳,于心灵而言,她依旧还是会鄙视对方,不把其当人看。但是面对范进……这些事情她都做不出来。 张舜卿的聪明才干在应付魏永年的暴力时可以发挥自如,可是遇到范进却没有办法。仿佛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不对,用什么办法也应付不了,在潜意识里已经认定,自己斗不过他。 伤心,难过又或者是愤怒,在少女还不清楚自己的具体情绪到底是什么时,范进已经走到她面前,在惊叫声中,将张舜卿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起,三几步走到床边轻轻丢了上去。 无声。 不同于面对魏永年,呵斥或是威胁都没出现,骄傲的少女选择了闭上眼睛,最终竟是打算以听从摆布的方式来应对这一切。就在她咬着银牙,准备承受着男子接下来的粗鲁或温柔时,身上莫名一暖,床上那新买的棉被兜头罩下,将她裹在里面。 范进一脸严肃道:“不要胡思乱想,想法不要太复杂,咱们是文人,要注意身份,注意影响。关键是,我有可能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么?真是的,乱担心。你既然说心里只有我,那就听我的话,好好睡觉休息,我现在去叫人把薛五找来。” “叫……叫她干什么?” “这药是她给的,药性药理她最熟悉,我得搞清楚你现在的所本,才好对症下药。不叫她怎么行?” “那范兄你……不生气?” “不生气才怪!我跟你讲,我现在快要被一个笨蛋气死了。尤其这个笨蛋一向很聪明的,这次却用这么笨的方法来做测试,差点把自己赔进去,我怎么可能不气?我决定了,等你好了以后,我会写个宰相千金是白痴的故事来挖苦你,不过那是你病好以后的事,现在,你洗心革面的最好方式就是把病养好,早点恢复健康!” “我……我是说,你不怪我心里同时有你和刘兄?” “这有什么可怪的,大不了从你心里把他打跑就是了。虽然打架我打不过他,做学问也没他厉害,但是在争夺女人心这方面,我有信心的。我对自己和你都有信心,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我的能力,所以不会为这种事动肝火。你不要多想,好好养病,将来你可能觉得我不合适,再去找自己认为合适的男人,我会像无赖一样纠缠下去,直到彻底失败。这都不是问题,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恢复健康。我派人请薛五来给你治病。你以后想要淘气也好,想要整人也好,总要把身体养好再……喂,讲道理啊,你这就哭了,我还没怎么骂你呢,你怎么就哭了。我错了好不好,我再也不骂你了,你别哭了啊……” 张舜卿的眼泪却如决堤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哭了好长一阵,范进递过来手帕,她却不顾形象地抓过范进的袖子在脸上擦着泪水。直到范进哄了好一阵,她才闭上眼睛,带着一丝甜美笑容进入梦乡。 这一觉,张舜卿睡的格外香甜安心,睡梦里一丝美丽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虽然眼下脸上斑痕尤在,但是美人熟睡微笑的模样,依旧让范进看得心神俱醉。他心里有数,这位天之骄女虽然还没拿下本垒,但是基本已经逃不出自己掌握。剩下的,就只是老天给不给面子的问题。 薛五到来时,天已经过了午,随同她一起来的,一是马湘兰,另一个则是一个五十出头,赤面长髯的高大老人。起一身打扮一看便知是江湖武人,以马湘兰和薛五的财力,身边配个保镖护卫不是难事,但是老人精神矍铄,顾盼自雄,身上流露出的气息渊停岳峙,任谁看过去,也知他绝对不会是保镖护卫。乃至于看两个女子对他的态度,分明他才是这一行三人之首。 范进年纪虽然轻,可是在广东乃是凌云翼的幕僚,后又与张家兄妹、何心隐等人见过。督抚疆臣,文豪宗师都见过了,一个江湖人再这么了得,于气势上其实是压不住他的。如果换个普通的书生,在这样的老者面前很可能气势先被压过去,连话都未必说的利索。 在凌云翼身边的历练,锻炼了范进的眼力,一望之下就看的出来,这个老人绝非是普通江湖武师,绿林中人可比。 在总督衙门里,也见过一些武艺高强的护卫,军中的高手就更多一些。与他们的交往过程中范进也了解到,对普通武人而言,自然是拳怕少壮,二三十岁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正是身体最健壮的时候,一力降十会,对于武人来说算是黄金年龄。但是到了真正所谓高手这一层次,就并非如此。 由于武术的锻炼,他们的身体机能衰老速度比普通人要慢,随着于武艺上的修炼,二三十岁时,只能算是窥到了门径,还不能登堂入室。人的心性也不算稳定,于武学一道上,只能算是刚起步。直到了五十左右的时候,技艺已经淬炼纯熟,身体的机能也未至于衰弱,真动起手来反倒可能比年轻人更可怕。 当然这样的高手也极有限,也是可遇不可求。两广算是荒蛮之地,即使有这样的高手也多在绿林之中,或为大盗或为豪强,官府很难见到,在沙场上出现也没什么用,兵山将海直接就淹没了,范进也就无缘得会。像陈璘这种人,就是他遇到的人中,个人武艺最为出色的一个。可是根据他看来,眼前老人于个人武道上的修为比之陈璘恐怕尤有胜之。 没动过手,这种比较自然不会太准确,但是从气势上和给人的感觉上,范进依然认定,自己的推论是正确的。 这老人走动的步伐并不快,但是每一步踏出,都给人以坚定有力之感,其身上呈现出来的活力与气息,与其年龄并不相符。面前的老者,仿佛一轮红日正当午时,处于最为颠峰的状态,整个人就像是一口连鞘宝刀,年深月久锋芒不减,一旦出鞘亦少有能当其锋芒者。 江宁这种升平之地,出现这样的高手倒不是没可能,但是两个女人带这么个高手过来就有点奇怪。范进连忙拱手一礼,那老人也立刻还礼,不等马湘兰开口,便主动自我介绍道:“老朽白门凤四,见过范公子。” 范进听到白门凤四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随后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近而再次仔细端详起这位老人来。 凤鸣歧?原来他就是东大名鼎鼎的东南名侠凤四爹? 在儒林外史原文中就有出场的凤鸣歧,除去是个武艺高强的老人,也是江湖名侠,智勇双全武艺绝伦。在这个时空里,范进主要交际的对象都是文人士子,名宦大贾,与江湖人的来往不多。林海珊吃海上饭的,与东南武林也没什么来往,按说两下里其实没什么交集,也接触不到一起。 可是在这些士绅文士尤其是徐维志嘴里,范进也不止一次听过此老的名字。据说其武艺高强,号称东南第一,在江宁开馆教拳,门下弟子众多,黑白两道的生意也都会插手,属于郭解朱安世一流的人物。 混到他这种地步,普通的商贾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希图获取其武力上的保障。毕竟行商是一件危险的事,有这么个强人护卫,安全系数能增加不少。凤鸣歧也不是范进前世看武侠小说里那种前辈高人不问世事的性子,相反属于社会活动家那种人。号称今世孟尝,交游极是广阔。 最喜欢结交的就是名士、官员、富翁。这些人都是社会名流,作为他们的朋友,凤鸣歧对于地方官府已经有了几分影响力。乃至最基层的衙役,对他也是恭敬为主,不敢像对待普通江湖中人那样轻视。 当然,再怎么遮奢的大侠也是大侠,跟举人还是没得比。何况范进这种已经结交上层的举人,更不是凤四这种人可以比拟的。因此见面之后,凤鸣歧表现得很是谦卑,丝毫没有那种传说中武林高手的气度架子。 这样的态度让范进满意,他本人也从没放弃过武术学习,对于这种打遍东南无敌手的高手,也颇为尊敬。 马湘兰这时笑着介绍道:“四爹可不是外人,五儿是四爹的义女,这几年有赖凤老护持,才没人敢欺负五儿。五儿那身武艺,也大半是四爹教授的。听说大小姐身染小恙,凤老特意过来,帮大小姐诊脉。” 凤鸣歧摇头道:“四娘,你就别遮掩了。范公子,老朽也不瞒你,是我的干女儿闯了祸,把不该给别人的药乱发,现在惹出了麻烦,我这个做干爹的来替她抹平手尾,咱们先看病人,有话再说。她送给大小姐的药,是我配的,现在出了事,就得我来解决。” 医武多有互通之处,武功修为到了凤鸣歧这个境界,自身即使不懂医理,于人体结构气血运行之类的东西,掌握程度并不逊色于名医。先是看了面向,又摸了脉,他脸上神色不喜不怒,让人看不出吉凶来。薛素芳看着张舜卿的面向,当看到她那一脸斑痕时,忍不住啊了一声,叫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凤鸣歧瞪了她一眼道:“大惊小怪什么,些许小事,不要闹的仿佛很严重似的,吓坏了病人怎么办?”他又看向范进道:“范公子,我们借一步说话。” 正文卷 第二百零九章 试探 范进摇头笑道:“凤老英雄你这么说,不是摆明了说,大小姐的病很严重?你们做郎中的不能这样,病人最需要的是保持心理安稳,你这样吓她似乎不大好啊。” 张舜卿道:“老英雄有话说在明处,小女子虽然是女流,倒也有几分胆色,不至于被吓住。就算真是……天花,我也可以接受。再说范兄与小女子无话不谈,您与他说了什么,范兄都会转告,又何必费这番手脚。” “不是如此……老朽是个武人,嗓门粗,声音大,有时控制不住自己,说话就像打雷。跟一群江湖草莽汉子交涉,自然怎么都随意,在这里若是放肆起来,怕扰了大小姐休息。既然如此,那就说实话吧。” 他看了一眼薛五,哼了一声。“这件事罪魁祸首,便是五儿这个孽障了。我当日看她可怜,又怜她出身宦门,不该就此生张熟魏,做起倚门卖笑的营生,加之她秉性坚贞,却有不甘之意,才以百花丸相赠。只是让她用来装成天花,好糊弄人的,没让她随便把药送给别人。那药炼制的本意,是用来种痘防病,最后未能成功,但毒性也是有的。如果使用不当,或是遇到其他生克之药,搞不好假天花变真天花,假麻子变真麻子,她不明药理,把那药随意乱用,所以就出事了!” “原本这种药虽然会造成人体不适,但却不至于有大碍。等到病体痊愈之后,对于天花反倒是有了一定的抵抗力,不算灵丹也可算妙药。可她对药性所知有限,只让小姐去吃,这药是能乱吃的?若单是这丹药,老朽还可以对付,可现在小姐体内除了百花丹,还有另一种毒素发挥作用。两股药力合在一处,这事情就很麻烦。” 张舜卿道:“凤老,不用绕圈子了,小女子只想问一句,我现在是不是……天花?” 凤鸣歧看看张舜卿又看看薛五,最后看向范进,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天花……倒不是市面上那种天花那么严重,大小姐的性命自可无碍,只是……” 他叹了口气:“老朽半生行走江湖,惨事就见的多了,于人生苦难也能体会,于年轻女子而言,容颜往往重过性命。只有到了老朽这把年纪,才能体会到人生在世,性命为第一要紧,余者皆不足道。大小姐生于富贵之家,总归是比普通人家的女子好过一些。即使容貌有碍,亦不妨碍大小姐姻缘美满,子孙满堂。当然,大小姐若要见怪也是情理中事,老朽此来,主要也是为了还债。只要能让大小姐出气,就算要老朽这条性命,也自当双手奉上。。” 凤鸣歧的言语,让所有人的心头都萌生了一丝名为绝望的情绪,薛五急道:“义父,你老人家武功盖世,一定有办法的!” “蠢材!这种事跟武功有关系么?又不是江湖上打斗争杀,这是病!任你武功盖世,又有什么用?老夫当年七兄弟结拜,谁不是武艺高强,结果有四个都是病死。你自己胡乱把药给人,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说该怎么办?就算用你的命赔,又赔的起么?” 他声音渐高,如同黄钟大吕,房间里回响着一股奇特的嗡嗡回响。范进隐约觉得,这似乎就是自己前世看的某些作品里提过的虎豹雷音,看来这老头的武术修为,果然不是假的。 薛素芳是能做花魁的女人,平日即使高冷,应酬场面的本事也是有的,不管与什么人打交道总能游刃有余。可这时见老人发怒,她竟是被训得两眼微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盈盈下拜道:“女儿知错了,知错了……” “知错有什么用?现在张大小姐容颜尽毁,你一句知错,就能了结么?” 张舜卿人愣在那,似乎一时间不能接受这个消息,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却不想倾城之貌当真要成为梦幻泡影。想象着自己容貌尽毁的样子,再看看一旁玉树临风的范进,即便他依旧对自己不离不弃,可是自己真能保证他的心永远在自己这么个丑女人身上? 眼见凤鸣歧声音越亢,她忽然轻咳一声道: “老英雄息怒,请先让我问个问题,您是说,我的脸……真的没指望了?” 凤鸣歧收住声音,看了看张舜卿,“大小姐,老朽是个武夫,医道上只是粗通,如果您信不过,可以再找名医诊断。这件事错由我起,大小姐若要见怪,请怪老朽,莫怪五儿。她……不懂事。” “凤老英雄,您这话就言重了。薛大家赠药,是在我的要求之下,并非有意,乃至随后的变故,更非人力所能预料,怪罪别人就没有道理了。这不干她的事,要怪,只怪我的命数。好了……既然是天花,我心里就有数了,请几位先退出去,免得也被传染……” 凤鸣歧道:“五儿虽然没出过花,但是她吃过百花丹,对于天花是有一定抵抗力的。倒是没什么可怕,她可以留下。四娘,你且退出去。还有范公子……” “我不会走的,几位请回吧,我留下来照顾大小姐。” 凤鸣歧不听范进解释,伸手已经抓住他的胳膊,拉起他就向外走,边走边道:“请借一步,老朽有些很要紧的话,要对范公子说。” 马湘兰也已经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了薛五与张舜卿。薛素芳美眸含泪,眼里满是愧疚之意,跪行来到张舜卿床头道:“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的,如果知道,肯定不会把那百花丹给你用。这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啊!” 张舜卿苦笑道:“薛大家,有话坐下说吧。这或许就是命数,你家中遭难,归根到底,却是家父秉政以来严查公帑所致,于这一层,我对你有亏欠,或许老天早已经做好决定,由我来还这笔债。你无须自责什么,这都怪我自己糊涂。本以为可以通过这个方法,找到一个足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不想最后却是自作自受……这是我应得的。薛大家放心,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办好的……” 外间屋内,凤鸣歧压低声音道:“范公子,虽然尊驾是粤人,大大名老朽已是久仰。阁下所做侠义金镖,揄扬胜英、黄三泰等武人,为江湖武人立传,这于文坛之中是少有的事。我们这些武人向来被文人墨客看不起,难得有位孝廉肯拿我们这些武夫做个英雄看待,是以绿林之中不少好朋友,都感念公子恩德。即使没碰过面,也拿公子当好朋友,所以一些话,我就不必隐瞒了。” 他看看里屋,声音又低了些:“虽然大小姐的病情比之普通人要轻,但终究还是天花,即使痊愈,也会落下斑痕,这份容颜是注定保不住的。再者这病最是缠人,从出花到痊愈,没有怕是要一到两月光景,范公子既是孝廉必要应会试,等到大小姐痊愈,你的功名也耽误了。不若听老朽一句劝解,把人送回花庄,公子自去赶考,去奔一个前程。这件事老朽会为公子安排妥当,不会让人责怪公子的不是。再者凤某也打听到一个消息,越往后北上的船越少,如果公子你留下,只怕过段时间,就找不到进京的船,再想赶考就迟了。万一你自己也染上花……便是得不偿失……” 以这个时代的阶层地位来看,一个武人基本没什么资格对文士这样指手画脚。可是凤鸣歧并不能单纯看做一个武夫,除去一身精湛的武功外,其于江宁本地亦属于那种知名的社会活动人士,算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角色。范进这种外地举人,如果不计算张家徐家等方面的交情,倒也不能说对凤鸣歧有压倒性优势。 归根到底,凤鸣歧固然怕读书人,但未必要怕一个外来读书人。范进很难给他提供什么切实帮助,也很难对他造成什么妨害,说的又多时为范进自身利益着想的话,因此也不显得突兀。 范进笑了笑:“久闻白门凤老英雄是江湖名侠,果然古道热肠,不过这终究是我们之间的事,就不劳凤老费心了。” “话不是这么说,老朽这也是为了你好。不管她曾经多美,将来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你为了攀附张江陵,就要背这么个包袱?再说一句难听的,就算范公子真背上这个包袱,等到张小姐痊愈,江陵相国如何决断,却也是难料。若是白白赔上功名,所求又不能如愿,范公子又该如何?” 凤鸣歧说到此,看了看范进,目光里带着老年人早已洞察世情的那种睿智与精明。虽然没混过官场,但是走了半辈子江湖,各种龌龊事见得多了,想来早已对人间百态有了觉悟,因此说话也格外直接。 “范公子的家室老朽略有所知,说句难听的话,与张家这等门庭怕是还有些差距。他们做官的人家,讲的是门当户对,讲的是官场利益,于儿女的幸福,考虑极少。老夫走了这多年江湖,也见多了海誓山盟的情侣最后只能遵从父母之命,嫁娶陌路之人的事。听老朽一句劝,悬崖勒马吧,没必要为了镜中月水中花,把自己的前途赔上,那就未免不智。其实只要公子功成名,又怎会缺少如花美眷,何必非要执于一人?” 范进看看凤鸣歧,老人的话其实是无错的。不管从人情还是从个人利益上,对方都可以看做为自己着想。从前途利益着想,或许老人提出的就是最优解。毕竟不管曾经的张舜卿如何美貌,等到出过天花落下一脸麻子,也就是那么回事,至少肯定有能跟她比肩的女性存在。 家室背景方面,张江陵权倾朝野不假,但不代表朝廷里没有其他有力量的官员存在。即便家室比张家逊色一些,提携范进,为他的前途铺平道路,能做到这个目标的官员,还是很有一些的。 可是除了利益呢?想想长沙初见时那一抹惊艳,再到沿途交往,自己付出的努力,以及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机会。乃至天花庄内,少女以心相付的情景,眼前的老人不管是东南武林第一还是九五至尊,对范进来说,其实都已经没什么区别。 他摇头笑道:“多谢凤老好意提点,但范某为人处事求心之所安,不求回报。我答应过要照顾张大小姐,就不会食言自肥。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手。功名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也好,我都可以放弃,但是让我放弃她,万难办到。” 凤鸣歧一双虎目锁定范进,“范公子,若是赔上性命呢?天花,可是会死人的。” “我也在所不惜!” 凤鸣歧摇头道:“范公子,你可以在所不惜,那江宁百姓呢?本来天花病人就该住进花庄,现在大小姐搬出来,如果以此为源头,天花再行扩散,这个责任,又由谁来承担?老朽是粗人,不懂太多的道理,但是我所知,乡下对于天花病人的处理,不会像城里那么和善。大多是一把火,烧个干净,免得她牵连无辜。” “大小姐是江陵爱女,我想没人敢做这种事。” “话不能这么说,江陵相国本事再大,也未必能约束住所有人。再说,为了全城百姓安危,为了自己不被传染上天花,总有二三胆大之人肯行搏浪一击。若是到时真有人来为民除害,范公子又如何自处?” 说话之间,凤鸣歧已经站起身形,面色变得更红,两只虎眼直盯着范进。不知是否是错觉,范进只觉得在这片刻之间,老人的身体似乎膨胀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正常,两手虽然依旧很随意的放着,但是以此人的修为,随意举手投足间,怕不是就能将范进打翻出去。 范进的手也按在了剑柄上,刘勘之刚赠送的宝剑,不想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他不认为自己拿着剑就能打赢这老头,即便加上关清范志高,也不会有太大不同。他只冷声提醒着老人: “江陵相国或许不能管到天下,但是咱们江宁城里,也有现成的陆地神仙。魏国公府坐镇江宁,总领各军卫。有徐老公爷在,我看谁敢来此滋事!若真有匪人前来,范某一人一剑,也可与其周旋到底。不但那些狂徒万无幸理,就是他们的父母亲族,也包准死的一干二净,一个不留!” “江湖人,不会想那么多的。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喝想喝的酒,交想交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至于后果……谁在乎!再说,张江陵有朋友,也有仇人,若是有人千金雇凶,也是难免之事,范公子你的剑,真这么好用么?” 说话之间,老人的脚步已经向着范进挪过来,他的移动速度看不出多快,也没有奔跑或跳跃的动作,可就在须臾之间,这高大魁梧的身形就如同炮弹般朝着范进冲过来,马湘兰刚叫了声,“有话好说。” 拔剑声就已经响起。 白光闪动。 范进这个拔剑的手法是林海珊教的拔刀斩手法,拔剑之中,亦含有杀机。只是他的剑只拔到一半,一只大手就已经按在他的腕上,一股巨力袭来,范进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胳膊,只能随着这股力,把剑又推回鞘内。 一声大笑声中,老人的身形已经撞到范进身前,其肩头正对范进前胸,虽力只含而未发,但身在其中的范进,就感觉自己处于暴风之中,只要稍有抗衡,立刻就会引来对方袭击而粉身碎骨,只好随着老人的力量向后一路倒退。 凤鸣歧的身子几乎是推着范进向里走,一路从客厅进入卧室,薛五正与张舜卿说着什么,见此情景惊叫道:“义父,你们做什么?” 张舜卿娥眉一挑,似乎也有冲天怒火即待发作,可就在此时,凤鸣歧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随着笑声,他很随意地停住身形,接着后跨半步,范进就只觉得那股惊涛骇浪般的压力,在这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连按在胳膊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老人大笑着二次朝着范进以及床上的张舜卿一礼:“白门凤四久仰公子大名方才与公子开个玩笑,也不过是想看看公子小姐为人如何,以确定小女将来能否与二位相处。言语行为之间有冒犯处,还望二位海涵。本来这事,就是老朽引起,再看到二位的为人,大小姐的病,包在老朽身上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章 功夫换功夫 凤鸣歧的态度,把几个人搞的都有些迷糊,他连忙解释道:“老朽方才与范公子所说的,并非是危言耸听,而是确实可能发生的事。从来江湖都只是江山一角,大小姐身为江陵相公爱女,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这些关注之中有善有恶,固然有人会力保大小姐无恙,也同样有人狼子野心,暗怀鬼胎。总归是在江湖上走动,一些风吹草动,老朽还是听得见的。” 薛五道:“有人要对大小姐不利?那何不请兵保护” “请兵是个办法,但是兵马是否可靠,也很难说。万一有人的关系也在军中,烧香引鬼也是有的,是以总要有可靠之人护卫才好。说来大小姐可能不知道,老朽当日与江陵相公也曾有一面之缘。他是官,我是民,交情谈不到,但总算是个渊源。于江陵相公的才干气度,老朽佩服已久。按说大小姐身染小恙,又是因为老朽的丹药而起,于公于私老朽都有卫护大小姐的责任。但是……江湖上的事就是这样,扯耳腮动,彼此各有渊源。老朽如果这次出手,也许就要承担上相应的后果,扛下无数恩怨。人在江湖,出手就要承担因果,那些出面的是刀,握刀的手藏在后面,到底什么身份,又是否接的下,谁也说不好。老朽是本地人,固然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无牵挂也不愿意随便就结下这种冤仇。所以出手之前,我总要看看,自己帮的人到底值得不值得。” 他看看张舜卿,“张小姐面临生死难关,亦从容镇定,这份气度有当日江陵相国之风。而且不迁怒于人,不责怪小五,这就更为难得。毕竟将来……” “义父别说!”薛素芳连忙哀求道。凤鸣歧哼了一声,“蠢材,连我是在帮你都搞不清么?马四娘人是很聪明的,怎么把你教的这么笨?” 他又看向范进,目光里赞许的味道更重。“有情有义,悍不畏死,虽是书生却有武人胆色,这样的男子,若是入江湖必为名侠,若入朝堂亦应是栋梁。为了这对人中龙凤,不管惹上什么人,都很值得。” 他说到此,又手捋长髯一阵哈哈大笑,指着薛五:“五儿的武艺是我教的,不是那些花架子,手下有真东西。大小姐身边没有丫头,这段时间就让五儿留下侍奉小姐,也可承担保护之责。再者,这次大小姐的病,也要五儿出力。她惹出来的事,就要负责善后。” 他看看张舜卿,“方才老朽与小姐开了个玩笑,但也不全是谎言。小姐体内两种毒素混在一起,十分棘手,即使再好的郎中,也难以避免脸上落下疤痕。纵然大小姐可以泰然处之,白玉生瑕也终究是人间憾事,老朽虽然不是郎中,却有把握,小姐恢复如初,头脸不落丝毫印记,只是……过程里要辛苦一些。” 张舜卿固然在心里已经做好接受一切结果的准备,也相信自己不管变成什么模样,范进都会接受自己,但是听到可以恢复如初,心中也是一片欢喜。但是她城府极深,于这初见者并不十分信任,只一笑道: “若当真如此,便要感谢老英雄妙手了。既然老英雄有此神术,何以只救小女子一人,而不救整个江宁万千生灵?小女子有一好友,乃是魏国公府上……” 凤鸣歧摇头道:“六小姐的事老朽已经知道了,只能说爱莫能助。如果我可以救所有人,老朽自然义不容辞,但实际上,只救一个都很不容易。大小姐发病日浅,毒素不深,还好应付。六小姐一来发病已久,难以调养,二来这病需要人手,除了吃药,还要有人为病人推拿按摩,帮助气血运转。老朽弟子虽然多,但是能做这种差事的就只有五儿一个,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两边,六小姐……总可以保住性命,比一般人还是要好一些的。” 范进在旁道:“凤老,您老人家可有把握,让大小姐恢复?” “把握是有的,但是需要时间,也需要人照顾。既要养好身体,也要把体内的毒清理出来,我想最少也要一个月,算算时间,这个新年,你们怕是就要在江宁过了。范公子看来,要等下一科才能下场了。” “这倒无妨,但不知具体怎么治疗?” “老朽会开个药方,不过这药的作用只是辅助,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五儿。” 凤鸣歧看看薛素芳,又道:“要想治好大小姐的病,最重要的在于,清除体内之毒。要想驱毒,就得用老夫的一门气功,这门气功叫做:易筋经!” 其声音本来就很洪亮,说到最后三字时,一字一顿,真如古庙晨钟,让人心神一荡。整个人在那刹那间,仿佛也变得高大了几分。在这种气氛渲染下,即使如张舜卿这等对武艺全无兴趣的大家闺秀,也不禁对这门武功产生了想要了解的念头。看着凤鸣歧道: “老英雄,这门气功……有谁会呢?” 凤鸣歧的身份在她面前,其实是提不起来的,即使年纪大些,也没什么用。两下对话时,始终是保持着下位者的姿态,可是说起这门气功时,其整个人的神态为之一变,在这一刹那间,老人竟似变成了张居正那等宰辅大臣,拥有与少女平起平坐,不相伯仲的资本。 “易筋经本出于少林,但是年深日久,功法几经断续,如今寺中,此功已经绝传。反倒是外间,有三数人通晓。一是福建俞虚江,昔日反传棍术入少林,也曾教授过几名武僧易筋气功,但是其所学几何就很难说。东南之地,通晓这门功法者,老夫算一个,再有就是五儿了。” 他看看薛五,后者朝着凤鸣歧盈盈下拜:“多谢义父造就。” “你我父女,客气什么?老夫的弟子门人虽然不少,但得此功真传者,惟五儿一人而已。要想治大小姐的病,就非要用此功法推宫过血,导引气血不可。这种导引过程,需要肌肤相接,非同性不能为,所以老夫所,这次治疗大小姐的关键,在于五儿。” 张舜卿点点头,又看了薛五一眼,“那怕是有劳了。” “大小姐别客气,应尽之责。” 范进问道:“不知这导引气血,于薛大家,可有什么影响?” 凤鸣歧笑道:“这怎么说呢?耗损肯定是有的,但是为了大小姐千金之体,些许损耗,不必提了。江湖人为朋友两肋插刀亦是常有的事,何况是区区损耗。再说这事本就是五儿惹出来的,她也有这个义务善后。” 范进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薛大家不能白忙,自当有所补报,我这里倒有个想法……”他看看此时从外间走进来的马湘兰道:“我想为薛姑娘落籍,不知道四娘是否愿意割爱。” 薛五是官卖,籍入了教坊司,从制度上说,她需要接受官府管理,行动不能充分自由。如果礼部有什么征召,或是某个官员要见她,需要随传随到。 当初是因为她冒充天花病人教坊司不收,又有马湘兰接盘,才把她带到幽兰馆。有她在中间敷衍,薛素芳倒是不用去坊司应酬,平日在江宁怎么都好,但是涉及婚嫁以及出城这类的事,其实还是有隐患存在。 马、凤两人神色都一喜,马湘兰道:“五儿,我果然没看错吧,都说了范公子与那些普通才子不同的,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你看看,这不就要为你落籍?范公子啊,我与五儿有母女名分,自然是希望她能过好日子,若是能办成落籍,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舍不得割爱啊。就是不知道她落了籍,又能去哪里。家已经抄了,她一个女儿家,总得有个依靠啊不是?” 薛素芳又羞又急道:“这……怎么说到这上去了?不是给大小姐治病么,怎么谈到这上了,这说不上啊。” “薛姑娘出了力,自当得到补偿,先落籍再说,其他的另议。”范进朝凤鸣歧一笑,“凤老,这件事可能还是要麻烦您老出面。银子的事我来办,找人帮忙的事,就得您和四娘出面了。” 凤鸣歧道:“礼部那里,老朽倒也有些关系,官职不高,但在这件事上可以说话,人也很热肠。就是少不了要公子破钞。” “这是自然的,在下也不是不懂事的人,跟衙门打交道,怎么可能不花银子?钱上的事我来想办法,从魏国公府也可以借出钱来,所以使钱不必担心,只要把籍落掉,怎么都好。再有谈第二件事,就是这气功的事。方才听老人家说起这易筋经如此神妙,范某倒是心痒的很,不知道老人家是否肯将此功法,教授给小生?” 凤鸣歧一愣,“范公子,你是个读书人,不是武夫,习这气功……” “读书人亦可练剑,又如何不能学气功?其实读书本身就是养气,读浩然书,得浩然气,镇定养气是我们书生的基本功。说不定小生学起这易筋经,比起江湖上的朋友还要快些呢。当然,我也知道这功夫厉害,不能想学就学,也不会白学。我会和老人家做一笔交易,用一件东西换这门功法。” 凤鸣歧摇头道:“公子客气了,这功夫是老朽师门秘传,不能拿来交换金银。江宁城内很有些富家子弟想学这功夫,出了多少金银,老夫也不曾教授。只是看五儿投缘,才教给她。再者,这功夫是否学的会,我也不敢打包票,收了公子的礼物,却教不会,老朽就难做人了。” “不然,这是两回事。学不学的会,是范某自己的事,教不教,是老爷子做主。再说,小生也不会俗气到用金银学功夫,那也太过看不起老英雄为人了。我是用一门功夫换一门功夫,这总合理吧?” 凤鸣歧看看范进,两人方才搭手,虽然没正式较量,但是胜负看的很清楚。范进纯以武艺论,在他面前是提不起来的。当然,这也没什么丢人的。一个书生跟一个武夫比武艺,除非有身份加成,让对方不敢动手,否则多半是书生吃亏。听到范进要用功夫换功夫,凤鸣歧初时是有些诧异,近而是觉得有些好笑了。 “范公子文武双全,老朽久仰大名。说到功夫换功夫……这话其实也是说远了。老朽这一把年纪,于武道上不敢说到了什么境界,但是起码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能学好自家的路数,便足以闯荡江湖,年轻人贪多,总想什么都学,到了我这个年龄才会发现,专精一艺才更好。范公子的绝技,老朽怕是无缘习得了。” “别急么,您先听听范某的功夫是什么,再做计较不迟。范某不知老英雄的易筋经修炼时,是否会有危险,是不是就像人说的那样,练不好就会瘫痪或是死掉?” 凤鸣歧摇头道:“那是无稽之谈!习武的目的是强身,不是自戕,哪有动辄就要死掉的道理。无非是练的成或练不成,没什么凶险。” “这就是了,范某的功夫比不得易筋经,不但没那么厉害,风险还很大。大到范某之前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的地步。因为这门功法的作用,其实还没得到验证,是否真的有效,也不敢保证。如果它无效,那自不必说,如果有效,也会砸掉很多人的饭碗。所以范某这功夫即使练成,也需要找个大有面子的人共同施展,否则害人害己。老英雄即使练成,也少不了另寻伙伴,用这功夫,换老英雄的功夫,其实是老英雄吃亏了。” 凤鸣歧原本对于范进所谓的功夫,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可是听到这里,目光却变的明亮起来,虎目紧盯范进道:“但不知范公子这功夫,需要找什么人做伙伴才行?” “怎么也得是魏国公这个级别的人,才可以合练。” “哦?那这功夫厉害了,但不知,这功夫练成之后,有何效用?” 范进微微一笑,亦是一字一句道:“此功别无他用,惟可防天花!”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一章 牛痘 小小的卧室之内,一股无形但强大的能量在聚集、酝酿。 范进不是凤鸣歧,不曾修炼过高强的气功,加上他终究是个书生,要维持温文尔雅的形象,说话的时候,自然就没有那种钟鼓之音。可是那低沉平和的声音,在几人听来,却如同霹雳雷霆。 “我是广东人,广东这几年没大规模闹过天花,等到官府得到出天花的消息时,有时疫情都结束了。做地方官的都是一样心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遮掩住,就不愿意上报。再说广东也不太平,地方上为了争田地成千上万人打群架都是常有的事,官府也管不了。在这种环境里,人们对天花的恐惧并不像江宁这种升平之地来的强烈。我这个法子第一不是验方,第二有一定的危险,一般人很难接受,真想推行它,首先必须得有大毅力,其次得有足够的权柄和资源,缺一不可。我在广东时,资源是有的,凌制军也很赏识我,但是没有很迫切的需求,又有很多事堆在那里,最后也就没搞下去。江宁这次天花死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所以我想要试一试这个法子。我一个外地书生,说了话也没人听,这就需要有本地人合作。所以我说,这笔生意是凤老英雄吃亏了。” 凤鸣歧看着范进,目光如炬,声如洪钟。“老朽是个武夫,范公子是文士。文士肯与武夫谈交易,只这一点,武人已经占了天大便宜。范公子不如先说说看,你这防天花的方子是什么。” “眼下大明对于防天花,主要是种人痘。江宁天花一生,我就去问过郎中,不管水苗旱苗,种人痘都很容易死人。甚至十个里死一个,都可以算做良医太平方。花费大,死人多,本来天花这种病大家还存个侥幸,种了痘反而容易死,于是种痘的就越发少了。范某这个法子,来自海外。我们广东那个地方,总会有夷人来做生意,除了商人,偶尔也有西番僧。这法子就是从一个西番僧那里听来的,名为:牛痘!” 在原本历史上,牛痘接种大概于十八世纪才出现,在那之前,固然有人痘疫苗的存在,但是天花依旧以其核弹级别的威力,在人间散布恐惧与死亡。与人痘相比,牛痘花费低,危害小,危险系数大幅度降低。单一个死亡率极低,就是人痘法所不能比拟的优势。 但是事有利弊,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中,牛痘法发明之后,于中国的推广也不顺利。包括医生在内,都对这方法进行抵制,究其根本,一是观念二是利益。 观念上,从牛身上提取的痘液注入人体,普通百姓从心理上是难以接受的。而从利益上看,当下的旱苗水苗种痘完成后,都需要郎中持续跟进,不管是痘种还是后续的药物治疗,都可以给医者带来高额收益。牛痘痘种易得,也没有太严重的并发症,郎中在这个过程里是赚不到什么钱的,所以从行业内给牛痘设立阻挠。 这些郎中里,有的本身也与官府有来往,或是认识一些大户士绅,于地方上很有些影响力。如果存心破坏,足以给种痘事业造成恶劣影响。范进只是个空降举人,在江宁本地缺乏资源,如果贸然推动种痘,并不一定能收获好结果。是以他从一开始没提出牛痘,就是因为如果要他来实施,根本不可能实行成功。如果是以范进和徐家父子合作的话,在那个阶段,徐家父子实际是没什么兴趣的。其实就算到现在,徐家那边肯不肯在这件事上合作,范进自己也没有把握。 这个时代的技术推广,其实远比普通人想象的困难。以人痘这种也可以称做救命方的技术来说,虽然在明穆宗时代就有了这种技术,但是直到清初,这种技术才流传到浙西。而在古代,一门技术被反复“发明”多次,也是极为常见的事,归根到底,就是对于技术的轻视,和传播上的难度。 于牛痘这种技术的解释,范进不是医生,再者当下人的知识结构限制,也理解不了病毒抗体之类的名词,对于疫苗也就理解不到。想要说服凤鸣歧理解相信牛痘技术,自有其难度。范进的优势在于,他是个读书人,而且是个已经和当朝宰辅家发生了一定联系的读书人。这个时代的话语权,是掌握在读书人手里的。 在正常的情况下,读书人不需要向下面解释什么,只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听的人就会相信,原因只在于这是读书人说的。他认识字,自己不认识,那他说的肯定就是对的,这也就是权威的重要性。而有着宰辅家作为背书的读书人,于权威这一点上,又比普通读书人来的更强。 “是以牛痘大概就是如此了,将痘牛的体液注入人体,让人可以抵抗天花,尤其对于婴儿,效果是最好的。但是凤老想必也明白,就这么说出门技术来,没有名医证明,大多数人是未必信的。所以这功法很有可能是个屠龙技,也有可能是个假话,因为毕竟我自己也没试过。是否愿意交换,全看凤老英雄自己决定。” 凤鸣歧看着范进,神色间不喜不怒,只是在那里思忖。过了许久,才问道:“范公子,你有此良方,何不当初面禀徐公子,那样六小姐就不至于有今日之难了。” “凤老是明白人,想想就清楚,我当日说出来,他可会信。以痘牛体液注入六小姐体内,这话谁敢说,谁又敢操作?再者,当时也想不到,六小姐居然会感染天花,等到真发了病,再说这话也晚了。” 凤鸣歧点点头,“这话倒也在理,小公爷不比普通人,这样的话,实在是匪夷所思,又非医家验方。除非是亲验有效,否则谁也不敢做主,给六小姐种牛痘。” “亲验有效也未必行,谁能想到六小姐会出天花?这种事一两个人好了,也未必能有用。一来是要种的人多,二来也是想到自己也会得天花,才能想到种这个。” “是了,范公子见事比老朽明白。”凤鸣歧一笑,“范公子这牛痘说是屠龙技也好,是无效方也好,但是总归是个活人万千的法子。凤某跑惯江湖的,东南数省都曾去过,也知道,每年光是死在天花上的人就成千上万。这还只是我所知,不知道的,便更多一些。若是牛痘法果然有效,那便可活人万千,功德无量,比较起来,这一点粗浅气功,就上不了台面。再者说来,读书人舞剑是风雅,不求杀伤。于武学一道上,最多是雅好,少有人真的喜爱,范公子堂堂广东才子,肯学老朽的功夫,那是给老朽面皮。若是老朽还不肯教授,岂不是不识好歹?这门气功的修行口诀,我会写给公子,具体修行时,得有老朽在旁指导才好,眼下可来不及。五儿与四娘,你们回幽兰馆收拾了行装,就搬到这里来伺候大小姐。老朽去找找人,先把五儿的落籍办下来再说。再去给江宁城里各位同道打个招呼,这所宅院的安全,凤四保了!” 范进点头道:“一切全由老前辈安排。” 人相继去了,房间里就只剩了范进、张舜卿两个。范进来到床边,握住张舜卿的手道:“这下放心了?凤老既然敢打包票,必有把握,这回不用担心变成麻子了?” 张舜卿笑道:“我从一开始就不担心啊,反正有个傻瓜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会要我,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范兄,你方才说的那牛痘……” “你是怪我没告诉六小姐或告诉你?我还是那话,不是不告诉,而是不敢。” 张舜卿道:“范兄无须解释,小妹明白的。那牛痘之法听上去就觉得吓人,你就算说,我也不敢把牛的痘液弄到自己身体里,想想都恶心。六妹是个爱洁之人,就算杀了她也不肯的。人就是如此,只有事到临头,才知道害怕,在那之前,是不会低头的。我是在说,你为什么要把这方子告诉凤四?” 她声音略放低了些,范进只好离她更近些才听得真切。阵阵如兰香气,扑鼻而来,令他不由一阵心猿意马。 “国朝每年都会因天花死掉很多人,数字以十万计,这还是说太平年景,若是瘟疫大生,则死的人还要翻上几倍。而这,还是地方官报上来的数字。正如范兄所说,那些做方面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少报死人就少报一些,于丁口上计算亦不用心,实际死人数字远比报上去的多几倍。人痘之法流传不广,所费又高,且种后也多死者,医家之中对人痘也有争论,不少名医认为种痘等于杀人,所以很多人种不起或不敢种,只好由着老天爷收人命。你这牛痘若果真是易种且无后患,便是活人千万的大功德,于民间可称一声活佛,于庙堂,亦是莫大功劳,不逊于开边扩土。挟此功劳即便不考科举,也可授个前程,你何必把这好前途送了一个江湖草莽?” 她美眸一转,抿嘴笑道:“难不成,美人一笑倾城,范兄为讨薛五欢喜,情愿让出此功?” 范进也笑道:“舜卿冰雪聪明,一猜即中。我确实为了美人而把功劳送给凤鸣歧,不过不是薛五,而是那个拿自己做试金石的笨蛋。” 他低头看着张舜卿道:“江湖险恶,能跑江湖的就没有省油灯,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什么风浪都见过了。别看他看上去豪爽的样子,其实心机很多的。金皮彩挂,平团调柳,外八行哪有省油灯。吃老合这碗饭的,我见的多了!刚才他那话,半真半假,所谓的气功导引作用几成真几成假,没人说的清楚。乃至两种药互相作用,就会让你的病情恶化,没有他的药就成不治之症,这话也要打个问号。故意把病情说的严重,无非就是做根火腿,吊起来卖,好让你欠他个大人情。我把牛痘的方子送他,也是为了还情。两下对比,他还怎么张口找你要东西?” “他这次故意搞的那么麻烦,又是让薛五给你推拿,又是让她为你针灸,我想归根到底,总是为这个义女铺路,也是给自己找条路出来。如果三两下就把你的病治好,就显得这病不严重,于他的感谢也就差得远。所以他故意把病说的严重些,治疗的慢些,你好知他人情。这种说到底都是江湖皮门手段,卖的是话不是药。就像那易筋经,鬼知道是不是那么厉害啊,反正随他说了,说练了之后会成仙也由他了。总之你是宰辅之女,欠他人情很麻烦,将来要还这个人情,不知道要搭多少资源进去,犯不上。” 范进一时兴起,说了几句江湖行话,张舜卿听不全懂,但是大概意思是明白的。她笑道:“范兄为小妹想的周到,不想让小妹与江湖有所牵扯,甘愿牺牲了这么多,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退思才好。不过退思,你怎么对江湖事这么了解?” 不能说起自己前世是梨园子弟,与外八行同气连枝,本属同道,江湖口这类东西自己也是精通,范进就只好打个哈哈,“在凌制军身边时,什么人都见过,江湖上交道也打的多了,见过而已。” “是了,可是……即便如此,小妹还是觉得退思吃亏了,我不甘心。这么好的法子,凭什么最后让个江湖人立功,我不服气!” “这牛痘好是好,但也有麻烦,得罪人。像是种个水苗,从种到好,可以收好几份钱。牛痘一搞,他们进钱的门路就没了,肯定对这个东西不满或是抵触,到时候说不定还要从中作梗。先说这个试验,就不好找人做,我直接出面反倒是很麻烦。凤四这种人好在黑白两道都很来得,手段上么……也是什么都有。做这种事比我合适,所以交给他做,或许比我做更方便。我说过人尽其材,物尽其用,这方子由他操持更容易推进。” 范进笑了笑,又说道:“再说,种牛痘这种事,大耗人工时间,我哪有那些时间去做事。我如果去种痘了,又有谁来照顾你呢?我这么厉害,肚子里有的是学问,接济他一点,算是赈济灾民。我的功名,还是在科场上,靠献个牛痘方,最多当个传奉官,又怎么配的上舜卿?” 张舜卿摇头道:“不……退思,即便你是一介布衣,身无功名,我亦愿随你白头到老,此生不做他想。这一科的功名,是我误了你。” 范进笑道:“大不了赶下科了,有什么大不了,就是不知道老相国那里,会不会因为我未中进士,就不把女儿嫁我。” “呸!就算你中了进士,又很了不起么?到时候我爹赏你一顿棍棒,把你这大胆狂徒打出去。” “当朝元辅若是殴辱士人,那我转头就打他女儿雪恨。” “首辅之女貌如天仙,范兄怜香惜玉之人,又怎么下的去手?” 两人说笑一阵,范进为她塞好了被子,哄着张舜卿赶紧休息,自己则准备去按着凤鸣歧留的方子抓药。望着男子温柔的动作,女子心内暗自转过无数念头:上天待自己果然恩厚,让自己遇到一个足以托付此生的良人。如果爹爹不答应……自己便不顾一切地逃掉,与他浪迹天涯,便是一世清贫也甘之如饴。她如是想着,微合二目,再次陷入梦乡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二章 温馨时光(上) 新春的脚步渐渐近了。 不少商家已经关闭大门,伙计放假回家,因天花而沉寂多时的酒楼、清楼,又再度兴旺起来。商家答谢客户以及靠山关系的年会夜宴,官员之间的应酬交际,文人才子搞的文会,都离不开清楼女子的招待。一时间各楼的花魁行首,都有了大批应酬,从早到晚几乎停不住脚步。 不管多猛烈的瘟疫,都有过去的时候。曾经猖獗于江宁令人色变的天花,于江宁城内城外而言,基本已经进入尾声。虽然还是会有人被送进花庄,也有死尸被抬出来,但是总数已经很少,几可忽略不计。这种外部的压力一去,人们的胆子也就越发大起来。 一向在清楼中以大姐头形象示人的马湘兰,这个时候自然就开始了忙碌,各项应酬安排,酒席准备,忙得几乎脚不沾尘。光是徐家为了答谢她在花庄事件里帮忙,而甩给她的招待宴会,就足够让她殚精竭虑。 这种宴会规格高,客人素质比较好,既肯出钱又不至于拉着姑娘不放,算是清楼里最受欢迎的客人。可是这样的宴会要求也严格,稍有不慎就会出大漏洞,以后便没法在这行里混饭吃。是以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每一道环节都得亲自验收才行。幽兰馆那长长的回廊上,总能看到马湘兰那苗条纤细的身影往来走动,不是问着餐料备办,就是询问着表演节目的筹备情况。 日当午时。 一个珠圆玉润的妇人走在马湘兰身边,随着她移动。这妇人相貌也不算差,年轻时亦是个出挑妇人,就是年纪大了点,走的又急,冬日时节,额头居然见了汗。她用手帕不停擦着,嘴里不停赔着小心。 “四娘啊,咱们当初也是拜过金兰的干姐妹,现在姐姐有难,你不能见死不救吧?黄公子的为人你是最清楚的,如果他发了恼,这个年我是别想过痛快了。他也无非是要看五儿一场剑舞,听一曲琵琶,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你就帮帮忙,让五儿替我圆了这个场面,我不会亏待她的……” “对不起啊一秤金姐姐,小妹也是爱莫能助,五儿已经从良了。您在这行做了这么久,总不至于忘了规矩吧?出了水的就不再入海,你还让人家出来应酬,有这规矩么?” 一秤金嘿嘿一笑,“什么出水入海的,还不都是一样,总归是从行院里出来的,难不成就是冰清玉洁?再说她又没有相好男人,这种事没什么的。你是她的恩人,只要说句话,她不会不给你面子的。左右就是跳个舞……” 话音未落,马湘兰的身子突然站住,一秤金收腿不及,险些一个趔趄。她的身形刚站稳当,马湘兰却已经欺了过来,她的个子比一秤金略高一些,以上示下的看过去,很有几分压迫力,脸上也没了笑容。 “你给我听好了,五儿从良了,谁再敢打她的主意,就是间拐良家妇女!黄公子想看的是剑舞还是她不穿衣服的样子,你我心里都有数。因为她脸上没了麻子,不少人都以为当初吃亏了,想要得到她,这不奇怪。可是在这行里吃饭的人,应该明白,这姑娘守着清白,费了多少力气,又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出了海,大家都该为她高兴,谁如果想拉她下水,我第一个不答应!你最好想想,她干爹凤四爷现在在办什么事。若是让四爷知道你对他的义女有所图谋,你就不怕晚上被人丢块石头进来,砸碎了脑壳?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浪费,黄公子无你应付不住,就去让王雪箫陪她。五儿不会见他的!” 这看上去纤弱的女子,此时表现出来的气势很是惊人,一秤金竟是被她吓的不敢再说话,只不住用手帕擦着额头。直到马湘兰的背影消失,她才吐了口唾沫道: “什么东西!伎女从良都是到大户人家做小,她却去做丫鬟,这是越活越回去了。江陵相公很了不起么?无非是过江龙而已,黄公子的干爹,是守备中官,是地头蛇,你等着……有你好看的!” 马湘兰却不理她,安排了宴会的事情之后,又叫过一个女子问道:“我说的那三十盆梅花送过去没有?” “送了,送了。干娘您可真偏心,五姐就是落籍住到徐家别院里,您今个送这个明个送那个,范公子就是说一句要梅花,您又搭银子又搭人情的为他找了那么多盆上好梅花,图什么?是不是因为他上次医好了您那盆兰花,您动心了?想要老牛吃嫩草……我想起来了,那回您可陪范公子满院子的看兰花,那模样,可不就是一对相好?” 话音未落,女子便已经笑着跑开,马湘兰则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拿了根掸子满院子追打,欢声笑语,弥漫开来。 同样的笑声,也弥漫在徐家别院之内。经过半个多月治疗,病情已经大为好转的张舜卿看着满院梅花,感受着其强大的生命力,自己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范进七事系统了那个花字,既指这会走会说的美人花,也指正常花草。体现出来,就是种花的能力比他人强,插花的技术也高。一些别人种不活的植物他能种活,病到快死的花草经过他调理,就能恢复盎然生机。如果这个时代有园艺师,他一定是最出色的那个。 先是在幽兰馆治好了马湘兰最喜欢的一盆兰花,随即又选了梅花来装点花园,张舜卿卧室内每天一换的插花,亦出自范进手笔。凭借系统加持的插花技巧,让整个房间充满了活力。住在房间里的人也能为这种活力所感染心情和精神都相应变得更好。 花固然可爱,这里面包含的心血,就更让张舜卿心内如醉。案头上,放着范进写给她的诗:旭日曈曈破晓霾,遥知妆罢下芳阶。那能化作桐花凤,一集佳人白玉钗。。 关系到了他们这一步,虽然不曾跨过雷池,但也不至于像过去那样躲藏,那些让女儿家脸红心跳的文字就可以写出来,成为两人情感的见证。明明近在咫尺每天都能碰面的两人,每天还要用诗文往来形式增进感情,亦符合了少女对浪漫的追求。 比较起来,刘勘之这种守礼君子在婚后可能更是个合格丈夫,但是在这个阶段,论制造浪漫风花雪月的本事,确实是比不得范进这种拆墙专家。 除了写诗,还有送画。几轴画都放在案头,里面的女子或着狐裘,或着大氅,将那绝色容颜以及风华绝代的气度,勾勒得淋漓尽致。张舜卿从第一次拿起,就舍不得放下,每到闲时,便要去看几眼。一边看着画,一边忍不住微笑,自己也忍不住开始画着范进的样子。 薛素芳捧了朱漆托盘从外面进来,上面放了个食盒,揭去盒盖,就能看见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米糕。颜色鲜艳,造型栩栩如生,让人一看就有食欲,这是范进做的点心,每天都不重样。托着张舜卿的福,薛素芳便也有机会品尝这些食物。 她与张舜卿都是官宦出身,固然家格比不得张家,但总归也是官场中人,吃穿见识总是有的。幽兰馆又是第一流行院,吃喝上也极考究,于美食上她品尝得多了。可是范进这面点在她看来,不论造型还是口味,比之第一流的面点店更好,真想象不到一个书生哪来的这份好厨艺。 她脸上的麻子既然被看破了关节,也就没必要再装下去。其原本就是江宁清楼里第一流的美人,那些假麻子一去,就更是一等一的绝色。虽然较之张舜卿有所不及,但自身的相貌也自不差。 放下食盒招呼着张舜卿来吃,又说道:“大小姐,快来用饭吧,今个这点心看着就好吃,一准错不了。” 张舜卿拉着她的手坐下,“一起吃吧,还有别叫我大小姐了,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小姐或者姐姐就好了。其实按说我该喊你姐姐的,你年纪比我还大着两岁呢,不过这不合规矩了,喊了你倒是别扭。” “那是,你喊了我也不敢应不是?吃过点心,我给你推拿……范公子那里准备好了,等着咱们一起打牌做耍。” 张舜卿点点头:“素芳妹妹,辛苦你了。这次我能好,全亏你费心照应,本来你也是官家千金,却当我的丫鬟,真是委屈了。令尊的事我已经写了书信,等到进了京面呈家父,由官府出面,定可为他洗刷冤屈。那官司的事,就算过去了。至于家产,要发还不容易,只能想办法补偿。” “小姐……别这么说,其实我跟你们在一起,也很开心的。” 薛素芳一笑,指着那糕点道:“如果不是沾小姐的光,我哪里吃的到这么好吃的米糕,更别说是脱离苦海了。自从被卖进清楼,我就以为自己这一生就算毁了,相公不再要我,家也败了。身边姐姐妹妹喊的人多,真正能交心的却只有一个干娘。到了这里难得大小姐赏识,不在意我的出身,拿我当个朋友看,我也愿意交大小姐这个朋友。等回了京,我就没机会见你了,我的身份也没资格进相府,现在多盘桓几日,我其实更欢喜。” 张舜卿一笑:“妹妹言重了,如果你想进相府,其实不过是指顾间事。可正因为咱们是朋友,我才要为你考虑,不能让你当个奴婢身份……总之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对了,听说凤老这几天没闲着,不知牛痘弄的怎么样了?.” 薛素芳点头道:“是啊,义父指点了范公子几手武艺,还把易筋经给他看,范公子教义父种牛痘的法子。然后义父就去乡下买了几头痘牛,还和拉上了几个郎中。看义父脸色,似乎牛痘确实不错,范公子那边易筋经练的也好,每天还和义父拆招搭手,练对打功夫。真是的,跟义父学剑的书生很多,但是真正学出来的一个没有。范公子该不会是被刘公子打了心里不甘,要学了义父的武艺去找场面吧?那还不如我出手,给他一弹弓。” 张舜卿微笑着看着薛素芳道:“你对范兄倒是好,居然敢为他打刑部侍郎家的公子?” “没……没有这话。”薛素芳脸红了起来,略显的有些拘束。虽然在清楼那等地方走了一遭,她依旧不是三声慢那种可以比男人更能说荤笑话的女子,这时很有些害羞,又有些害怕。毕竟张舜卿与范进已经明确了关系,自己说这话,确实有些犯忌讳。连忙解释道: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真让我打我也不敢。我就是觉得,范公子学易筋经不是玩玩,而是有什么打算。” 张舜卿脸一红,将一块糕送到她手上道:“他啊,一肚子坏心眼,可别问了。快吃吧,一会你要受累行功,多吃些才有气力。我好了之后,不会亏待你的。来,吃好东西,我们就开始推拿吧。” 薛素芳的推拿,算是按摩术一种,刺激血液循环,加快新陈代谢,属于气功导引术一类的东西。需要施受双方都脱掉外衣,只着小衣进行,乃至在运行过程中,也少不了接触些敏感部位,让人心猿意马,杂念丛生。 男女有别,这种功夫,自然只能同性施为,薛素芳学艺时,也因此无人指导,只是对着假人练习。整个江宁城里,只她一个女子有此本领,也因此分身无术,不能给徐六小姐施展。 虽然已经推拿过多次,但是每次推拿,张舜卿依旧还是害羞。等脱掉外衣,只留贴身小衣时,一向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女公子,已是面红如血,美眸紧闭,一动不动的躺在那任薛素芳摆布。 望着那堪称完美的身躯,同为女子的薛素芳自惭形秽之余,心内却也明白了范进学易筋经的目的。 原来他是想取代自己的位置,来给大小姐做推拿?果然是一肚子坏心眼。薛素芳脑内虚拟着范进给张舜卿推拿的情景,那受术人不知几时,已经变成了自己。一想到那种情形,她已是两颊飞红,芳心乱撞,心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三章 温馨时光(下) 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前面客厅时,脸色依旧红润,额头隐约还有汗水,偶尔对视时,便有一抹绯红同时浮上两人面颊。范进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与两人打过招呼,随即指着桌上铺开的一张图道:“二位请看,这就是我最近新研究的玩意,眼下在江宁,知道它的人不多,等到将来么……说不定会有一大批官宦子弟,大家闺秀,成为这种游戏的拥趸。” 薛素芳看了看那图,疑惑道:“这是……双陆?” 张舜卿却摇头道:“不大像。” “这确实有点像双陆,但也就是有点像,不是一回事。这是我研究的新游戏,由于需要一张桌子来玩,所以我准备叫它桌游。当然,桌游里可玩的多了,像是我前几天搞的三国杀,还有胡人杀,都是桌游。这个游戏叫做,富甲天下,简单说,就是看谁能当上大明首富的游戏。看看啊,这里有钱夫人,阿土伯,还有个波斯人……” 范进指着棋盘开始讲解规则玩法,又把牌和棋子骰子发了下去。两个女子虽然性情上都算是高冷一类,但是在范进面前,都比较放的开,又是好玩的年纪,很快也被这游戏吸引进去。 薛素芳道:“范兄说的三国杀什么的,怎么不见动静,反倒把这个做出来了?” “三国杀胡人杀杀,都要很多人玩才好玩。咱们这里人少,就算叫来三声慢也只四个人。再说她现在就像被人打断腿似的,每天闭门不出,谁也不见。饮食采办都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婆子操办,自己不抛头露面,跟当初比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如果说跟你们玩她倒是没问题,有我这个男的,就不方便了。咱们三个,没法玩,就只好用这个。” 张舜卿道:“这倒是很有趣……可惜六妹不在这,否则她一定很欢喜。上次来国公府时我就知道,她就喜欢打双陆、玩叶子牌这些不用出房间就能玩的游戏,打秋千扑蝴蝶什么的反倒没兴趣。现在她虽然出了花庄,但闷在屋子里,一定很无聊的。” 范进道:“没事,我已经把这东西给了徐维志一份,他也说要送到庄里给六小姐解闷。花已经出透,过几天痘落痂除,她就可以来见贤妹了。除了这些,还有我新写的一个话本,名字叫做霸道东家追爱记的,只开了个头,送进去让六小姐解解闷也是好的。总归那么久都过了,就差这几天,不成问题。” 薛素芳掰着指头算道:“做菜、伺候花草,还有写话本,又搞这游戏,范公子你哪还有时间读书啊?” “读书……我读书很快的,所以有时间做其他的事。”范进笑了笑,“来吧,大家玩游戏,现在贤妹的脸不能见风,在屋子里闷也要闷死了,不好好想几个游戏,找些乐子来耍,不是要活活闷杀?” 两个女子都是一等聪明的人物,学习能力强,薛素芳人在清楼里,再怎么高冷,也得应酬场面。她不肯陪寝,就只能陪着客人做些游戏,她的学习能力强,这脱胎于“大富翁”加“强手棋”的游戏规则本就简单,很快便可以上手。一连三局,全是张舜卿成了最后赢家。 按照规则,张舜卿可以赢掉各家所下的筹码,她却微笑道:“筹码我就不要了,但是本员外要下命令。范退思!命你陪本员外走走,不许违抗。”说着话,朝范进伸出了手,范进连忙起身打躬,学着前世看的影视剧里,内廷太监伺候太后出游的模样,把手伸出去做了扶手,搀扶着张舜卿站起来。 虽然张舜卿说是不能见风,但也不至于柔弱到一吹就有变化的地步,只要脸上戴上面纱,不在原地停留太长时间就没事。宅子里现在一共只有四个人,空旷得很,到处都是隐蔽处。 薛素芳自然不会跟出来,两人走不多远,张舜卿就停住脚步轻声道:“退思,我累了。” 范进笑了笑,“我背你。” “哦?以前不是扶我么,现在二家兄长不在,就胆大包天要背我了。” “是啊,男人就是这样的,为了美人刀山枪林都不怕的。看你敢不敢上来了?”范进边说边蹲下身去,张舜卿大方地骑到范进身上,微笑道:“人都说女子骑在男人头上,会压住男人的运势,你就不怕?” “不怕啊,我的运气在追到你这样的大美人时都用光了,哪还有运气可以给你压啊。随便压不用客气,我压根就没有。” “滑嘴。”张舜卿的双臂紧箍着范进的脖子,享受这被宠溺的时光。她接触过的高门大户不少,那些生有七窍玲珑心,专门会讨女子喜欢的男人,她也不是没见过。 但即便是那些大宅门里出名会讨女子喜欢的浪荡子,实际亦有其底线,要么彻底不成材,有范进这般才学功名的,多少都有脾气,不会这么任女子骑在头上,更不会有那么多生活情趣。 为了防止女子掉下去,范进的手,自然的抄住了张舜卿的双腿。男子的手有力而又温暖,热流蔓延而上,温暖了少女的心房。她微笑着说道:“退思,听说你现在和徐维志走的很近,你们在搞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他喜欢折腾而已。其实这个混蛋就算什么都不干,也永远不会穷。可是这种二世祖,最大的特点就是能折腾,明明自己什么都不在行,偏要觉得自己什么都行,认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最近他想要做点事证明自己除了花钱也能赚钱,我让他带着人去街上,看哪个生意好就钉个徐字招牌上去吃好汉股他又不肯,非要自己做,我就帮他了。我看了,江宁城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茶楼。(注1)。魏国公家要想搞些好茶是不费力气的,我给他出了主意,找人合作办茶楼,再把他那些狐朋狗友都拉下水来联股。既可以喝茶聊天,还可以听曲子,顺带还能玩桌游。江宁城里赌馆不少的,不过桌游这东西毕竟占个新鲜,尤其是一些不大喜欢赌的年轻人,也可以来玩。反正所费不是太多,即使没人玩,他自己也能玩啊。小公爷如果沉迷桌游,不去街上惹是生非,当地官府应该送个为民除害的匾额给我” 张舜卿一笑,“是啊,说不定百姓还要称你是伏地城隍了。” 她愣了愣,感受着范进的手带来的温暖,抱着范进的胳膊,也更用力了些。“退思,其实……你本不必如此的。游戏也好,茶楼也罢,都是徐维志那等人做的事,不是你这个读书人该操心的事。都是我……误了退思。” 范进一笑,“你我之间,还说这客气话做什么,再说科举之事也未必就真耽误了。城里大富豪杨百万开了家标店,有一船布正好正月初四起运进京,现在路上不太平,前不久有条盐船被人抢了。这批布价值昂贵,杨家怕不安全,特意请了凤鸣歧押运。咱们搭那条船进京,不用一个月就能进京,误不了考期。” “那……也很紧啊。”张舜卿算着日子,即使一切顺利,到达京城时也就是临考之期。虽然明朝的科举与唐朝不同,不需要考试之前先投递行卷,但这种关系命运的考试,同样也离不开运营。范进现在牺牲的,就是这部分运营时间,乃至连调整状态备考的时间都没有。 而这一切的罪魁就是自己……一念及此,她就觉得范进的手格外温暖。 走了一段路,张舜卿才问道:“那牛痘的事,不知进度如何,可有成效?” “挺不错。我说过,凤鸣歧搞这些比官府更合适。他自己武艺高强,在江宁本地又有不少弟子门人,比官差能打,手段也比较厉害。他带着徒弟这几天在江宁附近抓了二十几个匪徒流民,全都强种了牛痘,然后扔到了花庄里,跟病的最重的天花病人待在一起。按说这样,肯定是要感染的,可是他们没一个染病。基本就可以认定,这种种痘方有效。徐维志那边也因为这来了兴趣,决定跟一注。准备把一些犯了军法的犯军种牛痘,塞到花庄里接着试。” 张舜卿一喜,“果然有效?退思,你可是立了大功了。我大明每年受天花所苦者何止百万数?其中有官有商有军有民,你这痘方能收此奇功,足可称万家生佛。单凭这一功,就能叙个大好前程。不行,我回房就要写信给爹爹,说明真相,这功劳不能给一个江湖草莽外加个纨绔,它是范兄的。” 范进笑道:“不必了。已经答应徐维志,怎么能反复?再说我也有我的理由,咱们先回房,我再对你说。” 就这么背着人进了卧室,将张舜卿放到牙床上,少女脸上的斑点已经消失,恢复其冰肌玉肤本质。范进端详着她的脸,如同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少女娇笑道:“早晚有你看厌的时候,现在快说,到底是为了什么把功劳让给徐维志他们!” “就是为了这永远也看不厌的人间仙子啊。我说过,天下于我,不如红颜一笑。我如果去种牛痘,就要每天去忙着管理病人,写报告写进度,还要筹立机构,说不定要在东南一住几年。每天文牍往来,公事应酬,一大堆的事忙下来,我又哪有时间看你呢?我宁可陪着你弹琴做画,只要每天看到你笑,我就欢喜。万家生佛,苍生叩拜,于我又有何用?” 张舜卿道:“你每天变着法子哄我开心,逗我欢喜,这样的相公,我自然是想要的。可是我替范郎觉得委屈,明明这些事都是你做的,功劳做给他们,你却只能搞个茶楼或是游戏,这不公平。” “那些点子不过随手为之,赚钱是次要的,关键是要找些好玩的东西让你开心,这样你才能快点痊愈。别看治病啊,气功什么的,是凤老头比较厉害。要讲照顾病人,护理什么的,他差远了。那帮江湖人……一群糙哥。” 范进表达了一番对凤四的鄙视之后才道:“他们跑江湖的不懂得心情对人的重要性,武功厉害了不起啊?终究是读书多比较有用,他那易筋经得真传的只有一个薛五,现在我是第二个。可是他差不多是在求我学了,因为除了这个,他没什么可以报答我的。” “范兄学了这个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要去跑江湖,和人动武?” “我才不和人比武呢,又不是刘勘之。不过是将来薛五离开了,你要是需要人导引的时候……” 张舜卿脸羞的通红,伸手去拧范进的耳朵,范进则讨好着躲闪,房间里不时就传出一阵笑声。 说笑一阵,范进才道:“牛痘再好,也要推广下去才有效果,我在江宁赤手空拳,真要做事,处处束手,所能用的手段也有限。想要把牛痘推广下去,其实是很难的事。徐维志和凤老就不同了,他们有人脉有部下,做事方便的很,这件事凤老求的是江湖名声,百姓称赞,好让自己名冠江湖。徐维志求的是在朝堂上立大功,估计已经在写奏章,上报朝廷。为了利益,他们肯定会格外认真的去做,不管谁想阻挠他们,就得被一巴掌拍死。为了百姓着想,也是他们做这事更合适。再说,我的名字也不至于真被掩盖住,相国明察秋毫,如何判断不出,这方子是谁给的?舜卿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写,一切相信老人家的裁度就是。” “家父自然不会相信徐维志这种纨绔能搞出牛痘,可是范兄你不说话,从公事上,终究是只能酬庸他,你这个真正找到方法的人,反倒什么也得不到,这太不公平了。” “我献这方子,本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如果硬说求什么,就只求为你我积福,免得上京之后元翁一声令下,真的把我乱棍打出去。” “若果真如此……我就说……说……”接下来低声嘀咕了一声什么,声音就低不可闻,只剩了两人的阵阵笑声。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四章 祥瑞 一过了小年,江宁官场上,便消息灵通者在偷偷传递着一个情报:魏国公徐家,可能要有一场大富贵了。 本来这种世袭勋贵人家,只要不去谋反,就不会倒大霉,反之也不会有什么大富贵。他们的阶层已经固定,不会穷,也不会陡然变阔。江宁又是腹里地区,没军功可立,正常情况下是没什么可能骤然得到什么富贵的。 但是说话者言之凿凿,也容不得人不信,少数略知端倪者,在了解了这桩大富贵的可能之后,皆扼腕叹息,“可惜了,这样的大功居然给了勋贵!这不是暴殄天物?” 守备中官府内,一个瘦长身材刀条面孔的年轻男子正向着上首坐的中年太监转述着自己听来的消息。他的消息很是灵通,所知的比普通人更为详细,说到最后又捶胸顿足道:“义父,这是何等的大功啊?这功劳立下,于民间是个活菩萨,于朝廷里也足以比的上战功了。若是这功劳落到咱头上,您老人家何愁不能回京做个内相?这该死的范穷酸,眼里就没有干爹!” 现年四十二岁的皇恩厚生得白白胖胖,满面油光,不管为人如何,只从相貌看倒是一副好好先生模样,于江宁城内素有弥勒之称。此时听着义子黄继恩的汇报,面上不喜不怒,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只将一串玉石念珠在手上不停转动。 “好了,我知道了。这是好事情,我们应该高兴才是。这天花是多吓人的事情啊,咱们江宁这次死了上千的人,现在也还在死人。你为了躲天花,甚至在瓜州住着不敢回来,连堂堂国公府的小姐都不能幸免,连咱家这心里,也一个劲的哆嗦。这么厉害的瘟病,谁敢说不怕?我甚至想着,若是事不可为,就把花庄一把火烧光,拼着烧死几千人,也要救一城军民。若这牛痘真的有效,能从此绝了天花祸患,是我大明天大福气。这是列祖列宗保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好事。不管谁得功,最后都是有利于大明。就好比一锅饭,你吃我吃他吃,肉总是还在锅里,没便宜到外面。你闹腾个什么?” “干爹,话不能这么说啊。这锅肉咱吃和外人吃,那能一样么?其实儿子看来,这牛痘的事现在也没个准。儿问了城里几个体面郎中,都说这牛痘有伤天道,是妖术。牛的痘液往人身上种,一准出妖精。” 黄恩厚哂笑一声,“蠢!那几个体面郎中,都是种人痘的吧?他们那痘苗卖的多贵,自己知道。若是牛痘方传开,还有他们的饭吃?我可听说了,那牛痘便宜,而且不死人,脸上不见疤,比人痘强得多了。正因为牛痘好用,那些人才要说牛痘是妖术邪法,他们越这么说,越证明牛痘是好东西。你也是常在街面上走动的,这还不明白?” 黄继恩笑道:“干爹教训的是,儿子记下了。只是儿子琢磨着,既然这牛痘方有那么多人反对,可见还是有文章可做,若是真的把事情办砸了,魏国公府一准记恨范进……” “住口!”黄恩厚声音一寒,“混帐!白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脑子还是这么不开窍。别忘了,我们的好日子是从哪来的?你在这锅里多盛一口饭,这不叫毛病,不让别人上桌,也不叫毛病,可是要想砸这口锅,那就是罪无可赦!牛痘这件事不管谁做,最终都是惠及朝廷为万岁爷爷分忧,谁敢让它做不成,就是砸大明的锅,咱家这里绝不轻饶!再者这事现在是徐家来做,那就必须做成。我如果没猜错,现在徐家已经给京城定国公府写信,要亲戚准备帮着他表功了。这个时候你敢出来坏徐家的事,拦他们的路,不是要摆明了和徐家对着干?” “干爹您老人家是先帝爷潜邸,与冯双林(冯保)也是同门,还怕了他个国公?” “张江陵呢?”黄恩厚的声音有些阴森,与他宽厚的外相颇有些不相符合。黄继恩只觉得本来暖意如春的房间内,一股阴风吹起,不自觉地缩缩脖子。 “这件事表面上是魏国公在做,可是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的出背后是张江陵的势力。范进……或许用不了多久,就是张家的女婿了。张家加上魏国公,一个权相,一个勋臣,两下联手推动的事情,你想要拦下,你长了几个脑袋?他徐家有丹书铁券,打死你都不用抵偿的,知道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干爹警告你,玩女人可以,但是一定要找自己惹得起的人来玩。薛五现在靠上了一棵大树,咱们动不了,就少打她主意,若是为了个女人,得罪了张江陵,我先开销了你,省得给咱家惹麻烦!”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始终阴柔,并不十分严厉,可是黄继恩头上已经见了汗。连忙跪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只是儿子替干爹不服,他徐家富贵已经到了顶,要这功劳无非锦上添花,倒是干爹您……” “够了!不就是回京做司礼监掌印么?这是命数!人不能跟命争,咱家命里无此福分,就不要奢求。难道偌大个江宁,还装不下你这猴崽子?种牛痘防天花,这种利于天下的好事,绝不只在江宁一地推行,必要遍布天下,到时候少不了咱们爷们的事做,你还怕没有立功做事的机会?只要用心当差,没你的亏吃!记住我的话,牛痘的事一定会成功,也必须成功,谁要是敢在这件事动歪脑筋,我要他的脑袋!” 他的语气略微放缓了些,“你也是一片孝心,不过还是不够聪明,眼界放的太窄。功劳拿不到又不等于就没好处,只要咱家在这个位置上,该有的好处就少不了。江宁镇守是做什么的?归根到底,就是天家在江宁的耳目,替万岁听东南风吹草动,看江南风土人情。可是听什么看什么说什么,这里就有分较了。自古以来,这当家人最喜欢听的就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所以才有这么多人献祥瑞,图的就是让万岁爷爷笑一笑,万岁一笑,你就好过了。要是见天给皇上面前报丧,不管你是出于多好的心,万岁眼里,你也是个坏人,那便要倒霉。所以想当好这个官,首先就是得会唱喜歌,知道献祥瑞,而牛痘就是最大的祥瑞。这天花的厉害不在于能死多少人,而在于什么人都可能得天花。深宫大内,天潢贵胄,谁都跑不了。这牛痘方一出,天家血脉就再也不用怕出花。这样的祥瑞,可比什么白燕五色龟值钱多了。咱们这抢个先,先把祥瑞报上去,让万岁高兴,这比给一万个人种痘的功劳更大!能躺着立功,你何必非要跑着去立了?傻东西,学着点吧。” 黄继恩道:“干爹,这事还没个定局,万一有什么纰漏?” “糊涂。这事是徐家做的,能有什么纰漏?他们铁了心要给徐维志露脸,便是牛痘不成,也得说它成,谁敢说它不成,徐家第一个不答应,明白了么?不但徐家不答应,我们也不能答应。如今君正臣贤,正是该出祥瑞的时候,谁要说牛痘是假的,莫不是说这君正臣贤,海晏河清是假的?那不是该抄家灭门!” 黄恩厚那胖脸上,依旧保持着佛陀般的笑容,只是在这刹那间,似乎多了几分凶戾之相。 黄继恩心头巨颤,连忙道:“儿子明白了,牛痘是好的,种一个灵一个,大明有了牛痘,从此再不怕天花!” “聪明。这就开窍了。” “那儿子这就去通政司找几个关系,把咱的奏章先送到京里,抢在他们前面,免得被别人抢了功。” “不必。这头一份奏章,咱们不抢,让给魏国公去报,这是礼数。第二份奏章让给江宁衙门,这是为官的聪慧。他们的奏章是发给张江陵的,咱们的奏章,是发给陛下的。咱家是先帝爷潜邸奴婢,眼里只知有天子,不知有宰辅。巴结元辅的事,他们去做,咱们只忠于皇上。这样的奏章到得越晚,越有好处。” 黄继恩愣了愣,“干爹,您这样,张江陵那里是否交待的下去?” 黄恩厚笑道:“张江陵……他也不过是陛下的师傅,我们是陛下的家奴,他这个私塾先生,管不到我这个家生奴仆头上。再说,别人怕张江陵,我却不怕。范进以为抱上了这棵大树就能不惧风雨,却不知这大晴天,树底下能遮遮阳,若是雷雨天躲树底下,是会被劈死的。” 黄继恩面色一喜,“干爹,您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自己慢慢悟去。”黄恩厚嘿嘿笑着,把手串转的快了些。“没事的时候,少去玩女人,也多去看点书。咱家想当初在内书房,也是跟翰林读过书的。虽然不敢说满腹经纶,好歹记住几个名字。夏言、严嵩、高拱……眼下天子年少,万事离不开宰辅,这大臣们眼里只知有首辅,不知有陛下。可是再小的孩子,也有长大的时候,等到万岁亲政,今天得意的人,到时候是个什么下场,可就难说的很了。” 他手上的珠串转的更快了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得意将来后悔的事也多了去了,记住干爹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就像是行船,不会永远逆风,也不会永远顺风。顺风船的时候,你得躲着它,免得被它撞沉了。可等到它逆风的时候,自顾不暇,这个时候你不管想去做什么,它都没办法。” 他伸了个懒腰道:“你先去,给魏国公预备一份厚礼,眼看到年了,礼数不能差。我跟魏国公同城而居,总要恭敬着他才是。这次牛痘他是第一功臣,就冲每年多活下来的几百万人,咱也得敬他三分。礼物一定要贵重,不能省钱。” 黄继恩领命而出,黄恩厚轻轻转着手串,嘴里小声念叨:“牛痘……这确实是祥瑞,吉兆啊……今个可得多念几遍经文,谢过满天神佛保佑着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司礼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陛下如今可长高了些,身子可还好?范进……这个名字,咱家记下了。” 他轻轻转动手串默念心经,脸上宝相庄严,俨然一尊肉身菩萨。 天花庄外,徐维志身上裹着厚厚的大绒氅衣,依旧冻得瑟瑟发抖,不时掏出金表看着时间,又看向庄里,神态焦急万分。这位平素江宁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万事向不上心。难得见他这般着急认真的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指针的走动速度,并不因人的心情而变化。徐维志几次想要冲进庄去,却又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终于,花庄里有人走出来,为首者正是凤鸣歧,身后,则是十几名随其学武的弟子门人,以及几个与他颇有交情的郎中。 这些人身上衣服比徐维志单薄多了,但是面上皆充满红晕,仿佛人人体内,都有一个小号的煤炉在燃烧。沸腾的血,让他们脚下生风,周身都有使不完的气力,人人脸上都满师兴奋。 徐维志在几个家将护持下快步上前,距离凤鸣歧约莫十步左右时才站住脚步道:“凤四,情形如何?” 他的地位不是凤鸣歧这种武林高手能比,不管身手再怎么了得,在徐维志面前,依旧是百姓之身的凤鸣歧要紧唱个肥诺,朝身边郎中道:“你们几位来说吧。” “回小公爷的话,关进庄里的那十几个军汉,身体虽然虚弱,却没一个染上天花。这牛痘……果真有效。天佑大明,从此以后,再也不怕天花了!” 几个郎中都不是种人痘的,于这件事上没有利益冲突,是以能站在客观的位置上,为自己能见证这样一个医学奇迹而欣喜兴奋。 “你们再说一遍,真的有效?”徐维志欢喜得上前一步,想要拍拍凤鸣歧肩膀以示亲热,却最终还是放弃了。伸手将那件价值不菲的大绒氅衣脱下来,朝着凤鸣歧一丢,“差事办的好,这衣服赏你了!我问你,牛痘的事这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不是?” 凤鸣歧道:“正是。圣天子洪福齐天,大明万民有救,有了牛痘,再也不用怕天花了。每年我大明可有百万生灵免受病患之苦,实是江山之福,万民之幸!” 徐维志道:“哈哈……人都说我徐维志靠着祖宗庇佑,才有今天富贵。这回让他们看看,我不靠祖宗,也一样发达。来人啊!随本公子去找范进,好好喝几杯酒!还有,请六小姐也去,跟张大小姐好好聊聊。这两是咱的贵人,这回可得好好款待着!” 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凤鸣歧体内的血,在这一瞬间冷了下来。这位小公爷热心牛痘,显然只是为了自己的功名禄位,万千生灵,大明江山……或许自己想的太多了。 北风渐紧,凤鸣歧一身修为本已到寒暑不侵地步,此时却少有的觉得寒冷,下意识将那大绒氅衣裹了裹,带着一干弟子及郎中,寻个酒店自去沽酒御寒。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五章 魏国公府的善意 爆竹劈啪做响!沉寂多日的徐家别院,再次沉浸在喜庆热闹的氛围里。几十个身着新衣的丫鬟婆子在内宅里往来奔走,挂起彩绸宫灯,打扫各处,为庆祝新年做准备。 薛五在这种时候帮不上忙,只好来到卧室里,见张舜卿保持着端庄而高傲的表情,礼貌地与徐家来的管家婆打了声招呼,就不再说话。那管家婆则陪着笑脸道:“六小姐这刚一出了花,就闹着来见大小姐,还是你们姐妹情深。六小姐自从出了花庄,心情也不好,谁哄都不好用,这回就麻烦大小姐好好开导开导,千万别让六小姐再想那出家的事。” “我知道了,我自会劝解于她。不过也请贵府上的下人,随着六妹回府,我喜欢清净,身边用不了这许多人。” 管家婆没口子应承着,心里却想着:这张大小姐性情怎么如此古怪,偌大宅院里就只她和薛五,却还不要丫鬟,这又是图的什么? 前厅里,卫生却早已经做完了,已经有仆人在排摆酒席。一身新衣的徐维志踌躇满志地拉着范进道: “考什么功名?中个进士又有鸟用?酸翰林穷给谏,吃干当净都老爷。做京官没钱,做外官没权,还是做个富翁来得自在。这回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做哥哥的不能让你白受累。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异姓兄弟,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在江宁城里,你怎么折腾都有大哥保你。咱们两兄弟大干一场,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为东南首富,比你做官不舒服多了?至于张大小姐……” 他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小兄这里有包药,你今晚上给放张大小姐吃进去,包你做了新郎。到时候让她挺着大肚子去见张江陵,就算你是个白丁,他也的想法安排你的前程。” “徐兄……京城是有乱葬岗的……你我无冤无仇,你何必指条死路给我?”范进笑道:“等过了年,小弟就要进京了,如果有机会,我肯定回江宁。” “啊?这么快就要走,这可不成。我妹妹最近看你写的那什么霸道东家什么的话本看的入迷,还要玩那几个游戏。你也知道的,她现在心情不好,难得有事能让她高兴,只要她欢喜,我娘就欢喜,我娘欢喜我和我爹才有好日子过。你这一走,不是把我们扔进火坑?” “徐兄言重了。六小姐一时心情不好,过段时间自然就能好,今天张大小姐开导她一番或许就好了。这京城小弟怎么也得去,中个举人不考进士,就像你去了清楼不留宿,是不是总觉得差点什么。” 徐维志脸色古怪的看着范进,“我总觉得你这个比喻比我还像泼皮,你在张家小姐面前……装的吧?人各有志,你愿意受罪我也没法子。不过你记住,有机会就到江宁做官,有老哥我在这,包你不吃亏。还有,我妹妹那你不惜帮我的忙,让她欢喜起来,否则这个年,我可是没法过了。” 内宅里,人越发清减的徐六小姐,轻轻摘下头上帷笠,面纱之下,是那依旧俊俏,却多了十几个麻子疤痕,如同美玉生瑕的面庞。泪眼婆娑地少女投到张舜卿怀内,两个女子抱头痛哭,薛五在旁边却也想不出什么好话劝解。 张舜卿拍着好姐妹的后背安抚着劝慰着,在她耳边道:“不许出家!姐姐不许你出家!一切都会过去,你肯定会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总之不许想出家的事。” 这顿酒席的目的是庆贺徐六小姐痊愈,顺带也是为了开解她的情绪,只要她不说走,就没人会要求结束。酒从下午吃到定更,外间得到消息,徐六小姐已经准备起程回家。徐维志此时却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等到好不容易把他劝着上轿,送出府去时,已经快到二更时分。 范进的酒此时已经是练出来了,距离千杯不醉相去不远,因此喝的虽然多,神智无碍。送走了徐维志来到自己住处,却见房间里点着灯,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坐在桌前翻看着自己随手写的文稿。 “舜卿?天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徐维志那混帐真是能喝能闹,喝多了就撒酒疯,下次跟他喝酒要注意点,不能让他喝那么多。” 虽然两人彼此以明心意,但是毕竟没有直冲本垒,张舜卿本人也注意着这一点,生怕给了男子错误的暗示以至于铸成大错。像是这么晚进入范进卧室的事,却还是第一次发生。 桌上放着瓷罐,张舜卿笑道:“我听说退思和徐维志两人喝了一坛满殿香,那酒后劲十足,我放心不下,特意拿了醒酒汤过来。不想退思居然是海量,喝了这么多酒,全无妨碍?” “酒囊饭袋的本事,不足挂齿。倒是舜卿有心了。” 范进说着话,已经倒出一碗醒酒汤,喝到嘴里,感觉味道有点怪,比起平日喝的醒酒汤,从口感上,着实有些差距。再见张舜卿两只美眸看着自己,须臾不离,心里不觉有些奇怪,问道:“这醒酒汤……是不是有什么特别?”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就是小妹自己学着做的。我在家里从没下过厨房,亦不曾闻过烟火气,第一次做汤肯定做不好,虽然主要是薛五在做,我只是打下手,可也会很糟糕吧?是不是很难喝?” 范进笑道:“怎么可能?舜卿才高八斗天赋过人,学文章都学的那么快,何况是区区厨艺。这汤做的很美味,虽然我没喝醉,但还是想要多喝两碗汤的。只是……舜卿你居然亲自下厨,这让我着实有些惶恐,我何德何能……” 张舜卿道:“退思,你这话就错了。你我彼此心意已明,他日必成百年之好,做人妻子的,若是连汤都不会做,不是被人笑死?我虽然不会,但是会学,即使手艺不及退思,亦会用心,争取为退思分忧。” 她说着话也来到桌前,就拿起范进用过的碗,自己倒了碗汤,放到唇边轻抿了而已口,随即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这样的汤,退思你喝了两碗?比起平日你为我做的饮食来,这汤怎么能入口?” “没什么的,第一次下厨房都是这样,其实你已经算很不错了,我改造之后的厨房,锅灶分离,一般人不会使的。薛五你别看她说自己很厉害,其实手段也一般,你想她过去是官家小姐,哪里会做饭。到了幽兰馆,学过两天厨艺,也就是半吊子,她是做花魁不是做厨娘,那厨艺也就勉强过的去。这汤不是你的问题,而是老师的问题,等回来我教你,咱们一起嘲笑薛五。” 张舜卿低头微笑,“看来范兄真是要把小妹宠成个刁蛮妇人,神憎鬼厌才满意了。” 两人就着桌边坐下,烛光摇动中,望着张舜卿那如雪肌肤,范进心中一荡,伸手抓向了佳人玉手。 “退思……”少女低声叫了一声,却也不挣扎,任他牵着自己的手,两人就这么彼此对望,一言不发。眼神交汇之中,却不知已经说了多少言语,倾诉了多少心曲。直到灯花一爆,才将两人的思绪拉回来,张舜卿道: “我今天见了六妹,她脸上……总之就是那样子了。比起她来,我便是幸运了,居然什么瑕疵也没落下。” “所以我才用牛痘这个方子来还他人情了。对他来说,这回能混个万家生佛的称号,也是大赚特赚了一笔。不管多厚的脸皮,也不好拿这件事来朝你要好处,你可以彻底放心。” “有退思为小妹设想,我自是放心的。我现在不放心的是六妹……你是没有见到,原本何等美貌的女子,现在落了一脸麻子的样子,虽然还不至于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但总归也是破相了。比起相貌来,更可虑的是她的精神,整个人现在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病虽然好了,但是人却憔悴的很,如果不是后来范兄送去的桌游话本,委实给她开解了几分情绪,只怕她撑不到现在。毕竟魏……贼子那事对她打击太过。” 魏永年之事,当然不能据实向徐六小姐讲述,可是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也肯定交代不下去。最后采取的折中方法就是编了个谎,声称魏永年是思念徐六小姐太过,一病不起,最终不治身亡。为了让谎言像真的,甚至还弄了个假坟头。 徐六小姐乍闻噩耗,人变的有些痴,丫鬟婆子看的紧,才没让她自尽殉情。但是经此打击,她也变的消沉,颇有些看破红尘的味道,想要落发出家,去做尼姑。 “我已经劝了她很久了,可是这六丫头人蔫主意正,想要劝说她更改想法并非易事。再说她现在的模样,自己也觉得难看,想嫁一个如意郎君,也不是易事。” 张舜卿说着徐六小姐的情形,情绪有些低落起来。自己这个闺中密友,虽然性情与自己不同,但当初亦是个性格开朗乐观的女子,又出生于豪门,没有生计困扰,本应无忧无虑过完下半辈子才是。谁想只因遇人不淑,居然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容颜尽毁,连后半生都只能青灯古卷长伴空门。 她深夜到此,亦是受好友的刺激,越发觉得有情郎难得,也就格外珍惜起来。一向不服输的少女,对范进却没什么保留,连自己的担心都说了出来,又有些自嘲地笑道: “说来说去,我其实是害怕了。退思这么好的男子,我当日未能珍惜,险些酿成大错悔恨终身。人生在世,是有报应的。小妹现在不对范兄好些,将来万一范兄功成名就,身边美女如云,小妹到时候成了不受欢迎的老女人,岂不是很糟糕?现在呢,我就要对范兄好一些,等我将来老丑了,变成个脾气刁钻的老妇人,你也要念着我的好处,不会冷落我。” 两人说了阵闲话,张舜卿道:“范兄你的主意多,又会讨女孩子欢喜,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劝劝六妹,不要让她出家啊。那么好的姑娘出家,太可惜了。其实她很喜欢你设计的那几个游戏,还有我房间里的插花,看了之后爱不释手的。你能不能以后也送她一份?” “插花啊,这个容易。不过我送她,不如让她养花。说句难听话,她就是闲的。不缺吃喝,没有事做,自然就有时间伤春悲秋。加上自己确实出了事,就更容易想不开。给她找点事情移情,于这件事就能逐渐淡忘了。我回头挑几盆好活,但是需要伺候的花给她送去,让她先养着。如果要我说,眼下先别忙着给她找婆家,不管找谁来,她都会忍不住和魏永年比较,然后认为其不如魏生。硬要她嫁过去,是要出人命的。不如就缓上几年,等到她的心思淡了,这个时候再找婆家,她比较容易接受,事情也好办。” “话是这么说,可是她要出家啊!” “你见过哪个尼姑对插花和游戏那么感兴趣么?”范进笑道:“小姑娘想起一出是一出,别理她。再说,出家也不是她想出就出。魏国公只要放出话去,江宁的庵堂都不肯收容她,她有什么办法?再在魏国公府附近找个地方盖个庵,请个尼姑来收六小姐做徒弟,不要剃头,只说带发修行不就好了。等过几年她的心思变了,连养头发都省了,也不需要还俗,反正没度牒,直接就可以嫁人了。” 张舜卿也不禁笑起来,“还是退思你聪明,这办法跟徐老伯夫妻一说,他们肯定就欢喜。等到过年时,说不定还要敬你一杯酒呢。” “这我可不敢当,世袭勋贵的酒,我哪配喝啊。张老相国与徐家既然有交情,你与六小姐又是好姐妹,我是给你面子帮忙啊。要是光徐维志,我才懒得管呢。这混帐东西,今天拉着我要我画那绣像本牡丹亭给他,惹急了我先画几十张不穿衣服的柳梦梅恶心死他。” 两人对视,却都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魏国公府内,徐六小姐回到家里,不顾天晚,就着灯看着从张舜卿那拿去的最新话本,多半又是要看个通宵。沐夫人只要女儿不哭不闹不喊着出家就万事都好,也不阻挠,只将一本从女儿房里找到的话本在手上看着,嘴里小声念叨着:“范进……等这回他来,老身非要好好看看他,这是个什么人物,写的东西能让我女儿茶不思饭不想!”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六章 除夕 江宁的除夕与京城一样,内城的热闹与外城的萧索,形成鲜明对比。作为处于社会阶级定层的魏国公府,如果他想要,可以把每天都当成年来过。而每到特定节日时,为了显示与众不同,也就格外铺张。 天还没黑,便开始放起了鞭炮,今年为了庆贺六小姐天花痊愈,特意要放二十万头连珠鞭。除此以外,还要洒铜钱和馒头去积阴功。一干在冬日里依旧穿着破衣满面污泥饿孩子,满眼希望地看着魏国公府那高大门楼,期待着里面扔出来的馒头铜钱。自己只要抢到,躺在床上的母亲就不会一睡不醒,自己也不会再挨饿。. 门楼内,已经提前换了新衣的小管事,正把馒头和铜钱装进箩筐,预备着即将到来的抛洒。看着那些孩子为了抢铜钱和馒头打架,亦是豪门奴仆的乐趣之一。一个管事从内宅走出,朝外面的管事吩咐道: “夫人有话,今年除夕不想让门外见血,一会不许再把馒头铜钱的就这么扔出去,按人头发。一会厨房给你们送肉菜过来,这冷馒头就别往口袋里塞了。今年要为六小姐积福,谁也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江宁的春节是从小年就开始的,到了除夕便推到高峰,高门大户,官宦人家,在今天大多会通宵饮宴,到次日再互相拜年,大功坊徐家自然也不例外。由于张舜卿在江宁没亲戚,这个春节就被邀了来到魏国公府过,即使为了招待这位权相之女,这个年也要大大热闹一番。 杂耍、焰火、还有一个女戏班,都已经开始了表演。一身盛装的沐夫人端坐正中,脸上蒙着面纱的徐六小姐以及张舜卿则分别坐在其左右最接近的位置。托张舜卿的福,薛素芳也被允许进入魏国公府内宅,以丫鬟身份站在张舜卿身后。 这些表演一类的东西,她倒是不大在意,可是这院落里来来往往,一大群诰命夫人身着吉服满头珠翠的样子,却让她心内暗自有着想法:自己虽然落了籍,但是在那种地方走了一圈,想要做好人家的娘子便很难。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也得一个诰封,受一个恩典…… 内宅的演出既是招待张舜卿,亦是为了哄六小姐高兴,绝了她出家的心思。演出的人虽然卖力,可是六小姐兴致不是太高,倒是看戏时注意力比较集中。沐夫人看着这外甥女兼女儿就不免想起自己那个早死的妹妹,心里越发有些愧疚:若不是拉着她陪自己当江宁来做伴,何至于出了那丢人的事,又何至于有了这小可怜? 她伸手握住徐六的手问道:“孩儿,你很喜欢看戏是不是?等回头啊娘让你自己养个女戏班,天天给你演戏。今天演的这戏倒是够新鲜的,风筝误,这戏娘倒是不曾听过,你看多有意思?” “娘……其实女儿也不是很喜欢听戏,只是她们演的这风筝误,是范公子在广东写的,女儿以前,读过这个唱本。” “哦哦,是这样啊。这范公子倒是有才华,不愧是大才子。” 沐夫人边说边看向张舜卿,后者并没有害羞的表示,反而大方的一笑。“范兄当然有才华,小妹所见的才子之中,怕是以范兄才学第一。伯母,六妹总坐着闷的慌,我带她去那边转转,几位堂姐都来了,正好一起聚一聚。” 沐夫人点着头,“恩,你们高兴就好。六儿你不是很喜欢那个什么富甲天下么?正好和你的姐姐们多玩一会。” 范进发明的桌游,在六小姐的推动下,已经在魏国公府内部打开市场。夫人对其要求无有不应,她要府里丫鬟婆子陪着她玩,自然没人敢拒绝。又经过这些丫鬟仆妇,把桌游的概念普及到了其他各房。 徐氏宗族的年轻女眷里,很有一些人开始知道有这么个好玩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却还说不好。借着过年的当口,一群未嫁人或是刚嫁人的女孩子凑在一起,等着六小姐来教她们。 离开母亲远了,又有锣鼓声音遮盖,两个人就敢说话。徐六小姐轻声道:“姐姐,你运气真好,范公子满腹经纶,将来一定会做大官。就像这次的牛痘,虽然功劳推给我哥哥,可是姐姐只要写封书信,世伯就会自豪到真正的功劳是谁。” 张舜卿连忙解释道:“六妹,你别怪退思啊。他这个牛痘方子自己也不是确定有效,而且种痘必有毒,搞不好也会出事。眼下也还是在试,不一定必然成功,六妹你千金之躯,谁敢拿你来试。” “姐姐,你不用解释的。”徐六小姐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姐姐你自己不也住进了花庄么?就算范公子不在意我,还能不在意姐姐?这牛痘液纵然范公子说出来,小妹也是不肯用不敢用的,家里也不会答应。说到底,人生在世,都是前世音今世果来世修,小妹自是前生作恶,今世果报。惟今只有多多积福,才好修个来世。等到过了年,姐姐就要进京,小妹也打算落发,到空门里好生还债。” “你啊,现在大过年的,别提这事。” 一个中年婆子满面笑容地从前院回来,给两人见了礼,张舜卿认识,这是沐夫人自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名叫茶花,算是心腹,不知跑到前院做什么,也未曾在意。只回首来招呼薛五,一起到那边去玩。 看着女儿与几个姐妹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忘我地投入游戏的模样,沐夫人低声道:“可怜的丫头……总算有点东西能让她欢喜就好,佛祖保佑,可别让她再想出家那事了。茶花,你去前面看的怎么样了?” 婆子趴在沐氏耳边小声道:“奴婢看了,确实是一等人才,与小公爷还是好朋友,两人一文一武,极是投契。而且这人很洒脱,不像魏永年那个酸丁那么做作。” “恩恩,他与那些贱货可是特别亲近?” “那倒不曾,就是这帮女人都围着他,可不见他上手。按奴婢看,有些大才子的气派。” 沐氏点头道:“也该如此,张大小姐目高于顶,连我儿都入不了她的眼,能被她看中的男人,又怎么会差劲?” “夫人,这公子虽然好……可是张家……” “哼,他张家不过是文臣首领,再大的权势富贵,也不过是这一世而已,哪里比的上我们与国同休世袭勋贵。这事你不用管,我来办,就算真截了张江陵的和,他还能把我家这世袭国公给革了不成?” 这位当家夫人露出一丝冷笑,“要不是六儿现在成了这样子,我也不会把一个广东才子放在眼里。不过六儿喜欢他弄的这些东西,喜欢他写的话本,有他陪着,六儿就能欢喜,想来不会去想着做尼姑。只要可怜的六儿欢喜,我这个当娘的,什么都敢做!” 前院里的酒席从下午就开始,到了傍晚时分就已经到了高朝。客厅里开了十几桌赌,摇摊押宝骨牌十八般兵器俱全,江宁清楼当红的花魁行首,有一半以上都被叫到这里陪酒伺候。 拜年是在初一开始,今天热闹的,主要都是徐氏族人,再有就是清客。范进的两个仆人被安排到管家那边用饭,鱼山肉海,让范志高吃的满脸油光,关清亦是酒到碗干。凤鸣歧坐在清客一席,与一干饱学夫子同桌,也自念范进的好处。 虽然他一身武功冠绝东南,可是武人与武臣之家,一字之差,地位就差的很悬殊。往年除夕的酒席没有他的席位,初五以后,才能在护院那席里喝酒吃菜,便已算是抬举。 今年能在这个时候坐在清客席,来年于整个东南江湖中,身份名气都将大为提高,好处自然滚滚而来。这种待遇,到底还是沾了范进的光,借着牛痘的事,与徐家搭上了关系。 转头看了看上首里徐维志那一席,几个年轻的江宁纨绔子弟以及徐家宗族里出名的恶少败家子,正围着范进斗酒。凤鸣歧心知,范进把牛痘这么大的事交给自己办,固然是因为自己江湖身份做这种事更容易,也未尝不是有替张氏与自己了结恩怨的意思。 细算起来,易筋经也好,还是治疗张氏恶疾也好,比起牛痘带来的收益,实在微不足道。两下里如果算恩仇,还是自己占了这边的便宜。将来若是江湖上遇到麻烦,自己就不好以这一场渊源向张家父女求援。 这书生的心机……倒是很深,对自己的女人,也保护得很好,宁可让出这么大的利益也要让张舜卿与江湖切断关系。原本凤鸣歧对于薛五与范进之间的事,颇为支持,现在却有些犹豫了。 虽然是武人,但是凤鸣歧与文士的来往很多,乃至一些大儒名士,也都是他的朋友。论学问才华,这些人里怕是有不少比范进为强。可是他们给凤鸣歧的感觉和范进不同,即使武功修为已经到了单打无敌的地步,凤四心里依旧对范进有些忌惮。如果做这种人的朋友自然是好,若是做了他的敌人,多半是没有好下场。 义女五儿命运坎坷,选了这样的男人做终身倚靠,倒是可以护得住她,但是能否过的幸福夫妻相得,却又说不好。或许,是该让她再考虑考虑…… 徐维志那边,已经有两个人倒下了。 几个年轻纨绔子弟平日里不大看的起书生,大家说不到一起,三观差异也大,索性互相鄙视。可是对范进,却个个都很恭敬,他们表达敬意的方式就是敬酒。开始是互相敬,最后变成围着范进敬,等发现范进确实有着可怕的酒量时,都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徐维志拉着范进的袖子道:“范兄,这回小弟的大富贵,全都是靠你。这么大的功劳,你不眨眼睛说送就送,没别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哥。在江宁谁敢惹你,就是惹我,看我不砸烂他的头!” “就是,听说刘勘之还打了范兄一拳,简直岂有此理?自己争女人争不过,还要迁怒别人,真是不要脸的东西。找个日子,带上些人,把他刑部的人痛打一顿,给范兄出气。” “没错,这回刑部还敢出来争牛痘方子,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教训教训他们,以后这城里,谁还知道咱们?” 魏国公上报的奏章,肯定是把牛痘防疫法算在徐维志迷宫内下。可是徐家人没人是白痴,自然知道这方子是谁研究的。这帮人虽然纨绔,但不是白痴,这种大功劳大富贵,其实没人会真不在意。生于官宦家庭的他们,反倒比普通人更清楚,这样的方子到底是多大的功劳,又是多少利益。 于这些人而言,经济利益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有没有两可。官场上的前途,却是无可限量,绝对不能放过。前代魏国公徐鹏举意图立妾子袭爵,欺骗朝廷,结果被诚意伯刘家弹劾,官衔降成都督佥事。徐邦瑞袭国公爵位后,依旧也是都督佥事。固然于他们的权势没有妨碍,但名声上总归是有所欠缺。 这次徐维志以自己的名义上报牛痘方,恢复左都督衔就是指顾间事,如果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在家里多个侯伯之位,这么大的好处,没人会真不在意。 有这么个利益关系在,徐家人对于主动让功的范进,看法自然是好。一堆羡慕徐维志的纨绔,自然也就开始巴结着范进,期待与他交上朋友,也照拂自己一下,分一桩大功劳给自己。 徐维志对范进的态度也极是亲厚,亲厚到范进有些心里发虚。这家伙可是有着和葛来官纠缠不清劣迹的,难不成也想和自己做基友?若果真如此,就只好有多远跑多远,惹急了打他一顿,总之自己只想做翰林,不想学翰林的生活方式。就在范进纳闷于徐维志那过分热情的当口,内宅里一个婆子出来传夫人命令:有请范公子到内宅相见。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七章 美人佯醉索人扶 “夫人有请?这……不大方便吧?” 范进面对这个邀请,心内颇觉得些诧异。自己这个举人名衔,在徐家这种勋贵面前,其实连入眼的资格都没有。那堆清客里,就有几个举人出身,或是颇有名望的大儒,比自己的文名高出不止一筹。 固然有张舜卿的关系,加上牛痘这件大功,两下的交情不同以往。但是邀请到内宅拜见沐夫人,还是有些反常。国公府沐夫人当家,据说是位极厉害的角色,她邀请自己去,怕也不是单纯道谢那么简单。 本能感觉到有些不对头的范进,正准备找个借口推拒,徐维志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将范进扯起来。 “范兄,我家里的规矩是这样,我爹叫你十声,你也不用应一声。我娘那咳嗽一声,我和我爹都得去应卯。既然是娘说你能去,那你就是能去,不用那么在意。大家好兄弟么,有什么可担心的。来,我带你去内宅就是。” 徐维志带着路,范进跟在后面,穿过几道垂花门,便来到了内宅。这里来往都是女子,只有徐维志与范进两个男人,颇有些惹眼。张舜卿与徐六小姐及一干徐家的年轻女子在一起玩富甲天下,正用陷害令把一个对手送进大牢的当口,却见到范进进来,微微一愣,随即就把目光落向了大厅正中,高居主位的沐夫人身上。 沐夫人今年也只四十里许,因为保养的好,并没有老态,容貌于美丽之余,反倒多了几分雍容华贵的贵妇气息。其眉眼固然是美,但是总给人一种压迫感,很有点像范进前世见过的那种白手创业,打拼下亿万身家的女老板。人很精明,也有魄力,同时也不好对付,得罪她多半会死的很惨。 按着后辈见长辈的规矩,跪地磕头,沐氏主动招呼着范进到近前来,又赐了座位。上下端详着范进,问着些家长里短的问题,如同招待自己的后辈子侄。语气和态度都极亲切,也很平易近人,可也正因为这种平易近人,让范进总觉得有些古怪。 “范公子,你画的那画像老身看到了,果然是当世国手,便是仇英唐寅,也不及你。老身的画像很有一些,可就是你这幅对我心思。江宁这个地方呢,才子是见的多了,可是说句不怕你不爱听的话,一般的书生,我是真不待见,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范公子这样有本事的,才能入老身法眼。既能写文章做画,又懂得那么多学问,他日必是大明栋梁之材。老身回头就要国公写本进京,保范公子一个官职。” 徐维志笑道:“娘,您糊涂了。范公子是举人,要考会试的,哪还用的着爹去保举。到时候中个状元,就可以入翰林院了,清流华选,贵不可言,按着官场说法,叫立地飞升,比保举强的多了。” “住口!没规矩!娘没问你话,谁让你乱插口了?再多话,过年这几天就别想出去。” 训了一句儿子,沐氏又对范进一笑,“看我这记性,倒是忘了这碴。这日子算算……可是不早了。现在进京,还有船么?” 范进笑道:“回夫人的话,江宁是大码头,想要找船,总是可以找到吧,最多是多费点心思,但是应该不难找。” “但愿如此吧,可是也说不好。今年江宁遭灾,船比往年少了许多,这个月份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若是误了考期,就白折腾一趟了。再说就算赶上船,进京怕也是晚了,来不及准备,十成本事只能用出一成,对范公子来说不公平。其实老身倒有个想法,范公子请参详一二。不如你这一科就不考了,在江宁这里读几年书,下一科再下场不迟。正好,张大小姐轻易也不来江宁一次,既然来了,总要多住些时光。咱们江宁跟广东不同,到了上元的时候,那灯会热闹着,就说咱们国公府的灯,每年都有的是人打破头来抢着看。退思在这,正好陪大小姐看灯,六儿也好和她姐姐多盘桓些日子。” “多谢夫人好意,只是这事,得大小姐拿主意,小生可不敢做主。” 沐氏点点头:“这话说的好,男人么有事多听女人的,没有苦头吃。不过呢,你自己的主你总做的了。我们不说看灯,说正事。你们弄的那个牛痘的事,是一件大好事,若是早几个月办下来,六儿就不会受这场苦难。可是好事也得好人去办,否则一样会搞砸。维志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这样的正事他绝对办不下来,交给他,好事也会变糟。凤四是个江湖人,信不过。要想把事情做好,非得是范公子这样的才子主持不可。这可是济南世救民的大事,范公子不会推辞吧?科举总是为了做官,可是做官不一定要经过科举,只要这事办成了,老身让国公上个本,把这事向万岁还有太后奏明,到时候简在帝心,还怕没有官做?” 说到此,沐夫人顿了顿,声音略低了些,“退思,你和维志是朋友,于老身眼里就是自己的子侄一样,场面话就不必说,可以说几句贴心话。场中不论文,什么文章都是假的,科场里一命二运三风水,最重要的是人脉。让万岁啊太后啊先知道你这个人,再做出番实打实的事业来,下一科再下场,哪个考官敢不录你,万岁那里就先不答应。维志这孩子平日也是不成话,自打认识了退思,才开始学好走正道,想着做生意,学着当个正经人。你多在这待几年,也好帮老身管教一下儿子。你们两个是不是要合伙做生意?维志他不是这块料,你留下帮忙,这生意才能真做起来。到时候老身给退思你安排,若是中不上进士,找老身说话。” 邀请自己留在江宁?范进愣了愣,听上去对方确实是为了自己利益着想,说的话亦有道理。至少对自己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可言。可是……自己留下,张舜卿不可能留下,自己丢下她自己留在江宁,这必然不可能。 “多谢夫人好意,只是范某在京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怎么也不能不去。再者,小生也想到京里开开眼界,涨涨见识,于功名上能否得中,倒不是太在意。” 沐氏笑道:“淡泊名利,果然是名士性子。这样的性子好,非有这样的性格,才能画得出那样一笔好画。既然如此,老身也不勉强。维志,你去帮范公子问问,最近码头上有没有北上的船,找找咱们自己的关系,尽量安排船期,越早越好,而且船也要舒服,不能让你世妹受委屈。我听说,最近运河上不太平,还有水寇出没,明个操江伯来拜年时跟他打个招呼,借两条战船护送,不可大意。” “娘,您就放心吧,儿子有数。” 这时张舜卿已经走过来给沐氏见礼,却是说要告辞。沐氏一愣道:“怎么这么早就要走?今晚上不是说要住下么?” “回伯母的话,按说是想住下的,可是侄女这身子实在不争气,本以为是好了,却又一阵阵的头疼。这本是欢喜的日子,若是在您这发了病,不是败大家的兴头?侄女可不敢担这个沉重,只能跟您眼前告假,先回去歇着。” 沐氏连忙道:“可要紧?要不要叫个郎中来看看,前厅里的卢先生医术很不错,让他把把脉?” “不必了,就是点病根,回去歇歇就好。” “既然这样我可是不敢留了,维志,门口传轿班,送大小姐回府。贤侄女,明天一早可是一定要来,要不然伯母可是放心不下,就要去看你了。你要是体恤我,可就得来。” 既然张舜卿走,范进自然没二话,与薛五一道告辞,随轿而出。徐维志叫了人去备轿,内宅里重又剩下一干女眷。望着门首方向,沐夫人冷笑一声, “小丫头盯的倒紧,口口声声好姐妹,看看你妹子现在什么样了,眼看就要出家,做姐姐的不能让她一让?以你这宰相门庭,想要什么才子找不到,非要霸着这个。张江陵霸道,生个闺女也是霸道的很呢。” “夫人……”名为茶花的婆子在旁看着自家女主人,沐氏摆手道:“我没事。一个小丫头还气不着我。咱家家大业大,想找个人很容易,可是能让六儿满意,还得人品好的可不容易。用心找着,若是找到了万事皆休,找不到,我就非跟张江陵争一回女婿!” 张舜卿的身体其实在小年前后就已经痊愈,眼下重又说难过,范进心里也有点紧张,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等到了家下,才吩咐着范志高他们去烧热水,自己则看着张舜卿的脸问道: “你哪里不舒服?把手腕给我,让我把把脉。” “我……又染风寒了,要在江宁养病一个月,范兄你是走是留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留了。其实养一个月病也没什么,方才沐夫人说,上元节要放灯,你在江宁养病的时候,我就去露一手,跟徐维志合作,弄几盏好看的灯出来,让他们开开眼界!” 张舜卿哼了一声,“好啊,原来范兄早就想留下来,还想和徐家多来往,再卖弄些本事,是不是接着就能有徐家某个姐姐仰慕范兄才华,甘愿托以终身了?早知道这样,小妹方才就不枉做小人。” “你方才……果然是装病?” “当然了,要不然怎么走啊。真是的,本以为伯母是个明理之人,不想遇到自己儿女的事,也会犯糊涂。把你叫到内宅问长问短,我就知道多半是要存着些其他念头,快说,她方才跟你说什么。” 范进笑道:“沐夫人说,徐家有个千金貌若天仙,未曾适人,要招我做女婿,送半份家当给我。” “那你还不应下?有了这些东西,哪个还去考科举,求功名?你若不去,小妹就换身男装,代你去招女婿了。” 两人哈哈一阵大笑,范进叙述着沐夫人的言语,张舜卿冷笑几声,“好算计。让我进京,把范兄留在江宁跟他徐家跑来跑去,日久天长,生出其他事来……真没想到,好心帮人倒帮出场是非来。六妹人很老实,这事肯定与她无关,准是伯母闹的。” 范进道:“算了,别提这事了,父母疼爱儿女之心,也无可厚非。事情不成交情莫伤,反正凤老那里有一条船,可以保证初四离开,大家犯不上撕破脸的。我今后不来江宁也就是了,她有什么手段跟我也无关。就是一点,你装病回来的,就不好带你出门放烟火了。我本来买了些烟花回来的,可是这下没得放了。不过,我倒是找到个看烟花的好地方。”他用手指了指头顶,“国公府的房子又高又结实,在这里看烟花一样看的清楚。” 疯了,一定是疯了!顺着梯子小心攀爬地张舜卿,一边提醒着自己不该如此,一边却又因为这种不理智的行为而心内莫名兴奋。或许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是一个淑女,而是一个野丫头?这样荒谬的提议自己本应该拒绝并感到反感的,为什么现在非但真的爬了梯子,心里还觉得欢喜。 无数念头在脑海内盘绕,不知不觉间,已经爬到了顶,一双有力地臂膀伸出,将裹成个球一样的少女从梯子上直接抱起,拥着她坐在屋顶。远方隐约有鞭炮声传来,范进道:“算时间快到了,按着风俗,这是不是叫守岁?” “恩?”屋顶的风很冷,可是少女在爱人的怀抱中半点没有凉意,或是因为穿的太多,从身到心,竟是异样火热。她将身体蜷缩在范进怀中,问道:“听说广东人过年的规矩,和这里不一样的。” “是啊,百里不同风么,各地风俗不同。” “那范兄给我讲讲好么?我想学一下,将来……或许我要学着广东人的风俗过年了。” 夜风吹拂,爱人在侧,于张舜卿的记忆里,每一年的春节守岁,都是一家人围坐桌边,饮酒谈笑,像这样在室外吹着冷风爬到屋顶看别人放烟花还是第一遭。以少女的家室身份,显然不可能以这样寒酸的方式度过春节。可是今晚,当她蜷缩在范进怀中,听着他讲述着广东过年的种种规矩以及逸闻,心里只有幸福并无委屈。在未来的生命里,她将要度过若干或奢华或热闹或欢喜的除夕夜,但这个只属于两个人的除夕守岁,无疑将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除夕记忆之一。 砰! 远方传来一声爆响,一道银光划破天空,烟花的燃放已经开始了。 一条条银蛇在空中狂舞,演绎出无数精美图形。银光照耀之下,映出张舜卿那艳如三月桃花的脸色,闻着阵阵幽香,看着绝世容颜,从少女的眼神里,范进可以读懂那份期待与渴望。两人心有灵犀地向彼此靠近,互相攫取对方的唇,张舜卿在这个夜晚也彻底放开,异常大胆而主动。 等到两人的唇舌分开,张舜卿那带着颤抖地声音,在鞭炮轰鸣的间歇声中响起:“范兄,我喝醉了,扶我回房。”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八章 任他风雨满江湖 薛五虽没有留过客,但毕竟是在那样的环境里生长,于男女之事并非一窍不通。当张舜卿把自己的决定告知其后,不管薛素芳自己的心里想法如何,在绣房的布置上,还是用了心的。房间里点了香,铺盖都是全新未曾上过身的被褥。桌上点了对龙凤蜡,最重要的雪白丝帕垫在床上,记录着大明当下最有权势者的爱女从女孩变成女人的刹那。 张舜卿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明朝固然以理学为主,但到了万历时期,礼法的束缚力还是整体呈下降趋势。东南民间女子以绣的一手好辟邪画为荣耀,加上话本等读物的作用,闺阁女子于男女之事,亦有所了解。 纸上得来终觉浅,理论和实践,始终存有距离。是以当范进开始施展水磨功夫,少女便知是为接下来的进攻做准备,不管再怎么心甘情愿,羞涩以及紧张的情绪总是有的。眼花耳热,心跳加快,意识渐渐迷离。在这迷离之中,张舜卿仿佛看到眼前有漫天花雨落下,有百鸟齐鸣鸾凤同飞,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在慢慢升起直入云霄,在那轰然一声惊雷中,天门开放,琼楼玉宇九天仙宫,出现在眼前,在那一刻,她到达了仙境。 风雨乱了江湖,吹起满天巨浪,浪起浪落,终有定时。当风浪停止,湖面依旧未曾平静,余波兀自荡漾。素来有须眉风的相府女公子,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矜持与体面。瘫软在那里剧烈喘息着,双手轻轻在爱郎背上,抚着那里新鲜的抓痕。手指上赫然有血渍,这是自己的杰作。 她很有些歉疚地说道:“范郎,我……我抓伤你了?对不住……” “不,是我弄伤了你才对。你看,我们彼此都出了血,这很公平。” 雪白的帕子上,留下少女人生转变的印记,她将这块帕子细心收好,并不是为了证明或将来要挟什么,只是认为这是一段美好恋情最好的证明,证明两人的感情完美无瑕,不留丝毫遗憾。 张舜卿在哭,并不是因为后悔也不是疼痛,只是单纯的情绪到了,哭出来才能舒服。乃至范进开始哄她时,她又笑出了声。并没有想象中羞涩,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少女觉得,自己变了,从女孩子变成了大人,另一个感觉,就是今后再做气功导引时,就可以找范进来做,不再让薛五出手。 本来从小到大,她都是天之骄女,与人的肢体接触不多。加上那种气功导引的过程,确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处,让她和薛五的关系,实际也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单纯。即使她不是那种死心眼的人,又都是女性,这种感谢也总觉得有点怪。 本来张舜卿心里,是存着拉薛五下水,与自己同守一夫的念头。可是在与范进突破最后一层之后,少女却后悔了。在她和他之间,自己的心里其实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原本让薛素芳做妾的想法,现在已经被驱出脑海,她要完全拥有他,就像他要完全拥有自己一样,自己两人之间,容不下第三个。和薛五的关系,必须了断! 其实张舜卿是有洁癖的,与刘勘之交往了这么久,也没有身体上的接触。除去矜持与礼法之外,另一个因素就是觉得别扭。夫妻间事也只认为是例行公事,为人妻子不得不如此而已。 甚至想过,即使成亲,也在生下嫡子后,就只谈诗文,不涉男女情事。可直到与范进到了这一步之后,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和这个男人做这些,就像不排斥躺在他怀里一样。 这个男人的气息,让她感觉很舒服,在他的怀里,没有丝毫别扭或是难受的感觉,仿佛生来两人就该这样抱在一起。她有一个预感,两人今后的岁月里,会一直这样彼此拥抱着,一起度过生命里接下来的大好年华,直到彼此头发变白牙齿掉光,也不再分开。 即便自己真的变成个又麻又胖的刁蛮女子,他也会这样抱着自己,包容自己,把自己捧在掌心。一想到这些,她便又笑出声来,眼泪与笑容同时出现,模样诡异以极。 范进作为驾龄丰富的人士,倒是明白这是她太过兴奋之下的情绪失调,就只在她那光滑如缎的肌肤上轻轻抚着,让她情绪尽快平稳下来。眼下这个女公子在自己面前,已经很难保持骄傲的模样,毕竟自己差不多对她的身体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其是哭是笑都操于己手。这种情况下,她再想骄傲下去也不容易。 只是见着少女依恋自己的模样,范进心里反倒是升出很大的愧疚情绪,觉得自己有负于她。将来的妾室问题,怕也要成为自己一个麻烦。即使不考虑那么久远,眼前,这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张舜卿不是胡大姐。睡了胡大姐,最多就是胡屠户拿着屠刀追自己,很容易对付。张居正如果知道自己拱了他的宝贝闺女,随便丢个纸条下来,就能把自己丢进诏狱里关到死。 可即便知道这种后果,张舜卿发出邀请时,他也没法拒绝。这种事就是简单的水到渠成,如果装君子回绝,那这渠多半就别想挖通。当柳下惠是要付出代价的,至于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张舜卿其实还想不到这一层,依旧沉浸在初为人妇的幸福兴趣之中,手指在范进的胸膛上画着圆圈,感受着爱郎的心跳。那一声声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如同战鼓,敲得她芳心乱撞。未来自己就要和他一直这样的生活下去,谁也别想把他夺走,他只属于自己一个! “范郎,你我已经是一体了,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再有狐媚子引诱范郎,妾身就可以带上娘子军打上门去,将她揍的满脸花。今后范郎要严守夫道,三从四德,娘子说话要听从,娘子出门要跟从,娘子下令要服从……” “这家法未免太厉害了些,我现在跑还来得及么?” 少女微笑着将自己的一缕发丝捧到范进面前:“妾身一会就用这个拴住夫君,看夫君能逃到哪里去。夫君也要用发丝来拴住我。天荒地老,终身不分开。” 范进柔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张舜卿点头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庄重地发出了自己的誓言,说话时脸上固然还带着泪水与笑容,但是其郑重之意,范进也感受的到。心知,她是认真的。 “这次进了京禀明爹爹,我们就正式成亲。我们已经这个样子了,你范退思就是本公子张不修的人了,除了我,你谁也不能嫁!爹爹从小疼我,不会违拗我的意思,他老人家素来开明,不会执于门第之见,等到考过会试,不论范郎是否高中,我们都成亲。” 范进抚着她的脊梁,为其做着按摩,低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事如果走漏风声,对你的名声……” “我不在乎!名声也好,闺誉也罢,都让它们见鬼去吧。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范郎,若是与范郎分开,我便活不下去。说一句不怕范郎笑话的,我害怕了。我怕再不做点什么,你就会从我身边溜走,被别的女人夺了去,即便夺不走,也要斩去一刀,分走一大块。我不能让那种事发生。以往你我素不相识,过去的事小妹无力干涉。可是你我相识以后,你便是我的,谁也别想分!” 她凶恶地表着态度,范进笑着安慰道:“我一个举人,还是广东举人,没什么了不起的,谁会分啊?” “那可不好说,沐伯母的意思,难道还看不出来?我与六妹虽然要好,但也没好到把相公让给她的地步。再说即使不算六妹,也还有其他女人。比如薛五,比如王雪箫,比如马湘兰……” “越说越离谱了啊……” “这可不是离谱,范兄妙手回春,为马湘兰救活了那盆兰花,她与范兄的来往就明显变得频繁,还拿了自己的画来求范兄指点。一来二去,才子佳人,留下什么佳话也未可知。她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封情尤在,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把范兄的魂给勾了去。再说……那天在范兄的房里,小妹拿走了一篇窗稿。” “哪篇?” “眼看红轮西坠,不觉月树东发,行路君子奔店家,野鸟林中栖下……满天星斗已齐发,并定阴阳八卦。” 张舜卿红着脸念出范进所写的这首暗扣男女和合的词句,神色里很有些歉疚 范进在广东时,有胡大姐、梁盼弟,偶尔还有林海珊,早已经习惯那种夜不空枕的日子。自从离家以来,就空怀宝刃无处试锋。尤其是为了搞定张舜卿,不敢去招惹其他女人,夜深人静时,心里自然是有苦闷。那首脑海里记忆的词,只是写来自娱,倒不是真的这么苦闷。说者无心,见者有意,反倒是勾起了张舜卿的心思。 “小妹知道,以范郎的相貌才情,若想在清楼买笑,本是很容易的事。不花银子,也大有女子愿意侍奉。可是为了小妹,辛苦了范郎……我看到那词时,心里是很有些感动的。本来也想过劝解范兄,逢场作戏亦无不可。可是一想到范郎拥着其他女子寻欢作乐的样子,小妹的心就好痛,真的好痛……我发现自己并不像想的那么大度。我知道,我如果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范郎也会继续忍下去,可是这样对范郎不公平。再说今天晚上沐夫人的话,我怕了。我怕她只是第一个,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出来,范郎对我的情分再深,也敌不过这等消磨。若是将来有其他女子投怀送抱,固然抢不去我的正室名分,却难免抢去郎君的心。所以我要先得到郎君,得到郎君的全部。你方才说过了,你是我的人了,不许不守夫道。本公子张不修的男人,谁也夺不去。” 她边说边霸道地抱着范进,将身体埋进去。“我会好好侍奉夫君,但是夫君也答应妾身,不要做让我难过的事好不好?薛五会舞,我也可以舞给你看。王雪箫有才情,可比起小妹来就差远,马湘兰眉目丰流,可样子不如我美也不如我年轻,总之从今天开始,你的心里,就只许想着我,不许再想其他人。”边说,边用纤若葱管的手指,戳着爱郎胸膛。 范进笑道:“放心吧,咱们大年初四就要走了,不管谁也好,这份瓜葛就都不存在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虽如此,可我就是担心。总是觉得,范郎与江宁的关系,不会断的那么容易。我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今后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说,我已经是你的娘子,不再是什么相府千金。如果郎君不欢喜,也可以骂我,冲我发脾气,就是不要去其他的女人那里找慰籍。你的心事只许我来开解,其他人都不行!” 范进安抚她一阵,下了床,自己去拧了热毛巾,帮着张舜卿擦拭身体。这种打扫战场的事,本该是由丫鬟完成。可是张舜卿目下手头没人,也不想让薛素芳参与到这种私密事里,就只能由范进完成。 一般而言,即使夫妻之间,做这种事也是有些不大妥当的,而且基本上到了相府门婿这个层次自身也有架子,放不下身段。不会把自己放在奴仆的角度,去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尤其伺候的还是女人。 看着范进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地举动,感受着他温柔的动作,张舜卿心中大觉温馨。想到未来自己就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和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于所有困难或是麻烦就都不在意了。 范进看着眼前这堪称完美的玉体,回想着方才那美妙的时刻,心内自然是万分得意,但同样也有隐忧。未经婚礼就先做了正事,自己的头疼日子还在以后。不过不管怎么说,眼下先把这样的绝色佳丽拥入怀中,这总是不亏。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一切随缘吧。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九章 君臣(上) 让我们把时间稍稍前移,除夕之前的京城,同样热闹而忙碌。自张居正秉国以来,民生确实是呈现好转趋势,至少于首善之地而言,卖儿鬻女者日渐减少,每到年关,百姓脸上也多少有了几分笑容。 在地图上以紫禁城为圆心,将京城划分成若干个同心圆,离圆心越近的地方,节日的氛围就越浓,于此居住或办公者脸上的笑容越多,但是真正位于圆心之内,整个帝国的最高统领者,此时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大明朝当今的皇帝陛下,万历天子朱翊钧时年十四岁,过了年关,就可以算做十五。他的个子不高,白白胖胖,算不上英武,但也不至于难看,属于个中人之相。身为万乘之尊,无饥寒之馁,气色面相总还是不差的,由于营养充足,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大人样貌。 在当下这个时代,这样年龄的男孩子如果是在普通人家,已经可以顶门立户,算做个成年人。但是在帝国的概念里,只要他还没成婚,就依旧算是孩子。上朝之后,还要在御书房接受恩师的教诲,为真正执掌一个国家而努力学习。 皇帝是没有假期的。 即使年关将近,各学堂或私塾里都已经放假,作为皇帝,除去定期的经筵以外,每天由元辅帝师张居正亲自教授的课程,他也必须认真学习,除非张居正本人因病或重要事务耽搁,否则,不能休息。 对于自己的恩师,小皇帝是十分尊敬的,即使年纪越长,亲政的时间也渐渐临近,甚至于智慧已开的皇帝,已经偷偷在宫女身上了解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秘密,可以算做一个成年人。但是在这位恩师面前,他依旧感觉自己像个孩子,战战兢兢,聚精会神,生怕一点疏忽,就遭来恩师的批评。 皇帝永远记得,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首辅高拱公然说出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的悖逆之言,俨然有废立之心,自己孤儿寡母的地位岌岌可危。正是这位恩师连同内相冯大伴联手挫败了整个阴谋,保住了自己的皇位。那高大的背影,如同山岳一般巍峨稳固,为自己遮蔽风雨,将所有麻烦挡在外头。只要有这座大山在,自己就永远不用担心江山动摇,社稷不安。 隆庆天子是一个不怎么与儿子亲近的人,他的性情上并不暴戾,但于家人的亲和力一般,万历的童年记忆里,父亲的印象是极模糊的。 乃至于随着年龄渐大,心目中父亲的形象与眼前这位威严而又睿智的帝师,渐渐重合在一起。在他的心里,对于这位恩师的感情亦师亦父,在刚登基时,当只有师徒两人时,皇帝习惯以相父称呼张居正。这个称呼里包含的,正是他对于这位恩师的感情。 随着年龄渐长,这个称呼不再合适,便只以先生称之。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依旧将恩师称为相父,当做自己的父亲一样爱戴孝敬。 冬日的京城很冷,为天子讲学不能着靴,即使殿里铺有地毯,烧着地龙,皇帝依旧担心冻坏了自己的恩师。是以每当冬季讲学时,都会命令小太监准备厚厚的毡子,当张居正坐定后,用毡子垫在恩师脚下。这是小皇帝的孝心,只是相国能否体会得到,他就没有把握。 在小皇帝面前,张居正永远不苟言笑,脸如万年不化之冰,乃至私下里小皇帝甚至说过,相父一笑,必是海晏河清。对此,他倒没有太多怨言,或许真正的父亲也会如此吧,毕竟严父慈母是家庭的标配。 朱翊钧并不算是非常优秀的学生,在学习能力上,只能算是中等,跟张居正这种当世一等才俊是比不了的。而张居正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皇帝培养成人。讲课的方式也是用的对天才的教导方法,就算小皇帝全力去学,也未必赶的上进度,何况今天他还定不下心。 连续两个问题没有答出,张居正的眉头不经意的皱了皱,用戒尺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作为警告。整个帝国,有胆量在皇帝面前动戒尺的,便也只有这位帝国宰辅。 看着面前,那白白胖胖的小皇帝勉强装出来的认真模样,张居正心里,也暗自叹了口气。这就是自己要为之奉献一生的陛下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经历过三位天子的张居正也可以算做三朝元老,即使在前朝权柄不及当下为大,终归也是得见天颜的人物,于三位天子的秉性才干亦有所了解。 世庙刻薄寡恩性情在三位天子中最差,自身却又是精明到可怕地步的人杰。于治国理政上或有不足之处,于治人一道上,则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乃至世宗期间,张居正这种次辅门生国朝才俊,亦得谨小慎微,不敢稍露锋芒。 那位喜好草弄人心的皇帝,每每以看似匪夷所思甚至可笑的理由,贬谪甚至杀戮大臣时,总给人以不可理喻之感,甚至认为是修道吃丹损害了其智慧。可是事后推敲,却发现所杀所贬之人,无一不是自身犯了天子忌讳,却又不适合以公开理由处置的。 以看似荒谬的手段,将朝堂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虽然于西苑修道多年,大权须臾未曾旁落。张居正自问,如果自己不幸于世庙期间为相,多半也只能像恩师一样明哲保身,绝不敢像今天一样大刀阔斧去做些什么。 穆庙为人宽厚,自身才具平庸但胜在谦逊且有自知之明,把事情放手交给臣工去做,自己很少插手。比之世宗,其实更符合是圣天子垂拱而治这种明君形象。开疆扩土或许不行,但是守成之君则是完美形象。只可惜……自己不知节制,早早丢了性命。 眼前的小皇帝,才具上尚不及其父,为人上却像极了他那刻薄的祖父,也想做一个把群臣当做木偶操纵在手里的皇帝。这种念头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不能算错误,但是如果才略不足以驾驭百官,便要误国误民。 自己没办法选择皇帝,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将他教好。不管其如何顽劣不堪,自己都要竭尽所能,将之教养成材。为了照顾他的爱好,张居正甚至请画工将讲课内容画成图本命名为帝鉴图说,以这种方式吸引这位少儿心性的皇帝注意。 这份苦心孤诣,亦是报答先帝及太后知遇之恩,为人臣者尽忠之道。可即便如此,这小胖子皇帝的表现依旧差强人意,眼下亲政在即,其表现出的能力距离他的位置,还差的太远。以这样的资质全力攻读尚且不足,还要分心…… 可是人臣的位分,决定着张居正亦必须在意自己言行,随着皇帝年龄越大,亲政在即,这方面的尺度也要在意一下,不能逾越。他咳嗽一声,“陛下,臣昨天留的题目,不知可曾做出?” 万历尴尬地一笑,“先生,昨日朕去母后宫里问安,母后拉着朕说话,说的晚了些。回宫的时候又贪看奏章,看了之后高兴的朕热血沸腾神思不属,结果……就没来得及。不如我们留到今天,一起做了。” 前天的功课,也没做啊。张居正心里再次叹息了一声,连说谎都找不到特别合适的理由么?为这种事翻脸,就实在划不来,只好顺着万历的话头问道:“不知陛下看了什么奏章,居然如此兴奋?” 万历见恩师不问功课,也自来了神,眉飞色舞道:“就是江宁留守来的奏章啊,说是魏国公在江宁搞了一群牛,居然可以防范天花。先生,这事您知道了吧?是不是真的?” 皇帝关心民生,这倒是好事。如果是为这个而兴奋,总是个仁君之相。至于江宁留守宦官的奏章直陈天子不经自己……蝼蚁般的人物,小人居心,不必理会。 张居正对于黄恩厚的用心一下就能猜中,却懒理睬,皇帝的心肠,有几分人主之相,情绪略微好转了一些,回答道: “此事江宁六部以及定魏两国公府都已上了奏章,臣亦有所知,此事当然是真的。不过不是找了一群牛,而是种牛痘。就是从牛身上采痘液注入人体,只要分量得当,就不会害人,还能让人体内自生抵抗天花的机能,着实是大好事。据臣所知,魏国公于江宁寻人种痘,已经初见成效。种痘者总数虽不足百人,但所有人都无后患,也未染天花。依臣想来,等过了年,就可在江宁设一牛痘局,先于江宁种痘,若果有验效,再于东南各省,逐步推行。待此方成功,我大明百姓再不受天花之苦,实是祖宗庇佑,陛下之福!” 张居正的语气虽然没有明显变化,但是熟悉他的人,还是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是兴奋且愉悦的。万历皇帝见恩师高兴,自己也欢喜,精神便放松了些,将深宫里与小太监说的闲话也说出来。 “先生您说,那种了牛痘的人头上会不会长出角来?若到时候真因为种牛痘生了角,那可好玩的很?”说着话,小皇帝举起双手,在头上比了个角的模样,努力做着滑稽的表情,希望逗这位相父一笑。毕竟年关将近,一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才有乐趣。 哪知张居正面色一寒,“陛下。这等无知妄言,是何人传入陛下耳中的?牛痘本是新方,民间多有不信服者。若想能让百姓接受牛痘愿意种痘,必要以朝廷带头。文武臣工冲在最前面,百姓才肯跟着我们走。若是万岁心里先有此荒诞不经的念头,试问,整个天下还有谁敢去种那牛痘!” 见恩师发火,万历的脸色也变得紧张起来,连忙起身行礼道:“恩师息怒,是弟子错了……弟子无知,请恩师责罚。” 书房里侍立的十几名小太监,都低下了头,努力装做没看到这一幕发生。能够资格在这里侍奉的太监,全都读过书,有一定知识水平,如果运气够好,是可能诞生一两个司礼监秉笔的。于尊卑纲常自有了解,天子向大臣认错,请求责罚,这岂不是以臣欺君? 作为万历的心腹宦官,他们目睹类似的事已经不止一次,自懵懂的少年到现在,皇帝在这位宰臣面前,始终是怯懦而恭敬的。与普通人家的学童,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君臣上下之分。作为奴仆,在这种时候,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于御书房的角落,名为张诚的年轻内侍,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几乎要刺到肉里,牙关咬的很死,如果凑过去,就能看到他脸上的肌肉,此时在剧烈的抽搐。眼下这种场合,没有谁会注意一个小太监的喜怒,于这个蝼蚁的想法,不会有人在意。房间里足以决定帝国命运的两人也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内侍,已经对某个强大的存在种下仇恨之种。 张居正也意识到,自己对小皇帝略严厉了些,示意其回到座位上,说道:“魏国公以牛痘为祥瑞献于朝廷,陛下确实应该欢喜。毕竟天花之害,上至宗室,下至万民无一可免。若是牛痘方确实有效,大明每年就能少死许多百姓,万岁为万民免灾而喜,实古之仁君之所为。只是还应记住,陛下为万民表率,一言一行,都应谨慎。很多时候,皇帝一句无心之语,落到下面,便是一场赫赫风雷。身为万乘之尊,不可不查。” “弟子记下了。” 挨了训斥的小皇帝,虽然气馁,但也不是很当回事,最主要原因还是他习惯了。在相父面前挨骂,已经成了自己御书房学习的一部分。过了片刻,他就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向张居正问道: “先生,朕听说,师姐这次也中了天花?如今可曾好了?这魏国公也是可恶,有牛痘方居然不早说,害师姐受了这无妄之灾。” “师姐?”张居正的长目看向皇帝,他不理解,这个很有江湖气的词句是怎么被皇帝学去的。 万历点头道:“是啊。朕是先生的弟子,先生的子嗣自然是朕的师兄,先生的千金自是朕的师姐。这是侠义金镖上都写过的,同门最亲,一打架,就都喊本门师兄弟帮忙,一来一大片可热闹呢。实在打不过,还可以请师父出手。这个说远了……朕听说师姐是天仙般的美人,天下独一无二的绝色,这次生了天花,不知可要紧?二位师兄自打进京,朕还不曾见,不如等过年时,请师兄进宫来,朕当面问问。今年户部好过,广东行恩师之一条鞭颇有成就,今年年成也好,户部一年进了四百多万银子,自从朕登基以来,还是第一回这么阔,正好可以花一花。” 书房内寂静无声,几名小太监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毕竟此事一成,自己从中经手,便是好大一笔好处。名叫张诚的小太监却眉头微皱,心知,万岁多半又要向臣子道歉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章 君臣(下) 张居正的眉峰有了一个轻微上挑的动作,不过这个动作很快,一般人抓不住,多半会忽略过去。语气依旧不变,仿佛是询问似地问道:“陛下,不知您打算向户部支多少款项?” 万历心头一喜,原本想的数字脱口而出。“十万。光禄寺过年几天备御膳,宫里上元放花灯,朕和几个身边的人都说好了,去采办一批广东贩来的洋灯放。还有啊,过年了,身边的人总要放赏,这些处处要用钱。等到……” 皇帝的声音渐渐小了,兴奋的情绪也渐渐散去,因为他看到了恩师的脸。这位立志以祖父为榜样的少年天子,固然于学业上缺乏天赋,但是在猜测人心上,还是自有其天赋的。固然限于年龄并不能与张居正等大佬相比,但毕竟已经随恩师读书数年,对于这位亦师亦父般人物的心理变化,还是可以揣摩。 之前张居正一直低着头,因此他不曾注意什么。此刻张居正抬头,师徒四目相对,万历才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恩师眼看就要发火,及时地停止了发言。哀求地看着恩师,“其实,五……五万……” “请慈圣!臣有本面奏!”张居正并没回答皇帝,而是一字一句吩咐着宦官。小太监看向皇帝,张居正却已经提高了声音,“请慈圣!” 隔绝母子,其罪当诛,是以并没有任何一个小宦官敢违抗这个命令。当今皇帝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于穆宗朝便以皇贵妃身份身带凤绶管理六宫,穆宗升遐之后,母以子贵晋为慈圣皇太后,亦是当下这座皇宫大内真正意义的管理者。同为太后的仁圣太后陈氏,反不如其权柄为大。张居正得以独掌朝纲,亦与这位太后支持密不可分。 身为太后本居慈宁宫,但为了照顾皇帝,监督其读书,李太后移宫于乾清宫,是以时间不长,便传来太监那悠扬的喊声,“慈圣太后到!” 包括张居正与皇帝在内,整个御书房的人在这声高喊后全都跪拜于地,身着洪福齐天袄裙的慈圣李太后在一干宫人太监簇拥下,从中间走过,直至方才万历的御座之上坐定。一道珠帘挂起,保证玉容不为外臣所窥,随即从珠帘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太岳先生平身赐座”。 张居正起身,一名太监立刻将大椅搬来,供张居正坐,张居正道:“陛下未曾坐,臣不敢坐。” 李太后的年纪并不大,刚刚过了三十岁的女人,精力极是充沛,声音中气也足。“张先生不必客气,先生请哀家来,必然是万岁做了错事,惹先生动了真火,要请我这个做娘的出来评理,管教儿子。师徒为人伦,弟子忤逆恩师,一如儿子忤逆天伦,这御书房里,有不孝子的坐位么?” 她与万历虽然是母子,可是感情并不亲切,乃至皇帝与嫡母陈太后才更像母子。听生母语气冰冷严厉,万历就觉得一阵胆怯,连忙道:“朕知错了……” 角落里,一个小太监牙齿紧咬,甚至有轻微的咯咯声响起,只是在眼下,没人听的见。 李太后道:“张先生,有话坐下说,如今大明朝政通人和,全赖先生一力调护之功,若是先生被气出个好歹,这天就要塌了。不管如何,也请先生保重身体,有何本章当面奏来,哀家定不会袒护自己的儿子。” “臣不敢谤君,只想请慈圣来,臣好报帐。” “报帐?” “不错,户部今年报上来的御览钱粮数目陛下已经看了,不过那是进帐,臣要报个出帐。年关将近,朝中勋贵皆需贲赏,这是定制,另有九边犒赏银,不能不发,之前以物折俸,如今太仓有银,不但应以银发俸,还应有恩赏,以示万岁之德。户部连日统计,今岁共应支银三百四十九万四千两,户部进款之余……” 张居正的声音并不很大,但是听的十分清楚,其声线也极有磁性,李太后听着这繁杂琐碎的帐目非但没有厌烦,反倒是津津有味。直到报完开销,张居正又道:“户部所余之款,须支应至来年夏秋两税入库。而来年会试,大、宛两县及朝廷,所支银当以万数。除此以外,春季冰化水生,河道上便要用款。北虏冬季遭灾,春时有可能内犯,边事上亦要用钱。湖广曾光妖书案,牵扯湘西土司,需于湖广募兵十营,以备土人之乱。魏国公献牛痘方,朝廷应在东南设牛痘局……另水旱之灾,人所难料,一旦有变,皆需以银发赈,是以太仓所余之款非但不多,反倒是不足。” 珠帘后,李太后道:“是啊,这国家国家,国与家是一样的,处处要用钱,可是进项呢,就这么点,难为你这个当家人了。” “臣有罪,不敢当慈圣之赞。臣左右挪借,目前支持已由力不从心之感,万岁欲支十万银为节庆之费,臣实难从命,特请慈圣降罪。” “节庆之费十万两?陛下,你当真是好阔气啊。”李太后声音一冷,万历只觉得身上一阵哆嗦,连忙跪倒道:“母后……儿知错了。” 李太后哼了一声,“岂有此理!你去问问冯大伴,年前哀家过生日,总共花了多少银两?那席面排场,你是看见的,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数吧?一张嘴就要十万,你好大的口气!” 张居正道:“慈圣,臣以为当今国库尚不充裕,国用仍嫌不足。东南备盗,北地防虏,处处都要用钱。惟今之计,只有裁减一切无益之费,以充盈国库,备不时之虚。臣请免今岁宫中上元灯火,以节此无用之费。” “一切由先生做主。这宫中放灯本就没什么用,一不留神引来回禄,那就要出大事了。免了的好。就照张先生的意思办吧。” “臣谢恩。另启慈圣,日后若有中官持旨往户部索银,堂官该如何应对,也请慈圣明示。” “这好办。万岁用款,自有哀家与先生商量着办,该给的自有圣旨,中旨就是不该拿的。晓谕户部官员,见到中旨索银一概不奉,持旨要银的太监锁了入宫,自有哀家发落。” “臣谢恩。” 张居正沉默片刻,又道:“臣以为陛下亲政在即,理应多读圣贤之书,以明为君之理。切不可为坊间艳俗话本所误,牵扯精力,耽搁正事。” “什么?他还敢看那些见不得人的话本?” 李太后声音更加严厉,万历连忙道:“母后,那是教人忠义报国的……” “住了!别以为你干了什么好事,我这个做娘的不知道……有些事不能在先生面前说,怕污了先生的耳朵。教人忠义的书,看看是怎么个忠义了!张先生,您今个请先回,今天的课停了。哀家得和万岁好好说点家务事!” “臣遵旨。” 张居正宫内乘腰舆是李太后以皇帝名义加赏,是以一出宫门,就有二人腰舆小轿迎出,出宫换乘八抬大轿一路回了纱帽胡同本宅。甫一下轿,总管游楚滨迎上来,边与张居正向里走边道: “相爷,江宁有信了……” “怎么说?” “回相爷的示,是喜信。大小姐未曾染花,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只等痊愈,就可动身进京。” “这丫头就会给人添麻烦,等她回府,看我怎么罚她!”话说的虽然严厉,可是那阴沉的脸上,依旧露出一丝笑意。 游楚滨道:“既然大小姐无恙,那二位公子……” “这与他们有何关系?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弟通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两人居然抛下胞妹自己上京,孝悌之道安在?这样的人,又怎么为大明栋梁,为国出力?在下场之前,把书读通了再说,谁敢出书斋半步,打断他的腿!” 游楚滨无奈摇头,自己进言算是白费力气,二位公子只能继续受苦。又将一摞拜贴递过去,“这是今日投贴的官员,请相爷吩咐。” “你看着安排吧,按着规矩,你们自己有分寸的。今天未申两时不要安排,我要与凤磐(张四维)、瑶泉(申时行)谈会试安排,没时间见外人。其他的时候你看着安排,年底了百姓之家都忙着过年,只有我这里反倒要忙着做事,你们也辛苦了。” 游楚滨听着这位帝国宰相的一声辛苦,顿时觉得周身一阵火热,疲劳倦怠皆一扫而空。笑道:“相爷为国操劳,尚不敢言辛苦,小的几个下人哪还敢说这两个字。不过是多跑几步路,多说几句话。” “还多担了一个污名。”张居正道:“坊间都说你游七心黑手毒,贪图贿赂,谁又知道那些门包孝敬都成了国库里的银两,成了外城粥棚里的米汁。宰相门前七品官,你们跟着我,却只担了个空名,落不下实惠。” “为国出力,理应如此。那些官儿要是让他们给朝廷捐钱,没一个乐意。让他们拿银子孝敬奴婢,倒是一个比一个卖力,这也是以毒攻毒的手段罢了。为相爷办点事,奴婢心里高兴,区区污名奴婢一个下人又在意什么。” 张居正点点头,“只要肯为我办事的,我不会让他白受累。等会试一完,我会安排你一个出身。” 张府从早到晚拜客络绎不绝,每到夜间必大排酒宴,闹上半夜才告罢休。月上柳梢,张府的宴席才刚刚入港,纱帽胡同后门处,一乘小轿悄然而至。抬轿之人手脚利落,动作轻巧,轿子又快又稳,落轿之后,一个侍从轻轻打起棉布轿帘,随后伸出胳膊,将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搀扶出来。 相府门外那硕大的气死风灯,照耀出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形,容长面孔长眉细目,相貌颇为干练,一身上好宁绸棉袍,手里揉着一对玉石胆,一副富商扮相。可是放眼天下,怕也没有哪个富商,能让相府大总管游楚滨亲自迎接而出,必恭必敬的向里迎接,只看其态度就能知道,此人身份的不寻常。 那人微笑着朝游楚滨摆手道:“游七,都自己人不用客气了,我也不是那个岁数。虽说手脚不像手下的孩子们那般利便,好歹也是提督东厂的人,要是连走路都要人扶,就让人笑话了。我去书房等,你请太岳来,不必急。他应酬多,尤其这个时候,不知多少人要跟他说话,让他先忙他的,忙过了再来,我正好看看他又有什么新字画。” 男子到了书房时间不久,门外一声轻咳,房门开处张居正已经走进来,来人连忙起身一礼,“太岳兄,总归还是把你惊动了。” 张居正那严肃如万年不化冰的脸上,此时已满是笑容,连忙还礼道:“双林兄,你轻易不登门,我又怎敢怠慢?再说,我这里许多书画,若是被你看中,岂不是要糟糕?” “你们读书人啊,就是心眼恁多,咱家还没往那上想呢,你倒先想到了。得了,就冲你这么想,今个我不拿回去三幅五幅的,也对不起这个名声,一会看着什么好就拿什么吧。” “双林兄,你拿只管拿,不过看过之后,可一定要题跋留念。” “合着你就惦记着我那个题跋呢,自从给清明上河图上题跋之后,我轻易是不干这事了,不上你的当。我说游七,你们家什么规矩啊,来人只管茶不管饭是吧?跟你说实话,从宫里出来的急,没用晚饭,肚子里空呢,有什么端点什么来,我尝尝你家厨子手艺。” 张居正心知,当今朝廷内相,司礼监掌印太监兼钦命提督东厂,慈圣太后的心腹嫡系亦是自己最重要的政治盟友冯保,是不可能到自己家来蹭饭的。这么吩咐的意义只有一条,接下来要谈的内容,不能让游七知道,当下挥手让他退去。 可是等到游七刚要出屋,冯保却又跟了一句,“我说,赶紧着端吃的啊,越快越好,我这饿的实在是有点厉害。不开玩笑,我是真没吃东西,有什么拿什么,顶饿就成。”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一章 裂痕 丝竹歌舞之声,透过重重夜幕,飘入书房。这间张居正会见亲近客人的书房内,本是书香气极重的地方。有资格进入这里的无不是高官显要,自身亦必是饱学之士,在张居正面前更是谨言慎行,是以平日的书斋乃是个极为清雅之地。可今天书斋的八仙桌上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外加一道范鱼,一道松鸡,一条鹿尾,一味雀舌,两壶上好的绍酒,让这书香翰墨的环境里,别添了几许人间烟火气。 冯保虽然是太监身份,但平日里的做派,更像个文官。其曾于内书房读书,自身的学识乃至书法都很了得,在嘉靖时代就被皇帝称为冯大写,而不称名。自身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又在宫廷中系统学习了礼仪社交的知识,是以在京师文化圈子里,冯保是极有名的雅士,乃至京中不少大儒名士都与以冯保结交为荣。可现在他吃东西的模样,却和斯文扯不上半点关系,狼吞虎咽酒到杯干,吃相狼狈以极。 按照大明规制,内外不相通,外臣结交中官,便有不赦之罪。只是当下不论是张居正还是冯保,其身份地位,都已经无须考虑这种过时的规矩。张居正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与冯保的支持密不可分。乃至能与李太后组成三驾马车,亦少不了这内廷大铛的居中调护。 两人互为表里,荣损与共,既是志同道合的合作者,亦是足以称为知己的至交。私下的来往,乃至礼仪上的馈赠都很寻常,见冯保这种吃相,他微皱眉头道:“双林,怎么饿的这么狠?” “还说?还不是太岳你搞出来的?你在家里听曲看歌舞倒是安逸,宫里可是闹了好大一场饥荒。我这做奴婢的,不得说和,劝了这个劝那个,嘴巴都快累干了,哪还顾的上吃饭。” “闹饥荒?陛下和慈圣?” “还有谁?慈圣这次是新帐老帐一起算,够万岁受的。前些时,万岁和个宫女闹笑话的事,还以为慈圣不知道,可是没想到慈圣何等样人,宫中风吹草动,哪又瞒的住?今天借着太岳你告状的事,一发发作起来,把万岁藏的几本书都烧了,连带万岁自己做的些小玩意也没留下。你说说,这大年底下百姓人家都图个喜庆,宫里倒闹起来。万岁那模样啊,看着就让人心疼。不是我说,太岳兄,一共没多大点事,你私下教训万岁一番也就是了,以师训徒也无不可,惊动慈圣,这不是怕事闹不大么?” 张居正道:“双林,你这是派我的不是了?万岁和宫女那事,你我都知道,陛下才多大便闹出这等事,若是不早加管制,只怕重蹈先帝覆辙。事涉宫闱,外臣不便多说,就只有借机请慈圣出面了。” “万岁啊,今年也十四了。”冯保吃了半桌酒菜,肚子里有了食物打底,又恢复了平日的仪态。喝了口酒,慢条斯理道: “要是在百姓人家,这个岁数的男孩,也该定亲了,说实话,现在开智识也不算早。你也是知道,慈圣一想起这事,就想起先帝,管束的也就格外严厉,话说的也重,万岁那小脸啊……你是没看到,我那心可就不落忍了。再说万岁的岁数一天大过一天,自己已经把自己当成大人看,可是在当妈的眼里,儿子到了六十岁也依旧是孩子,教训起来,还就是当小孩子教训不给万岁留面子。我是怕日久天长,万岁对你这个师傅心里有怨气。太岳,你善于谋国不假,可是也得想想谋身啊。” 张居正摇摇头,“双林,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是我宁可万岁现在恨我,也好过他将来怨我。陛下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而是皇帝,是万乘之尊,是这天下的主宰。再过一两年就要大婚,之后就要亲政,一个国家的担子压在他身上,现在的国家又是这个样子,哪里容得他清闲。防微杜渐!万岁私幸一两个宫女,不算什么,可是在这个年纪就贪恋美色,再大一些,还不是要酒池肉林,声色犬马?那这个太宁夏,可还有救?说句实话,皇帝是个苦差,普通富贵人家子弟,或可胡闹些荒唐些,皇帝不行。皇帝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若是皇帝带头胡闹,这个天下就彻底失了体统,那不是要天下大乱” 冯保道:“太岳兄这话说的有道理,是以慈圣今天也说了,这个国家就交给太岳你来管,陛下三十岁前,休想亲政。你听听,太后跟你想的一样,认定陛下胡闹不讲体统,连亲政都不行了。但愿陛下没往心里去吧,这话听着……唉,我这做奴婢的,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张居正道:“母子之间无话不谈,陛下乃纯孝之君,不会把这话记在心上。” “是啊,太岳与陛下师生情重,这话陛下不会记在心里。不过总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找个时机,跟陛下解释几句吧。” 张居正摇头道:“这话出自宫禁,我若是解释,岂不是反倒承认在宫中植了耳目?那便是越描越黑,一时无心训斥,你我都不提,陛下自己也就忘了。陛下是圣贤之主,等到年岁大些,亲政治国,也就该知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冯保叹了口气:“太岳,你心中无私,我便不好说什么了,陛下是你的学生,想来你们师生间,不至于真生龃龉。我来还有件事,慈圣说,陛下学坏,都是看那些书学的,要我跟太岳说一下,把那书禁了。” 张居正摇摇头,“这话不对。书本无害,为何要把过错怪到书的头上?何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后禁几本书,到了地方上怕不是要禁几百几千本?让天下人没了话本解闷,最后挨骂的还是万岁,这就不是人臣之道了。上无所好,亦不应有所恶,无好无恶,下面的人便不能借机扰民邀功。其实陛下看几本话本,也无伤大雅,但是公开说出来,便起了个坏头。若是百官皆希图以话本邀圣眷,这风气便要坏了。” 冯保笑道:“我就说了,太岳先生一准不答应,也一准有道理,果然让我料个正着。其实太岳兄今个发恼,还是因为万岁打听侄女那句吧?其实陛下也就是一问,没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可是正如我所说,陛下或许只是无心之语,可如果落入有心人耳中推波助澜,便是一场风波。风起于青萍之末,陛下身在宫中,怎会知道小女之事。又何有美如天仙之赞?” 冯保自火锅里夹了片肉放在嘴里嚼着。“这事,我问过了。是陛下身边,一个叫孟秀的小猴崽子乱抖机灵,万岁看那侠义金镖里总有些习武的江湖女子,个个动人,还配了图画,每天反复看那美人图,一时耐不住,就找了个宫女来试。那猴崽子又说,天下美人里,就以世侄女为第一,陛下却也没往其他方面想,只说太岳兄你既是美男子,女儿自是不差的。就是这么句话……” 张居正轻声道:“防微杜渐……” “是,我明白太岳的意思。出宫之前,已经把那猴崽子料理了。让人拔了他的舌头,若是不死,就送去凤阳看陵,不会让他在陛下身边谗言惑主。不知死活的东西!连累着万岁挨骂,若不是看在过年的份上,就碎剐了他!太岳,这人我是料理了,你那边是不是也松松口,万岁毕竟还小,好热闹。上元灯会,你好歹意思意思,也放点款。” 张居正摇头道:“这事没的商量。户部部款每一文都有用项,哪里能用来放灯?再说,陛下现在还小心性不定,更不能让他耽于享乐,荒废课业。等他到了我这般岁数,这个天下便以安定,国库也已充盈,那时自有金山银海由着他去花,这几年,就且过些苦日子吧。” 看看冯保的神色,他又道:“双林,我知道你是个忠臣,心疼陛下,可你也该知道,这是为了陛下好。当初我要报白燕的祥瑞,你不也是这么劝我,不要让陛下这么小,就对祥瑞太过痴迷么?如今世风喜奢厌俭,若是万岁再带头铺张,风气就转不回来了。为了将来的好日子,眼下忍受一下,也属应当。这样吧,我这府中倒有几个好手艺的,让他们做几盏灯,回头给陛下拿去玩赏吧,比市面上的要好。” 冯保点点头,“那就只好如此了。我这手下也有些人,让他们去做点灯。这事其实好办,难的是陛下身边那些人,没了事做就没了进项,背后怕是要恨死你张太岳了。” 张居正冷笑一声,“放眼大明,恨你我二人者车载斗量,哪里顾的过来?” “是啊,顾不过来。” 两人对视一笑,自天子冲龄即位以来,彼此互相扶持稳定朝局,推行新政以图充盈国库中兴朝廷的种种辛劳,朝野上下的谤语乃至明枪暗箭,尽付于这一笑之中。 冯保又指指桌上的范鱼,“叔大,这个菜不错啊。以后逢年过节,我看这菜少不了。” 张居正摇头道:“这菜……说实话,不对我的心思。” 冯保打个哈哈道:“叔大,你啊就是心思太重,这菜又不是让你吃。只要家里人爱吃,你将就点就完了。再说,这鱼要我说也不错,够能折腾。” “这鱼也没事净给我找麻烦,南京那边这祥瑞一献,少不得又要破费一笔了。” 冯保笑道:“那边已经位极人臣了,这祥瑞也无非是求他家左都督名衔,给了他又有什么?反正江宁那边,就是那个样子,不管他是不是左都督,都是一般富贵,放着顺水人情何必不做?” “还须赏个世子,准食侯俸,否则勋贵们一发要闹起来。”张居正摇摇头,“年关年关,过年如过关,小民如是,朝廷又何不如是?处处用钱,到处用款,这条鱼还给我添了笔开销,可恨。”说话间自己也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块鱼肉。冯保道:“叔大,在外面挑担子难免落一肚子怨气,这是难免的,可是到了家里边,还是得图个痛快。听我句劝,从众。” “是啊,我从众。只要小辈们喜欢,爱吃什么,就随他们去吧。”张居正意兴阑珊地说道,将鱼肉丢入口内,用力咀嚼起来。 是夜,皇宫大内,年轻的万历天子大瞪着眼睛,直视着屋顶,脑海里反复盘旋着母亲那严厉的训斥,以及恩师的怒火,还有那被烧成片片纸灰的爱书。 在被烧毁的东西里,包括半盏灯,灯做的很粗糙,上面画的人物也扭曲不堪,不似人形。于太后盛怒之中,自是难以幸免。 但太后不知道的是,那盏灯是万历自己亲手做的,准备在灯节时,孝敬恩师张居正,博相父一笑。那十万两银子中,固然有一些是小皇帝自己想要用,但也有五分之一是打算为相父办一场大宴,酬庸其为国操劳之苦,庆贺牛痘方这个祥瑞,再以三万银子送给师兄师姐,也算做自己这个师弟的新春馈赠。可如今……这些都成了泡影。 少年的梦想、热情乃至对相父的一片赤诚孝心,在这个夜晚,伴随着熊熊烈火化为尘埃,消散在天地之间,了无踪迹。 除夕夜,皇帝依旧笑容满面的陪着母后守岁,直到深夜才回寝宫,名为张诚的小中官从侍奉着皇帝更衣,趁着二人接近的当口,万历才小声问道:“孟秀呢。” “没挨过去,昨天晚上的时候……就睡下了。” 万历咬了咬牙,“冯保!他的手怎么就这么狠。” “这话奴婢不敢说。” “朕也知道,你惹不起冯大伴,不敢多说什么,不过别怕,经一事长一智,朕现在也学聪明了,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不会再让你们为朕受罪。对了,你替朕办的事,怎么样了?” “回万岁的话,事情已经办妥了,奴婢找了最好的画师,就守在崇文门。只要张大小姐进京,就一定要进崇文门,一准把美人图画出来。” “做的好!”万历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又拍了拍张诚的肩膀,“朕本来是想赏你点什么,可你也知道,如今朕是个什么处境,想赏你银子,也拿不出来。” “奴婢不要万岁的赏,只要为万岁尽忠。” “好,朕记住你的名字了,好好给朕尽忠,朕不会让你吃亏。” 如果范进在此,大概就能发觉张居正、冯保等人的错误所在。万历此时正好处于青春期逆反心理,加之又是九五至尊,家长越是粗暴地禁止其做什么,其越是要做什么。 本来对张舜卿进京只是随口一问,随意荡开一笔,时间一久他自己便也忘了。可是张居正的反应,随后太后的粗暴处置,反而坚定了皇帝某些决心。这种属于心理学的东西,在当下自是无人知晓,自然就没人关注。 师徒、母子、主仆之间,本来牢不可破的关系,现在出现了一道裂痕,虽然裂痕并不明显,但一如一件精美的瓷器,自从裂痕产生,便不再完美。 以当下的情形论,如果有人积极去弥补裂痕,亦不难挽回。可正因为所有人都对少年天子的心性情绪缺乏关照,于是裂痕便理所当然地存在于瓷器之上,在错过修补时期之后,就这么一直地停留下去。无人在意,没人关注。只让其静静生根、发芽……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二章 甜蜜之旅 大年初三,江宁码头。 与唐宋相比,明朝官方的假期极少,昔日那位勤劳的洪武皇帝以自己的精力当作标杆衡量天下人,于是整个帝国基本没有什么休息时间。 即便是新年这种吉庆日子,按照规定,年终封印也只有四天,大年初四便要开印办公。不过随着岁月的打磨,与人类天性想违抗的命令,终于被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所摧毁。在东南之地,时下的衙门早固然初四要开印,但在元宵之前,休想找到人做事。 衙门如此,民间的情形也差不多,除去清楼、酒楼等店面外,商人大多会在初五以后才开始营业,往日吞吐量惊人的码头,新年期间也变得很冷清。即便是苦力工人,在这个时节也大多选择和家人在一起,商人也多去清楼找自己的相识团聚,没什么船只往来。偌大的江宁码头,在初四的清晨,只有只有一支船队在做出发前最后的准备。 这支船队属于城内首富杨家,杨氏原籍徽州,在江宁已经生活了几代,与当地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杨氏先祖最早以经营典当发家,靠着诚信经营,克己守法,逼死了大概几百人命,自己也发了大财。现在杨氏在江宁城内涉足的行业众多,衣食住行无所不包,这支船队上装运的,就是杨记标店向京城输送的布匹。 明朝的标店并非剑侠故事中以武力护送物资的镖行,而是经营标布的商店。当下松江织布工艺为全国之冠,其所织棉布光洁细密,故在商界被称为“标布”。像是松江三林塘因为布匹生意兴旺,在那里交割的布匹就挂以三林塘标布之名,杨家的标店也是如此,与京师里几家大布商都有生意往来。 由于交货期很紧,虽然在年里也得动身,船队的主人家,已经早早上了船。杨记麾下的掌柜、大伙计分别在几条船上坐镇,而主船甲板上,站的是个三十里许的男子。长身玉面相貌堂堂,人生的很出挑。身上裹着一件红色大绒披风,穿在男子身上略有些扎眼,不过东南的风气如此,也不足怪。 人站在甲板上,用目四望,监督着自家伙计的工作。但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在距离自己这条船不远的地方,有阵阵哭声传来。 目光飘过去,便看到几十名男女就在那条船上,有人在朝着船上磕头,有人则将一些包裹顶在头上,向船上送什么。在那条船上,一面写有“广东丙子科乡试亚魁”的高脚牌正在竖起,而在高脚牌旁,则戳着一面大旗,旗上一只大鸟展开翅膀,样子很是威风。 男子看着哭闹的人群,朝身边的人问道:“这怎么意思?凤四爹不是说,范进是他朋友,搭咱的船一路上京么?原本贪图他个名号,我倒也没觉得是坏事,这怎么这么多人在船下哭啊,是不是这人做了什么缺德事,人家不让走啊?” 随行的管事笑道:“回二公子的话,这帮人都是出过花的,原本是在城外花庄里住,后来听说是那里的衙役惹过什么事,差点就断送了这些人的命。再后来就搬到国公府那别院去了,日子好过,又有人伺候,死的人少多了。那些出过花的人大部分也可以回家,但是也有一些或是家破,或是遭了变故,无家可归。本来这样的人多半是要冻死,现在倒好有国公府兜底,全安排在自己家的作坊里做工,您记得年前城里开了个小绸缎庄?有个麻子脸的女人当掌柜的,就是国公府办的,里面的伙计全是出过花的。而这作坊和花庄连那些买卖,据说都是这位广东孝廉范进范公子想的主意,他算是这些人的恩公,他们是来送行的。” 这名男子是杨氏二房公子杨世达,算是杨家少一代子弟中的头马,亦是当代杨家家主杨宝财的得力臂膀。为人很精明,在江宁商界也是有名的厉害角色。听了管家的话,他点点头: “是这样啊,范退思这人厉害着,听说凤四爹搞的那牛痘,实际就是范进的主意。如果那牛痘真有效,倒是功德无量,将来找姑娘时,就不至于碰上麻子了。你说那女人我知道,城里袁孝廉的原配,原本做生意也精明着。可惜自打生了天花,让袁孝廉以有恶疾这一条给休了,接着又娶了个十四的……还是袁孝廉好福气啊。这帮人是该好好谢谢范进,没他,这帮人就算病好了,多半也得饿死。我听说那女人也挺泼辣,硬是带着一帮人冲到袁孝廉家,抱起孩子去种了牛痘。可惜了那一脸麻子,不然……我也得和她近乎近乎。别忙,多给他们会工夫说话,也算咱们行善积德。船行水上,可是得多积点德行……对了,那小娘们弄来没有?” 管家笑道:“二公子放心,早就给捆好了搁到仓里了,您可留神,她性子烈,抓她的时候还咬伤了咱们一个伙计呢。” 男子哈哈一笑,“我杨世达最爱的就是烈马,越烈越带劲。她男人欠了我的银子躲着不见面,以为过了年就完事了?没那么便宜!男人跑了,就让他老婆还,没银子还不得陪陪我?这一路上,就指着她解闷了。对了,跟凤四一块押船的,是薛五吧?你找个机会给我问个路,银子好商量,这小娘们一声不响就落了籍,却没听说有相好,我如果把她娶来当个偏房,那可是好大的面子,这事给上点心,办成了我有赏!” 凤鸣歧的船上,码头上一声声“保重”!“范公子今科高中状元,封妻荫子,子孙满堂!”的呼唤声,透过舱壁,飘入船舱内。 在船舱里,已经由少女变成少复的张舜卿,在原有的美丽中,又多了几分成熟风采,因此更增几分颜色。其气度本来是那种雍容大方的类型,即使听到早生贵子的祝福时,与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害羞,只是低头一笑。对面,那麻面女子不好意思道: “大小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些人大多是粗人,知道的词不多,想起什么好就用什么,不曾想那么多。再说,知道大小姐在这船上,就只有妾身一人,他们只当范公子一人在船上,说话口无遮拦,您可多包含。” 张舜卿笑道:“无妨的,大家也是一片好意,我明白的。这么冷的天,你们还要来送行,倒是让我过意不去。我连国公府都没知会,就是不想让大家麻烦,结果还是惊动了你们。” 那麻面女子,便是当初在花庄内被刘麻子所辱的举人娘子,如今的她,已经是徐家绸缎庄的掌柜,与昔日的夫家彻底没了瓜葛。她手上捧了件新制棉衣,郑重地将棉衣放到桌上,随即起身跪倒,用力磕着响头。 “我们都是苦命人,得了花又遇到那个恶人!若非大小姐与范公子搭救,性命都要断送在他们手里。即便出了花庄,没有范公子安排这绸缎庄和那些作坊,我们不是饿死也是变成乞丐。现在,范公子帮我们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又搞出了那牛痘方,让我的儿子不用受天花之苦,您与公子,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一样。我们没什么可报答您的,大家你出一块绸子,我出一两丝绵,合伙凑了这件棉衣,是妾身一针一线缝的。手艺不好,大小姐别见笑。妾身也知道,相府泼天富贵,看不上这点东西,可是除了这个,眼下也拿不出什么答谢。只能多磕几个头,愿您和范公子长生不老,富贵万年。” 薛五扶起那妇人,张舜卿安慰了几句,那妇人道:“妾身不敢误了公子小姐的船期,这就要告辞了。请公子小姐放心,我们这些人虽然身无长物,但总算还有一点良心,谁对我们好,我们都记在心里。日后若有能报答之处,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也不怕。” 等到薛五扶着妇人下船,范进看看张舜卿笑道:“舜卿,这回倒是让你受委屈了。下面的百姓不知你在,只知我在船里,感激的话全都是冲我说的。要说第一功臣,还得是你,没有你这相府千金做主,我哪里做的成这些事。” 张舜卿嫣然一笑,“范郎与我,还要分彼此么?谢你还是谢我,又有什么分别。其实从小到大,我好话听了不知多少,惟有今天这几声,真让我动心了。在家里听人说民心,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眼下守着这百家衣,倒是能体会了不少味道。” 她的手轻轻抚着那件棉衣,这棉衣外是用宁绸缝的缎面,甚为光滑,不过缎子颜色不同,是一块块不同的碎绸拼凑而成。原本很是寒酸的模样,在女子的巧手搭配下并不显狼狈,反倒是有水田衣那种美感。在棉衣里装填的则是上好丝绵,于民间而言,足称得上一件过年才忍心置办的好衣裳。作为宰臣之女,张舜卿平日里见过的珍宝不计其数,乃至宫**品也见得多了,这种棉衣等闲入不了她的眼,可是今天,这件礼物在女子心中,有了格外珍贵的价值。 她抚摩棉衣的样子,像是在抚弄一件稀世珍宝,玩赏一轴年代久远的字画,动作格外轻柔,生怕某个动作用力过度,对这件衣服有所损害。 一份铭记五内的感激,一份承载着对重生与希望的感激,让这件普通棉衣变得珍贵无比。乃至少女想不出,自己所接受的礼物中,有哪一件能与之相提并论。 纤纤素手,在那光滑的缎面上来回逡巡着,范进看着这个动作,忍不住想起在另一个场合,自己的手在某个光滑所在以同样姿势抚摩的样子。那里的光滑程度,比之这上好丝绸只强不弱。虽然两人自从跨过那道防线,每日缠绵一处,但一念那般场景,范进的心头依旧忍不住燃起如火热情。 张舜卿不知范进心中所想,自顾说道: “退思,其实她最该感谢的人是你,依小妹和国公府那边的想法,多半就是给她些银两,或是帮她跟夫家闹一场,逼她夫家或是娘家接她回去过活,只有你想到给她开个小绸缎庄,让她有份事业。她接到休书时的样子那么憔悴,整个人也没了精神,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她便恢复了神采,说真的,比我在花庄见到她时,人还要美一些。这可不是光是给了她饮食就能办到的事,还是范郎点燃了她的求生之火,所以若说救命活命之恩,还是该谢范郎。” 范进拉住张舜卿的手,“你听……他们还在谢呢,多半是要等到船开才肯走……其实他们应该先谢皇恩浩荡,再谢江陵宰相……” 张舜卿道:“范郎你听,这声音真好听,比起我听过的所有曲子和丝弦都动听。我有个感觉,范郎今科高中之后,会让这种好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响,让咱们大明处处可闻此声。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谢爹爹和陛下?” “身为大明子民,当然万事都要先谢陛下,否则是要被人骂的。其次么,自然要谢过江陵相公,如果没有江陵相公,又哪会有这么个天仙般的人儿在我怀里,我又哪有心思做那些事。” 张舜卿噗嗤笑着,与范进紧紧相拥一处。船上的人并不并知道张舜卿身份,随时可能有人来拜访,这种时候亲热,很有些冒险。但正因为这种环境,让相府千金感到格外刺激,经历除夕那一晚之后,她已经越来越享受和范进一起冒险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棒。 码头附近的酒肆,食摊,基本都处于歇业状态。只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开了门,也没有生意。整个酒馆内,只有一位年轻而英俊的贵介公子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是一张已经断了弦的古琴。酒馆的老掌柜在旁劝慰着: “公子,你离的这么远,弹琴是没用的,船上的人又听不见。既然有话想说,为何不追上去,说个清楚呢?或许把话说开,就云开雾散了。” 年轻的书生摇摇头,“我弹琴送行,只是为了了我的心意,不是为了让她听到。正如那些话,说了没有意义,徒乱人心而已。情到浓处需放手,断了这段念头,才能真的放开怀抱,去社稷为苍生做些事情。我已经看开了。” 老掌柜长叹道:“公子,你别骗老朽了。老朽虽然是公人,于音律却也略知一二。您的琴声里,有相思。” “是啊,有相思,不过相思无益,有亦无用。一如这琴……”书生指了指这张琴,“知音已去,天下还有谁配听我刘勘之弹琴,谁值得我为她相思?这琴,没用了!” 一道白虹闪过,那张古琴应手而断,剑锋嵌入方桌之内,兀自剧烈颤抖,发出阵阵嗡嗡之声。刘勘之看看宝剑,摇头道:“终究不及龙泉锋利,否则连这桌子都可以劈开的。范退思,你拿着龙泉,就要保护好小妹,否则……我不会饶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忽然一阵晃荡,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古琴、宝剑,也染红了他如雪白衣。 大船在水手的吆喝声中,解缆北上。城内,魏国公府的马队后知后觉地向码头追来,码头上,天花庄的病人依旧在磕头焚香,为恩人祈福。酒店的老掌柜手忙脚乱地抢救刘勘之,吩咐着手下去找郎中。 于此一切全不知情的张舜卿,此时只沉浸在与爱郎的柔情之中,开始了自己的蜜月之旅。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三章 扬州 红日当头。 虽然过了春节,但扬州的天气依旧寒凉,即使沐浴在阳光里,也未必能感受到多少暖意。由于两淮盐运使司设于此,加上购买淮北盐方便等原因,自叶淇变法以来,扬州就成了盐商的聚集地。 这些商贾是当下大明最有钱的那一部分群体,由于他们的入住,整个城市的经济也就繁荣起来。以陕西商帮为主力的盐商团体靠着食盐生意大发横财之余,也很乐于享受,往往为了求一时舒适或是面子,便会把大把的金银砸下去铺场面。有了这些金主存在,本地人想要谋生也就比较容易。 城里人靠着帮工,总是可以找到伙干,扬州三把刀天下有名。外城和乡间的百姓就略差一些,但整体而言,也比大明其他城市同阶层的人生活的容易即便是做苦力,其身上的衣服补丁,也比别处少些,脸上的油光也多。 由于淮盐在扬州起运,一过了年,就有大批盐船在此等待装船。除此以外,作为运河重要节点的城市,漕船货船云集,沿凤凰桥、壁虎桥、东湾闸、西湾闸、金湾闸……—道道依次排开,等待过闸的船队排成长龙。 盐商本人是不付这个辛苦的,冬令时节,都去找乐子,或是去清楼,或是去澡堂。最近广东这边销过来的煤炉烟囱大受欢迎,盐商大量购买在家里使用取暖,比起炭盆来,不管是安全还是实用性都更强。于是运煤的船也就多起来,水面就更为拥堵。 杨世达娶妻扬州八大纲商之一,大盐商宋国富家的姑奶奶为妻,扬州是内亲地头,不管生意多忙,到了这里也得下船拜望妻舅敷衍场面。宋国富是当下扬州八大纲商之首,即使在一堆富商里,也是极出色的人物。起居豪奢不输王侯,行事最讲场面,明知到妹夫急着进京交割,还是硬把人留住,吃花酒赌钱吃大菜,三天不肯放人。 杨世达经商厉害,人也好面子,该敷衍的场面不会推辞,是以庞大的船队只好在水闸那里停泊足足等待几天。 宋家的人也曾经来请,想把凤鸣歧等人请下船去,宋国富也是与凤鸣歧认识的,但被以保护货物为名推辞,这条船上的人都没下船。宋家每天会派人送大批饮食,另外有的是贩卖特产、小吃以及熟食的小船在船队间穿梭,吃喝上倒是不用担心。 杨家的伙计以及自家护院闲来无事,就凑了一起赌钱,闹的乌烟瘴气。还有人把粉头流鹰叫到船上来,还丢了些棉布,闹的颇不成话。杨世达对下人这方面管理的不严格,只扣了当事人月钱,不追究什么。 几个输光了钱的伙计,看着时辰差不多,就凑到甲板上,看向凤四的坐舰,等待着看仙女。这也成了这些伙计护卫无聊时,最大的消遣。 那艘大船上货物数量不多,但价值却最为贵重,内中很有些要紧物事不容有失。凤鸣歧亲自坐镇,还有那位广东来的范公子在那,杨家自己的伙计工人反倒是不在船上,就只能找些最佳观测位置来看。 窥伺内眷,本来就是不礼貌的行为。何况凤鸣歧一身武艺江南无敌,本人又是黑白两道都混的那种人,得罪了他,下场也不会怎么好。一干伙计们都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免被其发现。但是谁也舍不得不看,只因为,那女人实在太美了。 大船的甲板上,两个年轻的女子如约出现,向岸上指点着,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身着缎面绒袄的少女相貌亦是俊美,平日里也可以算做美人,但是在同行女子的光芒下,就显得黯淡无光。 仙女一身白狐裘衣,头戴风帽,模样固然倾国倾城,气度上更有一种贵妇的从容与大方。几个杨家大伙计小声把这女子与杨世达的妻子,家中那位最美的女人私下比较,不管多拥护自家少奶奶的人都得承认,她比起这位来,实在颇有不及。 两个女子十指紧扣,模样亲昵以极,一看而知,绝不是单纯友谊二字可以形容。只是当下大明风气开化,不但允许男子做契兄弟,女子磨镜也没人会去管。只是有几个眼尖伙计隐约觉得,这两个女子里,姿色略逊一些那个,长的很像那位广东范老爷,可是这想法自认荒诞,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只静静地看,脑海里做些幻想。实在熬不住的,便借钱下船去找女人。 张舜卿身份特殊,并不适合让杨家人知道,就连她与范进的交往,也还是个秘密,除了徐家人以外,其他人多半不清楚。凤鸣歧也只说是江宁一位大贵人家的女眷随船,再具体的消息没泄漏。江宁这地方藏龙卧虎,达官贵人无数,能当起大贵人这个称谓的不知有多少。杨家只当是某位官员或是勋贵家的女眷与范进相好私通,杨世达本人也是最好钻营此道,只当范进是个知己并没疑心。 本来张舜卿最好是一路躲在舱里不露面,范进也该利用这旅途时间读书温习,做考前最后冲刺。但是两人这次北上,情形类似新婚夫妻蜜月旅行,书固然读不进去,让人闷在舱里不动,也是难以做到的事。张舜卿终究年轻活泼,还处在想玩爱玩的阶段,再加上扬州富庶繁华,忍不住便要出来。 她想做什么事,其他人当然拦不住,不过为了避人耳目少惹麻烦,还是采取了一些措施。范进做了个女子打扮,俨然个美貌佳人,与张舜卿同进同出,白天做些亲热举动,如果被邻船看到,也只当两个女子做此闺中把戏,倒不至于太奇怪。 范进伸手指着码头,又指向停泊在四周的船只道: “若说繁华,江宁或许更胜一些。要说富庶,却不及扬州了。人说富贵不过帝王家,可是在大明,皇帝的银子也未必有盐商多。商人河下最奢华,窗子都糊细广纱。急限饷银三十万,西商犹自少离家。这就是群会走会动的金矿,一群商贾就能撑起一座城市的繁荣,这便是他们的财力了。” 张舜卿将头靠在爱郎肩头,尽情享受着蜜月之美。她看着那些船只,又看看岸上的人,点头道:“以前听几位世伯说起过,扬州纲商以三千万两银子为窝本,年得子息九百万,而户部一年岁入也不过二三百万。爹爹推行新法,四处筹银,也只是让户部多百八十万进项。盐商富可敌国这话不是形容,而是他们确实是有这么大的进帐。尤其天下之盐,以淮北盐为冠,是以扬州盐商又是天下盐商中最富贵的一群。自朝廷废开中法之后,他们便日渐富贵,像这扬州的城墙是他们修的,连扬州的三营士兵,也是他们出银子来养。不过他们平时使银子如泥沙,可一到朝廷要银子时就百般推委,年年盐课都是个大亏空。” “很正常,他们愿意用银子打点主事官员,也不愿意完课交税。后者是个无底洞,填不满。前者收买几个人或者一群人,相对要容易的多。我们广东的盐道衙门也是极阔的,不过比起扬州来可要差的远。” “范郎你在广东搞的那个琼盐晒盐法,食盐质地不是说比淮北盐只好不差?那以后广东的盐强过淮盐,广东的盐商便要富贵起来,到时候这些盐商的好日子就没有了。” 范进笑道:“哪那么容易。粤盐行销省份有限,交通也不便当,即便是比淮北盐好,也未必能有淮北盐出名。再说做盐这一行,总归还是看关系说话,粤盐商人的权柄比起淮盐商人差太多了。够体面的盐商,谁在京里没有几个靠山。就像这盐商宋国富,他的关系是武清伯府,武清伯讨来的盐引,听说全寄放在他那,由他负责经营,李国老只负责到年收银子,除了他还有嘉善公主驸马许从城,也是宋国富的靠山。有这样的靠山在,盐引啊,行盐啊,谁又真管得住他了。” 张舜卿在范进耳边轻声道:“宋国富这个人,我也是知道的。我大父也把盐引放到他那里吃利息。他这人很会做人,一方面人送绰号活财神,富可敌国,另一方面却懂得向人借钱做生意。朝中许多大臣都是他的债主,我大父就放了几千两银子的债给他,每年的子息钱与本金相去无几。有这许多债主在,他的生意自然就好做,支盐方便,更没人敢催他的课。” “这……”范进笑了笑,“我倒是不知道这一点,这生意人么,心眼灵活是基本素质,他头脑如此聪明,活该发财。” 张舜卿笑道:“范郎不必多心,其实大父的一些作为,父亲也不怎么支持。只是父子纲常,父亲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由他去。再说这盐总得有商贾来贩,不是宋国富就是别人。当年安氏为盐商之冠,现在便换成了宋氏,一如朝中大员一样,人可以变,但那个位子上总是要有人。” 范进道:“宋国富是徽州盐商的头马,每到支盐的时候,便是运司也要看他脸色。这人能赚钱能借钱也会花钱,就拿纳妾来说,每年必纳四妾,与四季更替契合。大多是一时新鲜,买到家里宠幸一两次就不在理睬。去年的时候就放出话来,说是今年要纳个富贵威武四房姬妾,倒也是会享受的。” 张舜卿哼了一声,“不曾想此人如此胡作非为,小妹看来,他如此纵情声色,财富必不长久。再说富贵威武……富便是找商人家女子,武的话,便是如薛五一般习过武功的女子。威么……多半是找个河东狮来,就是这贵,简直可笑,都已经做人妾侍了,还有何贵字可言?多半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噱头,好来标榜身价。商人粗鄙无知,纯粹闹笑话。” 范进道:“是啊,我也琢磨着这个贵字不可解,实在想不出,他能找到怎样的贵妾。” “就算找到也没用。他纳那么多姬妾,早晚要吃大亏。到时候哪个女人耐不住寂寞,私下去找男子相通,不还是他自己倒霉?所以我说,便只有一个娘子,才是最好。今天富贵威武,明日文武状元,若是家里夫人发作起来,一准让他去跪算盘。” 两人说笑几句,张舜卿叹口气道:“父亲每每为国用不足殚精竭虑,劳心劳神。可是这些盐商却能安享富贵,享乐无度,两下比较做首辅反倒不如做商人来的舒坦了。” 范进道:“自古来盐铁都是朝廷命脉所在,其实像这盐本是朝廷的财赋根基所在,当日废开中改纲引,亦有其原因所在,不能叫错。不过当下看来,也是该到了变一变的时候。盐商日富朝廷日穷,百姓食而不知味,像广西就被称为淡食之省,就是盐价太高大家吃不起。老百姓嫌盐贵要骂朝廷,可朝廷实际没得到这个好处,白白替盐商背锅,这口锅背的冤枉得很呢。” “范郎所言家父也曾不止一次说过,只是盐商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没有万全之策,不好轻举妄动。朝中有不少人为他们说话,就连宫中……算了,这话一时说不清。等到范郎这科高中放了官,便知道其中厉害。” 范进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远方的城墙、码头上的工人,以及那些在大船间穿梭往来贩卖食物蔬果的小舟道: “卿卿,我这科若是高中,他日就用十里繁华做你的聘礼。富甲天下的盐商,金山银海,全都做你的聘礼好不好?” 张舜卿紧握住范进的手道:“这些俗物要它做甚,只要退思在就好了。” 岸上,好不容易从赌桌上下来的杨世达,哈欠连天的向船上走着,其内兄活财神宋国富在旁相陪,郎舅两人说着闲话,宋国富鼓励着妹夫有赌不算输,回程时再来报仇雪恨的话,正待上船。他猛一抬头,却正看到两个女子的侧脸,随即,人便呆住了。 立了良久,才向杨世达道:“妹丈,船上这两个女子,是你的妾室?” 杨世达哼了一声:“令妹什么脾性,你这个做兄长的还不清楚?可能容的下我纳妾?这是广东举人范大老爷的内眷。” 宋国富点点头,“原来如此。妹丈你看,那穿白狐裘的女子不但人美,更有贵女气息。尤其看她体貌神态,分明是刚刚被男人收用过不久,正是热情如火之时,这时收入房中,必可令男子快活赛神仙!这范孝廉要多少银子才肯割爱,让他开个价,我买了。另外我家中四十八房妾侍任他挑选,就算都带走也没关系,我只换这一个就行,富贵威武本以为是凑不齐了,没想到老天开眼,这就把个贵女给送来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四章 水盗 于船下宋国富与杨世达的交涉,船上人并不知晓。等发现杨世达回来,张舜卿便与范进转身回了舱,并不知道在下面,郎舅两人口角了一番,险些闹个不欢而散。 与宋国富不同,杨世达能作为杨家二代头马,自身的工作能力总是有的,看人的眼光也不至于差劲。虽然不知张舜卿真实身份,但看的出来,其出身必是高门大户,贵介之家,与范进也是情热的很,不可能委身到宋家为妾。而且这人是凤鸣歧的客人,自己已需要考虑一下,这位白门凤四的面子。 原本凤鸣歧以一身强横武力称雄于东南武林,算是侠林中翘楚,又教授了不少弟子,于士绅商贾亦有些影响力,不过像杨家这种大商人倒也不至于在意他什么。可是牛痘方的研究,让凤鸣歧的身份陡然提升数倍,已经可以登堂入室,参加魏国公的新年宴会,即使杨家这种大富豪现在也不敢随便得罪这样的人物。 牛痘方虽然没有正式推广,可徐家为了造势,已经散了些风声出去。加上一些人当试验品的事,杨家也是知道的,知道这防天花的法子基本成功,这两三年内可能就要推广开。于朝廷之中功劳,自然是徐家为大,可是在民间乃至江湖,则是凤鸣歧得声望更多。 普通百姓、江湖武师、绿林中人,谁都有可能面临天花的威胁。这方子一旦普及开来,凤鸣歧就能算是民间万家生佛一般的人物。 生意人素来重视民望,一旦凤鸣歧这种人在民间散布对杨家不利的消息,生意便不好做。对比而言,宋国富这个内兄能给杨家的帮助并不大,两下权衡,他自然不会真的出来给宋国富帮什么忙。 两人小小冲突了几句,宋国富见事不成,就只好关照着水闸上要紧开闸放行,把杨家的船队放过去。 船一过闸,就是凤四的本事,早有人拿了他的名贴先上岸拜客,很快就有些穿短打或是劲装的大汉上船拜见。两下吃喝谈笑,岸上就有大批苦力纤夫赶来,拉纤过河。 这些人都是粗豪之辈,嗓门大,言辞粗鄙,范进与张舜卿虽然在内舱不露面,也能听到声音。张舜卿道:“真没想到,一介江湖草莽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本以为这次进京不管怎么赶都会误了时辰,现在看来,只要姓杨的别再有这么多缠人的亲戚,咱们进京不但误不了考期,还能早到几天。” “是啊,凤老的名号真好用,运河一见凤字旗,纤夫水手都给面子,先拉这条船的纤,其他船只也要让路。也别说,为了咱们他真搭了不少人情进去,否则也没这般快。这些客人,说不定有的就是绿林中人,欠他们的人情,将来说不定是要用血来还的。” 正在此时,外边凤鸣歧的声音传进来: “霍老三被人做掉了?江湖代有人才出,各领风浪三五年。真没想到,霍老三这样的凶人,也被人砍了。本以为这次进京顺风顺水,现在看来还真要加点小心。” 外面几个粗喉咙的人又说起了其他江湖掌故,于江湖火并的事并没放在心上。等过了一阵薛五走进里舱,才从她嘴里得知,这还真是个于自己有关的坏消息。水路上不大平静,已经有船遇匪遭劫。虽然不曾伤了人命,却损失了不少财物,还有几个女眷被掳了去。 扬州到淮安这一片原本的水上头目,亦是与凤鸣歧极相得的水上豪杰霍铁肩,死于绿林火并。现在这片水域盗贼头目是谁还搞不清,连凤鸣歧这种老江湖都有些摸不清局势。 自永乐靖难,定都于北,米粮物资主要都依靠南方,漕运就成了维系帝国正常运转的大动脉,于运河的安全也就高度重视。但是这条运河实在太长,中途又有大量水网沟汊,不管怎么用心,总是会有绿林中人对运河上每日周转的物资动手。 再者对大多数穷人来说,过年如过关。每到新年里,便有人因为还不上债而被逼自尽,或是铤而走险做了强盗。淮安一带纵横交错的水网里,从来不缺少打出替天行道旗帜,从事杀人越货勾当的江湖好汉。 这年月长途旅行,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于书生或是女子而言,这种危险性就更高。通常而言,这种绿林蟊贼对相府千金是没什么威胁的。可眼下张舜卿与范进同行,并未知会沿途官府,身边的保护力量说到底就是凤鸣歧父女加上杨氏商队自己的护卫,如果真遇到水盗还是有些危险的。 范进皱着眉头问道:“这么说来,那确实有些危险,要不这样,我们干脆回扬州去,在城里等几天。既然水贼头领换了人,凤老讲交情就不容易,我看还是向官府要兵护送吧。” 张舜卿摇头道:“不妥。官府行事缓慢异常,尤其在年里,各衙门都没人愿意干活,何况是剿匪?就算真强迫他们出兵,也不过是虚应故事,起不了什么作用。” 薛素芳道:“其实扬州的官兵还好了,真要是打,也是可以打的,就是看值不值得。扬州的官兵主要是盐商供应钱粮,保护的是盐滩再有就是盐商安全。让他们拉队伍出来剿匪,不能说不做,但是用多少心就没法保证。大小姐说的对,我们还是继续向前走,只要加小心就是了。毕竟我们也有不少人手,也不至于真怕了强盗。” 范进道:“有把握?” 薛素芳一笑,“按干爹说的,所谓交情,也是打出来的。若不是当初打服了霍铁肩他们,又怎么成的了朋友?身上有功夫,就不怕人惦记。大不了就打一架,先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这不是好啃的骨头。再给他们点好处,也就平安无事了。” 范进皱着眉头道:“这些水盗,多半就是饥寒交迫的农夫,身上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这几条船上的棉布对他们的重要性不输于粮食,为了这些布,他们是可以拼命的。跟这种人打,很麻烦。” “要布就给他们布了。其实委托干爹保护的是这几条船顺利到京城,不至于出大闪失,而不是不能出闪失。沿途中转,布匹落水受潮,又或者遇到风浪,难道也要我们承担责任?所以在接单之初,干爹会向主家要一个合理损失额度,这个额度内损失的布匹,我们不承担责任,这里就包含了买路钱。但是买路钱不能上来就给,那样他们就会认为我们太弱小,想要吃掉。只有先打服他们,再给他们一点布,这交情才能建起来。” 范进点头笑道:“凤老英雄不愧老江湖,范某佩服,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两条船如果也有凤老这样的老江湖在,也不至于出事了。” 薛素芳笑道:“那两条船上只有自己家中几个家生奴仆,学过几手拳棒,却没经过战阵,又不懂江湖规矩,平素对付蟊贼还行,真遇到绿林人剪径就不顶用。现在最主要是防着强盗们绑肉票,要是有人质落在对方手里,事情也会很难办。整个船队的人手不少,高手却有限,干爹想做个调度,把各船上要紧的管事、杨家二爷以及一部分确实能打的护卫,都移到咱们这条船上。保证这条主船不出事,人多混乱难免扰了小姐休息,还是请大小姐多包含。” 张舜卿点头道:“我明白的,权宜之计自是无妨,也请凤老跟他们知会一声,自己检点些,别把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到我这里聒噪就是。” 薛素芳点头道:“这应该是不会了。这位杨家二爷啊,也是够要命的,不过好在他倒不是不知道好歹,跟他说一回,就知道了。” 杨世达的为人倒是不错,虽然也想过撩拨张舜卿,但碰了几次壁后,也就知道适可而止,转而攻略薛素芳。他本人也是闲不住的,随船带了个女人,相貌姣好气质也不错,可是上了船就在哭,偶尔还被打骂,闹的很不成话。 后来问了下才知道,这是一个赌徒的老婆,丈夫欠了杨家的高利还不上,人逃掉了,老婆就被捉来抵债。说是到杨家做下人,却被杨世达趁机霸了身子。女人性子刚烈不肯屈从,据说杨世达爱的也是她这点。了解了原委,张舜卿就更是厌恶,只是这种事在大明属于灰色地带她也不好干预,只好眼不见为净。 薛素芳自知其所指,“杨二爷这人是有些冒失,但是并不糊涂。只要把话点到了,他自然知道尺度在哪。当然,大小姐与范公子,也要委屈一点,只要过了淮安到徐州这一段水路,其他也就好办了。” 当天下午时分,各条船上坐镇的管事、大伙计就开始搬家。杨世达是最后搬过来的,他走惯了生意,见的事情多,强盗又没杀到眼前,其实倒不怕什么。反倒是高声宣嚷着自己学过武艺,纵然遇到强盗自己也不在乎,于安定人心上倒是颇有作用。 比起他们来,范进倒是认真多了,先是将关清和范志高叫来做了安排,又到甲板上与凤鸣歧商议着布防的事,回来时,已经到了晚饭时分。他和张舜卿的饭照例是关门自己吃,桌上的饭菜也格外丰盛。 见他回来,张舜卿问道:“范郎怎么对这群蟊贼这么上心,他们再怎么厉害,也无非是水盗。我们这支船队规模不小,青壮男丁几百人,还有凤老这样的高手在。运河上也会有士兵巡逻。水贼只要不能轻易得手,就很难脱身,他们也不敢打这种大船队的主意吧。” “话不是这么说,杨家是有不少护院,里面也有高手。不过升平之地的高手,跟这边的人是不一样的。修为身手是有,可平素多是与人讲手不是拼命,很少见血,更不会杀人。这边的情形就糟糕的多,盐商和城市居民好过,乡下人生计就艰难了。运气好的进城闯码头,或许能吃口饭,大多数在乡下的,多是靠天吃饭,大多数时候都是吃不饱的。为了一个馒头就可能动刀,为了一口吃喝杀人,都是有可能事。这样环境下出来的人,武艺修为另说,动手是会拼命的。一旦强盗动手,损失一两船货倒无关紧要,可是娘子千金之躯不容有失,我哪能不用心。” 范进边坐下边道:“如果是我做主啊,就干脆舍一条船当诱饵,集中兵力在咱们这几条船上,打起来的时候拼着被他们劫走一两条船,人得了好处就退了。将来再花钱打点,请官兵出面平了他们。杨家的关系是守备中官黄恩厚,跟徐家不算一路。我这个举人说话他们会给面子,可是也就是给面子,这么大的事,不会听我的。把我请去,是知道我在罗山办过军务懂得行军布阵,请我指挥一下布防。开玩笑,就这点人手,又不是受过训练的经制官兵,能布出什么靠谱的阵势来?摆个样子差不多,真打起来还是得看凤老的功夫。” 张舜卿看看他腰间,眉头微皱旋即舒展开来,若无其事的问道:“范郎的宝剑,似乎换了?” “是,刘兄送我那口是宝刃,锋利非凡,我拿给了薛姑娘用。她很有些膂力,弓能开一石四斗,用那剑没问题。交手主要就靠她和凤老,多一件利器就多一分把握,所以把剑和她的剑暂时做个对换。” “哦?是这样么?那将来还要不要换回去啊?” 范进笑着上前牵住张舜卿的手,将她搂到怀中道:“怎么,吃醋了?” “没有啊,就是随便问问么。薛姑娘对我有恩,我怎么会吃她的醋。” “不但吃醋,还说谎。明明是你看我们两个换剑,就想到互换表记上去了。你个小醋娘子,我说过了,我们就是临时换一下,等到了天津就要换回来。既然娘子不喜欢,这剑我就不用,我有倭刀!” 范进说着话,推开张舜卿,将随船带的倭刀、短铳都取出来摊在桌上。“按说呢,咱们这船上都是杨家人,护卫也都是杨家最得用的那批,打起来肯出死命,身手也不坏,不至于出问题。可万里就怕有一,一旦有事,我有这些就能保护你。” 张舜卿本来是才女,于武事并无兴趣,对武人这个团体也谈不到好感。可是看到范进摆弄武器的样子,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只要这个书生在自己身边,便比十万大军护持还有安全。 这大概就是成为亲人之后,才有的归属感。不管心里如何不想承认,她也知道,自己算是被他吃定了。即使他真的和薛五有了什么不清不楚,自己多半只会恨薛五,不会恨他。 从后面环住范进的腰,将头靠在范进背上,少女小声说道:“对不起……是妾身嫉妒了。” “这不是嫉妒,是爱,我明白的。女人爱男人,和男人爱女人一样,都有着排他性。我不会怪你。” “排……怪怪的,范郎总是有很多奇怪的词句说出来,反正你不怪我就好了。还有啊,薛五的那把剑你给我,不许你用。” “你要宝剑干什么,你又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也可以拿来舞啊。我虽然不会剑舞,但却会舞剑,等吃过晚饭,我舞剑给范郎看好不好?如果舞的不好,郎君教我。她可以为你做的,我都可以做到,总之就是不许你拿她的剑,你握的剑柄是她握过的,不就像握她的手一样,这绝对不行。” 范进笑道:“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有点怕了,你知道么,刘兄把剑给了我之后,我天天练习,还摸来摸去的……你这么说,我晚饭有点吃不下去了。” 张舜卿也忍不住笑道:“这有什么,翰林风亦是雅事,我倒是乐见其成。” 两人说笑之间,敲门声响起,男子在外道:“范公子在么?杨世达前来拜望,方才布防的事,我觉得还是有些草率。我带了南酒来,咱们好好聊聊?” 房门开处,一身崭新衣袍,头簪金花,腰带嵌七宝的杨世达,就看到了手里提着火铳走出来的范进。范进脸上带着笑容,很是亲切地问道:“杨兄,你带了酒来?那最好不过了,请进来喝一杯吧?” 视线从范进身边溜过去,只见那朝思暮想的美娘子手里提着口闪闪发光的宝剑冷眼向外看着,那眼神却比宝剑更锋利,比外面呼啸的北风更冷。而桌子上,则是一口出鞘倭刀烁烁发光,再看范进笑得灿烂,洁白的牙齿一如那刀锋剑刃,目光虽然亲切,但加上他手上摇晃的火铳,总让杨世达联想到某些很可怕的事。 干笑几声,慌忙摆着手道:“算……算了,我想起来还有事,告辞!咱们改日再喝啊。” 一路几乎小跑着回到房里,房间里那女子依旧在哭哭啼啼他却顾不上调系,只坐在那擦着冷汗,不住嘀咕着:“疯子,两个都是疯子!简直比强盗还吓人!”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五章 镖局蓝图 风吹云动鲜血流。 初春时节,熊熊火焰带来的不止是温暖,也有象征着死亡的寒意。 预想中的袭击,发生在第二天中午时分,船还没达到淮安,便有强盗杀出来。盗贼事先在水里埋了木桩,扯了铁链,一见到船来就绷直链子让船身受损进水。呈雁形前进的船队,首船一下子就遭了殃,就在水手与船上的护卫忙着抢修船体,转移布料时,强盗从港汊里划着小船冲出。 伏击的时间和步骤安排的不错,但是袭击者的阵容,却让在船上督阵的杨世达长出口气,连那些杨家护院也都彻底放了心。 所谓的盗贼,只是二十几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衣衫褴褛身形单薄,一脸营养不良的模样。手上的武器除了棍棒就是农具,间或有斧头或是菜刀,这种阵容即便是杨家那些没经过战阵的仆人家丁也不会放在眼里,更别说那些会武功的护卫。 凤鸣歧上前说了两句场面话,露了一手功夫,想要让这些人知难而退。却不想这些难民一样的人发了疯一般往船上冲,只喊着,“布!我们要布做衣裳!我们要活下去。”其他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江湖黑话也一窍不通,到了这一步,除了打也确实没有办法可想。 举手投足间,将两个敌手打飞出去,凤鸣歧也发现,这些人固然有血勇,但是没什么高明武艺,身体素质也不好,纯粹就是饥民。杀这样的人没有意义,还白白结仇,连忙喊着手下留情,可是杨世达大喊道:“弄死他们,杀光这群穷鬼,也让其他强盗看看,敢打我们杨家主意的,是什么下场!” 人命关天,正常情况下商人不管有多少财富,也不敢随意杀人。可是运河上遇匪,自卫时杀伤,到了衙门里官司也不难打。杨家财大气粗,他既然发了话,手下就敢下手,杨世达甚至找手下要了一张弓亲自朝着饥民射箭。 他箭术还过的去,发五箭,总算射中了一个饥民。看着目标手脚挥动几下,最终一个倒栽葱掉到水里去,他哈哈大笑着看着身边那面无人色的美妇:“看见了么,这就是本公子的手段!你若不好好侍奉我,将来见了你那男人,我也不用他还钱,就只一箭结果了他!” 强盗来的快去的快,死伤过半之后,发现根本冲不进去的难民开始狼狈着撤退。但是在战斗中不知谁点了火,两条带火的小船冲进了杨氏船队里,固然没有火烧赤壁,也有两条大船不同程度受损。要确保接下去安全,就只能就近停泊先行抢修。 范进的脸色阴沉,并未因战斗胜利而欢喜,凤鸣歧只当他担心时间,在旁开解道:“范公子不必担心,杨家随船带了熟练工人,修船的速度很快。而且包括船底受损的船,都没到异常严重的地步,我想有一晚上加半个白天怎么也能修好,老朽再托几个朋友,随后的路上让咱们的船抢先,保证误不了公子考期。” “凤老言重了。各位英雄浴血搏杀,已是不易,若是小生再嫌弃耽误时间,就无心肝。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哦?那范公子担心的是?” “凤老不觉得,这些强盗太弱了么?他们甚至都不能算一群强盗,您觉得这样的人,能杀的了霍铁肩?” 凤鸣歧点头道:“范公子担心的事,其实老朽也想过。不过范公子不在江湖,对于江湖里的事并不十分清楚。霍老三虽然是水路大头领,其实也只是个盟主。下面小寨主很多,大家各自都是一方之雄,认他做大哥,把他捧到这个位置上来而已。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或许只是有人觊觎他的地位,来了一场火并,这在江湖中,也是最常见的事。那些人抢去当家位置,不代表就敢来找我们麻烦,毕竟老朽的凤凰旗挂在那。二十年前,老夫等几个结拜兄弟大战淮安府,连败他们水上十九位当家,这些事他们应该还没忘。应该不至于不给我面子。新下水的强盗,也就是这种水平了。” 他笑了笑,“老朽明白范公子的意思,可是绿林中人性子直,没脑子,没有读书人那么多心计。计谋之说,都是写在话本上的,绿林人其实不懂这些,骄兵计这个,我看未必会有。再说,这帮护卫都是在家练功夫,真正战阵经的少,没见过血。不管怎么布置,士气上还是不大靠的住。这回打了个胜仗,让他们见血,知道盗贼不难对付,就算再有强盗来也敢打,这对我们而言就是好事。即使真是强盗用的什么计谋,也对咱们有利无害。” 范进道:“小生是书生,江湖事知道的少,见识不足,让凤老见笑了。只是我觉得,杨家的人有些得意的过分了。” 一开始听到强盗的事,杨家人是很小心的,有些时候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可等到打过这一阵,放松的又有些过。杨世达临行时,宋国富很送了些好酒,他又买了不少肉食,现在分发下去给船工水手以及护卫们吃喝。 一场杀了人见了血的战斗后,让部下喝酒吃肉鼓舞士气,原本算是驭下术,也不好指责。但是犒赏之余没有约束,仿佛一切已经平安无事,护卫喝酒没有节制,还有的凑在一起赌钱,在范进看来,这就散漫的过头了。 凤鸣歧道:“范公子没跟他们接触过,这些人就是这个德行了。想要用条令约束他们太难,又不是军汉,哪受的了约束。再说杨二爷自己也是好赌好玩的性子,下面人也是顺他的意。依我看,今天晚上他就要找女人来陪酒了,八成是连唱带闹,大小姐那边还请范公子多帮着劝一劝。” 范进点点头,忽然问道:“凤老,大户人家尤其是商人出行时,多是用家生奴,或是家中身强力壮练过武的仆人伴当随行,可曾想过雇人护送?” “想是想过,不过不好找人。这种人首先要知根底靠的住,其次要有功夫,最重要的是到了地方还要有办法回来。否则单程前去,找不到生意,回来的路费怎么解决?这样几个条件算下来,除了自家奴仆其实也没什么人可用。再说,也不是每个练家都有真才实学,在家里怎么讲手都可以,到了外面动手,未必镇的住场子。所以大商人出门,就只能多带护院或是家仆,一般人,就只好成群结队才安全些,若是官府里有关系的,寻一面牌票来,就能支差。” 范进笑道:“牌票的事是不用想了,我也有两广总督衙门给的火牌,幸亏没用,否则连凌制军都要受连累。江陵相公眼下要严查滥用牌票驿站,谁撞枪口谁遭殃。眼下商贾往来频繁,货物运转越来越多,我倒是觉得,这里有个生意可做。来,我们到船舱里慢慢谈。” 杨家的船队找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僻静港汊停住,开始修补船只,喝酒吃肉赌钱。一条小船离开大队,开始到附近去找游昌陪宿,还有的去找附近的集来采买物资,准备大吃大喝一顿。 被杀的强人尸体,就这么挂在船两边,说是要当个战功来显示,还有几个被捉住的俘虏,被凤鸣歧要去几个审问,还有几个则被杨世达留下交给手下打,打累了便捆在船上任冷风去吹。说是到了淮安城交给官府,其实到不了地方人就没命了。 在港汊附近,几块石头后面,几颗头探出来向这边看,随即又缩回去道:“凤四这么大岁数,身手还是那么厉害,这笔生意做不做的成啊?为了几文钱丢了命,不值得的。” “大家收了定金的,你现在说不做,怎么交代啊?人家手眼通天,到时候拿银子砸也砸死你了。霍铁肩那么厉害,都被弄死了,听说就是不想把女儿卖给那边,结果连命都被买了,这么狠的人你敢惹?白门凤四武功再高也就是一个人,到时候武功高的兄弟围着他打,不求能赢,只求拖住一时三刻,腿快的下去抓人。我们抓了人就跑了,他一个人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再扫一次淮上水寨,跟咱们又没关系。” “那面光说抓漂亮女人,却没个模样,怎么抓啊?” “管他那么多,见一个抓一个了,反正那边出钱爽快,只要人好看就肯付钱。抓住之后,大家先泄泄火,再交给那边。这种事大家做那么多次了,上次那个什么白雪柔,还是什么女侠,照样叫咱们亲爹。做了这么多次,这次不用怕吧?” “是啊,要想在这片地方混,那头就得罪不得。再说那边不是说了,那大船上有些红货价值可观,到手就是笔大财。到时候见女人就抢,见好东西就拿,快进快出就好了,不怕他凤鸣歧怎么厉害。就是记住一条,不许杀这船队主人,否则大家都没命。” 船舱内,凤鸣歧与薛素芳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范进,听着他侃侃而谈。张舜卿虽然对薛素芳看自己男人的神态很不满,但也为范进能轻松折服凤鸣歧这等武林高手,以及随便就能想出的妙策而心内欢喜:我的相公本就该无所不能,也只有这样的好男儿,才配的上我。 范进这时刚好说完自己的构思,朝凤鸣歧笑道:“这生意大概就是这样了,杨家开的是标店,督抚疆臣手上有标营,我想的这生意,就叫做:镖局!等到镖局开起来,那些大户人家的仆役啊,护院啊就要靠边站,天下练武的人,也就多了一门营生。” “镖局?”凤鸣歧捻着胡须,沉思着,“这生意眼下倒是生的很。听说军中偶尔有标兵活不下去,给商人做护卫赚几个钱,但也是在边地才有,腹里不曾闻。江宁的标行虽然经营标布时也给小布行送货收钱,但是跟范公子说的镖局还是有出入。要做这生意,第一要有功夫,第二要有人脉,第三还要有本钱,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是啊,这生意不好做,能做的人也不多。也正因为此,赚头才大。杨家是江宁第一富豪,他家的护卫都是这副德行,其他大户人家的护卫,也好不到哪里去。比起他们来,凤老这样的高手才是真正靠得住的。只要把镖行成立起来,先做一省,再多几省,最后可以做到整个大明。凤字旗一出,天下绿林都要给凤老面子,人生在世,到了这一步,才不负凤老英雄一身所学。再说老爷子今年才刚过了五十岁,正在当打之年,二三十年间,成就一番大事业,做个大明两京十三省总镖头也并非难事。” 镖局这种机构,在历史上是从乾隆年张黑吾之后,才正式成型,在此之前,民间只出现过类似的机构或个体,但没人做成规模,经营成行业。范进眼下提出的镖局构想,则是结合了后世物流公司的概念在里面,既对从业者的身手有要求,也对其关系背景乃至资金都有所要求。 凤鸣歧是聪明人,能感觉出这里面蕴藏的巨大商机,饶是他苦修多年,心如止水,但此时一想到那未来的光辉前景,依旧不住心潮起伏连呼吸都不似平日那般淡定。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年过半百的凤鸣歧精力未衰,依旧想要做出番事业,否则就不会对推动牛痘这么热心。 牛痘之事固然为凤鸣歧在民间获得了大好名声,可是其终究是武人,比较起来,这镖局更像是他的本业。若是真能建立起来,便成了一行祖师爷,地位排场不亚于开宗立派。到时候地方官府见了自己,只怕也要客气几分。 做这种生意当然需要关系和资本,以凤鸣歧自己的力量还达不到,可是有范进和张舜卿在,这两个问题都不是问题。范进道:“我回头给徐维志写封信,向他说一下这镖局好处,我们一上来不做那么大,先在应天搞,如果应天搞的好,再向外扩。” 张舜卿道:“我看不如把浙江也囊括进去。妾身可以修书一封与浙江徐老年伯,有他老人家相助这镖局定能开的成。若是经营的好,这是于国于己都有好处的事情。据妾身所知,每年官府押解饷银军粮,都有派兵多寡之患。派多则开销大,兵少则又恐生变。如果有个镖局肯出来接这样的生意,官府还求之不得呢。我看到时候,薛姑娘可以坐镇浙江,做一省总镖头,将来说不定能嫁个如意夫君,当个正室。”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六章 底线与退让 薛素芳的脸色在那一刹那间,有了轻微的变化,不过马上恢复正常,并没说什么。凤鸣歧则寻个借口走出去,过一阵,就拿了几张纸回来,正是那些被抓强盗的口供。审讯以及录口供这些事,不用范进上手,在他们谈着镖局的构思时,已经有人在做这些事。 凤鸣歧带的人并不是公门捕快,但江湖走的多了,经验阅历丰富,于拷打审问一道,同样是专家水平。由于不受国法束缚,其所用的刑具更为偏门,对人体的损害也更大。那些所谓的盗贼显然没见识过这干江湖上的手段,也就不难取得口供。 包括他们的巢穴所在、以往还做过什么案子,以及团伙组织成员住址姓名等消息,全都交代的清楚。 对这些信息,张舜卿兴趣其实并不大。他们不是官兵,也不可能就因为与水盗交了次手,带真的带上杨家仆役杀到巢穴去。能做的也就是把口供交给官府,由地方出兵解决。 考虑到张舜卿不能暴露身份,杨家又不会出多少钱向官府打点,地方上能出动多少兵力,能取得多少效果,也很是难说。 真正让张舜卿注意的,是这些人成为盗贼的理由。乃至看过口供之后,她的情绪很有些低落,后面的交谈中,就没什么话说。直到与范进吃晚饭时,她才很有些沮丧地说道:“范郎,那口供……你也看了吧?” “是啊,看到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群人说自己怎么惨而已。其实想想也知道了,如果不是日子过的惨,又怎么会去当强盗。尤其他们这么穷,说起来,肯定人人一肚子委屈,满心的不痛快。这口供里无非是一纸怨气,没什么可看的。” “范郎何必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就不必耍花枪了。那些人虽然贫苦,但原本也是大明好百姓来着,即使是给人做佃户吃不饱穿不难,也不想做这勾当。居然是因为父亲行了考成法,以钱粮赋税为核定官员考绩的标准,导致衙门催逼赋税无所不用其极,这些人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父亲常说,大明到了现在,表面上是花团锦簇的大好局面,实际已经到了非要做出些变革不可的时候。不趁着天下太平时改,若是等到那些问题都发作起来再变,天下就要动荡,百姓也会受苦。不管外人怎么说,父亲行考成法,本意确实是为了让国库充盈,让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想,现在居然有人因为一条鞭法,被迫成了强盗。这与父亲的主张南辕北辙,可是这话又解释给谁去听?百姓么?他们只知道朝廷催逼赋税手段酷烈,他们要么拿起刀拼命,要么就只能死。为匪之余,多半还要恨父亲大人。官吏恨父亲,百姓也恨父亲,这考成法到底是好是坏,我现在却也有些说不清楚了。” 范进拉起张舜卿那纤纤玉手,道: “卿卿,你是个聪明女子,这里的干系应该看的出来。考成法当然是好东西,如今衙门里怠惰成什么样,只看这水盗猖獗就能知道。其实我说办镖局,也是因为官府太没用。若是地方宁靖,匪患不兴,天下又哪还用的上镖师?相爷为了百姓,想让官吏勤快些,这想法是没错的。但是具体在落实上,却不能搞一刀切。咱们大明太大,百里不同风,任何一个制度,都不可能适应于整个天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因地制宜。可是考成法只看钱粮赋税,别的不考虑,这也有值得商榷处。官员为了保乌纱就只好朝百姓要钱要粮,这里本来就穷,挤兑下去,就只好起来做强盗。说到底,错的不是考成法,而是人。再好的经文,落到歪嘴和尚那也好不了,不管相爷立意如何高远,这颟顸无能的官员,也会让相爷的苦心白费。这份口供我誊录一份,等进了京,卿卿将口供面交相爷,自有相爷发落他们。” 张舜卿亦知,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自己拿不出更好的方案。经情郎开解,心头的郁结总算有了一丝缓解,叹口气道:“范郎说的是,好经也得有好僧人念才有作用,否则经文再好,也难渡世人。可是如今朝廷里歪嘴和尚太多,真正的高僧太少,就指望这一科范郎金榜题名,到时候好好念念这经文,也让父亲的苦心不要白费。” “卿卿对我这么有信心,我自然不会辜负你。作为犒劳,是不是该笑一笑,不要苦着个脸了?要是你这个样子进京啊,相爷准以为我欺负你,未来泰山非要打断我的腿不可。” 张舜卿被他逗的噗嗤一笑,“范郎难道不曾欺负我么?到了京里面禀家父,定要他老人家为我做主,好好惩治下你这不法狂生。” 她这一笑,范进就放了心。两人说笑一阵,张舜卿的食欲总算变好了些。喝了几口酒,女子脸上便多了一层红晕,越发得明**人。过去的张舜卿如同傲雪寒梅,美艳之中略带些孤傲清冷模样。自从经了雨露浇灌,于原有基础上增加三月桃李的芬芳艳丽,比之当初更美几分。 即使旦旦而伐,但是酒后佳人的美貌,依旧让范进看的入神,这如花似玉的美人,比起眼前美味珍馐,更能佐酒。 见范进看着自己,张舜卿笑道:“退思在看什么?” “看美人了。我现在有点灵感,一会在为卿妹画一幅画……” “那退思也记得把自己画进去,我要和范郎坐在一起。” “一切都听你的。” 铺开纸提起笔,很快画就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画中两人一吹箫一捧琴,琴箫合奏,俨然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人物。张舜卿看着不住点头道:“这画真美,最好的地方在于布局,两个人正好占去画中最好的位置,彼此之间再容不下一分一毫,这便是佳作了。若再有个人插进来,这画便不中看。” “也不一定,丹青讲布局也要讲详略搭配,一如红花绿叶,只要叶子不占去红花的位置,就没什么关系。” 张舜卿未曾言语,过了片刻,才道:“范郎,你说咱们给薛五和徐维志保个媒怎么样?咱们在江宁走的急,对徐家多少算是失礼,妾身想着保个媒,将薛姑娘嫁给徐小公爷做妾。这次你把天花那么大的功劳送给徐维志,他少不了加官晋爵。恢复左都督位分,也不过指顾间事。素芳的身份,嫁给人当正室不易,到魏国公府做个偏房也不吃亏。徐家大妇虽然是勋贵之女,可是性子软弱,惧怕徐维志向,绝不敢欺凌薛五,还有妾身面在,保证素芳不会吃亏。还有啊,你筹划的镖局生意,离不开地方上有面子的人关照。若是徐维志成了薛姑娘的相公,两家合成一家,这生意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定可以做得成的。” 范进不曾言语,只是绘画的速度慢了些,张舜卿停了停,又道:“范郎,你那镖局的谋划妾身看来怕不只是贪图赚银子那么简单。一旦镖局的布局按退思想法布成,那便是天下物资调度,都掌握在镖局手里。如果天下的镖行归于三两人手,这几个人的地位几可颉颃漕运总督,乃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妾身知道,范郎不是贪图功名地位之人,你这样做,肯定是有的谋局打算,打的是大算盘。薛素芳与徐维志的亲事成了,徐家必会全力支持镖局在东南的建设。有这个土霸王出力,不愁镖局不成,到时你的布局就算是打牢了基础。妾身这想法,范郎以为如何?” 范进放下笔,回头看着张舜卿,想了想,勉强笑道:“卿卿想的很周全,不过你忽略了一点,薛姑娘自己的感受。婚姻大事关系终身,哪能儿戏。我们又不是她的父母,有什么资格为人家做主?还是让她自己选吧。不管怎么说,她当初为你推拿导引,于你是有恩的。为她找个有情的相公,才算报恩,随便推出去,就不够交情了。” 说着话,他将画了一半的画纸拿起来,随手揉成一团。张舜卿连忙问道:“怎么……怎么好端端的画,就不要了。” “没画好,两人的位置画的不对,有人过线了。我说过,丹青讲布局,人一过线,画就不好看了,画出来也不是上品。随便送人可以,画的是你我,自然要谨慎些,没关系,一会我再重画一幅就是了。” 张舜卿的心里微微一酸,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在于不用说明,彼此的意思就明了了。可是也正因为这种聪明,让她的心里格外难过。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不能失去他,不能看着他被别的女人分走。 轻轻拉住范进的衣袖,熟悉张舜卿的人绝不会想到,这位骄傲的公主也有低眉顺眼,向男子低头示好的时候。相府千金忍着眼泪,柔声道: “天色不早,妾身服侍范郎歇息吧。其实退思可以把易筋经教给妾身的。凤老爷子不是跟你说,气是人生来就有的,只要学会口诀激发出来,根本不用几十年修行,亦可有用么?” “是啊,他这话倒是不假,像我才练了这几日,气力就比过去大了许多。不过这个气练出来,也就是力气大些,外加扛揍,别的没什么用。你个大家闺秀,又不用干活,更不会挨打,练来干什么?” “因为退思喜欢……喜欢习武的女子啊。妾身也想学武艺。纵然练不成高来高去的本领,舞几路剑,打几路拳总是可以的。” “胡说,你这娇滴滴的大小姐练武,相爷会打死我的。再说练武是个苦事,太辛苦了。” “没关系,为了退思,我什么都肯做。薛五也是大家闺秀,她能做到的事,妾身没理由做不到。过不了几年,我也可以穿上斗篷,做一个江湖侠女的打扮。薛五可以做到的事,我也可以……” 范进的嘴轻轻封住了少女的嘴巴,亲热了一阵之后才道:“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是谁学了武功,就可以变成另一个人。就像其他人就算满腹经纶,或是智赛诸葛,美如天仙,也绝对变不成舜卿一样。你就是你,无可替代。我们每个人都不是神,没有资格决定他人的命运,尤其是打着为了你好这种旗号,为别人安排一生,这样的行为太无耻了,我们不该那么做。就算是为了我,不要再做这种尝试,好么?” 望着范进真挚的眼神,张舜卿明白,自己已经触及了底线所在。当然,靠着这段日子的恩爱,她确定如果自己坚持,最后肯定是范进退让。但是退让的代价,是感情的消磨。这种消磨没办法量化,但是却能感觉的到,当消磨干净之后,这段如胶似漆的甜蜜,就会变成相敬如宾,变成冷若冰霜。 另外一个选择,当然就是彻底决裂,逼迫男子做出选择。可是这种逼迫的后果……她不敢赌,因为输不起。不是因为已经失去的东西补不回来,而是积累的感情太多,让她舍不得放弃。 张舜卿点点头,强忍着没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违心地笑道:“恩……是妾身糊涂了,退思别笑我。徐维志那家伙……也不配的。薛姑娘终身大事,自有凤老和马四娘去操心,我们不该干预的。”说话间她已经缓缓解开衣服,当范进抱住她时,她在爱郎耳边道: “退思可知,妾身最后悔的就是认识退思太晚,不曾与退思同经甘苦,共历磨难。妾身知道,有很多人是在妾身之前就出现在退思的生活里,不论如何也不可能抹去。妾身只希望,在我们相识之后,你我之间只有彼此,再无他人。妾身已经把元定兄当做路人看待,不会再与他有丝毫瓜葛。但愿君心似我心……” 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每天都贪婪无度,乃至因为怜惜其身体娇弱,每每不能尽情快意的范进,今天竟破例没有索取。张舜卿只当他怒火仍在,心又提了起来,轻声叫了声:“范郎……” “你睡吧。如果我是那群强盗,今晚上一定会有所行动。否则明天修好了船,他们就什么都赶不上了。外面虽然有凤老他们,但是能动员出多少人,是没把握的,我得保护你。” 张舜卿的心这才放下,掀开被子,开始穿戴衣服,范进问道:“你起来干什么?” “范郎不睡妾身怎能独眠,我们要在一起啊。”说话间她已经披上外衣,坐到范进身边道:“退思那镖局的谋划,妾身以为,还有些地方不够周全,让妾身帮范郎参详一下。”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战 夜色如墨,乌云遮蔽了月光,四下一片漆黑。由于要修补船只停留,杨家船队不能挡在主要水道上,寻了个临时港湾修补。这里虽然也位于运河河段上,但是人烟稀薄,没什么船只往来,到了夜间,就更是安静的吓人。在这漆黑的夜色里,只有每条船上那几盏灯笼散发着昏黄暗淡的光芒,成为这黑暗的夜晚惟一的一点光亮。 的仆人护卫与水手船工白天大吃大喝,又赌了一通,还有人从附近叫了几个粉头来胡闹,人困马乏,此时便已经睡下。寂静的夜里,风中飘来的除了阵阵水声,便只有水手护卫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在这种环境里,少数担任守夜职责的人,其实也很难保持清醒,困意如同瘟疫一般,传染着每个人。大多数船上的守夜者,已经蜷缩着身子在避风处睡下,只有主船上一部分护卫以及凤鸣歧带来的几个弟子门人,依旧保持着清醒。 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两人在低声交谈着。 “读书人就是厉害,虽然没跑过江湖,见识一点也不差。这杨家的人,也实在不成话,身在险地却这般麻痹,不出意外反倒是怪了。” 女子的声音响起。 “干爹已经与杨家二爷交涉过了,他不肯听劝,执意要让下面的人随便吃喝赌钱,自己还和粉头以及女子胡闹,真出了差错,干爹也不承担什么责任。” “话虽如此,终究是自己的招牌,不要砸了才好。” “反正只要保住这船上的人和货就好了,其他几船,他们这副样子,我们又不是神仙,又有什么办法。” 老人沉默了片刻,道:“我觉得范公子这镖局的想法不错,很有可为之处。如果这次负责护卫的是一群走过江湖的镖师,自身有武艺又有经验,不会这么怠惰,今晚上我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五儿,干爹当初给你看过相,知道你是个有福的,只是不想你的福分这般大,这么一个有本事的相公,可遇不可求,别让他溜了。” 女子哼了一声,“说这些有什么用?那边看的严实着,怕是千方百计想给我找婆家呢。” “人之常情,不为过错。再说,这事的关键,还是在范公子自己身上。我这双老眼看人还准,范公子对你绝对有情,现在关键是在你身上,若是你自己认输,那便没了办法。其实你若是想嫁旁人,干爹倒也不好阻挠,只是觉得,给个普通人当正室,未必就好过给个有本事的当偏房。范退思此人,既搭上了张江陵这条线,又与魏国公府亲厚,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即便是做偏房,也不会受苦。” 女子道:“其实跟干爹说句实话,您当初安排女儿给张氏做导引,是想我们做个姐妹,将来进门方便。这份心思,女儿是知道的。可是朝夕相处,我觉得张氏这人不错,虽然是宰相千金,却没有什么架子,对人也算和气,于我家的事也很热心。心里就想和她交个朋友,又寻思着做朋友一定要讲义气,朋友夫不可图,于范进这边的心思其实很淡了,主动着不在他眼前晃,生怕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来对不住朋友。可是到了今日才知,在人家眼里,根本就没拿女儿当成个朋友看,反倒是女儿自己错看了人。她不仁我不义,她这样对待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不提情分,就为争这口气,也要把这个男人夺到手里!等将来我倒要看看,她这个大妇能把我怎么样!” 老人低声笑道:“好,这才像是马四娘的义女说的话。干爹帮你,咱们也不怕……” 话音未落,老人忽然收住声音,女子连忙道:“干爹,怎么了……” “噤声!”老人小声呵斥着,“有行船的声音,这个时候过来的船,又没点灯,定非善类。” 说话间,他忽然鼓起嗓门大喝一声,“哪条道上的朋友?白门凤四在此,有话请放在明处,不要躲躲闪闪,免得伤了交情。” 回答老人的,是一排劲道十足的冷箭飞射而来。 与白天的盗贼不同,夜晚的袭击者装备颇为精良,所用弓箭比起军卫的质量更好,威力足以透甲穿袍。见露了行迹,便索性点火照明,原本漆黑的水面上,一团团火光亮起,星星点点如同鬼火一般。 有人将包了棉布沾了火油的箭头在火盆中点燃,随即朝着杨家的船射过去,一连串火流星在空中划过。这个时候的船只,也做过防火处理,但是天干物燥,一连串火矢落下,终归是有船起了火。 这么折腾,原本熟睡的人,已经被惊醒。但是喝了太多酒,又或者白天折腾的太凶的护卫家仆现在四肢无力,又从睡梦中刚刚醒来大脑意识不清,连发生了什么都搞不清楚。只看到四下一片火光,越发的慌乱起来。仓促迎战的护卫,大多手软脚软,又被火攻乱了阵脚,虽然人数远比盗贼为多,交手的场面却是被压着打。 盗贼围攻的重点,还是主船。一条条小船靠过来,人向着船上跳。这条主船上的护卫身手相对较好,其中有一些本身就是凤鸣歧的徒弟,另外有几个也是一向仰慕凤鸣歧名号武艺,拿他当偶像来崇拜,于他的话肯听。所以在白天并没有大吃大喝,睡觉也很警觉,眼下倒是保持了一定战斗力。一遭到袭击,立刻提着兵器迎上去,与入侵者战斗在一起。 但是来袭者的身手并不弱,担任箭头的人物里,很有些格斗好手,身手很是了得。除了武艺修为,更有一种悍勇血性,与江宁这种承平之地的武林人大为不同。甫一交手,倒是杨家这边的护卫连伤了几个,全靠凤鸣歧游走补位,才稳定住阵线。 挥臂挡开对方的棍,一拳砸出,对方一拳迎过来,随即便在惨叫中踉跄而退。凤鸣歧一拳将对方砸退,高喝道:“老夫白门凤四,到底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想要什么说出来,大家好商量,凤某也不是不讲交情的。如此行事,当真是要结死梁子么?” 对面一个蒙面客手中提着铁鞭,眼见凤鸣歧身手高绝,悄悄将铁鞭对准了他,手上的火折子则点燃了铁鞭上的火门,片刻之后,一记闷雷便在甲板上响起。 乒乓的打斗声,喊杀声,惨叫声,让本来安静祥和的夜晚沸腾起来。顺着窗看出去,也能看到那点点鬼火如同狼群包围了坐舰。恶意与杀机,四处弥漫,范进与张舜卿在舱里无法掌握局势,只能听到杀声叫声,还有急促的脚步声响来响去,于哪一方胜利,现在还吃不准。 人在这种环境里,多半是会朝坏的方面考虑。当听到那声霹雳之后,张舜卿道:“火器?这些盗贼居然有火器?凤老前辈不知道是否有提防,会不会在火器上吃亏。” 范进道:“火器,我也有啊。这船上再怎么稳当,也不比陆地。盗贼的火器也不比军中犀利,准头谈不到。只有一杆火器发射的话,我想凤老多半能对付。” 话虽说的镇定,但是范进已经打开了一卷油布,将倭刀的刀柄紧紧缠在自己手上。短铳也已经装填完毕,随时处于可以击发的状态。 恐怖的夜晚,风中传来的都是惨叫的声音,而且这种声音,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这显然不是什么吉兆。灯光之下,望着持刀而立,如同神明般守护着自己的天使。张舜卿心内波澜不惊,明知每一声惨叫都代表着一条生命的逝去,心内却无波动,亦无惊慌。此时此地,除了眼前的良人,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惊动她的心弦。 终于,走廊内传来了兵器碰撞声,随即便是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只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随即有人大声喊道:“强盗杀下来了,大家快跟我走啊,我带你们上小船躲避!” 范进与张舜卿都没有动的意思,两人目光交汇,范进举起了铳,张舜卿则站在了范进身后。两人都听出来,说话的声音,很陌生! 走廊内很安静,声音传的快,很快就传来开门声,不久之后一声凄厉的叫声在走廊内响起。那人最后发出的声音便是,“强盗!” 杂乱地脚步声传来,证明外面不止一人,有人已经开始用力踢着舱门,范进的座舱也不例外,门闩剧烈颤抖着,显然在强大的外力之下,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张舜卿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剑柄上,范进摇摇头,“对我有点信心么,不要搞的这么紧张,卿卿,你给我弹首曲子吧。” “恩,退思想听什么?” “破阵子吧。” 门闩抖动的更厉害,眼看就要折断,张舜卿心头却平静如水,既然爱郎想要听自己弹琴,自己就不会拒绝。轻轻将古琴放在桌上,一如平日在香闺中与范进琴箫合奏一般,静心凝神。身为宰相之女,泰山崩于前而不乱,是自己应有的修养,若是被些蟊贼草寇吓得乱了方寸,将来一定会被相公取笑。 窗外杀声阵阵,惨叫声不时传来。门外,那扇保护两人的门闩眼看就要折断,可是女子心中,这一切皆不过是梦幻泡影,天地间除了身前男子,再无一物。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拨弄,檀口微启,天籁般的声音在斗室内回荡。 “醉里挑灯看剑……” 轰隆。 一声闷响,木屑飞散,门闩终于被强大的外力踢折,舱门开启,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首,目光闪处,便已经看到张舜卿,大声叫道:“好一个美娘子!莫怕,哥哥……” 砰! 一团黑烟升起,弹丸在火药的推动下,在空气中划出一条直线,射入那大汉的蒙面巾内,随即血光炸开。弹丸连同碎肉,一起落到对面的舱板上,大汉那高大的身影,大约有半秒左右的僵立,随即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蠢材。只看见美女看不见帅哥么?”范进嘀咕一声,索性提了刀走出去,房间内,张舜卿望着爱郎背影轻声唱道:“猛回吹角连营……” 一柄铁锤从侧面打来,范进侧头让过锤头,倭刀上撩,血光炸起。半只手连同手上的锤,都已经落在甲板上,随即范进的刀已经划过了那人的咽喉。 儒林世界的易筋经作用与普通武侠小说不同,更像是开发人体潜能的工具,长期修行固然有好处,即便是短期修行,也能大幅度开发人体,让人的力量和反应都大幅度提高,也拥有某些外家排打功的特点,于钝器打击颇有些抵抗力。本来就在广东学了不少战阵武艺的范进,在得到易筋经的帮助后,确实如虎添翼。 即便修为上,还不能算是一流高手,但是也绝非泛泛之辈。加上他心黑手狠,比起杨家那些护卫来说,战力上可能更出色一些。 入侵者的数字范进也摸不清,此时这些人分散在走廊里,有人抓人,有人找东西。逐个船舱踹过去,听到琴声和铳声,有人看过来,但是也有人依旧在忙自己的事。 客舱里其实也是有护卫的。大多是杨家的家丁护院,被杨世达放纵着喝酒,人大多喝醉了,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但也有几个比较老成持重的护卫,依旧严守本分,整个船舱里除了范进这里,其他地方也在打斗。入侵者的兵力也无法集中到范进一边。 “东家!” “九叔!” 喊声中,关清提着刀从下人房那边冲过来。他所在的区域不是蒙面人攻击的重点,去的人既少,武艺也逊色,撞上这么个武艺和江湖经验都远胜杨家护卫的杀星,自然不会有便宜。范志高武艺低微,但是有关清保护,也十分安全。 有两个蒙面人提着刀向关清冲去,其余人冲向范进,范进拣起地上的铁锤丢过去,在易筋经神力加持下,铁锤划破空气,带着呜呜风声迎面砸去。蒙面人刚以刀拨开,范进已经举着刀合身扑入。 船舱地方狭窄,很多精妙的招数发挥不出来,来自战阵中的简单实用刀法,反倒更能发挥作用。范进的膂力和速度此时已经不输那些进攻者,兵器上倭刀倒是比那些人的武器更锋利。 “沙场秋点兵。”歌喉婉转。 简单而直接的对撞中,一人的刀被斩断,随即踉跄着倒退而出,胸前已经被划了道长长的血口。这些人的身手,在范进看来不算如何高明,距离凤鸣歧那种人物实在差得太远。这段时间一直是凤鸣歧和范进喂招,再遇到这种身手的,范进倒也并不慌张。 琴声悠扬,歌声回荡,在优美的旋律中,范进挥刀、出拳、招架,挥砍。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倒下或是狼狈而退,望着他的背影,张舜卿的歌声就越发动听。腹背受敌的蒙面人中有人大叫道:“这点子厉害!去叫人!” 这时,另一间船舱的门打开,有人肩上扛了个包裹,在那棉被构成的包裹中,露出两只白皙的脚和同样洁白的小腿。那人快步而出,大叫道:“得手了,走吧!别蘑菇!” “这舱里有人!” “你听上面!” 在激烈的打斗中,包括范进在内,都没注意听上面动静,这时才听到,上面响起阵阵尖利的呼哨声,几个蒙面人听到哨声,如同得到了命令,猛力挥出几刀,随即便向后退去。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八章 薛五的考验(上) 撤退并不比进攻来的容易,已经交了手拼了命,想要体面的退走,也不是一件易事。铁锤在空中呼啸着丢出,随即被磕飞出去,砸的舱门山响。一名蒙面人受了伤倒在地上,其同伙来不及带走伤员,被范进抢先把人控制住,脚在那蒙面人的伤口上用力碾动,让这名素来悍勇的男子亦忍不住惨叫出声。 这些人来自同一股势力,彼此间可能还有着某些亲属上的关系,几个撤退的蒙面人听到喊声转过身来,一人手持单刀朝范进虚斩一记。“书生,你信不信老子拼着不走也斩了你!把我的人放了,大家各走各路,这里不干你的事。” 范进以中指回应。“明明都是败阵之人,哪还有资格这么嚣张?信不信七天之内,我挑了你的山头?真以为蒙个面就了不起啊!知不知道你们的人会怎么样啊?他会被打断手脚关在最差的牢房里,每天被老鼠蚂蚁咬,等不到问斩,就活活烂死他。那个时候他会觉得早点死掉是种运气!你如果羡慕他的话,就一起来啊,我把你们安排在同一间牢房里!” 蒙面人显然想要杀回来,但这个时候,杨家的护卫也已经收容起来,向着范进所在的位置靠拢。杨家有行动能力的护卫还有三四个,在人数上并不比蒙面人为少,而士气上,进攻方现在也不占优势。那首领狠狠地盯着范进,“我记住你的相貌了,书生!” “我不会记住你的相貌,杂碎!连自己的模样都不敢露出来,还敢出来混,简直是绿林中人的耻辱。” 蒙面人想要骂回去,身边人却拽着他,顺着梯子向上跑。范进却也没有衔尾追杀,毕竟他的目的是保住张舜卿,除此以外的事,他犯不上关心。 琴声停了。 范进听到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那种小跑似地步伐一点也不优雅,与主人平素的形象并不符合,但是在当下而言,这种忙乱的步伐,更让范进心里舒畅。转回身,张舜卿已经不顾一切拨开关、范两人冲过来,拉住范进的手道:“退思!让我看看,你受伤了没有!” “我没事,你回舱里关好门,小心还有残匪未去。我得去对面看看,刚才我看到一个强人扛了个包裹,里面卷的是个人,他是从杨二公子船舱出来的。” “我陪你一起去。”张舜卿紧拉住范进的手,固执地说道。她的神态很坚决,至少三五句话间没法让她改主意,眼下时间紧张,范进也只好带着她向着杨世达的船舱走去。而杨家的几个护卫,这时已经将被俘的蒙面人尽数捆了,冲进舱里找家主,又点燃了灯烛照明。 几个护卫里为首的名叫罗武,今年三十几岁,相貌略有些丑陋还有点老相,外观年龄比实际年龄要大了十岁不止。这人一直在这条船上做护卫,与范进是认识的,他平日里很低调,话不多,既不好酒也不好赌,如果不说他是护院,多半会被人当成个仆人。可是眼下杨家这几个护卫里,只有他没有受伤,多半如凤鸣歧所料,此人在杨家所有护卫里,武艺最高。 杨世达为人不管如何,总归是个商人而非强盗,在别人面前做一些私密事是做不来的。所以为了与那夺来的女人在一起方便,他的舱里不许护卫进来,只有他们两人。 其平日是个极好体面的人,穿戴固然讲究,住的地方亦是收拾的一尘不染。可此时,他的船舱里已是一片狼籍。衣物被扔得到处都是,里面还夹杂着几件女人的小衣以及绣鞋。箱笼锁头被劈开,箱盖大张,东西被翻的不成样。一进船舱,就闻到一股恶臭味道劈面而来,紧接着就看到瘫软在床上,已经人事不省的杨世达。 他白天喝的太多,夜里睡的沉,外面的喧闹多半没惊醒他。身上依旧是一身中衣,似乎在匪徒破门而入时,才刚刚清醒。那个被他强占的女人已经没了踪迹,方才在包裹里露出小腿的应该就是她。杨世达嘴角吐着白沫,臭味就是在他身下散发才胡来的,不问可知,是被吓得大解在了身上。 范进伸手掐了人中,又找了个茶壶,将水泼到他脸上,杨世达略睁了睁眼,呢喃着:“那包……黄公公的……不能丢。”罗武连忙道:“二少放心,小人说过人在物在,几个兄弟拼了命跟强人拼杀,那些要紧的东西,哪样都没少。” “罗武……做得好……”,听到这个消息的杨世达如释重负,长出口气,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张舜卿略略皱起眉毛,她原本就对杨世达没什么好看法,此时看他这副狼狈样子,再对比范进,就越发觉得此人不堪,觉得天下间好男儿只有自己的男人一个。 走廊里又有了脚步声,范进提了刀出去,灯光摇动,来的两人都是认识的,正是凤鸣歧身边两个徒弟。这两人精明强干能说会到,与范进也算投缘,范进与他们打了招呼问道: “上面情形怎么样?凤老爹和五姑娘可好?” “还在交手,不过贼人已经准备退了。师父没事,有贼想用雷公鞭暗算师父,不想火器炸膛,反倒把自己炸废了。江湖较量居然动火器暗算,真不要脸!师父动了真火,一口气打杀了他们好几个高手,这帮强盗这回算是伤了元气。杨家人也缓过手来,他们不跑就要吃大亏。薛师妹……倒是没看见,不过她身手也凑合,不至于有事。这群贼人这次是闻着味道了,大批人手往我们这条船上冲,咱们寡不敌众,否则也不至于吃亏。” 说着话,两人朝依旧昏迷的杨世达白了一眼,显然在责怪对方白天大吃大喝,搞的排场太大,让贼人的耳目搞清楚了主船所在,害自己吃了亏。杨家的护卫现在顾不上和这两人争辩什么,都在罗武带领下,急着抢救杨世达,两个凤鸣歧的弟子先是看了几个蒙面人的绳索,又揭开面罩看看,确定不认识后,随手结果了两个伤势较轻的,接着逐屋展开搜索,寻找是否有漏网之鱼,顺带检点损失。 张舜卿拉着范进道:“退思,我们回舱吧。” 范进摇头道:“不了,我送你回去,然后去上面看看,大家都是一路来的,凤老在交手,我在下面偷闲不大好。你……关好门,拿东西把门顶上。” 张舜卿摇头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听话,上面在打斗杀人,很危险的,你上去我还要照顾你,这一身盖世神功就发挥不出来了。” 张舜卿笑道:“退思是书生,本领在笔而不在剑,何必与人交手?你的盖世武功只要用来保护我就好了,其他的不要多管。” 还没等他动地方,又一名凤鸣歧的弟子下来,朝着下面人道:“这里有活口没有?有的话不要杀,薛师妹被他们抓去了,师父准备走马换将,多拿几个人换人。” “什么?” 范进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朝着那弟子问道:“你再说一遍,谁被抓去了?” “范公子啊,我是说薛师妹薛五,被强人抓去了。这帮狗强盗似乎不是求财,而是专门为抓人来的。见了薛师妹之后,几个高手专门围攻她,师妹没经过战阵,缺乏交手经验,就被拿住了。师父说多抓几个对方的人,跟他们交换!现在上面围住了几个大个的,师父正在跟他们打,准备抓活的换人。” 范进看看张舜卿道:“我……想上去看看。你陪我一起吧。” 张舜卿看看范进身上的血迹,眼神似乎有了片刻的迟疑,但最终还是点头道:“薛姑娘对我有恩,我也想要救她,咱们一起上去吧。” 主船甲板上,战斗已经进入尾声。方才如狼似虎般杀来的蒙面人此时开始全线撤退,一艘杨家的船被点着了,杨家主要的人手得去救火,趁着这个机会,大批进攻者划着小船撤退。方才如群狼环伺的船队,这时已经有大半开始转向远离,只有几艘船还在,甲板上,凤鸣歧与几名弟子以及杨家护卫围住了三个人在打。 这三个蒙面人身手都颇为高明,与范进方才对付的那些不在一个级别上。凤鸣歧的弟子与护卫只负责包围并不上手,实际上是三个人联手打凤鸣歧一个。 凤鸣歧一身修为高绝,可是在范进面前总归是以一个社会活动家的面目出现,表现武功,也是展示修为为主,不大体现战力。此时两下生死相搏,才看出他的一身艺业到底高明到什么地步。一条铜棍力敌三人,依旧攻多守少,实际上是他一个人,包围了对方三个人。 这三个蒙面人拼命护卫着自身,口内大叫道:“凤四,做人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你只是保全他们的财物而已,我们只带走几个女人,不算什么大事,你真想翻脸?” “你这辈子是不是不打算过淮安府了?下次来,信不信你变浮尸啊。” 棍影重重,阵阵罡风激荡,船上那两串照明灯笼,在罡风中来回飘荡明灭不定。以张舜卿这种武术的外行人,也能感觉到,那一记一记的棍棒中,带有的是怎样强大的力量,其中又包含了老人何等悲愤的情绪。 “我凤某行走江湖,一向是喜欢讲交情,靠面子说话的。只要是人情可以解决的问题,我绝对不动拳头。正如你们所说,没必要。” 老人的声音,透过重重罡风,送入几人耳中,声音苍劲有力。一声闷哼中,却是一个蒙面人被一棍砸在肩头,兵器出手,人惨叫着在甲板上翻滚。两名护卫扑上来,将这名蒙面人捆住,剩下的两人,局面自然更为危险。 “其实就算是你们真拿走了财物,大家也不见得就要拼命,钱财身外物,大不了,老朽设法把银子赔出来就是了。可是你们掳走我的义女,这让我怎么忍!老夫膝下无后,只这一个义女,你们掳走她!现在不是你们想不想放我一马的问题,是我想不想放你们一马!” 棍风呼啸。 又一个蒙面人翻倒在地,最后一个蒙面人拼命朝着船边逃去,大叫道:“姓凤的,你敢打死我,你那义女保证被人轮的站不起来!让我回去,我放她……” 砰。 一棍落下,人头如同个摔碎的西瓜般爆开,花红脑浆四溢。全无防范的张舜卿拼命拉住范进的手,强忍着呕吐的玉望。冷风吹过,灯光之下的凤鸣歧衣袂飘动,长髯随风而舞,威风如同天神。看着那蒙面人死尸,冷哼道:“老夫用这种话唬人时,你还没生出来!我又不缺你这一个人质。” 他一手提棍,一手捻髯,侧头间才看见范进与张舜卿,身上的杀气一散,连忙露出个笑脸道:“范公子,大小姐,你们几时来的,老朽却不知道。这里不是你们该在的地方,还请回舱里去。” 张舜卿道:“薛姑娘呢?” “就在那条船上。” 凤鸣歧用手指处,范进只见夜色里,一团小小的火光离开大船,正向远方驶去。距离并不很远,他估算了一下速度,对凤鸣歧道:“凤老,麻烦你送我上小船,我去把薛姑娘救回来。” “范公子,这不必了吧?我已经拿住了他们几个高手,其中一个,应该是这伙人的首领之一。有这样的人在手,总可以谈的下来,范公子且不可以身犯险。” 范进心知凤鸣歧说的并不是错,有这样的人质在手,确实可以把薛五换回来。但是想想那包袱卷里裸露的小腿与纤足,被放回来的薛五变成什么样,也不难想象。他看看张舜卿,后者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说道:“范郎……薛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看着她受害,你如果可以做到,就把人救回来。不过……我不许你冒险。” “卿卿有令,我不敢不遵。凤老,麻烦你送我上小船,我现在去,把一个完整的薛五带回来!”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九章 薛五的考验 (下) 南船北马,这话不能说完全正确,但是作为广东人,范进确实学过划船。尤其是在罗山办军务阶段,四处联络,坐船的时候很多,闲极无聊时,也曾向老水手学过怎么驾驶船只,因此这艘小船在他的控制下,速度既快且灵活,如同游鱼一般向着前面的小船紧追了过去。 船上除了范进,另一个则是凤鸣歧。也正是有这位顶尖高手参与,张舜卿才敢于放手让爱人去救人。 其实范进感觉的到,对于这个决定,张舜卿心里是有些别扭的,从其本意而言,固然未必希望薛五真的失申于盗贼,却也不希望是由范进把她救回来。但是在船上两人谈过那一次以后,她已经意识到,范进对其千依百顺不假,但也有底线所在。如果想要夫妻百年好合,这条底线就不能去随意触碰。 她的这次妥协,不管真实想法如何,以及到底妥协到哪个地步,都让范进心里颇为欣慰。这么一个天之骄女,能懂得退让,于自己而言固然是个极大胜利,于将来两人的关系,也大有好处。 毕竟范进不是一个一世一双人的人物,家中的梁盼弟、胡大姐,大员还有个林海珊。薛五这个武状元,他也不想放过。他无法保证每个女子都给一个交代,住到家里,成为妾室之一。但是可以保证,未来肯定会有新的妾室进门,如果不能先取得某种共识,未来夫妻相处,就会都觉得辛苦。 当然,不是说张舜卿坚持不放,范进就没有办法。毕竟当下的科技极为落后,男人只要够小心,养几个外宅也没那么容易。但那是最后的无奈选择,在有可能的前提下,范进还是希望光明正大的做这种事。 两下的家室相差悬殊,张舜卿的心态如何,于日后两人的相处模式,也是有极大关联。如果不能容忍自己纳妾,其他事上,也多半会以己为主,将来还是会出问题。现在她的退让,对范进来说,无疑表示事态朝着最有利的那个方向前进。 船行水上,范进问道:“凤老英雄,这批人马是哪一路的蟊贼,凤老可有个大概?” “这些人藏头露尾的,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根脚,可是淮上就这么大,一搭了手,总也能猜到个大概。眼下这关过去,等我再来的时候,一个个去找,有他们好受!” 凤鸣歧哼了一声,又道:“范公子,这里没有外人,我可以问你一句真话,你对五儿到底是怎么想的?清楼女子,很多人不愿意赎身就在于没有地方可去。她们终归是女人,又是在那种地方待过的,与普通良家妇女不会一样。其实就算是良家妇女又怎么样呢?杨二爷带上船那个,又何尝不是良家女。如果没有男人娶她们,离开那种地方之后也落不了清净,狂蜂浪蝶不会放过她们,没有男人护持,她们的日子很难过。所以一些女人固然自身不喜欢那种生张熟魏的生活,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男子,也得留在那等地方。无非是离开那里之后,其实是找不到生存之地的。” 范进道:“我明白。素芳的情形更难一些,她是花魁行首这个级别的,因为假天花那事,一些昔日在她身上花过钱的恩客心有不甘,总觉得被欺骗了。做了入幕之宾才算挽回损失。这样的女子,一般人家不敢娶,也娶不起。敢接纳她的男子,必然要有足够的本事,替她遮住外间的风风雨雨才行,否则娶她就是害她。” “范公子你明白这个就最好了。江宁镇守太监的干儿子,一直对五儿念念不忘,整个江宁城,被他惦记上的女人,很少能逃脱。原本五儿是靠着那假天花护身,现在这层西洋镜戳破了,戏就不好唱。如果……范公子你不能给五儿一个交代,我就只能另外给她安排个去处。” 范进一笑,“交代,我是想给的,但是也要看五儿自己想要不想要。我不否认,张大小姐的性子不是很能容人那种,跟她在内宅里,肯定要受气。我也不敢保证让五儿处处顺心不受欺负,这个话太大,我说了等于撒谎。只能说,我会尽力保护她,不让她受太多委屈。大小姐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也不会做太过分的事,不会像寻常人家大妇一样,动辄就把妾侍打伤或是发卖,最多就是看点冷脸色。如果五儿不介意这一点,等我高中之后,家里会有她一个位子。” 凤鸣歧道:“若是如此,那我就先替五儿做个主,你范家要多一个偏房了。不管范公子是否高中,她都会嫁入范家,做你的侧室。当然,这事要放在大小姐和范公子成亲之后,才能办。” 范进道:“如此一来,我倒是拣了了个好大便宜。” “是便宜还是麻烦,现在言之过早。黄恩厚父子,也不是好惹的人物。” “区区阉竖,没什么可怕的。” “果然,范公子这等人,才能护的住五儿。那……假若我们这次没来得及把人救出来,范公子还肯要五儿么?” “救不出人,那是我无能,怎么能怪到女子头上。只要五儿肯嫁,我没什么不肯的。” 凤鸣歧点点头,“老夫说过,自己不会看错人,五儿的终身,就注定许给公子了,谁拦也拦不住!” 两人说着话,手上并没有停。由于都练有易筋经功夫,膂力都比普通人为大,船行进的速度很快。前面小船的行进速度却慢的出奇,眼看距离已经逐渐拉近。而其他的船只,似乎也发现了这条船的异常,有几条小船掉转方向,向这里划过来,还有人高喊道:“谁在船上?答一句话!” 沉默无语。 夜晚行舟,危险太过。冬季江水寒冷,即便是精通水性的人,这个时候掉到水里,也会冻僵甚至溺水。所以大多数船上的火盆照明并没取消,依稀可以看到对面的模样。 有船只向着凤鸣歧与范进这条船靠过来,一个大汉在船头高声叫着:“上面是哪位头领?” “白门凤四!”一声断喝中,凤鸣歧随手丢出了个什么东西,在他的巨力加持下,那物品如同炮弹般飞出,正中那大汉的前胸。来人一声惨叫,随即便掉到水里。几条靠过来的小舟都有些忙乱,有人开始朝这边放箭,只是船行颠簸,加上天黑,弓箭的威力大幅度削弱,发挥不了多少作用。 凤鸣歧大挥舞着铜棍磕飞几支箭,人脚尖在船板上一点,如同巨鹰一般落向了临近的一条船,随即就是一阵喊杀声以及惨叫声响起。范进此时则拼命摇船,接近了那艘目标船,用尽力气跳起,人重重落在了船板上,将小船砸的一阵摇晃。 船上没有人,梢公水手的位置,只倒着两具尸体。这船原本一直是顺着水流在走,也就难怪速度慢的出奇。范进心中一惊,只怕中了强盗金蝉脱壳的计策,追了半天追错目标,这人多半就救不回来。 固然他不是一个把贞洁看的很重的人,也认为薛五出自清楼,即便是被人占有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这么一个在清楼里都守身如玉的女子,如果真被盗贼所污,即使自己不说什么,对她而言,也必然成为挥之不去的心魔,未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气力,才能让她恢复正常。再者让这么个女人遭受如此不幸的命运,于他而言,也会抱憾终身。 这些盗贼乘坐的小船船型极小,除去水手位置外,就是一个很狭小的船舱,里面多说也只三个人。范进抽出倭刀来到舱外,小心地用刀挑起棉布帘子,向里张望寻找着。 船舱里点着灯,可以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正蜷缩在角落里。由于头发挡了脸,看不清模样,这露出了半截雪白的腿与赤足。从时间上判断,匪徒哈来不及朝薛五施暴,再说现在环境也不对,再急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下手。可是看那模样,范进还是忍不住冲进去道:“五儿?” “别叫那么亲!让张大小姐听见,一准闹饥荒!还有,范公子你平时很聪明个人,怎么这么冒失。若是强人的陷阱,你这条命就断送了。” 冰冷的话语来自身后,范进一转身,就看到一身女侠打扮,手里提着宝剑的薛素芳,就站在船舱入口的角落里。灯光摇曳之中,照出对方那如花似玉的姣好容颜,还有她那件劲装上的点点血迹。范进连忙收了刀, “薛姑娘,我听说你被强人抓住了,因此和凤老前来救你,你身上有血,可是受伤了?” “没有,这是强人的血。我故意装做失手被拿,是想到对方的巢穴看看,到底是哪一路的人。结果那几个人居然敢对我动手动脚,逼的我只好提前出手,把他们都杀了。好在桂姐也在这船上,我们两倒是搭个伴。强人劫走了一些钱,人一个都没能劫走,算是亏了。” 她话说的轻松,但可以想象的到,当时的情景,必然很是凶险。薛素芳虽然得凤四真传,但没上过战阵,于实战上其实很是匮乏,又装成被擒,身上说不定还有束缚。在那种局面下反杀,其实跟赌命差不多,如果稍有不慎,下场自然不堪设想。 名为桂姐的女人这时坐起来,把头发理了理,对范进道:“薛姑娘几乎是拼了命,才把几人杀了。” 范进借着灯光才认出来,那女子正是那个被杨世达霸占的女人,她的样子远比薛五狼狈,身上只有小衣,外面罩了个薛五的斗篷,依旧有些地方露在外头。现在不去引诱敌人,她其实格外重视自己的身体,拼命遮掩着,不让男人看见她的肌肤。尤其是两只纤足,努力地蜷缩起来,实际是盖不住的。范进想了想,脱下自己的靴子,递到那女子面前。 “急就章,没有现成的鞋子,大嫂将就些个吧。” “这……范老爷您的脚冻着……”。女子有些畏惧,不敢接。 薛素芳道:“给你就收下吧,他有气功护身,冻不坏的,跟你不一样。” 女子道了声谢,接过靴子胡乱穿上,朝两人道:“你们待着,我去外头看看。” “回来!”薛素芳拉住她的手,“外面打的正热闹,说不定有暗器弓箭,你不要命了?在这待着,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范进道:“你们既然已经脱离险地,为什么还不回去?”、 薛素芳道:“回去做什么?被张大小姐接着当狐狸精看,接着给我找婆家么?我和桂姐说过了,如果没人来找,就当我们死了就算了,这么让船顺水漂,到哪是哪。我们两个女子也能活的下去,未必就需要男人才能活。” 范进道:“你这是胡闹!那些强人如果来找,你们不还是被抓?” “一共也没多少强人,都是这种马仰小船,一船上三五个人,总共不到百。只是打了个冷不防,才把杨家打的狼狈不堪,来个三个五个,我不怕。就算打不赢又怎么样呢?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我和桂姐都是苦命人,死就死了,也没人心疼。” 那名为桂姐的女子叹口气道:“范公子,你别生气,薛姑娘就是心情不好,说话冲了些,没有恶意的。女人啊,就是命苦,遇人不淑,一辈子就算完了。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却又到不了一起,心里同样不是滋味。我们两个,也算是同命相怜吧。过去我们这些女人,心里都恨薛姑娘王雪箫她们,把自己丈夫的心和银子都骗走了。现在呢,我倒是有些可怜薛姑娘,真想骗一个男人的心,哪有那么容易。” 范进道:“那也不能自暴自弃啊,你这样做,对的起凤老和四娘的一片回护之心么?他们为你花费这么大心力,你倒好,就这么随随便便就要找死,这简直岂有此理!这么乱的晚上,船上一大堆的事,大家就算想找,也未必找的到啊。哪有你自己找死的道理。” 薛五听着不发一言,这时小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阵颠簸,船身本就逼仄,三个人在里面,差不多就把船舱挤满了,这一晃荡,三个人一阵摇晃,身体差不多就拥在了一起。 范进拼命躲开桂姐,自然而然的就与薛素芳贴在了一处,后者的脸色微微一红,伸出手想要推开范进,但是就在她的手刚刚递出的刹那,范进身后的桂姐却道:“薛姑娘,范公子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救你,比我家那个不知道强多少。这样的男人错过了就再也不会遇到,你现在还在等什么!” 说着话双手用尽全力,将范进朝着薛五推过去,范进猝不及防之下,双臂一伸,与薛素芳抱在一起。 薛五听了这话,暗自一咬牙,双臂紧紧抱住范进,不让他离开。将双唇猛凑上去,主动与范进的唇贴合一起,心道:张舜卿,是你逼我的!这个男人,我要定了! 舱外,凤鸣歧手持铜棍向里面看了看,随即会心一笑,划着船掉转方向,朝杨家船队驶去。水面上,几艘小舟被熊熊烈火包围,连同船上的尸体,逐渐沉入河中。而在远方,紧急动员起来的官兵,高举着灯笼火把,蔓延如同火龙一般,向着这片港湾赶来。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章 幕后黑手 杨家船队这次损失的财物其实并不多,固然有船被烧坏,一些布落水,一些布过了火,但是整体而言,损失额度并不太大。毕竟盗贼的攻击目标不在于抢布,些许棉布的损失对于杨家这种大商贾来说还接受的了。真正的损失,还是来自人员的伤亡。 这些盗贼手段毒辣,除了对杨世达手下留情外,对其他人下的都是杀手。杨家人因为喝多了酒,武力大为削弱,交手时很吃了些亏。护院仆人乃至掌柜伙计死伤达数十人之数,光是抚恤金,就要赔出一大笔。 杨世达被抢救苏醒之后,再不复前几日那般得意神色,人就像霜打的茄子般无精打采。死伤这么多人,无疑是个大纰漏,怎么压也是压不住的。再者这次随行的掌柜、大伙计,都是商铺里精明强干,有工作能力的员工,算是这个时代的白领精英,他们的死伤于杨氏商业帝国来说,损失没法估量,于未来的生意也有着巨大影响。 凤鸣歧主要是保物不保人,再说这个时代镖局没建立起来,两边的保护协定制定的也很粗糙,更多时候是靠信誉和关系来判断是非曲直。即使赔偿,也是就物品损失赔偿金银,于人员这种无形资产,凤四是不负责的。这部分损失,只能杨家自己吃下。 死者的尸体要处理,伤员也要请医调治,范进指导着护卫们,对伤员实施紧急护理,包括清洗伤口,紧急消炎以及伤口卫生之类的知识。罗武在旁跟着忙碌,边听边默默念叨着,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 范进发现,他在仆人里地位颇高,杨家的下人和护卫对他都很是尊敬,算的上言听计从。这种显然不是来自于其身份带来的权力,毕竟他只是个护卫不是管家或是家中的高级仆人。 罗武解释道:“小的是杨家的奴仆,跟这些弟兄其实差不多,大家都是做奴仆的,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日子才过的下去。为了守望相助,我们大家立了个会,叫做乌龙会。我们南方话,称奴为鼻,我是江宁乌龙会的一个鼻头,所以弟兄们捧我。其实这不过就是一帮穷人互相帮衬过关的会,不上台面,让范老爷笑话。真有事,还是得听主人家的,要不然昨天晚上,也不至于喝那么多了。是我不好,没能护住弟兄,死伤这么多,这下回去,二爷还不知道怎么交代。” 范进也估算的出来,死伤几十人,这在一个商人家庭来说,绝对是大事件,杨家这笔生意肯定要折本。他去探望了一下杨世达,发现对方情绪还是没从那晚的惊吓中走出来,人没有精神,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薛素芳回来之后,就向范进提出,要把桂姐从杨家买出来,不再受杨世达摧残。这在平日是很难谈判的事,但是眼下出了这么多事,杨世达也没心思在和桂姐厮混,只简单交涉一番,再由范进垫付了桂姐所欠的债务,人就得到了释放。 重又得活的桂姐自是感激,人便跟在薛五身边,临时充当其丫鬟。经过这番生死搏斗,凤鸣歧这边的人对范进看法都不错,尤其是他关键时刻能上船救薛五。一干弟子门人,也有些对薛五这个师妹有些想法的,大多忌惮于皇恩厚父子的势力,如果是私下往来自然没有问题,娶回家里谁也犯不上。少有几个敢娶的,在昨天晚上那个环境下,也不大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把师妹救回来。 江湖中人,总归还是比较崇拜能打胆大的人物,经过这番打斗与营救,对范进这个书生,这些人多了几分认同感与崇拜,与他们打交道更是容易。凤鸣歧把镖局的构想说了之后,几个弟子就更对范进恭敬有加,毕竟这个机构是为武人量身打造的,与范进处好了关系,将来才能从他那得到更多有利于武人从业的机会,财神是没人愿意得罪的。 一队官兵开来,与杨家这边打过招呼,随后又讨要了人犯,继续追下去。杨家有黄恩厚的关系,罗武又送了些钱过去,带兵官并不难打交道。 几句交涉下来,大概得知,有人给上级发了话,需要官兵来保护这支船队在这一段水域的安全。可是过年期间,军卫的军官都去喝酒赌钱,没人愿意吹风受罪,只派了几个兵看看,见没事也就放心了。等到听说船队遇袭,再集合队伍赶来,就什么都耽误了。 由于这事是谁的命令,又是什么关系还都搞不清,这些官兵也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现在只能是想着把这伙盗贼铲除,将功补过就是,没人太把这事当回事。 等回到舱里,将这些事于张舜卿说了之后,范进问道:“会不会是知道你在这里,派来保护你的?” 张舜卿想了想,“确实有这个可能,这种事不像是地方衙门做的,确实像是来自上面的一句话,不好说的太明白,下面的人就不知道具体的尺度,于是不当一回事。否则的话,昨天晚上就不至于要范郎亲手杀贼,更不用你去驾船救人了。” 范进笑着揽着女子纤腰道:“我都说过了,我不会……” 张舜卿拦住范进的话,“退思想说的,妾身都明白。我也想过了,总归薛姑娘于我有旧,不能看着她被一群狐群狗党毁了。范郎把人救回来,算是有情有义,我自是双手支持。自古篱牢犬不入,只要我这里把篱笆扎得紧紧的,什么狐狸也溜不进来。” 范进苦笑道:“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些人沿途保护,会不会看到我们一起在甲板上看风景的样子。” “看就看到了,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进了京,我也会向父亲禀明一切,身已属君,此心无悔。天下才俊无数,妾身非君不嫁。夫妻恩爱,与他人有什么相干。”她将头靠在范进肩上,脸轻轻蹭着范进的脸,“范郎,你昨晚上忙碌一夜,一定累的很了,妾身服侍你休息吧。” “恩,你也等了我半夜,又不比我身体好,赶快睡下才是道理。” 白天里,两人自是不好做什么,甚至连衣服都不能脱,就这么抱在一起相拥而眠。张舜卿抱的格外用力,死死缠住范进,在他耳边道:“范郎,都怪你不好。现在你不抱着我,我就睡不安稳,你说这可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就只好一直抱下去了。” “一辈子不许松开!你松我也不会松开,就算你打我骂我,我也不会松手的。” “我也一样。”说着话,范进在女子额头轻轻亲了一口,张舜卿闭上眼睛,不多时就在范进怀中安详睡去。望着她美丽的睡姿,范进心知,这张大小姐手段也高明着,一手以柔克刚,拿出千依百顺小鸟依人的水磨功夫,就把自己昨天发的那股火给化掉了大半。现在要想提薛五进门的事,她什么都不必说只需要哭,自己的心就会软下来。 自古来以柔克刚,自己跟这大小姐斗法,要想取胜,多半是个漫长的过程。好在昨天由于有桂姐又有凤鸣歧在,自己与薛五并不能真的剑及履至,只是亲了一阵便分开,因此没被看出端倪。 在回来路上,两人也商议好,要想过门,总归是要与张舜卿大婚之后。等到成了夫妻,自己再慢慢想办法,以柔对柔,早晚也能把事情说妥。 肯用柔,就说明张舜卿对自己情深一片,有这个感情基础,工作总是做的通。范进心内想着,看着熟睡佳人,心内暗道:小醋坛子,以柔对柔,我也不会输给你。这么想着,自己也睡着了。 被擒的蒙面人,有一部分交给了官府,但也有几个被认出来身份的留下来自行审问。为了交换薛五,凤鸣歧交手时有意识地拿下了几个高手准备交换,包括那个用雷公鞭想要暗算凤鸣歧结果反倒是把自己炸伤的头领,也比关在杨氏船队里没有交出。 这几个人凤鸣歧虽然没交情,但也都认识,知道他们是淮上黑道绿林中,颇有名气的大盗,在衙门里,也都有着悬赏花红。任意一个在道上都算是有点名气的狠人,这么多人一起围攻杨氏船队,颇有些不寻常。 这些人熬刑的能力比那些饥民强出许多,反复拷打所得的情报也有限,只承认之前霍铁肩的山寨是被他们挑的,霍铁肩本人也是死在这些人围攻之下。 这次袭击杨氏船队,目标也不是为了那些布,而是有人出了高额花红,买杨家船队里的漂亮女子。他们只要钱,不管其他,所以才联合了一批淮上盐匪盗贼,执行这次行动,余下的就一问三不知。 一见口供,凤鸣歧就知这些盗贼是冲着张舜卿来了,心知事态很有些严重。如果让杨家知道自己这支船队为一个女人挡了刀,只怕会大闹一场,后面的行程也不方便。 先出手把几个盗贼都给杀了灭口,又捏造了一份假口供给杨世达。他走惯江湖,伪造这些东西手到擒来,杨世达心神不属,也辨不出真假。不知是自己为范进挡了灾,反倒以为是范进受了自己的牵连,还很有些过意不去。 杨家这次折了大本,又损失大批人手,杨世达就更得讨好凤鸣歧,免得后面的路不好走,于些许赔偿也就不要了。 但是这种事不能瞒住事主,真口供此时已经摆在范进与张舜卿两人面前。张舜卿粉面生寒,低声道:“谁有那么大胆子,居然敢雇佣江湖匪人掳掠妾身,真当我张家好欺负么!等妾身回到京里面禀爹爹,要他们的好看!” “不好说是为什么来的,也许是认识你,也许不认识。毕竟卿卿倾城之貌,男人为了你发疯很正常。如果是地方上的土棍豪强不知你根底,只以为你是个普通的大家闺秀,出这种下策,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年头,女人出门本就危险,何况是漂亮女人,就更危险万分。” “那么说,倒是妾身给范郎惹麻烦了。” “怎么能这么说,生的花容月貌是错么?出来看风景是错么?这怎么能叫给我惹麻烦?要说错,也就是地方官的错,居然连地面都约束不好,干什么吃的!我是在想,这个出钱雇佣盗贼行凶的,应该距离这里不太远。有这份财力的,最大可能就是扬州的盐商。只是没有证据,我们又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再说手上能用的力量有限,想要查到是谁,再找到证据,只怕不是容易的事。” 张舜卿眉头一挑,“若真是盐商……我定要他们倾家荡产,满门抄斩!只要抓住那些强盗,好生用刑,不怕问不出真话来。” “没那么容易。官军这次被逼着出兵,肯定要立些战功,但是能否抓住那些蒙面人,其实谁也说不好。更大可能是那些饥民被扫一扫,正主逃掉了。凤鸣歧审问的那几个,都是江洋大盗。这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鼻子够灵,耳目也够多,官兵认真来办,他们就跑了,很难抓的住。找不到证据,抓不住人,我们也只能猜测,真正的主凶找不到,也拿不出凭据。那帮人富可敌国,不能用莫须有的罪名办了。再说也不一定是他们,万一真是知道你身份的……那就更可怕一些。” 张舜卿也知,现在的情形,不允许自己慢慢调查,也不强求,只道:“这份口供我们带着,到了京里交给爹爹处置就是。只是眼下需得提防着些,盗贼虽然退了,谁知道会不会再来。” “应该不至于了,凤老的手段你也看到了,他们吃了这么大的亏,哪还会来送死。再说还有我呢。” 张舜卿一笑,“有范郎在,我就不怕。不过为了防备盗贼再来,范郎这几天就要委屈一下,妾身在哪,退思就在哪,不许你去别处,免得你一转身就看不到我了。” 范进笑道:“这怎么能叫委屈?求之不得。” 另一边,凤鸣歧则指点着薛五,“到了济宁咱们就要分开。下面的路,就由你保着大小姐和范公子上京。来一个金蝉脱壳,想来那些贼人就追不上。这一路上切记,戒急用忍,张大小姐是高门大户的性子,颐指气使习惯了,时间一长,男人心里总不会痛快。你此时越是受气,范进越是觉得你值得怜惜,到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往你这边跑。” 薛素芳傲然一笑,“干爹放心,女儿这次才不会输给张氏,正室也好,偏房也罢,最后还是看谁能得到男人的心,才算是赢。她既然苦苦相逼,我就要跟她斗斗,看看最后谁输谁赢!”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一章 行路 虽然过了春节,北方的天气依旧寒冷。正月十五雪打灯,春节过后下大雪,在北方其实算不了什么稀罕事。 万历五年的北方春季,与往年差别不大,正月底,北直隶省内很下了一场大雪,到了二月初,雪虽然停了,路上的雪已经积的很厚。这样的路况不便于出行,商贾行人大多会在小店里等着雪化开一些,再行上路。进京的大道上,人烟稀少,往往走出几里路也看不到一个人。 一辆马车就在这种环境中,迎着如刀的北风艰难前行。马车左右,两匹高大的骡子上,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包夹着车辆,小心地控制着脚力,随车前进。这辆马车很阔气,枣木车身,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驾辕,拉长套的是三头滚瓜溜肥的菊花青骡子。车把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短小精悍,相貌虽然不算出众但极是忠厚,一看就让人放心。 由于刚过了年,车夫身上穿的是簇新青布棉袄干鞋净袜,手持粗杆大摇鞭,大红鞭缨随着马鞭上下飞舞,如同是一朵火流星在冬日的空中来回飞舞。鞭声清脆、脚力脖子上挂的紫铜回避铃叮当做响,声音清脆悠扬,在这安静的驿道上传出好远。 这样的天气,即便是老把式轻易也不愿意出门,一来不安全,二来也辛苦。能有这样的大车,也不缺这点钱。这样的好牲口于农人而言,也是宝贝,更舍不得抽打。 可如今这位车把式却毫不吝惜地挥着鞭子,时而打响鞭,时而毫不留情地抽在牲口身上,大声吆喝着,“驾……驾!”在自己技术范围内,将马车的速度提升到最快。所为者并非那一锭雪白闪亮的元宝,也不是骡子上那大汉的拳头,而是跨车辕坐着的那位仙女姐姐。她那焦虑的眼神,就仿佛是无形的鞭子,抽的车夫大柱子心头阵阵绞痛,为了仙女姐姐一笑,他已经豁出去,就算把牲口打死也认了。 名为大柱子的车夫,是其所在村庄年轻人中,最为优秀的车把式,南来北往的客商,雇他拉脚的很有一些,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女眷。那些女人大多胆子大,与商人说笑打闹,偶尔还会用那仿佛带着钩子的眼睛,瞄向大柱子那健壮有力的身躯。她们会朝他笑,会喊他小兄弟,甚至还会拉他的手,可是大柱子每次都像躲瘟疫一样远远逃开。 他讨厌她们,认为她们不正经,不是好女人,自己只是挣她们的钱,不会多看她们一眼。而眼前这个女子,才是仙女,能看她笑一笑,就是减几年寿命他都认了。 乌黑的发,雪白的脸,修长的腿,那一身火红斗篷加上红色牛皮小蛮靴,配上那清冷的表情,就像是一团火包裹了一朵雪莲。大柱子每次偷看她,都像是做了贼,生怕被逮到。即使对方不打他,就只是鄙夷地看一眼,大柱子都会觉得自己是做了什么坏事,该下十八层地狱。可是却又忍不住不看,她实在太美了,比村子里最美的阿翠也要美上几十倍,村子里,是没有这样的美人的。 由于村子位于进京的交通要道,江湖人他是见过的,偶尔也能见到其中的女人。那些人其实和男人一样粗野,喝酒吃肉骂脏话,甚至有胆大的会和男人在庄稼地里做那种事情,让他看了都脸红。这个仙女固然也是一身江湖人打扮,可是她的气质神态像极了那些大官或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是真正的仙女,自己的念头注定只是念头,成不了真。或许只有后面车里那位举人老爷,才能配的上他。 大柱子悄悄向后看了一眼,在他身后,是一个巨大的车厢,足可以坐五到六个人。 车厢四周做了加厚处理,窗户和门都挂上了厚厚的棉布帘子,车内又垫了厚棉被,很是暖和,外面的冷风吹不进车厢,也化不开车厢内如火热情。 他知道,在车里还有一位更美的奶奶在,陪着那位举人老爷,就连家里的丫头,虽然岁数略大了点,在乡村里,也是一等一的绝色佳人。而现在,她们都在车厢里,那位举人老爷想必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 一念及此,大柱子的脑海里涌现出许多画面,有在庄稼地里无意中见过的,也有赶车路上的目睹,只觉得丹田之下一阵热流涌动,偷眼看向跨辕的仙女,见她依旧愁眉紧锁的模样,心内却又是一阵失落。 人家根本不会在意自己这个小车夫想什么,她们担心的,只是那位举人老爷会不会误了考期。还是读书好啊,下辈子一定要做个读书人,车夫大柱如是想到。 由于杨家船队受了损失,船只有破损,杨世达又受了惊吓染病,接下来肯定要找地方养病修船,如果再继续同行,考期肯定要误。再加上凤鸣歧担心张舜卿随队行动目标太大还是可能受到攻击,两下在济宁分手。由薛五和桂姐随同范进一行上京,凤鸣歧则保护着商队按他们的速度北上进京去完成交割。 范进一行周转,于河北省内买了大柱子这挂马车,乘这脚力完成最后一段行程。 离考期越来越近,范进固然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张舜卿却开始督促爱人的学业。这位女公子自身本就有状元之才,为范进看文章并不费力,更重要的是,对于这一科的春闱而言,她的教导更有针对性。 八股被称为时文,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么死板,相反其很强调时效性。如果文章做出来与当时的潮流不相符,不管文字多好,也没法中试。这也是很简单的道理,毕竟考八股的目的是做官,一个人连自己所处时代的文章流行都不掌握,可见其对时事的关注何等淡漠,这样的人做文章还行,做官多半没什么作为。 除了时代风气,考官的个人好恶文风追求,也是需要考虑进去的因素。毕竟文章是由人看,主观性非常强,如果文法不合考官审美,也别峡谷内过关。举子进京后运营的时间,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打听考官风格,购买考官当初中试时的文章,以及平日的一些出版窗稿,去揣摩他们的文风,争取让自己的文章文法符合他们的心意博得考官欢喜。 大多数学子都会遵循这条路,并且也会付出努力,但不管他们再怎么用功,也终归是追赶潮流而已。张舜卿则是引领潮流的人,两下比较高低立判,自然她的作用更大些。 在当下而言,张居正的好恶远比考官好恶来的重要。一篇文章如果文法或是里面内容不为张居正所喜,就算写的再好,也不可能有所得。知父莫如女,女儿对父亲的文风乃至喜好,自是最熟悉不过。是以她现在的教导方法,就是告诉范进,自己爹爹的文章风格是什么,他的治学观点为何,对圣人经意是怎么个看法,喜欢看到什么文章。这种教导方法自然是科举捷径,同样也是邪道,。 范进揽着女子香肩,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在少复耳边亲上一口,或吹一口热气,让后者时不时面上生春。他看看外面,又说了一句什么,张舜卿微微一笑,“车厢里地方那么大,薛姑娘坐进来,也没关系啊。可是这一段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听那车夫说,也容易出强盗,薛姑娘既然是保镖,就要在外面看着策应万全,让她回来也不肯的。妾身知道范郎怜香惜玉,生怕这风刀霜剑冻坏了薛家妹子那水嫩的小脸蛋,可是薛姑娘是习武之人,身子硬朗着没这么娇气,没那么容易冻坏的。桂姐,你说是不是?” 她的目光落向车厢角落,离二人稍远的位置,桂姐蜷着腿坐着,生怕自己的脚伸出来,与男子的脚碰上,被张舜卿误会什么。经历过一番劫难的妇人如今虽然脱离苦海,但因为曾经的经历,对于男人其实是有点怕的,尤其她知道范进不是个君子。 一路上,她可是见过几次趁着张舜卿看不到时,范进与薛五抱在一起亲昵的样子,虽然不曾真做些什么,但动作大胆让她这成了婚又被杨世达占有过的妇人也脸红心跳。若是他对自己起了念头,自己又怎么逃的掉。再说她眼下已知张舜卿身份,被她误会些什么,那也是要出人命的,越发小心谨慎。 作为个过来人,看着两人亲热的样子,桂姐其实也有些心猿意马神思不属,听到张舜卿问,先是愣了愣,随后才道:“是……大小姐说的对。薛姑娘说了,她必须把大家安全送进京城,不能疏忽大意。” 范进运起丹田气,朝外面喊道:“薛姑娘,回车里喝口酒御御寒吧,这里离京师近了,总不至于闹贼吧?再说有关清他们呢,也不会有事。” 薛素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多谢范公子关心,小女子还支持得主。你好生读书备考,其他的事不用管了。” 张舜卿朝范进一笑,小声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来,我们接着看文章。” 大柱子难得有一个与女神说话的机会,壮壮胆子,解下腰里的酒葫芦,用袄袖擦着葫芦口,递到薛素芳面前道:“大姑娘,喝一口吧,这是村里的土烧,虽然比不得城里的酒香,可暖身子最好。” 薛素芳摇摇头,指指腰间皮囊,示意自己有酒。又警戒地看着四周,生怕有什么意外。 大柱子笑道:“大姑娘,别担心,那位老爷说的对,这里离京城不算太远了,除非北虏过了长城,否则不至于有大伙的强盗。唯一要提防的就是乞丐。” 薛素芳在清楼里就是有名的冷美人,除了范进,没几个人能入她的眼,这淳朴的车夫,自然不在她视线之内,只哼了一声,未置可否。范志高却接口道:“乞丐?一群要饭的还敢劫路?” “客官,您是不晓得乞丐的厉害。京里有一帮乞丐,叫做无名白的。就是……”大柱子看看薛五,咽口唾沫,想了想才道:“就是想进宫伺候皇上,结果进不去,又没法回家的那种。他们被称为丐阉,和地面的乞丐联成一气,手狠心毒,最难对付。就爱藏在这树林或是土包后面,见到人来,冲出来拦路要钱,不给够了不让走。这还是最好的,最凶险的是,如果路上没人,就像现在似的,行人又少,他们就生生把人拉下来,掐咽喉掏下……就是那了,把人席卷一空,一轰而散。如果有女眷遇到他们,就要被送给乞丐们祸害,然后卖到京里那等地方去。我跟你们说,听说最近这帮人闹的不像话,连读书人也敢戕害……”(注1) 车夫脚夫对于这种奇谈野趣最感兴趣,大柱子又是年轻人好热闹,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张舜卿眉头微微一皱,“天子脚下,居然有一群恶丐,京兆尹、锦衣卫都难辞其咎!” “水至清则无鱼,这种地方权属不清,到时候互相扯皮,相爷也没办法。”范进摇摇头,“所以考成法是个好东西,但考什么有必要斟酌。像是这地面不靖,比起钱粮欠收,对百姓危害更大。连地面都不能剿干净,又怎么保证商贾往来,没了商贾哪有赋税。” 外面大柱子见薛素芳神色冷厉,他不认为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能有什么真本事,要讲打架,怎么也得是村里那种腰粗如水桶的妇人才够用,只当她是害怕。连忙笑道:“大姑娘,您别担心,我手里这鞭子也不是吃素的。那帮臭要饭的要赶来,我就拿鞭子抽……” “他们怕不是赶来,多半是已经来了。好好赶你的车,别的事少管!” 这是整个旅途中,薛素芳与大柱子说的惟一一句话。在片刻之后,大柱子才发现,在官道上不知几时有一棵树被放倒横在正走,不停下车搬树是过不去的。这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来意不善。他勒住牲口,手里攥紧了鞭子,他其实是个本分的年轻人,不大喜欢与人打架。可是为了保护仙女,他豁出去了。 树林里,二十几条身影窜出来,朝着马车所在飞奔。关清拔出了腰间的刀,范志高则大呼小叫的转动着骡子准备向后退,大柱子举起马鞭,准备朝人抽过去。却见薛素芳忽然腾身而起,人站在车辕上,手上摘下弹弓,一手张弓,一手自弹囊内取出弹丸,连珠般把弹丸发射出去。伴随着一发发弹丸发射,佳人檀口微张不知在嘀咕什么。 薛素芳的声音很小,除了她自己,其实谁也听不到:“让你防!让你防!让你防!我真要想抢的话,你怎么防的住!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我迟早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弹发如雨。 一个多时辰后,森林之中,一个大明朝户籍档案上并不存在的小村落内。正在照顾孩子,为相公准备饭菜的美**人,从几个满身是血的乡亲处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自己的爹爹,也就是这片村庄的主人,带着乡亲出去例行打猎,被一个剽悍女匪的弹丸打瞎了双眼,人已经不行了。同去的乡亲除了这几个人跑回来以外,剩下的受伤要么成了残废,还有几个被人杀了。 妇人大惊失色,连忙让孩子去喊相公,时间不长,满面阴鸷的书生赶来,问了问情形,随后拉起妇人道:“别怕,有我洪大安在,不会让岳父无辜受害,快去救人。”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二章 周进 雪地之上,两道深深的辙痕沿着驿道,向京师方向蜿蜒而去。范志高与大柱子继续热情地攀谈,仿佛失散多年亲兄弟,大柱子葫芦里的酒,也以极快地速度减少。于那群冲出来的乞丐死活,已经没人在意,人命关天也要分人,有张舜卿这道辟邪符在,官府王法之类的因素,其实不怎么需要考虑。 这一场遭遇战,并没让这一行人感到害怕,反倒是薛素芳郁结的心情因此大为好转。摆在这一行人面前的最大问题,还是路况。大雪之后的官道,实在对马车太不友好,再说这年月的官道,实际也就是那么回事,雨雪之后都极难行动。即使大柱子用尽全力赶车,还是在一个多时辰后陷进一个坑里出不来。 几头大牲口拼命地使力,车依旧不动。这车又大又沉,于安全性和舒适性上都没问题,可一旦陷住,想要出去也麻烦。关清、范志高、大柱子三人推了半天,效果并不明显。薛素芳与范进因为修炼易筋经的原因,都有过人的膂力,可是又都爱洁。看着车的模样,知道把车推出来,少不了要弄一身污泥,都有点皱眉头。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如果不想露宿在雪地里,就只能豁出去脏。范进咬咬牙,将身上的珍珠毛大袄脱下来放进马车里,活动着手腕,准备亲自上阵。张舜卿拉住他,用眼看看车外,范进摇头道:“有男人在,不能让女人干活,你好好待着,看我的。” 张舜卿见他坚决,便也将狐裘脱下来,准备下车。范进急道:“你疯了?你这身子骨,哪受的了冷风。” “妾身没这么娇惯,再说退思在哪,我便在哪。” 两人一时僵在那里,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这时,身后一支商队路过,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支商队是一群行商人凑在一起临时拼凑而成,人人肩上都挑着扁担,里面放着货物,还有几辆推车。人数有十几个,为首的是个山东大汉,身材高大魁梧,人也极豪爽。见这情形发一声喊,一干商人上来又推又拉,把马车从坑里推出来,众人身上少不得都是一身泥巴。 两下互相打了招呼,范进上前道谢,见这支队伍里也有个书生,便更是亲厚了。那名书生年龄与范进差不多,情形却很落魄。看他穿戴只是个童生,连秀才都不曾中,衣着也自寒酸,像极了当初未曾中试时的范进。身上所谓棉袄其实跟一口钟差不多,没有几两棉花,上面还有几处补丁,因为推车,还落了一下子泥。头上戴了一顶破毡帽,上面也满是窟窿,透着一股窘迫样子。 秀才见了举人,不问年龄大小,一律要称呼老前辈,以晚辈自认,何况是童生。那书生连忙上前打了招呼,等到问起姓名来,那秀才道:“小子山东周进拜见范老先生。” 周进? 范进愣了愣,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书生。一张黑红面皮,眉目倒是很周正,人也斯斯文文的,与身边那帮山东口音的商人,举止气质着实有些差别。人虽然寒酸,但一股书卷气掩盖不住。他问道:“周朋友,贵府上是何方人士?” “小地方,山东兖州汶上的。他老舅原本是给人教馆,这不是现在辞了馆,跟着俺到京里来跑跑买卖。他是念书人,识文断字,俺们一帮大老粗,有这么个书生跟着,与人交涉时也有点底气。”行商的首领知道自己这个内弟不善于交涉,主动替他承担了沟通的工作。 范进看看这行商头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您别客气,咱是小小商贾,可不敢当举人老爷您的尊字,小的贱姓金,金有余。” 没错了。果然就是他们。 自从确认自己进入儒林世界后,范进不止一次想过,在原著中给予范进巨大帮助,乃至成为范进恩主一般人物的周进,现在混的如何。只是想归想,想要找这个人,不啻大海捞针,肯定办不到。不想,居然在京师之外,与这个命里原本的贵人相识了。 按照儒林原著,周进发达也是在老年,因此才养成他重视老年学子的习惯,正因为彼此年岁都大的关系,才对范进的文章多看了几遍。也因为这份耐心才发现范进文章中的可取之处将其录为秀才,可以说范进在原著中能咸鱼翻身全靠周进提携。现在的周进既然年轻,应该还是穷困潦倒阶段,但是年纪不大,依旧还有读书进取的机会,心里不绝望,也就干不出在贡院撞板的事来。 范进打量几眼周进,不由感慨起命运的伟大,让自己与原本世界的恩人在此相遇。看着他,就不免想起曾经的自己,心里转了个念头:一定要帮帮他,就当替原本的范进报恩了。 有了这个念头,接下来的路,范进就主动邀请这些行商一起走。金有余并不把推范进的马车当成自己对范进的恩惠,也没想过要对方报答什么。反倒因为范进一个举人老爷肯和自己同路而感恩戴德,顺带还有些惶恐,很有几分讨好意味地鞍前马后忙碌着,生怕自己举止粗鲁,激怒举人老爷。 这队商人是走惯京师的,平素从山东贩了布匹土产到京里交易,这回因为京里是会试之期,有商品就不愁卖,便特意组了团进京赶场。他们走惯了这条路,路途熟悉,人数也多,并不怕强盗。这些小商贩没什么知识,但为人热情豪爽,路上便多了几分生气。 周进寻机会向范进请教些学问,范进亦把自己的一些窗稿拿来,送给周进去读。车上本来就带了不少上好的食物,也拿出来散与一干行商来吃,比起他们自己带的干粮,自然不知道强出多少。 金有余感念范进的恩德,路上也极帮衬,车再遇到难走的路,这群行商一起上手,就把车推出去,偶尔还帮着清雪,倒是让行动速度提升了不少。等到望见京师那高大巍峨的城墙望楼时,已是二月初五,距离考试已经没有几天时间了。 自陆路进京,外城必走彰仪门,等到望见高大的城门洞,金有余忽然叫住了众人。将范进喊到一边道:“范老爷,您是头回进京吧?” “是啊,第一次来。” “那便是了,这京师不比别地,与外地的规矩不大一样。就拿您这举人老爷来说,在外省自是金字招牌,即便是县太爷见了您,也得恭敬客气。可是京师不同别地,连七品官在这都不算啥,何况是个举人。尤其是大比之年,各省赶考举子成百上千,这举人老爷的威风就比平日弱了不少。您这人不拿我们当外人,咱也得对的起范老爷。听我一句劝,千万别让您的女眷露脸。最好是买几块面纱,把脸都挡上。尤其那位跨辕的大姑,一路上怎么走都行,到了京里,可千万别露面。” 范进笑道:“这话怎么说?” “这还怎么说?京师里达官显贵多,麻烦事就多,尤其是漂亮女人,是最能惹麻烦的。您是外省来的,在京师又没什么朋友,吃了亏,也不知道去哪里报官,即便报了官,也未必有用。虽然您身边有几个护卫,可是在京师这地方,是没用的。这里的人比老虎还厉害,又怎么惹的起?” 周进话不多,但是因为受了范进不少点拨,也道:“范老先生,我家姐丈说的是个正办。这里的人,不怎么讲道理的。不但盘剥商贾,还强抢民女。听姐丈说,前段时间有位老爷子到衙门报官,说女儿丢了,可报官也没用,衙役只说是找不到。那还是本地人都无办法,何况是咱们外来的。” “可不?这京城里的泼皮无赖,也比别处的凶恶。您看这彰仪门,就有不少泼皮做力夫头。外来的货物,全要由他们来挑,自己能挑也不行。雇挑夫讲价钱,全都是他们做主,谁敢说个不字,立刻便来打人砸摊子。与他们一撕打,官差来也是向着他们说话,反倒是责问我们不是。” 金有余说着话摇摇头,“说来让人气闷,俺们一路从山东到京里,手上自然是有几斤气力的。也都带着棍棒,真遇到强盗,也敢和他们较量几下。反倒是到了天子脚下,遇到穿官衣的强人,却是半点办法也没有。这些泼皮,有的就与这些官府中人勾结一起,给他们充当耳目,专门看哪里有漂亮女眷,若是被他们看中,那可是……” 范进点头道了谢,却也不怎么当一回事。毕竟到了京城,就是张舜卿的地盘,有胆量抢张居正女儿的,怕是还没生出来。 张舜卿听到范进转述,也是觉得好气之中,又有些好笑。“范郎不必下车了,就在车上候着,妾身也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敢来打妾身的主意。首善之地光天化日敢掳良家女子,当真是没王法了么?” 范进到了车厢里摇头道:“这话也是没法说的。泰山居于内城,和外城可以算做两个世界。内城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是天上人,这外城就只能算做凡间人,到了城外乡村,便不好说算人算鬼了。京师内城都是高房大屋深宅大院,外城就有树林子果木园还有农庄,好多人还要耕种为业,与内城只隔一道城墙,便是两重日月。就拿这泼皮来说,在内城不敢做的事,外城未必不敢。你还记得大柱子说的那些乞丐,他们抓了妇女卖到那等下贱所在,都是在外城的,内城里自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京师官吏巡兵,他们在内城治安上会用心一些,到了外城,就不会那么认真,毕竟外城贵人少,能砸掉他们饭碗的人不多。再说,有了利益纠葛,他们与那些泼皮,说不定也是一伙的。” 说着话的当口,车已经到了彰仪门外,几名官兵过来照例检查车辆,有人伸手要去掀车帘,薛素芳沉着脸道:“军遏抑且慢,车里有女眷,不方便。” “女眷?是官眷么?可有官衔牌?” “车上是广东乡试亚魁范老爷和他的内眷。” “广东亚魁?”军兵冷笑了一声,“这倒是好大官了!大姑娘,听你一口南方口音,外来的吧?这里是京师,不是南边,举人在这,还不配算官。来来,我们倒要看看,举人娘子长什么样子……” 话音刚落,却是一声鞭子响,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来:“休得放肆。前几天上面刚发了话你们就忘了?都给我老实点!这位姑娘,对不住,手下人不懂事,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请进吧。” 马车与行商走过去,呵斥部下的军官才小声道:“你们自己失心疯,别拉着我陪绑。上面刚交代,对南方来的马车,一律给我客气点,你没听见那女人一嘴南方口音么?” “是……长官教训的是,小的一时糊涂了。那娘们实在太漂亮了,看着就忍不住……” “刘汝成在前面呢,这事你们掺和什么,让他办去。他们走的是冯大官人的门路,什么事不敢做?这事你们别掺和,这样的女人,也不是你们能惦记的。广东亚魁……居然敢带这么漂亮的女人进京,用不了三天,他就得哭!” 城门处小小的争吵,对于京师而言,实在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插曲,大多数人并不会关注。但是也有人听到了广东亚魁范老爷几个字,随即就有人小跑着,把消息传递出去。 在京师这座大城市里,由于有着海量的官员、勋贵乃至皇亲,无数势力纠葛,每天都有可能发生大事件。街上一起简单的斗殴,都可能牵扯到两个二三品大员的恩怨,一个小小的举人在这个时间进城,实际是什么都算不了的。 只有少数人知道,广东亚魁这个字号,代表着什么。一些泼皮,闲汉悄悄行动,不多时,便有几个穿罩甲的锦衣,逆着人流向彰仪门方向靠近。 进门不久,果然就有裹着破棉袄,满面污泥的苦力走过来,要为金有余等人挑担子。进过几次京师的金有余知道路数,连忙把钱递过去,道:“这担子我们几个尽够挑了,不敢劳各位老哥大驾。我们这也有急事,改日请大家喝茶。” 一个三十几岁身材高大的男子,揣着手站在那里,时不时偷眼去看薛五的长腿。这时嘿嘿笑道: “这位老客不愧是山东爷们,就是豪气,大家有急事,就谁也不扰谁了。那啥担子你们自己挑,可是别忘了,去崇文门交税。这马车也是你们的?牲口真漂亮,车里有啥,最近地方上正在抓拐子,外来的车辆都得检查,免得有人把拐来的妇人藏到车里。我也看看……” 说话间,那人已经来到车边,伸手刚刚要掀帘子,薛五已经把大柱子的马鞭拿在手里,手微微一动,马鞭在空中打了个爆响,“我看谁敢动!” 大汉打量几眼薛五,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翻脸开骂,反倒是赔个笑脸。“怎么,这位女侠有话说?” “车里有内眷,你一个大男人能看么?” “啊啊……是小的无礼了,女侠可别见怪。”那汉子打个哈哈,“小的是不能看,不过这京师这么大,总是有能看之人的。纵然是内眷,也不能不见人。您几位且忙着,小的先告退。” 薛素芳哼了一声,将马鞭交给大柱子,比了一个手势,大柱子心领神会,赶着车随金有余等人,直奔崇文门而去。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闹崇文(上) 崇文门税监于明代是京城里最肥的几个缺分之一,凡是外来货物进内城者,必到崇文门税关交税。包括水路来船,也要到此纳税。 户部、锦衣卫都在此设立了自己的税卡,进入内城的商人,既要在户部的税官处完课,又要交一份锦衣卫收取的税收。如果此时在大明朝搞个最受人痛恨雕塑排行榜,崇文门镇海寺的铁龟排名肯定超过紫禁城的兽吻。 一干身怀武力的商人,可以在沿途与匪徒搏斗,到了大明锦衣官校面前,就得乖乖的把银子交出去。不但不能反抗,还必须注意态度和蔼,注意用词文明礼貌。否则随时可能因为态度问题,被抓到衙门里进行思想教育,时间不定。 京师内城的酒类饮料消耗是个惊人数字,每天都要经外埠向城内运送大量白酒,酒税亦是崇文门税关重要收入来源。崇文门外的通道,也因此被称为酒道。外来的酒进京之后,由崇文门里十八家酒坊负责统一收购,再行发卖,不问可知,这些酒坊背后,自然有足够分量的人物站台,每天的收益也颇为可观。 此时早饭刚过,每家酒坊外,排队交酒的商人,已经站成了一条龙。酒坊伙计漫不经心地看着秤,随口报出个分量来,付出些钱。酒商并不敢与这些伙计争秤,就在酒坊附近,几十个锦衣卫站在那里,谁又敢多说一句。 名为闻香坊的酒坊大门,此时忽然打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满面通红的从里面走出来。其相貌本来还颇为俊朗,可是喝多了酒,满面鲜红如血,两眼满是血丝的样子,就有些难看了。方才在彰仪门想看马车的大汉,这时正站在这年轻人身边,小心地搀扶着他,边走边嘱咐着:“冯大老爷慢点,留神脚下。” 这年轻男子头戴无翅乌纱,身上穿的是一件大红麒麟服,腰挎一口乌鞘绣春刀,一看可知,是锦衣卫中身份尊贵的人物,毕竟麒麟为超品勋贵朝服,能穿这种衣服的锦衣武臣,身份低不到哪去。像这么年轻的,就更少见一些。 几个锦衣卫连忙跑过来搀扶,却被这人左右一推。“扶什么?我是堂堂武举第一,这点酒还能把我放倒……厄!这小娘皮不好好的在南边待着,今天说进京,明天说进京,结果害我在这等了这么多时辰,真是……厄”说话间,又是一个酒嗝。 回头看了一眼酒坊,想着酒坊掌柜爱女的一身细皮嫩肉,又看看有旁的大汉。“刘汝成!你说那广东亚魁车上,有个美得不像话的武伎?这话要是假的,害爷们白吹一阵冷风,我把你连你家大哥一起塞到诏狱里去,让你尝尝锦衣卫的手段。” 那汉子平日是个凶神恶煞,这时却是比孝子贤孙还要恭顺,赔笑道:“小的怎么敢骗冯大爷。若是当真不美,您就剥了我的皮。” “剥皮?剥皮好啊,这活锦衣卫差点,活太糙,东厂里才有正经的手艺人,那皮剥的,整张的皮没有半点包含,那才叫个手段……哪天我带你看看,让你小子开开眼。” 一阵凉风吹来,男子酒意上涌,张口便将方才在酒坊里喝的烈酒连同吃进去的肉食以及那位掌柜爱女嘴上胭脂,一发吐到了这名为刘汝成的大汉身上。大汉脸连带身上,满是这些秽物,非但不敢擦,还要赔笑道:“谢冯爷的赏,谢冯大爷。” 这年轻人,就是当今权倾天下的内相冯保嫡亲侄儿,本科武举第一冯邦宁。武科不比文科,没有殿试也就没有状元。武举自身也是军卫体制内部升转考试流程,外界关注度不高,有的是办法搞把戏,所以他这武举第一拿的轻而易举。 其年纪虽然还不到二十,靠着冯保关系,已是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准以二品都指挥体统行事,另赏穿麒麟服。即便在京师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勋臣子弟,皇亲国戚如云,真敢招惹他的却也没几个。其自身的官职只是锦衣带俸,不掌卫事,可是他真拿出冯保的招牌,要来卫里管事拿权,却也没人拦的住。 像冯邦宁这种人,在卫里掌事也多是他拿来发财或是找女人的工具,在崇文门口吹冷风摆布酒坊掌柜的女儿,不是他喜欢做的事。可是最近一连半月,他每天如应卯般出现在崇文门,明眼人便知是有大事要做,只是他不说,也没人敢去问。京师里一干城狐社鼠,多仰仗冯邦宁保护,于他吩咐的事,也都要去做。这名为刘汝成的男子,便是时下京师里颇有势力的一伙泼皮头目。 几十个锦衣卫在已经有了醉意的冯邦宁带领下,横冲直撞的来到城门处,冯邦宁吩咐几句,所有锦衣官的精神都提了起来。户部在此负责收税的吏员乃至税监也早早让出了位置,让这位煞星坐下。而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铺内,一个背书箱的中年书生,本来昏昏欲睡,这时却来了精神,飞快地铺开纸张,提起笔,他意识到,应该是自己完成任务的时间到了。 进城的人依旧不断,并没人注意到会发生什么。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光景,那清脆的铜铃声响起,马车已经停在了崇文门外。 由于进城的人多,在这里,牲口是跑不起来的。大柱子牵着辔头,随着人群缓慢行动。金有余却对出来的范进道:“还是让几位女眷躲躲的好,这里不比别处,人厉害着……” 周进却站在范进一边,“姐丈,范老先生乃是饱学之士,所想必有其道理,我们也不要妄加干预。或许范老先生另有深意,也未可知。再者时下大比之年,天子重文章,区区鹰犬之辈,难道还敢欺压书生么?” 车厢里,张舜卿看看薛素芳,“薛家妹子,这一路辛苦你了,在江宁你帮了我这么多,一路上又劳你保护,我可是要报答的。你在京里没地方住吧?不如就住我的家里,什么时候等到凤老来,再走不迟。” 薛素芳做出一副极恭顺的样子,跪在车厢内行个礼,“不敢惊动大小姐,我的身份更不配进相府。至于住处,京里这么大,总可以找到住的地方。” 张舜卿笑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又不是我家的奴仆,不必如此的。咱们是朋友,我说这话也是为你好。这京里不比江宁,人多事杂,你和桂姐两个女儿家,住外面不方便,还是住到我家比较好。” “无妨的,奴家没这么娇惯,哪里都能住。再说范公子,也会安排……” 张舜卿听到范公子会安排,心里就掠过一丝阴霾。她一回了京,就不可能和范进双宿双栖,让爱郎和这么个美貌的女子在一起,她实在是有些不放心。虽然其表现的像一座冰山,一路上很少看见她与范进说话,可是自己昔日如何不是性子冷傲之人,如今还不是什么都随了他的意。乃至过去想想都觉得丢人的事,现在还是一样肯做,薛五又是在清楼待过的,孤男寡女朝夕相对,肯定会出事。 可是薛五也是厉害人物,话说的滴水不漏,就是死活不进张家大门,让张舜卿一时也想不到办法摆布她。就在此时,却听外面阵阵喧闹起来,几个男子大喊道:“检查!必须检查!最近京师有拐子专门间拐良家女子,大、宛两县接的状子有二十多张。衙门有令,所有马车都必须开窗检查,以免走漏了贼盗。你们这些外来人,更是要防范。” 车已经到了城门,金有余一干人按着规矩交税,倒是没话说。可是十几个锦衣卫已经包围了马车,准备掀车帘查验。 大柱子这时不敢再攥马鞭,相反把手离鞭子远远的。乡下人怕官,更怕这传说中如同无常的锦衣卫。若是恶了他们,听说会被摆布的生不如死,遇到再凶的强盗,他都敢较量,可是遇到官差,他可是连手都不敢抬。心里只默默祈祷着,仙女姐姐千万别乱动,这些人惹不起。 范进看着面带酒气的冯邦宁,拱手一礼道:“这位将军,衙门的命令,百姓自当遵守。可是想想也知,拐子拐带妇人,只会往外城运,哪会往内城运?检查车辆的命令,应该是对出城的车辆,不该是对进城的车辆吧。” 冯邦宁看看范进,打了个酒嗝。“厄……你这书生当自己是谁?刑部还是大理寺又或是言官?衙门只说是查车,可没说查出城还是进城,老子想查哪辆就查哪辆,你这车里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否则为何怕查?来人,掀车!” 一名锦衣卫已经伸出手去抓车帘,范进却挥手道:“慢!这位将军,车上有内眷,不方便见外客。” 冯邦宁嘿嘿一笑:“内眷?那倒要看看了,你这书生既然自称是广东亚魁,进京必是赶考。哪有举子带着老婆来考试的?我看这事就可疑的很,先查查车里有什么,再把这举人给我带进衙门里,好生查问一番!” 那名锦衣卫的手再次抓向车帘,一旁关清那粗壮的胳膊却拦了过来。“军爷,车上有女眷,行个方便吧。” “大胆!锦衣卫查车,你敢阻拦么?”那名锦衣官校眼睛一瞪,恶狠狠地瞪向关清。范进这时道:“将军,我这车上的内眷,也算个小官亲,家中也有亲属在京中为官,还请行个方便,顾全些官府体面。不知将军贵姓,说不定你们两下还有交情。” 冯邦宁哈哈一笑,“怎么,盘我底?我告诉你,我不怕你。记好了,老子冯邦宁,我叔父便是当今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冯内相,你这书生叫范进是吧?我记住你了,再敢阻挠我查验马车,我就请你到东厂,喝我们东厂的待客茶!你是让开,还是不让?” 范进看看冯邦宁,依旧面上带笑,“原来是冯将军,那好,我们借一步说话,这车上的人,与冯将军其实还真是有些渊源。” “少说这些没用的,本官只认律法不认人,即便是有渊源,也休想让我徇私放人。查车!” 他话音刚落,车帘却一动,一个长腿细腰女子主动从车里跳出来,身手利落以极。几个锦衣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女子趁机抬手,将一枚图章举在手中,高声道:“冯将军,请你看看这个。” 冯邦宁并没接印章,而是上下端详着跳下车来的薛素芳。两只醉眼渐渐看的入了神,直到身边的人轻轻推他一下,他才意识到什么,挥手道:“推什么推!娘的,这小娘们声音真好听。美……真是太美了!” 他嘿嘿一笑,朝着薛素芳走了两步,“这图章……你收起来吧。能拿出来东西的,看来多半是有点交情的,这图章看了,我也要放人,不看也要放,看不看没关系。好了,看在这图章和小美人的面子上,这车我就不查了,你们可以走了。” 薛素芳点点头,转身刚要上车,冯邦宁却道:“慢!他们可以走,你得留下。那图章只能管自己的用,不能管别人。你这小美人一嘴南方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身上居然敢带兵器,可知京师之中有规矩,不是什么人都能带家伙的?把路引拿来,本将军要查一查。” 万历时期,路引制度早已经名存实亡,即使是京师里,也没人查路引。再者眼下商品经济开始发展,社会模式已经与明初有极大不同,路引这种旧时代产物与社会严重脱节,固然从政策上路引依旧存在,实际上已经没太多人会真去查。 往来的商人里,也有一些带有护卫,包括来京师谋生活的武人也有一些。只要兵器不太出格,再用布包裹上,就没人会在意。像薛素芳自从进了京,就已经和范进把剑换了过来。她身上那口剑,更像是装饰品,冯邦宁以此发作,为难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范进这时说道:“冯将军,这位姑娘是车中之人的扈从,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冯邦宁却狞笑一声,“范进,我不看那图章,不是怕了谁,而是不想伤交情。教你一个乖,京师是龙盘虎踞之地,你有半斤,别人也有八两,别以为拿一枚图章出来,就能在京师横着走。包括你在内,不管是举人也好,还是什么才子也好,在你们广东或许很有用,在京师……一钱不值!就算我把你抓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女子既然只是个护卫,那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发落她与你也没什么关系。我给你两条路,第一,你走,我派人送你和车里的人到地方,大家以后还是朋友。第二,连你带她,一起留下。让那车里的人找关系来捞你,自己想清楚,选错了,可是会吃亏的。”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闹崇文(下) 包围马车的锦衣卫,在冯邦宁发话之后,再次把手按在了刀柄上。其实锦衣卫经过几番变革后,早已经不是洪武时那种强势衙门,行事上也低调了许多。 目下的指挥使刘守有出自文臣之家,其祖父是嘉靖朝兵部尚书刘天和,刘守有性格里其实受文臣影响比较大。做事稳妥不喜欢搞冤狱那套东西,更不会去欺负文人。 其本身是张居正的追随者之一,在其领导下,锦衣卫主要作用,还是以稳定秩序为主,而不是侦察百官或是罗织冤狱的机构,轻易不敢抓人。尤其是天子脚下,于秩序的需求比外地更甚,大比之年更要求稳定,哪敢随便抓举人。 但是眼下的问题,在于冯邦宁发了话,这些锦衣卫能做的选择也不多。如今天子并未亲政,整个国家实际上是由内外两相加上一个太后组成的三驾马车拖拽前进,作为其中一方诸侯的冯保,在当下大明的地位权势,不用多言。 这种权势不是单纯在文字上写写,或是于后世的典籍上留下一两笔记录那么简单,而是实打实的威风势力。由于本身是太监,又是提督东厂,冯保的行事风格跟张居正注定不同。后者身边,主要聚集的是当世一些名臣大儒,或是饱学之士,行事堂兵正阵,以王法刑律治人,如同天罗地网罩下来,让人无从逃避。 冯保做事就有点阉人的阴柔作风,外加东厂这个机构的特殊性,得罪他的官员,往往会被找个罪名下狱,或许等不到判决就死在监牢里。如果是普通人与冯保的人发生冲突,那多半就是死的不明不白,或是失火被烧死,或是全家失踪,这类的事都发生过不少。 冯保自身在宫里,又素好风雅,其实升斗小民能与其发生冲突的概率极低。主要还是他的奴仆家人,为了掠夺财富或是珍宝美人,在京师偶尔制造一些命案,这都是常有的事,即便是三法司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 做这样的事,用官府的力量不大方便,是以冯府的几处别院里,很有一些身份来历可疑的人居住。名义上是护院家丁之类,其真实身份往往就是江洋大盗或是黑道中人。投身于冯家,躲避官府的追捕,打着冯保的名义作恶,就连冯保本人却也未必知道手下有这么一群人。 人以类聚,跟这样的人相处久了,冯邦宁行事是很沾了些匪气的。太监无后,他这个侄子实际就和冯保的儿子没区别。即便是以衙内这个圈子来说,冯邦宁的位置也是在最顶端,就算他看上的是某个官员家的女眷,朝对方下了手,事后也自有家里人善后,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冯邦宁贪酒好涩,在京师里很搞了一些良家妇女。不过他这人也不糊涂,一般情况下,会规避那些有身份有背景的,尽量挑软柿子来捏。像是今天选择的薛素芳,固然马车里的人不好惹,但是这个关系仅限于自身,与薛素芳没什么关系。自己与对方家族的关系是合作,不存在从属。 自己给对方面子,对方也该给自己面子,开口要一个会武功的丫鬟给自己暖床,对方也该双手送上,不会因此就真的影响了两下来往。 至于薛素芳本人的想法,冯邦宁压根就不在乎,她又不是本地人,事后寻死上吊之类的事,闹不起风波。至于范进,一个广东举人,冯邦宁压根就没放在眼里。即便中了进士,也得给自己叔叔面子还用的着怕他? 随着冯邦宁日益狂放,能跟在他身边的锦衣卫,也都是胆大手狠,目无法纪之辈。不管马车里的人权势大到什么地步,离他们总是隔着一层,很难直接作用在他们身上。真正能对这些锦衣施加直接影响的,还是冯邦宁。 不管是以本卫长官身份还是以冯保侄子的身份是以在此时,只要是冯邦宁发话,打人乃至杀人,他们是都敢做的。 薛素芳的手按在剑柄上,表情上看不到多少紧张也看不出什么畏惧,似乎并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单以气势而论,此时的薛素芳着实有几分天下第一人的派头,仿佛下一刻挥手之间,就能把面前的人都杀掉。乃至车夫大柱子,商人金有余等人心里都在默念着:打死这帮穿官衣的强盗! 其实只有薛素芳自己清楚,不管武艺如何,也不可能打赢这么多锦衣卫围攻,她不是不怕,只是生无可恋而已。 在江宁时虽然身在清楼,但是在幽兰馆这种高级场所,又有马湘兰和凤鸣歧护持,自身又伪装成天花病人,大多数情况下,是没人刻意为难薛素芳非要与她共渡巫山的。至于黄继恩那种特殊情况,也总算是靠着朋友面子以及马湘兰的社交手腕,每次都能应付过去。偶尔有些不怎么好对付的客人,吃些苦头难免,但吃大亏还不至于。 身怀绝技的薛素芳,无疑比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更有力量保护自己,再加上其走的是高冷路线,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身怀绝技的绝世高手,没有受过苦,也不会怕什么。 但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个胆小且有些自卑的女子,乃至在幽兰馆那种环境里不止一次在噩梦中惊醒。刚刚住进里面的时候,她是把衣服缝起来的,连水都只喝自己取来的,生怕中了迷药或是什么迷春酒,醒来已是不洁之身。再后来不那么极端,枕下也常放一把匕首时刻准备自卫或自尽。 由于经历的变故太多,她骨子里其实不大容易相信别人,即便是马湘兰和凤鸣歧,她也有所保留。尤其是面对权贵时,更是不会相信有谁真会为了保全她就拼上对方。当得知冯邦宁是冯保的侄子后,她内心里就认定范进会抛弃自己,舍卒保车。 自己和范进的感情,其实是谈不到多深的,更多的是自己单方面的倾慕,而他对自己多半还是玉的比重远多于情。固然在淮上他可以驾舟营救,自己也因此下定决心委身,但是面对权倾朝野的内相之侄,范进绝对不会拼上性命以及前途来保护自己,毕竟这不值得。 自己不是张舜卿。没有一个身为宰辅的父亲,也不能为范进提供男女之欢外其他的帮衬。而得罪了冯保的侄子,即便眼前一关可以过去,未来的仕途上也必是遗患无穷。即便是那位张大小姐权衡,多半也会选择牺牲自己这么个小角色,维持与冯家的关系。 她的眼睛没往范进那里看,看了也没用。她认定男人会抛弃自己,保全功名,看他除了图惹伤心别无意义。即使她可以容忍范进与自己亲热,也是因为除了范家自己无处依靠,而不是真的对范进完全相信。 正是因为这种戒备,才让她在勾栏之中,没被某个东南的成名才子所吸引身心俱陷,但于眼下她与范进相处中,这种戒备也是一种障碍乃至挂累。一方面是张舜卿防范严密,以敌寇相视,一方面又是始终对范进不能完全信任,想到自己将来要把身体给一个不完全信任的男人,她内心深处还是有点抵触,也因此身心俱疲。一路上她很少进马车,其实不光是躲避张舜卿,也是想要在一个相对冷静的环境里理顺自己的情感,让自己搞清楚该以何等心态与对方相处。 可是那一团乱麻,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理清的。情感归属,身体归属,乃至该如何与范进相处,这些东西到现在她都没理顺。是以在锦衣环伺,刀兵相加之时,她内心里的情绪却是两个字:解脱。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的心里已经拿好了主意,自己绝不会让随便一个男人,就碰自己的身子,大不了便是一死。 人生除死无大事。 一旦放开了生死,锦衣官校,还是权阉大铛,其实她都不在乎。生死关头,心情反倒格外平静,如同月下古井,波澜不惊。于武道修行之中,这种状态极为难得,如果能保持住这种状态往往可能带来境界上的突破。但是她心里有数,即便凤鸣歧在此,最终结局也没太大区别。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范进的声音。 “冯将军,我很承你的情。不过呢,这位薛姑娘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车中这位贵人的朋友,我想大家还是行个方便,各走各路吧。我知道,冯将军你是豪杰么,看看你的样子高大威猛,一看就是胳膊上跑马脊背上行船拳头上站人的好汉是不是?侠义金镖看过没有?我写的。如果没有一定要看一下,看看里面对好汉的描写,都是很讲义气够朋友的,你一定也是那样对不对?大家都是朋友么,何必把话说那么绝呢?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各退一步就没事了。今天让这位姑娘走路,路引手续的再补办,改日我请你喝茶,大不了我给她担保具结,出了问题抓我顶罪。” 范进笑着向冯邦宁走了一步,面容和蔼可亲。冯邦宁仰天大笑,笑容同样爽朗,只是两人的笑声中,都能听出几许火气。 冯邦宁道:“哈哈,书生,你想好了?京师不是你们广东,在这里多走一步路,可是要断腿的。” “冯将军说笑了。京师有冯将军这等人物护持,王法如山,哪会有人胡作非为呢?小生乃是朝廷举人,只要不犯王法,随便走走,又有什么危险?” “那你是决定走过来了?” “是啊,学生与将军一见如故,想要多亲多近,自然要靠近一些才好,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话之间,范进含着笑走上去,几个锦衣卫迎上来。这几人实际上都是托庇于冯家门下的好手,锦衣身份只是通过冯保权势为他们搞来的官身,方便他们更合法的杀人而已。自身并不服从锦衣军令,而是保护冯邦宁的护卫。 冯邦宁冷哼一声,“本将军执行公务期间,不喜欢与人攀交情,再往前来,便将你当刺客办了。” “冯将军,学生可以为薛姑娘做保,她绝对不是女贼。” “做保?你还当是在广东么?你个广州举人在京师做保?开玩笑!儿郎们听令,再往前走一步,就给我打断他的腿!” “他不能做保,那我可以做保么?” 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外层响起,锦衣卫左右分开,一个中年男子从缺口处昂然而入。来人身上穿着缎面棉袄,头戴暖帽,看上去是个富翁打扮。举止之间,很有些上位者发号施令的气派。 由于这里的争吵,乃至要发展到打斗的程度,不少商贾小贩并不急着进城,而是在附近围观。有人小声议论道:“姚八爷,居然是姚八爷来了!这广东蛮子原来是姚八爷的朋友,怪不得敢惹冯阎王。这下有好看的了,不知他们谁厉害一些。” 冯邦宁看看来人,哼了一声,“姚管家!你不在纱帽胡同张府当差,跑这来干什么?这是崇文门,不是宰相府,不归姚管家管吧?” 来人微微一笑,并不理冯邦宁,而是朝范进拱手一礼道:“敢问,这位可是广东亚魁范公子?小人姚旷,这厢有礼。” 范进听张舜卿说过这个名字,知道其是张府两大管家之一,与号称游七的游楚滨一样,都是张居正门下得力干将。虽然是奴仆身份,但走的是文士路线,而且自身的才华并不差劲,在京师官场以及文人圈子里,也算个有名气的人物。 两人行了礼,略一寒暄,姚旷这才对冯邦宁道:“冯公子,你吃多了酒,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你们这些人还在等什么?快扶了冯公子去醒酒,喝这么多酒吹风,人是会落病的。这女子,我们张府保了,有什么话,等冯公子酒醒之后再谈不迟。” 几名锦衣虽然是冯家自家家卫,也不敢招惹姚八这种人,见这种级别的人出面,就知道今天找女人找出了手尾。这时便准备顺风扯旗,拉冯邦宁下去,反正美女有的是,犯不上得罪张家。哪知冯邦宁却发了横,把手一甩。 “都闪开!谁也别拉我!姚八,这事你管不了!区区一个奴仆长班,哪有你说话的份?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下人还想代表张府?要想保人可以,让你们府上的公子小姐与我搭话,你不配!” 姚旷涵养功夫极好,倒不生气,反倒是笑道:“冯公子,你喝多了,说话有些欠考虑了。不过您是公子小人是奴仆,您怎么说都对,只要把人放了就好。” “放你个X!你个下人,还敢在我面前拿大了?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奴婢,也配和我说话?滚开,别阻拦我执行公务,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来人啊,给我把这小娘们和书生捆了,我倒要看看,他姚八能保谁!” 范进这时面色一寒,“冯将军,请你慎言,姚管家代表张府而来,你可以看不起我这种外地举子,却不能看不起张府。” 冯邦宁哼道:“区区一个奴仆,我骂了又能怎样?慢说是骂,就算是我打他一顿,张江陵还能为这点事找我麻……” 他的话音未落,范进的脸色一寒,人猛然动了起来。他原本是个书生模样,即使带了剑,也只当是装饰物,毕竟这年头书生带剑是时尚,没人想过他居然是个武夫。 每天坚持修炼易筋经的范进,此时全力施展,速度快的惊人,几人只觉眼前一花,范进已经向着冯邦宁所在冲去。两名贴身锦衣同时出手,几声乒乓闷响中,冯邦宁还不等看清具体变化,只见那名书生已经来到面前,随即只觉得肩头一沉,对方的手,已经按在了自己肩上。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五章 解围 一切发生的极快,眨眼之间,范进就已经来到冯邦宁身边,大多数人甚至没搞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只见到这书生已经与一身红蟒的锦衣堂官并肩而立。北风吹过,片片衣衫如同蝴蝶飞起。范进那件珍珠毛大袄上,多了几个窟窿。两名贴身保护冯邦宁的好手,终归是没能把他拦下。 范进的手在冯邦宁肩头轻轻拍着,用的力很轻,出手也不快,看上去没有什么恶意。但是冯邦宁怎么躲闪挣扎,甚至挥拳去打,范进的手依旧落在他的肩上,只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腕子,一脸诚恳说道: “冯将军别激动,你听我跟你解释,大家自己人,动拳头多没意思,伤感情啊。大不了你罚我喝酒好了,是一杯是十杯,你说多少是多少,我绝对不打折扣好不好?我是个读书人,不比冯将军是武将,动武怎么是你对手,你跟我打就是以强凌弱。冯将军这么高大威猛,玉树临风,肯定不能做这种事的,对不对?你看,我就知道你是讲道理的人,刚才只是大家沟通有点困难,现在就不动武了,这不是很好?和平与发展是当今大明两大主题,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谈的,对吧?” 他一脸和气的模样,拍着冯邦宁的肩,仿佛两人是极投契的朋友,而冯邦宁也没让人上来帮忙,搞的一干锦衣卫也有点搞不清局面,不敢随意出手只能在那里看。只有冯邦宁自己知道,范进那看似无力的手,如同一只铁钳,将自己的腕骨夹得生疼,手腕感觉随时可能碎掉,半边身子都已经发麻不听使唤。 拍在肩膀上的巴掌,看上去只是友好的拍打没什么力,他自己却感到如同一柄大锤,在自己肩上来回的砸,直震得眼前发黑,脏腑颤动,心底一阵翻动,一张口,又是一堆秽物吐了出来。 范进的手从肩膀挪到了后心,似乎是怕冯邦宁呛到,用力为他捶打。“小心,一定要小心。带酒上岗是不好的,尤其刚吃早饭就喝那么多,不利于你的肝脏。肝脏知道吧,就是这个位置……如果坏掉,是要人命的。还有这里,这里是胃,过量饮酒或是强大外力袭击,引发胃出血的话,当时看不出来,但是也会导致死亡,很危险。你看你喝了这么多酒,最该做的就是找地方休息,把酒吐干净然后睡一觉才对,怎么能出来吹冷风呢?如果中了风邪,搞到自己半身不遂,瘫痪不起,这么一位大明将才,不就毁了?这是国家巨大的损失,我们得避免啊,冯兄,一定要爱惜身体啊。” 他每说一句,手就在冯邦宁身上挪动一个位置,那两名护卫四目相对,都摇了摇头,心知此时如果出手,搞不好会连累冯邦宁没命。这书生指的都是致命要害,如果他用力一击……自己怕是要全家死光,只好装聋做哑一语不发。 冯邦宁怒道:“书生,你有种弄死我,我不信……”话只说了半句,范进的手就在他背上轻轻捶打了一记,一股巨大力量袭来,砸的冯邦宁眼前一花,后半截话说不出来,光剩了咳嗽。 “你看看你,肺也不好啊。年纪轻轻咳的这么厉害,如果咳出了血可怎么办?这可该找个郎中好好看看,顺带要忌酒,真的要忌啊……” “东厂办事,百姓回避!” 一声清脆的吆喝声中,几声马鞭爆响。在这热闹的崇文门口,几骑快马奔跑而来。马上人皆是尖帽白靴,黑色棉衣,为首者则是一身圆帽皂靴,马的速度很快,马鞭如同灵蛇般飞舞着,将挡在路上的人打的四散奔逃。 见到这几个人,金有余脸色苍白,连连嘀咕着,“祸事,祸事了,怎么来了这些魔王。”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货物,拽起周进就往一边跑。周进道:“姐丈,范老先生还在那,还有我们的货……” “还要啥货?人没了,要钱有啥用?你知道这是谁不?番子!杀了人都不用偿命的,没事往他们眼前晃什么!”他声音压的极低,咬着小舅子的耳朵说明对方身份,还偷眼向那边看着,生怕番子两字被这些骑士听了去。 这时城门处已经乱了套,商人们四散奔逃,各色货品丢了一地。骏马踏翻箩筐,马蹄毫不留情地踩踏过去,将各色货物踩得稀烂。就连方才还气势十足的锦衣卫,这时都有些慌张,战战兢兢地站成两排,等待这几人的检阅。 来人直到马车附近才勒住坐骑,为首者跳下马,先朝姚旷抱拳道:“姚兄!我这催了马追你,却死活没追上,让你抢了先了。范公子在哪?你可是答应,替我向范公子求幅画的,赖帐可不成。” 说话的人年岁三十出头,一张长方马脸,吊眉三角眼,长鼻薄唇,生就的是刻薄之相,此时偏又做个笑脸,模样就越发有些丑怪了。商人里有人小声道:“东厂徐千户亲到,这回有热闹了。” “冯家大管家,张家二管家,这两撞上也不知道谁赢谁输。” “我看八成是张家要落下风,冯家带着番子呢,这些人谁又惹得起?” 姚旷此时朝着来人拱手道:“小野兄说笑了,答应你的事,谁又敢赖帐呢?不过姚某只是个奴仆,开口求人自无妨碍,但能否求的成,我可不敢打这个包票。若是事不成,你可别见怪。” 那徐千户哈哈一笑,“姚兄是胸襟如海之人,几句闲话,别往心里去。”说话间他已经一路走向范进与冯邦宁,大步流星步伐有力,身上的玄色斗篷被风吹得猎猎而起,越发显得有几分威风。 距离范进近了些,他行个礼,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范公子,在下东厂掌刑千户徐爵,这厢有礼了。我家公子不合多吃了几杯酒,差点闹了场笑话,还多亏范公子护持着,没出大乱子,关怀我家公子的人情,小的也记下了。你们二位岁数相当,一文一武,日后是该多亲多近,不过眼下,还是把人交给小的吧。” 说话间,徐爵已经伸出那如同鸡爪的双手,向着范进做了个接的动作。范进倒也不为难,轻轻一退身,“徐户侯可留神,你家公子喝的不少,别吐你一身。” 冯邦宁在这段时间被范进一番充满热情的拍打,已是眼前发黑痛彻肺腑,偏又好面子不能叫出声来,忍得艰难。眼看徐爵亲至心头一宽,张开口,一口秽物劈头盖脸过去,徐爵只将胳膊一抬,那件大斗篷如同盾牌一般,把这些东西全都接了下来,头脸上并未落下。随即伸手解了系扣,将斗篷就那么丢在地上,搀住冯邦宁道:“公子,您可慢着些,大早上吃这么多酒,可是不大好。” 冯邦宁用力一推徐爵,“你……别管我。快点,把这个书生和这小娘们都抓起来!把他们带回东厂,我要他们知道厉害!” 徐爵纹丝未动,反倒是赔笑道:“公子您喝多了,这醉话小的可不敢听,一听啊,就是有意损您和老爷的名声了。您在这本来是接人的,这一喝多,就什么都干不了,我说你们几个,是谁挑唆着公子喝酒来着?回去别废话,自己找管家领家法,否则我就亲自动手了。” 他那双三角眼扫过去,几名冯邦宁的护卫全都吓得身上一寒,莫名打个寒颤。徐爵又朝车里一拱手,“小的徐爵,奉我家老爷之令,特来送您回府。路上有点事耽搁了,闹了场误会,归根到底都是小的没用,若是早到一会,也不至于闹场笑话。您要怪,就怪小人。”又朝范进一礼道: “小人徐爵,在京师地面也算有点字号,范公子这些时日在京若有用小人之处,只需招呼一声,小人一定赴汤蹈火,为公子效力。久闻范公子一支妙笔,岭南丹青第一,改日还想劳您大笔,赏几幅画下来呢。” 马车内,张舜卿的声音传出来。“徐管家不必客气了,我们刚回京城,急着回府,就不多留了。今日之事,皆因酒字而起,还请徐管家平日多多规劝贵府公子,饮酒伤身少饮为妙。范兄,我们走吧。” 范进点点头,上前拉起薛素芳的手,只觉一片冰凉。他低声道:“没事了,跟我走吧。” 薛素芳并未开口,低着头随着范进走到车边,飞身上车。全程表现很是自然,又低着头,并没人注意到,随着女子走动,在风中洒下的那点点泪珠。 有了这段插曲,东厂的番子并没有参与护送,好在也到了京师内城,不至于再出什么风险,一行人过了崇文门,就向着相府方向前进。范进派关清去金有余那打问了他们在哪住宿,又特意嘱咐,他们一定要等自己,有话要说,然后才随马车而去。望着范进远去的背影,金有余小声道: “乖乖,这范大老爷居然能和相府说上话,这回怕不是出门遇贵人。他老舅,你这下怕是要发啊。” 周进也有些发呆,过了一阵,才摇头道:“大家萍水相逢,咱只不过是帮人家推了几回车,还想要啥?人家是举人老前辈,指点我这个后生晚辈几篇文字便是天大恩惠,哪会有什么其他关照。再说圣人留下的,是教人安身立命,修身治国的学问,是做人的道理。这里面,可没有靠人提携,投机钻营这一条。你们做你们的生意,我读我的书,功名富贵都在万卷书内,不用靠他人关照,咱们走。” 姚旷是名士风范,腹笥亦宽与范进交谈没有障碍,很有些共同语言。一路上边走边谈,显得很是投契。既见了张府管家,范进就不敢太放肆,不但人不敢再钻到车厢里,就连和张舜卿说话都不敢。后者显然也知道轻重,自从见到姚旷之后就很少发言,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车厢内,薛素芳看着张舜卿的模样,总觉得她在一点点发生变化。这倒不是说她的容貌或是身体有什么明显不同,而是整个人的气质上,在一点点变更,在船上那个美丽而又充满活力的美妇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尊制作精美,巧夺天工的雕塑。从各个角度都挑不出瑕疵,但就是没有生气。 外面姚旷正在不着痕迹地打问着范进的一路上的情况,范进回答的也很妥帖,两下说说笑笑,丝毫感觉不到是在盘问的意思。问了一阵,姚旷开始发出邀请,请范进到府中居住,范进随即委婉地拒绝了,并表示改日登门拜访。接下来,大概是要告辞了。 估算着行程,也差不多到了告辞的时候,张舜卿忽然压低声音对薛五道:“薛姑娘……对不起。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就会理解我的感受,所做的选择,多半也与我一样。我已经把什么都给他了,没办法接受一个女人来跟我分享他,我想要他的全部,就像我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他一样。” 薛素芳点点头,以同样低微地声音道:“大小姐,我明白的。” “薛姑娘,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或许还要说我矫情,可我还是得说,我其实很羡慕你。你能做你自己的主,想要嫁谁,就能嫁谁。我……不如你。就像现在,我想看看退思是否受伤,一切是否安好,却也只是想想,连一步都不能动。这段时日退思就请你多多费心照应着,我将来……一定为你找个好人家,保你一世富贵,不受欺凌。” 范进告辞的声音已经传出来,薛五冷笑一声,伸手抓起包袱,对桂姐道:“咱们走。”伸手撩起车帘,人便跳下车。范进这时也正向姚旷告辞,见她也下来,姚旷愣了愣,正要说什么,薛素芳抢先道:“我是范公子雇的护卫,现在差事办完,该算帐了。这马车你们相府自己跟车夫算钱吧,我就不管了。范公子,我们走吧。” 姚旷道:“原来如此,那小人也就不多留了。只是相爷有话,请范公子务必这一两日间来府中饮宴,相爷要当面酬谢公子。冯邦宁那边……范公子不必担心,京师是有王法的地方,冯邦宁再怎么胆大,也不敢过分。” 范进笑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明君贤相俱在,学生未犯王法,自无所惧。” 姚旷点头道:“范公子有此胆略,那便最好不过。那位徐爵徐小野是东厂的人,读书人有事不要找他,否则名声不好。范公子如果真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来找姚某,在下定当尽力而为。” 两下分了手,范、关两人牵着骡子走在后面,有意与范进、薛五拉开些距离,方便他们说话。薛素芳看看姚旷一行人的背影,并没与范进太过亲昵,仿佛只是普通的护卫与雇主的关系。风中送来薛五那刻意压低的声音:“范公子……谢谢你。”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六章 逢龙遇虎 京师会试的时候,各省进京学子数千人,再加上官员、商贾,京师的住房此时极为紧张,范进到京又晚,想要找个住的地方,并不是容易的事。时下最适合他住的地方,其实是广东会馆,毕竟他一个堂堂亚魁,完全可以把其他举人踢出去,自己硬顶出两间房子来,这也是考试名次带来的相关特权之一。可问题是带了薛五和桂姐,这条路就走不通。 桂姐虽然不是三寸金莲,但出身也是小康之家,在丈夫滥赌败光家产前,也是个阔太太,不怎么能吃苦。南方人本就受不得北地苦寒,加上被冯邦宁吓一吓,手软脚软,再一走长路就吃不住劲。没办法只能范进出钱给她雇了一顶轿子,于她的仆人身份来说,简直就成了累赘。 范进与她没有什么瓜葛,也没碰过她,自然犯不上这么给面子,说到底,还是看薛素芳金面。薛五也知这里的关系,却没有道歉或是道谢,只是来到范进身边,看看他那件破损的珍珠毛大袄,很有些江湖气地问道:“退思,你受伤了没有?” 见范进看过来,她朝范进一笑,“我听张大小姐喊你退思……就有样学样了,如果不合适,就改口。” 作为马湘兰教出来的女子,又在江宁这种地方,可以混到花魁行首这个层次,不管走的什么路线,基本素质都不差。一颦一笑,其实都是有表演的因素所在,保证让客人觉得好看。 范进与她也亲昵过多次,见她笑也见得多了,可是她此时的笑容跟以往大不相同,显得更为自然随意,清新自然,竟是两人相识以来,最美的一个笑脸。他愣了愣, “没什么。凤老这易筋经玄妙的很,至少在扛打上我还是很自信的。再说这衣服也卸了好几成力,衣服破了人没事。” “人没事就好了。等找到落脚的地方,我帮你看看,如果受伤要抓紧治。对了你还没跟我说,我可不可以像大小姐那样,喊你退思。还是……要喊其他什么。” “名字就是要人喊的,你当然可以喊我退思这没什么,只是一路上从没听你喊过,猛一听起来有点怪,不当回事的。其实只要你开心,喊什么都好。你我之间很多话不必说明,我的心意你知道的。五儿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京师不比别处,遍地眼线,尤其我们方才和冯邦宁冲突一回,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私下看着我们,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我们都应该懂得避嫌,除此以外其他的,都无所谓。” 薛五点头道:“我明白的。我们这种行院女子呢,都懂得该怎么帮男人遮掩的,有些男人家里有个醋坛子,自己还喜欢出来花。如果被他家里的母老虎发现,带人打上门来,就算人不吃亏,生意也没得做。所以四娘教过大家,千万要学会帮男人遮掩,不要让他娘子发现相公在外面偷吃的事,这样才能细水长流。这种事我很擅长的,放心,不会走漏风声。” 范进笑道:“那就最好了。还有五儿,你现在这样子,其实最好看。以后多这样笑笑最好。” “是么?你不觉得我这样很没规矩,不知道进退?” “不觉得啊,我倒是觉得这样很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很满意。” 薛五点点头,“只要你满意,我就按你说的做好了。走吧,我们先找房子,再做其他。” 由于大批举子蜂拥而至,就有大批商贩进京,抓这个商机做生意,京城里的人就格外多。范进在京里的关系,除了张居正这边以外,就是恩师侯守用。可问题是侯守用做给事中的,连上京路费都是范进赞助,想想也知道,他在京里不会有什么大房子,这个关系指望不上。会馆又不好住,住宿就成了个问题。 范进方才为了在未来岳父家人面前撑起场面,不向姚八求援,现在想要找个房子住,倒是个难题。好在京师这个时候,各处中介商人都会出来赚钱,专门帮人承租房子的瓦摇头也不例外。两个抬桂姐的轿班收了五百钱的好处,便介绍了一个在附近厮混的瓦摇头,与范进接触商谈住房子的事。 这个瓦摇头看着也有些匪气,一双贼眼总是向薛五这片瞟,但是其手上,倒是真有一处房源。眼下住店房其实很不容易,各大小店基本都已经住满,即使有房,住宿环境也不好。范进好办,两个女人住宿就麻烦。倒是那种民家院落,还有一些空着的。 当然,在现在这个时候还能空下来的小院,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地方太偏僻,二就是太贵不合算。这名瓦摇头介绍的院落位置还好,但是租价极高,且一收就是三个月房费另交三月押金,中途退租不退钱。 眼看考试在即,中了试可能外放,不中也要回家,这种租赁条件,摆明了就是敲竹杠的。但是范进手上的银子不少,倒是不在乎这点开销,那房屋地方虽然在外城,但是距离崇文门这边距离并不算太远,于地段而言,已经可以算是黄金地点,便点头答应。 瓦摇头带着道,引着一行人走了约莫顿饭工夫,眼前便闪出一座四合套。京师居民区称坊,其下称铺,而这间四合套所在的位置,便叫做郑家铺。 在范进上一世,这种地段的四合套每一座都堪称天价,能住进这里的,基本都可以被称为土豪。虽然是京师土著加拆二代,也无缘住在这种房子里。结果在这一世,自己倒是圆了这个梦,看这院墙很是规制,房子倒是不错的,就是院门有些差,似乎被人用外力破坏过,院门破破烂烂的,范进皱着眉头道: “这里行不行啊?门破成这样,四周又没什么邻居,会不会闹贼?” 那瓦摇头笑道:“范老爷放心吧,这院门啊没什么,房主人懒,不拾掇,可不就成这样了。回头您破费几个钱,找人收拾一下,花不了多少,保证修好。小的就认识几个不错的木匠漆匠,都是在工部做事的,没事的时候也接外活,找他们来管顿饭,给个酒钱就办了。您老人家是大富大贵之人,不在乎这几个。这一片您别看有点背,可是放心不闹贼。再说,要不是这么背,哪能轮上您住,早让别的举人老爷住下了不是?” 说话间,这人用力擂响了门,应门的是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声线很稚嫩,似乎还是个孩子。开了门,范进看过去,就见一个头上挽着双丫髻,一身破布裙的小女孩满脸怒容的看着自己这一行人。 小女孩个子不是很高,脸上满是烟尘煤灰,很有几分狼狈,模样被烟灰挡着看不大清,只能看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泉。衣服上打着许多补丁。人虽小但是很泼辣,并不怕人。双手插着腰,朝瓦摇头大喊道: “你睡糊涂了?这才刚几就来要钱?不是刚给了么?” “小丫头片子,你说话别这么冲啊,准是又没升着火吧?我跟你说,你得买干柴禾,你用那拣来的湿柴禾可不光剩呕烟么,你家天伦呢?” “躺着呢,他的病这个时候犯,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是一样的。” “你哥呢?” “干活没回来呢,我不说了么,你有话跟我说,别蘑菇!” “跟你说啊,也行。你看见了吧,这几位是广东来的举人老爷和家眷,要下科考试的,在你们这住些日子。房钱我收了,下个月我就不来了。” 小女孩警惕地看着范进一行,又看向瓦摇头道:“不行!他们这里三个男的,我们女孩家,不方便。” “嘿我说,你倒是会跟你大叔闹事了是吧,还女孩家不方便了。你家欠那么多钱,不租房子怎么还啊。人家这里也有女眷,轿子里一个,这外头一个。到时候有婶子陪你做伴,还能给你梳头呢,看你都什么样了,一脑袋虱子了吧。我跟你说,就这么着了,你们爷们没住上房吧?” 女孩哼了一声,转身向着院子里走,边走边说道:“没住没住行了吧!我告诉你,这些人住进来行,可是得把字据立清楚,你得给我们打印戳,证明银子你收下了!” 这四合套前后两进院子,与范进在村子里的房子,有些相似之处,大抵就是范家的老宅翻了一倍。但是从房屋质量和规模上,比范家当初那草房要强出不止一筹。前后八间房,全都是瓦房,其实在京师来说,也算是很值钱的房产。 院落里收拾的很有生活气息,一口荷花缸上面盖着盖子,鱼缸、花盆样样俱全,院里还栽了一棵梨树,证明院落的主人曾经是个热爱生活手脚勤快之人。只是眼下鱼缸空空如也,花盆里只剩了土,只有梨树还在苟延残喘。 小女孩没好气地对范进一行道:“你们要非住下也行,丑话说前头,我爹可有痨病!” 那瓦摇头取手朝着小孩头上落去,“我让你胡说八道!我告诉你,要是不还钱……”他的巴掌落了一半,就被范进轻轻叼住了腕子,面色严肃道:“有话说话,打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他只微一用力,这瓦摇头就连连叫道:“老爷饶命,老爷快松开!”随即抖着手腕不住地吸气,“一个读书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啊,您听我说,这家主人是有病不假,可他真不是痨病。您想想,如果真是痨病,小的还敢往他们家来,不早跑了?再说这丫头还能活蹦乱跳的在这气我?他就是个咳嗽,老病,去不了根。这是个要全家性命的病,钱花了不少,依旧治不好,什么活都干不了,光得花钱。欠了我们这些街坊的债,就只好拿他家房子来还,又不好把他赶出去,就收点租金。这丫头一嘴瞎话,就是怕干活,您说,要是像她这样,她爹哪来的钱还帐?我这是替她爹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呢。” 范进道:“人家有爹,不用外人教训,这房子我租了,其他的事你不用管。如果有什么事,我再找你。”他又看了一眼小女孩,见小女孩也正瞪着他,虽然方才自己帮了她一把,可是小女孩依旧对自己没有好感,叉着腰瞪着眼睛看过来,像是个保护自己地盘的小老虎。 薛素芳这时上前一步,朝小女孩笑道:“小姑娘,你姓什么啊?” “不要你管!”女孩朝薛素芳吼了一声,朝几人道:“你们非要住也行,反正到时候别后悔。我跟你们说个规矩,我爹住在内宅下房,你们两位奶奶要是想住内宅可以,但是不许轰我爹走,要不你们就都住外院。还有得立好了字据,不许拿我家东西,弄坏了什么得赔。还有……” “有什么?小畜生,还不给我滚回去,谁教你这么没礼貌的。尤其还敢跟读书人面前放肆,简直是该打。”一个衰弱的声音从女孩身后传来,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手里拄了根木棍,从内院走出来,前后没走几步路,已是气喘吁吁,他满面病容说话也没什么底气,连范进都吃不准他是不是真有痨病。 小女孩一见男子,叫了声爹,就跑过来扶,那中年人却毫不客气地举着拐杖打过去,“不听话,不听话,你要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小小年纪,说话这么没礼貌,你唐大叔是为了咱家好,你倒把客人向外赶,还敢跟读书人摆脸色,我……” 打跑了女儿,这中年人才到范进面前见礼,他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百姓一样,对读书人很尊敬。尤其听到范进是举人之后,更有些诚惶诚恐。那瓦摇头见他们彼此对上话,也就上前与范进立契,拿了房钱就走。 这中年人很有些惭愧道:“若是按我的本心,实在是不敢说举人老爷的房钱,可如今这房子虽然是小人住着,小人却做不得主。几文房费,都得还人的亏空,说到底,都是我这个病闹的。惭愧……惭愧。” 范进笑道:“住人房子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您不必客气了。还未敢请教,您尊姓大名。是京师老户了吧?” “在老爷面前,哪敢称什么尊姓,小人姓郑,上承下宪,大兴人。早些年做买卖,赚下了这套房产,不成想害了一场短命的病,却又都断送了进去。连自己的儿女都受牵连,实在是惭愧……” 郑承宪?范进隐约觉得这名字在哪听过,但是一时却想不起来,大抵是前世某个爱追星的女友,追过一个类似名字的明星吧。既然想不起,便不在意,只问道:“老爷子家中还有什么人啊?” “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子叫国泰,出去做活了,不干活一家人就没嚼谷,丫头就是这个不听话的小要债鬼,还敢跟读书人面前耍横,等她兄长回来,看不揍她!” 两下寒暄几句约定,范进一行人包括两个女子在内住在外院,郑家人则住在内院,厨房厕所则是公用。事情一谈妥,郑承宪便又回了内宅养病,外院交给范进一行。那小丫头其实很勤快,外院收拾的也颇干净,只要再拾掇一下,就可以入住。 范进看看时辰,起身向外走,薛素芳问道:“去哪?” “刑部,看看恩师。” “等我一会,我也去。”薛素芳大方地说道,范志高忍住笑,桂姐也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薛素芳看看他们,“笑什么?做小妾的这个时候不邀宠,难道等到大妇回来啊?我去换衣服,陪退思一起走。你今天得罪了冯邦宁,万一他再带人报复,我在你身边可以保护你。”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七章 融冰 正如前文所说,会试是需要运营的。认为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只想着靠文章取仕的,基本都逃脱不了名落孙山的命运。揣摩时代风气考官喜好,都是考生必做准备,否则便是明末八股大家艾南英那种结局,文章花团锦簇,可是怎么考也是名落孙山。 考官中试时的文章,平日出版的文集,以及当代优选的时文集录,在这个时代,都算是教辅材料。卖价最高,在此时也最为抢手。 万历时期商品经济已颇为发达,作为首善之地的京师,市场很有些规模。以书籍贩卖为例,按明时记载:燕中书肆,多在大明门之右及礼部门之外及拱宸门之西,每会试举子则书肆列于场前。每岁朝后三日则移于灯市。朔、望并下瀚则徙于城隍庙中。 今天初五,正好是城隍庙庙市的日子,从庙口一直到刑部大街,数里长的大街上,放眼望去便能看见一间挨一间的临时铺面、摊位、各色的招牌幌子,往来川行的行人、轿子、车马。开道的仆人与挡路的马夫争吵声,商人与顾客讲价钱的喧嚣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吆喝声。空气中传来的除去翰墨书香,还有食物的香味。置身于此才能体会到为何嘉隆万被称为大明盛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当做何解。 不管键盘侠或是史学家如何高呼明亡于万历,到了万历朝就要考虑亡国问题,必须要振作,否则几十年后就会怎样怎样。事实上此时如果站在这条大街上,丝毫感受不到这种危机感。百姓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每个人都安守着自己的本分,而且生活的很开心。如果在这里立一个讲台,做一个马路演讲高喊江山将亡,大家要有危机意识之类的话,不是被当成疯子,就是要被丢臭鸡蛋。 时间虽已过了午,市场繁华依旧。交易的商品,除去书籍,亦有各色文玩器物不一而足,按照时人笔记:庙会乃为天下人备器物御繁华而设也……又外国奇珍,内府秘籍,扇墨笺香,幢盆钊剑,柴汝官哥……目不易见诸物件,应接不暇。 考期将近,来这里购物的,还是以文人学子为多,放眼望去,衣冠如云。既有来自东南繁华之地见惯大场面的,也有那些来自边塞苦寒,一进京师就目迷五色之人,茫然四顾,看哪里都觉得新鲜。 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年轻英俊的书生把臂而行,就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即便有人盯梢范进,来到这里也会跟丢。毕竟把一滴水洒入海中,再想找,就是难如登天的事。是以范进一到了庙市,胆子也就大了,与薛五走在一起,闻着那阵阵芬芳,心里不再怕被人逮到。 说实话,与这么个英武美人同行书市,很有点跟女朋友逛街的意思。考虑到自己正牌夫人刚进相府,眼下这情形若是被张居正逮到,接下来自己多半来个诏狱终身游。范进一方面觉得紧张刺激,一方面也在心里感慨着:总算可以纳妾,否则这种白学情景,搞不好就要演变成柴刀好船。 薛素芳扮男人的本事比张舜卿要出色一些,她在幽兰馆里受过训练,毕竟有些口味特殊的客人喜欢角色扮演,即便她不应承这种局面,也要学会相关技能。其自身从长相和气质上也都偏于英气,穿上男装很有些侠客风范。 她出生于军官家庭,又是在幽兰馆那种高等行院出身的,算是见过世面那种,对于京师的繁华感受不深。平素又较为高冷,即便是与范进在一起亲热时,也属于那种高冷范。逛这种书市她没什么兴趣,按照常理,多半就是敷衍场面,陪着范进转转,自身会表现得开心,但也只是表现而已。 可实际情景却大出范进意料,从崇文门到郑家铺的路上,范进就觉得薛素芳表现的和平时有些不同。此时的她跟在范进身边,手里捧着几个蜜麻花在吃,半点也没有花魁行首的矜持,反倒是一副普通女子陪情郎同游的欢喜模样,指指这里看看那里,兴趣盎然,热情十足。 大家进京时是清晨,连番折腾下来,天已过了午,肚子都有些饿。庙市这边不缺卖吃的,薛素芳好吃甜食,又是第一次进京,范进就买了这种北方的点心来吃。可是这种普通点心,怎么也不可能哄得花魁如此,这让范进心里颇有些奇怪。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种态度总是让人感到舒服,范进自己的心里也颇为满意。边走边道:“这庙会啊卖点心的差一些,等过两天我带你去别处转转,找那地道的点心吃。其实我跟你说,每到一地,要想吃好的,不能光去大酒楼,还是得钻胡同。越是那不起眼的小店里,越可能有地道风味。” 薛素芳点着头,问范进道:“退思也是第一次来京吧?怎么感觉你仿佛对这里很熟悉似的,很多胡同道路你依稀可以找到,还有吃喝口味也能接受。人都说水土不服,在你身上看不出来。” 范进笑了笑,“我要是说我上一世在京师生活过你信么……其实我也不信,大概就是适应性强吧。至于说认路,京师的路比我们广州的好找,我也是胆大敢走罢了,其实也不怎么认识。” 前世京师土著的他对于四九城地理自然熟悉,只是城市的变化太大,前世对这个城市的记忆有不少地方用不上。饶是他前世在这个城市生活多年,也不敢说对几百年前的这片土地了如指掌,很多时候也是靠猜。 除了城市规划建筑不同,再者,就是一些前世极熟悉也极寻常的小吃,在这一世还没发明出来,已有的食物口味也不一样,因此他一边溜达一边也小声嘀咕,“卤煮、豆汁、焦圈、炒肝……你们等着我……” 他到这边主要目的,是采办礼物。不管是拜见侯守用,还是到相府都不能空着手。读书人馈赠不离文墨,他转了几个摊位,便在一个地摊前看中一本《说文解字韵谱》。伸手刚要摸,不想那老板就已经把鸡毛掸子横过来。 “别碰,这书比你爸爸岁数都大,摸坏了算谁的。十两银子,先拿钱后看。” 范进看看这老板,却见老板也面带不善的看向自己,似乎对这单生意没什么做成的兴趣。薛素芳在旁朝老板一笑,“这位掌柜有话好说,做生意和气生财,这么板着面皮就什么都别做了。讲个实价吧。” 老板打量了几眼薛素芳,脸上神色也缓和了些,点头道:“这位小哥说话怪好听的,南方人吧?这日子没少听你们那的口音。南方人好啊,东南文教盛地,听说天下有学问的人,都出在南方,这科你下场,保你中状元。既然小哥发问,我也给你个面子,九两七,少一个钱也不行了。我这给的都是实价,没那么大花头。” “一言为定,谢谢掌柜。”不等范进拿钱,薛五自己抢先拿了十两银子过去,对老板道:“多出来的请您喝酒,另外请您帮着找个盒子装起来,我们要送人。” 说话间她将书拿起来看了看,交给范进,范进翻动几下确定无误,老板也拿了个檀木盒子过来。又看了看范进,鼻子里哼了一声,未置可否。等离开那摊子,范进苦笑一声道:“忙的乱了,忘了换衣服,这件珍珠毛本来是好衣裳,可是破了几处,就不值钱,也难怪老板看不起我。那个银子……” 薛素芳一笑,“退思还要跟我算清楚么?” 范进咳嗽一声,“是啊,咱们之间其实没必要分清楚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不过女人花男人钱天经地义,花女人钱,感觉有点怪。” “这有什么怪的?行院里的姐妹与书生相好,十个里起码有八个都是又赔身子又赔私房的,拿自己的私储给书生读书应考,他一来就推了客人去陪他,如果遇到对他有帮助的人,也要去陪。其实就连干娘也不例外。王夫子是个穷人,只会做些古董来赚钱,日子很窘,干娘有了钱,总会贴补他。我这也是学干娘来着。” 范进道:“我绝对不会让你为了我,去陪其他男人。不过你就不怕我像王夫子一样,拖着你十年二十年,也不给个名分?” “没名分也不差啊,你家那个大妇那么凶,有了名分还不被她吃死?反倒是没名分的时候安全点,她不会把我怎么样。退思还是该担心你家里那两房小妾,不要将来大妇进门,把她们的头打破赶出去才好。” 范进摇摇头,“舜卿这个人很讲道理,不会发无来由的打人罚人,更不会做不尊重我意愿的事。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这份默契,我也不会娶她。当然,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和人平分夫君,心里有些怨气是必然的,平日里难免对妾室有些为难,这也是无奈之事。五儿性子要强,和卿卿相处,多半要吃些亏,所以我想过,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会尽自己所能让你开心快乐,总之不会让你太受委屈。但假如你遇到一个值得你托付终身,也愿意娶你为妻的男人,我也不会从中做梗。” 薛素芳道:“一个值得我托付终身的男人,首先得做到三点,第一才学可以折服我薛五,第二得义父义母认可,第三他得有胆量为我对上冯公公的亲侄儿,敢为了我,去和那等人为敌。我觉得能做到前两点的人很多,能做到第三点的人也不少。但是能做到前两点的人,定是朝廷栋梁之材,未来前程似锦,肯定不会为了我这么个清楼女子,去自毁前途,所以三点急于一身者,除了退思就无他人。所以啊,我这宝就把全部身家押在退思身上,起手无悔,至于是输是赢,那都是前生造就。如果输了,就是老天爷不关照我,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想过了,暂时先不进门,免得大家都不开心,我本来就是那种地方出来的,给人做外室也不算希奇。我们两个就这样……挺好” 范进心头一热,手紧紧握住了薛五的手。 以薛五的相貌才情,即使进过勾栏,想嫁个富翁做小,或是找个寒门学士做正房,也不是难事。而且其性子要强,否则也不会身在幽兰数年依旧守身如玉,像这样的女子,做外室实际就是为了自己放下了一切体面和尊严。 一开始范进之于薛五,无非是见到一个漂亮的清楼女子,他当时又有强烈的需求,言语温存不过是最终入幕之宾的手段而已。再到后来,因为凤鸣歧的关系,两下的距离更近,但是说到感情,也未必有多深。 妻妾不同,范进也不会说出所有人在自己心里占比重一样这种话。张舜卿品貌无双,与自己又可称知己,两人的才智心性乃至看问题的角度都很接近,即使不算相府千金这个身份,也是自己心目中最完美的伴侣。除夕夜对方以千金之躯相托,让范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负于她。即便是其容貌尽毁,又或是张家立即倒台,他也会娶其为妻相守白头。论感情,与自己有肉体关系的女子里,也只有梁盼弟与其不相伯仲。 毋庸讳言,薛素芳跟她是没办法比的,其是个美丽的女人,也只是个美丽的女人。如果可以收下做妾,那自然不会拒绝,但如果和张舜卿二选一,范进自然会毫不犹豫的选张而舍薛。 不管是淮上救人还是为了薛素芳去挡下冯邦宁,固然有着护花之心,另一方面也是范进还是希望薛素芳自己选择钟意的男子,而不是被人强占。在他心目中,这本来就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情,并不认为有多了不起。 却不曾想,在他看来不起眼的事,对于薛五来说,远比诗词文章又或是人品相貌来的重要。这个内心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女子,猜不透范进心中所想,只知道对方在面对冯保侄儿这种人物时,也会毅然选择挡在自己前面,这就足够了。 原本她追求范进,固然是有着寻找安身立命之地的需要,也存着与张斗气之心。可现在她真的动心了,不管未来结局如何,她都会一路随着这个男人走下去,只为在城门前那一次出手,她情愿献上一生。 她在幽兰馆这几年,即使不留客,靠着歌舞琵琶,也积攒下一大笔私房,又有着一等一的美貌乃至满身本领,从各方面看,都是第一流的青人。得这样的女子倾慕,便是人财两得的大好事,求之不得。 范进不是个矫情的人,不会说什么不想要之类的话,他现在考虑的问题是美人恩重,日后她们相处不恰,自己该如何自处。 薛素芳道:“我知道的,你最担心的是大小姐生气,不过没关系,只要我们没名分,你不把我讨过去,她也就不会太过分。这种女人我最了解了,她们懂得分寸,只要大家都不越界,她也不会赶紧杀绝。” 她洒脱地一笑,“我曾经很在意那些仪式啊,场面什么的,觉得没有那些,一对男女就睡在一起,就是大逆不道。可是在幽兰馆这几年,若是连这一层都看不透,还把那些东西挂在心上,就算白活了。再说桂姐也是明媒正娶的女人,结果怎么样?被杨世达霸占,她不是也得认命?所以比起名分仪式来,还是男人靠的住最重要。男人都指望不上,就指望个身份或是顶轿子,就太傻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那些良家女子嘴里,我们是狐狸精,这话是不错的。我们最擅长的,就是和大妇抢相公了。家花不如野花香,你看她现在就只能待在家里,我就能陪着你来拜见师长。广州太远,退思的高堂我们谁也见不到。可是你的恩师,可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她不如我。” 说到这里,她又得意地一笑,笑得格外甜蜜。说笑之间,两人已经顺着刑部大街一路走到刑部衙门之外,这便是范进此行的目的地之一。薛素芳脸上笑容依旧,手却已经悄悄握紧,心里竟没来由地一阵紧张。要见退思的恩师了……这算不算儿媳拜阿翁。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八章 捉拿范进 曾经的薛素芳,与普通的官宦人家女子没多少区别。虽然出身将门,练有一身武艺,但这也只是一种手段,不算什么稀罕处,于她的三观,不会有多少影响。她当时的想法也很简单,按照父亲的安排,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为他生一群孩子,然后伺候相公,相夫教子过完一生。 比起身边的那些女子,她算是比较理智的。没想过要爱上一个人,或是期待一场浪漫邂逅之类。女子婚姻不由自主,嫁谁都是父母安排好的,真爱上某个书生之类,反倒是给自己找麻烦。是以从很小她就学会了关闭心扉,不对陌生人动感情,这也是她形成如今性格的原因之一。 本以为命运会按着这条轨迹走下去,平淡的过完一生,不想突然发生的变故,让一切都改变了。父兄发边塞效力,家产抄没抵债,自己被卖进教坊,定了亲的夫家不但没来赎买自己,反倒是趁机退婚断了往来。从那一刻薛素芳那本就冷静得过分的心,又套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壳。 在幽兰馆与一干清楼女子姐妹相称,或是喊马湘兰干娘,表面上的亲近是有的,心里和她们却始终隔着一层。这不是说她凉薄,而是她不想再受伤害,也就不对他人投入感情。 直到范进在淮上夤夜驾舟,再到今天崇文门扑向冯邦宁那一刹那,原本包裹在薛素芳心头的冰,融化了。冰化成了水,在女子的体内流转,京师的春未至,薛五的春天已经来了。 她想了很多事,这些事以往虽然想过,甚至也决定去做,但那时的心境基本是敷衍公事,反倒无所谓。现在她真正对一个男人动了心,反倒开始羞怯甚至恐惧于那件事。 脸红耳热,眼花缭乱,心砰砰乱跳,人站在那,魂已经不知飞到何处。乃至范进与门吏的交涉她都没听见,直到范进使劲拉了她的手,她才发觉原来侯守用已经出来了。 她与侯守用乃是初次相见,上下打量了几眼,心里就有个大概判断。这种官员没什么私人方面玉望,人不算难相处,但不容易接近。很容易和他混熟,但很难和他成为朋友。能拜这样的人做师长,其难度远比拜普通官员为师来的大。 眼下刑部还没到散衙的时候,给事中也不能休息,尤其京里现在搞考成法,也不好早走。范进与恩师见面聊了几句,就主动提出到便宜坊定位子等恩师散衙后面谈。侯守用也不推辞,勉励了他几句,又抬眼来看薛素芳,颇有些纳闷地问道:“这是……?” “这是弟子的朋友,姓薛,是个练武的,一身武艺很高明,全靠他保护,弟子才能顺利进京。” 侯守用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是该好好谢谢人家。为师这里还有事,咱们有话等回头再聊。等晚上的时候,为师也会介绍个人给你认识,对你或许有些帮助。你且先去投递公据吧,进京这么迟,这下好的号舍肯定没你的份了。” 举人进京前,会由地方所在衙门发给一份公据,举人靠这个公据就能享受驿站免费车船供应,这就叫供给脚力又叫公车,和驿递勘合牌一样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不过规定是这样,实际执行是另一回事,免费的东西最贵。一大群举人使用驿站,不出一大笔钱打点驿卒,不管是车还是船,都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质量也不好。所以凌云翼给范进安排商船又给火牌的原因,也是不想他受罪。 进京之后,这份公据要交到礼部,作为自己下场参考的表示。礼部则由公据安排考卷和考生的座位号舍,在考前两天把分布图张贴出来。这种事肯定是先到,这个时候交到礼部,分到的房子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六部衙门彼此离的都不远,离开刑部就到礼部,投递公据也很容易,即便再穷疯的差人,也不会白痴到在这种事上为难举人。出了礼部的衙门,便直奔了便宜坊。 便宜坊在京师,算是第一流的大酒店,其门上牌匾乃是嘉靖朝名臣杨继盛手书,到了万历时期已是块金字招牌。消费水平与地位实际是一致的,如果把其招牌错读成“胼仪”,那就是自己解读有误。普通百姓固然没能力到这里消费,即便是侯守用这种清流官,那点微薄俸禄,也不够在这里吃一顿闷炉烤鸭。 走进酒店时,时辰还早的很,厨子都在睡觉,自然不做生意。不过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不会愚蠢到把客人往外赶,反倒是让人端来几盘点心茶水,应酬着两人。这里的雅间常年都有人包,但是掌柜心里大概有数,能算出谁哪天会真到此消费,谁只是包个房间不来人。范进付了三倍的价钱之后,便有了房间可用。 人坐进去,茶水摆上,伙计知趣的退出去。薛素芳道:“退思,你今天刚惹了冯邦宁,就不怕他报复你?还敢来这种地方吃酒,胆子倒是大。” 范进一笑,低声道:“我跟你说实话,我现在倒是盼着冯邦宁找我麻烦呢。他来找我麻烦,我就出名了知道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会试啊。冯邦宁什么人?武夫!这个时候是敏感时期,文武冲突最为敏感,冯邦宁要是敢碰我一根手指头,不管我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举人,都会站出来给我站台,跟冯邦宁算总帐。谁如果这个时候退缩,那就是仕林之耻,这功名考不考都没用,没人理。我呢因为这事就出了名了,天下读书人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物,这就好像凤老英雄在什么武林大会上露脸扬名一样。今后走到哪,都知道有我广州范进范退思,这样我就赚大了。冯邦宁那厮虽然脑子差些,但他叔叔是内相,想来不至于太糊涂,送脸上门的事,肯定不会做。吃你的喝你的,没事。” 薛素芳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是你们读书人心计多些。怪不得退思和张大小姐可以做夫妻,你们两个一样,都是一肚子心眼。” 范进笑了笑,用手指指脑袋,“没办法,靠这个吃饭。” 离刑部散衙还有一段时间,两人便利用这段时间,随意交谈起来。其实自从两人相识,这样交流的机会也是不多的。毕竟始终有张舜卿在,有了存孝不显彦章,薛素芳自然竞争不过。再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时间,范进也是忙着讨手口便宜,走肾还来不及,顾不上交心。 现在人在饭店里,什么都做不成,加上范进感觉到薛五对自己动了情,自然也开始投入些感情作为回报。两人这么交流着,并没有像过去那样亲热。可是对薛素芳来说,非但不觉得被冷遇,反倒觉得心里火热。她回想着范进与张舜卿相处的情景,即便在两人有了那层关系后,很多时候,两人也是这样在一起如同朋友般聊天说话,与现在自己和他一样。 或许……趁着那贱人不在的这段时间,自己可以取代她。薛素芳如是想着。即便因为身份地位的关系,自己不可能做正室,甚至可能只是个外宅,但是只要能把退思的心偷过来,外室一样可以战胜大房。 由于投入到这种对话里,时间便过的飞快,不知不觉间,红日西坠,华灯初上,在伙计的一声吆喝声中,门帘掀动侯守用与一个上了几岁年纪的男子前后走入雅间。 随侯守用来的男子,今年已经五十开外,身材干瘦头发花白,脸上有不少沟壑。五官和神情,像极了范进前世常见的教导主任,心知这必是个坚持原则,但为人无趣的角色,暗自有些头疼:恩师怎么找了这么个人来陪席,这酒还怎么吃的了? 范进应酬的功夫是在总督身边磨练出来的,与一省大员都能打交道,倒也不会怕了个教导主任,表面上极是热情地寒暄。彼此交谈之后通报姓名,侯守用介绍道:“这是为师的前辈,亦是同僚,花老夫子。” 那人朝范进一点头,“老夫花正芳,范贤侄的名字,我已经听了不止一次。家中幼子读幼学琼林,也缠着老夫为他买侠义金镖,最近更听闻,贤侄搞了个牛痘出来,可防天花?得知贤侄要来应考,老夫早就想见一面了,没想到贤侄来的这般迟。” 范进连忙客气几句,侯守用又道:“花老前辈的学问是实打实的,文字千锤百炼,一字难易,与瑶泉公乃是同榜进士。退思若能得花老前辈指点一番学问,必受益无穷。” 薛素芳能在清楼里混成花魁,自然也是人精,猜出了侯守用的打算。请这老头吃饭,实际是要请他为范进走后门。范进迟来的原因侯守用不清楚,也没打算多问,只是知道自己这个弟子进京确实是迟了。科考这种事,是最不能耽误的。现在错过了时间,留给范进准备的时候就很紧张。 这个时候,安排一个申时行的同榜来给范进做指导,即便看这人相貌与申时行未必有多少私交,但只要熟悉其文法,自然会让范进受益。只是侯守用显然不知,范进有个十二时辰全天候贴身美女指导,这么个老头自然敬谢不敏。 范进倒也会说话,连声道谢,又虚心地请教着,花正芳则摇着头,“申瑶泉与我其实不相得。我当初笑话过他,为人子却不知其母,他很是记恨我,若是退思的文章真似老朽,他便第一个不会录你。不过当日若无退思赠给侯兄的银两,老朽便要闹笑话了。弟子孝敬师门虽然是应有之意,像贤侄如此大方者却极少见,这个人情是要还的。尼姑子的文风我倒是知道,与退思说一说还是办得到。不过我们先说说这牛痘的事,那方子确可有效?那畜生身上的痘液,可以进入人体不生意外?” 侯守用的本意如何不论,目下看来,花正芳显然对于牛痘的兴趣更大。聊了一阵范进才知,花正芳在京里原本有一妾一子,结果都是因感染天花而死。现在虽又纳一妾得一子,但一直怕重蹈覆辙,可是种人痘又种不起,就只能听天由命,是以对于牛痘的兴趣也就格外大些。 闷炉烤鸭,鸭四宝等菜陆续上来,范进又叫了伙计来叮嘱几句。随后继续介绍着牛痘的事,花正芳听的入神,不住的点头记忆,又询问了在江宁试验的效果。直到确认了大概之后,才开始介绍申时行的文章特点,以及看文有什么忌讳。 这种场合薛素芳是说不进去话的,好在她有着清楼学来的本事,应酬场面,不至于冷场,也能调剂气氛。三个文人说文章,她其实是没什么兴趣,但是只要有范进在,她就不觉得无聊。 大多数时间,只那么托腮看着范进,心里反复想着一个念头:怎么以前没发觉,他是这般英俊的?居然错过了许多时间,被那贱人抢了先头。不能认输!抢走他!从张舜卿那贱人手里抢走他!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这个机会,不能放过!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三人谈论得起劲时,外面忽然乱了起来。掌柜的声音传过来,“几位……看我,都看我了。您可千万别……”随即就是一声惨叫以及桌椅翻倒的声音。 门帘掀动,几个身材高大的彪形大汉冲进来,为首者四十几岁,一身红色飞鱼服,头上戴着缠棕帽,手指着里面几人道:“谁是范进?谁是广东举子范进?” 薛素芳眉头一皱,手轻轻拿起了一只酒杯,范进站起身道:“我便是范进。几位有何见教?” “你便是范进?”那人看了看,朝身后摆手道:“来啊,把他给我拿下了!” 几名锦衣卫不由分说冲进去,薛素芳手上的酒杯陡然握紧下一刻就待抛出,却被范进一把抓住手,又摇摇头。 果然,不等几人冲过来,花正芳与侯守用几乎同时站起,花正芳那本来就刻板的脸,此时沉的像一汪死水,看着就难看至极,冷声道:“放肆!锦衣鹰犬擅拿朝廷举人,莫非眼里就没有王法了么?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岂容尔辈胡作非为。范退思犯了什么王法,你们凭什么抓人?” 那首领锦衣愣了愣,两人身上都穿着便服,看不出身份。但是能在便宜坊雅间吃饭的,就没有省油的灯,这人也不敢怠慢,问道:“你们……什么人?我们锦衣服拿人,也需要找你们交代么?” 侯守用道:“锦衣拿人必须持驾帖,你们的驾帖何在,拿来我看!” “这……刑科开据的驾帖,哪里用的着给你们看?你们是谁?” 花正芳面色一寒,劈手抓住那锦衣大汉的手腕,怒道:“你敢说你有驾帖?刑科的给事中就是我们两人,你们说有我开据的驾帖,拿来我看!你们这些鹰犬,连驾帖都敢伪造,简直无法无天!伪造驾帖,随意抓人,报上你们的姓名官职,老夫定要找刘守有理论个清楚,问问他是怎么带的兵!” 正文卷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一口气一盏灯 在场几人里,包括薛五在内,以个人战斗力计算的话,花正芳无疑是垫底的那个。可是现在的局面却是,花正芳揪着锦衣卫的头领发难。 他那瘦弱如芦柴棒的胳膊,在空中挥舞着,仿佛一根随时可能折断的柴,大汉只要轻轻一挣,就能从花正芳的控制中脱离,并且让其摔个跟头。可也正因为此,那大汉才一动不敢动,连挣扎的胆量都没有,生怕一不留神伤到这个老头。 刑科给事中单以品级论,只是从七品小官,在官场金字塔里,属于基座那个位置。即便是这个锦衣卫的品级,也在花正芳之上。但是大明朝官员的地位并不能单纯看品级,在职权上,连刑部尚书这种二品大佬都要卖花正芳面子,锦衣指挥使刘守有见到他也要客气一番,这个锦衣卫在他面前,就什么都不算了。 大明体制以小制大大小相制,通过这种方法维持整个官场体系的平衡,给事中有权对皇帝圣旨提出封驳意见,也有权监督本部工作。凡是本部工作各方面的疏忽、错误,其都有权指出要求改正,也有权直奏君前。虽然人事关系在通政司,但实际上要算在言官体系之内。乃至在京察中,他们有权察举御史,负责御史的考评。 清流言官日子过的或许贫苦,可是自身品流清贵,在官场上的地位足以与部堂大佬不相伯仲。尤其张居正如今以六科钳制六部,使六科给事中地位比前朝更高,比较起来,锦衣官就差了分量,更别说驾帖的问题恰好是个把柄,落到正管这项工作的言官手里,那便彻底没了火种。 锦衣卫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一样权势滔天,为所欲为,他们拿人必须持有驾帖,而驾帖必须由刑科给事中签字,才能发挥作用。即便是在另一个时空中,魏忠贤权势滔天时期,没有驾帖锦衣同样拿不了人,而不是什么要圣旨写一道那么容易。直到崇祯五年,圣旨废除驾帖,锦衣才真正能做到想抓谁就抓谁。在那之前,锦衣卫想要动体制中人,并非易事。 驾帖问题在万历初年闹得最大的,就是高拱致仕时期,有锦衣卫到高家声称要抓高拱入监。结果高拱就是大声喝问对方驾帖何在,那些不知来历的锦衣才作鸟兽散。 锦衣体系是那种不受司法监督的野马,拥有践踏法律,任意抓人的权限,驾帖就是给他们加的限制器,让他们在胡作非为之余,对国法能有些许敬畏之心。行事上多少有点顾忌。 范进是个外地举人,在京师锦衣卫眼里就是个土鳖,绕过这个程序抓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者官字两个口,自己只说有驾帖,他也没资格要求看,先抓了人有话再说。可是现在运气不好,撞上了正牌刑科给事中,这下就比较麻烦了。 刘守有是文官家庭出身,虽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但立场上还是更偏袒文人。一个锦衣卫要是碰伤了给事中,刘守有用军法处罚,只怕也是不死脱层皮。何况花正芳这个人情形还与众不同,他不但腰把子硬,还是有名的道德君子,文章操守皆无懈可击,于清流中很有些名气。 这样的人要是被武臣弄伤,科道体系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些人联手发难,这份怒火也不是普通锦衣可以承担得起。是以这锦衣官明明武艺高强力大如牛,此时反倒是得让花正芳推搡着,随着对方力气后退,生怕将之碰伤。 已经有几个雅间的人探出头来询问着,花正芳的声音越来越高,不多时又有两个食客走过来。这两人一个是户部的司官,另一个则是户科给事中。一进门,给事中就拉开花正芳,那名司官则把锦衣卫请到外面,交谈几句,才走进来道: “花老夫子,您且息怒吧,他也是奉命行事,最多就是不该说一句他有驾帖。这也是顺口搭音,不算什么过错。您说您跟一个办事的人为难,这不大好,再说区区个锦衣武臣,值得您发那么大火么?猛虎不吃伏兔,犯不上。” 另一名给事中也在不停劝解着,花正芳脸色铁青道:“事情不会这么算了。这里是国都所在,锦衣卫目无王法伪造驾帖,长此以往,纲纪败坏,江山不稳。若是激起考生闹考,这个责任又由谁来承担?这件事必须查个清楚,把幕后主使查出来!” 薛素芳轻声道:“范兄今日早间,在崇文门那教训了冯邦宁……” “肯定是他!”花正芳哼了一声,“这人平日做的恶不计其数,衙门里接到告的状子如果摞起来,只怕比他本人还要高。无非是惧怕冯保的势力不敢动他,现在还敢驱使锦衣卫抓举子,莫非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我这回非要碰他一碰,让他知道下厉害!” 户部两人本来是来说合的,可是听到冯保的名字,都闭上了嘴。人人不同,不是所有人都像花正芳这么刚直,有胆量去碰一碰当今大明最有权势的宦官。这种混水自然少趟为妙,两人对视一眼,笑着向雅间外退去。 范进几人的饭现在也吃不下,自也起身而出。花正芳对范进道:“退思,你找到房子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就且在老朽那里住上几天。我倒要看看,冯邦宁敢不敢到老朽的住处生事。你不用怕,读圣贤书得浩然气,天地正气在身,不惧妖邪。冯家权势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去,东厂也好,锦衣也好,不过是群鹰犬,我辈书生有何惧哉……” 走到门首,伙计走过来,将用荷叶包好的包裹递到花正芳与侯守用手里,口内说道:“您老拿好,这是您要的肥鸭。” “我……不曾要啊。”花正芳看想伙计,伙计却看了一眼范进,范进笑道:“公子既然喜欢读小生的书,这便是缘分,区区一只鸭子,只是款待看客的礼物,改日还要当面请教,书中有何不足。” 花正芳倒也不推辞,点点头,提起荷叶上的系绳便向外走。这时,便宜坊的大门开启,随即就是一阵笑声飘进来。 “哈哈,我跟你们说啊,那书生早晚我要他好看。广东人,姓范的,这名字我记牢了。他就算中了进士,也就是个六七品小官,到时候我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说话之间,冯邦宁在前,一群京师里很有些恶名的纨绔子弟在后,从便宜坊外走进来。范进虽然很是给了冯邦宁几记,但是有冯保的面子,肯定不能打伤他,只是略使了力,让其感觉到疼,但绝对不至于受伤。是以其精神和气色都不错,说话依旧中气十足。 他正在志得意满的当口,却不想劈面就看到一张怒气冲天的脸。教导主任的愤怒本就让人既惊且惧,即便是冯邦宁也不例外,被花正芳的眼睛一看,他竟是身不由己的后退半步。 “你……你看什么?” “冯邦宁!你的名字老夫也记住了,擅自驱使锦衣捉拿举子,你倒是好大的胆!给我等着听参吧。”袍袖挥舞处,一只大好肥鸭在荷叶包裹下随意晃动,好似流星锤。随即就见一行四人及潇洒地撩起门帘跨出门槛,走出酒楼。 冯邦宁整个人懵在那里,身后的几个人,也都没了笑容,大家互相看看,过了好一阵,冯邦宁才问道:“刚才那是……谁啊?我怎么好象看到了那个广东蛮子,还有那大美妞?不过现在是那蛮子威风的时候,本公子不和他一般见识,等会试结束再说。还有那两是谁啊,尤其那老东西,怎么回事啊?” 几人都摇摇头表示不解,冯邦宁也只当自己遇到喝多的酒鬼,想来自己喝醉之后类似的事也干得多了,便大度地决定原谅那个老头。几个纨绔子弟的心胸都是很宽广的,没用多长时间就把这件事忘却了,随即便愉快地喝酒写局票叫粉头,继续自己的欢乐之夜。 花正芳并没有轿子,范进想要雇轿班,被老人制止了。“安步当车,我已经习惯了。年纪大了些,走走路,也算是锻炼。你老师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们一起走回去就是。” “这鸭子……” “这鸭子冷了没关系,明天热一热就好,虽然味道差了些,但也可以入味。其实我也不敢让犬子吃这时候的烤鸭。孩子小,嘴谗的很,若是吃这烤鸭吃上了瘾,每日吵着要吃,我日子便难过了。” 老人洒脱地一笑,“酸翰林穷给谏吃干当净都老爷,刑部是个很阔的衙门,如果想要发财,有的是门路。可是我们每发一笔财,就意味着起码有一户升斗小民冤沉海底,甚至家破人亡。人说御史不食鹅,我们给事中虽然可以食鸭,但也不能富贵。京俸微薄,长年欠给,日子过的怕是不如退思你舒服。但是我和你老师要做的,就是两点。第一,自己不发财,第二,也不让刑部的人发财。我们两人也算是志同道合,在这件事上看法一致,合作的也好。我在京里是出名的臭脾气,能和我称上朋友的,便只有侯兄一人。当日侯兄初到京里,正赶上我被债主追的紧,多亏他那一锭银子,才解了我的围。事后才知,是你给老师的程仪,这么算,我其实是欠了你的情。” 范进连连说着不敢,花正芳却道:“别客气。侯兄的弟子,我该骂也是要骂的。可是一个敢公开教训冯阎王的书生,我花某非但不会骂,还要好好结交他一番。走吧,到我家中坐坐,正好我有几篇窗稿在手,你可以拿去看看。文风只要刻意与我相反,尼姑子那就不会不录你。” 侯守用也在旁帮腔,范进就没法拒绝,四个人一路向着老人住家走去,他们住的地方离便宜坊倒不是很远,在达智桥胡同。因此没走太长时间,便到了地方。 老人拍响了门,时间不长,便有个妇人出来应门。那妇人年纪倒是很轻,一身粗布袄裙,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侯守用也不与她招呼,只拉着范进走进去,花正芳则道:“去,把继荫叫来,就说他平日念叨的范才子到了,还给他带了礼物。你去烹些茶来,用最好的茶叶。” 时间不长,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走进上房,先给花正芳及侯守用见过礼,又来拜范进。房间里的灯很暗,多半是心疼灯油,家具陈设也极一般,比之江宁那边普通百姓之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房子低矮,窗纸有破损的地方,人坐在里面,就能感到有凉风往屋里灌。 借着昏暗的灯光,范进打量着孩子,见是个虎头虎脑一看就招人疼爱的男孩。其显然受过严格的教育,不像这个岁数的孩子那样活泼爱闹,反倒有着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沉稳,像个小大人。即便见到自己这个偶像,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就是过来喊叔叔,然后乖乖退到一边,等着父亲命令。他身上衣服明显单薄,即使拼命控制,也能看出他在打哆嗦。 花正芳的谈性,并没因为天气或是儿子的冷而受影响,相反天越晚,精神越是振奋。等到妇人送上茶来,借着苦涩的茶水提神,先是又问了问牛痘的事,接着与范进又谈了一番文章,随即话题又落回冯邦宁身上。 “退思,你可知我住这房子是什么所在?大名鼎鼎杨忠愍(杨继盛)住的也是达智桥,供奉他法身的庙宇,离我这住处也没多远。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就带你去烧一柱香了。当日忠愍公不惧权宦,上本直劾严分宜,身死而名存,侠骨留香,青史标名。我们做言官的,做到忠愍公那般,才算是做出了些样子。当日他老人家不惧分宜,我也不会怕冯保。一会我就写本,明天递上去,好好参他冯保一本。” 侯守用道:“年兄,咱们没有证据,只怕碰不动他。” “你以为有证据就碰得动他?慈圣、张江陵加上冯保,他们三人内外相连如同一体,你我又怎么奈何的了他们?就算拿出如山铁证,又能动他分毫?正如当日严分宜圣眷正隆,难道忠愍公不知自己上本无济于事,反会罹祸?之所以敢上本直谏,一是让奸贼知道,朝堂上依旧有忠介之士,不会看着他们胡作非为。纵然不能让其改弦易帜,也能让他们有所收敛。二是要借自己,唤起天下人的血气,让所有忠义之士都发出声音,直斥权宦。我今日上本也是如此,得让冯保知道,这个天下姓朱,不姓冯,不是他和他的侄子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再说,陛下年少身边又都是冯保的人,耳目难通。我们做大臣的本分,就是把真相告诉皇帝,让陛下知道这个天下真正的样子是什么。这份奏章或许不能把冯家怎么样,但可以让陛下知道,他的冯大伴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好,起到这个作用就足够了。等到将来陛下亲政,自会有所处断,我们也尽到了人臣本分,虽死无憾!” 范进心里明白,花正芳做这件事,固然是因为自己差点被捕一事而起,实际也是在心里早已经酝酿了很久,只是借这件事发作起来而已。 即便是自己劝,也是劝不住的。他心里暗自叫苦,本来以为借着锦衣抓人的事,给自己扬名,不想反倒成了花正芳发难的机会。自己既想做江陵门婿,不想和冯保关系弄僵,可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两下交谈了一个多时辰,范进才告辞而出。花正芳送了几人出门,范进与恩师交谈几句,也分手告辞。此时已是深夜,周围一片漆黑,也没有什么行人。薛五大着胆子拉住了范进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互相温暖着对方。范进回头望了花正芳的房子一眼,薛五道:“退思在看什么?” “看灯光,天这么黑,那里还亮堂点。” “那里亮?不可能吧。那灯那么暗,连房间都照不亮,这里怎么看的见。” “那是灯少,如果这里大明每一间房子都点着那样的灯,天就不会黑了。” 薛五不明所以的愣了愣,范进一笑,“走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那灯可以照亮天地,但照不亮自己,我也不会去点。” 两人向着租住的地方走着,范进口内轻轻念叨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章 片言变成无情棒 天已经很黑了,两人都没有灯笼,只能摸着黑前进,速度便走不快。这一带没有卖灯烛的店面,即使身有武艺,在这种漆黑的夜里,心里多少也有些发虚。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互相扶持着缓慢向前,薛素芳走了一阵忽然道: “退思,你说张大小姐要是看到我们这样,会不会打死我?” “大概打死我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吧,你可以趁这个机会跑掉。” “错了,你不了解大小姐。她对你用情极深,你们两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死了她也不能活。所以不管她怎么恨,也只会找女人撒火,不会怪到男人头上。女人啊……就是这么可怜。” 她自嘲似地笑笑,“好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是在自家绣楼,暖房热屋里吃着点心,在灯下绣花,不会像我们一样走夜路。京师的夜禁严不严,不要把我们抓去了,可就瞒不住。” 范进道:“放心吧,京师平时夜禁怎么严都行,现在是大比之年,想严也严不了。那么多外来举子,都是宰相根苗,他们晚上上街,当兵的哪敢管?这段时间夜禁就是这么回事,不会认真查的。” 又走了几步,他叹了口气。“卿卿那里,我会做工作,一点点劝说她接纳你,这不会是件简单的事,但我不会因为困难就不做。你得给我点时间……我也知道,这样说很像是那些脂粉阵中老手诱骗无知少女的话,说了我自己都不信,但确实事实如此。” “别说了,我明白你的难处,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闹翻了对你没好处,我就更惨。我说过,张大小姐最多是跟你打饥荒,对我可是要下死手的。不管用多少时间都好,我……等你。” 薛素芳呢喃出最后两个字。又走了几步,问道:“今天这锦衣卫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们不敢来找麻烦么?” “这也说不好,冯邦宁有可能白痴到这种地步,主动过来帮我刷名声,这个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是从便宜坊里他的反应看,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王牌演员,要么就是他真不知道,我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那……还有谁会来抓你?” “谁知道,也许是单纯的想巴结差事讨好冯家,也许另有图谋。京师这么大,总会有些怪人被我遇到,这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没办法。不过出了今天这事以后,那些人总会有所警觉,不至于再干类似的事情出来,否则,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再说就算真有人来我也不怕,咱们两个都会易筋经的,与他们打一架,打不过也未必跑不了,对吧?” 明知道范进说的是个笑话,可是薛素芳的心里依旧感到一丝激动。在这刹那间,她甚至真的希望有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对他们发起围攻,然后自己和范进就这么杀出去,逃出京师,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互相只有彼此再无他人,就这么相守一生。 她如是想着,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迎着凛冽刺骨的寒风,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终于隐约看到灯光,终于有一家卖灯烛的小铺出现了。她忽然道:“退思,……我们买到灯笼,可以不可以也这样走,我觉得这感觉很舒服……今晚上就这样走走,好不好?” 二月初五的夜晚,两人迎着凛冽北风,漫步于京师街头,算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的约会。在范进看来这样的约会糟糕透顶,既没有美食没有美酒,就连找个舒服的大床躺一躺都办不到。可是在薛素芳看来,这个夜晚比起江宁幽兰馆内的任意一个夜晚都要舒服,周身上下如沐春风之内,说不出的舒畅。 风中传来阵阵窃窃私语声和笑声,为这寂寞的夜晚添加了几许生机。未来不管前途如何,这个夜晚对于薛素芳来说,都足以怀念一生。 而就在范进与薛素芳在便宜坊等待侯守用时,纱帽胡同张宅之内,一场父女之间的战争刚刚打响。 内宅里,本宅主人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放着参茶,面上不怒不喜,看不出他的想法为何。而在他对面,张舜卿跪在冰凉地面上,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只那么跪着一语不发。美貌的波斯胡姬急的满头大汗,时不时吐出几句家乡母语,冷不知该劝哪个。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焦急地走来走去,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道:“老爷……你也不要怪小姐了,一定是那个男人强迫的……这不是小姐的错。” “不,退思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的。”张舜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心甘情愿侍奉他,老爷(注1)要罚谁,女儿拦不住,但是真相就是真相,不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本来张舜卿回府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为了庆祝女儿平安归来,张居正甚至提前离开值庐,把内阁的工作交给次辅吕调阳来做。等见到女儿脸上没留下半点瑕疵,美貌更胜从前,张居正心里自也是欢喜不尽。可是当父女叙述江宁情形,张舜卿如实讲述自己已委身于范进的事实之后,局面急转直下。父女之间,已是一片风雨欲来的紧张情形。 张舜卿本来就高傲性子,也只在范进面前会偶尔伏低做小,当个小女人。这时把一切说出来,接着便跪在地上一语不发,任父亲发落。 那名为阿古丽的波斯姬论年纪比张舜卿大不了几岁,可是对她极是关爱,忙前忙后的调护,生怕大小姐吃了家法。甚至还想让请个郎中来为小姐把脉,看看是否有了身孕。在她看来,若是有了外孙,或许张居正就会手下留情,总不至于一尸两命或是让孩子没有爹。 这个时代的大家闺秀发生这种事可大可小,如果是遇到一些好说话的父母,找个接盘侠把女儿嫁掉,倒也不是不可能。可如果遇到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就有可能干出杀女儿维护门风的事。阿古丽虽然相信张居正不是个迂腐之人,但是宰相的面子关系重大,他会怎么做,也确实吃不准。 虽然眼下张居正没做出任何处置,但这就像雷暴之前的乌云聚集,天越来越阴沉,所谓平静只是假象,一旦发作起来,必是雷电交加天崩地裂的局面。阿古丽甚至已经决定,如果张居正真要下杀手,自己扑在张舜卿身上,希望看在自己侍奉张居正数年份上,能顺带保下小姐。 看着面前爱女,张居正终于开口道: “你不用为他说话。我相信,他没有强迫你什么,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从凌洋山保他的夹片里,为父就能看出,这是精明到家的人物。所以他不会蠢到对你用强,那也没有必要。你身在他乡,举目无亲,又不曾出过远门,不知人心险恶。他只要对你用些花言巧语,你自然就会把他当做好人,任其欲取欲求,这还用的着动粗么?” “范进这个名字,其实我听过不止一次。从广东行一条鞭,再到幼学琼林,再到金鸡纳方,还有这次的天花。我承认,他是个很有才学也有能力之人,以才貌而论或许可以算的上一个良配。如果他肯把你安全护送回京,光明正大上门提亲,即使其家境贫寒,我也会应下这门亲事,让你们白头偕老做一对好夫妻。可是,他的心思太多了!居然想出先间后娶这种手段,逼我不得不认下这个女婿。笑话,老夫何等样人,岂会为他所欺?我的女儿即便是身怀六甲,也一样不会愁嫁!卿儿放心,爹会为你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真正的良配,能真正照顾你一生。” “女儿谢过老爷。” 张舜卿并没有争辩或是抗议什么,只是跪在那里道了谢,随即便如木雕泥塑似地跪在那。张居正也愣了一下,“你不想问问,老夫会怎么处置银徒范进么?” “老爷行事自有章程,女儿不敢多言。” “那婚事呢?你也不准备说什么?还是说你也看出范进此人狼子野心,诱骗于你只为攀龙附凤以求飞黄腾达,绝非你的良配?” “女儿未曾想这许多,也觉得不必去想。婚姻大事本就由父母做主,高堂下世,自有老爷做主,女儿无话可说,一切全听老爷吩咐。” 她如同机器人一般回答着,语气神态都无可挑剔,阿古丽长出一口气,看来自己想多了。现在这样高举轻落,自是最好不过,至于范进怎么样,她才懒得去问。 张居正却一皱眉,“卿儿,知女莫若父,这话不是你该说出来的。你分明是怕拒婚之后为父迁怒于范进,所以故意这样表态,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快说出来!” “女儿的心事自然瞒不过老爷,怎么想老爷想必也很清楚,又何必多说。女儿的心已经给了退思,老爷若要为女儿安排婚事,不管是八十老叟,还是三岁顽童,女儿都不敢不从。既然如此,问又有什么用呢?” “糊涂!你们兄妹几个,为父一向认为你最像我,可是现在看,你却是最笨的一个。现在是大比之年,各省进京才俊数以千计,内中不乏品貌俱佳的正人君子,足为良配,为何只惦记那个卑鄙小人!你可知,他对你的种种手段,所图的无非是咱家的权势,还有你的容貌!” “老爷,当日之事,是女儿自愿的,而且也是女儿主动的,退思既未用强,亦不曾用什么手段。请老爷明查!” 张居正那英俊的面庞在刹那间忽然变得异常可怕,这位执掌帝国命运的权相一旦发怒,却也不是等闲人所能承受的。阿古丽下意识地朝张舜卿身上一扑,大叫道:“大小姐很小就没了母亲,请老爷看在死去奶奶份上手下留情,要打就打我好了。” “阿古丽,这是我们父女的事,不用你个奴婢来管。老爷要打便尽管打,只是即便鞭板索棍,也不能让女儿颠倒是非!” 张居正怒极反笑,用手指道:“阿古丽,你看看,我的女儿现在说话,是不是有些大妇模样了?你也不用跟我摆脸色,我问你,他若真心对你,又为何不等成亲,先要与你行这等事?以乱始,必无善终,你想想看,这样的奸诈之人即便成亲,你们又能有几日好时光?为父不能保护你一辈子,有朝一日为父去官告老,那时他会对你如何?只怕今日种种好处,都将化为泡影,搞不好对你动拳脚也有可能!” “女儿相信范郎不会如此,当日天花庄内,范郎舍身相救,女儿以清白之体相酬,就是知道自己与范郎未必能偕鸳梦。将来不管怎样,有这几日夫妻,女儿虽死无憾。” “冥顽不灵!你……你被那小子用妖术迷了心了!自古以来痴情女子负心汉,你读书多,自己想想,像你这样的女子,有几个好收场?为父即便让你现在恨我,也不能让你一生痛苦,被个小人摆布于股掌之间。你回绣房去,范进的事,你不必管了。至于你……我会为你找一个相公,保证会对你一心一意,为父这也是为了你好。自古来没有父母会害自己的子女,等将来……你就会明白为父的苦心。” 张舜卿并没有争辩,只磕个头,“女儿一切遵从老爷吩咐行事。”随即张居正挥手示意下站起,袅袅婷婷走出房门。望着女儿背影,张居正只觉得心内一阵搅痛。知女莫若父,他很了解自己女儿的脾性,绝不是逆来顺受任人摆布之人。她这么爽快地答应,无非是不想忤逆,也知自己的决定无从更改,可是内心一定异常痛苦。 想着女儿肝肠寸断的悲伤心情,再想着从小到大,看着这个掌上明珠从咿呀学语的顽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这个过程中女儿对自己的崇拜,再到眼下的伤心,以及未来可以想象的冷漠疏远,这位帝国宰相,饶是平素手段酷烈,出手狠辣,此时的眼眶内却依旧阵阵湿润。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谁说不英雄。 女儿,早晚有一天,你会体谅为父的苦心,到那时,你便能明白为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即使你恨我一辈子,我也不能眼看着你,落到一个处心积虑得到你的小人手中,更不能看着你痛苦终生。 对于女儿的疼爱,以及眼下不得不如此安排的无奈,逐渐转化为对范进这个罪魁祸首的愤怒,正在这位元翁准备施展霹雳手段,把这个狂徒彻底从人间抹去的当口,阿古丽却面色苍白地跑进来。一向身手利落的波斯姬此时却是狼狈不堪,进门时被门槛绊个跟头,重重摔在张居正面前,却顾不上喊疼,而是大声道:“老爷,大事不好,小姐吐血了!”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一章 缓兵计 张居正身为宰辅身边自然不缺乏精通歧黄之术的郎中,包括幕僚里,也很有几个精通医道之人,其中有以二总管姚旷的医术最为优秀。 紧急被叫过来诊脉,又行了针,等一切做完,姚旷已然是满头大汗。张居正问道:“情形怎么样?” “小人不敢隐瞒相爷,不大好。大小姐一口气闷在心里,一口血吐出来,其实比闷在心里要强。要是这点事倒不算什么,府里尽有好药,没几天就能补回来。怕就怕……这只是个开端,要是成了习惯,留下个呕血病根……” “她年纪那么小,怎么有这个病根?”张居正平素处事稳当,即便是怒火满腔,神色也极平静。可此时,他的话语里分明带了几分怒意与焦急,这也说明,这位帝国元辅此时已然有些乱了方寸。姚旷连忙道: “相爷容禀,小姐这病是心病,和岁数没太大关系。其实闺阁女子,很有一些得这种病的,而且年纪也都不大,有的自己想开了就没事了,有一些……就比较麻烦。这病吃药行针的用处不大,关键还是看病人自己,如果心思不能畅通,就算吃再多药,也很难去根。如果再吐几次血,这呕血病根就要落下,那时小人也没太好的法子。” “我知道了,你快去开药,用最好的药,先把血稳住。如果家里的药不凑手,就开了单子去宫里拿。” 张居正想了片刻,迈步来到女儿房中,阿古丽抓着张舜卿的手,正苦口婆心地劝解着。 “小姐,不管有什么事,也是可以商量的,你这样搞坏自己的身体,我们都会伤心的。其实……其实老爷想给你找夫君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可以帮你,让老爷找不成。等到过几年……” “老夫想做成的事,你能拦的住么?简直不知所谓!”张居正一声呵斥,阿古丽的脸色顿时吓的煞白,连忙起身行礼道:“老爷,奴婢不是……” “行了,你什么意思老夫知道,这里没你的事,先出去吧。没我的话,谁也别进来。” 房间里只剩了父女两个,张居正来到床边,方才阿古丽坐的位置坐下,张舜卿挣扎着要起身见礼,却被张居正制止了。 “卿儿,你和为父当真要生疏到这种地步?为父还记得你当初在为父身边撒娇,还要抓我胡子的顽皮情景。现在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像过去那样胡闹,可是家无长礼,何至于如此?” 张舜卿回到闺房就连吐了就口血,原本红润的面色现在则很是苍白,她摇头道:“礼不可废,女儿无甚大碍,不劳老爷挂怀。老爷身为宰辅,理应以天下为重,不必分心在女儿身上。” “好了,你也不用跟我闹脾气,更不能用糟践你自己来跟为父怄气。你们兄妹几个里,你最像我,可是这件事上你就不像为父。为父若是你这么大气性,就活不到现在了。不管到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总是自己的身体最为重要。你对为父的安排不满意,可以说出来,其实我还没说给你选什么样的相公,也没说选谁,你又何必如此?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为父想听几句实话。那些跟我怄气的话或是场面话,就都不必说了。你认准了这个广东蛮子?” “女儿心已属范郎,此生不易……” “那你跟为父说一说,你到底看中他哪一点。不要用木已成舟这种话来敷衍我,为父知道你的性子,不是那种俗妇。我想听听,那广东蛮子有什么妖术,能让我女儿死心塌地,甚至不惜跟为父翻脸。” 张舜卿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原本苍白的面色上,竟浮现一出一缕绯红。“老爷,退思他……” 原本虚弱无力的张舜卿,此时却像打了针强心剂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看着女儿那眉宇间难以抑制的笑意,以及脸上那抹神采,张居正心头一凉。 作为过来人,他如何看不出,女儿是彻底被这个广东蛮子迷住了。只要提起与他相关的事,就发自内心的欢喜,即便是在病中,也有这般精神。一个女子若是这般迷恋一个男子,家里便很难拆散,即便靠着权势财富的力量,强行把他们分开,于女子而言,也难免做下心病。 张居正学富五车,于医道上的研究即使不及姚旷,水平也并不低。心病这种事,他当然也知道其中原因,如果家庭和睦生活幸福,大半不会有心病。自己女儿自己清楚,如果自己为她选一个丈夫,硬要她嫁人,甚至要她入宫,她都不会说个不字,也不会搞寻死觅活上吊投缳之类的事。她会以一副欢喜的样子走上花轿,履行好一个妻子的义务,把所有的难过都闷在心里,用不了几年就香消玉陨,抑郁而终。 直到张舜卿说的口渴,张居正将茶水递到女儿面前,“卿儿,你说了这么久,唇都干了,还不喝口茶么?” “老爷……女儿自己来就可以了,不敢……” “跟为父还客气什么?你小时候生病撒泼,为父在你床前一守一夜也是常有的事,你几个兄弟就没这么好运气,谁犯病都是让他们自己养,不听话就打。只有你这个丫头为父最是娇惯,到头来,也是为父亲操心最多。百姓们说,无债不成父子,做父母的前世必是欠了子女大笔债务,要用这一世来偿还,为父也不例外。” “父母大恩女儿须臾未忘,是以不敢行忤逆之事,老爷但有吩咐,女儿自当遵从。” 张居正摇摇头,“你啊,还是在跟为父说这种话。你说完了他,那好,为父也说说你不知道的事。你回来我们两父女就闹饥荒,很多话没机会说出来,现在正好跟你说……” 张舜卿听着父亲的讲述,脸上神色依旧,听到最后才叹口气道:“陛下……居然惦记着女儿?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使的诡计,若女儿当真入宫,必有人出来说老爷存操、莽之心,逼老爷致仕以明心迹。” 张居正点点头,“我早说过,恨你错投女儿身,否则咱家下一代便可以再出个宰辅。一个宫中小内侍,如何敢将你的名字在陛下面前提起,背后必有主使之人。那些人的如意算盘,在为父看来,一如跳梁小丑,登不得大雅之堂。我张江陵女儿入宫,慈圣第一个欢喜,又怎会让我致仕。其实陛下也眼看就要大婚了,朝廷为他选的后妃,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卿儿。万岁的性子并不怎么好,若是你能进宫,自然可以替为父管教他。有你这么个贤后辅佐,陛下定可发奋图强,做个英主。明君贤后,青史之上必是一段佳话,大明百姓也要念你的恩德。” “原来老爷的意思是……要女儿入宫侍君?” 张居正摇摇头,“为父知道,你若是入宫,必会成为贤后,也会为大明造福,为父推行新政也比现在要容易的多。但是,你不会欢喜。我不想我的女儿为了天下为了所谓大业,就牺牲自己的人生。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我张居正食君禄受君恩,理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我的子女却没必要为了江山社稷牺牲自己。为父不会为了自己,把你嫁给一个你不满意的男子。当初选择刘勘之,是因为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自己玉树临风相貌不凡,足以与你相配。如今既然你不喜欢,我们就另换他人,但是……爹也不能把你嫁给一个小人。” “你这么聪明,只要想一想,就能想清楚,范进如果真是对你有情,就不该急着坏你清白。虽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却也是他步步设计,引你入毂。如你所说,此人为幕僚,是个大材,但也是毒士之选,行事但求目的不问手段,存术而废道。若是为父用人,倒是会用这样的人物作为冲锋陷阵的猛将,可是若是为你找相公,就不能让这样的人与你相伴终生,那会害你一生。” 眼见女儿脸上红晕渐去,呼吸复又有些急促起来,生怕刚刚稳住的气血又犯,张居正连忙道:“但是为父方才听你说,他是你的知己?能被你当成知己看待的男子,或许也有可取之处。所以为父也改变了主意,不会急着为你找婆家,也不会对范进做什么。这一科他可以正常下场,我不会坏他的功名,但也不会用家中力量帮衬于他。他能否考中功名,就看他自己的才学与造化。如果他确实能考中进士……为父会给他一个机会,重新考察于他。” 张舜卿默然不语,张居正又道:“为父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不是什么稳军计,父女之间哪用的上那么多心计谋略。为父也不会考察他太久,只以一年为期如何?如果一年之内,他确实是个可堪造就的人才,为父就把你许配于他,让你们成婚。只要你们两个欢喜,为父就不多干涉。若是一年之内,他不能通过考验……” “范郎一定可以考中进士,也一定可以通过老爷的考验。只要没人从中作梗,刻意刁难,范郎的才学一定可以做到。”张舜卿眼睛里,重又有了光泽,空洞的大眼睛,在这一瞬间终于有了神采。张居正长叹一声,“傻女儿,你这样早晚会吃亏的。” “范郎不会欺负女儿,也不会让女儿吃亏。” “还说不会?那名伎薛五是怎么回事?他一方面引诱于你,另一方面却和个伎女同行,这难道不是在眼前的事?” “薛姑娘是我朋友,她与范郎……素丝未染,乃是君子之交。如今在京里也是保护范郎安全,将来她是要做镖师,开镖局的。”张舜卿语气坚决地范进和薛五的关系作保,心内却半点把握也没有。只能默默祈求上苍保佑,把狐狸精从自己爱郎身边赶开,不要让爱郎被妖女迷惑了心智。 天渐渐晚了,三更时分,先便宜坊后教坊司的冯邦宁踉跄着身子走进家里,冯府管家徐爵候在门内,见他回来,连忙引着冯邦宁直入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一身家居便服的冯保正坐在书房内,提笔练字。他的书法京内有名,此时练的是写大字的功夫,运笔流畅,笔力雄浑有力,架构笔锋都极大气,看不出半点阉人味道。 冯邦宁在这个叔叔面前,向来没什么规矩,两人的关系其实更像是顽劣的儿子与宠溺的父亲。行个礼不等招呼,便凑上去看,看了两眼嘿嘿笑道:“叔父,您写这么多忍字干什么?放眼大明,还有您需要忍的时候?咱得写杀,写打,写这字没用。” “冯少爷,不写不行啊。你没念过书,不懂道理,忍字心头一把刀,这把刀很快的。你心里不装着这把刀,它就要从天上掉下来,砍你的脑袋了。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不知道忍,可不就得我这个一家之主学会忍了?要不然,等着这刀掉下来,砍咱一家大小的头么?” 冯邦宁一笑,“叔父,您都知道了?小侄就说么,可着京城就没您不知道的事,今天那几个锦衣卫,是不是您派出去教训那个广东蛮子的?可惜花老头坏了您的好事,要依小侄之见,就干脆派几个人,把他做了……” 冯保把笔向笔架上一放,不理冯邦宁,而是看向徐爵,“你听听,冯大少爷多大的气派,堂堂举子,宰相根苗,说做就做了。我就说么,这几年他做事怎么越来越放肆了,想他原本的为人是极好的,必是受了身边一干坏人的挑唆。徐爵,你是管家,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人进来,我就得朝你说话。” “老爷吩咐的是,这是小人无能,五日之内,就把他们清理了。” “别五日,三天之内就办。可以用的人留下,不能用的就送到官府,给刑部完案。” 他又看看冯邦宁,“我说冯大少爷,您长点心不行么?若是我派的人,会用锦衣么?本来把你安排到锦衣卫,是觉得那里事情少,也没人管,你冯大少爷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没想到,我还是小瞧你的能耐了,这不,就把天捅了个窟窿,逼着我这个老不死的来做女娲么?宫里那么多事,我都放下了,连慈圣那里的差都不当,来给你冯大少补台,你说说你面子有多大?” 冯邦宁这还是第一次看叔父发那么大火,上次自己间了一个京官的女儿,令其悬梁自尽,也不过就是骂了一顿禁足几天,也不见如此发作,心里多少有些慌乱。连忙笑道: “叔父容禀,小侄这次真不是胡闹,是在办差事呢。不是您教我的,要学本事,当好差么?小侄就是在当差。” “什么?当差?合着你冯大少爷看见人家姑娘长的漂亮就要查路引抓人,是当差?咱大明朝还有这差事呢?怎么我不知道?” “是这样的,这是小侄从宫里打听来的消息,说万岁因为看书,现在最喜欢侠女。还问过身边的宫人,东厂里有没有武艺高强的女子。小侄就想,若是可以找到一个女侠送进宫去,不是正合万岁心思?京里虽然有些卖解的女子,要么粗手大脚难看的很,要么就粗鲁的不行,不能侍君,找不到合适的。那女子人既美,气质也好,是个十足的野马,若是送到宫里,万岁一定欢喜,这不是为了叔父的差事考虑么?” 冯保看看他,“那你跟姚八争吵,也是为了差事?” 冯邦宁道:“小侄早看姚八不顺眼了。明明是个奴仆,却没事摆个名士架子,看着就来火。再说咱和张家本是平等相交,可是现在呢,他一个奴仆也敢和小侄分庭抗礼,张氏从头到尾连句话都不说,分明是没把叔父放在眼里。为了接她,小侄在崇文门趴了半个月,容易么?她哪怕说句客气话,也是个人情。不给她点颜色看看,他们还当咱家得依附着张家呢,这不是损了叔父的名声?谁不知道,他张居正想要跟慈圣面前买好,还不是得靠叔父说话……” 话音未落,冯保的一双眼睛猛地瞪过来,眼中的精光所至,冯邦宁陡然吓出一身冷汗,连酒都醒了一半,连忙跪倒在地道:“叔父饶命,小侄吃醉了酒,胡说八道,您别生气。” “吃醉了酒?我看未必吧,你冯大少爷清醒的时候,也没看这么能说啊。叔父以前说过,你喜欢找女人,叔父不拦你,只要不出格就好,反倒是能为冯家延续香火,叔父求之不得。可是你把脑筋动到张江陵女儿头上,这便罪该万死!” 冯邦宁嘟囔着:“反正也是个破罐子,小侄肯要,也是给她面子,总比个广东蛮子强……再说她和那蛮子又没成亲,或许就改了心意也未可知,认识一下见个面说句话,又能怎么着。” “混蛋!”冯保声音一厉,竟是拿出司礼监的威风,将冯邦宁吓的一阵哆嗦,徐爵也连忙道:“老爷息怒,少爷是喝醉了,说胡话……” “你少替他分辨,他是不是胡话我听的出来。冯邦宁,我告诉你,张大小姐是我的大侄女,不是你平日玩的那些女人可比,你敢对她起一点心思,叔父就亲手给你用刑,让你进宫给我当替手。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身上穿的什么补服。你是个武官知道么!武官!当初叔父要你读书,你读不进去,只想要练拳棒,那好,这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就不要怨天尤人。你个武官,就少惦记首辅之女,便是她怀着别人骨肉,也落不到你手里,给我死了这条心!” 冯保说着话,抓起桌上一方上好端砚猛地朝地上的冯邦宁丢过去。 “这几年你在京里胡来,叔父也就忍了,反正你惹的没什么厉害角色,叔父能给你遮掩住,就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现在越来越不成话,胆子越来越大,连张江陵的名字也敢喊出来,你配么!你到现在还不清楚,你惹了多大的祸。叔父现在告诉你,今天晚上,不知道多少御史言官在家里写奏章,等到明天白简交加,参你叔父纵侄行凶欺凌士人的奏章,就能装满一口箱子!你真以为,你叔父能一手遮天?我告诉你,你叔父我不过是个阉奴,给人跑腿干活的奴仆,当家大爷岁数还小,老太太看我老成可靠,赏我几个钱花让我干点事跑点腿,许我点好处。若是我当真飞扬跋扈,老太太一句话就断送了我的性命。到那个时候,就你的人缘和脑子,怕是连全尸都留不下!我再告诉你,这天是朱家的天,不是冯家的天,咱姓冯的遮不住的姓朱的眼睛!从明天开始,卫里的事你不要管,去乃子府做个掌事。今后好好管奶口,顺带给咱家开枝散叶多生儿子,就算你没白吃粮食!” 他缓口气,又看向徐爵。“徐爵,你们少爷今天和人动手,听说输了是吧?一个武举人打不过一个文举人,简直丢人丢到了家。我虽然不懂功夫,也知道不曾练打人,先练挨打的道理。你去,好好教教你们大少爷功夫,先赏他四十棍,好好让他练练挨打功夫,记住,棍棍要见血,我在这看着,两个月之内他要是能下地,就是你事主不忠!快去,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二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清晨,纱帽胡同张府之内。 天刚蒙蒙亮,冯保就亲自带了被打的皮开肉绽满身是血的冯邦宁,到张家前来请罪,拉着姚旷的手,连连说着安抚的话,甚至亲口叫了几声姚老兄。放眼京城,能和冯保称兄道弟的也没有几个,即使此时不是在人前,只是背后的称呼,这份人情也算是做到了极处。 张居正得到奏报出来时,冯保抢步上前,满脸赔笑道:“太岳,我就知道你还没动身,今个先别忙上朝,让我看看侄女。我最近新做了一张琴,正好让侄女上上手,给我品鉴一下音色如何。除了她,谁上手我都不放心。” “双林,你……你这是何必。年轻人口角几句,你何至于如此?” “没什么,那小畜生素日给你惹了多少麻烦,你又替他压下多少案子,我这心里都有数。这回找到机会打他一顿,也是省得他这段日子出来找麻烦。我算是看透了,这孩子管是没用了,就是定期拉出来打一顿,我倒是省心。这讨债鬼!” 两人说着话来到书房落座,冯保道:“估计今天弹劾我的奏章得满了。慈圣面前少不得跪一个时辰,我先在你这吃点东西垫底,免得进宫不好办。”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弹劾你是假,归根到底还是奔着我来,双林,你是替我挡了刀啊。” “你我之间就不必客气了,要不是这畜生惹事,也不至于如此。算了,不提他了,提起来就一肚子气。反正外朝那边,你得多担待着些,重重的办那畜生一次,也让他长点记性。我替他把卫里差事辞了,让他去礼仪房子管奶口,这样就能好一些。” 张居正点头道:“避避风头也好,风口浪尖上,避一避没坏处。等过了眼前这股风头,再行起复就是。会试在即,万事求稳,尤其关系到举子的事,更是得小心谨慎,千万不能闹出举子闹考的事。” 两人随即谈了一阵会试之事,冯保又问起张舜卿,张居正摇着头,把昨天的经历做了介绍,最后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人说我张叔大行事霸道,不许人说个不字。他们哪知道,我女儿比我还霸道,在她面前,我这个宰辅也没什么用,乖乖得听号令行事。就连这婚姻大事,我也只能捏鼻子认下,否则,就连女儿都没了。” 冯保皱着眉头,“范进……这小子是把大侄女拿住了?这要是将来成了亲,可有她的苦吃。不过太岳,你听我一句劝吧,我是个阉人,于男女情爱的事是个外行,可是好歹在宫里这些年,也见过一些人一些事,也算是有经验吧。棒打鸳鸯的事,能不干就不干,尤其大侄女性子刚强,万一挤兑出个好歹来,最后后悔的还是你。总归日子是她们过,咱们做长辈的,把该说的话说到了,该劝的劝到了,其他的事,还是少管为妙。再说,说一句太岳你不爱听的,木已成舟,该放手就放手吧。你硬拆散了他们,将来是要被女儿恨一辈子的。这种事,我也很见过几个,可不想落在你老兄头上。” “恨我便恨我吧,我宁可她现在恨我,也不愿她将来吃亏后悔。双林,我们在做什么事,你很清楚。后世说起我们做的事,或许会称赞我们的好处,可当下,人们只会骂我们祸国殃民,残民以逞。我们读书时,看到变法,自然知道那是国家到了不变不行,非得变法以求存的生死关头。可是这种事只有后人看书时能体会的到,时人是感受不到的。他们只知道,是我们搞变法,让他们日子变得难过,朝廷民间,皆有怨言,说一句怨声载道也不为过。这也是为什么自古以来实行变法之人多无下场的原因。咱们走的是一条险路,眼前荆棘遍地,身旁万丈悬崖,一步走错就要粉身碎骨,走对了也要遍体鳞伤。我既受皇恩,为国尽忠理所当然,总不能因为怕就不去做事,至于他日收场如何我也考虑不了那许多。可是我们终究是人非神,不能真做到四大皆空无所顾虑,我自己可以粉身碎骨但总给我的儿女留下一条出路,这点私心我还是有的。” 冯保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作为饱学之士,张居正能考虑到的问题,他自然也能考虑到。之所以放纵家人胡作非为,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他们的弥补。自觉未来没办法保证他们富贵长久,就让他们趁着有富贵时,多快乐一些,也算是弥补。 张居正是文臣首领,想法思路肯定和自己有区别,这种想法冯保很理解,也不认为有何不妥当。他问道:“太岳,你的意思是?” “我最早想要联姻刘家,就在于小鲁兄与我理念相左,我又将其贬到江宁,于朝堂之上,自然知道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小女嫁到刘家,我在朝中,自然无人敢奈何他分毫。即便有朝一日,我真的失势而去,小鲁兄这个与我相左之人必可大用。他与我不管有何龃龉,总得保住他的儿媳,小女也就不至于因我而受牵连。不管如何,总可以让她一生衣食无忧,不愁生计。如今这话是不用提了,可范进这人,我却也不认同。他有才学精巧变,胆量也大,我的弟子之中论及才干少有人能及他。如果做部下,这便是匹千里马,但是做女婿……他的心思太重了。他处心积虑得到小女,所谋的还不是自己的前程富贵?所谓真情,只怕有限。心思那么重的男人,只能同富贵,不可共患难。我在位时自是千好万好,若真有风吹草动,我只怕他会第一个跳出来,与卿儿反目。用情越深,受伤越重,那时……我怕她挺不过去。” 冯保点点头:“太岳,倒难为你这番苦心了,可是听我一句劝,事缓则圆。以你的权势,想给女儿找个相公容易,可是要找一个放心的,却不是朝夕可就之功,总得慢慢寻找。再说你现在催促过急,只怕侄女一时想不开……” “所以我才定下一年之期,就是希望这段时间两人不相往来,她对那范退思的心思变淡,接下来便好为她另觅良配。年轻人相处,干柴烈火,海誓山盟一发不可收拾。但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时间一长,情思转薄,她自己就能想清楚我这番苦心。” 冯保笑了笑,“太岳,说一句不好听的,痴心女子负心汉,若是大侄女想不通……” “那……就只有听天由命。”向来强势的宰相,少有的说了一句软话,“若真到了那一步,或许就是命数使然,天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这位堂堂宰辅,向来堂兵正阵,一鼓破敌。结果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就得谨小慎微,用尽心思。说实话,你为侄女花的心思,比打一场仗累多了。还是男孩好啊,再怎么乱来,一顿板子下去就好了,到了女孩这就是麻烦。那个范进……你打算怎么着?要不要我派几个人?” 张居正摇头道:“不要动他。他现在有点什么意外,卿儿那里只怕都会要死要活,那口血刚稳住,不能再让她心气浮动。何况范进确有长才,于朝廷立有大功,这样的人,若是加害于他,便是因私废公。这一科该怎么考,就怎么考,我不会给他什么助力,也不会给他刻意为难,如果可以金榜题名,我也会为他安排一个好前程。” 冯保嘴上不说,心里暗道:你不为难便是助力,终究还是爱女心切,看到女儿吐血,嘴上依旧放硬话,心里便已经软了。范进只要自己检点,做相府女婿就是早晚的事,还是得找个机会,与他弥缝关系才是。 同时,郑家院落里。满面病容的郑承宪早早就来给范进赔礼道歉,又押着女儿过来,指着她脸上的巴掌印道:“这小畜生如此放肆,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了,请范老爷千万不见怪,尊仆若是不出气,就再打她一顿,总要让这口气平了才好。” 这事出在昨天。范进与薛素芳去逛庙市买礼物,家中几个人安顿了家具,分好房舍。桂姐是个心善的人,见郑家丫头满脸烟灰的狼狈样子,心里颇为不忍,拉了她去洗脸,给她洗的一干二净,又为她重新梳了头。 不想郑家姑娘不但不领情反而连抓带咬,就像是被人按着洗澡的猫一样,抽冷子将一抹煤灰抹在桂姐脸上。又给她的饭里下了泄药,害她跑了半夜的肚,现在还在床上起不来。 范进与薛素芳夜里缓步回家,到了家中都快四更,自然什么都不能做,又遇到这事,只能先顾着桂姐。郑承宪天一亮就知道这事,便将女儿拉过来受罚。 见郑家丫头脸上一副倔强神色,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瞪着范进一行,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脸上又满是煤灰。范进道: “小姑娘,你似乎不大喜欢洗脸?我告诉你啊,你可以觉得这样很漂亮,擦煤灰比擦胭脂有个性。但是令尊的病在肺,于呼吸上讲究最多,屋子里有粉尘之类,都会加重病情。像你每天伺候令尊,这煤灰被吸进肺里,于病情极为不利。所以为了令尊身体着想,也该保持卫生。” “谁知道真的假的,郎中都不曾说过。”小女孩低声嘟囔着,一脸的不服气。 郑承宪举起巴掌,一巴掌扇在女儿头上,“还敢嘴硬?范公子是举人老爷!知道举人老爷么?等到这科下场,便是进士,那是要做官,还可能进翰林院的文曲星君。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是读书人不知道的。你个黄毛丫头敢对读书人不敬,爹就先打死了你……” 说的太急,便又开始咳嗽起来。范进看着他,便想起刘勘之,连忙劝解着,又吩咐关清从自己的行囊里,拿了几粒枇杷丸出来。 这是路上张舜卿送给范进的,即便知道刘勘之的病不传染,但是张舜卿心疼情郎,还是给他几粒药做防范。这药来自皇宫,功效比时下外面可以买到的药物自然要强的多,郑承宪喝了药,咳嗽立时便减轻几分,便更是千恩万谢。 有了这一段,小丫头对范进的敌意也减弱了许多,等扶了郑承宪回房休息之后,小丫头又跑到前院问范进道:“范老爷,这药怎么卖?多少银子一丸?” “小姑娘,这药不是卖的,你有银子也买不到。宫里的东西,宫外哪有。” “那范大老爷怎么有?” “这也是我朋友送的,我朋友算是有点关系吧,你在京师应该对这个很清楚的,有些人自己虽然不在宫里,但是和宫里有门路,所以可以得到些宫中之物。” 小丫头哼了一声,“吹牛!你一个南方人,刚到京师,怎么可能跟宫里有门路?你别欺负我是孩子,我可不好糊弄。你这药要是管用,我可以拿银子买,只要……别太贵。” 范进笑笑,没说什么。那小丫头又问道:“那你刚才说的煤灰什么,是真的么?我脸上脏,我爹的病就不易好?你懂医道?” “略知一二而已,我主要是懂讲卫生的重要性。我看了,你确实挺勤快,家收拾的也不错,但是卫生好不好,我现在可说不准。比如有没有不洗手就吃东西,家里面粉尘多不多之类……” 范进一点点说着,女孩听得聚精会神,薛素芳走过来,将买的早饭在女孩面前也放了一份。虽然其性子很恶劣,但终究是个孩子。尤其看她表面上凶巴巴,但实际上甚为可怜的样子,薛素芳就觉得看到了幼年版的自己,那个混身是刺的小刺猬,看起来很凶,内心脆弱无比。 想要对她凶恶些,其实也恶不起来。看着食物,女孩吞了几口唾沫,大眼睛看着薛素芳与范进道:“这个……我可以吃么?我是说,不……不给钱。” 范进道: “当然可以了,我们只要住在这里,吃饭就会给你一家端一份。未必合口味,但一定能吃饱,大小姐您将就着吃点?” 女孩跪倒在地,朝着范进与薛素芳磕了个头,拿起了桌上干粮跑向内院,边跑边道:“我去给爹吃,他早上舍不得吃饭,正饿呢。” 时间不长,女孩又跑了回来,对范进道:“范老爷,我求你件事,你能不能应我。我爹要问,你就说这吃的是我给你干活换来的。爹说过,我们就算穷,也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否则就和乞丐没了区别。不许我伸手,向你们要东西,否则就要打死我。我可以给你干活的,收拾屋子扫地,什么都行。” 范进笑道:“你只要别下泄药,我就心满意足了。好了,我知道怎么说,不会露马脚的。” 女孩放心地点点头,“看来读书的果然还是好人,可你们为什么是那姓唐的坏人领来的?没事别和他们走太近,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坏蛋,你们这些外乡人沾上他们,早晚会吃亏。还有啊,桂姐姐和这位姐姐,你们也学我,用煤灰或是锅灰抹在脸上,晚上再洗下去就好了。你们这么俊,如果不抹上点这个,会被坏人抓去的。我昨天给桂姐下泻药,就是不想她给我洗脸。我姐姐……就是这么丢的,你们是好人,我不想看你们也被抓走,所以才那么做。一会我去给桂姐姐道歉,让她打我一顿好了,总之就是不能洗脸。”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京师不太平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顾不上烫也不需要咸菜佐餐,眨眼之间,三碗白米粥就见了底。这时候京师的早点样式也不多,大量日后京师人耳熟能详的食物现在还没发明出来,属于空白阶段。眼下的早餐基本没有几样能入范进的口,好在桂姐是个比较称职的家庭主妇,做早餐没问题,他们随身又带有米粮,自己开伙也不为难。 时移事易,这白米粥对于现在的范进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得食物。可是郑家小姑娘得的津津有味,仿佛在享受珍馐。看不出那单薄的身板,饭量居然如此之大。看她吃饭的样子,就知道女孩确实饿的狠了,一连吃了三碗显然还不够,她看看几个大人,又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笑道: “各位老爷奶奶,我虽然吃的多,但是我也可以干活的。一会劈柴烧水洗衣服扫地这些活,都让我干,你们都别动。” 桂姐见她这么吃,一肚子气消了大半,摸着她的头道:“行了,你才多大点的孩子,谁能忍心让你干活,好好吃你的吧。看的出来,你家是太穷,吃不上饱饭,有口吃的,还得紧着你那不着调的大哥,就委屈你个小可怜了。你慢点吃,别撑着。你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明说,非下泻药,真是……” “爹不让说,怕我说出去,被坏人惦记上,像抓姐姐一样,把我也抓走了。”又喝了一大口粥的小姑娘,表情极是认真地嘱咐着眼前几个女人。 “你们都是好人,我才好心提醒你们,京师里坏人太多了,你们虽然是举人老爷的女眷,可是遇到坏人一样没办法。桂姐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要不给你下泻药,你回头还是会给我洗脸,万一被人贩子看见来抓我可怎么办?我爹现在需要人照顾,我大哥要去干活赚钱,就只有我来伺候爹爹,我不能被卖掉的。” “你不伺候爹爹也不能被卖掉啊,天子脚下,拐子居然如此猖獗,眼里还有王法么?我听你爹说,你家只兄妹二人,没听说还有个姐姐啊。” 小姑娘情绪有些低落,将粥碗放在一边,“那是我大伯家的闺女,是我的堂姐,比我大几岁,人很好。大伯死的早,便由爹爹照顾着,跟亲姐姐也没区别。平日帮着家里干活,还帮爹爹张罗生意,是个很本事的人,里外都能忙和,还曾跟一位跑大宅门的厨娘学过手艺,能烧成桌的团席。本来都找好婆家了,结果人莫名其妙就找不见了。找了好久找不到人,爹的病也是从那时落下的。” 薛素芳道:“你堂姐丢几年了?” “五年多了。” “可曾报官?” “官自然是报的,但是没什么用。你们不是京里人不懂,京里老爷多事多,衙役老爹们,可是没工夫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忙和。去报了官,只换来一句,你们自己去找,找到了人,再来找我们。问的急了就说,一定是你家女儿和人私奔了,天大地大,我们哪里寻去。后来爹爹使了些钱,一位衙门的老爹才说了句实话,让我们别找了。不知道被哪位大贵人看上带走,没地方去找。后来倒是有位贵人想帮忙,可惜……连他都死掉了。” 范进问道:“怎么?这里还出了人命?” “可不。爹爹当时上街找姐姐找的急,不小心撞了个人,对方问起来知道这事,愿意出头。那是锦衣卫里一位缇帅,又是庆云侯之后,皇亲国戚,想来这样的大贵人出面,怎么也能把人找回来。不想没过多久,那位大贵人家里就遭了难,据说是丫鬟和长工私通,又勾结了一个屠户夜晚进来,杀了缇帅抢钱。虽然那事没牵连到我们,可是爹爹一想起来就害怕,人家可是侯爷的族人啊,要是真为我们而死,我们不是得抵命?连怕带吓又受了些气,便闹起了病,家里就逐渐成了眼下这样子。” “庆云侯……”范进念叨了一下,把这个名字记在脑子里。郑氏此时又道:“婆家那边非说是我们赖婚,打了一场官司,连店面都赔掉了。爹爹又闹了这病,家里一点积蓄用光,就只好借钱。那些放债的与拐子一样,都不是好人,借的阎王债永远还不清,图的还不是我们这八间大瓦房还有院里的树?不卖,打死我们都不卖,我们才不会把房子给他们呢!” 范进道:“你昨天发脾气,就以为我们和那些放债的一伙?” “是啊,你们和唐牛子一起来的,只当你们是一伙的,不想您真是个举人老爷。我听人说举人老爷很早就来京城赶考,怎么范老爷来的这么晚?而且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漂亮姐姐跟着?她们是家眷么?” 范进拿起个馒头朝着郑氏的眼前一放,“好好吃饭,小孩子别那么多问题。” “不是啊,我是真的为你们好,京里人心复杂,坏人也比别处厉害,两位漂亮姐姐要真是遇到坏人怎么办?还是像我一样,弄丑一些的好。” 薛素芳一笑,用手指了指腰间,“姐姐有武艺,不怕。” 小丫头的眼睛也落在薛五腰中剑上,目光里流露出几分好奇与感兴趣,“姐姐,你真会武艺?不是那些卖药的骗人把式?” 范进道:“你薛姐姐在进京路上一通连珠弹,打瞎了十几个乞丐,手段高明着。” “那便好了,有这本事才不怕那些拐子。姐姐姐姐,你教教我武艺如何?我可以给你干活的,我力气可大呢,什么活都会。” 薛五摸摸她的手,见上面因为天冷,已经冻裂了许多口子,心内颇为不忍,也不顾脏,将小女孩一把抱在怀里,怜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原本高冷又不喜欢与人亲近的薛素芳,自从心头坚冰被范进融化之后,也愿意与一些人来往。尤其是这个看着很像自己的小孩子,她一见就觉得投契,心中俨然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小女孩也很少与人这么亲近,此时被薛五抱着,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姐姐姐姐的叫着。薛五问道:“学武很苦的,你怕不怕?” “不怕。我只要能找回姐姐,吃多少苦也不怕。” “练武是防身的本事,不是找人的本事,你就算练成武艺,也不代表能找回姐姐啊。” “我知道,姐姐就在城里,被哪个坏人看管着。我大哥在街上曾经见过一次姐姐,只打了声招呼,就挨了一顿毒打,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下地。我就知道,一定是落在了坏人手里。我只要练好功夫,就能把姐姐找回来,把那些坏人都狠狠打一顿。” 她又道:“姐姐,你们从唐牛子那租房子,一定会上当的。他是个泼皮,经常靠着租房子讹人,你们可小心着,过几天说不定他就会带一群人来闹事,赶你们走。” “他敢?他敢来罗唣,我就揍他。他要是敢打官司,咱家还有个举人老爷呢,打官司也不怕他,退思,你说是不是?” 见范进点头称是,薛素芳心内一甜。由于张舜卿不在,眼下她的感觉和主母颇有些类似,身边有仆人有丫头,眼前是自己的良人。她甚至想着,自己如果就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似乎也不错,最好张舜卿这辈子不要离开相府,自己与范进就这样在京里做人家,过一辈子。 范进刚刚搬来,对于郑家人自然谈不到了解,确实觉得郑家人可怜,但是也不至于圣母到想要为他们出头帮忙。到底小姑娘的话有几分可信,现在也说不好,只能将来慢慢相处中再去了解。如确实如她所说,只要在相府那说句话,想来也不难找到人。唐牛子那人,他看着也不靠谱,不大相信对方是好人。只是自己既是举人,对方只要脑子没坏掉,就不会动自己的脑筋,对于泼皮或是人贩子,他都没往心里去。 吃过早饭,便开始准备礼物,准备着到张府拜访。虽然名义上是张江陵相邀,可实际上,这怎么也有点毛脚女婿初次上门的感觉,尤其未来岳父是堂堂帝国宰辅又是放眼天下有数的名臣良相,范进心里着实有些紧张。 这种事在薛素芳面前办,总有些不妥当,因此不管是换衣服还是准备礼物,他都是回到自己房里。正在忙和着,房门一开,薛素芳从外头进来。范进朝她一笑:“昨晚上你没怎么睡,吃了饭还不补觉?” “你不也是没睡?我来帮你看看,怎么穿戴拿什么礼物。别看你是举人老爷,文曲星下凡,可是要说到丈人家送礼,还是得问我。” 这话并非自夸,能做花魁的女人,对于人情往来,迎来送往,本就是专家水平。社交上该用什么礼节,拿什么东西,对她们来说,只是基本功一级的功夫,其提供的意见很有价值。只是范进这是去拜见张居正,让薛五参谋,总觉得有些对她不尊重,是以并未开口。 薛素芳却很大方道:“我自己知道,没资格做你的正室,总归是做外宅,当然希望自己的男人功成名就,我这外宅才能多拿些好处不是?我说过了,我们这种女人虽然比不得大家闺秀高贵,但是贵在有自知之明,不会强人所难的。来,让我帮你看看,该拿什么。” 她主动走上前,帮范进先选了几样从庙市买来的礼品,价值不算多贵重,但是很用心,也算是文雅,符合读书人的身份。随即又从范进带的衣服里,挑了一身颜色较为朴素的穿上,亲自为范进搭配着配饰。 “第一次去丈人家不能太寒酸,被人当成是想要吃老岳的穷小子就不好了。可是也不能太奢华,被当成爆发户也不好。尤其退思是书生,更要体现出读书人的高贵不俗,你和张江陵虽然身份有差,但却都是圣人门徒。拿捏住这个尺寸与他打交道,就不会让他看低了你。” 她边说边帮范进整理着衣服,范进的手轻轻抓住皓腕,薛五微微一挣,“别捣乱!你这是要去拜丈人的,要是弄上一身脂粉香,信不信出不了张府啊?我人就在这里,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要,不用急在一时,要紧着去吧。先把老婆骗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事。只要有了这层关系,今科春闱范郎一定高中,那时候我这个野女人才可以沾光。” “五儿……” 范进用力一抱,薛五却如游鱼般从范进怀里滑出去,朝他笑道:“行了,一共才和大小姐分开一天,不至于就受了吧?快着些去,我在家给你预备好吃的,今晚上……什么都依你。” 留下一个给人无限遐想的许诺,薛素芳轻移莲步先行离去。去张居正家,自然她不能随行。范进在京里一时也找不到脚力,就只好雇了顶轿子,一路直奔纱帽胡同。 到达时已是过了辰时,门前两排长椅上,坐满了等待接见的客人,个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寒风凛冽中,不少人都在打着喷嚏,但依旧正襟危坐,坐姿不敢有丝毫随意,想来多半是外来入京铨叙的官员,时刻要牢记自己大明栋梁身份,不能在伟大的宰辅以及他老人家的门子面前失仪,宁可被冻成冰棍,也不能挪动分毫。 范进将名刺递进去,时间不长,两个男子就从里面走出来。其中一人范进认识,正是昨天见过的姚旷,另一人他不认识,但是看穿着打扮乃至气质,都与姚旷颇为相似,想来多半就是同为相府管家的游七先生游楚滨。 两人出门先与范进寒暄几句,有引着他从侧门入府,外间一干官员如何猜测身份,范进就顾不上。只听游楚滨道:“相爷本想亲自向范公子道谢,奈何直庐里有急事要办,不得不离开,只能委托三公子代为接待,范公子别见怪。” “不敢,二位管家客气了。相爷为国事操劳,若是分身来见学生,倒是学生的罪孽了。” 三人边说边向书斋走去,而在另一边,从仆人处得到消息的张嗣修恨得牙根痒痒,在房间里咬牙切齿道:“可惜老爷不让我出面,否则我非一顿拳脚,把这银贼打成猪头不可。老三,千万别手软,好好揍这小子一顿,给小妹报仇!”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四章 胆大包天范退思 书斋内,张懋修并不像张嗣修想的那样,见了范进就咬牙切齿的冲上去打,相反表现得很符合他的身份,斯文有礼,对范进也极是客气。说了几句话,又吩咐两位管家去拿酬谢范进的礼物,两人也就趁这个当口退了出去。 张嗣修又随便聊了几句,眼见四下没人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绕过桌子直接来到范进面前,劈胸把范进从坐位上拽起。 范进并没有反抗,只是小声道:“三公子,咱们事先说好,动手可以不许打脸,否则瞒不住人。” “要不是姐姐再三嘱咐,我一定把你的脸打烂,让你下不了科场!我一直把范兄当朋友,觉得你是守礼君子,即便是把姐姐交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说实话,我是站你们这一边的,还想过要劝家父,应下你们婚事,可是你怎么……怎么敢……对姐姐做出那种事来?你知不知道,姐姐昨天吐血了!” “吐血?严重么?可曾看过郎中!” 范进声音不高,但是语气极是严肃,神色也不像方才那么轻松。劈手一把抓住张懋修的手腕,不知不觉却已经用了力。张懋修疼的几乎叫出声来,用手指着范进,后者这才乖觉地松开手。 “你……你力气好大,简直像个武夫。算你还有点良心,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姐姐的病不大好,郎中看过了,说是心病,吃药行针用处不大,关键还是看自己的心绪。若是她心情郁结难舒,这病落下呕血病根,将来心里稍微有些不舒服就会吐血……” 张嗣修一边甩着手腕一边说道,不过对范进的态度,倒是软化了一些。或许正是范进表现出的焦急,让张懋修觉得满意。 “还有,家父很发了通脾气,如果没有姐姐吐血的事,只怕范兄此时已经下监了。他老人家对你们的婚事颇为不满,是不打算应诺的。这一科范兄下闱,家父虽然不会干涉,但也不会提供什么助力。你自己想想也知道,换了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有好态度。” “我明白,三公子继续说。” “我来之前,姐姐特意把我叫去,让我给范兄带几句话来。家父已与姐姐定下一年之约,只要一年之内,范兄的表现可以让家父满意,这门亲事就有希望。所以请范兄为长久计,务必好自为之,用心攻读,本科一定要得中功名,这样姐姐在爹爹面前才好说话。还有要范兄戒急用忍,在一年之间少来拜望,万一家父一时心里不快拿你开刀,不测之祸就在眼前。范兄你自己也明白的,虽然举人很厉害,但是也要分跟谁比,真若是宰相想要办一两个书生,也不是什么难事。” 范进点点头,又问道:“三公子,你在府可有可靠的人?” “这是我家,自有几个信得过的奴仆。” “那好,你给我安排一下,让我和舜卿见一面。” “你疯了?这事要是让爹知道,连我都得挨家法!不对,是只有我挨家法。爹舍不得打姐姐,打我可是不会留情。就因为把姐姐留在江宁的事,我和二哥到了京里,就被爹好一顿打,知道你和姐姐的事后,今天晚上回来说不定又要传杖……还有刚才姐姐说的什么,你没听到?” 范进拍拍张懋修肩头,“打着打着习惯了就好了。要不我教你点易筋经,对扛打很有帮助。三公子,卿卿的话我听到了,平日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会和她争,也不会逆她的心意行事。可是这事不行。我可以一年之内用心攻读,尽量少来府上,但是你必须让我见她一回。你问卿卿就知道,我练有易筋经的气功,激活气血推拿按摩最有奇效,你让我和她见一面,我要给她治病。” 张懋修的脸色越发难看,“推拿按摩……范兄,你这越说我越不能办了。你们……你们不能一错再错啊。”他压低声音道:“再说,我家里是有鸟枪护院的,你会什么都没用。” “我又不是笨蛋你少骗我。你家鸟枪再多,还能摆在内宅里?这事很麻烦,也可能给三公子带来皮肉之苦,但是你想想卿卿成全你和三声慢的事,你这个做兄弟的,就不能成全她一回?这样,你去跟她说,她若是不想见我,那就万事休提,若是她想,你总该为姐姐帮忙吧?反正打一顿而已,虎毒不食子,相爷又不能真打死你。你喊几声疼,家人也就手下留情了。” “范兄,你这是强人所难。” “我将来是你姐夫,咱们郎舅之间,勉强你一次也不算什么事。算我欠你个人情,将来你遇到难处来找我,看我这个做姐夫的帮不帮你。我把住处告诉你,你安排好一切,就找仆人通知我。我等你消息了。” 说完这句,范进退后几步,又开始大声地与张懋修谈些文章上的事,坐了约莫顿饭之功便起身告辞。张懋修愁眉苦脸地留饭,范进自然拒绝了。张家下人把礼物拿来,范进倒也不推辞,随手接下了礼盒。 张懋修准备把人从侧门送出去,到门口时,游楚滨已经吩咐开了中门,竟是要从正门把范进送出。即便朝中部堂大员,在张家也很少享受开中门送出的待遇,范进的身份就更差得远。 张懋修狐疑之际,游楚滨小声道:“大小姐发的话,现在只要大小姐不吐血,些许小事,尽皆随大小姐心意。” 在门首,张懋修又与范进说了几句,送着他下了台阶,才转身回府。等来到书斋里,张居正已经坐在那,等候儿子多时。 “让你安排他们私下相会,这范进的胆子当真是大。人说色胆包天,我看这话用来说他,最合适不过。窃玉偷香的勾当,做到我相府头上,他也不摸摸,自己生了几颗脑袋!欺负我女儿还不够,还欺负到我儿子头上,若是他真进了咱府,这怕你们兄妹几个,都要受他摆布。” 张懋修只一看见父亲,腿就有些发抖,连忙道:“老爷放心,儿知道轻重,不会这么做的。” “不,你去问问你姐姐,只要她想要见范进一面,你就为他安排。时间……就在今晚吧。” 张懋修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老爷,儿真不敢做这种事,您若是不信,可以把儿锁在房里……” “好了,起来吧。父子之间何至于此?为父吩咐人大开中门把范进送出去,就是因为他方才那番焦急。那番神情不似做伪,可见他对卿儿,确实有几分真情在。其行事虽然狂妄大胆,但总算也是发自赤诚,能为卿儿不避刀斧,也算是个痴情人。就为这一条,我就为他开一回中门。若是卿儿也想见他,我也愿意让他们见一面。将来的事不管如何,眼下还是能让你姐姐高兴些,身体才好的快。你去安排吧,我晚上有公事要忙,不会管内宅的事,也不会过问,你放手去做。” 出了张府的范进,并没急着回郑家铺,而是先到了周进落脚的小店里准备去看他。那店是这群商人的老关系,每次进京必住。由于是最下等的大通铺,书生一般而言不会选那里落脚,所以还是有房子可住。 走过两条大街,距离小店还有一段距离时,路旁一座小茶馆内,几个书生冲出来,为首者高喊道:“范老先生,范老先生!” 范进侧头望去,见喊话的正是周进,连忙上前道:“周朋友,我正要到店里去找你,不想在此遇到了。这几位是?你朋友?” 随同周进出来的几个书生年纪也都不大,看穿戴似乎都是功名在身的,与周进这个童生其实有严重的身份差距,不知道他们怎么走在一起。周进上前,仔细打量了一阵范进,直到后者心里发毛时才问道:“范老先生,您……身子还好,没受伤吧?” “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周进道:“我今天一早,就遇到这几位老前辈,听他们谈话才知,昨天居然有锦衣鹰犬前往捉拿范老先生,若非有一位风宪在,险些遭了他们暗算。锦衣鹰犬敢凌虐士人,此事绝不可轻易放过。晚生正与几位老先生商议着,上一个禀贴给衙门,让他们严查地面,切莫再出这等掳人之事。” 这时,几个书生也已经走过来与范进打招呼。他们初时并不相信周进这个童生,居然认识范进。直到此时亲见,两下通报姓名,范进又拿出了自己今科赶考的公据,对方才真正确认,随即就变得热情起来,把范进拉到了茶馆里。 这几个人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年纪也算是比较轻那部分。比起那些年老的举子,他们更容易冲动,尤其是得知范进在崇文门与冯邦宁冲突因此遭到报复的秘闻,就对这件事更为热情。 人在这个年龄时,本来就比较偏向于抱打不平,见义勇为。再说冯邦宁是冯保侄子,大明朝大多数年轻的读书人都不会把冯保当成好人,权宦的侄子自然也是恶霸。再加上冯邦宁在京里做的恶确实不少,稍微一打听,就能听到他一堆劣迹。按照坏人的敌人一定是好人的原则,范进在这些学子中的形象就更为高大。 就连周进这个童子,也因为是范进的朋友,而被一干书生所高看。几个书生表现得很踊跃,拍着胸脯道: “这回不会让范兄吃亏的,我们这些举人联名上书,请治冯保纵侄行凶,冯邦宁当街殴辱书生,擅自支使锦衣抓捕公车(指代举子)之罪。就算不能真把他们下监严勘,也能打一打他们的气焰,让这对叔侄今后不敢为所欲为。就是好好削一削他们的面子,也是好的。临川汤义仍先生出头,为范兄往来奔走呼号,我辈岂能落于人后?” 汤显祖么?范进由于进京时间本来就紧张,又有一大堆事情,不管是同乡还是汤显祖这个路上遇到的朋友,都没来得及拜望。没想到汤显祖现在倒是出来为自己奔走,这份义气确实让自己佩服,但是……效果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朝几个书生拱手道: “各位高义,范某心领,但是眼下会试在即,这么闹法,是不是不太好?那面可是提督东厂的,万一将来做些手脚……范某良心上,可是过意不去。” “范兄不必担心,咱们读书人,还怕了一个阉奴不成?再说咱们这么多人联名上书,先把声势造起来,冯保又能动的了哪个。我跟你说,这次我们也不是自己上阵,还有一干忠义之士为援,已经有人到各省会馆前往串联,要各省举子联盟附署,共参冯家叔侄。除此以外,还有朝中几位忠正之士出力,咱们这次……是有官府帮衬的。” 范进笑道:“这……范某这人情就欠的太多了。大家素不相识,就要为范某鸣冤,何况我又不曾真吃了亏。官府之中几位老大人纵然有心回护,可是我们也没有证据,那锦衣卫是不是冯家所派无证可查,我们也不好说话吧。” “没真吃亏也不行啊,区区阉奴居然欺负到我们读书人头上,这能忍?不管是否认识范兄,总是读书人一脉,不能任由阉人骑在我们头上,各省举子联名闹他一闹,再加上几位老大人出面,如果能把冯保白简逐去,那就是咱们举子为朝廷除一大患。不管这一科能否取中,有此一事,足以名标青史,光宗耀祖!” 范进看的出,这几个学子自身的才学未必很出色,大概在本省就属于中下游水平,参加科举与其说是为了得中功名,不如说是为了增加阅历,见识一下京师的繁华。一群本地的天之骄子到了京师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随便谁都能鄙视他们,而且一些家乡里不需要注意的事,在京里也成了禁忌,难免存在心情落差,这种落差随之而来的便是不满,希望找到存在感。每次大比之年,官府严防死守,也是因为有这种考虑。 正常情况下,这些举子不会闹的太出格,或者说以他们的能力,也闹不出什么大不了。可是这回冯邦宁和自己冲突一事,给了这些人一个契机,让他们可以通过攻击权阉冯保,找到自身存在感,是以即便是与自己素不相识,也会因为同为读书人一脉的理由,加上要找存在感这个客观原因而出来为自己说话。 如果只是一两个举子初时冲动是有的,时间一长冷静下来就会觉得害怕,倒也不敢再闹。可是现在是上千举子,在这个庞大基数下,个体会因为集体而产生大无畏情绪,做什么都觉得有几千人不用担心。再者有官员出面,更让这些人觉得有恃无恐。 官员……范进的脑海里微微转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官员,是否如花正芳一样正直,还是另有所图?自己只怕成了某些大人物角力的一个施力点,这背后站出来的官员是主持公道,还是另有深意就很难说了。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通风报信 与几个举子的谈话结束之后,范进表现出了自己的感激情绪,又不着痕迹地将几人吹捧一番,这几个举子便有了一种见义勇为成为大侠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正是他们进京以来最为欠缺的东西,心下对范进更觉得顺眼,拍着胸脯表示此事自己一力承担。等到两下分手,范进拉了周进直奔他住的小店,边走边道:“周兄,你不在店里读书,为何要掺和到这等事里?他们是举人或可不惧,你是个童生,若是恶了东厂厂督,岂不是要受牵累?” “范老先生何出此言?我辈书生固然求学是一等要紧,但也不能因此就失了担当。权阉误国,纵侄行凶,连书生都敢欺辱。这等事晚生若是不出头,那读书还有什么用?将来纵然得中功名,不还是要被鹰犬阉奴骑在头上?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范进看看这个黑红脸膛的书生,相貌朴实衣着寒酸,与当初的自己很有几分相似。如果是原先那个范进,胆量上可能比他小一些,但是骨子里一些东西,和他是一样的。 或者说,这个时代大多数书生,在他们没中举的时候,基本都和周进差不多。没真正接触过高层次的东西,自己的三观全靠圣贤书塑造支撑,这批人也就构成了社会的基石。 认为儒学无用论者,大多忽略了儒学的三观,对于稳定社会稳定秩序以及保障皇权的重要性。而这些东西,是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皇帝都迫切需要的。 与其说文官势力逐渐占据主流,不如说正是社会以及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需求,才能让文官拥有大部分权力。毕竟大明不是个军国,明朝皇帝也不想落到藩镇割据的唐末或是五代十国时期皇帝那种倒霉境地。只有大批像周进这样的读书人存在,并由他们去教化影响其他人,才能让帝国稳定,保证皇权的独一无二。 从范进的观察看,周进心地不恶,人也很热心,就是比较容易相信别人。比如现在的他,就认定那些替范进出头的官员是有良心的好官,不会考虑他们背后会站着什么人,又出于什么目的。自己跟他仔细解释多半没用,他听不进去,还可能让两边的关系变得疏远,想了想,范进岔开话题道: “不说这个,咱们说说学问吧。我昨天叫周小友等我,就是要跟你谈谈学问的事。周小友于进学上,可有什么想法?” 周进的脸微微一红,“范老前辈,晚生既是读书,自然是想要求学,只是科闱不利,几次下场皆折戟于乡试。总是自己学问不到,这回得范老前辈指点,晚生一定好好揣摩老前辈窗稿,下次乡试时,希图文昌护佑,得个出身。” “周小友客气了,其实我看了你的文章,学问是不错的,做文章也极扎实。若是在我们广东,这样的文章一定可以中举的。山东文教虽然比广东为强,但也不至于真差这么多。说到底,我看还是考官不用心,你这文章总得细心去看,才能读出好处。下一次乡试万一卷子还落在这个房官手里,一样不容易出头。其实我想,不如我们跳过秀才,直接去考举人。” 周进一愣,“范老前辈,您是说?” “捐个监。到时候直接下场考举,一旦发过,岂不是省了好大气力。我再跟你谈谈,这文章开头怎么个做法,不愁不能得个功名前程。” 范进当然不会说,自己只是根据儒林原著经验,周进在贡院撞板后,同行商人集资给他捐了个监,从那开始周进飞黄腾达,走上了成功之路。只能用一个主考官的理由作为规劝。 对普通读书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功名的吸引力更大,周进自也不例外。听到范进说的捐监,他一言不发,但是眉宇间的神态,其实已经出卖了他的想法:他动心了。 只是看看四周,他又叹了口气。“朝廷现在没开捐纳,就算开了,也不是几两银子能办成的事。怎么也的几十两银子,姐丈只是小本经营,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范老先生厚爱,晚生铭记肺腑,此事……怕是难成。” 他们所在的,正是周进栖身的小店。这店房就是最下等的大车店,十几个人睡一张大通铺,财物都要自理。房屋低矮,墙壁熏的黝黑,房间里一股恶臭刺鼻的味道经久不散,熏的人直欲做呕。 即使掌柜对读书人想要优待,在这种环境里,也无非就是少算几个房钱,其他也做不到。住在这样的店房,当然拿不出几十两银子开捐,周进本人的那点积蓄,也远远不够用。 范进道:“这事是我说的,自然是我来帮你办。这段时间,你就在店房里等我消息,不要乱走动。我这里有五两银子,你拿着先做吃喝花用,千万不要急着走。” “这……这怎么使得?”周进连忙起身道:“范老前辈,这事是使不得的,大家萍水相逢,前辈指点晚生几篇文章,已是天大的恩惠,他日晚生若得高中,必念老前辈大恩大德。这捐监之事,哪能让老前辈破费,万万不能。” “不必客气,你我一见如故,这便是缘分。再者,你的文章也确实是好,像这样的好文章不中,是学官无目,我这也是替国家寻访贤材。这事你不必推辞,包在我身上了,等到会试一完,我就为你办这个事。只是这几天,你哪都不要去,外面那联名的事,你不要掺和。” 见范进说的郑重,周进的心也提了起来,他本来是想为范进出头,可是现在看对方的神色,不是单纯的客气,而是真的不想让自己做这些。他有些忐忑地问道:“可是晚生……做错了什么?” “不,你什么都没做错,只是这件事干系甚大,稍有不慎,就是个大祸。你好好念书,这些事不要多管,也不要与那几个山东举子往来。这事里出来的官员,也未必真是为我着想,你记住人心险恶,今后多长个心眼就是了。你且坐着,我去办点别的事。” 周进送了范进到小店之外,见他渐渐走远,人依旧立在店房门这目送。店房掌柜在旁道:“周秀才,来的这位是谁啊?” “真正的君子。”说完这几个字,周进也不看掌柜,转头走回房去。掌柜摇摇头,小声嘟囔道:“这年头还有君子?书呆子!”自己便又回到柜上去算帐了。 回到住处,薛五正在院里教郑家小丫头下腰,十二岁的女孩,早过了练武的黄金年龄,再说一共也在京里住不了多久,范进也不认为能教出什么。可是薛素芳自有道理,“纵然教不成高明武艺,但是可以让她防身啊。再说腰肢身体比普通女子灵活些总没有坏处,至不济将来嫁了人,还能舞给相公看。” “是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好久不见五儿跳舞了。” 薛五一笑,“你们男人喜欢看什么,我清楚着。冬天穿这么多,人的腰肢臃肿,跳什么都难看死了。等到入了夏,我跳给你看,保证比张舜卿跳的好。” 说话间,她已经将张府预备的礼物拿过来。张居正不管心里对范进是什么看法,场面应酬上总不会留下口实。毕竟从明面上说,是范进在江宁照顾了张舜卿,又亲自送她回到京师,当然这过程里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那就是另说。 从报答的方面看,自然要有厚赠。再者从张家的需求上,不管将来张舜卿与范进是什么关系,眼下都得把他们说成素丝未染,如同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才符合张家利益。是以礼物上送的越厚,越显示出范进张舜卿之间未有私情。 礼物里,有三根辽东产上好人参,一支紫毫笔,两幅字画,外加一本文集,是张居正自己当年参加科举时所做的文章以及一些个人比较满意的文章编撰而成。薛素芳看范进神色,心里说不出的快意,表面上则装着很有些担忧,“怎么?那边不顺利?” “其实我也想到了,没成亲就睡在一起,江陵相公不会高兴。只是没想到,江陵相公的反应这么激烈,手段又这么强硬,居然只给我们一年时间,如果他不满意,就要舜卿嫁人!这真是……最要命的还是舜卿自己,她听到这事就吐了血,还有可能落个呕血病根。五儿,这易筋经对治呕血可有帮助?” 薛五听得心头欢喜,脸上则越发紧张起来,“啊?大小姐居然吐血了?这可想不到,看她身子很结实的,怎么还闹了这样的病?若真是做了病根,那可就不好办了,连生孩子都有影响。易筋经治呕血……好处是有的,但是若说全靠气功,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回头得见她一面,先为舜卿按摩一回再说。” 薛素芳道:“相府不比别处,退思你可别莽撞,万一在那被逮到,可是神仙难救。” “我想还不至于,真把我逮到,事情闹大了,张江陵面上也不好看。他但凡聪明的,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若是心狠就干脆不让我进府。不过要真是那样,我就只能想办法闯一闯了。” “那更不行,闯相府是送死,你这么聪明,好好想想肯定能想出个办法。不过昨天晚上你一晚没睡,脑子不灵活,想事情想不出来。且先回房歇一歇,醒了再从长计议。来,我给你按按头。” 明知道现在范进的心思都在张舜卿身上,不管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和自己亲热,薛素芳还是温柔地按着范进的太阳穴,为他缓解压力。又拉着他走进卧房,如同一个温柔的妻子一样,跪下来为他脱去靴子,解去外衣。 这些事,骄傲的张大小姐都不会为你做。那是个高贵的公主,只会让别人伺候,不会伺候别人。她不肯的我都肯,迟早要你忘了她,把心都放在我这。薛素芳心内暗自嘀咕,动作间则格外轻柔,又表现得很大度地说道:、 “其实我可以去看看张大小姐,毕竟京师知道我身份的人不多,我就拿张大小姐朋友去见她一见也可。顺带能帮退思你探探风。” “不了,你去见舜卿也不容易。不过我倒真有件事要委托你办,我不方便出头,就连两个仆人也不方便。只怕要麻烦你了,我这里写个字条,你想办法交到张府管家手上就行了。” 范进说着话,将一张写好的字条交到薛素芳手上,薛五低头看了一遍,眉头一皱,“有人要拿退思当枪头,趁机对冯保发难?” “是啊,张冯一体,对冯保发难就是对张居正发难,这根本办不成,最后无非是让张冯恨我而已。所以这事我必须得把自己摘出来,不能和那帮举子混在一起。” 薛素芳道:“可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出卖同道,仕林也难以立足。” 范进拉住她的手道:“我这是把自己的前途名声交到你手里,五儿……从现在开始,我的把柄可在你手里呢。不过按小丫头片子说,外面不安全,你一个女子,我是不想让你做这种事的。如果可以找到人跑腿……” 薛素芳脸微微一红,呼吸略有些凌乱,连吸两口长气,略镇定了一下心情,她点头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妾身既有气力也有胆量,不会把这件事交给外人的。人贩子?” 她脸上露出几许得色,“真有人贩子来,我正好抓住用刑,帮小丫头找回姐姐。你且睡下吧,等你醒过来,保证万事妥当。” 半个时辰后,正准备出城的大柱子被薛素芳拦住,随即从其手里接过了小纸团。虽然全程薛素芳只是吩咐似地说了两句话,连个笑脸都没有,字条上写了什么也不清楚,送上这份字条的后果为何说不好。可是大柱子的情绪依旧激动,转身就跑向张家。在他心里的念头只有一个: 仙女姐姐和自己说话了,主动来求自己办事,自己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为仙女姐姐把事情办妥。另外,才刚分手一天,仙女姐姐似乎变的更美了,她一定是神仙,才会越变越美。 轻松打发走了大柱子,薛五也自觉轻松,这个农家少年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她不是看不出来,她倒是不气只是觉得好笑。有些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但也不至于厌烦什么,能用来做苦力也自不会拒绝。 悄悄尾随对方,直到确认大柱子把纸条交给张府管家之后,薛五才轻松地离开,并不准备再让大柱子看见自己。做梦这事,他一个人做就够了,自己没必要陪着。 现在她要考虑的,是在范进醒来之后给他预备什么午饭,自己的厨艺虽然欠佳,但怎么也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张舜卿出色,她不能给的,自己都能。一年时间对自己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等到一年之后,张大小姐就算嫁过来,也没办法再骑到自己头上。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六章 讨债 范进一觉睡过了正午,一睁眼,就看到薛素芳就坐在床边看着他。见他醒来,薛素芳道:“事情已经办好了,至于那边怎么安排,就不清楚了。其实要我说这事闹这么大,根本瞒不住人,或者说书生这边,也没想瞒住人。他们还怕对面不知道呢,大张旗鼓的把事情闹起来,对他们才真正有利。东厂耳目众多,他们这么闹,冯公公那里又怎么会听不到消息。” “他们能听到,和我是否汇报,是两回事。”范进伸了个懒腰,薛素芳本以为按着范进的为人,肯定会趁势抱过来,身体悄悄地向着范进略挪动了一些,却发现他只是伸个懒腰而已,随即便开始穿外衣。心头略略失望之余,又体贴地上前帮着他穿衣服,听着范进说道: “我那纸条就是个投名状,也等于把自己洗出来,证明这事非我本意。他们只是打着为我主持公道的名号闹事,我是不会参与进去的。出名我很喜欢,但是为了出名就去得罪冯保还是算了。再说东厂的消息探听到什么程度,又会重视到什么程度也难说,我这里也算个渠道,给他们反馈下吧。其实这事怎么解决也是个问题,知道了有了防备,不代表可以处理好。一帮读书人,就像是一桶火药,现在药信已经点着了,如果处理不当,该炸还是会炸。” 薛五笑道:“可是退思你又不能教人怎么处置,毕竟那可是江陵相国,你要是指点江陵相国怎么做,就别想当人家女婿。” “是啊,张江陵是个强势的人,不会允许有人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再者说人家毕竟是宰辅,经历三朝,见多识广,解决这种事的本事比我大多了。我他出主意,也是不自量力。” “那可不能这么说,在我眼里,还是退思最有本事。他张江陵如何了得,我是看不到的。我只看到退思又是种牛痘又是开镖局,这些好处我们切实享受,自然认为你厉害。” 范进笑道:“你这样夸奖我,我可是会骄傲的……五儿,我自己可以穿鞋你不必如此,我又不是老头子。” 薛素芳已经跪下来,帮着范进穿靴子。听他这么说,微笑道:“等退思成了老头子的时候,我也成了老太婆,就算想帮退思穿靴子,也没有我的位置。有的是年轻漂亮的丫鬟上赶着为老太爷穿靴呢,趁着现在做的动就多做一些了。我买了只鸭子回来,煮了个精米鸭粥,你先去吃一些。” 吃饭的当口,薛素芳在旁伺候着,自己不吃只等范进吃了一碗,就立刻盛一碗递过去。客观讲,这种体贴固然可以在张舜卿处感受到,但是这种伏低做小的态度,张舜卿肯定不会有。她与范进既如夫妻又像朋友,本身又是大家巨室之女,平日相处时,还是范进伺候她的时候为多。 薛素芳本来也是高冷女神范,现在这一放下架子,做小女人来服侍,倒让范进也很有些不适应。薛素芳笑道: “做外室就要有个做外室的样子,要是也和当家主母一样拿架子,那还怎么当狐狸精啊。我过去摆那副面孔,一是为了让退思注意到我,二来也是身在那种环境里,稍微给人一点好脸色,就容易被男人以为我有什么想法,得寸进尺,我就不好脱身了。现在我已经决定做你的外室,心思不一样,态度自然也就不同了。其实也是退思好说话,我知道的几个姐妹嫁男人之后,其实过的也不比当丫鬟强多少,一言不和还要挨打,比较起来,退思已经是最好伺候的一个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薛素芳道:“这郑家也真有意思,咱们刚住进来,就有人惦记上了。” “谁惦记上谁了?” “郑家的那个儿子郑国泰,惦记上桂姐了。”薛素芳小声道:“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桂姐来找我说,郑国泰回来说要送她点东西,她不肯要,推搡着的时候,他趁机摸她的手来着。你也知道桂姐自打出了那事,对男人是有点怕的。又出了这事,心里很有点不舒服。” 范进自家两个跟班纪律上都还过的去,范志高虽然滑头一点,但也知道范进忌讳什么,不会对女子动手动脚。若非如此,桂姐怕是也早就离开范进这帮人身边了。她能被杨世达看中,相貌是很过得去的,东南女子温润如水,与北地胭脂又大有不同。 郑国泰原本也是个小老板出身,对女人要求颇高,现在家里败落,定的亲无力迎娶,一直还是光棍。每天出去打打零工,所得的钱不多,家里又是怎么个情况自然也去不起清楼,最多偶尔去个下等窖子。那里的女人无论如何,也是和桂姐不能比的,能看上也不稀奇,只是动手动脚就有些过分。 范进皱着眉头,“桂姐怎么说?” “她能说什么,就是求我跟退思说句话,让你跟郑家人打个招呼。她是有相公的,虽然她相公很坏,但她也不想改嫁,还是要等她相公,所以不会考虑其他的男子。” “那她怎么不自己来找我?” “她怕你了。她又不是没见过你和张大小姐在一起的样子,怕你渴不择泉会对她下手,她又打不过你。” 范进摇摇头,“我说她一看见我就跑呢,我有那么吓人么?再说你提醒她一下,我其实根本注意不到她的,毕竟有你这么个大美人在,哪里看的到她。可她这一跑,倒容易引起我的注意。郑家的事,我会和郑承宪交涉下,让他管好自己的儿子。” 薛素芳微笑着给范进盛粥,与他谈着这些家长里短,越发觉得这模式像极了一户人家的,当家夫人伺候着丈夫吃饭,又与他说着家中琐事。这种感觉很好,或者说,没有张舜卿的时光,真是太美妙了。 只可惜她的美妙持续时间不长,就被一阵喧嚣声所破坏,喧嚣声先是出在门外,有人在用力的砸门,关清的声音响起来,随即就是更加粗的嗓门压了过去。 “不干你们的事,让郑家人出来。欠了我们的钱却不肯还,今天必须有个说法。若是拿不出说法来,今天这事就没完” 范进皱皱眉头,但没有动的打算。他对于郑家缺乏了解,印象不坏,但也只是不坏而已。自己又不是神仙,不可能因为租了一个人的房子,就去给谁帮忙,能给郑承宪几粒枇杷丸,就已经不错,其他事自然懒得管。 时间不长,郑家小丫头便与外面人吵起来,她一个小孩子再怎么泼辣也吵不过对方几个成年人,来人听声音有五六个,嗓门高,嘴里也是不干不净,荤话毫不避讳。范进轻轻将筷子在桌上一戳,“对小孩子说脏话,这帮泼皮简直该打!” 郑家的丫头已经哭了起来,大叫道:“你们都是坏人,欺负人!房钱明明唐牛子都拿走了,还打了戳子的,怎么还来讨债?” “唐牛子?唐牛子那厮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打的戳子不能算数。我们今天就要看到钱,要么这房子你们就得腾出来。” 范进前世见过这种贷款路数,知道他们放款的目的,就是觊觎着当事人的房产。自身多半有黑道背景,又在衙门里有关系,否则也不可能做的顺风顺水。不想在明朝,居然也有这种行当的从业者。原本这事他是犯不上过问的,只是作为拆二代,他本来就反感有人惦记别人房子又不想按市场价购买的行为,这时又吃饱了饭,起身向外便走,薛五紧跟在他后面。 院落外面,站了六七个彪形大汉,相貌颇是凶恶,一望而知,都是靠武力吃饭的城狐社鼠。他们倒也乖觉,不去理会关清,只围着郑家的小丫头你一句我一句的叫骂,郑承宪这时拄着木棍正好也从后院出来,与范进打了个对面。 他吃了那几粒枇杷丸后就不怎么咳嗽,气色也好了些,但此时的脸色就又有些差。看着范进惭愧地一摇头,“范老爷见笑了,这是老朽的家事,没想到惊动了老爷。” 又朝那几个男子道:“各位,你们有话对我说,别为难一个孩子。” 几个泼皮看向郑承宪,一人道:“郑老头,你出来就好办了,今天这事你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咱们白纸黑字立好的字据,到了日子你们不还钱,即便是到了衙门,我们也不怕。” 郑家小姑娘大喊道:“是你们不讲道理,我们本来筹到钱了,可是一个人也找不到。等过了日子又要加利息,分明就是奔我们的房子来的。现在明明把房子租了出去,又来耍赖,我告诉你们,这是我们的房子,我们是不会搬的!” “小丫头,你这摆明是要耍赖了是吧?在这一片敢在我们面前耍赖的人可是不多见,怎么,你想开这个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爹的意思?” 女孩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试图用张牙舞爪证明自己的强大,只是那叫嚣背后的软弱,却是谁都看的见的事。眼泪已经在脸上流成了河,眼泪所到之处,煤灰被冲开,行成一道道小型沟渠。冷风吹在脸上,吹得小脸生疼,比脸更疼的,是心。 她的兄长是个懒惰游手好闲又有些怯懦的人,属于标准的败家子。在家境尚好时,便是父亲心头的一块心病。等到家境衰败,父亲病倒之后,郑国泰虽然表现得中规中矩,去努力找工作赚钱养活自己,但实际上,他已经被压垮了。 他确实是养活自己,但也是养活自己而已,不管家境如何艰难,每到还债的日子,被利息压的如何喘不上气,他也很少会把钱交到家里,反倒是偶尔身上带着酒气回来。整个家庭的运转是指望不上他的,父亲又不能工作,实际上家庭的生活压力,全堆在这个十二岁的女孩身上。 她必须强大起来,甚至是野蛮,否则这个家就真的撑不下去。她知道自己的兄长不能指望,父亲又在病里,所以自己既不能倒,也不能怕。即使心里明明怕的要死,她也要表现得强大,不能退缩。 这些泼皮闹的越来越凶,留给她转圜的余地也越来越小,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想退也不能退。房子已经是底线,如果失去房子,她们一家只怕会冻饿而死,再者父亲一生心血凝结所在,如果失去了,疾病加上伤心,能否挺的过去,也难说的很。 这几个泼皮今天的意志很坚决,一边叫骂着,一边举着棍棒向院子里走,郑承宪护在女儿身前道:“你们要干什么?天子脚下,举人老爷当面,你们还敢动粗么?” “举人老爷……”几个男子看看范进,“举人也得讲道理!我们今天是带了衙役老爹来的,李头,请过来一下吧。” 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捕快,懒洋洋地走过来,揉着无神的眼睛,似乎午觉还没醒盹。看看这边的情形,很敷衍地说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出钱就要还房子么。刘七,我也得警告你和你手下那几个小子一句,收房子可以,不许过分啊,现在是大比之时,人家举人老爷也在这,你们要是胡乱伤人,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说着话却朝那为首的汉子一笑,显示出两下有着极亲密的友谊。 男子朝捕快也一笑,“看您说的,我们都是安善良民,哪敢伤人?就是对付不还钱的,得给他点颜色看看,来人啊,先把他院里的东西都给我清出去!” 两个汉子提着棍棒走向院里的荷花缸,在小女孩的尖叫声中,一个男子抡起了手上的大棍,铜皮包裹的棍头带起风,重重落在水缸上,在一声脆响中,水缸便碎裂开来。盛放在里面的清水汩汩流出,经历过讨债被绑又受辱的桂姐虽然知道此事与自己无关,却依旧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拉住了薛五的胳膊。 郑承宪急道:“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这话说的,欠债不还才是没王法,我们要债,违了哪条王法?我告诉你你要是自己不走,一会我们请你走的时候,可没现在这么舒服。我这些兄弟不是教坊司的小娘,没那么温柔,手上没轻没重,你这把老骨头到时候碰伤了,别怪我!” 小姑娘紧紧拉着父亲,不让父亲去做傻事,瞪着大眼睛盯着这几个泼皮,目光里满是恨意。那泼皮无意中向着小女孩看了一眼,却发现那被泪水冲掉的煤灰,诶了一声道:“以前没注意,这脏不溜球的小丫头,还挺白净?来来,让大叔给你洗个脸。看看你这多脏啊,不洗可不行。” 说话间,男子已经伸手向小女孩抓过去,郑承宪连忙拦在女儿面前,却被这大汉随手就推了一个跟头。女孩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逐渐放大,如同一块乌云即将把自己吞噬掉。她想逃,却不知道想逃向哪里。想要叫人,却又不知道该叫谁。衙役都和那些坏人站在一起,自己又有谁可以依靠? 就在此时,范进的声音忽然响起,“我说,这缸是谁让砸的?敢砸我的缸,胆子不小啊!”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一本一利 在郑承宪与为首者争执的时候,其他泼皮并没有闲着,这些人显然在行动之前已经有了充足的预谋与演练,行动速度很快。几个人在院落里挥舞着棍棒,随意打砸,通过这种破坏行为,炫耀着自己的武力,这也是他们总结出来的从业经验。 这些人放债之前,会仔细考察对方的家室背景以及脾气秉性,只会挑本分易欺之人放债。这样的人基本不具备抗衡泼皮的能力,又胆小怕事,他们越是肆无忌惮,事主越会害怕。尤其捕快就在眼前,他们还能这样打砸,就说明官府是站在他们一边的。 动手打不过,王法又不保护自己,那些房主除了交出房子外,也就没了其他办法。这种打砸的手段,在他们要债的生涯中,算是百试百灵的法宝,使用的极为纯熟。院落里原本放的花盆、鱼缸等物件,就在阵阵轰响中,变成了一堆碎片。 这些人对范进这个外地举人不敢招认,但也不是十分怕,棍棒固然不敢往他和关清等人身上招呼,打砸时却不曾考虑过他的存在。范进似乎也是事不关己的态度,看着他们打砸,关清等人也就没有阻挠。毕竟这事与他无关,不阻止也无可厚非。直到范进出声呵斥,几个泼皮才向他看过来,范进此时却已经走向那个为首的汉子。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最简单的道理。老百姓不读大明律,就守着自己的道理过活,这并没有什么错,这个道理我也支持。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个道理不是永远都正确,杀了人不一定都要偿命,也不是所有债都需要还的。我很欣赏你们这些人的一点,就是懂得讲道理,而不是一味动拳头。你们这些百姓的道理讲完了,现在是读书人讲道理的时间。丫头片子过来,光哭有什么用,哭能把他们哭走么?能把你家的事解决掉么?” “这位公子,这里不干你事,我们只是从郑家人手里收房子,不耽误你住,那缸也是郑家的,不是公子你的……” “我从郑家手里把缸买下来了不行么?刚才砸的时候你们问价了么?读书人的东西,也是你们配动的?这院子是我租的,院里一草一木连人我都喜欢,你们这群粗坯有什么资格碰?我现在是跟你们讲道理,你们这么能讲,又何必害怕呢?” 范进冷哼一声,又朝小姑娘道:“过来吧,早晨喝了我这么多稀饭,难道现在就不信我了?我告诉你啊,你要不过来,我可就不管了。” 女孩思考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轻轻抓着父亲胳膊的手松开,朝范进走过去。 女孩的年龄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不小,对于某些心理扭曲的群体来说,已经到了可以入口的年龄。正如范进对郑家人缺乏了解一样,郑家一家对范进,其实也一样陌生。 固然他表现的很好说话,但是其举止行动也有些豪门二世祖的苗头。进京赶考带着美婢丫鬟,身边还有强壮的家丁仆役,使钱也不算计,早餐都要喝精米粥,这些在郑家人看来,自然给范进打了土豪的标签。 好说话的土豪也是土豪,在穷人眼里,这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魔。即便其表现出足够的友善,自身也是读书人,郑承宪私下里也是教育子女,对这家人敬而远之。尤其是女儿,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免得吃亏。乃至女儿脸上涂烟灰这事,他也不反对。 郑家丫头和薛五以及桂姐相处的比较融洽,甚至可以在她们身上体会到久违的母爱,对于范进总是有所畏惧不想接近的。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了。反正已经到了绝境,这个人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关系,再坏,还能坏过这些人么? 薛素芳走上前,把她拉了过来,又目带不善地扫视了几个泼皮。范进问道:“小丫头,我问你啊,你们家一共欠这几位好汉多少钱啊?本金。” “前后借了三次,总计二十两银子。” “每月利钱多少?” “三分。” “连本带利还了多少?还欠人多少?” “陆续还了十三两了,还欠五十六两四。如果房租他们不算的话,那就还要多些,可是凭什么不算啊,范大老爷已经把房租付给唐牛子了,凭什么说不算就不算啊。” 范进拍了拍小丫头那脏兮兮的小脑袋,“现在说这些有意义么?别提这个,这么一大笔债,想必是有字据的对吧?” 郑承宪道:“字据自然是有的,立字据时,还请了县衙门的刘书办做的中人。” “那麻烦郑老,把字据拿来,我看一看。” 小姑娘不等父亲动作,自己撒开腿向后院跑去,高喊道:“我去拿!” 那名为首的大汉看看范进,脸色也略有些难看。“这位公子,你这是要替他们家出头了?” “你说是就是吧。其实我只是想要主持公道,当然,对你们这些寄生虫来说,这也可以看做是给他们出头。无所谓,你们怎么看都行,因为你们的看法对我来说没意义。” “我知道你是举人老爷,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知强出多少。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句,这里是京师,读书人成千上百,别真以为自己一个孝廉就如何了不起,一不留神把自己搭进去可不值得。再说这字据是衙门里老爷做的保,你还能把它推翻了不成?” 范进不愠不怒,微笑道:“推不推的翻,总要看了字据才知道。志高,搬几把椅子出来,今个我陪他们吹一阵子冷风醒醒盹,等一会完事了,再慢慢算帐。” 范志高从屋里搬了几把太师椅出来,范进自己坐下,又示意薛素芳与郑承宪也坐。看他那气定神闲的模样,郑承宪的心里,也略微有了些底。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趋向于平缓,头也不像刚才那么晕。 或许,这次真的遇到了贵人?有希望翻身?他看看范进,又看看那几个凶眉恶目的大汉,心依旧悬着,但总归比方才好过些。 大汉看着范进以及他身后如同门神般的关清,一时也下不了动手的决心。大比之年打一个举子,这个责任不是他一个混街面的泼皮所能承担。只能抱着肩膀等在那里,又悄悄吩咐了身边一个男子几句,那人转身跑出院门。 郑家姑娘此时也跑了回来,手上既拿着字据,也拿着这些人每月收利息时打下的印戳。郑家的经济实力,自然还不掉本金,偶尔赚到一些钱,还掉的也是利息。主要的偿还方式,还是靠房租来抵,以扣印戳的方式来证明他们偿还。 三笔本金的债务是发生在万历元年,即使按照三分利,郑家始终不还钱,到现在也不至于到这个数目。但是这些放贷者使用了驴打滚的方式,在郑家不能及时归还利息的时候,把这部分利息又算在了本金里,进行重复计利。 这种手段范进前世见的多了,与他前一世比起来,明朝的放贷人受限于时代和个人知识水平,活很是粗糙,远不如前世那些贷款公司玩的高明。主要还是靠暴力,手续上看似完备,实际千疮百孔。当然,两下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奔着借贷人的房子下手。 这处房子的市价范进不是太清楚,按郑承宪说,这八间瓦房的四合套加上一棵梨树能卖到八十两左右。不过这是他个人说的数字,是否能照这个价卖出去,谁也打不了包票。 再说眼下没有评估公司,买房卖房要么是自己找到熟人来办,要么就是通过当铺典押再不就是找瓦摇头担任中介。这些泼皮手上显然很有几个瓦摇头,评估出来的房子价钱,必然和郑承宪的心理预期有极大出入。 那为首的大汉说道:“这位公子,您也看到了,我们这也是按着契约办事,他郑家还不出钱,就还房子,到了哪也是我们有理。您既然是举子,必是个懂法度的,总知道三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就算您想出头,怕也要想想这里有没有您说话的地方。” 范进朝男子问道:“你的字据带了么,与郑家的字据可一样?” “那还能有两份?给这位公子看看咱的字据。” 一个男子拿了早带来的字据递到范进面前,却又怕他抢。那为首大汉骂道:“夯货,衙门里的老爹在,还怕他撕毁借据不认帐么?给他去看!” 这当口,院门外又有人说道:“这欠债还钱的事,乃是百姓都懂得道理,这种事你们自己解决就好了,何必还拉上我来,真是,岂有此理。这郑家原本看其本分,我还是多方回护的,怎么现在,越来越不讲道理了?我得跟他聊聊,看看他怎么想的。” 说话间一个五十几岁的干瘦男子自外面走进来,郑承宪连忙上前去行礼,对方却爱搭不理的哼了一声,只看范进。通报名姓之下,才知此人是大兴县吏房书办刘长礼,这份借据他便是见证中人。 明朝法律普及率低,执行率更差,衙门中人的态度,在民间往往就代表了司法的意志。连书办都这么说,郑承宪原本聚集的那点信心,就又消失了。 郑家小姑娘那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着范进,比起一贯相信尊重读书人的父亲,小女孩对于书生倒是没什么好感。但她有一种直觉,这个男人肯定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变化,如果连他都没办法,就谁都没办法了。 刘书办此时对范进道:“范公子是吧?您是这一科的举子,应该好好读书,预备应考,这京中闲事,公子似乎不应参与其中。分心在考场之外,于您下场多有不利。再者,这事和您是没关系的,不管房子是谁的,都会让您住到租期结束, 谁敢提前赶您走,就到县衙门找小的,小的自当为尊驾出头。” 范进笑了笑,拿着字据和印戳到刘书办眼前,“刘书办,请您看看这个,这些东西看完,您认为他们还是该收房子么?” “自然是该收啊,他们家只还了十三两银子,还欠了人家五十几两银子。其实要不是看在郑家人老实的份上,光是这间房子也是不行的,这破房子年久失修,多有破损,可值不了五十几两,最多做个四十两就差不多了。不过老街坊,又看他家实在不容易,算他便宜一点,马马虎虎,债房两抵就是了。不过郑家人不能再住这里,老郑你与其在这蘑菇,还不赶紧回屋收拾东西去,破家值万贯,可别漏了什么拿不走,再找可不容易。” 郑承宪脸色发白,人瘫软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似乎打算认倒霉。郑家的小丫头连忙道:“范大老爷还没说话呢,爹您别动,我就不信,大老爷出头了,还能让他们把房子拿走!” 范进朝她一笑,“小丫头好见识,来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把房子给你留下,你今后就得天天洗脸,不许像个煤球成精似地跑来跑去。如果我输了,就陪你一起涂成个黑脸蛋子怎么样?” 小女孩想了想,点头道:“范大老爷要是赢了,那我给你免一个月房钱,只要你在家里,我就洗脸。” “才一个月房钱啊,真抠门。”范进一笑,点头道:“就这么定了。” 他又看向了刘书办,脸色却难看起来。“衙门的作用,是保障百姓安居乐业,让这个天下太平。老百姓遇到麻烦就去找官府打官司,而不是拿起刀拼命。如果做不到这点,就是失职。街面上有泼皮,有人认为自己比别人壮就该活的比别人好,这不奇怪,但衙门不能把这种人干掉,就是衙门的过错。如果衙门的人认同这些人的想法,乃至与其沆瀣一气助纣为虐,就更是可杀不可留。这样的字据你都敢认,我看你这书办也是早该免了!即便你是吏科不是刑科,但是既然在衙门里做事,大明律总该记熟,否则凭什么吃这碗饭。以大明律: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你给我说说看,二十两银子一本一利是多少钱,他现在收了多少钱,你不把这些人拿了打板子,还来郑家要债,是什么居心!还有什么资格,在衙门当差!”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八章 番子进门 如果只看法条,明朝在制度上对高利贷的控制,比范进前世要严格。在范进前世,虽然国家也号称打击高利贷,但对于高出合法利息的部分,只是不予支持,但也没说不许要,更没说放这种贷款要承担什么法律责任。 相对而言,大明律不但规定了每月的最大利息,也规定了连本带利的总数。利息最多只能与本金相等,再多出部分,不但是债务人可以免于偿还,债权人还要受到法律惩制。即便是双方自愿借贷,也一样要入刑。同时,利息不能计入本金,也就是说驴打滚这种债,在法律上其实是违法且要受刑的。 当然,法条是法条,实际是实际,明朝法律执行情况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眼下明朝遍地高利贷母子钱驴打滚,就足以证明这法条已经失去作用。实际的司法争议中,这些法条被使用的概率不高,普通人也未必知道有这么一个法条存在。但是不执行不等于不存在,真要是把这法条拿出来说事时,在道理上还真是不好驳斥。 读书人厉害的地方之一,就在于其有文化读书多,像是法条一类的东西普通百姓不掌握,读书人却完全熟悉。所以日常生活里,读书人想坑人的话很容易,就在于他认识字,并且懂法。不管是打官司还是打架,懂法的一方,总是占据更大优势。 刘书办被范进这番话闹的晕头转向,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几个泼皮见他吃了瘪,就有些发慌。吃不准是该翻脸开打,还是该认怂离开。 郑承宪脸上的肌肉已经微微颤动起来,猛然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范……范老爷,您是说,小人的房子……” “没错,你的房子保住了,根本不用理会他们。因为他们已经犯了大明律,利过于本,不但不必还那超出本金部分的债,他们还得进衙门吃板子。杖一百啊……啧啧,这玩意尺寸很大,我知道有的好汉挨了一百板子还能生龙活虎,用不了多久,又是好汉一条。可也有的人,挨不到一半,就一命呜呼。我看这几位好汉身强力壮,是惯能熬刑的,到时候我要到衙门现场观刑,看看他们到底能挨多少杖。” “这……这即便是一本一利,他家也欠了二十几两银子啊。”一名泼皮说道:“那二十几两还不出,这房子也得给我们。” “糊涂!你们已经犯了王法,还找别人要房子?自己先把自己身上的事说清楚,再想要债的事吧。这房子能不能要,怎么个要法,等官司完了再说,不过么,总得是活人才能要债,被一百板子打完,如果你还有口气,这债跟我要。” 范进指着几名泼皮道:“我刚才说过了,谁敢砸我的缸胆子不小,现在就是要跟你们算帐的时候。这水缸、花盆,都是我极心爱的物事,现在都被你们打破了,难道不用赔偿的?你们先把这笔债算清楚,再想怎么跟郑家算帐。正好,衙门有一位捕快一位书办在此,就请你们把这几个人送到衙门。我稍后会写个说贴递与县尊,附上一张名刺,看看这一百棍下来,有几个人能走出衙门。走出衙门的人,又该赔我多少钱。” 刘书办与那衙役也都呆住了,他们自然不会来抓人,但现在却也想不出什么借口,只好支吾着。刘书办道:“范老爷,事情不能这么说啊,这大明律……大明律自然是要守的,可是这民情也要考虑。若真是按大明律来判断,这天下还要人敢借钱给别人救急呢?依我看,这事可以慢慢商量……” 范进哼了一声,“商量?他们收房子砸东西的时候,和别人商量了么?现在他们犯法了,就要别人商量,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既然刘书办不肯带人,那就我的人动手了。五儿,关清,你们帮帮衙门的忙,把这几个人送到大兴县,请县尊发落。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出来,保这群泼皮!” 薛五手上已经拿好了弹弓,一把弹丸也扣在手里,这时听了范进的话,只将弓一张,遥指几人,随时准备再露一手她的天女散花弹。关清则晃着身躯,向几个人走去。 人数上范进这边为少,可是从气势上,则是范进一方压住了泼皮这边。女孩抓住了父亲的胳膊,目光里满是兴奋,小声道:“打他们!照死里打他们!看以后谁还敢来欺负我们!” “这几块料,还劳范公子的尊仆动手么?我说过,在京里有什么事,报我徐小野的名字就好了,范公子看来记性不大好,给忘了是吧?您是斯文人,不方便动手,这事我来办就是。” 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寻声看去,就见在院门口出现了长方马脸的徐爵,而在他身后,还有十几个白靴圆帽黑直身的东厂番子。一见到这群人的衣服,刘书办的腿就有些发软,那名衙役已经早早地跪下来磕头行礼。 徐爵却不看这两人,只来到范进身前,范进这时也已经起了身,与徐爵打招呼道:“徐户侯,东厂当真是好本事,范某刚刚住下,你们就找到地方了?” “靠这个吃饭,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就没脸吃朝廷俸禄了。其实范公子只要报我的名字,找个住处不难,也不至于掺和到这点破事里。我方才在外头都听见了,放贷盘剥,最后惦记别人房子,这在京城是烂熟的路数,不新鲜。往衙门送,就太麻烦了,在这办就很好。孩子们,既然他们不想去衙门受杖,你们就在这动手吧,没听范公子说么,一人一百棍,你们练练手法,挨个去打,谁要是想跑,直接砍了。” “遵令!” 这些番子训练有素,同时跪倒接令,随即手按刀柄,就向着这群泼皮看过来。那几个人早已经被吓的魂不附体,全都瘫在那不敢动。为首的泼皮道:“徐管家,小人是刘七,与贵府上……” 话音未落,徐爵只一扬手,一道乌光自手中飞出,正打在这泼皮嘴上。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惨叫声盖住,人在地上来回的打滚。徐爵冷哼道:“在我面前报字号,你配么?先打他!” 刘书办壮壮胆子,向前半步道:“徐爷,小人是大兴的书办,这些人既然犯了王法,县尊自会重办,不敢劳动您的人动手。” 徐爵的眼翻了翻,“怎么?大兴县敢管我们东厂的事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杨大老爷的意思?” “不……这只是小人的一个小小建议,毕竟……毕竟范大老爷还要住在这,要是在这院里打死人,他也晦气不是?” 徐爵点点头,“哦……你是为这个啊,那倒也有这么一说,行啊,我就当给杨丰年一个面子,人我交给你,但是话也给我带到。要是人跑了,或是再让我在这片看见这几个人,那我就当他不给我面子,到时候我们东厂,就只好不给你们大兴县面子了。你们衙门里的人把自己的银子放到谁那放债吃息不干我事,可若是不给我面子,那便是个事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小人明白……明白。”刘书办一劲的作揖打躬,连连后退,又招呼着衙役,把几个泼皮向外拖。几个人抬着被一枚核桃打掉了牙疼昏过去的刘七,跟着这名书办向外走,徐爵朝一个番子使个眼色,这名番子点头,在后面跟了下去。 郑承宪此时的心情,却并未因为房子保住就真的变好,恰恰相反,其心中不安的情绪,反倒比之前更为强烈。他虽然不知徐爵身份,但是却认识那些番子的衣服。一大群东厂的人出现在自己家里,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值得快乐的事情。如果说方才那些人是恶狼,那么这些番子无疑就是猛虎。 徐爵朝着他看了一眼,随即又端详了两眼小姑娘,那刻板的面孔上,挤出一丝笑容。“你们运气不错,居然把房子租给了范公子,若非如此,你们爷两个今天就要被人赶出去了。今后好好过日子吧,谁再来欺负你,就说一句东厂徐掌刑在你这院里坐过,至少没人再敢乱砸东西了。” 范进笑道:“徐爷不必吓唬他了,普通百姓,哪里用的上徐爷的关系。今天徐爷到此,莫非是有事?” “确实是有点事,轿子在外头,辛苦范公子跟我们走一趟。” 薛素芳的脸一沉,手上弹弓悄悄转向了这边,“你们要带范公子去哪?” “这是?保镖是吧?虽然你在江宁,但是你的底,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弹弓使的不错,改日找个机会,切磋一下。今天时候不对,事情太多,没功夫和薛大姑娘较量高下。把弹弓放下吧,我们是请人不是抓人,范公子要是不想去,我绝对不敢勉强。” 范进朝薛素芳摇摇头,又朝徐爵一笑,“徐爷别忘心里去,左右是这两天遇到的事多些,难免有草木皆兵之感,还请原谅则个。既然轿子在外头,那就不要耽误了,那就有劳徐管家带路了。” “没说的,关心则乱,这我能明白。范公子请吧。” 随同徐爵出来,外面便是一乘暖轿,一名番子掀起轿帘,范进坐到里面,两名番子抬起轿子箭步如飞向前便走。薛素芳与关清等几个人全站到门口来看着,郑家小丫头也把小脑袋探出来朝外看,直到轿子与番子都没了影子,几个人依旧站在那不动。 小丫头拽拽薛素芳的衣袖,小声问道:“姐姐,范大老爷和东厂认识?那他怎么还要租房子?” “他们……其实也是刚认识。” “那他们带范老爷是去哪?” 薛素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带范公子去哪,但是想来……总不至于有恶意吧?眼下会试在即,又有一大堆举子正在为范公子奔走,我想,他们不敢对范公子怎么样的。” “没错,那帮坏人都被范老爷收拾了,这帮人也一样。读书人就是厉害,谁都不怕。可惜女孩子不能科举,否则我一定也要读书,当读书人,那样就没人再敢来欺负我们了。” 薛素芳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心里的一点担忧,倒是被这天真的样子给冲淡了不少。摸了摸女孩的头,“行了,认赌服输,姐姐带你先去洗脸,再给你梳头。” 轿子之内。 范进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不认为东厂有加害自己的胆量和必要,即便是自己开罪了冯邦宁,也不大可能在这个时间段找自己报复。冯保又不是白痴,现在一大帮举子准备联盟为自己发声,向冯家要公道。 他如果蠢到这个时候出来替侄子讨场子,就不可能混到今天的位置上。所以从逻辑上讲,此行肯定是安然无恙。但是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却也想不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轿子停住,一名番子掀起轿帘,范进自轿内走出,却见眼前闪出的,是一座红砖绿瓦修建整齐的院落。徐爵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范进随着其走到院里,却见院落当中,两排番子对面而站,表情肃穆,挺立如松。冷风吹过,一件件玄色斗篷随风而动,如同来自地狱的妖魔,展开了漆黑的羽翼。 院落里人数虽多,但是格外寂静,只有阵阵琴声,从上房传出,在院落里回荡。琴声悠扬,曲调优美,琴本身固然是佳品,弹琴之人亦是此道高手。声如高山流水,于这倒春寒的时节里,让人亦生出几许暖意。 范进一路穿过番子组成的人体甬道,来到上房门外,门开着,一道珠帘挡在面前。透过珠帘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人,面向自己所在方向盘膝弹琴,具体形态却看不大清楚。琴声此时正到高朝处,如同一颗颗珍珠滚落玉盘,发出丁冬做响的妙音。 范进不忍打断这曲,只在那里静听,只闻琴声越来越高,直如铁骑突出,刀剑争鸣。可就在此时,一声轻响,却是一个破音出现,范进听的出来,这是一根琴弦承受不住力道而崩断,心内不免颇觉遗憾。 又过了片刻,房间里才有个洪亮的声音传出来:“琴弦断,说明有知音听琴。当日伯牙遇子期,成为人间佳话,不知今日我这点微末技艺,可能入子期之耳?京师天冷不比岭南,请到房中一叙吧。” 正文卷 第二百四十九章 冯保之托 徐爵卷起帘子,范进迈步进去,房间之内,陈设并不算多,但是选择和拜访的极为讲究。主人并不过分追求装饰物的价值昂贵,而着眼于摆设和品味。一看而知,属于那种极富有生活情趣本身也是吃过见过,真正有身份有底蕴的人居住的地方。正中端坐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一身员外打扮,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相貌与冯邦宁很有几分相似。 在那人身后,是一个博古架,而在博古架两端,挂着两幅画,一是指日封侯,一幅猛虎下山。徐爵向此人行个礼,就在那人的手势之下转身退出。来人打量着范进,两只鹰眼精光四射,在范进身上脸上反复端详着。 范进当初在凌云翼身边做事,与大人物打交道久了,对于这种来自上位者的威风,其实已经较为习惯。即便今天真的面对张居正,也最多是有着偷了人家女儿之后的做贼心虚以及对老丈人的畏惧,其他的情绪谈不到。但是这个人的目光却总让范进觉得像是被毒蛇一类的动物盯上,即便房间里点着炉子也有火盆,还是一阵阵的脊背发凉。 于此人的身份,他此时已经猜个大概,多半就是冯邦宁的叔父,司礼监、御马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冯保冯永亭。 在北上途中,张舜卿灯前枕上除了婉转成欢以外,也把自己家族在京师的盟友向范进做了初步介绍。眼下朝廷中,江陵党是当止无愧的最大势力,整个朝堂上六成以上的官员,或是张居正的门生故旧,或是其亲信友人又或者正直理念的支持者。还有一些虽然牵绊没这么深,但也不会违抗相爷的心意,行事惟张居正马首是瞻。 而在这些盟友中,最为张居正看重,也是确保张居正可以拥有权力左右朝局的便是当今皇帝生母慈圣太后李彩凤以及眼前这位冯保。 他其实也算是三朝元老,在嘉靖朝就因为书法和学问出色,被皇帝称为冯大写而不称名。后于裕王府邸陪伴幼年万历,成为其童年最重要的玩伴,乃至穆宗升遐万历即位,登基大典上,这位大伴也必须站在御座之旁为年幼的皇帝壮胆。 张居正与李太后内外有别,想要维持关系,纽带就是冯保。两下的一切合作,商议,都需要靠冯保奔走传话,在三角联盟里,冯保掌握着沟通的渠道。 而其控制下的厂卫势力虽然不为张居正所喜,但是他们的情报搜集能力,张居正也必须借重。靠着他们搜集的黑材料,可以与朝廷上的大佬以及名门望族,做出各种利益上的交换,以确保张居正想要推行下去的政策,可以最大限度发挥作用。 如果说张居正代表了帝国的光明,而此人无疑承担了帝国的黑暗。所有首辅不愿为或不屑为的湿活,都为其一手承包。在他控制的诏狱中,亦不知有多少白骨,几许忠魂。 说实话,面对这么一个不能以简单善恶来区分的特务头脑,范进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即便吃定对方不敢真的弄死自己,但心跳还是略有些快,只是他做伪的功夫了得,表面上看不出来的。 冯保此时朝范进点点头,“范进范退思,范公子。广东南海小范庄人,最早出来,凌制军在广东行一条鞭法,折银代役,表面上是他的主意,其实背后是你的主张。后又现了个金鸡纳的方子,这方子不但广东用的上,京师也用的上,京里人也不是不生疟疾。最重要的,还是你在江宁搞的那个牛痘。去年的时候,武清伯家三位族孙染天花不幸罹难。若是你那方子能早点献出来,他们或许就不用死了。” 范进道:“学生无用,这方子不是验方,不敢擅自拿出给人使用。再者是药三分毒,万一适得其反,这份罪名,学生也同样承担不起。” “不必客气了,也没人怪你什么。若是献了方子反倒有了罪,那今后谁还敢给朝廷出力啊?武清伯对你这方子其实挺感激,毕竟他家里还有不少人,尤其孩子多,自然是希望多留下一个是一个,这牛痘的事他一直说要感激你,怎么会怪你呢。坐吧,坐下慢聊。” 范进依言,在冯保面前坐下,后者很大方地说道:“我是谁想必你已经猜出来了,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配做我冯保的座上宾。你在崇文门那跟邦宁有点小误会,别往心里去,你这几个月看不见他,我让人赏了他四十棍子,是对他的惩戒。我平时在家里,对自己的子侄少于教训,结果就出了这事,错在我,不在你,不必挂心。这次的事情做的不错,我请你来,就是当面向你道声谢。” “冯老先生言重了。学生做的都是份内的事,谈不到什么功劳,更不敢听您这一声谢,实在愧不敢当。” “别客气,我跟张江陵墓那也不客气,你跟我也用不着太客套。你担心什么我知道,放心,这都是我的人,保证那些举人那边得不到风声。我是要跟你说一声,其实他们互相联络,准备联名上书的事,在你的纸条来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了,而且也做了处置。除了他们,几个自以为聪明的官员,其实也在我们掌握之中,闹不起什么风浪来。不过我还是得谢谢范公子的厚爱,能想着派人送那么个纸条来,证明范公子终究还是很清楚,自己是坐在哪条船上的。” “冯老先生千手千眼,京师之中风吹草动也瞒不过您老人家,想来您老人家也能想到,这些举子也是受人利用挑唆,除了少数害群之马,大多数人,都只是无知而已。” 冯保摇摇头,“范公子,你不必说了。冯某充其量,也不过是皇家的一条守户之犬,谁要是到主人家偷东西或是做坏事,我就要去咬他一口。这种狗看着是很凶,但实际上没什么用,要是敢咬了主人家的亲戚或是家里的重要人物,就离剥皮炖肉不远了。你们读书人不一样,你们是主人家请来的掌柜、帐房先生,是这个家里的当家人,我再大胆子,也不敢对举子如何,范公子不必担心,我可是不敢加害书生。” 他微微一笑,“我无非是让手下的番子们跟举子那透了点消息,他们那点算盘我知道了,也早有准备。没等他们的联名书上去,我就跟慈圣那把事情说了。这事是我侄子的不对,该打,人我已经打过了,很惨。不过我得说一句,指使锦衣拿人的事,不是我做的。至于谁做的,还在查,查出来自然会有个交待。他们闹事,无非是想把事情闹大,让陛下和慈圣都知道。现在不用他们闹,我自己先把话说清楚,他们再上书,也没用了。既然能成为举人,自然就是明理的人,道理说清楚,应该没人会再去做傻事了,范公子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进点头道:“冯老先生真知灼见,小生佩服。” “别客气,我知道要是换你来,可能有更好的办法。不过我想说的是,用不上。我这个做奴仆的,眼里只有主人家,其他人的想法跟我关系不大,所以我也犯不上让所有人都满意。只要慈圣和陛下满意了,其他人的心思就和我没关系了。当然,范公子这边,我是要道谢的。这次的事因我那侄子与范公子的龃龉而起,最后公子能分清轻重,我心里既感激也欢喜,咱们之间,有的话聊。” “冯老先生抬举……” “得了,别叫老先生了,就是个当奴仆的,不当此赞。你跟张家二位公子以兄弟相称,便跟他们,叫我一声世伯如何?” “小侄三生有幸!” 范进的声音很大,那种荣幸的态度也很真诚,冯保这双眼睛看了不知多少人,于情绪真假,还是大体有个判断。在他看来,范进这个态度不像是装出来的,心里倒是颇为范进的识时务而满意。 明代的读书人架子大,固然为了施政需要,每一名朝廷大佬都会和某个或某几个太监组成联盟关系,但是其内心里对太监是否尊重就很难说。像嘉靖朝的夏言,对太监横眉立目视为奴仆,再到高拱时期,也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视为自己的私有物。安排谁全靠个人好恶,而不把太监们内部的论资排辈规矩放在眼里,说白了就是不拿太监当回事。 张居正的为人比之高拱霸道犹有过之,但好在还是拿冯保当个朋友看,两人能组成联盟,这也是个重要原因。不过像张居正这样的人,总归数量有限,尤其是年轻的举子,由于年纪轻轻就考上了举人,基本没受过什么打击挫折,于读书人的优越感上,比普通文人更严重。一般而言,他们不大会看的起谁,在遭遇真正的打击前,大半会认为自己天下无敌。 像范进这种连首辅爱女都偷到手的,如果骄纵一些跋扈一些,也会被认为正常。没想到他这么识时务,甚至比张家几个子弟对自己的态度更谦卑……或许,是个可以结交的。 冯保内心里转过几个念头,脸上不动声色。 “范贤侄,今天把你请来,除了说一声谢,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我听说了,你的画工不错?” “在京师不敢说好,只能算是粗通而已。” “不必客气,你给我画一张画可以么?就照现在这样画,用多长时间可以完工?” 范进略想想,“大概一顿饭的光景就够了,请赐文房四宝。” 这房间里文房四宝无缺,范进提了笔,略观察冯保几眼,就开始创作。由于有系统支持,他现在的功力差不多已经到了大师级水准,放眼整个大明朝,在画艺上范进已经到了巅峰这个层次。而且比起靠自身学习锻炼成功的画家,范进还有着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稳定。 正常的画家与武术家一样,其状态是存在一个波动值的。会因为某些原因而超水平发挥,但也会因为某些原因,发挥不出自身实力。冯保摆的这个阵仗在示好之余,也有夸耀肌肉的成分,一般心理素质差一点的画手被这一切吓的没了火种,一身本事最多发挥出一半。可是范进在系统支持下,始终是个稳定的发挥,不受外界情绪影响,即便他本人现在吓的魂不附体,在绘画时一样是保持原水平不变。 是以,他的画与平时一样,完成的极快,等到墨迹干涸,范进将画递到冯保面前道:“请冯世伯上腕。” 冯保端详这幅画像看了良久,那刻板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贤侄,你这份手段若是做个传奉官,也绰绰有余了。好!当真是好!我知道,你在我这缺少得手的东西,画不出自己十成功力。你需要什么给我开张单子,我这里另有一幅顶要紧的画需要你去画。从明天开始到开考之前,你便在我这里把画像完成,不会有你的亏吃。不过记住,我要你画的像那罗山平蛮图一样,人跟真的没区别,能做到么?” “小侄尽力而为,但是画谁,总得让小侄见一见。” “见面……这恐怕办不到。我只能给你拿画像来,由你看着画像来办。” 范进道:“若是如此,找一个熟悉此人长相之人,对小侄细说一下那人样貌也是可以的。等到小侄画完,再请那人品鉴也可。至于所用之物,小侄随身带的也有,那些东西里有些番货,不知京师是否可以采办。” 冯保一笑,“贤侄,你这是把京师当土包子了?别以为只有你们广东可以看见夷人,买到洋货。跟你说句实话,你们广州有的东西,京里大概一样都不缺,你只管开单子,我让人去准备。”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会试在即,举子们闭门温习还来不及,让你做这事,有点强人所难。不过这事关系很大,时间也不多,我也只好有劳贤侄了。” 范进笑道:“学问在平日不在一时,若是全靠这几日温习,怕是于功名二字,也不要妄想为好。能为世伯效力,小侄在所不辞。” “好,这话说的痛快!你且先开单子,然后我让徐爵送你回去。再有人到你那罗唣,只管放开手脚打,你这世伯虽然没有安排科举的本事,但了断几条人命的能耐还是有的,只管去做吧。” 范进的单子开完,便又由徐爵亲自护送,返回郑家铺。刚一进院子,就见一个书童在院落里等,见他进来连忙上前道:“你是范公子么?小人是三公子的书童,是三公子让小人来找公子,这枚印章就是凭证。”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章 相府偷会(上) 来人手上拿的,正是昨天进崇文门时,张舜卿交给薛五的那枚印章,也就是张居正的一枚私章。身为宰辅,张居正的印章有几十枚,私章就更多。儿女手中有父亲一两枚私章,本是极寻常事,不过到了外间,有这一枚私章,却可以在与官府打交道时,获得许多自己想象不到的便利。 对于张舜卿身上的物件,范进都极熟悉,有这东西当凭据,自然就可以相信这书童的话。原本以为以张懋修那磨蹭性子,他安排见面怎么也是三两天之后的事,不想其手脚如此麻利,居然今天晚上掌灯之后,就要范进到张府后门外等候。 书童自然不知道是安排见面的事,只知道这事很隐秘,自家家少爷说的也含糊,只说后门外相见,还要范进着女子衣装。参考明朝此时流行的翰林风,再看范进这玉树临风的模样以及自家公子的相貌,书童对于两人的关系以及这个约会的内容,充满了无数不健康联想,是以看范进的眼神总是有点怪。 无暇考虑书童对自己的看法以及恶意揣测,赏了五两银子打发其走路后,范进就不得不正视另一个问题:今晚和薛五突破最后一层的想法,似乎又泡汤了。 他对于薛五用情远不比张舜卿,可是经过昨天薛五的告白以及同游,两人的关系,也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化,至少不像之前那么随意,在能力范围之内,他不想让这个女子从手边溜走。 而薛五这个人的心理多少又有些敏感,很容易因为一些小问题吃味。之前两人私下偷摸亲热,但是碍着张舜卿不敢真做什么。这回她不在身边,是两人共效于飞最好的机会,却不想两个晚上都得这么浪费掉,未来的几天又被冯保拉了壮丁,是否可以回来住,也难说的很。如果薛素芳为这个吃醋,那也是一件颇有些麻烦的事。 就在范进很有些惭愧地把这件事对薛素芳叙述之后,后者并没像他想象中那样不悦,反倒是大方地一笑, “我说过了,当外室的不会和大妇争什么,我和张舜卿性子不一样,她那人霸道,恨不得用根绳子栓在你腰上,让你脱离不了她的掌握。我这人好说话,不会蛮不讲理地不许你去和其他女子接触。再者,张大小姐与退思情深似海,如果你可以对张大小姐不屑一顾,早晚也会对我如此。所以我让她就是了。来,我先帮退思你打扮打扮,按三公子说的,换身女子装束。我做这事最拿手,保证看不出破绽。” 说话间,她真就帮范进脱掉外衣,拿出一身女子的袄裙更换,为范进梳理头发,薄施脂粉,一通忙和下来,在镜中出现的,便是个很出色的美貌女子。 范进笑道:“我这一路上扮女子的次数多了,倒是数这次打扮出来最漂亮。” “那是自然,我毕竟是行院出身,这点事怎么可能做不好么。来比比看,我们两个现在谁更美一些。”说着话薛素芳挨着范进坐下,镜中两个美貌女子脸挨脸手拉手靠在一起,倒是很有一番别样美感。 房门开了,桂姐拉着郑家那小丫头从外面走进来,那小丫头低着头道:“范老爷回来了?我认赌服输把脸洗了,不过话说在前面,只你在家时可以,你不住的时候,我还是要把脸涂黑……” 说着话女孩抬起头,却看到两个女子坐在一起,大为惊讶道:“诶?不是说范老爷回来了么,怎么不见他?这位姐姐又是谁啊?” 范进回过头来一笑,“小丫头片子,怎么刚刚换身衣服就认不出了,早晨喝我粥的时候那本事呢。”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随即暗吃了一惊,小声嘀咕了一句:怪不得她要把脸涂黑,确实是有这个必要。 原本这丫头把自己弄的既脏又丑,加上岁数小,不大引人注意,像个小煤球一样滚来滚去,也不会把她当个女孩看。可此时不但洗去了脸上的煤灰,头发也被重新梳理了,露出她那一张欺霜胜雪的粉嫩脸蛋,以及弯眉大眼,俨然是个小美人坯子。眼下是没长开,如果等到长开了,怕不也是个姿色动人的美娇娘。 她家原本家境尚好,底子还是不错的,虽然这几年受罪,但头发也不至于全部焦黄,属于半黑不黄,光泽虽然较少,但不算难看。个子在同龄人里略矮一些,将来长大了,只怕也是那种娇小玲珑型的美人。不过这年头流行这种小鸟依人型,像范进这种喜欢高妹的才是异端。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落在一些别有用心之徒眼里,只怕也会向其下毒手。 女孩同样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范进,在她的认知里还解释不了眼前这一幕的具体原因,你了半天,却什么也没你出来。范进笑道: “你什么你?我穿成这个样子不是为了害人,是为了帮人,总之这里的事小丫头不懂的。你这个人肯认赌服输是个好习惯,令尊想必也是个本分守法的商人,眼下那些泼皮被送进了县衙门,没人找你们麻烦。等令尊身体好些,你们就还能设法做生意谋生,不愁不能把日子过好。” 女孩的腿一软,跪在地上,用力磕起头来。“多谢范老爷,多谢薛姐姐。没有你们,我们今天就要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了。是你们救了我们,我们欠你的大恩大德,来世变牛做马,也要报答!” “算了吧,你这小野马到时候不往人脸上抹煤灰就不错了。”范进笑着朝薛五使个眼色,薛素芳把她拉起来,坐到一边道:“小妹妹,你看姐姐给你变戏法,把范大老爷打扮成范大小姐,保证好玩。桂姐,你也来帮忙,我看还有些地方可以更美些。” 桂姐对于范进是有点怕的,平日见到范进就跑,总是保持着距离。可是薛五是其救命恩人,对她的话没法拒绝,只好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在旁搭手,为范进整理着衣服头发,完成最后的工作。 小丫头坐在床边,两条腿在空中甩来甩去,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女子把范进打扮成个大美人的全过程。 一开始对于这些搬进自己院落里的租客,她是充满敌意的。之前的泼皮们也曾往院子里带过几批租客,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在院落里胡作非为的,无非是想要挤兑他们一家走人。两下争执过几回,好在这片房子最终还是保住了。是以,昨天范进住进来时,她也以为其是夺房子的帮凶,恶形恶状没什么好看法。 通过今天的事态发展,小丫头心里,实际已经把范进当成了英雄看待。她的年龄还处在崇拜有力者的阶段,思考问题的角度也与郑承宪大不相同。比如东厂番子,郑承宪考虑的是范进与这些人往来,自身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一个书生还是些其他什么角色,想的一多,对范进的看法反倒没昨天那么好。私下里嘱咐女儿,对这样来历不明的狠人敬而远之。 小丫头看法则简单的多,东厂很厉害,泼皮很坏,范进认识东厂的人,就能制住那群泼皮,自己家就不用还债了,这比什么都好。至于东厂是不是好人,这其实跟她没有关系,她也不在意这点。所以她看了一阵,还在旁建议道:“你们三个坐在一起,我看看谁美。” 桂姐撒腿就跑向门外,范进则回头道:“你看看你,一句话把桂姐吓跑了不是?真是个不听话的皮丫头,我要是你爹就得打你。那个晚上看看吃什么,你端走一份,别让郑老爷子饿着。素芳,回头给小丫头拿一两银子,就算是我多付的房钱。虽然他们的债没了,可是手上没银子使也不行。记得啊,回去后和你爹别说我打扮的事,没有必要。” 说着话范进起了身,又原地转了转,薛素芳看看他:“退思这样子可称天衣无缝,至少瞒过普通人没问题了。你不吃完饭再走了?” “不了,心里急有什么话晚上再说吧。” “晚上?”薛素芳意味深长地一笑,“你晚上怕是回不来吧?” “别闹,回不来就让人堵屋里了,那就真的收不了场。晚上我让志高等着应门,我肯定赶回来。” 薛素芳脸色微微一红,来到范进身边,为他整理着鬓发,趁机在其耳边道:“那我今晚上就睡在退思的房间,你什么时辰回来都没关系,我等你。” 临出门时,正赶上郑国泰下工回来,与范进走个对面,范进朝他略一点头,向外走去。他则愣愣地站在那,看着范进从眼前消失,莫名其妙地念叨着:“家里几时来了这么美的一个小娘子?这范大老爷好福分,家里那么多美人……” 纱帽胡同张府后门处,张懋修在那里焦急又有些忐忑地左右张望着,心里不知是盼着范进来,还是怕范进来。 他今天见到了姐姐,当如实转述了范进的要求后,姐姐脸上那种神色,却是他这个弟弟也不曾见过的。一向冷漠高傲的女子,在刹那间露出那欣喜若狂的模样,让张懋修一时都有些发呆。以往姐姐和刘勘之同行时,却从未有过这般欢喜神色,他心知,这回姐姐多半是陷进去,无法自拔了。 他当然希望范进能出现,让姐姐高兴一下,但又担心这这种高兴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能否承担的起。如果发生不测,自己就是害了姐姐的罪魁祸首,至少于个人的良知上,是交代不下去的。 就在他自己都搞不清是希望范进来还是不希望的当口,一只手从后轻轻拍在他肩膀上,“三公子,等候多时了吧?不过呢,男人等女人天经地义,小女子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张懋修回过身,就看到范进站在自己身后,他有些没好气道:“范兄,现在你还有心思玩?” “我紧张而已,不开玩笑就怕自己跟你一样了。如果我紧张,卿卿的心情也会跟着紧张起来,不利于她康复。不管我有多难,在她面前,我会永远是成竹在胸的范退思,你也学着点,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得有点稳当劲。” 张懋修点点头,警觉地四下看看,然后拉着范进来到后门处。这里一般不大开门,这时他已经安排好了人,敲了几下,就有个婆子把门打开,又提了灯笼朝范进照着,后者装做害羞般低下头,除了个子高大以外,其他方面倒是看不出破绽。张懋修没好气道:“快躲开,这是大小姐的手帕交,你看个什么?信不过我?” “三公子别见怪,干系重大,老奴承担不起啊,要是相爷或管家知道了……” “少说废话!快带路。天大的事自有我去承担,与你有什么关系?再多口,我对你不客气。” 绣楼之上,一向只薄施脂粉的张舜卿破天荒地坐在了梳妆台前,朝脸上涂着胭脂,又紧张地问身旁阿古丽道:“你帮我看看,这样行不行啊?我脸色太难看了,这样是不是还是很丑?” “小姐……你们一共才分别一天而已,怎么会丑?再说,你太紧张了……”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说我现在这样子美不美?女为悦己者容,这话你们波斯人不明白的,我要退思看到的,永远是最漂亮的我。” “可是他不一定会来。既然小姐说他是充满智慧的年轻人,就应该知道现在来见你是有多危险。” “他当然知道来见我很危险,可是他一定会来的。”张舜卿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因为他是我的良人啊。不管多危险,他都会来见我,你不懂的。” “如果是这样,我也建议小姐矜持一下,你不能让他觉得已经控制了你,那样他就会不重视你。你要矜持一些,跟他发脾气,让他意识到他必须努力,否则将失去你……” 张懋修的咳嗽声,在楼下响起,随着几声干咳,就是房门关闭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上楼的声音传来。张舜卿的手微微一抖,胭脂盒滚落于地,她转头起身,便看到那一袭熟悉的女装出现在面前。 “范郎!” 刹那间,矜持与高傲都已飞向九霄云外,理智的防线在瞬间崩塌,双方的眼中只剩了彼此,阿古丽这个活人根本没人在意。两人紧紧抱在一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阿古丽悄悄地退身下楼,脚步优雅如猫,不发出半点声音,心内暗道:老爷,如果你要拆散这么一对恋人,就太过残忍了。他们之间已经密不可分,拆散他们就等于杀了他们,必须得让老爷明白这点。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一章 相府偷会(下) “范郎……你好糊涂!妾身说过不让你来,你怎么还敢来自寻死路!相府戒备森严,不啻于龙潭虎穴,即便凤四那种江湖奇人,到了这里也休想全身而退。你怎么敢来这里,万一被爹爹抓住可怎么办?虽然你是举子,但私入相府,一样性命难保,快走啊!” “你我是知己,难道你还猜不出我的选择?就算现在摆着刀山油锅,我也一样会来。一天不见就吐血,我不来可怎么放的下心!” 紧紧抱着爱郎的女子,虽然在训斥着爱人,催促其离开,可是那用尽全力抱着男子的胳膊,却揭露了主人的言不由衷。是以当范进以激烈的亲稳回应时,她便以更热烈的亲稳作为回答,再不肯放爱郎离去。 在张懋修通报消息之后,张舜卿的心情中便是喜远多于惧,所担心的也不是身败名裂乃至受家法而死的后果,而是自己吐血之后的容颜是否会憔悴,够不够漂亮。昨天晚上,爱郎枕旁是否有其他女子。 在爱郎轻抚之中,面红耳赤的女子拼尽最后的一点理智提醒着心上人,现在多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最为妥当的办法就是见一面说几句话,让范进马上离开,这样才最安全也最妥当。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绪又是另一回事,人总是认为自己的理智可以约束自己的情绪,但实际发生时,往往就发现自己实际做不到。 衣衫片片落下,张舜卿心里早就想好的几百个道理,已经不知飞到何处,只闭上眼睛任范进的手放到她身上,为其推宫过血。 范进笑道:“张相爷何等样人,怕不是一进府就知道我来了,所以现在走不走也没多大差别。再说我知道你吐血,不来怎么放心?推宫过血一次,也不敢保证什么,出不去更好,我正好留下多为你施几次气功,免得你真落下呕血病根。如果出不去,我就藏在你的绣楼上,大不了你每天多要些点心吃,我也饿不死。” “可……可这不行啊,藏不住的。” “藏不住便藏不住,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你让我走也行,得先应我,不许再这么短见,居然吐血!你相公不是个没本事的人,即便是相爷要把你嫁给他人,我也会把你夺回来。你该相信我永远有办法,而不是自己作践自己。” “我……一切都听夫君的。”张舜卿顺从地点点头,又细心地检查着范进,随后才道:“看来退思很老实呢,没和薛五那下贱东西做什么。其实……若是夫君忍不住,让她侍奉也无妨,就是不许迷上她,更不许给她名分。等将来你我成亲之后,再给她找个好夫家嫁掉,重重酬谢其一笔银两做度夜之资就是。” “好了,别提她了,我倒是要说说你,分手一天脸色就这么差。我看来真要教你易筋经才行。” “这是心病,易筋经也没用。我一想到要做另一个人的妻子,不管那人是谁,都觉得生不如死。心里一难过,血也就控制不住地吐出来。人参或是气功,都治不好这个病。” 她趴在范进耳边道:“如果……我真的被爹爹安排嫁人,退思就也成亲吧。我今天想过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能拖累你,害你成不了亲。” “我除了你,谁都不会娶的。”范进道:“如果相爷把你许配他人,我就动手抢亲,带了你亡命天涯,做一对落难鸳鸯去。你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会让你去做他人娘子?” 张舜卿一笑,“退思放心,我说过我会对你从一而终,一定会遵守承诺。既已经把身子给了你,就不会再让另一个男人碰我,就算是有夫妻名分也无用处。如果爹爹真让我嫁与他人,我会把身上的衣服都缝得死死的,再带上几把刀子,他若是敢碰我,我就给他或给自己一刀,绝不会让他污了我的名节去。再不行便吊死在他家中,爹爹到时候定会灭他满门!” “不……事情绝对不会到那一步,三公子跟我说,相爷许了一年时间。这一年时间不管如何艰难,我都会尽力做好,让相爷放心把你交到我手上。” 张舜卿点点头,“我对我的退思有信心,知道你一定可以的。不管是今科春闱,还是其他什么,只要你出马,定可马到成功。尤其是为了我,退思更会全力以赴。除非……若真是到那一步,那便是爹爹有心拆散我们,故意从中作梗,不让你中试。若果真如此,我们也反抗不了什么,父母养育之恩不敢不报,相府的体面也不敢不守,我不会和范郎你亡命天涯,只能安心嫁为他人妇。但你要记住,你的舜卿不管是嫁给谁,都只会是你的妻子,绝不会为他人生儿育女,此身非君莫属。” 两人的唇舌再次交缠在一起,即使彼此心中都知道,到了该走的时候,可是也知道今日之会再不可得,不管是张懋修还是谁,都不可能再胆大包天安排这么一场见面。一想到起码一年之内,彼此再难相见,这一时刻便是千金难换,谁也舍不得说个走字更舍不得离开对方。 张府书房内,张居正端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手边计时用的沙漏,心中百味杂陈,怒火与伤心交叠而至,仿佛一记记重锤,砸在这位帝国第一强人的心头。 从范进进府他便在这里计算时间,天色越来越晚,自掌灯起,到现在已经二更,而范进还在自己女儿的绣房里。这么长的时间,自然不可能还是在治病,不用问,一定是这恶贼又在轻薄自己爱女。 即使明知道年轻人见面干柴烈火,也知道两人早已经无所不至,可是看破不说破,当范进真的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张居正的怒火便有些控制不住。 曾经的女儿是那般听话守礼,虽然有些男儿性子,偶尔做出些惊人之举,比如女扮男装之类,但是也谨守本分,与刘勘之青梅竹马同进同出,也不曾逾越大防。可是如今……一定是受了那小子的蛊惑,一定是他! 作为父亲,他毫不犹豫地把全部责任扔到范进头上,认定其罪魁祸首的身份。几次甚至想要下令,安排人手在范进离开时将其抓起来,就地料理掉。可是一想到女儿的吐血,又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随他们去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摇摇头,一想到自己从小看大的爱女,如今却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广东蛮子而枉顾名节,他的心里既是对女儿的心疼,更充满了对男子的愤恨。早晚要给这无知小子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宰相千金玉体岂容污损! 在他面前放的,是范进考取举人时的文章,以及礼部那里给出的本科会试席舍分布图。范进的文章他看过了,并不算差,在广东那个地方,已经算是上等。不过在他这位湖广才子的眼里,这样的文章,也只能算是不差而已,还入不得他的法眼。 以女儿的品貌,足以嫁一个真正的才子,为何会对这么个小子死心塌地?那席舍分布图上,范进由于投递公据略晚,位置自然是极差,在贡院的角落位置。那里张居正去过,不但环境偏僻,而且漏风,今年京师天气又有点冷,举子在那里,只怕手会冻僵,书写速度上不去,心态更是会受影响。 “活该!”张居正恨恨地哼了声。又忍不住看向桌上,一张小小的纸条。那是范进送来的告警字简,让张家早做防备,免得被举子联名上书闹的手足无措。这小子,真当厂卫是虚设?这么大的事,自己哪里会不清楚。 他肯做这样的事,倒是说明脑子不糊涂,知道自己该在哪一边。可惜了,这么个聪明人如果把自己女儿安全送回,不去做这大胆之举,自己难道还能不应允这门亲事?聪明过分,便是这般下场了。 虽然基于对女儿的承诺,他不想对科举干涉什么,或是人为的设置一些阻挠。但只要这份席舍图挂出去,官场上那些老油条应该就能明白自己对范进是什么态度,其中进士的可能也就不高。 这应该不算是自己违背约定,毕竟那里总得有人去坐,范进去的晚了被安排在那很正常。在公事上,无懈可击。即便将来女儿埋怨,也不能怪到自己头上。毕竟从自己嘴里什么都没说,都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 就在他准备让游七把这份分布图原封不动交还礼部的当口,阿古丽从门外走进来,低声叫了声老爷。张居正看看她问道:“你来干什么?” “奴婢……奴婢刚从大小姐那里过来。” “什么?你在大小姐房里?” “不……奴婢……奴婢是在外面偷听。” “越说越不像话,你去偷听大小姐?” “奴婢是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阿古丽脸微微泛红,这种事当然做的不好,她也不曾想到,那男子如此大胆,真的敢在相府偷香。更不曾想到,一向冷若冰霜的大小姐,居然会有如此热情如火的一面。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真的不敢相信,大小姐居然痴情至此,那些大胆的举动,便是她这胡姬可是都做不出。 “他们说了些什么?值得你跑到这里来告诉我。” 阿古丽轻咳了一声,“老爷,范公子在劝小姐,劝她保重身体,听老爷的吩咐,不能再生波动,他宁可看着小姐嫁与他人,也不要看到小姐吐血。他会努力攻读,金榜题名,到时候再来府上提亲。” “小姐怎么说?” “小姐说……此心属君,再无动摇。若是嫁与他人,就终身不……不言衾裯事。” “痴儿!”张居正轻轻一拍桌子,随后又问道:“那他们……还说了什么?” “范公子说要走,小姐不让,非要多看他一阵,说就此一别,一年之内再没有见面之期。她要范公子给她留下一幅画像,她每天看着画像还有范公子留下的诗文,就像看到他的本人一样。” “然后呢?” “然后……范公子就按小姐说的,在那里画画。”阿古丽心道,自己这话其实也不算都是假话,毕竟范公子确实画了像,只是画的时间很短而已。自己也不曾想到,世上还有画画如此快速之人。 “还有,大小姐还咬了范公子的胳膊,说是不许范公子忘了自己。”这也是事实,当然也只是部分事实,阿古丽只是叙述了能叙述的部分,余者尽皆以春秋笔法隐去。毕竟也是堂堂帝国元辅的枕边人,这份见识总是有的。 张居正神色略微缓和了些,心情比方才好了许多。虽然女儿留一幅男子画像颇为不妥,但以相府威权,足以把这件事压下去,不会走漏什么。这小子还算识时务,不敢太过放肆。噬臂之盟么?这是男女私订终身才用的,难道女儿为他,竟愿意私奔? 不……不会如此。不管女儿再怎么胆大,也不会有私奔这样的举动。但只是有这种类似的念头,已经足以让张居正大为棘手。女儿的态度很明确,为了范进,可以不顾一切。女儿对范进用情之深,怕是已经超过了当日对刘勘之,若是真应允这席舍图,女儿又该怎么想? 他挥挥手,斥退了阿古丽,寻思片刻,把游楚滨叫了来。“这幅席舍图,你送回礼部,就说老夫认为这个分法不妥当。礼部太贪图省事,全看递交公据前后安排座次,这过于草率。会试是朝廷大典,、一次会试费银数万金,所有人都在忙,他们也不能躲懒。。我给他们一个晚上加上明天一个上午的时间,务必把重新分布的席舍图拿出来。”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二章 贵妇 离开张府的过程顺畅无比,整个相府仿佛出现了一个防御盲区,范进从绣房直到后门,再到外面,并未发生任何阻挠,心知必是张居正有所布置,否则不会走的那么容易。心中对这老丈人抱怨之余,多少也有一丝好感,总算还不是彻底的不近人情。 回想着方才那番恩爱情景以及张舜卿憔悴模样,范进心里也自有些愧疚。堂堂相国千金为了自己可以伏低做小到如此地步,自己在薛五的事上,终究是有负于她。 即便方才偷香之后尚有余力足以对付薛五,范进的心里,却也没了这份得陇望蜀的想法,至少今晚,他不会做对不起张舜卿的事。至于未来如何,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等回到郑家,进了门,就见到薛素芳用手托着香腮等着自己。见他回来,连忙起身迎过去,帮忙脱去外衣,又在范进身上闻了闻,微笑道:“看来今晚退思还是报效在张大小姐身上,你就不怕一年之后,你们是奉子成婚?” “若真如此,只怕等不到一年头上,张相就要把我拿去沉湖了。”范进笑了笑,“对不住,我……” “不必说了,我明白的。跟张大小姐那种大美人在一起,哪个男人都不可能忍的住。敢在相府偷香,你倒也真是涩胆包天。来,我服侍你躺下,你跟我说说,大小姐情形如何。” 这一夜,两人执手而语,却心静如水,没人想去逾越那道鸿沟。范进固然是感念于张舜卿的痴情不忍相负,薛素芳显然也很满意于这种精神恋爱的氛围。比较起来,比之男女之爱,倒是眼前这种相处模式,更对她的心思。 她倒不是排斥与范进有身体上的接触,但那种接触主要还是为了取悦丈夫,而非自己想要。在清楼里见多了觊觎自己身体的男人,对于走心的男人,她就额外珍惜一些。 由于曾经的经历,千方百计要应付那些想要占有她的男子,像现在一样,与男子同榻而眠却只是如如同知己般交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以范进的担心,反倒没了必要,这一关过的比想象中容易多了。 次日,范进早早的洗过脸吃了东西,方自走了趟拳,徐爵便又带着人来了。这次除了东厂的人,还多了几个工匠。徐爵指着那破坏的大门道: “今个一上午,保证这门跟新的一样,哪不满意只管吩咐,这都是工部的人,干这个活最顺手。”他又朝范进道:“范大老爷,您要的东西都备齐了,您跟我们走一遭?” “有劳了。” 由于跟薛五以及关清等人都说清楚了,他身边的人心情倒是很放松。郑家小丫头早早的跑过来帮着干活收拾屋子,也正好看到这一幕,咬着手指,不知在惦记些什么,只是笑的更开心了。 轿子依旧来到昨天来过的那间小院,冯保还是在那里等着,见范进来先是寒暄几句,随后指向桌上,“范公子请看,这些东西可还得用?” 桌上,亚麻布、颜料、毛笔等物件备办的很齐全。这些东西范进本来随身带了一些,即便没有也可以用随身带的顶数,不想冯保手段如此厉害,居然真这么容易,就能搞到这些。他点头道:“足够用了,但不知那描述之人?” “说话就到。” 门外,一阵铃铛声响起,冯保连忙起了身,范进便知来人身份不比寻常,也连忙起身准备迎接。门帘掀动,一阵风将一股香味送进来。那香味并不浓烈,却很持久,沁人肺腑,初一闻时不觉其味,但稍后就忍不住要多吸几口,多闻一闻这世上少有的芬芳。 随着香味走进来是个一身锦绣华服的贵妇,两名眉目娇俏的青衣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生怕其跌倒。这贵妇年纪不过三上下许,粉面桃腮,柳眉檀口,相貌固然是极美,比之相貌更引人注意的,则是她的气质。 美人分很多类型,比如薛五、张舜卿这种高冷型,也有王雪箫那种童颜型。这妇人的容貌固美,气质也很随和,如同邻家大姐,温柔可爱。第一眼看过去,就会觉得这个女子很好相处很容易接近,甚至从心里愿意与其亲近一些。可是等多看几眼,就会发觉女子那双美眸中固然带着亲和之意,但也有着一种庄严肃穆,不容轻犯的威严。谁如果对其产生亵渎之意,只被这眸子一瞪,多半就会消去七成火种。 有这种气质的女人大多是些有身份的女人,而且是那种负责日常事务,与下面人有具体接触的事务型女子。可是那样的女人身上烟火气就多,不似这个女人飘然出尘。其给范进的第一感觉就是:神仙中人。 在她的额头,点了一枚赤色朱砂,仔细看去,便能看到是一个莲花图案。身着一身雪白貂皮斗篷,等到了房中卸下,里面则是一身雪色袄裙,落落大方,又显得清高纯洁,不染半点尘埃。 冯保此时连忙抢步过去行礼,“奴婢给夫人请安,惊动夫人法驾,实在是罪过罪过,还望夫人多多原谅。” 那女子朝冯保微微一笑,“冯大伴客气了,妾身不过一草民,哪能和大伴相提并论。大伴有招,妾身又怎敢不来呢?” “夫人,您这样说便是在责怪老奴的不是了,您且说说看,是不是请您的孩子说错了什么话,只管说,老奴定开销了他。” “罪过。我佛慈悲为本,不造杀孽。大伴为国出力难免杀伐造孽,这是无奈之举,理应忏悔,不应当做寻常事。若是大伴有朝一日习惯了杀人,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很艰难了。” 她又看看范进,仿佛长辈看小辈一般向范进招招手,“你走过来,让我看清楚些。” 范进不敢违抗,只好乖乖走过去,那妇人上下看了一阵,点头道:“好面向,是个有福之人。你自己也要惜福,不可胡作非为,毁了这来之不易的福分,知道么?” “学生谨记。” 冯保此时介绍道:“夫人,这便是范进,您已经知道了。范公子,这位是李夫人,与慈圣乃是本家姐妹,现加封二品诰命,于保明寺内替太后抄诵经文,日夜祷告为我大明祈福。你所请的讲解之人,便是夫人了。” 范进闻言连忙施礼,却被女子拦住,“不必客气,方外之人,不讲许多俗礼。只要心中有敬意便可,无须拘泥于形式。再者范公子学富五车,日后必为朝廷柱石,又何须拜我这无知妇人,不成话,不成话的。” 两下分宾主落座,这李夫人与范进叙了几句家常,随后问道:“范公子,你诗词文章上的本事自然是好极,但不知于佛门经典,可有涉猎?” “那倒不曾。” “是这样啊,那便有些可惜了。范公子以牛痘方活人万千,乃是莫大功德,着实是个与佛有缘的。其实佛门经卷与圣人之学一样,都是教人安身立命,为人处事的道理。而比起儒学来,佛学与百姓离的更近,普通百姓未必听的懂圣人的道理,却能听的明白修今生待来世因果报应之说。学好佛门之学,于他日教化百姓该多有好处,范公子有空还是该多学学才是。” “夫人教训的是,学生记下了。” 这妇人的气质里很有些贵妇的派头,但是交谈中,又往往以方外人自居,时下的女性出家人不一定都是尼姑,也有蓄发女冠,但是像她打扮这么遮奢的就不多见。其身上的超然气质,应该就是在佛门中锻炼出来,一种职业风范,而不是生就而来的气质。 一想到这一层,范进对这个妇人的评价倒是降低了一些等级,本以为这个世上还真有女仙一般的人物,现在看来却只是人造,这便不值钱。 听冯保描述,她应该是当今天子生母的母族。李家出自寒门,那种家族里的女人,也就是村姑级别,这女人的贵妇风范,也就是最近这几年练出来的,比起张舜卿这种文臣之女还是差了档次。 当然必须承认,李氏基础素质不错,相貌姣好,应该嫁的也不算差劲,可能在婆家时就是有点身份的角色。等到有皇亲身份,地位提高以后,再适当接触些高级的社交圈子,只要不是太笨,这种气质怎么也会有了。 冯保在旁做着介绍,三人寒暄过程中,范进也差不多搞清楚这女人的身份。她是当今太后的堂姐,属于近亲属,与太后私交也极好。其在保明寺既是抄写经卷,也有代替太后出家的意思。 如果放在后世大清,这种叫做替僧,地位尊崇,一般人惹不起。固然大明没有这种成体系的制度,但是一个太后堂姐加上代替太后出家的身份,也足以震慑一干凡夫俗子,冯保再厉害也只是皇帝家奴对这个李氏客气些也就是情理中事。 李氏读过书,在保明寺里受环境熏陶,很有点神仙中人的气质。跟范进、冯保这样的饱学之士比,底蕴差一些,可是有身份支撑,照样可以显得卓而不群。在她出现之后,整个会谈的方向就是由这个夫人把握,冯保和范进都只能附和。 寒暄了一阵,女子便主动把话题引向了范进写的那些话本。范进写的话本分为很多门类,像是侠义金镖一类,主打就是万历这种认识一些字的中二少年。而朱小姐节烈记,罗赛傲一妒倾家之类的故事,就是以李夫人这种有闲有钱且认识字的女性为目标读者。从其反应也看的出来,她对这些话本很感兴趣,今天这场会面很有些粉丝见作者的味道。 就书中情节和人物看法探讨一番后,妇人看看冯保,“大伴,天色可不早了,宫里还有那么多的事,妾身可不敢在这绊住您的腿,误了司礼监的公事。您只管去忙,您要办的事,交给妾身便是了。” 冯保点点头,“奴婢正想跟您告假,您也是知道的,眼看就是考期,事情实在是多,奴婢这里坐不住。外面的番子给您留下,夫人有什么话,只管喊他们就是。” “不必了。范公子是雅士,你留下一帮拿刀动剑的粗坯在这,实在有些杀风景。让他们退到院子外头,没我的话,谁也不许进来。” “奴婢遵命。” 冯保又向范进嘱咐两句,无非是一切按照夫人命令行事之类的话,随即就起身告退。院落里寂静依旧,东厂番子来或走,都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妇人来到窗口,向外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看向范进,微微一笑,“范公子,你这科是要下场考试的是吧?” “正是。” “按说这个时候举子多在读书,拉你来做事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让自己人吃亏的。只要你用心办差,这科功名上,自会有所补报。冯保跟你说了吧,找范公子来是要请你画一幅画,但是那人你却不能见。” “正是。全靠夫人描述,小生照样画出来就是。” 女子微微一笑,“说,我可说不清楚,我不是你们读书人,不懂那么多的词句。你就按我的模样画一幅,我且看看公子的手段。来啊,你们两个伺候着。” 那两个青衣婢女从背后解下衣包,与这夫人同入屏风之后,时间不长,便又从后面转出来。只是打扮上已经大为改观,正中女子做个观音打扮,两个婢女则一个扮做龙女,一个扮做护法韦护,那妇人本就生的有些宝相庄严的味道,这时扮起菩萨倒是有些气势。她朝范进一笑道:“范公子,劳动您的大笔。” “不敢,正该小生效力。”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范进将笔放下,将画布交到妇人手中。那画布上,一幅观音大士的画像,已经完成。背后佛光万丈脚下片片莲花,模样上则与这夫人相貌几无不同。有所改动者,便是将这妇人画的更美,比之真人要美上几分。由于采用了油画技术,这幅画中的李氏便真有几分神佛气质。 妇人反复看着画,不住点头道:“好!范公子果然好手段,冯保这回算是找对了人,那你就按着这画略改一改,再画上一幅。这画若是画好了,本夫人保你荣华富贵,飞黄腾达。”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三章 赐范鱼 天到午时,红日当空。 房间里燃了香,香气熏人。这香味与妇人身上的味道相若,大抵是她平素用这香来熏,所以自己身上也有了同样味道。范进与李氏对面而坐,在他们面前摆着十几道精致的菜肴以及两个小酒壶。 女子笑道:“妾身出家人,不能动荤,连累公子陪着妾身吃素,可是受委屈了。”说话之间,露出一口如雪贝齿。 她方才扮观音时,很有些宝相庄严的味道。即使出身小户人家,能代替李太后出家,自身的素养总是不差,没有这份气质也不会得到这差事。可此时她这一笑,又带了几分妩媚味道,与方才形成了强烈反差。范进连忙道:“无妨,这素斋素酒也很得味。” “我说什么来着,公子是有佛性的,与我佛有缘。其实范公子干脆入我大乘门下,做个弟子吧。我跟你说,慈圣便是信大乘教的,我没事的时候,就进宫与慈圣讲佛法,你若是也入了教,便与慈圣算是同教中人,将来升转之时,这身份也有用着。再者,冯保他也是信大乘教的。” 万历时的大明,地下教门结构复杂山头林立,从官方层面,把这些教门都算成了白莲教,这也是明代白莲泛滥的原因之一。不是它们自己想泛滥,是泛滥起来的都成了白莲。 像是明朝太监控制的宝文堂书局印白莲经书,被说成反书在国家机构刊印,实际上在当时官府眼里,这些书籍并不被当成禁书看。乃至于白莲教屡禁不绝也是一个道理,因为有些教门在大明官方的备案里本来就是合法的,凭什么禁它? 像是李太后信奉的大乘教,属于大乘教分支,被称为西大乘教,又称吕祖教。吕祖并不是八仙中的吕洞宾,而是英宗时代的吕尼姑。其于石景山黄村的黄村寺出家,当日英宗亲征,吕尼九次谏君不被采纳,最终有土木大败,英宗本人也被蒙古人所擒。 据说英宗被俘期间,曾于睡梦中得吕尼鼓励,许其日后必能再次登基,激发了英宗的信心。不管这传说如何荒诞,但是吕尼能九次面君,以及英宗复辟后加封吕尼为皇妹,将其出家的寺院封为顺天保明寺足见其身份不凡,以及这个教门身上的官方背景。 吕祖教走的是上层路线,在普通百姓中信徒发展的不多,但是皇亲国戚、仕宦大族,以及富翁巨贾里很有一批人是大乘信徒。像是保明寺内两口大钟,其中一口是嘉靖生母与正德生母张太后共同捐资铸造,另一口大钟则是万历生母李太后联合成、定、英等勋贵以及冯保共同捐资。这些人既信了大乘教,宫中大批太监宫女也就成了大乘教徒。反贼用的经书和官方教门用的经书内容一样,也就无从禁起。 落后的科技加上天灾人祸,让人的生命脆弱无比。正是这种残酷的生活环境,刺激了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投身教门,从经文教义中寻找精神寄托。明代士人信教,并不是什么希奇事,儒学信徒与教门信徒本身,并不存在任何抵触。是以李夫人邀请范进入教,也不算突兀。 而且吕祖教是受皇帝加封的正规教门,每一任新皇登基后,吕祖教必然派人去向天子讨诰封,以求护持。足见其对朝廷的重视程度,是真正意义的官方教门,官员学子入教肯定不会受什么连累,也不会被牵连到什么鞋教上去。 范进想了想,笑道:“不瞒夫人,小生是个贪图口腹之欲的,顿顿讲吃讲喝。再有,就是家中独子,几代单传,高堂还指望我给家里开枝散叶,这入教的事……实在是有些为难。” 李氏噗嗤一笑,“范公子你说话倒是怪有趣的,若是入了教,也不用你做什么,就说笑话给咱们的教友听,便是一大功劳。咱们大乘教弟子众多,也不都是吃素的。就说冯保,他跟我和慈圣面前自是不敢动荤,私下里吃荤谁还能拦着他?教里多是仕宦中人,再有就是富商大贾,宫人妃嫔,难不成个个茹素?除了佛诞那几个要紧日子吃素,其他的日子还不是放开口吃?我这是替太后出着家呢,再说自己也不喜欢吃肉,否则也没人管。至于娶亲……” 她眸子微微转动,“范公子这等人才,自当找个如花美眷,妾身好歹也认识些人,内中很有些名门淑女,或是勋贵人家的女儿。相貌不敢说绝色,亦可称的上一表人才,足以匹配君子。要不要我为范公子你牵个红线?” 范进笑了笑:“多谢夫人好意,只是学生当下只是个举人,不曾中试哪敢言成家事。至于入教,也是一样,不能太草率,总得把科举的事忙完,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再慢慢考虑。” 李氏点点头,“这话倒是不错,于书生而言,春闱是第一等大事,不过呢,于人而言,比科举重要的事还多着呢。凡夫俗子修不到境界上,名利二字是勘不破的。咱们大乘教不搞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不用谎话糊弄人。福田要积,来世要盼,这一世也要过的去才行。范公子你写话本和这手丹青功夫,对本教都有大用,我从现在开始,就把你当本教中人看待。何况你如今画像,亦是为教里出力,教里不能让你吃亏,你这画给谁画的……别问,总之好好画就行。画画好了,功名的事并不难办。” 范进不是傻子,自然猜的出,李夫人以自身为模特,实际画的必是当今慈圣太后的喜容。两人既是至亲,相貌多半很是相像,以她为模版画人,相差应该不会离谱。按说宫中有专门做这个画师,非拉上自己,就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已经画完了第二幅画,李夫人的要求也苛刻起来,对着画看了半天,很是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接下来就是修图的环节。方才绘画的时候,两人边画边聊,谈的很投机,范进也大概了解了一下这李夫人的情形。 她十四岁嫁人,成亲不久就死了相公,又没有留下子嗣,在夫家过的便不如意,时常受些打骂,念经信佛,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后来自己的堂妹成了皇贵妃,她的地位就随之高了起来。这个时候夫家再想与其弥补关系,便已经来不及。李太后本人并不支持家里人借她的名号横行霸道,但很多时候,当事人不需要表态,手下人就会为其出力。宫里几个人略一出面恐吓,商人出身的夫家就果断认怂,拿了一笔钱作为赔偿,与李氏之间就没了联系,两下谁也不管谁的事。 李氏靠这笔钱结交了几个京中有名的尼姑,开始研读经文,她本身认识字,有一定文化根底,再由尼姑指导,进步的速度很快。等到李皇贵妃变成李太后,她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西大乘教在京城的香主。 吕祖教不是江湖帮派,组织结构也比较松散,也不存在所谓教主。各地香主,就是最高头目。香主的权威也不是断人生死,但是手头可以支配的资源财产总是很多,日子过的也就惬意。 李太后身份虽然高,可是入教的时间比这个堂姐为晚,对于经文教义也有些地方不理解。李夫人经常进宫为太后讲法,两个寡妇之间很有些共同语言,于彼此的痛苦都能理解,很快她便说动了李太后出家。 一朝太后出家,实在干系太大不可能做到,只能由李夫人代替李太后在在保明寺出家修行。其出家而不剃度,依旧蓄发,在京师之中多以李尼称之。 洪武年有宝训,年未及四十者不得为尼姑女冠,可是眼下各地年轻尼姑一抓一大把,根本没人去过问这个。何况这是太后的替身尼姑,谁又会找她麻烦?其本就是商人家的儿媳妇出身,性子跳脱喜好交游,有了这个身份后,交际的圈子更为广泛。士绅大儒又或是勋贵之家,她都有往来。 不管多顽固的儒家信徒,不与三姑六婆来往,都没法拒绝李尼进入自己的内宅。毕竟人家是李太后的替身尼,拒绝她就是冒犯太后。是以她在京里的名声很响,社交圈子里能量也大,如果说为范进科举上出力也不一定是大言。 范进连忙道:“多谢李夫人厚爱,只是这事可做不得。科举为朝廷抡才大典,关防甚严,昔日江南才子唐寅卷到科举舞弊案里,终身不准下场。小生一点前程不足道,夫人乃方外之人,若是有损了夫人清名,范某便万死不能赎罪之万一了。” 李氏抿嘴一笑,“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一套一套的,听着就让人欢喜。你啊,是广东来的,不大懂京里规矩。这科举的事,于你们来说或许看的比天大,可是于京里人来说,也就是这么回事。哪一次科举不出点事?唐伯虎那是命不好,赶上了,再说也是没遇到好朋友。烧对了香,拜对了神,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本夫人既然应了你,就自有办法,你不用多想了。。” 接下来范进又改进了一下午,大体上算是通过。不过李夫人是个很挑剔的性子,这画还是有的地方不满意,在画上指点了几处。由于天色已晚,就只能转过天来再说。范进就住在这里住下,李氏出门上轿,来到离此不算远的一处小院落。 这里是吕祖教的庙产,由于走上层路线,教门的资金充裕,居住环境也极好。房间里烧着地龙,热气扑面。一进门,两个丫头便接过女子身上的大袄披风,为其更换了贴身小衣。 女子站在镜前来回转动着身躯,又问那两个女子道:“你们看,本夫人老不老?” 两个青衣女婢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来,您可是有名的不老神仙,哪里会老?我们姐妹和您站在一起,那就差了一天一地,您看着比我们也就大一两岁。” 李氏哼了一声,“两个小丫头倒是会说话,不枉跟了我这几年。你们说,我要是对范进这书生动动脑筋,能不能随了心意?他会不会嫌我老?” 两个俏婢皆是李氏心腹兼为族人,说话并不避讳。一人道: “夫人若是属意于他,是这穷书生三生修来的造化,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轮的到他挑三拣四。可是这几年咱们见过相貌出色的才子很多,夫人心如铁石未曾动摇,怎么如今……要为个广东蛮子破例?这事要是闹开去,于夫人颜面不利,搞不好可是大乱子。” 李氏叹了口气:“你们啊,太嫩,又是没嫁人的,自然不懂我的难处。人前风光有什么用?衣食无忧又有什么用?我每天晚上受的什么罪,你们难道不清楚?从十四岁守到三十岁,我容易么?若是百姓人家的女人,倒是可以找个相公嫁了。可是我身份如此,这路就没指望,只好找个男人相好。一般的我看不上,我看上的,又未必敢碰我。真敢的我又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身败名裂。我跟你们说,我当初做姑娘的时候,就想找个书生,可惜当时家里穷,轮不到我做主。现在我能做我自己的主了,便想着找个才子,尝尝读书人的味道。上一次会试时,慈圣根基不稳,我也不敢乱动。现在天下太平,也该我快乐一回了。范进这人……我看他很识时务,又有那么好的才华,那画画的……现在一想到他画我那时候的样子,我这心里还阵阵乱跳呢。跟他那说话,觉得时辰过的飞快,一眨眼就天黑了。这种感觉已经好几年没有过了,我不想错过他。” 两个女子一起施礼道:“恭喜夫人得遇如意郎君,以夫人权势美貌,只要说一句话,不怕他不从。” “有我的好处,自然少不得你们的,到时候一样可以分一杯羹,让你们知道做女人的好处。现在么,你们谁替我辛苦一趟,去给冯保那传个话,就说本夫人说了,要抬举范进一个进士。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事情我却办不了,只能求冯公公给我圆个场了。” 会试的日子是在二月初九,而今天晚上已是二月初七,京师里的气氛已经很紧张了。贡院之外,大批士兵环甲持兵封锁贡院保护考场。六扇门、锦衣卫乃至东厂的耳目也全都发动起来,任何有关科举的舞弊事件,都是眼下重点打击的焦点。每次会试都会有一些官员落马,也会有举子因为卷进舞弊案中,而失去应考资格。 作为掌握读书人仕途命运的主考官,张四维、申时行两人早早的就被锁在贡院里。由于科举未至,倒也没什么事做,无非是与其他同考官一起喝酒做诗,内部自娱而已。直到今天,他们两的工作才正式开始,于考前翻阅典籍,确定二月初九头场考试的题目。 与乡试一样,会试也是三道四书题,四道本经题,而考官则要选择二十三道题目。刚刚确定了一半,一名青衣中官手捧食盒走进来,里面放的则是慈圣赐的夜宵。 谢过慈圣恩典,申时行移开盒盖,只见里面放着一尾鱼,做法与寻常的做法大不相同。他倒是认识,朝张四维道:“凤磐兄,这道菜是范鱼,原本只在江陵相公府上用过,不想如今连宫里都有了。” 张四维看看鱼并没说话,呆呆地看着那鱼,过了好一阵,忽然笑出声来。“哈哈,好一条范鱼!瑶泉,吃这鱼可要用点心思,不能囫囵着吃下去,可要仔细品品味道,不能辜负了慈圣的一片苦心。若是我所估不差,后面几天,咱们可是有的这范鱼吃了。吃了范鱼才有力气做事,既为万岁衡文,总要一心一意,不能辜负了皇恩浩荡。”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四章 会试(上) 二月的广州,气候已经很温暖了。去年这一带气候不错,庄稼收成喜人,刚刚得到了大笔土地的范家,也在这次丰收中得到了甜头。大批的粮食被当作地租缴纳上来,家中几个仓库都已经堆得满满的,又在城里租了几个仓库专门用来存粮食。 兴奋的范母从一个仓库走向另一个仓库,固然她现在的财富已经不大需要在意这些粮食的数字,但是作为一个刚刚发迹的乡间妇女,她骨子里对于土地与粮食的热爱,实际远远多于对金银珠宝的喜好。在她的世界观里,土地和粮食才是真正可靠的东西,余者都是没用的废物。 其身体很是硬朗,自从范进发迹,便开始养尊处优的范母,不像原本儒林世界里那个可怜的妇人一样营养匮乏。反倒是有充足的食物,心情亦舒畅,人的身体自然就好了起来。作为从事过体力劳动的妇人,她的脚步沉稳有力说话中气也足,但是身份已经从范大婶变成了范老夫人,自然就要有相应的体统,比如走路方面就不能健步如飞,必须做个弱不禁风的模样。胡大姐与梁盼弟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胡屠户夫妻则在前引路,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地方上士绅豪强的端倪。 “老夫人您看,这许多粮食,足够全村人吃上几年了。当初有人还想不交粮,小人直接把儿子叫来,他穿着官服提着水火棍,带了十几个伴当,将那人一顿棍子打的鬼哭狼嚎,哪里还敢不交粮。” 胡屠户边走边买着好,其妻刘氏则在旁帮腔道:“是啊,还有一家说交不出粮食,要让他的丫头到府上做丫鬟,来抵欠的租。也不撒泡尿照照,他那女儿什么德行,怎么配到府上做事。若是应了他这条,怕不是收租而是放赈,到时候就别想收上来粮了。” 范母看看刘氏,“那接着怎么办的?” “拿银子交的,听说是梁大管家借了他钱,就是不知道用的什么抵,又出的是哪里的银两了。我们夫妻只是跑跑腿,银钱粮食的事都过不了手,也不许我们看帐可是说不清。” 梁盼弟一笑,“大婶,那银子是奴家从一品香柜上拿的,都有帐呢。至于抵押,没要什么。进仔临走时交代过,要多积德行善,不要把佃户催逼的太急了。毕竟我们是头一年当田主,若是催逼过甚,名声上不好听。” 范母点点头,“你做的对,进仔这次去考状元,咱们得给他积福。比起我儿的功名来,区区几粒粮食几文钱算什么。我说他胡大叔,今后遇到交不上粮的,让他跟我来说,不许你随便派人去打。你用心虽是好的,手段却不妥当,不知道的以为我范家是强梁,那便大为不妥了。粮食是好东西,可是比起我儿的前程功名来,不值一文,今后不许你们两夫妻借着我家旗号乱打人。还有盼弟,别总进仔进仔的,他是你男人,这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他长辈呢。今后记得要叫老爷,那大户人家好象都是这么叫的,你学着点。喊我要喊老夫人,大姐你也是,总喊我大婶,当心喊顺了嘴,改不过来。” 两个女人连忙点头称是。等转过这一圈,范母也有些疲乏,回了家中,便先去睡了。胡大姐道:“三姐,你且坐着吧,我去佛堂。” “又烧香?” “是啊,你算算,今个都二月初八了,不是说进哥儿初九就要考试么,我这几天天天都要去拜妈祖娘娘文昌大帝,求他们保佑着进哥儿中进士。只要进哥能中,我一辈子吃斋还愿,或是扣去我的阳寿都可以。” 两个女人原本互相并不顺眼,可范进走后,这个家里便只有她们伺候范母,彼此间便多少有了些相依为命的味道。胡大姐毕竟是个善良而单纯的女子,像是范进给了梁盼弟一座酒楼却没给她什么东西这类利益上的事,胡屠户会很在意,她自己并不往心里去。是以跟梁盼弟没什么冲突,关系反倒比过去亲近了一些。 梁盼弟吐着唾沫道:“呸呸呸!赶快呸一口,没事不要乱说话,神仙很厉害的,万一真听到你的话怎么办?刚刚享几天福,你就要折阳寿啊。” 胡大姐却有些落寞道:“享福?吃的好穿的好倒是有的,大家见了我也都在笑,可是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享福。以前虽然吃不饱,没有好衣服穿,但我天天都能见到进哥儿,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他高兴的时候还会和我说说话,给我讲故事。他冲我笑笑,要我去治眼睛,我的心里比什么都欢喜。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可是有进哥儿,现在什么都有,人不见了,我一点也不觉得现在是享福。万一他这次带一个很厉害的京师娘子回来,我们是不是就要被赶出家门,或是被赶到黑房子里,每天不许见进哥儿了?要是那样,还不如死掉的好。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就是梦见自己被一个很凶的女人赶出家门,不许我再见进哥儿……” 梁盼弟拉着胡大姐儿的手,叹口气道:“要真是那样,我被赶的更早。傻丫头,你想这些是没用的。进仔这次注定是要发达的,怎么可能不讨个老婆回来?你好歹有大婶关照着,新媳妇应该不敢动你,我就很难说了。毕竟我年纪大,又是嫁过人的,人家一句话,我就只好走路。进士老爷跟举人老爷是不一样的,我这样的女人留在他身边,或许就不合适了。” 胡大姐说道:“那要不我们一起来祷告,让进哥儿娶不到老婆怎么样?” 梁盼弟在她头上轻轻一敲,“胡说什么?让大婶听见信不信打你?你敢咒进仔,现在就会被赶走啊。我们还是得求神拜佛,保佑进仔中个状元。你想想我们的男人如果是状元,多威风啊。” “可是……可是进哥儿写的戏文里说,中了状元就要招驸马,然后就会不认我们,还派人来把我们杀掉。是不是这样啊?”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不过想想也差不多了,娶了公主,当然就不会认我们了。不过如果进仔真能招驸马,就算被他杀了,我也心甘情愿。我的男人是驸马,想想就觉得过瘾,被他杀掉我也认了。” “我也是我也是。”胡大姐点着头道:“那我们一起去求神仙帮忙,让进哥儿中状元,当驸马。进哥儿要杀我的话,我绝对不会像戏文里那样跑掉之后去告状的,我是他的,他要我怎样就怎样。” 大员岛上,原本无人居住的平原上,一座座建筑拔地而起。大批自海上而来的男女,将这里当成自己新的家园,热火朝天地投入建设之中。 曾经随处可见的鹿,成了这些外来者的主要食物来源。他们猎鹿,也猎人。岛上原有的土人与这些外来者展开了一场又一场英勇而悲壮的战斗,但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现在这些土人不得不躲到山里,离这些可怕的魔鬼远一些,寻找机会复仇。在战斗中,美如水的土著女子,成了移民中青壮年的猎取对象。而男性战俘,则成了最廉价的消耗品。 在一座已经颇有些规模的堡垒内,一个高大的女子赤着身,躺在床上,享受着几个年轻女子的按摩。林海珊妊娠反应颇为明显,时不时就要呕吐一阵,心情也因此变得糟糕。几个女子谁若是按摩的不顺意,便会挨上一脚,或是几一记耳光,随后就是一堆闽南土话。 骂过了手下人,林海珊又指着北方道:“你这个衰仔害人精给你祖嫫听好,若是考不中功名,你祖嫫就把你抓到岛上来养鹿,再替你祖嫫照顾仔。做不好就一天打三次。挺起腰梁,中个进士回来,你祖嫫就让你多戳几次,给你家生大一大堆仔!” 说着话又摸了摸肚皮,“衰仔,你老爸要当进士了,你生下来便不是小强盗,而是小公子,到时候有一大堆漂亮丫鬟伺候你,你可以亲她们嘴巴,抓她们乃子,欢喜不欢喜?跟娘一起骂你老爸,让他赶快高中啊。” 相府绣楼上,张舜卿望着贡院,看着身边沙漏估算着时间,“退思现在大概到了贡院大街……恩,现在便开始放炮请神……现在应该是进场搜检……”今夜,注定无眠。 会试的地点在京师东城的贡院大街。与乡试一样,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但是一到考期,便最是热闹。 二月初九正式开考,二月初八晚上,贡院之外便已是人头攒动。举子自身的人数就超过千人,再加上他们带来的随从人员,总数就得有五六千人之多。你挤我推,互不相让。 会馆的优势就在这个时候显示出来,以会馆为单位,本省举子组成一个集群,将零散行动的举子无情挤开,优先抢占进场位置。而各会馆举子兵团规模,也体现出该省份的文教水平。 明朝科举实际分为南北中三卷,应天苏松为代表的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为南卷,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为北卷、四川、广西、云南、贵州以及大明祖陵之地凤阳包括庐州、滁州、徐州、和州为中卷。 这种分配方法也看的出,各省文教水平的高低。像是陕西这种文教弱省,读书人连性理大全都没读过,如果和南方公平较量,很可能一个也录不上,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调剂,同时维持朝廷平衡。 即使如此,三卷的录取人数并不平均,大体而言,南卷的录取人数最多,北卷次之,中卷最少。单独一卷的省分之内,依文教强弱,也分为若干档。在南卷诸省中,福建的科举力量最弱,学子讲官话都费劲,在官场上发言力也差。广东的情况略好一些,属于倒数第二。 像林梦楚这个广东解元,在会馆里是众星捧月的目标,前往贡院时亦是当之无愧的带队头马。可是比起浙江、南直隶这些地方的普通举子,其实也不占多少优势,如果解元比解元,就更算不上什么。 这种地位直接影响了团队的士气,是以广东会馆的学子,在行动时就显得很消息,浙江、南直这些文教大省的举子队伍过来,广东举子只能让道。躲避不及被撞得灯笼乱晃,大多数时间,也只能忍着。 才子虽然受人尊敬,但是当一群才子凑在一起时,高低上下还是自然而然就分了出来。这些在家乡眼高于顶的文曲星,直到了京师才知道,自己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出色。 范进来的晚,很多事情没有赶上。在之前,京师的坊司胡同里,已经举办了几场文会。虽然名义上是由某位名伎花魁号召,背后往往就是某位才子或是官员发动,在会试开始之前的考验与比拼。 这种文会不像江湖比武,不能直接评定两人间文才上的差异,但是大体的强弱还是分的出来。林梦楚的才学本身是不差的,可是也只是不差而已。在广东以通经举人一举闻名,可是在江浙这种文教大省里,通经举人便不是什么稀缺产物,能做到这一步的文士不知多少。 这些人未必都对花魁有兴趣,但文会总是会参加,林梦楚的才学在这种群星璀璨的场合,便算不上优秀。几次文会表现的不过不失,固然没给广东丢脸,但也没挣回什么名声来。一如广东眼下的文教地位,平庸不出色。 这段时间比较出名的,像是宣城沈君典,秀水冯开之、兰溪陆敬承以及临川汤义仍这些人,才是为京师文士名伎津津乐道的才子,也代表了这一科夺魁的希望。其他如张家二公子张嗣修,虽然人在家中闭门苦读,但是偶尔有几篇窗稿通过某种途径流传到外界,也堪称字字珠玑,同为书生也得写个服字出来。 自身的才学不硬气,进龙门时便怎么也硬气不起来。队伍距离贡院街越近,就越发有些散乱。江浙学子即使人数少些,也敢从广东学子的队伍里冲过去,这便是文教大省的底气所在。 望着七零八落的灯笼,林梦楚的心里,也自无奈。终究是底气不如人啊,唯一可堪安慰的,就是福建那边的队伍更惨一些。人在自己倒霉时,看到更倒霉的人,心理总是会有点安慰。 有人小声问道:“谁看到范退思了?” “是啊,退思兄呢?从考前我便想去拜访他,一直未曾见面。只知道他和东厂闹了一场,后面也没了下文。该不会真被东厂拿了吧?” “怎么可能!现在是会试啊,随便抓个举子在监狱里,他们还想不想活了?范兄人现在一定安全,就是不知道在哪里,不要被这些扑街挤到后面,耽误了进场啊。” 林梦楚的性子比较谦和,为人处事是没什么问题的,自身学问也有,但是闹事的能力不强。在现在这种争斗的场合,这种头马的冲击力不够,就有些人开始怀念起能搞事的范进。 如果他拿出冲撞冯邦宁的劲头带大家往前挤,或许就能冲过去。再者只要喊出范进的名字,一般的举子就得对自己这边客气点,毕竟上千举子里,真正有胆量惹冯家的就这一个。 广东的举子举着灯笼四下照着,但是现在人太多,想找特定一个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他们,江西举子里的汤显祖,湖广举子里的张嗣修,以及其他几个湖广举子,都在四下找着,怀有不同目的,寻找范进踪迹。 在离贡院大门不远的位置,停了一辆马车。这个地方此时按说是不能有车马停留的,反过来说,能在这种时刻把车停在这,也足以说明车主人身份非比寻常。 范进早早下了车,在贡院门外等着进场,薛五在旁陪着他,说着悄悄话。这马车却不是他们的,而是李夫人平日惯乘的车驾,京师要员大多认识,这车想停在哪里便能停在哪里,没什么忌讳。李氏本人没露面,而是身边两名青衣俏婢前来送考,两人一个举着灯笼,一个捧着考蓝伺候在旁。眼看时辰将至,两个女子齐声道:“恭祝范大老爷金榜题名,早捷南宫!”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五章 会试(下) 说起来会试是举子们在科举赛场上最后的一段冲刺,固然在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但那主要是定名次,轻易不会往下刷人。所以决定考生命运的就是会试,只要会试得中就算功德圆满,殿试反而不算什么关隘。 从常理看,到了这个阶段的考生应该最紧张,重视程度不是乡试能比。但真正到了考场这才会发觉,其实举子在参加会试时,心理反倒比乡试更放松。 首先,自身已经是举人,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即使不能致富,一般而言也饿不死,考不中也没有迫切的生存压力。明朝举人参加会试的权限是无限期,只要人没死,就能参加会试。像是万历年间状元杨守勤,他中举后感觉自己学识不够,就先去游学十几年再去考试一举夺魁。对于举人来说,只要经济力量达的到,就能一直考下去,并不太把一场考试放在心里。 其次,就是考试的氛围营造,也不像乡试搞的那么隆重。虽然是国家级的大考,实际在入场搜检时,反倒比乡试放的更松。负责搜检的兵士只虚应故事随便看看,不会要求举子脱衣脱靴,也不会打开头发,只走个过场就把人放进去。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身份。参加乡试的都是秀才,士兵还可以欺负一下。到了这个场合的都是举人,即便不中试,也有做官的资格,本身已经一步迈入帝国统治阶层,和这些执勤守卫的士兵不是一个级别的人物,他们哪里还敢刁难。所以从明中期开始,会试弊案多发也不是没有道理。 与乡试一样,每一名举人都由一名老军看管,防止其串通作弊。但举人不是犯人,老兵哪里敢招惹这些宰相根苗,见了恭敬还来不及,其实提不到管束。这一科的氛围与以往比略怪一些,除了士兵,还多了几十个东厂番子往来巡逻。名义上是说加强科场保卫,防止不测事件发生,但是想想范进就能明白,这是冯保在报复这些联名上告自己的举子所用的手段。 这群番子神憎鬼厌,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干,就这么盯着人看,就已经让人心生厌烦。一些胆小的心理紧张,文章也就发挥不出平日的手段,于科举上而言,自然是极大的不利。 拜了考神,老兵带着范进走向号舍,一名番子突然走上来瞪着范进道:“你篮子里是什么?” 范进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应考器具,再有就是充饥糕点。怎么,你想查查看?” 那名番子点头道:“不错,正是要查。” 其伸手接过篮子,抓了块糕饼随手捏碎,又放到嘴里咀嚼几口,又恶形恶状道:“尔与我仔细了,会试作弊终身不得下场,好生去考,赶走歪门邪道,老子第一个不放你。” 这时进考场的学子很多,这番子声音又大,一些举子便朝这里看过来,随即有人道:“是范公子,果然是范公子!你们看,这些番子又在刁难范公子,简直岂有此理。等到考完这一场,咱们再写个东西递上去,要好好参冯保一本。” 这名番子早晨还在别院那值勤,对范进也极是恭敬,毕竟李夫人那说句话,这名番子就能被打断腿,哪敢得罪范进。之所以闹这一出,其实就是为了替范进洗脱勾结东厂嫌疑,免得他反水的事被这些学子闻到味道。这肯定不是番子个人意见,至于是李夫人的意思又或是冯保的意思,范进现在也说不清楚。 其实画画这事,今天上午就算完工,下午的时候便没了事,本该是温习一阵功课,不想李夫人却扯了范进谈佛法讲经文,看样子铁了心要发展他加入大乘教。费了很大力气,又许给她一个天雷报的故事写成话本帮助其传法,才算暂时摆脱。 不过范进本身也是脂粉阵里打滚的人物,感觉的出,这个李夫人对自己,似乎不单纯是欣赏才情那么简单。不但说话时刻意制造只有两人在场的机会,而且言语举止间,总是若有若无给自己一些暗示。只是这女人也不是蠢人,暗示给的并不明显,进退自如。如果自己打蛇随棍上对方也可能翻脸,当然也可能。 李夫人眼下的年龄刚刚三十岁,如狼似虎,相貌也算是一流,加上自身气质不差,范进对这么个女人倒也不一定拒绝。可问题是对方身份实在有些特殊,与皇家关联太近,真吃了她,只怕后患无穷,是以一时不敢动手,但也不敢得罪。 在分手时,李氏又说了一句,要帮衬自己前程,固然不知道这话里真假成分比例,眼前这一幕,或许就是有她的因素影响。 京师贡院的环境比广东的要好,北方气候干燥,贡院维护的也比广东更好,但如果运气不好,分到犄角位置,也可能被冻的手脚发僵。范进被分到的,是整个贡院里环境相对较好的号舍,房间宽绰采光好,算是最好的那一部分号舍之一。 从他投递公据的时间看,按说是分不到这么好房间的,这背后是谁发力,范进暂时还猜不出。 抚摸着面前那簇新的书桌,范进心道:这一科的举子不知上会感谢张江陵,还是会骂他。就在去岁,这位宰相驳掉了皇帝支应十万两银子庆贺上元的要求,在那之前却拨了三万两银子重修贡院,足以体现出朝廷对于读书人的重视程度。从大道理上看,张居正做的无懈可击,不过皇帝怎么想,就很难说。更要紧的是,在举子这,他也未必落的了好。 张嗣修现在就在贡院的某个房间里,从常理上看,他的那间考棚环境只会比自己更好。不管张居正做了多少,张嗣修自身的才学又如何,单是他下场这一事,就等于从这一千多人手里生挤走一个名额。到时候不管是中了的还是落榜的,只怕都对张居正大为不满。 想法是好的,但是在实施时,却不能得到认可。当然,这位未来岳父未必在意其他人认可与否,可是总是这样搞下去,在上下都得不到认同,未来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范进摇摇头,自己这个未来泰山,以天下为己任,行事时眼里其实是看不到普通人的,在他的谋算里,这些举子的想法,其实也不重要。他只是把该做的事做好,于民间的毁誉其实并不怎么放在心里。 他不是圣人,也不以圣人标准要求别人,在他看来,自己做了这么多事,给自己要点好处也没什么不对。可问题是,这样做的前提是要得到一方面的认可,现在搞成举目无亲,谋国固然可以,谋身就实在差了些。 脑海里转着这些念头,范进发现自己现在有个问题,就是虽然到了考试的时候,状态却投入不进去。换句话说,注意力没法放在考试上。明知道这是一场关乎命运的考试,甚至连婚姻大事都和这有关联,可是就是紧张不起来。 实在是最近认识的人太多了一些,在江宁与魏国公往来,路上与首辅之女旦旦而伐,进京后又与冯保谈笑风生。转过身再让自己像普通人一样去考试……这能进入状态才怪。 就在胡思乱想中,远方梆点敲响,与乡试一样,一声声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声音响起,宣布着贡院大门已锁,现在到了考试准备阶段。 正式发题纸及题目是在二月初九早晨,礼部印好的题纸,每人十二张正卷题纸,十二张草稿纸。在第一张上印有考生姓名、年龄、籍贯、三代情况以及本经。考题这时也发了下来,与乡试一样,三道四书题,四道本经题。 范进见到题目,却见三道四书题分别是:鼋鼍蛟龙、此谓唯仁人、所谓平天下。不等看到本经题,他的心内却莫名一阵唏嘘,抬头看了看考棚,又左右看了看两边的档板,微微一笑,这重重关防,千百官健真能防的住有心人?科场之内若真想做些手脚,这些手段又能起什么作用? 三道四书题里有两道自己昨天下午刚刚做过。李夫人拉着范进除了劝诱他入教,就是与他闲谈。由于临近科举,只谈些风花雪月之类的事显然不靠谱,是以谈得最多的还是文章。她出了几个题目,要范进做一做,算是游戏,也算是考教。其中鼋鼍蛟龙、所谓平天下这两道题就是李夫人出的题目。 她的知识水平其实一般,以四书春秋出题,本就不合其风格。所出的题又正好与考试的题目相合,自然不能用巧合来解释,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次科举泄题了。 按科举规则,是在考前一天,也就是二月初八这天,由两位总裁官临时翻阅书籍选择考题,再交给字匠刻工印制准备二月初九的考试。这位李夫人果真有通天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把三道题里的两道拿到手。而四道春秋题,她也拿到了三道。 由于已经做过一遍,肚子里有了腹稿,对比临时见题的考生,自然占了很大先手。本来会试就是乡试的翻版,区别是考生水平不同,实际的考试题目和形式区别不大。范进从凌云翼那学了考试的窍门,再赶上七道题里自己有五道做过,信心自然大增。 考试虽然初九、十二、十五要考足三场,但是实际上与乡试一样,会试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时间太紧。二十七就必须放榜,留给看卷子的时间一共也没多少天。而所有的考官在这段时间里,每三天要吃一次由国家供应的酒席,平时还有入帘酒,阅卷酒之类的小规模酒宴犒赏。主要的时间都在喝酒吃菜上,看卷子时间更少。 所以二场的论、表、诰、判乃至三场的策论,其实都是那么回事,看不看的不太在意。主要精力都用在第一场,看这七篇文章上。只要这七篇文章做的出色,会试就肯定能拿到名次。 固然眼下范进的生活已经摆脱了范庄时的赤贫状态,步入明朝富翁这个行列,但一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即将成为进士再迎娶白富美一名,步入明朝官员阶层,从此紫袍金带荣华富贵走上人生癫峰,心中依旧是有些小激动。 三道题里,鼋鼍蛟龙出自中庸,另外两道题出自大学。作为会试,题目难度确实比乡试略高,鼋鼍蛟龙这个题目很有些刁钻,不大容易写。 原文里列举了一大堆水族生物,鼋鼍蛟龙只是其中一部分,万历又不开海洋博物馆,题眼显然不在水生物上,即使在,举子也不懂。大多数举子见到这道题多少会有些懵圈。范进好在已经做过一次,当时用了颇长时间考虑破题,自然不会忘记,现在应付起来就很轻松,提笔写道:历举水族之异者,所以著生物之功也。 这道题目的破题,采用的是暗破的方法。起两股就是从不测者角度讲起,第一股讲水的广大无边,下一股讲水里的生物如何神奇。然后中两股则是讲题目中几种怪物为何并名称孤,后两股则是讲这四种动物只能生长在浩瀚大海,而非沟渠,也就是潜水难养龙的道理。 到了束两股,则是先从生物的角度讲水,又从水的角度讲生物,结语部分又强调了水生万物,四种大型生物只是其中显眼的,不显眼的还不知多少。 在答题中间接引出了海洋的广阔及无穷的未知性,眼下的科技自然不可能对大海进行什么有效探索,但只要吸引一些人对海洋的注意力,便也算成功。 所谓平天下则是比较正常的题目,其实就是考这些未来进士,对于维护社会稳定,如何保障社会平稳运行的看法。中了进士就要准备当官,身为官员预备役这一部分也是必有的才干。 比起普通举人,范进是在凌云翼手下工作过,并得其私塾教导,算是两广总督衣钵传人的。即便是凌家子侄也未必享受过的待遇,现在他都享受了,这种题自然驾轻就熟,以:释治平之序,即心之同而得道矣为破题,阐述的则是在百姓间宣传尊亲尊老的原理。 讲法律制度,老百姓未必听的懂,也很难宣贯。讲尊亲尊老这种最简单的道理,老百姓易于接受,也愿意遵从。尊亲尊老,维持人伦关系的稳定,社会就不容易发生变革,也就没有大乱发生的土壤。固然这样的环境不利于革新,不利于社会结构变化,不利于打倒狗皇帝等等。但是从统治阶级立场看,这确实能维持社会平稳,国家太平。既然要做进士,自己属于什么阶层,屁股坐在哪边,总是要搞清楚。 此谓唯仁人则是强调举贤,亲贤臣远小人的重要性,这道题相对就容易些。范进以:发仁人用情之义,而益信其为仁之至也。亦堪称恰倒好处,比之他平时做的文字看,这篇要算是上品了。 随后两场考试便无甚话说,等到最后一场策论考完,正是二月十五,迟来的春风终于吹进京师,等走出贡院,随着关清范志高两人一起走向郑家铺的范进心内意识到:春天终于来了。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六章 贺礼(上) 会试这九天时间里,虽然每一场考完,都有三天的休息时间。但是范进放松的机会并不多,主要还是冯保和李氏那边,经常有邀请。那座小院几乎成了范进的新住所,一连又画了十几张画像出去,既有冯保的也有李氏的还有一些则是指定的画像。 他们的态度倒是很客气,每次绘画之后,都有酒席预备,即使是素席味道也是不差的。除此以外,还有一笔丰厚的润笔拿,不会让范进吃亏。只是如此一来占用了其大半时间,与薛五在一起的时间很少,至于再往相府见张舜卿更是办不到的事。 即使有几个晚上与薛五在一起,却也只是牵着手说话聊天,困了便睡,秋毫无犯。一方面当然有范进考虑张舜卿的原因,想着这个相府千金为了争取一年之约而至吐血,其情可感天地,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心里便有些愧疚,另一方面却也和薛素芳有关。 她似乎很满意于这种精神恋爱模式,并将这种模式看的格外神圣,对比起来,认为男女之爱就显得低俗。所以每每主动拉着范进的手说话,却又没有主动索欢的意思,两人的关系便也就止步在这一层。 以范进的经验,男女如果身体素质正常,止步在这一层的话不是什么好现象,早晚会出现一个热心邻居,或是其他什么人,让其中一方戴上翡翠之冠。何况他心理上怎么想是一回事,身体上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一连素了几天,他确实有些熬不住。 按说其之前在范庄时未曾发迹,想找女人就只有一个胡大姐的时候,反倒是可以心清如水。到了现在,却是一晚独眠都觉得寂寞。乃至九天下来,就很有些受不住。除了食髓知味的因素,另外的原因就出在香上。 每次到冯保的宅院里做画,李氏都会燃上她预备的那香,包括她身上的香味,闻起来确实是好,但是闻多了,心里就总会不由自主产生些其他念头。至于那香的来历他也问过,还和自己算是有渊源,自广东采办的正宗龙涎香。 当年世宗最爱龙涎,每年都有庞大的采办任务。虽然到嘉靖驾崩后,采办数字大减,但是使用龙涎的习惯也在宫廷和上层社会里形成了风气。李氏出身是商贾之家的女人,与上流社会打交道机会不多,属于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在大乘教也是跟其他人学怎么打扮怎么用香料,再摆摆自己的身份,自然用什么都是对的。 其逻辑是既然皇帝都用龙涎证明一定是好东西,尤其这种香价格昂贵,可比黄金,自己随意使用更显示身价。其本身确实也有凝神静气的作用,用在道士的法事里,制万寿香饼,可见对人是无害的。连她用香的方子,都是宫里得来,按着当日世宗留下的配方制香,用着也能显示身价。 但是范进毕竟是书生,知道的事,比这李氏夫人可能还要多些。世宗除了信道以外,另外一个比较有名的地方,就是好涩。他用这香,很可能是助兴用的,自己闻多了这个心猿意马,再守着一个绝色佳人,确实不容易把持得住。 之前是有大考压着,总算有个不能分心的目标,现在考试结束,他心里便寻思着是不是也该把薛五收拾了,免得夜长梦多。 今天的京师注定热闹,不管考的结果如何,总之参加了会试于人生而言,就是一个重要的仪式。所有参考的举子,全都兴高采烈,邀请知己良朋,组织各种庆典文会。京师凡是够档次的酒楼以及清楼,都已经满客,一些极当红的花魁行首,一晚上可能要赶三到五个场子进行表演。像范进这种出了考场直接回家的,反倒是异端另类。 薛五在路上笑着问道:“退思怎么不去参加文会?以你的才情,尤其是画技,为哪个美人留一幅画像,包准能成入幕之宾。别忘了,当日你在广州的画,可是让过了气的花魁再次走红,这手段在清楼里,便是神仙中人,比起什么诗词文章有用多了。就算你一文不花,也照样有的是姑娘愿意倒贴银两,陪你一个晚上。” 范进哈哈一笑,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捏,“那我真要是今晚上去吃花酒,留宿,你就不吃醋?” “吃醋是大房的事,我一个外室吃的哪门子飞醋?”薛五低下头,脸微微一红, “再说我也知道,退思这几日……忍的很辛苦。我们在清楼里,男子见的很多,有一些男人对我们的姐妹也会很好,温柔体贴伏低做小也是有的,被骂几句打两下也不会生气。但不管再怎么好,一到了那种时候,肯定……如狼似虎,若是不依从他,说不定还会动粗。而且如果那种事上不肯应,两人肯定是要翻脸的,毕竟花了许多银子为的就是那个。退思不肯勉强我,足见是把我当成个娘子看而不是一个花魁,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偶尔逢场作戏,即便是正室也该体谅何况是一个外室?” 她停了停,又道:“当初听干娘说过,南北教坊司里,都有些好手段的。江宁教坊司若有极出挑的女子,还有可能被调到京师教坊来做事,毕竟都归礼部管么。虽然这几年这样的调动很少了,但是京师教坊司里也着实有几个出挑人物,姿色才情未必在妾身与王雪箫之下,退思若能偷走几颗芳心,也是一段佳话。” 范进摇摇头,“人是要知足的,有了你这个武状元在,其他行院女子……我看不上眼。跟她们虚应故事,没意思,也不值得。” 他心里的想法,自然没法说出来。这年头当红的,都是红袖招玉娇那种罗力,范进一个姐控加高妹控,自然看不到眼里,反不如那些鸨母大姐头能吸引他的兴趣。可一帮进士喝花酒,别人找花魁,自己找鸨母,出去总归不大好。再说一年之约刚开头,自己也得谨慎点好。 再者说来,现在的文会自己参加,也是给别人当陪衬,自然能免则免。张家为张嗣修运作造势已经开始了,在这九天里,连他都受姚旷请托,为张嗣修当枪手,写了几篇诗文,挂张嗣修的名推到市面上为其揄扬名声。 崇文门与冯邦宁那场冲突,不但感动了薛五,也感动了姚八。在薛五看来,那一架范进是为她出头,而在姚旷看来,则是冯邦宁辱骂自己乃至辱及张府之后,范进才愤而出手。这样的人并不把自己作为奴仆看待,而且对张府很是回护,值得作为朋友交往。两下的交谈中,他也和范进比较投契,毕竟都是文化人,有共同语言,就更容易合作。 作为张府的二管家,姚八并不能代替主家表达什么意见,但是邀请范进为张嗣修做枪,显然也代表了他的立场,他是站在范进这边的。 有这么个二管家在自己一边,对于张家的一些动态,范进也有所了解。不管张居正之前怎么惩罚儿子,但到了会试的时候,肯定会把资源倾注到儿子身上,把他抬举起来。 一如之前范进所分析的,张居正不是圣人,也不想按圣人标准要求自己。他就是要趁着自己权势如日中天之时,给自己子女铺好一条金光大道,为他们留下足够多的资本。 除了自己,张府不少幕僚乃至一些依附于张家的书生举子,都在偷偷为张嗣修做枪,确保其在短时间内能拿出大量优秀文章来证明自己的才学。在这种大背景下,不管文会也好酒会也好,张嗣修的光芒肯定是要盖过所有人。自己不可能去落他的面子,可是这个陪衬也不好当,万一他当着众人面朝自己发难,也是很难办的事。与其拿捏不好尺度,还不如直接避战。 这些话由于关系重大,范进也不好对薛五细说,只简单交代两句,又说道:“再说,我现在其实不太适合参加过多文会,固然因为冯邦宁的事,有不少举子很钦佩我,但有另一件事,会让很多学子恨我入骨。至于恨我的人多,还是敬佩我的人多,我现在都说不好。” “什么事,如此严重?” “也没什么,就是被人坑了。你也知道的,我赶考的时候路过长沙,顺手破了个妖书案。那案子牵连到何心隐,人已经在监狱里不提了。另外牵连到的,就是黄安天窝耿家那边,岳麓书院也牵扯到里面。当时把书院封了,大家都以为是临时的,过段时间就会放开。毕竟岳麓牌子大弟子多,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就给关门。结果现在有消息了,书院会开,可是已经改为官学,山长和里面讲课的先生,全都换成官府的人。这还只是个开始,江陵相公已经传出风声来,要尽封天下书院,罢民间讲学之风,全部私学都改为官学。大家这么多年在民间讲学已经习惯了,现在要改成官学,大家肯定不管袄性啊。更要命的是,有些人传言,是我向相爷上的条陈,直述私人讲学之害,才促使相爷下了这个决心。” “啊?这不是让退思你为张居正顶罪?” “是啊。本来张居正这么搞,肯定会引起众怒。现在这种消息传出来,很多人就会把怒火转移到我身上。举子里也有不少是书院出身或是喜欢讲学的,怎么也不会喜欢我这种人了,所以参加文会也没好,还是躲在家里安全些。” 薛素芳恨恨道:“这分明是公报私仇,张居正怎么如此行事?” “这事也没明确证据说是他做的,都是街巷流言而已,不过想想也能猜出来是哪来的。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做这种事倒也不算离谱,说到底错也在我。再说能为相爷分谤,大概也算荣幸吧。只是一向是我挖坑害人,这次被人挖了坑,心里有点不爽。另外科举这种事呢,比起功名来,更重要的是人脉。张江陵这么一搞,我就成了孤臣,如果不受张江陵摆布只怕里外不是人,怎么都不好混了。” 薛素芳一笑,“退思多虑了,不过就是不让讲学,我就不信,就为这点事,大家就要跟你为难。千里为官为的吃穿,大家出来求官,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已,谁还真为这些事就要与你势不两立。只要退思今科高中,自有人来巴结你,还怕没人来交你这个朋友?” 范进道:“若是所有举子都像你这么想,我就好过了。现在封书院的事只还是个消息,等到真的做起来,不知有多少人骂我,想想都头大。” 两人说着话的当口,已经来到郑家门外。曾经破败的门楼在工部匠人修缮之下,已经焕然一新。方一到门口,郑家丫头猛然从门洞里跳出来,大笑道:“范大老爷回来了,可以吃好吃的喽。”围着范进转个圈,又蹦跳着跑回院里。 范进笑道:“疯丫头!” “这丫头性子很好,很对我的心思。如果不是她要留下照顾爹,我真想把她买下来当个丫头。等大一点,认她做个妹妹。” 范进道:“别想了,郑家当初那么难都挺过来,现在过了难关,更用不着卖女儿了。” “难说。他家的债虽然没了,可是郑承宪依旧有病在身,每月的药钱还是个事,早晚过不去还是得借,到时候依旧是个麻烦。” 说着话两人进到院里,关清、范志高一起来迎接着说着好话,桂姐则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的手艺算不上好,但是终究是个合格主妇,做家常菜还是能胜任的,就是口味上偏于南路风味,与京师的口味不大和。好在这个时候吴中菜是高端主流,江宁菜系在京师也算高大上,郑家人倒不至于有什么意见。 男女分了两桌,但都在一个院落里,说话都听的见。郑承宪拖着病体出来敬酒,两家人这时,搞的和一家人也没什么区别。郑国泰得知范进有东厂背景后,就不再敢找桂姐麻烦,这几天全从后门进出不打扰范进休息。今天更是没去出工,在家里陪范进喝酒。就过三巡,郑国泰脸色微红,期期艾艾地问道: “范老爷,前几天在您这有个女子出去,与小人走个脸对脸。虽然只是一瞥,却也看的出她很俊,美的不成话。敢问她……是哪里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 范进的脸色僵住了,郑承宪以为儿子说错了话,张口就准备骂过去。不想女子那桌先有了动静,一阵杯盘乱响,随即就看到郑家小丫头,趴在桌子上,小拳头用力捶打着桌面。桂姐看看范进又看看郑国泰,面色古怪以极,忽然离席而起,直跑向厨房。而薛素芳倒是面色如常,可是身体阵阵颤抖,忽然起身二话不说一路冲进了卧室,再不出来。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七章 贺礼(下) 这个时代女子的地位本来就低,如果不是范进坚持,这三个女人可能就要被赶到厨房里吃饭了。是以她们的中途离席,并没影响男人的酒兴。郑承宪骂了几句自己女儿,小丫头也不说话,只趴在桌子上用力捶着桌面笑个不停。 见到女儿这样开心,郑承宪也有些不忍心再骂。毕竟自从家道中落以来,女儿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范进既不生气,他也就不发作。 这顿饭吃了一阵,范进找个借口也离席而去,把酒席留给郑家父子以及关清、范志高来吃。等回到房间里,却见薛五依旧趴在床上,用手捂着嘴笑个没完。范进没好气道:“笑吧笑吧,痛快地笑,别这样憋着,对自己不好。” “哈哈……我知道不该笑……遇到脾气差的男人就要打我了,可我就是……忍不住……” 薛五边说边用手擦着眼,却是笑的太狠,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过了好一阵,才把笑声止住,“我和桂姐两人打扮,没想到把退思打扮得如此之美,连郑家大儿子都迷住了。若是再用点心,你怕不是比张大小姐都要招人喜欢了。”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第一次见舜卿时,他们几兄妹都扮女人的,还有一帮书生,一起女装游长沙。我当时是没穿,如果我穿了,也不见得就很丑啊。” 说着话范进来到薛素芳身边,低声问道:“吃饱了没有?光顾了笑不吃东西怎么行。我方才进来时,偷着在袖子里藏了个鸡腿。这桂姐的手艺实在是差劲,也就是家常菜的能耐,还是外面买的熏肉更好吃一点。” 薛素芳摇着头,“不了,我不饿。你这么新的衣服,带个鸡腿不怕弄油了?” “放袖子里,油不油也没人知道。再说了这衣服再怎么好,也敌不过肚饿,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么。” 薛素芳看着他掏出鸡腿放到一边,笑道:“退思从哪学的这妙手空空的本事,席上偷个鸡腿,也不怕人看见?” “以前家里穷,不会这手艺就吃不到肉了。关清也在那吃饭啊,他人高马大,一看就是个吃货,丢多少东西都只会怀疑他,谁会怀疑我这个进士。”范进用手轻轻摸着头上方巾的飘带,向前随意一甩。“读书人就是有这种特权,就算是做了坏事,也没人知道。” 薛素芳看看窗外,由于范进离开,剩下的人反倒是更随意。郑承宪身体不好不能打量饮酒,已经回房去休息。他一走郑国泰反倒放的更开,与关清、范志高一起闹酒,猜拳行令,一个说京师话,两个说广东话,鸡同鸭讲却也能喝的热闹。阵阵笑闹声透过门窗飘到房间里。她低声道: “是啊,退思说的很对,你们读书人不管做对了做错了,都是做对了,天下的是非本就随你们的嘴巴一说而已。就像现在,退思如果欺负我,我为了怕羞就不敢叫。虽然有功夫,也不敢打你,打了文曲星是要遭天谴的。等到吃了你的亏,你还可以说是我不顾廉耻主动勾引你的,谁让我跑进了你的卧房,不就说明了任你施为?最后连张大小姐都要说你对我错,这就是你们读书人的厉害了。” 范进走到床边,抱住薛素芳的肩头,“我确实想要欺负一下五儿,反正两人在一起,早晚都是要有这事的。可是呢,我也不想做一个坏人,所以五儿如果不想,我不会勉强的。” “退思你这就糊涂了,做外室的自然要事事讨好男人,不能跟男人摆架子。若是连这事都不肯应承,还做什么外室?我只是……有些怕。” 她将头靠在范进肩上,两人个子相差不多,抱在一起的时候,头和头自然而然就贴在一处,外面喧闹声越来越大,三人的酒都有些多了,就格外的能闹腾。在这阵阵醉酒喧闹中,薛素芳尽量压低声音在范进耳边道:“我怕真的遂了退思的心愿,你便不要我了。到时候让我和干爹一起回江宁,再不相见。” 凤四在前两日进了京,不过他在京师朋友不少,都是吃武行饭的,这两天四处忙着访友,不知道被哪一路武林高手留下切磋,倒是没时间来给范进道贺。不管待多久,人总是要回去的,若是范进想赶薛素芳,这便是个最好不过的机会。 从张舜卿的情绪出发,多半也是如此之想。范进如果真这么做,便是她心中的最优解。 范进道:“你想不想回去,你自己拿主意,我不会勉强你。留下有留下的道理,走也有走的好处。现在离开,我一向认为,男人不该替女人做决定。我知道你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子,对男女间事看的极重,不会轻易就把身子交给谁。你如果现在还不信我,或者觉得我们之间感情没到,我不会勉强你非要做什么。” “不……退思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我自己。我不配。这几日我与退思相守,却不让你碰,固然是我很喜欢这种情形,证明退思与那些男人不一样,不是惦记我的身体。另一方面,也是我害怕……怕你和我好了以后,觉得上当受骗当了冤大头,我知道退思你的为人,到那个时候为了不让我伤心,还是会装做没事人,可是心里总会有芥蒂。我是做不了正室,如果再让你有了芥蒂,我怕连外室都没的做了。” 她停了停,又说道:“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虽然在幽兰馆不曾留过客,但也与你想的不一样。我出身你是知道的,是武将人家,从小便好习武,胆子也大。小时候淘气,偷偷练骑马,有一次马惊了,我掉下来,一条腿挂在蹬上,差点没命。当时流了好多血,娘抱着我哭,说是我全毁了。当时没明白什么意思,等到进了幽兰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干娘也说我的命不好。夫家多半是从哪听到这件事,不肯跟我做亲了也不一定。退思如果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回头跟干爹回江宁,当镖头去。” 说完这些的薛素芳,并没有看范进,而是低下了头,等着男人的反应。这是她心底埋藏最深的秘密,除了马湘兰,再没人知道。男子从清楼接一个名伎出来,当然不会在乎贞洁问题,可是这种事也要分情况分人。 普通富翁才子纳一个妾,并不怎么需要太在意贞洁,乃至寡妇、伎女都不成问题。大户人家的丫鬟被主人受用过,放出去嫁别人也不叫事。可问题范进的身份地位,跟那些人并不相同。 他纳妾是要顶着张舜卿这个巨大压力进行的,就算是养外室,麻烦也不少。以他的才气名号以及官场潜力,想从清楼接几个清倌人出来也不算难事,何必非要一个已非完璧的女子。 再者总归是从清楼出来的,自己说是骑马坠伤,这种事无从考证。如果遇到心机比较重,又喜欢往坏处想的男人。肯定认为自己是装做清纯高冷,背后人尽可夫,早已经不知被多少人经手过,再用骑马来做掩饰,对于自己的印象就会大坏。 范进是否会原谅自己的不完美以及隐瞒,薛素芳心里也没把握。其终究是个敏感且不自信的女子,虽然自崇文门冲突之后,她相信范进与普通男子不同,但此时触动到这个埋藏最深的秘密,往日那种不安全感,又如同瘟疫一样笼罩了她的全身。 她的手握成了拳,紧咬着牙,等待着范进的态度。曾经那个属于幽兰馆的满身是刺的薛五,再次回来。由于紧张,她的身体绷的像一张弓,不自觉地在颤抖着,直到范进的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拍打。 “放松,深呼吸,放松。你这个样子不好,真的。前几天那个和我说说笑笑,聊心事说闲话的五儿,才是我喜欢的那个。说破天,不就是没有那块元帕么?我家里的妾室里,有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三姐,也是个寡妇来着。其实说寡妇也不对,她有老公,后来被我弄死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嫁过人了,我一样很喜欢她。我不在乎这些。有没有那个东西,你都是你,都是一个完美的薛五。相反,现在这样的你不美,心理负担太重,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办法保护自己,这样太蠢了。对自己的身体不好,也不利于心理健康,长期下去,连气功都会受影响。你听我说,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那块帕子。如果你对那种事有抵触,我们就像前几天一样,拉手说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吃干抹净不认帐,将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以你的才情相貌,何愁找不到好夫君。咱们两个始终是我在求着你,不是你在求着我啊。我是怕你看不上我,不是我看不上你。” 范进的手从薛素芳的肩头一路摸索下来,停在她的腰上,轻声道:“其实我跟你说,我最近忍的很辛苦,好几次都想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先吃了算了。可是……后来想想,又实在不能那么做。今晚我真的很想要你,但是又觉得实在太草率了。宴席宾客都没有,就是桂姐那种厨师做了这么桌难吃的东西,以这样的规格迎娶五儿,有些委屈你。我不在乎那些东西,只在乎你欢喜不欢喜,也许我们可以再等一等……” “退思!”薛素芳的手紧拉住范进的手“有你这话,比什么大花轿龙凤烛满堂宾客都重要。我终究是从清楼出来的,你说那些东西,跟我没什么缘分,只要一个对我好的夫君,才是根本。我们今晚就做夫妻,免得……大小姐又用什么计谋把咱们分开。” 说话间,虽然出身清楼,但素来矜持的女子主动开始为范进解衣。男子摇摇头,“你等一下。我先做点事。” 薛素芳不知他要干什么,却见范进起了身,忽然拉开大门,朝外面三人道:“天色不早,不要扰民,赶紧散了吧!再闹酒,当心我扣你们两个工钱!关清,扶郑大爷回他那院去,不许再喝了!” 三个酒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好歹基本的清醒和判断还在。彼此搀扶着,离开座位,郑国泰道:“走……到我那房里去喝,我们接着……厄!”说话间跑到梨树下,便是一阵吐。 等到插上房门,范进回过头来,摇头道:“这三个酒腻子,尤其关清,也是好杯中之物的,回来我收拾他。” 薛素芳此时脱去外衣,只着紧身小衣,将自己婀娜的身材尽情凸显。在房间里点起了两根蜡烛,又重给灯里添了油。 灯下观美人,其原本白皙的面庞上多了几分嫣红,显得越发妩媚动人。头发披散开来,乌黑柔顺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开,于妩媚之中,又增加几分野性。平素里见惯她女侠做派的范进此时欣赏着她这很有女人味的模样,心里也颇有些起伏。 清楼里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其中如何取悦男人,是最重要的技能。虽然这种技能没机会实践,但是作为马湘兰的爱女,基本素养是有的。而今天,她终于找到了机会进行尝试。 用手指指床,薛五微笑道:“退思你坐好,我跳舞给你看。人说我是武状元,其实这话我是不服气的。我的文才一点也不比王雪箫差劲,她不过是音律上有些手段,我能做诗,能书黄庭小楷。与干娘学过画兰竹,白描大士、花卉、草虫、还是上好地刺绣,不过最擅长的,还是这舞。江宁习武的人很多,即便是女子中,也有些技击高手,说我是武状元,我愧不敢受。但若说我是舞状元,当之无愧。在幽兰馆那种地方,如果我显露的本领过高,再想保住清白之躯就不容易,可是在自己相公面前,就当无所保留,夫君请看妾身手段。” 没有音律伴奏,也没有节拍,薛素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舞蹈起来。满头乌云披散着,本来是不利于跳舞的。可是在她矫健的身手下,那头发并不是障碍,反倒成了她的一件道具。借助乌云甩动,配合上她的动作,反而将舞蹈之美发挥的淋漓尽致。 这舞蹈是马湘兰早就为其编排的,真正拿出来表演还是第一遭,原因就在于这舞只能跳给自己钟情的男子看。舞蹈本就是一种很有吸引力的肢体语言,而这支舞更是把吸引力发挥到最大,即便是以两世为人吃过见过的范进,也得承认这支舞确实火辣大胆,远超时代。 翩翩舞步间,将女子身上各处的优势一一展现出来,向男性看客证明自己是有多优秀。配合着舞步,一件件衣衫解开,甩落,如同一片片云朵自空中落下。仙女便在这祥云间下方而来。 脸上几滴汗珠,配合上迷离的眼神以及满头散开的长发,如同神话中山间精灵走入凡尘,向着自己的心上人慢步而来。当身上只剩最后一件小衣时,薛五一腿高高抬起,纤足抬过头顶,另一条腿为支撑,似陀螺般高速旋转直到范进身前,伸出纤纤素手向前递出,轻声道:“请老爷怜惜。” 男人的手与女人的手握在一起,随后双双倒向这张虽然简陋但却足够结实的木床,薛五微合二目,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双手紧抱着范进,迎接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八章 蜚短流长(上) 日上三竿,阳光普照,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间里。 作为武人,薛素芳虽然出身官宦人家,后来又沦落清楼,却并没有养成那些女子常有的睡懒觉毛病。每天天不亮就坚持起床练习武艺,风雨无阻。即使身在病里,也坚持练武,其一身武艺,便是这么磨练出来。今天算是头一遭破例。 初为人妇的美人,看看天色,脸上露出一丝既羞涩且甜蜜的笑容。自己是个有相公的女人了,相公,不是恩客。遭逢家变被卖到教坊司,却能守住自己的清白以侍良人,上天待自己果然恩厚。 感受着男子均匀的呼吸,侧头看看范进那英俊的面庞,想着昨天晚上的疯狂,薛素芳脸上笑意更盛。真该让张舜卿现在来看看,咱们两个到底谁赢了这个男人。虽然其相貌比自己好,家室更强,但是在伺候男人方面,她绝对不是自己对手。 由于自幼习武,后又跟随凤鸣歧修炼上乘武艺,薛素芳的身体素质远比普通女人出色,又保养的细皮嫩肉,正是书生理想中的侠女形象。马湘兰专门教过她内媚之术,虽然从没有实践的机会,但是技巧方面都是掌握的。毕竟行院里的女人出身低贱,想要将来获得一个好归宿,总要有几手本事拴住郎君才行。 相府千金不管相貌多美,又或者才学多高,这方面肯定不如自己,更何况一个弱质女流哪里比的上自己身体好。初为人妇的薛五,只觉得自己腰腿酸软四肢无力,想想身体还不如自己的张舜卿,心中暗道:他在张舜卿身上肯定不敢那么用力,只有我可以侍奉的范郎满意,日久天长,有再多感情也没用。 她的手轻轻划过范进胸膛,感受着那强壮有力的身躯。经过昨晚,她很清楚这看似文弱的书生,到底有着何等强壮的体魄。连她这学过功夫的女人都有些承受不住,何况是其他人? 文武双全,既能伏低做小讨女子欢喜,又能让人快活的好象神仙,这样的男子不管怎么看也是良配。不管他今科是否得中,自己都要和他一起到江宁去,到旧日姐妹面前走一遭,让她们知道一下,薛五找到了如意郎君,当日的坚持终于有了回报。 范进此时也在她的摸索中睁开了眼,伸手抓住她的手指,哼了一声,“淘气。把我弄醒了,你负责善后么?” 薛五脸微微一红,,小声道:“看着像是白面书生,居然是头大蛮牛。” “你说什么?” “我说我找了一头蛮牛做相公,还要给这头蛮牛生好多牛犊,开枝散叶,延续香火。早知道前几天就不素着你,结果让你忍了那么久,昨天晚上差点把我弄散了。现在连动都不想动。” “不动也没关系,我去伺候你。” 见范进起身穿衣,薛素芳道:“你伺候我,就像伺候大小姐一样么?” “当然。保证是一样的。其实我家里的妾室,我也一样对待的。只是人人不同,像是胡大姐就死活不让动,我一伺候她,她就哭,非得要伺候我才行。” 范进起了身,换了衣服,打了热水来又绞了毛巾,给薛素芳擦拭着身体。薛素芳在幽兰馆里是当红的女子,自然有人伺候她,可是她也知道,即便是大户人家的正妻也享受不到丈夫这种伺候。如果说对张舜卿这样,是要考虑到对方的家世背景,对自己就根本没有这种必要,这肯定是发自真心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行院出身的女子,不存当正妻的念想。所求的无非就是男子有才有貌,最好再有钱,剩下的,就是对自己好,不至于被正妻欺压虐待。眼前的范进对于薛五来说,便是最完美的对象,即便做外室也没有关系。 结束打扫战场工作的范进,来到书桌前,铺开文房四宝,泼墨挥毫,在上面画着什么。穿戴整齐的薛素芳下了地来到范进身旁看过去,但见画中女子一身劲装手按剑柄背后拖着长大披风,仪态威武,眉目传神,与自己竟是一般无二。 这就是此时的浪漫,薛素芳见过的才子多了,但是论丹青手段无一人及得眼前男子,心头一阵激动,从后面抱住范进道:“退思,在你眼里,我是这般美么?这画我要了,不许送人。” 等到画完成,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桂姐煮好了粥端过来当午饭,又说着那几个男人昨天全喝大了,今天其实也都没起。换言之范进和薛素芳的事只有自己知道,外面还不十分清楚。自己也会守口如瓶,不会走漏什么消息。 范进道了谢,又道:“其实走漏了也没什么。这件事早晚也会摆在台面上说,再说舜卿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对于这件事,她应该有所准备。将来也是要说,还不如现在说了好。” 桂姐摇头道:“范老爷,妾身觉得张大小姐怎么想是一回事,我们怎么做是另一回事,这种事即便再明理的女子心里也不会畅快,你说了怕是不好。” 薛素芳一笑,“临分别时,她对我说的话里,其实也包含着让我侍奉范郎的意思。她那人精明着,知道左右也是拦不住的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既显得她大度体贴相公,也把我的地位贬成了个丫头。等将来完婚,她将我随便往外一丢,不许我进门,对她也没什么威胁。” 她说到这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这点小心思,真当我看不出来呢?幽兰馆那地方要是没点心眼的,早就让人给收拾死了。我惹不起她,躲着她还不行么。我不进门,就当外室,看她能把我怎么着。桂姐你别怕,等回头你跟我干爹回江宁,我保证你们夫妻团圆就是。将来张舜卿带了丫鬟婆子来打,也只打死我,不会牵连到你。” 范进摇头道:“我不会让她打你的,当然,你也不能打她。” “恩,我知道范郎会保护我的,我信的过你。再说我会易筋经,就算不还手让她打,也没那么容易把我打死。” 两人又说笑一阵,这时门外有人来递贴子,却是广东会馆方面派人来请范进,参加今天会馆组织的广东学子文会。 科举既是举子获取功名的机会,也是搞联姻,发展社交圈子,为自己拓宽人脉的机会。一部分明知道学问不足以中试的举子也来参加会试,目的就是通过这个机会多认识一些人,多结交一些关系,日后不管是经商还是做其他的事,都有个人情关照。 范进不主动参加文会,但是文会找上门来,就不好推辞。再者广东会馆搞老乡会,这个是没法拒绝的。在官场上做事业,找老乡作为帮衬,这也是情理中事。 等到范进离开,桂姐拉着薛五来到房间里,低声道:“薛姑娘,张大小姐有她的心思,你也得有你的应付。和范老爷的事我有个看法,也不知是对不对,你且听听看。” 这场广东会馆发起的文会活动,其实说白了就是老乡会。会试都结束了,大家也没什么状态搞正经八百的文字活动,最多就是写些诗词歌赋调剂气氛,即兴搞一些文字游戏。再请一些清楼女子来表演活跃气氛,毕竟人生四大铁,除了一起同过窗还有个一起票过那啥不是? 广东这边由于文教水平仅强于福建,在清楼女子的眼里,地位属于半低不高,在这个才子扎堆的时候,广东属于酱油省份,不怎么受关注。当然,广东的文教水平比北方几个省份高,可是在南北中三卷分录模式下,先天吃亏。 清楼女子也都会算计,这个时候自然是多认识一些进士比多结交一些举人合算,结交名士比结交普通举子合算,即使以财富论,广东举子也多半不及东南举子富贵。是以一般来说当红的花魁是请不来的,来的多是二三流的角色和过了气的行首。请范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借他的名字作为招牌,多骗几个行首来参加活动。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确实正确,范进一到地方,就发现会馆里热闹非凡一大群莺莺燕燕,花团锦簇,内中很有些眉目娇俏的女人。 这些女子风格不一,或矜持或豪放,有的和书生亲切交谈,有的则比较高冷在一边不大说话。可一听到范进的名字,所有女子的目光就都向他看来,有几个女子从围绕的书生中冲出去,直奔着范进过来,边走边道:“哪位是范公子?哪位是从江宁赎了薛五,千金散尽只为红颜的范大才子?” 花界有花界的消息来源,她们不大关心谁发明了牛痘,而是关心这行业里谁名声起来,谁又过了气,以及她们的动向如何。 薛五到京师的消息已经悄然传开,初时这些女子还以为来了过江龙抢码头,准备着与她斗个高下的,可是后来又听到一个消息,薛五已经落籍从良,据说出钱的就是范进。 整件事里由于有徐家以及张家的势力,赎人实际没花什么钱,就是找礼部相关官员打点了一些,走个过场就把手续办了。但是如果说了实话,以后有样学样礼部还怎么发财?所以对外传的是广东才子范进以三千两纹银赎了薛五做妾。这个价格在当下可以算是天文数字,能拿出这笔钱的人当然有,但是肯用这笔钱买个伎女为妾的就不多。 为了多拉一些女子来,文会发起方也有意的做了宣传,大力宣扬范进在广东是开酒楼的,听说家大业大。又帮凌云翼办军务,不知积攒下多少身家。两个消息合在一起,就坐实了范进是个有钱外加好涩的土豪形象。 自身有才有貌又年轻有钱,在一干伎女眼里自是最佳恩客,现场的美女有一多半是为着范进来的,是以人一来,就都围了过来。 一边应酬着这些女人,一边与几位相识的举人说笑闲谈,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科的解元林梦楚。他的文章范进看过,确实比自己写的扎实,但是问题是不合时宜。他的文风和现在主流的欣赏口味不相符,尤其不合张居正的喜好,这一科能否得中就有些难说。 看他的脸色也发现,林梦楚情绪不高,与当初广州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颇有些差距。上前打了招呼,林梦楚朝范进行了个礼,“范兄,要恭喜你了。” “有什么可恭喜的?总要二十七才挂榜,现在恭喜为时过早吧?”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都是人生大喜。范兄迟来的原因,小弟已经略知一二,有这段好姻缘,你这科必捷南宫。我们这些人是等功名的,而你的功名,却已是囊中之物,就不必客气了。” 范进一愣,“林兄,你这话从何说起?是哪里来的消息?” “范兄,大家都是广东人,虽然我是潮州仔,但大家在这里都是广佬。连我们的口音都被人笑,不管大家谁出了头,都是为家乡扬名,你又何必遮掩。金榜题名,得娶娇妻,我们这些人羡慕你还羡慕不过来,没人会嫉妒,你只管放心好了。” 他拍了拍范进的肩膀,“恭喜你,范兄。我们这些人,现在怀里还揣着小兔子,而你心里已稳如泰山,今天这场文会最轻松的就是你了。” 范进摇摇头,用家乡口音道:“刚才或许是这样,可是听了你这样的话,我现在心里的小兔子,怕是比谁都多。” 正文卷 第二百五十九章 蜚短流长(下) 会试结束,殿试未开,正是举子们最为放松的时候。这种时候招开的文会,其实也未必文到哪里去。固然有人风花雪月,吟诗做对,做些文雅游戏,但也有人纯粹就是借个由头聚会放松而已。 广东会馆的文会属于后者,这些广东举子心里有数,自己这些人里能中试的最多两三成,大多数人是没机会中进士的。来京师主要是为了开眼界外加扩展人脉,是以对于这种文会也就是抱着找乐子心态进行。 偶尔有人来了兴致做几首诗词,然后大家一起称赞一番。这种内部小圈子里的文会,又是这么一个场合,没多少人去争第一。范进如果抄一首诗出来,或许能扬个名,借着在场花魁揄扬出去彰显名声。但是对其而言,这样做意义也不大,明朝的科举不是看谁名声高就录谁,任你是天大的才子该不中还是不中。 范进读了这么久的书,做诗的能力是有的,敷衍着做了一两首诗,不出色也不丢人,属于不过不失。他本就不以诗词闻名,在自己写的话本里用的诗也就是打油水平,也没人会在这方面为难他,看其兴致不高也就没勉强。 一群行院女子围着他说话,显然是想与他拉近关系,从这位土豪身上刮点脂粉钱。可是范进也懒得理她们,敷衍了几句,就拉了一个躲在角落里没人理的女人说话。 那女子名叫钱采茵,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曾经也是京师里有点名气的红倌人,年纪一大便过了气。其当初是走诗伎才女路线,才重于貌,相貌上也就是中人之姿。如今没了名气,就只能接些上了年岁的富商或是武官,与文人接触的机会已经很少。最多是有几个老关系照拂着她,属于半黑不红,在一干女子里极不出色。见范进挑了她,那些女子都有些奇怪。 钱采茵自己倒是很镇定,两人来到一边,她先是给范进倒了杯茶,随后微笑道:“范公子有心事?” “钱姑娘,你看出来了?” “范公子掩饰的很好,看是看不出来的,我只是年纪大了,早过了做梦的年龄,知道你这样英俊有钱的小书生,是不会看上我这种老太婆的。无非是拉我做个掩护,免得那些人烦你。放心吧,我做别的不行,做盾牌还是很称职的,不会误事,范公子只管放心。” 范进一笑,“钱姑娘太谦了,在我看来,你比那些女子更漂亮,又多了些成熟的气质,不像她们那么肤浅,所以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奴家在本司胡同石大娘那院里,范公子要是喜欢就到那里去,我少收你银子。”钱采茵微微一笑,“我上一个大比之年的时候还算当红,接过一个广东举子,跟他学过广东话。刚才你们两位老爷说话,我听的懂。范公子是觉得,有人在算计你是不是?” 范进看看钱采茵,并没接话。后者微笑道:“我们这行人,按说是该装傻的,不会装傻的一般都死的快。可是范公子既然说喜欢我,我就放肆些也没关系了是不是?就当我不自量力好了。范公子的事,其实清楼里也有人在传,说你送了这位的千金从江宁进京,路上说不定已经成了好事,不日就会榜下招婿留一段佳话。我虽然过了气,但是最近京师人多,尤其商贾多些,他们消息灵通,这样的话我听了好几次。” 她说着话指了指范进腰里的一块白玉佩,张居正有小名白圭,以玉佩带人,指代为谁,大家心里都有数。钱采茵道:“传这样闲话的,多是些普通商人……奴家这个岁数,也只配接这种客人。他们自己未必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传这话的人,可是阴险着。这一招明着是奔公子,暗着可是奔那位来的。到时候那位为了避嫌,说不定就会连公子的功名带姻缘都毁掉,我若是公子,自然也会心烦。” “钱姑娘果然聪慧过人,算是说中了我的心事。” “不,我若是聪慧就什么都不说,将错就错,说不定还能与范公子一渡春萧。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接过你这种才子了,对我是个机会。可是你肯选我,就是个缘分,我这个人信命,对有缘人就得有个态度,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也是我应做之事。” 她笑了笑,“奴家只是个风臣女子,没什么见识,怎么帮公子过关的本领是没有的,最多只能为公子派遣几分哀愁。自知蒲柳之姿不配侍奉枕席,吹拉弹唱诸般技艺勉强还来得,不知公子喜欢什么,请赏下来奴家好为您解忧。” 范进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肯对我说实话,就是最好的开解了。演出的事不急,我倒要问问钱姑娘,这些商人,你觉得会是什么人派来的?” 女子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如果连这种事我都知道,这京师里可还有我立足之地?” “钱姑娘你看,这里这么多人,我们两个说话,别人怎么听的见。不如我们各自说说心中所想,看看能不能对应的上。我看来,安排这些事的,与其说对我不利,不如说是想对那位不利,又有能力发动商人制造舆论的,必是豪商士绅当世宿儒。这里又是京师,说不定背后还有皇亲国戚,勋贵势要。” 钱采茵道:“范公子既然知道,又何必问呢?京师里什么事,又能少的了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其实他们未必是对公子有什么意见,更多是借题发挥,对那位不满罢了。公子……只是适逢其会,做了他们的药引。” “是啊,确实是药引,真没想到,好端端的谁也不招惹,也会有人来打我的主意,拿我当药引,早晚让他们知道,读书人不是那么好算计的。”范进哼了一声,拉着钱采茵站起,于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大声道:“管事的,有空房没有?哪里有空着的客房?我要和钱大家找间空房探讨音律,这里实在太吵了,什么都听不到。” 钱采茵既然过了气,也就不像当红时那么矜持,即便大白天有客人她也得接。但是范进这样大张旗鼓找房子,还是让她颇为羞涩,轻轻挣扎着想甩脱范进的手,小声道:“公子……公子……” “没什么,我说过要报答你的。再说了,那些人想要看到我不开心,我就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开心给他看!” 这时管事已经找到一间空房,范进猛地一把抱起钱采茵,以公主抱的方式将其打横抱起,向着空房走去。身背后,有人颇有些鄙夷,也有人满眼羡慕,还有人小声道:“这才是真名士的风范啊……” 文会到了晚上才结束,范进脸上多了个女子的唇印,算是钱采茵对他的报复。毕竟是在风臣里打滚多年的女子,又哪有一个省油的灯,真放开了,胆子也不比范进小多少。反正这样闹下来,于她的名声有益无损,如果范进这科真能高中,借着今天这事,外加范进送她的几幅人物画,她又能红个一年半载。 等回到家里,发现凤鸣歧也在,正在何薛五说着什么。范进既然已经收了薛五,对凤鸣歧就要客气些,虽然不至于按长辈对待,但是也要尊敬一番。 两下寒暄几句落座,范进问了问杨记商队的事,凤鸣歧也问了张舜卿的身体以及科举等事。等到闲话说完,薛素芳道:“干爹是我请来的,他老人家在京里还有些事要办,大概还要再待个四五天。等干爹动身时,我便与桂姐同干爹一起走。” “一起走?”范进一愣,“什么一起走,去哪?” “回江宁啊。”薛素芳一笑,“干爹这次进京,拜访了几位老朋友,提到了退思说的镖局之事,那些老前辈都很有兴趣。他们门下有些弟子得了真传却找不到事做,光靠着一身拳棒不能养活自己,如果有镖局这个营生,他们就有份正经差事了。再说这个生意如果能铺开,那也是一本万利的事,有些前辈已经准备派家里子侄随干爹走一遭,回江宁看镖局怎么运做。” “那你也不必回去啊?” “看你说的,我也是镖师啊。”薛素芳狡黠地一笑,“大户人家的女眷偶尔出门,有女子护卫自然是方便。还有内宅里男子出入不便,可是又要防贼,请几个通技击的女子便是最佳选择。就算是家里没女眷的,听到我薛五当镖师,还能不来雇女护院么?等他们来之后再告诉他,我是坐镇的,不去别人家护院,但可以引见其他女镖师。我的师姐妹可很有一些呢,就是样子……没我这个招牌,她们是很难找到工作的。再说,江宁是我的娘家,将来如果要纳妾,也是从江宁走合适,在这里不方便。” 范进看看凤鸣歧,后者摇头道:“五儿决定的事,我也管不了,总归她是你的娘子,你这个男人做主了。” 本来昨晚上痛快地在薛五身上发散了下积攒的火气,不但于花字经验上大涨,被那香料勾起来的火也灭了大半,心里正是欢喜。不想今天就接连挨了两记闷棍,范进心里是不大痛快的。等到晚上陪凤四喝了酒,回到房里,薛素芳主动凑上来为范进宽衣,微笑道:“怎么?我的退思生气了?” “是啊,我现在恨不得揍你一顿才舒坦。好端端的发什么疯,怎么说走就走?” “如果退思下的了手,就尽管打好了,我保证不喊疼。”薛五的声音很甜,如同蜜糖,范进心头的火,不免减了几分。 “这是今天桂姐跟我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女人……早知道我就该让郑国泰娶了她!” “行了,你说这种话没用的,你不是这种人,做不出这种事。再说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你和张小姐一年之约未满,我跟你朝夕相处,其实就是替张大小姐服侍你。等到时候她把我一脚踢开,给我一笔银子再给我找个相公,就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可我凭什么和她的调,按她的想法做事啊?之前干爹没来,我留在京师可以说是等干爹,现在他老人家来了,我和他老一起回去,从面子上是可以交代的。至于说我们有没有什么,这种事无从考证,只要咬死口不承认谁也奈何不了你。大小姐那种人呢,面子上交代下去,其他事就都好办了。万一……万一我要是有了,留在江宁也更安全。大小姐那人厉害着,她不会允许有人在她之前,生下范家骨肉的。” 范进心道:这已经晚了,大员那里说不定已经有个小生命开始孕育,她现在反对也没什么用。他摇头道:“这是我的问题……” “不,你我是一体的,你的问题也就是我的问题,和我还要分什么彼此?你是我的男人,我不能让你为难,这是为人妻子的本分,更是做外室的本分。再说我不在你身边,就越发能显出你对她的一片深情。你现在表现的对我越绝情,大小姐就越欢喜,等我走的那天,你连送都不要送,最好再打我几个耳光,让我顶着巴掌印离开京师,大小姐就肯定欢喜。” 范进没好气道:“那种事我做不出来。” “我知道啊,所以我到时候在脸上贴上膏药,让人一看,就以为我是挨了打,那就足够了。你越是不喜欢我,将来我进门的可能就越大,退思你是聪明人,不至于想不通这点吧?” 范进也知,薛五这个以退为进确实是个不错的手段,也能显示出自己对张舜卿痴情。可是……这对几个人都不公平。薛五却笑道: “天下事哪有那么多公平还是不公平,大家都是靠手段的,这个世上又有谁能不靠手段万事顺心呢?咱们又不是皇帝。” “是啊,谁又能不靠手段过活。不过有的手段,确实我不喜欢。像你这招,我就真不想用。还有……就是有人也在对我用手段。” 听了范进的叙述,薛五道:“这手段一定是憎恨张相的人用的,他们名义上是冲范郎,真正的用心只怕是……” “张嗣修!父亲是宰辅,儿子应当避嫌。他们现在放舆论,就是希望张居正爱惜羽毛,把我这个准女婿的功名免掉。连假女婿都不能录,何况亲儿子?这样他们就算达到了目的,顺带连我的姻缘都毁了,也算是扳回一城。至于将来张舜卿嫁谁,他们都会放出消息去,说她是不贞之妇,算是给她下一剂烂药。张相为人强横,功名还好说,就怕这姻缘……” “所以我们才要谨慎再谨慎啊,越是如此,越得要小心,可见我这次离开是对的。毕竟会试之后还有殿试,决定殿试名次的名义上是皇帝,实际是江陵相公。你越是表现得对其他女子无情,江陵相公越欢喜,你的名次就越高。” 薛素芳说着话,朝范进耳边吹一口气,“妻以夫荣。在这几天,我会好好伺候你,让你像神仙一样的舒服。等你此番高中,妾身便有面子,我在江宁等着退思,等着你给我争面子回来。让那些姐妹看看,我薛五找的是何等出色的男人,别让我失望了。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章 相思 张府绣楼之内,张舜卿手执玉石棋子望着面前棋盘凝神细思,棋盘上黑白两军壁垒分明,但是佳人对面无人,却是一人分执两色棋子在打谱。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初望过去,如同一尊美丽的雕塑。阿古丽轻手轻脚走上楼来,将一个成化瓷盅放在桌上,又来到张舜卿身边,小声道: “小姐,你一天没吃东西,人会饿坏的。厨房熬好的燕窝,你且喝一碗吧。” 过了好一阵,张舜卿才冷声道:“你放着吧,我饿了自然会吃。我正在想着怎么解这一步棋,你别乱我的思路。” 阿古丽摇着头,“小姐,这样子是不行的。自己和自己下棋,还非要把一个人当成两个人,总这样下去人是会出病的。自从范公子那天晚上离开后,你欢笑的样子让整个内宅都提前进入了春天,可是最近我觉得严冬又回来了。从昨天开始,你又不大吃东西。你和老爷的约定是一年,可你现在这样,连三个月都撑不住。难道你想因为身体原因而放弃这个约定么?还是说你对范公子根本没信心?想用这种方式逼迫老爷低头?” “我对退思当然有信心。我也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就算饿死自己,他也不会因此低头的。”张舜卿的语气依旧冰冷。 阿古丽来到张舜卿身边,“小姐,一个人下棋很没意思的,装成两个人下就更吓人了。不如弹弹琴,或是做画,再不就去扑蝴蝶。老爷的脾气我们都有数,他不会因为小姐饿肚子,就同意你与范公子的婚事。同样也不会因为外面有些流言蜚语,就真的坏了范公子的前程。这种事虽然我不敢问,但是凭我对老爷的了解,我也相信老爷不是这么容易低头的性子。你们父女两个彼此知心,小姐何必担心呢?还是吃饱肚子养好精神,等着范公子高中的消息好了。” 张舜卿叹了口气,“即使退思中了进士又怎么样?老爷有意把封禁天下书院事,引向退思,分明就是打算用他分谤。使功不如使过,用部下自然是要用一些有瑕疵的才好拿捏,可是对自己人,哪有这么对待的?一个人下棋当然没意思,可是没了退思,天下还有谁来听我的琴,我又弹给谁听?世事如棋局局新,以前我一直觉得我是棋手,旁人都是棋子,每一局只计算输赢,不计子力,为了得胜牺牲多少也不上心。现在看来,我和退思也不过是棋子,或许我们过去谈笑之间牺牲的,正是我们自己。所以我现在想要看看,怎么才能保证少牺牲棋子,不制造弃子。” “小姐你想多了,谁敢拿您当棋子,相爷不会答应的。” “谁拿我当棋子,难道你还不知道么?那些谣言剑指父亲新政,却以我和范兄为棋子做局。眼下这盘棋输赢未知,我和范兄是否是弃子连我都无从保证,你又哪来的信心说我不会是弃子了?” 自从那天晚上一场欢会,易筋经与那番亲热不知哪一项发挥的作用大些,张舜卿的病势也就真的稳定下来。随着身体的渐渐好转,本就是七窍玲珑心的少女也猜明白了父亲这个安排的用意。 固然父亲承诺不是稳军计,实际也差不多少。这一年之约最终能否发挥作用,她也没有把握。原本寄希望于范进能够获取老父青睐,得到招婿的机会,可是随着会试结束,一系列变故的发生却让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对于这桩姻缘的信心大减。 高大的院墙挡不住风言风语,有关她与范进关系的谣言已经传进了相府之内。对方的目的显然就是要通过谣言来搞臭自己的名声,近而打击老父。 作为帝国宰辅又与冯保这样的特务头子是合作伙伴,想要查出谣言的传播者并不是难事。再者那些散布谣言的人并非流民,大多是行商或是普通文士,寻着根基找上去,并不难找到幕后主使。 名义上教唆这些人传播谣言的,是顺天境内几个耕读传家的大姓豪族。但是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就发现这些豪族士绅其实也只是推出来的箭垛,真正的主使者身份尊崇,却不是厂卫所能够介入的层次。 “武清伯李伟、驸马许从成……倒不曾想到,为了个小小的科举,居然惹出这么多人。武清伯两位族人死于天花,退思献牛痘方,未来他家再不用受天花之害。不想着报恩,反倒用退思来做棋子,简直可恶! 张舜卿语气很冰冷:“他们想要坏掉我的名声,让我嫁不出去,将来再装好人来求娶。打的如意算盘倒是响!可惜,事情注定不会如愿。武清伯……虽然你是太后天伦,可若是逼得退思出手,也会要你家五劳七伤!现在只是看老爷怎么想,会不会为了大局,就牺牲掉退思的功名。” “小姐放心,不会的,老爷才不会怕这些坏蛋,更不会用小姐做弃子。” 张舜卿不置可否,她当然相信父亲的为人与气魄,不是那种可以被威胁的性子。也不会让自己做弃子,武清伯想让自己当他家儿媳妇的想法,就像想让张居正避嫌,不让儿子中试的想法一样,注定实现不了。可是范兄……他是否会成为弃子,自己却无法保证。武清伯这等粗鄙人家,这次泼的脏水若真是坏了自己姻缘,不管他是谁的爹,自己都不会与其善罢甘休。 武清伯不但出身寒微,家族也没什么底蕴可言,做出这种事,肯定是受了下面幕僚谋士的蛊惑而为之。究其原因,还是父亲推行的新政,逐渐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底线。 就在会试进行期间,张居正上本提出清查皇庄侵占,将多占的田地还于百姓,另将皇庄积年欠税予以收缴。而占了田庄还不纳税的,正是太监、外戚这些皇亲贵族,即使张居正再怎么谨慎,这样的行动也肯定会出动到这些人的底线近而遭到反弹。 事实上在上本之前,张居正本人也做好了准备,迎接这部分反击。只是没想到,李太后娘家的反击居然剑走偏锋,从女儿生活作风问题下手,这就让张居正不齿之余,又有些愤怒。 张舜卿了解父亲性格,他不是那种会被舆论左右的人,否则就不会让兄长下场考试,并且毫不忌讳地为兄长铺路。只要他想,顶着压力安排范进一个出身,实际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两人现在还没成亲,榜下择婿也是佳话,不怕谁说什么。 可是现在父亲似乎是想把这些谣言当做一个自己的机会,把范进的功名干掉,保证兄长得中,这可以看做平衡,也是一种正当的权谋。但是就张舜卿而言,自然接受不了。 父亲身边的幕僚里,同样有那种善于用诡计阴谋,玩阴招的谋士。他们算计人的本事未必就弱于范进,相反由于对官场比较熟悉,用的谋略可能更阴损一些。本来张舜卿对这种阴谋诡计并不反感,可是这回把计谋用到自己爱郎身上,她对这些人的看法就怎么也好不起来。 封书院罢讲学,其实是父亲早就想做的事,以父亲的强势,其实也不在意那些书生的言论。这次推出范进顶锅,与其说分谤,不如说故意拿捏范进。只要其肯听话,父亲就会用权威庇护于他,保他平安无事。否则,既不能中进士,又和天下学子文士为敌,只怕日后范进的生活就好过不到哪里去。 虽然张居正一手遮天,几同天子,他下的命令没人敢违抗。可是在各个渠道环节里,那些基层的小官、吏员,却完全可以人为的设置一些障碍。巨人前进,可以忽视掉野草藤蔓的牵绊,但这不代表野草藤蔓不会对巨人造成伤害,尤其是具体到某个器官或是皮肤上,照样还是会因为野草的牵绊而疼痛或受伤。 张居正这样的巨人负责行走,范进这种没有家族底蕴的书生就要负责流血。下面那些信仰心学或是某个书院出身的小官、小吏随便给他下点绊子,就能让他的仕途比其他人坎坷万分。 刚回家时,张舜卿因为自己的失伸而心有愧疚,此时这种愧疚已经无几,情绪里的愤怒以及委屈的成分占了上风。虽然不曾发脾气,但是情绪也好不到哪去。 手上的棋子轻轻放下,随手又拿起一枚。张舜卿道:“阿古丽,你知道么?把自己当成两个人下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持黑棋的时候,就要处处为黑棋着想,想着怎么取胜。反过来持白棋时,又要为白棋利益考虑,让自己怎么吃下全盘。一个人的时候,做这种事很有意思,能让我想清楚很多事,想通很多问题,也许以后我就要靠一个人下棋来排遣寂寞,现在多练一练也没坏处。。” 阿古丽连忙道“小姐,你不要这么想,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肯定会成全你和范公子的好事。你……你只要把粥喝了,我就告诉你一件与范公子有关的事怎么样?” “不需要!你说的东西我知道,无非是退思去了几次坊司胡同,见了谁。你的消息是从老爷那里听来的,可是这消息我知道的比你早多了。退思最近去找的女人叫钱采茵,曾经很红,但已经过了气。而且她当红的时候,也是才重于貌,并不以姿色闻名,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就更没什么。至于才学……清楼女子附庸风雅,又有什么真才实学了?退思去她那坐坐,喝几杯茶,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不是这个,是其他的事,小姐先喝粥,我再对小姐说。” 张舜卿看她一眼,“不是这个,是不是退思去礼部帮人捐监生的事?” “啊?小姐,这你也知道?他拿了几十两银子帮一个人捐监生,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看阿古丽诧异的模样,张舜卿哼了一声,“区区几两使费,算的了什么?那人叫周进,我们在路上遇到的,人很忠厚与退思也投缘。为了朋友破费几两银子,这是君子所为,不值得大惊小怪。你就不用费心思了,那粥我一会放凉了喝就是了,快走,别在这扰我下棋。” 阿古丽并没走,反倒是笑道:“爱情让女人变的盲目,大小姐你现在看范公子什么都是对的,这就是被爱情的魔法迷住了。他总是去清楼,你就不生气?” “咱家的座上宾里,喜好去清楼的还少么?要我看,退思比起他们来,可以算是道学先生了。他连薛五都送走了,又怎么会和钱采茵有什么私情!” 由于专门有厂卫盯梢,送走薛五这件事是瞒不住张舜卿的。一如桂姐与薛素芳所料,这一手以退为进,着实打动了张舜卿。本来她委托薛五照顾范进,其实就有着让对方侍奉枕席的意思。 等到一年之后自己与范进成亲,再送她一笔钱走路,就当是包了一个高级昌伎,不会给什么名分。固然心里回吃味,但是为这也是最好的处理办法。范进不但不会怪自己嫉妒,多半还会称赞自己宽宏大量。 从想法上看,这个是个很高明的手腕,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当事人的心情却并不能真的那么豁达。张舜卿并非大度的女人,即使是用计,一想到范进与美丽的薛素芳交颈颉颃的情景,心里便莫名生出恨意。 范进赶薛素芳离开京城的举动,让张舜卿心头大快,既然情郎没被长腿美人薛五迷住,就更不会被钱采茵这种过了气的花魁迷住。如果单纯是去那消火花几两银子,她张大小姐不是不明道理的女人,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相反,倒因为这个消息觉得范进是受了委屈的。如果不是自己不能陪在他身边,他又何必去清楼里,找这种女人消磨时光。以范进才情相貌,又不是没钱,找个正当红的花魁也不费力,找这种过气的老女人,多半也是怕自己生气。他为自己考虑的如此周全,若是再吃醋,就未免太过分。 是以眼下有关范进的消息,她其实并不会觉得其做的有多过分,只会觉得自己爱人受了委屈。低头看着棋盘,一枚枚棋子仿佛构成了范进的面孔,抬眼看向对面,仿佛心上人正含笑与自己对弈。 看着她两眼直勾勾的样子,阿古丽心头一酸:小姐这么痴情,怕是很难改变她的心意了,两个不想改变主意的父女遇到一起,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位范公子现在如何?可是一样想着你?若是遇到一个负心的男人,小姐又该怎么办?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一章 范进的反击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京师里梨花虽然未开,但是气候却较之之前大为改善,已经颇有几分暖意。春姑娘的一只脚已经进了门,距离把冬婆子扫地出门的日子终究不远。 不管暗流如何涌动,又有着多少算计于谋划,会试终究是文坛盛事,抡才大典,于大多数学子而言,于阴谋诡计是感受不到的。他们所知的是,自己终于来了一次京师,见识了首善之地的繁华热闹,这一趟就没白来。行囊丰厚的举子抓紧时间,游历于京师各处风景名胜,或邀三五知己,或携如花红颜。在着儿歌时间段,京里各处热闹景点,总能看到一群又一群衣冠中人。 位于石景山的保明寺,在此时也算是个极有名的去处。其始建于天顺年间,因吕尼有阻驾亲征之功,在英宗复辟后,加封吕尼为皇姑,其出家之地由黄村寺改名为天顺保明寺,民间则称其为皇姑寺。 庙宇里两口大钟一为嘉靖生母及张太后共同出资铸造,另一口则是万历元年慈圣李太后带头,冯保、定国公、成国公等勋贵联名施舍,耗铜十数万斤铸造而成。这两口钟以及英宗御笔亲题的匾额,奠定了保明寺香火鼎盛,声威不坠。 整个庙宇占地数万亩,如果加上其附属的庙产,足有十五万亩以上的收入,算是这年月的大地主阶层。庙里有钱整个寺庙自然就气派,雕梁画栋,殿宇雄奇,于游赏角度而言,便是个上佳去处。 不过保明寺虽以寺为名,却是女尼修行之地,又有大批豪门贵女在此带发修行,防卫森严,普通人难以接近。负责庙宇门禁的并非尼姑而是宫中太监,没有司礼监开的小票,非节日禁止外人进入,即使是赶考举子饿不例外。大家只能在外面看看那朱红墙壁,指点着发一些感慨,间获有人提起洪武禁令,说起这里女子大多在妙龄,不符合不到四十不许出家这条规定,随即就惹起同伴一阵大笑,落了好大没趣。 如果这些书生的视线可以透过墙壁与殿宇的阻隔,进入庙宇深处,那发出的只怕不是感慨,而是怒骂了。因为此时在保明寺二层观音殿的禅房里,一个年轻英俊的书生脱了靴盘膝坐在炕上,隔着一张方桌,对面则是个美貌的女冠与他随意谈笑,两名青衣俏婢左右侍奉。这情景与外面那些欲进而不能的书生比,简直判若云泥,不管是基于皇封道场还是女尼居停都有些不伦不类。 要是知道这女冠身份,书生们在愤怒之余,肯定还会生出针对这书生的猜忌。这个三十上下美貌动人的女冠,正是当今慈圣李太后堂姐,代替李太后出家的一品夫人李氏,能得她青睐的举子,这科场上如何不受照顾? 李氏身边的两名青衣侍女与其是本家,本人是不出家的,早晚还要嫁人。由于在庙里,就不用本名,由李氏给她们起了名字:一为清风,一为朗月。李家出身泥瓦匠,发迹时间也短,没什么家族底蕴可言。所谓家规一类的东西其实比不了那些世家豪门,短时间装装样子可以,时间一长就看出和真正世家名门豪绅的差距。 与范进这个男子在一起,两个女子做不到如木雕泥宿不苟言笑,反倒是与范进说笑,颇有些没规矩。李氏并不约束,任她们说笑着。清风道:“范公子,这茶可能入口?按您说的,改了改烹茶手法,不知对不对口味。” 范进点头道:“味道不错,比上次的强多了,二位果然冰雪聪明,说一次就记住了,佩服佩服。” 李氏微笑道:“那也是要范公子指教的好才行,否则再聪明也是不得其法。说到底还是读书人知道的事情多,就连这烹茶,也能说出这许多道理。还有公子给庙里写的那几副对联,都是极好的词句,文字妾身都还记得:片石孤云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月在上方诸品净,心持半偈万缘空。碧松荫里池长润,白藕花中水亦香。这几副对联词句优美,亦有意境。词好,字更好,妾身已经请匠人把范公子提的对联装裱起来,日后就放在各殿里。这些字和词句都是世上难觅珍品,妾身是拣了便宜的。” 范进笑道:“夫人太客气了,学生这几笔涂鸦实在当不上一个好字。要说帮忙,也是您帮我的忙多些。” “顺手而为,不敢言功。只是帮公子向几位施主介绍一道点心,算不上什么。再说郑家的炒肝卖的再好也跟公子也没什么关系,你租他们的房子,两下没有交情。这么帮忙,也是看他一家困苦,这是在济困扶危做好事。咱们大乘教本来就要济人危难,赈济贫苦,出家人慈悲为怀,做这些事本就是分内之举,怎敢言谢” “夫人不动酒荤,却要向其他人介绍荤菜,这实在是让范某汗颜。” 李氏一笑,“我说过了,大乘教其实不禁酒荤。咱们的信众大多吃酒开荤,就像不禁婚嫁一样。只是在这保明寺里的人,不许随便动荤腥而已。外面的施主吃什么,难道我们还能干涉?我只是说范公子搞了一道荤点心,他们买不买就是自己的事,又不是让我来吃。其实咱们大乘教与施主们讲法,并不是空谈佛法,那样没谁爱听。家长里短说一说,和施主拉近关系,才能让他们真的信服。谈谈吃喝,谈谈穿戴、首饰,说这些点心的事本就是寻常话题不会尴尬。” 范进听了她的解释,心道:这不就是一群阔太太闲极无聊打发时间?大家打打牌喝喝下午茶,再闻点龙涎香,确实很放松。就是你们这香料选的有问题,后患无穷啊…… 当然这种话不能明说,至于桌游的项目倒是很适合在这帮无聊人士里推广,可是大乘教毕竟是教门,教授桌游是否妥当他现在也吃不准,只闷在心里没提。 清风道:“夫人为范公子做的可不光是炒肝这事,还有放债的事。自从听公子说了郑家的事以后,夫人可是好好查了一番帐目,凡是有违一本一利的,都勒令停收利息,这可是好大一笔银子。” 李氏摇摇头,“胡闹,越来越没规矩了。一本一利乃是国法,何况我教乃是佛门净土,放贷本意还是济人困厄,一解燃眉之急,怎能将之当成敛财的法子?下面的人胡闹,我过去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自然要管一管。别处的先不提,至少京师之内,我大乘教的债利不能过本。” 范进连忙道着谢,“夫人帮了我很多忙。不管是郑家的事,还是帮周进捐监的事,夫人出力都很多,范某真不知道怎么还情才好。” 李氏笑道:“范公子太见外了。我大乘教向以扶危济困为己任,凡是好事,都是要做的。就算路人发生此事,我也没有坐视之理,否则何言慈悲?友人开口,自无不应之理。周进的才学既为范公子推崇,必是国家栋梁,能帮他得个前程,将来为国出力,亦是有利于国家社稷的好事,我教义不容辞。” 朗月鄙夷地说道:“那周进长的黑不溜秋的,能有什么才华,要不是看范公子你的面子,我们才懒得为他说话呢。” “红粉骷髅,都是皮相。你这丫头与佛无缘,到现在还堪不破皮囊,只怕动了凡心,该嫁人了。” 李氏说着一笑,三个女人随即都笑起来。范进心道:这样的修行者怎么也不像有道之士,但话说回来,真如果板起脸来修行,也很难在李太后面前买好。这也是无奈之事。再者眼下还要用她帮忙,自不好多说什么,就只好陪着笑。 过了一阵,李氏道:“最近京师里,似乎有些风言风语,对范公子不利?其实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类似的谣言出现,这已经是常态,范公子与张小姐光风霁月,自不必担心些许流言。当然,也不能让人随意诋毁公子名誉,我去找人查了下,大抵是京师附近一些耕读人家传出来的话。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这些话也不是奔着公子来的,而是另有所图。以公子聪慧,自知根苗。” 范进道:“多谢夫人厚爱,范某一介寒生,自不入这些名门大绅法眼,他们所图者何,范某心知。只是被牵扯到里面,颇觉得是无妄之灾。” 他心里有数,表面上出现的是这几个京师的豪门大族,其背后肯定还有人在。几代朝代更替,北方的豪强义门,早已经被打击的元气大伤,不复昔日强悍实力。是以这些豪门虽然有田地有族人,但是在京师大佬眼里其实不算特别要紧的势力。每一家豪门背后都有着皇亲国戚又或是勋贵武臣撑腰,否则也不敢这个时候跳出来作死。而这些后台里,很可能就包括眼前李夫人的娘家。 这其实也不奇怪。一个大家族想法各异,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比如李太后,她其实并不支持父亲的一些做法,其在政治上也更支持张居正。但是父女走的是两条路,各自的利益不同,追求的方向也不同。而眼前这位李夫人,她的利益跟李太后大体一致,细微处又有差距,只要张居正不动庙产,她就不会与其对着干。至于能减免利息,就更是给面子。 她不肯说出自己娘家,一来当然是亲亲相隐,二来说出来也没用,范进也不敢把国丈怎么样。只说眼前这几个豪族,其实也不是范进当下所能颉颃的。 李氏道:“在放榜以前,范公子不妨就住在庙里。庙里带发修行的贵女不少,她们见过范公子的画技之后,都惊为天人,希望能请公子为她们画几张画。你也知道的,男女有别,如果到了外面,你也不容易看到她们的脸。只有在这佛门之中,大家无男女之别,你才好当面做画。” 范进道:“夫人有令,小生不敢推辞。” “这便是最好了。”李夫人一笑,“范公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上次你究竟是为谁画像,多余的话妾身就不说了。你放心,有那位为你做主,你的功名就不至于坏了。区区几个土豪劣绅,还不至于动摇范公子的根本。” “一切仰仗夫人护持。还有,这次那几个画本……” “恩,我最近正好要进宫一趟,先请慈圣过目吧。万岁还小,虽说开卷有益,但也要有所取舍,总要慈圣看过,确定这些画本有益无害,才能给万岁看。” “自然,范某明白。” 范进嘴上说着,心里暗道:我恨大京师保护法案!为什么给皇帝看的话本,也要先过审核啊!幸亏自己早有防范,这次没开车,否则非翻了不可。 固然有着李氏夫人的交情,功名上应该有个保障。而且这女人对自己的交情有点不寻常,名义上是出家人,但和自己交往中,总让范进觉得她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总指望她还是不够放心,毕竟在科举这事上,就算李太后亲自说话,也未必有张居正这个现管好用,范进也不想坐以待毙,他的反击手段就是绕过张居正,直接到皇帝那留个名。 这种事其实说绕开张居正也不恰当,在递话本之前,他已经把话本拿给冯保看过,这位内廷大铛同意之后,才继续下一步行动,委托李氏带进宫里,给皇帝看。给冯保看跟给张居正看本来就没多大区别,两下就是一回事。 为了教育皇帝,张居正也搞过名为帝鉴图说的连环画册,通过插画方式给皇帝讲解做君王的道理。又在宫里屏风上画了许多明君故事,借以教育万历。 可问题是这些教材的编撰都有一个问题,强调思想性,忽视娱乐性,是把万历当个道德君子塑造的。可范进看来,这万历除去皇帝身份,就是一胖宅,弄那么多高大上的东西,其未必看的懂,更未必有兴趣,还不如先从趣味性出发。 范进这次献的,不是文字话本,而是连环画,其性质有点像是后世的小人书。之所以没搞成连载漫画,还是考虑一个接受度的问题,如果没有铺垫直接给漫画,很可能遭遇大话西游似的失败。而在题材上,海盗王或是血统忍者这一类的东西虽然在后世很红,这年头未必效果好,更关键是张居正未必喜欢,是以还是谨慎的选择了一个万金油选题:岳飞传。 说岳的故事早已有之,真正形成完整体系则于清朝,眼下明朝还没形成系统的说岳故事体系,范进出过话本,但是否卖到京里来难说。他这次直接用的小人书版岳飞传,头两卷是讲岳母教子,岳飞学艺,母慈子孝,师恩重如山,不管是故事整体,还是单独这两卷,都算政治正确。而且是传奇故事,又有周侗收服王贵等人的趣味情节,完全可以吸引一个中二胖宅的注意力。所欠缺的,就是一个渠道,既然李氏愿意送书入宫,范进心里就有了把握。 这些小人书上,是有着自己署名的。不需要皇帝看过小人书后拿自己当什么大才子,只要他知道有自己这么一个人,再记得喜欢看自己的书,这就足够了。那些士绅豪族要借他为棋子,他自然不能甘心受其摆布,以小人书直达君前,再拉上李夫人的关系,至少足以与之颉颃三合。 有此考虑,这位手眼通天的夫人,范进不好得罪。再者对方眼下虽然不是很庄重,但也不至于真的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他也就虚与委蛇与之周旋,笑道:“夫人帮了我这么多,范某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李氏很是和善地说道:“公子太客气了,我与公子一见如故,最是投缘,再者公子确有才华,帮你也是应该的,还谈什么报答,太见外了。若真想报答我,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多为那些贵女画几张像就够了。这些女人大多有一肚子苦水,能让她们笑一笑,也是大功德,范公子帮帮她们,就算帮我的忙了。”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万历的试探 距离发榜的日子渐近,紧张的除去举子,还有万历。按照规制,会试发榜之后就要筹备殿试,自己就要亲自去考校这些新科举子,为之排定名次,选拔栋梁。 上一次殿试时,万历的年纪尚小,自身的学识十分有限,于所谓试只是走个过场,连题目都看不明白,更别说衡文,实际上做主的还是张居正,他只做个傀儡。 当时的情景,万历还记得很清楚,庄严肃穆的大殿,一群衣冠才子奋笔疾书,即使当时尚未成年他也看的出来,那些人很紧张。实际上,那位御座上的天子比他们还要紧张。生怕自己哪一点做的不好,就会被恩师批评一顿,回到宫里还要挨母后的骂。 一群人在下面答卷,皇帝既不能说又不能动,行如受刑。下面的举子好歹还能书写行动,自己却是半点不能挪动位置,还要时刻注意仪态,不能殿前失仪,其中辛苦实非一言能尽。乃至殿试结束之后,小皇帝已是汗湿龙袍,险些虚脱。 作为一个体型偏胖身体又不算多好的男孩,这种监考其实是一种折磨。眼看监考之期又到,万历一方面对于可以掌握权力,把几百个才俊收录为天子门生而欢喜,但同时也为那番折磨而苦恼。 于小皇帝而言,宫中能排遣苦恼的地方,便只剩了嫡母仁圣陈太后居住的慈宁宫。 陈太后虽然是隆庆天子正妻,但是性子老实本分,又有些懦弱,自身才学又差,除了老实以外基本没什么优点。虽然贵为皇后,实际上就是一普通农妇水准,不具备母仪天下管理六宫的能力。所以在隆庆在世时,她便将内宫的管理权给了皇贵妃李氏。等到万历继位,李氏作为贵妃是否有资格称太后一事本有很大争议,可她这个皇后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于是想要阻挠两后并立的人,就没了说话的余地。 虽然李氏是万历生母,但是由于对万历要求严格,性子要强,万历对其是畏远多于爱,真正亲近的反倒是嫡母陈太后。至少在慈宁宫里,他可以像个孩子一样随意折腾,不用考虑自己的身份以及身份所带来的责任。 陈太后于万历自幼投缘,对这个儿子亦极宠爱,在她眼里皇帝也同样是个孩子,反正还没大婚,怎么也不能算大人,于一些行为上纵然有荒唐处,也不必过分苛责。 像是万历上次在慈宁宫和宫女有染,事后也只是将宫女交给冯保处理,对皇帝没半个字的批评,只当成是小孩子的胡闹。再者在陈太后看来,宫女本就是给皇帝收用的,承欢也没什么大不了。 一见皇帝过来,陈太后吩咐着宫女去拿小厨房新送进来的糕点,又拿了些时鲜瓜果来与天子吃。万历猴子献宝似地,从跟班太监张诚手中拿了两卷书来,送到陈太后面前道: “母后,这是宫外进来的两本书,您看看好不好?” 陈太后笑道:“陛下喜欢读书,这是极好的事。哀家不比你亲母,认识字一共没几个,还是她教的,读书读不全,也就不必看了,只要陛下你看着好就好。” “母后您看看就知道,就算不认识那些字也没关系,上面有画只看画也可以。” “哦,那就好。这书你娘那边看过了?” “恩……是李夫人先送到娘那,才到了朕手里。母后也知,年前因为搜检的事,烧了儿几本心爱的书,从那以后也不许儿从宫外自己买书看。想看什么书,都得是娘做主。” “那也是为了皇帝好,陛下年纪还轻,脑子又聪明,正该是多读圣贤书,多懂道理的时候。道理懂的多了,才能管好这个国家,不至于被人挟制。”陈太后说着,已经打开书籍,见那所谓的书上,其实画远多于字,一篇纸上画的都是人物,字只寥寥几笔,对于她这种半文盲来说,倒是更适合观看。看了封面部分的人物画像,陈太后点着头道: “这画画的好啊,看看这人都何等威风,仿佛天神似的。这是谁来着?” 万历凑过去道:“母后,这是岳武穆。” “岳飞啊。这书是写他的?这是史书还是话本?” “话本,叫精忠大传。专门讲忠臣孝子的,所以娘才要朕多看看。这两本一是荷花缸,另一本是岳飞学艺讲周侗收岳飞为徒,教他本事的。母后请看,这里画的就是周侗,看他这武艺……” 万历是少年性子,还是喜好武艺高强的人物,匆忙翻到那页,指着书上的画,手脚不自觉地比画起来。陈太后微笑道: “陛下喜好这等书,这是好事。不要只看武艺高低,武艺练的再好,也不过是个武夫没什么用,还是要看懂不懂做人的道理。岳鹏举最该讲的不是他武艺有多高打仗有多厉害,而是他有多忠心。他当时是个带兵的大官,可是皇帝要杀他他也不肯造反,也不许部下造反,这才是武臣的典范。若是朝中武将都如岳飞一般,咱们的天下就太平了。” 万历点头道:“是啊。听说这书是有全话本的一直到岳飞尽忠,就是没几张画,可是京师见不到。上次找到一本也是残本,很是可惜。好在这次写这书的范进进京赶考了,若是他能被录中会试,朕就能见到他。” 陈太后点着头,“画这话本的叫范进?这人是应该中的。能写出这等忠君之书的人必是个忠臣,他若是不能中,就不成话了,咱们不能伤了忠臣的心。” “朕明白。可惜,做不得主。”万历有些气沮,“到底他能不能中,不是朕说了算。” 陈太后笑道:“皇帝,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抡才大典自有体制在,便是你父皇在世,也一样做不得主,那是那些翰林学士们管的事,咱们不能干预。” “母后,若是天下都是岳飞一样的忠臣,朕确实不用插手,可若是有奸臣胡作非为,朕不插手,他们不就越发无法无天了?” “皇帝,你年龄还小,哪里分的清谁是忠臣谁是奸臣,不许听了些流言蜚语就随便说谁忠奸。朝中有张先生,宫中有你娘还有冯大伴,哪有什么奸臣可以无法无天。” “朕听说冯大伴的侄子就在崇文门那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言官参他的奏章很多,可是朕却一份也看不到,您说这是不是有奸臣?” 陈太后连忙道:“陛下不许乱说。冯大伴是宫里老人,做事老成可靠,自是天大的忠臣,哀家不许皇帝乱讲。谁在你面前乱说话,你就直接罚他,不许他胡乱诽谤忠良。” 万历应诺着,又认着错,陈太后素来宽厚于这事没当回事,很快也就忘了。母子又像平日一样说着闲话,聊着家常,不知不觉间,天气已经很晚了。陈太后催着万历快走,万历道:“朕想留在这,陪母后。” “那不行,皇帝已经快是大人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耍赖了。你母后到时候又要生气,快些回去。过两天张了榜,皇帝就该准备殿试的事,你得自己像个大人,百官才会尊敬你,你才能真正担起担子来。张诚,快送陛下回宫。” 见太后一个劲的催,万历便只好起驾,由张诚陪着转回乾清宫。等进了寝殿,张诚伺候着万历更衣,年轻的天子却若有所思道: “张诚,你说这岳飞学了艺,接着该干什么了?” “啊?天家,这……这奴婢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范进肯定知道对吧?你说要是问问他怎么样?” “陛下……这不大好吧?眼下就快张榜了,范进估计心思都在榜上,也没功夫画这个。” “那样他就不是忠臣。岳飞的心什么时候都在皇帝身上,不曾想过其他。范进既然画岳飞传,自己就该是忠臣,你去替朕催催看,说不定他心里把朕的事,比科举的事看的重。” 小皇帝的眼中,闪动着某种兴奋的光芒,“张诚,朕想过了,母后也说忠臣就该是朕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的。得把朕看的比他自己要紧,这样才有资格成为忠良。这事正好试试范进,若是他真是个忠臣,这次的会试朕就保他一回。” “陛下慎言……这科举的事,向来是阁臣做主。” “这天下都该是朕做主,何况一次科举?再说,进士称天子门生,难道朕还不能决定一两个门生的事了?我又不是要管一场科举的事,只提一个人还不行?你且去试试看,若是不行也没关系,到时候有朕护着你,包管无事。” 挂榜是在二月二十七,举子们通常在二月二十六就会各自找地方聚集,等到传喜报之人通报名次,打发赏钱。由于殿试只决定名次,轻易不会刷人,所以过了会试基本进士就算是囊中之物,不会吝惜几文赏银,其他方面的使费也同样大方。 京师的酒楼、清楼,这个时候都会大发一笔。所有靠近贡院或是礼部的酒楼,在二十五这天开始价钱就会翻上三到五倍,饶是如此,照样供不应求。早早便有人定满了位子,准备到时候听报。 除了酒席,清楼里当红的花魁行首也会被请去表演,到时候若是谁榜上有名,也会得到美人的青睐,至少也能得到一两样表记,算做才子佳人的佳话。 由于范进的关系再次走红的钱采茵原本就是走的诗伎路线,属于才女型,这种文事上不会少了她的名字,十几张大红请贴都摆在案头,等着她挑选。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兴致缺缺地向旁一扫,对满面不快的鸨母道:“我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去不了。” “去不了?你这个时候说去不了故意的吧?别以为你现在红了我就不敢打你,你自己清楚自己情况,就是一股虚火,顶不了多久的。不趁这个时候多认识几个才子维持住身价,你想等事情过了接着去陪那些商贾和武夫啊?我知道你在等谁,别做梦了,醒醒吧!人家连薛五都赶走了,会喜欢你这种老女人?就是跟你玩玩,你不是当真了吧?说实话,他碰过你没有?我怎么听说,他从来没和你动过真的?” 钱采茵微微一笑,“我与范公子是知己,不是妈妈想的那般不堪。我愿意等他,不管他来不来,都等。若是妈妈想动刑,那就请便吧,反正到时候打伤了接不了客,妈妈别着急就好。” 鸨母举着藤条哆嗦了几下,最终还是顾念着钱采茵眼下正当红,少应酬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只好将藤条在桌子上一抽。“好!你自己愿意的事,我就不管你了。反正到时候你别后悔就行。” 钱采茵不置可否,只对着镜子用心整理着自己的妆容。她心知自己姿色只能算是中人以上,年纪大了些,就更比不过小姑娘,不管怎么化妆也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女为悦己者容,她还是想要把自己尽量打扮的好看些,让范公子欢喜。 鸨母的话是真的,范公子于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可是只要能维持住这种朋友关系,她已经非常满足。若是范公子来一个帖子,或是打发下人送个话,她宁愿挨几顿打,也要去捧他的场。 广东方面的邀请倒是来过几个,范进的邀请去迟迟未到,钱采茵心内一阵惆怅,本以为过了爱做梦的年纪,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自做多情,枉自伤情。只是不知,范公子如今在哪,又是邀谁同游,崔子安还是唐可人? 任是钱采茵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就在所有举子都准备着看榜的时候,范进却被冯保带人堵在了保明寺里,任是他说破了嘴,也离不开房间。只把文房四宝放在他面前,几个太监在旁伺候着他做画,冯保则拍着范进的肩膀道: “贤侄,报榜的事自有下面的人去办,只要榜上有你,肯定有人跟你说。去不去看,都是一样的。你还是好好在这把这精忠传多画几回才是正经,别想着看榜了。” 没想到漫画书获得欢迎后,却引发这样的副作用。由于太后对这本书的故事同样感兴趣,想用这个故事来教育皇帝,从太后这边也开始催促范进的后续,皇帝加上太后两方面的压力一起来,冯保就只能动点非正当手段,最后倒霉的还是范进。满腔的委屈,化做笔上之力,随着岳飞的沥泉神矛刺入小梁王胸膛,范进心内嘀咕着:我恨暴力催更!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三章 会元诞生 贡院之内,主考的房间里,本科两位总裁官对面而坐,在他们面前的公案上,十几份卷子并排放着。作为规格最高的考试,弥封誊录都是必行之举,但是对于主考这一层,想要知道某些卷子出自何人之手,并把特定人员的卷子掌握在自己手里,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第一场结束之后,同考官翰林中书李松年便历转各房,把指定的卷子搜集到手,直到三场考完,这些特定考生的朱卷都已经放在了主考面前。这种操作当然大违科举体制,一旦事发很可能遭到处置,但是到了万历时代,体制对人的约束力,已经大不如前。 在另一个时空中,万历三十八年状元韩敬,其师汤尹宾当时担任同考官,就公然越房搜卷,到各房里寻找自己弟子的卷子,并且在其他房考师已经罢黜的卷子中将之找到。与各房互换闱卷,把自己弟子录取,又强行请托时任主考的礼部侍郎萧云举把本该罢黜的韩敬点为会元。 其实就像范进所想的那样,由于会试的考官彼此相熟,日常难免有公务或私人往来,比起乡试来更容易串通作弊。李松年作为同考官,权力并不比汤尹宾逊色,背后又有着真正大佬的支持,是以做这种事完全没有压力。 这份考生名单,其实也来自上方授意。除了李松年外,考场内的提调、监临等官员都得到了命令,知道该怎么配合行动。这些本该负责保证考试制度正常运行的人亲自下场舞弊,所谓的规矩或是防范手段,也就如同名伎的小衣,起不了多少防护作用。 与一般人想的不同,这些特意被找来的卷子并不一定代表着录取,只是确定其处于可控状态中。其中有几个名字固然是要保证过关,但也有几个名字必须罢黜。下达命令的人本身,并不是官场中人,主考官可以当其说的话为命令也可以完全无视。再者县官不如现管,如果作为主考的两人不理会这种告知,完全凭自己心意去选才,其他人也没太多办法所想。 可是话说归说,事情怎么做就是另一回事,为了国家选贤而牺牲自己前程者总归不多,即使真的存在,这样分不清轻重的人在当下也无法做到会试总裁官的地步。像是张四维、申时行两人之所以能放到主考位置上,与他们较为温和的脾性就有很大关系。张江陵并不需要一个耿介之臣在上层位置上与自己为难,尤其是总裁官这种岗位,用人标准第一条就是听话。 申时行年轻时被自己的老师袁伟锁在屋子里代写青词,写的不合意就要推翻重写,经常一饿一天连点心茶水都没有。堂堂翰林受了这样的虐待,却从不出什么怨言,就知其是个随方就圆的面团性子。不会鼓起勇气与人争什么,心里有什么不满,也都会消化下去。 张四维则与申时行差不多,其出身山西豪商之家,本身没有多少纨绔性子,人很随和。因为腹笥极宽,被同僚称博物君子,自身才学是有的,但是也不曾恃才傲物,始终是个好好先生。对于上面的安排,或许有自己的意见,可是让他们真的去抗争,就未必有这个胆量。 两人的性情温顺,不会忤逆谁的意思,只是作为文人,衡文过程中见猎心喜是难免之事。申时行摆弄着眼前文章,很有些爱不释手, “凤磐兄你看,这文章的用典和骨架都是极好的,在这科的卷里,其实要算上品了。若是依我看来,起码也是个二甲。就这么罢黜,未免有遗珠之憾,你说若是请首揆亲阅,会不会起爱才之念?” 张四维的年龄比申时行大九岁,中进士的时间也比申时行早九年,是真正的前辈。其和张居正是同榜进士,于朝堂上亦是这位江陵相公得力部下。在不久之前,其刚刚升为东阁大学士加礼部尚书衔,作为群辅辅佐朝政。 虽然谁都明白,张四维入阁无非是张居正对外使用的障眼法,表示自己没有独霸内阁,内阁的运转很正常,张四维只实际惟张居正命令是从的应声虫。可即便如此,东阁学士这类身份总不是假的。又有着同年的关系,只要自己循规蹈矩,安心当好小妾群辅,未来升个次辅大有前途。是以申时行想要保人,也要先找他拿主意。 张四维微合二目,似乎睡着了,对于申时行的问题没做答复。直到申时行又说了一次,他才睁开眼睛,看看申时行。 “临川汤义仍的文字,自然是极好的,瑶泉你衡文的手段,我也是知道的,这文章就不必看了,总是不差。拿到首辅面前,肯定也会支持瑶泉,认为此子当中,还要夸奖你老兄慧眼识英。” 申时行一喜,“凤磐兄,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陛下尚未亲政,一切还是要以元翁之令行事,尤其你我总裁官的位置是元翁定的,我们惟有认真办差,不使明珠投暗,方对的起元翁造就之恩。若是你看汤义仍的文章确实好,我便陪你去一次相府,在元翁面前力陈,保下这汤某的功名。” 申时行本意是想让张四维出头保下这名为汤显祖的才子,毕竟他的文才摆在这,有眼睛的考官都能看的出,这人应该是中的。把这样的人刷下去,固然在士林里可以想到办法交代,自己的良心,却还是过意不去。 可是张四维这一句话,就把锅又甩回自己身上。张居正是自己座师,为人又一向强势。在他面前,自己只有听没有说的份。这一科让自己担任总裁,就是好多收一些有用的弟子门生,为将来做官铺路,对自己有造就之恩。如果为这点事惹座主生气……似乎也不大值得。而且张四维不肯牵头,自己一个人又能否说服首辅,也没什么把握。 就在他权衡之时,张四维又道:“瑶泉,时间不等人啊,若是在一份卷子上耽搁太久,对其他考生就不公平了。咱们还是看看几份中试的卷子为好,虽然到了会试的就没有文墨不通之人,但小心使得万年船,还是仔细些好。当年武宗朝,有进士搞混了四科十哲,优卷刊行为天下笑柄,惹得个落第学子写了颜渊告状文讥讽官府,当时的考官可是丢了好大的脸。我辈也当引以为戒,多谨慎些为好,免得让元翁蒙羞。” 申时行张张嘴,却见张四维已经拿起一份卷子在看,自己也只好把汤显祖的卷子放到一边,落入罢黜的那一部分。 老实人不代表没立场,申时行虽然原则性差点,但总归是书生,把这么一份好文章罢落,情绪上很受了些影响,一时看不进去文。过了好一阵,才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考卷上,略看几段说道:“这广东范进的文字倒也不恶,未必输给汤显祖。不过,他的名字元翁未曾提过……” “至少也没人说过,不让范进中试。”张四维笑道:“正如我方才所说,我辈既为总裁,就该用心衡文,为国家选贤。范进的名字虽无人提及,但是其献牛痘方以及金鸡纳之事,京师何人不知?眼下元翁用人,不尚轻谈专讲实干,似范退思这等人正合大用。若是因为考官一时疏忽,而至名落孙山,不但百姓不服元翁那里怕也不好交代。他老人家不止一次说过,为官者心中要时刻装着百姓,以百姓之喜为喜,以百姓之恶为恶。这话不是我们随口说说就算的,办差的时候,也要如此想才行。所以这样的人,即便没有人要我们关照,我们自己心里也得掌握分寸,要顺应民心。再者,他的文字确实是好的,这也不算我们徇私。” 申时行对于范进的文字并无意见,可是却有自己的丹心,犹豫道“范退思文字虽好,可是坊间似有物议……” “坊间物议?自入棘闱,内外消息隔绝,坊间有什么传闻,我倒不曾听闻。瑶泉兄不知从何处能听到坊间之议?你是个老成君子,千万不要听那些差人胡言乱语,他们这些小人最会捕风捉影颠倒黑白,我等衡文必有定见,不可为外人蛊惑。以文论文,我看范进的文字足当中试。” 贡院不是世外桃源,即使主考官自己出不去,总有士兵供应食物,衙役采办物资。这些人来自民间,于市井消息所知甚多。两人的家仆都会代替主人向这些兵士打问情况,外间那些谣言,他们其实也是听得见的。张四维这样的说法,等于摆明了耍赖。其出身豪阔,自然不会被金钱收买而动摇,也不曾听说其与范进有私交,两人一个山西一个广东,更是没有乡谊。几方面的可能都被否定,申时行心里疑云更盛:这范进到底是谁的门路,居然能让张四维下这样的力气保他,倒是要仔细些。 申时行对范进没有意见,也不会刻意为难他的功名,只是有些担忧道: “那些人来意不善,是存了心与范进为难的。如果让其中试,只怕这些人会闹……” “闹就让他们闹!咱们一不贪赃,二不得贿,俯仰无愧于天地,有何惧哉?本次会试举子上千,大家的才学所差无几,何人中试本无定规。只要我们录的文字不差,谁又能说出我们的不是。瑶泉且看,范生的经义本就不差,更难道者,就是二场三场的文字,也极为用心。时下学风浮躁,举子只重首义,首义之重前三篇,余者根本不在意。范生肯在后两场的文字上用心,足见制学扎实,能历实务。眼下学子多尚空谈,不务实际,正该推几个范进这样的人出来,正一正学风。我想元翁那里,也必会认可我的看法。当然,这只是我一己之见,若是瑶泉觉得他的文字确实有何不妥之处,亦可圈点出来,我们再商量。” 与张居正的霸道不同,张四维说话做事,总像是个有些胆小的老实人,声音不大,口气上也比较随和,大多是抱着商量的态度。眼下说这件事的时候,也不是要挟或命令,而是与申时行商量着办的。 两个老实人碰到一处,倒是不会起冲突。是以张四维这番话说完,申时行并没有还口,而是沉默片刻道:“凤磐兄高见,小弟自愧不如,那就把范进录了吧。” “好,既然瑶泉也同意,那这份卷子就算录了。”张四维笑了笑,在范进的卷子上便写下了中字。申时行此时也想明白了,即便会试自己录了汤显祖,到殿试时有张居正拦在那,其名次也不会好到哪去,或许还是让他这一科落第,对他才是最好的结局。至于范进…… 文字倒是不差,也足堪中试。但是坊间谣言,范进与张居正之女有染,这样的人放到殿试里又当如何,选其中试到底是爱还是害,却是难以得出结论。 张四维不管其怎么想,已经看起其他的卷子,对于罢黜的卷子一律不看,只认真的看着那些必中的关系卷,寻找着是否有破绽。看着他如此行事,申时行心内颇为佩服:凤磐兄老成持重,滴水不漏,倒像是个做阁臣的样子。 时间一点点消失在人生的长河之内,当二月二十七的夜晚终于降临时,贡院之内,各位考官冠戴整齐,准备写榜。至公堂内灯火通明,差役们脸上也都带着笑容。这些人从不同的渠道,都已经拿到了不菲的赏金,所要做的工作,就是当榜文写好后,抢在前面把某人是否得中的消息报上去。 几位考官的心情也大多是喜悦而兴奋的,黑夜即将过去,曙光就在眼前。不管考试的过程里如何辛苦,只要会试别出大纰漏,于考绩上就是重要一笔。再说一口气能收这么多门生弟子,光是年节孝敬便是很大一笔银两,这份好处同样也是落在了实处。 一如乡试,会试同样是先写第六名,然后一个个写起,前五名留到最后从后往前写,名为倒写五魁。 一个个考生名字唱出,随后由报喜人跑去举人所在寓所报喜讨赏,从这一刻起,这些被叫到名字的人,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大明官场,成为了整个帝国牧守者成员之一。但不管未来命运如何,至少在其金榜题名这一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幸福的人之一。 张四维脸上不喜不怒,表情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其想法。他的心思其实并不在贡院,也不在揭榜,而是落在了范进身上: 这书生的关系到底在哪里?从席舍图的事看,张居正肯定还是心里向着他,但若说在会试上徇私也不太像,游七吩咐名字时,并没提过这个人。可是自己每顿饭都有范鱼,在考试之前,又有宫中太监来向自己递话。最让人吃惊的一点,就是来递话的太监居然分属两个不同系统,一个是冯保部下,另一路则来自皇帝身边,是皇帝身边亲信。 这两路人马关照一个人,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人情自己是不能不做的。既要卖面子给冯保,更要卖面子给皇帝。是以这次不但录了范进,更给了他这么一个名次…… 虽然眼下天子未曾亲政,天下人都以张居正马首是瞻,可是皇帝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记得谁尊敬他谁又不拿他当回事。 除了这一层,更让张四维感兴趣的就是范进。广东亚魁也好,牛痘也罢,在他眼里其实都不算什么。于京师这个舞台上,也称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光彩。就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子,居然能惊动到天子以及冯保,足见其不简单,这样的门生自己不收更待何时? 脑海里无数念头转来转去,最后则落到了纱帽胡同张宅。从席舍安排看,张居正对这个谣言女婿也并非恨之入骨,是以自己这次的安排不但不算得罪他,还算是对他大为有利,依据自己对张居正的了解,他心里肯定是很满意这样的安排,不会生气。盘算半天张四维发现这次安排确实称的上八面玲珑,不得罪任何一方,心中便彻底释然,只等着闹魁拜榜。 这时,已经到了闹五魁的关节,差人们更换了崭新的蜡烛,围着考官们准备大闹一番,一个个名字揭晓。倒写五魁,先念的名次最末,后念的为先。五魁中最后一个便是张二公子张嗣修,看到这名字,几个考官会心一笑,彼此心知肚明。有这个二公子开头,将来自己的子弟想要中试,便也顺理成章,是以张居正这次让儿子中试的行为,不少官员表面愤恨,内心倒是暗爽。 而在贡院之外,一群准备去报喜的公人,则全在等待着会元的名字。每有一个考生中试,其名字就会写在纸上通过门缝递出来,靠这个名字去报喜,就有一笔赏金可拿。依据名次不同,奖金高低有差,会元的赏金,无疑是最为丰厚的一个,是以门外围的人格外多。 等到最后一个小纸条递出,几个差人你争我抢几乎动起手来,其中身材最为魁梧的差人练过少林功,身手格外利落,一推一搡,几个同僚被纷纷打开,他一把抓过纸条展开一看,随即就喊道: “抢什么!老子不是吃独食的,我说给你们听就是了。” 公人们停止了打斗,全都看着他,只见这公人扯开喉咙用足力气大喊道:“本科会元,广东南海范进!”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能说的秘密 保明寺内。 李夫人面带笑容地看着范进,目光里满是赞许之意,但范进总是觉得其于赞赏之外,还有些其他东西。对方不明说,自己也就不好多讲。 两人的年纪差了十来岁,又是女大男小,一般人对这种大龄女性的好感,多会有些抵触。尤其明朝这种罗力空当道的风气,就更是如此。即便李氏身份高贵,但读书人自身也是社会上流群体并不一定要买她的帐。一般人感觉到她这种情愫之后,多半就会选择明确拒绝或敬而远之。 可范进由于心理年龄远比身体年龄大,自身又是姐控,比自己大一些的女人,并不排斥。就像家里几个女子中,与他感情最深的实际还是梁盼弟。是以对李氏的年龄他并不介意,论相貌李氏比盼弟为强,气质上虽然属于装出来的圣洁高贵,总归也比梁盼弟强一些。 比起小姑娘,这样年纪的女人一般而言知道进退,也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会纠缠不休。他并不介意与这样的女人有些什么关系,但是李氏背后背后的家族太吓人,自身又是太后的替身。碰了她搞不好会闹出什么麻烦,是以范进并不敢主动去撩,但是对方表现好感时,他倒也会敷衍,是以两下相处甚是融洽。 此时李氏满面带笑,很有几分轻佻地味道: “范公子,恭喜你本科高中会元,我早就说过,范公子当世才子,朝廷未来栋梁。今日先捷南宫,他日殿试必可蟾宫折桂,独占鳌头。” “夫人过奖了,范某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妄想。这次的会元多赖夫人助力才能获此殊荣,小生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李氏微微一笑:“范公子过谦了,妾身方外之人,哪有这般力量?说几句话,为范公子念几句经文求神佛保佑是有的,至于会元功名,还是范公子文章所换,再有就是神佛保佑,妾身不敢居功。会元与状元不同,殿试时大家心知肚明,谁中状元谁中榜眼,都是看人情面子。范公子这会元是糊名中的,要妾身看来,可比状元值钱多了。你们广东出过林大钦、伦文叙,范公子说不定便是第三个。” 范进道:“这可不敢当。范某一时侥幸,蒙座师提携,得中会元。其中还要多赖冯大伴、李夫人多多援手,以范某这点才学,不敢妄想折桂之事。” 会元是否有状元值钱,这事很难说,李氏这话里恭维揄扬的成分更多,不能做真。刨除这部分恭维因素,范进也承认会元是读书人很难得的殊荣,没人会不喜欢。中了会元的好处不少,除了面子好看之外,会元如果不中鼎甲还可以参加馆选,如果入选一样能当庶吉士,这也是实打实的好处。不过万事皆有利弊,至少在当下这一科,范进中会元是好是坏,还真是一言难尽。 从一进京与冯邦宁的冲突开始,范进算是维持了一个比较好的名声,比如不畏权贵,触怒大铛这类的赞语,在当下读书人而言还是很有些分量的。不过这种声望维持的时间不久,就被张居正华丽甩锅,以罢讲学之事所冲淡。 原本不屈服于权贵的义士有反转成权贵走狗的倾向,再到他与张舜卿的谣言传开,之前那场冲突就被一些人认为是他故意搞出来刷名望博眼球的把戏,对其很有些怀疑。对范进的名声实际就更不利一些。 科举本来就是十分敏感的时期,会元更是千万人瞩目的焦点。范范进只是广东的一个亚魁,虽然有幼学琼林以及若干唱本作品在,但是这些都是小道,在科举文章大道上不算什么,至少不足以支撑其会元的身份。 他到京师的时间又晚,错过了之前那些文会,以至于他在京师的学子圈里其实不算出名。这其实也是他夺得美人心所付出的代价之一,没有运营时间,缺乏知名度。没有知名度,就意味着难以服众。这样一个无名之辈中会元,可想而知会有很多人不服。再加上和张家的种种传言,现在同科举子对自己的看法只怕是恶多于赞。 原本张嗣修以宰相之子身份下闱,算是众矢之的,这回自己一当会元,倒是替张家分了火力。范进甚至有一种怀疑,主考官把自己点成会元,就是存着一种分火力挡子弹的念头。 毕竟会元身份是个荣耀,自己不能因为他们点了自己做会元就发火,同时也得承担了大部分考生的愤怒,反倒是减少了张家以及主考的压力。从阴谋论的角度看,这种行动的可能性很大。 李氏看出其心中所想,微笑道:“范公子你想的过多了。其实妾身在京里这么多年,科闱之事见的多了,不管你中不中会元,总是有人会说怪话,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黄榜已挂,再无更易,就算他们再怎么不服气也没用。公子自身又有才学,身正不怕影斜,拿出文章来也足以为自己正名,何惧之有?再说,区区一些闲言碎语,一如微风之于泰山,难损分毫。公子自己坐的稳当,何必怕别人怎么说。你现在的心思不该放在怎么防范那些小人的口舌,而是该放在该怎么孝敬恩师上。毕竟未来范公子要入仕途,自己的恩师座主,同门同年才是真正的臂助。” 在明朝,会试得中的称为中试举人,到了清朝就称贡士了。在会试结束,殿试以前,有半个多月时间,这段时间,中试举人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包括到礼部领取公服,预备殿试时穿戴,还要在礼部接受演礼培训(这条范进其实用不到,张舜卿已经培训多次了)。除此以外,要做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拜同年,拜房师,拜座师。 会试的房师座师与乡试不同,两者的重视程度差着十万八千里。乡试座师当时拜了,以后不再来往也没有关系。可是会试的房师座师,乃是范进日后官场上的重要助力,反过来也可能是极大影响。不管是从人情世故,还是从尊师重道的传统上以及维护日后官场上关系的角度,他都得去拜见 张四维出身豪门,申时行家私亦厚,送他们什么贽敬,用什么礼物,这些都很有说道。李氏笑道: “说来也巧,妾身与这两家的女眷都有些往来。凤磐公的正室在原籍侍亲,在京中侍奉的,是他的第三房妾侍。这位夫人亦是一心向佛的,与我很投机,凤磐公的喜好我很清楚。至于瑶公……他的出身你是知道的,不大喜欢家里人结交我们,可实际上避不掉。我这正好有几样东西,是要送他们的,范公子顺手拿过去就好了,包准两下满意。” 申时行生母是个尼姑,对于和尼姑接触这事确实比较忌讳。可是京师风气如此,他可以保证自己不跟尼姑搭界,但是没办法不让家里人与僧尼往来。尤其李氏本身还有着上层背景,与她的交往是避免不了的。 于这两家人的嗜好及忌讳,张舜卿实际已经对范进介绍过,可是李氏的好意,范进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好不住道谢。 李氏道:“拜师拜同门,接下来范公子要忙上一段,只怕不能再像现在一样,每日挥毫。冯大伴再怎么急,也得先让范公子忙自己的事,否则便不近人情了。” 范进笑道:“是啊,这几日多蒙夫人招待,感激不尽,说实话这里堪称人间仙境,范某委实舍不得离开。可是现在,却是到了非走不可之时。” 李氏微微一笑,“范公子舍不得离开,只怕这庙里也有不少人舍不得公子离开。妾身在寺里为公子留了铺盖,贵仆住在郑家没什么问题,范公子你等到拜了座师房师,还是回这里住为好。郑家现在每天做那炒肝,院子里想必腥臭无比,哪是读书人住的地方,还是来庙里住比较清净。再说,这里素来清净,直到范公子你来,才有了几分生气,大家都舍不得你呢。” “实不相瞒,范某也舍不得这里的一切,只是……万事随缘,人力难以强求。” “妾身倒是相信事在人为。我们都等着公子,反正你不回来,你的禅房也是空着,你是唯一一个有资格住进这里的男子,再不会有其他男人有资格住进庙里。这一点,请范公子记牢。” “此间干系范某明白,一出庙门就会把该忘的忘个一干二净。” 李氏抿嘴一笑,“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人,不过也不必急,忘或不忘,其实我们……不在乎。” 这几天时间里,范进始终在忙着画小人书,进这几天笔耕不辍,岳飞传的故事已经推进到了八百破十万之后,岳飞第一次遭遇陷害的情节。存稿在手,天下我有,一段时间忙自己的事不更新倒也无伤大局。 说实话,冯保这次奉旨催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帮了范进的忙。否则他住进保明寺容易,想要出去就要费点力气。这还是建立在他有会元身份,自身表现的也极乖觉,李氏相信范进不会乱说乱动,才有方才那番言语。不管她嘴上说的如何硬气,如果保明寺的一些秘密真的揭露开来,于上层社会里也会引发波澜,其后果即便是李氏其实也多少有些麻烦。 在住进这里之前,范进确实以为这种皇家寺院必定戒律森严,还很为自己的伙食水平担心。可是这段时间住下来才发现自己想差了,寺内伙食比起外间更好。除去庙中尼姑吃素以外,那些带发修行的豪门贵女以及其身边丫鬟仆妇全都是鸡鸭鱼肉美酒佳肴。 由于大乘教控制有大量产业,这种秘密倒是可以守的住,即使暴露了问题也不算大。而另一个秘密,却是因范进而引起,而其一旦暴露所引发的后果也是李氏不易收场的。 保明寺里那些带发修行的豪门贵女不是死了老公,就是情感遭受重大挫折,再不就是从家里赶出来被迫进入空门。其中年纪真到四十的没几个,绝大多数都是二十到三十这个年龄段的女人。 由于自身遭遇的坎坷,结局又落到庙里,不管原先脾气如何,到了此时基本都变的暴躁。还有一些本就性情骄纵,现在就更有一些愤世嫉俗思想偏激。她们来到庙里除了念经礼佛,再不就是闻那种香饼,又是大鱼大肉吃喝,没有什么消耗体力的事情做,个个精力过盛,于是脾气就越发差劲。 这些女人都有来头有背景,在庙里是出名的难伺候。整个寺庙的尼姑都有点怕她们,直到范进到来,才让这种状态有了微妙的改变。 刚开始时,这些女人里一些年轻人,或是好热闹,或是出于对李氏本人的尊敬,或是对范进这个年轻书生的好奇,来找范进画几幅肖像。实际也是打发时间,并不真的在意画工质量。可是看到范进模样,再看到那几幅肖像画,其余的人就都动了起来。 原本长年板着脸的女人终于了笑容,一些长年穿黑白两色衣服的女子,开始翻出鲜艳的衣服穿在身上,一些胆子大胸脯也大的女子,行踪变的诡秘。夜晚总有人听到范进所住的房间发出奇怪的动静,随后便是这些女人脸色变的红润,人也变的好相处,紧接着气色与脾气都变好的女子就越来越多。 其实在保明寺这几天,范进经验值收获最多的是在花这个门类而非是画。乃至在脑海里甚至有个专门的小档案记录:英国公庶出女,最善骑乘有武将家风、已故威远伯四夫人外冷内热…… 这里戒备森严,内外两重世界,庙里发生的事外面不会知道,那些豪门贵女们也就格外放的开。在人前表现得端庄有礼或是冷若冰霜。在这里就可以抛弃伪装,充分显示自己的火辣本相。乃至有些时候,表现得比清楼女子还要大胆一些。 整个保明寺给范进的感觉就像是女儿国,而自己成了唐僧,当然,是那种心志很容易动摇的。如果不是有着系统加持,范进多半是闻人生野战浮翠庵的结局,又或者是那被诱拐进尼姑庵,变成药渣后一命呜呼被尼姑支解抛尸的书生下场。 他现在中了会元,一如清楼女子得了花魁行首之类的称号,对于那些女子来说,他的吸引力就更高了。如果不走,只怕不但是晚上,就连白天都会有人闯过来搞袭击。这些豪门之女的底子,怎么也比普通村姑好,而且她们更知道庙里的事归庙里,墙外的事归墙外,不会有什么感情纠葛。范进并不排斥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可问题是长在河边走难免湿鞋,万一出了手尾就比较难办。 再者李氏作为寺庙管理者,并不干涉这种行为,反倒是乐见其成,也让范进有些嘀咕,不知其几时也要加入。趁着这个机会,早走为妙。 他这味至尊药材要离开,或有露水缘分或是期待着有些什么的女子,自然是舍不得的。几个女子拉着范进的手依依不舍,洒泪分别,或是以香唾赠君的也大有人在。几样极珍贵的首饰或是金珠银两悄悄的塞到范进的包袱里,总让他感觉怪怪的。 李氏拉着范进的手,极大方地行走在庙里,与那些女人打着招呼。指着明柱上装裱好的对联,李氏笑道:“范公子的手迹都摆在这里了,三月三王母寿辰,京师有不少贵人要来上香,那时都能看见。三月十五殿试,三月三先为公子你扬个名号。” “多谢夫人成全。” “不必客气,妾身倒是想请范公子留一首诗在这里,也算是个纪念。妾身将之装裱好,放在禅堂里,供客人观赏。” 范进肚子里诗词存货不算太多,通常也不显露这方面才能,免得其他时候露怯。好在有关这座寺院的诗词正好记得一首,文词不算什么绝世佳作但正好应景,点点头,取了笔墨来,挥毫写道: 静人云房村路缘,客来唯有磬相传。两阶肃立参天柏,四座端开涌地莲。劫火未灰香篆结,风幡不动法灯燃。何须更讯寒岩木,千载曾听阿母禅。 李氏望着这些文字,脑海里回想的却是这几日的荒唐情景。她对于那些事心知肚明,却无意干涉,她深知那些女子的苦楚,这种苦楚自己的感受更深。有几个夜晚她甚至也想像那些女人一样去夜袭,但最后时刻她总算用自己的理智压抑住情感,再三提醒着自己:不可心急。 此时见了这诗,再加上范进的会元身份,她就更在心里笃定念头,自己苦守多年,为的就是这个男人。自从十六岁守寡至今,就是等的今天,十四年等来的男人,绝对不能让他跑掉。自己会帮助他取得一些成绩,让他离不开自己,想着有朝一日,能让国朝会元跪在自己脚下求露水姻缘,她的心便沸腾起来。 直到把范进送出庙门,她的心境亦不能平和。自家事自家知,她很清楚,于自己庄重的表面之下,心里实际藏有一头猛兽。这些年自己依靠口腹之欲加上吃穿用度,这些曾经自己想享受而不能尽情享受的东西再加上体面名声,家族乃至身家性命构建起一座牢笼,将这头猛兽关在里面。即使猛兽每天撞笼,也冲不破心防。 可是这几日与范进相处,虽然两人什么都没做,可她心里的那座牢房已濒临坍塌,那头猛兽不知何时就会冲出来把自己吞噬掉。而她,已经控制不住这头猛兽的行动…… 看了看身后的清风朗月,李氏吩咐道:“准备一下,我要进宫面见慈圣,殿试的事虽然慈圣不干预,不过她老人家只要肯透个话下来,不管是张先生还是陛下,都得给个面子。”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五章 门生与座主(上) 范进的人进了城,最先去的地方自然是郑家,离得远远的,就能闻到从郑家飘出的味道。说实话,虽然炒肝是范进发明出来给郑家父子翻身的食物,但再怎么样,也只是小吃的范畴,与保明寺内吃的那些美味珍馐甚至是上方御膳是不能比的。而且炒肝准备阶段的味道不算太好闻,香气也就是那么回事。这就像郑家的小四合套不管如何用心整修,也比不上保明寺气势恢弘,大气磅礴一样。 可是闻着炒肝的味道,看着这小小的四合套,范进的心里就觉得一阵踏实。仿佛前段时间那美酒美食如花美人随手可得,名门贵女也可以任自己予取予求的生活就是一个美丽的梦,只有眼前一切才是真实的。 行色匆匆的行人,脏兮兮的小孩子,比之红墙绿瓦贵女美人更有生活气。那几个一脸土满手脏的孩子捧着杂面干粮守在郑家附近,闻着香味咬一口干粮。这种味道对范进来说不大好闻,对于这些穷人家的孩子而言,就是最美的味道。 等来到门口,就见到郑家丫头小大人似地叉着腰站在门口,呵斥着对面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离我家远点!你看你多脏,还敢我们家门前凑,回头人家以为我家炒肝被你碰过了,谁还敢买啊?” “不……不是,我是想……” “你是想闻着味就干粮是吧?美的你。远点站,真是的,一点眼力见没有啊,要饭还得会要呢,你连话都说不利索你什么你啊?” “臭丫头,你又开始不洗脸了,跟个煤球似地训人很好玩是吧?小孩,别怕她,你往那边站点,她再敢训你,我就训她。” 男孩抬头,看看高大的范进,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连忙倒退着:“老爷……您是位老爷……”脸上恐惧的模样仿佛是见到了妖怪,后退几步转过身,便一溜小跑地跑的没了影子。 女孩这时已经冲过来,拉住范进的衣袖道:“范大老爷……不对,现在是范大会元了。你这次是回来拿东西,还是不走了?” “不走了,我的事忙完了,回来住了。顺带再教你哥做点别的吃食,不能光是炒肝” “太好了,范大老爷回来了,会元老爷回来了!”小女孩兴奋地跳跃着,一路跑向了内院,看神情仿佛已经把范进当做了自己家里人。范进也注意到,郑家的院落与自己离开时有了些许不同,大门外多了很多炮皮,之前应该是放了许多爆竹。在门框一左一右多了两张红纸,上面贴了一副楹联:“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 这原本是某省举子中了状元,贴在会馆门首的,贴在郑家有点不伦不类。不过郑家本就不是书香门第,犯这种错误,没人会去挑刺,也没人跟他们一般见识。 听到范进回来的消息,院落里的人也都迎了出来,向着范进道喜。小姑娘兴奋地抱出了一盘又一盘的鞭炮,在门首摆开一字长蛇阵,粗略估计也在十万响上下。摆好炮仗的小丫头拿着鞭杆子香要去点药捻,结果香被范进一半手夺过来交给范志高,虽然如此,小姑娘并没觉得委屈,反倒是笑的更欢。 在鞭炮声中,范进与自己家的仆人,两下互相叙述了一下分别情形。彼此倒是都没什么大事。发榜那天,有报喜的到郑家,通知了范进高中会元的消息,范志高代表范进赏了十两纹银。其后就是有几个请贴送过来,不过言辞不算十分恳切,属于去不去两可。至于张居正那,对范进这个会元不闻不问,没什么消息过来。 郑家这面也一切安好,范进提供了本钱和创意,郑国泰负责出力气,偶尔范家的仆人也会帮把手。目前郑家的小吃已经有了固定食客,收入虽然不算太多,但细水长流,已经看到了希望。 一到京里范进就发现,前世自己喜好的本地食物现在大多还没出现,给自己留下了很大发展空间。一个举子总不能到街上摆摊卖卤煮炒肝,这种事必须找个代言人。 到范进现在这个地步,摆小吃摊赚的钱他已经看不到眼里,也没多大帮助。他推行这些食物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口腹之欲,另一方面,也是做一个尝试,看看后世那些京城美食,在眼下是否能被四九城爷们所接受。如果能,自己才能进行接下来的行动,在京师开设大酒楼。 炒肝这种食物技术难度不高,范进教授了郑家人之后,又通过李氏以及钱采茵等人的关系做了下推广,在初期造势上来讲,基本没有哪家小吃能与郑家颉颃。毕竟要不是范进的面子,李氏怎么可能替这么个食物去说话。 但是市场打开是打开,能否立的住,关键还是要看自己。人情面子只能维持一时,维持不了一世,东西不好全是枉然。范进尝过郑家人做的炒肝,跟他前世吃的相比,不算是好,跟那些百年老店老字号比不了,但是也算是中等,就是不知眼下在大明如何。 其实从明到清,不管朝代怎么变化,人的饮食习惯上,差距不会特别明显的改观。能在清朝大火的食物,在明朝怎么也不会差劲到哪去。而且比起京师的高物价来说,炒肝经济实惠,也着实符合百姓需求。 郑承宪身体不大好,不能亲自操作,现在主要是范进的两个仆人帮忙准备,郑国泰负责销售。这个本来不怎么着调的年轻人,在范进和他谈了一次之后,多少算是有点改善。至于是范进的话术好用,还是东厂的恶名好用,却还无从判断。 在范进高中会元的消息传开后,炒肝的生意就更好做了。毕竟郑记炒肝的招牌是范进手书的,还有他的落款。那笔龙飞凤舞的大字,本就让人看着痛快,现在有了会元的头衔后,这四个字身价顿涨百倍,不少人单纯就是为了会元的头衔,也要去尝尝这号称没心没肺的食物。 郑承宪见了范进就要跪,范见连忙搀住他。“郑老爷子,您这是做什么。” “范老爷,您是小人全家的大恩人,小人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先是帮小人保住房子,接着又是给小人这个安身立命的手艺,有了这炒肝,国泰不会挨饿,家里也有了收入。这段时间,连累二位贵仆出力,又连累范老爷名声受损,大家萍水相逢素无交往,您就为小人做了这么多,实在是……,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报不了您的恩情。就让小人磕几个头,心里也安生些。” “您别这么客气,无非就是举手之劳,咱们住在一起,也算是缘分,您可千万别客气。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力之所及,定鼎力而为。” 关清道:“东家,这还有个有趣的事,那个叫周进的山东学子,他也来帮着卖过炒肝。虽然他是书生,拉不下脸来做生意,但是却愿意帮着记帐算帐,说是要报答东家的恩情。” 范志高道:“那是应该的,九叔为了他的功名,花了几十两银子,他又没有漂亮的妹子来给九叔暖脚,做这些事是应该的。对了九叔,那位钱大家还派人来找过你两次,以为九叔生病了,后来才知道你是有事外出,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要不要去看看?其实要我说,帮钱大家也比帮周进好啊,钱大家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模样还凑合,周进有什么?” “应该你个头!”范进飞起一脚把范志高踢的跑向厨房,与郑承宪寒暄一番,说道:“我今后不知道是什么安排,如果放的是京堂,自然还要住老人家的院落。如果是外任,就要搬走。那些泼皮如果再来闹事,您就只管找徐小野出面,再不行就去保明寺找一位李夫人,就说是范进的朋友,她会帮你的。” “范老爷想的真周到,小人先谢过了。您真是我一家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所有的地方您都想到了,可惜我家境如此,实在没什么可报答您恩德的,只能多烧几柱香,多磕几个头。范老爷放心,您一定能放京堂的,您是会元,那是一定要入翰林院的,再过些年,您就可以像江陵相公一样当宰相,那时候您就是南海相公了。” 郑家小丫头在旁手舞足蹈道:“范大老爷当了宰相,那咱家是不是也可以叫相府了?到时候我来当门子,谁想进咱家,先得给我红包。” 范进笑道:“小机灵鬼,到时候一定用你当门子就是。不过啊,你是空欢喜了。入翰林院的是状元,不是会元。殿试的日子还没到,能否中状元谁又说的好了。” “会试都中了头名,殿试一定是头名。可惜……桂姐就走了,要不然今晚上能让她做几个菜,给范大老爷贺喜。” 范进摇头道:“菜就不必了,我今天要去拜见恩师,晚上就不在这吃了。志高,你去跟我准备礼物,咱们拜门去。” 对于拜同年,范进没什么兴趣,这帮人里真恩能够拿自己当朋友,未来能给自己提供帮助的,只怕也找不出几个。可是座师房师,这些是必须要拜见的,不拜他们就没了规矩,整个官场上就没了立足之地。 范进座师就是张四维与申时行,而房师则是专治春秋一经的翰林院庶常文志达。虽然座师地位比房师尊贵,可是眼下时辰不早不晚,去座师那待不了多久,是以就只好先房后座,把晚饭时间留给座师。 酸翰林穷给谏,词林坊局官在大明官场中清贵第一,但是没什么额外收入,光指望俸禄过活日子过的很是艰难。李氏介绍他的时候也专门讲过,文志达家境贫寒,身体又不怎么好,在京师光是看病吃药就花费无数,四处拉亏空。不算别处,大乘教这边的债就欠了近三十两。 其学问固然是好,可是在官场上没什么奥援,前途一片黯淡,不出意外,也就一辈子当个清流没有升迁希望。范进只要封个四两银子的贽敬,就算是绰绰有余。乃至日后官场上,到底是老师关照学生,还是学生关照老师,都很难说。 对于这样没前途的,范进也就是走了过场,出门之后,就直奔了张四维的宅邸。这个时间,中试举人都要来拜座师,张、申两府门外少不了人。弟子拜门生,向来由侧门进,范进将名刺递上去,又很送了些钱。门子对范进就极客气,把他让到偏门,向他交了底: “老爷有话,自己是替天子选栋梁,不是为自己招门生,大部分前来拜座师的都只说了两句话就走。现在里面的,是沈懋学等几个浙江学子,他们待的时间略长了些,请您等一等,晚饭是一定要留范老爷的。” 范进嘴上寒暄着,心内却在转着自己的念头。由于前世接触过张居正的一些有关记录,于是对张四维多少有些了解。范进对这个看法很差,从心里很鄙夷其为人。 在范进看来,张四维为人两面三刀,善于逢迎,自身没什么信义可言。在高拱时代,其得到高拱庇护,到了张居正时代,又被张居正引为心腹,乃至自己死前还推荐张四维接掌首辅希望其护持一干江陵党。可就在其接首辅大位之后,果断向天子输诚,对江陵党人展开全面清算,最终导致整个江陵党覆灭。轰轰烈烈的万历新政,也因此划上句号。 这种人能够周旋于各方势力独善其身,自然有着过人之长,但是其人品却绝对不可信任。就像当下,表面上看他不搞门生座主那套,在天子和首辅面前都能得一个无私之评。实际上,更可能是奉行宁缺毋滥原则,不收那些泛泛杂鱼,只重点培养他认为有用的人,形成真正坚固的联盟,希图日后这部分弟子为自己所用。 范进的利益跟张四维不在一起,也不喜欢他这种为人。当然,他不会白痴到因为讨厌这个座主就这科不中试的地步,只是未来与这位座师之间该以什么态度相处,又该保持怎样的距离,是他需要考虑的事。 自己既然要做张居正的女婿,注定和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但现在反目,又明显不是时候,总不能现在告诉张居正,张四维是个奸诈小人,你这么信他,他转头就会卖了你。想想也知道这样的举动除了被当二缺没有任何价值。 每遇文王讲礼乐,每遇桀纣动刀枪。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有什么样的座主,就有什么样的门生。范进心内暗自拿定了主意。 就在此时,一阵说笑声传来,一个雄厚有力的声音道:“君典,人们都说浙江文风昌盛多出贤才。为师却知道你们浙江学子读书如何刻苦,一身才学皆是苦读而来,无半点取巧之处。做学问,正该如此。今后好好读书,有什么不明之处就来找为师,我们一起商讨。” 范进知道这必是张四维送徒外出,连忙起身,这时那朱红正门缓缓开启,几名学子在前,一名中年官员在后走出大门。范进在侧门看着,心知这中等身材仪表堂堂胸前锦鸡补服的就是张四维,于其而言,似乎补一只老虎才符合他的身份和为人。人说与虎谋皮,今天自己则是以虎为师。 既然总归要面对老虎,就要拿出面对老虎的态度,范进脸上泛起了灿烂的笑容,神清气爽,人畜无害。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六章 门生与座主(下) 在明朝,能够走到高位的官员,相貌大多不差,张四维尤其如此。他出自山西豪门,其家族以经商为业,家财万贯,是山西顶层富豪。居移体养移气,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一副墨髯油光发亮,看上去就极有派头。 其自幼读书,可称满腹经纶,加上家族从小的培养,在待人接物与人相处上,确实有着过人之处。即使与范进只是初识,交谈时一样可以让范进觉得如沐春风,这便是商贾之家的本事之一。 山西是个苦地方,明朝官场上,素有时运低,放三西之说,其中三西之一,就是指山西。那里土地贫瘠,种田不大容易养活自己。离蒙古人又太近,属于边塞地区。那些往来奔腾的胡骑与东南富庶之地的百姓来说,可以当做茶余饭后消遣谈资,对于山西人来说,则是切实的生命威胁。 别看大明已经建立了近两百年,对于山西百姓来说,真正意义的太平日子,实际也没有多久。流血与死亡,就像是饥饿与贫困一样,长期伴随着山西的大多数百姓。是以在这种地方,不管是仁义道德还是公序良俗都得让位于迫切的生存需求。而在这片土壤上成长起来的商人,也与其他地方的商贾不一样,他们信奉的不是三纲五常圣人教化,而是在切实的死亡威胁下锤炼出的生存哲学。 这些商贾之家在获得了巨大财富之后,就开始让族中子弟读书应举,学业出色就出来做官,适合做生意的就做生意。除此以外,又依靠乡情、联姻、读书、做官、当兵的方式,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为自己的家族和整个阶层,谋求尽可能多的庇护,让自己在保证生存的大前提下,获取更多的利益。 以张四维为例,一力促成俺答封贡的现任兵部尚书王崇古,就是他的亲娘舅。礼部尚书马自强,则是他的儿女亲家。而他的兄弟张四教,马自强的弟弟马自修等,都在家里经商,并且将生意上赚来的钱源源不断送往京师,靠着庞大的资金支持,这些晋商子弟在官场上又可广结善缘,维持良好的人脉。 毕竟眼下商人有钱没地位,用这种方式获取社会地位的提升,也无可厚非。虽然眼下商界号称钻天洞庭遍地徽,论声势比晋商为大,可实际上论及朝堂根基,官府方面的关系背景,乃至经营领域的重要程度,还是张四维代表的晋商家族走在了前面。 这种人家出来做官的子弟,背后有庞大的资金做支持,犯不上贪脏受贿,既可以维持清官名号,又不至于像海瑞那样抠门。该交的朋友会交,该送的礼物会送,自身又不落把柄。本人办事的能力只要不是太差劲,在官场上就很容易提升。 张四维有这样的背景在,送他什么值钱的东西都很难打动他,举子拜座师送的礼物,基本是入不了其法眼的。 范进在这方面有张舜卿以及李夫人两个高参在,想要投其所好,比一般举子要容易的多。所送的礼物都极对其心思,张四维的脸色也就越发好看。朝里有人好做官,一般考生还要费心琢磨该送什么礼物,丰俭程度如何时,范进就能提前掌握座师的喜好,有针对性地送礼,这便是他的有利条件。当然,要是到了张嗣修这个级别,就不管送点什么,张四维都会高兴。 张四维对范进不像对普通举子那样,只敷衍几句就送客,相反先是打量他一番,又开始闲话家常,摆出长谈架势。等问过家里情况,接下来就很自然的谈起学问。 “本朝自会元而至状元者除去商文毅与黄尚宾之外,便是吴宽、钱福、伦文叙三人,其中伦文叙与退思,还是同乡。昔日伦南海能先会元而后状元,退思你也当以先辈为楷模,力争在殿试中折桂,中一个状元回来也好光宗耀祖。” “多谢恩师栽培,弟子才疏学浅,不敢妄想状元。只求在殿试之中不要太丢脸就好了。” “你的学问为师是认可的,你自己不要妄自菲薄。殿试之时不必紧张,只要平心静气,就先赢了一半。大多数举子只是在家乡厉害,其实不曾见过大场面,一到皇极殿,自己的腿就软了,十成本事不剩三成,文章便不中看。你在洋山兄手下为幕,见过风浪,上了金殿也不至于慌乱,这就是你的优势所在。当然,我辈读书只为忠君报国,不为求取功名富贵,你到时候只要用心做文,其他的事都不必管。要相各位读卷官,必能秉公衡文,不会亏负了你的才学。” “弟子谨记恩师嘱咐。” 张四维是有名的博学,如果他想找话题,就不愁没的话说。师徒两人似乎一见如故,打开话匣子聊个没完。如果不是事先对张四维这个人有所了解,范进肯定会认为这个人比张居正好相处的多,也更值得亲近。 比起张家的强势霸道,张四维表现得很是谦和有礼。他虽然也是堂堂阁臣,属于帝国金字塔顶端的人物,但是没什么架子,和自己这个学生聊天时,就像个是长辈对待晚辈一样,态度和蔼,语气平和。时而三两句妙语打趣,让谈话的气氛变得轻松融洽。 与这样的人说话,会让人觉得是一种享受,也会放松对其戒备心理。范进心头也暗自佩服着,能够成功麻痹张居正,成为内阁大佬的,果然不会是省油的灯。自己也不敢掉以轻心,并不因对方表现出来的谦和,就真以为其是个人畜无害的人物。自始至终,范进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谦卑,以一个受宠若惊的弟子形象与张四维进行交流,。 两人的谈话不知不觉中已经进行了大半个时辰,范进刚刚要告辞,张四维却道:“天色已晚,你在为师这里用了饭再走。山西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不出好厨子,老夫家中是吴中厨师。素闻退思亦精于肴馔,在广东以酒楼为生,正好看看为师家中庖人手段如何。” 第一次到座师家就留晚饭,一般的举子此时多半就是要感激涕零,恨不得为恩师肝脑涂地。范进当然也表现出这种受宠若惊外加欣喜若狂的模样,只是心中却如古井无波,情绪上并没有什么激动。 他不想片面的把张四维称为坏人,在他也早已过了用二元法区分善恶的年龄。他不否认,在张四维身上也可能着这样那样的优点,但是两下的利益终究不在一起,翻脸是迟早的事。这不是说单纯的思维方式问题,而是实际利益关系所在。 晋陕土地贫瘠,大地主对土地的兼并程度比腹里地区更严重。在山西富者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兼并土地的主要势力,一是藩王,另一个就是这些晋商豪强。两者互为表里,彼此配合,将越来越多的人变成佃农,扩充自己的财富土地。 他们虽然以商贾起家,但是自身也对土地有着强烈渴望。土地越多佃户越多,他们的心里才越踏实。毕竟比起浮财,土地才是可以传承的财富。再者,土地多,佃户多,就意味着手上掌握的力量强大,修筑堡垒储存钱粮,再加上足够多的丁壮,就能让这些富户在面对兵灾时拥有更多的本钱讨价还价。 在这种客观的生存需求面前,作为家族成员,不管张四维本人人品如何,维护家族利益,保证家族能拥有这么多土地,是其责任所在。即使他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在这件事上,也没有退让妥协的余地。 张居正搞的新政,主要就是盯着土地下手,清丈田亩,按亩定税,对于人丁的数字比较马虎,对于田地数字则卡的很严。这在根本利益上就与张四维及其代表的晋商势力存在冲突,虽然眼下两边的冲突还没到白热化,但是随着新政的推行,迟早两下会发生利益冲突。 到那时自己不可能左右逢源,留给自己的路,其实只有一条。总不可能为了座师,就背弃老丈人,背叛座师是早晚的事。是以今天不管两人之间是否投机,他都不会把张四维当成个亲人看。 但是张四维的看法与范进就不同。他看来范进确实是个大有可为的青年,其自身有学问,背后又有着自己一时还未完全清楚的背景。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连皇帝都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人,其前途不会差。这么一个弟子如果让其可以成为自己的羽翼,未来必然大有用处。 从两下的接触看,范进的表现也很符合自己对其分析:年轻,人够聪明也有冲劲,但是没有根基,家里没背景没靠山,是个出身田舍郎,想登天子堂的穷小子。这样的人野心大,胆子更大,为了成功什么事都敢做,也没什么顾虑。属于那种官场上的破落户,左右烂命一条,为了成功随时都敢拼命。其敢勾引张居正的女儿,希图借首辅之势,就是这种性格的表现。 以自己对张居正的了解,这个书生把算盘打错了,他的这个谋略注定落空,这场婚姻也成不了。他自己现在也该明白这点,所以肯定要找新的靠山,自己只要适时示好,还怕他不肯乖乖来投?根据他对范进的观察,这个书生其投靠的意思也很明显,毕竟自己这个座师肯为他撑腰,其在官场上才能一展拳脚。 张四维在心中给范进贴了个标签:这是个有野心的书生。 他其实并不反感人有野心,无欲则刚,有野心的人就好对付,真正无所求的,反倒不适合当部下。回想着范进所送的礼物,那些东西的价值未必很高,但是送的都很对自己心思。这很可能是张家小姐的点拨,但也有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女人的指教。 他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个传言,虽然不足信,但总是有个模糊。如果范进真的搭上了那条线,自己于其借重处就更多一些。或许未来新的朝局,还要依靠这个弟子从中牵线。 两个满怀心思之人,以推心置腹的态度合作完成了一次师徒一见如故,约定同心协力辅佐大明的演出。除了表达了自己忠心爱国的态度外,也有一些属于师徒间的小秘密。 虽然张四维很多话没有明说,但也表现出自己的意思,你既然已经拜我为师,我这个座师就一定会关照弟子,在京师不会再有人欺负你。至于婚姻的事,为师也为你想着呢,只要功名有成,何愁没有美人为伴? 等到酒席结束,张四维亲自送着范进出门。学生拜师,都是软进硬出。由偏门进,由正门出。不管范进怎么辞谢请恩师留步,张四维还是坚持礼不可废,把范进一路送到了大门口,又叮嘱道: “退思,少年得志须谨慎,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自己珍重,不可一朝得志就肆意胡行,一旦为天子所知有何不检之处,便是自误了。” “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这几日少要去参加那些无用的文会,以免惹出是非。没事的时候便在家里多读书,多练字,咱们的功名,就在文墨上取。其他的事,不必在意。” 直到上了马车,范志高一边赶着车,一边对范进道: “九叔啊,你这个座师人很好啊,对我这个仆人也很照应。在门房里给我预备了一大锅炖肉,要是关清来就开心了,一定吃到他满意。他家里人也很和气,一点也没有架子,依我看他比那个湖广佬强多了。我跟张家下人吃饭时听说了,他们家也是生意人出身,家大业大,家里没成亲的姑娘有很多,如果娶一个过门,就能带一大笔嫁妆来,怎么也得有十万八万的银子。既然那边不答应婚事,干脆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反正九叔玩也玩过了,现在拍拍屁股走人,也没什么损失。正好娶了这家的女子,人财两得啊!” 范进没好气地朝着范志高屁股踢了一脚,“好好赶你的车,再多说话把你赶回广州去挥锄头!” 范志高笑道:“其实小侄现在回了村子也有的吹了,这一路上见识了这么多,村子里都会把我当神仙一样啊。还有啊,我要说九叔你是怎么样的威风。连相府和座师府邸,都是开中门送出,小侄回乡啊,县令见了我都要客气些,否则我就说,你比的了首辅家的门子么?” 范进第二脚踢过去,才算制止了范志高的话。他闭上眼睛,将头靠在车壁上回想着方才与张四维接触的点点滴滴。有些话不适合对范志高说,但是自己心里一定要有数,方才酒席之间,看似亲切的谈话过程中,张四维在探自己的底。虽然探的很巧妙,但范进还是能感觉到。毕竟自己与萨世忠结交,对锦衣卫那套东西有所了解,加上自身也是多智之人,张四维这种话术还骗不了自己。 范进回答的也很巧妙,看上去知无不言,实际上什么都没说、这种关系他可不打算宣诸于口,更不打算把这条路子给张四维走。其想要从自己这里借路,足见野心图谋不小,身在张居正羽翼之下,就想着为自己今后铺路了。这条老狐狸…… 马车回到住处,郑国泰也已经回来,而在他身边的,居然是白天被郑家小丫头骂走的小男孩。范进一笑,“你这小子怎么跑到郑大少身边去了?难不成挨了妹妹的骂不算,还要挨哥哥一通骂才舒服?” 郑国泰一笑,刚打了个招呼要说什么,郑家小丫头猛然从后院跑出来道:“哥,赶紧回房去,爹叫你呢。也叫这小东西一起过去,爹有话问。” 说完话又朝范进一笑,“范大老爷,我大哥这人就这样,分不清轻重,您别跟他一般见识。眼下殿试中状元才是顶要紧的,谁也不敢打扰大老爷的学业,其他小事不能这个时候来烦您。” “臭丫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殿试什么的跟说话又不影响,郑大少,您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我看看能不能办。” 郑国泰尴尬一笑,“没……没什么。” 小丫头立刻道:“穷人的事,跟大老爷没关系,您别管了。”见她说的坚决,范进也就不好问,自回到房里休息。小女孩拉着哥哥走向内宅,小男孩跟在后面。郑国泰压低声音道:“他真看见了……” “看见也不行……他又没见过,怎么认得准?再说,人家又不欠咱家什么,哪能为咱家的事,总请人家帮忙,咱跟人家又不是亲戚。爹说的对,殿试要紧,其他事,都往后放吧。”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七章 相府相召 拜座师、拜同年,随后的几天时间,一如公式化一般渡过。其实所有的中试举人,在这段时间的行动都差不多。先是拜过了申时行,接着就是与同榜录取的举子之间,举行几次小规模的聚会。在当下文人圈子里同样流行四大铁,当然内容不是一起扛枪一起受伤什么的,而是同窗同乡同年同师,也就是四同。 毕竟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大家遇到事,基本都先想到找关系,而不是找地方打官司。再说以大明律大而不当的条文,有些事也不是单纯讲制度能解决的。借着科举的机会,先把交情定下,将来如果自己有官司落在有四同关系的友人手中,自然就方便关说。 范进是会元,按说一些活动应该是他发起,可问题是他没什么根基,在举子圈子里号召力有限。何况这次会试放榜以后,举子中意见本来就很大,不少人认为这是黑箱操作。借批评范进而批评这次科举,借此为自己的失败寻找理由。 事实上不但落榜的举子有这种想法,就算录取的举子,心里也未必不是这么认为。毕竟范进这种不怎么出名的广东佬,爆冷中会元,想让一帮举子心悦诚服也着实有些难度。更重要的是,范进终究没靠山好欺负。像张嗣修这种明确作弊的,反倒没人敢说什么。 汤显祖名落孙山之后并没有参与对范进的口诛笔伐,反倒是在举子中积极游说,为范进说好话,证明其学识远在自己之上确实有资格中会元。 他在江西有点名气,自身才学也不差,只是在关系到自身命运的大考面前,这种关说能起到多少作用,却是难说的很。另一个关说的则是周进,他在山东举子中也在为范进说好话,不过用途更小。 由于张居正的强势,加上殿试还没举行,大家不敢在这个时候闹考,但抵制范进还是做得到的。同年之间的几次聚会都很冷淡,彼此没什么话说,这种关系能否用的上大为可疑。 倒是有几个广东中试的举人前来结交,似乎有拜范进当大哥的意思。毕竟对于老乡来说,我管你功名怎么来的,你关系越多,我越有好处,这帮人就算是少有的铁杆粉丝。 另外一些举子找上门来,并不是与范进论交情,而是找范进斗文。眼下京师里对范进的看法比较复杂,一些人坚持认为其是有真才实学的,包括汤显祖等人的尽力维护,也在尽力为范进挽回名声。但也有部分举子因为范进得中会元,而认定其是趋炎附势,不会有多少才学。即使眼下斗文不能改变会试的结果,但是能揭破其本质就足够了。 这个群体里面以湖广籍的学子为最多,除了本科举子,还有一些年轻的湖广籍书生,并未下场参考,依旧要找范进的晦气。其中既有为书院出头,要找范进这个仕林罪人寻晦气的,也有一些,则是想要做张家女婿的。 有关张舜卿的谣言,在京师里传的很广。防民之口胜于防川,这种桃色新闻,更是为百姓所津津乐道,即便是宰辅权威也压不住。无风不起浪,即使没有过硬证据,也有不少人坚信张舜卿确实已失申于范进。这个流言让一些本不会与张家产生交集的人,看到了成为接盘侠的希望。 社会本就是由各种想法各种态度的人所组成,有人爱惜羽毛,在意名声,也有人更看重成功。一些道德君子认为张家千金左右已经失了清白不值钱,谁都可以娶,自己为何不能去争一争?由想法而至行动,开始为提亲做准备,在这之前,打倒范进就成了个必要途径,一如打倒魔龙才能救出公主,郑家这座魔龙城堡外,屠龙勇者络绎不绝。 张居正当国,楚人得势。在京师里,湖广籍文士本来就多,包括一些颇有名气的前辈,也被请出来当做公证。除了这些人以外,甚至还有些参加武科的湖广籍武进士也出现在范家门外,向范进提出比武的要求。其结果就是被范进一句:“回屋睡外头冷”,无情拒绝。 一批批想见或不想见的客人纷至沓来,直到三月初二这天,家里来了一个较为重要的客人,才让范进的态度边得认真起来:张家三公子张懋修,登门拜访。 自从上次与张舜卿私会之后,张懋修是不大敢见范进的,生怕其又提出见面的要求,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这次他前来,倒是让范进大喜过望,忙把他拉进房间里询问着张舜卿的身体情况。 张懋修道:“姐姐眼下身体还好,不过将来就不好说。” “这什么话?什么叫眼下还好,将来不好说?” “你别这么凶行不行啊,你现在还不是我姐夫呢,再说将来是不是我姐夫,现在也难说的很。你家门口这些固然是没什么希望的妄人,可是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机会。我爹最近在为二哥办文会,让他多认识一些人,多揄扬一些名声,还让姐姐也参加。这什么用意,你应该很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了,这种文会我可不可以参加的?” “当然不可以了。姐姐把我派来,就是要我给范兄传话,千万不要为了见姐姐参加这些文会。姐姐不会去,也不让范兄你去,免得中了计策,白白丢了面子。” “你看,舜卿还是关心我的,所以说我早晚还是你姐夫。再说,我为张二兄扛了这么大雷什么都没说,你还敢说我不是姐夫?不是姐夫谁为这事扛啊,我冤不冤啊。” 张懋修笑道:“得知范兄中了会元之后,姐姐也发了顿脾气,在家里把张四维和申时行好一顿骂。说他们心机太重,用范兄做挡箭牌,这不公平。。” 范进笑道:“你回去对她说,能为首辅分谤,我求之不得。再说我这一出头,就把张二兄掩护下来,也算是自己人替自己人挨刀子,不冤枉。” “话虽如此,姐姐还是不欢喜。按二哥说,这就叫女生外向,一有了情郎就不再念着家里人的好处。” 范进笑道:“舜卿打发你来,就为了说这个?” “那倒不是,是姐姐要小弟提醒范兄,张四维、申时行两人皆无肩胛,不足以共商大事。若是范兄有所请托,不能找这两人,他们不会帮你,只会出卖你。还有就是一定要耐的住性子,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只怕反为不美。按姐姐的意思是……” “殿试之后再说,如果可以中一甲,提亲就比较硬气,老相国一高兴也许就点头了也未可知。”范进接过话,随即笑道:“这事说易行难,殿试不比会试,一不糊名二不誊录,谁的卷子一目了然。若是相爷有意把我放到第三甲最后一名,我也没什么脸面提亲。” 张懋修道:“那倒是不会,不过名次上只怕好不到哪里去。范兄,你别见怪,家父对姐姐视若掌珠,你们两个这回也实在是过分……” “不必解释了,我都明白的。这件事错在我身上,我自当承担后果。至于提亲的事,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找合适的人向相爷提媒。” 范进在京里是没什么根基的,但是要想找个媒人也没那么难。不管是冯保又或是李夫人,都有资格出来做个冰人。说到底,这事还是取决于张居正,而不是取决于媒人,除非范进能强大到请来皇帝或太后出面,那当然容不得张居正拒绝。可想想也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 张懋修道:“范兄,其实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姐姐对你的情义,我看的很明白,除了嫁你,嫁给其他人,姐姐都不会快活。可是父命难违,小弟做不了家父的主,他老人家认定的事,外人也很难逆转其心意,这里面的难处实在是势比登天。在家里,我和阿古丽都不敢在姐姐面前说起这一层,可是姐姐冰雪聪明,如何猜不到。我真的有些怕……” 范进道:“舜卿也知其中艰难,但是她对我有信心,相信我能解决这个难题。张兄也该对我有信心,你的姐夫,我当定了。” 两人正说着话,范志高从外面进来,手上又拿了封名刺,神色有些古怪,以家乡话道:“九叔,这次来的,也是张家人。是不是要三公子回避下。” “回避什么,难道有主人避仆人的道理,不管来的是谁,请进来吧。” 片刻之后门帘掀动,姚旷自外走入,先给张懋修见礼,后给范进行礼。然后道:“老爷有请范公子过府一叙,车就在外面,请公子上车。” 张宅之内。 对于会试的结果,张居正并未表现出过分的喜悦与激动,在他看来,自己儿子中试本来就是情理中事,对于必然发生的事,根本犯不上高兴或是激动。不过熟悉相国的人如游七姚八者还是能感觉到,在会试结束之后,相爷的心情确实比以往为好,至于心情好的原因是因为二公子被录取,还是其他原因,就不易猜测。 张居正对儿子管教很严,张二公子也不敢像在南方那样,动辄去教坊买笑。不过在家里搞聚会,父亲并不限制,相反倒大力支持。是以自会试结束之后,张家也便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天天启华宴的景象。 被请来的自然不会是范进门外那些屠龙者可比,这些人都是才貌双全,颇有些才名的文士。于本科举子里不管会试名次如何,自身的才名都很响亮,算是东南这一次赶考才子中的上品人物。家室清白,家格不算太低,但又不足以颉颃张家的权柄。不管张舜卿选择其中哪个人,张居正都有把握压住他们,不至于让女儿受罪。 偶尔有人会见到张居正,以弟子礼拜见,张居正也会与他们交谈几句。只是其日理万机,自然没时间耐心指导什么,三言两语即告结束,饶是如此,也足以让这些举子兴奋不已。 刚刚在前往书房的路上,与一个湖广学子交谈一番,因为对方与自己是大同乡,话说的就多些。分手之后,那书生的脚步都变得格外轻快,人仿佛要飞到天上去。等到了书房里,张居正已经把那人名字忘记了,只记住了其身上的特质:浮夸。 “这一科的举子,有才学的还是有一些的。像是沈君典,他的文字很好,学问很扎实。还有潮州的林梦楚,之前听说把他文才不出色,可是看他的墨卷,却发现是坊间传言不实。这人做学问是一板一眼,不够花俏,也不尚巧变,但是本事还是有的,颇有当年林东莆的风采。不过,他们都有一个毛病,缺乏历练,不能任事。在翰林院做词臣尚可,真到地方上任事,包准闹的一团糟。” 大管家游楚滨道:“老爷说的是。吏部那里现在选官都得抽签,否则就要打架。一群等着分发实授的官员,宁可借债度日,也不愿意到县里做县令。实在被分了县令,还不肯去,千方百计找门路疏通关节,以求改任。官员如此,何况士人学子?肯踏下心来为民办事的,可是不好找了。” 张居正摇摇头,“看他们这般人……谈学问就头头是道,说起庶务就一窍不通,真放到地方上,只怕也是为胥吏所把持,敢任事的有很多,能任事的就看不到几个。也难怪丫头不愿意参加那些文会,实在是跟这群人谈不出什么,这群所谓才子,读书就行,其他就差劲。这天下又不是只会读书就能治理得了的,中了试脑子还像个书生,就于国无用了。他们以为这天下就是科举功名,读好了圣贤书天下可去。就老夫手上这份塘报,若是拿到那文会上,必有人慷慨陈词拍案而起,可真说到解决之道就一点也无。老夫想不到,如今的书生都成了这副样子。如果再不好好抓抓学风,再过几十年,大明就找不到几个能做事的读书人了。” 游楚滨壮了壮胆子道:“其实……能做实务的读书人也是有的。” 张居正看看他,“游七,两碗炒肝就把你买通了?我府里的大管家,几时变的这么不值钱了?” “老爷饶命……小人不是向着那范进,而是觉得……小姐可怜。” 张居正想想女儿日渐清减的容貌,自进京至今其实还没到一个月,人已经明显消瘦了几分。心内也是一阵伤怀,“你跟了我几十年,什么为人我很清楚,不必解释。你去准备吧,我今天叫他来,也是想再看看他,考考他……” 这时,姚旷在门外高喊了一声回示,等走进房中,张居正朝两名管家吩咐道:“我这段时间谁都不见,即便是宫里的旨意,也是一样。把那混帐东西叫进来,老夫倒要看看这一科的会元,是个什么成色。”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八章 提前殿试(上) 自范进进京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正式与张居正这位当今帝国第一强人见面。以当下的局势而论,虽然大明是君主专制的大一桶国家,可受年龄影响,还未成年的皇帝还不具备掌握权力的能力,实际的权柄都在这位首辅帝师手里。 在前世于书报故事中没少读到他的记载,从张舜卿口内,也听到其对父亲的描述,在范进心中,给这个老人的定位就是三个火枪手里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又或是伊尹霍光一般的人物。 睿智、强大、掌握着可以比拟皇权的巨大权力,自身也拥有与之匹配的聪慧头脑以及高强的正直手腕。其已将自己化身为帝国的守护神,只要他们存在,就不会让帝国的政权垮台。但同时必须承认,这样的人并不招人喜欢,不管是作为臣下,同僚又或是皇帝,都不会喜欢这么高大强壮到足以遮蔽一切风雨同时也挡住了全部阳光的屏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一个人太过优秀,同时又站在了权力的最高点时,难免就会引发猜忌与攻击。当这些人又试图通过权力,对现有的利益分配做出某种调整时,这种攻击就会来的更为猛烈与频繁,乃至让人千疮百孔,不堪承受。 张居正的年龄已经接近五十岁,在明朝的科学和医疗条件下,这个年龄就完全可以称为老人。但是从其气色精神上,完全看不出半点老态。英俊的面庞配合上成熟稳重的气质,俨然是那种老牌男神的风范。 张家几个子女都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基因,个个相貌出色,张居正自然也不差。但是他的强大气场与威严风范,却足以让人忽略掉他的相貌,最后记住的,往往只是一座山峰般巍峨磅礴的气,和一种由衷产生的敬畏之心。 范进见过的大官多了,包括凌云翼这种手握生杀大权的督抚疆臣,以及冯保这样的权阉大铛。可是与张居正比起来,这两人就都算不上什么。 房间里并没有甲士武卒为老人壮门面,可是范进这么一个年轻人,独自面对一个老人时,却感觉到莫名地恐慌与畏惧。之前与张舜卿的偷欢,固然知道会有些麻烦,但也只认为是麻烦而已,直到此时直面老人时,范进才能感觉到那不是麻烦那么简单,而是一种错误,一种大错特错。 人感觉到错,心气便不似开始那么坚定,腿也有些发软,忍不住便跪下去。“学生范进,见过相爷。” “坐下说话吧。堂堂会元,要有点会元的样子,你自己可以没什么胆量,但是不能丢我们读书人的脸。” 张居正很满意自己的强大气场给范进的压力,敢偷自己的女儿,就要做好被自己收拾的准备。如果不是考虑女儿的想法,他还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等到范进坐好,张居正的眼睛便紧紧盯住范进的脸不放,目光锁定了范进的眼睛。这种看人的方式很不礼貌,一般不会用在社交场合,反倒是衙门里审贼可能用到。细想起来,本也是如此。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被一个贼连身带心都偷走了,身为父亲自然要好好看看,这个贼有什么过人之处。 庙堂里高官无数,可是能扛住宰辅这么看的,其实也没几个。范进再怎么了得,在这个时候却也一样抵挡不住这有如实质的目光。的心跳的有些快,一向自以为处变不惊的范进必须承认,自己的镇定也有极限。当面对张居正这种大佬,自己又确实有错于先时,自己的情绪也难免会产生波动,或者说的通俗一点,就是贼人心虚。 前世范进也有过一些面对上位者的经历,但是社会结构不同,体制不同,经历的事情不同,所谓上位者的地位也不同。这种经历他是没有的,也找不到经验可寻。 不管穿越者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在这种场合都没作用,对方只要雷霆一怒,自己立刻就死无葬身之地。而自己所学的那点武艺,在这种时候根本没有意义。即便是凤鸣歧那种高手,在老人面前估计也一样是连手都抬不起来,乖乖任人宰割罢了。 在这种环境里,时间的概念会变得极为模糊抽象,让人失去对其概念所在。直到张居正开口说话,才让范进从这种神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范退思,今天叫你来,是与你谈一些公事。既然你参加了春闱,接下来就要准备好为朝廷办差。为朝廷当差,不是你准备好就行的,也要自己有这个本事,否则就是害人害己。老夫这里有一点东西,你看一看……” 后院绣楼内,阿古丽拼命拖着一身男子装束的张舜卿,不让她离开房间。这名来自波斯的美丽女子个子比寻常男子都高,长期从事舞蹈训练,运动细胞较为发达,以身体素质论,自比张舜卿这个千金小姐强出许多。尤其是由于茶饭不思,张舜卿体力精力都有所衰退,根本挣脱不开,但依旧拼命动作着想要摆脱开阿古丽的束缚。 阿古丽不敢弄伤张舜卿,又不想让她离开房间,累得满头大汗,只要一边抱着张舜卿一边道:“小姐,你冷静一下……你这样老爷会生气,会很生气……你是个聪明的人,应该知道你做的是个愚蠢的决定。” “我知道,可是我不去看一眼,我放心不下。老爷无事把退思招进府中所为何故,万一……万一他们有什么口角,我要去救他。” “你冷静一下,老爷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再说,就算真的要对他不利,小姐又有什么办法?” “大不了我们可以死在一起,但是我绝对不会看着退思在我眼前受到伤害。你要么放开我,要么我就死给你看。”张舜卿说着话却终于找到个机会在阿古丽那赤着的脚板上重重一跺,趁机摆脱束缚,向着绣楼外跑去。光着脚的波斯美人顾不上穿鞋,踉跄着在后面紧紧追逐,边走还边试图把她叫回来。 “小姐,你现在是被爱情蒙蔽了心智,被魔鬼控制了你的身体。你该考虑以下,现在你这样做是好是坏。你该待在楼上,等着他们谈判出结果。哦不,这不是谈判,而是老爷对范公子的考试。”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的相公现在有危险,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即便老爷怪罪下来,我也认了。” 穿过月亮门洞,人便已经到了前院,这里便是男子居住的地方。绕过几间房子,就有两条大汉从黑暗的角落里闪出,“老爷有令……” “滚开!” 少女一声低喝,两名护卫乖乖地退回了藏身地。一连喝退了四批护卫,少女终于成功来到了目的地,父亲的书房之外。悄悄绕到后窗,捅破一点窗纸向里看着,视线里出现的,正是那张魂牵梦绕的面孔,少女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深谋远虑,谋略布局在这一刹那都不知飞到哪里去。她的眼里只能看到他,自己的丈夫在哪,自己就在哪。 范进并没有注意到外界的变化,这时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张居正给自己的东西所吸引,也明白过来,这次见面实际就是一次非正式的考试。考虑到张居正眼下的身份地位,把这种考试称为殿试预考也不算过分。 张居正交给他的,是来自三边塘报。根据情报显示,接受大明册封的忠顺王俺答部落,于去岁便开始集结兵马。根据其对外宣布的情报,这次集结并非南犯而是预备西进,准备越过甘素直奔西番。对于这次军事行动,俺答给大明方面的解释是,准备带兵西去迎佛…… 张居正语气严肃,口气仿佛是在朝堂与群臣议政,范进在这一刻,似乎已经成了与他同殿称臣的下属。 “俺答所部自受册封以来,尚称恭顺,且鉴川(兵部尚书王崇古)主张开边市互易,使蒙古人无铁器茶叶之苦,必要时也会卖给他们粮食。不让蒙古发生大规模饥荒。有了这些东西的虏人,便不会想着南犯,边境这十来年尚算太平。可是如今,俺答闹着要去迎佛,阵仗摆的很大,朝廷想要约束他不容易。如果真让打进西番,这虏人的势力,便越发难制,已经有人准备弹劾鉴川滋敌养寇,弛防徇敌。这件事若是在你看来,曲在何人,又该如何处置?” 范进深知,俺答封贡是张居正一项重要功绩,亦是足以与隆庆开关相提并论的重要政绩。正是因为和议达成,大明的西北防线才有了十来年太平日子过,边军也不用每到春秋就要摆边防卫。每年光节约下来的军事开支,就是一笔庞大数字,至于因此保全的人命,就更无法统计。 当然,封贡伴随着马市的开放,也为晋商提供了巨大的商机。靠着把持马市商道,每年晋商集团都能获得大量利润,当日一力推动封贡的人里,晋商及其代言人占了多数。 当时反对封贡的人也很多,包括时任英国公的张溶在内,都反对招抚俺答。在他们看来,其得到忠顺王封号之后,也不会真的向大明臣服,只是个名义恭顺,对国家没什么好处,还可能开一个坏头,让草原各部落有样学样。 大体上,朝廷对对蒙古人分为招抚派,进剿派两大派。前者基本属于稳健派,后者就是激进派,其中还有一些代表着部分边军利益。希望通过战争,让国家把资源更多的倾注到边军这边。 原本俺答封贡后,利益是实打实的,而且推动这事的人包括了张居正、高拱前后两任首辅,激进派想要推翻和约,发动战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次俺答集合大兵西去迎佛的行动,算是给了这些人一个口实。 西番名义上与蒙古一样,都是大明的附庸。虽然这个附庸的忠诚度很可疑,但终究在名义上认明朝这个大哥,放任其被抽打,在道理上总是有瑕疵。再者,俺答毕竟是一代枭雄,当年庚戌之变,其率领铁骑包围京城,导致当时的兵部尚书被斩,朝野震动。 现在虽然年事已高,但终究没人敢小看他。这次集合庞大部队,其到底是要打西番,还是要声东击西偷袭大明,又或者占领西番为根据地再谋不轨,谁也猜不出来。 即便是一力促成俺答封贡的兵部尚书王崇古,都不敢保证这次蒙古人不会对大明有所行动,只能声称西去迎佛非俺答本意。又颁布命令,要求各路官兵提高警惕戒备,再向西番人通报消息,让对方做好防卫。 这种安排明显底气不足,证明其对俺答的诚意不大有信心。激进派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已经有人开始白简攻王,提议朝廷趁俺答西去后方空虚之时,派兵出塞作战,抄掠俺答后方,联合西番夹击俺答。 两派人的是非,范进没兴趣评判,他感兴趣的,只是自己所需要站的立场,以及为自己这个立场发言的理由。 真实的殿试,实际什么也决定不了。给自己一个进士或是同进士出身,其实都没什么区别,海瑞一个举人都能做到应天巡抚,反过来一辈子抑郁不得志的进士也不在少数。到底能不能出头,最后还是看张居正对自己的态度。是以今天这场测验才真正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比几天后真正的殿试重要的多。 张居正的测试不搞什么策论这种公务考试题目,直接丢给自己实际问题解答。一般的举子面对这样的考教,多半是要发晕的。毕竟整件事自己没参与,不知来龙去脉,哪还能提出什么有用的见解。 即使是范进,也终究是人非神,他对这事也只是听闻,缺乏系统的情报,如果说马上就能丢出个什么意见把俺答按在地上摩擦几回,那纯粹也是想多了。他要考虑的,就是两派人的立场借口,以及张居正究竟是站在哪边的。 打仗不能片面的认为是坏事,可是战事一开,首先就是要有庞大的资金开销,其次就是要把足够的资源倾注到战场。如此一来,国内的新法就要暂停,这些主战派背后,是否也有类似的考虑,范进现在说不好,但是却不能不想。略一思忖,他开口道: “相爷,学生认为,俺答既以决心西进,朝廷实际是干涉不了的。名义上,西番与蒙古一样,都是我大明的臣属。可是这两家臣属于朝廷态度,近年来也颇是疏远,除了定期入贡便无所献纳。两下束甲相攻,大明可以干涉,也可以不干涉,向其通报消息倒是可以,只是不要通过官方,私下以商队的形式通报过去就好了。只要西番不曾请兵,咱们也不必动手。” “如此说来,你是说要把西番拱手让给蒙古了?” 正文卷 第二百六十九章 提前殿试(下) 范进并不因为这种扣帽子攻击而慌忙,毕竟他也是在凌云翼身边受过训练,当下一只脚已经迈进朝堂门槛的人物,于朝堂争斗即使没参与过,心里其实也有个大概印象。官场争斗险恶万分,不管是扣帽子还是扣别人帽子都是必须要掌握的技能,如果被扣两下帽子就气急败坏枪法散乱,注定一事无成。他摇头道: “学生绝无此意,西番地理环境特殊,外人到了地方水土不服,人畜多病。即便虏骑再怎么剽悍,也不可能不受地势影响。士兵到了那里,肯定是要先吃亏。再者俺答年事已高,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他本人是真受不了那种苦的。所以学生认为,迎佛说多半是真话。再者西番人也自知力弱,不大可能打的过蒙古人,这一仗自然是尽力避免。西番可能会派出几个佛法精通的人士与俺答交涉,两下谈一谈,达成一个妥协,令俺答满意,其也就会考虑退兵。” “若是如此,那岂不也是顺了蒙古人的心意?” “顺了蒙古人这个心意,其实也无大关碍,不论西番还是北虏,都是朝廷羁縻之地,不是直属州郡。兼且西番地处边陲,朝廷鞭长莫及,想要干涉他们的行动也很困难。与其枉做小人,不如顺水推舟,俺答也不可能真的就把这块地方吞并下来。即使他想做,也根本做不到,最后也就是讨些好处回师。说到底,这就是两个藩属之间的冲突,我朝作为宗主,不必要下场。” 张居正看看范进,“你是广东人,与蒙古素无往来,为何如此笃定其会退兵?” “学生虽不曾到过蒙古,但是依常理还是能分析出来。如果俺答现在还在壮硕之年,多半是想要攻取西番扩充疆土。可是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时日无多。不管曾经的他何等了得,现在都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久历戎行,身上除伤即病,不复当年之勇,一到阴天下雨,这怕一身伤痛就要他半条命。对现在的俺答来说,无病无痛长命百岁的需求远多过开拓疆土。再者就算是开拓疆土,他也犯不上去西番那种地方。” “你不认识俺答,何以敢对他的情形做出如此大胆的分析?” “学生虽然不认识俺答,但是大体上知道他的岁数还是可以猜。当然这个世界上有人天赋异禀,不过学生手上没有什么详细的情报,就只能以常理讨论。如果这个时候考虑特殊情形,实际就没办法做事了。” 张居正不置可否,“那在你看来,俺答此次不会对我大明动武了?” “这个包票学生不敢打,但是起码有五成以上机会他不会打。大明自开马市以来,两下以物易物,各得其所。我朝境内固然有商人大获其利,蒙古那边的贵族豪强,也肯定从中没少获利。那些人是蒙古的大人物,手上或多或少都掌握一定财力兵力,于蒙古部落里说话亦有些分量。如今的蒙古与大明构兵,也无非是为了财帛丁口。打一些小仗还好办,如果打大仗,朝廷必然关闭马市,那么他们发财的渠道实际就断了。再者,如今朝有明君贤相,上下一心将士用命,蒙古人即使来犯,也未必有便宜。其实天下的事说到底,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如果攻击大明的利益不如做生意来的多,他们肯定是想要做生意而不是想和我们打仗。是以学生从人性出发,认为其不会做出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你在广州以商贾为业,便把天下人都想成商人?” 范进道:“蒙古人不一定是商人,但是一定是人。学生曾听人说起过,俺答有很多子嗣,这么多人现在都在俺答羽翼之下,自然太平无事。可是等到俺答一死,争权夺利的事不会少。草原上争夺,最后多靠刀剑说话。谁手上的兵力多些,谁的声音就大。所以越到这时,越会珍惜兵力。向西番扩张也好还是向大明用武也好,都会这损实力,在当下而言,没有足够的利益支撑他们做这种事,是以学生认为我朝与北虏就算打,也是小冲突,不会打大仗。相反,俺答的子嗣更需要向大明示好,希望俺答死后,得到朝廷册封袭承王位。如果俺答要向大明动兵,我们一定能事先收到消息,不至于措手不及。” “那若是我军出阵,讨伐俺答呢?” 范进摇头道:“不妥。草原幅员辽阔,一两次扫荡不伤筋骨,对蒙古人没什么影响,反倒失去了大义。再者我军又不可能拔光敌人所有据点,白白制造仇恨,对我们没好处。纵然趁着敌大军远去,攻取一些城池,也未必守的住,更没人愿意守。再者俺答素来知兵,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即便出阵,后方必有能将强兵守卫,我们出征师出无名,未必就能有什么便宜。一旦打输了,反倒给了蒙古人攻打我们的理由,到时候反倒真的可能打起来。我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和平局面,也就此功亏一篑。边关好不容易太平了这些年,我们可以少死人,多攒银子,休养生息。现在盲目的打仗,把这个好局面葬送掉,目的却只是为了一口气,这不值得。而且打仗这种事肯定要有所准备,我们有多少准备学生不知道,只知道这仗打下去,在九边贸易的商人利益会受影响,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不会支持这种战争。而边军的物资输送离不开商人,他们不支持,又怎么打的赢。” 张居正看着范进,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你是说,商人决定着胜负?你可知,这样的言论到了朝堂上,是什么后果。” “朝堂诸公应该有面对事实的勇气。我们对外说,自然可以说商为贱业,没办法,天下人如果都去经商,谁去种田。无粮不稳无商不富,还是得把大部分人固定在土地上耕作,国家才能太平。可是自己心里是该有数的,九边那种地方,自种自吃根本办不到,朝廷又不保证不了粮食供应,最后就只能靠商人。现在九边每年砸那么多银子下去,表面看上去皆大欢喜,实际就是扬汤止沸,解决不了问题,只是把问题勉强压下去,类似给病人吃阿芙蓉。等到药劲过了,会疼的更厉害。” 张居正一愣,“你说什么?” “学生……随口一说。” “不,我问你方才说九边送银子只是扬汤止沸,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范进想了想,“学生在广东办过军务,不过广东情形与九边不同,交通比较发达,物资获取容易。但是大概思路感觉是一样的,物资如果不增加,银子越多物价越贵,最后还是没钱的饿死。朝廷发去银子,就是希望所有边军都有饭吃,可是这实际办不到。银子到了边关,一层层分下来,到了当兵的手里有一半就是幸事。物资不增加,这么多银子一到,商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涨价,于是那些士兵依旧吃不饱。我们的银子也不是无限的,今年用银子把事情压下,明年还是要出事,这不是个办法。最好的办法,还是让物资变多一些,用市场的手段降低物价。物资不可能凭空出现,要想让物资变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商路畅通,让商人愿意去边塞贸易,商人去的越多,九边越繁荣,也就越太平。” “所以,你是支持在边塞开马市了?” “学生确实支持在边塞开马市,但是马市只是一方面,其他的市场也该放开。马市主要惠及蒙古人,于边军也是个发财的门路,于边塞自己的物资作用有限。要想让边塞物资充盈,前提就是要让那里形成个开放的市场,而不是一个封闭的大兵营。九边几十万军兵,加上他们家属,就是数百万人口。这么庞大的人口基数,如果能够全面放开,足以吸引大批商人到那里经商,商人一多,物资筹措起来也就容易。之所以现在做不起来,一是道路不畅通,二就是过于闭塞与外界来往少。能在九边经的,都是少许有办法有靠山的商人,他们卡着商路发财,故意让物资价格一路走高,朝廷投进去的银子,就是填无底洞。如果能把九边市场彻底放开,那里的物资就会多出几倍甚至几十倍,当然官府也要做点事,确保市场可靠……” 张居正挥挥手,制止了范进的发言。“你说的这个关系重大,三言两语交代不清,你回头写个详细说贴上来,今天不必急着议。如今白简交攻王司马,你觉得该如何处之?” 范进道:“学生认为,王司马老成谋国,朝廷就因为一些弹劾就对其有所处置,未免令功臣寒心。再者例不可开,如果朝廷现在迫于舆论退让,则边将必以为朝廷真的要打,说不定有人就要擅自带着兵马杀出关去,偷袭俺答后方。双方不战而战,那个时候想停,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朝廷保王司马就是个态度,告诉下面的人,不管他们怎么想,朝廷不想打。谁如果这个时候擅作主张破坏大局,就要承担后果,而这种后果,他们承担不起!以相爷的手腕,做到这一切并不难,等到把下面的人心思打下去之后,再寻找接替者,准备接大司马的印。当然这个接替者必须是与王司马看法相同,支持对蒙古怀柔之人,确保对蒙古的政令始终如一,不至于因人废事。” “为何如此行事?” “这就回到学生方才所说的话题,商道上的事。要想让边关太平,军队和商业都不能少。可是商业要想发达,就不能让少数人把持商道不放。王司马促成的封贡,固然功德无量,但是整个其家族得到的利益也不会少。王司马在这个位置上一天,那条商道上,就不会有外地商人的份。独食不肥,日久天长必为其他人所嫉,这条商路只肥了山陕商帮,其他地方没有好处,自然看着不顺眼。大家为了争利益,甚至单纯想破坏局面,都有可能想和蒙古人打一仗,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都赚不到钱。抱着这种我不好你也别想好心理做事的疯子总是有的,我们一方面要打死这些疯子,另一方面也得闪出条商道来让大家开心。先保下大司马,再换下他,这条商路才会有其他商人进来的空间。如果这条道对各地商人都有好处,也就没那么容易关闭了。” “你为了这个理由,就要鉴川挂冠?他可是你座师的舅父,你这主意,算不算大义灭亲?” 范进道:“学生此时是为相爷设谋,是以此地只有相爷的幕僚,没有范退思。所以鉴川公和凤磐公的关系,不在学生此时思考范围之内。再者,这对大司马也不一定是坏事。这些白简里有一句话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这些年的太平日子,边军没打仗,却也没抓住这段时间变强。三边边军比起十年前,未见得有什么起色,所以鉴川公的命令里才显得颇为紧张。如果将来俺答死了,他的子嗣不像他那么恭顺,真想和我们打一仗,边军的表现如何,我们谁也说不好。那个时候如果大司马还在位,责任就要由他来承担。现在退下去,可算功成身退,将来不管打不打仗,都追究不到他身上。如果学生所想不差,大司马现在很可能也在家中写本章,准备乞休致仕。” 张居正不再发问,这场非正式的测验似乎到此划上了句号。对于范进的表现其是否满意并没有表示出明确的态度,既没有嘉奖也没有训斥,只是再次用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直视着范进,方才一度散去的压力,又渐渐出现,排山倒海一般向着范进碾压而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有风吹进书房里,吹的范进背心微凉。自己到底是过关了,还是没有过关?这位未来岳父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根据张舜卿的介绍,范进对于张居正的用人标准也有一些了解。与张四维的谦和内敛不同,张居正不会掩饰自己的霸道与专横,甚至不屑于做礼贤下士的伪装。是以他不养士,其直属幕僚里都是务实型的人物,没有那种指点江山,喜欢谈战略,谈布局的学者。多是能认真完成其交代的任务,或为其冲锋陷阵的事务官。 正是因为张居正的性子,范进才没有用那些圣人之道来敷衍首辅的问题,而是干净利落地直指要害,发自内心的剖析利害。从自己的角度看来,这些答案未必都正确,但也不至于太糟糕。毕竟自己是历过实事,在这科举子里,想找到几个比自己更出色的事务型人才,只怕不是易事。但是从对方的态度上,又看不出称道的意思,这让范进的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难道自己猜错了,张居正本意真是想和蒙古人打一仗?毕竟其现在已是文臣首领,如果能在他任上立一个足够的军功,说不定就能因此而封爵。如果张居正想要为自己捞这种资本,那对蒙古的态度可能就是要偏于激进。 范进的问题是他记不住万历年间明朝是否有对蒙古进行过大规模反攻,先知优势是不存在的,所根据的是现有的情况和自己掌握的消息来判断,是否能猜中这位首辅的心思,他其实也说不准。 就在他揣摩着张居正的用心时,这位帝国首辅终于开口道:“老夫承认,你很聪明。有谋略有胆识,而且见事也比普通的举子要清楚透彻。一如你所说,王鉴川确实上本请辞,老夫也把本章留中不发,另请旨予以勉励。朝廷并没做好对蒙古开战的准备,更何况边塞百姓好不容易有了太平日子过,擅启边衅百姓又将陷入战火之中,是以这一仗绝对不能打。等到眼下这股风头过去,我会让方金湖(方逢时)接替他的职务。当日方王二翁一起经略边事,彼此之间配合默契,以方继王,既可安俺答之心,也可绝了这些人的念头。至于你所说边地开商道一事,干系很大,除了我以外,不要对其他人说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算是……过关了? 范进心头一喜,自己的想法居然和首辅暗合,这下张居正该开心了吧。可是看他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欢喜。这时,只听张居正又道: “你很聪明,但是不要自以为聪明就无所忌惮。国朝从来不缺聪明人,当日小阁老严世蕃才略之高,国朝不做第二人想,最终落个身首异处。聪明人有些时候,反倒不如愚钝之人活的惬意,概因后者自知愚钝,不存非分之想。而聪明人却自以为天下人皆愚蠢可欺,自己能将天下人操纵于股掌之中。却不知,这样的想法,最终结局往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害己!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你能得到的,有些却是你不该心存妄想的,若是你妄图染指你不该染指的事物,结局便只能是:粉身碎骨!看在你今日这份卷子老夫还算满意份上,送你一句忠告:悬崖勒马正当其时。”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章 斗智 窗外,张舜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阿古丽从后紧紧抱住她,不至于让张舜卿情绪失控冲进房间里。事实上,即使她不这么干,这位相府千金也有自己的矜持,不会做出这么冒失的事。只是她的手紧紧堵在嘴上不敢放开,生怕一旦移开就要放声大哭,暴露自己的行藏。 父亲,你明明答应过一年时间,为何出尔反尔! 张舜卿在心底呐喊着,原本平稳的气血,在这一刻又再度沸腾起来。她自然知道父亲的权势与威风是何等可怕,即便是部堂大员在父亲面前一如小吏一样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违拗,何况区区一个中试举人。新科会元这种身份在民间固然高不可攀,可是在帝国宰辅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范进如果得罪父亲,甚至不用首辅说话,下面自然有人会让范进身败名裂,失去所有的一切。在这个时候屈服或退缩并不丢人,最多算是人之常情而已。毕竟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海誓山盟情深似海,也敌不过现实的压力,何况是这足以颉颃君王的人物,他的意志谁又能真的违抗。 范进的声音响起,语气与方才一样,不卑不亢。 “学生多谢相爷夸奖,只是您老人家是在是谬赞了。学生不是聪明人,也从不认为天下人都不及我。每每想来,其实学生总觉得自己是个愚人。从读书到做事,学生都有一个愚人才有的毛病,认死理,喜欢一条路跑到黑。当年塾师不只一次说过,学生这样早晚会碰个头破血流,可是学生却认为即使南墙撞破,也不能更易初心。” “以卵击石,碎的不会是石头。人去撞墙,吃亏的也一定是人。” “从结果上看是这样,但若是因为怕撞墙就退让,便失去了本心。反不如朝着墙撞过去,求个问心无愧。我们广东人这种脾性的很多,有一句土话,顶硬上,就是说的我们这种性子了。” 张居正未置可否,而是略停顿了片刻,“范进,你应该知道,会试名次并不能决定前程,真正决定前途的,还是在殿试。而殿试之中,又以一甲最为尊贵。伦迂冈是你的同乡,他便是连中三元,人称为佳话。每一个举子,最终的想法都是中状元入翰林院,你也不该例外吧。” 范进一笑,“当日李文正十八岁入翰林院,结果在翰林院里一待十八年,人送绰号李十八。学生现在的年纪比文正公还大一些,若是也在翰林院蹉跎二十年,亦未见得是何幸事。不管为京官还是做亲民,总归是为国出力,为天家分忧,范某于名次之事,并不放在心上。” 张居正哼了一声,“哦?你果真如此想么?当今天下人皆愿做京官耻于外放,以你的才学,若是放你到个地方州县做亲民官,十数年后,今日一干名次不如你的同窗位分反在你之上。见面之后,你要对他们行下官礼,磕头跪拜,你也无所怨?” “不管官位高低,都是圣人门下。学生不管他人,自己的心里,委实是没什么怨字可言的。” 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好,你这话我记下了,希望你这是肺腑之言,他日不要后悔。你回去之后不要随便乱跑,把你所说商道一事,写一个说贴上来,老夫会派人去拿。至于你自己……好自为之。” 两人的谈话结束,阿古丽拉着张舜卿悄悄转向内宅,张舜卿浑浑噩噩地随着阿古丽走着,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 自己没有看错人,退思对我的情意堪比金石,即便是状元位分也难动分毫。可是父亲的话,却也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根本不会同意这门婚事。退思这种坚持的意义到底有多少,最后的结果又会是什么?一则喜一则忧,诸般心思搅在一处,这位素来有谋的大小姐,这时也已经乱了方寸。 等上了楼,她挥手道:“阿古丽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 “大小姐,你先冷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你一定是在难过对不对?可是我觉得你应该高兴,毕竟范公子并没有背叛你们的爱情,在老爷的考验面前,他坚持住了。你应该知道,这有多难。” “我当然知道这有多难,可是有意义么?”张舜卿摇头道:“老爷那里不肯点头,即便我二人情比金坚,老爷那里存心作梗,又有何用?你看看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样子,简直就像上辈子有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老爷对退思成见如此之深。他的才学谋略,放眼府中,哪个幕僚能及他?可是老爷偏就看他不顺心意,这让我怎么是好?” 阿古丽道:“大小姐,只要你不放弃,就肯定有希望。老爷不是说要让人去拿退思公子写的说贴么?小姐不如也写个东西让人带过去,虽然你们见不到面,但至少可以有文书往来,至少可以缓解相思之苦。” 张舜卿道:“我也想啊,可是这事……不好办。老爷派去的不是游七就是姚八,我没法保证他们会不会出纰漏,万一信落到老爷手里……” 阿古丽一笑,“小姐,这封信就是要落到老爷手里才好。” 张舜卿愣了愣,随即赧然一笑,拉着阿古丽的手道:“我被气糊涂了,多亏你提醒我。阿古丽,如果我和退思的鸳梦得谐,你便是我们第一个大恩人。” “不不,我才不是什么恩人,我是大小姐的亲人。”舌根发硬的阿古丽,把亲人两字咬的极重。以奴隶身份被卖给戚继光,又被其送给张居正的波斯美人,固然相貌极美体态妖娆,但是在张家的地位也就是个宠姬,并不受重视。身在异国举目无亲的女子,最需要的不是金钱或是感谢,她只想要一份亲情,几个真正敬她爱她的家人就足够了。 一直以来,这位大小姐对她态度最是冷淡,视之如奴婢。可是现在,终于肯拉着她的手说几句贴心话,这对阿古丽来说,喜悦程度远远超过得到一笔赏金或是什么名贵首饰。 亲人……为了这两个字,也为了这对彼此相爱的男女,她决定赌上性命,也要帮他们做成夫妻。 两日之后,郑家小院内。 郑家的小女孩坐在书桌前,提着毛笔,认真地在描红册子上,一笔一画描着上面的文字。 当初家境好的时候,郑国泰是念过书的,本着女子无才就是德的原则,小女孩没机会念书,只有在兄长心情好时教自己几个字,再即使从堂姐那里学。等到家里遭逢变故之后,于文字上就更谈不到,彻底荒废下来。 因为薛素芳与其投缘,范进看这小丫头也乖巧可爱,于闲暇时便重新教其认字写字。包括笔墨纸张,也都是范进出钱的。这年头这些文具消耗并不是一笔小挑费,尤其对于郑家这种还没摆脱赤贫身份的人来说,能读书认字,简直就是不敢想象的事。 女孩深知,这描红册子的价值分量,自己家里岁月好的时候,也舍不得买来给女娃糟践。是以每一笔都格外用心谨慎,轻易不敢落下去,生怕一笔写歪,就祸害了一张纸。 另一边也在低头写字的范进听这边没动静,抬头看过去,随后道:“臭丫头别偷懒,写不够三十个字,今天不给你讲故事,也不教你认字了。” 女孩并不怕他,朝范进道:“大老爷,您还是留神您自己吧,别回头写错了字啊,交不了差。这么好的描红册子我舍不得用,其实我认字就行了,会不会写没什么大不了。” 范进道:“谁说没大不了的?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一辈子就没机会写字呢?我认识一些女子,是能在家里独当一面的,甚至能做男人的主。她们要是一个字不认识,其实是很吃亏的。你想想,将来你家生意越做越大,帐本你看不懂,是赔是赚全听掌柜的摆布,那这生意不是都给别人做了?你自己不会写字或是写出字来不好看,身份档次也就上不去,嫁到夫家也被人看成小户之女,不会得到重视的。” “本来就是小户之女。”小丫头哼了一声,又道:“我叫小婉,不叫臭丫头。你总叫我臭丫头,回头等薛姐姐回来,我就向她告状。说她不在京的时候,你天天领坏女人回来。” “行啊,小碗小碟子都没关系,总之快点把字写好,我就教你认识字。你很聪明,甚至是我见过的人里少有的聪明角色。一本三字经加百家姓,这么快就认全了,今天教你认千字文。等你认全这三本,我就教你幼学琼林,那是我写的。学会那个,你就可以跟人说话社交,不闹笑话了。” 小婉道:“我大哥呢?范大老爷几时教他?” “你哥?算了吧。他不是那块料,当初读书时就不肯认真,现在他的学识也就是那么回事,如果说做个小老板已经够用了,再往上,他也读不出什么来,我懒得跟笨人身上费力气,还是教你吧。等我考完了殿试,若是授官外地,就没什么机会教你,趁着在京,多教你一些。” “大老爷,你们读书人架子都很大的,你这人没架子,还有耐心教我,就连我家现在赚钱这生意,都是您教的。我们却又报答不了什么,您说您图什么。” “小碟子啊,你知道么,人和人是讲缘分的。比如那位你没见过的周大老爷,他与我有缘分,所以我帮他捐个监生,这是一种缘。咱们两家,是另一种缘分。你说可着京师这么多人家,我怎么就租了你家的房子?而你和五儿又投缘,所以我帮帮你,也是为了素芳。再说别提什么报答或是不报答的,施恩望报非君子,我帮你也不是为了你报答我什么,所以你们心思别那么重。一共就是点纸张,几个小吃的方子,再加几两银子本钱,算不得什么。或许他日我落到难处,还得指望你们帮忙呢,到时候你们别不管就好。” 婉儿道:“范大老爷放心,我爹说了,要在家里供您的长生禄位,每天给您磕头上香火,保佑您功侯万代。我以前跟堂姐学过编绦子,我这两天刚买来的线,给大老爷编个富贵不到头,您系着这绦子,保证永远不会落难。” “好啊,那我就借你这小碗的吉言了。” 婉儿这时离开写字的地方蹑手蹑脚来到范进身边,歪过头去看,范进翻眼看她一眼,“干什么?这玩意你看的懂么?就你认识那三个半字,能看懂这个?” “我又不看字,我要猜是谁给你的。这里面一定有个女孩子给你的东西对不对?前天来咱家那个什么姚八爷,给你带的东西里,有一封信,闻着有香味,那香味特别好闻,一定是女人的对不对?大老爷这两天跟魔怔似的,没事就拿那信出来看,是不是就是想那女人了?我觉得大老爷你哪都好,就这点不好,薛姐姐刚走,你就想别的女人了。我以前见过大户人家妻妾打架,小妾被大老婆赶到大街上,头都被打破了,可惨了。你将来是不是也要让那个女人这么欺负薛姐姐?” 范进道:“小孩少管大人事,一边描红去,还想不想听故事了?昨天那小红帽和狼的故事,你还想不想听到结尾了?” 婉儿沮丧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描红,心里小声嘀咕道:“我又不是小孩,非把我当孩子哄。再大两岁的都可以嫁人了,为什么非要听那些哄孩子的故事。我将来嫁了人,一定要管住相公,不许他想范大老爷这样坏,除了我之外,什么女人都不许想。”随即又想起范进方才所说,殿试之后就有可能选官外放,自此分别自然就再无相见之期。 缘聚缘散本是极寻常事,尤其范进于自己一家只是个过客而已,更非亲人,来往聚散更属寻常。可不知怎的,一想起即将与这广东来的一家人分开,小女孩心中就起了一阵莫名惆怅,就连读书认字的喜悦,都淡了几分。 范进并不在意这小孩子的想法,而是在纸上认真地写道:“卿卿,见字如面。数日未见,不知是否安好……”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一章 南辕北辙 “智慧如你,自当明白父母恩重,我辈粉身碎骨难报万一,何况相爷以天下为己任,殚精竭虑日理万机,身未子女者纵不能为父分忧,亦当尽力不为相爷添烦。是以,你应该养好身体,每天按时吃药,吃饭,保证自己身体健康心情舒畅。尤其在相爷面前,一定要保持喜悦欢畅的情绪,你快乐,相爷才会欢喜。对于相爷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一个良好的心情,往往比药石更重要……” 张居正反复看了几遍书信,确信里面没有夹带隐语之类的东西,才将书信放回信封内,交给游世禄。“把它弄好,你家小姐为人精明,若是让她看出来这信被拆过,你一准遭殃。” “相爷放心,小人自会不留痕迹。只是小姐还要小人送这个给范公子,您看……” 游世禄手中拿的是一枚上好羊脂玉制成的玉环,张居正拿在手里,端详片刻,交给游世禄道:“你把它弄一个小口子出来,然后交给范进,只说是小姐送他的,其余什么都不要多说。以后他给小姐送什么东西,你都送到我这里,小姐给他的东西,也是一样。事情做的仔细点,别让大小姐看出端倪。” 玉环砸下一块,便成了玉玦。《孔丛子?杂训》:“子产死,丈夫舍玦佩,妇女舍珠瑱,巷哭三月,竽瑟不作。”以玦示诀别。《荀子?大略》:“绝人以玦,反绝以环。”杨倞注:“古者臣有罪,待放于境,三年不敢去。与之环则还,与之玦则绝,皆所以见意也。将玉环改做玉玦,心意便彻底颠倒过来。游世禄自知,这差事如果败露,张舜卿怕不是恨自己一辈子,说不定还要想出什么方法报复。而那种报复,却是自己万难接下来的。 他苦笑道:“相爷……” “怎么?怕了?” “小人不敢不遵相爷钧旨,更不会怕,只是觉得……小姐太可怜了。再者范退思也不是一无足取,其做的兴商十事书,小人虽然没看到内容,但是能让相爷用一个时辰来看,又召集户、兵两部的人来议事,足见其法有可用之处。他今天又让小人带了这一把豆子和这文书来,虽然不知用意,但显然亦有所指,可见其是个人才。这……” “你不必多问,只管去办吧,此事老夫心意已定,万无更改之理,不必多说了。还有,我准备了一件东西,你等到殿试之后,送到范进的住处。” 随着游七离去,张居正的视线又放回了自己的公案上。那里放着一把豆子,以及范进上的一道说贴,论豆粕妙用疏。简而言之,就是向张居正指出,眼下朝廷对于大豆的利用率不足,实在暴殄天物,应该大量改善应用,获取更多的价值。 明朝此时的大豆种植率不低,其主要作用,还是当做杂粮来用。这个年代还没有营养学概念,消息传播速度也不快,豆为菜中肉这一点,在一些地方是民间谚语,有些地方不知道,还有些江湖人则当做宝典秘而不宣。比如凤鸣歧教授一些穷家子弟武艺时,就让他们吃黄豆补充营养。 大豆可以榨油这点已为民间所知,但是由于此时豆子出油率低,所以并不怎么被看重,豆油的价格也低不下来。榨油之后剩下的豆饼,对穷人来说则是食物,在饥荒发生时,这些豆饼就可以作为救命口粮。 在范进上疏中,把这种行为看做是一种浪费,随后指出了豆子更有效的用法。首先是军队,眼下受限制于物资总量,军人的饮食条件其实就是那么回事,不可能总有肉吃。但是冷兵器作战对身体素质是有需求的,固然打仗不是打架,但是身体好些,总是有用。是以给军人们吃豆子,于当下而言,算是个变通的办法。 在奏疏中,范进还附了几个有关豆子的食谱,固然不知道效果如何,但是试试总无坏处。其实当下的边军补给情况并不乐观,士兵的粮饷被克扣已是常态,甚至因此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链。这种食谱不管作用多大,能落实下去的都不会太多,但是戚继光在蓟镇练兵,那支部队的粮饷张居正亲自过问,大体上过的去。这份食谱拿到蓟镇,还是有点用。 除去食用之外,范进着重介绍的还是豆粕的作用。根据其描述,豆粕当食物实际是最劣的选项。用豆粕肥田,可令土地增强肥力,于粮食产量颇有裨益。而豆粕最大的作用,还是用来养猪,以豆粕为饲料,猪的生长周期会缩短,出肉量也会大幅度增加。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范进前世惯吃的那种乌克兰大白猪在明朝还没被引进,当下的猪主要是中国土猪,既黑且瘦,出肉量不高。这种猪有个好处就是可以产出猪鬃,这东西在近代一度是重要出口创汇产品,当下用途倒是一般。 在原有的历史上,豆肥肥田的作用,直到晚明时期才被江南农民发现,到了清朝,南米北豆互运形成了个良性循环,连带沙船帮的崛起也和这种运输大有关系。范进的豆肥等于是提前了几十年搞出来,超前不多,一些有经验的农夫可能已经在用,但是大多数地区多半还不知道,普通人对于把食物肥田肯定有抵触,所以推广率低。至于豆粕养猪,这需要到科学发达之后,才知道猪需要豆子里面的氨基酸,随后才能下决心用这个去喂养。 两世为人的范进,受限于自身知识结构,脑子里并没多少可以直接拿出来发挥作用的东西,但是其最主要的一个优势,不是脑子里有多少成品,而是知识普及的大背景下,一些看似常识的东西带给他的巨大帮助。比如那几个有关豆子的食谱,是他运动员朋友当初随口一说,在那时根本也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是在当下而言,这种用豆子搭配其他食物补充营养代替肉食的方子,可以称为江湖秘籍级别。凤鸣歧这种高手遇到可靠弟子才会教这么几句,这就是两下的差距所在了。 张居正对于这种很具体的庶务也并不十分了解,也不需要他真去掌握豆子的作用,他只需要定方向掌舵,具体的落实自有下面人去做。他只是从这份奏疏以及之前的商路奏疏中可以看出,范进确实是有才干,而且愿意为自己所用的才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科举子里,真正能用的可能也就是一个范进而已。 他通庶务,有脑筋,更重要的是其脚踏实地。朝廷里有商人子弟,为了给商人争利益,提出重商事的奏疏也是有的。但是基本都停留在大的层面讲道理,像范进这样从细微处入手,讲一斤米的价格和其成因,讲商人对物价的平抑作用,讲市场规律这些东西的人不多。其既能立足于细微,偶尔又能讲到一个通揽全局的层面,谋略和办事能力固然没的说,心态更平和。这样的人放到基层不会抱怨,放到上层不会误事,是自己最为满意的那种官僚。 从这方面看,女儿的眼光是没错的,范进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帮自己推行新政的最佳帮手,如果能将其罗织入幕,办事必然事半功倍。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做女婿。 张居正手下的幕僚很多,出色的也不少,其中也有几个是那种年轻而又英俊的书生。他从没想过把他们招婿,部下和女婿是不同的。部下要冲锋陷阵,必要的时候,要作为弃子而牺牲。入幕之人心中亦有类似觉悟,上了棋盘,生死就不由自己做主。可是对女婿,自己就没法这么随意的牺牲,为了保下一枚棋子,很可能就要输掉全盘。既是棋子又做棋手,这样的棋子是要不得的。 再者范进的一些思想在张居正看来又太过危险,其大开商路的代价,是要破坏现有大明朝若干大商户的利益格局。那里面牵扯到的除了商人,还会有藩王、士绅、甚至还有军队。可以说,他这些主张的危险程度,不在自己推行一条鞭之下。 这样一个有谋略又有坏心眼的人,用来当幕僚部下自然都很顺手,用来当女婿,就不能让自己满意。自己要给女儿找的是避风港,不是一个让她跟着担惊受怕的惹祸精。他是一把快刀,日后自己肯定要用他来杀人斩将,而快刀虽然杀人很顺手,但也容易受损崩刃,将军难免阵前亡,根据自己多年为官的经验,这样的快刀,下场不会太好,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的人,是不能做女婿的。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大豆,越过奏疏,最后停留在桌角的一封书信上。那封信来自江宁,写信人乃是江宁大儒东桥先生顾华玉之孙顾实。 昔日顾华玉任湖广巡抚时,张居正十三岁入乡试,文章本来足够为举人,但被顾钧压住了未中,让其受些挫折砥砺心性,三年之后再考。考试结束后,却又以自己亲自佩带的犀角带相赠,并称张居正为小友,为其后来赶考铺平了道路。 有这番恩遇,顾华玉足算的上张居正的恩人。其曾委托张居正照拂幼子顾峻,而顾实就是顾峻之子。人去其名,在江宁是出了名的老实忠厚。 顾实才学一般,在东南那种地方不出色,但是为人忠厚之名名满东难,即使是对其不满的人也很难说出他人品上的问题。其妻在江宁的那场天花里也没能逃过去,他眼下正好是鳏夫。这人不好交往,加上顾家因为自家家务的事与张家闹的并不和睦,所以江宁之行时,两下没有什么往来。 这次之所以进京,是因为家里为了争夺家产闹的很不成话,顾实为了平息争端,把自己名下所有的产业都交给了亲族,保证家宅安宁。这样一来,他自己的生活就成问题,这次进京便是父亲打发来投奔张居正,希望有个关照。 其人的年纪比女儿略大几岁,相貌亦称俊朗,能散尽家财平息争端,足见其是个厚道君子。这样一个老实人不会给女儿带来灾祸,又是出了名的棉花脾气,女儿再怎么发脾气,他也会忍下来。初时女儿肯定不会满意这样的丈夫,可只要过个十年八年,夫妻之间有了几个子女关系自然会融洽,到了晚年便足以称的上佳偶。 张居正的脑海里盘算了一阵,已经决定好女婿的人选,将这份名贴放到手边,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时间让他和女儿见一面再说。至于范进……做女婿是不可能,但是从大明宰辅角度,这人绝对是个栋梁,自己还是要大用一下。 脑海里不由又浮现出了那块羊脂玉,范进这种聪明人,见到玉玦就该知难而退,女儿那里依靠阿古丽开导早晚也能开窍。卿儿,别怪为父,等你到了为父这般年纪就能知道,有一个忠厚老成事事任你摆布的相公,是多么难得。 春风拂面,寒意渐消,京师的柳树吐出嫩芽,眨眼之间,时间便已到了三月十四。 殿试考策论一道,没有什么定制,也跟经义无关。由于殿试之后就是国家官员预备役,这个时候再考文章其实就没了意义,考题都是对于国家大政方针一类的看法,或是举子自己的主张,算是某些穿越小说主人公最喜欢做的事。但实际上决定名次的因素未必看你脑洞有多大,话说的有多豪迈,而是读卷官衡量整体,权衡各方面的最终结果。 简而言之,就是没什么标准,不用复习,复习了也没什么用。是以大多数举子,照样在文会、酒席中度过,只有范进提前进入了工作状态。 自从范进上了两道奏疏之后,张居正似乎发觉其拥有大力神海格力斯的潜质,不停地把各种艰难的工作丢下来,交给范进完成。从户部的帐目核算到工部的工款报销兵部的军事情报,武器设计,再到一些旧的情报归档分拣。这种工作排程让范进仿佛回到了广东凌云翼身边做幕僚的时代。 每天拿着算盘、铅笔、干馒头,守着一大堆文案忙碌。饿的时候,便有一大碗炒肝或是一大碗卤煮加火烧吃进去。而在房间另一边,于当下标准已经算是大龄且称不上美人的钱采茵时而研墨,时而削铅笔,时而将茶水点心送到范进手边。虽然两人一天未必能说几句话,可她的内心却分外满足,虽然不能同入罗帷,能这样看着他守着他,自己也心满意足。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二章 弥补 钱采茵是在两天前来到郑家的。她这种过了气受过伤的行院女子,心思是格外敏感的,哪怕一些正常的反应,在她看来都会想想是不是男方在嫌弃自己,是想要分手的表现。放榜前,丫鬟请了几次没请来人,她便觉得范进对自己厌烦了,放榜之后,得知范进中了会元,钱采茵更是自惭形秽,认为自己配不上他。 本来两人的关系差不多到这一步就断了,直到不久之前,有一位大贵人出钱给她赎了身,又让她到郑家铺伺候范老爷,算是让两人的关系起死回生。于这位大贵人的身份她不清楚,只知道即便是一向自恃有礼部背景而目中无人的石大娘,对那边都得客客气气,不敢有丝毫放肆,就知道是个很了不起的遮奢人物。 范进大抵猜的出,那所谓的大贵人,多半就是张府的某位管事。送一个女人到自己身边,就跟送玉玦一样,都是拆婚的手段之一。望着自己挂在腰里的玉玦,范进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心里暗道:相爷,感谢您赏玉,老丈人给女婿点东西,也是情理之中,改日我再孝敬您一个外孙就好。 他必须承认,张居正是个极有智谋之人,这手拆婚手法玩的很是高明,若是普通的情侣,多半要被这手法所算计搞的劳燕分飞,从此两不相见。可是自己和张舜卿之间有约定的密码,这却是张居正所不知道的。这种密码手段,还是当初在上京途中,情侣之间出于好玩搞出来的,现在则用来和张居正周旋。 范进两世为人,前世对密码知识虽然没学过,好歹有谍战剧的熏陶,比情报战还处于原始形态的古人终究是多了些见识。他研究的密码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填词,借诗词传递消息。每首诗词第一句第一个字,第二句第二个字以此类推,传递想要表达的消息。以张舜卿女相之才,做这样的文字并不为难,张居正饶是学问渊博,也看不出其中藏了这样的哑谜。 张舜卿在书信里提醒范进,书信必为父所阅,所以两人写的,都是尽量讨老人欢喜的话,内心的相思全都掩藏在文字之后。是以这环只是张舜卿对父亲的试探,而非真的要送什么东西。 再者她如果真要分手,送来的绝对不是这块玉,而该是两人联结在一起的头发,还有那些画。其中有几幅画的内容,是能导致张居正血压飙升的压箱底级别,想必相爷是不知道的。 虽然张居正立志拆婚,却不排斥自己做一些幕僚工作,这在范进看来终归是个好现象,证明对方还是认可了自己的工作能力,这对于自己未来的发展总归是大有好处。 而且从对方送一个女人来的安排上看,张居正没想和自己彻底翻脸,送这个钱采茵就算是对自己工作的酬劳。毕竟眼下扔过来的这堆活,自己如果放手说不干,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他不认为自己有多厉害,比这个时代所有人都高明。但是他毕竟有着两世为人的经验,见识方面的优势总是有的。比如户部的帐目,受限于记帐手法,往往成为迷魂阵。帐房先生的记帐算帐本事在当下算是秘技,必须拜师学艺,得到师父认可后才能学到,知识垄断的厉害。一般的知识分子也未必真会算帐,会算也未必能看懂。 可是不管这个时代再怎么对知识垄断,使其神秘化,原始就是原始。龙门帐在当下才是雏形阶段,很多方面还不完善,跟拥有后世财务经验又自己在剧团管过帐的范进比,实在差的太远。不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帐目理出头绪来,连记帐方法都写在上面,日后便于推广。 除此之外,对草原情报分析归纳,工部的工款核算这些工作范进自问,或许比不上这时代那些老谋深算的家伙看的远,看的透彻。可是自己的思路和见识,还是能碾压大多数古代人,只要把思路提出来,对他们能起到一个规劝或提醒作用就满足了。 他不是那些穿越小说的主人公性子,没想把一切都抓在手里,更没想过要让古人都服从自己的指挥。一个社会能够正常运转,是若干部门通力合作的结果,不是一个妖孽能独力完成的。而一个社会的制度,也必然是建立在这个社会客观的科技及生产力基础之上。超前这个时代太多的制度,拿出来不会让人觉得厉害,只会让人觉得可笑且不可实施。 是以范进在一些具体事务性工作上会搞些现代方法来提醒,但是在大方向上,只负责提意见,不去尝试说服谁。就像是兵部的武器,他不会就发展方向说什么,只会从经济投入产出比例上提出意见,简而言之就是:这种武器开销太大,不建议支持之类。这一刻的范进,总觉得自己像是花旗国超级英雄片里的短命反派,过段时间就会被黑化的博士干掉。 张居正对自己的工作看来很满意,证据就是扔给自己的工作越来越多,连三月十四都没有停止的意思,不知道明天自己殿试时得到是一张卷子还是一大堆待算帐目。 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爷,您也累了吧,让奴家为老爷按按肩膀,放松一下可好?” 范进回头朝钱采茵一笑,“钱大家对不住,我这实在是有点忙,你若是觉得闷,就出去走走,或是买买东西什么的都行。再不陪臭丫头说会话。” 钱采茵摇头道:“老爷忙公事,奴家怎么会离开,又怎么会觉得闷?在清楼的时候,大多数男人来都是找乐子,但也有一些人是要来清楼谈事情的。那个时候我们就要在旁边伺候茶汤酒席,哪敢多口。若是从良嫁人的,十几天见不到相公也是常有的事,要是这都受不了,那就是自己的功夫没修炼到家,注定要吃亏。” 她微微一笑,“奴家自知老丑,若是再敢学那些年轻姑娘一样撒娇,就是自己找着挨打了。就是想要做点事,为范老爷出点力,不要显得自己是个吃闲饭的。” “钱大家客气了。其实你来之后,已经帮了我很多忙,哪里是什么吃闲饭的,过来。” 范进伸出手,钱采茵脸色微微一红,看了看门口,小心地坐到范进身边,将手握住他的手。 多一个女人在家里,其实是很有好处的。比如范进主仆三个,其实是一对半懒虫,即便是关清也是练武时勤快,做家务时偷懒。又当惯了单身汉,衣服三五天不洗寻常事,十几天不洗也正常。至于房间更是从不打扫,什偶尔打扫几下,也是敷衍了事,生活环境很差劲。 钱采茵虽然是诗伎出身,但却是如个合格的主妇,来到小院之后,就把房间收拾的干净,几个人的衣服饭食也由她一手操办。除去范进自己贪图简单,又比较喜欢前世本地特产饮食执于炒肝卤煮外,关清、范志高乃至郑家人都因为钱采茵的到来而吃了几顿可口饭菜。乃至郑承宪私下里也说过,家里总要有个女人才像个家的样子。 这个女人身上并没有普通行院女子的轻浮,一经从良,便能洗尽铅华安于平凡,严格说起来,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主妇。 范进不是圣人,虽然对钱采茵没感情,但有个女人在身边,晚上自然就不会秋毫无犯。清楼里没做的事,在此时终于完成了。 钱采茵身体素质不如薛素芳,但终究是行院里的女人,受过伺候男人的训练,也懂得怎么让男子满意。而且其又很是迷恋范进,不管范进如何需索,她都会咬牙坚持下来,不会像张舜卿那样求饶喊停。 如果不考虑出身,钱采茵嫁给一个普通人,完全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妻子,相夫教子度过一生。于露水情缘来说,其不算热情如火,但是可以做到温润如水,不会让男人感觉到压力。于辛勤工作之余,在她身上可以缓解疲劳减轻压力,从这方面看,其实这也是男人恩物。 被范进牵着手,钱采茵很有些受宠若惊,头向下低着,脸微微泛红。一个本已经阅尽人间百态的女子,早该到了风起云涌处变不惊的地步,可此时一旦对男子动了心,乃至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又成了那个初陷爱河的小女子。被心上人牵着手,心情于羞涩中又有些期待。仔细听去,便能发觉她的呼吸其实已经凌乱,怀里如同揣着几十个兔子,跳的不成样。 既然走进了范进的生活,对其与张家的关系她其实是知道的,也就越发清楚,自己钟意的男人是何等了得,也因此就越发沉迷其中。明知道与这个男人做不成长久夫妻。却控制不住地爱上他,并因此格外珍惜眼前这种机会。 轻声道:“老……老爷,您要做大事,不用管奴家的。奴家只是想伺候老爷做点事,然后我就去烧水煮饭。还有啊,衣服靴帽都已经预备好了,都用熏香熏过了,不会有什么异味。” 范进道:“这几天辛苦你了。这边的情形不比家里,几个大男人都是懒货,说到吃就厉害,说到做家务,就都不在行,里里外外全指望了你来想办法,离开你还真是不行的。本来你在石大娘那里时,其实也不用做这么多工作的,到了我家,反倒是让你受苦了。” 钱采茵连忙道:“老爷千万不要这么说,奴家在坊司胡同生张熟魏,做的是没廉耻勾当,在老爷身边却可以做个侍妾。比起来,奴家自是愿意留在老爷身边做事,也不想到石大娘那里去。奴家自知配不上老爷,眼下老爷身边没人照顾,奴家来服侍着。将来有了人,奴家就会离开,不会纠缠老爷给老爷找麻烦。” “言重了,这话真的谈不到。其实我想过你的去处,只是不知道你自己是否愿意。” 钱采茵低下头道:“奴家是老爷的人,又是那样的出身,没有什么愿不愿的。只要老爷吩咐,奴家只有听话的份。只求老爷不要把奴家随便送了给人就好,奴亦不敢奢望做侍妾,只求能做个婆子丫头侍奉左右,有一口饭吃就够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向来把钱姑娘当做朋友,怎么会当你是仆人来用?我其实是想不知道自己未来安排在哪,如果做京官还好些,如果是外任,钱姑娘你跟着我舟车劳顿就太辛苦了。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如果我在京里,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什么再说。如果我外放,就把钱姑娘安排到江宁去,我在那里有个小生意,是与人合着干的。主要是吃武行饭,但是任何一个买卖,都不可能靠一群武夫撑起来。算帐管理,都离不开文人。钱姑娘懂得文墨,不知道会不会记帐算帐,到那里当个帐房不知能否胜任。当然,这要看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将来我不做官,就也要回那里做事,大家自有相见之期。” 钱采茵道:“薛五姑娘是不是就在江宁的那个生意里?” “正是了。” 钱采茵面色一喜,“老爷心里,已经愿意把奴家和薛姑娘一起看待了么?” “我说过了,我们是朋友来着,我从没把钱姑娘视为下人奴仆,钱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范某欠了你很多人情,自然要有补报。” 钱采茵道:“老爷别说什么补报不补报的,这听着就远了。既然拿我当朋友,咱们互相帮忙不是情理中事?再说奴的心思,范老爷难道还不明白?只做这几日夫妻,奴心愿足以。” 她说到动情处,脸微微一红,原本只能算是略有姿色的模样,此时竟是娇艳动人。范进一时心头情动,朝着她脸上亲过去,钱采茵亦是主动地迎合,口内呢喃道:“老爷……你一定可以留在京里做京官……做翰林,将来做相爷。妾身手上还有几文私房,情愿都贴补给老爷开销,为了老爷……我什么都给。” 就在两人的嘴唇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当口,房门忽然被推开,郑婉从外面一步冲进来,随即便指着两人尖叫着道:“你们……你们……” 这年月民风保守,即便是夫妻白天也不好亲热,何况钱采茵身份尴尬,赎了她出来的只说让她服侍范进,没说怎么服侍。固然心里有数,但从表面上说,也可说只做丫鬟不做其他,至少在关系上是不硬气地。这下被撞破,饶是其出身清楼也羞的满面通红,想要解释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范进倒是很大方,“瞎喊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你不敲门就进来有事啊。” 郑婉显然还没从方才的刺激中恢复过来,有些慌乱,又有些语无伦次,挥舞着胳膊道:“我……我把富贵不到头的绦子编好了,拿来给你,谁知道你们……你们不要脸!我讨厌你们,再也不要理你们!” 说着话,小女孩将手里一根编好的丝绦朝着范进丢过去,双手捂着脸向外便跑。钱采茵连忙拣起那根丝绦递到范进面前道:“老爷,这都怪奴家不好,是奴不该引诱老爷。要不要把人追回来啊。” “追她做什么,疯丫头,一会自己就回来了。小孩子没见过世面,你别害怕她。” 话虽如此,钱采茵却还是有些心惊肉跳,至少在太阳落山以前,不敢再和范进亲热。坐的也离他有一些距离,回想着方才的情景,心头兀自砰砰乱跳。由于自己心虚,于其他事顾不上,也就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事:小丫头为什么生气,她又是否犯的上。 、 就在这当口,房门再次被撞开,郑婉人几乎是滚进了房间里,顾不上和谁生气,而是大喊大叫道:“大老爷救命。坏人!大哥遇到了坏人,流了好多血!他要死了,大老爷求你救救我大哥,他要死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三章 恩重如山 郑国泰是被几个商贩抬回来的,这年月做生意其实不像后世人想的那么容易,不是有本钱有能力就能做的,三百六十行,各自都有对应的行会约束。未经允许擅自从业的,不管是摊位还是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反过来,只要加入了行会,一般而言,就会有一个组织的力量在后面为你撑腰,不会任由组织成员被人欺压。 再者,京师为首善之地,不是说没有犯罪,但是通常而言,恶性案件会更隐秘一些,不像外埠闹的那么明目张胆。除非是那些勋贵势要子弟或是皇亲国戚可以无视王法白日杀人,除了他们,一般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事都会有些分寸。 郑国泰做这炒肝卤煮生意前,是入过会的。徐爵向行会里打了个招呼,随便说了一句这是我家远亲,就没人敢为难郑国泰,连摆摊位置都是相对较为热闹的地段。 郑国泰为人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是有个好处就是够怂,一般来说不敢和人争执更别说打架。他这种性格做生意是否能赢利另说,至少可以保证不会因为口角而吃亏。是以看到他被人捅了几刀抬回来,范进感觉甚是诧异,只当是与商贩争位置被砍伤的,可是送来的人所说情形与范进想法却大有出入。 “今个是大家到灯市口那赶个集,都是临时的摊子,来了几个客人,不知怎的就口角起来,接着就拿出刀来乱刺。事情发生的突然,大家都没防范,等到反应过来,郑掌柜已经被放倒了,那几个凶徒也一发跑散了无处寻去。巡街的差役离的远,再说一共就两个衙役,在附近也未必管用。抓犯人且不着急,还是先救人吧,我们已经去请周先生了。” 他们说的周先生是离此不远的一位郎中,小有名气,之前郑承宪的病就是他负责看的。在这片地方,就可以算做神医,医术高价子就大,即使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不能指望他马上赶到。 郑婉已经吓的面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如同血人的哥哥,茫然地抓住范进的胳膊道:“大老爷救命,大老爷救命……”郑承宪两眼无神,只待待地看着院里的梨树,嘴里喃喃自语道:“老天爷,你为何要这般对我郑家,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氏在医馆找了个大乘教下的郎中来给郑承宪把了脉,又开了个方子,其身体已经大见好转。可此时的他,情形分明有些不对,人一点点向下瘫软,一只手向前伸着,口水已经顺着嘴角流出来。大家都在忙碌着郑国泰,只有郑婉无意中一回头才看到父亲倒地,惊叫了一声,“爹!” 范进连忙从钱采茵头上拔了根银簪,飞跑到郑承宪面前,捏住其人中大喊道:“郑老,郑老!你儿子没事,有我在他会没事的,你想想你还有女儿,你有一家人,有大好前途,你不能倒。” “……国泰……”郑承宪很是含糊地吐出这两个字,话说的不清不楚。范进拿着银簪刺破了郑承宪两手的手指,挤出几滴黑紫色的血珠,才让人小心地抬着他到房里,与郑国泰放到一起。 关清、范志高这时已经开始帮着抢救郑国泰,关清一身武艺不错,又在江湖上跑过,对于治疗刀枪伤很有心得。大夫到来之前,就由其负责抢救抢救。 脱去衣服,就能看到身上几处狭长刀口,所刺位置颇为凶险,有几刀明显是以杀人为目的。关清检查一番道:“好在郑大少把要命的几刀躲过去了,否则现在就没气了。情况有些凶险,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郑承宪看到不省人事的儿子,情绪又有些激动,如同拉风箱般喘着气,喉头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咕隆声,似乎想要说话,但是一口痰横在那里上不来下不去,说不出来。 范进招呼了范志高过来,用手掐人中,放血,又在其身上几个穴位上用银簪来刺。终究是和凤鸣歧学过一段时间极上乘的武艺,虽然不至于立刻就成为顶尖高手,但是对于人体的穴道一类的东西,已然有了一定了解。 医武不分家,武艺到了一定境界,即使不学医术,对于人体知识也有了掌握。范进的优势有着前世知识,知道人体结构,凤鸣歧所处的时代不能随便搞解剖,他是大侠不是魔头,也没有没事把人大卸八块了解人体构造的扭曲癖好。但是通过武艺上的修行,以及气功的修炼,于人体血脉走向的了解也是范进所不掌握的。两种知识结合一起,不管在武道还是在医术上都有着重要作用。在他扎了几簪之后,郑承宪身子剧烈抽动,猛地一歪头,将几口痰液吐出来,随后又叫了一声:“国泰!”说话吐字就比方才要清楚多了。 郑婉不管如何坚强,到了此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两只大眼睛里满是泪花,四下看着不知该怎么是好。钱采茵拉住她的手,小声道:“别怕,有范大老爷在没事的。一切有我们呢。” 关清随身带着不少金创药,这是范进出发前凌云翼赠送的,是军中最好的伤药,比当下民间伤药功效大的多。这时是救命,顾不上考虑以后谁受伤怎么办,先给郑国泰伤口做了处理,又将大把药敷了上去。关清也是跟着范进学过怎么缝合伤口的,作为半个跑江湖的,对这种知识学的格外认真,虽然是个粗手大脚的汉子,处理起伤口来却是驾轻就熟,格外利落。 就在他敷着药粉的当口,周郎中终于夹着药箱满头大汗地跑来,一来就喊道:“谁让你们乱动病人的,这要是出了事谁来承担责任?既然找了我,就该等我来医,你们自己都治了,还找我干什么。” 范进冷声道:“周郎中,人命关天,等你来只怕什么都晚了,你不去帮忙还在这瞎嚷嚷什么!” 周郎中见说话的是个书生,就不敢还口,只小声嘟囔道:“正因为人命关天,才要仔细啊,你们懂不懂啊,不懂别乱来,万一出了纰漏,也是要吃官司的。再说医治不死病,若真是伤重,那便是神仙难救。” 他说着话来到郑国泰面前看看,微一皱眉道:“这……这伤的怎么这么重啊,看看多少血,我看是没什么救了。” 郑承宪听了这话,眼睛向上一翻,又再次晕厥了过去。郑婉尖叫道:“爹爹,大哥!”不知自己该先顾哪个,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周郎中又看向郑承宪,“这……这是急惊风吧?别急,我这有药,总能保住他一条命,就是可能得在床上趴几年。这家人可怜了,日子刚好过几天,这眼看又要出事。”摇头晃脑的,神态里其实更像是幸灾乐祸。 话音未落,范进已经来到他身边,在其肩膀上一拍,“周大夫是吧?在下范进,广东人,本科会试头名会元。此地惠民药局的局董叶君然你该认识吧,京师郎中除了太医院的,其他都得归他管,不久前,他的弟子来给郑老把过脉,还看了你留的方子,言语里很有些不满。说你把个普通病人按痨病来治,不但药不对症,还有坑害人钱财的嫌疑。这次如果不是你离的近,是不会叫你来的。这是给你的一个机会,如果你能把人治好,很多事就没人追究。如果这次你还是马虎敷衍,首先惠民药局会摘你的招牌不准你行医,我也会向大兴县递一份说贴,把你拿去问罪。顺带说一句,东厂徐爵徐千户你听说过没有?他对你的医术其实很有兴趣的,想请你到东厂坐坐,为那里的犯人检查一下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走一回?” 周郎中听到惠民药局叶局董,脸色就有些变,再听到东厂的名字,脸上就没了血色,方才的笑容也一扫而光。连忙朝范进作揖打恭的行礼,颤声道:“范……范大老爷,您和这家人是?” “朋友,好朋友!如果你治不好我的朋友,我会非常生气。如果你想看看我生气的样子,那就继续说刚才的废话。否则的话,我建议你再想想办法。” “这……小人再看看。” 周郎中再次来到郑国泰身前,抓起他的手,这次的神情比方才认真多了,过了一阵又到郑承宪面前重复方才的操作。过了好一阵才对范进道:“ 郑老这病是急火攻心的痰症,我开几副清凉的方子,若是运气好,大概半个月就能下地了。至于郑大少,这实在是有些麻烦。外伤处理的不错,可是他流了太多血,这实在是没法子。当今之计,就只有用独参汤。有了人参其实小人来不来都不要紧,如果没有人参,小人来不来也不要紧,反正没用。小人可以留下方子待验,若是有哪里开的不对,愿听处置。” 郑婉这时哽咽着道:“人参……要多少钱啊?” 周大夫看看如同粉团般可爱的小丫头,似乎很难把她和之前那个小煤球合在一起。看了好一阵才道: “小丫头,这不是钱的事。我也不敢骗范大老爷,治这病得用上好的关外好参,一般药房里的参效力有限,救不得急病人。我那所谓的辽参,都是骗人的。若在过去……现在我可是不敢卖给你了。不过那真正的好参,你们也买不起。一棵正经的辽参就值你家半套院子,那还是人家看你们可怜才出的价。这还是有价无市,上好辽参都是进宫上用的,你手里捧着银子,也未必买的到。” 郑婉听着这话,猛地来到范进面前跪下来,用力磕头道:“范大老爷,我求你了,你借我点银子吧。你认识人多,又都是有头有脸的老爷,一定可以买到辽参救我哥哥。求你发发慈悲救他一命,我哥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爹也活不下去了。我给你立字据,多少利息都可以,求你了。” 范进朝钱采茵示意,把郑婉拉起来,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见她额头已经磕的青了,摇头道:“你这臭丫头以后不要随便给人下跪磕头了,遇到心肠硬的,这其实没什么用,反倒是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不就是人参么,我有。志高,去把我的人参拿来,让周郎中看看合不合用。” 范进的人参是张家送的礼物,至于品相,范进其实也看不出来,但是他知道戚继光眼下蓟镇练兵,这人参是他孝敬张江陵的,就可以断定这人参绝对地道。 周郎中看了看参,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范进,“这……这参做独参汤?这可是关外老参,据说可以益寿延年,卖到药铺里,足值百金……” “快点煮参汤,哪那么多废话!如果耽误了事,你就没什么寿命可以延了!快去。” 周郎中开始给郑国泰煮独参汤,范志高则拿了方子去给郑承宪抓药,范进为郑承宪又刺了几针刺激穴位,其终于再次睁开眼睛。眼睛依旧浑浊无神,但总算是有了些生气。等听到儿子有救,他的精神略见好了些,招呼着女儿过来,又给范进磕头。 整个下午加上晚上,都在这种紧张忙碌地氛围里渡过。喝下独参汤的郑国泰没什么明显变化,但是脉搏已经变的渐渐稳定,此时,叶君然的弟子也已经赶到。为两人切了脉,判定郑国泰的性命保住,至于郑承宪由于范进抢救及时,病情不算严重,休息几天就可以下地。只要别受太大刺激,就没什么妨碍。 来人陆续的离开,就只剩了两个大夫以及范郑两家人。范进回到房里,钱采茵微笑道:“老爷心地真好,为了个萍水相逢的人,就拿出一棵上好的关东老参。这东西值百多两银子,若是拿去送礼,一个六品前程都能跑下来了。” “我这人参就是别人送的,送了我三根,我也是借花献佛而已。从来都是人命最贵,没有什么东西能珍贵的过人命。这一家人若是就此家破人亡,剩一个小姑娘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只是失去一棵老参,却能看到三个人好起来,这不是一笔最划算的生意?” 钱采茵此时脱去了鞋袜,赤着脚来到床上为范进做着按摩,轻声道:“奴家遇到了一个心地好,又有才有貌的老爷呢。纵然是露水夫妻,亦可算是上天眷顾,让我这辈子最后一个男人,是个大好人。你的心眼这么好,明天殿试啊,一准中过状元。”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敲响,范进问了一声,外面传来的是郑婉怯生生的声音。钱采茵赤着脚下地开了门,却见郑婉满脸通红抱着个小木匣走进来。她走的很慢,仿佛腿上坠了铅,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力气,走到房间里时,脸已经红成了苹果,头上满是汗珠。 范进不解地问道:“臭丫头,你怎么了?是不是你哥你爹那里,又有什么变化?” “不……不是。多谢范大老爷救命,我爹和兄长都没了性命之忧,方才两位郎中说,他们只要静养就好。我……我是来谢大老爷救命之恩的,这里是这间房子的房契,请范大老爷收下吧。我知道这房子不如一根辽参值钱,爹说了,让我……从今天起就跟着大老爷,以身报恩,从今天起,我就是大老爷的人了。”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四章 阴招 十二岁的小姑娘,其实在当下已经算是大孩子,一些山村里,十四岁就可以嫁人。毕竟当下人的平均寿命就那么低,再有生产力等条件束缚,不是谁都有资格待到十八或是二十岁再嫁人的。 是以到了郑婉这个年龄,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已经有所了解,即使没有母亲教导,也知道所谓伺候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今天白天刚刚看到范进和钱采茵亲热的样子,自然就能想到不久之后,就是自己被范大老爷喝他口水,那情景一想起来就让她觉得周身发热,心里的小兔子发疯般地乱跑乱跳,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她没来得及定亲,家就败了,定亲的事自然就谈不到,没人顾的上给她找婆家。到了她现在的年龄,其实已经开始考虑未来的终身大事。穷家子弟没这么多浪漫,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过一辈子,决定着自己的生活质量,这是极为现实的考量。 从客观角度看,范进是堂堂会元,给这样的人做小,其实是个极佳的选择。但是眼下这种伺候,是没有名分的,地位也就是个丫头。郑婉虽然出身寒苦之家,但是心气很高,并不怎么愿意做小,更不愿意受大妇的气。再者说来这种事怎么都该有个仪式,现在就这样抱着东西上门来,总让她觉得欠了些什么。 她有些担心范大老爷会生气,会看不起她,却又期待着范大老爷能答应下来。这样即使他将来到外地做官,自己也能跟在他身边让他教自己读书写字,等到大一些,说不定还能给他生宝宝,然后看着他教宝宝读书写字,那情景一定很美。 胡思乱想的女孩,不敢看范进的脸,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燃烧起来,低着头被钱采茵牵着手来到床边。她脑海里此时已是一片混沌,想着一会要做的事,就觉得口渴的厉害,高举着手把装有房契的木盒高举过头。 “范大老爷收下吧,等去衙门办个过契,这房子就是大老爷的,我也是大老爷的。我求求大老爷,还让爹和大哥住在这里吧,我们可以交房钱。我可以干活……” 范进把木匣放到一边,“是谁教你做这些的?送房契,还有送你自己。” “是……是爹爹。老人家说了,光是这破房子值不了一棵参,何况还要加上父子两条性命,那更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人情债。我们郑家人虽然穷,也懂得做人知恩要图报,否则便是猪狗不如。能报答老爷的,就只有这房子,还有我了。” 灯光之下,女孩的耳朵脖子都已是一片殷红,但还是坚持道:“我……我现在还小,但是等几年我就会长大。其实现在也可以,我可以伺候好范大老爷的。” “伺候!伺候你个头了!臭丫头小小年纪,脑袋里装的是什么,浆糊啊!我哪点看上去像罗力空啊,你看看你钱姐姐要哪里有哪里,再看看你,就像个小猴子似的,我要你干什么啊。” 范进猛地揪住郑婉的头发,手在她的头上轻轻拍打着。郑婉啊的一声叫起来,以为范进发了火,连叫疼都不敢,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还有你家这房子,我要它干什么?我说过啊,我将来未必留在京里,也许外放了,到时候留一栋房子在京里有什么用啊。你听着啊,我帮你们呢,是因为大家相遇是一场缘分。我这个人很信命的,老天让我们遇到,就证明大家应该互相帮忙。所以我帮你,将来我遇到难处时,你们也会帮我,至少我相信你们是有良心的。即使不帮也没关系,我只求自己心安就好,不苛求你们非要做到怎么样。所以,把你们的破房子还有你这小猴子都收好,本公子不会要的!你现在去伺候你爹还有大哥,有什么事就喊关清他们帮你,如果有变化就来叫我。再敢来捣我和你钱姐姐的乱,我就揍你!” 说着话,范进已经把装有房契的木匣塞回郑婉手中,郑婉茫然地看着范进道:“可是……可是那人参很值钱的,我们不能白拿。还有范大老爷帮了我们这么多次,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良心上交代不下去。大老爷就收下我吧,我虽然吃的多,可是我也能干活啊……” “滚蛋!我这不要你这种能吃的小猴子,去伺候你爹你大哥好了。如果要做点什么,那就这样吧!” 范进伸出手,抓住女孩那白嫩的脸蛋左右一拉,扯成了一张大饼。在女孩哇哇叫痛之时才松开手,随后极是嚣张地笑道:“看到了吧,这样才像你这个年龄该有的生活状态,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该闹就闹,该安静就安静。不要总想着装成大人,还要什么侍奉,这就不可爱了知道么?你今后要是愿意,就算我妹妹,拿我当成你哥哥,吃我的喝我的就心安理得了。现在你什么都不要想,赶紧回去照顾你爹。等考完了殿试,我会和你爹谈一次,告诉他过分重男轻女是错误的。拿自己女儿报恩,就更是大错特错,快走吧,别打扰大老爷我和你钱姐姐二人世界。” 钱采茵下床牵起女孩的手走向门口,边走边道:“你去跟郑老爷说一声,你家遇到的是真正的好人,君子。不会贪图你们的财产,自然也不会贪图你这么个可爱的小姑娘。如果想要报恩的话,就没事的时候多磕几个头,为范大老爷祷告几句,求神佛保佑他官运亨通,就算是报答了。” 一天时间里遭遇了太多变故,身心俱疲的郑婉,此时脑海里已是一片混沌。终究是个大孩子,心智再怎么成熟,再怎么试图让自己强大起来,内心深处依旧是脆弱的。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不断的强刺激,让女孩的心如同怒海扁舟时起时落久久难以平静。 尤其是父亲让自己做范大老爷的女人,这个经历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无疑是残酷乃至有些绝望的。不管嘴上是否承认,她心里明白,在父亲心中,兄长如何不肖,也比自己重要的多。 内心深处的打击,加上精神的刺激,让她有点糊涂,人混混噩噩地随着钱采茵来到门首,直到此时她才略恢复了一丝神智问道:“钱姐姐,你是说,范大老爷不要我?” “不光是你,还有你家的房子,大老爷都不要。不过不是因为你们不够好,而是因为大老爷是个真正的好人,不会干趁人之危的事。再说你这么小,现在想这些事,实在太小了。姐姐我人见的多了,坏人见的比好人多,换一个人在这里,你这么可爱的小丫头,一定跑不掉的。” 郑婉扬着头,看着钱采茵道:“姐姐你是说,范大老爷不是讨厌我才赶我走的?就是因为我太小了?如果我像姐姐一样大就可以了,是么?”说话之间,又看向钱采茵的前胸,目光里似乎别有深意…… 钱采茵脸一红,“这孩子,想什么呢?你这么小,别乱想太多,这么个好人能遇到是福分,能当他妹妹是好事。”其阅人无数,看的出小姑娘懵懂的意识里,对范进其实是有好感的。她自知自己身份,不会想着去独占什么,是以也没把郑婉当成坏人,拉着她的手,试图解释着范进对她一家的感情看法,以及并不讨厌她这个事实。 就在说话的当口,猛然在漆黑的夜色中,一声轰鸣忽然响起。声音来自郑家的院落之外,很是突兀全无征兆,而在这声爆响之后,接二连三的轰鸣声响起,春雷怒绽,惊天动地,把钱采茵后面的话都淹没在了这喧嚣轰鸣中。 钱采茵与郑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无数银蛇划破夜空,在漆黑的夜幕下狂舞。一刹时不知有多少鞭炮烟花在郑家的院外炸响,连关清、范志高以及两个郎中都惊动了出来,跑到院落里向外看。范志高问周大夫道:“你们京师今天什么日子,为什么要在夜里放爆竹?” “不……今天什么日子也不是啊。再说谁到我家门口放爆竹?”郑婉一脸茫然不知所措,钱采茵却已经若有所悟,柔声道: “只怕这只是开了个头,后面还会有鞭炮,今晚上别想肃静了。关大哥、范大哥,你们陪先生回房去,婉儿姑娘你也回房,再有鞭炮别出来,还有照顾好病人,别让人受了惊吓。” 她的年纪毕竟大一些,说话还是有些分量,把几个人打发走,自己转身回了房间,见范进正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盈盈一福道:“老爷,这是有人故意不让你休息了。今晚上只怕还会有人接着来捣乱,要不要让关清在外面等着抓人?” “抓住的也是虾兵蟹将,正主不会露面的。”范进摇摇头,“抓那些办事的没什么意义,找不到指使者,一切都是惘然。这种泼皮手段,不像是上得了台面的人所用,倒可能和郑国泰被砍伤有关系,看来他受伤不是和谁口角,而是得罪了人,或是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范进冷笑几声,“本来我于京师而言只是过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京畿治安自有衙门负责,我犯不上多管闲事。可是既然现在他们连我也牵连在其中,就别怪我跟他们不客气,等殿试之后,我慢慢陪他们玩,看谁玩的过谁。” 钱采茵道:“奴在京师里见过的事很多了,每到大比之年,各种阴险毒辣的手段都有,有放鞭炮不让人休息的,也有下泄药,让对手泄的七荤八素,没力气考试的。这鞭炮多半要放上半夜,让老爷不得休息,明天无精打采写不好文章,于功名大有影响。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不知道老爷行囊里有人参,明天带了去应考,困的时候嚼几口人参就能提神,他们这番谋划也白费心思。” 范进朝钱采茵一伸手道:“我的人参,就在眼前,不必去行囊去取了。这帮扑街仔知道他家范大老爷明天要去殿试,今天放一场烟火给我庆祝,别辜负人家好意,过来陪我……” 在距离郑家两条胡同的一条陋巷里,几个黑影凑到了一起。望着郑家方向那一道道银蛇,还有阵阵劈啪做响的鞭炮,捂着嘴低声笑起来。一人道:“等到三更的时候,再去放一回,人找好了没有?” “刘团头找的人,都是外地逃荒来的,给半个窝窝什么都肯干,对咱们的事一无所知,就算被抓住也说不出什么。” “那就好。这狗书生明天不是要去殿试么,我看他一晚上没觉睡,到时候头昏脑胀拿什么去考状元?耽误老子收房子,老子就毁了他的功名!看看大家到底是谁吃亏!” 另一个男子道:“大哥,其实要我说不如像上次那样,从外面把门锁上放火,一把火烧个干净。看看今后谁还敢欠钱不还……” 话音未落,这人就被方才说话的黑影踢了一脚,随即那人便骂了起来。“你活腻了!上次烧的是一家穷鬼,死光了没人为他们出头的。现在是什么人,堂堂会元老爷!你放火烧死他,衙门不会善罢甘休的,不是次次都有那种好运气可以过关,你想给他偿命啊!” “那倒也不是,只是连皇亲咱们都……” “闭嘴!”那黑影再次呵斥道,声音格外严厉:“你想多活几年,就少提那件事,给老子忘了它!你要是再提什么皇亲,我第一个就弄死你!我看这花炮放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该撤了。那小鬼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先去对付他。” 殿试时间在三月十五凌晨,于早朝的时间一样。大明的早朝制度,由洪武皇帝制定,其本人是个精力过人的工作狂,却把所有人都按他那样要求。百官每天光是上朝,就已经不胜烦具,于早朝时间大为抵触,更对于每天上朝从无休息的制度大为不满。 继任君王与大臣一样,都为这种过早的起床时间为苦,是以后来在群臣及皇帝的共同努力下,大家都理智地选择忘掉洪武制度,自由掌握上班时间。早朝的时间虽然照旧,但频率已经降为三日一朝,后来更延续到五日一朝。 殿试属于特殊情况是没法偷懒的,在四更刚一过,范进就已经穿戴了崭新的冠袍带履,带了笔墨砚台,准备上殿赴考。钱采茵是个极细心的女子,范进身上的衣服熨烫平整又用熏香熏了,芬芳宜人,钱采茵则绕着范进走了好几圈,最后满意地道:“人要衣装,老爷这一身就是直接去翰林院都尽够了。就是一晚没睡,又……还是带上人参吧。” 范进一笑,在她耳边道:“我有多威猛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必要带人参么?” 钱采茵脸微微一红,她自然知道这男子有着多么旺盛的精力,一夜未眠于其而言,似乎不算什么事。但是今天毕竟是殿试,是要见到皇帝的。于百姓心中,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主宰,亦是真龙下凡,是整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存在。哪怕只是远远的看见皇帝一眼,就是天大造化,何况是蒙皇帝亲自主考答卷,即便什么都不中,都已经足以告慰平生。 这种时候不管是多么淡定的人都难免紧张,务求让自己状态达到最佳,比较而言范进却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让钱采茵心内纳闷之余,又有些佩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宰相风度吧?不管什么样的大事,到他眼前总是无事,能遇到这样的男子,纵然只是露水情缘亦是自己一生之幸。 她所不知道的是,范进与这些人对皇帝的看法截然不同,在他看来,所谓皇帝,也不过就是个未成年至尊肥宅,为了看连载就叫一群太监把自己堵在保明寺,不完成更新不让走。对这样的皇帝有什么可怕的?说实话,他倒是更担心张居正,至于皇帝并不怎么放在心里。 他起的比较早,到皇极殿时天还不到五更,本以为自己来的已经算早,放眼望去但见无数衣冠禽兽已经聚集于此,显然能做京官的基本素质之一,就是能早起。来的人虽然多,却没发出多少动静。大抵距离皇极殿近了,就都开始顾念着大臣体面,生怕担一个失去仪之罪。 想到不久之后自己也将成为飞禽大军组成部分之一,而不需要成为猛兽大军一员披坚执锐疆场撕杀,范进心内有了一丝欣喜,低声哼唱道:“他道我文章好字字锦绣,传口诏老秀才独占鳌头。叫差官与院公备轿伺候,我要到五凤楼拜会王侯。”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这个殿试不寻常 乾清宫内的万历天子,亦是一夜未眠。初时是紧张加上兴奋,并没有困意,直到三更天时才刚刚有了几个瞌睡,可是不等入眠,又被母亲慈圣太后李氏叫起来吩咐: “该起了,不能再睡了。皇帝有赖床的毛病,起床气又大,身边的人都不敢叫你。明天是国家抡才大典,早早的就得起来穿戴准备。殿试为国选才,这是大喜的事,皇帝第一不能迟到,第二不能带着气,否则张先生第一个不答应明白么?” “皇儿明白。天色不早,母后正该休息,不必在此劳心劳神。” “皇帝只要管好自己,不必操心哀家。这万里江山是姓朱的,母后不上心,你不上心,别人又怎么会上心?老百姓都知道当皇帝好,其实没几个人知道,当皇帝是个苦差事。这种事对外人说也没用,自己心里有分寸就行。能吃苦爱吃苦的,便是洪武爷爷那等明君,贪图享乐以此为苦的,便是个败家子。哀家问你,张先生嘱咐你的事,都记下了么?那是大事,不能忘。” “母后放心,先生吩咐的皇儿都记牢了。母后吩咐的,儿也记着呢,张师兄要进一甲。” 李太后满意的点点头,脸上带了几分赞许的笑容。“皇帝好记性,这次张先生借殿试设考场,你们君臣之间的戏一定要唱好,不能出纰漏。按张先生的意思,自家子弟,随便中个功名就好,不挑名次。那是先生厚道,咱们可不能如此薄待忠良。太岳先生为国操劳很不容易,别人对的起我们,我们也要对的起人家,这样才有大臣为你出力报效。就像那说岳里一样,岳鹏举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大战爱华山八百破十万,这样的将军,若遇到明主何愁江山不兴?可是呢,大宋怎么就亡了?还不是皇帝昏庸,身边容不下这样的忠良,连这种忠臣都要加害,还会有人为他卖命么?” “母后说的是,皇儿记下了,皇儿一定要做个明君,不能做糊涂人,不能让张先生寒心。” 母子之间虽为骨肉至亲,但是亲情却极寡淡。万历从小就与生母不亲,而亲近养母陈太后,李太后对这个儿子也是当皇帝多过当儿子,少了几分母子间应有的亲近。说过公事,竟是无话可说。 过了好一阵,李太后才道:“时候不早了,哀家要去看看你兄弟睡的怎么样,他岁数小,夜里爱踢被子。现在虽然入了春,夜里还是凉,万一冻着了不得了,皇帝且好好准备,切记不可忘了张先生嘱咐。” “皇儿恭送母后。” 母亲一去,万历点手将张诚叫了过来问道:“张诚,朕问你个事,你得跟朕说实话。你说,张先生安排儿子下闱这事,是对还是不对?” 张诚看看左右,此时终究是深夜,除了孙秀、客用等几个心腹太监便没了他人。他压低声音道:“奴婢有句话,不敢说。” “朕赦你无罪,只管说就是了。” “奴婢觉得,这科举乃是大事,亦是贫家子弟改换门庭的希望。奴婢在家里时,曾听老人说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天下的读书人,都是为了这个才在家闭门苦读,只等一朝发达为万岁效力。那些人无钱无势,有的只是满腹文章,下场应举就是他们唯一改换门庭的机会。像张二公子这样的人下闱,谁又敢不录他?录了不算,还得要他做鼎甲,张公子中了鼎甲,就得有一个十年苦读的寒门学子选不上,这对他们不公平。前朝大臣之子避嫌不下闱,就是为了给科举留一个公道。张先生的公子,学问自是极好的,中一甲本没什么不对。可是例不可开,奴婢只怕从这里开了头,以后各位大员都让子弟下闱,那些人先有了功名,再靠着祖父辈关照放了好缺,还有多少好位置留给那些寒门学子?奴婢以为,张公子下闱好有一比。” “比从何来?” “小梁王柴贵夺武状元。” 万历脸色一变,厉声道:“放肆!你这狗东西,把朕的师兄比成什么人了?” “万岁饶命,奴婢一时失口,比拟不伦,万岁爷爷恩典。”张诚跪倒在地,连连磕着头,万历怒道:“你可知朕若是把你的话告诉冯大伴,是个什么结果?混帐东西!朕让你说话,你便敢信口胡说起来?像你这样的人,朕看早晚是要闹出大乱子的。来人啊!押着这狗奴才去御马监,从今天起,让他跟那帮子武监禁军厮混去,离朕越远越好!” 孙秀、客用两人架起张诚向外走去,大殿内只留下张诚一声声哀告求饶的声音。万历的目光望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再看看室内,几盏灯烛勉强维持着光亮与黑暗进行搏斗,维持着最基本的照明。 以皇帝的身份论,宫里的陈设略失于简单,就连灯也不怎么亮堂。万历自己也抱怨过,宫里太黑,晚上不利于看书。接着就被恩师和母亲分别批评了一回。按先生的说法,如今国用不足,皇帝为天下表率,应该带头节俭,节约开支。这话原本是不错的,可是听张诚说,先生家里灯火通明,灯烛之费不知几许,却不知是真是假。 一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自己只要在先生那里说错了话,母亲就一定会知道,可见是先生告诉母亲的。对比起来,同为学士的张四维先生人就听话多了,不但不会把自己的请托告诉母后,还会顺着自己的心意办事,比如这次把范进点为会元,就做的很对自己心思。 至于殿试……这次自己与恩师联手做局考验群臣,自己也正好借这个机会,考考那些大官。一想到那些平素老谋深算的大臣,这次即将掉进自己与恩师联手挖的坑,自以为是考官,实际却是考生,万历就忍不住想笑。 从小与父亲的关系很冷淡,万历最崇拜的人,其实是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祖父。根据一些宫中老人的描述,爷爷若干年躲在深宫修道,却能把朝局牢牢把持在手中,夏言、严嵩等号称权倾朝野的首辅,在祖父弹指一挥间,全都烟消云散。太平天子不能追求武功,便去追求文治,洪武过于辛苦,皇帝当的好似老农,如祖父那般,才是真正的帝王生活。 初生牛犊不怕虎。人在这个年龄,本来就容易不知天高地厚,何况是人间帝王。皇帝的年龄本就在中二期,比同龄人多看了一些书,又见识了一堆人精。让张诚去通了个消息就运做了一个会员出来,这次和恩师联手做局,便认定自己天赋异禀,拥有着千古一帝的水平。一直生活在张居正羽翼之下,认为自己离不开先生庇护的万历,第一次有了自己出来独当一面的想法。 在他的心目里,张居正是类比神祇的存在,不管天大之事在先生面前总是无事。这次张居正搞的测试却让皇帝看到,原来恩师也不是无所不能强大无比,他一样需要臂助,一样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成事。 心中的神国,有了一丝动摇。 看了看殿中陈设,万历越发觉得,自己的住处太过寒酸。那些亲信的小太监无聊时,最喜欢谈的,就是前朝皇帝宫中如何阔气,摆设如何奢华,比起那些太监口中的皇宫,自己住的,就只能算是破瓦寒窑。即使是同居于宫内的手足兄弟朱翊镠,也比自己的住处好的多。 他感受的到,母亲对兄弟的爱,其实是比自己多一些的。这也与自己从小亲近仁圣而与母亲疏远有关,但不管怎么说,看着母亲对弟弟不吝钱财,到自己头上就诸般克扣,万历心里多少是有些芥蒂的。 一样住在宫里,兄弟那里就想有什么有什么,看书玩耍都不受限制,自己看什么书,却都要母亲先审核。就连用钱上,兄弟用钱也比自己方便,虽然都是孩子使钱使不出大花头,可是这感觉总是不舒服。就像现在,兄弟可以在宫里睡觉,母亲会关心他是否踢被子,而自己就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宫殿,做个寡人。 在这寂静的夜里,一些恶念如同杂草在万历心里疯狂滋生,让他觉得这宫中幽暗不明的灯烛更加可恶。不过他也明白,如果自己把这些灯烛拿走,房间里就会彻底黑下来。自己需要光明,就离不开灯烛,不管它是否那么亮堂。自己不是昏君,不能像说岳里的高宗那样,那是不对的。自己只是想……给房间里加点烛,让屋子更亮堂一些,这总没错吧? 万历如是想着,随即又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许多伟光正的理由,越发认定自己的想法和行动于国于民大有好处,对恩师也不算相负,于是便更加心安理得起来。 让我们把时间再转回凌晨,站立于皇极殿前的范进,观望着眼前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宽、五楹深的金銮宝殿,心内并未生出什么大丈夫当取而代之的情怀。心中所想,只是这次进入大殿能拿到什么,未来又该向什么方向走。毕竟即将成为大明飞禽之一,总得想想该怎么飞。 此时举子来的已经越来越多,于丹陛之下开始排列队伍。会试的名次,在这个时候就能发挥作用:举子们的队型是按照会试名次排列的。范进这个会元当仁不让站在队伍最前端,身后是这一科二百四十三位未来飞禽。 一阵春风吹来,吹动着鸟王范进头上的飘带,衣袂随风摆动,着实称的起玉树临风,潇洒不凡。 此时文武官员已经陆续赶到,除去各位已经进入内阁等待读卷的读卷官外,剩余官员在这个日子不会缺席。大臣们按着文武班次站好,头戴八梁冠饰以貂蝉笼巾的勋贵,虽然权柄已经大不如前,但是在排班中,依旧以超品身份居于最前。对于这个逐渐失去地位的群体,或许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找回一点祖宗威严。 勋贵中一些人偷偷向范进看着,由于有纠察风宪的存在,不敢大声说话交头接耳,但是一些小动作其实是禁止不住的。陆续有人向着举子这边看过来,打量着这群新科举子,其中目光主要也是落向范进身上。 而在另一支队伍里,范进可以看到恩师侯守用、花正芳……还有一些并不熟悉的人,也向自己投来友善的目光。不知是恩师的朋友,还是张四维的门下子弟。 负责带领举子们上殿面圣的礼部官员,是带惯了举子的,对这些人原本不是十分在意。可此时看着范进的模样也着实有些发愣。过了一阵,其走上前去,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这名官员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在范进面前小声道: “南海范退思是吧?在下礼部员外郎穆寻之,曾于凤磐公门下听讲,咱们是至亲的师兄弟。一会随着我走,不要失仪,也别害怕。其实殿试比会试要容易,只要心里别害怕,就不会出差子。” 他负责教授举子演礼,是以是在场众人中,少数拥有说话特权的一个。 望着范进的背影,一干举子心思各有不同,或有羡慕或有愤恨或有不屑,但是眼下即便是张嗣修这种二代,心情其实也很是紧张。自顾尚且不暇,没人顾的上找范进麻烦。 殿试因为是天子亲策,在发策时都会表态:“朕将亲览焉”。是以真正的阅卷者称为读卷官,由阁臣、六部尚书、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职官连同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共同组成,基本代表了一个朝廷地位和学问最高的那一部分人。由他们做出的裁夺,代表着帝国的最高意志,一旦做出决定,就无从更易。 在这些人里,又以阁臣决定取落,是以所有考生的名次都捏在阁臣手里。张嗣修在考生队伍里,等于是以父录子,就连殿试题目,他昨天已经做过了。可是张嗣修的心情却一点也放松不下来,老爹好面子,自己若是丢了他老人家的脸,那下场比罢黜还要惨一些。抓紧时间,把那篇稿子记熟……再记熟,千万不能出差错。 啪啪! 净鞭声响起,熟知朝仪的张嗣修知道,陛下登殿了。 文武大臣先行上殿磕头拜见皇帝,随后由礼部官带领举子在殿外丹墀,扬尘舞蹈唱赞拜见。 万历坐在御座上向外望着,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是可以想象的到,为首的书生就是范进。这个书生,才是这次殿试的真正题目,那些读卷官,才是真正的考生。一念及此,少年天子因为这次考试的内容,而莫名兴奋起来,身体微微地动了动,直到冯保咳嗽两声,才又尽量放稳了坐姿。 此时,殿试题目已经发到考生手里,考生行五拜三叩头礼谢恩,随后便来到临时布置的试桌旁落座,准备进行自己学子生涯中规格最高的一场考试。范进的位置是在大殿里距离御座最近的位置,皇帝可以随时看见他,他却不能看皇帝。坐定身形,低头看向题纸,只见题目为:天下之政出于一。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下之政出于一 殿试考的策论,名为对策,本身亦有规矩。每篇文章字数不能超过一千,大明的科举中,只有成化年的状元罗伦针砭时弊言之有物,抨击宦官批评皇帝,写了六千多字,一字不删一字不易,除此以外就再没一个人有此恩遇。 殿试对策也有自己格式,开头必有:“臣对臣闻”,结束部分则必须用:“臣俯拾刍荛,上尘天听,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作为结束。不写题目,不许点句钩股。 整场考试时间为一天,由于避免起火,所以例不给烛。举子可以自带饮食,朝廷则在中午时提供一包宫饼,另有几大罐茶水备饮,于考试环境而言,实际很是艰苦。不过到了殿试一环,所有参考者的心思都在考状元上,于饮食或是其他的物质享受,都已经不大在意。即便饿着肚子,也没什么关系。 明朝的殿试对策多用散体,要求也很松。由于殿试选拔的是官员,实际束缚要求,比之前面的考试就减少了许多。既可以写一些对朝廷施政的看法,也可以针砭时弊,对当下存在的问题予以指出,如果顺带能举出解决办法,自然最好不过。 只是这道殿试考题,在范进看来,更像是一道站队题,不是什么考试题。 天下之政出于一,这个题目看上去当然没什么问题,属于标准的政治正确。这是从明朝一开始就定下的国策,不管换谁当皇帝,这条是不能动的。但问题是现在这个题目出来,时机有点巧妙,天下之政出于一是没问题的,但是出于谁人之手,在当下其实是大有问题的。 朱元璋定立制度,自然是希望把政柄把握在自己的子孙手里,如果其政策始终不打折扣无丝毫变化地延续下去,整个帝国的权力都会握在皇帝手中,没人能从皇帝手里把权力拿走。内阁首辅自身并没有根基,其地位完全由皇帝控制,皇帝想要他在位子上,其就可以工作下去,如果皇帝想赶人,也只是轻轻一挥,就能让帝国宰执身首异处。 在另一个时空里,崇祯时代大明已经风雨飘摇,皇权大不如前朝,杀首辅照样像宰鸡一样容易。不管首辅看上去多威风,其实都不能和唐宋时的宰相相比,两下的统治根基不同,基础不同,自身的权威也就没有可比性。所以从制度上看,天下之权只能出在皇帝手里,落不到别处。 但问题是,朱元璋的制度和大明的很多律法以及制度一样,都属于只强调合理性而忽略掉人性。一个疆域庞大的国家在正常运转,必然出现无数繁杂琐碎或又有些棘手难办的事情。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皇帝想要权力,就得要承担起当权者的责任。 权力要的越多,自己要承担的工作也就越重,只做一个简单的思考,大明两京十三省这么大的疆土,每个省份每天只发生一起事件,皇帝就要处理十五起突发事件。这些事件必须要处理的妥当,保证政策切实可靠有执行可能,不至于在地方上引起变乱,又不破坏国家的既有形态,这个要求就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何况一个国家一天又何止十五件事,而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是人杰。 朱家子孙并非都有祖上那般过人的精力,更不是所有皇帝都有着足够的睿智与政治手腕。更何况这份工作要求全年无休息日,每天所有时间都放在处理朝政国家大事上,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像朱元璋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这种堪比血汗工厂的工作时间安排自然也让他的子孙大叫其苦,不愿意像祖宗一样辛苦过活。 后世人说起明朝文官势大,总喜欢用阴谋论,却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文官势大本就是治理国家的必然需要。只要明朝想要维系一个大一统高集权的政权模式,就必须让文官势大。因为皇帝自己治理根本治理不过来,而且那种辛苦也是皇帝不愿意承担的。 当把一部分朝政交给下面大臣处理的时候,就必须把皇权被分薄下移,否则就没法干活。而皇帝要下面人干活,又要保证拿到权力的人不至于威胁到自己的皇位,能选择的群体无外藩王、太监、文官、武将。 首先,藩王肯定要剔除掉,毕竟明朝国度从江宁搬到京师,就是因为藩王转职……。从那以后,对这方面的防范异常严密。举个例子,比如某些穿越同道,想要建议皇帝对海外殖民,然后分封诸王,这在永乐靖难之后就是谁提谁死的建议。永乐自己就是藩王拥兵而反,你提议搞几个实权王爷,且在海外不受朝廷制约,到底什么立场?崇祯年间唐王带兵勤王救驾,转头就被崇祯塞进监狱里,也是一个旁证。 至于太监,这也办不到。 首先不认识字的太监没办法处理朝政,这是个最基本的常识。其次,认识字的太监其实也都是文官教出来的。内书房读书的太监,都由翰林教授文字,能被委派到内书房教书的翰林,大多会成为辅臣预备役,因为这样的内外相有师生之谊,处理起国家大事会比较方便。所以太监只是割了的文官,并不会比有某些零件的文官更值得信任。最后,太监也不是都值得信任,文官的中旨不奉就是被太监挤兑出来的。 中旨虽然名义上是皇帝颁发,但实际上完全可能出自司礼监某太监之手,皇帝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比如明宪宗时,要尊嫡母钱皇后和生母周贵妃为皇太后,同时确定徽号。当时太监夏时为讨好周贵妃,传谕独尊周贵妃为皇太后。大学士李贤、彭时力争,才两位太后并尊。整个事件,皇帝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以他名义下发的圣旨就已经到了百官手里。在明朝制度下,尊奉中旨很可能是尊奉太监的命令,长此以往,早晚会演变成唐末那种太监把持废立的局面。正规流程走完的圣旨,才最有可能体现皇帝本人意志。文臣只服从有内阁拟票的圣旨,其实这正是对皇帝忠诚的体现。 至于武夫,那压根就不能列为备选答案。武人掌权之后的皇帝处境,前朝经历的太多,明朝皇帝自然不会自己去找死。举个例子:明穿文宠儿正德,在历史上把二品武将都指挥毕春怀孕正妻宣到豹房侍寝,毕春只能乖乖服从命令,这便是武人本身不掌权,否则单这圣旨都可能酿成兵变。 几方面的力量计算下来,在维持现有模式不变,且保证国家稳定这个大目标下,可帮助皇帝治理天下的,就只剩了文官,于是随着仁宣之治以来,明朝的文官权柄渐渐加大,皇权逐渐下移,这也是客观条件下的无奈之举。 现在的万历还没成亲,从官场角度看,其根本还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让他出来挑大梁独掌政柄就是拿国家命运开玩笑,如果没有内阁辅臣,把全国的奏章都堆到万历面前没人替他看,那这国家用不了多久就会瘫痪或是发生内乱。在天子大婚前不能亲政,是经历过若干次动荡之后,成熟的封建政权对于国家政权保障的一道约束器,保证国家不至于被某些不靠谱的帝王玩坏。 皇帝不能亲政,国家又必须运转,不能让地方上拿到自主权,这个时候的张居正实际就是代替皇帝出面治理这个国家。他所拥有的权力地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至少在当下这个时间段,张居正可以看做皇帝的代言人。 天下之政眼下是出在张居正之手而非万历之手,这是客观局面所导致的必然,非人力所能干预。由于其是首辅不是皇帝,不管再怎么霸道强势,下面的杂音总会是有的。朝中各方大佬不可能像儿子一样听话,张居正怎么说就怎么干。 接下来,随着他要推行新政,其手段可能越发酷烈,而引发的反弹可能也就越发大。自古以来奉行变革者,多半都没什么好下场,原因也跟这有关。一方面窃取了太多皇权,导致天子不喜,另一方面破坏既有利益格局,让自己众叛亲离举目无亲,下场又怎么会好。 这份策论其实就是让进士们站队,看看这些未来栋梁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毕竟明朝到了现在,民间思想比较复杂,一部分读书人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大好的思想,认为偌大的国家应该因地制宜,给民间以及基层更多的权力。像是到了明末,大思想家黄宗羲就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这样的观点。如果此时这样的卷子出现,名次和前途,就难以讨得好去。 可是片面的支持政出于一,又有一个问题,到底这个一是谁?如果让皇帝认为进士实际支持的是张居正,当下就算没什么,未来亲政以后对其看法是否会好,也难说的很。 也有一种可能是皇帝眼下看了不爽,然后就忘记了,这概率也比较大,毕竟三年几百个名字,皇帝未必记的住。范进可以想到,赌这种概率的举子是最多的,作文时多半都是考虑的张居正态度,于小皇帝的态度考虑的不多,或者认为无关紧要。 问题是,这个别人能赌,自己不能赌,皇帝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自己。毕竟作为明朝当下著名大触,皇帝是少不了看自己漫画的,范进这个名字三天两头能出现在他眼里,想忘都不容易。在看漫画之后,难免会惦记起自己写过什么,那时候如果调卷发现自己立场有问题,那也很麻烦。毕竟嘉靖皇帝就是刻薄寡恩的,他孙子谁知道会不会也是这么孙子,还是谨慎些为好。 思忖了好一阵,范进才开始打草稿,起手空两格,“臣对臣闻,天下有政本,人主诚有以重之,然后政从于其本而不分。夫天下者人主之器也……” 这篇论,范进首先承认天下之政出于一的必要性,正当性,先进性,谁反对这个谁就该被砸碎狗头……但是并没提及,这个一是谁。接下来笔锋一转,又阐述对于人主而言,政出于一,就是要自己的心也放在政上。喜好游玩,歌舞,宴会,都会导致分心,而人主分了心,政就没法出于一。 而身为人主用什么方式秉政,也是个问题。单纯用威风武力,都只会激起民间动荡,并不利于江山稳固。要想江山太平千秋万世,就还是得用贤良臣辅佐。 到此,范进在文章里就开始埋伏笔,人主苟有志一天下政者,必期贤辅相……皇帝想政出于一,是绝对没问题的,也是应该的。但是应该的事不等于能做到,汉之宣,唐之宪,都曾想过收天下之权,结果都不怎么好。原因就是身边缺少一个能一心一意为人主服务的贤辅相。是以今天,这样的贤相出现,是我大明之幸,陛下之幸,亦是百姓之幸。人主贤相相得益彰,纪纲何患不明,治军何患不物,赋民何患不清?古天下有政本者,相之谓也。 等到落上臣谨对三字,范进甩甩手腕,侧头看向手边计时沙漏,时间差不多已到了午时。金銮殿内依旧安静,除了书写之声,再无其他声音传出。满朝文武人数虽多,却没人敢发出动静,以免承担惊驾或是打扰考生之类的罪过。 小太监已经把宫饼和茶水发下来,但是真正去吃的没几个。殿试虽然可以起身喝茶,但是不许上厕所,中途起身方便就等于是交卷。为了不排,就只好不吃不喝,为了功名前途忍一顿,谁都做的到。 再者殿试不给烛,到时间就强行收卷,而在这种大考里,所有人都得用心构思文章揣摩词句,虽然是千把字,但是写起来速度快不了,一天时间未必够用。大家都惟恐不能按时交卷,所有时间都用来写东西,没谁顾的上吃饭。 范进低头看看那洁白的高丽纸上,自己那黑大光圆柳骨颜肉的馆阁体文字,心里基本已经有了把握:大概这样就没问题了。 张舜卿在路上对自己科普过,所谓殿试策论其实在隆庆时期就已经有些模式化,按范进的说法,就是变成了套路文模式。考生按照黄金三章规律写些空话套话:策问多系君德君心,圣学圣政等套数,自恭维以下颂圣语及末后条,俱模新范旧,但于中间填实数段,临时模仿策略问大旨……。 自己的文字是张舜卿这位才女点拨过的,加上原有的底子,应该不会差劲。心头一宽,胆子便大,解开宫饼外包裹的红绫,拿出来放在嘴里大嚼,又把茶拿起来喝。 万历坐在御座上向下看着,两下之间是有一些距离的,大殿太大,一些倒霉的举子被分到光线阴暗的角落里,不但皇帝看不到他,他自己其实也看不清字。分到这种位置的考生,基本就是认倒霉,混个同进士就算了。 范进这个会元在此时有很大便宜,分到的是最靠前的位置,不但光线充足,万历也可以看到他。本来看着几百人写字是个很无趣的事,但是心境一变,看问题的角度也就变了。想着这几百人里,可能日后会诞生一些惟自己马首是瞻,自己说什么,他们就执行什么的听话臣下,于心境上的无聊,就被兴奋所取代。 看着范进在那里泼墨急书时,万历甚至在想,范卿若是此时是在画画,不知道能画出多少内容来?上次到了八百破十万,听说后面还有八大锤,挑滑车,不知几时能到。 有了这些想法,也就不觉得闷,再看到范进举起宫饼大吃特吃的样子,心中顿觉得有趣。招呼过冯保,在其耳边道:“大伴你看,满朝举子,就只范卿一人在吃东西,看来本科已是胸有成竹。朕想赏他几道点心,以示嘉奖……” “陛下,此事不妥。让其他举子看见必以为万岁心有偏爱,就失去公平了。” “大伴你的意思是?” “奴婢以为,再赏一包宫饼一杯热茶就是了,再说他还要答卷,不能总吃东西。” 万历点点头,“那便去办吧。”眼中掠过一丝阴郁,只是这情绪来快去快,冯保的注意力都在殿中,并未在意。即使看到,也只认为是小孩子闹闹脾气,并不当一回事。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七章 衡文(上) 中试举人书写对策完成,便可到东角门收卷官处交卷,范进的文字完成的不慢,但是也有人比他更快些。等他交卷时,张嗣修已经不在位置上,显然已经交卷离开,在收卷官手里也有了十几份卷子。见他交了卷,收卷官点点头,朝身边人使个眼色,便有人在卷子上盖个弥封章,再交掌卷官送东阁。 从这方面看,似乎整个流程严密,可以保证考卷私秘性。但问题是,京师官场上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道,殿试的弥封跟不弥封区别不大,这里的原因就在于收卷、弥封、掌卷他们彼此认识,也知道考生是谁(卷子上写着)而且他们之间是可以交头接耳的。 收卷官送卷没有定规,如果他愿意,可以拿到一张卷子就跑一送东阁,也可以堆一百份卷子送一次,没人能说出他的不对。是以掌卷官不需要知道所有考生谁的卷子是谁的,只要知道某几份卷子的主人是谁就足够了。 像范进这种会元,同样享受这种特殊通道的权力,倒不是说会元一定要成为鼎甲,但是会元如果成为同进士,那主考官的脸往哪放?毕竟张四维是新鲜出炉的阁老,为了维护阁老的尊严,会元的名次就不好压的太低。 范进甚至可以看到,掌卷官将自己的卷子单独拿在一边,显然就是区分之用。而这种安排,其实正是殿试规则的一部分,不管是多么刚直的言官,都不能用这个问题来发难,因为其符合程序。想着自己也享受了一把合理合法的作弊保送,范进心头暗爽,离开皇极殿,心满意足地向郑家铺走去。 科举名次划分从理论上,是由东阁内十几名读卷官分别读卷,然后根据自己的判断在卷子上做做出划分等次的符号,卷子轮转各人之手,读卷官会读每一份卷子,最后根据卷子上得到的评价数,来划分名次高低。 也就是说得的好评越高,就越可能置身一甲,反过来差评一堆,就只能在三甲里找。好在殿试一般不刷人,只要不是自己作死在这个环节跳起来骂街,或是故做惊人之语,一般而言是不会罢黜的。 理论和实际当然永远存在区别,到了万历朝,读卷其实已经成为一个形式。每一份卷子都由张居正先看,并由其划出等分,再转入次辅吕调阳、张四维之手,等三人评价之后,才能转入各位读卷官手中。 阁臣已经定好了调子,下僚谁还会去唱反调?是以所谓科甲名次,其实基本都是由张居决定,其他人只是个陪衬。 由于卷子不誊录,就算掌卷官什么也不说,张居正也看的出自己儿子的字体。看了看文字,他哼了一声,似是骂又似是夸地说了一句,“教了这么久,还是没有长进,这一科的状元,他就不要想了。” 提笔在卷子上做了标记,转而将卷子交给次辅吕调阳。“豫所,你来看看这小畜生的文字,比其兄长如何。” 吕调阳的年纪比张居正大一些,但是科名比张居正晚一届,而官场上科名的重要性大于年龄,再加上张居正独揽相权,吕调阳这个次辅存在感极低,始终被张居正压在头上。 其人性情温和,与张居正可以看做两个极端,一个猛烈如火,一个就像是温吞水。平日少言寡语,一天也未必能说几句话,遇事向以首辅马首是瞻自己没什么见解,在朝中有些人甚至会忘记还有个次辅。但是从学问的角度看,吕调阳在如今的大明,绝对可以算做学霸这个级别。 张居正当初是二甲第九名进士,吕调阳则是榜眼出身,在朝廷里更是有名的活典章。婚丧祭奠各项礼仪规制,礼部的人翻阅旧籍都未必找的到,只要问吕调阳无有不知,堪称明朝的人肉百渡。除了学识方面,其人最值得称道的一点,就是廉洁。 他不收贿赂,不收常例,不拉帮结派,与自己录用的门生联系极少,甚至明确表示过不希望门生把自己当成座主看,只记得自己是朝廷臣子就好。张居正称其为在汉丙吉,当今则公,把其比喻成西汉贤臣丙吉,自是对其为人的认可。 上一科会试时,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下闱,彼时吕调阳任主考,其刷下张敬修不录,在当时官场闹了个风波,只是张居正什么都没说,让长子回家读书,算是了一个亏。这回将张嗣修的卷子递给他,又说了这句话,若是再不录,便可以看做故意为难张江陵了。 吕调阳接过考卷仔细地看了几遍,点头道:“人说惟楚有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二公子此文如花团锦簇,存百家之长,内中不少文字,堪称神来之笔。美中不足,便是有些地方气魄过大,若是宰执之臣有此见解不足为怪,二公子年龄尚轻,又无官职。做此惊人之语,只怕有些好高务远,日后还应谨记。” 说话间老人的笔在卷子上做了标记:二等。 虽然殿试题目理论上是万历天子于凌晨临时给出的,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题是张居正早就出好的。这场殿试与之前的会试一样,都是老子考儿子,儿子在家里这题不知做了多少次,老爹说不定亲自参与批改。是以吕调阳的百家之长,惊人之语,皆似是暗讽此文非出自张嗣修手。只是在当下这种场合,没人会点破这点,都装了糊涂。 等卷子转入张四维手中,他并不细看,提笔就在卷子上写了一等。张居正道:“凤磐,你不再仔细看看了?这一科凤磐兄总裁衡文,于小犬文章自是早就见过的,不妨说说看,他这篇文字比起会试时如何?” “元翁,二公子会试时的墨卷便是下官看的,于二公子的学问自然心知肚明,这策论看不看其实没什么要紧。下官以为,只凭一份文章判断一个学子的文才,其实并不公平,朝廷大典意在选材,如有可能还是应看其平素学识,而非一两场的文字。这段时间二公子所做的文章诗词,下官已经拜读了不少,于其学识亦有所知,方才豫翁言惟楚有才,下官心中万分认同。二公子学富五车,这份策论自然不差,足可当一等之选。” 张居正看看两人,没再问什么,只向其他人道:“列公,那就请你们看看吧。” 儿子的卷子在一干读卷官手里传递,逐个添加记号。在首辅那如炬目光之下,敢像吕调阳一样打二等的便只有新上任的刑部尚书严清。这人是清流中人,与江宁的刑部尚书刘一儒交情最厚,性情也相投。这人是有名的谁的面子都不卖,自己不讲人情,对于他的评判张居正并不意外。 事实上张居正并不担心张嗣修的名次,次子的才学远比长子为好,即便没有人情关系,也足以名列二甲。表面看来,自己这次大肆破坏规则,似乎对儿子功名看的极重,却极少有人知道,张居正对儿子这次考试的结果其实并不在乎。 重臣子弟想要得功名官职本就是轻而易举之事,除科举外有荫补,尚宝司等玺卿官,向来就可以作为大臣子弟荫补带俸之用。张家是军户出身,还可以顺理成章荫袭锦衣。以张居正如今的权势地位,在规则体制之内想要为子弟铺一条路出来,也是指顾间事并不需要这么麻烦。 这次搞的这么大张旗鼓,甚至不在意仕林清议,事实上的用意并非是科举,而是宣战。他要借此事向世人释放一个信号:如今的朝廷,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且一定可以做的成。旧有的规则,不管是明文还是大家约定俗成的那一部分,只有自己想不想破坏,没有什么破坏不了。 指望祖宗成法,陋规旧习来束缚自己手脚的,应该看清楚,这条路注定走不通。由于广东试点搞的一条鞭法颇有成效,连续两年有盈余税金上解,张居正已经决定下一步开始把广东模式扩展到东南膏腴之地。除了改变旧有差役粮赋为一条鞭外,还要清丈东南田地,向皇庄、宗室田产这些顽疾下刀。 皇庄子粒本来应该是皇室内帑收入重要来源,事实上有明一朝遍布北方的皇庄,与明抢相差无几。靠着太监及军队强夺的田地,成本接近于无,按说每年的子粒银应该非常可观。可事实是这些土地在大明都成了财政黑洞,每年不但交不上子粒相反亏空的数字大的吓人,究其原因,这些田地背后都有着不好惹的人物。这些靠山中其中既包括宗室,也有在地方上与其勾结起来的士绅豪门。 他们固然不敢明着和朝廷作对,但是私下里想要给自己以及办事人员制造麻烦的能力还是有的,还有些交游广阔的可以请托人情,向张居正这里说情。 毕竟张居正这个团体也不是铁板一块,大家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那些大族族长或是士绅名宿既是大地主,往往在学界也很有些影响,自然会通过这种关系来关说,希望查别人不要查自己。 明暗软硬,各方的关系交错,要动的人越多,面对的敌手也就越多。之前在广东做的只能算开胃菜,接下来面临的才是一场真正意义的大战。 万历五年丁丑科这次会试,就是自己的檄文,要让那些敌手看看,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权柄和决心。自己不在乎谁的关系,也不在乎什么祖宗成法,或是旧有规则。 同时,自己也有不在乎的本钱。阁臣子弟下闱的事以前也有过,要么不中,如果中必然是轩然大波,搞不好就连阁臣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着次自己冒天下大不韪,不但要让自己的儿子中仕,名次还不能糟糕,事后凡是敢出来闹事的,都将成为祭旗的牺牲。 相信等这一切做完,那些士绅豪强,又或者宦官宗室,都得明白,再和自己作对是个什么下场。只要把他们镇住,接下来的工作就容易进行。 张居正当然清楚,自己选的方法不算多好,很可能开一个坏头,今后的大臣有样学样,科举里将塞进来大多自家子弟谋求中仕。原本就不大公平的科举,将对寒门子弟更不友好。可是时间不等人,即使是饮鸩止渴,也只能把这杯毒酒先喝下去再说。 天子年龄一天大过一天,随着皇帝亲政,肯定要示恩于天下,那时一些酷烈的手段就不能再用,必须以怀柔手段对待天下。新法的推行那时候必然慢下来,而随着皇帝亲政,必然要提拔任用一些新人,那些人跟自己是不是一条心也在两可之间。少年人难免好大喜功,天子亲政之后,必然是想轰轰烈烈做几件大事,证明自身的才能。尤其当今的皇帝心志不坚,又喜术厌道,这种得失好名之心,比前朝皇帝更重一些。 如果一上来事情做的顺利,或许他会借着这股兴奋劲去多做一点。可如果上来就让他负责推行新法,让其陷入与地方官吏、豪强扯皮的蛛网里,不管是心性还是才干,其都不足以胜任,最后多半要狼狈败北。他这种性子,只要败一次,就很难再振作,到时候只怕就此消沉下去,什么事都不想做,自己的一番苦心栽培就白白做了流水。 必须抢在皇帝亲政前,把新政的基础打好,陛下亲政之后只要照着自己的方法做,就可以把一切做好。做这样的事容易成功,正好满足小皇帝的虚荣心和成就感。等到他做顺手了几件事之后,再去和人对抗也就驾轻就熟,事情便容易起来。 再者不管皇帝想要什么文治武功,财政都是基础。自己在万岁亲政之后,交给他一个丰厚的家底,有这份家底做依托,才能有底气去大展宏图。想着到时候,自己带年轻的皇帝去看太仓之储,或是国库里满满的白银时,小皇帝兴奋的神情,张居正心内也泛起一阵暖意。 总归是自己一手教起来的弟子,不管是否成材,感情也是有的。看着他从孩子变成大人,也便想着如何让他清闲一些,又如何能高兴一点。自己也知,皇帝现在日子过的很苦,不过不吃苦,便不会知道什么叫甜。 惟有现在忍受一些磨难,他日才能越发珍惜好日子的来之不易。等到其亲政之时,看到那些成果,便会知道这几年过苦日子的必要性,再者到时候钱粮丰厚,皇帝想要做什么,自己也就不会干涉了。 就在他盘算着这些事情的当口,范进的卷子已经送过来。张居正睁开眼睛,朝张四维道:“凤磐,听说这一科举子里,你最满意的便是此人。且让老夫看看,他的文字如何?” 张四维一笑,“元翁,范进的才学下官确实欣赏,我二人一见投缘,这个弟子,我是一定要认下的。不过他年纪轻,读书也有限。岭南情形我辈心里都有数,能读的书就那么多,除非是迂冈先生那等大才,否则很难真的读出什么成就。其才学下官看来满意,于元翁眼中,怕是不值一提。” 张居正并未说话,目光在范进的卷子上反复看了多次,提起笔,在上面批了二等,吕调阳看后则批为一等,情形则是与方才张嗣修的卷子颠倒过来。等卷子落到张四维手中,其看了片刻,提笔在上面也批为二等。不等卷子转到下面,吕调阳道: “凤磐且慢,这范退思是你的弟子,你是做老师的,于自己门生的卷子最好判断,且说说看,为何将贵门生的卷子评为二等?” 几名读卷官的目光落到吕、张两人身上,一向少言寡语的吕次辅,今天居然破天荒地开口质询,维护的却并非私人,而是与自己素不相识的范进。虽然广东广西并称两广,可是广西跟广东不算一个圈子,在地缘角度,广西向来是和湖广划到一起,是以这次开口无关乡谊。 无关乡谊,便是有其他的事了?万年次辅为难新近被提拔起来的群辅,这位老好人阁老莫非要发威,借此事向元辅发难? 张居正道:“豫所,衡文如鉴宝,人人心中绳墨不一,不能以豫翁之好恶来强凤磐所难。” 吕调阳并没有退让的意思,指着范进的卷子道:“元翁,老朽看来,单以文字论,卷上书法龙飞凤舞,便是在座诸公字体能强过此生者亦不多见,何以为二等?” “豫所,咱们论文不论字。范进的字写的虽然漂亮,可是文和字总归不是一回事。” 张四维这时笑道:“豫翁为国怜才,足为我辈楷模。至于范进这篇文章……张某从众,请列位同僚先行评定,张某依众人之见。”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八章 衡文(下) 不出意料,范进的卷子转了一圈下来,除了吕调阳一个一等严清一个四等外,其余的评价都是二等。在场读卷官里,严清算是那种耿介之臣,不大卖张居正面子,当然也不会卖面子给吕调阳,不用和任何人的调。 耿介不代表傻缺,他是不依附谁,而不是张支持的自己肯定反对这种单细胞思想,其衡文有自己标准。范进的主张与严清相左,得分不高也就在情理之中。 本来文无定论,个人标准不同尺度不同,同一篇文字得到不同的结果,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范进这篇策论居然让大部分部堂大员翰林词臣乃至九卿在衡文标准上取得了一致,也足以称的上国朝科举中一段佳话。 到了此时,张四维的意见就不重要,多一个少一个一等,都没法改变范进这卷的命运。注定不在上等卷子内,也就和一甲无缘。 其实从现实的角度看,范进的卷子是否在十份墨卷之内,都无缘一甲。虽然殿试的总裁官是天子,但实际上万历自己还是个学生,论学识这一科二百四十四个中试举人,基本都能碾压他。让他负责评判卷子,是对考生的不负责任,也起不到应有作用。是以当下考生的卷子,都是张居正负责评判优劣,皇帝所做的无非是事后追认,充当橡皮图章而已。 范进的二等是张居正写的,那么一甲里,自然就没了位置。对于一甲人选,张居正大概也有了数,宣城沈懋学是东南名士,满腹经纶,虽然策论写的不像范进那么务实,但是文章华丽,才气斐然,足以点为状元。即便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张居正也得承认,儿子不及此人。 除了沈懋学外,湖广曾朝节是张居正的大同乡,这次张嗣修网罗一帮才子北上时,此人却是早已动身,经朝廷驿站公车上路,没和张嗣修同行。其名号连张居正都知道,也足以名列一甲之内。陕西宋希尧,兰溪陆可教,以收藏王羲之《快雪时晴贴》出名的秀水居士冯梦祯……。 这些都是当今天下有名文士,自身的才学不差,名气更是响亮。除了宋希尧是陕西人,余者都是东南名士,不是范进这种岭南书生可比。以这些人的卷子为优卷,不管从程序上还是仕林物议上,都找不出什么瑕疵,足以服众。 按照殿试规则,读卷官要选出十份得分最高的卷子作为优卷呈递君前,当场宣读,由皇帝评判优劣,判定名次。眼下虽然一甲名单早已经内定,但是程序总是要走。按照规制,应为殿试后次日于文华殿御座前读卷,但是张居正想要提前到当天夜里读卷,皇帝也没有办法。 张居正精力旺盛,又有宫中赐参汤、鹿血之类的补药,两三夜不眠也不当回事。万历昨天晚上就没睡,白天强支撑了一天,到了夜里,其实已经有些倦了。但是一想到事先布好的局,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他的精神也振奋起来。心怦怦乱跳,连吸几口气,才压抑住激动心情,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 “张先生,你们实在太辛苦了。其实明天把卷子定出优劣即可,不必急在眼下一时。” “陛下,先将一甲选出来,臣等今夜通宵不眠,将二三甲名单定出,保证尽快公布名次。抡才虽为大典,然朝政亦不可荒废。各位部堂皆有要务在身,殿试早些完结,各位也好早些回衙办公。” 皇帝点点头,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深吸一口气道:“张先生公忠体国,实为国朝柱石。来人,传朕旨意,于东阁赐夜宴一席,以慰劳各位臣公。先生国朝柱石,切记保重身体,不可过度操劳,以免过度操劳损伤身体,令朕心难安。来人,赐坐。” “臣谢恩。” 与升朝一样,张居正于御座之下有一专属座位,每天上朝时,皆坐而论政。此时也是坐在座位上,为天子读卷。 十份试卷的评价差不多,从程序上说,谈不到谁高谁低,谁都有可能成为状元。但是张居正先念谁的卷子,自然就意味着他心中已经属意此人为本科状元。 对于策论文字,万历其实听不大明白,他的学识还不足以辨别每一份卷子的高低好坏,越是文采斐然辞藻华丽,用典考究的,他听起来其实压力越大。是以当这份宣城沈懋学的试卷念完后,万历并没听出其有多好,或是多么出色,但是他以嘉靖为目标,于人心把握方面的能力是有的。看张居声的神情就知道,他是属意这篇文章为状元。 三四份墨卷念过去,万历心知戏肉将到,忽然问道:“张先生,不知朕的师兄所做策论,可在这十篇文章之中?” “臣启陛下,小犬的文章,尚未读到。蒙各位部堂错爱,将其选为优卷,只是其文字拙劣,不足与各位才子并论,因此放到最后。” “张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大才国朝不做第二人想,师兄既是先生一手教授,才学自然不差。来,朕想听听师兄的文章。” “臣遵旨。”张居正看向张懋修,后者知趣地拿出张嗣修的文稿于殿前大声朗诵起来。三位辅臣里,吕调阳说话口音最重,虽然在京师多年,官话说的不错,但是还有家乡的口音,他平时少开口也有这方面的因素考虑。张四维虽然是山西人,但是一口官话字正腔圆,听不出家乡味道,此时读卷正当其时。 张嗣修的文字,与前面几人比,对万历来说区别不大,全都听不懂。但是只张嗣修这个名字,远远比其文章内容重要。万历听了之后,便点着头道:“这篇文章一定要中的,依朕看来,不如就点为状元。” “陛下不可。” 于张嗣修的名次,张居正与李太后已经商量好了,状元的位子会让出来,给天下读书人留一个机会,只要你读书好,总是有自己的前程可以取。努力就能中状元,这个泡沫还是不戳破为好。整个殿试其实就是一场大戏,张居正为编剧加上总导演,其他人都只是演员而已。没想到身为重要配角的万历临时加戏,让张居正都有了一丝诧异。 这份君恩如海圣眷优隆,他是可以感受到的,心中也为自己与陛下的关系依旧亲密而欢喜,但是状元位分……还是过分了些。 他这一次是想释放一个信号出去,让下面的人明白,一些事已成定局,势不可挽。但是宰辅亦出于书生,对于衡文标准还是有自己坚持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打破旧规则的同时并非不要规则,而是希望创造一个更严密更稳定的新规则。如果无视文字水平,全按关系定状元归属,这同样也是破坏规则,于整个国家运转以及自己想要打造的国家局面都没好处。 再者说来,这一科差不多是天子亲政前最后一科,下一科则是天子亲政后第一科。这两科举子身份特殊,皇帝对他们印象会更深一些,日后前程上,可能受的照顾更多,也就更有可能成为天子的心腹。是以对这两科举子,张居正是准备当成小皇帝日后的臂膀来打造的。于人员排名和位置上,都有着自己的打算,状元之位他既不想要,也不能要。 “臣启陛下,小儿之才实不足与各位才俊相较,若为状元,只怕天下学子心气难平。” “先生为国事操劳,宵衣旰食费尽心血,子弟得一状元又有何不可?下面的人愿意怎么想,先生不用管,朕为先生做主!” 少年天子说到做主二字时,调门不自觉地拔高了起来。或许能为自己的恩师做主,让自己体验一把保护恩师的感觉,对于小皇帝来说,亦是一件难得有成就感的事情。 冯保连忙道:“张师傅,礼不可废,万岁金口御言,没有更易之理。不过陛下,张师傅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管老师傅为国家如何操劳,也是他自己的功劳,我们不能把相国的功劳,酬庸在考试上,那样对其他学子不公平,对二公子也未必是好事情。依奴婢之见,就让二公子中个榜眼,既可酬老师傅一片忠心赤胆,下面的学子,也不至于闹出太大风波来,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只是个榜眼么?于师兄之才,或有所亏欠。” 张居正不等万历继续说下去,连忙道:“臣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首辅带头颂圣,剩余读卷官连忙跟着山呼万岁,称赞圣恩如海,万民之福。剩余的卷子就在山呼万岁,庆祝大明盛世的余音回荡中读完。才俊们所阐述自己对天下之政归于一的见解,伴随着万岁之声在这雄伟的大殿间回荡,消散。 当最后一份卷子宣读完毕,万历并没有表态,几位读卷官等了一阵,沉默依旧。张居正抬起头看向万历以目示意自己的学生该做点什么,却见皇帝似乎也陷入某种深思或迷惘中,对自己的目光没有理会,冯保小声道:“万岁,该定一甲了。” “慢。先生,这些卷子里可有哪份是会元范进的?” 一如前文所说,重要卷子弥封无用,会有特殊通道明确知道某份卷子是某人所写,这是科场的明规则,即便是皇帝也知道这点。张居正咳嗽一声道:“臣启陛下,范进范退思的卷子并不在十分优卷之中。臣等共同评定,范进卷子应为二等,未入十名之内。” “哦,是这样么?那朕想听听看,这范进的卷子到底差到什么地步。” “陛下……范进的卷子,已经由各位读卷官共同评议过,按规制不当入一甲之内。万岁若想听,等到科举结束之后,臣于授课时再读与万岁听也不迟。” 万历一笑,“先生所教极是。只是一份墨卷不耽误多少时间,念一念也无妨。听了这份卷子,朕便就寝,各位爱卿再去判卷也无妨,先生以为如何?其实范进这名字母后也是知道的,朕把卷子的文字记下来背与母后听,亦是一番孝敬之心。” 冯保也道:“张师傅,天家有慈孝之心,臣子不应阻拦,还是念一念吧。” 张居正点头道:“既然如此,臣遵旨就是。”回过身来示意,张四维回身寻卷,不想吕调阳已经从旁边两百余份卷子里将范进卷子抽出,用他那带有土音的官话高声朗诵起来。大殿内,回想起老人那虽不高亢,却极为沉稳有力的声音:天下有政本,人主诚有以重之,然后政从于其本而不分。夫天下者人主之器也…… 张居正低着头,面上不喜无怒,心中暗自思忖着:豫翁赤诚君子,有道无术;凤磐忠厚可用,且对自己言听计从。六部之中严清虽然不为己用,但孤掌难鸣,何况刑部于自己未来的计划里,也并不是不可或缺的部门。至于范进……看到我送的礼物自然就该知道,他的名次是出自何人之手。而在百官看来,他是天子钦点,言路上自然就不会再为难凤磐,亦是对其忠诚可靠的酬庸。天子则自己终于做了回主,以天子威权硬生生把范进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也算是前段时间对天子压抑太过的补偿。眼看皇帝年龄渐大,即将亲政,也是该学着自己拿些主意,过过自己当家作主的瘾。 现在看来,各方面安排滴水不漏,皆大欢喜。这次殿试的结果,自己很满意! 正文卷 第二百七十九章 暗访 三月十六清晨,灯市口街道上,两个年轻书生坐在一个小吃摊前。在这时候,书生是京师最受欢迎的群体,升斗小民无从确定食客里谁会是新科进士,谁是未来翰林,于任意一个书生招待都很殷勤,也愿意说话。这两个书生为人也和气,于是就更容易得到老板的好感。两人一边吃着米粥,一边问着前两天发生在这里的那起血案情景。 这个小吃摊老板不赶集,而是长期在这里经营与那班赶集的商贩不混一个圈子,彼此不是太熟悉,但那场打斗动静很大,他确实也看到了。见是书生询问,也乐于介绍:“那些人手脚快的很,不知道怎的,人就被砍翻了。本来咱这一有集,是有好多捕快衙役还有锦衣老爷护卫的,一般的贼人不敢来生事。可是那天实在是太快了些,众人只听到一二声喧哗,就见到人倒了,几个人撒腿就跑。衙差追不及,锦衣卫当时站的远,人都跑了才过来。听说是要去抓的,不过想抓也不同意,听说都是外地口音,想找人可费劲了。说起来还是洪武年间好啊,去哪都要路引,这外乡人进不了京,就不会来砍人了。” 一个年轻书生笑道,“若还是那时候的制度,您现在可开不起这摊子,不是在城外头种地,就是随时预备着去修黄河,再不就是到边塞上当夫子,给大军运送军粮。那时候可不兴这个折银代役。我们读书的什么时候都不怕,从洪武年我们就免税免赋役,想去哪就去哪。要说夸奖那年月,怎么也该是我们书生的事,不是普通百姓的事。” 掌柜也笑道:“还是你们读书人说的对,你们到什么时候都是过得好的,我们就不成了。劳碌命,不做没的吃。像是这回大比之年,您老只要得个前程,再来这里,小的就要给您磕头行礼了。” 两下打个哈哈,另一名书生道:“退思兄,你这样算不算微服私访?” 那名英俊书生看看他,“义仍兄,小弟现在还是白身,算不得微服更谈不到私访。连公都没有,又哪里谈的到私。当然,要说没点身份也不对,读书人,这三个字就是最大的身份。书生是不能被欺负的。我们身边的人被人砍了,殿试之前有人搅闹,官府却不闻不问。这口气如果咽下去,不就是说泼皮无赖可以欺负到我们书生头上了?我也知道破案没那么容易,那些衙役们也不都是饭桶,有些世袭捕快很有些家传手段,比起我们这些书生来,可能审贼问供的本事更高。再说我们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光指望问也很难查的清什么。不过我们读了这么久的书,若说离开捕快自己就什么都做不来,也未免太没用了。那种只会读书的书生也没法为国出力,即使功名有成,也历不了什么庶务,到地方上不是被胥吏拿捏,就是处处碰壁。” 这两名书生,自然是范进与汤显祖。自从会试张榜以后,汤显祖就在为范进奔走,努力向自己的朋友以及熟人解释范进的才华为人,努力证明着他的会元身份实质名归,不是暗箱操作的结果。 举子里才子很多,汤显祖的才气还不足以大到统帅群雄的地步,声望和才能都没这么搞,这种解释能不能发挥作用,或能发挥多少作用,连他自己都说不好。不过作为本科名落孙山的受害者,他的努力辩白,多少也能为范进挽回些形象。就范进而言,比起形象来,他更为在意的,是这份交情。 两人相识于长沙,一共也没盘桓多久,说交情如何深厚其实是谈不到的。只是出于戏剧的喜爱,有共同语言,算的上知己。肯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知己如此奔波,亦可证明汤显祖足以称的上君子二字。 按说既然落榜,会试结束就该离开京师回乡,汤显祖滞留不去,一是准备看看殿试结果,究竟谁为状元谁为榜眼,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找范进。 会试之后他去了郑家几次,因为范进当时在保明寺里,所以两下没见到。在殿试之前,他为了不打搅范进复习也没上门,直到昨天殿试结束之后登门拜访,才算两人在长沙分别后的正式重逢。 于郑国泰的遭遇,汤显祖是比较同情的,但也只是同情而已,能做的事不多。他是江西人,在京师没有什么关系,只能写了几份说贴,向京中江西籍官员说明郑国泰遇袭情况以及京师治安的漏洞,希望能引起某位大佬的重视,出面干预。至于能否起到效果,他心里也没抱多少希望。 从郑家人角度看,受伤几乎不治的,是自己家的儿子,是一家人的希望。可是在朝堂角度看,不过是一个升斗小民小商贩被人砍伤了,这种事全国每天不知道发生几万起,放到京师也差不多每天都有几件,根本不能算事。一念及此,汤显祖心内也颇有些惆怅: “退思兄所言极是,如今官场上,就是能读书的官太多,能做事的又太少了。小弟下场考试,所求的不是做翰林词臣,或是言官风宪。而是想当个亲民官,就如十五贯里的海公那样,访查民间疾苦,为百姓做主申冤,做个真正的青天大老爷。范兄说的问题,小弟也曾想过,不许在家乡任官,新官两手空空上任,面对盘根错节的地方关系,无力着手,若是到了小弟家乡,那些外来官员可能连我们的土话都听不懂。不知山川地理,不识民风民俗,要不受胥吏摆布,实在难如登天。就像眼下郑大郎这一案,小弟看来,也就是几个外来恶客流民言语口角持刀伤人,在天子脚下身代利刃,多半是强盗匪人。只能让有司用心访拿,可他们若是伤人后就逃之夭夭,便是逼死那些衙役也没办法。” 范进摇头道:“汤兄这话我不认同。首先,衙役捕快有保卫治安之责,出了这样的案子,就得朝他们说话。街上有巡街捕快,一不能阻止罪犯伤人,二不能捉拿凶手,这个责任首先就逃不掉。这一案里牵扯到锦衣卫,那就还得多几个人出来领罪。这且不论,再说第二条,这几个外来流民真是单纯的口角之争?我看未必。你看。” 他用手指指大街,灯市口这一带算是眼下的繁荣地段,即使不在集里,人来人往也颇为热闹。几个公人与锦衣卫在各家摊位前收取着每日常例,随后便在街上随意走动着。 “看起来他们似乎是没有目的的乱走,其实不然。巡逻路线是固定的,而且看似漫不经心的背后,实际有着不为人知的利益牵扯。这一带寸土寸金,在这里摆摊,除了给衙役交常例,黑道泼皮也要打点。收了钱就要办事,如果真是几个外地人砍人,等于是坏了那些老大的名号,不用官府出面,那些城狐社鼠也不会答应。可是从事发到逃走,官府第一不能制止,第二抓不住人,事后郎中的推委,如果不是遇到我,郑大郎很有可能不治而死,你不觉得这些太巧合了么?” “范兄,你的意思是?” “咱们书生的长处,是对事物进行分析。比如一份口供拿到手里,咱们可以从逻辑上推敲这是否符合常理,然后借此判断,这人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做自己善于做的事,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然后管好那个专业的人,不至于为其所愚。能做到这些,一般来说就能搞清楚所谓真相。当然,这也就是那么一说,真正做的时候,能否做的到,才是考验一个官员能力的时候。想要做一个亲民官,这些本事是必须有的。这一案,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指使杀手行凶,又买通了衙役锦衣放水。不过找的人不是什么绿林强徒,多半就是要钱不要命的穷鬼流民,虽然狠辣但是没什么武艺,所以没能把人杀掉。随后又买通郎中来做下一步安排,连晚上在我门外放炮仗的,都是那些人。至于具体是谁……等张了金榜之后,我自会把他们挖出来。” 汤显祖听的入神,点头道:“范兄,我早说过兄之才学胜我十倍,单就眼下这一案看,就足见兄台手段高明。若为亲民官,必是百姓之福了。” 范进笑道:“当今天下人人都重京官轻外任,视外放为苦,就算督抚疆臣,都想着立个大功回京做部堂,没人乐意在地方上受罪,你倒希望我外放?你没听京里人说么,时运低,放三西。万一我放到江西去倒不错,咱们弟兄正好一起写唱本。” 汤显祖也笑道: “小弟老家民风尚好,不至于一言不和就动刀子,唯一一点坏处就是喜欢告状。范兄若到江西,正是如鱼得水。其实小弟也知道,京里比外面要舒服。可大家都贪图舒服,那苦寒之地百姓又该如何生活?小弟听说有的县长期由佐二官护印,正堂官待在京里就是不肯下去,他不到地方,很多事就开展不了,下面的人也渐渐不惧王法,那些泼皮无赖,就靠着武力欺压良善为非作歹。在京师都有人敢拿刀砍人,在那偏远州县又该是什么样子?我辈若不能以教化治这险山恶水,愚顽刁民,又怎么对的起自己所学?” “汤兄你说的那些土棍恶霸,就像是砍伤郑国泰的人一样,虽然可恶,但是不难治。只要衙门愿意,下的了决心,就没什么治不了的。”范进喝了口粥,指着灯市口大街道: “其实你看,这些衙役差官若是不与匪徒勾结,能够遵守本分,严格执法,大多数人根本就不敢为非作歹,少数凶徒只一拔刀就按住他,来这么几次,就没人敢做坏事了。所以这个问题在于治吏,可是任你官清似水,难防吏滑如油,光是有决心是没用的,还是得有手段!”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说到县城,为地方之道,首在不罪巨室。当地的士绅义门,比起泼皮无赖难对付多了。前者好歹还怕官兵,后者跟官府是一体的,说不定驱使官兵比你还方便,论关系论势力,你都未必比的上他们。所以要想做好亲民官,首先得想好怎么亲民,又该亲谁打压谁,以及能用的上力量有谁。再说这天下,哪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想要个公道,不容易啊。” 汤显祖被说的没了话,若有所思道:“退思兄,你这番言论发人深省,小弟受益良多。好在这一科我没中,等到回乡仔细揣摩揣摩,想想做官的道理。等到将来中了试做官时,就不会做糊涂官。” “义仍兄,你真想做个亲民?以你的才学和性情,其实小弟觉得,做个词臣或是风宪都很合适。” 汤显祖摇头道:“我自己的性子自己知道,做翰林不适合我,只写些颂圣的文字,再不就是一起修史编书,没什么意思。只有到民间,亲眼目睹民间疾苦,百姓困厄,才有可能写出好唱本,让百姓喜欢听。比起紫袍金带,我更想要百姓们都来听我写的戏。只是……有范兄珠玉在前,小弟怕是拿不出什么好唱本了。” “当时王弇州鸣凤记一出,也有人有类似想法,结果呢?别妄自菲薄么,我这里正好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敢不敢写。” “范兄请讲。” “话说大比之年,四个书生同为进士,这种时候自然要文会啊,聚会一下庆祝啊,然后四个人看对方比较顺眼,就决定约为兄弟……”范进就着白粥,将京剧四进士的故事口述了个梗概,汤显祖听的入神,不住点头催促。范进等说完故事,又拿筷子敲着桌子,小声唱道:“自从那日分别后,倒有几载未相逢……” 汤显祖赞道:“戏好,唱腔也好,这个故事小弟一定要写。如今仕林风气败坏,进士之间互相勾连,每多袒护,这股歪风是要打一打了。” 范进道:“这故事好是好,可是得罪人啊,你写出这戏当心被人当成仕林公敌。” 汤显祖一笑,“那又怎样?范兄这出戏很对小弟的心思,等回乡之后我便要把唱本写出来,在家乡传唱。不过说起来,范兄方才那唱法与昆曲大不相同,别有韵味,我现在在想,用什么腔调能唱出那段唱词应有的韵味。” 范进道:“其实我倒是觉得,不妨就研究研究着声腔,我们于昆曲之外别出一经,再弄个新腔出来。南戏只在东南能传开,到了北方达官贵人还好,普通百姓可听不懂,这其实并不利于在民间传播。若是有个唱腔能雅俗共赏,那便是最好不过。” 两人在灯市口转了一圈,聊着戏剧自己未来的看法,范进又问了几个长期在这里经商的小贩。所打听的消息没什么隐秘,大多是正常人都能看到的东西,加上他是书生,差人倒也没阻挠什么。做完这一切,两人返回郑家,汤显祖问了范进对案情的看法,后者只含笑不语,倒让汤显祖心头更为痒痒非想要搞清楚事实真相不可。 他也猜出来,范进不说可能是担心走漏风声,便寻思着到了郑家再说。可是刚刚走进小院,钱采茵就从房里走出来,先朝汤显祖盈盈一福,又对范进道:“老爷,方才您与汤公子出去,相爷派游管家送了件礼物与您。” 范进没回来,礼物自然不会拆开,望着那小小锦匣,汤显祖纳闷道:“张江陵送兄台东西?这倒是奇怪的很,不知里面是何物。” 范进也不说话,伸手打开锦匣,看看里面的东西,随即微笑道:“没什么,张相爷只是把这一科的金榜提前揭晓而已,省去我看榜的时间。” 汤显祖走上前去,见锦匣内放着一只青花瓷碗,上面绘着两只螃蟹高举双钳,而在两只大钳内夹着一根芦苇。汤显祖愣了愣,随即朝范进一礼道:“原来如此,小弟倒要恭喜兄长此番高中了!”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章 大好局面 这种瓷碗不算稀罕物件,每到岁考之时都会有人烧制一大批拿出来赚考生的钱,上面所绘图案都和科举有关,借以博彩头赚银子。像是独占鳌头、连中三元等等,而范进手上这个图案则被称为:二甲传胪。 按例,殿试前三名为一甲,又称为三鼎甲,各有专名。等而下之的二甲第一,称为传胪。在金殿唱赞时,负责带领同甲进士出班赞礼。除了荣耀体面之外,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参加馆选考试,考中之后一样可以做庶吉士,于前途上也堪称一片光明。 一甲这种保送翰林一共就三个名额,一般举子都不存这个念想。三甲同进士的前途又太差,大家主要争的其实都是这个二甲。而能在二甲里当上头马,也算是极为难得的事,至少对比会元身份不算丢人。 金榜现在还没贴出来,张居正的礼物已经到了,显然于考试结果早就心知肚明。这在制度上当然是大为不妥,但是参考的都明白,这就是规则,不爽不要玩。即便是因为自己科举不第而对张家很有些不满的汤显祖,在这件事上也没什么话说,只恭喜范进道: “范兄才学馆选入围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我朝阁臣必出于玉堂,范兄此番选为庶常,他日便可入阁辅政为天子效力为百姓分忧。以范兄之才,他日为宰辅必是一代贤相,我大明百姓便有几十年太平日子可过。。” 范进笑道:“汤兄过奖了。范某这点才学实在当不得如此夸奖,再者庶吉士不是每科都考,今年是否开馆选,也难以预料。” “朝廷如今编修会典,正在用人之时,怎么可能不开馆选,范兄就准备好入阁为储相就是了。” 两人说笑几句,气氛依旧融洽,毕竟能考上传胪对于大多数书生来说,已是莫大殊荣,不是谁都把目光盯着三鼎甲不放的。汤显祖问道:“范兄可要去看一看小金榜?你的二甲头名定了,不去看看谁是状元?” “谁是状元明天就知道了,也不必急在当下。这小金榜不是正式榜文,就是提前给举子们通个消息让大家做准备而已。毕竟等到明天才是正日子,状元郎得上谢恩疏,如果临时才知道,哪里写的成急就章?不过小金榜一出,我也坐不住了,得去礼部演礼,明天传胪是大事,出不得岔子。” “恩,范兄请便,小弟也要回客栈准备行囊,预备着返乡之事。那四进士的唱本,我会抓紧时间写出来,期待有朝一日能请范兄指正。” 午后,长安左门外。数十名锦衣武官簇拥着一名制敕房小官而出,悬挂金榜。 所谓金榜,自然不是指其质地,而是其颜色用黄纸,以金榜称之。这时候挂出来的金榜没有天子用宝,不是正式榜文,是以又称为小金榜与正式大大金榜以示区别。 按照规制,殿试名次是在三月十七早上于皇极殿上宣布,经过传胪仪式之后,再悬挂出正式金榜,昭告天下。举子们在那之前,是不知道自己名次的。但是实际操作中,却不能这么办。要知道,在传胪仪式之后,状元要上谢恩疏的,如果临时急就章,质量不高也来不及。再说考生不知道自己位分,也很难做出准备,到时候一甲举子萎靡不振,整个科举就没了体面。是以朝廷会在这个时候先宣布名次,让考生做出准备,至于正式的榜文只是给其他人看的,与这些人就没关系了。 并不是每个考生都有范进这样的门路,可以提前知道结果,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在开考前就知道自己肯定中不了一甲,心态没法超然。读书人十年苦读,真正决定命运的时刻便在当下。二甲最后一名和三甲第一名,排名只差一个,命运前途就差了一天一地,既然来参加科举,谁又真能对此全不在意? 上百名中试举人围在长安左门外,却没有丝毫声响,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此时谁要是敢喧哗,怕不是当场就要挨捶。所有人屏息凝神,听着由锦衣护卫之下的宫中制敕房小官宣读金榜排名。 “第一甲第一名,沈懋学,浙江宣城……” 一个个名字念出去,有人喜笑颜开,也有人垂头丧气,众人表情不一。沈懋学、曾朝节全都在观榜的举子之中,两人都算是有些城府的,可等到得知各自名次时也掩盖不住喜悦的心情,急切想要拉着人说几句什么,分享一下自己的成功。不管平素对张家看法如何,眼下三鼎甲就像是一个品牌,怎么也得捆在一起。四下望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张嗣修,不知榜眼跑到哪里去了。 只听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道:“广东这科虽然没出状元,却出了个传胪。那里果然是古怪的很,文教不昌,单出鬼才,差一点又是个伦迂冈。” “什么伦迂冈,分明是个张君瑞。”有人冷哼一声,但随即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嘴,拖着他向外走去,边走边道:“你不要命,别人还要,没见那里有缇骑?别以为上了金榜就高枕无忧,小金榜不是大金榜,一样还有变数。万一被张相听到,你仔细自己的功名难保。” 这样冒失的书生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装做不曾记得范进这个名字以及与之有关的流言蜚语,对其得中传胪没表现出丝毫不满,就像对张嗣修中榜眼并无异议一样。 之前的身份是举子,闹事的目的,是让自己得到的更多。自从名字出现在金榜上的一刻,这些人的身份就已经转变为朝廷命官。随着身份的变化,立场与思想自然也要随之改变,现在他们不但不会质疑此次科举的公正公平,还会千方百计安抚自己的友人、同乡,让他们也不要闹事,回家安心读书准备下科。毕竟只有维持了这一榜的纯洁,自己的功名才光明正大,身为朝廷栋梁,自应有此觉悟。 乾清宫内。 由于殿试的关系,原本固定的课程暂时停止,万历也难得的获得了一点休闲时间。只是这种休闲实际也闲不到哪去,学子们要去礼部演礼预备明天见驾,皇帝也得记牢整个仪式流程,应付完成这神圣的仪式。虽然这种仪式已经办过一次,但中间隔了好几年时间不用,临时抱佛脚,还是有不少地方生疏,需要一点点操练纯熟。 昨晚上基本没睡觉的万历,清晨补了眠,精神还算不错。在孙秀、客用两名心腹小太监的引导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明天该说的话,脑海里想象着明天正式传胪时的情景,不自觉地举手投足,脸上露出阵阵得意笑容。 孙秀道:“万岁昨天晚上真是威风,一句话就硬把范进的名字抬成了二甲第一。从十份优卷之外,给变成了第四。那些老倌儿平素都维首辅马首是瞻,可是万岁一发话,还不是乖乖按圣旨来办,哪个敢多说一句?”、 客用道:“是啊。这便是天家威仪,谁敢抗旨,便是死罪!任他是什么官都一样,再大的官,也都在陛下手中拿捏着,想让他们如何他们就得如何,否则便可革了他们的官职,要他们的脑袋。” 万历哼了一声,“你们两个不要乱说话,当心被冯大伴听去,先要了你们的脑袋再说。范进的名次虽然是朕定下的,也是张先生同意才能通过,否则即便是朕,也不能随便就给谁前程。一意孤行不纳忠谏的,岂不是成了昏君?难道你们认为朕是独断专行,不能纳谏之人?范进名次一事,虽然其卷子是排在二等,但是一个二甲进士是跑不掉的。这次无非是名次变一变,先生又是朕的恩师,体恤朕的心思,才肯答应改位分。你们到了外面不许乱说话,否则便把你们也赶到御马监和张诚那奴婢去练内操!” “奴婢明白。相爷与陛下师生情深,一是明君一是贤相,正该相得益彰互为表里,陛下想的事,相爷一定会让您做成的。”孙秀赔着笑脸说着恭维话,心内却道:看来陛下心里还记挂着张诚,于他的名字时刻未忘,赶明个还是得去御马监那烧烧冷灶,与他拉些交情。 万历虽然训斥了两个太监,心里却也是高兴的。治国需要人才,想要能说话算数,就必须有一批能听令行事的大臣。这种人不会凭空掉下来,科举这种形式募集选拔而出的优秀官吏,是人才唯一的来源。而范进,是自己看好的才子。自己这次这么提拔他,他肯定会感念自己的恩德,对自己忠心耿耿,就像岳飞传里的岳鹏举一样。 他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是那种能随着自己一起长大变老,足以做几十年君臣的臣子。既然连恩师,母后都说他很厉害,那想必是有才干的。自己能把这么一个干将笼络麾下,足见是人君手段。 年轻的皇帝为着自己第一次施展权术网罗私人的成功而喜悦,想来范进的心情应该与自己一样喜悦,接下来就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一切都告诉范进,让他知道,其能够得中传胪全靠皇恩浩荡,日后不怕他不肝脑涂地为自己效力。这偌大的乾清宫内,终于有一根蜡烛完全属于自己,在其燃尽之前,一定会有更多属于自己的蜡烛出现,到那时,整个宫殿便会变的亮堂起来,而那一盏孤灯便不再是不可或缺之物。 想着未来房间里布满蜡烛,而那些蜡烛争先恐后为自己燃尽残躯驱散黑暗的情景,万历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于这烦琐复杂的演礼,也不再觉得无聊。 纱帽胡同,张府之内,通政使司楚江川满面焦急,神色间急是紧张。 在大九卿里,通政使司的存在感最低,可实际上,其手上掌握的权力并不小。除去锦衣及镇守太监密奏之外,各地奏章进京,必须先通过通政司,再转交内阁。很多消息他都能事先掌握,换句话说,谁掌握了通政使司,谁就在信息上掌握了先机。 楚江川与张居正是大同乡,都是湖广人,亦是张居正一手安排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便是江陵党,此时前来便是通报消息。身为庙堂柱石之一,平素自有八风不动的风范,此时却是不住流汗,只能用手帕反复来擦。 “这……这消息怕是压不住,很快言路上就会知道,到时候不知道又要闹起什么风波。元翁还是得早做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张居正倒是八风不动,云淡风轻,全不往心里去。反倒是安抚着楚江川道:“横波,你也是朝廷重臣,官府体面总是要讲的,不要这么沉不住气。不过是死了一个县令,大明哪年没几个县令死在任上?病故,殉职,自尽……什么情形都有,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可是赖仰山是因为完不了课悬梁的,元翁行考成法,百官表面恭顺,心内不无非议。下官私下里,也曾不止一次听过人抱怨,认为考成法只重钱粮,不重德操,是急功近利。现在仰山临死留的遗书,说是不能完课而自尽,只怕言路上要找麻烦。” “随他们的便。考成法关乎朝廷命脉,不容动摇。他们只想修德,不想做事,我便摘他们乌纱,这是不容更易之事。赖仰山身为上元县令,居东南膏腴之地,连考成都完成不了,只能说他无用,怎能怪到别人头上。老夫倒要看看,言路上谁敢为他鸣冤叫屈?谁若是为赖仰山出头,本相便将他派去接赖仰山的印,把欠课追回来,做不到,就也送他一根索子!” 当朝宰执的威风,果非其他大臣所能及。在楚江川看来天大之事,张居正轻描淡写几句话,已经消弭于无形。楚江川心内佩服之余,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张居正倒也知道他是一片忠心,随即就与他说一些宽勉鼓励的话。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正如张居正所说,一个知县的死,并不能影响什么大局。殿试之后,新递补的阁员惟张系马首是瞻,俯首听令,六部尚书中有五部可以拿在手里,大九卿中亦可确定除严清外,皆肯服从自己指挥。而小皇帝与自己配合默契,不但把儿子顺利送进翰林院,更来了一出御笔点范进的好戏,于君王亲政后的隐忧也已消除,除了女儿的婚姻大事不顺心外,诸事如意,正是一派大好局面。 这种大好局面来之固然不易,想破坏其实也难。张居正不认为在这种大势面前,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挡自己的脚步,实现自己重整乾坤的雄心。 然而,他自然不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广,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家书正通过非督抚疆臣无权使用的八百里加急体系,向京师张府送来。信送的很急,内容只有八个字:大父病重,药石无功!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一章 传胪大典 虽然在昨天已经知道了殿试结果,但是到了三月十七,制度上的传胪之日,所有举子还都尽量装做一无所知的模样,满怀期待与憧憬地等待着宣制公布名次。从获取出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成了大明朝的体制中人,演戏是基本技能,如果连简单的装糊涂都做不到,将来又怎么成为朝廷栋梁为国装傻? 传胪为国家盛典,只有登基、大捷凯旋、元旦、万寿、大婚几件大事上才用,再有就是像今天这种公布殿试名次的活动。天子头戴以细竹丝编结成六角形网格状作为内胎,髹黑漆,内衬红素绢一层,外敷黑纱三层,口沿里侧衬一指宽红素罗一道,口外沿用金箔贴成金箍一道十二缝皮弁。每缝内钉包金竹丝一缕,缀四色玉珠九颗与珍珠三颗,以赤、白、青、黃、黑为序排列,用玉簪系以朱纮、朱缨,贯簪处有葵花形金簪纽一对,系缨处有金缨纽二对。 身着大红绛纱袍同色下裳,素纱中单,交领,大袖,腰部以下用十二幅拼缝。红色蔽膝施本色缘,不加纹饰,上缀玉钩一对,用以悬挂。佩双植纹玉圭,素表朱里大带,玉佩两组,由金钩、珩、瑀、琚、玉花、玉滴、璜、冲牙及玉珠串组成,瑑云龙纹并描金。 这种礼服只在天子朔望视朝、降诏、降香、进表、四夷朝贡、祭山川太岁、外官朝觐时才穿,在传胪仪式时穿出来,也是对进士身份的一种肯定。进士为天子门生,这句话虽然在万历时已经不大能骗到人,大家各自依附自己的恩师座主,但是至少在这一刻,学子们还是会感激皇恩浩荡,近而对天子有那么一丝的敬畏之心。 少年天子面容严肃,勉强装出来的庄严模样,加上天子身份,也足以让其整个人显的威风八面。锦衣卫陈仪仗于上,教坊司则在皇极殿内设中和韶乐以及大乐,文武百官皆着朝服于班次侍立。虽然这些人品级都不低,内中不乏与国同休的勋臣,但是在今天他们只是配角,真正的主角则是这些中试举人。 所有举人皆着自国子监领出的进士巾服,身上的官服虽然没有补子,但是颜色却是大红。在日后的官场生涯中,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熬上一件大红官服来穿,只有在今天才能过瘾。 宣制官一声清脆的呐喊:“有制礼!” 所有中试举人齐刷刷跪倒在地,等待着唱名。于名次上心里已经有数,连站位都是按照这个名次来站的。所谓期待固然谈不到,但是心情依旧激动,平素号称泰山崩于前而不乱,麋鹿起于左而不兴的饱学书生,在这一刻无一例外地激动起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是有几百个人在同时敲鼓,砰砰心跳声与粗重的呼吸声,在人群里形成一股强大合音。 “丁丑年炳月望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宣制官在例行公事的念着开头引词,下面的举子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十年寒窗苦读日,一朝金榜题名时。在这座帝国权力顶峰的大殿上,于天子面前唱出自己的名字,名次,不管日后的人生际遇如何,至少在这一刻,自己成功了。所谓光宗耀祖,所谓功成名就莫过于此。父母亲族的殷切希望,恩师的谆谆教导,在读书之路上,所挥洒的汗水,付出的牺牲,在此时终于有了回报。 几个举子已经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只将头紧紧贴在地上。范进此时亦忍不住想起家中老母,三姐、胡氏、那个不知是否有孕的女海盗以及那身在相府不能相见的张舜卿……卿卿,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接下来就要娶你过门。不管张江陵是龙是虎,都休想阻挠我把你娶回家中。等我……。 相府之内。 张舜卿眼前的棋盘凌乱不堪,棋子布的都不成位置,仿佛是两个蒙童在胡乱抛洒棋子。阿古丽道:“小姐,你不是早就知道名次了么,为什么你的心还是定不下来?” 张舜卿摇摇头:“你不会明白这种感觉的。我现在一想到退思在金殿上等着唱名,带领一干同榜进士出班唱赞,心跳的就格外快些。读书人啊……只有走到这一步的读书人,才真正可以算做读书人。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惟有拿到功名,才算是有用。我一直心内觉得愧对退思,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耽搁这么久才到京师,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在科举路上有如此多的波折。如果他真的功名不成,科名蹉跎,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现在一想到他终于成功了,我就忍不住替他高兴。” 阿古丽看她粉面生春,两目放光的模样,仿佛此时在金殿上唱赞的是自己一样,不由笑道:“小姐你是不是也很羡慕范公子可以去科举?老爷总是说你有状元之才,可惜不能下场,范公子的文章是你教的,他得了功名,是不是像你得了功名一样?” “是啊,夫妻一体,荣损与共,我自然要替夫君欢喜了。”张舜卿极自然地说道:“你不曾到过金殿,便不知此刻的情形。现在金殿上,应该是在念一甲的名字,每人唱三次,为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记住他们。序班将每人引到殿前跪下磕头,朝拜天子……” 大殿上,张嗣修在序班带领下磕头行礼,万历并没有让他退下,而是吩咐道:“张卿抬起头来。” “臣不敢。” “朕赦你无罪,抬头看朕。” 望着殿下的张嗣修,万历又看向坐在一边的张居正,父子两人果然是很相像的。等到自己长大,相父也将逐渐老去,这时候坐在身边的,应该就是这位师兄了吧?不对,他只能站着,不能坐着。能在朕身边有坐位的,只有相父一人,其他人不管是谁,都没有这个资格。 想到若干年后,张嗣修将变成相府这般模样,然后跪在自己脚下行礼的情景,万历心头莫名生出一种兴奋之感,盼望着这一天早点到来。说话的声音,也格外高了些,勉励几句,才继续下面的仪式。 “小姐……顾公子求见。”闺房内,小丫鬟拿了名贴递过来,张舜卿并没看名刺,而是一脸不悦地问道:“顾公子?那是何人?内外有别,你为什么要把他的名刺送进来。” 小丫鬟对张舜卿是很有些怕的,或者说在内宅里,张舜卿的可怕程度可以比美张居正。被一句责问吓得面色发白,跪倒在地道:“小姐饶命,奴婢是奉游总管的命令把名刺送近来,其他一切都不知道啊。” 阿古丽连忙对张舜卿道:“那位顾公子,就是两天来家里拜见老爷,老爷还请小姐去见面那个。” 张舜卿想了想,这才恍然道:“哦,是顾老世伯的孙儿,叫什么来着……实在是记不得了。这人怎么如此糊涂,老爷不在家,他便是要拜也是拜家兄,给我送名刺干什么。你去告诉游七,让他自己招待这个顾公子,再拿些银两给他就是。打秋风的,不要来打扰我。” 阿古丽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老爷的心思白费了。其实以张居正的行事风格加上他的权势地位,虽然自身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但是在实际的工作里很少会有心情去玩一些小手段,大多是一力降十会。这也是人之常情,当靠简单直接的手法就能达到目的时,也没几个人再愿意花费心思去策划谋略。只有在自己爱女身上,这位相爷才会破例放下身价,拿出些水磨功夫来讨女儿欢喜。 那名叫顾实的年轻人阿古丽也见过,相貌不凡,比之范进的相貌其实更英俊,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厚道的男子,甚至有些懦弱。第一次见到张舜卿时,脸立刻就红的像着了火,说话都有点结巴。如果嫁给这样的男人,大小姐肯定能把对方拿捏住,在家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为其找这么个丈夫,足见张居正的用心良苦。 由于两家世交的关系,张居正让女儿出来与其见面也算合适,张舜卿全程表现的很有礼貌,不失大家闺秀身份。可是于礼貌之下所潜藏的冷漠,也让人感受的很明显。这位顾公子依旧不屈不挠,看来是对小姐动了真心,当然,这也与张居正的暗示密不可分。只是从小姐的态度看……老爷这次又失败了。 张舜卿不管阿古丽怎么想,而是兴奋地将她拉到窗边,指着皇极殿方向道:“算计时辰,现在该是二甲唱名了。二甲人多,一个个拜来不及,只在宣制唱名结束之后,由传胪带班出来唱赞拜见。所以二甲头名是个极重要的名次,这份光彩也是其中之一。退思现在多半带着那些同榜,给万岁行礼……” 金殿之内,万历望着眼前的范进,心头微微有些兴奋起来。抛开身份因素,万历现在就是一个中二少年,外加范进连环画的忠实粉丝。粉丝见到作者的心情,不因身份不同就有所变化,其心中亦是兴奋喜悦兼而有之。如果不是有相父在旁,以及金殿环境限制,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范进拉到身边就剧情进行探讨,顺带催个更。 现在自然不能做这些事,万历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向范进询问了几个极寻常的问题之后,进行了一番语言勉励。饶是如此,这也是格外恩遇,毕竟连状元、探花都不曾享受到这种待遇,带班出来唱赞的范进能被天子问话,这是何等的光荣?所谓简在帝心,一个进士能被天子记住名字,于日后仕途发展,官场前途的助力不需多言,文武大臣对范进的名字本来已经不陌生,但此时却更要着力记住:这个苗子恐怕不简单。 张居正在旁不动声色,心内对此并无意见。这样一问一答,更做实了范进是皇帝看中的举子这一事实,言路上就不好对其名次身份多方为难,张四维这下算是彻底摆脱怀疑。这种天子私人身份,于范进未来仕途发展是双刃剑,好坏作用都有,只看有没有人愿意帮衬他,带他发展。范进要想保持住这份恩遇,并且能够靠着这身份获取更多的成就,就只能依附于自己,没有其他路走。这人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选。 不过问答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一些,皇帝显然很享受这种特殊粉丝见面会气氛,一问一答渐渐忘了时间,直到张居正轻轻咳嗽一声,他才像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身子轻微地动了动,示意范进退下,宣制继续唱名。 等到三甲名字全部唱完,所有中试举人的身份,至此就成为了进士。所有人皆俯伏在地,教坊司做中和韶乐显示之章,在这雄浑的乐声中,这些新科进士四拜天子之后起立平身。执事官高举正式的金榜从皇极门左门而出,中和韶乐停止。文武百官入班,鸿胪寺官至丹陛中道,跪倒致词:“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赞五拜三叩首!”文武官不拘品级,同行此礼,作为对这次盛世大典圆满收宫的庆祝,庆贺天子又得到了大批人才。 至此,传胪仪式结束,锦衣卫持伞盖仪仗、鼓乐引导,进士紧随在后,到长安左门观榜。 其实此时的观榜,已经变成了夸耀,一大群书生乃至富翁、士绅以及普通的无赖闲汉,会在这里团团围着,参观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乃至一些胆大的女子,也会在这个时候来开眼界,即使不能像宋朝那样榜下捉婿,但也可以看看文曲星,记熟他们的模样,让一腔相思有个寄托处。 这一天最风光的是状元,在挂榜之后,将由顺天府派出仪从伞盖,送状元归第。不过这一科规制略有不同,一甲三名,都有伞盖仪从护送,鼓乐吹打,金锣开道,向各自居处走去。一路走,便是一路围观,有人将鲜花高高抛起,落在这三位文曲星身上。 道路两旁的买卖门面都开了门,店主与伙计围在门口,争相观看新科贵人的相貌。这三人中,以张嗣修卖相最好,自然最受欢迎。百姓们不去考虑具体学识高低,只看谁的相貌好。 相府公子加上新科榜眼身份又是翩翩美男子,足以吸引整个京师男女老少的眼神。张嗣修立于马上,不时向路旁百姓拱手示意,神态得意非凡。在人群里,一对外地来的男女拉着孩子也在看着人群,女子身上穿着孝服,看着身边的男子道:“洪郎,以你的才学若是下场,也必能金榜题名,像这位张公子一样。” 她身旁那英俊的书生,摇着头道:“我注定与科甲无缘了,不过京里这么大,我又能写会算,一定可以找到活下去的路。我肯定可以赚大钱,让你过好日子……再报大仇!”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六部观政(上) 与张嗣修相比,范进就低调的多。其实说起来,二甲传胪这个身份,在官场也绝对可以算做金字招牌,尤其今天谢恩时殿前问对,皇帝对范进的关怀大家都看到眼里,看好他的人不在少数。 不过眼下有张居正在,皇帝的影响力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大。张嗣修为人四海,喜好做老大的感觉,同科进士拜他的码头,他高兴还来不及,不会拒绝。考虑到皇帝的年龄,以及当下的权力结构,大部分进士还是认为张居正的腿更粗一些,于是去找张嗣修做朋友的人远比范进为多,没有几个人找他攀扯交情。 范进对这些倒也并不十分上心,倒不是说他清高,而是他知道正常的文官之路自己不容易走。官场上这种同年关系,确实是一个很好用的帮衬,但前提是互通有无。别人帮了自己,自己也得做出回报,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可是张居正搞一条鞭法也好还是推行考成法也罢,都是在破坏旧有的利益格局。这些新科进士里不乏大族子弟,不管他们现在怎么巴结张嗣修,真伤到自己头上,肯定要站出来为家族说话。 自己有张舜卿的关系在,注定不能和张居正唱反调,那么再结交这帮人,实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张嗣修是好热闹外加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等他进了翰林院,也就该被教做人了。 其实范进那一身装束,想低调也未必真的就能低调到哪里去,虽然比不得张嗣修他们骑马游街那么大气,但是一路走来,沿途也有许多百姓朝他挥手示意,争看进士老爷。 望着百姓们那真挚的笑意,范进也以微笑回应。其实自己得什么功名,跟这些人是没有直接关系的,他们甚至不能从自己这里拿到什么好处。这种善意往往就是一个美好愿景,期待着能从进士身上分享些福气,让自己的生活变好。人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愿景,有了精神的寄托,社会才不至于变成一切以力证道,弱肉强食的悲惨局面。 范进心里嘀咕着,人已经转回郑家铺,还没到地方,就能听到喧天的锣鼓与鞭炮声,郑家的小院都被硝烟包围住。几头狮子在小院前的街道上扭来转去,情形很是热闹。就在他驻足观看的当口,就听到有人大喊:“范老爷回来了,范大老爷回来了。”随即,就有一群人围上来拉扯他,向着院里走去。 来到这边的,是几个在京的广东商人,这次在郑家搞的庆祝,也是他们出的钱。这些商人说起来,与范进其实没交情,甚至之前都没有来往过。但现在范进中了进士,成了二甲传胪,两下便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 不管范进心内立场如何,一个广东人得了二甲头名,就必须关照乡党,保护家乡利益,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先天义务,没有选择余地。是以对这些商贾,范进也只能笑脸相迎,好言答对。 等来到院落里,却见汤显祖、周进两人都在。周进特意在国子监请了假过来,专程为范进道贺。他能进国子监读书,全靠范进出银子关照,因此视范进为自己恩主,见面就行大礼参拜,直被范进拉起来才算作罢。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几个则是广东这一科的举子以及同样考取了功名的进士。不管大家过去怎么样,未来进了朝堂,都是广东人就需要互相帮衬,于往日恩怨就没必要记得。一干饱学衣冠表现得如同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比之汤显祖、周进二人与范进更为亲厚。 这种场合亦有其规则,同为进士的,就显得比举人说话硬气,与范进也亲厚,而监生就更逊色一些。即便范进心里怎么想,在这种场面上也不能不守江湖规矩,日后跻身官场,这些规则都是必要遵守的铁律,从现在开始自然就得养成习惯。 钱采茵则抓紧时间张罗着酒席,忙的几乎脚不沾尘。其本就是行院出身,应酬这些人很有手腕,先上香茶后上干果,不让人等着着急,至于酒席早已经定好,稍后就会端上来。 她虽然过了气,年纪也有点大,但是最近雨露滋润加上心情舒畅,气色红润倒是增加几分颜色。是以在场书生对其看法倒是不恶,至于有关张舜卿的谣言,这种时刻自然没人会提起,大家都只当那种流言从来没发生过,没人多说一句。 那些商人虽然出了本钱,但是在这个宴会上,却没他们的位置。毕竟眼下商贾的地位不能和书生比,汤显祖就算名落孙山,也是举人底子,不是商人所能比拟。他们来巴结范进,所图的也是借一个进士身份搭个关系,未来好做生意方便。不会蠢到这个时候过来破坏气氛,打扰读书人的兴头。 两下谈了几句,范进寻个由头离开,直奔厨房里,果然见郑婉正在陪着钱采茵在那里忙碌。自从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小丫头见了范进总是有些躲闪脸红,再有一点变化就是吃的比过去多不少。好在现在郑家经济大为好转,倒不至于供不起这口饭吃。 此时见范进进来,她啊的一声,想要走上去,又连忙退回来,学着大人的样子裣衽一礼,“大老爷不在前面宴客,怎么跑到厨房来了。这里油烟味道重,您这种大贵人可不能在这里生受着,还是到前面去,这里交给女人就好了。” 范进看着她那努力装成钱采茵的样子颇觉得好笑,走上前在她头上轻轻一凿,“小猴子还装起大人来了。我说过,你这种年纪的小丫头,就该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不要总想装成大人样子。还什么大老爷,你又不是我的丫鬟,不用这么客气的。今天家里来了很多人,肯定会扰了令尊与兄长的休息,这一点我很抱歉。没办法,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在广东的时候,中了举人,家里就要热闹一个月。进士比举人更威风,虽然这里不是家乡,但总归会有人来求帮忙,我也不能把人都拦在外头。能做的就是尽量做好补偿,不让你们白受累。这些商人主要是在我这里买个好,将来有事好用我的名字,最简单的也是借我的官衔牌免税。我跟他们说过了,让他们关照一下你家的生意,尽量照拂着你们,这个人情他们肯定会卖。还有啊,明天我要去赴恩荣宴,就是戏文上说的琼林宴,那个宴会本身没什么,连好吃的都没有多少,不过呢与宴进士每人赐宫花一朵,银牌一面。银牌是不能乱用的,宫花好些,回头送给你戴着玩怎么样?” 郑婉方才还努力绷着脸,学着钱采茵那种成熟稳重的样子,这时却终于忍不住露了本相,抬头笑道:“大老爷,真的?真的送宫花给我,不是给钱姐姐?” “是啊,你这么漂亮,当然要戴朵宫花才好看,你钱姐姐已经老了,戴了也没用了。”钱采茵微微一笑,端着几个盘子去了前面,把厨房留给两人。 范进笑道:“小丫头,你哥怎么样了?能说话了么?” “还不行,大夫说还得过几天,才能与人说话。不过人已经确定没了危险,只要安心静养,很快就能痊愈。多亏了大老爷那棵参。” “还叫大老爷,叫兄长。我说过了,要认你这个妹妹,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兄长没中状元,不够资格做你哥哥,所以不想认啊?” 郑婉连忙摇头道:“没有的事。范大老爷这么厉害的读书人,我家只是个小门小户的穷人家,哪里高攀的上?能有大老爷这样的兄长,是我几辈子的造化。我就是担心这么叫了,会被人家说不知好歹,冒认官亲的。” 范进笑道:“那里有这许多说辞。我说过人与人相处,最重一个缘法。大家相识相遇即是缘分,我觉得你这个小丫头很可爱,又是另一个缘法。所以想要你当个妹妹,是发自本心,跟身份地位无关。将来或许你发迹了,还要指望你关照呢。” “好啊好啊,等我发迹了,一定要关照范大老爷……不,是大哥哥。” 范进哈哈笑道:“这才像话么,小猴子这样才够可爱,比你装大人的样子好多了。今天这帮是读书人,不会闹很久。一会酒菜呢,我会预备一些好的留下来,给令尊和令兄来用,再给你点钱去买点心来吃,就当酬劳了。你呢找时间对你兄长说下,等他能说话了就找我,我有话问他,这些话很重要。” 郑婉点着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范进这才离开,又到前面去应酬酒席。见他离去,郑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脚尖在地上转来转去的,轻声道:“范大哥……我知道我太小了,不过没关系,过几年我就会长大的。我现在每天多吃一些,就是为了快点长大,长的白白的美美的,这样才能让你看到我啊。到时候我就不是你妹妹了……” 范进回到前院时,大家的谈兴正浓,话题已经从恩荣宴转移到了未来的分配问题上。新科进士中一甲三名是直接入翰林院的,二甲传胪以及不为鼎甲的会元,都拥有考试进入翰林院的资格。不过这种考试不是发生在名次宣布之后立刻进行,而是要进行一段时间工作,再行考试分配。 进士本身就有品级,已经就是官员基层的一员,从理论上就该被放到地方上任职。但是这些进士本身又是一群没有实际工作经验的书生,硬把他们放到岗位上任职,肯定会出问题。 在明朝初立时,也认识到这个现实问题,规定除了入翰林院的进士,其他进士都要到六部进行一段时间的观政,也就是岗前培训。这时候的进士称为观政进士,还不算正式进入官场。通过这种实习工作,可以让进士们熟悉正府工作流程,了解自己该如何工作,这样再走上岗位不至于闹出大笑话。观政时期的工作表现考评,也决定他们进入官场后的命运。 这个安排本来是好意,不过时移事易,到了万历朝,已经与科举的二三场考试内容一样,从官员选拔准备变成形式化的虚应故事。进士由于靠门生座主关系组成利益联盟,对于六部考评不在意,这一切都有座主出面搞定,不会随便给差评。各部也不欢迎这种不安心本职的实习生,毕竟进士一堆男的,除去少数几个眉清目秀的,大多承担不了莱温氏的工作,又不肯安心工作,也没有好脸色。六部观政已经从实习变成混时间的地方,到哪里观政的意义已经不是实习,而是能认识什么人,或是享受什么福利。 这些文人士子自身都没观政过,不过有人认识一些官场前辈或是乡亲,对其中情形倒是不陌生。说起观政来头头是道: “其实所谓观政就是个骗人的东西,无非是走个过场,虚应故事。我辈的本业还是在馆选上,如今正在修实录,玉堂用人之时,正好开馆,能为庶常方算是功德圆满。人说一甲是立地飞升,二甲就只能半路成仙,但是半路成仙也比一世凡人强的多了。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范兄既是传胪又是会元,这馆选一定是可以考中的,这是情理中事不用去想,六部么,随便去哪里都一样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总归是朝廷体制,哪怕是应付,也要应付的像点了。当今六部,富贵威武贫贱,到哪里观政总是有区别的。若是真不小心分到工部去观政,他们那里的机密关节我们看不到,被发去和一班低贱匠户每天打交道,那怕不是真的有辱斯文了。” “那也比分到刑部好了,整天守着刑名案牍,卷宗文字,日子过的有什么意思?范兄你说,观政该去哪里好?” 范进与几人打了招呼,笑道:“这事么,我们自己说了不算,总归要听朝廷安排。要我自己说,六部里其实哪一部都差不多了,别听什么富贵威武贫贱,那是他们自己对本部权衡的话,咱们一帮外人,就没必要凑这个趣了。对他们来说,咱们不过是过客,对咱们来说,那里也不过是过路歇脚的凉亭。既然把目光放在翰林院,到哪里去观政,都没关系了,来喝酒要紧。” 见他如此洒脱,一干人都觉得有些惭愧,心中暗自佩服这范进不愧是能被天子赏识之人,心性非自己所能及。却也有人觉得,范进这是故做清高,反正他有皇帝这根大腿,可能还有张相府做靠山,到哪里观政都不会吃亏,故做姿态而已,心里想法各不相同。 此时,在纱帽胡同张府之内,六部侍郎几乎尽皆在此,围绕这次新科进士观政的抢人大赛,正式拉开序幕。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六部观政(下) 按照规定,新科进士观政分配权力在于吏部,其他各部不能在这种事上发表意见,也不能干涉。不过正如大明时下大多数规章一样,这条制度现在也早已经名存实亡,每到会试之后,围绕观政进士去向问题,各部之间少不了一番权衡扯皮兼顾平衡,最后才能得出结论。 眼下各部年深日久,各家都有一摊不适合让外人看到的东西。那些观政进士不安心本职工作,在这里当个过客转头就走,不知道往哪里去,这种东西让他们接触没好处。蜻蜓点水的学习方式学不到什么东西,有些眼高手低不知好歹的,还可能闹出什么大乱子。因此眼下的观政进士早就不为各部所欢迎,大部分都是尽量往外推。 实在推辞不过要接收的,也要先问明白山头关系,是哪一路神仙的部下,再对其做出合适的处置,总不能把个老鼠扔到自己米缸里。再者,这些人到了部里是要干活的,什么人适合干什么活,总得分的清楚,以免才不配位。是以,为了争一个人,或者拒绝一个人,少不了就要大吵一通。 如今张居正当国,六部的人在张府吵架,就等同于在金殿争本,相国拍了板,也就是定案。由于地点是在张居正家中,虽然对于元翁的权威都有所忌惮,但总归还是比在金殿上放的开。 六部尚书基本未至,都是各部侍郎等坐堂官过来讲数。其实说白了也是如此,各部尚书虽然是一把手,但是却未必真的主抓全面工作,真正的实质性工作,还是下面的人去做,很多事下面的人有了定见,上面也只能认可。 比起尚书来,这些佐二官负担反倒是小一些,更敢说话,说的问题也比较直接。一甲三人是不用想了,二三甲的人里面挑来选去,与菜市场买菜区别不大。对于大多数进士来说,他们缺乏认知,只能靠着经验分析,但是对一些比较有名望的还是有了解。 一些平日里素以诗书闻名的才子,在圈子里声望不错,大佬们对其也比较赏识,私下议论起来,也不乏溢美之词,可此时观政进士挑选起来,就是用完全相反的眼光来看待。反倒是把一些平日不大看上眼的人,拼命往自己这边抢。 这说来也不奇怪,张居正以考成法约束百官,于工作业绩上追的很紧,与前朝那种得过且过的工作作风不同。本来百官就大叫其苦,现在六部有了观政进士,就等于一下子进来二百多个实习工,张居正这个黑心监工,自然不会还按过去的工作量考核。他不管这些进士的实际工作能力如何,六部的工作任务都加了码,这也导致六部不能再讲面子人情,全都要斤斤计较,要能干实事的人而不要闲人。否则,那些人的工作任务,就得由下面的人分担起来,做上司的就得等着挨骂。 天色不早,阿古丽给前厅送去了夜宵点心,又返回到张舜卿所居的绣楼上。天虽然晚了,张舜卿却没什么困意,饶有兴趣的坐在灯前,手上翻阅着这一科进士名录。等到阿古丽进来她才问道:“前厅那边怎么样了?” “大家都在吵架。就连曾老爷王老爷这些平日很谈得来的朋友,现在也在吵架。真难以想象,他们这么好的朋友,居然也会吵得脸红脖子哭。” “他们现在代表的是各自所属的部,而不是自己,不卖力争吵是不行的。如果被认为是吃里爬外,他们自己就不好带兵了,等他们转到其他部,也会为新部去争利益。说到底还是看自己在哪个部,就为哪个部说话,几位叔伯自己心里也明白着。不管今天吵的再凶,也不会真伤了交情。其实说到底,还是老爷搞考成法,逼得大家没办法,要是像前些年,也就胡乱收下,大不了养起来闲置,也没什么要紧。现在观政进士就要有工作要做,也容不得人放水。对了,老爷让你准备的什么夜宵。” “虎皮肉。这个点心小姐也很喜欢吃的,据说是范公子研究的。” 这道虎皮肉在原本的历史上名为董肉或跑油肉,发明于明末名伎董小宛之手,以带皮五花肉、时鲜蔬菜为主材制作而成。皮呈皱纹状因此得名。 由于把油放净,又用蔬菜吸收油脂,因此肉肥而不腻,香甜可口,油亮光滑,纹似虎皮,软烂醇香,口味属于南方浙菜。对于京师土著吸引力不大,很对以南方人为主的京师大佬胃口。因此范进没把这菜的做法教给郑家人,而是给了张家的厨师,包括张居正在内,对这道菜都颇为满意。阿古丽提到五花肉,也是揄扬范进的手段,讨张舜卿欢心。 张舜卿皱皱眉毛,“虎皮肉?做这个干什么?退思是二甲传胪,又是会元底子,进翰林院是板上钉钉之事。眼下朝廷重修实录,不可能不开馆选,退思到哪一部都是走过场。老爷这时候把他提出来给大家提醒,这是什么意思?” 阿古丽笑道:“小姐,你怕是关心则乱了。也许老爷只是觉得虎皮肉很好吃,就让大家来尝尝手艺,没你想的那么多。” “不……这便是你不明白了。老爷从不做这种无意义的事,他这么安排,自有其深意所在,就算他真没有,下面的人,也会千方百计的揣摩,把事情想到退思头上。难道老爷这次,真打算让他去哪一部做事?六部之中吏部属威,户部最富,礼部为贵,这三部任意一部都不差。兵部虽然号称武,却终究是管军伍的地方,不该让退思到那里去……哎?” 张舜卿脸色忽然一变,“糟了。三壶叔叔最近总是夸退思本事好,帮他工部算了好几道工料难题,总不会是老爷被他说活动了心,把退思打发到工部去吧?六部之中工部最贱,整日价与一群低贱匠户打交道,不是承修山陵,就是修缮仓库大殿,又有什么出息?若是到了工部,那可是有负退思一身所学。” 阿古丽笑道:“小姐,我记得李大老爷不但夸范公子帮他解决了难题,还说过,自己有个老姑娘还待字闺中,没找到如意郎君。你该不会是怕范公子到了工部,就被人招了女婿吧?” 张舜卿哼了一声,“李家小妹什么模样我心知肚明,哪里配的上退思?范郎怎么样,也不会娶他家那痴肥丫头的。李三壶啊李三壶,要是真把退思搞到你工部去,看我不跟你这个世伯好好理论一番才怪。” 阿古丽掐着手指盘算,“一,二,三……小姐,你只说了五部,不是有六部么?我听外面说什么富贵威武贫贱,是不是还有个贫部?” “贫部是指刑部,部堂严公直跟老爷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与刘世伯交情莫逆,眼看就成了亲家。老爷不会把退思往刑部放的,压根不用想。” 由于心里已经把刘勘之彻底放下,说到严清与刘家关系时,张舜卿说得风清云淡格外自然,丝毫听不出二者之间有过什么瓜葛。阿古丽见她如此,心里也略微放了些心,至少小姐在刘家这个问题上,了断的还是很快。 前厅。 自从虎皮肉上过之后,各部对于范进的热情就瞬间提高起来。本来大家也都知道范进素有干才,方才就有人抢,但是几大部之间争的并不激烈。毕竟范进这个身份,就决定了根本就是个宰相苗子,随时进翰林院的主。本事再大,抢到部里也待不住,再招他就没意义,可此时看张居正端上虎皮肉,几个人心里就都有了数。虽然有人觉得张居正这样安排有点破坏规矩,但想到他连自己儿子都硬塞到榜眼位置上,于规矩二字重视多少,其实也很难说了。 礼部侍郎林士章是福建人,从明朝眼下的地缘政治版图看,与范进算是福建广东大联合体,甚至可以算大同乡,因此他开口道:“广州是通海的码头,听人说范退思对番物不陌生,不知对番话是否了解。鸿胪寺那里正好缺人手,若是范进前往,或许能有大用。” 礼部虽然号称清水衙门,但也有两块很肥的缺别人夺不去。一个就是教坊司的收入,另一个就是在鸿胪寺这边吃外宾。每年在外事接待上多搞几笔花帐,从洋人嘴里扣点伙食银子,就是笔可观进帐。把范进放到那个位置上,其实是对他的照顾,既是大同乡应有之义,也算是照顾了首辅的面子。 张居正未置可否,江陵派干将,曾一举灭绝九丝蛮,现任兵部侍郎的曾省吾已经抢先道:“璧东,这人我们兵部早就想要了,可是不会让人的。他帮我们兵部做了不少事,有些要紧军情一时处理不完,他这个时候撒手不管,我们就很难办了。所以这个人,肯定是要放到我们兵部的。” 李幼滋是张居正同乡加心腹,素知江陵之苦,想着把范进招到自己门下为婿,可称一石二鸟,连忙笑道:“确庵,你这话未免大言欺人了。眼下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哪里来的什么紧要军情?倒是我这边要疏浚胶济二河,土石工料计算复杂,正需要他这个铁算盘来好好帮我们算算帐。运河不通,物资运不过去,你什么仗也打不成,这人我们工部可是要定了。” “这人去哪可是吏部说了算,二位别自己就把事定下了。我们吏部现在最是缺人,范退思号称飞笔,若是在吏部,一个能顶五个人用。我们已经决定,让他到文选司做差事,誊写官员履历。退思殿试上那笔字,那真是没话说,他若是给官员写履历,一准是能手,这人我们吏部要了。” 张居正看着一干人吵架,不做表态,其实这种吵架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他犯不上阻止什么。大家吵来吵去,只要吵出个结果就好。此时眼看几家争夺范进,只有刑部侍郎王好问一语不发。他忽然开口道: “西塘,你怎么不开口?对于范退思,你们刑部是什么看法?” 王好问科名比张居正低一届,人比较低调,虽然不算江陵党,但也不至于和张居正对着干。此时见其动问,连忙道:“回元翁的话。范公子才名,下官亦是久仰。只是其才不在于刑名,我刑部还是不夺人之美了。” “西塘,这话你就说错了。范进在广州能中亚魁,所靠者并不是他的本经,而是他的判。那篇判词写的确实出色,于大明律亦是精熟,多半有着乡下土刀笔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学子不读律条,于刑部所能做的事最少。要老夫看来,退思倒是最适合去刑部观政的一个,比起其他人用处更大一些。” 他这话一出,房间里争吵的人,都闭了嘴。张居正的意见,无疑就是最终判决。他一开口表态,方才各家争论就都无意义。 王好问道:“那,元翁的意思是……” “老夫看来,不如就让范进到刑部去。老夫也知道,你们刑部的担子很重,但是呢,你们毕竟负担着天下案件核准,一旦刑部有什么疏忽,就要有无辜百姓受难。这个担子没法替你们减,也减不掉。只好多派些精兵强将,让你们手下多几分力量。我看退思,确实合适。我也知道你们在耽心什么,如今学子心气浮荡,眼睛只盯在翰林院,而不愿意做实务。六部观政逐渐沦为走过场,虚应故事。长此以往,我们的官员便没办法任实务,到了地方上,什么也做不好,朝廷命官,成了无用摆设。长此以往,国生民本都要大坏。从这一科开始,老夫就要给他们立规矩,所有六部观政做不好的人,就不能参加馆选,一视同仁。所以西塘你尽管放心,范进若是只惦记馆选不认真办差,老夫也会重重办他。” 张居正如此表态,范进的去向也就定了。在场众人即便是如王国光等心腹,也猜不出其用心。只有张居正自己心里有数,范进这口快刀拿来斩人,砍谁谁疼。严清属于清流中人,与自己不合拍,其持身很正,基本找不到毛病,即便自己手上控制言路,也难以对他怎么样。可是严清没毛病,不代表刑部没毛病,把范进派过去闹一闹,等若是派一员猛将单骑陷阵,等真把刑部闹个鸡飞狗跳,看到时候严清还是否能像现在一样崖岸自高。 心中计议是早就定好的,脸上却表现得不动声色,于范进的安排上,既是一记杀招,也是给范进一个警告:别以为你是二甲传胪会元底子,我就不能阻挡你入翰林院。能否成功入值,最终还是张某说了算,应该放聪明些,知道该怎么做。 限于地域距离,消息传播速度,此时的张居正只知道范进建设能力很强,工作能力很出色,足以称上一口锋刃。却不知其破坏力之强,否则便不会如此安排。直到不久之后,范进这方面的能力表现出来之后,张居正才知,自己这次安排带来了何等严重的后果。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旧案 吏部的任命,是在恩荣宴结束之后就送来的。范进参加过宴会,又去国子监易服,行释菜礼,再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国子监石碑上,完成全部工作回到家里时,便接到了吏部的文书。 赏了差人银子,拿出文书看了看,范进笑道:“张江陵倒是知我心思,居然真给我安排去了刑部。本来还以为这事要拜托冯大伴或是李夫人,没想到自己就能办了。” 郑婉头上戴着宫花跑过来问道:“范大哥,你去了刑部?” “是啊,刑部啊,掌管天下刑名,有权过问京师治安。虽然五城兵马司不归刑部管,可是刑部也有自己的捕快,在京师也算是一号地里鬼。我现在做了城隍爷,可以派这些地里鬼查一查你姐姐的下落,顺带帮你哥把砍他的人找出来。” 范进本以为这样说,小丫头一定会高兴,哪知郑婉听了这话,眼圈却微微一红,拉着范进的胳膊道:“不行!我不许大哥去做这个。” “为什么?你难道不想找回姐姐了?不想给你哥报仇了?他被人砍那么惨,差点性命难保,就这么算了?这不像你这小猴子的风格啊。” “我当然想找回姐姐,也想给大哥报仇,可是我不想看到我另一个兄长也出事啊。我知道大老爷你厉害,可是当初那位庆云侯家的人,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也是大官啊。答应查我姐姐下落,接着就被人杀掉了。我大哥这次也是找到了姐姐下落,就被人砍成重伤,我不想看到范大哥也因为我家的事被人砍,我宁可一辈子找不到姐姐,也不愿意看大哥受伤。人我宁可不找了,也不要大哥再冒险。不许你去,就是不许!” 她撒娇似地抱着范进的胳膊,整个人都快贴了上去,于她这个年龄的丫头来说,这举动已经有些逾越。好在院里没有外人,汤显祖与周进都已经各回各处,倒是不怕走漏了什么。 郑国泰元气未复,说话说不了太多,但是昨天也简单交代了几句。他之所以被砍伤,就是因为那个名为小三子的小孩子,向他通报消息,说是看到了郑家大姐。 这孩子与郑家大姐见过,看人看的准,本来是想说与范进的,但是郑承宪自知与范进谈不到多深的交情,这种事找他帮忙不合适,还是让儿子自己去办。郑国泰偷偷去那里观察了一下,发现郑大姐所在,竟是外城一处私昌的转房子,她在那里做什么营生不问可知。 心痛之余,既想要去救人,也知自己的力量根本办不到。好在近日做生意手上很是积攒了几文私房,到大兴衙门打点了几个公人前去营救。却不知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人赶到地方时,那转房子早已经人去楼空,就连负责看守把风的小三子,都没了踪影。 这种当转房子的地方,都是些鱼龙混杂之地,人员流动也快,人一走就不容易查到下落。衙差拿了钱来跑一趟可以,但是根据这个查下去就没兴趣,见没人就收了兵。郑国泰找了小三子找不到,刚到灯市口做生意,就又挨了刀。现在想起来,自然可以推测出,是那些转房子的看场泼皮所为,其背后势力之强,手段之猖獗也不问可知。 作为小门小户人家跟这样的泼皮斗,多半是斗不起的。郑婉虽然要强,却不是不知好歹,此时更不想让范进去为了自己家冒险。她这番表态让范进心里很是受用,在她头上轻轻摸索着道: “小猴子啊,你要知道,你大哥不是那什么庆云侯家的废物,不会那么废物被人干掉的。还有啊,我这次不光是要救出你姐姐,也是要把那些坏人一网打尽,为京师除一大害。我既然到刑部观政,就总得观出点模样来才对,否则不是白去了一遭。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我保证让你一家团圆,报仇雪恨!” 六部观政进士,等于官员预备状态,自身有品级无差遣,按月有俸禄可拿,但是没什么灰色收入。大家到了部堂里,基本都是一脸懵的状态,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衙门不是后世公司,不会有个前辈来带你怎么做事,一切都是靠自己。毕竟能中进士的人,自身资质不至于太差,只要肯用心,没人带也能在极快时间内上手。毕竟观政重在一个观字,没人教,自己也该有主观能动性去看去学,再想办法去问。 比起一般观政进士,范进倒是有个先天有利条件,他的恩师侯守用在刑部办公,监督这帮人工作,花正芳对其看法也很不错。有这两人的面子,范进的观政之路,就不知比其他人顺遂多少倍。 六科给事中属于各部的头上悬的利剑,即便是严清自己,也不愿意和这帮人闹的太僵。范进既是侯守用弟子,由其带领着去安排工作,严清也就不会阻拦。 侯守用在前范进在后,两人边走边道: “退思你看,刑部各省皆有一清吏司郎中,一个主事,职掌审核该省的刑名案件,凡该省徒以上刑案题咨到部,由该司凭其供勘审核证据是否确实、引用律例是否准确、所拟定罪名及量刑是否恰当,具稿呈堂,以定准驳。退思你在刑名上的手段,为师是知道的,正好这回看你大展身手,好好办几个案子,也让这里的人知道一下,我们广东人的本事。” 范进摇摇头,“恩师,弟子可能要让您失望了。现在各省主事复核的案件,弟子不打算插手。” 侯守用并未因他的态度而发怒,反倒是问道:“你这么说,想必已经有了想要插手的目标,说来听听?” “恩师过奖了,弟子也许只是单纯怕麻烦也未可知。毕竟弟子如今只是观政进士,来这里是来学着怎么办公事,没有监督考察之权。人家给恩师面子,敬我一些就是皆大欢喜,但是不给面子,弟子也没有办法。所以最好的办法,不就是装聋作哑,与大家混个脸熟,等到考绩的时候有恩师照拂,不难得个上上之考。若是弟子胡乱插手别人的事,反倒会招人不满。再说,刑部总管天下刑名,哪一桩案子都没有容易的,一个管不好,可能还会惹火烧身牵连恩师,弟子又怎么敢乱来呢?” 侯守用摇头道:“你这话说给别人听,或许会信几分,以恩师对你的了解,这绝不是你范退思的话。当日你连海盗的老巢都敢去,办招安的事也敢做,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办的?刑部的差事确实重要,而且干系重大,但越是如此,你便越有胆量来闹一闹,这才是你的风格。京师中人对你了解不多,只知道你读书上的本事,对你闹事情的手段,只怕现在还不了解。等他们真弄明白时,多半会后悔把你放到刑部这种天生容易找茬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眉宇间隐然还有几分笑意,范进心知,恩师这种态度,就是不反对自己搞事,反倒是支持。这其实也很正常,给事中的利益跟刑部是不同的。刑部追求的是快点结案,不出纰漏,毕竟每天他们面对的是无数案卷,而且是从地方上汇总上来的,他们自己掌握的消息并不多。那些案卷能递到刑部,一般而言就不会有特别大的纰漏,只有及个别案子有明显瑕疵,剩下你怎么看也看不出毛病来。 虽然明朝制度上对死刑复核严格,又有三法司这种互相制衡机制,实际能否发挥作用很难说。毕竟真正详实的证据都在下面,到了这一层看到的都是口供和决定性意见,基本不会推翻已有结论。刑部只要照着地方意见批复同意,一般没什么过错。 可是作为给事中,如果不发现点什么,那这工作做的就没业绩,这也是监督官和被监督官先天的矛盾之处。严清是清流老前辈,虽然自己不是科道,但是在科道里地位辈分高,自身科名也靠前,侯、花两人跟他这也得讲点江湖上敬老尊老的规矩,不能放肆。 反倒是范进,他这种新科进士属于初生牛犊,与普通进士比,背后又多了不少光环。比如皇帝的特别关注,再比如和张家那若有若无的关系,所以他胆子肯定比一般人大,也更敢闹事。范进固然是想借着这次在刑部的机会闹点什么,侯守用又何尝不是想通过这个弟子,也折腾一回?毕竟给事中想要出头,就在于发现大问题或制造大问题,一举放倒些名臣老将,自己才能脱颖而出。 花正芳的态度与侯守用差不多,他们在这里久了,于刑部的私弊不是看不到,包括一些案子的结论也认为有问题。但认为是一回事,能不能推翻是另一回事,毕竟刑部这种案子审结,是个技术性工作。外人随便指责,搞不好会弄个灰头土脸。他们两最多是不让刑部人贪墨太过,至于说一些案件结论的推翻,即便是侯守用这种老牌方面官出身的官僚都力有未逮,何况花正芳。 范进是侯守用认可的能搞事,而且跟凌云翼身边受过这方面培训,对案件有了解,于这个弟子出手,侯守用心里很有些期待感,也愿意提供帮助。范进道:“恩师,实不相瞒,弟子想查的是一桩积年旧案,案发据今已有数载,事情不好查,弟子自己也只能慢慢摸索着办。能不能查的清,其实也没把握,是以不打算牵累恩师与花老。” “说的这是什么话?不提你我师生之谊,只说为国出力为民除害,这种事还有牵累一说?再说,你当刑部的案子那么好查,没有几个熟人,你怕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些司官与胥吏,比起尚书部堂还难对付,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说与恩师听听,是什么案子?” 范进道:“弟子想查的,就是庆云侯之后,锦衣卫指挥使周世臣被杀一案。此案发作于陛下初登基时,据今数年,卷宗应该还在刑部,弟子想调阅一观。” 侯守用愣了一下,眉头微微一锁:“这个案子?退思,为师进刑部时,正好复核旧案,也曾听人说起这个案子。当时要调卷,就被其他人拦住了。事涉皇亲,更涉几位大佬,不好再查。后来为师也了解过,那案子确实有些古怪,可是年深日久,事情头绪复杂,我们怕是不容易从卷宗里看到什么。”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当日那一案主审,乃是如今的江宁刑部尚书翁儒参,三位同审司官,潘志伊已经调到九江做知府,王三锡、徐一忠二公还在部里任职,当日就是他们劝我不要再翻这案了。为师到京时,正赶上那案里凶手要秋决,为师亲自去看过,这三个杀人凶手在天牢关押数年,人其实已经没了几分生气,不用人杀,也活不了多久。直到死前,这三个人反复念叨的一句话还是冤枉。” 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是当时情景范进可以猜的到。三个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的待决犯人在那里反复念叨冤枉,那种可怜凄惨的情形,稍有良知亦不忍睹。侯守用做了多年方面,这方面的眼界自然是有的,肯定能看的出,几个人多半是冤枉的,其实不但是他,就是刑部里的老手,也都能看的出来,这一案里有蹊跷。 事涉皇亲,又有明显冤枉,却不追查下去,这就更让人觉得可疑。侯守用摇头道:“难就难在这里。世庙在日下旨,夺去外戚世袭勋职,都改为锦衣武职代替。周世臣这个锦衣指挥,实际就是袭爵的。这么一个人被杀,事态非同小可,周家势力虽不及当初,族中还是有不少人的。有族老出来追究,催逼比限很紧,破不了案他们甚至要闹到金殿上去。你也是在下面出来的,自然知道这种比限对衙门的压力多大,能结案就要结案,谁这个时候说他们的结案有问题,他们就可能把责任丢过去,谁又能找到杀人凶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大家装装糊涂就好了。再说,这一事的主审翁儒参是嘉靖十七年进士,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老前辈,张江陵见他都要礼让几分。这样的人定的案子,你要给他翻过来?他还不跟你拼命才怪。最重要的一点是,人已经死了。衙门规矩,救生不救死,几个疑犯已经人头落地,追究此事,又有什么意义?听为师一句劝,算了吧。”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五章 前情 衙门里的规矩,范进自然清楚的很,所谓四救原则: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这原则的形成以及能形成衙门里的规则,自然有其道理所在,侯守用作为循吏,遵守这种制度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已经杀了,这个时候把案子翻过来,被冤杀者也不会复活,相反还要牵连一大堆人进去,为官场手段所不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如果侯守用真的不想让自己管这案子,又何必说的这么详细?只说一句铁案如山,自己也就没了再要案卷的余地。范进心思一转,道:“恩师当日未能刀下救人,如今弟子再翻此案,是否与恩师面上有什么关碍?” “为师只是给事中,又不负责斩刑核准。当日审这一案的是翁部堂,最后定案的更是高新郑,翻与不翻,与为师这个芝麻官都没什么关系。就算真的有人把案子做翻,其实也跟为师没什么关系。但是与翻案人而言,这里所关非细。不管高新郑,还是翁儒参,在朝中都还有羽翼在,你翻这案子,当心被人看成是有意为之,自讨苦吃。再说人都已经杀了,你还怎么翻法?” 范进此时心内雪亮,恩师这么说,就是有意支持自己翻案。而且这一案里,还能牵扯到一个重要人物,已致仕阁老高拱。 高拱当日在隆庆朝的强势,比起如今的张居正也相差无几。阁臣例不管部,虽然官衔里除了某某殿大学士之外,还会加一个某部尚书衔头,但那只是荣誉加衔外加工资收入的职称,部事不归阁臣管。 像是翁大立,他审结庆云侯被杀一案时,自己只是刑部侍郎,以侍郎身份管部,都轮不到阁臣上手。可是高拱打破这一规则,不但身为首辅,还兼任吏部尚书,把这一部的职权抓着不放,在当时很引起一番清议攻击。 虽然眼下高拱已经致仕,可是作为阁老致仕依旧享受特权,可以向朝里递交书信,就朝政问题以及地方问题发表意见指责不法。可以看成是明朝的在野首领,可以制衡中枢的大拿。 虽然这种权力人们未必真去用,但用出来,也足够让人难受。毕竟找毛病比做事容易的多,高拱自身的才干也不差,他如果铁心找谁麻烦,在乡下今天上个奏章,明天上个书信的,完全可以恶心人。 张居正现在要行新法,最为忌惮的,莫过于这种致仕大佬。尤其是高拱这个从首辅位子上下去的,原则上是拥有原职起复资格的人物。也就是说,高拱只要没死,从制度上,随时可能回来继续当首辅。固然这种事发生的概率不高,但只要有这么个希望,就不妨碍有人拿其当泰山北斗,用来制衡张居正。当日大侠邵芳之所以被张居正赶尽杀绝,也就是犯了这个忌讳。 如果借这个案子落一落高拱的面子,张江陵大概会开心吧?不求什么回报,只要再放自己进一回相府,就足够了。范进想想这奖励,随即自己也知这不可能,但依旧道: “只要不牵连到恩师就好,再说弟子是观政进士,学的就是刑名处置,除了看现在的案卷,查验积年旧档也在情理之中,倒不至于非要闹什么。还请恩师成全。” “你啊,我看是不撞南墙不知回头。”侯守用看了他一眼,“且候在那,为师去找个人过来。” 时间不长,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随着侯守用走过来,这人生的一张笑脸,人也极和气,远远见了范进就行礼道:“范传胪见召不知哪旁使用,下官夏梦海,这厢有礼了。” 这官员身上服色一看就知是七品小官,又非神羊补服的台谏,那就是实打实的七品芝麻官,在京师这种官员扎堆的地方不算要紧人物。在刑部这等地方,就更提不起来。 侯守用介绍道:“夏司库是管着刑部卷宗库房的,不管是谁要调阅卷宗,都得通过夏司库来找。整个刑部的卷宗分布,也全在夏司库脑子里放着。” 夏梦海连连摇头道:“可不敢这么说,偌大个刑部,掌握全国刑名案卷,不知有多少案卷在库房里放着,便是神仙也不敢说都装在脑子里,何况是肉体凡胎?再说回来,下官也是靠下面一些弟兄帮衬,勉强支应着差事而已,侯给谏您这么说,分明是要把人往火炉上放。夏某这身肥肉肥油,可经不起烧烤。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下官能办的,肯定要办。” 他话说的和气,可是却也没留多少余地,显然是告诉侯守用,所求过苛找谁都没用。范进在前世读过一些介绍清末官场的著作,知道这些小官有时比大员赚的银子还多,乃至有吏富官穷之说。 清末时户部的报销案,那是连曾国藩、李鸿章之流都要大吃胥吏苦头的。现在的官员大多不通庶务,人在这个位置上,对于本部门工作所知有限,具体工作全靠胥吏来操作,主事官只负责签字同意,是以当下吏员的权威也并不差。 夏梦海这种是连接上层与小吏的桥梁,虽然人在官这个体系里,但实际更像是一个吏。他对升官追求未必有多大,也就犯不上卖谁的面子买谁的帐。对范进侯守用师徒肯定会客气,但是也不至于非要巴结他们的差事。换句话说,侯守用这个给事中能施加在夏梦海身上的影响其实是很有限的,办事主要还是靠着关系交情。 范进并没有急着提及事情,只是约了夏梦海散衙到便宜坊用饭,夏梦海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范传胪您是新科贵人,丁丑会元,下官不过是个杂流小人,两下里学问差的太远,吃饭也谈不到一起。您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小人力之所及,定不推辞。” “夏司库这话说的远了,范某来刑部观政主要还是学习,于科甲上,范某算是侥幸得了功名,可是于刑部而言,范某依旧是童蒙学生,多赖各位前辈指教。区区一席薄酒,不当敬意,司库不必推辞。” 夏梦海看看范进,又看看一旁侯守用,笑道:“既是范传胪有吩咐,下官也不敢推辞太过。不过丑话说在明处,下官这点学问,实在是提不起来,若是咱们酒席前提起诗词文章,夏某就只有一走了之。谈谈风花雪月,坊司风光,夏某倒是行家里手,包准让人满意。” 侯守用知他话里意思,连忙道:“这几日我家里有事,退思与夏司库的酒席,我便不去了。” 夏梦海见侯守用识趣,脸上笑的更开,两下闲谈几句,各自去忙自己的事。直到晚上散衙,范进邀了夏梦海同行,直奔便宜坊。 自从有了大乘教的关系,他在便宜坊定位子比过去就更方便。虽然人没真正入教,可是李夫人已经把他当做教里人看,四处的关系也都关照了一遍,便宜坊老板夫人也是大乘教信徒,自然没有拒绝之理。 夏梦海对于这里并不陌生,走进来就与掌柜打着招呼,点菜也是熟门熟路,等到叫过酒菜,他又道:“今个与范传胪是第一次用饭,就不必叫条子了。范传胪丰流雅士,与下官这等粗人不是一路,我叫的姐儿不敢坏公子雅兴,大家就只用酒饭就好。” 夏梦海食量大酒量也不小,人亦颇为健谈。初时与范进连喝几杯,发现范进这书生居然是个海量顿时来了兴趣,一口气喝了半坛见范进依旧谈笑自若,自己反倒是有几分酒意就停杯不饮,一心说话。 他这司库官职其实和吏也差不多,并不靠功名考取,而是父死子继的世袭职务,于刑部库房积年老档的掌握情况,比起官员了解更多。 其人亦是极乖觉人物,自知范进不会无缘无故请他吃饭,先是说了一阵刑部掌故,各房司官堂官爱好兴趣等话题。见范进对此兴趣不大,便知他请自己不是为了在刑部站住脚,便知是要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有事相商。将杯中酒一口喝下去,他才问道: “范传胪,夏某虽然是个芝麻官,可是好歹也在刑部干了这么多年,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就是无功不受禄。刑部这地方是有灵性的,有圣兽镇着,谁要是拿了好处不做事,天地都不容。是以老辈有话,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能不吃最好别吃,能不拿最好别拿,拿了吃了就得给人办事。下官偏生又是这么个嘴谗毛病难改,只好就得帮人了,范传胪有什么要办的只管吩咐,下官定尽力而为。” 范进笑道:“不敢当吩咐,只是范某来此观政之前,曾听了个案子,心中生了点兴趣,想要调卷宗看看,还请夏司库多多帮忙。” “卷宗啊……但不知是哪年的案子了。咱们京师这地方是首善之地,可是出的案子也是最多,越是天子脚下越有奇案凶案。就连咱们刑部,也走过水,进过雨水受过潮,好多卷宗已经灭失,无处寻去。若是太老旧的案子,只怕不好找。” “不老,也只是前几年的事,人是前年刚砍的头。就是庆云侯周千岁家的人,被人杀了那一案,卷宗不难找吧?” 夏梦海看看范进,又看看眼前那吃了一半的鸭子,摇摇头道:“我就说自己这毛病得给自己惹祸,果然应验了不是。还是老爷子那话对,没事多吃自己少吃别人,吃了别人就有麻烦。您要是说白天跟我说这个,我跟您回一句,库房年深日久,卷宗积压无数,急切之间难以找寻,只能让手下人有时间时慢慢去找,一句话就给您搪了下来,等到您观政期满进翰林院,它也是找不着。可是现在吃了您喝了您,再拿这话搪塞,就不够交情了,我给跟您说两句实话。” 他略略压了压声音,“那卷宗要想找,随手就能找到,可是我劝您别看。那案子下官是从头跟下来的,里面的门道心里有数。您既然想看,想必也是知道其中私弊的。一笔糊涂帐,神仙算不清。看了卷宗也没什么用。当初人进了刑部大牢,凶手家里的人还有人到刑部门前喊冤,鸣冤鼓打过,大理寺去过,最后也是不了了之。谁不知道那几个凶手冤枉?可是冤枉也没什么用,一边是庆云侯家要杀人凶手,一边是上头要紧比限,破不了案子提头来见,最后就只能这样了。这一案里,牵扯到高阁老还有翁司寇,翻这案……这怕是牵扯太大了。虽然两人现在一个致仕,一个在江宁,但是在朝里还是有人的。何况做官的体面不能不讲,您真把这案子翻了,高阁老脸往哪放?何况这案子打翻了,庆云侯家不还得出来人闹事么,到时候京师里锦衣卫和刑部捕快又去哪找凶嫌?大家背后都得骂您范老爷给人找事,凶手已经正法,又不能死而复生,您办这事图的什么啊。” 范进道:“夏司库不必担心,范某来刑部是来观政,不是来乱政,更不是来害人。就算想要做些什么,也会自己把事情担下,不会牵连夏司库半分。若是司库实在为难,就当范某没说过这话,这顿酒菜便是酬庸您方才那番肺腑之言。” 夏梦海道:“范传胪您这么说,就把夏某当成不上路的人了。夏某与您一起吃了饭,喝了酒,这瞒不了人。等将来这案子发作起来,我不管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逃不了干系。您这一动啊,下官就怎么也跑不了,除非是先去报告。可是报告给谁?算了吧,谁让我运气不好,卷到这种事里,现在就只能舍命陪君子,与您把这出戏唱好。那卷宗,下官回头就给您送过来,不过那东西看不看,都一样。整个案子不在卷宗上,都在这呢。”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这案啊,那还是隆庆皇爷升遐那年的事了……” 夏梦海就着酒菜向范进介绍着情形,周世臣住家比较僻静,周围没有邻居。本来这种人被杀了,也不那么容易被发觉,还是当天晚上五城兵马司巡城指挥张国维带队查夜,发现周家房门洞开大为可疑,带兵进去查验才及时发现情况。 案发现场一片凌乱,周世臣住处房门被斧子劈开,其本人持棍棒与来犯者进行了搏斗,不敌被杀,身上刀斧伤多处。现场除他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尸体。 周世臣虽然是外戚之后,生计并不算太富裕,也没有娶亲。平日只有一个奴仆王奎,一个婢女荷花同住。 王奎是个短工,每天为周世臣当门房,晚上锁门回家,不住在周府,荷花则不知所踪。这样的案子一出,张国维自知责任重大,为了破案,很自然地先到王家。结果在王家不但发现了王奎、荷花,还在王家床底下发现一个大汉卢锦,乃是京师里一名屠户。除此以外,又在家中搜出几两银子,经查皆属周世臣所有。 既有了物证又有了嫌疑人,案子就容易定性。人先在兵马司衙门过了一堂,定性为荷花私通卢锦,买通王奎劫财杀人,三人皆有亲自画押的口供,也就成了所谓铁案。夏梦海道: “案子怎么回事,就放在这,明眼人都看的出,这里面是有古怪的。当时三位副审主事也都认为不应草率结案,可当时是先帝升遐,大家的心思都在新君即位,官场调整上,谁还真在意死了个指挥使?又或者杀谁抵命?只要案子破了,周家人不闹事,就是皆大欢喜,范传胪现在把这一案翻出来,没有多少用。就算打翻了官司,也无非说荷花他们三个是冤死鬼,人死不能复生,这时候昭雪意义不大,再说正凶又去何处寻觅?到时候为了找正凶,再多出几个冤死鬼,就与范老爷初衷不符,还望三思。”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六章 铁案 范进留神询问着夏梦海有关周世臣一案的细节,于其他的话只当没听见。按其描述,荷花等三人每次在刑部过堂都会被打的皮开肉绽不成人形,尤其事关皇亲,刑罚所有更为酷烈,乃至到了非刑拷打的地步。 这三个人都不是能挨刑的,每次被打的鬼哭狼号,好几次几乎被打死在公堂上,自然有问必招。可是每到回到牢房以后,又开始喊冤,动刑之前必然推翻上次的口供。王奎直言对周世臣遇害一事一无所知,卢锦更是说自己是去找王奎喝酒的,一切不知情。因为他素日怕官,听到有兵上门,下意识躲在床下,并不是做贼心虚。 根据荷花描述,那天晚上她与往常一样收拾床铺,准备伺候周世臣休息,忽然听到动静。她胆子小,就藏在了屏风后面不敢动,只看到几个强盗冲进来,举着武器向周世臣攻击。两下互相打斗直到周世臣死亡,强盗们发现了桌上的银子拿了离开。由于其来去很匆忙,并没发现有个女人藏在那,银子也遗落了几两,她拣了这几两银子是想当证物,又因为是女性不敢去衙门,找王奎,正是想要其去报官,不想反倒吃了官司。 整个案子里,荷花的口供算是最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当时没人在意这一点。翁大立急于把这一案了结,免得庆云侯家狮子大开口,借这个事索要太多补偿。而且其本人最恨奴仆欺主,是以主张重办。 张国维身负维护地面的责任,如果按荷花口供,京师地面不靖,导致堂堂皇亲被强盗所杀,他的位置就不稳当。但是奴婢私通谋主,这跟五城兵马司就没了关系,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他当然也是希望把罪过定在荷花身上,这也是人之常情。 整个案子就是在这么一种利益氛围之中变成的铁案,也算是给了周家人交代。事后荷花等三人家里,也有人出来打过官司上告,甚至连鸣冤鼓都打过了,最后都不了了之。 案子成了铁案,人在前两年也杀了,考虑到三家都不是富贵人家,倒是没要他们赔偿什么银子。从那以后三家也不再大闹,只是听说王奎老母在儿子被杀之后不久,即抑郁而终。荷花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哭成了瞎子。这种事在京师发生得多了,没谁同情,也没人在意。 范进道:“若是王奎被买通杀人,那怎么会用斧子劈开房门?王奎自己就掌握钥匙,完全可以以钥匙开门进去,周世臣没有防备,更容易杀。再者卢锦是个见了官就吓得躲到床下的胆小鬼,又哪来的胆量提了刀去杀皇亲。又不是所有的屠户,都一般孔武有力。还有,荷花提到了银子,周世臣不是说日子过的一般么,哪来的银子?” 夏梦海道:“周世臣遇害之前,刚得了一笔钱,整整一百五十两银子。按荷花说,那笔钱是他准备用来讨个娘子的,所以没存起来,就放在家里。不想事情未办,就被杀掉了。事后搜检,只找得了几两散碎银子,整数银子并未得见。” “凶器可有?” “屠户人家,刀子是有的,斧子寻常人家也有。只是刀斧之上,并不见人血痕迹。” “那这案子怎么个结法?翁司寇亦是持重老臣,总不能就这么糊涂过去吧?我在江宁时,与他虽然没正式会过,但也听说过他办案是有些手段的。号称铁面无私,铁案如山,这么个二铁司寇,不会胡乱断案吧?” 夏梦海冷笑一声,“翁儒参除了这两铁,还有一铁,叫做铁口直断。他说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不容人置喙。偏生他的年岁大资格老,别人还不敢去惹他,日久天长便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还有他人多嘴的地方。这一案里他就咬住了一条,人犯在兵马司已经招供,那就一定是他们做的,否则怎么会招认?至于到了刑部喊冤,那是刁徒为逃避王法,故意来滚堂熬刑的,不足为信。银子可以是藏匿在某处,刀斧已经扔掉,至于劈门则是其为了转移视线,故布疑阵。当时在公堂上三位主事都认为他这断法太过草率,可是毕竟翁司寇是主审,其他人又有什么办法?现在这卷宗拿出来,若是咬着这条,倒是可以尝试去翻翻供,但是肯定有人要问,既然你说人不是荷花她们杀的,那是谁杀的?这口锅丢下来,谁接?” 他将酒一口饮下,又夹了块鸭肉丢进嘴里。“范传胪,夏某看你这人不错,你恩师更是少见君子,便好心多几句嘴吧。京师里从来不少聪明人,你看得到的事,别人未必看不到。可是为什么别人不说话,留这这么大的破绽让你找?无非是大家知道,一个破绽扯出来,就得有十个破绽等着自己去弥缝,实在犯不上。荷花不是你的老婆,王奎几人与你素无瓜葛,为他们出头惹翁大立,犯不上。再说这一案最后定案的是高阁,他当时急着办大事,随便就批了个斩,有他这个批示在,谁敢翻这个案?大理寺、都察院,这里面明白人多着呢,可越是明白越不能碰这个烫手馒头。你是二甲传胪,未来的前途在翰林院,不在这刑部。学学其他进士,每天画个卯,然后呢找个地方坐坐,喝几杯茶,看几份卷宗,不管看不看的明白就装模作样的看。混到馆选的时候一进翰林院不是很好,何必为这点事劳心劳力?再说当年的人许多还在,若是为了旁不相干之人,误了自己前程,这就划不来了。” 范进笑道:“夏司库说的是人间正理,范某极是感谢,不过在范某看来,夏司库你自己也没放下,否则就不会和我说这么多了。” “我家在刑部干了几辈子,见过的冤狱冤鬼不计其数,习惯了。”夏梦海拍拍自己那大肚子,“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肚大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修炼不到我这火候,在刑部怎么待啊?不过呢,我的道行确实没到家,每每想起那几个犯人在公堂上喊冤枉,被烙铁烫的皮焦肉烂鬼哭狼嚎,依旧喊冤不止的模样,心里就总觉得不舒坦。这不是给他们家里几个钱,就能买回来的心安,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做噩梦的。我当然希望有个人,能把这案子厘清,还死者一个安宁,也给生者一个公道。可是这实在太难,范传胪不是本地人,拿什么查这些?用这个要求你,就是强人所难了,这么混帐的要求,老夏说不出口。再说,你一个大好前途的进士,一般是没耐性听这种杀人案的,既不能给自己得名声,又不能养望,管他做甚?难得你有份好心眼,肯听肯想,就为这个,我就跟你说说,但是不能让你卷进来。” 范进道:“夏司库有这份好心肠,便是犯人的福分。如果刑部所有人都能有一副不忍之心,不妄动杀念,这天下苍生就有救了。至于这一案,范某想要试试看,或许能找出几条可用线索来也未可知。但不知夏司库在刑部多年,可有靠得住的捕快朋友?” 夏梦海点点头,又摇摇头:“刑部的衙役跟我一样,都是祖辈吃这碗饭,大家几辈子交情,怎么能说不认识人。不过要说在这件事上,能用的怕是一个都没有。不是手段不济事,就是人不可靠。如果有合适的人,我早就想了。再说,这事查来查去,不知道牵连到谁头上,这么要紧的事,你敢相信一个衙役?” “受教了。”范进郑重的一抱拳,向着夏梦海行了个礼,“多谢夏司库解去我心头一个疑难。至于那份卷宗……” “明天我会混在几份积年老档里,放在你的案头,别人问起只说我找错了。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剩下的事,我这个胖子可就无能为力。对了,郑家那卤煮不错,回头等郑大郎伤好了,我得去好好尝尝。” 范进道:“怎么,夏司库也知道他的事?” “我好歹也是在刑部吃饭的,又不是你们进士大爷,没有功名撑着,再没有点真本事,那便不好混了。要想保住这一身肥肉,总得有点本事才行,耳聪目明,只能算是根基。” “哦?那根基之上呢?” “装聋作哑,醉生梦死。”夏梦海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随即摇头道:“我原本以为,对于这几年的书生已经看透了。大家都想着做翰林当阁老,最不济也要做清流任京官,没人会想着跟我们这些小角色抢活干,日子过的便很惬意。不想现在出了范传胪你这么个异数,分明是惦记着和我们这些老公门抢饭吃,本来还想着吃过酒,就去坊司那边耍耍,这下可是得赶紧回家再把大明律翻出来看看。要不然啊,用不了几年就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异数……异数!这年头真是怪的很,居然出了你这样的书生,这世道……有意思。” 等范进回到郑家铺时,心里对于案情虽然尚不算十分清楚,但至少有了个方向。他前世也不是刑侦人员,对于破案实际是没什么能力的,纯粹以技能论,这个时代的那些公门捕快老公事破案本领,都远非范进所能及。 他所凭借的,只是后世司法体系下先进的理念,重证据轻口供,对刑事罪犯疑罪从无,而不是明朝当下的重口供轻证据,先把嫌疑人当成罪犯,再要人自证清白。更不会像翁大立这样,先入为主把人当罪犯,再用削足适履的方式把案子作成所谓铁案。 在他看来这一案子简直就是千疮百孔,想要推翻它是轻而易举的事,以恩师侯守用或是花正芳的能力,都足以把这案子踢爆。之所以不这么干,固然是考虑翁大立年事已高,想要他平稳到站,正常致仕保留体统,也要考虑踢爆之后如何善后的问题。 周世臣的关系在锦衣卫,按说他遇害后,锦衣系统应该介入调查。可是整个案子从发生到结案,锦衣卫全程不参与,明显是不想掺到这种事里。连锦衣缇骑都有多远躲多远,其他衙门就更没人愿意参与。自己想要借刑部捕快的手,多半是办不到,在京师又是人生地不熟,能用的人手便很有限。 东厂番子虽然很厉害,但是自己和冯保交情没到那地步,再说番子原则意义上也是天子亲兵,哪能是个人就支使,这条路轻易不能选。这时候范进不由有些怀念起薛五,如果这个有智有勇的女子在身边,现在就不至于愁无人可用。 关清是生面孔,做这种事很容易引起人怀疑,再者他是跑过江湖混过码头,却没有过捕盗经验,做这种事也不擅长。凤四在京里认识一些武行,自己和那些人却没建立起交情来,再说彼此不知根底,在确定案子牵扯到谁,凶手又有谁之前,范进也没法相信这些武夫。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竟只剩了自己。 等到夜静更深,已经瘫软如泥的钱采茵匍匐在范进怀中问道:“老爷既不想收用这家的小丫头,又不曾想要他们什么好处,何以对这等事如此上心?依他家所说情形,人只怕已经落到那转房子里,做了最下等的野鸡。救回来,只怕也没脸活在世上,多半要一死了之,救不救又有什么关系呢?庆云侯那边,会不会见老爷的情也很难说,再说眼下周家衰败的厉害,就算感谢老爷,又能拿出什么报答?” “确实,郑家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报答的,从利益上看,我也是该像夏梦海说的那样,安心等着馆选,入玉堂为翰林来得清闲自在。不过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还有个缘分的。没钱的时候讲究不起,有钱有身份之后,多少就能讲究一下。我总觉得我和郑家有缘,这种感觉很微妙,说不清楚但确实感受的到,为他们帮点忙,也算是顺手为之。再者,就算不考虑郑家,也要考虑恩师那边的态度。他老人家也是摆明了想让我参与这件事,否则不会这么热心牵线。” “这又是为什么?” “我也没想明白,但是恩师的态度我能猜到,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是为恩师,还是为了郑家,这个忙我都得帮了。采茵,这次就要你帮我一些忙了。” “你我之间还用的着那么客气么?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何况这点小事,老爷放心,妾身一定会办好的。妾身明天就让人去扫听一下,京师里开转房子的多是泼皮和那些私昌合作,石妈妈跟那些人很熟,用不了多久,一定能扫听出消息来。” “你自己小心点啊,拿我的片子请人过来,自己不要乱跑,很危险的。那帮混蛋连锦衣卫都敢杀,你自己要小心。” 钱采茵一笑,“为了老爷,妾身什么都不怕。再说京师这么大,他们哪那么容易就听到消息?放心吧,石妈妈也是老江湖,不会这么不小心的。如果不是遇到老爷,妾身现在说不定也落到那转房子去了,只为报答老爷大恩大德,妾身也情愿赴汤蹈火!”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七章 千疮百孔的卷宗 次日清晨,范进一到了衙门里,就见到自己的公案上,果然已经放了几份卷宗。全都是刑部里积年旧档,无一例外,全都是杀人案。 来刑部观政的进士总共有四十几个,对于这种老档案有兴趣的,可以说一个没有。观政进士虽然属于实习生,但是自身又是进士这个阶层,在观政期满之后就可以授官,与刑部现在的官员位属同僚,是以在身份地位上,又和后世的实习学生不一样。即便是这些刑部大员,也不好随便就支派其去干这干那,更多时候还是看当事人自觉。 万历时期的进士,已经不大喜欢干实事,他们的理想是考进翰林院当庶吉士,几年以后任检讨,对于实际工作兴趣不大。各种庶务性工作被看成胥吏才干的勾当,读书人不屑为之。加上各部里,都有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私密,很多事也不是他们能参与得了的。是以这些进士在刑部多是找个地方坐下,随便拿点什么东西看,再不就是想方设法去找人套交情拉关系,借观政的契机扩展人脉,最多是把时下的案卷拿过来看看,于地方的判决进行一番感慨。闷下头看卷宗的,就只有范进一个。 根据范进观察,发现刑部在审核卷宗时,也就是那么回事,一般不会推翻地方已有判决。毕竟他们不在第一现场,拿到的只是二手证据,靠这种证据推翻已有判决对地方上工作不利,也并不客观,是以只要下面的结论不太离谱,刑部就会确认不会找麻烦。 惟一的例外,就是在杀人案上。 在当下大明的刑部,虽然提不到废死,但是已经强调慎杀。地方上斩立决的案子没办法,刑部干涉不到,但是所有秋决的判决,都会严格审查,发现问题就会向地方提出质询,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就不会批准死刑。即使批准,也会把行刑日期尽量后拖,以求让待决犯多活一段时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荷花等人才从万历元年一直拖到万历三年才杀。而这还是有高拱批示的结果,否则这一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判下来。 原本的范进对于这种慎杀态度也颇多腹诽,认为其效率太低,耽误时间。可此时看来,却开始支持这种态度。人死不能复生,人命关天,以大明现在的冤假错案率,再加上屈服于各方面压力不得不做出的妥协,连荷花这样的卷宗都能被称为铁证如山。如果再不搞慎杀,每年不知道要出多少倒霉蛋。 由于有侯守用的支持,范进的调查也就变的更顺遂。他也不是大张旗鼓的去查旧案,只是找一两个胥吏,以闲聊的方式,旁敲侧击问起当初旧事。那些胥吏对他不敢得罪,自然有一句说一句,于消息了解的也就更为全面。 当日周世臣被杀之后,是由五城兵马司先抓住人过了一堂,送来的人犯已经被拷打得遍体鳞伤。由于明朝承认刑讯的正当性,这种情况并不算异常。那些人的认罪口供也没因此受到质疑,相反倒成了主审官翁大立最为认可的证据之一。 周家这种外戚都是在当世威风,换个新皇帝就大不如前,周家也不例外。到了周世臣这一代,周家已经衰败的厉害,不复当日皇亲国戚的威风。但也正因为此,他们把体面看的格外重要,总恨不得借一些事情发难,找回曾经的体面。是以周世臣被杀之后,周家的族老带头出来闹事,很想要把这事闹大,借以向官府多要赔偿,甚至震动天听。 彼时正好穆宗驾崩,朝廷一片混乱,没有人有时间应酬周家的事,高拱当时给的意见就是尽快完案,息事宁人。有了前面的口供,又有首辅的批示,翁大立随后的态度其实也就不难想象。 几个人每次上堂,都会被打的半死不活,当时都会招认,但反手就会后悔喊冤。翁大立因为几人多次推翻既有口供,更认定这是三个刁钻之徒,肯定有问题,反倒坚定了杀心。因此在递交的本章中,将三人定性为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万历当时刚登基,万事不懂,也不具备处理问题的能力。斩首的批示来自于高拱代天子做出,只是借了皇帝的名义而已。 根据刑部大牢那边打探的消息,几个人进了牢房后一直叫冤,但却不肯拿钱来打点。由于之前确认,周世臣刚刚发了笔财,家中有一百五十两现银。在案发现场找不到银子,在王家也只找到几两碎银,大数肯定在这三人手里。监狱的狱卒为了搞到银子,少不了用些手段拷掠,但是无论怎么搞,那三人就是拿不出钱。 等到晚上散了衙,范进并没回郑家铺,而是到了侯守用的住处。师徒刚刚坐定,花正芳就让自己的妾室送了锅面汤来,三人围坐一团,每人碗里都是一碗面条,外加一碟咸菜。 花正芳气色不好,似乎闹了病,坐在那里一个劲的咳嗽。但谈话的兴趣很足,侃侃而谈:“御史不食鹅,我们给事中,也只能吃面。其实有面吃已经不错了,当初欠俸的时候,发给我的是走了气的胡椒,据说还是永乐年间,三宝公从海外带回来的,哪里还能用?不要说面,就是连稀粥都换不回来。” 侯守用笑道:“花兄说的不尽然啊,小弟后来听说,外城万顺南货行,可愿意收你的胡椒,开的价格还不低,你却偏偏不肯交割。最后半卖半送,卖给了个进城收货的小贩。” “万顺的少东家打死人命,判的是秋决。那家买了好几个人的胡椒,所图的无非是买住少东家一条命。买我的胡椒,就是要堵我的嘴,让我别来坏他们的好事。笑话!给事中做的就是坏人好事的差事,若是放任他们为所欲为,那老夫这官还做个什么意思?最后就是我盯死了这一案,才把那杀人歹徒判了死刑,死活没改成斩监候。我花某人的眼睛,岂是几两银子,几粒胡椒就能挡住的?” 侯守用道:“当时花老没办法,借了笔京债,那些人催的很紧,其实也是想让花老在公事上卖个交情。结果花老宁可典当随身物品,也不肯徇私,真乃国朝铁面无私的典范。” 花正芳笑道:“幸亏你恩师来租房子,又有你送的川资,才解了我的围。否则那一关,还真是不好过。不过不好过也得过。我这么大把年纪,不曾怕过谁,心中惟一所惧者,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身上的神羊补服。我辈俸禄皆是民脂民膏,就以我这微薄俸禄来说,也是几十个青壮农夫肉袒深耕,才能赚得出来。若是我们自己不用心做事,又怎么对的起他们在田间所流的血汗?做人,总是要对的起自己的良心啊。我知道你在查什么,查的好!早就应该查!老朽一生为人行事,自负无愧于心。惟有在周世臣这一案上,我是有愧的。”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脸上神色很有些尴尬。 “当时,老朽刚刚调来刑部,万事不清楚,科分辈分也不及翁儒参。而当时的刑科都给事中曹应甲,与翁儒参有师生之谊,惟其马首是瞻。我虽然指出这一案的所有疑点,可是他们还是坚持要将这三人定成凶手。我上过本,石沉大海,大家的心思当时都在新君登基,朝廷稳固上,于民间斗杀人命没人在意。如果死的不是庆云侯家的人,而是个升斗小民,就连议一议的兴趣都没有。当时曹应甲还把我找去当面说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就是公道。只要这个公道有了,其他的公道,自然都有了。他是都给事中,从他那里就认可这案子没问题,我也没有办法。” 侯守用道:“如今曹应甲已是大理寺少卿,等到关洛能致仕,他多半就要接掌棘卿。我还记得,当时去查狱,看到王奎那副模样,饶是我做了十几年亲民官,监狱去过不只一回,犯人见了不知凡几,也被吓了一大跳。不曾想,世上还有那等狼狈之人。” 花正芳道:“是啊,所以你就在刑部大牢里,与人一谈一个多时辰,这一点,你们师徒倒是不像。退思与人谈事情喜欢在酒楼,你却是在监狱。” “当时退思若是在刑部,只怕跟我也一样。问过之后,我便发誓,一定要给他们讨个公道回来。回到衙里立刻上了本章,要求暂停行刑,重审周世臣被杀一案。此案疑点重重,证据多有纰漏,如何能仅凭刑求口供,就断定他们是杀人凶手” “我当时就说过,这本章不会有用的。”花正芳摇摇头道:“张江陵的眼睛,是看不到这等小案子的。你的本章上去,他只会问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意见。曹应甲的官职是靠这一案搏上来的,怎么能允许人把这案推翻?必然力陈此案铁证如山,无从更易。都察院那边虽然喜欢闹事,但也要分个具体事情,翁大立是仕林前辈,真落了他的面子,在仕林里未必有好名声。再说更重要的是,这案子谁翻了,谁就要担上责任,周家再闹事的话,他就要出去顶雷,谁又愿意惹这个麻烦?我已经上过几道本章,都在说这件事,结果全都像扔进了海里,没人在意。说到底,周世臣已经死了,周家又是群闹事的外戚,大家对他们看法不好,只要不闹,其他就怎么都行,没人在意他们的公道。至于荷花那三个,都是小老百姓,他们的公道也就那么回事。反倒是翁大立的脸面,身上的责任,这个才是真正要紧的。” “就因为都不愿意惹麻烦,所以最后只能看着那三人人头落地。人说清流言官纠察百官,为民请命。可实际上有些时候不但不能为民请命,就连为民保命,都是心有余力不足,根本做不到。” 范进笑道:“二位的话我听明白了,大家抓紧吃饭,不要让面凉了。” 花正芳道:“面凉没关系,人的心只要是热的,就什么都不怕。如果心也凉了,那就真的不好办。退思,老夫身体不好,脑子也不灵光,于功名上没有太大的出息,但是活了这把年纪,看的人多了,也算是见多识广。如今的读书人,不像我们那么傻了,大家都很聪明,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该做什么才能让自己活的更好。像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我和你师长除了在这里吃碗冷面,发发牢骚,能做的事不多。可是我们看着那几户人家凄惨模样,瞎眼老妇变得疯疯癫癫,整日拉着人喊冤,含辛茹苦的寡母,眼看着儿子人头落地,生生悲痛而死,心里是没法放得下的。更何况,处决囚犯当日,人群里有人在笑!这分明是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不把这一案弄明白,我们对不起那些百姓,也让真正的杀人凶手在嘲笑我们无能!” “有人在笑?” 侯守用道:“是啊。当时我去法场,是想送一送他们,算是为他们做力所能及的一点事。结果看到,在行刑时,有人在笑。百姓喜好热闹,看杀人的时候发笑,这种事我是见过的,本不足为怪。但那几个人的笑不一样,并不是看到热闹之后的无知之笑,而是嘲讽、蔑视……对官府的鄙夷。” “恩师,那何不查下去?” “为师也想查,可是拿什么查?人发笑总不犯法,我又不能把他们抓起来审问。至于事后追查,又无人可用,刑部那些捕快没有好处,没有比限,指望他们查案,还不如指望罪犯自首。” “那恩师对那几人还有什么印象?” “在法场发笑的那伙人一共是三个,有人背着杀猪的工具,衣服上也有血迹油渍,所以为师确定,他们之中必有屠户,要想查这案子,就得从这一层上下手。”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八章 闲棋立大功 于一个新科进士而言,不管是想要查一个屠夫,还是找一个转房子的女人,其实都不是容易的事。毕竟范进在京师没有根基,能用的人力严重不足,处处都显得捉襟见肘。 好在钱采茵出面奔走,为范进帮了个大忙。石妈妈不一定给她面子,但是一个二甲传胪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尤其范进所托之事并不为难,只是要找人在转房子打探一个女人的行踪,这对她来说倒不是太为难之事。坊司虽然归属于礼部,算是合法正规高大上的机构,与那些民营清楼不同。不过在当下,朝廷权威大不如前,这两种地方的分界也就越来越小。区别只在于消费和规模,人员上多有往来。就连城狐社鼠的勾结上,也是少不了的。 开转房子的,多是原先的野鸡土昌,年纪大一些,就开始找几个粗劣粉头做这种生意。接待的基本都是不上档次的客人,在清楼这个行业内部,也处于鄙视链下游。石妈妈对那些人很有种优越感,包括其结交的江湖人,也比那些看场子的泼皮来的高级。只随便许些好处,那些人便忙不迭地领命而去。 送走了人,转身来到一旁的小房间里,望着坐在那里摆弄着古琴的钱采茵,石妈妈发觉这个本已经过了气的女子此时竟是变漂亮了。比之其当红时期,仿佛更为迷人。 人既然离开这里,两下便算是朋友身份来往,与过去的相处模式大不相同。石妈妈笑道:“采茵,你看妈妈这事办的还算漂亮?” “妈妈做事一向是漂亮的,女儿找您,自然是放心的。这次妈妈搭了不少人情进去,用多少银子,我回头会算给您。” “可别这么说,你这样一说,咱的交情就显得远了。你是从我这出去的,你混的好,我才放心。过去我对你是有点严厉,说到底那不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攀了高枝,成了凤凰,妈妈替你高兴。你求我办的事,哪里还能要钱?只要你将来发迹了,别忘了妈妈这点交情就好了。” 她说着话,离钱采茵近了些,问道:“采茵啊,妈妈不是很明白,你跟的那范大老爷新科传胪,怎么好端端的要去找一个转房子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女人是他相好?” “没什么,也就是帮人的忙而已。”钱采茵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别问了。” 石妈妈人自乖觉,知道这事里可能牵扯到什么东西,也就不再多开口,转移话题道:“丫头,范老爷对你怎么样?他现在正好没成亲,你可得抓紧时间把他的心给栓住,这样他将来就算成了家,也不会忘了你。其实要我说,最好的办法是你赶紧要个名分,免得将来大妇过了门,你不明不白的……” 钱采茵微笑着与石妈妈进行着无营养的对话,于对方的江湖经验,实际没听进去多少。她的心此时已经飞到了范进那里,她自知自己相貌并不算佳丽,年纪又有些大,在时下而言,其实称不上美女。范进这种进士老爷,自己又很有几文钱财,想要找妙龄女子相伴并不为难。肯和自己相好,已是心满意足。 作为一个大龄女子,她的脑子并不糊涂,也过了小女生做白日梦的年龄。知道自己不管再怎么努力,与范进恩爱的日子,也不会保持太久,只求在当下两下关系最好时,能让他多记住自己一些,就无遗憾。 她也知道,范进一个广东人在京师人地两生,不管脑子如何好,或是有怎样的功名,想要办这件事都困难重重。自己能帮他一点,就多帮一点,只要看到他能够欢喜,自己的心里便高兴。至于过程里付出多少辛劳,又或者承担多少风险,她并不在意。 时间一点点过去,三天时间如水而逝,表面看起来,京师之中一切如常。百姓每天忙于生计奔波,外地官员为了前程跑部前进,每个人都向着自己心中的目标发力狂奔须臾不停。一切依旧,万事如常。 但是身在局中的人,就像是大灾难降临前的小动物一样,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些许不安情绪。这种心理上的感觉,类似人的第六感,没有办法用合理的说法解释,但是确实感受的到。 以刑部为例,那些司官郎中经常找个机会交头接耳,或是私下里三五知己议论着什么,可一看到人来,又马上闭口不谈。这样的表现,就越发证明有事发生。 这种事当然瞒不过范进,等到晚上去看望卧病在床的花正芳时,就得知了真相。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张江陵的老父张文明,据说病的很严重,跟我的情况大概差不多吧。” 花正芳说着话,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因为剧烈震动的原因,枯黄的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有汗水滚落。其妻在旁拿了手帕在他额头上擦拭,儿子继荫在一旁伺候着。 侯守用关切地道:“花老这病可曾找郎中看过?去年的时候花兄也犯过病,不过不似这般凶险,这回可得好好看看。” 花正芳勉强一笑,喝了几口热水道:“我这是老病,每到换季的时候就要犯一犯,已经习惯了,不当回事,你们不必太在意。还是说回张江陵,他的天伦张文明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角色,在湖广那里,听说闹的很不成话。武断乡曲横行霸道,俨然是个豪强气派,又和地方上一些强梁结交,仗着自己首辅老子的身份,不知给张江陵找了多少麻烦。这回正在他儿子要大展拳脚的当口,偏又一病不起,简直是张江陵前生对头。若是当真从此就去了,张江陵这个时候丁内艰,几年的苦心孤诣,全都白废功夫,若果真如此,那就只能说一句天意难违。” 张居正在位几年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地改了不少陋规,推行了一部分制度下去,但是以其谋划以及大明的疆域格局来说,其所做的工作,也就是一个夯基础。未来几年,才是真正出成绩看效果的时候。 文官守孝号称三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虽然以他和皇帝的关系,制满肯定要回朝,但是在这段时间内,人远离中枢,没办法遥制,其所推行的正策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考虑到当下大明有人走政治息的恶劣习惯,以及张居正的变法本来就面临巨大的反对声音,最大可能就是他回来之后,发现前面几年工作白干,一切又得重新做起。甚至于想要重新做都办不到,只能听之任之,让一切恢复旧制。 侯守用等人不算江陵派,但也不是反江陵派,他们不喜欢张居正一些作风,但也不至于跟他为仇的地步。对于张居正搞的新法,他们从内心里是支持的成分占多数。尤其张居正以科道制约六部,增强了科道言官的权力和地位,从这个层面,他们两人内心里,还是比较认可张居正这个宰辅。再者从国家角度上,朝令夕改是祸非福,大明这种大国,稳定最为重要,从这个角度出发,也不希望张居正在此时丁忧而去。 花正芳道:“我虽然在家里养病,外面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听说宫里派了太医生又带了好药,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往湖广赶,要把张文明这条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不过说实话,宫里太医的手段,也就是那个样子,至于上方珍药,比起江陵相府的药材也未必好到哪里去。若是江陵相公的药都没用,上方御藏,也不足凭恃。现在真正期待的,其实是张家出了个榜眼的消息,能给他冲冲喜,让其转危为安。否则的话,这一关就很麻烦了。” 侯守用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张江陵一走,吕豫所倒是要高兴了。” 花正芳摇头道:“未必。别忘了,松江有个徐少湖,新郑还有个高中玄。他们都是做过首辅的。如果张居正真的丁忧,这两人起复的可能都很大。这其中又以高中玄起复的可能为最大,毕竟其年纪比徐少湖为轻,入了阁正经还能再干几年。现在朝廷里人心惶惶,就是不知道张文明这一关能不能过去,如果真过不去,他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毕竟他们里不少人都是从张居正这条线上来的,若是高中玄回来,一个个都没好果子吃!” 他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咳嗽,其妾室连忙为他捶着后背,他摇着头道:“没事……慌什么?我的身体没事,就是想起当初的事,觉得好笑。大家都说张江陵霸道,其实高中玄比他霸道多了。阁臣管部……除了高拱还有谁干的出来?他这人做事的手段比张居正更为果决,真红了眼睛,什么规矩也束缚不住他的手脚。这次若是真的高中玄起复,六部九卿只怕都要有一番大动作,不知道多少顶纱帽要落地了。” 范进并没说话,只在心里盘算着:当年把高拱搞下去的就是张居正,如果他再回来,可想而知,张居正那条线上的人都没好日子过。同理,还有冯保也是一样。这两人连同李太后,肯定都不希望高拱回来任首辅。但是有些时候,不是说上面想不让他回来,他就一定回不来的。 朝政要运行,就必须有阁臣辅佐,小皇帝不成年,就更需要有能的宰臣主持局面。一旦张居正丁忧,那么接替他工作的人,第一要有魄力,第二要有经验,第三要有足够的威望,惟有如此才能保证朝廷不出大乱子,一切平稳运转。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算一算也没有几个,高拱无疑是最有可能入选的人之一。即使除去他,还有个徐阶,那是嘉靖时代的老臣,威望资历都足够,而且又是张居正的恩师。似乎他上来当首辅,就更合适一些,也更容易为江陵党人接受,可是徐阶的身份……似乎太合适了。 “徐少湖绝对不能回来!”纱帽胡同,张府书房内,冯保的语气格外坚决: “太岳兄,你是个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我的意思你应该能明白。徐少湖确实合适接你的位置,但是他实在太合适了。听说他养生有术,前两年居然落齿复生,若是回到枢位一干十年,你就算回朝,又如何自处?总不能让老师给学生挪位子吧?” 张居正脸色也不大好看,他与自己父亲的关系其实并不好,从小到大他都看不惯父亲的作为和人品。在自己发迹后,父亲的行为更是只能用胡作非为来形容,多亏湖广是自己的基本盘,每个巡抚都是心腹充任,很多事情就地压下解决,否则还不知道要闹到哪一步。 为人子者不至于真的盼望父亲死去,但是听到父亲病重,张居正也不会有多少难过。现在他的思绪压根也不在老父身体上,而是在于接下来的安排。他和冯保无话不谈,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吉人天象的鬼话。宫内珍药以及儿子中榜眼的消息,都是翻盘的希望,但是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张居正道:“双林,你所言之事,我并非不曾想到。可假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除了恩师又有谁够资格阻挡高中玄入阁?他如果回来,我回朝之后就能把他踢开?再说你我与他的恩怨,又岂是只言片语所能化解,只怕到时候,就是一场大乱。不提你我二人,就是下面的臣工,日子都不好过。” “这……倒也是个麻烦。高中玄身体康健精神健旺,若是太岳你回家守制,他多半是要回来主持局面。慈圣会挡一挡,但能否挡的住,现在也说不好。你也是知道的,现在朝里到底有多少高新郑的人,也说不好。毕竟他去位也没几年,怕是还有些人心里惦记着他出山呢。” 张居正沉默不语,显然也支持冯保看法。这时游七从外面进来,对张居正道:“一封信,交内宅的……” “拿来给我吧。” 张居正毫不客气地把这封寄给女儿的信拿到手里,随手拆开,冯保摇头道:“太岳,你这可不够君子。” “为人父母者,哪里还顾的上君子与否,我倒要看看,他在信里写些什么……” 张居正看信的速度极快,几可一目十行,但是他匆匆看过书信之后,并没急着把信塞回去,而是放下来又看了两遍,又将信递给了冯保,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眉宇间,却没了方才的怒意。 “这混帐东西……倒是有点良心,双林你看,这一手棋还算过的去。” 冯保看的格外仔细,过了许久之后才点头道:“太岳,你在刑部的这一记随意手,此时看来,却是记神仙手了。这件事做成,高新郑那条路至少可以切断,大家的心也就安下来了。” 张居正道:“这小子果然是个不安分的祸事精,走到哪里,事情就闹到哪里,一个人又能翻起多少风浪。双林,你还是派几个人,教教他吧。” “太岳放心,这事我自会安排人手。” 当日深夜,冯家别院之中,依旧难以下床的冯邦宁吩咐着眼前男子道:“你去,给那几个夯货送个信,这段时间别出来……有人要查那桩旧案,让他们出去避避风。” 正文卷 第二百八十九章 困兽之斗 臭沟开,举子来。 按照京师民谚,每到举行春闱的时候,也是京师疏通沟渠的时候。今年春天来的晚,不过到此时也早到了时候。随着冰雪融化,原本被寒冷冰块所包裹的恶臭,伴随着和煦春风温暖阳光弥漫在首善之地,侵袭者每一名百姓的嗅觉,无一人能幸免。 京师的格局,以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为大体分布,当然具体到某一条胡同或是某一个区域,又是另一番情景。整体而言,南北两个城区的生活条件略低于东西城区,外城的条件要比内城恶劣,这些都是不争事实。 而到了外城与城郊交界的地方,环境就更恶劣一些。逃荒的流民,城内的乞丐、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被巡兵从城里赶向城外,最终在这一带停住脚步,栖息下来。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户籍,在鱼鳞册页上找不到名字,自身没有固定住处,就连姓名也多半是假的。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于卫生就更讲究不到。蜿蜒流过的小河沟,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味。生活垃圾,便溺之物,随意丢在河道两侧以及小河里。在河边,若干自发形成的垃圾堆上,无数苍蝇在空中盘旋,发出嗡嗡之声。高度腐烂的死猫尸体旁,是早已腐烂的蔬菜,再旁边一点,则是一节不知来源的骨头。 一些衣衫褴褛的男女,顶着恶臭与蚊蝇在垃圾山上搜寻着一切可能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疾病或是肮脏,对他们而言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只有活人才有资格讲究这些。 为了一块早已高度腐坏的食物或是一件不知质地的首饰,打架斗殴搞的头破血流甚至出人命,都是常有的事。大明律在这里的作用,远不如手里的武器来的有效,即便是捕快公人,等闲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实在要来,也要多带人手。 当然,这种地方也不是全无规则可言,事实上,地下世界也有其秩序。只是维持秩序的方式更为血腥,建立秩序的方式也更为粗暴直接而已。 如果将这片棚户区视为一个王国,那么在这个王国中心位置,那个简陋的小院落,便是这个王国的宫殿所在。院子不大,也很是简陋,看上去脏兮兮的,城里人不愿意多看一眼,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虽然有房子在,但是一场大雨或是一阵大风,都能让其变成废墟。可是万事都是比较出来的,一路走来,看过那些低矮的窝棚,乃至连房子都无法算的破旧帐篷,这里便可以算是天堂了。 棚户区的人都是些活不下去的凶人,连官府都未必放在眼里,可是在这座小院附近,没人敢多停留半步,也没人敢向里头张望。 院门大开着,院落里用几块砖头垒了个土灶,上面一口大锅正上下翻滚冒着热气。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正在忙碌着,将木柴向灶下添,将火烧得格外旺。阵阵肉香混在恶臭中,向着四下飘散,味道一路传出好远。 烧肉的男子上身赤着,露出那黝黑而发达的肌肉,如同一块块铁板镶嵌在身体上,下身穿着灯笼裤,裤腿挽到膝盖处,露出两条满是泥土与黑毛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草鞋,露出那同样黝黑的脚板。 其个子不是太高,体型偏于瘦削,相貌看上去很是和善,尤其是一双肉包眼,总是显得没有多少精神。在这种地方,这样的人大多都是肥羊的代名词。在院落里,还坐了六七个大汉,身材高大魁梧,满身刺青,相貌也极是狰狞凶恶。包括之前在崇文门与范进见过的刘汝成,以及那个理论上应该死在大兴县衙的刘七,全都在这里坐着。 苍蝇在院落里飞来飞去,不时向着肉锅或是灶台又或者人身上落去,几个男子无聊地驱赶着苍蝇,不发一言。 这些人都可以算是京师街面的遮奢人物,平日为非作歹的事情做得多了,更没有什么纪律意识。这种人凑到一起,一般就是喝酒吹牛,赌钱惹事,其他的正事都不会做。让他们不说话,简直比杀了他们都难。可此时几人全都一言不发,看那做饭男子的目光里,竟是畏惧远多于亲近,更没有半点鄙视的情绪在里头。 刘汝成道:“大哥,你闪开吧,让兄弟们来做,这种粗事哪能次次交给大哥呢?” 那男子憨厚地一笑,“这话说的就见外了,自己兄弟,谁为谁出点力,都是应该的。再说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是会杀猪会炖肉,除了这个,就什么都不会了。不让我做这个做啥?你们安心吃,别管我,我不会让自己饿着。” 一个大汉拿起木勺捞了一块肉上来,放到嘴里轻轻咀嚼,随即点头道:“是味!还是大哥做的肉好吃,就算京里几家大酒楼的厨子,炖肉的本事也比不上大哥。” “说的跟你去过几次大酒楼似的,好好吃你的吧,捧人也不会捧。”男子嘿嘿笑着,用胳膊擦去头上的汗水,自己伸出手,立刻就有人把勺子递上去。他也不推辞,拿起勺子盛了肉放到嘴里,闭上眼睛品着滋味,模样俨然就是大酒楼里用心烹饪的厨师。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 “是味,就是这个味!当初我爹杀猪,我在后面跟着帮忙,每天杀的猪不少,累的一身臭汗,到家里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快些睡觉。可是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只能吃些下水,想吃肉只能等过年。锦衣卫、衙役老爷、巡兵老爷、东厂番子、各府的厨子……全都能到摊子上赊肉,只见赊不见给,我家老子又是有名的老实人不敢去要,最后就只好自己认赔。我那时候就琢磨着,我这杀猪的吃不上肉,那帮什么都不干的天天鱼山肉海,这玩意不讲理啊。可是我爹说,这个世道不是讲理的世道,是个吃人的世道,只能认命。没办法,咱做儿子的得听爹的话,直到他老人家蹬了腿,我才能自己选个活法。那时候我就想,我不管干什么都决不再杀猪了,可是等我真的不杀猪了,吃的肉反倒是比杀猪时候更多,可见我家老爷子说的是对的,这世道是吃人的世道,你要不吃猪,要不就得当猪,除了咱,其他人都是猪,就得杀!杀他们,吃肉,喝血才能过好日子,否则就得一辈子被人骑到头上拉史!” “没错,大哥说的对,不当猪,要吃猪!” 几个男子附和着,把木勺放到锅里去捞肉吃。那男子又舀了一口肉放到嘴里大嚼: “我朱国臣也知道,打打杀杀不是长久之计,很早以前就说过,要让弟兄们过上体面人的日子。那些大户人家有的,咱也得有,他们能享受的,咱也该享受。不过咱没有好老子,也没有泼天的家私,想要像大户人家那样斯文是办不到的。不狠就站不住脚,不打人杀人就站不住地盘,所以当初的手段是酷烈了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好不容易在这片地方立住脚步,又能在城里打下一片基业,就寻思着要做个体面人,轻易不打人不杀人,不去与人为难。各位兄弟自己也知道,这半年多,自己手上是不是没沾过血?可是我的好意,全被人当成懦弱可欺,这便让人心里下不去。官面上,有人要查我们的底,揭陈年旧案,道上也有人在我们背后捅刀子,大家说该怎么办!” 刘七道:“大哥,你说的事情弟兄们也知道了,上头不是说,让咱们避一避么?” “避,避去哪里啊?”名为朱国臣的男子摇头道:“四九城这地方,就算是根筷子都有主,一块站脚的地方都有姓氏。咱们当初拿到这块地盘何等艰难,大家心里都有数。谁不是一身血一身伤,才把这地盘弄到手的?现在说避就避,等回来,这些地盘还会是咱们的?做丧家犬的味道也不比砍头好多少。上面的人无非图自己安逸,不会管咱们死活,等咱们真没了地盘对他就没了用,他凭什么还罩着咱们,真挤兑急了转头就能把咱卖了。” “那大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老办法。平日里烧香拜佛,敬神畏鬼,可真到走投无路之时,就是玉皇大帝也先吃我一刀!刘小脚和她姘头查我的底,我已经把人弄来了,潘老三……现在在大家肚子里,人人有份。至于刘小脚,就在房里锁着,一会你们进去,一人弄她一回,再把她做了,明天接着下锅。” 几个男子脸色微微一变,露出几分恶心神情。相貌憨厚的朱国臣却嘿嘿狞笑起来:“怎么?不习惯啊。当初大家穷得没饭吃的时候,不管是人是狗,还不都是炖熟了一发吃下去,哪里有这许多讲究。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已经吃不惯人肉了?像你们这样,还想学人家避难?我怕你到了外面,自己就给人吃了!谁如果吃不惯这肉现在说出来,我朱国臣送他出门口,从今以后大家各不往来,认我这个大哥的,就给我把这锅肉吃光!” 几个凶恶孔武的男子,在朱国臣面前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勇气,院落里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已经凝固。 最先走出来的是刘七,来到锅前,颤抖着捞一块肉,中途手一抖,肉又掉回锅里,溅起的油汤落到他裸露的肌肤上,烫起个小泡,他却浑然未觉,只小心地继续捞肉。刘汝成走过来,另一个纹身大汉走过来……最终,所有的大汉都走上前去,从锅里捞肉来吃。 朱国臣见他们安心吃肉,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这样才对么,一起喝酒吃肉,这才是兄弟做的事。刘小脚虽然过了三十岁,但一身肉还是很白的,弄一弄她也不算吃亏。吃过肉之后,就进房里去快活,不过丑话说前面,另一个女人可不许你们动。” “大哥,那个女人是不是昨天弄来那个广东佬的婆娘?连孩子都生过了,又不是黄花姑娘,也不能动?” “冯大公子的脾性你们是知道的,谁抢在他头里喝了这口汤,留神他拆了你们的骨头。这女人是我请来的保命符护身宝,只要她把冯大公子伺候舒坦了,我们这一关就能过去。谁要是碰她,就是坏兄弟们的活路,大家都不能容他!” 刘七这时问道:“那……查咱们的事怎么办?做了刘小脚潘三郎也没用啊,查咱们的人不止他们一伙,其他人查过来,难道也做下去?” “我做了潘三郎是因为他不仗义,偷摸着查我,却不给我通消息。至于其他人,先不用理会。也不用他们查,我们自己去出首,找两个兄弟去,带他去见想见的人。” 刘七愣了一下,没理解朱国臣话里的意思。朱国臣停了停,接着道:“他既然想查就让他查了,我找了两个人,边上的夜不收出身,受不了戚继光的军法森严,当了逃兵。这帮当过兵的人,杀人的手段厉害,自己身上又有死罪,杀起人来干净利落,不管是谁都敢下手。他不是要找人么,我就让他们见一面,再让这两个人,送他走路。” 刘汝成本来还在勉强吃肉,此时却是再也吃不下去,摇着头道:“大哥……那……那可是传胪。” “传胪也不比别人多长个脑袋。”朱国臣不屑道:“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形,他不死我们死,你是想做吃肉的,还是想做这锅里的肉?” 见几个男子不说话,朱国臣嘿嘿笑着逐个拍拍他们肩膀,“干什么,哭丧着脸,好象大祸临头一样,两个逃兵逛转房子,错杀了一个进士老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要把事情闹大了,冯大公子就得给我们撑腰,那时候他想把我们丢出去也不敢。有他和他那叔叔,就查不到咱们头上。等到动手的时候,咱们去一次郑家,把那家里的女人带出来。听老七说,那家小丫头是个美人坯子,想想也是,她姐姐那么俊,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养几年,就是一棵摇钱树,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大家精神一点,好日子在后头呢,愁眉苦脸的成什么样子。刘小脚就在房里,说不定都等急了,谁吃完了,就去过瘾!” 房间内,占了房屋一半面积的土炕上,年轻的美妇被捆得严实,嘴里塞了麻核,既不能动也说不了话。看着一个个男子走进来,扑向捆在她身边的女人,她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揪成一团。紧闭上眼睛,不敢向那里看,仿佛只要不看,那些伤害就不会加诸于自己身上。 对孩子的思念,对未来的恐惧,加上强烈的刺激,彻底摧毁了她的心防。眼泪滚滚而落,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大叫着:相公……洪郎,快来救我!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章 月黑风高(上) 在范进原本的想法中,周世臣被杀一案,注定是一件艰难而长期的工作。自己第一步只能先推翻案卷,指出在审讯程序上的瑕疵以及明显疑点,至于寻找真凶最少也得几个月之后才能看见结果。其实就连推翻卷宗,也得需要上面有人出头才能办到。 周世臣这一案里,审问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口供来自刑囚所得。但是在大明司法体系内,刑讯是合法的审问手段,不能因为动用了刑具,就咬定这些人口供无效,这与明朝司法体系不符。范进所能用的办法,也就是指出里面一些明显的破绽,再有就是张居正的干涉。 他相信自己给张舜卿的信件张居正一定会看到,也一定会得知自己的用意。从他的利益上,张居正肯定会出手,但是这种出手最多限于翻案不会扩展到破案。毕竟于张居正而言,最大的利益是搞臭高拱,不是擒拿正凶,谁杀的周世臣跟张居正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他犯的上在意么? 在身边的人里,真正想要抓到真凶且能发挥作用的,其实也只有自己。靠一个外省进士的力量大海捞针,注定是件费时费力的工作,范进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却不想,突破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就在自己给张舜卿写了书信的四天之后,散衙回来,钱采茵就满面笑容的走上去,如同一个贤惠的妻子般,为范进解去衣衫,又伺候他坐下,奉上香茶。看着范进喝茶,她才在一旁说道: “石妈妈那里送了消息来,有个人可能找到郑家大姐的下落,我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去通知一声郑家人,让他们高兴下。可是老爷没发话,妾身可不敢擅自做主。” “采茵你不必客气的,在家里咱们是平等的,谈不到谁做主。不过不告诉他们是对的,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啊,万一不是,就空欢喜了。人在哪,我们先去认一认,是不是在石妈妈那见面?” “在石妈妈那见,怕是不成。”钱采茵摇头道:“开转房子的,背后都有泼皮当靠山,那里的女人其实很多都是身不由己,被人控制着行动,想要带走她不是不行,就是比较麻烦。传话人的意思是,让人到转房子那边先去看看,认一认人,如果真是郑大姐的话再找人说项,想办法把人带出来。如果贸然的就去带人却带错了,怕是打草惊蛇,正主反倒不好找。” 范进点着头问道:“对了,我听你昨天说,帮咱打听消息的一个人似乎不见了?这消息是谁送来的?是不是那人又冒出来了?” “那倒不是,失踪的那个是个叫刘小脚的女人,也是开转房子的,和她的相好潘三郎突然就不见了。不过这也不算奇怪,他们这种人啊,成天价惹是生非再不就是烂赌借贷,欠了不少人的钱还不上,又或是和谁撕打起来,跑回乡下避难是常有的事。不知道哪天就失踪了,又不知道哪天又会冒出来。一群泼皮土棍,这都是很平常的事,跟咱们没关系。通消息的是个叫光头王三的,也是街上的泼皮,与石妈妈院里的一个护院比较熟,他介绍来的路子。石妈妈这次托了好多人,哪个有回信都好。” 钱采茵对于刘小脚这种土昌素来是看不上的,再者石婆这次委托的人不少,十几路大泼皮出去找人,有人打听到消息就好,于其他人的事并不会放到心里去。王三那边催的很急,说是郑大姐背后的泼皮是街上有名的狡猾角色,时间拖的久,只怕人就挪了地方,今天晚上就要带人去见。钱采茵问道: “老爷,一会您看让谁去认人比较好?关清,还是范志高?” “这两个……都不大好。”范进摇摇头,“见了那人之后我得问她一些问题,如果确定是郑氏,当时就要带人走。这样的事情关清他们办不了,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吧。” “啊?这怎么行?”钱采茵愣了一下,摇头道:“转房子那边鱼龙混杂,不是读书人该去的地方。何况老爷现在还是进士,更不能去往那等腌臜所在,平白辱没您的身份。” “没什么,做事而已,哪里有那么多讲究。你看我写的话本就知道了,微服私访可是做青天大老爷的基本技术。你想不想自己的男人是青天大老爷呢?” 钱采茵微笑道:“妾身只希望老爷能够官运亨通家财万贯,至于是不是青天,那是普通百姓想的事,妾身才不在乎。您当真要去的话,也带上个人做保镖吧,转房子都开在那下等地方,往来的人很杂,一不留神就可能有冲突,带个人安全些。” 范进摇摇头,“犯不上,我也就是去问个问题,见个人,能有什么危险啊。就算要撕打,我也不怕他们,打场群架而已,见得多了。有什么点心没有,吃了之后我就去找石婆子,先把这件事做了再说。关清他们留下看家,上次放炮那帮孙子现在还没逮到,家里不能没有男人。” 草草用了几口点心,范进换了衣服,匆忙出门,直奔坊司胡同而去。此时天色已是傍晚,钱采茵把了盏灯笼交给范进手上与他回来时照明用,郑婉也跟出来送行,她个子小,干脆挤到范进与钱采茵之间,拉着范进的衣袖道:“大哥,你这么晚出去,是不是去参加文会啊?有没有好吃的点心,好看的姐姐?” “小鬼头,你直接问有没有好看的姐姐就好了,不用说点心。姐姐是有的,不过都没有你和你钱姐姐好看。” 郑婉得意地一笑,“那当然了,钱姐姐这么漂亮,哪有女子会比她好看呢?既然是这样,范大哥其实在家里就好了不必出去。”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好好在家待着,大哥给你带点心回来。”范进说着在郑婉头上轻轻一拍,又朝钱采茵挥挥手,提着灯笼走下台阶。春风混着恶臭吹过来,范进皱了皱眉头,即便来到这座城市的时间已经不短,还是适应不了这种味道,摇头道:“谁又在周围乱扔垃圾了,真臭。”随即来到马车旁,掀起帘子上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放下车帘。 在车帘放下的一刹那,范进心头猛然生出一丝警觉。这种感觉全无道理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完全是在罗山办军务时于前线培养出的一种直觉。当时虽然不用他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但是偶尔也要到前线去,在那种环境里,整体上占优势,个体依旧时刻面临生死考验。有人用箭瞄准我,或是有人想要暗算我的潜在意识,就是在那种环境中磨练出来。发作的次数不多,不过每次都很灵验。 京师里不大可能有人拿弓瞄准个进士,这实在太过玄幻。但是范进在此时还是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恶意如同锋利的长矛,向着自己所在方位刺来。让他放下帘子的动作微微一滞,想要掀起帘子查看一下,临时雇来的车夫赶时间,已经摇着马鞭驱赶着牲口前进,范进只能摇摇头,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神经过敏。按说已经很久不到沙场,不可能得战场综合症,这情况……真邪门。 距离郑家小院约莫几十步远的地方,一棵柳树下,几个汉子抽着烟袋,很随意地闲聊,看上去与京里普通的游民闲汉没什么区别,没人会在意。但若是有熟悉京师街面泼皮的人走近些,就会惊讶地发现,这几个闲汉都是京城里颇有些名望的泼皮,单独一人都能闹个普通人家鸡犬不宁,这么多人凑在一起,便是要人家破人亡的场面。 在那熏人的臭气中,飘荡着肮脏邪恶的字眼。 “那娘们年纪大了点,样子也一般,可是我怎么看着她身上就热,比看刘小脚还来劲。” “我也是啊。一会进去我要让她找我叫爹!” “什么时候动手?” “天还没黑呢,大哥也没到,等天再黑些再说。反正是碗里的肉,跑不掉急个什么。倒是这个书生是个麻烦,那两个人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两个逃兵对付一个文人,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担心个卵子!要担心也是担心那小娘们合不合冯大少的心思,若是他不保咱们,这回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石妈妈那里,王三已经等了许久。这人头顶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身材高壮,胳膊上纹满各色花样,一看而知就是混街面的泼皮。这人态度极是恭敬,对范进不住作揖打躬,很是小心谨慎。 “那边的事我问过,是有个小娘子在他手下,按他说也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于其来路不甚清楚。再说人到了那里,也不爱说自己的往事,其实就算是送她们回家,她们也未必肯回去。人都不干净了,回家也没人要,还不如留在转房子那有吃有喝的。” 石妈妈在旁啐了一口,“你那叫混帐话!哪有人愿意在那等地方待的,要说我这坊司胡同还差不多。王三,你说那转房子是谁的地盘?我这先跟他们管城的巡兵知会一声,免得范老爷去那里他们不知道,言语冒犯了大贵人,那可是要杀头的。” “那是滚地龙刘五的地头,他那人你是知道的,最好个面子又和官府不大对头,如果找了兵马司,他一准要怪我出卖他,到时候您这里是没关系,小人可就没好日子过了。再说他在官府里也有耳目,万一把人藏起来又或者卖给别人,可就不容易找了。” 范进看着王三道:“那假如这个女人就是我要找的,又怎么带人走呢?” “如果这女人真是范老爷要找的,小人去同他谈,把人赎出来就是了。只要肯出银子就有办法,刘五不是个不通情理的,有钱拿就好说话。可是官爷们出面,可就只讲王法不讲交情,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范进点点头,“有你这一说,那就劳请王三爷带个路吧。石妈妈,咱们有情后补。” 随着王三走出坊司胡同,由王三领路,向着转房子那边走去。开设转房子的地方,都是外城贫民窟那一带,建筑布局如同迷宫,稍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住在那里的人生计艰难,人也就变得凶悍,商贾到那里取乐子,大多会带上个伴当或是伙计。按石妈妈的意思还是带个护院为好,但是王三一口应下了范进的安全,自身又是街面上比较有名的泼皮,石妈妈倒也不好不信他。 一路走来,范进心里那种警戒情绪不减反增,越来越严重的不安情绪,在心头升腾。仿佛在黑暗的阴影中,有无数敌人正端着弓弩朝他瞄准,随时准备把他射成刺猬。他想不通,在京师里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王三对自己有恶意?还是真的有人在尾随自己,想要对自己不利? 由于这种感觉无法用科学解释,他也不可能宣诸于口,只悄悄做了戒备,表面上却看不出来。 此时,在一处破陋的草房内。一张短腿桌上,放着个油布包裹,在旁边一个摊开的包袱皮上,堆着几块散碎银两,在油灯照耀下烁烁放光。满面和气地朱国臣对着面前两个皮肤黑红,面貌普通的男子道: “这里有十两银子,只要你们做成了,还有二十两可拿。杀个书生,这点钱就不少了。城门那边我已经关照好了,拿了钱走路,明一早开门出城,等到那边报官,也是明天晌后的事,那时候你们早走了。有了这笔钱,足够你们回老家盖房子娶老婆,也不用担心被戚老虎抓回去吃军法。” 这两个男子相貌忠厚,神情木然中还带着点怯懦,与那些进京找生计的难民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在他们手边,各放着一个用破布条卷成的长方形包裹,只有柄露在外头。其中一个男子抓起一块碎银子仔细检查一番之后点头道:“就这么定了,人来了我们就砍,你在这看着?” “不了,别处还有点帐,我得去收一下,就不陪二位了。王三你们也认识,人一带进来,拿刀就剁,注意,要人头。拿脑袋来收尾数,跟你们边上规矩一样。” 两个男子点点头,把银子塞到怀里,将身边的包裹,紧紧抱在怀中,不再言语。 朱国臣笑着打着哈哈从房间里走出,来到院里抬头望去,一朵乌云为风吹动,遮挡了月亮,让四下变得漆黑一团。虽然没读过书,倒是也听人说过月黑杀人夜这样的说法,这样的天气,正当其时!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月黑风高(中) 范进自石妈妈的院子来到转子房所在的胡同时,时间已经是掌灯。乌云遮蔽了月光,四下里一片漆黑。这时代的城市不管多大也没有路灯,太阳一下山就全靠路上买卖铺面的灯光提供照明。内城还好一些,到了转子房这边,正经的买卖不多,一些买卖可疑物品的临时摊位和一些小酒馆,都没有多少灯烛,提供不了什么光亮,范进手上的灯笼就是重要光源。 今晚的风分外大些,风吹的灯笼左右摇摆,灯火一闪一闪,最终熄灭。连续点了两次的蜡烛都被风吹灭掉,范进也只好选择放弃,以王三的光头为参考,一点点向前挪动。 靠近城郊的地方,各方面条件都不怎么样,地面坑洼不平,走在路上就得分外小心,一不留神就会伤到脚。 王三人很是恭顺,手上举了个火把做照明用,边在前领路,边好心提醒道:“范老爷留神脚下,千万要当心。这地方不比城里,就是一帮穷棒子住的地方,各方面都讲究不起,大老爷您可得多见谅。” “好说。” 范进一路上都没和王三交谈过,只敷衍似地应付了几声。其实他并不是那种普通的书生,心里对于高低贵贱之分看的不是那么重,不会因为对方是个泼皮就看不起人。再说王三说起来是帮自己的忙,又是这一带的地老鼠,想要带走郑氏少不了要他帮忙。即使从功利的角度看,也该对他客气一些刻意笼络一二。可不知为什么,范进从内心深处对这个人就喜欢不起来,下意识地与这人保持着距离。 许是四周黑暗的环境影响,范进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仿佛黑暗的阴影里藏了不知多少用心险恶的敌人,随时可能出来给他一刀。这种感觉即使在罗山前线时也很少感到,在京师这种地方,就越发不寻常了。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便是一片民房。鳞次栉比的房屋,搭建得好象是迷魂阵。房屋低矮破旧,一些男人在外头站着,还有几个凶眉恶目的男子,在外面转来转去,看着就不似善类。这边的环境比郑家更差,风中飘来的恶臭混着劣质酒水以及脂粉的味道,让人直欲作呕。地面污水横流,不明来历的臭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溪流。 王三跟这些人很是熟悉,见面打个招呼,有人拿着火把朝范进这里看,随即就被王三骂回去。“看什么呢!这是有钱人,跟那帮穷鬼不一样,惹毛了人家,一把火烧了这片狗窝。” “有钱人应该去坊司啊,怎么来这边……不过也难说,有的员外就是喜欢这里的调调,毕竟这里的女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怎么骑就怎么骑,不像坊司那,花了钱不一定能摸到手。” “少废话了,刘五呢?” “五爷啊……出去了,临时有事,手下的兄弟给叫走了,不过他倒是撂了话,人已经带来了,就在上次您看那房子里。” 范进是一身富翁打扮,在这种地方虽然另类,倒也不至于算太出奇。京师里虽然有坊司这种高等清楼,但是规矩也大,有些地方第一次去根本留不了宿,对那些伎女也不能太过分。一些有钱却不想玩情调又或是有着某种怪癖的有钱人,也会到转子房这种地方来寻乐子,范进这样的也算常有。 向里面走了十几步,路旁一间房子的门忽然打开,一个男子哈着腰没命地向外跑,身后一个混身精赤的女子尖叫着追出来,用手抓向男子的手臂,却被他踢了个跟头。女子坐在地上大喊道:“抓住他!他拿了我的簪子!别让他跑了!” 方才与王三闲聊的泼皮,全都朝着这男子围过去,男子在躲过两个泼皮的围堵,推开第三个泼皮之后,终于被一块不知哪里飞来的砖头砸倒在地,随后就被几个泼皮拖到拐角里围着打。 王三道:“又是个不知死活的赌鬼,实在走投无路了,居然想从这里捞摸几文,玩了女人还想偷东西,打死活该!” “这里没有捕快么?” “咱这片地方啊,按着说是归大兴县管,可是呢又能算在宛平县的辖地里去。两边的差爷为了争地盘,也打过几次架,后来五城兵马司的人出来摆和头酒,说好大家各自过来收一次保护费皆大欢喜。有案子的时候,你推我我推你,说不清归哪个衙门管,只要不闹太大没事的。其实这种人弄到衙门也是个打,还是我们自己打了,省了差爷的事。” “这边都是转子房?” “是啊,都是转子房。往前走是酒馆,还有几家赌坊。穷人也得有点乐子不是么?你们这些大老爷能享受的,我们也得能享受,这样才公道。” “这些女人都是靠男人护着?” “是,在这一片做生意的女人,没男人护着就是被白玩的命。来这的男人没那么规矩,没有各路老大镇着地面,他们敢玩过女人之后再抢东西。所以大家赚的,其实也是辛苦钱。” 王三一边说着一边在前带路,这一带的地形复杂,用房屋形成的道路往来曲折,生人到此很容易就迷路。范进跟着他一连转了几个弯之后,王三突然停着,好在范进一直留神他的脚步跟着站稳才没撞在他身上。 王三指着面前一间黑乎乎的小房间道:“就是这了。范老爷请进,小的就不进去了。” “没灯?” 王三一笑,“老爷说笑了,办事还用的着灯么?再说灯油还得使钱,大家不破费了。”他咳嗽一声,用力朝里面喊道:“范大老爷到了,姐儿有什么话,一会自顾跟大老爷说,这是个能做主的!千万别有话不说,误了自己的前途,回头哭都找不到地方!”说完又朝范进做个手势,“老爷,请吧。” “我……在门外先问几个问题。” 王三摇头笑道:“别了,这片没这规矩,您一个男人在外头和女人一问一答的,看着太古怪。回头让街面上弟兄当稀罕景看去,刘五脸上挂不住,后面事就不好办。不管怎么说,您也得和人朝一面,还是进去的好。” 说话间,他伸手推开了房门,陈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开了一道缝,在黑夜之中,火把光芒照耀下,那房间的形状如同一只张开大口的怪兽,等待着祭品入内。 随着那扇木门转动,范进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陡然达到了顶点,周身的寒毛几乎在这一瞬间都倒竖起来。这种经历于他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遇到。即便是在罗山战场,自己大胆进入前线时,也不曾感受过如此严重的威胁。 当时虽然身处战场,但毕竟身边有大批兵卒护卫,真正能伤到他的人不多。现在人在这种地方,身边一个自己人都没有。那重重黑暗中仿佛藏着无数凶恶野兽,只待时机成熟,就会扑出来伤人。而王三……他的脸在那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耀下,显得扭曲可怖,如同妖魔。范进原本就对他看法不好,此时就更是疑云大升,向着门里道: “姑娘,你说句话,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聊聊,没必要在这,这附近有酒馆,我们可以到酒馆里去谈。” 依旧沉默。 房间里像是没有人存在,对于范进的邀请,没有丝毫回应。 王三笑道:“范老爷,算了吧。你不管怎么喊,她也不会出来的。这里不是坊司,不兴出去应局票那套。人不能出这条胡同,否则就得有人带回来,怕她们跑了。您让她去酒馆,她也是不敢的。您有话还是到房里谈,在这里说话不大好,一会有人看过来,她就更什么都不敢说了。” 范进点点头,“好吧。既然非要到房里去才有的谈,我也没办法。打个商量,咱们换一下。” 说着话,他将灯笼向王三手里一塞,后者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灯笼,范进则趁机伸手,把他手里的火把拿了过来。火焰随着风势倾倒,终究还没有熄灭。范进拿着火把看了看房间,又看看王三,忽然微笑道:“入乡随俗,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当然要守这里的规矩。你们的规矩我知道了,接下来,我也得讲讲我的规矩了。” 说话之间,他将手上的火把朝着房间里用力一掷,火把在空中翻着跟头,随即落在房中。 火焰升腾! 王三的脸色一变,嘴巴张开,想说些什么,却不想范进的拳已经落在了他的小腹上。饱含易筋经力量的一拳,将王三想要喊出的话全都轰了回去,巨痛侵袭之下,人如同虾米般蜷曲起来,范进的手刀重重砸在他的颈上,王三的人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 几乎就在王三倒地的同时,从敞开的房门内,两道黑影虎扑而出。借着火光可以看出两人身材中等,速度惊人,绝不会是伎女。范进看看他们,撒开腿向着胡同口飞奔,边跑边将几根堆放在门边的柴禾一类的东西向后飞掷,或用脚踢起碎砖,想着身后追兵丢去。 跑不多远,那些负责警戒保镖的泼皮听到动静朝这里看过来,有人开始向范进扔东西,也有人举着武器想要围堵。范进此时也把背后的一个包裹摘到手上,扯去外面的包布,将里面包的一截短枪紧握在手。追兵与堵截几乎同时而至,金风骤起。 在天刚一到掌灯时,郑家小院门外停了一辆马车。车夫小心地放下板凳,让两个女子下车,随即又将一个三十里许的美**人搀下车来,车夫敲开院门,在门首说了几句话,就见一个钱采茵出来,将三个女子让进了院落里。 柳树下,几个男子乍见这个变化很有些莫名其妙,小声嘀咕道:“这女人谁啊?” “不认识。看模样可比这家的女人漂亮多了,虽然年岁大点,却是个难得美人。这个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一起带走了。” “说带就带啊,老大还没来,几时动手也不知道。再说人家还有车夫呢,看来是个体面人物,怕不是好惹的。” “再体面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女人?说实话连二甲传胪都要动了,还管他什么体面不体面?动手吧。” 正说话的当子,朱国臣举着火把从远处走过来,几人连忙走上前去见礼,朱国臣道:“怎么样,有什么变化没有?” “没什么,就是他家来了个客人,三个女人一个车夫。三个女人都很美,不过带着一个车夫,不方便下手啊。” 朱国臣哼了一声,“有车夫就最好了,正好几个人不方便弄回去,有一辆马车,省了好大力气。大家手脚利落,把人带上车就走,今天出这么大的事,没人会在意一家人的失踪。等他们发现之后,咱们这已经都完事了。” 刘汝成、刘七几个泼皮点着头,两个人走向车夫,其余的人则朝着郑家小院的门口冲去。黑夜里群魔乱舞,鬼影憧憧。小院内,钱采茵诚惶诚恐地给来客预备茶水点心,又满面羞涩地道:“老爷不知夫人要过来,否则怎么也是会留在家里的,还望夫人别见怪。” “没什么。我也是一时兴起,要来看看范公子,自从他今科高中,我们还不曾聚过。保明寺最近正好有个法会,我想要请退思动动笔,为几位大施主画些画像。本以为他肯定会在家里,不想这个时辰居然出去了。他去做什么了,能跟我说说么?” 李氏身上那自带的强势气场,让钱采茵很有些畏惧,说话支支吾吾的,不似平时应酬场面那么洒脱大方。 就在两下说话的当口,院落里忽然响起一声怒斥:“边个扑街?”随即,便是几声金铁交鸣之声传来。 李氏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钱采茵也莫名其妙道:“不……不知道啊。” 这当口却听范志高已经在院子里大叫起来,“不好了,有贼啊!强盗杀人啊!” 风越来越大,风中传来的不只有臭味,还多了血腥味。窗外一道火树银花爆起,平静的街道沸腾开来,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一些人的人生轨迹,从这个夜晚开始彻底改变,原本彼此不相关的人,从这个夜晚之后,命运的纺线将纠缠一处,再难分离。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二章 月黑风高(下) 漆黑的小街上,两追一逃,一场关系到生命存亡的追逐竞赛拉开序幕。逃亡者并不是单纯的在跑,边跑边会丢些东西,给追击者制造麻烦。 如果范进之前一步迈进房间里,所要面对的就是两个精心准备埋伏妥当杀手的联手攻击。以两人的武艺加上伏击优势,处境多半不大妙。范进的预感能力和处置,算是救了他一条命。 本来火把丢进去未必能烧的到人,但是对伏击者而言,这种举动证明目标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再藏下去非但没有意义,反倒可能受制。是以在范进的火把丢出的刹那,房间里的两人就只好选择反击。 不管是在蓟辽当夜不收,还是当逃兵向着腹里逃,日子都不轻松。虽然他们的艺业超过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但是生活过的却比大多数人要苦。在这种艰难岁月的磨砺之下,让他们的思想变得偏激也简单,人命于他们而言,其实并不比牲畜来的宝贵。读书人也好,又或是商人也罢,善恶是非他们都不在意,其只在意一条,杀了他能不能换到钱,其他都无所谓。 所以从一开始接下单,就只把这一切当成生意。如果书生走进来,他们就把他杀掉,他跑掉自己就得追上他杀掉,否则就拿不到钱。虽然目标表现出自己习过武并不好杀,但是既已接了单,就没有反悔的道理。好杀难杀,都得杀。 范进练有易筋经气功,扔出的石头或是垃圾,都很有些分量。可是比起蒙古人那泼天箭雨,实在差着十万八千里,对两人的阻挠意义不大。一般的东西只微微错身就可以避开,实在避不开,就挥刀斩开。 两人从小在山中追逐野兽,投军以后追蒙古人或是被蒙古人追,不曾练过什么轻功,但是速度非常快。两下的距离在逐渐拉近,同时,一些泼皮已经举着火把出现。 这场精心策划的伏击,并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否则圈套还没做成就会露馅。下面这些泼皮并不清楚事态,不过在这片地方争风斗殴乃至打出人命,也不是太稀罕的事。为首的泼皮朝这边伸伸手,“大家别乱来,打架换个地方……” 范进却在此时将一锭银子朝他丢过去,“替我做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给你一百两!” 这锭银子足有五两,对于这地方的泼皮来说,已经是难得巨款。这头目拿着银子还没说什么,其身边的跟班已经拿着匕首向着两条汉子走过去,“敢在这打架,活腻……”随即就在一声惨叫中,被斩翻在地。 两人是受了朱国臣雇佣,于其他人并不需要给面子,而这些小泼皮如果知道朱国臣在这做局杀人,怕是第一时间就会去衙门报告。所以两下互相不清楚对面情况,两人出刀伤人,其他泼皮立刻便围上去,随即便是一阵惨叫声响起。 两名追击者一人手中单刀迎风怒斩,其伙伴则是滚地出刀,刀锋所向,直取对手的下盘。两人所用的刀极锋利,又磨的飞快,刀的质量固然比这时候普通江湖人所用的刀具为好,分量也格外沉重。这种重刀对于使用者的体力有要求,而且所用的刀法,也与普通武人不同。 江湖上动手,忌讳用死力,一般出手之时,都会留几分气力准备回气变招。否则一刀把力气用尽,砍不了两三刀人就没力了,很容易被对手砍死。可是这两人的刀法不尚变化,招数简单有效,力求杀伤。每一刀劈出,都是用足十成大力,被砍中的人,不管是招架还是闪避都不容易,被砍中也基本就是个死。 至于防御问题,两人压根就没想过,对他们而言,每一次出刀就是一次搏命,不是敌死就是自己死。刀既沉重,刀法又是这种拼命招数,如果力气不够的人,挥几刀就会脱力,难以继续战斗。可对这两人来说,却不可以常理计算。 本就出身山中猎户的两兄弟,体力远胜于常人,在军中皮鞭与木棒的折磨下,艺业与身体素质更上一层楼。其修为如果放在真正的武人眼里,未必如何高明,可是以生死论,那些技击名家,江湖名侠,却多半都是两人的手下亡魂。寻常人劈三五刀就可能疲劳,他们劈十几刀,也不当回事。在边塞上,连蒙古游骑对两人都万分头疼,于腹里升平之地而言,便是有如杀神般强大的存在。 在一阵鬼哭狼号中,火把纷纷飞出,落的哪里都是。一枚火把落在旁边的草房上,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熊熊烈火将房屋变成一个大火炬,今夜呼啸的春风,又让火势得以迅速蔓延,向着周围伸展开去。 正在进行生命肉搏的男女尖叫着从房间里冲出,随即便看到地上的残肢、血肉、以及掉落的手臂与大腿。有的伎女跪在路边干呕,一些票客则没命地逃着。地面上横流的污水已经被染得赤红,两个持刀人如同魔神般一路碾压而出,向着范进追逐而去。 票客、泼皮又或者是伎女,凡是挡在他们路上的,都会被一刀斩过去。初时还可以说是为了自保,到后来就单纯是施虐的一种畅快心理。从边塞逃亡之日起,就失去合法杀人的资格,沿途担惊受怕以及为地方帮派泼皮盘剥答压的冤枉气,随着这阵肆意砍杀,而充分释放出来。两人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战场,耳边响起金鼓声与喊杀声,利刃在手,敌人在前,如此大好时机,不杀人又待何时? 虽然体力在砍杀间有所消耗,但是气势却也随着这阵杀戮而提升到了极限,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力狂奔,向着那个似乎被吓呆的书生直冲而去。 范进朝他们举起了短矛,但是这个动作没什么威慑力。这么远的距离,矛根本够不到。再者这种狭窄的环境里,枪也不够好用。 两人并没有大喊大叫,靠着呼喝出刀或是恐吓敌人,在边塞上,这种行为都太蠢了。沉默中出刀杀人,收刀寻找新的目标,这才是蓟辽铁军的路数。在他们眼里,不管是江湖高手,还是这帮泼皮,都是群上不了台面的废物,至于书生更不在话下。 火越烧越旺,在风力作用下渐成火烧连营之势,人们纷纷跑出来朝这里看着或是去叫人。还有人朝这边指指点点,等到两人目光看过去,就立刻飞奔逃走。两人心里有数,不能耽搁太长时间,否则官兵必然会到。 两兄弟心意相通,互相对视一眼,一人身子微微下蹲,足尖蹬地,人如同炮弹般飞出,身形在这刹那间的速度,绝对不输给一流高手全力冲刺。而另一人则滚地出刀,用的是边上砍马腿的刀法,朝着下盘攻击。 喀嚓! 一个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在黑夜间响起。此时街道上,一些人死了,一些人受了伤还活着。遭受断肢之苦的伤员哀号着叫痛,还有人在放声痛哭,火焰包裹着房屋,传出木梁折断房屋倒塌的声音,一些没来得及跑掉的人,更是发出绝望地哀号。 在这种声音交织之下,机括发动的声音变得轻不可闻。以这两名攻击者的耳目,也听不到。 那高速冲锋的大汉,在距离范进不到六尺距离时只看到范进把枪对着他,下一刻,眼前似乎闪过什么东西,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只觉得小腹一阵巨痛,人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这股力量来的很大,让他想要努力站住的打算落空,身体一路退后了十几步,重重地撞在一扇木门上。那房间已经被火点着,里面的人大抵是跑了,门没有锁,他的身体在门上一撞,随即就倒向里面,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 男子只觉得周身的力量在飞速流失之中,低头看下去,借着火光才发现一根枪尖刺入小腹,而在枪尖之后,是长长的铁链。 这……是怎么做到的?他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中的枪。用刀扎着地,想要努力站起来,可是这个动作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火焰在蔓延,房间里面已经烧起来,浓烈的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睛,就在他努力着站起身体时,那年久失修的房梁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即整个屋顶倒塌了…… 另一名攻击者对于同伴的倒下并没有太多感触,或者说现在还不是感慨的时间。在战场上,一眨眼的迟疑,代价都是生命。是以在看到范进手上的枪忽然变长,自己的兄长倒入火屋之后,他依旧滚地出刀,疯狂挥刀。 范进手上的断魂枪用来阴人最是合适不过,不过在这种争斗中,也是一次性消耗品。射到了一个,就干脆地丢了枪,飞身倒退。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制敌,而不是逃跑。虽然他可以跑的掉,但是这么两个杀手攻击自己,背后肯定有主使,如果放过主使不查,自己怎么也是睡不舒坦的。再说,时间在自己一边,他根本不着急。 这名对手很强,但是也只是很强而已。范进在薛五、凤鸣歧点拨下,武技修为提升颇快,又有易筋经之力,一般的武林人物不是他对手。这杀手的特长是悍勇,又有军阵武艺的根基,一般江湖人没经过沙场,只凭武艺修为和他较量,多半是能赢难活。可是范进不但自身修为高明,又和陈璘这种军中大佬学过艺业,武艺也是实战搏杀一派并不吃亏。于修为上,他其实远比这人高明,两下以一对一,那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毕竟其所会的刀法很简单,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刀,范进只要从容躲避,就不难闪开。男子滚地几刀发现不能奏效之后,鲤鱼打挺腾身而起,合身向着范进扑上,而范进也欺身直进,与对方缠斗在一处。 此时,金锣尖哨之声大作,官兵与衙役已经赶了过来。 毕竟京师是首善之地,有无数双大佬的眼睛在紧盯着下面的人。有这么一块藏污纳垢的地方不算瑕疵,下面的人推过揽功可以容忍,乃至出了人命也可以压下去这都没问题。但是如果出了无法遮盖的事,那就是给大佬上眼药,谁也承担不起。 水火无情,京师之中对火的敏感最高。是以这边一起火,立刻就有水会之类的民间组织行动起来,而捕快和五城兵马司的弓兵,这时已经顾不上私人恩怨,全都得往事发地跑。 跑在最先的是个军官打扮的中年男子,看到两人在火海中打斗,大喝道:“都住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官府了!我乃北城兵马司指挥史魁,谁再动手,我抓他进官厅。” 两人似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依旧在撕打动作,就在史魁怒不可遏地向前奔出时,两人却已经分出高下。其中一人被对手抓着甩飞了起来,撞在一旁一间破房子上,又重重落在地上。随即只见那摔人的男子,从地上似乎摸了一块砖头走向倒地之人,举着砖头朝着他头上猛砸。一下,两下,三下…… 即使局外人的史魁也能感受到那砖的威力,照这么砸,迟早脑浆子都要砸出来。他快步上前,边走边道:“你够了!我不管你混一路的,打出人命来,你们老大都担待不起,你给我住……” 话说到一半,剩下的话就吞了回去。火光照耀下,持砖头的男子一身锦衣华服分外显眼,其身上脸上有不少血迹,还有些地方已经溅了白色脑浆。那被他砸的男子头骨塌陷,人显然已经死透了,可是这人依旧不依不饶地砸了几下,才侧头看向史魁。原本英俊的面庞在此时显得阴森恐怖,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竟是吓的史魁下意识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你……你……” “我是观政进士范进,丁丑科二甲传胪。有人要杀我,我只是在自卫而已。那里面有很多人,你们赶快去救人。对了,有个光头被我打晕了,如果人还没死,你把他带来见我,我有话要问他。如果死了也没关系,你就把你管片上的泼皮都给我找来,我问他们也是一样。”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三章 擒凶 深夜,位于北城苦水巷的一所小四合院。 这一带其实也是贫民区,不过总体环境比转子房那里要强出许多。这栋小四合院的主人,是远近闻名的朱屠夫,虽然人长的很和气,看着是个好好先生,但是熟悉其根底的人都知道其不好惹。与他发生过矛盾的人,几天以内不是被人打到残废,就是被人连砍几刀,报了官又找不到他头上,日久天长就成了这里一霸。 他的房子没人会去拿正眼看,从其门口走过都会加快脚步少惹麻烦,也没人知道院墙里面的情形。 朱国臣素日结交的都是些街头泼皮,饮酒喧闹到深夜都是常有的事,邻居已经见怪不怪,他家出什么奇怪响动也不会有人看。是以今晚,天已经到了二更,朱国臣才狼狈地从外面跑回来,开门进院,也不会引起人怀疑。 进到房里,先是点起了一盏油灯直奔上房,在灯光映照下,其脸色变得惨青,很有些恐怖。从如果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嘴唇也在颤抖不停,连端油灯的手,都微微打着颤,显然十分紧张。 其衣服上有血迹,但是不大多。进了卧室,慌乱地脱下外衣,因为紧张,用力过于猛烈,一声轻响中,衣服已经撕裂了一大块。他顾不上这个,只把衣服一丢,翻出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又将几身衣服放到个包袱皮里,胡乱卷了个包裹。随即一把撕下房间里挂的钟馗打鬼图,将画轴后遮盖的砖头连抽出几块,随即伸手掏摸,随即将摸出的东西向桌子上摆。 那一是用红纸包着的银子,一连摸出五封,又摸了些首饰出来,一发卷到包袱里背在背后。又从枕头下摸出一把解手刀提在手里,举着灯出屋直奔柴房。 房门打开,一股灰尘蹿出,呛得他连续咳嗽了好一阵。等到人走进去,只见在柴房角落里,一个女子脖子上套着锁链,手脚砸着镣铐,被锁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本来十分好看的大眼睛黯淡无光,人显得很是麻木,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身上衣裙颜色也算鲜艳,可是人却没有精神。看到朱国臣进来,她抬抬头,又低下头不说话。朱国臣上前掏出钥匙,为其打开锁,边打边道: “小贱人,我早就说过你是我的灾星。当初就该把你杀了喂猪,但是你这白花花的身子我是真舍不得就这么弄死了。结果现在果然从你身上引来麻烦,你听好了,老子这次栽了。来了个有来头的人要救你,但是我不会让他把你救走。你是我的女人,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那也别想去。京里住不了,我们就去乡下,等过几年回来,爷还是个好汉。你要是敢跑,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你全家。你家里人的事我都知道,谁也别想跑!乖乖跟我走!” 说话的当口,他已经把锁头都解开,一把拉起女子,向外就走。女子木然地随着他的脚步前进,人好象没什么力气,腿几乎是拖着地皮再走。朱国臣顾不上训她,一路出了门,在黑夜里疾走。 四周一片寂静,两人都没有话,除了脚步声,就只有心跳声清晰可闻。朱国臣一手拉着女子,一手举着火把照明,边走边小声嘀咕着,“该死的广东人!居然带的伴当那么厉害,几个人打不过他一个!怎么还有东厂的人来抓人?你个小贱货倒是有手段,几时攀上了这么个高枝,让这样的人来救你。但是有这样的关系又怎么样呢?你还不是得陪我睡,这回我把你带到山里,就算是天兵天将,也别想把你救走。” 刚刚走到胡同口,忽然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京师晚上有宵禁,这个时候出门,所为何来?” 朱国臣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四下张望着,看不见有人。只在眼前,隐约有个人影在那里。 “别找了,就我一个人。你就是朱国臣是吧?我叫范进,广东人。你今天安排了两个人砍我,不过本领不到家,都被我杀了。有个光头叫王三的,是你的手下吧,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如实回答了,态度不错,因此我只打断他一只手和一条腿就扔给了官差。听说你在京里很有些势力,有不少窝,不过过了今晚,大概就剩不下几个了。” 人影向前移动,朱国臣拉着女子开始后退。他能在京师的江湖里搏杀出头,自也是江湖上少有的狠人。虽然不曾练过什么武艺,但是以一对一时,他也不曾怕过谁。靠着强健的体魄外加这股狠劲,不少人都栽在他手里,其中也有一些是练过武学过拳的。按说对方只有一个人,把他杀了也就是了。不知怎的,在这个人面前,朱国臣就总是觉得心里发毛,竟是不敢与其放对。 “我也知道,你有关系有靠山,一般人不敢动你。可那是平时,这次……你过线了。连朝廷的进士也敢袭击,你胆子太大了。不知道读书人比你这种泼皮金贵十倍么?更何况是堂堂进士,就算我打死你也是白打,你杀我就是罪大恶极!这次不管你背后的靠山是谁,都不会出手帮你,相反还会主动要求对你严办,一棍子打死绝不留情,否则他就没法向读书人交代!那些衙役公人平日对你放一马,可是现在不行了,谁包庇你就有可能吃连累,谁还敢放手?再说抄了你的窝有好处可拿,自然会争先恐后,相信我,我对那些衙役很了解,他们会很卖力收拾你的。” 朱国臣这时已经退到了自己住处门外,那人也一路跟进来。 “那一妇人,你是姓郑么?我是广东人,到京师没地方住,租了一间院子,院主人姓郑,叫郑承宪。他有个儿子叫郑国泰,女儿叫郑婉。郑婉喊我做兄长的,我认她当妹妹。小丫头很想她堂姐……” 女子那木然的身躯忽然抖动起来,好象是打摆子。朱国臣道:“够了!你别说了!我这里有一些银两,你放我一马,我把它们都送了你。你读书人一年也赚不了多少银子,我这笔钱够你花上好久,也够你买个漂亮女人……” “郑家人说过,原本他家有个很能干很漂亮的女子,快成亲了。但是忽然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见。郑承宪为了找这个侄女花了很多钱,还托了庆云侯的关系。可是人没找到,那个关系也被杀掉了。郑承宪害怕加上伤心,一病不起。为了给他治病,找一群泼皮借了印子钱,而那些人盯上的,则是他的房子。那伙泼皮的头目,叫做刘七……” “够了!” 女子的身体抖动得越发厉害,被朱国臣抓着的手努力地想要挣脱,却被他紧紧抓住动弹不得。朱国臣大吼一声,一把拉过女子抵在身前,火把丢在地上,空出来的手拔出解手刀抵住女子脖颈: “没错,这个女人就是郑家大姐郑婵,可是怎么样?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生是我朱家的人,死是我朱家的鬼,我不会让人带走她。最多……也只能带走一具尸体。你放我一条路,我带她离开,这辈子不回京师。否则的话,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 “范公子……” 一直沉默的郑婵忽然开口了。声音很好听,在夜风里听来,如同珠落玉盘。范进相信,这样的嗓子如果去唱戏,一准能成名伶。 “贱人闭嘴!这里没你张口的份!” “我叫郑婵,婉儿是我妹妹,您说的都是小女子的家人。请问,他们现在活的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虽然有人惦记他们的房子,但是被我收拾了,连债都不用还。就在不久之前,你身后这个男人带了人去郑家闹事,但是结果呢……你看他现在这副丧家犬的样子就知道了。江湖上,已经没了他这号人物,接下来他就等着别人给他收尸就好了。” “好!如果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郑婵的语气越发坚决,朱国臣拼命勒着她的脖子,不让她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刀锋在她修长的脖颈上转动着,“贱人你听着!我就算死,也得带你一起下地狱。我知道,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朱家的香火不能断,你必须给我生孩子。如果在人间生不了,到了阴曹也得生!我不会允许人把你带走,不能让你带着我朱家的香火改嫁。再说,你已经失了申,还能嫁给谁?只有跟我才行,这是你的命!是命就得认,知道么!” 他看向范进道:“姓范的,你到底让不让开,不让开我就杀了她!” “让……一定让,你不用那么紧张的。我来是跟你聊聊天,看把你吓成这副样子,就这德行还怎么混江湖做老大啊。胆子太怂了,你看我什么都没拿,你在怕什么呢?” 范进举起手,示意自己手上没有东西,一步步向外面退,朱国臣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高度紧张之下,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他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里,又或者能否跑的掉。这么快露了底,让他很多安排都来不及,不知道以往想的跑路方式,现在还能否发挥作用,但不管怎么说,先过了眼前这关才是正经。 由于紧张,动作有些变形,勒着女子的手有些放松了,但是有刀逼迫着,想来不至于有失。就在他即将来到胡同口的一刹那,郑婵忽然道:“范公子,为我报仇!”猛地张开口,一口咬在了朱国臣的手上,这一口用足了气力,朱国臣只觉得一阵奇疼,下意识地用力一甩,将女子甩到墙边,也就在此同时,范进的手微微一动,一道白光正中朱国臣的手臂,一声轻响中,刀已经落在地上。 不等他再扑向郑婵,范进已经飞身而上,一拳砸向朱国臣面门。他胡乱地反抗着,与范进进行着搏斗,郑婵这下摔的不轻,头晕晕的,用手摸向后脑,一片湿黏。但她没有担心或是恐惧,脸上反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望着黑暗中搏斗的两人,她艰难地在地上摸索着,很快让她摸到了一块砖头。她将砖拿在手里,艰难起身,向着两人走去。 这时,只见朱国臣被打得踉跄后退,一路向这边撞过来,郑婵二话不说,举起砖头对着朱国臣的头,猛击而下! 天亮了。 郑家院落外,一队全副武装的东厂番子封锁了整条街道。作为时下京师里最有震慑力的特殊战线成员,他们的登场如同姜太公神像,任何衙门的人都不敢向前。在院落附近,一乘马车停在那,车夫的尸体倒在地上,胸前身上数处刀斧之上,伤势十分明显。 院落里也是一片狼籍,刚刚买回来的水缸、鱼缸再次被打得粉碎,血腥味道弥漫。 这些值勤番子面无表情神色冷峻,人人脸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而他们的带头人,东厂理刑百户陈应凤则带着东厂十二名颗管事全都跪在郑家门外。春风吹起披风,人则不动如山。 一些路过百姓朝这里指点着,小声议论着什么,却又不敢大声说话。而在郑家院落里,满面怒容的李氏冷声道:“陈应凤?他来这里跪,够资格么?徐爵干什么去了,难道本夫人的命,只值一个陈应凤来跪么?告诉他,喜欢跪就跪死在那里好了,他不够资格赔这个不是。” 清风道:“夫人,陈百户说了,徐千户是去请范公子一起查这伙贼人的事了,实在过不来。等到把贼人抓干净,自会一起来请罪。” “哦,是这样啊。那你告诉他,等范公子来了以后,我再考虑让不让他起来。在那之前给我好生跪着,至于怎么发落,我不知道,我一个方外之人,管不了这许多事,等着冯保来发落!看看他是怎么带的兵!”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四章 整肃京师 京师里消息传播的最快,昨天晚上的风波,天一亮,已经传到几位大佬家里。张居正听着游七的汇报,面色阴沉,“这帮泼皮胆子也太大了。一群无籍刁民,居然敢持刀斧谋刺新科进士,其形同谋反!还有,他们居然敢去进士的家中去搞满满抄斩,眼里根本没有王法。天子脚下有此狂徒,大、宛两县连顺天府,这次全都难逃干系!京里有人在说我的考成法所求过苛,让他们看看,现在京师里是什么样子!可见老夫的考成法不是过苛,而是过于宽松,让他们日子过的太舒坦了!再不行考成法,那些泼皮土棍还不地反了天去!” “老爷说的是,不过小人想来,这次最麻烦的怕是冯公公。太后的堂姐在范家差点遇害,驾车的小伙者被杀,东厂一个保护不利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了掉了。您进了宫,还是得为他缓颊一二才好。” “那是自然。双林这次也是百密一疏,不曾想到居然京师里能出这等事。若不是范进身边的伴当武勇过人,身被三创尤自苦战,李夫人那边确实可能有失。此事若是发生,后果不堪设想,双林受些非难,也在情理之中。且先让慈圣发发火,再进宫说情,对谁都是好事。范进那里……还在忙着搜拿不法么?” “是啊,范退思带着衙役公人还有锦衣卫、东厂番子,四处捉拿泼皮呢。这回他算是占住了理,各衙门口的人,就没有他不敢调的,连刑部的捕快都动了。” “该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养出了这么群泼皮,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无论如何也是跑不掉的。徐爵如果不卖点力气,多抓一些人,就更没法向双林交代了。这些衙门平日互相掣肘,彼此为敌,这回却是得敌忾同仇。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还不开眼,徇私买放……那就得与那些贼徒,一律同罪!” 转子房这边的火,已经熄灭了,大片的房子被烧毁,一些残存的建筑物冒着黑烟,衙役与士兵不停地把伤员和烧焦的尸体向外抬。未死的泼皮和伎女则蹲成了长长两列,以往发生了大火,也会抓几个倒霉蛋顶缸承担责任,可是这回官府的力度空前,所有的泼皮伎女一个不剩全都抓了,更可怕的是,现场除了官兵衙役,还有十几个东厂番子。这帮人间恶鬼参与到这种案子里,让所有涉案人都心惊肉跳,不知前途如何。 一间倒塌的民房内,一个人的手在轻轻颤抖。他肚子上挨了一枪,还又被砸了一记,伤势极为严重。但是其体质惊人,竟是一时未死,努力地活动着器官,想要获取拯救。几名官差搬开其身上的杂物,随即像找到宝一样,盯着那枪头和铁链。 “这是范老爷那件兵器吧?” “是啊,上峰说了一定要找到给送回去的,有重赏。” 手指在抖动。 “那还犹豫什么,赶紧拔枪啊。那帮番子紧盯着这,就是找这东西。”手指抖得更厉害,手指的主人想要高喊一声自己还活着,可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这范公子什么关系啊?怎么跟东厂那么熟?” “难说,但是能跟东厂攀扯上的,就没一个省油灯,别得罪。朱国臣这么凶的角色,这回被他连根拔了,跟他跑没坏处。” 枪被拔出,手指停止抖动,两个官差临走前,又在那身体上狠踢几脚,“直娘贼!好端端的行刺进士老爷,自己发疯不要紧,不要牵连我们吃板子。这回事情闹大,非被打掉半条人命不可。混帐!” 京师贫民窟。 住在这里的百姓,平日很难看到官府中人。可是今天,他们刚刚走出房门,就发现情况不寻常。 大批的官兵、捕快以及身着罩甲的锦衣官校,在东厂番子带领下直冲而入。所有的小路、暗巷、秘密出口全都在第一时间被官府控制起来。本来这种地方的存在,就是官府有意放纵的结果。居住者虽然凶狠,但并不具备和官府对抗的能力,何况是被打了个冷不防。 一干凶人没做出什么反应,就落入天罗地网之内。官兵抓人也很有针对性,一部分是知道名字的动手开抓,另一部分则是看长相,凡是面貌凶恶或有纹身刺青,乃至孔武有力的都不能幸免。 在百姓惊恐的眼神中,不管是平日在街头呼风唤雨的大哥,还是普通的小泼皮,全都被打翻在地,捆绑着带走,稍有反抗便是一刀劈过去。看到官兵把弓箭甚至鸟枪都摆了出来,便知道这次官府绝对是动真的,再怎么剽悍的角色,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公开敌对,是以抓捕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一批批平日里横行街头的遮奢人物被带走或是杀掉,官兵往来搜捕,时不时从某个隐蔽处赶出几个藏匿者随后击杀。 类似的情景,在京师若干贫民窟或是城郊交界等案件易发生地带发生。原本张居正当国,对厂卫压制的很厉害,不给他们胡作非为的权柄。京师治安主要是由兵马司和衙门公人负责,厂卫一般而言不能上手。可是这次,番子与锦衣卫担任领导官兵公人合作,几个平日里彼此互不能容的机构同时办公,让一干京师老户都叹为观止,心知此次必是某位大人物出手,才有这般魄力。 此时,朱国臣的家中,一干番子亲自上阵,搜查着院落里各个角落。 面目阴沉的徐爵与范进在上房对坐,徐爵道:“在火场人们搜出了一颗人头,有人认识,是一个妓女刘小脚的。就在那两个刺客待的房子里,他们可能是想用人头吓你一跳,趁范公子心神失守之时,再拔刀斩人。” “也许吧。但是没有意义,即使真的摆出这种场面,我也不会害怕。人头这玩意,我在罗山看的多了,就算摆几百颗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有什么动摇。再说刘小脚我又不认识,看见了也不会有感觉。不过要是在房子里遇到那两人,倒真是不好对付,施展不开,一不留神可能就被斩了。” 徐爵道:“范公子智勇双全,未曾中计,这是最让人欣慰之事。若是新科进士有失,小人这回,怕是也得赔上一条性命才行。但不知,范公子是如何发现他们有诈的。”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发现有诈。不过是一种感觉,总觉得情况不对。那女人如果在房间里,怎么什么话都不说,难道是个哑巴?所以我就想扔个火把吓她一吓,即使真翻脸也没关系,我是进士么,又不是普通人,吓了个伎女,不算什么大事。没想到这一吓,居然吓出两个刺客来,也算歪打正着。如果我早有察觉,就不会以身涉险,直接请你们东厂的专业人员动手不是更好?” 徐爵摇摇头,“这次东厂的跟头算是栽到家。范公子及李夫人同时遇险,若非吉人天象,我辈人头不保。冯督公心内颇为惭愧,只是当下,还得厚颜请求范公子在李夫人面前美言几句,否则督公这一关也不好过。” 东厂素来强势,像是这么示弱的时候不多,实在是这次东厂的失误太严重,徐爵、冯保平日再怎么强势这回也得低头认怂。 李夫人这种要人身边,按说应该一直有东厂护卫的,可是这次李夫人拜访范进,并不希望番子随行。而两名护卫一见夫人驱逐,竟也就真的听从命令,没跟到范家,只远远的看着。 直到发现情况不对,也是先发信号,而不是急着动手。一群泼皮杀到郑家,如果不是关清战力过人,又有所防范,李夫人这次真的可能遭遇不测。虽然事后东厂番子增援及时,把那些泼皮尽都拿下,但是首领朱国臣还是成功逃脱,直到范进出手才把他拿住。 这种事简直是东厂成立以来少有的奇耻大辱,即使这个机构再怎么无用,在护卫要人上,总是该有建树的。既不是武艺高强的江湖人,也不是什么外邦密谍,就是几个泼皮都差点闹出大乱子,东厂的颜面不提,冯保肩上的担子也不轻松。 冯保再怎么遮奢,终究也是个奴仆。明朝太监又不是唐朝太监,不管再有权柄的太监,也无非是皇帝家奴,一中旨可定生死。其地位权势,全来自皇帝的信任,别看冯保眼下炙手可热,一旦帘眷不在,倒台也就是须臾间事。 李氏的愤怒固然未必能搬倒冯保,但是一旦让李太后认为冯保颟顸无用,又或者办事不肯用心,对自己娘家人的安危不放在心上,其倒台也就是早晚的事。再者昨天晚上的一系列变故,并不只能用工作失误来洗地。 自家事自家知,这件事细查起来其害非轻,冯保只怕真相揭露,李太后真会把自己拉出去打死,最少也是彻底失势。以冯家在台上的作为,一旦倒台,不但财富权力保不住,就连宗族性命都未必能够保全。求张居正出手是一方面,求范进出手,也是必行之举。 很多事看破不说破。李氏那种女人又不是什么城府深厚之辈,她对范进有什么念头冯保是看得出来的。冯保作为家奴,这种事没他掺和的余地,不管说什么都不对,所以只好装瞎。可眼下这个时候有什么关系就得用什么关系,必须请范进出来说话了。 这种话冯保不能自己说,只能委托徐爵来说项。至于谈什么条件,徐爵也可以代替冯保拿主意。范进道:“徐户侯,其实昨天的事,不能只怪东厂,很多事变生不测,谁也想不到一群泼皮有这么大胆子,居然比江洋大盗还凶,简直目无王法。事无可寻,也就不怪有所疏忽,范某也不是不开窍的人,不会因此发难,穷追不舍。至于李夫人那边,我会尽量去说人情,至于能不能说的通,我可不敢保证。” 徐爵长出一口气道:“只要范公子肯出面,就万事大吉了。不管成与不成,这份人情我们都得记下,咱们有情后补。” “徐户侯太见外了。其实我这里也有事,要请东厂的朋友帮点忙。” “此事好说,范公子只管吩咐,只要徐某力之所及,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此时,一名番子过来禀报道:“在院里挖出一具尸骨,似乎是个孩子。从腐烂情况看,应该死了没有多久。” 范进点头道:“那多半就是郑婵所说的那个孩子。那人我见过,就是他向郑大郎揭发,发现郑婵在转房子那边。郑国泰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挨了刀子。那孩子当时是看在转房子那,等郑大郎叫衙役来,不想衙役没等到,反倒把自己也害了。这是个好孩子,不该有这样的下场,徐户侯觉得如何?” 徐爵脸微微一热,“范公子说的对,这帮泼皮实在太过无法无天。小人在东厂也当了这么久的差,江洋大盗不是没办过,可是一群泼皮敢这么草菅人命的,可不是太多。” “他们草菅人命,只是因为背后有所仗恃,因为有靠山撑腰,才有杀人的胆量。我也知道,大城市永远少不了这种城狐社鼠,他们甚至可以看做是城市社会规则的一部分。即使东厂,也要依靠这些人打探消息,顺带做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两下互相合作,对他们有所扶持是应该的,我也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不会因为这一点就怪谁。但是我得说一句,用小人也要看什么样的小人,像是朱国臣这等狼子野心之人,是万万用不得的。这次不管是谁跳出来,我都不会给面子。还有,衙门里与他们勾结的人,也得办。” 徐爵知道,这是范进开的盘口。好在其所求不奢,自己就可以一力承担,他点头道:“范公子放心,这事交在小人身上,保证把那些勾结匪徒的衙役吏员访查明白,再挨个收拾他们!若是让他们好过,范公子惟徐某是问。” “言重了。范某另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讲。” “请徐户侯借几个人给我,要最善于行刑的,久闻东厂有三十六路待客茶,七十二道点心,范某想见识一下,还望徐户侯多多帮忙。”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五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上) 郑家小院里。 李氏一见范进走进来,一双美眸流转,目光如泣如诉,竟带出几分妩媚哀婉的神态。她原本相貌生得美而端庄,颇有几分宝相庄严的神仙味道。此时做出这种媚态别有风味,范进的心忍不住一紧,暗道:这女人在大乘教这种地方,磨练最多的,大概就是演技吧。 他也感觉得到,李氏有些熬不住了。初见时,她还是保持着那种贵妇形象,似乎是想等着范进主动来钓她,这样进退自如,不受控制,反倒能把范进摆布在手里。可是如今范进既中了二甲传胪,入翰林院可期,跟她这种女人斩断联系才是正常思维,这个时候如果还摆架子,这人可能就要飞。 加上范进观政之后精力都放在翻周世臣一案上,与李氏的联系基本断绝,更让李氏心里犯疑,以为之前的功夫白费了。原本没有范进时,她也就忍着熬下来。可是现在她对范进动了心,如同在一捆干透的柴禾上扔了个火把,已经把火点起来,再想灭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昨天来看范进,本来就是找个因由约会,不想遭逢变故,此时重见,竟有两世为人之感。一想到两人昨天都算是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李氏心思变化更大,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要把这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男子拉到怀里,好生倾诉一番相思之苦。 即使她努力压抑着情绪,但是那种神仙中人的模样实在装不出来。范进赶在她失态之前连忙施礼道:“夫人昨晚在寒舍受惊,实在小生之罪,改日自当觅一清净之地,设素酒一桌,给夫人谢罪。” 清净之地,素酒一桌,这八个字如同一记晨钟,把李氏从遐思中给拽了回来,心内暗叫着惭愧。自己倒是糊涂了,这里人多眼杂,哪是说些情话的地方。而范进说那清净之地,素酒云云……似乎他对自己也是有意的?这话里话外,岂不是和自己定着日程,说不定还是在撩着自己呢。 见过范进在保明寺和那些贵女相好的情景,李氏自然知道这个书生不是那种真正的古板君子,相反倒是个丰流人物。话里的意思,多半就是想要和自己暗通款曲。 一念及此,她心内那点不快便没了踪迹,一种难言的甜蜜之感萦绕于心,心情也就变得舒畅起来。微笑道:“范公子这么说话就太见外了,你我一见如故,乃是知音之交。我来找你亦是为了佛缘,至于遭逢不测这是谁都没法预料的事,怎么能怪到你头上。说起来如果不是你的仆人拼力杀贼,妾身这条性命也不知还在不在。要说谢罪是谈不到的,反倒是我该对公子道一声谢。” 两人寒暄几句,范进先是替冯保那说了两句好话,后又问起郑婵的事。 在天一亮,郑婵就被送回了郑家院落,范进则开始扫荡朱国臣的各个巢穴,抓捕剩下的党羽,与她还没见过面。根据上一世的印象,一般女性遭遇这种打击之后,心灵难免受到伤害,往往是身体上的创伤容易好,心灵上的创伤不知几时才能弥和。这个时代没有心理医生,就只能由这种教门里的人负责疏导她们的心情。各教派能大行其道,与他们能成为普通人寄托精神的避风港也有巨大关联。 李氏道:“郑氏啊一回来就去见了家里人,然后几个人抱头哭了一场。哭的很凶,却不凶险。若是一声不哭,那才叫吓人。公子放心,我大乘教里女子很多,只要郑姑娘愿意入教,我自会找人开解她的心思,不会让她执迷不悟,做出什么错事来。至于冯保……”她轻哼了一声,“原本我是想奏他一本的,身为东厂督公,却把人带成这个样子。京师地面盗贼横行,他这个差是怎么当的?怎么也该好好责打一顿,才能出气。可是范公子既然出面说项,我就放了他这一回,等到进宫面圣时,为他说几句好话就是了。” “多谢夫人赏脸。冯公公好歹也是劳苦功高,我们还是多看他勤勉事功这一面,其他的事得放手且放手吧。再说,夫人这次卖个交情给冯公公,那边自会有所回报。” “他的回报我不稀罕,我这个做主人的,还用的着贪图家奴回报么?他想回报什么,就让他报答给公子好了。若没有公子开金口,我可不会饶他。” 范进一笑,“那我可要多谢夫人了,不过这事接下来还是有的做。等小生先去审审那几个狗贼,再去保明寺拜望夫人,这回恐怕还是要麻烦夫人出手,帮在下几个忙。” 李氏点头道:“公子有什么请托只管开口,我们是朋友,自当为朋友解忧,公子不必为难,想要什么帮助都可以开口。” 与李氏这里交代完,范进起身离开,去寻郑婵,找了一圈,最后在厨房那里看到她。却见她背对着门,身体一抽一抽的,不停地晃动。范进心道:多半她是在偷偷流眼泪吧。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管多坚强的人也难免流泪,只要不是寻短见就万事大吉。他在门首轻轻咳嗽一声,“郑姑娘?” 房间里传来一声碗与案板接触的声音,女子慌乱地回过头,轻轻擦着嘴边的食物渣滓,那原本白皙的脸蛋略有些泛红,“范……范公子?” 范进此时才看到,在她面前放着一只粗瓷大碗,里面装的都是米粥,原来她方才不是在哭,而是在……吃东西? “我……我有点饿了。朱国臣那个混蛋虽然有钱,却从不让我吃饱。他长期不在家,怕我吃饱了肚子有力气跑。来了兴致就和我……做那等事,完事了就把我锁在柴房里。有时三几天不回来,我就要饿上那么久,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一得到自由,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吃得饱饱的不再挨饿。倒是让范老爷见笑了。” 郑婵的个子适中,削肩纤腰,许是因为饥饿的缘故,她的身段苗条体态轻盈,论形体和相貌都比钱采茵来的出色。只是常年被锁在柴房里,不见阳光,人脸白得有些病态,不够健康,再有就是身上有些脏。她自己也知道,面色微微泛红: “我回头得弄点水洗一洗,不过家里就这么大,想洗也不容易。至于香水堂子,我却是不敢再去了。说一句不怕范公子笑话的,我现在已经不敢一个人上街,一个人睡觉。总是担心一觉醒来,人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或是落到哪个坏人手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没什么可笑话的,其实换了任何人遇到类似的事,反应都和姑娘差不多,和她们比,姑娘已经很让在下佩服了。” 郑婵苦笑一声,“公子不觉得妾身不知廉耻么?按照你们读书人的看法,女子失了节,就没了活在世上的资格。我被救回来以后,应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找个机会就要投缳跳井才对。像现在这样想吃东西,想找水来洗洗身子,是不是就是不要脸?” “没有这个话。”范进摇头道:“我本意是想请人开解一下姑娘,让你不要走歪路,可是现在看来倒是没这个必要。说实话,范某很高兴姑娘能想的开,心里佩服姑娘还来不及,怎么会看不起姑娘?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的,说到底是衙门公人的错,是官府的错,惟一无错的,就是姑娘,又怎么能怪你?谁要是想要为这事就逼你去死,你就拿块砖拍他脸上。” 郑婵看看范进,脸微微一红,主动拉开了一些距离。“婉儿说公子与普通人不一样,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其实说实话,妾身在刚被掳去失申于朱贼的时候,确实想过死的。无数次想着找个机会自尽,当时也确实能找到机会,比如我如果咬死了不从,肯定会被朱贼杀了。我亲眼见过他杀了两个死活不肯依从他的女人。他是杀猪的,出手很狠,一刀下去直中心窝,在他看来人和猪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刀就死,杀人绝对不会手软。可是就因为看到他杀人,我就害怕了……我害怕了。” 她摇着头,很有些惭愧的模样。“妾身原本也以为自己是个烈妇来着,可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不是。看到刀子我就害怕了,我怕死,也怕挨打。他贪图我容貌,不杀我,只用鞭子打我,我不想被打,就主动……随了他的心意。” 说到这里,她脸上羞意更盛。毕竟厨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男一女,说着又是这等事,如果男子以为其轻浮,说些风言风语或是动手动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在朱家见过的,都是社会底层那部分人,经历之事,也凄惨异常。让她对人性之恶的体会比其他人更深,即使面对一个书生,也不怀疑对方随时可能化身野兽扑上来。 范进的想法却与她不同,现在的范进实际是站在一个亲民官的角度在问口供。只是考虑到郑婵遭遇凄惨,如果用公堂的方式询问她,心理上未必接受的了,对这个女子也不公平,所以采取了较为委婉的方式,这一点郑婵却是理解不到。 “我明白姑娘的感受,人在那种地方,难免恐惧。一旦工具,意志就会动摇,这不算什么劣迹。你能跟我说说,是怎么落到朱贼手里的么?” “那是几年前了,妾身当时眼看到了嫁期,小门小户人家比不了大户,好多事都得自己做。妾身当时是上街买些碎绸子,想要给自己做件水田衣,哪知走在路上,忽然就被人撞了一下。那人手上抱着个花瓶,当时摔得粉碎,硬说是妾身撞坏了他的古瓶,吵着要赔偿。妾身也是京师老户,哪里会被这种手段讹诈,当时与他争吵,没吵几句,朱……朱贼就出现了。” 说到朱国臣,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一阵颤抖,显然勾起内心深处最不想面对的回忆。范进道:“姑娘莫慌,平一平气再说。” “他……他当时和一个捕快打扮的人一起来的,充个好人嘴脸,为我说话。我只当他真是好人,又有捕快在旁便信了他。那公人说,不如到前面找个地方做,两下写个文书,约定谁也不许生事,让朱贼做个中人。妾身也觉得,那样做最是稳妥,免得其纠缠不清。哪知没走多远便是条小巷,他们忽然拿了条口袋出来,把我罩在里面,嘴里又塞了麻核,直接抬到了一处巢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京里被拐的妇人,大多是被这法子捉的。” 范进想起大柱子提起,京师里有拐妇人的案子,连忙问道:“他们做这样的事多么?” “不可胜数。” “那女子呢?” 郑婵脸又一红,过了片刻,鼓起勇气道:“女子先是被他们送给一个大贵人受用,那人叫什么我不知道,年纪不大,专门喜欢祸害女人。妾身……的身子便是坏在他手上。之后女子按姿色分等,最劣的卖到周边村镇,那些光棍乡农为妻。好一些的,便做粉头为他们赚银子,再好看一些的,便被他们锁在家里,当老婆。在妾身之前,朱国臣便有个女子,他见我更漂亮,那女子又不生养,就当着我的面把那女人杀了,做成一锅肉汤……” 说到此,她忍不住俯下身去呕吐起来,范进连忙在她背后拍打着。作为被两个男人占有过的女子,郑婵并不太排斥被范进肢体接触,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认为自己身体肮脏,污了读书人的手。 吐了好一阵,她才向范进道了几声歉,继续道:“再后来,我就得陪他。他这人很精细,虽然说让我做他老婆,但是不给饱饭吃,也不给我走路出门的机会,不是把我弄到床上,就是锁在柴房里。他是个疯的,没什么不敢做的事。如果不是范老爷抓住他,还不知道他要害多少人。” 范进问道:“他做这些事,就不怕有人报官?” “他们手段很是毒辣,那些要被卖掉或是接克的女子,会先被那些泼皮轮番糟蹋,使其失去羞耻之心。等卖掉的时候,他们会先假扮买主,把女子买到假扮的家里过日子。若是妇人向买家哭诉遭遇,请求其报官做主时,便是一顿毒打,肆意侮辱,再送回来继续打,继续祸害。还有人扮票客,也是一样处置。最可恨者,还有人扮成捕快,一旦女子向其求助,就是一顿没命的打,时间一长,就没人敢报官,没人敢求助了。至于我们这几个做老婆的女人,都锁在房里,去哪里报官?他们又是有名的恶人,邻居不敢招惹他们,就算我在柴房喊破喉咙,也没人会我出头报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事谁管啊。再说他确实是有靠山的,只要靠山不倒,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他,真敢管闲事的要么是被杀了,要么也是被打得半死,也就没人存着希望。” 范进点着头:“原来是这样,那他的靠山是谁,姑娘可知道?” 郑婵摇着头,“他不曾对我说过,我只知道那是第一个坏我清白的男子,年纪与范公子相仿,相貌不恶,但是人很坏。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欺负女孩子,不管怎么求他都没用,他跟朱国臣一样,都是真正的恶人。” “恩,恶人是需要治的,那靠山我一时不知道是谁,先把朱国臣办了,姑娘可有兴趣去看看?”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六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下) 从准新娘变成被囚禁的奴隶,再到朱国臣专属工具,郑婵度过了一段极为黑暗的经历。这种经历放到何等坚强女子身上,都足以将其打垮。由此可见,郑婵的心理素质远比普通女子为好,并不像她们那么伤春悲秋。 她说话极是爽利,虽然被拘禁了这么久,但骨子里那种泼辣劲头,还是保留了三分。 “妾身也想过,自己应该胆小,害怕,惹人怜惜。可是……我不想那样。从小我就知道,我家里这个堂弟不成器。我爹娘去世的早,和叔父相依为命。叔父人很厚道,但是也有些懦弱,支撑不起一个家业。我们这种小门小户人家,需要的不是本分,而是支撑门面的泼辣与担当。叔父做不到,堂弟也做不到,我这个女人就得做到。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当成一个男孩子,学做饭,学干活,我会裁减,也会做成桌酒席,还能做点小生意。为的就是将来替叔父支撑这个家业,甚至还想过招个上门女婿来,为叔父养老送终。可是现在……这些都谈不到了。” 她摇摇头,“我知道自己成了个破罐子没人要的烂货,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不是大家闺秀,不是被男人碰了就要死要活的那种大小姐。我们小门小户的女子身子低贱,遇到坏人,碰到江湖银贼,或是遇到勋贵势要人家的贵胄公子,都会出这样的事。想要我们身子的人多,我们能守住自己的法子却没有几个。”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凭心而论,其生的娥眉杏眼,瑶鼻檀口,固然称不上绝色,但亦可算的上佳丽。她自己显然也有这种自觉: “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话,妾身的相貌就是惹祸精,注定要被男人惦记。我被锁在朱贼柴房里时,知道自己还在京师,却不知道具体在哪,也曾经绝望过,认为自己这辈子交代了。注定要给这个混蛋生儿育女,做他的女人。妾身当时想的不是认命,而是找到一个机会,杀了他再自杀,跟他同归于尽!直到范公子出现,我便看到了救星,那个时候就算是死,我也认了。” 范进道:“我明白,你当时是怕朱国臣跑掉,所以冒险出手。” “是啊,我当时确实是怕了。怕万一朱国臣以我为人质跑掉,天大地大,再找他就那了。我一想到跟这种人还要在一起过日子,就忍不住恶心。我宁可死,也要看着他下地府受惩罚。范公子你不光是救了我的性命,更是把我从苦海里救出来,妾身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公子大恩大德!大恩不言谢,磕头什么的太假了,公子也不需要。妾身只说一句话,我这条命是公子的,只要公子一句话,妾身立刻就可以为公子而死!”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范进心里忍不住挑了挑拇指。这人真是错投女儿身,若是个男子,怕不又是个豪爽任侠的人物?他笑道: “这话说的就重了,范某怎么可能让姑娘死呢?我来找姑娘,一是聊几句话,二是有件事相邀。朱国臣他们抓住了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用刑,不知道姑娘……有没有兴趣看着。” 毕竟郑婵肚子里怀着朱国臣的骨肉,前世看过不少狗血剧的范进,有点担心到杀朱国臣的时候,郑婵会不会扑出来说一句,不管他有多坏,总是自己孩子的爸爸之类的脑残言论,因此特意问询着。哪知郑婵眼睛一亮,下意识地一挥胳膊,仿佛手上正拿着把菜刀: “那还等什么?快去啊!范老爷,能不能让妾身也给他用刑,至少抽他几鞭子,或是用烙铁烫也行!” 范进有点理解,朱国臣为什么要拿她当老婆了。除了其长的确实算是小家碧玉的翘楚之外,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她的气场和江湖人有着莫名地契合。她在某些地方很像梁盼弟,泼辣大胆,心理素质过人。即便一般男子在心理素质方面,也未必如她。当然,这不代表曾经的经历对她没有影响,只是她能用理智等因素压制那种负面情绪,不让其爆发出来影响自己生活,也没有那些小儿女情态,心中对其看法颇佳。 刘汝成、刘七等朱国臣部下重要党羽昨天晚上参与袭击郑家小院,随后都被东厂的人捉了,与朱国臣一样,都关在锦衣卫南镇抚司诏狱里。东厂在当下并没有自己的监狱,有事都是找锦衣卫借监狱,两下的联系也就比较密切分不开。锦衣都督刘守有并没过堂,而是把人犯留着叫东厂来审,只派出了几个锦衣堂官负责配合工作,看的出,他对这事兴趣不大,不怎么愿意插手。 郑婵第一次来到锦衣卫衙门,紧张是难免的事,呼吸都有些急,提着裙子亦步亦趋跟在范进身后,生怕一不留神就跟丢了。范进看看她问道:“郑姑娘,你的身子怎么样?我听说你还有……” “一个孽种。”郑婵毫不避讳地说道:“我压根也没想要,再说小户人家的姑娘没这么金贵。范大老爷放心,我顶的住。” 范进本来是没有资格审问犯人的,他只是刑部的观政进士,自身没有差遣,司法审问这部分上不了手。可是有徐爵的面子在,刘守有又不想参与,也就一切由他。几个人被推到堂上,人人脸上都有伤。往日这些横行街头,肆无忌惮的泼皮,到了此时大多双腿发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朱国臣面色阴沉,依旧透着几分桀骜之态,并没有多少畏惧。 他的眼睛翻了翻,看到郑婵,怒喝道:“贱人!老子才刚刚被抓,你就找了姘头?你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这样做可曾对的起老子?” 郑婵平日泼辣,但是对朱国臣却是怕的狠了。只被他看这一眼,往日种种情景浮现眼前,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缩,范进随即用手拉住她的手,“别怕。这里是官府,你是座上客,他们是阶下囚,你看着我治他。” 他朝一旁早已等候多时的番子道:“我听徐户侯说,几位都是精选好手,最大的特长就是动刑。说实话,东厂的手段我还没看过,不知道几位能不能演示一些,让在下开开眼。” 几个番子出发时已经得了命令,知道这是不能招惹的贵人,立刻施礼道:“老爷放心,小的们别无所长,就是这点手艺还凑合。您放心,保证他疼的叫娘,偏生又不会昏过去。用刑之道,最重要的是难受,再有就是得让他清醒,三两下打晕了便不是手段。” 几个人捧着工具来到朱国臣面前,一人拿了个钳子轻轻夹到朱国臣手上,朱国臣急道:“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可是认得……” 话音未落那行刑人已经用力一拔,第一枚指甲被生生拔出,一声惨叫在房间内回荡!行刑的番子不紧不慢地把钳子移到了朱国臣第二根手指处,动作娴熟随意,仿佛是郎中拔牙。“到了这呢,就老实受刑,别说那么多废话。你认识谁也没用,爷这认刑具不认人。爷这伺候着你,你就好好享受就好了,这是开胃点心,正菜还没上呢……走你!” 半个时辰后。 郑婵已经第三次跑到外面去呕吐了,她自从被朱国臣掳去之后,恶心可怕的事见了不少,心理素质已经比较强大,可是在东厂的专业人士面前,朱国臣那点手段根本提不起来。种种匪夷所思又残酷无比的刑罚手段用出来,不管人的骨头有多硬,实际都没有意义。朱国臣在连番刑罚之下,人早已经变得血肉模糊,除了勉强能看出是个人以外,谁也看不出他本来面目。 随着他的一块皮肤被东厂番子完整的剥下,一向恨朱国臣入骨的郑婵也开始动了恻隐之心,希望他能马上死掉,起码是个解脱。 朱国臣的悍勇这时早不知跑到哪里去,剩下的只有哀号与恐惧,他已经不知道叫了多少声我招了,可范进没有喊停,番子们就得继续用刑。望着眼前这块人皮,范进很有些兴趣地研究着,点头道:“徐户侯说几位本领出众,今日看来果不寻常。这手法挺好,看看这皮子,多完整,多规矩,这才叫手艺活,没点功夫练不出来啊。” 几名同审的锦衣堂官,脸上的神色都不怎么好看。他们知道范进来历,自己这种锦衣武职,哪里惹得起二甲进士,所以从头到尾由着范进折腾不说话。他们在锦衣卫里,动刑的事看的也多了,但是这属于工作需要,不等于他们真的喜欢看这些。而且这种非刑,也远远超出审讯的必要,几人看的都是直皱眉头。范进那副兴奋模样,仿佛是在看庙会,让几人脊背都有些发寒:这样的书生怎么觉得比江洋大盗还可怕? 一名堂官拱手道:“范传胪,犯人连连喊招,是不是要先录个供?” “不必了,我动刑其实不是为了要口供,只是为了收拾他而已。他招是正常的,人心似铁怎及官法如炉?从他到了这里那一刻,就注定要招供。可是招供以后怎么样呢?斩,太便宜他了。剐,这得看有没有手艺人,刑部的好手要剐人三千六百刀,但是遇到活糙的,也许几刀他就疼死了,那未免太便宜他。所以我想让他在死前,多体验一下痛苦。对比他做的事,让其受多少痛苦都不为过。” 范进的目光变得冰冷,“城狐社鼠是城市里必有的一群人,不管再怎么了得的地方官,也不可能让地面没有这种人存在。但是他们行事应该有着自己的规矩,可以违反刑名,但是一定要在一个可控的区域内。他们做的,太过分了!掳掠良家妇女,逼良为昌,杀伤人命。连皇亲都敢杀,连孩子都不放过,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这样的人心中没有朝廷没有君上,只要自己可以活下去,就无所不用其极,活在世上只是人间之害,本官今天,就要除掉这些祸胎!他用刑只是个开始,其他人一个也跑不掉!还有包庇他,与他有勾结的官差,甚至认为朱国臣是好人,倚靠他维持地方治安的颟顸官吏,一个也休想跑掉!” 听他的语气坚决,几个锦衣堂官只是武臣,不敢和文臣抗辩,不敢再说。只是有人道:“这……怎么也该有个口供,我们才好交代啊。” “要口供,这很容易。”范进用手向前一指,“这个,这个泼皮好象叫刘七,当初我见过他。徐户侯把他送到大兴县,要他受足一百杖的。没想到这人居然又跑到了我的家里来闹事,还杀了一个中官。可见其神通广大,连一百杖都不怕,你们几个留神别让他跑了。” 刘七看到朱国臣被打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早已经便溺齐下,装了满满一裤子,顺着裤管向下流水。这时被提过来,人已经瘫成了泥,连连喊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小人自知罪大恶极,求老爷开恩,只赏个一刀之苦,别让小人受活罪。” 范进不耐烦地摆摆手:“受不受活罪取决于你,别求我,我问你说,把你所犯的罪行都说出来,我可以考虑让你少受点罪。否则的话……我看你个子高高大大的,整张人皮剥下来,大概够给我做个灯罩。” 本来郑婵已经吐完了,回来想要看下面的审讯,听到这句,却又忍不住抚着嘴,跑到外面一阵干呕。 审讯进行的非常容易。有朱国臣这个例子在,没人再想要对抗不招。反正从昨天晚上杀人开始,他们就注定要死了,现在所求的只是不受酷刑而已,有什么便招什么。周世臣被杀,来自于郑婵失踪一案,当时周世臣在街上调查,几次与朱国臣朝相。他也知道朱世臣是地面上极有名的泼皮,还要他也去帮着找人。 朱国臣性情多疑,听到对方这么问,认定周世臣已经知道郑婵在自己手里。他当时间拐的女子已经有十几个,虽然没有大户人家的千金闺秀,但也有几个是中产之家的女子。如果事情闹大,少不了要砍头的。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是想跑。朱国臣却是个丧心病狂的凶人,竟是带了刘七和刘汝成两人,持刀斧上门,袭杀周世臣。他们平素在街头争地盘斗殴常有,杀朝廷品官且是皇亲,还是第一次,事后难免紧张,将周世臣放在桌上那笔钱随手一拿,随即逃之夭夭,没顾上搜人,所以才走了个荷花。 本来犯了这种错误,多半是跑不了一死的,可是没想到案情审理过程中竟发生这种变化,幸存者被当成凶手处决。三人庆幸之余,认定朱国臣是有大气运护身的,对他更为拜服,胆子也就更大起来。 是以这次范进查周世臣案,他们二话不说就敢杀人,也是有了上一次成功做案的经验。这个团伙已经成了京师里一枚毒瘤,于底层社会为所欲为,茁壮成长。如果不是被打掉,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大事。 几个锦衣堂官看着口供,心头雪亮:这回官场上怕是有人要倒大霉,自己这些人,也有事可做了。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七章 战胜心魔 审讯进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基本完成。几名锦衣堂官准备送范进离开,却不想范进反倒对几人道:“列位,学生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列位成全,这公堂我想借用一会。” 几人看看那些人犯,知道他所谓的借用,就是要收拾这些犯人。虽然明朝不反对刑讯,但是得到口供之后的动刑,这就是单纯的施虐。衙役牢子做这些事正常,一个书生……没有必要。 一个堂官道:“范传胪,这些人所犯之罪,罪在不赦。交到法司,肯定是要论个大辟。何必还要自己动手,有伤身份。” 范进摇头道:“从司法的角度看,是这样。但是从人的角度上看,话就不能这么说。被他们伤害过的人很多,就这么单纯拉出去砍一刀,看着人头落地,并不能安抚受害人的心灵。无辜妇人受辱,还要被他锁起来好几年,这种事谁受的了?就这么放过他们,太便宜了。还请几位发发善心,成全一二。再说,这也算是为周金吾出一口气吧。” 几个武臣犯不上为这点事得罪文臣,而且一个对剥皮有格外兴趣的文臣,显然更不能得罪。互相看看,便自离去,把房间交给范进。 范进挽了郑婵的手走到房间正中,指着那些泼皮道:“你本来快要嫁人了,安心的做个新娘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都是这些人搞得你失去一切,过了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现在看到他们这样,你欢喜不欢喜?” 郑婵吐了几次,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强撑着站在那里。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她点点头:“范老爷,妾身欢喜得很。无数次在梦里,妾身看着他们上了法场,被斩首示众,或是妾身亲手,砍下他们的头颅,为自己雪恨。可是一醒过来,一切照旧还是梦,今天美梦成真,妾身如何不喜?” “不,这不叫美梦成真,只是刚开了个头而已,离成真还远着呢。要解心头恨,亲手杀仇人。当然,杀人是不行的,不过让你出出气还是可以。你看,那里有这么多刑具,你随便拿一样,招呼朱国臣一顿好了。我借这间房间,就是为了让你出气的。” 郑婵一愣,她和范进不熟,以为对方是想自己再审些什么,却不想是要让自己出气。惊喜之余更多是疑惑,不解地看着范进:“范老爷,您……” “我可以猜到你的心思,不一定准,但是有个大概。你是个很坚强的女子,把很多事压在心里,表面上可以装出若无其事。你知道,你的叔父年事已高,郑大郎又不成器。如果你表现出柔弱或是绝望,除了让他们伤心以外,并没有什么好处。他们解决不了什么难题,也帮不到你什么,相反你倒要照顾他们,所以必须强大起来。表面上无所谓,不代表心里也那么释然。日久天长,心里的隐藏的东西,就会变成心魔,于人的身体大为有害。不是抑郁终日,就是神思不属,精神恍惚……” 这年头没有心理疏导这种东西,郑婵听着范进的说辞,看他的眼神渐渐从感激变成了敬畏:这书生难道有妖术?他怎么看的出自己心里那隐藏最深的东西?本来那种情绪是自己努力掩盖,不想为人所知的,怎么被他一眼就看穿了? 与郑婉姐妹重逢之后,抱头痛哭之余,郑婉也提到过范进。说他是家里的大恩人大贵人,也是个大好人。连她想要侍奉被拒绝的事,都跟姐姐说了。于郑婵心里给范进打造的形象是个人中君子,那种最典型的书生,与昨天晚上抓人的书生,却有些对不上。直到此时,这两个形象开始重合,郑婵心里对范进的认识,也从单纯的好人,变成了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形象。 这种人有本领有脑子,心机也格外厉害,是下层百姓最害怕遇到的那种人。顺他心意万事都好,不顺心意,他就要出手对付你,轻则破家,重则灭门。当然,要是有了这么个人做依靠,也就不会再受人欺负。 范进并不知道郑婵心里的这些算计,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拉着郑婵的手,一路来到刑具旁:“皮鞭……这个不适合你,你没多少气力,抡不动这种鞭子,搞不好还会伤到自己。针……这个倒是适合女人用;凿子……这孙子的牙已经被凿的没剩几个了,下不了手啊。烙铁……你觉得这个怎么样,我觉得不错。你看这红红的烙铁放上去,一阵青烟,肉就熟了。多烙几下,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个熟透的人渣,他不是很喜欢把仇人杀了做成肉汤么,这回让他变成烧肉也不错,要不要试试?” 郑婵看着范进,“我……可以么?” “当然可以,我说你可以就是可以,只要你欢喜就随便来,出了事我顶着。当然,你要是心中不忍,也可以放弃,我不强求。” 郑婵心思精明,知道自己如果不烙,范进对自己的看法多半就会大坏。这种大坏不是说会因此对自己算计,但是不会再像现在一样,拿自己当个心腹看待。如果想要和他保持距离,那么选择放弃就是上上之选。 可是……她侧头看看范进,正看到他那英俊的侧面,和一身簇新官服。自己的情形就是这样,不管自己怎么装出不在乎,客观的压力都在那。舌头根子下面压死人,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肯定办不到,自己需要一个有力量的人关照护持……否则就很难活下去,照顾好叔父堂兄。 她咬咬牙,一把抓起一根烧红的烙铁,一步一步走向朱国臣。 朱国臣此时还清醒着,见郑婵向他走过来,含糊不清地说道:“你肚子里还有我的骨肉,你难道不怕雷劈?我对你不好么?多少人劝我杀掉你,或者把你扔去转房子接克,可我还是把你养在家里,这有什么不好么?我本来想着等你生了孩子,就不再锁你,让你当女掌柜,所有兄弟见了你都要叫声大嫂。我带你去转子房,让你见那些兄弟,是不是说过,将来就由你管转子房那边,一连几天让你去那坐镇,学着管事,为了你还惹了麻烦,不得不杀了那个小东西。你还不满意么?你敢伤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牙都掉了,说话模糊不清,郑婵也听不出他具体说的是什么,只能听出阵阵满是怒意的吼叫。听着这往日让她不寒而栗的叫声,眼前的环境逐渐变得扭曲模糊,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小院里,朱国臣那粗暴的拳脚,喝骂,凌虐……往日种种施加于自己身上的暴力,仿佛又重现在眼前,让她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她怕他。不管如何不想承认,她都怕他。 通过暴力与残酷手段建立起来的权威,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一种本能式的恐惧。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往往认为人被虐待的多了,肯定一找到机会,就会把施虐者干掉。可在实际生活里,更多的情况是反抗意志被残酷的手段彻底消磨干净,从而任人宰割生不起反抗之心。甚至一见到施害方自己就会害怕,对其心生畏惧不敢采取敌对行为。 像是被拐卖到深山的妇女又或是被家暴长期摧残的弱势方,很多情况下连反抗的勇气都会失去,乃至可以找到机会鱼死网破时,也不敢动作。甚至在时间的消磨下,会把这种虐待认为是一种习惯,坦然承受。 郑婵的情况,就偏向于这种。虽然还不知道到不想逃跑求救的地步,但是也没有了反抗的勇气,在面对朱国臣的怒吼时,她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就是其如何折磨自己,以及在自己面前杀人,吃人时的样子。身体剧烈颤抖着,烙铁几次差点丢在地上,短短几步路,走得却格外的慢。 她想扔下烙铁夺路而逃,不管去哪都好,只要离这个魔鬼远些,就是安全的。虽然人被捆在那里,又被打的不成人形,但她还是担心朱国臣会跳起来打她,就像在家里一样。 范进的声音在此时响起。“不用怕,直面你的心魔。你是个勇敢的姑娘,不要被这种杂碎吓住。你看看他现在这副德行,手和脚都被折断了,是生生折断的,又用锤子砸碎,即便是最好的郎中也医不好,就算他现在出去也注定是个残废。你想想看,一个没手没脚的残废,你怕他什么?还有啊,他的皮被剥了,伤口感染是必然的是,用不了多久,他的伤口就会腐烂生疮,然后一点点烂死。当然,我会尽量留住他的命,直到他走上刑场接受属于他的惩罚,三千六百刀鱼鳞剐。他只是一个罪犯,一个待决的死囚,而且是被搞得只剩半条人命的死囚,任何一个人现在都可以打他踢他拿他的嘴当夜壶用,而他无可奈何。而你是自由之身,能走能动,怕他做什么?” “想想他是如何对你的,想想他还想对付你的家人,想想那些境遇跟你类似,下场比你还惨的人。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你不是一个人,你背后有你的家人亲属,还有我在。我是新科进士,朝廷命官,有我保护你,没有什么人能伤到你的寒毛。别怕他,就这么烙上去,没错,就这样!对准他的脸,很好,用力!” 范进的话如同魔咒,给了郑婵无穷的动力。在范进的言语引导下,其如同傀儡般前进,眼泪模糊了眼眶,混淆了视线。 在她眼前其实已经看不清朱国臣在哪,只朦胧地感到一个物体的存在。那不是人,是妖魔!是庙里见过的小鬼,是自己听故事里常有的害人妖精。自己应该跑掉,人是斗不过妖怪的,见到它们最好的方法就是跑。可是……不能跑。 背后有一个进士在,如果跑了,他会生气,自己的机缘就断了。 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交代了,不想居然能够逃出来,这是天意。老天要自己活着,就是要自己活出个人样来,自己要抓住机会,做人上人…… 她脑海里转动着无数个念头,结交贵人,过好日子的渴望逐渐战胜了对魔鬼的恐惧。手上的烙铁此时已经变成一口锋利无匹的宝剑,在范进那言语的鼓励下,她挺起利刃朝着魔鬼刺出! 嗤! 一道青烟冒起,皮肉烧焦的味道在房间里蔓延。朱国臣的言语只骂到一半就被堵了回去,而代之以鬼哭狼号般的惨叫。郑婵这一下,正烙到了他的脸上,任他是何等凶悍之人,这一下也去了半条人命。 看到他满地打滚痛不欲生的样子,郑婵的心莫名一松:原来他也是会痛,也是会叫的。自己也有能力让他痛,让他怕……自己可以的。心魔在利刃之下败北,一丝光芒透过笼罩在心头的乌云,照亮心田。 她此时才感觉到,自己的额头身上,已经满是汗水,后背凉飕飕的,烙铁随手一丢,人几乎软倒在地。 就在她即将倒下时,一只大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紧紧扶住。“很好,你做的非常好。能够走出这一步,我相信未来你肯定有很宽的路可以走。接下来,我还要你帮个忙,录一些口供,提供一些证词。虽然目下的证词足以让朱国臣死几十次,但是事情要做严密,还是多些证据为好。你好好休息几天,然后录口供。” 郑婵侧头看着范进,感受着他掌心的巨大热量,心内感觉分外踏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不……不必了。妾身随时可以录口供,不用休息。只是……我想再烙几下,不知可不可以?” 一顿饭的时间后,周身无力的郑婵瘫软在范进怀里走出诏狱。虽然额头上香汗淋漓面色苍白,但是精神饱满,满面笑容。经过这段时间的的行动,她心中的魔鬼被成功斩杀。心魔一去,人如同凤凰,浴火重生,此时的郑婵虽然四肢无力,却觉得周身都异常轻快,仿佛随便给她一点力量,就送她直上云霄。 望着紧紧搀扶她的范进,其心内莫名转过许多念头,怪不得婉儿提起他,总是一副迷恋模样。若是和这样的男子做夫妻,这辈子便不算白活了。 范进拉着她走出诏狱大门,正待离开锦衣衙门,却见对面几个锦衣官校迎面走来,抢步施礼道:“范传胪,我家都督有请,有事相商。”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八章 联合锦衣 在锦衣卫衙门里,称都督的自然就是以一品左都督衔实授锦衣指挥的刘守有。他是出自文臣世家,自己虽然是武职官,但是举止言谈依旧保持了文官作风。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军官样子,一见范进抢先见礼,并不摆一品大员的架子。 这种态度很利于沟通,两人虽是初见,且年龄身份相差悬殊,交流起来却无障碍,很有些一见如故的味道。 郑婵这种场合当然不能出席,就由人陪着到配房休息。刘守有与范进两人落座之后,先问了几句家常,又谈文章,天南海北,谈的与正事并无干系。刘守有本人学识并不算高,否则他就去当文官而不是锦衣卫,但总归是文臣世家出身,耳濡目染谈吐风度总是有的,与范进这种知识分子交流没有压力。 锦衣卫实职指挥,在朝堂里也可以算做一方诸侯。可是到了万历时,锦衣威风不在,所谓指挥也就是那么回事。刘守有在朝堂上不算一股势力,整个锦衣卫的地位也远低于东厂。他行事全惟张居正马首是瞻,张居正推行新法考量百官,与锦衣卫的支持也密不可分。他自己祖籍又是湖广麻城人,与张居正是大同乡,从阵营上看,绝对可以算做江陵党,即使不是心腹成员,也是积极分子这一类。 这种出身文臣世家的子弟有也最大优点,就是思考问题时,头脑比单纯的武夫要清醒。遇到事情并没有急着冲进去抢功,而是先在外面权衡着利弊。固然,这件案子是个大功劳,可处置不好,也会成为个烫手馒头。再说冯保的人已经参与进来,这个时候如果表现得过于积极,未免就有和冯保抢功的嫌疑。刘守有的权势地位还不够资格和冯保较量,因此很理智地选择了避让。 从他没出现在公堂就能猜出来,这功劳他不会抢,范进心里对其睿智和处事果断还是颇为佩服的。不想离开时居然又被叫住,心内不由暗笑:难道刘都督聪明不到底,非要跟这里分一杯羹?冯保这次灰头土脸,全指望立点大功找回颜面,这个时候有人跟他抢功,不怕被掐死? 他心里嘀咕表面上不动声色,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见过的大人物多了,城府自然而然就磨练出来,陪着刘守有摆龙门阵一点也不急噪。过了好一阵,刘守有话锋一转,才切入正题。 “范传胪后起之秀,文武双全。萨保在锦衣卫内部的奏章上,不只一次提过范传胪的名字。一来称赞范传胪谋略胆识,二来称赞范传胪博学多闻,三来就称赞范传胪豪爽任侠,有上古君子之风。像是伤口缝合,这么大的一件功劳,你随手就能送给陈龙崖。在江宁,又把牛痘送给徐维志。这两项功劳里任意一项,都能换个不错的前程,范公子能随手送出,足见是个豪爽之人。刘某是文臣子弟,又任武职,算是一身挑了文武两道,也学点武人作风,想要交范公子这个朋友!” “大都督言重了,在您面前,小生要喊一声世伯,可不敢说什么朋友二字。” “客气了。咱们还是平辈论交为好,不妨事的。” 刘守有打了个哈哈,又道:“说来惭愧,周世臣是我们锦衣卫的人,他出了事,应当是我们锦衣卫访安真凶,为他报仇雪恨的。可是如今锦衣的情形,范公子也了解的很清楚,这种案子我们有心无力的。当日周世臣案发时,锦衣都督是朱千岁。他老人家为高拱打压,这一案根本插不上手。现在的情形虽然比那时为好,可是这功劳,也轮不到我们。让范公子一介儒生手格二贼,我们锦衣武臣真是无地自容有负圣恩。” “大都督太谦了。锦衣缇骑,天子亲军,这一案里学生也只是侥幸立了点微末功劳,不值一提。各位缇骑虎贲,平日维护地面,整肃治安,这回抓捕朱贼余党,也出了不少力气,自然也是有功的。” 刘守有看着范进一笑,“看来萨保没说错,范公子果然是个很讲交情的朋友。刘某出身文臣之家,与锦衣武官想事情不一样。不过既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我自己可以不争,但是怎么也得给下面的儿郎争一分面子,争一碗饭吃。更何况,是争一条活路。冯公公那边这次出了什么事,你我心里有数,朱国臣这案子如果深挖下去,我想冯公公脸上也不会好看。” 范进摇头道:“刘都督,我觉得这没什么必要。案子到了这一步,就可以收尾,再查下去,旷日持久浪费人力物力,也没有什么必要。” 他当然知道,朱国臣能在京师混成今天的气候,背后自然有靠山。结合郑婵的描述,大概就能猜出来,他的靠山就是冯邦宁。包括这次自己遇袭,说不定也和冯邦宁有关系,未必是其主使,也有可能是从他那走漏了一些什么,让朱国臣有所发觉,铤而走险。 从内心深处,范进当然希望把冯邦宁搬倒,既为京师除害,也是给自己出气。毕竟朱国臣做过的大多数坏事,冯邦宁都在里面有份。从做人的立场和自己的内心出发,范进都希望把其钉死,让其人头落地。 但是人做事不能只凭情绪左右,还是得考虑大局。单纯为这点事搞死冯邦宁的可能性不大,李太后可能会震怒,加上李氏夫人敲边鼓,说不定就会给冯邦宁一点颜色看看,流放充军都有可能,但是杀他绝对不会。归根到底,李太后和张居正,都离不开冯保。 眼下的朝局,皇帝只是个有名无实的摆设,实际朝政掌握在三驾马车手里。而冯保是这其中连接的桥梁,位置非常重要。内外有别,李太后不可能直接把张居正叫到面前来安排工作,有什么话都得通过冯保代传。如果这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个朝政的运转,都会不顺畅。而且冯保这个位置安排的,也必须是双方都信任的人,否则的话很可能把大好局面搞成一团糟。 从正义的角度,自然是要铲除冯邦宁这颗毒瘤。但是从大局的角度,就必须把他保护起来,以求得事情最稳妥的解决。如果自己是凤四那种江湖人,自然可以无所顾忌,自己痛快就行。可是官场中人,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大局得失,而不是自己快意。 再者,从理智层面分析,也能想的出,这个谋划注定不会成功。真让朱国臣把冯邦宁攀咬出来,最大结果是连他自己都逃脱司法制裁。最多就是被东厂搞死在监狱里,让案子不了了之,荷花这一案可能继续悬下去,冤沉海底。 平白得罪冯保、张居正,又不能为民除害,这种蠢事,范进当然不想做。他也不认为刘守有这么蠢,会想到把冯邦宁咬出来。他这么说话,无非是一种表态,证明自己如果翻脸,可以让冯保面上无光。毕竟锦衣服缇帅有直奏君上的权柄,冯保也拦不住他写奏章。只是事情真到那一步,就意味着两下内讧,这种事应该不大可能。 最大的可能,其实是刘守有拿自己当枪使。他不清楚自己根底,从年龄分析,以为自己年轻气盛,又和冯邦宁有积怨。这种时候有人撑腰,很可能站出来放炮,老狐狸就能拿自己当枪使,自己坐享渔人之利。 见范进拒绝,刘守有倒也不恼,“范传胪,你觉得就一个朱国臣,能闹起这么大风浪来么?” “自然不能。像他做的那些事,自然少不了官匪勾结。没有官府的人当靠山,他哪里有今天这番基业。所以除了杀这些人,那些包庇他的官府中人,也不能放过。不管是大宛两县、顺天府还是……锦衣卫。都不能饶过!” 范进微笑着说道,态度很是轻描淡写,却已经把问题抛了回来。这一案,范进是主要负责人,连罪犯都是他亲手抓的,说话很有些分量。别看他现在没有正式官职,但是从考中进士那天起,他就有写奏章议政的权力,再加上他圣眷优隆,他说的话说不定比一般言官说话都好用,皇帝一定会看的。如果他有意攀咬锦衣卫,也能让这个机构伤筋动骨。 话说回来,锦衣卫采探消息,访拿不法,所仰仗的,就是这些城狐社鼠。与朱国臣之间也没少了往来,这种往来是锦衣卫一直以来的工作模式,无赖帮锦衣采探消息,反过来锦衣卫对其提供包庇,一些小的过失由其出面交涉,不了了之。这是几辈子的传统,原本不算什么大事。可是这种事毕竟属于台面下的交易,如果拿出来说事,就是个短处。再说朱国臣一伙人罪大恶极,范进如果有心把这事上纲,那刘守有自己也得有些麻烦。 刘守有本意是想联合范进,给冯保施加一些压力。两人都是知识分子,与冯保这种阉人先天不合。本以为拉拢这么个小年轻不费力,不想范进一句话,反倒把他逼到了不利境地。 当然,能到这个位置上的人物,不至于真因为这掉小事就进退失措,他笑道:“范传胪说的极是。锦衣卫人多,难免有几个害群之马,与贼子勾结。接下来可要好生拷问,查出一个就法办一个,绝不轻饶!” “大都督有此决心,就是百姓之福了。若是这次能挖出几个锦衣卫里隐藏的昏官恶吏,京师百姓就有几天好日子过了。其实学生也知道,城狐社鼠永远不会灭绝,只要有人在,就有这种人存在的余地。但是这群人能否管住,又为谁所用,这就是一门大学问。像是这次朱国臣被打掉了,他控制的那些生意,不该就这么任其他帮会泼皮分了去。如果官府可以控制在手里,把泼皮牢牢拿捏住,让其与官府合作,朱国臣一类的事就不容易发生,官府做起事来,也比现在方便。” 刘守有看看范进,“范公子,这种事说易行难。衙门眼高手低,想要做这种生意,多半不擅长。” “所以要用一些善于做这些事的人,他们不一定有官身,但是一定要和官府有密切联系。用好了他们,这些人就不会脱钩。至于咱们手里的人犯,可以好好审审,说不定他们身上,还能挖出不少大案子。他们连皇亲都敢杀,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彼此省力。刘守有最早拉住范进,是想用他做枪,攻击冯保,借这个机会出来与冯保讨价还价,给锦衣卫多争取一些权力,顺带不要让东厂盯着锦衣卫咬。毕竟这一案里,肯定会牵连到锦衣卫的一些人,里面还有刘守有的亲信,能保自然就得保下来。 范进拒绝他之后所说的话,却是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改谈判为全面合作,大家利益均沾。 首先就是蛋糕做大,把朱国臣这一案不但做成铁案,更要做成大案。京师这种地方虽然环境好,但是恶性案件同样也不在少数,有不少悬而未决的案子挂在那,基本都是没法子破的。范进这话,就是告诉刘守有,可以把一些这样的案子丢给朱世臣背锅。反正他们是要死的,多承认几个案子没什么关系,自己也不会追究,这算是卖个交情给刘。 再者,这伙人犯的恶性案件越多,抓捕他们的功劳就越大,原本一个杀人案,即使杀了皇亲,也就是那么点功劳。东厂拿了大头,其他人就是喝口汤的份。可是现在把这个案子做大,那就是见者有份,人人有功,没人会白受累。冯保虽然霸道,但并不混帐,这种交情没理由不卖。 再次就是利益。把朱世臣控制的生意纳入官府控制,实际就是纳入厂卫控制。毕竟做这种城狐社鼠生意,谁也不如厂卫来的拿手。其组织成员本就是穿了制服的泼皮,还有大批力士军余等编外人员,他们没有俸禄,全靠黑钱收入养活自己。有这些店面在手里,就可以保证一部分部下有所收入。谁能给部下带来收入,谁在卫里的话语权自然就大,做头领做的也就稳当。 至于在锦衣内部整肃,其实这是范进给刘守有点出的一个方案,他一个文官子弟掌卫,难免根基不稳。拿朱国臣做篇文章,把那些刺头收拾几个,平日不服管教无法无天的杀几个祭旗,刘守有对锦衣卫的控制力,就能上一个台阶。 原本对于范进,刘守有只当他是个才子,能写话本,能做幼学琼林,是士林才子,心里对他很满意。可是现在一番对答下来,他却在心里给范进重新定位,把他从才子,转而看做官场上值得敬佩和提防的同僚。眼下大家没有利害冲突,又不在一个部门里,倒是不用担心他害自己。不过这样一个人要是与自己为敌……恐怕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刘守有知道,朱世臣现在正在逐渐转做正行,手上有几家店铺,若是换成银子,也颇值几文。他试探着问道:“范公子,这做生意的事,官府中人总是差一些。范公子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范进摇头道:“在下一个广东人,哪里会认识京师里善于经商的?刘金吾说笑了。不过学生这里,倒也有个麻烦,大金吾若能仗义出手,学生感激不尽。” 正文卷 第二百九十九章 牵着鼻子走 紫禁城,乾清宫内。 少年天子望着眼前的奏章,脸上带着几分怒容。 他的知识已经可以看明白奏章内容,不需要再像过去一样得老师在一旁讲解才知道奏章里到底说了什么东西。可是能看懂是一回事,是否能处理就是另一回事。他私下里偷偷拿过几份已批复的奏章来看过,对于上面的军政大事,其实还是一无所知,不知道是该同意还是该驳斥,甚至不知道谁说的更有道理。还有几份都察院上的弹劾奏章,在他看来,这些奏章把人说的那么坏,自然是要法办才对,可是再看所弹劾之人的名姓,不是一省大吏,就是朝中部堂大员。找到这些人叙功时的文字来看,又觉得个个都是岳飞般的忠良,动了谁都不大对劲。 以万历当下的能力,还不足以应付一个国家的正常运作,更别说像一个合格官僚那样对事物做出明确剖析,看出奏章后隐藏的真意。他亦有自知之明,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施展手脚的机会,万事听张居正安排就是。只是这次的奏章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多讲究,所提到的事,也比较简单,让他认为自己的能力也可以处理。更重要的是,这奏章是放到自己面前,而不是送给张居正的。 锦衣卫有权直奏君前,不经过通政司。但是刘守有很少使用这个权力,第一,锦衣卫压根不怎么上奏。第二,偶尔有奏章也是交给张居正不交给皇帝,万历对此也很理解,毕竟自己看不懂,给自己也没用。可是这次刘守有破天荒把奏章送到自己手里而不是相父,这让皇帝非常兴奋,也因此对这份奏章格外重视。 除了锦衣卫,东厂也上了一份相对正式的公文。比起锦衣卫,东厂的优势在于提督太监就是宫中大珰,陪在皇帝身边,找个机会就能把想说的事说了。冯保一般而言不向皇帝汇报什么,至于上这么详细的文书,更是第一次。比起锦衣卫的奏章,这份详细的报告更让皇帝兴奋,冯大伴的人上这么一份东西,不就说明在他眼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个主人看待,必须小心应付,而不再是当成小孩子? 这两份东西的内容很简单,都是详细阐述了昨天晚上京师发生的恶性案件,有人行刺新科进士未果,现已全部落入法网。随后介绍今天审讯的结果,罪犯招认了其所犯的若干案件,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先帝升遐期间发生的周世臣遇害案。 在说明中,两个衙门都详细介绍了那一案发生及审问始末,以及范进对那一案的调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导致歹徒对范进的袭击。 万历此时正在少年,热血冲动,再加上看了范进的公案小说,很羡慕那些高来高去锄强扶弱的侠士,这也是这个年龄读者的普遍想法。武艺固然练不成,但是对于打击罪恶的想法是有的,偶尔也做些侠客梦。见到朱国臣和其部下的介绍,自然就把其当成了书中的反派。 原本认为,这种人只存在于话本里,现在发现自己治下就有,小皇帝心里自然不大痛快。再说,连自己的姨娘都差点被袭击,这事关皇家体面,也让他觉得难以容忍。 一般而言,不是昏君当国,才有这种事么?自己又不是昏君,怎么也会如此?再者荷花那案子是明显的冤案,自己不但没能阻止其发生,反倒是在自己在位第三年把她送上了法场,这让以后的人怎么看自己? 当然,这事里他的责任不大。因为万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批复过谁的死刑,都是按照已有名单,随意批个同意。反正他也不知道谁对谁,更不知道什么案子,只能按刑部复核结果说话。可问题是老百姓不知道这些,最后骂的肯定还是皇帝糊涂,自己怎么能挨骂? 恶棍横行,好人受冤,外加自己名声受损。几方面的因素综合作用下,让小皇帝怒气冲天。毕竟他还是个孩子,不管再怎么修炼心性,也比不了那些官场老狐狸。未曾想过这背后是否藏着什么谋划布局,只想着伸张正义,招呼着身边心腹太监孙秀道:“你去朝房请先生到东暖阁,朕有事要请教。” 时间不久,张居正被孙秀请到了东暖阁,万历将奏章与说贴都放到了张居正面前,必恭必敬问道: “先生,朕心里有些事不明白,请先生指教。这种事朕到底该怪谁?” 张居正道:“京师之中匪类横行,欺压安善百姓,刑部法司不能明察秋毫,加白刃于无辜百姓,此乃典守者之过,罪在臣工。臣忝居阁揆,自难逃其罪,请陛下下旨严惩。” “不,这不能怪先生。这案子是在父皇升遐那年,当时首辅是高拱是吧?” 万历对这个名字印象极深,当然印象更深的,是那句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当时如果不是恩师和冯保护持,自己是否还能当上皇帝,都在两可之间。对于这个人,他自然没法忘却。 张居正点点头,“不错,当时正是高中玄做首辅。” “那这便是高中玄的不是,不干先生的事。” “话不能这么说,臣身为首辅,不能及时纠察冤狱,反而让无辜被押上刑场,亦是罪责难逃。” 万历此时的年纪不大,还听不出张居正一句话间,已经把案件定性得冤狱的深意,只以为张居正要主动承担责任,连忙道:“朕不怪先生,先生亦不必自责。这件事最大的过错在刑部,他们把案子审得糊涂,其他人又怎么知道?就像朕,哪里知道人是被冤枉的,只看到刑部说他们有罪,就当他有罪了。先生想必也是如此,这罪还是在刑部的。” 张居正心知自己这个弟子最无担当,有事先想着甩锅,不想承担皇帝应有的责任。不过也正是因为他这种性子,才方便自己接下去的行事。范进这次把案子闹大,正合他的心意。第一先转移视线,让大家不要把注意力放到自己家事上;第二,惟有事情闹大之后,自己才好借机做篇文章,不让外敌有机可乘。他作为万历恩师,牵着弟子鼻子走,自是手到擒来,但是在此之余,还是希望多教导弟子一些东西,因此沉吟片刻之后道: “陛下,刑部固然难辞其咎,但过错不能单归于刑部,五城兵马司作为首审,擅用非刑以求口供,主审之人亦难逃干系。还有,刑科给事中不能查清案件,纠察冤狱,亦有失职之过。” 万历点着头,“先生,这些事朕也是知道的,不过朕觉得除了议罪,也要议功。不管怎么说,这伙人总是被拿住了,免得闹出更大的乱子。范卿身为观政进士,脚踏实地清查旧案,这份勤勉值得赞扬。更不畏刀斧,亲执盗贼,这些也该嘉奖。还有厂卫,这次他们也算是拿贼有功,也该有所奖励。” 小皇帝终究还是范进的铁杆粉丝,这一案能得到他高度重视,与范进的参与也有一定关系。张居正并不反对天子对范进的奖赏,于他心目而言,虽然不想让其当女婿,但确实想栽培其做部下大将。 因此张居正并没阻止皇帝的想法,而是换了个方式道:“此事,还是交给群臣来议,听一听百官的意见。不管是赏功,还是罚过,都应由大臣公议,这样的处置才能服众。臣在此斗胆要为高中玄求个人情。” “先生要为高拱求什么人情?” “高中玄于国有功,于首辅位上也极勤勉,但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偶尔有些小过失也再所难免。何况当时这一案由刑部翁大立主审,高拱只是看到卷宗,并未亲历审问,于一二人命的案子又不曾放在心上,是以一时不查受了愚弄,也非其本意。毕竟他是先帝心腹重臣,对其保持体面,也是保持先帝体面,再者其已经致仕还乡,就不要追究太过。” 万历听着张居正的话,心里却在给高拱画着重点:草菅人命、糊涂虫,父皇的心腹不是我的心腹,已经致仕就不要再回来了…… 他点点头,“先生的话朕记下了,先生放心,朕不会把他怎么样的。毕竟致仕了,就让他安度晚年便是,不过这件事毕竟关乎于人命,不能就这么算了。就按先生说的,交给臣公们议一议,看看高拱该受什么惩罚。朕心里有数,不会真那么做的,最多也就是提醒他一下。” “陛下宽厚,乃天下之福。”张居正心知,自己这个徒弟已经上当了,甚至已经想着该怎么处罚高拱,这回他是别想再回到京师掌枢了。万历又问道:“先生,冯大伴还在宫外跪着?” “正是,慈圣有旨意,让冯公公好生跪着反省。” “冯大伴这次实在是太糊涂了些,若是皇姨凤体有损,朕也不能饶他。不过总算是万幸,人没受什么损伤,于大伴就不要太过苛责,还是把他饶了吧。可是饶了大伴,母后会不会生气啊?” “陛下宅心仁厚,正是圣主格局,此乃江山万民之福,慈圣欢喜还来不及,绝不会动怒。” 万历满意地点点头,越发自满地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个合格的皇帝,只要再学习个一两年,说不定就可以尝试着掌握权柄,自己处理国政。却不知从头到尾,他都是被张居正及范进牵着鼻子走,连他的处置,也都在这几人谋算之中。张居正心内暗道:这猢狲这次倒是立了大功,至少可以保证高新郑无缘枢位,但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 郑家小院内,虽然郑国泰还在养伤,郑承宪的身体也不大,但还是坚持着要吃一碗喜面,庆贺郑婵回家。郑承宪终究是个宽厚的性子,并没因为郑婵受辱,就大发雷霆,或是要她一死保全家风之类。反倒是私下里嘱咐郑婉,一定要看好堂姐,不让她寻了短见。 只是郑婵的行动,让人觉得她多半是不可能寻死的。其本就是一个外向泼辣的女子,这次回来也没什么变化,从锦衣卫衙门回来不久,就开始操持着煮面预备酒菜的事。虽然不请外客,但终究有范进一家,她还是四下忙和张落,手脚不停。 钱采茵比较沉稳,性情偏于内向,郑婵则是反过来,是个大姐作风,两人是个鲜明对比。郑婵问着关清、范志高的口味,又拉住钱采茵问道:“钱太太,范老爷是个什么口味?您吩咐下来,我好做菜时单独给他做一份。咱京师的面啊,吃的是个酱,可是广东人我怕是吃不习惯,干脆就弄点菜吧。可是不知道他有什么忌口没有,这话只能问您。” “不……我可不是什么太太,当不起这个话。”钱采茵脸一红,“范老爷……不在家里吃。” 郑婉在旁颇有些失望,垮着脸道:“大哥不在家里吃还有什么意思啊?吃面就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吃才好啊,他不在家,又去哪里?” “老爷说是要去拜见恩师,晚饭也是开在那边。咱们吃咱们的,别管他了,他还有大事要做呢。” “坏蛋都抓起来了,还有什么大事啊?是不是还有坏人没抓住?那大哥一个人出去怎么行,得带个人保镖啊。”郑婉对于发生在家里那场打斗依旧恐惧,一听说范进要出去就有些担心。 钱采茵道:“你不用担心了,现在咱家外头就是一队东厂的人,老爷出门肯定也有人护卫着,现在他要出事,那是要翻天的。他说要做的大事不是抓坏蛋,而是给人平反昭雪,很重要的。” 郑婵想了想道:“那我也去吧。毕竟我也算个苦主,话从我嘴里说还有力量些。面哪天吃都行,做正事要紧。” 相对于温柔如水的女子,范进其实更欣赏她这种风风火火的,在他看来,如果有合适的机会,郑婵完全可以培养一番,取得不输梁盼弟的成就。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也需要足够的资源投入,眼下是来不及,只能将来再说。 马车直奔达智桥而去,在车上范进问道:“郑姑娘,你不问我去哪里就上车?” “去哪里又怎么样?我这个样子其实什么都不怕了,再说范老爷即便是坏人,也不会打我这种残花败柳的主意,有什么可怕的。”她洒脱地一笑,将头靠在车壁上,神态中带几分无所顾忌的决绝劲头,“只要看着那几个混蛋上法场,我就没什么遗憾了。烂命一条,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能弄死那帮家伙,就算是去打登闻鼓,我也敢去。” 正文卷 第三百章 合纵(上) 范进看着她的那副模样,心内既是不忍,又有些愧疚。她不管再怎么坚强,发生过那许多事,于心灵的创伤不会小,乃至终其一生能否抹平这个伤患都在两可之间。以这个时代社会对女性的苛求及偏见,她未来能否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大有可疑,如果因为曾经的经历,而让她在夫家挨打受骂,又或是只能遁入空门了此残生,于她而言,都将会勾起对往事的回忆导致后半生活在痛苦里。 导致她这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算是从自己手里溜掉。如果按照阵营划分,自己和冯邦宁还得算在一个阵营里。不管私下有什么不对,在对外上,都算是张居正这条线上的人,于良心而言,自是有些过意不去。 只是良心的拷问代替不了现实,范进再怎么想解决冯邦宁,现在也没有可能。距离目的地还有段路,两人在马车里对坐,气氛也有些沉闷。范进正好利用这段时间与郑婵沟通着:“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郑婵先是一愣,后又是一声苦笑,“我们这种女人,还能有什么打算?那天李夫人问过我,想不想到保明寺出家。本来我的身份还不够资格在那当尼姑,可李夫人似乎面子很大,说是能办到。我不知道她什么来头,只看着就像大贵人的样子,我说了会考虑。” “当尼姑?”范进一愣,他可是见过保明寺那些尼姑的。她们的吃穿虽然不缺,可是生活没什么乐趣,终日生活死气沉沉,人在那种环境里老的快,要么就是性情会变得偏激。这么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子,如果在那里闷几年,一准变成个性情古怪的老姑婆。 他摇头道:“我不觉得那是什么好的选择,也不认为能算做出路。虽然可以混个温饱,可是整天也只能吃素。” “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吃什么哪还讲究得起?”郑婵摇摇头,“京师里消息传的快,等到那帮人一上法场,我的事就瞒不住。到时候家里我是不能再待,否则叔父他们都要受我连累,被人指指戳戳的,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们是好人,不会跟我提这些事,但是不提不代表我不知道。在郑家铺长大,街坊什么德行我心里很清楚,表面上会装着关心你,来安慰你几句,背后全是看你笑话的。还有些男人认为我有了这么一层事,就容易上手,那些娶不到老婆的光棍或是无赖没事就会来撩拨我,讨我的便宜。出路两条,要么出家,要么嫁到边远乡下。比起嫁个乡农做个农妇,我倒宁愿当个尼姑,至少不用受那么多辛苦,也不用挨丈夫的打。” 范进想了想,“听说你会做饭?跟人学过做酒席?” “是啊,当初拜过师,能做团席,不过也是下里巴人的席面,燕翅鸭翅席做不了的。” “那没关系,只要有基础就好,剩下的东西我可以教你。我在广东有一家酒楼,本来也想在京里开家分号的,就是缺合适的掌厨。这个工作很辛苦,好处是不用见外人,也不用受人指点。谁如果想找你麻烦,也会有我这个东家在。” 郑婵看看范进,“京师里好手艺的厨师很多,范老爷何必非找我一个女流?女人的气力不及男人大,在酒楼里应厨,人一多就忙不过来,厨工又都是男人,不方便的。” “那就给我做厨娘好了。”范进脱口而出道。 郑婵一愣,随即又是一笑,“小婉说的没错,范老爷你是个好人,处处都为别人着想。我知道你是可怜我,可我这个人是个驴脾性,不大喜欢受人可怜。我有手有脚的,也不用别人施舍,每天敲敲木鱼吃吃素斋,也不是过不了的苦生活。范老爷身边有钱姑娘,哪还用的上多余的厨娘,我来你身边做事,钱姑娘又去做什么?” “不是。钱姑娘的身体不是太好,受不了颠簸之苦。如果我在京里做官还好办,如果我将来放了外任,她跟在我身边宦游恐怕是受不了这个苦。如果我外放的话,会安排她到江宁,郑姑娘如果愿意离开京城,不如考虑一下……” 郑婵爽利地点点头,“要是这么说,我可以想想。这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安排,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不能拒绝范老爷的好意。只是我自己也有些事,等我料理完了,再找范老爷商量这事好了。咱们先谈正事,老爷这是去拜访哪位,可有妾身效力的地方?” 范进所去的,正是达智桥侯守用的住处。到了地方两人下车,侯守用却不在家,等到花家去找,发现他正在这里。原来花正芳的病情今天更为严重,已经不能到衙视事,侯守用早早告了假,赶过来看望老友。 范进到时,只听到花正芳正在拉风箱,呼吸如同牛喘,显然身体情况不大乐观。但是其精神倒是还算健旺,一见范进来就笑道: “退思,老朽已经听说了,你这次的差事办的好啊。一下子把一群危害京师的泼皮无赖一网打尽,周世臣一案的正凶,多半也落网了吧?” 范进点点头,“人确实落网了。下一步,就是该怎么做。本来学生是想与恩师及花老联手发动,好好闹一闹。可是花老如今……还是先养病要紧吧。” 花正芳连摆手道:“养病哪如锄奸要紧?我这身子骨就是这样子,一到换季就会来场灾病,不妨事的。等一会杨太医来行过针,我就能恢复精神。这次是个好机会,可不能就这么放过去。不但要给荷花她们平反昭雪,还得把当年的事说清楚,不能把这事变成一笔糊涂帐。老夫算是亲历此事的,高拱、翁大立、张国维、曹应甲,他们几个各自该担的责任,都得分说清楚。等我我们这几个知情人老的老死的死,由得他们去说,还不知道要把这事办成什么样子!” 郑婵由花正芳的妾室陪着,在耳房里坐着,流着眼泪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两人都是女人,于其所受的苦,也能感受到。那妾室拉着郑婵的声好生安抚着,“妹子不要太难过了,一会到外间屋对老爷这么说,老爷子一定能为你主持公道。我家老爷虽然穷,为人却最公道,绝不会放过那些歹人。” “是……一切都要靠两位主持公道了。” 等到外面谈的告一段落,花正芳的妾室将郑婵领出来,又将方才的话简单说了一般,郑婵跪倒在地,给两人不住磕头,花正芳连忙由妾室扶着起身,不敢受她的礼。 “我辈身为官宦,不能为民做主,为百姓申冤,理应向你们磕头谢罪才对。哪能受姑娘如此大礼?姑娘且放心,这一切包在老朽身上,这回若不能把这些歹人一网打尽,把官府里包庇歹人,与他们狼狈为奸的昏官恶吏一应铲除,花某绝不罢休!继荫!快去给为父磨墨,为父这就要写本章,上奏陛下。” 来的路上,范进与郑婵已经取得了一个默契,郑婵不会把冯邦宁说出去,只说朱国臣在官府里有靠山。提几个她知道的人,那些基本都是衙役或是衙门里的小吏,不算什么要人,但是跟基层直接打交道,对老百姓的破坏力比冯邦宁也差不了多少。 这帮人是大明最基层的那部分办事人员,干的是受累不讨好的工作。尤其是在京师里,不知道哪个人就有着什么关系,更让他们的差事难办。日久天长,这些人自然就要想办法为自己提供便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联合这些城狐社鼠,由他们冲在前面做事,这些官差在后面坐享其成。万一惹出祸来,就推说是帮役责任,反正那帮人本来就没身份,到时候只说开革就好。 再说这帮人也可以算是衙门的耳目特情,如果需要抓一些通缉犯或是藏匿于民间的盗贼时,这帮泼皮打探消息比官差容易,效率也高。 作为回报吏役给朱国臣做保护伞,反过来也从朱国臣这里拿好处,所以报官寻亲的人,注定找不到失踪的家属,官差也抓不住人。偶尔有人把朱国臣的部下抓住扭送到官府,转头就被这些公人放了。像是刘七那伙人,即便是有徐爵的话,也照样偷偷放了走路。郑国泰那次报官找郑婵,便是衙门里先通了消息,自然便扑了个空,还白搭上了一条人命。朱国臣派人袭击郑国泰那次,也是衙门里事先通了消息,衙役虚张声势不抓人,他们才跑的那么快。 这些人吏役多是世袭,父死子继,几百年下来,在基层经营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一般情况下,连官员都拿他们没办法。这回借着这东风,正好杀一批人头来示警。而借着这些人的人头,正好把冯邦宁掩盖起来,不让人注意到他。这也是与冯保之间的一种心照不宣,相信冯保看到这样的奏章之后,就知道范进是在回护着他,自然也会对范进的工作进行配合。 郑婵不是一个糊涂人,虽然她恨冯邦宁,但是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在范进隐约透露了一下冯邦宁的身份后,她就不再存有向其报复的念头。而且心里也有数,如果坚持告冯邦宁,最后可能连朱国臣都能漏网。不管心里是否满意,都只能退一步海阔天空,而花正芳病体衰弱,强撑一股精神写奏章,神智远不及往日清明,于郑婵话里的埋伏并没有在意。 侯守用在旁冷眼旁观,忽然拉了范进来到外头,沉着脸道:“退思,为师与花兄不同,他是一直在京里做官,为师是在地方上待过的,你的心思瞒不了我。这案子里,是否牵扯到什么与你相善的人物?你要挟了证人,她在保护某个人,从她的言语里我可以听出来,朱国臣在官府里肯定有更大的靠山,而且你们也知道是谁,但就是不肯说。” “恩师断事如见,弟子佩服。实不相瞒,这案子里确实牵扯到一些大人物,如果把他拉下来,水就彻底混了。弟子担心,到时候不但大鱼抓不住,连小鱼都顺着势跑掉,那就得不偿失了。” 侯守用哼了一声,“小鱼怎么跑?” “就算不跑,也没法明正典刑,最多是不明不白死在监狱里,周世臣的案子还是定不死。恩师想必也想的到,这段时间消息传开,咱们在奔走,那边的人也不会干看着。曹应甲想要当大理寺正卿,这个时候正在关键,他绝对不允许荷花案翻过来,坏了前程,一准会在这事里搅混水,把案子不了了之。如果让大鱼那边和他联系上,这案子就彻底乱了。咱们现在也只能暂忍一时,且容他逍遥几日,将来再做计较。” 侯守用道:“逍遥几日么?只怕这回放过去,将来再想抓他就难了。” “说实话,这次抓他也难。那人来头大的很,就算我们把证据交上去,也多半是个不了了之。” 范进笑了笑,又道:“再说,我们这次要对付的人已经不少了。一个致仕首辅,一个江宁部堂,说不定还要牵连到朝里的某些人。这种时候朋友越多越好,冤家一个不要。恩师不是花老那种食古不化之人,自然知道此中利害所在,不会因小失大。” 侯守用看看他,“退思,你对为师说实话,你这次翻荷花案,到底是为冤死者求公道,还是为了给张江陵出力,针对高新郑?” “不瞒恩师,弟子最初确实是因为郑家的关系想查这个案子,主要是想知道周世臣的死和郑婵的失踪是否存在必然关联。到后来事态发展,弟子便想着借机做一篇文章,与高拱周旋几个回合。” “你对张居正倒是忠心。这么说来,那市井传言……” “弟子只能说,无可奉告。”范进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转向侯守用更感兴趣的问题,“弟子这次来,主要是想和恩师商议一下,我们这边几时发动,又该如何发动比较好。据弟子想来,这次朝堂上,必有一群大佬发动绞杀,我们职小言轻,如何让朝堂诸公记住我们,在仕林扬名,便是关键。如果只是翻了案,却不能揄扬名声,这次便也算不得什么胜仗。”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一章 合纵(下) 侯守用看着这个不怎么消停的弟子,从各种意义上说,这个徒弟都不是什么君子。于一个圣贤门下来说,教出这样的门生是一种失败。两人之间不是门生座主关系,连带关系不强,如果是个正直君子,怕是早就断绝与这种门生的来往,也不会承认这样的人是自己门下。 不过侯守用终究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清流,他在地方上摸爬滚打十几年,又到京师里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心性上比起当初在地方更不可同日而语。他很清楚,单纯做一个受人尊敬的正人君子并非难事,如果他想,完全可以做得到。但是这样的君子于国家社稷有什么用,却很难说。 就以荷花那个案子来说,花正芳抗争过,自己与他联手也想要翻案,结果别说案子,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范进接手之后不久,就把案子搞的水落石出,这便是本事了。 眼下案子差不多已经翻过来,于公道上可以交代的下去,接下来该考虑的,就是个人得失。他不是花正芳,年纪不算太老,还有大好前途等着自己。在不违背良心的大前提下,通过手段让自己获取更多的好处,这并没有什么不对,至少从侯守用的角度,不抵触这么做。 他问道:“退思,你这么说,自然是有了计较了,且说来听听。”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弟子觉得,这次搞一个高拱一个曹应甲一个翁大立还不能算完,如果可能的话,把严公直也装进去就最好不过。” “你的胃口倒不小。严公直在清流里名声响亮,是一块有名的硬招牌。这人不贪不占不恋权不好涩,你动他什么?为师只举一个例子,他当初在工部任上,主持过修皇陵。你是知道的,工部的进项全靠大工,这里面又以河工皇陵为最阔,所用银两要多少给多少,户部不能打回票。每一个大工,都能让大批官吏陡然而富。可是严公直修皇陵那次,一文钱都没往口袋里放。不但他不贪,还管住了手下人不许贪墨,所以那次虽然修了九陵,但是所用极少,而且工程做的很漂亮。单冲这一条,你就知道这是个什么为人,你想动他,怕是痴心妄想。” 范进笑道:“严老倌的清廉弟子是知道的,但是说他什么都不贪,也未必。这人很好名的。而且他与翁大立是好友,这次咱们要翻案,必然要动翁大立,他肯定要为老友出头。任他再怎么清正廉明,只要掺和到这事里,一准没有好果子吃。所谓清流,其实和江湖也差不多,都是搬倒大树有柴烧。正因为他够出名,所以参倒他才显手段。恩师在刑科做给事中,就不想在头衔前面加个都字?这种好机会可遇不可求,想要出名升官就在当下,可不要错了方寸。” 侯守用打量范进几眼,“退思,严公直有得罪过你?” “不曾。不过六部之中,只有刑部的味道与别处不一样。弟子想要趁这个机会,给刑部上点作料。” “湖广茱萸?” “正是如此。” “退思,不管你是否承认,为师就冲你的表现,就相信那些市井传言为真。于当下看来,你要是能做成功此事,不失为一条登龙捷径。可是自先帝至今,数十年间几多权臣一夕而败。夏言、严嵩、高拱……他们在位时,谁不是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可是说到倒台,也不过是一夜之间,便如泰山倾颓,一发不可收拾。天子一旦大婚,两下是否还能像如今这般相处,便是个难题。再者那位做事太过激进,大刀阔斧之间,不知伤损了多少人。有朝一日事有反复,必是群起而攻之的局面,退思到时如何自处,可要考量清楚。” “弟子多谢恩师指点。不过弟子想来,江陵相公为人上虽然强梁一些,但是做的事,都是出于公心而非私利。大明到如今,已经到了非动一动不可的地步,否则不测之祸就在眼前。当日太仓无银百官俸禄发不出的事,恩师想必也是知道的。像那样的事多闹上几次,咱们这个天下也就难以维系。他要做事,必要揽权,下面的人也要合自己心思才行。刑部这边别调独弹,并不是一个好现象。是以弟子想着借这个机会,把刑部理一理,既是为江陵相公扫清阻碍,也是为我大明争一口气。” 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以恩师的才干,本不该屈居于小小给谏。若是能够在此事上入江陵法眼,一个都给事中,也就是指顾间事。” “你说的到轻巧。如今江陵党人才济济,眼里又哪有为师这种芝麻官?再说为师虽然不是花夫子那种正人君子,却也拉不下脸来,到张家受门房冷眼,混一个走狗鹰犬的身份。” 范进笑道:“恩师言重了,咱们的官职就是靠才干赚回来,不靠阿谀逢迎。张居正用人重才,只要咱们这次把事做漂亮,还怕他不能重视恩师?除了恩师这里,弟子也联系了东厂、锦衣卫,咱们几下合力,这回一准打个漂亮仗。” 侯守用道:“你到底如何想的,说来听听。” “此事就像是打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得先想想,对手怎么出兵。此时曹应甲那些人,想必已经在活动了。恩师请想,若我们是曹应甲,这个时候会去找谁,这一案又该怎么把自己摘出来,甚至不让他翻……” 就在范进拜访侯守用的同一时间,张居正府上,也来了一位稀客:刑部尚书严清。 严清严公直是云南人,论科名比张居正还早一届,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在仕林和清流之中,都是名声极佳的正人君子。虽然不至于像海瑞一样仿佛圣人转世,但身上也确实找不出多少毛病。他跟张居正不是一条线上的人,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张居正的厌恶,只是孤掌难鸣,阻止不了张居正的行为。他自己也很清楚,张居正需要个清流牌位,表现朝廷的公正无私,不是张居正私人幕僚班子,所以才把他安排在刑部位置上。是以他只是安心做事,不叙私交也不和张居正来往,今天破例登门,足见事情非同小可。 张居正在书房里,正和麾下几员干将谈论着这次朱国臣的案子。范进在施展合纵术,组建江陵党联盟的同时,张居正这边也没闲着,其手下的言官也在积极准备,为接下来的动作储存弹药。 其手下风头最健的两名言官,一个是御史朱琏,一个是杨四知。两人年龄都不大,思路清晰才思敏捷,性情上多少有点像范进,都是那种毒士一流的人物。这种事用这两个人最为适当,张居正吩咐着,两人认真聆听,时不时还要低头写上几笔。正在这时,游七进来禀报严清求见,杨四知笑道:“相国神机妙算,虽诸葛武侯亦不能及。严公直果然上门了。” 张居正倒是没露出什么欢喜神色,“严公直就是这么个为人。急人之难奋不顾身,为了帮助友人,曾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借出,搞得自己还要同僚接济。这是个古道热肠的君子,这种事怎么可能不出头?不过……公事当前,私下里再怎么佩服他,也不能在这件事上放手。” 朱琏道:“干脆借这个机会把他革职算了,换个我们的人上去,这样才够稳当。” “少瑚,你这话就说差了。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朝堂上若是没了严公直这样的正人君子,我们做错了事又该靠谁来指出呢?不管到什么时候,朝堂上有几个严公直这样的政敌,都是一件好事。有他在,我就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下面的人又在什么地方糊弄我。比起我们自己的言官还要好用,怎么能去除?” 朱、杨两人同声道:“相国高见!相爷心胸宽广雅量若海,下官万难企及。倒是以我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居正安排两人继续在这里考虑接下来的步骤,自己则在游七陪同下,来到小花厅面见严清。 两下见过礼分宾主落座,没叙上两句家常严清便开门见山道:“元翁,朱国臣的案子,元翁想必有所耳闻。” “是啊,京师里出了这样的事,老夫想不知道也很难。东厂的人已经过了堂,据说罪犯招的口供简直触目惊心,首善之地有此等悍匪出没,京师地面巡检衙门,皆难辞其咎!” “元翁见教的是,刑部也承担治安之责,自己身上的担子也是少不了的。借着这回的事,下官也要在刑部好好理一理,把一些害群之马予以法办,以安百姓之心。” “公直的为人,老夫是信得过的。不过你刚到刑部时间也不长,很多事所知不详,为下面的人愚弄了也再所难免,千万不要太过自责。要说到安心,你在刑部做司寇,就是对百姓最大的安心。谁都知道你严公直铁面无私,清正廉明,有你在刑部,百姓就不会被强梁富豪所欺,以至冤沉海底无处诉说。升斗小民所求不高,受了欺负有人给主持公道,被人陷害有人能为他们出头,也就心满意足了。最怕的就是官府处事糊涂,平日里任由百姓受欺凌,一旦有事,反倒要拿百姓去论罪,这便是万民之祸,亦是官员之耻。” 严清道:“元翁如此说,想必是已经听到了消息,大抵便是庆云侯家的那件案子吧?” “公直看来也听说了。这样就好,省了许多口舌。那一案是翁儒参断的,与你没什么关系。不管案子怎么翻,也不会有人惊扰到公直,谁若是敢胡乱攀咬,老夫也不会答应。” 严清道:“元翁,下官倒不是为自己担忧。事有事在,万事自有公论,下官问心无愧,也不怕谁攀诬。下官今晚前来拜望,是想为老友儒参兄,说几句公道话。” 张居正不动声色,“儒参是仕林前辈,亦是个正人君子,不管做官还是做人,都让张某佩服。不知公直有什么公道话想说,又或者有谁,于言语间损害了儒参兄的清名?” “虽然眼下没有,但是这几日间,只怕就会有人出来以周世臣的案子为借口攻讦儒参兄,毕竟这一案,是儒参兄断错了。” 他的语气略有些低沉,显然是为这位仕林前辈正人君子的失误而惋惜,过了片刻才道:“但是这一案里,儒参兄也是受人蒙蔽。张国维先在兵马司过了一堂,拿到了口供,儒参兄以口供断案,并不为过错。何况三个凶嫌先已招认后又翻供,让人对他们难以信任。做刑部官的,最恨的是莫过于犯人翻供,如果翻一次供就重审一次,我们纵有千手千眼,也处理不过来。所以案子一断,就要成为铁案,不容人轻易翻供也是刑部的常情。谁也不曾想到,这里面藏了这许多隐情。当然,三个人枉死,肯定要追究责任,但是这责任由谁承担,要先想清楚。张国维递交了口供,儒参兄根据口供问案,再见犯人的招供交给圣上裁夺,是人臣本分,这其中并无不当之处。若因此就追究儒参兄的罪责,将来只怕没人敢轻易审问案情,到时候案件积压,刑律不行,这天下百姓,便要遭难。何况儒参兄年事已高,不出这事几年之后也要致仕,这些年儒参兄为国出力劳苦功高,我们还是应让他全始全终,也算是对这等清官的酬庸,这样才不至于寒了大臣的心。” 张居正点着头,似乎对严清的看法很认同。心内却道:严清,你还是太过忠厚了一些,所想所做都在老夫计算之中,要是借这件事拉你下水,简直轻而易举。不过朝廷里总是要有清流存在,像严清这种人不管是做镜子还是做牌位,都是不错的人选,眼下还是不能动他。自己不会让人动他,但是范进那里……这猢狲定然要联合他的恩师,与严清好好闹一闹。这案子是他主张翻的,要么不翻,要翻就会翻个彻底,谁拦他的路,他就要和谁干到底,严清虽然是官场前辈,但是跟范进这只猢狲对上,却未必能讨得好去。 正文卷 第三百零二章 自投罗网 次日清晨。 范进昨晚一夜未眠,通宵都在灯下奋战,加上之前捉拿朱国臣,这已经是连续两个晚上不眠不休,但是精神饱满神采飞扬,从脸上看不出半点倦容,反倒格外有神。在钱采茵看来,此时的范进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中,在她为范进整理衣服时,还被他拉住连亲了好几口。欣喜之余,她又有些担心,不知道其这么兴奋所为何来。 范进笑道:“上战场了,自然要让自己兴奋一点,这叫竞技状态。人进入这种状态之后,表现的会比平时出色,身体精神各方面都在巅峰,遇到高手也敢打。” “老爷要去打架?” “差不多了,就是那个意思。不过不是用刀,是用笔。”范进指着自己连夜写好的奏章,以及旁边一大叠纸。“这就是我的武器,一顿拳脚施展开去,先抽他们个落花流水再说。” “原来是这样,妾身还当是老爷要去和人动武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爷如今是堂堂进士及第,犯不上动不动就跟人动手,这个毛病可要改改。” “恩,我明白的。” 正说话间,帘笼一挑,郑婵举着个托盘从外面进来。“妾身知道老爷今天要早起临阵,昨晚上也没睡,给老爷炖了只肥母鸡,配了些当归贝母,老爷请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范进点着头,将碗放下,招呼着两人一起吃。钱采茵挑眼看了一眼郑婵,摇头道:“妾身可不敢与老爷一起吃,如今老爷身份不比过去,事事要讲个体面,若是让人看见,是要笑话的。妾身在旁伺候着就好。” 郑婵倒是很大方地在范进对面坐下,拿了筷子来吃鸡肉,“老爷有吩咐就一起吃嘛,家无常理,都在一起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讲。总是讲规矩啊体面啊,就把人弄的生分了,明是一家人,也不像一家人了。”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碗鸡肉,郑婵看着那叠纸问道:“老爷,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妾身认识几个字,不过也就是大号睁眼瞎,这上面的东西可看不出来。”范进笑道:“没什么,一个唱本。” “唱本?” “对,唱本。钱大家知道,我就是写唱本词话起家的,写这个是拿手好戏。这是昨晚上连夜赶出来的本子,名叫洗冤记。讲的是宋朝时三个无辜百姓,被衙门错当成杀人凶手,抓到衙门里屈打成招。三人家里有个很本事的亲戚,拦住当朝宰相的轿子喊冤辨诬,不想当时正赶上老主宾天,新君初登大宝。那宰相心中全无百姓,只惦记着趁机独霸朝纲,一手遮天。不但不能为百姓申冤,反倒把案子定成死罪,不许人过问。直到几年之后,一代贤相寇准驱逐奸相,朝政清明,才重审此案,寇准的女婿微服私访抓到真凶,为三个人平反昭雪的故事。” 郑婵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老爷,你这戏文合着是拐弯骂高相爷捧江陵相公的,不过这宰相门婿又是怎么回事?” “艺术加工……加工,这种小细节不必在意。” 钱采茵见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微微一酸,论姿色郑婵远比自己为佳,至于论过往,她其实也比自己干净的多,至少没在清楼里生张熟魏送往迎来过。两下比较,不免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咳嗽两声道:“老爷,你该动身了,再晚就要误了时辰。” “好好,你们继续吃,我得赶着去递奏章,再去衙门了。” 范进推碗而起,钱采茵与郑婵一起将他送到门首,刚刚到门外没等说话,却见两个皂衣翎帽的公人候在那里。这个时候天还没亮,一般的衙役公差起不了那么早,因此这两个人就比较惹人注意。 在公人对面,几个东厂番子冷眼盯着他们,显然也是觉得这两人不大寻常。自从出了朱国臣的事以后,郑家小院外面,就放了几个番子轮番值班守侯以防朱国臣余党报复。按说东厂没有保护百官的责任,范进的身份也不配有人保护,这也算是对他格外的优待。 一见范进出来,一名公人上前问道:“尊驾可是范老爷?” “正是范某。尔等是何人?” “回老爷的示,下役乃是大理寺的差人,奉我家棘卿之命,有事请老爷过衙相商。这是一道公函,请老爷验看。” 差人取了随身的文书出来交给范进,乃是一份正式的公函,请范进到大理寺问话,查证朱国臣一案。在文书上盖着大理寺的大印,并没有写明是谁相请,但是盖了印就是正规手续,不是私人邀请。 几个番子面色阴冷的走过来,为首一人冷声道:“范大老爷有公务在身,谁耐烦与你们罗唣,快走快走,少在这里碍事。大理寺又是什么了不起的衙门了?想请谁就请谁,当自己是谁啊。告诉你家老倌,想请人等散衙之后再说,现在没功夫!” 两个公差也没想到在这遇到东厂番子,这帮人谁见谁头疼,他们也不具备招惹番子的胆量,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范进却笑道:“既然是大理寺有请,范某也不敢不至,不过有几件事要交办下。” 他向几个番子一拱手,“几位,有劳几位办点事。这份奏章请送到通政司,尽早递上去。还有这份公函,烦劳送到刑部交侯给谏,和他老人家说明一下,我被大理寺叫去了,不能按时上值。” 说话之间范进已经将大理寺的公函以及奏章送到那番子手上,一并送上的还有一块银子。那番子连忙接过文稿,却不敢接钱。“范老爷,您这是要害小的了。小的还想保住这两条腿和吃饭的家伙呢,银子您收好,这点事小的马上就给您办。这边,您带几个人?” “不用了,去大理寺带人做什么。二位,咱们怎么去啊?” “有轿子,您随我们来就好。” 两名公人领了范进去一边乘轿出发,钱采茵和郑婵看着范进被公人带走,即使明知道他身份非同小可,不用畏惧官府衙门,可心里总是不够踏实。钱采茵本来对郑婵颇有敌意,可此时却是顾不得,在那里自言自语道:“大理寺这个时候请人,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我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郑婵眼睛转动着,“范老爷昨天在他恩师家里,也说过类似的情形……这范大老爷真是个有心计的,连这一层都算到了。范老爷昨天说,不管是哪个衙门来请他,都要把事情闹大……闹大……有了。”她的眼前一亮,直接去下房里把范志高叫了起来。 “帮我个忙,去门口叫辆车,我要去都察院。” 见她这么风风火火的样子,钱采茵一方面鄙夷着她太过粗鄙没有端庄稳重的风范,一方面心里却也在泛酸,她怎么才出现,就跟范老爷这么熟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即使是露水夫妻,也该比她的情义重些,怎么这些话,范老爷从不曾跟自己说过。还有她去都察院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心思电转之下,她忽然追上郑婵,“你要去都察院,那我们一起吧。” 京师里各衙门距离相去没多远,大理寺距离范进当值的刑部以及通政司也就是咫尺之遥。他并没被制约行动自由,不管是投递奏章也好,还是向刑部说明原因也好,都可以自己完成,用不着假手于人。两名公人只是衙役,并没有范进那么多心思,自然也猜不出他的用意,也没往心里去。 回衙禀报不久,就有一名公人来请了范进走进大理寺,直接来到一间房门外,道了声回示,里面就有声音传出,“是范传胪来了吧,请他进来说话。” 范进推门而入,但见房中坐的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身材削瘦,但是精神十足,二目颇有神韵。身着绯色官袍上绣云雁,一看而知是四品大员。一见范进,老人朝他做了请坐的手势,开门见山道:“老夫曹应甲,现任大理寺少卿。今日请范传胪来,是有关朱国臣的案子,有些问题想要当面请教范传胪,耽误不了你太多时间。” 果然是曹应甲。 从一接到公函,范进就猜到八成是这个人。大理寺够资格用印的一共就正卿和左少卿两人,右少卿是加衔,一般不坐堂也就不会用印。如今大理寺正卿关洛能年事已高,病体沉重,已经上了两次乞休奏章,因为体恤老臣的原因还没批复,总得上第三道奏章后才恩准致仕。现在就是在走手续阶段,人已经不来衙门视事,实际掌握衙门公务的,就是这个左少卿曹应甲。 他是翁大立的门生,得恩师的帮助也很大。能从给事中一路奋斗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除了自身的才干外,与翁大立的扶持密不可分。投桃报李,其对恩师自然也是忠心耿耿,不能让任何人损害老师清名。当初花正芳几次指出荷花案颇多蹊跷,案情未明,都是被他给压下了,没能掀起风浪,现在自然也不希望案子影响到恩师。 再者说来,曹应甲现在正谋求大理寺正卿一职位,如果这个时候荷花案闹开,他的前途也必然遭受影响。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坐视不管,必然要出手干预。 大理寺从机构设置上,属于案件复核部门,对于刑部裁断的重大案件,有权进行复查核准。如果遇到特别大的案子,就要由三法司同审,是一个监督性质的机构。虽然官职不如刑部来的大,机构也较小,但是手握监督核准之权,也是对刑部的一个有力掣肘。 以其权柄而论,大理寺完全有权对任何一个案子的当事人进行质询,对案卷进行调阅。可是荷花案里,曹应甲却接连碰了两个钉子。 京师里消息走漏的快,朱国臣被抓与周世臣被杀一案有关联的流言,曹应甲已经听说。从他的角度上,哪怕是一个可能也要先行防范,是以他准备把案子要过来,确保一切在自己掌握之中。 先是找刑部要荷花案的卷宗,却被告知年深日久,不知去哪里寻。整个掌管卷宗的库房全员出动,也要十天半月才能找到。至于人犯又关在锦衣卫诏狱里,昨天大理寺发了公函要人,都被刘守有给硬顶回来。表示这一案由东厂介入,自己也没权力把人犯交给大理寺。如果大理寺非想要提人犯的话也容易,让东厂冯督公出一份公事,自己这里立刻就可以放人。 以往的刘守有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文官子弟,与文臣先天亲厚,绝不会搞得这么不讲面子。曹应甲在官场打滚这么多年,并不缺乏正直嗅觉。他已经闻出这里的危险味道,看来一场大的风暴正在酝酿,有人确实要借这案子做文章,攻击自己恩师。 邀请范进过衙,算是他的釜底抽薪之计,不能解决当事人,就解决这个调查人员就好了。只要能说服范进,就一切都好办。只是他不曾想到,自己的作为已经在范进预料之中,且早有预案,自从范进的脚步踏入大理寺那一刻起,这案子就注定掀起轩然大波,而范进这个名字,也将再次成为大佬们谈论的焦点。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三章 入坑 从身份以及科名上看,曹应甲无疑远比范进来得高,仕林之中最重尊长,范进虽然是本科传胪,但是在曹应甲面前还是得以后生晚辈自居。曹应甲师从翁大立,师徒都是严肃做派不苟言笑,加上在大理寺这种地方工作,自然而然就养成了一张扑克脸,脸如万年不化之冰,语气也透着严肃。 “范传胪,本官听闻,朱国臣几人是你抓的?” “回曹棘卿的话,人算是学生抓住的吧?其实应该说,是他们自己撞到学生手里。本来学生只是想找人,没想到他们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知道学生找人的目的是查他们的底,铤而走险,设埋伏暗算,也因此被拿住。” “本官听闻,抓人的地方,是在转房子?你一个新科进士,跑到那种地方去又做什么?为官之道首在修身,己身不正,何以正人?那等烟花之地,也是你一个新科进士应去的地方么?捕盗拿贼自是差役之责,我辈不可自为之,你一个新科进士操此贱业,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还有,本官听闻你昨天在锦衣卫诏狱,参与了对人犯的审问,可有此事?” 或许是职业习惯的关系,在大理寺时间待的久了,文化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审问的口吻。范进终究不是犯人,人事关系也不在大理寺,曹应甲这样问话,也有些不够妥当。他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并没打算改掉。 曹应甲知道范进不是普通进士可比,与天子以及张居正似乎都有些关系,算是极当红的人物。但是这些因素并不在曹应甲考虑范围内,或者说他现在也顾不上这些。 他是高拱那条线上的人,张居正上台后由于不想制造恐慌气氛,所以才没动他。现在出了问题,不能指望张居正会保下自己,不落井下石就已经算是万幸。到了这时候再和张居正修补关系已经来不及,就算现在向张居正输诚,他也不会保下自己的前途,相反在仕林里坏了声望更不好混。 要想保住自己,就得保住恩师,自然就得想方设法把这一案与自己的关系撇清。要想做到这一步,目前惟一的方法就是按住范进这头,只要他松了口,自己就好办。 他不可能和范进做什么交易,也没什么好处能给他,没办法妥协也没办法谈判。手上没有筹码,所能采取的手段就不多,总结起来也就是威压二字而已。借着多年在法司养成的官威,找到对方的瑕疵,借机把对方震慑住,让范进有所退让,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惟一解决之道。 作为多年在大明法司系统混迹的老吏,想要找一些破绽,总不是难事。范进作为观政进士,是没有资格参与审讯工作的,换句话说,他身上没有差遣,这个时候参与审讯,类似于老百姓去审问重要罪犯,显然有违体制。再者刑部观政进士和锦衣卫是两个体系,大家不在一个圈子里混,他跑到诏狱里去审问犯人就更不合适。 曹应甲本就威严,此时脸色就更为难看。 “厂卫多喜滥用酷刑,以希取得口供,攻讦大臣。昔日王大臣案,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是以正人君子皆不屑与彼为伍,尤其每遇大案,更是要千方百计把审问之权拿到法司手中,不让厂卫插手,就是担心其借题发挥构陷忠良。你年纪轻轻不识其中利害,居然和厂卫中人同审人犯,单这一条,便可以毁掉你的前程!” 他的语气很是严厉,声调冰冷。“大理寺有案件复核之权,不是别人说怎么样,就肯定是怎么样的。老夫在这个位子上也非一两日光景,手上处置过的大案数不胜数。谁若是想要蒙蔽老朽,颠倒黑白,注定自取灭亡!将来事情闹大,你当日在场,身上的责任便难以洗刷,你可知这里面的干系有多大?你现在还年轻,正该修身养性,韬光养晦之时。事事想要出头,说明你的心性不定,心浮气躁又怎么做的来大事?朝廷让新科进士六部观政,重在一个观,就是让你们多看多学,不是让你们多说多做。随便插手进去,到最后只会害人害己!” 范进不动声色,只点头应是。曹应甲对他的态度有些摸不透,不知道是真的被自己吓住,还是敷衍自己。话锋一转,“你的才名很大,万岁心中也有你的名字,这是好事。只要好自为之,自有大好前途在等着你。但是最怕的,就是自以为得计,从而为所欲为,那便要自取灭亡。朱国臣一干市井泼皮,本是刁滑之徒,其言语不可尽信。酷刑之下胡言乱语,更有人在旁诱导,所做之供无从做准。他日到三法司会勘之时,多半就要翻供。到那个时候,当日主审之人谁也逃不了干系。那些厂卫鹰犬合该受罚,老夫到时候且等看他们的好戏,但是退思你不一样。你座师凤磐公与我有些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总要看在他的面上对你关照一二。这样吧,你写一份文书,将昨天厂卫如何刑求口供,颠倒黑白的事写个明白,等到会勘之时,便没有你的事,不至于吃他们的连累。否则的话,到时候这些小人必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你的大好前程,便毁于一旦,此事千万不可等闲视之。” 范进脸上并没有露出恐惧或是感激的神色,反倒是有一丝茫然,似乎不知道曹应甲所指为何。 “多谢曹棘卿关照,当日拜望座事时,老人家只教学生为国出力,没提到自己在朝中有哪些至交好友,否则学生自当来拜见前辈了。至于昨天审讯朱国臣一党,学生确实亲历,但是说到刑求口供颠倒黑白,学生不知老人家所指为何,还望明示。” 这是装傻还是真傻?曹应甲在法司多年,一双慧眼如炬,何等刁钻奸猾的歹人在他面前想说谎都非易事。可问题是范进此时表现出的神情,竟让他看不出虚实所在,不知其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是故意的。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你年纪轻,很多事不明白,衙门里专门有一种事,叫做买口供。就是找些必死之囚,让他们承担下本非自己所为的罪行,他们怎么也是要受一刀之苦,只要承揽下罪行,就可在监牢里吃好喝好不受活罪,一些人便也就愿意招认,衙门也能销了积年旧案。另有一种,则是贪官污吏收买江洋大盗,构陷良民,将无辜百姓说成窝主盗贼,借机吞没其家产。厂卫中人尤其精通此种手段,专一威逼盗贼信口攀咬,用此等口供来诬陷忠臣。如今圣天子在位,下有一干忠正大臣,自不会坐视其胡作非为,这种手段一到庙堂之上,定会被当场揭穿,穷治其罪。退思年纪尚轻,一时受了蒙蔽也是情有可原之事。只要你能主动招认,详指其奸,老夫保你平安无事。” 范进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敢问,是否动了刑就一定算是构陷?” “这……当然不能这么说。用刑是必然的,不动刑犯人如何肯招。还是要看他们问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查了什么。” 曹应甲没办法直接说出周世臣这一案的名字,只好旁敲侧击道:“你想想,他们可曾点名要其招认什么积年旧案?尤其是一些已有定论的案子,可曾指使过朱国臣自承是凶嫌?” “定论……是指人犯已经杀了么?本来人死了,就是铁案如山,可是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凶手,前面的判决就有问题。人死不能复生,虽说各庙都有冤死鬼,但是堂堂刑部正堂错断人命案,至无辜丧命,这总是要追究的。不但他要追究,当日批复死刑者也要追究,身为风宪不能查纠冤狱及时改正者,也要吃些连累。即使不追究罪责,升迁就不要想了。毕竟放那么个糊涂虫上去,就是对百姓的不负责任。” 范进说到这里,一扫方才那副懵懂模样,语气变得铿锵有力起来。“京师里二三泼皮土棍,本来成不了什么气候,于朝廷而言,不过是群蝼蚁,轻轻一扫就可灰飞湮灭。可是有人包庇他们,就让他们养成气力,为害京师称王称霸,乃至杀人害命不当回事,法司官吏谁也逃不了责任。即使没有主动包庇他们的,不能详查案件,只求结案了事,诬良为盗,虽然用心未必歹毒,但其行已同包庇。正是有着这样的昏官恶吏,才有了朱国臣这一群危害地方的毒虫。所涉官员稍有廉耻,理当上本请罪,归隐山林。若是还想要从中做些手脚,让冤者继续冤沉海底,让苦主白白丧命,那便只能说一句人面兽心,不配为圣人子弟!” 曹应甲面色一变,“范退思!你注意自己的言语,这是在大理寺,不是在刑部!你既然知道老朽说的是什么,方才你那言语……” “装傻消遣你来着。反正闲着也没事做,拿你逗逗开心,连这都看不出,你这大理寺少卿怎么做的?怪不得当初跟着翁大立一条道跑到黑,认准荷花三个是凶手,我看你良心固然没有,脑子也糊涂的很。就这个样子还想升迁?还怕害的人不够多么?” “放肆!”曹应甲以手拍案道:“范进,你哪来的这么大胆子在我大理寺咆哮?别以为你勾结厂卫就能一手遮天,大理寺有权复核此案,到时候公堂之上人犯翻供,此案又如何能定?” “翻供继续打好了?你们当初对付荷花三个,不就是用的同样手段么?当年那份卷宗什么德行,你自己心里有数,做了这么久棘卿,不至于看不懂卷宗吧?你自己想想,那样的卷宗拿出来,能不能说服别人?这些泼皮已经承认,是他们杀了周世臣,时间地点口供完整。同案犯愿意检举主犯,求一刀之苦免于剐刑,大理寺还想把这案再翻过来?做梦!再说,这大理寺是不是你说了算,只怕还很难说。” “老夫在位一日,自当尽一日之责。当日周世臣一案由五城兵马司审讯,口供详实且有银两、凶刀等物证。刑部照兵马司的审讯结果判断,并无不妥之处。再者在公堂上,荷花等三人也皆以自承其罪,若是因其事后翻供就要重新调查,衙门里便永无宁日,天下便也没有一个可斩的犯人。再者二三亡命刑求之下的口供便要翻如山铁案,此例若开,则天下无不可翻之案,无不冤之人。只要事主买通衙役收买死囚顶罪,凶犯便成无辜。长此以往,天下还有人敢做审官?还有谁敢判斩刑?” 范进冷笑一声,“不愧是做了多年风宪的,言自成理,真能把一个冤案说的铁证如山。可惜啊,天下不只你一个人有嘴巴,大家都会听,会看。朱国臣等人连案发细节都能交代的清楚,非是凶犯如何能说的明白?不管你拉天下官吏做挡箭牌,还是把责任推给兵马司,自身都脱不了干系。本来你无非是个纠察不严,怠惰公务,固然升成正职官无望,可是保住现有的位子还不难,大不了提前几年致仕。可如今,你却妄图掩盖罪证,妄图包庇凶嫌,自从范某走进大理寺的那一刻起,你的乌纱就戴不牢了!” 曹应甲心头一惊,见范进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有了必胜把握。他检点自己的言行,虽然有一些过头的话,但是出己之口入范进之耳,并没有旁证,想要靠这个来攻击自己肯定办不到。其到底有什么凭仗,能摘去自己的乌纱? 就在他思忖的当口,差役忽然在门外大喊道:“回示,有要紧的公事向您禀报。” “进来。” 差人走进来时,脸色颇有些惶恐,对曹应甲施礼道:“老爷大事不好了。有妇人到都察院去鸣冤击鼓。” “混帐!都察院哪天没人鸣冤,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可……可是那妇人告的是咱们大理寺,说咱们捉了范传胪入大理寺,意图包庇罪犯,对范传胪不利。” 曹应甲勃然变色,看向范进道:“范退思,你指使一妇人含血喷人,以为能害的了老夫么?” 范进面带微笑,不慌不忙道:“别急么,这才刚刚开始,一会还要好戏。” 话音未落,另一名差人已经连滚带爬的跑进来道:“大老爷大事不好了,刑科的一名给事中还有好几个锦衣卫冲进来,说要见范传胪。” 曹应甲此时醒悟自己这回落入范进圈套之中,恐怕自己请他过来讲数的事,已在其计算之内,早做好了准备。他只觉得脑海一阵眩晕,连忙吩咐道:“快给我按住他,防着这厮自残诬陷!” 正文卷 第三百零四章 小卒过河 曹应甲的反应确实不慢,如果差人动手晚一点,范进确实想着用头撞一下桌子或是墙壁,制造一个很明显的伤势出来。反正这个时代没有任何监控设备,到时候这伤怎么来的没人说的清楚。虽然刑讯在此时的司法体系中是被认可的手段,但是给个新科进士无端动刑,曹应甲就可以自己上道辞官奏章圆润离开衙门了。 即使没自伤,效果也没差到哪去。范进的膂力武技,足以制服两个差人。但是他并没做出任何自卫动作,任两个差人将他牢牢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就在此时,房门再次被推开,侯守用在前,几个膀大腰圆的锦衣卫在后,蜂拥一般冲入衙门之内。 侯守用原本是曹应甲的下属,两下科分辈分又差了一大块,见面就得以后生晚辈自居。可今天他面沉如水目带寒光的模样,俨然是与曹应甲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态势。一见范进被公人按住,当即大喝道:“尔等好大的胆子!区区贱役也敢殴辱朝廷进士么?你们心里还有陛下,有没有王法?还不与我松手!” 两个公差自然不敢招惹侯守用这种言官,何况他还带着好几名锦衣卫。忙不迭地松开手,范进却不动弹,依旧趴在桌子上,仿佛受了什么重伤一样。侯守用转头看向曹应甲道:“曹棘卿,此事你做何解释?” 曹应甲也自怒道:“我做何解释?我倒要问问你们是什么居心?范进自入大理寺以来,无人加其一指之力,他自己躺在桌子上不起来,你又问得谁来?我倒要问问你,擅闯大理寺是何道理?” “擅闯?我想曹棘卿误会了,是本官让他来的。” 几名锦衣卫左右一分,一个白发萧然的老人从外面昂首阔步而入。此人一身二品服色,显然是在场诸人之中,品阶最高的一个。曹应甲一见来人,脸上神色也自一变:“陈……陈都堂,您怎么到这里来……” “怎么?大理寺老夫来不得么?不管是大理寺衙门还是都察院,都是朝廷办公所在,老夫既为总宪,身上便有监督百官,纠察不法之责。若是有人借衙门行不法之事,难道老夫就要听之任之?无辜弱女于都察院门外喊冤,声声有血,字字含悲,铁石心肠也要生出不忍之心,何况肉体凡胎之人?是以老夫打算来看看,范退思到底是被叫来问话,还是另有隐情。若是我不来,怕是还看不到这么一出好戏。这件事老夫亲眼目睹,并非道听途说,不知曹棘卿还有什么话说?” 这后进来的老人,正是如今都察院左都御史,言官的首领人物陈炌。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资历比曹应甲更早,手上掌握着都察院,是为言官首领,与朝堂上自然也是个要角。 但是这人的操守并不适合做言官,没有什么刚正不阿,与谁都敢斗一斗的性子。相反平素是有名的好好先生和气待人,更是主动攀附张居正、冯保等人。张居正以言官钳制六部,陈炌就是一个主要帮手。他在总宪的位子上坐得稳当,也是因为有张冯两人鼎力相助的结果。 说他会出来主持公道,甚至直闯大理寺衙门,曹应甲打死也不会信,这老货的为人也不是这种性格。刑科给事中、总宪还有锦衣卫,几个矛盾重重互有嫌隙衙门同时出手针对自己,这一刻曹应甲不停的在心里祈祷着这是一场梦,如果不是梦,怎么会发生这么荒诞离奇的事情。范进到底有什么手段,把这几个衙门捏合在一起,帮他做这个局。 他周身的血液涌上头顶,指着几人道:“你们……你们几个联成一线,故意害我。” “曹棘卿请慎言。老夫此来只为了查清事实,还大理寺一个公道。如今看来,公道自在人心,曹棘卿,人我们带走了,如果你想查什么事,可以发公文到刑部,由范进写明禀贴明白回复,也好过两人口头答对死无对证。至于其他的事,老夫自当据实上报,请天子裁度,你好自为之吧。” 有陈炌的介入,就更没人敢拦他们的路。几个锦衣卫搀扶着范进走出大理寺衙门,一路向刑部走去。范进依旧装着昏迷不醒的样子,双腿在地上拖行。耳中只听到郑婵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范老爷啊,是民妇害了你啊。若不是为民妇等百姓申冤做主,你何至于落得这步田地。朱国臣当日就说过,他在衙门里有靠山,不怕别人去告。只当他是胡乱说的,不想他靠山如此厉害,昨天刚一抓他,今天就把人抓进了大理寺啊……” 她的声音本来就很适合做个戏曲演员,此时边哭边说凄凉哀婉,偏生吐字清晰,各部的官吏乃至门口守卫的官兵,全都听着真切。一些人小声议论着什么,还有人上前安慰郑婵,只有范进心头雪亮:这娘们,倒真是个戏精! 比较一下,家里几个女人里,胡大姐,梁盼弟都出自市井,林海珊更是强盗。如果论泼辣,梁盼弟林海珊都未必输给郑婵,可是两人身上都有武艺,也就有泼辣的本钱。郑婵一个弱女子,就全靠胆量敢来都察院门外滚钉板告黑状,做明朝的上防专业户,论及胆色,只怕比那两个女子犹有过之。这种泼辣外向的女子,如果可以给她一爿生意? 范进筹划着该给她什么买卖的时候,人已经被抬进刑部公房内,几个观政进士朝这里看了一眼,随即又都坐了回去。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范进惹上了什么大事,这种事不是大功就是大祸。前者自己去分对方不会高兴,后者自己又犯的上去陪绑?于是大家都理智地选择了装瞎,任范进自己表演。 等到了侯守用的公房,几个锦衣卫以及陈炌都离开之后,侯守用才小声道:“可以睁眼了,人都走了。” “那总也得过一段才行,现在睁眼,戏就不到家了。” “你与为师已经计较好了,但又何必把都察院拉进来?有锦衣卫和我,难道还不能把你从大理寺接走?这是京师,又不是乡下,曹应甲还敢在衙门里动你?” “弟子也不曾想,郑氏有此胆量,居然到都察院外面去闹事。不过想起来,这陈老都堂多半也是受命而行。否则一介女流闹事,最多出来几个言官安抚一下,哪用的着堂堂总宪亲自出马营救。” 侯守用道:“能指挥得动陈文晦的,多半就只有张江陵。神仙斗法理应是由小及大,先是弟子门人斗,接着才轮到师门前辈上阵。怎么张居正这次一开始就想自己动手清场?” “应该不至于,那样未免太丢身份了,张居正是要面子的人,不会干这种事的。陈文晦露面,多半只是表个态度,证明大理寺这边他们要了。一直以来三法司里,大理寺偏于中立,这回解决掉曹应甲,关洛能年迈多病更是无力颉颃,接下来补进去的,多半就是江陵党的人。这样二对一,刑部就很难做了。” “也未必是二对一,说不定刑部这次,也要被张江陵插一手。” 说话之间范进已经起来,四下看看问道:“花老呢?” “别提了,他昨天为郑婵的遭遇所感动,不顾身体连夜写奏章,还不等上朝,人就吐了血,吐血数口,情势很是不妙。请了太医来行过针,也不似平日那般好。如果不是为了打这一仗,为师怎么也要留在花家,帮着照料花兄。可是如今就讲说不起了。” 他叹了口气,很为这位至交老友的身体担忧,但是做了这么久的官,总是可以分的清轻重,知道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敌人把破绽留给了自己,如果不能抓住,那就未免太过愚蠢。正如范进所说,光是把案子翻了不算本事,趁机揄扬名声才是正道。毕竟清流言官,全都指望名望吃饭,声望越高,升迁的可能也就越大,这种事关系着前途,谁也不可能不当回事。 之前的奏章已经上了去,算是提前打好了埋伏,曹应甲这次等于鱼儿自己撞网。郑婵那通哭闹,不知吸引来多少人观看,内中便有不少御史言官。范进从大理寺昏迷而出的情景,这些人全都看着。对于这群没事找事的家伙来说,这种大好素材没有理由放过,现在多半都会了衙门赶写奏章弹劾曹应甲,自己这个时候收官,正当其时! 他拿出早已写好的奏章,略做修改就可誊录,边写边道:“退思,你是怎么算到会有人要请你到衙门里去的。” “这个其实也不难猜。京师各位大佬都是耳聪目明之人,朱国臣的事他们没理由不知道。厂卫那边弟子已经联络好,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卷宗又在弟子手里,他们从刑部拿不到手,最后能找的就只有我。不管是威胁利诱,又或者是谈判,总归是要见一见。计算时间,最有见面的地方就是衙门,如果是去私宅我完全可以拒绝,他们也没办法。综合考量,衙门是最佳选择,赌那里就没错。” 侯守用点着头,“现在前几步如你所想,我们的计划也差不多都成功了,只在最后一功。关于奏章,你有什么看法?” 范进摇头道:“看法说不上,据实回禀就行了。这次上奏章的人多,谁如果说谎,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我们的关键是,要保证这份奏章被人看见,更是被有用的人看见。弟子与厂卫做交易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这个,有了厂卫帮忙,我们的奏章保证可以递到陛下和张江陵手里,尤其是恩师的名字,才能被记住。” 侯守用看看范进,“退思,我从昨天晚上就在考虑,当初收你为弟子,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总觉得为师若是不收你为徒,可能一辈子就在方面官的位置上蹉跎,直到告老还乡,但却可以安享天年。有你帮衬,为师仕途上倒是顺遂的很,可是将来的收场,却是有些担心。不知是荣归故里,还是下狱问斩。总觉得两种可能都有,却不知哪种可能更大。” 范进道:“恩师,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现在就算是想退,那些人也不会甘休。如今只能刀对刀枪对枪,大家一刀一枪,搏个生死。” “我知道,正是如此,为师才有一种上贼船之感。本来为师只是想着平反冤狱,为无辜者平反昭雪。可是到了现在却要参高拱、翁大立、曹应甲……甚至还有严清。那是个好人啊,这回也要被牵连进去,实非我的本意。而这一切归根到底,是为了替张居正扫除政敌。若是张文明真的过不了这关,张江陵守制三年,新上来的首辅未必会见你的情。” 范进道:“是啊,但是弟子没得选,只能走这条路。至于恩师,您此时有了名声,不管谁当首辅,也不敢为难恩师。这名声就是护身符,张居正越是可能守制,我们越是得要名啊。” 侯守用也知范进说的是事实,只是自己不是江陵党,到现在却要为江陵党冲锋陷阵,未来自己再怎么解释也没人信。只好叹口气道:“只好如此了。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锋。为师只怕是神仙斗法凡人遭殃,这次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受连累,被斩落马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裁掉这些枯枝败叶,又哪来的新生。这次是神仙斗法不假,不过一个是在位神仙,一个是贬下天庭的谪仙人,两下法力差着一大块,不会有太多凡人受伤的。恩师只要在神仙面前标名挂号,他日蟠桃宴上,就不怕没有个鲜桃入口。” 范进说话之间,望向外面,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房中,今天看来是个好天气。耳边没有金鼓,眼前不见硝烟,一切似乎都如平日一样,是一派太平景象,但是范进心里有数,一场战事已经拉开序幕,自己完成了冲锋,接下来就看其他人的配合跟进,以及上天究竟站在哪一边了。 正文卷 第三百零五章 背后推手 司礼监内,冯保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串十八子的楠木手串在手上来回转动,似乎是在默念心经。整个房间的气氛,因他而显得阴森恐怖,把个代替天子管理国家的内廷,搞的鬼气森森,仿佛森罗宝殿。 早在隆庆时期,他便被恩准服蟒,但是其一向只穿大红袍,加上他精力旺盛步履如飞,在宫廷里来往走动,远远望去仿佛个火球。今天的冯保依旧穿着红袍,从其脸色便看的出,他不止外表像个火球,内心里也一样满都是火,谁要是这个时候不长眼触犯到他,一准被烧个尸骨无存。 熟悉情形的人都知道,昨天冯保吃了好大亏,在乾清宫外跪了大半日时光才被恩准起身。自老主晏驾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丢脸。太监都是小心眼,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小心谨慎,免得被冯保怀疑是跟红顶白,认为其失势而不尊敬他,那可是要死人的。 内廷不比外朝,太监杀太监有时没有那么多道理,一句话就可以拉出去打死。是以这些秉笔太监也都是一方要角,与冯保这个掌印比虽然略逊半筹,可也足以分庭抗礼。但是今天全都噤若寒蝉,谨慎小心,生怕哪点遭了冯保的嫉,性命就保不住。 在场几个秉笔里,惟一有资格不买冯保帐的就是老太监张宏。他是宫中老人,论辈分比冯保还高,当年跟黄锦一起侍奉过嘉靖皇帝。太监重年岁讲班辈,冯保再大的怒气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因此在这种场合,也只有张宏敢说话。 “双林,我看你今天气色不大好,最近京里的天气干,人容易闹病。你身上的差事多哪一处都离不开,要是真累病了,怕是要误大事。听我的,赶紧找地方歇会,把这劲先缓过去再说。” 冯保摇摇头,“多谢老前辈的好意,可是歇不下来啊。宫里宫外多少事压在我的肩膀上,这个时候一歇,就有负圣恩了。没办法,就是这个命,只要有口气,就得在这顶着。太后啊,陛下啊,还有外面的张江陵,哪一处不都得我敷衍着?哪个地方照应不到,一准要出差错。前个晚上动静闹那么大,今天是该揭锅的时候了,这时候一歇,不就把万岁的大事误了么?” 正在这时,一名秉笔太监忽然道:“司礼,您要的奏章找到了。” 冯保接过奏章看了两眼,脸上少有的露出一丝笑意,对那秉笔太监点头道:“好好办你的差,这两天给我使足了劲盯着,过后有你的赏赐。” 冯保拿了奏章一路小跑着来到东暖阁,张居正此时在值房应值,万历正在李太后的指导下读着书。冯保轻手轻脚走进来,咳嗽一声道:“慈圣,奴婢这里有奏章。” 李太后看了他一眼,“你特意送过来的,想必是要紧的事,念吧。” “奴婢遵旨。” 冯保听太后的口气虽然严厉,但是怒气较之昨天已经大为下降,心头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只要帘眷不衰,一切就有可为,念着奏章,心里不由暗道:邦宁……看来这回非得狠狠心,把你打发到别处去历练几年,留你在京里,早晚要了我的命! 内阁,值房之内。 张居正、吕调阳以及新近入阁的张四维三人俱在。张居正还在回忆着范进所上的那份奏章,对张四维道:“凤磐,你这弟子倒是厉害。别的观政进士还都在好生学着办公,他这里已经早着先鞭,先立了一大功劳。把这伙为害京师多年的歹人一网打尽,为地方除了一大害。” “退思文武双全,倒是个难得人才。不过下官以为,捉贼只是小道,一二健仆足以为之,于读书而言不值一论。真正难能可贵者,是他的胆略。以一观政进士之身,敢弹劾阁揆,倒不愧是海刚峰的同乡,都是胆大之辈。” 吕调阳并没参与到这个话题里来,倒不是他对范进的奏章有什么意见,或是对高拱那批人有回护之心。只是这么多年官场混下来,早练就了一对火眼金睛外加超强嗅觉,他是忠厚君子并不是笨蛋,到此时怎么可能还发觉不了案子里的蹊跷。 张居正老父病危,高拱极有希望回朝掌枢,恰在这个时候,一伙泼皮被捉,顺带审出当年旧案。这一切可以算做巧合,吕调阳也承认,在生活中存在着许多巧合。但是在官场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可言。他相信,这种巧合背后一定有着某个推手在引导这一切,现在连张居正和张四维都对范进的奏疏感兴趣,谈论得津津有味,更让他确信,这背后有文章。 范进的奏章是与侯守用、花正芳等人分别上的,其并没提及自己抓贼的事,只是盯住了周世臣案。直接提出当时审问过程里存在的瑕疵和疑点,比如凶器太过模糊,银两不足为证,只是单方面认定荷花等三人有罪,缺乏物证人证支撑就仓促定罪。再加上朱国臣现在的亲口招认,足以证明,当日一案是冤案无疑。 人死不能复生,荷花三人都是升斗小民,朝廷不可能给什么典恤,明朝又没有国家赔偿这个概念,最多就是平反昭雪一下,然后也就没什么然后了。范进的奏章里主要分析的就是冤案如何发生,以及责任人是谁。 第一责任人兵马司指挥张国维,这个没有什么争议。真正吸引眼球的是范进所列的第二责任人,这个责任人他不认为是翁大立,反倒认为是致仕首辅高拱。在范进的奏章里指出,高拱身为首揆,大权独揽,那么就要承担相应的义务。在案件发生后,当时已经有同审官指出案件存在瑕疵,事后还有给事中上本详细分析此案中存在疑点,当时完全可以把案子发回重审,再次调查。 可是高拱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或是为了早日结案清净,不管事实以及存在疑点,强行结案,最终导致三个人被定成死罪。而且翁大立是他保举的,也是他一力支持翁大立的论断,所以他的责任比起翁大立更大,应为第二责任人。余下则是翁大立、曹应甲乃至刑部几名堂官。 紧接着范进又提出,死者不能白死,应当最责任人进行追究。张国维、高拱、翁大立几人全都在内,一个也别想跑,全都该移交有司,穷治其罪。 明朝言官好为大言,往往为了博取眼球故发惊人之语。到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那些人的嘴炮,真当回事的人不多。可是观政进士虽然有品级,但是没差遣,严格讲还只是个预备官员,不是正式官员。 即便是真的踏入官场,距离高拱这个级别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以一个观政进士实习生身份,提出要穷治高拱之罪,这让人哭笑不得之余,又隐约觉得范进有些太狂妄了。 这种狂妄的言论如果是在个郁郁不得志的御史手里写出来倒不奇怪,为了搏名声发疯的人一直有,但是范进眼下前程似锦,从常理上讲他该追求四平八稳,安心等待入翰林院熬资历。这么积极的跳出来,更让吕调阳觉得不正常。 这把剑……似乎是指向高拱的。范进是出来伤人的剑,持剑的手,恐怕就在这房间之中。一念及此,吕调阳心里颇有几分惆怅。张居正与高拱共事多年,也曾作为志同道合的知己,一起与严嵩相周旋。乃至高拱去职后,还曾向张居正托孤,张居正表面上也一力承担。可是转过头来,先有王大臣案,现在又用这积年旧案发动攻击,哪还有半点昔日故交之情? 所谓庙堂不过如此,宦海沉浮人心险恶,最亲密的战友,转脸就能变成致命死敌。望着张居正与张四维谈笑的样子,吕调阳眼前一片模糊,恍惚间仿佛两个人的样貌已经变化,变成了年轻时的张居正与高拱,正在推心置腹畅谈军国大事。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吕调阳此时萌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劳与倦怠,名利场的游戏玩了半辈子,似乎也该到了考虑归隐林下,吃几年太平米粮的时间。 这当口,张居正与张四维的话题,已经转移到其他人的奏章上。 侯守用和花正芳上的第一道奏章是自我辩解,详细回奏整个案子期间,自己的作为。包括几次力争以及所上奏章,奏章都有编号可查,不会做假。足以证明两人一直不认可周世臣案的判决,可是几次抗辩无效,自身官微职小,难以发挥什么作用。至于第二道奏章,则是他们的本质工作:参人。 其中又以花正芳火力最为猛烈,他将郑婵的遭遇简单在奏章上列出来,随后指出,正是官匪勾结,让百姓有冤无处诉,有苦说不出,才最终导致郑婵的悲剧。衙役不去保护良民,反倒倾向盗贼,官员颟顸无能,不能整肃地方。更可恨者有人在衙门里充当泼皮无赖的保护伞,助长其嚣张气焰,最终导致局面不可收拾。建议朝廷严惩凶嫌之余,也应在衙门里大力整顿,清除贼党。 侯守用的奏章相对比较保守,没有旗帜鲜明的指责谁,但却又绵里藏针的指出,这些泼皮可以在京师养成起来,足见其背后有人支持。如果不能把这个人找出来惩办,只怕盗贼还会死灰复燃。同时,根据他的经验,这伙盗贼落网后,其党羽必然不会坐视,肯定会积极营救。或为其求情,或破坏调查,甚至威胁办案人员,希图蒙混过关。请朝廷于办案官吏严加管束,顺带也提供保护,既不让其贪脏枉法,也不至于受人之害。 张四维道:“这侯守用听说做了十几年方面官,倒是有些本事,很多事让他猜个正着。他这奏章是昨天晚上写的,今天听说范进就被带到大理寺去了。” “凤磐你这也是过虑了,大理寺找范进,自然是有话问他。想来也是凑巧而已,不至于真有什么事情发生。曹应甲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与泼皮无赖为伍。” “元翁说的是。只是下官想起一件事,周世臣案判决之时,曹应甲正是刑科都市给事中。若是此案有什么反复,他也要担个失察之罪。如今关老致仕在即,于曹应甲而言,眼下正是节骨眼,若是有什么反复,他这个正卿位子怕是要飞。” 原来,张居正想把手伸进大理寺么?吕调阳心头雪亮,心知他这么说的意思,肯定是在大理寺留了眼线,就待发动。看来这次曹应甲多半是保不住,张居正要往大理寺安插人手了。 正在此时,一名通政使司的官员抱着几份奏章进来,“元翁,这是我家大老爷命令紧急送过来的,是几位言官紧急写就的弹劾本章,请元翁过目。” 按照规章,弹劾大臣所用白简必须由天子过目,如果皇帝来不及看,就由太监读给皇帝听,总之是必须要知道的,大臣无权截留。即便是首辅,也没资格看弹章,这也是避嫌的需要。 可是眼下万历还不能亲政,这规矩就只能变通。张居正先看,再交司礼监,随后交皇帝。他也知道白简的要紧,连忙接过来展开观看,其他两人面前,也各自放了几份弹劾奏章交叉观看。 吕调阳看的很快,两份看过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心内并没有多少愤怒,倒是有一丝悲哀。曹应甲上当了……从本心来看,曹应甲不是坏人。一个被张居正讨厌的人能在大理寺那个位置工作那么多年,本身就说明其操守和能力都还过的去。只是这回名利心太重,所以失了算计。 以张居正的权威,如果搞掉曹应甲吕调阳也不会说什么。可是眼下这种手段,却让他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既要杀人又要诛心,这未免太过分了一些。 张四维此时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地说道:“陈文晦亲自写了奏疏?这可真是少见,看来这回他是被气坏了,居然赤膊上阵。曹应甲这回肯定是完了,陈都堂若是参不倒他,自己就没法干下去,他这个少卿必须拿掉。” “刑讯进士妄图混淆是非,我看他的眼里已经没有王法了。”张居正语气严肃,“他这回做的太过分了,如不严惩何以严国法正人心。至于大理寺那边……回头让陈文晦推几个人出来,让都察院的人过去,先把那里好好清理清理,另选贤能任职业。” 两人三言五语间,大理寺已经被张居正握在手里。吕调阳平素就不怎么说话,一切惟张居正马首是瞻,是以此时闭口不语,倒也不违和。张居正对张四维这么个懂得合调的群辅,也自是满意。 时间不长,一名小太监从宫内走出,传达太后旨意:刑部错断周世臣一案致三无辜枉死,不可轻易放过。涉事官员应承担何等罪名由内阁并百官共议,务必严办! 正文卷 第三百零六章 张国维上门 “所谓涉事官员,并没有具体点出姓名,有谁没谁,谁该算做涉事官员,谁又可以置身事外,这本身就是考量官员的认知。高拱当日风头最盛时,擅权独断,较之江陵尤有过之,以首辅而兼天官,国朝所未有。他把官员铨叙升转大权拿到手里,朝堂之上遍植私人。张居正虽然驱逐高拱,但是终究他要的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不想搞到人心惶惶的地步,所以于百官尽量保持不动。后来用江陵党替换了一些人,但是为了不制造恐慌,还是留用了大批高拱提拔的官员。从高拱退职到现在,一共也没几年,那些人的权势还是有的。有些人与高拱联系不深,张居正对他们不薄,他们也就舍高就张。也有一部分却是高拱心腹,从心里维护他的。这些人平日看不出来,这次却是个试金石。” 今天刑部的工作效率不高,按说眼下正是捉拿朱国臣余党,清理衙门内部的时候,刑部正该忙碌。可是人心浮躁,大家的心思都在这场庙堂争斗上,对于案件投入的精力有限,工作正经也没干多少。 刑部里参与过周世臣案的三名司官都已经外放,但是剩余司官不代表安全。如果朝廷追查涉事人员,谁也不敢保证板子不落到自己头上,所以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 午饭之时,范进与侯守用离开衙门,到附近一家小酒馆用饭。郑婵已经离开了,她在都察院哭诉了一个多时辰,居然让不少正人君子为之慷慨解囊,光是捐款就收获了上千文铜钱。能从一帮穷御史身上搞到这么一笔钱,足见其表演功力。 说了几句她的事,侯守用就提起了眼下的朝局。他的品级太低,除非是大朝会,否则上不了金殿,于工作上也是听令而行。对于慈圣的懿旨略做分析,便猜出李太后这么做的真正用心是在排雷。 “如果说这个朝廷里最不希望高拱回来的,排第一的绝对不是张居正,而是皇帝与慈圣。当初高拱放言,十岁子何以坐天下,形同篡逆。穆庙待其恩重如山,可是方一升遐,他便口吐如此无君无父之语,万岁恨其入骨。这次驱高,陛下当然是满意的,慈圣那里也会支持。” 范进笑道:“恩师既然看得出这一层,又何必担心?早就该放开手脚施展一番,只要万岁欢喜,自然有似锦前程。又何必迟迟不见动作,连这次上本,都有些迟疑。” “你年纪还轻,这里面的沉重还是不明白。这个天下虽然是万岁的天下,但不是说万岁想怎么做就一定能怎么做,更不是他讨厌谁,就真能把谁赶走的。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其实也是在弄险。一旦朝堂上支持高拱的人多,万岁又该如何?总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硬拗百官之志,寒了群臣之心。其实做官也是如此,我们在地方上任官,看上去威风八面,实际也是处处受制于人。不懂得妥协退让,一味刚强之人,多半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除非是海瑞那种人,事事亲历亲为,一坐官就断去七情六欲,酒色财气样样不动。那等圣人品性,普通人可是学不来的。” 范进点着头,“恩师说的是。不过弟子想来,周世臣案证据确凿,再加上周应甲多半要倒。四品棘卿都被斩落马下,谁还会跳出来么?” “难说。为师在官场上沉浮多年,奇事怪事看的多了,很多时候本以为稳操胜券,也有可能被人反败为胜。有时以为一败涂地,却又能死棋肚里出仙招。所以为师教你一点,得意之时须防意外,失意之时不必绝望,看似无路可走的局面,或许也隐藏一线生机。” “弟子多谢恩师指教。” “我不是跟你谈玄,为师是书生也不是出家人,讲玄门的东西也不晓得。我只和你讲事实。就拿眼下来说,这种事应该由内阁来议,拿出个定案执行就好了。为何非要百官来议?就是担心处置不公,引来文武一起反弹,那事情就很难办了。让百官公议,实际是想借群臣之口,让高拱名声蒙羞。一个被百官口诛笔伐之人,又怎么能掌枢?这个算盘是很好的,可是一旦百官之中多一半的人绝口不提高拱,只说穷治翁大立或是张国维的罪,皇帝又该怎么办?难道为了一个人,就得罪满朝文武大臣,那公事还办不办了?” 范进不住点头道:“恩师一言,弟子茅塞顿开,以往倒是把事想的太简单了。” “你年纪轻,遇事冲动,很多时候看不到这里的干系。我们做官固然是吃着皇帝俸禄,为万岁分忧。可是身边人对你的看法,也不能不顾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果所有人都看你不顺眼,你的日子就难过了。做孤臣说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很难,更别说古往今来,做孤臣的又有几个好下场?咱们还是得多多结交同僚,关键时刻,他们比皇帝有用。” 范进道:“恩师,那你现在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为师已经上了这条船,难道还能退下来?正如你所说,就算我现在退身,他们也不会饶了我。也就只能有进无退,至于未来结果如何,就只好看造化。开弓没有回头箭,为师只能把高拱罗列进去,治他的罪。若是高新郑他日真的回朝掌枢,我就上个告病奏章,回家务农去。” 范进笑道:“恩师言重了,弟子担保,事情绝对到不了这一步。” 等到晚上散衙之时,范进本想到达智桥去看望花正芳,却被侯守用制止了。“花兄的病虽然凶险,但是有郎中看护,一时间不至于有变。退思你先别忙着去,且先回家去,好好安抚一下郑氏。这个女人为了你可以在都察院外头击鼓鸣冤,不管是胆略还是那股不怕死的劲头,都值得你珍视。等你到了为师这般岁数就知道,女人么相貌放在次要,惟有这颗真心难得。不管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只要对你有这份心,你就不该有负于她。回去好好安抚她几句,陪她说说话,花老那边有为师在,不用你操心了。” 范进琢磨着恩师的话,也觉得很有道理,回去路上先是买了些熟肉,又买了几样精巧的首饰,准备送了做谢礼。可等到家门口,方一敲院门,郑婵就冲出来迎接。不等范进送礼,她抢先道:“老爷您可回来了,有人等了您半天了。从中午就在这里等,一直等到现在。茶都换了好几波,真难得他哪那么大肚子。” “客人……谁啊?” “这官爷妾身倒是认识,管这一片的指挥老爷,姓张,官讳是上国下维……” 张国维。周世臣一案里第一责任人,现在就在自己家里等着拜见。范进冷哼一声,“这张老爷倒是胆子不小,敢来我的家里。我正好看看他,对我有什么话说。” 房间里,钱采茵陪着张国维正在说闲话。在这个家里,做这种事也就她合适。也正是有她这么个善于敷衍场面的女人在,张国维等待得才不至于太过无聊,如果换做郑婵,两下基本就没话可说了。 张国维四十几岁,生得高高大大满脸络腮胡,看着就是一幅武人的威武相貌。身上穿着一身酱紫色的箭袖方巾,做个武士打扮,眉宇间倒是着实有些英武之气。一见范进立刻抢步上前纳头便拜,竟是主动行跪拜之礼。 京师的治安从名义上是大兴、宛平两县共同负责。将京师从中轴线一分为二,左边归大兴,右边属宛平。但实际上,两个县衙门的影响力仅限于成郊结合部加上外城部分地区。外城与内城相结合处乃至内城的治安,两个衙门什么都管不了。 京师这种地方官宦子弟遍地都是,任意一家的父辈老人,都比两县县令来得硬气。家中管家就可能和县官平起平坐,指望他们去管这些官员子弟勋臣后代,基本就是做梦。是以京城里的治安主要由刑部、五城兵马司及各自的巡城御史外加锦衣卫共同负责。 其中五城兵马司将京师分为五部分,每一部分设一兵马指挥带着弓手官兵维持治安,巡检地面。其主官虽然也叫指挥,但品级只有六品,与三品指挥使完全没有可比性,至于工作性质简单来说就是两字:背锅。 一个六品指挥的品级和大、宛两县知县相若,可武官品级远不如文官值钱,事实就是兵马司最高主官虽然是指挥,实际工作则由该管片的巡城御史负责,兵马指挥只有听令的份。京师里的豪奴势要不计其数,更有为数可观的皇亲国戚。如果遇到一个强项令一般的巡城御史,和谁都敢斗一斗,最后倒霉的就是兵马指挥。那些吃了亏的达官显贵不愿意招惹文官,想个办法拿捏的小武官根本不废力气。 所以这个差使一般没人愿意干,当上了也交卸不掉,基本没什么希望升迁,干坏了也不容易革职。好不容易来了个背锅的饿,哪那么容易跑路。当然,做这差事也是有好处的,其是直接和商贾小贩城狐社鼠打交道的,谁想在京师立足,都得孝敬兵马司这些地头蛇。如果运气好,干上几年就可以发一笔横财,在京里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 张国维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是从衣服用料以及佩饰上来看,倒不像个穷人。范进与他互相见礼,寒暄几句分宾主落座。钱采茵不用招呼,自己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将房间留给这两人。 张国维看看四下无人,忽然二次起身,直挺挺跪在范进面前道:“范大老爷,卑职久仰您的大名,只可惜一直俗务缠身无缘拜见。今日前来一为一睹大老爷庐山真面,二来求大老爷高抬贵手,饶小人一条性命!小人来世当牛做马,都要感谢大老爷恩重如山。” 说话之间他已经朝地上用力地磕起头来,范进起身躲闪着,不受他的头,伸手将其搀扶起来。 “张主麾,你太客气了。范某不过一介书生,自身并无官职,如何能救你的性命?有话坐下说吧。” 张国维这种人在官员眼里,其实比吏强不到哪去,京师里一个六品巡城指挥,很难让人把他当做官看。不过在管片百姓眼里,这种人却是伏地城隍,随便一句话,就能要人失去赖以谋生的摊位铺面。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范进肯定不敢招惹,但是说到上门攀附,其实也未必,主要是大家不混一个圈子,拜范进的码头也没用。 之前范进查朱国臣案时,张国维不会上门,便是知道上门求情,也不一定有用。大家固然都同朝为官且范进住的还是自己管片,但文武终究是不同的体系,上门哀求送礼,能发挥多少作用都难说。这次被迫上门原因也很简单:他走投无路了。 在京师混的,多少都有点关系背景,张国维也不例外。他在兵部有关系,一直以来都是这个关系在给他撑腰,加上本身又是个芝麻官,也就犯不上再拜其他码头。张国维在五城兵马司内,向来是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生活,既不冒尖也不惹事,活的也自安逸。得知范进重查周世臣案之后,他紧张是有的,但是说不上有多恐惧。这一案他自己只是第一审问人,后面有刑部有首辅,只要他们不倒,自己就不会有问题。 问题还是出在朱国臣一伙人袭击郑家铺上,这里是他的管片,虽然因为厂卫的人在,五城兵马司巡兵不来这里查,但是责任是少不了的。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有百官共议的懿旨下发,张国维顿感大祸临头。 他通过关系打探了一下,眼下舆论的主流,都把他定成第一责任人。乃至一些人为了开脱高拱和翁大立的责任,也把责任往张国维这甩。如果再不做点什么,他这个背锅专业户即将背负起自己官场生涯里最大的一口黑锅,而这口锅显然超出他体量承受范围,结果多半是要拿人头来顶。 他的关系在这事上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想要找其他的门路,在短时间内还说不上话。范进是他在当下惟一能找的人,只好硬着头皮上门。他也知道这事不能只靠红口白牙说几句闲话,咬咬牙道:“范老爷,小人做了这些年受气官,手上颇有几文积蓄,只要范老爷救小人一命,小人愿意倾囊相报。这里有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请老爷笑纳。”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七章 反戈一击 张国维拿出的是个盒子,在盒子里,放着几枚印戳,外加一些票据。在万历朝银票还没有流行开,有一些商人使用的庄票,也是固定铺户间进行贸易结算使用的票据。固然能够提取银两,但是使用范围很窄,在民间也不能作为代币使用。 盒子里放的票据其实类似于一种凭证,上面有金额,但是拿到市面上不能直接购物,得到指定的地方变现再说。至于印戳,则是提取这些银子时所要提供的凭证,类似于后世的取款密码。 张国维道:“小人做了这些年兵马指挥,干的是受气差使,可着京师里大小文武衙门,贵介子弟勋臣人家,谁不高兴了都能拿我们撒撒气。若不是有点油水拿,这活就没人干了。这里便是这些年受气挨骂换来的一点报酬,总数八百两银子。分别存在城里两个当铺一个绸缎庄外加一家钱庄里,只要拿了凭证和印戳前去,便能提银子。掌柜的都是惯做这营生的,认票不认人,不会拒付也不会多说什么。” 范进看了看那些票据,把盒子随手一合,向旁一推,脸色阴沉着,“张指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打点范某么?如今这案子闹到什么地步,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以为拿这八百两银子来,就能没事了?要不然这样,你拿这银子去拜一拜其他人的山门,不管是张相府还是冯公公的府邸我都认识,我带你去,保证你能进门。你把银子给他们送上去,看他们饶不饶你?” “不敢。小人自知罪孽深重,也不奢求平安无事,只求能留住一条性命就成。”张国维擦擦额头的汗水,神态越发拘谨。他跟文人倒是没少打交道,可问题是跟他打交道的文官级别身份也不高,范进这种还是第一次。摸不透范进话里的意思,不知他到底是满意还是嫌少。加之性命在人家手里,也就越发紧张。 “当日荷花等三人,也是只求能留一条性命,照样被你给问成了死罪。现在想要留住性命,光靠银两只怕很难吧?” 张国维赧然道:“小人也知那一案做下了孽,现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梦到几个冤魂索命。说句实话,小人之所以从那边调开,就是觉得对不住那几个人,自几的良心上交代不下去,换个差一点的环境只求个心安。当时的情形……小人一见死的是周世臣,就先慌了手脚。庆云侯那家里是出了名的不省事,无事都可能生非,何况死了人,哪能善罢甘休。如果不能抓紧破案,只怕他们闹起来,小人的乌纱难保不说,还要吃牢饭。小人也是破案心切,所以……才犯了那样的大错。事后想要弥补,却是来不及了。” “弥补,怎么弥补?朱国臣一伙人在你的管片上横行霸道,你身为兵马指挥,难道要说一句不知情么?不管是当初他们杀周世臣,还是前天晚上来袭击我的住处,你和你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不不!范老爷您误会了,小人真是冤枉!”周世臣挥着手道:“实不相瞒,朱国臣那伙人小人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真不曾想到他们狗胆包天,敢做这样的勾当,这是小人万难猜测的。再说,他们也有靠山,小人其实……也管不了他们。” 兵马指挥司这种机构虽然是个衙门,但实际上位置很尴尬,主要就是级别低,职权有限。存在感全靠巡城御史来刷,如果一个强硬一点的御史,可能地位就高些,如果遇到个混日子的御史,这衙门也就没什么影响力。 朱国臣一伙在地面上混事,与官府少不了打交道。张国维确实每月拿他们的孝敬,对其行为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出大格,他就不干预。等到他隐约觉得朱国臣一伙人的行为有些越界时,再想管已经不容易了。 对方神通广大,张国维刚抓了几个朱国臣的手下准备审讯,就先有大、宛两县的公人打招呼,说这些人是衙门的耳目,请高抬贵手。接着又有东厂番子上门,说朱国臣一伙人在为东厂做事,访拿朝廷要犯。五城兵马司在这个时候拿人,对东厂的工作造成很大影响,要求立刻放人。 这一片管片的巡城御史要受都察院指挥,从都察院也下来压力,要其不要招惹冯保,是以几个抓住的人立即得到释放。其后,张国维的人也就不再与朱国臣的人发生什么交集。朱国臣有什么不法举动前,反倒是会给兵马司打招呼,要其行个方便,在那天不要派弓手巡逻。 张国维摇头道:“朱国臣这人很会做人的,虽然我不大能管住他,但是每月该给的孝敬一文不会少。这人我见过,属于那种真正的恶人。对付他,要么就是一次能把他钉死,要么就不要惹他,一旦这种人铤而走险,真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我不曾想到,他真的会去杀周世臣,只是觉得跟这样的人为敌,会让自己的家人受到威胁。每月赚这点俸禄,犯不上把家里人搭进去,也就不大理会了。” “那走失人口,杀人害命的事,你就一无所知么?人说捕快好似地里鬼,捕头就是城隍爷,你这兵马指挥跟城隍也差不了几分,下面小鬼做的事,你别告诉我什么都不清楚。” “清楚谈不到,确实有耳闻。只是有耳闻也没有用,厂卫势力虽然大不如前,但是要管住兵马司还是很容易。有东厂的人出来为他撑腰,谁也说不好他哪件事是为东厂做的,哪件事又是自己的主意。东厂行事没有什么规矩,做对做错,全看上峰一句话。我这里千辛万苦的拿人,东厂只要随便来个人,就能把人保出去。我抓他还有什么意义?再说即使抓了几个人,牵连不出朱国臣也无用处,他若是报复,小人是有家有口的,实在不想招惹这些泼皮。” 官怕泼皮。这在基层里其实并不算罕见。毕竟这伙泼皮有了更高的保护之后,于基层的官府他们并不十分害怕。朱国臣又很会做人,没因为自己攀上高枝就不把张国维这等人放在眼里。每月该给的孝敬不少,场面功夫做足。得罪他没有好处,留着他则有益处,两下对比,张国维放过朱国臣,也就在情理之中。 范进看着张国维,“这么说来,张指挥倒是一肚子苦水,这一案里你是冤枉的?” “不,小人不敢说冤枉。做这差使的,谁都是一肚子苦水,张某不是最惨的那个,不敢喊个冤字。要说冤,谁也冤不过那三个被处斩的囚犯。张某也知自己罪大恶极,只求个不死,哪怕是流放三千里,也认命了。” 范进道:“这么说来,张指挥所求倒是不奢。” “这其实已经是奢望了。按当下的情形看,朝内诸公认定张某是罪魁,只怕要明正典刑,以偿荷花三人。毕竟死了三条人命,总要搭上几条人命才算是相抵。小人当日滥用酷刑,以至酿成此事,人头不保也是报应。但是人总是怕死的,只求范老爷您想想办法,留住小人一条性命。” “这个办法,我是没有的。要想活,得你自己想办法。”范进的手在盒子上轻轻敲打着,张国维看着范进,目光里满是疑惑。如果范进把盒子丢回来,就证明彻底不打算搭手,那自己只能另想门路。可是看范进眼下的举动,怎么看也是要收钱的样子,却又说管不了,这就让他有点摸不清头脑。 “范老爷,小人是个武夫,不比你们读书人心眼多。实在不明白范老爷所指为何,请您明示。” 范进道:“好吧,按说呢我也是希望你被砍了,给那几个被冤杀的出一口气。可是后来想一想,又觉得你其实也不该死。虽然你滥用酷刑以求口供,做的实在太过分了些。可是三人的性命不能算坏在你手上,若是刑部能够细致一点,都察院大理寺能够详细勘察此案,他们几个都不用死的。那时你无非是担一个疏忽的罪名,受些惩戒,再仔细去查案就是。可是他们全都把三人当贼来办,才酿成这场惨剧。你在兵马司只是过了第一堂,后面的刑全都是刑部上的,若说罪责,他们比你只大不小。如果这个案子你自己扛起来,那肯定是要杀头的。但是能够分析出利害干系,把谁占多少责任分说清楚,让上面明白,你在其中所占的责任没那么重,保住性命是没问题的。当然,你这官怕是当到头了,这个指挥位子就不要再想。” 张国维连连点头道:“小人早就不敢妄想保住官职,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大不了全家发配到远瘴之地,只要保住性命就行。” 范进道:“发配……这个多半难免,不过发到哪里去,也有可操作的余地。实不相瞒,我在广东还是有些关系的。如果把你发到广州那里,我给你写封书信,找几个人照顾你,不让你一家受罪还是不费力的。广州那里的气候比京师好多了,不向这里空气干燥,环境也舒服。你到那里说不定比在京师活的长,生活也未必差到哪里去。广州不比京师,没这么多大贵人在,你也不用处处受气。” “若果真如此,那小人全家都要感激范大老爷大恩大德!” “别急着道谢,话是这么说,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自己。现在讲究的就是一个字,快!若是等到群臣的奏章先到万岁和慈圣面前,把你说成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慈圣心中有了定见,你再想脱罪就难如登天。反过来,你的奏章先到,事情就好办。在东厂和锦衣卫那里,我可以为你说句话,让他们把你的罪名说小一点,不过,你自己的认罪奏章必须要快。自己主动认罪,和被群臣定罪那可是两回事。” 张国维不住点头,他也是在官场打滚这么多年的,自然知道范进的意思不是让他认罪,而是让他借认罪为名,把责任往其他人身上推。本来现在还是在公议阶段,一些对这个案子详细始末缺乏了解的官员,还不好说这案子是不是冤案,朱国臣到底是真凶手还是假凶手。可是有了张国维自己上的认罪书,那这案子就算定死了,谁也翻不过来。再由他的口咬死翁大立或是高拱,想要为这两人开脱的就不容易。 他不是想不出这一层,但是真要是动手操作,心里却总是有些犹豫,一时摩拳擦掌,一时又有些踟躇。半晌之后才道:“范……范老爷,小人这认罪伏辩,是把责任归到谁身上比较好?翁儒参如今依旧在位,朝内还有不少人是他的门生弟子。高相爷就更不用说,不知道哪天人家就要回来接着当首辅,小人若是言语中涉及到他们,只怕……” “前怕狼后怕虎,就只能等着砍头了!”范进的脸色一寒,“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困兽犹斗,何况你个大活人。人家都要来杀你了,你还怕这怕那?高拱再狠,也要等他复职之后才能对你不利,可是眼下这一关你就过不去,远在河南的高拱能救你?还是说他眼里,有你这个人?复职……他总得要先复了职再说!你怎么知道高拱一定能回朝掌枢?他能否回朝,是连朝中大佬都说不清的事,你何以笃定?与其担心未来虚无缥缈的宰相,还是先想想当下这近在眼前的死局!看在你这人是个聪明人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番,若是你自己想不明白,那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张国维的脸色此时已经变得灰白,嘴唇轻轻颤抖着,话已经说不利落。“范……范老爷……您是让小人去扯……高相?” “我没让你做任何事,只让你说事实,给你指出一条活路。如果你不听,我就没办法了。你可以选择把一切自己扛起来,或许高拱将来会厚待你的家人也说不定。路是自己走的,命也是你自己的,走哪条路别人没法帮你选,一切都只能自己拿主意。” 张国维的头上的汗越出越多,来不及拿手帕就拿袖子擦汗,衣服上的染料遇到汗水便掉色,不多时,额头脸上便是一片紫红,颇有几分可笑。过了好一阵子,张国维忽然一咬牙道: “范老爷,你说你在广东有关系,敢问一句,那关系可靠的住?” “广东锦衣千户萨家大公子萨世忠,与我有过命交情。他是世袭官,祖辈坐镇在那动不了,你觉得这个关系够了么?” “好!那小人就只好赌上这一把,回去之后就写奏章。只求范大老爷恩典,一定把小人发配到广东去,否则小人这条性命就保不住了!” “你不必如此悲观,事情未必有这么严重。再者,我也有事要找你帮忙的。你在兵马司应该有不少关系吧,如果我有朋友在京师做生意,你的人照拂一二,应该不是难事吧?” 正文卷 第三百零八章 张居正的打算 张国维自然不会在郑家吃晚饭,在得到范进的承诺之后便告辞离开。钱采茵走进来收拾着茶具,范进一把拉住她的手,将那盒子递到她手上道:“这里是八百多两银子的票据,拿着印戳和这些票,就可以去支银子了。你这两天抓紧把银子兑出来,存到放心的地方,留一两百两银子随手花销就好了。张国维虽然肯定要丢官,但是只要他的人还活着,这些地方也不敢随便黑掉他的银子不给。否则,就没人去那里存钱了。不过早收早好,免得夜长梦多。” 钱采茵脸微微一红,“这数字太大了,老爷还是交给一个放心的人去保管比较好。” “是啊,所以我找你了。难道采茵不想留在我身边,所以不肯替我管家?” 听到管家两字,钱采茵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这可是女主人才有权力做的事。自己不过和范进是露水夫妻,何况现在郑婵明显想要往范进身边靠,比较起来,自己各方面条件都颇有不及。想着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能沦为下堂弃妇,还不知道去处在哪,不想现在范进居然随手把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款交给自己打理,还许诺让自己帮忙管家。心内感动之余,更多的则是欣喜。 看来范老爷不是喜新厌旧之人,自己的地位还能保住。她摇头道:“不……妾身不会离开老爷的。只要老爷不嫌弃妾身老丑,妾身愿意留在老爷身边侍奉一辈子。这笔银子的去处,妾身也想到了,就存到城里利恒钱庄就好了。那是冯公公的手足冯佑冯二爷的开的,官场上的人把银子存在那里,就算是给冯公公递个投名状。” 她毕竟曾经红过,于京师官场上隐秘颇有所闻,这部分信息张舜卿不会对范进科普,但是在做官而言又着实有用。范进点着头道:“那就都按你说的做,这事你拿主意就好,我不干涉。你再去告诉郑婉那小丫头,回头等郑国泰身子好些,我让他去兵马司见几个人,都是张国维的关系,有这些人照应着,将来他做生意就方便多了。再给她拿几两银子过去,这段时间她们家没人出去赚钱,手头一准又紧巴了,给点银两让她安心。” “恩,妾身一切都听老爷安排。老爷,张国维送这么大一笔钱过来,所求一定不小吧?这么大的事,能办还是不能办?老爷如今前程似锦,其实犯不上为了这点钱冒险的。只要做了大官,就不愁没钱用,若是为了这笔银子坏了前程,可委实划不来。” 范进笑道:“他所求的事于他而言关乎身家性命,出多少银子都应该。可是于我而言,这不是什么难事,反倒是好事。本来正在发愁手上缺少棋子,他主动送上门来,我用他这枚棋子,就能再下一手好棋!” 钱采茵看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微笑道:“只要老爷你自己有计较就好了,来我们先去吃晚饭,然后让妾身……服侍老爷歇息。” 此时,张舜卿闺房内。 张舜卿在棋盘前,一边打谱,一边哼唱着什么。自从上次与范进相会之后,两人便再没有机会见面。书信往来又要面临张居正的检查,只能写些冠冕堂皇的文字,有时名义上是两人通信,实际就是公文往来,相思之苦无从发遣,人便又清瘦了几分。固然张居正和阿古丽想了不少办法哄她欢喜,但她始终都意志消沉,于什么事都提不起兴头,整个人都没什么活力。像是今天这样主动哼些曲子,更是从未有过的事。 阿古丽心头大喜欢,在旁伺候着张舜卿,又问道:“小姐,你唱的是什么啊?这曲子好怪,我从来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是退思在路上教我的,说是徽腔。不过他一个广州人怎么会的徽腔,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他喜欢的,我便也喜欢。今天你拿来那个唱本里,有几段唱词我记了下来,拿徽腔唱几句,若是退思在,与我同唱便是最好不过。” 阿古丽仔细分辨唱词,猛然想起,这是自己白天拿来那个唱本里,寇准的女儿女婿夫妻两个对唱的段落。再看张舜卿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仿佛眼前正站着情郎与她夫妻对唱,心内暗自为一痛。这种状态长期下去,恐怕要出大毛病,连忙道: “小姐,一个人下棋很没意思的。要不我陪你下?再不然,就换些游戏来玩。小姐不是说和范公子在江宁搞过好多好玩的游戏,现在我陪你玩也可以啊。” “算了,那游戏是我和退思玩的,他不在身边,和别人玩都没意思。你的棋力远逊于我,和你下棋没意思。下棋这种事,总要找个棋逢对手的才行,可惜……这个人注定来不了。” “那小姐可以考虑一下,找其他的对手啊?那位顾公子似乎下棋也很好,在江宁好象还被称为国手。” “少跟我面前提他。”张舜卿没好气道:“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你要是再在我面前提他,我就把你赶出去!” 阿古丽道:“好好,我可以不提这个名字,但是这个麻烦不会自己消失。我小时侯曾听人说过,有一种大鸟遇到危险就把头埋在沙子里,以为这样危险就消失了。其实只是它看不见而已,危险依旧存在。小姐是个聪明人,不能学这种笨鸟。你不管提不提他,这个人都会存在。老爷的想法小姐想必看的出来,顾公子对小姐似乎也很倾慕,这门婚事……” “婚事成不成我做不得主,但是看不看见这个人,我还是能做主的。”张舜卿随手丢下一枚棋子,“就算成了亲,我也不会拿他当我的丈夫,他不配!”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张舜卿与阿古丽对这脚步声都极熟悉,起身之间,张居正已经从外面走进来。 两个女子分别行过礼,张居正看看两人,来到棋盘之前端详一阵,坐到张舜卿对面,对阿古丽道:“去准备两杯参茶,我们父女两人下这盘残棋,怎么也要一个时辰。没有参茶可怎么行。” 张舜卿道:“老爷公务繁忙,眼下又正在紧要关头,哪里能在此劳神?女儿可不敢占老爷那么久的时间,耽误了正事。” 张居正笑道:“什么大事能有陪自己女儿要紧?阿古丽,你还不去泡茶?” 他端详着棋盘,思考一阵,“过去卿儿下棋颇多算计,但是总体而言,还是喜欢堂兵正阵,以大势压人,与你对弈如同沙场演阵,隐约有兵戈杀气。所求的是大胜,不惜子力。如今你的棋风大变,黑白双方皆吝惜子力,双方布局都讲求埋伏变化,这样的棋很耗心力啊。你的身子骨还没全好,下棋全为消遣,不该如此劳心。” “女儿多谢老爷挂怀。其实兵法之中谋划也多,所谓兵不厌诈。女儿过去下棋算计的还是不够,如同莽汉枪弄棒,于方家眼里只能算是个笑话。如今勉强算是入门,能入老爷的眼了。世事如棋无定数,女儿打谱对局,倒是觉得乐在其中。” 张居正叹了口气,“你这是被带坏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若是为幕僚做部下,自然要足智多谋才有用处,可是相伴一生的良人,还是该是顾实那样的赤诚君子才好。至少他不会算计你,也不会让你费尽心力与他斗智。” 张舜卿道:“女儿倒是觉得,夫妻两个于小事上斗上一斗,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何况寻个终身依靠,总是要靠的住才是。老爷试想,一个人连自己的祖业都守不住,当真能让妻子一世不用担惊受怕?就以眼下而论,若是大父果真药石无功,老爷丁忧回籍,那位顾世兄除了沿途送行怕也做不了其他的事,就连这送行的盘费,也要问咱们来拿。” 见女儿与自己斗嘴,张居正不怒反笑,只要她不是之前样死气沉沉的样子就好。如今肯说几句话,他反倒放心。 “在家里只有你敢和为父犟嘴,其他几个兄弟只会唯唯诺诺点头称是。你的想法不是没道理,不过还是太孩子气了。你年纪尚轻,于夫妻相处之道所知有限。一家人要的是风平浪静,恩爱美满,光有本事是没有用的,还要你能制的住他。否则本领越大,你越要受苦。顾实虽然才具平庸,但胜在本分二字,不会眠花宿柳,不会拈花惹草……”。 张舜卿将一枚棋子布下,“他也不会帮到老爷什么忙。这次借周世臣案布局高拱,全是退思手段,若换成顾世兄,怕是什么办法都不会有。” 张居正点点头,“我承认,那猢狲手段着实厉害。不但在朝堂上闹起这无边风浪,还写了个那个唱本。你的眼光没错,他确实可以算是老夫手下一员虎将。可是他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比如在大理寺诈伤,这不是君子的手段。” “可是这手段确实把曹应甲斩落马下了。若非如此,我们想要革掉曹应甲的官职也没那么容易,老爷想把人安排进去,也得费一番周折。这回大理寺二卿尽去,我们大可从容布置,把这个衙门拿到自己手上。” 张舜卿人虽然在内宅,于外朝的事却并不陌生,她的性情本就是热中于官场,在家里也不忘搜集外面信息。于此时京师的变化了如指掌,心内也有定见。一边放着棋子一边道:“满朝文武此时大概到在家里殚精竭虑想着该如何给几个人定罪。能以一案把高拱逼到这步田地,固然有大势所趋,各方合力,但是退思本人也足以称当世奇才。老爷行新法,革弊症,正要这样的人物为老爷冲锋陷阵,斩将夺旗。” 张居正摇摇头,“那也不能拿我爱女的幸福来做代价。你们两个若是成了夫妻,初时自可恩爱,可是日久天长必生嫌隙。你自己的性子自己知道,可能容忍他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他却是少年丰流,你三壶叔叔精于相法,给他断的命格是遍野桃花。那样一来,你们两个非要斗个天翻地覆不可,偏生你的谋略还不及他,我不能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被个岭南蛮子欺负!顾实的样貌还在范进之上,又是忠厚之人,你们两个成了亲,我保证他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会别你管得死死的,这样你们两个才能白头到老。” 张舜卿不再与父亲争论这个问题,话锋一转,又回到朝堂上。“老爷,女儿认为对高拱不应赶尽杀绝。他终究是阁揆致仕,还是适可而止为好,若是致仕阁臣因旧案被追责问罪,只怕让百官寒心。尤其是法司官吏人人自危,便没人敢做事了。再者说,咱们也该给自己留条退路。” 张居正拈髯一笑,“卿儿,你觉得为父需要退路么?为父不是高中玄,天子是我门生,内相是我至交,太后视我为股肱,哪还用的着考虑什么退路?不过你说的有道理,不管怎么说,中玄也算为国有功,又是前朝帝师,总要给他保存几分体面。为父这里其实有计较,让百官议治罪之事,是摆个场面出来,要大家都知道高拱当初做了什么错在哪里,但是不会真的治他的罪。到时候为父会向万岁求情,免去对高拱的追究,只发一道廷寄圣旨,于其训教几句也就足够了。” 张舜卿道:“老爷原来早有定见,女儿到是多虑了。” “不,卿儿能想到这一层,为父当真是欢喜。你兄长若有你这般见识,为父就能少操许多心思。只是你早晚要嫁人,当了人家妻子以后,就该安心相夫教子,不要总想这些事,否则你的相公在家里也不会舒心。” 张舜卿笑而不语,又道:“既然放过了高中玄,那翁儒参是放不过的。再加上一个曹应甲……那张国维呢。他可是个绝好的人物,正合推出来平息民愤。” “是啊。张国维准备拟个斩决,翁儒参……看在严公直面上,高举轻落,勒令致仕也就是了。至于曹应甲,看他够不够聪明,如果不肯自己请辞,就只好下诏狱待查了。眼下为父真正担心的是冯保,他和高中玄有私怨,当日王大臣案发,他就想借题发挥要高拱的性命。这回被他抓住机会,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我也不好阻拦过甚,只能期望双林知道轻重,这个时候不要闹出什么大乱来才好。” 正文卷 第三百零九章 冯保的报复 司礼监内。 天到了这个时辰,司礼监里已经没了人,只有冯保与自己心腹手下,秉笔太监张大受两人还留在房里。 张大受将一份圣旨递到冯保面前道:“不知这文字是否妥当,请老人家过目。” 冯保看了几眼,点头道:“很好,就这么写吧。拿印盒来,我这就用宝。” 张大受却道:“且慢。老人家先别急着用宝,这旨意没经过内阁拟票,乃是一道中旨,发出去,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冯保哼了一声,“怕什么?这是廷寄,不是明发,你还怕谁拿了这旨意到京里告御状么?高拱是要面子的人,即使致仕返乡,也要讲个体面排场,看到这样的旨意,遮掩还来不及哪里会闹得尽人皆知?再者,就算他问起来,又能怎的?这道旨意是要他对周世臣一案始末明白回奏,又不是要抄他的家,砍他的脑袋,有没有内阁拟票有什么要紧?” “可是这旨意……万岁也不知道,这要是追究起来……” 冯保冷笑一声,“大受,你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难不成我在乾清宫外跪那一会,就把你们的胆子跪没了?还是说,你也像外面那些无知小人一样,觉得冯某要倒?” “没有这个话,吓死小的也不敢这么想。” 冯保见张大受那汗出如浆的模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在他肩膀上轻轻拍打着,“不这么想就对了。这紫禁城内有个顶坏的毛病,就是眼窝子太浅,只看的到眼前那一亩三分地,看不到长远。跟红顶白不算什么,可是就为着一点小事就胡思乱想,那便愚不可及。别忘了,万岁是咱家一手抱大的,从小到大,几时离的开我这个大伴?就连上朝的时候,也得我在御座旁边抱着拂尘站着,万岁才坐得安稳,万岁离不开我。这圣旨的事慢说不会发作,就算发作了又有什么?我替万岁问他高拱几句话,难道有错么?这不叫假传圣旨,这叫想在了万岁头里。再说,这也是慈圣的意思,咱们司礼监承旨不但要承口旨,也要承心旨。不用万岁次次开金口,先想到万岁头里,替万岁把差事办了,这才叫咱的忠心。你就尽管去做吧,保证没事!” 张大受道:“小人一切都听您老的吩咐就是。只是……眼下百官议罪未见定论,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操之过急了,若是最后给高中玄定个大罪,我们只让他明白回奏,岂不是便宜了他?” “大罪?什么大罪?说破天无非错杀了三个小民,难道有让首辅偿命的道理?这次事情闹的大,根子不在高拱,而在于张居正。一旦他天伦有个好歹,高拱就有可能回来掌枢。所以先造个舆论,告诉大家他德不配位,也就没人提及此事了。你想想,前脚群臣还在议他该当何罪,后脚请他来当首辅,有没有这个道理?不过张江陵这人是要面子的,文臣体面肯定要顾及。如果我所料不差,等罪名议的差不多,他便要上本为高拱求情,力求宽免,最后无非就是不疼不痒训斥几句,也就不了了之。只要不让他回朝就好,并不会赶尽杀绝,可是咱家心里这口气出不来!” 冯保与高拱的私怨还要上溯到隆庆时期,当时高拱任首辅权倾朝野,刻意打压冯保,死活不让他入司礼监掌印。冯保对其怀恨已久,当日借王大臣案就想杀了高拱,如今旧恨重燃,便是要用周世臣案来报复了。 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回头在京里找几个戏班子,不要好,跑江湖的草台班子就好。给他们一笔钱,让下面的孩子带他们去趟河南,给高阁老唱一出好戏。” “您是说?” “范退思这部洗冤记我看了看,写的不错,正好拿到河南,请高阁老欣赏欣赏,这也是咱们替朝廷着想,体恤着这些致仕老臣。让下面的人抓紧办,别耽搁。我这回趟家,宫里你替我盯着,还有这旨意抓紧发下去。” 说话间冯保已自印盒内取出司礼监大印加盖于上,一道万历不知情的中旨就此诞生,在这个夜晚自京城发出,直奔河南。 冯保府内。 听到叔父回来的消息,冯邦宁胡乱穿了衣服,由下人搀扶着前往参拜。冯保肯了他一眼,挥手打发走了下人,以一双鹰眼紧盯着冯邦宁的脸,“冯邦宁!我的好侄儿,叔父到底是哪对不起你冯大少爷了,您说出来,我改就是了。再不成,你拿把刀把我杀了,好歹也就是死我一个,你不该去闯这抄家灭门的大祸!连李夫人你都敢动,你可知那是谁?动了她,是个什么下场?咱们冯家这百十条人命赔进去,你觉得够么?” 冯邦宁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叔父息怒,您听小侄解释。小侄就算天大胆子,也不敢打李夫人的主意。小侄确实给朱国臣通了消息,可那也就是让他跑路,谁知道这厮鸟狗胆包天,居然想要杀人灭口。他这是想拉小侄下水,与他一起死。若是这厮在眼前,小侄自己动手打杀了他。” “打杀了他?我先打杀了你!”冯保说话间举起桌上的砚台朝着冯邦宁头上丢去,冯邦宁本可以躲开,却咬着牙硬挨了这一下。一声脆响,砚台滚到地上,冯邦宁的头也被砸开了一个口子,鲜血顿时流淌开来。 冯保也知,冯邦宁看上去凄惨,实际伤的不重。可是太监无子,其向来将这个侄子当成子嗣看待,饶是其素来阴狠,冯邦宁却是他的软肋所在。见他满面是血的样子,心内便自一软,本想毒打一番的,又有些下不去手。只将巴掌在桌上用力拍打着: “糊涂!简直糊涂透顶!朱国臣跑了就没事了?他若是跑了,周世臣这案子怎么办?没有这案子,要是高拱回来掌枢,那还有咱们爷们的好日子么?那朱国臣无非就是抓几个娘们给你消遣,你就拿叔父的前程报答他,你倒是好大方!我让你想办法帮范进破案缉凶,也是为你们两个弥缝下关系,你倒好,反倒连我给他派的护卫都给撤了,你是安的什么心!” “叔父……是侄儿一时糊涂,没分清轻重。只是看他不顺眼,想要这个广东佬吃点苦头,没想到闹出这么大一场乱子,小侄也不想的。”冯邦宁心知眼下关系重大,用力磕头认罪道:“您也是知道的,小侄从朱国臣那拿了不少好处,尤其是那些女人,死的也有几个。小侄是怕范进把这案子查出来,以此要挟叔父。小侄自己怎么都好了,可是叔父不该受这么个措大的制,所以想让人走掉。寻思着等过几天,小侄自己带人把朱国臣抓了……” “少在我面前使这鬼把戏,你这点说谎的本事比我差远了!”冯保打断了侄子的话,看着冯邦宁的目光,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和范进相比,年纪还略大一些,可是比本事来,你两个也未必能顶他一个。不说写文章做诗词,就只说动心机斗智,你也远不是他对手,要论起心胸格局,就更差得远了!你当你那些破事朱国臣不招么?可是范进从头到尾一概不问,整个卷宗里把你藏了个严实,甚至连我这都没打招呼,这才叫做事漂亮!你要是将来想混出个人样来,就给我放聪明点,跟他交个朋友,放点交情给他,将来还许有个照应。若是还跟他为难,有叔父我关照自然无事,等有朝一日我入了土,你自己掂量掂量是什么下场!” 冯邦宁讪讪道:“侄儿……记下了。其实有叔父您在,就算他想抓我,也得先问过您老人家不是?只要我孝敬好了您,就安然无恙,哪还用的着讨好一个广东蛮子?” 冯保面沉如水:“孝敬?你不气死我,咱家就要烧高香了。你那点心眼我知道,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薛五还有张大小姐!” “没……也没多惦记。”冯邦宁尴尬地一笑,“叔父,您与张江陵是至交,若我做了他的女婿,不就是亲上加亲,咱们两家合成一家,还用的着怕谁?我不嫌弃她被那广东蛮子睡过也就是了。听说张江陵现在找了个姓顾的傻书生,那人比侄儿差了一天一地,若是嫁了那厮,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您找个机会提亲,张江陵总要卖叔父面子,这上好羊肉不能落到狗嘴里不是?” “混蛋!”冯保抓起桌上的镇纸、笔山接连扔过去,冯邦宁抱着头发出阵阵惨叫。冯保怒道:“若是张小姐嫁了你,才是羊肉落到狗嘴里。你当你自己,比牛粪强多少么?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合着你都当耳旁风了不是?早晚我亲手阉了你,送你进宫当差才好!这京城你不要待了,明天一早就给我动身去江宁!卫里的手续我来办,你就不用管了。” “江宁?侄儿去那做什么?” “爱做什么做什么,反正离皇上太后远远的就好。万一哪天李夫人知道,那晚上差点抓了她的泼皮与你有关系,我怕你有九条命都不够死!到了江宁去找黄恩厚,让他照应着你,找点发财的营生。十里秦淮美人无数,你不是喜欢女人么,到那去玩个够。不过给我记牢了,别惹勋贵!你要是敢得罪那些与国同休的国公侯伯,我就让你去西北守边关,吃沙子去!” 冯邦宁想了想,也觉得京师危险太大,搞女人还要留神不要搞到皇家头上,又得躲避一帮御史言官。相比而言,江宁天高皇帝远,到了那边便可以为所欲为不受束缚。他点头道:“侄儿一切都听叔父吩咐,保证不惹祸。” “我若还信了你的保证,便是白活了这些年。这次你随行的人我来安排,再让冯恩带着你,他和黄恩厚有些交情,到了那边一切听他安排。” 冯邦亭连忙道:“叔父,小侄的人手都是用熟的,换了新人多不顺手。冯恩这人呆头呆脑的,带他去就什么生意都别做了……” “够了。是跟冯恩去江宁,还是和我去司礼监,自己选一个!” 冯邦宁不敢再说,只好偷眼看着冯保,却见他的神色间似乎不像想象中那么愤怒。大着胆子问道:“叔父,您老人家大晚上出紫禁城,不怕万岁找您?” “万岁啊……他肯定是要找我的。”冯保冷冷一笑,“咱这位万岁还是个小孩子,就算是真龙降世,现在也还没长大,离不了他的冯大伴。明个要动高拱,不管他嘴巴上说的多响,心里一准在嘀咕,不知道能不能斗的赢。这个时候,除了我谁又能当万岁的主心骨?” “那您还不在宫里守着?” “就是因为这,我才特意出来的。我得让万岁知道知道,他是离不了他的冯大伴的。因为你这畜生,害的咱家在乾清宫外溜溜跪了半天光景,这宫里的人眼窝子浅,不知道有多少人以为我不行了,失了帘眷,惦记着我这司礼监的大印呢。万岁身边,也围着一群佞幸,背地里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憋着让万岁取我的首级。这回让万岁爷知道知道,他离不开我,看看谁还敢说我的坏话!” 他目光望向窗外,手轻握成拳,在桌上轻轻一砸。“我这人的性情,恩仇必报!不管是高拱也好,还是这帮猴崽子也罢,我都记着呢。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这些人的帐,都得给我还利索了!高拱又怎么样,我这回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下场!”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章 涅槃(上) 郑婵走出房门时,时间已经是辰时。早先在家时,她是个极为勤快的女子,每天天不亮便会起床,照料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对于大明朝大多数女性而言,生活本来就是如此。未出嫁时照料父母手足,出嫁后照料夫家一家老小,早起迟眠,安心生计,运气好的遇到一个好相公,运气差的遇到渣男挨打受骂还要无奈忍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自己不能抱怨,也不能试图去改变什么。 郑婵虽然出自市井,但是从小也是受的这种教育,加之很早就有着成为家中顶梁柱的觉悟,于是就越发的勤勉。 被关在朱国臣家的这几年,她虽然无法去做什么,但是依旧坚持着每天准时醒来。毕竟关押她的房间也有光亮进入,通过观测日光,她还是能估算出大概时间。她自己其实也说不出那种醒来有什么意义,只是一种行为养成习惯之后,她希望保持住。今天的晚起于她而言,算是极个别情况,也是身不由己。 头依旧发晕,脚步虚浮无力。她在朱家关了这几年,长期不行动也少见阳光,加上吃不饱饭,身体很有些虚弱。加上又怀有身孕,身体就更要打一个折扣。按说她这种情况,应该是好好在家躺几天恢复体力,甚至休息上几个月都是常有的事。 只是她性情要强,加之贫家之女,是没有那么多资格讲条件的。她不想让家人为她担心或难过,在家人面前维持一个女强人形象,拼命撑住不表现出来。不管是情绪还是身体都表现得浑然无事,仿佛她这几年只是去了其他的城市工作,现在回了娘家,并没有任何悲惨的事在她身上发生。 为了表现得自然,也为了在那个男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坚强,她不顾身体的虚弱,强自挣扎着早起,操持家务,昨天又在都察院门外大闹一通,身体实际已经到了极限。等回到家里便发作起来,恍惚间几次她都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终究还是活了过来。 她第一次感觉走路是如此辛苦的一项工作,头重脚轻,人晕乎乎的,头好象被人砸了一下,又晕又疼。眼前金星绕来绕去,心内翻腾,仿佛随时都要呕吐。算计着时间,范进应该早就当刑部上值,她便也没了太多顾忌。加上身体实在难受,便没有梳妆打扮,蓬头垢面地走向郑国泰休息的房间。 郑国泰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现在主要是需要静养,郑承宪好的更早一些,眼下已经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行动,只是速度不能太快。周郎中抽空还要过来看看,主要是为了弥缝关系。 他之前为朱国臣等人威胁,要求他不许给郑国泰治疗,包括以往给郑承宪治病时故意不治好,虚耗郑家钱财,都是朱国臣一伙的授意。眼下朱国臣这伙人完蛋,他自然得想办法弥补关系。即使郑国泰眼下不需要郎中,他也会义务上门诊治,提供一些建议,再免费给一些药来加快伤势恢复。郑婵此行的目的就是找他。 她需要一副落胎药,打掉肚里的孩子。 其实在朱家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怀孕,前两次都是趁朱国臣不在家时,自己想办法让孩子流掉。这次朱国臣格外小心,没让她找到合适的机会。她不想给这个恶棍延续香火,也从不将其当成自己的男人看,至于眼下,就更不可能生一个这样的孩子出来。 她因为前几次流产,身体大坏,眼下这副样子,自是不敢再像过去那样折腾。抓一副药,只要不是太贵,就能解决这个麻烦。她如是想着,步履蹒跚着,努力挪向郑国泰的房间。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于她而言,竟是超出想象的困难,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身上虚汗出个没完,人随时都可能昏厥过去。 坚持……一定要过了这一关,好日子就在眼前了。郑婵如是说着,紧咬着牙,强撑着前行。 离门渐渐近了……有声音传出来。 “老爷放心,小人这回洗心革面,再不敢像过去那样。我可以对药王爷发誓,若是再像过去那样,您把小人送到东厂去,剥了小人的皮。” “剥皮?你这消息倒快,从哪听说的?” “还能是哪,还不是郑大少跟小人说的么。范老爷把朱国臣的皮都剥了,听说还要拿人皮做个灯罩子来着……小人过去是身不由己,被这些歹人胁迫,不得不做些丧尽天良的事。可是小人这心里,可从没想过要坑害谁,范老爷您千万别跟小人一般见识,饶了小人这条性命……” “饶与不饶,不是我说了算,郑老爷子一家人被你坑的这么惨,饶不饶,你问他们。现在呢你给我好好做事,把我交代的事办好,我可以为你说情。否则的话……” 郑婵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这声音于她而言,记忆实在太深刻了。虽然一共也没认识几天,可是经历的事,却是她这不到二十年生命里,从未经历过的。不管是到诏狱里参与审问,亲手拿烙铁烙那恶棍,还是后来在锦衣卫衙门里,喝那里的茶,吃锦衣衙门的点心,再到去都察院外面告状。这些经历,都不是一个普通百姓所能体会的。只有这个男人,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生活,让自己脱离眼下这个阶层,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 以自己的家室,遭遇朱国臣这样的事,即使被营救出来,结果也不怎么好。不是去当尼姑,就是只能嫁一个年纪比自己大许多的鳏夫或是老光棍,还要忍受对方的白眼漫骂与殴打,一辈子因为曾经的经历而在丈夫面前抬不起头。这就是命,逃不掉的。 这位范老爷的出现,给自己指出了一条新路。一条脱离自己的生活圈子,去一个全新的环境生活。她相信,那样的生活即便是自己当日未曾遇到朱国臣时,也万难达到的。 她是一个现实的人,生活的磨砺,早早将她心中对于浪漫的憧憬打磨干净,剩下的只有最现实的考量。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能让自己活的像个人样,那便最好不过。 一个能和三品大员饮茶谈心,能把大理寺的老爷搞得灰头土脸的书生,自然值得自己依附。哪怕他是个白发萧然的老者,或是个丑陋的男人,她也不在乎,何况其又是玉树临风的年轻书生,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可是她也很清楚,这种机会对方会给,但是自己也必须做点什么。对方和自己非亲非故,凭什么这么帮衬自己,就因为可怜?满京师可怜的人多了,每天都会有人饿死,他又不是菩萨。 她并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也不会为了求这个机会,就趁着夜晚去敲门爬床,但是这不等于她不想吸引范进的注意力。虽然范老爷身边有个女人,可是那女人不管是相貌还是年纪都不如自己,听说还是清楼出身,还不如自己干净。连她都能得到范老爷宠幸,自己凭什么不能? 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就是得在男子面前表现出最佳的形象,同时也得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个随便的女子。在当下的社会环境里,一个失过申的女人很容易给男人一种错觉,认为反正已经这样了,就容易上手。如果给了那两个男人错觉,他们向自己索取什么的时候,即使可以拒绝,事也会弄的很麻烦。 所以她有意让自己蓬头垢面的行动,也是让那两人不至于对自己产生兴趣。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范进居然没走?他不是在做大事,今天不是该见分晓的时候么,就像赌场里大家都买定离手,现在该看宝了,他怎么不去衙门,还在房间里和周郎中说话?如果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会不会对自己厌烦,而收回曾经的话? 她的心很乱,脑子里一片混沌,耳朵里嗡嗡乱响,仿佛几百只苍蝇同时在她身边盘旋,以至于房间里的话都没听清。再听,就只听到周郎中的保证。“范老爷放心,这就是小事一段,郑姑娘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为她诊过脉了,虽然身体有些虚弱,但是不至于有太大关碍,只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如初。” “光是修养也不行,还是得补一补,她太虚了。你去给郑大姑娘开个方子,不用怕花钱,只要能补身就好。我琢磨现在这个时辰,她应该起来了,小婉,你去看看你姐姐起了没有。” 他……果然在惦记着自己。显然自己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路人,或上朋友那么简单。这对自己而言,当然是个好消息,可是现在自己的样子,又怎么能见他?他看到自己这副鬼德行,怕是什么念头都没了。 心思电转,脑海里剩下的念头只有一个:赶紧回去,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再说。人仓促地转过身,不顾一切地想要往房间跑,可是肢体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灵活,只迈了两步,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后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不好,婉儿要出来了,范老爷是不是也在? 慌乱之下,身体的平衡就变得更差劲,脚下一软,头一阵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地面在她面前无限放大,迅速拉近。在听到郑婉那一声“姐姐!”的尖叫之后,人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有些疼,顺着疼痛的地方看过去,却见在身上插了十几只银针。周郎中正在将更多的针向自己身上刺,而在周郎中身后,则站着那个她心里十分想见,但眼下绝对不想见到的男人;范进。 两人的目光对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涩扑上心头,本是风风火火地泼辣性子,但此时的她,却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害羞的将头偏过去,不敢与这个男人对视。自己太丑了……这么难看,比那个钱姑娘丑陋多了,一定被他看了笑话。 她脑海里胡思乱想着,一时间不知多少念头转上心头,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听范进道:“周先生,郑姑娘的情况怎么样?” “人只要睁了眼,就无大碍了。其实还是小人方才说的,她太虚弱了。这两天本该好好休息,偏又受了些劳累,肚子里还有个小的,这哪能这么折腾啊。作孽作孽,如果不是发现的早,只怕是要出大毛病的。眼下这孩子能否保住,却也难说的很了。” “不……”郑婵本来紧闭着嘴不想说话,此时却不得不开口道:“周先生,我求求你,一定……一定不要保这个孩子。” 周郎中眼神错愕地看看郑婵,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不发烧啊?郑姑娘或许是说错了,你再说一遍。” “我……我没说错,我说,一定不要保这个孩子。我不要这个孽种!” 郑婵鼓起勇气,大声喊出来,眼睛紧紧闭着,眼泪顺着眼眶流淌出来。双手紧握成拳头,身体不住地颤抖着。身上的银针随着身体的颤抖而剧烈抖动,仿佛是随时要飞出去一样。 周郎中连忙道:“身上有针呢,这可不能乱动!大姑娘,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可是你这身子骨实在太虚,现在要是拿下孩子,只怕你身子受不住。要不……再养养看?” “不,我不要!我宁可赔上性命,也不要这个孽种!请郎中开药吧,就算是死,也怪不到周先生头上。” 范进此时道:“周先生,若是有一棵关外老参来补,这身子能调过来么?” “若是有棵关外人参那还说什么,独参汤一下,自是平安无事。可是……范老爷,您还有一支参?” “不是一支是两支,先拿一支来,给郑姑娘熬汤补身子,需要其他什么补品,麻烦周先生开个单子。等到郑姑娘身体稍好一些,我们再说开药落胎的事。这种事,总是要女人自己说了算,我们不要乱出主意。你先给她行针,我们有什么话一会再说。”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一章 涅槃(下) 一碗独参汤喝下去,再加上针灸的作用,郑婵苍白的脸上,终于见到了些许红晕,身上的感觉也比早上强得多。但是她依旧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坐在床边的范进。 预想中无懈可击的计划,在实施环节竟变得如此糟糕,这一点实在大出郑婵意料。本以为可以靠着时间,加上自己的容貌,一点点获取范大老爷的好感,得到他的支持。没想到竟然是以最狼狈的样子,被他看了个满眼。 不同于在朱家被救那次,那时候自己是被人关起来,怎么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这回却是在自己家里都这副德行,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懒惰而又邋遢的女人。固然从他肯拿出那么珍贵的辽参来看,其对自己还是有好感,但是当初救郑国泰时他也拿了根人参,事后同样没有要什么回报。或许他只是不想看着自己死掉,却没了其他心思,可如果单纯只是怜悯,这种情绪又能支持两人的关系多久,她可没有把握。 她的心里酸酸的,不知是该恨老天,还是该恨自己,只是强自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耳边,男子的说话声响起。 “其实这件事要怪我的。你从朱家出来的那副样子,我应该让你多休息。但是你也知道,很多事都很赶,我们没那么多时间浪费。本想着等到事情结束之后,再给郑姑娘调养身体,不想你又到都察院闹了这一出,于是病体就越发沉重。如果有什么不测,范某的良心会过意不去,我到底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就一言难尽了。” 只是良心过意不去么?郑婵的心越发有些凉,如果只是为了良心,那两人的关系怕最多只会止步于朋友。可是朋友这种关系,可不是她想要的。 “郑姑娘好好休息,人参我那里还有一支,如果不够,我们再把那支参也用了再说。你先把身子的底子打好,再想其他的事。虽然胎儿越大落胎就越凶险,但是眼下月份还小,倒不差那几天光景。我听周郎中说,你以前应该用过一些很原始的方法落胎,以至伤了自身根基。本来你的身体底子极好,可是现在就说不起了。这种事很危险,搞不好就要出人命,千万不能再用了。等到你身体好些,我会给你找个不错的郎中来,开几副好药,尽量把风险降到最低。如果你还是不想说话就睡一会,我让小婉进来照看你,有什么事喊采茵也行。” “范……范老爷。”郑婵听他要走,下意识地叫住了他。范进看着她,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片刻才道: “老爷为何……没到衙门去应值?” “请假了。我昨天被大理寺的人打了,从道理上,也该休息两天,否则怎么证明我伤的很重呢?”范进微笑道:“再说回来,我不是那种喜欢再次去犯罪现场观察自己作案成果的罪犯。打完了就跑,才符合我的性格。今天朝廷里一准打的乌烟瘴气,衙门里也不见得消停到哪去,我正好在家避避风头。反正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再去也没什么用。” 郑婵其实对这些话是听不大懂的,出身于市井的她在这方面的见识还不及钱采茵,只是为了和范进说说话,不让他离开。她茫然问道:“范老爷,你这次是赢了?” “说不好。如果以惩办朱国臣一伙作为标准,那我根本不可能输。如果是以其他的事作为判断,则现在还没法断定。我只能说,有个大概把握罢了。” “恩。只要朱国臣那伙人死掉,自然就是赢了。那帮混帐!”郑婵想起这个名字就一阵怒意升腾,如果没遇到那个混帐该多好,现在自己就不用这么狼狈,还可以大大方方地以身相许,报恩范大老爷恩典。他不要婉儿,一定会要自己,从他的眼神里,她也能感觉出这一点。 范进道:“你放心吧,他们肯定活不了。这次牵扯到这么一桩大事里,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们总归是要死的。朝中哪一派大佬,都要把他们至于死地,你尽管放心。早点养好身体,出红差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我想以我的关系,总可以搞个好位置。” 郑婵点点头,沉了片刻道:“范老爷,妾身……想问你一件事。你会不会看起我?觉得我这种女子心狠手辣,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想要?” “我不会有那么白痴的想法。你作为受害人,当然有权决定怎么处理这个被伤害的结果。而且通过周郎中的描述,我反倒是有些佩服你,一个女人在那种环境里,用那么原始的方法搞掉孩子,是很容易死掉的。你可以拼了性命做这些事,我佩服你的骨气和决心,只是建议,今后一定要先保住自己,再想其他,不要总想着玉石俱焚,那样不好。还有我要说一句……” 范进看着郑婵的脸,微微一笑,“你素面朝天的样子也很漂亮,用不着刻意去打扮梳妆,更不用为了这些让自己身体受损伤,保持本真,就是最好的。” 郑婵的脸更红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个时代的男女之间,这种话已经跨越了普通朋友的范畴,甚至可以成为调系。而这种调系,反倒是比之人参汤或是其他什么补品,更让郑婵心内满意。本已经熄灭的希望之火再次燃烧,让她浑身暖意盎然,充满了力量。 她大着胆子道:“范老爷……范公子,你如果没事的话,能不能多坐一会。妾身……想要休息一会,你在房间里,妾身就安心,可以睡的安稳些。” “好吧,你放心睡吧,我就在这,有事喊我就好。” 郑婵点点头,闭上眼睛,本来房间里有个男人在,她是不容易睡下的。可是对这个男子,她并没有戒心,也不担心他会对自己做什么,反倒是心情格外放松,不多时便已沉沉睡去,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醒来时,却见身边已不见了范进,代之以钱采茵坐在自己身边,桌上药碗内,一碗参汤正在散发着香气。见她醒了,钱采茵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叹口气道:“郑姑娘,老爷有吩咐,要你一醒过来,就赶紧把参汤喝了。周郎中另外开了个方子,还在给你做其他补品,这段日子你得把身子补回来。” “多谢钱姑娘。”郑婵轻声道了谢,眼睛则在四下找。钱采茵道:“不必找了,范老爷的恩师来,他们师徒在说话呢。” 她靠近了郑婵低声道:“郑姑娘,老爷的恩师亦在壮年,独居京师无人照料,我已经向老爷建议,把你嫁给侯老爷做个填房。或许用不了多久,老爷见了你还要叫一声师母。侯老爷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未来前程似锦,你跟了他将来说不定还能得个诰命,郑姑娘你说……是不是该感谢我?” 书房内。 一向表现得比较刻板庄重的侯守用,情绪也有些激动,连说话的声音都高起来。“退思,你今天不曾到衙门里,却不知道好大热闹。今天大朝会上,相爷命百官殿上共议周世臣案,一些人站出来,把责任都推给张国维,说一切都是他搞出来的。翁大立受人愚弄,不辨真伪,也有责任。至于高拱,他只是在尽自己宰辅职责,并无过错。另一派人则把责任都推到高拱身上,反倒说他该承担最大责任。相爷先是一言不发,就在两边人吵的正凶时,相爷忽然命人在殿上念了份奏章,你猜是谁的?” “张国维?” 侯守用一愣,“你怎么知道?”他想了想,忽然道:“退思,这张国维不会是……” “他昨天来找过学生,求我想办法留他一条命。我给他出的个主意,但是肯不肯听,总归是他说了算。没想到他倒是听话,真的把这个奏章上了。那份奏章里,估计十句话一句真的都没有,但是他是当事人,他说的话,不管真假,都是左右局势发展的重要砝码。元翁既然让人在金殿上当着万岁的面念出来,即便满篇谎言,这回也得变成真的。” 侯守用看范进的眼神有点古怪,大抵是不曾想到,朝堂上这记精彩的拖刀计,竟是出自这个门生手笔。想着两人在广州相识以来的经历,他心里对于这个门生已经有些怕了。 他并不是一个迂腐之人,但是心内依旧守着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为了做事,他可以变通一些规矩,也不认为那些旧有的规条就是铁律不容违反,但是,做人的基本原则是另一回事,这些东西不能更易。而自己这个学生行事,很多时候却都已经跳出规则限制,做一些正人君子不当为也不屑为的事情。可是自己两下又是一条船上的人,指责范进的行为又做不到,思来想去,竟是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个弟子。又或者说,自己是否还该拿他当做弟子看待,都得好好考虑一番。 范进笑道:“恩师,您不必这么看弟子。张国维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弟子也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凑巧。如果就这么把人放走,那便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所以也是适逢其会,点拨他几句,至于敢不敢这么做,这个大主意还是得他拿。好在这小子还算有点胆量,真的敢上了那么一份奏章,想必有这么一招,这事就能定下了。” 侯守用的兴奋情绪减弱了不少,但总归自己这一宝押对,也是令人欢喜的事,过了段时间便调整了思绪,继续道:“是啊。有了张国维这份奏章,其实大势就已经定了。他在奏章里说,整个案子都是高拱要求其尽快结案,他身为兵马指挥,只能按命令办事。后来他自己访查出一些破绽,曾写书信投递于高、翁两人,但都没有下文。这话听着也知道是鬼话,他什么身份,又哪有资格给这两人写什么书信。可是在朝堂上,已经没人顾的上问这个。” “很正常,朝堂诸公谁都想不到张国维这个当事人不但不安心认罪等死,反倒敢来这一手。心里想的难免就多些,说不定有人认为,张国维是张居正早就安排下的一计伏兵。以江陵相公如今的权柄,再谋定而后动,布置如此周详,再出来抗辩论,不是自讨苦吃?” “不止如此。万岁今天在金殿,破例说了话。” 侯守用道:“万岁尚未亲政,每逢朝会,都是于御座下设座的张江陵开口,万岁一语不发。今天朝会一开始,万岁破例开了口。说的就是退思你在大理寺被人刑讯一事,要求有司穷治曹应甲之罪,不可徇私饶放。除此以外,还要各衙门都严查本司,凡有勾结泼皮包庇不法者,一律重办。这时候谁在出来说话,怕不是就要被当成朱贼的靠山?单是想想落一个泼皮靠山的嫌疑,大家的脸上就挂不住,一些想说话的人,现在也不好说话了。今天还有言官在殿上弹劾严清,说他与曹应甲、翁大立等皆是至交,是以刑部复核困难重重,若非厂卫出马,这一案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范进想了想,“说这话的言官,怕是张江陵门下战将吧?否则言官怎么会为厂卫争权?” “你料得一点不差,说这话的,正是相爷的心腹朱琏。虽然今日没有定论,但是大势已定,高拱和翁大立,这回都逃不了追究。朱国臣一伙人的罪名,也会在最短时间内定下来,为首的必是个磔刑,余党最轻也是斩立决,不会有什么活人。” 范进笑了笑,“这还只是个开头。这伙泼皮杀也就杀了,接下来该收拾的,就是大、宛两县,乃至顺天府,锦衣卫,五城兵马司,这回不摘几颗印信下来,怕是不能了局。” 侯守用点头同意,随即道:“退思,你自己也要有个准备。你在刑部观政的日子只怕到头了,严公直不会允许你继续在刑部做事,其他各部谁会要你,只怕也难说的很。”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二章 扫地出门 范进其实自己也有这个心理准备,在刑部闹了这么大的乱子,还想在那里待下去的可能性不大。以严清的为人,即使不能治自己的罪,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否则他的面子也没地方摆。 六部观政的进士,表现有好有劣,尤其到了此时,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干活上,全都想着到清流衙门养望,于庶务上都无兴趣,观政越发流于形式没有实际意义。但不管怎么说,表面功夫都是要做,每天画卯应差都会去。在衙门里或许会摸鱼,或许会敷衍混日子,但不会惹事,也没人会被赶出来。范进这也算是开了个观政进士被本部驱逐出去的先河,甚至连接下来的接收都是个问题。 以他的才干,想必是有不少人愿意要的。但是以他的搞事能力,大家就得掂量一下,这样一个人到自己部门里是好还是坏。刚到刑部不久,就翻出积年旧案,又靠这案子打翻了一个江宁刑部尚书,一个致仕首辅顺带还带走了个大理寺少卿。AOE技能如此强悍的人物,哪个部门怕是都不敢随便将其请进来,免得请神容易送神难。 六部之中,哪个部门都有陋规以及见不得光的私密。把这么一位搞事大能请来,如果把这些潜在的东西都踢爆,或是又翻出什么积年旧案,没人会愿意。当然,以张居正的权力,给范进硬安排一个位置不难,但是到地方后,估计也是什么实际工作都做不了,只能挂起来享福,就算想做事也没人会允许他上手。 范进笑了笑,“赶就赶吧,反正也没什么可待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学生这次闹了这么大一场乱子出来,肯定有不少同僚看我不顺眼,觉得学生是走张江陵的门路,巴结江陵以图馆选。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大家都不会喜欢我。既然如此,那刑部去不去,也就没什么意思。反正有江陵相公的面子,总不会让学生无部可去,不管去哪一部都好,混到馆选时再说了。” 侯守用摇头道:“我倒不担心你馆选,我是担心你这个性子进了翰林院怎么得了?为师没有你的运气和才学,从没进过翰林院,但是听人说过,玉堂是修身养性之地,要求的是和光同尘,最不喜的就是张扬之人。你如果进了翰林院,务必改改自己的脾性,千万不能像是眼下这般……意气用事。李文正前车之鉴,不可不查。入翰林院固然有清流贵选,他日入阁得预机务为主分忧之荣,也有一世蹉跎,仕途坎坷之人。年少得志最忌自满,次忌骄纵,否则你是要吃亏的。” 范进点点头,“恩师所言,弟子心中有数。国朝用人首在年资,不管弟子如何自大,也不会认为天下有三十岁的阁臣。若是入了翰林院,至少有十几年的光景要扔在里面读书,什么也做不了。” 侯守用道:“你能如此想,为师就放心了。做官最忌讳急功近利,尤其少年得志者,尤忌如此。总想着要出人头地,往往就会如此案一般,白白闹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不可不查。” “弟子谨记。恩师,这一遭您的位置也该要动一动了吧?向来在给事中前面加一个都字,已是必然之事,弟子倒是要给恩师贺一贺了。” 侯守用也知,自己在范进的诱导下,把宝押的极对,在议此案时,主动把责任往高拱身上推,将其列为罪魁。当时看来,这是一步险棋,现在看来,自然是一步妙招。且有范进在里面为自己奔走,一个都给事中未必是难事。再者说来,江陵党自己的核心成员不提,自己这种中立派系,这次能主动出来帮张居正的忙,他如果不给出酬庸也说不过去,正如范进所说,自己这次应该是可以升迁了。 都给事中和给事中虽然只差一个字,但是权柄上差了好大一块。虽然从品级上,都给事中依旧是低品官,但是权柄地位上,足以和部堂大佬相抗衡。未来升转时,在京官里提三级使用是起步价,外放的话,升七级使用也要看自己愿意不愿意去才行,堪称前程似锦。如果没有这个弟子,自己自然没可能到这个位置上来,饮水思源,于这个门生一些行为的不满,此时也只能压下不提。 侯守用摇头道:,“今天不行。花兄的病情很不妙,连今天的朝会都不能去,我得赶紧着回去看看他,等改日再说吧。你自己在家中不要乱走,这几日间只怕你的去处就要定,免得吏部来人通知找不到人。” 侯守用告辞而出,范进送走了恩师,转身又来到郑婵的房内,钱采茵不知几时已经离开,房间里没有人。郑婵背向着门,脸对着墙,身体轻微抽动,似乎是在哭? 范进悄悄上前一步,轻声问道:“郑姑娘?你……你怎么样?” 女子并未应声。 范进又问了一遍,才听到郑婵哽咽道:“范老爷,对不住,妾身一时心情不好,哭花了脸,不能冒犯贵人,就不与你见面了。男女授受不亲,房里没有人,还是请你且出去,请钱姑娘进来说话的好。” “郑姑娘你这样说,就是生我的气了。咱们之间,还用的着讲什么授受不亲么?我只是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姑娘,让郑姑娘生这么大的气。你且说一说,也让范某知道自己何处失礼。” 范进说着话,走到床边,郑婵此时也猛的转过头来。却见她两眼哭的又红又肿,披头散发,样子越发狼狈。见范进走到身前来,忽然道:“妾身……将来或许是范老爷的师母,长幼尊卑,辈分不能乱。你这么走过来,不怕乱了礼法?” “师母?”范进愣了愣,似乎不明所以,过了片刻,才恍然道:“哦,你说那事啊,我一下子没想起来。采茵跟你说了?” “是啊,若是不说,妾身岂不是要被蒙在鼓里?范老爷又是人参汤,又是补品,原来是孝敬师母之意?书生讲礼仪伦常,今日妾身总算是见识了,范大老爷果然是个孝敬师长之人!给自己的师长打点的很是周到,就连为他暖床之人,都肯废这么多心思!” 她本来就出身市井性子泼辣,原本的一番心思又都落到空处,一时便没了太多顾及。不管范进这人有多可怕,想说什么说什么,语气很有些不善。范进倒也不恼,看她发怒的样子,反倒笑起来。 “冷静,一定要冷静。你现在身子不好,这个时候闹起来,对你自己不利。你先喘口气再说。” 郑婵板着脸道:“范公子若是已经把妾身送与了你的老师,妾身便是你的长辈,你这样嬉笑似乎不应该啊。” “郑姑娘说笑了,你是个大活人,不是什么物件,哪能由得我送来送去。再说了,范某也从没想过,把你送给谁。”范进笑道:“这个事确实采茵跟我提过,我恩师确实也是自己在京,身边没人照顾。如果给他找个女人侍奉他,是一件好事。但是前提一定是要两相情愿,不能勉强。以郑姑娘的品貌,恩师自不会拒绝,但是我没问过郑姑娘你的意思,又怎么会做出这种安排?其实我自己也想过,你多半未必有这方面的念头,你们两人也未必相得。我恩师那个人虽然不是迂腐的古板君子,但也不算个有趣之人,长年做地方官的,人有点威严。最好是个寒门书生之女,自己识得文墨,也懂得那些读书人的规矩,与他过日子才能相得。郑姑娘风风火火的性子,大家其实都很别扭,不合适。现在看郑姑娘如此态度,自知对我那师长没什么好感,这件事就更不必提了。” “你是说,你拿人参给我补身,又对我这么关心,不是因为你恩师的缘故?”郑婵那双哭红的眼睛紧盯着范进不放,生怕错过一丝细节。范进也直视着她的眼睛,与其对视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当初也曾拿了一根参出来救了郑兄,难道也是有所图么?郑姑娘受此惨祸,归根到底,都是我们这些做官的人,没有把差当好。地面上的坏人不能抓住,反倒与其狼狈为奸,才害良民受害。再者,这件事里那个最大的恶人,我非但不能把他揪出来以国法论罪,反倒还要保护他,不让他的名字出现在案卷上,这也是我一件有负于姑娘之处。两下合一,我做这事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赎罪,而没有其他的想法。这是我的心里话,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说出来。” 他叹口气道:“郑姑娘不管是冲我发脾气也好,还是恨我怪我也好,范某都没什么话说。为官者理应为民做主,我百姓申冤。一个合格的官吏,应该不管涉及到谁都一查到底,按律治罪。百姓期待的是这样的官,戏文里也都是这么个演法。可是范某……真的做不到。我不是戏台上那些无所不能的青天大老爷,没有能力按你们的想法,把坏人都抓出来杀掉。所能做的,就只是力之所及范围内,尽量做一些补偿,说起来,我与严清,翁大立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最多是他们没做补偿,而我做了一些,可是比起你们所受的痛苦,这所谓的补偿,又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我现在想办法弥补郑姑娘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还想着违背你的意愿,替你做什么安排,那不是越伤姑娘越深么?我这么说,郑姑娘总该相信了吧?” 郑婵原本被钱采茵气得心里发堵,又想着自己不得不嫁一个半大老头子做填房,心里更觉委屈,不管不顾地闹起了脾性。可此时听范进如此说,内疚之余,又有些愧疚。自己的身份和对方差了十万八千里,即使对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也没有必要如此道歉。更何况,范进所做的事,也不算对不起自己。 她此时已知,给朱国臣做靠山的男子是冯邦宁,其叔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冯保冯公公。那人在百姓心中,便是如同前朝刘瑾般立皇帝一样的角色,哪是升斗小民能招惹得起的。被冯邦宁占了便宜除了认倒霉,又能怎么样呢?可着京师被他祸害的女子不在少数,又有谁能讨回个公道来?因此范进这番道歉加上坦白心迹,反倒让郑婵很不好意思,支撑着坐起来,拉住范进的手道: “大老爷,妾身是个小老百姓,字认的不多,没有什么学问。说话办事都很粗鲁,你不要跟妾身一般见识就好。方才是听了钱姑娘的话,以为……以为范老爷要把妾身送给你老师做填房,心里憋的慌,闹了一通。你不要怪我,更不必说什么对不住的话。没有范大老爷,妾身这条性命早晚送掉,不管从哪里说,你都是我的恩人,就算要我用性命报答你也是应该之事。哪里还用的着说什么对不住。戏台上的青天是假的,在这世上,哪有那等人,即便是当年那位海青天,也不可能治的了那等恶人。妾身是自己命不好,不能怪别人,您可千万别再想什么对不住的事。等妾身身子好了,还要当牛做马,报答大老爷对妾身的救命之恩,要是您也觉得对不住我,我又觉得对不住您,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范进笑道:“郑姑娘能如此想,我就放心了。是啊,要是大家都这么客气,那日子就没法过了。所以你别生采茵的气,她也是一番好心,只是没问你而已。今后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就直接找我来问,大家有话说个清楚,比自己窝在床上生闷气好。如果再不开心,就闹出来,闹过了也就无事。” 郑婵点着头,丝毫不觉得被男子握着手有何不妥,又问道:“那范公子的老师来,可是说朝廷的事?范老爷这次可是赢了?” “算是吧。基本想做的事,都已经做成。不过从我个人来说,倒是难说输赢二字。刑部估计不会让我再去,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去哪个衙门。” “不去刑部就不去了。范老爷这么大本事,连东厂和锦衣卫都给您面子,刑部有什么了不起的?说不定回头就让大老爷去锦衣卫办差,到时候比刑部威风多了,油水也大,不是更好?” 她搞不清楚这些衙门之间文武区别,也搞不明白人事流转的规矩,只觉得锦衣卫权重,就随口说出来。范进看她这幅爽利中又带着天真的劲头也觉得可爱,微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若是真到那时候,我好生请你一桌酒席谢你好话。你躺一会,我去给你端碗汤来,先把身子补好。” 郑婵听话的躺回床上,心里则想着:必须快把身子养好,再把那孽种拿掉。否则的话,就什么都做不成了。钱采茵这个女人敢阴我,早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你个清楼出来的表子还想骑到我头上?做梦!看将来,咱们谁赢谁输!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三章 高拱出局 河南新郑,阁老村。 这里原本名叫高老庄,在嘉靖朝西游记故事开始于民间传播的时候,这个村名很是被人取笑过。直到村子里出了高拱这么一位当朝首辅,原本那个莫名其妙躺枪的村名也就改成了现在的名字。随着高拱为相,村子的改变,也就不止是名字那么简单。 原本毫不起眼的小村庄,如今已变得气派非凡,虽然以村为名,实际规模已经堪比一个小型县城。村庄四周修有高大坚固的护墙,还有望楼一类的建筑用以自卫。村子里住户的数量,大抵是普通村庄的五倍以上,大多数人家的房屋都用上了瓦,即使草房,也比当下大多数草房来的气派。 村口通向新郑县的道路,全是用宽敞结实的青石板铺就,比当下河南的官道建筑质量更好。大车压在上头,发出阵阵嘎吱做响的声音,却难以损坏路面分毫。村中百姓大多满面红光,衣服上的补丁,也比别处的人少一些,说话的嗓门,则比其他人都大,尤其是姓高的尤其如是。 当下的河南,一方面是中原大地,物华天宝,另一方面,由于黄河的连年泛滥,水旱蝗虫的轮番肆虐,民生并不算好。大多数河南百姓的生计还是较为艰难,阁老村这种地方,便可以算是世界外桃源般的存在。 并不是说村子里出现一个阁老,就可以免疫天灾,但是不可否认的事,当一个村庄诞生阁老之后,人祸便不会上门。相比于天灾,人祸的杀伤力其实更大一些。名目繁多的徭役、几十种杂税及实物税收,以兼并土地为目的的高利贷加上绿林趟将等盗贼草寇,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家在一夜之间破产而灰飞湮灭。可对于阁老村而言,这些问题都不需要考虑。 在阁老村,只有高家这一家地主,土地不需要放贷兼并,就有人主动投献。是以高家不但不放贷,遇到灾荒之年,还会主动施舍粥粮赈济贫民,让真正贫苦无食之人得以温饱,婚丧嫁娶等事,更是可以获得利息极低的借款。比起普通民众,高阁老显然更需要一个太平环境以及在桑梓的大好名声,才不会做那种杀鸡取卵的勾当。 整个村庄连同附近几座县城的田地,基本都是高拱名下的私产,固然耕种这些田地需要给高家交租,而且租子比官府的赋税还要略重一些,可是没有哪个疯子,会向耕种高家田地的农民摊派徭役,也不会征收实物献纳。乃至阁老村的人与外乡人发生什么冲突,也素来不怕打官司,只要报出阁老村这三个字,官司便是稳赢。 至于绿林趟将们,他们连正眼看一眼阁老村的胆量都没有,凡是阁老村的力量所及之处,注定没有绿林盗贼的踪迹。 百姓们沾了高阁老好大的光,不管别处怎样想,至少高家宗族以及本地百姓对于高拱都敬如神明。高拱本人致仕以后并不住在乡下,而是住在新郑县城里,只在祭祖时到村子里走走转转。饶是如此,村子里对于阁老爷的爱戴分毫不减每天都会有人轮值到高家大宅里做短工,算是对阁老恩惠的一种报答。毕竟村子里沾阁老光实在太多,别的不说,只村口那条石板路,就是由官府拨款,专为阁老回村方便而修建。这样的道路就不知给村里带来多少实惠,做人自然不能忘恩负义。 在村口,百姓们义务出工出料,建起了一座又一座高大巍峨的石头牌坊提醒着官府及行人,此地乃是阁老桑梓,不可生事。在离此不远的冯新庄,高家的佃户们,人人出丁,家家派役,轮流忙碌着为高阁老修建坟茔。人未死先修坟,是大户人家常有的事,不足为怪。这坟修的气派,整个坟墓占地十余亩,修有大殿祭台,配房厢房,以及石狮石羊等墓兽,规制比起王侯,也毫不逊色。 春季正是播种的季节,农人扶着犁,借着耕牛之力,在田地上犁出充满希望的垄沟撒下名为未来的种子,期待着秋季获取大好收成。赤着上身,只着犊鼻裤的农夫,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翻动着地面,双腿满是污泥,脸上则堆满笑容。只要阁老爷在,村里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好,今年秋天一准是个好收成。 忽然,村里那口大钟被人敲响,阵阵钟声送入这些农人耳中,随即,又有明亮锣声响起。农人停下手里活计,迷茫地看着村里,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不多时,就听到村里高家族人那洪亮的大嗓门:“乡亲们,别干活了!回家换衣裳,阁老爷回村了,大家快去迎接!” 一声声嘹亮的嗓音响起,农人先是发愣,等到清醒过来,便不顾一切地向地头走。有人愣在那,似乎想要完成剩下的工作,但身边人立即就会招呼道:“愣啥呢?还不赶紧回家换衣裳,阁老爷回来了,你还在顾着你的地,是不是要给阁老爷添堵?” 人们仓促地跑回家中,胡乱洗去身上的泥垢,换上平素舍不得上身的新衣,头上顶着水盆或是果子、干粮,跪倒在石板路旁。哪怕明知阁老不会吃一口,但也心悦诚服地跪在那,将这种奉献看做自己对阁老的孝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人群越跪越多,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应俱全。即便是最顽劣的孩童,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发出半点声音,气氛庄严而肃穆。虽然从得到消息到高拱前来,是个漫长的等待过程,一些身体不好的老人,可能在阳光下晕倒,但是所有人还都坚持在那,没人敢离开半步。 天交正午。远方终于响起了开路的锣声,以及皮鞭的爆响,随即便是阵阵鼓乐之声以及车辆的木轮马匹的蹄铁踩在石板上发出的声音。阁老要来了! 队伍前端,趾高气扬的引马,挺胸抬头鼻孔朝天,身后的吹鼓手班子,努力奏响手沙锅内的乐器,演奏出一个个欢快的节奏。随后则是大批身着鸳鸯战袄,手持长枪火铳担任警戒的官兵。而在官兵之后,一乘八抬绿呢子大轿之内,年过花甲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掀起轿帘向路旁看着。望着那蔓延如长蛇的队伍,以及百姓们恭敬虔诚的跪姿,老人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宰相桑梓,理应有此情景,这样的百姓,才是好百姓,足见自家人教化地方颇有成效。 在轿子旁边,新郑父母官知县文必正一身官袍亦步亦趋,紧跟在侧。他正在中年,走几步路问题还不大,可是一身官服实在太厚,加上做官后很少走这种长路,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讨好地笑道:“高阁福荫桑梓百姓爱戴,十里相迎,足见家乡父老对高阁的爱戴之心。” 轿中老人自然就是已经致仕回乡的高拱高肃卿,即使致了仕的阁老依旧是阁老,身份地位不是小小县令所能比拟。能许他随侍在旁,已经是天大面子。听到文必正如此说,高拱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道:“家乡父老爱戴,是题中应有之义。若是连家乡父老都不喜欢这个人,那这个人就不配为官。为宰辅者,理应天下百姓爱戴,那样的辅臣才算的上尽责。” “不错,高阁教导的是。”文必正又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声道:“这回宫里来人传旨,多半就是请高阁回京掌枢。那时老人家再展妙手,定是万民拥戴,四海称颂的格局。” 高拱叹口气道:“这话可不敢说,宫中来人或许只是太后思念老臣,派人来问安好的。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不足为怪。至于掌枢云云,其实老夫这把年纪,已经不想那些事了。只想在家里颐养天年,享几天清福。富贵名利于我这老朽,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万岁年纪还轻,朝中得有人看着,这个天下才能稳当。为苍生百姓,我这把老骨头哪怕就送在京师,也无话可说。太后和陛下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天下谁是忠臣谁是奸党,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 文必正没有接话,只是尴尬地笑着,他自然知道这位老人与张居正的恩怨,自己犯不上在这种事上发表什么意见。队伍来到高家那阔气的宅院,高拱到书房里,更换了朝服等待接旨。虽然他嘴上说着不思富贵,但是文必正很清楚,高拱得知宫中中使即将来传旨时,眉宇间还是难以压抑地露出一丝兴奋之意。 自其致仕以来,宫里每年都要来几个太监,主要是问问高拱的身体情况,偶尔还会赏赐些补药下来,以示朝廷体恤老臣之心。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先帝恩师,这份体面是不能少的。作为新郑父母官,文必正自问敷衍这老相爷还算用心,比起孝敬父母都卖力,若是其这次回去掌枢,自己或许能动一动? 朝中的事,新郑也略有所闻。张居正老父病危,若是一旦不治,张居正丁内艰去,吕调阳素无威望,理应是请高老回去才能镇的住场面。以这老人的身体,只要他能回去……张居正就回不去了。 即便今天来的是中旨,高拱也会欣然接受,这位老人不是个安于寂寞的主,他可是早就惦记着回去大展拳脚,做一番事业出来。文必正偷眼看了一眼高拱,这位严肃的老人脸上刻板依旧,仿佛没什么可高兴的,但是眼神里的神彩足以证明,他此时非常兴奋。 天交正午,传旨的中使在十几名锦衣卫护卫下来到高宅之外。看了看高大的门楼,那名为张得禄的年轻宦官微微一笑,小声说了句:“好阔。”随即昂首阔步,直入庭院。 在高拱面前,太监是没什么地位的。即使是他致仕之后,对于传旨中官依旧颐指气使不以为然。是以,他对张得禄的第一印象就很差劲,随即又觉得这支队伍太过寒碜,锦衣卫太多,却没有什么官员,迎接首辅回京掌枢,似乎不该是这个阵容? 多年宦海沉浮的他,心中隐约掠过一丝不安的疑云。张得禄取出圣旨高高举起,大声念道:“有旨意,高拱接旨!” 村口,随同这支队伍来的戏班子带着全部家当进来,开始搭台。村民热情的上去帮忙,高氏族人吩咐着百姓家家出人出来搭台,方便演唱。还有人高喊着:“又是旨意又有戏班子,这还用说?自然是请阁老回京,接着做相爷!俺就说么,阁老永远是阁老,还是会回京做官的……干活?还干啥活啊?恁个龟孙,咱阁老爷都当回京当相爷了,咱还怕没好日子过?晚上杀几口猪,好好贺一贺啊!” 阁老村的村民,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已经有人拿出家里储存的鞭炮来放,庆贺着阁老的荣升。阵阵劈啪做响的鞭炮声,透过高家那高大的院墙传递入庭院,落在高拱那阴沉如铁的脸上,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这位花甲老人身上。 房间里此时只剩了高拱与张得禄两人,连文必正都被赶了出去。已经听完旨意的高拱,脸上肌肉在微微颤动,冷声道:“这……这是中旨?” 张得禄皮笑肉不笑道:“是中旨。您老人家是前辈,自然是明白的,这种事总不好下圣旨,得体恤着老臣脸面不是?奴婢就是个跑腿的,其中内情所知不详,只是出发前冯公公吩咐过,请您老务必抓紧时间写奏章进京把事情交代清楚。朝廷顾惜老臣,老臣自己也得知道进退不是么?若是恃宠而骄可不大好。非要太后动怒,闹的彼此没脸才好么?” “回奏就不必了,老夫会进京面君分说清楚!” “随您的便,不过奴婢得多说一句,您是文官,脑子好使,自己想想现在进京,是怕脸丢的不够多么?话以至此,奴婢告辞了。另外上面赏了一台戏下来,要在阁老村演足七天,请高老慢慢欣赏。” 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朝廷下旨苛责高拱独断专权草菅人命,要其明白回奏周世臣案的消息,已经在高宅里传开。高拱自己待在书房里,没人敢进去打扰。只有其子高务观大着胆子走进房中。 阳光照进书房里,高务观发现自己的父亲在这半个时辰内仿佛苍老了十岁,身上那股精气神荡然无存,就连一向笔直的腰梁,都有些塌陷。人呆呆地看着对面墙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连叫了两声,高拱才侧过头去,“有事?”声音沙哑,语声有气无力,远不如平日洪亮。 “文……文知县告辞了。把兵也带走了,还有……还有吹鼓手……” “走吧,都走吧,走了干净。”高拱摇摇头,有气无力道:“势力小人本就如此,不必在意。你去外面看看,宫里赏下来的,是什么戏码?回来说与我听,让高福进来为我研墨,我要写奏章进京,跟万岁说清楚当年之事。” 高务观回来时,天色已晚,问了下人才知,父亲半天水米未进,只在房里写东西。几个手足不敢进去,就只有自己推开房门。 房间里灯光昏暗,老人书写的动作不似平日流利,写写停停,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一向耳聪目明的老人,此时变得异常迟钝,对于儿子的走入似乎一无所觉,直到高务观轻声叫了声老爷,他才似有所觉地转过头。 高务观发现,父亲眼中那两团火焰,已经熄灭了。灯光下的老人,脸上皮肉松弛,眼神黯淡,与那些乡间老农竟没有多少区别。那一身整齐官服,也显得是那么不合身。 他大着胆子道:“那戏班子实在是可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班子,唱的荒腔走板,词还不熟,真心该打。戏文也混帐,叫做什么洗冤录……” 只是简单复述了剧情,高拱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手气得剧烈颤抖,高务观连忙道:“要不儿吩咐下面的人,把戏台砸了?” “不可莽撞。厂卫中人必然混在戏班子里,就等着你动手好抓你的错处。他们堵着门来骂,就是吃定我不敢还口也不敢还手,有意如此。若是动手打砸,不等于昭告天下戏文里的高宰相是我?告诉下面的人,好吃好喝好招待,他们想唱多久就唱多久,不许阻拦。不能让人觉得我们做贼心虚,仗势欺人!” “他们这是血口喷人!这一案跟老爷有什么关系,为何这样造谣中伤?这一定是冯保那个阉奴做的好事!老爷应该修本进京,请万岁主持公道。” 高拱摇头道:“朝廷的事你不懂,等将来……你就明白了。告御状不会有用的,这事是冯保做的没错,这种阴险手段一看就是他的手笔。甚至连这中旨,也未必是出自万岁之口,可是有什么用呢?朝廷里有张居正在,我们做什么,都是枉然。张居正……” 高务观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思,只好遵令而出,在他离开的时候,只听到父亲嘴里反复念叨着张居正的名字。房间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当高务观再次敲响房门时,里面没人应答,过了许久,心里隐约觉得不妙的他破门而入,只见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老父,以及桌上墨迹已干的文字,上面的字迹颇有些潦草,远不如平日。勉强辨认着可以认出上面的字迹为:“又做师婆又做鬼,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四章 起风了 华灯初上。 京师,纱帽胡同张府门外车马盈门,丝竹声透过相府高大结实得红色墙壁,渺渺而来。进出的人们连同门前的小管事,脸上都满是笑意,从他们的表情上丝毫感觉不出本宅主人的父亲,正时刻徘徊在生死边缘。 今天参与张府宴会的既有官员也有一些是比较有名气的文人才子,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湖广人。因为张居正的缘故,京师里湖广人越来越多,乃至一些湖广籍的落榜举子,也选择留在京里等机会,而不是返回乡下。大明重视桑梓之情,做官少不了照拂乡党,张居正也不例外。平日里打秋风求帮的老乡就不少,借着今天的机会,不少湖广人想要来碰碰运气,希望张居正在欢喜之余,在衙门里为自己安排一个位置,是以人来的格外多。 周世臣的案子基本已经结束,荷花等三名枉死无辜被平反昭雪,三家的家眷得到了一些钱,数字不大,执行时是否能拿到手也难说,只能说是一个姿态,没什么实际意义。涉事官员中,大理寺少卿曹应甲被褫夺一切官职,革职回乡永不叙用。江宁刑部尚书翁大立褫夺官职,追夺恩荫,勒令着即返乡。五城兵马司指挥张国维全家发配岭南,至于高拱,按百官议也应追夺恩荫,令其明白回奏,但是张居正在金殿特意为高拱求情,希望天子体恤老臣,法外开恩。由于他的坚持,对高拱的追究仅限于下旨训诫,并没有特别大的惩罚。 案犯中朱国臣定剐刑,于东四牌楼处行刑,准百姓围观。庆云侯的族人在里面使了力气,从刑部找来一位老资格的刀手,这场剐刑足足进行了两天一夜才宣告结束,让京师的父老乡亲算是开了眼。固然没达到三千六百刀的标准,但也是九百九十九刀才断气的手艺,非老手不能为之。 其余党羽如刘汝成、刘七这些人,都定了斩立决,西四牌楼那边齐刷刷砍了几十颗泼皮人头,刑部里又有数以百计的泼皮被判决充军、杖一百、乃至斩监候等,随着这支泼皮势力被连根拔起,京师的天都变得比之前晴朗几分。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对于官吏而言,杀再多泼皮也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 借此事件为由头,张居正掀起了一场清整京师吏治之风。本来考成法主要针对的是怠惰公务的官员,于吏员一层就差些分量,到了下面衙役小吏身上基本就没什么作用。这次朱国臣的案子暴露出大明官府底层的种种弊端,已经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张居正的鞭子终于落向了那些底层人员,大、宛两县、顺天府乃至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等机构都没能逃脱清算。 第一批被抓的吏员以及衙役就超过五十人,其中还包括数名锦衣四五品官员。虽然锦衣官不值钱,但是为了包庇泼皮就抓了四五品大员处置,也足见决心和力度。根据张居正表现出的态度,接下来,将有更多的人落马,这次京师官场尤其是地方治安这部分的人,全都要过一次筛子。 一下子干掉这么多人,就等于空出这么多位子,随着审讯的进行,瓜蔓累葛之下,势必有更多的人被揪出处理,那么一来,空出的位置就更多一些。一些湖广人的注意力,就在这些位置上。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不得意的文人,自身的才学有一些,却又不足以考取进士,退而求其次,就想着在官府里得个身份就好。再者江陵当国,只要进了体制圈子里,将来再获取提拔,一样可以弄个不错前程。 周世臣一案对江陵党来说堪称意外之财,原本大理寺那边很难插进手去,这下等于是白白拣了个大便宜。曹应甲一倒,他那条线上的人跟着就留不住,在张居正的推荐下,湖广人卓楚航从尚宝司少卿的位置上平调大理寺,将来必要掌权。下面的官员一下子也安排进了几十个湖广人,大理寺处处楚腔,已成江陵党囊中之物。 另一件振奋人心的消息则来自河南:高拱突发急症中风瘫痪。虽然经过郎中调治,人的性命无碍,但是注定卧床不起,生活都不能自理就别说做宰辅。 接连两件大喜事接连到来,就连张居正的脸上,也有了些许喜容。 乐声阵阵,歌声萦绕,十几个舞姬在阿古丽带领下翩翩起舞,为各位朝廷柱石的酒席增添颜色。这位妖娆动人的波斯舞娘虽然以轻纱覆面,但是体态婀娜,而且服饰是选择的家乡打扮,尽显身段,让人颇有五迷五色之感,暗自羡慕江陵相公福分不浅。 作为未来女婿看待的顾实,也被邀请参加了宴会。在张居正的帮助下,他已经恩荫四品尚宝司少卿,这是常用来恩荫文官子弟,给其解决待遇问题的岗位,有点像锦衣卫。恩荫官的品级虽然高,却没有实权,只是带俸而已。但不管怎么说,总算进了体制,也是官场一分子,自然可以与诸公并饮。他为人忠厚中又有些木讷,平素守礼自持,见到女人便会脸红,更何况带头的舞姬还是未来岳父的枕边人,紧低着头,一动不敢动,也不敢放手吃喝。 与周围那些高谈阔论,大吃大喝的人相比,顾实这样子就很有些古怪。几个人偷眼看向他,心里很觉得有些好笑。张居正用人重才轻德,江陵党这些大员并不是守礼君子,很有些人有着自己的毛病,顾实这样子很有些另类,也就容易引起人的关注。只是这些心腹都知道,他很有可能成为张家东床,倒是不好说什么,只偷偷笑着。 张居正言路上的心腹之一,御史杨四知也已经调入大理寺,未来的目标是做卓楚航副手,以后接他的位子。年纪不到三十岁便有了这样的成就,前途无限光明,也就不免有些得意忘形。看着顾实笑道: “顾兄,这阿古丽姑娘的歌舞难道不入尊兄法眼,竟至兄台不屑一顾?兄台眼界如此之高,真不知道何等女子才能入尊兄之目啊?” 顾实的脸顿时涨的通红,结巴着吭哧了半天,只说着:“杨兄不要取笑,不要取笑。”却也说不出什么。 张居正看着他的样子,也不由暗自叹息,这样的性子若是生在贫寒人家,生计怕是很艰难。好在以自己的权势想要护持他不被人欺负,倒非难事,再者人善人欺天不欺,或许这样的人福泽深厚也未可知。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又想起范进,如果是这厮在,又该是什么德行?想想女儿的脾性,也得承认,若是范进与女儿在一起生活,远比顾实来的有趣,可是到了五十岁后,就是顾实这样子的男子更为踏实可靠。 虽然由于关系的原因,范进并未成为张府座上客。可是张居正心里有数,眼前的酒席,这场大捷都离不开范进的努力。没有他翻出旧案,又亲手拿人,又在大理寺搞的天翻地覆最后关头策反张国维,想要赢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乃至于高拱的瘫痪,虽然是由冯保操纵,但是范进那个唱本也作用非小。 用人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固然女儿不能当做奖品发放下去,也不能就因为那个原因就有功不赏。他看看曾省吾,“确庵,范进在兵部可还安分?” “回元翁的话,范进这人到了哪里怕是都难以安分。从刑部换到兵部,安排到职方司这种冷衙门他也有事可干。每天翻阅地图,又把几份同一地区不同时期绘制的地图进行对照,居然让他找出好几处不相吻合处。又根据地图变化,推敲边防态势,好在职方司那地方素来也没什么人去,随他折腾好了。” 曾省吾虽然说着范进不消停的事,但是语气里并没有半点不满,显然对范进的行为其实颇为支持。张居正虽然不善军政,但是从曾省吾的话里能听出来,范进做的事于国大有好处。点头道:“且由他折腾几日,等到馆选一开,就不会烦你了。” “元翁当真打算选他做庶常?” “二甲传胪为庶常是题中应有之义,莫非确庵别有所想?” 曾省吾笑了笑,“倒也说不上什么想法,只是觉得以范进的才学,如果进翰林院养望二十年,似乎有些浪费。他的长处在于庶务,如果真让他做翰林,却未必能做出什么成就。若是就留在兵部……,算了,这样对他本人的前途不妥,大家都知道清流贵选,做翰林才是正途。何况范进这次立了这么大功劳,若是让他留在兵部反倒是不美了。” 张居正也笑道:“确庵能想通这一层,就最好不过了。来,你我饮了此杯。” 正说笑间,一名通政司的小吏来找自家长官楚江川,仆人通报之后,楚江川皱皱眉头走出去。大家的注意力或在舞蹈或在酒席,没几个人注意,倒是张居正看看楚江川的背影道:“这个时候来找他,似乎很急,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曾省吾道:“元翁放心,眼下四海升平,不至于有什么大事发生。根据边关上的消息,俺答确实是去西番迎佛骨的,没有犯边的意思。倒是留了一支精兵看守大板升城,显然是防着我们偷袭于他,这倒与当日范退思的分析相合。如此看来,俺答不大可能兴师犯境,边境太平,便无甚大事。” 张居正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水旱天灾,西南藩夷人祸,这么大个国家,不知道哪里就会出点麻烦,扫人的雅兴。人人都想着要争这个位子,等他们真坐到这个位子上就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到那个时候想退,只怕也退不下来。” 正说话间,楚江川已经从外面回来,他的神色如常,从脸色上看,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回到座位上依旧与人谈笑饮酒,仿佛方才出去只是办了私事,无关大局。过了好一阵,他才起身来到张居正面前,借着敬酒当口小声道:“元翁,何心隐死了。” 张居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低声道:“何时?” “从沿途时间判断,应是十余日前。” “何病?” “监中暴卒。据巡抚陈瑞的塘报,乃是监中庾死。不过不管怎么死法,都是个麻烦,元翁须得小心着,朝中不少心学子弟,只怕是到时候要向陈瑞发难。” 张居正点点头,楚江川便又回了座位。除了几个身边人,其他人于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张居正自己面色如常,与众人饮酒谈笑,混不以此事为意。直到酒终人散,回到卧室的张居正,在阿古丽伺候下宽衣躺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阿古丽被笑的迷糊,问道:“老爷……你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 “没什么。一个令我生厌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之人终于死了,我怎能不笑?可笑楚江川还担心有什么变故,那人不过一狂生,死何足惜?老夫从下定决心封禁天下书院,罢民间讲学之风开始,就已经做好准备,与那些胆大学子较量较量。这人死了,我看死的好,倒是省了老夫一番手脚!” 阿古丽道:“我不知道老爷说的是谁,但是与老爷为敌的,一定是个坏人。” “坏人?那倒不是,或者说他还没资格称为坏人。这个世上坏人不是想当就当的,那个人做好人没什么用,想做坏人也没资格,只是个无用之人罢了。我一直想办了他,可又找不到合适的罪名,还是范进用曾光案把他牵扯进去,总算除了他的性命。这件功劳比起他翻出周世臣案放倒高拱相比,也未必差到哪里去,看来是该好好酬庸他一番。” 看着张居正思忖的样子,阿古丽壮着胆子,想提提小姐的婚事,话到嘴边,却又不敢说出来。就在她自己踟躇的当口,忽然张居正道:“阿古丽,你回头帮我留意一下,朝中几位大员家里,谁家中有尚未许配人家的合适女子,为那狂徒寻个良配,就算是酬了他的功劳,也绝了卿儿其他的心思。过几天便为她与顾实定亲,这边一定下,范进那小子也就没了其他想法。” 阿古丽苦着脸,心道这亲事一定下,不知道还要出什么事情,可是这话又不敢对张居正说,只好闷在心里。 先是高拱中风瘫痪,后是多年来一直看不顺眼的何心隐终于一命呜呼,连续得到两个好消息的张居正心情舒畅,觉得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自己的未来会很顺。或许老父的病无药而愈又或者就这么支撑十年八年,自己可以从容布置一切,再丁内艰就无可虑。越想心里越觉得舒畅,心内开始谋算着女儿的婚事,以及对范进的栽培和使用。 窗外一阵风声,吹的窗纸沙沙做响。阿古丽下意识地看看窗户,张居正道:“看什么,起风而已。京师春天就是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年见到。” 阿古丽喃喃道:“是啊……起风了,风好大啊。”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丧报 郑家院落里,郑婵一声清脆的招呼,“开饭了!”随即双手高举着一个木头托盘,将一只粗瓷大碗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掀去上面盖的饭碗,露出大碗里那满满一碗油光锃亮的肥肉。 范进坐在桌前,看着这碗里的肉不住赞道:“好!食物讲究色香味形意,单看这样子就受看,香气也足,一根柴禾将猪头烧的皮退肉化,当真是好手艺。” 郑婵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跟人学过做酒席,可是做好菜的机会不多,都是去殷实人家帮厨跑大棚,特别好的餐料殊不易见。这一根柴禾烧猪头,是那位厨娘老师的拿手好戏,我跟她投缘她教了给我,老爷尝尝是不是味道。如果爱吃锅里还有呢,足够吃的。” 范进做个请坐的手势道:“坐下一起吃吧。这么一大碗肉,一个人吃不了。郑老伯他们那边……” “都有了。关、范两位大哥那里,我让他们自己去盛的,我知道二位饭量大,一共烧了两个猪头,那一个专门给他们吃的。范老爷只管放心吃,绝对够。” 她说着话坐在范进对面,提起筷子自己先夹了块肉放到嘴里,小心地咀嚼着,很有些自信地笑道:“还成。这几年没上手,以为自己手生了,结果您猜怎么着,我这一拿起刀来,身上那股劲顿时就感觉不一样,什么劲头都找回来了。拿哪是哪,这猪头做的,还就是当初那个味道。” 钱采茵这时也出来,坐在范进身边,微笑道:“人说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想郑大姑娘也是如此。妾身还是第一次听人自己夸自己手艺好的。说来郑姑娘倒也是辛苦,刚刚落胎不久,就又要操持厨房,又是烟又是火的,可受得了?其实家里的饭过去一直是我做,老爷和几位的口味我也都知道,还是由我做饭伺候着,郑姑娘好生歇着就是。” “没事,穷人家的姑娘没这么金贵,再说范老爷那根辽参效力非凡,这参汤一补,我这身上就有气力。老爷前两天陪我去看出大差,就看着那刀子在朱国臣身上割啊割的,对,就像钱姑娘你现在夹那肉片薄厚差不多,我这心里别提多痛快了。心里一痛快,这身上也就清爽了,有使不完的气力。老爷是知道的,那天看了剐朱国臣,我们两个逛火神庙的时候,老爷还直夸我走路有气力呢是吧?对了钱姑娘,听说清楼的女子其实比我们这些穷家女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生了孩子转过天就要接克,是不是真的啊?” 钱采茵把筷子轻轻一放,眉头挑了挑,并没有做声。她终究是走文艺路线的女子,与市井女子骂架并不是她的长项。再者在她想来,范进这种读书人,肯定不会喜欢这种粗俗的女子,此时不开口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范进看看两人,暗自摇头,钱采茵素来知道进退,虽然一直陪宿,却不奢望名分,这种觉悟让他很满意。郑婵算是时下女子里胆子大那一类,流掉孩子之后,就有意无意地撩拨自己,当然,这也与她底蕴不足有关,想要文艺范的撩也不会,暗示做的比较明显。不过这种相对简单粗俗的方式,就像是在清粥小菜中加一味辣椒,颇为提神,范进对此也并无反感。只是考虑到她的身体以及郑家人对她到底是个什么安排,眼下倒是什么都没做。 不过两个女人只要一碰面,少不了斗嘴吵架,自己倒是不好做人,现在只求不要发展到动手撕打就好。他咳嗽两声,“郑姑娘慎言吧,吃饭的时候你说切人肉的事,也不怕坏了食欲。” 郑婵微微一笑,“我知道老爷的食欲不会被影响才敢说的。活剐朱国臣那天,老爷不是还说么,古人岳飞说壮志饥餐胡虏肉,可见人肉是可以吃的。你若是方面官,就把朱国臣的肉切下来卖了,让被他害过的人买回家里吃下去,出一口胸中恶气。老爷不在乎,我便不在乎,我们都不在乎,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范进见钱采茵面色不悦,连忙转移话题道:“不说人肉了,说说这猪肉吧。这道烧猪头的味道当真是好,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单这道菜拿到酒楼里,便是一道上好的下酒菜。我之前就想过,在京师里开一家酒楼,就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主厨,这回就放心了。” 钱采茵道:“老爷,主厨可不是好当的。京师里富贵人多,像这烧肉偶尔吃吃还可以,若是到酒席上,可上不了席面。” “燕翅席、鸭翅席我一样都能做。再说,老爷既然说了这话,自有打算,我也可以去学。”郑婵抢过话来。 钱采茵道:“若是烧得一手好菜便能开酒楼,这京师里怕不遍地都是酒楼了。要当掌柜可不是容易事,既要会经营,又要会算帐,比起当厨师难处多了不知多少。郑姑娘不要只看到当掌柜的威风,看不到人家的辛苦。” “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也不是生来就会,总是可以学的。反正老爷会教妾身的,对不对?”郑婵对上钱采茵毫不客气,态度上半点也没有畏惧的意思。想来还是记挂着她差点把自己送给侯守用的过节,一找到机会,就要反唇相讥。 范进道:“这话说的倒是没错,人是可以学的,再说采茵你也可以帮忙。你没听人说过么,酸翰林穷给谏吃干当净都老爷。国朝用人最重年资,如果真选了馆,以我的岁数怎么也要在翰林院熬上十几年才有机会出头。就靠那点俸禄,在京里别想吃香喝辣,总得干点发财营生。现在呢,我们手上有点本钱,再加上人情关系也有一些,我和庆云侯那边也谈过,可以两下一起合作。到时候采茵做掌柜,郑姑娘做厨娘,咱们就可以把酒楼先开起来再说。” 钱采茵听到让自己当掌柜,郑氏只是主厨,心里大觉快意,点头道:“老爷放心,妾身一定会把酒楼经营好。其实以老爷的画技,就是给各位达官贵人画些画像,也不愁银钱使用,不管怎么说,都是不会受穷的。” 郑婵不以为然道:“画像算的了什么?哪如开酒楼,自己做个东家逍遥自在,即使不做官,将来也有个容身之地,还是开酒楼好。庆云侯家虽然败了,但是在京里还有几处房产,也有点关系。如果肯帮忙的话,找个酒馆不费什么气力。” 庆云侯周氏的权势虽然已大不如当初,可终究是曾经阔过的人家,还是有些底蕴。在朱国臣一案尘埃落定之后,这一代周家的族长,也是周世臣的堂叔找到范进,除了表示感谢范进捉住真凶告慰周世臣在天之灵外,更感谢范进的回护之恩。 这种案子一发生,京里就有些风言风语,说庆云侯家仗势欺人,要挟官府才搞出草菅人命的事。这年头文官对这种外戚的看法普遍不好,如果范进真的借机搞事,周家的日子就很艰难。好在他自始至终都没涉及到周家半个字,这些周氏族人自是感恩戴德。两下交谈之余,范进提出的酒楼主张也得到周家的认同,并且提出要两家一起合作。 周氏如今的声势已经远不如当初,家业败落的厉害,当初周世臣得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就是周家从别人手里接的一笔请托人情买动官司的钱。人被杀了事情没做,还得把银子还回去,就那一事就搞的周家大为被动。一听说有发财的机会,他们就非常热心,再者与一个二甲传胪成为朋友,对于这种过气勋贵来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事。乃至于周家其实有人在惦记着,从家里找个合适女眷和范进定亲,不要彩礼倒贴嫁妆也要招这么个女婿了。 钱采茵对于范进的事自也是上心,两个女人破例没有吵架,而是就酒楼的规划谈起来。范进一边吃着猪头肉,一边谈着锅灶分离,发展新菜系的事。就在这当口,郑婉忽然推门进来,见到姐姐正在与范进吃饭,朝她点点头,随即对范进道:“范大哥,你那个老师又来了。” “什么叫又啊?你这丫头也是不会说话,待我出去迎接。” 郑婵却连忙把头发披散开,将自己的脸挡了大半,随即提起裙子向外头走,边走边道:“我先回房,有什么话等侯老爷走了再找我。” 范进等来到门口,却见侯守用脸上有几分焦虑神色,连忙在前带路,随口问道:“恩师,可是花老那边出了什么事?” “不不,花兄的身子还是那样子,倒是没有恶化。为师是从通政司的好友那里听了个消息。” 走进范进房中,对于钱采茵的见礼侯守用只不耐烦地挥手把她赶出去,于桌上的卤肉更是视同不见。坐定之后就顺手带了房门,然后压低声音对范进道:“退思,为师在通政司那有个极要好的同乡,从他那听了个消息,极为准确。湖广那边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张文明咽气了!” 说到这里时,侯守用的声音又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神色中少有的透出一丝慌张。 从范进认识他开始,这位恩师就始终是一副标准的君子面孔,很少会表现出慌张或是沮丧这一类负面情绪。即使在当日被陶简斋打压时,也是一副大义凛然模样,总像是为了殉道而随时准备捐躯的志士,还是第一遭看到他如此慌张失措。 其实这也不奇怪。侯守用过去在朝里没什么奥援,虽然是张居正把他提拔到给事中的位置上,也是正常的公务调动而不是当做私人提拔,两下的联系比较淡,他也不算江陵派。不管谁当宰相,他都还是他,没什么了不起。可是眼下情形不同,自从周世臣案后,不管他自己怎么看,身上一个江陵党羽的标签是洗刷不掉的。也就是花正芳人在病里,对这一情况不了解,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看他。 本来江陵党就江陵党,反正朝廷里湖广人那么多,其中大部分都是江陵党,当江陵党也没什么要紧。可是张居正的老父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掉,如果张居正丁内艰回乡守制,朝中相位更迭,江陵党处境如何殊难预料。 即使新来的宰臣不是高拱那样的倒张派,可是否亲张也难说的很。那些铁杆江陵党身居高位,如果不想引起大规模变动,也不至于对他们打击太过。可是侯守用这种上下够不着的新近江陵党,位置又不高不低的,反倒最是危险。 本来都给事中唾手可得,可是眼下却是连给事中位置也未必保的住。侯守用不管平素再怎么镇定,此时也难免慌乱。范进既是其自己人,又素来多智,这个时候问他,也是情理中事。 范进心内琢磨着:就自己所知的那点明朝历史,似乎张居正做过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父亲死后不守丧,反倒弄了个夺情。是以他对张文明的死并不慌乱,反倒宽慰道: “恩师不必急躁,张江陵眼下事务繁忙,真若是丁内艰回乡,那么多工作谁来接手?是以即便是张文明病逝,其也不一定非要回乡守孝不可,万岁还可以夺情么。” 话一出口,侯守用脸色却一沉。“退思,为师现在心急如焚,你怎么还好拿为师去笑做耍?” “哪里的话?弟子怎么敢拿恩师取笑?” “若非有意取笑,这夺情的话又从何而来?张江陵身为文臣首领,一言一行为百官表率,国朝以孝治天下,访忠臣必出孝子之家。身为首辅怎么可能做出夺情之事?即便天子明诏夺情,他也必然拒不受命,回家守丧才是。何况眼下天下太平,又没有什么大事,他若是夺情,岂不是为天下人唾骂遗臭万年。张居正不是糊涂人,不会让自己身败名裂的。你平日见事明白,这回说的话怎么如此荒唐。张居正丁忧已是定局,现在咱们还是怎么想想亡羊补牢才是,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辛苦了半天,最后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夺情的代价 望着老师严肃的面孔,范进终于意识到,在夺情和丁忧这件事上,自己似乎犯了个经验主义的错误。由于事先知道这一历史事件的结果,以至于倒果为因,把一切想的理所当然,仿佛这只是个剧本,所有人都是演员,一切都会按着剧本进行,忽略了其实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思想、原则、行为模式以及最重要的社会环境。 现代人很难理解丁忧制度,并且很容易把夺情看成一件极寻常的事,只有身在这个环境下才能体会到夺情是一件何等艰难之事。首先,明朝以孝治天下并不是一句空话,孝成为社会秩序基石的一部分,为子可以不孝,为臣就可以不忠。在家中孝敬自己的父母,在朝廷忠于自己的主君,皇帝被称为君父,就是比拟父亲的存在,任何对父母不孝的行为,都可以延伸被看做对皇帝的不忠,这也是为什么在明代不孝是可以上升到死刑的内在原因之一。 在普通百姓而言,忠距离他们比较远,也很难体会得到,所以通过孝这种身边的行为,把忠予以具现。通过维持孝悌,构建全民讲孝的道德环境,维持了升斗小民对于忠的认识。 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造反会被看做是大逆不道之事,这种行为不止是会被杀头灭族那么简单,而是从道德上首先就会被拷问,把对皇帝挥剑视为对父母施以白刃。走投无路之人会举起反旗,就整个社会而言,大多百姓对这种行为持鄙夷态度,这正是这种道德规范的作用所在。 孝的表现之一,就包括了对死者服孝义务。明朝从制度上规定了官员父母以及家中其他长辈的死亡服丧义务,这既是一种必须履行的义务,也是一种福利,大致相当于丧假。官员在至亲死后,这种带薪假期回乡守制,完事后依旧回朝听用。至于有些人不想做官,选择在家乡照顾其余亲人,也会享受自己这个级别应享受的官员待遇。 这是整个国家官员都要遵守的制度,尤其是文臣不比武将,没有迫切的战斗需要,自身的道德操守要求也比武人为高。更是要以身作则,带头执行这种守制丁忧制度,以作为万民表率。毕竟老百姓的眼睛是看着当官的,如果做官的可以开头不孝,下面的百姓就不好办。 其次,夺情也面临现实问题。守制丧期是三年,实际执行为二十七个月。在此期间,应该穿丧服,食素,以表示对父母的哀思。顺带提一句,这里还要感谢朱元璋,在明王朝建立以前,守丧期内甚至不能与妻妾同房,如果丧期生子,还会被视为过恶而被言官弹劾。朱元璋从增加人口需要以及人之常情考虑,放宽了标准,只要男性在丧期不纳妾娶亲即可,已有妻妾生子不论,总算是给人留了条路走。饶是如此,这些基本的礼仪也是要遵守的,尤其首辅更是如此。 可是朝中自有朝仪,不管是参拜天子还是大朝会,都必须穿朝服,重大节日要穿吉服,重大庆典要穿祭服。这些衣服都与守丧期间的要求相矛盾,有的甚至是背道而驰。一旦夺情,那么这个穿戴就是问题。而这个问题是关系到礼法制度的,这在明朝并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随时可以上升到体制层面的原则问题,可以说夺情之后,就有一系列很实际的麻烦要面对,并不是简单一句夺情,然后就一切如常。 最后,就是个人名声。张居正身为首辅,加之天子还没亲政,他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皇帝的化身。他的一言一行,关系着皇帝的体面,甚至可以看做皇帝形象。如果他带头不守孝,难免给人以全国皆无孝道可言的感觉。如果孝这个基石被破坏,百姓就会失去道德准则,忠就很难维系。具体到张居正个人,一个不孝的首辅,连做官都很勉强,更没资格做百官统率。 如果当下有什么重大事件,导致朝廷不能没有首辅主持局面,夺情也有可说。可眼下天下太平,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既没有外寇入侵,内部也没爆发足以动摇国家基石的民变。至于张居正的谋划,以及革新等事,在朝政而言,没人会认为那是争分夺秒必须马上推行的手段,夺情的理由并不充分。这个时候如果夺情,可想而知,即使大家不能把张居正怎么样,在心里以及舆论中,对其看法一定会下降好几个层次。将其看做恋栈权位无父无母,顺带必然无君的权臣奸贼。 众口铄金,舆论的威力不可小看,如果形成仕林及民间反张的风气,他将来致仕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子女亲族在社交等领域也必然会碰壁。再说,谁都希望赢得生前身后名,为了公事搞到自己成为万人鄙夷的目标,就显得很不智。所以从利益以及社会舆论各方面看,张居正这回似乎都注定要回家守制。 侯守用的慌乱可以理解,范进现在倒不是慌乱,而是有点迷惘。这就像一个死记答案的考生看卷子时,忽然发现要自己写解题步骤一样。他知道张居正会夺情,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夺情。以往一向无往不利的倒推分析法,这回失去了作用,因为不管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张居正有什么理由要夺情不去。 他皱着眉头沉吟半晌才道:“恩师,弟子也不曾想到,张文明死的这般快。这一下倒是打了我们一个阵脚大乱,若是他再晚死一段时间就好了。” “现在说这些毫无用处。人总归已经死了,我们得想个应对之道才是。” “弟子一时心乱如麻,却也想不出特别好的办法。” 侯守用颇有些失望地看看范进,但是又不好说什么。毕竟连自己这个做师长的也没想出太好的办法,凭什么要求弟子就一定要有主意。正如他所说,谁能想到张文明死的这么是时候。考虑到方才范进连夺情的话都说出来,倒也觉得他确实乱了方寸,不好苛责太过,只叹口气道: “倒是为师太过急噪了,仓促之间,谁能有此急智?退思我们师徒一起想想看,若是当下张居正丁忧,朝内最有希望接任首辅的是哪个?” 范进想了想,“吕豫所?” “为师也觉得他颇有可能,毕竟高拱已经回不来了,徐松江年事已高,况且又在南方。不管身体怎么硬朗,多半也不会选他。” 范进点点头,心中有话没法明说。徐阶是张居正的老师,如果他又回来当首辅,张居正守孝期满,就没法回来。除非是皇帝想要易辅,否则绝对不会把徐阶调来当首辅。 其实即便是吕调阳,也是件麻烦事,或者说换谁都是麻烦事。首辅这种位置都是能上不能下,只要接任者没犯大错,凭什么就把人家从位置上挪下来?一般来说丁忧期满回朝任职,都得变一下岗位,否则就对接任者不公平。首辅这个职位的难处就在于,没什么地方可去。既没有更高的位置可以安排,放到低的位置上又不合适,属于上下够不着。张居正守孝期满,肯定是还想当首辅,那么找个过度宰臣就很重要。 吕调阳算是台面上最合适的,毕竟年纪够大,也许三年以后他精力衰退,力不能胜任,就可以很轻松的把他免掉让张居正回来。再者吕调阳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不蓄私人,他虽然是广西人,却从不培养广西学子,也不收门生。虽然当过主考,可是和录取的进士之间没有联系,拜座师的人都被他从家里赶出去,不搞门生老师这一套。所以在朝廷里,吕调阳是孤家寡人,并没有什么部下,也就不需要搞掉一些人,给他的人安排岗位。 这么个人要想当好首辅,肯定离不了江陵党的支持。所以他当首辅对于江陵党人来说,自然是最好的消息,想必他们也会支持。 侯守用道:“为师听了个消息,当日殿试读卷时,吕豫所对退思的卷子十分看好,曾与张江陵力争。你那殿试卷子上一个一等,就是吕翁所写。看来他对你很是满意,若是这条路子走通了,退思你的前程就有保障了。毕竟吕翁门下无人,要当首辅手下总得有几个心腹干将冲锋陷阵,以你的才学精力,若是为吕翁所用,倒也不愁建功立业。” 范进摇头道:“恩师,弟子若是如此,岂不成了今之奉先?” “你又不是张居正的私人,哪有这说法?”侯守用摇摇头,想了片刻,又道:“为师听了个消息,张居正已经准备给他女儿定亲了,男方是东桥先生之孙顾实。张顾两家的关系不用我多说,这也算是门当户对情理中事。只是出了这事,定亲之事就谈不到,不过两人的关系其实也就算定下了。当日京中传闻几分真几分假为师不多问,只是提醒你一句,不管你对张家千金有何心思,现在都该绝了它!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做出番事业来,自有如花美眷相配,也不必非以张家门婿为念。” 范进听到这消息倒不惊讶,其实之前张舜卿与他通信里,已经用这种密码套格方式,把顾实的事说了,同时也表示非君不嫁的决心。如果被父亲硬逼着出嫁,也不会让顾实做真夫妻。当然事情到了那一步,多半就是推车撞壁。 美人恩重,不忍辜负。范进眼下要是想和名门贵女成亲其实并不困难,一个二甲传胪又是年少英俊,不知多少人家上赶着攀亲,不要彩礼倒贴嫁妆的有的是。可是张舜卿如此坚持,他就不能另选他人,乃至于在立场上,也只能和张居正站在一起。 侯守用的建议其实不是坏话,从利益角度看,现在投奔吕调阳很正确。可不管是为了美人情意,还是从偷看剧本角度,范进当然都不能做那种糊涂事。怎么说服恩师,也是个问题。毕竟范进在京师官场里,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不多,侯守用半师半友,他不想得罪。 想了想道:“恩师,这事且容弟子思忖思忖再说。您也听弟子一句劝,不要急着把宝押在吕豫所身上。万一他未能掌枢,便不好抽身了。” “我知道。再说我与他没什么交情,为师也不会毛遂自荐去投奔于他,那样实在太损身份。不管怎么说,为师也是言官,不属任何人门下才是正道。只是……这次周世臣的案子办下来,想说我不是张江陵的人也很难了。” 自从周世臣案结束后,侯守用其实可以感觉到严清对自己的敌意。之前严清对侯、花两人看法都不错,觉得他们是廉洁忠正的大臣,于他们也颇有些照拂。可是这回周世臣案件中侯守用表现抢眼,几份奏章上的时机既好,言辞也犀利,翁大立的勒令致仕与他就有很大关系。在严清看来,自然把侯守用归到张党里,对他的态度大为恶劣。 好在范进之前搞的事情,在舆论上把严清束缚住,如果他对侯守用等人报复,就会落下一个朱国臣等泼皮保护伞的嫌疑。严清爱惜羽毛,也不敢冒这种风险,不过态度上的改变,下面人也感觉的到。刑科给事中一旦不受欢迎,工作多少也会变得麻烦,这也是侯守用必须找个派系支持他的重要原因。 但是他自己上赶着去投奔谁总觉得丢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弟子投奔,恩师沾光。眼下见范进投奔吕调阳的兴趣不大,他倒也不好硬逼,想来这个弟子神通广大,或许另有消息来源,得知吕调阳不一定掌枢也有可能。有了这层见看法,他攀附吕的心思也淡了不少,与范进谈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送走恩师回到房里的范进,将头枕在钱采茵的腿上,享受着她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按摩,眯着眼睛分析着,到底张居正出于什么目的才会夺情,想破了头,却怎么也想不到。 次日一早,范进来到兵部时,张文明病故的消息,已经在衙门里传开。官吏们窃窃私语,谈论的似乎都是这件事。那些兵部观政的进士也在私下里交谈着,看到范进过来,同在兵部观政的进士王之麒走上来与范进打了招呼,不等他到职方司看地图,就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 “范兄,你听说了吧?张江陵的天伦病故,他今天便没到内阁入值,估计是在家写奏章,请恩准丁内艰呢。” “这倒不曾闻,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首辅注定要换人,我们也不能不闻不问,在这里干耗着。” “我们……能做些什么?” 王之麒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散衙之后,范兄你回家换了红衣,咱们一路到吕相公家中拜望,给吕相贺喜去。”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七章 官衣贺喜 兵部是个很热闹的衙门,天下武官袭职、升转、铨叙,都要经过兵部。一如吏部,每天兵部门外都有大批武官排队等着喊名字召见,至于私下里用钱打点,准备银两塞狗洞者,就更不知凡几。 范进观政的职方司,全称为职方清吏司,从职能上是掌理各省之舆图、武职官之叙功、核过、赏罚、抚恤及军旅之检阅、考验等事,亦是个极有油水的衙门。只是范进在刑部立下赫赫战功,兵部自然不会再把他放在那种随时可以搞钱也随时可以搞事的部门去观政。 经过各位朝廷柱石深思熟虑,给范进安排的观政部门便是整个衙门的重中之重,亦是整个兵部的心腹要地:舆图房,职责就是看守保管整个大明的山川地理舆图,每天和无数地图绘本打交道,这也是各位兵部大佬所能想到最为安全的所在。 明代对于地图的重视程度一般,地图图本这东西前期战争多发,搜集的多一些,后来天下太平,也就那么回事。即使是武将也没人会去问这里要地图看,在这里当值最大的好处就是清净,只要画过卯,找个机会溜出去,就没人能发现。 不管外面怎么喧嚣,这里始终是一片净土,除了落满积灰虫蛀鼠咬的图本,以及时而窜出来的老鼠,就没什么干扰因素。堪称一个修身养性,冥思坐禅的绝妙所在。 毛笔在纸上轻轻移动,划出一道道线条,随着笔尖游移,不多时,便有山川河流在纸上显现出来。,范进绘画上的修为用在绘制地图上,同样是一把好手。在他身后,职方司郎中张国栋用心看着不住点着头。 “每到大比之年,兵部都会来一批进士观政,文人喜谈兵,喜欢到兵部来的人不少。也有些人不单纯想混日子,也想要有所作为,来的时候还带着兵书,到了衙门里也很热心。不过即便是这样的人,也多是关注周边诸夷情形,或是高谈阔论,畅谈如何用兵于塞外。有些学子是边地考来的,自身也是军籍,对军中情形知道一些,说出话来比白面书生略为稳妥些,但这样的人关注的则是户部能发下多少银子,能筹到多少粮草,于地理图本感兴趣的,你还是第一个。” “打仗不看地图,等于盲人瞎马,坐守还勉强可行,如果想要打出去,其实和送死也没多少区别。”范进边画边说:“不过也不能怪他们,大明的武将有多少认识地图的,也难说的很。大家都是靠经验带兵,再不就是问向导,于地图不怎么在意。再说也不怪他们,就看看这地图,残缺不全,多有损毁,还有不少地方有缺失。我拿了几份不同年份绘制的地图对比,发现有些地方画的完全不同,肯定有人画错了或是大家都错了,这样的地图又让人怎么信?” 张国栋点头道:“这话不错。绘制地图之人本身也不一定是丹青妙手,再者自身的念头为人又都不同,很可能只是混一份俸禄的敷衍差事,随便画画就算了。尤其近年来,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地图反正也没人看,画的人就不用心。像范传胪这等妙手,都去想别的法子发大财,谁还耐的住性子,在仓库里补全地图,寻找错漏。更别说要他们根据地图变化,推测边塞局势了。” 他说到此略做了停顿,“外面那些观政进士有些是喜好谈兵的,一帮没上过战场也不懂打仗的,非把自己当成孙武再世,在那里胡吹大气消磨光阴,虽然说的都是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蠢话,但只要不让他们真的领兵,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另一些人其实更差一些,他们连纸上谈兵的兴致都没有,全部的心思都在馆选上,对做事没什么兴趣,只想着去当翰林。以退思你的才学外加书法功夫,做翰林是必然之事。就算你现在什么都不做,每天喝喝茶聊聊天,一样可以做词臣。你却非要在库房里吃灰画地图,当真是个怪人。” “张司戟不必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你也可以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拿拿孝敬吃吃花酒,看到顺眼的就抬举一把,没靠山不顺眼的就踩他一脚。让那些武官乖乖掏银子孝敬不是很好?非要在这里看我画画,怕是比我更怪一些。” 张国栋一笑,“我跟退思不一样,其实在职方司里,我负责的东西就是这些。那些铨叙升转的事不归我管,我虽然可以说话,但是懒得过问。何况舍弟的事即使没人追究我,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做点事,就算是我赎罪了吧。” 范进直到分配到兵部舆图房才知,张国维的靠山就是眼前这个张国栋。两人是堂兄弟,张国维能坐稳兵马司的位置,与张国栋的照拂颇有关系。这次张国维闹出大乱子,处置上可大可小,如果细究其罪,就算砍头也有可能。即使不死,发配到哪也大有说道,范进因为保全冯邦宁的事在冯保那里有份人情在,又有李夫人的面子,通过这方面的关系,把张国维的发配地定在广州。 那里地理环境总归比九边强的多,范进在地方上又有关系,张国维到那不会受罪。把他发配到那算是个关照,张国栋也极见范进的情,在职权范围内,对范进也给予了极大关照。范进想要早走溜岗都极随意,若非如此,想要陪郑婵看活剐朱国臣或是逛火神庙也是办不到的事。 张国栋的品级不算高,权柄却并不小。范进有一种直觉,这个人不能以寻常官吏视之,其看上去并不出奇,可是身上总有一种迷雾似的东西笼罩着,总觉得在他身上还藏了些别的东西自己看不透。而且他在兵部里地位超然,即便是兵部正堂对他也不过问,其在这个位置上一干二十几年,既不升迁也不罢黜,大抵是要在这个岗位上一干一辈子,这种人若说没有点隐情,范进第一个不信。 范进道:“张指挥的事与司戟没什么关系,大家各算各的,就连朝廷都没问罪于司戟,您又何必自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司戟又不管民事刑名,这件事和您没什么关系。” “话不是这么说的,朝廷只能管住刑名,管不住人心,尤其是我自己的良心,不是朝廷所能管得住的。错了就是错了,三条无辜性命,本来不用死的,就因为国维的一时武断,就害他们枉死。我当初如果不把他保到那个位置上,就不会酿成这一切,这件事里我自然是有责任的,即使朝廷不追究,我自己也没法当做无事发生。不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吧。” 张国维看看范进,“真难为你还耐得住性子在这里画地图,外面的人都在商议着,几时到吕相府里贺喜。还有人拉我去掺只脚,我其实是无所谓的,不管是谁当首辅我都是现在这样,不会有什么变化,你就不同了。如果想要回去准备礼物,换件衣服,就尽管走,我不会不放人。” 范进摇摇头,“不必了,我不会去吕府凑热闹的。” “怎么?这可是大事,这个时候不露头,当心被人当成对吕相不满,那对你今后可没什么好处。” “随他去了,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和吕相没什么过节,更谈不到什么不满。但是要我去贺喜,这办不到。我还是留在这里画我的地图,比起官衣贺喜,这事做的还有意思一些。” 张国栋道:“这个时候是关键,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二甲传胪,又是今科会元,就一定可以入翰林院。这种事没有什么规矩,翰林名额就这几个,把你挤掉,别人就多一分机会。这个时候就是要八仙过海各展神通,即便是多年相交的好友,也信不过。你不去,可要小心去的人在吕阁耳边说些什么,到时候真把你刷下去你也没办法。” “那就在这里画一辈子地图了,其实也不错。”范进吹干纸上墨迹,将这张画好的地图放到一边,又开始在新的纸上开始绘制。“我这么大本事的人,留在兵部干不了几年,就能提拔到员外郎的位置上,再干几年,就也能当个郎中。到时候你不收的孝敬我收,你不喝的花酒我喝,日子过的不是一样很舒服?比起当翰林来,我看倒是这样的日子更逍遥一些。” 张国栋看看范进,“我得提醒你一句,曾司马今天也要去吕府贺喜的。” “我明白,张相要丁忧,江陵党不可能跟着丁忧,大家还要在朝廷里做事,这个时候去未来首辅门上去拜拜码头,也是个态度。如果江陵党一个不去,吕相想要做好这个首辅也不容易。不过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这么个观政进士,想要帮忙帮不上,坏吕相的事也坏不到,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我想吕相也不会在意吧?” 张国栋沉吟片刻,对范进说道: “张江陵谋国有方,识人无术,你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大将,他却不能用,这倒是让我对他有些失望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必要多说什么,事情你自己决定,我只说一句,你想要到职方司做事的话,我还是可以说句话的。”说完之后,伸手将范进画好的地图拿来装订,按着省份年份等索引,放到了对应的架子上。 红日西垂,月朗星稀。今夜的京师,风依旧很大。 呼啸而至的风携带着自漠北带来的黄沙,越过相府那威严的墙壁,冲过院落,最后将那些沙尘重重撒在相府书房那厚厚地窗棂纸上,将窗纸打得沙沙做响。风沙声中,裹携着阵阵哀乐声以及啼哭声,除此以外,再没了别的动静。往日里热闹喧嚣的相府,于此夜晚之时,便显得有几分凄凉态势。 今天的张府分外冷清,门口既没有等待召见的官员,也没有车马轿班。偌大的书房里,就只有冯保一位客人。张居正脱了常服,身上穿着重孝与冯保对面而坐,两人对视片刻,张居正道:“双林,到我这别客气,喝茶吧。” “不了,口不太渴,再说茶也太烫。” “烫?不可能吧,这茶不是眼看就要凉了么?,怕是只有在吕豫所的府上,才能喝上一杯滚开的热茶汤。” 冯保摇头道:“太岳,你过虑了。吕豫所何德何能,拿什么跟你相提并论?无非是他的位置好,加上高拱成了那德行,一帮人就认定他要借首辅的位子。其实他们都糊涂着,真正能决定谁任首辅的,还是陛下与慈圣。慈圣的话说的很明白,让太岳你举荐个人,不管你保谁,太后都会诏准,让他暂时替你护印。只要你用着顺手放心,保证能压的住,其他事都不用你考虑,只管说名字就好。”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本来的意思也是属意豫所,不管是年龄还是资历身份,由他接首辅之位最为合适不过。本以为他素行忠厚,在这个位置上最为稳当,可是没想到,他人还没上任,就先给了我一个好大的下马威。满朝文武到吕府红衣贺喜,俨然已认定首辅之位非其莫属,难道他们忘了,本阁尚未交印么?最让我痛心者,便是平日里素来倚赖的大臣,不到我府上吊唁,却先到吕府道贺吃酒。他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为的是将来行事方便上下相得,可是总得讲个先后。本以为大家肯按老夫意旨行事,现在看来,他们认的是元翁身份而非我这个人。人情冷暖事态炎凉,人心实难预料。换一个人做首辅不难,可是要想保证此人听话服帖,老夫心中也无把握。” 冯保连忙道:“太岳,你也是想太多了。那几位于你或是至交或是同乡,最不济也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怎么会不听你的话?豫所是个老好人,大家都愿意他做首辅,其他的事一时不曾想的周全而已。既然你觉得吕调阳不好,那就再换一个。当初在内阁要打高拱,被勒令致仕的殷历城怎样?” 张居正别没理会这个人选问题,而是自顾道:“我也知道,这些事不过是小节,豫所也不是一朝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但是大势所趋,不是我们不想怎么样,就一定不会怎么样的。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万一这些人与新任首辅瓜葛太深,不想张某回朝,今日之高拱,焉知不是明日之张居正?” “再者眼下新政初行,百姓多有非议,吕调阳耳软心活,遇事缺乏决断,只怕稍一遇阻,就会退缩。这样的守成之人,于当今朝廷绝不适合掌枢。” 冯保道:“那太岳你觉得谁堪当首辅之位不会坏事,又能掌握得住?” “能保证不坏事,不破坏大局,又能与双林及慈圣一心者,想来想去,除了老夫还有其他人么?”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两难抉择 冯保听到这个答案,仿佛被鞭子抽了一记,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声道:“这万万不可。太岳,你是被气糊涂了,否则绝不会说这种话。这句话我没听见,也不会向慈圣通传,你赶紧想个能掌枢的人!” 张居正倒是神色如常,他用手指了指窗外,“双林你听。这风声,哭声,还有乐声。像不像我张家已经衰落,革职抄家时的动静?” “没有这个话。你家天伦谢世,理应如此,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不要说这种丧气话,陛下慈圣对太岳信任有加,谁敢动你分毫?” 张居正摇摇头,“你不必安抚我,我也没难过。其实于我而言,倒认为这是一次很宝贵的经验,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可以提前看清世道人心的。他们这样,倒是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也下定了决心。没错,我要留下。我回乡丁忧本是朝廷体制,可如今看来,一旦有人借机生事,让人误认为张某已经失势,必然落井下石,与我撇清关系。如果只是单纯的不相往来,乃至谗言构陷,这其实并没什么要紧。最怕的就是他们急于撇清一切,就从我们推行的新法上下手。” “双林也历经了三朝,风风雨雨看的多了,这一层想必是想得到的。不少官员做事的手法就是这样,一听说谁倒了,就把谁推行的制度所用的人,不分愚贤一体驱逐。乃至为了表现自己的清白,刻意事事与之相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事,从来就没缺乏过。反我张某不足论,可是若为反张某而坏掉新法,故意把考成法、一条鞭尽皆废除,咱们这几年的心血就白废了。” 冯保道:“豫所这个人,还算个仁厚君子,再说他要是不放心,你可以举荐个你信得过的,保证新法可以推行下去就是了。” 张居正摇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我推行的新法,让太多人受害。会试之前,咱们敲打的那几家大户豪绅,就是被人派出来探路的卒子。背后的人连你我都无法擅动,皇亲国戚,世袭勋臣再有那些名门望族地方胥吏。这些势力合在一起,是一股任谁都不能小看的力量。吕豫所这个人是个什么为人,你我心里都有数,忠厚而无用处,决不敢为了新法得罪那么多人。他不会刻意坏掉我的新法,以显示对我的不满,可是当下面的人反对新法时,他也不会刻意去维护它。这样一来,新法不坏而坏,也是一样的结局。至于其他人,够资格掌枢的,与你我不是一条心,再者缓不救急,眼下能用的,又没一个有这分担当。” 冯保犹豫道:“要不这样,我们不设首辅,只让一个人护印……” 张居正叹口气道:“双林,你想一想这样的内阁又哪来的威信?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难行。这个问题我其实想了很久,张某读圣贤书,何尝不知孝悌之道?我也想过,丁内艰而去,将朝政交给一干下属共同护持,只要局面不变坏,等我起复之后,也可把这三年的损失补回来。可是今天,我算是把这些人的面目看清了。他们会做事,也能做事,但是做事的目的不是为了报效朝廷,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为了讨我这个首辅欢喜,这些人会不遗余力地推行新法,乃至使用些非常手段。为了讨新任首辅的欢喜,也会改弦更张,学吕调阳的黄老之道,无为而治。行新法的是他们,坏新法的也可以是他们。把国家交给这样一些人,没有个人看着,我如何能放心?” 冯保道:“太岳,我觉得你这也是多虑,局面不至于如此恶劣吧?” “双林你想想,朝政能有今天这样的格局,正是你我以及慈圣三人互相扶持,同心协力的结果。新上任的首辅第一与你的交情不够,第二与太后彼此之间缺乏信任,第三在天子面前也无多少威严。内外不能沟通,上下不能一心,便不会有我的权柄与威信。而行新法,恰恰需要大权与威严。一个无威无信的宰辅,不要说继续推行新法,就连守成都万万不能。” 推行新法的过程中,冯保与张居正是战友关系,两人互相扶持,共同为推行新法而努力搏杀,自知其中艰难。也知张居正所说,确实是事实,从客观角度上看,如今的大明根本离不开张居正。 不管换了谁当首辅,三驾马车的合作都会出问题,在天子还不能自己掌握天下的时候,三驾马车的问题就注定是全国问题,朝政民生肯定都会受影响。但是冯保还是摇头道: “太岳你说的是天下事,我说的是你自己的事。眼下天下太平,根本没有非夺情不可的理由。如果天子下旨夺情,百官必然能猜出来是你我所谋,要保证你留在枢位上。不管是言官也好,还是满朝文武也罢,只怕都不会答应。到时候你的名声……” “自是一落千丈,成为天下人唾骂的对象。”张居正点点头,“我如何不知,这样做会是一个什么下场。不说眼下,就是等我死后,只怕也逃不过悠悠之口,把我骂成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长叹口气道:“慈圣以国士之礼相待,万岁视张某为师。此等礼遇为人臣之极致。张某惟有让国库充盈百官勤勉,方不负圣恩。我原本也想忠孝两全,既能报效朝廷,又可保全自身。可眼下看来,不少人等着我退下去,好让天下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这一步一退,就再也回不来了。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我按着规矩夺情丁忧,至于天下的事,就交给其他人操心。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这个天下不至于动摇,局面还可以维持,至于我死后如何,也操心不到。等我死后说不定还能落个贤臣名号,得几声夸奖。另一条路,就是为千夫所指,被仕林视为败类,被天下人所不齿。但可以为江山社稷保全元气,让万岁将来不用为国事操劳。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张某便做一回非常之人又能如何!” 冯保回忆起当初老主驾崩,幼主寡母朝局危入累卵之时,正是自己与张居正两人内外联手稳定局面驱逐权相,保证了朝局稳定,才有现在的光景。心内百感交集,摇头道:“太岳,你是文官!和我们不一样。我可以不要名声,你不行……” “我知道,但是食君之禄报君之恩,从这一点上,你我又没有什么不同。” “人说你张太岳才智国朝第一,冯某看来,你却是一痴人!固然善于谋国,却不善于谋身。夺情之议一出,朝野上下必然震动,不知多少原本依附于你的臣工,会与你划清界限乃至成为敌对,这里面的难处暂且不提,咱们只说天子。若是让陛下认为你贪恋权位,于臣工而言,也绝非好事。” 张居正摇摇头,“不会如此。陛下是我的弟子,与我有师生之谊,又怎么会怀疑自己的恩师有所图谋?我的一片丹心天日可鉴,万岁与我君臣相知,必不会有此猜忌。” 冯保道:“话是这么说,就怕有奸人从中挑拨,陛下年幼,一旦受了奸人蛊惑,生出些不好的念头,当下固然不会如何,将来怎样难说的很。” “无妨,宫内有你还有慈圣,即便是有奸人蛊惑,也有你们为我主持公道,这一层我是不担心的。现在我只是在想,这夺情的奏章该由谁来上。” 冯保想了想,“你自己自然不能上,世侄也不行。少不得只好请慈圣出面,让万岁下一道夺情旨意,太岳你且推辞一番便是了。” 他又看看张居正的脸色,房间里灯光虽然还算亮堂,但是终究不比阳光,看的不是太清楚。过了好一阵才道:“太岳,我怎么觉得你这脸色有些苍白,可是那老毛病?” 张居正点头道:“就是那样了。前次犯病时得湖广名医李言闻妙手诊治,这次听闻老父亡故心中悲痛,不想老病又发作了,血出不止。好在找到了当时留的方子,病势略有好转。” “略有好转……那就是比上一次更重了?这可耽搁不得,还是请太医来看看。” 张居正道:“眼下这个时候哪能请太医?若是传出我染病的消息,那些人更要认为我不胜烦巨,难以支持大局,事情就更无可为了。我身体素来硬朗,这点小病还不能奈何我,双林不必管了。现在只想着这夺情的事,请慈圣出面其实不算最好的办法,可是当下想找个有力大臣上夺情奏章也不容易,便也只好如此了。” 正在此时,游世禄在外面敲响了门,进门之后脸色有些尴尬道:“老爷……范进范传胪递名刺求见,说是前来……吊唁。” “吊唁?”张居正哼了一声:“我父与他非亲非故,用不着他吊唁,名刺奉还打发他回去。” “慢!”冯保叫住游七,又对张居正道:“太岳,老百姓有句俗话,有钱买不来灵前吊。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再说,今天去吕豫所家中贺喜的人里,可没有范进。” 张居正自然也知道,范进并没有背叛自己,没去吕调阳家中,恭贺其即将成为首辅。现在,其他人还没来吊丧,范进率先上门,这种态度表达的也很明显。换句话说,在自己的心腹纷纷输诚示好之时,范进倒是保持了对自己的忠诚。 不管是在路上办的曾光案间接搞死何心隐这个老冤家,还是这回收拾高拱,范进立的功劳张居正自然看在眼里,对其才干也很满意。眼下其表现出来的忠诚,比之那些江陵党人更为可靠,按说应该是拉拢培养一番,日后做自己手下一杆枪头来用。 可问题是,张居正只想与范进保持工作上的往来,不想让其进入自己的家里。尤其是现在顾实也在家中帮忙,固然他与张舜卿订婚的事因为这个意外而被迫搁浅,但是顾实显然已经把自己当成张家一分子看待,跪在灵牌前磕头烧纸,极是孝敬。 张居正对他看法很好,觉得这样的好孩子才是当女婿的最佳人选,这种时候自然要与范进保持绝对的距离绝了他的心思才好。他非要进来,算怎么回事? 冯保在宫中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是基本技能,如何看不出张居正所想。在旁道:“太岳,范进素有智谋,我不觉得他现在来,只是吊唁那么简单,说不定他有了什么主意也未可知。他的才具自不如太岳远甚,不过总归多个人多个脑子,有个人出主意也是好事。游七,你就让他进去吊唁,不要让他乱走就是了。我相信范退思不会糊涂到,在这个时候和顾实打架的地步,再说……两人也打不起来。” 作为张居正的好友,他也是见过顾实的。说实话,冯保对这人很看不上。他的为人不像张居正,行事也偏于极端阴暗那一类,和顾实这种正人君子属于阵营冲突,见面就没好看法。在他看来,如果顾实真娶了张舜卿,除非躲范进远远的,否则早晚变成武大郎。是以他这话暗讽顾实面瓜性子,不会有胆量与范进冲突。 有冯保的面子在,游七也不好再说什么,连忙出去把范进引到临时灵堂,许他跪在那里烧纸。范进走到灵堂时,见那里只有两个男子陪灵,一个是三公子张懋修,另一个男子年纪比张懋修大一些,长身玉面修眉俊目仪表堂堂,以相貌而论比之自己只强不弱,比之刘勘之也只逊一筹而已。 见他进来,张懋修有些尴尬,咳嗽几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身边那男子则端详着范进,脸色一红一白的,很有些古怪。 、 范进不理他们,在游七引导下,在灵前磕头行礼,又烧了几张纸,随后才与两人攀谈起来。张懋修吭哧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才好,那男子比张懋修好不到哪里去,对范进的情绪很是复杂,似乎有些不满,又似乎有些畏惧,在那里期期艾艾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游七只好咳嗽一声,为范进介绍道: “这位是顾公子,与我家乃是老世交通家之好,现任尚宝司少卿。” “在下顾……实。”男子终于开了口,朝范进勉强一拱手,随即加重语气道:“相爷已将爱女许配与我,等到一出丧期,便要完聘。”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九章 相思断肠 张府绣楼之内,一身重孝的张舜卿坐在牙床上,手上轻轻转动着一串念珠,眼观鼻鼻观口,嘴唇微微颤动,念着不知什么东西。一度红润的脸色重又变得憔悴,即便是足以称得倾国倾城的美貌,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免打了几分折扣。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嘴唇已经干裂,显然干渴得厉害,但是放在手边的茶早已由热转凉,却依旧满满的,未曾喝过一口。桌上的几样点心、水果也是一样,纹丝未动。 一阵楼梯响动,阿古丽如同一阵风似地从楼下跑上来,由于跑得太急,这健康而又充满活力的美姬面红耳赤不住喘着粗气。张舜卿连眼皮都没抬,依旧在那里念叨着无人知晓内容的文字。阿古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其没有反应,又伸手去推她的肩膀,张舜卿的身子随着阿古丽的手一阵摇晃,但随即就丢了一记极凌厉的眼刀过去。 “我在为大父念经祈福,助大父在天之灵早升极乐世界,你敢来坏我孝行,不怕我禀明老爷治你的罪么?” 本来如空谷黄莺般动听的嗓音,由于干渴的关系,已经变得沙哑。阿古丽心疼道:“如果小姐肯说话吃喝,就算老爷打死我我也认了。自从老爷宣布你与顾公子的亲事小姐就是这个样子,那时老太爷还在人世,总不是那个时候就要超度吧?” “我那时为大父念经祈福,愿他老人家病体康复。就是你来坏我的事,才让此事未成,我还不曾罚你,你倒有脸问我?滚出去!别碍着我念经!” “念经也要吃饱喝足才行啊,小姐从那天开始,每天只喝一小碗燕窝粥,人怎么受的了?” “你懂什么?我是在菩萨面前发的誓,持戒祈福,你个胡女不懂这些事,就不要乱说话。没事的话就滚下楼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来自然是有事了,我是给小姐送药的。”阿古丽不以张舜卿的怒意为忤,笑道:“小姐的灵丹妙药来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不想听。”张舜卿脸依旧板着,低头念她的经文,阿古丽道:“我知道小姐在怪我,可是你怪我也没法子,我真的不能把我们波斯的刀子给你。那刀很锋利,即便没力气的也能杀人,你若是杀了顾公子,是要偿命的……好了,小姐怎么怪阿古丽都好,眼下我就是来将功折罪的。范公子进府了,就在灵堂那边!” 她满脸笑容地对张舜卿说到,本以为可以看到她兴奋的模样,却不想张舜卿连眼皮都没抬,依旧低头念经。阿古丽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张舜卿才冷冷道:“你那点小心机,少在我面前用。我知道顾实在那,我是不会和他见面的。你编什么假话,也休想骗我与他见面。” 阿古丽没想到张舜卿居然对自己也不信任,颇有些委屈,一双宝石般美丽的眸子内满是晶莹泪光。“小姐,阿古丽从没骗过你,你为什么不信任阿古丽。你随我去看一眼,若是范公子不在,我便把性命赔给你!” 见她说了这么重的话,张舜卿才停下念经,“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好,我就随你去看看,如果你在骗我,今后这个楼就不许你来。” 自绣房走向灵堂,张舜卿的心也在慢慢缩紧。顾实是那种典型的没牙兔子,不可能为了见自己一面,就动这么大阵仗,更没本事让阿古丽如此为他效力,难道说……? 一想到心上人可能真的就在灵堂,张舜卿的心跳莫名地变快起来。即使明知道两人的姻缘未必能成,而顾实在那自己与范进相见诸多不便,但她此时都已经不管不顾,只要与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就算粉身碎骨也没关系。 来到灵堂门外,她目光朝着灵堂里一瞥,人便像中了定身法似地牢牢站在那。手紧紧抓着阿古丽的手腕,纤长的指甲刺进阿古丽的肉里,鲜红的血珠流在那脆弱的指甲上,如同涂了鲜红的丹蔻。阿古丽顾不上疼,只关注地看着小姐,见她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嘴唇再次颤动起来,这回的声音不再含糊能够听清楚字眼,只听她嘴里反复念叨着:“退思……退思。” 灵堂之内,范进与张懋修以及顾实正在说着什么,看上去神态从容,比起脸色颇为尴尬的两人,他倒是显得十分洒脱。“顾兄是张府东床?倒是失敬了。”范进朝着顾实回了一礼,随后问道:“但不知几时立的婚书?” “不曾……还不曾来得及。”顾实的脸涨得更红,手紧握成拳,原本皂白分明的眼睛,此时已满是血丝。从他的表现看,范进确认其肯定知道自己和张舜卿已有夫妻之实的事,也接受了接盘侠的身份。只是作为苦主他可以接受张舜卿,不代表他能接受黄毛站在自己眼前。 这家伙,似乎有点面啊。范进心里暗自嘀咕着,他很想朝自己发火,却又不敢或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以至于把自己憋的非常难受,对于真正想对付的人,实际没有什么损害,单从两人表现出来的态度看,反倒是顾实看上去更理亏一些。 这种人本分忠厚,从做人上找不出什么把柄,但是另一方面,在生活情趣上多半也差一些,没什么趣味,跟这样的性格人生活在一起,日子过的也就是古井无波没什么趣味可言。想来张居正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准备招他做女婿,保证女儿不因为失申于范进的事被未来丈夫挑剔。 从道理上看,张居正做的其实也谈不到有什么错,只是从范进自己的利益上,当然不允许这一切发生,因此看顾实的目光就带着几分审视的角度。一如当日挖了刘勘之墙角,他现在也是做着最坏准备。即使张舜卿与其婚事不可阻挠,自己也得再挥一次锄头。 张懋修怕两人在灵前撕打起来,连忙做着调和,找些话来岔开话头,用眼神示意范进赶紧离开。可是范进仿佛突然变得愚蠢,于张懋修的提示充耳不闻,依旧在那里与顾实交谈着。 顾实只与张舜卿见过一面,并且只是惊鸿一瞥,以通家之好的身份来见个面,张舜卿便告辞离开。他是个守礼君子,见到女人就会主动错开眼睛,并不会特别仔细地去看。但是对他来讲,这一面也就够了。毕竟他与自己上个妻子也只是成亲当晚才见到,在那之前是不曾谋面的。 他不是一个好涩之人,以他的相貌家室,在风气开化的东南找一个美丽女子,或是吸引几个小家碧玉都非难事。但是严守礼法的顾实,向来信奉娶妻以德的原则,对于女子容貌本不十分在意。他上个妻子也谈不到很美,但是人很端庄贤淑,对丈夫百依百顺,这便足够了。 在妻子死后,他又是壮年,自然有人提出过续弦。只是那时他刚把家产都给了家中几个兄弟,免得他们为了分产业打闹,没有了安身立命的来源,也就谈不到成亲的事。他不是一个想要靠当某人女婿飞黄腾达改变生活的性子,自认为对**方面也没什么需求,可是与张舜卿那仓促间的一次相见,他的心在那一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一样,竟是一时间忘形地呆在那,就连张居正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在意。 人世间竟有如此佳丽?他回到住处时,脑海里反复闪现的依旧是张舜卿那美若天仙的容貌。从张居正的话语里,他隐约感觉到其在暗示什么,他是老实不是愚蠢,并不是个榆木脑袋,听得懂张居正的暗示,并为这种暗示而有了一种莫名兴奋。一向稳重的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莫名地兴奋感,这种感觉他说不出滋味,只是觉得身体在燃烧,心情格外激动,想要做点什么,可是不管做什么事都做不好,因为脑海里反复闪现的都是那一道倩影,其他的什么都入不了心。 那一晚他梦到了自己成亲的时候,揭开盖头,出现的不是自己那虽然相貌普通但和自己相敬如宾的亡妻,而是张家小姐。那一晚他辗转反侧,那一晚他连续做了几个梦,梦里的人都是她。 随后的交往中,张居正终于透露出招婿之意,顾实也表示了同意。即使随后张居正坦言女儿已非完璧,他也并不在意。 顾实是个很讲礼法的人,对于女子婚前失节其实非常介意,但是只要是张舜卿,不管是被迫还是被骗又或是心甘情愿与其他男子做了什么,他都不介意。他爱她,她愿意接纳她过去的一切,只要成亲之后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成亲前的事他不在乎。 他可以感觉的到,女子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张居正以及张嗣修都想给两人制造见面的机会,但是每次张舜卿都拒绝露面,压根连话都不想和自己说。张居正也委婉地表示过,自己的女儿被宠坏了,有些骄纵,脾气不好,绝不会像自己去世的妻子那样温驯可人,对自己百依百顺,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不在乎。只要是和她成为夫妻,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他相信靠着自己的温柔,早晚可以软化女子的心,让她安心与自己做夫妻。 张文明的死对顾实而言,只是一个长辈的离去,他所想的是未来岳父的身体怎么样,舜卿会不会因为祖父的死而难过伤心,她的身体如何。他想要表示一下慰问,可是男女有别,他又不敢张口。至于张文明死去带来的一系列朝局变化,又或者张居正的去留问题,对顾实而言,压根就没想过,对这些问题,他没有概念。 他不是官场中人,即使如今做了四品官,其实也就是个领俸禄的,于自己的工作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更没有官员自觉。每天在衙门里也只读书不管事,或者说不知道该管什么。在他看来丁忧也好,在职也好,都没什么区别,做不做官都没有关系。 对于范进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张居正当日也向他透露过张舜卿与范进的关系,他自然也表示不会介怀。可这种大度是对张舜卿,不是对范进。 一见到范进他就忍不住想到,自己未来的妻子就是被眼前这个男人所欺骗引诱,乃至失申于他。脑海里反复闪现的一个画面,就是美如天仙的妻子与这个男人同床共枕任其予取予求的情形。 这一点已经令他感到难以接受,更让他觉得无法容忍的则是范进的态度。他对自己没有丝毫愧疚,反倒是一副嘲弄的眼神看着自己,言语里透露出的信息,是压根不相信舜卿会和自己成亲。 一想到其与张舜卿曾经的关系,顾实就越发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践踏,无名的怒火在周身燃烧,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他想要挥出拳头,重重打在这个家伙脸上,再告诉他舜卿是自己的娘子,不许其再有非分之想。可是……他做不到。 从小到大,顾实都是个正人君子,忠厚朴实,不会与人争斗。他不曾与人动过手,即使吵架也没有过。一个大家族里,难免有利益上的争夺,并因此导致明争暗斗,每当这种争斗涉及到他时,他都会选择退让。不管是田地还是店铺房产,只要争,他就退。 不争不斗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虽然这次他破天荒地愤怒,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怒,拳头虽然握的紧,却不知道该怎么样挥出去。看着范进把张府当成自己的家,与张懋修亲切交谈慰问,言语流利的样子,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自己拙于言辞,他却能说会道,将来……必须躲他远远的。好在他是做官的,不能到处去,自己带着妻子远远避开他,一切都会好的。 就在此时,范进忽然停住了口,仿佛感受到什么东西一样,不再与张懋修交谈,将视线移向灵堂门口。不知就里的顾实也下意识地随着范进的目光移过去,那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什么东西。就在他满腹狐疑时,却听范进开口道: “我知道你在那里,就像你知道我在这一样。我知道你很难过,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我不会勉强你什么。如果你觉得这样就够了,那我绝不会打扰你。就让我在这看着你,只看着就好。我知道你在,就像你知道我在,你我都在对方心里,这样就很好。” 范进的声音格外轻柔,如同有一种莫名地魔力,可以让人心变得格外温暖。顾实的心莫名收紧了,他已经猜出门外站的是谁,他希望自己猜错了,但理智告诉他,那是唯一答案。 他自问说不出这种话,不在于学识而在于性格。他是个古板而庄重的人,即使是对妻子他也无法用这种态度开口。在他看来,用这样的言语对一个女子说话是大逆不道,破坏礼法的。张家千金那等冷艳美人一定会离开,不会与这种坏人名节的男子相见,千万不要……露面。 黑暗中,一声轻微的抽泣声响起,紧接着一个身穿重孝的窈窕身影出现在门口,随即便见到其甩开了什么人的拉扯,向着范进飞扑而来,口内大叫道:“退思!”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紧紧相拥在一起,女子口内亲切地叫道:“退思……相公!” 那一声相公叫得人心神俱醉,魂飞冥冥,只为这一声相公,就算让顾实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但是他却很清楚,女子叫的不是他。 在这宁静的夜里,某样东西破碎的声音在灵堂响起。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章 自告奋勇 在顾实心中如同冰山般的女子,此时却变成了火山。这个年代即便是真夫妻,在人前也会保持距离,尤其是到了官宦人家就更是如此。可是眼下,张舜卿如同投火飞蛾一般紧紧拥着范进,将头紧靠在他胸前,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满是泪,只一声声地叫着范进的名字,忘情地喊着相公。 这本来是两人情热或是舜卿不堪承受请求怜惜时喊的言语,此时却不管不顾地叫出来,仿佛是通过这种方式在宣布着自己的心意。声音虽然沙哑,但是却叫得异常动情,如同杜鹃啼血。她不是用声带在发音,而是用自己的心灵在呐喊,海枯石烂此心不易,她的相公只有范进一个,只有他才是她的丈夫,就像只有她才是他的妻子一样。 范进以同样紧的方式抱着她,虽然没有进一步的亲热,但是两人这种表现已经足以让顾实出离愤怒。自己未来的妻子,当着自己的面扑进另一个男子怀里,高喊相公,他的脸上仿佛被人落了几百个巴掌,火辣辣地。周身的血液上头,脑袋晕晕的,额头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一条无形的锁链牢牢捆着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嘴巴张了张,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的身体轻微颤抖着,想要举起手,斥责这对男女。可是手上如同挂了千斤重物,只有不停地颤抖,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脑海中无数念头盘旋,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成亲后一定要搬到乡下去住,这个男人……不会追来乡下的。只要不让他们见面,就没事了。 张懋修干咳了好几声,紧紧相拥的男女却都没有理会,过了好一阵,范进才轻轻擦去张舜卿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卿卿,你又憔悴了。虽然长辈去世难过是必然的,但是你是个坚强的女子,不该这么作践自己。何况生老病死再所难免,你得保证身体,才能让大父在天之灵安心。听听你说话的声音多哑,肯定是严重缺水,我去拿茶给你喝。” “我没事……我不在乎。”张舜卿紧抱着范进,不让他离开自己。紧张地问道:“相公,我是不是不漂亮了?我变丑了是不是?” “没有这个话,我的舜卿永远是天下第一美人,即便是九天仙女下凡,也不及你。你永远是最美的。但是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我可看不下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万事有我,你只要保重身体,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 张懋修道:“姐姐……范公子来吊唁,有小弟陪着就好。你最近身体不适,还是回房休息吧。否则……老爷会担心的。” “管好你自己!”张舜卿娥眉一挑,张懋修便吓得不敢说话。这当口灵堂外阿古丽忽然喊了一声:“二公子。” 只见灵堂外,同样一身重孝的张嗣修满面怒容地走进来,两眼紧盯范进,几乎要喷出火来。张舜卿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挡在范进面前道:“二哥不是帮着老爷写丁忧奏章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妹,这里没你的事。范进,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张舜卿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一样,不必要非到外面去。” “卿卿,你放开手,我想二公子找我一定是有正事,不要任性。”范进在张舜卿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女子看看他,终于松开了手,又狠狠地瞪了自己兄长一眼,张嗣修道: “是老爷叫范进到书房回话,你该放心了吧?小妹,你素来聪明,多余的话我不必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什么样的人才是你该选的,什么样的事是你该做的。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让自己后悔终生。范进,你随我来。” 两人前后出了灵堂,张舜卿的目光紧紧锁定范进的背影,直到其身形消失于视线之外,她依旧在那里凝神远望,如同一尊望夫石。 顾实在后面轻咳一声,轻声叫了声:“世妹?” 张舜卿并没有回应,仿佛没有听见。 顾实又喊了一声,见对方依旧没有做答,上前一步,尝试着想用手碰一下张舜卿的肩膀确定对方是否无恙,却又觉得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做不是太好。就在他犹豫着是否真要让手落到对方肩膀上的那一刻,张舜卿忽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寒意逼人。 那是顾实从不曾在这位美貌无双的女子身上见过的眼神,仿佛是那冬日里的寒风,在一瞬间几乎将顾实周身的血液冻结起来。就在这片刻之间,方才那个温柔热情的女子消失了,冰冷高傲的冷美人再次回来,那冷厉的目光几乎可以让男人一切的玉望消弭于无形。顾实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冻结,人愣在那,手将伸未伸,保持不动,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充满鄙夷与厌恶的眼神在顾实身上并未停留多久便转向一边,高声道:“阿古丽,随我回房去。”在从暗影处闪出的胡姬陪同下,两个女子就这么走出灵堂,消失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张嗣修并没像张舜卿想象的那样大发雷霆,咆哮怒吼。相反一言不发,直到已经看不到灵堂灯火的时候,他才忽然停住脚步,转身死死地盯着范进。 这是张府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平素就没什么人来,眼下在举丧,仆人们都有自己的差事,这里就更为安静。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大风摇动花木之声,在耳边响起。张嗣修的眼神凶恶,目光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敌意与怒火,范进的目光则十分平和,并没有心虚或是哀求什么的打算,就这么心平气和地与张嗣修对视。沉默了好一阵,张嗣修才一字一句道: “范进,当日如果没有你,小妹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感激的。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我不打算追究,大家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但是你给我听好了,家父已经答应将小妹许配给顾实,这事无可更易。你就算为了她的幸福考虑,也该知道收敛。人总要为其他人着想,你号称与小妹两情相悦,难道就不顾及她的名节和幸福?在她的未婚夫面前那样行事,他日成婚之后,小妹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二哥,你说的话我很认同,我之所以那样,就是因为我没打算让卿卿嫁给顾实。你也是个聪明人,应该看的出来,卿卿和顾实成婚,是不会有幸福可言的。你难道想看她痛苦终生,乃至因抑郁而早夭?” “你少咒她!顾守拙这个人虽然木讷一些,但胜在诚实本分,不会拈花惹草,他答应过家父,生平不二色,这一点你做的到么?” “做不到,也没有必要去做。夫妻相处自有自己的相处之道,我和卿卿之间会调整好这些关系,不会让她因为这一点而难过伤怀。你看的出来,卿卿心里根本就没有姓顾的。” “那又怎么样?相处久了,自然便有了感情,天下间的夫妻,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我警告你,不要再来骚扰小妹,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二哥,我也要跟你说句实话,我不会放弃。卿卿心中有我我亦有她,不管她嫁人与否,我都不会撒手不管。” 烈风拂过,夜色中白色的孝袍在飘动,丧亲的悲痛,父亲丁忧挂冠的隐忧加之对范进积蓄多日的不满,让这位贵介公子丧失了最后的理智与矜持,挥动拳头朝着范进的面门砸去。范进的头一侧,张嗣修这一拳只落在了他的肩上,将他砸的略了后退了半步,张嗣修的手腕却一阵巨痛,仿佛这一拳是砸中了墙壁而非人体。他大怒着正待挥出第二拳,范进抢先道:“相爷要见我,脸上带着伤,总是不方便。如果想朝身上挥几拳,我倒是愿意承受,如果打脸的话就算了。” “你!”张嗣修咬着牙,左手用力揉着右手手腕,直瞪着范进。后者只一拱手,“二哥,正事要紧,咱们先去见相爷,有什么话慢慢说不晚。” 书房内,张居正的脸上如罩寒霜,冯保倒是面色平和,对范进道:“今天吕豫所的府上可是有热闹,新科进士八成都去他府上道贺。你却来这里吊唁,不怕他日吕相掌枢,找你的麻烦?” “吕翁能否掌枢是朝廷大事,学生无所干预,学生与其并无来往,也没有什么渊源,也就谈不到去贺喜。倒是张相家中出了逆事,学生作为晚辈,理当来此吊唁一番,此乃人之常情。” 张居正哼了一声,“你见到顾实了吧?这个人与你相比如何?” “相貌比范某为强,也比学生要忠厚。”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人贵在知进退,明得失。你是个聪明人,这次周世臣一案也做的很好,老夫有意栽培你,让你他日成为朝廷栋梁。你自己也要检点言行,不要让老夫失望。等到他日,老夫会为你安排一门好姻缘,足以匹配你的出身才学。” “多谢相爷厚爱,不过学生认为,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还是应以大事为重。学生此来,既是吊唁亦是同相爷商量大事。” 张居正看看他,“大事?你找老夫,能有什么大事?” 范进道:“自然是天那么大的事情,非如此如何敢惊动相爷?” 冯保道:“太岳,人既然来了,就要他把话说完么。反正今天是吕相府热闹,你这里清净,没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只做个闲谈亦无不可。” 张居正道:“好,既然双林有话,那范进你有话便说吧,老夫倒要听听,你能有什么大事?” 范进并不介意张居正的态度,易地而处,自己如果站在张居正的角度,可能会做的比他更恶劣一些。清清喉咙道:“如今京师之中谣言纷起,话题中心便是相爷守制之事。” “哦?这么短的时间,京师之中已然谣言四起了?人说京师百姓神通广大,人人皆有千手千眼之能,看来此言不虚。你既然说起此事,必然有自己的见解,且说说看,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范进道:“学生认为,国朝以孝治天下,为首辅者乃是百官首领万民表率,自当以身作则,是以相爷回乡守制,自是无可争议。” 张居正不置可否,“你的看法与老夫倒是不谋而合,老夫已经上本,请天子开恩准我回乡居丧。衙门之事,你以后多与自己长官商议,如有疑难,可去问确庵。至于馆选的事,也自有新任首辅负责,你只管安心读书备考,以你的才学,入翰林院应是板上钉钉之事。只是万事皆有例外,你自己也不能自持才高,就麻痹大意,无事之时应该好好在家闭门读书,不要沉迷应酬荒废学业。” “学生谨记元翁教诲。只是,学生的话还没有说完。于相爷而言,丁忧是不二之选,但是于天家而言,却不能放元翁回乡。” 张居正脸微微一沉,“放肆!万岁如何想法,岂是人臣所能揣测?妄度帝心,简直是胆大包天!” “学生不敢,只是为天下苍生计,为万民计,从事理上加以分析而已。” 冯保笑道:“太岳,今晚只是屋中闲话,这里又不是内阁值房,不必过于认真。退思,你且说说看,为何万岁不能放太岳回乡?太岳为朝廷兢兢业业殚精竭虑,立下汗马功劳,眼下至亲下世,朝廷若是还不许其回家尽孝,岂不是对臣工过苛?” “冯世伯所言极是。若是普通官员,乃至六部部堂,若遇此事朝廷也应放行。学生斗胆说一句,即使内阁之中其他几位阁老遇到此事,朝廷也应诏准,惟有元翁不可。元翁丁忧虽与孝道无亏,却有事主不忠之嫌。自古忠孝两难之时,为大臣者理当为忠而舍孝,否则便有负皇恩!元翁受三朝天子厚恩,若是于此时回乡丁忧,岂不是置天子于不顾?” 张居正道:“你这话从何说起?老夫丁忧乃是守制,何以成了不忠?当今天下太平,四海安宁,俺答兵出西番,今岁绝不可能犯边,既无外患又无内乱,老夫在不在朝中,又有何影响?” “元翁此言差以,如今天下虽无战事,但此等局面乃是相爷苦心孤诣一手打造。一旦相爷回乡守制,人去政息,考成法一条鞭法皆不能行,这天下恐怕难以维持当下的大好局面。再者俺答虽然西进,辽东尚有图门汗,海上复有倭寇。眼下春夏之交,一旦入秋,边事复起,又或海疆有变,没有相爷主持大局,天下苍生该何以自处?再者相爷丁忧,新法难行。眼下新法刚有点眉目,正当趁热打铁之时,若是半途而废,只怕前面的努力,都付于流水。” 冯保看看张居正,忽然笑道:“行了,你们一老一小,就被在这里兜圈子打哑迷了。太岳,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不能为难你,这样吧,你找间房子给我,我和范进聊一聊。” 张居正点点头,招呼了管家游七进来,由其带路引着二人一路来到前院一处极偏僻的小书房落坐。等到送上茶水点心,游七转身而出,随手带上房门。冯保看看四周,朝范进一笑,“咱家上次来这里时,还是老主升遐的时候,一晃几年,恍如隔世,真没想到眼下又回来了。咱们之间没必要说那些废话,直接说正题吧。你睡了人家姑娘,他若是真的问计于你,与你便不好相处。所以他开不了的口我开,你且说手看,这次丁忧守制的事,你有什么办法?”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一章 跬步之积 这间房子的象征意义,远比隐蔽性更为重要。说实话,有冯保这种特务头子在这里,想要打探他们的对话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是凤鸣歧这种大高手来此窥探也是有死无活。是以保密性并不是很高的需求,能用这间房子,就是个身份的认可。张居正借出这间房间,也是一个暗示,同意范进参与谋划大事。其表面态度固然依旧冰冷,但是内心里显然也因为范进的才学与忠诚,同意其进入自己的小圈子。 不管他怎么做出愤怒模样,都不会否认一个事实:在江陵党成员纷纷去吕宅贺喜,与未来首辅搞好关系时,范进却坚定地站在张居正一边,从未有过半点动摇。一干部署想的是如何结交新首辅,以便今后工作的开展,范进想的是保住张居正这个首辅,两下的情形对比,张居正心中自然知道谁更忠诚一些。 诚然,这种忠诚是有附加条件的,并不那么纯粹。其更多是出于女婿对老丈人的态度尽忠,张舜卿在其中的作用远比张居正大。但不管怎么说,在满朝文武都去努力取悦吕调阳,让张居正颇感受了一番人情冷暖事态炎凉的时节,范进的吊唁,无疑让这位当朝权相感受到一丝欣慰,乃至对其的看法也有很大改观。加上范进方才的表态,也证明他想要让张居正夺情,这又与他的诉求相符合,这一点也让张居正颇为欣赏。 从范进与冯保进入这间房间的那一刻起,其已经被江陵党所接纳,成为内部成员之一。倒不是说有了这件事,范进就能成为张居正的女婿,把顾实一脚踢开。但不管怎么说,张居正不会像过去那样排斥他敌视他,另一个直观好处就是,以后来往张府肯定比现在方便,日久天长如果找到机会……范进心里浮现出另一个镜头,但马上又中断这种联想,把注意力放回眼下。 冯保对范进的看法颇为不错,虽然其与自己的侄子有冲突不假,但是几次冲突说到底,也都是冯邦宁惹事在先,范进属于被动防御。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周世臣案里,范进先是在李夫人面前为自己求情,后又主动放过冯邦宁,没把他的事对其他人讲述。 这让冯保觉得这个书生不但谋略过人,更重要的是懂得进退,能识大体。加之天子以及李夫人对范进的看法都不错,冯保自然是希望交这个朋友,而不是与其做冤家,在力之所及范围内,他不介意帮范进一把。 他倒不认为范进年纪轻轻,拥有和一干老手斗法的能力,但是他确实够聪明,也够有胆子,属于一个特别理想的开路先锋。正因为他年轻,一些事做的不够圆滑,江陵党也有话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样的话做对了固然好,做错了也有退身余地,其自身又有较强工作能力,把他抓在手里,对于自己这个团体自然大有好处。因此态度上,也就格外亲厚一些。 范进喝了口茶,向四下看看,随即略低了低声音:“冯世伯,小侄认为,相爷不能走。一旦相爷回乡,不管谁到了首辅的位置上,都是个麻烦。您是官场中人,这方面事比小侄懂的多,自古以来都是下易上难。这个位置让出去很容易,再想要拿回来,就不知要废多少周章,耗多少精力。高拱之败,不可不查。” “你就这么不信老吕?” “倒不是信与不信,而是范某不敢赌。有时一个位置,或是一个机会,都可能改变人的性格脾气。吕老现在是个宽厚之人,等真要成了首辅,为了身边人,或是为了其他什么,都可能改变当下的想法,恋栈不去。即便他不那么想,把国家交给一个无用之人两年之久,绝非江山社稷之福,所以相爷还是应该留下来主持大局才是。只是这话相爷不能提,非但不能提,谁跟相爷提夺情,相爷还该重重申斥其一番,甚至把他贬谪出京,以示清白。” “恩,那夺情的话谁说呢?” “自然是陛下。陛下下旨夺情,这中间怎么也要反复推让几次,让张相再勉为其难接下这位置,就不至于引起过多非议。” “这个办法其实我也想过,你来之前,咱家正在和太岳议这件事。让慈圣跟万岁说一声……” 范进道:“小侄说的就是这事。慈圣发话,自是万无一失,可是陛下会怎么想?原本陛下自己可能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太后旨意一下,明明是自己愿意的事,就成了被逼着干。这个年龄的人,最讨厌的就是有个人万事强求自己按他的意志行事。这种现象叫青春期或者中二……我们广东方言,冯世伯不必理会。小侄的意思是,万岁虽然是人中龙凤,但是终究未曾大婚,想事情偶尔还会犯些脾气。如果让陛下觉得,这件事是被人硬逼着做的,只怕心情不会欢喜,尤其是对相关之人,只怕存有不满。如果万岁对谁不满,那谁的日子就难过了。” 冯保笑道:“退思,你多虑了。万岁是咱家一手抱大的,在咱家眼里,他就还是那个大孩子。脾气是有一些,但是子遵母命,绝无二话。而且万岁与太岳有师生情分,夺情之事万岁绝对不会有什么不满,反倒会乐不得的答应。” “若是如此,那就更应该让万岁自己心甘情愿下圣旨,毕竟这不是一道旨意就行的事,若是别人强迫着来做,一道圣旨发下去,相爷再上本请休,反复几次,心中烦躁更盛,只怕将来就不好办了。” 冯保对范进的这种谨慎不以为然,在他心里,天子没成婚,就依旧是个小孩子。一个小孩子的心里舒服不舒服,有什么必要在意?普通人家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也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皇帝自然不能打骂,但是让他下几道圣旨又算的了什么。自己有李太后做靠山,在万岁面前又是个长辈加忠心老家仆的形象,说一句话皇帝就会听,又何必搞这么麻烦。 可是范进的筹划,都是为了自己的盟友考量,而三方联盟利益一致,张居正的利益也就是他冯保的利益,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安静地听。 “小侄已经画了最新一卷的说岳,名为岳母之亡。把岳云保庄那一段做了修改,岳母痛骂金兵,心痛病发而死。朝廷里有奸臣趁机提出,要岳飞守孝百日,方可挂帅。结果被朝内一干忠义之臣给阻止住,这条奸计才未得售。” 冯保道:“你这话本里,果然夹枪带棒,藏着许多埋伏呢。不过光靠这么一本话本,似乎力量不够。” “正是,这么大的事,哪是一两本话本就能决断的。要想让万岁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夺情二字,首先就得让万岁知道,当家的难处。” 冯保一愣,“当家难处,这可不容易。万岁年纪还轻,不能亲政,有什么事都是内阁和司礼监在做,哪能体会的到什么难处?” “这便需要冯世伯出把力气了。还有,就是内阁那边也得配合,若是吕阁与我的老师把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万岁只怕也想不到夺情。” 冯保道:“退思,你这话就是不了解太岳了。若是豫所和凤磐能把朝政处理得妥当,便是万岁想夺情,太岳也不会答应。他肯定自己上本丁忧,回家守孝去。为人子者,谁不想在堂前行孝,何况太岳家中还有高堂老母,老父病故,高堂必然伤心,为子者理应侍奉膝下,以保高堂无虞。他留下来,是为朝廷分忧,为天下留一分元气。若是几位阁臣得用,他便可以放心交卸一切,回去进人子的本分了。你也是明白人,应该知道,夺情的事太岳付出的代价是有多大。即便有你的安排,仕林里,只怕也未必放的过他。” 范进心中暗想着:张居正原本想丁忧多半是真的,否则不会连盟友冯保都骗,之所以后来演变成夺情,分水岭应该就是这次红衣贺喜一事。张居正历经三朝,仕途堪称一帆风顺,与其恩师徐阶不同,张居正在官场之路上没受过什么大挫折,一直四平八稳,顺风顺水。身边从来不缺少赞美与阿谀之声,固然其智谋过人,不是被人说几句好话就不知道东南西北的蠢才,但终究也是肉体凡胎,心里的得意与自满情绪总是会有,也多半把自己看做天生奇才,一生都会春风得意。 这回张文明的死,算是个突然打击,让他提前体会了一把人走茶凉的滋味。往日车马盈门的家,现在变得如此冷清,他心理上难免产生巨大落差。加上一干江陵党人去给吕调阳道贺,而不来张府吊丧,更让他有一种被亲信出卖的感觉。 倒不是说他不允许手下人与吕调阳搞好关系,但是万事有个先后。如果先吊唁后贺喜就没问题,顺序一颠倒,事情就比较麻烦。这边人还没走,那些手下就不想着怎么保住相爷位置,而都去结好新相爷,不管心里想的是何等大局,当事人的感受总是不舒服。在这种情绪刺激下,其难免产生某种逆反心理,既然你们都想要我滚蛋,我就偏要留下。 在这种心理驱动下,人的行动就难免有些失控,加之张居正权柄过大,他的情绪失控,就很有些权臣独霸的味道。小皇帝虽然没成亲,但也算半个大人,这些行为他看在眼里,心里能好受才怪。师徒之间未必是就此反目,但是多半会种下一个不满的种子。这种种子种的越多,将来的局面就越不利。 是以范进心知,此时张居正夺情已成定局,即便吕调阳做的再好,他也不会放手交权。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怎么把夺情处理得自然,不管大臣怎么想,至少得让皇帝明白,他需要张先生,这样不满的情绪才能少一些。 其良苦用心冯保未必感觉的到,但是从大方向上,他支持范进的想法及手段。能让皇帝自愿说出夺情的话,也比让李太后出手来的方便。他点头道:“司礼监那边,咱家可以说了算,就是万岁身边有几个小人,就怕他们会趁机跳出来……” 范进笑了笑,“若是这个时候跳出几个小人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们跳出来,总比自己去找人来的方便,世伯以为如何?” 冯保也笑了笑,“退思啊,老百姓有句俗话,二十年前看父敬子,二十年后看子敬父,以你的才学谋略,几十年后,我家的小辈,就要仰仗着你来关照了。到那个时候,还望你记着咱家今日与你这点交情,对他们高看一眼,给那帮混帐东西留一口饭吃。” “世伯客气了,我在您面前,只是个后生小辈,还得仰仗着您多多关照呢。再说晚辈也少不了有事,请您帮忙。” 冯保道:“放心吧,你若是有事直管开口,咱拿你当成自家子侄看待,只要能办的绝对不会说个不字。就是提前说好一条,顾实顾守拙是个真君子,一不贪财二不好涩三无恶疾四无怪癖,你要想让我说他的坏话,这可万万办不到,我得向着你,可也不能骗太岳你说是不是?” 范进赔个笑脸,“世伯说的是,不过要是那样,晚辈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你啊。”冯保用手虚指了指,“好生坐着喝茶吃点心,我去跟太岳聊会。咱家手里正好有一剂猛药,本来想找个合适的当口,看来也就只好用在现在了。你小子选了一条极难走的路,能不能走的成,咱家心里其实也没把握,只能说咱家站在你这一边。可是你之前把事做的太差,一时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就成了眼下这样子。若是当日你和张家侄女素丝未染,眼下我就给你保了这个媒又有何妨?可是如今……难啊。不过你要是放手的话,满朝贵胄文武大员乃至皇亲国戚家的女眷,咱家都能为你保媒。” 范进摇头道:“小侄心意已决,万无更易。” “那就只能说一句,没事多念念经,给自己积点福,看看能成不能成吧。你好生坐着,我先去找太岳。” 范进自己坐在这偏僻的房间里,闭上眼睛,听着风沙吹过窗户的声音,心潮起伏不定。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则是张舜卿那清瘦憔悴的面庞,以及顾实那堪称玉树临风的相貌。其比之刘勘之虽有不及,但相差也不太多,这样一个男子其实比自己更配的上舜卿。如果自己放手的话,或许两人的生活都能过的很好,与张家的联系不会减弱反倒会更紧密。 他想了想,随后又摇摇头,自己喜欢的女人,哪有拱手让给他人的道理,连床都上了,自然就要娶回去做妻子。张居正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就不信他没有一点软化,自己和舜卿早晚必要做成夫妻才行。 外面传来两声更梆声,房门开启,进来的却不是冯保而是管家游七,朝范进一礼道:“范公子,相爷要见几位要紧客人,无暇接见公子。眼下天色太晚,您回府不便,相爷吩咐,由小的安排您去客房休息。”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二章 软刀子伤人 次日清晨,张四维在内阁值房看到满眼血丝的吕调阳时,惊讶地发现,平素身体健康精神饱满的老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整个人都显得没什么精神,自己第一眼竟是没认出来。他连忙吩咐下人去预备参茶,又关切地问道:“豫翁,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利,要不要找个郎中?” “多谢凤磐好意,不必了。”吕调阳摇摇头,“从昨日下午到深夜,家中始终不曾断了访客。大家又是贺喜,又是闹酒,还有些老朋友上门拜访,没办法休息。等到后半夜人都走光了,算计着时辰又该到了上朝。终究是上了几岁年纪,身体精力都不必当初,这一熬夜人就受不了,一身老骨头就像是要散了一样。太岳相公府上每天饮宴通宵,转天还能精神饱满的来内阁,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反正老朽自问,是没他这份过人精力。人都说这回元翁丁忧,必是由我来接首辅之位,可要我看,这事万不可行。不提才具,就只说一个精力,我就办不到。” 吕调阳为人低调,遇事都以张居正的决断为准,自己只随声附和做应声虫,是有名的伴食阁老。大多数时候,朝臣都会忘记有这么一个人物存在,直到张居正这次面临丁忧离去时,朝臣才忽然想起,原来还有这么个人。 高拱瘫痪,徐阶年迈,吕调阳由次辅接任首辅位置,也算是天经地义。有了这个认知,再反过去想这个人,朝臣忽然发觉,比起高拱或是张居正,吕调阳才是首辅的最佳人选。 首先这个人够厚道,平日里被人讥讽几句都不往心里去,一些旧日仇人在他当阁老之后,也不曾打击报复,是真正有宰相气度的人物。其次就是其行事素来求稳而不求快,不管对官吏又或是豪强,都没想过大刀阔斧的去收拾。更喜欢以润物细无声的柔和手段,解决朝廷面临问题。如果说张居正像是一团烈火,吕调阳就是一湾清水,水总是比火舒服,于是不少朝臣就越发从心里支持其做首辅。 吕调阳本来不培养私人,在朝廷上没有所谓吕党或广西党一说,也因此能得到各山头的共同支持。张居正丁忧奏章一上,整个京师文武衙门中,八成以上的官员都换了红袍到吕府贺喜,满朝文武仿佛都成了吕党,这在整个京师官场上,也是不多见的奇景。 张四维倒是没去吕府贺喜,就像没去张府吊唁一样,其有着自己的打算,表现出中立的态势。看着吕调阳这副模样,他心中不由闪过一丝欢喜,名为希望的火苗,在体内悄然升腾。 吕调阳年老无用,如果他也病倒了,那么内阁里就剩了自己一个人。理所当然,应该是自己掌枢……刚一想到这,张四维就觉得心跳的飞快,在安静的值房里,仿佛除了吕调阳阵阵的咳嗽声,就是自己那如同敲鼓似的心跳声。 他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得晋首辅的消息传开,朝廷里的大臣,纷纷穿着大红官服到自己府上贺喜的情景。自己比吕调阳年轻那么多,身体也远比他好,如果接任首辅,少说也能掌枢二十年。为人臣者,到了那一步才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百官朝拜,此生无憾……。 他的思绪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从外面走进来的,乃是以吏部尚书张翰为首的六部尚书,以及通政使司、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正卿由于眼下还空悬着没人接印,大九卿便可算全部到齐。 这几人全都在昨天到过吕府贺喜,此时过来,则是较为正式的拜山门。整个朝廷的要害部门,基本就掌握在这几人手里,得到他们的支持,这个首辅就能把整个朝廷把握在手里,不至于出现政令不行的现象。 这几人中江陵党占了压倒性优势,即使张翰这种非江陵党,也是张居正保举上位,也就是严清算是个别分子。但是他在刚刚结束的周世臣案里很丢了些脸,显然迁怒于张居正,这时支持吕调阳,便是其反击方式。 朝中重臣之间说话都比较隐晦,大家只是趁着眼下闲在闲聊几句,随后便告辞。但是言语里透露出的意思,就是表示着以后要和吕相精诚合作,上下同心维持住局面。 他们少不了也要与张四维打声招呼攀谈一番,从态度上,并不比吕调阳那边冷落,可是两下的差别张四维还是感受的到。他们对未来首辅表示绝对支持,于自己这个群辅,就只是合作二字而已。首辅群辅一字之差,待遇上便差了一天一地。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很多时候的所谓争斗,就是由这种席位的待遇或是差别所引发。 张四维经过这一番打断,心反倒冷静下来。他本来就是城府极深之人,片刻间心神失守,这时便已经恢复正常。望着眼前这些江陵党示好吕调阳的样子,心里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可悲。 事态炎凉从来如此,出身商贾之家的子弟,于这一点看的比普通读书人更透彻些。张居正在日,这些人自然是他的盟友,一旦其不能再为这些人遮风挡雨,他们另投高枝也在情理之中。自己如果掌枢,现在他们多半也要拜自己的山门。 不过……这些人做的也太过分了吧?张四维回想了一下这两天的变化,心内为张居正略感一丝悲凉之余,隐隐觉得这些大臣有些操之过急。如果是等到张居正正式丁忧之后再来向新首辅贺喜,那就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是这些人大概是担心朝廷提拔其他人为首辅,不如吕调阳好相处,就故意搞这么一出,既是示好也是示威。让朝廷看到,百官拥护的是吕阁老,就不要再想其他人的主意。这样固然是可以保证吕调阳接任枢位,可是张居正的心情,他们似乎忘了考虑。 以自己对同年的了解,张居正的心胸并没有这么宽广,不会把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即使其原来确实属意吕调阳掌枢,现在只怕也改变了主意。文武诸公在这件事上,只怕是帮了吕调阳的倒忙。 他心思转动,考虑着如果自己是张居正,此时该怎么出手。丁忧乃是大势,人走茶凉,不可能妄想离开朝局两年多,部下还保持着对自己绝对忠诚。如果是自己操作的话,会在吕调阳身边放些钉子,于大事小事上和他捣乱,以作为制衡手段,再在宫里安排人,说吕调阳的坏话,同时为自己揄扬。只要万岁那里记着自己的好处,再感觉吕调阳不能控制朝政老而无能,等到丧期一满自然就会起复官职把吕调阳赶下台。 可是张居正的性子与自己不同,这种阴柔手段其不是没有而是不屑为之,他做事更喜欢一力降十会,以泰山压顶的大势压人,让人既不能招架也不能回避,只能把生死交到其受伤控制。如果他想赶走吕调阳,应该是以更简单直接的方式,把吕调阳的阁臣之位罢免,可是……罢免了吕调阳,他又要用谁来接位子?而他解决吕调阳,到底要用什么罪名? 吕调阳送走了客人,又回到坐位上,摇头叹息道:“这首辅当真是个累人的差事。不说办差,就是人情二字,就让人不胜其烦。这些朝廷大僚还是好的,一些真正难伺候的人,才是让人疲于招架。” 张四维自然知道那所谓难伺候的人所指为谁。事实上,当张文明病重消息传开后,自己府上也来过几位这样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是皇亲国戚,既有前朝外戚也有本朝李、陈二太后的娘家人。人都很客气,话说的也婉转,主旨只有一条:设法废除一条鞭法,停止清查皇庄子粒田。 张居正的这个构想虽然还没真正实行,但是消息已经走漏。这些皇亲贵胄手上,都控制着大批见不得光的田产。皇庄作为皇室收入的一部分,于制度上不用承担赋税徭役,其总数也有严格限制。 可是现在,各处皇庄已经严重超出限额,每年不但不给皇室交纳粮食税收,相反还向朝廷索取补贴,否则就难以为继。这爿烂帐如果抖出来,引发的后果也不会比周世臣案小多少,那些人既然能找到自己府上,吕调阳自也不会例外。 张四维并没有收那些人的礼物,但也没拒绝对方的请托。严格来说,他对这些人的请求回以摸棱两可的态度,让人猜不透他想的是什么。事后还把这些人来访的时间地点人数用意以及所送礼物列了详细清单交到张居正手里,以免张居正怀疑。 吕调阳做人做事和自己不同,绝对不会把这事向张居正汇报,以他的性子多半是当面回绝。可是这帮皇亲又不能得罪太狠,自己又没皮没脸惯了,一次碰壁下次接着来,想来昨天晚上吕府上也少不了接待这样的客人。 一碗参茶喝下去,吕调阳的状态没好多少,人还是没有精神,闭上眼睛养神。时间不长,外面便有通政使司的办事人员,将今天的奏章送上来。 在皇帝亲政之前,首辅其实就是作为皇帝的替身,代替皇帝处理朝政。除此以外,吕调阳还要代替张居正担任天子老师,为天子讲课。昨天事出特殊日讲暂停,今天就不能再推。 吕调阳看了看奏章,又看看沙漏,摇头道:“时间有些来不及,日讲怕是要耽误。这些奏章先放在这,老夫先去为天子讲书。凤磐,这些奏章你先看了拟票吧。” 张四维当然不想拒绝这么一个好机会,就在吕调阳离开之后,便拿起一本奏章展开看着。这是一份河道衙门上的奏章,夏季将至,雨水一来黄河便可能发生水患。眼下正是抓紧时间疏浚河道加固堤坝的时候,照例向户部支取工款。 河工为国朝一等大事,这种奏章其实不用探讨,都是立刻就批,只是走个流程拿钱。张四维提起笔,还不等写字,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咳嗽,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太监站在门首。 张四维端详两眼,认出这名太监正是冯保的心腹,司礼监秉笔张大受。论身份,张四维自然远比张大受为高,可是他态度极是谦和,主动起身迎接道: “张老先生?怎么今儿个得暇,到这边转转,屋里坐。这里有家乡送来的新茶,虽然不比江南的茶叶好,倒也是别一股味道,正好请张老先生尝尝鲜。” 张大受走进值房四下看看,不紧不慢道:“今儿个是吕阁老第一天给天子上书,冯司礼得在乾清宫伺候着,实在过不来,打发小的过来,跟张阁老说几句话。咱两是一个姓,五百年前算是一家,有些话不便和别人说的,和张先生倒是能说个清楚。” “张先生客气了,四维初入内阁,诸事皆不知规矩,还望张先生多指教着些。” “指教可谈不到,这天下的规矩都是你们读书人定的,咱们只有听和学的份,没有教的份。不过是做个传声筒,把冯司礼要说的话,说与张先生听就是了。”他看看那份张四维还没来得及批的奏章,“河工要款啊,张阁老是怎么个章程?” “因循旧例,自然是按着江陵相公时的规矩批准。” “冯司礼打发小的来,就是提醒一下张阁老。您初入值房,好多事不知道,这个时候千万要求稳不可求快,内阁这支笔提在手里轻如鸿毛,落在纸上重如泰山。干系着成千上万的银子,无数的人命。一笔落下,福祸难测,等闲可动不得。像是这河工的事,一动就是几十万的银子。这么大的款要是出了问题,谁第一个拟的票,身上便有天大的干系,这可不是说笑的。” 张四维道着谢,将腰带上佩的一只赤金打造的金蝉解下来,递到张大受手上。张大受也不推辞伸手接过,笑道:“看在咱是一个祖宗的份上,小的这多说一句话,枢笔不可轻动。这种事啊,谁第一个拟票,责任便在谁身上。萧规曹随总是无错,张阁老既不是首辅又不是次辅,可犯不上第一个落笔。万事随着当首领的走,保证没有错处。您忙着,小的告辞了。” 眼见张大受离开,张四维心头先是疑惑于冯保何以好心提醒自己这些,又或者是其胆大包天想要对河工款伸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是冯保为人行事风格,何况他要是对河工款有贪图更应该催促自己拟票而非拒绝,这张大受来的实在莫名其妙。 思虑良久,张四维心头忽然冒起一个念头:近而身上莫名一寒。若果真如此,张居正这回怕是走不成。一想到此等情形,张四维暗自后怕,幸亏之前自己并没急着表态,此时还有抽身余地。他小心地将奏章合上,又放回原位,于一本本码放整齐的奏章不再观看,安心闭目养神,神游太虚去者。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举步维艰 乾清宫内,吕调阳第一次单独给万历讲课的过程并不怎么顺利。作为号称活典章的宿儒,吕调阳的才学放眼朝廷少有人及,即便是张居正,论学识也未必及他。之前他也担任过穆宗的老师,为万历的父亲讲过课,如今再教导万历,便可算是两朝帝师。 穆宗上课时,已经是成年人,加上又做了多年受气藩王,连储位都没能定下来,人是很有些怯懦的。上课时不管是否喜欢,都会聚精会神,认真听讲。万历是个半大孩子,又不曾受过其父那样的苦,让其像穆宗一样认真便做不到。之前吕调阳也看过张居正为天子讲学,在这位帝师眼里,并没有所谓皇帝,只有学生。发现小皇帝走神或是做其他的事,便会立即斥责,乃至皇帝将字念错音,也会毫不留情予以纠正。 小皇帝也很怕这位老师,只要张居正坐在那里,小皇帝就会全神贯注听讲。即便这种状态维持的时间并不算长,在表面也会尽力配合,每当皇帝想要走神时,只要张居正的目光看过来,他就会拼命装出听讲模样,在一段时间内保持认真。 作为人臣,吕调阳当时对张居正的权威其实是很有些不满的。在他看来,这种让天子噤若寒蝉的威权,已经逾越了人臣的界限,正走上一条极危险的道路。可是今天他却忽然怀念起张居正以及这种威权,因为没有这种威权,授课根本没法进行。即使有太后亲自坐镇,没有那位霸道宰辅在现场,皇帝依旧像是脱缰的野马,在课堂纪律方面,连装样子的心情都没有。 李太后亲自听讲,司礼监掌印冯保在旁伺候,这种规格既是一种对吕调阳的支持,也是一种考核。如果这一关过去,在讲课结束后,肯定就是以口头的方式正式任命吕调阳为首辅,让其职责正规化。 吕调阳并不是一个贪恋权位之人,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于功名富贵早已经看得淡了,他只是觉得眼下的朝廷走的太快太急,这么多势要显贵上门,向自己述说新政之弊,足以证明这政策太过急进。即便在京师附近,都引来那么强烈的反对意见,于各省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自己需要给这个国家减慢一下速度,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获得对应的权力。 可是这次授课实在是太过失败。皇帝抓耳挠腮,明显心不在焉,眼睛四下看着,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于吕调阳讲授的内容没往心里去。授课进行到中途,吕调阳就发现这根本没法进行,如果自己无视皇帝的表现,依旧按自己的节奏讲,那就等于是欺君。 张居正是怎么做的?他不得不努力回忆着张居正在讲课时的样子,可随即也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学他。天子念错一个字,张居正立刻沉着脸大声纠正,这种做事方法,自己肯定学不来。而且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也远远不能和张居正相比。 天子初称张居正为相父后称先生,称呼自己就只是吕卿。赤足入殿也没有任何体恤的东西赏赐,与裹毡垫脚的张居正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自己即使摆出这种老师的威风来,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果。看来,只能换一个方式,让皇帝接受自己讲的东西,才能继续讲授。 吕调阳停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讲学,问万历道:“陛下,不若我们现在改练写大字如何?” “吕卿,练写字需要心静,可是朕的心静不下来,字也写不好。” “万岁因何事而心情烦躁?老臣可否为陛下分忧?” “吕爱卿朕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大臣若遇父母丧,就只能回家守制么?” 原来皇帝的担心,是因为张居正要离开?作为一个老人,吕调阳即使不考虑学识,单是社会经验也已经十分丰富,一听之下便猜得出皇帝的心思。长久以来,皇帝将张居正视为自己的主心骨,当成父亲一样看待。其仿佛是万岁身前一面挡风墙壁,有他在,皇帝不管是读书还是玩乐,都可以放心大胆,不用为天下担忧。 现在张居正离朝,于天子而言,等若一个身边长辈突然离去,而且这个长辈素来负责保证整个天下安宁,他就这么走了,皇帝既是舍不得,也是不敢放其离去。这也说明,皇帝对于自己这个继任者的能力并不放心。 张江陵能得帝王如此信任,倒也算是人臣的极致了。吕调阳心内暗自转动着,回答道:“臣启陛下,访忠臣必出孝子之家,人若不孝必然不忠。遇父母丧而不守孝者,事主必然不忠。若天下板荡,内忧外患一起发作,江山社稷有倾覆之危,大臣食君禄报君恩,理当舍孝尽忠,此为特例。若天下太平,国家无事之时,则不管大臣品级高低,事权大小,都应回乡守制。此乃朝廷典仪所在,也是朝政之需。” “吕爱卿所言,朕有点想不通。即便国家眼下平安无事,若是此人一走就有事,又或者因为此人离开,天下因而动荡,又该如何?” “若如此,则是继任者怠惰,不能为天子尽忠,理应追究百官之罪,而非丁忧之过。” 这时,始终以一道珠帘隔绝内外,不让大臣看见凤颜的李太后忽然开口道:“吕卿家,哀家也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若是眼下朝政荒废,天下不稳,责任该怪在谁头上?” “臣启慈圣,各司皆有其责,谁不能尽责,便可严查追究,谁也休想逃脱。” “那你说,会不会有人因为首辅要丁忧,就怠惰公务,趁机偷懒?” “这……臣以为,若真有这等事发生,则此人必是无君无父之辈,理应严惩,以儆效尤。” “好,你说的话,哀家记下了。吕卿,你也是老臣了,很多事不用哀家说,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如今万岁还小,不能亲政,过去全仰仗张先生支撑,咱们才有太平日子过。眼下先生不能视朝,这天下的担子就得你们担任起来。江山社稷千斤重担压在你们肩上,你们既是老臣,也是朝中柱石,这个时候可一定要把自己的差事做好。谁要是玩忽职守,荒废公务,那便对不起陛下,也对不起大明列祖列宗!” “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的好!要的就是卿家这份忠心。如今虽然是太平,可是咱们也不能大意。每年这时候啊,哀家记得各处的事情都不少,河道上要抢工,边上也要戒备。这都是常有的事,我们不必说。两京十三省,不知道哪里,就会出些大事,等着我们来拿主意,哪里耽误了,哪里都会闹个大乱子,哪个都不是小事。张先生在内阁这几年,大事小事处理都很快,所以才能不出乱子。如今他虽不能视朝,但是内阁也不能因此就慢下来。咱们能等,事情等不了,得抓紧时间处置,明白么?” “臣遵旨。” “还有,万岁的学业也不能荒废。张先生往日,既处理公务又教导天子读书,哪一条都不耽误。哀家希望你们也跟张先生学学,有什么难处,就只管上奏章说明白,哀家自当为你们做主。可是谁要是拖延公务,荒废朝政或是天子学业,哀家也不会答应。冯保,给吕卿家预备茶点,这么大年纪了,也该让他歇一会。” 茶水点心准备的时间比较长,用过茶点再讲学上课,时间便已经不早。天子的状态始终不好,忧心忡忡的,吕调阳的课讲的效果一般。等到讲课结束后,李太后和皇帝都没有什么表示,吕调阳自己也觉得,今天课讲授效果一般,易地而处,自己怕也是要怀疑一下讲官能否胜任。 好在他不是争一日短长的性子,将来再慢慢教导就是。眼下的难题,就是内阁的公事和皇帝的课业,在时间上有点冲突。太后既要课讲的足,又要公务不能拖延,就只能希望张四维那能帮上忙。 等到吕调阳返回值房,内阁的奏章已经堆的像小山头。吕调阳看看张四维,见他在那如老佛入定一般打坐,并没有翻动奏章的意思,心内颇有些不悦。干咳一声,“凤磐,你这倒是好安逸。” 张四维睁开眼睛看看吕调阳,“豫翁,下官这心急如焚,您还是拿下官开心来着。这么多奏章堆下来,咱们这不看,就没法送到司礼监批红,也就什么都办不了。那帮宦官来催过好几次了,说话难听的很。可是枢笔不能轻动,您老不回来,下官哪敢看奏章啊?您要紧着看看里面写的什么东西,咱再想怎么办。” 吕调阳一愣,他没想到张四维的态度会突然发生转变。自己和他并没有什么过节,怎么其突然就选择这种看笑话的方式,和自己用这种手段软对抗。他眉头一挑,“凤磐,老夫已经说过了,眼下内阁没有首辅,枢笔谁动都是一样的。老夫不在内阁时,你也可以先行批阅,等老夫回来再一起参详。” “这可使不得。”张四维连连摇着头道:“内阁是有规矩的地方,下官可不敢坏了祖宗成法。当日张江陵在时,大家都听元翁吩咐。如今么,自然也是萧规曹随,按着吕翁意思行事。下官刚刚入阁,什么都不懂,哪敢乱批改奏章。若是哪里出了纰漏,司礼监那边逮到毛病,可不好办。吕翁年高德劭,又在内阁办事多年,自有真知灼见,还请您老先过目,下官一切听从吩咐。” 方才讲课已是筋疲力尽的吕调阳,此时拿起奏章来,只觉得阵阵头晕眼花,熟悉的文字变得那般陌生,过了好一阵才镇定下心情来去看里面的文字。这些奏章的内容复杂,既有一些衙门日常的工作报批,也有一些则是地方上自己不能解决急需朝廷给指示的紧急情况。 像是东南准备建立牛痘局,由于没有先例可寻,请朝廷拨发经费,另设立衙门定出官品以便推行。再有边关急奏,因俺答挥师西进,辽东图门汗似有异动,或有挥师侵攻俺答之意,求问朝廷该如何处置等等。 掌握权力的同时,就要承担对应的工作。这些事既有因循旧例,也有些是全新情况,一旦处置失当,往往就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其影响之大,即便是吕调阳也不能且不敢随意处置。之前吕调阳在内阁里,基本都是按照张居正的指示行事,这倒不是说他缺乏自己处理事物的能力,能做到阁臣这个地步,处理事物能力并不会缺乏。 但服从的习惯已经养成,现在让他自己拿主意做主,并且承担对应的义务,这时候除了能力,更需要的是一种魄力,而这恰恰就是吕调阳所缺乏的。如此庞大的奏章数量,不会给他太多思考时间,吕调阳只能把自己一时解决不了的疑难奏章放到一边,先把有成例可寻或是问题较为简单的奏章做了批复,准备等到最后,再处理这些难题。 专一负责接收奏章的太监定期过来,将批好的奏章转送司礼监。虽然其脚步不停,但是吕调阳觉得那堆积的奏章一点都未见少。 就在他奋笔疾书之际,那小太监尖利的嗓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冯司礼有话,请教吕阁老,今儿个的奏章,要几时才能批完,司礼监好知道预备不预备灯烛。” 吕调阳抬起头,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他已经有许久不曾这么辛苦的工作过,毕竟以往这都是张居正的事,他只要和现在的张四维一样,随便附署个名字就好,用不着写自己的意见。 突如其来的劳累,加上一晚未眠,让他的身体颇有些难以负荷。过了许久他的视力才恢复正常,目光掠过小太监的身躯,看向外面的天空。 红日西垂,阳光遍洒,天气竟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司礼监的催促,也不无道理。再看看手边,那些疑难奏章连一成都没处理完,偏生能称上疑难的,无一不是要紧大事,不容易拖延。他心内暗道:这回少不得要在冯保面前丢个脸了。 勉强挤出个笑容道:“请将这些奏章取走吧,剩下的一些,可能要拖晚一些,请冯司礼见谅。” 那太监倒是很和气,“无妨的,冯司礼也说了,吕阁老第一天代掌首辅,诸事不甚明了。快些慢些都没关系,您别着急,慢慢来,小的一会再来。” 这名小太监说话间走进值房,将批好的奏章抱起来,向司礼监走去。司礼监内,几名秉笔太监都无聊的在那发呆,有人忍不住嘀咕着:“吕翁到底是年纪大了,怎么这么慢啊,这得到什么时候?” 冯保道:“催什么?人家那么大岁数了,手慢一点也是理所当然的,瞎嚷嚷什么。这样吧,你们都回去歇了,今晚上我和大受两个盯着就是,你们不用管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四章 帝心飘摇 在万历心中,张居正的地位既是恩师,又有些像父亲。对于这么一位人物,其既是爱戴又有些畏惧,张居正在位时,万历多少是有些不自在,做任何一个决定之前,都会先考虑对这位张先生的态度和反应,尤其是在吃过几次苦头之后,这方面的顾虑就更多一些。 是以,当张居正的丁忧奏章递上来时,其内心深处饿情绪,既有着紧张和哀伤,却也有着某种难言的兴奋。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大抵就是一个大孩子得知父母即将出国旅游一周,让自己一个人看家的那种感受。 除了行动上更加自主以外,另一件让他兴奋的事,自然就是可以主持朝政。虽然于朝廷的看法里,未大婚的皇帝还不能算做成年人,不能执掌朝纲,但是当事人却未必这么认为。他并没感受到在周世臣案中自己所做的布置及手段都是在张居正引导之下完成,一如张居正也不曾感受到,自己的弟子心胸远不如想象中宏大,并且有着记仇的毛病。 虽然不知道高拱是为什么中风,但万历依旧把这当做自己的又一项大成功。他并不是一个有恒心有韧性的皇帝,由于年龄的关系,处理事物也不够老练。遇到问题往往脑筋一热便要冲上去,动手之时却又前怕狼后怕虎,在事情没有结果前,就总是担心失败。 如果在高拱这件事上一做就吃个大亏,他可能就此消沉,乃至不敢再想类似的事也未可知。可也正因为这事做成功了,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经天下无敌的错觉,想要借着张居正离开的机会,开始学着接触朝政,练习处理政务。 他于乾清宫问吕调阳的话倒不是无的放失,他确实想要学着处理政务,却也不希望张居正离开。在他心中最理想的模式,就是把国家变成课堂,自己先做好了功课,再由张先生批改,这样即便错了也可以挽回,更重要的是,有人替自己背锅。 对于丁忧的必要性,万历现在这个年龄还体会不到,其教育体系里,也还没教到这一项。加上范进那话本的影响,他也认为丁忧只是个礼法而非必须。现在关注的点,还是张先生的去留。从他心目中,固然希望得到自在,又担心着张居正一去,没人能为自己遮风挡雨,心里的情绪还处于左右为难状态。 而在看了范进画的岳飞传之后,他也被书里所提出的问题所困扰。如果真是像书中的环境一样,宋金正在打仗,高宗被困在牛头山,这时候岳飞保驾有责,自是不可能守孝。可是假设当时宋金没打仗,难道岳飞就只能回家守孝?那万一他守孝的时候金兵打过来,又该怎么办? 自岳飞想到张居正,万历又忍不住怀疑起范进的用意:他这个时候把这个故事交上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希望朕像书中高宗一样,下旨夺情?他不希望张先生离朝,还想要他留在朝里?范退思是自己点的传胪,难道心里还是和张居正更近一些? 本就多疑的天子,对范进献书的用心产生了一些怀疑。不管他多喜欢范进的作品,也不可能因此认为他所做的都是对的。尤其是关乎到忠诚这个关键问题上,大臣事主不忠,远比无能更为可恶。于皇帝而言,宁可接纳十个庸官,也不会选用一个反贼。不过另一个可能,是范卿为了自己的江山考虑,如果张先生一走,朝政真的面临牛头山那种危局,那便太过糟糕。 以他的年龄和阅历见识,没办法分辨范进到底属于忠臣还是奸臣,因此陷入自我矛盾之中。在课堂上的分神,既是有着思念恩师的情绪在,也是因为这些事纷纷困扰着他,让他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自己必须尝试过一下没有张先生的日子!万历如是想着。他的性子就是如此,当怀疑别人想让他做什么事,就与这件事相反,想要试验下自己离开张居正又会怎样。 昨天不算,今天是张居正离开的第一天,只要今天可以顺利度过,未来事情就好办。正好借这个机会,自己也批阅下奏章,过一把瘾头。 本来奏章应该直达君前,由皇帝处理后,再由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可是万历眼下并没亲政,朝政都由张居正掌握,其名义上是首辅实际权柄比之前朝宰相犹有过之。 程序上就变成先到内阁走一遍手续,再到司礼监复核一下,没什么问题就可以拟旨下发。除非是特别的弹劾奏章,其他奏章说了什么,万历并不知情。对这种情形万历也不是很满意,正好借这个机会,让太监把司礼监批红之后的奏章拿来,自己要进行审核。 在万历看来,处理朝政并不是什么难事,之前自己在科举和高拱案的处理上都成功,可见做这事有多容易自己体内流淌着皇室血液,天生就能做好这些。 现在宫里有两个人让他忌惮,一是冯保,一是李太后。他想要干涉政务的事,最怕的就是在这两人那里遭到阻挠,他既不敢跟母亲争,也不敢和大伴争,如果他们表示反对,这个计划就得取消。 因此当客用抱着第一份奏章走进来时,万历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抢过奏章问道:“大伴说什么了没有?” 孙秀想想方才情况,心知若是现在说冯保一句坏话,非但于自己没有好处,反倒会引火烧身,连忙道:“冯公公知道陛下要奏章很是欢喜,说这是我大明祖宗之福。立即把批好的奏章交小的送过来,望万岁御览。” “朕就说么,冯大伴终归还是听朕话的,朕要什么,他就会给什么。” 说话间他打开奏章,草草看了几眼,人便石化了。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他当然看得懂奏章,但是在周世臣案里,那是唇枪舌剑是刀光剑影,可是这是什么东西?这份奏章是通州仓场上报仓库不足,请准额外租赁民间仓库存放漕粮,另请营造新仓库五座。 而内阁给出的批复,则是列出一大堆万历看了半天也看不懂的数据,只好跳过去看结论,是证明目前仓库够用,没有租赁及新建必要。着户部派员调查通州仓场为何上这么一道奏章,这背后又有什么私相授受之事。 这……这就是朝政?怎么跟上次的不一样? 万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又将另一份奏章打开,则是两淮都转盐运司代扬州盐商上奏,市面私盐横行,食盐难销,请朝廷减免加征,严查私盐。经调查,目前市面上私盐销量最大的为广东琼盐,请减少广东琼盐产量,以保证两淮盐商不受私盐之苦。 这种涉及到两个省份隔空打架的官司,倒是让万历有些兴趣,可是批复上又有些无聊。只是让两广总督凌云翼回奏,着令严格控制食盐行销,不得违例销盐。 与万历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朝政要么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就是一些他看了就头疼的数学计算。皇帝的学习内容,主要是儒家经典,强调的是世界观的塑造,而不是方法论的学习。换句话说,术算这种下层小吏的工作,皇帝用不着会,他只要知道管人就够了。 万历本身就不是很喜欢学习,又没有人专门教,数学计算能力不是没有,但是复杂的就算不清,更没兴趣算。看着这奏章就觉得头大如斗,一腔刚刚升起的热火,就这么被迎头扑灭了大半。 他问向客用道:“都是这玩意?该不会是大伴故意逗你们玩,把这些奏章给你们,把大事的都扣下了吧?” “万岁爷爷,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冯司礼也说了,大事的奏章还没送到司礼监,他们那也在急。” 万历一愣,“什么?还没送到司礼监?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送过去?送奏章的太监干什么吃的?” “不是他的事,是吕阁老的事,吕阁老那批不下来,所以也就送不过去。” 万历眉头一皱,“批不下来?这什么意思?” “这……奴婢却也不清楚。”客用摇摇头,“奴婢只是从冯司礼那听说,那些要紧的奏章都在吕阁老那押着,迟迟批不下来,司礼监那边也很急。今晚上冯司礼怕是睡不了觉,全等着吕阁老呢。” 万历固然于处理朝政上的能力有所欠缺,眼界与见识并没有问题,只一天光景,前后差异便是一天一地。当日张居正当国时,朝政处理的可不是这么慢。看来范卿是为了自己好,这才一天时间,便是牛头山了。 沉吟良久,他才对客用道:“既然如此,那就别等了。吩咐御膳房,给吕阁老那预备些点心做夜宵,给司礼监也原样预备一份。今天是吕爱卿第一天自己拿主意,慢些也是难免的,先不要催他,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与此同时,侯守用的家中,范进与侯守用师徒两人对面而坐,桌上的酒菜已经吃喝的差不多,但是两人的谈性倒是正浓,并不受酒菜的影响。 范进道:“吕调阳第一天代掌内阁,纵有什么错处,陛下也不会真的见怪。不过这不代表他怎么做都没问题,事实上人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先入为主就是如此,若是皇帝和太后有了其老而无能的印象,再想改观就不容易。何况,他的处境是雪上加霜,处境只会越来越差,万岁和太后的耐性,很快就会用完。他是老臣不假,可是并没有掌枢的资历,太后对他本就有所怀疑。再发现他老而无用,自然就想要换人,这不是保全不保全颜面的事,而是国事如此,容不得人做其他选择。等到冯保那剂猛药一下,容不得他不走。” 侯守用道:“你这次用的谋略其实倒也算是阳谋,做首辅的,本就该精力充沛,处事果决。尤其眼下正值变革之时,诸事繁杂,非如此不足以支撑大局。吕豫所人虽然忠厚,但是只能算守成之人,于魄力上颇有欠缺,让他在此时掌枢,确实难为他了。” “弟子这次本来也没打算害谁,只是让朝廷众位臣工明白,不是所有人到那个位置上,都能胜任的。光看着首辅的权柄风光,看不到其辛苦,那是升斗小民的想法。我辈不该如此愚顽,有这样糊涂的念头。” 侯守用道:“但是吕豫翁本可上本,请朝廷增加群辅数量,靠其他人分散他的工作。你多半用了计谋,把他这个口子堵上了,才将他逼上了绝路。” “这不是弟子堵的,而是其他人做的。其实这也很正常,吕翁是孤臣,在朝廷里没什么奥援,宫中也没有相善的公公。这样的人做大臣没问题,做首辅就很有问题了。人缘虽然不错,可是内外无援,无法处理大事。表面上,所有山头都会接受一个这样的人做首辅,可是这种接受的前提,是建立在他不管事的基础上。一旦他像张居正那样,想要损害哪个山头的利益,都会遭到反弹。宫内没有人替他说话,外面再有人与他为难,到那个时候才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趁现在退下来,对他也是好事。” “即使是好事,那朝廷里总不能没有首辅,何况当下天子年幼,更要有贤臣辅佐。你先是搞垮了高拱,现在又把吕豫翁逼到绝境,一连两个首辅坏在你一个新科进士手上,也算是国朝未有之事了。” 范进连连摇着头,“恩师,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让人听了去当成真的,弟子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弟子一个观政进士何德何能左右朝政,这事与弟子没什么关系。” 侯守用道:“你少要撇清,我且问你,接下来首辅的事怎么办?” “首辅的事,宫中自有打算,非大臣所能预。不过有吕豫翁的前车,聪明人不会再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徐华亭远水难解近渴,依学生看来用生不如用熟,自然还是用能胜任之人,才是最佳选择。” 侯守用点点头,“我就猜到你是存的这个心思,你这胆量倒是比为师想得大多了,居然想要让张江陵夺情?这可是身败名裂之事,张江陵自己也愿意?就算他自己答应,我们又该如何自处?为师身为言官,若是听之任之,日后又有何面目立足于科道?” 范进一笑,“这也是弟子来拜见恩师的原因,既可保全恩师名声,又不至于真的得罪于张相,正好与恩师参详。” 侯守用正待发问,门忽然被敲响,侯守用问了一声,门外是一个女子怯生生的声音,“侯老爷,妾身请您帮忙叫个郎中,我家老爷的情形……似乎不大好。”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交易 来的人正是花正芳的妾室沙氏,她原本是花正芳雇来干活的婢女,再后来就睡到一起,等有了儿子就成了妾。其是个这时代很典型的家庭妇女,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耐受能力很强,但是遇到事没主意,不能解决困难。花正芳的身体一出毛病,她就只想到向侯守用求救,其他的法子都想不到。 花正芳的咳嗽是老病,按范进的看法,多半就是哮喘或老慢支之类的疾病,再严重些可能是肺结核甚至是癌症。他前世对医学所知不多,这一世于医道上虽然有所了解,但也远远达不到名医。日常护理,卫生知识,尤其是讲究个人卫生保健方面,比古代人的见识强,面对这种老病沉疴就没办法。 按侯守用说,花正芳每年都会犯几次病,按说用了药或是扎了针就会好,可是这回来的格外凶险,不但吐血次数比哪年都多,而且迟迟不见好转。前者周世臣案里,他又操劳过度,结果现在病势发作,已经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响,吐出来的痰里都是浓浓血丝。 两人赶到时,花正芳已经咳的闭过气去。花继荫的年纪还小,帮不上什么忙,既伤心又害怕,已经满脸是泪。花正芳教子甚严,花继荫在此时也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大哭大闹,只是不停地用袖子抹眼泪,同时用尽自己所能想到的手段施救。 范进来过花家几次,与花继荫也算相熟,这孩子长的像其母多过像其父,皮肤白皙唇红齿白,很是讨人喜欢,与他老子那种死板面孔大不相同。如果与郑婉站在一起,便是对金童玉女,因为这一点,范进对这个相貌俊俏的孩子很喜欢。见他哭的伤心,便走上前去递给他一块手帕,又拍着他的肩膀道:“不用怕,有我们在,没事的。” 侯守用也通医术,上前来先搭了脉,连忙取了几根随身携带的长针先刺了几个穴位,花正芳喉头咕隆一阵,猛一张口吐出一大口和血痰液,这口气才喘上来。侯守用道:“命总算拣回来,但是情形还是凶险,得找好的郎中才行了。达智桥这地方没什么名医,加上天色太晚,怕是郎中不愿意来。” 范进道:“我记得这里有个长春堂的钱妙手,上次我介绍过的,怎么没找他么?” 沙氏是个妾室,在家里没什么地位,平素不敢说话,只是此时不开口不行,才懦懦道:“钱先生的诊金……还有那些药……” 她低下头,手紧紧拉着衣服角,很有些局促不安,范进皱着眉头,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放到桌上:“只管报我的名字,药也从他那里赊,银子我和他算就是了。现在找个人去请,他若是不来,我找人和他算帐。” 花继荫擦擦眼泪道:“范叔叔,我去。” “你个小孩子去什么?找个穷街坊,给他拿点脚钱不怕他不去。” 侯守用与花正芳的权柄虽然大,但仅限于刑部体系内,对普通百姓而言,其实意义不大。这种权力对普通百姓影响有限,在民间说话还不如一个兵马司小官来的有用,加上天晚,钱妙手这种名医通常就不会赶路过来。 可钱妙手本人是西大乘教的信徒之一,算是李夫人的教友及部下,范进本人不在大乘教里,却有李夫人的面子,在京师大乘教里说话极是好用。过了不到一顿饭时间,钱妙手便带着弟子赶到花家,一番忙碌下来,总算是转危为安。 看着花正芳沉沉睡去,沙氏与花继荫两人拉着钱妙手不住道谢,钱妙手擦着头上汗水,“不必谢我,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我也只是略尽绵薄而已。府上哪位当家,咱们有话到外面说几句。” 侯守用与钱妙手来到院里,沙氏低着头,站在那里都显得很尴尬,更别提说话。倒是花继荫走到范进面前,跪倒在地道:“多谢范叔叔大恩大德!”用力地磕起头来。 范进一把将他拉起来,用手帕擦着他脸上的泪水,“干什么?小小年纪这么用力磕头,不怕把脑袋碰坏了读不了书?叔叔很尊敬令尊的品行,再说咱们两边如同一家,一家人做点事,你这样倒是生分了。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要把这个家的责任扛起来,才能让母亲少操点心。别担心,有我们这些叔伯在,一切都会变好的。” 侯守用这时从外面进来,安抚了沙氏几句,嘱咐着她按时伺候着花正芳喝药,就拉着范进走出花家。 范进道:“恩师不在这里守着,反倒拉弟子出来,想必是花老的情形不大好?” 侯守用默然无语,直到走出一段路,猛地站住身形,语气严肃地问道:。“退思,你跟为师交个底,如今和张家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你在张家到底能不能说进去话?” 范进的态度也严肃起来,“回恩师的话,弟子与张家的关系,不敢说有求必应,但如果是谈交易的话,还是有资格坐下来说几句话的。” “那就足够了。你替为师跟张家谈个交易,几天之后我会上一道奏章,弹劾次辅吕调阳怠惰公务,不肯尽心,奏章迟迟不能批复,以至政令不行。指其或为才具不足,或心不在焉,请朝廷严办。如果有必要,我还会上一道申请夺情的奏章。” 以一个给事中参劾次辅,自然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虽然从名义上,给事中作为言官,有着弹劾百官的权力,所做的也是自己份内工作。但是没人是白痴,自然明白这样做对一个给事中而言,要承担多少风险。即便吕调阳没有什么门生故旧,可朝堂上那么多大佬,不管谁想要维护吕调阳,都可能反手一击,把侯守用打成渣渣。 按说这种事即使要做,也是江陵党的人出面。先由小卒出手撩拨几下,找到机会再由大人物出手,给吕调阳造成真正的威胁。担任先锋的很可能要承担一些后果,再由本系统的大佬事后给予补偿。至于夺情奏章,这东西搞不好是要身败名裂的,一般的部下都不愿意干这种苦差。 一直以来侯守用都保持中立游离状态,不怎么参与朝堂上的山头,按说是犯不上承担这种苦差的。这回主动跳出来当急先锋,而且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其所求的补偿肯定不少。范进没说话,只看着侯守用,想着恩师到底会提出什么条件,事后要什么补偿。 “我自己不求什么,不管是贬谪也好,还是罢官也罢,我都认了。在家乡我也有些产业,即使丢官也不至于饿死。我上这道奏章的要求是,为继荫求一个恩荫监生。” “为继荫?这……弟子想不明白。” “这没什么可想不明白的,方才钱妙手对我说了,花兄的日子……不多了。”侯守用神色沮丧道:“他的病已入膏肓,非人力所能及,即便以钱妙手之能,也不过是拖延时日而已。花兄的阳寿不会超过半年,至于病因,一是操劳,二是缺乏补养。酸翰林穷给谏,即便是言路上,做官穷成他这样的也不多见。本来他是有机会活下去的,只要他人灵活一点,有些事可以放放手,当做看不见,就有人谢他大笔银子还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可是他不但不肯放人过关,反倒废寝忘食查遗补缺,只求让奸恶之徒,难逃恢恢法网!为师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人接触的多了。忠奸善恶,清廉贪婪,什么人都见过,花兄是最令为师敬佩的一个。他这个人有很多毛病,一些毛病连为师也看不下去,但是他的人品无可挑剔。即便是与那位海笔架相比,也未必逊色。放眼国朝上下,若以才具花兄或不算出众,但以操守论,放眼国朝,也无几人能与花兄比肩!即便是张江陵,论治国辅政,为师自认不及,可若论品行操守,为师胜他一筹!而花兄胜我十倍百倍!这样一个好人,却落这么个贫病而死的结局,为师心中不甘!” 他深吸一口气,“做了这么久的官,自以为见多识广,于天下事都看的淡了。尤其是做了许多年亲民官,见了太多的冤案,也见了太多明知其恶贯满盈却又不能抓不能碰的人,自以为已经万事不上心。可是今天得知花兄的病情,为师总觉得心里窝了一口气,不做点什么,心里实在交代不下去,我得为花兄做点什么。” 范进点头道:“这是自然。我看了花家,并没有寿板,如果花老真的到了那一天,只怕会很麻烦。” “这事就着落在你身上了。他连吃饭都有问题,房子也是租的,欠的京债是为师帮着还的,又哪里有余力办寿板?这事你来办,寿板一定要好的,为师知道你办的到,也知道你有这个力量。接下来,我们要谈的是继荫。” “这孩子挺可爱的,也很聪明,但是做监生,实在太小了点吧?而且按律,庶出之子也不享受荫封。” “若是按律,你我现在的皮都被剥下来挂着了。”侯守用哼了一声,“花兄在句容,其实也多少有些产业,可是其正室十分凶悍,听说花兄在京师纳了一房小妾,又生了儿子,便不再给京师送钱,也不让家中子侄到京里来,两下基本断了往来,否则花兄的日子也不至于艰难至此。花兄有个嫡生子,论年纪可可能比你还要大一些,早就荫了监生。花兄当日就跟我说过,一直觉得对不住京师的母子。沙氏虽然是个穷人家的女子,跟他时也不是完身,但终究年纪比他小那么多,相貌也很俊俏。嫁人的话,总归能得到点什么,可是跟了花兄吃喝用度都不比在家做姑娘时好到哪去。又要操持家务,有时还要帮人缝补浆洗贴补家用,没享过福。至于继荫年纪又小,如果花兄一去,母子两人不知以何为生。所以他一直想给继荫留下点什么安身立命的本钱,如果能荫个监生,将来便可下场应试,得中一个功名,沙氏的后半辈子就有依靠了。这事为师办不下来,只有让张家人出面才行。” 范进道:“这事我会去和张家说,花家这边,寿板的事我来想办法。沙氏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如果给继荫办下了荫监,可是沙氏自己想要改嫁,事也有点难办。弟子听说,有不少京师为官的纳了妾,等到外放时,小妾就会离开,毕竟京师吃好住好,不是外地可比,她们不想离开家乡。” “这个,为师会去问问看。即便她想改嫁,继荫也得姓花,这事由不得她做主。你去张家办这件事,只要张家答应一个监生,为师就去碰一碰吕调阳!” “恩师,这事弟子自当效命,只是恩师您自己,就无所求?” 侯守用一摇头,“当初为师教过你,做官如做文章,一定要守住自己心中的规矩。可是如论守规矩,我们加起来也比不过花兄。他守了一辈子规矩,结果就是死后连寿板都没有,现在都不知道死尸怎么回乡。儿子想要做个监生,自己都无能为力。如果守规矩的结局是这样,那这个规矩守或不守,就没什么意义了。我今后要怎么做,会自己考虑清楚,但是不管我想要什么,都会靠自己的本事赚回来,至于眼下,我只要继荫他有个好出身!” “恩师放心,弟子自当全力以赴!” 辞别恩师转回家中的范进,对花正芳的遭遇也颇为同情,只是世事如此,自己的同情改变不了什么,即便是想要延续其寿命也做不到。当下还是要把注意力,放在朝局上。 与范进一样关心朝局的人还有很多,这些人的立场,关注点以及目的各不相同,但是关注程度不分上下。包括张府来往出入的人,以及张居正的动向,都在这些人关注范围内。 以首辅的地位和权威,这些人是不敢妄动的,但现在既然张居正要丁忧,内阁里他又不去当值,这些人的胆子也就大起来。根据消息张居正现在正忙着为老父举办丧事,而且已经向朝廷上了丁忧奏章,又联系船只准备南下,看来去意已决。 这些人的心至此彻底放下,认定张居正不会再成为威胁,私下里为此召开了不少酒席宴会进行庆祝。至于张府的吊唁规模如何,有多少人参加,又或是有谁出入,他们倒并不在意。尤其范进这种身份的人,出入张府的次数虽然频繁,但是在这些人眼中,也不过就是蝼蚁般的存在,不值得自己关注太多。 而在张府之内,名为范进的蝼蚁却正和宫中派来慰问张居正的冯保对面而坐,满面严肃道:“冯世伯,等今天万岁与张相见过面,您这剂药就该用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不同表现 春末的京师,早已是百花盛开。张居正本就是个极重视物质享受的人,在府中花园里移植了各地奇花异草,包括宫中一些名贵花种,在相府里也有种植,徜徉于花园的鹅卵石小路上,便有阵阵幽香扑鼻而来,无数蝴蝶在风中轻舞。 “舜卿的性子与普通女子不同,像是持团扇扑蝶或是与丫鬟打秋千为戏这种事,她从小就没什么兴趣。相比这些事,她更喜欢查看帐簿,或是偷看我的邸报。老夫曾经说过,她最大的错误,就是错生女儿身,若她是男子之身,必成大器。但是以女子之身,一些事做不了,让她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小女人,她又不是那个性子,今后你还是要对她多包容一些。” 官靴踩在鹅卵石上,步履坚定而有力,步子的幅度也很大。在其之后,是一个男子小心谨慎的步伐。后来者走的很小心,看的出,其是努力学着先行者的样子,努力让自己的脚步踩在先行者走过的地方,就连步幅也是学着前面那人的方式在走。仿佛这花园里藏有无数机关,一步走错,就会踩动什么机关而遭到攻击一样。 后行者的声音很低,语气也极是谦恭。“回老人家的话,小侄肯定一切都听世妹的,将来的话,她想怎样就怎样,小侄不会勉强她什么。” 英武而又充满精神的张居正,听着身后顾实的回答,心中既是满意,又多少有一些失望。顾东华学识渊博,顾实家学渊源,又是在风气开放的东南,怎么也不该是这幅呆板样子。虽然足够听话,却有些无趣,这个回答就像他的人一样,不过不失,找不到什么亮点。 原本张居正对这种脾性很喜欢,可如今就觉得欠了些什么。他又走了几步,自己不说话,顾实也没什么话说。有张居正在,自然没人会来打扰,两人都不说话,环境就显得很安静。张居正指指远方盛开的鲜花道: “守拙,你也知道,舜卿痛失大父,心情沉郁。每日在绣房中除了念经,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在京里她没有帐簿可看,如今老夫丁忧在即,邸报也和她没什么关系。将来到了湖广,就更是如此了。你有没想过邀她出来看看花,舒解一下心情?” 顾实过了好一阵才答道:“回伯父的话,这花园想必世妹是看熟的,世妹兴趣又不在此,叫她来看也无用途。等到将来,小侄有一些……积蓄之后,会把家中全部财权都给世妹打理。她既然喜欢管钱,小侄就把所有的家私都让小妹操持,虽然总数不会很多,但是总归也不会无事可做。” 实在是老实过头了!张居正心内暗自叹口气,人老实到这种地步,自己不该是说他可爱,还是该说他愚蠢,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才是对的。又改了个话题道: “老夫今天进了一次皇宫,向万岁及慈圣辞行。万岁说,吕翁处置奏章的速度有些慢,司礼监那边,就得陪着到深夜。吕翁年纪又大了,总这样折腾于身体也不好,只怕朝政荒废,自己的身体也垮了。守拙,你如今也是朝廷中人,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小侄觉得,吕翁年高有德,自可接掌枢位。至于做事上,事缓则圆,慢一些也未必是坏事,有时候多想一想,也免得出现纰漏。再者,内阁里可以加人手,多安排几个人,就可以分担吕翁的工作,也不至于让奏章积压过久。” 张居正点点头,“你这话说的倒是很有道理。听说最近,你与新科进士邹元标,刑部员外郎伍惟忠几个人走的很近?” “倒不是很近,只是前不久京师有个文会,小侄也被同僚拉着参加,在文会上结识这几位前辈,得其指点受益良多。尔瞻兄是江右名士,才情过人,学识也渊博,小侄得其点拨,有不少过去琢磨不透的疑难,都迎刃而解。” 张居正道:“肯用心读书总是好事,多结交几个书生才子也不差。不过今后若有学问上不懂的地方,多来问我,不必去麻烦他人。京师之地人心复杂,人情世故中,往往搀杂些其他的东西,你是个朴实君子,不识人心险恶,小心上了别人的当。今天在宫里,万岁向我提起,湖广有一个五品的缺分空出来,让我举荐个人过去。如果守拙有意,我倒是可以代为举荐,这样卿卿将来既可随你宦游,又不会离家乡太远。” 顾实犹豫片刻道:“回伯父的话,小侄自觉学识浅薄,恐不能担此重任,生怕哪里做的不好,有负圣恩。” “你不用怕,卿儿素有长才,一州之地,她完全可以料理得好。” “可是……女子不可预外事,更何况一州公务,不是小侄家事,怎能让小妹插手,这与体制不合。一旦为言路所知,必遭严谴,万万使不得。” 张居正不再说话,人站在那里不动,顾实也就站在他身后等着张居正问话。过了好一阵,张居正才道:“守拙,你对老夫丁忧的事怎么看?” “为人子者理当如是,何况伯父与老太爷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如今老太爷病逝,伯父理当回籍孝亲。此乃为人子之道,小侄认为理所当然。” “现在朝中有人觉得老夫这么走,朝政怕是一时没人能接手,公事怠惰,有误朝廷。希望老夫能够夺情,留下来继续掌枢,你觉得这个想法如何?” 顾实一愣,随即道:“万万不可!不知是何等无君无父之人,有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伯父千万不可被这种不知所谓的言语乱了心志。小侄认为应该严谴此等胡言乱语之人,以免其他人误会,这是伯父的意思。夺情之议乃是陷伯父于不孝,其心可诛!不如伯父这便动身离京,以示自己清白,免得百官误会伯父,生出许多无端猜测有损伯父清名。” “好了!”张居正打断顾实的话,回够身来见顾实那副惶恐模样,又安慰道:“你的想法老夫已经清楚了,不必想那么多。说这话的人未必有什么坏心,也许只是觉得朝廷里离不了我张居正也不一定。反正这事最后还是要看万岁的意思,不是说有人想要我留下,我就一定要留下的,你这么大惊小怪,就失了世家子弟的沉稳。为官者,不管到什么时候,心都要稳当,想想你大父,东华公在世之时,可是比你沉稳多了。要多向老人学习,不可毛躁,尤其我们读书人,养气功夫是必修的功课,如果连这份沉稳都没有,又怎么做大事?你先下去吧,有什么事我再叫你。” 顾实退去不久,张居正就招呼了游七过来,又过了一阵,一身素衣的范进便来到花园之中。这里其实已经是内宅范围,一般外客无从进入,范进上次来这里,还是穿女装,这次是第一次男装进入,于其内心深处颇有些得意,自觉这一小步迈出,实际距离张舜卿的香闺就近了一大截。 行过礼,张居正依旧在前面走着,范进于其后跟随。张居正不怒自威,自身的气场非常强大,与他在一起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其影响,而不自觉地被他掌握节奏。但是范进算是个例外,张居正发现,自己的脚步影响不了范进,他走路的时候虽然也很恭敬,但不是按着自己的步子走,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变,这在身边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里,倒是很少见的事。走了一段路,张居正才道: “今天老夫进宫请辞,万岁说起吕翁做事手脚缓慢,若是他日豫所知道是你搞的鬼,看你怎么交代?” “回相国的示,小侄并未搞什么鬼,只是让吕翁尽自己人臣本分而已。偌大一个国家,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事发生,身为宰辅就该处理那么多事,这是他应有的能力。不管他为人有多好,事情做不来,就不该占着那个位置。国朝用人,有时候喜欢先看这个人的操守,再看这个人的品行,最后看能力。这其实不是个错误,毕竟一个人操守品行不好,很多时候是会坏事的。可是具体岗位不同,各方面参考的优先程度也应有差。比如一个言官,又或是户部官,自然是品行操守为第一,可若是事务官,还是要先看他能否胜任。德可配位才具不及,一样不适合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尤其是首辅的位置上,更是如此,地方的亲民官若是才不能配位,不过是损害一地。于首辅的位置上,则是有误于一国。所以吕翁的操守多好,小侄认为没有什么意义,关键还是看他能不能干活。事实证明,他差的远,所以不适合留下。” 张居正道:“让六部同时上这么多奏章,又让通政司把可以压下的奏章也当做紧急推上去,这怎么看也不是君子手段。本来老夫也不想如此的,可是……老夫要走的本就是一条非常之路,偶尔用些非常手段,也是无奈之举。双林那得到些消息,几位皇亲国戚已经准备游说豫所,不再提检地之事。即使游说不成,他们也会想出方法来破坏。” “这些人都是势要,手下有的是家奴,一些府里也有着亡命之徒。到时候把负责检地的官吏打杀几个,闹出些大事来,以吕翁的为人,多半就会退下来。”范进道:“这种手段在广东行新法时,也有人使过。京师里的权贵可能用的手段更高明些,但万变不离其宗。非有足够的魄力,才能让清丈田地的事能推行下去,而这种魄力,吕豫所是没有的。” 张居正道:“不止他没有,其实大多数人,都没有这种魄力。嘉靖八年时,户部清查田地。洪武年湖广田额二百二十万,存二十三万,失额一百九十七万;河南额田一百四十四万,存四十一万,失额一百零三万。又,天下户口,洪武初年一千六十五万,弘治四年承平已久,户仅九百一十一万。而这还是以弘治年为限,自洪武至弘治,失田户小半,到如今失去多少,又有谁算的出,又有谁敢算?这个数字触目惊心,令人毛骨悚然。可是造成田地户口流失的原因,却远比数字更让人担忧。如果不变一变,再过几十年,我们大明还有多少可以收税的田地户口,谁又说的好?当时世庙也曾下旨清查田地户口,结果查下去查到了什么?洪武初年山西晋王府岁支禄一万石,增郡爵而下,共支八十七万石有奇,加八十七倍。止一地藩府便有如此变化,全国宗室藩王,不胜其数,其禄米不足,便夺民田,这一部分又是多大的亏空?谁又能查,谁又敢查?是以,即便以世庙亲自颁旨,此事依旧不了了之。如今张某重提检地之事,他们如何不惊不恨?怕是恨不得把张某食肉寝皮,方趁其心!吕豫所这么个老成君子,自然而然就是众望所归的贤相,你用计谋算计吕相,他日事迹败露,这些人谁会放过你?你不怕么?” 范进道:“说实话,小侄是很怕的。毕竟小侄也有亲族,也有高堂老母,怎么可能不怕?但是怕也没有退路。如果这个时候怕了,将来又怎么办呢?” “将来?什么将来?” “相爷纵有旷世之才,亦得需要有人为相爷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清丈田地,得有人去做,清查户口得有人去查。相爷身为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能亲持此贱业,小侄不才,愿为相爷前驱,做一开路先行!” 张居正看看范进,“你可知,做这样的差事会有怎样的后果?” “无外酷吏之名,外加官场上风刀霜剑。”范进神色如常,“相爷不计身后誉谤,小侄人微言轻,又何须介意身后之名?再者说来,小侄不是君子,而是一俗人,比起虚名,更在意实利。如今小侄已是朝廷中人,朝廷好,自己的日子才能好。若是朝廷维持不住,不论优免还是俸禄乃至冰炭二敬又到何处去寻?小侄自问,手可以提的动笔,拿的起剑,惟独扶不动犁,自然是希望天下太平,朝政稳牢。比起这一点,些许名声,不当大事。” 此时顾实着急的跑向花园这边,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在门口为游七挡了驾,交涉几句后才得以进入这片区域。他的位置距离后花园还有些远,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就只见范进与张居正一老一小站在那里交谈得很是熟络。虽然不清楚他们交谈的内容,但是从表现上也看得出,两人之间沟通很是融洽,关系并不恶劣。 一瞬间,顾实周身的血液涌向头部,一向温润如玉的老实人,第一次有一种被人出卖与背叛的感觉。春末的京师,暖风熏人醉,可是顾实此刻却仿佛掉进了冰窟,手足生寒!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七章 胆大包天 黄村,保明寺内。 时间距离张居正与范进的谈话,已经过去了一天。 以范进的才干,张家这场丧礼本来该把他留下作为帮手,不管是计算收入支出还是承担支客的任务,他都能完成的很出色。但是考虑到顾实的感受以及女儿是否会不顾一切地做出什么有损体面之事,张居正还是把范进排除在治丧人员之外。但是总归是让他进了相府的后花园,也可以看做把范进当成自己人看待,态度上也比过去有所软化,于范进而言,便可以看做一个极大突破。 他本来应该到兵部继续观政绘图工作,但是他这两天告了假,直奔了保明寺。李夫人上次在范家遇险,又给了范进面子不再追究冯保,事后因为诸项事一起来,还没有机会还人情。这时去保明寺,便是要把这人情补上。 范进的到来,对于保明寺内带发修行的一干豪门贵女而言,便是最好的消息。平日里冷面对人的女子,脸上都有了笑容。纷纷梳妆打扮,穿上了与当前身份毫不匹配的艳丽新衣,头上也插满了各色珍贵首饰。红墙绿瓦阻隔之下,大多数人难以想到,寺内此时已是百花怒放的大好风光。 李氏的表现比那些女人要矜持许多,并没有刻意去打扮什么。但是当她把两个丫鬟打发到外面把门,并言明任何人不许来打扰自己与范公子交谈时,眼中那异样的光芒还是暴露了她心中激动的情绪。 作为脂粉阵中打滚的人物,范进当然看得出,李夫人对自己有些别样的情绪在里面。其实她不比那些豪门女子强到哪去,论起底蕴,其实她比那些世袭豪门家的女人还差了不少成色。只是其身份太过尊崇,做事必须小心谨慎,否则只怕早就摆明车马,向自己发起攻击。 范进并不排斥李氏,但是他要考虑的问题是,这个女人的身份,和她有了些首尾之后的后果有多严重。可是现在要保住张居正的相位,李夫人就是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环,那么与她之间就必须保持亲密联系。再者用了西大乘教关系那么多次,不给她一点回应,似乎也不合适。 两人到了这一步的时候,很多事都不再需要言语,彼此几个眼神,或是几个动作就可以明白彼此心意。以往两人也有过不少独处一室的经历,可是李氏始终会摆出宝相庄严的态度,让男人不敢轻动。可是今天李氏不再掩饰自己的想法,眼中那浓浓的情意即便是个木雕也能感觉得到。 房间里燃的依旧是宫中的那种香料,范进道:“夫人,我不是说过了么,这种香应该慎用。” “为何?当年世庙在世时,最喜燃此香修行。这香最能助人入定,于修行大有好处,为何不能用?” “因为这香气是给男人用的,女子用多了,会有很多其他想法,这种想法白天还没关系,尤其是到了晚上,会严重影响休息。那些女人就是因为用多了这香,夜晚难以入眠,脾气才那么差。夫人花容月貌神仙中人,更应该保持这如花容颜和好脾气,少用这种香料……” “原来如此么?我倒是不知,这香料还有这种说道,不过没关系,晚上不易入眠,正好佛前上香。反正我闲着也没什么事做。俗世女子有了心事可以对相公说,我这种女人有什么心事,就只好夜晚无人之时,在佛前倾诉一二。” 李氏边说边站起身,“神仙中人无忧无虑,只要餐风饮露受些香火就够了。我不是神仙,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大家畏惧太后,是以敬我三分,称我声李夫人,或叫我女神仙。可我不想做神仙,不想做出家人,只想做个俗世女子。有相公疼爱,有人怜惜,有了心事有人可以听我倾诉,而不是对着佛像诉说到天明。但是有用么?这个世上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谁让我命苦,从小生长于贫家,为了让家里的生活可以过下去,我不得不把自己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结果刚过门不久,他就一命呜呼。若不是堂妹成了太后,我如今便只是个无人在意的寡妇罢了,京师里谁会多看我一眼,谁会敬我半分?即便是范公子,那时也不会在意我吧?我为别人排忧解难,谁又知我心中愁苦?大家求我帮忙的时候认为我无所不能,却没人愿意分担我心中苦闷,不对佛说又对谁说。当然,要说我是神仙也不是没有道理,信徒用到神仙的时候,便去焚香祷告,乞求神佛保佑。等心愿一成,就把神仙丢到脑后不再理睬,从这一点上看来,妾身与神仙倒是还有那么一点相似。” 范进也站起身,来到李氏身后,忽然从后猛抱住她的娇躯,在其耳边轻声道:“夫人这话可说错了。求神拜佛不是光烧香就行的,还要祭品的。范某这次,不就是把祭品送上门来了,不知道仙姑可还满意?” “放肆!你怎么敢如此大胆。你放开我……否则……否则我就喊人了。” 李氏在范进怀里挣扎着,呵斥着,仿佛贞烈的女子,在反抗着外来的侵犯。只是她挣扎得既没有力气,声音更是低不可闻,除了范进没人听得见。范进在她耳边道: “为了夫人,小生粉身碎骨再所不惜,自从初见夫人,小生便生倾慕之心,每日里饱受相思煎熬生不如死。若是不能从了心愿,与死也没什么区别。夫人若是狠心就只管叫人,若是肯肯发发慈悲,就遂了我的心愿吧。我愿意做夫人的知心人,不管有何心事,都对我说,不管几时我都愿意来听。” “我……我已经三十岁了,比你……大好多,我们……不合适的。” “夫人是神仙么。神仙又哪来的年纪?神仙与凡人的年纪不是这么算的,按着神仙的算法,说不定是我比夫人大了好多,我占了你好大便宜才是。”说话之间,范进已经大胆地将手伸入李氏的衣服之内,在她身上开始攻城掠地。 以李氏当朝皇帝亲姨娘的尊贵身份,这等行为简直可以抄家灭族。保明寺内,亦有自保之力。可是李氏非但没有叫喊反抗,反倒是任范见施为,眼睛里泪珠盈盈转动,轻声道: “不要叫我夫人,叫我彩莲。我叫李彩莲!” 李氏在范进怀中,轻声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这个男人。如同战士放下手中的武器,当她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她便对范进拱手称臣。不知多少个夜晚做的梦终于成真,李氏只觉得心跳加剧,头晕晕的,人如同泥一般瘫软在那。她本来想要装装样子反抗几下,搞得像是自己被欺负了一样,才好拿捏男人。可是真到了这时,她却没了这份心思,只怕自己一反抗对方就跑掉了,反倒是主动配合起范进的动作来。她不想再矜持,不想再钓着这个男人玩猫戏鼠的游戏,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在两人的关系中,自己绝不是猫,而对方也不是鼠。 在京师中和那些豪门贵妇接触久了,对于一些隐秘之事,她有所了解。知道在京师中很有几个胆大妄为,且闺中寂寞的贵妇,秘密地养有面首以供自己享用。 这在当下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一旦玩脱,肯定要出大问题。这些妇人的规则就是面首必须控制的住,做这段感情的掌握者,随时可以切断,并且不会让面首在外面乱说。 本就对死去丈夫没感情也从没想过守贞的李彩莲,从那时起,便有了养面首的心思。可是她身份特殊,不是那些贵妇可比,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这就让她必须谨慎选择目标,不能随意妄为。 而且李彩莲自身的眼光也高,到了这个身份,一般的男子她其实也看不入眼。身份低微,可以随意把握的男子她看不入眼,能被她看入眼的,又自知掌握不住,搞不好被对方拿捏住,就会变成对方手里的傀儡,那就得不偿失。是以一直以来,这种养面首的想法只敢想想,从不敢做,甚至还要装出贞烈模样,对这样的事表现出鄙夷。 直到范进出现,才让她那本已不存希望的心又活泛起来。这个男人符合各方面的条件,是一个极佳的面首人选。 原本她对这段感情的态度是拿捏在自己手上,适当的时候给这个小男人一点甜头。当他真的要对自己做什么时,再收一收,训斥他几句,不许他胡思乱想。等到他实在忍不住时再给他,以后自己什么时候想要,就把他招来侍奉。一旦自己觉得情形不对,也可以及时切断联系。 可是随着她与范进的接触越深,她越惊恐地发现,最终掉进去的不是这个小男人,而是自己。原本虽然也有偶尔梦到那些羞人场面的时候,但是次数不多,终究可以控制得住,梦里情景也是模糊凌乱不堪,没什么逻辑。 自从认识范进之后,那种梦越来越多,感觉越来越强烈,而梦中的人也越发清晰。就是他,这个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男人。他在梦里有时是自己的相公,有时是一个把自己抢进府去的纨绔子弟,有时甚至就是个强盗,但是不管是什么身份,做的事都一样,而自己也是心甘情愿。 李彩莲很清楚,自己完蛋了。这是养面首的大忌,对面首动了感情,接下来怕是要万劫不复。理智告诉她,应该切断与范进的联系,从此各走各路,毕竟两人没发生过什么,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可是每当她有这种想法时,就又被更炽热的思念所破坏。乃至范进长时间不来看她的时候,她心中升起的不是与其彻底了断的念头,而是妻子对外出不归的丈夫才有的幽怨。乃至其见到钱采茵时,心内还升起了浓烈的醋意,只是靠着涵养才没表现出来而已。不管是这种幽怨还是醋意,在当初面对她那个年纪老迈,偏又性喜渔色的丈夫时,都不曾有过。从那时她便明白,自己被这个男人迷住了。 当范进终于抱住她的那一刹那,对于身败名裂的恐惧,养面首的规则与禁忌,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她只知道,自己要这个男人,自己离不开他,其他的一切,都不在乎。 高高在上的女神仙李夫人,在范进面前又变成了那个商贾人家的小寡妇李彩莲。 只象征性地反抗了两下便缴械投降的她,再也摆不起太后堂姐诰命夫人的派头,很快便从被动变为主动,反抱住范进不放,轻声呢喃着:“好人儿,你总算开窍了,让我等得好苦。只要你同我好,银子,女人,官职,我什么都能给你。我可以进宫向太后为你要官职,太后欠我的!当初家里抽签,我们两个里有一个嫁那老头子,其实是她抽中了那根签。可是她当时哭得很厉害,要死要活,我就一把夺过签说,是我抽中的。所以我成了寡妇,她成了太后。如果当时我不替她嫁人,她又哪有如今的荣华富贵。我说的话,她一定肯听的。你们读书就是为了做官,我就给你要个大官做好不好?” “范某对夫人是发自真心,并不是要利用你换取什么,如果你以为范某想通过你做官,那我还是告辞吧。” “不……不许走!”李彩莲眉梢一挑,些许贵女霸气流露出来,但随即又软了下去,“好人儿,不要走……我知道你满腹经纶,不屑于靠我为你谋官。我只想把我最好的东西给你,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最好的……已经在我眼前了,比起你来说,官位也好,富贵也罢,都不重要。” 听着范进的情话,李彩莲心神俱醉,看着范进那炽烈的目光,她当然明白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她仍然坚守着最后底线,不让男子轻易得手。 “不……不行……至少不是现在。你知道的,那些女人身份尊贵,其实很难对付。很多都是世袭勋贵家的女人,并不十分惧怕我,面子会给,但是该闹也会闹。因为她们和你的事,我可以拿捏着她们,让她们对我言听计从。可如果我和你……真的在这里做了,被她们抓住把柄,就会反过来拿捏我,在这里我便很难管人了。换个地方,我……我在外面有很多房子,到其他地方,我什么都依你。” “可我只想要你,不想要她们啊。与你相比,那些女子都是庸脂俗粉,我不屑一顾。如果不是为了接近你,我才不会和她们有那些事。” 李彩莲听得这番甜言蜜语,越发觉得欢喜,笑道:“你个小没良心的,让那些女子听到,不知道多伤心。她们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却还这么说。好了,她们也是些可怜的女人,落到这里的,谁没一肚子伤心事?你好好敷衍她们,让她们高兴一下,也是在做功德么。我……我可以去帮你做其他的事,不管多难的事,我都愿意为你做。我知道你图的不是这些,可是我真的想为你做点什么,也好让你知道,我李彩莲对你有多好。你尽管说吧,不管多难,我都答应。不过在那之前,你先让我把衣服穿好,免得被那些女人看出破绽,就不好办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八章 黔国公案 寺庙虽然是清修之地,但是保明寺这种贵女修行之地,不能按普通的寺庙要求。为了那些豪门女子玩赏散心考虑,在寺内也修有一片小花园。 花园占地不大,可是内中栽植花草无一不是名贵珍品,到此时百花盛开,或迎风怒放鲜红似火,或其粉若霞欲放还羞。各色花草颜色有异,构成一片美丽花海,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春风吹起,花枝乱颤,阵阵芬芳顺风飘来,令人心旷神怡。一只蜜蜂徜徉于花海间,时而停留于一朵花上采蜜,时而又随风飞起,落到另一朵花上停留。恰好走到此处的清风朗月两人看着这等情景,又看向李彩莲,笑道:“夫人你看,这蜂儿像不像范公子?他现在干的,可不就是这蜂子的事?” 李彩莲脸微微一红,笑骂道:“你们两个小蹄子自己熬不住了吧?这等话也说得出口?在这里说说没关系,出了宫说,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 “没事,我们就是在这里说说,出了宫,自然晓得轻重,不会乱说话。只是觉得为夫人不值,像您这么朵牡丹花都为他开了,那蜜蜂还去别的花上采蜜,是不是该死?” 清风道:“是啊夫人,你让范公子在这里快活,自己却跑去宫里为他办事,这怎么看都像您当初说过那种被小白脸骗了的傻女人,当心您一心一意对着他,到头来反被耍了。” “不会……他不会骗我的。你们不懂,我……我看人看得很准的。”李彩莲表情严肃,一字一句道,为了给自己的话加强说服力,她又解释道: “他根本不让我进宫,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你们懂什么?能为他做些事,我从心里欢喜,等你们真爱上一个男人,也就明白这种心思,为了自己心上的人儿,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再说我也不能在这给他什么,男人么,火头上来,不给他找些女人消火可怎么得了?再说那些女人也不容易,难得遇到一个满意的,就当是我赏给她们的好了。你们没发现,自从有了范公子,她们脾气比过去好多了,很少给我惹事了?就当我行好赈济灾民了,只是辛苦了范郎。” “他辛苦?我看他不知道多高兴呢。”清风嘟着嘴巴说道。 李彩莲一笑,“你若是眼热,便也去凑一手,反正早晚也是他嘴里的肉,我不怪你。” “才不要呢,想想就怪臊的。”清风脸红的像块,摇头道“夫人,你不是说咱们不过问朝政么?这回算不算坏规矩?” “你我都是大明子民,又是皇亲,这大明的事,就是我们的家事。自己关心自己家的事,又有什么错了?再说,就算不是为了范郎,我也得进宫,听他说了那事,我估摸着太后那边也正想找人说说话,除了我之外,她又能去找谁?” 作为大明太后,李氏在宫中的权柄无人可及,尤其是天子亲政之前,整个大内基本都是她说了算。可是如皇帝被称为寡人一样,李氏身边的人虽然不少,但能倾诉心曲者其实并没有几个。 皇宫大内,勾心斗角互相倾轧,远比普通商贾人家的内宅更为复杂,在这种环境下想要生存下来,对心机和手段的要求也就更高。能在隆庆年间就身佩凤绶统带六宫的女人,自然不会是简单角色。但是只要是人,就有着情感方面的需求,尤其是在丈夫死后,李氏必须撑起一个女强人的外表,以此来稳定自己的地位,不让政敌找到自己的破绽,以免自身利益受损。 一个坚强睿智的太后,才能稳定人心,近而保证朝政平稳,自身也不至于失去权柄。人前人后,都必须做出一副刚强模样,也因为这一点,即便是身边人,也往往忽略其只是个三十岁的妇人这个事实。 她与其他的女人一样,也有着倾诉的需求,尤其是当面临困境时,就更想找个人来说一说,可是放眼四顾,这样的人是很难找的。陈太后忠厚无用,找她说什么等于白说,更何况李氏也不想在她面前示弱。冯保只是奴婢,用他做事是可以的,引为知己就是自取其祸。 原本有张居正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即使君臣有别,不能有什么接触。可只要看到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在朝堂上出现,李氏的心里就有了主心骨,不管是天大的事,都有这个男人替自己扛下,不需要自己劳神。可是眼下,这面挡风的墙壁骤然失去,原本呢可以分担下去的压力就必须自己扛起来,尤其是当发生超出其处理能力之外的变故时,她就更需要找个人来说话,倾诉一下自己的软弱与无助。 是以,当李彩莲求见时,李太后心内着实是欢喜的。见面之后,姐妹两人一如在家中时的情景,紧拉着手坐在一起,说着贴己话。至少在这一刻,李太后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做回一个普通女人。 “太后万寿将到,今年臣妾和冯司礼联手,准备送您一份大礼,到时候包您欢喜。” “皇姐,你我之间就不要说什么君臣的话了。你不是我爹那等混人,不会打着我的旗号胡作非为,我也就认你这个姐姐,千万别提什么君臣的话。你心里惦记着我,我很感激,只是这寿做不做得成,也难说的很,我反正是没这个心思。” “太后何出此言?眼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正是难得的太平岁月。这个时候搞些庆贺不为奢靡,何况太后向来不事铺张,也不从国库里提银子。最多就是奴婢以及大臣们尽点孝心,不为过错。大家准备了这么久,太后若是不做寿,他们不就白忙了?这份孝心难得,不该让他们有心报效,无处着手。” “话是这么说,可是遇到烦心的事,我实在是提不起心思。”李太后叹了口气,“这话我也就是对皇姐能说,在外面还不好提,你记到心里,先不要说出去。丢人现眼的事,提起来我都脸红。”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云南那边,出了乱子。黔国公沐朝辅前几年不是死了,由他兄弟沐朝弼暂且袭职,等着侄儿长大再归还爵位?结果冯保那刚得到了一份血状,是沐朝辅的嫡母李氏所书,控诉沐朝弼鸩兄、间嫂、杀侄、囚母、夺位等事。你想想看,这与国同休的勋贵,做出这样悖逆人伦的事来,我这心里能痛快得了么?” 李彩莲虽然早从范进那得了消息,但还是装做惊讶地问道:“有这等事?沐朝弼弑杀兄长,霸占嫂子,又杀还了自己的亲侄儿,这可是不赦之罪。” “不光是霸占嫂子,连孩子都有了。”李氏摇摇头,“一提起这事就让人臊的慌,那沐朝辅的夫人曾在世庙时捐银三千两助大工,得过天子颁旨褒奖。如今她受了辱,有冤不能申,李老夫人那般年纪,还要写血书告状,情形何等凄惨自是不问可知。按说这样的狼子就该拿进京来问罪,偏生他还是个实权藩勋,云南地处偏僻,沐朝弼手握数万大军兵权,就像个大刺猬似的。抓不得碰不得,要是这么不闻不问,又损了朝廷威仪,这事都不管,将来他沐家还不造反了?现在朝廷是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哀家这心里只剩了愁,哪还有心思过生日。” 李彩莲道:“太后,其实这事虽然听起来可恶,也不值当的这么烦躁。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这是文武百官的事,不该咱们妇道人家操心,不是有首辅么?让他去拿主意,太后走这个心思干什么。” “若是首辅有用,我也就不用那么发愁了。”李太后唉声叹气道:“我也只有在皇姐面前,才敢说这个话。没有高山不显平地,以往觉得吕调阳老成持重,是个很不错的大臣。可是现在一看,这人老了就是不行,别的不说,就说这精神上就差了一大截。昨个给皇上讲书的时候,自己差点睡着了,总算他记着君前不能失仪,勉强算是应付下来,可是那模样……啧啧,连我看了都替他困的慌。” 李彩莲道:“那许是累的吧?臣妾在民间听那些闲话时,也有人说起过,吕老爷子很是勤勉,每天都在内阁忙到半夜才算完。” “他那哪是勤快?他那是手太慢了,根本忙不过来。尤其越是要紧的奏章,他批的越慢,为了等他,司礼监现在都分成了两拨,一拨专门盯白天,一拨人专门熬夜。而且你说这一到了晚上,灯烛不明,他又是个老花眼,万一看错了什么地方,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李彩莲正色道:“要是那样可不好。咱别说批错了奏章,就手这岁数的人一不留神,把灯啊烛啊的碰倒了可怎么办?内阁里除了纸就是木头,这要是……” 李太后连连摇着头,“快别说了,你这说的我心里害怕得很,仿佛真要出这样的事一样。回头得让几个人去内阁里盯着,免得真出了什么差错。这且不提,就说这办差事的快慢,他也和张居正不能比。张先生做首辅的时候,讲学批奏章两不耽误,大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现在吕调阳讲学无精打采,办个差事又拖拖拉拉的。原本是打算让他掌枢,现在我就要犹豫犹豫,万岁年纪还小,把个天下交给这么个人好几年,我可是怪不放心的。” “是啊,臣妾听太后一说,也觉得不放心了。过去光知道吕阁老人忠厚清廉,可是其他的名声也就那么回事。这当首辅,就好比是一家的大管家,光是不克扣主家银子远远不够,最主要的是他得能干活。尤其是万岁还没大婚,要是首辅又不得力,日子长了可怎么得了?” “不用日子长了,就是眼下就是个麻烦。那告状的事东厂报到内阁,吕调阳那迟迟批不下来,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要请万岁裁夺。” “啊?这不成了来回扔包袱了?当初张阁老在朝的时候,可从没有过没主意的时候。” 李太后点着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位首辅高大英俊的身影。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想找一个可靠的肩膀依靠,可是自己的丈夫即便在世之时,也没有君王应有威仪,被高阁老压制得死死的,于朝政上基本是完全放任自流。若非如此,高拱也不至于跋扈若此,竟至差点在内阁里与群辅互殴。只有张居正给过她靠得住的感觉,有这个男人在,她就不会有危险。 从来不见有任何问题难倒过那个男人,即便是国库无银,仓廪空虚之时,他也能从容应对思索对策。他肯定也有过犹豫难决,或是坐困愁局之时,但总能想到办法从容应对,至少不会把这种压力传导给自己和皇帝。对比起来,吕调阳这种矛盾上交的办法,自然无法让李太后满意。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放眼朝廷里,她所知的大臣,并无一人能与张居正相比。可是他……偏又遇到这等逆事,除了抱怨老天不公,李太后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彩莲眼看时机差不多,恰倒好处地问道:“太后,臣妾听那些女眷们念叨过,好象大臣守孝是恩典,不是天经地义之事?若是不给这个恩典成不成?” “皇姐,你不懂,你说的恩典就是那么一说,实际是有孝顺必守。除非是遇到刀兵,那时候才能让大臣留下处理公务,有个说辞叫夺情……夺情……”李太后反复念叨着这个词,目光时而变亮,时而又黯淡下来。摇着头道:“这可不成……那不是害了张先生么?他为大明呕心沥血,咱们不该如此对待忠臣。” 正在这时,小太监通传,万历天子求见母后。母子人伦,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李彩莲这个皇姨娘与万历关系也还过得去,不需要躲避。见面叙礼以毕,万历就慌张着问道: “母后,黔国公那事,吕卿家还是推给朕来断。母后您说,朕该怎么处置才好?” 李太后叹口气道:“这事你让哀家怎么说?若是哀家有主意,早就说出来了。吕调阳这种饱学之士都拿不出办法,咱们一个寡妇,外加你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万历眨眨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李彩莲,问道:“母后,皇姨娘。朕想起前几天看那说岳故事里面提过,大臣至亲病故,也未必一定要回家守制。皇帝可以让大臣留下继续办公,名为夺情,这规矩我朝是有没有的?朕问了冯大伴,大伴却也说不清楚,只有问母后了。” 李太后略一思忖,“吕阁老号称国朝活典章,礼法上的事,他最清楚不过,皇帝不如派个人去问问吕阁老,不管他再怎么糊涂,这件事总是清楚的。”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九章 激流勇退 京师由于达官显贵众多,于是酒楼、清楼这一类服务业,也就因此变得繁荣起来。如果把京师每天消耗的酒浆,折算回酿造所需的粮食,足以抵几个村庄的口粮。大小酒楼星罗棋布,或大或小,各有所长。 “伯伦不归”乃是这些酒楼中一处极不起眼的所在,只有两间低矮平房,六七张桌子。掌柜年纪已经大了,腿脚不利落,招呼客人便不勤快。加上店面装潢简单,所在位置又偏僻,便没有多少客人光顾。 每天到这里光顾的酒客以老人居多,酒馆里不卖什么菜肴,酒客们也没这方面需求。两个人一壶老酒,外加一盘盐渍豆子,就可以耗上一整天。每张桌子一般都是两位客人,从清晨便摆上棋盘,一边喝酒一边下棋,等到日落黄昏,一盘棋多半下完。如果此局未靖,老掌柜也会将棋封盘,等到来日再战。 一些棋局能够分出胜负,也有一些棋局因为棋手的永远失约,变成了永恒的残局。 自年少便经营酒馆兼棋社的掌柜,与客人们一起经历着成长与衰老,彼此之间大多成了熟人。乃至棋手之间也多有着固定搭配,见面之后便摆棋对局,所需酒菜不必吩咐,掌柜就会自行准备好。就连谁坐在哪张桌子,都有了归属,不会乱了座次。 过了午时,这小酒馆便很少有人来。偶尔有初入京师的冒失鬼,不知轻重一步闯进来,像其他酒馆那样大声吆喝着掌柜上酒上菜,随即便会遭到一堆白发萧然老者的集体怒目。大多红着脸,满面羞愧地退出去,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掌柜上了年纪精神就不算好,每到这个时候,都会趴在柜台上打盹,若是年轻时,这样做肯定会挨打,现在年纪大了,便没谁能管他。 门帘掀动,有脚步声传进来。掌柜听见了,却连眼皮都没抬。一定又是哪个外乡来的冒失鬼,午后饿得厉害,随便看到间门面就闯进来。这里提供的他不需要,他想要吃的,自己也没打算卖,不能让他坏了这里的气氛,因此便不打算招待。 柜台被人轻轻敲响,敲击的声音很轻,一如来人的说话声一样。“张小乙,该起来下棋了。” 这声音听得既陌生又莫名熟悉,而张小乙这个名字,也已经有好几年没人喊过了。老掌柜睁开眼,便看到一个一身素服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老者脸上满是皱纹,眼睛里遍布血丝,神色很是憔悴,但是兴致很高,看着自己满面带笑,态度很亲切。 老掌柜努力回忆着来人,那老人却已经抢先道:“你这老儿记性是差了。我是广西来的吕大郎,十二年前,与你有一盘残棋没有下完,现在想来找你补上。那盘棋,是不是已经找不到了?” 老掌柜想了想,忽然大叫道:“吕大郎?你怎么老成这副样子?当年你比我还年轻一些,如今却衰老如此,却是没认出来。你的座位我给你留着,这些年从未让人坐过,就等着你来下完这盘残局。本以为你怕输落荒而逃了,不想还有胆来。那盘棋除非我死了,否则不会动的,你且等着,我去取棋。” 一向动作慢吞吞的老掌柜,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竟是以惊人的速度,将棋盘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那上面的棋子黑白分明,壁垒森严,如同两支大军捉对厮杀,正杀得入港。 两人的心境比之当日大有不同,摸出棋子并不落下,反倒是陷入了对往事的深思之中。 “当年你就是喜欢下棋而耽误生意,为此没少挨你爹的打。到后来你爹下世,才没人再打你,可是也没人再能管住你下棋了。如果你不是那么贪棋,你的生意怕是早该做大了,说不定这条街的酒楼,都成了你的产业。” 张小乙嘿嘿一笑,捻着胡须道:“那是我爹的念想,我可没想过那些事。人这一辈子,吃多少用多少都是注定的,争那些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老爹好强了一辈子,最后又怎么样呢?这条街还是这条街,各家的生意还是各家的生意,争了半天,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我这样好,每天吃吃喝喝,下我的棋,不至于饿死街头就足够了。” 老人点点头,“我当初就说过,你张小乙是个福泽深厚之人,果然老夫没有看错。你是天生享福命,一辈子不用发愁。你的儿子呢?他不来跟你学生意?” 张小乙摇摇头,“别提他了,不争气的东西!看不上这小酒铺小棋社,出去跟人跑买卖,一年不见得回来一次,懒得理他!等到我一死,这买卖便没有了,一帮老家伙再想下棋喝这不掺水的黄酒,就得自己找地方喽!没办法,儿大不由爷,我管不了,也不想管,随他去吧。你的儿子呢?” 老人笑道:“这点你不如我,我儿子比你儿子听话,肯跟我学。” “那不还是给人家当掌柜?吕大郎,当初咱们每天在一起下棋,我爹看我跟你下棋就不骂我,说你有贵气,跟你下棋可以沾光,现在看却也没沾上什么。不过那么多人,只有和你下棋最和胃口。一晃过了那么多年,你说你给人当掌柜,又升了职,让你管的生意多了,下棋的时间便少了,再后来就不见人。这么多年下来,还在做?你年纪跟我差不多,看看你的样子,简直比我老三十岁。你只有一条命,不要这么拼了。该歇就要歇一歇,不要总把担子扛在自己肩上。” 老人道:“你说的很对。我的命不如你,之前总是想不开,总觉得受了两代东家的大恩,就该把这把老骨头报效给主家。大掌柜的有事回家,我想替他把买卖盯起来……” 张小乙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糊涂!人家大掌柜有事回家,自会把事情安排妥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把他的差事接过来,不是说要他不要回来?这样会得罪人的。再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自己躲懒都还来不及,怎么还没事找事做,简直蠢到家了。” 老人愣了片刻,忽然笑起来,笑得格外开怀。提起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下去,“是啊,果然是蠢到家了。只是家里人都怕我,没人敢向你一样,当面说我这个糟老头子的错处。害我吃了好大的苦头,才知道醒悟。我已经想通了,是啊,年岁不小,是该享享福了。所以啊,我今天来找你,把这盘十二年前的棋下完,过几天便要出京了。” 张小乙看看他,“出京?回广西?你还是个老糊涂。广西那地方我虽然没去过,但也听人说过,险山恶水有什么好的?这天下哪好也不如京师好,你就留下享几天清福,回什么广西。你回去你儿子也要跟你回去,不是误他的前程?” “叶落归根。人不管走得多远,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很多年没有回去,家乡的父老都快认不出我了,连家乡的话也快忘记怎么说了。是时候回去看看,免得让人忘了我。京师里该放的事,也都放下了,只剩了你这盘棋,还有你这里不掺水的黄酒。等今天分出胜负,把酒喝出滋味,我也该上路回乡了。” 张小乙愣了一下,“你真的要走?” “该走了,伺候走了两代东家,也算对的起自己的良心。现在的东家不喜欢我,我便也不好再留下来讨人嫌,做个惹人生厌的坏老头没什么意思。儿孙留在京师继续帮东家看着店面,我这个老不死的,也是时候回乡享福了。广西那里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桂林那边山清水秀,每天我可以钓钓鱼,弹弹琴,只是再想要下棋不容易,找你这么个棋伴很难。再者,就是再也喝不到你这里这么地道的老酒。” “你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张小乙转身回到里间,过了好一阵子,才看他从里面提了个小酒坛出来,放到桌上。 “这是我预备自己喝的,送你了,路上慢慢喝。你我年纪差不多大,若是喝的太多太急,不是什么好事。”张小乙看着老人,“吕大郎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但知道你这人不简单。我这里从没有人来收过税,也没有人来找过麻烦,多半和你有些关系。不过也不想问,只知道你是我的棋友,这便足够了。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只有这坛酒算是个念想。” “念想……”老人摸摸酒坛,悠然长叹道:“我为东家当了一辈子掌柜,除了工钱从不多拿一文,就算其他掌柜都拿的常例,我也素不取分文,今天,我算是破例了。好吧,这酒我收下,这棋也下完了。” 他将子一投,主动认输。张小乙看着棋盘道:“这……你这棋没输啊,我到现在也未看出胜负。” 老人微笑道:“所以说你棋力不行,我已经看出来,自己输了。人老不以筋骨为能,我的年纪大了,精力不及少年,再下下去,思路便乱,必然要输了。即便你这个老头子也年老力衰,两个老头下乱棋也没什么意思。走了,该走了。胜负已分,心愿已了,再待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老人提起酒坛离开这家小酒馆,张小乙送出好远,却见在街口,一乘二人小轿等在那,两个健壮仆人掀开轿帘让老人坐进去,随即抬轿而行。老人在轿内似乎是朝张小乙挥手告别,但是眼睛花了的张小乙也没看十分清楚。 他看的出来,这吕大郎似乎不是普通掌柜那么简单,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只要知道,他是那个与自己一起变老的棋友便够了。 “吕大郎,你这老儿辞工就对了,明明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现在老成这样子,一看就是累的。再不辞工,当心累死在店里。银子赚再多也没有用,还是及时享乐才是正理,走吧,早走早安生。” 张小乙默默念叨着,转身返回店面,心内为这个不知真实姓名的好友,默默祝福着。 吕调阳府门外,长凳上坐满了等待接见的客人。其中既有外地进京官员,也有些是饱学宿儒,又或是与吕调阳曾有些交情的亲朋故旧。不管一个人再怎么不蓄私人,只要位置到了,就总会有一些自己不喜欢却又不得不敷衍的老朋友出现。 即使明知道吕阁老每天要工作到半夜,没有时间接见自己,这些人依旧会等在这。只要有个机会,就不能放弃。吕调阳今天回府格外早,家中管事连忙伺候着老爷下轿,又将那些拜贴递过去,吕调阳却摇头道:“一个不见。” 素知自家老爷忠厚的管家,还是第一次发现吕调阳有这么强硬的时刻,愣了愣道:“一个不见?” “该见的人,我已经见过了。”吕调阳指指自己手边那坛酒,“外面这些人,我一个也不想见。这些日子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我得回去睡个好觉了。不管谁来,也不要扰了我的好梦。” 自为首辅以来,多日不曾安心休息的吕调阳今天总算是睡了个好觉,在梦里他梦到了张四维,张居正,冯保也梦到了已经去世的世宗、穆宗。他并没有去指责谁,或是向谁诉苦的意思,一切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并没有什么可抱怨之处,反倒是急流勇退,或许正是最好归宿。 一觉醒来,外面夜色已深,远方打响了三更梆鼓。吕调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自言自语道:“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别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 起身下地,就着昏暗的油灯铺在奏章,提起笔来,飞速书写着。 次日一早,吕调阳并未上朝,只是命家人将自己的奏章送到通政司,还不到中午,整个京师官场便都已传开消息:吕阁老上疏乞休,请求致仕。而在同一天,刑科给事中侯守用连上两道奏章,一是弹劾吕调阳怠惰公务,才不配位。二是上疏请天子下旨夺情,召张居正入阁办差,如其不从,便以不忠论之!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章 夺情 来自云南的血书状纸一事,此时京师里也已经传开。由于事情是由东厂这边报上去的,不是走的正规官府流程,其内容不是很容易搞清楚。但是总归京师里有手段的人多,只要用心调查,还是能查出些许端倪。 刑部衙门之内,新科观政进士邹元标咬牙切齿道:“那所谓血书血迹早已发黑,字迹模糊不清,需命他人誊抄一份,才能看得清楚。由此证明,这血书不知是几年前写的,只是现在才拿出来而已。我想冯保拿着这血书不是一天两天,只等着找机会卖个好价钱,现在拿出来,也就是为了张居正不丁忧在造势。” 在他对面的,乃是刑部主事伍惟忠。此人与邹元标是同乡,都是江西人,在刑部天生亲厚,政见素来与张居正相左,这一点上也和邹元标相合。伍惟忠心里也明白,邹元标仇恨张居正和行政策略的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在科举上。 邹元标号称江西神童,素有才子名号,自认为这一科即使不为一甲,也必然是前十。没想到张榜之后,他虽然在二甲里,但是名次平平,不符合其江西才子身份,让邹元标心内一直愤愤不平。 他倒不认为是主考官问题,而是认定张居正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不给张居正面子,不肯揄扬附和张嗣修的江西才子汤显祖名落孙山,那是自己老乡。虽然两下关系不算特别好,但总归是乡党,同仇敌忾乃是必然心态。 自己这个江西人与张家不亲厚,张嗣修在京搞文会时,自己又不肯给他面子,必然是因此被张家记恨才导致自己名次不高。张嗣修的才学,又凭什么得中榜眼?父为首辅儿子做榜眼,这还能不能要点脸了? 私下里类似的话说了不少,后来为伍惟忠所吸引,便成了坚定的倒张派。他年纪轻,冲劲也足,说话也就较为简单直接。像是这次张居正丁忧,按邹元标的看法,那就干脆不要回来,才是利国利民的事。是以对于夺情之议,以及黔国公的案子,他心里满是愤懑。如果不是忌惮给事中权重,他都要忍不住与侯守用当面理论。 伍惟忠年纪大些,人也比较沉稳,皱着眉头道:“这血书的事,最多说冯保做事有些纰漏,但是依此否定血书真实显然办不到。当年世庙修道滥用国帑,以至太仓空虚,国用不足。黔国公府两次捐献银两以助大工,万岁加旨褒奖,云南方面也有谢恩奏章上陈。李氏的文字,宫里是有记录的,两下对比,便可知笔迹如何。内中所陈之事若为真,则是悖逆人伦丧心病狂之恶,朝廷不能不问。可是黔国公手握兵权,一旦催逼甚急,沐朝弼狗急跳墙,真在云南造反,又或是杀人灭口,那也是一场不小的乱子。这种事,确实得有个有才能的首辅,才能料理。” 邹元标道:“有才能的首辅未见得只有张居正一个!吕阁老老成持重,正是谋国之人,居然被一帮人挤兑到辞官告老,简直是欺人太甚。好在万岁还没批这奏章,依我看不如这就写奏章弹劾侯守用。他身为言官,最重操行,结果提议夺情,这眼里还有人伦二字么?” “吕阁老……注定是要致仕了。”伍惟忠道:“现在就是在走流程而已,三次辞官,便肯定要准。他已经不入阁理政,可见是真心要走,朝廷留不住。内阁只剩了一个张凤磐,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办法。怎么也得有人入阁掌枢。何况云南这事,非有力大臣不能处置,依我看,天子多半是要下旨夺情。如果张居正真回来掌枢的话……” “我第一个跟他没完!”邹元标正色道:“首辅为百官表率,不孝之人有何面目忝居相位?若是张居正当真夺情,学生必效法孔夫子诛少正卯,鸣鼓而击之!” “伍某亦不落人后!此乃礼法之大防,不可不讲。天子即使下旨,张居正也应坚辞。何况从冯保抛出这血书的时间来看,难保这不是两人之间演的一场戏,云南只事不过是为了让张居正夺情找的借口。张居正如果真想要以此夺情,伍某人绝不能坐视不理!” “就是!这事都过了好几年了,何以现在一定要办?既然血书已经发黑,时间过了这么久,索性就再等几年好了!再不行就换个人查,我就不信了,偌大个朝廷,难道离了张居正就不能转了!这首辅的老子死了,他不回家去守孝,让其他人怎么想,这天下还有人再讲孝道么?到时候整个大明朝遍地都是不孝之子,你让我那外孙怎么当皇帝?再说,张居正是帝师,他带头不孝,当心他把我外孙子教坏了!” 皇宫大内,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满脸怒容地向李太后抱怨着。作为一个泥瓦匠出身的皇亲国戚,虽然地位上去了,结交的圈子也从过去的的泥瓦小工变成了现在的皇亲贵胄,富绅大贾,但是在修养礼仪方面并没有随着身份的变化提升多少。在他眼里,李氏依旧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太后。如同在家里一样,大嗓门叫得震天响,留下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都忍不住暗自皱眉。 李太后对于自己的父兄并不像对姐姐那么亲厚,她素来不允许家人以自己的名义胡作非为。可是这种话说说可以,真正做起来没法落实。对于一些为非作歹的家人仆役,她可以直接下命令处置,但是对于父兄,违抗了她的命令,真的去做坏事,她也是无可奈何。 京师里所有有名的大工,李伟全都有份参加,要么是以自己的名义承包下来,要么就去负责材料供应。就连李太后自己捐银子修的佛寺,最后也得由李高承揽修建,其中克扣亏空数字李太后不想查也不敢查。 在以孝治天下的大势面前,即便李太后再怎么大公无私,也没法对自己的父亲发难,只能听之任之。她也很清楚,父亲现在和一干京师的勋贵皇亲混在一起,打起了皇庄皇田的主意。前段时间就到宫里来找自己哭穷要田,现在铁心找张居正麻烦,也同样是为了那些田地。 张居正准备重新清整天下田亩,核查土地丁口的事,李太后是知道的。虽然其知识有限,但也明白,田地户口是财税来源,是朝廷根基。这些数据不搞清楚,财税就永远不可能厘清,国用就不会充足,对张居正的主张自是一力支持。可是这消息不知从什么渠道走漏出去,随之便引发了朝中部分皇亲国戚权贵势要的强势反弹。 在大明的财富结构里,土地通常占据第一顺位。富商大贾达官显贵对于土地都有这近乎无穷的需求,侵吞官田,民田乃至皇田,都已经成了寻常事。 可想而知,张居正清查田亩的想法一旦实施,将会损害多少人的利益,让多少人财富受到损失。是以这次张文明的死,对于这些人来说,从心里欢喜,张居正丁忧之后,他们有的是办法把检地的事乃至之前的新政都予以破坏,让法令不能实行。是以这份夺情的提议刚一提出,李伟就不顾一切地冲进皇宫里吵闹。 愚蠢! 李太后心里暗自鄙夷着父亲。既鄙夷父亲的为人,更鄙夷其智商。作为新近才起来的外戚,不管如何贪婪,所能吃到的土地其实也很有限。比之那些老牌皇亲勋贵名下田产,差了不知多少倍,即使清查田地,自己家损失也极有限,与那些人的损失不能同日而语。 那些占了大头的家族不敢出头,反倒要父亲出来当枪使,不问可知,必是贪了些许好处,就为别人出头。却不想想,自己女儿是太后,外孙是皇帝,才有李家的荣华富贵。若是大明江山不能稳当,他这皇亲又有什么用处?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不顾女儿与外孙,若不是亲生父亲,自己非要给他个难看不可! 不管心里怎么气愤,但是在孝道的大旗下,李太后也只能收敛自己的怒火,耐着性子道: “爹爹,这话不是这么说的。那血书是有些年头了,可是没办法。云南离咱们这关山阻隔,不是朝夕可到。何况沐朝弼敢弑兄囚母,自是个心狠手辣的。那告状之人要偷出云南,还要躲避沐朝弼手下追杀,到达京师颇为不易。若不是东厂的人恰好救了他,这人就被云南来的刺客给杀了。冯保拿了那份血状,也不敢随便就交上来,得先去调查真假,免得冤枉了勋臣。这不是最近刚访查到准信,知道这事是真的,才敢替人传这御状。说到底,这都是一片忠心,咱们大明有这样的忠臣,陛下的江山才能稳固,爹爹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发这么大火?” “我发火不是冲冯保!”李伟嘀咕了一句,“我是冲朝中那些不忠不孝的东西!亲爹死了不让回去奔丧,这是人说的话么?还什么夺情?让张居正留在朝廷里,难道让他天天穿着孝上朝?明年我外孙子就该大婚了,到时候朝中大臣都得去贺喜,他一个穿孝的可怎么贺喜?” 李太后道:“爹爹所说的,确实都是问题,可是爹爹你也得想想,没有张居正,眼下这事交给谁处置?难不成爹爹有想保的人?” 李伟张张嘴,随即又闭上。他不是不认识文臣,但是没一个文臣愿意让他来保举自己当官,更别说当首辅。所以他只是反对张居正,不等于手上有人选。回想着一干皇亲私下议论时说的人,他慢吞吞道:“好象山东有个……殷石蛋?当初差点在内阁揍过高拱,是个能干的,要是把他招回朝来。” “那是殷士儋,济南历城人,倒是个老臣,不过他在朝里时,爹爹似乎与他不熟,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 “啊……”李伟并没有多少急智,想了想,挠挠头皮,“我也记不得了,大概是在哪个府上喝酒时,听人提过这么一嘴吧?” “爹爹随便听了个名字,便来女儿这里保荐了?这不是随便一个差事,那是关系到江山社稷的,爹爹怎可如此乱来!” 见女儿认真起来,李伟的底气也有点不足,讪讪道:“太后,这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不必当真。就算这个殷什么东西的不成,也总有其他的大臣,总不至于离开张居正国家就真的不行了。那若是张居正有个好歹,难不成不过日子了?” “爹爹不必说了!宫中乃是要地,不比家中,不能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爹爹请慎言。至于夺情之事,最后要看陛下的意思,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好干预,至于爹爹,你也省点力气吧。黔国公府的事,不是小事,既坏了人伦,也违了纲常。如果不处置,人心难服,便是老天也不会答应。可是若要处置,也不容易。沐家手上是掌兵的,若是起兵抗拒,兵戈一兴,可就不是小事。处理这样的事,非得有力大臣不可,除了张先生,哀家也想不到还有谁能胜任。至于朝里还有没有能干的大臣,女儿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只要让臣工们自己举荐。若有人能入阁掌枢,那自然是大好事。但凡有一线之路,女儿也不想夺情,人家张先生为了朝廷尽心尽力很不容易,出了这样的逆事,我也想让他能回乡尽孝。夺情之事,本就是无奈之举,当然能免则免,可是若是事出无奈,最后也只能行此无奈之事。这事最后怎么办,还是得由文武百官说了算,咱们都别操这份心了。” 见李太后态度坚决,李伟便知说不进去话,又谈了一阵闲话便起身告辞,李太后送走父亲,自言自语道:“这怕是只开了个头,百官议事,还不知道要议出个什么样子。” 乾清宫内的万历,此时也同样处于紧张与兴奋交织的心态之中。在吕调阳上了请辞奏章后,虽然他按照规矩下旨挽留,但是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在走流程,吕调阳离开已成必然。张四维一个人不可能支撑住内阁,内阁必须加人,是势在必行之举。但是谁递补入阁,按照大明规制,本来应该是由大九卿进行廷推,随后再从挺推人选中选拔合适阁臣。当然,皇帝也可以不经过这个手续而自行任命,但是这样被任命的阁臣会被认为成色不足,很多大臣甚至会拒绝这种任命。 大九卿廷推的结果还没出来,万历已经下了一道圣: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着,不必具辞。 严格意义上,这还是第一道出自万历个人意愿,未经太后授意而下达的圣旨,或者说可以看做他第一次自己拿主意,而且拿的还是这种大事主意。紧张与兴奋的心情,其实和新娘子也没太多区别,尤其是当初始的兴奋渐渐过去之后,一种不安的情绪却越发蔓延开来。抓耳挠腮,坐卧不宁的万历不得不下旨从司礼监把冯保招来,名义上是商议沐朝弼一案,实际的用意却无法宣诸于口:他需要有人,给自己壮胆。8946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一章 巫山神女 乌云密布,细雨纷纷。这段时间的京师气候干燥,春末夏初的时节,这样的雨于人而言造不成太多困扰,反倒是能增加几分凉爽舒适。在这样的天气里,撑一把伞,漫步于雨中,来了兴致,做几首诗词,便是件及风雅的事。如果在伞下同行的还有个美貌佳人,那便是神仙般的日子。 虽然女子年纪略大了些,但是善于保养加上衣食无缺,皮肤依旧光滑如缎,纤纤素手握在手中,依旧如同年轻女子般柔顺,纤若无骨。其身躯不似少女般纤细,有着成熟女子的丰腴,堪称脂粉班首的范进知道,这样的女子于某些场合远比纤弱少女更能令男子满意。再加上她那尊贵的身份,几下结合,便足以称得上男人的恩物。 如果有得选,范进很希望这样的天气中陪自己一同撑伞的是张舜卿,两人漫步于张府花园,看雨润百花,吟诗唱和,或是琴箫合奏,自是如诗如画的美景。但是当下,正是朝局里最紧张的时期,局势如同一张紧绷的弓弦,这时候出入张府就得谨慎些不好总去。再说即使进府也是谈公事,不会有机会得随心愿,毕竟顾实还在,张居正怕是不会给自己这种机会。退而求其次,就只能选择与李彩莲在这样的天气里,于西大乘教的一处秘密别院里做巫山之会。 作为西大乘教首领,李彩莲名下物业极多,成为皇亲国戚之后,即便不像李伟那样巧取豪夺,也有的是人上赶着把产业送上门。要找一处爱巢,其实是很容易的事。 李彩莲寻的这处别院甚是幽静,布置的也极雅致。她本人是个好享受的性子,在后院也修了个花圃,看着雨水浇灌花朵,脑海里浮现出稍后自己这朵枯萎多时的女人花也将得到浇灌的情景,李彩莲整个人都觉得头重脚轻,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瘫软在范进身上,如果不是对方揽着自己的腰,人多半就会倒在这雨幕之中。 即便是当年成亲时,她也不曾有这种感觉。成亲时她只有十四岁多一点,根本不知情为何物,替妹子出嫁纯粹是抱着替死的心,于婚姻没有憧憬只有恐惧。等看到那个名为丈夫的老朽,李彩莲唯一的感觉就只剩了恶心。 乃至有限的几次夫妻之道,也没有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出身寒门的她,其实不懂什么情调,即便是后来进入贵妇这个圈子之后,学了很多奢侈排场,可是与情郎漫步雨中的浪漫滋味,也是今天第一次品尝到。 一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的英俊才子,前途无量的二甲传胪温柔地挽着自己的腰,在耳边吟诗或是说着情话。这种场面是李彩莲做梦都不曾想到的。她接触过的男人除了丈夫以及家中亲戚就是大乘教信徒,要么层次不高,要么就把她当神来拜,真正拿她当一个女人来宠的男人很少,至于书生才子就更是没有。 以她的相貌财势,想要找一个书生做面首倒也未必是难事。可是即便是她不计后果找这么个人,也多半只能在灯前枕上效力,不会想出这种浪漫手段来征服她。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男女需求,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交流,只有爱人才会如此。 虽然两人还没有做什么,但只是这种享受,就让李彩莲如痴如醉,只为这一刻的享受,便是让她赴汤蹈火她也无怨无悔。 她也很清楚,这种相会是危险的,一旦暴露出来,自己的处境多半不大妙。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样才算是活着,过去那种活法,只能算是行尸走肉,那样活一百年,也没有意义。 一向摆出仙风道骨造型的女子,在范进面前卸去了全部伪装,表现出的便是原本那个贫家之女,商人之妇的李彩莲。 能到西大乘教首领的位置,除去太后堂姐身份,自身的才智权谋也不会缺乏。可是此时,她的才智也好权谋也罢,都已经扔到九霄云外,只想做个小女人,享受男人的宠爱就好。 固然范进把油纸伞主要往李彩莲这边挡,但是她身上还是难免落些雨水,范进柔声道:“彩莲,要不要我们回房去,不要把你淋得生病才好。” “我不怕!”李彩莲坚定道:“只要范郎你喜欢,在这里站一天都行,我没那么娇弱,再说,其实我倒是盼着生一场病,这样你就会在身边陪我。” 清风、朗月两个小女子在廊檐下看着两人亲热,清风小声道:“这范公子果然会讨女孩子喜欢。夫人平素那么挑剔,寻常男子连靠近她都会被厌恶,现在却被范公子迷得神魂颠倒,任他想怎样就怎样。就算是范公子要她的心,她也会挖出来给他吃了吧?” 朗月道:“可是范公子比夫人小那么多,万一他是骗夫人怎么办?” 清风痴痴道:“就算是骗也没关系。如果有这么个男人骗我,就算明知道是假的,我也认了。” 范进这时不知说了句什么,李彩莲摇头扭捏着,却不防范进猛地丢了纸伞,一把将李彩莲打横抱起,在她轻声尖叫中,向着房间走来。两个女子乖巧地左右分开,让两人进去。 李彩莲直到被轻轻放在床上,还像躺在云彩里,头重脚轻四肢无力,眼看着范进那灼热的目光,便知道男子在期待着什么。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但是事到临头,心内却生起羞涩以及恐惧之感,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手紧紧挡在胸前,轻声道:“别了……天还亮着呢……” “白天晚上又有什么区别,其实说良心话,这里不是个好地方。你的行踪,东厂肯定会掌握。也就是说,我们如果在这里过夜,冯司礼那边,肯定会知道。即使他嘴上不说什么,咱们也是有一个把柄被他捏在手里。” “冯保不过就是个奴仆,还敢管起主人的事了?若是他敢以此事要挟,大不了就与他一拍两散!就他在外面做的事,还以为能瞒过我么?”李彩莲恨恨道,但是过了片刻又有些担心地看着范进, “退思……你是不是担心冯保把这事告诉张叔大,害你姻缘难成?那样的话……我现在就给你,完事了你就走,不能让冯保抓住你的把柄。” 李彩莲其实并非没有追求者,她的年纪不算太大,身份又尊贵,自身又富多金手眼通天,自也有男子想要靠着她的关系,实现自己的目的。对她献殷勤的男人从来不缺,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身边男子多目的不纯,在感情问题上就格外慎重兼且敏感。从不对男子动心,亦是对自己的保护。 其虽然不能算是真正的出家人,但是好歹也在大乘教里混了那么久,平素又惯是与人打交道的,于控制情绪上的能力很强。尤其是在感情问题上,本以为自己年纪大身份尊贵,在和范进这场游戏里,应该是收发随心进退由己,把小男生玩得团团转。可是现在才发觉,自己始终是那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她当然知道,自己和范进的关系见不得光,他肯定要另寻佳偶,连他和张舜卿的关系也都清楚。与自己比起来,显然还是张舜卿更重要,毕竟那可是个大美人,又是首辅之女,自己争不过她。乃至连自己进宫为张居正夺情敲边鼓,其实都是范进在为张舜卿出手。 明知道范进说的有道理,也知道两人的关系而言,这种巫山一会各自分别,才最为稳当。可不管理智怎么想,如果范进立刻扑上来索爱,事后便逃之夭夭,于她而言,还是难免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乃至方才的柔情似水,也都成了范进为了让自己替张居正关说采取的手段,这一切只是一场交易。 她性情本来多疑,可此时偏又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梦幻空花。即便是范进真的扑上来就做,完事就走,也是另有苦衷,不是虚情假意。心内翻滚着无数念头,脸上还强自装出一副笑脸,“退思想得周全,我们两个不该在此过夜,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咱们快些……然后便各自离去,谁也抓不住把柄。” “我也知道,在这里过夜是不智的。等到将来我们会有更好的机会,比现在更安全,也不容易被人抓到把柄。可是如果我现在要了你,然后就逃之夭夭,那就太过薄幸,于我们的关系而言,也不是一个好的开始。彩莲,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我是男人,不会让你挡在我前面。冯保也好,还是谁也好,都交给我来应付。我没想过高唐一会各自散去,也不是只想和你做露水夫妻。只要你不嫌委屈,我愿意和你长相厮守。所以我不会做那种吃饱了就跑路的事,之所以不想等到晚上,是我想多要你几次。现在要,晚上也要……你不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多久,一个晚上又怎么够?” 李彩莲的心如同坐过山车一般,先经历了一个低谷,骤然又被抛上云霄。素以女仙模样示人的贵妇,已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抱住范进的脖子道:“我盼这一天也盼了好久……只要你不嫌我年纪大,我便与你做一辈子的夫妻。名分什么我都不在乎,只在乎你。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的相公了,要了我吧……” 望着那已经完全臣服于自己的佳人,想着她尊贵的身份,望着其如花美颜,范进的心情也开始兴奋起来。开始运用起周身武艺,报答这贵妇对自己的帮助。 雨渐渐下得急了,雨打房檐劈啪做响,雨水顺着滴水檐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院落里走水的通道似乎发生了一些问题,雨水排得很慢。干硬的地面变得泥泞,院内已的积水越来越多,扔在院中的雨伞在这春雨浸泡中轻微转动,伞面上画的美人被雨水洗刷,仿佛与这花圃里的花朵一样,得了雨水浇灌,越发娇艳。 门外雨在下,房间内火在烧。炽热的情火燃烧了两人,也燃烧了窗外放哨的清风朗月,两个****的女子被这火烧得脸儿红红的,清风轻轻弄破了窗户纸朝里面看着,只看一眼,就连忙转过头来,低着头,手紧紧抓着衣角,两腿紧并着,身体扭得像个麻花,脸连同脖子耳朵全都涨得通红。可是过了一阵,却又忍不住顺着那个孔洞向着房间里看。 过了一阵,忽然房间里传出李夫人那有些嘶哑的声音,“别在外面看了,要看到屋里来,也好看个清楚!” 在情热之际,李彩莲问道:“范郎,现在朝廷里肯定都在为首辅的事打架,这把火是你放起来的,难道你不参与后面的事?在这里陪我,会不会耽误你上本章?” “本章我都写好了,早就交了上去。这件事我当然要参与,但手法不一样,我有我自己的路数,不会那么容易让人猜到。比起灭火,我更喜欢放火。看他们吵架,我自己在这里陪美人才最有意思。” 李彩莲道:“范郎善于放火的本事我是知道了,我现在都要被烧死了。今天要是不灭了这火啊,我哪里都不会让你去!” 于是,火便越烧越旺了。 天渐渐黑了。雨却越下越大,难得的春雨,竟有变大的趋势。皇宫之内,冯保正满面带笑的与皇帝说着闲话。虽然没有什么正经,但是正是这些闲话,才体现出他的身价不凡。在此时此地,够资格与皇帝闲话家常,为他排遣恐惧的,惟有冯保一人。 万历再次暴露了自己色厉而胆薄的弱点,不止一次询问着,如果大臣们要求夺情,又或者沐朝弼真的造反又该如何。冯保则耐心地劝导着,向皇帝保证,宫外有张江陵,内有他冯大伴,保证稳如泰山。 好不容易把皇帝哄得睡了,冯保伸个懒腰,自己也准备回房去睡。张大受一直站在廊檐下,见冯保出来连忙撑了伞过去,为冯保挡雨,另外有心腹太监举着灯笼在前护卫。张大受趴在冯保耳边小声嘀咕着,冯保眉头皱了皱,低声道:“看准了?” “保证没差!您看要不要?” “要你娘个腿!”冯保毫不客气地一记耳光扇在这个心腹脸上,语气阴沉,声音压得很低,“让东厂的人暗中保护,不要出了什么纰漏。懂得什么叫暗中保护么?要是那位看见一个东厂的番子,今晚这一颗的人,就都等着掉脑袋!还有,告诉那个人,想要保住一家老小,就把这事给我烂在肚子里。如果坊间传出一点风声,我就杀了他和你的全家!”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明白就好,走着!” 夜色如墨,大雨如注。刹那间一道白光闪过,随即便是阵阵滚雷响起。春雷震动,惊动天地。冯保皱着眉,“要坏。这一打雷,万岁准得醒,醒了就得找我。得,今晚上别睡了,回去!” 嘴上说的郁闷,神色间却带着得意。边走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自言自语道:“别人打得天翻地覆,这猴崽子倒会找乐子。连这个人的身子也敢沾,他的胆子可真大。主动卖这么个把柄给我,倒也算识趣,真该让邦宁和他多亲近亲近,将来的天下,是他们的啊。”8946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二章 好用与不好用 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夜晚,滚滚雷声之中,有人热情如火,有人怒火中烧。有人在触犯着禁忌,并享受着这种禁忌所带来的莫名快乐,也有人因为其他人触犯禁忌而怒不可遏。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居正,破天荒地第一次发了脾气,把一向视若女婿的顾实,从自己的书房里赶了出去。看着那老实人冒着雨狼狈而逃的模样,不少家人心里都暗自疑惑,这个出名的面瓜做了什么,让老爷如此动怒?总不会蔫人出豹子,把小姐怎么样了吧?但是想想又都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就这种弱鸡,哪能干出那种爷们事? 房间内,张居正的脸色依旧难看,心腹总管兼专职医生的姚八连忙上前为张居正诊脉,却被其挥手拒绝。 “不妨事。这几日里,类似的话听多了,早就没了怒气。只是我没想到,我一向把顾实当做亲生儿子看待,他却是怎么对我的?居然劝我即刻离京回乡,以免被人误会。误会什么?误会张某贪恋权位,等着万岁的第三道夺情圣旨?混帐东西,若不是看在东华公面子上,我现在就把他赶出府去!” 姚八连忙安抚着张居正的情绪,“顾公子是个实在人,说话都是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动脑子,相爷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就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心里话,才觉得气。本来以为他只是有些呆,不想和邹元标那些人走的太近,还学会了他们的迂腐与偏见。一个人蠢一些没关系,但要是加上固执,就是不可救药!我现在有些担心卿卿,若是真嫁给他,会不会被这么个蠢材气死!” 见老爷动了真气,姚八连忙劝解几句,又小心地说道:“其实天下才子很多,未必只有顾公子一个。当初婚姻之事本就是随口一提,现在后悔,倒是还来得及。” 张居正愣了愣,在盛怒之下,他确实有过一丝换人的打算。可是现在姚八说话,他反倒要谨慎思忖一番。固然与顾实并没有任何婚约,可是大家已经是心照不宣,只是等时间,现在换人对顾实而言,和悔婚没什么区别。 当然他不可能因为这点就去告自己,但是对于东华公这位故人,这样做似乎有些难以交代。再者说来,才子很多,能像顾实这样忠厚的倒也不多见,呆一些倒是有利于女儿把控,家中肯定是女儿做主。 眼下是丧期,婚礼的事谈不到,他决定还是将这件事压一段时间再说,挥挥手道: “算了,不谈他了。你去前面,把通政司楚银台今天交来的文书给我,老夫倒要看看,有多少人一心要把老夫赶出朝堂。” 天子的第一道夺情圣旨已经被张居正谢绝,但正如辞官需要走流程一样,夺情也不是一夕而就的事,同样需要走个手续。两次拒绝三道圣旨,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在张居正不曾离京的前提下,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是以当皇帝的圣旨发出,同时在朝堂上下旨,要求百官就这个问题开始讨论之后,夺情派与丁忧派的冲突便爆发开来。由于整件事是天子挑的头,所以战火一时没波及到张居正身上,主要还是在天子这边比并脚力。 支持张居正夺情的被守制派视为乱臣贼子,侯守用作为首上奏章之人,更是有人喊打喊杀,直欲除之而后快。支持夺情的,则是以工部侍郎李幼滋为首,江陵党的一部分骨干成员跟进。 这些人的官位不低,但是舆论上声势不占优势,主要原因是说不出道理来。毕竟为父母守丧为人臣本分,即使是黔国公府之乱,也没严重到迫在眉睫地步,严重程度距离夺情还差得远。理屈则气短,目前看是被守制派压着打的地步。 百官之中的中立派,现在也大多被卷进来。维护儒家道统,或是基于关闭书院一事对张居正的意见,再或者于考成法的反感,各种因素影响下,朝廷上的主流声音都是反对夺情支持守制。大家不好说是皇帝瞎指挥乱说话,只是向皇帝说明,夺情一事于礼不合,当今天下的局面也没到那么严重,完全没有必要。 楚江川掌握通政使司,又是张居正心腹,不会因为去吕府贺过喜,就改换阵营。之前驱逐吕调阳成功,他的贡献也不容抹杀。此时更是主动把所有守制派的奏章内容对应姓名誊抄一份送到张府,让张居正做到心中有数。是以张居正表面上在家中办丧事不问外事,实际对于朝廷的动向掌握,一点也不比外间人逊色。 姚八将誊录的奏章以及楚江川所写的索引文书抱到房中,又道:“这些文书小姐已经看过了,还给老爷列了目录,按着官职高低,言辞程度分好等级。老爷说小姐有宰相之才,果然是如此。” “这丫头,身子不好还不好好休息,这些劳神的事自有幕僚去做,她啊,就是不肯像别人家的女子那样,安心刺绣女红。”张居正嘴上虽然数落着,心中却升出一丝欣慰之意,接连两三日的愤懑中,总算得到了一丝安慰。 不去看楚江川写的索引,只展开女儿写的文书看去,见上面罗列着守制派官员的姓名官职,并按着重要程度,进行了排序。排在守制派榜首位置的,便是吏部尚书张翰。 吏部因为掌握文官升迁铨叙职位调动,素为六部之首,尚书称天官,见阁臣可以不下跪,只行礼避道即可。张翰是一手提拔起来的尚书,对张居正素来言听计从,绝无抗拒。虽然不能算做江陵党,但大家都当他是张居正的自己人。 眼下有关张居正的去留问题,已经逐渐演变为一个站队问题。官场上做到部堂一级的,基本都是人精。张居正固然没做出任何表态,可是这种不表态本身,就是最大的态度。 他如果真想要夺情,怎么也该有个表示,现在不约束手下人,多半就是真的有意留下。这个时候出来支持守制,不管心里真实想法如何,被人当成反张江陵人士也不算冤枉。何况,吏部关系着官员的前途,这个尚书站出来反对守制,自然而然,就有大批官员为了依附于张翰,向张居正发动攻击。 展开张翰奏章抄稿,张居正看了几眼,冷哼一声。“保全张某名声,这张子文倒是处处替老夫着想。他那点心思还想瞒得过我?如今内阁缺人,若是老夫丁忧,他张子文以天官身份便可理所当然递补入阁,说不定还能掌枢,自然看我碍眼。他也不想想,当日葛守礼、朱衡两人,不论身份资历都远在他张子文之上,若无老夫一力护持,他何以为天官?如今转过脸来,就要老夫夺情,我看他张子文才是忘恩负义,无耻之尤!若说名声,背叛恩主之人,又有什么名声可言!” 他的目光看到奏章末尾,见在这抄本末尾部分,多出几行娟秀的文字,正是爱女的笔体。低头看去,那里是爱女手书张翰督抚陕西时的种种劣迹罪状,结尾部分则写着谢思启与张翰有素怨,王道成京察之时遭斥,于张翰衔恨已久,正合使用。 张居正脸色略微好转,点点头:“卿卿错投女儿胎,否则的话,朝堂之上老夫便后继有人。姚八,你写个东西给谢思启、王道成,该写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奴婢遵令。” 张居正的目光又在剩余几个守制派的名字上掠过,忽然问道:“范进上了奏章没有?” “回老爷的话,范公子的奏章上过了。” “他不比侯守用,自己还是个观政进士,家中又有高堂,如果他上疏支持夺情,必为百官所恨,立成众矢之的。他的处境,也不容易啊。他应该支持夺情,老夫不会怪他。” 姚八摇头道:“范公子既未支持夺情,也未支持丁忧。他的奏章跟大家的路子不一样。”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夺情守制,皆出圣裁……” 皇宫之内,被雷声惊醒的万历见冯大伴在身边,忐忑的心渐渐稳当下来。脑海里又回忆起范进所上的奏章。这次朝争中不管是守制派还是丁忧派,大家做的事都是向皇帝讲道理,阐述利害关系,为各自的观点服务。 两派人的观点虽然相左,但是在一个问题上看法则是一致的,那就是皇帝年幼,根本不懂得道理,也不具备处理政事的能力。身为大臣,只能把道理向这么个小孩子说清楚,免得他犯孩子气,做出错误的决定。 在一干大臣心目中,这位没大婚的皇帝并不具备执行皇帝权力的能力。倒不是说大家因此就可以不理皇帝的命令,而是要向皇帝说明事情的严重程度和正确方向,规劝皇帝,朝着正确的道路前进。整个朝廷中,把皇帝当成一个成年人,认为这件事应该由皇帝做主,夺情丁忧都是天子权限,大臣不能干涉的,就只有范进一个。 万历眼下的知识水平,还不足以看懂太复杂的文字。像是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的一篇奏章,他能看懂的东西其实很有限。加上本身又处在中二叛逆期,对于礼法的重视程度,是不能和真正的成年人相比的。 朝堂上的大员大多年纪大,心性已经成熟,明白礼法的存在对于维系一个稳定统治结构的重要性。可是万历这种年龄的半大孩子,正处于挑战权威推翻成法,以无拘无束为最高追求的年龄,对于大臣讲得大道理实际是听不懂,也听不进去的。 不管丁忧派还是夺情派,他们在礼上的争论,万历没兴趣,也看不懂。范进这篇奏章文理很粗糙,用典也少,其实不大符合他二甲传胪的身份。但是写给万历这种知识平平的皇帝来看,就正合心意。 心情忐忑的天子一方面担忧着群臣群情汹涌,自己能否接的下来,另一方面又在欣慰着,自己亲口点的传胪果然与自己一条心,满朝文武中,总算还有这么一个是忠良。这次夺情事件,是万历第一次自己做主,也是第一次对上官员的意见。虽然这种事在未来会无数次发生,但是人对于第一次的印象总是最深刻。而在整个事件里,万历印象最深的一个人并非张居正,而是范进。 左右也是睡不着,万历忽然来了精神,眨着眼睛问冯保道:“大伴,你是三朝老臣了,朕有件事要问你。当年皇爷爷大礼议的时候,情形是不是跟现在一样凶险?” 冯保笑道:“奴婢岁数小,大礼议可是真没赶上。不过奴婢想来,那时候可比现在凶险多了。听说那位大才子杨慎,可是带了一大批人埋伏在左顺门,差点把外省进京的张文忠和桂文襄打死。眼下么,大家只是讲道理,还不至于打人。” “那可说不好,大伴回头派几个人,保护一下范爱卿,免得他真被谁打死。” “是是,奴婢记下了。” “大伴,朕听母后说,那时候一大堆大臣堵在宫门外哭门,要皇爷爷收回成命。满朝文武来了大半,那情景当真是厉害,这阵仗摆开,谁都要怕吧?当时皇爷爷是怎么处置那些反对大臣的。” “也没什么,就是个打。奴婢也是听老人说的,派了一大堆锦衣卫下去,把堵在宫门外哭的挨个打廷杖……”说到这里冯保忽然警觉地住口,摇头道:“那种事也是万岁爷爷被气急了,平时可不敢那么干。那些士人是咱们大明的根基,哪能随便就廷杖。” “廷杖……”万历点点头,把这个词记在了心里,于冯保的劝阻,并没往心里去。望着窗外如墨夜色,轻声道:“明天还不知道朝廷里要闹成什么样子,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肯听朕的。”脑海里不由又浮现出范进的奏章,心内暗道:若是范爱卿在此就好了,正好向他问计。大伴终归不是文官,不好用啊。 而此时的范进,正享受着万历那位宛如神仙中人般风采的皇姨娘亲自服侍,而一旁,清风郎月两人早已经无力应承瘫软如泥。感受着这贵妇人如火热情,范进心内暗自赞叹着:自己没看错,她果然是个表面高冷内里火热的尤物,只要征服她,便会让男人如神仙般爽利,这位李夫人,确实好用啊。46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三章 霸道首辅 清晨,雨已经停了。庭院里满是雨水过后的泥泞与狼籍,几朵鲜花为昨晚的大雨摧折,已然残破得不成样子,残花败叶随处都是。那柄纸伞也已经变得残破不堪,伞面上的美人,已然满是污垢肮脏不堪。 房间内,清风朗月从昨天那种狂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望着相拥而眠的李彩莲与范进,心情繁杂一言难尽。她们本来只是跟在李夫人身边伺候,并非出家,等找到合适的人家,还是要嫁人的。跟着李彩莲最主要是为家里赚好处,也是给自己揄扬身份,将来好嫁得好些。但是经过昨晚那场狂乱,这个愿望注定做不到了。现在要么跟在范进身边,做个妾侍,要么就只能跟李夫人一样,在保明寺里待一辈子。 两个女子毕竟不同于李夫人,对范进用情没那么深,更何况也知道范进主要用情的是李夫人不是她们两个,自己无非是李夫人邀宠的手段而已。白白吃了亏,却得不到对等的怜爱,心里自然是不满的,可是身份限制,却也轮不到她们发脾气。 李彩莲对上她们时足够精明,一眼看穿两人的心思,冷哼道:“干什么哭丧个脸?昨天范郎宠幸你们的时候,两个小蹄子不是很欢喜么?现在又装出这样子给谁看?怕什么?将来有本夫人和慈圣为你们撑腰,不管是嫁人还是在寺里,都不会让你们受委屈。就算是给范郎当个妾室,难道辱没了你们不成?” “奴婢不敢!” 两个女子深知,自己身家性命都在李夫人手里拿捏着,对这位本家长辈不敢有一点违拗。李夫人这才哼了一声,“知道不敢就好。从今天开始,范郎便是我们的夫君,谁若是敢对他摆脸子,我可是不会答应!” 范进笑道:“别数落她们了,她们两个行动不方便,我帮你梳头。” “不,应该是我伺候夫君才是。” 李彩莲叹口气道:“出了这院子,大家就得都记得自己的身份,在人前不能露了什么马脚。说起来我现在倒是有些羡慕钱采茵,她虽然出身低贱相貌平平,却能跟在范郎身边朝夕相伴,我就只能偷偷往来,还要防着耳目。若是想念郎君时,便就只好睹物思人。” 昨天范进与情热之际送了李彩莲一副自己的画像,以李彩莲身份私下保存一张男人的画,其实不是太合适。只是她现在正在热恋之时,哪里顾得上许多,把这画看的比什么金银财宝都金贵。仿佛摩挲着画,就像与爱郎在一起一样。 两人穿戴整齐,清风朗月两个也挣扎着下地,准备早饭,范进道:“你们都别动,我来好了。我跟你们说,我做吃的很厉害,在广州靠这个赚银子。你们坐着,我去忙了。” 看着他的背影,李彩莲瞪了一眼两个心腹丫头,“我看你们两个是自家侄女,又对我素来忠心,才分你们一杯羹。否则这等好男子我可舍不得让外人分享了去,别不知好歹!谁要是多嘴多舌……就一辈子不用说话了。” 两个丫头深知李彩莲手段厉害,西大乘教虽然不是江湖帮会,但论起手段来,却不是任意一个江湖组织能比,忙不迭地点头应是。李彩莲又吩咐道:“我一会要去拜几个客人,你们就不必去了,免得被人看出破绽。回头每人自有一份厚赏,足够你们开销几年的。其实能把自己交给这样的男子,是你们的造化,若是我能像你们一样,没遇到那老头子……我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和张舜卿争一争,嫁了范进做他娘子。可惜……没希望了。” 吃过早饭,两下便各自分手,范进要赶去衙门,李彩莲则开始了自己的拜访之旅。原本她心里还存有一丝隐忧,担心范进接近讨好她,只是为了利用她的权势,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是昨天一场巫山之会,她心里反倒巴望着范进是贪图她的权柄才好。毕竟比起青春和容颜,还是权柄存在的时间长一些。以太后的年纪和健康,自己足有几十年权柄可握,他哪怕是骗自己,有几十年被他骗,自己死而无憾。是以李彩莲变的比过去更主动积极,想要努力地向情郎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他若是能因此对自己更好一些,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范进来到兵部衙门时,张国栋已经在等着他。他打量了范进几眼,“昨天朝廷里很多人怕是都没睡好觉,你倒是吃好睡好,看你精神比平日好多了。” 范进自然没法说昨天攀折一大两小三朵鲜花,内中还有一朵是御花园中的上方珍物,自身于花字上的经验增加不少,人也精神,只笑笑没说话。坐下来依旧画着地图,等到中午时分,范进照例不在兵房用饭,到了六部附近的小饭店去吃。这里平日就是各部官吏用饭的场所,六部观政的进士也不少。大家都是朝廷中人,没几个人愿意吃朝廷供应的那种饭食。 往日里范进在这总是少不了遇到熟人打招呼,偶尔还可能共饮几杯。可是今天走进饭馆里,他就感觉气氛有些古怪。饭馆里几张桌子,大多有客。几个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如果不是大家身上有官服,几乎就把他们认做了是京师里的那些包打听。 偶尔邻桌的人也会加入探讨行列,有几个低品官员范进认识,他们分属不同部院,平日里虽然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但也不会这么亲近的聊天。一时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衙门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居然让这些人如此模样。 有人看到范进,便马上转过头去,似乎是不认识他。其中有几个几同榜进士与范进还算有些交情,他们这副表现,更让范进觉得莫名其妙。就在这时,忽然门外有人叫道:“范公子?我那边席面都预备好了,你怎么走错门了,这边这边。”寻声看去,正是刑部那位仓库管事,如今已经提拔上去的夏梦海。 夏梦海借周世臣案起家,连升了两级,对范进自是看法极佳。拉着范进来到相邻的另一家饭馆里,这里的情形跟上一家饭馆差不多,也是一群人交头接耳,看到范进有的人不认识一点头,有相熟的却连忙转过身去。 等到落座,范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又得罪了谁?” “不是你得罪谁,是大家都怕得罪你啊。”夏梦海压低声音道:“各部的人除了我这种胆大的以外,现在大多是怕你恨你,当然也有人看你顺眼,比如你现在要去纱帽胡同张府,一准是好酒好肉招待着。” “这是怎么个话,我听不懂。” 夏梦海一笑,“范公子,你跟我这就别装糊涂了。大家都是自己人,理当知无不言才是,就不必瞒我了。张太岳做的好大事,范公子难道不知?” 范进摇摇头,“张家不是在办丧事么?能做什么大事?再说我自姓范,与张家也没什么关系啊。” 夏梦海嘿嘿一笑,“范公子与张家有什么关系,日久自知,眼下咱们不必分辨。单说张家做了什么大事,范公子不必装糊涂了。今天御史谢思启,兵科给事中王道成上本参劾张吏部。早晨上的奏章,到现在六部都传开了。两人参劾的,是张吏部督抚陕西旧事,离现在可有着年头了。虽然说言官专以参劾为事,但是这事透着邪门,又是眼下这么个当子。大家的心思都在夺情丁忧上,冷不丁出来两人,说起积年旧事,还是直劾天官,背后没人指使谁信?再说,这张吏部可是丁忧派一杆大旗,这个时候白简交攻,所图为何,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帮人大多是主张丁忧的,眼下此事一出,张吏部心灰意冷,听了消息之后直接从衙门回府,据说闭门缴印等待圣裁。这丁忧派经此一番打击声威大损,对夺情派看不顺眼也是情理中事。” 范进摇头道:“他们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夺情派。” “是啊,范公子你是让天子圣裁,这其实跟夺情派没多少区别么。再说了,大家都知道你的恩师侯守用是夺情派的开路先锋,座师张凤磐虽然不是夺情派,却于丁忧亦不支持,只是再三说自己初入内阁诸事不熟,恐有误国事,请天子另选贤能递补。这样的话,其实跟帮张江陵没什么区别。大家嘴巴上虽然不能怪他,心里也都把凤磐相公看做张党中人,范公子不管如何否认,大家把你视为江陵门下已是必然之事,或是畏你或是恨你,或是兼而有之,总之是不会和你像过去那样熟络。” 范进对于张翰的事确实一无所知,这就是信息掌握不对称带来的问题。他如果是张家女婿,可以和张居正分享情报,自然就有其他的处置方法。不一定比张居正的方法效果好,但是手段上,肯定更为隐蔽。听了夏梦海介绍,范进大概能猜出张居正的想法,眼下丁忧夺情两派各自上疏,从场面上看,夺情派并不占据优势。 这次夺情并不是皇帝与张居正师徒商议好的双簧,纯粹是在范进出谋,张居正冯保等人设计下,一步一步把皇帝引导到夺情之路上。固然这是发自皇帝内心的决定,比动用太后的权威强行指定效果为好。 可皇帝终究还是个孩子,自己的心性还没定下来,本身又不是个有主见的人。一旦发现丁忧派占据上风,又或是其他变故,都可能让他改变心意。再者拖延的时间越久,对解决云南问题就越没好处。 加上张翰这种站出来反对张居正夺情的行为,在张党看来,可能就是一种背叛。如果不把这势头打下去,只怕效法者越来越多。是以这次出手解决张翰,大抵可以看做一次杀鸡儆猴,借以震慑其他人。 可在范进看来,这手法属于典型的张氏风格,简单粗暴霸道,收效快,但是也容易激起人的反感。本来自己的安排,就是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不是集中在张居正身上。现在他这么一搞,即便从头到尾张居正本人都没露面,可是大家不是傻子,一旦张翰被放倒,谁还看不出来是你张居正的授意? 以天官的身份,被张居正随手一击就给解决掉,这在官场上当然是了不起的战绩,足以让百僚低头拜服。但是从人心上看,大家是怕而不是服,而且眼下文官中很有些硬骨头。从饭馆里所见这些小官吏以及观政进士的反应也可以看出,即使嘴上不说,心里对张居正不满的大臣也不是一个两个。一旦激起他们的敌忾之心,只怕这事还会引起新一轮的风波。 暗自埋怨了几句未来岳父行事太过霸道,范进吃过几口饭,连忙向夏梦海道别,起身出了饭馆,直奔纱帽胡同。 如今范进到张家,已经比过去容易很多。随着他几次拜访,不管张居正表面态度如何,其实对他认可度是在逐渐走高的。包括让范进可以进入后花园,就知道对他整体上还是以赏识为主。是以范进入张府格外顺利,姚八通传不久,就将范进一路领到书房。 书房内,张居正面无表情,不喜不怒,看看范进随意问道:“今天兵部不用做事么?怎么这么早,就来我家里?” “相爷,小侄此来,是有一事相问。” “不必问了,弹劾张翰的事,是我让人做的。你与张子文素无渊源,怎么想起来替他主持公道?” 范进道:“学生不是为张子文主持公道,是在为相爷着想。眼下若是真的把张子文斩落马下,只怕满朝文武都会说相爷霸道专横,落这样一个名声,非人臣之福。学生斗胆请相爷收回成命,让张子文继续担任天官。黔国公事发,如今内阁已是烫手馒头,没几个人肯到那个位置上,即便去,也未必坐得稳牢。相爷夺情回任,已是必然之事,没必要和妄人争短长。眼下我们越是示弱,天子心里越是欢喜,现在对我们而言,退一步,才是上上之选。” 张居正看看范进,“这么说,你是说弹劾张子文错了?” “小侄不敢说相爷有错,只是觉得这个办法有待商榷。” “我不瞒你,这办法是卿卿的主意。” 范进一愣,随即道:“那看来是小侄想错了,这办法必有其深意,非小侄所能预料,是我多虑了。”46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四章 登堂入室 “男人在小事上,确实该听妻子的劝谏,但是在大事上,一定要有自己的主意。如果事事以妻为主,成就便很有限。若以惧内论,蓟镇戚南塘当为第一。可是他在行军打仗之时,决不会为夫人所左右。男人疼爱妻子是好事,过分宠溺就不好了。” 按照张居正与范进的关系,本来是说不到这一层问题上。尤其是范进与张舜卿的种种纠葛,更是不适合聊这种家庭婚姻话题。张居正不是个糊涂人,以往即便是极欣赏范进,也只谈政务公事,绝对不会涉及私生活,两人都会有意避开这个雷区。 可是,当听到范进那令人啼笑皆非的答复之后,张居正居然说了这么几句话。虽然看上去像是教训,但范进听来却似闻仙乐,心内一阵欢喜。看来张江陵也不是无目之人,自己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终于让他重新审视与自己的关系以及相处之道。 范进毫不讳言地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和思路,张居正并没有训斥,或是随便敷衍两句把他赶开,反倒是极认真地回答道: “你说的确实有你的道理,但是老夫这样做,也有老夫的道理。这个世上从来不缺乏畏威而不怀德者,他们成事或不足,败事足有余。不善于建设,却善于破坏。喜欢站在一边,指出他人的过失,如果让他们自己来做事,又什么都做不成。老夫用人,素有自己的章程,能做事的人,有再多的毛病,我也要用他。不能做事但是持身很正者,我也会给他一口饭吃。如果既不能做事,又是一堆毛病在身上,自然要踢开他,为好人让出位置。这样做对朝廷,对百姓都是好事。但是对在位置上的那些人而言,自然就是最大的坏事。他们不会甘心受制,自然就要想些手段出来,或败事或败人。这还是在当下,将来清查田地,重定户口,更会引起他们心中不安,那个时候老夫要面临的处境比现在还要恶劣。即便是曾经的师友手足,可能都会反目,身边的人也可能因为家族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与老夫为难,真正能随我一起走下去的人不会太多。” 说到这里,张居正停顿了片刻,在这一刹那间,范进从这位正坛强人的眼中,捕捉到一丝的落寞与凄凉。事实上如果有得选,谁都愿意走一条平坦的道路。在首辅位子上混到终老,落一个太平宰相的称号,安心回家养老,这样的一生谁都想要。 但是范进身在官场之中也能感受得到,大明当下,已经到了不做变革就难以维持的地步。即便以张居正的才干可以维持住局面不坏,但不变法的前提下,这个国家也无非是勉强维持而已。等到其身故之后,后继者无其长才,整个帝国的局面维持不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张居正不算当世文豪但也是儒家门人,修齐治平这种文人梦想,他当然也有。比起一般文人,张居正事功的想法可能更强烈一些。以他的时代局限性,不会想到什么天下人幸福,又或是什么国家利益之类的东西,其观念相对要朴素得多,简单而言就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 他好名。正如他好钱好**好享受一样,都不用遮掩什么。张居正不算什么完人,如果以私人道德而论,他身上的瑕疵不少。包括党同伐异,作威作福,乃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内,都是有的。其终究是个人,也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在里面。想着日后身边的战友可能因为利益问题彻底反目,就如今天张翰一样站在对立面上,当事人的心里,自然不会太舒服。 并不是只有皇帝才算寡人。有些时候,当人选择了一条注定孤独的道路之后,就意味着你的旅途上必定会缺少伙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张居正的情形就是如此,他明知道自己选了一条孤独的路,还必须走下去,因为只有这条路才最有可能到达他心中的目标。只是不管心里如何下定决心,一想到前路的荆棘与坎坷,心里难免有些踟躇也是必然之事。 是以,当某个手段可以尽量多的为他增加盟友,尽量减少敌人,或是让敌人不敢出现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其对范进的看法改观也是基于这次夺情风波里,范进表现出的忠诚与能干,让他大生好感,终于接受范进为自己这个圈子里的一分子。否则以张居正的性格和身份,哪有那么多时间和范进交谈。 范进道:“相爷放心。您做的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即使当下他们不理解相爷,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相爷的苦心。到那个时候,他们会给相爷道歉的。” “这你就错了。他们认为自己对的时候,可能会假惺惺地敷衍我,如果发现自己错了,只会拼尽全力与我为敌,乃至把我致于死地才肯罢休。因为惟有如此,才能掩盖他们的错误。而这些闲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们却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消耗。如果每一次都要用大把时间与这些人周旋,我们就没多少工夫做正事了。所以我这次决定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认识到,与老夫为敌,究竟是个什么下场,这个教训,就是张翰!” “那些人都是些没胆子的家伙。只要老夫把张翰斩落马下,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来滋扰。我不管他们心服或不服,只要嘴上服了,按老夫的吩咐做事,其他的我不过问。谁要是怠惰公务,我连张翰都能办,何况他们这些小角色?” 范进道:“相爷要考虑一个问题,除了不办以外,他们也可缓办或是乱办。我们现在不怕慢只怕乱,如果在新政推行中,他们制造几起乱子,最后老百姓只会把责任放到相爷身沙锅内,不会怪那些人。” “你以为这种手段对我有用么?”张居正轻蔑地哼了一声,手捻着胡须道:“我会派人盯着他们,如果胡作非为,自有朝廷法度绳墨。你还是太年轻,缺历练。官员只要肯做事,就比不做好。至于做对做错,做好做歹,都有办法对付,就是要让他们动起来才行。我也知道,这样做会让一些站出来与我为敌,可是有必要怕么?现在他们跳出来,正好老夫一次解决,总好过隔三差五跳出来几个,让人心烦。” 看来是没办法说服他了。范进心知,张居正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或者说是个过于有主见的人。一旦拿下了主意,自己没办法说服他。而且这人已经不在乎遭恨,不怕坏名声,又认定天子是自己学生,太后是自己盟友,做事不是很在意皇帝感想,这确实不好说服。 他又不能说除了冯保,现在自己在宫里也有一条线,大可以把事情做的再技术一点。这话说不出口,也不能在张居正面前说,除了住口不言外,没其他话讲。就在他准备告辞的当口,张居正忽然看看窗外: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天天气倒是晴朗的很。这样的天气若是能在花园里走一走,想必能排遣忧愁,一解胸中苦闷。” 范进点点头,不知道张居正这话什么意思。只听他又道:“卿卿这些日子心情郁结,虽然不至于再吐血,但是人也消瘦得厉害。整个人一步不出绣楼,只在你来吊唁的那个晚上出来了一趟。人这么下去会垮掉的,所以你趁着今天……带她到花园里走走,让她高兴一下,疏散下心情。晚上不要走,在这里吃饭吧。” “多……多谢相爷!”范进心头狂喜,顿觉今天阳光分外明亮,天空格外蓝,云朵也格外美丽。整个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随着张居正这句话,而变得亮堂起来。 张居正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当范进走到门口时,张居正又说道:“洋山前些时给我来过一封书信,信中提及他将你视为子侄看待,又用力夸奖了一番你的人品。老夫与洋山是同年好友,再者你与嗣修、懋修义气相投,你便喊老夫一声世伯便好。” “如此,小侄便僭越了。” “世伯,然后就是伯父,接下来便是老泰山。所谓循序渐进,就像我跟你讲过的那个骆驼取暖的故事一样。古人云得陇望蜀,又道是得寸进尺。这话很有道理,不得一寸,又怎么进的了一尺?” 后花园内,徜徉于花海之间的范进虽然不能像昨天对李彩莲那样把张舜卿抱在怀里肆意亲近,但就是这样与她并肩游园,已是分外欢喜。虽然在不远处,有阿古丽亦步亦趋跟随着,充当监视之责,并且坚决不许他们两个进入假山一类视线不能达到的地方,但就是这样的约会,已是前所未有的奖励。对范进来说,意义也非常巨大。 看着张舜卿那憔悴的容颜和消瘦的身材,本就苗条的人,现在便有些瘦骨伶仃,那本就宽大的孝衣穿在身上,就越发显得她身形单薄,人仿佛随时都要跌倒一样。 一向乐天的范进见到这般模样的张舜卿,想着东南初见时,那风华绝代的模样与如今形成鲜明对比,只觉心中一阵隐痛。如果不是阿古丽在旁,他怕是已经不顾一切把张舜卿抱在怀里,先爱怜她一番再说。至于她乱出主意干掉张翰这事,早已经顾不上。这是自己的女人,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自己有负于她。哪怕是她把天捅个窟窿,自己也要替她把窟窿补上,不是去责怪她或骂她。 他也知道,张舜卿这般模样症结所在,便努力地逗着她高兴。张舜卿得见情郎面,又知是父亲的许诺,人也精神了许多。苍白的脸色上,也有了少许红晕。枯木上重又开出了花朵,于死寂中重又有了生机。她微笑道: “退思你倒是好大的野心,我还在丧里,家里还有个顾守拙!哪里又到的了那一步。你就不怕爹爹用的是计谋,等你把我劝好了,突然把我嫁掉,那时岂不是悔之晚以。” “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我相信我可以感化相爷。再说不就是顾守拙么,就算你真嫁了我也会去顾府,把你抢回来。” 这些离经叛道的言语在张舜卿听来,却觉得异常刺激和满足。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夫妻的地步,很多私密话,便没什么阻碍地说出来。她点着头,“若爹爹真的逼我嫁给顾实,我便也不必顾及他的脸面,到时候不过是大家没脸,也怪不了我什么!” “不会的,相爷绝不会如此,我们要相信他老人家。眼下丧期议婚不方便,等出了丧期,我便找人来提亲。” “我会预备一套嫁衣,一套丧服。若是顾家人来的花轿,我便穿着丧服上轿,才不会让他如愿!” “放心,我会让你穿着吉服出嫁,做我范家的当家夫人。” 张舜卿心内火热,猛地一把抓住范进的手,阿古丽在后面咳嗽几声,张舜卿只当没听见,与范进的手紧握在一处,口内轻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答应我,不管我将来多么刁蛮,多么霸道,你也不许放手,不管天涯海角都不要放开,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生生世世,都不会放开。”范进在她耳旁轻声道,张舜卿身子靠在范进怀中,任阿古丽咳嗽声越来越大,全当听不见。 范进道:“娘子,现在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下。这次阵斩张翰虽然是大手笔,但是当下我们还是该以韬晦为上,不适合出这种风头。但是做已经做了,悔亦无用,我有个想法,只能同你说。你且参详一下,适不适合告诉伯父。这次倒张大势已成,我想的是,咱变一变,把它变成一招拖刀斩将……” 他低声嘀咕了一番,张舜卿听得频频点头,目光里满是依从之意,“相公果然见识高明,我会向爹爹说明,只是担心,这拖刀诈败变成真败……” “连张翰都斩了,还变什么真败?只是做个样子,尽量蒙人罢了。另外一招,就是舆论控制。” “舆论?” “一高兴说了我们家乡的土语,实际就是清议。那些人的目光都盯着世伯这事,这不好。我们得给他找点事做,分散他们的精神……” 范进在那里低声说着自己的计划,阿古丽站在远处看着这对热恋中的情侣,心内暗自为小姐祈祷着。她知道,张居正一定在某个地方观察着这对小儿女,看他们会不会在丧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当然,这样程度的亲热倒是在可以接受范围内,或者说更离谱的事都做了,这种接触也算不了什么。 希望老爷看到小姐此时的模样,再比比之前的样子,能生出一丝恻隐,改变主意,否则的话,她真担心小姐就此便枯萎下去,一病不起。就在她向家乡的神灵祈祷的当口,忽然发现花园门口多了一个人影,依稀正是顾实。阿古丽心内一急,连忙咳嗽两声,低声叫道:“小姐……大小姐……” 可是张舜卿此时并没在意到有人出现在花园门口,或者说她眼里只剩了范进,其他人根本不在意。正是情动之时,猛地伸手揽住范进的脖子道:“你这人一肚子坏心思,将来不许对我用,否则我不会答应的!不管到什么时候,不许骗我,不许对我用心机,不许欺负我!”说完之后,便霸道地将自己的唇印在范进唇上。 走进花园的顾实,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木在那,看着那梦中女神,如同冰山般高冷的女子,此时正热情如火地投入另一个男子的怀抱,踮着脚尖,双臂缠着男子脖子主动献上樱唇的一幕。目瞪口呆,瞬间石化。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五章 操控清议(上) 其实在丧期里,即便是真做了夫妻,除非范进非想要不可,否则张舜卿也不可能真的做什么。是以两人只是亲了一阵,便自分开。 张舜卿对于这种亲热只视做思念的正常反应,并没有什么羞涩模样,很大方地牵着范进的手继续徜徉于花海,观赏着这些她根本不感兴趣的花草木竹。那些本来不被她欣赏的花花草草,今天竟是格外美丽,就如这天气一样,都让她的心情异常舒畅,与大丧的背景颇不相配。范进对花的研究远比张舜卿为深,边走边介绍着几样花草的名称特性,后者也听得津津有味。走了一段路之后,范进才说道:“我刚才看到顾实了。” 张舜卿哦了一声,并没有什么表示,又聊了一阵花草才道:“他人呢?” “好象是看你我亲热,很不好意思,现在大抵是跑了吧?” “随他去吧,爱去哪去哪,跟我没什么关系。早知道他在,我还要多亲一阵,也好让他看清楚些。不要理他,我们说自己的事。退思方才所说操纵清议,比起这拖刀计更为高明,也更有力量。爹爹日后也少不了用这法子,等我对老人家说明,他一定欢喜。老人家用人首重才能,以退思之才,自当早日入玉堂磨砺一番,他日入阁掌枢,才合你身份。” 张舜卿的才干并不差,即便是眼下身体不好的状态下,照样可以轻松想到阵斩张翰的借口,绝非普通闺阁女子可比。只是受限于时代,她的思路终究摆脱不了自身才学和社会环境限制,在舆论控制操纵这方面,比起范进实际是有很大差距的。 按范进的想法,眼下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张居正身上,这显然是对张居正不利的。即使把张翰的官职打飞,把其他人吓住也是威服,大家私下里还是难免有非议。如果这种非议形成潮流,对张居正就不是好事。 所以现在该做的,是转移人们视线,让人把注意力从张居正身上转移到其他地方,至于手段,无外于制造话题,找人炒作,顺带在民间搞一波节奏。 明朝的社会舆论力量在此时已经较为发达,但是属于粗放型自主生长,全都是看大家的兴趣爱好,自发形成热点,没有谁去试图控制管理。而范进多了几百年的经验见识,尤其是后世信息大爆发时代,各种炒作搏眼球制造话题的事看得多了,这方面的能力比明代任何一个土著都强。在他看来,明朝对舆论的操纵就是辣鸡,只要给自己足够资源,就能轻松打爆他们,让人跟着自己的思路走。 虽然不能影响上层,但是社会基层以及普通的小吏,保证能被范进牵着鼻子前进。这些人自身的社会地位未必有多高,但是人口基数大,只要把这些人掌握在手里,就等于掌握了大多数人的喉咙,哪怕是劣币驱逐良币,也能把少数的声音压下去。 范进倒不是能把夺情这事洗白,因为怎么洗也没用,可是完全可以把大家的注意力从夺情丁忧这事上转移开去,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别处。只要让下面的关注度,转移开,朝堂上的闹腾,也就引不起太大风浪,张居正这一关就好过的多。而且有现成的话题在,都不用费力去制造:黔国公府案件。这么个大好的靶子在那,不打简直对不起它。 勋贵,鸩兄间嫂囚母杀侄,完全符合了豪门恩怨,暴力凶杀涩青等若干吸引眼球的因素,想不红都难。只是这个时代的人比较菜鸡,没人想到把这事搞大而已。以张居正手上有的资源,又是东厂,又是锦衣卫,再加上一干幕僚以及范进手上这支笔,还怕不能把这事炒上热度? 不要说普通百姓,连一些低品官员的注意力都能被拽开。毕竟对升斗小民来说,首辅戴不戴孝帽子和黔国公与嫂子不可不说的故事相比,显然还是后者更有吸引力。 按范进的想法,街头巷尾,市井杂谈,再加上酒楼茶肆,只要把这个消息放开宣传,刻意引导,用不了多久,满京师都会被这个消息所吸引。至于说吏部天官是否被罢官……这跟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从女儿嘴里听到转述的张居正也有些发呆,过了好一阵,才对爱女道:“这范退思果然有些门道,怪不得能将我的掌上明珠迷得死心塌地。但是洋山的信你应该看了,他在家乡……” “我不在乎!”张舜卿斩钉截铁道:“女儿愿意嫁他,他也愿意娶女儿。至于在女儿之前他有几个女人都没关系,反正女儿是正室,那些有的是妾室,有的连妾室都不能算,他日女儿自可管教得住。等女儿到了夫家,自会整顿家风,让这些女子知道我的厉害!” “我怕的就是你这点。若是你这样做惹怒范进,他对你用出手段来……”ww w.t xt80.co m “不会的。”张舜卿坚定地说道:“退思与女儿情定三生,不管女儿刁蛮也好,任性也好,他都会包容女儿。女儿有这个信心,与范郎做一对神仙眷属。” 张居正这次没直接表示反对,只是说道:“眼下也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你就不必多说了。除了清议还有让老夫以退为进的事之外,于黔国公府之事,他有什么看法?” “范郎说,黔国公府之事于庸人而言自是天大之事,于老爷而言,只不过弹指一挥,便可轻松化解。重点不在于手段,而在于谁在枢位上。如今主少国疑,像黔国公这种掌兵勋臣于朝廷的畏惧取决于枢臣。若是如老爷这等有力臣子在位,留子去父,云南只能束手听命,因为他们知道,以老爷之能,必能发兵征讨。若是一守成之臣在枢,不管用什么手段云南都不会恭服,反正那等无用之人,绝不敢轻言用武,他们又怕者何来?是以此事在人而不在法,只要老爷回阁办公,事情就迎刃而解。” 张居正那张仪表堂堂但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容,“这猢狲倒是有些见识,这番话说得很对我心思。可惜啊……” “老爷为何叹息?” “可惜守拙为什么就没有他的见识才情,而他又没有守拙的纯良天性?事件之事虽难两全,但总该折中一下才好。” 张舜卿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渐渐没了表情,呆板地朝父亲施了个礼,“老爷忙着公事,女儿先回房了。” 张居正点点头,等到女儿转身向外走,才又说了一句,“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准备离京。若是让老夫出京避祸,老夫绝不会走,这拖刀计么……为父倒是很喜欢。等我们再回京师的时候,我会让退思长来府里走走,但是你也要自知检点,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胡闹。” 张舜卿应了一声,并没回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少女只觉得自己进京以来,今日的阳光最为温暖。一老一小此时都忽略了,本该在府中参与治丧的顾实,已经失踪很久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京师一处小酒馆内,书生已经喝得很有几分醉意,在他面前的空酒壶,已经放了好几个,眼前的菜却是一点未动。在书生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文士,相貌亦颇为英俊,从其举止言谈间就能看出非是普通百姓,因此饶是醉酒书生大吵大闹,也没人敢来阻拦。 那英俊的文士好声宽慰着,“守拙你想开一点,平日见你是个豁达之人,今日的你怎么如此想不开。那妇人自甘下贱,你不曾与她完聘是你的福分,否则岂不是每天都要防着她红杏出墙?大丈夫何患无妻。依我看,就算眼下张江陵想要招你为婿,你也不要答应,以你顾兄的才情,何愁没有佳偶?” 已经醉眼惺忪的顾实,一仰头,将手中酒壶里的酒全都灌进了喉咙,随即将酒壶一丢,“尔瞻兄……你不明白的。你不会懂的。我已经把心都给了她,现在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都是她的影子,哪怕她不肯见我,一辈子对我冷冷冰冰,只要想着能与她相伴终生,让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就心满意足。我只是不明白……我已经接受她的失节,为什么她还是不肯接受我?我究竟哪里,不如范退思……呃……”说着话,顾实打了个酒嗝,一口浑浊酒气朝着对面邹元标面上扑来。 邹元标倒也不恼,安抚道:“情之一字误人最深,顾兄你也是不能免俗啊。范退思与张千金的事我以为是谣言,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两人真的已经……私通?” “不是私通!”顾实猛地抓住邹元标的手,那血红的醉眼紧盯着邹元标,“是范进污了张小姐的身子,迫她屈从。张小姐神仙中人,怎么会和那等人有私……不是,绝不是。一定是他强迫的!” “好好,不是私通,是范进强迫的,姓范的该杀。”邹元标哄着顾实松开手,又道:“其实你也不用怕,张江陵等回了湖广丁忧,范进还能追到湖广去?到时候你随着张江陵回转原籍,与张小姐朝夕相对,近水楼台先得月,张小姐自然就知道你的好了。再说关山阻隔,她与范进见不到面,也就无事。” “回乡?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顾实摇着头,“张世伯的意思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丁忧。他在等啊,你知不知道他在等啊!等万岁的夺情圣旨,等到一个机会风光的重回掌枢。范进就是他的谋主,所以才是张家座上宾。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但是我感觉得到,京师的一切都和范进有关,一切都是他搞的。” 邹元标目光一亮,果然如此么?效之前辈也觉得,从吕调阳辞官到黔国公府之乱,都像是背后有人推手。只是大家都是从张家那些幕僚身上猜,难道谋主居然是范进?看来自己是小看这个同年了,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二甲传胪,也有如此手段? 他轻声问道:“顾兄,你乃是张府东床,这种事为何你不知道?这未免太看不起人。” “看不起人?你不明白的。张世伯眼里,我就是个无用书生。上次因为我劝他赶快离京回乡,免得遭人误会,还被好生骂了一顿。我是什么?身无分文上门托庇,被视为赘婿而已,哪里有得什么地位?不过为了张大小姐,就算是入赘,我也心甘情愿!” 见他的话题又要扯到张家千金身上,邹元标连忙把话题拉回来,“顾兄,你不必如此难过。张千金对你态度欠佳,说到底就是宰相之女,娇贵惯了,不把夫君放在眼里。等到将来成了亲,你是她的丈夫,夫为妻天,她自然会对你温驯有加。以此而论,张居正回乡守孝,才对你最有利。至少也有三年时间,让那对男女不能相见,否则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你听我说,以后你有苦闷就来找我,我帮你开解。张家的事你知道多少,都向我说明,我自会为你设谋,到时候包让你与张小姐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顾实点着头,“尔瞻兄,……只有你是我的好朋友……京师里只有你是好人……”酒意上涌,人趴在桌上,不多时就打起鼾。 邹元标付了酒帐,又让伙计扶着顾实起来向外走,刚到门口,只见角落里,一个人影忽然扑出来,那伙计眼明手快,抬脚便踢!“滚开,这里没人买你的儿子,再不滚我叫巡街了。” “怎么回事?” “没什么。一个外乡来的土佬,说是娘子被人绑了,四处报官也没什么用。到处找娘子找不到,好象盘缠也被人偷了没办法,只好卖孩子。一个孩子卖掉了,还有一个病恹恹的不好卖,整天到处找人问买不买他孩子,跟乞丐差不多。您是大贵人别理他,他再罗嗦我就报官捉他。臭乞丐!” 京师里这等事多了,邹元标倒也不往心里去,与伙计搀扶着顾实向远处走。那被伙计呵斥的男子只好又蜷缩在角落里,小声嘀咕着:“我不是要卖孩子……我孩子已经死掉了。我是要告状。他不是刑部的人么,我要告状……京师里还有没有地方讲王法,哪里能申冤……”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六章 操控清议(下) 五日之后。 京师里的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气候变得干燥,人心也受气候影响,变得躁动不安。天子脚下,向来不缺乏耸人听闻的消息,像是前者庆云侯一案,牵扯到致仕首辅高拱,最后以高新郑瘫痪,两位大九卿罢官,又有许多平素与百姓打交道的胥吏衙役甚至衙门官员入狱为结局,让京师百姓茶余饭后就多了不少谈资。 这事还没结束,新的事情又来,身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张翰,因为当年督抚陕西不利的旧事被翻出,遭言路攻击,被迫上本请辞,天子一本而准,准起回乡养老。实际上,这就是贬谪罢官。接替张翰掌吏部的,则是之前已经辞官回乡的王国光,眼下传旨的人已经赶往河南王国光老家,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 同样是河南人,一个因为旧事中风瘫痪,另一个也因为旧事却是荣升天官。一荣一辱,前途迥异,足以让人叹息人生之无常。 另外一个消息,就是张居正拒绝了第二道夺情圣旨后,全家老少离开京师,前往通州张家湾,准备乘船回籍,为父母守丧。朝堂上丁忧夺情两派的争论还没分出高下,从表现上看,似乎张居正已经下决心丁忧,夺情派白做了小人。 不过这两个消息加起来的影响,也不如第三条消息来得吸引人。当代黔国公沐朝弼鸩杀前代黔国公沐朝辅,又谋杀两个侄儿沐巩,沐融。囚母间嫂,还和嫂子生了个儿子。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在民间,顿时就成了舆论关注的重点。京师里号称随意一个车夫,都在阁老府有亲戚,在宫里有姐妹,消息最是灵通。但是这种事涉勋贵的消息,按说怎么也会有一个滞后,多半都是朝廷处置之后,才在民间有议论。这回朝廷还没做出反应,民间就已经宣扬开来,委实透着有些不寻常。 宣讲此事的人,都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云南送到京里的不是血状,而是一个画本。包括沐朝弼怎么觊觎嫂子以久,碍于兄长在不敢下手。再到他是如何在兄长死后软硬兼施,乃至霸王上弓得遂心愿。又怎么从此夜不空枕,李氏如何恨其入骨却又不得不屈从等细节,都讲得如同亲见。 茶馆酒肆之内,那些贩夫走卒,衣冠中人,全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还有人猫着腰出去,转了好久又忍不住骂着街回来。“天杀的官府,转子房关了这么久,还不见开张,这让人怎么受得了,难道要憋死老子不成?” 张翰去职回乡,张居正出京,这两条足以惊动朝廷的大消息,在黔国公府隐秘面前变得黯淡无光,老百姓乃至一些低品官吏,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了这件事上,大多数人关心的都是:“这李夫人脚大不大,身子又有多白?” 刑部之内,邹元标的脸色阴沉,眉头拧成个疙瘩,久久不能舒张。手上的案卷并没心思看,不时地嘀咕几句:“卑鄙小人!下作手段!龌龊!无耻!” 伍惟忠年纪大些,人也较为沉稳,但是此时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尔瞻,你确定张居正这是在用计?” “顾守拙虽然所知不多,但是他可以确定两点,张居正家中不少贵重之物,都没带走。其中包括一件张居正极喜欢的钧窑汝瓷古瓶,还有几本宋版珍本,还把心腹总管游七留下看管府邸。效之前辈请想,若是他真心想要回乡丁忧,怎么可能把这些心爱之物以及得力总管留下?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另一件事就是,张居正虽然前往通州,却没让顾实随行,说是让他留下陪游七看家。就从这一点我就断定,张居正根本不会离开通州,无非是做个样子,等着圣旨一到即刻回京。” “看来,张居正这是在以退为进,表面上出京回乡,摆出一副要回乡守孝的模样,实际是要撇清关系,表示夺情之事与他无关了。”伍惟忠面色阴沉, “首辅为百僚之首,如果他带头破坏纲纪,不守孝道,天下人何以自处?更何况这等用心,更是沽名钓誉,无耻之尤!如今天子年幼,被一干权臣佞幸所愚弄,误以为非张居正不足以掌枢,无张则无国。却也不想想,如今是谁坏了朝政。内阁无人,奏章都落入司礼监手中,令阉竖权柄大张,纲纪大坏。如果不是为了维护张居正,内阁何以到现在还补不进人?” “六部廷推还是没有结果?” “连张吏部都被罢官了,又能有什么结果?几部部堂要么是张居正私人,要么是畏惧张居正权势。严公虽然是个君子,可是孤掌难鸣,他一个人左右不了大局。现在连大理寺也被张居正控制在手上,对我们颇多掣肘,严公自顾尚且不暇,何以去影响朝政?” 伍惟忠叹了口气,“本来能影响天子的就是清议,可是现在清议被人搅混了水,大家每日里只盯着黔国公府那点事,加上张吏部去职,让不少人心生怯惧之心,不敢直言上谏。原本丁忧之声最高,夺情者无几。可是如今言路上已经有曾士楚、陈三谟等一干人开始为夺情摇旗呐喊,反过来支持丁忧的忠义之臣大减,不少同僚开始坐壁上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照这样下去,这第三道夺情圣旨怕是拦不住了。” 事不过三。皇帝的圣旨张居正已经婉拒了两道,第三道夺情圣旨一下,他遵旨回朝,从程序上挑不出什么错处。作为大臣,所能做的其实也只是在圣旨下达以前,尽可能向天子阐述清楚利害,说服天子放弃自己的意图。更激进一些的办法,便是以清议的方式,形成舆论氛围,让皇帝放弃这个念头。 毕竟首辅也只是一个人,如果所有大臣都不希望首辅夺情,那么他回来也没什么用。一个不为百官接受的宰臣,不可能有效开展工作,皇帝顶着压力把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请回朝廷就失去意义。不管是江陵党又或是冯保,都不可能无视物议,为了张居正一人,跟整个朝堂的大势去抗衡乃是不智之举。是以如果在舆论上能形成氛围,夺情之议多半也就要终止。 邹元彪等人的才识并不差,但是自身见识受限于时代,对舆论的理解远不能和范进行相比。即便是这个时代的大儒才俊,也是重是非而轻手段,有些时候为了保证自己在舆论里占优势,就会拼命给自己的观点寻找光明点,抬高自身身价。做这些事他们比较擅长,乃至颠倒黑白也不是做不到,但是说到舆论的形成,还是认为大义在手,舆论自然便在自己手上。对于范进这种制造话题,引导节奏顺带炒作要点,转移百姓注意力等手段一无所知,更谈不到防范或反制。 夺情丁忧不需要去找什么理论支撑,整个社会的道德准则摆在那里,张居正如何也洗不白。按照他们想来,这种舆论的形成已经是必然之事,张居正手段再厉害,也只能强行压制言论,不可能让言论对自己有利。 不想范进突出奇招,来了这么一手,把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带到其他方向。再加上张居正搞掉张翰的威权,导致在朝堂上形不成舆论压制。不少低品官员的注意力,也不自觉地被带到了黔国公案上。 一些言路上的官员,已经开始参劾沐朝弼行为不端,悖逆人伦,要求朝廷详查此事,将沐朝辅嫡母陈氏,正妻李氏接到江宁保护,再行查访。舆论的关注点,不知怎的就转到了云南,对张居正这事关注度严重下降,再想要舆论要天子改变命令便有些困难。 伍惟忠道:“如今看来,第三道夺情旨意我们挡不住,张居正一定会回阁办差。多亏尔瞻结交顾守拙,才让我们知道这次的事坏在谁手上。若非有他告知,我是绝对想不到范进居然有如此手段,看来奸相手下又要添个得力爪牙。将来对范进,可要提防一二。” 邹元标道:“不提将来只说当下,即便夺情圣旨真挡不住,我也不想让张居正这首辅当的这么痛快。” “尔瞻,你的胆气我是佩服的,但是为人做官,都要识时务。眼下大势在张,我辈应保全有用之躯留待后用,眼下去硬顶奸相,只怕白白害了自己,却于事无所补。” 邹元标正色道:“效之前辈所言是个正理,但是我辈既读圣贤书,岂可为趋炎附势,阿谀逢迎之事?设若奸相复职,我辈何以自处?若是听其驱驰,就等于是认可了夺情之议,与我辈主张大不相符,后世之人不知你我心意,只怕还要认为我们畏惧权势认同夺情,倾四海之水难洗污名。自古来文死谏,武死战。越是此时,我辈越该犯颜直谏,向天子直斥张贼之奸恶。让天子明白,朝廷之上,谁是忠臣,谁是奸党!即使眼下天子耳目为奸贼蒙蔽,等到亲政之后,自可明白张贼之奸恶,到时便知我辈之忠心。这份弹劾奏章,便是自证之物,不至于让后人以为我们是阿附张党的胆小鬼!” 他吸了口气又道:“何况,我也不是孤军。翰林院吴中行,检讨赵用贤二公,也有意上本,向万岁说明夺情之事万不可行。除此以外,我们手上还有最好的一个筹码。” “谁?” “顾实顾守拙。”邹元标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一阵风吹进公堂,让伍惟忠周身汗毛都有些倒竖。望着眼前英俊潇洒的邹元标,不知为何,总觉得往日那平易近人的笑容,此时看去竟是那般可怖。他什么时候与顾实交情到了这一步,又是靠什么手段,让顾实肯上本弹劾未来岳父? 与此同时,范进与李彩莲幽会的那栋小院内,一阵笑声从房间里传出来。若非亲眼得见,谁也不会相信,往日里高贵端庄不容冒犯的女神仙李夫人,此时却像个小姑娘似的,笑得前仰后合,全无平日风度。 她身上穿了一件紧身红色纱衣,衣料轻薄透明,有似于无,万万穿不到外间。也只有在爱郎面前才敢如此大胆装扮,把个宝相庄严的神女,尽化成一片痴心的小女人,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欢聚。 已经苦守了十六年的李彩莲,一朝得偿心愿,此时竟是有些食髓知味,明知道不该约会得过于频繁,却还是忍不住把范进叫来一诉相思之苦。范进在她面前向来是表现得柔情似水,为她按摩着身上,又讲笑话逗其开心。 等到笑过一阵之后,范进才道:“彩莲,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 即使成亲之后,那个老迈的丈夫也不曾如此称呼过她,范进的这个称呼让李彩莲越发觉得,自己回到了年少之时,而这个英俊的男子,便是自己的丈夫。至少在这个小院内,自己可以做他的妻子,为了维持这种关系,保持这份浪漫,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主动地把范进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柔声道:“为了范郎,便是再辛苦,奴家也愿意。第三道夺情旨意多半已经上路了,奴家这差事办的还好?” “无人可比。” “那奴家便放心了,除了能服侍范郎以外,奴家总算是有点用处。人说赏罚分明,范郎会怎么奖赏奴家呢?” “小生能报效彩莲的,便只有……这个。”范进说着话,手已经微微用力,李彩莲顺从地任其拿捏,低声道:“奴家想要得更多,趁着范郎尚未成亲,让奴家好好伺侯郎君几次吧。” 舆论能传播的这么快,除了东厂与锦衣卫的力量之外,西大乘教在里面发挥的作用同样不可小看。李彩莲除了让教徒传播黔国公府的消息外,自己更是利用结交那些贵妇的机会,把黔国公府的事在这个圈子里大肆传播。 那些贵妇闲来无聊,最喜欢传播的便是这种闺门之事。由她们的口,把消息带给自己的丈夫家人,最后在上层圈子里,也可以形成舆论上的影响。 不少官员或是被夫人所左右,或是因李夫人的关系疑心这消息是宫中有意放出,开始放松对夺情一事的关注,改为关注黔国公事。至于京师里的豪门贵胄,也因为西大乘教的介入,对于张居正一事的跟进放缓了脚步。乃至在宫里,夺情圣旨下的这么快,也与李彩莲的奔走不可分割。 毕竟这是个迷信的时代,大乘教那套神仙理论,在民间乃至豪门都颇有市场。勋贵皇亲中信神佛的很多,这种教门人物的看法,往往也能左右一部分的观点。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这位被不少妇人当成神仙一样崇敬,认为其有宿慧仙骨的李夫人,此时正与范进做着另一种模式的神仙,如同狮子滚绣球一般滚做一团。 直到李彩莲没了力气,才腾出时间对范进道:“范郎,奴家已经在慈圣面前保了你一本,等到张江陵回朝,给天子讲学时,你在一旁伴读。这样范郎便可出入宫禁,奴家也可多看你几眼。” 给天子伴读的好处自不用多说,范进也心知,这位贵妇情人果然是给自己使了力气。眼下张居正回朝在即,自己立了这么大个功劳,在他内心里的砝码加了不少,至少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一味袒护顾实。这边又有了侍奉天子的际遇,一切正在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 志得意满的范进,越发神勇,清风朗月也再次加入战团。天色渐渐黑了下去,正靠在一起说话的李彩莲忽然惊讶地说道:“怎么窗户纸这么亮?” 剩下几人看过去,果然见窗纸亮的出奇,范进下了床,推开窗户看出去,却见天空之中,一颗硕大的星辰拖着如同扫帚般的光尾,在夜空中缓慢划过。那星星既大且亮,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球,一眨一眨,俯视着人间芸芸众生。 李彩莲面色一变,惊叫道:“妖星!不好,是妖星!快给我衣服,我要回寺里去!妖星现世,这下麻烦了!”181.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天人感应 明代的科技水平,还解释不了彗星这种天文现象。钦天监、阴阳生一类的天文机构,在研究方向上,还是不离五德始终,天人感应这个范畴。这其实也没什么可诟病处,正是这种思想广泛存在,才能保证皇权的稳定。 皇帝虽然名义上拥有整个国家的武装,但并不是所有皇帝都有着领兵作战的能力,不管怎么集权,兵权都只能交给下面的武官来管理。这样一来就形成一个问题,皇帝看似强大,手上直属的部队其实是不如外藩武将多的。尤其是大明这种实外虚内的军事布局,最有力的部队掌握在九边的武官手中。而这些人的生活待遇,又无疑比腹里地区的官员逊色,更不能和皇帝相比。 如果片面宣传谁力量强谁就是皇帝,那武人、百姓纷纷效法,于国固然没有宁日,于皇帝而言,更是自寻死路。是以朝廷需要以天人合一这一说法,给自己的身份加上神秘外衣,依靠虚无缥缈但又能震服人心的天地之威,来为自己的地位增加法统。 但万事有利有弊,这种神秘学成为皇帝统治的臂助同时,也为皇帝套上了枷锁。地震、洪水、干旱乃至这种最正常不过的彗星现象,都被视为上苍示警,对皇帝的不满,或是某个大臣的不满,向皇帝炫耀威能,要求其按自己的意旨行事。直到皇帝做出改正,上天才会原谅皇帝,否则就会不停地把灾祸降下来。 彗星这种自然现象由于两次之间有较长的间隔,在古人看来,就把其视为是上天的某种预告。又因为其出现的时间及形状等等,把一颗无知无识的彗星就定义成了妖星。每当有妖星出现,都意味着朝廷里有奸臣,或是宫廷中有破坏朝政的佞幸奸妃。不管皇帝如何舍不得,都必须把这个人贬谪或斩首又或是冷宫囚禁,否则便是与上天对着干,心中没有大臣也没有百姓,百官不会答应。 这次彗星来的确实有点不是时候,天子刚准备把张居正夺情,就出了妖星之事。想想也知道,有人会把这件事往张居正身上引。范进此时也放弃了继续享受美人的打算,披衣而起道:“彩莲,你晚些走,我有事和你说。我一会写份奏章明天一早递进宫里,你也要帮我……” “奴家什么都给了范郎,自然会帮你了,只管说吧。” 李彩莲听着范进的言语,不停点着头,又有些担心道:“奴家知道范郎你无所不知,可是这事非同小可。若是当真解错了,会不会遭来天谴?” 范进笑着揽住玉人香肩,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若说天谴,该遭天谴的事我早做过了。当今陛下的姨母都被我偷上手,还有什么比这更该受谴的?你看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站在这?不用想那么多,这种事怎么解都道理,无非看皇帝相信谁,你就这么说不会有错的。” 他又看看窗外,“现在就要看冯保和太后能否安抚得住皇帝,就怕万岁先打退堂鼓,那事就比较棘手了。” 此时的宫禁之中,万历也已经被惊醒,听着小太监汇报有妖星出现的事,厉声呵斥几句将人赶了出去,等到宫殿里只剩自己时,他却又三两步来到窗边,向窗外看去。 小胖子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手指用力地握成拳头,但是这种力气显然不是因为愤怒或是鼓舞,而是因恐惧而产生的应激反应:他害怕了。 万历并不是一个不畏鬼神之人,不管嘴上如何强调圣天子百灵相助,内心深处依旧对各种未知力量充满恐惧与敬畏之心。隆庆崇佛,供养僧侣。在张居正掌枢之后,把这些僧人都驱出了宫廷。万历效法祖父,崇信道术,但是有张居正在,宫里显然不能养几个道士供奉。他现在既后悔又有些埋怨相父,如果允许几个道士在自己身边,此时便可让他们护驾做法,不用让自己这么担惊受怕。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冯保的声音,“陛下……您又被闹醒了?” 万历仓皇间转过头,看到冯保那张脸就像是见到亲人一般,连忙招呼着:“大伴快来!你看这妖星……” “陛下不必担心,有奴婢在,不管是什么妖魔邪祟都不必怕。”冯保边说边走到皇帝身边,如同照顾皇帝幼年一般,抱着万历安抚着。万历小声道:“大伴,您说会不会是……朕错了?朕不该让张先生夺情?” “陛下何出此言?妖星犯禁,原因一时还查不清,如何就先能断定是陛下的过错?等到来日请几位道行高深的贤士来占算一二,自知所为何故。依奴婢想,这兆头绝对不是应在张阁老身上。再说陛下第三道夺情圣旨已经发出,万无更易之理,这时候张相多半就在回程路上,再没有更改的道理。” 冯保嘴上虽然说得斩钉截铁态度坚决,心内却也在隐隐生疑:这兆头不会真应在太岳身上吧?纵然两下交情再好,也不能为了他就得罪老天爷,那实在是犯不上啊。 李太后同样因为妖星的原因而半夜未眠。她很清楚,那些支持丁忧的大臣看到这枚妖星,必然大受鼓舞,这边好不容易布置好的局面,怕是又要被搅乱,处境也要变得被动。一念及此,又不由想起范进这个名字。如果不是堂姐说起,她也不会知道,范进居然有这种手段,靠着黔国公府的事操纵清议,让下面对于张居正一事的关注程度大为降低。 宫中那些宫人私下里议论的话题,也已经从张居正变成了沐朝弼或是嫂子之类的,让李太后哭笑不得之余,也对范进的才学有了一丝新的认识。原本认为这人善于写话本,又画得一手好丹青,通过堂姐的介绍,才知此人原来做事上也如此出色。 答应范进进宫陪读,主要目的当然不是真以为范进能把皇帝的功课督促出什么起色来。只是希望儿子亲政之后,身边能够多一个既得力又贴心的部下,范进显然是最佳人选。可是远不济急,范进再怎么能干,想要挑大梁也是二十年之后事。眼下如果这次彗星事件真导致张居正不能回朝掌枢,又靠谁能支撑起中枢,黔国公府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诸般难题一齐发作,让李太后的头疼欲裂,等到旭日东升,李太后对着镜子照去,发现自己的容颜竟是憔悴了许多。她摇摇头,小声说了一句,“还是仁圣运气好,什么事都不走心,那等人才活的长远。” 还不等用早膳,就有太监来报李彩莲求见。姐妹两人关系亲近,李太后正好需要人排遣心结,李彩莲不管怎么说也是修行之人,来的正是时候,是以连忙召见又吩咐为李彩莲准备筷著一起用饭。 李彩莲也不推辞,落座之后对太后道:“昨晚上妖星袭月之事,太后想必已是了然了。” “是啊,我正为这事上愁呢,你是在保明寺修行的,可曾有什么说辞?” “昨晚臣妾通宵念经,为大明祈福祝祷,求上苍给大明降福免祸。于黎明时分,只觉得一阵恍惚之,仿佛听到有人在臣妾耳边说话来着。” 李太后出身寒门,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本身也是虔诚的信徒,因此李彩莲的说辞她是完全相信的,连忙道:“这是上天降法旨了!哀家早就说过,皇姐是有宿慧之人,果然不错。这上苍的法旨怎么说?” “是不是法旨,臣妾可是不敢乱说的。只是听那声音说,朝中有悖逆人伦,弑兄囚母之乱臣,一日不除,大明灾祸一日难消。就这么一句话,听完臣妾便睁了眼,身上出了一身的汗。这不沐浴之后,就来拜见太后了?” 李彩莲说完这番话,小心地观察着太后的反应。这种事严格说也是欺君之罪,如果追究起来很是麻烦。即使以她与太后的关系,也不敢肆无忌惮拿李太后不当回事。是以这话说的留有很大余地,如果其真的发作,自己大可说是一夜未眠凌晨发梦,反正也可以拉的回来。 李太后脸上并未露出怒意,反倒是一丝恍然大悟的模样,很快又露出了笑容,仿佛心里一桩极大疑难,终于被解释清楚。点头道: “是啊……果然是上天示警,只是这警却不是示给京官,而是示给皇帝看的。那么一个悖逆人伦的东西,窃居勋位多年,连孽障都生出来了,若是不办便无天理。皇姐,你来的好!如果不是你指点迷津,哀家的脑子怕是要想差了。万一被不明真相的人所愚弄,错了主张,这大明的罪业,便永无消减之期了。哀家等过段时间,便要捐一笔银子,重修保明寺内菩萨法身,以谢上天恩德。” 李彩莲见堂妹中计,心里一块石头才放下,恢复到自己专业领域权威身份,微笑道:“太后有此虔诚之心,菩萨是看在眼里的。向来臣妾能得到示警,也必是上苍有感太后的诚心,借臣妾之口转述而已,说起来,还是臣妾沾了太后的光呢。” 李太后心情放松,情绪也高了起来,与李彩莲说了一阵家常话,忽然发现一事,问道:“皇姐昨晚一夜未眠?” “是啊。自是一夜未眠。” “可是哀家看来,皇姐你气色一天好过一天。前两年进宫时,虽然保养得也很好,但是精神总有些萎靡。如今看你容光焕发,好象……好象回到了咱年轻时候的样子。不知你用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什么上好补品?说与哀家听听。” 李太后身份尊贵,自是不能信口开河,把好象新娘子这句话吞了回去,改做了姑娘时。女人都有爱美之心,尤其在大明朝的观念里,三十岁的女人已经步入中年。宫廷之内又都是青春年少的女子,李太后在这样的环境里,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更在意自己的容颜。看看自己一夜未睡就憔悴成这等模样,再看看皇姐那光彩照人的样子,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心里便有些萌动。 挽留住青春岁月,让时间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阵,这差不多是所有女子的共性,并不为怪。可是李彩莲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一向有仙子风范的她,竟是露出几分少见的扭捏。过了好一阵才道: “是……也不是什么补品了,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皇姐这话说的,咱们出身小门小户,哪有大户人家那些毛病,穷的时候什么都能吃,哪分什么上不上得了台面。快说是什么,下次进宫时带给哀家。” “不是……宫外的东西……不好带。”李彩莲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总不能说这东西自己能享用,你却不能享用。李太后却是恍然道: “我明白了,准是什么土方子草药,宫里不让用。说起来都说我们风光,谁又知道宫里的苦,连口吃喝药材,都不能想用就用,还得守着规矩,反不如皇姐你自由自在。再过几年,哀家就老了,那时候皇姐还是如此美貌,哀家就要羡慕你了。” “太后你又不老,至于这方子,我留心便是。他日有机会……再说。”李彩莲用了个稳军计先把太后的情绪稳住,心内想着,那味药材过几天就要进宫陪你儿子,到时候你自会看得清楚。为了岔开话题,只好去谈些其他的事。好在李太后在宫里耳目不灵,全靠皇姐打探消息,因此两人不愁没有话说。 就在两人说得正热闹时,冯保手下的心腹张大受进来禀报道:“慈圣,冯司礼要奴婢给慈圣送个信。外朝有人借妖星之事,弹劾江陵先生,言辞极是恶毒,请慈圣降旨发落。” “白简理应请陛下先看,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说事情不好办,因为这上奏章的人,有个很棘手的。”张大受小声地嘀咕道。 李彩莲在旁道:“慈圣,依臣妾看,为防外间物议,还是赶紧把神佛示警这事公布出去,安定群臣之心。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说闲话呢。” 李太后点点头,又问张大受道:“棘手?哪位大臣上了本章,让陛下都觉得为难了?” “新任尚宝司少卿,顾实顾守拙……”.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八章 改弦更张 李太后虽然是女流,但平素在宫中极有威严,凤颜一怒,也有莫测之威。但是随着对佛法的研究,她本身的涵养也在逐渐变好,尤其随着万历年纪一天大过一天,她也就尽量少发脾气。可是今天看着母亲那严厉的面色,即便明知道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万历也觉得心里阵阵发毛。 “反了!简直是反了!子不言父过,这是老百姓都知道的道理!顾实是名臣之后,书香门第,却上本弹劾自己未来的老泰山,他的心里,还有这个孝字么?” 看过奏章之后的李太后,怒火已经燃烧到了顶点。严格说起来,顾实这奏章其实不是弹劾张居正,而是反对夺情。他还是从维护纲纪的角度上,强调了丁忧的正确性,以及夺情之后的严重后果。又结合妖星犯月这一点,希望皇帝收回成命,允许张居正回乡丁忧。 但是字里行间,还是把妖星降世与张居正联系在一起,而且奏本里不提张江陵,言必及张居正,这种指名道姓的奏章写法,也让李太后难以接受。由于有冯保的来回奔走,张家的事对李太后来说没有秘密。张舜卿与范进的关系,以及张居正打算把女儿嫁给顾实的事,李太后都知道。 从内心深处讲,李太后对张舜卿看法不错,终于把她嫁给谁,那是张居正自己的事,她也不会干预。对于顾实这个人,她没见过。但是想来能被张居正选为女婿人选,人应该是足够出色。因为这个关系,李太后甚至特意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预备着将来着力提拔一下,以酬张居正之功。 可是眼下,女婿居然来坏老丈人的事,这让李太后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眼下虽然第三道夺情圣旨已下,但张居正人还没到京,一切都还存在变数。 从制度上说,弹劾奏章属于保密性质,谁上了奏章弹劾谁,应该都是秘密,外界无从得知。但实际上这种话也就是骗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有点脑子的谁不知道,这种弹劾本章都是公开的。顾实这道奏章,肯定在官场上人所尽知,连张居正准女婿都跳出来借妖星说事,反对张居正回朝,其他大臣跟着一起上也就没毛病,那这第三道夺情圣旨很可能就得被迫作废,依旧得让张居正丁忧返乡。之前一系列的努力都白费了功夫,李太后如何能不恼? 冯保跪在地上,又拿起另一份奏章,“这是本科进士邹元标,刑部主事伍惟忠的奏章。其中言语更为放肆,已近于狂悖,奴婢不敢参劾大臣,只求慈圣与陛下做个裁断。” 万历道:“大伴,母后如此动怒,这狂悖的言语就不必念了,回头朕处置就是。念些好的来。” “白简不能不念!”李太后沉声道:“祖宗家法,所有弹劾本章,都必须念给万岁听,就是担心所参劾之人不能及时为天子所知,一旦错用非人,则贻害无穷。如果张居正真是个奸佞,那一力保他的哀家,也难逃罪责。” 万历被这句话吓得冷汗直冒,连忙道:“母后息怒,皇儿这就让冯大伴派人,把这个什么标抓起来!” 李彩莲这时忽然道:“冯司礼,这奏报妖星的人中,可有范进范传胪?” “有的。” “太后,不如让冯司礼念念范传胪的奏章如何?” 李太后初时不解为什么堂姐这时把范进单独提出来问,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范进和顾实,都和张舜卿有瓜葛,自己姐姐是从这方面给配的对子。点头道:“冯伴,你就按皇姐的吩咐念吧。” 听着冯保用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念出范进的奏章,李彩莲心情格外复杂。既欣慰于有此一事情郎自可在太后与张居正面前得到更好印象,其与张舜卿的婚事,想必也较昔日多了几分成算。却又为自己的暗自伤怀,即使明知道与范进不可能有夫妻名分,但在那小院里相处,也和夫妻相差无几。一但范进有了妻室,且是相府娇女,再想和自己保持这种偷偷往来的关系并非易事。这样帮他成家立业,其实是给自己找麻烦。 但是……谁让自己迷上了他呢。李彩莲暗自叹了一声,只要看到他欢喜,自己如何难过伤怀,都不要紧。只盼他有些良心,不要有新人忘旧人就好了。 冯保是在场几人中惟一知道李彩莲与范进关系的,自然知道李彩莲刻意提及范进奏章的用意。他和范进是盟友,与张居正也是合作伙伴,此时自然不希望被一枚妖星几个上本之人,就把张居正回朝的事情坏了,因此念的更加起劲。 等到奏章念完,李太后脸上的怒气总算消减几分,点头道:“这才像是个正见。妖星犯月,上苍示警,为何都认为是张先生的事?国有奸臣不假,但奸臣怎么会是张先生这国家栋梁?分明是黔国公沐朝弼,所作所为悖逆人伦,一日不除,上苍一日不会答应。如果不把张先生请回来,这奸贼又怎么除得了?陛下,这事就得是你来办了,不能让张先生寒心。” “皇儿明白。可是……可是顾守拙……” 李太后道:“把他单独摘出去就是了,这道奏章留中不发,冯大伴,你派个人,把顾实的奏章和范进的奏章,一发送给张先生亲自过目。他的家事哀家不想过问,但是一些该让他知道的事,也得让他知道。不能被人骗了,犯糊涂。” “奴婢遵旨。” “对了,方才不是说有个邹元标言辞更为不堪么?念吧,也让哀家与万岁听听,如今朝中的大臣,到底狂悖到什么地步!朝中无阁臣,这些人就以为没了管束,可以为所欲为了。这回得给他们立个规矩,让他们明白话是不能乱说的!” 通州,张家湾码头处。 这里由于是此时漕运的终点,南北往来船只众多,供来京述职官员居住的行台,亦不在少数,这些地方本就占地宽敞布置豪奢,用以接待首辅一家,倒也不为寒酸。 这个地方的官员品级普遍不高,张居正又在丧期,就没了应酬的必要。每天只是在房中闲坐,便也有了时间监督两个儿子的学业,或与女儿下棋谈心。自从上次与范进游园之后,张舜卿终于肯正常进食,心情也较过去舒畅许多,脸上气色大为好转。张居正看在眼里,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安慰。 父女两人对面而坐,一盘棋下到中途,正是棋逢对手,难分高下的情势。张居正笑道:“卿卿的棋艺大有长进,当日抓着为父胡须耍赖,非要为父多让一子的小黄毛丫头,一眨眼就成了能与为父不分高低的大姑娘了,为父看来是老了,再过几年便该要你贴目了。” 张舜卿笑道:“老爷是让着女儿呢,否则以老爷的棋力,女儿怕是早就大败亏输,只好再缠着老爷多让女儿几子。” “我倒是希望你还是那个小丫头,在为父面前撒娇耍赖,那样的话,为父还能多看你几年。可惜啊,办不到了。女儿长大,就该要嫁人了。等再过一两年,你给为父生个又白又胖的外孙让为父逗弄,那时候为父便教他下棋,让他的子。” 张舜卿道:“老爷说过,如今还在丧里,婚姻之事如何谈得到呢?眼下还是朝中大事要紧,儿女私情不足为论。本来天子已下了第三道夺情圣旨,老爷就该启程回京,可偏生这个时候出了妖星,女儿想来朝中必有人借题发挥,攻击老爷。这回京之路,只怕不那么顺畅。” “跳梁小丑,有何道哉?”张居正哼了一声,“老夫之所以现在不回去,就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一个个跳出来,也好让老夫认清楚这些人的嘴脸。前几年人说我张叔大心狠手辣,却不知老夫始终存着怜悯之心。知道大家历经先朝善政,骤然加以重典,心内必然难服。所以虽然以考成法约束官吏,真到考核之时,往往高举轻落,手下留情。想着一点点规劝他们走上正途,不必闹得太过难堪。不想这些人不识好歹,表面上逢迎老夫,背地里别有心思。这回的事是个试金石,让他们露出本来面目,也好让老夫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等到老夫回阁办公,就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重典!” 张居正手上一枚棋子落下,又看看女儿: “国家大事是男人的事,你是女儿家,该为自己的终身着想。女子与男子不同,不必等足三年。再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等三年,就从大姑娘变成老姑娘了。等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操持此事。为父一定要为你准备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让你嫁得可比金枝玉叶,也让那些大臣看看,我张居正行事,就是如此,又何必在意他们怎么想?” 正在这时,姚八跑进来禀报说是冯保求见。张居正一愣,“怎么是双林亲自来了,眼下这光景,司礼监如何缺得了他?快请!” 张舜卿起身转入内堂,不多时,冯保便神色匆匆走进来,落座之后看看棋盘,“太岳好兴致啊。你在这里品茗手谈,全不管京师了?我说,你要真是想撒手不管,可得给我通过消息。咱家可也就只好向太后请辞,到江宁种菜去凤阳看祖陵,总之这个石臼不能我一个人顶。” “双林,你说的是哪里话?朝中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你先看看这个吧,不过先说好,看完可别发脾气。那孩子也是个老实人,想来是受了人的愚弄,你别见怪。” 屏风之后,张舜卿聚精会神听着,听到老实人三字,就知道不会是范进。暗道:莫非是顾实?如果是他,不知做了什么惊动冯保的事,又能让父亲见气,这可难了。以她的聪明才智,却也猜不出到底发生什么,能惊动到内廷大总管亲自到通州的地步。 这四扇朱漆洒金屏风密不透风,看不到外间景象,只能听外面动静。过了片刻,就只听外间忽然响起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随即便听到有人在桌上用力一拍掌。“畜生!” 这是父亲的咆哮。张舜卿很清楚,只有当父亲的愤怒达到顶点时,才会如此愤怒地大吼。这是不是因为顾实?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能把父亲气成这样? 这时又听冯保道:“息怒,息怒。这孩子说的倒也不是太过头的话,总归还是好意,就是有点……怎么说呢,不明好歹。读书把人读傻了,脑子不灵活,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就好。” “老夫待他恩重如山,视若亲生,更想将爱女许配于他,哪点对他不住。他居然在此时此刻,上这么一道奏章。他难道不知道,这奏章一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老夫笑话,又会引来多少人借此事发难,朝老夫动手么?这畜生到底是怎么想的?” “太岳莫急么,慈圣让你看这个奏章,就是想让你明白一下,不要被人愚弄了。这还有一份奏章,是慈圣让太岳对比着看的。另外,他还写了封书信,本来是想派仆人送来的,可是他那两仆人笨头笨脑的,干不了这机密事,少不得咱家替他当了会信使。这小猴崽子好造化,也让咱家替他捎了回信,就这一件事,他就该折寿五年。” 张舜卿越听心里越急,恨不得跑出去看看顾实到底写了什么奏章气坏老父,可问题是礼法所限,不能如此,只是攥紧了拳头,在屏风后干着急。外面那份奏章又是什么,又是谁上的? 她心里有个预感,那份奏章……或许和爱郎有关。这种预感全无来由,但是感触异常强烈,让她的心跳得比平日快了几倍,将耳朵紧紧贴着屏风,屏住呼吸留神倾听。 时间过得很慢,她闭气闭不了那么久时间,但是每次迫不得已呼吸时,都只能放慢速度,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了什么关键。外面很静,久久没有响动,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才听张居正道:“他让双林捎信,自己怎么不来……” “在京师盯着呢。太后动怒,把邹元标、伍惟忠两人下了诏狱,搞不好要动廷杖。那小子在京师里看着,防着出事。我也是到你这里躲躲风头,免得那些老倌来烦我。” 又过了一阵,张居正声音放低了些,忽然道:“双林,你我是知己,我女儿就是你侄女,你也不会看着她受苦。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查查他是否做过什么对不起我女儿的事。”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九章 妙人张四维 馆驿内同样设有供奉张文明灵位的临时灵堂,张懋修跪在祖父灵牌前向火盆里填着纸钱。张嗣修刚进翰林院,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就遭遇丁忧之事,其又不比其父,没有夺情的可能,必须在家里守丧二十七个月之后才能再回翰林院。即使应有的待遇不会受什么影响,可是新科榜眼的风光也大打折扣,等到回了翰林院,正是新科状元榜眼风光之时,他的面子就没有了。心情郁结之下于灵前祭吊兴致缺缺,只好由其弟代劳。 灵堂里没有别人,张懋修正在那里跪着,身后忽然有了动静,转头间只见一身缟素的姐姐脚步轻快地走进来。 一阵风吹过,火盆里的火苗一阵摇晃。张懋修这段时间一直为姐姐身体担忧,只是家中有父亲在,很多事轮不到他过问,这种关心也就没什么用。此时看到姐姐连忙起身,张舜卿道:“二哥在房间里生闷气,把所有的事都丢在你身上,也委实苦了你了。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好。”随即跪下来,将纸钱填入火盆。 张懋修并没走,而是端详着姐姐看,张舜卿道:“看什么?熬了两宿了还不困?回去睡觉,在这里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觉得姐姐和前几天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只是觉得有些古怪。” “哦?那是变好了,还是变丑了?” “自然是变好了。就是总觉得姐姐变好的有些古怪,变化太快了,好象换了个人。” 张舜卿徉嗔道:“让你回去睡觉你还在这里罗唣,是不是要我告诉老爷,让你在这再守几个晚上才好啊?出去,赶紧出去!” 素来畏惧姐姐的张懋修只好狼狈而逃,等跑到灵堂外,又悄悄向里面看,却见张舜卿跪在灵牌之前双手合什在念叨什么,由于距离太远,具体的话语听不清楚,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在许愿,又似乎是在感谢。 “大父在天之灵保佑,让孙女得遂心愿。今后孙女必会与范郎多为大父烧些纸钱金帛,让大父在九泉之下不愁用度。” 烟火升腾,张舜卿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在这迷离的视线间,她仿佛看到范进的面孔在烟尘中出现,正在朝自己微笑。 自东南到达京师以来,她的情绪总体而言,是忧多于喜,愁多于欢,直到方才听了父亲与冯保的问答之后,才真正感到了一丝欢喜。轻声道:“冤家,不知我前世欠了你多少债,今生要这般偿还。这回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你若是将来敢不好好对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随即又想到冯保方才所说京师情形,心知如果没有之前范进操纵清议,分散了部分大臣的注意力,此时上本的怕不止邹元标、伍惟忠那几个人。人有从众之心,如果都争向上疏丁忧,父亲处境比之如今只会更糟糕。心内暗自关心着范进的处境,为他祈求平安。 京师,张四维家中。 范进与这个座师来往的并不密切,好在张四维现在打造的形象就是谨言慎行不蓄私人,范进与他往来应酬不多,倒也符合他的利益。私下里师徒两人也不缺乏书信沟通,交谈内容只限于学问不涉其他,至于把范进叫到家中面谈,还是第一遭。 张四维的表情不严肃,仿佛只是师徒之间一次极寻常的聊天对话,不涉及什么重要问题。 “邹元标是新科进士,与你有同年之谊,算起来也是我的门生。虽然我不曾把他当弟子看,但是不管怎么说,同科同榜都是缘分,大家守望相助是题中应有之意。这次是他自己无知,冒犯太岳,理当受些惩戒。可是伍效之素来体弱,又与冯保有隙,若是一顿廷杖下去,我怕是打杀了他。不看僧面看佛面,眼下王荆石多方奔走,为二人乞命。他与为师有些交情,又向为师主动提出请退思出面疏救,此时不救似乎从道理上说不过去。虽然为师知道邹元标狂悖无理,触怒慈圣,但念他年幼无知,还是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为好,至少也要给王公一个面子。倒不是说一定要把情求下来才行。但是做不做的到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一回事。你在这里一动不动,总归是不大好,于你未来仕途,也无好处。” 在范进的影响下,历史发生了些许变化,虽然从大局看来,这种变化于原有历史轨道来说,区别并不甚大,但是具体到某个人的命运来说,这些变化导致了他们中一些人的人生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原本的历史时空里,张居正并未使用拖刀计,阵斩张翰这些事做完以后依旧在京师居住。这种强硬的态度激发了很多大臣的不满,包括张居正门生赵用贤,也加入了上本弹劾张居正的行列,最终出现廷杖五大臣事件。 可是在眼下,在范进的手段影响下,历史发生了几点不同。先是张居正离京,这个姿态做了出来。一些人不满意,但是也有一些人觉得张居正这样做证明其确实想丁忧,至于夺情则是无奈之举。并不是所有人都与世家豪门联合,就像不是所有人上本章都别有企图一样。朝廷中大部分人,之所以反对夺情,本身还是从维护纲纪的角度出发,并不是对张居正本人意见。 在他作出这个姿态,以及天子再三挽留后,这部分人对于张居正的怒意就不像原本历史上那么严重。加之黔国公事件分散了一部分朝臣的注意力,也让一些人认为非得张居正出面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是以对夺情之事就不再追究。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的五大臣事件,就变成了邹元标、伍惟忠、吴中行三大臣事件,艾穆、沈思孝、赵用贤几人并未上疏。而在这几个上疏人中,吴中行的意见属于老成之见,不能算是针对张居正,因此并未收到冲击。真正倒霉的,只有邹元标、伍惟忠两个。 万历下旨,由锦衣卫将两人逮捕入诏狱,虽然没有公开宣布处置方针,但是宫里已经有消息流传出来,要对他们施以廷杖。从五大臣变成两大臣,加上邹元标本身也只是观政进士,还没进入官场,影响力比起原本时空的五忠臣事件大为不如。但是自万历登基以来,廷杖文官尚属首次,一些大臣还是给予了关注。 廷杖这种只有大明天子能动用的私刑,虽然是言官邀名利器,但也是一道生死难测的鬼门关。伍惟忠体弱多病,一顿廷杖打下来,人是否还能活下去,都在两可之间。 詹事府詹事王锡爵现在正在京中四处奔走,组织大员上疏营救,向天子求情。包括礼部尚书马自强以及申时行在内,已经联合了十几位要员上奏章请求宽恕邹元标和伍惟忠两人的罪行。 王锡爵是东南名儒,在东南地方极负才名,在当今之世乃是文坛泰斗,于朝廷里亦很有号召力。在原本的历史上,就因为五大臣求情事件,张居正被他逼得差点横刀自尽,足见其磨人功夫了得,也证明他身份地位尊崇,不是等闲之辈。 眼下王锡爵一如历史上一样,开始为邹伍两人求情奔走。由于张居正乃至冯保都不在京师,远不救急,他所能找到的也就是张四维。凭良心讲张四维找范进来办此事,也是一份好意。 毕竟范进将来的出身在翰林院,王锡爵是文坛前辈,在翰林院极有影响。一语之褒胜于华衮,卖这个人情给他,对范进而言,自是有利而无害。 范进先是谢了恩师提携,又自谦虚几句,最后道:“其实弟子原本是不打算上疏为邹元标等人求情的。这两人的言辞,实在是太狂悖了一些。从宫中来的消息,慈圣凤颜大怒,便是宫中老人,也不见太后发过这么大的火。此时上疏,颇有为难之处,但是既然恩师吩咐,弟子义不容辞。” 张四维看看范进,“退思,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其实还是那句话,我们出面求情是个人情,亦是给王公面子。倒不是说真让你必须把人保下来,那就太强人所难了。只要心意到了,能否救的下来,就只能看天意。王公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不会怪你的。这回朝廷里出了这么乱的事,连内阁都成了虚设,馆选就更谈不到。等到太岳先生回来,必要先开馆选,到时候退思便可入玉堂为国出力,那才是你的正途。” “一切全靠恩师栽培。” “不,这不是我栽培,而是你自己有本事。你这一科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才子名士,退思能从中脱颖而出,自有过人之处,不必谦虚了。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尚未成亲,这不好。人不成亲等于心性未定,心性不定,又怎么为国出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婚姻大事不能耽搁。为师听闻,太岳相公有一爱女,年龄与你相当,亦未曾适人。等太岳回朝之后,过了丧期为师便去为你做个冰人,想来这个面子,太岳总是会给我的。” 妙人!真正的妙人!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范进几乎忍不住要为张四维拍掌喝彩。喝彩的原因不是他为自己当媒人,事实上这事的难点不在媒人而在张居正的态度,有李彩莲这个贵妇在,想找媒人不是难事。当然,有这么个阁老当媒人更有面子,将来必是一段佳话。他真正佩服的,则是张四维的演技。 自己与张舜卿的事之前京师里就有流言,这回自己为张府奔走,包括借周世臣案打击高拱那些事,也是佐证。以张四维这种人精,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与张舜卿的私情。但是他就是能装得如同白莲花一样纯洁,仿佛一切都不知道,只是凑巧感觉张居正的女儿与自己弟子很合适,然后就去做个媒罢了,其他的一切都不涉及。 真是那么简单么?如果单纯是想为范进做媒,他早干什么去了? 说到底,还是范进眼下表现出来的能力,让张四维觉得做这个媒很有必要,对自己有好处,否则他绝对不会开这个口。即使保媒,对象也不会是张舜卿。上次他可是透过门房向范志高吹风,流露出有意招婿的打算来着,时间不长态度就这么大的改变,自然就是客观事实的影响。 不管是打击高拱,还是这次张居正夺情风波,背后都不缺少范进的影子。范进被张居正逐渐引为心腹,甚至可以进入后花园,这种关系就没法保密,张四维也不会不知道。 再者,就从范进方才的言语中就透露出,他在宫里有内线有耳目,连宫中老人的态度都能知晓,自是手眼通天的角色。一个普通的弟子,为恩师冲锋陷阵,就只是猛将而已,适当给奖赏是有的,但是不会有过高的待遇。 范进这种人物,却是有资格和张四维就某些方面做些交易的,这个时候他自然就要想办法笼络住这个弟子,和他形成盟友,免得白白浪费了师生一场。从张居正的态度看,他对范进也不再讨厌,张舜卿与范进的事张四维也自知情,两下合计,自然就想来个顺水推舟促成这件好事。 如果范进成为张府娇客,张四维与张居正的联系就更紧密,能得到这么一位强势相国的支持,于张四维未来在内阁的地位大有裨益。毕竟吕调阳告老之后,内阁次辅的位置还空着,做不成首辅做次辅也是不错选择。 由于有了先知优势,范进对张四维的为人已经定性,倒不至于为这事感动。但是表面上还是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不住道谢,张四维笑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一个二甲传胪,如何还配不起张家千金?不必道谢了。等到丧期一过,为师就去办这件事。你不要急着走,为师已经吩咐厨房预备酒席,家里前不久正好送来几坛汾酒,你陪为师喝几杯。” 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眼下前程既有了保障,与张舜卿的好事也终于呈现出柳暗花明的迹象,范进的心也就彻底放下来。之前运做的成功,让舆论的关注点被转移,只要邹元标这事再妥善的处理,张居正夺情之事的影响就能降低到最小。 但是正如妖星现世,不需要像任何人申请一样。一件范进乃至张居正又或是邹元标以及京师权贵势要达官显宦都不曾意料到的变化,就在这个夜晚发生。 在达智桥,一场对家庭成员的训斥刚刚结束,身形单薄的老人踉跄着走出院门。妻子试图去阻拦他,随即就被他重重抽了一记耳光,抹着眼泪退回去。老人离开家,消失在夜幕里,这是他的家人最后一次看到他。这个老人的名字叫做:花正芳。.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章 尸谏 t3?dC?Hz????? ?&E???:b?Si???a??7.?f????l???犌范进被一阵敲门声吵醒,钱采茵蜷缩在范进怀里,发丝在范进的胸前轻轻蹭着。虽然她貌不及才,又是走文艺诗伎这一路线,不是以色娱人的,但是毕竟出身清楼,讨男人欢喜撩拨男子的手段并不缺乏。尤其是眼下家里不但有个郑婵,外面似乎还有个所不知道的女人总把范进拽住不回家,她就更要多用些手段笼络着男人,即便这种时候也不介意放出手段。\r 刚说了声进来,郑婵便已经推门而入,初夏时节,范进身上只盖了薄被,赤着上身。望着范进的上身和钱采茵香肩,郑婵的心里微微打了个突,脑海里不知想了些什么,脸微微一红。咳嗽一声道:“范老爷,外面来了个孩子,说是姓花。进了院子就跪在那哭,看那模样像哭丧的。是不是给几个钱,打发走啊?”\r 孩子?姓花?范进连忙道:“那多半是我友人之子,郑姑娘你先出去好生招待他,采茵伺候我穿衣服。”\r 郑婵道:“我和钱姑娘两人伺候你就好了,外面有小婉还有志高他们呢。”说着话挽起袖子,主动上前与钱采茵合作帮范进穿戴衣衫,借着这当口,她的手在范进腰上轻轻一捏,见范进看过来,只微微一笑,丢了个眼神过去并不说话。\r 这种良家妇人撩男子的样子,虽然不及钱采茵专业手段高明,倒是也别有番韵味。只是眼下正事在前,却没心思欣赏这家居风景,等到穿戴好了推门而出,就看到满面泪痕的花继荫跪在院里。\r 只看他身上那一身麻衣,就知道是花正芳出了意外。范进来到他面前,花继荫将头朝地上用力磕,边磕边道:\r “范叔叔,我家天伦昨天晚上……在杨忠愍庙中悬梁……侯叔叔让我一定要来找范叔叔,求你帮我爹做主!”\r 杨继盛平反之后,于达智桥被封为城隍,立有城隍庙。这间庙属于民间自立祭奠性质,并没有官方人员管理,庙里香火有一些,但也就是那么回事,养不起庙祝。平日的维护,都是由坊里集资出钱,由坊正来负责,有人在庙里过夜也极随便没人在意。谁也想不到在杨继盛死去的几十年后,有人会选在他的庙里悬梁。\r 范进赶到时,死尸已经被送到家里,停放在一爿门板上。沙氏呆呆地站在那,人傻傻的,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她是个很善良的女人,但是并没有什么智慧,也没有应急处置手段,遇到事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r 在来的路上,范进已经对情形有了初步了解。花正芳身体一直不好,这段时间朝廷里夺情守制之争,便没有他参与。直到昨天,一名刑部的同事上门来请他附署上疏,营救邹元标与伍惟忠,他才知道居然朝中居然出了这样的大事。\r 等到同僚走后,本来病入膏肓的老人,竟奇迹般起身下地,把妻子沙氏打了一顿,又狠骂了一通。大抵就是怪她为什么不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自己,害自己不能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主持公道,有辱言官身份。沙氏又在无意中说走了嘴,把花继荫监生身份来自张居正的关照说了出来,就更让花正芳怒不可遏。在教训了妻子和孩子一顿之后,老人怒而离家,妻子儿子都拉不住,连继荫都险些挨打。\r 花正芳是个严肃而刻板的老人,对于这个幼子,虽然疼爱,却从不放松管教。以往也发过脾气,就是没有这次发这么大,家里两个人被他吓住不敢去找,直到四更天人还没回来,才不放心,请侯守用去寻,找回的就是这么一具尸体。\r 地保已经来看过,兵马司的人也来过,确定是自尽。人不能总在上面吊着,解下来送到家里。花继荫已经知道自己父亲病至不治,但是病死和自尽,终归是有很大区别,心情可想而知。\r 他的眼睛通红,身体剧烈颤抖着,紧咬着嘴唇一语不发。从小受的严格教育,让他在举止间,透露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来。范进拍着他肩膀道:\r “继荫我知道你很想哭,也知道你不敢哭。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自己的母亲应付不了这种场面,所以想要替母亲把家撑起来,这个时候自己就不能哭。你一哭,你娘就更没主意了,是不是这个道理?傻小子,你还有叔叔伯伯,大家都会关照你,不会让你和娘亲的日子过不下去。在娘面前坚强点是对的,但是在叔叔面前,没必要苦撑。眼泪闷在心里,人会出毛病,花老在天之灵,自然希望你们母子平安健康,无病无痛,再说,如果你这个时候病倒,你娘不是更没办法了?你不在你娘面前哭是对的,但是在叔叔这里哭没关系,叔叔会为你保密,不会告诉其他人。”\r 于是,当范进到花家时,手帕都已经湿透,花继荫的眼睛也已经哭得又红又肿。家里进出的人还不多,一些街坊来看了两眼,但知道花正芳是横死,或是出于迷信或是出于其他的顾虑都不多待。只有侯守用忙里忙外,如同男主人一般应酬。\r 直到看见范进,他才抢步而出,将范进拉到一边道:“就只等你了。为师应酬这等事也不擅长,何况衙门里事情多的很,主要还是得靠你。嫂夫人,一会有事你只管吩咐退思,用钱用人都只问他要,不必客气。”\r 说话间他将范进拉到里间屋,小声道:“退思,你可知花老为何自尽?”\r 范进道:“弟子也在纳闷。花老纵然气他娘子瞒他消息,让他错过夺情之争,也犯不上寻死啊。难道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受病痛折磨,所以一死了之?”\r “若是这样,为师就不必这么急着找你了。快看看这个。”\r 说话间,侯守用将一份奏章递到范进手中,“幸亏花老平素朋友不多,为师与他甚为相得,住的又近,所以沙娘子先来找我。这东西一旦落到他人手里,就麻烦了。”\r 范进展开奏章,见是花正芳上的一道遗章。他就是在写完这道奏章之后,悬梁自尽的。奏章上的字迹略嫌潦草,与老人平日里工整的书法大不相同,显然其在写奏章时,身体不似平日那么灵便。到奏章最后部分,更是字迹潦草,有些地方还写了别字。看的出,他在书写最后一部分文字时,身体其实已经到了非常痛苦的地步,完全是强撑着,把奏章的最后一部分完成。\r 范进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先是和妻子发了一通脾气,又不知走了多久,早已被病痛折磨而濒临崩溃的身体,无法支撑他长时间的行动。等他来到城隍庙,看着杨继盛神像时,身体想必已是难以维持。人在那种时候,精神是很容易出现幻觉的,看着杨继盛神像,说不定就会产生与忠臣魂魄交谈的幻象。\r 本来花正芳就是一个严苛又有些偏执的人,做了多年言官,对于工作以及信念的维护,已经超过他对生命的重视。平素里便不是很受欢迎的人,在被疾病折磨的时刻,更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孤独的侠士。在那间庙里,他肯定是把自己当成了不畏权奸的杨继盛,所以写下这份奏疏之后,以最为壮烈的方式,向着不可能战胜的目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死谏天子,尸劾张居正!\r 这份遗章,是对张居正的弹劾。其中既包括对张居正不肯丁忧的大力抨击,也有对他上任以来,任用私人,起居奢靡,独霸朝纲目无君上的弹劾。老人在平日里就有不少对张居正的不满,但是总归是考虑到朝政需要张居正维持,很多事没有说出来。或许在他看来,张居正虽然不好,但是眼下是最不坏的那个,除了他就没有更好选择,只好忍下来。\r 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尤其是得知邹元标、伍惟忠因为反对夺情即将面临廷杖时,老人选择了爆发。大概是接受了错误的消息,以至于在花正芳的认知里,邹元标被捕要吃廷杖的原因是触怒权相而不是太后,所以对张居正最后的耐心也失去了,把所有的不满一发说了出来。\r 文死谏,武死战。\r 这话说说可以,真能做到的大臣凤毛麟角,花正芳这份奏章一上,无疑要开大明一个先河。自己千防万防,好不容易把焦点分散掉,又会马上被他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从而前功尽弃。\r 不管他说的是否有道理,以自杀的形式弹劾,张居正的日子只怕是好过不了。再者他上面说的都有理有据,证据详实,张居正的不检点处,基本都被曝光个干净。这些问题,有些是小问题,比如张嗣修中榜眼。但有些则是大问题,或者说未来会成为大问题的隐患。比如张居正的奢靡,张居正家里使费无度,歌舞宴会通宵。再比如张居正任用之人私德多有不检,贪墨之风盛行等等。\r 这些事很多属于看破不说破,以眼下大明官场的客观实际,大家比拼的就是下限而非上限。既要完美无缺,又要肯对张居正俯首听令,还能有用的人本就不多。何况张居正搞的新政严格说,有些急功近利,太急于求成,用的人就难免手段有瑕疵。单纯意义上的好人,未必肯为张居正服务,再者也未必有用。要用人,就得接受他们有污点,否则就会无人可用。这种想法可以理解,但拿不到台面上说。\r 这些东西拿到皇帝面前,当下或许不算什么,但是皇帝会长大,一如人心会变。等到未来会怎么想,就很难说。以当下而言,这份奏章一上去,张居正再怎么想回朝也办不到,丁忧之后是否能回阁办差,都在两可之间,这对范进来说,自然是不能接受之事。\r 他当下把奏章一合,“这份奏章不能递上去。”\r “为师也知道这奏章不能递,但是该怎么交代?这事瞒不了多久,一会就会有本地的巡城御史过来。言路上用不了多久也能知道消息,一个言官吊死在杨忠愍庙里,必有缘故,那些言官可不会放着这事不问。这份奏章内容虽然没人看过,但是确实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份奏章,你要光想把它淹了,可不容易。为师的谋略不及你,这事只能你来办。”\r 范进心知,恩师如今也是江陵船上人,自然不希望这船翻掉,也未必真是无计可施。但是这么大的事办下来,与张居正牵扯太深,未来一旦事败,也会成为仕林公敌。侯守用和张居正的交情还没到这个地步,换句话说,就是犯不上为张居正拼这么大的命,把自己拉来,实际是希望自己顶锅而已。\r 虽然看出其用心,但是范进并不想推辞。这么大的事,张居正肯定要知道,更会知道是谁替他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在顾实上本参奏张居正的前提下,自己为他做这么大的事,不信他没有触动。\r 他略一思忖,“恩师,这事还是得请沙家娘子过来。”\r 侯守用愣了下,正色道:“退思,花兄是个难得的好官,你……还是该考虑下他的名声。再说靠引诱一女子失节来办成此事,太伤阴功。”\r 范进一愣,随即一脸黑线道:“恩师说的哪里话来,弟子找她来,只是要与她商量丧事的事,几时想过那些。”\r “你不这么想,那便好了。”\r 侯守用出去,时间不长,沙氏便怯生生地走进来,她与儿子一样,也哭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有几个很清晰的巴掌印,显然是花正芳留给她的最后遗物。严格意义上讲,这女人相貌不差,年纪也不是太大,如果找相公,怎么也会找个比花正芳好的。只是这年月穷人命运不能自主,遇到什么样的男子,就都是运气。\r 花正芳为官清廉,又加上久病,宦囊如洗,连这房子也是租的。眼下人一死,房子住不了,沙氏去哪里,后事怎么办,乃至于花继荫的将来,她都没有什么主意。\r 范进道:“沙娘子,我请你来,是想说两件事。第一,花老的后事我来负责,天大难处,我一力承担。第二,我想问问你怎么想,是想自己走一步,还是……”\r “妾身愿给老爷守节。把继荫送到老爷的家乡去,与他的兄长团聚,让他好好读书应举,将来像老爷一样做个好官。妾身要给老爷守一辈子贞节,不做他想。”沙氏一向羞涩,此时却回答得异样干脆,范进愣了愣,随即点头道:\r “那好,既然你这么想,我就尊重你的意见。这场丧事我来负责,你什么都不要管,只和继荫招待客人就好。我看了看,花老没留下什么,就连幅象样的画都没有,将来继荫如果想爹了,想看个模样都看不着。范某不才,于丹青上有些手段,请沙娘子赐下纸张笔,我在这为老爷子画份遗容,将来也好让继荫睹画思严。”\r 这个要求沙氏自没有拒绝道理,时间不长,便把笔墨纸张送来。范进以做画为名把人都打发出去,提起笔却没忙着做画,而是将奏章取出来看了几遍,随即又找了花家一份空白的奏章纸铺开,提笔写道:“臣花正芳久病缠身,身乏神倦…….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一步走错 最先来到花家吊唁的并不是花正芳的老友或是同年之类的故交旧友,而是负责这一带秩序的巡城御史秦元庆。 虽然同为言官,秦元庆和花正芳之间实际是没什么交情的。在范进的前世,总有人盲目地将所有文官视为一个集团,这显然是缺乏起码的逻辑以及智商的表现。正如武人不会因为同样职业就天生亲近,文官也是如此。大家只是职业如此,不代表彼此之间就会因此而亲厚,因师长、籍贯、理念、为人等若干因素影响,文官之中同样会分为若干派系,与武人没有半点不同。 花正芳素来刚正刻板,人也比较无趣,在朝廷里是独来独往的,即便是与自己那些同年相处得也很差,除去侯守用,他并没有什么朋友。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混得如此凄惨。秦元庆比他年轻二十多岁,两下没什么往来,其实更没有交情可言。秦元庆赶过来的原因也不是为了吊唁,而是为了花正芳的死,寄希望于从他的死挖掘出更多东西。 作为一个年轻官吏,秦元庆在官场上根基很浅,一直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提拔,做巡城御史这种工作,全指望参劾个大佬邀名,实际是个很危险的工作。如果选错了目标,很可能这辈子都得在这个位置上别想提拔。 秦元庆人很聪明也足够谨慎,一直以来都没有随便去参人,也没有放松法纪的维护,属于不过不失。由于他表现的很低调,大多数人不太在意朝廷里还有这么只小虾米,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要出人头地!他要一飞冲天!要实现这些目的,他需要的是一个机会!花正芳的死,无疑就是他的机会。 秦元庆清晨并没有到衙门,而是先找到通政司一个小吏,那人是他的同乡,两人关系不错,从小吏嘴里秦元庆可以了解到最新的朝堂进展,以便在合适的时候下注。他看的出来,张居正夺情事件,正处于一个十字路口,如果没什么变化,随着邹元标、伍惟忠下狱,那接下来张居正就铁定要夺情。 这个时候上一道奏章支持夺情没什么意义,江陵党也不会记住自己多少。如果继续支持丁忧,也翻不起什么浪花,除非得冒着和邹元标一样的风险去写一些过激文字,以图邀名,但是代价也很可观。 不论哪一条路都不是秦元庆想要的,可是就这么放过机会,他又不甘心。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其一路返回衙门,随即就从部下嘴里得知了花正芳的死讯。 那人是当做笑话来说的,花正芳这人不怎么讨人喜欢,经常就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及治安情况,在朝堂上弹劾兵马司怠惰,包括周世臣的案子,兵马司也很吃了一番排头。下面的办事人员被抓进去三分之一,秦元庆自己也吃了个处分。对于他的死,那些衙门里的人是抱以幸灾乐祸的态度,也不愿意细查。不管是自杀是他杀,死就死了,正好落个清净,所以连尸单之类都开得异常顺利。 秦元庆听到这消息后却立即感觉到不对劲,一个言官选在杨继盛庙里自经,不会是随意为之,必有深意。搞不好就是尸谏!这可是国朝多年未有过的动静,如果是由自己把那奏章献上去,花正芳名流青史,自己也可以跟着沾光。 尤其是一个死人只能享受名誉,其真正的利益,还不都是落到自己身上?身边这些笨蛋!居然没一个人认识到这里隐藏的巨大机会,就这么让人把尸体带走了,如果自己在,怎么也要先搜检一下再说。 自己的前途,未来的发展,就全在这个老头身上了! 他甚至顾不上坐轿,而是从衙门附近的百姓拿里随便拉了头毛驴一路赶到达智桥来。他知道花家情形,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加一个孩子,倒是不难对付。花家素来贫苦,只要自己以衙门的名义把他丧事的操办接过来,那妇人还不任自己摆布? 来到花家院外时,秦元庆有些发愣。门里门外,不少男子进进出出在忙碌着。棚铺的人在搭灵棚,有人在摆放纸人,还有几个看上去是跑大棚的厨师,正在忙着垒灶。 这是……要大办丧事的节奏?她家哪来的银子,又哪来的人?难道是侯守用? 秦元庆的心不由提了起来,侯守用也是科道中人,如果他承担下这桩丧事,自己就不好做手脚了。侯守用现在投身江陵党,如果花老有什么东西落在他手里,自己可是没办法。 心里想着人走进去,见沙氏与继荫满身缟素跪在那里准备陪灵,而支应里外的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却不是侯守用。秦元庆正在狐疑时,那男子已经走过来朝他施礼道:“尊驾是?” “本官是此地巡城御史,听闻花老遭遇不幸,特来此探望祭拜,你是何人?” “好说,小生范进,乃是今科二甲传胪,如今在兵部观政。秦前辈既然是来祭拜,请到这里来上香。” 范进! 对这个名字秦元庆再熟悉不过,这次把五城兵马司折腾得五劳七伤的,可不就是这个广东进士?有关他的事,不管是正向还是反向,他都听过不少,知道此人是可以随意出入张居正府的能人,他出来操持花正芳的丧事?秦元庆出于言官本能,意识到其中有什么问题。 他先是上了香,装模做样地表示了哀悼,又看了遗容。随即看似无意地问道:“花老就这么走了?可曾留下什么言语没有?若是有什么未了心愿,大伙也好张罗着为他办了。” “没……没什么。”沙氏摇着头道,过了一阵,才想起什么来,“老爷身上似乎有份奏章,就在里屋放着,不知道那上面有什么话没有。老爷有过话,不许我们看他奏章,所以我们娘两个不敢动。” 果然有奏章? 秦元庆看看范进,心跳得比方才快了许多。果然留下了奏章,而且家属是知道的。就算范进本事再强,他也不敢将这份奏章毁掉,有变成无,那便等于不打自招。自己的目的反正是奏章而不是吊唁,丧事谁办都好,关键还是要把奏章拿到手。 他点着头,对范进道:“本官想看一看那奏章,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那是花老遗章,小生本想是交到通政司递上去,可是这里实在抽不出空子,您也看到了,花家事事用人,我怎么走得开?一会还要去木场为花老选寿板,实在是来不及跑。若是秦中丞肯代上遗章,倒是省了范某心力。” “这没什么说的,理当如是。” 秦元庆不想范进竟如此好说话,心内狂喜,暗自鄙夷着对方果然是个雏,人可能聪明些,胆子也大些,但是对于官场上的事所知太少。一个死了的给事中有什么用?对他做的再好,在仕林无非落几声夸奖,实惠可是得不到的。 眼见侯守用不在,他心知自己拣了个漏,如果这个官场老手在这遗章谁上就有得麻烦。匆忙来到里间,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墨迹尚未干透,画中之人正是花正芳晚年样貌,画得栩栩如生直如真人。而在房间正中方桌上,放着一本奏章,封口完好。 秦元庆心潮起伏忐忑,心脏狂跳不已。那画中老人的眼睛仿佛紧盯着那本奏章,生怕有人夺了去。秦元庆暗自骂着画画人缺德,一个死鬼画那么相像干什么,在这样的画像前拿他的东西,总觉得有些恐怖。他朝画像拱拱手,伸手将奏章拿起揣进袖内,出来只敷衍两句,立刻离开,并没有回五城兵马司,而是奔了都察院。 他的靠山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刘拯。其人亦是清流中人,对于张居正夺情一直大为不满,属于坚定的丁忧派。随着张翰被罢,丁忧派势头一微,刘拯就有些孤掌难鸣,心情颇有些苦闷。是以当秦元庆说明来意并拿出奏章时,刘拯心头的喜悦和兴奋程度,丝毫不逊色于秦元庆。 两人关上了房门,以蜡烛烧去封口,以一种期待而又有些紧张的心情,展开了奏章。他们实际也说不上希望在奏章里看到什么,只是出于本能的预感到,这份奏章一定有猛料。言官自尽留遗章多半是参劾,而值得这样参劾的目标,放眼国朝就那两三个。除了皇帝就是首辅,再不就是冯保。也就是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希望,能实现他们的心愿。 在这种强烈的期待感下,两人不顾官身体面,聚精会神地看去,头几乎撞在一起。那奏章上的字虽然有些地方有些潦草,但是总体看的出来。等看到一多半的时候,刘拯的脸就黑了起来,侧头看向秦元庆道:“这奏章……你是亲手在花家拿的?” 秦元庆脸色也有些难看,点头道:“没错,是卑职亲自拿的,范进还在外面应酬场面,没人过来。” “你上当了!这份奏章,绝对不是真的!” 刘拯指着奏章道:“花正芳的为人我最了解不过,那是个出名的老倔头,一辈子就没说过什么好话。他的遗章必是弹劾某人,罗列罪证,绝不会这么和风细雨,更别说写这些!这里面有诈!” 在这份遗章上,花正芳先是自陈年老多病,不堪折磨,如今久疏公事有负圣恩,更兼病体沉重生不如死,于人世间已生厌倦,故自尽求解脱。后面的文字,则是向天子的规劝,望天子重用贤臣疏远小人,以求大明强盛社稷稳固。紧接着话锋一转,开始弹劾黔国公沐朝弼悖逆人伦,理应严谴。 又弹劾朝内官员怠惰公事,以至于此事久久不绝,邹元标等人危言耸听,浪言谗害大臣,以致朝政不能恢复正常,内阁迟迟无人主持。最后请天子严谴这些乱言害政的臣子,停止夺情丁忧之争,早日请回张相主持大局,以免国政误于政争,佞臣逃脱处置。 这是一份支持夺情,抨击邹元标等人的遗章?奏章内容与两人事先想法完全相背,这份遗章一交上去,必然成为夺情派的有力武器,比起之前传说的张居正准女婿弹劾张居正,效力要大得多。皇帝得到这份奏章,自然也就有了底气和群臣叫板。为了夺情,一位言官不惜尸谏,这个时候你们还站出来喊丁忧,良心何在?丁忧派又哪来的脸面继续抗争? 可是不上这遗章?显然也不行。秦元庆拿走遗章,花家遗孀和范进都是看到的,如果这份遗章就这么神秘消失,那所有不利的指责就都得秦元庆承担,他何德何能,能扛下这种大雷? 他此时只能附和刘拯道:“没错!这遗章一定是伪造的,我们……我们参范进伪造遗章,阻塞言路。只要拿出花正芳以前上过的奏章一对照,即可知真伪。” “那还等什么?快去找啊,不管花正芳写过什么,只要找到就好!” 等到过了午时,秦元庆从外面兴冲冲跑进来,手里抱了两份奏章。这是他那通政司的好友为其找到的花正芳过去上的本章,虽然理论上所有本章都该在皇宫,可是当下的朝政如此,管理上并不那么严格,总有些奏章遗落在通政司手里。 刘拯虽然不是书法大家,但是能做到四品文官,书法上的功夫不差,即使不会笔记鉴定,但是是否出自一人手笔总能看的出来。他连忙取出花正芳的遗章与之前他的奏章仔细对照,彼此对照看了好几遍之后,颓然地将那份遗章向秦元庆一推。 “你抓紧时间把这份遗章交上去吧,耽搁太久,如果被人抓到把柄,你就很麻烦了。还有,这件事老夫不知道,从头到尾,一切都不知情。你不要说跟我看过这东西,其他的事,你自己看着办。今后好自为之吧。” 秦元庆面如土色地瘫坐在椅子上,心内冰凉。他知道,刘拯拿出这个态度,就是要抛弃自己了。前途也好,未来也罢,对自己而言都已经谈不到。能保住这个官身,就已经不易。他喃喃自语着:“为什么会是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不应该啊。” 脑海中又出现了花正芳的遗容,画中老人那刻板面向,严肃眼神,如同两柄利剑刺入秦元庆的心窝。 一定是画画的人搞得鬼!他几乎要把这句话喊出来,但是却也知道,现在再想明白这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二章 赤胆丹心范退思 ??~=3???V?m???n??7G?TB?#????????a`rGVo??o??p??茫。\r 这个时代的基础设施建设不能与后世相比,即便是官道,也难免有破损坑洼,更没有路灯照明。黑暗往往给歹徒勇气,天一黑下来,秩序的存在感就大为降低,盗贼土匪就敢于出来打抢。是以除非是传递紧急军情或是与之类似的特殊情况,通常而言,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走夜路。\r 也正式因为这一点,二更时分,在通州馆驿外负责值宿的管家姚八看到范进从马上下来时,便意识到情况不简单,并没声张,拉着范进直入内堂,并吩咐人叫醒了张居正。\r 等看到范进递过来的花正芳遗章,以及范进自己手书的那份假冒遗章,以张居正之能,竟然也看不出后者有伪造的痕迹。他不得不承认,范进在书法一道的修为简直就是天才,这种作假手段自己亲眼目睹都没法举证,这份手段放眼大明境内其实也少有人及。\r 再考虑到之前设计引导舆论时所体现出的谋略,这种人属于心计手段和能力都不缺乏的狠角色,即使嘴上不承认,张居正心里也得认可,如果其不是帮自己,而是与自己作对的话……确实是个不小的麻烦。当然,如果是那样,这样的人在一开始就被自己干掉了,也不会活到现在。\r 张居正也清楚得很,范进这次是冒了多大风险为自己做这种事。偷换奏章这事闹开来,足够让他身败名裂,即使自己有心回护,其多年苦读换来的功名前程,实际也保不下来。\r 这种事即便是自己手下的心腹,也未必肯做。毕竟大家投奔张居正求的是升官发财,不是舍己为人。大家在官场上因利益或是乡谊结成的是个团体联盟,而不是主君与死士的关系,没人会为张居正冒这种风险,只有自家子侄才有可能做这种事。\r 严格意义上讲,范进还不算张家什么人,就连女婿预备役都没混进去。之前自己对他的态度也不算很好,面临棒打鸳鸯的情况下,范进不但没有记恨自己,反倒出死力报效,人心换人心,张居正心中自不可能没有动摇。\r 其实事情到了这时,张居正就算想要淹没范进的功劳也肯定办不到。这种事不可能大肆揄扬,可终究还是有侯守用这种知情者存在。如果自己继续对范进采取冷处理,那这些江陵党的心早晚也会冷下来,那自己这个首辅便成了孤家寡人呼喝不灵,再想要发动一些攻击,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得心应手。\r 时势比人强。即便张居正内心深处对于范进再怎么不相信,现在也不得不再次把他和顾实放在一个天平上做比较,结果也不言自明。\r 他沉吟了好一阵,唏嘘道:“花正芳……是个好官。国朝言官当以其为楷模,如果人人都能有其风骨,则言路清明,百官畏惧,就没人敢怠惰公事,胡作非为了。可惜啊,这样一个人,一直以来抑郁不得志,到最后居然落得如此一个惨痛收场,是老夫有负于他,亦是国朝有负于他。其奏章所言,颇有让老夫自省之处,也有一些地方,是他矫枉过正或是误解于我。但不管怎么说,他上这遗章是发自肺腑,与邹元标那等卖直之徒,不可同日而语。若是他还活在人世,我真想与他同桌共饮,将苦衷对他说明。可惜斯人已逝,这些话便无从谈起。退思,此等忠良的后事不可草率,定要尽善尽美,所需用度老夫承担就是。”\r “世伯放心,小侄自会料理好花老的后事。眼下总算是把事情糊弄过去,不至于生出波折。就是接下来世伯的行事,须得要斟酌一二。这次的事算是个警告吧,幸亏家师与花老素日相善,花家又没有什么人,否则的话……世伯纵不惧闲言碎语,但总归是于清名有碍。能够避免,总是避免一些物议为上。”\r “你有什么意见,只管说出来。”\r 范进沉吟了片刻道:“小侄现在有两个想法,斗胆说出来,请世伯参详。其一,上疏乞救邹元标等人,千万不要对他们施廷杖。”\r 如果这样的话是在几天前说出来,范进估计没有说下去的机会就会被张居正打断,甚至吃排头也说不定。但此时张居正并没发脾气,而是耐心问道:“为何?”\r “为了不让他们达成心愿。”\r 范进冷声道:“邹元标、伍惟忠二人上那样一份奏疏,所求者无非就是邀名。廷杖打的再狠,只要不打杀他们,他们就算是落下名声。再有一干师友同道为其鸣冤叫屈,仕林之内他们便成了楷模,这对世伯来说并无好处。而且开了这个头,日后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存有效法之心,前赴后继只图一名。不管对于朝政,还是对于世伯,都无什么好处可言。再者,世伯上疏,也算是给王锡爵一个面子,一些清流士人会感激世伯恩德,自己的行为上也会收敛一些。大家都不是笨蛋,自然都明白进退。”\r 张居正道:“太后动怒,圣心不安,若是这么高举轻放,未免太便宜他们了。”\r 范进道:“使其所求不成,便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了。这种事要做的,就是不制造忠烈,不给他们成为忠烈的可能。小侄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海外某个小国,有群盗贼行为丧心病狂,手段残酷已极。盗魁为官府所擒之后,便一心求死,只盼着人头落地之后,部下以他为英烈,将其之死视为殉道。再靠着这份名声,诱骗更多的人入伙。可是官府处置极为有力,所有人都是按律处置,并没有额外加刑,并将其所做之恶公诸于世,从头到尾,不给他们成为英烈的机会。那伙盗贼不但没能实现愿望,反倒在民间声望大损,势力便衰弱了下去。对付邹元标这等人,也是一样,不给他们成为英雄的机会,过几天放出来,接着便在吏部给他任官。”\r 张居正没接话,而是沉吟了片刻,吩咐姚八道:“把双林请来,大家议一议。”\r 冯保本来是在馆驿里避难,免得回京之后面对王锡爵等仕林中人的疏救,来个眼不见为净。等到听了范进的主张,他的眼睛也自一亮,“太岳,范进这办法不错,这么一来既放个交情给老王,也不让那些人好过。至于邹元标他们的处置,外放!”\r 张居正点着头,“贵州素为贫瘠之地,民风剽悍而少教化。就让邹元标到地方去做教官,至于伍惟忠,他的身体不是一直不好么,让他回乡养病便是了。”\r 冯保又道:“方才退思提到的秦元庆,这个人……得升官啊。”\r 张居正点点头,“老夫有分寸,回头就让吏部安排一下他的升转。”\r 范进心中暗自佩服,这两个官场老手阴人的本事并不在自己之下,只一提了个头,便有了一套完整的阴人方案出来。把邹元标扔到教育水平菜鸡的贵州去当学官,就是为了不让他出成绩,有张居正在上头压着,就算邹元标真把当地教育做出番成绩来,皇帝也不会看到,科举时贵州籍学子也难免被区别对待。\r 而冯保对秦元庆的手段更为狠辣。仕林之中,肯定有人会怀疑花正芳遗章的真实性,但是文字在那,谁看也看不出毛病,但是心里肯定有所怀疑。自己把奏章给他,算是丢锅初步,冯保的这手升官处置,等于是把锅扣实,让秦元庆连丢锅的可能都没有。\r 只一想到他上了这遗章,又升了官,大家就会认为遗章的问题肯定是他搞的鬼,自己的嫌疑就被洗刷干净。至于所升的官职,自然是有职无权那种明升暗降的机构,日子还未必有巡城御史好过。\r 这倒也算是帮自己的忙,范进自是领情。向冯保道过谢,他又道:“第二件事,就是世伯得回趟家乡。”\r 冯保道:“这可使不得。太岳回乡,那我们前面的事不是白做了?再说眼下朝廷里这么多事,又怎么走得成?”\r 范进道:“回乡不是守孝,而是办丧。毕竟老太爷死丧在地,为人子者,怎么也要回去料理。再说老太夫人还在家中,也应请到京师来纳福,这事也得相爷去办。至于朝中之事,可以递补辅臣,把小事处理掉,至于大事……看万岁的意思,实在不行还有八百里加急可用。”\r 张居正看看范进:“那样一来,老夫便不能坐船,只好乘轿了。”\r “这倒是不错,水路太快,驿马怕是追不上,只怕要误事。”\r 冯保也明白过来,范进这是替张居正在收买大臣,也是尽最大可能释皇帝之疑。眼下张居正回朝其实也没问题,可是难免还是有大臣认为一系列的事都是他在操纵。只有张居正自己到家乡去,才能彻底洗脱嫌疑。内阁里递补的大臣,其实就是张居正收买的手段,被递补进去的阁臣,都是张的党羽又或是他所看重的人,不管是谁入阁,都要见他的情。\r 至于大家在内阁里是否肯配合张居正,那都不是问题,吕调阳、张翰这么两个重要角色都轻松斩于马下,谁要是还不肯服从调遣,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冯保点头道:\r “退思说的不错,太岳你得注意一下名声了。先有邹元标等人上疏,后有花正芳死谏。这个风气不好,如果你这个时候回去,再有个疯子跳出来,不见得次次都这么好命。退思,你这次算是立了大功,等到进宫为天子侍读,跟先生好好读书,将来前程不会差劲。”\r 范进摇头道:“这是小侄想说的第三件事,我也要告辞出京。”\r 张居正不解道:“出京?你要去哪里?眼下馆选虽然未开,但是内阁里补了人,接下来肯定就是要开馆,你这个时候出京,不是误了前程?”\r 范进道:“我问过了,花老的遗孀要带孩子送灵回乡。花家在京里没什么人,孤儿寡母如何走得了这么一段路,总得有个人送她们才行。小侄不才,愿意应下这差使。”\r 冯保道:“这事不用你,我找几个人。”\r 张居正笑道:“那不成了押送?退思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是不放心这一大一小回乡,怕有心人拿他们做文章,从口中问出些什么来。这事是退思想得周全,可是对退思你来说,这不公平。”\r 范进道:“为世伯分忧,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不过是一翰林身份而已,小侄不在乎!当日世伯问过小侄,人皆重京官轻外任,小侄就说过,在心中并无这等贵贱之分。这话在今天也是一样,小侄心里,京官外任不分高低,能否入翰林院,也看得不那么重,只要为世伯出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何况将来世伯要行新法,地方上总要有人才行,您在京中九天之上,发号施令调度千军万马。下面总要有人给世伯当耳目,看看下面的人是否真的按您的意思行事,还是把好经念歪。朝堂之上人才济济,不缺小侄一人。而下面的官吏,总要有人肯对世伯说实话,也敢对世伯说实话。”\r 张居正看看范进,“退思,你说的固然有道理,可是如今人人都想往上走,没人愿意待在下面。你这样选,等若是为了替老夫解决隐忧而牺牲自己的前途,这便让老夫很为难了,不知该如何酬庸补偿你所作出的牺牲。”\r 范进洒脱一笑,“世伯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个选择是小侄自己心甘情愿做出,并不想要任何补偿。在庙堂在地方,都是为国出力,哪有高低贵贱之分。”\r 冯保点头道:“这话说得好。应该让天天在吏部闹是那群猴崽子听听,看他们羞也不羞。天色不早了,京里关了门,你肯定进不去。就在馆驿里歇了吧,我说姚八啊,你赶紧带着退思去客房歇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r 等送走了范进,冯保对张居正道:“太岳,你是个聪明人,一是佳话,一是怨偶,该如何选,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卿儿侄女心里是什么想法,你也清楚得很。范进这种为人脾性,即便侄女另嫁他人,他也不会罢休,到时候闹出其他事来,更为不美。何况他对你赤胆忠心,连做翰林的机会都放弃了,你又犯得上枉做小人么?”\r 张居正沉吟许久,长叹一声道:“此事等我禀过家母再做计较,总之……我不会让他吃亏,也不会让卿儿抱憾终生。这小子,嘴里说的什么都不要,却要摘我的心头肉,这算盘实在是太精了。等到成了我的门前娇客,又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他大概就是卿儿的劫数了……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三章 缘定三生 ???~??0:G=[????30??[???ctu?F?v?k?O???????UzSDqqvKnRI??驿很大,客房空得很多,安排起来不为难。姚八把范进请到客房里,只简单聊了几句,便自告退。他与范进交情向来不错,此时不多留,想必有自己的深意。范进也因此没有急着脱衣休息,只是净了面,坐在那等待,果然时间不长房门外就有个古里古怪的女子声音响起,“范公子,你在里面么?”\r “阿古丽?”\r 范进对这个声音不陌生,毕竟他遇到的波斯女人就那么一个。其身份是张居正侍妾,但实际没有给名分,她一个波斯人大抵也搞不清楚大明内宅里名分二字对女人的重要性,也没争取过什么,到现在其实就是一个陪睡的大丫头。范进没法喊她伯母,只好喊名字。好在波斯习惯与中原不同,阿古丽又是女奴出身,不以别人叫她名字为忤。\r 听到范进回应,阿古丽又道:“没错,就是这里了。”\r 随即房门被人轻轻推动,一声轻微的嘎吱声响起,门开了一道缝,随即一个窈窕身影如猫一般灵活,直接钻进了房中,二话不说便扑入范进怀里。\r “相公!”\r 非兰非麝的香气扑鼻而来,这身影,这声音以及这香气,都是范进再熟悉不过的,不是张舜卿又是何人。\r 此番夤夜相会不同于上次相府花园,张居正不会在暗中监视,两人的胆子也大些。先是紧紧相拥,接着唇舌纠缠一处,随后就倒在了客房那张木床上。范进很庆幸,自己一天都在忙丧事,身上满是那葬礼上素香的味道,李彩莲的痕迹都被掩盖住,即便以张舜卿的细心也察觉不到。他那如火一般的热情,也让张舜卿不曾起丝毫疑心。\r 两人亲热良久,直到发现范进的某些企图时,张舜卿才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拒绝着:“退思……我……我有孝在身,不能伺候你。如果你想要,我去找个丫头……”\r “不……除了卿儿,我谁也不要。我知道你有热孝,不会勉强你什么,只是一时情不自禁,你别见怪。我们就这样说说话,也很好的。”\r 张舜卿粉面绯红,对于不能侍奉郎君,心内颇有些愧疚,也就不好问着自己不在这段时间,除了钱采茵这个老女人之外,爱郎是否又去偷吃的事。她不知道范进来是干什么,但是相信肯定有大事发生,初时是顾不上这些,现在既不能做其他的事,就有的是时间说话。等到了解了过往,她轻声叫起来。\r “不可!范郎你不能这样,爹爹也不能这样对待你。非翰林不入内阁,若是退思错过馆选,你将来便做不得阁臣了!这关系到你一生的前途,怎么能如此行事?我不许你去。这事不许你做主,得我说了算!”\r “卿儿你听我说,即使没有花老这件事,我也不想入翰林院。我当然很想成为阁臣,可是比起做阁老,我更愿意做你的夫君。让我在阁臣与你之间做个选择的话,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你,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皇帝宝座,也比不上我的卿儿。”\r 张舜卿听得心内一甜,“相公爱我我是知道的。可是这与你做阁臣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我婚姻之事,与你阁臣大位有关系?”\r “当然有了。虽然世伯让二哥他们去考科举,做翰林,但我敢打赌,绝不会让二哥他们入内阁。自我大明开国以来,只有父子进士,几时有过父子翁婿宰相?文官不比武臣,位置是不能世袭的。若是父死子继,或是以翁传婿,这等情形和窃国有什么区别?世伯定被人看做操莽之臣,那可是有族灭之祸!再者,知父莫若女,你想想看,世伯可是那等不忠不孝之人?老人家辅政,只为报先皇知遇之恩,全万岁师徒之义,怎么可能去做那种天怒人怨的事?所以我要么入翰林院,一辈子做个清流,但是不能掌实权。要么……就只能与舜卿天各一方有缘无分,等若是让我用你去换阁臣之位,这种赔本的买卖我怎么肯做?整个大明天下在我的心里,分量也不及你的万一,所以我只要你,不要阁臣。这回不入内阁对我而言,没什么损失,反倒是有利无害。你想啊,要是世伯觉得很对不起我,想来想去没什么可以补偿我的,同意让你嫁给我,我不就赚大了?当然这种话只有你知道就够了,让世伯知道我要被打死的。”\r 张舜卿从未曾往这方面想过,只是觉得心上人才高八斗,自该入阁拜相才合他本领。此时听范进分说,她也不得不认同范进说的有道理,可是随即便又有些为范进叫屈。\r 出身于宰相门廷的贵女,对于权柄地位的重要性看得其实远比普通人重。在她那个位置上,对于权柄带来的好处看的就更多。金钱也好,美人也罢,只要有了权柄,都不成问题。\r 以范进的相貌才情,娶亲并不为难。只要他愿意,满朝文武乃至勋贵之家的女子,也大可由他挑选。反倒是自己左右已失申于他,并不再像过去一样金贵。父亲又几次三番破坏婚事,若是他就此退身,真就遂了父亲心意不娶自己,也不为过错。\r 以他的才干,若是真放弃了自己,想要当翰林做阁臣并不是太难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坚持要娶自己,除了冒着触怒父亲的危险外,更是放弃了大好前程。\r 不管张舜卿如何自傲,也不会认为自己比一个阁老位置来得重要。换句话说,范进真若是成了阁臣,想要年轻美貌的女子,乃至出身家室好的,也都不是难事。爱郎一直为自己默默地牺牲,偏又不让自己知道,相比而言,自己这段时间的抗争又算得了什么?\r 一念及此,张舜卿的鼻子微酸,紧紧抱着范进,哽咽着道:“你……你怎么这么糊涂。我左右都是你的人了,脾气差劲,人也霸道,不是个贤惠妻子。你该选个大家闺秀做娘子,然后去当阁臣啊。大不了我嫁人之后还会与你相好,做你的女人,也不要为了我放弃阁臣之位……这不值得的。”\r 范进也紧拥着她,两人仿佛都是用生命的力量抱紧了对方。“我知道卿儿的为人,如果让你做那样的事,你不管装得如何快乐,心里也会自责会后悔,这对你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我可以失去地位权柄,但我不能让你失去健康。其实不做阁臣也没什么不好,破家知县灭门太守,做个地方官很威风的。再不成做个有油水的京官,也一样发财。就是有些委屈你了,做不成阁老夫人,你还愿意不愿意嫁呢?”\r “愿意!愿意!退思为我牺牲这么多,慢说做不成阁老夫人,便是你将来成为布衣之身,我亦愿与你粗茶淡饭相伴终老。你为我付出那么多,便让我用下半生补偿郎君,我会努力学着做个合格妻子,不会再像过去那么不讲道理。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郎君……便只管罚我就是。在你面前,我不是什么相府千金,只是你的娘子,一个误了你前程的小女人。”\r 两人唇齿纠缠在一起,这次反倒是张舜卿采取了主动,她已经不管是在丧里还是在什么时期,只要自己的爱人需要,她愿意献上自己的全部。反倒是范进总算保持了理智,知道眼下不是做这种事的时机,再说这段时间有李彩莲这个贵女相伴,倒也不至于急到这份上。两人抱在一起,说着情话,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窗纸隐约变白。\r 范进连忙道:“你赶快回房去,被世伯知道不好。”\r “我不怕。”张舜卿咬了咬下唇,“知道便知道,若是爹爹这次还不肯答应你我婚事,我便削发为尼,找个庵堂出家去!我这段时间已经开始练相公教我的易筋经,其他人谁敢娶我,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r “好啊,这么说来,我的卿儿要变成侠女了?”\r “正是如此,谁让我的郎君命带桃花,为妻只好学些武艺,将来好把那些狐狸精打得头破血流才能出气。”\r “那你该先打那个罪魁祸首,不是那些受害人,只求夫人发发慈悲,到时候千万手下留情,少用几成气力。”\r 两人正说笑着,阿古丽推门进来。张居正与冯保做彻夜之谈,她也正好有时间,给范进守了一晚的门,于两人的话听到了六七分,对于范进自是颇为欣赏。在漆黑的走廊里,她不止一次感激神明,给了小姐一个最好的相公,也决定为这对神仙眷属尽可能提供帮助。\r 她走进来先朝范进笑笑,模样很有些长辈看女婿的味道,又对张舜卿道:“小姐,我们还是先回房吧,老爷在这里逮到你,会发脾气的。范公子也该回京师去了。”\r “是啊,花老的丧事还没完,我怎么也要回去接着料理。”\r 张舜卿想起范进一料理完丧事就要扶灵南下,自己这一路要走陆路,他走水路,其实是见不到的。心内无数相思之意,只好化做一番温存,随后才与红着脸的阿古丽一并离开。\r 张居正这边也做好了安置,为邹元标求情的奏章写好,交由冯保带回。另外又准备了一份密贴,把范进不制造英雄,坚决不搞廷杖的观点详细记录,以自己的名义上奏太后与天子。这是大明朝首辅的一项独有权力,以密揭形式上奏的本章,不经过通政司与会极门,出首辅手入皇帝眼,其他人无从得知。\r 以这种方式阐述范进的观点,自然不是夺功,而是替范进背书。毕竟范进就是个观政进士,这种话对张居正说说可以,对太后和皇帝提这种建议便有些成色不够,首辅上奏才明正言顺。\r 对于范进,张居正倒是没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路上小心,显得有些冷淡。但正是这种冷淡,才透露出真正的亲近,范进与张家的关系,已经到了不需要额外客气或是用言语感谢的地步,或者说,范进立的功劳和贡献,不是几句口头安抚能够酬庸,自不必再用这种套路来敷衍。\r 花正芳的葬礼在范进操持下,办得很是气派。先是科道系统的言官,随后京师各大小衙门官员,乃至勋贵府上,也都派了人前来慰问吊唁,直到宫中来人代表天子表示哀悼时,花正芳的荣耀便被推到了巅峰。\r 外人不知,只道是花正芳刚直不阿的名号终于换来了应得回报,这位正直清廉的老人终于在死后,得到了应得的待遇。但是沙氏母子却很清楚,以花正芳的人缘、官职都不足以让其死后有这般哀荣,这次面子这么大,场面摆的这么足,全是范进的功劳。\r 光是维持这场气派葬礼所需的使费,就是一笔数字惊人的银两开销,毕竟老人一生清廉,为了让清官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依旧保持体面,这些前来吊唁的人只是上香行礼,再不就是慰问,偶尔送些东西也都是不值钱的,远抵不上招待他们所需的开支。\r 帐房里,范进的算盘珠子拨打得飞快,那劈啪做响的声音,就像是一连串巴掌打在沙氏脸上,让她的粉面通红。人家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使费这么多钱?在京师活了这么久,人情薄如纸的道理早就明白了。她知道,自己欠了债,欠了永远还不起的债,但是为了丈夫这债还非欠不可。\r 她是个极羞涩的女人,并不善于社交,但是一男一女在帐房里太久又怕惹起非议,只好大着胆子问道:“范公子,一共……花了多少银两?”\r “沙娘子不必关心数字,这些是我的问题,不会让人为难你们。我已经从冯记钱庄借了二百两银子,以我与冯公公的交情,再借几百两也很容易,丧事不会出问题。还有,回句容也是要路费的,这部分银子也是我来想办法,沙娘子只需要照顾好继荫,其他的不必多管了。”\r 二百两……听到这数字的沙氏只觉得头一阵眩晕,当初二十几两京债就让花正芳喘不上气来,那么一个刚直的老人不得不接受那些店铺伙计的奚落。二百两,以眼下的家境,又该怎么还?\r 她知道,这男子没有让她还钱的意思,可是这种人情债比起金钱债,却更沉重万分。她心内默念着:老爷一定是在天上保佑着我们,让自己母子遇到了京师第一号大好人。活菩萨,这真是活菩萨啊!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四章 得窥天颜 宫中。 李太后看到张居正密揭的时候,心情是很有些激动的。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按说君臣这么多年,密揭看了也不止一次,完全不至于如此。但以往张居正在朝中时,这种感觉倒还一般,这次他出京之后,李太后却开始无比怀念起这位张先生。 在乾清宫看不到那高大伟岸的身躯,就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乃至于看到这份密揭时,心里便总有些别样的感觉在里面。这种感觉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但是阅读之时,还是让一旁的万历隐约觉得,今天的母后格外不同,比之平日似乎更容易亲近。 他大着胆子问道:“母后……张先生这密揭里说了什么?” “莫急,等母后看完再与你讲。”李太后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已经开始第二遍看这封信,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字,仿佛看着这文字,就如同看到那位首辅在面前一样。 反复看了几遍之后,她才将密揭递给万历,语气里也有些莫名的惆怅。“张先生遭逢这等大丧,心里依旧在想着朝廷,想着咱们的江山社稷,实为人臣之表率。你身为万乘之尊,心里一定要有数,知道这天下谁是忠的,谁是奸的。不管别人说什么,你的心里永远不能乱了方寸,知道么?” “儿记下了。母后放心,儿回头就吩咐冯伴,把邹元标他们打死再说!” “不,看看你张先生写的东西,你就明白了,不能动廷杖!” “为何?”一心要学习祖父震慑群臣的万历,第一次有了动廷杖的机会,是不怎么想放过的。哪知一言出口,李太后粉面一沉,“放肆!你年岁大了,学会跟母亲犟嘴了不是?你看看你兄弟,再看看你,都是我生出来的,怎么差了这么多?翊镠从来就不敢跟我这么说话,你是不是翅膀硬了,已经不把母后放在眼里了?” 万历这才醒悟,随口搭音的不是地方,连忙道:“皇儿绝无此意,母后息怒。千万保证凤体为要,不可动气。” 李太后数落儿子几句,才指着那密揭道:“你给哀家仔细看看,张先生说的句句是至理名言。你这顿廷杖下去,说不定就有多少人等着扑上来邀名,难不成你的廷杖还要打了满朝文武?这大明江山靠臣工们辅佐,你打一两个人还好,若是打得多了,不怕打寒了天下人的心?回房好好想想,身为人主,靠的是威还是靠的是德?” 被母亲训斥一顿的万历,垂头丧气地回了寝宫,既有被训斥的憋屈,又有着有志不能抒的窝火。本以为身为皇帝可以为所欲为,却没想到连区区廷杖都要被驳回,心里委实有些不乐。 就在此时,冯保自外而入,他毕竟是把皇帝抱大的,只看脸色就知道万历心情不悦。心中佩服范进对皇帝心情的掌握,以及私下里对自己的建议。连忙上前道:“天家,可是在愁着什么?有什么事只管与老奴说,老奴为陛下分忧。” 万历看看他,垂头丧气道:“大伴,朕没什么不痛快的,再说你也帮不了朕。” “那可不尽然,老奴别的本事没有,讨陛下欢喜的本领还是有的。天家想想,小时候您不高兴了,都是谁哄您的?当初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您不就是为了不能惩办邹元标心里不痛快么?听老奴跟您一说啊,您就明白了。” 冯保来到万历身边,将密揭上不能尽述的想法一一分说,最后又道:“虽然不能打廷杖,但是也不代表会让他好过。咱可以派个小宦官去骂他,就到他住的地方门口去骂。这帮人最是要脸面,这一骂就是损他的颜面,比他的板子可难过多了。奴婢会派手下最会骂人的前去,保证骂得邹元标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万历的眼睛一亮,本来颓丧的心情复又兴奋起来,拉着冯保的胳膊道:“大伴,这事可行?那些大臣会不会闹事?” “闹什么?我们又没打他,只是让人去骂他,代天子训诫。难不成皇帝连训诫大臣的权力都没了?至于太监骂了什么,那些大臣还好意思学出来么?最多就是说言辞不雅,其他也说不出什么话,反正骂也骂过了,不雅又怎么呢?怎么也不会把不是派到陛下头上。” “大伴你真聪明,就用这个法子,到时候切记,要那小太监把骂了什么学给朕听。” “粗话陛下听不得。最多就是让他把邹元标的模样,说给陛下听就是了。”看万历那兴奋模样,冯保心内暗喜,看来范进这办法确实好用,果然就是让万岁起了兴趣。只要小皇帝知道他冯大伴无所不能,也就离不开自己,张居正出京期间,朝中政柄便能操持在自己手中。 这种历史上清朝采用的精神廷杖法,在明朝确实没人想到,主要是太缺德,一般人用不出这种办法。范进也没打算把这精神廷杖弄成常态,而且也只能以冯保的名义报上去,阉人想这种主意,天经地义。只要能为未来岳父出了气,收拾一下骂人最狠的邹元标,范进也不介意用用这阴损办法。 冯保见皇帝欣喜,又道:“陛下,其实好玩的东西还是有的,范传胪为陛下绘了两卷书,要送进宫里,正好被奴婢手下的小太监接了,奴婢就给带过来,请陛下散心。” 这两卷书,一卷是岳飞传正常连载,另一卷则是新开的侠女十三妹。这种短打侠义书,历史背景就是个陪衬,把原本清代背景换到宋代也没有什么违和处。而万历看到书中那一身劲装英姿飒爽的十三妹,目光不由痴了。 毕竟他已经知道男女之间的事,年纪也快到了大婚,对于异性自然会产生正常的兴趣。宫中宫女是多的,可是都是那些娇弱鲜花,几时见过书中这种侠义风范的女子。乃至那精忠传匆匆看了几眼就丢到一边,只捧着这十三妹的画本来看。 冯保如何不知皇帝心思,在旁道:“这话本陛下可曾满意?其实范公子肚子里,应该还是有不少故事的,就是他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否则一本一本画给陛下看,几十年都看不完。” 视线已经被书中那位虚构出来的美人所牢牢吸引的皇帝点着头,忽然想起什么,“母后不是说了,要让范卿做朕的伴读么?这几日不曾讲课,朕的课业荒废了可不得了。不如这样,明天就给朕安排讲学,再就宣范卿进宫来陪读。” 内阁里虽然一时还没补人,但是天子有读书的需求,这是国朝第一大好事,万不能耽搁。硕果仅存的阁老张四维学问无碍,自然责无旁贷,接下了讲学的重任。而最近缺勤严重的范进,也接到宫中传来的旨意,要他进宫陪读。 听到这个消息,钱采茵比范进更为兴奋,乃至当天晚上格外热情,以至于到次日,竟已是无力行动,第一次没有伺候范进穿衣。就在范进刚刚穿上中衣下地的当口,郑婵却已经敲响了门,推门而入的她满眼红丝,显然也是彻夜未眠。 看了一眼瘫软在那的钱采茵,又闻闻房里的味道,冷哼一声,“我说,就算天生表子,也得分个时候吧?大老爷今天要去宫里面圣的,你偏要挑这么个时候缠人,今个要是老爷在宫里打个哈欠,这责任你担的起么?” 钱采茵本来词锋无碍,可是今天却破例没有反驳,反倒是满脸羞赧地对范进道:“老爷,妾身……妾身不是……” “好了,我什么样你还不知道么?不会打哈欠的。我又没怪你,其实我挺喜欢你昨天那样子的。”范进朝钱采茵笑了笑,又配合着郑婵为自己穿衣。对她笑道:“你也不至于这么紧张,进宫见皇帝而已,不至于如此。” “怎么不至于?那可是皇帝老爷子,是咱们头上的天,大老爷去面圣,这是何等的光彩!今个回来,奴家给您做猪头来吃,到时候您吃剩下的可要赏奴家全家几口,让我们沾沾这贵气。” “一起吃,一起吃了。” 范进说着话走出门去,郑婵随后跟着出来,此时天尚未明,院里黑沉沉的。郑婵看着范进高大的身躯,忽然大着胆子道:“老爷……你真要送那寡妇母子回句容?眼下这是多好的前程啊,为了她们不值得的。” “已经答应人的事,总要做到。” “那……你还回来么?” “我肯定会回来的,但不是现在。这次到句容之后,张相会为我安排个官职,放到地方上。几时回来,我其实也说不好。但是我出发之前,会把你们的事都安排好,保证你们的生计不受影响。酒楼的事,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再教你做菜,就算眼下开不起来,过段时间一定可以经营。” 郑婵犹豫了片刻,忽然一把抓住范进的手,“不……我不开酒楼,我要跟着老爷,去南方!” 范进看看她,“国泰兄虽然身子好了,但是郑老伯年事已高,受了这番惊吓,身体大不如前。你留在这边,才好照顾,再说你随我去南方,将来怎么回来?另外我听说当初你那夫家去年死了老婆,一直未曾再娶。如今说是不管过去的事,愿意娶你做续弦,到家里做当家大娘子。那家虽然不是大富贵,却也是个中产之家,衣食无忧,这么好的事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你跟我去南方,他们肯定不能等,这不是白白错过一个好人家?” “我的命是范老爷救回来的,还有那两根人参的恩,我家一直也没报。小婉当初要卖给范老爷做丫头的事我听说了,如今就让我替她给老爷做丫头吧。”郑婵的手紧抓着范进的手,这朦胧的天光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进抓着男人的手不放松。 “京里这边有婉儿照顾,我留下不留下没什么用。再说我嫁过去,也照顾了伯父。我愿意跟着范老爷,给范老爷做厨娘,做丫头……什么都能做。”她的目光掠过范进,看向房间里,“我知道我脏了,但是总归比里面那个女人干净,她能为老爷做的事,我都能做……” 范进摇头道:“不要这么说采茵,她是个好人。你容我想想,回头也要与郑老伯商议一下再说。” 直到范进离开院落,郑婵也自离开,水缸之后才探出一颗小脑袋,随即蹲麻了的郑婉走出来,一边揉着腿一边小声抱怨着:“姐姐真是的,居然要范大哥分贵气给她,为什么不分给我啊?贪心。还有非要范大哥跟你说这么久的话,却不让我跟大哥哥说一句话,真是的还姐姐呢!” 嘀咕了几句,她又有些难过地想到范进即将离开,不知几年之后才能回来。心里总觉得有些酸楚。她轻声道:“大哥哥,我会多吃东西,让自己和姐姐变得一样,那时候你就也会不让我当妹妹,肯定会让我当你的小媳妇给你生孩子。进宫……见皇上,大哥哥真厉害,我这辈子什么时候也能见到皇上就好了。” 皇宫之内,李太后也惊讶地看着这么早进宫的堂姐,很有些莫名其妙,“皇姐,皇帝念书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有兴趣了?” 李彩莲面色微红,轻声道:“我……我与蒲坂相公家的姨娘素有交情,总听她说她家老爷学问了得,我不怎么服气。今天想要看看他学问到底怎样,能不能比得上张江陵,请太后开恩,准臣妾旁观。” “自家姐妹说这个客套话干什么,不就是念书么,想看便陪哀家一起看吧。”李太后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则总是觉得,今天的姐姐似乎有点古怪,与以往大不相同。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五章 初次奏对 张四维的第一次讲课,效果比吕调阳要好出许多。这倒不是说他的学识比之吕调阳更高明,而是他教学的手段与教材大为不同。在他手上,拿的是一本新绘制的图册,上面绘制的都是历代明君治国的小故事,又或是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之前张居正就编撰过《帝鉴图说》也是以这种看图说话的模式,对皇帝进行基础教育。不过那本书的画工比较古拙,强调的是道理而不是绘画水平。张四维手上这本图册,则是范进这两天操持丧事之余抽时间画的,人物生动形象,与他说岳全传、十三妹里面的画工相若,让万历一见就大生亲切之感。再加之范进就在殿角侍立伴读,读书的效果比上次强的多。 其实在范进看来,万历眼下这个岁数,早过了看图学知识的年龄段,应该进行正规教学。这种连环画教科书教这个岁数的皇帝,实际是有点浪费时间。自己在广东那种远瘴之地,论条件与他没得比,但是在相同年龄时,学识也远在万历之上。这位万乘之尊如果抛弃身份加成,此时下场科举的话,能不能中个童生都在两可之间,实在是辜负了这些教导他的当世名臣大儒。 但是没办法,皇帝就是皇帝,不管学识才具高低,都是这个帝国最高的首领。大明体制的追求,以及文官制度的目的,就是保证皇帝不管才具如何,都能大权独揽。身为人臣就只能尽自己所能,将知识教授给皇帝,在力所能及范围内,让皇帝多掌握一些知识,提升其能力。 而在大殿一侧,几个太监高挑一道珠帘,在珠帘之后,便是当今李太后在那里听讲。其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范进,一般在范进这个年龄的书生,不管学问有多好,平日多镇定,到此时也会有些紧张。可是在珠帘之后的李太后看去,这年轻的书生神态自若,表情固然严肃,却丝毫没有紧张的感觉,这让她颇为欣赏之余,忍不住赞叹道: “这范卿果然有些名臣气派,第一次进乾清宫如此镇定,这份养气功夫可当真了不起!” 李彩莲心道:他当然不会紧张了,连我都成了他的枕边人,皇宫于他不过是走亲戚,皇帝是他外甥,在珠帘后的一国太后于他而言就是小姨子而已,有什么可紧张的?但还是顺着太后的话道: “太后说的是啊。若是上了年岁的大臣,有这份沉稳倒是不奇怪。难为他这个年岁,这份沉稳劲,可是个名臣的气派啊。太后你看,范公子这岁数与陛下差不多,等到万岁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范公子也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到时候君臣相得可不是一段佳话?” “是啊……”李太后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堂姐,往日里这位堂姐虽然身份尊崇,于自己面前说话也有分量,但是为人处事极有分寸,不会为某个大臣开口揄扬,于朝政更不过问。在宫里会主动避开朝政中事,偶尔开口也是保持中立,不会有倾向性。怎么今天表现得如此反常? “母后,皇姨娘今天好漂亮。”站在李太后身后,一个眉目清秀地小太监轻声道。听声音便知,这根本不是什么小太监,而是个大姑娘。 李太后瞪了她一眼,低声呵斥着:“不许出声!没规矩!你磨着哀家带你来听读书,已经是违制,怎么还敢出声?若是让人知道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听人读书,还活不活了?” 虽然呵斥了女儿,但是李太后也发觉,今天的堂姐与往日不同。她……施了脂粉? 姐妹二人离得近,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这倒是不奇怪。可是再看她那鲜红似火的面颊,就觉得她颇不对头。由于在保明寺出家的关系,堂姐平日里总是摆出个神仙态度,家里几个子女都很尊敬这个姨娘,但不会赞她漂亮。 可如今看来,这神仙却没了往日的超然脱俗。一张芙蓉粉面微微泛起红晕,明**人,着实是漂亮的很。她的手紧攥着拂尘,呼吸急促,胸脯起伏,看向珠帘外的眼神迷离,满是倾慕之意,那神态分明就是相思少女偷看情郎。作为过来人,李太后的目力不差,再者说自己于帘后窥伺张相国的时候,不也是这般模样?难道堂姐与这书生…… 看看李彩莲的样子,再联想她今天的反常言行,李太后心里有了六七分把握,基本可以做实自己的想法。 冤孽!这是冤孽! 不管是年龄还是身份,两人都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李太后自然不会同意堂姐做这种荒唐事。以她的身份,要想拆散两人,乃至解决范进,都不过是随手一挥的事。可是……她的脑海里不禁想起当年那一幕。 无助的女孩,举着手里的签,绝望地跑到柴房里,身子紧顶着门,谁叫也不开。仿佛这样就可以逃开那该死的命运,避免嫁给那个年纪比自己爷爷还大的老头子。 事后想来,那种反抗当然是无用的。可是对一个贫家女孩来说,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反抗命运?漆黑的柴房里,女孩绝望的哭泣,外面是父母的呵斥,自己那做泥水匠的父亲破口大骂着,说是要捆着自己上轿,总之不能坏了这桩姻缘。 年纪轻轻就已经颇有智谋的小女孩心里也清楚,这种抵抗注定以失败告终,胳膊扭不过大腿,自己早晚还是得嫁给那个老员外做填房。就在她绝望的准备松开房门,接受命运时,堂姐站了出来,高喊道:“签抽错了,合该是我去,不关彩凤的事。” 等叫开房门,又像小大人似地不许爹爹打自己,还千方百计哄着自己高兴。其实小女孩心里清楚的很,是堂姐替自己去牺牲了…… 如果不是有堂姐当日的牺牲,自己又哪有今天的富贵。这些年来自己虽然可以给她优渥的生活,却给不了她其他的慰籍。同为居孀的身份,让她对于堂姐的痛苦很清楚,即便以太后之尊尚免不了午夜梦回时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何况堂姐? 罢了……随她去吧。李太后心内想着,回头只要吩咐着冯保,务必保证不要让事情闹大就好,只当是自己报答了她当日的恩德。再者自己做不到的事,如果由堂姐做到,也许……自己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她心内有了这个念头,再看范进时,便带了些许挑剔的视角。这书生不但坏了张居正爱女清白,又把自己堂姐的心勾了去,若不是看在堂姐面上,只要随口一句话,就可结果了他的性命。可是……倒也不怪姐姐,似这等俊美少年,谁又不爱呢? “母后,范公子真乃名臣风度,皇兄应该多向他学着些。”在李太后身前,一个胖嘟嘟的男孩讨好地拉着母亲的袍袖说道。这便是万历的同胞手足朱翊镠,依大明规制,宗室是没资格与皇帝享受同规格教育的,所以不存在宗室子弟到皇宫里给皇帝当伴读的可能,就连一起听讲,都有违制嫌疑。但是李太后宠爱幼子,非要带了他来,也没人敢真的指责她有什么不是。至于那扮做太监的女儿,纯粹是沾了儿子的光,才能来此听讲而已。 “不许说话,好生听着。”李太后小声训斥着儿子,又对李彩莲道:“范卿的年岁是不是小了一点?按说这样的岁数……不合适。不过只要皇姐看他中意,就一切都好说,将来安排个什么位置,哀家会与皇姐商量着办,但也要他自己知道进退,懂得分寸,不要恃宠而骄,肆无忌惮,那便是取死之道了。” 李彩莲此时一颗芳心都在范进身上,眼睛紧盯着他,于太后话里的埋伏一点未曾听到,只点头道:“一切都听太后安排,有劳太后成全。” 张四维第一次授课,结束的时间很早。万历等到张四维离开,就连忙把范进叫过来道:“范卿你不曾进过皇宫,朕带你去转一转。” 大明的皇宫,其实不像后世清朝那么闭塞。在距离太子居处慈庆宫仅一墙之隔的玄武门外,逢四就有简易集市进行贸易。包括刀剑弓矢一类的兵器,也可在那里买到。在另一个时空里,著名的梃击案做案人,就是经内市进入皇宫行凶,更为神奇的是,这件事发生之后,内市照常营业并未受到影响,气度胸襟实在不是清朝能比。 万历还没有大婚,宫中没有妃嫔,只要不出乾清宫范畴,倒也不担心冒犯到哪位天家内眷。范进也自知进退,不会让皇帝带他去远处,再者为人臣子者,随便窥伺内宫也不是个道理,再说万历自身有病,走路不是很利索,所以只走了一小段路,君臣两人就很是随意的坐在地上休息。 一般而言,大臣在此时都会提醒皇帝注意坐姿,或是找个座位什么的,范进却没有这样的要求或表示,很平常地坐在天子对面,这让万历心内颇觉欢喜。他一直以来都处于一种被管束被压抑的环境里,既有严师又有母亲,即使是冯保也会对他的行为多方规劝,能彻底放松的时候很少。范进也是衣冠中人,本以为会与恩师等人一样严肃,不想竟是如此洒脱性子。万历问道: “范爱卿,你不会劝朕注意仪态,或是要寻个什么东西坐么?” “回陛下的示,眼下已经入夏,京师气候温暖,坐在地上也没什么关系。最多就是弄脏衣服,再说宫里这么干净,连这也不用担心,臣不会无聊到连这种事都要干涉的地步。” 万历大喜道:“范卿的话说到朕心里去了,一直以来朕就觉得有些事做了也无妨,却偏生被人管着,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好生无趣。” “群臣有群臣的想法,太后有太后的想法,对陛下而言,有人关心其实也是一件好事。臣少年时在家里也是被高堂管着,这次离了家,初时觉得欢喜,可如今却又有些怀念起老母的家法滋味。” 两人的谈话从一开始就像朋友多过像君臣,毕竟万历心中对范进还是当成偶像崇拜,而范进则从来没想过当什么直言敢谏的清流名臣,也就刻意迎合着万历去说。当然,这不是说他就能带着万历随便折腾,宫里有太后有冯保,宫外有张居正。他们这些人代表的就是这个时代最为强大的力量:秩序。 皇权依靠绝对秩序而存在,维护秩序就是维护皇帝的权力。如果皇帝带头离经叛道胡乱折腾,实际损害最大的,就是自己地位权柄的根基所在。如果有大臣试图带着皇帝胡乱折腾,传输些诸如虚君实相一类的奇怪思想,甚至不用皇帝自己动手,就是这些维护秩序的人,就会出手把这个有可能带坏皇帝的家伙从世上抹去。 眼下小皇帝还没亲政,再怎么讨他欢喜,也不会有特别直观的好处。如果让李太后这个小姨子认为在自己是在带坏他儿子,一准没好下场。是以范进并没敢把桌游一类的玩意现在就拿出来讨好皇帝,而是借着聊天的当口,为皇帝讲着尊奉秩序对于皇权的好处所在。 只是这种道理,一般大臣不会给皇帝讲,或者说讲了皇帝也未必肯听。范进以秩序入手,为万历做着讲解,比起方才张四维授课来,他讲的东西比较浅显,属于术而不是道,但是对万历来说却显然比人生的道理,明君的思想三观更为入耳。 他点头道:“这么说来,张先生与母后他们的话就很有道理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话说与朕听?除了范卿,还没有其他人对朕说过这些。” “臣以为,张先生他们是在循序渐进,等到陛下年纪到了,或书读的差不多,自然就会讲。” “那范卿以为,朕书读的如何?” “陛下真龙下凡,区区文章算得了什么?这天下写文章的人,都是陛下您的臣子,只有大家担心自己文章不好,而没有万岁安心书读的不好的道理。万岁只要管住这些善文章之人,包括臣在内就够了,而不需要和他们比什么文才。” “可若是文章读的少,便是奏章也看不懂的。” “陛下何等聪明,不用担心奏章。最多是有些奏章用典晦涩,或是事涉隐秘,非陛下所熟知的范畴,这也没什么。只要有亲信忠臣代为讲解,略一分说便彻底明了。” “范爱卿说的是,治国需忠良,尤其是范卿这样的忠良,朕定要大用。范卿,你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对朕说实话。” “臣不敢欺君。” “不必这么紧张,朕只是说你我君臣相处时,有心里话直管说出来,不用在意君臣之分。哪怕是骂朕一顿,也不是不行。”万历说到这里,又向四处看看,虽然有太监宫女远远伺候,但终究不敢靠前,他这才压低声音道:“范卿,你画那十三妹是凭空想象,还是世间真有这等女子?前些时有人给朕送了一幅美人图,据说画的是东南侠伎薛五,可是那模样看着……实在是和范卿你送的不能比啊。” 范进连忙笑道:“薛五绰号薛五麻子,模样不问可知。这等女子么,臣在赶考路上确实见过,只是惊鸿一瞥不见踪迹,若是有机会寻访出来,定要将她送入宫中。” 万历眼前一亮,“范爱卿果然深知朕心,是个忠良。这事你好生去办,若真能找到这样绝色的佳丽,朕不会亏待你的。” “陛下,世上女子也不一定非要是画中那般绝色,毕竟那等人少见的很。其实美人总是有的,关键是要靠眼睛去发掘,这也是一门学问……”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六章 既做师娘又做鬼(上) 范进出宫时,天已经过了午,万历特意赏了两道点心下来给范进充饥。直到范进离开,他心里还是觉得痒痒的,无数的话题闷在心里没来得及问,人便走了,让他不由对明日的会面充满期待。 一直以来,居于深宫的万历是没有朋友的。宫中太监没资格成为他的朋友,加上他凉薄本性,即便是从小伺候他长大的宦官,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奴仆。主仆之分一定,自然就没可能成为朋友。 至于自己的同胞手足,万历从心里恨他分走了母亲对自己的宠爱,更恨其身体健康,而自己却身染疾病,对其没有什么好脸色,自然也就谈不到亲近。虽然有陈太后这么个母亲一般亲近的人在,但是朋友终究是没有的。 范进的画工和故事令他痴迷,交谈之时,更觉得其是个难得妙人。像自己一提女子,他就能给自己讲一堆美人经出来。从上古美人讲起,再讲到沿途所见市井美人,让万历的心里发痒周身血液沸腾,如果不是顾忌母亲的权威,真想再拉个宫女来试一试那等事。 他很清楚,在皇宫里自己如果找人谈女人,最后肯定被报到母亲那里,然后自己倒霉。大臣也会认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是荒唐,是不务正业,只有范进肯陪自己聊女人,还会和自己讲那么多东西……范卿果然是朕的知心人。万历如是想着,心里对范进好感更增加不少,只觉得点二甲传胪太过委屈,如果当初硬把他点成探花,显然人在翰林院里,随叫随到更是方便。 于李太后面前,他只将范进前半截的话说出来,聊女人那些自然掠过不提。李太后倒也觉得范进果然是个忠臣,也是个聪明人。能借着与皇帝闲聊的当子规劝君王,于见识和谋略都让太后很是认同,再加上李彩莲的关系,便也不打算阻止皇帝与范进做朋友。只是提醒着皇帝,于范进的封赏不宜过早,最终还是要等张先生来拿主意。 而在郑家院落里,郑婵一天时间已经整治了一大桌酒席,作为迎接范进的礼物。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来说,皇帝便是神仙。能够进宫陪皇帝读书,与成仙得道没有什么区别。郑承宪郑国泰父子都觉得面上有光,自己的家里住过一个可以面圣的读书人,便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足以在街坊面前吹嘘几十年。连带着郑婵给范进做丫鬟的事,也就不再反对。 原本这一家人都觉得亏欠范进恩德,对他十分恭敬,如今简直就是要当神来拜。郑国泰道:“蝉姐那夫家撑死就是个商贾,怎比得读书人门庭显赫?何况范老爷如今已是面过圣见过天颜的,跟在他身边,便是折寿十年都值得。那边的亲事不必想了,怎么也不能放着上好的天上人不跟,去到那里去做什么当家主母。” 郑承宪也道:“是啊,婵儿自己也愿意随范老爷前去,那便由她心意就是。只是担心她出身小门小户,粗手笨脚的,不会伺候人,若是照顾的不好,范老爷可要多多包涵。” 由于范进还得在京里几天,这顿饭算不上饯行,气氛也还算融洽,大家有说有笑,直到定更天才散席。范进刚准备回房,忽然郑婉从厨房里蹿出来叫了声哥哥,范进笑道:“这么晚了,小丫头还没去睡,当心明天起不来。” “睡不着,想和哥哥说话,又怕哥哥没工夫理我,采茵姐姐还在房里等你呢。” “臭丫头人小鬼大,胡说些什么。”范进笑着拽了拽她的小辫子,陪着小大人坐在厨房门槛上,郑婉道:“哥哥你这回走,还回来么?” “回来是回来的,但是什么时候说不好,这房子你们租给别人吧,我的东西也不必留。” “不!这房子是哥哥住过的,谁也不能住!谁敢住,我就跟谁拼了!还有哥哥睡过的床和被子,别人谁都不许用!” “小丫头这么凶,当心将来嫁不掉。说起来等我下次回京的时候,你说不定都嫁人了。做人别这么固执,没什么许用不许用的,大家相遇是缘分,重逢也是缘分。我下次回京多半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不需要再租房住。所以你这房租谁都可以。再说我也不是说不住这里,就和大家没联系了。你大姐还在我身边当丫头呢,咱们还是一家人。” 郑婉点点头,“没错,你是婉儿的大哥,咱们自然是一家人了。哥哥,人家说女孩子去别人家当丫鬟,都是要和主人一起睡的。那婵姐也是要和大哥一起睡么?采茵姐姐怎么办?” 范进哑然失笑道:“臭丫头口无遮拦,让你大姐听到看她不脱下鞋来打你。” “我才不怕呢,就是想问问。” 范进摇头道:“这种话你不该问,时候不到。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再说我说了也没用,事情总是在变的,也许将来你大姐不想跟我身边做丫鬟,想嫁人做正房也说不定。” “如果是那样,我就给大哥当丫鬟吧。”郑婉扬着头,郑重其事道:“如果大姐不当,就我当,我睡觉很老实的,不会和采茵姐姐抢地方。大姐她睡觉才不老实呢,常在梦里大叫救命什么的,还打人。” 范进在她头上一揪,“这种话以后不许乱说了,你是我的妹妹,怎么能做丫鬟呢?好了,快回房睡觉,哥哥也要去陪你采茵姐说话了。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你哥哥,你都是我妹妹。” 被范进半是哄半是赶驱逐到后院的郑婉,望着范进的背影,轻声道:“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才不要做你妹妹。我要做丫鬟!” 一连三天,范进都是上午到皇宫侍读,下午赶回花家办丧事的收尾阶段。以往侯守用与花正芳交情深厚,可是这次他在丧事上出力无多,很是有些古怪。只有范进心里多半猜出些端倪,趁着机会也向恩师略提了一句:“沙氏甚是可怜,北方人到了句容,多半水土不服,难以忍受。再说她连南方话都听不懂,到那边也是受罪。若是能找个知根知底不嫌弃她的归宿,她不会拒绝的。至少弟子有把握说服她。” 侯守用的反应很特殊,并没有暴跳如雷的训斥,也没有答应。而是看了范进两眼,语气低沉地说道:“退思,为师很羡慕你的洒脱和不羁。很多事敢想敢做,为师却是万万不能。记得我教过你守规矩么?为师心中的规矩虽然已经破坏了大半,但是总有一些规矩是我的底线不能破坏。朋友妾不可灭,我与花兄平素往来就多,若此时做出什么来,九泉之下的老友名声何在?这等事为师……万不能为。你只要记得好好照顾她,尽你所能不要让这个好女人受委屈就好了。还有,不许你对她动什么脑筋,否则为师定不饶你!” 回忆着恩师的态度,范进心里也有些唏嘘,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胆大敢下手,看上的女人不管怎样都要得到。恩师明明对沙氏心里有情,却要考虑到舆论以及与花正芳的交情,不敢表白出来,哪怕连最后的机会都不想抓住,只能落个黯然分手。 沙氏则自始至终蒙在鼓里,哪里想得到有这些纠葛,只是她为人本分且有些懦弱,即便对侯守用有不满,也不会在他弟子面前说出来。对范进而言,她只有愧疚二字,深感自己一家亏欠其太多,尤其是如今范进都已经入宫陪读,未来自有大好前程,自己又哪里还敢拖累恩人。 眼下丧事已经到了尾声,下一步就是扶灵还乡,即使明知道自己母子上路基本没什么希望,但沙氏还是咬着牙向范进提出,由自己带着儿子送灵柩回句容。 范进看着这妇人的脸,暗自替恩师惋惜,这么个女人按说也足以照顾恩师下半辈子,他非要顾及这些世俗目光而放弃掉,可惜了啊。脸上则很是和蔼,“沙娘子,可是范某有哪点冒犯之处,让沙娘子不快?若果真有请尽管明言,范某自当赔礼道歉。” “不不……恩公说的什么话?您对妾身一家天高地厚,妾身感激都还来不及,哪里还能有什么不快,那不成了没良心的东西?此事万万没有,只是……只是妾身不能耽搁了公子前程。此去句容千里迢迢,公子一去,自己的功名前途不是都要误了?” 范进点头道:“我如果骗你,可以说没关系,但是这样就不够坦率。我不想欺骗沙娘子,确如你所说,我跟你去句容,会损失很多。包括……进翰林院的机会。” 沙氏闻言一惊,连忙道:“那可不敢!若是为了我家的事害公子入不得翰林院,就是来世当牛做马,也还不清公子恩惠的万一,这样的大恩大德,我们哪里敢受。” “可是如果我不送,你们又怎么回去呢?第一,船上一般是不肯接受棺材的,不管货船客船,都不欢迎棺材。一来有味道,二来不吉利。第二,回去一路上使费不赀,花老囊空如洗,你们怎么走?第三,继荫骤失天伦,心情颓丧。无非是孩子懂事,不在你面前表露出来,一路上若是饮食不周,再受风寒,必发疾病。那时候你人在外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若再有歹人觊觎,你如何保得住花老颜面?又怎么保存他的骨血?” 毕竟沙氏只是花正芳的妾室,还是由丫头转正,连仪式都没有,因此范进对她不需要太客气。一连串问题如同连珠炮,轰得她头晕眼花面红耳赤,这些问题有得说的过于尖锐,让她大觉羞涩,但也得承认,范进每一个问题,都极有道理,不是自己能够回避或是装鸵鸟躲过去的。 “或许……或许会有办法的,这世上总是有好心人……” “世上当然有好心人,但是坏人也不少。没有个男人陪着,是不行的。”范进站起身,面向窗户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范某既然答应了沙娘子护送你们以及花老骸骨还乡,就一定要做到。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损失多少,都是范某心甘情愿,不会以此为条件,要沙娘子报答什么,请尽管放心。” 沙氏年纪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确实有些担心千里同行,范进以此为要挟要自己以身报答,到那时身不由自主容不得拒绝。此时范进点破,她反倒有些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直羞得面如火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内想着:可惜继荫是个男孩,若是个女孩该有多好? 范进又道:“沙娘子也不必想太多,范某料理一下这边的事,便会向朝廷叫奏章请辞。接下来我们就可以走,这一路上我不会要求你什么,也希望沙娘子答应我一桩事。” “恩公只管吩咐……妾身不敢违抗。” “这不是吩咐,而是为了方便。男女同行都有不便,所以我想和贵府上攀一门亲戚,这样行动起来也免去不少口舌。继荫这孩子很是可爱,范某与他投缘的很,想要把他收录门墙,做我一个弟子。日后继荫学有所成,范某晚年也好仰仗这个弟子多帮衬着些。” 沙氏连忙道:“恩公言重了。继荫黄口小儿,能有什么出息?能做范老爷的弟子是他的造化,依妾身之见,不若让继荫拜范老爷做个义父,请范老爷收下他为螟蛉义子,这一路上便好照应了。” “如此便最好不过。另外一点,沿途之上所有应酬打点,都由范某出面,沙娘子便不必抛头露面了,不知沙娘子可愿意?” “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妾身最怕和男子打交道,能不出头是最好不过。多亏有恩公在,若不然这一路上光是应酬也难为死个人。” 范进从侯守用那里打听到,沙氏最早给个大户人家当丫鬟,就是因为答了家中大少爷几句话,被大少爷以为是有意勾引,便趁着酒意硬拖进了柴房,后来又被家中主母赶出门,白白吃了亏。从那以后她对于和男子说话有些抵触,自己这个要求于她而言确实不会拒绝。 把沿途社交的权力拿过来,谁再想在沿途通过沙氏这边做文章,或是了解什么情况就做不到。至于把继荫收为义子,情形也同于人质,有这个关系在,沙氏将来就算想起些什么,也绝不敢把事实说出来。花正芳尸谏张居正这事,就算彻底石沉海底,永无反转之期。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怎么走得风风光光,名动京师。这好人不能白当,总得捞一点什么,才好上路。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七章 既做师娘又做鬼(下) 京师,十里长亭。 花正芳的棺椁由一辆板车拉着走在前面,马车里则是沙氏,一身缟素的花继荫以及范进在亭内,与前来饯行的官员话别。 这位耿介言官品级固然不高,人缘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与朝中官员没什么往来,包括同年关系的申时行都是彼此看不顺眼没有往来,其他人就更谈不到。可此时在凉亭中送别的官员足有五十余人,内中更包括了詹事府左詹事王锡爵这等文坛巨匠,以及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刘拯这样的高官。一向与花正芳不和的申时行,也派了家中管家送来一席酒宴。 这里面固然有一些人是感于花正芳的清廉和操守以及天子慰问等殊荣前来送其最后一程,也有如刘拯这种则是希望找到机会从花继荫那了解下情况,期待遗章的事另有转机的投机者,但整体而言,这种心态的人在其中所占比例不高,最主要的一批人,还是冲着范进来的。 王锡爵拉着范进的手,很有些惋惜,“退思,君子一诺千金,此乃古人之风,本无可指责。只是你这次实在是……眼下内阁递补已毕,接下来便是馆选之期,以退思之才,入选翰林本是指顾间事,可是你这一去,便是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内中利害,你还是要再权衡一二,若是肯改变主意,那道请辞奏章交在老夫身上,保证替你把奏章追回来就是。” 内阁此时已经完成了增补,由申时行、马自强两人进入内阁,加上张四维形成三人组成的临时内阁班子。 其中马自强是张四维儿女亲家,申时行与张四维也素来交好,从局面上看,似乎张四维优势很大,可以看做凤磐内阁。但是张四维自己上本请辞,几次不批之后,也再三表示才疏学浅诸事不明难当大任,请张居正尽早回归掌枢,自己充其量只能暂代枢位,万事难以做主。马自强也不止一次上本乞休,显然对这个群辅位置没什么兴趣,张居正一家人虽然已经自通州启程前往家乡,但是对于内阁的掌握能力反倒增强了几分。 不管怎么说,内阁已经完成了补人,那么馆选工作就得展开,不管是从张居正的关系还是从范进的学识上看,入选都是必然。他这个时候来个千里送灵,等于是放弃了入阁机会。大明虽然明确制度说明,也偶尔有一些例外,但是从大体上看,宰辅大多出自翰林,范进这次放弃的不光是个翰林身份,从长远角度看,甚至是阁臣前途,于朝堂以及仕林很是引起一番议论。 王锡爵素来爱才,本来看过幼学琼林之后对范进就颇有几分赏识,只不过那种赏识的程度,还没达到让他非要结交的地步。真正让他对范进大为欣赏乃至准备将其栽培入玉堂的,还是这次疏救邹元标的事。 原本范进这种人,就是上了疏也不一定有用,但是不上疏肯定会被王锡爵惦记上。再加上他和张舜卿的关系不是什么秘密,都知道他是张居正线上的人,对于邹元标的看法不会好,不落井下石已经算不错了。 可是范进的表现大出王锡爵预料不但上疏求情,并且最后邹元标等人得到释放,据说也是他借着伴侣读机会,向万历皇帝当面请求的结果。这消息来自宫里,据说非常可靠,这让王锡爵大为满意,认为这个年轻人知时务,明大体,肯给自己面子,那自然就要帮他一把。 以王锡爵在文坛和翰林院的地位,以及与申时行等人的交情,只要一句话,范进就可以顺利入选。即便是现在他已经上了奏章请假,只要表现出些许反悔之意,以王锡爵之能也有把握为范进追回奏章,保证他成为翰林。 仕林虽然有物议,但是在入阁这个文官最高成就面前,些许物议算不得什么。再说为了一句随口而出的承诺,就让人牺牲翰林身份,这种话也没几个人说的出口。范进即便反悔,也算不得什么污点。 王锡爵本身不算是某个派系的人,是从心里爱才,态度很是诚恳,范进举杯敬了他一杯酒道:“荆翁厚爱,小生铭记五内。然大丈夫一言九鼎,岂可食言而肥。再者花家孤儿寡母,若无有力之人护送,只怕寸步难行。” “可是事关退思你的终身前途,不可莽撞。护送之事,差一二健仆即可,老夫再写一封书信,让沿途官府多加照拂就是。此去江南老夫还是有些亲朋故友可用,沿途照顾总不为难。” 刘拯此时拉着花继荫问了几句话,不想这孩子嘴巴就像是被人用线缝了,一语不发,只让他去问干爹。他无奈的来到范进身边道:“退思,荆石所言极是。自身前程儿戏不得,不能为了一时戏言,就坏了自身前途。不就是去句容么,老夫从都察院找几个得力之人便是了,这一路上,我也有些朋友,大家用心,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两位朝中大员挽留,这份面子非同小可,范进此时就坡下驴也不算过错。花继荫很有些紧张地看着范进,等待着干爹的表态。花正芳对这个幼子虽然疼爱,管教很是严格,加上传统的家长制作风以及这个时代家庭教育手段的简单粗暴,还是以棍棒出孝子的方式教育。于父亲的印象里,还是打骂的记忆居多,其他的记忆少些。 范进本就是两世为人,教育方法更偏向于现代,再加上刻意笼络,对花继荫也就格外疼爱。既让他在自己怀里哭,又为他买零食买新衣服,还将他带到郑家吃饭,让钱采茵为他洗头洗脸。在这个干爹身上感受到的家庭温暖,即便是亲生父亲那里,也是感受不到。 不管他怎么聪明,总归也是个孩子,于复杂的人心此时还感觉不到。再加上人在痛苦时,最容易产生移情效应。一如女子被人抛弃时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一样,花继荫对于父亲的爱,很大一部分转移到范进身上,在内心深处,将其看成父亲。这次千里之行的困难与凶险,他现在还感觉不到,只是觉得与干爹同行,就不会害怕也不会感到难过。若是干爹留在京师,让自己和母亲南下……那是不是就说明干爹不要自己了?自己好不容易有的亲人,又要失去? 本已经干涸的眼泪,重又流出来,尽管他拼命忍着没有哭出声,两行泪珠依旧静静地淌下来。夏风吹过,阵阵冰凉。 送行的官员,基本没谁关注一个小孩子的哀伤,全都关注着范进的答案。不少人基于好心也在劝导着:“退思,不可固执。二翁皆是老成之见,你当从善如流才是。” 王锡爵此时也道:“退思,人当从众。不可拂逆众人之意,至于花兄遗孀,有我们这么多人,总不会让她们吃了苦头。” 正在这时,城内方向一骑快马飞奔而出向着凉亭赶来,马上之人满头大汗,边催动坐骑边高喊道:“陛下有旨,宣观政进士范进进宫伴读,恩赐翰林院庶吉士出身!” 凉亭内的官员,目光瞬间都集中在范进身上。 恩旨特点庶吉士,跳过了馆选一步,直接进入翰林院,这是何等的圣眷?固然于体制上,这样的提拔方式不怎么符合程序,但是只要入了翰林院就是胜利,手段途径都不重要。 再说翰林作为皇帝的秘书预备役,天子本来就有权把某个进士提携进去,只不过这种权力不会轻易用而已。之前就知道范进进宫伴读,与天子君臣相得,如今再有这圣旨,那圣眷之隆不言自明。这种时候怕是只有白痴才会拒绝圣旨,还要遵守什么承诺。 好名声固然是人所仰慕的,但是不能为自己带来利益的好名声,就没什么用处。就像邹元标,如果上本之后被一顿廷杖打个半死,这会有大批文臣为他举行各种纪念活动,出钱延请名医调治,将来靠着这顿廷杖在官场混个风生水起,这个名声就大为有用。 可是眼下,他一棍子没挨就被放出监狱,惩罚手段就是不许他参加馆选,直接到吏部选官。又非常“符合程序”地被派到贵州某个县城,从事光荣而伟大的教谕工作。这座县城位于深山之中,汉胡杂居民风剽悍,县令被杀过好几个,连汉话都不一定会说,教谕工作自然是任重道远,意义非凡。 这样一番安排下来,邹元标的名声依旧好,可是仕途基本就可以宣告完结,这种好名声于他本人就没什么意义。乃至其在出狱之后,被小太监守着门骂了足足一个时辰,又被吏部勒令限期出京不许逗留,都没人出来替他主持公道说些什么,原因就在于他已经失去了价值。 范进的情形也是一样。要好名声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官,现在最好的通道就在眼前了,不会有比这更合适的安排。各方面的烘托也到了极限,他这个时候如果再拒绝掉这条通路,于他个人而言,实际就没有再好的出路。所有送行官员心内几乎同时升起一股念头就是:赶快接旨进宫,火候到了。 马车内,沙氏已经泣不成声。由于羞怯不想与男子过多接触,她没有下车与送行官员交流,心里也清楚这些人估计多半是冲范恩公来的。作为一个没出过远门,兼且胆小如鼠的妇人,她对于句容之行是充满恐惧的。 有范进这么个知根底且从未对自己有不良企图的文士护送,是最安全不过。可是她这种市井妇人都知道,翰林对读书人意味着什么。非亲非故,凭什么让人家放弃翰林身份送自己?估计接下来就是范进接旨,然后安排两个仆人送自己母子回乡吧? 一想起一路上要与两个身份地位的男仆外加同车而坐的这个美貌但颇粗鄙的女仆随行,她就觉得阵阵不寒而栗。出于对下人本能的不信任感,无数可怕的镜头出现在眼前,让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无声痛哭。 郑婵在马车里没好气道:“沙娘子莫要哭了,仔细哭坏了身子,还得我家老爷破费银两救你。我家老爷那是何等君子,不会半途而废,你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不会扔下你们这对母子不管的。” 范进此时放下了酒杯,朝王锡爵一礼道:“荆翁好意厚爱,天子垂青,各位前辈的关怀之情小生全都记在心里。但是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范某一言出口,驷马难追。花老一世清廉,实为国朝楷模。范某既答应护送其家人返乡,万无更易之理,即便是为此牺牲前程亦再所不惜。本想与众位前辈痛饮一番,可如今怕是不能,为免天子圣旨再出,范某只能先行告退了。” 他朝那传旨太监道:“烦劳回宫面禀圣上,罪臣范进不敢奉诏!继荫,我们走。” 花继荫的视线一阵模糊,心潮澎湃起伏,小小少年在此悲痛时节,竟是因为范进的态度而升起某种莫名地喜悦。三几步来到范进身边紧抓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趋紧跟着范进走向车仗。范进又朝一干官员行礼道别,随即便吩咐着车队加紧前行,自己飞身上了坐骑,于马车之后护送。 王锡爵望着范进的背影,高声赞道:“范退思真君子也!一诺而轻生死易,弃前程难。老夫听闻,京师之中多有对范生之妄议,自今日之后谁若再有一言谤范生者,老夫先就不肯答应!” 君子……君子啊。不少官员也随声附和着,当然更多的人,心里把君子两字换成了傻瓜。只有刘拯眉头紧锁,眼神冰冷,心内暗道:范进严防死守,分明就是不想让其他人接近这对母子,那遗章的事,必然是出自他手。可是眼下无凭无据,连唯一的人证都被他控制着,再想查清,只怕是很难了。 而在马上的范进一边挥手告别,心内一边暗自想道:皇帝这助攻送的果然及时,有这么一番渲染,自己的君子之名必响彻京师,谁再想在舆论上攻击自己,就不容易。这番既能把花家孤儿寡母的心收在自己一边,免去张居正后患,也算是为自己收足了名声,将来再回京时,便是人所称道的正人君子,仕林楷模,于名于利都有莫大好处。 若不是时机不对,他几乎都想放声唱上几句人逢喜欢事精神爽了,只是面上依旧紧绷着,做出严肃模样。 而就在官道附近,孑然一身只牵着一头驴子的顾实望着范进队伍荡起的烟尘,只觉得心内滴血。由于张居正给江宁官府写了书信,关心顾家财产一事,之前分割的家产,官府要进行介入重新分配,顾实也因此就得先告假回乡,参与财产处置。换句话说,他被从张家赶出来了。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尽人臣本份,未曾做错什么,再者那弹劾奏章应是严格保密外人无从得知,张世伯何以如此对待自己。思来想去,便认定一切错误都在范进身上,想来定是他搬弄是非,才蒙蔽了张世伯耳目,他日等张家队伍到江宁时,自己再做分说就是。 一样是出京,一个有人长亭相送,自己只能形只影单,其中凄凉不言自明。顾实只觉得心头窝了一团火,怎么也发散不出,自小受的教育让他骂不出一句恶言。只低声念叨着:“欺世盗名……世妹不会被你蒙蔽的……你早晚会有报应……”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八章 千里行 范进的辞行其实是在几天前就向万历说明的,至于选为庶常进宫伴读云云,无非是万历与范进演的一出双簧戏,目的还是配合范进揄扬名声。小皇帝对于糊弄一下仕林君子,演一出好戏还是很有兴趣的,再加上有冯保以及李太后等人的帮助,万历自然不会拒绝与范进配合。 但是从这件事上,范进也感觉出这个小皇帝并不是想象中那种仁君圣主,甚至连个单纯的恋旧之人都不算。他和自己确实很亲近,每天讲课结束后,都会拉着自己聊天。问些民间风土人情,市井百态或是学问之道,但是最后谈到的,无一例外都是女人的话题。 范进这次能顺利辞行的原因之一,就是说上次所见的那侠女应该是在东南一带行动,万历立刻诏准,让自己前往江南寻访美人。在这位天子心里,知心朋友也好,还是偶像也好,都敌不过美人的杀伤力,想要靠着知心大哥身份,未来就在朝堂里地位稳牢,怕是做不到。这也是范进坚持要南下的原因之一,留下来作用不大,反倒是因为位置敏感,易受人嫉妒,平白遭受非议。 再者自己进宫李彩莲必要进宫,日久天长被人看破什么,就是个很大的麻烦。现在一走了之,于宫中剩下的只有传说,于天子心中,就只剩好的一面。 虽然这一去他多半是短时间不会回京,但是这种事是他和张居正心照不宣,表面上还要装出只是送人的样子。关、范两个仆人都带着,女子则只有一个郑婵。钱采茵以留守的身份留在京里,至于日后是否愿意到东南来找范进,那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钱采茵自己的私房钱范进没花过,张国维送的八百两银子,有五百两存在冯家钱庄里,印戳和钱折子都在钱采茵手上。如果就此了断,这笔钱也足够支付她遣散费的。 以范进手头的银两,再加李彩莲这个大金主,足够支付丧礼开销。从冯保钱庄里借钱,既是为了进一步示恩与沙氏母子,也是变相打点冯保。他和李彩莲的私情冯保必然知情,借款等于送礼,实际就是向冯保示好,想来后者也能明白。 脑子里盘算着这些事,范进很久没开口,到了中午打尖时,继荫拿了手巾来为范进擦脸,小心翼翼地说道:“义父,您一路没说话,是不是生气了?” “生气?气什么?” “气孩儿成了你的拖累。如果没有孩儿,义父就可以回京做翰林,日后入内阁,做宰辅。孩儿知道,是我们误了义父的前程,将来孩儿一定会用心读书,中个大好功名,好生孝敬您老人家。孩儿对天发誓,一定要当上阁老,好生孝敬义父……” 范进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微微一笑,在他头上一拍。“小小年纪还会安慰人了,行了,回去照顾你娘吧。你义父是个男人,没这么脆弱的。无非是个阁老位置而已,怎么也比不上我的干儿子来得要紧,不用担心我了。” 这时郑婵也走过来捏了捏花继荫的脸蛋道:“小官保这般俊,快些长大,不知道能迷死多少女孩子呢。快去照看你娘吧,这里有我。” 支开花继荫,她便大方地靠着范进坐下,其身上穿着一件簇新水蓝袄裙,腰身收的极细,将她婀娜体态勒显出来,裙下露出一双粉色绣鞋,在范进面前轻轻一晃,随即便用裙子盖住。 她趴在范进耳边道:“老爷,你知不知道,沙氏娘子别看是官家太太,居然是双大脚。那双脚比奴奴的还大一些呢。” “胡说,她的脚大脚小我怎么知道?再说我管她的脚干什么,不许乱讲话。现在她们母子本就心中不安,你要是胡说吓坏了她们,我可不答应。” “我知道的,也只跟老爷你说。那沙氏胆子小的很,连关清、范志高他们都害怕,若是遇到奴家当初的那桩惨事,还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活下去呢。” “其实她也很惨的,否则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算了,不提她了,说说你吧。后悔不后悔跟我出来?毕竟我这一走,什么翰林啊,阁老啊,就全都没有了。以后也就是做个官而已,官大官小,京官外官我自己也说不好。也许一辈子也回不了京城。现在离京师不远,你若是后悔,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郑婵摇摇头,“回京干什么?给那个过去的相公当续弦?没意思。见过范老爷这等人,再让我回去对着那等俗物,如何过得了日子?再说就算那边嘴里说着不在乎奴家的过去,日后抬杠拌嘴,少不得那段事说话,我在他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说是当大妇也没意思。也只有范大老爷你才是真的不拿那些事当成短处,肯拿我当个人看的,而且看你为人就知道,虽然是丫鬟,也不会把奴家当个牲口般使用,更不会随便发卖。在你身边做丫头,怎么也强过去那家做大妇。至于翰林不翰林的,你们当官的在乎,我们老百姓不在乎,只要有钱花当什么官不是当。好不容易把姓钱的表子丢开,现在就算老爷用鞭子抽我,我也不会走的。” “此去南方千里迢迢,你是北人,水土能否服帖也在两论。再说京师中人多不愿离乡,你就不想家?” 郑婵一笑,“穷人家的丫头没那么娇贵,我们就像是这路边的野草,不管丢到哪里都能活。若是没这股韧劲,怕是早就死了。老爷放心吧,你把我带到哪,我都不会拖你后腿。至于家……当然是想,但是哪里是家呢?心里那个人在哪,哪就是家。” 范进遇到的女子不少,但是能像郑婵这么火辣辣示爱的,却不多见。即便是梁盼弟这等同样出身市井的女子,也要讲个矜持,却只有她那么大胆地把心里想法说出来。 看范进看过来,郑婵脸微微一红,“我知道,这话说得不要脸。可是没办法,大老爷年少英俊,身边不缺少女人。将来成了亲,就更有那官家娘子相伴,我若是不把心思说明白,就只合一辈子当个厨娘。虽说当厨娘也不错,可是我不甘心!我要做你的女人,给你生个儿子,到时候气死姓钱的那个贱货!” 范进轻轻握住她的手,“你不会后悔么?其实以你的条件,重新选择,也会有机会遇到合适的男人。我不希望你是为了报恩或是自卑,才和我……” “不,我是真的喜欢范老爷,就算我没遇到那事,现在嫁了那家人做媳妇,看到范老爷也会想着和你相好。其实不单是我,小婉心里也喜欢着老爷啊,你虽然口口声声拿她当妹妹,她可是不曾拿你当哥哥的。等到过几年她长大了,我们两姐妹一起伺候你好不好?” 听着她这火辣辣地挑豆,范进不由想起分别前的那个晚上,小丫头拉着自己的手痛哭不止,最后更是大胆地在自己脸上印上唇印的情景。虽然自己是把她当孩子看,但是大明朝一个十二岁的丫头,完全可以看做准新娘子,她那种表现,也不是妹妹对兄长的思恋。 原本还想着把她和继荫配成一对的,现在只好作罢。范进道:“小婉我只当她是妹妹,不要提这种事了。等过几年她大了,我也老了……” “老爷算得什么老?奴家可是知道老爷如何勇猛,每天把那钱家贱人美到天上去了。这回老爷一走,她肯定背着老爷去偷汉子!那等清楼里的贱货根本靠不住!”郑婵恶毒地诅咒着钱采茵,范进只好好言安抚,替钱采茵解释,但是两人之间的矛盾,他也没什么办法化解。郑婵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范进也就不再矫情,再者现在不比当初,条件一好,人也就有了更高的需求。过去家境贫寒时可以忍,现在若是枕边无人,倒确实有些别扭。 南下的船只是早就联系好的,通过东厂的关系,联络了一艘南下漕船。这种船本来讲究大,不肯拉死尸,但是在拉死尸和变死尸之间,也没什么可选项。看着那棺材,船老大到水手,脸色都阴沉的像铁块,沙氏看着一行人的模样,就总觉得他们像是水匪,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又不敢与范进说话,只打发了继荫去问。 花继荫倒是很大胆地表示:“有义父在,肯定没事的,娘亲只管放心吧,什么事都会有义父替咱们解决。这些粗鄙船夫,不会惊扰娘亲休息的。” 这孩子。看着花继荫的样子,沙氏就知儿子确实把范进当成亲爹来看,只是自己心里却并不会因此就真的放心。毕竟她是见识过人心险恶的,在那家大少爷把自己抱进柴房之前,也是个有名的君子,谁能想到会做出那等事来?是以到了船上,便将仓门关得紧紧的,又将一把锋利的剪刀贴身放好,心里才算安定。 与此同时,在官道之上,另一只规模更为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巨龙,在缓慢移动着。 队伍中大多数成员都穿白戴孝,乐手演奏着哀乐,声势既悲凉又宏大。通常而言,官府对送殡队伍也是有管理制度的,尤其穿州过府,并不允许场面过于铺张。可是队伍中那一面面官衔牌,足以吓走任何一个衙门,各州府县的主官不但不敢对这支队伍有丝毫阻拦,反倒是自己也要换上孝衣,仿佛是自己死了老子一样,来队伍前参拜磕头,加入队伍充当孝子贤孙,直到把队伍送出辖境才敢换回公服。 “元辅帝师”、“左柱国”、“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少师”、“太子太傅”、这一大堆头衔集于一身者,放眼当今天下,便只有老父死后被天子下旨夺情,回乡料理丧事依旧控制国政的张居正一人。这些地方官吏又如何敢不去逢迎,如何敢有丝毫慢待? 这支队伍的行动速度不快,这也有其原因,每天都要等待京师方面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重要奏章,走得太快,怕是会影响朝政,再者庞大的道队想要走快也是极困难的事。 放下其他不论,单是队伍正中,那顶三十二人才能抬动的巨大肩舆,无论如何就不可能快的起来。这堪比移动房间的轿子里,甚至包含了洗漱和便溺之地,张居正在里面可以安心处理朝政批改奏章,俨然就是个移动的大明中枢。 整个轿子以赤金珠玉为装饰,所费银两非止少数,即便是藩王宗室,也未必有这般奢华这般张扬。这位首辅显然没考虑低调问题,反倒是格外铺陈,尽情显示着自己的权柄,让地方各级官员都知道,他张居正如今不需要顾虑任何人以及任何规矩,整个大明,他说了算。 巨大的轿子缓慢移动,如同一头巨兽蹒跚前进,轿内,张舜卿皱着娥眉道:“老爷,这轿子实在……实在是……” “太过张扬了是么?” 张居正面带微笑,并没有责怪女儿的意思。“老夫也知道,这轿子是过分了一些,可这也是老夫刻意为之。这次夺情之事,老夫听退思的建议,退了一步,于长远角度看,或许是件好事。但是在地方上,事情就很难说。这些人目光短浅得很,只知道见风使舵,你看你大父死后,陈文峰亲自服衰,为老人家充当孝子。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你爹在这个位置上,他不敢不如此。若是让这些地方官误以为老夫权柄已衰,又怎么肯听话,按我的吩咐做事?接下来不管是重新订立鱼鳞册页,还是清丈田亩,都是得罪人的事,没人愿意做。我不把他们吓住,是支不动他们的。” 张舜卿道:“可是老爷,您这样做若是被言官弹劾……” “朝内有太后和你冯叔父,不会让这些谗言乱了天子方寸。再说天子与为父乃是师生,又怎么会信这种无稽之谈?” 张舜卿道:“话虽如此,但如此行止终非宰相之礼,总归是授人以柄。” 张居正摇摇头,“傻女儿,为父非相乃摄。天子一日未曾亲政,这大明江山便由为父代掌一日,天子能如何,为父便能如何,又哪里需要担心什么把柄。你就不要操心为父,还是操心你的范进去吧。我知道你在担心他的前程,不过为父亲的安排也自有道理。那个位置是很难,但是正因为难,我才要派自己人去。,如果他能当好这个差,为父重重有赏。” “赏什么?” “赏他一个给老夫送大雁的机会。”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九章 用计收心(上) 南船北马。沙氏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师人,第一次坐船,即使是漕船比普通船稳当些,也吐得一塌糊涂。吃进去的食物转头就呕出来,面色苍白两腿发软,整个人状态差得要命。 花继荫在经历初次坐船的些许兴奋之后,也同样被晕船所击倒。加上老父去世的打击,心情的伤痛,人在船上便发了病,高烧不退。他本来年纪就小,加上身体素质不算多好,这一病情势很有些凶险。好在范进懂些医术,处置的及时,又让船停了请郎中抓药,才不至于有大关碍,只要休息就能痊愈。沙氏也知,没有范进关照,自己母子两个怕是没命到句容,心里颇是感激,只是还是不敢与范进说声谢,只好改向郑婵道谢。 与沙氏一样,郑婵对上船也有些反应,只是她韧性过人,咬牙苦撑,如今倒是已经恢复了几分气色。于沙氏的道谢她很有些不以为然,这位言官的妾侍在她眼里,身份不比自己高到哪去,根本看不起她。手里捧了包瓜子自顾磕着,将瓜子皮吐的倒处都是,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道: “说谢有什么用啊?空口白牙的,我家老爷可是真金白银花出去给自己干儿子请郎中开方子,那药有多贵你是不知道,反正吧,就你家这点家当也不够抓几副药的。老爷好心好意让郎中也给你开方子,你却不领情,死活不肯开门,难不成我家老爷还能吃了你?也不看看你什么岁数了,三十多了,我家老爷还能把你怎么着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沙氏生性懦弱,即便郑婵只是范家一个下人,她也拿不起架子来,反倒是很有些害羞地解释着。“那郎中是个男的,不……不方便。” “那郎中六十二了,男的女的有什么关系?真是的,连孩子都生了,又不是个大姑娘,至于这样么。”郑婵白了她一眼,“吃瓜子不吃?老爷在岸上给我买的,分你一些。” “多谢姑娘,不……不必了。”沙氏红着脸道:“我倒是有件事要请教郑姑娘,你与我都是京师人,你怎么……不晕船的?” “谁说不晕?我一上船照样吐个天昏地暗,我家老爷说他有经验,我一吐完了就拿食物给我吃,吃不下也要吃,把肚子填满。填满再吐,吐完再填,折腾几回,慢慢适应了便不那么严重。当然了,还要老爷照顾着,那样才能挺得过来。” 她说到这里得意地用手指指耳朵上一副崭新的赤金耳坠,“好看么?就是请郎中的时候,老爷从银楼给我买的。小地方的工匠,手艺一般般,可是老爷送我的东西,我就是喜欢。” 沙氏脸微微一红,“你们……你们已经?” “我是他的人了。”郑婵很大方地承认道:“从上船第一天,我们就睡在一起了,我把我家老爷伺候的可舒坦呢,所以我要什么他都肯买。你啊也别叫我郑姑娘,我老早以前就不是大姑娘了,你叫我郑姨娘吧,我叫你沙姨娘,这样多好?我跟你说老爷对我可好了,每天拿手在我身上这摸那摸的……你别脸红,都是过来人,至于害臊么?老爷的手啊可跟一般人不一样,就像是个火盆似的,摸到哪哪里就热烘烘的格外舒坦,被他摸摸什么病都好了。我听老爷说,他那是气功,叫做易筋经,因为有了这气功,他可厉害着呢。这样的男人,才算是男人,又才有貌有钱,还那么厉害。咱两境遇差不多,都是当下人陪自家主家睡,可是你非要陪个老头子,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要换了是我啊,才不肯跟个老头,听说他还打你。真是的,你这么年轻跟了他,还要挨他的打?你图他什么,有钱?官大?还是身子骨好?” 沙氏摇头道:“你不明白的。我的命苦,一直以来,遇到的每一个都是坏人。不是惦记我的身子,就是打其他的主意,只有老爷对我好,是发自内心的,不嫌弃我的过去,不拿白眼相待。能遇到这么个人,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为他生个儿子,就是我最大的造化。那些首饰啊,衣服啊,我都不要的。如果老爷现在还活着,就算顿顿吃糠,天天被他打,我也心甘情愿。” 看她脸上露出对往事的回忆并流露出一种幸福之感,郑婵撇撇嘴,颇不已为然道:“随你便了。反正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或许你就是这个命。我家老爷让我抽空多陪陪你,让你别总那么难过,我是他的女人,就得按他说的做。你呢也给我们女人长点脸,不就是死个老头么,将来慢慢找,还怕找不到是怎么的?别总跟天塌了似的,看着就烦。我跟你聊个闲事吧,从水手那听来的,这条路上有水贼你知道么?” 郑婵性子活泼,从船工那很听来些消息,此时就当做谈资说出来。讲着一路上哪里有水贼盗寇,又有哪条船被人抢了,全家被杀。或是哪船的女眷被劫了去之类的事,将沙氏听得心惊胆战。 除此以外,另外的趣事便是又有哪位官员沿途递了手本上来求见,范进如何接待,对方送了什么东西,自己这边又用什么回赠。郑婵格调不高,基本关心的都是小市民最关注的送往迎来,再不就是八卦,所以对这些话题津津有味。 沙氏听着那些官员的事,也觉得多亏了范进,否则要是让自己接待一堆年纪不一的大男人,光是要和他们四目相对,就要臊死。可是她心内又泛起个念头,忍不住道: “这些人要见我们做什么?怎么范恩公从不曾让人通知我们母子一句?” “废话,你天天在屋里吐,肯让他见你面么?继荫又病成这样,又怎么和那些客人交谈?见你们也无非就是慰问几句,安慰一番,再给点钱。就那三瓜两枣的,还不够这一趟坐船的钱。现在是夏天,你看看这天多热,慢说是人,就是一筐鱼到了句容也都烂透了。光是让棺材里的死尸不泛味,就得买多少冰,用多少香料,这钱你算过么?怎么,就那点慰问银两你还惦记着?” 郑婵说话很冲,沙氏脾气与她是两个极端,不敢招惹她,只连连说着是误会。等回到舱里,范进却不在,问起来才知,是在另一间舱里照料继荫。直到继荫再次睡下,才返回来。 一见范进,郑婵便直扑到他怀里,低声叫了声,“当家的。”如同妻子在呼唤自己的丈夫。两人的关系突破那一层之后,郑婵就喜欢用这个称呼叫范进,以体现自己与钱采茵的不同,后者只是个表子,自己可以是他的小妾或是外宅,但总归要比钱采茵地位高些。在这船上,自己更是他唯一的女人,是他的娘子。 “怎么了?怎么看着你一脸不高兴的模样,谁又招你了?”范进因为其受过伤害的原因,在得到郑婵之后,也刻意关注着她的情绪,免得让她以为自己嫌弃她的过去,或只是想占她便宜不想负责任,比较宠着郑婵。 出于市井的女子眼界终究比不得钱采茵这种见过世面的,宠辱不惊四个字做不到,一被宠爱,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在范进怀里撒着娇道: “还有谁啊?不就是那个丧门星了?那女人成天疑神疑鬼,仿佛所有男人都想睡她似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连我这么漂亮的都不怕见人,她怕什么?今天好心与她解闷,她反倒挑起相公的不是。问相公为什么不让那些官员与她见一面,简直是好心当驴肝肺。依我看,这一家子就是白眼狼,没必要对她们那么好。花继荫那孩子再好,也不是亲生的,当家的你要是喜欢孩子,我给你生一个。就算我生不了,将来让婉儿给你生,她最听我的,一定答应的。” “不是那事。我是在想一个问题,你说的这事,很重要。”范进在郑婵耳边道: “我这次之所以要亲自送她们到句容,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花正芳的死关系不小,不少官员都想借着他的死做文章,对江陵相公不利。我千里送行,就是不让她们有机会和官员接触,这样才免得从她们嘴里说出去什么。等人到了句容,这事的热火劲也过去了,再想翻什么旧帐,也来不及了。沙氏这女人懂的不多,她要见那些人,未必是真想说什么,只是认为这是她作为花正芳女人的一种权力。所以她也不是忘恩负义,只是觉得我没把她当成花正芳的家属看,否则怎么也该让她或是继荫出面,代替花正芳与拜客相见,这是个礼。我现在不让她们见面,甚至不告诉这事,让她以为是我控制了她们,心里不痛快而已。看来,是该让她们见个人了。” 郑婵的脸色也严肃起来,小声道:“若是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刀一个结果了她们,丢下河去!若是当家的下不了手,就我来……” “瞧你说的,杀人要偿命的,你哪有那胆量?” “当家的莫小看人,奴家可以杀鸡便可以杀人。在我眼里只有当家的,没有什么王法,只要为了当家的,便是皇上我也照杀!” 范进噗嗤一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种话对我说就行了,若是别的人听见,怕是真要打你了。再说这办法也行不通,你好好想想,这时候杀人,不等于不打自招?” “那你就去睡了她,拿住她的把柄,这女人把贞洁看得很重,有了这事她不敢乱说。” “女人哪有那么好对付啊。” “那要看男人是谁,当家的手段高明,只要你去下手,保证让她对你死心塌地,让她做什么都肯。就像我一样,现在为了当家的死,也没二话。” 范进一摇头,“那是我恩师心里的女人,我哪能去碰?这办法行不通。好在我留了个后手,也不是没办法治她。她不是要见人么,我就让她去见就是了。” 范进在郑婵耳边嘀咕几句,郑婵先是点头,后来忍不住大笑起来。“当家的足智多谋,奴家能找到你这么个男人,是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有跟着你这样的男人,才注定不会吃亏。我这回倒要看看,姓沙的还敢不敢再埋怨老爷。。” 两日之后的中午。 衣衫不整的沙氏扑在郑婵怀里痛哭,后者心里得意,表面上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哭吧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好在没真吃了亏去,就是被他摸了两把,没真被他怎么样。谁能想到,一个朝廷命官,还是花老的学生,居然对你这个师母不规矩。幸亏老爷听到你那里喊救命冲进去救人,若是真被他得了手,你可怎么有脸见人啊。将来再见拜客的时候,你可得多加地小心。” “不见了,我谁也不见了。一切都有劳范恩公去接待,我可不要再见他们了。今天差一点,我就活不成了,怎知道以后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若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爷。今天多亏范恩公救了我,才保全小妇人的名节,改日定要当面拜谢。也不知那人被打坏了没有,若是打杀了朝廷命官,可怎么得了?” 郑氏道:“无妨的,老爷自有分寸,你别担心,反正老爷有话,为了沙娘子和继荫,便是犯王法也认了,总是不能让你们吃亏。” 而在船舱里,方才试图对沙氏无礼的高大男子,正跪在范进面前道:“不知小的差事做的如何,请范老爷示下。” “很好,当日我与冯世伯做这个后备计划,便是防着这招,冯世伯说你做事把细火候拿捏的好,派你的差。果然老人家慧眼识人,你这事办的不错。有放有收,既吓了人,又不损根本,若是你真动了她,我现在就要你的脑袋。这回两下朝了相,你便不能再露面,回京去吧,我给冯世伯写封信,保举你个前程。” “多谢范老爷恩典。小的也知该回去了,后面这一段护送的人,小的也安排好了,从南方调来的伙计,自称与范老爷是朋友,不知是真是假。” “朋友?他叫什么?” “姓张,叫张铁臂,武艺一般,但是沿途护卫绰绰有余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章 用计收心(下) 对这个儒林外史原著中善于舞剑冒充侠客行骗的江湖拐子,范进谈不到喜也谈不到恶,这一点与之前的周进大不相同。换句话说,于范进而言,张铁臂只是一路人,死活荣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之前曾光案里抓到他,利用其指认同伙,把曾光在长沙的势力一网打尽之余,也着实敲打了长沙本地的大户士绅一番。在范进看来,张铁臂这个人操作好了,就是个可居奇货,对于张居正新法实行,有莫大助益。按说官府应该把这家伙留在湖广办事,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成了东厂的人,见面之后,很是有些诧异。 张铁臂显然已经从某个渠道了解到范进如今的身份,见面之后二话不说纳头便拜,“范大老爷在上,受小人一拜。小人当日误入歧途,几犯下抄家灭门大罪,多亏范大老爷提点,才让小人浪子回头戴罪立功,总算走上了正道,您就是小人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小人这辈子就跟定您了。赴汤蹈火……” “行了,我不想听这些废话,只想听实话。”范进打断了张铁臂的表忠心,只问道:“你怎么从湖广跑到这了,又成了东厂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张铁臂苦着脸道:“小人也不想离开湖广啊,那里物华天宝,很有油水。可是不走不行啊,再不走,小人这条命就要断送了。” 妖书案的影响,远超出范进的想象。直接的影响就是何心隐无辜被捕,最后竟是不明不白死在监狱里。曾光等首领,也都没逃过一死。而间接的影响,则比这个还要严重。 天台耿家的天窝,岳麓书院,都在这次事件里受到波及。本该也是罪魁之一的吉王府,反倒靠着最后时刻的出兵挽回局面成了剿贼功臣,借着查办妖书案的机会大肆侵吞民田以及其他士绅的土地,遇到争端就要把对方办成反贼一党。在范进一行人离开后,吉王府越发没了顾虑,明抢硬夺无所不为。一时间长沙城人人自危,民心大乱。 除去吉王,衙门的胥吏也有人趁这个机会敲诈富户,乃至谋人妻女者也大有人在。张铁臂就是他们手里的一把利刃,说谁是通贼的余党,只要张铁臂一指,就算是证据确凿。 为了利益的争夺最是残酷,士绅们也不会坐以待毙,加上因为书院被封而心怀不满的书生,也是一股不容小看的力量。他们未必有胆子挑战王府,但是收拾张铁臂还是敢的。 张铁臂久走江湖,脑子并不糊涂,看的出眼下吉王府这些人胡作非为,是在走一条异常危险的道路。如果未来事情不可收拾,自己随时都可能被丢出去平息民愤。是以寻了个机会,卷了笔银两逃之夭夭的 他先是靠金银打点,在锦衣卫做了军余,随后又在南方搭上东厂的路子,成了一名番子。 东厂的人事管理比锦衣卫更为混乱,所招募的部下原本是自锦衣卫里选拔,后来便是城狐社鼠市井泼皮,也都网罗到里面。像张铁臂这种人对东厂来说,倒也不算他奇葩。 但是在任何机构里,关系都是第一要素。张铁臂在官府里没什么背景根基,始终又找不到得力靠山,黑如煤炭。身上的积蓄不是被上官盘剥,就是被同僚强借所剩不多,范进是他最后能抓住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听他叙述着情况,范进的眉头皱了几皱,又舒展开来,点头道:“我身边确实缺人,这样吧,你和关清、志高他们一起,有事听关清安排。进了官府的门,就和混江湖不一样,过去跑江湖的习惯要改一改,否则要吃苦头。我其实就是个进士,身上目前没有差遣,跟着我,也未必算是什么好前途。我只怕委屈了你这东厂大人物。” “范老爷说的哪里话来?小人在江湖上学过相术,一看范老爷就是官星发旺,日后必是飞黄腾达紫袍金带,小人能在您面前牵马,就是祖宗八代修来得福分,哪里敢说什么委屈。您要小人做什么,只管吩咐。就像对付那小娘子的事,只要您说一句,小人立刻就把她捉来送到范老爷房里去,保证不让外人知道。” 范进冷冷一笑,“我给你的第一个吩咐,就是没事少说话。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不过在官场里,不需要好汉,只需要好马。少说多做该忘的事,全都忘光,这样不但有利于前程,也有利于长寿。记住读书人的忠告,不会吃亏。” “卑职遵命!” 望着范进三言两语,就把个昂藏大汉训得如同三孙子,郑婵便觉得自己也有威风。拉着范进的胳膊道:“若是没让奴家遇到那个恶魔该有多好?那样奴家便能把个囫囵个的自己伺候当家的,不会像现在这样,总是矮着一头。总是上天眷顾,让奴家遇到当家的这么个好男子。只看当家的方才教训这大汉的气派,奴家就知道自己没选错人。就是京里那夫家,打死他也没有这个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无非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我是文官,他是武夫,很正常的事。真正的本事,是让沙娘子对我感恩戴德。这几日你多费些心思在她那里吹吹风,该吓就吓,该哄就哄,我相信你做得好这事。继荫那里我来办,一定要让她们从骨子里认可我们是好人,这一番心血才不算白费。” “我懂。一定会为当家的把事办好的,让沙氏对当家的死心塌地,再不会起别的心思。” 于船上的母子而言,之前在京师生活里,由于花正芳的社交圈子有近于无,让他们并没有真的参与到官场生活之中,于这个圈子的险恶生态,实际是体会不到的。继荫只是个孩子,于人世险恶一无所知,沙氏限于所接触的圈子,实际见识也不比儿子强出多少,在被东厂伪装的官员骚扰之后,就连最后的一点疑虑也没有了。于范进的心思和谋算无从感觉,对于范进只剩了感激和爱戴。 郑婵将张铁臂说成是范进雇佣的护卫,见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沙氏从心里就害怕,总觉得这人像是个强盗,也觉得或许只有这样人可以震慑那些强徒。心中略略安定之余,又觉得为了自己母子安全连累范进破钞,实在大为不妥,乃至于勉强着自己走出船舱,向范进道了两次谢。 继荫的身体痊愈之后,白天跟着范进读书写字,晚上便回到母亲身边。问起白天课业,继荫眉飞色舞讲着今天跟义父又学了多少东西,又或是练了多少字,还将自己的功课以及范进写的示范给母亲看。有时是字,有时是画。 沙氏自身不通文墨,让她看字实际也看不懂好坏,只是觉得范进的字写的很漂亮,画也画的很像,如果不是他画了老爷遗容,自己思念夫君时,就没了什么可看的东西。这样的人想必学问了得,儿子跟他学习,绝对不会有差。 更重要的是,儿子以前随老爷念书时,实际是又爱又怕的。毕竟花正芳教子严格,动辄就用戒尺打肿儿子的手,小孩子难免对读书产生畏惧。现在这样每天盼着天亮好去读书,根本不想休息的时候,则不多见。 另外一条,便是继荫自从跟着范进,终于表现得像是个孩子了。以前的他就像个小大人儿,说话行事很是老成,教养是有的,外人看来也少不了夸奖几句,可是对于母亲来说,这样的儿子总觉得少了灵性,让做娘的心里不安。 由于漕船就那么大,除非她把自己关在舱里不出来,否则出去时难免与这对师徒捧上,看到偶尔范进给儿子讲故事,或是带着他做游戏,以及儿子逐渐变得活泼开朗的样子,沙氏内心深处倒是颇为安慰。毕竟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了继荫,只要对他好就好了。 午夜梦回之时,听到继荫在梦里喊着“义父……爹爹”。沙氏的眼眶微微泛红,来到儿子床边,看着他在梦里依旧微笑的样子,她便不禁叹口气,暗自想着:可怜的孩子,实在是太想要个疼爱他的父亲了。可就算自己可以不管名声人家范恩公也要在乎,再者年岁和身份上的限制,也注定范进只是他的义父,不会是继父,这是没办法的事。 有了这些插曲之后,路上沙氏也就越发的低眉顺眼,虽然论起来她可以算范进的长辈,反倒是摆出低身段来主动讨好,不再提什么要求或意见。这种低身段的保证下,旅程的后半段格外顺利,再也没了什么波折。 月上梢头,紧紧抱着范进的郑婵脸红红的,还没从刚刚结束的兴奋中回过神来,眯着眼睛过了好一阵,才道:“当家的,你说钱采茵那个表子,这时候在哪个男人怀里?会不会是国泰?” “你想太多了。”范进在她身上轻轻捏了一把,“再说,背后编排人是不好的。采茵和我没有名分,我没权力束缚着她什么。我给她留下一笔银子,就是让她可以开始新生活的,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嫁人。以她的品貌加上丰厚身家,嫁个过得去的富商不难。将来我也会这么安排你……” “不……我什么都不要,就要当家的像现在这样抱着我就好。只要当家的不嫌弃我过去的事,不嫌弃我一身酱醋味道,我什么名分都不要,也要给你生儿子!”郑婵抱紧了范进,她可不会把这么一个有才有貌更有钱的男子放开。 “过去在朱家,我算是进了十八层地狱,见到当家的是老天补偿我的,我才不会和你分开。我跟姓钱的贱人不一样,就算当家的把我扔在哪,我都不会让男人碰我一指头,就像这沙家娘子一样,给当家的守着贞洁牌坊。” 范进叹口气道,“贞洁牌坊很苦的,不值得。遇到合适的男人再走一步,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我不会怪谁。其实沙家娘子如果心眼活动些,嫁给我恩师做个小,也是个好归宿,她这种性子到了句容,也不会太好过。……不过和我没关系了,人送到地方,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接下来我带你好好玩玩,给你买几件上好首饰衣服,你喜欢的就只管买下来。” 郑婵大喜道:“我就知道当家的对我好。可是那银子不能乱花了,当家的将来还要娶大娘子,要花好大一笔钱,奴家可不敢再让当家的为我破费。只要当家的别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比给我什么都好。” 两人又是一阵纠缠,郑婵道:“当家的,你的手段真厉害,现在这家母子都算是被你攥在手里了,没人再有异心,不怕她们出别的乱子。那小的且不去说他,已经拿你当亲爹看待,就是那沙娘子,若是当家的对她有意,在船上就能把她弄到手。” 范进的手在郑婵身上轻轻游走,“我说过了,不是对所有女人都要用那招的。这种没什么脑子的女人好对付,根本犯不上如此。再说她是恩师惦记的女人,我不能对不起恩师啊。现在这样就很好,既不用弄脏自己的手,也可以让她们不会乱说话。将来如果有机会,还是要把继荫带在自己身边比较放心,至于沙氏……那女人也就那样了,想说什么也没人信。有你在我身边就够了,我不会打她主意的。” 郑婵原本在心里,是把范进当成一个光芒万丈的活菩萨看待的。直到成了枕边人,才发现这个男人狠辣起来,远不是朱国臣那般泼皮无赖所能比。但是不知怎的,往日在朱国臣身边时,对其和党羽只有仇恨,于其手段也深恶痛绝。可是在范进身边,对他的手段非但不反感,反倒愿意参与其中,为他出一份力。 或许这就是命吧?她心里想着,只要是这个男人做的事,哪怕伤天害理,自己也愿意为他去做,只要他欢喜,就什么都好。是以明知道范进是在算计人,她非但不恨,反倒想要参与其中。如果范进真对沙氏有意,她早就动手帮着男人将其拿下,现在听到这话,心内只觉无比甜蜜,只盼着这条水路永远没有尽头,一生都不要靠岸才好。 想归想,船终究还是到达了目的地。事先由于派人送了信,花家已经知道消息。船一到码头,就见码头上一片雪白,披麻戴孝的人群密密麻麻,想来已经看到船的影子,在专人指挥下,已经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一路飘到船上。继荫紧闭着嘴巴,手紧紧抓着范进的衣袖,看的出他非常紧张。范进安抚道:“不用怕,乃些是你的亲人,别怕。” “不……义父才是孩儿的亲人。义父答应孩儿,在句容多待几天好么?如果义父马上就走,孩儿……会害怕。”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一章 铁娘子(上) 以前从侯守用那了解过,花家在句容是大族,但是花正芳那寒酸模样,实在让范进无法相信他的家族能有多大,认为所谓大族不过是托词。直到看到花家迎灵队伍,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认知出了问题。 码头处的男女加起来足有几百人,全都披麻戴孝,望之如同一片雪林。为首的是一个年纪与花正芳相若的老妇人,就连模样都有几分神似。简而言之,让人一看过去,就没有看她第二眼的玉望。严肃刻板,神色坚定,与花正芳简直就是绝配。虽然老妇人年纪大了,但是走路异常有力,甚至不用人扶,就一路来到范进面前,行礼道: “老身花门贾氏,多谢范传胪千里送灵之高义,今日带领花家子弟前来迎请老爷灵柩还家,改日自当重重酬谢范传胪大恩大德。花家子弟!给范老爷磕头,谢过范老爷大恩。继胤,你过来,你是花家嫡长,要多磕几个头,好好感谢范老爷恩德。” 名为继胤的男子,今年三十上下,生的与花正芳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概就是花正芳年轻时的模样。看的出,他很听母亲吩咐,走过来就给范进跪下,用力磕头。 范进连忙让过搀扶,连声说着不敢。老妇人却已经道:“让他磕!他这一是谢过范老爷恩德,二来也是拜他天伦,磕得越多越显孝敬,这事不能含糊!” 有她着话横在那里,范进就不好再拒绝,只能由着他们磕过头,又有人抬起棺材准备先运回家里,再送去祖坟。范进道:“老夫人且慢,还有两位贵府家眷,要与您相见。” 老妇人道:“码头上不是认亲的地方,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说。范老爷千里送灵,总要在句容多待几天,也让老身好好招待一番才是道理。说来范老爷或许不知道,胡老中丞景仰我家老爷清命,要在句容再为老爷办一次水陆道场,二位同是官场中人,少不了有番应酬,无论如何范老爷也不要急着走。” 贾氏的表现不愧其大家族当家主母的身份,应酬的滴水不漏不卑不亢,又隐约点出自己家虽然死了当家男人,但是却有应天巡抚胡执礼这尊大佛做靠山,范进若想挟恩敲诈,也自不会有什么便宜可占。让范进心里对这老妇人的评价提高之余,隐隐为沙氏母子担心。 句容号称江宁东南门户,又称江宁御花园,距离江宁并不甚远。虽然是一座县城,但是应天巡抚行辕设立于此,有一省巡抚在此驻节,自是身价百倍。 胡执礼是仕林前辈,官声甚好,素有能吏之名。同时另一个身份,则是翁大立的好友。范进这回到句容,很有点上门嘲讽的意思,大抵是说,我把你老友送回家吃老米饭,又到你地盘上来蹦达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意思。想一想,范进自己都觉得这行为很欠打,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没了退路,只能一路向前。 花家抓在句容乡下,名为花塘村的地方。东南水乡风景,既不同于北方乡村,也不同于广东。如同一幅名家巧手绘制的水墨丹青,处处透着幽雅气息,百姓们脸色也远比北地乡农更为红润。范进心道:东南膏腴之地,不愧是真个大明的财赋中心,只看百姓神色就知此间富庶,在这里做官可比别处舒坦多了。 沿途到村口修有一座座高大牌坊,花继胤拙于口舌,不善表达,只说着这是村里出的举人所修牌坊。贾氏接过话来:“花塘寨文风昌盛,自大明定鼎以来,我花家共出过三十七位举人,五位进士,其中三人为国尽忠。算上老爷,这便是第四个了。人说老爷是自尽,我却不信,我花家历代子孙,皆有一副铮铮铁骨,只会被砍头,绝不会自尽!等到丧事一了,就由继胤写一份说贴请胡中丞代寄朝廷,请朝中诸公代我家老爷主持公道,务必查清真相。” 这老妇人! 范进心内转了个念头,他倒不认为区区一个老妇人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死尸都拉回来了,就算加上胡执礼,也推不翻定案。但是这么闹一下,本来冷却下去的温度又会被炒热,总归不是个好现象。但是他嘴上只是附和着,并没有表示出反对,只在心里嘀咕。 等到进了花家,范进将继荫领过来,对贾氏道:“老夫人,这便是花翁在京师所得之子,名为继荫。继荫,过去叫娘。” 花继荫也知,大户人家规矩如此,只有正室才可以叫娘,亲母只能称姨娘,心里纵有不愿也没办法。好在他之前已经被范进教育好了,走上来跪倒在地,给贾氏磕头。 贾氏看了他两眼,并没有让花继荫起来,而是问范进道:“他的娘在哪?老身想见一见。” “奴婢拜见大娘子。” 沙氏本来就胆小,看了老妇人的模样,心里就更害怕,跪在那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几次想去看范进,希望从这个男人那得到点力量支持,但是也知这不是时候对方更管不了自己家事,只好听天由命。 贾氏看看她,又看看花继荫,冷冷道:“你姓沙?老身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事。你本来早该来拜我,等你这一拜,足足等了这么多年,倒也是不容易。今日花家各位手足叔伯都在,老身有几句话正好当着范老爷与各位亲友的面说清楚。当日老爷上京之时,正逢家中族老中风,群龙无首,各位都要我一个妇道出来维持家业。老身几次推辞,可是众情难却,也只好勉为其难,担下这个重担!我家老爷为官清廉,在京师里做的又是言官,不敢多拿一分一毫,只怕污了花家祖宗名号。京师米贵居大不易,所得俸禄仅够勉强支撑自己开支,无力周济家里,整个花家上下那么多丁口,全靠老身一个妇道人家主持。老身为人妻子,为丈夫操持家业,维持局面,这无话可说,也不敢叫一个苦字。当日交到老身手上的家业是何等破败模样,各位亲友都是知道的,如今的花家又是什么样子,各位也看在眼里。老身一个妇道,能让家业到这一步,自问对得住老爷,也对得住花家列祖列宗!” 她年纪虽然大,口齿却很清晰,说话中气也足,声音在房间里回响。“老身对自家老爷的为人是很清楚的,虽然居官,也从未想过老爷能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却不成想,这回是老身错了。当年,咱们这里遇到风灾,田里没有收成,花家全族老少都在为生计发愁的时候,老爷从京里给老身送来家书,说是在京里把一个煮茶婢收房,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当时继胤刚刚考中童生,老爷又给他添了个弟弟,老身能怎么办?除了恭喜老爷,我还有什么话可以说!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有一天,会有人喊我做娘,会有人给我敬茶。只是没想到,等这一天居然等了这么久!这是好事情啊!我花家添丁进口,乃是家门之幸。继胤,你多了个弟弟,还不欢喜么?不过我花家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来到这里,就要守我的规矩才行。继胤,由你负责教你弟弟规矩,至于沙氏,你的规矩由老身亲自来教。现在,你们先去后面休息,来人准备酒席招待我们的贵宾。” 花家人对范进一行倒是很客气,给足了面子,虽然因为治丧的原因,并没有准备太多荤腥,但是酒席也算得用心。句容靠近江宁,厨师也是吴菜厨子。大明此时的菜系里吴菜排名第一,席面极是精致,陪席的几个都是花家有功名的子弟,与范进交谈学问,与他这个进士身份很相符合。 在酒席中范进发现,花家的家族底蕴当真不是当初范家那种小家族可比,一个花塘寨里,秀才就有十几个,还有两个是举人。如果算上监生,那就更多一些。人说东南文教兴盛,这种话光是说说没感觉,只有跟这种家族接触,才能发现这样的家族多可怕。这还是江宁东南,如果是到了此时的学霸省份浙江、江西,恐怕就比这更强大。 当初在广东,洪家有一个举人,就能横行金沙乡,花家这么多秀才举人就知道在官府那边,有多强的发言力,也难怪能和胡执礼说上话。据这些秀才介绍,这一切都赖贾氏治家有方,从严管教。虽然是女流之辈,但是花家男子全都服她,当日就连上一辈老人都安心听她指挥小辈就更不用提。 花家在她指导下,男耕女织,读书习武,整个村庄秩序井然人才辈出。除了读书的,还有一些专门练武护院的,作为花家的武装力量,与邻村争水夺地不管是打官司或是打架都不会吃亏。 在族内,贾氏有详细的奖惩制度,不好好读书的要去跪祠堂挨饿挨家法,读书出成绩的,又不吝惜物质奖励,又在全村揄扬名声,连娶媳妇时都会有一份额外的津贴。 是以花家这边学风很盛,秀才举人是这些,童生就更多一些,未来肯定会有几个进士出来。即使是地方官对花家也明让三分暗让五分,谁也没法估计,在这么一位有能的妇人带领下,这种家族的潜力极限在哪。 而当初的花家,可不是这样的。在贾氏刚嫁过来时,花家只有花正芳这一个学有所成的,剩下一个举人分家另过,不与族内往来。秀才有几个也都不务正业,家中子弟赌博喝花酒,都盯着族产想要多分一些,内斗不止,家中已经有败落迹象。全靠贾氏整顿家规,支撑门户,操持家业,又把有功名的人请回来,重新聚合,才有如今兴旺。内中所费辛苦一言难尽,这也是为什么她的样子比她实际年龄要衰老的原因。 在花正芳当官的岁月里,家族真正从他身上沾的光不多,全是靠贾氏一个人的努力,让家族产业几乎翻了一倍,让整个花家有了兴旺的希望。是以对花家族人来讲,对于花正芳这个本族人的感觉倒是一般,尤其小辈对他更没多少感情,但是对于贾氏都当做神来恭敬。在家族里这老妇人是真正的一言九鼎,没人会违抗。 范进心里,隐约泛起一丝不安,但是又说不上来在哪里。等到酒足饭饱,花家下人引范进来到客房,为他介绍道:“咱们花家有规矩,下人住下人房,贵客住贵客房。您的贵仆我们自是恭敬,但主仆有别只能住下人房,这房是您住的。” 贵宾房的住宿条件不错,东南之地房间不走那种规模宏大,但是房间里布置的极是精美干净,房间里燃有素香,放有瑶琴古书以供消遣,另一边还有文房四宝,以便人随时书写。在墙上还有人手书的条幅:少年戒之在涩、中年戒之在斗、老年戒之在得、为官戒之在贪、农人戒之在惰…… 另一边则是手书的孝经,挂在墙上倒处都是,常见的字画倒是一张没有。那下人很有些自豪道:“这都是我家老夫人写的,所有房间里都要挂,让我们每天醒来都看到这些,以自省。” “你们都认识字?” “是啊,花塘寨男女老少,全都能读能写。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说人不认识字,就不懂得做人的道理,那样对朝廷对百姓都是无用之人。所以不管是谁,都得念书写字。就因为我们都认识字,外间人才不敢欺侮我们。”那下人很是得意地说道,“范老爷所著的幼学琼林,我家老夫人不惜重金买了好几本,专门教族中蒙童来读,说是受益最多。像小的这种下人,也是读了那书,才会与人说话。” 范进与他又聊了几句,那仆人才告辞而出。范进看看那字,写得笔力雄浑,功架严整,与寻常女性笔迹大不相同,心内暗道:这两口子倒真是天生做就的夫妻,一般刻板无趣的很。这贾氏自从成了亲,估计和老公相聚时间不长,有了儿子老花就来京里做官了,也难怪一肚子怨气。不过说到治家,倒是很有一套。 他在房间里待的无聊,只盼着郑婵赶紧来陪他,吃惯山珍海味,就想来点青菜淡口味。郑婵那有些粗野的言语和火辣举止一言不合就叫达达的风格,正是调剂。按着这妮子粘自己的程度按说早该过来,结果直到未时过了,房门一开,郑婵才像被什么追一样冲进房中,二话不说就用后背抵住房门,对范进道:“快……当家的快把我藏起来,别让他们找到。” 范进疑道:“怎么?有人对你图谋不轨?好大的胆子!谁啊,你对我说,看我不揍他。” 郑婵点着头,“当家的保护我,好几个粗蠢婆子在找我呢,被她们找到,可不得了。” 范进只当是花家后生看郑婵长的俊又是外地人,要占她便宜。听说是妇人,不由奇道:“妇人?你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她们找你干什么?” “就是坏在谁也不认识上。那些欠XX的婆子说我是个下人,不懂规矩,要我先学规矩。拉着我读什么女戒,闺训,那些玩意不知道是谁编出来坑人的。真按那上面做,都得去当姑子。那帮妇人一个个粗手大脚的,按着你就跑不了。我念了一阵,头晕脑胀,人都快死掉了。好不容易寻个当子跑出来,可不想再被捉回去。” 她这里正口沫横飞地说着,忽然房门被人敲响,一个女子声音道:“范公子请开下门,我家老夫人求见。”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二章 铁娘子(下) 郑婵听到老夫人求见这几个字,就像被踩中了尾巴的猫,差点一个跟头跳起来,冲范进必手画脚,示意他不要开门,又四下寻找着,看能往哪藏。结果这房间实在是太小了一些,并没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她一咬牙,就准备钻到床底下去,范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摇摇头,指指自己身边道:“坐下,有我呢,看谁敢抓你。” 郑婵大着胆子坐下,身子还欠着,低声道:“这不行……男女不同席……呸。狗X的,读那玩意读的脑子坏掉了,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我又不是你老婆,哪能跟你坐一起。” “我说行就行,一切交给我。” 房门开启,两个三十几岁的健妇在前引路,随后贾氏走进房中,彼此见礼以毕,贾氏看看郑婵,后者平素是个大胆泼辣地女人,但是被贾氏这老太太一看,就莫名地胆战心惊,紧低着头,想要站起来,却被范进拉着手,一动不动。 “花家有规矩,男女各有居所,即使是夫妻,也只能日落之后才能同屋而居,白天里各有所差,不能混杂。若非至亲不许随意交谈,否则必有家法处置。不过这位既然是范老爷的内眷,这规矩就破例一次。”贾氏对身边一个女子道: “你回头和管家婆说一声,人家是贵客,不能按俗礼对待。把这位姑娘的铺盖送到这房里来,不要约束她的行动,老身想来范老爷是明理之人,自知分寸,不会让自己的婢女随便破坏规矩的。” 范进摇头道:“她不是我的婢女,是我的女人。” “一样的,总归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都是一样的。范老爷在家乡可曾娶亲?” “不曾,只有两房妾侍。” “哦……是这样啊。”贾氏点点头,“这样也好,若是家中有了妻子,男子还在外面寻花问柳,为一些不知廉耻的女子引诱,便是大大对不起发妻了。夫妻如君臣,君有负于臣,决非江山兴旺之兆。范公子或许会觉得老身的规矩有些不近人情,可是这也是无奈之举,当初花塘寨家规废弛,下面的子弟随意胡为。亲属之间甚至有逆伦之事,乃至酿成血案者。事后痛定思痛,惟有严格男女大防,才能免得再出这种丑事。再者年轻人血气方刚,若是沉迷于美色,难免影响学业生计。是以老身定的规矩,尽量避免男女接触,也是让他们一心向学,这样才能读出个模样来。” 范进道:“古人说入乡随俗,到了一个地方遵守别人的规矩,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但是自家规矩不好约束外客,尤其是我们待不久,我看繁文缛节还是免了吧。婵儿与我素来相好,若是分开是办不到的,实在不方便,范某就告辞到城内去住。” “没什么不方便的。老婆子不是个不明理的人,范老爷设立牛痘局,乃是东南万家生佛,对我家更有大恩,若是把您赶到城里去住,老身在乡下就要被人戳脊梁骨了。为了我家老爷的名声考虑,范老爷也请一定多住几日,否则就是派老身的不是了。至于您与贵仆总归不姓花,二位可以按自己的欢喜来,只是请贵仆检点些,不要和花家男女多说话就好了。收他们的心不容易,一旦让他们的心散了,就收不回来,老身才疏学浅,就只能用这种办法硬管,所以不能让他们被外间的风雨乱了心。” “好说,这一点,范某自当遵从就是。” 贾氏来并不是只为郑婵跑路,而是另有原因。先是问了花正芳自杀的原因,以及他在京师的病情。等听到是贫病疲劳交加,导致病至不治时,她哼了一声。 “言官俸禄虽低,自己过活也尽够了。老身曾打算打发一个老仆去照应老爷起居,可是老爷坚辞不受。后来才知,那时他便恋上了一个煮茶婢女。男人见异思迁,这是没办法的事,老身吃这个哑巴亏也认了。可是老爷却不看看自己的年岁,他那一把年纪,硬要学年轻人纳小,于身体有什么好处?肾主肺,他的病只怕就是这女人害的!” “老夫人此言,范某不敢认同。”范进正色道:“沙娘子是个贤淑妇人,对花老照顾得极好,这一点京师之中同僚亦可为证。花老的病一是水土不服,不习惯北方天气,二来就是缺乏营养,银钱不济。如果没有沙娘子照应,只怕他早已经一病不治,哪里撑的到今天。老夫人这么说,未免就太过抹杀别人功劳了。” “功劳?范老爷是年轻人,还是缺乏历练,等到将来你就明白了,这种女人,又哪有什么功劳可言?或许你看到花家如今的情景,有些怪我们不近人情,不给老爷送银子。可是范老爷若是十年前来花家,就不会这么想了。那时候我们在城里的店铺,都被抵押了出去,乡下的田产也是朝不保夕。既是灾荒,又要防范倭寇,出钱练团丁。天灾人祸间获有之,固然是膏腴之地,日子也不好过。再往前几年,家中那些不肖子弟所惹的祸患,让全族都背上了的包袱,所得钱款要还债,还要维持生计,甚是艰难。能走到今天全靠花家祖宗在天之灵庇佑,哪里又有余力,给老爷在京里讨小?” 她看看郑婵,目光在她耳朵上那金耳坠处停留了片刻,面色更为阴冷。“京师女子为何会看上一个老头子?说到底还不是图他是个官身,可以穿金戴银。男子为了女子使钱,往往不计代价,不顾身家。若是由着男人的性子,便是一座金山也会花光。老身当日做主,不给老爷送去银两,也是希望考验一下沙氏的脾性。若她可以跟着受苦,等到老爷归老之时,老身便在内宅给她一个位子。若是耐不住贫苦,早去早好。再说说到贫苦,比起那些衣食不济的农人来说,他们总可以吃的上饭,不至于挨饿。老爷讨小那时候,花家差一点就饿死了人。总算老身调度上有方,才保证在灾年里花家没一个人饿死,没一个人出去要饭,自问也对得住花家祖宗,对得住老爷。” 范进道:“大家各有各的难处,范某倒是也没有怪老夫人的意思,只是希望老夫人不要误会沙氏和继荫世兄。” “老身现在来,就是有一件事请范公子一定要说实话。” 她看看另一名陪伴的妇人,那妇人知趣地走出门,她又看郑婵,范进拉住郑婵的手道:“我没有什么话需要防备她。如果她不当听,我便不当说。” “好吧,既然如此,那老身也就顾不得丢人了。范公子,请你务必对老身交个实底,继荫到底是谁的骨肉?” 范进面色一寒,“老夫人请慎言!你可以猜忌沙氏,却不能有损花老的名声。出京之前,京师六部五寺大小文武衙门都前来为花老吊唁,内中不乏二三品大员。花老清名,朝野共知,人所敬仰。老夫人你这么说,若是让京师同僚听到,就不怕寒了大家的心?” 贾氏道:“范老爷或许认为老婆子是在嫉妒,是小人之心。可是老身的苦衷,也请你一定要体谅。沙氏这个孩子是生在京师的,没人看见,现在如果要认下他,就要把他的名字写入族谱。那不是单单写一个名字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花家的脸面尊严!若是将来传出消息,他不是老爷的骨血,整个花家乃至老爷都要因此蒙羞。我们是乡下,不比京师人开通,女子可以随便就和男子生孩子。我们这里对名声看得重,若是脸上蒙了羞,在整个乡下成了笑柄,那便再也抬不起头来。所以我必须弄个明白,搞清楚继荫是谁的骨肉。老爷年事已高,兼身体孱弱,且又疾在肺部,何以能有子嗣,此疑之一。花继荫相貌似其母而不似父,此疑之二。既有一子,后为何再无所出,此疑之三。老身若为一普通妇人,即便是忍气吞声,为丈夫收下一个便宜儿子也只好认命,可是既为花家当家人,便不能不为全族老少脸面考虑,有此三疑,此子虽然我暂且认下,但是必须要弄个清楚,否则族谱上万不可留名。我花家的产业,是一家人费尽心力打拼而来,不会让随便一个人,就分走我们的田产!谁若是存了冒认谋产之心,老身是不会让她有好下场的。” 贾氏的眼睛盯着范进,“范老爷,你千里送灵,乃是我家大恩人。老身这里已经备了一份薄礼以表寸心,明日胡中丞来家中办道场,老身也会代为介绍。若继荫果不是老爷骨血,我也不会难为她们母子,只请范老爷把她们带走,随意发落,我花家就当……没看到这两个人。” 范进看着这老妇人,心头暗自挑了挑大指。不愧是能把濒临破产的花家带出绝境,整合人心,又让家业蒸蒸日上的女人啊。 若是在外面公开怀疑花继荫的血脉问题,很容易给外人留下一个悍妒印象。先是装做大度把人收下来,保证人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内,又不在家谱上列名,保证其分不走利益,再行查访,这连环手段着实狠辣。 所谓的求证,其实不如说是交易。毕竟范进也不是当事人,他说的话可靠性根本立不住。但是谁让他是国朝进士,二甲传胪,不管说的是真是假有无逻辑,只要他开了口,就可以当做真话。 在这老妇人看来,显然认为沙氏这种下贱女人与范进这种年轻英俊的书生千里同行必早已是暗通款曲。所贪图的,就是花家的财富。 现在先把丑话说在前面,绝了范进这方面的念头,再给他一个好处,大家各自退一步,让他得到沙氏和一笔钱知难而退,也就风平浪静。如果范进不退,她还有胡巡抚这尊靠山,进退都很容易。 范进摇头道:“范某千里送灵,乃是敬仰花老为人,非是贪图区区一点财帛。想范某出京时,宫中传旨命我入宫伴读,这等前程,又岂是金银所能衡量?范某连万岁圣旨都辞了,又怎会把一点黄白之物放在眼里,老夫人未免把人看得太小了吧?至于继荫,他是花老血脉这一点千真万确,京中花老好友都知这一点,不管到哪,都可以确认。老夫人掌家不易,精细是应该的,不过眼下既然已经释疑,接下来总该放心了吧?” 贾氏沉声道:“如此说来,范老爷是愿意给沙氏和继荫作保,保证他们是老爷的骨血了?” “不错。范某可以作保。” “那便好了。有范老爷这等贵人作保,想来总是无差。花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保佑我花家开枝散叶人丁兴旺,这是好事情。老身今后自当将继荫看做自己骨肉,严格督导他的学业,让他学有所成,不给老爷丢脸。范老爷远来疲乏请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只管吩咐,老身绝不会慢待。” 等到她出了房间,那妇人也把郑婵的行李铺盖送了来。郑婵欢天喜地地把自己的铺盖与范进的并排放了,边忙边道:“这老太婆真厉害,沙氏这回有的倒霉了。我要是她啊,在船上死活也要把身子给了当家的,然后陪当家的天南海北的去,就算当个扫地丫头,也比到这家活受罪强。看吧,过不了几年,她就得让这老太太给弄死。” “这话怎么说?” “这老妇人把一个烂摊子经营好,其中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再看她相貌就知,不是个有胸襟的。想着自己在家呕心沥血给相公操持家业,结果相公在外头养小老婆还搞了个儿子出来,如何忍的下这口气。族谱上一落名字,那可是要分走一份产业的,自己费尽心力积攒的家业,被狐狸精的儿子分走一份,这口气那老乞婆能咽得下才怪呢。也不光是她,天底下大婆子能心甘情愿把家产分给外人的,又有几个?” 范进此时来到她手后,一把将她抱住,在其耳边道:“那你这俊俏小妞怕不怕我将来的大妇收拾你?” 这一声小妞叫得郑婵手脚发软,任范进摆布着,轻声道:“不怕……只要当家的疼我,我什么都不怕。我要给你生儿子,生一堆儿子。就算将来大娘子打死我,我也认了。” 两人抱在一起说着情话,房间内一片火热,而在整个花家庄园上空,一团乌云正悄然笼罩。沙氏待在房间里,望着几个妇人那不善的表情,只能含着眼泪跟着她们大声念女戒,心内念叨着:老爷……你在天之灵保佑,救救我啊!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三章 有室如牢 作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郑婵对南方的夏天颇有些不适应,尤其是当范进必须离开房间去应付胡执礼之后,这种不适应感就让她觉得越发强烈。江南的夏天就像这座大宅一样,让她觉得莫名压抑。 天空灰蒙蒙的,就像是笼罩着一层雾,阳光有气无力,刺不破这浓浓的雾,自然就照不亮人的心。初时感觉阳光柔和不似北方火辣,还认为会很舒服,可是时间久了才发觉,这温和的阳光就像是文火慢炖,一点点将水气升腾起来,当你发觉热的时候,就已经无处可逃,只能任其慢条斯理地炮制。 房间里闷得厉害待不住人,郑婵只好推门而出来到院里想要散散心。却发现院里的空气同样压抑,并不比房间里为好。她便只信步在花家大宅里转着,欣赏着这江南的建筑。 她没有什么美学知识,也看不出这种江南庭院之美。举目四下望去,就只看到那班驳的青砖墙壁,再抬头,就看到那一层灰蒙蒙的天空,让人心头像坠了铅块般莫名压抑。范进住的地方是前院,是以路上看到的仆人基本都是男性。 得到了管家婆命令的男仆,对郑氏很是客气,每个人见了她,都会对她行礼。但是郑氏并不能从他们的谦恭举止中感受到善意。在她看来,这些人的面孔是那样模糊,虽然是白天,自己却看不清他们的真实五官面目。所有人行动都很僵硬呆滞,仿佛是一具具傀儡,他们的笑,他们的行礼,都不是出自本身意愿而是有个人在后面提着线操纵着行动。 在这座大宅里,是看不见孩子的。继荫的年纪按说不适合住内宅,但是在外院里也看不到他的人,郑婵拦住一个男仆询问,那仆人却不敢和女子说话,只是在不停的行礼。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是如此,直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管事走过来,才敢与郑婵搭腔。 “我们花塘寨所有开蒙的孩子,都住在一起,为了方便先生教书。您说的继荫少爷,大抵就是这样吧。那是在祠堂那边的社学,女眷不方便过去的。” 郑婵无奈地又向内宅走,她想见见沙氏,跟她聊聊天。对这个女人其实她没有什么好看法,先是担心其和自己抢男人,后是发现这个人居然看不上自己男人简直有眼无珠,总之是相处不来。可此时她却开始有些怀念起沙氏,想与她见一面,哪怕是说些没营养的话,也是真实的。而不像现在这样,感觉就像是在一场噩梦里一样。 人来到内宅门口,就被几个膀大腰圆的粗壮女人拦了路。那几个女人站在一起,就形成了一道肉屏风,把月亮门洞堵得死死的。手里提了棍棒,郑婵毫不怀疑,她们会对可能的目标挥棍攻击,即使是对自己也不例外。 一个为首的妇人道: “花家有家规,为防妇人私下蜚短流长,以至手足不和,家宅不安,因此不许妇人之间私下往来拜访,免生口舌。再说这个时辰,花家所有女眷除当值之外,都要跟着教养婆子读女戒,不能见外客,郑娘子请回吧,等到沙娘子有了空闲,我们再去请你。” 碰了钉子的郑婵垂头丧气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正走几步,忽然一个男子在朝她打招呼。郑婵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是张铁臂冲他摇着手。 她与张铁臂不熟,关系还不如关清、范志高亲厚,兼且知道其底细,知道他虽然生的威武,其实就是范进眼前一条走狗,论地位比范志高还低,也就不当回事。不过总归是个熟人,比那些诡异的花家仆人好,走过去问道:“干嘛?” “没……没啥。关兄与范兄在房间里聊天,两人一口广东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闷出个鸟来,这里人一个又都不认识。难得看见熟人,打个招呼。” 郑婵把脸一沉,“说话注意点,什么鸟来鸟去,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跟我这样说话,仔细我叫当家的打折你的腿!” “啊……这是小的失口了,郑姨娘可别见怪。” 总算这句姨娘让郑婵心里欢喜,哼了一声,“行了,好生回房去,你找不到人说话,就去学广东话。一男一女在这说话成什么样子?咱家是有规矩的人家,不能乱了规矩,滚回去。” 训了张铁臂两句,郑婵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自己也被这院子传染了似的,开始在意起男女之防,就连与男人说两句话也认为大逆不道了?在京师乃至在船上可不是这样子,出身市井的女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和谁不能聊天?看来这院子透着邪门,在这待着,居然连脾性都要被它给改了? 一想着以后自己可能也变得如同那些婆子似地不苟言笑面无表情,举动符合道理,但却没有生气,她就觉得心里发毛,脚步加快跑回房里,关上房门时心里依旧在颤个不停,总担心外面那看不见的怪物随着自己一起跑进来。一头扎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头里,反复念叨着:“我不要变成那些女人那样,我要做迷死当家的小狐狸精,我要当坏女人……” 当范进回到房里时,便见到趴在床上,倦怠无神的郑婵。他连忙关切地上前摸着郑婵额头,却没感觉到发烧。郑婵与他分别不过小半日光景,却似久别重逢也似,一头扑到他怀里,将头朝着范进怀里拱着。 “当家的,咱们走吧。去城里住客栈,再不住这鬼地方了。这院子邪门的很,人在这里就像关在大监狱里,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这也不能去,那也不准去,好不别扭。你带我离开这,我不要住这里。” “好好,我的小妞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刚才是去见了胡巡抚答话,说过话,现在告辞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总要过了夜,等明一早咱们就走成不成?” “那你答应我,不许走开,留在这陪我。我不想看到花家那些人,实在太吓人了。一个个都像是庙里的泥胎似的,你说,他们会不会都是些小鬼变的?” 范进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花家人原本据说也不是这样的,不过闹得太过火,差点把家业全败了。所以贾夫人整顿家规,所求难免过苛,闹得现在就有些走极端,人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当然,她的很多举措我也看不顺眼,但又管不了她的家事,我也没办法。胡巡抚方才跟我说话时,还夸奖贾氏治家有方,准备为她上本,请为地方楷模。让东南一带多像她效法,以为天下典范。” “这么说,这里不是都像她一样的老妖婆?” “哪能呢。我跟你说过啊,我第一次见到卿卿的时候,她和她兄长穿着女装游长沙,一起同游的都是东南才子,哪里会像这里那么无趣。江宁城内,十里秦淮,说不尽的封流模样。那里的人不但不像她这么闭塞,反倒是玩的格外欢,男人女人大街上把臂同游也不当回事,你这样的当心被人说是土豹子。” “那还等什么?当家的我们走,去江宁玩玩。我倒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土豹子。” 虽然听到范进提起张舜卿郑婵有些吃味,但是她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做不成正房,这个大妇是必然的事,再说只要能离开这院子,其他什么事她都好商量。范进笑着在她鼻子上一刮, “你倒是个急性子。哪那么容易啊,还要给花老办水陆道场,我这个时候就走,仿佛是花家慢待了我一样,反倒是有不少人情往来要应酬太麻烦。我们明天早上告辞就好了,我在这陪你,不会让你闷的。这里的天气真是闷热,看我这一身汗,一会我弄桶水来,我们一起洗个澡,我帮你擦擦,你帮我擦擦……” 郑婵胆子再大,对于这种提议平时也是拒绝的。毕竟与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偏差太远,即便是清楼女子也不是个个都肯,更何况良家出身。但想着这座院落里压抑沉闷的气氛,每个人那绝对符合规则的行为,她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种要打破它,要和它作对的冲动,点头道: “恩……妾身给当家的擦,当家的也帮我擦……我们这是不是叫做……鸳鸯戏水?” 内宅里。 贾氏的脸色阴沉得如同铁块,“光天化日,在卧室里共浴……这样的人若说和沙氏那贱人什么都没做过,老身第一个不信!怪不得他为那小畜生做保,说不定,早就和沙氏什么没廉耻的事都做过了,自然为她出头。” 花继胤道:“趁着胡中丞没走,我们不如去告他一状,孩儿素知胡中丞与翁司寇交情最好,一直想为翁司寇报仇。这次是个大好机会,正好……” “没有用的。范进在东南是万家生佛,为这种事告他,胡中丞不会理会的。再说他与魏国公府颇有交情,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现在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这点事碰不倒他。要怪就怪朝中是张居正一手遮天,据说江陵相国自己便是好色之徒,没了正妻便要妙龄胡姬侍奉。哼!上梁不正下梁歪,有这样的首辅在,下面又怎么会有正人君子?朝廷里并不拿这种没廉耻的事做大事看,参也是不疼不痒,反倒是让他记恨上咱们。继胤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功名,等到三年服满就可以下闱,只要有了前程,娘这些年的苦就没有白吃。范进……回头请他走路就是,这种小人不必要得罪,也不能得罪。你见了他还要客气三分,恭敬礼让,切不可有丝毫冒犯。” “为何?这与娘亲平日的教导大不相同……” “糊涂。娘平日教你的是自己做人的道理,与外人无涉。读书不能读死,一定要学会变通。娘让你做个正人君子,不近女色,都是为了你好,不是让你也按这个标准去管外人,他的死活与你我有什么关系?娘让你结交范进,同样也是为了你好。少年君臣,未来说不定便是几十年君臣相得的佳话,即使不为宰辅,亦可能是部堂重臣。这等小人若是得罪了,时刻想着害你,以我儿的忠厚性子,早晚必遭他毒手。与其这样,还不如与他做个朋友,只要你不跟着他学坏,让他照应着你的前程,又有何不妥呢?” “孩儿谨遵母命。” 贾氏又道:“娘让你做的事,抓紧去做,别耽搁。” “这……老爷还在丧期里,做这事似乎……” “一个贱人,跟你爹死活有什么关系?娘辛苦操持才赚下这份家业,她带着那孽种一回来,就要从你名下分走一部分田产。那些田地房屋都是娘一锄一锄辛苦开垦出来的,家中最困难的时候,娘这个妇道也要下田劳作,累得半死不活,才有咱们今日的家业。她先是沟引你爹,又要拿走我们的财产,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且先处置了贱人,剩这个小的,将来慢慢对付,总归是娘给我儿赚的家业,绝不能便宜了外来野种!” 老妇人的相貌本来就很严肃,这一刻竟是如同魔鬼般狰狞。花继胤连忙道:“娘亲息怒,儿这就去办。” 范进与郑婵鸳鸯戏水的事,显然在花家引起了不小影响,次日家中下人看郑婵时,眼神明显怪怪的,那目光里分明充满着鄙夷与歧视的味道。仿佛她与范进做的事,是伤风败俗,恶贯满盈。 贾氏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范进提出辞行时,却也不再挽留,只是吩咐下人挑了个扁担跟着范进。在前后箩筐里,前面放着上好宁绸,后面放着则是花家的几卷藏书。等到一行人到了祠堂那边,见继荫果然在里面跟着一群孩子读书,原本开朗的模样重又变得像京师里那样稳重且缺少活力。 范进将他叫出来嘱咐了几句,花继荫回答的很得体,但也看不出多少亲近,只是在分手时,才忽然拉了拉范进衣角,可是不等说什么,却又主动松开。 贾氏带着族人将范进送出村口又走了好远才分开,回头望了望村庄那一座座牌坊,郑婵吐吐舌头,“总算是出来了,这回可好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用看人眼色。当家的,你今天还帮我洗身好不好?” “好啊,全都听你的。你们三个,也不用往这边看,一人拿几两银子,找清楼去玩别来妨碍我。” 一行几人哈哈大笑,包括范进都觉得,离这座宅子越远,身上就越轻快,就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南方湿热的天气也不那么难受,仿佛一切都变好了。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念头:这宅子最好再也不要来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四章 春风十里杏花开 东南文风兴盛,士人才子众多,范进既有大才子身份,更有着千里送灵的义举,在当下几乎能被视为活圣人。这也是为什么贾氏不拿他与郑婵共浴这事说事的原因,这种事再怎么闹大,也无法抹杀范进先防天花后千里送灵,辞翰林舍阁臣前途这种义举,反倒会让花家落上忘恩负义的名声,贾氏自然不能做那种损人又不利己的蠢事。 这时候的士人对于范进这种大义行为还是比较支持拥护,只要不是让自己去牺牲,他们并不吝惜歌颂他人的牺牲精神和伟大情操。再者说来,牛痘局这个事物在北方还没有铺陈开,可是在东南已经开始设立开办,之前天花肆虐江宁,近在咫尺的句容也同样受到波及。 牛痘局的成立,对于句容百姓而言,也是功莫大焉。固然名义上是凤鸣歧以及徐维志他们发明出来,徐维志因此还得了朝廷册封世子准食双俸,但是在这么近的范围内,牛痘是谁搞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范进的名声在句容当地,不亚于万家生佛。是以在县城里,范进所受的礼遇比之花家只强不弱。 只一报出范进的名字,立刻就有了最好的房间,而房费却只有同等房间的一半。随后不久,就有几家酒楼轮着送来酒席款待。随后便是本地文士上门拜访,谈论诗词,又或是拿了写好的文章来请范老先生批注。 自也少不了一些富翁或是本地名士把范进到清楼里宴会唱和,在这种场合范进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几天光景,就已经收了好几双绣鞋或是女子贴身衣物回来,偶尔在外留宿,也会带回一身脂粉气或是几个唇印。 亦有几位良家闺秀偷偷让贴身丫鬟送来情诗或是表记,约范进夜半时分绣楼一会。只可惜所托非人,这些东西大多落到郑婵手里,转眼就化做了客栈厨房那口大灶的燃料。 固然有这些狐狸精来抢男人,但是郑婵的情绪还是远比在花家时为好,只要离开花家那大宅子,其他的牺牲她还是可以接受。再者几日里由范进陪着或自己出门逛街,郑婵才感觉到东南的风气确实远比京师开化,花家那种只是异类而已。 大多数城里人的思想比她还要大胆,她可以大着胆子挽着范进的胳膊招摇过市,不但没人说三道四,还会有商人恭喜她早生贵子。句容一共也没有多大,几天转下来,城里的店铺商人大多认识了她是范进身边丫鬟,走在街上就有人朝她笑,或是送些东西给她。偶尔在摊子前吃些点心,也不需要付钱。 之前朱国臣带她去转子房收数时,也能从摊位上硬拿东西,但那实际就是抢夺。小贩表面上恭敬,那种不满总是能感觉的到。与本地商贾那种发自内心的爱戴不可同日而语,虽然送的东西并不值钱,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爱戴,却让郑婵觉得比任何一件首饰都来得珍贵。 范进在这段时间到花家吊唁了一次,又去祠堂看过几回继荫,越发觉得花家的氛围古怪,自己离开这是对的。在自己身边跑来跑去的男孩子,现在就像个木头人一样,只在那里读书,甚至与自己的话都没一句。 依照对继荫的了解,这肯定不是出于其本心,而是被规矩所束缚住,甚至还可能吃了什么苦头。但是一到了花家,就成了对方家里人,自己并没有立场为花继荫主张什么权力,更何况眼下的标准看,花家这种管教还远远达不到虐待的标准,自己没什么立场出头,只能求他保重。 由于与张居正有默契,范进知道这回到了东南,多半就会留在这里任官。即使不是放在应天,也多半是江南省份。为了等吏部告身,便住在店房里不曾动弹,除了应酬宴席,其他时间便是去了解民风民情,为将来做地方官进行准备。 在大明的财富版图上,东南作为膏腴之地,无疑是财富征收的重中之重,只要厘清了东南,大明财政就有保障。是以不管是清丈田地人口,还是重新勘订鱼鳞册页,都必然从南向北。 同样,南方既是聚宝盆,也是坚固堡垒。文人多的地方,钱谷类工作都不易开展。毕竟家族供出一个文士不容易,得了功名自然要回报家族,以功名避税这事,范进倒不是不能理解,可是现在自己要做地方官,就得想办法防范这种事。 明朝优免不是无上限的,举人的优免田就那么多,如果严格执行的话,对税收影响其实也没那么严重。真正的问题是,土地不会有明显的大小标识,五十还是一百亩,都是要靠衙役去丈量的。 由于举人的地位高,衙役不敢招惹,一般而言,在丈量时都会留手。再者就是考虑到都是仕林中人互相关照,地方官不会主动去丈量举人家的田亩。于是就演变成如今这样,举人名下的田地,都自动视为免税,其中超额部分没人深究。加上鱼鳞册页陈旧,上面的信息都是若干年前的,与实际严重脱节,无法作为收税依据,赋税征收就更为艰难。 说到底,收来的赋税是朝廷的,结交的人情是自己的。两下消长,官员大多都知道该怎么选,很少有人会为了公事损害自家交情,是以文士越多的地方,新法推进就越难。把范进扔在这,自然就是要成绩的,如果像其他地方官一样混日子,肯定交待不下去。 按着范进的想法,利用自己眼下的身份,正好调查一下这边实际的情况,为将来施政打个基础。即便自己不放在应天,也至少有个参考。可是事态的变化却超出他的意料,一位不素之客的到来,打乱了他整个的行程。 那是在午后时分,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一乘小轿停在店房门口。轿前是两个粗手大脚满面大麻子的健硕婆子,而在四周还有十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属于那种一眼看过去,就能让普通人想要上厕所的猛士。张铁臂本来正在柜台那与掌柜说着闲话,见这样一群人走进来,吓得二话不说就朝自己房间跑去。 “所有人回避!” 大汉只说一句话,随后将什么东西在店掌柜面前晃了晃,掌柜便知趣的带着伙计走开。郑婵这时正从后院到前面来,见此情景心内一惊。她本就是经过不幸的,比普通人要敏感得多,见到一干凶神也似的人物,本能就想逃,但是另一种名为爱的情绪却支撑着她,大着胆子朝那几个汉子呵斥道: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要干什么?范传胪在此为行台,你们敢放肆的话,信不信把你们抓到衙门去。” 几个男子看着她没说话,轿子里却有个纤弱的声音传出来。“这位姐姐,你是范公子什么人啊?” “我……我是他的……”郑婵本想说是老婆,但想想这种闺中戏谑之语绝对摆不上台面,若说小老婆又不好听,下意识地答道:“厨娘!” “哦。那便请这位姐姐领我去见范大哥吧。王妈,让我下去。” 婆子低头搭手,随即就见从轿子里伸出只洁白的小手,搭在婆子手上,随后便是个纤柔苗条的女子从轿内走出。 这女子脸上蒙着面纱看不到五官,也就不知道年龄,身上穿了件淄衣,像极了一个尼姑。但是她头上那满头乌黑光亮的乌云,又证明她是个俗世中人,这打扮就显得有些古怪。在她怀里还紧抱了一个木盒,不知道是什么,但看得出她对那木盒极是看重,不许旁人接手。 轿子本已经停到了店门口,人走出来,不至于淋湿,但是另一个婆子还是撑开了伞,在这雨雾之中,这个纤弱的女子在伞下袅袅婷婷地向郑婵走来,等离得近了,只见那一双乌黑闪亮如同点漆的大眼睛如同两汪春水,美丽空灵。配合着这雨以及这身形,竟让郑婵升出一种莫名地不真实感,不敢断定来的是人还是精怪。 郑婵自身也算是个美人,这个女子没露脸,本来难说美丑。可是只一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郑婵就本能觉得,这是个美人儿,而且年纪不会太大。但是心里却升不出什么嫉妒或是恨意,只有一种莫名地畏惧情绪泛起。 “你……你是谁?要见我家老爷做什么?” 她本能地感觉到来者非同凡响,后退了一步,但是并不想告诉她范进在哪里。或者说在明确对方敌友之前,她可不想把范进所在说出去。 来的女郎看看身旁,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嗔怪地对那婆子道:“都怪你不好。人家来见姐夫的,你们这样,搞得姐夫以为我是来打架的。要是吓坏了姐夫的厨娘可怎么是好?还不让他们都滚出去!” “是,六小姐吩咐的是,是奴婢没做好。”几个大汉不用赶,连忙向外跑去,在店房门外呈雁翅排开,不动如松。 女子又对郑婵道:“这位姑娘,你不用担心的,范公子是我姐夫,和我很有交情的。我是特意来见他的,你带我去见姐夫好不好么。” 那婆子呵斥道:“这是魏国公府六小姐!你个当下人的要是敢挡驾,信不信打断了你的腿?” “王妈,不许无礼!姐夫的下人,就是自己人,怎么可以吓唬人呢?再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你们陪我出家,也该学会慈悲,不许动不动就讲打讲杀积累口业,罪过。” 出家人? 虽然从她身上感觉不出半点出家人的意思,但是离的近了,确实能闻到一点檀香味道。再加上对方报了家门,郑婵也就没了疑心,连忙在前引路,将来人一路领到后院上房,人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到阵阵琴声顺着风雨飘将出来,落入几人耳中。 徐六的身形站住了,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地撑着伞,但是庭院里没有遮掩,雨水还是会落到她身上。一个婆子连忙道:“小姐身子弱,淋不得雨,咱们还是进去吧。” “不许乱来。这么好的琴音,若是扰了就听不到了,别说话,陪我听琴。” 徐六就这么静静站在院落里,听着房间内那悠扬的琴声,直到一曲终了,她身上那件淄衣已经被打得半湿。衣服由于遇水而贴紧了身体,越发显得她身形单薄。郑婵不懂音律,只是觉得琴声好听,若是让她站在雨里听,自是万万不能。见徐六听琴的模样,她心里莫名泛了个算,心道:这姐夫姐夫叫的真亲,难不成不是姐夫是间夫? 这时琴声渐渐停了,徐六这才在两个婆子陪同下走到门前,郑婵咳嗽一声,叫了声:“老爷。有位魏国公府的六小姐说是您的姨妹,在外面等着拜访您。” 片刻之后,房门大开,范进快步而出,打量了一眼来的女子,连忙行个礼道:“不知六小姐驾到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快点屋里坐,六小姐身上淋湿了?虽然现在天气热,但是六小姐身体弱,还是受不得寒,婵儿你带六小姐去换身衣服。六小姐别见怪,我这也只有她有女人衣裳可以换,勉强将就一下吧。” 徐六点点头,乖巧地随着郑婵走进她的房里。等到脱下淄衣的时候,脸上的蒙面巾便盖不住。她先是朝郑婵点点头,又充满歉意地说道:“我长的丑,莫吓到你才好。”说话之间,轻轻摘去脸上的面纱。 随着纱巾掀动,郑婵才看到,那原本光洁白皙如同上好瓷器的巴掌小脸上,散布着几个麻子。虽然不算很大,若是用上好的脂粉也可遮掩,但是落在这么张脸上,总是有损颜色。见此情景,她心内没了方才的嫉妒,改为有些惋惜,再加上徐六的模样神色,总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更让她觉得心内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心内暗道:“可惜了这个名门千金小美人,居然生了这一脸麻子看来老天爷不止对我心狠,对谁都一样。”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五章文学少女 郑婵是典型的北地胭脂,人高马大,徐六则是标准的东南软妹,小巧玲珑,郑婵衣服穿在她身上,就越发显得她个子小。她原本给人的感觉就是个弱弱的小姑娘,眼下看着她被长大衣服几乎包起来的模样,范进心里就把她当成个大孩子看待。于之前魏国公府表现出的那点意思,就不放在心里。 两者之间原本倒不算太熟,可是通过张舜卿的关系,加上之前天花庄的经历,再有就是后来范进教她玩游戏,插花等事开解心怀,关系总归还算良好。亲事那事本就是虚无缥缈,没有明确说出来,因此不成也不算得罪。不过两下交情始终是以张舜卿作为桥梁,眼下这种独自会面的时候倒是不多。 听她一口一个姐夫的叫着,范进笑道:“说实话,你这么叫我我是很欢喜的,但是别人听到,未必见得就满意。” “没关系,我只在姐夫面前这么叫。反正我知道姐姐对姐夫的情意,你们两个是打不散的鸳鸯。书上都是这么写的,有情人最终必成眷属,你们一定白头到老,喊公子姐夫是没错的。” “那就借六小姐吉言了。不过六小姐不在江宁,怎么到了句容?” “不光是我啊,还有好多人姐妹都来了句容,姐夫你应该知道吧?” 范进点点头,“我确实知道不少大家闺秀名门佳丽,还有些江宁城里富商大贾的内眷来了句容,听说是躲冯邦宁。可是你总犯不上怕他吧?就算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招惹你,你是世袭勋臣之后,冯邦宁这货我虽然知道他脑子不好使,但还没彻底糊涂到家,总不会在你这找死。” 之前的文会中,范进已经从本地书生士子那里听到风声,冯邦宁到了江宁,并且将这座陪都搞的乌烟瘴气。想到在崇文门时与冯邦宁见面的情景,范进也不由得感慨人生果然无常。 据说冯邦宁到江宁后,与黄恩厚的儿子黄继恩混在一起,近而就成了江宁城有名的妇女杀手。黄继恩之前就是江宁城有名的花花太岁,但是终归是有所顾忌,行事不敢太过分,主要只是在清楼女子身上逞威风,强迫个清倌人下水之类。冯邦宁的下限更低一些,他不大喜欢去清楼找女人,专喜欢找良家妇女下手。江宁原本是风气开放的城市,妇女上街很常见,一些女子还喜欢结社踏青,或是举行小规模聚会。这种社会风气遭遇冯邦宁这种混不论的恶棍,悲剧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据说已经有几十个女子受了辱,有人自尽,也有的到衙门里去告状。但是冯邦宁下手并不是一味乱来,动手之前会了解清楚对方根底,只找那些小门小户没根脚的女人动手,官宦人家绝对不碰。因此虽然行为恶劣,但实际影响不是特别大。应天府的官犯不上为民女开罪冯保,最多只能不疼不痒的哀告几句,再不就是雇几个名伎侍奉他。冯邦宁的气焰也就更加嚣张,行止越来越放肆。除了普通民女,他的手已经伸向了商贾人家的女子。 固然此时的商人已经颇有些力量,市民阶层也初现雏形,可是在东厂督主面前,这种社会身份或是力量还差得远。冯邦宁也不去真惹那些与朝中重臣有联络的商人,只找普通商家下手,同时在玩了对方女眷之余也会给出好处合作。这些商贾之家女子见家里保不住自己,更担心拿自己去换好处,就只能跑路。从某种意义上,这次的大逃跑倒是便宜了句容本地的书生,不少人都期待着能与这些女子来场浪漫邂逅之类,也有人对冯邦宁恶行看不过眼大力抨击,于宴会上慷慨陈词,近而化悲愤为酒量。 范进对这种事已经知道,但是没什么理由去干涉,毕竟他只是个观政进士,不能代为干预江宁庶务。再说冯保一直站他这边,他现在跳出来干涉冯邦宁,就有点师出无名,也只是记在心里罢了。可是冯邦宁不是笨蛋,他怎么样也不可能对徐六这种女孩下手,即使下手也一准被收拾,他想不通为什么徐六会跑到句容来。 “我倒是不怕那个坏蛋,可是我的朋友都到了句容,我一个人在江宁很闷啊。再说句容又不是世外桃园,万一那个坏蛋也到这里来怎么办?我在这,还可以保护一下大家,只要她们跟我在一起,那坏蛋就不敢乱来啊。” 看着这么个小人儿说着要保护大家的话,范进不禁笑道:“看不出六小姐还是个女侠来着。” “才不是什么女侠呢。就是大家一起做了个社,大家支持我,认我做头目,我当然要保护同社姐妹。再说我现在出家了,既不是什么女侠也不是六小姐。” 范进一愣,离开江宁前就知道她要出家,但是想来无非是当时接连遭遇打击,情绪失控之下做出的决断,时间一久,自然而然就会改变主意。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子,怎么可能受得了庙内清苦,再说江宁城也不会有人有那么大胆量给她剃度。 不想她此时又说起自己是出家人的事,范进看看她的头发,徐六道:“我是带发修行,没有剃发。师父说等我年纪到了,尘缘一断,再行剃度不晚。不过我师父自己也没有剃度,反正师父说修行修心,不在于外物,剃度与否只是形式,并不重要。” “那你是跟着谁出家的?” “我本家的一个姑母,她当年死了相公,就出家了。大家都叫她徐尼姑,不喊她本名了。” “那她是何人所授的法?” “听姑母说,她不曾向谁拜师,都是自修。” 范进点点头,心道:是这种自带干粮的尼姑就好办了,徐六的那个师父根本就不是什么尼姑,连在家修行的居士都不算。保明寺里这样的贵妇自己睡了好几个了,就是死了老公心情不好,与夫家合不来,拿了自己应得的分额挂个出家的名而已。有钱修个家庙,就算个尼姑实际根本没人承认。这样的野狐禅官府不予认可,六小姐进退自如,总不至于因为一时冲动误了终身就是好事。 虽然与徐六交情不深,且她又是贵胄子弟,论起生活来比时下大多数女人都要好过得多,但是看到她现在这副柔弱的样子,范进还是忍不住想要可怜她,不忍心真让她去做尼姑。他看看徐六脸上的面纱道:“六小姐还戴着这个?这么热的天,你不嫌闷么?” 徐六低下头,“我太丑了,不戴着这个,就不好意思说话了。” “六小姐这说的怕不是真话。想六小姐花容月貌,连舜卿都说自己颇有不及六小姐处,又怎么会说个丑字?想必是你嘴巴上叫我姐夫,心里看不起我,所以呢戴着面纱,就是提醒我,不配看六小姐的脸,一定是这样。” 徐六听了这话只当范进真的如此想,连忙道:“没有,真没有这个意思!我今天来就是想请姐夫看看我写得东西的,怎么敢看不起姐夫。” “若不是这么想,那就把面纱摘了。否则我就当你看不起我。” “好……好吧。”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心道:自家小姐在家里说一不二,这面纱打死都不摘,谁要摘她面纱她就要大哭大闹,连夫人对她都没办法,遇到这姐夫就像个小可怜似的被拿捏着,看来倒是一物降一物,也不怪夫人不禁止小姐与这范公子来往。 徐六此时小心翼翼地摘下面纱,抬头看了眼范进,又自卑地低下头。“是不是很丑啊,一定吓坏姐夫了。” 范进摇头笑道:“这话便不对了。六妹这么美的娘子若说吓坏就错了,应该是说把我美坏了。” 徐六的脸本就白皙,加上常年不事劳动,出天花后又始终戴面纱,便更加白嫩可人,望之如瓷,当真称得上吹弹得破这个评语。这时得了范进的夸奖,就见两朵红云在脸上弥漫开来,一直蔓延到耳朵,红若彤云,更加几分可人之态。 其实她的相貌本来也很美,只是与张舜卿那种倾国倾城且异常张扬的美不同,属于温柔可人,十分耐看类型。这时穿着不合身的长衣,再加上这羞态,就更惹人怜惜,明明是个大姑娘了,反倒是像个小孩子。低头懦懦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却是听不清。 范进见她受窘,连忙转移话题道:“方才六小姐说做社是什么社啊?我只知道东南文士喜欢做社,女子也兴这个?” “就是……就是男人做,我们也要做。”徐六声音比方才还低,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眼睛不敢看范进,只把怀里一直紧抱的木盒举起来放到桌上。“我们几个女子组了个海棠社,做诗写话本。小妹是社首,这段时间写了两部文章,已经刻板印了出来,还有几位姐妹的作品也在里面,请姐夫……上腕。” 范进这才明白,原来这木盒子里装的,是这小丫头自己写的稿子,难怪如此在意。其实不用看范进也知道,这里面出不来什么好货色。徐六自身固然有文采,但不代表能写小说,那一干所谓同好以她为首,多半是看重魏国公财雄势大,找个金主方便出版,自身的学识又能高到哪去。 范进不记得这个时代明朝出过什么有名的女性小说家,也就不看好海棠社的文章,但是身份限制不看不合适,只好打开木盒,将里面的几本书目拿了出来。 这几本书都装帧得十分漂亮,用纸质量也上乘,以话本这种形式来说,书做这么好,多半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好在魏国公府也不指望这点收益,全赔了也没人在意,主要是哄六小姐高兴。 范进随手翻动着书页,见里面的内容果然如自己所想,无外是千金小姐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并无甚稀奇处,文字上也较为稚嫩,估计作者的年纪也不大,好多地方还能看出摘录他人的痕迹乃至整段照搬。 如是看了几篇,就在范进觉得索然无味时,忽然被眼前最新的文章吸引住。首先文字很优美,与前几篇的文笔相比有天壤之别,其次题材有亮点。虽然依旧是公子落难,丈人悔婚,可是自幼定亲的小姐已经病故,坟头草都已经几尺高,这怎么圆?难道是后面出来假死梗?还是代嫁梗?可是员外只有一子一女,没有人可用啊。 范进来了兴趣,继续翻动下去,但没看几篇,他就猛的把书扣在桌上,对徐六道:“这……你这社里都什么人啊?这写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书生和小舅子在一起了,还……还生了孩子!这怎么回事啊!还有里面写两个男人在一起搞那些东西……你个小姑娘也敢看?” 徐六一脸无辜道:“这有什么不好么?姐夫也是进京赶考过的,如何不知翰林风?若是姐夫入了翰林院,也要这样啊。再说我又不是小姑娘,那些东西我都看过了,还有的我自己也写过啊,有什么关系?姐夫快点看我的,看我写的好不好?” 她作为首领,文章在最后面。范进大脑还处于雷击状态中,一下没反映过来,过了好一阵,才把注意力放到徐六的作品上。只见其题目是:霸道姐夫丑姨妹,心里略微放松了些,总算不是霸道姐夫俏舅子就好。 再看内容上,范进不得不承认,方才那篇文虽然雷的他外焦里嫩,但是文笔上比徐六这篇好多了。徐六的文字透着小女生的幼稚青涩,属于文字票友这个级别。故事更是高仿自己那个霸道庄主爱上我,写了一个英俊多情的姐夫,娶了美丽的大小姐,然后这大小姐有个丑陋单纯的小妹与他们一起生活。 丑陋的小妹既丑又笨得不到喜爱,但霸道姐夫就像眼瞎了一样,放着美如天仙的老婆不爱,被这个不是弄丢他珍贵书籍就是折断他心爱紫毫的小姨妹所吸引。小姨妹反倒是百般推托,直到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霸道姐夫控制不住自己强占了小姨妹的青白。再之后就是一番虐心苦恋,姨妹跑路,怀孕,遇到暖男男二,但最终还是被姐夫再次抓回去强上,各种姿势一百遍之后就死心塌地跟在姐夫身边。后来姐姐感染重病,临死前把丈夫托付给姨妹照顾,一家三口过上了幸福美满生活…… 除去文笔,只看内容范进也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看看徐六道:“为什么要把姐姐写死啊,她好象没什么错啊。” “原本小妹是想写姐妹共夫效娥皇女英的,可是其他社员说不行啊,不真实啊。说不管姐妹感情都好,涉及到相公,肯定是要斗个你死我活。她们还要写姐姐怎么虐待妹妹,最后被姐夫识破真面目,姐姐含羞自尽呢。小妹权衡一二,觉得这样写最是折中。” 范进只觉得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这都是群什么人啊,为什么这事姐姐要含羞自尽啊,没道理啊!还有为什么女主是小姨妹啊,徐六又一口一个姐夫叫着,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在他心内狐疑的当口,徐六又道:“姐夫,姐妹们都想见你这个大才子一面,毕竟没有你,就没有海棠社。小妹已经在姐妹面前打了包票,姐夫不会让我没面子吧?”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六章 红粉兵团(上) 在徐六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下,范进实在狠不下心肠说个不字,虽然明知道这位六小姐现在对自己的态度不大正常,有点要过线的感觉,但是看她那副萌萌哒模样,又不觉得会出什么问题。寻思着她既然以出家人自居,这种自带干粮外加头发的尼姑,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大胆的行为。只要自己可以守的住,也就无事,便一口答应下来。 见面的地方是在句容附近的茅山上。这里本来是道家胜地,被称为上清宗坛,又称做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一群女孩子出现在这里,其实不是太合适。但是在魏国公府的面子前,不管是江湖门派,还是传统的道门,都得乖乖让路。 她们也不会去道观里,只在山上找了块平坦草地,铺了油布席地而坐,放了瓜果之类的食物,和踏青游玩差不多,倒也不至于干扰道士或是游客。只是在附近安排了值守健仆,把这块地方控制起来,不让人靠近。 这个海棠社的成员加上徐六将近二十人,都在妙龄,人人皆着了鲜艳衣衫,有人弹琴奏乐,有人翩翩起舞,范进坐在正中,很有点众星捧月的感觉。 整个文社的成立,就是因为范进那篇霸道庄主爱上我。本来那是他为了哄徐六开心,随意涂鸦的作品,离开时还没完成,处于烂尾状态。比起他的金镖记或是说岳等书,质量上要差一大截,本以为也就是逗徐六一笑就可以了,没想到竟在江宁吸引了那么多爱好者。 原本范进写朱小姐节烈记一类的故事,就很有些女性读者拥护,这本霸道庄主更是打中了某一部分女子的心坎,让大家把这本残卷奉为经典。在他离开后,江宁城还出了这本书的补全版,都是各自根据书中情节进行的续补,随后更是带起了一波霸道风,像是徐六的霸道姐夫就是其中代表作。其他还有诸如霸道恩客爱上我这类重口味清楼佳作,在私下留传。 除了她这个海棠社以外,江宁城类似的文社有六七个,都是以少女组成。文风大多以霸道风为主,当然大家也只是对文字上这种霸道男主的热爱,真出了冯邦宁这样的真实男主,也是有多远跑多远。 这些文社之间,彼此也是有竞争的,徐六虽然身份高些,可是其他社里有的是确实有过硬的笔杆子,文墨出色,有的是也有官家千金撑场面不落下风。海棠社真正能压住其他社,靠的就是范进这个文风开拓者。 徐六以范公子是我姐夫这样的关系,让其他几个社都得低头称臣,这些成员固然是因为徐六有钱有势,能让她们的作品出版而逢迎她,却也有着她认识范进范公子,不愧粉丝首领这方面的考量尊其为首。所以这回把范进请出来与大家见面,就很有点粉丝见面会的味道,这些女子如百花竞放般争奇斗妍,便有着讨好偶像的意思。 当然,这也是范进自身的条件确实过硬。人既年轻,相貌也英俊,又有二甲传胪的硬牌子。这种身份就算进不了翰林院,做官也是指顾间事。更何况在江宁,范进的名声又好,等知道他千里送灵的行为之后,不管官场中人如何考量,对这些正在追求浪漫年纪的女孩子而言,自然认为这是一件极为伟大,极为高尚之事,对他更为崇拜。 徐六一口一个姐夫喊着,但是女性的八卦功力不容小看,有人知道范进根本就没成亲,这姐夫就是个未实授的虚衔,自己还有机会。再说成了亲有什么关系?最后还是丑姨妹斗赢了恶毒大妇,不少少女未尝不是把自己代入进去,认定自己可以取大妇而代之,毕竟真爱才是无敌。 人在女儿国的范进,如果想要做点什么,其实并不难。不少女孩子主动往他身边凑着,以范进的见识,这里面不乏胆大开放的女孩。若是自己讨些手口便宜,或是透露出一点念头,接下来登堂入室并非难事。只不过这些人既然与徐六有交情,自己就不能在她的地盘搞三搞四,万一搞大了谁的肚子,徐六面子上也没光彩。 再说,这些女子的年纪也都不大,基本在十四到十六这个年龄段。在大明朝这个年龄确实可以成亲嫁人,可是范进看来,这就是一帮小孩子,除了少数几个十六的以外,其他根本不在狩猎范围之内。至于才艺水平也就是那么回事,倒不至于很差劲,可是也不算多好,还不如前几天那些清楼里女子的演出水平。 在这种环境里,他其实是起不了什么其他念头的,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带一群女学生出来郊游的班主任,把那些莺莺燕燕当做了小孩子看。虽然不至于板起脸来做个道学先生,却也真拉不下脸去勾搭谁。不管是批改小说,还是执导文字,都严守着尺度不曾逾越,反倒是有的女子趁机将一个纸团塞到范进手里,就羞红着脸躲到一边去。 徐六作为社首,在这些女孩子里倒是很有威严,维持纪律,呵斥某些人不许放肆的时候,俨然有点大家闺秀的威风不似那种小孩子模样。经她介绍,这些女子都是良家女,有的是商贾人家的女儿,有的是官宦人家庶出女,在家里普遍不是太得宠,但是也能认识些字,比这个时代大多数文盲要强。 正是因为有了文化,心思也就不像其他女子那么单纯,不接受命运摆布,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她们想要像书中那样,寻找一份缠绵悱恻的爱情。正因为这样,她们上当受骗的概率也就大,借着这个机会,范进正好对她们加强教育。 “总之呢,不是不能谈情说爱,但是一定要注意尺度和方式方法。不能让男孩子随便进入你们的闺房,尤其是不能在晚上的时候知道么?你们看,你们自己的小说里也写了,男人一到那时候,就很难控制自己……” 一个女孩子举起手,“范公子,那遇到那种情况,能不能控制自己啊?” 几个女孩子看着范进笑得花枝乱颤,范进倒是不羞不恼,很认真地点头道:“不能!如果我遇到那种情况,多半会像书里的男主角一样,像女方提出那种要求,或是直接扑上去。可是我已经有了娘子,不管怎么承诺,都不会给她什么交待。所以这就是我要教你们的第二点,不管男人是什么身份,都是男人。在那种时候,什么身份男人说出来的话,都不可信,花言巧语的目的,都是骗你们遂了他的心意。所以呢,千万不要上当。可是女孩子力气又小,那种时候如果男子用强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压根不给他进入你们香闺的机会,否则就算闹起来没吃亏,名声受损的还是女人。” “公子公子,如果我们真的被男孩子骗了,是不是就只能随便找个老男人嫁了,认打认骂不能回手了。” “不。如果真是被骗了,那错也不在你们。不代表你们今后就一定要逆来顺受,任人打骂。可是自强,一定是要有资本的,比如经济资本比如社会资源。简单说,离开丈夫和家庭,你们能不能养活自己……” 东南风气终究是比北方开放,在历史上明代后期已经出现自梳女这个团体,虽然其团体内部也有压榨现象发生,但至少说明女性独身的权力已经有所抬头。是以范进宣扬女人不必屈服于丈夫,不必因为婚姻就要任男人欺凌的观点,在这些女孩子里还是很有市场的。 范进提到的自己谋生能力,一些女子也心有所悟。本来就是出身商贾之家的女子,自身多少有些经营能力,对于利益二字的认识也非普通民女所能比,听范进这样一说,一些人心里就有了其他打算。 有胆大的问道:“范公子,如果真是这样,你会帮我们么?” “小丫头,我接下来要教你们的就是另一条为人处事的经验,不要随便向男人寻求帮助。因为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男人帮了你们,你们就不自觉地依赖了这个男人。如果这个男人后来向你们索取什么,你们又该怎么拒绝呢?” “如果是范公子的话,也许人家不会拒绝呢。” 女子大胆地回答,惹来一群女子的轰笑,反倒是把范进也给逗笑了。夏风拂面,笑靥如花,看着眼前这些开朗大胆的姑娘,竟是让范进恍惚间有一种回到前世的感觉。 是啊,所谓理学束缚女性,这只是个泛泛观点,事实上明中后期女性意识解放,尤其是在南方,女孩子并非如普通人所想的那么死气沉沉。她们能绣一手好辟火图,遇到节日男女同游,大张旗鼓地上街游览,都不当回事。于男人女人的事情并不会视为洪水猛兽,反倒是可以与男子大方交谈。这才是自己想要的大明朝,比起道德文章,反倒是这种允许天性自然发挥的环境,才更值得自己维护。。 作为后世来人,遇到这种话题倒不至于被妹子压下风头,范进笑道:“这么说我倒是很荣幸,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我的。如果是其他人,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我们以后遇到麻烦就向范公子求救就好了,其他人我们不会搭理的。” “是啊是啊,其他男人帮我们,我们就跑得远远的。范公子帮忙呢,我们就接受。范公子不帮忙,我们就主动来求公子。公子人这么好,我们求你肯定答应的对不对?” 几个女子唧唧喳喳说着。其实论模样她们未必都出色,大部分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但在此时此刻她们一个个沐浴在阳光里,身上遍洒阳光,脸上满是甜美笑容的样子,却令范进也有了一刹那的迷惘。 “范公子最好了,一样是京里来的,人就差了那么多。有冯邦宁那种大坏蛋,也有范公子这种正人君子。” 另一个女子吐了口唾沫道:“呸,这种高兴的时候不要提他,没的坏了咱们的兴致。” 范进问道:“冯邦宁……他在江宁如此不成话,就没人管他?” “谁管啊,好几个姑娘被他欺负了,也没人出头。不光他欺负人,还和黄公公的那个干儿子一起欺负女孩子,两个坏蛋狼狈为奸坏事做尽,现在江宁城一般人家都不敢成亲,上个月有一家成亲他们闯进去,把人家新娘子给……最后新娘子上吊了,新郎被打成重伤,没多久也死掉了。家里去告状,衙门只说会查,根本没人敢管。一个是镇守公公的干儿子,一个是京里冯公公的侄儿,谁又管得了。” 另一个出身宦门的女子道:“再说上元县现在也没大老爷啊。上一个县官据说是自尽了,没有新县令到任,根本没人愿意惹这种事。他又没伤害到大家闺秀,只是些寒门女子,谁又肯为她们做主了。我们这些人也是一样,虽然我爹也是做官的,,可谁让我是庶出,如果真被坏蛋欺负了,爹爹也不会为我出头的。” 范进看着这圆脸蛋的姑娘,相貌虽然不算美,但是也算过得去。原本是很乐观的女孩子,刚才还偷偷的撩过自己,现在说起这事一脸伤心模样,他问道:“胡巡抚就在句容,你们没人想过找他告状?” “胡中丞是个好人不假,可是这人很无趣。他不喜欢女孩子抛头露面,说如果女孩子都待在家里,闭门不出,坏人也就没了做手脚处。对我们这种跑出来办聚会的事,他老人家可是很不喜欢的,说我们伤风败俗。再去告状也没用的,他啊胆小怕事,怎么会为了我们去惹上冯公公呢。” 徐六连忙道:“你们不要乱说话。我爹说过,胡中丞其实是有苦衷的,他是个好官。只是这些事……不方便说。姐夫,我们到那边走走,我说给你听。” 见范进与徐六并肩走向一边的树林,几个女子轻声叹着:“还是六小姐好运气。” “是啊,本以为范公子进京就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去而复返,这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缘定三生?” “霸道姐夫那个,说不定就成真了呢。” 几个人议论着,满是对徐六的祝福言语,只是在这些祝福背后,一道道望向范进背影炽热的目光里,包含了多少倾慕,望向徐六的目光里又有多少嫉妒,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山风清凉,道门圣地的树林里,也比别处幽静些,有钟声顺着风传过来,更增几分意境。与方才众女环绕时不同,一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徐六就又变成了那个羞怯的小女生,未曾说话脸先红了,折下一根树枝,随手揪掉上面的绿叶,低着头道: “姐夫,其实胡中丞是有苦衷的。他不是不想给大家主持公道,而是做不到。所以做出副黑口黑面的样子,为的就是不想让大家对官府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有自己小心,才能保住清白。这次的事,官府管不了。如果姐夫可以帮帮她们,就最好不过了。”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七章 红粉兵团(下) “我听爹爹说过,冯公公势力很大,冯邦宁做的事虽然很坏,却又算不上罪大恶极,就算胡中丞想管,也未必能把他怎么样。再说这家伙坏得很,把女孩子欺负了以后,就去给女孩子家里送一些银两说是聘礼,让那姑娘做他手下人的老婆,或是说把人买下来,做他的丫鬟。他手下的人会伪造好一堆文书之类的手续,以应付官府。明明是欺负女子,就成了他收用自己府里的丫鬟,别人说不出什么。偏又是些寒门女子,又哪来的力量去打官司上控?胡中丞只能让大家自己小心,能避则避能藏则藏,不要过度依赖官府,这样才能尽可能多保全一些女孩子。爹爹请冯邦宁来吃过一次饭,好象是提醒了他不要乱来,但是肯不肯听话就说不好了。” 范进对这种事其实管的兴趣不大,主要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以及一个像样的借口。搞不好得罪冯保,也没有什么必要。但是看徐六这副羞涩可人的样子,他的心不由一软,脱口问道: “我能怎么帮忙呢?” “我也不知道啊。”徐六一副天真的模样,闪烁着大眼睛,抬头看了眼范进,那一瞬间范进几乎疑心她的眼睛会变成星星模样,神态分明就是小迷妹在看偶像。“我就知道姐夫你最本事了,连天花都能想到法子对付,天下没什么事难得住姐夫。冯邦宁再坏,也坏不过天花,姐夫出手,一定可以做到的。” 范进哑然一笑,“在六小姐眼里,范某竟是如此了得么?” “当然了。姐夫能文能武,是真正的大英雄大才子。我特意去问过,才知道姐夫在广东时就平过海盗,还平过罗山蛮。在京师听说办了大案子,连翁司寇都被你搞得摘了纱帽。还有还有,听娘说,连舅舅都要被姐夫收拾了。” 范进猛然想起,眼前这萌丫头的娘,就是黔国公府的大小姐。自己搞的沐朝弼,就是她的手足,再想想沐夫人那强势的模样,范进心里莫名一阵紧张。若是被这贵妇记恨上,可不是好惹的。 徐六看范进不语,似是猜出他心里所想,连忙道:“姐夫不必担心,娘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再说舅舅害了大舅舅,两边都是娘的兄长,娘怎么也不会厚此薄彼,非要为了包庇舅舅而记恨姐夫的。再说还有我呢,若是娘敢欺负姐夫,我就……” 范进的心头虽然掠过一丝阴云,但随即就被徐六这萌萌的模样给逗得不在意,只笑着问道:“你怎么样呢?” 他这一笑,徐六的脸却又更红了,刚刚抬起的头重又低下去,手上的树枝已经被揪秃了,便把这柔顺的枝条在手里折来折去,团成不规则形状。“我……我就哭啊。娘最怕我哭了,我一哭,娘就什么都应我。我会保护姐夫的,因为我和张姐姐是好朋友,我是为了张姐姐,也要保护姐夫的。” “好好好,有六小姐这话,我在句容就待得安心了。若不然的话,我只有逃之夭夭,免得被夫人打杀了。” “娘哪有那么凶啊。”徐六小声抗议了一句,结果抬头见范进正笑着看自己,才知道是在拿自己取笑。她的脸此时红若朝霞,却又不自觉地笑起来,这样的态度于她而言,或是最期待的。肯与她说笑,不嫌弃她脸上的麻子,既对她像妹妹般宠爱,偶尔又会逗一逗的姐夫,才是好姐夫。 范进道:“冯邦宁的事,我会想办法。其实他那个人倒是有点脑子,这样的人比不知好歹的白痴好对付。六小姐你只要多和海棠社的人往来,多搞些文会,让他知道谁是你的人,他就不会乱来了。毕竟在江宁这一带,还是国公爷的天下。他原来是客,国公爷让他三分,他自己也得知道好歹,否则便是自讨苦吃。至于将来,徐徐图之,我也会给冯公公写封信,希望他能管教一下自己的子侄。冯公公这人我与他有几面之交,他会给自己侄子撑腰,但也要分情况。像现在这种事,他会有原则的。” “一切都听姐夫安排。”不知怎的,只一听到范进的声音,徐六就觉得心里有底。类似的主意老父其实也想过,但是在她看来就是没用不靠谱,在范进说来,就是锦囊妙计。 范进又道:“还有件事,我还请六小姐帮我,不过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徐六抬头道:“好啊好啊,姐夫有什么事只管说啊。只要姐夫要我办的,我肯定会尽力办好,就算我办不了,还有我哥我爹我娘,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他们……” 她刚说到这,却不由想起自己脸上那几粒麻子。此时阳光充足,想必这残缺被姐夫看个满眼,一想到张舜卿天仙之貌以及自己的瑕疵,她那如天气般晴好的心境,不觉便蒙了一层阴云。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低头不语。 范进道:“这事不要告诉国公爷,也不要告诉夫人。我只求六小姐一个人,也只有你能帮我,只看你肯不肯应诺。” 此时四下无人,山中寂静,徐六的心莫名一阵紧缩。想起方才范进对一干女子说的,绝对不要让男子进入闺房,否则即便是他也无法在孤男寡女时控制自己的言语。放眼四周,不知几时,两人已经走到树林深处,与外面那些女孩子离得远了,人已经看不到。虽然是白天,但是这树林偏僻没有人行,岂不也是孤男寡女? 虽然天空晴好,但是少女心头却莫名响起一声霹雳,心紧缩成一团。不知是喜悦还是紧张,树枝落在地上,小手紧握成拳头,声音颤抖着,“姐夫……我肯定不会说出去……但是你要想想姐姐啊……” “她离得太远了,指望不上,就只能求你了。” 男子的目光像闪电,劈得少女芳心狂跳,人向后退着,不知几时,背已经贴到了树干无路可退。她认命似地闭上了眼睛,脸涨得通红地说道:“我应你,我什么都应你……但是别在这里……” “这里当然不行,这里是茅山庙产,没什么好查的。我要求你查的是整个句容的士绅乡宦,这工作难做,你要是不想做,我也不会勉强你。考虑清楚再答复我。” 庙产……士绅? 少女因为紧张,周身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部,做出那个回答就已经抽空了她全部的气力。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范进说了什么,只见他没有像小说里那样扑上来抱自己亲亲,心里觉得奇怪,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范进求她做的,居然是调查此地士绅的田地亩数。脸一红一白的,忽然低声抽泣起来,伸手抓着身旁树枝,将树叶断枝向着范进的头上身上丢,边丢边哭道: “姐夫坏!姐夫欺负人!我最讨厌姐夫了!” 范进一边躲避着,一边拿了帕子递给她擦眼泪,赔了半天不是,徐六却只是在哭。范进此时也体会到为什么她一哭,沐夫人都要怕。实在是这么个萌丫头一哭,让谁都忍不住心软,自己也不例外,仿佛方才真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只好作揖打躬道: “是我不对,不该让六小姐做这种俗事……” “不许叫六小姐!”一把树叶乱丢过来,基本都被风吹散了,范进只好拣起几个树叶扔到头上,帮她消气,改口道:“是六妹……” 徐六手上的树枝没有丢过去。 “六妹是出家人么,我不该让你做红尘俗世的,是我思考不周,应该受罚。其实我也是有苦衷的,这种事你最清楚了,事关产业非同小可,不能找外人。在这边我又找不到什么自己人来帮忙,也就只有六妹你这一个了。是我病急乱投医,都是姐夫不对,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我气了,千万别哭了,要不然一会让那些丫头看见,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徐六手上的树枝丢过去,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又抽了几下鼻子道:“姐夫……你真当我是……自己人?” “当然了,当然是自己人。” “那就算了。我这次原谅你,下次你再欺负人,我就……就再也不理你了!”徐六威胁似地哼了一声,“姐夫你只是路过句容,问这种事干什么?人家的田产,有你有什么关系?” 范进看看她,“这是个秘密,本来不该说的。但是我相信六妹能为我保守秘密,我只说与你听……” 他简单叙述了一下自己可能被放到东南做方面的事,虽然具体缺分还不清楚,但总归大概差不多。而具体的工作,就是要为张居正推行新法打好基础。所谓新法,离不开田地丁口,自己了解这些,就是为将来搞新法收集数据。这种事如果交给胥吏,那跟没办没什么区别。非亲信外加精明之人,万不可用。 徐六是女子,又是名门闺秀,不会惹人怀疑。她这海棠社又是与一帮大小姐以及无聊贵妇来往的,从女眷方面打开突破口,也容易调查清楚。毕竟时下做正房的,都得有理财管理田地方面的素质才算称职,不少大户人家千金对自己家产业还是颇为清楚的。 “姐夫……你要放在江南了?不回京了?”脸上还挂泪水的徐六,此时又绽开笑容,如同盛开鲜花分外美丽。范进点点头,“不许说出去哦,秘密。” “嗯,我知道,秘密!”徐六郑重地点点头,靠近了范进一些,低声道:“姐夫放心,我会为你把这件事办好的。这里不少女孩子还想加入海棠社,可是她们文字太差了,我不想让她们加入。可是为了姐夫,我决定给她们一个机会。我会从她们那搞清楚姐夫要打听的事,然后把消息送到客栈的。” “你不哭了?” “姐夫拿我当自己人我就不哭,可是如果姐夫……还像今天这样欺负人,我就真不理你了。”徐六又不忘威胁了范进一句,才跟着他向树林外走。范进尝试着想要回自己手帕,徐六却把它紧紧攥着,摇头道:“不给,就是不给!你都把我气哭了,不该赔条帕子给我么?我每次哭,娘都给我做好吃的呢,你这回只赔条帕子,已经很便宜了。” 范进无奈地摇摇头,心道:当初她和魏永年不知是怎么个相处模式。想来若是如现在一样动不动就撒娇大哭,魏永年自是心里不大认可,两人的世界差得太远了。 从树林走出来时,两人的话就比方才多了,徐六对范进那句自己人的说法很是满意,眼睛虽然红红的,可是脸上已经满是笑容。心中则暗自提醒着自己:你不可以胡思乱想的,姐夫是正人君子,怎么会第一次见面就会对你做无理之举。是我自己想差了,是我太坏了。回去一定要多念几遍经文,求神佛保佑姐夫官运亨通……回去之后还是先向王妈学学刺绣,给这手帕上绣个什么东西才好。到底绣点什么,才能让姐姐看不出是我绣的,这倒是个难事了。 于此时的少女而言,人生中从不缺少激情,也从不缺少困难。任何事都能成为她的兴趣点,比如一条手帕,再比如那些田地。于其间利害,她其实是搞不清楚的,只知道姐夫需要,自己就要去帮忙。至于这份数据未来会带来何等后果,与她六小姐就不相干。 结束了文会的范进返回客栈时,心内也在暗自发愁,徐六的态度有些过线,可是自己如果盲目拒她于千里之外,伤害了这可爱的少女,未来自己在这边怕是也难以立足。毕竟不管张居正势力多大,都是只是强龙,世袭勋贵才是地头蛇。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人来到房间之外,就听到房间里,郑婵正用充满母性慈爱的声音安抚着某人道:“继荫少爷别哭了,有你干爹在,一定会为你做主的。我早就看你那大娘不是个东西,你爹尸骨未寒,她就要把你娘卖了,就冲都是京师乡亲的份上,这事我也不会坐视。你喊我声郑姨,我就去帮你求你干爹,让他出手救人。”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八章 继荫求援 房间里的继荫也是双眼红肿,与方才的徐六很有些相似,看来是刚刚大哭过一回。在面前放着瓜果点心,想必是郑婵来招待她的。见范进回来,郑婵拉着他来到外面,小声道: “当家的,出事了。花家那大婆子要把沙娘子卖了,继荫用你教他的开锁法逃出来找你求救,也难为他了,那么点的孩子,跑过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要我看啊,这事我们不好管,但是也不能不做做样子。你只说尽力了,管不了,让他恨他大娘去。” “卖了?怎么回事?别着急,你慢慢与我说。” 走进房中的范进满面严肃,继荫自从到了花家,就像是那些族人以及子弟一样,变得很标准,也很模式化。一言一行的规矩固然有了,但是灵魂没了,总让范进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和花家其他人一样不真实。 直到此时,他见到范进,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拉着范进胳膊大哭起来,他那已经离体已久的灵魂,才随着哭声一点点回归体内。 郑婵已经去厨房准备饭食,她那一根柴禾烧猪头的手段这里厨师做不来,就只能她亲自动手收拾。房间里只有范进,再无外人。继荫哭了好一阵,红着脸大着胆子脱下外衣,将后背露给范进看。 他从小营养就不怎么好,身体跟同龄人相比更为单薄瘦弱,由于没怎么从事过体力劳动,皮肤较为白皙,属于细皮嫩肉那一类。但是缺乏营养的支撑,皮肤没有什么光泽,泛着病态的苍白。而在那本该白皙的背上,此时有无数印记横竖交错组成了一副记载着悲惨与虐待的图案。印记的颜色有得鲜红有得暗红,有些已经青淤。看形状大抵就是戒尺一类的东西殴击造成,而这还不是全部。 继荫有些难为情的指指腿和屯,“这里更多。以前爹爹打我,只是打手板,他们就想打哪里打哪里。义父,你让孩儿留在你身边吧。我吃的不多,还可以干活,我可以做书童帮义父磨墨背书箱,干粗活也可以。孩儿不想再回去了。” 范进的脸色阴沉着,冷声问道:“是谁打的你?” “花正茂!是社学的先生。” 从名字就听的出,这位先生必然是花继荫叔伯一类的人物,以孩子原本受的教育和脾性,即便是挨了打,也多半会以XX叔这类称呼来叫。但是在范进的教导下,他的性子已经很有些变化,不像过去那么老实本分逆来顺受。这时候称呼起花正茂的名字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半点看不出尊敬。 范进道:“他为什么打你?” “孩儿入学之后,初时对孩儿尚可,只是说孩儿没规矩,不懂礼数,要从头教起。所以不许孩儿与义父亲近,说是既已经入了花家族谱,就得知道自己姓什么,该做什么事,不许坏了花家体面。随后又问孩儿,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前是否留下什么东西。孩儿一切据实回禀,花正茂只是不信,连问了几次问不出究竟,便用戒尺来打。便是眼下这个样子……义父,孩儿知道要是在义父身边,会给义父惹来麻烦。但若是回去,早晚怕是要被他们打死!求义父收留孩儿和娘亲,不要让他们把孩儿打死,把娘亲卖掉。孩儿做牛做马,报答义父恩典!” 范进阻止了他再次下跪的举动,让他趴在床上,自己从药箱里拿了活血药出来,为其涂抹伤口。花家人打人的手段很厉害,这些淤伤对人的损害不小,除了上药,接下来还要找郎中做进一步诊断才行。范进一方面对于花家人的心狠手辣而愤怒,另一方面,也从中嗅出了几分别样味道。 自己送灵回乡的事,看来是做对了。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这件事快点结束。花家这种乡宦,没有必要参与到朝堂中事,即便花正芳死的比较可疑,以花家当下的势力,也只能认倒霉。这次敢穷追究竟,自然是背后有人支撑,再想到胡执礼与花家的关系,背后之人是谁,就只能说昭然若揭。而这里有没有京师方面的授意,就只有天知道。 花继荫确实对父亲死亡的细节一无所知,倒不怕他说什么。但是如果有人诱导这个孩子乱说什么,局面就不好控制。即使花继荫不求,范进也想到要把他控制在自己手里,至少要保证他不必被人利用成为对付张居正的一枚棋子。 他心里想着,手上不停,为花继荫敷着药膏,问道:“那你娘的事又是怎么回事?谁要卖她?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大娘!那老东西!” 上药的过程并不舒服,即便是这些伤没有明显的伤口,但是活血药敷上之后,身体还是阵阵的疼痛难忍。花继荫只牢记着范进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教导,紧咬着牙关不叫,这时借着喊出这个名字的当口,终于把所有的疼痛与不满,在这一声吼叫中发散了开来。 “那老东西,要把娘卖给一个收茶的客人。这是孩儿听社学里人说起的。他们私下议论,孩儿都听到了。娘身在他们控制之中,无力抗拒,孩儿现在无处求救,只能求义父想办法搭救娘亲,不要让她被卖掉。” “花家的财富还不至于到要卖人来求生存的地步吧?贾氏这么做,有些过分了。” “是啊,本来就是故意的。那老刁妇的就是看娘不顺眼,仗着自己是正房,就百般欺凌娘亲。孩儿虽然不许与娘见面,但是从学房同学的嘴里,还是能听得一鳞半爪,心内如同刀割。可惜孩儿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求义父做主了。” 虽然花家有所谓的关防措施,防范下面人乱嚼舌头,但事实上,舆论这种事,是没办法控制的。不管白天再怎么限制,晚上总得让夫妻同房,人类的天性可以被压制,但不能被扭曲。越是被压抑,就越有突破的需求。是以每到夜深人静时,白天没有机会说的话,就能倾诉个干净。 家常里短,一些隐秘新闻,就在这种秘语中泄漏出来。大多数学童是可以回家睡觉的,在这里面也少不得能听出些许消息,并将之带回学堂,在同学间传递。 或是出于对花继荫的鄙视,或是出于排外,他们将有关沙氏的新闻作为攻击花继荫的手段用出来,私下里用尽恶毒的语言攻击他。而花继荫跟着范进也是学过几手拳脚的,每当怒火控制不住时,便选择冲上去用武力保卫母亲声誉,也因此换来更多的伤痕。 沙氏要被卖掉的消息,就是一个被他揍狠的学童无意中说出的。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花正茂除了把花继荫一顿毒打外,又关了他的禁闭,不让他乱跑。这种处置手段,也从反面证明,这个消息是真的。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花继荫这位士林君子的幼子,在范进身边书读的其实并不多,反倒是学了一些不符合他身份的东西。比如拳脚,再比如开锁撬锁的本事。花继荫的年龄还是个大孩子,有一定的是非分辨能力,但也没摆脱活泼好动,喜好新奇玩意的的心理阶段。是以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他学起来比四书五经实际更感兴趣,也正是靠着这门手艺,才能从那如同监牢般的祠堂里跑出来。 天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夜晚的乡下撬门逃出,一路跑进县城,过程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看他头上身上几处破损,满脸的泥和几处伤痕血迹,就知道在奔跑中摔了多少跟头,吃了多少苦头。 范进很有些心疼的为他擦去泥土血渍,为他敷着药膏,看着他大眼睛里那满是哀求的眼神,如同雏鸟祈求着母亲不要把自己赶出巢穴。这孩子与范进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却已经将范进当成亲人看待,在他心目中,并不把花家人当成自己的亲族,尤其是在花家用了这些手段之后,在花继荫心中,更是把范进当成自己人,把花家这些血脉相连的宗族当成仇人看待。 望着孩子的眼神,范进心内一软,先是为他盖上身子,又坐下来道: “继荫,你是个大孩子了,又读过书,有些道理你是明白的。这件事有多难办,你心里很清楚。你娘入了花家的门,就是花家的人,大妇有权发卖小妾,这是到哪里都能说出去的道理。贾氏这事不管做的多恶毒,外人也难以置喙,你明白么?” 花继荫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烁,他点头道:“孩儿明白。山阴青藤先生的生母就是被嫡母发卖,青藤先生也没有办法。可是孩儿还是想求义父,想个主意,救救娘亲。孩儿听那些学房的人说,贾氏把娘卖给这人,就因为这商人是出名的暴虐,对待妻妾非打即骂,极是残暴。若是娘真跟了这种人,只怕要受他荼毒,孩儿身为人子,不能救母出水火,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他拉着范进的衣袖道:“义父,你就想想办法么,孩儿求你了。” 范进看着这孩子耍赖的模样,摇头道:“在京里时,看你是个小大人,谁想到你也会耍赖。” “孩儿只跟义父面前耍赖,因为义父是孩儿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之一,在义父面前,孩儿永远是孩子,自不必有什么顾虑。” “你个臭小子!”范进摇摇头,轻轻打开他的手道:“你且先想好,就算义父把你娘这次保下,未来怎么样还很难说。如果你娘愿意嫁人的话,还是给她找个好的夫家改嫁。你应该记得义父教过你,不要去维护那些可笑的贞洁名声,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远比一面牌坊,几声赞誉有用的多。尤其,她是你娘。” “孩儿明白。其实到句容之前孩儿和娘谈过……”继荫的脸微微一红,他没法说出那时娘以为是范进要儿子来自己这里探路,又羞又恼的骂了儿子,又差点寻死的情景。最后只好道:“娘说了,她要为爹爹守节,至死不改。” “要是这样,就比较麻烦了。”范进其实来到桌旁,手指在桌上弹着,“一个商人好对付,我随便写封信就吓死他。可是这种事呢,一次不行有两次,我又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再说贾氏那种为人……你自己心理有数,你娘在她那也未必是好光景。” 继荫披上衣服起来,跪在范进腿边道:“孩儿知道事情不好办,就只有靠义父了,义父成全!义父救命!” 范进拉起他,将他按在椅子上,“不要跟义父客气,我会想个办法,但是你自己也要拼一拼!记得为父与你讲宝莲灯故事么?要学那沉香救母,就得有敢斗亲娘舅的胆量。你这次要救娘,就得和你的族人闹翻,你豁的出去?” “嗯!只要可以救娘,孩儿什么都不怕!”继荫点着头,目光坚定,“再说,那些人压根就不是我的族人!他们是我的仇人!孩儿知道,他们担心孩儿母子分了他们的家产,夺去他们的田地,就变着方欺负我们。孩儿原本受爹爹教诲,认为钱财身外之物,不该看得过重。何况都是一家人,谁都占一些少占一些有什么关系,只有不挨饿就好。可是既然他们不仁,孩儿就不义,该我的田产,我就要跟他们算个清楚,少一亩地也不行。大不了就去打官司!” 范进在他头上一拍,“你个小皮猴打什么关系?要打官司也是我打。一会你郑姨做好猪头上来你只管吃,别理什么茹素的臭规矩。花老在天有灵,只会盼着你多吃些,长的高壮些,不会希望你天天像和尚一样过活。等吃完了,义父给你想法子,幸亏当初……我还留了记后招未发。” 郑婵等到把猪头烧好送上来时,见范进正在案头写信,继荫则在一边乖巧地磨墨,倒真像个小书童。她笑着招呼继荫吃饭,范进则对她道:“你去把关清顾白张铁臂都叫来,我这写了几封信,他们给我把信送过去。这回我倒要斗一斗铁娘子,看看大家谁狠!”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九章 巧设罗网(上) 句容号称江宁门户,同样处于水网发达地带,交通情况与江宁也就颇为类似,船运异常发达。在河道上,鱼船货船杂行,但也有一些大户人家的画舫会在夏日午后泛舟水面,观看山水景色,享受消夏时光。 这边的河流水势平缓,画舫顺水而行,舵工船夫都只在船舷上纳凉休息,夏日人乏,没事做就都打盹睡过去。对行的鱼船不敢与贵人船只争道,费力地避让开来,望着那装饰精美的画舫,再看看那紧紧放下来的竹帘与幔帐,便知船上有女眷。摇头骂道: “哪家的妇人不好生在家里带孩子,出来发贱,一看遍是不省心的。”诅咒着这家男人早戴绿帽子,又费力地向前划去。 而在船舱二层位置,一张牙床上,层层雪色幔帐被一对左右对称的赤金钩子挂起,紫色的流苏来回摇曳。而在床上,一个二十四五的妇人正斜倚在床头,将腿搭在对面丫鬟的身上,让丫鬟为自己修剪着脚指甲。 船舱里修有通风口,风吹进来,倒并不十分门热,但是妇人似乎甚是贪凉,依旧穿得极为清凉。周身上下,只有一件雪白薄纱织就的主腰护身,那纱质地与帷幔相同,一身玉体若隐若现,衣衫接近于无。 她的年龄在时下标准判断并不年轻,刻薄些的,可以把其归入中年行列。但是平日养尊处优,皮肤依旧光滑紧致,泛着美丽的光泽。面如银盆,娥眉凤眼,即便是在盛产佳丽的南国,也足以称得上美人二字,尤其一双凤眼眼波流转,一眼望去,足以令男子魂飞魄散。 其身材并不苗条,却也不是痴肥,而是有着贵妇特有的丰腴,宛如一朵饱经灌溉的牡丹,哪怕即将凋谢,也在开放出最美丽的花朵。 女子的皮肤本是洁白若雪,手指脚趾上又都涂了鲜红丹蔻,红白相间,更为惹眼。若是有男子在此,只是看那玉手纤足,只怕就要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在妇人的怀里,一只通体雪白的肥猫卧在那,正挡在一处紧要关隘之前。夏日天热,妇人穿成这样,本就是为了凉快,抱了这畜生自是难免感到闷热。但是妇人不顾头上香汗,依旧将猫抱着,手指在猫身上轻轻摩挲着,抚着猫的皮毛。那只异种白猫也十分享受铲屎官的服务,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偶尔张开嘴懒懒地叫上一声,以示对愚蠢人类的嘉奖。 那声音就像是一只小手,在心头轻轻一抓一挠,让那丫鬟的心都莫名一动,甲刀轻轻碰了一下妇人的肉皮。妇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丫鬟连忙道:“对不起,是奴婢错了。” 妇人如同她怀里的猫一样慵懒,过了一阵,才懒洋洋道:“算了,又没破皮,我还能挑你的理不成?真是的,这猫到了二八月才最闹人呢,现在还好。你说我这心里难受,你个大姑娘怎么也忍不住啊?难不成外面有了相好,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了?你可留神,二爷回头跟你急。” “瞧夫人说的,哪里的事?奴婢只是觉得……觉得……”丫鬟抬眼看看妇人身上那过于大胆的穿戴,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妇人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不屑地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帘子都放着,我们又是在二层,下面的奴婢难道生了千里眼,还能看到这里来?就算是看到了,看的见吃不上,也是他们晚上自己去放手铳,与咱娘们有什么关系。” “可是小姐穿成这样……若是被人看到……” “看到我也不怕。咱家那二爷打从京师回来变成什么样,你莫非不知道?我这守了几个月活寡了,不曾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已经算是够意思了,现在就是让人看看怎么了。他要是放着自家的地荒着,我或许还找人来耕一耕呢。” 丫鬟连忙道:“小姐,可不敢乱说,这要是传出去……” “传出去就传出去,我十三岁就出来跟老爹跑买卖,什么场面没见过?他杨世达在外头花天酒地把自己废了,让姑乃乃替他守活寡,做梦!再说了,他自己家的人什么德行自己应该知道,五爷可是惦记我这二嫂好些日子了。这次来句容,还主动着跟来护送,他那点小心眼我还不知道?不就是惦记着偷嫂子么?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敢做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却不敢来对我说,废物!” 丫鬟与这妇人最是投契,说话也就不那么避讳,轻声道:“这五老爷也是不像话。二爷刚病了几个月,他就要对夫人不利,这也太不讲兄弟之情了。” “他媳妇和你家二爷的破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也算是报仇了。其实要说,老五那模样也算过得去,跟他不算太糟践。可惜我问过清楼的姐儿,他就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吃的废货,我白担个污名,到时候反倒是被撩起了饥火,图什么?” 妇人说的有些恼,手一放,那猫乖觉地跳到地上,回头朝着妇人喵喵叫了两声表示抗议,随后扭动着肥身子走向了犄角。 “他杨世达打娶了我,就没闲着。院里的丫鬟除了老夫人身边的不敢动,他谁没碰过。自家的兄弟媳妇他也不肯放过,明来暗去的,当我不知道么?就是你,要不是我看的紧,不也早被他偷去了?” 那丫鬟连忙摇着头,“不……奴婢不敢背叛小姐。我是您的陪嫁丫头,永远是向着小姐的。” “行了,去年八月节的时候,他搂着你嬉皮笑脸要你陪他看辟火图的时候我又不是没看见,要不是我一步回去,你们两不是什么都做了?其实这次他去京师送货色,我本来想的就是等他回来抬举你做姨娘,我这肚子不争气,没给他生孩子,这就是短处。当年让我一副落胎药弄死的那个小蹄子,可是带着个男胎一起死的。有这把柄在他手里,我总是不硬气。你生个孩子,也是为我分谤。谁知道,他一回来就不成了,这事就耽误了,也是可怜了你啊。” 丫鬟素知自家小姐手段,也不知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但还是忙不迭的谢过小姐大恩。又小声道:“小姐,你这回躲冯邦宁那个牲口,不也是想在外面物色个可心的,好……生个孩子?” “是啊,老太太这身子骨眼看一天不若一天,老太爷也是差不多,我这肚里没动静,等到这老两口子一走,分家产的时候,没孩子的可是吃大亏。不过总得杨世达他自己行啊,要不然这事不就露了?再说离的太近了,不能找……。武的我是连想都不会想,文的吧,跟江宁的圈子基本就是一个,搞不好就是后患。” 那丫鬟忽然一笑,“小姐这么说,可不就是有个现成的?又是个文的,又是个外省的。事完之后互不相见,也少去麻烦。人家还是二甲传胪,陪他几个晚上不算丢人。说起来,他与姑爷千里同行,倒还算有点渊源呢。” 妇人妩媚地一笑,明明是个良家妇人,这一笑,却比之清楼女子更为妖娆。手指在丫鬟头上一戳,“我看是你这小蹄子动心了,想要知道二甲传胪是什么滋味吧?” “小姐可别这么说,您这些日子买了那许多书,总不真是想考状元,认字吧?” “少拿我打趣了,虽然有那点渊源,可是我毕竟是个妇道,总不能说真把他请来说话,再像他书里写的那样,给个机会让他来偷吧?这事好说难办,总得等机会。我让你打探的事,有眉目了么?” 丫鬟点头道:“奴婢听说,范公子在县里广邀文士,要办文会。他是二甲传胪,他要办会肯定都给面子,就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听说花家去了几个人找范公子要自家的人,范公子都给顶回去了,这时候办文会有什么用啊?” 那妇人想了想,微微一笑,“依我看,他是在给花家挖坑呢。那贾老太太咱也见过,属石头的又臭又硬,看了我就像看仇人一样,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对自己男人外面的野种狐狸精能顺眼才怪了,听说是要把那小娘卖了,把儿子带回去严加管教。范公子跟她讲道理,注定讲不通,肯定得使个计谋,但是这计谋是什么,我可想不出来。莲子啊,你去给我打问着,他这文会开在哪,到时候本夫人也要去看个清楚。” 丫鬟道:“小姐,我们去看,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男人与范公子是朋友,我么……当然要去看看这位世兄了,到时候他万一要是吃了亏,我也好给他出头不是?带上咱家的护院,要身手好的,花家人别看是念书的,打人也凶着呢,总不能让这位公子吃了亏不是?” 花家大宅内,花继胤在母亲面前回禀着自己所知情况。“范进要叫上一帮文士来办文会,里面有一些,是孩儿素日相善的朋友。但是范进办文会这事,他们也不好拒绝,只是希望孩儿这里谅解……” “哼,什么朋友!一群趋炎附势之徒,自然不肯不给二甲传胪面子了?随他们去吧,爱去哪去哪,与咱们没什么相干。范进扣着咱家的子弟不给,这官司打到哪,也是咱赢。别忘了,那小畜生是上过族谱的,死活都是我们花家人,轮不到外人插手。回头你去胡中丞那里去说,请胡中丞出面把人要回来,否则我这老婆子可就顾不得体面,要到都察院去打一打登闻鼓了!” 花继胤犹豫片刻又道:“孩儿所知,他那文会日期就是张员外接人的日子。这会不会是什么计谋?要不然就改日?” 贾氏哼了声,“他办文会我们就要改日,那不正中了他的计谋?若是传出去我们怕了他,这狐狸精就送不走了。这银妇把你爹迷得抛妻弃子,老身给她找个有力夫家是不念旧恶,成全她,范进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老身倒要看看,他用什么道理,能不让老身嫁自家的贱妾,通知下去,一切照旧。” 素知母亲为人刚强的花继胤,明白母亲这实际是和死去的父亲较劲,借着把沙氏嫁给一个素以虐待妻妾闻名的商贾来泄愤。这种商人过这村没这店,如果被吓回去将来也不好找,这也是没法放弃,只好一切照旧。 再者他自己想来,范进其实也没什么立场,干涉自己家卖妾或是教子的事。就算他把花继荫带走,自己也没损失,反倒是可以趁机剥夺花继荫的财产继承权,进退自如。 盘算几次,也想不出问题在哪的花继胤也就放了心。南方的文风鼎盛,舆论的作用比北方大,但是只要自己理不亏,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虽说这次文会范进请了衙门里两位夫子参加,但是只要胡中丞为自己撑腰,也就不怕句容知县。他点着头,吩咐了自己媳妇再去问沙氏一次,关于老父的死是否有什么疑问,沿途又有什么诡异之处。待得到同样的回答之后,他便吩咐了几个仆妇把沙氏捆起来,准备塞到轿子里。 卖妾不是嫁女,对方又是商人,所谓仪式就很简单。一乘小轿,外加几个吹鼓手,就组成了娶亲队伍的全部。甚至连新郎都没露头,那位商人还在客栈里摆酒席招待客人,等着轿子把小娘子送进门。花家的二十几个健壮家丁提着棍棒,护卫在轿子两侧。 抬轿的轿夫已经得到了命令,放足狂奔,根本不管轿子里的女人是死是活。在这南方的水田间,小小的轿子如飞一般,奔向女子命运里悲剧的终结。在路旁的树林内,几个身着劲装的男子,于树木掩映间隐蔽着身体观察着这一行人的行动。 有人将手指放到嘴里,不多时便有鸟叫声传出。很快,稍远一些的森林里,也有鸟鸣声响起。 轿夫与家丁,并没被这些鸟鸣声所吸引,依旧按着路线前进。而在大路上,一群书生与范进也刚刚来到位置,望着山水景色,准备做些田园风光的诗篇文章出来。在聚会地点附近一棵大树之下,一乘凉轿停放在那,美艳的妇人手摇罗扇,看着这些书生一语不发。 在花轿与聚会地点之间的乡间小路上,一身监生服色的花继荫满面泪痕地跪在道路当中,身后一个赤面长髯老人如天神般守卫着,正是如今在东南名声鹊起的活菩萨:凤鸣歧!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章 巧设罗网(下) 如果想让一群平日里称兄道弟,号称义气相投,情胜羊、左义赛陈、雷的成年男性发生冲突,最好的手段莫过于在他们中间放一个女人。如果是一个足够美丽,又足够富有的女人,那么这种冲突爆发的就会更快也更激烈。烙印在男性血液里的争夺配偶意识,导致明知道那个女人可能只是个路人跟自己不会有什么关系,也会下意识地为了她开始争夺拼杀,不顾一切。 范进组织的这场文会,本来就是一群文人互相吹捧,做点文章诗词,再互相夸奖一番,就可各回各家的例行公事。可是当一位美**人出现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妇人本来不在受邀请之类,可是她不知怎的听到风声,硬要到队伍里来。如果是个男子,这些正人君子大明栋梁大可以强硬态度驱逐,可偏生又是个美貌的娇娘。本着一视同仁男女平等的态度,文士们对这位女子的无理要求纷纷表示:热烈欢迎。 这女人是很会做人的,先是送来了名贴表明身份,又让下人送来了上好的果品,为众位才子润喉消暑,又拿出些精美的礼品,作为文会的奖品,算是最原始的赞助商。当书生得知女子身份后,表现得便更加兴奋。 “江宁杨家的儿媳妇,杨宋氏。杨家是江宁大户,很有些家私,这妇人的名字我亦听说过。据说她在江宁就是个极好出头的,不肯在家里操持家务,刚一嫁过门就出来帮着丈夫操持生意,因此不少人都识得其面目。因她相貌好,还送了她个诨号:赛贵妃。” “这绰号确实没起错,看她珠圆玉润的,可不就是个贵妃样子?” “怪不得会跑到句容来,这等绝色若是让那冯邦宁看到,如何逃得了。” “这妇人跑到句容相公又不在身边,不好生躲避,还敢出来抛头露面,我看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来参加这文会说不定存的什么心。” 几个人说着话,彼此目光交汇,不自觉地都离同伴远了些。原本对范进极是崇拜的文士,看他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警惕。东南民风开放,一个商人家的妇人,来参加男人文会倒也不是一定不行,但多少会引起点非议。 于男子这方面,也会认为妇人并不是一个闺门严谨的端庄妇人,其丈夫不在身边,跑来看自己这些才子聚会,若说没有点其他想法,是没人相信的。这么一个多金而又美艳的女子,谁又不想和她有一场浪漫邂逅呢?女子只有一个,书生有这么多,自然其他人就都是敌人。其中最大的敌人就是范进。 出去相貌和身份的加成外,范进与杨世达千里同行,算是和宋氏有点香火缘分的,也最容易接近。在送水果时,那俏婢很是技巧地点出这点,与范进攀了点交情,言语间也透露出,夫人正是因为范进的关系才要来参加文会。 之前范进在书生中人缘尚好,可是得知这消息后,一群句容本地书生本着保护本地宝物不能落入外乡人手中的伟大情操,对于范进也就有了些抵触的意思,文会上也多了些火药味。如果在平时,从这丫鬟的行为算是给范进拉仇恨,范进多半会认为其没安好心,或是单纯愚蠢。可是从丫鬟表现出来的社交能力就可以看出,她不是个蠢才。这么做显然有所用心,再加上自己举办文会的目的,就更认定,那位赛贵妃其实是为自己帮忙的。 借着这些书生的敌意,范进反倒是更有利于开展自己的计划,于是一场争吵自然而然的爆发了。年轻气盛的年轻学子几乎把范进包围起来,几个人面红耳赤地说道: “范老先生,您这番话只怕不该讲吧?刘夫子您也给评评理,范老先生说咱们句容民风败坏,这简直岂有此理?” 那位衙门里的刘夫子来参加这种文会,纯粹是为了躲懒,加上应付范进这位进士。于这种争端本来不想介入,但是范进这种指责涉及到对知县工作的批评,他身为幕友也不方便再装傻下去,只好接口道: “范老先生只怕是误信流言,对我们这里产生了误会。我句容文风昌盛,我家老爷也是极重礼教之人,怎么会像范老先生说的那样?” “刘夫子,范某这消息或许是流言,或许也不是。我听说有人在今天,就在这里要将命妇卖与他人做小,而那命妇之子还是朝廷监生,试问,这等行径,若非蛮夷之地,又怎会出现?” 刘夫子再怎么逢迎范进,这种事也必须出来争一争,否则的话,这种流言传开,本地知县就不好做人了。他隐约意识到,范进这话可能是有所指,甚至连这文会,都是为他这个指控服务。但不管怎么说,他身为知县幕僚,这时绝对不能装聋作哑更不能不说话,否则便是卖了自己东主,连忙道:“范老先生,您这话不知从何说起。我句容断不会有此等败坏纲纪之事发生,还请范老先生慎言。” 范进的话太过耸人听闻又是听说,又拿不出证据,在道理上自然是处于弱势。一干秀才就有立场加入批判他的队伍,纷纷指责范进道听途说,无中生有。有人向着树下偷眼看过去,见那美**人正用罗扇遮唇向这里看着,于是勇气倍增,说话的嗓门也就更大了。 刘老夫子倒没参与口诛笔伐大军,反倒是安抚着学子的情绪,提示着范进是否该早点结束文会。他只是来偷懒的,并不想卷到什么麻烦之中。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在这时,远方猛然响起了两声惊雷! “轰!” “轰!” 随着两声巨响,树林中一群倦鸟惊飞,直冲天空。争吵的众人都被声音吸引,向那边看过去。范进道:“你看,这不就是命妇被迫嫁,上天震怒发了雷来轰?” 一个书生道:“范老先生,您怕是听岔了。这多半是有人放铳,与咱们没什么关系。” 范进笑道:“我说便是雷,若是不信,我们过去看看便知分晓。” 刘夫子道:“范老先生,我看就不必了吧,乡间或许放土铳,与咱们无干,不必理会。今日我看天色不早,老朽衙门里还有……” 他的话没说完,却再次被打断。一阵短暂而急促的金锣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哨音。那哨声同样激烈,显示出吹哨子人心情的焦急。范进向一干人看着,“我们广东乡下一般这样动静的时候,便是要聚集各家丁壮预备抢水械斗。我们那里烟瘴之地,民风剽悍不识王化,遇到事情只晓得动刀子不知道讲道理。原本以为句容是个讲理的地方,现在看来倒是范某想错了,你们这里与我那里一样,都是群蛮人啊。” 原本乡下打架这种事,跟书生没什么关系的。可是范进今天在文会上本就刻意贬低句容的文化水平及百姓素质,频繁发射地图炮,又有宋氏那等美艳女人在远处观看,输人不输阵,加上有衙门的夫子在,胆量也足些。再者说来,靠近省城的地方,社会治安本就比别处强,也不会出现太恶性的案件,一干年轻的秀才大喊道: “范老先生不必如此讲话,或许是有村夫愚妇因细事而口角,我辈前往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开,且让老先生看看,我们这里的民风怎样。” 刘夫子这个时候即便想不去,已经做不到。一群年轻气盛的书生裹胁着他,向着响铳的地方走过去。宋氏微微一笑,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咱也去看看热闹。” 范进的仆人关清走在最前面,有这么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做向导,后面的书生胆气更大。一路走着,只听金锣竹哨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响,似乎是爆发大规模械斗的架势。这下就连刘夫子也不由加快了步子,抚县同城,如果真在治下发生大规模斗殴,这句容县的考绩就很难看了。能够处理的话,自然是该在爆发前,将其消弭于无形。 事发的地方,是一条乡间小路。只见一个一身监生服色的男孩跪在地上,一个高大的老人和十几个劲装大汉则守在少年身前,而在对面,是一群倒在地上的健壮仆役,和一顶扔在路旁的小轿。一个周身捆绑结实,口内还塞着麻核的妇人摔在地上边哭边努力地向着男孩爬过去。身上的素衣已满是泥浆,但妇人混若未觉,依旧咬着牙,一点点崎岖着前进。 两条门神般的大汉手里各抱着一支冒烟的鸟嘴铳,方才的响动想必就是他们造成的。刘夫子看两人眼生得很,厉声问道:“尔等何人,何以有铳?” 一条大汉看看刘夫子,全不在意地一笑,“爷家是世袭百户,现在神武营里做铳手。我家国公爷有军令,要咱平日加紧操练,今个到你们这里放两铳,若是犯了什么规矩,你们就去江宁告爷。” 刘夫子心头一沉,这里怎么又出来了魏国公府?谁不知道连神武营的坐营官,都是魏国公保举的。这铳手和他家护院没什么区别。徐六小姐到句容,自家没敢得罪,怎么也来闹事?这时凤鸣歧已经来到刘夫子面前,微一拱手,“刘夫子,老夫白门凤四,咱们当初是见过的。” “凤老?您老怎么也到了这边?这是怎么一桩事?” 凤鸣歧与刘夫子得算是旧相识。他交游广阔,于官府里结交胥吏衙役以及幕僚,本就是寻常事。再者于东南设立牛痘局已经筹备镖局,都与衙门里少不了打交道,靠着魏国公府的支持,凤鸣歧眼下虽然是白身,但已经可以与品官结交,刘夫子在他面前,反倒是不敢摆谱。 再看其身旁那些年轻男子,多半就是凤鸣歧的弟子门生,这便更觉得奇怪。虽然江湖人与人争斗是常事,但是凤四不是糊涂人,不至于大白天的就恃技放肆,这到底所为何故,就颇有些让人莫名其妙了。 凤鸣歧道:“老夫来句容,是来找几个朋友的。不想正遇到这件事。这位小监生跪在路上,说是要见娘亲,这些男子二话不说,就要抓人。凤某江湖上打滚多年,还不曾见哪里的凶人,敢随意就抓监生的,实在看不过,便出了手。至于二位放铳的军爷,老朽可就不认识了。” 不认识……才怪!谁不知道你是魏国公府的座上宾,这两个国公府家将,自然是为你撑腰的。刘夫子心里雪亮,脸上则故意装着茫然,仿佛自己也一无所知,只不住点着头,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男童以及那捆着的妇人,不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继荫以膝代步,已经一点点挪到沙氏身边,摘下沙氏嘴里的麻核,扑到沙氏身上大哭起来。而送亲的男子,本就是花家社学的塾师花正茂。在打斗一开始,就被凤鸣歧的铁胆砸在腿上,人动弹不得。这时只好说道: “刘老夫子,您来了就好了,今日是我花家卖一个家里的侧室,不想来了这么一场争斗,还请刘老夫子面禀县尊,为我们做主。” 原本想来主持公道的书生们,这时也意识到可能自己上当了,目光都看向范进,但范进却不看他们,而是指着远方,面带冷笑。在他手指方向,隐约可见大批男子向这里跑来,边跑边鸣锣吹哨作为号令,在日光下,可以看到铁器反射阳光的光芒在闪烁。 范进冷笑道:“将朝廷命妇监生生母捆绑上轿,强嫁他人为小,又明火执仗,殴击见义勇为之人,这句容的民风,范某算是见识了。日后定当在京师同僚面前好生解说一番,也让各位同僚开开眼界。” 花正茂道:“休要胡言,这妇人就是个没名分的贱婢,哪是什么命妇?” 范进不慌不忙道:“你不承认她是命妇,却不否认她是监生之母,想必是早已知情的。在句容这地方,连监生的生母都是可以随意被卖掉的,好民风,当真是好民风了。是不是接下来还要殴打书生,践踏斯文啊?范某倒要看看,你花家长了几个脑袋!”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丑闻 在明朝的法律层面以及民间的规则里,大妇确实有条件处置奴婢丫鬟,以及贱妾。像沙氏这种没办过过门仪式,没给大妇敬过茶,不被认可的妾室,完全是由陪床奴婢生了儿子抬举成的小妾,贾氏真卖了她,其他人没有什么办法。在官法层面上,找不到什么把柄。 可是这一切有个前提,那就是沙氏的儿子,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像样的身份。固然妾生子要认大妇为嫡母,以本生母为姨娘,但这不代表真的就和自己生母没关系。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如果妾生子认了大妇做嫡母,就可以和生母实现彻底切割,那又哪来的嫡庶之别? 像是徐文长,他成年后千方百计把生母接回自己家里供养,嫡母是干涉不了的。号称青词阁老的顾鼎臣以下跪方式,硬要尊奉生母为母,他嫡母也没太好办法管理。虽然大妇有权发卖小妾,但是如果小妾的儿子有了一定身份,那就必须得到这个儿子认可,否则就很有的麻烦。像继荫这种情况,就更复杂一些,他是监生! 监生作为国家认可的读书人,是同样享受优免,进入大明缙绅体系里的一分子。通常,这种人都会是成年人,小孩子不在考虑范围内,当日侯守用以弹劾吕调阳为代价,换取张居正这边给花继荫一个监生身份,算是违反了游戏规则。但是张居正的权柄加上冯保出面,办这事倒也不难。包括礼部的告身文书在内,一系列手续都很齐全,是合法的朝廷监生。这个重要消息,花家并不知情。 在下船时范进并没让花继荫把这事说出去,对义父已经当亲爹依赖的继荫,也就遵从父命不对外说。加上他一个半大孩子的岁数,谁也想不到他会是监生。刘夫子一见花继荫身上的监生服,便知道花家这次不好办了。 作为缙绅体系里的体面人,其生母被人卖给别人做小,就已经算是丑闻。当事人又是捆绑上轿口内塞麻核,情形跟绑架相去无几,就更让人无法容忍。如果没人看见,自然万事休提,眼下一群读书人亲眼目睹,事情就必然会闹大。 一般而言,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宗族内部矛盾,官府不大愿意介入。族长大宗欺负小宗以及族中子弟事常有,也没人过问。但万事有其限度,读书人就是一条红线。对于有功名的人,族中就得恭敬,不说供起来,起码不能欺负。卖监生的生母,这种吃相,就实在太难看了一些。 范进前面诡称沙氏是命妇,就是为了引起注意外加语言陷阱,花正茂是个固执但缺乏变通之人,一下中了计。让在场人误认为是花家早知道继荫是监生,还故意装傻不认可并予以欺压,这就太过分了些。同为读书人,就是为了自己这个群体考虑,也不能退让。 刘夫子已经意识到,自己上了范进的当。他搞这文会,目的根本就是为了让自己这帮人看到这一幕,为他做人证。这么多读书人,集体颠倒黑白的可能性是零,总会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 这时候想要包庇花家,把事情大事化小,那等于是拿自己的前程替花家填坑,根本犯不上。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说话,看看情形发展再说。 等到花继胤带着一群花家族中青壮赶到时,看到花继荫那一身监生服,也感到有些奇怪。惊讶地问道:“继荫?你这是从哪找的衣服?这衣服是不能乱穿的,赶紧脱下来。还有,你怎么带了人来家中搅闹,实在他不懂事了?赶快起来,否则仔细家法!” 范进冷哼道:“朝廷监生也要殴辱,贵县当真是好民风了。佩服!佩服啊。即便是在京师里,也不曾听闻有人敢随意殴辱监生,到了句容,我算是开了眼界。” 刘师爷朝花继胤使个眼色,“大相公,人说兄友弟恭,何况令弟如今是朝廷荫监,与你同为监生,你说话可该仔细些,不可随意玩笑,让人误会。” 花继荫一愣,“监生?他才多大,怎么成了监生。家父当年蒙朝廷恩典,荫一子入监,便是小侄。他一个庶出的娃娃,又哪有什么资格荫监。” 范进冷冷一笑,朝关清道:“把告身给花大公子看看,既然是荫监,总该认识字吧!”他又朝刘夫子道:“刘老先生,久闻各地风俗不同,贵县的风俗便是新娘子穿成这样,捆绑着上轿的么?” 沙氏见了范进以及那么多护卫也来了胆量,拼着力气喊道:“范老爷救命,妾身要为老爷守节,不要嫁人。是他们硬把妾身捆起来送走的,妾身要守节!求范老爷成全!” 节妇被逼嫁人? 这时,同来的书生里,已经有人气的面色发白。几十个年轻秀才里,有人意识到这可能是范进搞的什么阴谋,不打算开口。但总归是有冲动的人在,不管是捆绑出嫁,还是眼下母子痛哭的情景,都让这些人大生恻隐之心,也与他们的三观相违背。 作为读过书懂道理的群体,读书人这个群体的素质相对总比普通人高些,正义感也强,一些人已经忍不住大骂道: “岂有此理!我句容民风淳朴,几时出过这等胡作非为逼嫁节妇之事?花家耕读之家,在乡间素有贤名,我只当真是君子,谁想到竟如此荒唐?咱们句容县的脸,这回要被你们丢尽了!” “是啊,这么多族人带了兵器前来,怎么还想要讲打么?以武迫嫁,真当咱句容县没了王法?” 秀才这个阶层有穷有富,鱼米之乡一样有较为贫苦的书生存在。这些人平日看沙家这种大户就未必顺眼,这时得了机会,自然要落井下石。维护桑梓的必要,让位给了打击报复的需求,跟着帮腔道: “看来咱们句容的民风确实是不成话了,也不怪被外人看不起。只听说过强迫妇人守节的,第一次听说逼迫节妇改嫁的,花家这门风,啧啧,领教了。咱回头啊,可得把这桩稀罕事向别人念叨念叨,也好叫人知道,这积善之家,是个什么模样。” 刘夫子看向花继胤,“大相公,依我之见,还是先让人去了沙氏绑绳,咱们有话,先到家里说吧,这里可不是个讲道理的所在。” 再次进入花家大宅的范进,心境已经与上一次大为不同。上一次不过是作为看客,不管怎么样,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这回范进却是准备着,要给这位刚强的女主人,一个刻骨难忘的教训。 花家的灵堂还没撤干净,虽然由于尸体的原因,得早点入土,但是丧事还是有些扫尾工作未完成。按照民间风俗,三年之内都算是尸骨未寒,更何况是在当下,这个时候把一个立志守节烈的妇人嫁掉,来道理上,确实很难站住脚。 一大群书生秀才中有人想要见义勇为也有人因为美人在旁,想着在这件事里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敢与正直,获取佳丽的芳心,因此表现得更是积极。随着花家人进入大宅,脸沉如水,目光似火,不时地向宋氏那里瞟过去,后者亦是回以一个热烈的眼神,让这些书生心头狂跳,如踩云端。 巡抚胡执礼以及知县李蔡都已经得到消息,但是人都没有露面。县令派来了一位长随带了口信,让刘老夫子全权处理此事,巡抚衙门里来的也是胡执礼身边一位幕友谷夫子,他是平日管理文牍的,学问颇好,与花继胤颇有往来,从立场上,自然是倾向花继胤的。 但问题是,范进这一边,也不是全无准备。除了范进自己不提,两个魏国公府的家将以及凤鸣歧本人,都可以算做人证。他们的身后是庞大的魏国公府,这种实际掌兵的勋贵在地方上本就不必事事卖巡抚面子,加上天花庄旧恨未消,这时候如果胡执礼被徐家拿到把柄,徐邦瑞可是丝毫不会手软,肯定要想方设法,把这位大中丞为难一番。 验过文书告身之后的谷夫子寻了个机会,将花继胤叫到外面,低声道:“花世兄,这次的事是你们办的不对了。花继荫乃是监生,他的生母也是能发卖的?就算要卖,也是神不知鬼不觉,远远的卖掉,让人无处寻去。你倒好,把事情做在眼下,又让这小畜生搬来救兵,这下几十个秀才的人证,换句话说,那就是铁证如山,到了哪里只怕都不好办。” “这也是家母之意,小弟也没有办法。再说了,胡中丞也没反对啊,谁知道那小畜生是监生?他凭什么是监生,一个庶出……” “噤声!”谷夫子做了个手势,“胡中丞管你家的事做什么?你们要发卖个妾侍,难道还要大中丞给你出个公示么?这是没有的事,再说谁知道这妇人根本不想嫁人,这种事也是能强迫的?若是闹出人命来,那时候是谁承担责任?看在咱们交情份上提点你一句,千万别提大中丞,否则就只好公事公办了。那告身我验过了,是真的。他真是监生。而且还是荫监,与你一样。你们两个在这方面,不分高下。你虽然是嫡出,但是若是欺压幼弟过分,也不成话。何况那小畜生有范进撑腰,这厮的难缠……你是不知道啊。” 谷夫子没法说明,自家东主接了京师刘拯的书信,可是在房里发了好几天脾气,为花正芳死的不明不白而发恨,可是偏又奈何不得。就算是刘拯那种半辈子混在公门的人,都看不出书信的破绽,胡执礼也不会有办法。沙氏母子又是铁嘴钢牙什么也问不出,他出于泄愤的目的对卖掉沙氏不反对,但是要他出来支持这个行为,也不可能。 范进这人的本事,胡执礼也通过书信了解一二,据说其是张居正的谋臣,乃至这次张居正夺情而未引起大规模反弹,范进居功甚伟。是以范进在东南不管怎么跳,只要没犯红线,胡执礼才不会去招他。花家对于范进,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把握招惹上他,胡执礼也不会公开出来帮花家站台。 谷夫子又道: “方才范进说了,打算要官司!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花世兄可要有个准备。” “官司?他能打什么官司?” “什么官司?自然是为花继荫讨公道的官司!说你家一个贪图家产,逼嫁监生本生母,迫节妇改嫁,这事闹大了,不管官司输赢,丢的都是令尊的脸面。到时候这事情闹的人尽皆知,花家人在县城乃至省城,只怕都要抬不起头来。世兄啊,你可要想一想,今天在场的是几十个秀才几十张嘴巴,他们到处去宣讲一通,你们在县城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功名还要不要考了?再说这事闹大了,丢的不是你花家的人,是真个句容的人!” 他顿了顿,又压低了些声音,“刘古那边,现在态度很有些暧昧,只怕想要息事宁人。巡抚衙门虽然可以压住县衙门,可是压不住一个理字。真让范进把事情始末传开,魏国公府如果介入,那时候就不是善了了。” 花继胤此时也渐渐明白此中利害。本来自己卖了沙氏,如果造成既定事实,也就没什么问题。人抬过了门,覆水难收,进退就在自己掌握。但是现在人没送过去就出了事,那主动权就到了对方手里。 另外花继荫的监生身份与学童大不相同,后者任自己拿捏管教,前者却是可以到公堂上说话。正如谷夫子所说,江宁这地方不同别处,巡抚根本做不到一手遮天。魏国公和镇守中官乃至六部衙门都察院,太多机构掣肘,胡执礼不敢太过偏袒,否则就得把自己也陷进去。 今天最大的失误,就是让一群人做了人证,目睹沙氏被捆成那样,更做实了她守节的决心。这些秀才本就是惟恐天下不乱的是非精,不问可知,必会把这件事大肆揄扬,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 在南方,舆论的力量有时比官府还可怕,舌头下面压死人不但是他们对别人的手段,别人用到他们身上一样适合。如果让全乡的人都戳自己脊梁骨,事情可就有些棘手了。 但是……要想解决只怕也不容易。至少眼下自己,可是没什么立场出来说和的。 就在他为难的时候,一名家人跑过来道:“老爷,文老员外到了。” 这文员外亦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乃是句容极有影响力的乡绅。与花继胤是儿女亲家,自身在文坛也颇有声望。此时这么个人到来,倒是个救星。花继胤连忙随着下人来到门首,人到中年的文员外已经从外面走进来,见了花继胤却不亲厚,只略一拱手,脸色也很难看。开门见山问道: “花兄,我在家里听了个谣言,说你家把老太爷的侧室强捆了上轿发卖?这谣言不知是何人传出,用心如此歹毒,你可要早做提防,把这谣言压下去,否则你家的名誉可要受损。” “文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其中很有些隐情……这回仁兄来的正好,还要指望仁兄出面,代为说项一二,免去些不必要误会。” “你我乃是至亲,此事是应当的。我赶过来,就是要把事情说开,不能让这种谣言坏了你我两家乃至句容的声望。人在哪里,我去见他。” 文员外进了房间,时间并不太长,就差了自己的仆人来请花继胤。等来到上房里,并不见文员外以及继荫,一问才知,两人在堂屋。花继胤不知这两人跑到堂屋做什么,只见范进坐在主位一脸木然,显得高深莫测,一时也猜不出交涉办的怎么样,只好来到堂屋里。哪知一进门,就见文员外面沉似水的看着自己,不等开口便起身道: “花兄,你家的家事,老夫不便多管,这便告辞了。只是要说一句,小女的庚贴麻烦你归还于我,令郎的庚贴我稍后会派人送回。咱们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你若是不答应,大家便到衙门辩理!” 他说着话便向门外走,花继胤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想要拉住文员外,不想后者毫不客气地一抖袍袖,打开他的手,冷冷地说了一句,“狼子野心!为了几文家产,连自己的手足骨肉都能加害,这等人家还想与我做亲家?”看花继胤的目光没了往日的尊敬,只剩了深深地鄙视。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二章 初施手段 江南多有书香门第,像花家这种耕读人家很多,倒不至于特别出挑。但花家因为自家出过好几位为国捐躯的忠良,以及自身严谨的家规,在乡下很受尊敬。这种尊敬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而是实打实的好处。 像是在乡下耕作中,土地问题,用水问题都是容易发生矛盾的点,花家靠着名声不需要打斗,都能获得照顾。在社交以及商业活动里,这种好名声所产生的附加值,也是一笔庞大的无形资产。 文员外的这种态度,是花继胤所未见,一时也搞不清楚原委。但是他很清楚,跟这么一位大乡绅交恶,对自家来讲,绝不是损失一个亲家那么简单的事。因此产生的一系列土地、经济问题,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意味着利益的巨大损失。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想要去送,又怕挨冷眼,不去送又觉得失去弥补机会。一直生活在母亲羽翼之下的继胤,虽然是成年人,但是并没有多少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这时候便有些进退维谷。 就在他不知该进该退的时候,目光无意中向着花继荫一扫,却看到这个半大孩子在朝自己笑。花继荫生的似母而不类父,模样极是俊俏,那笑容也很是可爱。但是配上那阴冷目光,就显得有些恐怖。尤其是那种眼神,根本不像是手足同胞,反倒像是血海深仇的仇家。只是这笑容只一瞬间就消失不见,恢复了平时模样,花继胤只当自己眼花,朝着花继荫怒道: “你对文员外说了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你胡言乱语,真当为兄不敢罚你么?” 继荫看看兄长,脸上忽然露出极为害怕的表情,抱着头向墙角钻,不等花继胤问他要干什么,就听他大喊道:“大哥别打我,我再也不敢说了,救命!救命啊!” 他的嗓音很洪亮,这声音穿堂过屋,外面都听得见。花继胤心内一惊,连忙向前想要把他拉起来,边走边道:“你乱喊什么?我几时打你了?” 可是他的手不等碰到继荫,门帘处,已经传来刘夫子的声音,“大相公不可莽撞!虽然继荫是你的手足,但也是朝廷监生,不可随便由人打骂。再者,眼下官府已经介入,贵府上的家法虽严,也要服从国法,请你先收敛一二,等到官司结束,再教训幼弟不迟。” 凤鸣歧则走过来,抱起继荫安抚着,又朝继胤冷冷看了一眼。“我听说花家都是读书人,不晓得原来你们这么喜欢打架。若是大公子气不出,尽管朝我这把老骨头打,别欺负小孩子!” 花继胤只觉得一阵头晕,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一下子都冲自己发作。等来到外面,却听谷夫子正对范进道:“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这说到底,都是花家家事,外人不好干涉。依老朽之见,不若咱们外人就此离开,让花家自行处置。我们再怎么样,也不能越俎代庖,去管别人家务。再者,花老尸骨未寒,此时若是闹起来,也怕惊扰了死者在天之灵。” 范进冷声道:“此时吵闹怕惊扰死者在天之灵,把他的爱妾发卖就不怕么?道理不是这么讲的。若是巡抚衙门不肯管,范某就只好去都察院打一打登闻鼓,再不行,就到京师去找地方论理!” “不不,事情不是范公子想的那样。老朽想来,这里总是有一场误会。花大相公,你该说句话。沙氏既想守节,你们合该成全。至于继荫,年纪还轻,有什么不对,也该多以言语管教,怎么好随便动用家法。就算你为了幼弟学业考量,也该循序渐进,不可急躁。” 范进道:“谷夫子,按你的说辞,今天这事该如何了结?” “这……自然便是由花家自行处置。那发卖之话,再莫提起,继荫在家里好生读书,等到出了孝,下场赶考,若是得个功名,也是花家的希望。” 范进点头道:“好!这话我信了你谷夫子,不过也请谷夫子出个字据。” “字据,什么字据?” “这孤儿寡母自今天算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失踪不见,由巡抚衙门或是夫子你来承担,范某到时候找你说话!” 谷夫子摇着头道:“这……这话从何说起?花家是诗礼传家,怎么会有什么三长两短,衙门也不可能出这种文书的。” 范进冷声道:“若是不能出,你就少开尊口!范某不才,得天子错爱,特准范某御前伴读。只因要送花老灵柩回乡,护送孤儿寡母返乡,范某抗旨不从,亦错过馆选,连翰林都不曾考,只为保住忠良骨血,让老人家死后不留遗憾。当日花老辗转病榻之时,放心不下者,便是沙娘子与继荫。千叮咛万嘱咐,要给他们母子一个交代。若是母子二人有什么闪失,便对不起老人家这一缕忠魂!只因范某在病榻前应承过,定要保他们周全,这才舍了自己的前程,自京师到了句容。本以为可以功成身退,不想竟出这等变革。若是他们母子有何不测,范某对不起花老的嘱托,也对不起自己的这番心血。所以今天范某把这句话放在这,只为了花老的遗愿,这对母子的安危范某保了!” 他的眼睛直瞪着谷夫子,“谷夫子可知,继荫小小年纪,被打得遍体鳞伤?沙氏族被人捆绑上轿神色憔悴,显然食水不周。这便是诗礼传家所做之事?若是尊驾认为留在花家是最好的选择,那有什么三长两短,范某自然第一个问谷夫子说话!” 凤鸣歧这时道:“范公子,凤某行走江湖,最敬忠臣孝子。花老爷子为国朝忠臣典范,凤某仰慕已久。虽生前不能结交,死后护住忠良一点骨血,亦是老朽义不容辞之事。自今日起,若是有谁敢加害这母子,老朽便要与他好好理论理论!” 他说话时用上了易筋经的气功,声如洪钟满室回音,每人耳边都似有无数铜钟同时敲击,嗡嗡做响。这一手气功露出来,所谓的理论方式,不言自明。 花继胤面色铁青,他有些搞不清楚,为什么这帮人口口声声说佩服父亲,然后就都站在弟弟一边。难道自己不是爹的长子?怎么说,也该是支持自己,不是这个庶出啊。但是凤鸣歧这手功夫实在惊人,让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觉得心跳加快,眼冒金星,身子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谷夫子被范进盯得背后生寒,按说能做巡抚幕僚,自身才学和胆识都不会差。可问题是,听了范进这番话后,已经很清楚范进为这对母子付出了多大代价。如果他们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这位进士老爷会不顾一切手段来报复。而一位进士的报复,自己替花家接下来?开玩笑,为那点好处根本不值得。 刘夫子此时道:“范老爷,听我一句话。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我们只是幕僚,说话也不顶用,这事说到底,还是得各位老大人来做主才好。依我之见,今日就暂且告辞,等到来日么,再从长计议,只是切不可冲动冒失,一家人,总是以和为贵。至于继荫公子……母子重逢,不当分离,就让他与母亲住在花府,也是情理中事。但是不管衙门什么时候要人,这母子二人,都要前来回话,大相公这事既是家事,却也是公事。既以惊官动府,就不能再一切按着府上家法行事,若是到时候叫不来人……你便要好自为之!” 范进看看刘夫子,不等说话,门外忽然又响起一阵呵斥声和骂声。那骂人的是外地口音,嗓门大的出奇,大叫道:“尔等名为书香门第,实际做得是什么勾当!我今日来,就是来论理的。你们敢不让我说理,我便去衙门告你们!你们自为夺人家产,设计害人,何以牵扯上我。我是个本分商人,与你们素无仇恨,怎么能含血喷人害我?我几时说过要买节妇为妾了?你们给我说清楚!有文书么,有字据么!你们无端坏我名号,当老子是好欺负的!我告诉你们,若是害得老子坏了声望,在句容收不到茶,我便到官府与你们理论一番,老子在江宁,也是有朋友的!” 刘夫子看看花继胤,“大相公,似乎这事越来越复杂了。为防不测,学生只好从县衙门请个禁婆来,暂时陪伴沙氏娘子,免得她自己想不开,寻了什么短见。若果真出了那样的事,贵府的担子可是不轻啊。来人!” 初步交涉的结果,由继荫陪伴母亲,而衙门里派出禁婆伺候沙氏,名义上是防备她自尽,实际上显然是不放心花家一家。这种态度对于花家这种书香门第,就已经是奇耻大辱,可因为那茶商的一通骂,却也是没法拒绝。 一帮秀才在花家大吃了一通,又每人得了些辛苦银两,志得意满,同时意识到这是个金矿。就算现在范进不跟进,他们也会跟进此事,既得名望又得好处的事,没人会拒绝,个个兴高采烈的向外走。宋氏很是端庄地走在众人后面,却又低声夸奖几句见义勇为,义薄云天之类的话,让这些学子的骨头都轻了几两。 等到回了住处,扣儿不解道:“范老爷闹了一通,似乎也没闹出什么结果来啊。看来他手段也一般,比不得夫人厉害。” 宋氏一摇头,“你懂什么?这是刚开了个头,好戏在后头,这位范老爷很厉害,他不是说只为这一次的胜负,而是想要好生炮制炮制花家的那老太太。毕竟他不是本地人,不能在这待一辈子,这次他是要闹个大的,一下就让花家知道疼,这一回就彻底让那对母子得救。” “那这恐怕很难。人家贾氏是大房,想怎么收拾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宋氏哼了一声,“这事吧,我其实挺理解那老太太的。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下这份家业,和爷们还来个夫妻不和,不知哪来个狐狸精,进门就要吃现成的,换谁也不会痛快。再说一个妾都不算的丫头,分走了男人十几年宠爱,把自己的男人霸在身边,自己这个正室反倒是夫妻分离,肯定是怎么看她怎么别扭。但是这次的事办的在理上有些占不住脚,被人逮住个破绽,后面你看吧,有得她难过呢。想要收拾人本来是指顾间事,可是有了范老爷这样的人出头,谁收拾谁就不好说。” 扣儿跪下身子,为宋氏捶着腿,忽然笑了笑,低声道:“范老爷……夫人相中没有?” “去!别瞎说!哪有当丫头的撺掇自家小姐偷汉子的,欠打!”宋氏笑着在她脸上轻拧了一把,又叹口气。“若说相貌才情,他是足够让我动心了。可是今天看他行事,我有点怕了。这人太厉害,不是我们一个商贾人家能降得住的。莫说与不与他好,就单是他倘若觊觎我的身子,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跑得掉。冯邦宁坏,是坏在脸上,好对付。这个范老爷不比其他书生,心机忒也深沉。咱们做这事,就是个露水夫妻,等回了江宁,我就还是杨家媳妇,不能做伤风败俗的事。可是招惹了他,到时候他要是缠着我不放,以他的心眼和胆量,恐怕就不易割舍。这个男人……我不敢招惹。” “那小姐还帮他的忙?” “虽然不能与他相好,但是也不能得罪他。他与魏国公府有交情,今天这事连国公爷府上的铳手都来了,两下关系必不寻常。咱们一直是走黄恩厚的关系,可是这回那阉奴的儿子连老娘的身子都想算计,这关系我看也就到头了,是该找个先靠山了。” 宋氏轻轻地抬起了腿,将足尖绷紧,望着自己那优美的腿形,微微一笑道:“我不是那等除了想男人,就没事做的女人。这个家,名义上是老爷子在管,二爷在撑,实际上还不都是我在扛着。咱家的情形瞒不得你,若是不找个新靠山,用不了几年,这壳子一散,就是个泰山倾颓的局面。我不和他有私情,还不许有点公事么?或许咱家翻身的希望,就在他身上!这个男人,值得我花些本钱!” 范进尚不知道,已经有人惦记上了自己,于宋氏这个妇人,也只是当做个很美的女人看,赏心悦目是有的,但是说惦记就谈不到。他回了住处,便请了凤鸣歧来就坐,谈起这段时间两下所发生之事。 这次范进写信搬兵,包括了徐六,也包括了凤鸣歧。本来他心里还是惦记着,与薛五见一面,再次感受一下这位侠女的温柔。但是没想到她人眼下并不在东南。 凤鸣歧人老成精,消息也灵通,冯邦宁人还没到江宁,他就听到风声,正巧官府上有人邀请,他便把这活计给了薛素芳:护送张居正仪仗回乡,沿途保护女眷。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三章 条件 范进对于薛素芳的武艺是很放心的,尤其是张居正仪仗必有大批官兵保护,沿途上的绿林豪强躲这位江陵相公还来不及,不可能去送死。不管张家带多少财物,都稳如泰山,薛五倒是不至于有失。可是一想到她和张舜卿王见王,他就有点为薛五的处境担忧。毕竟张舜卿的心胸未必就比贾氏宽大多少,而论手段,却是十个贾氏拍马也及不上她。 这种担忧没法说出来,只好又问起镖局的情形。凤鸣歧摇摇头,“例不可开,礼不可废。镖行本是从未有人经营过的营生,从无到有谈何容易。徐小公爷倒是很有兴趣,帮我们办了手续,立了门面。老朽也找了些人来做镖师,但生意目前还一般。反倒是徐小公爷那茶楼,生意极是兴旺,既能喝茶谈事,又能做些耍子,江宁城里很有些人成天泡在茶楼里不出来。小公爷以往荒唐,这茶楼倒是第一件真赚钱的生意,据说年底的时候,便有希望回本。只是这冯邦宁一来……” 他是江湖侠士,对于冯邦宁这等人,自然不会满意。如果不是忌惮于冯保的权势,他怕是早就出手,给冯邦宁一些教训。一些商贾人家倒是请镖局给自己家女眷保镖,凤鸣歧也安排了几个女弟子过去护卫,但还是建议对方躲避为上。 一个武人做保镖最后替雇主想到的办法是跑,让凤鸣歧大觉面上无光,心里窝了口气。这回受范进邀请到句容来帮场,也是借机撒火,也就难怪花家那些仆人倒霉。 “范老爷,这次咱们倒是赢了一局。可是要我说,这不是长久之计,人在虎口里,任他们拿捏,范老爷能帮他一回,帮不了百次。日后这对母子的处境,还是堪忧。老朽是个粗人,只知道与人动手过招,这谋略是想不起的。不如,我晚上到花家去,吓唬他们一下?” 范进摆摆手,“这手段就不必了,也不合适。凤老对那继荫看法如何?” 凤鸣歧点着头,“这孩子确实招人疼爱,再者也实在是可怜。小小年纪就被打得遍体鳞伤,实在太过狠毒!老夫这铁胆砸断那花正茂一条腿,已经算是便宜他了。等过了这一阵,我会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他是秀才,不好乱来,等到他不是秀才了再说。” 凤鸣歧一愣,“他的功名还能革么?” “事在人为。”范进冷冷一笑,“他敢打人,我就得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随便打人的下场很严重。” 他又对凤鸣歧道:“凤老,镖局的事是我想的主意,自然不会撒手不管,这次我到南方,一时半会是不会回去的。张相已经与我有了计较……” 听到范进这回要放东南做亲民官,凤鸣歧大喜过望。镖局生意推行不开,很大原因就是官府上缺人。徐维志和他没什么交情,都是靠范进的面子,能提供的援助就很有限。如果范进留在南方,有他帮着推进镖局,这事业就大有希望。 至于说范进能不能当阁老,其实凤鸣歧并不在意,反倒是觉得范进不当阁老对薛五最为有利,若是真入了阁,她一个江湖女子在家里的处境只怕就更艰难些。反正对江湖人而言,阁老还是部堂都是大官,差别没多大。 范进也委托了凤鸣歧帮着调查附近富户田地之事,与徐六双管齐下。后者是老江湖,闻声知意,就知这差事并不好当。只是当下他与范进是利益共同体,绝对不可能反对范进的话,只能点头称善,保证会尽力而为。 两人相谈一阵,郑婵从外进来道:“老爷子,猪头烧好了,您到前院去尝尝奴家的手艺。” 凤鸣歧点头出屋,范进刚想出去,郑婵在后面拉住他的手。范进只当有事,就停下脚步,等到凤鸣歧走远,才转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一天没和当家的说话,心里想的慌。”郑婵自不会说担心范进与薛五重会,自己受了冷落。趁着这女人不在,要及时栓住范进的心,只抱着范进的腰不放他去。低声道: “奴家知道自己是个破罐子,配不上当家的这样的大才子,也不敢求当家的对我长情,只求当家的别这么快忘了我就好。一天没见到当家的,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弃妇似的,心里难过。你陪我说说话么,哪怕打我几下,也比不理我强。” 范进听她又说起过去,连忙抱着郑婵来到床边好言哄着。将白天的经历,仔细说给郑婵来听。郑婵一想到范进此番设计,把贾氏那等强硬顽固的妇人收拾了,越发觉得自己的男人了得。身体渐渐发软,呼吸越来越急,两手紧搂着范进脖子,轻声在范进耳边嘀咕道:“当家的,让关清他们陪凤老吃猪头,你只吃奴家好不好啊?” 她是范进所有女人中惟一一个够胆子说这种话的,即便是林海珊乃至钱采茵也出于尊严考虑,不会用这种态度来邀宠。清楼女子虽然有的也很胆大,但终究是身份导致,一个良家女子做出这种媚态,也让范进心中火头大起。 两人滚做一团,准备施展一路枪法教训教训这个不知羞耻的妖精,可不等他施为,门外先是响起几声敲门声,随即就是范志高的声音,“九叔,这里的县太爷来拜见九叔,递了名贴。” 凤鸣歧为人乖觉,知道句容县令不是为自己来,也不去给人添乱,躲到其他房里。郑婵伺候着为县令倒茶递果盘,她脸依旧是红的,身子依旧是软的。县令李蔡乃是个中年人,自然可以看出这美貌婢女模样怪异的原因。不过这种事没什么可指责,何况他此来,也是有正事,这点小事就只当没看见。 在句容这种大县做知县的,自然也是两榜出身,论起来算是范进的仕林前辈。可是现在的李蔡什么架子也拿不起来,姿态上放得很低,以近似于讨好的方式与范进交涉着。 “退思,花家的事,本县也是不曾想到。以往他们家在地方上名声甚好,贾氏治家有方,是个极本分的人家,不曾想,居然会做出这样的行径。若不是刘夫子对我说,我是不敢信的。这也是愚兄教化无方,让地方出了这样的丑事。好在大错未铸,仍可挽回。咱们商议个方略,让继荫母子不至于吃亏就是,但是一切还是私下解决为好,千万不可惊动官府,更不要闹大……那样对谁都不好,尤其是花老爷子的清誉,咱们也得顾及一二。” 范进表现得很冷漠,只点点头,“县尊是一方父母,范某不过是个过路人。该怎么处理此事,最终还是县尊说了算,范某不敢多口。只是事有事在,继荫那一身的伤,是瞒不住人的。县尊既为父母官,总是要讲个公道,若是句容这地方的规矩就是可以随意就把监生的本生母发卖,把个监生打杀,范某只好换个地方论理了。” “不会,这绝不会。愚兄一会就要去一次花家,当面跟花家人讲清楚。今后谁敢再殴辱监生,本官便要治他的罪!但是退思你这边,也是要冷静。你的火气我知道,可是咱们得以大局为重,不可感情用事。” 范进冷笑两声,“范某舍了锦绣前程送了这母子回乡,所求者,就是对得起花老爷在天之灵。于个人荣辱,并不往心里去。只要他们母子好,我没话说。但反过来,若是继荫和沙娘子那边觉得一口气出不来,范某也不会撒手不管。虽然沙氏没有娘家,但不代表这孤儿寡母就好欺负!” 他的态度摆的很明确,一切按花继荫的意思办,自己给他撑腰。李蔡又谈了一阵,许了几个保证,只好告辞离开。郑婵等到人走了,朝地上吐了一口,悻悻道:“拜客也不挑个时辰,讨厌!当家的……你这还饿着呢吧,咱们先……吃”。 她说着话已经来到范进面前,眼神中满是热辣与渴望,范进抱起她亲了一阵,小声道:“今晚上看我怎么收拾你,但是现在不行。去预备猪头去吧,一会还有客呢。” “谁啊?怎么非要这个时辰来拜客啊,就不知道人家这里有事么!” “自是几个知道内情的乡绅。继荫这事刚刚发酵,未来几天,才是热闹。” 郑婵在范进怀里坐了不大一会,果然范志高又送来了名刺,这回来的,乃是花继胤的亲家文员外,以及句容本地大绅郭从善。 郭家是句容县里第一家大户,田地最多,读书人最多,在县城里的生意铺面也最多。私下里多以郭千顷,郭半城称之,他的关系可以一直通到江宁,平素连句容知县在他面前都要让上几分。花家的事跟他看上去关系不大,可是他表现出的关注程度,半点也不逊色于李蔡。 “句容不幸,居然出了这等丑事。若非范老爷及时处置,几成不了之局。老朽此来,也是替句容父老,向范老爷道谢的。若真令烈妇失节,整个句容,都面上无光。” 郭从善先是道了几句谢,又道:“老朽若是不听文老弟说起,都不敢相信,花家诗礼传家,居然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身为兄长居然凌虐幼弟,兄友弟恭,全成了一句空谈,这实在让人痛心。” 文员外初时本意也是说和,可是范进让他看了继荫身上的戒尺伤,成功引起了文员外的怒火。退亲之事,也就因此产生。他此时的气愤未平,也在旁附和道: “我与郭兄已经说了,花家以往巧言令色,把我们骗了。今后……我们自会重新考虑与他家如何相处,至少这生意上的事,是不能再合作了。” 郭从善接口道:“生意是小事,名声才是大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范老爷,老朽这次来是豁出老脸相您讨个人情,千万不能因为花家一家一姓胡作非为,就不顾我们整个句容的脸面啊。” 江南这地方生活压力远比北方小,在另一个时空里,到了明末之时,北方大批百姓挣扎于死亡线,卖儿卖女以求一餐时,南方大批市民阶层依靠务工,每天吃饱之余还有酒喝,日子过得极是逍遥。 生活不愁的人,就有精力去搞八卦,尤其今天看到这事的秀才有几十个,可以想象,很快这件事就会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接下来这个消息就可能传入江宁。 这种消息在一县里传开,负面消息属于花家,如果是在省城也传开,那就是句容整个县跟着背锅。一旦被人扩大到地图炮范围,从花家如何如何,到句容人如何如何,那丢的就是整个县的脸面,在利益上也会蒙受损失。 毕竟这是个封建的时代,法制的建设远远落后于时代发展,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得靠道德礼法来约束。更多的时候人行事全靠自律,是以对于道德名声也就看得格外重些。这也是为什么乡绅富户哪怕背地里敲骨吸髓,灾荒之年囤积居奇,也要开个粥场,赈济灾民,博一个善人名号的原因。在这个时代,名声本身,就是一宗巨大的财富。 花家卖一个小妾无关轻重,句容人卖掉监生生母,强迫节妇做商人偏房,还要把人捆着上轿,这事如果闹开,句容的商贾士绅脸上都无光彩。秀才们倒是无所谓,可以借着批判这事来彰显自身正直,再强调下礼教的重要性。 可是商人以及大户在未来的社交以及商业贸易中,这种名声的损害都会对经营带来巨大影响。客户不再信任他们,生意就不好开展,社交场合也会受冷落。郭从善与花家虽然没什么瓜葛,但是作为句容第一号地主,这件事一发生,他就必须出头负责解决。 以他的能力和财力,勉强可以压住句容本地的舆论,不让其失控。但是范进这边,就是最大的变量。他如果执意要把这事闹开,以一个进士身份加上他的名气以及在东南的影响,郭从善这种乡宦根本没有办法。是以他此时只能来求范进,并也准备付出一些代价。 范进道:“范某向来尊敬花翁为人,自然想要为花家保全体面,如有可能,也不想不事情闹大。但是,范某也不想让孤儿寡母任人欺凌。如果这次的事情高举轻落,下次再有更为恶劣的行径发生,又有谁替他们主持公道?那孩子身上的伤痕,文员外是看过的,试问于心何忍?范某又怎么忍的下心,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郭从善点点头,“范老爷的担心,老朽也能明白,请公子放心,这件事不会这么算了。不过这总归是花家家事,范老爷要想要个保障,老朽就得多问一句,您觉得如何才算是保障?” 范进冷声道:“这保障的方法我已经想过了,两个字:分家!”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四章 施压 “分家?你疯了?这种话你也敢说?”劫后余生的沙氏脸上满是恐惧之色,拿手堵着儿子的嘴巴,不让他再说下去。看看四周,又看着儿子的小脸,慢慢把手挪开,在儿子耳边小声道: “这一准是你干爹的主意了。范老爷是个硬扎人物,咱们比不了,你听干爹的话是无错的,但是也要分个事情,这事不能听干爹的。分家这种事想也休想,他们不会答应的,要是让他们知道你有这想法,非要打死你不可。” 花继荫毫无惧意,直视着母亲道:“娘,我才不要怕他们。有义父为我们撑腰,他敢动孩儿一根寒毛,义父就要折断他一只手臂。打孩儿最凶的那个先生,腿已经被打断了,这就是义父为孩儿出气呢。今后谁敢欺负娘,孩儿就要义父为娘出气!孩儿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分家。” 望着人小心大的儿子,沙氏既是欣慰又有些担忧,摇着头道:“你不懂。这大家族最怕的不是夺产,而是分家。一分,家就散了。你那大娘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同意分家的。你义父是个外人,在句容总是过客,过几天他一走,咱们娘们还是在人家手里攥着,到时候可怎么是好?不能跟他们硬顶,还是得随和些。只要……只要他们不欺负你,不逼娘嫁人,其他的事都好商量。再不成你和范老爷商量下,咱们娘们搬出花家成不成?” 沙氏说着话,忍不住望了望窗外。外面一片漆黑,无尽黑暗如同一只狰狞巨兽,正张着大口,等待着食物走出来以便吞噬。四下里寂静无声,腹内阵阵饥饿。信奉日落不食的花家,生活模式与沙氏大为不同,虽然是个颇有些身家的大家族,在这里连基本的温饱都无法保证。 在这个地方感受不到一丝家庭温暖,只能感觉到无穷的恶意。是以沙氏的本意,自然是想离得越远越好,至于能否分到财产她并不在意。总归是穷苦人出身,日子再难也能活下去,只要逃出这里就一切都好。 贾氏能否放过自己?她感觉得到,那老妇人对自己的恨意,被她卖掉或许还是条活路,留下来早晚怕是要死在她手上。本就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妇人,遭遇到这种大变故,让她想一条出路,明显超出其能力范畴,一时间竟是生出走投无路之感,不知能往何处去。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袭上心头,抱着儿子低声抽泣着。 “荫儿,有机会你便走吧,靠着你义父,总可以逃条活命。至于娘……你就不用管了,一切都是命数,娘认命了。” 继荫态度坚定,“娘,义父说了,要想您今后不受她们的害,就只有分家一条。孩儿已经拿好了主意,必须要分家单过。现在就算他们送咱们走,咱们也不走。义父说得对,这家产本就有我一份,该我的我就应该拿。少给我一个子,也办不到!孩儿要用这份家产养活娘亲,让娘亲过好日子,再不用受苦!” “分家?白日做梦!我花家有今天,是我带着族中父老呕心沥血打拼而来,凭什么说分就分?一个狐狸精,一个野种,就想分走我辛苦打拼出来的家产,万无此理!老身倒要看看,这场官司打到哪,能断出一个分家的结果来!” 贾氏平日里的面容就极严肃,哪怕是在过年时,也不会有笑脸,此时的脸色更差,黑口黑面,整个人就像是个移动的药桶,让人看了就下意识地想要离她远一些。花继胤虽然早已经成年,但依旧畏惧母亲权威,在母亲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时更是不敢说话。直到母亲坐在那里生闷气,他才战战兢兢地说道: “这……这是郭员外和文员外他们……还有衙门里。” “这是我花家家事,与他们没什么关系!”贾氏态度依旧冰冷,“文家想要退婚,这是白日做梦。两下是定的娃娃亲,连庚贴都换了,无缘无故,凭什么退婚?他若是坚持退婚,我们就到衙门里去告。郭家和咱们虽然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们平日也尊敬他是个仁厚前辈,但若是想要干涉咱家的家事,那也是痴心妄想。沙氏是你爹收用的奴婢,连个妾都不算,怎么发落她,我这个当主母的难道没有资格么?至于继荫……他在京师野惯了,不好好管教一番,日后如何能够成材?不把他教好,我又有什么面目见九泉之下的老爷?对他严格些,也是为了他好,外人何以置喙?就为这点小事就要分家,那这天下还有不可分的家,还有能当家的大娘子么?不必理会这些闲言碎语,我们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 她顿了顿又道:“沙氏想要守节,那就让她去守。咱花家守节的妇人多了,但那都是正房,她一个偏房都不算的东西,不能跟人家住到一起。让她去那节妇堂,做个使唤人便是了。继荫的学业不能耽搁,等到你正茂叔身体好些,就让他接着去教继荫读书。衙门里那个禁婆子赶紧赶走,咱们花家诗礼传家,还能做出害人性命的事么?简直不知所谓!安排个官人在咱家,是什么意思!” “娘,话不是这么说,郭、文两家的态度很强硬,怕是不好硬顶。郭员外已经放话,这事关句容的体面,非一家一姓的私事。若是我们不肯给些交代,只怕……” “怕什么!”贾氏声音一厉,继胤就不敢再说话。贾氏冷声道:“他郭从善又不是官府,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大不了就是城里的商铺不能经营,那便盘出去就是了。咱们安心耕种读书,他还能把咱们的田夺了去?” 这个时代的经济结构单一,对于地主阶层来说,基本都能维持内部自给自足。贸易封锁手段对他们而言,意义不大。食物是自己种的粮,衣服也可以自己织布来做,有了这两项,自己的生活就能维持,对于奢侈品没什么依赖。即便真的不和外面做生意,也不见得就生存不下去。就是有着这种底气,贾氏才有着和大户乃至官府叫板的底气,她并不在意被封锁。 对于沙氏的仇恨,并不因对方的守节态度而有所缓解,反倒是更为强烈。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死前是这个女人在侍奉,现在她又要为丈夫守节,乃至死后她都要陪在丈夫身边继续与自己抢老公。她的儿子要和自己儿子分家产,这就让她怒不可遏,绝无妥协余地。 再者说来,分家这个条件也实在太苛刻,让她没有妥协余地。这家是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她一个外姓人掌家,下面其实也是有人说话。只是靠着强硬手腕和实际成果,把各种声音压住。如果花继荫分家的事例一开,那帮人必然有话说,她这个当家位子,便很难坐稳,于公于私,她都不可能支持分家主张。 花继胤与县令李蔡谈了一阵,已经感觉到县令的意思,是要自己这边退让,保证范进别把事闹大。母亲这里却又咬死了不妥协,他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日子就很难过了。现在惟一可以指望的,或许就是巡抚衙门的态度,只要巡抚站在自己一边……或许还有可为。 与妻子说了几句话,却得不到安慰的花继胤,自顾睡去。在梦里,他再次梦到继荫的那个笑容,明明是个可爱男孩的笑脸,却让他一阵毛骨悚然,自梦中被生生吓醒,冷汗满身。 旭日东升。 男子小心地推开身旁女子的娇躯,伸手准备去抱衣服,不想女子极是敏感,一下子抱得更紧,闭着眼睛,嘴里呢喃着,“当家的别动……再抱抱我么。” “晚上再抱,现在该起了,你去烧个猪头,给花家那对母子送过去。他们在花家吃不饱,就指着我这给补点荤腥。今天还要来客人,我不在就由你接待。” “还有客人?” “当然会有了,昨天事情刚发生,一些人不知道。那帮大嘴巴秀才,这会肯定去茶楼酒肆,介绍自己的英雄事迹,或是为那对母子讨公道。用不了多久,半个句容的人就都知道了。” 范进边说边坐起身,郑婵伺候着他穿戴衣服,只听范进道:“这不是花家一家的事,而是关系到句容的事。尤其是商贾,没了名声就没了信誉,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所以他们肯定得来求我别把事说出去,你这大美妞今天发笔横财,送的礼物自己收着。” 郑婵道:“那当家的你现在呢?” “我也有我的客人要拜,六小姐那里要去一趟,凤老那里要去谢一谢,这次魏国公府和凤老都帮了忙,我得回拜。还有就是在城里转一转,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继荫母子也不是没人撑腰的,谁敢对他们不利,我不会答应!” 想着范进去见六小姐,郑婵心里就莫名有些酸。固然她知道对方是名门千金,不可能给范进当小的,两人之间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但一想到那天徐六雨中听琴的模样,就对两人的接触有莫名地抵触。只是身份限制,不敢多口,只好无聊的到厨房里去烧了猪头,又交给张铁臂送去花家。 坐在窗边,双手托着腮,无聊地看着窗外。这年月娱乐手段匮乏,一个不怎么认识字的女人,实在是找不到有意思的事做。脑海里剩的,就只是范进的样子。时而露出笑容,时而又露出痛苦模样,想起自己那段悲惨的经历,她心中就总觉得自己低了别人一头。眼下欢情虽好,却不知能维持多久。 过去她心里没真的有过哪个男人,对感情的事也无所谓。认为找男人不过是找个过日子的人,吃饭穿衣生儿养女,谈不到刻骨铭心。可现在只一想到未来被范进冷落,她就不知该怎么活下去,是以只要范进高兴,要她拿什么手段都行。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口,客人已经到了。由于范进不在,就只能由她负责接待。不比钱采茵那种受过专门训练,待人接物落落大方,郑婵以前在外面跑过,不怎么怯阵,但是礼仪方面有些欠缺,话也说的不算得体。好在来的客人是几个商贾,倒也不至于太过讲究。 几人对郑婵极是客气,连声称为姨娘,见是个女人,便没有客套话,直入主题道: “我等都是句容这里的生意人,小本经营,赚几文使费。方才听人说起,昨天花家那边的事情,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怎么书香门第也能出这种事?事关句容体面,不容轻忽,还望郑姨娘在范老爷面前美言几句,千万要顾全大局,不可意气用事。若是此事传扬出去,我们这些人的生意就不好做了。生意场上最重信誉,落一个句容人不仁不义的名号,谁还肯和我们交易?求求范老爷千万慈悲,别打破小人的饭碗。这里有我们的一点小意思,郑姨娘还请笑纳。” 两匹上好的宁绸,外加一身上好绸衫,即便是在盛产丝绸的南方,价值也很可观。这还只是是开始,这几个商人走后不久,又陆续有几家商贾上门,礼物都没少送,到了中午时分,连店房的掌柜都私下来拜见郑婵,将一包散碎银子递过去道: “小人这也是受朋友所托,送上这点心意,请郑姨娘千万美言几句。范老爷想在店里住多久就住多久,小人分文不取。只求范老爷高抬贵手,千万保全我们句容的体面。今后您想用厨房就随便用,再不用跟谁商量。听说范老爷喜食猪头,从明天起,每天都有人白送三个猪头过来给范老爷享用。” 等到范进回来,郑婵将这些事一一说了,又将礼物送过去给范进看,范进哈哈笑道:“这些算得了什么?你看着吧,这几天送礼的有的是。这衣服我收下,其他的你留下自己买花戴。跟我过日子,不会让你受穷的。” “那……继荫那边呢?” “他那边啊,我想不用等太久,贾氏就扛不住了。”范进笑了笑,“我今天去拜了拜客人,也顺带表示了一下我的态度。不分家,我是不会答应的,到时候事情闹大,再想压就压不住。句容的商贾士绅,这会估计已经去找花家的麻烦,逼迫他们点头了。”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五章 内讧(上) 自从贾氏掌家以来,在花家,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秩序。人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劳动,什么时候休息,甚至连什么时候说话,都有规矩约束。如果不遵循族规,就可能遭受惩罚。有专门的巡查人员负责监督族人的生活起居,查看谁没有按着规定进行,包括佃户长工,也都在监督范围内。 是以整个花家虽然族大人多,但是平时的生活没有什么生气,一些按部就班,如同一台老旧机器,按照自己固有流程在运转。随着沙氏被迫嫁的事发,这台机器的运转也不再正常。 这种反应一开始并不明显,只是一些人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了话。其实在田间耕作也好,还是在纺织也好,单调而重复的劳动中,说话本身也是一种调剂。 但贾氏因为之前有族人在劳动中口角而斗殴的情况,做了严格规定,在劳作中禁止交头接耳,禁止嬉笑打闹,说话闲聊被认为是不务正业不被允许。是以一些男人在劳作中的低声交谈,在花家也算是冒险。 好在监查并没有发现,于是这种窃窃私语持续的时间长了些,到了晚上,男人将白天交谈的内容讲给了自己的女人,到了次日纺织时,女人们也大着胆子,把这些话告诉了更多的女人,于是私下交谈的人渐渐增加,往日里宁静而庄严的大宅,杂音越来越多了。 各府员外家女眷的拜访,让贾氏一时也顾及不到下面的情形。她的性子并不适合交际,但是要维持这么一个庞大家族,正常的人情往来又必不可少。是以她没有什么朋友,却有一些合作伙伴和熟人可供交流,在此时,这些人就成了沟通的桥梁。 包括县令李蔡的一位爱妾在内,几个妇人前来拜访的目的很明确:希望她退一步。贾氏当下就是花家的当家人,实际上相当于族长,分家也是由她主持,家产上不会吃亏。县里和几位员外也答应了,会给花家一些其他补偿,只要走过过场,利益上不会有损。 “无非是给那女人一些田地,花家家大业大,也不差这几百亩地。再说分了家,地也是在你手里,就是分些粮食给她们母子过活,这不算什么大开销。”一位老妇人如是说着。 “虽然沙氏是个奴婢,没什么名分。可不管怎么说,她总是生了花家的男丁,也该是让她享受些产业。再说她也伺候了花老十几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不是?”一个平素与贾氏还算相投的妇人,苦口婆心劝解着。 “三个人抬不动一个理字。我家老爷说了,谁让这回是您这被人抓了个现行,沙氏被捆的模样,县城都快传开了。理亏了,官司就不好打,只能把事情压下,真闹到公堂上,可是大家都没面皮。” 那位县令的宠妾,转述着自己丈夫的观点。 相对于众人或入情或入理的劝解,贾氏的回答始终如一,只是冷冷的两个字:没门! 碍于颜面以及大户人家的修养体面,她没朝这些人发火,只是在心里决定,今后自己不会与她们再有什么来往。即使是因此损害家族的利益以及发展,她也再所不惜。 对于贾氏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来说,于人生的追求上,所剩已经不多。物质上的追求或是财富上的积累,对她而言,意义都不大,真正能让她在意,惟有尊严二字而已。眼下,这些人想要剥夺的,却正是她骨子里最为看重的尊严体面。让她向那个窃取了自己丈夫的女人,窃取自己家产的野种低头?她万万办不到! 本就是面容刻板的妇人,因为愤怒脸色更是寒冷若铁,表情很是难看。这些来做说客的女人,要么对贾氏极为熟悉,要么自身就是精善社交之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是有的。一见便知贾氏动了怒,自己便也觉得没趣。一些女人脸上同样露出不悦之色,敷衍几句立刻告辞。县令李蔡的爱妾年纪最轻,说话也就最大胆一些,临走时冷冷道: “老夫人,我家老爷让我转告您,此事干系非小,不光是您家的家务事,也是咱们句容一县的大事。虽然老爷念着花老爷的面子,以及咱们两下这些年的交情,想要把大事化小,可是总得是两下都有诚意才好。若是事情处理不了,真闹大了,老爷也只好秉公而断,到时候还望老太夫人多多体谅,别怪我们不讲交情。” 愚蠢!你们秉公而断,就能把我怎么样么? 贾氏强忍着愤怒,才没把这话说出来。她并不惧怕李蔡的官威,自己儿子很得胡执礼赏识,有巡抚的面子在,区区一个知县的态度她倒不是很在意。她之所以不发火,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对面只是李蔡的一个小妾,狐媚子,根本不配和自己说话。将来自有李蔡的大妇收拾她,犯不上和这种女人一般见识! 用以上理由说服着自己,贾氏冷哼了一声,一言不发送走了人,回到屋中自顾生着闷气。下人送来的冰镇金银花水,喝着也毫无味道。过了一阵,花继胤满头大汗地走进来,边擦汗边对母亲道: “娘,县里几位世交都找上门来,他们的意思都是希望咱同意……分家。”他大着胆子看看母亲,硬着头皮道:“他们答应了,咱只要做个样子就行,至于分家的家产上,他们会想办法给那边补上,不用我们出太多……” “够了!”贾氏怒喝一声,打断了儿子的话。“你的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么个浅显的道理,还用娘来教?娘在意的是那些田地,还是那些铺面?钱财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都没了又有什么要紧?娘在意的是脸面,是体统!若是分了家,那贱人不就是跟娘分庭抗礼不分尊卑?还有,那个小畜生也就和你平起平坐,不分高下,这口气你能忍,我忍不下!分家的事提也休提,我花家没有这个规矩!他们管好自己家的事,少来管我们的闲事就好。” “娘……可是那几位员外说了,如果不肯分家,范进就要把事情闹大……” “随他去闹。我花家是体面人家,为这点小事,还能把你我叫到公堂问话么?我处置自家妾妇,犯了哪条王法?任他到哪里去闹,我也不怕他!胆子不要那么小,那些人不过就是来吓你,想迫你低头而已。咱们花家人没有软骨头,吓是吓不倒我们的。我倒要看看,我就是不随他们心意,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从明天开始,把沙氏送去节妇堂去做下人,把花继荫带去祠堂念书,一切照旧。我自己管教自家人,谁也不能干涉!” 贾氏的权威,在花家这一方天地内,几可比拟帝王,这两条命令自认不会有问题。可是次日一早,去奉命带沙氏去节妇庄的花家妇人,却并没能如愿执行命令。那位禁婆一个人的力量虽然抵挡不住那么多妇人,她也不敢真和她们撕打,但是一句话,就让花家女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县太爷有吩咐,沙氏涉及到强卖妇孺的案子里,得随传随到公堂,不许随便动地方。若是非要带她走……将来花家的人,便不能再种牛痘。” 县令虽然不能干涉谁家处理自己家的女眷,但是他有权决定不给谁种牛痘。牛痘局是朝廷的机构,连经费也是朝廷拨付,接种人员上官府确实有一票否决权。去年的天花,花家人虽然也严防死守,照样死了十多个孩子和几个大人。如果官府真的不给接种牛痘,那再发生天花时,大家还是得闯鬼门关。 那些女人就算自己不怕死,也得为子女考虑下,而且县令的命令时,只要沙氏被带走,花家整个家族的人都得不到牛痘接种。这消息传出之后,家族里几个上了年岁的妇人连同举人的正室外加花继胤的妻子一起来找贾氏请托人情。 话虽然说的很婉转,态度也很恭顺。但是这些女人的意思表达很清楚,老太太还是别折腾了,免得牵连一族人。整个家族的丁口,这么大的责任,谁也承担不起。为了他们,天大的怒气也得压下。 再说县令虽然未必一定能有这么大权柄,不让人种牛痘,但是这个态度表达出来,就是告诉人们,这母子不能动。如果花家不顾县令面子强行把沙氏拉去节妇堂,对花家来说总没有太大好处。 族长的权力再大,也是建立在能为一族人带来好处的基础上。如果硬要推行一个损害合族人利益,尤其是族中有力之人利益的方案,肯定会遭到抵制。贾氏之前发卖沙氏跟其他人无关,自然由得她折腾,现在有了禁婆的话,这帮人就不能再装傻。不管贾氏多强硬,这么多有身份地位的妇人一起开口,她也得权衡一二。 而被带到社学的继荫,也并没有受到虐待或是殴打,原因也很简单,李蔡亲自到了花家社学视察,顺手革了花正茂秀才功名。 县令本身就负责一县教学工作,对秀才负责日常考核,自然也有权开革秀才。李蔡找的理由冠冕堂皇,比如找出之前考核花正茂的文章,指出其谬误不足之处,以及听到的一些对花正茂不利风评,从程序上找不到什么瑕疵,也是公事公办。但这是一百多年来,花家第一个被地方官革掉的县令,花家也是这百多年来,句容第一个被革了功名的大族。 李蔡在学堂亲自考了花继荫学问,随后不吝言辞对其大加揄扬,这个态度拿出来,今后谁再想在学房对花继荫不利,就得考虑一下这个后果自己是否接的起。 县令下乡到花家社学革了一个秀才,夸奖了花继荫,随即就被郭从善请到郭家去。这个消息在花家这边迅速传播开来,就连那些监查人员也放弃了职责,反倒是主动加入了私下议论的大军,交头接耳打问着消息。 田间树下,到处可见花家男丁在小声嘀咕,机房里织机闲置,女人们也凑到一起低声议论着,嚼着舌头。 几声干咳,机房里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连咳几声示警,等到其他妇人抬头,才看到贾氏拄着拐杖在两个婆子簇拥下来到机房里。一群妇人脸上神色紧张,起身迎接,贾氏只哼了一声,迈步来到一台织机前坐下,轻车熟路地开始操作。 “老身年少时,每日在家中,只是随同母亲学着纺织、刺绣,不曾有过闲话的时光。因为这两样本事,是女人安身立命的根基,学不会这个,便不是合格的妇人。你们身上穿的,口内吃的,全要靠织机来换。这门本事自幼就要练熟,这样才能帮衬夫家兴旺,不至于吃白饭。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是与其担心那些事,不如把自己的本事练好。只要我们有田,有织机,男人们可以耕种,女子可以织绸织布,官府也好,各位员外也好,谁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坐下,开工!” 妇人们不敢再说话,低着头来到自己的机器前,开始操作。原本坐在贾氏这台织机的女子没了事做,很有些尴尬。贾氏看看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眼睛里没活,这不行。过来帮我上料。记住,做人媳妇的,手脚一定要勤快,天色未黑,手脚便不能停,这是本分……”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织机发出单调的嘎吱声,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贾氏精力不衰依旧劳作不停。忽然房门外有女子的声音道:“五老爷,您不能进去,这里都是女眷。” 随即,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我不进去,那就让大嫂出来!现在大祸临头,请大嫂必须出来说个清楚,这事不能这么等下去。至少我这一房,是不能等死。” “五老爷,您说的什么话,怎么好端端的出来等死?” “废话,城里的生意主要是我这一房在做,每年的利润八成交给族里做公使,从不曾短缺。现在凭什么把我这一房牺牲掉,我当然要问个清楚!大嫂!大嫂出来说话!” 贾氏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拄着拐杖站起身,步伐坚定地向外走,临到门首时,又回头看了妇人们一眼,目光依旧犀利。“心无旁骛,安分守己,这是做女人的德行。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与你们无关,好生干活。有我在,咱们花家的天,塌不了!”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六章 内讧(下) 当年贾氏接掌花家时,花家的情形已经很危急,城里的铺子由于家里人不肯学好,内外勾结,亏空公帐,全都处于亏损状态,有的濒临倒闭。贾氏用族里的公使钱先还了债务,又重新理了人事,才让铺面扭亏为盈,眼下的收益与她当初的经营是分不开的。是以对于五弟这一房闹事,她并没有什么畏惧。 多年积威之下,叫得最凶的五爷花正节一见嫂子,声音立刻就低了下来。贾氏冷眼打量他几眼,哼了一声道:“我耳朵没聋,不必大吵大嚷。你在担心你的铺子是吧?” “大嫂,这不怪我啊。几位多年合作的老主顾,都已经派人递了话过来。若是咱们的家事料理不清,就不和咱们合作了。这还不算,之前咱们与郭家,文家做生意,都是三节清帐。现在倒好,他们在店里逼着我们结算货款,差一个子都不行。小弟手上哪有那么多现银周转,这是要命的。还有在咱家绸缎庄存了银子的几位,也都派人来要求提款,说是对咱们信不过。大嫂啊,这事要是不想个办法,咱们城里的生意就要垮了。” “我知道了。银子总共差多少,你报个数字给我,我让继胤拿给你。再不够,就拿咱们仓库的粮食去顶。至于将来的生意做不做,怎么做,再做计较。大不了,我把我的田分你一些,也弥补上你的损失。” 花正节干笑几声,“话不是这么说的,小弟的情形您是知道的,我和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天生只会打算盘,可扶不动犁。您给我田地,我也没用啊。” “没谁生下来就是种田的!不会种田可以学,学不会便饿死好了!每年都有那么多人饿死,你凭什么是例外!” 贾氏毫不客气地训斥着花正节,多日来的愤懑与窝火,在此时全都发散在花正节身上。谁也想不到,这老妇人竟有着这么强大力量,在闷热的夏季,足足骂了半个时辰才停下口。最后道:“明天开祠堂,召集各房来,把话说清楚。正好我要看看,花家还剩几根硬骨头!” 在这种宗族里面,开祠堂大抵相当于朝廷的大朝会,算是最为隆重的仪式。族中各房头的主事人,以及族中前辈都要出席,在祠堂里决定的事,不管对错都只能执行下去。贾氏已经决定,借着祠堂大会的风头,与李蔡正面抗一抗,也让他知道一下,花家不可轻侮。 沙氏那边虽然没被拉去节女堂,心里却依旧忐忑不安,等到继荫从学堂回来,紧抱着儿子道:“荫儿,娘心里有些怕。你说这么闹……将来可怎么收场啊。” 继荫倒是很平静,“娘,义父为咱们出头,区区个老婆子有甚可怕?我就不信,她能斗的过义父!这就好比两军打仗,我们先要有胆量,要不然肯定就要输了。我们不能丢爹的脸,也不能让义父失望,您就放心吧,一切有义父操持,不会让您吃亏。” 夜深人静客栈里,郑蝉在范进怀中吃吃笑着,柔声道:“当家的真本事,这么快就在花家有了内线了。他们明天开祠堂的事,今晚上就有人来送信,这可真是神仙手段。” “这其实不是内线,花家人多嘴杂,再加上现在人心慌乱,管理不及平日严格,开祠堂这么大的事,又哪能守得住秘密?凤四爹的弟子里,高来高去飞檐走壁的能人很有一些,打探这种消息简直手到擒来。我主要是没想到,宋氏娘子居然肯帮我,用合作的方式,把五房里的人给策反了。” 郑婵哼了一声:“那宋娘子一准不是个好货!咱们和她不认不识,她给咱帮忙,我看没安好心!” “这醋也吃,不怕倒了牙?我和她一共没说过几句话,又哪会有什么不安好心。我看她倒是个聪明人,借着这事,是向我示好呢。”范进微微一笑,手在郑婵的身上轻轻抚过。 “其实有她没她都没差,不是所有人都像贾氏那么固执。说到底,这家总归是姓花不姓贾,那些人跟沙氏又没仇。排挤她没问题啊,但是搭上自己的利益就犯不上。几位员外私下里一来往,不少人就要倒戈了。宋室这属于锦上添花,不算雪中送炭。但不管怎么说,她总比她男人聪明,多半是看出了我的用心,先下手策反了花家五房,将来就和我是合作伙伴。我与魏国公府的交情,她想必是知道的,她这是借我的势,想要巴结魏国公呢。她是个很厉害的生意人,眼光够准,说不定未来是个好帮手。你男人不是唐僧肉,不是谁都想来吃的。” “不……当家的就是唐僧肉,我想要把当家的吃进肚里才甘心呢。我要吃当家的,也要当家的……吃我。” 这个夜晚里,有热情如火,有辗转难眠,也有人如坠冰窟。在夜幕掩护下,花家大宅内人影晃动,一些人借着夜幕掩护,悄悄走出房门,向着约定的地点集合。打更的下人看到人,不等叫出声,就被对方低声呵斥住。等看到这些人的身份,下人们便不敢多口出生,当做一切都未发生,自顾向别处去了。 这些人并没有点灯,也没有开窗,冒着酷暑炎热,压低声音小声议论着什么。有人畏惧想要退出,但马上就被身边人呵斥,最后只能选择服从。贾氏跪在佛堂内,向着佛像虔诚祷告着:“菩萨保佑,保佑我花家家业兴旺,富贵绵长,保佑我夫早升极乐世界,再无烦恼,保佑我儿早得功名,振兴家业。一切罪孽就由老身承担……” 而在另一边厢,一些人也在祈祷着,但既无香烛也无固定目标,只是阐述着内心的愿望: 神灵在上,切莫怪我们,我们也是为了花家…… 由于要开会,社学暂停了。祠堂内,祖先堂打开,贾氏带着各房当家人以及族中长老,在祖宗灵位前先是上了香,磕了头,然后依着身份高低落座。贾氏作为惟一的外姓和女人,在这种场合很有些古怪,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所有人都已经习惯,倒是没人在意。 她看看众人道:“如今家中的遭遇,众位叔伯长辈想必已经知道。老身本来是外姓人,合该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该出来抛头露面。但是当时族中各位长辈执意要老身出头支撑家业,老身也只好勉为其难接下这个苦差。这么多年下来,我自知才力不济,多有疏漏。全赖各房帮衬,各位长辈支撑,才有今天这番家业。眼下官府于我家之事横加干涉……” 她的话没说完,一旁四房的花正荣道:“大嫂,在祠堂里当着祖宗的面,我们大家说话一定要讲良心。这次官府还真不是横加干涉,而是我们自己把事做差了。大哥一个人在京里那么多年,他是个男人啊,找一个女人来陪,不是很寻常?为何对他的骨肉如此刻薄,又非要把那女人卖掉。难道我们花家已经穷到管不起一个人的口粮了?听说大嫂到现在还不让人给那女人送足吃喝,这未免太苛刻了吧?不管怎么说,她也伺候了大哥那么多年,还给大哥生了儿子,这是我们花家的功臣。如果不是大嫂你做事太不留余地,又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花正节也道:“是啊。本来那鲁员外每年要收几千斤茶,这回好了,一斤也不肯收我们的,那些茶叶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咱们家又不缺那几个钱,何至于非要把人卖了,还要上绑的?您是不曾进城,城里人现在看我们花家那眼神真是……我都抬不起头来。” 一向少言寡语的八房花正英乃是举人,算是花家可以挑大梁的角色,只是一向只做学问,此时忽然开了口:“大嫂这些年对家里的功劳,我们都看在眼里。谁敢说大嫂的不是,祖宗都不能答应!但是……大嫂年纪一天大过一天,神倦力衰,遇事思虑不周,也是情理中事,大家不可要求过苛。大嫂,你这些年的辛苦,我们看在眼里,也知你不易,好在眼下花家子弟多已经成丁,可以出来管事,你也是时候该歇一歇了。在房里享享福,不要操心外面的事,若是让你一个妇人每天操劳,我们就太无心肝了。” 怎么回事? 贾氏心知不妙,一双眼睛扫过花家各房管事之人。平日里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各位兄弟,怎么此时却一致朝自己开火了?难道……他们想趁机夺自己权? 这些年来贾氏严肃家法,也知得罪了不少人。但是一来有老辈支持,二来自己持身甚正,并没以族长身份多吃多占,也给家族带来了大笔利益。各房即使有意见,也不会提出来,更不敢觊觎自己位子。今天,他们是要造反? 眼下没有族长,她的身份与族长其实差不多,手上那根拐杖如同权杖玉玺,在地上用力一戳,发出声闷响。 “四弟,五弟,八老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眼下我花家多事之秋,正该同舟共济,你们不会是想在这个时候自相残杀吧?” “大嫂,话不要说得那么严重。我们只是劝你别固执罢了。”花正节道:“眼下是多事之秋不假,正是如此,我们才想怎么过关么。咱们是老百姓,哪能跟官府作对。何况还有几位员外的面子,咱们不能不管。” 贾氏道:“官府又怎么样?继胤与胡中丞……” 花正英道:“我昨天与谷夫子谈过一次。胡中丞的意思是,乡间产业纠纷,宜私不宜公,宜小不宜大。万事以和为贵,兄友弟恭,方是家业兴旺之相。尤其是书香门第,更应为小民表率,若是读书人带头争产业,就太难看了。他只让谷夫子带一句话过来,得放手处且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第二记重击落下。 一向与自己这一房亲厚的胡巡抚,怎么把话带给了八房,而不与自己这一房联系?说到底,自己对沙氏母子的手段,很多都是得自胡执礼的授意,怎么现在……他要推个干净? 贾氏本能意识到情形不对,自己最大的凭仗可能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可靠,她紧咬着牙关看向族中硕果仅存的三位长辈。正是这三个白发萧然的老人,当日劝自己代夫掌管家业收拾危局。这些年三人给自己的帮助不小,算是自己这边的铁票。乡间最重尊长,如果他们肯开口,事情还有可为。 “三位叔公,媳妇当日是听三位的话出来做这恶人,也是三位在祖宗面前,宣布由媳妇掌管家业。如今之事,还请三位当着祖宗的面给媳妇一句话。” 居中而坐的老人咳嗽一声,“贾氏,这些年你对家里的功劳,我们都看在眼里,谁也不能派你的不是。对也好错也好,都不能对你有一句不敬之语,否则我们第一个不答应!至于眼下么,老八说得在理,你累了,该歇歇了。你又是个妇道,气血不及男子旺盛,骂人骂半个时辰,身体是吃不消的。回房好好休息,让继胤伺候着你,享享清福吧。” 致命的一击! 贾氏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听老叔公话里的意思,却连继胤当家的权力都要剥夺。她强自撑住身体问道:“媳妇若是交卸了家主之位,那咱们花家由谁来管?” “老八年轻,又有学问,先由他管着吧。继胤是个小辈,还缺历练,让他跟老八多学学,等过几年再掌家业也不晚。”三个老人同时点头,算是做了定案。那老叔公又道: “老大媳妇也不容易,交卸家主的事不必急在一时,慢慢来。帐目上谁也不许刨根问底,对错就都是那么回事。你是个读书人,要是在帐上跟你嫂子为难,祖宗不答应!” 花正英施礼道:“小侄一定谨遵三位叔公吩咐。大嫂,您脸色似乎不好看啊,还是赶紧回房休息,等小弟请了人来再请大嫂出来说话。” “请人?请谁?” “自然是范退思范老爷,还有李大令外加城中几位员外,正好咱们花家各房头的人都在,又有三位长辈见证,分家的事这时候做正当其时。把咱们的家底亮出来,当着众人面前分个清楚,也省得别人说咱们欺负孤儿寡母!”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七章 佳话 战战兢兢的沙氏与毫无畏惧的继荫走进祠堂时,范进以及李蔡都已经到场。除了他们,在祠堂里还有乡里几位头面绅士以及凤鸣歧,属于族长的位子上,花正英取代了贾氏的位置。 见沙氏走进来,花正英点头一礼,五爷花正节却已经抢步上前,亲切地握住继荫的手道:“贤侄这厢来,五叔那边送去的点心好不好吃?若是爱吃,将来五叔再给五婶你送。大嫂啊,你气色不大好,回头让郎中来看看。人死如灯灭,不管你怎么思念大哥,也得保重自己身体啊,快来就坐。” 沙氏惶恐地低着头,不敢与祠堂里众人对视,只是连声道:“我不是大嫂,老夫人才有资格这么称呼。我只是个妾婢……这里没有我的坐位。” 她的目光四下转着,找着那个最令她恐惧的存在,很快,便在下首一把椅子上,找到了目标。但随即她就发现,只这么短短几天工夫不见,贾氏的样子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 原本挺直的腰板,现在弯成了一张弓,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变得黯淡浑浊毫无生机。满头银丝若雪,精神憔悴,坐在那里不时地咳嗽几声,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几分。花继胤站在母亲身旁,为她捶打着后背,手里拿着个帕子,不时为老母擦去嘴角流淌下来的口水。 继荫这时走上去,叫了一声大娘,贾氏却没有答。连叫了两声,同样没有回应。花正英笑道:“大嫂,小侄子喊你呢。” 花继胤尴尬地道:“娘……昨天回房后,耳朵便不好使了,说话非得大声喊才行。祠堂里不敢喧闹怕惊了祖宗,这俗礼就免了吧。不怕各位笑话,娘这一晚上添了不少病,您看这口水,真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好的坐在那,就往外流口水。” 花继荫上前从兄长手里接过手帕,站在贾氏身边为她擦着嘴,贾氏看看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嘟囔了两句什么,过了一阵才听清楚,“他是谁啊?哪一房的孩子?怎么到了祠堂里来了?” “娘回了房就成了这样,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花继胤擦着头上的汗,向各位长辈解释着。他心里当然明白,害母亲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都在祠堂里,可是宗族关系便是如此,即便心头雪亮,嘴上也不能说出来。否则,自己就成了罪人。 花正英道:“想是这天气太热,老嫂子犯了老病,一口痰上不来迷了,回头让郎中行针,这口痰出来,就什么都好了。这事怪我们啊,嫂子这病就是累的,如果早一点卸掉身上的差事,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她这个样子,只能休息静养,慢慢恢复。好在我花家后继有人,不至于慌了手脚,乱了章法。看看继荫,这孩子多好,这么孝敬长辈,懂得礼数,不愧是我花家的好子弟。我真想亲自教授这孩子文章……” 那位老叔公道:“先说正事吧,教授文章的事,回头再议。继胤,你娘病了,那这家产你可掌握?可不要因为这病,就误了眼下分家和将来的交接。整个花家那么多人,要是这帐目不清,是要出大事的。” “叔公放心,娘这些年管家,每一笔财产都有记帐,族中公帐,我这一房的出入,都有详细帐目罗列。孙儿已经把帐本和房地契都拿来了,请叔公过目。” “那就好。”老叔公点点头,示意花继胤把帐本以及库房钥匙都送过来,这些东西,就代表着这一族当家的权力,把它们交出去,就是交出了族中命脉。花继胤对于钱财看得倒是很淡,族老既有吩咐,连忙就把东西递上去,随后快步走回母亲身边。就在他走向母亲的瞬间,他发现面向母亲背向一干族人的花继荫脸上,再次出现了那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笑容,虽只昙花一现,却异常清晰。 贾氏嘴里嘟囔着什么,可是舌头不灵,别人听不清,族中叔公训斥了一句,“好歹也是掌过家的人,规矩都不懂么?祠堂里不许吵!” 另一边,几个房头的管事人,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花继胤交上来的帐本那边,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没人在意。酷暑难当,花继胤心头却是一阵冰凉。他望向这些叔伯长辈,发现他们都在笑,笑的都一样灿烂。望着那些帐本契约,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包括三位族老也不例外,不同之处仅在于继荫是笑在脸上,而他们是笑在心里。 这些年来,贾氏为了花家费尽心力,手段上自然有着许多过分之处,再者于钱财上管理严格,各房想使钱都不容易。花家也算是财主,但是在信奉节俭的当家人带领下,即便是各房里的当家人,日子过的也很紧巴。贾氏制定的规矩里,对着装饮食都有要求,只要花家人就得遵守,即便有钱也不能享受,当然,大多数时候族人的钱都是要交到族中工帑,个人手头的余钱并不多。 吃喝玩乐,纳妾讨小,这些在当下十分寻常的行为,在族中都是不被允许的。是以花家虽然富贵,但除了几个正妻无出的特殊情况外,全都不许纳妾。五叔花正节当日和丫头有私,便是在祠堂里被娘罚跪三天三夜,那丫头则被沉了塘。今天……他们是在报复。报复这些年来刻板有序的生活,报复娘对他们的管束。 整个家族,原来没谁喜欢我们。没有人喜欢一个独断专行的大家长,没人喜欢过这种苦行僧似的日子,人们早就想变了。 继胤在这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比如母亲为什么这么快被夺权,再比如为什么对于分家,这些人全都不反对。也想到了未来,花家将面临的巨大变革,以及可能面对的后果。但对这些,他无能为力,也不想再管,一切随它去吧。 花正节已经热情地喊着沙氏嫂子,将她请到座位上,花正英则将帐本向范进等人宣唱。花家的财产里,大部分都是族里的公有财产,贾氏虽然掌家多年,但从未给自己这一枝谋求过多少私利,她名下的财产并不算太多。 她所努力维持的社会方式与当日何心隐在家乡搞的那个宗族小社会类似,财产公有。每个人没什么私财,所有人吃用都从族产里拨给,个人财产没什么意义,也得不到保障。不管从什么途径赚来的钱,都要归族里公用,贴补那些贫困的族人。于穷人的福利待遇在当下算是一流,对富人来说就是折磨。 花正芳在族产里,当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可是这种份额没有明确的文字说明,分起来是比较糊涂的。几位族人看向范进,询问着他的意见。范进道:“这家产是贵府的产业,范某一个外人,不好开口。只要各位觉得良心上交代的下去,哪怕只分一文钱一亩田给她们母子,也没什么关系。” 郭从善道:“今日官府和本地士绅俱在,花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在看着,你们怎么对待这对母子,自有神灵做裁断。想来众位都是知书识理之人,自然不会做出欺心之事。” 花正英道:“郭员外说的是。这里是宗祠,有祖宗在头上看着,谁又敢欺人呢?” 他看向沙氏,“大嫂,这家产方面,你有什么想法?” 沙氏这时不知如何开口,再者她这个人性子柔弱,素来不知道该怎么和人争。见问到她头上,只连连摇头道:“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儿子。只要让我们离开这……” “离开……”花正英看看范进,“范老先生,嫂子说的离开是?” “我想,沙姨娘的意思是,去城里住。”范进接过话来,“贵府在县城也有些房产,单以一处为沙姨娘居住并不为难。若是她名下财产不值此数,范某出钱购下就是。继荫,你娘是这个意思么?” 花继荫点头道:“不错,娘就是此意。” 花正英道:“哦,原来如此么?那便好办的很,我花家在城里有三处宅院,都还算过得去,一会就让继荫他们挑一处来住。至于财产,这不用算那么清楚,只说是大嫂为我长兄诞下一男,这么大的功劳,就足以当一处房产。我们且算算,这浮财和田产。” 继荫咳嗽一声,“八叔,小侄可以开口么?” 老叔公道:“你是监生头上有功名,如何不能说话?你有什么想说的只管开口。” 继荫向族老道了谢,“小孙儿今后是要到江宁国子监读书的,不会住在家里。娘又住在县城,土地上的事管不来。再者,这家中田产是大娘带着各位叔伯兄长一点点开垦而来,每一亩田地都饱含大娘心血,孙儿不忍心占为己有。是以田地,孙儿一亩都不要。” 花正英一愣,随即看向范进,范进道:“这是贵府分家产,自然是以贵府中人意思为准,我们不多事。” 他又看向沙氏,沙氏道:“我听荫儿的,我儿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我替人缝补浆洗,也能养活孩子。” 李蔡道:“好!好一个大仁大义的少年郎!本官前者考察文章,就知此子他日必成大器,今日见继荫可以重义轻产,更确信他前途无量!庄户人家以田为本,本官在衙门里,见了不知多少因为田地而兄弟反目叔侄相仇的案子,继荫啊,莫看田地每年产出有限,却是无尽之财。你与你兄长可以平分田亩,你当真一亩不要?” 继荫点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学生不忍因区区田产损害手足之义,这些田学生不要。” “好!花家今日分家产,倒是分出了一段佳话,由此可见,必是沙姨娘教子有方,花翁荫庇,才有这等好儿郎。本县回去便为沙姨娘申请一座贞节牌坊,每月由官府出粮供养,不至于让你们母子有饥寒之馁。” 范进道:“既然继荫决定了,那田产就不提了。” 花正英连忙道:“自然,浮财是要分的。我们花家不能做欺负良善之事,不会因为谁本分就让谁吃亏。家中的浮财、粮食,该有继荫的绝对不会少。” 这时花正节站起来道:“族长,三位叔公。贤侄小小年纪,便知礼让,我这么大岁数,不能活的还不如个孩子。既然大嫂在城里过活,来乡下收租不便,我那一房在城里的店面铺子,全都给了大嫂。” 沙氏一愣,连忙道:“使不得……这怎么使得,我不能拿五老爷的财产。” “大嫂,你这就把话说远了,咱们一家人么,何分彼此?说到底,还不都是花家产业。再说您也不能看小弟饿死不是?以后这些店面还是小弟经营,所得盈余尽归大嫂支配,分给小弟多少就是多少,以大嫂和继荫贤侄的为人,自不会让小弟吃亏。” 李蔡点头赞道:“说的好!花家不愧是诗礼之家,兄友弟恭,今日这家产分的好。一个拒田不受,一个主动赠产,若是我句容每一家都如贵府一般,便再无诉讼之扰,无财物之争,那才是人间好世界。今日之事,本官必将据实上奏,为花家揄扬。” 他看向范进,后者也道:“不错,花家今日这家产分割,非但没有打散亲情,反倒尽显手足骨肉之情,花翁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必然欣慰。范某也当大加揄扬,好让百姓得知句容花家这段佳话。” 郭从善等人脸上都露出笑容,文员外更是对花正节道:“节翁,若是我没记错,你有个孙儿今年十二了吧?小女今年九岁,改日咱们请人合个八字如何?有你这等仁厚之人做亲家,小女自不会吃亏。” 李蔡主持着,开始为分家产写字据,把财产分割做成定案。除了浮财和店面,又从花家分了几个丫鬟去伺候沙氏。继荫接下来则要进入江宁国子监读书,也会离开这里,又特意多给了他一份银两作为读书钱。 这一番操作下来,总算逆转了之前的劣势,花家重又获得了士绅的认可官府的揄扬,有了这两段让产佳话,名声想必有能成功洗白。从结果上看,似乎是一件皆大欢喜的结局,值得庆贺。但是花继胤看着众人那溢于言表的笑意,再看看母亲那浑浊的目光,和骤然衰老的容颜,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胸口像堵了什么东西,郁结难消。他认为老天一定是搞错了什么,事态本不该如此发展,但是应该怎么样,他又说不清楚。 花正英已经开始与范进攀谈着,邀请他留下来用饭,探讨文章。花正节则与郭从善开始谈起,接下来生意上的合作。就在这当口,一名花家族人忽然满面惶恐地跑进来道:“外面……外面来了太监,说是要传旨,请范老爷准备香案,迎接圣旨!”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八章 荣升 此时的大明权威还在,乡绅对于皇帝还是有着些许敬畏,听到圣旨两字,即使与己无关,心里也莫名的紧张。除了贾氏在那坐着不动,嘴里嘟囔着野种贱人之类的言语之外,连花继胤在内都坐不住,一窝蜂地跑到门首去准备香案迎接圣旨。 前来传旨的不是官员,而是几个太监,为首的太监与范进有一面之识,是冯保的亲信张大受。看他脸上神色,就知不是什么坏事。等到宣读内容时,更确认了这一点。 这是一道册封圣旨,授与新科进士范进上元知县,赐奉直大夫、协正庶尹,准以从五品体统行事,另赐斗牛服一件,彩缎八匹。 大明知县号称七品官,但实际上这个品级并不固定,全国赋税十万石及以上的县为上县,县令皆为从六品衔。上元作为江宁的附郭县,属于留都直辖,参照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故事,县令一律加一级使用,这样一来,上元县的品级就是正六。以从五品体统行事,就是正六品享受从五品待遇,俸禄待遇参照从五品看待。但真正值钱的,则是奉直大夫、协正庶尹这两个从五品勋阶。 按照大明制度,文官获得品级时,自动获得对应的散阶。三年考满为上等,散阶提升,六年上等授勋。范进得到的奉直大夫人散阶,是从五品官提升后的散阶,协正庶尹也是从五品勋。也就是说,范进这个从五品体统不是虚职,而是真正按照从五品看待,勋阶都已经自动获得。以后的考核升转就是从从五品开始,而不是从县令这个六品位置上开始,资历上凭空就提了一级。 这一级之差,在官场上就足以抵十年修行,乃至不知多少六七品外官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跨过五品这个坎。如果是留在翰林院,范进就只能按部就班从低做起,靠熬资历先等到散馆再等到升转,混到从五品位置上,怕是得要十年八年光阴才能做到。这回一步到位,自然是张居正在里面出了不少力气。 但一般而言,这种级别官身的授职,都是吏部发公文,就算是在家起复,也是吏部出人,不会用圣旨。即使用了圣旨,也不该用太监,这事透着有点蹊跷。 等到撤了香案,就着花家的房子招待来的太监,范进将一锭银子递过去,张大受连说着不敢,但还是被硬塞到了袖子里,脸上笑容越发多些。 “范老爷真是太客气了,大家这么熟的朋友,您还来这套,这让奴婢可怎么是好啊。您这回授上元县,就是走个过场,用不了几年,一准是飞黄腾达紫袍金带,这可不是奴婢乱说,您可知为何是奴婢来传圣旨?跟您透个底吧,这回您的官职是江陵相公保的,可是这斗牛服还有勋阶可是慈圣钦点赏赐的,就连这圣旨也是太后的意思,明发圣谕不经吏部。就是为了诏告天下,让人知道范老爷简在帝心,非寻常人可比。可着天下的地方官多了,能有这恩典的就没几个。太后心中记着您的名字,您这前程还能错得了?他日入京办差,奴婢这里还得仰仗着您老多照应呢。” 张大受一行到句容的差遣只是传旨,不和地方发生其他接触,两下没有什么利益纠葛。不需要卖胡执礼或是李蔡的面子,后者也犯不上搭理他们。可是不管是官员还是乡绅,对于京师都有着某种崇拜心理。既想知道京师里最新动态,天子喜恶,也想知道范进这新扎出炉的县令,为何有此殊荣。 因此在张大受与范进说话的当口,李蔡已及花家的几位族老,分别将随行太监请到各房间内,将大把的银子递过去打问消息。得了银两的太监也就好说话,脸上虽然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神气模样,但是也打开了话匣子,叙述着原因: “句容和上元比邻,两县日后少不了有个马勺碰锅沿,听我一句劝,万事顺着点范老爷,惹了他,没你的好果子吃。范老爷这前程是张相保的,座师是凤磐相公,赏斗牛的是老太后,下圣旨的是天家。你琢磨琢磨,可着应天府,有几个碰得起范老爷的?” “前些时慈圣万寿,宫中冯公公与几位世袭勋臣合送了一尊金佛给太后贺寿。那佛像是镏金的,不算十分值钱,可是那手艺钱却比金价都贵。乃是京师里顶好的几位手艺人联手雕的样子,金人眉眼神态几如活人。那五官相貌,活脱就是慈圣。慈圣是信佛的,一见自己的模样铸成菩萨模样,心里大是欢喜。可是又琢磨着不对,这手艺人往年也铸像,怎么就没有这番相似?问起来才知,这是范老爷妙手丹青,先画了慈圣的模样,那画画的和真人无二,匠人们按着画来铸像,自然是相似的很了。” 另一间房间内,小太监神秘兮兮的对面前花家族老道:“不提那像,再说那画。是太后的堂姐李夫人送的寿礼。乃是一副观音像,画上龙女童子不提,观世音菩萨可不就是老太后?这且不去说,后面又送了一副画,乃是慈圣怀抱着万岁,那画可不是水墨丹青,而是画在天鹅绒上,用颜料画的。那画我也是头回见,简直跟活人一样,据说叫什么油画。一看这画啊,太后和陛下就想起来当初老主刚升遐时的日子,娘两个抱头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太后就说了,这画是谁画的啊,怎么画的这般真?这样的好画师,怎么以前不曾见?” “李夫人说了,这不是画师,而是进士的手笔。乃是范进范大老爷的巧手丹青。太后一听就说了,单有这份丹青妙手,就应重用。国朝以孝治天下,太后有旨,天家哪敢不听?立刻就说了,必须加封!可是范大老爷已经到了南方了,再调回京太过不便,正好上元缺县令,先就放了缺,可是想想也知道,这么个遮奢人物,怎么可能真的任个县令?不过就是在这里混上三两年,便要升转大用了。” 几名太监都表示太后夸奖范进,乃至天子拟旨之时,自己不是在旁护驾,就是亲奉笔墨,所见所闻皆是亲历,于是这番言语就显得越发真实。花正英等一干人心里都暗自叫着侥幸,若是自己不及时按对方的意思分家,等到这圣旨一到,眼下割出去这点肉,只怕是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虽然上元不管句容,但是这么一位简在帝心的官员,想要收拾自己,就实在太容易了。 分家变成了庆贺,由花正英做主,在花家大宅内,为范进庆贺升官之喜。李蔡原本是与范进按仕林规矩相处,这时便要按着官员的规矩重新见礼。官服是太监从京师一路带来的,由于有特旨加恩,着五品官服(明朝正从五品官服没什么区别),比之李蔡反倒要高出一筹。虽然范进自己不摆官员的架子,但是李蔡这边应酬上,规格就不一样。 原本安静而死寂的大院,骤然有了动静,过去的十几年间,即便是在节日里,花家也不曾这般热闹过。吹鼓手演奏乐曲,花正节派快船接来了自己在县城里一个极熟的粉头,又请了十几位清楼女子来此歌舞助兴。至于贾氏和花继胤,现在没人关心他们的感受,全都要奉承着这位新扎出炉的县令。 以花家的财势,未必要害怕一个非本地县官。但是一个能够在太后皇帝面前标名的读书人,却绝对值得他们投资逢迎。族长换成了花正英,过去的规矩便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贾氏严格控制饮酒,非节日极喜庆不能开酒戒,以防人酒后殴斗。又因为本人信佛的原因,在族中推行素食少盐,非年节不开荤。 可是现在借着招待范进的由头,花正英吩咐着厨下大杀猪羊,让这些家畜提前受了灭顶之灾。几位有功名的花家人都换了喜服,与范进见礼攀谈,整个院落显得分外热闹,也分外混乱。 范进寻了个机会,把花继荫带到空房内问道:“这几日在花家,可曾受了什么委屈?谁若是敢欺负你们母子,就与干爹说。我现在做了官了,谁欺负我儿子,我就捉谁去打板子!” 花继荫扬着小脸道:“没有人敢欺负我们。有义父在,我就是有爹的孩子,谁也不敢欺负我。” “那便便宜他们了。那个花正茂我已经关照了李蔡,他休想再考功名,这辈子就算毁了。加上腿被打瘸,就彻底成了废人,算是给他终身教训。这回分了家,你们母子搬到城里,与这边的来往就淡了。他们再想害你也办不到。不过不管他们嘴上怎么说,心里都不会欢迎你们,你今后于宗族一层,怕是得不到多少助力,你可曾后悔义父做事手段太狠毒?” 花继荫摇摇头,拉着范进的衣袖道:“我在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一是娘亲,二是义父。这里的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是我什么亲戚。只要把财产分清,日后就没什么往来。他们对我来说,也就是路人罢了。” “可是你若是发迹了,他们还是会向你要好处,你不给也是会被人诟病的。” “好处当然会给,但是也要看他们能不能消受。孩儿跟在义父身边学本事,只要学到义父十成本事的一成,就再也不怕他们。” 少年望着范进,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问范进道:“义父,这次怎么这么容易就分了家?娘还说无论如何是分不成的。而且就算分了家,又怎么能把那老妖妇的当家免了,这是孩儿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义父是人非神,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不过是……因势利导。”范进微笑着,拉着花继荫来到窗边。喧嚣声,说笑声此时已经在院落里沸腾开来。平日里相熟或是不相熟的人,在院落里都热情的寒暄说话,仿佛是多年知己。 范进笑道:“你想想看,昨天这个时候,院子里可有一点声音?人们可敢放下手头的活,就这么闲谈?这里自姓花,贾氏总归是外人。当日花家危难,族老请她出来撑场面,更多是为了找个人甩锅。没想到她有本事,真度过了难关,撑起了家业,再想夺她的权就不容易,就只好由着她来管家。贾氏的手段对错不提,但是有一条,压抑了人性!我们每个人都向往过逍遥日子,又不是坐牢,凭什么一言一行,都要受人管束。不许吃肉,不许喝酒,自己赚来的钱却要大半上缴,周济其他人。一开始大家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可以忍。后来日子过好了,自然就有人想要过舒服生活,这个时候,矛盾就产生了。” 他顿了顿,“如果是你爹在家里,大家即使有不满,只能认了,谁让你爹是族长?可是贾氏总归是个外姓人,管花家人本来就有人不满,加上她不能给大家舒适的日子过,自然就不得人心。各房的人早就都有自己的心思,只是不敢发作。这回适当的给他们一点好处,再给一点希望,官府、几位大绅私下一往来,他们自然就敢动手了。他们本来就想往下跳,我只不过是在后面推了一把,真正的功劳,不能算在我头上。” 继**:“那若是贾氏探查到风声,有所察觉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折腾就是了。斗来斗去,也是花家人内斗,于我们没损失。各房一起不满,她就算想要平定内乱也不容易。等平定完,也就没什么力气和我斗了。就算义父不做县官,慢慢和她斗,也照样搞得她鸡飞狗跳,最后这个家还是会分。这一局是死局,她接不接,都是这个下场。这便是人心,义父的学问不足以为人师,但是说到依人心定计设谋,还是可以的。” 他看看继荫,“力分则弱。分了家,对花家而言未必是好事。这次我们算是刨了花家的根,以后想分家的人会越来越多,贾氏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家业,我看撑不了多久了。可是不分家,你们母子就得住在这里,受这些臭规矩约束。你娘就是那个样子,谁也没办法了。我不希望你变成这宅子里那些木讷呆板,只知道读死书的书呆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希望你将来做个有用之人,不是一个只会读书的书虫。所以这次的手段和后果,可能酷烈一些。” 继荫点头道:“随他们去吧,这些人死活跟孩儿没关系,孩儿也不关心。孩儿只要娘不受欺负,其他什么都不在意。孩儿这回到江宁读书,能跟在义父身边,每日得义父教导,这便比什么都好。其实就是这一次,孩儿已经学到很多东西了。这花家人里,贾氏虽然可恶,但是以人品论,大抵还是这祠堂里最好的一个。但好人没什么用,最后还是输了。那个五叔虽然把生意都给了娘,我却觉得他最坏。” 范进笑道:“小家伙,你看人倒准。花正节打得好算盘呢。他把这份产业寄到你娘名下,实际就等于他这一房,也从家里分出来。你娘不懂经营,将来盈利还不是由他说?赚的钱不用交回族里公帐,由他一房自行支配,他求之不得呢。再说江宁大户杨家的太太许了和他合作,在他看来,前途无量,怎么会拒绝呢?” “义父,我看他……看我娘的眼神怪怪的,很讨厌。” “他看女人都是这样的。不过没关系,他讨厌不了多久,等分完家,我会让人教训他一下,让他不敢对你娘有什么不良之心。再说,这些店面是你娘的,他想让你娘做傀儡,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 门外,张大受敲响了门,笑着对范进道:“范老爷,奴婢船上还有一位客人,要为范老爷献艺,庆贺老爷高升。咱们一路去看看?”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九章 我爱这夜色茫茫 演出是在黄昏时分开始的。 贾氏担心族中年少子弟沉迷音律美人荒废正道,是以花家这里禁绝丝竹之乐。乐器只有瑶琴,也只是很少几个人会弹。即便是年节社火,剧目也极是古朴,根本不会有女乐。 花正节这次把周围的粉头村伎连同城里的清楼女子不拘级别请来几十个,于花家那男性而言,便是空前盛事,整个村庄的男丁差不多都聚到了临时搭建的舞台之前。 这台是村里草草搭成很是简陋,乐手则是附近村庄就近找来,手段平平。但是表演者的水平,足以掩盖以上所有瑕疵,值回票价。 柳腰轻转,水袖挥舞,台上那身着鲜红纱衣的女子,吸引了所有观众的注意力。她已经不算年轻,但是身手不减,舞姿依旧优美动人,腰肢虽然不似那些豆蔻之年的女子轻盈柔软,但依旧袅娜。其身段既蜜,舞蹈动作也热情奔放,动作之间,不时有福利放出,引得看客目瞪口呆。 来花家演出的清楼女子,私下里交头接耳议论着,还有人向着观众中看,指着人群里被众星捧月簇拥着的范进说着什么。外行看热闹,乡间百姓看不出这舞有多好,就只知道女人比自己家婆娘好看百倍,皮肤也白嫩,便不住叫好。 女子并没在意这些人的评价,水袖挥舞间,不时把眼神丢向范进。见他看得专注,于是舞得便更为奔放,等到一曲舞罢,似是用力过度,人伏在台上一动不动。范进连忙分开人群走上台去,一把搀起女子道: “四娘,范某何德何能,竟劳动四娘金身大驾亲现一舞,这实在是让范某有些受宠若惊。若是累坏了四娘,五儿那里可不会答应。我扶你下去好生休息。” 女子抬头一笑,脸上虽然有汗水,但是精神饱满,显然没有脱力的迹象。明明是个三十岁的女人,却露出一丝清纯少女般明媚狡黠的笑意, “范大老爷,你这新官还没上任,就先上了民妇一当。我就是想要看看,你是放着我在这不管呢,还是主动上来。看来我家五儿慧眼识人,看人的功夫比我了得,就冲你这一来一扶,我今天这场舞就是累死也值了。” 两人离得近,阵阵香风扑面而来,能被后世称为秦淮八艳的女子,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岁月并未夺去她的美丽,反倒增添几分成熟,让她如同一颗熟透的果实。范进心中一荡,搀起她时忍不住在她臂上轻轻一捏,后者只丢了个白眼给他,却没说话。下台时才小声道: “我马湘兰的豆腐可不是好吃的,再敢乱讨便宜,信不信我告诉五儿,不许你上她的床!” 来人自然就是幽兰馆的马湘兰,她与苏州名士王稚登相好,但却进不了王家的门。两人每年定期见面,一会之后各自回家。王稚登生计艰难,财力不足以支撑到江宁之行,是以基本都是马湘兰去苏州找他,主动上门送温暖。 这次两人在苏州玩了几天,回来时正好遇到这支船队。太监的船队没人敢收税,运些货物贩卖,捎几个人都是寻常事。王稚登虽然没钱但是有名号,有他出面请托,马湘兰上船不难。 她是个社交健将,三言五语间就问出来这行人的目的,大喜之余透露出自己与范进的交情,这下张大受反过来要恭敬她。毕竟他是知道范进与李夫人那层关系的,这种年龄段的女性在范进狩猎范围内,怕是两人也有什么关系,并不敢得罪。上台表演,也是马湘兰主动提出的。 马湘兰在花界素以慷慨任侠闻名,虽然人不做迎来送往的勾当,但是面子依旧在。句容这帮清楼女子,全都买她面子,认她这个大姐。一下台,一干女子就围过来拜见前辈,还有人打趣着她与范进的关系。马湘兰是见惯场面的,这种揶揄根本不当回事,反倒是挎起范进的胳膊笑骂道: “老娘与谁相好关你们什么事,个个安得什么心当我不知道啊。等老娘吃饱了,才有你们的残汤喝,我要是没吃饱啊,你们没戏唱!” “那好啊,范老爷,四娘可是我们这行的成名角色,当心你降不住,被掀下马来啊。” 马湘兰做个手势要打,几个女子四下跑开。范进笑着拉着她坐下,看看四周。见花家人非但没有什么不满,不少人反倒是笑逐言开,还有人期期艾艾地上前,与那些清楼女子搭话。他笑道: “你来的倒是时候,若是早来一两天,你们这一通打闹,就得被人赶出去。” “有你这大老爷呢,我怕什么?谁打了我,我就到衙门去报官!不过范老爷放的是上元县,这不大好,我的幽兰馆税交在江宁县,这下老娘可就吃了亏了。白白舞了一通,可是什么也没得着。” 范进笑道:“我是不会让四娘吃亏的。等回头你把幽兰馆开到上元来,我免你的税。” 这时,台上又有女子开始表演。这是新出道的一个行首,有些武术功底,在台上腾挪跳跃身手矫健,还预备了烟花一类的东西作为辅助设备,不时就有烟火冒出,把一干男子的眼神吸引过去。 马湘兰捅了一下范进,指指台上,“睡过么?” 见范进摇头,她大方地把胳膊搭在范进肩上道:“睡过也没关系。逢场作戏,五儿不会吃醋的。” “我知道啊,可是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总不能乱认吧。” “真没用。连这么个雏都收拾不下,还怎么在脂粉阵里混啊?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银子?老娘出马,今晚上就让她陪你。” “别了,她今年才十四岁,我不想被打断中腿。” “什么中腿?”马湘兰听得迷糊,随即想起什么,把胳膊收了回来,“我们这行都是这样啊,当花魁就是这个年纪,到了五儿的岁数就过气了。到我这个老太婆年纪,就只好当妈妈,要不就得嫁人。这雏本事不行,练过几天花拳绣腿,没什么用,表演太幼稚了,全靠烟火做噱头,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走水,这里房子都是木头的,真有了回禄是要人命的事。这妮子做事太毛躁,欠管教。你在这里看表演,我回船上休息了。” “一起吧。我对这小丫头的表演没意思,所谓的功夫都是花架子,比五儿差远了。就是我穿上裙子,都比她好看。大家故人重逢,正好有许多话说。” 两人趁着混乱悄悄离席而去,虽然张大受、李蔡几个人看到,但是一个男人和一个艳名远播的名伎离开,不用问也知道去做什么。这时候谁要是坏好事,那就是脑子出了毛病,因此都当做不知。 花家的男人都在舞台那边看表演,女人在家里骂这些表演的女人,离开舞台这,一路就都没了人声。天已经黑下来,四下一片漆黑,马湘兰一个女子走出来确实也有些危险,因此对范进的护送没有拒绝,只说道:“留神,别踩了我的衣裳。刚才光顾跟你说话,忘了更衣,这衣裳舞蹈好看,走路不方便……” 话音未落,却见范进弯下腰,把长裙下摆提起来握在手里,马湘兰没好气的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道:“要死啊你!敢掀老娘裙子,信不信我告诉五儿啊。” “这么黑的天,什么都看不见,总好过踩下来吧。四娘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大不了你也可以掀我的……不说笑了,你船上有酒没有?一起喝一杯?” “算你聪明,我在苏州采办了批绍酒,预备着在幽兰馆招待客人的。船上带了点,足够喝了。” 时下乡间的路就是那么回事,崎岖不平,马湘兰来时是白天,又有人陪着不觉得怎样,回来时一片漆黑,就发觉出不方便。舞鞋走在这种路上一拐一拐,不敢大步走生怕伤了脚,只好由范进搀着前行。放眼望去,四下里树木掩映,木石混杂,路旁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在月色下随着微风俯仰,就如同形状诡异的怪兽挥舞着手臂张牙舞爪夸耀威能。 饶是马湘兰素日胆大,此时也忍不住心里发毛,自己方才那舞可是热情如火,若是有乡下讨不到媳妇的光棍被挑起了火头,在这里打埋伏,那便吃了大亏。有这么个男人陪着,倒是安心不少。 明明是个书生,可是范进的手臂却异常有力,让马湘兰觉得心里分外踏实。作为曾经的花魁,生张熟魏,不管是欣赏或是不欣赏的客人,总归是要逢迎。在月夜把臂同游,泛舟湖上的事,也做了不止一次。包括与王稚登一起花前月下的浪漫时光里,也经常有这种把臂同游,可是不管哪次都不如这次来得让她放心。身边男子让她觉得是那般放心可靠,如同一座巍峨山峰,靠在他身边,便不会害怕。 或许是因为其功名,又或是因为其大好前途,再不就是简在帝心对女人的吸引力?马湘兰自己也说不出来,具体原因是什么。王稚登虽然是名士,可是自身举业蹉跎,生计艰难,只能靠卖些假古董维持。 不管从相貌还是从前途上,对女子的吸引力都不如身边这个年轻英俊的书生来得大。欢场女子寻个归宿的话,无疑还是范进更合适些。 从苏州一路过来不回江宁反倒是主动到花家来献舞,这个行为本身就很说明问题。要说马湘兰对范进只当个朋友看,这话她自己第一个不信。 可是若说真想做什么,也谈不到。毕竟王稚登是她十几年来的感情寄托,她不会因为范进出色就移情别恋。江南那么多才子文士,比王稚登相貌才情为强者有的是,她依旧不曾动摇心志,就足以证明两人的感情,不会真的因为范进出现就变化。 但是她也不否认,范进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她本就是个仰慕才子的性子,否则也不会恋上没什么钱财的王稚登。范进的文才,丹青还有他对于兰花的了解,都吸引着马湘兰,乃至与范进相处时,马湘兰也愿意放下一些往日的矜持,而随便一些。这种关系,或可看做知己或者更近一层的关系。 月明星稀,男子搀扶着女子踏月而行,说来浪漫,其实具体到当事人身上,未必就美好到哪去。尤其是总要防范摔倒或是伤到脚的时候,这种浪漫也要打几个折扣。即使是范进在这种环境下,也得小心翼翼,几次突然停顿,少不了就有身体上的接触。 感受着男人的手几次在要紧部位扫过,马湘兰忽然咬咬牙,停住脚步道:“这样走到船上天就亮了,什么酒也别喝了。大老爷肯不肯纡尊降贵,背小女子一程?” “愿意效劳。” 马湘兰昔日往来官员里,也有不少大僚,一个从五品不算什么大不了。可是一个朝廷命官,肯蹲下来,让自己爬到他背上,那交情就很不一样。再考虑到自己过了气,马湘兰心里就更有些复杂,来到范进背上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范进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替五儿开心。另外抱怨一句贼老天。” “好端端的,抱怨老天做甚。” “女儿家的心事,男人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快些走,到了地头请你好酒喝。” 男子迈开步子按着马湘兰指点,向着停船处走去,趴在范进背上,从侧面端详着他的脸,马湘兰心内暗道:我在抱怨老天把我早生了十几年,若是不曾遇到王郎,若是我现在是五儿那岁数,你又能跑到哪里去?这话却只能烂在心里,对谁也不能说的。 来到停船处时,发现负责看守船只的水手,都没了影子。马湘兰将船头的灯笼摘下来四下照着,很快便发现端倪,吐了口唾沫骂道:“几个夯货,不好好干活,跑到野鸡船上去讨野火了。要是弄丢了老娘的酒,看我不向张公公那里告他们一状才怪。” 范进心知,是今天花家大解禁,花正节行事孟浪,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得多了,就连平素不敢往花家附近来的流莺也敢来这里找生意。花家人都在看表演,这些水手自然就成了他们的恩客。 他笑道:“算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他们不走,我也要赶他们走。守着那等俗物,如何喝的下酒?” 马湘兰这时已经钻进船里,不多时丢了个小酒坛出来,自己也抱了个小酒坛并两个小瓷碗出来,坐到范进身边。可不等他们说话,顺着风声,就有男人女人的说笑声飘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道: “我船上有好酒,你陪我喝几杯,等喝过之后,看我怎么摆布你这小蹄子。我那船上还有几身上好衣裳,你伺候好了我,我就送你一身。” “好啊好啊,这位大哥说话可一定要算数啊,奴家保证把你伺候得像神仙一样,那衣裳可不能说了不算。” 马湘兰一皱眉,问范进道:“你会不会摇船?” “广东人啊,哪里可能不会摇船?” “那就好,我解了缆,咱们躲起来,不让这对狗男女找到,先吓这个夯货一身臭汗再说。不但脱岗,还敢拿我的衣服送野鸡,不收拾他一顿,我就不姓马!” “好啊,一切听你吩咐。” 马湘兰手脚灵便地解开缆绳,范进轻轻摇动着船只,在月色中将船移向水草深处,连灯笼也都熄灭了。等到将船停住时,四周便已是一片寂静。月光洒在船上,也洒在两人身上,沐浴在月光中的两人彼此对视,同时举起酒碗,都觉得今晚的月色分外迷人。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章 细思往事心犹恨(上) 这条小河水势平缓,船体很是稳当,月光如水,风中送来阵阵蛙鸣。单这副情景,确实也算是诗情画意。马湘兰已经到船舱里换了衣服,乃是一件极紧身的曳撒,干净利落,也将她那诱人身段凸显出来。月下观美人,在月光下看女人本就增几分颜色,何况本就是美女,这下就越发动人。 虽然有酒无菜,但是绍酒甘醇,倒也不至于难以入喉。何况有美人佐酒,比之佳肴,也未必差到哪去。马湘兰酒量不错,一连两碗酒喝下去面不改色,范进有系统加持,也是当世酒豪,这点酒放不倒他,只是劝马湘兰道:“慢些喝,仔细喝多了。” “切,我马湘兰想当初在秦淮当红时,每日大小宴会不断,几时见我吃醉过?告诉你,马四娘有名的千杯不倒,这点酒不算什么。再说,你们男人和女人喝酒时,不都是盼着女人喝醉么?我要是醉了,你应该欢喜才是。” “你这么说就太委屈我了,我可是一向喜欢女人清醒才好。不信你回头问五儿。” 马湘兰朝范进虚戳了一下,“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一见到女人就要讨口头便宜。原本以为五儿是个可怜人,现在看她倒是有造化的,遇到你这么个男人,没白活。她回江宁后跟我说了很多,说你怎么疼她爱她,又怎么恩爱。这傻丫头,就这么轻易的把自己给了你,你就好了,一文不费,就让这么个大美人倾心。我们这行人从了良,就需要一个好男人关照,虽然五儿一身功夫,但也只是个女人,离不开男人护持。你对她好点,不然的话,我也不会答应。” “那是自然的。等到我亲事成了,就会迎她过门,给她一个名分。我知道有些委屈五儿,以她的才貌,足以为正令。只是……造化弄人,我今后会想办法弥补她的。” 听到名分二字,马湘兰的身体微微一晃,随即又举起酒碗将酒一饮而尽。见她又去盛酒,范进连忙阻拦道:“不要喝这么急么,你看这月色多美,这水多清。你喝多了吐得倒处都是,就坏了这景致。” “呸!这点酒想放翻老娘?差远了!再说,就算我醉了也不会乱吐。” “那也是不醉的好。我看得出,你有心事,想不想说出来,让自己舒服一下。” 马湘兰摇头道:“得了!我们这行人,是专门替男人舒解心事的,不会让男人来开解我们。开解来开解去,最后还是要开解到床上。我不能对不起五儿,所以还是喝酒吧。名分……你好端端的提这个干什么,扫兴!” “那我自罚一碗,咱们聊点别的,上次那盆兰花怎么样了?” “你走以后就死掉了。” “怎么会这样?当时好好的……” “很寻常啊,鲜花如人,有死有生,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天下哪有不谢之花,又哪有不死之人。你看我,今天好好的,也许过几天就死掉了,也未可知。” 范进看看马湘兰,“我觉得你还是把想说的说出来,你这个样子……不好。至少我认识的马四娘不该是如此。她是个不逊须眉的巾帼女杰,人虽然在欢场中,却有侠义气,我不想看到你愁眉深锁的模样。跟我说说看,如果我能帮上忙,一定义不容辞。” 马湘兰举起酒碗敬了范进一晚酒之后,忽然伸出脚朝范进腿上踢过去。“这话跟我说说就算了,别跟其他清楼女子乱说。你还年轻,见识不够,留神被人骗了。你现在是朝廷命官,哪能随便答应给人帮忙,尤其是我们这种女人,不值得。再说我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每年要去几次苏州,五儿是跟你说过的。稚登的日子不好过,家里面也不答应让我这种女人进门,就只好蹉跎下来。前年他把一个家里的丫鬟收了房,那丫鬟给他生了个女儿,再后来得了产后风,死掉了。今年我去苏州的时候,正赶上他……又纳了一房新妾,也是家里的丫鬟。” 话既开了头,就收不住。她苦笑一声,“其实我也没想过要什么风光的场面,自己知道是什么身份,不配如此的。只要他拿一顶轿子把我抬过去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做四娘,做马姨娘了。喝酒跳舞我行,相夫教子我也不差啊,为什么他宁可一个个往家里纳那些小丫鬟,也不肯给我一个机会。难道就因为我是这个出身,就连丫鬟都比不上?” 她的声音里带了几许哭腔,口内念道:“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是啊,孤单谁惜!本来就是个残花败柳,谁又会爱惜!”说着话提起酒坛对着喉咙便倒下去,酒顺着嘴角流出流过脖子、胸前……,范进劈手从她手上夺过酒坛,正色道:“不能这么喝!” “老娘自己的酒,你管我!” “酒是你的,身体也是你的。这样喝,身体会垮的。” “老太婆了,垮不垮又有谁在乎呢?我们这种女人红的时候,自然有的是人捧,一旦不红了,就是那么回事,有些老交情卖面子,有时遇到新出道的,也不拿我们当回事。这个天下,总归是喜新厌旧的人多,年轻就是最好。那个小丫头今年十四岁,模样丑得很,粗手大脚的,就是因为年轻男人就喜欢。他陪了我一天,晚上就要回去宠爱那小妾。说来你可能不信,这几天我们在一起就是游山玩水,谈论文章书画,他年纪大了点,力气不敢乱用,还要留着力量去对付家里那小娘子,不肯耕我这块注定结不出果子的荒田。呵呵,多年交情啊,也抵不过青春年少啊。所以说男人就像酒,越老越醇,女人啊,就像是果子,过了年份不摘,就烂掉了。” 她平日酒量或许不错,但是此时看来,已经显出了几分醉态。范进对马湘兰道: “寡酒难饮,有酒无菜,这么喝不是个办法。我们找点乐子。” 马湘兰看了他一眼,“哦?找乐子?是啊,男人陪女人喝酒,听女人说话,最后还不都是为了找乐子?反正这里只有你和我,你又是大老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只能听你摆布了。说吧,你想找什么乐子?” “方才四娘送了我一支舞,我很喜欢。我现在唱首曲给四娘解闷。” 马湘兰道:“平日里男人找我们陪酒,都是我们唱曲给男人听,很少有男人会唱曲给我们听,尤其是大老爷更不会。我知道你写文章画画厉害,难道唱曲也厉害?那好啊,我要听听看。”说话间已经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托着下巴,端详着范进。 能做花魁的,一举一动,都是受过严格训练,每个动作都很优美。但此时马湘兰心情激动酒意上头,却没了往日的风采,这个动作做的比较随意,也看不出多少美丽。但正是这种没有表演成分的动作,反倒让范进更觉其可爱。 范进手拍着船舷,喉咙轻转,以女腔唱道:“细思往事心忧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倚熏笼坐到明,……” 虽然是老生出身,反串功力也是有的。现在有了系统的支持,表演青衣的水平,丝毫不逊色于那几位宗师一般的人物。按照戏曲分类,京剧属于花部乱弹,词句整体上不及明朝流行的昆曲雅致。但是春归梦中这一段属于极有意境的一折,词句格外雅致,更重要的是于此时马湘兰的心境大为契合,每一句恰似为其量身打造。 尤其是当范进唱到“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这几句上,马湘兰的内心情绪也已被催发到顶点,两行清泪顺着眼眶缓缓流出。 曲调古怪,唱词新颖,句式更不属于马湘兰所知的任意一个词牌。要知她虽然是清楼女子,来往的却都是名士才子,王稚登不管混得怎么惨,好歹也是东南名士。跟这些人来往的她,并不缺乏学问,如果一个词牌她没听过,那只能证明这不存在。 也就是说,这不是一曲已有的词,而是范进为了她临时写的新词?而且是写,不是填。连词牌带旋律,都是他临时编撰的?他到底有多好的才学,又对自己多用心,才肯做这些事? 马湘兰自然不知道,范进就算再妖孽,也没这么大本事,也只是抄袭后世戏剧。如果范进是个白丁,她可能还认为这是广东小调,自己不知道罢了。一个二甲传胪,又有一首盖世画技的男人唱出来的,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是他临时创作。 多年游历风尘,自诩见多识广的马湘兰,本来早就做过万男从中过,片草不沾身。除了王稚登以外,她不会对某个男人用真情,也就不会被伤害。可是此时,一想到眼前这个小了自己十岁的男人,前程似锦仪表堂堂,在东南又有好大名声。如果想要女人,哪怕是良家妇女名门闺秀,亦有可能为其所吸引甘愿自解罗衫。与她们相比,自己这个年纪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可就是为自己这么个老女人,他竟然付出如此大的心血,现场做曲填词,逗自己欢喜。即便是在自己极当红的年头,有这么一位年轻英俊的五品大员如此殷勤,自己也自然就该解开罗带,陪他共渡良宵。 她只觉得芳心乱跳,脸上发烧,耳畔嗡嗡乱响。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依旧是那个红冠秦淮的马湘兰,而眼前男人的面向变得模糊,一会是范进,一会又变成了王稚登。 范进此时已经收了腔,朝马湘兰笑道:“四娘以为,这曲还入得了耳?” “足……足够了。”马湘兰的袖子飞速在脸上划过,心中感激着晦暗的灯光,足以遮掩住自己的表情。她强笑一声道:“范老爷一介须眉,唱起女腔来却是惟妙惟肖,我们院里的姑娘那些真女子怕是也不及你。” “那是自然,如果我穿上女子装束,跟四娘学了舞蹈,将来还可以给你当个替手呢。” “这话就不尊品了……”马湘兰摇晃着站起身道:“大老爷是朝廷命官,我们是操持贱业的女子,无非是为大老爷解闷的下贱奴婢罢了。大家是两世之人,以往你是才子,我们是表子,大家结交一下倒没什么。今后你是老爷,就不好和我们再做朋友了,大家官民有别,还是应有个分界为好。今天是四娘糊涂,不该拉你上船的,走我送你下去!” 她边说边走,忽然一阵晃,人差点掉到水里。范进身手敏捷一把扶住她,刚想训斥,不想马湘兰已经趴在船边哇哇大吐起来。 心内翻腾,酒意上浮,这酒出的辛苦,额头上已经满上汗水。范进在背后轻轻拍打着,为她缓解酒意,过了好一阵她才摇头道:“百年道行一朝丧,这回破了功了。你有造化,能看到马四娘出丑的男人,你是第二个,第一个是伯谷。当初他去考功名,我为了他,陪学道喝酒,那是第一次喝醉,这是第二次。” 范进道:“虽然是夏天,但是船上风大,我们有话还是回舱里说。你喝多了,还是我送你吧。” 马湘兰自知,眼下孤男寡女,进船舱大为不妥。而且一个为自己做词唱曲的男人,真和自己钻了船舱,也不可能就这么出来。原本以她的出身,真和男人有一夕缠绵也不算事,连王稚登都不会介意。 只是范进此时在她心中的位置,已经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不同于那些逢场作戏的恩客。此时总觉得真若是做了,在她心里无法把这种关系看做是一场交易。心里想着拒绝,可是酒意形成的魔鬼,却又在脑海里反复催促着她答应。就在这天人交战的当口,范进已经扶着她向舱里走。 舱内漆黑一片,一个男人和女人走进去,多半是要发生点什么。马湘兰心知,此时自己最该做的,是把这个男人赶走,或是跟他说清楚,不许他真的做什么。可是……果真如此,那两人的关系会止步于此,未来再难寸进。 于她而言,和范进理想的关系就是现在这样,只做知己,不涉其他。可是在苏州的挫折,再加上酒性的催动外加那段春归梦,却让她失去了往日的理智,推出去的手变成了拉,两人几乎是滚进了船舱里。 范进一手搂着马湘兰防着她碰伤,另一只手去摸火折子,口内说道:“四娘这船舱里,不是有现成的衣服?这样吧,一会啊我换上一身女儿衣衫,为你舞上这么一段,这一跳包你欢喜,那烦心事便也就顾不上了。做人一定要记得开心,不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至于官民之别,就更谈不到了。在你面前,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官,只是你的一个朋友。官不能穿女儿衣服跳舞给你看,朋友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的手此时已经摸出了火折子,可不等打,马湘兰已经先一步把火折子夺过来,向角落里一扔。随后将一小块银子塞到了范进手中。 范进纳闷道:“你给我银子做什么?” “你说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愿意为了让我欢喜,女装跳舞给我看?” “是啊!那你也得先点灯啊,要不然你也看不见啊。” “跳舞就不必了,你不是说,你扮女人很厉害么,那就索性扮彻底一点,你扮女人,我扮男人……” 马湘兰吃吃笑道,“女人拿了男人的银子,你说应该做什么啊!我不要看范娘子跳舞,我只要范娘子陪我……” 话音刚落,马湘兰的身子就如蛇一般缠了过来,双手抱住范进的脸亲了过去。水波荡漾,船身微微摇摆,阵阵细语呢喃从舱内飘出,为这方寂静天地,增加无边生机。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一章 细思往事心犹恨(下) 夜静更深,稻香醉人,在阵阵蛙声中,混着令人心跳脸红的细语呢喃。月亮不知羞耻地睁大眼睛,将目光集中于小舟之上,透过船舱缝隙,窥伺着里面情景。马湘兰匍匐在范进身上,吃吃笑着,“一两银子,票了个五品官加大才子,这笔生意做得够本!放眼东南,我看还有谁能比的上老娘生意门道精!” 范进抱着她没好气道:“先别说这些了,要没我方才用易筋经帮你,你早吐我一身了。我扶你把酒吐出来。” “这么折腾,酒都顺着汗走了,没有什么酒可出了。”马湘兰笑着在范进胸膛轻咬了一口,“五儿好福气,找了个男人不但有才有貌,还这般有气力,以后她有得享受了。我用一两银子,换你陪一次,大家只是场交易,回头把这事忘了,不许告诉五儿,免得她笑话你。” 范进道:“别说那些,你的心情现在怎么样?” “票了个五品官,心里好过多了。怪不得你们男人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喜欢来清楼,确实能让人心情变好。一路上的闷气,消散得差不多了。痛快!” “你开心就好了。来,陪我躺会吧。” 马湘兰顺从地躺在范进身边道:“我有过很多男人,但是肯为了让我欢喜,就愿意穿女儿装束跳舞唱曲逗我开心的五品官,你还是第一个。就为了这个,就值得我陪你一次。但是记得,咱们的缘分就到这了,天亮之后大家依旧是好朋友,不许有其他心思。” 范进抱着她的腰,回味着方才滋味。善舞的女子,腰腿之力远不是那些闺秀可比,加上那一身练出来的欢场本事,着实是个恩物。他微笑道:“方才那番滋味,可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你没了力气,我也不来欺你,咱们两个说说话吧,这回江宁这么乱,你去苏州也是避难吧?黄继恩和冯邦宁找没找过你麻烦。” 马湘兰与范进搞成这样,既有心情低落,情绪宣泄的原因,也有喝了急酒酒力发作不能自控的因素。眼下酒意去了八分,心情逐渐平复,理智重又战胜了感情,心内又有些后悔。这一步跨出去,又能否真的收回来,谁也说不好。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彼此都把这事看得很淡就好了,因此转个身,将背对着范进,故意夸张地笑了几声: “找麻烦?男人找女人的麻烦,老娘会怕么?那两个饭桶,老娘三两下就让他们变成鼻涕虫。冯邦宁只合去吓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敢对我下手,我就榨干他!你放心吧,他找的是未出阁的大姑娘,看不上别人用过的,对我没兴趣。因为五儿的事,我算是得罪了黄公子。可是江宁这里藏龙卧虎,我背后也是有人的,他不敢干什么,就是让一些人不来我这里。少赚钱罢了,没什么。我警告你啊,别想着当英雄给我出头什么的,老娘用不着。” 范进哼了一声,“我这次放了上元县,就有维护地方之责,至少在我的地盘,不许他再像过去那样乱来。你……来上元吧,我保护你。” 马湘兰心头一颤,笑声依旧,眼泪却已经肆意流淌。她的处境自然不是像说的这么轻松,这次到苏州,也向王稚登说过冯邦宁的恶行。后者除了发一通感慨外,却再没有其他意思表示。 她倒不至于因此就生王稚登的气,毕竟王只是个文士,不大可能管得了冯邦宁。但总归两人相好一场,从女子的角度上,自然希望找到一个能保护或是愿意保护自己的男人。从头到尾这位多年爱人没说过甚至没想过保护自己,让自己托庇于王门。而枕边这个男人,充其量只有一晚之欢,就想要保护自己? 她忍着泪强笑几声,“你保护我?哈哈,我听五儿说你是封流才子,没想到原来是个雏。你该不是以为我和你这样,就要嫁你吧?老娘什么人啊?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就是今晚很无聊,找个男人陪我罢了,你收了银子,我得了快活,公平交易,别想太多了。我的幽兰馆是开在江宁县的,税也交在江宁,你就算有太岳相公的势力,也不能捞过界啊。你当了官不比过去,是不能到幽兰馆玩的,县官不许出自己的管界,否则就要砍头。大不了等你日子艰难时,派人给我送封信,我念在今晚旧情份上,光顾你一次……” “四娘,你听我说,我认真的。五儿那边我去说,她是个明理的人,不会真因为这种事就怪你什么。我的家里不可能只有一妻一妾,总归是要进人的。我本来无意破坏你和王伯谷的感情,可是我不想看你这么苦着自己。你和王伯谷能有结果自是最好,但是看他现在这样子,我看你们两个这辈子也就是这样。我可以……不让你那么伤心。” “我……我哪里伤心了?”抽了抽鼻子,不能让对方听出自己哽咽,在范进的手摸到脸上之前,马湘兰已经飞速擦去泪水。多年欢场生涯,早就练就了想笑就笑的能耐,干笑几声道“ “我刚才都是骗你的。你们男人骗女孩子脱衣服的套路,老娘都会的。你看,这不就是假装难过,就骗了你陪我么。要不然你这种大才子,哪那么容易就被我弄到手啊。我和伯谷的关系好得不得了,在苏州几天啊,我们两个千般恩爱。什么纳妾讨小,都是骗你的,只有你这种小家伙才信。” 范进一笑,“你方才那样子,可是骗不了人的。你们两个的事我不想多说什么,我也知道,今晚你不会做出决定。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一个晚上就能放下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天下不是只有王伯谷一人是你的出路。如果你想找肩膀靠一靠,我愿意把肩膀给你。” “呸!老娘借肩膀给人时,你还没出生呢。我不需要。你到底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要穿衣服了。” 范进紧紧抱住她,“四娘,那我们不说这个,换个说法,不提感情只提交情,你愿意把幽兰馆迁到上元么?我是县官,总可以帮衬你一些,至于搬家使费,我来想办法。” “不了,太麻烦了。我那么多兰花,一挪就死光了。再说你在上元做官也做不久,总不能让张大小姐等成望夫石吧?用不了多久就得回京当官,等你走了,我难道还迁回去?等过几天五儿一回来,有她陪你,你很快就把我忘了。别总跟个小孩子似的,吃了个甜头就拉着不放。大不了……我去衙门找你啊。” “湘兰,你听我说,这清楼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我是想给你换个营生。你不说我也想得到,五儿离开后,幽兰的生意肯定不如以前了。你还要照顾一帮姐妹生计,现在撑得很辛苦吧?” “乱讲话。五儿那种臭脾气的留在我身边,才是拖我后腿。她不在,不知道我生意有多好。每天银子赚到手软,我都想赶快休息一下,要不然人就要散掉了。” 范进摇头道:“你别骗我了,其实我打听一下,也能知道你的经营情况。黄继恩、冯邦宁这对混帐一闹,很多有钱人家的女眷跑出来,那些人没了老婆管,会比平日更放肆。这段时间正是清楼赚钱的时间,你却离开幽兰馆来苏州买酒,证明你的生意并不算太好。其实想想也知道,你对手下太好了,你这种心肠做不来清楼生意,发不了大财。再加上黄继恩与你为难,想必是很艰难的维持。其实我觉得,你该考虑转行。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手下那些姑娘想。她们被你宠惯了,如果有朝一日你撑不住场子,她们去其他人手下做这营生,只怕就会吃亏。你四娘最义气了,就算为手下姐妹想想,也该想条赚钱路子,不能让一群女人跟你喝西北风。” 提起了手下的女子,马湘兰便没再强撑,而是很认真的看着范进道:“转行?做什么?一群女人,讲吃喝玩乐就个个都行,讲到做事就全都稀松,让她们去做工肯定做不来的。我又不能去抢小公爷生意,去做茶楼。” “不做茶楼,可以做酒楼啊。”范进道:“我在广东就开酒楼的,这方面有经验。我在上元给你找个地方,把酒楼开起来。我不是吹牛,论做学问,我在东南这里不敢说有多厉害。可是说到烹饪之术,放眼东南,怕是没几人强得过我。我教你做菜,再把上元的公务招待放在酒楼,不会没钱赚的。那些女孩子负责表演,陪酒……反正她们很擅长这个。只要你把名气闯开,未来我即使离开江宁,你的酒楼也不会因此就垮台。再说我走了,小公爷又不会走,我会请托国公府关照你,不会让人欺负你。” 马湘兰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但是在欢场上与商贾往来得多了,对于经营并非一窍不通。范进一说,她便能感觉出里面所蕴藏的商机。她自己手面阔,又要贴补王稚登,很多地方用钱。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帮女人跟她吃饭,于金银上自然是越多越好。 之前之所以不开酒楼,主要就是三字:不会干。隔行如隔山,伎女去卖酒,最后多半还是卖申。从合法的变成非法的,那就是脑子不灵了。可是范进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可见极有把握,或许这真是个来钱的路子?其实光是上元县的公务招待若是做好的,倒也不少进项。 这时听着入神,也思考道:“若是如此,那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你容我想想吧,这事急不得,再说本钱也不是小数字。至于炒菜,哪里是那么好学的。” “你不学也可以找人学么,你在江宁这么久了,别告诉我没有人脉,连个厨师都找不到。” “找倒是可以找,不过……你为什么这么帮我?这种赚钱的生意,应该和小公爷合作更合适啊。” 范进在她身上一捏,“因为你有的他没有……” “去,把手拿开!”马湘兰轻轻挣扎了一下,“我只是拿钱买你陪我,大家两不相欠,你不用对我那么好的。再说,就算你这么帮我,我也不会遂你心愿,大家最多就是朋友,我不会进你家门的。只有五儿才这么蠢,去被你老婆欺负。” “我不会勉强你的,一切按你心意办就是。总之不管你将来怎么选,我都会帮你。你如果觉得过意不去,也帮帮我。” “怎么帮?” “讲讲江宁吧。我是广东人,人地两生,诸事不恰,你是本地人,还是你来讲一讲,我心里才有数么。” 马湘兰一笑,“你不觉得像现在这样打问民情,感觉怪怪的么?” “这样才对么,所谓赤诚相见,这样不是最赤诚么?我们彼此没有秘密,这种时候说的才是真话。我跟你讲,我在广东听说,有人专门在在洗澡时谈事情,就是因为那时候彼此对对方都是没有隐藏的,最容易说真话。何况现在咱们这个样子,你说的话我最相信。来说说看了。要说体察民情,你说有什么比这样更体察入微的?可见这种访查是最彻底,也是最能听到真话的,值得推而广之。” “歪理。以后你要是敢这么私访啊,我就让五儿替天行道斩了你!”马湘兰笑着在范进脖子上轻轻一切,随即就被范进搞得一阵娇笑,连忙道: “不许胡闹了……说正事啊。听说你这差事是张居正保的,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把你放到这里。你别以为他让你当官,就是同意你当女婿,说不定是要害你呢。上元前一个大老爷是个好人,可是被钱粮赋税逼死了。你来这里,也是个苦差,可要千万小心,别一不留神死掉了,那五儿可就要伤心了。”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二章 烧冷灶 “你虽然来过江宁,可是来往的都是大贵人,于民间疾苦一无所知。你过去来往的都是天上神仙,管的都是天上神仙事。可是做知县是要和小鬼打交道的,要管人间烟火情。这种事,我就比较在行了。秦淮河上迎来送往,与大户人家以及衙门的老爷都打过交道,这些事瞒不过我。上元虽然是上县,东南也是膏腴之地,可是咱们江宁的钱粮,就从没收齐过。就说你要放的上元县吧,有十八乡一百五十个里,分为七区,每区一个总粮长五个副粮长每里一个小粮长。那管粮的老爷,每到收税的时候,从每个总粮长手里收十两常例,副粮长五两,小粮长每人一两。就这一笔进项,每年就是七八百两,足以顶的上一个绸缎庄东家了。凭什么?就是管粮官收粮时卖交情,能缓就缓,能免就免,再到太爷那里去请托,就说收不上来。县令又不能自己去收粮,对管粮官也没办法,日积月累,就一直欠下去。以往都是这么干的,可是现在朝廷里换了你那准岳父做相爷,专门盯着钱粮一途,看钱粮如性命。下面的管粮官还这样,县令向上面又交代不了,两头受气。你前任赖大老爷是个好人啊,可是又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因为完不成课,上吊了。” “那这么说,江宁的赋税很难办?” “对,特别难办!”马湘兰表情很严肃,“所以你最好想办法在一年之内调走,要不就去求求你的娘子,让她跟你岳父那里说几句话,把你换到个闲散衙门去。总之,上元的税,是收不齐的。最后搞不好,要你自己拿钱填补亏空,那可是要死人的。不过一年还好吧,五儿手上有些积蓄,我也可以帮你挪借一些……” 范进心知,马湘兰红冠秦淮,眼下却很有些潦倒的重要原因,就是太过仗义。替手下姐妹担保借钱,对方还不起钱,她就得代替偿还。任是金山银海,也扛不住这种花法。他摇头道: “这我就要说你了,做人讲义气是好的,但是不顾自身就是蠢了。你是个聪明女人,不要总犯愚蠢的错误。不是每次都能出苦海,以后不要再做帮人担保借钱的事。还有,一年时间跑掉,我是做得到的,但那样就太没用了。我不但要做地方官,还要把官做好,到年底时,把税交足,这样才算是男人么!四娘,你愿意不愿意帮我?” “我帮你……为了五儿……”马湘兰忽然发觉,眼前这个小男人管教自己时,非但不令自己讨厌,反倒有一种莫名地安全感,让自己恨不得就真的任他管束。口内说的虽然是为了五儿,实际却是想说为了你。 她心知这种心态很不正常,一场露水夫妻不算什么,可如果真动了心,那不但对不起薛五,也对不起稚登。现在最为妥当的处置方式,就是远离这个男人,离的越远越好。可是强烈的好奇心又导致她忍不住想知道,这个男人有什么本事,做到这种在她看来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明知道女人一旦对男人产生好奇心非常危险,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范进将嘴凑到马湘兰耳边,小声道:“别急么,这是个很复杂的事,容我慢慢说给你听啊。这个夜晚还很长,足够我们……慢慢聊。” 清晨,当旭日初升时,马湘兰的酒意已经基本褪去。由于范进阻拦得早,加上那连番活动及时把酒通过汗发散出去,昨晚的醉酒并没让马湘兰太难受。不像记忆中那几次宿醉一样,头疼欲裂四肢无力。在人前装出酒豪模样,事后自己受罪的事不知做了多少次,只有这次的感受最舒服。而舒服的原因……或许是这个正在摇船的男人吧。 范进摇着船,划向昨晚的停泊处。他赤着上身,摇着桨的样子,仿佛是个真正的船夫。初升的阳光撒在他身上,照出那一身雪花白肉以及身上那晶莹汗珠,马湘兰在船舱里向外看着,脑海里不由幻想出一副画面。他不是什么大老爷,也不是大才子,只是个船夫,自己也不是什么曾经的花魁行首,只是个普通船娘。两人一条船,就这样过一辈子。虽然生计艰难,但是却可以相濡以沫,白首终身。 一想到那种情景,她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随即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能对不起伯谷。” 站起身,慢慢地走出船舱,来到范进身边,伸手去接船桨道:“你是朝廷命官了,若是被人看到你这个样子摇船,会笑话的。让我来吧。” 范进看看她,笑道:“你行么?” “别小看人啊,老娘也是水上人家,摇船也是从小练就的本事。要不然,你当老娘这两条腿是怎么练出来的。” “可是……你还有力么?早晨喊着饶命的,是哪个?” 马湘兰脸微微一红,抬腿朝着范进踢过去,“好啊,老娘好心帮你摇船,你倒来消遣老娘,信不信一脚踢死你啊。还有啊,把昨天的事忘干净,不许再记得!老娘昨天就是寂寞得很,拿一两银子买快活,不许你再提了。” 范进看看马湘兰那双长腿以及纤腰,微笑不语,但是用意已经很明白。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管当事人怎么想,都不可能真的就此抹去。不提马湘兰的大姐头性子以及姣好容颜,就是昨晚的滋味就让范进不想放手,于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和王稚登争上一回。 等船回了泊位,正看到几个船夫模样的人赤着上身跪在岸边,每人身后各有个衙役,提了鞭子猛抽。张大受正吩咐道:“用力!使足气力打!连船都看不住,却去找女人,那等事真有这般要紧么?咱家生平最恨这等靠下半身想事情的混帐,杀光了他们才称心。反正咱家回程时也不坐他们的船,与我用心打!” 范进与马湘兰对望一眼,彼此脸上同时浮现出一丝笑意,马湘兰又警告似地朝范进抬了抬脚,随即做了个封口的动作,转身回舱。 在河道上,两个酒坛,以及一条竹席,一个被单,几件色彩鲜艳的女人衣服在水中载浮载沉。有早起的渔人将床单从水中勾起来,纳闷这么好的床单和这么好的绸制小衣之类的东西,怎么有人舍得扔掉。只感谢着好运气,欢喜的回了家。 与此同时,句容县城,客栈之内。 郑婵面红耳赤,紧张地摆着手,“不行……真的不行……我们不能这样……” 在她对面,宋氏面带微笑,神态很是和蔼,以诱导的方式说道:“收下吧,不算什么的。范老爷以后就是我们头上的父母官,做子民的孝敬一下主官,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将来还要仰仗大老爷多方照应,这只是个常例而已。再说郑姨娘这么美的一个人儿,合该有些首饰装点,有些好衣料才是。我跟你说啊,这江宁多的是美人,我们女儿家若是不把自己打扮漂亮点,当心男人被外面的野女人给迷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掩口一笑,“看我,说到哪里去了。范老爷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像那些没出息的男人一样,被狐狸精迷了,该打。不过这东西,您还是得收下,如果不收……”她的美眸微转,故意做出个恍然的神情道:“我知道了,郑姨娘是嫌少。” “不不……没有这个意思,这话可是不知从何说起呢。” 郑婵在京师时虽然也和人打过交道,但是碍于出身,接触的多是社会中下层人士,与杨家这种大富商家庭没太接触过。尤其宋氏这种善于社交且天生带着几分贵气的女人,她更是招架不住。 原本还骂过对方不正经,可是见面之后,却为对方身上那股贵妇气息以及社交手腕所折服。几句夸奖的话,外加拿捏适度的玩笑,让郑婵对其印象颇佳,觉得宋氏这女人还不错,值得交往。 再者,眼前那一盒珠光宝气的首饰,也让她颇有目迷五色之感。一路上范进为她采办了一些首饰,可是总归是小地方的货色,式样和做工与眼前这一盒根本没得比。在一旁还放着两匹光泽鲜艳的上好绸缎,一看而知就是上品。 她不是一个多有内涵的女人,出身贫家的她喜欢珠宝,喜欢首饰,喜欢好看的衣裳。于物欲上的需求,其实颇为强烈。不管首饰还是绸缎都爱不释手,哪个也舍不得不要。她也知道,这么贵重的礼物,已经超离了礼品馈赠的范畴,这样的礼收了,怕是有些麻烦。 可是宋氏的话又恰好说中她的心病。范进刚当上县令,昨晚便彻夜不归,想来是钻到哪个野女人被子里。即便是逢场作戏,自己心里也不舒服。如果不把自己拾掇漂亮点,真要是让外面的女人把他勾了去,自己可该怎么办? 她看看宋氏,怯怯问道:“这……真的没关系?” 宋氏哈哈一笑,“郑姨娘,瞧你这话说的。眼下只有我们两个加我的丫头,除了我们三人,谁又看到了。难不成我能自己送我自己的忤逆?我去告发了你,于我有什么好处?我这人虽然是个娘们,可是个男人性格,最喜欢爽利人。郑姨娘一看就也是个外场人物,最对我胃口,我还想着和你拜个金兰,做个姐妹呢。姐妹间送点东西,不是很寻常,怕什么?” “那……那若是这样,我便收下了。”郑婵说着,将首饰盒向怀里一拢,又忍不住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家老爷可不会因为这些东西,就做什么坏事。” “好妹妹,你说到哪去了?姐姐家是本分商人,哪里敢做什么坏事?只求官府不找我们麻烦,我们就阿弥陀佛了。妹妹回头跟大老爷面前求求情,让他手下的人不要总来我们这里查东查西,我们就见情了。我估摸着时辰,大老爷也快回来了,不管哪一院的贱货,也该是送客的时辰了。我先告辞,你穿戴起来,等大老爷回来,一准让他欢喜。” 郑婵想着自己一会把这些首饰插在头上,范进看到自己这般美,说不定就能和自己亲热一阵,便把最后的一点担忧放下。点头道:“那就多谢宋姐姐了,你且放心,将来谁要是敢欺负你,我不会答应的。” “如此,将来可就都指望妹子了。”宋氏极有礼貌地行了礼,与扣儿离开房间,走到前院时,正赶上张铁臂练了剑回来。宋氏朝他略一点头,张铁臂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不动,直到两个女人消失在视线之外,才喃喃自语道:“这样的娘们,谁要是能玩一回,减几年寿数也值了……” 等到回了住出,那只雪白肥猫喵喵叫着踱过来被宋氏一把抱起,在怀里逗弄。扣儿道: “小姐,那郑姨娘奴婢看着粗鄙的很,没见过大世面,何必送那么重的礼?只要四个银锞子就足够了吧。再说,小姐你是个正房,还要和个偏房拜姐妹么?太丢人了,为了个县官犯不上。” 宋氏摇摇头,“我就那么一说,又不会真跟她结拜,让她自己慢慢高兴去吧,口头说一句的事。范进可不是个县令那么简单,他是要大用的。眼下只是个开始,将来能到什么地步,谁又说得准?这样的人,越早结交越好,等到他真的封了大官,我们想要巴结可就难了。真到他大用的时候,区区一盒首饰,连人家的门子都看不上眼。小财不出,大财不入,别小家子气。我不是为了收买郑婵,而是要让范大老爷看到,我的诚意。他在江宁虽然有魏国公这些朋友,可是在商人里朋友不多。只要他认下我们这个朋友,将来的事才好办。咱家那几位爷,惹下什么祸事都不奇怪,黄家人又靠不住,总得找个新码头去靠一靠。” 扣儿笑道,“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只要小姐拿出些许手段来?还不让他立刻跪倒?” “呸!小蹄子好大胆,消遣起我来了。回头啊,我就让你去行美人计,你便开心了不是?”主仆二人笑闹一阵,那只大肥猫也得意地喵喵大叫。宋氏这才接着说道: “看他对付花家的手段,就知道这人不好招惹,还是别乱来了。这几天你跟着我,把花家的事善后做好,让他欠咱们一个人情,将来两下做个朋友就好。这个家啊,现在就是指望我撑着,这范老爷或许就是咱家翻身的希望!”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三章 好兆头(上) 句容码头。 模样已经不再憔悴,但是哀容依旧的沙氏,紧紧拉着儿子的手不放,嘱咐的话已经重复了几遍,自己都觉得没了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再次说出来。其实对于儿子到江宁的生活,她并不担心,毕竟是去国子监读书,又有范进关照,怎么都不会出问题。 可是沙氏是要留在句容县城生活的,李蔡为她申请贞洁牌坊,这事多半是办的成。做了节妇当然有好处,比如她名下的商铺可以豁免一部分税收等等,但同样也要接受一些规矩束缚,最重要的就是名声上要格外在意。距离江宁虽近,却是咫尺天涯,不可能到江宁去探望,免生嫌疑。眼下于生计和安全都不须担忧,整个世上于她而言唯一的亲人却又远去,对其而言这种痛苦比之饥饿或是辛劳更难承受。 从昨天起便是泪眼婆娑,眼下拉着孩子更不忍放手。好在她心里有数,国子监之行关系着儿子的前程所在,再怎么样也不能阻挠,只好再三嘱咐着要听义父的话,不要与人打架之类。并没有多少指导意义,只是为了与儿子多待一会。 继荫的眼也哭得又红又肿,母子两人相依为命,这时分开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易事。 船舱内,满头珠翠的郑婵在窗边看着,不胜唏嘘,对身边范进道:“当家的,这娘两个可是够让人可怜的。这回一分开,就得逢年过节才能见面,继荫又那么小,做娘的怎么可能不想。” 范进道:“想也没办法,这事关继荫的前途,这时候不能心软。一心软,实际就害了孩子一辈子。我的情形与他有点像,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没办法。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在举业,只守着娘亲,就误了他的前程。好在沙氏这边安排妥当了,花正节那人好涩无胆,我和凤老警告了他几次,宋氏娘子又给了他一些教训,现在他是不敢再有什么想法。再者现在有凤老的一个女徒弟做保镖,他要是敢对沙氏不利,就是自寻死路。” 郑婵想着那女徒弟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也算个女人?简直是个夜叉婆。就算是没有武艺,只看她那模样,男人就成了太监。真难为她相公,是怎么看上她的。当家的,这回宋家姐姐出的力可不小,忙前忙后的,如果没有她出面帮着盘点帐目清理货物,又把花正节的私弊告诉咱们,那些买卖铺面就成了花正节私产,沙娘子反倒见不到钱。她和沙氏定的那几个契约,虽然是两下一起做买卖,其实说到底,还是关照沙氏生意。” “宋娘子比她相公强,这次的事也帮了忙,本官不会让她吃亏的。好在她家正好也住上元,我会给她点关照。即使不因为这交情,就因为你,我也得照应着她。你们两个不是拜了金兰么?你的姐姐,我当然得照应。再说,她又把我的小美人哄得欢喜,我要是不关照她,自家小美人生气了,谁给我做饭啊。” 范进说话间,从后面抱住郑婵,女子小声叫了一声,紧张的四下看着,低声道:“当家的……别,万一有人看见。” “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到这里来,这是体面。所以,别怕。” 哪知话音刚落,舱门便被人一把推开,少女清脆动人的声音响起:“姐夫,我们理清了两个乡的田产总数,请姐夫过……啊!” 范进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他的官威确实很厉害,可是总有人是例外。比如突然闯进来的徐六小姐来说,不管是上元县令还是从五品命官,加起来都没有什么意义。在江宁及周边几个县城,六小姐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不是哪个县令能阻挠得了的。 看到两人亲热的样子,徐六先是下意识双手捂眼,大叫了一声,可是随即又收了声,手指偷偷露出几条缝,向范进偷看。 郑婵叫的其实比徐六声音还大,一把推开范进挡着脸就往外跑,范进一把抱住她道:“跑什么。六小姐不是外人,我们的关系,她又不是不知道。给六小姐见礼,别没礼貌。你在这里待着,我陪六小姐走走。” 他几乎是拎着徐六奔甲板上走,边走边道:“六妹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么,进别人房间要敲门的!” 徐六的脸满是红晕,低着头道:“人家也不知道,大白天你们也会那样。那个郑氏太坏了,一有机会就缠着姐夫,要是在家里,这样的女孩子是要吃家法的。” “别乱说话,各家情形不同,再说她很可怜的,怎么能乱用家法。对了,我听说黔国公也快到江宁了,你不用回去看舅舅的?” “姐夫交办的事情还没做好啊,怎么好走。不过啊,我们姐妹很用心,句容各乡,我们已经查清了两乡田产土地情形,特来报捷。哪知道一进来就看到……看到你们大白天的……” 徐六此时一件鹅黄衣裙,阳光撒在身上,如同周身金装。低着头走在范进身后,脸蛋粉里透红,尤其那副羞涩模样更惹人怜爱。范进笑道:“六妹你写那话本里也写过了,这种事是人的天性,不必视为洪水猛兽吧?” “那也不能大白天的……再说,她就是个下人,怎么配得上姐夫这样的才子。就算姐夫想……也该找个……就是那种,那种……大家闺秀,名门淑女才对。” 范进摇头道:“你这就不对了。我已经有了你姐姐,大家闺秀也好,名门淑女也好,谁又甘心为妾?到时候白白坏了人家终身,这就不作兴了。” “也不是啊。”在范进面前一向乖巧听话的徐六忽然抬头反驳道:“姐夫这话说的不对。大家闺秀也不一定不能做妾的。比如……庶出。那个我听娘说过,前朝徐少湖以韬晦之计自保,便把自己的孙女,许给奸相严嵩的孙儿为妾。严嵩那孙子不过是一武夫,徐少湖是仕林首领,江陵相公之师,他的孙女都能给一个武人做妾,凭什么大家闺秀不能给姐夫这样的才子做小?” “那不一样。当时是徐少湖要让严嵩释疑,而用的计谋,不能做数的。再者,那婚事只是一说,并未真的成就。等到严嵩倒台,徐少湖将孙女鸩杀,以保全自家体面。这事说起来,我其实很看不惯徐翁作风的,不管他为国除奸功劳多大,那孙女何等可怜?再嫁个人就是了,何必非要她死?爱惜羽毛到妄顾人命的地步,就让我心里不怎么赞成了。” “我知道啊,姐夫是好人,不会像徐少湖那样做事的。可是那也说明,大家闺秀是能做妾的……” “那她自己也很委屈的。明明可以做大妇,最后落到妾侍地步,心里不会高兴。一开始或许还可以忍,日久天长,十年二十年,她心里必然会升出委屈,日久天长抑郁成病,那便是无利有害。” “不不,姐夫这话不对。如果一生孤苦,或是所嫁非人,才会抑郁成病。每天对着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即使做了大妇,也不会欢喜。你看话本上都写了啊,只要和心中喜欢的男子在一起,即便是忍饥挨饿,又或是做乞丐也是欢喜的。做小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也不是所有大娘子都会欺负人,至少不会欺负每一个妾室。” 范进回头看过来,徐六被他一看,又把头低下去,脸红得比方才更厉害,期期艾艾道:“总之……就是那个下人不配姐夫……我知道很多好人家的女孩子喜欢姐夫,也愿意做小的。” “或许吧……不过我的运气在遇到你张姐姐时就已经用光了,哪里会有那么傻傻的大家闺秀喜欢我。这种事不想了。今天这事我也有不对之处,可是你也得记着啊,去哪都得记得要敲门,这是礼数,是你自己国公府的体面。免得让人笑话,知道么?再说,遇到坏人,你是会吃亏的。所以今后去哪,带上你那几个婆子,她们可以保护你。” “我知道,我去哪里都带着婆子的,只有去姐夫那里时才不带。” 由于范进放上元,句容的田产数字对他意义不大,清查田产的工作就这么停止了。虽然事情只是开了个头,范进也没打算把这些数据交给李蔡,可这些女孩子的工作成绩不容抹杀。 她们只是群文学少女,不是衙门里的书吏,这么短的时间,要理清两乡田产不是一件易事,其中所费工夫心血非同小可。只看徐六的神色,就知道她怕是也有几晚不眠。再者,这位六小姐向来得宠,在家里只管花钱不管赚钱,几时会操心过田产家业这种俗务? 一支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的笔写起田产耕牛这种事,其中艰难不言自明,范进心中对徐六的付出自是感动,于她数落郑婵的言语就不往心里去。一些伤人心的话,更舍不得说出来。只随着她,向海棠社的那条船过去。 海棠社的女子,租了一艘船,就在范进的官船之后。这些女子都算是范进粉丝团,自然愿意跟着偶像走。自己本身都是江宁人,离家日子一长,就难免想回去。尤其如今听说偶像放上元县令,就更不想再留句容。 在她们心里看来,有范进保护,就不会出危险。一些女子不是上元人,但是可以借住在上元的姐妹淘家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一见范进过来,这些女孩子就兴奋地迎上去,将几本帐册放在范进面前。翻开帐簿,就能看到那些娟秀的字迹书写得帐目明细。 “范老爷你看,这是我们清理的两乡田产,有一些是官府帐上的田产,还有些是他们新开垦出来的,官府不曾计数的田地。还有啊,官府的田地其实都是乱写的,好多人都莫名其妙成了田主,真正的田地都不在他们手里。这种小把戏可瞒不过我呢!” 那位写了姐夫舅子真挚爱情,把范进雷得外焦里嫩的小姑娘是江宁户部一位司官的庶出女,家学渊源,对于民间诡寄飞洒这套把戏驾轻就熟,说起来头头是道。 “我们就从各乡的员外家里查起,还带了几个小姐妹入社,从她们那里入手打问,只说是帮她们找婆家,很容易就问出实情。有多少田地,又有多少优免,全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这回范老爷去上元做县令,我们就帮你查上元。比起江宁来,上元更好查,那里的人面比这里还熟,只要去问问,很快就能整理出帐簿。” 其他女子也点着头,有人不愿意让她抢了风头,抢着说道:“我家里是做米粮生意的,跟上元几位员外都有通家之好。我只要去问问那些姐妹,田产数字不难查出来。范老爷你看,这字是我写的,好看不好看啊。” “哼,你那字写得像你的人一样,软软弱弱一点力都没有,怎么好看啊?有时间让范老爷教教咱们写字才是。” 范进点头道:“我确实想要开个女塾,教你们这些人文墨。其实你们的才学本就不错,我教不教也没什么用。这就是个身份,做了我的弟子,便与我有一层师生关系,谁如果再敢对你们不利,我这个做老师的,就可以出头。到时候,你们来当弟子吧。” “好啊好啊!”一群姑娘全都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于几日里搜罗数据,整理帐目的疲劳,全都丢在一边。还有人道:“那范老爷一定要记得来教我们啊。” 范进点头道:“那是一定的。不过这帐簿的事……还是算了。句容是邻县,上元是你们的桑梓,查来查去,是要查到你们自己爹娘头上的。我实话告诉你们,我查这田地,最后的目的还是为了收税赋。你们自己搞了自己父母的田产,这不大好。这事,你们不用管了。” 那位户部司官的女儿却摇头道:“我们不管,范老爷也会找别人管啊。大老爷这么厉害,一定可以查得明白。与其这样,还不如我们自己查自己呢。再说纳粮完税,本就是人的本分,我们才不会包庇自己家人呢。姐妹们,是不是啊?” 这个年岁的少女,心思相对还比较单纯,对于偶像的崇拜,超出对于财产的重视。再说在她们看来,那点赋税也没多少,并不值得隐匿。尤其几个商人之女,家族就没有什么田产,更乐得做这事讨好偶像。于是纷纷请缨,要继续做这差事。 看着她们的笑容,范进心内暗道:若是江宁百姓都能如她们一样,这差就好当了。点头笑道:“既然你们这么说,我也就不推委了,到了江宁,少不得你们分劳。另外你们可以回头跟家里说一声,我到了江宁,会改规矩,有些事会跟过去不一样,但是主张只有一条:和气生财!你们把花家的事,记得告诉自己的家长,一定要详细的说明,不可隐瞒。”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四章 好兆头(下) 按照大明官场流程,地方官上任不拜主官,而是以书信往来。先以书信递交本省布政使司及巡抚衙门,表示自己来了,依据信尾的花押,证明来人身份。而后布政使司会向新任县令发一封公函,确认自己得到了信,知道这个人已经到任。再向所在府做出说明,由所在的府向其任职的县衙通知,安排好时间,组织好人员前往迎接主官。 新任知县住在履职地城外的驿站,等候迎接。这是官场的固定流程,也是体面,即便是江宁作为陪都一些手续要简化,但是这起码的规矩得保留。徐六小姐那一干女子这个时候便不能再跟随,只好先于范进进城,只留下范进一家人在驿站里等候。 江宁作为陪都人多官多,往来尽为大僚,区区一个县令,其实在这种地方不算什么大官。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再加上之前张大受这干人给带了话过来,这些驿站的人对于范进反倒格外恭敬,居住和饮食都超标准供应,环境比之之前住的客栈只好不恶。 最为兴奋的人莫过于郑婵,如火的热情,化做一汪纯水,在这闷热的夏夜滋润着两人。外面已经打了两更的梆子,郑婵也已经提不起气力,但依旧不肯睡,紧抱着范进在他怀里轻声呢喃着: “我不知上辈子行了什么善,让我遇到了当家的。不但不嫌弃我,还对我这般好。将来等小婉大一些,就让她一起来伺候当家的,我们姐妹两个一起,当家的就不会冷落我了。” “放心吧,我怎么也不会冷落你的。”范进抚着她那光滑的脊背,柔声道:“等我成了亲,会想着给你个名分,不会让你白跟我的。接下来,还有辛苦你一下。等我走马上任之后,如果马湘兰肯听我话,把生意转过来,你去帮她。我教你的几道菜都会了么?我做了县官,事情会比较忙,未必有那么多时间教她的人炒菜,这差事就得落到你头上。” “凤尾虾,松鼠鱼,蛋烧卖,美人肝,这四味必学的菜都已经学会了。还有当家的你教我的二十几道苏吴名菜,我也都能做好。不过教人……还是算了吧,吃这碗饭的男人居多,我是你的女人,怎么能和男人在一个厨房里。我有气力,也不怕吃苦,可以先去厨房去帮手。只要……你不嫌我一身酱醋味道就好。” “我倒是觉得,酱醋味道很香啊,来让我闻闻。” 两人又是嬉笑一阵,郑婵道:“那若是马湘兰不肯把生意转过来呢?” “那就是她没造化了,这生意就彻底由你做。其实我也知道,让你做帮手是委屈了你,可是我在江宁一共能做几年,其实我自己也说不好。若是好不容易酒楼做起来,我却要升转,你就得跟我走,那酒楼就比较麻烦。之所以之前没在京师开酒楼,也是考虑到这一层。” 郑婵点头道:“我就知道当家的是拿我当自己人,要我陪在当家的身边。这种酒楼生意一做人就走不开,只合个露水夫妻。谁远谁近,一下就清楚了。” 她将头靠在范进怀里,兴奋地嘀咕着:“五品大官!见过皇帝!老太后那里标名挂号,跟着这样的相公,给多少酒楼都不换。” 范进笑道:“区区个从五品,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起步罢了,如果为了这点事就一夜睡不着,以后怕是有得你整夜难眠的时候。” “那不一样,以后当家的做了大官时,当家的身边不知有多少女子环绕。只有此时此地,你枕边只有我一个,只要张大小姐和薛五姑娘不到,我就是你的掌印夫人。哪怕就是这一半天的事,我心里也欢喜,当家的你睡吧,明天好有精神见下僚。我不闹腾,只这样靠着你,心里便欢喜。” 不到卯时,迎接范进的队伍便已经到了馆驿之外,头戴翎帽一身青衣的捕快公人,手上高举着一面面新制官衔牌,另持棍棒响鞭簇拥在门口,轿子是早已经雇好的,包括郑婵和花继荫在内,;人人有轿。关清、范志高、张铁臂就只能步行。 这三个人随着范进读书,都认识字,于官衔牌上的字是认得的。只见一对对官衔牌上除了常见的肃静回避之歪,另外几面上写着“赐进士出身”、“丁丑科传胪”、“奉直大夫”、“协正庶尹”、“上元县正堂”、“钦赐斗牛服”乃至“乡试亚魁”、“会元”一个不落都写在上面。 这种官衔牌,其实就可以看做是官员的履历表,官衔牌越多,上面的文字含金量越高,在未来的工作中,受到的阻力就会越小。上元既是留都附郭,又是上县,东南文教又兴盛,县城辖下不知有多少致仕大臣,饱学宿儒。如果是一个三甲,在这里根本压不住场子,没人买他的帐。 这一连串官衔牌上的文字,就是范进在东南施政的最大本钱,有了这些身份,才能让他在江南大展拳脚,为所欲为。 迎接人群里,带头的是上元县主薄陈有方,其是个五十里许的干瘦老人,个子不高,人透着很是精明。一见张铁臂等人出来,先过来见过了礼。虽然其是县里的佐二官,但是在这几个下人面前没有丝毫架子,尤其是得知范志高居然是范进的本家侄子后,就更加客气了,拉手称呼着范志高为老弟,显得很是亲厚。 等到范进出来,陈有方抢步上前,带着一众衙役们磕头见礼,之后又凑到范进面前道:“卑职久仰老爷大名,上次老爷路过江宁时,卑职便想去拜见,只可惜没有机缘。这次总算老天有眼,把老爷派到上元,卑职自幼便喜好丹青之道,只可惜未遇名师,未得大成。今后每天向老爷请教,还望老爷能指点一二。” “陈主薄客气了。我这个人很好相处,只要你用心办事,想学什么,我都会教你。咱们上元的县丞呢?” “回老爷的话,县丞刘鹏在衙门中护印,到了衙门自能见到。” 仪仗队伍开始了演奏,这支规模不大但是气派十足的队伍,开始了自己的行动。范进上次到江宁时,只不过是过客,这次便算是小半个主人。回想着去年到江宁时,与张舜卿的关系跨过最关键一步,不管随后引发了多少严重后果,范进都认为那是值得的。 至少对他和张舜卿而言,那段经历都会令两人感到自己的结合是一种缘分,而不是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日后两人的关系大有好处。在范进心中,也将江宁看做自己的福地。如今到福地来做县令,他相信,这是个好兆头。 自从决定不入内阁,而为张居正新政充当先锋开始,范进就已经有了做地方官的心理准备。相对而言,江宁其实是最好的选择。比起两眼一抹黑,开局一颗印,其他全靠拼的地方,江宁算是他半个主场。在这里自己有人脉有关系,有名声加成,比起其他地方优势大的多。至于劣势当然也有,但是比起优势来,总归还是办法多于困难。 张居正把自己安排在这,肯定也是考虑了这些方面。一方面江宁这里确实难管,如果在这做出成绩来,提拔自己就没人能说闲话。另一方面,自己在江宁又确实有人脉,如果在这干不出成绩,那在哪也干不出成绩来。 当然,有之前的努力积淀,就算自己真干不出什么成绩,张舜卿也可能依旧是自己老婆,但是那样总归是腰板不硬气,难免落个靠岳父提携的名号。即使为了舜卿,自己这回也得做出个样子。 县令号称百里侯,论清贵不及京官,论体面威风则有过之。一般而言,新官到任会充分显示出自己的威风,也是向一县百姓宣布,他们来了新的主宰。驿站外的胥吏迎接,是对自己直属下属的示威,在县城正门口,应该有本地名流组成第二批迎接队伍,看作士绅对地方官的支持,到了县衙门口则是百姓代表加衙门留守人员以及地方其他官员组成的迎接队伍,以示各衙门间精诚合作。 可是留都的直属县令,这个排场是讲不起的。关键就是职权有限,江宁城里六部衙门部堂大员出来迎接一个县令……这个排场基本就讲不起。范进自己也没想过会有人在城门接自己,只盘算着等进了城,衙门里会有谁来负责接待。 哪知轿子不等到城门,范志高就小跑着来到轿子旁边道:“九叔……快看看,城门那里好多人啊。” “江宁是通都大邑,每天进出城人无数,当然好多人。你又不是没来过,不要搞得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不是啊九叔,你看看就知道了,好多女人啊!而且她们有人扯了横幅,还有乐器,似乎就是来欢迎九叔的。” 范进这时也听到,有其他的旋律混到了仪仗队的吹鼓之中,他从轿子里探出头去,却见在城门外,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最为抢眼的,是总数过百的女子,个个衣着鲜艳,花枝招展,人站在那里还不忘搔首弄姿,不时朝路人抛个媚眼过去。而在她们身后,还有不少面条幅,字都有碗口大,仔细看去便能看清楚。 “旧院姐妹喜迎范老爷履新。” “珠市楼姐妹为范公贺。” “幽兰馆马湘兰携一众义女恭贺范大令走马上任,祝前程似锦指日高升” …… 范进刹那间,想起前世某张图片,一大堆会所庆贺新郎新婚快乐,当时他的内心想法就是:什么仇什么冤。现在看到这情景,他也恨不得把马湘兰叫到面前,先骂她一顿,再狠狠戳她一顿以做惩罚。我知道你讲义气有面子,在花界是大姐头,也犯不上摆这种阵仗啊…… 当然,范进也得承认,这么多名伎一起来捧场,还是很有面子的。毕竟女子里不少是花魁行首,平日里只接待富翁大贾达官显贵,普通人想见一面都难。有些女子彼此不对眼,是有她无我的局面,能同时出来迎接一个人,其实比士绅凑齐了还难。内中不乏有精善音律之人,演奏乐器,曲调柔美,也是一个享受。但问题是……这么多名伎迎接个地方亲民官,这实在是有些别扭。 大批男人被这么一大群美女吸引,都驻足不前,也不自觉地加入了迎接队伍。这些女人里有不少都结交势要,即便是守门兵也不敢驱逐她们,只好抱着兵器在一旁看热闹。 范进无奈地吩咐道队停下,自己走下轿子,向着前面走过去,准备把她们劝开。哪知他刚走几步,就有一群女子飞也似地扑上来,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道: “范大老爷,您总算是来了。奴家可是从天不亮就在这里等,为了等您,把客人都提前赶走了。您可一定要赏个面子,喝了奴家这杯残酒。” “范老爷,我也要我也要。您是奴家的大恩人,如果不是您这牛痘方,奴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染了痘瘟,就为这个,奴也要敬大老爷这半杯酒。” “大老爷,奴知道规矩的,县令不能出管境,不过没关系,您身边无人侍奉,奴可以到衙门里伺候大老爷啊。您是江宁的万家生佛,我们伺候您不要银子。” 范进在阵阵脂粉香里,也没法分辨谁是谁,但是大概搞清了一件事,这些人不是被马湘兰拉来的姐妹淘大军,而是感念自己献牛痘方的恩德,自发上这里来迎接的。此时此刻,她们的身份不是花魁行首,而是一群普通的女人,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报答恩人罢了。反倒是自己的想法,有些伤害她们的感情。 他朝一干女子拱拱手,运起易筋经功夫,抖足气力道:“各位好意,范某心领。但是交接大印事关重大,来不及一一饮酒。只好随意取三杯酒饮下,以示范某之心。不过今日来的各位只要把名字留下,范某都会记在心里,改日自有机会补上今日的酒。” 一个个酒杯酒碗争先恐后递上来,里面的酒基本都是半份,上面大半留有唇印,若非是大庭广众,只怕就会有大胆的姑娘来献个皮杯。可是范进此时望着这些酒,却感觉不到香燕气息,反倒是觉得这些皮相之下,无一例外,都是一颗赤子之心。初到江宁,即有如此多民意支持,这是个好兆头!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五章 入城 进入江宁城里,轿子便彻底失去作用。原本就热闹的街道,此时已经被迎接的人群所占满。东南文教兴旺的一大表现,就是贩夫走卒也多识字,庆贺范进任上元县令的条幅到处都是。鞭炮声震耳欲聋烟雾弥漫,还有人雇佣了狮子在那里舞动欢迎。 这么拥挤的情形,即便是衙役的鞭子,也开不得路。再说江宁这地方不比外地,也不是谁都能抡鞭子的所在。范进索性下了轿子,与百姓点头示意,缓步前行。沿途临街的买卖铺户大多放了桌子出来,或备酒或放茶,还有人放了点心。 每个人都向着范进热情地打招呼,道谢,哪怕是衙役公人或是范志高等人拿了酒食来吃,他们也都很是欢喜,觉得自己极有面子。在人群里,范进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孔。 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有麻子,那是自己和张舜卿从天花庄里救出来的人。其中包括那位举人的娘子,他们当初做的百绸衫,还在舜卿那里当宝贝,现在又来到路边迎接自己。 这些人并不像那些掌柜一样,送东西吃喝,只是朝范进挥手,见他看过来,便挥舞得更用力。对视一眼,一点头,会心一笑,这些人便显得心满意足。 有这么多人在,路是走不快的,正向前走着,路旁忽然有个老妇人向着队伍破口大骂起来。这妇人一身衣衫很是破旧,上面满是补丁,言语间也很是粗鄙,骂的声音很大,漫骂的目标正是范进。 新官上任,这种事自然是忌讳,不等衙役动手,老妇人身边的人里已经有人回骂过去。 “哪里来的疯妇,信口雌黄,居然敢骂范老爷。若没有他献的牛痘方,我们江宁不知道每年要死多少人!莫以为你老我就不敢打你,再敢乱骂,信不信打死你啊。” “哪里有这多话说,带她去见官了,让范大老爷处置!” 几个年轻男子将老妇人推搡到路上,那老妇人索性在地上打滚道:“打啊,你们有本事就打死我这把老骨头,我既然敢骂便不怕死。范进这狗官,又能把老身怎样?老身是江宁县人,不是上元县人,他这县令办不了老身!” 陈有方本来很是欢喜,接待工作是他负责,做的越好,自己脸上越有光。范进反正是在江宁过度的,用不了几年就能升转,到时候他随便保自己一本,自己都能提拔。没想到不知从哪出来个老妇人坏事,他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命令身边衙役道: “还傻站着干什么?与我将她拽走!江宁县简直混帐!自己县里的疯子不看好,扔到我们管地来了。给我等着!回头自有办法收拾他们!先把人给我带下去!” “慢!”范进道:“把老妇人捆起来,带回衙门去。我不管她是上元县还是江宁县人,范某是大明的官,她是大明的子民,我就管得到。不过不可伤损于她,注意捕快形象!” 这段插曲一出,让迎接的队伍出现了一丝尴尬,陈有方趁机道:“各位乡亲,列位厚爱大老爷已经知道了,只是人多口杂,不知还会有什么人出来搅闹,为防不测,还是早日到衙门为好。请各位乡亲让一条路,将来自有机会与各位相见。” 这时几个身着罩甲的锦衣卫行色匆匆的跑过来,首领朝范进行了个礼道:“小人乃是世袭千户实授总旗韩奎,这条街是小人负责巡的。方才听到有个老乞婆辱骂范县尊,这是小人的失职,请县尊千万包涵。人犯既以拿住,请交给小人带回锦衣衙门,自当重办!” “不必了吧。她骂的是本官,县衙门自会发落,不劳户侯挂怀。若是有何不妥,可以请金吾发函找本官要人。眼下本官要到衙门里办理交接,还望户侯行个方便。” 江宁虽然也有锦衣卫指挥使,但彻底就是个摆设,即便是实职官,权力都很有限,还不如应天千户所实授千户来的有用。锦衣卫头目刘守有都只能算江陵党外围,范进这个江陵女婿预备役,当然不会把这么个小把戏放在眼里。 韩奎脸微微一红,只好跪在路旁让范进一行过去,随后悄悄起身扯住了陈有方,“老陈,你给通融通融。那老婆子我是认得的,与我住的只隔一条街,情形很可怜。再者说一个老妪,弄到衙门里这叫怎么一回事?” “韩户侯,不是我不给面子,实在是这不好开口啊。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老婆子直接撞到火头上,哪里怪得到他人?我就算有心出手,他也使不上劲不是么?您啊,还是另想旁的辙,这事我管不了。” 陈有方随便打发了韩奎,也不管对方的情绪高低,只快步跟上了范进。这位升年县令初来乍到,手下虽然带了跟班长随,但一看就知全是些夯货,一个书生都无。这个时候有文士靠上来,他肯定不会向外推。谁跟知县跟的紧些,好处自然也多。 人在走,心里也在转着念头。 对这位新来的上司他自然是了解过的,尤其是张大受那帮传旨太监在传旨完成后并没急着回京,而是到江宁来打黄恩厚的秋风。酒席宴会间,有不少风言风语流传到江宁官场上,于范进的情形知道的更多。 陈有方当然清楚,范进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根基深,腰把子硬,是皇帝与太后都记住名字的主,成就绝不止于县令。不过所处的位置不同,大家的想法也不同,陈有方作为个基层小把戏又不是那些清楼女子,攀附上范进意义也不大。不管两下在上元相处得再好,范进上京也不会带着他,以他的年龄,这辈子也就是做个七品官到顶,没可能大用。他所要考虑的只是基于自己这个位置,该怎么和这位上官相处。 这种年少得志的人,陈有方也接触过。一般而言,这样的人有才气,但是也会有相应的傲气。尤其是没受过挫折,也就越发容易骄傲,不把人放在眼里。刚才抓老太婆那种事,更做实了陈有方的看法。 做老了官的人绝不会做的这么毛躁。江宁这里不是百里侯为所欲为的地方,数百名言官虎视眈眈的等着找人把柄,一个县令在这种环境下,更应该低调谨慎,不落人口实。 进城时本来是很好的开局,被一个老妇人骂几句,不会有损名声,这时候正确的处置方式应该是一笑置之,或是宽勉几句。这样才能表现出宽广的胸怀,以及容人的度量。对于亲民官来说,这些基本素质远比才干更重要。 终究还是年轻啊。 陈有方心里,给范进做了评价。他是有本事的,否则不会一场官司就把翁大立掀翻。但是这种本事有一个前提,是在京师那种环境,以及相对完整的规则下才得以施展,在地方上未必适用。再者,过早的成功,让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对自己产生错误的估计,以为自己有民众的支持,不管做什么百姓都会支持。却不明白,亲民官天生就和百姓站在对立位置。 不管他献的牛痘方救过多少人,到了收税派役的时候,都会和老百姓起冲突。那时候这牛痘的恩情就没什么作用,老百姓可不会管那些老关系,只会憎恨所有向自己收税拉夫的人。民众只会越来越疏远他,再不能结好同僚,这位县令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太舒服。 太后和陛下欣赏的人,自然不能让他真丢了人,做了多年老公事,早知道该怎么让上官既感觉到满意,实际又影响不到地方正常运转。既然这么多美人喜欢他,就给他醇酒美人,至于一县事权……还是握在自己这些人手里才好。 走过这条街,张铁臂与关清已经随着其他衙役前去开路,陈有方快步来到范进身边,诚惶诚恐地道歉。范进摇头道:“这不能怪你,事出突然不能预料,陈主薄不必自责。” “县尊雅量,实是卑职之幸,能有您这样的上官,是卑职几世福分。斗胆问一句,不知县尊可曾买了缙绅录?卑职这里有一本最新的缙绅录,于我们上元本地世家大姓都有介绍。” “陈主薄有心了,回头送过来,本官看看。在上元做官,是不是也要讨个护官符?” 陈主薄笑道:“县尊不愧是京里来的,于这等事也熟知的很。护官符么,一般人自然是要的。江宁势要云集,咱们这县衙门的日子最难过,有句俗谚不知该不该讲……” “十世不善,上元知县。”范进哈哈一笑,“这等俗谚,本官在京师也听人说过的,不妨事。京师里也有句俗话,宛平的知县,干不了一年。都城的亲民衙门,比咱们这里还难做,护官符这些我也是从那边听来的。咱们这里想必也是要的。本官对这些事所知有限,陈主薄还得多提点。” “县尊说笑了,您是二甲传胪,又是东南万家生佛,就凭您与魏国公府的关系,谁敢为难您?” “大功坊毕竟在江宁县不在上元,这话不能……” 范进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嗓门已经响起来:“退思!范老弟!愚兄迎接来迟了,你不会怪我吧?实在是人太多了,马也跑不起来,这生生的耽误了不是?” 前面的人群分开,随即便露出一个头戴束发金冠,身着大红织金箭袖,佩金饰玉的男子,正是范进在江宁第一号损友,小公爷徐维志。在他身旁,一个身材娇小,面若童女的,则是文状元王雪箫。 方才在城门口那一大堆女人,范进眼睛都花了,也没注意她是否在。这时只见王雪箫猛地松开与徐维志相握的手,向着范进飞奔而来,那模样真如少女骤见情郎,脸上也满是情不自禁的欢喜,如果不是方才与徐维志拉手同行,几乎就让人真信了。 “范公子……”她大声喊了一声,可跑到范进身前几步时,却又想到什么似的陡然停住,敛衽一礼,羞涩地叫了声:“大老爷……”四下看了看,粉面骤然通红。一副羞涩难当的模样。 演技派!真是演技派! 范进心里给王雪箫点了个赞,这番表演功力不错,动作和表情充分表现出一个少女骤见意中人的不顾一切以及发现不妥时的无地自容,可以打八分。再结合她出现的时间节点等信息来看,九分也是可以的。这王雪箫的年纪虽然不大,心计已经很是深沉,能称为文状元,看来书没少读,这心眼也足以匹配她的知识水平。 “王大家。”范进朝她笑了笑,打了个招呼,随即快步来到徐维志面前施礼道:“小公爷在上,下官有礼了。” 不等范进真的施礼,徐维志已经把他拉起来,板着脸道:“你再叫一声下官,你这衙门我就一步不来了。咱们是朋友,提这些繁文缛节忒不爽利!我交的是你这个朋友,不是你这芝麻绿豆官,提这官职干什么,没得伤了交情。还有啊,人家王大家可是为了见你,特意求我带她出城的,美酒美人不可辜负,否则老天不容的。” 范进笑着点点头,徐维志招呼着王雪箫道:“王大家过来吧,咱们一起到衙门里去,老六她们应该都在衙门门口呢。退思兄弟,哥哥今天给你摆摆场面,把我老子的仪仗借出来了,可着大明朝县官上任摆国公仪仗的,你是头一个,今个给你壮壮面子。看今后这江宁城里,谁敢招惹你!”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六章 友谊和利益(上) 徐维志算计错了一件事,徐六小姐并没在县衙门口,主要也是因为大批士绅代表在衙门口列队迎接,她一个女子不大方便。士绅和知县,属于互相帮衬互相依存的关系,大部分时间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是以一般情况下,士绅对于父母官即便真的看不起,也会敷衍一下,至少在面子上是要交代的。 但是江宁的情形比较特殊,作为曾经的国都,城里有着太多的权贵势要。即便是在迁都上百年后,依旧保留着数目可观的勋贵人家。再加上陪都同样设有六部九卿,与京师相比除了没有内阁和皇帝以外,其他配置大多相同,虽然他们的权柄不能和京师相比,但是在江宁这一方天地里,还是有着足够的体面权势。 商人士绅在江宁有着足够多的选择,县官反倒是最不抢眼的一个。是以上元县令上任,小猫小狗两三只来道贺已经是常有的事,在这里做知县就得有受气包的自觉,否则是没法生活的。可是今天,显然情况大不相同。 县衙门外,既有威武气派的魏国公仪仗,也有上百名衣冠楚楚的社会名流,地方士绅。其中以江宁大贾杨氏的杨宝材为主,也有应天本地几位文坛前辈,致仕大员,甚至连兵部都安排人过来道贺。至于上元县跟兵部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江宁兵部尚书是殷正茂,这就是最大的关系。 寒暄交涉,一切按部就班,都按着固有的流程表演。两面说着发自肺腑营养全无的空话废话,就新任知县到来进行了诚恳的交流,县令对士绅嘘寒问暖,表示了自己爱民如子的态度,以及坚决把上元县搞好的决心,广大士绅也表示了对县令的坚决拥护,上下齐心,一定会让本地百姓生活质量得到巨大改善…… 陈有方在这种时候很明智地选择了退让,这种出风头的场合,自然是要给这位年轻主官表演,这种人都是喜欢名气,喜欢露脸的。这种机会给他们,没错。自己要的是实惠,这种风头,谁爱要谁要吧。 他心里也承认,这位县官跟前几任不同。护官符?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护官符。能让魏国公府做靠山,在兵部还有路子,占住这两条,这个县令位子就很稳当,不管是谁,也别想动他。得到这么强的帮助,或许一切真的能变一变? 至少在这刹那间,陈有方的心里是有过一丝冲动的。本已经冷如冰霜的血液,在这一刹那间有过小小的燃烧冲动,但是随即,就又冷了下来。 别傻了,不可能的。上元就是这个样子,不管是谁也变不了。这位县令可能会很出名,未来在上元县志上,会留下他很多光辉记录。比如廉洁奉公,比如爱民如子,但是百姓的生活,县里的财政,都不会因他的到来发生什么变化。县令是流官,于这片土地而言他就像水,水过地湿,然后便会干涸如故,什么也变化不了。 整个接任的流程,就在陈有方的这种冷眼之中,宣告结束。从刘鹏手中接过县令大印那一刻,就宣布范进成了这一方天地的父母官,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这一方百姓的吉凶祸福。 由于前任死掉了,钱粮库房盘点等工作也就无从谈起,完成了交接,范进就走向后衙,去看自己的住处。大堂与二堂之间连接处,名为宅门,门房的位置,就在宅门左右。过了宅门就是二堂,从功能上说,已经是县令的生活区。 在二堂外,悬挂着一副“与百姓有缘才来到此,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的对联。而其中“愧”字少了一点,“民”字倒多了一点。范进端详着对联甚觉有趣,不知是何典故。倒是与他一路走进来的徐维志道: “这对联是那位死掉的赖知县写的,据说他说过,要对百姓少一点愧,而多关注小民一点,所以就这么写了。这人啊……不错,可惜啊。”他叹了口气,颇有些唏嘘。 穿过二堂,便是内宅。而在内宅之外也挂着一副匾额,写着“清慎堂”字样。在匾额两边也挂着一副对联。““治赋有常经勿施小恩忘大体,驭官无制法但存公道去私情”。 这下连范进都有些感慨了,“这位赖县令看来不是个无能之人,倒像个循吏。如果他能按对联上说的做,就不是个无能之辈。” “是啊。若真是无能之辈,张江陵怎么会把他放到上元来。上元是首县,能被派到这来的,就没几个是真没本事的。但是有本事没用,你还得有运气,老赖就是时运不济外加自己心思太窄。退思,其实不说他,你也是一样。张江陵这事办的不地道,你对他闺女天高地厚,他怎么把你发配到这了?放地方官,苏州杭州哪不能去?再不去扬州巡一任盐,搞他几万两银子花,哪一个缺分不比上元好?十世不善,上元知县,这里不是看你有多少本事的,而是看造化。老赖造化不行,心路也窄,最后一根索子了事。退思你倒是不至于那样,但是自己也得想开点,这做官不是考功名,别总想着花团锦簇尽善尽美,只要大面过得去就完了。说起来老赖即使心太高了,要是真愿意做个酒囊饭袋无能之辈,倒也未必就死。完不成课,无非是罢官,总归是没有的掉脑袋的罪过。他啊,就死在要强上了,你千万不可学他。” 两人谈论着已经走进内宅,月亮门洞内,徐六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一见他们进来,盈盈下拜,先喊了兄长,后喊了姐夫。范进只觉得徐六这做派像极了等候丈夫回来的大妇,说不出的别扭。 徐维志也皱着眉道:“小妹你这就不成话了,我还在前面找你呢,你怎么不言不语跑到内宅来了?你一个大姑娘家,总往人内宅跑,名声不好……” 徐六在范进面前乖巧可爱,总是个小女生样子,在兄长面前却半点也不惧怕,回敬道:“我如今是出家人,肉身不过皮囊,并无男女之分。哪里又不能去?再说,姐夫又不是外人,到姐夫的内宅里并无打紧。” “出家人你个鬼!小小年纪,不好好在家做女红,一心想着当尼姑是什么道理?赶紧找人嫁了,出个什么家!” “我说过了,我这辈子谁也不嫁,你若是逼我嫁人,我就落发!” 范进连忙打着圆场,不让两兄妹吵起来,王雪箫自是能哄人的。连忙上前哄着徐六,将她请到一边,范进则将徐维志请到上房落座。又自行囊里取了一个小包袱出来,打开来,便露出里面装订好的几本书。交给徐维志道:“小公爷,这是范某的一点心意,多半是合小公爷心思的。” “退思,你这太见外了,你我弟兄何等交情,这些礼物就不必了。再说你看看,我像是看书的人么?君子不夺人之爱,你自己留着便好。” “当真不要?小公爷可先看看书名再说。” 徐维志凑过去敷衍地看看书名,嘴里嘀咕着:“金……梅!给我!”看清书名的徐维志表现出武家子弟高明的身手,猛得一个猛犬夺骨,将书从范进手上笼到怀里,拿起第一本迅速翻阅道:“怎么!……怎么这么多本!难不成是?” “足本。还有后传玉娇梨的。”范进微笑道。 徐维志闻言喜道:“这还有后传?到底是读书人,看的东西就这么雅。这玩意便是给金子都不换,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退思,我跟你说,这书我是肯定不会还你了,回去给我爹看看,他老人家一准也高兴。江宁大小衙门口,这么多文人墨客,可要说这宝贝,却是从未见过,这么几个月没见,刚见面就给我这么份大礼,够意思,绝对够朋友!”说着话,还朝范进挑起了大拇指。 虽然这本名传后世的水浒同人成书于嘉靖年间,在民间的影响传承几百年,但是受限于技术以及因果迷信等原因,在明朝传播范围非常有限。通常都是以手抄的方式流传,到手之后又藏匿很深,非至亲好友不得闻。即便是达官显贵人家,也不一定看过全本。 在另一个时空里,沈德符这种二代在万历三十四年时都没看过足本的,至于普通人就更不必说。徐维志虽然喜好此道,也只七零八碎看过几卷,全本未曾见过,至于后传更是闻所未闻。因此一看这书,就欣喜若狂,视如奇珍。比送他什么金银珠宝,都更是欢喜。 范进自不会告诉他,这书不是来自京师,而是自己默写的。靠着系统加持,文字都能写出来,至于插画,则是自己画的。以他的画技画这种内容自是手到擒来引人入胜,徐维志几看了几页就面露喜容,看着范进道: “我早说了,退思你的画工画这个最是合适。看看这人画的,比那些废物强到不知哪里去。不对啊,这书怎么会用你的插画?” “我把原来的画撤了,换了我自己的。” “这手做的好,就该如此。”徐维志将书放下,看着范进嘿嘿笑道:“退思,你和张大小姐有没有看着这书亲热……” “徐兄莫打趣了。”范进打个哈哈,“徐兄,范某如今身份不比过去,离不得管地,不能去大功坊拜望国公与夫人。路上预备了几样礼物,请徐兄带回家中,替我向二位问安,顺带,还请为范某美言几句请罪。” “请罪?请什么罪?” “黔国公一事……” 徐维志摇头道:“这个,你就别往心里去了。说实话,那所谓的舅舅我从出生就没见过,也谈不到感情。再说他是我舅舅,被他弄死那个不也是我舅舅?这个舅舅杀那个舅舅,还霸占了舅母,若是还帮着这个舅舅,死的那个怎么说?金砖玉瓦,一视同仁。这回张江陵留子去父,把人带到江宁来看管,照顾着他不让他受罪就是了,至于说为这事迁怒退思,这话就不知从何说起了。有没有退思,这事都会发作,因为张江陵秉公而断,就迁怒于他未来门婿,你看着我爹娘像那么不讲理的人么。你啊,回头给我娘画几幅画,再劝着老六不让她出家,就什么都好了。” 范进连声道着谢,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魏国公虽然不敢得罪张居正,但是作为江宁地头蛇,给自己找点麻烦实在太容易不过了。即便是他袖手旁观,对自己不帮忙,也够自己难受。 他默写这本水浒同人费心费力又不赚钱,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看着好玩,说到底就是为了收买巴结徐维志,希望其能给自己帮忙。看来事情的发展比自己想象得更好,徐维志对礼物满意,徐家人也讲道理,这是个很良好的开端。他笑道: “徐兄,说句实话,小弟初入官场便做这上元县令,全无任事经历,骤然把这么一个上县给我来管,内中难处不言自明。江宁这地方,随便出来个人,都可能比我官大,我这二甲头名也不当什么用处。虽然殷司马与小弟有些交情,但终归是差了一层,不如你我弟兄亲厚。若是徐兄不肯帮手,这县官我便做不下去。若是徐兄顾念着两下交情,这回可千万要帮忙。” 徐维志一拍胸膛,“好说!上元县里那干鸟人谁敢不听你的吩咐只管于我说,我差了兵马去捉。这江宁城内五城兵马皆上我家门下,稍后我拿片子把东、北二城的指挥使叫来,让他们给贤弟敬酒!” “这事先不急着办,今晚城中士绅请我吃酒,徐兄能否做个陪客?” “自然是要做陪的,其实你不说,杨世达也请我了。一起一起,到时候一起吃他几杯酒,再和杨世达玩几手。我跟你说,最近杨世达手气奇差,是咱江宁的散财童子,今晚赢他几百两,你衙门里的亏空就先还了。” 范进没接这话,又道:“徐兄,小弟这还有几件生意想与徐兄合作,不知仁兄能否赏脸?”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七章 友谊和利益(下) 范进相信,人与人相处,利益永远比友谊来得长久。尤其是与徐维志这种人,更是如此。两下最早的相识是基于张家兄弟,换句话说,没有张居正子嗣这个纽带,以范进的身份根本没可能结识徐维志这等大人物更别说交往。 随后的来往中,由于范进的画工外加上社交手段,与徐维志成了朋友,但是真正让两人关系亲近的原因,还是那牛痘方。 徐维志并不在意牛痘方可以救多少人,或是对大明有什么意义。他在乎的是,这个方子能救徐家多少人,又能为他带来多少好处。由于这个方子加上张居正的支持,徐家被褫夺的左都督名衔又被还了回来,徐维志本人封为世子赏食双俸,这就是实打实的利益。 不是说徐家真会去在意双俸那点收入,而是这种待遇带来的正直资本,让徐家在江宁城里发言力大幅度提高。原本就是地头蛇,有了这件事之后,就更成为江宁城内执牛耳的强大存在,这些才是徐维志交好范进的原因。否则区区一个进士,也犯不上徐家如何结交。 在江宁这地方做地方官,没有点可靠的关系,便是寸步难行。范进虽然不至于讨护官符,可是离开魏国公府的支持,他想要在上元县做出成绩,也不是易事。以往的上元知县才具能力未必就不及范进,之所以在这个位置上做不出成绩,甚至丢掉性命,究其原因不外就是一条:缺乏过硬的关系。 殷正茂那边会给点帮助,但是能给多少就很难说。毕竟眼下殷正茂的仕途已经到了顶点,除非转到京里做部堂,否则就等着致仕。这么一个人,不能指望他为自己出多少力量撑腰,再者说来,江宁的兵部尚书权力是有,想要帮地方的忙也有限,远不如魏国公府出力来得容易。 以前的好处属于以前,未来想要做成大事,想要从魏国公府继续获得支持,就不能全消耗老关系。送这本金X梅算是结交徐维志,接下来的合作,才是把他绑到自己战车上,保证两下良好关系。即便是沐朝弼到来后,也不至于破坏局面的重要筹码。 徐维志还沉浸在得到奇书的喜悦心情里,很是好说话。点头道:“合作?这自然最好不过了,我跟你说退思,我就是喜欢和你合作。我跟别人合作,不是亏本钱,就被我爹娘一顿骂或是打,就是和贤弟你合作才有好处。就拿这牛痘方来说吧,我不在乎那几石禄米,可是这脸面是真的赚到手了,过瘾啊!过去吧,城里人表面恭维我,背后都说我是败家子,尤其年轻的姑娘都躲着我。自从有了这牛痘啊,到清楼,那帮姐儿虽然依旧要我的银子,可是那股子辣劲,比过去强多了……啧啧,那味道真和花钱不能比。有不少小姑娘说我是大英雄,大恩人,那些好人家的小娘子见了我也不跑了,上次那个豆腐西施,以前都躲着我,这回我弄她的时候,她不但不反抗还……” 范进打断他的话,“徐兄,这话咱们先不急着说,还是先说合作。牛痘的事你既然很有兴趣,那么接下来我们的合作还可以更多。既可以赚银子,也可以有面子,这样的生意,我才敢和老兄合作。否则便没脸见朋友了。” “言重了,就算折本也没关系,我以前做生意折本的时候多了。这回你跟我做的茶楼就很好,对了,那里还有你的股份呢,等年底时咱们再分红。我娘还说,让我做做点这样的生意,够体面有身份,你还有什么生意,一起说来听听,若是好,我就叫娘也入一股。” “这声音徐兄是知道的,就是……镖局。” 徐维志点点头,“这生意啊,凤四确实找过我,我也帮了他点忙,但是后来就没上心。我跟贤弟面前不说假话,凤四这人吧,武功是不错,但是也就一匹夫之勇。打拳练武可以,说到做生意我是不信他。看你的书信份上,我帮他弄了个文书,许他开张。可是要我跟他合作,我就有点不放心,一帮江湖人,沾上一身麻烦。今天既然退思说了,那我就要问问,这所谓镖局到底有没有得做啊?没听人干过,到底行不行啊?” 范进道:“书信限于篇幅,文字有限,很多东西说不清楚,当面就好说了。徐兄,我可以这么跟你说,这镖行做好了,不光是钱的事,而是与身份地位有关。。徐兄请想,眼下国朝盗贼日多,胆量越大,路是越来越难走。不管是商贾经营还是官员上任卸任,乃至官府的粮饷输送都不安全。若是把镖行的名号闯开,商贾通行官员回乡,全要仰仗镖行护持,而镖行又是徐兄的产业,也就是全靠徐兄保全。谁不都得感谢徐兄的恩情,天下之间揄扬名号,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范进勾勒着镖行的蓝图,于利益上的收益也说的很清楚,在正直方面的收益则说的隐晦。徐维志毕竟出身富贵人间,闻声知意,已经听出关窍以及其中利益。眼下大明文臣地位超过勋贵,即便是魏国公这种土豪,威风也仅限于应天一带,出了这一片就不好用。如果镖行生意扩展开来,情况就不一样。 各地官员上任迁转,从名义上是应该有官府驿站体系保护的,可问题是,眼下为官一任,多造福自己一乡。空手上任来,满载还乡去,这些收益未必都能见光,也不都是正大光明让人看。这部分财富有时就算真被人抢了,也只能吃哑巴亏,免得闹大了惹来言官关注。 对于他们来说,镖行就是最值得合作的对象。而镖行是自己做靠山的,他们想要镖行保护,就得和自己家搞好关系。否则镖行不肯接镖甚至给都察院来个仙人指路,都能让这些人不死脱皮。 这种合作开展下来,各地官员、商人、乃至文人士子都要卖自己面子,感激自己人情,日后做出回报,对魏国公府来说,那种利益馈赠远比几两镖银来得重要。乃至粮饷这部分,如果控制在手里,那不管运点什么私物都方便得很。 想当年世宗朝就为了保证漕运畅通,下旨把漕船夹带不缴税制度化,这镖行若真能像范进说的那样行遍全国,乃至负责几省钱粮输送,趁机在里面倒卖点商品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既有巨大的经济回报,还有着官场利益,徐维志自然没有了拒绝理由。连连点头道: “既然镖局生意这般好,那我肯定要入一股。其实说到底,也是看谁做。这番话若是凤四对我说,我是没什么兴趣去听的,区区一个武夫苍头,哪有资格与我讲这些。但是退思你不一样,东南才子说的话,我肯定要听一听。这话等我回家对我老子也说说看,这事要想办成,得他老点头才稳当。” “那是自然的。徐兄,另外一桩合作,是个小生意了。酒楼。这生意很寻常,本不该多说,不过小弟欠了点桃花债,要用酒楼还债。如果日后真做起来,还得徐兄你帮衬。” “桃花债?这个债好啊,我就喜欢听人说这个债,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范进对他也不隐瞒,将自己与马湘兰的关系做了说明。徐维志听得入神,随即大笑着拍着范进肩膀,又挑起大指道: “贤弟,好胆量!我也不瞒你,虽然说你有学问,读书多,可是对我而言,这都没什么用。老兄我是生来富贵的,任你读书再多,在眼前也就是那么回事,最多是夸你几句,犯不上佩服。可是说到胆量,我是真要服你了。说这话不怕你多心,想当初,我娘可是想过,把张大小姐说与我做老婆的。可我一听是她,就跟娘说,若这门亲事真成了,我就到天界寺做和尚。娘问我原因,我便说了,那大小姐美是美,可是那模样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娶了她做娘子,日后去个清楼偷个丫鬟,怕不是要被她吊起来打。别看愚兄从小学了枪棒,又是武将人家,这等夜叉罗刹,我是万万不敢招惹的。没想到,你这读书人胆子恁大,招惹了她,还敢去欠桃花债!好汉!这才是真正的好汉!就为这事,愚兄服你一辈子!” 范进无奈地苦笑一声,“徐兄,你此时莫要打趣了。这酒楼生意离开你是办不成的,就只看你一句话,肯不肯帮兄弟我这个忙。” “看你这话说的,我都服你了,如何不帮你?愚兄生平最敬豪杰,就冲你这胆子,我也得帮你。不就是开酒楼么,一句话,先从杨世达那拿千把两银子做本钱,我再给她说句话,谁敢找四娘麻烦,便是跟我过不去!” 说到这里,徐维志又忍俊不禁大笑起来,打量着范进道:“贤弟,愚兄我是脂粉阵中常客,人见得多了,说实话各种癖好都见过。贤弟你莫非是好那美妇的?马湘兰比你大了十来岁,你还恋上了?若是喜欢这样的好办,愚兄知道城里有几家户口,家中男子都是没本事的乌龟,偏有个可人的美娘子,到时候带你去寻乐子,让她相公在旁边看!对了,就说这杨世达,他那娘子人送绰号赛贵妃,也是第一等的美人,要不我给你安排下?” “免了,免了……为方面之道不罪巨室,这等富商人家不惹为妙,何况我也不是冯邦宁。”范进与徐维志说笑几句,倒是没摆读书人架子,更不以谈论这种话题为耻。这种态度让徐维志觉得亲切,与范进的话题也就更多。 两下谈了一阵,徐维志道:“退思,你这嗜好是要我为难了。本来答应了王雪箫,也以为小事一件,这回怕是要食言。” “何事?徐兄帮小弟的忙,小弟也不能让徐兄在小嫂子面前丢面子,只要是我能办的事,一定给办。” 徐维志摇头道:“算哪门子小嫂子?就是一个表子,要是睡过就是小嫂子,可着江宁城里你嫂子一大堆,男的女的都有,你照应不过来。这小娘皮心计恁多,我可不会和她有太多瓜葛,只是她求了我,我帮帮她而已。她想出名!” “难道文状元还不够出名么?” “江宁花界噱头有的是,文状元就是其中之一,不算什么独一份。当初文武两状元,互相不服气。可是薛五跟你从良了,王雪箫才发觉没了武状元,文状元也不吃香,最近又有几个新人跳出来,她就不怎么红了。她这一行其实也很难,红的时候怎么都好,一旦名声下去,行市立刻就完,什么客人都得接。她这么个可人儿,要是被个土老财或是军班武夫睡了,不是糟践宝贝么?所以我也愿意成全她,捧她一捧。最近秦淮河又到选花国状元的时候了,她想夺一夺三鼎甲。” “那这事小弟有何能帮忙的?” “她们这行跟科举不一样,才艺本事只占三分,最重要的是名声,谁背后有哪个大才子,谁就能得意。如果你是她的相好,她就能借你名号,重新走红。所以这次来,她就是想演那么一出戏,让人以为贤弟你第一次到江宁,就把文武状元一肩挑了。现在来个重燃旧情什么的,给她抬抬身价,画几幅画,造造势。有你范退思这面旗,她就能重新回去当花魁。当然,不能让你白忙,让她留在衙门里,陪退思半个月再说。” 范进摇摇头:“小弟不能割徐兄的靴腰子,这事不好做啊。” “这是我答应的,不算割我的靴腰子。我跟她也没动真情,你也是知道的,我娘那是何等厉害的人物,我要说往家抬个姐儿,她不打断了我的腿?玩玩就算了,动真的玩不起,你也别顾虑着我,只说能办不能办。马湘兰她退出江湖了,争花魁没有她的事,你帮王雪箫也不算拆她的台。” “既然如此……我回头送她几幅画就是了,今晚上酒席上,我带她一回,算是捧捧她。至于伺候什么的,就不必了,我这有女眷。但是得跟她说一声,我这是给徐兄面子,不是冲她。在我心里,薛五马湘兰,都比她强多了。” “好,退思果然够义气,我这人做人最简单不过,谁给我面子,我就给谁面子。你只管放心,不管是酒楼还是你这县令,有什么麻烦只管找我。”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亏空 手夜静更深,县衙内宅里,依旧灯火通明。 算盘珠子劈啪做响,纤细的小手握着笔管在帐簿上记下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在昏暗的灯光下,少女脸上那因天花而留下的印记并不明显,此时看去,足以称得上美人二字。 配合上少女魏国公千金的身份,这样的女子理应是被人捧在掌心,含在口内,百般奉承惟恐不及,哪能当帐房先生一般使用?放眼大明,能用国公之女做记室的县令,怕也只有范进这一个,单论这点,即便是张居正也不及他来的威风。 郑婵在旁为徐六摇扇驱蚊扇凉,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徐六看看她,正言厉色道:“不许乱打哈欠!没规矩!大户人家的丫头,能这么当么?” 看着房间里另外几个粗手大脚的有力婆子,郑婵也不敢还口,只好应了声是,又有些惶恐地问道:“六小姐,天色这么晚了,你不回府的?” “我跟娘说今天住姑姑那里,所以我无须回去。再说姐夫这次这次没带钱谷夫子来,衙门里的帐目虚实不知,我不帮忙难道靠你?你倒是会打算盘算帐,可是这衙门那么大的数字,若是出了点差错,你承担得起么?” 在范进面前乖巧可爱的丫头,现在露出大户千金盛气凌人的一面,郑婵的气势完全被压住,只好应声附和道:“六小姐见教的是,只是您身份尊贵,不该干这些粗活。您且休息休息,要是累坏了您,老爷那里会怪罪的。” “为姐夫干活,我是不会累的。再说今晚姐夫估计要很晚才回来,我还要在这里等他。王妈,去厨房看看,冰镇金银花水预备得怎样了。姐夫今天会喝很多酒,回来一定口干得很,这金银花水既能消暑又能败火,姐夫一回来就先让他喝。” 郑婵此时觉得这徐六像极了家中大妇,自己居然提前进入了妾婢角色,心中大为气沮。可是对上这么个大小姐,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继续机械地打扇。外面的更梆打过二更,一个婆子走进来道:“大老爷回来了,正向内宅走呢。” “太好了!” 徐六闻言立即跳起来,将几本帐簿在怀里一抱,又看了郑婵一眼:“你去下人房里睡,今晚不许你过来!李妈,你看着她过去。”随即抱着帐簿一路小跑,跑向了宅门。 “六妹?你没回家?” 举着灯笼的范进看到徐六同样很是诧异,不管怎么说,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也不该宿在自己的衙门里,这实在是太有问题了。后者得意地一笑, “我平时本来也不住家里啊,一直和姑姑住在家庙那边。再说在城里我们有好多产业,我哪里不能睡啊。一到家娘就要给我找婆家,烦也烦死了,好想削了头发去做尼姑,所以还是在外面快活些。再说了,姐夫去吃花酒,身边又没有人帮忙,我不留下来帮你看帐怎么行呢?我……我和舜卿姐姐是好姐妹,自然要帮她忙了。” 她举起手上的帐簿道:“我一晚上就对了这么多帐,棒不棒?” “六妹,你一直……没睡?” “不困啊,自然就不睡了。再说这些帐越早理出来,姐夫越容易接手差事,我又怎么能睡得下。” 两人边说边向书房走,范进四下看看问道:“郑婵呢?” “我把她打发回房睡觉了,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学过规矩。以往怎么都好,以后在姐夫家里,她就丢人了。我回头让娘派几个丫头过来,教教她规矩,也能伺候好姐夫。” 范进笑了笑,没说话。徐六问道:“姐夫,你今晚……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当然啊,要不然呢?” “我……我还以为王雪箫会跟你一起回来。她说……说要在衙门里住几天。”徐六低着头道。 范进看看她,“如果王雪箫真住进来六妹会怎么样呢?” “我不会怎么样啊,只是觉得……觉得她的身份不配。总是我大哥最坏,没事把这样的女人带到姐夫身边,都是他不好了。姐姐不在这里,我要替姐姐看住姐夫不做坏事啊。如果王雪箫只住几天就好,如果长住,我就把她赶走!” 范进一笑,“我就是猜到了六妹会不开心,所以就没让她住进来。今天啊,就是和县里的士绅喝了酒吃了饭,说了阵子话。徐兄要拉着我去赌钱,我推掉了。王雪箫陪徐兄去摇摊,我就回来了。” 徐六道:“我就知道姐夫跟大哥不一样,才不会像他那样坏呢。除了喝花酒就是去赌,一点正事都没有,姐夫这种大才子怎么能像我大哥一样。走了,我们进房间看帐去,上元县的帐啊,真的吓死人。” 等走进书房里,婆子已经把冰镇金银花水端上来,两人各分了一碗,徐六一本正经地摊开帐簿对范进道:“姐夫你看,上元这里的亏空很大啊。以前以为几百两就差不多了,现在初步算了下,光帐目上,衙门就有两千多两的亏空,这还没算完,算完不知道有多少。” 范进看着帐簿,倒没被这巨大的亏空吓住,反而笑道:“其实我想到了会这样,上元是首县,迎来送往,招待公务,再加上整个江宁的摊派下来,不亏空才怪。十世不善,上元知县,这话不是无的放失。有个首县十字令,六妹听过没有?” 徐六摇头表示不知,范进道:“听我念与你啊:一字红,二字圆融,三字路路通,能识古董,不怕大亏空,围棋马吊中中,优伶子弟殷勤奉,衣服齐整言语从容,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你看看,人家都说了做首县的就不能怕大亏空,我这里做首县,自然就要有承担亏空的胆量了。” “好玩……哈哈……真好玩。”徐六忍不住笑出声来,作为大家闺秀,笑不能露齿更不能大笑,可是在范进面前,这些规矩都没作用,她就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一样笑得花枝招展,过了好一阵才收住笑声。杏眼看着范进道:“姐夫,你平时是不是也这样说笑话逗姐姐的?” “那是自然,舜卿笑得比你还欢呢。不过这样的笑话我不敢和她说,一说她肯定要发一通感慨,说这十字令怎么不堪,再想怎么解决。也就你这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拿这当笑话听。你姐夫现在是大亏空啊,还笑得这么欢。” “亏空怕什么,不就是千把两银子么?我的嫁妆田,也比这个值钱。我回头把那些田卖了,就足够给姐夫填亏空了。再不行我就去找娘要,娘不给我就哭,只要我一哭娘就什么都肯了。” 范进笑道:“那你把嫁妆田给了我,将来嫁人怎么办?” “我……我又不嫁人……”徐六嘟囔了一句什么,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脸莫名地又红了,低下头用手轻轻揉着衣角。 “姐夫是大才子应该一心做学问,这些钱粮俗物,不该乱了姐夫的心。本来是该有个钱粮夫子专门管这些的,可是姐夫谁也没带,回头我让爹找几个人帮姐夫。姐夫只管安心当县令就好,钱谷的事,我来想办法。” “小黄毛丫头想什么办法!”范进把脸一沉,随即又忍不住笑道:“你姐夫在你眼里就那么没用啊,几千两银子就要你卖田?这点钱,我怎么也能搞得出来,就连夏秋两税,也是有办法的,不用你卖什么东西。姐夫这个首县不但不能贴钱,还要赚钱,等到赚了大钱姐夫给你买花戴。现在……天色不早快去睡吧,好在内宅有客房。等明天必须回家去睡,否则我这里就不许你来。” 徐六看看范进,“姐夫……你……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郑婵啊?” “你个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再说我还有很多事做,今晚上多半睡不成了,还找什么郑婵。你别跟我比,你身子骨单薄,伤不得神,快去睡觉,明天一早就回家去。” “我不……我是说,换了地方我睡不着。我睡的地方铺盖都是最好的,姐夫的衙门太破了,那床铺硬的能把腰硌断了,屋子里还要怪味,我没法睡。要不然……”小丫头的眼睛闪了两下,“姐夫你陪我玩好不好?我们下棋,打双陆,要不就玩你弄的那些纸牌。再不然,你就教我写故事啊。” “小孩子,就知道玩。”范进叹了口气,“你真要是不困,姐夫带你看个别的好玩的,有没有兴趣?” “有啊有啊。只要跟姐夫玩,看什么都行。” “我带你……审案子吧。今天白天有个老妇人骂了我的事你知道吧?她说她是江宁人不归我管,我把她还是带来了。” 徐六一愣,“有这种事,我不知道啊。哪来的老妇人敢骂姐夫,真是太坏了。什么江宁县上元县,在这城里,就没有我们魏国公府不能管的事。王妈,你带人去……” “带人去把老妇人带到这里,我有话问她,不必为难她。”范进接过了话,朝那婆子点头示意,徐六只好道:“按姐夫说的做。你们几个都跟着王妈去,对了,再拿点糖水过来。” 几个婆子一去,房间里就又剩了他们两人,徐六既兴奋又羞涩地看着范进,问道:“姐夫,我一会是扮师爷么?要不要去换身衣服。” “你这么可爱,换什么都吓不住人的,还是这样就最好了。一会你只负责听,不需要记什么。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说出去,尤其不许告诉老伯父和伯母,做得到么?如果说出去的话,今后我就不陪你玩了。” “我知道我知道,姐夫说什么,我肯定都不说。”徐六点着头,又不解地问道:“一个无知妇人骂了姐夫,只管收拾她就好了,为什么还要问话,又不许说出去啊?” “你啊,不懂的。普通的老妇人哪来那般胆量,敢来骂我?这里自有蹊跷,回来时我就嘱咐张铁臂给我好生看管着她,不让人接近那老妪,现在就知道答案了。” 说话的当口脚步声起,老妇人已经在几个婆子的拖拽下进入房中,固然有范进的命令在,但是既做了囚犯,怎么也是不好过。本就面有菜色的老妇人,此时脸色就更为憔悴,总算身体并没有大碍,也不至于有危险。人一进了书房,便跪在那里道:“民妇参见大老爷。民妇冤枉!求大老爷做主!” 徐六道:“你不要乱喊!白天骂了姐夫,现在便来喊冤,哪里有这种道理?你是江宁人,怎么跑到上元来喊冤?懂不懂规矩啊?” 老人道:“既是上元县能治老婆子的罪,便能接老婆子的状纸!大老爷把我带来,就该为我申冤,不该分什么上元江宁!只要能为民妇雪恨,就算是打死老婆子,老婆子也认了!” 范进道:“这话怕不是你自己说的吧?想必是有人故意教你说了这些,你先告诉我,是谁教你这招先骂后喊冤的?教你那人未必就是什么好心,你也是太易欺骗,别人一说便敢来骂。你就不怕本官一句不问,只打你一顿了事?” 那老妇人也不隐瞒,“不错,是有一位公子教民妇这么说的。那公子姓名老太婆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好心人。至于生死……老婆子在世上已经无牵无挂,死便死了,有何可怕?应天各衙门我都跑遍了,无人敢接民妇状纸,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范大老爷以牛痘方救天下百姓,乃是上天降下的文曲星,活菩萨!是老妇最后的一点指望,如果您这里再不能为民妇做主,民妇就只有死路一条!求范大老爷为民妇做主!还民妇一个公道!” 范进点头道:“你这里一骂,本官便知道必有蹊跷,来人啊,把她扶起来,再给她一碗水喝。有什么冤枉只管说,本官尽量还你个公道就是了。”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九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录不知不觉间,冰水已经换了两碗,老妇人的陈述已经完成,被婆子送出房去。负责记录的徐六脸上带着怒意,气呼呼道:“杨家太坏了,怎么能这么欺负人?我让大哥去骂他们,让他给老婆婆道歉!还要赔钱!”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衙门来做什么?我想她现在这个样子,想要的也不止是钱那么简单吧。” 范进摇摇头,把徐六记的口供看了几次,叹口气道:“十世不善,上元知县,这话现在总算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接手都是这种案子,那怎么能好过得了,动不动就牵连到某个大人物,即便是想要为民做主的县令,又能办得了谁?可是老百姓不管那些,在他们眼里,衙门就代表着朝廷,如果衙门不管,就是朝廷不做事,至于能不能管,管不管得到,谁在乎?老百姓原本对朝廷是很服从的,对皇帝也很拥护。可是再拥护,也禁不住日积月累时光消磨,照这样下去,再多的忠心也不够用,把人逼急了,就会自己想办法,那时候便是天下大乱。人说官逼民反,便是如此,做官的人……不容易啊。” 这老妇人的官司其实不算很复杂,她儿子董小五原本是江宁的一个机户,因为有一手“妆花”的手艺,人称为神手,也因为这手本领,而家业兴旺,还娶了个可人的娘子,算得上是人生赢家。 前年江宁内织染局要供应上用缎,因为人手不足,就把一部分工作外包,杨家先是做了总商,再去向外发包,董小五就成了承包商之一。原本这也是江宁常有的事,董小五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生意赚头很大,唯一一点就是得代垫本钱买丝买染料,最后结算。 他包下的缎子数目很大,自己手头本钱不足,只能拿全部身家做抵押向杨家借款。这本来是做过两三次的生意不成问题,不想缎子织好后,迟迟拿不到工款结算。讨要工款时反倒被内织染局的兵丁打了一顿,随即塞到牢房里,通知了家里,董小五所织贡缎质地有差不合上用,必须包赔。 人进了班房,拿不到工钱还要被要求赔款,杨家又来逼债,一夜之间董家就从殷实人家变成破产者。儿媳妇被拉到杨家去做工,后来据说投了井。老妇人无家可归,沦落成了乞丐。从那天起,她就从未停止过四处上告,主要就是把儿子救出来,再讨一个公道。 那名叫韩奎的锦衣官与董小五换贴,因此对老妇人很关照,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只是官司的事,韩奎就帮不上什么忙。董家的户籍在江宁县,杨家人在上元县,事情又牵扯到内织染局,于是就被来回来去的踢球。 从江宁踢到上元,再从上元踢回江宁,乃至应天府和刑部都察院都去过。这次靠骂官来递状,已经是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如果再没有地方接状纸,老人多半就只能一死了之。 看着这状纸,范进不由又想起了桂姐。由于跟她不熟,对她的情形就没问,不知现在怎么样。这家人的情形跟她差不多,唯一不同就是女主人更烈性一些,选择了自杀而不是继续受辱。表面看起来,这案子只是牵扯到杨世达,仔细看就能发现,背后的问题还是内织染局。 这个机构专门负责织上用缎,包括宫中的绸缎,龙袍外加上百官诰敕所用的绢。属于宫中直辖机构,不归地方管,直接对镇守太监黄恩厚负责。就算明着硬吃硬拿,地方官府也不好干涉,主要是管不着。黄恩厚的地位与应天巡抚平起平坐,属于南直隶最高决策者之一。县官连这个衙门的大门都进不去,这种状纸不接,其实非常正常,接了实际也没用。 徐六道:“姐夫,那老婆婆好可怜的,你应该帮帮她。” “是啊,我知道我应该帮她,问题怎么帮啊?” “我想想……”徐六咬着手指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我去让爹爹去找黄太监,让哥哥砸了内织染局衙门,给老婆婆出气。再让他把老婆婆的儿子放出来,不许再难为他。” “国公爷若是喝了酒骂黄太监一顿,他确实一点脾气没有只听听训,可问题是,没意义啊。对老婆婆来说,她挺好的家忽然败了,家里死了一个人,儿子在监狱里,这不是骂一顿的事。其实说到底,就是太监勾结了地方的豪强谋人家产,夺人财物之事。那人既称神手,手段必是高明,不可能织出不合用的缎。再说即便真不合用,也该把缎子还给人家,哪有就地扣下的道理?所以这很明显就是故意的,放人这事……惊动国公爷就不好了,我自己来吧。” “姐夫,我……我可以帮忙的。要不我去找黄恩厚?” “找你个鬼!”范进拍拍桌子,“他那儿子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啊,虽然你是国公之女,对方不敢乱来。但那种狂徒,也是不见为妙!” “我只是想帮姐夫的忙啊。你和黄恩厚又不熟,如果他不肯听姐夫的话,可该怎么办?” 小丫头低下头,在那里小声嘟囔着,范进只好又来哄她,“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呢也不是事事都要你出面才行,你姐夫还没那么没用。今晚已经这样,明天不许再熬夜了。不管是弄帐也好,还是办这事也好,姐夫自有分寸。如果以后有什么大事的时候,我一定请六妹出头好不好?” 好说歹说着,让婆子领了徐六回去休息,范进则留在书房里考虑怎么解决老妇人的问题。首先,从理性的角度上,他不可能对黄恩厚做出什么制裁。这种镇守太监的难缠之处在于,和自己没有任何统属关系。他只要铁了心与地方官作对,能让地方官焦头烂额还奈何不了他。 自己只能把一切写成奏章向朝廷上疏弹劾,可问题是一来一往,这么长的时间,最后能有多大效果,实际谁也说不好。能够私下解决,还是私下解决最稳妥。 就算是最简单的要人都不是易事,他只要问一句,事主是江宁人不是上元人,要放人也是放给江宁县,就能把范进给顶回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一封书信探路,看黄恩厚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至于未来怎么做,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而已。 至于杨家……自己倒是能对付。可问题是,杨家之前和自己建立了那么深的交情,现在说翻脸就翻脸,以后还有哪个士绅敢和自己合作?这种缺德事基本城里面的衣冠老爷正人君子全都干过,打击一个,其他人都会有兔死狐悲之感,是以方式方法很重要。更大问题是没法取证,人都死了两年,最多只能证明那女人死了,没法证明怎么死的,也定不了谁的罪。 盘根错节的关系,导致正常的公务,也不是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展开,这便是上元县了。范进苦笑着摇摇头,忍不住哼哼起了:郿坞县在马上心神不定…… 而在客房内,徐六并没有睡觉,而是抱着被子,在床上偷笑。“姐夫他关心我呢,怕我被坏人欺负。他虽然凶我,却是为我好。我就知道,姐夫当初为了姐姐连天花都不怕,可见是不在乎别人脸上麻子的,一定是这样……” 次日清晨,阵阵鼓声敲起,对于新任县令来说,终于开始了自己的公门生活,进行第一项要事:排衙。整个衙门的公人胥吏,在这一天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能告假,必须准时到场等候大老爷点名,否则就是存心和大老爷过不去了。 当范进身着五品官服走上大堂时,百十来名公人齐刷刷跪倒,包括属官以及六房吏员在内,全都无一例外的下跪行参,于地方官而言,这也算是少有超出京官之处,也就是足够体面威风。 范进由于没带师爷,就自己拿了花名册挨个点名,与部下逐个照面,记下他们的名字相貌。上元作为东南首县,虽然权限不大,但是事情繁杂公人就格外多些。等到行参以毕,范进朝众人道: “本官来之前,就听人说过,十世不善,上元知县。这话虽然是笑谈,却也能证明一点,上元的官不好当。连官都不好当,何况是吏?所以,你们的苦处我知道,也能体谅大家为了养家糊口,做些小勾当。只要无伤大雅,本官不会追究。虽然论起来,本官与海笔架是大同乡,但是绝不会让你们穿丐服游街!” 此言一出,衙役们虽然没说话,但是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这些世代为吏的老公门,见过的上官不知多少。若是一来就先高喊要如何清整吏治的,自然不讨下面欢喜。范进这个态度更为接地气,比较容易得到这些人支持。 当日海瑞做应天巡抚时,逼得富户外逃,争穿丐服,固然有着打击豪强,整顿民风的需求,于这些役吏而言,总归是悲惨回忆。范进这么说,他们多少出了口气。这时范进又道: “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官也不例外。我这三把火是烧在自己人头上的,你们听好了。一会把家里的人口和家庭住处报上来,本官这里统一登记。以后按着丁口数字,由衙门负责伙食,夏冬两季衙役制新衣一身,过年家属制新衣一件这是其一;谁如果生病衙门全额报销汤药费,家属患病,报销一半,这是其二;今后凡因公受伤者,一律按当值拿饷,不幸致残者,由衙门出资赡养一生,若遭大难者,按口粮计算抚恤下发到人这是第三。除这三把火外,等到本官把县学修起来,所有吏员书办,皆可送一子入学读书,求取功名!另外,所有役吏一律加发一月恩赏,自本官宦囊中拨给。” 鸦雀无声。 咆哮公堂是大罪,在大堂上除了范进以外,其他人基本没有发出过大声音的权力。但是可以看得到,不少衙役的脸渐渐涨红,有人捏紧了拳头,也有人看向范进想要说句什么,却又不敢。那种感恩戴德或是看白痴的表情,却是瞒不了人。 待遇太优厚了。 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在这一瞬间,大半的衙役都想跪下来,亲吻范进的官靴。这样的青天或是肥羊,已经有很多年没出现了。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做官要么是求发财,要么是求提拔,总之大家的视线都看向上而非向下,谁也不会关心衙役的死活。 在大明的制度内,衙役算做贱籍,他们的工作被看做一种役,就知道其社会地位怎么样。衙门里虽然开饭,但也是为了工作不得不提供的工作餐,温饱都无法保证,至于家属更是没人去管。乃至捕盗捉贼时,受伤残废等等,就更不用想。连正规军都是生死由命,何况是衙役? 范进提出的这种生活福利类保障,在当下都是闻所未闻的善政,几乎有人忍不住要高喊出,参拜活菩萨的口号。至于吏员书办,虽然他们的职位是世袭制,子孙不愁工作,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其他子弟的就业总是问题。现在范进表示出要建一个县学,并安排衙门子弟读书,就等于是用公款为各胥吏培养出一个家族栋梁来,这些人对范进的看法自然是好到了极限。 趁着这热乎劲,范进又道: “当然,有奖有罚,赏罚必须分明。这三把火烧过去,还有一盆水要浇下来。今后所有衙役都要有个衙役的样子,不管你是正役还是帮役,代表的都是我们上元县的脸面!你出去胡作非为,丢的不是你自己的人,而是整个衙门的人,必须严惩!是以,本官会订立一个制度,有关值班,出巡,接状等等,都有规章制度,凡是不遵守制度者,一律开革!闲时本官会对你们进行训练,所有人都必须参加,不得请假。除此以外,我还会安排几个人过来。关清,张铁臂!” 随着两声呼喝,两人应声而出。范进道:“自即日起,你们两人,便是上元县衙役了。手续上的事我来办,不用你们多管,只要安心办差就好。关清,你为皂班,主管县衙监牢,过几天本官要去县衙门查监,如果做得不好,我第一收拾的就是你。张铁臂,你去快班,拿出你的解数,捕盗拿贼。如果哪里办的不好,我就找你说话!” “遵县爷堂谕!” 两人同时应了一声,随即进入衙役班内。刘鹏看了一眼陈有方,后者也正好看向他。两人极有默契地一点头,同时泛起一个念头:原来真正的火,是烧在这里,方才差点被他骗过了。这个雏,倒是不简单,轻描淡写,就把自己的人安排了下去。 众人再次跪倒磕头谢恩,排衙宣告结束,等到范进转到二堂刚一就坐,陈有方与刘鹏两人便联袂而来,笑道:“堂尊,夏粮的差现在该抓紧了。之前是卑职在管,现在既然大老爷来了,卑职就不敢越俎代庖,请大老爷吩咐该当如何征收?”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章 家家有本难念经 管范进并没有接两人送来的帐簿,而是看看两人道:“以往征收夏粮时,我们这里谁做管粮,谁负责催收,可有定案?” 陈有方道:“有的,自然是有的。只那是前任旧法,不知大老爷可有什么新章程?” “陈主薄说笑了。本官新来,诸事不知,谈何新章?一切按旧章办理就是,只记住一条,不可玩忽职守,也不可催逼过甚。既要讲制度,也要讲人情,不可偏颇。本官会派人复核,谁如果荼毒百姓,或是卖放人情,本官都不会答应。” “是,这是自然。” 陈有方点点头,却没离去,又有些为难地看看范进,尴尬地一笑,“县尊,卑职还有下情。” “请讲。” “方才县尊于公堂之上所述之政,自是体恤下情的善政,卑职也不敢多口阻拦,以免乱了尊卑,只是……县尊这几项善政都离不开两个字,银子。衙役们的伙食要钱,汤药要钱,还有那制新衣也要钱。卑职知道县尊是好意,也知咱们上元是膏腴之地,比之北方富庶。只是担心县尊对县里钱粮有所误解,所以特意要说明……” 刘鹏更直接一些,“县尊,如今咱们的帐上亏空着公帐三千余两。只因赖县尊身故,是以上面不好追。当然,这笔帐不能让大老爷来背,最后只能由应天各县摊派赔付,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咱们这里既然闹出了亏空,这时候再要是发衣服口粮,只怕会惹起非议。依下官之见,不如这样,您且先把这事记下,不必急在当下进行,等到衙门里有钱了,再这样办也不晚。” 范进摇头道:“人无信而不立,既然本官已经答应了他们,这事就是自然要做的。何况衙门要想办公,离不开公人出力。不给公人们足够的好处,又怎么让他们出力?再者说来,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此上古带兵之道。如今本官以兵法部勒差役也是一样,接下来我还要严格制度考核,不合格者就要裁汰,人手不够就要向民间招募。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谁又肯来呢?本官出自农家,知道百姓对衙役的看法,这是个苦差贱差,但同样也是个肥差。运气好的,一年弄几百两银子的差人同样也是有的。我就是要告诉他们,当衙役第一不是苦差,第二也不是肥差,它就是一份差罢了。好好做,可以给家里赚来一家老小的开支米粮,不好好做,就要砸掉饭碗。他们苦,本官给他们找福利,他们乱来,我就要重办!是以这些钱不能省。” “可是……可是咱们手上……” “发俸银的事,本官自自己的手上发给他们,至于其他的开支,我向应天府写信借钱。左右已经亏空了三千多两,不怕再多一点。再不行,就向魏国公府借,总是有地方借的。” 两人也承认,范进不是一般知县可比,就单是一个太后夸奖过的人,就值几百两银子。再说应天府尹王世贞是文坛名宿,自身也是戏剧名家,对于范进这个能写话本能写戏的才子后辈必是青睐,在他那借点钱,倒是没什么问题。至不济也有魏国公府这尊大佛,一个月的钱粮怎么也能应承,只是未来怎么应付,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范进这时问两人道:“二位,你们这段时间代掌县印,本官有事就要问你们。咱们上元丁口土地的帐簿,可曾有的?另外本官看这江宁人烟稠密,商贾众多,门摊课税收益如何?” “土地人口帐簿自然是有,没有鱼鳞册页便没法办公了。不过说到门摊课税,有户部和应天府征收,我们自己手里的并无几文。咱们江宁遍地黄金不假,可是轮不到县衙门去拣。” 刘鹏尴尬一笑,“县衙门做的事受累不讨好的差,给咱们的就没有发财差事。” 范进摇头道:“这话不对。咱们江宁是四方通衢,百业兴旺,土地人口比江宁县都要多些,怎么会没有生财之道?” 陈有方接话道:“我们虽然地皮多些,但是应酬开销也大。别的不说,单是皇宫,每年都要我们出一笔钱负责修缮,这笔数字就很可观。咱们不比江宁县,两下虽是临县,条件却很悬殊。我们的管境北临滨江东接句容,土地贫瘠,物产不丰。江宁县的土地肥沃,粮产丰富,他们那里出的珠子米,饭成时香飘数里。咱们上元便种不出,是以地多但收成少,上面摊派下来的解额是一样的,所以咱们的日子很难熬的。” 刘鹏道:“除了这些,咱们县内还有大批勋贵的坟茔,像是中山王徐老千岁的坟便在钟山。每年那些勋贵祭祖,都要我们仔细应付,哪里应付不到,便是个篓子。所以咱们上元和江宁虽然是邻县,论起财赋,可就差了好大一截。” 两人一唱一合,强调的都是财政上的困难,目的当然是让范进收回之前承诺的福利。但这不代表他们说的不是事实,作为老公门,他们不会用说谎这么拙劣的方式骗人,上元县的情形也确实是艰难。 作为最早的国都所在,应天府的赋税在东南是出名的低,全府的赋税才三十三万石出头,比之苏松同等田地的赋税数字,简直就是天堂。可是明朝税轻役重,上元、江宁两县因为是首县,徭役又是重灾区。 海瑞和欧阳铎都曾经在江宁实行过一条鞭法,到目前为止,江宁府依旧保持了一部分一条鞭法。但是百姓的负担并没因为一条鞭实行而降低,反倒是增加了。一方面是全部在册民户要把自己服的役折成银子交上去,另一方面,轮到谁服役还是得谁服役,交钱不能减免,至于原因是:找不到人。 整个应天的户籍管理制度都混乱不堪,上元尤其严重。眼下整个上元县的实有服役户口一万出头,可以征调的丁只有两万多人。 给他们摊派下来的人头税和服役量,是按着十五万丁这个数字派下来的。至于十五万丁的来源,是来自永乐迁都之后,也就是在宣宗朝以后,地方上的鱼鳞册页就没更新过,还是按着旧的鱼鳞册页管理户口。人户帐根本对不上,拿着官方的户口薄去找人,包准找不到几个。 在田产上,洪武年,上元县共有田一万一千五百顷,到了当下,田地就变成了九千二百顷多一点。土地当然不会凭空消失,只是享受优免的人多了,作为税基计算的土地面积也就缩小了。外加自然灾害,也导致了一部分土地不能作为耕地使用。 这还得感谢江宁这里经济结构单一,主要以种植小麦、水稻等农作物为主,士绅对于土地兼并的欲望不是太强,加上也没有藩王在这里就藩,否则土地只会更少。田地总数减少了,税收却没有得到减免。 大明的优免制度一大弊端就是优免个人,不优免总数。不管一个地区出多少读书人,优免多少土地,这个县城应上解的赋税总数不变。不会一个县读书人出的多,就从上县变成下县。那些优免田地应纳赋税,会被摊派在其他没功名的百姓头上,朝廷不会吃这个亏。 眼下情形就是九千多顷田要承担一万一千多顷田的田赋,同时由于江宁是留都,徭役比普通地区要繁重,这部分压力,也要由本地百姓自己承担。 以眼下江宁城的繁华,对半分城的上元县,肯定不会只有那么一点人。但是明朝户口薄上登记的不是全部自然人,而是纳税人,不纳税的人不会出现在鱼鳞册页上。比如享受优免的士绅,再比如不承担徭役的军户。 偏偏江宁当初是国都,以四十九卫拱卫,最多时有几十万军人在这里生活。虽然靖难后部分人北上,但是还有有十几万军人以及家属留在江宁。随着人口繁衍,通婚生产,军户越来越多,他们中大部分不是军人,不承担战斗任务,但是也不用承担赋役。 除了军户以外,还有诸如隐匿户口的流民,又或是人户分离的寄籍者。户口上在别处,人在上元县里生活,比如董小五那种情况。这些人虽然住在上元,但是不承担赋役,同样也不是列籍人士。 范进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情况,大明立国近两百年,不管多好的制度,到了这个时候都会产生无数弊端以及后遗症。作为基层官吏就是这种弊端后遗症的承受者,怨天尤人没有意义,只能想办法尽可能减少这些弊症的影响。 现在对范进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手上没有可靠人手。一共从家乡带来小猫两三只,又是武胜于文。关清的功夫过得去,在这里当捕快绰绰有余,范志高做个门子也凑合。可是文案这方面,就得自己赤膊上阵。 一般的书生到了这个地步,多半就是要束手无策了。毕竟他们一直学的是世界观,在不配备事务官的前提下,骤然让他们搞方法论肯定不行。所以地方官往往受制于胥吏衙役,倒不能说他们没本事,而是确实一个人没法开展工作,更别说很多工作已经超出其知识范畴,无能为力。 范进此时就得由衷感谢在罗山的那段经历。凌云翼将他看做子侄亲授本领,以虚拟的罗定州训练范进的处理能力,让他当了近一年的虚拟知州,又有一位巡抚在旁随时提点。是以其对于庶务不是一无所知,比普通人要强。另一个优势就是,他这次实际是带了大帽子下来的。圣旨册封,首辅保举,两层光环护身的范进让一般人不敢直视其锋芒,行事上也比普通的知县权力大。 像是给衙门公人提高待遇这种事,除了他一般人没法做。首先在府里得不到支持,借不到钱粮,二来邻县的意见就可能把你打得抬不起头。如果不是给了这些衙役高待遇,他骤然安排自己两个亲信到衙役中,又会引起广大衙役捕快的不满,这些事一环扣一环,缺了哪一环都不行。 昨天徐六盘点的亏空是两千多,按照刘鹏他们的说法是三千多两,如果盘库亏空还会增加一些。眼下还不能催逼过急,否则狗急跳墙来个火龙烧仓,损失就更大。范进已经决定使用温水煮的方法,一点点加火,让这般胥吏知道自己的厉害。 午饭前,衙役胥吏的名单已经报了上来。此时百姓对于档案的重要性还理解不到,由于衙门给口粮给衣服,自然知无不言,范进看了一眼密密麻麻地登记信息,对关清道: “你去跟他们说一声,我会按着地址不定期拜访。如果两下信息不符,立刻开革!所以给他们一次改正的机会。今天中午的饭,还是按着现有的人头去做。” 他又问张铁臂道:“这衙役的位置你嫌不嫌委屈?我知道你是江湖中人,又是东厂出来的,如果不想做衙役,我给你换个位置。” 张铁臂连连摇头道:“别,千万别换。衙役好啊,您可不知道,当年小的跑江湖时,就想当个正役了。别看正役的子弟不能考科举,可有好大实惠,做一年班头胜过当三年强盗。小人在东厂也就是个没身份的,做了正役可以给子孙后代挣口饭吃,那是求之不得。只有大老爷开恩,将来升转时带着小的,不管到哪,小的都给您保驾。” “会说话。不过光会说话不行,也得会干活。我且问你,这半天看出什么来了?这快班里以谁为主?” “自是看出来了。快班里的当家姓余,叫余得水,听说他有个拜把兄弟,就是被老爷处置的刘麻子。这姓余的顶不是个东西,老奸巨滑,阴险毒辣,整个快班的捕快不是跟他换贴,就是他的弟子门人。别看只是个衙役,阔气的很,腰带上的搭扣都是赤金打造。大老爷那些好处,他其实不看在心里,也不曾把老爷放在眼内。对小的表面上客气,实际就是把小的挂起来,不让小的干活。说是让小的每天在班房里喝喝茶水,管管邸报就好,分明就是不让小的干活,实在该杀!” “我能想到,一个衙门里肯定有这样的人存在,尤其是上元这种地方。当初县里能出刘麻子,现在出个这样的人,最正常不过。对这个人我有办法。不过我得问一句,如果动手你是他对手么?别到时候还得本官跟他过招。” “那自然不会。姓余的五十多了奔六十的人,有手段也没了气力,小人制他不废事。” “那就好。张铁臂,你想不想过一把捕头的瘾?我不敢保你当多久捕头,但是本官在任一天,你就是一日捕头,没人能动你的位置,想不想?” 张铁臂点头道:“想!自然是想!” “好。那你先做一件事,到衣帽店里买两双最结实的快靴,然后用一个月的时间把两双鞋全部跑烂。一个月后,本官要江宁城内上元县管境内每一家每一户的实际情形。每家有多少人,姓甚名谁,住处何在,以何为营生,都要问的清楚。城内城狐社鼠都要知道有你张头儿这么个人物,让他们全听你调动,这捕头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一章 起步 官在前世的影视作品或是范进所从事的戏曲工作里,往往将知县描述成一个侦探兼职法官,主要工作是审问案件,平反冤狱,顺带还要惩办个恶霸之类。微服私访,偶尔还要被人抓起来打。直到在罗山任虚拟知州时范进才知道,其实审案问案这一部分,在知县的工作里所占比重并不大。 文教、农桑、祭祀、水利兴修、基础武备……看看衙门的六房,吏户礼兵刑工,与朝廷六部一一对照就知道,实际上县衙就是最基层的迷你小朝廷。县令如果比做皇帝未免大逆不道,可事实上皇帝的工作下放到基层时,确实就是有县令完成。一县的民生系在县令一人之身,于审案问案这方面其实倒是个小节。 以上元县为例,怎么让自己管界之内的百姓生活好些,减少逃亡,怎么振兴经济,怎么让民风淳朴,老百姓遇事想到打官司不是打架,这些都比问案来的重要。之所以古代官员希望民无讼甚至严格打击讼师,一大因素就是希望减少自身工作量,让自己少操点心。比起审问案件来,怎么和吏员争权才是县令最需要做的工作。 举个例子,范进看到的田地和丁口数字,来自于县衙的鱼鳞册,那东西只能看看,压根不能当依据。这册子是二十几年前整理的,人口迁移土地变更,现在还按这个收税就纯属是缘木求鱼。 那些管粮官之所以敢挟制上官,就在于他们手上有一本底帐。那上面的数据和信息才是最真实有效的信息,但是这种底帐父传子继,概不外授,是吏员书办的传家法宝,外人拿不到手里。 县令为了完成工作,最后只能向这些人妥协,换取彼此的合作。如果胥吏书办都不和上官合作,这个知县是很难做下去的。另一方面,上官也得敷衍。虽然大明有规矩府县不见面,但是如果知县不给府里表达一些诚意,也会被人视为狂悖,未来也必然给你找麻烦。 范进第一时间便写了信,打发范志高挨个衙门去送,包括兵部殷正茂,应天王世贞,没一处落下。等到下午时分,范志高满面通红的回来,一看就知是吃了酒。 范进冷着脸道:“你倒是好造化,中午有人请酒?” 范志高憨厚地一笑,“还不是托九叔的福?顺天府王老爷的家人王三哥请我吃了一顿酒,是在衙门附近的一家酒店,那里的老板娘的身段真是……”看范进朝他瞪过来,他才住了口,讪笑道: “九叔面子大,人家非要请,小侄也不好拒绝别人好意。小侄牢记九叔吩咐,没敢去和那女人搭讪,给九叔留着……” “留你个头!扑街衰仔!”范进一拍桌子,怒骂道:“不要以为你姓范,就怎么都好。越是自己人,越要从严管束,你敢坏我的事,我就把你打发回家种田去!混帐东西!我打发你去是做正事,谁让你去喝酒!” “正事也在做啊,府里答应了,先借五百两银子给我们使用,秋粮征收的时候归还就好。只等明天派人去办了手续,就可以支银。那位王三哥说了,看在九叔的名气上,府里只扣三成。” “多少?” “三……三成……”范志高怕范进再恼,连忙道:“人家说了,这已经是关照了。如果其他人来,最少是要扣一半的。从府里借钱就是这个规矩。” “一帮混帐,自己人放自己人的债还扣三成!”范进哼了一声,暗自问候了应天府一干公人的祖宗三代。 江宁是个有钱的地方,而最有钱的地段莫过于秦淮河上那些秦楼楚馆,那一条河流的不是河水而是黄金。虽然花捐是礼部进项,可是那些脂粉客以及清楼女身上随便刮一点,也足够吃饱喝足。 江宁上元两县以秦淮河划分管片,东、北两城区属于上元,西、南两城区属于江宁,而秦淮河本身,归应天府管。这些秦楼楚馆只需要给顺天府打点奉承就好,于上、江两县不需要搭理。 府里拿走了城里最大最好的财源,借公款的时候还有扣三成,这种常例自然让人愤怒,他们都扣了,范进自己的那份在哪?再者这利息快赶上高利贷了,也难怪一般人不敢借。 按照范进给的福利标准,这三百五十两银子,大概也就是两到三个月的开支。而且眼看就到了端午,这三大节日之一衙门不放假就算了,总不能连点福利都不发吧?这一算,就又是一笔使费。 最后一步就得是卖画筹款……范进心里暗自想着,如果不是自己现在不能离开管界,到秦淮河上去画一圈画下来,倒是可以收入一笔。眼下么,就只好去给境内的富翁大贾那里打打秋风,先借贷一笔资金,只要能运转起来,其他怎么都好说。 范志高道:“九叔啊,王三哥其实也跟我说了,九叔是好心,但是不知胥吏们的可恶,对他们太好了些。其实小侄也想说啊,咱们在乡下时,与这些人打交道打得多了,对他们是什么人最清楚不过了。一帮坏心肠,怎么配享受那么多好处?王三哥说……” “他说什么?” “说如果肯送他五十两银子,他就在他家老爷面前说句话,让府里下个公文,把这事叫停。这也不算九叔失信,也不用开支那么多了。” “他要多少钱?” “五十两啊。” “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四……四十……” “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二十……” 一块砚台飞下来,范志高狼狈的向外跑去,范进在后面怒骂着:“这个月你的工食钱没有了!如果再让我发现一次,我亲手打断你的腿!混帐东西,骗到我头上来了。大家一个村子的,你说谎的时候喜欢眨眼睛这个毛病,我从小就听娘说过,还想骗我?” 新官上任之后,第一次发火不是针对衙役公人,也不是针对犯人,而是针对自己的仆人加上本家。范志高虽然事后诚惶诚恐地认了错,并表示了痛改前非的决心,但是范进心里很清楚,他是不会改的。而范志高想必也很清楚,自己是不会把他赶回家的。 身在大明,就得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比如亲亲相隐,比如善待亲族,再比如任人惟亲。即便范进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把人的私心割除掉,那属于神灵的范畴,非人力所能到达。 小门小户的悲哀就在于此,缺乏足够的底蕴,家族里没有能拿出手的人物。太忠厚如范志文、范志良那样的,除了念书一无所长,来身边对自己也没有用处。够聪明的,又难免有自己的小九九。 那种既聪明又没有私心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可遇不可求,范家这种小家族里更是很难出现。相比而言,像是徐六这种迷妹或是郑婵这种除了自己再无依托的,倒是比较值得信任。可问题是女人能出现的场合有限,太多的工作只能交给男人来做。 范进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张网,自己如同蜘蛛一般在网上爬来爬去,用尽心力保证这张网的完整结实。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觅食。可是这张网又何尝不是牢笼?在帮助自己觅食同时,这也是自己的牢狱。 午后的范进就这么坐在书房里,沉默无语,直到访客到来时,他的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让本与他算是熟人,又在昨天刚一起喝过酒的杨世达一瞬间竟生出一种莫名地畏惧感,没敢开口招呼。 还是范进先开口向他打了招呼,又问道:“昨晚手气如何?” 见县令开口问的是闲事,杨世达悬着的心才放下,笑道:“小公爷手气太好,同他赌十战十败。好在老父母福气保佑,所输有限,不过八十多两银子。” “那就不少了。五口之家三年也花不了这许多。本官这衙门里要是有这么多银子,日子便好过多了。不知杨兄到此,有何指教?” “不,指教不敢说,是个邀请。本月十六是家母寿辰,学生特请老父母拨冗前往,略备薄酒,以做款待。再者,昨晚上小公爷也跟学生说了,老父母刚上任,处处用钱,让学生借一笔钱给衙门周转。学生让下人带了三百两银子来,就在外头候着呢。” 三百两?考虑到自己拉下面子问府里借,也只有五百,这三百两的借款已经不少了。范进先是道谢,后问道:“既然如此,那我们立个契吧,不知要多少利息?也好写个清楚。” “老父母说笑了。您是上元父母官,学生是您治下子民,哪里还需要立契,更不需要利息。老父母拿这钱也是为了我们上元子民解难,小人若是计算利息,会被父老戳脊梁骨的,使不得,使不得。” 这大概可以算是……出场费?范进想了想,心内颇有些想笑。县令出席乡绅家的宴会倒不是不行,主要还是看身份。 如果是致仕的大佬,县令想去参加还未必够资格。杨家这种商贾,虽然有钱,但没有社会身份,杨世达捐了个监生杨宝财是内阁中书,自己去的话确实是给他们涨了台面。 话虽如此,三百两银子出场费,这杨家的手面也太阔了一些。范进看看杨世达问道: “杨兄,本官这里有一件事正好要问你。江宁城有个善妆花手艺的人,名叫董小五,你可认识?” “董小五?”杨世达想了一阵,才似乎想起来,“想起来了,这厮欠了学生一笔银子还不出,又因为织坏了内织染局的上用缎,被抓进衙门。他女人到我家做了没几天工,就和下人们口角,一气居然跳了井。您说说这人有多可恶,她一个人不想活,害全家人少口井用。老父母怎么问起他来了?” “本官听说,董小五有一高堂尚在人世,孤苦无依,少人照管,情形甚是可怜。既然贵府老夫人做寿,正需要积福,不如把董小五放出来,让他回家行孝,也算是替老夫人做件善事。他欠杨兄的钱,本官这里替他来还。” “使不得,绝对使不得。”杨世达连连摆手,“他欠的钱,哪能让老父母破费,既然您老开口,这笔债免了就是。只是那人……是在内织染局的衙门里,学生有心无力。” “可以免债就好了,董小五那边我不难为你。其实杨兄不来,我也想去找杨兄。本官与杨兄当日千里同行,又同历过危险,自然是比其他人亲厚些。有些话,我不会对外面说,但是会对杨兄说,请杨兄千万守密。” 杨世达眼前一亮,点头道:“这是一定……一定,学生的嘴一定严,请老父母尽管放心。” 杨世达回到自家时,天色已是掌灯,宋氏躺在拔步床上逗猫,赤着两只足,让丫头给自己脚上涂丹蔻。望着自己妻子那匀称有致的身段,雪白的肌肤以及那双天足,杨世达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悔恨。 这么美的妻子,为什么之前没发现她的魅力?自己搞的那些女人,或强取豪夺,或以重金诱惑,但论起姿色来,能及得上妻子的却一个也无。成亲以来与妻子交好的时间没有多久,却把气力都用在外头。等到现在发现了妻子的好处,自身却又有心无力,不由甚觉惭愧。 宋氏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头去逗猫,只问道:“在衙门里吃过了?” “是,范大老爷招待了一顿,自家家厨娘做的饭。不知那厨娘从哪找的,手艺竟是出奇的好,便是咱们几家大酒楼的厨艺也不及她。” “怎么,又打上人家厨娘主意了?那女人我认识,管我叫姐姐,要不要我把她请了来,灌醉了给你享用?” 杨世达脸一红,“别……别再呕我了。不是心思。” 宋氏却毫不客气,“我没听错吧?我家二爷也有不是心思的时候?昨晚上赌了半宿的钱,输出去二百多两银子的时候挺是心思的,怎么现在就不是心思了?难不成是一见到我,就没心思了?” “你……你何必明知故问。”杨世达看了扣儿一眼,后者起身要走,却被宋氏叫住。“坐下,怕什么?你的事别人不知道怎么着?我也不明白了,喝了那么多药,用了那么多补品,还是不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是说你在外头行,到我这就不灵了?” “别说这个了。”男人提起这种丢人的事,自然不想再说,只好岔开话道:“今个去衙门,范进与我说了件事,这可是要咱家性命的事。” “别总什么都要性命,哪有那般严重。他与咱家算有交情,要命也轮不到咱,怎么意思,你说说。” “他说……来上元之后第一件要管的事,就是放债。三天之后会放告,所有放印子钱的一律都要遵循大明律例,违例者依法论罪。这不是第二个海瑞?你可想想,当初海瑞来应天时,咱们被挤兑成什么样子?这事还不让人害怕?”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二章 翻江水与燎原火 ,宋氏并没说话,只是略侧了个身,摆出了一个更迷人的姿势对着杨世达。“他说了么,怎么管法?” “还能怎么管?一本一利,概不得违。同时不许以武力逼人还债,如因讨债致人伤亡残废者,一律依法处置。以讨债为名夺人妻女者,……严办。”他说到这句时,吞了口唾沫。 宋氏冷冷一笑,喝了一声彩。“做的好!可不就该这样。明着是放债,最后是惦记着人家媳妇闺女,在女人身上撒够了欢,债便不死不活。这样的人,可不就是该严办?这还真是个事,你得想想,咱家树上挂了几个,井里填了几个,这一个个要是翻旧帐,这得办个什么罪啊。我回头啊,可得给范大老爷送个匾,就写四个字,替天行道!” 杨世达的脸一红一白,自己倒了杯酸梅汤灌下去,又拿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行了,你少说两句吧。咱家真完了,你难道还想回娘家吃兄嫂去?你是知道的,咱家这些年主要就靠着放债还能赚几个,要是这行垮了……” “看你那没用的德行!”宋氏说话间猛然坐起身来,手上那猫蹿到了地上,她身上那件蚕丝小衣在灯光下几如透明,她有意摆出几个大胆的样子吸引着丈夫眼神,脸上带着笑容。 “这么点小事就坐不住了?真难为你,也是个七尺须眉,还不如个娘们!不就是这点事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咱家的本钱里,有多少是达官显贵,有多少是宿儒大绅,你自己还没点数?不许放债,他们怎么办?当年海笔架那时候把人管的多惨,不也挺过来了,何况一个上元县?给他个面子,不在本地放,去江宁县放债不是一样?至于过去的事,他要想赶尽杀绝,那咱们就闹到应天府去,到时候连他这命令都能推翻。再说话说回来,不许放高利,大家都不放债,用钱的人怎么办?” “他说了,衙门放债,利息比民间低一成。还款期限按着夏税秋粮来收,还希望各位士绅出资共股,一起分红。” 宋氏点点头,“他这是想要收编,把放债这部分都改成官营。心胸很大,可惜他不是应天巡抚,这事他说了不算,也未必有多少人真肯帮他。这种事没有上宪官府支持,什么也做不成。咱家在上元的当铺先躲躲风头,不往外放债,在江宁的那处买卖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他又不能管到江宁去,你怕个什么?再说了,眼下咱也没钱往外放,眼看过端午了,在咱家存钱那几位,可到了要利息的时候。还有该打点的几家,哪家都少不了孝敬,这么一大笔开支在眼前放着,我想着都头疼,你还放债出去?也不看看,你还行不行。” 杨世达将头偏过去,不敢看妻子的身体,越看这迷人的身段,就越显得自己无用,这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他懊丧道: “你别提这茬了。我这不是想学好么,可是……可是实在是应酬推不开。再说我这也不是白陪人赌,不是还有好事么?陪黄公公赌一次虽然输了几百两银子,却也换了个机会回来,广东那边过几天要来个船队,是外国的贡使,遭了船难。贡物不能上解,求就地发卖,换些布花回国。那些犀角苏木都是好东西,外省正好有人急着要,一进一出,就是两千多两的赚头。” “本钱呢?做这生意不得有本钱么?这次光是还利,就要抽空咱的血了,老太太还要办寿,处处都要用钱,我可变不出银子。眼下也该到了买染料、收丝的时候,若是没有现银,下半年布庄和机房都得停工。” 杨世达陪着笑道:“娘子,我知道咱家现在困难,可越是这时候越得维持体面,这回寿宴不但要摆,还要摆得格外排场,非如此不足以稳定人心。这些你也是知道,至于银两上,只求娘子想想办法,跟内兄那……” 宋氏把脸一沉,“免谈!让我跟娘家借钱,我张不开这个口,你不要脸,我还得要脸呢!就这么点破事,就跟我娘家张嘴,将来真用钱时,你怎么办?” 杨世达听媳妇话里有话,连忙道:“娘子,你别绕弯子,听你这么说你是有钱?” “嗯。”宋氏指了指自己的脚,“把我这点丹蔻涂了,我给你想办法。” 杨世达素知自己妻子极有谋略,天大的事到她眼前总是无事,连忙来到床边,从扣儿手中接过丹蔻在自己妻子脚指甲上用心地涂着。他也是脂粉阵中常客,做这事驾轻就熟,手段高明。本来他还有些借机会调起女子火头成就好事的本事,可是眼下,自然是不敢施展了。 宋氏看了一眼丈夫,心头一阵冰凉,自己连这手段都用了,依旧提不起他的兴头,将来岂不是注定要守活寡?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扫兴道:“你个老爷们,还是干爷们事,扣儿,还是你来涂,我跟相公说正事。” 见她严肃起来,杨世达也一脸郑重地看着妻子。宋氏道:“要说钱,家里还有两笔。一是老太太那有一笔棺材本,预备着将来救急的。数字不会少于五万,若是能拿到一部分,就能周转开。另一笔就是表小姐那,姨奶奶给她留了一万两银子,虽然不至于解围,但可以过关。” 杨世达摇着头,“这办法行不通。我娘那笔钱不许人动,钥匙在胭脂手里,想偷都偷不到。至于表妹那嫁妆钱,咱已经支了六千,将来她嫁人都不知道怎么交代,剩下的四千如何能动?” 宋氏哼了一声,“那六千里为你还赌债用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吧?还有脸说呢。要我说,既然做了初一,就索性连十五一起做。把那些钱都用了过关,等到将来周转开再补回来就是。反正眼下表小姐还没婆家,不至于需要嫁妆。” “话不能这么说,她这说婆家就快。爹前几天还说,表妹岁数大了,没了爹娘,咱们得帮着操持,要给她说媒。” 宋氏眼珠一转,“那就这么着,咱让她自己不想嫁就是了。别忘了当初老爷和老太太都有话,不管嫁谁,都得她自己乐意。” “那怎么个不乐意法?” “这事容易。让她心里有个人,这人偏又成不了夫妻,不就先不嫁了?” “胡说!”杨世达把脸一沉,“那是我表妹,难道你想让她做些什么伤风败俗之事?我告诉你,要是你敢打我表妹主意,别怪我……” “别怪你怎么着啊?我的杨二爷,您倒是说说,我也听听!”宋氏横了他一眼,见丈夫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又噗嗤一笑, “看你那德行,我知道你那表妹金贵着,我又没说要她学那崔莺莺去会张生。就是让她心里有个人,谁也不肯嫁,那我们就先过了关了。一两年之内把亏空填上,就漫天乌云散。只要你学了好,咱们两口子一条心,万把两银子,一两年怎么也赚回来了。” 杨世达犹豫道:“她……她那性子你是知道的,这天底下有能让她看上的?而且那人还得是个好人,不能真的就和表妹……女儿家的名节不能坏了。” “放心,坏不了。人选现成的,范知县啊。那是有名的大才子,人又俊,表小姐一准是中意的。她拉着一帮丫鬟在家里组了个什么文社,全都是看范大老爷的话本,听说他要来老太太的寿宴,脸上难得有了笑模样,你说她愿意不愿意?” 杨世达摇着头,“那也不行。范进有老婆,表妹是知道的,怎么会动心?” 宋氏一笑,“真难为你玩过这么多女人,敢情连女人的心都没摸透。女人要是看上谁,哪还管对方有没有老婆,是什么人家?尤其表小姐这个岁数,看上谁就是飞娥扑火,不顾一切,有没有老婆都不是事。范老爷又是父母官,哪里会做那窃玉偷香的事?这样她既是心里有人不肯乱嫁,嫁妆钱便不动,这一两年的时间,怎么也拖延下来了。” “那……那要是一两年后表妹念头还转不过来?” “那时候范老爷多半就转去他处做官了,表小姐再想,也惦记不上,日子一长,也就那么回事了。总之我们只要等过两年,就万事大吉。眼下这四千两银子是救命的,不拿这钱,你从哪弄本钱?” 杨世达想了想,“这……这说来对咱家是有好处,可是委屈了表妹,她的身子不好,再受了相思之苦……再说那范进胆子特大,连张江陵的女儿都敢偷。万一弄假成真……” “深宅大院,去何处偷?等老太太寿宴时,让两人见一面,难不成就这一面,就能有了私情?我跟你说,女人到了岁数,难免害些相思,能为范大老爷那么个俊品人物害相思,也未必就是坏事。也就是你家的女子金贵,我要是有个妹子啊,早就上赶着把人送到县太爷床上去了。” 杨世达看妻子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又想到两人在句容见过,现在还有生意上的合作,心里莫名泛起一阵酸意。可是自身的隐疾却又让他拿不出男人的脾气,只好不提这事。 宋氏又道:“冯邦宁那畜生,一直对表小姐有邪念,正好借着范老爷这事,借一层虎皮护身。若不然那混帐东西可不比范老爷,真要是做出点什么来,那可真是要出人命的。” 杨世达也知冯邦宁对自己表妹有企图,为了保护表妹不被其祸害,现在自己与黄继恩那边也有些疏远。虽然黄恩厚还是会介绍生意合作,但关系上比过去疏离了不少。 旧有的靠山摇摇欲坠,也是时候找一个新靠山。仔细想来,如果表妹真的能到范家做小,也未必就是坏事。只是她性子古怪,不肯居于人下,做小的事多半不认同。但是以妻子的办法做个稳军计,再借范进来抵挡冯邦宁,正是两全其美。 他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了。至于那银子……” “我来想办法就是了。不过你可得小心点,这笔贡使生意光是利钱就两千,本钱所费必多,千万大意不得。” “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办,保证稳当。”夫妻说了阵闲话,杨世达就被父亲杨宝财叫去对帐。见他出去,宋氏叫过扣儿道: “你找个机会,把咱的东西悄悄送到仁和当铺,那是我家的生意,到那里就说大小姐当当,他们自然省得。这事办稳当点,别让杨家人知道。” “啊?”扣儿一愣,“小姐,您这是?” “傻丫头,你真当你家小姐是神仙,万事都能化做无事?我这不过是死棋肚里谋仙招,想个死中求活的办法。眼下杨家看着大,实际就是个空壳子,这么多年拆东墙补西墙,亏空越来越大,各房子弟还不知节制,每人都使费无度,眼看着这墙就补不上。这一关能不能过得去,没人说的好。要真是到了那一天,咱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小姐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知道就好。记住,脸上千万别挂相,让人看出来就麻烦了。” 她嘱咐了几句丫鬟,又想起方才丈夫所说言语,“官商合股,把这上元的放债都自己拿过来,这雄心可是不小啊。他这是第一步,接下来只怕是还有后招。按说他在任上混一年也能升转,看来这是准备着真刀真枪干一仗了……这个男人,不简单。在句容看他手段就知道他厉害,没想到他比我想的还有本事,这……才是个男人。” 她叹了口气,将猫叫过来一把抱起,摆弄着猫的爪子道:“小东西,你说,我是不是在句容错过了什么?要是当时胆子大一点,跟这么个有本事的男人要是真来一次,那是个什么味道?” 猫以一脸无辜的表情看着主人,高贵的王者理解不了铲屎官这么复杂的感情,只以一声长长的喵,做为回应。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三章 谋事布局 与宫中很多太监前辈一样,黄恩厚也是个信佛的人,每天到时必要烧香,雷打不动。而每次烧香之后的半个时辰,都是他心绪最为平和的时候,任何事都能冷静的面对处理,从不会在这个时间段内发脾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时间段是属于黄恩厚的贤者时间。 当然,他也有着自己的忌讳,比如这个时间段内不许人打扰,不许人大声喧哗,以免惊动佛祖。是以当黄继恩在他面前大喊大叫时,他连续丢了两记眼刀过去,手上的念珠也转得飞快。但是口内,依旧是波澜不惊并未做雷霆咆哮。 “乱喊什么,惊了佛祖,那是大罪,你这点福分扛不住。” “干爹,您别这么坐着啊,咱得想办法啊。范进那狗东西,根本就不把咱们爷们放在眼里。自打来了江宁以后,也不说上门来拜见您老,就来了两封书信,其中还有一封是要咱放人的。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咱放就放?要是按儿子的想法,直接把那姓董的打成残废扔给他,他不是要人么,这就是人!现在倒好,还敢放话,不许高利放债,利不能过本,凡是利过本者,概不须还。他以为自己是谁?海瑞么?” “他不是海瑞,海瑞是举人,他是进士。海瑞骂了世庙,要不是有徐少湖疏救,早就砍了。范进简在帝心,太后和皇上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再者说,海瑞也没有一个当首辅的准岳父。”黄恩厚不阴不阳地打断了义子的发言。 “我前几天让你陪张大受他们,就是让你多跟他们那扫听一下,范进的根脚。结果你还是认为他不能比海瑞么?” “不……儿不是这个意思。儿是说,他这是挡咱们财路。放出去那么多债,说不还就不还,还不许拿那些人的老婆抵债,这天下还有王法么?干爹,要儿子说,他是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干脆您参他一本,就说他是什么……与民争利!对,儿子听人说过,这就是与民争利!” 黄恩厚看了他一眼,“这是你手下的先生对你说的吧,回去让他卷铺盖走人,我们不用了。与民争利?你爹我这个位置,就是与民争利的位置。我拿这款参人,你是怕别人不拿你爹当笑柄么?” “这……这倒是儿子疏忽了。可是他这不许放债,可怎么得了?咱那当铺,就指着放债维持,不许放那生意怎么做啊?” “他是全县人都不许放,又不是只不许你放,没有刻意针对你。别人能活,你怎么就活不了?要说能活,怎么也是咱比其他人禁折腾,他们不怕咱们就不怕。上元县不许放,你不许去江宁县放?他的人又管不到那么远?” 他睁开眯缝的眼睛,看看黄继恩,“我不是教过你么,顺风顺水的时候,不要跟他碰,碰不过。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干爹,儿子是替您着急啊。这么多债,说免就免了,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是女人白花花的肚皮吧?”黄恩厚看了这个义子一眼,“你跟了我这么久,还是当初做泼皮时的格局,一点长进都没有!不就是一点钱么,又算得了什么?让咱家出面干涉,总得师出有名,他做的有错么?当初海瑞在应天,连咱家都得老实待着,为何?因为人家占住了道理。现在的情形,跟那时一样,海瑞那时能忍,怎么换了范进,你就觉得受不了?论官,他不如海瑞大,可论靠山,三个海瑞也不及他。他做这事要是拿到朝堂上说,准有人站出来说他办的对。眼下是他在上元搞,真搞大了,就是整个应天都搞,到时候你去哪放债?脑子聪明点,别最后替对手办事。董小五我已经让人放了,你已经把他老婆睡了,人都死了,还扣着他干什么。再说,是杨世达先下的手,姓董的最恨的是杨世达,你犯的上为他去做恶人么?至于债的事,整理整理,把债条送到上元县,就说这些债只要还本就可以,利息不要了。” “不……不要了?那是好多钱……” 看到黄恩厚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之色,黄继恩就不敢再说话。黄恩厚哼了一声,“我现在心情好,你别逼我发脾气。多涨点脑子,欲擒故纵听过么?这么个小小知县,做这么大的事,损的又不是我们一两家好处。自然有人看他不顺眼,要对付他,这个时候你犯得上向前冲么?冲阵先登的勇士,往往最先阵亡。懂得趋利避害,才能活得长远,学着点吧。当日海瑞在应天遮奢无比,最后不还是被人给就赶去做了都堂,把巡抚位置腾出来?这种年轻人,你越顺着他,他越不知道天高地厚,等到撞了不该撞的人,碰了不该碰的角色,自有他的苦头。江宁这地方什么都少,就是一样多,惹不起的人多!早晚有人能收拾他,不必我们出面。眼下就有一支兵可用,你怎么想不到?” “谁啊?儿子实在是想不出来。” “蠢!天天跟你在一起,你玩他女人,他睡你老婆那个。” “冯邦宁啊。”黄继恩脸上露出一丝不平之色,“这混帐忘八,他带的那女人是他在京师抢来的,我那可是明媒正娶……” “行了,我懒得听你那些破事。这个混帐有个最大好处,就是脑子不好用。他惦记杨家那表小姐不是一天两天,这回杨家老太太做寿,你把他带去么,上个寿礼,提个亲。” “提亲?”黄继恩牙花一酸,那位小美人他也是惦记已久,如果便宜了冯邦宁,让其吃去头口肉,自己心里可不会欢喜。黄恩厚看出他的想法,冷哼道: “没出息!范进那天也是会去的,这是杨家那边的消息,很准。二桃杀三士,没听过么?” 黄继恩脸上露出笑容,但随即又道:“可是这两人斗起来,儿子该怎么办?” “他们两个斗,有你什么相干。一个背后是张居正,一个背后是冯保。权臣对上大珰,那打起来才有意思呢。只管煽风,不必管灭火。我到时候看看,这龙虎斗是个什么结局。当初冯双林占了内相,把咱家踢到江宁来,张江陵与他互为表里,谁也动他们不得。这回我倒要看看,女婿斗侄子,他们的交情还能不能这么好?江宁这地方水深,两个不知深浅的小马驹,呛口水也是常有的事,让他们好生历练着吧。你给我记住一条,到什么时候,咱爷们都得是好人。打今起,在上元县规矩一些,别给我惹范进!要是敢把火烧到咱家头上,咱家就只好大义灭亲了!” 县衙二堂,哭声阵阵。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抱着三十里许的消瘦男子,两人都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在内织染局里,董小五的身份是囚犯,可每天做的,还是织工活计。由于他那一手妆花的手段确实高明,是以没受太大为难,也未曾怎么吃打。可是整个人的气色很差,人浑浑噩噩没什么精气神。 哭了好一阵,老妇人才拉着儿子到范进面前来磕头谢恩人,范进摇头道:“不必了。本官也只是略尽绵薄而已,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往事多已无证可查,很多事即便是本官也无能为力。董小五,你今后就好生照顾母亲,不许再生其他事端,否则就对不起老人家一把年纪,为你上街拦轿这份慈母之心。我也知道,你们现在生计不易,本官这里有十两银子,拿去暂且度日。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就来上元找我。” “谢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董小五的嘴唇抽搐着,除了用力磕头,就反复陈述着这两句话。老妇人也在旁用力磕头,但是被范进阻止了。两人被请下去,又由衙门里备饭招待。 郑婵蹑手蹑脚地端着盘子进来,将托盘在范进面前放下道:“当家的你看,今天这凤尾虾做得,有没有你七分火候?” “客气了,八分都是有的。来,坐下一起吃吧。” 郑婵看看范进,又看看四周,“六小姐……今天不会来吧?” “六妹也不能总往我这里跑,我也不会让她总来。再说你怕她干什么,那么个乖巧的丫头,一阵风都能吹跑了,你至于怕她?” 郑婵心道,她人后的模样你是没看到,却也是个凶悍的。但是嘴上不敢说,只道:“六小姐规矩大,她说过二堂不是女人来的地方,更不能和大老爷一起吃饭,被人看到会被骂的。” 范进拉着她的手,将其拽到身边坐下,又夹了个虾喂给她。“我这衙门轻易没人来,就算有人来也有关清他们回话,自可躲避。我虽然做了官,也和过去没两样。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其实我们晚上,也可以来二堂,大堂……我做大老爷,你扮个女贼怎么样?” 郑婵如何知道这些角色扮演的把戏,只一想想,就羞得满面通红,但还是点头道:“只要当家的你喜欢,我怎么样都可以。我喂你吃啊。” 两人亲热一阵,门外一声咳嗽,却是张铁臂捧了些状纸进来。范进也不避他,反倒是笑道:“你伤风了?没事乱咳什么,又不是不曾见过。做好你的差事,别的事少掺和,这些还是告高利放贷的状纸?” 张铁臂干笑几声,道:“小的这是羡慕大老爷和郑姨娘情分,没别的意思。大老爷英明,这就是那些百姓告违律收债之人的状纸。江宁这地方人倒是有意思,认识字的人多,喜欢告状的也多,要是小人家乡那里,这种事一般都是动拳头动刀子,没谁耐烦讲道理。” “所以这里才能繁华。身为地方官,一大任务就是要让治下百姓遇事去找官府,碰到有人欺负自己不是拿刀子拼命,而是拿笔写状纸,这样才算是教化。圣人说,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那是理想世界,眼下达不到。诉讼总比斗殴好,打官司比打架好,所以我要的就是他们以后有什么事都来打官司,最好是把我烦得头疼,而不是遇到事就去动拳脚。强不能凌弱,大不能欺小,身强力壮者不能比身弱力薄者获得更多好处。等到让老百姓接受有资格动手打人的只有官府这个观点,那便是我这官做出些模样了。” 郑婵道:“老爷一定可以做得成,老爷本领最大,做什么都成。” “会说话,乖了。” 急匆匆逃避开狗粮攻击的张铁臂,对于范进所勾勒的蓝图,从心里实际是不信的。倒不是说对范进的能力有怀疑,而是他跑过江湖,深知世道艰难。就以当下的放债来说,这些人虽然违反了大明律一本一利原则,可是所有放债的基本没谁遵循这个原则,法不责众,难以监管。 再者即使是严格管控,上元县也就能控制自己的地盘,不能管到别人家去。放债的只需要躲到江宁县,自己这就无可奈何。何况能做这生意的,多半都有背景。范进这样干除了得罪一堆人以外,看不到任何好处,也收不到什么实效。 总归还是年轻啊,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碰过几次钉子,就知道江湖险恶了。张铁臂如是想着,但考虑到自己如果回到东厂,依旧是做无名小卒,还是跟范进比较有前途,所以不希望其完蛋,还是得找个机会提醒他,不能让他一错再错下去。 如是想着,人回了班房,与一干捕快公人做例行公事的寒暄客气,皮笑肉不笑的打招呼闲谈。过了时间不长,范志高从里面出来,吩咐道:“太爷让余捕头张捕头二位到二堂回话。” 余得水与张铁臂两人满腹狐疑地走到二堂,郑婵已经离开了,范进脸上唇印自也擦得干净,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高声吩咐道:“本官这里有一张传票,到杨府将高利放贷,殴伤人命嫌犯两名杨武,杨冲两人传来衙门问话,你们二位,谁走这一趟!” “不知是哪个杨府?” “杨宝财的杨府。” 余得水抢先一步道:“下役是江宁老人熟知舆情,张捕快新到,万事不恰,此事还是下役来办的好。”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四章 按我说的做 在大明体制内,其实是没有捕头这个职位的。所有的衙役都是贱役,从事人员都是服役者,也就谈不到首领这个概念。只是在衙门内部,捕快衙役们会选出一个首领来,也就是捕头或是班头。 在体制上,他们与其他衙役一样,都是最低等的役,但是在行业内部,往往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权威。余得水与刘麻子当初在上元县,乃是有名的煞星,即便是县令,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 当初赖仰山初来时,对于余得水的很多做法大为不满,结果余得水索性来个告病不出,半个月内上元县偷盗抢夺案子上升了三倍,应天府都坐不住要派人来问责。最后还是知县没办法,主动上门请余得水出山,才稳住了局面。 在范进看来,这人已经有点后世五亿探长雷老虎的意思,在上元衙门里经营起自己的势力。铁打衙门流水官,于自己这个正印官,他也未必如何服帖。自己给的福利不少,但是余得水却未必看的上,相反自己往衙门里安排人这个举动,属于侵犯了他的利益,余得水对自己这个县令,只怕是很有些意见。 余得水领了传票下去,范进将张铁臂叫来道:“铁臂,你说说看,他明天可能带来人犯?” “老爷,这还用说?肯定是带不来啊。不但带不来人,这两个厮,多半会离开上元,藏到江宁县去,让咱们没法捉。衙役卖放强盗,是几百年来的规矩,只要银钱到了,任是天大的罪过,只说一句抓不到也就是了。若没有银钱好处,余得水哪会接令接的这么痛快。何况这两人的罪过不大不小,老爷又不能把他怎么样。传不到,人悬在那里也就不了了之。” “我跟你看法类似,所以我压根没想过靠他把人带来。我私下已经找了关系去拿人。凤鸣歧凤四爹会出马。” 张铁臂一愣,“凤四爹?他老人家想抓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事?发句话,那两人就得自己到衙门投案。可是小的不明白,既然如此又何必发传票?” “不下传票,我怎么收拾他?不把他的气焰打下去,你又怎么做捕头?本官交给你的差,做得怎么样了?” 张铁臂连忙从身上取出一个帐簿,“这几天小人没敢偷懒,除了您今天不让小人动以外,这几天一直在外头跑。附近三条街的户口情况都已经问清楚了,还和码头上几位老大吃了酒。只一说太爷的名字,几位老大全都没有二话,愿意为老爷效力。您这牛痘局救的不光是达官显贵,更是下面那些苦哈哈,就连我们跑江湖的也得感念您老的恩典。余得水算个球?他现在就算还想像上次那样发句话,闹个天下大乱,也得其他人捧他才行。” 范进道:“那些人捧他,是因为利益。一旦来了个海瑞一样的人物,他们自己的利益保不住,肯定是要闹的。本官只要拿出个态度来,只动余得水,不动其他人。谁如果跟他一条心,我就对谁不客气,我倒要看看余得水怎么闹腾。你去,把捕快余海叫来,本官有话吩咐。” 余海是余得水的本家侄子,亦是其弟子,余得水自己的儿子余化蛟是要等老父告休才能顶职的。虽然也有家传本事,但是将来进了衙门,总得有个人扶持才行,余海就是余得水为儿子培养的膀臂。 其人三十几岁身形矮而粗壮,方面大耳孔武有力。比起其叔父,余海的态度就要恭顺许多。毕竟他只是侄子,并没有其叔父的号召力和影响,在太爷面前,也不具备放肆的资格。 范进看看他,先是问了年龄之类简单的话题,随后道:“余海,本官办这个衙役膳堂,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太爷的恩典,下役们感恩戴德,都念着太爷的好处!” “真的?只怕不尽然吧?我可听说,有的衙役私下里说,这膳堂办得不怎么样。衙役、吏员书办还有官员,分三个膳堂吃饭,伙食标准不一,名义上是帮你们解决膳食,实际是方便本官自己吃香喝辣,这话你是怎么看的?还听说有人抱怨,家属领到的米不够吃,是主管人员从中克扣,这两天就有人准备在吃饭时发难,砸了饭锅?” 余海一愣,这话是自己叔父私下里说的,而且除了自己也就是叔父的几个弟子听了这话,怎么传到了县官耳朵里?难道他的手,已经伸到了自己身边? 他本来就不是有城府心计的人,否则余得水也不会让他做自己儿子的辅佐者,叔父不在身边,就不知怎么应对,只红着脸道:“这……这……这是没有的话。想来是有人乱嚼舌根,太爷千万别误信人言。” “不不,这话我觉得也有道理。是本官没有思虑周详。过去膳堂都是你们自己来操办,本官一来,就把这差交给了自己的侄子,你们肯定是不满的。” “没……没有。下役怎敢不满?就是……就是广东人和我们本地人口味差异有点大,烧的饭有些吃不惯。” “没错,这就是本官的疏忽之处了。你提的很好,以后这样的意见应该多提,提的越多,本官越能够少犯错。这膳堂你来管,能不能管得好?” 余海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着范进道:“太爷,您是说?” “既然广东人煮饭你们吃不惯,还是由本地人来管比较好。本官知道,你这人老实本分,想来膳堂交给你,一定可以管得好。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咱上元膳堂在府里都是标了名的,全应天乃至整个大明都没有。在江宁城里,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看着我们,承办膳堂发财我不反对,但是一定要有度。我不求办好,但是起码也要表面过得去,要是大家都说吃不饱,或是食物有什么毛病,那就是打本官的脸。到那时候,别怪本官不客气!” “太爷放心!下役哪能干那等事?保证不让您的颜面受损。” 余海当然知道,膳堂这里的油水有多大。衙役家属都是领米和柴薪钱回家自己吃做,这里面自己只要略微克扣一些,那便是享用不尽。他做捕快虽然有灰色收入,但大头都在叔父手里,自己只是跟着喝点汤。这膳堂的收入都归自己,这两下的油水如何能比? 他不知自己交了什么好运,竟然让这种馅饼砸在头上,心内狂喜,连磕了几个响头。范进摆手道,“不必如此,我信得过你,才让你做这差事。来,本官给你批一道公文,去帐房支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 余海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道:“太爷,您说给下役多少银两?” “足银一两。这个月还有八天就要完了,一两银子便足够了。等到下月初,本官发你三两……不了,看你是初管,给你四两银子好了,也是卖你叔父一个面子。若是你管的好,会给你再加一两,算是你的一点贴补。这也是看在余老捕头劳苦功高份上,不必谢我。” 谢? 余海的喜悦心情此时已经当然无存,剩下的只有焦急与愤怒。衙役加上家属,人数足有六、七百人。一两银子最多就是一两天的柴薪钱,一个月给自己五两银子,那管不了一个月,自己就得倾家荡产。 他连忙道:“太爷,这伙食费……” “伙食费太多了么?不必客气,有多的你就自己留着,算是赏你的。不过记住,膳堂的饭不许耽误,公人亲属的米不能短缺,要是做得迟了少了,我就让那些人到你家里去吃。到时候别怪本县的官法无情,下去吧!” 张铁臂嘿嘿笑着走上来,一把搀起余海,如钩铁指扣着他的肩头。“余头儿,我这得恭喜你啊,咱县里头一号肥差,就让你给拿着了。我这伺候了太爷那么久,这好差也轮不到我头上,还是你有造化,回头别忘了请我喝酒。” 被张铁臂抓住肩头的余海半边身子就像是瘫痪了一样不听使唤,就知道遇到了技击中人,自己的手段动硬的也会吃亏,根本不敢挣扎。等到人被推出二堂的刹那,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从叔父嘴里听到的词:破家县令。 百里侯终究是百里侯,即便是在上元这种地方做知县,颇多掣肘,如绳牵索绕不得施展,对上其他衙门以及大绅往往是弱势,可是收拾起胥吏衙役还是绰绰有余。当范进真的拿出官威,把这么个注定破产的差派给自己,就如同自己当初派一个注定倾家荡产的力差给别人一样,无从申诉,无力反抗…… 衙门的膳堂管早中晚三餐,范进自己别开一灶,晚上的时候如果不是出去吃宴席,便是与郑婵的二人世界。天色已晚,料来没了客人,郑婵也就放开胆子,靠在范进怀中任他拿捏,脸上红若朝霞,眼媚如丝。 “包膳堂?奴家哪里能包?女流,包不得。要包,我也只包当家的一个。把你从里到外,都包起来,谁也不给。” “怎么不能包?我说能就能。”范进笑了两声,手上则在摘星拿月。“你听我说,衙门里眼下还没理顺,等我理顺了,就都得听我摆布。到那个时候,我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他们不是说搞这个膳堂我是为自己发财么?总共才多大的盘子,发什么财?可是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做一回让他们看看,有本事只管去参我,看谁能参的动。你也就是挂个名,不用你抛头露面跟男人办交涉,你只管包,然后我让志高去做,有什么毛病只管跟我说。” “那可以,不过我得说好了,我只在内宅,除了当家的,谁也不见。” “你在京里时也不是不跟男人说话,跟志高他们骂架都是有的,怎么现在倒大门不出了?” “那是。如今奴家的身份是当家的房里人,我自己怎么样都好,你的体面不能不顾。人家一说,范太爷家的厨娘和男人对打对骂,坏你的字号。再说将来有个闲言碎语,我也没法自辩。就像钱采茵,她现在就算来找你,说自己没跟别的男人睡过,又怎么证明?” 范进不想她对钱采茵怨念这么深,到现在还记得,正打算寻个由头辩解,范志高却一脸贼笑的敲响了门,示意范进出来说话。范进轻轻一拍桌子,“混帐!你个小辈叫老辈出来说话,还有点礼数么?咱范家再小门小户,这点体统总是有的,你这刚出来几天啊,就全忘了?在这说!” 范志高看看郑婵,只好用广东土话道:“九叔,两个女人来找你,说是余海的老婆和女儿,求九叔饶命的,这不方便让她看到吧。” 范进以官话回应道:“余海家的女眷啊,叫她们到这里来,婵儿你也在这,看场好戏。” 两个女人大的不到三十岁,小的也就是十四五,模样很是周正,脸上又都抹了些脂粉,身上衣服特意选的极为贴身,尽量体现出自己的身段。于灯下看来,倒也算是有些吸引力。年纪大的女子一脸凄苦哀伤之意,年轻的小姑娘却把眼睛盯着范进,不多时脸便涨的通红,身子朝前挪了挪,又刻意鼓了鼓胸脯。 那年纪大些的女子道:“小妇人是余海的浑家,这是我的女儿。她今年刚十四岁,还是个……姑娘。孩他爹是个混人,不知哪里言语不周,冲撞了太爷,让太爷要取我们一家性命。太爷的大名奴家是早就听说的,您是个慈悲人,是活神仙,不能跟凡人一般见识。求您看在一家上有老下有少,家里还有个刚会走的孩子的份上,发发慈悲,饶了我们一家性命,免了阿海的膳堂差事。奴家带了丫头来,今晚就给太爷见个红,添点喜气。” 郑婵的脸色一变,如果不是碍着范进在旁,就已经破口开骂,或是扑上去揪头发抽耳光了。她冷着脸看着两个女子,与自己比较着,倒是不如自己美,可是也丑不了太多。尤其那小的还是个姑娘……她看看范进,心莫名提了起来。 范进冷声道:“我给你们个膳堂来管,这是求也求不到的事,难道还给出不是来了?你们来是自己的主意,还是余得水的主意?” “太爷,这是小妇人夫妻的主意,与别人没关系啊。您是青天太爷,就别拿小老百姓寻开心了,那点钱管膳堂,是要我们合家人命的。这里干系您最清楚,请您发发慈悲吧。” 妇人与女儿磕了几个头,一狠心借着磕头的当口解开了衣扣,将里面的小衣都露了出来。 “我家小门小户,没有什么能让太爷看上眼的,家里能拿出手的,便只是我们娘两个。只求您老开恩,我们……我们就都是您的。” “这事……余海知道么?” 妇人的脸已经羞得血红,却还是一点点将衣服向下拉,她身后的女儿也开始解扣子。“孩他爹当然是……知道的。但是没办法,他当初派人力差时,也没少睡别人的浑家,女儿,这是……报应。” “你们怎么不去找余得水?你们是亲戚,让他帮你啊。” “若是找叔父……不知道有没有用,再说求他奴家也得伺候他一晚上。左右是一样,还不如伺候太爷来得简单。” 范进哈哈一笑,轻轻一拍桌子,“胡闹!你们这样是要干什么?还不快把衣服穿好!我有几句话,你们两个听好了,回去说给余海听,如果想要免了膳堂的差,又不想戴绿帽子,就按我说的做。”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五章 清除障碍 清晨。 阵阵雄壮有力的堂威声中,上元的父母官精神抖擞地坐到了公案之后,“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开始了自己一天的工作。 范进的精神不错,心情也很好。这种好心情来自两方面,一是昨天晚上郑婵的表现。由于自己没收用那娘两个,郑婵昨晚上表现得格外火辣,一声声亲爹叫的人骨头酥。二是不久之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令他充满期待。 关清与张铁臂都在堂上,对付余得水这么个年过花甲的老朽,自然是手到擒来。自己不用亲自动武,官府体统得以保全,范进自是格外有精神。用力一拍惊堂,将余得水叫到面前问道:“本官昨天给你的传票,嫌犯如今何在?” 余得水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嫌犯不在杨家,因此不曾传来。” “哦?人既不在杨家,那你可曾问了,两人去了哪里?” “回太爷的话,下役问过,两人离开杨家数日,自身又只是家中奴仆并非主人,杨家人也不知情。” “那这么说,岂不是找不到了?” “这……人海茫茫不易寻觅,下役只好豁出去这把老骨头,多跑几个地方,把上元县翻个底朝天,力争找到嫌犯踪迹。只是担心两人跑到外县,这便有些麻烦了。” 范进冷笑一声,“你这偌大年纪,本该在家享福弄孙,如今要你在上元县内四处搜寻,怕是有些力不从心吧?本官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忍你把老骨头就这么断送了,且派个人帮衬你一些。张铁臂!” 张铁臂上前道:“回太爷的话,下役已将两名嫌犯带到,这两个厮鸟昨天晚上已经跑到江宁县,多亏几位朋友帮衬,将人送了过来,现在衙外等候多时。” “传!” 余得水看着张铁臂,原本红润的面色,此时变得有些难看。上元县班房,向来是他的地盘,外人不管多么了得的好汉,也休想插进手去。这两个人如果真被拿住,自己怎么也该收到消息。 再说张铁臂虽然有武艺,但也是个外来户,捕快这个工作,靠的是人地两熟,地方给面子,而不是自身艺业过人。人跑到江宁,他是怎么带走的?自己在江宁县班房的朋友,怎么连个消息都没透过来?这到底是真的,还是诈他? 就在他犯疑的当口,两个彪形大汉已经被张铁臂带几个公人推搡着押到了堂上。两人身上全都用是绳子捆个结实,脸上满是淤伤,唇裂眼青,一看就知很是吃了苦头。本是极强壮的男子,这当口却像是被人抽走了筋,连走路都很费力。距离公案还有些距离,便自己主动跪下,给范进磕头。 这两人余得水自然是认识的,正是杨家那两名护院。昨天自己拿了杨家管家酬谢的十两银子,又是一顿好酒好肉,便将两人放了。又特意嘱咐着,一定要到江宁躲半个月风头再回来,怎么刚跑掉,这就让人抓回来了,废物也不能到这种地步吧? 范进此时已经问道:“你们两人是杨家护院,为什么会跑到江宁县的小客栈里?与本官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两人听到皮肉受苦四个字,就像是被谁抽了一鞭子似的,一阵激灵。杨冲道:“回太爷的话,小的昨天下午时分,被管家叫来说,当初打伤人那事惹了祸事,官府要来问话。让小的躲避一时,还说余捕头说了,上元县也不安全,一定要躲到江宁县去……” “住口!”范进一拍惊堂木,“你们好大的胆子,自己犯了王法,还敢攀扯衙门里的捕快,真当本官不敢动刑么?” “大老爷,小的不敢说假话啊。管家确实就是这么说的,说是余班头说了,要我们跑到邻县,什么时候风头过去,他自会来通知。对了,管家还酬谢了余班头十两银子,又请他喝了顿老酒!” 余得水已经不复了方才的平静,连忙道:“太爷容禀,这两个混帐东西不知受了谁的买嘱,在这里攀咬下役。下役十三岁入公门当差,到如今已经当了四十八年,几曾做过卖放人犯的事。可着上元县打听一下,谁不知道下役是一等一的忠心?大老爷要为下役做主啊!” “余捕头,你不必多说,本官也不会任人来污蔑我的部下。我上任之时就说过了,你们身为捕快,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上元县的形象。而上元县的形象,又关系着应天府,关系着朝廷,不会让人肆意抹黑。张铁臂,你去将杨家管家叫来,当堂对质,把这事问个清楚。” 余得水连忙道:“太爷,下役在杨家,确实吃了酒,但这只是简单的人情应酬。毕竟下役在上元当差快五十年,与这些大户人家面前,都还有几分面子。大家认我这块招牌,见了下役就要请几杯酒,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无这种交情,平日衙门想要找这些宅门合作,也非易事。这酒……确实是喝过,银子却不曾拿。但是那管家若是平日里贪墨主家钱财,这个时候胡乱攀咬,硬说下役那了钱,这冤枉便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清,还望大老爷收回成命,保全下役这点脸面。” “脸面?”范进冷冷一笑,“人知道要面子,是好事情。礼仪廉耻国之四维,我不指望你能懂得礼仪,只需要你知道廉耻二字即可。如今看来,你总算把这两字记住了一半,还知道要羞耻!你要面子,那上元县要不要面子,本官又要不要面子!上任伊始本官就已经说过,你们的日子艰苦,我会来想办法。不管是工食钱也好,还是其他方面也好,会尽力为你们想办法找补。可是你们自己,也要知道检点,不能见钱就想拿,见到便宜就想占。这些话看来入不得你们耳朵是不是?非要本官动点手段,你们才肯记住对吧?来人啊!” 余得水心知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这一遭被抓住了把柄,怎么也要低一次头。连忙跪倒在地道:“太爷恩典,下役不合一时糊涂,喝了别人几杯酒。还望太爷念在下役为衙门出力多年,无功劳也有苦劳分上,饶下役这一回。下役情愿辞去差事,回家养老。” 范进心知,这老货是在提醒自己,上元县需要他余得水撑场子。如果他真告了老,那接下来城中一片大乱,治安一塌糊涂的话,遭殃的还是县令。 余得水并不糊涂,他没智硬到认为自己一个小小捕快可以颉颃进士根基且有着强大背景的范进。事实上他对这个县令并没有敌意,尤其是知道这县令待不长的前提下,也想过配合范进工作,把人敷衍走了就算完。但是这一切有个前提,那就是自己这一部分工作,外人不要乱插手。 在当下的公门里,由于科技落后,破案手段有限,很容易产生这种强人捕快。工作能力是有的,但同时手段上也充满瑕疵,为人就更差一些。对百姓动辄打骂,与泼皮称兄道弟,俨然以地下世界的首领自居。 他们行事有自己的规则,并已经形成固定方法,对于试图破坏这种方法,以新的方式带队伍的人先天就没好感。 范进改善公人福利的方针在余得水看来,就是个计谋。先靠好处把大家稳住,接着立刻就安排了自己人过来。县令安排私人是常事,可是事先应该跟自己这打好招呼,自己也好知道把人安排去哪。 就这么硬派下来,显然是侵略了自己的地盘,作为班房的王者,他必须维护自己的权威,不管对方是谁他都没得退缩。 考虑到范进的身份,他已经充分克制了自己的冲动,只是想把人架起来,不让他们抓权。没想到范进的报复竟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酷烈,这一切显然都是个局,目的就是要引自己入坑。 余得水这样的人,有着最简单朴素的行事观念,做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既然被人抓了包,他倒也没什么说的。但是该说的话要说明白,得让这个书生明白,治县靠的不是他的道德文章,而是靠自己这样的公人。 不想范进冷冷一笑,“交卸?你想的太便宜了。本官说过,赏罚分明!认真办差的,自然有好处拿。收受贿赂卖放人犯的,国法也不会答应!你做了四十八年捕快,应该比其他人更懂规矩,结果你带头来败坏王法,本官岂能饶你!来人啊,将这老儿拖下去重打四十,立即开革永不叙用!” 随着一声吩咐,火签已经丢了下来。余得水向四下看着,寻找着能为自己说情的人。他在衙门里干了四十几年,不说捕快衙役,就是六房书办胥吏里,也多有相熟朋友,总可以有个说情的。 哪知范进话音刚落,余海已经一步跨出来,顶着一干人的目光,扯了余得水就向堂下走。余得水猛地一晃膀子,怒道:“畜生!我是你叔父,你要做什么?” “对不住……公堂上只认太爷……不认亲。”余海低着头,不敢与叔父对视,依旧扯了人向下走。这时张铁臂自另一边已经欺过来,一记擒拿手扣住了余得水的脉门。 “余捕头,你也是老公事了,这点事还不明白么?你现在抗刑,那便是罪加一等。余海这也是为了你好,免得你一错再错,有什么话,等大老爷发过脾气再说。来人啊,动手!” 本来公人里已经有人准备着为余得水求情,可是余海这一跳出来,让他们心里又有点嘀咕。不知这是余得水故意为之,还是余家发生了内讧,内部出了问题。但不管是哪个结果,公人们眼下都不方便再贸然出面。 至于那些胥吏书办更是人精,看到这种场面,根本不会乱动。就在他们犹豫的当口,余海已经向几个素日与自己相熟的年轻捕快喊道: “尔等没听到太爷吩咐么?赶快过来,动刑!” 几个皂班差人愣了片刻,范进这时已经喊道:“本官发话,尔等还在等什么?谁如果不动手,今天的伙食便扣掉了!” 善财难舍。进了口袋的钱,是最不容易掏出来的。原本没享受到福利时,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可是现在既已经享受到,就不愿意再被收回去。见余得水的侄子都动了手,其他人的胆量也大了起来,几个皂班捕快不理会余得水的呼喝斥责,按着平日打人的规矩,板子挥起来,便向下重重落去。 四十大板! 皂班衙役打板子的功夫半是家传半是苦练,打自己人时,手上留有分寸,表面看去血肉模糊实际伤的不重,也没多少痛苦。 余得水虽然年过花甲,也不至于真就被这板子打得如何严重。可是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有数,这四十板打的不是余得水的屁股而是他的脸!这位上元县第一捕快,就因为一张寻常传票彻底栽了。有了这顿板子,他就算再想回衙门,自己怕也没脸了。 如果是乞休回家,他的职位是能由儿子顶替的。可是开革就不一样,儿子能否来这里当值,取决于主官的态度。范进冷冷道: “恶竹难出好笋,你这副样子,你的儿子怕也学不出什么好来。你这一家的役差,本官自会找人来顶替,从今天起,你便不是上元公人。如果再敢以上元公人身份出来招摇撞骗,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来人,将他乱棍打出去!” 棍棒呼啸着,将余得水一路赶下大堂,那棍花都是做样子,不会真往他头上落。但即使是这种样子,也让他颜面尽失。原本于范进并没有太多私人反感的余得水这回却是动了真火,回头看着县衙门,咬牙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我要你亲自登门,请老子出身不可!” 在距离衙门不远的一处小酒馆内,几名闲汉朝衙门里看着,当看到余得水踉跄而出时,互视一笑。没到半天光景,上元县捕头余得水吃新任县令范进重打四十赶出衙门永不叙用的消息,已经在城里传开。也就在差不多同样时候,城内几路城狐社鼠头目乃至乞丐团头,都接到了两份请贴,一份来自余得水,另一份落款则是一只凤凰。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六章 全新手段 一  今天这场冲突,最欢喜的人是两个。一是张铁臂,另一个却是余海。等到散衙之后,余海鬼鬼祟祟来到二堂跪倒在地不住磕头谢着大老爷恩典,免去他膳堂的差。范进也不客气,生受了他的头。紧接着,余海又小心地询问着自己浑家所传达的消息是否准确,县太爷是否真的点头,把原本属于叔父那个正役名额交给自己。 一个上元县的正役名额,价值几百到一千两银子,具体看个人财力和操作者水平。听上去数字很大,但是会当差的人在这个位置上,两年就可以回本,剩下就都是利润。余海情况比较特殊,由于一直被余得水压在头上,得来的钱要被叔父兼师父扣走八成,所以白当了好多年差并未发下大财。从老婆那听到范进的承诺后,他便着实将自己婆娘打了一顿,骂了她一顿没用的败家女人,如果再大胆一些,不管怎样都留下来和闺女一起伺候太爷一晚上,自己岂不是成了捕头? 出卖叔父的恐惧,已经被利益带来的冲动所取代。得到范进的肯定答复后,他已经进入军师角色向范进提醒道:“太爷容禀,余得水那老儿诡计多端,下役只怕他不会这么甘心把捕头位置让出来,按他为人,多半会将城里各路城狐社鼠发动起来,扰乱秩序给太爷添麻烦。也会让下面的弟兄不好好巡街,故意怠惰公事,给太爷脸上抹黑。” “哦?那若是他果真如此,你有何良策应对?” “太爷放心!小的不才,在下面还有些过命朋友。这几天小的就把他们发动起来,豁出去破些钞,让他们每天加强巡视,见到不法之徒,见一个抓一个,不让他们乱了上元秩序。” “这就不必了。今天凤四爹会请些朋友吃饭,把该说的话说到。本官如今是上元正堂,谁敢坏我上元地方秩序,就是不给本官面子,不给本官面子,就是不给 朝廷面子,那就别怪本官对他们不客气!能听懂这里关系的,自然知道该怎么选。依旧还顾着余得水面子的也没关系,东、北两城兵马司那,我会派人去说句话,让他们多派兵。谁敢在这个时候闹事,一律严办!捕快不抓人,就由兵马司抓,若是余得水连兵马司都能伸进手也没关系,凤四爹那镖行里有几十号武艺高强的镖师,抓这帮鸡鸣狗盗之徒也就是指顾间事!” 余海听了这话,心头暗自道了声:好险。幸亏自己没自作聪明,这太爷的头太铁,跟他动硬的,结果只能是自己遭殃。 江宁作为留都,治安与京师一样,向来是九龙治水。五城兵马司,府县衙门以及锦衣卫都能管理治安,结果往往就是谁都管就谁也不管。遇到好事来争,遇到困难就躲。几个衙门为了抢收税权,自己人打群架倒是最踊跃,捕头的一大职能就是协调几方面关系,划分势力范围。 兵马司别看是武衙门,在江宁地位反倒在县衙之上,一般不卖县衙门面子,任是地面乱成什么样,也指望不上他们。可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连同下面的兵,都是魏国公的家奴,小公爷一句话,让他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平日抢个良家妇女也是他们当先锋,让他们上街抓贼,也不会有二话。 而凤四爹更是江宁大豪,即便余得水也是与他维持交情不敢得罪的强人。这两方面力量双管齐下,这位大老爷自身又有万家生佛的名声,城中各路山头谁还敢再出来闹事怕是不用官府,同道都先能把他收拾了。 余海现在的状态,基本相当于刚刚投诚过去的带路人士,最是需要表现自己能力,以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没想到最有把握的一事在范进看来微不足道,急得有些抓耳挠腮不知所措。范进笑道: “你不用这样子,只要你想为本官出力,自然是有地方用你,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太爷您只管吩咐,下役绝对没有二话!” 范进的声音柔和,态度很是亲切,仿佛将余海当做了自己的贴心人。“你是知道的,本官再怎么样也是个广佬,对你们这里的人不熟悉。我需要一个熟知衙门情况的本地人给我当帮手,将来我保一保他,想要给个富贵不是寻常事么?只是我得知道,这人对我够不够忠心,以及有没有用。你在这衙门里也有十多年了,对于你的同僚了解多少?那些胥吏书办又了解多少?本官说的了解,不是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家住在哪里,而是他们有什么……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 这种泄露同僚阴私的行为,不管是在官府还是在江湖,都是最为恶劣的叛徒行径,按照江湖规矩多半要三刀六洞。可是万事开头难,连自己叔父都已经出卖了,再多出卖几个人也就容易。再说出卖叔父之后他已经没了退路,再不跟县太爷合作,又能怎么样呢? 等到晚上吃饭时,郑婵发现范进的心情极佳,自己便也欢喜起来,先是答应着等夜深人静之后,自己扮个告状民女给当家的消遣,又问道:“当家的,你今天这般欢喜是为了什么?就一个捕头,不值当吧?” “大美妞,你不懂这个的。破家县令,灭门太守,权威确实不小。可是县令轻骑上任,手上没有自己人,想要行使权威,就得依靠下面的捕快公人,衙门的胥吏书办,否则寸步难行。不管你是多大的来头,这帮人其实是不怕的,只要你抓不住把柄,就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这些人就像是一张铁网,把你牢牢罩住,任你天大好汉也施展不开。今天不是打了余得水那么简单,而是给这些人一个信号,本官……不受人挟制!余得水这种班房里的头马,我不但要拿下他,还要彻底清除他的影响。整个班房衙役,必须是我的人。余海那厮不愧是个能卖老婆女儿的小人,把班房还有几个与他相善的书办彻底出卖了,他们的阴私把柄都在我手里,其中不少人都够的上砍头,最轻的也是发配。我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不怕他们不跟我合作。整个衙门现在才算是一点点落入我手里,你说我该不该欢喜?” “那自然是该欢喜的。其实大老爷要是想要衙门都是你的人也容易,只要把衙门里的人都换成女子,然后大老爷就这么排头价弄过去,不就都是你的人了?” “好啊,你敢消遣本官,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阵欢笑声,在内宅响起。 捕快都是里地鬼,捕头好似城隍爷。做衙役的不需要武艺高强,但一定要耳聪目明,风吹草动都要打问清楚。这些上元县的衙役抓贼本事未必高,八卦的本领都不差,到第二天中午时分,几条消息便已经传开。 抓住杨家两个家仆的,是锦衣卫,就是之前董小五母亲告状时,想要回去的韩奎。他和董小五换贴,两下是过命交情。之前帮不上忙,是他自己人微言轻,杨家有黄恩厚的靠山根本不卖他这个锦衣卫面子。现在敢动手,则是受了范进的请托。两个人在锦衣卫手里很吃了些苦头,因此到县衙门就有什么说什么,死咬着余得水不放。 昨天晚上余捕头下了帖子,在会元楼摆酒席请客,结果从头到尾,一个客人没来,只有凤四派了个徒弟过来跟余得水说了几句话,具体内容未知,但是今天余得水便已经准备搬家了。据说是觉得年岁大了,留在城里不习惯,准备搬回乡下去养老。 第三个消息则和自己有关,据说县太爷在衙门里成立了一支检校役,这些人的工作内容,就是专门找其他衙役的毛病。发现谁不守规矩胡作非为,立刻向太爷禀报。据说他们的收入与检举有直接关系,检举的越多,自己赚的越多,而带头人就是余海。 余得水自己是有一个正役名额的,太爷把这名额给了余海,让他保举一个人进来补名字,这么大的恩赐,足以证明昨天打余得水就是余海向县令效忠的举动。这么个连亲叔父都敢出卖的主,当这检校役头目,最是合适不过。问题是这么个孙子干这种活,其他人这下就要倒霉。 已经有人被县太爷叫去问话了,具体交谈内容密而不宣,但是回来之后全都是面色铁青,坐在角落里一语不发。有两个人已经主动脱下公服,说是想要辞差,说白了就是开革。想来,这就是检校役发挥了威力,已经在告密了。 在公门里混的,谁都有一身破绽,信着检校一个衙门谁也别想好。往日是没人查,即使查也有人互相帮衬倒不怕出事。可是现在连余得水这种老人都能收拾,足见县令是动真格的,谁也不敢再抱着侥幸或是不怕的心态。 接着又有消息传开,县太爷据说发了话,只要在谈话时检举一个同僚,就能得到赦免,检举两个就能保住位置,检举五个就能当检校役。虽然这消息可靠性没人说的好,但是这种谣言就足以摧毁衙役们彼此包庇互相遮掩的基础。 出卖别人,自己就能安全。即使是最讲义气的好汉,不出卖其他人,也没法确定其他人是否出卖自己。最后就只能先把别人检举了,先保证自己不吃亏再说。班房里往日的融洽气氛中,多了些许别样味道,平时称兄道弟的同僚,渐渐拉开了距离。所有人长的都像检校役,谁也不能信任。 这股风甚至已经吹到六房书办吏员那边,连他们都被惊动了。固然六房经制吏的关系在吏部,县令轻易动不得。可是如果真抓到他们干犯王法的真凭实据,县令也可以毫不客气地予以处理。尤其是江宁这种地方,只要往上宪衙门一交呈文,接下来就是个捉拿问罪的下场。 彷徨无助的衙役们,急需找到靠山庇护。在四下观望之后,已经有聪明人主动向张铁臂、关清以及范志高这边靠拢。这是县令带来的自己人,不管再怎么检校,也不会对他们发生作用。只要成了他们的心腹,自己也就安全了。 原本因为外来人身份在衙门里受恭维但没有实权的几个人,现在身边都聚拢了一些捕快公人,乃至有一位户房书办都来找范志高,说自己有个守了寡的妹子,愿意找个男人帮衬,不知范老兄有没有兴趣见一面,先聊聊天再说。 二堂里,范进望着眼前这些材料,脸上露出得色。在县衙门这种地方,本来就没有完全保密的可能,还不如像现在一样,把一些消息放出去,让他们人人自危。 现在是被迫着来交代问题,以后就会有人主动来这里坦白,随着这股风刮开,坦白、互告者越来越多,整个衙门里的人,就都有把柄在自己手里。到时候不怕他们不服从自己的安排,不按自己的命令行事。 治国先治吏,治衙先治役,不把这些最基层的捕快公人掌握在手里,什么新制度都推行不下去,任你有通天手段也无用处。 凤鸣歧这位老江湖一身修为号称无敌,可是以往与这些衙役打交道时,也是互相给面子,彼此敷衍的时候居多,一身绝技并不能让他真把这些人拿捏住。范进不动一刀一枪,就让这些人纷纷投诚的手段,让他佩服不已,连连称赞着: “人说文胜于武,果然是没错的。即便是老朽,也最多是打杀他们几个,可是想要让他们都来投诚,却不是易事。范老爷这番手段,于老朽而言,颇有启发,将来管镖行也可以这么管。” “江湖人讲义气,衙门口讲的是利益,两下玩法不一样,倒不能生搬硬套。以凤老的威望和手段,镖行里有没这么多人敢乱来。这帮混帐东西,要信着按王法,起码要杀十几颗人头,我这也就是表面威风,实际还是妥协,比不了凤老快意恩仇。这回能稳定住局面,也多亏凤老您那顿酒席。” 凤四倒不居功,“这可不敢当。其实是范老爷对这些人有活命之恩,他们首先就感念范老爷恩情。其次则是五城兵马司的关系,他们在兵马司里有眼线,已经听到消息,知道像以往那样闹是要遭殃的,便不敢乱来。另外一点则是……刑部。” 他说到此神态有些尴尬,但还是继续道:“刘勘之公子私下里派人放了话出去,谁如果给范老爷找麻烦,刑部这里不会轻饶!”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七章 整治捕快(上) 一  对于刘勘之这个前情敌的情况,范进向凤鸣歧以及徐维志都了解过。在自己离开江宁后,刘勘之生了一场大病,听说还吐了血。其后就一直在家里养病,最近身体刚刚好转,但是被父亲关在家里读书,所以这几个月里始终没在江宁露面。但是在背后,他倒是做了不少工作。牛痘局能够这么顺利的建立推广,刘勘之从中出了些力,只是名声不彰,所知者无几。 范进相信刘勘之是个君子,就像他确信自己不是君子一样。所以他相信,刘勘之上次对自己说的话是真的,他不会再和张舜卿有什么瓜葛,就像他确信刘勘之心里绝没把张舜卿放下一样。 刘勘之只是在用正人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作为君子,不能因儿女私情而耽误公事,至于两下的私交……谁要是相信两人还能做朋友就未免太天真。眼下刘勘之帮自己,其用心其实也是公。眼下的江宁,需要一个能任事的地方官,显然刘勘之希望范进担任这个角色。 翁大立去职后,刘一儒暂时代掌刑部尚书印,算是范进京师倒高事件里,一个间接受益人。按说冯邦宁在江宁闹得乌烟瘴气,刘一儒这种疾恶如仇的人肯定不会坐视,可是想要靠刑部的力量约束冯邦宁,却不易做到。 冯邦宁这个混世魔王一是有个太监叔叔,二就是身份特殊,江宁本地的官府,根本管不了他。他头上有锦衣卫的官衔,作为天子亲军,这个体系不受地方官府限制,就算犯法,也是由南镇抚司管理,地方官府没有逮捕的权力。所以不管冯邦宁如何胡作非为,刑部也干涉不了,最多是向京里如实反应情况。可是如今的朝政,这种反映情况根本就发挥不了作用。 以君子的手段对付不了恶人,就只能期待小人出马。范进相信,这是刘勘之帮助自己的最大原因。 如果不把上元县内部统合好,自己是没办法对外部用力的。刘勘之显然也看明白这一点,所以在力所能及之处不会吝惜帮助,最后的期望还是自己早点出面,搞定江宁治安,当然,最重要的是搞定冯邦宁这个混帐东西。 刘老兄啊,你对我的期许未免有些过高了。范进摇摇头,他惦记收拾冯邦宁也不是一天,但是想要对付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关键就是江宁不比京师,离皇帝太远了,这小子做的是属于罪行累累,却又不出大格,想要收拾他简直势比登天。 放下这一层隐忧,就目前来看,局面对范进空前有利。大明官场素有任你官清似水难防吏滑如油之说,大部分官员就算三头六臂,最后还是要被小吏所控制。范进眼下这几板斧劈出去,初步把衙役控制住,下一步只要再管住胥吏,他就有希望成为江宁历史上最有权力的知县,与海瑞可为一时瑜亮。 凤鸣歧对于范进接下来的行动也很关心,毕竟这是他的盟友加靠山,自己已经把老骨头押在范进身上,自然希望他笑到最后。 “大老爷,杨家那边已经把上元这边的生意停了,家里的意思是,这两个家人就任我们处置。至于最后给他们身上加多少罪都没关系,反正是买断的奴仆,就算开销了也不妨事。就是有一节,听说他们是乌龙会的,估计会里会有人出面营救。” 杨家这次算是给足范进面子,吃小亏占大便宜,把两个家奴扔出来被范进干掉平息民愤,再加上一笔银子,保证姓杨的过关。 范进所求的,也不是搞死几个人,而是把高利放债的风刹住,以后的债务由官府经营官放官收,不搞出人命。只要杨家现在能退让,未来的事就好过多了,倒也没真的想过赶尽杀绝,去翻陈年旧案。 至于这两个家仆,范进全都拟了斩,这种殴打致死的不属于十恶不赦范畴,又不是特别严重,不适用斩立决。只能先押到牢房里,等着上宪衙门的最终决定。听到乌龙会,他问道: “本官在遇到罗武时,就听他说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一群仆人自己结社?这种会也有力量么?” 凤鸣歧道:“这乌龙会别看是一群下人结社,力量可不能小看,入会的没什么人物,都是大户人家官宦门庭的仆人帮佣。因鼻音通婢就以为名,首领称为鼻头。按说都是群奴仆,不算大人物,手上一没钱二没权,可是这些人消息灵通,不管什么样的豪门大户,都少不了这一行人的足迹。他们最讲义气,入会之时就发誓一人有难,各人齐救,要是动杨家这两人,其他人是绝对不会坐视的。” 范进好在刚来不久,没雇过外面仆人,乌龙会的手伸不到他这里来。但是其手下那么多人,却难保谁不被乌龙会所攻陷,成为其支持者。另外从凤鸣歧介绍中,范进发现乌龙会还有类似“标会”的资金募集筹措管理方式。 乌龙会众每月每人交固定数额的钱财入会作为公帑,谁如果遇到困难,就可以从公帑里获取资金支持。每个月还会组织一次摇会,类似抽奖,谁摇中了,便可以拿到当月本金几十倍的奖励回报。这种交易方式在范进前世生活的世界中,于广东福建一带依旧常见,算是老鼠会雏形。 加入乌龙会的全都是那种卖申为奴的,平日里在主家挨打受骂,有些人即使混到一个比较高的位置,吃喝不愁,可是人格尊严依旧得不到保障。主家发了脾气,照样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身契在主家手里,生死都不能自主就不论其他。对他们而言,钱财的事倒是好说,最关键的就是想找个地方为自己做主撑腰。 官府只会帮着缙绅,律条上更是不支持以奴告主,所以他们就只能自己结社图个心理保障。倒不是说成立个乌龙会,就真有了和主人家叫板作对的底气本钱,但一想到身后站了成千上万称兄道弟同样处境的手足,人的胆量自然就大些。 这种组织人心最齐,为了保住自己的会中兄弟,往往比江湖帮会更敢出死力。他们未必有能力和胆量威胁官府,但是几百上千人到衙门外示威请愿,就足够地方官头疼。毕竟眼下是太平岁月,不是战乱年头,所有人求的都是太平,搞出民乱来的地方官注定要背锅。 凤鸣歧道:“上元乌龙会有多少人,老朽也搞不清楚。但是据弟子们说,几万人也是有的。要是真闹腾起来,范老爷可要早做准备。” 范进皱眉道:“上元有这么多奴仆?” “等范老爷到杨家吃了老太太的寿酒,就知道江宁蓄奴何等严重了。杨家只是个商贾之家,家中奴仆便有几百人。内中九成都是买断的,身契在主家手里,生死任自己拿捏。有不少欠了杨家债还不清的,就只好把自己家的人卖给杨家做奴仆以求减免债务。江宁城内这种商贾之家何止千百,奴仆么便以千万数了。到了乡下,蓄养奴仆的就更多一些。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想要介绍护院不容易的原因,家家都有奴仆,内中总有些有气力会功夫的,谁又愿意出钱雇外人。” 范进点着头,“老人家说的是,这是个问题啊,或者说是个大问题!” 他在乎的不是镖行的生意,反正有官府做后盾的生意,就不愁没生意上门。长途的走镖接几宗,就比护院之类赚的多。真正让范进担心的,是这种蓄奴风气对整个朝廷的危害。 以自己为例,中了举人之后,胡屠户一家就上赶着到自己家做奴仆,除了贪图从自己手里黑钱以外,最大的好处就是逃役。明朝从建立之初,就是轻赋重役制度,一般人光看明朝的税轻,往往就忽略了役多且繁,很多服役项目都会让人家破人亡。 当了奴仆,就不再是丁口,这样就不需要去服役。虽然依旧可能被主家压迫盘剥,或是支使去干活,但是两害相权,总是国家正役对人损害更大。所以东南这种地方,穷人很多都投到富贵人家为奴,这种风气一开,官府再想找人服役就比较困难。 除了这一层外,更深一层的隐患,就在于武力的对比。几百个身强力壮的奴仆,足够拆了上元县衙门。如果乡绅都有这种武力,未来再搞出私兵,官府的权威就要打个折扣。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范进是运气好生在南海县,如果是生在广东那些偏远乡村,土客之争动辄万人械斗,地方官府根本无力约束,只能看着他们打。那种地方官府的权威还能剩多少不问可知,那里的地方官就得受制于乡绅大户,根本没有多少威风可言。 这股风就像高利贷风一样,是该刹一刹了。范进心里记着,决定在给张居正写的汇报里,刻意提一句东南蓄奴问题,让未来岳父心里有个数。 凤鸣歧想不到那么远,只是担心如果有乌龙会的人到衙门来闹事,范进不好应付。因此建议道:“老朽看来,还是得跟杨家人打个招呼。上元乌龙会的鼻头是杨家护院罗武,其他几个鼻头有的是他师兄弟,有的是他换贴,都很信服于他。只要罗武发句话,就不会乱来。这次本来就是杨家自己丢卒保车,如果让县衙门替他背黑锅,就太也无耻。” “商贾么,就是这样了。再说杨世达那娘子本官也见过,是个极精明的妇人,这办法多半是她出的。让她出面扛下乌龙会,她也不想干。回头等杨老夫人做寿时,我会去和罗武谈一谈。这人我见过,虽然是个武夫但还算讲道理,可以交涉。” 两下说完这事,范进又问起官府放贷的事情。这件事虽然官府发了通告,但这东西没多大用,要想做成,就得有力者去推动。范进找的合作人,就是凤鸣歧。 他本来就是江宁地面的社会活动家,又有牛痘的事做光环,与大宅门走动的多。自范进想了联合放贷后,他也跑了一些人家。这些大户倒是比较给面子,主要是捧范进,间接自然是巴结张居正,答应出资与官府共同放贷。但同时也委婉地表达了另一个诉求:打击放贷时请分清敌我,别从自己人身上下手。 “江宁这地方的有钱人不流行买田置地,都喜欢以钱生钱。要么是买织机雇佣机户纺织,要么就是把钱放出去以钱生钱。这里偏又商贾繁盛,做生意的人多,需要钱的人也多,不管利息多高,都有人肯借。杨宝财放债收五分利,都被称为善人,背地里被人称为败家子。其他人的利息之重,不问可知。就这样的重利,还要哀求着他们放款才行,范老爷官府放贷利息只有二分,且利不能过本,这等于是和整个城里放债的人过不去。而这些人里,除了富绅之外,也有一些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凤鸣歧自嘲地一笑,“老朽说句不怕范老爷笑话的话,虽然老朽有几斤气力,有些江湖手段。就算是面对杀人如麻的歹人,老朽也不曾怕过。可是每次见到这些人,饶是费尽心机赔尽笑脸,依旧汗出如浆,比和一流高手生死比拼都要紧张。生怕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好,就开罪了哪位大人物。他们中有些人有些位置,只要动动手,就能让老朽身家尽毁,尸首两分,最可怕的是他们这样做了还不怕人查,即便是范老爷你来负责,也得说他们做得对,是在秉公断案。虽然老爷一心为民请命,但也得保住自身才行,犯不上以卵击石。当日海笔架在应天尽焚借据,最后高利贷依旧像现在这样猖獗,那也不过是二三年间的事情。他本人不但在官场上没有落好,就连百姓那里的口碑,也很一般。做人要聪明点,不能干自误的事。” 范进哈哈一笑,“多谢凤老,我明白其中的干系,但是说句实话,我倒不是特别担心。这些放债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有闲钱没处用,又想要以钱生钱的,另一种就纯粹是歹人,放债时就惦记着别人家的房子或是地皮。后一种人有凤老帮我,不怕他。前一种人,只要给他的钱找个去处,让他的钱可以生钱,他也未必就会非找我麻烦不可。” “这给钱找去处的事,可不那么容易。” “事在人为,总有办法的。不过眼下这事先谈不到,事情得一步步做,饭得一口口吃,急不得。本官正要向凤老要几个人,拳棒功夫出色的,脾气也顺和,当然要男的。” “怎么,要动手拿人?” “那倒不是,而是请他们来帮我训练这些公人。我之前给他们饭吃,管他们汤药制衣,有人说对公人过于宽厚,却不知道我真正的用意,是在现在。给了他们饭吃,接下来,就是立规矩了。我要让上元的捕快与别处捕快全都不一样,这才是我想要的。”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八章 整治捕快(下) 一  大明时代的衙役公人跟后世的警查并没有多少关系,不能因为在职能上有重叠处,就盲目比较。这些人并没有训练,也没有纪律,在范进看来,根本就配不上那身制服。 从一开始,对他们的定位就是服役,按朱元璋的设想,一个县全体青壮年都要当几天衙役,虽然最后这个设想没真的落实,但是这个群体的职业标准之低也可见一斑,属于是人就能干。 即使包括忤作这种技术工种在内,也都是那么一回事。师父带徒弟,验尸看各自手艺,各县忤作水平参差不齐。高明的或许能把洗冤录背下来,遇到手艺潮的那便要多几起冤案。 上元县的忤作尚怀忠是个五十几岁老人,与余得水他们算是一辈人,但是性子不好,在衙门里是出名的不招人待见。独来独往也不交什么朋友,几任县令都不喜欢他,只是忤作这行整天跟死人打交道,没谁乐意干,你把他开革了连个替手的都未必有,就只好凑合着。 这么个脾性的人,偏又做验尸这行,人缘便越发的差下去,整个衙门里愿意跟他说话的也没有几个。范进搞捕快福利,下面人居然把他排除在外,不肯给他粮食,就知道在衙门里的关系是多差劲。 忤作这一行在衙门里油水是比较少的,贿赂忤作改验尸报告这事在明朝很少发生,这等于你主动把把柄送到衙门里,没几个人愿意这么干。尚怀忠这种脾性的人,发财的事也轮不到他,家里子孙足有十几个,生计艰难就可想而知。 几间低矮的破房子里,挤着全家男女十六口人,即使是在白天,房间里也进不来阳光,又舍不得点蜡,只能摸黑。范进原本的生活也算贫苦,但是和这家人比起来,就得算是在天堂了。 尚怀忠的浑家两年前病故,家里几个女人衣服不整,都窝在炕上不敢动弹,他自己却也不招待范进,只抽着烟袋,张开嘴露出那一口黑牙,算是见礼打个招呼。 “我家里几个儿子都跟我学忤作,平时在衙门里帮我打下手,全都是摸死尸的手,伺候太爷就不合适了。再说家里没有好水好茶叶,怎么也没法招待贵客,您就将就一些吧。” “老人家客气了。摸死尸的手……又怎么样呢?握笔的手,握刀的手,摸死尸的手都是手,没什么大不了。” 范进说着话走到尚怀忠面前主动握了握他的手,他那几个儿子见到县令来,都有些呆,又素来怕爹。只在院里傻站着,范进走过去逐个与他们握了手,道了声辛苦,就让这几个后生不知所措,全都傻愣在那。 “小畜生!你们的舌头被人割了么?连句谢都不会说么!” 尚怀忠跳起来,手上那烟袋在每个儿子头上重重砸了一下,紧接着匍匐在地,给范进用力磕头道:“多谢太爷!多谢太爷!”随即便是尚家那几个儿子齐刷刷跪倒,跟着老爹的步调开始磕头。 等到重新坐下时,尚怀忠的态度已经发生转变,催促着儿子去东家借米,西家借油,张罗着要招待范进在自家吃一顿饭。 “下役今年五十三岁,伺候过的太爷十几位。有人连下役的名字都记不住,遇到那顶和善的,也只是对下役有点好脸色,但依旧躲瘟疫似的躲开下役。读书人么,不能沾上尸气。闹天花的时候,我两个孙儿和一个儿媳妇死了,可是衙门里只催促着我赶紧烧,就怕传染。私下里都说是我见天验尸,把痘瘟带回了家里。太爷是我们的万家生佛,对我家那几个活着的孙儿有活命大恩,又是堂堂五品前程,新科传胪,那是啥?那是天上文曲星下界,居然……居然……我混蛋!我顶不是个东西!” 说着话,老人的巴掌毫不留情往脸上抽着。范进阻拦住了他:“不必这样,这些年你不容易,我是新来的,很多事不清楚,好在我有几个本地朋友。听他们说过可着顺天府都知道伏地城隍尚怀忠这个字号。只是每遇疑难大案,才想到找你出面,事后却也没什么感谢。” “感谢?怎么可能有感谢?”尚怀忠摇摇头,“那些疑案要是成了悬案,不知多少人得笑死。就因为下役这一出面,把死因说明白了,那些人就多了个雷。虽然他们有钱有势,不用抵偿,但是抹平手尾的开销,总是增加了。他们心里恨下役还来不及,又怎会谢?这牛痘局设立以后,若不是凤四爹体恤下役家不容易,就连种牛痘,也轮不到下役的份。伏地城隍……咱这江宁庙多神多,谁又愿意孝敬个城隍。” “那你还愿意帮人去验尸?” “没办法,跟师父学徒时,师父就教过。干这行的,眼里不揉沙子,你可以知道死因不说出来,但是自己心里得有数。若是连自己的心都被猪油蒙了,那就早点滚蛋,免得冤死鬼缠上你,那就是灭门破家的报应。” 他看看范进,“最近上元没听说有命案啊。下役说句不中听的话,您老人家的名号在,还有凤四爹,黑白两道都要卖个交情,就算要杀人,也是带到江宁县去杀。按说不该有用下役之处,难道有外来的人作案。太爷您只管吩咐,就冲您这一握手,肯在下役家吃顿饭,就算是大卸八块的尸体,下役也有把握把它拼回来!” 范进点点头,“我要的,就是你这手艺!不过我找你来,不是有什么死尸要验,而是要用你这身本事。我知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你们这行有许多密技概不外授,但是本官希望将来有更多的伏地城隍出来,这样城里的小鬼就会少了。所以我想把你的本领印成书籍,免得断了传授。至于你家几个儿子,我会给他们两个正役身份,孙子虽然不能应举,但是将来也可以做正役。这房子太破了,我派人帮你找个房子,钱衙门来出,就算是这些年你为衙门出力,应得的报酬。” 尚怀忠听得发愣,过了好一阵才道:“太爷,您……您说啥?给我家两个……正役?是不是下役听差了?还有房子?” “没听错,就是两个正役。至于房子,不会多好,但是比你现在住的地方肯定要出色些。另外我听说你家老四说了个媳妇,但是对方嫌弃你家出身,要的聘礼格外多些是吧?没关系,只要老四中意,聘礼本官来拿。再不答应,本官就派人去跟他谈,看看他们是不是连我这个五品命官的面子都不卖。食堂那边,从明天开始,你们就放心去吃,谁再敢拦,我砸断他的腿!” “太爷!” 尚怀忠再次跪下时,已是老泪纵横。头一个接一个磕下去,大声道:“苍天有眼!给咱们上元派了个青天大老爷来了。这是个白面包待制啊!只冲范老爷您这番恩典,就算要下役全家性命,下役也没有二话!” 在尚家,范进吃了这段时间来,最是粗劣的一顿饮食。只是简单几个青菜,一点荤腥都没有,米也是极劣的糙米。但是在尚家父子的热情之下,他还是把饭吃了下去。他心里有数,这顿饭一吃,这一家人,就是自己的铁杆追随者。就算将来有人拿了金山银山,也收买不动这几个人。自己在上元,有了最忠诚的本地人班底。 从一开始登记公人家庭信息,范进就存着逐家拜访的心思。一个县里公事太多,一般而言,县令是没有多少时间去拜访公人的。即使有多余时间,也会拜访士绅,或是与城中文士进行文会唱和。这不光是为了享乐,也是一种必要的人际交往,方面之道首在不罪巨室,这些县里施政的基石必须要搞好关系。可是在范进看来,固然大户巨室要敷衍,捕快公人也不能放松。 这些人代表着衙门形象,也是自己制度的贯彻执行人,不能把他们控制住,那不管自己用多好的办法也没用。从尚家出来,按着地址,一家家走上去。后世的这种慰问,多半还要带些实物,总是要给点福利才好。范进也预备了若干红纸包,里面都是二两银子,不多不少,正好符合公人的身份地位。 可是这些钱带了却用不上。没有一家公人敢拿县令的钱,见到县令突然到访,大多数人家的反应都是跪倒磕头,连喊着太爷恩典,太爷饶命。有的女主人更是哭着骂着自己男人平日为非作歹太多,终于到了报应的时候。还有些公人则自己竹筒倒豆子的,把平日的罪行坦陈出来,请求宽大处理。 除去几个被吓昏的以外,能和范进正常谈话的公人都在少数,像尚怀忠那样的基本就这么一个。范进在这些人家待的时间也很短,不像尚家那样留下来吃饭闲谈,态度上对这些人也不都是好言,偶尔板起面孔训斥一顿,再给些警告。 对待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于这些黑心捕快而言,这样做效果往往更好。 毕竟是不同的年月啊,等到天色黑下来,从一位书办家里离开时,范进心里暗自嘀咕着。这个时代与自己前世那个时代没法比,除了科技等方面的差距外,最关键的差别还是人。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有功名的人,那种崇拜与畏惧与愚昧迷信往往联系在一起,在他们心中,范进这种进士及第是天上星宿,先天与自己不是一类人。星宿到自己家里,就是最大的赐福,比给金银财宝更好。 官、吏、役就像是几个不同世界的存在,天生就存在着阶级差异。吏役们利用自己的优势糊弄上官,把长官摆布于股掌间。可是当官员突然来到他们的家中,两个世界的隔阂被打破了,就像是天神下凡,凡人自然该顶礼膜拜。 范进不认为自己这么一圈走下来,所有衙役都会像尚怀忠那样对自己死心塌地。但是自己这是做个态度,让衙役们知道,自己这个县令跟其他人不一样。 官与役的疏离,造就了两下的对立关系,这种惠而不费的拜访,乃至给哪家新出生的孩子起个名字,教谁家儿子写一个字,都让捕快们感觉自己是老爷的贴心人。只要他们肯配合,或者害怕自己,接下来的培训就容易多了。 他虽然前世不是警查,不懂太多警查培训方法,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从各方面总可以看到一些东西,再结合自己的实际工作,大概还是能想出一些科目。再有就是去找一些在余得水时代不怎么得志的公人那里去问,何况尚怀忠这个老忤作除了会验尸,对于衙门里的事也并不陌生。有他作为指导,搞出一个教材来也不是难事。 即便是这种草台班子的东西,也比这个时代全没有职业培训的捕快强得多。不管培训还是纪律,都会让人不舒服,先争取到一部分人的支持就至关重要。有威有恩,再加上这种关怀,才能最大限度得到支持。再者,这也是一种警告,我知道你的家在哪里,知道你家里都有谁,别和本官耍花样。 三日之后,上元县衙外。 路过的百姓看到一百多身穿皂衣头戴翎帽的公人手拿水火棍一窝蜂般地冲出来时,只当又是要和江宁县去打群架,有人吆喝着人来看热闹,那些摊贩则手忙脚乱地收摊。 却见这些公人并没像往日一样出来便叫骂着去打砸,或是抢东西,而是开始混乱地排队列。这年月的江宁承平日久连当兵的训练都稀松平常,何况是公人。简单的排队都用了好一阵子,队伍也不大整齐。这时只见一身官服的范进从里面走出,看着众人大声问道:“你们是谁?” “上元捕快!”张铁臂大声喊道。 “你们的职责?” “为百姓服务,保一方平安!” “你们要保护谁?” “诚实本分,遵纪守法之人!” “你们要抓谁?” “泼皮无赖,恃强凌弱之徒!” “张铁臂!” “下役在!” “带着你的部下,开始巡逻。记住你们自己说过的话,记住你们自己的身份,从今天开始谁敢破坏捕快荣誉,就是与本官作对,于是与你们作对!拿出个全新的面目,让上元的父老乡亲看看,什么才叫捕快!”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九章 寿宴傲客 一  江宁作为陪都,不知经历过多少大事奇事,老百姓见多识广,一般的新闻,已经无法引起此间百姓的过多关注。捕快公人是什么样子,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即便是海瑞做巡抚时期,这些人也就是虚应故事,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或者说在人们的心目中,捕快的形象已经定型,不可能改变。 正是因为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在上元县发生变化之后,立刻如同磁石牢牢吸引了百姓的目光。乃至缙绅阶层,也开始关注起这座县衙门的变化。 自大明立国以来,还不曾见到任何一座县衙门的衙役捕快每天按时出操,先是排队列,随后就练习跑步。按照范县令的说法是,当捕快的要做到追得上,打得过,拿得住,其中第一步就是要会跑。按照不同年龄段及身体情况分成几组,各组制定不同的距离及时间标准,不符合要求的将面临从罚款到开除不等的处罚。 眼下没有哪个州县会训练捕快,即便有县令异想天开,公人也不会配合。大家都是出来当差吃饭的,凭什么像猴子一样给太爷当马戏耍。可是范进的福利给的足,衙役这个差事能给全家人带来幸福,不少人都把这个差事看得很重,舍不得放弃。毕竟这年月找个一人当差全家管饭的差,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相比而言,跑步这种事,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更重要的是,检校役的设置,让大批公人都在范进手里有短处,如果不配合他工作,很可能被他给解决掉,只能硬着头皮参与。 除了跑步之外,第二个新闻,就是范进推出的口号:有困难,找捕快。这年月的捕快在群众心目中形象就是那么回事,当捕快与做强盗的区别,只在于是否有制服。 老百姓宁可通过自己的力量维护权益,也不愿意找捕快撑腰,就在于这帮人要么就是尽量推事和稀泥,找了跟没找一样。要么就是贪得无厌,找了他们可能损失更大。 现在范进在民间大力宣传,百姓生活问题,可以去找捕快解决,即使不在捕快工作范围内,捕快也应告诉百姓到哪里去找谁解决。比如最极端的例子,我渴了,我饿了这类毫无道理的困难,一般认为肯定不会得到答复,谁问了还可能挨打。 可是现在范进要求捕快不能打人,而是要告诉求助者哪有水井,哪有饭店,哪个码头正在用人,哪个酒楼会施舍给乞丐。同时向广大上元百姓承诺,捕快一不骂人,二不夺物,欢迎监督。如有违反者,一经报到县衙,核实无误后,便会施以杖刑惩戒。 其实大明朝有能力的知县是有的,其中也不乏有识之士明白整治衙役的重要性可是心里怎么想,跟实际能不能做成是两回事。大多数官员还是要受衙役控制,即使想做事,能否拿出一套成体系的方案,也在两可之间。像范进这样规范衙役行动,又训练他们专业技能的,放眼大明全境便只此一家。 这种操练最早吸引到的就是几位士绅,其中有两位是在浙江做过兵备的,私下里甚至放出话来,说这些衙役的操练,有了几分浙兵风采。这话里有几分真实,几分是看在张居正等人面子上的揄扬无从考究,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这种管束很有效。 官府的权威与执行力密不可分,衙役掌握不住,县令说的话也就是那么回事,即使想做好也落不到实处。这些衙役现在被范进如此操练,证明其已经把县衙的基层捕役控制在手里,再想做什么事,这些衙役肯定都会服从命令。是以接下来范进贴出的布告,对于整个上元百姓以及缙绅来说,就都不能等闲视之。 所有民间借贷凡利过本者欠债人无须偿还,月息大于三分者欠债人无须偿还超出部分利息,债主索取欠债人房屋、牲畜、田土抵债时,必须有衙门公人在场。否则一律以抢夺论,依律严办。欠债人妻妾子女不得视为牲畜财产充抵债务,讨债中凡以武力伤人者,按律制裁…… 这时候县衙门贴出的布告,属于县令这个地方主官自己的管理规定,有时就干脆是地区的下位法。只要不与大明律这种上位法有明显的抵触就是有效规定。出台的这一系列有关讨债规章,完全在范进的权力范围之内,没人能说他有何不当之处。 其实这些条文原本就是律法上的一部分,可是在实际执行中,谁也没把它当成过一回事。毕竟这事是需要衙役去落实,地方衙役什么德行大家心里有数,没人认为他们真能发挥作用,也就不怕官府。可是现在上元县的衙役显然与他处不同,那上元县贴出的布告效力也就大幅度上升,不管是放债还是欠债者,都意识到自己今后的生活恐怕要为这份布告所影响,将发生显著变化。 江宁这地方不比别处,放债的人里泼皮其实不多,大多是达官贵人家的总管或是商贾,整体上说是以体面人为主。一般情况下,官府不敢对他们的行为有所干涉。可是范进已经抓了放债大户杨家的两个催债仆人,证明其远比一般官员胆大敢干,其他放债人也不得不选择了暂时观望态度,观察着这位县令到底只是新官上任的一阵风,还是又一个海瑞海笔架。 时间一天天过去,杨世达老母的六十大寿终于到了日子。当范进参加杨家老夫人寿宴时,立刻就成了整个宴会的焦点,不少士绅主动上来拉关系套交情,乃至江宁县的一些缙绅也主动过来与范进寒暄。 县令虽然是百里侯,但是在江宁,地方官的权威终究有限。这些缙绅身上大多有着六七品的虚衔,也有些是致仕的朝臣,内中不乏三四品大员。致仕不是开革,其身份体统依旧保留,同样不是县令所能比。固然范进不是普通县令可比,但这些人也没必要敷衍他,能主动上来交谈,足见是给范进面子的。 范进应酬功夫无碍,两下里谈笑无碍,气氛很是融洽。杨宝财的情况范进已经了解过,他除了是一个巨商,也是一个文化爱好者。平日里结交文士搜罗字画,算是江宁城里比较有名的雅士。本人又很喜好社交,他老妻的寿宴于众人而言,其实更像是一个聚会由头。大家一起喝酒聊天,谈些诗文,做个文会。这年月的读书人乃至地方官,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县令的工作多,索性就把工作丢给吏员去办。县令自己只负责和缙绅搞好关系,既保证县里的工作不发生大问题,自己也不用活的太累。这是时下不少县令的为官方式,而且这种方式对于县令而言,也没什么不利后果,往往能落个贤令名号。毕竟地方上的事他未必懂,这些缙绅控制着民意,只要他们支持县令,朝廷看到的,就全是这个人好的一面。 但范进显然不打算如此,而在江宁这个地方,也不存在缙绅和县令争权的可能。上面一群大衙门压着,大家都只是在努力应承,勉强维持局面,相比外省而言,这里的县令与缙绅倒是更容易抱团取暖组成个联盟。 杨宝财见了范进便拉着他去看自己新近收藏的几幅古画,根据范进的眼光来看,这几幅画无一例外全是假货。但是眼下这个时候,显然不方便说出来,只好虚应故事。正谈了一阵,杨世达从外面走进来,先是跟父亲那里闲谈几句,随后寻个由头,将范进请到了一边小书房里。 看着杨世达的样子,范进便知他有事要讲,问道:“杨世兄,有话说?” “回老父母的话,学生确实有个下情回禀。这次您老高抬贵手,放了学生一遭,学生感激不尽……” “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范进摆摆手,“我不是放了你这一遭,只是觉得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旧事重提毫无意义。连海笔架在日都没能翻过来的案子,本官也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今后你自己好自为之,若是再有讨债致人死伤,或是掳人妻女之事,本官就很难做了。” “学生省得,省得。”杨世达干笑几声,随后道:“老父母,学生还有个下情回禀。学生家里虽然有些薄产,但是人多使费也大,资金周转也不灵光。多赖城内各位缙绅帮衬,生意才能做得下去。不少大户人家乃至六部大员,都在小号里存了些银两,这样小号既有钱用,他们也有利息可拿。老父母这次这么帮衬着学生,学生不能不报答,因此自作主张在学生家的当铺里,给您立了个折子。” 说话间,杨世达将一个钱折子递到范进手上,范进打开看看,见这个户口里立的是五百两银子。他点点头,“五百两?这笔钱倒是不少,本官得回去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么多现银。” “老父母说笑了。这是学生报答您老的,哪能真让老父母拿钱来存。本来这点钱拿不出手,只是小号去年到现在流年不利,上次送布遇寇之事,大老爷您是知道的。家里损失了好几个得力的掌柜伙计,经营上便一时有些困难,新来的人不得用,连亏了几笔生意。现在银根上有点紧张,等将来生意顺了,自当有更多的孝敬。请您老赏个字下来,咱们做个印戳也好提款用。” 范进笑了笑:“印戳的事不急,无功不受禄,我平白拿了你五百两银子,这不大好吧?” “无妨,无妨的。就当是太爷送家母那幅画的润笔,这五百两都算是学生拣了大便宜。另外学生还有事要求老父母成全。” “我成全?我能成全你什么?” “是这样,自从老父母出了那告示之后,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于小号很不利。有些老交情受了蛊惑,要提走存在小号内的银两。这点钱财倒是小事,但是于小号的面子颇有伤损。老父母说是肯说一句,您也在小号存了钱,学生便感激不尽。” 范进微微一笑,心中明白:杨家表面上鲜花着锦,实际上已经到了外强中干的地步。其资金链一定处于个紧张的地步,全靠高利息吸收存款维持局面。一旦发生挤兑,很可能一夕崩塌。自己不但是上元县令,更有魏国公府这个朋友,私下里又有着张居正准女婿的江湖传说。只要自己肯在他这里存款,就等若是个活广告,其他人因为相信自己而对杨家有信心,也就不会急着提款,他们家就能继续支撑。 “杨世兄,你觉得范某的名字和面子,只值五百两?” 杨世达连忙道:“没……没这个意思。学生知道,这五百两实在是拿不出手,这样,学生手上还有几件古玩,请老父母鉴赏一二,若是您看着满意,就只管拿去玩赏,不必急着归还。” “杨世兄,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范进摇摇头,“你要我帮你,这没什么不可以的。我可以帮你做这个证,也不需要你送我什么东西,但前提是你要有充足的诚意。本官并不敌视商人,也愿意与商人做朋友。何况杨家是本县大户,本官接下来还想和杨家联手做生意,自然希望你们生意越来越兴隆。但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只拿了个钱折子给我,你让我怎么跟你合作啊?难道本官只看五百两,就把名字给你随便用?” “老父母,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否则本官早已经离开了,哪会跟你说这么多。我现在给你个机会,把你杨家的帐簿拿几本来,让本官看一下,证明你们确实有还款能力,过了眼前这关,将来能归还各家存银,本官就可以为你打这个掩护。你也可以选择不拿,大家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五百两……你自己收好吧。” 范进将钱折子推了回去,杨世达自然不会愚蠢到去接,而是想了一阵,朝范进道:“老父母且宽坐片刻,学生去去就回。”转身离开了书房。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环佩叮当之声响起,房门开处,一个女子爽朗的笑声传进来。“大老爷啊,您可别跟我们家那口子一般见识。这寿宴里里外外他张罗着,都累糊涂了,说话言语不周,礼数欠缺,您可千万别生气。小妇人宋氏,前来给老父母赔礼道歉了。”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章 叫破机关 一  范进从第一次见宋氏时,心里就曾想过,当初给她起绰号为为赛贵妃的人,倒是个妙人。这绰号实质名归,其不但姿色出众,更重要的是身材恰倒好处。既不是那种痴肥,也不像徐六那般瘦弱。自己看徐六时,往往都只能把她当成小妹妹或是个大孩子,看到宋氏时,却可以将她当成个女人看。 宋氏不是普通的妇人,她在家时据说就帮着家里料理财务打点生意,是个场面上厮混的女子。在句容与范进又一起合作过,花家五房花正英倒戈,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给对方许诺了商业上的合作,和对方签了几笔于花正英个人很有利的合同,他才会率先发难。 在那次交涉里,范进发现这女人是个很有手腕的厉害角色。不管是做生意还是与人交流,都算是一把好手。算盘打得好,脑子转的快,做人也精明的很。最为可贵一点,她并非用色相去完成自己的目的,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她都表现得严肃刻板,只差把贞洁牌坊印在头上,让人不敢生出什么邪念。全是靠话术加上清晰的思路美好的前景说服别人。 但是就在对方认为只是在和一个女商人交涉时,她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封情,或说笑或是眼波流转,又或是扭动腰身。恰倒好处地撩拨起男子心中的那点念想,就在男人不知该怎么进行下一步时,她却又笑着离开了。 对于这种能够把握节奏,甚至能调细男人的女人,范进向来是欣赏的。当然,这种欣赏不是说一定要把对方占为己有,尤其是体面人家的正室,更要谨慎。但是与这么个女人交涉,确实是一件令人感到惬意之事。 宋氏今天打扮得分外张扬,一身大红袄裙鲜艳如火,满头珠翠首饰烁烁放光,一看而知,这套头面价值不菲。在她身后,扣儿手里抱着几本帐簿外加一个算盘。这么一个美貌妇人满面含笑地走过来说是要赔罪,范进自然不好实受,连忙起身说着不敢。 郑婵和宋氏结拜的事一直没办,但这不妨碍宋氏以郑婵的姐姐自居,以她一个正室身份与郑婵这种厨娘拜姐妹,自然是自己吃亏。她能拉下这个体面,又能自承这种关系,也让范进对她刮目相看。 “大老爷肯让小妇人叫您声妹夫,这是蝉妹的福分。可是小妇人可不能这么不知进退,就真的那么放肆。我家相公这几日忙里忙外,人都快忙晕了,连东西南北都快分不清,脑筋糊涂着,您可千万别生他的气,犯不上。这折子怎么拿的出手?不是没的把交情给伤了么?扣儿啊,把折子拿走烧了,别在这现世。还有去端两碗好茶来,用新送来的龙井。那是家兄送来的杭州新茶,等闲喝不到,大老爷待会可要给品评品评,看扣儿泡茶这手艺到不到家。” 她连说带笑着,仿佛两下真是一家人一般。扣儿放下帐簿与算盘,拿了钱折子离开。范进朝宋氏身后看了看,“杨兄呢?他怎么不见?” “别提了,黄公公的干儿子来了,点了名的找他,他不能不去应酬着。妾身家这生意全仰仗着黄少爷照应,不能不敷衍,可不是不给大老爷面子,实在是没办法。家里老爷子身子骨不好,连事都不大管了,也就和客人们谈谈字画,再不就写写字,那是神仙中人,世俗里的事可指望不上他老。大伯早丧,其他几个兄弟都立不起来,里里外外都是世达一个……”说到这里,宋氏忽然停了口看看范进,扑哧一笑道: “我的大老爷,您该不会是怕我家那口子吃醋吧?您就放心吧,黄大少那人是出名的没话找话,跟世达一聊上,没有个顿饭的工夫完不了事。咱们在这聊咱们的,他绝对不会进来坏您的好事。” 她边说边笑起来,本就是颇为丰腴的身段,加上贴身束扎的衣服,这一笑就更显得体态妖娆分外迷人。眼下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宋氏这样的话既像是打趣,却又像是某种逗引,让男子忍不住心猿意马,以为能和她有些什么。 范进咳嗽一声道:“夫人莫说笑了,只是觉得你我男女有别,是不是该请其他几房的公子来,与我谈这事?” 宋氏笑了一阵才道:“对不起啊大老爷,是小妇人孟浪了。只不过平素听闻大老爷乃是有名的丰流才子,上任时可着秦淮河的姐儿都到城门那列队迎接,给您壮门面,想来是个极开通的人物。不想怎么也如此古板了?咱在句容也曾会过,亦不曾有什么嫌疑,何况现在是在家里,就更无妨碍了。妾身从十几岁就出来个帮着家里做生意,还盯过铺面,嫁了人之后啊,也一样帮着相公管家。几时怕过和男人打交道了?这是没有的话,大老爷不必多心。我家相公就算是个醋坛子成精,也不会疑心到太爷头上。您老人家是何等样人,哪里会看上妾身这么个庸脂俗粉。说句不客气的话,家里那几房叔子说到使钱都是行家里手,可是说到赚钱啊,只怕是一窍不通,把他们叫来,活活闷杀个人了,还是小妇人与您说您能听明白些。” 范进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夫人把帐簿拿来让本官看看,其实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在合作之前,总要考察下伙伴的能力。毕竟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大,如果资金或是能力不够,就要误了大局,还望夫人体谅。” “这是自然,我这就跟您说。” 宋氏收了笑容,在瞬息间就完成了那个俏皮的小娘子到一个合格女商人之间的转换。大方地坐在范进对面,将帐簿在两人之间摊开,另一手将算盘放好,劈啪做响地拨打起来。 她打算盘的本事家传,既快且准,即便是多年的老帐房也未必有她这本事。她的身材丰腴,但手指并未因此变得短粗。手指修长有力略有些肉感,正是上天生就的拨算盘弹琵琶的好胚子。但见涂着大红凤仙花汁的白嫩手指,拨弄着黑色乌珠,红、白、黑三色交映,伴随着那阵阵清脆动听的算盘珠响动,一曲名为财富的美妙乐章在房间里奏响。 “我杨家的本业是解库(当铺旧称),以向外放债,为人排忧解难为本。当然,济人困厄之余,也要讲本图息,这也是商贾求生之道。当初老祖宗筚路蓝缕,艰难创业,每餐只以盐豆佐饭,勤俭持家,才有了今天这份家私,这也是我们徽商人家的体统。到了阿翁这辈上,家业已经有了几分模样,又赶上大伯早夭。阿翁心性大改,便想着行善积福,为子孙多积福田,于钱财上的事,看得实际淡了。放出去的债,只收五分月息,还不出债的,也多可任他自己选个方法,房子、田地、古玩、女儿,什么都可以,不再强求……” 范进的额头冒起三道黑线,不想杨家人对于积德行善的解释是如此清新脱俗。他干笑两声,“那如此说来你们岂不是该对本官最为不满?” “可不敢这么说,大老爷也是为了百姓着想,这么做自是无错的。只不过您是父母官,我们是商贾,大家行事追求本来就是南辕北辙,这很寻常。说起来奴家还要感激大老爷高抬贵手,只办了两个奴仆,放过了妾身的相公。他办的那些腌臜事,妾身心里有数的。奈何不管怎样他也是妾身的相公,妾身总希望他平安无事。奴家可以对天发誓,相公这段日子是真学好了,大老爷若是不信尽管派人去问,若是扫听出相公还有一桩谋人妻女的事,您就要他的脑袋!” “夫人言重了。我们还是接着看帐。眼下月息五成的债务放不出,生意上确实有所影响,这么大片家业,总得有其他进项才是。” “妾身家里第二桩生意,便是绸缎布匹。妾身家中有千把张织机,与黄公公那边也是老交情。每年承办上用缎、布匹,我家都是大户。在松江,也有标布的路子。眼下解库的生意暂时搁置,丝织生意就是大头。第三桩就是钱铺,这与解库是一回事,前两年黄公公关照,还让妾身家里帮着朝廷卖宝钞。今年这宝钞生意给了冯公子做,也就谈不到。除了这几样,就是做些不起眼的小买卖,卖些文房四宝,衣帽杂货,胭脂水粉,赔赚都不当一回事。” 范进看杨家的帐本本意主要是了解杨家真正的收入,然后再想该怎么收税。毕竟自己是县令,钱谷催科是第一大事,不能玩笑。但是看过帐薄之后,他发现杨家这个上元大户看似强大,但是其中又存在着极大的隐忧。略一沉吟道: “夫人,在本官看来,你们的几项主要生意都需要大量本钱周转。眼下杨家开的铺子又多,铺的摊子大,对资金的需求就更为强烈。方才杨世兄提起立折子的事,你们的本金,怕是很大一部分已经是城里各位员外及官员的存款了?” 宋氏点头道:“是啊,阿翁和相公都是一样的想法,把生意做大,多开几家铺子,多办些织机,这样才能多赚些钱。毕竟您也看到了,这一大家子人每天都得开销,赚得少了怎么够?本金上原本是想借贷的,可是阿翁那时候在寺里交了些居士朋友,大家知道阿翁人心善也守规矩,又肯交朋友,便想要把银子存在我家的铺子里,多赚些利钱。阿翁这人最好面子,跟谁认识就是朋友,只要是朋友,就肯多给利钱,有时甚至是倒贴息了。可是老人家定下的事,小辈们除了照做,还能有什么办法?” 范进道:“那这几年你们偿还利息可还及时?” “大老爷说笑了,做生意以诚为本,又怎么敢不及时呢?每逢三节必会及时付息,从不曾缺少半文。妾身承认眼下银根是有点紧,但也不过是几笔帐目没收上来,等到收上来之后啊,自然万事大吉。” “我看未必吧,夫人你看这里,从这帐上看,你们的支出已经超过收益,即便是加上这几笔帐目,就连持平也没做到。可是在后面,这帐又莫名其妙的变平了,夫人,你该不会用阴阳帐来糊弄本官吧?我得提醒你一句,新科进士要观政六部,其中户部的帐目向以复杂闻名,商贾之家的帐目再怎么令人眼花缭乱比起朝廷的帐,总归差了一天一地。本官若是铁了心的要查,任你有通天手段怕也是难瞒本官的火眼金睛!” 他的脸色陡然一沉,宋氏的声音也出现了一丝慌乱,连忙道:“大老爷息怒,让妾身好好看看……这个啊,这里妾身看不出毛病啊,您倒是指给妾身说说,这毛病在哪。” 她说话间仿佛是为了看得清楚些,身体微微前倾,上半身渐渐压到桌上。夏季时节本就衣衫单薄,她又特意着了贴身的衣裳,那妙处压在桌上,让范进的心神也不由微微一荡。 两人在句容合作,共同对付花家时,私下也曾有过几次独处。但是宋氏始终在维持交情的同时保持距离,表现得像一个标准的良家妇女。即便是谈笑,也不会过于放肆,更有个贴身丫头寸步不离。 可现在她这种表现显然不是无心,范进相信,这么个聪明女人,不会不知道自己的一些举动已经让男人产生了遐思。她是故意的。 在外面尚且自持,到了家里,反倒是大胆露骨的勾引,这显然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的调查已经涉及了杨家一些机密,以至于这宋氏不得不牺牲色相,来吸引开自己的注意力。 虽然不是什么经济学家,也不曾真的到户部观过政,说这个经历只是诈语。但是宋家这种经营手段及危机在前世范进见得多了,或可以称为庞氏骗局,或可以叫做高息揽存。其中手段,自己还是了解的,尤其宋氏眼下为了掩盖这个不息卖弄一下自己的姿色,就更做实了自己的怀疑。他冷笑一声, “宋夫人,商贾之家有戒备心是常事。不信任本官,拿一本假帐给本官看,也没什么可指责,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是你们的勾当,不是靠一本假帐就能盖住的。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贵府上已经支付不起存款人的利息,不得不挪用其他人的存款来付利,毕竟大家存款的时间不同,付利钱的时间有差,必要时还能挪用本金返利。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局面而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现在已经是个大窟窿了!”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一章 求饶 宋氏的脸色在这一刹那间变得雪白,但是在极短时间内又恢复了正常,一般人多半会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在自己胸前轻轻一拍,娇嗔道:“好生说话,大喊大叫做什么,差点被妹夫吓煞。乖乖,大男人用这么个言语吓唬女人,算什么好汉?妹夫说这帐本是假的,来来,你倒是给我指指看,假在哪里。说不出来我可不依,到时候要去蝉妹面前说你怎么欺负我,看她怎么治你。” 她方才叫大老爷,现在改口叫妹夫,自是想办法拉近两人关系。说话间站起身来,从对面而坐,变成来到范进身边,用手指着帐本,朝范进抛了个媚眼,“你倒是指给我看啊,哪里又问题。” 范进冷冷一笑,“宋娘子,你嘴硬是没有用的。我也不需要说服你,只把我看到的疑点向各位员外说一声,让大家向杨世兄要帐薄来看看就好了。这些员外家里都有帐房,到时候大家几头对案,若是帐簿真的没毛病,我就给杨世兄赔罪。毕竟本官是上元知县,要为整个上元考虑,杨家这戏法变不下去,不知道会有多少缙绅吃连累,那时候就连本官这里怕是都不方便。本来我是想和杨家合作,毕竟本官是外地人,在这里要想做成事,必然要和地方缙绅合作,找熟人最为妥当。可杨兄和夫人都没有合作的诚意那就算了,请夫人宽坐,范某告辞了。” 说话间人已经站起来,起身就待向外走,宋氏见此情形一咬银牙,猛地一步迈出,一把抓住范进的胳膊。“慢走……夏天热,人火气就旺,可是你们读书人讲的就是个镇定养气,养气功夫不到家可当不成官啊。范老爷何以如此暴躁?您这父母官脾气这么大,让我们子民怎么活?您就消消气,别跟小女子一般见识了。我给您赔罪好不好啊?” 她将范进的胳膊紧紧攥着,轻轻地用胸脯摩挲着范进的胳膊,一张粉面此时已成桃色。 “大老爷,我家相公要很久才能回来,让妾身慢慢说与大老爷听好不好?” “好啊,本官倒要看看,你能怎么说。” 范进并没把胳膊抽回去,他不是海瑞,既然对方愿意孝敬,他自然愿意笑纳。重又坐回位子上,宋氏看看门外,似是下了决断,朝范进妩媚地一笑道: “大老爷,妾身看这帐也不是看了一回了,从未看出什么毛病。您这样吧,麻烦您把椅子搬过来,让妾身坐在大老爷身边,好看看这帐上的毛病究竟在哪,也让妾身开开眼。您是做官的,妾身是小老百姓,可是不该支使您,可那椅子太重了,妾身搬不动。若是叫仆人来,那就……煞了风景了。” 范进微微一笑,“好说。衙门本就是为百姓服务的,这是本官一直提倡的理念,为夫人服务,本官愿意之至。” 他修行易筋经有一段时间,力气比起在广州时大了不知多少,只单臂便将沉重的木椅提起,问宋氏道:“放在哪合适?” 宋氏微微一怔,瞬间有些失神,随即指着范进坐位旁边道:“就那里便好。” 等到两人重新落座,距离已经与方才大不相同。方才那种坐姿,还可以算是正常的交涉,眼下这种坐法,显然就有些超出限度。宋氏道:“范老爷是读书人,怎么这么大气力?您这胳膊看着也不怎么粗壮,怎么那么大的劲?” “读书人不代表不习武啊,本官这胳膊可是有力的很呢。另外,本官的算盘功夫,也未见得差,夫人请看。” 范进的手指在算盘珠子上轻轻摩挲了片刻,随即便用力拨打起来,房间里劈啪之声大做。宋氏拨打算盘,如同高手调弄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盘。范进则是典型的男儿风格,短而急促,每一下都极响亮,速度也快,但不追求韵律。 “夫人看看,这么一算下来,你的帐面就不平了。我承认做帐的人是个高手,设计了很多陷阱,让人乍一看如同五里雾,但是想要瞒过本官,手段还有点欠缺。做地方官的要是拨拉不明白算盘珠,算不明白钱粮完课,那是要丢纱帽的。” 这年月的记帐法还相对落后,龙门帐也就是刚出个雏形。范进前世管理京剧团财务时,是学过现代记帐方法的。这种技术上的差异,让老手艺也失去了效力。 那一声声算盘,就像是一记记窝心炮,砸的宋氏花容失色,每响一声,她的心就像是被谁拨弄一下,莫名地一突。忽然,她用手盖住了范进的手: “大老爷当真是文武双全,连算盘珠子也拨的这么好,蝉妹好福分,遇了您这样的相公。即便是个小,也胜过不知多少大妇。女人这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吃穿不愁,外加有个可心的相公。她的运道比我好多了,我这每天忙里忙外,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哪处不到,都有人在背后说闲话嚼舌头,里外不落好不说,有什么场面都得我一个妇道人家顶雷。我要是也能遇到大老爷这样靠得住的男人,死也值了。大老爷如今这时候,我们何必谈些金银帐,太杀风景了。我们……说点别的。” 她那白皙而多肉的手紧抓住范进的手,呼吸渐渐急促,脸如血红,身体在轻微的发抖。看得出,她做这事并不是行家,没有平日那种淡定从容,显得很局促。但终究是个有决断的妇人,不像少女那样羞怯。 范进乃是脂粉班首,何以不知此时手段。他并没有挣扎,只轻轻说了句,“夫人,您妨碍我打算盘了。咱们还有一笔帐没算清。” 宋氏平日的爽利劲头,此时都已经消失个干净。呼吸越来越急,说话几不成句,再看她额头上那一层层香汗,范进可以肯定,不管她平时表现得如何豪放,事实上除了杨世达,自己是唯一一个与她如此亲近过的人物。眼下的妇人正处在一个自我矛盾状态里,她不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而是不知道该不该那么做,那么做又是否值得。 “夫人,您这样子很辛苦,我看……还是放下吧。让杨兄来和我谈,我们仔细聊聊。再不行,就请杨老爷子来谈,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不该让你个儿媳妇出来遮风挡雨。” “且慢!” 范进想要挣脱开,不想宋氏反倒是握得更紧了。“阿翁身体不好,这事不能让他知道。相公这人志大才疏,跟他说,只怕是说不明白的。全家上下几百人,全都指望我来护持,您若是对他们一说,这个家就该散了。维持局面这是当家媳妇应该负的责任,几位叔伯小姐都想过挥金似土不劳心劳力的好生活,就得出来有人出来顶大梁。妾身愿意顶这个大梁……我是自愿的。” 她说完这番话,已是汗出如浆,目光迷离。 “大老爷,您说的是对的,这确实是一本假帐薄。至于那真帐薄,您不能看,至少今个不能看。今天是阿姑六十整寿,全家上下都高兴着,您这个时候看了真帐,不是要她的命?这个家里有几百个仆人江宁城城里我们有几千个工人、伙计,如果他们失去了饭碗,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都会变成乞丐流民,这对于范大老爷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哦?夫人是在威胁本官么?”范进的声音冷漠严肃,那被宋氏握着的手,摆脱了宋氏掌握,在临分别时又在宋氏掌心轻轻划了一下。宋氏的身子一个机灵,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连声音也一阵颤抖。 “不……不敢的。妾身是小老百姓,怎么敢威胁大老爷。我只是在哀求您,求您发发慈悲,至少过了今天再说。容咱们想一个办法,别让事情变得太糟糕。全家上下这么多条人命,就在您一念之间,只要您肯高抬贵手……小妇人什么都听老爷的,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香风扑鼻而来,范进知道,此时如果想要讨些便宜,这女人肯定不会拒绝。但是他摇头道:“夫人,你误会了,范某不是冯邦宁。我只是真心想帮你们。杨家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就算过得了初一,也难过十五。那些真帐薄我不看,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你们家这样是撑不了多久的。为了一艘注定要沉的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又值得么?” “能撑一日便撑一日,在这个位置上,这就是本分。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要能撑得住就好。” “夫人,杨家有你这样的媳妇,是福分。”范进长吸了口气,起身道:“今天的事,我可以当什么也没看到,而且会继续选择与杨家做合作伙伴。不管谁问,我都会说在你们的解库里存了五百两银子。但是光靠这些是不够的,你们得想个出路,破局。” 说话间他人已经咱起,宋氏本已是眼波迷离,面如绯红,只差一步便要任范进欲取欲求。不想箭到弦上时,反倒是男人先离开了,她一下子有点不清楚情况,等听到范进的说辞,她连忙跟着站起来: “大老爷,这破局二字谈何容易,一步走错,便成死局。好在难处只在一时,只要过段时间把几笔声音做顺当了,至少还能撑十年八年。到时候妾身年老色衰,力不能支,这个家自然就有旁人去操心,我就可以躲个心静。” “十年之后,或许夫人正如醇酒,味道越来越浓,想要放下却发现担重千钧无处可放也未可知。范某于棋道上颇有心得,自问于破局上最为擅长,我说能破局,就一定能破,夫人不必担心。其实我说与贵府合作,不是一句空话,而是有了个计较。你们的钱除了放债,本来就有更合适的地方可用,只要用对了路子不愁不能财源滚滚。” “那请大老爷明示,只要是个好生意,妾身做主和大老爷合作。” “这……不急。”范进笑了笑,“我看时间上,杨世兄应该和黄少爷谈得差不多了,也该到了给老夫人拜寿的时候,我们在这里谈话就不大好。再说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夫人坐久了,不知道多少人要找你呢。我们来日方长……” 他迈步走出房门没走几步,就看到了躲在树阴下的扣儿,托盘放在一边,上面既有茶水也有糕点。范进道:“扣儿姑娘,你这样偷懒,可是要挨罚的。本官等着你的茶水点心等得心焦,你们奶奶怕是早就发急了,还不赶紧进去伺候着?” 扣儿显然已经看见两人方才的情形,一句话不说,举起托盘低头前行,范进却将一块银子朝托盘上一地,发出一声“当”的轻响。扣儿刚要道谢,范进却伸出手在她脸上一捏,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了句好香,便笑着离开了。 模样俊俏的扣儿在内宅里被杨世达占手上便宜也不是一回,倒不至于为这点事就要死要活,只是脸上依旧红的像火烧云。等走到房里却见自家夫人坐在那发楞,连叫了几声,宋氏才回过神来。瞪了一眼扣儿道: “你个小蹄子,死到哪去了?这么久不来,就不怕你家小姐吃了男人的亏?” “奴婢呢是早就来了,可是正看到范老爷搬椅子的样子,一只手啊,就搬动这么重的一把椅子,他该是有多壮?就算奴婢进来,也不过是白白送羊入虎口。是以奴婢就犹豫着,要不要叫护院来,还没等想好呢,范老爷就走了。” 宋氏伸手朝扣儿的脸捏过去,“你个小蹄子,越来越没规矩了。还敢消遣起老娘来了,真是欠收拾。回头仔细我把你送去给他暖脚。” 主仆两个说笑几句,扣儿才道:“夫人,范老爷他……怎么说?” 回想着方才他在自己手心划的那一下,宋氏依旧觉得身上阵阵发软,脸上发烧,仿佛是要害病。她摇头道:“他跟我这拿搪呢,说是有办法就是不肯说。男人啊……就没一个好东西。” “那……那还要不要表小姐去跟大老爷见一面?” “见,必须得见!大不了就是假戏真做,给张江陵的女婿做小,也不算委屈了她。你且先跟我搭把手,咱们想办法把椅子弄回去,要不然回头就是个麻烦。完事之后你陪我回房,换件衣裳……” 风吹进来,宋氏的身上一凉,脸不易察觉地泛起阵阵红晕,心里回想着方才的那一幕,暗自道了声:可惜,在句容怎么没这个机会?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二章 初次交锋 这个时代女人的寿宴总归是不如男人,再加上男女有别身份有差,杨家这场寿酒其实说到底,还是个男人之间的聚会。做寿,也就是找个由头罢了。 范进身为地方官,能来出席就已经是天大面子,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更亲近的举动。在寿堂里说了几句恭维话便来到前厅,与一干缙绅们开始交谈。杨世达在里外奔波,见母亲的客人他要帮着招待,还要陪人出来,倒是没时间再接待范进,于是其他士绅也就有了机会。 大家如同众星捧月般围绕着县令,这也算是亲民官的虚荣。可是这种虚荣对范进来说,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他要的不是个体面,而是实惠。但是这个实惠也不是那么好要的。 这些士绅虽然不是朝廷命官,但不少是官员出身,他们致仕之后一切待遇依旧保留,比起他这个超规格提拔的地方官而言,也未必逊色多少,至少在社交场合上,足以敌体相待。 “县尊这衙役操练得不错,照这样练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连应天府的捕快都被你比下去了。可是我听说,这些衙役之所以对县尊俯首帖耳,乃是因为县衙厚赏的原因?连衙役的家眷都可以领取米粮?这使费实在太大了。老朽也是从方面这个位置上退下来的,对这些人最了解不过。一群贪鄙小人,心如虎狼,从不知什么叫饱足二字。你喂他们再多也没有用,该贪的时候还是会去贪的。” 这是一位致仕的知府,如今在江宁本地开得好几家绸缎庄,算是宋家的商业竞争对手。 范进一笑:“何翁过奖了,捕快衙役是一县根本,不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又怎么能用心操练?他们不操练出个模样来,百姓的安定日子便不好保障了。至于贪墨之事下官理会得,自会派人防范。” 另一人道:“话虽如此,这使费上只怕太大了。上元县现在好象还挂着亏空吧?” “那是前任亏空,和县尊关系不大。” “话虽如此,县衙使费总是百姓脂膏,能省则省。” 范进道:“几位说的有道理,可是比起节流来,下官更喜欢开源。只要衙门里有了足够进项,这些使费就足以支付。” 那位何知府又道:“此事可要谨慎。为官者不应与民争利,否则地方上就要大乱了。官要一分,吏就要做到十分,再加上层层油水、盘剥,到了百姓头上怕不是百分?是以衙门一向奉行节俭,不参与商贾,就是因为一旦官府参与,商也就不成商,市也就不成市。胥吏强取硬夺不付本金,转而以十倍之价强卖,所得利润尽入私囊,地方商业凋敝,民生艰难,这可不是个牧守地方之道。” “也不是所有衙役都如此。”范进不慌不忙,“人心如野马,我们需要的是给这个野马加上缰绳,不让它乱跑乱踢。所以要以官法为绳墨,也要有足够的监督监察,把敢向百姓伸手的恶吏惩办几个,其他人就会收敛。官府参与商业,坏处自然是有,但好处同样也大,关键是看行业。本就井然有序的行业,官府自然不该介入,可若是其本就混乱不堪,荼毒百姓,这时候就得官府介入,给他们重新立规矩,不能任他们苦害百姓了,大家以为然否?”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当日海汝贤治应天,也曾如范老爷一般行事,结果如何?应天府内百姓无处借贷,绅贾人人自危,乞丐衣衫比之丝衣更为昂贵。范县令与他是大同乡,莫非也要按他那么行事么?” 说话的声音是来自人群之外,众人看过去,却见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得油头粉面,穿戴上虽然是书生打扮,但是那种气质一看就知道,绝不是文坛中人。 在他身边是个面色尴尬地杨家清客,正试图拉他离开,见众人看过来,连忙道:“黄少爷素来率直,并不恶意……” “没错,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直性子,想什么就说什么,恭维的话我是不会讲的。范老爷既然要学海笔架,这点度量总该是有的吧?你在上元县搞风搞雨,其实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可是你不能妨碍我发财啊,我这个人做人最公道,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谁若是挡我财路,那就是我的死敌!” 范进此时也知道,这年轻人就是黄恩厚的义子黄继恩。在整个江宁,要讲第一号纨绔是徐维志,要论第一号恶棍,基本就是黄继恩。他本就是江宁地面的泼皮喇虎,有了黄恩厚这个靠山后,就更为肆无忌惮,俨然江宁一害。考虑到冯邦宁是外来户,即便行事更为恶劣,也没有参选资格,所以黄继恩地位无法撼动。 太监比起官员来,有个先天弱势,就是可用的人更少。但凡家族底蕴深厚的,不会让自己人去当太监。进了宫的,大多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家,即便未来发迹,有了些亲人找上门依附,也基本都是穷家子弟,工作能力那么回事。到了外地工作,这些人指望不上,很难打开局面。 是以太监一般都和地方上的势力相勾结,其中又以那些泼皮无赖乃至匪棍恶霸最容易向太监输诚,两下合作也最容易。收义子算是这两种势力勾结最简单的方法,恶棍认太监为干爹获取庇护,太监本身无子嗣,也将义子作为子侄看待,未来自己年老出宫,总要有个人伺候。 这种事明朝中叶就逐渐演变成了一种生意,义子孝敬干爹天经地义,太监收义子从养老需求变成了敛财。那些义子的孝敬又靠掠夺地方财富,乃至直接动手抢夺得来,靠太监撑腰,行事越发乖张无所顾及。百姓多以几虎,或是若干彪之类的绰号称呼他们,就知道那是群什么角色。 黄恩厚不同于同行,并没有大开山门广收义子,他在江宁的义子只有黄继恩一个。据说黄恩厚的私财大半都由黄继恩打理,还给这个儿子捐了个监生头衔,可见对其重视程度。 这些缙绅们看到这人出现,气氛一瞬间有些凝固,不知道他杀出来是什么意思,到底代表的是他自己,还是黄恩厚?如果是应天镇守太监与范进发生矛盾,这可是一件大事,自己没必要参与,只在一边看热闹便好。 范进拱手道:“黄公子,您的问题问的很好。本官今天正好也要借着这个机会说一句,我与海公虽然是大同乡,但却不是一般为人。海公以洪武旧制为绳墨,连商贾人家穿绸衫也不允许,而本官则认为,大可不必!时移事易,如今这江宁城内遍地丝罗,这是一件好事情。证明我大明富了,不似当年那般贫苦,人们手里有了钱,讲吃讲穿,这是大好事。若是不吃不穿,那么多银子又怎么流通?全存在家里,不怕发霉么?” 他打了个哈哈,一干士绅的脸色也都缓和下来。 范进又道:“身为朝廷命官,代天子牧守一方,自该让地方安宁,百姓无饥寒之馁,才算对的起陛下皇恩浩荡。范某希望的是治下人人富贵,个个有钱,怎么会挡人的财路?但是发财要讲个方式方法,如果为了发财就离散他人骨肉,让别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那就与本官的初衷相违背,本官就只好做做拦路石。” 大家最怕的其实就是范进是海瑞作风,拿着名义上还没作废,实际上已经严重与社会现实脱节的洪武制度去要求大家。即便县令的破坏力不如巡抚,但是在地方上这么搞,也是让人头疼的事。 明朝自洪武到万历,早就不知变过几次规条,非如此这个帝国也不能维持。范进心里很清楚,早不能用洪武朝的眼光看眼下的问题,否则就是倒行逆施。当日海瑞的行为也不是简单的要恢复洪武旧制,他也知道恢复不起来,只能算是一种表态,向整个应天释放一个信号,自己的行事立场不会支持缙绅富商。乃至鼓励以穷告富,也都是这个意思。 范进认为海瑞与自己一样,都是想要作为的人,但是大家的思路不同。海瑞想的是均贫富,既然不能更多的制造财富,就只能限制富人生活,让贫富之间的差距缩小,让富人的财富流向穷人。即便做不到,在表面上,富人的生活也别比穷人好太多,大家吃穿上都很惨,百姓的不满情绪就会降低,社会便能稳定。 这种想法不能说错,可是与范进的初衷不符。如果这么搞,县令必须以身作则,自己又是第一个好享受的主,让他像海瑞一样一个月吃不了两次肉,买次肉闹的是人都知道,那还不如杀了他。所以他想的就是另一条路,努力增加财富。 贫富的差距可能进一步拉大,但是让穷人的家产多些,粮食多一点,富人比过去更富。这样更符合当下东南地区的经济发展实际,也可以维持社会稳定,这与海瑞的方法算是殊途同归。 这种话平时不好说,在衙门里说,缙绅是否相信也在两可之间。借着寿宴的机会说出来,倒是更合适一些。 听到他的共同致富思路,不少缙绅面现喜色,毕竟发财这种事谁都喜欢。张居正的准女婿,也确实有资格说这种共同致富的话。黄继恩则冷笑道:“范老爷的想法不错,但是我有一事不明,你准备怎么做到?天下间银子就这么多,你不去抢,别人就拿走了。做生意么,就是一个字:争!不争不夺,拿什么发财?总有人会倾家荡产,那是他们活该。范老爷以衙门放贷,不就是跟我们这些商贾在争么?” “黄公子你这见识就不足了,有时间多读点书,对你有好处,本官未来会重新开办上元县学,你有时间可以来旁听一下,我专门请个童蒙先生教你念三字经。天下的银子是赚不完的,不是就那么一点。大明地大物博,不要总看着眼前那一亩三分地。有人需要银子,有人银子花不完,借款帮人是对的,但是收利息一定要遵循制度。本官不反对民间放贷,只反对民间高利放贷,违制讨债,其中区别并不难懂。所以衙门没跟商贾争,只是在和那些作奸犯科之徒争,这里……应该没有黄公子什么事吧?” 黄继恩道:“范知县该不会不知道,在场诸公里,有不少也把银子拿出去放贷吧?” “有这等事么?本官怎么不知道?本官只知道各位只是把银子存在杨老爷的当铺、绸缎庄里吃利息而已,哪有放贷的事。至于杨家放贷,这事是有,也有下人行止不端,本官已经按律治罪了。未来上元县衙会和杨老爷合作,二分放贷是衙门的章程,具体操作,会由杨家来负责。” 黄继恩目光一寒,“那这么说,杨家是范老爷的好朋友了?” “杨老爷是好百姓,也是江宁有名的善人,与这样积善之家合作,不是很寻常?要说好朋友,何止杨老爷,上元县所有缙绅、合法经营的商贾,都是本县的好友。包括黄公子,你和你的人只要遵纪守法,一样是本官的好友,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我会帮你。” 范进的话锋一转又道:“接下来,上元县还会对商道重新梳理,做更多的生意,当然也会找更多的好朋友合作。只要大家遵守规条,按律办事,范某就是大家最好的朋友,咱们的合作多得是,银子赚不完。但谁若是作奸犯科,为非作歹,范某身为地方官,也只能按律而断,不容私情。” 黄继恩哼了一声,“范知县不愧是读书人,口中千言不费吹灰之力,就是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料。说呢大家都能天下无敌,至于做起来是不是就有心无力就很难说了。江宁城里大小衙门无数,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范知县,等着看范大老爷的经纶妙手,如何救国救民。我祝范大老爷官符如火,前程似锦!各位父老切记一定要帮范老爷啊,谁帮范老爷呢就是我黄某人的好朋友,我一定会记住这个人的名字,从早感谢到晚,顺带感谢他全家!” 这时杨世达忽然跑过来,先给黄继恩施个礼,又对范进道:“老父母请到后堂,我娘想请您去一趟,有几句话说。”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三章 义伸援手 杨母的寿宴开在内宅,范进与与杨世达一起离开客厅,等来到月亮门洞处,范进站住脚,看着杨世达道:“现在还不肯说,一会到了地方,就来不及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算想帮你,也不知道怎么帮啊。” 杨世达的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摔在那,回头看了一眼范进,脸上的神色已经有几分看妖怪的意思。“老父母,您……您连这也能猜出来?莫不是会算?” “这种事需要算么?我刚刚给老夫人拜过寿,现在本就不是去见面的时候,你叫我去,肯定有缘故。而且肯定是你解决不了的麻烦,需要本官出面,或以官身,或以其他身份帮你过关。你是富商,能欺负你的必是官吏,而且权柄身份不会小,黄继恩又在前面跟我废话,那多半就是冯邦宁了吧?说说吧,他到底想怎么样?大家好歹同舟而渡,算是个缘分,本官不会看着你受人欺压的。” “唉!这话让人怎么说?”杨世达的脸色一阵抽搐,很是艰难地说道:“学生有个姨母早年嫁到杭州,膝下无出,只晚年得了个千金,爱如掌上明珠。前两年姨母姨丈下世,我姨丈家族单薄,没人照顾她,她便投奔到学生府上。说来也是冤孽,她生的模样好些,不知多少人惦记着,偏生自己性子又有些古怪,寻常男子看不入眼,亲事高不成低不就,就这么耽误下来。说来表妹的人,方才老父母也见过的,您说一句,是不是十分人才?” 范进想了想,方才拜寿时,确实看到一个十三、四岁明眸皓齿,肤白若雪,凭心而论,那女子算得上个美人,比郑婉那小猴子可爱多了。只是她这个年龄在范进眼里,向来只是当学生看,不当女人看,是以只扫一眼,就没再关注。此时才知,那就是杨世达的表妹。 他问道:“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冯邦宁来提亲了吧?” “就是这话了!我那表妹连嫁人都不肯,怎么肯给那畜生做妾。学生也不曾见过这等人,居然纠缠起来没完没了,连寿酒都喝不下去。放眼江宁,能够劝住冯邦宁的怕也只有老父母,还请您多多费心,从中转圜一番,不要让他再纠缠学生的表妹妹了。她那性子不可能嫁给冯邦宁做小,这事万不能成。” 他正说着的当口,却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慌张着跑过来,对杨世达仓促一福道:“二爷,大事不好。冯公子不知怎的跑到后宅去了,要对……要对表小姐无理。” “啊?人在哪呢?” “被罗武拦住了,两下交了手,事情很急。” 杨世达急的来回走动,忽然一拳重重砸在身旁的墙壁上。“这……这也太欺负人了!光天化日就敢私闯民宅,这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我就是王法!人说江南多佳丽,果然名不虚传。杨家区区商贾之家,就有这么多美人儿,这果然是个好地方。本官……本官要在这里多玩几天,和各位美人儿好好……聊聊。” 冯邦宁喝的已经不少,满面通红,身形摇摇晃晃,望着后花园内惊慌失措的丫鬟,以及不远处那花容失色的少女,嘿嘿直笑。罗武面无表情地挡在路上,他身上簇新的裤褂已经多了两处破损,而在他对面,两条大汉面色苍白,神情萎顿,显然受了伤。 冯邦宁身边,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看着罗武,目光冷厉。“区区商贾之家,也有你这种好手么?功夫不错,是正经的武艺,不是那些骗人的花架子。可是武功再好又有什么用,你知道我们是谁?真以为就你一个人,能挡住我们么?” “身为护院,职责在身。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人对我家小姐无理!” “什么小姐……她就是个丫鬟,别想骗我!你看她的衣服。” 那少女打扮得确实像个丫鬟,从小到大未曾经历过这种阵仗的女子,吓得有些迷糊,不知该如何是好。恐惧加上愤怒,让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冯邦宁嘿嘿笑道:“本公子是堂堂锦衣指挥使,武科第一,朝中冯司礼是我叔父,张相府任我出入,皇宫大内如走平地,便是当今万岁,也与我兄弟相论。尔等区区一商贾之家,又算得了什么?我看上你们府里的丫鬟,要跟她玩玩,这是她的造化。大不了,我给她个名分就是了。不要不识抬举!惹恼了本公子,三天之内,我要你全家死绝!来吧,小乖乖,到我这来,本公子保证让你很舒服。” 事发花园的角门里,扣儿已经吓得面色发白,拉着一旁宋氏的手道:“小姐,这可怎么办?本想是让表小姐私下和范老爷见一面,不想弄巧成拙,撞上这个祸胎。这可如何是好?” 宋氏强自镇定道:“慌什么?这是在咱家里,难不成真让他得了手?我已经让胭脂去叫人了,咱家养那么多护院干什么吃的?” “可是……可是他是冯保的……” “他是谁的侄子,现在也是在咱家,容不得他撒野。千万别让老太太和老太爷知道,否则就麻烦了。先把他弄住,再想其他的办法。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赶过来。” 值此危难之时,宋氏心中有数,自己的丈夫是指望不上的。只有那个男人,才有可能化解这个局面。从小在社交场上摔打的女子,对于这种心态的危险心知肚明,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想要控制情绪却是另一回事。手扶着墙,头忍不住向着门洞那望过去,心里既盼着他来,却又怕他来,百感交集一言难尽。 几声呼喝,拳**加,冯邦宁身边四名护卫已经伤了两人,另外两人同时冲上,罗武虽然只有一人,却毫不犹豫地迎上去。三个人的身影撞击在一处,砰的一下在空气中震出闷响来。衣服的碎片如同蝴蝶在风中飞舞,拳风掌影飞舞,即便是不通技击之人,也能感觉出这种交手的危险所在。 身形高速移动带起的残影,一声拔刀声如同龙吟,随即便如同炮弹般飞出,旋转着落到地上,有血喷出来。 “啊!” 从未见过血的少女尖叫一声,两手捂住脸,人瘫软在地上,十几个丫鬟仆妇也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罗武的身形后退两步,脚步如同醉汉般不稳,所有人都认定他会倒下,但是他在连退几步之后,最终还是两腿拿桩,稳稳站牢。他胸前的衣服被利刃划开,手臂上鲜血淋漓。但是他依旧如同一堵坚固的墙壁,挡在小姐面前。 对面,冯邦宁的两个护卫里,一人的手腕以古怪的角度弯折,刀已经被打飞了。另一人也已经抽出了刀,刀上还沾着血。 方才的这轮交手,看来依旧是个平手,但是冯邦宁的人先拿了武器,可见空手搏斗的话依旧不占上风。罗武的身体已经轻微的颤抖,可见他的状态也到了极限。不管再如何顽强,这种状态也不能长期保持。 冯邦宁身边的老人道: “年轻人,你的岁数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否则你的肌肉不会这么结实有力。以你的年龄和本事,本不该屈居个小小护院的,想不想来锦衣卫?我保你个前程。” 罗武道:“十五年前我逃荒到江宁,是东家给了我饭吃,我才活到今天。我欠东家一条命,谁想欺负表小姐,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不识抬举。”老人轻轻挽起袖面,不紧不慢道:“我家少爷看上你家的女眷,不管是表小姐还是丫鬟,这都是她们的造化。这门亲事做成,对你们是好事,可是你们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 从他的神态看,就足以证明这是个高手。而罗武眼下的状态,显然不可能与这个老人相颉颃。宋氏急着向门口张望,小声道:“怎么还不来?快来啊!不对……你不该来,这混水不该趟。” “你要怎么样啊?上元县是本官管界,难道还有人敢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么!” 声音很大,很响。原本花园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这老者身上,可此时不由自主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随即便看到了一身常服的范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常服不是便服,只是日常办公的服装,属于官府制服体系之内。范进出席这种的巨绅家的宴会,本来也就是工作的一部分,并不需要易装而行。是以眼下官服在身,足以说明他身份,更何况他与冯邦宁还是会过的。 “冯公子,京师一别,不想这么快又重见了。缘分,真的是缘分啊。今天你似乎喝了不少,要不要本官再帮你按摩一下?” 冯邦宁看到范进脸色就是一变,他被从京师赶到东南,归根到底还是范进引起的。细算起来,他自从与范进冲突后,基本就没落过好,其本人是个极迷信的性子,认准了范进是他的灾星。这时看到他,心里就莫名一惊,大喊道:“冯仁!仁叔!你先别收拾那个混帐,先收拾他。” 老人对上罗武时气势十足,举手投足间显示出其本身有着惊人的武术造诣。可是看到范进身上这身官服,老人的气势顿时就减了九分,从一代高手,变回了那个老仆人。连连摇头道:“公子莫说醉话,那是朝廷命官,不是江湖草莽。” “这老儿说话很正确,本官是五品大吏,朝廷命官,他是什么东西?我猜猜看,你身上可能有个锦衣前程,就像你的主人一样,可是那没什么用。武官!还是保举来的,带俸不是实授。我是文官,底子是科甲。我不管你练过什么武功,在本官面前都没意义,给我滚远一点。” 老人脸色很有些尴尬,但还是挡在冯邦宁面前。从范进走路的姿态上,他已经看出这是个技击中人,而自家少爷眼下喝得大醉,根本没法交手。他摇头道:“范老爷,您的名字小人听说过,也知您的根底。咱们两下同气连枝,不可自相残杀。这杨家不过是个商贾,与你我两家并无瓜葛,我家公子也只是喝醉了,和他府里的丫头开开玩笑,不干范老爷的事。” “混帐!杨家是我上元子民,年年纳税,凡是纳税人,就是本官的保护对象。谁动我的纳税人,我就跟谁急!老东西,你既然知道本官根底,还敢拦在路上,你长了几颗头?真当本官不敢动你?你猜猜看,若是本官现在把你打死,冯公公会不会为你跟本官这么个二甲传胪翻脸?” 冯仁的脸色一阵尴尬,他的身手虽然高明,可是身份只是个奴仆,在官场中人眼里,根本什么都不算,哪里又会有人尊敬了?即便是冯保,也只是爱惜他爪牙可用,如果把他和一个书生放在一起,肯定是选书生不选他。 可是就这么把冯邦宁交出去,也无法交代。就在此时,却听范进身后,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响起。 “范大老爷且闪退一旁,您乃是天上文曲星一般的人物,哪里能与这等粗鄙小人动手,没得辱没了身份。大家老的对老的,下人对下人。请让老朽出面对付这个老的。” 说话老人红面长髯威武如天神,正是同来吃寿酒的凤四。 冯仁低声在冯邦宁耳边嘀咕几句,冯邦宁那双红眼盯着范进,用手指了指他,“范进,我记住你了!我们走!” “慢!”范进冷声道:“你在我上元良民家里搅闹一番,这样就想离开?” 冯仁道:“范老爷,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没你说话的份儿,躲边去。”范进不耐烦道。 凤鸣歧的目光如同两柄利刃锁住了冯仁,“老伙计,你一个人怕是不行,想要动手,就五个一起上,有兵器的就把兵器抽出来,要是想拿短铳也可以。只你们五个人的话,即便拿火器也是我赢,不信就赌赌看。” 范进此时却已经一推冯仁,易筋经气力涌出,冯仁的身体一个趔趄,冯邦宁就被露出来。范进一把抓起冯邦宁的前襟,将人猛地向怀里一拉,随即抓着腰带便是个摔跤里的大别子。 已经喝得天昏地暗的冯邦宁根本无力招架,就这么重重摔出去,不等起身,又被范进一把提起, “喝这么多酒,要是这样离开,还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你还是先冷静一下,忘了问了,但愿你会游泳吧!” 说话之间范进的手上用力,冯邦宁的身体扑腾着,落入花园里的水渠!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四章 纳税人 有人在恭维,有人在安抚,有人试图善后,有人在哭。杨家后宅的这座小花园里,乱做了一团。杨世达去请范进,后又去请凤鸣歧,本意是借助两人的官位和武功,把事态控制住不至于恶化,而不是真的想和冯家人翻脸。不管冯邦宁如何凶恶,总归是冯保侄子,有这个关系在,杨世达就不敢对他怎么样。 可是事情的发展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混身湿透,头上顶着水草的冯邦宁离开时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是目光里的怨毒之色,让杨世达的心沉到了谷底。想要找人去说几句话,第一找不到人,第二不知道说什么,事情就那么僵住。动手打人的范进,则如同英雄一样,享受着一干女眷们崇拜的目光。 她们想不到太远的事,只看到一个试图对表小姐非礼的恶客得到教训,没让杨家丢面子,这就是最好不过的事。至于未来怎样,会不会报复,她们就考虑不到。既害怕又气愤的杨世达当然不能对范进发火,可是又不敢再去找冯邦宁理论,最后只能把怒火撒在姗姗来迟的护院身上。 其实大家心里有数,这些护院不是来的晚,而是不敢来。即便是杨家奴仆,也知道这种事掺和不得。最后很大可能就是家主把自己丢出去平息大贵人愤怒,自己里外不是人,所以直到确定安全后才装模做样的来护卫。 杨世达在骂人,宋氏则在哄人。范进也被她请到房间里落座,那柔弱的女子叫了声嫂子,就扑在宋氏怀里。宋氏倒是个厉害女子,拍着少女肩头,嘴里小声说着,“这么好的姑娘,闹了这么一出,这要是传出去可怎么嫁人啊。”于是那位表小姐的矜持被彻底粉碎,随即在她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范进对宋氏这个行为很支持,这种事如果不让受害人哭出来,心情郁结,反倒是要生出病来。现在这样大哭一场,不至于落下病根。当然,这个麻烦如果不解决,日后还是会出问题。 “我家那位姨奶奶老来得女,爱若掌珠,当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到了咱家里之后,阿姑念着表小姐父母双亡更是说了不许让小姐受一点委屈,就连窗纱的颜色不鲜了,也要立刻拿新的来调换。虽说不敢比金枝玉叶,可也不曾受过这个窝囊气。您说说,这叫个什么事?那位冯大老爷好歹也是做官的人,怎么行事如此乖张,像个强盗?我们商贾人家哪里招惹得起?将来他要是再来,可怎么得了?” 范进发现,表小姐抽搐的更厉害了。他连忙道:“夫人不必担心,本官既然是上元知县,就有义务保护一方平安。谁敢在我的管界胡作非为欺负良家妇女,本官绝不轻饶!冯邦宁再敢来捣乱,本官就再把他丢到河里去。” “是啊,可着江宁,怕是只有范大老爷这样的好官,才敢做这样事。之前那厮对我毛手毛脚的,小妇人没办法只好躲到句容。本以为范大老爷一来,他能收敛一些,没想到反倒又来劲了,他这是没把大老爷放在眼里啊。要是按我们妇道人家的见识,就冲这一条,大老爷也不能答应他。” “夫人言重了,大家是做官的,不是跑江湖的,谈不到这些。只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官也只是希望百姓安居乐业,缙绅人间不能受害。表小姐受了些惊吓,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再请个郎中来开个方子。等过几日本官再来慰问,如果表小姐想告状,这个状纸本官接了。” 他没打算待长,起身告辞,宋氏快步跟上去,低声道:“大老爷且慢,小妇人有话说。” 两人来到门外,宋氏道:“大老爷可知,表妹为何打扮成个丫鬟?” “范某不知。” “她是打算去看老爷的。方才在寿宴上,她见了老爷一面,只是没得机会说话。回到内宅里就磨我,要我安排你们见一面说几句话。我想来想去,便想出这么个主意,让她扮个丫头,这边把大老爷请到后院奉茶,你们便见到了。谁知道冯邦宁那混帐在前面求亲不成,居然胆大包天跑到我家内宅,如果不是大老爷赶到,便要出大事。现如今可得想个完全之计,不让冯邦宁再生邪念。表妹的性子,我怕她万一想不开……” “夫人有何高见?” 宋氏看着范进,“事情太急不容缓行,小妇人只好不顾廉耻,我想是干脆,让表小姐嫁给老爷。” 她说完这话两眼紧盯着范进的脸,“我知道,这事应该找个媒人说合,可是来不及了。谁知道今晚上那贼子会不会再来啊?一想到这个啊,小妇人这心就乱跳个不停,怕是今晚连我都睡不着了。您就发发慈悲救表妹性命,只要表妹跟您定了亲事,冯邦宁就不敢乱来了。我家跟着沾光,也算有了门好亲戚,他也不敢像现在这样欺负我们。表妹虽然是商贾之女,但从小读书,识文断字能做文章,一手刺绣女红亦是一流,爷娘给她留了几千两银子的陪嫁,这门亲事做成,可是平白得个富贵。” 范进摇头道:“本官的妻室……” “不是妻,是妾。”宋氏立刻道:“我们知道,自己身份不配给大老爷做娘子,甘愿做个妾媵。亲侍箕帚洒扫庭院,只求大老爷能照应着些就好了。表妹那人的性子本是不合做妾的,不过小妇人相信肯定能说服她,只要大老爷点个头,剩下的事,都由小妇人一力承担。” 范进道:“宋夫人能言善讲,如果你去做这事,我相信一定能成。可是真若那么做了,我与冯邦宁又有什么区别?无非一个以武力侵犯,一个趁人之危而已。” “不一样的,表妹她对大老爷……” “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虽然情窦初开,但却还不知情爱滋味为何,遇到一个才子,就以为天赐良缘。往往不管不顾地就扑上去,最后落个人财两空被人骗财骗色,再不就是情天恨海,抑郁终生。这里面自然也有能白头到老的,总还是少数。表小姐对我一无所知,就像我对她全不了解一样。大家的脾气秉性为人,什么都不知道,这种盲婚哑嫁,是对双方的不负责任。宋夫人既然是为了表小姐好,就不该让她用自己的一生去赌。所以别想着什么把她嫁给个谁,让冯邦宁绝了心思,这对表小姐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 “可是……” 范进拦住她的话,“我也没说不管。我现在正在找房子,准备在上元建立一所女塾,专门教女孩子读书识字,再教她们管帐、刺绣。至于教师呢,先找一些认识字的女人来教,当然,都会是体面人家的女子,不会闹出什么不好的事。对外这些女人,就是本官的弟子,谁如果敢对她们无礼,本官就可以出面干涉。等到女塾建成,就请表小姐去读书,我看看谁敢对她不利!” 宋氏见范进意思坚决,知道眼下而言,自己想要联姻的事做不成。她目光一转,忽然道:“大老爷,我家表妹花容月貌,难道还入不得大老爷法眼,您的眼光未面太高了吧?” 范进朝院里看看,杨世达还在教训仆人,其他女人许是畏惧宋氏权柄,都离这里远远的,他也放低声音道:“夫人,本官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比起青梅,我更喜欢红杏。尤其是熟透的那种,甜润多汁,一口咬下去满口汁水,甜香腻人。比起那种未熟的梅子,酸酸涩涩,不知好到哪里去。” 宋氏被他这露骨的调细吓得后退一步,以往她在生意场上也不是没被男人占过嘴巴便宜,但她词锋犀利立刻就可以骂回去。反正她知道男人就是嘴巴厉害,不敢真下手,她也就没什么可怕。 惟独对范进她竟是不敢骂也不知如何反驳,明明视线所及就能看到丈夫,可是却不敢喊叫丈夫撑腰,反倒是有一种当众私通的紧张感觉,心头狂跳,脸色微红,低声道:“大老爷……您说的都是什么啊,小妇人怎么全都听不懂。” 范进哈哈一笑,转过身向外走去,在风中飘来他的声音,“听不懂没关系,回去慢慢想。别忘了,咱们两家还有合作要谈,如果你懂了,就来找我,我有的是时间。” 等范进来到前厅时,发现不但冯邦宁不在,黄继恩也离开了。虽然杨世达这边想要把事情压下,但实际上这件事不是他想压就压得下的。今天来参加酒席的,大多是城内缙绅也有些官吏,冯邦宁那狼狈模样出来,有心人问一下,即使不能得窥全貌也能知道个大概。 大白天闯进别人家里污辱女眷,这种事冯邦宁在江宁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连婚礼上强上新娘子都干得出来何况其他。只是对缙绅下手这还是第一次,是以士绅们对于这次的事,也就格外重视。毕竟之前受伤害的都是普通百姓,其中又以穷人居多,缙绅们并不当回事。现在火有烧到自己头上的嫌疑,就得重视起来。 比起杨家谁受害,这些宾客关心的是谁把冯邦宁变成那幅模样。凤鸣歧虽然武艺雄冠江南,但是谁也不会相信他有胆量对冯保的侄子动手。因此一问之下,很快便得知,出手的人是范进。 等到范进出来,立刻就有一群客人围了上去,杨家自己几房子侄反倒没人理。眼下不管是寿宴还是其他什么,都没人在意,大家在意的只有一条,范进跟杨家到底什么交情,怎么会为杨家出这种死力气。而自己如果也想要这么个保护,又要付出多少。 黄继恩虽然方才放话威胁,也让一些人心生动摇,不敢和范进合作。可是眼下这事一出,大家的立场就自然再次发生偏转。谁家都有女眷,谁家的女眷也不想被冯邦宁染指。杨世达与范进的一共也没见过几回,交情不会太深,他能得到范进的支持,自己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自然也能,有了这种共识以及冯邦宁的外部压力,人们终于下定决心,重新选择合作伙伴。 “世达兄与我曾千里同舟,这是个缘分,有这个缘分,我不能不帮。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本官是上元知县,而杨家是上元缙绅,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不能看着上元的缙绅受害无动于衷,这是本官的职责所在!” “我不说也有人知道,本官的官职乃是如何得来。只要我不犯大错,哪怕在位子上随便敷衍下,也能得到升转。可是本官并不想如此浪费光阴。我这个知县不是来混日子的,而是来做事的。我说过,我要让上元县和过去不一样,百姓的收入要增加,缙绅人家更是要家业兴旺,保证自己的子孙不付辛苦,也有大把家私可以享受。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得有秩序二字,如果连起码的秩序都不存在,说其他就无意义。本官在这里向各位表个态,只要是在我上元子民,鱼鳞册上有名字,那时完税的,就是我上元好百姓,本官就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大明的纳税人,应该享受到应该享受的服务!” 这年月纳税被看做一种义务,根本没有纳税光荣这种认识,更没有为纳税人提供对等服务的意识。朝廷与百姓,表面上说是一体,实际在赋税问题上就是对立。百姓也把税收看做是官府对自己的抢劫,能逃一点就逃一点,至于动辄让人倾家荡产的役就更不必说。 范进眼下提出的纳税人意识,为当下所未出现的全新思想,一下子让不少缙绅都听入了神。范进随即又承诺着,今后将根据纳税的多少,订立等级,分甲乙丙丁等几个档次,纳税越多,等级越高,其所能享受到的服务也就越好。 本来以时下官府的公信力来说,这种话就算地方官肯说,也没人肯信。缙绅里有不少就是做官出身的,以己推人,就知道同行的节操如何,于他说的话只当和尚念经,但是有了冯邦宁这个完美助攻在前,士绅们或许不信任官府,却愿意信任范进。有人立刻问道:“但不知甲种税户,每年要交多少钱粮?”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五章 愿做冰人 范进回到衙门时,时间已经快到了申时。虽然郑婵与宋氏名义上称为姐妹,但是寿宴这种场合不会叫她,她去了也是无端受人白眼,是以其自己也不去找罪受。等范进一回来,她连忙出去迎接,又将范进领到厨房那里请范进检阅道:“当家的你看,这厨房改造的合不合你心思?” 一如广东的莲香楼,范进到上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厨房改造了,实现了锅灶分离。惟有如此,才能做出爆火烹饪的鲁菜。即便是江宁当地人吃不惯也没关系,他做官不是为了做奉献的,好事固然要做,但是自己的享受不能放弃,就算是为了个人的口头福,改造厨房的钱也得花。 他不想当苦行僧,为官一任两袖清风,顿顿青菜豆腐,那他宁可辞官。是以检阅厨房之后,便又借着性子在厨房多磨蹭了小半个时辰,才将被宋氏引起来的火头发散掉。 郑婵一边羞涩地整理着衣服一边问道:“当家的……你今天怎么……怎么比往日更加威风,难不成是在杨家吃了什么发物?” “算是吧……”范进心道,那宋氏比什么发物都厉害,属于那种男人看了就想弄到手的女人,也不怪冯邦宁想对她下手。但是嘴上自不会提,只说了自己打了冯邦宁,以及杨家人想把表小姐给自己做小又被自己拒绝的事。 郑婵听到冯邦宁的名字,身子就莫名一阵颤抖,手紧抓着范进的胳膊,眼眶微红。 “畜生!又是那个畜生!他不得好死!就是他……他把我毁了。我如果没碰到他,就能干干净净的伺候当家的,不像现在……成了个破罐子。除了当家的,不会有其他男人这么宠我爱我,我恨他,我恨不得杀了他!可是我知道,这事不能做。当家的能为我出气我很欢喜,可是我不值得……不能为了我,就坏了的你的前程。咱们惹不起冯公公,只能认命。好在当家的不担心女人,我给不了你的,其他女孩子能给你。那杨家的表小姐就不错,你就纳了她吧。就当是救了她。” “怎么说?” “按我想,朱国臣那等人决不止京师有,江宁肯定也有。我听宋家姐姐说过,在江宁这等人专门有个称呼,叫做喇子,也叫喇虎。那表小姐不比我,那么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如果也像我一样,被人坏了身子,一定是活不下去的。你就可怜可怜她,把她纳进府里,总好过坏在那群混帐手上。再说一个十三四岁的美人儿,又有几千两陪嫁,怎么看也是个良配。你若是为了体恤我就不纳她,那我岂不是成了你的拖累。我这么个残花败柳能和当家的有几日恩爱就已经心满意足,不想做你的拖累。再说那种女人我才不怕呢,娇滴滴的大小姐,既不会做饭,也不会叫,哪里是我的对手。当家的纳了她,然后让我欺负她,那多好?” 范进笑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嘴硬!真到那时候,你肯定表面笑,背后去哭。别再提你是不是大姑娘的事,我说过,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这辈子欠了当家的,肯定要想办法弥补你,只要你欢喜,我就欢喜。再说我反正做不成大妇,家里多几个人少几个人,也犯不上我发愁。我还恨不得多进几个人,好和张大娘子打对台,免得她只盯着我打呢。这都是真话,……当然,一想到你去宠爱其他女孩子,我会偷偷抹眼泪,这也是真话。只是我发誓,不会在当家的面前哭,你看到的时候我就会笑,保证不会坏你的兴致。” 范进安抚着她,承诺着绝对不会把那位表小姐讨来做小。但是郑婵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己固然不想纳她,但是也不能真让她被冯邦宁毁了一生。他想了想,忽然道: “婵儿,你说咱把那表小姐说个继荫怎么样?那小家伙在国子监读书,等闲不回来。他娘又是个没本事的,也就指望我这个干爹了。我也该给他说个媳妇,考虑终身大事。” “继荫啊……年岁倒是相仿,可是这么个好人儿,你就舍得拱手让给你干儿子?当初不戳他娘已经给足他面子了,怎么还送个好女人给他?” “这门亲事做成,继荫……就和我亲儿子没什么区别了。花老那件事,就成了铁案,不管什么时候都翻不过来,这么看也是值得的。我跟你说个秘密,十三四的女子,在我眼里就是个大孩子根本还算不上女人,我对那种岁数的没兴趣。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年纪的。” 郑婵心里先是一喜,随即不知怎的,脑海里浮现出宋氏的模样,一丝阴霾浮在心头。但随即就觉得自己想法太过怪诞,暗笑自己果然是个满天吃飞醋的,全心全意与范进调笑着。 两人笑闹一阵,她又问道:“当家的,你打了那畜生,会不会有麻烦?” “麻烦自然有,但是我不会怕。我做这官,早晚也是要和他起冲突的,无非是个时间问题。长痛不如短痛,眼下出毛病,倒是好接招。总比将来闹得不可收拾好。再说冯邦宁在江宁做的那些腌臜事,恨他的不是一个两个。我这么做就等于是摆明态度,会有人来支持我的。” 果然,等到天色傍晚时分,徐维志第一个赶到县衙门。一到二堂就大声嚷嚷道:“痛快,痛快!我就说么,退思你虽然是个书生,却合我胃口,与那些普通的文人士子就是不一样,干的事都对我心思。听说你揍了冯邦宁那鳖孙?揍得好!若不是我爹再三阻拦,我早就揍他了。他娘的,那么多嫩得能捏出水的好女人,本公爷还没来得及享受,他就下手了,跑我碗里抢饭吃,太也目中无人了!揍他一次就对了,让他知道知道,咱江宁不是他撒野的地方!你别怕,我已经跟兵马司打过招呼了,东、北两城兵马司,各派五十名官兵来,我再从家里给你调二十名鸟枪手,冯邦宁敢来砸你的衙门,咱就开枪打他。” 范进笑道:“徐兄,你这是惦记吃穷我啊。谁不知道我上元县是穷衙门,你弄一百多武夫到这来站班,光是每天的口粮也管不起,您还是快饶命吧。” 两人说笑几句,范进才道:“冯邦宁还不敢砸我的衙门,而且想砸也未必砸的成。他带的人不会太多,全伙来也未必够我衙门的人打。至于本地的锦衣卫,谁脑子不好使才跟他做这种事,我不怕他。退一步说,即使来砸,那是最好不过,到时候他等于自己送自己忤逆不孝,我不讹他三五万银子我跟他姓!” 徐维志点头道:“有道理。你这衙门反正也这倒霉德行了,到时候砸完了让他包你个新的。反正他要是跟你打官司,你有岳父撑腰。要是跟你打架,就找你老哥我,在江宁我谁也不怕。”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诡异的一笑,“老弟,我可听说了,你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杨家那位表小姐穿了丫鬟衣服与你去幽会,不想被冯邦宁这混帐半路截住,才闹了这么一场事。做的好!男人么,不为了女人打架,还算什么男人?就该如此!” 范进道:“这事现在就传开了?” “那是,也不看看去参加寿宴的都是什么人,这消息还想保密?怎么着,那丫头味道如何?” 范进连连摇头,又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免得刚揍了冯邦宁,徐维志又想去下手。听了范进的打算,徐维志脸色渐渐变得严肃,看范进的眼光也与过去不同,高挑大指道: “我方才说的话要收回了,咱两不是一路人……我是说,退思你的为人比我强多了,我娘说过我这辈子交的朋友里,只有退思一个没交错。现在看来,我娘说的没错。那么个美貌的小娘子,还有那么多银两陪嫁,你居然能不动心,还惦记着死鬼御史的儿子,这样的人,我姓徐的信服!今后你说做什么生意,我肯定入一股,不管赔赚都行,就冲你这个人,就值得我合作!” 他自然不知道范进实际是因为与这个时代完全不同的审美,导致他对那位妙龄美人儿提不起兴趣,只将范进看做是真正的君子。 心里原本对于妹妹和范进走的过近是有点担心和不满的,现在却已经烟消云散,认定范进连这么个美娇娃都看不上,更不会对自己那个脸上有残缺的妹妹动心。反倒是暗自为妹妹叫屈,若不是老天不睁眼,这么好的男人就留下来给自己当妹夫自是最好不过。哪怕为此得罪张居正,也够本了。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范志高将一份拜贴送进来。徐维志不耐烦地一把夺过来道:“哪来的鸟人?看不见门口站着本公爷手下的兵么?还敢来坏我的谈性,待我看……王士骐?这龟孙上这来干什么?这是退思顶头上司的儿子,倒是不好不见了。退思你可小心些,这龟孙在清楼里几次抢了我的女人,你把你家女人看好,免得别他勾了去。” 王士骐字冏伯,乃是应天府尹王世贞长子。其父是大明文坛举足轻重的人物,后七子首领,大明词坛中执牛耳人物。王士骐家学渊源,在江宁年轻一代才子中,亦是出类拔萃人物。年纪比范进略大一些,今年将近三十岁,相貌堂堂风流倜傥,有学问的人气质就好,属于有钱有貌有修养有才气的四有中年,在清楼完虐徐维志自然就是情理中事。 虽然他和范进没有多少接触,但是读书人之间总归是有不少关系可以攀,而且王家是太仓人,跟凌云翼是大同乡,凌云翼又要算范进恩主,王士骐手上又恰好拿着一封凌云翼写给范进的书信,这就更拉近了两下的距离。徐维志则是场面上的人,不管怎么和王士骐不对眼,场面功夫总要敷衍,看上去谈得很是热络。 聊了一阵,徐维志一拍桌子,“在衙门里谈有什么意思?大家到秦淮河上,一人抱个小娘去谈,那才有趣。王冏伯,上次咱们两个争瑞云姑娘,是你得了头筹。这回我要跟你再比一比,我有退思做谋主,比诗词不怕你,倒要看看今晚谁能做入幕之宾!” 范进摇头道:“这事别叫我,知县不能离开管境,否则的话……喀嚓。”他的手在脖子上做了个切割的动作,三人又是一阵大笑。王士骐道:“退思兄你不必亲自去,只写个条子,写上范退思至交,包准小公爷身边美女环绕,王某甘拜下风。不提牛痘方,就说今天这段拳打小霸王,我想用不了两三日,整个江宁都要传扬开来,给退思兄歌功颂德。” 范进心知他来必是为此事,笑道:“怎么?杨家的事大京兆也有耳闻(注1)?” “这等事哪里瞒得住?”王士骐叹了口气,“说来惭愧,冯邦宁到应天未及三月,应天府告他以及他部下的状子五十有三。百姓们怎么就搞不明白,这位冯缇帅归南镇抚司管,不归我们府衙管。就算他再做恶,也只能具本上奏,我们哪里管得了。小弟倒也想像退思仁兄这般,打他一顿给他些教训,奈何是有心无力。家父今天说起此事,还在夸奖退思的勇力和胆略,放眼江宁,怕也只有你一个人敢如此了。家父让小弟带句话来,我家当日连严嵩都不曾怕,更不会怕权阉!任他冯邦宁、黄恩厚如何颠倒黑白恶语中伤,我家绝不会阿附。家父已将此事写明原委,直送京师请万岁圣裁,连草稿我都带来了。” 说话间,王士骐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叠好的纸张,想必就是王世贞上本的草稿。范进连连说着不敢当,自不会现在去看。徐维志哼了一声,“说这个有什么用?退思向你们衙门借五百两公帑发给衙役工食,不还是照样扣了三成?” “有这等事?”王士骐眉头一皱,“定是王三那个狗头!只有他有这胆量,退思兄你且放心,三两日间,我就要那狗头好看!” “不必,事情已经过去了。” “不,退思兄是我仕林中人,不能受辱于门吏,此事小弟非办不可。不过小弟今日前来,乃是另有一桩事要谈。听退思兄在杨府提起什么纳税人的事,不知是随口而说,还是心有所感?这事关系重大,退思可要三思而行,官府体面可不能被士绅商贾用几文钱就买了去,与民争利的事,也要谨慎,不可落人口实。”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六章 范进新政(上) 王士骐的态度极是真诚,“家父不止一次说过,退思兄乃是个有为之人,注定是要有大作为大成就的。江宁这池浅水,困不住仁兄。兄长的前程不在此处,而是在京师。是以,若是在上元这地方损害了名声,于退思而言,就大为不值。本地读书人多,民风较北方浮华,心性上不够朴实。那些街面上的泼皮喇虎,靠着拳棒欺压无辜,其实最好对付。派几个衙役吓他们一下,就能老实好久。读书人不作奸犯科,却最是难对付。大家都是书生,这一点不说心里也有数,尤其是江宁这地方,读书人多,中举的人少。有些自负才情却又得不到功名的人,难免有些偏激,对于官府先天就有敌视心理,于官员也多有不满。千方百计找官府的把柄,找到机会就要大闹一场。于百姓而言,自称为民请命,实际就是跟官员过不去。这些人骂不得打不得,比起泼皮厉害十倍百倍,千万不能等闲视之,若是闹出破靴阵之类的事,就更麻烦。为了个小小的县令,就坏了自己的名声,不值得啊。” 范进一笑,“怎么,有生员要与我这个父母官闹一闹?” “这……只是听到些风言风语当不得真,只是清议也不能不重视。退思心中有家国天下黎民苍生,乃是大慈悲心,所做的事也是想为百姓造福,这些家父也是看在眼里的。日后考绩上,定会如实上奏,保证退思的好心不会被埋没。可是具体做法上,得好好想一想。有些人为富商所收买,说些违心之语,还有些人目光短浅,看不到退思的良苦用心,把你的好心当成歹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辈为官但求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原也不必要对这些言语太过在意,可是退思将来是要大用的人,要是闹到民怨沸腾,总归是不大好。你是好心不假,但手段上也得考虑一下,既要因地制宜,也要讲个循序渐进。事缓则圆,江宁这地方盘根错节,一旦操之过急,只怕适得其反。” “不知大京兆看来,范某哪件事办的不妥,可曾与兄台讲过?” “不不,不妥是没有的。退思做的每件事都是大好事,足为天下方面典范。就是有些事,步子太大了,其他人追不上。等到退思升转,后任不易接手。再者,就是有些制度,固然发自好心,但也要考虑实际。当日海笔架巡抚应天,曾下令借贷还贷皆要法办,一时间百姓大哗,田主不敢放债,百姓不敢还债。这样固然是把高利贷的路堵死了,可是也把百姓借贷之路给封住了。这样看上去是对百姓好,实则不然,大户人家不放贷,最多是少赚几文,穷人借不到钱,那可是要死人的。他们要想活下去,就只能铤而走险,那样于世道于百姓就更坏。” 徐维志道:“退思不是说了么,可以来衙门借贷啊!” “那不还是与民争利?再说衙门的债不是好借的,债不能凭空借,否则无从追偿。只能以田土抵押,这样看上去,岂不是官府盯上了百姓赖以谋生的田产?再说,那些无田之人,又该怎么办?毕竟这些人,才最需要借贷救命。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有些人借贷之初,就是准备以妻女抵偿,或是赖帐不还,退思的官贷之法,很容易让人误解为官府纵容赖帐刁徒。再说这抵押田土之事,自身也不妥当,退思博览群书,自知当日王荆公之失,不可重蹈前朝青苗法之覆辙。” 王士骐一来范进就猜到,他很可能是为自己撑腰,也可能是给自己提醒,代表其父王世贞,来向自己提意见,踩刹车的。 从派系上看王世贞与张居正不是一路人,不久之前王世贞还弹劾张居正的妻弟殴辱江陵知县一事,请求严惩。固然殴辱知县仗势欺人这行为很可耻,但问题是那是湖广的事,跟应天府没什么关系。这种跨越省份的弹劾,针对的究竟是张居正妻弟还是张居正本人,就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王世贞洁不算守旧派,更不算新派,如果硬说的话他是个逍遥派。 虽然做的是应天府尹,但是王世贞对于应天的公事是没什么兴趣的,他最大的爱好是两个,一是从事戏剧剧本创作,二是修仙。作为一名资深文艺工作者,王世贞与戚继光的战友兼大明著名戏曲家汪道昆交情莫逆,眼下又与另一位好友胡应麟整日钻研戏剧创作,期待再写出一个足以比肩“四记”的好本子。除此之外,他另一个爱好,就是修仙。 在眼下的大明朝,修真这种行为连皇帝都认为确有其事,就不要说百姓和官员了。所以官员或是文士沉迷修仙不可自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有不少大儒名士,本身就是修真专家,提起修行之术或是内丹学说都能言之成理,这也是时下大明的社会风潮。不过教授王世贞气功导引术的,并不是道士神棍,而是个比他小几十岁的女道士:王焘贞。 王焘贞这个女子,是当下大明朝东南地方名人,她的父亲,就是看范进很顺眼,差点把他硬推进翰林院的当代大明学阀王锡爵。有这么个父亲在,她做事就少了很多掣肘,社交圈子也更高端。据说她读过不少书,算是个才女,可是其对于修行的兴趣远远多过对儒家学问的兴趣,经常辟谷修真,于修行理论上提出释儒道三焦一体的思想,并声称精通气功导引,可以渡人成仙。 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支持她有这种能力,但是其父王锡爵以及叔父,都拜了王焘贞为师学习道术。父亲拜女儿为师,这在当下绝对可以算上颠倒伦常,可是一涉及到修行中事,就不能以寻常伦理度之。世宗年间道士可以挂礼部尚书衔,以女为师只要没人闹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王世贞同样,也是王焘贞的门下弟子,专门学习道法。 由于两下离得近,王焘贞经常被请到江宁来传授王世贞道术,王世贞本人显然也是修仙爱好者,于公事基本不管,全都交给手下去负责。这么一个人可想而知,对于考成法是有多憎恨,和张居正不对眼,也就是情理中事。 作为大明资深官僚,王世贞信奉的原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做就不做,一切问题都能从古代的记载中找到解决方案,如果找不到……那就干脆放着不解决。范进这种全新的工作方式于他而言,实际是看不顺眼,甚至深为厌烦。 再者说来,范进的废高利贷方案,已经影响到一部分人发财。这些人里不乏身居高位大有力量的官员,又或是在江宁极有影响力的士绅。他们给王世贞施加的压力,也迫使王世贞不得不做点什么,以证明自己的立场。 从行政权力上,作为府尹的王世贞当然可以叫停范进的做法,乃至一封公文,就把范进之前的布告全部推翻,这都不是难事。但是他如果这么做,就等于和张居正的矛盾彻底爆发,这又太过危险。毕竟修仙是一件很消耗金钱的事,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么个好缺分王世贞可舍不得放弃。 至于说他不怕严嵩云云,范进压根就不信。在严嵩时代王世贞做的只是收敛父亲尸体,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写了四出经典戏剧来骂严嵩,除此之外也没干出什么惊人业绩。当然有个说法是,金X梅的原作者就是王世贞,兰陵笑笑生就是他笔名。如果这个传言为实,范进倒是对这位司机界的前辈怀有敬意。除去这一点外,从官场角度看,范进实在是对王世贞没有多少好感。作为上级,既不能给自己提供帮助,又不肯为自己做主,就连借个款都要扣好处费,对他哪还有什么好印象。 派自己的儿子来,给范进下下毛毛雨,表示一下来自领导的关怀和提醒,不管范进再怎么小心眼,也不能把这种关怀视为敌对,也就不能报复。这就是王世贞这种老滑头的手段了。能刹车固然好,刹不住,也算是尽到了心意,刀切豆腐两面光。 王士骐限于年龄,没有父亲谋算这么深,但是作为文官子弟兼当代名士,其城府和口才都不是徐维志可比。这种劝阻并没有丝毫鄙视或是怀疑的意思,绝不是认为你范进干不好这些工作或是工作方法有误,只是善意的提醒你,不要好心办坏事,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劝阻方法,确实是世家子弟才有的修为。 范进笑了笑,“冏伯,大京兆的顾虑很有道理,范某也知前朝青苗法之误。但是,范某看来青苗法之误在于人,不在于法。百姓向官府借贷,待秋粮成熟之时,再行归还,这是两便之事。乡下的士绅放债,也是要秋粮成熟之时才偿还,利息远高过官府,他们放不出问题,官府放就有问题,这话没道理。” 徐维志道:“退思这话说的我认同。这最坏的就是下面办事的。你的想法很好,就怕遇到坏人,到时候在放贷上卡一卡,明明缺钱用的,他就不把钱放出去,又或是好地当做坏地来抵,那便成了害人。。” “是啊,所以治国先治官,治官先治吏么。这个道理谁都懂,要点就在于怎么治。我这里已经想了个章程,把借贷与里甲柜银结合一处,再合以一条鞭。把过去民收民解的银,归入官收官解,先把粮长这一层盘剥免掉。放贷还贷,都在衙门里,设专人进行,这一职位多给银两以养其廉,设监查以警其贪,再设制度以绳墨其行为,三管齐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去!” 江宁实行一条鞭法时,张居正都还没当上首辅,但是实际效果也没什么大用。所以张居正变法的要点,不是一个单纯的一条鞭,而是一条鞭下的具体执行上,比过去有了大的改变。在张居正以前,由于吏不下乡原则,不管什么法,粮赋都是民收民解,收税权在粮长手里,也就是变项包税制。朝廷只找粮长要钱粮,粮长怎么收,收多少就是自己的事。 张居正变法后,改民收为官收,就是取消了粮长这一层,大家自己到衙门来交钱。而里甲柜银,则是自嘉靖朝就推行的制度。因为江南的作物复杂,除去正常的白粮外,原本有各种杂粮以及地方特产税收。在实物税年代,农民的地里要种米、豆、杂粮,还要有各种经济作物,全部按照品目上解。 实际上这种耕种方法严重限制农民的作物自主选择权,也影响农民收入。所以在嘉靖年间,江宁实行一条鞭法,已经把杂粮税全部改为收银,以里甲为单位征收白银,但是具体征收人则是粮长。粮长把银柜交给胥吏,再交到官府,要过两道手,中间便有了舞弊空间。 实行官收官解后,百姓把钱直接交到官府,不经过任何人手,这从制度上看,当然是减轻百姓负担。但是对官府来说,就加大了基层办事人员的工作量,几万农民不定时交税,搞不好一天都不要睡还可能闹事,所以一般来说衙门都不愿意接这种活。对于农民来说,也要担心胥吏的盘剥和刁难,实行起来就是个考验基层官员手腕的事。 范进之前对衙役的整顿改造,乃至重新操练,编撰条例,目的就是为了保证歪嘴和尚越少越好,再有就是对这种歪嘴和尚有个监督。 “所有收银、放贷的,都会得到一笔奖金,如果耽误了吃饭有误餐钱,耽误了下值有值夜钱,灯火钱。工作表现好,另外还有嘉奖钱。这些都是我给他们的福利,与商贾合作,是引入的第三方力量,形成彼此监督牵制。商可督吏,吏可查商,于两家之上另设一检校,专查这两方。不管是谁借着放贷卡要勒索,本官都将重办!连冯邦宁那等人,我也是说打就打了,这些胥吏或是商贾,又有谁办不得?” 王士骐听的入了神,方才是劝解范进不要与民争利,这时却渐渐为他所引导,思路开始跟着范进的思路在转。 “这样的手段倒是有效,可也就是退思你能这么做。等到你卸任之后,后任者又能否如此?” “这就是我说过的,要以手段绳墨。借贷有借据这是不必说的,交税也应有凭。我听人说过,世庙年间两淮盐运司曾用二连票。一票存官府,一票给盐商,以为完课凭证。这个办法大可效法,但是两连太少了,我的想法是搞个三连票。一票给交税人,一票官府备档,另一票给里长甲首,彼此依此立档,作为凭据。就像我今天说过的一样,将来按着交税多少,划分甲乙丙丁四字户头,按税定服务,征徭役,这便是个最好的凭据。这种票听说苏州那边已经有衙门在搞,名为串票。这法子我们上元也可以用。人与人互相监督,再有串票凭据上做个限制,胥吏或是商贾们想要舞弊就很艰难了。除去三联之外,再给票上立好编号,胥吏要是想篡改切割票据,有号头约束,也难更改。” 王士骐不住点头,“确实……这样一来,公门老手也不易找出破绽。但是退思兄,咱们为官之人,如果按着交税多寡定出服务,岂不是成了商贾手中操纵的傀儡,这一点你想没想过?”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七章 范进新政(下) 依旧是询问,但是情形已经有了很大区别。一开始王士骐发问,实际是代替父亲,行使上司的问责权力,以发问的方式表达上级的不满,希望范进改弦更张。而此时的问题,则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询问。不管范进的方案能否说服王世贞,当下已经成功说服了王士骐,让这位世家子弟对于范进的方案充满了兴趣。 出身官宦世家的王士骐并不缺乏学习的机会,他的起点远比范进高,学习的条件自然就更好。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圈子里,对于官场手段以及权谋手段这些东西一点也不陌生。但是范进的思路和想法,却与当下大明的官吏大不相同。既不是一味天马行空,脱离时代,亦不是单纯复古全无个人见解。正是出身于仕宦门庭的世家公子,才能听出范进这个方法的不凡之处。 以王士骐的出身和学识,注定是要出来做官的,他的年龄比范进大不了几岁,固然为人老成些,但也终究和老一代人想法不一样。自己父亲那种做官方法,他其实是看不惯的,如果到了地方上,还是想要自己能够发号施令独当一面。 由于接触过方面官的工作,他自然知道这种事做起来有多难。如何战胜胥吏、衙役,如何与士绅合作,这是一项复杂的工作。眼下范进这个现成的成功案例,于王士骐而言就有着巨大的参考意义。当范进提出这些主张后,又让他看到范进并不是满足于只收服一群衙役为己用,接下来还有更伟大的计划,自然就有了听下去的兴趣。他现在问的问题或可以看做代替王世贞问,也可以看做自己问。 “做亲民官首在钱谷,尤其如今朝廷推行考成法,对于钱粮上的事管的更严。完不成赋税,是要受处分的,我辈书生耻于言利是对的,可是到了这个位置上,就不能再不言利。这个其实要分清楚主次,自身耻于言利,是自身的修养,为国家办事,这利字就不是什么耻辱,就该大谈特谈,不能有什么放不开的地方。可是一味催科过甚,又可能激起民变,这同样是一件极麻烦的事。一般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无不是地方官昏聩,所用非人,导致胥吏衙役盘剥过苛,让百姓走投无路。把自己的官管界治理成这样的官,被革职都是轻的。要避免这一点,除了要管好下面的吏役,更重要的一点,是搞清楚课税的主体。这就要根据各地情形不同,因地制宜。” 范进顿了顿,见王士骐听入了神,心内大为安定。他要说服的不是眼前这个公子哥,而是他背后的王世贞。大明朝的制度,府县不见面,知县和知府是不能当面说话的。一切公事往来,都通过书信形式传递。自己要想让王世贞这个修仙爱好者以及潜在的绯闻男主角支持自己,就只能通过眼前这位大少从中传话。 “以我们江宁为例。上元县土地出产不多,指望农户交税,那真的是要逼死人的。最主要的课税对象,就是商贾。而当下大明商税的情形,冏伯应该很清楚吧。” 王士骐是官场中人,当然不会说出大明没有商税这种蠢话,于大明的商业税构成也最清楚不过。眼下大明的商税非但不少,反倒是项目庞杂。以江宁本地为例,货物进江宁之前,先要在钞关交税,按照船只大小,以料计税。等到卸货之后,又有官府派出的专人对商人货物估价。估价完成后,照其所估价值的百分之十向商人收税。 这里面包括塌房捐,也就是仓库使用费,商税,以及牙捐也就是牙行的费用三项。在投入经营后,还要按月交纳两笔税金,一笔为门摊课也就是固定营业税,以及每月经营流水的所得税。由于眼下大明没有发票这种概念,所以根据流水收税基本办不到,属于看运气的事,主要就是门摊。 自嘉靖年以来,江宁实行两税合一,把门摊与商税合并,原本各店铺每月交纳门摊课不等,现在则改为上中下三个级别,根据不同级别制定具体税金,按月缴纳。可是这部分收入中,大部分是户部的势力收益范围,落到上元县口袋里的就很有限。真正归属上元的利益,则是终有明一朝都为人深恶痛绝的铺户当行。 这种铺户当行制度说白了类似当初胡屠户赶上的采办役,官府会指定某一行业经营者为官府指定供应商,所需货物由其负责承办采买。大到办公用品,小到鲜果蔬菜都包含在内。这种工作被大明官府看做商人替官府服役,而不是一个商业行为。采办的货物给钱多少全看官员心情,乃至不给钱拖几年给钱,也是常有之事,被指定为铺户行头的商人破产、逃亡甚至自杀的现象屡见不鲜。 范进现在要动的,就是这一部分的蛋糕。先是以收税多少划分服务级别,让商人向上元县交税,其次就是把铺户当行制度彻底废除,变铺户当行为铺捐。所有商店按月交纳一笔钱,就当作是为官府服役,与折银代役的思路一样,只要出钱其他什么都别管。至于不愿意出钱或者无力出钱的,就改为供应对等货物,官府出钱采购。这样属于谁也不吃亏,也不会影响正常的商业贸易。 在范进看来,大明眼下的最大问题不是收不上来税,而是对税收认识有严重偏差。只想收税不想服务,没想过为纳税人做什么,只把人当肥羊斩。这种把国家当成山寨经营的模式,翻船就是个时间问题。是以他在杨家提出的服务理念不是偶然兴起,而是早有考虑。 “衙门力量有限,不可能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必然有优先侧重。而其中首要服务的,自然是对朝廷有帮助,对衙门也有利的商人。那么以纳税为依据,就非常公平了。这是一个互相督促的事,衙门做的不好,商人对服务不满意,税就交的少。反过来商人享受了服务不肯好好好交税,衙门也可以减少服务,改去支持其他的商人。大家做官的,总归是比商人有办法不是么?过去大家只想收钱,商人当然要想办法跑,现在让他们明白,交钱是用来买服务,交税的热情肯定比以往要高出许多,这便是两全其美的事。” 范进顿了顿又道:“交了税,就能享受到服务,就像我们到酒楼一样,花了钱,就能吃到好东西。给的小费多,小二就格外热情些,这样对彼此都是舒服的事。非要拿捏着架子,对谁都没好处。至于是否被商贾把持,这纯粹是自己的事,不在于商贾而在于自身,比起我们来,显然商人更害怕不是么?而让商人参与到衙门的事里,则是增加商人的荣誉感和自我认同感,让他们觉得自己也是这个朝廷的一分子,衙门的事关系到自家的利益,两下的关系就能变的亲密,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那与商人合作,退思就不怕物议……” “这一点我早想过了,等过两天小弟会在衙门门口张贴一份布告,记录县衙门每天的收入及开支明细。每一笔办公开支及日常花消,都会登在上面,让老百姓看清楚。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么笔明帐放在那,谁还能说我什么?至于和商人合作的内容,也与正项无关。正如冏伯所说,衙门放贷以田土为抵押,有的人没有田地怎么办?总不能饿死。又或者不想以田土为抵押,反倒是有古董或是宝贝来抵押,这时候就由商贾出面,代为估值计价,完成借贷。衙门在里面只担任中人,保证商贾的贷款利息不高于二分,利不过本,也保证赖帐者不能赖帐不还。这就是一件两便之事,皆大欢喜,谁如果有意见就放手来查,范某欢迎之至。” 范进这帐目公开的办法,事实上在原本的时空里也有人干过,也就是几十年后的宛平知县沈榜,率先在衙门外公布了衙门的日常开销内容,后收录入《宛署杂记》一书,成为明万历时期历史研究的一项重要资料。范进属于提前几十年把这个搞出来,思路不算怎么出奇,可是意义非同小可。 毕竟衙门里有很多公务招待费用,是不怎么适合见光的。他这么一搞,就等于让自己在公事上赚不到一文钱,甚至有些招待要自己倒贴钱进行。大家做官都是为了发财,像范进这种搞法,既不是海笔架那种让大家陪自己一起吃苦,又摆出不想中饱的态度来,让王士骐颇为赞赏。原本对他搞衙役食堂还有些怀疑的心态,此时已经全变成敬佩,不住点头道: “退思高风亮节,小弟佩服。若像你所说,衙门与商人合作放贷,倒也不是不能为之,只是这商贾选择可要小心,不能所托非人。” 当然……范进心内暗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关心商贾的选择,毕竟关系到我的钱袋子,哪能放个不放心的人进来。这帮人脑子是有的,但是见识终究是差了一些,以为把开支公开就没了做手脚的余地。自己放一个商人进来合作,除了互相监督,以及保障衙门里的办事人员不至于一家独大外,另一个最大好处,就是自己的收入有保障。 通过商人的手,把银子放到自己口袋里,这一手本事范进同样精熟。事实上他在罗山办军务期间,就是扮演这么个角色,为凌云翼经营私财。这回之所以要把杨家摆弄服帖,也是为了将来不出问题。 这个私心外人看不出来,而手段上也更隐蔽,王士骐这种大少爷又哪里想的明白,因此在心里已经把范进看成了海瑞第二。对于范进的人品认可,于放贷以及范进提出按收税高低不同,制定衙门不同服务标准问题上,也就没了话说。心里暗自决定等回到家里要对父亲详细说明,自己一家人或许该考虑支持下范进的这些主张,于江宁乃至应天而言,或许都是件宝贵经验。 大事谈完,接下来就是闲聊。王士骐主动问起,接下来衙门还有什么困难,是否有什么府衙可以帮忙之处,只要有自己尽力担待。又向范进表示今后再有向府衙求办的事,可以直接来找自己。固然府县不能见面,但自己和知县见面是没问题的。或者让手下仆人去找自己的书童,谁敢再要门包或是回扣,自己就可以出面干预。 范进笑道:“做门子的就这么点进项,要是把这项砍了,囧伯家里的厨子轿夫,怕是都要在背后骂我了。好在一点门包钱倒不是出不起,我轻易不会惊动老兄。至于说困难,倒是真有,接下来想必有人告我,还望仁兄替我在大京兆面前多多美言,让他老人家一定要支持我才好。乃至于秀才们摆破靴阵也好,缙绅到上宪衙门越衙上告也好,只怕都是少不了了的事,只求到时候府里能撑住腰,别因为一有人闹事,就来叫停。” “何事如此严重,居然要闹到这般天田地?” “重定帐册!”范进对他没有必要隐瞒,衙门做事不是两军打仗,藏头露尾毫无意义何况也根本藏不住。他坦言道:“江陵相公实行一条鞭法,除去杂税折银外,另一个大事,就是要改变过去的派役方法,改按户派役为按田派役。这就需要重新订立鱼鳞册页,把旧有的鱼鳞册重新修订,这是个机会啊。衙门里的书办吏员,依靠手上那本父传子,祖传孙的户册,可以要挟官员分庭抗礼。这回重新编制,他们的法宝就没了用处。这一来,整个上元就要都动起来,七区十八乡一百五十个里,哪个也跑不了。不知道要动多少人的钱袋子,他们闹事,也是早在预料之中。” 王士骐皱眉道:“这倒确实是个麻烦。这些鱼鳞册页谁都知道不好用,可是想要重新弄工作量太大,更别说人手问题。用胥吏等于没换,用其他人,又无人可用。总不能我们这些读书人,亲自下田吧?” “是啊,那是官府体统,不能丢了。小弟也没准备亲自下田里去弄脏了这双官靴。但是十八乡总归是要都走一走看一看,该去坐镇的时候要坐镇,该挨骂的时候要挨骂,甚至挨砖头。总之这派役的规矩是得改改了。人们都说百姓逃役,却不提每个役下来,动不动就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逃才怪。有了里甲柜银,按着他们交税多少结合田亩编制册页,把有钱有田的放在前面,作为主要承担服役之人,但只要他们出钱,不用他们出人。在册页最尾的,都是无钱无田穷困潦倒之人,虽不派他们役,却不许他们离开住处,到时候等着拿银子替有钱人服役,这样一来,便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最好结果。” 王士骐道:“那新编的帐册可有名字?” “小弟想了个名字,叫虎头鼠尾册,用来取代鱼鳞册。而服役法就叫做银首力尾役,公平合理,各取所需。” 王士骐点点头,“范兄既已有了全盘打算,小弟就不多言。家父原本是担心范兄熟习文章,疏于庶务,如今看来,是我们多虑了。上元有退思这样的县令,我想到了明年,一定能变个模样!小弟到时候带上家中的好酒,来给范兄庆功!”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一封书信,两样心思 成功说服王士骐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当然,这种世家子弟大少爷,自身又是东南才子,并不会因为范进的一番言语就会对范进纳头便拜。但是只要让他认识到范进不是个普通人物,来上元是确实想要做出番事业,不是来这里混日子蹭资历到时候拍屁股走人的混子就够了。至于范进要做的事,都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之内,王世贞硬拦是拦不住的,而且他也没有硬拦的必要。 固然江宁本地士绅的力量对于王世贞能否安稳摸鱼修仙大有影响,张居正的态度难不成对他就没影响了?作为个老油条来说,固然不大可能站出来帮着范进对付士绅,但是也不会真的帮士绅掣肘范进。作为顶头上司,范进的功劳自然就有他一份。是以只要范进不是乱来,让他看到成功的希望,他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也会给出一些助力。 这种助力不一定十分明显,但终究县官不如现管,只要府里能给些帮助,对范进来说足以让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 临分别时,他又特意将自己写的一个唱本交给王士骐委托其送与其父王世贞,作为当下戏剧大家,范进送这个礼物既不低俗,又能拉近两方距离。毕竟王世贞是个文艺官僚,在兴趣爱好上和他拉近距离,比送金银珠宝的效果更好。 那是范进抄袭的后世名段《锁麟囊》,宣传善有善报,于立意上并没什么问题,词句上虽然比之时下流行的昆曲有欠缺,但是于花部乱弹里,也得算是上品。再者说来,以王世贞的能力,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这戏给改成昆曲,在舞台上演。 临分别时,王士骐又向范进表示,于冯邦宁一事,自己将联合一些城中文人士子共同发声,对冯某口诛笔伐。反正城里的文人看这个混帐已经很不顺眼了,只是在等个合适的机会发做,这次既然他把手伸向了士绅,那正好可以做一篇文章,给这厮一个教训。 其话里的意思,透露出参与此事的人里既有东南才子顾宪成,也有刘勘之,还有新近到江宁游学的无锡名士高攀龙。在声势上是足以震慑人心的,想来冯邦宁终究也要考虑众怒难犯,在一段时间内不敢再乱来。 范进对于这帮文士的作用其实并不是非常相信,如果单纯的舆论攻击有用,冯邦宁就不至于在江宁闹到乌烟瘴气了。但对于自己来说,舆论的风向就非常有用了。不管是女塾的建立,还是朝廷放贷,以及未来的按纳税多寡定等级等事,在舆论上都有走钢丝的嫌疑。如果这些文人名士能为自己说点好话,那在舆论环节,就能多争一些分数。 更重要的是秀才们可能摆破靴阵为难知县,但反过来,书生这个圈子也是有自己江湖规矩的。一个举人能压住几十个秀才,一个秀才能压住几十个童生。王士骐这几个人出面给自己站台,那上元境内的秀才再想闹事,就得掂量下分量。得罪仕林名士老前辈,对自己的未来影响巨大。富商士绅出的那几个钱,是否值得出手,就得考虑一下了。从这个方面看,这些人的态度于范进最大的帮助其实还是在稳定舆情,而不是对外。 徐维志在王士骐告辞后,坐了一阵也自离去。他这次来本意只是想给范进撑腰,让范进放心与冯邦宁作对。可是听了范进这些话,他的心思也发生了变化。相比王士骐,他的心思没那么多,但是在务实这个层面又远胜于王。对于范进的布置,看到的好处更多。在临走前,他已经拉着范进的手道: “退思,你这衙门放债的事,大概得要多少本钱?我先借给你一千两够不够?不够再说。至于说和商人合作的事,我家门下有专门负责出来做生意的,明天我就让他们到衙门来,听你调遣。这些都是家生奴,你怎么吩咐他们怎么听,保证没人敢乱来。谁要是敢从中拿钱,你就只管收拾!找人合伙做生意这种事,找生不如找熟,杨世达那孙子和黄继恩交情太深,还是咱哥们合作更好。” 看来自己说服的不止是王士骐,还多了这位纨绔小公爷。于未来的发展而言,这确实是个极好的开始,毕竟天下间知县虽多,能和个世袭勋贵合作的,却也没几个。 江宁的社会环境终究和广东不同,民间宗族力量没这么强大,官府的力量还是处于压倒优势。有这么一位混帐小霸王的支持,检地检丁的工作,都容易的多。就算是一些宗族势力想要横加干预,只要报出徐维志这三个字,差不多也能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带着这种好心情,范进就着灯火打开了凌云翼的书信,郑婵这当口穿着一件透明丝制小衣,赤着足凑了过来。 “当家的,你不是说要教我识字么?那教教我读信好不好啊?” 她这一路上都跟着范进读书学字,读写能力比过去有了大幅度提高,简单的信完全可以看。此时这身打扮过来,自然不是看信,而是日常的情趣。看范进方才那得意样子,郑婵已经预料到稍后两人的热火模样,可是等到她将身子坐到爱人怀中时,对方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上下其手,反应很是冷淡。 “当家的……你怎么了?” 郑婵能感觉出,范进的心情在看过这封信之后,开始变得糟糕。作为妾侍,这个时候大多会选择离男人远远的,免得被迁怒打骂。这种社会底层求生经验郑婵自然不缺乏,但心里既以认定其是自己一生的依靠,便不想用这种方式敷衍。反倒是主动开口发问,哪怕是真的因此挨了打,只要范进能在打过自己之后心情变好,她也认了。 “当家的,是不是这信上有什么不好的事?这位凌总督听说是当家的老上司,是不是有什么很为难的事找你办?再不就是家里?” 她大着胆子问道,心里最担心的问题是,会不会是老太太身子骨出了毛病。她倒不在乎范进做不成官,而是爱人刚刚要大展拳脚,就要回家守孝,于心理上的落差自不必言。只一想到他郁闷的模样,郑婵心里就莫名一缩。她宁可自己吃苦挨打,也不想看到范进露出半点郁闷愁苦表情。 范进道:“让你说中了,就是家里。凌军门这封信里告诉我,接到了张居正的书信。让凌军门安排人,把我家里人送到京里去。” “啊?送到京里去?这是……”郑婵一愣,随即脸上一喜,“当家的,奴家要恭喜你了。张居正不会吃多了撑的,把当家的家眷挪来挪去。这必是他已经答应要招当家的做女婿,又怕女儿嫁到广东水土不服,加上远离家乡照顾不便,万一被人欺负,都没人知道。索性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好关照着。看来等到张相回京,当家的就能成亲了。” 范进在她胸前摸了一把,“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连张相的用意都猜出来了。怎么,我成亲你很高兴么?有了大娘子,你再穿成这个样子来邀宠,信不信她传杖打你?” “我当然不喜欢当家的有大娘子了,可是我也知道,当家的和张大小姐是注定的夫妻,我喜欢不喜欢,张大小姐都得进门。再说她进了门,当家的才能有大好前程。这么一想,也就想通了。” 范进道:“是啊,连你都知道张大小姐进了门,我才有大好前程,也就难怪张居正如此行事了。把我全家搬到京师,这固然是一个好意,可也该跟我说一声。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把事情先做下,分明是在敲打我,让我自己仔细点,明白两下身份差距。日后若是敢对他女儿不好,他反手之间便能叫我粉身碎骨。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自己算是高攀了他的千金,他怎么对我都无所谓。可是我娘无辜的啊,一句话把老人家从广东带到京师去,这未免太过分了。” 虽然范进的语气平和,但是郑婵可以听出其言语中隐藏的怒意,心里暗自窃喜,口内则附和道:“是啊是啊,就算是金枝玉叶也是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娘子什么时候也不能骑在丈夫头上作威作福。她闺女是嫁到人家做媳妇,总要讲个礼数。怎么欺负我们这些人都没关系,可是对老人家总要客气些啊,以后在京师里万一犯起大小姐脾气和老夫人吵起来可怎么是好?” 范进摇头道:“这倒不会,舜卿是个讲礼数的人,只是张江陵太霸道了,这事跟舜卿没什么关系。” 郑婵见下烂药失败,不由又考虑起范母一旦在京里得知自己曾为人所辱的事,是否接受自己的问题。巨大的恐惧感浮上心头,仿佛末日将近。将胳膊搭在范进脖子上,头埋在他胸前轻轻蹭着, “当家的,你是不是在想你广东的女人啊。一个胡氏,一个梁氏,都是跟你一起吃过苦,受过罪的。妾身知道在当家的心里,她们都比我重要。可是我不吃醋啊。我这个出身啊,也只有当家的肯对我这么好了。你放心吧,我什么都不和她们争,那些衣服首饰,将来她们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我不敢多说一句话。若是大娘子罚她们,我去替她们受罚。只求当家的回京之后,也能像现在这样抱抱我就好了。” “胡说什么,我固然不会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也不会只有她们而忘了你啊。” “可是妾身那事若是老夫人知道,要把我赶走怎么办?依我看,当下最好的法子,还是相公给我个儿子……女儿也可以,总之有个孩子,或许老夫人就不会赶我走了。” 范进道:“你放心吧,我娘为人很好的,绝对不会赶你。至于想要儿子,这很简单,咱们现在就来造……” 手抚着郑婵那光滑的脊背,范进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些,根据时间判断,自己看到书信时,自己一家人想必已经在前往京师的路上。虽然凌云翼在书信里表示会关照自己的族人,广东的地方官也不会愚蠢到因为自己家人离开,就去破坏自己打下的基础。可是以自己族人的吃相,莲香楼多半保不住了。那些盲女落到什么田地也难以预料,只希望她们不要被自己家那帮讨不到老婆的老光棍瓜分了就好。 至于自己名下的田,肯定没人敢动。但是是否有人会借机扩充田亩,自己好不容易定下的纳税规矩会不会被破坏,现在就很难说。眼下的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那一点家业,即便是失去那些东西,自己想要赚回来也不难。可是自己母亲一把年纪,还被人从广州调到京师去,这对他而言,却是一桩极难释怀之事,心内对于这位权相的手段,多了几分反感。 获取要攀高枝,这就是代价吧。他摇摇头,轻声道:“婵儿,我是不是很没用?” “那有……妾身都要死了,当家的怎么还说自己没用。将来啊,你便只管把那张氏这么狠狠地整治,看她不对你服帖?” 范进所不知道的是,当他在郑婵身上撒火的时候,镇守太监黄恩厚的心情也因为一封书信而变得糟糕。所不同的是,作为阉人,他没有地方撒气,只能叫来义子商议对策。黄继恩只一件干爹模样就知事态严重。黄连忙问道:“干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一会跟你说,冯邦宁呢,还在你老婆身上忙和?” “这混帐东西!在杨家吃了苦头,就来欺负我的女人……” “等事情完了,干爹再给你另娶一房就是了。现在正要用他。” “怎么说?” “朝廷派了个新巡按御史巡按江南,虽然名义上是例行公事,可是京里朋友来的消息,这人是冲着咱家来的。杨家那群混帐东西,连咱家的事都敢敷衍,去年运到京里那批上用缎,掉色了。” 黄继恩道:“这绸缎掉色也是常有的事啊,往年也发生过,不过就是调换,再不就是罚银,让杨家出钱就是了。” “你说那是过去,这回陛下知道这事了!咱们这位万岁年岁还小,大事管不了,可不就管这点小事。再说陛下不知怎的,染上这爱财的毛病,把一文钱看得比天还大,于这事上发了好大脾气,派这巡按下来,说是要整顿内织染局,查这十年的帐。现在帐面上的亏空最少也有五万,急切之间哪里去堵?惟一的办法,就是把水搅混,让巡按注意不到咱头上,先争取个时间出来把亏空堵上再说。” “那干爹的意思是?” “只能先让龙虎相斗,咱们才能腾出手来。你去杨家要些钱,再有,就是让冯邦宁和范进打起来。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得让江宁给我乱起来。”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九章 心怀异志 次日清晨,阳光照进寝室,郑婵大胆的笑声,在房间内响起。 “当家的,你心情又好了?” “是啊,有你这小妖精,我的心情还能不好?” 过了好一阵,范进的声音重又响起。 “不管心情怎么样,日子该过还得过。我是这一县的父母官,知道什么叫父母官么,就是得有为人父母的心肠。一个家里,子女是可以犯愁的,小孩子,遇到麻烦解决不了,发愁是很正常的事。但是父母是不能愁的,父母一愁,孩子们就彻底没了主张,必然要阵脚大乱。所以不管我心里有多少愁事,在治下面前总要装出无事的样子,否则的话,就什么都别干了。一大堆的事刚刚有了眉目,哪能就这么半途而废。这两天是个关键,士绅们肯不肯过来,就看这几天的布局了。所以啊,我这个时候就得精神饱满,否则下面的人又怎么稳得住?” “是啊……当家的最有精神了,妾身最清楚。” 走出内宅来到大堂的范进,已经看不出丝毫郁闷,春风满面,神采飞扬。捕快们耳目最是灵通,于范进昨天打了冯邦宁的事,此时都已经知晓。有人心里存了恐惧,有人佩服,还有人有着自己的心思,种种想法不一而足。但是在大多数人心中实际都做好了迎接报复,挨一顿揍,或是被人赶得四散奔逃都不是稀罕事。像尚怀忠一家几个,包括不当差的儿子也带了铁尺前来,准备着与对方打群架。 可是等到天光大亮,也不见对方的打手上门,让一些人不由暗自纳闷。莫非冯邦宁也是个虚火,不敢招惹范老爷?范进出手打了冯邦宁,本是为了给士绅们做个样子,让他们看到衙门维持纪律的信心,却没想到最先收获的反倒是衙役的崇拜。 他的表现和平日一样,点卯之后立刻安排衙役巡逻,张铁臂上前一步,小声道:“太爷,您把人都派出去,衙门里不留些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衙门?衙门留人手做什么?”范进看看张铁臂,一脸不解,随即又一拍惊堂。“不要罗嗦偷懒,速去当差,否则仔细着狗腿!” 见他这个态度,张铁臂心知范进必是有所凭仗,显然是吃定了冯邦宁。心内诧异之余又觉佩服。毕竟一样是当差,自己的上司强势,做下役的也硬气一些。当即不再发问,径自领了人照常巡逻去了。 今天不是放告日,升堂点卯后,就各自到自己衙署里办公。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陈有方、刘鹏两人忽然走进范进的签押房,一起施礼道:“堂尊,下官有下情要回禀。” 范进吃亏在来江宁上任时手上没有文案,只靠自己一人之力在支撑。于很多琐碎公务上,就只能依赖本地官员。不管夏粮征收还是下一步衙门放贷之事,都是要这两人用心,因此对两人也很是客气。落座之后问起原由,心内想着若是对方也提冯邦宁的事,就得给他们透点底,增加一些他们的信心。 陈有方似乎对昨天那场冲突一无所知,只道:“堂尊,这放贷之事,首在用款。如果百姓向官府借贷,我们无钱可放,便有失信用。眼下库中几百两银子,还要应付衙门内的开支,能贷多少能留多少,还望堂尊明确示下以便小人处置。再者,百姓借贷以田为抵,其田产价值多少,田籍归属,亦是件极为复杂之事。卑职只怕才能不济差事有差,有负堂尊信任。” 刘鹏也道:“是啊,卑职也有类似顾虑。卑职一向是在衙门里负责刑名之事,于钱谷之事所知有限。贸然参与只怕有负堂尊重托,万一耽误了公事,这责任实在负担不起。” 范进看看两人,心内明白,这便是打了冯邦宁的后果之一。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尚怀忠一家那么有勇气,官、吏、役三者身份不同,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不同。自己的这两个属官,显然有了自己的打算,有些想退缩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这也导致了每个人在遭遇同样的问题时,会做出不一样的回答。从一开始自己严肃打击民间高利贷,推行官贷,就已经想到会面临内部的压力。整顿衙役,就是未雨绸缪,先把最基层的力量控制住,保证这些人为自己所用再想其他。至于胥吏和属官,暂时还来不及整顿,尤其是陈、刘两人级别虽低却是朝廷命官,他们的人事关系在吏部,自己作为上司只能参劾或是在考绩上给他们难看,并不能直接任免,是以要控制起来难度更大。这两人的反水,其实也在范进考虑范围内,只是无法确定是以什么形式。现在看来,他们采用的方式还是相对简单粗暴的:摔纱帽。 对抗上司并不一定非要硬抗,拖延懒惰或是把上司命令扭曲进行,都可以算是一种手段。只是上元衙门太小,范进的多重监督加鼓励检举制度,让这种手段没有施展空间,就只能选择相对简单直接一点的方式。以柔性罢工表达自己对上司的不满,这也是老公们惯用的方式。反正这种官方贷款无先例可寻,该把工作派给谁,都是看上官的安排,打起官司来两人也有自己的道理不一定就吃亏。明朝之所以行使很多制度习惯参照古法,而不是自己想一个新办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此。用新办法无成例可寻,安排谁做工作是很麻烦的事。 这两人的态度当然是对上官不敬,即使从制度上找不出瑕疵,也不会讨范进喜欢。他们的前程在范进手里,按说是该属于范进这条船上的。从关系上看,范进有着进士科甲底子,又有张居正的关系,这两人也该抱紧他的大腿才对。但问题是,事情不是这么个算法,惹的人也不对。 这两人首先就是地方上的老官吏,与江宁地面士绅关系盘根错节,自身虽然级别不高,但是论起关系,说不定能到府一层或是江宁六部一层,不是那么好惹的。其代表的也是这部分人利益,官方放贷政策,对于这些人的利益有损。这两人肯定不会支持,找到机会破坏一下制度,也是情理中事。何况眼下又有冯邦宁这个契机,他们也不得不出来站队。 冯保如今在朝廷里的权势声望,并不见得比张居正逊色到哪里去,范进与张居正的准翁婿关系对陈、刘这一层的官员来说,却未必能了解。在他们看来,范进恶了冯邦宁,将来肯定是要吃苦头,自己如果跟着范进跑,就可能会被迁怒。自家又没有范进那么硬的腰把子,就是被扫一下风尾,也是个粉身碎骨的局面。何况范进可以走,自己多半要在这个上元任上干到死,冯邦宁想收拾自己简直不要太容易。所以及时与范进切割,就是一个表示态度的方式,你们怎么折腾都好,我不站范进这边。 再者,冯邦宁与黄恩厚父子混在一起。黄家做镇守太监有年,地方上的官场也肯定有所渗透。说不定这两人便是黄家那条线上的,与范进未必贴心。 范进从没有文官太监势不两立这种缺心眼的想法,事实上大明的文官和太监,从来就没缺少过勾兑。能做司礼监掌印、秉笔的太监无不是内书房出身,而内书房教习文墨的,都是翰林。两者之间,怎么可能没有交情? 于地方上,这些小官员更不具备跟太监较劲的资格,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进士打了镇守太监这边的友人。将来斗起法来,自己还是跟镇守太监更有前途。 范进看看两人,点头道:“二位说的有道理,官方放贷本来就是多年未有之事,硬派给你们做差使,也没有道理。本来本官说了,这份差使另发一份钱粮以做嘉奖用。可是二位不想做,那就不必做,本官自己来就好。不过今年夏粮的事,希望二位能负起责任来,不要搞出什么差错。” 两人见范进如此好说话,心内也自松了口气,于夏粮征收自是一诺无辞。但是在心里怎么想,便只有天知道。又叙了几句闲话,就在两人想要回自己的房间办公时,一名衙役在外面喊了一声回示,随即举了拜匣进来道:“张员外还有一位姓凌的员外前来拜见太爷。” 范进点头道:“有请!”又示意两名属官道:“二位不必急着走,正好也听一听,或许你们所担心的银钱问题,有望解决了。” 张员外是本地经营丝绸生意的大户,于上元县而言,亦是数得着的富翁。除去丝绸生意,他的另一个主营项目就是放贷。范进推行的政策,在很大程度上与他算是对手。于他的来意,陈、刘两人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在看。这张百龄的关系,可是能通到江宁户部,他放贷的银子,有很大一部分是户部库银。如果他铁了心跟范进做对,也足够范进为难。 不多时,两位富商已经走进来,一个是张百龄,另一个三十几岁精明干练的模样,却是陈、刘两人都不认识的陌生人。那人对范进却很是熟悉见面行礼之后就笑道:“退思,叔父要我来江宁投奔于你,今后就全仰仗你照顾了。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被叔父说是败家子,除了吃喝玩乐一无所长。这次带了几千两银子来江宁玩玩,也不贪图赚钱回去,就是不要赔光就好。” 张百龄则笑道:“老父母,小人与景华贤弟弟可是有十年交情了。当初小人到太仓收丝,就与景华贤弟一见如故,若是早知你们两下的交情,早就该来拜望了。这下倒是失礼得很。” 那男子道:“百龄老兄,你也不必说客气话了,就说一句,咱这交情怎样?我叔父与范大老爷乃是忘年交,看在这交情份上,你把你的那点银两全存到县衙门,交给县衙来做,这事你答应不答应?” “景华贤弟发话了,愚兄哪里敢不应,自是要答应的。” 陈、刘两人看得云里雾里,不知张百龄何以对这个男子言听计从,直到范进代为引见才知,这男子是太仓人名叫凌春华,乃是现任两广总督凌云翼的侄子,亦是张百龄的好友,或是可以叫做:靠山。 凌云翼的书信带来的倒也不是单纯的坏消息,好消息同样存在。在得知张居正将范家迁往京师的消息后,凌云翼已经修书一封,让他在家乡的侄子到上元来料理些生意,请范进多多照应。 世界上没有无缘故的爱,一如没有无缘故的恨。恩仇两字,都代表着一种渊源因果,有索取,也必然要有付出。范进能有今天,凌云翼出力甚巨,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作为回报,关照凌云翼的子侄,乃至就是他书信里提到的人,都要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给予关照,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意。这就是人际交往的起码准则,谁也违反不了。 但是对范进来说,这消息并不是坏事。凌家在太仓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凌云翼先做广东巡抚后做两广总督,再加上之前在林凤事件里发了一笔横财,阔气的很。这些钱财他肯定有一部分要运往家乡,之前范进在罗山战役中帮凌云翼调度私财,也帮助过他借助军用名义做财产转运的事。 现在凌春荣到上元来,固然是要通过自己的势力,达到发财的目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对方肯定会带资金来。而范进眼下最需要的,其实就是资金。 不管是衙门放贷,还是给江宁找到一条致富之路,最重要的一项,还是资金二字。凌云翼的子弟要是带了资来,就算是帮了自己大忙。何况凌春荣在江宁也有自己的关系,张百龄这位放贷大户,全靠他的关系拉到户部的款子给自己的生意做周转。眼下凌春荣发话,他自无不应之理。 先是答应将一千两银子投资给衙门,作为放贷的本金用,等到秋粮时再归还利息即可,本金不急着要,又道:“老父母昨天在杨宅所言,按交税额度划分甲乙丙丁户之说,不知从几时开始?小人此来,便是来交税的。虽然小人不算什么富贵人家,但是还是有把握做个甲字户。实不相瞒,小人膝下二女,年以及笄,活泼好动。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不能上街,在家中烦闷,几以成病,还请老父母为小人想个章程。” 正文卷 第四百章 争向纳税 陈、刘两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张百龄主动上门纳税?这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人虽然有钱,但是整个江宁都出了名的悭吝。他在户部有关系,并不太在意县衙门的权威,自己又有把铁算盘,把帐目算得精到。 不管是商税正课,还是丁役根本派不到他头上。早早捐了个内阁中书头衔,就是为了不交税。自己大概有五年没有见过他给衙门交过一文钱的税,现在主动上门纳税,这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范进摇着头,表示着自己收税不是要钱,不能随便乱收。交也要交个道理,收也要收个明白,不能被人误会。张百龄连忙道:“老父母您放心吧,草民在家里不知算过几次了。草民名下五个绸缎庄,还有那些织机,都应该按上户纳税。这些银子加一起,怎么也够了甲等。银两已经让下人运来的,请您安排人点收就是。只是小女那边……” “好说,本官最近准备开一个女塾,教授县内闺秀刺绣女红,诗词文章。两位千金若是在家中烦闷,可来女塾读书,一群年龄相仿的女子在一起,可以谈天解闷,想来就可以开解胸怀。再者,魏国公府六小姐也会到女塾中就读,两位小姐若是与六小姐交上朋友,还可以到大功坊那边去玩。不但上元县内保她们平安无事,就是到了江宁县,也很安全了。” “六小姐?这可是好事,不知女塾一月要多少束修,小人愿意先交一年。” “这女塾是本官为县里百姓谋的福利,不会收一文钱。就是现在还在找地方。” “小人在城里有几处产业,地方够大,也够安静。只要老父母认为合适,三天之内就能腾空。老父母高风亮节,小人也要有些表示,这产业县衙门随便用,小人保证分文不收。” 冯邦宁之前在江宁横行霸道,已经是闹得地方不安。好在他之前还懂得搜罗情报,不对体面人家女子动手。这些士绅们虽然讨厌其行为,但是倒不至于太过害怕。但是从昨天他对杨家的女眷动手的事来看,其侵害目标已经开始转向商人,这就让城里商贾不能不担心。 这些人虽然头上往往也有个官衔,或是捐了个监生,但只是为了逃避税收用的手段,在体制里根本就不能被算做官员。冯邦宁可以给他们面子,也可以不给,都没毛病。如果铁了心对这些人家女眷下手,他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是以范进的及时出现,算是天降甘霖,救了这些人的命。像张百龄这种家有爱女的,自然要花钱买个平安。 即使没有女儿的,也有儿媳妇。这同样要考虑个安全问题,冯邦宁行事生冷不忌,成了亲的妇人也被他坏了好几个,并不安全。张百龄还不曾走,就又有几个城内商贾、大户纷纷上门,要做的事都是一样:交税。 后世人谈起明朝这个时代的税收,往往指责商贾逃税,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就是商人交税后,是否能获得对等的服务。明朝本来实行的是低税重赋役制度,把服役视为人的义务。而随着时代发展,原有的服役制度已经推行不下去,渐渐改为折银,但是思路上并没有跟进。认为商人交的税银都是活该,只想着索取,没想着为商人服务,依旧把对方视为肥羊,也就导致两下的关系渐渐成为敌对。 明朝当下的奢靡之风,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商人带动起来。而商人之所以一方面逃避税款,一方面又挥金似土,大肆挥霍的原因,也与朝廷对商贾近似掠夺的处置方式有关。 弘治年间,珠宝商人冯谦,王通,李祥,王智,夏线儿以莫须有罪名下狱籍没家产,而在另一条时空线里,万历年间的富翁姚辇因为没有子嗣,死后诸侄争产诉于官,最后朝廷下了命令将姚家全部家产充公……天启年间吴金薄借款两百万于朝廷,朝廷不但不归还欠款反把吴下监。 最惨的则是天启年间盐商吴养春,以五十万白银助军饷,结果因为出钱太多,被朝廷认为是肥猪,不但不嘉奖,反把其父子三人关押在监牢里迫害致死,其妻妾亲族皆被追缴产业,以至于家破人亡。 正因为有这些例子,商人们才变得不爱存钱,反正钱存下来,也不能保证儿孙靠着父祖积蓄安渡一生,还不如在自己这辈就花掉,总好过便宜朝廷。由这些人带动的奢靡风,反过来又影响了天下,导致明朝奢靡之风越来越严重。 固然万历朝眼下还没到这么丧心病狂的地步,但是对于商人的态度也是不保护不鼓励,尤其没有保护私人财产概念。商人们交了税不但得不到官方的保护或鼓励,反倒有可能因为纳税而被当成肥羊,成为胥吏衙役盘剥的对象。是以纳税积极性不高,对于朝廷也缺乏信任及认同感,也就是情理中事。 范进提出的按纳税额度进行不同程度保护的政策,对于这些商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善政。他们未必相信官府的节操,但是大多愿意相信范进。毕竟之前牛痘的事,这些人都算是受益人,打冯邦宁的事,也是他们亲身经历。这样的人,总归是比普通官僚可信一些。 这也是范进放上元县的一个优势,有深厚群众基础,尤其是在士绅这个阶层里,他有着足够好的人缘。如果是像邹元标那样放到贵州某个汉夷杂居之地,他纵然有通天手段,也难以发挥出多少作用。 一上午的光景,商贾来来往往,上元境内数得着的大户,来了七成有余。大家不但主动完税,而且全都抢着去当甲等户。这不光是一个官府保护力度问题,还有一个商业信誉问题。纳税多,证明自己经济实力强,以后和外来商贾做贸易时,提出自己是官府甲等纳税户,这本身就是个实力的证明。反过来,两家店面抢一宗生意,一个是甲等,一个是丙等,客户选择和谁合作就是明摆着的事。 再者,经商也好生活也罢,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争讼到官府也是难以避免之事。范进都已经明确表示,要根据纳税多少制定不同级别的保护措施。那一个甲等商户和一个乙等商户打官司,输赢不问可知。 即使有一些人不怎么想纳税,也得想着要保全生意,或是考虑以后自己不被人打压以及自己怎么去打压别人,是以交税的,就基本都是以甲等纳税户为目标。 除去交税,另一件要谈的事便是合作。这些商人原本对与衙门合作放贷的事不感兴趣,关键是利息太低。可是现在范进表现出来的强势作风,让他们不得不考虑,如果不和官府合作,以后这放贷生意能否做的下去都还在两论。 再者这是个连冯邦宁都敢打的人,怕不是海瑞第二,自己再执行过去的利率,多半也难逃官府的追究,从这一点上考虑,也只能认怂。是以一些商人交了税,便向范进商讨着,自己能不能成为官府指定合作商。 “这件事本官也很为难啊。其实昨天那些话,就是本官酒后吐真言,说早了。本来按本官想,甲等纳税户只设三十家,剩下的即使交够了钱,也只能归入乙等,最多称为乙上。各位员外也知道,衙门的力量是有限的,就那么些人手,不可能对所有人都全天候保护,以当下衙门的力量怕是只能保护二三十家安全。可是谁让本官一时失口了,现在已经无从逆转,只好自认倒霉。但是放贷的事,就不能一错再错了,各行皆有行头,这利行也该有个行头才是。” 眼下的大明商品经济受行会影响很大,各行业都有行头。想要从事这个行业经营,首先就得得到行头允许,否则是不允许入市的。像是江宁丝织业,行头就是张百龄。典当行的行头,则是杨宝财。 可是眼下这么多商人来,杨家却不见动静,范进心里也颇有些纳闷。按说自己昨天帮了他家那么大的忙,杨家不至于愚蠢到不派人来的地步。即使从人情上,这也是万难交代之事。如果不是宋氏……自己早就和别人合作了。他心里如是想着,嘴上则用着另一套说辞。 “上元县乃至整个江宁城,解库的行头都是杨家,万事做生不如做熟。不管是估价也好,还是收债也好,杨家都比较熟悉。本官看来,这放贷的事还是应该找杨员外合作比较妥当吧?” 同样经营典当行的徽人汪子敬昨天也是在杨家吃寿酒的,他在典当业的声势仅次于杨家,算是保二争一。他摇头道:“县尊如此说,莫非不知杨家出事了?” “出事?什么事?本官怎么一点耳闻也没有。” “也难怪了,今天早晨出的事,许是县尊还未得到消息。还不是昨天那场事闹的,明明是个喜事,差点变成了丧事。那位表小姐虽然未曾真的被辱,但是于名节上总是有伤损,加上年纪小心路又窄,昨天夜里竟是偷偷投缳。” 范进一愣,他原本还想把这个小丫头嫁给继荫,难不成就这么死了?连忙问道:“现在情形如何?” “还好,杨家那位宋娘子厉害着,早防着这一招,有几个婆子专门盯这事,人还没吊上去就被救下来。可是一哭一闹,总归是闹到前面。杨兄年事已高身体多病,听到这事本就窝了一心的火,再听到自家女眷要上吊的事,急怒攻心,竟是中风了。请了城中几位名医前往诊治,虽然可以保住性命,却注定终身瘫痪,神智也不大清楚。以杨老爷如今的情形,自然不能再做行头,他该让贤了。” “有这等事?本官倒是不曾听说。可即便如此,杨老爷总有子肆。” 汪子敬摇头道:“各行行头由同业公推而出,首重资望,次看窝本。这行头本来就是一行里的翘楚,要为本行定规矩谋福利的,不是朝廷官职,哪能搞父死子继?杨世达年纪太轻,资望不足以服众,他爹一倒,这行头轮不到他坐了。” 张百龄这当也道:“是啊,杨家这几年运势不好,不是生意失利,就是仓房着火。前年光一场火,就烧了上千匹绸缎。后来听说就是杨世达染指手下机户的娘子,为本夫所知,与他争斗不过,放火自尽,结果引了一场回禄。这样的人,怕是很难支撑起家业,至于做行头,那就更谈不到了。” 几个商贾七言八语说着,所指的都是杨世达平日行止不端或是任意妄为之处。光听言语让人很难想象,这些人昨天还在杨家吃酒,与杨家人称兄道弟。 看来官府合作这个前景,还是很能吸引人的。当然,杨宝财一倒,那空出来的行头位置,也让不少人心生觊觎。衙门放贷条例一出,于民间放贷的打击很大,但是当铺属于法外之地,不受这方面影响。 虽然眼下解库是高利贷的主要经营模式,但是由于这种事算是愿打愿挨,官府不会对当铺的月息进行追究,一本一利原则也不适用于典当行。所以范进如果真能把民间各种随意借贷打掉,当铺的生意反倒好做,也就难怪一帮人盯着这个行头位置。 行头是公推不假,可官府支持谁,谁就能在角逐中获取优势,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何况范进这么个强势的县令,他说一句话,更是有着巨大影响。有了这个因素在,这些商人也就更加努力地讨好范进,税金加上大家自愿入股的银两,只一上午光景,县衙库房里筹到的银子就超过八千两。时下开个当铺也用不了这么多窝本,用来做放贷款的资金已经足够。 等到吃午饭时,几位士绅谁都没走,尤其凌春荣还要和范进叙交情,更是要小酌几杯。这人是个社交场上健将,天生自来熟,几杯酒下肚就与范进称兄道弟,连范家搬到京师的事,也顺着酒说了出来。 陈、刘两人本来作为陪席就坐,一起应酬说笑。当凌春荣说完这件事,范进发现两人神色都是一变,心内暗笑:你们固然惹不起冯保,但也同样惹不起张居正。现在才知道害怕,有点晚了。这凌景华是个妙人啊,有他在就省了自己口舌。有这个消息,上元的士绅,就不怕不和自己合作。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一章 杨家遭难 午饭时凌春荣看样子喝了不少,似乎酒已经多了,说话时手舞足蹈的,看上去一副酩酊大醉模样。可是等到客人一走,范进将他请到二堂待茶时,他双目清澈如水,竟是半点没了醉态,可见方才那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叔父书信里吩咐了,从家里带出来八百两金叶子,眼下这边金价行情还好,先出了三百两,兑了不到一千五百两银子。剩下的五百两……等着江陵相公到江宁时,请范兄牵个线,送与老夫人。具体怎么个送法,范兄拿主意,我只管送东西就好。除了这些金子,还有二十颗南珠,不算何等名贵,但胜在个大,都是真正的走盘珠,大如龙眼,成色足有九成新,这些东西……范兄是见过的。” 范进当然知道,这些金子和珠子,都来自南澳,当初是自己设法给运到太仓凌家老家的,自己如何不清楚。他问道:“怎么,相国回程时要走江宁?” “退思就别明知故问了。江陵相公把退思的家眷都接到京师,老夫人如何能不看看你这孙女婿?家叔有话,退思初到上元诸事不谐,让小弟来此给你做个帮手。另外,接待上若是钱钞不凑手,我在张百龄那存了两千两银子,随时可以调度使用。不过看现在的模样,多半是用不上了。” 凌春荣笑了笑,“叔父在书信里就说过,退思是他老人家所见的年轻人里,脑子最灵活,手腕也最高明的一个。上元是个好地方,把退思这样的人,放到这样的地方,肯定能够有一番大作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若是退思在此做上两任县令,上元多半就是江南第一县。” “问题我做不到两任啊。估计最多坐一任,就要升转。所以景华兄带了银子来投资,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怎么保你的利,我可是没把握。时间太短,回本都是万幸,至于利就彻底没办法保证。” “退思说笑了。这几百两金叶子我带了来,就没想过带回去。原本想着连存在张百龄那的银子,都砸进去也不算什么。现在只要不需要追加,于我而言便是大赚特赚,这怎么不是利了?” 范进看着他,心中暗自挑了个大指。和这人以前没打过交道,于其为人品性一概不知,但是看凌云翼身边没有亲族,拿自己当子侄培养就估计到他家人多不成器难堪大用。 不过不成器的也分几种,有的知道自己不成器,全靠着长辈荫庇,外加手上有银子,吃喝玩乐无心正事即便被长辈派来公干也是敷衍差事,想的只是从中克扣几成。这种人虽然可恶,但不至于坏事。真正可怕的是那种既无才干,偏又想抓权的。总觉得自身才具过人,长辈又有恩于范进,拿自己当太上皇看,处处指手画脚,那就难以相处。 现在看来凌春荣属于最好的那一种,他从家里带出多少金叶子范进不想问,也没打算查清楚。但是这人表现出来的爽利样子,很有点世家高门里诞生的败家子派头,天生与钱是仇家,千金散尽面不改色,做事也痛快。跟徐维志倒像是能混到一起的。 这个人能给自己帮多少忙,现在还说不好,带来的资金和对于资金大撒把的态度,就已经让范进很是欢喜。他知道这钱不会是白给,肯定是有所求,索性开门见山的问,凌春荣答的也很痛快。 “叔父和殷石汀不一样,在梧州住的很欢喜,高兴了打打海盗,或是找找土人麻烦。没事时吃吃荔枝,在山里打打猎,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想要在那边多待几年,不想太早升转。眼下罗定州刚有个雏形,就有人急着想要来摘桃子,叔父的意思是,这片地方他打下来,起码也要看着它成了规模,才能放心交印。再者说来,有叔父在,一帮子人心里才安宁。就像退思你的莲香楼,若是换个生人来做督抚,只怕生意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好。叔父留在那,对大家都有好处,其中深意不用我多说。大家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也就不多客气,该打点的地方只管开口,事情则要请退思多费心。” 范进心知,这话连一半都不能信。凌云翼素来使费散漫,虽然有了那些南澳金银入手,却也终究是有数之财。两广虽然在大明的正直版图上属于烟瘴地,但是却是个很适合发财的地方。自己搞的晒盐法,石禄铁矿,都是现成的进钱门路。还有林海珊搞的舰队要向凌云翼交的保护费,也是一笔巨大数字。 这些收入都是朝廷眼下还没注意到的,正是凌云翼的一大财源。如果从总督转到部堂,每年就不知要损失多少银两。是以他宁可多在总督位子上发挥几年余热,也不想动地方。 但是这话里有一处是极对范进心思的,那就是凌云翼在两广一天,自己家的产业就总有个上层任务关照。以自己族人的德行,莲香楼是不指望他们能经营好,靠着官府的关照,勉强维持个不赔不赚就烧高香。要是换了个总督来,恐怕自己的这点心血就打了水漂。 再者林海珊舰队眼下还远没有成型,有一个自己人在总督位置上,才能保证她这海盗当的舒服不至于被官军围剿。他点头道:“小弟心里有数,这事我来想办法。至于黄金么,我听张大小姐说过,张家老夫人是信佛的。依我之见,就用这金子铸两尊佛像,一定要一般大小。一尊是包金的,另一尊是纯金的。送一尊包金佛像给张老夫人,不怕落人口实,至于那些南珠,留十八颗串个念珠串子,另外两颗去换红玛瑙,自己搭些银子也没关系,给那佛像配上。” “退思高见,这事我就听你的了。”凌春荣点着头,脸上满是笑容。“以前只闻退思之名,未曾共事,还怕你是那海笔架一流的人物,咱们就没话可说。现在看来,你果然是个妙人,叔父这合作伙伴没选错,将来咱们两下还有的是机会合作。至于现在,愚兄可要告辞了。” “凌兄不住在衙门里?” 凌春荣一笑,“叔父确实是要我给退思帮办文案,可是我这人的性子生平就受不得束缚。当初叔父以家法来打,我也只肯读到秀才,之所以不去考举人,就是担心中了举,就有可能被派去任教官。这辈子我最怕的就是穿官服,讲礼法了。所以退思你便行行好,于我叔父的书信里说些谎话,就说我在你手下当差就是了。至于我的去处么……”他拉了个长声,“听张百龄说,当年与我相好的小娘子如今还未从良,我得去看看她,做人总不能薄幸不是?说起来,这五百两打的金佛像和四百两打的金佛像,也看不出什么差别吧?” 送走凌春荣,范进也离开了衙门,直奔了杨府。说起来,他跟杨世达那所谓的交情,其实也没有多深。杨家这个合作伙伴,也不是不可替代的对象。但是范进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只要一放手,杨家只怕就要迅速衰败。固然杨家怎么样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是一想到宋氏……范进决定,还是去拉一把,至于能否拉的上来,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到了杨府时,杨家还在一片忙乱之中,几个郎中被请进来,其中既有大药铺的坐堂先生或是太医院的太医(注),也有拿着虎撑的江湖郎中,可见杨家现在是在病急乱投医了。还有一些,则是前来探病的亲友,其中既有一些商铺的掌柜,也有些是杨家的老朋友或是老客户。固然杨宝财在几年前就已经不大过问家里生意,可是他毕竟是杨家家主。这一病倒,动静怎么也不会小。 杨宝财的几个兄弟多以下世,还有的在老家守着祖产。倒是有几个侄子在这边,自己膝下五子两女,两女远嫁,长子早死,其他几个都已经成家立室,儿女亲家来探望的就有一大群。 管家自然不能把范进和那些人安排在一起,但是又不能把先来的客人赶走给县令腾地方,急切间不好调度,只好将他请到一间较为偏僻的小书房落座。 这小书房收拾的倒是干净,但是看的出许久没人来过,桌椅物件都是旧物。管家诚惶诚恐地道歉上茶,又介绍着,这是杨宝财自己的一间小书房,放的书都是佛经。后来年纪大了,神衰力倦,也就不怎么看,这书房也就荒废了。眼下家里几位主人都在应酬客人,请县太爷休息一会再有人招呼,随即便也告退。 向窗外看看,没什么人路过。当初杨宝财为了读经安静,特意修了这么间房子,周围没有建筑,也不让人随意走动,竟是杨家一处小小禁地,眼下这么乱,更没人到这里来看佛经了。 过了一阵,就在范进准备找本书解闷的当口,忽然听到一阵说话声传过来,出于好奇把身子隐在书架后,向外听去,初时听不清,渐渐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这里说话安不安全,莫让人听了去,那可了不得?” “放心吧,这里是老爷子读佛经的地方,如今早就没人用了。除了每天打扫,不会有人,咱们到里面去说。”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不了,里面都是佛经,说这个不好,万一惹了神佛发怒,仔细跟杨家一个下场。” “胆小鬼!好歹是个男人,还没我们女人家胆量大。我可告诉你,眼下不是心软的时候,若是一耽搁,仔细血本无归!” “不……不会吧?杨家家大业大,没这么容易垮吧?当初还是我求着老爷看在我给杨家出力多年份上,许我把银子存在柜上的,否则根本不肯收。这个时候讨债,会被人戳脊梁骨。再说我那三百多两银子,杨家总不至于还不起吧?” “你知道什么?老爷子躺下的消息刚传出去,户部刘侍郎家的那位二管家,就打发小厮来说自己与人斗鸡输了钱,要把存在柜上的二百两银子提走还帐。一共才二百两银子,你猜怎么着?宋娘子一边请那小厮吃点心,一边打发丫头去把她的一对珠花外加两对镯子当了,换了大锭丝银付给人家。” “二百两现银都没有?这不可能吧?” “有碎银子,有铜钱,还有些金子。可是宋氏说的好,要是拿不出上好的锞子,人家就不会相信家里有大笔的现银,到时候都来提款就麻烦了。再说老太爷这请医抓药,处处用钱,还要办一场法事祈禳,使费也大。宋氏发话了,要大大方方地办,扯开来花,为的就是糊弄人。也就是我心好,还能想着你的钱。赶紧提走,否则可就血本无归了。” 男子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犹豫,又听他道:“老爷对我有恩……” 那女人反倒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恩?到时候成了穷光蛋,就别想再跟我说一句话。再说管他什么恩,杨世达糟蹋我的时候,也都还清了。当初他明知道咱两个要好,还硬要了我的姑娘身子你怎么不说?以后这个家归他管了,一准是要败家的,这个时候还不跑,莫不是傻瓜?” 男子似乎被说动了,低声嘀咕着什么,女子道:“你怕什么,只管跟他要,他不给你就大闹!这个时候,杨家最怕人闹,你一闹他们就慌……” 话没说完,女子忽然闭了嘴,过了片刻,就听那女子很是怯懦地叫了声,“二……二少奶奶?” 范进熟悉的声音响起,“李掌柜,冬雪,你们两个在这干什么啊?冬雪你真是的,李掌柜来看老太爷,就该安排个地方坐,奉茶吃点心。难不成这么大个家,还找不到个坐的地方了?有话非要到外面来说。让外人看见,还当你们有什么私弊呢?这小书房现在是范大老爷在坐,你们不能进去,我记得西首有个花厅空着呢,你们去那边坐吧。李掌柜你好象在柜头上还存了钱吧?是多少我可记不得了,回头你把数字告诉我,全都取走。眼下家里太乱,存钱的人太多,我实在是管不过来。自己家的伙计,还得体谅体谅东家,先把钱取走免得乱。等这阵子忙过去,再存回来。我得去见太爷,可就不和你说话了。” 过不多时,房门开启,但见如同一朵怒放牡丹般的宋氏带着扣儿,从外面走进来,朝着范进行了礼,随即让扣儿带上房门。自嘲般地一笑,“方才那两个孽障的言语,大老爷都听到了吧?让您看笑话了,实在是丢人现眼。” 正文卷 第四百零二章 红杏 产自无锡的紫砂壶,斟出两杯浓浓茶汤,热气掩映间,对坐男女都在打量着对方。宋氏的脸色依旧红润,一如她的眼眶,看的出她不久前哭过。可是这个妇人在范进面前,依旧保持着贵妇人的骄傲与矜持,与昨天相比背挺的更直。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看不出伪装的痕迹,与范进说话时还打了个哈哈。 “这话可怎么说的,家大业大难免人多嘴杂,一群人吃饱了没事干,不让他们传个闲话,她们还不知道要作出什么妖呢。鸡一嘴鸭一嘴,有个芝麻大的事就能说成个西瓜,倒让大老爷看笑话了。我这还说着,过了端午就是中秋,给全家的伙计下人,一人做一身新衣服,等入了冬,再一人添一身新棉袄棉裤。现在可不敢说了,万一到时候说成我要给一人做个皮筒子,可怎么得了?” 她说到此,又是掩口一笑。范进摇头道:“下人们说些闲哈,没什么可见笑的。宋夫人你辛苦支撑局面,倒是辛苦了。世达兄有妻如此,是天大造化。” “扣儿,你听到了吧,这家里的人说什么都有,倒是外人肯说句公道话。要是家里人能说一句我辛苦了,我这累也就不白受了。大老爷,您可千万别信那些人的混话。也不瞒您,家里突然出了这个事,肯定是要乱几天。我这不是还说着,让世达去衙门,向大老爷当面道谢。昨天要没有您老出面,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结果。谁知道人不等动身,就接连出了这两个逆事,小的刚救下来,老太爷又这样了。大伯子死的早,世达就是支撑场面的。说一句不瞒您老的话,老太爷这回怕是不大好,今后都不能管事,整个家业就得世达支撑起来。光是看帐盘帐就够他忙的,实在是分不开身,便只好耽误下来了。您可千万别见怪啊。” “夫人言重了。贵府逢此逆事,本官哪里还会如今斤斤计较?在本官心里,可是将夫人当做了自己人看的。若非如此,又怎会出手教训那冯邦宁?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彼此知心,繁文缛节的俗礼,就那么回事,不必讲究。” 宋氏朝扣儿一笑,“我跟你说了吧?范大老爷是咱们自己人,你看连大老爷亲口都认了,跟咱是一家人。有父母官给咱撑腰,咱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可笑那些个小人,听风就是雨,家里刚刚有点变动就要跳出来兴风作浪。跳的好!让他们现了原形,将来看他还有什么脸再在我面前晃荡。说来惭愧,平日里都是千好万好,乃至是骨肉至亲,可是真出了事,家里人反倒不如外人靠得住。有大老爷你这句话啊,小妇人可是什么都不怕了。” 她说到这里又朝范进道:“大老爷既然不跟咱见外,咱也就不和大老爷客气。昨天我家那小表妹可是差点寻了短见,可怜的丫头,好端端的遭此横祸。虽然未曾真的被那畜生不如的东西祸害了,可是名声却是大坏。人言可畏,你一句我一句,不知把这事说成什么样子?表妹是个要强的性子,平素里连一句小话都受不得,又哪里能忍这腌臜气?虽然昨天被救下来了,可是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日久天长一不留神,可还是个死。再说她身子骨本来就弱,就算是这口气顺不过来,人也怕闹病。小妇人在这里斗个胆,得跟您讨个长久的章程。” 宋氏的意思还是提亲,旧事重提,希望将表妹许给范进做妾。比起昨天,她今天的态度更诚恳,将那表小姐自是一顿夸奖,于成亲门槛上则是一降到底。只要范进点头,尽快就将人抬到府上,一切手续都可以简化。 这既是绝了冯邦宁的心思,也是为杨宝财冲喜。于当下的医学里,这种治疗手段被医家所接受,可以冠冕堂皇的说出来。有着为老太爷冲喜这个大帽子在,表小姐也无从拒绝。 范进心知,除了以上这两点,宋氏最大的盘算,还是和自己这个县令沾上亲。杨家最大的弱点,就是在官府层面缺乏援手,而这年月官员与商贾的关系又是互相帮衬,互为表里。巨商固然可以无视一般小官吏,但是发展到一定层次,没有官员帮衬的商贾,就注定要被人当肥羊斩。 杨家之前是靠着黄恩厚,但是太监明显不如官员可靠。再者因为冯邦宁的事,两下关系很可能已经产生裂痕,现在是需要靠新码头的时候。至于表小姐,就是被牺牲掉的棋子,她的幸福与否,宋氏压根不在意。 虽然和这女孩没什么接触,但范进大概可以想象的到。这种从小娇生惯养又骄傲的女孩,是不怎么容易伺候的。倒不是说她打死不会做妾,而是说她即使给做了小,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而张舜卿固然不是刁妇,但也不会对一个商贾之家的女子处处相容,长期相处必然有无数的问题。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自己的问题,对这么个小姑娘压根提不起兴趣,只当是个孩子,说到纳小……还是算了吧。 索性不等宋氏说完,范进就提出了自己的主张,给继荫提亲。从身份上看,花继荫这个官宦之后,足以匹配一个商贾人家的千金。而且是做正室,不是偏房,更不至于委屈她。从年龄上两人相若,从身份上,一个国子监在读监生加忠臣之后,更有范进承诺他的前途,保证日后他可以做官,也满足杨家找一个官员做靠山的需求,从哪方面看,都是很完美的婚姻。 宋氏听着范进的说辞点着头,“大老爷有此心思,小妇人就不好再勉强了。此事容小妇人与老夫人那里商议一二,再给您个回话。可是……我就是不大明白,我家表妹那么好的人才,大老爷就看不入眼?只肯为义子提亲,您这个做义父的就不想纳了她?” 范进一笑,“夫人你莫非记性不好,忘了范某昨天说的话。我不喜青梅,惟好红杏。” 他的目光朝宋氏脸上看过去,后者本来谈笑自若的,可此时被范进一看,脸陡然一红,将头低下去,“家里一下子出那么多事,谁还记得大老爷说过什么啊。什么梅啊杏的,若是喜欢吃杏子,小妇人让下人去预备就是了。” “是啊,本官久闻贵府有位善于做吴中点心的厨师,手艺好得不得了。不知扣儿姑娘能否跑一趟,帮本官要一些点心来。肚子有些饿了。” 扣儿看看宋氏,宋氏的脸越发的红,过了片刻才似是嗔怪似地数落着,“你这丫头越来越笨了,太爷的吩咐你还不去做?快去……快回。” 扣儿应了一声,转身而出,出门时又很细心地关上了门。那房门关闭的声音,就像是一鞭子抽在宋氏身上,让她身体轻微地一阵抖动。本来她与男子谈生意的事做得多了,不介意与男子交谈。可此时她的表现却异样羞涩,紧低着头不敢看范进,急促地呼吸声隐约可闻,额头上汗出个不停,只能用手帕反复地擦拭。 范进道:“我打发走了丫头,就是要和夫人说几句私密话,夫人总不是不想谈吧?” “私……私密话?”宋氏的状态似乎还有点迷离,半晌才反应过来。“大老爷要说什么啊,小妇人实在是不知道。” “你这么聪明的女人,不该听不明白的。如今杨家的处境,想必是很为难吧。你别再说那些场面话糊弄我,那样本官可是要生气了。你卖了几样首饰凑银子,未必是手头拿不出那么多现银,而是用现银的地方多,捉襟见肘对不对?本来杨老爷在也不管事,你们也认为有没有这么个当家人没关系。反正生意也是你们夫妻在做,他老人家就是挂名的。可是老人家一旦倒下了,你们才发现,原来这位老人是如此有用。一旦他倒了,很多能拖欠的债务欠不下去,很多可以借的钱借不到,很多人立刻就要求提款是不是?” 宋氏脸色一变,先是猛烈摇头,可是在范进目光下,很快又败下阵来。手帕从擦汗,改为擦眼睛,语声哽咽道:“那些还是亲戚……谁知道怎么……怎么比外人还不如。过去死乞白赖地求着把钱存到柜上,所图的就是高利息。可是现在,提款又不容时辰,生意上的钱,哪里那么容易周转?还有那该死的黄太监,活该下辈子也做阉人!” 范进问道:“此事与黄太监也有干系?” “老爷子犯病,就是被他气的。是他派儿子来到家里要钱,他在我家存了六千多两银子,算是我们最大的一个储户。每年得利钱时欢喜,却无半点心肝。本来这么大笔的款子,任谁也知道得提前支会才能取。可是黄继恩来了就大吵大闹地要立刻提走,还说去年送到宫里的绸缎掉色严重,要我家赔三千多两银子,合计就是一万两。老太爷就是听了这个消息,加上表小姐的事,一下子就病倒了。” “所以夫人要大办祈攘,又要为下人做新衣服,就是为了把场面撑住,让人相信杨家仍然有实力。这方法并不算错,但是自己人泄底,这把戏就不好变了。其实当下倒是有个办法,就是你们和官府合作,我指定杨家为官府合作对象,一起放贷。终于于外界而言,便会相信杨家依旧固若金汤,不会一起来提款,说不定还有人把款子存在杨家,这样银根上就能周转。而杨家也能从官府那借一些银两周转,渡过眼下难关。至于黄太监那里,你们有本县的面子,他也不好对你们逼迫过甚。这是个急就章,先过了眼前这关,至于未来杨家的家业,本官还有办法。” “大老爷此言当真?”宋氏由悲转喜,再也顾不上矜持,抬头看着范进。“若果真如此,您就是杨家一家的大恩人,日后杨家若能重振家业,必会全力报效,以谢大老爷恩典。” 她说话间起身便要下拜,范进连忙做了个虚扶的手势,宋氏正待顺势而起,不想范进向前迈出一步,变虚扶为实扶,她这一双藕臂正好送到范进手上。被他这双有力的手一抓,宋氏只觉得心头一荡,一股暖流自臂膀直入心田。这向来多智且泼辣的妇人,在生意中也曾遇到过孟浪子弟,讨些手上便宜。但她每次都能从容化解,轻嗔薄怒间便将问题消弭于无形。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她无法掌握,也无从控制的。不管于谋略还是城府上,都不是宋氏所能颉颃。何况眼下突逢大变内外交困的处境,她已经濒临极限,于惟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紧紧抓住,竟是不敢挣脱。 两人保持着这种姿势,足有十几吸的时间,宋氏才轻轻摆动着胳膊,压低声音道:“放……放手……您……您这是做什么啊,让人看见,我哪还有脸见人啊。” 范进并未松手,反倒是笑道:“哈哈……这里如此僻静,又哪会有人看见?再说夫人何等样人,既然敢来,难道还怕闲话么?”随即扶着宋氏坐回座位上。 宋氏将头紧紧低着,只看着眼前那双男子的官靴,心内砰砰乱跳。她是久经场面的女子,自然知道眼下局势不妙,四下无人,孤男寡女,他的力气又那么大……罗武可不在这边。再说就算他不阻拦,自己也绝对不敢喊叫,后宅里不知道多少人想看她的笑话,她哪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此时自己最该做的事就是不顾一切逃出去,或是敞开来大闹一场,让对方不敢生出其他念头。 可是一家的希望全寄托在范进身上,她又哪里敢闹出声来?一想到神智不清的公公,一夜间仿佛衰老了十年的婆母,自己那看似能干,但实际上也是纨绔子弟的相公。一家子几个叔子不是耽于声色,就是沉迷赌博,没一个支撑得起家业。 本来的靠山,如今已经反目。如果这个男人再翻脸成仇,便是个死局。她只好低声道:“妹夫……你……你快坐回去。你是读书人,比我懂道理,咱两这样子让人看见不好。你肯帮忙,小妇人很是感激。家里的生意其实都还好,就是缺银子周转,只要过了关,依旧是场大富贵。到时候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范进哼了一声,“夫人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如果本官贪图金银,趁现在把杨家吞下去不是更好?别以为我做不到,以你杨家现在的情形,只要本官把你们的窟窿说出去,三天之内,债主就能把这宅子拆个精光。以官府的权力,本官稍微用点手段,从中赚几万两银子轻而易举,杨家能给的回报有这么多么?别说重振家业遥遥无期,就是商贾之家的信誉,我也不敢相信,升米恩斗米仇,到时候说不定杨家还拿我当仇人来看。再者,杨家有什么值得我救的?他们做的坏事有多少,你我心里有数。光是这几日,本官接到的状子,就足够把杨世达砍头好几次的。这样的人家家破人亡倾家荡产,上元县老百姓只会说一句大快人心,报应不爽!” 宋氏知道范进说的都是事实,想要辩驳几句,却无从开口,只好问道:“既然如此,那大老爷何以还要帮杨家渡过难关?” “我不是帮杨家,而是在帮夫人。夫人的艰难,本官看在眼里,心中有些许不忍。不忍心让你辛苦维持的家业,就这么败了。更不忍看着夫人受窘。尽自己所能,帮你一把。但是本官的援助,也是有条件的。井中救人那种事,我不会做,最多是给你们一张梯子,让你们自己爬上来。如果给了梯子还不肯爬的,那就活该淹死。而且这种帮助,是要回报的。” “不知……大老爷要什么回报?”宋氏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已经猜出了答案,却不敢说出来。 范进微笑道:“夫人这么聪明的人儿难道猜不出么?” 房间里一片寂静。 两个人都不在言语,只那么沉默着。范进就站在那里,不动如松,以上视下看着宋氏,仿佛是征服者在审视着自己的战利品。 宋氏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鼻翼轻轻抽动,呼吸短而急促,目光越过范进,飘向了书架。 那一卷卷佛教经文,大德梵音从她眼前一一掠过,但是满天神佛显然救不了人间危局。风不摇,蝉不叫,去拿点心的丫鬟也没能及时赶回撞破僵局,时间仿佛凝固了,偏僻的书房此时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过了不知多久,宋氏的手动了。 初时缓慢如挂千钧,随后动作便异常流畅轻快。 她先是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随后拿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喝了半杯下去,随后将剩下的半杯茶递到范进面前。“妹夫,这么热的天,你想必口渴得很了,若不嫌弃,就喝了这半杯残茶。”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三章 浪子回头 终于有风吹进这偏僻的书房,房间里终于有了些许清凉。 范进终于回到了坐位上,两人面对而坐,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此时不管是谁一步冲进来,都只会觉得这是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社交。当然,就在方才,范进将那半杯残茶就着宋氏嘴上的胭脂一起喝下去的情景,自是无人得知,或许只有这满房经卷可以做个见证。 虽然只是唇舌接触,并未剑及履至,但是两人的关系既已踏出去,便不可能回到从前。宋氏的神态间并没有太多羞涩,反倒是多了几分坦然。或许当她敬茶时,就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觉悟。能在少时就出来操持生意又能在杨家做当家儿媳妇的女人,本就不缺乏决断,既然已经决定做出交易,也就没了反悔的余地。 她的脸上重又现出笑意,目光里则多了几分媚态。“本以为妹夫乃是个正人君子,谁想到也是个不老实的。这事要是让郑婵妹妹知道,我今后还怎么去衙门?” “听夫人的意思,就是说以后会经常去衙门了?那敢情好,婵儿是个很豁达的性子,不会介意的。” 宋氏呸了一声:“妹夫好无道理。我也是良家妇人,非是那闲花野草,任你耍笑。休想让我和她一起陪你胡闹。何况我是有夫之妇,妹夫乃是朝廷命官,一县父母,闹出些事来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你是个读书人最讲涵养,总不会学那村夫野汉,猴急的不得了吧?来日方长,早晚我们有机会,该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我可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与了你,你若是骗我,我便死给你看。” 范进也知,此时此地绝对不是做襄王一会的场合,再说也不能尽兴。他点头道:“夫人的话我明白的,我也不是个急性子,不会急在一时,再说我相信夫人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出尔反尔的蠢事。” 宋氏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奴家单名一个瑾字,这名字除了杨世达那死鬼,就只有妹夫你一个人知道了。以后只有你我二人时,便唤我的名字就好了。你可把这名字记牢了,不许忘掉。你们男人的把戏我清楚着,到时候要是只心肝宝贝的乱叫,我可不会答应。” 看似正襟危坐,实则说着情话,这等媚态任是脂粉班头也不禁一阵心神摇曳。范进道:“瑾儿放心,你的名字我是不会忘的。那你以后也不必叫我妹夫或是大老爷,叫我退思就好了。” “才不呢。你们男人那点骨头我还不知道?恨不得人家叫你们老爷啊,好哥哥的才舒服,说不定我叫你妹夫,你倒是更欢喜些呢?”宋瑾飞了记媚眼过去,又掩口一笑,“我也是不明白了,放着那么个比我美也比我年轻的大闺女不要,非要缠着我这个妇人,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糊涂。” “我的心意昨天说的很明白了,瑾儿何必疑心?要知道,今天有多少士绅商贾上赶着要和本官合作,只要我点点头,金银美人唾手可得。若不是念着瑾儿,我哪会到这来坐冷板凳。倒是瑾儿的心思,我可是猜不透。你究竟是自愿的,还是迫不得已?” 范进的目光灼灼,如同两团火,烧得宋瑾身上阵阵发热。她整个人几乎要燃烧起来,心里的面诸般念头纷起,抓起茶碗想喝水,却想起方才这茶以被自己口口相渡喂了给对面的男子。只好一把抓起范进的杯子,把茶喝了下去。 “你这冤家好无良心,难不成方才那事还能是假的?你也不想想,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我去招呼谁不好,为何单来这偏僻地方招呼你?再说了,我若真是对妹夫无心,又何必把扣儿打发走?我一个妇道人家,这种事……又怎么好先开口?” 看她那似乎受了无限委屈,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范进哈哈笑着,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如此说来,倒是我冤枉瑾儿了。来来,擦擦眼睛。” “哼!”宋氏一把夺过手帕,却塞到荷包里,“这帕子我留下了,将来你若是负了我,我便拿帕子找婵儿妹子说理去。这些年我操持生意,与外人交涉,不知有多少男人围着我的裙子转,我几时给过人好脸色?便是杨世达在我面前,亦是得伏低做小才许上我的床。也只有你这狠心的冤家,才能欺负我。在句容这么好的机会不肯把握,偏要在人家相公眼皮子下面来偷,你才满意是不是?” 尤物,果然是尤物。 范进心里暗自盘算着,自己的眼光没错。宋瑾这种女人中的女人,既不同于清楼中的女子,亦不同于那些大家闺秀。她知道如何撩拨男人,如何让男子心动,偏又有着良家妇女的矜持与羞涩,不会让男人轻易得手。这种得失之间的尺寸拿捏,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这几句话看似埋怨,实则是在挑情,此等风光,自是那位青涩稚嫩的表小姐所不曾有。 固然其中几分真几分假一言难尽,但是这种感觉却让人觉得很舒服。找这么个女人做青妇的话,倒是个很好的享受。这个过程不会太容易,即便是现在,她恐怕也不会随便就让自己解开罗带为所欲为,但是这种征服与追逐的过程,会让果实变得更加美味可口。 范进道:“如此说来,瑾儿在句容时便想着来偷我了?” “是啊,若非如此我又怎会一心帮你?就花家那点小生意,我压根就看不上眼,还不是为了你的面子,才去和他们合作一下。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当初的随意手,反倒成了条退路。那是我用自己名义做的生意,和杨家关联不大。如果杨家真倒了,人家也总算有一点小生意,可以糊口。可是杨家人就惨了,男女老少百十来人,又都是吃惯用惯的,到时候难道去做花子?” 范进知她话里有话,“瑾儿不必盘马弯弓,我说过了,看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落井下石杀肥鹅。能帮,我一定会帮,但是我总要知道具体情形,井下救人的事,自不能做。” “真实情形……冤家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昨天你便看出这家的底细了,情形便是你看到这个样子。”宋氏用哀怨的目光看了一眼范进, “杨家即使家大业大,又哪有那么多富裕银两做为周转流水使用。何况杨家从老太爷那辈,便没出什么太出色的人才。大家只是守成,勉强维持着局面,到了这一代上,几个兄弟又都手头散漫,个个都与钱财有仇。一座金山也架不住这般使费,如今的杨家又哪里拿万把两银子来赔?何况还有这么多人要提走存银,一旦舆论风起形成挤兑,便是神仙难救。若是前两年你来做知县,我保你每天睡在温柔乡,钱谷赋税分文不愁。可是现在,便得是你这冤家来救我了。” “那你说说看,我怎么救你?” “就是方才那话了。”宋氏妩媚地一笑,“只要衙门与我们合作,我再让人拉几车银子到衙门里去,告诉他们我手头有的是钱,那些人对我们就会有信心,不急着提款,说不定还能存一些进来。至于黄太监那里,万把两银子,咬咬牙,怎么也能拿出来。” “这只是开始,过了五月节,就是中秋,到时候又是一笔利息。光是这么寅吃卯粮,可不是个长事。” 宋氏道:“这我也知道,可是没办法,不如此,连眼前这关都过不去,就提不到其他。妹夫不是说,有办法帮我们么?我这可就等着你救命了。” 范进一笑,“办法我自然是有的,但是现在……不能说。要么你来衙门,要么你说个地方,我们平心静气,仔仔细细地说给你听。” 宋瑾的脸一红,嗔道:“没个正经话,拿这事当由头只想着欺负人。眼下你看看是什么时候?我这时候要是……要是去见你,怎么对的起阿翁阿姑。” “瑾儿自己权衡,我不多言,我说过,我不喜欢勉强谁。但是想要听我的消息,就得按我的规矩办。与衙门合作的事,你或者世达兄谁来都行,全都可以办。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来,世达兄这么忙,还是不要劳动他的大驾。” 房间重又陷入沉默,两人相对无语,宋氏自成年以来,与不少男人周旋过,包括黄继恩、冯邦宁这等人物,亦能从魔爪下逃脱得保清白。因为丈夫的不忠,在与男子的交往中,也曾动过报复丈夫,寻一面首的打算。但每次真到要迈出实质性步子时,却又及时退回来,始终未曾逾越雷池。在丈夫面前始终趾高气扬的底气之一,也是在此。 那几次经历里,包括在句容差点和自家小叔有些手尾,都是在她控制之内。进固然能进,退也能退的干净,不给对方抓住什么把柄,也无从要挟她。那些男人飞不出她的掌握,尽在控制之中。 可是对于范进,她知道自己是控制不住的。这个男人的权力才智都非自己能及,如果两人的关系真的逾越了那条线,将来的后果如何,却是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她可以感觉得到,这个男人有野心,但是他的野心有多大,却是看不出来。自己赔上身子,到底能不能填满他的胃口还在两可之间,如果这只是个开始,未来对方以此为跳板登堂入室,将比黄继恩和冯邦宁加起来都难对付。 心内无数念头转来转去,一方面确信范进有着令自己家转危为安的能力,另一方面却又在考虑着,为了这个能力自己付出的牺牲是否过大。就在她百转千回,不能决断的当口,扣儿终于回来了。 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的丫鬟,将点心摆在桌上请范进享用,范进却没吃,而是问着老太爷的身体,得知依旧不见好转,亲戚们都不能探望后,摇头道:“看来今天是没机会探望杨老爷了,改日本官再来。替我向世达兄表示慰问,如果有什么困难,记得到衙门来找我。” 见他起身要走,宋氏连忙道:“大老爷别急着走,小妇人吩咐厨房为大老爷准备酒菜,用过饭或许就有时间了。” “府上有此逆事,范某哪还能如此不知进退?只请夫人记得和老夫人那里讨个章程,这门亲事看看能否做成。当然,这也要问表小姐的意思,不能勉强。还有,这一两日间,还请府上派人到衙门里,把合作的事定下。事情很急,不能再拖了。” 宋氏将人送走,回内宅时,人便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到了晚上吃饭时,人也没什么精神。反倒是杨世达得知范进的合作意向后及是兴奋,他今天陪黄继恩磨了半天牙,又送了他几样古董,终于谈好了条件,六千两银子只提一千两,其余五千两多付三个月利息,就可以宽限一段时间再提。 由于县太爷来了这一趟,又承诺和杨家合作,这些亲戚大半放弃了提款,准备再观望一段时间。这一来银根的压力大为缓解,总算可以长出口气。等到熄灯时,杨世达看着妻子那光滑的脊背,柔声道: “瑾儿,前几年为夫很是荒唐,你受委屈了……这回上用缎掉色的根子也在于我。那时候我正恋着张狗儿的浑家,嫌他碍眼,将他打发去采办染料,自己好去偷他老婆。不想他买回来的染料都是次货,闹了这么一场意外。现在想想,他那浑家又哪里比得上你?” “如今家里这等模样,自是老天对我的惩罚。爹的身体已经注定好不了,以后这个家,就地诶靠你我支撑。我发誓,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去做这些混帐事,咱们……重新开始。等我治好了病,就生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娘子,我今后一定改好,你肯原谅我么?” 宋瑾只将背对着他,沉默不语,杨世达只当妻子还在生气不敢再说。可就在杨世达即将睡去的当口,宋瑾忽然转身抱住杨世达道:“相公,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将来肯学好,为妻……永远等你。” 两人成婚以来,这还是宋瑾第一次如此温柔,杨世达既喜且愧,抱着妻子道:“娘子……我……我肯定学好,我发誓……再不做对不起你的事。” 次日清晨,两眼红肿的宋氏叮嘱着杨世达到衙门里去找范进谈合作订立契约,随即又将扣儿叫到面前道:“扣儿,我待你好是不好?” “小姐待奴婢天高地厚,叫奴婢粉身碎骨奴婢也无二话。” “不用那么麻烦,我现在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就行。去衙门,找范大老爷……谈合作。” 扣儿愣了愣,随即面色一红,“小姐……您……您为何让奴婢……” “我想过了,相公不仁我不能不义,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杨家的媳妇,总要对的起阿姑阿翁。何况世达已经浪子回头,我更不能负了他。原本是想着豁出去不要脸皮,保下全家生计,如今看来不赔上身子,也可以有救,我就不能再去做那没廉耻的事。可是范大老爷那里的过门一定要打,如今就只有你才能救我。你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正文卷 第四百零四章 祭品 扣儿坐到梳妆台前,机械地涂抹脂粉装点自己,又将那些平日精心收藏舍不得戴的首饰插在头上时,大脑一片空白。小姐许诺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已经全不记得。只记得小姐在哭,自己跪下来磕头,最终便是如此了。 做丫鬟的女人,都是苦命的。相比而言,自己还算是比较有运气的一个,从小跟了这个强势的小姐,在家里很是霸道,她的东西不许别人碰,否则就要大吵大闹。也正因为这一点,自己被保护的很好,即使出落得清秀可人,也没人敢来染指自己。 等到过门之后,作为陪嫁丫鬟她已经有了被姑爷弄到床上去收房的觉悟,尤其自家姑爷本身也不是个省油灯。可是因为小姐的霸道,两夫妻因为男人拈花惹草的事常打饥荒,姑爷也就不敢碰自己。最多偶尔讨些手口便宜,其他不敢做。几次借酒盖脸想要占有自己的行为,也被小姐破坏,因此得保完璧。 扣儿不是个爱做梦的女孩,见的多了,心智早已经成熟,没存着什么幻想。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只属于小姐,之所以保全着,无非是小姐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献祭出去,换取最大利益,如是而已。 是以她早早的就认命了,没想过能嫁一个爱自己或是自己爱的男人,只求将来做妾之后不要被小姐嫉妒。自家小姐的手段自己清楚,得罪她一准没好下场。如今,就是到了自己该献祭的时候了。 她承认,范大老爷是个比杨世达优秀的男人。可是对她而言,没有意义。因为不管是杨世达还是范大老爷,眼里都只有小姐,没有自己这个丫鬟。在他们看来,自己只能算是一个物件,而不是一个人。 他们会来占有自己,但不会真的爱上自己,更谈不到什么恩爱。即使怀上孩子,也不可能像小姐说的那样进范家门做姨娘,最多就是个通房丫头的命。 可是要说这个安排有多糟糕,她也不觉得。昨天晚上听说了,老太太身边的掌钥大丫鬟胭脂,被指给了罗武做老婆。过几天就要成亲,说是借此给老太太冲喜。胭脂喜欢罗武么?大概从不曾喜欢过吧,胭脂姐私下说过,她要丫角终生一辈子不嫁。一些要好的姐妹私下里说,胭脂姐喜欢过家里一个西席先生,当初总是偷着给他送好吃的。 可是那先生科举中试之后便去做官了,压根不记得这么个丫头。从那以后胭脂姐就认命了,只是想着不嫁人,自己过一辈子。可是给人当丫鬟的,嫁不嫁人又哪是自己说了算的事。为了老太爷冲喜,这个由头哪容得她不嫁?罗武黑黑丑丑的,还是个武夫,比起范大老爷差远了,由此可见小姐还是向着自己的。再比比那些被几位男主人硬拉进房里,过几天投缳跳井的,或是被主母痛打一顿卖到清楼卖到府外的,自己应该算幸运儿。比起胭脂姐,自己算是聪明的,至少没傻到喜欢上谁,当丫鬟的喜欢上谁,最后只能是自己吃亏,这是小姐很小时候就教自己的话,自己从没忘过。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发现,这两种情绪她都没有。或许跟小姐时间太久了,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都要看小姐眼色行事。当只剩下自己时,就不敢自作主张。 就连今天这种日子,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都是小姐安排好的,自己不能错一步。这是关系到杨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如果搞砸了,小姐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她有所担心,但担心的不是怎么从女孩变成女人的过程,而是担心自己表现不够好,不能完成小姐交代的任务。如果惹恼了大老爷,就不是好玩的。望着镜中的自己,算漂亮么? 跟小姐比,肯定是比不上了,但是想想平日家中那几个没事总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小厮,还有那节省了几个月工钱,给自己买礼物的长工……或许自己还算好看吧?或许大老爷会喜欢自己,然后帮家里度过难关,自己就依旧是小姐最得力的帮手,这就足够了。 在首饰匣底部,一颗早已经没了光泽的珠子滚出来,这是……娘的遗物。她那美丽而又苦命的母亲,惟一留给她的,便是这颗早已经不值钱的珠子。既没有光泽,个子又小,在当铺里也换不出钱,但这依旧是扣儿最珍贵的财富,没有之一。 拿着珠子,扣儿小声嘀咕道:“娘……女儿今天要出阁了,嫁给一个做大官的,而且那人年纪很轻,也很英俊,是个好夫君呢。您在天之灵,不用为女儿担心了,女儿吃好住好,一切都好得很呢。” 她喃喃自语着,如同在和母亲说话,或许只有这个时刻,她才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人。 “扣儿,记得带上帐薄!”门外响起小姐的声音,扣儿知道,这不是提醒而是催促,告诉自己该动身了。她将珠子放回首饰盒子,小声说了句,“娘,女儿要上轿了。”随即在脸上自动升出个笑容,应了一声,便去收拾帐薄,起身上轿。 今天给她做面子,是一乘二人抬小轿,从院里就上轿,要一路抬到县衙门去。轻轻掀起轿帘向外看着,有些丫鬟在指着轿子议论着什么,还有些人好奇的在看。这大宅院里没有秘密,用不了半天,自己去伺候知县的事就都能知道。可是知道又怎么样呢?你们羡慕去吧! 轿子来到街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扣儿发现自己脑子里想的居然是这些人有多少人穿的是杨家卖的绸缎布匹,有多少人借了自己家的钱。于一会将要做的事,自己竟然没有一点恐惧或是期待。 “扣儿姐!你停一下,我有话说!”远处似乎有人在喊她,她顺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没命地追着轿子,可是不等他追上来,就被几个杨家的家丁抓住手脚拖了回去。那是姑爷身边一个颇得力的伴当,因为人机灵能干,自己跟他说过几次话,还给他买过果子吃。他也送了自己几样小礼物,但是是什么东西已经记不得了。这傻小子,这时候喊自己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等回家再说?没规矩。 她摇摇头,轻轻放下了轿帘,并着双腿将帐本摊在腿上,开始盘算着这家里还有哪里有亏空,自己若是把大老爷伺候舒服了,该让他为家里谋些什么福利。 轿子是从后角门进的衙门,郑婵见了扣儿并未流露出敌意,反倒是把她拉到房里上下打量,啧啧赞叹道:“好俊的丫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水灵啊。以后我跟姐姐说手,让你跟我怎么样啊?” 蠢材!一个做饭的厨娘,还要我当丫鬟,也不看看自己身份?我可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哪里能去给粗使丫头当下人。扣儿心里嘀咕着,脸上则带着笑容道:“一切都听小姐做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郑姨娘啊,大老爷呢?小姐打发我来给大老爷看帐,还要问些……” “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来我心里有数的。”郑婵一份看透了的态度,小声嘀咕道:“当家的在前面办公呢,你家那姑爷刚走,给老爷气的够戗。他虽然和官府联手,但只肯出三百两本金,另外倒是愿意给五百两孝敬当家的。这话说的真不好,当家的岂是贪图那点蝇头小利的人?你家那姑爷,也实在太不会做人了。不过没关系,有你这小美人,多大的气也消了。今后你就听我的,别人的话谁也别听,尤其是那两个贱货的!” 郑婵嘴里的贱货,一个是桂姐,一个是三声慢蕊珠。范进也不曾想到,这两个女人居然昨天晚上会到衙门里,来投奔自己。 桂姐的相公始终没回江宁,生死不知。她的家产又都被杨世达夺了,生存都成问题。之前全靠薛五照应,在镖局做些洗衣做饭的活,这次薛五去保护张居正家眷,她不可能随行。镖局里倒是有些女镖师,但是那几个女人基本都属于女汉子,嫁了人的一嘴荤话比男人还溜,跟桂姐这种女人合不来。再者就是薛五这次回来肯定要进范家门,所以她被凤鸣歧打发来做下人,也是替薛五打前站。 至于三声慢,她来县衙门的原因更简单一点,躲避骚扰。 她原本是属于那种不靠才艺,只靠技巧吃饭的女子,结交的恩客里,文人学子不多,素质相对低一些。最早她赎身上岸,是打着张懋修爱宠的名号,倒是没人敢主动撩她。她自己又闭门谢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俨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样子,倒也是相安无事。 可过了这么久张懋修并没有接她去京师的举动,于她和张懋修的关系,就有人大起疑心,觉得是三声慢自己一相情愿罢了。又有人怀念她那身高明的本领,想要重温旧梦,便要撺掇着再与她相好。 三声慢本来不是什么卖艺不卖申路线的清纯女子,于这种事的态度也很大路。可是自从决定嫁进张府,她竟然一改往日作风,对这些旧好破口大骂,不给人丝毫可乘之机。 江宁是有王法的地方,那些到是不敢用强,可是其中有几个人与江宁的喇虎泼皮是有往来的。勾结了泼皮去她门上寻衅闹事,日子过的很不消停。现在更是听说,冯邦宁放出话来,要会会她三声慢的本事,她思来想去惟一能投奔的就只有范进这里了。 对这两个女人,郑婵是充满警惕的,即便是三声慢,她也认为这女人不保险。尤其是她一副我见犹怜的憔悴样子,据说是思念三公子成疾,竟至成病……这话骗鬼呢。这一行的女人哪里会有真情实感,肯定是使的狐媚手段要来跟自己抢男人的。 因此她对于扣儿的到来并不抵触,反倒是认为自己好姐妹够意思,来了援兵。再说在扣儿之前,宋氏已经打发了一个从娘家带来的婆子来这里送了话,告诉郑婵扣儿将来生的孩子,也都算是郑婵名下,不会让母子见面,扣儿将来是要留在杨家不会来范家争宠,她自然更无意见。 扣儿不知这里面的情形,与郑婵交谈中,还在尽职尽责地套着话,问着前面的情形。 “细节的事我也不知道,不曾细问,只是听说了,有个姓汪的徽州人,跟你们杨家是乡亲来着,总来县衙门,说要和衙门一起放贷的事。他的手面可比你家大多了,愿意拿两千两来给衙门做本,还可以再调动一千两追加。其他的还有几个商人……没关系了,我跟你说,当家的对女孩子最好了,你只要好好求求他,他肯定会照顾你家生意的。” “他现在在干嘛……没什么,他今天去抓几个徐家的人,正等着回话呢。” “哪个徐家?还有哪个,魏国公徐家啊。这大户人家有好多房的,小公爷住在大功坊,但有几房子弟就住在上元。他们坏得很呢,驴打滚、印子钱,花样好多,总是变着法的害人。目的就是夺人家的祖产、房子,还有妻女。最关键的手上还有人命。本来这种勋贵人家是不好对付的,好在出来放债的都是家里管家,那些人是下人,总好对付。当家的已经发下签票,把这几个作恶多端的管家和仆人抓来,法办!” 扣儿实际也是放债的老手,自然知道本行业的竞争者。她皱眉道:“徐千岁家的人那是老虎,范大老爷如何敢捉?” “有什么不敢的?跟小公爷那边都说好了,只管去捉,魏国公府不但不会干涉,还会派人帮着抓。小公爷和当家的是好朋友,那六小姐……算了不说了,你就看好吧。” 扣儿对于范进的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个书生,读书很好,画画很出色,其他的就不知道。于徐家却知道是惹不起的庞然大物,即使自己家最兴旺的时候,也不敢与徐家争斗,这范大老爷哪来这么大胆子,怎么谁都敢惹?还有,自家姑爷不是说预备了两千两银子谈合作的事么,为什么这钱数对不上?这很疑,是不是应该先回家告诉小姐? 天色渐晚,随着郑婵热情的招呼声,扣儿知道范进回了后宅,到了自己走上祭坛取悦神明的时刻了。 正文卷 第四百零五章 奉献 扣儿作为宋氏的贴身丫鬟,跟着主人四处去谈生意应酬局面,官员也见过一些,尤其江宁这地方,仕宦门庭最多,高品官员她也见过不少。那些官员对宋氏要么摆出高高在上的官家态度,要么就亲切的过分,乃至不屑于隐藏自身的企图,于她这个俏丫鬟也是如此。一把白胡子的老人捏她的手,也曾经遇到过好几次,乃至若不是宋氏应酬得当,自己也险些坏在黄继恩手里。 在她想来,范进遇到自己,多半会和那些人一样,讨些手口便宜之后,就会把自己抱进房里享用。两人身份地位差的比较悬殊,也就没什么话好说,自己只要完成任务就好。但最担心的还不是范进会怎么对待自己,而是压根不给自己亲近的机会就把自己赶走,那就彻底失败。好在有郑姨娘的面子,料来应该不会。 不想范进用过晚饭,并没像自己想的那样拉自己去做那些事,反倒是在书房里摊开自己带的帐簿来看。仿佛自己对他的吸引力还不如帐簿上那些苏州码子,这让扣儿很有些沮丧。 “杨家的问题,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这些帐簿秘不告人也是有道理的,如果公布出去,怕是真要死人。别的不说,就是杨世达,就非被那些存钱的人撕碎了不可。现在的杨家,是在花别人的钱,供自己一家人开销。这几年里生意上赚的钱,莫名其妙的就不见了,里面怕是很有一部分,成了你家小姐的私房吧?” 油灯下,范进翻动着帐簿,手上拨打着算盘,扣儿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语不发。作为一个仆人,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适合坐在这里,应该跑来跑去伺候茶点,再站在身旁打扇才是。可是范进硬要她坐,她就没办法。 追随宋氏这些年,看帐早就学会了,自然也知道范进说的是事实。但是照实回答,就等于出卖主家,这又与她的自我要求相背,索性一语不发。反正男人的问题不一定真的需要自己回答,这个道理,她在很早以前就明白。自己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回答问题,而是取悦于眼前这个男人,只要能令他欢喜,就足够了。 在灯光下打量着这个男人,她也承认这男人是挺讨人喜欢,至少不讨厌。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大老爷,一般来说做县官的都会有胡子,有些人年纪比她爷爷还大。但只要是小姐命令,去侍奉这样的老头子,她也只能服从。 事实上以往家里用丫鬟款待过黄继恩那个混蛋,也款待过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又或是些大腹便便的员外、商贾之流。总之这些卖断身契甚至是抵债来的丫头身子不由自己,只能听天由命,与她们相比,自己大概还算幸运。第一晚是陪这么个年轻才子。 范进见她不说话,就知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话锋一转问道:“你家小姐自己为什么不来?” “小姐她……她感染了风寒,实在下不了床。就只好由奴婢代替小姐,来……向大老爷请罪,把真帐簿送来给老爷过目,这便是小姐的诚意。再说小姐身份不同奴婢,若是太久不回去,会引人疑心,那样只怕对大老爷也不好。” 范进见她肯开口,笑了笑,问道:“那你代替小姐来,不会感到委屈么?你在家里有没有相好的小厮或是仆人?你回去怎么跟你的情郎交代?再说将来若是杨世达把你收房,发现你不是完身,又该怎么办?我这个人很好说话,如果你说不愿意,我就只看帐……不看其他。” “没……没有的。奴婢在内宅里,不曾有什么相好。”扣儿连忙辩驳着,又道:“大老爷想看什么,奴婢就让大老爷看什么,都是……自愿的。” “像你这样的仆人很难得的,上次我来江宁时,同船也有个丫鬟,她就不像你这么听话了。坐过来些,我给你讲个故事。” 范进讲着春梅的故事,以及自己与张舜卿交往的一些经历。他的态度很平和,语气也放的很舒缓,在这种不知不觉间,扣儿的紧张心理,也随着故事的讲述而渐渐消失。等到故事讲完时,她已经主动坐到了范进怀里。 虽然一早已经做好了奉献的准备,也被男子讨过手上便宜,可是当真如此亲近时,她依旧难免紧张。好在范进的态度让她对于接下来的命运并不怎么抵触,乃至于男子的手终于伸进她衣服里时,她的感觉既不是恐惧更不是恶心,而是一种顺理成章。 心内觉得小姐对自己天高地厚,连让自己服侍的男人都这么好,肯对自己一个丫鬟如此和气,如果换了是小姐亲自送帐本来,他们此时又该如何? 年龄上早到了该成亲的岁数,各方面的发育都已经很合适,只是一直以来跟随着小姐,而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在遇到范进这么个花字决堪称大师级别的男子的手段时,扣儿很快便投降了。 范进看着怀中的女子,知道她已经动了情,可以随意采摘。他对扣儿谈不到有感情,就像她对自己也不会有感情一样。甚至于连结果都不会有。但是他不想因为这点,就矫情的把人放掉,或是做个君子什么的。毕竟这是个长得很俊俏的丫鬟,有这一条就足够支持自己行动了。 杨家那种环境下,一个漂亮丫鬟想保持女儿身不是易事,自己放过不吃,过段时间被其他人拿了,那实在是太愚蠢。范进并不认为感情是支持自己做这种事的基础,李夫人那两个丫头同样和自己没感情,照样被自己剥成白羊滚做一团,何况是她? 之所以用出这么多手段,就是为了让这女孩的第一个夜晚尽量美妙一些,不要搞得像受罪。通过她的嘴,把这些告诉宋氏,让那女人睡觉都别想安稳。连手帕都拿了,还想靠个丫鬟了断一切接着做贤妻良母,做梦! 他并没有急着吞掉这个丫鬟,反倒是一边撩拨着她一边问道:“扣儿几岁进的宋府?是不是卖断的?如今杨家有多少卖断的奴仆?” 这些不是什么秘密,扣儿说着也没压力。“奴婢八岁进府,自然是卖断的。家里卖断的男女仆人有几百个,还有些是抵债来的,其实跟卖断也没差别。” “杨家对仆人怎么样?开支又大不大?” “家里对仆人很好啊,当然打啊骂啊的是难免的,每年也会死几个人。可是这不是很寻常么,做下人的不听主人的话,不好好干活,被罚都是应该的。至于开支……要供他们吃喝穿戴,还有给下人娶老婆,开支倒是不小。” “那你们家没想过把这部分开支削减掉?” “想过啊,但是不行的。小姐说过,场面支起来就不能收,一收就会被人看出是要败家,那家就真要败了。” “如果家败了,你们这些仆人又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呢?要么去别人家,要么就去乞讨。一般主人家真要败落时,会把仆人身契卖掉,有些仆人年纪大了,或是其他原因不中用,就不肯买。那些人就很惨啊,只好去流浪乞讨,再不就是回乡下去。可是天下间哪里又能比的上江宁?再说很多人也没什么谋生的本事,让他自谋生路跟杀了他没区别。就只好要饭。” 范进又问道:“那你听没听过乌龙会?” “摇会么,奴婢自然知道。做奴仆的,哪里能不知道乌龙会。奴婢自己也在会里,每月交会钱摇会都有一份。摇会可好玩呢……”扣儿此时已经对范进的畏惧之意大去,觉得至少在今晚,两人可以像夫妻一样对话。 在扣儿心里,将这种对话当做了谈情说爱,介绍的很是详细,也让范进通过这种对话,对杨家的仆役情形多了些了解。虽然扣儿说起来,这种情况非常正常,并没什么不对,但是于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哪里似乎有问题。 “罗武跟冯邦宁的人对打受了伤,后来怎么样?” “不知道啊。他是护院,受伤是很平常的事,大概就是让小厮去上药了。他的运气真好,居然娶到了胭脂姐,那可是一直伺候老夫人的掌钥大丫鬟,号称***。就算我家小姐对她,偶尔也要让几分。却不曾想,落到这么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手里。” “那你落到我手里,又欢喜不欢喜呢?” “嗯。小姐对奴婢好,让奴婢伺候大老爷,奴婢自然是欢喜。现在奴婢只怕大老爷不欢喜,若是伺候的不好,大老爷只管打骂,千万不要不帮忙啊。这次杨家真的要靠您了。” “我说过会帮你家,但是也要你们自己愿意。杨世达今天只肯入股几百两银子,还不如汪家资金的一半,让我很难做啊。我之所以让你们小姐来,就是很多事,只有跟她才说的清楚。” “小姐能给的,扣儿都能。求求大老爷,你就放过小姐吧……你是个好人,对我们做下人的这么好,一定很善良。你就发发慈悲,饶了小姐这次吧。小姐其实从没……从没做过对不起姑爷的事,大老爷就把奴婢当成小姐,想怎么样……都可以。” 范进冷笑一声,“扣儿姑娘,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是有一些事,跟你说了你未必明白。只有你们小姐在此,我慢慢与她分说,她才能懂。这些事不能立文字,只能口口相传,我说给你听的东西,你能记住多少,理解多少,这种转述又有多少效力,我可不敢保证。如果你这次回去没起到作用,宋夫人怀疑我只收礼不办事,不是不大好?” “不会……不会的。”扣儿连忙道:“奴婢很聪明的,大老爷说什么,奴婢都记得住。保证有用。” “真的?”范进笑着将她打横抱起,“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有用吧。” “轻点,疼!”一声痛苦身银响起,当事人望着自己胸前的淤青,对给自己上跌打酒的男人依旧有些怒气。 “大家都是阿鼻,不用这么狠吧?罗鼻头就算要做干女婿了,也不该对自己人这样。”说话的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厮,算得上俊俏人物。平日追随杨世达,是个极受宠信的伴当,可是今天却实在吃了苦头。 给他上药的罗武面无表情,只将药酒在那淤处用力地揉。“二乃乃是个什么人你心里有数,我这一拳如果打轻了,等着你的便是鞭子。你自己想想哪样舒服?扣儿今天要去服侍大老爷的,你去追她,活该打断你的腿!” “罗鼻头,你知道的,我喜欢扣儿,喜欢她很久了。如果不是为了她,我犯不上到罗家为奴的。”俊俏小厮提起扣儿,脸上的神色更加痛苦。“我进杨家,就是为了接近扣儿姐,你知道的,我可是大名鼎鼎……” “大名鼎鼎的贼么!”罗武哼了一声,“你的底我很清楚,但是大家都是做阿鼻的,我不会揭穿你。既然卖到杨家做奴仆,就给我记着做仆人的本分。主家给的你才能要,不要自己胡思乱想,你和扣儿姑娘……不合适。她已经是县太爷的人了,你就别再动歪脑筋,否则我打断你手脚。” 小厮被罗武的目光看的有些害怕,只好点头道:“我怕了你好吧?你说什么是什么,我不搞她就是了。不用这么凶,你就是功夫好点,又不是江洋大盗,连人都不曾杀过,少吓我了。” 他看看窗外,想象着此时扣儿多半正被男人摆出各种姿势,于是伤口疼的更厉害,小声喊叫着扣儿的名字,直到罗武的目光瞪过来,才住了口。嘀咕着:“真邪门,老子连强盗都见过,怎么会怕你一个护院的……” 罗武不理他,只是瞪了他几眼,“我要巡夜了,你给我老实点,再乱喊打断你的手!”等走到门口,罗武又回头道:“等胭脂过了门,我让她替你在老夫人面前求情,赏一个丫头给你。做下人的一定要懂得本分,做阿鼻的则要守望相助,都给我记牢了。” 正文卷 第四百零六章 无心合作 次日天不到未时,一乘小轿从官府后脚门出发,一路来到杨府。已经得了信的宋氏站在了自己房间的外头,竟是出门迎接自己的丫鬟。轿子被破例允许进入杨府内宅,两个丫鬟左右搀扶着扣儿,等走到门口时,宋氏已经抢步上来抓过了扣儿的手叫了一声好妹妹。 扣儿的眼眶红了,鼻子酸酸的。即便是昨天晚上从女孩变成女人的时候,她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想哭。为了小姐,就算牺牲性命也值得,区区清白又算什么?何况昨天晚上的回忆是那样美好,根本就算不上牺牲。 房间里早预备好了扣儿平素最爱吃的点心和果脯,杨世达照例不在家,宋氏让扣儿躺到床上,将装了点心果脯的盘子放到她手边,自己也躺下来,两人如同姐妹般躺在一起,小声道: “咱这内宅里瞒不住事,你的事啊,家里都知道了。说什么的都有,你别理他们,这帮子长舌妇,只晓得嫉妒别人,从她们的鸟嘴里就从未说出过好话。女人早晚都得找个男人,能伺候这么个男人是造化。再说你和我不一样,是个姑娘身子给了他,他就得对你负责任!他要是敢提起裤子不认帐,我去跟他拼命。若是有了孩子,我一定要他拿轿子把你抬过去做偏房,到那时候就是我见了你啊,都得要行礼呢。” “小姐别这么说,奴婢永远是奴婢,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奴婢可不敢自居什么姨娘,这就去干活……”扣儿诚惶诚恐地说着。宋氏对她的忠诚和畏惧很是满意,笑着说道。“你今儿个不方便,哪也别动,就给我在房里待着。想要什么就说,我安排人伺候你。他对你怎么样?跟我说说,他疼你不疼你?” 扣儿红着脸,说着昨天晚上的情景,宋氏在旁听着,脸上带着笑,时而还抱着扣儿耳语几句,搂着她一阵大笑,俨然是个姐妹情深模样。直到扣儿讲完了秘事,宋氏才看似无意地问起正事,扣儿先是说了杨世达只肯投三百两,愿意送五百两打点的事,接着又说道: “范大老爷是个厉害角色,非是寻常官吏可比。昨天奴婢去的时候,他抓了国公府十几个管家仆人,全都关在牢里。按他说,这些人里要杀一半,另一半也要判充军,不许赎刑。” 宋氏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县衙门只去了两个差人,魏国公府去了管家去办交涉,结果就是那几府自己把人捆好了交出来的。徐家是真正的大户,从洪武爷爷那辈到现在,是几百年富贵。家中子弟分了十几房,各过各的日子,彼此之间也不怎么和睦。锦衣卫西园,现在还被徐天赐那支子弟占着,不肯归还国公府。对这些旁枝子弟,其实魏国公也未见得有好看法。这次能落落他们的面子,说不定他还乐不得呢。这范大老爷是要杀鸡给猴看,把那些放债讨钱的人办掉几个当头的,其他人就不敢干了。” 扣儿点着头,“小姐说的对,大老爷对奴婢也是这么说的。说是城里放债为生人太多,官府不可能挨个办过来。就只找出挑的打几个,其他人自然就知道怕了。奴婢还问了,那些出家人放债的怎么办?” “他怎么说?这江宁城里出家人可是大多放债,难不成他还要抓他们来杀?” “范大老爷说,那些人不好管,也不必管。只要把其他放债的气焰打下去,把官府的平利借贷搞起来,谁也不会去借高利了。如果有强行放债的,那僧录司也保不住,到时候照样得按律来办。他这几天还会去拜会一些寺庙主持,希望和他们合作,把他们也拉到官府这边。” “徐家那几房虽然没袭爵,可自身要么是有军职,要么是世袭锦衣,区区捕快衙役不在他们眼里,打了也白打。范进发了签票,那些衙役捕快还真就敢去?” 扣儿点着头,“那些衙役很听范大老爷的话,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按大老爷说的,这叫恩威并行。既要让他们畏惧你,又要让他们感激你。好处一定要给,法度也一定要跟上。大老爷还给这些衙役定制度,立规矩,有什么考核,什么划分责任区什么的,好多事从来没听过,很有意思。那些衙役平素个个油滑若水,现在可都是被大老爷支的团团转。” 宋氏皱皱眉头,心知自己的看法没错,这个县令果然是个极难应付的角色。既有胆识,却又不缺乏弹性,这种人说起来,却是比海瑞那等君子难对付的多。即便是斗智不斗力,自己也未必是他对手。 这放债的生意,暂时不能做了。按这样发展,未来江宁县那边的市场,怕也不好做。自己得提醒世达,资金的重点还是放回商铺经营上,收收心做点实打实的产业,别总想着放债赚快钱。 这时扣儿已经陷入回忆之中,回想着范进昨晚在她身上享受时说的那些话,尽可能复述给自家小姐。 “范大老爷说,咱家要想好,第一步就是得减少奴仆。把奴仆变成雇工,除非是不愿意恢复自由身的,否则该允许他们赎回身契。食宿自理,去哪工作随意,但是在杨家工作可以优先。” “这算什么主意?仆人的身契本来就许可赎买,但是他们有钱么?老娘又不是开善堂的,没钱就给我好好当仆人,这有什么不对?我又不是不给他们饭吃,哪里用得到他来操心,莫名其妙。还有呢?” “还有就是范大老爷要我们和官府合作开发地皮。上元县里说是有不少地还荒着,还有些地方是棚户,范大老爷说把那些地都买下来盖房子,还要盖商铺……” 宋氏表面上依旧在听,心里却已经对和范进的合作没抱太大希望。看来范进这人是抱定了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心思,得不到自己,就不肯真帮忙。开发地皮?上元是有很多地方荒着,可是那是什么地方,要么是农田,要么是没人要的荒地,周围有些流浪汉在住,这种地方卖房子,怎么卖的掉?把钱用在那些地方,才是打水漂。 从他对扣儿说的话判断,这人不是个无用之人,于商业上也并非一无所知,捕快公人都能掌握住,于上元情形自然也有了解。这么不靠谱的建议不是他的真实水平,多半就是在敷衍自己,或者说是表明个态度。得不到自己的身子,就不会和自己家合作。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之前两人差点就越了雷池,而他为了自己,可是连表妹那么个小美人都放弃了。人家出了这么大本钱,肯定是要回报的,自己既要对的起丈夫,就不能和他真有私情。再说这男人的情形,只怕也未必只肯做露水夫妻,到时候长相厮守自己就真没脸见丈夫了。要想趁着这件事没彻底恶化就了断干净,怎么可能不付代价?区区一个扣儿,已经算是很便宜了。 只要他吃掉了扣儿之后,不再穷追不舍,也不踢爆自家那些黑帐,自己这次的生意就不算赔本。 至于扣儿……她看了看这个丫头,虽然她在努力装出很冷静的模样,但终究是自己的贴身丫鬟,那点小心机还想瞒住自己?她那模样,分明是在回忆昨天晚上两人纠缠一处的情景,看来这妮子不止身子被人占了,连心都要被人占了去。这也难怪,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又是那般出色,这丫头动心也正常。 扣儿是自己的得力臂膀,自然不会放她去当姨娘。将来不能让她随便见范进的面,否则万一丫头跟男人打得火热,把自己这个主家卖了,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在两人一共只有一晚,还不至于到彼此难以割舍的地步,只要把他们分开不见面就好。等到世达的身子好了,就把她收房吧……宋氏如是想着。 这时扣儿忽然将自己随身带的包裹打开,将里面的画拿出来给宋氏道:“这是范大老爷画的……”。 宋氏展开画卷,随即面上一红,用手呵着扣儿的痒道,“你这丫头要死了,居然这种画也敢拿回来。让你们姑爷看到,怕不打死你。你昨天和他做那事,怎么不画你这小蹄子?” 那画上画的正是宋氏微笑而坐的模样,眉眼神情与真人几无二致。尤其那眉目间所含风青,春意盎然,这若让杨世达看到,怕是怎么也说不清楚了。扣儿笑着求饶道:“这是大老爷要我必须给夫人看的,奴婢哪敢不听啊。您若是不喜欢,就把它烧了便是。至于奴婢的画……都在衙门里,不能给人看。” 是啊,那画上画的情景以及配的诗文,扣儿现在想起来都面红过耳,若是让她拿回家,她非先去厨房把它烧了不可。宋氏想了想,也知这画应该毁了。可是画中自己如此美艳,自己所有肖像画里,实无一张能与之相比,怎么也舍不得,最后还是卷起来,准备藏在箱子底下,没人时再看。 她又对儿扣儿道:“这事跟谁也不许说,知道了么?你今天好生歇息,等明个你替我办件事,到当铺里把我那箱子赎出来。” “小姐,你不留退路了?” “不了。你家姑爷要学好,我就得帮着他点。我跟你说个好事……”她咬着扣儿的耳朵道:“老太太的钥匙,现在归我了。” “啊?这敢情好,小姐这下发财了。” “也没你想的那么多了,老太太存了不少珠子,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存那玩意干什么,年头多,都走气了。金子的成色也不十分好,不过做好做歹,总能值个三万多两银子。有了这笔钱,处处都能周转开,哪里都能应付。这几天你家姑爷就得偷偷把金子都换出去,趁着行市好,换个三万三四不成问题。” “那老太太要是问……” “问什么?胭脂眼看要嫁人,她把权都给了我,哪里还会再问。再说等到赚了钱,再给老太太买好的就是了,不必担心没事的。再加上我那口箱笼,五六万银子唾手可得,咱杨家依旧是城里有数的大户,将来我们两夫妻好好干,还怕生意不成?” 扣儿见小姐如此说,就知她暂时是不会去和范进有染,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遗憾。毕竟她不去偷范大老爷,自己怕是也很难再见到他。她又问道:“那表小姐那边?” “老夫人点头了,过几天请那位花少爷过府一趟,让表小姐看看。总归是为了老太爷冲喜,只要模样过的去,这门亲事就定下了。” 两个女子说过正事,便又在一起说着闲话,扣儿享受着这种与主人俨然姐妹的甜蜜,只觉这几日真是自己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即便是万金之赏,也不值这美妙光阴。 等到天到了下午,杨世达自外面回来,一问之下得知当下金价虽然高,但是肯接盘的人不多。上元这边的县衙门把现金吸引走了大半,市面上没几个人出银子换黄金。好在今天跟黄继恩泡了半天澡堂子,许他半成的水,总算让他点头同意以黄金代替白银,按时价收金子顶帐,于这桩事可算得圆满解决。 杨世达的兴致极高,眉飞色舞道:“咱家的霉运总算要过去,黄继恩跟我交了底,他那干爹待不久了,过不久就要进京大用。咱们得罪他,得罪的倒是时候,正因为得罪了他,换个新镇守来反倒要看咱们顺眼,更容易结交。只要打点好了,咱们依旧可以过好日子。” 宋氏皱了皱眉:“这事于他极为不利,他与你说这个做什么?” “黄继恩在江宁有家有业离不开,不能跟着黄太监上京,黄太监一走,他没了靠山,就得指望我关照他了。”杨世达得意地说道:“这几年他在江宁开罪了多少人自己也清楚,黄太监前脚走,后脚那些人能活吃了他。所以他现在得求着咱照应,所以不敢不对我吐实。这孙子,当初还对你动手动脚的,等到这回看我怎么收拾他!他这几年帮黄太监打点私财,手上很有几文积蓄,以这小子的为人,至少要吞下一半。可是这钱他不敢留在自己手里,交给别人不放心,只能寄存在咱家。我想好了,到时候最少斩他七成,反正这钱都是黑钱,他也没地方喊冤,咱家平白得笔大财,否极泰来有好日子了!” 宋氏道:“你先别说这个,和官府一起放债的事怎么搞的,怎么你不冷不热的,把范大老爷都得罪了?” 杨世达摇摇头,“范大老爷跟黄太监是一个情形,虽然遮奢却不长久,万岁记住名字的人,又怎会在江宁做个县令?最多干一任,就要进京。我都听说了,张居正把范大老爷的老娘都从广东接去京师,这一准就是为了将来让女儿不离开自己眼皮以下。那大小姐难道等他十年八年?所以他在江宁待不久,巴结他没有用,不得罪他就是了。反正咱的扣儿都给他受用了,又把表妹许给他干儿子,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他也不能跟咱翻脸不是?合作的事没必要,等到他一走,该怎么放债还怎么放债,跟官府合作反为不美。再说现在跟他走太近也不合适,冯邦宁今天就要找他麻烦,两下里龙虎相争,咱们小生意人,不去凑这个热闹。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七章 冯邦宁的报复 宋氏对于丈夫这种做人态度并不支持,范进得罪冯邦宁可是为了杨家,受了恩惠反倒要保持距离,这实在是太让人齿冷。但是丈夫好不容易学了好,为这种事吵架又不值得,她只好问道:“冯邦宁找范大老爷麻烦,你怎么知道的?” “在澡堂子黄继恩泡舒坦了,一时失口跟我说的。今儿个晚上冯邦宁去幽兰馆,寻马湘兰晦气……那婆娘虽然上了年岁,却不知怎的和范进相好,两人有一腿。今个冯大少去砸了幽兰馆,就是给范进上眼药。冯大少这等人不比黄恩厚,他要是愿意,能在江宁待十年二十年,咱小门小户哪里招惹得起?这等魔王敬而远之为上,好在他现在主要恨的是范进,把表妹的事给忘了。咱要是和范进走太近,那可是要遭殃的……” 说到这里,杨世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妻子,忽然想起,自己老婆的岁数比马湘兰还要小几岁,论相貌不输于马,论气质尚有胜之。这段时间……她似乎和范进见面次数有点多,眼下自己这情形不同以往,可得加强戒备,今后与衙门打交道的事还是自己出头比较好,别再让她与那边接触。 宋瑾于丈夫的言语已经听不太清,只是觉得一股无力感袭来将她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自己的丈夫这等明哲保身的想法原本不能算错,可范进终究是为了自己家才得罪冯邦宁,再想想寿宴那天范进将冯邦宁扔到水里的情景,再比比眼前这个男人,她忽然有些后悔,或许前天在书房,应该再大胆一些才对。 镇守太监衙门内。黄恩厚手中的念珠在快速转动,让人眼花缭乱。“杨家得到消息了?不会让杨世达起疑心吧,那也不是个草包,你别把他看的太过无用。” “老人家放心吧,儿子那边做的很稳当,他只当是儿子说走了嘴,绝不会生疑。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消息告诉范进,范进知道消息又肯不肯露面。毕竟只是个表子,他会为她出多少力?” 黄恩厚一笑,“表子?薛五不是表子?他照样敢为她跟冯邦宁对上,马湘兰这女人虽然年纪大,但是一如这陈年的绍酒,味道最香。少年戒之在色,范进这个年纪,就是该为了女人打架的岁数,按我看来,他肯定会出头。至于杨世达……这人做人总不能这般混帐吧?反正他通不通关节,都无碍我们的布局,无非就是他们两下早斗晚斗的问题,只要斗起来,这巡按就顾不上咱们了。利用这段时间,赶紧把亏空填上,少不得要杨家倒霉了。” 黄继恩献媚地笑道:“那是他自己活该!居然想要投奔范退思那边,就该让他们倾家荡产一文不名。老人家这次亲自出手,还怕他们不死?拿他家的钱财补上咱的亏空,顺带也给这城里的士绅提个醒,范进再本事也是流水,只有咱家才是石头。” 黄恩厚道:“你也别太肆无忌惮了,朝廷派的巡按是朱琏,这人张居正门下一条疯狗,有名的行事乖张肆无忌惮,你不比冯邦宁,身上没有那身锦衣皮护着,真被他逮到,很容易死的。这段日子别给我惹事好生忙杨家的事,你不是惦记那宋氏么?这回把杨家折腾垮了,让她给你暖脚。” “谢干爹的赏。” 江宁的傍晚与京师相比,热闹程度尤有过之。作为一座经济高度发达的城市,大量有钱有闲的人,带动了整个城市消费水平。尤其眼下正值盛夏,闷热的天气让人在家里待不住,最不济也要出门找个通风的地方纳凉闲谈。 兜里有闲钱的,便借这个机会到十里秦淮上去消遣纳凉,顺带也享受一下家庭给予不了的快乐。水面上,一艘艘游船画舫顺着水势缓慢行动,丝竹管弦声透过水面,在整个城市上空飘荡。 人们坐在游船上吹风纳凉,饮酒观景,再与相熟的清楼女子调笑一番,又或是看着这些年轻美貌的女子歌舞表演,便是眼下这个时代最大的乐趣。 这里是属于男人的天堂,良家妇女这个时候基本不会出现在这里,除非是成群结队提了棍棒来打狐狸精教训丈夫的娘子军。是以当华灯初上,一乘二人抬小轿飞也似在秦淮河边狂奔时,便有些人在船上指点笑道:“这是哪家娘子去捉夫君?真是的,天光还早,现在能捉到什么?总不能和姐儿们喝杯酒摸摸手就犯了天条,那这娘子岂不是河东狮转世?” 有人眼尖认出来道:“你们看,这轿子是杨百万家里的。” “当真?” “这还能有错,那前面跑的,可不是他们家的护院头目罗武?这人是江宁乌龙会的鼻头,不会认错。听说了么,这厮胆子极大,居然敢和冯邦宁那魔王动武。不知道哪天就被人乱刀斩在胡同里了,居然还敢出门。” “那这轿子是去捉谁的?杨世达的老婆听说是个场面上的人,不会做这事?再说杨百万卧病,杨世达这个时候不能来喝花酒吧?” “那谁知道?来啊,把船摇上去,跟着他们去看看。” 幽兰馆坐落的玩月桥,也是在秦淮河附近,这乘轿子赶到时,马湘兰正无聊的在门口摇着团扇,口内轻声哼哼着:“甜言蜜语真好听,原来都是假恩情”。 自从薛五离开后,幽兰馆的生意就不大好。一来是黄继恩发了话,让士绅们都有些忌惮,即使不怕黄恩厚,也犯不上为这点破事得罪他儿子。秦淮河能玩的地方很多,又何必非在这里混。 二来就是薛五是假麻子这事渐渐传开,不少恩客对于马湘兰产生了严重的不满情绪。认为自己平素里与马湘兰也算有交情,她居然不跟自己说实话,反倒帮着手下姑娘糊弄人。让这么个大美人就此脱籍从良,未让自己喝到头汤,实在不够意思。 近几个月幽兰馆一直是亏本状态,马湘兰饶是人缘好,有些老关系肯关照她,但也最多是摆摆席面,留宿的不多,赚的不够开支。范进的提议于她而言,其实是个很现实的退路,但是每每想要这么做,她却又下不了决心。 幽兰馆是王稚登帮自己设计的,可以看做两人爱情的一个见证,就这么离开,她放不下。再者,范进做出的规划确实好,从商业角度上看大有可为。可是两人的关系,可不是商业往来那么简单。 作为当日红遍秦淮的名伎,她和很多男人有过肉体上的关系,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生意,真正能在她心里留下位置的不多,也就是王稚登令她难以忘情直愿托付终身。其他人即便见了面,也可以谈笑无忌,至少于她内心而言,只把那种关系当成交易不会往心里去。 可范进是例外,她怕他。她可以对其他人撒谎,却骗不了自己,她很清楚,自己怕这个男人。自己担心离这个男人太近,早晚有一天会变心,会背叛自己和王稚登的爱情而投奔这个小男人的怀抱。这不但对不起稚登,更对不起这段堪称奇迹的纯洁感情,她必须躲着他,不能离他太近。 这位久闯江湖的大姐头本以为早修炼到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地步,可是自从那晚之后,她竟是陷入了患得患失的情绪之中。既想离范进越远越好,却又在百无聊赖时暗自埋怨范进为什么不打发人来接自己。还是说他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就不拿自己当回事? 玩月桥这地方虽然属于江宁县地盘,但是离上元线咫尺之谣,两县捕快可以在此互相投掷砖石对垒。是以上元那边的消息,她了如指掌。也知道范进到任之后大刀阔斧,俨然一派能吏气派,与过去的官吏大不相同。心中既为其欢喜,也为其担忧,尤其是在得知范进英雄救美打了冯邦宁之后,她更是心急如火,几次恨不得跑到衙门里去看望他,再想个什么主意保这小男人周全。 自己疯了,一定是疯了!那么个男人比你小那么多,哪里会看上你,只不过是玩玩你罢了,对你不会认真的。她无数次这么告诫自己,可是不管怎么发狠发誓,要把范进从脑海里赶出去,却依旧控制不住,千方百计打听的他的消息。 是以当这乘小轿里走下来的姑娘向她通报,冯邦宁要通过报复她来报复范进时,马湘兰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恐惧,反倒是羞涩。这个兔崽子倒是有有点见识,居然知道老娘是范进的人? 她看着眼前那年纪也不算小的女子,一身丫鬟打扮,但是穿戴得比起普通的小家碧玉要强的多。就知是一家里的当家大丫鬟之流,问过姓名后才得知这是杨家老太太身边掌钥丫头胭脂,连忙请进房中准备了茶水道:“胭脂姑娘,谁谁让你来的?难道是范大老爷?” “不……范大老爷那里是否得到消息我也不清楚。是我的一个相熟姐妹托付我设法向四娘通个消息。”胭脂在家里掌钥,自身很有些气场,并不因为幽兰馆的环境或是其自身的性质而害羞,反倒是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着建筑布局。 “范大老爷那里,也安排了人,可是他是上元县这里是江宁县,指望不上。我本来也想派个小厮来送信,但又想着与四娘不曾见过,派小厮来不易取信怕是误事,干脆自己跑了一趟。冯邦宁的为人,大家心知肚明不必多谈,跟这种人犯不上硬顶,还是权且躲避为上。” 马湘兰是老江湖,倒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乱了方寸,她先自从抽屉里拿了个首饰匣出来,在胭脂面前打开道:“姑娘跑这一趟,还来这种下贱地方,实在是见你的情。我这点财势不敢和杨家相比,只不过是有点不值钱的小物件,胭脂姑娘看什么好,就自己选一样留着玩吧。” 胭脂一笑,“四娘说笑了,我这是替朋友办事,哪能收你的钱。你赶快收拾些细软先躲避躲避再说。” 马湘兰摇摇头,“胭脂姑娘的情我是承了,可是走怕是不能。我自己走倒是容易,幽兰馆这么多丫头她们一时不易走避,若是冯邦宁迁怒于她们,可又该如何是好?倒不如舍了我自己,保下她们,至于他想怎么样……就随他去吧。” 胭脂看看马湘兰,对这个女人的观感似乎有了点变化。点头道:“人说四娘豪爽是巾帼孟尝,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不过您糊涂了,冯邦宁不是和四娘有仇,而是和范大老爷有嫌隙。想对您不利,也不过是向范大老爷泄愤。满园的姑娘除了您,还有谁跟范大老爷有关系?只要您且走避了,他对其他人不利,又有何用?” 马湘兰用手一拍额头,敛衽一礼道:“姑娘说的好,倒是四娘糊涂了。这份交情我记下了,有情后补。” 她说完话也不避讳胭脂,自己在房间里翻了些细软带在身上,胭脂对她这种豪爽也颇为赞许,目光里流露出几许钦佩之意。 这时一个小厮模样人走进来,在罗武耳边嘀咕几句,罗武脸色一变,“怎么这般快?不是说要拖他半个时辰么?叫一些人去拦一拦轿子,务必争取些时光。” 胭脂问道:“武哥,怎么了?” “这是前面群玉坊的伙计,他来送信说冯邦宁带着几十个人已经过来了。后门那里也有一队锦衣卫里的军余,那都是帮泼皮喇虎,四娘从后门怕也不好走。” 马四娘倒是处变不惊,脸上神色不变,朝胭脂一笑,“看来冯邦宁是数兔子的,腿是够快。二位的情马四娘心领了,待会这边可能要热闹,您是上等人家的女子,看不得这个,且先躲避一时。妾身在这里看着,他们到底能做什么?” 胭脂摇头道:“四娘,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那畜生干的什么勾当我们女儿家说不出口,但是四娘不能受害,那样我们杨家可没脸见范大老爷。这样吧,您坐我的轿子从后门走。那些泼皮不能见轿子就拦,他们没那个胆。” “那你呢?” 胭脂看了看罗武,嫣然一笑,“有武哥护着我,没事的。” 正文卷 第四百零八章 救场 抬轿子的依旧是来时的两名轿夫,身强力壮腿脚过人,轿子跑得又快又稳。堵后门的是江宁锦衣卫的一群军余,自身都是些市井泼皮,固然有着为非作歹的勇气,可是对于士绅阶层还是有着畏惧之心。再者混街面的人,于官府或许可以不怕,但是对于那些遍布各个阶层的仆役阿鼻却要忌惮几分。 这些仆役一来人多,二来分布极广,三来说不定其中某人在某个大宅门里就能说上话,得罪了他们,不知几时报复一下,说不定在整个江宁都没法立足。因此几个同行的杨家下人一报出罗鼻头的名字,这些喇虎便立刻让条道出来放轿子离开。 这些人的表现,也让马湘兰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乌龙会在江宁还是很有些势力的,至少这些泼皮不敢与他们作对,罗武是整个乌龙会的首领,也就算个人物字号。背后有这么一支强大人马做靠山,他就不是个等闲武人。 固然这种身份在官府面前不算什么,可是冯邦宁不是与杨家作对,犯不上跟这么一大群人死磕。再说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乌龙会必然有自己的自保之术,罗武本领高强,又有这么一支势力,有他做保镖,看来那位胭脂姑娘也不会有什么闪失。 马湘兰是个豪侠性子,如果为了自己逃走让胭脂受害,她然是不会答应。对于这个很有些豪气的杨家丫鬟,马湘兰极有好感,如果不是身份有差,倒是想和对方做个朋友。是以想到她能脱险,马湘兰的心也就安稳了不少。 心里感念杨家恩德之余,不免又想到了范进,于是情绪又有了几分低落。一种已经许久不曾有的小女人情绪浮上心头:杨家人都能来给自己送信,他又在干什么?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在乎? 这种情绪于她而言,已经有多年未有。初入封尘时年轻识浅,也曾被一些男子的言语迷得神魂颠倒,有这种情绪很正常。乃至因为男子另寻新欢而动过自尽的念头也不是稀罕事。 可是随着年龄越大,在清楼里见过的男人越多,好人坏人,各色的都见识过,于男人的薄幸,也就彻底了解。那种事前哀求像条狗,完事之后嫌人丑的也不是没有。看透了这些,她便很少有这种情绪,除了王稚登以外,与其他男子说的再多,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绝不会因为对方的行为而难过。大家不过是一场游戏,谁也别认真。 范进这么个小男人加上他的身份,按说不过是一晚的欢情,醒来之后大家各过各的日子都当没发生过。马湘兰心底也承认,这是对彼此而言都好的结果,可是此时她发现,自己那种少年时的情绪又来了,竟是想要和范进闹闹别扭。就算这回到了上元县,也绝不会主动找他,倒要看看这个男人有无良心。 就在这种情绪起伏之间,忽然轿子一阵颠簸,她的身子一晃,刚一坐定,就听到喧哗声起。身旁护送自己的几个杨家仆人道:“不好,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好多火把。” 这些仆人没什么阅历,做不到处变不惊。马湘兰掀起轿帘向后看着,果然一条火龙蔓延而来,一团团火光在黑夜里跳跃着,如同精灵的舞蹈。叫骂声已经顺风飘过来,大概是自己的位置暴露了,有人在喊着停下轿子饶你们不死之类的威胁语言。看人数,追击者起码也有几十人,如果追上的话,不但是自己,这些仆人怕是也要吃亏。 她心里有些惊慌,脸上却很从容,笑道:“几位兄长不必担心,走快些他们追不上,等到明天我请大家到幽兰馆吃点心。” 几个仆人本来有些慌乱,也未必没人动过放下轿子的打算。可是马湘兰的这种镇定又给了他们勇气,一些人想着能到幽兰馆这种高级场子坐一坐,或是让马湘兰安排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子与自己享用,终于一咬牙道:“马四娘说的对,快走!” 轿子跑的飞快,平稳已经讲究不上。马湘兰就像是坐在一条随时可能颠覆的小船上,人前仰后合不住晃荡,头有些晕,心里阵阵翻腾。 好久不曾这么狼狈过了,在清楼这么多年倒是一直平安,没想到如今上了岸反倒是落得如此凶险。他们捉到自己会怎么办?脱光衣服游街,拿刀割伤自己的脸,还是……一群人轮着来再丢到上元县衙门门口? 幽兰馆在江湖的靠山是凤鸣歧,听他说过不少江湖里的事,知道这些人报复手段之酷烈。冯邦宁这种人,只怕犹有过之。不管怎么样,这些都是为范进挨的,等他知道之后,会不会为自己难过呢?她有点没把握。 轿子忽然停住,马湘兰差点摔到轿子外头,就听到一阵喧闹声,和杨家仆人的惊叫声以及陌生的大笑声。 “我家公子熟悉兵法,早知道留一路伏兵,这回看你们向哪逃?轿子里的女人出来,让我们看看是谁?” 京师口音,这应该是冯邦宁带的人了。 出来时为了不露破绽,马湘兰没带幽兰馆护卫,杨家仆人没有替自己打架的义务,她也不能让他们为自己受害。眼看到了绝境,她反倒冷静下来,本着大不了一条烂命的心态在轿里喝了一声: “大喊大叫的做什么,把老娘的好梦都扰了。没见过女人就回家看你娘去,还敢当街拦轿了,这眼里真没了王法么?不就是要看人么,我出来就是,不要为难这些苦哈哈。” 她将随身带的细软悄悄放在轿子里,就当是给杨家这些下人的补偿吧。自己怎么也是逃脱不了厄运,没必要把钱也让他们抢去。 外面灯笼火把照的极亮,这一路拦截的人马少说也有二十几人,都是凶神恶煞般的彪形大汉,有人身上还穿着锦衣卫的罩甲。身后那支追兵也渐渐进了,叫喊声狞笑声已经传过来,从他们的话语里,马湘兰大抵已经猜到自己的命运。这帮混帐东西,当年在秦淮河你们连看我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这回就当被狗咬了! “马湘兰……好漂亮啊。”一个为首的男子抓住马湘兰的脸举着火把看过去,马湘兰毫不客气地吐了口唾沫。男子不怒反笑,叫了一声好香。随后将火把往她面前一凑,“马湘兰,我听说过你的大名,但是你说,我要是把火现在这么一凑,你还能迷住男人么?” “来啊!老娘这几天生病,正想找个火烤一烤,难得有孝子上门伺候,我求之不得!” “嘴巴倒很硬,不知道功夫硬不硬啊?我们这么多人,你受不受得住……” 这时追逐者也已经赶到,数十人的队伍把马湘兰围在里面,有人叫嚣着现在就剥光她的衣服,还有人喊着带回府去慢慢受用。马湘兰道:“你们和我的恩怨,与其他人没关系,放这几个人走,老娘陪你们。” “这婆娘倒是有点意思,泥菩萨过江的时候,还知道关心别人。既然你这么关心他们,干脆让他们第一个来用用你。”那为首的男子说话间就向马湘兰的衣服上抓过去,马湘兰又是骂又是踢着,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她的心已经渐渐沉到谷底,她知道,自己这回完了。她不是什么被人碰了就要死要活的女人,但是被这么一群下贱的泼皮锦衣卫污了,她却活不下去。即使他们不弄死自己,自己也没脸活,就是不知道范进知道这一切后,到底是什么反应。过年过节时,会不会顺带送自己几柱香。 “尔等一群男子,围着个女子想要做什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还不放手?” 一个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压过了一干男子的嬉笑声和口哨声,如同黄钟大吕异常有力。 是他……他居然亲自来了!这小冤家倒不是全无良心。马湘兰心头狂喜,但随即大叫道:“快走!退思你快走!这里没你的事!” 这些男人此时也看过去,但见火把照耀下,一身官服的范进昂首而来,在他身边一个虬髯男子手提宝剑,另一个满面怒容的长髯老人,二目精光四射,如同一头猛狮正待扑杀目标。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数十名上元公人,手中提着官灯、火把气势十足。 那为首男子道:“这位官爷,这小娘们收了我们弟兄的银子,答应和我们好好玩玩,结果转过头来不认帐,我们没办法就得自己来了。这是脂粉债,官府没关系的。” “是么?如此说来……本官多事了?” 范进说着话脚步不停向着那男子走来,他穿着宽大的官服,按说走不了多快,可是随着他步伐迈动衣袂生风,几个临近男子手上火把被风吹得火苗一阵晃动,人竟然已经距离那为首男子近在咫尺。 这是冯邦宁从家里带来的家将,一身武艺不错,自身还有锦衣军职,如果不考虑身份因素,他是不怕书生的。可是不知怎的,他一看到范进的眼睛,就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仿佛来的不是个书生,而是头猛兽。他下意识地举起胳膊:“我是冯府的……” 范进脚步不停已经来到其面前,随即伸出了手。 “家……” 轰! 男子的话没有说完,范进的拳头已经砸在他的胸膛上。这男子武艺倒是不弱,可是面对五品命官总是有所顾虑,毕竟冯邦宁不大可能替自己背打伤命官的锅。可是范进毫无顾忌的一拳速度和力量都远超他的想象,他的“将”字还没出口,就被这一拳轰的吞了回去,一声闷哼中,身形不住倒退,一口血已经喷出来。范进却已经进步跟身而上,接二连三几拳轰出。 “冯府了不起啊!家了不起啊!你们已经进了上元县,进了本官的地盘,还敢为非作歹,找死啊!” 一拳砸出。 男子高大的身影重重倒在街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是砸夯。范进朝身后挥手道:“这些人夤夜之际私自聚会,恐有谋反之事,把他们都抓起来带回衙门好生审问,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说着话他已经来到马湘兰面前,望着这有些狼狈的女子。本来马湘兰在范进面前总是摆出个姐姐模样,拿他开开玩笑,或是数落几句。可此时看到范进的模样,她竟是有些害怕,腿莫名有些软,身子向后缩去。范进却一把抓住她将她拉到身前,斥责道: “你个蠢婆娘!本官说过多少次了,让你搬到上元来你就是不听,这回满意了!跟我回衙门,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话间他一指那小轿,“来人,把马姑娘抬回衙门仔细分说。”借着这当口,却在马湘兰耳边小声道:“湘兰,你受惊了,我带你回家。” 公人们与这些打手们的冲突已经开始,这些人自然不会乖乖伏法,再说一些人本身是锦衣卫,也不肯让衙役捉。凤鸣歧一言不发走上去,举手投足间,几个泼皮的骨环就已经被摘了,胳膊抬不起来,就无法反抗。东南武林第一人,在单打独斗的前提下,这些人基本没人是他一招之敌。 一个爽朗的笑声响起,“哈哈,今天上元县倒是热闹啊,居然有这么多人聚会,难道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儿郎们听令,把这些人都抓起来,交范大老爷发落。” 马湘兰听的出,这是徐维志的声音。却见一身官服的徐维志在簇拥下从黑影里走出,在他身后,则是一队身着号衣的官兵。徐维志来到马湘兰面前一笑,“我是该喊你四娘啊,还是该喊你马姨娘?退思跟我可是好朋友,我是兄他是弟,你今后可不能没事再想些鬼点子消遣我这个大伯。” 他向后面看了看,忽然眉头一皱,“那边哪来的火光?好啊,这帮孙子放火了!来人,把他们全给我抓了,放火是大罪,谁敢跑就给我拿枪打。” 凤鸣歧沉声道:“不必动火器,有老朽在,我倒要看看谁敢跑!” 正文卷 第四百零九章 湘兰 发生在这个深夜的大火,对于江宁城里的妇女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她们的丈夫在此之后,可能要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不至于每天都拿了家里的银子往外面跑,整晚不着家。从这个角度上,她们或许还要对冯邦宁说声谢谢。 本来想了无数残酷手段报复的冯邦宁,到了地方发现找不到人,不啻于一拳擂到了棉花上,有一身的气力不知道往哪里使,心中郁闷不问可知。正如胭脂所分析的一样,他把幽兰馆的女人怎么样都没意义,他要报复的是范进不是马湘兰,收拾她们没意义。只要马湘兰跑了,就意味着他的彻底失败。 虽然把胭脂和罗武堵在房间里,可是那没有用。胭脂这种当女管家的,词锋无碍,只说是来幽兰馆收一批债,别的都不肯认,冯邦宁也不好把她怎么样。何况罗武在旁虎视眈眈,此人的武艺修为冯邦宁见识过,这次行动没敢告诉冯仁,带的人居然没一个打的过罗武,只好悻悻地让他们离开。 心中有火散不出,这不是冯邦宁的性格。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马湘兰可以跑,她的产业跑不掉。是以冯邦宁干脆命人一把火,把幽兰馆烧个精光。 当然,烧死人的胆子他是没有的,所有的伎女小厮都被赶了出来,虽然幽兰馆有护卫,但是冯邦宁的身份在那,谁又敢对他出一指之力?只能看着他将油泼上去,又丢了火把,将一座雅致的院落化成白地。 夜里起了风,风助火势,初时冯邦宁还觉得欢喜,但随后才发现情况不妙。附近的几家勾栏也被风吹过去的火星波及,烧了起来。客人和女人们,很多是尖叫着光着身子跑出来的。 饶是他及时派人鸣锣示警,这里又守着秦淮河取水方便,还是烧死了几个人,好在都是些客商伎女,没什么紧要人物,事情不至于闹太大。 固然地方官府会把火灾说成是某家勾栏防范不当导致走水,冯邦宁也会因为见义勇为指挥得力,避免了火势蔓延,救下无数人命而被申请嘉奖。但是事实如何自己心里总是有数,大明眼下还不是一个无法时代,杀人放火都是重罪,即便是权臣子弟,也不敢肆无忌惮地干犯。 作为一个纨绔,冯邦宁不想做好事,但也没胆子去触犯这种死线。自己的命令直接搞出人命,即使有家族势力在后面负责善后,表面上也会装出若无其事或是拿这种事吹牛,但心里依旧是害怕的。在大火之后的几天里,冯邦宁修身养性,在自己的住处不露面,便是这种心虚的体现。江宁城也因此,享受了几天难得的太平。 然而对于马湘兰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巨大损失。自己十几年的心血就这么付之一炬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小事。除去金钱上的损失不提,她那些心爱的兰花全都葬身火海,还有自己收藏的字画古董,也没能逃脱。在看到大火的刹那,如果不是范进拼命拉着她,她几乎就要不顾一切的冲回火场里,至于去做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在这种情绪下当晚自然什么也做不成,到了第二天清晨,望着马湘兰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范进只好请了三声慢来陪她做个开解,再有就是设法把幽兰馆的那些女人接来。 在幽兰馆里的女人,一小部分身契在马湘兰手上,当然随着这一把火就烧光了。剩下的就是合作关系,她们在幽兰馆招待客人,会抽出一部分收入交给马湘兰,作为使用费。如果她们介绍的恩客来这边找其他女人开销,她们也要抽成。还有一些人欠马湘兰的钱,就在幽兰馆做这生意偿还债务。 按照常理,这种事一出,这些女人也就作鸟兽散了。毕竟连凭据都没了,谁也不能掌握谁的命运。可出人意料的是,等到中午时分转回后衙,却见满院的莺莺燕燕,这县衙后堂,简直成了秦淮别院。 “大老爷……” “范公子……” “姐夫……” 各种古怪的称呼都有,一些胆大的女子已经靠过来抓住范进的胳膊,用自己的胸脯来回摩挲着,“我们的家被烧光了,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反正现在我们无处可去,就只好先住在你这里了。奴家晚上睡觉从来不关门的,大老爷可不许溜进来欺负人,人家可是会叫的。” 从脂粉阵里好不容易摆脱的范进,带着脸上几个唇印来到房间里,见马湘兰坐在床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三声慢正在与她说着什么。见范进来,三声慢连忙起身福了一福,一言不发的就出去,范进来到马湘兰面前,施了个礼。 “湘兰,这次是我牵连你了。打冯邦宁的时候,就想到他一定会报复,但是不曾想到,他是这么个方法。连放火这种事都做的出。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肯定要让他付出代价,至于四娘你的损失,我来想办法。” “不必了。”马湘兰的语气里带着一股颓丧,“钱财的事是小事,千金散尽还复来,身外之物没了也就没了。可是那些兰花,是我费尽心血栽培而成。其中还有不少,是百谷送我的。你知道,他没什么钱,能送我的礼物不多。那些兰花是他的心意,结果……还有那些画……连你为我画的,也都烧掉了。其实包括幽兰馆,也是百谷一手设计图样,这下却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剩下。” “我明白。但是四娘你得这么想,人贵物贱,只要有人就有一切,钱没了可以再赚,兰花没了我们再重新养。我很会养花的,你很清楚,我帮你养,保证很快还你个兰花满园。至于画一张张画起来就是了,总之这是我的过错,我一定得补偿……” “你这么说就太看不起人了。我马四娘是何等人物,目光哪会那般短浅,心胸也不会那般小。昨天没有退思,我就活不成了。比起救命之恩,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我如果是连这点轻重都拎不清,又怎么做她们的大姐。” 她用手指指外面,“这件事说到底最该怪的人就是我,如果我一早听你的,把生意关门,挪到上元来,就没那么多事了。遇到这样的事,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不怪其他人,就是对不住那些女子。她们跟着我没享多少福,如今却肯陪着我受苦,我对不起她们。” 范进此时已经坐到她身边,马湘兰将身子靠在范进身上,小声道:“你答应过的,愿意借肩膀给我靠,不能失言的对吧。现在是需要你肩膀的时候了,让我好生哭一阵就好。” 她的头埋到范进怀里身子剧烈抖动起来,她的哭声很小,如同小兽哀鸣。本是一个比范进年纪大的女子,此时却似个小姑娘,惹人怜爱。范进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并表达着歉意。他心里有数,马湘兰这种女人要面子,肯在自己怀里哭,就说明拿自己当成了最亲近的人。这种亲近不单纯是因为身体上的关系,更多的,还是因为心灵上的认可。或许在此时,在她心里,自己的地位已经能和王稚登相与颉颃,也正因为此她才要反复提这个名字以作为内心支撑。 哭了足有一顿饭功夫,马湘兰的哭声才渐渐停歇,抬起头看着范进问道:“我的样子是不是好丑?” 妆容惨淡眼睛红肿,这样子当然是不如平日妩媚动人,但也不至于丑。范进摇头道:“湘兰你什么时候都很美,当然还是笑起来最好看。所以我希望你多笑少哭,我保证一年之内还你一座一模一样的幽兰馆,连那些兰花也都一盆不差的还你。” “不。烧了就是烧了,重建起来也不是原来那座,不必强求。”马湘兰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做了个笑容出来。 “退思说得对,我还是应该多笑少哭,尤其是在外人面前,不能哭。外面那些女人啊,就是信我这个大姐,居然肯陪我一起落难。我如果倒了,谁来罩着她们?为了她们,我也得笑。退思你上次说的酒楼还算数么?我现在虽然还剩了些细软,但已经开不起酒楼。” “没关系,资金的事交给我,这酒楼是我送你的。至于外面那些,她们肯做酒楼的话我欢迎,就是怕吃不得苦。” “吃不得苦的,我会给她们安排出路,凭我马湘兰三个字,给她们找个地方不成问题。可是这一行做不了一辈子,有机会上岸,也没几个人愿意待在泥水里。酒楼生意虽然辛苦些,但好歹是个正经营生,有机会的话还可以做个良家妇女。我想很多人,还是愿意留下的。当然,这也要官府给她们撑腰,让她们知道自己是有靠山的才行,否则以前在幽兰馆被摸一把有钱拿,在酒楼被人欺负了白吃亏就没人做了。所以……今晚退思能在我这睡一晚么?让她们知道我是你的女人,就放心了。你要是喜欢其他女孩子也行,因为昨天晚上你救我的事,那些女子都把你当成大英雄,你不管进谁的房间,她们都会欢迎。” 范进将她抱在怀里道:“湘兰,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不要把这说的像是我吃亏一样。那些女孩子我不会碰,我只要你。” 马湘兰噗嗤一笑:“你可真古怪,放着那么多娇滴滴的鲜花不摘,非要跟我这么个老女人起劲。反正我人在你手上,只能任你摆布了。昨天晚上你安排凤四爹来接应,就足以见情了。却不想你个朝廷命官居然亲自带了人马去接应,还跟人动手打架,你是读书人啊,怎么也学着粗人的样子挥拳头。朝廷命官与人打斗,不怕丢面子啊。为了我这么个女人,居然惊动了徐小公爷,这要欠多少人情?” “凤四爹的武艺修为虽然够,但是身份不行。他只是个江湖人,冯邦宁的手下不会给他面子,打起来他自己也不敢出手。昨天能抓住那些人,是因为借了我衙门的势,换句话说打出人命来由我顶着,他才敢出手伤人。所以我不露面,是没用的。你不用想那么多了,男人为女人打架天经地义,不肯打才是丢面子。徐维志肯给我面子,正是因为佩服我的胆色。若是我真的胆小不去,他第一个看不起我。再说就算没有徐维志,我也要去一趟,自己的女人哪能让人欺负了去?只是这消息来得太晚了,否则便可早做准备,不至于让四娘受这场惊吓。” 马湘兰听着范进的言语,原本因伤心而苍白的面色渐渐泛起红晕,心中暖意大升。固然明知两人这种关系已经达到非常危险的地步,却再也不愿亦不忍放手,反倒紧紧抱着范进,在他耳边道:“你不必埋怨杨家,一切都是老天注定的事,非人力所能更改。这都是我的命数,我认了。昨天晚上想想也是后怕,若不是跑到上元县,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范进也在她耳边小声道:“四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昨天晚上其实我已经做好越界救人的打算了。如果你没能跑进上元,我就到江宁县那边救你。我官服里面,穿的是夜行衣,到时候把脸一蒙,把你扛起来就跑。就是不能像现在这么威风。” “啊?”马湘兰大吃一惊,低声道:“你疯了。县令出管境要杀头的!” “那也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啊。再说黑夜之间,只要蒙面,谁知道我是谁啊。” 他说的固然轻松,其中凶险马湘兰确实非常清楚,她的芳心狂跳,两颊似火,破产的打击,幽兰馆被毁的苦恼,都已经被心头的甜蜜所取代。这个年轻人前程似锦,却肯为自己如此拼命,自己还有什么不能给他的? 唇齿纠缠,这次是马湘兰采取了主动,又服侍着范进躺下,在他耳边道:“妾身学过些推拿之术,你闭上眼睛,我为你松松筋骨再去衙门工作,保证你有精神。等到了晚上,我来伺候你,上次我吃醉了酒,诸般手段未曾施展。今天晚上我要使出周身解数,洞玄子三十六式,定让退思比神仙还逍遥。” 窗外,一群女人你争我抢的向房间里偷看,看到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的样子,有人不住窃笑,有人小声嘀咕着等薛五回来该怎么算,更多的女子却是露出几许羡慕之色,小声嘀咕着:“四娘这回可千万别再犯糊涂,这个男人比王稚登那老头子强多了……”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章 高抬贵手 幽兰馆被烧成白地这事,在江宁闹得很凶。虽然其生意大不如前,但马湘兰总是社交圈子里的名人,幽兰馆也曾是江宁有名的销金窟。这么个场子所烧就烧了,还连累周边的几家行院被烧,连累整个江宁花界都受了挫折,于江宁的男性富人而言,显然是个极大影响。 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下来,不管官府怎么说,真相如何,百姓心里都有数。随着时间推移,百姓于当日冲突细节了解渐多,比如冯邦宁是因为在杨家被范进打了心有不甘,试图通过报复马湘兰报复范进,而范进又把他的爪牙抓了大半的事,成了江宁城内交谈的热点。 徐维志所开的几家茶楼内,一早起来便热闹非常。衣冠楚楚的文士与衣衫考究的商贾,还有些着常服的官员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小声交谈着。除了少数对于时正毫无兴趣,只关注于游戏的人之外,大多数人并没有动桌游或是棋子,全都关注着这场争斗的结果和局势的变化。 “锦衣衙门去上元县两次,都碰了钉子。虽然有锦衣卫的人,聚众的罪名可以免除,但是寻衅滋事的罪名还在,上元县没打算放人。还有幽兰馆被烧的案子,马湘兰写了状子上告,直接投到了府里。范大老爷说那些人是纵火同谋,因此不能随便释放。” “马四娘这是越衙了?” “自然是越衙。江宁县还求着她越衙呢,这状纸交到县里倒不好办,张居正和冯保,他惹得起谁?这烫手馒首早丢出去早好,谁愿意捧在手里?” “话是这么说,这纵火是在江宁不是在上元,范进总不能跨县吧?” “他就咬死了这些人是纵火同谋,江宁县又不能来上元县要人,王京兆又是有名的和稀泥,眼下是看不出结果来。人固然放不掉,这案子怕也没那么容易过去。冯邦宁不承认放火,马湘兰这边咬死了是他放火,最后估计又是糊涂官司。府里破出一笔钞,买得马湘兰不告就是。这婆娘本就不好惹,现在和范大老爷姘上,就更不好对付了。” “别乱说话,什么叫姘上,人家两又没住一起。” “你没听说?范大老爷为了救马湘兰动了真火,亲自到上元县境上去接应,当场三拳打翻四个打手,把马四娘扛回的衙门,当晚上便是一场神女会襄王。现在又在上元县选地皮,准备盖一座酒楼,名字叫幽兰居。你们听听,这不等于是幽兰馆搬家了?” “那冯邦宁?” “眼下连人影都看不见,谁知道在哪?不过早晚肯定还会出来,总不可能就吃这哑巴亏,那就不像冯太岁的作风了。再说他手下的人还在县衙门里关着,他要不能把自己人保出来,将来谁还肯随他厮混?” 对于这场冲突,大多数江宁人都是抱着这种看热闹的态度。于感情上他们更亲近于提出了牛痘的范进,可是在这场胜负较量中,谁赢他们都没意见。尤其是在江宁官场上,科道言官仿佛集体失明,没一个人对范冯两人的冲突关注,更没发一言。 这些科道官心头雪亮,这个时候如果上本弹劾谁,就等于是替两人劝架。一个背后是冯保,另一个背后很可能是张居正,还要加上皇帝和太后。本来精诚团结的合作者,如果因为自家子弟的原因发生冲突乃至反目成仇,对于不少官吏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消息。是以对两下的冲突,都采取了冷处理的态度,任他们自相争斗,谁输谁赢,都是好事。 市民阶层看不到那么远,却也有着好看热闹的习惯,拿这场冲突当成一场大戏来看。眼下一座清楼被烧,几个人意外死亡。另一边则是爪牙党羽被拿大半,其他人也在锁拿范围内,好戏也就是刚刚开锣,后面还有得演。 这当口,一个商人脚步匆匆地走进来坐下,要了茶水点心之后,一边用扇子扇凉,一边自言自语道:“厉害……果然厉害,这鸣凤镖行,看来靠得住。” 他这没头没尾的话,立刻引起其他人注意,有人凑上去问起原因,那商人道:“你们还不曾听说?今天又有一个人被人打残了。两条腿被生生砸断,治好了也废了……谁?还有谁?自然就是那天在幽兰馆放火的人,冯太岁身边的护卫。听说是昨天晚上出门买东西,一晚未归。今天被人扔到了门口,腿被砸断了。算算看,放火的人不是折臂就是断腿,都是终身残疾。有个趁乱白玩了一个表子的,被人给骟了,眼看是活不成了。” 这事也是自幽兰馆大火后发生的奇案,作案人来无影去无踪,就连被害人都说不出是谁收拾的自己。那天晚上负责堵后门的喇虎,有几个也参与了放火,还有的趁乱在那些女人身上摸一把捏一把的,这几天连人都不见了。这种社会人士本来没谁关心,就算死了也就那么回事,但是这么有指向性的收拾,显然不是巧合或无意识行为。 身旁人问道:“老兄,这事和鸣凤镖局有什么关系?” “糊涂。你们想想看,有本事有必要做这事的有谁?还不是凤四爹的手段?我反正已经从鸣凤镖行雇了两个镖师到家里护院。就冲他们的手段,和衙门里的关系,我也信得过。自己家的家丁小厮,反不如他们忠诚听话。” “这话倒也是,听说杨家也雇了四个镖师,不过都是女人,说是保护内宅用的。真是想不通,几个女人能有什么用?要雇就雇男的。” “也是该雇点人了,冯邦宁因为吃亏这事,差点一把火烧了秦淮的行院。若是杨家这事不解决,他哪天再摸进去撒野,可怎么是好?” 众人重又议论起来,议论的观点,还是在范进和冯邦宁的过节上。 雅座里,徐六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徐维志只好在旁哄着她,“小妹你不用气,马湘兰是什么人你知道的,她就是做那个的,和退思也就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回头哥就把她赶走……” “不许赶!她那么可怜,怎么还能赶她走?”徐六气呼呼地说道:“再说等到幽兰居一开张,她自然就要离开,何必要赶。要是姐夫知道我讨厌马湘兰,一定认为我是话本上的那些嫉妒的坏女人。大哥难道没看过么?那种坏女人最后都没好下场的。你难道想让我当一个坏女人,让姐……我是所所有人厌恶?” “不是……自然不是,可是你不是生她的气么?” “我乃堂堂国公之女,她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让我生气?我是生冯邦宁的气。居然敢和姐夫作对,真是太坏了。就因为他的原因,我们女塾的课都上不了啊,简直气死了。” 徐维志这才知宝贝妹妹生气的真相,哑然一笑,“老六这你可错怪冯邦宁了,不关他事。是退思最近真没时间,衙门放债,还有幽兰居选址盖房,这么多事在他身上,哪顾的上你们这帮小丫头啊。”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要糟,眼看妹妹要由怒转哭,连忙道:“不不,我是说……我是说你得容他点工夫啊。现在监狱里还关着好几十口子,天天光是要人求情的,就得占去半天时间。不过人不能言而无信,他答应了妹妹办女塾,就得说话算数。我下午去找他,让他抓紧开学,哪怕上一次课也好。” “嗯。”徐六脸上总算好看了一些,然后又提醒道:“大哥你要记得,是那些女孩子急,不许说是我急。” “我知道了,六妹最乖最温柔,从不会耍性子,不使小姐脾气,哥心里有数。”徐维志口内应承,心里却知道这事还真得拖。范进和冯邦宁这场争斗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前,家里也不希望与范进走的太近,六妹尤其如是。这丫头现在有点危险,万一和范进有点私情,事情就不好办,两人还是少见面为上。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带小妹去衙门,看看范进现在的样子,可是终究不忍让小妹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心情再次变糟,只好继续装糊涂。 此时衙门内的范进,正趴在床上,享受着马湘兰另外两个女子的按摩,三个女子身上都穿着极是清凉,分外养眼。 衙门旁边租的房子,本就是障眼法,以免人口舌。实际上这些女子穿宅过院,从后门往来县衙如走平地不当回事。名义上是向郑婵学习厨艺,至于真做什么便无人得知。 范进虽然只吃了马湘兰一个,但其他女子却总是想着要找机会分一杯羹。他几拳打翻一个冯家打手的事,让他在这些女人里魅力大增,有的是女人愿意陪他。即便陪不上,也要施些手段勾引,马湘兰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无从干预。 这三个女子在按摩上都有手段,虽然不通武艺,但是这番敲击按压也能让人血脉通常周身舒泰,于缓解疲劳上大有好处。偶尔再发些福利出来,让范进感慨着做方面官就是享受,当京官就没这好日子了。 他享受着服务同时,介绍今天的战果,在公堂上用夹棍夹断了两个喇虎的腿,算上昨晚上被打断腿的那个,当日放火的人,只剩了三几个冯邦宁心腹,因为时刻不离左右,找不到机会下手。以报仇而论,马湘兰的仇算是报了一多半。考虑到两下的身份差距,到这一步实际已经是极限。 那个放火当晚被冯邦宁手下污了的女子,也是服侍的人之一。她本来也是做皮肉生意的,只是恨对方太粗暴且不给钱。没想到因为自己这事,居然直接把对方施以宫刑最终让其因伤而死,心内半是惶恐半是感谢,对范进道: “这天下男人多了,怕也只有范大老爷肯拿我们这等下贱女人当人看。奴家身无长物,就只有这不洁之身,大老爷若是不嫌弃,今晚奴家就和四娘一起伺候您。” “胆大了,当老娘面就敢割老娘靴腰子了,找死啊!”马湘兰抬手做了个打的动作,那女子笑着道:“人家不是说了和四娘一起么,又不吃独食。只许你和郑婵那厨娘一起,怎么就不许我了?论本事,论模样我都比她强多了。” “滚边去!”马湘兰笑骂着将那女子推了一把,范进开口道:“你若是想报答我,就好好跟郑婵学炒菜,少吵架。尤其不许欺负她。你们人多势众的,她吵也吵不过,打也打不过,你们欺负她我可不答应。别拿开酒楼当戏耍,这是个正经营生。你们看看三声慢,论名气比你们更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呢,你看她学厨的认真样子,哪里还像个红倌人出身?” 那女子一撇嘴,“她那是惦记着张三少呢,痴心女子负心汉,张三公子可比不得范大老爷,一进京师就无下文,早把她扔在脑后了。不过是一场交易,她倒当真了,真是蠢到家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贪图张家的钱,还要自食其力,不知说她什么好。嫁到相府自然就是为了穿金戴银使奴唤婢,结果现在落到做厨娘的地步,还不如过去呢。” 马湘兰白她一眼,“幽兰居是退思为咱们姐妹想的出路,这里面费多少气力,你们心里有数。本钱都是小国公出的,若是不好好做,大家可就没了良心。” “知道,我们一定会好好做的。等一会大老爷上值,我就去接着学管帐,反正炒菜我是做不来的。” 马湘兰不再理她,只问着范进道:“若是酒楼开张时,冯邦宁还来闹事可怎么办?” “不至于。酒楼是在上元境内,他又不傻。手下还没捞出去,难道再送一批进来?就算他想,部下也不肯啊。” 马湘兰道:“退思,那些人其实该放还是放了吧。” “怎么说?难道有人把人情求到你这了?” 马湘兰一点头,“没错,确实有人把人情求到我这,但这不是关键。而是我在想一个问题,他们既然能把人情求到我这里,足见其手段高明,交游广阔。退思嘴上不说,背后不知为我这官司扛了多少压力,顶着无数难处来办这些人。这份心意我领,但是我不能看着你为了我,就去得罪那么多人。我们这些女人人前笑背后哭,大家夸几句也无非拿我们做玩物,没谁真会拿我们当回事。你是第一个拿我们当人看的,越是如此,我们越希望你官运亨通。若是为了你们害你仕途受挫,神佛亦不能容。所以把他们放了吧,事情到这一步,我的气也出了,再关着他们没什么用可以放人了。” “对方还许了两个未开封的姑娘,刚十三岁,是上好的娃娃菜。不过不碰我们,不许老爷碰那两个雏。”一旁那女子口快,把条件都说出来。 范进哈哈一笑,拉着马湘兰道:“告诉他们,把那两姑娘换成银子。我有了这个好的,谁稀罕他们送的娃娃菜。想放人可以,准备银子赎吧!”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一章 打开局面 冯邦宁与范进的冲突,并未如人们想象的一般,在幽兰馆大火之后进入白热化。虽然范进照例审讯那些被抓的冯邦宁党羽,当日放火的人即使没被捉住,也接二连三的出状况,但是这种报复始终控制在一个范围内,就是只针对那晚放火的人下手。偶尔多出几个伤者,却是其他想要借着这次机会浑水摸鱼,趁机伏击冯邦宁的人,被不愿意背锅的武林高手制伏丢出,也表现出这些行动人员的心思。只动那些放火或是在行动中干了其他坏事的,与其他人无关。 乃至这次火灾的主谋冯邦宁,也并未受到任何形式的攻击,他保护在身边的几个亲信也同样安然无恙。冯邦宁也并未如普通百姓想的那样,带着人手去县衙门打砸一通,或是干脆去监狱里把人抢走。江宁这边的锦衣卫衙门去要了几次人,都没有成功,冯邦宁似乎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改找了个中间人代为说项,询问着保释的手续。 到了这个地步,一些明眼人就看的出来,两下里似乎都表现出了强大的克制力,没想着就此拼个死活,那接下来自然就是互相妥协阶段。监狱里被关的那些人成了谈判的筹码,就等着几时谈妥了释放。 这一点其实也不奇怪,除了那些大字不识的苦力,或是一脑子愤怒的国子监学生,大家都很清楚,范进再怎么发火也不能把那些抓到的人怎么样。 不会有证据证明他们放火,更不能证明那几条人命与他们有关。他们又没把马湘兰如何,根本定不了罪。至于之前的言语,只要没形成事实,就都不是罪过。范进可以通过职权,找各种理由把人押着不放,但是想处置他们,从应天府就不会批。再者范进到任之后就放出风来,要以律法为绳墨约束百姓,如果说话算数就不能随便把这些人定罪。 从当下的局势上看,范进略占上风。毕竟是冯邦宁手下人被敲了闷棍,范进一方没什么损失,从人力上就占了先手。更别说借着这次冲突,范进收获了不少的名声,还让鸣凤镖局生意大好。原本镖行生意进展困难,眼下已经有江宁的大户人家上门,从请镖行派人护院。 既然要谈判,那就要讲面子。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范进应该把人放了,大家即使不握手言和,也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是以对县衙门提出的赔款要求,担任中人的那位世袭锦衣指挥使很有些不以为然,认为范进所求过苛,有点强人所难。 冯太岁的脾性,哪是那么容易低头的,话说的不好,反倒可能引火烧身。趁着冯邦宁心情好的当口,费了好大口舌,婉转着提出了这个要求时,也是做好被骂一顿准备的。 哪知冯邦宁竟是答应得异常爽快,还拍拍他肩膀作为鼓励。“老兄辛苦了,能说服范进那南蛮子看来是没少费力气,赶明个兄弟摆席请老兄喝酒。他若是只要银子,事情就好办了,花几个钱不算什么。那把火是我放的,给他几个钱也是应该,就当爷拿四千两银子给他买烧纸,让他赶紧把人给我放了!” 这人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认为冯邦宁是在说反话,直到冯仁带他去取银子,他才知道自己没搞错。 幽兰馆不管对马湘兰来说有多少纪念意义,在赔偿这个问题上,那就是一处清楼而已。即使加上里面的陈设字画,也不值两千两。这四千两银子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冯邦宁答应的这么爽利,让这中人心里很有些起疑,不知道是存的什么念头。这件事既然是自己代为办理,总得要弄个明白。 冯仁是老家人,嘴严的很,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倒是冯邦宁随身带的一个俊童得了一笔赏银后,吐了实情。 “我家公子也不傻。他觉得最近风头不对,那些御史言官平日都像疯狗一样,这回这么老实,情形不大对劲。冯老管家才旁边劝,说本来就不该去放火,那样实在太不光棍了,让人说起来会被戳脊梁骨。眼下一错不能再错,城里有人盼着公子和范进斗起来才欢喜。公子虽然不怕和范进斗,却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别人要他如何,他偏不如何,这次是我们公子的行事风格。既然那些人都想看公子和姓范的蛮子开打,公子就偏不让他们如愿。” 那人听的之后,才知居然是冯邦宁这种拧吧精神作祟,心里暗觉好笑。那俊童又道:“再说,最近公子也需要人手。有些人趁着乱想要混水摸鱼,闹了几次刺客。公子从江宁找人都不得力,还是用自己的伴当放心。所以只要肯放人,银子不算什么,反正这么大个江宁还怕没银子赚么?这次给姓范的一个面子,将来他就得给我们面子,这样也省去很多力气。” 那指挥使既能出头调解这件事自身的阅历经验也不差劲,从这俊童话里的言语分析,心中泛起个念头:冯邦宁这人色厉胆薄,以往在江宁凶神恶煞一般,主要原因是没遇到对手。范进表现的太强硬,冯邦宁就开始怂了。 关在上元衙门里的人犯并没有全部释放,冯邦宁也没想着全要。他只要自己从京里带来的亲随,于本地招募的泼皮喇虎并不在意。再者这些人有不少是他手下自行招募的,他压根也不清楚,放不放根本不在乎。范进将那些泼皮扣下也就扣下,冯邦宁根本不在乎。 那些泼皮的罪行未必有那些京师来的随从严重,但是他们平素在街头横行霸道,勾结上冯邦宁以后,就更加肆无忌惮。像是冯邦宁和他的部下搞女人,就是这些泼皮担任耳目,否则冯邦宁也没法确定哪家有美人,以及那家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是否应该下手。 这些泼皮甚至以此为敛财手段,敲诈底层百姓,交了钱的便可以保住自家女眷,否则就可能被他们献给冯邦宁或是其部下。在江宁民愤极大,正合作为处置目标。 在上元县衙门的八字墙外,两边各立四个木笼,每个木笼里各站了个泼皮,脖子上戴着死囚用的鱼鳞铁叶枷枷号示众。这种残忍的刑罚,属于不死脱层皮,而且在枷号期间死掉,不算亲民官的过错。这种没有功名又没有势力的泼皮,根本没人为他们出头说话,死也就死了。 十几个喇虎就这么生生枷死在上元县衙门以外,于整个江宁的城狐社鼠而言,都是个极大震慑。平日里在街面上极有面子的大泼皮,开始向江宁县逃。一些小团体或是收拾细软跑路,或是联络着凤鸣歧,商量着受招安的事。 对范进来说,这件事最大好处不是说搞定了多少小帮派,把那些社会力量变为官府爪牙,而是通过这次与冯邦宁的冲突,彻底把上元县内士绅阶层拉拢到了自己身边。冯邦宁这个万人恨已经两次在范进手下吃亏,对于江宁士绅来说,范进俨然就是他们的希望,江宁的救星。固然这救星只有在恶魔存在时才有用处,但就当下而言,也是最佳合作伙伴。 考虑到冯保的态度,公开站出来帮范进对抗冯邦宁的胆量未必有,但是在范进施政时给予配合,总没有什么问题。士绅作为皇朝统制的基础力量,在乡间的影响力甚至比官府还大。百姓不相信官府和相信士绅的事,也丝毫不奇怪。 明朝的公信力一直是个很大问题,衙门在很多时候,还不如土匪山寨令人信服。行政命令的僵硬,执行手段的简单粗暴,都让衙门和百姓的关系变得紧张、疏离甚至可能是敌对。老百姓对官府充满不信任,对官府的命令不吝以最大恶意解读,官府想要做点什么事,往往都得靠乡绅才做的成。吏不下乡原则背后,其实也是有着现实考量。 通常而言,士绅和官府是个有限度合作关系,有些事上会合作,或者叫狼狈为奸。但是在有些时候,当士绅利益受到损害时,他们又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和声望发动民众跟官府对抗,官府只能谈判、妥协,彼此让步。如果一个县令被大多数乡绅抵制,就证明做的太失败,只能丢官,搞不好还会丢命。 现在整个上元士绅站在范进一边,上元县的公事就好办理,衙门里专门开辟出的青苗房外,已经陆续有百姓出现,向官府申请贷款。考虑到百姓的文化水平以及理解能力,范进特意找了两个马湘兰的手下,站在那里担任讲解员。 其实这两个伎女并不算姿色十分出众,在马湘兰手下只能算是中等,只是文墨上较为出色。可是物以稀为贵,两个娇滴滴的女子穿着吏员公服,坐在那里一本正经的回答百姓疑问,顺带还能帮人看看资料。这在当下本身就是一道景致,男子们里三层外三层把这两个女子围起来,七嘴八舌的询问。 那两个女子是吃这碗饭的,根本不怯场,回答问题之余,也能与人打情骂俏,应付得很是自如。 “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什么名字跟你借钱没什么关系。你不借钱就走开,不要妨碍其他人。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叫白沉香呢。” “沉香姑娘,我是借钱的,我真的是借钱的。你看我在尽节乡有二十亩田,我能用它借多少钱啊?” “田骨还是田皮啊,不说清楚怎么借。至于能借多少,去问里面的周书办,他会负责给你估价的。” “姑娘姑娘,我有三十亩田皮,借来的银子准备在城里开个铺子,我算过了还能剩出一两三钱银子,可不可以请你吃顿饭啊?” “胡说八道,我柳如意可是个良家女子,怎么能随便跟个大男人去吃饭啊。这里是衙门,不是行院,你乱讲话信不信我抓你进衙门啊?再说了,我陪你吃饭是不是也要穿这身衣服啊?光押金就要五两银子呢,万一吃饭的时候被你扯坏了,老娘岂不是要倒贴银两包赔?” “五两?我有五两啊,姑娘你陪我啊,我保证不撕坏你衣服,我这个人很温柔的……” 正式放债的公房,反倒不如咨询处热闹,悄悄过来看热闹的范志高朝这边看着,不住发笑,直到肩膀被人打了一下,才看到范进不知几时站在自己身后。他刚要喊人,范进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小声,然后问道:“吵架的多么?” “架肯定要吵啊,人都想要多借一些,但是衙门里估价卡的又严。不过还好,没有闹得太不成话。这些人啊就是这样子了,遇到粮长就怕的要死,遇到官府的人反倒敢讲斤头。我看就是九叔对他们太好了,让这些人以为你好欺负,否则哪敢讲三讲四,说多少就是多少,又没人逼着他们来借钱。有本事去借那些高利贷啊,看到时候不弄死他们。” 范进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衙门是要服务于百姓,应该是让百姓爱,不是让百姓怕。我们叫父母官,为人父母者,如果让子女提到名字就害怕,那就做的太失败了。应该让人发自内心的爱戴才对。百姓不怕我,敢跟我的人争这是好事,敢跟衙役吵架也是好事。证明大家相信衙门不是强盗,这样的印象很难得的。你小子看什么,对哪个姑娘动心了?” 范志高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关清和那个桂姐,大概是要相好了,桂姐偷偷给他做糕我看到了。那小子闷头闷脑的,谁知道居然还有这一手。小侄是九叔的自己人,总不能输给个外人吧?” “外你个头,干好你的差事!”范进用手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手势:我看着你。随后道:“你准备一下,娘他们的船两天后到江宁,徐维志那来的消息,很准。你老婆孩子都在船上,如果她没意见,我帮你找个女人。” 范志高想了想,嘿嘿笑着摇头道:“九叔,我们一家人比什么都好了,这些女人再好,也不如自己的老婆好,我这个人很专一的,不想那些了。不过三姐和胡大姐也来,那……是不是让四娘她们避一避。” 范进微笑道:“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不但不要避,还要她们见面才好!”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二章 几样心思 这次范家家眷进京的路线,与范进进京赶考路线相同,这既有水路通行的考虑,也有自身的原因。毕竟范进自从赶考之后,与家里的书信往来不多,得知眼下范进在江宁做县令,自然就要见一面。 这年月书信往来不像后世那么容易,尤其是从京师到广东,除非是机缘巧合遇到熟人,否则很难把书信带回去。范进也就是发榜后托广东的举子带了书信回家,给母亲报喜,顺带问候一下家里。 考虑到送信人节操的不确定性,很多重要的情况在书信里都未提及,包括与张舜卿的关系也没敢说。再后来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加上没机会,也就没有书信。这次见面的机会,对范家所有女眷来说,都很重要。 范家人的坐船是一艘大商船,极是平稳,四周则是凌云翼派出的四艘广东水师战船保护。如今广东水师的总兵官是陈璘,那是范进换帖的兄弟,连他这前程都是范进来保,自然极是用心。四艘船上派的都是极可靠的兵士,除去保护范家一行,也要保护范家那足足两大船的家私。 这些水兵名义上是护送暹罗贡使到江宁贸易,只是范家人都快到了江宁,暹罗贡使船队还在后面没影子。反正这种官样文章,只要面子上有个交代,实际怎么执行就没人管。 范母是在乡下养成的作息,天一亮便已经起来,坐在那里让胡大姐伺候着装烟。不停地打发几个婆子去问,离江宁还有多少路,大概几时能到。昔日的乡间村妇,如今已是绸缎满身,满头珠翠,表面看上去,与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夫人没有太大区别。说话的时候喉咙尽量放低,往日的一张快嘴,现在也得是慢条斯理的言语,这样才有气派。 自范进发迹就努力学着富贵人家模样的范母,由于缺少可供参考的模版,其实更像是一个乡绅家的老太太。在小范庄那种地方自然是没问题的,一进广州城就差了成色。至于和当朝宰相做亲家,范母自己都知道不配登对方门槛。 固然为儿子的能干而欢喜,却也为自己的浅薄而忐忑甚至还有些自责,认为是自己没用,不能给儿子一个好出身害他吃了这么多苦,如今若是因为自己丢儿子的人那就更是对不起这唯一的骨肉。这一路行来欢喜与紧张的情绪并重,晚上的时候沉浸于子孝妻贤无数孩子绕膝欢笑的美梦中笑醒,同样也经常被儿媳妇指着鼻子大骂的噩梦吓得满头大汗。 越是这样的情绪,她越急于见到儿子,先从儿子那了解一下情况才好做计较。胡大姐乖巧地为范母捶打着肩膀,笑着说道:“阿姑啊,您昨天就问过了啊,他们不是说要到中午才能到江宁么?” “我才不信他们的乱讲话,船在水上走的,只要划快些风足些,自然就能走快一些,就像人一样,不打不勤快。我让人去问,就是告诉他们,船走的太慢了。” “哦……是这样啊,阿姑真厉害,我就想不到这些。” 范母看看胡大姐,心里暗自摇头,这丫头虽然乖巧孝顺心地良善,可惜和自己这个家一样,上不得台面。 一家人从广州出发时,士绅官员送行的情景范母还记得很清楚。 南海县令那位高大老爷,那可是堂堂父母官,过去自己见了他手下的人也要磕头喊老爷,这回却轮到这位父母官给自己磕头了。而且磕头的还不止他一个,在那一大片跪倒磕头送行的官员里,高大老爷只是个小角色,名副其实的芝麻官。那一群大官高喊着恭送老夫人,态度虔诚如同奉送神明,自己也直到那时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是个老夫人了。 十八铺的富商,范家生意的合作伙伴,那帮有钱有势的财主们,在这个场合连跪都抢不到前排。但是他们也很聪明,打发了家中女眷来送行,还有人拉着自己的手要拜干娘沿途伺候。自己又不糊涂,这个时候收个干女儿,儿媳妇还不骂死自己?不过那些女子的模样她都记得,一个个白白嫩嫩,再看看胡大姐……便是那些丫鬟也比她漂亮些。 这孩子心不错。范母回想着当日她随着自己在田间劳作,以及这段时间如同女儿一样孝顺自己的情景,如果是在乡下,这确实是儿媳妇最佳人选。可如今……自己尽量给她争取个妾侍名分就是了,大不了就豁出老脸去求求儿媳妇,即使是宰相千金公主脾气,自己也是个婆母,这点面子总是能给的吧? 看这胡大姐那毫不加掩饰的开心模样,范母知道,这是因为即将见到范进。这可怜的孩子八成昨天晚上就没睡着,再看她今天把最喜欢的首饰插满了头,身上穿的也是平素舍不得上身的上好水红袄裙,脸上的脂粉涂的有些多了,这孩子一直不会打扮自己,到现在也没学会。但是透过那过多的脂粉,范母还是可以看到那颗痴心,可怜的孩子…… “大姐儿,你这孩子哪样都好,就是心眼太实了。在家是没关系了,可是进了京一定要学聪明点,否则会吃苦头的。见到进仔别忘了问他,对你是怎么个安排。娘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总要给你个交代才是,还有啊,娘给你那些银子,记得收好了,别再像过去似地偷着塞给进仔。他如今做官了,不缺钱用,你得给自己留个体己……” “嗯嗯,我一定问的。阿姑叫问什么我就问什么。”胡大姐点着头,脸上依旧满是笑意。“银子我都想好了,谁也不给,都藏起来。万一张大小姐很凶,不肯给进哥银子花,我就有钱给进哥,让他买喜欢的东西了。” “这孩子……你这样惯着进仔,早晚自己要吃苦。” 胡大姐倒是不大在意,“我从小吃苦,早就习惯了。其实我想过了呢,人家的大娘子再凶,也就是不许丈夫纳妾,我不做妾就是了。我可以去厨房煮饭洗衣服干粗活,反正有的是力气,只要能让我留在家里,伺候阿姑照顾进哥,做丫鬟也没关系的。” 范母摇摇头,心里暗自叹了一声:可怜的傻丫头。向旁边看看,又问道:“盼弟哪去了?” “三姐啊,她在后面的船上,去保护咱的家当了吧?” “哦……随她去吧,那女人是个寡妇,年岁又大,这回看看进仔怎么安排,大不了多给她一些银两,安排她走路……” 范家的两船家当,说来很是可笑,毕竟一共发迹也没有多久,怎么也不可能有两船财宝。其中一条船上,满满的都是粮食,大概只有饿怕了的人家,才会把这些粮食当成宝贝似的从广东带到京里。望着那些粮食口袋,梁盼弟的精神有些恍惚。 曾经的梦想,就是自己有朝一日有这么多粮食,再有许多银子,靠在进仔怀里,为他生儿养女。哪怕将来自己老丑了,被他冷落打骂,看着他另有新欢,但只要有十几年的好时光,她便知足。如今财宝粮食都超出了预期,可是十几年的时光和那个人……却已成镜花水月。 对于范进成婚的觉悟是早就有的,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正室,但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还是避免不了心痛。虽然事情还没定下来,但全家都搬到京师里,这连傻子都明白是注定的事。整个范家庄被鞭炮和锣鼓声淹没,兴奋的人们几乎挤破了范家门槛,一大群女眷拉着范母攀扯亲戚,甚至把范家刚刚犁好的地又犁了不知几次时,没人注意到梁盼弟在哪。 包括范母在内,都不曾知道,这个为范进打理酒楼生意,又操持家中内务管理钱财一向在人前表现得泼辣豪爽不逊须眉的男子,在合村欢笑的晚上,躲在库房里哭了整整一夜。 任谁也想不到,出名的男人婆抢钱梁,当时是何等狼狈模样。头埋在腿间,人蜷缩在角落里,虽然是盛夏的时节,却只觉周身发冷,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就要冻死了。 疼痛,钻到骨子里的疼痛!哪怕当初范通打她打的再狠,父亲饿她几天不给饭吃,或是打得她遍体鳞伤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疼痛。她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已经不再完整,灵魂中极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被人生生夺走,她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家室出身以及人生轨迹。为什么自己不是出自高门大户,为什么自己的第一次不是给了进仔…… 她不怀疑范进对自己的感情,但是她也明白,宰相门廷非等闲人家能比。家规森严,千金娇女,门第的差距,必然带来夫妻之间的不平等。即使进仔再护着自己,怕也没办法对抗相国千金的骄横。再者说来,她也不能误了进仔的前程。 最佳的选择,就是离开他,离得越远越好。再不然就是一辈子甘居仆役身份,把两人的过往都当做一场梦。这或许是两人关系的最佳结局,可是她却又不甘心如此。乃至于离江宁离她的心上人越近,她就越矛盾。既想像在广东那样和心上人在一起胡天胡地,任其需索,又怕关系暴露害了他一生。 范家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很清楚,自从离开广州之时,范家就注定不能再回去。否则那些恭敬有加的乡亲,转眼就会变成恶鬼,把范进一家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眼下只是相爷属意,还未成事实,想也知道,这必然是进仔主动。这个时候不能出丝毫差错,尤其是在女人方面。自己应该摆正位置,做一个女管家,做他的嫂子,否则就该离他越远越好。可问题是……做得到么? 抚摸着手上的那枚银戒指,那宽大的戒面上,范进二字大的几乎能当印戳用。小地方的银匠手艺稀松,把戒指打得像个私章。在这一路上,她偷偷用戒指在自己身上烙下了若干个“范进。”那种疼痛袭来时,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那种灼烧的感觉才能让自己觉得温暖。 我是他的,我比宰相千金认识他更早,我们两个偷偷拜过堂的。梁盼弟如是想着。虽然按照范进教她的东西,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自己最该做的是离开他,去找自己的幸福。可是……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给自己幸福?离开他,自己又哪有幸福可言? 不管是一身高明武艺,还是泼辣性子,在争夺幸福的角逐中,都没有什么意义。她承认自己是个贪婪的女人,她不甘心只做个管家,她要做他的女人,为他生儿养女延续香火,如果真的要和进仔分开……那这滔滔江水,或许就是自己最理想的归宿。 “三妹,你果然在这里。” 二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她和她的丈夫肥佬王也跟着这条船进京,就像船上的那几十个姓范的子弟一样,自然是希望搭上宰相的大船,混个前程。看着妹妹泪流满面的模样,梁招弟既心疼又难过,姐妹两人抱在一起,却都哭了起来。 “三妹,你这个样子不行的,他现在做了官老爷,又攀上了宰相的高枝。你比他大那么多,如果不把自己打扮漂亮些,又怎么和宰相千金争啊。一定要打扮得漂亮些,把他的心抢过来才行啊。还有啊,做人不要那么傻,有办法就一定要多弄一些私房钱,不要像莲香楼那样,说个交帐就交个干净,什么都没给自己剩下。将来那女人万一赶你走,你得有钱防身啊。还有听我的,这次一定要给他生仔!管他大妇不大妇,谁先生个仔谁在家里就威风……还有啊,你姐夫的差事你要记得说话,咱家人得的越多,你将来才有好处……还有你那两个外甥啊,要让他们读书啊……” 没退路的不止是范进,也有自己。看看二姐,梁盼弟很想吼她一顿,但却没有力气。女人都是自私的,她这样做……也没什么错。这些话她听到了,却压根没打算照做,进仔已经很烦了,自己不能再给他添麻烦,否则又怎么算他的好三姐? 舱门外,响起顾白的大嗓门:“老板娘,快出来啊,关清来打前站了。进仔急着见你,让老板娘先上岸去!”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三章 情比金坚 关清是乘着一条小号浪里钻先行过来的,给范母磕了头行了礼,又说了范进在码头等候迎接老夫人的消息,随即便请着梁盼弟上了小船。 关、顾两人是梁盼弟的老伙计,从狗肉铺子一开张营业,便是梁盼弟的得力帮手。两人曾经对这美艳的老板娘也有着些许心思,直到发现老板娘钟情的是个年少书生后,便没了这心思。 在那种艰难的环境下几个人一路走来,关系亲如兄妹,这两人算是梁盼弟的娘家人。范进安排他来接梁盼弟,显然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往日里梁盼弟对关清打打骂骂都不当事,可是今天则显得很是拘谨。几个月不见,这个老伙计身上已经有些地方与过去大不相同,让她感觉有些陌生。打量着对方那一身皂衣以及脚上官靴,她低声道:“你这扑街现在是捕快?” 与梁盼弟相反,关清的情绪格外高,一边亲自摇船一边道:“是啊,老板很关照我,让我做了牢头。过去跟着老板娘闯码头,见到泼皮就去斩,见到官差就要跪下。当时我就想,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当上捕快,这辈子就算没白活。结果跟着老板出来,才知道自己当初的眼界有多窄,在广州城自以为看到了天下,真看到了天下,才知道自己过去是多可笑。” “你这扑街嘴巴学精了,不像以前。” “跟老板学了。跟在老板身边,若是还像过去一样,就丢他的人了。说来要谢谢老板娘,要是你当初安排顾白跟老板,现在发达的就是他不是我了。” 一口一个老板叫得亲热,梁盼弟心里也自欢喜,自己至少为进仔找了个得力的助手,也算是帮他的忙了。 “进仔对你很好?” 关清笑着点头,“当然了,老板娘的面子么,按老板的说法,叫做爱屋及乌。讲真,就算是范志高也不如我,他只能做个门子,我却能当捕快。什么好事都想着关照我,生怕我吃亏。其实我是个什么人心里有数,帮不上老板什么忙,会几下拳脚功夫,在江宁这里也没什么用。老板对我怎么好,都是看老板娘的面子,当初帮你做生意是我这辈子做过得最对的一件事。要不是老板娘帮我,我现在不是被人斩死,就是依旧在混泼皮,怎么可能做上正行?现在我不但当了捕快,而且快娶老婆了。模样漂亮人品好,等晚上介绍你们认识。不是老板我哪里娶的到那么好的娘子。” “恭喜你了。”梁盼弟也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老伙计能得到重用,总是一件好事。此时小船已经离大船有了一段距离,水面上不怕有人听到什么,她这才开口打问起范进的情形,关清对于老板娘也自是言无不尽。 “女人……是有些了。老板人英俊又有才华,身边怎么会少了女人。很多了,不过老板娘你不用担心,老板心里已经很惦记你啊。要不然也不会让我来接老板娘上岸,自从知道你们要到江宁,老板就一直做准备。这一大船人,他最想见到的……当然是他娘了……别打人啊,我是说除了老夫人,老板最想见的就是老板娘。” 梁盼弟抬腿踢了关清几脚,但是那原本颇为憔悴的脸上,已情不自禁地充满笑容。“扑街活不耐烦了是吧?拿老娘开心,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斩成十八段扔到水里喂王八!当你穿个官衣就怕你啊!快说,进仔想我这事是他亲口跟你说的,还是你猜的。他身边女人到底有多少,跟我比谁漂亮?那张大小姐为人怎么样,是不是又丑又凶腰粗得像水桶,找不到老公所以才要嫁给进仔?” 船快到码头时,梁盼弟已经大致搞清了情形,心里面赞许着范进的选择和行动力。也很清楚,作为一个寒门出身的书生,范进无疑选择了一条最容易成功的道路,换做是自己,也会这么选。 可是冒着天花的风险去救她,又和她千里同行海誓山盟……梁盼弟只觉得心里酸酸的。理了理头发,忽然问道:“扑街,我和张大小姐谁好看一些?” 关清尴尬地一笑,并没说话。梁盼弟小声骂了句脏话,“她漂亮又怎么样?我就不信,样样输给她!” 船近了码头,梁盼弟抬头看过去,随之便是一愣。问关清道:“进仔不是只当了个县令么?码头上怎么这么威风?我看凌军门也没这么大排场,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了,魏国公仪仗了。小公爷跟老板是好兄弟,知道老夫人和老板娘要来,特意带了兵来帮他摆场面。” 因为范家家眷要来的原因,下关码头已经被县衙门临时征用,整个码头的进出货物暂时停止,都要等官眷下船之后再说。有江宁地头蛇徐维志出面,再加上凤鸣歧的面子,办成这事倒也容易。 码头上都是官兵,盔甲鲜明刀枪耀眼,各色旗帜密麻如林。饶是梁盼弟在广东也曾见过凌云翼的军威,到了此时心里依旧难免紧张,好在这段时间经营莲香楼不同于过去卖狗肉,加上与官府的人经常打交道,于仪态举止上有了很大提高。 当她从跳板走向码头时,步履仪态已经很像那些大家闺秀,名门贵妇。只是身边缺了个好看丫头伺候。两只美眸向着岸上看去,心不由自主地敲起了小鼓。即使明知道他在,即使明知道他会来接自己,但是依旧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若是码头上没有这么多兵,她早已经迈开大步冲过去,一下扑到范进怀里,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 进仔! 虽然码头上到处是官兵仪仗,但是梁盼弟依旧一眼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正如对方也看见了她一样。两人之间虽然隔着颇远的距离,但是目光已经紧紧粘合在一处,舍不得分开。 梁盼弟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甚至不敢张嘴,仿佛嘴巴一张开,心就会蹦出来。在见面之前的顾虑考量以及丝许哀怨,等到此时就已经尽数化为小别重逢的甜蜜和喜悦。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那长长的裙子终究不如平日的马面裙利落,心神恍惚间武艺高强的她脚下几个踉跄差点跌入水里,多亏关清在旁及时拉住她,才没出大丑。范进此时也已更快地速度向这边走来,军兵慌忙地左右分散,似乎也未想到,读书人居然也有如此狼狈慌张的时刻。 “进仔!”梁盼弟原本想着,应该隐瞒两人的关系,见面后喊一声老爷,或是兄弟。冒充一下范进的姐姐再不就是仆人,免得走漏风声。可是等到范进来到码头时,这些想法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只从内心里喊出了这个对彼此而言,最为亲切的称呼。 “三姐!” 两人的手旁若无人地紧紧握在一起,范进将梁盼弟拉到自己身边上下打量个不停,梁盼弟同样也在打量着范进。其实两人一共也只分别几个月,但对彼此而言,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如今的范进与当日分手时大不相同,纱帽红袍,玉带簪花,俨然就是广州城里那些达官贵人的样子。梁盼弟经营莲香楼,与这等人见过得多了。可此时看来,心里却觉得所见之人,谁也不及自己的进仔英俊威武。 这时另一个男子也走上来打招呼,又将两人让到附近一处小酒铺里坐下。码头上都是招待穷人的地方不上档次,这小酒铺。便是环境最好的所在。 梁盼弟在广东时也见过凌云翼,算是个见过世面的女子。可是当她得知这个身穿红蟒三十里许男子居然是魏国公嫡长子未来的国公时,依旧有些紧张。徐维志表现的倒很随意,见面就喊弟妹,把个平日里与男子说笑无忌的梁盼弟叫得两颊通红,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自己的广东官话闹笑话,丢了相公的面子。 徐维志的江宁话她最多听懂一半,但是大概意思还是能搞懂。是在说范进有多想自己,又是多念着自己的好处等等。这种场面上的笑话,梁盼弟当然不会相信,但是范进紧拉着自己的大手加上这场面仪仗,就是最好的证据。他果然没忘了自己,也不是那等负心汉,自己没有选错男人! 原本憔悴的脸色,在范进出现之后便有了红晕,这一刻微微含笑的样子,竟让见惯美人的徐维志也为之一阵发呆,心中嘀咕着:这女人岁数不小,怎么此刻竟是这般迷人?古怪,真古怪。 他是脂粉阵中健将,自然明白两人小别重逢,自己不该在这里碍事。说了几句场面上的闲话,就寻个由头离开,连带酒馆的掌柜都被带走了,酒馆里就只剩了范、梁两个。 梁盼弟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窗外看着,生怕有人朝这里偷看或是听窗根。毕竟现在码头上都是兵,即便不偷看,谁如果朝这里看一眼,也能看到他们两个。范进并不管那许多,环着梁盼弟的腰,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一声声叫着三姐,阵阵热气,几乎要把梁盼弟烤化了。 红袍玉带,宰相千金,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在这一方天地里两人心中眼中只有彼此,他依旧是那个乡间少年,而她依旧是他的好嫂子,好姐姐,好青人。 面对范进的热情,梁盼弟也以同样热情回应,但是她也能感觉到两人的接触不像在广州那么容易,毕竟官服远比儒衫麻烦,不那么容易接触到彼此。那一身五品官服也提醒了梁盼弟,她轻轻挣扎着,“进仔……不能这样,你如今是大老爷了……不能……” “我不管那么多,什么大老爷,什么朝廷命官,都不重要。在你面前,我永远是进仔,你也永远是我的好三姐。你知道我有多惦记着你,多想要你!” “姐也想要你……我知道宰相千金厉害,所以我来就是想要你一句话。你只要还要我,我这辈子就不离开你。做管家做丫头做什么都行,再不行就做外室,不要名分也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还像在广州一样对我好,其他怎么样都没关系。我会很小心,不会误了你的前程,如果张大小姐真知道了,我会离开……”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范进以唇封口。交缠良久之后,范进才郑重说道:“过去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没法承诺给你什么。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就不能委屈三姐。我会给你一个名分,不管是张大小姐还是谁,都休想阻拦。这一点我去和她谈,她是我老婆,我肯定可以说服她。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不许离开我,如果你敢消失,我就丢下一切天涯海角找你回来!” “我……我都听你的……你是我的相公,是我的男人,我永远都听话。” 一想到外面随时可能有官军向这里看,梁盼弟就觉得格外紧张,但是这种紧张也让两人的亲热变得前所未有的刺激。不管从时间还是从场合上,两人都不可能真刀真枪,但是即便是这种隔靴搔痒似地亲热已经足以一解相思之苦。至于张大小姐会对自己怎么样,未来的命运如何,她都不在乎。进仔心里始终有自己,这就足够了。 距离大船到达码头还有段时间,她坐在范进怀里,利用这段时间向爱郎要紧介绍着家中情形。 一如范进所料,范家的产业不会因为范进进京而变少,反倒会增大。在得知范家进京是张居正的命令后,整个金沙乡都在沸腾。有消息灵通的,已经从总督衙门得到消息,范进是得到张相青眼,有望成为张府女婿。人们的热情,自然也就更高。 金沙乡的全部田地,如今都姓了范,全都投在范进名下,由范长友负责打理。由于梁盼弟要进京,莲香楼也只能交给梁家人接手。曾经她死活不肯放弃的权力,就这么拱手让了出去。 家中其他产业也大多如莲香楼一样,由范家族人在代管,只有范进一手搞起来的原始版合作社,是由胡屠户夫妻在经营。考虑到这年月宗族的德行以及自家族人的高风亮节,胡屠户经营有方,想来这些产业就都不能再作为指望。 她并不痛惜那些钱财,痛惜的只是这个好不容易创下的牌子,怕是很快就要搞砸。范家那些人,根本不是经商的材料,多好的生意交给他们,也会搞到破产。这个牌子是范进一手创下来的,就这么被毁了,她总觉得有负于情郎所托。 更重要的是,过去家里有田有店,固然仕途不顺,回到家里也可以做富翁。可是眼下举家进京,全部产业给了亲戚,等若被人断了归路。她靠在范进怀里低声道:“进仔,我们身后……没路了。只能向前,不能后退。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为了全家人,你也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会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不……如果没有了你,没有了娘,那我拼出一片天地又有什么意义?你放心吧,失去这些东西,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拿回来,对你的男人有些信心,这些事全包在我身上。”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一家团聚 由于大船即将到来,两人的谈话只能暂时告一段落。迎接母亲的仪式很是隆重,范母一下船,便看到大批官兵齐刷刷跪倒在地迎接老夫人,若不是在广州见过一次类似场面,这位出身农家的妇人,怕是真要被这情景吓住。 做官的人会追封三代,是以范进的父亲,祖父这时都已经被授予了官身,母亲也已经被赐于诰命。读书改变命运并非空话,如果没有范进的功名,范母这辈子怕是也混不上这么个官身诰命。这种诰命是类似于荣誉性质,并不太受儿子官职影响,范母被封为三品诰命,正式的称呼是淑人,但是这种荣誉称号本就没有严格规范,称夫人也没什么要紧。 在胡大姐的搀扶下,范母慢慢地走下船来,举目四望,很快就发现了跪在最前面的范进。望着一身官服的儿子,老妇人的鼻子莫名一酸,两行老泪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贫瘠的土地,简陋的院落,长年累月与饥饿打交道的生活,旧日的生活一幕幕在眼前出现。脑海里最为清晰的形象,是那一生本分忠厚却无所出息的丈夫。那是个知道疼人的男人,宁可自己挨饿,也要想办法让妻儿吃饱。他是个知足的男人,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最大的愿望,便是家里出个读书人,不再受人欺负。 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不但成了读书人,而且还成了宰相的女婿。如果现在他还活着,一定会拿着烟袋教训儿子要做个清官,要善待百姓,要对的起范家祖宗,不让人戳脊梁骨…… 老妇人恍惚间向身旁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那个老实的男人,这辈子就没出过范庄,又怎么会认得江宁这么远的地方?想必还在祖坟里等着自己去和他聊天,给他上供祭品。 当家的,我也想留在乡下陪你聊天,但是为了儿子,我只能离开你,到京城去。乃至于未来受亲家白眼或是儿媳妇的气也再所不惜,一切为了儿子!你真应该在我身边,好好看看,咱们的仔,现在已经做了官,既威风又孝顺,如果你活着,就能享福做老太爷了。 眼泪越来越多,眼前一片点模糊,胡大姐体贴地为她擦着眼泪,又小声道:“阿姑不要哭,这是高兴的时候,不能哭的。” 本来县衙门两位属官及吏员也是该来参拜的,只是眼下既是夏粮征收又是官府放贷,范进并没让他们来参与,只带了些衙门公人,主要都是官兵。等到范母让儿子起来,范进又介绍了徐维志。 范母这段时间虽然与朝廷命官打过交道,可终究是个没见识的。在普通百姓心中,这种与国同休的千岁爷,地位仅次于帝王,比之督抚疆臣远胜。一听到这人居然是小公爷,老妇人双腿发软,就要跪下,徐维志连忙道:“老夫人别客气,我与退思乃是至交,您就是我的长辈,哪里能让您来拜我?那是要折寿的!轿子已经准备好了,您快请上轿,有什么话咱们到衙门里说。” 范家带来的财物不必下船,就这么放在船上,范氏宗族的人陆续着下来,有人热情地与范进打着招呼,或喊叔父或喊兄弟的都有,范进只略一还礼,就搀扶着母亲上了轿。 那是范进的官轿,但是有母亲在,就没有范进坐的份,只能在旁步行相陪。徐维志的部下在前面鸣锣打鼓的开路,有人摇着鞭子驱赶行人,范母打开轿帘向外面看着,眼睛已经被江宁的巍峨宏伟所吸引,一时目迷五色不知该看哪里。 “好……好,这里比广州好多了。”她一口广东土话,周围人基本听不懂,倒不怕说错什么。“仔啊,这里都是你管的?” “娘,儿子是上元县令,大概就像是当初侯师做的那官一样。整个上元县归儿子管,江宁县就不是了。现在我们走的,就是上元县,这里就是儿子的管界。” “好啊,我儿年前还是个书生,如今便已经是父母官大老爷了。若是你阿爹活着,一定笑得合不拢嘴……进仔,要记得多给你爹烧香,多拜祖宗,你做官全是靠祖宗保佑,做人不能忘本。” 从后门进了衙门后宅,郑婵满怀忐忑地候在那里,一见到轿子连忙上前跪倒大喊道:“参见老夫人!” 范进本来想着让马湘兰也来拜见一下母亲,但是却被拒绝掉了。按马湘兰的说法,就是自己这些人身份下贱,不够拜见资格,别坏了母子重逢的兴致。范进心里有数,这无非是托词,马湘兰虽然这段时间跟自己百般恩爱,拿出全副手段服侍。但是目的只是为了报恩,其内心深处还是不能忘情于王稚登,不肯进范家的门,自然不会拜这个山门。 范母看看郑婵未置可否,只说了几句广东土话敷衍。郑婵听得满头雾水,随即就这么看着老太太从眼前过去。在她身边一边搀扶的是范进,另一边是个红眼睛烂眼角的女子,姿色也极普通,但看上去与老妇人很是亲近,想来多半就是爱郎提过的胡氏。至于再后面,一个年纪与马湘兰相若的女子,相貌倒是颇为出色,多半就是梁氏了。 一个二十几岁油头粉面的男子,凑到郑婵面前,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由于跟关清、范志高聊天,对于广东话也有初步了解的郑婵隐约感觉对方是在打招呼,但是具体说的姓什么,就实在听不出了。 “快走开,别挡路啊!”一只大手在那男子身后一推,将他推个趔趄,男子回头一见是关清,悻悻地骂了几句,又指指郑婵,走到边上去了。关清道:“那厮叫胡二,是胡大姐的弟弟,你不要理他。他敢对你不规矩,你就放声叫,到时候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这次同来的范氏族人有几十号,包括范志文、范志良两个。他们两人眼下依旧不是秀才,是以按范长旺的意思,就是让他们到江宁来当个监生,将来直接下场考举人。至于其他的族人,有人是要到京里谋个前程,有人则打算留在江宁做点生意。总之不管去哪,都是抱定范进这棵大树不放的,全要靠他关照。 范母道:“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你再难,也比乡下人有办法。你也知道,咱村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好不容易有了门阔亲戚,谁都想沾光。所以能帮的话就尽量帮一帮,这样在村里才有面子。将来回了村子,才能让村里人关照。他们的要求也不过分,过分的都被娘给挡回去了。这个家里你要做好人,恶人就交给娘来当就好。就是胡二……” 胡大姐儿脸有些红,打从在码头上见面,她就几次想和范进说话,但是找不到机会。这时说到自己头上,又觉得有些丢人,羞赧地说道:“都是……都是爹了……我也知道,小弟卖到范家做奴仆,就该听主人的话,不该要求太多。可是爹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也就这一个弟弟,想要关照他一下下。进哥儿如果为难的话就算了,我去和他说。” 范母看看胡大姐,又看看范进,“进仔,你现在大了,也快成家了,娘不想管得太多。只是想跟你说一下,在你赶考的这几个月,娘的咳嗽又犯了,多亏大姐儿在身边伺候着,才没出什么大事。胡二若是所求不苛,你就该答应下。还有……不许你欺负大姐儿。方才那女人是谁我不管,可是大姐儿有名分之前,她就只能是个丫头!” “阿姑!”胡大姐儿的眼睛又红了,像只猫儿似地趴在范母怀里,老妇人慈祥地摸着她的头,“好了,先到卧房去收拾一下房间,今晚你要伺候夫君的。我和进仔要说几句话……” 人都退出去,小书房就剩了母子两个,范母把儿子叫到面前,端详着儿子模样,目光里满是慈爱。 “我范家世代都是苦出身,既没有阔亲戚,又不曾有许多钱财使用,进仔投胎到这等人家,便是受了委屈。娘没用,给不了你什么,总算你自己出息,做出番事业来。有你这样的儿子,娘也算对得起你范家祖宗和你爹了。方才娘说的话,你一句都不要往心里去,胡家一家人都是那个样子,私下里偷偷摸摸地拿咱家的银两装到自己口袋里,这些事黑寡妇跟我说过不止一次,但我看大姐面子不跟他们计较。这个胡二想在你身边做事,你不能留,但是又不好伤了胡家的人,免得他们在乡下替咱看铺子不尽心。这里的尺度,就得你来拿捏了。” “娘放心吧,儿子有分寸。”范进跪在母亲身旁,伺候着母亲喝茶。 “方才跪我那个女人,张家知道不知道?咱家这两个,他们又知道么?” “咱家的是知道的,外面那个……大概现在也知道了。” “知道就好,你爹没有你的福分,不曾纳过小,也不曾动过那心思。但是娘心里有数,女人的心思都差不多,没谁喜欢自己的男人妻妾成群。不过是没办法,和舍不得罢了。不管是哪一条,都是你的福分,应当惜福,不可仗着福分胡作非为。若是让女人对你寒了心,那时便是你跪下来磕头,也没用处。娘这个乡下妇人,不懂什么大道理,更不如你知道的多,只有这点乡下人的见识可以教你了。” “儿子一定记得娘亲教诲,会小心做人的。” “你不必记我什么,娘只是个乡下人,除了种田什么都不会。既不知道怎么跟大官做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应酬局面。我所懂的道理,是乡下人的,到了城里未必适用,你也不必事事都听,男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主见,否则就成不了大气。其实娘很对不起你,帮不了你什么,还给你添麻烦。就像这次,跟着娘一起进京的族人有几十个,还有一大帮婆子。那些婆子有的是从林氏那派来的,是保镖。这些人虽然粗鲁些,但是人不坏,反倒是咱自己家的女人,更让人头疼。她们想要的太多了……” 老妇人无奈地摇着头,“娘很清楚,他们里没几个可用的人,甚至连好人也没几个。可是没办法,既然是族人就得关照,否则就会被人说闲话。当初在族里得的那点好处,现在就要你十倍百倍来回报,说到底,这同族之人的借贷却比放印子的还狠些。银钱债有还清之日,这人情债,却是一辈子也还不完。这些人的要求都不一样,你看着办吧。谁能答应谁不能答应,跟娘通个气,娘想办法帮你做恶人……” 范进摇头道:“那怎么行呢?娘为儿子做了这么多事,怎么还能让娘背负污名?这件事儿子来想办法,他们所求为何,儿子会看着处置,能不能办怎么办,儿子都会想办法,娘不必操心。” 他笑着说道:“不管怎么说,儿子是做官加上要当新郎,都是好事,应该欢喜,娘为儿吃了太多苦。现在是该您享受的时候了!什么都不要操心,只管享福。” 范母看着儿子,也笑着道:“只要看到进仔你欢喜,娘就欢喜。你喜欢哪个女人也好,愿意对谁好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娘会骂你,因为娘是一家之主,要做个样子给女人看,否则她们就会造反。但是你这么大了,想做什么事,娘又怎么管得了?不要因为娘的话,就真的委屈了自己。我儿已经委屈了这么多年,如今做了官,是该过痛快日子的时候了,不管娘怎么说,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千万别被娘的话管住。这不过是咱娘两个演的一出戏,骗了别人,可别骗了自己。” 范进谢过了母亲,母子两人为着这种默契而欣喜。门外范志高的声音响起:“九叔,六小姐到了,要来拜见老夫人。” 范母一愣,“六小姐……这又是谁啊?” “没什么,魏国公家的六小姐,小丫头一个,娘别在意。在您眼前,她就是一个晚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五章 还不清的债(上) 虽然有范进的话在先,且徐六那种乖巧可爱的样子,也并没有什么压力,但是身份摆在那里,不是真的可以无视掉。魏国公千金的身份,足以让范母的精神绷紧如弓弦,并为自己那带有浓重广东口音的官话而羞愧万分。 徐六小姐与范母其实是没什么话可说的,两下的语言也很难交流,但是她还是在那里问长问短说个没完,范进最后提醒她天色不早时,她反倒很大方地说道:“我就是要留下来陪伯母吃晚饭啊。我已经让家里厨子准备酒席了,一会就送来。我知道姐夫如今身份不同过去,不能离开县境,就特意让家里准备了几桌上好酒席,拿到衙门里吃。我来伺候伯母用饭。伯母好不容易来次江宁,也不要急着上京,这几日在城里好好转一转买买东西,我来安排就好。” 魏国公府的厨师水平,非是普通酒楼的厨师能比,酒席做的极是精致,食材也都是高级货色。徐六在内宅陪着范母,外边则徐维志与范进吃酒,花继荫在国子监请了假,特意在旁陪席。范家其他人在这个场合都不够资格上席,全在外面单独开席吃喝。 一县父母的母亲亲到,于管境来说也是件不小的事情,除了魏国公府,不少士绅都已经送了礼物过来表达孝敬,这也是做地方官的油水。杨府派人送来了十匹上好的绸缎,说是给家中女眷以及老夫人做衣服,但是杨世达本人并没露面。 这段时间杨家与县衙门始终是这种交往态度,人情礼仪样样不缺,就是家主不露面。于合作放贷的事也只派了管家,所出的资金只有几百两撑不住场子,眼下主要是汪子敬和县衙门合作。这种态度看似疏远,但是表小姐与继荫的婚事却又得到老夫人同意,只等继荫出孝就可走流程,这又与这种表现相违背。 由于捕快公人已经被牢牢掌握在手,有这些耳报神通风报信,上元的风吹草动范进都能及时掌握。尤其是杨家这种富商人家被列为重点关注目标,其信息了解的就格外多些。对杨家这种态度,范进心里大概明白,杨世达是不想和自己走太近,但是也不敢得罪自己。尤其宋氏那种精明妇人更不会干出治一经损一经的事,肯定是要两面维护。 杨家的情形并不算好,虽然有表小姐定亲以及大大操办了胭脂与罗武的婚事,按着嫁义女的排场嫁大丫鬟冲喜,但是杨宝财依旧卧病在床不能视事。据说每日全靠昂贵补药维持,三五个下人伺候,于生意上就彻底无能为力。他同辈几人要么在老家,要么就先于他下世,下一代里又多不成器,能撑场子的只有杨世达。 虽然杨世达为人精明,也从很早就出来帮家里料理生意,但过往给人的浮躁印象根深蒂固,很多商人并不信任他。再加上杨家连遭变故,是以生意做的并不算理想。 好在最近杨家银根似乎宽松了些,有人提款一诺无辞,储户对杨家的还款能力比较相信,也就不再提取钱的事。没有挤兑危机,杨家目下生意就能维持,只要范进不去揭穿西洋镜,就有着翻身的机会。 看着那些绸缎,徐维志又拿继荫开着玩笑,说他应该一辈子记得干爹恩惠,否则那美如天仙的老婆,就是自己干娘。继荫被逗得满面通红不敢做声,倒是范进替自己义子维护着,与徐维志喝酒说笑。 徐维志喝了口酒说道:“这杨家现在和黄继恩又走得近了,听说是从内织染局拿生意。这真是人作孽不可活,这个时候上赶着去死,就是神仙也拉不住。我跟你交个底,这回老黄怕是要糟糕了。朝廷派朱少瑚下来,就是要办他的。京里来的消息,老黄去年送的上用缎子不等穿就掉色了,万岁发了一通脾气。又去查了库房,发现前两年的上用缎都不怎么好,给百官的缎匹还是毛蓝布,也都掉色的厉害,尺寸也不足匹。万岁这次,是要查他的帐了。这时候跟黄家走的近,那是自己找死!” 范进知他消息灵通,问道:“那内织染局的帐有问题?那里的织工好多都是匠户,好多都是无本生意,怎么会亏帐?” “那不是有问题那么简单,是要把天捅个窟窿的。”徐维志笑了笑,“退思你是地方官,这事跟你没关系,少掺和。我只说几条你就明白怎么回事。匠户织绸那是洪武旧例,早就已经不适用。如今都是从匠户手里收钱代役,由内织染局从民间招募商贾承办织造,染料。有些上用花纹,也是从民间雇佣熟手纺织。董小五那事你没忘吧,像他那种人,内织染局里关着不少。寻个罪名把手段高强的织工抓来纺织,不给工钱,但是对上却是按工钱报销。用料上、招商报价上花头多着,这其实也是镇守太监一份常例,若是无财可发,又来江宁做什么。不过老黄他做的有些过了,这便不该。当初他也是先帝身边的亲信,争内相失利,被放到江宁来,其实就是要他发财。他手面也阔,交朋友也算大方,些许小事自有人为他遮掩。可是这两年老黄实在是……过分了些,那帐目上的事……怕是要出大事。不过再大的事,也和你我兄弟无关,咱们只吃咱的酒就好,管他谁起谁败,与我等何干。这回退思的家眷来,让她们在江宁好好耍耍,小兄定要尽一尽东道。千万不要客气!” 范进很清楚,徐维志这种人虽然纨绔,但是并不等于糊涂。他们之所以看似任性妄为,是因为知道他们的操守标准跟普通人是不同的。既然可以为非作歹又不受处分,又为什么不去做?但是真正的红线他们不会触碰,相反会主动远离,所以不能指望从徐维志这打探黄恩厚的把柄,只能慢慢再想办法。 等到散了酒席,天色已是大晚,徐六被自己哥哥带了回去,走的时候那哀婉的眼神,很是招人怜惜。范母也在没口子夸奖六小姐不愧是大家闺秀,懂礼数会说话,最难得的就是身上没有架子,谁娶了她就是八辈子福气等等。 范进对这些并没什么感觉,眼下摆在他眼前的最大问题,其实是今晚上睡在哪里。按他本心,自然是想睡在梁盼弟那,可问题是胡大姐这段时间替自己照顾母亲,出了很大力气。何况对她自己颇有亏欠,这第一晚,就只能睡在她那。 虽然两人早已经什么都做过,但是胡大姐依旧很是害羞,先自到厨房端了热水来伺候着范进洗脚,看着她跪在那里为自己擦脚的样子,范进心头莫名一酸。若说这世上自己亏负最多的女子,怕就是眼前这个小女人了。她为了自己付出了一切,而自己对她却无从给予。 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些,“大姐儿,你坐下,我来帮你洗脚吧。” “啊!” 受到莫大惊吓的少女,手忙脚乱地打翻了水盆,水流得到处都是。她挥舞着胳膊摇着头,“不行……这绝对不行!进哥是文曲星,是神仙,给我洗脚,我是会被雷劈的!” “那你坐过来,我们说说话。” 大姐儿战战兢兢坐在范进身边,脸儿依旧红红的,满怀期待地想与心上人说些什么,可是千般言语堵在喉咙,就像是千军万马挤在一条小栈道里。心砰砰乱跳,曾经熟悉的青梅竹马,如今变得那般陌生。陌生到她不敢接近,下意识地想要远离他,仿佛两人坐在一起,就是极大的罪恶。这个男人到底是那个与自己一起长大,小范庄读书最厉害的进哥儿,还是一位大老爷……她有些迷糊,分不清楚。 就这么沉默着过了好一阵,胡大姐才挤出一句话:“进哥儿……我明天给你做猪大肠吃好不好?方才那些酒菜虽然很好吃,可我还是觉得,在乡下时我们煮的猪大肠最好。” 范进的心,再次被利箭贯穿。在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天地不容。在庙堂之上,百官面前都可以应付裕如的他,惟独在这个乡下女子面前自惭形秽,无话可说。 他紧紧拥着胡大姐儿,一张利口除了对不起,却什么也说不出。胡大姐儿乖巧地为心上人脱着衣服,又道:“进哥儿怎么会对不起我?其实我拖累了进哥儿才对。阿姑说要给我一个妾侍名分,可是我知道我不配。我太丑了,没这个资格。只要进哥别赶我走,未来的夫人能让我伺候进哥就好了。我……我们可以不做夫妻,只让我当你的小丫头,让我给你端茶送饭就好了。当然,要是能给进哥生个孩子就最好了,阿姑最喜欢小孩子,一直念叨着想抱孙。我生了孩子也不会和夫人争什么地位名分什么,我爹教我争那些,可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进哥对我好。” “妾室的身份我肯定给你,只要成了亲,你就是我范家第一个妾室!我不会让你没名分的跟我!” “不了……我在广州帮三姐做生意时,听人说过,大户人家为了名分,连人命都出过。我这么个丑丫头不能占了这么好的位置,只要进哥欢喜我就欢喜,其他的我都不在乎。阿爹来的时候跟我说了很多,要我给家里争,给弟弟争,可是那些东西是他们要的,我不想要,我想要的只有进哥疼我爱我。弟弟这个人最不成器了,这几个月从家里偷了好几十两银子到外面去赌,不过我都用自己的私房钱给填上了,没让家里吃亏。那些钱是三姐给我的红利,我没有私藏,也没有偷偷补贴娘家,只是不想让阿姑生气。要是我做错了,进哥就罚我好了。剩下的银子我都带着,进哥要用就都拿去,那些钱就是为了进哥存的。” 雕花木床发出了阵阵响动,奏响美妙和弦。 范进不知道这一晚,会不会让大姐儿成为母亲,但他已经不在乎了。这个可怜的小女人,自己亏欠太多,能给的太少,如果能给她一个孩子,自己心甘情愿。将来张家的怒火,自己也愿意承担下来。 瘫软如泥的大姐儿在范进怀中笑着,有了这番接触,方才的拘谨减轻了许多,尤其眼下室内一团漆黑,她的心里就分外踏实。这种环境下,进哥看不到自己丑,自己也不会觉得进哥很陌生,那个熟悉的爱人又回来了。她的胆子大了些,话也敢说,从自己爹帮着东村阿花家母猪接生结果和后娘大吵一架,又说到那位追求阿巧的书生如何锲而不舍,却始终无法打动阿巧的心。 总之尽是些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事情。她没有才干,不管是经营还是管理,都没有。于学习上也没有天赋,即使很努力地学习认字写字,识字能力依旧很差。关心的事情也都是这种家长里短,蜚短流长。 于这种妇人,范进本来是很厌恶的。但是在大姐面前,他没有厌恶她的资格,反倒很认真的听着附和着,并努力装出自己对这一切很有兴趣的模样。惟有如此,才能偿还自己的债,哪怕只是还一丝利息。立志于打击高利贷的自己,其实已经欠下了一生也还不起的情债,身边的女人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债主。 忽然大姐说道:“天不早了,进哥你该走了,我伺候你穿衣服。” “走?去哪?” “当然是三姐那里了。我知道进哥最喜欢的是三姐,能先来我这里我已经很欢喜了,可是我不能让你陪我一整晚。过去你可以白天去和三姐……亲近。可是现在你是大老爷了,白天要做好多事,不能再分你的心。那你就晚上去吧,放心,我不会对阿姑说的。” “傻丫头!你再胡说什么呢!我今晚上就在这里陪你,哪也不会去。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勾勾,就像在村里时一样。” 大姐儿抱着范进的腰笑起来,“进哥你对我真好……那你今晚能抱着我睡么?” 本已疲惫的大姐又经过方才一番耕耘,很快便陷入了梦乡。久久不能入眠的范进却大瞪眼睛看着床头,心里反复盘算着,该当如何才能补报大姐儿。 这种亏欠情绪,一直持续到次日清晨,刚刚用过早饭,胡二就兴冲冲地跑来向姐夫讨人情:“姐夫,把你那厨娘送了我做小吧?就是昨天拜见老夫人那个。若是你舍不得,我用我老婆和你换,用明媒正娶的老婆换你的厨娘,你总不能不给小弟这点面子吧?”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六章 还不清的债(下) 在范进中了举人不久,张师陆就把自家那个寡妇送给了胡二做老婆。那寡妇据说自身个极不检点的,与张家的一个管家私通,又用仙人跳的手段讹诈钱财。以这么个女子结交范进,张师陆自无不应之理。 但不管怎样,那女子总算有些姿色,于胡二而言,也算是有了个家室。这回这妇人也随着他一起来江宁,按着胡大姐说法他不想进京,只想留在姐夫身边做事,最好还能当个衙役,发笔横财。 本来范进琢磨着,看在胡大姐份上会给他个差役当当,可是不想他居然看上了郑婵。想来也不奇怪,毕竟郑婵的姿色远在胡二自己的老婆之上,更重要的是,她现在的身份很尴尬。最多算是通房大丫头,发卖送人都是寻常事,在当下的社会环境而言,胡二的要求也不能算是有多过分,其性质大概类似于找姐夫要些钱花,或是要头牲口…… 范进强忍着一拳轰在他脸上的冲动,只教育着他要专心家庭,对得起自己娘子。胡二却嬉笑着道: “小弟一来,就看上那女子了,那腰那P股……我也知道姐夫舍不得,不过我那浑家也是好手段的,虽然模样不及她,可是也是个极本事的妇人,到时候姐夫便知其妙处。等过日若是姐夫真的觉得不合适再换回来就是了。” 范进的眉头挑了挑,手握成拳又舒张开来,反复几次。“胡二,在你眼里,妻妾便可如此轻贱?你这样的人,如何在我手下做衙役?我又怎么信得过,让你去巡视街道?” 胡二一笑,“姐夫说笑了。小弟好歹也托姐夫的福,在衙门里混过几日,如何不知这里面关窍?巡街捕盗,那是顶没本事差役才做的事。小弟乃是姐夫至亲,怎能做那些勾当?自是要替姐夫分忧,做大事才对。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小弟知道姐夫是读书人,要做清官,要积善功。可是一家老小也得吃饭,这赚钱的差事小弟一力担承。这江宁遍地黄金,姐夫又有国公府的路子,三年之内,小弟保管给姐夫赚他几千两银子,再收用几十个妇人。那小厨娘到时候姐夫也享用不过来,不若就赏了小弟……” “滚!” 忍无可忍的范进将一只茶杯丢下来,砸得胡二弟怪叫一声,捂着脸没命向外逃去。范进沉着脸吩咐了张铁臂一会去吓一吓胡二,不让他乱来。张铁臂出自江湖,又和胡二不熟,做这种事最合适不过。 他倒不怕胡二做出夜袭之类的事来。随着母亲来的那些婆子里,有一些其实是林海珊部下女兵。打发她们同行,就是保护范母安全,现在在后宅,同样起保镖作用。除了她们,后宅里还有凤四的几个女弟子。那些女人虽然个个腰粗体壮,貌若无盐,长了胡子就是男人。但是武艺确实高明,胡二如果想来夜袭,注定要倒霉。 可问题是,胡二不只是一个人的问题,他的问题代表着眼下范家整体的诉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眼下整个范家都有吃大户的嫌疑,让范进颇为头疼。 那种一心为公不谋私利的家族不是没有,但是显然范家不是。他们与时下大多数家族一样,追求的是实利。用金钱资源堆出一个进士来,为的就是给家族回馈好处。 除了免税免役再有经商时可以获得优惠外,给子弟谋求前程,索取重要岗位都是极为正当的诉求,不用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就可以提。你是这个村子走出去的,现在你发达了,就有义务回报整个村庄,这是你的使命。 按照村里人的看法,范进眼下发达,就该给乡亲想办法。胡二这种算是比较极端的不提,其他人的要求也未必简单到哪里去。范志文,范志良要监生身份,需要范进想办法。其他子弟有的是要进京,从京里找路子。有一些就想留在江宁,守着这花花世界发财。 像是昨天士绅送来的礼物,今天就有不少人上门来要,或光明正大,或拐弯抹角,意思都是一个。你范进发财了不能不管乡亲,当初全村人节衣缩食供你念书,你现在的一切,就都有我们的股份,理当给予回报。 这年月有些清正官员被乡亲逼到走投无路辞官,就是因为他那点收益根本满足不了亲戚的需索。可是如果拒绝,又会在社会评价里落下恶名,认为是无情无义之人,不配为官。这就是当下的畸形价值所在,范进也逆转不了。 他没有上堂办公,而是转到了仓库那里,一群女人正想要去看看昨天送来的绸缎,又被梁盼弟带着几个盲女以及粗壮婆子挡驾。两下拿土话对骂,吵得鸡飞狗跳。梁盼弟一条腿在地上,另一条腿踩着桌面,手指着眼前一群女人舌战八方,拿出码头骂架的手段,一帮妇人居然骂不过她一个。想要讲打也知她手段高明,大家齐上也无好处,只好指桑骂槐地骂着搔货不要脸之类,等看到范进过来才悻悻离去。 几个盲女都来与范进见礼,她们虽然看不见,却听的出范进的脚步声。几个女人里有两个已经嫁人,最漂亮的阿巧,却依旧还是单身。固然明知道自己追求的东西是镜花水月,但总有痴人愿意为此付出一生。 梁盼弟看出范进的不悦,拉着他的手,走进了这临时的仓房里。“进仔,我知道你不开心,其实是你在家时,家里还不曾富贵到这个地步。你是举人么,大家都怕你,反倒没什么。可是现在你做了大官,眼看还要做宰相女婿,乡亲们就坐不住。这个时候不要点什么,只怕以后更不好要。谁都明白,宰相千金脸色难看,跟她要东西,小心被打出来。还是趁着现在,找你多要一些,自己多落住一些。这种事在家里也遇到很多次了,我就骂她们了,她们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赢,也拿我没办法。这里面每一样东西,都是属于进仔的,我才不会让她们随意拿走。” 她的手轻轻拂过那些自己连夜码放好的绸缎、药材以及金银。“一年前,为了这些东西,我可以杀人。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可以拿刀杀人抢钱,这么大笔数字足够我动手了。可是现在,它们只是些礼物而已。如果不是遇到进仔,我现在不是被范通打死,就是被他连累得砍头,最好不过是在码头上卖狗肉。你是我的贵人,我要替你守着这份家业,谁也休想把它们拿走……” 话音未落,她的身子一紧,男人的臂膀已经从后面抱住她,阵阵热气喷着她的耳朵,将她的人向前按,梁盼弟的手扶住了那些绸缎。她明白了男人的企图,有些紧张,又有些羞涩,紧并着双腿低声道: “你不要乱来啊!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可以……让人看到了怎么办?你还要……问案……” 男子已经不管不顾地开始需索,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怒与郁闷心情,已经很久不曾见他这么不开心了。既然他想要这种方式来快乐,自己就该满足他。不管他是大老爷还是文曲星,在她面前永远是那个小弟,固执而又有些孩子气,拽着嫂子不管不顾地索要着糖果。梁盼弟抗拒了片刻,却终究不忍逆了爱人心意,面红耳赤地分开双腿,配合着对方的行动。 空气中飘荡着那令人羞涩地味道,梁盼弟既嗔怪又爱怜地看着范进,手轻轻抚着他的脸。 “真可怜。别人都说做官威风八面,谁又知道,做官原来也会这么辛苦。进仔细吃的苦,他们有几个人能明白?姐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明知道他们是一群混帐,却又不能对他们怎么样,这种感觉姐很明白。” “我就知道三姐对我最好了,其实二姐和肥佬王一起来,我就知道,他们也想要什么对吧?可是你从来不说……” “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二姐二姐夫想换个环境,我二姐夫那么肥,还要什么好处?再要好处不怕撑死啊?他们敢跟你要什么,你不要理,我去跟她们谈。你姓范他们姓梁,有什么资格找你要这要那。” “不,他们要什么也是应该的。胡二那种混蛋都知道要好处,何况是三姐你的亲人。你娘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姐姐姐夫,我怎么也要关照他们一下。” 梁盼弟却摇着头,“如果你关照了他们,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帮了姓梁的不帮姓范的,这是胳膊肘向外弯,交代不下去啊。其他姓范的人,就会拿这件事当借口向你发难,找你要这要那,没完没了。所以啊,干脆都不要给,我二姐那个人也说不出什么,最多背后找我吵架或是打架了,没什么关系。大不了我拿钱给他们使。你现在刚刚做官,处处要谨慎,免得被同僚看扁,更不能激怒你的老泰山。这些人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为了自己的好处,没人在意你的死活。其实按我说,既然他们不在意你,你又何必在意他们?当初大婶在田里辛苦的时候,也不见谁来帮一把,大家各家吃各家的米,不过就是在社学里读了几天书,不用拿一辈子的前途去还吧。你这么聪明,一定懂我的意思,与其为他们不开心,不如让他们不开心……” 范进微微一笑,“还是三姐对我好。我其实也有类似念头,但是自己下不了决断。你知道的,我这么做的话,家里人那关是最难过的,我不怕其他人的看法,只怕家里人怕我或是疏远我。” 梁盼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眼神里满是宠溺,“我的进仔不管做什么,我都支持到底。哪怕是杀人放火,也算我一个。其实除了我,阿姑也肯定撑你,她对那些人不满意很久了,就是身份在那里,没有办法发作罢了。你要是收拾了他们,阿姑不会有什么话说。至于胡大姐……她倒是可怜的,好在她爹和后娘都不在,你就哄哄她,什么都好了。她这个人最好对付了,三句好话,就可以搞定。” 范家的亲族们都已经起了,有人在四下转着,有人对着公人捕役指指点点着,还有人则溜到签押房那边看人办公事。贷厅那里两个身着公服的女子,很快就吸引了几个范家子侄的目光,他们招呼了几个同伴在远远的看着,小声议论着什么,时而又是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惹了不少人怒目而视。 范进的召集命令,就在此时传达下来,所有的范家亲属包括胡二弟这种亲戚都被他叫到二堂。几十人站了一大片,模样像极了衙役站班。 范志文范志良两个读书人,是队伍里打头的,不管到了哪,书生永远是头马,看来范家子弟还没疯狂到彻底乱了礼数。范进看看他们,“这里是江宁,不是村里,我如今是做官,不是书生。一个县无数公事等着我,所以我没时间跟你们多说什么。你们谁想进京,谁想留在江宁,现在做个决断,左右分开站。想进京的站左边想留下的站右边。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交个底,留在这里的我管,到京里的归张家人管。张大小姐跟我成亲,也不是嫁到范家做低眉顺眼小媳妇而是要做当家的,到时候她要把你们怎么样,我没话说。所以想跟谁,自己做决定。” 人群分开,七成人选了留在江宁,毕竟可以享受县令亲属待遇。范进心头暗自冷笑一声,倒是范家人一贯的短视作风。看来这两年在乡下搞了这么多生意,也没让他们眼界开阔到哪里去。 他点点头,“那好,去京师的现在可以离开。这几天好生待在衙门里哪里也不要去,如果呆腻了就去船上。谁敢乱来,我打断谁的腿。不用国法,就用族规。愿意留下的,把你们想做什么,自己能做什么,说清楚我来看着安排。先说好,六房书吏是朝廷经制,我安排不了。衙役没有定数,我可以随便来定。文仔,良仔,你们两个是要读书的,进国子监么,这件事我三天以内办妥,其他人随意吧。” 这些人来自乡下,基本都没读过书,倒也不至于疯狂到要去当书办的地步。大部分人选择的依旧是当捕快,有些人则提出要借一些钱,来买新衣服之类,范进也都点头答应。由于胡二头上还敷着药布,也就没人敢提要女人的事。 见范进答应的痛快,这些人就也欢喜,于范进那句,进了衙门之后我是老爷你们是衙役,要守衙门规矩这句话只当了玩笑,没人记在心里。大家都在憧憬着不久之后可以横行霸道,见什么拿什么的幸福生活,人人脸上皆是笑容。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七章 再给一个机会(上) 范母一行人在江宁住了五天,终于要启程离去。范母并不是一个糊涂的老人,她明智地预见到,自己家这些子弟如果放到江宁街上,会给自己儿子带来何等的麻烦,是以这几日只在衙里哪也不去,又让家里的婆子守着门禁,不让人出入。 有她带头,其他人就也不好出去。好在这年月大户人家里,也有不少是类似的做派,商家将货物拿进来,任范家人挑选,最后却都由徐六付帐。 码头上,范进将母亲送上船,陪母亲说着话,胡二则一脸懊丧地看着姐姐,小声抱怨着,“要是爹在,那厨娘包准飞不出我手。你这姐姐好无用处,这几个晚上,姐夫怕是陪黑寡妇比陪你的时间还多些。娘教你的都忘了?你得会哭会闹会撒泼啊,这些都不会,我怎么办?” 胡大姐儿低着头,任弟弟抱怨一语不发,等到梁盼弟一招呼她,便立刻跑向舱里,临到进舱时才回头对胡二道:“你要听姐夫的话,否则的话,进哥教训你,我也是没话说的。乖了。” 船只解缆起程,范进望着渐渐远去的船影,回想着母亲的老态,心中暗自感伤。他看的出母亲对自己的眷恋与不舍,想要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但是又怕误了自己前程,把这种想法藏在心里不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很想把母亲留在县衙里,一家人依旧生活在一处。毕竟这么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以时下的平均寿命,还有几年能活谁也猜不出。 可是张居正的邀请不容拒绝,母亲明明不习惯北方的生活和气候,但是为了自己的婚事,也要咬牙北上。一念及此,不由又对张居正的安排颇有些不满。想要许亲的方法多了,何以非选这一条。 回去路上他的脸色不大好看,一干范家新近衙役也就不敢多说话。这几天里他们已经领到了自己的公服,开始接受衙役培训。一方面是鸣凤镖行的武师教授基本的拳术技巧,一方面是几个书办教他们衙门里的规章制度。 这些庄稼人里有些在家乡练过武,身上有些根基,其他人长年从事体力劳动,身体素质总归比普通人要好,练拳的门槛比普通人要低。其学习的也是经过凤鸣歧改造之后,简单易学且颇有威力的擒拿手以及摔跤技巧,适合近身肉搏缠斗,对公人而言极是适合。 几日里操练当然变不成高手,但是做捕快的基本素质和体能,已经勉强具备。从身体素质上看,他们即使比不了那些年轻力壮的衙役,对对付普通的小偷小摸已经足够。其真正的难处,在于规章制度的教授,以及对纪律的遵守。 这些来自广东的乡农,不管姓范还是姓胡,能被安排到公人里,就自认高人一等。在班房里全都趾高气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也只是对张铁臂略有些忌惮。这种情况下,范进定的那些规章制度,他们既懒得背,也不大愿意遵守。 这些制度其实在眼下的时代,绝对可以算做超前。即便是尚怀忠这种彻底忠玉范进的铁杆,都觉得某些要求过高,超出当下捕快的接受范围。但是范进恩威并施,又有检校役存在,这些人也不敢明着出来唱反调。 连这种老公门都应付不起,这帮新捕快就更觉得这些制度匪夷所思。他们中有人进过城,见过捕快模样,在心目中认定这是个耀武扬威,为所欲为,可以发家致富顺带解决自己终身大事的伟大职业。现在听到这些规章制度,都觉得莫名其妙,随即就是不以为然。自家亲戚做了县令,制度就和自己无关。 胡二这种在衙门里当过差的被一帮人尊为专家,他也就拿出专家样子,不管那些制度只关心开锁钱、买鞋钱、办案钱、递状钱等等钱财怎么分法。等张铁臂说起自范进为县令之后,这些衙役的陋规常例全都废除之后,他几乎要跳起来,二话不说就跑向二堂。 “姐夫,你疯了!”胡二已经顾不上伤口疼,口沫横飞地指摘着范进的错误。在他看来,自己姐夫纯粹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丧心病狂地对捕快这个群体实施迫害。 “你叫范进,不叫海瑞,怎么行事像极了那个蠢材?我爹爹倒了八辈子霉,才到你家为奴。我姐姐也是活该的瞎眼,居然要你做老公。你脑子里装了些什么,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些都是捕快的财路,你把财路都断了,让捕快们怎么活?就靠衙门发那两个工食钱,怎么养家糊口?再说衙役子弟不许科举,大家每天风来雨去,坏了自己子弟的前程图的什么?还不就是赚钱么?咱们广州一个衙役每年也有几百两银子入帐,江宁也不比广州差,在这里当捕快,不也是为了发财?你现在把这些好处都给免了,这捕快还有什么意思?” 新科二甲传胪,又是张居正准女婿,在大明官场里,即使是品级远比范进高的大臣见了他也要给几分面子。大家立场或许有差异,但是能指着鼻子对他大喊大叫的,却没有几个。 连冯邦宁都亲手揍过,眼下却被乡下来的小舅子指着鼻子数落,范进心里不由感到一阵好笑。或许这就是人情社会的魅力所在。 他看看胡二,神色如常。“哦?那你觉得该如何?” “那还用说,自然是把这些钱重新恢复啊。哪怕其他人不恢复,我也要恢复啊。我爹只有我这一个仔啊,当然是要我发财,好给他老人家争面子。我姐姐从小就对你好,从家里不知偷了多少钱财来周济你,一个大姑娘没名分就肯陪你睡,害得自己不能嫁人。若不是跟了你啊,她早就可以嫁个好人家我也能沾些好处。如今我混成这副样子,都怪她不肯帮我,你现在发达了,不能忘恩负义。” 范进并没发怒,只冷笑两声。“是你一个人这么想,还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那些人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他们又不是你的亲戚,也不曾与你是乡亲,何必管他们死活。范家庄来的人,都是这个意思了。大家好好的田不种,生意不做,跑到江宁这么远的地方来跟你,图什么?还不是为的发财?你把大家财路断了,让我们喝西北风啊?” “你很想发财?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从今天开始,你跟张铁臂那一队去巡街,至于能不能发财,看你自己的本事。” 范进对胡二的咆哮没做正面回应,反倒是安排这些人出巡。胡二虽然几天前刚被范进砸破了头,此时却依旧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本事再大,也对自己家的亲戚宗族没办法。胡二正是在广州城里听过类似的消息,才敢吃定了范进。事实上如果不是忌惮范家内宅那些强横的女镖师,他都想摸进内宅,先把那小厨娘睡了再说,就不信姐夫能为这事跟自己决裂?自己姐姐可是把姑娘身子给了他,就冲这一条,也该对自己好些。 满怀着发财的憧憬,次日一早,胡二便随同张铁臂以及一名公人开始巡街。除了他以外,所有留在江宁的范家人,差不多都得到了同样的差遣,分别由一到两名公人带着,上街巡逻。 张铁臂走南闯北,口音很杂,于广东话能听能说,因此与胡二交涉无碍。之前他就奉范进的命令恐吓过胡二一次,胡二对他多少也有些忌惮。毕竟这种江湖人不同良民,惹翻了他一剑杀人逃之夭夭也是没办法。是以他说话时还是尽量讨好,向张铁臂介绍着自己姐姐与范进何等要好,范进又亏欠了自己家多少。 他们巡逻的地段乃是江宁的大市,是整个城市商业最为发达的区域之一,亦是江宁、上元两县的分界。大街以石板铺地,一座座店铺都是上好瓦房,气派十足。各行铺面一应俱全,一眼望过去也看不到头。 街上行人往来如织,男女老少皆有。胡二嬉笑着朝着几个女人走过去,见她们并不害怕,反倒是朝自己笑,胆子就越发壮。朝张铁臂道:“张大哥啊,你看她们对我笑呢,是不是对我动心啊。小弟对你们江宁的地理风土不熟,还得请教张大哥,她们是不是做那个的?” “莫乱讲了。那都是良家妇女。她们只知道你是上元捕快,所以就不怕你。范大老爷在上元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做了很多好事,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我们这些衙役不敢乱来,老百姓喜欢我们,也就不会怕。你看,那边的捕快过来,她们跑得比见鬼还快啊。” 果然,对面也有几个穿公服的过来,几个女子就神色匆匆地低头而行,还主动向着张铁臂这边走。张铁臂朝自己的伴当使个眼色,两人并排着组成人墙,挡住对面捕快视线。寒暄两句,分属不同县的公人,各自朝前几步,却在即将接触时转身,将背影留给对方。大家都对管界很敏感,谁也不会随便踏入他人的地盘,这是大忌。 胡二这时嘴上咬着一个肉包子走过来,不解道:“江宁这里的老百姓是不是傻的,我拿他几个肉包子吃,他怎么也不拿常例钱给我?这一片不是你们的管片么?这些人做生意不用付钱的?” 张铁臂朝伴当使个眼色,那衙役摇着头跑到卖包子的老板那里交涉,老板先是摇头赔笑,但最后还是被迫收下了几个铜板。张铁臂沉着脸道:“大老爷定的规矩,捕快不许白拿百姓任何东西,商人也是一样。他们摆摊是交过税的,捕快保他们生意不受人骚扰,这是应尽的责任,没资格要钱。若是被发现拿人家东西或是勒索常例,要杖四十驱出衙门永不录用。即便是百姓主动送来饮食,也必须付款,这是衙门里培训的时候就讲过的,你看来并没好好听课你欠这兄弟的包子钱,我替你还了。下次再吃东西,自己付帐。” 胡二讪笑着,“不会吧?这样做捕快还有什么意思?张大哥也是跑过江湖的,你见过有这么窝囊的捕快没有?” 这时却见那付钱的捕快又被个老妇人叫住,两下聊了两句什么,那捕快就朝张铁臂道:“这个婆婆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张铁臂连忙走过去,端详了老妇人几眼道:“我看她像是崇善坊那边的人,我在那里好象是见过她。再说你看她这个年纪,不可能离家太远,你把人带过去问问,应该能找到家。” 胡二目瞪口呆道:“张大哥,那老妇人穿的破破烂烂的,不像很有钱的样子,送她回去……怕是白跑一趟。” “又不是为了要谢礼,而是我们捕快的职责就是解人危难。江宁这里治安不错,没有那么多江洋大盗给你抓。捕快最该做的事,就是为老百姓解决难题。所以范大老爷立了规矩,捕快有义务帮百姓解决困厄,送这种脑子不清爽的百姓回家,是我们的差,不做要受罚。” 张铁臂语气严肃,“我走过江湖,见过很多地方的人对捕快是什么态度。我们能让百姓如此拥戴,是范大老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也是大家流血流汗拼出来的。我刚来时,跑坏了几双靴子,每天从早到晚,就为了搞清自己的管境,认清管的热。你初来乍到,不必要认那么多,只要把你巡的街认清就好。还有管好自己的手,别坏了我们好不容易赚来的名声。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范大老爷前段时间跟冯保的侄子争斗,衙门外站死了十几个冯贼的手下。至于打伤打残的就更多一些。冯邦宁现在住的地方,离咱巡街的地方不远,大概几里路吧。如果你乱来的话,我把你丢到那边,再喊一声范进的小舅子在这里,到时候看看你会怎么样。” 胡二问道:“冯保……谁啊?” “万岁身边的亲信太监,管东厂的。” 胡二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的笑容渐渐冻结,没,猛地像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撒腿就向衙门跑,边跑边用家乡的土话咒骂着范进,诅咒他不得好死。 一口气跑回了衙门,正赶上城里几位士绅来拜见范进,他自然就没法进去。这几个士绅所谈的事情还颇又占时间,一时三刻谈不完,他便只好在那里等。过了一阵子,几组巡街捕快已经回来,几个随同巡街的范家人与捕快的关系也近便了些,坐在那里也有几句话聊。 胡二拉过一个人问道:“看你笑的这么开心,这一趟一定收了不少吧?” “钱?没啊,一文钱也没见到。但是跟你讲,比赚了钱开心多了。我现在真喜欢上做捕快这行了,这趟街没有白巡,还有女孩子冲我笑呢。”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八章 再给一个机会(下) “我们过去在乡下,最怕的就是公人了。动不动就要打人,再不就是抢东西。有时还要搞女人。虽然说是公差,却别强盗还要凶恶。大家表面上叫他们是差大爷,背后都是要骂祖宗的。即使在大街上遇到公差,也要远远的避开,能绕着走就绕着走了。还是到了江宁才发现,原来居然有普通百姓是不怕公差的,还有人敢冲我们笑,那些做小生意的见了我们既不怕也不跑。” “也不是都这样,据说江宁那边的公人依旧和我们广州的一样。所以很多在江宁做小生意的,现在都跑到上元来了。还有乞丐、流民啊,江宁的衙役开始是偷偷往这里送,后来就是往这里赶,连乞丐都说上元的公人更和气些么。” “是啊,阿进这么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乞丐越来越多会出事情的。” “老百姓也知道这点,所以对我们就更好了。他们知道得要公人保护么。我跟你们讲啊,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我这个捕快是当定了。虽然拿不到钱,但是挣回了面子,这么多老百姓看好我,比赚钱更舒服。再说我姓范的,难道九叔让我吃亏?我从明天开始,就要学江宁话,再去街上转,把这条街的人和路认熟,将来也要当个好捕快。” “我看你是被哪个姑娘迷住了吧?提亲啊。” “你懂什么,那姑娘喜欢的是好捕快,难道喜欢山贼啊!你喜欢做山贼你去做,到时候我第一个抓你。” 夕阳西下,衙门里渐渐冷清下来,几个范家人凑在一起交流着今天巡街的心得。偌大个县城,把这些捕快分派下去,各组之间的距离都不近,趁着下值才好交流情形。 他们各自跟的人都不同,但是说到巡逻情况都大体相当。肯离开家乡到江宁来求财的,在家乡就是胆子大脑筋活的那一部分。于范进在城里搞农产品收购批发代办军粮副食时,就跟着胡屠户一起做这生意,也算是见过市面。比起在家乡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乡亲,他们的眼界见识都远胜,与捕快公人的交道也打得多些。 广州的衙役自然是不敢欺负他们,但是他们也见过捕快怎么对付别人,于公门作风有所了解。原本想着天下捕快都差不多,可是今天一天巡街下来,于这些人而言,也算是开了眼。 不打人骂人,不白拿商品,不收常例钱。为百姓解决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百姓给他们送水来喝。这样的捕快以前从未见过,有人觉得辛苦,有人却觉得心里舒服。一天的巡逻并不会对所有人都有大触动,但是一些人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化。有人想要急着发财,也有人想要别人的称赞或是崇拜,人人不同,追求的东西也不同,范家这些人也不例外。当有些人发现做捕快除了可以搞钱,也可以获得其他方面的成就时,心态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胡二原本想撺掇这些人一起想范进发难,可眼下支持他的并不多。虽然有几个人也是抱着发财目的来的,对荣誉之类的事嗤之以鼻,也不喜欢眼下的规章。但是他们人数太少,在留下的范家人里占不到主流夺不到话语权。眼下如果闹事,其他范家人就不答应,加上乡下人的怯懦,就更不敢说话。 事情就这么僵住,胡二的气焰原本就来自于自己的身份和一帮同乡,现在同乡先形不成舆论压力,他的气势就大受影响。 书房里郑婵伺候着范进喝了冰镇酸梅汤,小心地问道:“当家的,你安排你的乡亲去巡街,是要他们学好,妾身是明白的。但是妾身以为,不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当家的苦心。要是有人不领情,不肯学好,又该怎么办?” “都是自己人,我一开始肯定会给他们机会的,但是机会只给一次。这次还搞不清状况的,那就亲戚也没得做了。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连冯邦宁都被我治了,何况是他们?我不是奈何不了,而是不忍心。” 他让郑婵坐到自己腿上,手环着她的腰,“你知道胡二对你的坏心思了?不过不用怕,他那个人是个无胆鼠辈,最多就是闹一闹,真正做坏事他没这个胆量。何况内宅还有女保镖,他能把你怎么样呢?” 郑婵道:“有当家的给我撑腰,我什么都不怕。不过我得跟当家的讨个章程,若是有朝一日,这姓胡的真摸到我身边,我能不能拿刀捅了他?妾身身边总是带着一把刀子,防的就是这样的坏人。我还跟那些保镖学了几手防身本事,也是为了不再吃男人的亏。我的身子只有当家的能碰,除了你谁敢打我主意,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范进怜惜地抱着她,亲着她的脖颈、耳垂。“如果他敢朝你递爪子,你就只管砍就是了。把他砍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我站在你这边。真到了那一天,我去向大姐说明原委,事情也不算我理亏。说真的,如果不是我亏负大姐太多,早把这混帐东西腿打断了。” 郑婵听到这话,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即使自己的模样比那个红眼婆娘好看多了,也怕范进念着旧情不许自己与她争斗。现在既然许自己砍她弟弟,将来就能支持自己与她争宠。有这么个混帐亲戚,有多少旧时恩情也不得用。 她笑着配合着范进的动作,拿出献媚的手段来博取着男子的欢喜。“当家的,就算你亏欠胡氏娘子再多,如今也该还完了。她家一个杀猪的,情形跟我家差不多,如今发了这么大一笔财,还不满足?就算把她卖了,也不值这个数。我知道当家的有情有义,可是千万别说亏欠,要说亏欠也是她亏欠你。” 范进对于郑婵的观点并不认同,但是胡二的行为,也确实在削弱着他对胡大姐的亏欠心理。在胡大姐面前,他觉得自己是个罪孽深重,负债累累之人,可是胡二的存在,却让他看到了还清债务的希望。 从大市调到其他市场,再调到巡普通的居民街。四天时间换了四个地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惹来同僚的投诉。不是吃了东西同僚帮他付帐,就是想要去女人身上揩油,虽然找的都是那些市井妇人,但是上元捕快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好名声,却不能被这一个人毁掉。其他人只好去给人道歉,再三说好话才行。从买卖街到居民街之后,又闹出拒绝帮助百姓的事。 类似行为的不是胡二一个,现在范家的子弟分成两派,一派确实在学着怎么当一个上元捕快,另一派则依旧以传统捕快为标准,以发财为做捕快的最大追求。范志文、范志良两兄弟虽然带头劝解,再三给他们讲着做人的道理,大力揄扬范进眼下这种捕快管理模式,但是效果也不明显。 能被语言劝导的,在这几天巡逻里基本已经认清该做什么,开始走上正轨。依旧坚持己见的未必不懂道理,只是对他们来说,道理大不过实惠。自己放弃了家乡赚钱的生意跑来江宁,不是来做好人的,他们要的只是快钱。 到了第四天下午,这几个人在胡二带领下终于再次来到二堂见到范进,向他提出要求:自己要发财。 “千里为官只为财,我们千里做吏,总不是为了给人打白工。每天只赚些吃喝,那日子过的还不如在家里。”胡二带头发难,“姐夫啊,我也知道你想要好名声,可是好名声不能从亲戚身上下手吧?巡街的时候不拿钱我们忍了,现在有一桩快钱生意,你不能再阻止我们吧?” “快钱,什么快钱?”范进看胡二以及身后几个乡亲的目光已经很冷漠。这些人从进入二堂那一刻,已经被他剔除出乡亲的行列。其实范进并没想过当海瑞,也不反对自己的部下拿好处。只是这种好处,是自己给他们才能要。将来县衙门赚了钱,人人都有份分红,过去那种盘剥普通百姓压榨穷苦百姓的方式他不接受,不意味着捕快除此以外没了来钱的渠道。、 这些人未必不懂这些道理,却连时间都不肯等,非要急着见到成效,那就别怪自己对他们不客气了。他知道胡二说的快钱是什么,那几艘来自暹罗的贡船,即将来到江宁贸易。他们肯定是想到码头上抽分,勒索一下这些商贾,只是这些话他不会从嘴里说出来,只等对方开口。 整件事在凌云翼的书信里就已经交代清楚,由于这支船队是从广东来的,所以凌云翼对他们情形极是了解。这支朝贡船队遇到风暴,漂流到雷州半岛。随后就向大明的地方官府求援,请求救助。 明朝奉行朝贡贸易体系,这些外范藩贡使属于重要外交人员,地方上也不敢怠慢,立刻给予了帮助及招待。这帮人本来是向大明进贡象牙、苏木等特产品的,但是遭遇风暴之后,这些特产品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不足以进贡。 按照规章,应该就地焚烧,可是贡使提出请求,让他们把这些商品卖掉,买布遮体。经过会商这个要求得到批准,由广东官方出据公文,允许他们来江宁进行贸易。 这是官样文章,事实的情形凌云翼在书信里虽然没点明,但是范进大概可以猜到,这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私密贸易,乃至这只船队本身可能都有着某些问题。他是地方官,这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反正从广州来的不会是倭寇偷袭,剩下不管是走私还是其他什么,都是礼部与户部的事与己无关,不想参与。 大明朝对于邦交还是比较重视的,毕竟这种朝贡体系,维护了明朝在周边各国的宗主国地位。大明朝又不是西班牙那种殖民国家,要的是稳定大一统,海外殖民之路不可能去做,那么这种宗藩体系也就不会动摇,对于外国使者也比较宽厚。去敲他们竹杠,很容易演变成一个大问题,甚至可能惊动到礼部一层。 被范进如是骂了一通的胡二心里很有些不愤,他虽然相信范进说的有道理,却并不代表可以不生气。等回到住处,老婆的话更是火上浇油。他睡了你姐姐,却不肯给你这个小舅子好处,足见对你姐姐只是玩玩而已,跟本不是真心。 到了现在还不肯给名分,将来张大小姐嫁过来,把她赶出家去也有可能。到那时候你没了这层关系,在县衙门都待不住。既回不了广东,又失了靠山,不是要在江宁做乞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现在就该是你自己想办法发财的时候,也不能事事依靠姐夫。胡二点着头,认同妻子的观点。看来范进是指望不上了,就只能靠自己。 次日清晨,他并没去班房点名,而是穿着公服离开家,一路奔了码头。那支暹罗船队是和范家船队一起出发的,不过两面没什么来往。一群外国人言语不通,没有交涉必要。还是通过护卫官兵的嘴,才知道那支船队要停在这个码头,所以要晚几天,给范母一行人留出足够团聚时间。 也是从官兵嘴里得知,那船上有几万斤苏木,还有几千斤象牙。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自己只要能敲下些油水来,就不愁吃喝。大不了带着媳妇离开江宁,到别处去躲风头就是了。 他如是想着,脚下步履生风,沿途百姓与他打招呼全都不曾看见。等来到码头时,却见已经有大船靠岸,想来他们到的早,昨天夜里就到了地方。胡二提着水火棍一路来到码头,指着船上的人大声嚷嚷道:“谁是船长?谁是当头的?我是上元县公人,现在怀疑你们船上夹带禁物,要求立刻检查!” 船上的水手模样古怪,一看就知道不是大明人,不过这种船要和大明贸易肯定带有通事,并不用担心语言不通无法交流。果然喊了三次,就有一个又黑又瘦如同猴子的男子下来,领着胡二上船。路上男子不停地赔笑脸,嘴里嘟囔着什么。胡二脸色阴沉如铁,只用水火棍不停催促着他快走。等来到舱门口,望着黑乎乎的船舱胡二有了一丝犹豫,但是发财的期望超过了对未知的恐惧,捏了捏手里的棍子,他大着胆子走进舱里。 船舱里很黑,味道又腥又臭,让人作呕。还不等他的视线适应船舱,就听到有人用很古怪的腔调说道:“林魔女不是说过,这里是她老公的地盘,为什么会有官府的人出现?你们该不会是骗我吧?” “不必担心,我们林氏舰队言而有信,既然收你的保护费,就会保证你顺利交易。捕快,谁派你来的?” 声音来自胡二身后,他连忙转过身,随即便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遮蔽了视线。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九章 贡使真相 虽然从一开始范进就在码头安排了人监视,准备着对敢去船上敲竹杠的家伙给予严惩。可是望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子,和她手上拿的腰牌,脸上依旧有些尴尬。 “没办法,做老大就是这样。手下的人不可能都听话,总有人打自己的算盘。三刀六洞都拦不住,何况只是衙门里的官威体统。我的人跑去码头敲诈你们,结果被你们抓了,这个笑话我想能让你们林獠笑一个月。你们林獠身体怎么样,到底有了没有?” 女子看范进的目光很复杂,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林獠怀着你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该生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次就是她自己来了。她要我带话给你,问招安的事什么时候办?还有问问你什么时候给她名分,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生个孩子。” 范进道:“招安的事告诉她不能急,现在我刚刚做官,提招安的事没什么好处。等到我脚步站稳一些,再操办这事比较恰当。至于名分也是一样,总得成亲以后再说,记得告诉你们林獠,我不是那种做过就不认帐的男人。她既然怀着我的骨肉,我肯定要给她一个交代的。敢问你这位头领怎么称呼?看着很眼熟的样子。” “盘琼!”女子咬着牙,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眼神复杂。 范进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善翼大王的女儿。你……入伙了?” 两人见面是在内宅,不怕人看见,因此问的胆子也大。盘琼神情木然地点点头,“我的哥哥也是我家惟一的血脉在林獠手里,我不入伙又能怎么样呢?再说林獠控制人的手段很厉害,我承认,我现在没办法拒绝她的命令。她要求我代替她来陪你,但是我想和你做笔交易,你如果答应不和我做那种事,我就答应不杀那个捕快。他一直说是你的亲戚……” 范进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拿这种事做交易的,你们林獠这个命令……我无话可说。反正你不想做,我不勉强就是了。至于那人,你们先关着吧,想怎么对付他都行,记得给他留条命。来跟我说说,你们怎么会混在贡使船队里?上面有多少你们的人?” 盘琼见范进答应的痛快,总算长出口气,显然她还不准备把身体献给毁灭了自家基业,又害死自己一门的仇人。见面不动刀子已经是极大克制,根本就不愿意做那种事。 曾经罗山的百灵鸟,在林海珊的栽培下,如今已经颇为干练,虽然自身没什么技击本事,但是处理事务的能力已经非常出色。没有了做那种事的顾虑,她的情绪勉强可以放平和,压着怒气向范进阐述情况。 这支船队确实曾经是暹罗贡使,也确实是遇到风暴飘零到雷州,但那是在遇到海盗之前。事实上在遭遇风暴前,这支船队已经遭遇了远比天灾更可怕的人祸。一支西班牙海盗袭击了船队,杀死了贡使,把财宝夺为己有。但随后又遭遇风暴,落到雷州那边。一开始联系他们的并不是雷州军卫,而是林海珊的部下。 经过一段时间雌伏,加上范进的点拨,林氏舰队已经勉强恢复了几分元气,整支队伍比起当初来虽然人马略少,但是实力不弱。从凌云翼以及十八铺商人那里,他们可以交易物资,获取军事物资支持,部队的实力发展的很快。如今在海上也算是一路极有力的山头,林海珊即使在养胎期间,也一样把持着海上的大权。 这些海盗很乖觉,并没想要靠武力对抗,很大方地交了保护费,换取平安。林海珊趁机向这些海盗提出一个建议:想不想到江宁来交易看看? 暹罗船上装的全是象牙、苏木,这些东西是好东西不假,可是对海盗没用。海盗想要的是上好的大明丝绸,回到自己的国家去交易。 广州虽然也有丝绸买,但是价高质劣。几个与海盗做生意的商人,都是心黑手狠之人,价格压得极低。海盗们拼命拿回来的东西,在他们手上值不了几文。林海珊的建议对这些海盗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没口子应承。 林海珊开的价码不低,要一笔很大的好处费,报酬就是保证他们在江宁的安全,顺带要和他们保持长期业务往来。 范进皱着眉头道:“这些海盗胆子倒很大?居然为了这件事,就敢来一次江宁?再说了,他们杀了贡使,还敢打着贡使旗号出现,一旦被查出端倪,连凌制军都脱不了干系。” 盘琼对于凌云翼仇恨更深,听到这个名字,脸上就露出几分鄙夷之色,但是林海珊对她的训练很有用,她依旧强忍着巨大不适道: “朝廷的官吏很懒,他们分不清暹罗人和佛郎机人,只要你不说出去,他们就无从得知真相。再说他们的船上确实有暹罗人,即使要查问,那人也足以应付。你们的官府,又哪来的兴趣去关心几个贡使商人的真假?” 范进道:“暹罗人如果报官怎么办?” “你当这支船队是怎么遭遇洗劫的?就是因为这些暹罗人与海盗勾结,出卖了自己的主人,才害那些使者死于非命的。他们又怎么会向官府告发?” “那凌制军为什么帮你们这个?” “钱,还能有什么原因。生意就是生意,据说这话还是你跟他面前说的。其实广东那边,一直有人做这种生意。不过那些人和凌云翼关系不深,这种生意他分不到多少钱。所以这次林獠想要开一条新路,他很支持。重点是他要从里面拿一份,又不能承担风险,你们的官吏就是这么狡猾!” 范进懒得跟她争辩这种问题,灭门仇人怎么都是错的。盘琼这想法他很理解,只是不能支持罢了。 那些贡使船上的象牙苏木虽然在公文上显示,或被水浸,或被刀割,皆已不堪上用,所以请求贱卖。实际上按盘琼介绍,那些损坏的贡物只占货物总数的两成不到。剩下的象牙、苏木依旧完好。只是在许诺给凌云翼一成利润的前提下,这些商品就成了报告上那副样子。 这次贸易对林海珊来说,除了得利,最重要的是打开一条路。江宁这边有几个商人负责外销绸缎,广东那边的绸缎,有不少就是从江宁来的。这次据说是有个大卖家嫌这些中间商人盘剥太重,决定换代理人。 如果林海珊能拿到这个代理资格,就等于控制了海上一条销脏商路,未来不愁商机。把大明的绸缎通过海盗外销,再从他们手里低价收货,既有利润也能提高威望。当年老船主汪直的发迹,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垄断了海上销脏通道。只要这条路打开,凌云翼接下来就会在两广着手打击贩私销脏,最后只留一条自己控制的私贸路线。 这种事利润大,风险也高,林海珊特意让西班牙人探路,也是以防万一。虽然来的人里,她手下的喽罗占多数,但是出面贸易交涉借用的是这支船队的名号,就连谈生意的人,都是她手下的一个佛郎机人。 见她做事把细,范进倒也放心,毕竟是自己孩子的母亲,总不能让她的人马出岔子。他问下江宁这边发卖绸缎的人是谁,但被盘琼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这个人很是神秘,派出来的只是部下,自己不露面。连卖的绸缎也是指定几个商家,从他们手里买,不让人查到根底。 范进道:“这人怎么仔细,感觉路数不太正啊,可不可靠?” “跑江湖的谁会可靠?不过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就是了,他好好做生意,我们就陪他做。他敢乱来,我们就打死他!” 盘琼的表现也很有几分江湖气,昔日罗山百灵的形象已经不大明显。 范进道:“既然如此,那干脆别做了。江宁这里做绸缎生意的人多,买绸缎的事,我来想办法解决。” “不必了。”盘琼摇头道:“绸缎商人多,能和贡使做生意的也不少,可是够胆子与海盗做生意的可没几个。林獠要他们来江宁,只是为了让我们来向你问好,顺带看看你对林獠是否依旧有情。从你的表现看,总算还有些良心,这就足够了。至于生意的事,不劳你费心。连我都藏在后面,你就更不能露面了。” 盘琼面色严肃,“林獠特意嘱咐过,如果你还念着旧情,就是我门的保命符。你和林獠的关系在这边是秘密,肯定没人知道。如果那边真的想要黑吃黑,你就可以设法救下一些人。如果你一开始就被牵连进去,那我们就没人救了。再说,我们这次用暹罗贡使身份,也是个护身符。官府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如果动硬的,我们船上几百人,也不是让人随便拿捏的。” 范进看看盘琼,这女子的话不是没道理,看来林海珊成长的很快,已经有几分龙头的模样了。但是具体到盘琼,她不肯接受自己帮助的原因,除了她说的这些之外,是否也是担心接受帮助之后,被迫以身报答,就很难说。 两下的仇总归是结下了,不能奢求她对自己有好脸色。本以为她不是被杀了,就是被配给某个头目做老婆,没想到现在反倒是自己做了头目。范进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更不是想着非要斩草除根才放心。 林海珊肯用她,肯定是有把握制住她。再说盘琼如果真的不可信任,此时早就早官府去自首告发,也不会来见自己。既然她没问题,自己也就不用担心,只嘱咐着她有什么事尽管来自己,另外提醒着,这笔生意和谁做,一定要跟自己说一声,免得出纰漏。 盘琼木然地点着头,随即告辞离去,临走时又问道:“那个衙役是来敲诈的,不过从他了解的情况看,江宁人都当我们是贡使,这就没什么大碍。如果你想要他,我可以立刻安排放人,不必担心出纰漏。” “我说过了,只要不死就行,其他的无所谓。顺带说一句,当初剿办罗山时,他爹负责帮官军采购副食。” 盘琼一语未发,径自离去。 胡二失踪的消息是在两天后才开始有反应。一开始大家以为他不是去票就是去赌,可是他老婆发现他没拿走一文钱之后,就晓得出了事。跑到衙门大哭大闹,但随即就被几个女保镖吓唬了一下,就不敢再去。 张铁臂看出事情可能有蹊跷,对于搜寻的事就是敷衍了事,没怎么用心,范进也只当这事没发生过。其他乡亲心里大抵有了数,胡二的失踪可能与范进有关,那就是他们两人的家事,和其他人没什么关系。这年月的人都有不干涉他人家事的认知,于此便也就不再关心,只去做自己的事。 那些一心想当捕快的自不必说,原本与胡二一个阵线的人,也因为胡二的失踪而毛骨悚然。连自己小舅子都能下得去手,其他人怕是也没什么额外关照。毕竟大家心里有数,在家乡时大家的关系就是那么回事,远远够不上好的标准,细算起来,怕是过节更多。不管是不是出自本心,这回都得认真起来办公,短时间内,没人再想着赚钱的事。 盘琼自从那天来了之后没再露面,直到五天之后,依旧做个富家千金打扮的她再次来到县衙门,却被告知范进不在,而是去了女塾。她终究是罗山那种原始部落形态出来的,即使在大员岛接受了培训,也只是在业务能力方面的培养,对于女塾之类的事也无所知。 在好奇心驱使下,问了方向乘轿前往。 这女塾是一处民间庭院改建,门首停着几十顶小轿,轿夫们蹲在墙边闲聊或是抽烟袋。有十几个粗手大脚的婆子守在门口,怒目横眉的很吓人。男人只多看一眼,就会被她们骂,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豪奴。 盘琼一身上好的绸衣让婆子们把她当作了学生,立刻换了副笑脸,招呼道:“小姐,你来晚了,若是早来些辰光就好了。快请进,里面都已经开讲了。” 开讲? 盘琼心里纳闷迈步走进去,一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些粗使丫鬟或是婆子守卫。大门放了人,她们也不阻拦,任着盘琼一路来到里面。等来到门首,就听到里头阵阵银玲般的笑声传出来,还有男子的说话声。 女子的脸微微一红。在她的印象里,男女在一起大笑,肯定是不做好事。这里戒备森严的,难道就是范进的安乐窝? 看看四下无人,她悄悄走向后窗位置,在林海珊手下所接受的训练,让她也有着一定的侦察能力。轻轻捅破窗纸向里看着,房间内的情形并不是如她想象的那样妖精打架丑态百出。 范进与一群年轻的女孩坐在一起,正在讲什么故事。大家身上衣服完好,显然没做什么,只听范进道:“大家别笑了,现在我们继续,这个还珠公主的故事,才刚刚开了个头呢。”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章 女塾 女塾从一开始定位就不是讲四书五经的地方,女人又不考科举,学那堆东西没有意义。虽然里面是有大量的社会哲学以及人生观世界观之类的培养,可是范进看来,一群软妹只要开心生活就好了,吃苦受累的事交给男人去干,又做不了官,想那么多救国救民的事没有必要,对这些书有兴趣的就去看,自己肯定不教。 至于女戒女训这类玩意,范进自己都看不上,也不会教人。他这个女塾的目的无非两个,一是向冯邦宁那边通个消息,证明这些女人和自己有渊源,他如果敢乱来,自己就能出面干预,二就是和这些女子所属的家族势力加强联系。 由于范进实行纳税与待遇挂钩的方式,女塾是甲字大户子女享受的待遇,所以这里本来就有一道财富准入门槛,能进来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与她们的家族搞好关系,就是与自己的基本盘搞好关系。毕竟范进是大明县令,他的基本盘注定是士绅,而不是黔首。 这年月虽然不像前朝那么夸张,到十几岁不嫁人就要朝廷找老公强行嫁掉,但是张舜卿这种十八岁还养在深闺的姑娘也不大好找。来这里读书的大多是一群十三、四的小姑娘,家里还没定亲,又想通过这种学习跟县令搭个关系,不用再怕冯邦宁。像徐六这种十六岁的软妹,居然成了大姐头。 这个年纪的女孩再怎么成熟,其实也还是喜欢玩乐热闹的天性,只是在礼法的束缚下,把这种天性束缚住。范进的女塾已经是第二次开课,并没讲什么知识,而是通过讲故事做游戏等手段,把她们的天***开来,让这些女孩子不像过去那么拘谨,可以放开胆量说笑。 这些女子里包括了蔷薇社的全体社员,其他女子也大多是霸道姐夫那类作品的拥护者,是以范进讲还珠这种故事很受欢迎。范进走的就是一条偶像化的路子。反正这个岁数的女孩对偶像抵抗能力最低,他前世也见过粉丝团后援会的战斗力,有意在江宁培养一批富贵人家子弟追随者。 女子们对这位大老爷的文才本就倾慕,现在见他全无架子与众人随意说笑的样子,于是就更愿意亲近。不知不觉间,就成了范进的迷妹。 等到故事告一段落,徐六带头问着,下一次私塾什么时候开讲。毕竟眼下女塾的授课时间没形成定制,属于范进有时间就讲,未来一没时间,就讲不成。这帮女子现在可是很沉迷范大老爷,当然希望授课越多越好。 范进摇头道:“最近这段时间怕是不行。眼下征收夏税,衙门里事情很多,过几天我还要去乡下。怕是要休息一段时间了。再说女塾这边平日我也没时间来,不可能总在这里讲课。不过我不来,不代表课要停止,你们可以自己讲课啊。” “自己讲些什么?” “讲礼仪,讲社交,讲文章。你们这些女孩子是幸运的,一生下来,就不用为了生计奔波,也不用到田里插秧干活。我家乡的那些女子啊,这个时候都是去地里耕种,再不就是嫁人生孩子,没时间出来读书的。有这种好条件不能浪费,大家可以互相教授一下知识。我知道你们中有人擅长插花,有人善于刺绣,六小姐在社交礼仪上的知识也是一般人所不掌握的。所以平时你们可以坚持开课,把这种知识互相教授下去,我也会考虑给你们找女先生来教书。只是人选不大好找,既要女子又要有才华,这个不是易事,大家不要急,给我点时间慢慢找。” 徐六道:“姐夫,如果要找女先生也可以,但是一定记得,不能要那种老古板,否则就忒无趣了。还有,即使有先生,我们也要听姐夫讲课,若是你总不来,这里就没意思了。” 一干女子纷纷点头,支持徐六的看法。 范进道:“我肯定不会不来。这女塾是我首倡,我不可能放弃。即使不来讲故事,也可以来看看你们,再给你们画几张画。像刚才那个还珠公主故事,你们也可以自己续写,我来看,这些都可以。” 他对于女塾有着自己的布局考量,第一步是要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后援会,第二步,就是把这里打造成一个上流社会的沙龙。让这些士绅家的女子把这里当成个社交场所,在这里构建起彼此的关系网,以后一人有难其他人可以相助,互相交流些信息,说不定一些商业上的合作就此能够达成。毕竟能送来读书的女子,不会是家里不受宠的,能在父母面前撒娇耍赖,就能影响一些决策。第三步则是把这里当成个试点把它扩大推广。 江宁的一个优势就是老百姓生活条件好,这些甲字大户以下,还有乙丙等大户。升斗小民中也包含大批不为温饱发愁的妇人,至少在城市里生存压力较小,有条件读书。 东南的识字率本就比北方为高,贩夫走卒也认识字,这种风气也保证了民风偏向于柔弱,遇事讲道理不是挥拳头。范进准备让这种风气继续扩大,让江宁城的女子也能认识字,教授人就是这些千金闺秀。让她们把知识带给普通的妇女,让越来越多的人读书识字,遇到事情知道靠知识保护自身,虽然在几十年内或许看不出变化,但是只要坚持,对于一个地区的社会风气就有着巨大改良作用。如果将来她们中能诞生几个明朝的教育先锋,就算自己没有白费力气。 当然,这些想法眼下还太远,根本提不到。这些软妹听到范进会常来,也愿意画像,情绪又兴奋起来。有人主动说道:“六小姐上次已经有一张画像了,这次该我们了。” 徐六却道:“不行!上次我没准备好,这次我换了一身衣服,姐夫你看,这衣服是不是比上次好看多了?我要你画这件。” 范进笑着说道:“都别吵,我今天画二十个人,你们自己抽签,当然,六小姐可以不用抽。我先给你画。” 他靠着系统加持,画画的速度飞快,二十几张画不算什么难事。等到他给其他女子开始画像时,徐六端详着自己的画,目光呆滞,久久不能移开。直到范进画像结束,她还愣在那里,范进凑上前道:“六妹怎么了?我画的不好,哪里有瑕疵?说出来,我重新画给你。” “没……没啊。”徐六连忙摇着头,“姐夫画的这么好,谁敢说有瑕疵那就是没良心,我只是……在想自己的事。” “小丫头有心事了?来跟姐夫说说,是不是遇到顺眼的男人了。我知道这几天,伯母带着六妹参加了不少茶会什么的,介绍了好多才俊给你认识。说说看有没有什么能入眼的,我帮你参谋一下啊。” 两人说着话,已经从房间里来到院里,身后那些女孩子都在那里看画像,或是羡慕或是赞叹,唧唧喳喳地声音很嘈杂。在这种环境下眼见没人听到什么,婆子们又被赶开了,徐六胆子就大了些,她的脸红红的看着范进道:“姐夫……你很希望我嫁人?” “这个不是我希望你嫁人,是老夫人希望你嫁人吧。其实也不是马上嫁,而是找个人定下来,这样的话老夫人也就了却一桩心事。于我个人而言,倒是觉得婚姻大事应该慎重,毕竟这关系到你一生幸福,如果胡乱选个人就嫁了,对谁都不是好事。只是眼下我们大明朝的婚姻就是这样,像赌博一样,嫁对了人就是父母眼光好,嫁错了就是自己不会经营,总归都是错在子女。没办法,世道如此,不给你了解对方的机会。你比大多数女子幸运,有选择的权力,所以更应该慎重,别委屈了自己。” 徐六的情绪高了些,“还是姐夫好,家里就只说女子就该嫁人,从不肯跟我讲这些道理。那些所谓的才俊,有的是我大哥的朋友,你想想看那都是些什么人。还有的是商贾人家,还有一个男人居然是死了娘子的,今年已经三十几岁了,比我大哥年纪都大。我知道娘的意思,她是觉得我这样子,只能嫁这样的人,只有姐夫对我好……” “你姐姐对你也好啊,但是她现在这时候不方便给你找相公。再说她又不能从湖广把一群公子给你送来挑选。你说的这些啊,全都放弃掉就是了。不是贪图国公府的财势,就是娶不到大家闺秀的,不必考虑。” 徐六看看范进,“那姐夫觉得我该考虑什么样子呢?” “样子不重要,关键是你喜欢,也要喜欢你。这个很重要,两人要过一辈子的,如果互相不喜欢,那一生就是折磨了。我说你运气好,就在于你有这个条件去找去选去寻觅,也有足够的条件等待。遇到你命里注定的那个人,也可以和他长相厮守,不用担心被谁破坏掉。” “我一个出过天花的女子,真有人喜欢么?” “为什么没有?你这么可爱,这么漂亮,怎么会没人喜欢。别总把天花那事记在心上,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连我眼光这么犀利的人都看不出,何况其他人?” 徐六将那画轴紧抱在胸前,低头无语,两眼只看着范进的靴子。过了好一阵,才忽然道:“姐夫……如果我被娘强迫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他又欺负我,你会替我出头么?” “当然了,谁敢欺负我这么可爱的小妹,我当然要教训他。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嫁。老夫人那么疼你,不会强迫你嫁人的。再说你还有绝招,可以哭。只要哭的老夫人心软,就不会要你嫁了。主要也是你没事就说要出家,把夫人吓着了,今后少提出家的事就好。” 徐六小声嘟囔了一句,范进没有听清楚,再问时,她又摇着头不肯说。主动岔开话题,问范进下乡做什么。等到得知是去查夏粮的事,她忽然道:“姐夫……你能陪我去乡下玩几天么?你知道的,我家的坟茔就在钟山,我想去那里扫扫墓,祭一祭祖宗。” 这种事在当下是极正确的孝行,没人能说不该。范进自然支持,但是自己要做正事,怕是没这个光景。陈有方、刘鹏两人负责夏粮征收,是他布的一步闲棋。这工作就是对方的范围,自己不好侵夺。但是事后调查,则是自己的工作权限,如果能找出问题来,就能好好收拾他们一顿。有这种大事在,哪有时间去陪小姑娘玩。 徐六笑道:“这种事也要姐夫亲历亲为,那姐夫这个官不是要累死?不就是这点小事么,小妹派人去做就好了。让几个锦衣卫加几个管事去问问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魏国公是江宁的坐地虎,势力遍布各个衙门,锦衣卫里也有大批徐家旧部门下,徐六小姐一句话,就可以支使卫里的人马。这些人虽然素质一般,但是调查这种夏粮征收的私弊,总归还是做得到。这里面的私弊并不复杂,徐六自己也了解一二。 她调皮地笑道:“姐夫如果陪我去玩,我就帮姐夫查夏粮,保证把那些人的私弊抖个干净。到时候让姐夫打他们板子,好好教训他们。其实姐夫担心什么我知道,不就是怕不能完课么?其实这没有什么,我让爹和王世贞打个招呼,把上元县的课税摊派给其他各县就好了,一个县分一点点,姐夫就不用发愁。” “小孩子,你那是挖肉补疮,不是办法。”范进摇着头,但看她那一脸失望的可怜样子,还是不忍心拒绝她,“我怕了你,不就是去钟山陪你玩么?我应了便是,记得叫上你大哥,我们两个慢慢聊么。” 徐六脸上绽开笑容,把画轴抱得更紧一些,“我就知道姐夫疼我。那我回家去准备,不许骗人。”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一章 拜师 盘琼早在范进与徐六出来前,就悄悄退了出去。乘着轿子再次来到衙门时,没走正门,而是从后门进去。 那些女孩听课的样子,让她不自觉想起了在罗山的情景。那时候的自己也和那些女孩一样,无忧无虑,没有什么值得发愁的事。自己那如同山神般威武的阿爸,可以解决所有麻烦。寨中勇士总能及时拿来粮食盐巴,不让族人挨饿。 即使到了大员之后,她明白族里的物资主要是抢来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人总是要活下去,只要能让族人活下去就没什么不妥。深山里环境险恶,没有这股狠心肠,人是活不下去的。强者生存,弱者死去,这是最正当的道理。也正是因为她的这种看法,才让她非常顺利地融合到海盗队伍里去。 对比官军,自己全族就是弱者,所以当两者发生冲突时,他们活着,自己的亲人死掉了。在她的认知里,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之处,但是她可以支持自己家人对别人弱肉强食,反过来则接受不能。对于一手策划了罗山覆灭的凌云翼和范进,她的心中始终都有恨意,而且是刻骨铭心的恨。 对于范进她既恨又怕。林海珊牢牢掌握着她的命脉,她的兄长和两个姐姐,都在对方掌握之中。自己稍有异动,就会全家死绝。因为这一点,她不敢对范进不利,可是每次看到他的脸时,就忍不住想要杀了他。 船上的人都以为她是爱护身体才没和范进发生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自从自己的爱人盘虎当着自己面被乱枪打死后,她的灵魂已经随着爱人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躯壳。 既然是躯壳,陪谁都可以,执行林獠的命令,把自己给这个男人也没什么关系。她之所以拒绝这样做,是担心控制不住自己,看着他睡在自己身边时,会忍不住杀了他,那样全家就都跟着倒霉。 在她心目中,这个毁家仇人是魔鬼,是野兽。可是看着他讲课的样子,又是那么和气,那么……英俊。从他的眼神和脸上,看不到半点凶恶,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书生,一手制定了覆灭自己家园,让万千族人丧生的计划。如果不知他的底细,只会当他是个文弱书生,让自己的姐姐看到,恐怕还会义无返顾地爱上他。他到底是个恶魔,还是个天使? 盘琼心里恨他,又想要了解他。这个书生跟自己以前见过的书生不一样,以往心里只把他当做是个阴谋诡计的魔鬼,现在看来肯定是想错了。 这个人天生就有着某种亲和力,让人容易对他产生信任,近而愿意接近他。而他开办女塾的行为,当然不是为了搞女人方便,更像是某种利益手段。这种手段她可以想明白,但是没有范进做先例,她就想不到。或许自己以后也可以像他一样,靠各种迂回策略与人拉近关系。 也难怪林海珊那个明明喜欢女人的女人会为他生儿子,这个恶魔或许真的有非凡的能力,值得女人去爱,值得女人为他疯狂。她当然不至于只看了一次讲课就对范进动心,再者她现在已经没有心了。她想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复仇。 作为林海珊爱宠的盘琼,在岛上立足,不光是靠着和林海珊的这种亲密关系。更多是靠着她的智慧和学习能力。经过连番打击之后的她,很快就成长起来,才智谋略方面能够成为林海珊的重要帮手,在整个队伍里也少有人及。 在表面上,她只是个女俘虏,为了家人的安全不得不为林海珊效力。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她内心深处,报仇的念头从未停止。只是在手段上,有一些差别。 单纯的杀几个人,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她要重新建立一个罗山,一个属于自己族人的乐园。她会恢复罗山人曾经的光荣,找回幸存的族人,把他们整合起来,打败大明官军,夺下一块土地。到那时,她要看着范进和凌云翼失败的模样,惟有这样才能算是报仇。 想学习汉家人的长处,这是父亲不止一次说过的观点,那位导致全族遭遇灭顶之灾的书生,就是因为这一点被父亲当成了贤者请上山来。而范进无疑比那个男人强多了,自己应该学习他,再打败他!既然他肯教女人读书,那自己为什么不成为他的学生,将来再击败自己的老师?还有什么比这种方式更能出气么? 抱着这种想法的盘琼,表现得就不像上次那么拘谨。在海盗窝里养成的几分匪气,与她的相貌颇不相配,让郑婵都有些错愕。她倒是不吃盘琼的醋,因为犯不上。这么个小姑娘,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就算和自己男人发生些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威胁。 在胡氏与梁三姐来过之后,眼下郑婵的大敌就是这些和范进一起吃过苦的女子,于其他人都不介意发展成外援。让当家的知道,自己是个大度的女人,不但不吃醋,还愿意为他拉马。只要有这种印象,他肯定会宠自己。抱着这种思路的郑婵,端茶倒水预备点心,招待的很是殷勤。盘琼也借着机会,向郑婵打听着范进的事。 “大老爷在上元时间不长,不过好事做得多了。现在城里百姓提起老爷,都是没口子称赞,说是真正的清官。就说衙门门口挂的帐本,把县里每一笔开支罗列个清楚,我就听不少人说,没见过这么傻的官。把这些都写的清楚,自己去哪里发财?但是也有人说,当家的不愧是海笔架乡亲,做事有海笔架的风格。” “女塾?我知道啊,当家的是要借女塾多保护一些女人,免得冯邦宁再去找她们麻烦。姑娘你在江宁可要小心,冯邦宁那个混蛋,可是会抢女人……” 絮叨中,盘琼整理着有用信息,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张图。图上的范进是如何一步步前进,有了今天的成就。他的成功并非侥幸,每一步都有着自己的道理。越是如此,盘琼越是坚定了要向范进学知识的决心,跟他学的越多,自己离成功就越近。 等到范进回府,盘琼脸上勉强挤出了几许笑意,见到他之后盈盈下拜:“老师,请你收下弟子吧!” “老师既然肯在私塾里教女人读书,可见老师并不反对教授女子读书,我也想成为老师的弟子。不过我想学的不是那些女孩子学的东西,请老师教我真正的学问。只要老师答应,我……什么都肯做。” 盘琼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但瞬间就消失无踪,代之以坚毅和果决。 范进看着她的眼睛,“嗯,怪不得能从俘虏这么快成为头目,你比普通人的胆子大,心志也成熟。如果你见了我始终都是冷冰冰的,只能证明你是个有骨气的人,但是活不久。如果见了我就任我为所欲为,就证明你已经连复仇的勇气都没有,是个无用之人。现在这样,刚刚好。既肯向我低头,却又表现得很有骨气,你知道么?这样的女人,男人征服起来会非常舒服。” 盘琼面色不变,“只要老师肯收下我这个弟子,我愿意让老师征服。” “那如果我不答应,也要征服你呢?” “那弟子会反抗,必要时会以死相拼。” 范进一笑,“你这种说辞就更让我想要征服你了,尤其是看你反抗的样子。但是……我刚才从你眼里看到了仇恨,掩藏很深的仇恨。所以你宁愿被你的仇人占有身体,也要拜仇人为师,所图的算盘一定不小。你要杀的人,怕也不是我一个吧?” 盘琼想要否认什么,但又放弃了,只咬着嘴唇不说话。范进道:“不想解释?” “老师这种聪明人面前,我解释是没用的,我的任何说辞,老师都会说是狡辩。至于老师肯不肯收下我,是由老师自己决定,与我恨不恨老师,也没有任何关系。” 范进点头道:“孺子可教。我虽然开了女塾,但是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弟子。之前有个弟子加干儿子,算是你的师兄,他年纪比你小,但是你依旧是他的师妹,而你是第二个。我会像教你师兄一样教你,至于能否报仇成功,就看你自己的本事。” “那需要我叫老师做义父么?” “那就不必了,虽然那样很刺激,但是我真的不喜欢那种玩法。所以我们只是以师徒相称就好。” 盘琼点点头,随即挺了挺胸脯,“我知道弟子拜师是要奉上束脩的,就让弟子以身体支付拜师费用吧。我会尽力服侍好老师,让老师舒服。我是林獠的女人,还没有过男人,老师是第一个。” “那你就不怕我占了你的便宜,什么都不教你?” 盘琼露出一丝凄楚的笑容,“灭族破家之人,身体本来就不属于自己。我那些姐妹被你们随意欺凌的样子,我还记得。如果老师想要得到我,我本就没有办法拒绝,所以也就谈不到害怕。何况我相信老师是个真正的强者,不屑于做这种事。” 范进道:“算你说中了。我如果想睡你,确实不需要设局,只需要下命令就够了。你在江宁时间太短,我不会教你什么东西。这不是因为我怕你学会什么跟我作对,而是这么短时间教你的,你肯定学不会。我之前教过你们林獠很多,那是速成的,教你那些对海珊没帮助。我教你本领是希望你成为她的助手,至少在你有能力向我复仇前,做好助手。所以没必要教同样的东西,你需要学的,是真正的治理地方的办法。这种东西急不得,这段时间你在江宁,就只负责看和听,我的施政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不怕人看。哪里你认为不合适可以找我来探讨,希望这种方式对你有帮助。如果在你离开江宁时能有小成,未来我会考虑教你东西。反正到时候这条商路开了,你总要来往。” 盘琼并没争辩什么,只问道:“我一切都听老师安排。” “很好,先学会了听话,这对一个弟子很重要。那么接下来,该是你回答老师问题的时候。你今天来找我,应该是绸缎生意有了消息吧?跟我说说看,你们和谁合作,担心的又是什么。” 盘琼方才还在妩媚地笑,试图以身体取悦他。此时却又恢复了严肃模样,向范进汇报着最新的进展。 那位丝绸卖家很是谨慎,一开始不和他们接触,要盘琼他们直接去和本地“揽户”也就是职业经济人来往。这样虽然西班牙人可以买到绸缎,但是那些揽户可不会和海盗合作,对林海珊的计划没有帮助。 总算在几天的接触下来,对方相信了他们的财力和诚意,愿意考虑让林氏舰队成为代理商。这笔绸缎生意,就是双方的试水,推荐给他们的商人也从普通揽户换成了上元杨家。 盘琼来的本意,是向范进求证,杨家是否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做成这笔交易。毕竟他们要货量大,远远超出一般机户的承受范围,中等商户也承担不起。尤其这么大的一笔数字,需要先行垫付资金,也必须有足够的实力和规模才能应承。两下里互相防范,盘琼也要先搞清楚合作的对象是否有这么大的能力。 范进也没想到,事情绕了一圈,居然又绕回杨家。心中不免觉得好笑,感慨着世界太小了些。先问了西班牙人购买的绸缎数目,由于暹罗这批货物价值不菲,即便是当做损毁木卖,数量也很可观,因此需求的绸缎数字也大。而且对质量的要求也格外高些,不过以杨家的家业和规模,倒也可以应付。 从杨家的帐本分析,这笔生意可以算是杨家翻身的关键。这么大的数字,利润非常可观,交易成功的话,或许杨家真的就此翻身。如果失败,杨家的资金链就会瞬间断裂近而破产。 杨家的命脉,再一次落入自己手里。范进心中很快有了计较,这笔生意是个机会,既是杨家翻身的机会,也是自己控制杨家的机会。但是还有个问题需要弄清楚,他问道:“是谁让你们和他做生意?即便是对老师也不能说么?” 盘琼笑道:“如果是老师问,那自然是要说的。不过说了也没用,这个商人只是个别人推出来的挡箭牌,只能算是传声筒。真正的大人物不露面,我们也搞不清他的身份。只知道这个人很有势力,这些象牙苏木数字这么大,出手也不容易。这个人有把握吃下去并变成现钱,足见他的本事。或许是你们大明的一位官员,或是某位公侯吧?” “既然如此,那你们真的需要谨慎些了。杨家人说了不算是常有的事,我就被他家的人爽约过,再有,这个合作者你们也需要提防。” “那老师的意思是不和他们合作?” “不,该合作一定要合作,但是要记得,长个心眼。拿住杨家的把柄,必要的时候可以一下弄死他们,我接下来要去乡下一段时间,等我回江宁时,把他们的把柄给我,我来帮你们做后招。”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二章 复兴希望 江宁的天气越来越闷热了。天空中乌云密布,偏又没有雨落下来。空气潮湿闷热,食物变得难以保存,很快就会腐烂变质招来大批苍蝇。一些珍贵物品的保存,就是一件极需要动脑筋的事。 往年这个时候,宋氏会到杨家位于乡下的产业去避暑纳凉,可是今年却是一步不敢动。早上趁着凉快,先到几处仓库进行了巡视,看看绸缎保存的怎样,又去检查了那些象牙、苏木的保存情况。 仓库里的气味不好,环境也恶劣,她已经有好几年不曾亲自到这里查看。但眼下这些东西关系着杨家生死存亡,容不得她大意,不亲自看一看,总是不放心。与管仓聊了几句,破天荒地赏了他一个笑脸,又许下一些未来的好处利益,便让管仓感激涕零,发誓会看管好这些货物,有自己在就不会让它们受损。 这种手腕本已是驾轻就熟,只是好久以来只用在自己看得起的人身上,对于管仓这一级懒得多看一眼。现在看来,却是自己失了检点。那些伙计管事,本来也是杨家的家生奴仆,现在看自己的眼神都很陌生,自己看他们也眼生的很。 不熟悉也就缺乏信任,更没有那种家庭的氛围,想要靠恩义相结,就得多废手脚。这几年不但是杨世达那些人荒唐,自己其实也因为生活太好而有些懒惰,在闲事上用心太多,于正事上荒废,将来是得改改了。 宋氏回到家里时,心里还在检讨着,那只暹罗猫看到主人回来,摇着尾巴上去讨好,宋氏抱起它摸了一阵,就随手把它放下,望着它说道:“小东西,你叫暹罗猫,这次来的也是暹罗人,看来我和你们那个地方还挺有缘的。若是这笔交易顺当,我就给你找个老公。” 扣儿在旁乖巧地为宋氏脱去外衣,杨世达去了外面收绸缎,这院里没有男人来,宋氏胆子就大一些。天气热,她便脱了衣服,换上了一件透明纱衣,坐在桌前打起了算盘。 望着自家小姐那丰腴而又曼妙的身段,扣儿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自己比起小姐总归是差远了,那一晚范大老爷究竟是把自己当成了小姐的替身,还是真的是对自己好?这段时间她的梦里总是梦起被范进肆意索取的情形,看来女人对第一个男人果然是不易忘掉的,何况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他现在在干什么?若是自己也穿这么一身,在他面前做这事,他会不会像那天晚上那样…… 就在她神游物外的当口,宋氏的两声咳嗽,把她的思绪拉回来。看着扣儿脸上微红的样子,宋氏能猜出她在想什么却也不点破。只是问着家里绸缎储备,现金周转的情形,随即又拨起了算盘珠。 “这笔生意真是把老本都押上了,老太太的镇宅银子用去了七成有余,这是咱家最后的一笔钱了。在我们面前只有这一条路走,都给我精神点!”她敲打了一下扣儿,又道:“胭脂那边你去说了么?” “回小姐的话,奴婢昨天就说过了。罗武自从娶了胭脂姐以后,爱的不得了,老婆说什么他便做什么。这回胭脂姐跟他说,他肯定会照做。那些阿鼻最听他的话,只要他说话,大家就肯定愿意卖力。” “那就好。我也知道有些辛苦,可是没办法。那些人要货急,工期太紧了,只能所有人辛苦些。外面的机户控制不住,自己家的奴仆总是该听话的。多辛苦些,多拼命,把主家这次的生意做好,将来我也不会亏待他们的。连你家姑爷这回都在外面拼命跑,谁又能闲的下来?” 扣儿点着头,又试探着问道:“小姐,县衙门那边……又来催过本金。说是我们要是不拿钱过去,他们就去找汪员外拿钱了。要不要奴婢去跟大老爷……解释一下?” 宋氏看她一眼,“范大老爷在乡下视察上元十八乡的社学呢,又不在衙门里,你去问谁解释?这当口要钱,到底是衙门用,还是那些书办吏员用可说不好,咱的银子不在这个时候去填窟窿。汪子敬有钱,就让衙门去问他要。等到生意做完,范大老爷也该回来了,你再带笔钱去登门赔罪就好了。反正那时候咱们手头宽余了,好好打点他,再有你这么个小美人伺候他一回,他也就什么火气都没了。” 扣儿红着脸应了一声,心里却是喜多于羞耻,只盼着那天快点到。于她的小心思宋氏顾虑不上,现在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这单生意上。 如今的杨家真是大不如前了。宋氏心内感慨着,放在几年前,这样的生意根本不需要自己辛苦到如此地步,交给得力的掌柜就好了。可是先是遇到水盗,几个最可靠的掌柜伙计非死即伤,还有几个因此不再做事,没了得力的替手。又是家遭大变,这段时间各买卖门面虽然还在维持,但是提款的多,存款的少。 在官府打击高利贷之后,当铺虽然还能凑合经营,但是私下借钱的已经不多。算上买卖门面,营业的利润不足以应付开支,就连支付本金的利息都很难。全靠自己偷偷把老夫人的看家银子拿出来周转,才能应付局面。可是如果这个势头不逆转,早晚还是个败亡之局。 这笔生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提它的丰厚利润,杨家上下也需要这么个大生意来振奋士气。否则伙计掌柜都认定杨家不行了,全都没了锐气,这个家想要兴旺就很困难。 认真起来的宋氏是很有些才干的,几处常人注意不到的点,都被她及时察觉。下人们已经习惯了过去的偷摸中饱,从买染料到收丝,都少不了吃好处拿回扣。下面的染工嫌天热不好好干活,还有人趁机想主家提要求。 这几天里,宋氏靠着自己的手腕把类似的问题解决了大半,只有染工那边,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太容易对付。好在罗武在这些人面前极有威望,有他出面,想来不难解决。她的脑子在转着,想着自己还有哪些事没有顾虑到,头隐隐做痛,人也觉得异常疲惫。 除去生意上的事,整个家也压在她的肩膀上。从日常开支用度,到家中的人际关系,她都得费心维持。老太爷病势一天比一天恶化,家里几房子弟蠢蠢欲动,似乎是要借这事发难,想要分她的权。老夫人又是个不能掌家之人,完全指望不沙锅内。如果真被那些人分去了管家大权,自己这些年在钱财上的私弊就瞒不住,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不管再辛苦,都只能忍下来。她心里如是想着。 算盘珠子拨打了一通,她指指肩膀对扣儿道:“给我按一按。” “小姐,你也别太辛苦了,天气热,可要仔细着中暑。” “顾不上那许多了,咱家就只有两个人在干活,不辛苦些怎么行呢?一会我还得去见万阿嫂,她绰号神针,刺绣功夫高明。就是不知道她手下那些自梳女听不听话,那批佛郎机人要的一万个槟榔袋时间很紧,非得她们加把劲才行。” 看着小姐的模样,扣儿心里也有些心疼,自家小姐往日可也是个贪图安逸享受的性子,这回却是拼了命。看来小姐和姑爷的婚姻,又有了转机。只等姑爷身体一好,两人就能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等到那个时候,自己多半就要给姑爷收房,到时候自己清白已失的事,就只能指望小姐解释了。 傍晚时分,满脸酒气的杨世达从外面回来,二话不说便去抱宋氏,却被她用力推开了。宋氏皱着眉,满脸厌恶道: “你不是去谈收丝的事了么,怎么喝成这副样子回来?咱们不是说好了,改掉过去那些坏毛病,前后才好了几天,就这个样子了?” 杨世达嬉笑着道:“娘子,你别这副样子么,我这也不是去喝花酒,就是和黄继恩还有冯少爷一起喝了顿酒。就在知味馆,那是正经地方,没叫女人……再说我也没喝多,你看,我现在还能给你翻个筋斗呢。” 宋氏被丈夫也逗得一笑,“行了,同着丫头就别耍宝了。你怎么跟冯邦宁跑一起去了,那混帐东西躲还躲不及,你怎么还去往他眼前凑?” “不凑不行啊,咱家收的这象牙、苏木总不能当钱花。得把它变成钱,咱才有银子。能收下这么多象牙、苏木的有谁?还不得指望他……和他那太监叔叔么?” 宋氏扶着丈夫坐下,又打发了扣儿去拿茶水来解酒,等到房里没人时,她才小声问道:“怎么这生意又转到姓冯的那边了?他不是现在在江宁发卖宝钞么?咱两下有仇,象牙到了他手里,能给上价?” 杨世达一笑,“好娘子,你这就不懂了吧?为夫是何等聪明人,三言两语,就把冯邦宁的火引到范进身上了。他现在是恨范进,不恨咱家。至于表妹,他早就扔到脖子后面了。这次的生意不好谈,但是我总算是把它谈成了!过几天冯邦宁就去仓库看货,接着就付钱!这笔钱还不是给现银子,是给绸缎。你也知道,那群夷人一来,把绸缎的价搞成什么样子,我收丝收的多辛苦。为了几两银子磨破了嘴,我几时吃过这样的亏,掉过这样的价?可是没办法,为了家,也为了你,我认了。这回黄继恩答应,从他便宜爹那搞一批绸缎出来,按一个月前的行市卖给我,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利。” 宋氏道:“黄继恩无利不起早,这回怎么这么好心?可要防范着他有诈。” “一手钱一手货,能有什么诈?你啊,就是疑心太重了!”杨世达说着再次抱住宋氏,“老婆,你放心吧,这回保证没事。黄继恩的干爹待不久了,他正给自己找后路呢,怎么敢不巴结我。他跟我交底了,这些人不是一锤子买卖,将来是个长主顾,咱只要把这条线维持住,以后就等着收钱了。” 宋氏却没他那么兴奋:“你也别听风就是雨,一群夷人怎么可能长来长往?这话我是不敢信的。咱们还是得顾好眼皮子底下的生意才对,你呢用点心,货物上别出岔子,能维持这个客人是最好不过。可是城里的买卖也得走心,我这几天去看了几处地方,发现伙计都不如以前用心了。过几天我是得好好查查帐,再到各铺子去转转,把窟窿都得补上。咱自家的铺子好说,那几房的就难办,搞不好又是一场架。” “算了吧,那才几个钱啊,让他们去吧。”杨世达笑着道:“等以后咱发了财,他们那点小钱就看不上了。对了,我跟你说个笑话,也是黄继恩对我讲的,范进在乡下惹出是非了。” “范大老爷能惹出什么是非?再说你看看你这幸灾乐祸的样子,人家可是替咱家挡了一场劫数。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 杨世达哼了一声,“冯邦宁对我说了,范进这人很不老实,据说专门勾搭良家妇女,坏人的名节。你以后离他远些,免得坏了名声。欠他的恩情自然要还,但是我可没法把他当自己人看,光是官贷低息这一个事,就坏了咱多少生意,活该有人行刺!” 行刺? 宋氏的身子一颤,虽然已经决定做良家妇女,和范进的接触就当做过眼云烟让它随风而去。可是书房里两人唇舌纠缠的一幕,却不是想忘就能忘却。听到这个男人被人刺杀,她的心陡然一紧,想要问一问他的安危,可是又担心丈夫吃醋,心里七上八下,莫名忐忑。 好在杨世达正在兴奋,不等妻子问,自己就接着说。“他的命大,没把性命送掉。但是堂堂父母官在乡下遇到刺客,这简直就是笑话。谁让他好端端的去找死,被刺也是应该。” “他干了什么事,居然有人要刺他?” “他要查那些粮长和催粮官的帐,那是要死人的,自以为做的精细,早有人漏了底,自然就有人要他的命了。”杨世达哼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宋氏连忙拉着他打问细节,等到了解清楚前后始末,她摇摇头,“这范大老爷是挖坑埋人呢,他怕是又惦记着害谁。相公,你听我一句,不要掺和这些,咱们只安心做自己的生意就好。今天我的事做错了,这银子应该拿给衙门。后面再送回去也不妥当,只有等他回来,让人再跑一趟了。”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三章 将计就计 东南的庄园与北方不同,占地并不十分广阔,但修缮得格外精致考究,如同东南的人文特点一样。注重细节,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力争做到完美。这处乡下的小小别墅,本是魏国公府的一处产业,作为国公夏季避暑纳凉的消遣处之一。如今,则成了上元县令范进的临时公馆。 在庄园门外,十数名公人手持棍棒如临大敌,而在他们身边,八个身强力壮的武士怒目横眉地看着对面。只那一副凶神的模样,就足以吓退大多数访客,让人不敢上前半步。 这是魏国公府的家生奴仆,随着军队操演武艺,本领高强自身又有一定地位,动手不考虑后果。放眼江宁敢招惹他们的人不多,通常而言,看到他们,就知道该躲着走。 在庭院对面,几座临时的凉棚已经搭起来,身穿青衣的仆役持蒲扇为自家主人打扇,有人在远处升起了火,搭建了简易的灶台煮茶。那些衣冠楚楚年龄不一的太面人物都在凉棚下坐着纳凉,享受着仆人的服务之余,依旧不住地骂着手下人没用,动作太缓慢。 他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向着小院看去,恨不得透过院墙,看到里面情形。一些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也有些人默不作声,不知道在考虑些什么。 过不多时,院门开了,以四品知府致仕的仕林前辈徐乃应被人送了走出来。在门首只寒暄几句,随手便关上了门。 徐乃应今年已经五十几岁,身体又较为肥胖,夏季对他来说本就是折磨。加上心情的原因边走边出汗,等来到凉棚时,衣服都要被汗打透了。 不用问结果,只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谈判的并不顺利。有人问道:“老黄堂,事情谈得如何?范大尹到底是什么想法,是愿意息事宁人,还是非要闹个天翻地覆?” 徐乃应摇摇头,一边擦汗一边找水喝。仆人说是茶还未煮好,便吃了他一记耳光。虽然是五十几岁的人,手上还有点气力打得仆人脸上瞬间起了巴掌印。 “没用的蠢物,要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没看出老爷现在口渴得很?只管拿水来,开不开没什么关系,只是凉水都行。” 一口气喝了几杯凉水,徐乃应沉沉气,朝几人道:“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我都没见到范老爷,让六小姐就给挡驾了。有她横着,谁又见得到人?” “这……六小姐也在?范进一个大男人,六小姐在这算怎么回事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那些做什么。关键是六小姐怎么说啊?” 徐乃应摇摇头,“六小姐的意思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找出幕后指使。她已经给家里写信,要加派人手,全力调查了。真是的,好生生怎么来了这么一场祸事,这下咱们道德乡怕是有难了。” 几个乡绅都摇着头,神情很是有些无奈。对于发生在乡下的一切,都表示莫名其妙。 范进下乡的招牌是视察各乡社学,尤其张居正罢免讲学后,大的书院全都被关闭,乡下小地方的私人书院,往往还开着。尤其东南地区文风兴盛社学蜂起,乡下地方谁管你张居正说过什么。知县的工作里本就包含文教,视察学校顺带检查关停民间讲学场所的借口无可厚非。但大家没人是傻子,谁都猜的出,范进视察学校是假,借机纳凉消暑是真。 乡下有山有水总归比城里凉快,到这里纳凉是个不错选择。大明的官员夏天没有休息日,可是做官的自身就是绳墨执行人,自然知道该如何从规章制度里找到漏洞。打着视察学校名目,到乡下各村庄大吃特吃一顿,再胡乱找两倒霉学校处理一下,就足以完成任务。这样的手段之前也有人用过,倒是不算新鲜。何况与范进同行的还是魏国公府小姐,两人先去的地方又是钟山徐家的祖坟,就更像是陪女孩子出来约会,没人当一回事。 直到道德乡的粮长也是上元七区乙字区的总粮长顾寿山火烧火燎地找到各位乡绅头上问计,大家才知道范进这次出来,并不只是游玩纳凉那么简单。夏粮刚刚征收完毕,他就是要趁着这个时候,彻底重查夏粮征收中的私弊。为防万一,甚至没有动用公人,而是由徐家找了锦衣卫。 好在顾寿山是息园顾家的人,在锦衣卫里也有关系。这边刚一查他,那边就送来了消息,让他多加谨慎。 夏粮里的私弊,大家心里都有数,尤其一条鞭法在江宁实行的早,乡绅们对里面的私弊掌握的多,都知道怎么钻空子。今年夏粮里的窟窿,各家都有份参与,如果被查出来,多少都会有些麻烦。再说那位平素交情莫逆的管粮食官要因为这种事翻船,以后谁还跟自己合作?是以不管怎样,这事必须压下去。 收钱的时候人人有份,现在出了事,大家谁也别想跑,都得跟着想办法解决。按徐乃应的想法,各家凑出一笔钱贿赂范进,再按着规矩,每年拨出一笔常例来给他。除此以外,再找个漂亮的女人陪他几个晚上,就什么都能解决。自己在知府任上时,这样的事做得多了,保证不会出问题。 可是顾寿山却有些担心范进狮子大张口,这种出身寒门,又得宰相青睐的小子,最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搞不好要一个大数目,怕是给不起。与其软做不如硬做,从乡下买出几个死命之人,拿把刀吓唬他一下。让县官知道乡下不比城里,自己逃回城就是。 就在两方商议着到底是该软做还是该硬做的时候,范进遇刺受伤的消息就传开来,随后整个事就失控了。 即便是最为激进的顾寿山,都没想过要买杀手行刺。杀官形同造反,何况是张居正的准女婿,杀了他不是自己嫌命长。众人试图找出是谁这么白痴,居然闹到请杀手的地步。大家互相指责了半天,刺客没找到,自己内部倒发生了积累分歧。现在道德乡的乡绅们貌合神离,不少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算盘。 内部的事是一回事,外部的事怎么解决,就是另外一回事。范进身份不是普通县令可比,何况还有六小姐随行。派几个人吓唬他,还能说是他犯了众怒,派杀手这事那可是官场忌讳,张居正知道,绝对不会轻饶。 是以在找指使者之前,最重要的是先安抚范进的情绪。各位有功名或是从官身致仕的绅士轮番登门游说,既是自辨,也是请范进息怒。都表示那刺客跟自己无关,自己都是体面缙绅,哪能干那种下作之事。可具体是谁做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从行刺到结束,大家都是听到谣言,没人见过真相。至于范进伤的怎么样,刺客又如何,也没人知道。想见范进的,全都被挡了驾,连人都见不到。虽然江宁这地方致仕的大佬多,可是这事明显是范进占理,别人又怎么说话?何况魏国公家六小姐给范进站台,致仕官员也好,文坛名宿也罢,能惹得起这混蛋国公的实在太少。 这事里最有嫌疑的就是顾寿山。首先他是总粮长,贿赂管粮官克扣夏粮的事,他是第一责任人。其次就是他是顾家的人,就是顾实顾守拙那个顾家,顾实差点成了宰相女婿,但是被范进截胡,其家族怀恨在心,买凶行刺范进……看上去能够自圆其说,从做案动机上完全解释的通。 乡绅们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大概都有默契,准备让顾寿山当一回背锅侠。可是这事总得见到范进,才能继续谈,现在连人都见不到还谈个鬼。 徐乃应是道德乡活人里面,官职最高的一个,连他都被挡了驾,其他人只怕更没办法。几人长吁短叹,抱怨着不知哪个冒失鬼行此下策,连买凶杀官的事都敢做,要是被查出来,非剥了他的皮不可。另一方面,就得考虑眼下这关怎么过。 徐乃应忽然眼前一亮,“各位兄台,据我所知守拙似乎从京城已经回乡,好象还没什么事做。不如大家请他出面与范进谈一谈,不管怎么说,两人在京里总有一面之交,或许他出面最合适……” 院落上房内,药香四溢。徐六皱着眉头道:“姐夫明明没受伤,为什么搞一屋子药味,难闻死了。” 正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上,拿着折扇摆造型的范进,用扇子做了个敲头的姿势,“六妹一个聪明人,怎么这时候又糊涂了?做戏就得做全套,半途而废,算得什么好手段?我就是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受伤没受伤,等到有拦不住的人进了房间,只一闻到药味,就还是搞不清楚我的情况。这也是障眼法的一部分。” 徐六听的不住点头,眼神里满是崇拜之意:姐夫最厉害,姐夫最棒。 她想着几天前那个晚上,姐夫和她正在庭院里散步时,刺客突然出现。也是承平日久,人都没考虑过在江宁附近会遇到刺客敢杀朝廷命官,因此防卫上有些疏漏。虽然有凤鸣歧这等大高手压阵,不至于真吃了亏去。可假设没有范进拼命挡在前面,与那几个刺客搏斗,徐六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受伤。 一想到姐夫赤手空拳迎向几口单刀,把自己保护在身后的场景,徐六的心就跳得莫名快些,那些自己构思的故事,渐渐凝结成了实体影象,在眼前不挺闪现。脸不由自主地羞红,望着范进的目光里除了崇拜仰慕,还多些别的东西。 范进道:“我不算最厉害,派刺客的人才是真正的厉害。几个刺客武艺不错,手法也比较利落,看着就是专业人士,不是乡下土财主能接触到的人。几个人被捉后就自尽了,剩的那个活口居然说是黔国公出钱雇的他们。一般人几乎就上了他们的当!” 徐六想起审讯的内容,也恨恨地握起了拳头。“我舅舅还没到江宁,这事怎么就成了他做的。再说舅父他老人家是朝廷命官,哪里会做如此下作之事?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范进也道:“黔国公为人如何我不做评论,但我相信,他要是想杀我的话,一定不会选择这么粗糙的手段。买几个刀客刺我,还不如用毒箭,黔国公用这个熟练的很,对付我绰绰有余。我相信此事和黔国公无关,估计幕后主使是派人冒充黔国公的门下雇凶,甚至故意带出一些云南的习惯误导他们,一旦被捉就能误导官府。那人也不指望这几个人真能把我杀了,他或他们所求的是让我向黔国公发难,近而在江宁闹出一场是非来。” “那这是非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问的好!我想这是非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朝廷的注意力会被是非吸引,而不再注意他。而他可以趁机改正过错,或是挖一个更大的窟窿跑路。不管走哪条路,他都需要时间,而要争取这个时间,就得让市面乱起来。这次行刺的机会选的很好,我如果在道德乡遇刺,最大的怀疑目标是顾家。即使这几个刺客被捉,也只会供出黔国公。那么不管我是死是活,对他而言,都能达到目的。惟一能让他徒劳无功的,就是我压根不上当。” “是啊,那个坏蛋这回注定白费心思,姐夫这么聪明,怎么会上他的当!活该他白费心机!姐夫,这个坏人是谁,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嗯,算是有个方向,但证据不完整,现在说出来也没用,动不了他。” 徐六道:“那你告诉我啊,我让爹爹把他抓起来打,不怕他不招。” 范进笑着起身,“六妹不必操心了,这事我自有分寸,六妹好生歇着就好。一会我陪你下棋。” “真是的,姐夫总是拿我当小孩子。”徐六郁闷地摇摇头,又有些郁闷。自己好找的锦衣卫,结果转头消息就走漏了,如此没用,也难怪姐夫把自己当小孩子。早晚有一天,要做一件漂亮事姐夫知道,自己不是没用的人。姐姐能为他做的,自己都能……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四章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顾实是在当天傍晚时分赶到的道德乡,随他同来的,却是一直以来未曾与范进见面的刘勘之。这三个人的聚会,让范进觉得无比好笑。冠军与失败者之间的聚会,该谈些什么?不管谈什么,似乎都能对他们造成碾压伤害,做人要厚道,这样虐人是不对的…… 他心里胡思乱想着,顾实涨红了脸,不知该怎么开口,还是刘勘之打破了沉默。他是个遵守诺言的君子,既答应了范进远离张舜卿的生活,就不会再纠缠,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提。只看看范进笑道: “还记得与退思初见时,只知道退思文墨精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没想到退思的武艺也是如此了得。这几个穷凶极恶的刺客,都没能伤到你分毫。” “元定我兄过奖了,无非是几手粗浅的防身本事,算不得高明解数。真说本事好的,还得是凤四爹,他老人家一来,那几个贼人就只剩了被捉的份。” “是啊,我还想请四爹到刑部,教那些公人武艺。可惜凤四老只肯在县衙门教那些捕快,也不肯到刑部去教课。看来官府的人缘还是不好,老百姓宁可帮朋友,也不肯帮官。” 范进与他又客气了一番,才切入正题,刘勘之此来,是两件事。第一是向范进要人犯,将那名被捉的刺客交给自己带回刑部仔细审问,另一件事,就是替顾家辩白,证明刺客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以范兄的聪明才智,这些话其实不用我说,你也想得到。之所以现在不表态,无非是在等对方提供一个你能接受的价钱。”刘勘之看看顾实,见他看范进的眼光里既有愤怒又有着某种恐惧,摇摇头,拍着顾实肩膀道: “守拙,你忘了大觉禅师怎么跟你说的了?该放下的时候就要放下,放不下伤的只能是你自己。男人总要有点男人的样子,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不顾大局。何况你这个样子怕是有负家中尊长所托。本来与退思谈条件的话该是你说,可你既然不肯,就只能我来代劳。但我希望你能平心静气的听,如果我哪里说的不合你意,你也好及时纠正。” 范进的目光在顾实身上一掠而过,与刘勘之不同,对顾实这个人,他是连结交的兴趣都不曾有。只随口问道:“顾兄应得的家产都拿回来了么?顾兄的息园也是我上元管境,若有人在家业上为难顾兄,只要一句话,本官定为顾兄主持公道。” 后者一语未发。范进只好又对刘勘之道:“元定兄,明人不说暗话。这次顾家的老辈没出面,让我有些怀疑他们的诚意。万一我提了要求,守拙做不了主,不是让他为难?再者元定兄心怀天下,何以要掺和到这等闲事里?” 刘勘之摇摇头,“没法子,我与守拙兄虽然相交不久,却早已慕名。再者顾家的几位兄长与小弟有旧,他们出面请我出面,小弟也是情面难却。至于做主的事退思不必担心,守拙拿着顾家族长的名章,如同族长亲临。有关财产上的事,一千两以下,守拙都可以做主。除了要为朋友帮忙,我也是有件事要和退思商量。刑部最近在办一件大案子,具体的细节请原谅我保密,不能多透露,只能说涉及到的人位高权重党羽众多。正如你一调查那些管粮官,这些人就先自得到消息一样。小弟那里就算再怎么仔细,那人肯定也听到了风声,正在做着准备。不管是逃还是消除罪证,他都会试图扰乱市面破坏秩序,分散官府的注意力。刺杀退思的事,也多半是此人指使。可是眼下我们还没拿到足够的凭证,不能收网,退思怕是就得受些委屈。” 范进看看刘勘之,“这段时间刘兄不在江宁城里露面,原来是做得这好大事?” “去岁时害了个吐血病,我的身体大不如前。趁着眼下还有几分精神布置,为江宁也为朝廷除一害,也是小弟应尽之责。范兄是个聪明人,如果用心去查,这件事多半逃不过你的耳目。小弟只能求范兄高抬贵手,做一回太平县令,于这件事不要过多参与。” “这是自然。上元县衙门哪里敢去坏刑部的事?如果有什么需要上元县配合的,元定兄只管开口,小弟自当一诺无辞。” “退思客气了。说来惭愧,这次的事还真不是刑部的事。因为如果以刑部名义调查,只怕事情刚开个头,那面就对我们的全盘布置都掌握清楚,接下来自然就是不了了之。请相信小弟,那人的手段高明,自有的是办法把调查变成一场笑话。所以整件事就是小弟以布衣之身,用自己的几个亲信在做。他们随时都可能遭遇不测,从官府里又得不到什么助力,刑部的公人非但不是他们的帮手,反倒可能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上元县这边,我也是不敢用人,谁也没法确定那人的手伸到了哪里,又掌握了谁的关系。” 范进心里对于刘勘之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或许自己这辈子也达不到他的境界。用自己的私人手下去查公事,如果易地而处,自己肯定不会这么做。有这个时间不管是参加文会,还是找女孩子聊天不是很好?不管那人多凶残,也不会没事找事和刑部尚书家的公子为难。 但是他这样的为人,也注定没时间多陪妻子,不会花心思讨妻子喜欢。从这个角度看,或许自己更适合成家,他更适合立业。 心里想着这些,范进口中说道:“元定兄如此说,我便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是既然做戏,就要做全套。市面可以不乱,但是我也要做一些事证明自己是在发火,否则那边也是瞒不过去。这件事不是顾家人做的,我也只能当成顾家人做的。再说此地的管事,也就是我们上元七位总粮长之一,那位顾大管家身上也不干净。” “顾老世伯说了,一二害群之马,自应请官府代为惩处。只希望念在他多年为顾家奔走份上,手下留情就好。” “我尽量,但前提是他要说实话。其次,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希望顾家配合。至于银两赔偿就不必了,自东桥先生下世,顾家已经有几十年没出过一个做官的子弟,开支又大,就不必用银两了。” 见范进答应的痛快,刘勘之长出口气,“幸不辱命。今晚月色正好,你我三人同饮几杯以做庆贺,不知范兄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 有人送来了酒,三人心情不同,一样的琼浆便有百般的味道。范进与刘勘之借着酒即兴赋诗联句,顾实则是一言不发,只低头喝酒。就在两人正在兴头的当口,顾实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范进!我……要定亲了。” “哦。那恭喜了。”范进无所谓的应了一声,然后继续与刘勘之进行联句游戏,顾实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似乎也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加入了这场联句游戏中。范进原谅了顾家,顾实也原谅了范进,这个夜晚看上去是那么美好。只是越来越闷热的天气,破坏了这如诗美景。风不吹,蝉不叫,一股巨大的能量就在沉默中缓慢积蓄。 江宁,杨家。 罗武作为护院首领,被主家赏了三间房子。就在杨家大宅比邻处,也属于杨家物业。虽然房间矮小,但是罗武向来将之看做最珍贵的财产,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己在江宁这座大城市里奋斗的证明。 人来人往。 往日很平静的小院,在这个夜晚格外热闹。门首的红喜字依旧在,可此时已经被白布覆盖。几个女子的哭声从房间里传出来,有人大叫着胭脂姐的名字,哭得撕心裂肺。 罗武站在院子里,胡须没有修剪,胡乱生长着,看着就很邋遢。身上已经几日不曾洗澡,身上满是汗臭,迎着风就能闻到。他虽然武艺高强,但是性子忠厚到偏于懦弱的地步,为了维护主家,他可以与任何强人搏杀。要是有人欺负到他头上,他反倒是以退让为主,甚至被酒醉的人打上几拳,都不会还击躲闪。 可是今晚,他那双平日看上去很是友善乃至有些迟钝的眼神,渐渐变得狰狞可怖。在月色笼罩下,他身上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这种变化从外观上看不出来,但是与他近在咫尺的那个小厮,只觉得周身汗毛都要炸开,仿佛站在身边的不再是往日那个憨厚朴实的罗鼻头,而是一头极凶猛的野兽,随时可能把自己撕成碎块。 这是一向跟在杨世达身边的小厮,因为精明干练,算得上亲信那一级别。他也是杨家家生奴,也是阿鼻中人,跟着家里一起入了乌龙会。 “鼻头……胭脂姐对我很好的,她的死我也很难过。但是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二爷那边怕是还要叫我,在这里待久了不好……” 罗武只看了他一眼,那如刀目光将小厮后面的话都斩断了。过了好一阵,罗武才开了口。他的声音平时就不算好听,现在听来就有些嘶哑了。 “胭脂不喜欢我,这点从成亲的那天我就知道。她喜欢的是书生,不是我这种老粗,但是老夫人发话,她不能不听,何况又是为老太爷冲喜。和我成亲的那一晚,她偷偷在哭,我看到了,但假装还在睡觉,因为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段日子她很委屈,因为她不喜欢我,我虽然变着方对她好,她也努力装出笑脸,但每天晚上没人的时候她都会去哭。她去伺候老太爷,就是因为不想和我同房,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她是我的老婆,只要我一直对她好下去,她早晚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可是……现在没机会了。” “鼻头……会有的,二爷说会给你找个丫鬟……” “我只要胭脂,只要我的老婆!”罗武的声音冰冷,让这小厮身子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说话。他看着小厮问道:“你一直跟在二爷身边,他到哪里你到哪里,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耳目。我要搞清楚,胭脂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会溺水?” “这……这我不知道啊。” 罗武的手握成了拳,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望着他的模样,听着他身上骨节爆响,小厮摇着头,再三表示着自己不能说,可是在那目光注视下,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最终屈服了。 “是那天在仓库……胭脂姐帮二爷去清点象牙,怕下面人不用心,把好东西放坏了。二爷去了之后,看着胭脂姐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说什么早怎么没发现什么的。然后就过去和胭脂姐说话,接着就要胭脂姐陪他去查别的仓库。查到中午时,就让胭脂姐陪他吃饭。早知道就不该去那条船上吃,也不该让二爷喝酒的。你也知道的,二爷的酒量不大,人一喝醉了,哪里还有个准数。再说二爷过去在府里就和丫鬟们玩闹,只是不曾和胭脂姐闹过笑话。过去两人一直很客气,这是第一遭……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一回,胭脂姐居然投了水。” 罗武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着,“二爷不是……不行么?” “黄继恩给拿的秘方,说是很有用的仙丹。他却不曾说那药是忌酒的,一喝了酒人就没了常性。二爷就是吃了这药的亏,往日多好的一个人,药性一发就顾不得。我去劝还被打了一巴掌赶出去呢。其实二爷事后也后悔的很,背后一直说自己不是人,说黄继恩害他,给了他不该喝的药。也没想到胭脂姐性子这么烈,丫鬟成了亲,也是主家床上人,伺候主人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咱家机户的老婆女儿,被二爷搞上手不知多少,胭脂姐居然为这事自尽,这也是想不到的。” “胭脂死前……可曾说过什么?” “这……我真不知道啊。就是一开始二爷撕她衣服的时候,她在喊鼻头的名字,让鼻头救她……鼻头,你也别怪二爷啊,他也是被药拿的没了常性……” 罗武道:“我知道了,你别担心什么。我跟你一样,都是做阿鼻的,难道还能对主人不敬?不过就是求个真相,别让你胭脂姐做个糊涂鬼就是了。好了,你回去吧,免得二爷找不到你。我要给你胭脂姐办丧事,就不招呼你了。” 这时的罗武又变成了平日那副模样,老实本分,又有些懦弱。仿佛方才的那副模样只是个幻觉,从不曾出现过。但方才那副样子在小厮心头萦绕不去,久久不忘。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五章 治水之议 清晨,旭日初升,于此酷暑时节,这个时刻算是一天里最适合劳动的光景。日头尚不算毒,偶尔有些许微风吹过,便是这难熬夏日里老天惟一的慈悲。 水田间的农夫抓紧这难得的舒适天气,开始了劳作。上元水利发达,土地比北方的田地强得多,但是洪涝灾害始终如同一口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这些勤劳朴实的农人头上。 按照时人记录,每遇水至就要全村老少上圩驻守,如同备寇。一旦决口则良田化为湖泊,一年辛苦变成泡影。 而且这种水利设施,都是地方居民以村庄或是家族为单位,自发建造的,官府并不过问。自身抗灾能力差,又得不到其他人协助。本是鱼米之乡的百姓,却要担心被洪水夺去全家口粮,为了不饿死,田地里只能种植各类米豆主粮,在江南闻名的经济作物种植,在上元是看不到的。(注) 范进与刘勘之、顾实两人在树下看着田间百姓的劳动,指着那些农人道:“我家也是农人出身,可是我娘从小就不许我下田,说是不能让我的手沾上泥巴。如果不是娘如此疼我,现在多半我也像他们一样,在家乡的田里忙碌,不会有今天。我们广东那里的田地不比江宁肥沃,天灾更多一些。除了洪水,还有风灾。那里的风一刮起来,能拔树毁屋,住在那里,真的是要有几分胆量和运气的。跟我们比起来,这里的农人还稍微幸运一些,但是比起浙江那边就差远了。” “江浙膏腴之地,百姓又大量种植桑麻,日子才过的富裕。毕竟同样一亩田地,种桑麻的收益,远比种粮来得高一些。”刘勘之虽然是书生,但对于农事也并非一无所知。加上他朋友多,又一直立志于天下,对各地的情形也颇为了解。 “其实一条鞭法对于东南最大的便给,就在于杂色折银。把朝廷对于杂粮的征收,都改成了银两。百姓只要交上正课,其他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以上元为例,其赋税在东南几省中为最轻,若是广植桑麻百姓生计便不成问题。但问题在于知易行难,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想做就做的成的。” 范进也明白,这年头的人眼界或许有限制,但是脑子绝对不笨。在眼皮子底下种经济作物,民间纺丝商人收购,比起到远处收丝,光路费就能节省不少。这种浅显的利益,百姓不会看不到。那些乡绅也不会放着发财的路子不走,一门心思种植主粮,这里面肯定有其他原因。 刘勘之看看顾实,后者看了眼范进,目光又转向被处,仿佛是回答这个问题,又像是自言自语: “上元这里原本也有人种那些东西,但是后来就没人做了。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范县尊不是此地人,来江宁时间尚浅,不知此地灾害情形。每到水生之时,首先老百姓要考虑水利,洪水一来,田地尽毁,一场辛苦化为东流不说,全家老少的口粮就是问题。种粮食就是为了与天争命,趁着洪水未到,先抢收庄稼。有了存粮,就可以活下去。依我看大家种稻麦豆子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它们所值有限,却都是救命的食物。种这些东西日子穷一些,倒不至于饿死。再者说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总不能所有人都去种桑麻,如果种粮的人比种桑的人少,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他的观点不能算错,从某种意义上,其实也算是切中要害。明末的一个问题就是经济作物越种越多,南方的米粮产量大减,导致在粮食问题上发生较为严重的危机。 如果范进眼下是在朝廷大佬的角度,会对顾实的话表示赞同。毕竟在那个高度上,百姓只是个数字,看不到他们的喜怒哀乐,也就谈不到动感情。可是在县令这个身份,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想问题的角度和思路就注定不一样。 人做事除了对错,还要考虑利益。尤其是站在自己角度上,这件事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总是第一思考要素。范进如果是应天巡抚,就会从全省的布局思考问题,但他现在是上元知县,要管的就是一县的民生以及县里经济发展。 所谓父母官不是说说就算的,他得考虑这一县子民的经济收入和家庭生活,为了自己这一县利益跟其他人争权打架,也再所不惜。 大明的经济结构作物分配,保证多少耕地红线,这种全国高度的话题,得等他做了京官以后再行考虑。至于眼下,他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把上元经济搞起来。让上元的百姓越来越富,吸引更多人流入上元,这才不负自己的岗位,再者非如此也没法满足课税要求。 上元的地租虽然是东南最低,但是上元的赋役却是东南最重。原因就是曾经离国都很近,抓这里的差最方便。眼下虽然国都早已不在此,可是徭役未减。再加上大批的不服役人员,这些在酷暑时节挥汗如雨肉袒深耕的农夫,几乎人人头上都顶着徭役。 实行一条鞭法后,他们倒是可以不用去服役,但是得交银子。以目前的作物结构,他们根本就拿不出足够的钱来折低应服徭役。眼下都是靠借贷交赋,要不就是申请减免。种植经济作物,获取更高的收入,才是保证一条鞭法得以实施的保障。 如果继续让上元的农人种粮食,要么自己不追课,要么就会导致乡村经济的破产。 眼下朝廷对于人身控制力度大不如前,守着江宁这么一个大城市,在农村赚不到钱,很自然就想到进城工作。这种在乡下长大的人又没有什么技能,最多是有身气力。很容易就沦为雇工、苦力,其中一部分还会成为奴仆。 准备打击蓄养家奴之风,让东南富翁家里不至于有过多奴仆的范进。除了要在城里严肃法纪加强管控外,釜底抽薪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多的减少奴仆来源。农民不用离开家就能赚到钱,自然就不至于非到城里去看人脸色。毕竟如今的时代不同于后世,人们思乡情绪重,但凡有一条活路,也不会想着往城里跑。 做父母官的给他们一条出路,保证他们不用进城也有饭吃,亦是本分所在。 为了百姓又或是为了自己,这件事都必须做成。范进道:“我虽然不是上元人,但也是农家子弟,于农桑之事并非一无所知。以东南论,十亩之田,自耕仅够一家之食。雇人代耕,等于无田,佃于人,所得租息也仅够赋税。若以三亩田为桑,桑下可种菜,四旁以三亩田种豆、芋。豆起则种麻,两亩地种稻,两亩地种果木。以池养鱼,肥土则又可用来养桑,再以鱼易羊,蓄羊五六头以为桑本,这贫民便可立为殷实之家。” 他指了指田间百姓: “这些人他们并不懒惰,愿意为了过好日子卖力,身为父母官遇到这么一群勤劳子民是福分。越是如此,就越是不该让他们受穷。我听说过湖州那里每到三月,亲友不相往来,夫妻不同房,官府不办公。所有人都只忙一件事,就是伺候蚕宝宝。因为这些蚕能给他们带来一年的生活资本,富足生活。上元县为何就一定不如湖州,他们可以过体面日子,我们也可以。至于水利问题,这是官府该负责任的事,过去的人做不好,不代表我就做不好,这里的堤坝必须要重修,保证百姓可以安心养蚕种桑,不受水患滋扰。” 顾实看看范进,“范县尊,此言当真?你可知这水利不比牛痘,三五年内或许出不了成绩。工程费工费时,一任之内或许难见成效,偏又要花消大笔工款,调集大批力夫,稍有不慎便会影响考绩。以往上元县令没一个人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在上元一共也待不了几年,即使事情做成,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范进看看他,见顾实的眼中流露出某种莫名地兴奋,仿佛一件期待以久的东西,终于要落入他手中。话语中明显激将的成分更重。他笑了笑:“顾兄,你是个君子,并不善于说谎。所以今后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想学别人的样子用计,那样反倒要被人笑话。你到底要干什么?” 刘勘之笑道:“守拙是赤诚君子,生来做不得谎,却又不想低头求人,还是我替他说吧。他想要带头治水,但是又没钱。想让你请他主持此事,又张不开口,是也不是?” 顾实那英俊的脸此刻已经涨的通红,一个大男人反倒是有些扭捏,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摆动,低头道:“元定……你……你误会了。我只是……只是不知县尊是真有此意,还是随便说说。若不过是随口一说,我又何必白费气力。”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此仇不共戴天地。范进承认,自己的胸襟是不及这两人的。如果他们之间关系易地而处,自己只会想把成功者推进水里淹死,然后再去把未亡人变成自己女人,不会想着去给他帮忙做事。顾实拉不下脸来求自己是正常的,如果他真有毛遂自荐的勇气,在相府就不至于被人当面瓜看。 但是自己与他怎么看也是仇人,他不来坏自己的事就是万幸,还能给自己帮忙? 刘勘之这时介绍道:“我与顾家大郎是好友,曾听他说过。守拙当日在家乡主持过修堤,每日吃睡都在圩上,自己还搭了不少钱进去。在上元十八乡里,道德乡的圩子修的最坚固。可是前几年发洪水时,邻村偷偷派人挖了道德乡的圩子,以道德乡行洪,结果守拙的心血全都白费,为此还大病了一场。可见,守拙的本事是有的,就是得遇到个伯乐才行。” 顾实叹了口气:“每年水生之时,都有佃农到我家门外哭求减免租息,或是借贷度日,更多的时候,是借钱买棺木埋葬亲人。我看过他们的样子,绝望、无助、心死……即便是在梦里,我也会被他们的模样吓醒。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乡亲不再受水患之苦,不至于被洪水毁去家园,夺去一年收成。为此我查阅古籍,又与江宁工部的都水司的小吏交朋友,向他们问计。自信可以修一条足以保乡亲百年安稳的圩子,便向家里讨了这个差。于工款用料亲力亲为,至于自己拿钱出来那种小事倒不必说。那道圩子是我的心血,也是我的一个试验,我想看看,我学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却不曾想到……只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上元一县之地,修水利单打独斗意义不大,必须全县布局,乃至全府都要布局,不能单靠一个乡一个姓,那样的水利用处有限。”范进接过话来,“顾兄是明白人,应该懂得这些,不用我多说废话。而且你也应该知道,这种事不好做。如你所说,一般县官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即便想做也做不成。既要向上峰要款,又要能顶住压力,非有大靠山大能力的人不可,而范某是最合适的人选。” 范进自己也觉得,自己这话的威力不输于一把锋利匕首,把顾实未曾痊愈的伤口又重新割开。所谓大能力,这话等于废话,顾实的治水能力估计比自己强多了。自己只能牵头,要说到怎么做,其实也是得找人。至于靠山,就是张居正女婿这一条,如果不是自己夺了张舜卿,顾实成了女婿,这大靠山一样存在。现在他不得不低头求己,说到底还是因为在张舜卿的婚姻问题上,顾实成了输家的缘故。 顾实大约是被放血放习惯了,对于这种伤害已经不以为意,反倒是点头赞同。“没错,我曾经与数十好友联名上疏,请应天府主持兴修上元水利,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这件事没有官府出面,肯定做不成,可是官府怕麻烦,又不愿意管这种事。你方才的言语让我相信,你确实有心思让上元变个模样,你也有这个本事从府里要到银两兴修水利。但是治水的事不是光有银子有决心就行,最关键是要有人,我家中存有上元近十年水情变化文书,又曾经主持过圩子。这件事你要想做成,就只能找我。” 刘勘之道:“守拙,你何以认定范兄自己不能亲为?” 顾实的眼睛似乎又泛起了几根血丝。“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非有此恒心不能成大事。范县尊可曾吃得了这等苦头,忍得住那等寂寞?到时候只怕贪图享受,把河工扔给下面人,自己跑去逍遥,那河工又怎么修的成?” 范进倒也不辩驳,只道:“守拙兄所言极是,那我们就一言为定,范某负责去要钱要公示,顾兄就负责治水,不知顾兄意下如何?” 顾实道:“我可以答应你的邀请,但你也要答应我的条件。治水之事由我全权负责,你不许插手,也必须安排熟人来供应工料。另外安排你信得过的人,监督用款,有一文钱流到他处,你立刻就可以来打我的板子,如果用的没错,你就不能过问。最后治水之功是我的,你不能夺,要代我上奏张相,最重要的是,治水之事作成后,你要向张小姐说清楚,这事是我做的,与你无关!”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六章 清丈田地 情商不足,有轻微社交障碍,缺乏自信,从小到大缺乏正向激励,以至于内心深处迫切需要别人认同,这就是范进对顾实的评价。虽然顾实自身有功名又出自名门,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真正的苦,比起那些田间肉袒深耕的农人来说属于绝对的成功人士。但是在其心里实际是颇有些自卑的。 他的才学一般,连秀才中的都很勉强,尤其是在江宁这种文风兴盛的地方,以及顾家这种书香门第,他这种功名实际是得不到同族认可,背地里还会被责难的。既不能读书应举,又不善于经商,于社交上也很蹩脚。自身虽然性情谦和人缘好,但是真正的朋友没有几个。 年纪不大就成了鳏夫,好不容易得到一次修大堤的机会,还因为邻村的破坏而失败。可以说他从小到大,就没怎么成功过,属于标准的倒霉蛋。在进京后又难免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固然他心胸豁达,不以此事为忤,可是作为男人,靠未来老丈人赏饭吃,心里总归是不舒服。就连许诺婚姻时,都先告知他张舜卿不是完身,这更说明张家眼里,把他看的并不如何重要。 更伤人的是即便是这样的婚姻都维持不住,他可以退让包容妻子,但妻子却不想包容他。在被张家打发回乡下之后,固然靠着张居正的干涉他拿回了一部分家产,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实际比过去更为自卑。 治水,算是他唯一一件有可能做成的事业。这方面的才干,也是他唯一的一点长处。只是当下读书人注重文章,治水这种实际才能并不被人重视,平日说出来,也没人当回事。在张居正那里,这种才能倒是个家分项,可惜他的三过家门而不入精神,却显然不合张居正心意。找他当接盘侠本意就是让女儿过的舒服,可以放心欺负人不用被欺负,要你个不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丈夫那不是让女儿守活寡? 他唯一可以施展才华的机会就是现在,治水成功不但是为家乡造福,更重要的是,可以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物。证明自己可以靠着双手,做出一番事业来。他这种想法和精神,范进能够理解,左右是用他才干,也不介意多给他一些好话来听。 顾实不是刘勘之,他缺乏后者的睿智与洒脱,草草成亲与其说是放下不如说是自暴自弃,随便找个人结婚就算了,只要抢在张舜卿前面成亲就行。至于和谁,都没有关系。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成为朋友,即便是在昨天晚上的唱合之后。 不过合作伙伴不一定非要是朋友,为了共同的目标或是利益,哪怕是仇家也完全可以合作愉快。范进允诺了顾实提出的全部条件,又郑重地向他施了个礼,代替上元子民请顾君出手治水。 紧接着又向他抛出一个宏伟的前景,如果上元县治水成功,未来应天府、东南各省,最后到大明最大的财政缺口之一:黄河水利工程,都会有顾实的功劳。到时候他就是万家生佛,人间龙王,说不定朝廷还会特旨提拔,因为顾实这方面的才干授予其官位。 虽然顾实表面上依旧高冷,但是从他那急促的呼吸和隐隐发红的脸膛范进敢保证,他绝对动心了。这么一个缺爱缺认同的好人,为了荣誉可以牺牲性命。就凭自己的好话和恭维,他会不惜累死在大堤上,也会把上元水利修到最好。 可惜啊,他的情商还是不够,始终没搞明白问题的症结所在。不管他把水治的多好,堤坝修的多结实,张舜卿都不会在意。最多只会说一句这人有些才干,并不会因为错过这么个男人而有半点后悔。 刘勘之远比顾实聪慧,其中关节倒是可以看的出,但是却没必要说出来。毕竟上元治水一事如果做成,对于本地百姓是一件好事,于大明朝也是件好事。范进提出的那套复式耕种的方案在浙江的乡村里有人在搞,但是由于消息传播的落后性,这边知道的人不多,即使知道也受限于洪水威胁搞不起来。如果真能广泛推行开,确实可以令百姓得利,他自然不会去破坏这一切。 他指了指田间,那里有几根翎毛时上时下,时而能看到,时而就消失不见。“治水之事乃是个大工,不可操之过急。从请公示到筹措款项购买工料,非朝夕之功可成。事缓则圆,总要循序渐进才好,守拙也不必操之过急。倒是眼下之事,让我颇有些兴趣。眼下退思所行之事,于守拙家业大有妨碍,我还当你要他停止清丈田亩呢。” 顾实正色道:“元定兄何出此言?耕田纳赋,乃是千古不易的道理。既然种了田,就该交皇粮国税。应受优免,乃是朝廷恩典,于恩典之外的田额理当纳赋。顾寿山以往勾结粮官,从中做了许多手脚,还更改了田地这些事我一概不知,否则第一个会向官府说明真相。县尊眼下做的事,正是我顾家早该做的事,我们拖了这么久,如今让衙门的人受累,小弟心内难安。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阻止。” 那些起伏不定的翎毛正是县衙门公人头上的佩饰,就在范进与刘、顾两人于树下闲谈时,这些公人已经脱了鞋卷着裤,在泥水里走来走去。 他们当然不是在无意义的乱走,而是在做一件极为重要,却又甚少有人愿意做的事:丈量土地。 虽然在秦代就统一了度量衡,但是到了明朝,各种度量单位并不是一个恒定不变的数值,而是根据具体的场合情况有不同的标准。 就以尺为例,明朝的“一尺”并不是个固定长度。分为裁衣尺、营造尺、量地尺三种,依据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标准。其长度规定都是根据宝钞纸而来,在一尺这个标准上,三种尺之间的长度都不相同。 对于民间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来说,亩的概念也不是恒定值。一“亩”地并不是个固定大小,在不同的省份,一亩地大小不一。有的地区,则是以粮食产量作为亩的恒定标准,保证每亩田地的产粮数近似。 上元县目前奉行的计亩标准是三百六十弓为一亩,这就需要有人去测量,才能得出一个精确的结果。否则指着一片田地,随便说个亩数,只要不出太大的偏差,靠肉眼根本看不出来。而这种统计上的差额,正是当下一些乡绅以及胥吏的收入来源。 士绅的优免不是无上限的,后世所谓举人田地免税的说法并不准确。举人的优免田额在当下与秀才没什么区别,之所以举人可以得到大笔投献是在于其官员预备的身份,拥有了和地方官府交涉的资格。为了维护他的体面,其名下的田就没人去丈量,只需要他报个数字。说多少,就是多少,没人去追究。 乡村自己开的荒田是要报备的,报数字的时候随便说个数字,只要衙门里有人,就这么认下来,修订到鱼鳞册页里成为收税标准,按多出来的地,就是收入来源。像上元这种频繁发生洪水的地方,一场洪水席卷之后,有些原有耕田变成泽国,不能再作为田地耕种。上报朝廷时,这个数字做一个增减,都是收入上的重要来源。 作为朝廷财政收入根基的田亩越来越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土地没人丈量。每次统计时,都是由地方的粮长统计自己管境内的可耕种土地数。为了自己的利益或是全村的利益,把田亩报的比实际数字小,是所有粮长都会做的事。而明朝廷控制下的田地就这么一点点被蚕食掉。当然,这里面士绅优免以及藩王田地的因素更重,但是这种丈量土地中的私弊,同样不可忽视。 至于为什么不官府出面丈量,道理也很简单,受累不讨好。清丈田地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要顶着日头在田间行走计数,注定不可能由官员完成。朱元璋制定吏役无事不下乡制度,就是因为他当年在乡间是确实见过如狼似虎的吏役是如何迫害百姓胡作非为的。那些人的行为,会导致百姓对朝廷心生怨恨,一旦怨恨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可能酿成民变。 连正常的工作都要借机压榨百姓,中饱私囊的吏役,做这种苦差事更不可能规矩。清丈土地本来就会招来百姓的猜疑,再有这些人的压榨,民变随时可能发生。事后追究责任,主官就难逃罪责。再者,检地那些人其实和负责帐册那些人是同一批,到时候他们收了贿赂,还是可能按着乡绅的数字报上来,那这种检地还有什么意义? 即使遇到负责听话的衙役,地也不是那么好检。眼下没什么工具,都是靠自己的步子去丈量。大家身高不同,步子本来就不一样大,这种勘察方法肯定不标准。事后乡绅闹起来,两次丈量数字必定不一样,主官还是要背锅。 这年月大明官场已经进入得过且过阶段,谁也不愿意没事去做背锅侠,索性就随他去了。 士绅逃避赋税,再通过“诡寄”“飞撒”等手段,把赋税摊派到无钱无势的普通人身上。如果遇到有良知的官吏,这种行为就可能被揭穿。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乡绅也会有意挑起百姓与清丈人员的矛盾。终究是百姓人多,衙役人少,一旦发生武力冲突肯定是以公人被打伤而结束。是以衙役们遇到大户的田地不敢查,查小民的地没意义还可能闹出大事件,最后就干脆没人管这事。 范进这次不要顾家的钱,所提出的要求就是丈量顾家土地,顾家族人不得阻挠。顾寿山虽然不至于被抓去砍头,但是人已经被看押起来,顾实又是个难得的老实人,对官府的行为大力支持,是以对范进的要求顾实一口应诺。 整个道德乡的田地里,顾家田产所占比重比较大,他一点头,其他乡绅就不好拒绝。再者范进好不容易松口不再追究此事,谁也不想为这事得罪范进,到时候被记恨上,也牵连到行刺事件里就犯不上。 就在范进在此养病期间,城里的徐维志得到妹子消息,气势汹汹地点起一支马队差点出城来这里抓人。虽然最终事情未成,但是舆论已经传开,道德乡的乡绅地主宗族首领再怎么样也不敢招惹国公府,因此都表示出了合作态度。 地头上有人预备了绿豆汤,供公人饮用。范进又从村子里雇了几个农妇负责做饭,所用米粮柴薪,官府全额给价而不是派役征夫。他在江宁本来就有广泛群众基础,这事情办的又漂亮,因此百姓们对于公人的行为也没什么反感,反倒是有些胆大村姑寻着借口溜出来偷看这几位书生。 三个英俊书生于树下看着公人清丈田地,这情形怎么看怎么有些诡异。几位本地绅士带着仆人赶过来给他们送上茶水,又邀着几人到自家去坐,至于清查田地的事,交给下面人去做就行,不必几人在此亲历亲为。 江宁的土地兼并不像外面那么激烈,由于种植的作物都是粮食,土地收入不高,人们对于土地的需求也不强。像浙江那种富者田连阡陌桑麻万顷的事,在上元不存在(注)。土地清查起来,阻力倒是小的多。 百姓们原本只担心公人借机生事敲诈污辱妇人,又或是将小说大,盘剥无辜。现在看范进在此坐镇监督,公人们手里拿着栓好结的绳子,小心地清查田亩样子,非但不敢多报,就连庄稼尽量不去破坏,这颗心也就放下了。 执行丈量的捕快,都来自广东范家,全这段时间与胡二走在一起那些人。因为胡二的失踪,让这些人心里充满了紧张与不安,认定范进心狠手辣,偷偷害了胡二性命。连自己内弟都说杀就杀,这等狠人,自然不是乡下人敢招惹的。这工作虽然辛苦,总不至于丢命,再说总比种田轻松,也就愿意去干。 好在他们本就是田间的农夫,丈量土地是自己的看家本事。既然不能发财,就只好享受一下主宰他人生命的快感。看着那些百姓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这些人的心情也逐渐变好。再看到范进也一群员外书生也在树下挨晒,他们也就没了抱怨。 汗越来越多,身上越来越热,但是这些人想着胡二的失踪,自己的行为就不敢放肆。任是天气再热,也不敢脱下上身公服,就连小解,都要刻意避开人,生怕撞上个妇人。范进发了话,敢犯妇人者,直接阉了再说。是以眼下不是妇人怕公差,而是公差怕妇人。 随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报出检查的结果,随同出行的吏员就把数字记在自己的帐本上,再交给范进。等到中午时,再向这些清丈人员复核。 看着这些人的工作态度,几位乡绅都不住点头,心里称赞着范进年纪虽轻,做事倒是极有章法,不愧是被张居正看中的人。但是对于清丈土地这事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即便是田额有差,一年又能有多少钱粮差额,也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七章 吏员的传家宝 “本官知道,你们这些人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有人觉得本官小题大做,也有人觉得本官果然是从乡下出来的,并非书香门第,眼窝浅见识少,眼睛里见不得大钱。区区几斗米,几两银子,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在你们心中,自己做的事都是小事情,没什么了不起。既没杀人也没放火更不曾背主卖家,不过是放那些粮长一条路,让他们少交点钱粮罢了。反正县里可以向府里告免,求减,再不行就欠着。苏松两府欠了户部几百万石的粮税,这辈子是别指望还清了。不还是这么着,又能怎么样?可是本官告诉你们的是,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 范进的房间里,七区管粮官全都在场,个个一语不发,站在房间里沉默无语。在范进手头,放着一叠装订好的帐本,这就是他这次在道德乡的成果,上元十八乡中,道德乡的土地已经全部清丈完成。实检土地比县里帐簿上的土地,多出三千七百余亩。这里面既包括一些故意隐匿不报的,也有一些是连自己都没搞清楚,由县衙门这次清整才发现的。 除了清丈具体田地数字,另外一件事,就是核实个人的田地所有数。所有田地属于谁,都要登记造册,并和官府所存的底档进行对照。如果有错漏,就地更改帐册,发放地契。这种县令现场办公方式,让吏员们没了从中做手脚的余地,诡寄飞撒等手段都用不出来。只能一板一眼,按着实际的田地数字发放地契。 顾寿山那边也一早就招了。毕竟比起行刺朝廷命官意图谋反,行贿粮官,减免粮税的罪过就小的多。 明朝的税虽然不重,但是役却能要人的命。把役摊派到税里,这原本不高的税额,也让人难以承受。粮长告免算是给自己管片谋个福利,至于自己从中吃一部分回扣,则是他辛苦奔波,用心打点的动力所在。同乡即使知道,也不能多说什么。 整个上元分为七区,每区的总粮长实际控制都超过两个乡。顾寿山另一个管片,长乐乡的田土情况,也即将清查完成。 顾寿山当然不愿意只有自己倒霉,干脆把其他六个总粮长都咬了出来。连带管粮官与粮长之间互相勾结,一方面向朝廷少交免交,一方面尽最大力量在乡下压榨钱财的事,都一一招认清楚。这份口供就放在范进手上,其抄件则摆在几个粮官面前。 这些管粮官都是衙门里的经制吏。其中户房就占了三个,一个经承两个管年,全都牵扯在里面。这些人的名字在吏部,即使是县令,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提下,也没办法把他们怎么样。由于都是世袭职务,他们对于地方比外来的县令更熟悉,往往是这些人架空了县令的权力,让县令按他们的意愿行事。 如果两下合作不好,这些吏员也有的是办法折腾主官。比如礼房主管祭祀,他如果严格要求的话,每个月都有若干场祭祀需要县令出席,然后祭祀前三天就要斋戒,只要他想,你这个县官这个月就别怎么打算吃到肉,更别打算和女人同房。 在俸禄方面,除去正俸,折色能拿到什么,也是看吏员的手段。跟县令关系好,自然就有银两或是丝绸可拿,如果两下关系搞得僵化,收到缆绳、船帆作为工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是以地方官与吏的关系一直以来就是个复杂的课题,两下互相争权,又互为表里。 县官当然可以指名严参某个吏,且一参必中。但是以上官参弹吏员,也会成为仕林笑柄。再说吏员被开革,换他儿子或是兄弟来当,也没有太多意义。吏员们集体怠工,县令的工作就难开展。这也是为什么县令越来越倚重师爷的原因,这个群体正好是吏员的克星,可以为县令遮风挡雨完成工作。 县令另一条制服吏员的路,就是拿到足以收拾吏员的证据。性命所关,那些吏员也就强横不起来。眼下范进手上拿的,就是这么一张王牌。 平素笑脸待人的范进,眼下面如寒霜,让房间里的空气温度都下降了许多。 “江宁不是边关,不用防范着有北虏打过来砍人。这些年也不大闹倭寇,不用担心战事。腹里地区太平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钱粮!本官生在广东,也去过北方。这些地方哪里都不如我们江宁富庶,在这里做老百姓是福气,做官也是福气,应该安于本位,勤恳任事,上报天子下安黎民,这样才对得起老天爷把我们派到这里做官的厚爱。可是有的人,却太不懂得惜福了!” “我知道,做吏员很辛苦。可是比起外面那些农人,你们终究是要幸福多了。起码不需要自己去耕地,不需要弄得浑身是泥!你们嫌收入少,本官来想办法。让你们全家有饭吃,保证比衙役吃的更好,他们一个月吃四次肉,你们一个月吃十次肉,这难道还不够好?每一个吏员都能送一个子弟到县学读书,这难道还不够?本官不是海笔架,不要求你们个个穿补丁衣服,顿顿青菜豆腐。大家想要活的好一些,本官支持,有些事不该我看见,我也懂得闭眼。但是你们现在做的事,让我闭不上眼!若是这次我再把眼睛闭上,就不用睁开了!” 几个吏员头上的汗出个不停,户房的苏管年道:“堂尊,卑职知道错了。是卑职一时糊涂,贪图常例……但是这常例非因卑职而设,而是故老相传。再者若是不给他们一些面子,允许他们减免课税,这乡下也是交不出足额钱粮的。望大老爷慈悲为怀,也体谅下役的难处。” “不用跟我打马虎眼。常例的事本官知道,我说过我不是海笔架,也没打算破坏这里的老规矩。该有的常例可以有,但前提是不能过分。做这差事很辛苦,百姓不容易,你们也不容易。在朝廷的税粮和百姓的实际承受能力之间找出一个彼此平衡的点,是一件非常废力气的事。你们做了废力气的事,赚一些犒赏,我可以容忍。但是为了这些钱,就肆无忌惮,那便是自寻死路。再说,你们拿了钱之后又做了些什么,难道当本官不知道么?吕化然!” 他喊了户房另一名管年的名字,后者打了个激灵,连忙上前施礼。范进冷哼道:“道德乡孤老蔡四,年五十有三,二子早丧,孑然一身。他只有五亩薄田勉强糊口,可是在帐簿上,他的名下却足足有一百三十亩田。这些田的赋役都压在他身上,让这老人几次差点走投无路自尽。这个时候你们的宽免在哪?你们的慈悲又在哪?” 吕化然被问得脸一红一白,只好跪倒在地道:“下役差事办的不好,没能访查清楚,被几个刁民骗了!” “这骗子是在村里那小酒店的粉头床上骗的你?你们别以为自己在锦衣卫有关系,本官查的事情就可以遮掩住。你们的关系只能通风报信,却不能阻碍调查。本官想要查的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尔等所作所为,皆在本官掌握之中,还想顽抗?难道非要见了棺材才肯掉泪么?” 户房经承秦卷忽然上前一步,撩袍跪倒在地道:“大老爷不必说了。您想必已经知道了一切,下役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不错,我们没什么可说的。在场每个人,包括下役在内,都喜欢钱,喜欢女人。江宁这地方一个吏员,每年怎么也要进个几百两银子才像话。做户房的,若是拿不回五百两,媳妇是要骂娘的。以往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这回大老爷要认真,下役们就只好自认倒霉,任凭大老爷发落。” “说的好,够光棍!”范进点点头,朝其他六人道:“你们先出去,秦经承你留下。你是户房经承,知道的事情最多,本官有话要问。” 其他几人退出去,范进将秦卷叫起来,让到座位上,冷着脸道:“你似乎比他们聪明一些。本官就是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如果你的表现可以让我满意,或许你就不用死!本官不是吓唬你,按大明律,你拿的钱够剥皮几十次。你虽然胖了些,但也没那么多皮可剥。前任知县赖仰山就是因为你们拖欠税粮从中克扣,导致他完不了课,最后走了绝路。本官为同僚报仇,办了你们也是天经地义。” 秦卷道:“太爷若是想办下役,就不会把我们叫到村子里,而是回到县里在公堂上办。让我们到道德乡来,就是给下役一条生路。这一点,下役早就想明白了。下役在城里几家当铺、绸缎庄,总共存了三千多两银子,家里存银还有二百两。这是全部的家当。下役虽然能赚钱,但是也能花钱,老婆生了五个儿子给我,都是要花钱的。几个儿媳妇样子虽然过的去,但不能和马湘兰以及她手下那些姑娘相比,相比太爷是看不上的。我又生不出女儿,这条路也走不通。想来想去,太爷要的,多半就是我们的那本传家宝吧?” 范进看看他,“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些。那接下来请你告诉我,你这个聪明人打算怎么做?是守着那本帐等死,还是把它交出来?” “太爷,您应该知道,交了帐,下役就什么都不是。未来下役的子孙再想吃这碗饭,就吃不舒服了。” “你不交这本帐,也什么都不是。无非就是个时间成本问题,我这么一个乡一个乡的查过去,你们手里的帐还有用么?” “不可能的。那样太费时间精力,而大老爷到江宁是来镀金的,不会待这么久。怎么可能因为检地查丁,就浪费那么久的时间。再说,张江陵回乡葬父,再回京办差,不会等那么久才来江宁。在张江陵来之前想搞清楚十八乡的田产、丁口,您只能靠我们手上的那些帐簿。” 范进冷哼一声,“你这个聪明人有些让我讨厌了。你猜猜看,如果我们谈不成,我会怎么做?” “大老爷会把下役让到旁边的屋子好吃好喝的款待,对其他人说我没事了。因为我交了帐簿,所以得到了赦免。外面那些笨蛋分不清您是真话还是诈他们,最后就会把自己手上的帐交上去。这样有了六本,我手上那本有没有,也无关大局。” “很棒。你还忽略了一点,你手上帐簿是否真实也是问题。本官清查的田亩人口,是亲自检地。至于人口,也是亲自去查验,比你们那帐要准的多。” 秦卷摇头道:“不可能。我们一个人只管自己一个区,为了让这些泥腿子低头,我们得搞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地,多少人。如果自己都搞不清数字,他们又怎么会听我们摆布?所以我们的田地数字未必准,但是丁口数是最准的。至于田地数,我们也有自己的渠道一点点查,固然与丈量的不同,但大体差距不会太大,以我们手上的帐簿,足以让江陵相公满意。” 范进道:“那你是交,还是不交?” “交!不但我交,我还会让那些笨蛋也交,所求的只有一件事。” “说!” “万年坊有家福记糕饼店,那老板娘是我的相好。她给我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可怜,注定继承不到我的家业。下役可以死,我的家也活该被抄,只求大老爷高抬贵手,关照一下那母子两个,当初那女人不肯从我,是被我强占的。我欠她们母子二人,到了现在该给她们一个交代。” 范进冷笑道:“你就不怕本官言而无信?” “对付下役这种小人,太爷又何必言而无信?下役还没这个资格。” “算你聪明。这样吧,你交出七成家产,就算是这些年你中饱私囊的惩处,本官会将其中的两成交给那对母子,再送那孩子进县学读书。你其他几个儿子,去做点小生意,我让人关照他们。至于你……” 秦卷行个礼道:“太爷对下役恩重如山,下役不会再有非分之求。只求在死前,能吃一顿天福楼的粉蒸肉。那里的厨师是扬州来的,味道最地道。” “我保证你每天都有狮子头吃,也有东阳酒喝。” 秦卷复又朝范进行个礼,“如此便多谢范大老爷厚恩了。其他几个笨蛋的脑子没有我灵光,但是向来听我的话。我来劝他们交出底帐,只求大老爷开恩,留下他们几颗脑袋。眼下是太平盛世,砍几颗人头意思一下就完了。若是一次杀了七个粮官,只怕于新法也不是个吉兆。”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八章 女记室 六房经制吏能够钳制上官,自然都有自己的本事在。若是什么本领都不掌握,也只能当个受气吏员,于主官既无用处,也无威胁。于户房而言,最要紧的就是一县的钱粮征收,尤其是上县,钱粮更是重中之重。能在县衙门里站住脚立足的,手上大多都一本底帐。 县衙门使用的白册、鱼鳞册,因为久不更新,有近于无,实际起不到什么作用。能较为真实反映一县人口、田地的,则是这些吏员手上的帐本。在这种帐本上,不但记录着其所管区域内的土地以及大概人口,还会对士绅人家进行记录。每个乡绅大概占了多少便宜,诡寄了多少土地,养了多少家仆,乃至其有什么关系,能从其身上大概搜罗出多少便宜都会进行记载。 这种帐本父传子子传孙,概不外传,只作为家族立身的凭仗使用。想要他们把这个交出来,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秦卷不愧是几人中的头马,一番唇舌之下,其他几人果然被说服,愿意交出帐簿和大半家产赎命。 一如秦卷所说,眼下是太平盛世,为了这件事大开杀戒并不是好事。再者说来,六房书办都有自己的收入来源,为这个大杀特杀,难免令其他各房生出畏惧之心。如果六房书吏一起与自己为难,这官就不好当。 拉一派打一派,维持平衡,保证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范进所选的方略,是以斩首一个秦卷,外加道德乡这边的管粮吏员吕化然,其他几个吏员就不必杀。只要交出世袭差事,再赔出一笔钱,也就可以算了。 顾寿山罚没家产包赔所欠粮税,其他六区总粮长也少不了要受牵连。暂时还不曾动到他们头上,或者说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自首,如果过了时间还不肯上门请罪,那范进自然就不客气。 眼下该要的差不多都到了手,剩下来的时间,就可以放下心来巡视各乡社学,顺带检查私学关闭情况。文教与赋税一样,都是县令的本质工作,既然踏进了官场,就得遵循官场的规则行事。一如当初侯守用提携自己,如果自己也能从乡下发掘出人才收为弟子,未来便是臂膀。 道德乡的学子他看了一圈,根基都还算不错,毕竟东南的文化基础在,不是广东能比的。范志文、志良两兄弟的学问,在道德乡社学里都只能算吊车尾。要知道这两人的年岁可是比社学的童子大出十来岁,由此可见根基上的差距。但是能让他眼前一亮的学子也没出现,在他看来,这一批学生顶头出几个举人,没什么投资必要。 最近道德乡的气氛也有些诡异,最主要的诱因是顾寿山的粮长被革,家也败了。其他人看到了机会,姓顾的以及几个外姓乡绅,都开始惦记着总粮长的位置。 由于江宁已经实行了十几年一条鞭法,大家对一条鞭法的认识就停留在杂物折银,徭役折银上,对张居正对一条鞭的改良认识不到。在他们看来,一条鞭之后总粮长权力虽然不如前,但是依旧很有可为之处。比如银子民收民解,自己把钱收上来存在手上,就有了克扣的余地。就算是晚交几天,拿出去做个中转资金也好。 是以这段时间,各家有资格做总粮长的人家八仙过海,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手段都用。或是送钱财古董字画,或是安排自己家的女眷来给县令送温暖,让范进不堪其扰。 天将傍晚,范进刚刚觉得肚子饿,房门就被敲响。衙役直接喊,不敲门,这敲门声温柔,多半又是女子。他板起脸,准备像前几个一样,接过吃的顺手关门。不想见徐六手上捧着个朱漆托盘站在门口,上面放着一只青瓷碗,模样既像是丫鬟,又像是贤惠的妻子。 范进连忙接过托盘道:“怎么能让六妹做这种粗活,这里的人简直该打,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徐六笑道:“是我主动要来的。要给姐夫送饭的,据说是这村里最水灵的一个丫头,我把她的活抢了,姐夫不会怪我吧?” “淘气!”范进笑着走回房中,徐六却也跟着进来,看她身后没跟着婆子护卫,范进刚想让她离开,哪知她竟是主动关上了房门。随后来到范进面前道:“姐夫这两天一直忙着公事,我让厨房给你炖了鸡来补身,你赶快吃吧。我们别开门,免得又有人来打扰。” “六妹有心了。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徐六摇头道:“天一亮姐夫就去地头看人量地,再不就是去社学里跟人聊天讲学,也只有现在才有空跟姐夫说说话。” 看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范进又有些不忍,想要去开门,又觉得如此一来反倒是把无事当成有事。只好向徐六道歉,表示自己实在也是没办法,冷落了六妹。 徐六却不生气:“姐夫也是没办法的,我知道啊。你要做正事么,本来首县县令就不是好当的差,姐夫又要在江陵伯父来江宁时,做个样子出来,就更难了。所以会更辛苦。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哪能总缠着姐夫陪我玩。我昨天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是卿姐在,这个时候会干什么?” “那你说说看,她会做什么?” “她当然会帮着姐夫做事了。把那些帐本什么的理一理,为姐夫的公事帮忙。所以我就学着做了,姐夫你看,我按你说的,把帐目变成虎头鼠尾册。今天刚刚把虎头弄好,明天就能弄好鼠尾,你看我做的对不对?” 她说着拿出一本自己手抄的帐簿,将负责道德乡的粮官自己记录的帐簿重新整理编写。这种帐册是为收税服务的,编写方式也是按照工作习惯和收税方法,按照每一家有多少丁口,也就是纳税服役人口编序。另外在备注里还会标明这一家是否有享受优免人员,如果有则标明具体情况以及优免人数。排在前头的大户,都是家里劳动力多的,派役时就会优先从这些人家里选。在这些人家里,人比较老实好欺负,以及没有读书人撑场子的人家,还会被放在更前面。 在张居正的新一条鞭设计里,派役方式将从按人口派改为按财产派。毕竟以后要折银代役,谁家人多不代表钱多。所以排序方式也得从人口排法变成按拥有土地多少来排序。这是一件极烦琐也极费神的工作,非得是细心的人才能做好。 徐六终究是文学爱好者,自己能提笔写故事的角色,字迹娟秀清晰,小楷很有些功底。看起来赏心悦目,一目了然。一遍看下来,排列的很是规范,旁边又详细地列出备注,一家总有田地多少,其中优免土地多少,非优免土地多少,全都一目了然。 饶是范进看了这样的帐簿也暗自叫好,没想到这么个娇小姐,居然还有着当女秘书的潜质,不由连声夸奖。随即又想到,这么一份帐簿居然是一个白天完成,又批评道:“六妹一天光景就写了这么多,这么热的天气,你不怕受了暑?这活今后你别干了,姐夫自己做就好。万一把你热坏了,那可不得了。” “我没那么娇气,再说我带着行军散、紫金锭,没那么容易中暑的。能为姐夫做点事,我就很欢喜了。其实我在家里的时候,大家虽然都顺着我,可是都当我是个没用的人。只会当大小姐,什么都不会干。现在为姐夫做事,证明我不是个吃闲饭的,我倒是欢喜呢。姐夫姐夫,我能干不能干?” 范进心头一阵恶寒,心道不管哪个答案都充满歧义,换了个说法道:“六妹若是做书办,怕是要打破无数人的饭碗。” “姐夫这么说,那我给你当书办好不好啊?”徐六大眼睛眨啊眨的,一脸期待的样子。“我有钱,不会被收买,不会出卖姐夫,也不会像那些人一样中饱私囊,欺骗姐夫。我和我的姐妹们去给你当书办,你就可以把那些人都赶走,免得他们总是做坏事。” “又说孩子话了,朝廷吏员哪能那么安排?再说六妹何等人物,这些俗务累你劳神,已经是我的不对,怎么还能让你长期当书办?到时候伯母还不打死我?再说你卿姐也不能答应。” 徐六听他如此回答,显然有些失望,叹口气道:“我在家时,娘就教过我管帐收租还有放债的事,我也以为这些本事可以帮姐夫的忙,当个有用之人,没想到还是没有用处。我在家里,虽然吃好住好,可是每天见到的就是那几个人,听到的就是那些事。除了女红刺绣,就是说该嫁一个什么样的男子,一点意思都没有。到了这个时节,虽然有冰沙吃,但是依旧是在那个大宅里,就像是坐牢。跟着姐夫身边,我才知道,原来自己除了刺绣,还有那么多事可以做。这几天比我在家里待几个月都欢喜。我以为可以一直帮姐夫的,没想到还是空欢喜……” 她越说越委屈,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就有泪花在闪。对她这种撒娇方式全无抵抗力的范进只好摇着头道:“我怕了你了。这样吧,我可以考虑一下,让你来当内记室。我把一些工作交给你去做,但是办公地点要选好,否则人家会说闲话,对你名声不好。” 徐六的神情瞬间变得欢快:“我就知道姐夫最好了,只要我一哭,姐夫就什么都肯答应我。其实不光是我,还有我们海棠文社那些姐妹,她们也有很多人愿意为姐夫做事的。六房书吏就仗着是本地人欺负姐夫这个外乡来的官,我们这些人也是本地人,才不怕他们。再说他们不过是些吏目,算什么东西?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要大哥把他们抓起来打。其他姐妹家里非富即贵,也不怕那些吏员,有我们在,他们就不敢像现在这么乱来了。” 平素里徐六在范进面前的表现,就是个大孩子,偶尔还被当成中学生看待。但是她现在说的话,却让范进心内暗自为之喝彩。 自己来江宁上任身边没有师爷幕友,所以六房书办固然会怕自己,但不会因为这种怕就改掉多年的工作习惯。该收的常例陋规会收,该做的坏事一样也不会少。自己毕竟只有一个人,可以靠检校役检举衙役公差,但是想要制约书办就费点力气。他们的工作衙役也未必完全了解,检举也说不出什么要点,再说真收拾了人也没人办公。 如果这群红粉佳人真的能发挥秘书加监督的职能,等于就是一群女师爷,那些书办再想搞鬼就困难了。而且这帮人还不用担心被威胁,其中不少女子出身仕宦之家,所在的层次远比小吏为高。或许这条路,真是条可行之道。 他上下打量着徐六,把后者的脸看的微微泛红,低下头去,“怎……怎么了?姐夫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发现你这小丫头似乎长大了些,不能拿你当小孩子看了。” “人家本来就不是小孩子。” “既然不是小孩子,那男女授受不亲,尤其天晚了,你还是赶紧回房去休息吧。” “啊?要是这样,我还是当小孩子好了。” 范进摇着头笑着说了声淘气,无可奈何地起身打开门,又取了棋盘来,“我陪你玩一局斗兽棋,然后你就回房去。明天开始姐夫陪你玩几天,咱们都别忙公事,你也不许再累着自己抄帐本。这活我会找人做的,不能让你当书手。至于女记室的事,我们回了县里就开始办。这几天咱们去各乡巡视社学,你也看看,有没有能入眼的学子。如果有,姐夫会为你做媒。”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九章 流言 江南文风昌盛,加上生活相对要比北方以及广东好一些,十八乡里,有十二个乡拥有自己的社学。每一座社学逐个巡视,颇要费一番工夫。范进返回城中,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事实上直到此时,他的社学也只巡视了九个。剩下的几个,只能留到将来慢慢再说。 各乡的田土、丁口统计情况已经初见成果,目前十八乡里,七个纳税大乡的信息已经统计完全,其余十一个乡的情形有初步有了了解,整个上元乡村的人口和土地情报,算是初步掌握。 于当下而言,农村的情形远比城市复杂,能理清农村的土地人口情况,城市的工作就好做。根据目前掌握的数字,这次检地共计清查出帐目上消失的田地约一万四千亩,其中包括隐瞒不报以及超额优免部分。丁口上则查出了大约九千多人。单是这些土地丁口的,就大概可以保证秋粮收入满足课税要求,不至于再拖欠。 每到一乡,范进必约见本地乡绅,与他们谈兴修水利的事。毕竟他们就住在乡下,水灾一发生,自己的田地肯定会受影响。没人反对修水利,但大家都很反对交钱和派丁。这年头官府要修什么工程,首先就要找士绅商量,因为要向他们化缘要人才搞的好。士绅们也不是一味的鼠目寸光不愿意出钱,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他们也愿意出一部分钱来维修水利工程。 可问题是大明的官府信用太差,官吏又十分不靠谱。很多时候是钱交了,事情没做成,钱的下落也无从查找。甚至还有捐了钱反倒给自己带来灾难,被官员视为可居奇货而图谋其家产。 国家的信用被这些昏官恶吏一点点透支掉,最终导致到官民互相不信任甚至敌对的情形。想要做好事,老百姓都要先怀疑是否目的不纯,乡绅们也对官员的主张充满疑虑,想要从他们手里搞到经费就比较困难。 好在范进的群众基础尚可,在处理道德乡问题时,也表现出极强的克制力,没有借题发挥,追缴这些粮长前几年任期内的拖欠。让乡绅相信,这是个可以谈判的对象,于他的提案愿意交流。 两下谈判的结果是,兴修水利的事官府负责主导,筹措工款准备工料,这些事官府占大头。即使资金不足,也会以借贷方式,向百姓求借,绝不会搞摊派。乡绅们要做的,就是打破过去的门户之见,以邻为壑的事更是坚决杜绝。各乡都要派出工人,参与水利整修,官府会付给他们工款提供伙食,要的就是这些人出气力。 乡绅对于范进的雄心壮志还是认可的,总归是造福自己,没人会白痴到拒绝这种提案。再者范进提出的复式耕作法,也很让乡绅们动心。其实大家都不是傻子,就是眼下限于科技水平和交通情况,消息流通不畅。范进讲了湖州致富的情形后,一些乡绅确实动心,也打算把自己的家打造成湖州那种巨商。当然也有一些人对范进的说辞并不信,认定还是种粮最保险,种桑麻将来正策变动,说不定还会惹来灾难。 但不管怎么说,所有人都对发财没意见,只要能够赚到钱,又不用承担太多风险,大家当然不会反对。也正因为有着这个胡萝卜在前面,对清丈田土的事,倒也没引来太强烈的反弹。 真正的反抗,则是出现在城里。 除去两个判决斩首的吏员外,其他几个粮官,都要退赔出一大笔钱,来弥补自己的过失。除此之外,还要革除掉自己的差事,未来子弟想要吃这碗饭,只能以书办这种临时人员身份入职,经制吏这个铁饭碗彻底打破。这些人在生死的压力面前,不得不选择屈服,但是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 其他六区粮长在这次夏粮风波里损失也不小,每人差不多都损失了半数以上的家当才能免除罪责。财帛动人心。这么大的利益损失,足以让一些人失去理智,如果不是道德乡殷鉴不远,只怕真有粮人会铤而走险,买凶行刺。 钢刀不能用,纸刀却是能用的。这半个月里,江宁城里揭贴大起,有关范进的揭贴甚至出现在了江宁县地界,导致范进的乡间旅途被迫提前结束。 黄继恩兴高采烈的将几张纸摆在黄恩厚面前,“干爹您看。这是今天的揭贴,居然已经贴到了江宁县衙门的八字墙上。江宁、上元为邻县,范进的搞法又让不少江宁的小商人都跑到上元去贸易,江宁县令巴不得范进倒霉。这些揭贴他必然会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这回有得他麻烦。您看,这上面说范进勾引千金贵女,又和伎女厮混,坏人名节的。国公府那边肯定动了火,听说连六小姐都被叫回了府里,说不定徐家那帮混帐等范进一回城就会把他捉去打,您的心思就算成了。” 黄恩厚摇摇头,“徐家是混,不是傻。他这个时候把范进抓去打,不等于承认那上面说的贵女就是他家的人?把六小姐叫回去严加管束是有的,但是对范进不会怎么样的。再说徐家还指望着范进的脑子帮他们谋富贵,怎么会对自己的智囊下手。” “就算他们不下手,沐家也会吧?儿听说沐朝弼这几日就该押到江宁了,他是坏在张居正手上,又岂能饶得了范进?听说他虽然是看押,身边依旧带了几十家将,大笔钱财。到时候只要他派一二家将动手……” “这是江宁,不是云南。沐朝弼眼下是待罪之身,巴结张居正还来不及,哪还敢得罪。你派那几个杀手,就是个败笔,还得咱家去给你抹平手尾,今后给我学聪明点,别再干这种蠢事。” 黄恩厚摇摇头,一脸不屑。“揭贴这种手段,一看就是吏员想出来的把戏,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指望这种招数,是闹不起来的。要想成事还是得在罗武那些人身上多使点力气。我们要做的,就是帮这群贱役一把,给他们一个机会,一个向自己主家报仇的机会。你给杨世达那药,可灵验么?” 黄继恩道:“儿子问过那郎中,那药药性猛烈对人损耗也大,即便是壮胜之年,也不赞成用这种药。杨世达本就亏虚,再用这药,等于自寻死路。两三月内,就有大关碍。就算这药弄不死他,这回这笔交易,也要他倾家荡产!” “杨家的家产主要是房产货物,想变成银子得是个功夫。再说一下几万银子,谁也拿不出来。怎么也得把朱琏那条疯狗的精力牵扯住,给咱爷们留出足够的功夫来布置,否则事情还是有变化。你最近给我盯住罗武,把那批军械想办法交给他。还有咱们那几个人,也要与他交上朋友。” 黄继恩点着头,“儿子明白。只是罗武那厮是出名的胆小鬼,虽然满身功夫,但却没有血性。这些日子他依旧在杨家护院,若是个有血性的,早就把杨世达杀了,哪会等到现在还不动?前几天染布坊的工人罢工,他还出面说项,让这些人安心工作。似这种无用的戆货,怕是顶不了用项。就算给了他兵刃,他也未必敢闹一场,怕是干爹您的谋算还是不成。” “你不懂。有句俗话叫蔫人出豹子,越是这样的人,一旦爆发起来就越是厉害。整个江宁城里有太多被欺负过的阿鼻,罗武的遭遇在他们中不过是很寻常的事。那些人不闹,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没有血性,而是他们缺少一个头领。人无头不走,尤其是这些阿鼻,他们比所有人都需要头领。没有头领带领他们,他们就是羊,任人宰割。如果有人出来喊一声,这些绵羊就会变成猛虎,虎……是要吃人的。” “罗武是个很合适的头目,人望好又没脑子。这种人看上去谦和,实际爱走极端,遇到事情不听人劝,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去解决问题。如果事情的发展和他的想法不一样,他就会认定是别人对不起他,不会考虑自己有问题。所以他闹事是必然的事,我们要做的,就是推他一把。” “他要报复杨世达,其他阿鼻也要向自己的主人算帐。到时候整个江宁城……会变得很热闹,非常热闹……那些富商、大贾,士绅,每个人家里都养着大批的奴仆。平日里这些人都是这些员外的出气筒,等到有人振臂一呼,这些人就是索命的无常。继恩,你想想看,到了那时候,江宁会是什么样子……那场景是不是,很美?” 黄恩厚的声音很平和,仿佛就是平日里在闲话家常,可是黄继恩听来,却觉得周身生寒。连忙道:“干爹,那样会不会不可收拾?” “一群穷鬼,有什么不可收拾的。”黄恩厚冷哼了一声。 “不过就是一群富商倒霉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段时间把自己家入过乌龙会的人都打发到外乡去就好了,随便给他们找点事做,不让他们留在家里就好了。你遇到咱家之前,无非是个泼皮喇虎,那些富商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告诉过你,咱们只需要忠于陛下,不需要管其他人的死活。万岁要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至于那些富商缙绅……全都该死!” 他的目光一寒,平日的笑面佛陀此时又显出几分魔相,如同外道凶神,格外狰狞。 范进回到府里时,郑婵与马湘兰都迎了出来。他下乡自然不能带着这些女人,小别胜新婚,固然郑婵心内思念,就连马湘兰这种见惯离别的女子,也生出几许相思之意。 她的幽兰居此时已经建成,范进手书的牌匾也做好了,只等他回来开张剪彩。原本范进准备着邀请江宁城里一干勋贵子弟来此捧场,可是现在郑婵有些吃不准了。 那些揭贴她和马湘兰手里都有份,也都有些为范进的前途担忧。郑婵道:“要不要到徐家去请个罪?向国公千岁解释一下,免得他们真信了这些谗言。” 马湘兰则把范进拉进房里,板着面孔问着,他是否真像揭贴里写的那样,对徐六小姐做过什么。如果真坏了六小姐的身子,那还是趁早逃之夭夭的好,徐家这种世袭勋贵家中又有丹书铁券,真杀了范进也用不上抵命。 范进笑着将两人都抱在怀里,左右各亲了一口,“你们两个关心我我很欢喜,但是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怎么可能真像揭贴里说的,对六小姐下手?我们两人素丝未染,清清白白的,能有什么事情?” 马湘兰长出口气,“没做过就好。这揭贴上涉及的一个是徐小姐,另一个就是我。我没什么问题,本来就是出来卖的,谁问起来,我就说自己愿意倒贴范大老爷几晚上又有什么关系?就是那两个姐妹,怕是要从衙门里撤出来。这几天衙门里就已经不让沉香她们过去了,说是要为大老爷的官声着想。又说衙门是个体面地方,我们这种人还是该自重些,不要往衙门里跑。这话说的有道理,这幽兰居的营造费用是退思向小公爷借的,回头请徐府来人办个契,我马湘兰把债接过来。自己的生意,怎么能让大老爷借债。将来这酒楼建起来,照着规矩纳税完课,看谁还敢说闲话。” 范进用力搂紧她的肩膀,“四娘又想跑了?你已经是本官的人,没我的话,你哪也不能去!这几个人无非是想报复我,顺带表现一下自己的实力,让我知道,如果不能让他们满意,即便我这样的老虎县令,也一样有手段让我坐不下去。我猜猜看,这几天估计还积压了不少状纸,说我不在衙门办不了公,所以拖着不办案。目的就是要恶心我。这种把戏我自己就是行家,拿这玩意来对付我,想得美!我倒要看看,在上元县到底谁说了算。明天就让沉香她们继续去衙门办公做接待员!” 马湘兰听着范进的言语,不由和王稚登做了个对比,一时却不知谁重谁轻。有心挣脱范进的手,动了几下,却挣脱不开,也就放弃了。 郑婵看着眼红,在旁也用自己的身子蹭着范进道:“当家的,我怕大家都说你的坏话,你跳到黄河洗不清怎么办?” “没错,人言可畏,这些人就是希望我怕,才好让我低头。我若真的怕了,岂不是随了他们心意?不就是流言么,我在京师造舆论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我这回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专业的造谣大师!”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章 班门弄斧 正如范进所估计的,衙门签押房里已经积压了不少状纸,这还是建立在范进这段时间加强衙役管理,对衙役进行考核的基础上。让一部分小案子在发生后就地解决,不至于积压,否则案子数量只会更多。 没有幕僚的劣势就在于此,在主官出门之后,身边就没了一个可以办事的人。张铁臂很有些惭愧也很有些气愤地向范进诉苦,讲述着最近十几天来自刘鹏方面的掣肘。 作为典史,刘鹏的工作范围就是案件处理,对于衙役办案也有权力干预。之前刘鹏对范进工作表现的很配合,可以帮忙的地方不吝于出手,至少也能做到不掣肘。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其频繁利用权力干涉捕快工作,已经到了影响正常办公的地步。 像是这揭贴的事,按说衙役是要追查谁贴的揭贴,追究其责任的,但是刘鹏却丢了一堆麻烦而又没什么严重危害的小案子给衙门,限期破案。把有限的捕快人手都占住,想要查是谁贴揭贴的事就办不到。 原本衙役里就有一些人是迫于压力输诚,现在看到风向不对,立场又有些动摇。好在他们的把柄终究还是在范进手里,眼下就只是动摇阶段,说到反水,还没人有这胆量。 张铁臂这种江湖出身的人,于忠诚度实际并没有保证,他当初为了自己活着,是连救命恩人曾光都能出卖的主,不可能真的是范进的铁杆忠臣。但是他的脑子终究是比普通人好使,尤其是在看风色这方面,更有着过人的天赋,否则也活不到现在。 范进的关系终究是在京里,哪怕真的在上元混不下去,也一样能回到京里继续做官。自己只要抱紧他的大腿,就不愁飞黄腾达,如果出卖范进,自己怎么看都不会有好下场。因此在这次风波里,他坚定地站在了范进一边,这段日子顶着酷暑,着实跑了不少路,也找了不少人。 靠着凤四在江湖上给他留的关系,他倒是也不至于一筹莫展,这段时间的调查,也有些成果。贴揭贴这事是有人给乞丐钱,让他们去贴。后来有人说揭贴上的文字不利于范进,那些乞丐便不再做,那些人只好去找帮会。 出面的人虽然也是街面上的泼皮喇虎,但是江湖人找人也有自己的手段,反向调查一下,大概就能摸清楚。出钱的是上元县的书办吏员,其中很有些人跟这次夏粮征收无关。背后的靠山,则是陈、刘两个佐官。 这两人原本对于范进的工作很支持,眼下态度逆转,自然就是因为范进眼下做的事,正在损害着他们的利益。 张居正的新法,很大程度上就是和衙门里的胥吏争食,把他们克扣贪墨的那一部分夺回朝廷手中。其实大明朝的事,归根到底就是一上一下。最高层次负责决策,最底层负责实行。哪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导致国家好粗问题。眼下大明在张居正的手里,决策领域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在实施领域就很难说。胥吏们并不喜欢对自己没好处的制度,固然没有本事和上层对抗,但却有的是把好经念歪的手段。 比如服役折银的政策,本来是对百姓很有利的善政,但是基层吏员就能把其执行成银子要交,役也要服的地方害民政策。老百姓又不知道到底朝廷的制度是什么,只会骂朝廷乱来,结果反倒是最该惩办的吏员白得便宜。 从宋朝的王安石新法,到张居正的一条鞭。每一次新法的失败,固然有着朝廷里正敌的攻击,但是基层执行的扭曲走形过度执行,也是不能忽略的因素。范进在张居正面前的定位就是开路先锋,不惜以急进手段推行新法,上层决策不归他管,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事要由他做,面前的敌人便是乡绅、胥吏、衙役。 衙役们已经被成功收服,乡绅靠着利益的引诱,也可以暂时合作。范进对于缙绅阶级没什么仇恨,也不想跟他们为敌,这种相对友善的态度,也收获了缙绅的善意,两下很有可能合作。 现在摆在面前的就是吏员了。 他们足够聪明,范进文火煎鱼的策略被他们看破,意识到如果不做点什么,等到范进三年知县当下来,他们保证会输的一无所有。并没有被动的见招拆招,反倒是来了一波主动的反击。 一面是制造舆论,另一面是消极怠工。倒不是说所有的吏员都会团结起来跟范进作对,想做好人以及胆小的人什么朝代都有。但问题是,眼下大的趋势就是倒范,那些想帮范进的现在也不敢站出来,否则同僚那关也过不去。 听着张铁臂的汇报,范进点点头,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下役江湖草莽,只懂得拿剑砍人,哪里会有什么看法。太爷怎么说,下役怎么听,让我杀谁我就杀谁。想当年下役行走江湖,一口剑下不知杀过多少……” “够了!本官让你说,就是想听你的真实意见,那些敷衍场面的话,我听其他衙役的就够了。你跑江湖的阅历丰富,但是做心腹的经验还有欠缺。记住做心腹,尤其是文臣的心腹,自己也要有点脑子的,只会砍人的早晚被打发到边关去做武将,你很想当武官么?” 张铁臂尴尬地一笑,挠着头道:“下役是个粗人么,哪里懂这么多道理,更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反正我们跑江湖的时候,遇到这种事就是两个办法。要么拿把刀上门斩人,大家手底下见真章。要么就是找对方老大来谈谈,大家出来混,求财不是求气,总归是要和气生财。如果实在谈不对盘,就只好打过再说了。” “我就说了,你确实有这方面的才干,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装傻。我手下傻瓜很多,还是需要几个聪明人。去把陈有方叫来,过半个时辰再叫刘鹏来见我。” 陈有方作为佐二官,与范进这个县令虽然是直属上下级,但是一般而言,也具备敌体相待的资格。拍衙拜印时,佐二官先要参拜主官,主官随后也要参拜佐二,以表示两人不分尊卑。 县丞的考绩掌握在知县手里,知县自己则需要到吏部去铨叙述职,这期间所有的公事都要由县丞代管。像是云南那种偏远地区,主官往往把时间耽搁在往返于任地与京师的路上,具体工作都是县丞在负责。所以两下的关系非常重要,如果合作不到一起去,对谁都不是舒服的事。 陈有方跟范进的差距在靠山,他是靠自己的能力,一点点奋斗到这个位置上,和范进这种大佬关照直接空降下来的官没法比。两下单独对面时,气场的差距就很大。范进一边看着那些揭贴,一边吃着零食,样子很不庄重,没有什么官员体面。陈有方则不停地用手帕擦着汗水,不知大老爷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些食物是本官回城时,乡亲们送的。是送的,不是抢的,我想给钱,也没人肯收。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直接就说,给钱就是看不起他们,所以没办法,只好收下了。好在这些东西加起来也不值多少钱,告到哪里我都不怕。除了这些,还有活鸡、活鸭还有些鹅,足够我吃好几天。你猜他们为什么送我吃的?” “卑职不知……” “因为我给他们撑腰啊!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怎么出来做官的。老百姓的思路很简单,谁帮他们省钱发财,他们就支持谁。我丈量土地,把过去派到他们头上的役派给大户,再告诉他们,以后要么服役,要么交钱,只要做一项就行。谁如果两项都要,他们就把谁打个半死送到县衙门,你说他们支不支持我?” “堂尊爱民如子,是我上元百姓之福。” “爱民如子说不上,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我现在没成亲,没有自己儿子,但是好歹有个干儿子。如果有人敢骗我干儿子的钱,我肯定打断他的腿。但是眼下有人坑上元百姓的钱粮,我却只能砍掉两个脑袋,这还要看上宪衙门是否批。我算什么父母官?按我想,这种混帐砍几个很正常,不杀杀他们的威风,他们怎么知道怕?怎么知道做事要有限度,过了这个限度,就要被人打的道理。大家出来做事是为了赚钱,这个我可以理解,但是为了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这就让人不能接受。我办了他们,已经算是高举轻落,居然还有人认为我手段太狠,这算什么?” 陈有方擦汗擦的更快,范进又道:“如果认为我做的不对,找我讲清楚也可以。居然背后戳冷枪放冷箭,真以为这种手段有用?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两天后整个江宁会贴满新的揭贴。上面的内容是陈有方和刘鹏两人侵吞夏粮,中饱私囊。盗取县衙所存钱粮以自肥。还有私离县境,易装便服到秦淮河宿昌,再到你们和冯邦宁勾结,为他找女人事,都会出现在江宁百姓面前。” “堂尊,这是从何说起?卑职冤枉!” “对啊,我当然知道你冤枉,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本官难道不冤枉?没有人替我喊冤,我又何必替别人喊冤。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轮到诬陷别人,造谣中伤把假的说成真的,还从来没输过。我在上元养了那么多乞丐,允许他们在上元乞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他们当成力役去干活。这些乞丐当然想不到那么远,还以为我是他们的大恩人,我现在让他们贴点揭贴,你说他们去不去?” 陈有方道:“堂尊,卑职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用官府手段收拾你,而是用这种方法对吧?因为官府手段对付你,速度太慢,也太给你面子。我指名严参,你肯定是要罢职的。不用怀疑这点,但是这里面一来一往,总要耽搁几个月。再说我堂堂一个二甲传胪弹劾你个举人出身的县丞?我自己还嫌丢人。所以我给你两条路,第一自己交辞呈,挂印回家,我允许你带一半家财离开。第二,就是等着我把你搞到身败名裂,成为江宁的万人恨。到时候你能不能离开江宁,我就没法保证了。” “堂尊您肯定是听了什么谣言,卑职素无过错,这次揭贴的事更是跟卑职无关。” “有关无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夏粮的事我让你和刘鹏两个人负责,现在把事情负责成这样子,就只这一条,我就该摘了你的纱帽。你们想干什么,本官心中明白着,但是要告诉你,规矩变了!还想像过去一样,跟吏员们联手发财注定行不通。” “堂尊,任官清如水,难防吏滑如油。我们如果不能与吏员合作,衙门的公事简直寸步难行,卑职也有苦衷。至于这些揭贴的事,真的不是……” “我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你有份参加,但是这不是在公堂上,我也不必拿证据说话。其实我如果要锦衣卫查,一定可以查的清,但如果事情到那一步,大家就连退路都没了。所以该怎么选,你自己考虑一下,你只有一次选择机会,如果选错了,就没机会反悔。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候如果我看不到辞呈,有关你的揭贴,就会贴满江宁城的大街小巷,该怎么做,自己想想看吧。” 片刻之后,同样满头大汗的刘鹏坐在范进对面,对啊的要求同样表现出不解和挣扎。范进则冷冰冰道:“陈有方已经决定去写辞呈,并愿意出首告发你勾结他做的那些事。如果我看不到你的诚意,就只好按他说的话来定你的罪。到时候这些揭贴一贴,你就彻底完蛋了。我这个人很好说话,只要你愿意合作,我不会赶尽杀绝。但如果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当天夜晚,郑婵竭尽所能让范进达到满意,筋疲力尽之余,才想起从马湘兰处听来的消息,把胭脂受辱自尽的事向范进说明。范进听了点着头,“那让罗武出份状子,本官来给他做主。本官是上元父母官,谁欺负我的子民,我都不会答应。”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一章 孤家寡人 随同两位佐官的辞呈同时出现的,还有十几位吏员的辞呈。这些经制吏的关系在吏部,范进虽然是县令,也没有资格开除他们。但是只要他们自己愿意提出辞职,并表示子弟不再继任,朝廷也不会强行要求其职位世袭。 范进那些揭贴虽然没有真的贴出去,但是几张样刊已经通过张铁臂送到那些吏员手上。其中的内容当然与吏员们手书的揭贴一样,没有几分真实性。但问题在于,范进的谎言比这些吏员的谎言更高明,煽动性也更强。 他并非一味的泼脏水,而是根据每个人的工作内容,进行有针对性地编撰,私德方面占三成,公事上面则占足了七成。每个经制吏手上都有着一定权力。这些权力未必大,但足以对民生产生影响,尤其是对下面的百姓而言,这些吏员的决定甚至可以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存亡。 这些揭贴的内容可以让百姓把对官府的仇恨回归到吏员本人的仇恨上,如果这些揭贴传播开来,城里的贫民以及中产之家,只怕都不会饶过这帮吏员。更为可怕的是,范进能准确地把揭贴落实到人,就证明他对谁在搞小动作了如指掌,这份揭贴只是个开始,未来肯定有更多的办法在等着他们。 经制吏未必没有与县令作对的手段,即使是范进这种老虎县令,他们一样可以有办法与之周旋。但这样做的前提是,必须有人撑腰。但是包括陈有方在内,得到的指示都不支持他们继续留在县衙工作。也是到了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自己的靠山给出卖了。 他们的靠山似乎只是想看范进的笑话,佐二以及吏员的离职风波,必然可以令范进手忙脚乱,对他而言,这就足够了。当事人的饭碗能否保住,未来能否恢复职位,这位靠山并不在意,甚至于连一个敷衍场面的承诺都没有。于棋手而言,棋子失去了价值,便随时可以放弃。在他的层面上,几个吏员外加几个县衙佐官的前途,不值一提。 这些人的心情怎样,却是不易搞清楚,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们连反戈一击,向范进阐述清楚事实的胆量都没有。交了辞呈,就开始准备行装,准备离开县衙。除此以外,他们还需要交出自己一部分财产,否则的话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范进如果铁面无私追查前任亏空以及众人在任上是否有过失,这些人就是走也走不成。 凤鸣歧被范进请进了签押房,向范进做着汇报。“我的人看到陈有方的仆人还有刘鹏自己,进的锦衣卫衙门。其他那些吏员有的是自己去,有的是家人出面,一样是进的锦衣卫衙门。难不成范公子得罪的是锦衣缇帅?要是那样倒是没什么要紧了,这地方的锦衣卫没什么权柄,江陵相公随手丢个札子下来,就能开销了他的前程。” “锦衣衙门是个见面的地方,不代表人就是锦衣卫,也有可能是比锦衣卫更大的角色,借这个地方见面而已。以那帮锦衣的行事来看,如果真是他们做的,不会选在自己的衙门见面。”范进冷静地分析着,脸上并没有什么怒意。 凤鸣歧反倒是有些担心:“一下子这么多吏员辞职,这可不大好。官场上,只怕有人要看笑话。再者范公子的公事上,又该指望谁?” 范进一笑,“多谢凤老关心,到底是岳父疼女婿,这事也在为我着想。放心吧,我既然敢做这件事,就已经有了准备。即便是他们的工作都丢下来,我也接的住,大不了辛苦一些。区区几个吏员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再说所有的事都是打一派拉一派,这些人走了,空出的是十几个经制吏的位子。这不是衙役,也不是书办,而是真正可以父死子继的经制吏员,平日打破头都抢不到。上元这地方读书人多,举人不如外地富贵。既有想要补缺的举人,也有愿意做吏的书生。即便是过去的常例拿不到,但是吏员那个位置上,只要是聪明人,就总能找到赚钱的办法。不愁没人来的。” 凤鸣歧被范进那句岳父叫的极是受用,捋着胡须微笑起来。他与薛五虽然有父女名分,但是薛五眼下连名分都没有,未来最大的前景就是做个小。妾的亲属不在六亲之内,范进的身份又不是一个江湖武夫可比,肯叫他一声岳父,简直是把面子做到了天上。 原本两人也是利益方面的结合,范进的头脑让凤鸣歧认为是可居奇货,愿意在他身上投资。再到后来有张舜卿的关系以及镖局的构想,更让凤四愿意以他为盟友。可是眼下,凤鸣歧已经决定,要和范进做一个真正的亲人,为他出力,就是为自己出力。 “范公子可别这么说,老朽可是要折寿的。我只是个老拳师,懂一些粗笨拳脚,没什么大用处。不过牛痘局的事已经越来越大,应天十府都要设立牛痘局,将来还要全国遍行。为这事少不了与国公府打交道,如今与徐维志也算可以说几句话。关于揭贴的事,我会向他分说,徐家不管是不是讲道理的人,总是会听道理,我向他解释一下……” 范进摆手道:“不必了,越描越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五天之后四娘的幽兰居开张,徐家人的态度到时就能看清楚。我相信小公爷不会因为几句谣言就终止我们的合作,相信我,这个信心我是有的。” 一下子损失十几名吏员,等于知县一下就损失了大批助手。很多可以分派下去的工作,这下就得自己来做。有人等着看笑话,还安排了告状百姓到门口击鼓喊冤,抱怨县里对自己的状纸处置太慢。 是以随后的几天,范进只能从划水状态进入工作状态里。一下子又仿佛回到了罗山帮办军务的时候,每天有无数的文牍在眼前流过,奋笔疾书闷头思考,于各样的问题,考虑着妥善应对。 凌云翼的栽培在此时发挥了巨大作用。因为做过虚拟州的知州,又是一省巡抚亲自提点,范进对于公务并不陌生。即使没有师爷幕僚出谋划策,也知道什么事该如何处置,于案件上又该怎么处理。何等案件需要详细调查再做处置,哪些状子事实不清还得继续调查,哪些又是可以立即审结的。 好在这个年代与范进前世不同,县令这种父母官所受的监督很少,于处理问题或是判案上,自由裁量权很大,也没什么特别严格的束缚。比如在状纸上写个待勘,就可以把工作扔给衙役,让他们去补充资料证据,这就算是知县的判决。并不像普通人想象的那样,所有案件都必须当堂审问清楚。只要知县做了处置,不管是否有结果,老百姓就都不能再闹。 其他如文教、祭祀、工程之类的事,比起刑名来就简单的多。真正麻烦的则是祭祀,这是需要县令亲自出面的事,斋戒沐浴这种扯淡的规矩范进可以不遵守,但是怎么当天也要应酬场面,这怎么也要消耗时间。 范进开始怀念起自己的幕僚生活。那时候虽然工作比现在忙,时间却比现在多。因为只要速度够快,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能随便去哪里转转,有时间回广州还能去偷梁三姐。 知县的行动不由自主,有一些公事需要知县出面才能完成。这小小的县衙门,实际也是属于县令的监狱,想要离开这里也不是易事。也就难怪很多上了年岁的知县变得怠惰,其实就是长年工作压力之下,人干脆就疲了。把不需要自己出席工作丢给吏员去做,自己能偷几天懒就偷几天。 门被推开了,范进低着头道:“把吃的放下便走吧,我饿了时自己会吃。” 可是来人并没听从他的吩咐,香风浮动间,人已经站在范进面前,娇媚地说道:“你真要赶我走?” 范进抬起头,就看到马湘兰的笑脸。她看范进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看情郎的样子,纤纤素手轻轻捏着范进的肩膀、脖颈。 “你把自己弄这么辛苦,怪让人心疼的。如果不是为了我出头,把那些吏员都赶走,就不必这样了。十几个经制吏,两个佐官,全都被打发掉了。你这下子在江南怕是要出名了,寡人县令啊。其实那些揭贴上的东西,你只要不承认就好了,不和我来往,谣言不攻自破,何必搞到这样。” 范进一伸手,将她揽到怀里,微笑道:“怎么,四娘心疼了?” “冤家……奴又不是个铁石心肠,怎么能不心疼?往日里一个风留才子,每天逍遥自在的,一连三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连睡觉都睡在签押房。这么热的天气,我真怕你受了暑热。这不,给你炖了碗冰糖莲子,你别动,我喂给你吃。” 两人口口相渡,把这一碗羹吃个八成,马湘兰也已经是满头香汗,面红耳赤,训斥着:“我就知道不该来,一来你便不老实。堂堂大老爷欺负我这么个小女子,也好意思。” 说到这里又忍俊不住的一笑,香肩半露巧笑嫣然,连马湘兰自己都不曾注意到,那位昔日红冠秦淮的红倌人正在悄悄复活。 范进看的养眼又连亲了几口才问道:“四娘,幽兰居那边,你不用看着的?” “没事,那帮小丫头片子在那盯着,不会出问题的。大家在这件事上都会用心,没人会偷懒。毕竟这是大家的希望,谁也不会大意。其实说到底,又有几个人愿意做那没廉耻的勾当?能做正行,当个良家妇人,谁又愿意在烟花行厮混,被人骂做表子?无非是吃不了那个苦,又或是想着左右自己已经是个残花败柳这辈子就是这样,就破罐破摔了。退思能给我们一条路,是我们的造化,谁又真的不肯走了?” “酒楼是个苦行,少不得未来要辛苦一些。跟大家说清楚,倒吃甘蔗,先苦后甜。只要生意上了正轨,她们就不必这么苦。过去大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留着长长的指甲,工作都是丫鬟去做,现在要自己忙,这些我都知道。环境会改善,但是需要时间。如果实在做不来,我也可以安排她们做别的。正如四娘所说,眼下暑热,别让各位姐妹受了暑才好。” 马湘兰笑道:“有你这句话,比那八宝紫金锭还好用些。保证那些小蹄子听了,个个精神抖擞。其实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有那好运气的,也就是到了行首那个身份,才有人伺候。不那么红的,也有许多事要自己做。再说未来退思要说搞那个什么……鱼乐?这个词从没听过,但是总之就是让大家唱曲舞蹈,这个跟过去做的也差不多,没什么辛苦的。其实在幽兰馆时,也没有那么舒服,这么热的天气,也要表演给人看,明明暑热难当,还要被人抱在怀里一身汗,就像现在这样……” 她微笑着拿范进打趣,尽量逗着这小情郎欢喜。说笑打闹着,摆脱了范进的怀抱就跑。却故意跑得很慢等到被他抓住拦腰抱起时,又故意做出害怕的样子让他去关门。 让男人放松,这是自己的拿手好戏,此时自是当全力施展的时候。当那张范进临时休息的床铺轧轧做响时,马湘兰一边施展周身解数取悦着身上的爱人,一边暗想着:一个女子心里有两个男人,到底算不算多? 等到床铺的嘎吱声终于停止,马湘兰才理着蓬乱的头发对范进道:“退思,有人找到我这里,送了我几样首饰。” “谁啊?跟我抢女人,看我不打死他!” “我这个老女人,只有你这个瘟生肯要,别人才不会在我身上使银子呢。”马湘兰娇嗔着,却是一脸笑意, “是过去手下一个姑娘,前天来看我时送的,你这回放心了吧。她两年前从良了,给一个举人老爷做小。那位举人老爷的正室去年害病死了,她想要扶正。正好着那位举人老爷几笔生意都赔了本,日子过的不大好,如果能补个经制吏总能转运。这事我原本不想开口,我们的交情不该是这样。可是眼下看退思你缺人手,这事你能不能再想想?他为这事可以卖掉家里几处宅院,再典当一些古董,总不会让你白忙。”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二章 幽兰居(上)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范进很想把这句话写成对联,贴在自己的门上,既是作为自勉,也是作为战书,给那些持观望态度的人,以及这些吏员身后的靠山好好看一看,靠这些手段能否把自己打倒。 排除眼界或是身份不论,单是在广东那种恶劣的环境里一路奋斗到如今的位置上,过程中的拼杀就从没停止过。用心机用手段,必要的时候还要玩命。在那种与天争命的地方,如果没有一颗争斗之心,就到不了如今这个位置。眼下这些人居然想用恐吓手段让范进放弃,自然是打错了算盘。 从一开始范进就知道,上了张居正这条船,就注定是一条荆棘之路。新法从一开始,就是要和人抢利益的。与地方士绅争利益,与胥吏衙役争利益,把他们手里的好处拿过来上缴朝廷,再尽量环节百姓与朝廷之间的矛盾,让这间已经逐渐露出倾颓危险的房子使用寿命多延续几年,这路肯定不好走。 当一个裱糊匠,就注定做不了好人,落不了好名声。何况是裱糊匠手下的开路先锋,就更是背锅挨骂专业户。换句话说,自己是张居正手上的枪头,刺人就要伤己,如果担心锋刃受损,那就没办法为张居正效力。一旦自己成了无用之人,他又怎么可能对自己多看一眼,更别提嫁女儿了。 是以在这种压力面前,他就没想过退让。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上去,看看最终谁怕谁,这才是他选择的应对手段。 经制吏终究是时下的香饽饽,想要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即使在范进管理下,其灰色收入大不如前,也有的是人趋之若骛,想要从里面尽可能多拿出好处。再者大家都不傻,吏员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未来如果不出意外还会继续存在下去,怎么可能一点好处都没有?无非改个名字,改一种方式,但总有门路给自己留。只要成了经制吏,子孙后代也就有了保障。 失意文人,又或者是衙门里始终没有合法身份的书办,都对这些位置流露出兴趣。在马湘兰提出这个要求之前,这几日里已经有人偷偷带了钱或地契过来,向范进打点,希望做一个经制吏员。 上元县衙本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在范进收复衙役之后,一些吏员其实已经怕了。再说牛痘那些事并不是白做的,不少人对于范进其实很感恩戴德。再说总归也是有人讲道德重是非,认为范进是正确的。 一开始他们并不敢出头,怕成为别人记恨目标。随着离职潮兴起,他们的胆子渐大,也敢站出来公开支持范进。除了他们,江宁城里的富户、大贾也偷偷派人到衙门,通过范志高给范进送去重贿。 他们自己虽然是商贾,可是家里都有读书的子弟。那些人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考到举人乃至进士的,很多费尽心血也就是个秀才或是捐个监生,前途黯淡。如果能到衙门里做个经制吏员,于自身前途和家族都大有好处。 曾经的衙门用工荒,此时已经变成了人满为患,衙门比过去更为热闹。各个经制吏空缺都有了自己的底价,大家出价竞标,价高者得。当幽兰居正式开业的时候,范进坐在贵宾席上,手中折扇轻摇面带微笑的样子,已经恢复了曾经的潇洒与镇定,现在的他,已经不担心无人可用了。 与他同席的,是徐维志以及一干勋贵,王士骐和他一干文坛好友,则在另一席就坐。两下里互相点头示意,又去看表演。舞台上,十几个女子翩翩起舞姿态婀娜,美轮美奂让人目不暇接。除去跳舞的女子,伴奏的几个女子亦非等闲之辈,全是江宁城里极红的姑娘,文状元王雪箫赫然在其中,手持玉箫用心演奏,甘心当个陪衬。 不提这酒楼的酒菜味道,单就这些秦淮河上红倌人就已经值回票价,再说这酒楼背后可是有魏国公背景的。今天开张营业,徐维志给城里大商贾挨个派烫金请贴,谁要不去就是不给徐维志面子。虽然这位小公爷比起泼皮出身的黄继恩更讲体面,但是同样也更要面子。谁要是不给小公爷面子,谁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在这一点上,小公爷和黄继恩,其实没什么区别。 等到了现场之后,这些人便又觉得这次没有白来。今日所来之人非富即贵,都是江宁城里的头面人物。见多识广,酒楼里的酒菜很少能把他们吸引住。可是看到今天上席的菜名,竟有一半是自己不认识的,心头暗自起疑不知道是酒楼在故意搞噱头,还是真有手段。 还有人看着上面的酒菜暗自生出好奇心,但又自重身份不好发问,只好再心里不停地画问号。 勋贵子弟那桌有人已经奈不住性子道:“江宁就是好,比我们云南那土包子地方强多了。就像这雀舌香,居然是用黄花姑娘的舌头含着茶叶采摘,以那双丰为培茶之所,这般名贵的茶叶,在云南可是闻所未闻。枉自我们有茶马道,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好茶。表哥,这酒楼我能不能入一股?是不是入了股,就能和这些女人睡觉?” 说话的男子年纪不大,正在荷尔蒙最为旺盛的阶段,说官话的口音怪怪的,众人如果不是顾及他的身份,怕是早就笑出声来。身上衣着华贵,面皮黑红,身材又高又壮,相貌倒是极为威风。 这一席的人都知道,这年轻男子名叫沐昌祖,乃是沐朝弼与妾侍所生之子。他对这个儿子很是偏爱,差点想要废掉嫡子沐昌祚把他立为世子。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次朝廷留子擒父的圣旨一到,沐昌祚亲自带了兵马包围王府,随即啼泪横流地请父亲念沐家时代忠良名号,千万要按圣旨行事,赶快把金印交出来到江宁享福。 沐朝弼心疼这个妾生子,担心自己的嫡子有样学样,也先把同胞手足杀个干净,特意带了他同行,又让他来打前站。其从小娇生惯养,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二世祖。何况沐家在云南如同土皇帝,行事行事没什么需要顾虑影响的地方,有什么话张口就说嗓门又亮,惹得几桌人都看过来。 徐维志没好气道:“你再若胡说,就休想让我带你出来了。这里是酒楼,不是秦淮河,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我警告你,敢在这乱来,我第一个不饶你。再说要让小妹听见这话,看我不揍你个混帐!” “明白!明白!表妹和表姑在么,咱得检点些,我懂……” 在二楼,一间雅间的帘子垂着,四扇屏风隔绝内外,看不到外间情景。徐六和蔷薇社的女子,就都坐在这里。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女子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与徐维志颇为相似,在那里也大声抱怨着。 “一会就把这鸟屏风撤了去,挡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活活把人闷杀了。我是出家人,没有男女之别,有什么需要避讳的?诶?六儿啊,干脆让你们这些姐妹和姑妈一起出家算了,大家都出家,就什么都不用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受这些见鬼规矩约束了。” 几个女子看着这几乎要把腿踩在身旁椅子上的女子,全都噤若寒蝉。知道这是徐家那位素以男子性格,粗鲁不羁闻名的姑奶奶,当代魏国公徐邦瑞的亲妹子,据说是那一代徐家最有武将家风的一个,号称徐府枪棒第一。成亲后三天就把老公打到逃命,后来便只好出了家。今天,这些小雏鸟放风出来,便是由她带队。 徐六与这个姑妈向来亲近,前几次与范进出去,都打着姑妈随行的旗号,上前摇着她的手臂撒娇。徐氏爱怜地看着自己这命运不济的侄女,摸着她的脸道:“小可怜别害怕,有姑妈在谁也不敢把你怎么着。你想去看表演就去看吧,谁敢告状且吃贫尼一棒再说。”说话间一甩头,一头黑发如同豹子甩尾般霍然掠过。 揭贴事件后,徐家今天不但打发了儿子来,更让女儿带着文社友人同来赴宴,其态度不言自明。这种态度足以证明,两家合作依旧,关系亲厚依旧。给沐朝弼打前站的沐昌祖也到这里来吃酒,亦是个重要信号。 沐朝弼作为世袭勋贵,家中有丹书铁券护门的人物,即使犯下轼兄间嫂这样的逆伦大罪,也不会真的处死。朝廷下的旨意就是判其在江宁羁押,待朝廷仔细调查其罪。实际上就是判其在江宁软禁,一辈子不许回云南罢了。 他虽然是带罪之身,但依旧还是国公勋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可能起复。到了江宁,依旧不是寻常文臣武将可比,如果存心向范进发难,也能搞得上元鸡犬不宁。他派儿子来这个酒楼捧场,不但是表示自己不会与范进作对,也是个辩诬方式,如果有人顶着云南沐国公的名字来这里捣乱,自己也可以撇清。 事实上在开宴之前,沐昌祖已经私下见了范进,送了些云南土特产来,表示一下父亲对范大才子的仰慕。其内容无非就是些赤金、琥珀、珍珠之类,价值足以造三座幽兰居。 想来,就是那几个声称被沐国公雇佣的刺客,让沐朝弼害怕,不得不输诚纳款。想来现在郑婵正对着那些金子、琥珀的在笑呢,她跟自己一样,都算是穷怕了,但不如自己的是她没有赚钱的门路,是以格外喜欢这些东西。哪怕这些钱不属于她,她也愿意看着它们笑。再者范进也有意不称分量,只说送到家里,也是测试下郑婵会不会偷偷拿走其中一部分作为私房。 脑子里想着这些,酒席已经开始了。上菜的都是曾经幽兰馆里的女子,比起正规跑堂,她们的速度要慢得多,但是这种缓慢并不会引来食客的抱怨,像是沐昌祖这种还盼着她们越慢越好。 走路如风摆杨柳,袅袅婷婷,尽量表现出自己身体的吸引力。身上穿的又是单薄纱衣,给足福利。明明表现得很正经,但是总是让食客想到其他层面去。沐昌祖忍不住拉住给自己这一桌上菜的女子问着她姓名,又指着桌上的菜问来问去,看上去是关心菜肴,其实还是在吊膀子。 马湘兰秦淮大姐头的名号绝非虚传,今天这酒楼开张,来了几十个当红女子给她捧场。就连王雪箫这种一向与她不大对劲的女人,都要来义务演出。这些女子都有自己极相熟的恩客,单这些人,就能给酒楼带来初期的流量。 幽兰居的噱头也不止于此,像是在女孩子腿上搓弄过的烟叶免费提供,每天定量发卖价格高昂的葡萄酒,这酒价远比市面上高出许多,至于原因酒楼一概保密,也不强卖。但是私下里会有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那些葡萄酒其实是女子赤着足把葡萄踩碎之后取浆汁酿造的,这些娇滴滴的女子一天才能踩几多葡萄,自然要贵一些才对。 类似于这样的消息层出不穷,让人们对这家酒楼充满好奇心。等到菜真正端上来,更是让这些人开了眼界。眼下幽兰居的顾客,无一例外都是江宁上流人物,内中很有些老饕那是连御厨手艺都品尝过的,寻常菜色对他们而言已经没什么吸引力。 眼下吴菜与河工衙门的酒席、山东孔府的家宴以及扬州盐商的酒席并驾齐驱,而且自己成为一个体系,很有些出色菜肴,也不乏名厨。江宁本地大佬近水楼台,自是早就吃过人间珍馐,没人认为几个清楼女子开的酒楼能做出什么出色菜色。 可等到真正开始动筷子时,这些人再次发现:自己失算了。 沐昌祖本来正拉着一个女服务员不放,非要对方喂他一口菜才肯放人。那女子对付这种毛头小子简直手到擒来,轻嗔薄怒徉装害羞间,就让沐昌祖骨头酥了一半。等到菜一入口,他先是胡乱嚼着点头,忽然一拍桌子,将那女子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哪知沐昌祖却将头看着徐维志大叫道: “大表哥,你不仗义!大家骨肉至亲,怎么我到你家里,却不肯招待我吃这等美味?你家如此豪奢,不想你本人却是这等小气,把好菜留下自己偷偷吃,只拿些寻常酒席款待我是何道理?我要找姑妈去讲道理!” “混小子别胡说!”徐维志指着范进道:“你要理论只管找他,这厮家里就是开酒楼的,你吃的范鱼就是他的手笔。家中有这般好手艺的厨子,也从不曾款待过我。你问问在坐众人,谁不是第一次吃这些?想吃好的容易,盯住他就行。今个咱弟兄联手,把这小气县令喝死再说。”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三章 幽兰居(下) 锅灶分离,爆火炒菜,这是范进一直以来的想法,但是这需要一个时间才能实行。而且也要看地域,比如在广东,还是靠范鱼和火锅成名,靠炒菜也不易获得成功。幽兰居这次,算是他的大胆尝试,把后世江宁有名的几道名菜提前发明出来,至少可以保证食客不会挑剔,剩下的就是用炒菜探路。 大明朝当下还是锅灶一体,范进这种锅灶分离的方式,让大火爆炒成了可能。从食客的反应看,这种改变果然获得了意料中的成功。不但是勋贵子弟这一桌人人叫好,其他桌的反响也不错。 马湘兰作为老板,自然要出来招呼客人。她本来就是应酬场面的高手,在座的一些富翁也曾是她的客人,大家见面自然有话可说,不至于冷场。 等到她各桌都敬了酒,头多少也有些晕,来到后院里想着去出酒,不防一边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那是男人的手,温暖,有力。 她几乎想也不想,抬腿就朝着男人两腿之间的位置踢过去,同时张口就要喊人。一群女孩子开的酒楼,又是那种出身,自然要防着男子借机来这里施暴。酒楼里同样养有打手,都是鸣凤镖行的女镖师,这登徒子是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不想男人的手段极为高明,马湘兰这一腿踢空,人失去平衡被他抱进怀里,连叫喊的声音也被对方的嘴唇暴力灭口。等到看清来人面目,马湘兰的反抗才变成了配合,只轻轻在男人肩上捶了两拳作为自己不满的表现。 直到二人分开,男子才笑道:“四娘好狠的心,见面就要拆祠堂啊。” “你这坏东西的祠堂早就该拆了!一声不响藏起来吓人,我还当遇到登徒子呢。你不在前面招呼小公爷他们,怎么到这里来了?该不会是……”马湘兰美眸转动,脸上露出坏笑,“厨房里那个可是你小舅子的女人,你不会也惦记上吧。” 在这里发动袭击的自然是范进,他笑着挽起马湘兰的胳膊,“在这家酒楼里,我惦记的女人只有你一个,你满意了吧。我是看你酒喝的多了,怕你不舒服,来,我扶你去出酒。” 任范进为她出酒,又为她擦去嘴角的污秽,马湘兰放肆地享受着这份宠爱。自己的年纪比范进大出十来岁,应该是自己宠他才对。可是两人相好之后,她总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依旧是那个十几岁的小花魁,也越发享受着这种宠溺,这大概就是贪婪吧? 虽然出了酒,但是她依旧靠在范进怀中,范进的手臂环着她的腰,两人紧紧相拥一处。酒楼里阵阵丝竹声和谈笑声顺着风飘入后院,这里却一片安宁,一个门洞如同一道天堑隔离开两个世界。一处是喧嚣人间,一处是二人天堂。 范进小声道:“你刚才怎么反应那么大啊?如果是其他人,多半被你打个半死。这招是跟那些女镖头学的吧?我听说你跟她们学防身的本事,这没什么错,但是出手太狠了,很容易出人命啊。” “我过去只会跳舞不会练武,学武功太晚了,不管怎么努力,也练不到五儿那样。如果想要不被男人欺负,就得练些快准狠手段。所以就学了几招最狠的,要不是看清面向,我就准备拔钗子刺人了。其实我身上带着匕首呢,跟大家闺秀学的,叫守贞匕。万一被男人得了手,那便是同归于尽!”马湘兰的声音也很低,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 “我和外面那些姐妹不一样,她们现在有的还以为是在做过去的营生,拿酒楼当成认识阔客的地方,我也不去管她们了。但我自己不会那样做,我要做良家妇女,开店只卖酒,不卖别的。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能给男人错觉,宁可得罪客人,也不能让他们以为我有机可乘。” “好,我支持你!但是也犯不上一死,谁如果真欺负了你,我会给你出气的。我是大老爷么,会为你出气的,犯不上你自己拼命。” 马湘兰摇头道:“那又怎么样呢?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就像胭脂一样,我对她印象很好,本想与她交个朋友,没想到居然就这么去了。罗武不肯告状,其实我也明白他的心理,告了又能怎么样?胭脂总归是死了,回不来了,把事情闹大,他自己也没面子,到最后人家只会说他是乌龟。何况胭脂是自杀的,又是杨家的家生奴,自家主人睡自家一个家生丫头,又能定个什么罪名?我也是一样,即便你把那男人判了罪,我也没法活下去,还是拼了的好。” “我们这行人做好人,本就比其他人艰难。当年我的鸨妈就说过,入了这一行,除非不要弄脏自己,否则一辈子也不会干净。哪怕是日后从良上岸,男人见到你,还是认为你腰带松,会千方百计讨你便宜,不会对你有丝毫尊重。明明强要了你,还会丢下些钱,说你就是做这个的。我不知道这酒楼里未来会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但我绝对不允许这事发生在我身上。” 范进爱惜地亲着她的脸:“放心吧四娘,我会保护你的,谁敢碰你,我就弄死他。罗武那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其实就算他拿刀杀了杨世达,我也只会判他流放,不会要他抵命。如果来告状的话,我会尽力给他个公道,他现在什么都不做,我没法帮他。但我肯定不会像他那样,一定会守在你身边,不会让人欺负了你。” 马湘兰心内暗自叹口气,两人关系越来越亲近,未来还不知道怎么了局。自己即使在和王稚登相好后,也同样被其他男人睡过。可是现在她连被男人拉手拥抱这类亲热都不愿意,今天应酬场面时,简直就差把贞洁牌坊刻在头上。这种情绪是非常危险的,自己应该远离他,可是现在……又怎么离得了。 “今天来帮场子的姐妹不光是讲义气,也有自己的打算。包括王雪箫在内,不少人都给了我钱,要在酒楼入股,准备为自己将来留个退路。毕竟我们这碗饭就是那几年风光,尤其是江宁这里,更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花魁行首竞争激烈,后浪推前浪。等过了气日子就艰难,来不及从良或是找不到合适的,这酒楼就是她们的安身立命之地。其实没人自甘下贱非要做那营生,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知道离开那行,养活不了自己罢了。现在退思给了她们希望,大家对你感激不尽,也对酒楼多了些念想。” 马湘兰心知,这些女人里有的目的不光是找退路,而是借酒楼接近范进。于她内心深处并不见得欢迎,但是考虑到两者间的关系,她又觉得,让这些女人出现也不是坏事,如果她们成功了,这个男人对自己感情淡了或是最终厌恶自己,或许这一切就好解决了。 她不在两人感情上继续交谈,又谈回了酒楼。“今天就已经有几个上了点年纪的姐妹问我,来幽兰馆做事我欢迎不欢迎。我告诉她们我做不了主,只好问你。毕竟这是你的产业,你说了算。” “你我之间有必要分那么清楚么?”范进笑道:“你拿主意就好了,只要能吃苦,肯吃苦,我这里就愿意接收。如果能出几个三声慢那样的,我求之不得。” “她啊比我更凶,不但练厨艺还练武艺,学的全是杀人招数,好吓人的。她是在厨房做事,怕有男人冲进去使坏,若是有人敢近她身,她便要杀人。真不敢想,当初有名的搔浪女子,如今居然成了个节妇。那一身气力都用在烹饪上,成了个洗手做羹汤的良家妇女,这等人可遇不可求,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总之你把关就好了。怎么样,今天第一天开张,牌面给你摆的还好吧,不算丢了你马四娘的面子。” 马湘兰的身子越发柔弱,拉着范进的手移到自己胸前。“还说呢,你个大老爷居然下厨房炒菜,把菜炒到半熟,只等三声慢加热。否则单凭她的手艺,怕也未必撑得住场面。你这双手可是提笔写字的手,怎么能做这种粗事。外面那些客人怕是不会想到,他们吃的菜里,有一多半是你这县太爷炒的。这份恩德让我怎么报答得了?” “说这个就太过生份了,这是属于我们两人的产业,我自己有份的,怎么能放手不管?再说银珠的手艺没你想的那么差,试吃的时候你也尝过的,其实挑梁已经够了。只是我为了万全,才自己也动了手,以后她自己也足以胜任。今天这顿开张酒席不算数,都是人情面子不能不来,真正的收获有没有?” “传胪老爷亲自动手,怎么会没有收获?今天接酒席定单接到手软。原本以为半路出家,能不赔本就是阿弥陀佛,搞不好还要借酒楼的幌子做旧营生。没想到定酒席的人,已经排到两个月之后,还有的衙门要从这里定包饭。今天吃饭的好几位是六部衙门的大老爷,说了算数的那种。他们对退思研究的炒菜很感兴趣,又看到退思你出的那个什么送餐上门的生意和价格,满意得很。当场拍板给自己的衙门定了几个月包饭。他们就是觉得价格定太低了,比他们衙门自己的伙食银子还少,怕是会赔本。主动给我涨了钱,跟他们的伙食费扯平了。” “那是他们怕自己不好交代,官府膳堂那点事谁心里还没数?随他们去好了,不差那几个小钱。给六部衙门送包饭,这是抢也抢不到的好事,怎么可能赔本?到时候记得穿上我设计那衣服,全都写着幽兰居。大家只要看到幽兰居的美女能给六部送包饭,就是最大的好处。想要托人办事的,自然知道该到哪里来疏通关节,光是结这个善缘,就足以享受不尽。” 马湘兰道:“退思想的这个什么盖浇饭,其实倒是很便宜。反正也是只供衙门,不卖百姓,不至于拉低了我们的档次。看如今的势头,江宁的酒楼能被我们按着头打,生意这么好,只怕同行同业会看我们不顺眼,要合伙与咱们为难了。” 范进冷哼道:“随他们的便。他们能用的办法我也想的出,除了偷师就是降价。偷师挖角肯定办不到,银珠不会跟他们走。至于降价,我更不怕,城中富商谁在乎那几个小钱?越降价越卖不掉,大家要的是面子,谁吃便宜货啊?找官府势力查封……这酒楼的东家一个是我,一个是小公爷,我们就是最大的官府,谁又能把咱们怎么样。” “是啊,退思很厉害呢……” 马湘兰笑着感受着男子的手在自己胸前的力道,目光渐渐迷离。多年在清楼之中,如同无根飘萍,每天被无数有力男子争夺,自己的命运始终在旁人的操纵之中。从内心深处,她无比期盼有一双有力地臂膀拥抱她,保护她,给她做靠山。王稚登有才无势,显然不符合这个要求,两人之间更像是一种彼此欣赏。现在这么个男人出现了,她不管内心深处怎么想,对范进这座靠山的依赖感与日俱增却是不争事实。 她轻声道:“方才几位员外想请退思吃酒,请我代邀个酒席,时间你来定,地点就设在这里。席面随我安排,钱的事情不还价。你看这生意接还是不接?” 范进笑道:“这是白给钱的生意,为什么不接?咱这酒楼赚钱的窍门之一,便是这条了。那些人想找我通融事情,去衙门又怕不方便,还有的在我那里吃了闭门羹碰了钉子的,就只好找你门路。今后这酒楼就只干这个,都能发财。其实我发财的构思多着呢,一点点来,不怕没钱赚。” 范进对幽兰居的定位并不只是酒楼,在他的构想里,在酒楼之后,这里以后还可以建一座戏楼。让那些会表演又不肯吃苦去做伙计的女子,专门负责演出。再开一座茶楼,搞个主题模式经营,除此以外再开些服装、胭脂水粉以及珠宝店面,都使用这些想从良的清楼女子为服务人员,以此带动明朝的女子就业风潮。 眼下大明的女子虽然有自梳女这个群体,但是总数很少,所占区域也有限。大多数女性还是依附于男性存在,经济上不能自立,其他方面就无从保障。如果可以把女性经营这条路闯出去,不但可以解放大笔劳动力,于自己而言,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何况经营女子的衣服饰物等商品,用女***员显然比男性更有优点。在推销或是介绍上,肯定更方便些。 他一上来不敢把摊子铺太大,也是考虑到资金压力。现在有了沐家送的重金,再加上酒楼生意这么兴旺,资金回笼快,接下来就可以考虑推进的事。 终究还是有了官身,做事就方便。在京师曾经考虑过的餐饮服务构思,因为没有官身推进起来就举步艰难。现在可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自然而然就有了大展拳脚的舞台和能力。 马湘兰心知这些构思如果铺展开来,不但自己,就是那些烟花姐妹将来都有了条出路。她轻轻挣脱范进的怀抱,朝范进盈盈下拜:“湘兰代一干姐妹谢过退思大恩大德,也代江宁的女人,谢过退思的慈悲。不管此事成与不成,你都是我们这些女人的恩人!”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上元县的考成法 天气一天比一天闷热,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风很微弱,偶尔有点风吹到人身上,也只感觉到湿热,没有一点舒适的感觉。在这种天气里,人稍微动一下就要出汗,大地变成蒸笼,房间如同闷罐,人都想尽办法跑到河边纳凉,若是不幸赶上非在房间里不可的工作,简直就是上刑。 不与外界接触的工作,还可以打个赤膊。可是衙门公房这种讲究仪表的地方,就连打赤膊的权力都没有。六房书办吏员,这些读书人,又格外要讲个体面。不但不能打赤膊,反倒是要衣冠整齐,不能有丝毫凌乱。 汗珠不停地从额头流下,怎么擦也擦不完。有些身躯肥胖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大口喘着粗气用扇子拼命扇风,但是收效甚微。 房间里放着盛满绿豆汤的桶,托盘里放着一角角西瓜。这是衙门给吏员的福利,作为酷暑时节工作的犒赏。但是手上的工作忙个不停,也没谁顾得上去吃。 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明明热得面色发白,仍然坚持着,不去碰西瓜。一旁有人打趣道:“严兄,你怎么这般客气?县尊既然赏赐下这些汤水瓜果,就是让我们吃的。你不要面矮不好意思,克己奉公是对的,但是也要保重身体。再说县尊是个豪爽人,又有来钱门路,这些瓜果不会心疼,即便多吃些,县尊也不见怪。” 那男子先是摇摇头,后来干脆不说话,一边一个与他有些不对的吏员冷哼一声,“你们别劝了。严大官人不是克己,是心疼草纸。咱衙门里样样都管,就是草纸自备,他可舍不得那草纸钱。” 姓严的男子面色微红,有些受窘,想要辩驳几句,可是又挨不住人多嘴杂,只好嘟囔着富有勤俭败由奢这一类的话。 外面一声咳嗽,一个驼背男子从外走入,手刚高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满洗好的葡萄。口内吆喝着:“太爷赏与各位吏目老爷冰镇葡萄,与各位消暑解热,望各位用心办差,保重身体,千万别受暑。太爷有话,药箱在哪大家知道,若是不适赶紧去吃紫金锭,可不能伤了身体!” 这些满头大汗依旧要保持体面的读书人,自然便是上元县的吏员。曾经因为辞职风波一度出现人力危机的上元衙门,如今已呈现人满为患之态。十几个经制吏里,府衙先要走了四个名额,加上关系户运做,便是八个名额出去。内部又有不少书办想要转正,还有些读书人自身确实有才学,又想要当吏,也被招募进来,衙门里的吏员比过去的人数要多出许多。 人虽然多,管理上却不显混乱。一如考核衙役,范进给吏员也制定了工作守则及管理办法,并定出业绩考核标准。换句话说,范进率先在县衙门一级,推行了新考成法。 张居正的考成法主要是考核官员,标准也比较单一,都是拿钱粮当标准。像范进这种有办法搞到钱的,考个卓异不过指顾间事。可是范进对于吏员的考核,却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参考的是后世的管理方式,搞岗位责任制,定岗定责,谁都有自己的考核标准。 这样考核难处是给操作增加难度,优点就是相对公平,根据岗位考核,相对比较公平。与过去相比,现在的吏员群体比较复杂,大家出身来历各不相同,内部分为若干派系山头,彼此不能统合,倒是方便了范进管理。加上眼下衙门人手足够多,就算再有人想摔纱帽,范进也不怕,反倒是表示欢迎辞职。 这么一搞,反倒是没人敢辞职,只好这么忍下去。 当然,范进也不是一味严管,同样还有奖励手段。比如暑期工作工食银子翻倍,工作餐增加鱼虾荤腥,定时提供水果、消暑饮料等等。以后世的管理经验管这一世的吏员,从初步效果看,成效还不错。 即使有人心生不满,看到那位驼背男子也没了话。这个三十来岁满脸麻子的男子姓高,原本是魏国公府的马夫,现在被徐六送给了范进。据说范进解除了他的奴籍,烧毁灭身契恢复其自由身,高二反倒不肯离开,与自己的妻子一定要留在太爷身边伺候,反倒让范进没了话说。 除了他们夫妻,另一位在县衙门里的,就是徐六小姐了。 本以为揭贴事件后,徐六就不会再和范进有来往,没想到事情的大出众人意料。魏国公府并不干涉自己女儿和范进的往来,还增加了两下的合作。徐维志拉着沐昌国给幽兰居投资,正在兴建一座名为幽兰院的戏楼,目标是要打造江宁第一戏院。 徐六和那些蔷薇社的女孩就成了范进的内记室,那座女塾除了讲课,就是办公的场所。她们会在那帮范进料理公务,至于徐六自己,就打着看姐夫的旗号直接到县衙门里来做事。 自己热,徐六小姐自然也热。这么个娇滴滴的国公府大小姐都能忍着暑热在衙门办公,他们自然也没话说。 挥汗成雨,呵气凝云。这些人擦着汗,扇着风,尽可能寻找消暑的办法,咬牙与天气搏斗,继续苦战。每当有人坚持不下去,想要退出时,又想到范进许诺的好前途,以及那位国公小姐,于是便又惹了下来。 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就在一次次忍耐之中,他们的耐受力也在不断提高,整个队伍的面貌,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后院厨房内,郑婵手上的刀在案板上胡乱切着,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要切什么。自从幽兰居成立之后,每天县令和吏员的伙食,都是由那里送,自己这个厨娘就没了意义。最多就是偶尔给范进做些小点心或是煮些粥饭,可是这种机会也越来越少。 徐六小姐派了个厨娘到府里,便是那驼子高二的老婆。那是个二十里许的妇人,与她那邋遢丈夫不同,这是个眉目娇俏体态妖娆的妇人,按郑婵的说法,一看就是个贱货。 她能做的一手好面点,也同样能卖的一手好风搔。虽然是两夫妻一起来的,可是内外有别彼此不见面,这女人没事在内宅穿着束身小袄,挺着高高的胸脯在范进面前走来走去,卖弄着她那杨柳细腰,偶尔还要露出窄窄金莲,让郑婵每次看到都恨不得给她一刀。 更让郑婵生气的,是现在书房里和相公在一起的那个女徒弟盘琼。 名义上两人是师徒,一如继荫与范进。但是她可是见过,这年轻漂亮的女孩,朝自己师父嘴里送葡萄的样子。真是的,哪还有一点师徒体统啊。 一张张美丽的脸出现在眼前,被锋利的菜刀斩成碎块。在恍惚间,那堆碎肉里似乎还有扣儿、宋氏……爱谁谁吧,她不管不顾地剁着,凡是接近自己男人的都是不要脸的,都该死! 她如是想着,猛地一刀重重劈落,嵌入案板上。高二家里的不知几时来到门外,身体斜倚着门框,朝郑婵笑道:“呦,郑娘子这是跟谁置气,拿案板撒火呢。真是的,它招谁惹谁了,有什么火也被朝它发啊,怪冤的。” 郑婵横了她一眼,这女人怎么会是国公府的?看她斜靠门首,大红绣鞋露在裙外的模样,怎么看也是马湘兰手下更合适。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在围裙上擦擦手,大步流星就向外走。高二家里的在后笑道:“郑娘子这是去哪?您可千万别去书房,太爷和女徒弟在那呢,您要是去,可就碍眼了……呵呵” 银铃般的笑声在后面响起。 郑婵只觉得青筋爆起两耳轰鸣,她豁出去了! 炎热的天气让她肝火变得格外盛,以至于失去了理智与畏惧,决定要打上门去捉间。如果真抓到师徒两个混在一起,她一定要抽盘琼几个耳光。哪怕随后被范进打得哭爹喊妈,也好过现在这样。 越走汗越多,勇气却随着汗液渐渐流失,等来到门首时,踹门而入的勇气已经彻底消失。自己连个妾都不是,又凭什么去打人?若是他们真的已经那样了,自己更应该瞒下这一切才对:家丑不能外扬。 她悄悄绕到后窗,为了通风,那里是开着的。她搬了几块石头垫脚,向里面张望过去。就见房间里两人衣服完好,再看盘琼面容严肃,没有一点媚态,心知是上了高二家里的当,如果真打进房去,便一准会吃亏。 头侧过去听。就听到里面范进的说话声: “琼儿,董小五那里我去问过,也让张铁臂去了解过其他人的消息,得到的答案差不多。杨家确实从他和城中一帮机户手里买过绸缎,样式种类与你们要的相同。董小五自己,就用妆花手艺织了八匹上好花缎。这回杨家付的是真金白银,绸缎收上来,事情都是真的。但是负责收货的管家突然失踪,这话多半也是真的。杨家也派人在找,还找了城里几个老大出面,也请乞丐团头帮忙。但就是不肯报官,你说这说明什么?” “自然是怕我们知道消息。一惊动官府事情必然会闹大,那些衙役公人的嘴巴不严,消息传到码头上,我们就会知道。由此可见,他们所提出的延迟交易请求是个借口,他们现在根本交不了货!” “至少不能如数交货,好在你们的苏木象牙也没都交给他们。从损失上看,你们最多是损失定金那部分,比起你们已经收到的货物来说,损失还不算太大。” 盘琼摇头道:“事情不是这么个算法,这笔生意关系到林獠的信誉,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搞不到如数的绸缎,我们会在那些佛郎机人面前失去信誉和面子。在海上这两样东西,往往决定着这个船队的地位。没了信誉还怎么做生意啊?其次,这里的天气太差了,象牙苏木的保管很成问题,为了避免它们真的烂掉,就必须想办法卖出去。可是在江宁除了师父以外我们没有人可以帮忙销售这些东西。如果要卖,只能赔本以很低的价格出手。毕竟这些东西并不是破碎残缺的,对方拿住这点就可以杀价,否则可以报官。我怀疑,这是一场交易上的阴谋,杨家人与人合作,想要夺取我们的象牙。毕竟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师父这条线,可以把这些商品都卖掉。” 范进道:“你的思路不错,确实有此一说,但是这些东西在别人手里,保存一样很困难。所以得到它们的人,同样是急于出手的。我派人了解过,最近江宁这边药行里,对苏木的需求口子不小,可是吃下你们这么多,还是力有未逮。它们的销路应该是往北,甚至直到京里。毕竟京城才是这类东西最好的销售场所。能做这种生意的,必然是大有力量的商贾,背后肯定还有官府背景,否则没法经营。很合适的人选就是冯邦宁,可他又是不可能和杨家合作的。两下即使不为敌,也不会为友,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 “那就是说,在这次的陷阱里,杨家也是猎物的一部分?是那个卖家在坑我们!” 盘琼瞬间就找到了问题所在,对方让自己找杨家买货,从一开始就是阴谋。先让他们达成交易,再让他们不能按时完成交易。苏木象牙越放越糟,想要卖又不容易。他们完不成交易只能去找这个中介商,但是其又不可能承担交易完不成的责任,最后只能以极低的价格收下这些象牙苏木作为补偿。 这支假冒贡使商队吃个哑巴亏,白白损失一笔货物,只能认倒霉。连那大卖家是谁都不知道,想报复都办不到。至于杨家,光是那些消失的货物,就足以让杨家五劳七伤,那卖家真怕也不会轻易饶了他们,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对杨家进行侵夺。 范进思忖着,“如果我没猜错,这个骗局的主要目标不是你们,而是杨家。他们是要把杨家逼到死路上,一下子吃掉他全部的家产。至于你们,只是他完成这个布局的道具而已。从一开始散布要开销路的谣言,就是在为这次的骗局做准备,至于来的是谁,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不管是谁,结果都是一样的。” 盘琼沉着脸,“哪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不管是谁都得遵守规则。他坏了行规,就不怕以后自己的货出不了海?就算我们找不到他的人,也能找到他的货,让做他生意的商人,在海上寸步难行。” “你说的这个问题当然存在,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他最后一笔生意。做完这笔生意,他就要收手了,今后跟你们不会再有交集。这也就意味着,这次他会不顾吃相,肆无忌惮,不会有任何顾虑和体面!” 正说到这里,门外高二家里的那嗲嗲的声音忽然高叫道:“老天爷,郑娘子你怎么跑到窗户那去了,这是要唱哪出啊,脚下还垫了砖头,留心摔到可不是好耍的。太爷啊,外面来个叫扣儿的姑娘非要见您,看她样子哭得很难过,您说是见还是不见啊?”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五章 杨家危机(上) 扣儿自从和范进一次燕好之后,就再没登过门。对于这个清秀可人的丫头,范进倒是也没什么恶感,当然好感也未必谈得到。两人之间无非就是一场交易,宋氏让这个丫头代替自身,买范进一个嘴严,别把杨家亏空的事说出去。 范进眼下是要稳定上元局势,不是把上元局势搞糟。把杨家的画皮戳破固然杨家会倒,可其他商人也要受连累,一旦形成一场金融风暴,市面动荡不安就非范进所愿。只是这年头即便是精明的商人,在商业领域也缺乏这种全局意识,多是只看着自己一亩三分地想不到次贷危机或是金融风暴之类的事,以宋氏的精细也猜不到范进心思,否则连丫鬟都不必派。整个交易说到底就是各取所需,金融稳定需求大于一切,至于扣儿在其中,只能算是添头。 但是对于扣儿而言,事情显然不是这样。她跟随宋氏有年,算是见多识广,但是再怎么样,也就是在商业领域见识的多,于个人感情上历练是没有的。其并非那种放当女子视男女事如寻常,即使明知道做丫鬟的身不由己,终究还是期待能从一而终,对范进这个拿走自己最宝贵东西的男人,总是怀着几分莫名的感情。因此见面之后,就如同见到自己人,尤为亲热。 上次见面时,扣儿样貌清纯可爱人也比较有精神,终究是大户人家丫头,生活条件比普通人家的女子要好。这次看来,却已是满面憔悴两眼红肿,样子十分狼狈。一见范进二话不说跪倒在范进脚下,抱着他的腿哭道:“大老爷,你发发慈悲,救救夫人救救杨家。只要太爷您伸把手,奴婢什么都肯做,什么都应您。” 盘琼并不方便跟她照面,是以在她进屋之前,就已经躲到屏风后。听到这话,心内暗自好笑:蠢货,连皮带骨都被吞了,还有什么价值可言?这杨家可真够蠢的,为什么不打发个新鲜的来,或是宋氏自己上门。 范进看她头上缠着白布,连忙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可是杨老太爷有何不妥?” “老太爷刚刚去了,二爷也病倒了。人瘫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看着跟老太爷是一样的病,老太夫人也倒了,这可叫人怎么是好啊。连小姐这回都没办法了。” 杨老太爷本来靠着药物,还能够维持生存。可是最近这炎热的天气,对于他这种急性中风病人显然有着致命影响。病情急转直下,请了太医院的太医来,也没什么效果。偏又在此时从嘴快的家人口中得知,自家负责收绸缎的管家带着一大笔货款私逃,急火攻心之下,竟是一命呜呼。 那位管家带走的不光是货款,还有他收上来的大批丝绸。这名管家本来极得杨家信任,人又能干,所以给他的权限很大,这回连人带货一起失踪,让杨家损失惨重。在此之前,杨家另一处存放仓库的货仓意外失火,一批绸缎被焚毁。染坊里的染料出现问题,将二十几匹上好绸缎染废。 做生意难免有意外,杨家在丝绸贸易中也不是没遇到过波折。可是这么多麻烦同时爆发,却是前所未有之事,更何况杨家今时不同往日,本就是勉强支撑局面而已,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于杨家而言,已经承受不住。 管家的逃跑,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整个杨家已经走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暹罗贡使的贸易,本来是一笔赚头极为丰富的生意,可以看做杨家翻身的希望。但是是眼下却面临着无力完成交易的局面,比这更要命的一点是,城里的交易还要完成。 之前向乡下的丝户收丝时,杨家是以老交情外加杨宝财的名声为抵押,先收丝后付帐,给的定钱很少。眼下到了该兑付丝户丝款的时候,已经拖延不得。那名管家在城里几家相熟店面收绸缎时,也并未付钱,只打了白条,现在也要付款给对方。 苏木、象牙的生意,更是杨家脖子上的绞索。杨家原本也涉足药材生意,但也只是很随意的投资,在这个行业里地位不算很高。再说这么大数字的象牙和苏木也超出了地区的承受能力,很难出手。杨世达急于把这些贵重品变成银子填补亏空,最终选择冯邦宁作为合作对象。这笔生意从价格上看杨家确实没吃亏,可前提是得有足够的货物兑付才行。眼下既没有绸缎给暹罗人,就拿不到对方的苏木,象牙,不考虑使团那面的态度,冯邦宁这边的交易同样无法完成。 冯邦宁已经付过定金,现在带着人到杨家索要那几万斤苏木和大笔象牙,否则就要赔款。黄继恩又到杨家来宣布,今年上用缎的户头依旧指定为杨家,由于前者上用缎掉色严重,今年不再先行给付定金,并且要绸缎要的很急。如果完不成,就要交官法办。 几件事接连发生,杨世达一时急火攻心,又被黄继恩抢白了几句,竟晕厥过去人事不省。老太夫人由于伤心丈夫亡故爱子病倒,人也晕过去,情况不容乐观。接连的打击,已经让杨家乱了阵脚,现在连老太爷的白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家里的一些女眷趁机向宋氏发难,要她交出财政大权。内忧外患齐至,范进却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一路救兵了。 扣儿道:“大老爷你发发慈悲,先把冯邦宁他们赶走吧?那人很坏,在府里对那些丫鬟不大规矩,还打小姐的主意。说……说除非小姐肯陪他一个晚上,否则就要按时交割象牙苏木,完不成交易,就把全家关到锦衣卫监狱里去。您救救小姐吧。扣儿将来可以伺候大老爷一辈子,做牛做马都可以,就求您千万要救救小姐。” “我知道了,现在杨家的真实情形怎么样,你们小姐大概还能拿出多少资金周转局面。” 扣儿道:“小姐把自己的私房都拿出来了,可是差得太多了。那么多象牙苏木,哪里交的出来?小姐说,她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把老太爷的丧事办好,报答太爷的恩德。留了一笔专门的办丧银子不许动,可是一旦财权被那些鼠目寸光的妇人夺了去,这笔钱一准被她们分掉。” “你家小姐是扬州大富商宋国富的妹妹,宋某号称立地财神,难道会看着妹子受窘?” “那里是指望不上的。这话……小姐本不让奴婢说,可是现在顾不得了。前些时小姐担心杨家会败家,偷偷把自己的私房存到一处当铺里,让娘家人来赎。后来姑爷改过了,小姐就把私房又要回来,准备帮衬家里。哪知一检点,财物……少了很多。小姐吃了个暗亏,难受了好久,还落下个心疼病呢。眼下这时候,根本指望不上娘家,她们不来落井下石就不错,不可能帮衬什么。” 范进点着头,将她拉起来,打量着她的模样。忽然神色一厉,问道:“你跟我说实话,杨世达碰过你没有!” 扣儿被他吓得面色一白,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姑爷和我真是清白的,大老爷听了哪里的谎话?” “你还敢骗我?杨世达逼间家里丫鬟胭脂,以至于闹出人命,这事本官已经知道了。如果不是罗武不肯递状子,我早就把杨世达捉来衙门了。你这么可人,又是陪嫁丫头,他会放过你?” 扣儿连忙解释着,先是宋氏善妒不许丈夫未经许可染指自己的丫头,之前有过几次亲热但都被宋氏给打破了,没到最后一步。等到夫妻和好之后,杨世达本人却又闹了隐疾,不能行事。再到他服了药以至于闹出胭脂人命之后,杨世达的心理却出了毛病。总是喊胭脂索命一类的话,精神委靡不振,对那等事也失了兴趣。以往内很喜欢占家里丫鬟的便宜,现在反倒是躲着走,对丫鬟有些畏惧。扣儿也是因此保住了清白。 她努力辩白着,又指天发誓,最后道:“大老爷若是嫌弃奴婢已经不是姑娘也没关系,奴婢可以介绍其他姐妹伺候大老爷,只要过了这一关,您想要谁我都帮您。” 范进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将她抱进怀里安抚了一阵才道:“我只是想搞清楚杨世达或者说杨家,到底值不值得拯救而已,没有其他意思。我这回帮了杨家,向你家小姐讨你的身契,她肯定会给吧?到时候我要你恢复自由之身,你可愿意?” 本以为扣儿会欢喜,哪知她却连连哀求着范进不可。“小姐如今只剩下扣儿了,奴婢若是此时离开小姐,那便是忘恩负义,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做奴婢的要永远忠于主人,便是小姐要奴婢下油锅,奴婢亦不可有丝毫迟疑。这是在府里受的教诲,奴婢时刻不敢忘。这种时候又怎么敢离开小姐半步?求大老爷发发慈悲,别把扣儿从小姐身边带走,她……太可怜了。” 范进端详着扣儿,摇头叹息道:“其实你比你们小姐还可怜,但你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罢了。好了,这种事不能勉强,既然你是怎么个态度,我也不逼你。你先到下面洗把脸,我交代一下这边的事,然后陪你去一次杨家。” 打发走了扣儿,盘琼从屏风后出来,冷声道:“冯!邦!宁!小子够胆!敢摆我们一道,当我们是好欺负的!” “跟他比,你们确实很好欺负。他叔父是内相冯保,你们想要招安,少不了也要走他的关节。所以别想有的没的,自己放聪明点,别让他看见你,如果真看见了,就报我的名字。” 盘琼的手上不知几时出了把匕首,又随即消失在袖子里。“如果碰见了,就拿这个对付他。我们虽然很想招安,但也不会因为这个就任人欺负,宋江的故事林獠听过,她不会做那种笨蛋。这次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得出了这口气。在佛郎机人面前丢的面子,总得找回来。” 范进道:“你让佛郎机人多等几天,我会想办法搞到他们需要的绸缎。六小姐你也见过了,徐家手上同样控制着大批机户和绸缎商,还有凌春荣和他那好友张百龄,都是有办法的。为师保证你们可以拿到绸缎,保全海珊的面子。不过现在,我得去趟杨家……” 盘琼一笑,“师父原来喜欢的是这种女人,那确实很麻烦了。我们林獠不是那样的性格,让她这么说话还不如杀了她。不过我可以啊,只要我做回以前的自己,就会像这个丫头一样弱弱的说话。” 她目光流转,向着范进走去,语气也变得楚楚可怜,“师父……弟子想要伺候师父一辈子……” 范进在她头上凿了个栗子,“你这样很危险的,容易激发师父某一方面的爱好。如果那方面的嗜好被你勾起来,女塾那里会出问题。所以今后禁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现在是家庭作业时间,假如你是宋氏,遇到这种危机该怎么化解,等我回来时,要看到答案,否则打P股……我是说打手板。” 等到范进走出去,盘琼才哼了一声,“有心无胆,连我的裙子都不敢脱,还敢说打P股?你倒是打啊。我如果是宋氏,你怕是早就扑上来了,那还有什么难解决的。你这种男人最好对付,等我学会了你的本事,再打败你,到时候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她如是说着,手摸向了头上被他凿栗子的地方,低声嘀咕了句:“讨厌。” 杨宅,此时已被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 杨宝财死的急,接着又是两位当家人发病,全家群龙无首,连发丧都来不及。因此杨宝财的死讯还没有对外公布,只在自己家里忙着裁剪孝衣,预备后事。阵阵哭声已经从后堂飘出来,不少上了年纪的下人,脸上也满是哀荣。 与他们相比,年轻的仆人的神色间更多是慌张,如同灾害来临前的小兽,比起巢穴是否存在,他们更关心自身的安危。 往日里家中大事小情都是二奶奶料理,不少下人对此其实是有些微词的。尤其二奶奶为人精明手段又厉害,连克扣些钱都可能被她发现打骂,心里对她颇有些不满。可是到了眼下这个时刻,这些年轻下人心里又都期盼着二奶奶出来主持大局,可是往日里这个大说大笑的精明妇人,眼下却没了踪迹,不少人四下寻找着:她到哪去了?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六章 杨家危机(下) “美人儿,我的条件已经很清楚了,你也不要想靠几个丫鬟来打发我。我冯某人在京里玩过的大家闺秀多了,连官宦子弟都有,你个商人之女,又算得了什么?又不是什么大姑娘,别把自己想的太值钱!若是我失去耐性,到时候你就算脱光了跪在我眼前,我也懒得看你一眼,黄继恩,你说是不是?” 书房内,冯邦宁架着二郎腿坐在那,姿态要多悠闲有多悠闲,要多随意有多随意。眼睛贪婪地在宋氏的身上来回逡巡,仿佛靠眼神就能剥去她身上的孝衣。黄继恩坐在下首,目光与冯邦宁一样贪婪且充满着某种玉望。 “是啊,其实人要是到了诏狱,就是冯兄手上的玩物,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干脆抓起来算了,何必谈条件呢?” “黄继恩,说你不懂就是不懂了,这种女人玩的就是个情调。看一个贵妇主动侍奉,跟玩个女囚能一样么?到时候咱们两个一起来,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我告诉你,冯某这双眼睛最毒,尤其看女人最准,这美人儿体态丰盈,必是善战之辈,到时候我怕你小子两三下就完蛋了,白让人笑话。记得吃药啊,就吃你给杨世达的那种。” “好啊,那种药我还有很多,只要不见烧酒,就是男人的灵丹。可惜啊,杨世兄没问清楚就吃了,还敢喝烧酒,简直自己嫌命长。嫂子,你可别怪我们啊,是杨兄自己不问的。不过你放心,我们两个会照顾好你的,保证不让嫂子寂寞……冯兄是不是啊?” 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宋氏面色发白,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眼前阵阵发黑。 不能晕……不能倒……更不能哭。 她很清楚,对方想要看到的就是自己彷徨无计,又或是羞愤难当的样子,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让他们如意。其实类似的情形或是言语,她听过很多次。不过以往都是杨世达在扮演黄继恩冯邦宁这种角色,处于得意的一方,如今乾坤倒转,轮到杨家倒霉方体会到当日那些欠债人哭天抢地的绝望心情。 这会不会是报应? 在刹那间,她脑海里也浮现出胭脂的死尸,这是不是胭脂在报仇? 她知道一个秘密,一个有关胭脂的秘密。这位杨府的女管家一直以来,都拿自己当杨家的小姐看。 由于从很小就跟着杨家老夫人,两人之间很是投缘,老夫人对胭脂格外关照,甚至亲自教导着她识字、管帐、就连伙食上都享受主人待遇。等年龄大一些,胭脂在内宅管理着一干丫鬟婆子并替老夫人管理私房,就更被认为是义女螟蛉。以至于宋氏遇到她,都要礼让几分。 从胭脂内心深处,是拿杨世家兄弟当自己的兄弟看待,也正因为此,被杨世达侵犯后她才会如此决绝地投水。那种绝望的心情宋氏眼下已经可以理解了,人如果绝望到了极处,死亡将不再是畏途,反倒是最好的解脱。 她的目光看向门首,那里站着两名膀大腰圆满面横肉的女子,那是两名自鸣凤镖行雇佣的女镖师,亦是她面对这两个满口混帐话的恶棍勇气所在。这些女镖师或是凤四弟子的妻室,或是本身就是江湖侠女。比起薛五那种武艺高强人又漂亮的异端,这些女人才是江湖侠女的正常形态。 出来做镖师的女子虽然面目丑怪,但是一身武功都极是高明,杨家护院里的男子也多及不上她们。加上自己毕竟是良家妇女,杨家眼下还没倒,自己依旧是士绅人家的媳妇,属于体面人,谅他们只是嘴上说说不敢真的乱来。 毕竟是个有智计的女子,不至于像那些寻常妇人一样除了哭闹一无所用。宋氏很清楚眼下丈夫病危,几个叔伯皆不成器,家里边能顶起大梁的只自己一个,自己若是倒了,杨家便会一败涂地。是以她并没有因为黄继恩自陈其行而怒不可遏,如果愤怒有用,黄继恩早就死了,当然,自己的丈夫也早就死了,所以纠结这些问题并无意义。 她深吸两口气,心里给自己鼓着劲,手紧抓着椅子扶书,那整齐的指甲几乎抠到木纹中去。语气则尽量放的平和: “冯公子您这是好大的官威了,妾身听了倒是有些怕。自古来民不与官斗,财不与势争,若是比势力,我们杨家不过一寻常商贾哪里及得上贵府上万一?自是万万不敢违拗公子。但是这大明终归是个有王法的地方,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您说对吧?” 她说到这里竟是挤出一丝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距离我们的交期还有半个月,到时候若是妾身拿不出如数的象牙苏木,自然认公子发落。可是在契约到期之前公子这个闹法,似乎也不合规矩啊。” 她又看向黄继恩,“黄少爷,贡缎上缴更是到秋日里才办,过了冬才要起运。就算是因为上一年贡缎的事出了毛病今年得体前装船,那也是秋天装运。现在还是夏天,您发作得是不是太早了些?当年你是个什么出身,我夫对你如何,大家心里有数不必多提。你如今这般相待,对不对得起交情二字,你自己心里有数。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时节正好响天雷的时候,雷公爷的眼睛雪亮着,他老人家收小人可不管势力。咱们不提交情,就提眼下,我杨家好歹也是做了多年的生意,这些年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在咱们江宁,也算是数得着的人家。难不成区区几笔小生意,一两个小人,就能毁了这家去?我虽然是个女子,却也不是个没肩胛的妇人。若是到了日子我交不出货物,是打是杀,任你们发落!可是眼下日子没到,我杨家是体面人家,容不得你们随意欺压!死者为大,我杨家如今死丧在地,得先办白事!二位若是来吊唁的我们按着贵宾招待,若是来闹事的,三个人抬不走一个理字,咱江宁城也有讲理的地方!” 她的娥眉一挑,凤目微张,又拿出平日里在内宅一言九鼎的当家女主人气魄,对上两位贵人从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尤其看向黄继恩时,目光里更满是鄙夷之意,让那位出身喇虎的宦官义子心内莫名生出几分惧意。在这一刻仿佛自己又变成了那个混迹市井三餐不继的泼皮喇子,傍着杨世达混吃混喝,只敢偷偷看这贵妇的裙子,还要担心被她发现。 另一边的冯邦宁先是愣了愣,随即不怒反笑,笑声越来越大,竟至前仰后合。 “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敢在我面前瞪眼骂人的女人了。有性格,我喜欢!本公子生平最好骑劣马,你这匹劣马,我倒是降定了。讲理?江宁城讲理的地方是有的,可是能让冯某人讲理的衙门……有么?我就算现在玩了你,又有谁敢管我的事?还是你以为门首那两个母夜叉,就能拦住本公子?” 冯邦宁看着宋氏,如同在看一条砧板上的鱼。宋氏的目光看向窗外,心头乱跳个不停。她当然不认为两个保镖就能阻挡住这个魔王,真正的希望还是扣儿。这丫头平日精明,这时候可千万别犯糊涂,若是她先顾着和范进亲热那便是要误大事了。 范进……她一想到范进,就不由想起书房里二人那一番长稳。这是她到目前为止,做过的最对不起杨世达的事。原本她很为这种关系而羞愧,可此时她唯一的筹码,就是范进对自己的那份企图。 现在的杨家给不了范进什么利益,能让他出面对付冯邦宁的便只有那种无法言说的关系。可是这男人对自己的念想究竟只是想得到自己的身体,还是愿意和自己做长久夫妻,她其实也吃不准。能不能为自己对上冯邦宁,就更没有把握。 心头百转千回,脸上不动声色,“冯公子,请您慎言,我杨家归上元县管,上元县范大老爷可一向是爱民如子的清官来着。” “范进?”提到这名字冯邦宁有了片刻迟疑,随即冷哼道:“你少拿他来吓我!在我叔父面前,他照样要恭敬有加,敢坏小爷的好事,我饶不了他!小娘们,你乖乖让我玩上几回,把我伺候舒服了,那些苏木象牙就算我送你的首饰钱也没什么不好。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你带到大牢里,到时候我想怎么玩你就怎么玩你,你就连那最下等的表子都不如!” 宋氏也把脸一沉,“冯公子既是官府中人,更应该讲个体面,如此凌虐士绅,就不怕引起众怒么?若是你无心吊唁,那我就只好请你离开了。眼下府中要办白事,我的事情太忙,怕是没空招待贵客。” “怎么?想下逐客令?我实话告诉你,小爷就是喜欢你这种娘们,今天我就玩定你了!” 冯邦宁的身体离开坐位向着宋氏走来,两名女镖师也开始移动脚步,而冯邦宁身后带的两名伴当也同样走上前去,准备接下那两名镖师,黄继恩则原地未动,不知在考虑什么。 一声大喝,恰在此时响起,如同一道屏障,隔绝了两方的人马。 “住手!全都不准动!本官在此,我看谁敢私斗!” 房门开启,一阵清凉的风从外面吹入,为这闷热的房间带来些许舒爽。宋氏那缩紧的心瞬间舒张开来,周身毛孔都张开了,畅快地感受着这份安逸与轻松。她紧绷的身体如同泄气皮球般瘫软在位子上,高度紧张的心情一阵放松:他终于来了,一切都交给他办,自己可以休息了。 范进在前扣儿在后,一前一后走到书房里,给冯邦宁见过礼,又朝黄继恩打个招呼,然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冯邦宁不管怎么说不怕范进,见到他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发虚的。被范进揍过的经历对他来说其实是心中一块心病,挥之不去。从叔父得势之后,在京中横行霸道,几乎没碰过什么钉子的衙内,遇到一个胆子大,敢对他施以拳脚偏又奈何不得的书生,这种滋味是很有些难受的。 他后退一步,很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范进道:“范退思,你坏本公子的好事上瘾了是不是?这娘们可不是你媳妇,你犯不上为她出头吧?咱两下是朋友,我给你面子,你难道就不知一点进退?” 范进一拱手,“冯公子你言重了。下官一直当冯公子是朋友,就像一直当冯老先生是长辈一样。内相于范某恩重如山,范某不敢不报,更不敢忘恩负义。但是三个人抬不动一个理字,范某身为父母官,有义务保护治下子民安全。尤其是士绅家的女眷,尤其如此。若是冯公子当真闹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惹得东南士林哗然联名上书,只怕内相面上也不好看。我们得为内相着想一二。” 黄继恩见是范进来,忽然张开折扇轻轻摇动着,冷笑道:“范大老爷管得未免太宽了吧?杨家收了冯公子的定金,却拿不出货物,冯公子追讨自己的钱款又何不妥?没钱肉偿,也是天经地义,这种事两相情愿,与县衙门没什么瓜葛吧?” 范进一本正经道:“黄公子此言大谬。首先,我上元规定,索要债务者,概不得以人妻女为偿,如有逼银之事,以间银罪论,必要严惩!其次,眼下货物交割之期未到,又何以认定杨家无力履行契约?” 冯邦宁哼了一声,“杨家的管家跑了,带着银子和绸缎,外加他老婆、小姨子全跑了!杨家拿什么买苏木,没有这些东西,又拿什么向本公子交易。我丑话说前面,不要银子,只要象牙苏木,没东西就拿人抵!” 范进道:“你要什么都好,但是必须在契约规定日期完成交割,不能提前索取。眼下交割之期未到,冯公子便要发难,这不合规矩。” “那若是到了日子他们跑了怎么办?难不成问你要东西?” 范进点点头,“冯公子所言极是。本官以上元县令身份为杨家作保,若是到了日子他们交不出货物,本官替她偿还!生意归生意,王法归王法,到时拿不出货物,本官替她赔偿冯公子损失。可谁敢在本县为非作歹,调细良家妇女,本官也绝不答应!”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七章 穷途末路(上) 冯邦宁虽然嘴巴上说着并没有任何一个衙门能约束他的行为,但是当范进站出来为宋氏站台之后,他也不敢真的一意孤行。毕竟大明朝当下体统尚在,冯邦宁这种衙内背地里干点什么没人能管,不等于当着范进这种强势县令的面为非作歹可以安然无恙。 范进在担保文书上盖了大印,为这桩交易进行官方担保,冯邦宁就没了再闹下去的理由。何况他在范进手上吃过亏,知道这人惹急了真敢打人,只好放了几句狠话,带着手下狼狈而去。至于黄继恩就更不用说,宋氏是个厉害的女人,绝不只是被动防守,也懂得主动进攻。一见范进来,反倒不肯让黄继恩离开,大声喊着要与他打官司,告他以毒药谋害丈夫。 这种起诉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用,受科技水平限制,于真相很难探究,就更不能做出判决。范进的能力里并不包括医药学这部分,所以也没法分析出杨世达吃的是不是毒药,或是大明司法体系下严禁普通人拥有的药品。再说黄继恩只要把这药推到黄恩厚头上,范进就没什么办法。毕竟对于一省镇守太监而言,他不管有什么药,都没法把他治罪。 饶是如此,范进依旧面色严肃地警告着黄继恩不要随意离开江宁,这段时间务必做到随传随到,算是给宋氏撑足了场面。可是当黄继恩也离开之后,宋氏那方自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发现一个很严峻的事实:虎虽然可以把狼吓跑,但自身也是要吃肉的。眼下的杨家又拿什么来喂饱这头名为县令的老虎? 破家县令灭门太守,这话不是说着玩的。作为缙绅基层,其实宋氏对这话的理解比普通人更深。如果说过去的杨家靠着庞大财力可以勉强抗衡县令这一层官员的威胁,当下的杨家就连这点资本都没有了。 曾经的杨家靠着光鲜的表面,掩盖自己千疮百孔的事实,可是眼下,这层空壳都已经维持不住。何况这位知县面前,杨家没有秘密可言,那些华丽的装饰于他眼中不过是可笑的把戏。只要他愿意,也不过是随手一挥,整个杨家就会灰飞湮灭。而他对自己同样有着某种企图,自己可以在冯邦宁等人面前维持个贵妇体面,靠着身份保全清白,在他面前,就连这层体面却都保不下来。 她看着范进,面色间既尴尬又有些畏惧,方才还伶牙俐齿的女子,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对方用县衙官印给自己担了保,单是这一件事,自己就欠了他天大的人情。而这种人情债,又是最难偿还的。她心头雪亮范进不会就这么走了,他又不欠杨家的,不可能白给自己帮忙,也知道有一种方式可以最简单轻松的把一切还清,自己在句容时甚至还一度想过与他发生这样的关系。 可是时移事易,如今杨家眼看就有倾覆之祸,自己哪还有这种心思?更何况丈夫还病倒在床,若是此时和这男人做出丑事来,又怎么对得起他? 就在她担心着范进会提出什么苛刻条件的当口,就听男子说道:“宋夫人,你家未曾发丧,若不是扣儿姑娘送信,本官还不知道老太爷居然去了。你家遭逢不幸,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该通知官府的事,还是不能耽搁。尤其杨老太爷为本县名流,自当让本地官员士绅前来吊唁。劳你的驾,带本官到灵堂那里,给杨老太爷上一柱香吧。” 由于宋氏被冯邦宁他们缠住,灵堂这边来不及布置,那里显得就有些乱。杨家三房的杨世彰在灵堂里大呼小叫,把一干仆人婆子支得团团转,但场面依旧混乱不堪,灵堂乱得像市集一样。 宋氏皱着眉头把几个仆人中管事的叫过来吩咐着,三言五语间便已经安排停当,仆人们一见了她来不自觉地放低了嗓门,连走路都变得小心起来。范进到灵前祭奠,杨世彰在旁陪着行礼,随后便叫了家中两名清客陪着范进说话,自己去找宋氏道: “二嫂你总算是来了,小弟方才找了你半天,可急死我了。家里出了这样的逆事,娘和二哥病重在床,你平日里总管内外,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卸肩膀。老爷子辛苦半生,死了也不能让他受了委屈,可这么一场白事办下来,不知要多少银子才够。平日里家中的帐都是嫂子在管,现在是用钱的时候,小弟就得多句嘴,咱家帐上到底有多少银子可用?” 宋氏白了他一眼,又看向范进,语气虽然低沉但却格外严肃。“怎么着?阿翁刚下世,你们就憋着闹丧?刚哪到哪啊,就查我的帐?你要是觉得嫂子帐目不清,咱现在就可以交帐。我让扣儿把家里的帐都拿出来,咱们当面盘个明白,差多少跟我要。从今天开始,我还就什么都不管了,这家谁爱当谁当,我回屋去伺候你二哥,到时候就等着跟你这当家的要吃要喝要钱花就行。老三,也不是嫂子看不起你,我就怕你过段日子就该哭着求我再把帐接回去了!” 杨世彰连忙陪着笑脸道:“嫂子,这是从何说起?小弟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这也是好心,没想到招出嫂子这么多话来。我这人嫂子最清楚了,天生不是管钱的料,您快别难为我了。”他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嫂子,我跟您交个底,四房五房那边,可不大老实……您可要多留心。” “忙你的去吧,嫂子自己心理有数。那几房的鬼把戏还想瞒过我?做梦!”宋氏朝范进那里看了一眼,“死丧在地不可打闹,这是百姓人家都懂的道理。现在老爷子刚过身,家里老太太还在,难不成就要闹丧么?咱这也是有砖有瓦有王法的地方,我宋氏虽然是个女流,但办事是个男儿性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若是我有哪里不到,自当受罚。谁要是无理取闹,我就把他交到官府,请范大老爷治他的罪。也不扫听扫听,咱上元的父母官跟世达是什么交情?真要是不讲亲戚情面,我看到时候是谁吃亏。” 她那份笃定与沉着,让杨世彰不敢再多争论,只好不停地赔小心。范进这时走过来问道:“宋夫人,杨世兄,这丧事上可有什么需要县衙出力之处,只要开句口,咱们万事好商量。冯邦宁他们若是再来闹事,派人到县衙门知会一声,本官立刻就到。” 宋氏福了一福,“那可就太感谢大老爷了。我早就说过,世达这辈子交的朋友多了,真正交下的就是大老爷一个。等到他身子好了,定要他登门去道谢。” 正说话间,一个小厮从外面跑进来,人走的很急头上满是汗,但是看到范进又不敢开口。杨世彰道:“鬼鬼祟祟干什么?有什么话就说!” “三老爷……是……是二爷那边情形不好,先生打发我来请二奶奶过去。” 宋氏一愣,“刚才不是说已经没什么凶险了么,怎么这么会又不好了?大老爷对不住,妾身得到外子那里去看看。”范进道:“一起去就是了,我正好也要探望杨兄病势。” 两人走出灵堂,一路来到杨世达夫妻所住的院落,刚一走进卧室,一股臭气便扑面而来,随后便能听到阵阵意义不明的含糊叫声。 几个负责服侍的小厮全都皱着眉头,两个仆人皱着眉歪着头将一条竹席向外拿,宋氏素来爱洁,只朝那竹席上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地一阵恶心干呕。连忙向后退着,一路来到院子里,又拦住另一个小厮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二爷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只是昏迷,怎么这就便溺在床上了?” “二奶奶,这不关小的事啊。本来刚才刘大夫用了针,人看着见好,哪知道冬梅进来伺候用茶,二爷只一看她就发作起来。先是怪叫一声昏过去,等到救起来人便犯了糊涂,指着冬梅喊胭脂,大声告饶,让胭脂姐饶二爷性命,接着就成这样了。刘大夫虽然给灌了药用了针,可情形怕还是不大好。” 正说着话,满头白发的郎中走出来,宋氏连忙上去问道:“刘老,二爷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人忽然就成了这样?” 老人摇着头,“二奶奶,按着老朽看,二爷是酒涩过度伤了本源,后来在外面受了些惊吓,被风邪侵入,是以人有些小疾。其实只要用温补之药徐徐图之,扶正祛邪,自可痊愈。不合用那虎狼之药,图一时之快以至于涸泽而渔,且这药里有几位药物最忌遇酒,否则就成大害。二爷不明药理,药后饮酒成了火上浇油的局面,一遭宣泄无度,本源越发虚亏,外邪入体,情形已是十分凶险。又遇到急火,结果诸般病势齐发,人便晕厥过去。情形虽然凶险,但老朽还算勉强可以应付。只要让血脉通畅,最多就是落个行动不便,性命总无关碍。可是。二爷年轻,身子也壮实,多用几次针,总可以保下来性命。可眼下二爷的情形,却是老朽所想不到的,他本来就忌惊扰,不能受惊吓,谁知一见丫鬟陡然心智迷乱如见鬼祟,魂飞魄散,如同家中主人落荒而逃,把个宅院交给一干外人任意践踏,情形便很难说了。如今怕是……”他摇摇头, “老朽才疏学浅,只怕是有心无力了。” 宋氏急道:“刘老,您跟我家老太爷是半辈子交情,现在这时候您老可不能撒手不管啊。我家二爷的性命就全在您老手里,您千万发发慈悲,救他一条命!” “二奶奶,老朽正是看在与杨老爷半辈交情份上,才说几句真话。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这回二爷的病透着邪门,嘴里总喊着胭脂饶命什么的,人若是做了欺心之事,引来天怒,医家手段便难奏效。老朽只能尽力而为,但是能到哪一步,可是不敢担保,还请二奶奶早做准备。” 宋氏只觉得头上如同被人敲了记闷棍,若没有扣儿搀扶,人就要瘫在地上。刘郎中去开方子,范进则指挥着扣儿将宋氏搀扶着来到一旁的小书房内。 两名尽职尽责的女保镖跟过来,范进朝她们挥手道:“出去吧,把着门口,没我的话谁也别让进来。”随后就见这两个女镖师齐声应诺,一起转身出去。宋氏大吃一惊,指着两人又看着范进道:“她们……她们不是说只听主家的?” “广告和实际效果总是存在出入的。宋夫人是做生意的人,对这点应该有所了解才对。她们当然要听主家的话,但是你们两下只是合作关系,她们总归还是大明百姓,我这个父母官说的话,她们也是要听的。” 宋氏本来因为丈夫的病情就六神无主,此时再见到这一幕更觉得心惊肉跳,自己对这两个女保镖不薄,平素没少以金银笼络,没想到她们依然只听范进指挥。自己眼下能依靠的力量不多,尤其在面对一个对自己有所野心的男人时,这几个女保镖的武力就是最大凭仗。这几个女人一反水,她就只好去看扣儿。 却见范进又朝扣儿吩咐道:“你去前面灵堂盯着,你们家的人就没一个能顶事的,没个明白人主持大局,就什么都办不了。谁敢闹事就把名字告诉我,我会替你出头。” “扣儿!”宋氏见自己的丫鬟依着范进的吩咐就待向外走,连忙叫了一声,可是往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丫鬟,此刻却回头道:“小姐……大老爷是咱们这边的,他老人家是明白人,吩咐的事一定是为了咱们好。您现在方寸已乱,还是多听大老爷的话才好。”说罢就快步走出房门,还随手关上了门。 小厮来来往往,喧嚣声与脚步声透过单薄的窗纱传到房间里。按说在这种环境里宋氏是不需要担心什么的,她只要发一声喊,就能叫来许多小厮仆人。可是她心头雪亮,即使范进现在扑上来占自己便宜,自己也是不会喊的。不但不能喊,还要千方百计瞒下来,否则自己的面子就丢光了。 她只能以哀求的目光看着范进,看着对方一步步向她走来,她站起身,一点点向后退,直倒后背靠在墙壁上。她摇着头,眼里满是泪光,哀求道:“大老爷……不要……我们不能这样……我相公还病着,你就饶了我吧。” 范进的身形如同一面墙,挡住了宋氏全部视线,一只手放在宋氏的头部一侧,另一只手端起她的下巴,以一种征服者的目光看着她的脸,以及那高耸的峰峦,冷声道:“我今天帮了你多少忙,你自己心里有数。未来你同样离不开我的帮衬,眼下杨家存亡全在我一念之间,你说说看,你该怎么谢我?”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八章 穷途末路(下) 虽然宋氏不是什么闭塞妇人,生于扬州嫁在在江宁,又都是富贵人家,耳濡目染对于各种丰流手段并不算陌生。但受限于时代,于壁冬这种撩妹手法自然没有了解。尤其是一个书生,与冯邦宁那种恶霸总是不同,大白天如此对待一个女子的情形,总是不多见。宋氏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既羞且惧,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又想到全家安危系于人手,不敢真的激怒这个男人。 外面小厮的说话声时高时低,一阵阵脚步声近在咫尺,仿佛随时就会有人冲进来。 不管如何胆大的妇人,在这种时候都没法保持镇静。何况男子与她的距离已经超出了应有的尺度,那种希图已经不加掩饰,表露无疑。 往日里与男子周旋的次数也不少,宋氏并不欠缺应付急涩男人的经验和手段,每每都能自保,还能让这种男人吃个大亏。可当下杨家已经穷途末路,她手上能用的牌全部打光,何况不管论智谋手段,自己都远逊于这个男人,除了任其宰割外竟是拿不出任何办法。 宋氏曾经也有过与这个男子偷偷往来的念头,若是在往日,被这么个俊俏书生抱住,就随了他的心意也无妨。可此时想到病倒在床的丈夫与婆母,想着死去的公爹以及风雨飘摇的家业,又哪还提的起这种心思?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的心机与力量都无作用,手抵在男子胸前,却无力推拒,只能低声道: “放手……快放手,如果有人进来,我们就全完了。” “放心吧,我已经让那几个女人负责挡驾,没人能靠近这屋子。再说挂着窗纱,看不见里面的事。” “刘先生……刘先生走我要去送的。” “扣儿会安排送行的事,只说你中了暑,刘先生不会这个时候挑你的理。” “我相公病着……我们不该。” “你的意思是说,等他好了的时候,在他面前亲热?” 范进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瑾儿,你不老实啊。我是父母官,你作为我治下子民,理应对我以诚相待。你倒好,先是拿好话糊弄我,后来又打发个丫头来顶缸,当我是什么?敢欺骗父母官,你说说该怎么罚啊?” 男子说着话已经低下头,宋氏的手在男子的胸前推拒着,却全无力量,头被对方的手束缚着,无从躲避,感受着对方口中喷出的气息,宋氏只觉周身瘫软眼前发黑。心内泛起一个念头:爱怎样就怎样,随他去吧…… 樱唇再次被攫取,与上次书房里的情景一样。但是与上次相比,这次男子的动作更大胆,也更放肆。伴随着“嘤咛”一声娇啼,宋氏的身子瘫软如泥,落在男子怀中。 不管如何泼辣大胆,她终究是良家妇女,即便是丈夫也不曾如此冒犯,此时连最后的城池都失了守,也就再提不起尊严。两颊生火,体软如酥,任对方肆意抄掠,无所不至,口内的哀求不知几时已经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呢喃。 多日以来辛苦操持家业,耗费心力调度资源,堪称身心俱疲。本想要为家族延续一口元气,不想最后还是落个全军覆没的结果。如今内忧外患齐至,不管表面上如何镇定,实际心中早已经绝望。疲惫与绝望的情绪交叠,意志的防线早已瓦解。当范进的手侵入最后的防区时,绝望的情绪如同海潮一般没顶,心内想着:只当是为了保全家业,就随他摆布一回就是了。 那种随时可能被撞破机关的紧张,于此时也变成了某种调剂,让她变得格外敏感。可就在她的火头被调弄起来,只当范进接下来就要剑及履至的当口,范进却突然放开了手,退后一步面带微笑的看着她道: “好个水做的女子,果然是男人的恩物。杨世达有你这样的老婆是福分,非要去乱来,也活该有报应。” 宋氏只觉得周身无力,险些坐在地上,拼命扶着墙才没瘫下去。她面如火红,呼吸急促,眼中满是幽怨之色。“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这里又没人能坏你好事,你又何必如此?你想要就要,这么折磨人是图什么?” “没什么。无非是让你体验一下本官当日的感受罢了,你可知道我看到扣儿时,是什么感觉了吧?看你这情形,多半也是久旱的庄稼,又何以非要自己找罪?” “妾身知道错了。可是……可是妾身真的不想做对不起相公的事。当初相公行止不端,我只是赌气想要也找个男人,来报复他一下。可是后来冷静下来想一想,又觉得大为不妥。总归男女有别,我一个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何况相公浪子回头,要痛改前非,我便原谅他了,又怎能再做对不起的事。再说扣儿是个大姑娘,总归也比我这妇人要好。大老爷开看恩……便饶了我吧。这次只要你帮杨家过了这关,满院丫头随你挑选,你要谁我都给。” “那我要胭脂呢?” 范进的声音越发冰冷,目光也异常严厉。“如果不是罗武不肯告状,我早就发捕票把杨世达抓起来了!我平时很少给人机会的,看在你的面子上,给杨家的机会已经够多了,但是他们不懂得珍惜,你让我怎么做?以杨世达的罪行,早够抓起来了,我放过他几次?可是他又是如何回报我的?你还要我帮你,这话怎么说的出口?” “妾身知道错了!世达糊涂,辜负了大老爷的好意,妾身几次相劝却也劝不住,再后来便是想帮老爷也有心无力了。黄太监存在家里的六千多两银子,被以各种理由陆续提走。不但如此,还白搭了半成收买黄继恩的水钱,只换他个嘴严,别把杨家现银不足的事说出去。再加上为了做成这笔苏木生意垫付的款,家里的现银已经所剩有限。眼下又到了收丝的季节,各出收丝买染料,还要给机户们付款,这些地方处处用钱,应付柜上开支都捉襟见肘,再想帮老爷办放贷的事,也是有心无力。范大老爷发火也是应该的,可是妾身真的是想着,等到银根宽松些,就拿一笔银子给大老爷放贷,弥缝下两下的关系。再让扣儿登门赔罪,好好陪大老爷几天。就为了扣儿被大老爷抬举的事,其他三房想要她做姨娘我都没答应。妾身真的是站在大老爷这边啊……” 范进坐回位子上,又朝宋氏示意,让她也坐。宋氏不知范进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小心地挪着步子,来到范进对面坐下。只听范进冷声道:“银子的事没什么要紧,那件事归根到底是你们自己放弃机会,我为什么要为你们的错误生气?跟官府合作放贷,这是很多商人求还求不来的好事,又不是官府要求着你。你不做,其实是把机会让给了别人,自然有的是人做。像是这次,杨老员外身故,解库这一行的行头只好交给汪子敬来做。日后这一行的规矩就是他定,你们遵守,这里面有多大的关系,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宋氏低着头,整理着衣服,确定没有什么地方露出来,才略略放心。可随即又醒悟过来,自己这种良家做派对于范进来说,或许比那烟水媚行的女子更有吸引力,想要后悔也来不及。 “从老爷子重病时,妾身便知道这当行的行头是保不住了。大老爷也不必为难,他想做就让他去做吧。我杨家认了。只求眼下大老爷高抬贵手,让杨家把这场白事办下来,世达虽然行止不端,但老太爷是个善人。您就看在他老一生行善份上,就让他走完这最后一遭吧。” “光是求个白事顺遂么?冯邦宁的生意你准备怎么做?” “妾身知道,咱们江宁城里是有绸缎的。只要大老爷发句话,魏国公府的绸缎就足够完成交割。当然,妾身也不敢白要国公爷的东西,银子我会送过去,该多少钱就多少钱。赚钱已经不敢想了,只要保住大老爷的信誉就是。” “我的信誉不用你操心,你先跟我说个实话,现在杨家还有多少银子?” 宋氏犹豫片刻,一咬牙道:“竭尽所能,约莫能凑出六千到八千两银子。这里面得加上珠宝和金叶子,不过总可以值那些。” 范进算了算,“这是把你自己的私房都搭进去了吧?” 宋氏闻言叹了口气,“扣儿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想到只和大老爷有一场露水姻缘,就把妾身一切卖个干净。若不是她说,大老爷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你别怪她,她也是为了你好,看你可怜罢了。杨家大房去的早,你们二房当家,其他几房本来就不满意。老爷子一去,你面临的便是花家那老婆子的局面。那些人不肯容你,你为他们搭上自己的私房钱,这是何苦?” 宋氏道:“妾身也知道那些人不曾拿我当自己人看,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家翁待我如同亲生女儿,自身又是个菩萨心肠,单为这个,就不该让他走的寒酸。再者说来,还是那句话,这爿场面在,万事都能支应得开。若是场面一收,诸般事情齐来,便不是一万两银子能了的局面,怕是要把家底都兜进去。” “第三,怕是为了面子吧?”范进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求。有人求财,有人求名,瑾儿你求的就是个面子,没错吧?你对杨世达不满意,依你的性子,早就该养个面首气他,可是之所以不那么做,就是担心事情败露,自己的面子就丢光了。你心里很清楚,遂了本官心意,于你和你家都有大好处,可是事到临头又害怕了,依旧是怕面子。如今要大办一场丧事,还是为了面子。杨家眼下已是穷途末路,就算你再怎么用心支持,也是个死路。与其这样,还不如风风光光出一场大殡,让江宁老百姓记得,杨家有个顶门立户的媳妇,给老爷子办过一场足以流传十年二十年的大丧。能办成这一件事,这辈子便也就不白活了,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宋氏一愣,本来低着的头抬恰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范进,目光里流露出的满是好奇与惊诧:“大老爷……这些话是谁对你说的?扣儿那小蹄子虽然跟我身边长大,也绝对看不到这点。” 范进指指自己的心,“这还用人说么?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这双慧眼能看透你的心事,所以你跑不出我的手去!” 宋瑾脸微微一红,可这次她没有低下头,反倒是带了几分苦涩地笑了笑“大老爷果真是我的知己了。若是我们早一年相遇,我便是拼着身败名裂,也要与大老爷好上一回。我从小生在富贵人家,珍馐美味金银首饰早就见惯了,不当新鲜。人这辈子不管积攒多少银两,买多少田地,都是有数的。只有面子,才没有限制,想做多大就有多大,只要有本事肯花钱,就能把面子做得跟天一样。商贾终究不及书生高贵,但只有在做面子上,我们有钱人可以比那些穷措大光彩些。杨家完了,那些银子与其便宜给冯邦宁、黄继恩,还不如做一个大大的面子回来,让整个江宁的百姓知道一下我的手段厉害!到那个时候,就算是死,我也没白来这人世一遭!将来人们提起我宋瑾,都会说一句,杨家出了个好媳妇,临了还让老爷子走得风光。落这么一句评语,这辈子就值了!” 她方才六神无主,又被范进吓得花容失色,此时说起做面子,竟又恢复了几许神彩,眉目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几许丰情,依旧艳光四射,可见她好面子的心思已经到了骨子里。 范进道:“做面子之后呢?冯邦宁,黄继恩,这些事你该怎么应付?” “左右是一条性命,又能怎么样呢?”宋氏惨然一笑,“我们夫妻是这家的当家,吃肉的时候我们在第一个,挨板子时自然不能落后。相公是这个样子,他的那份责任就得我扛起来。我这身子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却也是清白女儿身,岂能让那些畜生糟蹋?等办过了丧事我便死在内织染局的门上!逼死士绅之妻,江宁的仕林必有人要说话,听说朝廷的巡按也要来了。拿我一条命,送黄恩厚一个忤逆,我够本了!”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九章 为奴 “死路么……这可不高明。”范进打开折扇,轻轻扇着风。“若是寻常女子,失了丈夫护持,家业又眼看要败掉,还有男人惦记着自己的身子,走投无路想着一死,也是情有可原。但杨家的赛贵妃是何等样人?那是生意场上有名的巾帼豪杰,是有名的女陶朱。这样的女子若是只能想出一条死路,未免就让人失望了。你就没想过,走一条活路?你不是喜欢面子么,把杨家的家业振兴起来,让杨家起死回生,合府老少都要念你二奶奶的恩典,那才是最大的面子!比起死路来,这条路是不是就光明多了?” “大老爷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妾身也不瞒你。若是有活路在,自然谁都想走。但是眼下又哪有活路给我走?”宋氏看着范进,神情既凄楚亦有几分决绝: “只有我死,才能保住杨家。就算大老爷能帮我完了苏木的差,那笔上用缎的事,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那笔上用缎数字格外大,加上毛青布匹,总价款惊人。这种生意完全是靠交情做的,有交情的时候一本万利,没交情时倾家荡产。我夫糊涂,信了黄继恩的鬼话,被他害成这副样子。这笔生意自然是注定要赔本的。便是在平日,家里也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亏。何况是现在……我在家中下人面前自然要装出个有把握的样子,否则那帮人着了慌,就不肯听主家支派,不是偷东西,就是拐了丫鬟逃跑。江宁这些年,发财的人家不少,倒霉的人家也很多。妾身见过不少富贵人家败家的模样,每逢那时,必有奴欺主的事发生。我当这个家,就得有个当家人的样子,尽量为杨家消灾解难。他们平素说我中饱侵占,我不与他们争论。只看到了时候,谁能保全这一家老小,才是真正的本事!只有我一死,事情闹大,黄家才不敢再追绸缎,到时候杨家人靠着祖产田宅,勉强还能对付活着。即便做不成富贵人家,也不至于流落街头乞讨,这也算是我这个做媳妇的,对得起杨家列祖列宗。求大老爷帮我个忙,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妾身他日做鬼,再来报答大老爷恩典。” 她说着话起身朝范进盈盈下拜:“大老爷乃是江宁城里,惟一有本事也有胆量与那两个混帐作对的角色。只求大老爷能够发发慈悲,看在咱两家是亲戚,妾身又得您垂青面上,等妾身死后,为我讨一个公道,给这家人留条活路,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典!” 范进起身,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扶回坐位上。宋氏看他眼神又落向自己的胸脯,面上微微一红,“大老爷第一流的丰流才子,整个江宁城里也是数得着的俊品人物。愿意为大老爷宽衣解带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小女子能得大老爷垂青,那是三生修来的造化。何况我们还是知己,若在往日,妾身定要好好伺候大老爷几个晚上,就算大老爷不答应都不成。可是如今,我相公病着,家里是这副样子,我……不能对不起他。” “那我若一定想要呢?” “那我便给。可那只是个交易,不关情爱,便也不算对不起相公。反正左右是要死的人了,能和大老爷结个鬼缘也算是幸事。” 范进哼了一声,“怎么,你吓唬我?你以为本官会畏惧鬼神之说,就放过到口的肥肉?简直是笑话!本官想要的女人,休想逃出我的手心去。不过……我要的是个会说会动的活宝贝,不是条死鱼!你现在这副样子,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帮你保下杨家,你也不用去死,但是作为代价,你今后都得听我的!不管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得听!” 宋氏心头突地一跳,一颗心瞬间又缩成了一团。不同于方才的恐惧紧张,这次却是兴奋的情绪占了主导。 她并不是一个不怕死的女人,平日吃喝穿戴样样追求享受的女子,生活条件也远比这个时代大多数女子为好,又怎么可能真那么向往死亡。如果能有一条活路,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范进所说的条件,对比起蓝图来,便微不足道。只要能让杨家起死回生,自己死都可以,被个男人睡几晚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于范进的话,她又有些迟疑。父母官虽然权重,但是针对的目标是老百姓。镇守太监地位与巡抚平起平坐,并不是范进一个县令所能颉颃。何况其派的上用缎差天经地义,属于内织染局的正当工作,范进想为自己说话,又从何说起? 她看着范进,等待着对方的下文。范进道:“瑾儿是个优秀的商人,一些基本的道理不用我教,你自己也能明白。天下间没有白吃的午餐,本官是全上元人的父母官,不是你们一家的父母官,不可能一直帮你。所以这次不是帮忙,而是交易。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或者试图再赖帐,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破家县令。至于交易的内容,也不单是你,而是整个杨家。” 提到交易,宋氏的精神一振,虽然方才被这个男子轻薄了一番,但此时依旧强提起精神,尽量让自己恢复生意场上的精明,即使输,也不能输的太难看。她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 “妾身说过了,杨家的丫头大老爷喜欢谁,谁就是您的,我来替大老爷安排。” “不是任意一个丫鬟,而是全部的丫鬟仆人,乃至整个杨家,都要听我的。上元需要规矩,这个规矩,既对百姓生效,也对士绅生效。尤其是士绅,你们是百姓的表率,无数双眼睛眼看着你们,士绅的活法,对百姓有着巨大的影响。所以你们自己首先要有个规矩体面,上元才能有个样子。像是胭脂那种事,绝对不能再发生!我也知道,县令直接管别人的家事,肯定大家不会欢喜,所以你这个当家人就要出来做这个黑脸。杨老爷子死后,你负责给大家来立规矩,定家规,谁不听话,你就惩办谁。至于这个规矩是什么,本官来说了算。” 宋氏道:“范大老爷你……是要吞掉杨家?” 她本就是个极聪明的女子,眼下略一思忖,就明白范进的用心。县令不可能真的去管一个士绅家里的事,就算想要好处,也是有限度的吃拿卡要,尤其是在江宁这地方,更要在意个吃相。可如果他把自己这个家主控制在手里,那杨家整个家族就成了他砧板上的肉,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自己就是他推出来的傀儡。一言一行由其指挥,最后好处怕是大半也要落到他手中。 以宋氏的性子,这种条件本不存在谈判可能。可是眼下的情形却是要么做傀儡要么做死人,城下之盟,又怎么可能有公平可言。她心知,当然若是自己亲自前往县衙,破出脸面陪范进一晚,如今就不是这样的下场。但是此时此地,后悔已迟,自己能做的无非同意或拒绝两个选择而已。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即便看上去后患无穷,自己也不敢真的说一声不要。 范进正色道:“瑾儿说的哪里话?本官若是想吞下杨家,选择和冯邦宁他们合作不是立等可成之事,何必再费这许多周章?恰恰相反,我不但不会吞掉杨家,还会保下杨家。让杨家依旧过体面的日子,只是略微……变变规矩。这样也是让江宁的士绅商贾看看,该怎么样行事才能保住富贵。换句话说,保下杨家亦是本官所求之事,以本官心意,也不会让杨家受损失,这你该明白了吧?” 她问道:“且不说这事能不能做成,妾身先要问一句,大老爷准备怎么救杨家?” “这很容易,黄恩厚所要的上用缎匹,我来负责为你们筹措齐全,保证不出纰漏。还有那些苏木、象牙,我也会设法交给冯邦宁。这两桩大事一去,杨家就能度过危机,这不是很简单的事么?当然,这不是无代价的,杨家也需要跟本官订立一份契约。请放心,本官是最讲信用的,不会做言而无信的事,只要契约一立,杨家的麻烦,本官就负责扛下了。” 范进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如同魔鬼看着被自己愚弄的凡人。 “苏木、象牙、上用缎匹,总价值多少,你心里有数。你就按着市价写张契约给我,我如果不能帮你们解决这些问题,那自然当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我解决了这一切,这些钱就是杨家欠我个人的债。这种救急的债该是个什么利息,你应该很清楚。但是看在我干儿子和你家表小姐是未婚夫妻的份上,我就吃点亏,月息按三分计,很公平吧?至于抵押,就拿杨家那些仆人的身契外加机房的织机,当铺的存货,最后还要加上……瑾儿。这不过分吧?” 宋氏心头一惊,这契约一签,自己岂不是成了范进的奴仆?杨家的危机就算化解,自己也将掉入无底深渊,她摇头道:“我……我是杨家的媳妇,怎么能立这种契约?” “怎么不能立?做本官的奴仆,总好过寻死不是么?再说了,你只要把钱还上,就一切都解决了,也不用再当奴仆,立刻可以恢复自由之身。而且你这个奴仆身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外人不会知道。在人前,你依旧是杨家的当家人,大名鼎鼎赛贵妃,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时,你才需要听我的支派,这又有什么不好?只要你立一道契约,这些问题就都解决了,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你不是想要面子么?帮杨家从倾家荡产的危机中化解开来,让整个杨家都念你的好处,这是最大的面子了。这种好事,可是没多少机会的,你家里面成了亲的女奴很少么?又有什么关系?” 宋氏心道,那些成了亲的女奴依旧可能被家中的男主人叫去陪睡,自己成了你的女仆,岂不是也要清白不保。可是这话说出来也没用,再说眼下他要毁去自己清白亦不过指顾间事,自己又去如何抗拒? 范进的声音如同魔音在耳边回绕。 “本官的时间不多,不会无休止的陪你耗下去。你愿意我就帮你。不愿意,就自己想办法。其实我想要你,跟你是不是奴仆有关系么?我现在就脱光你的衣服,你难道还会叫人?我要面子,你更要面子,这个人你丢不起。所以就算本官现在要了你,你非但不会叫,还会拼命瞒下来,不让人知道。所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现在的杨家还有什么可失去的?那些下人的身契,还是你?” 宋氏道:“这契约……对我不公平……” “瑾儿别开玩笑了,你们杨家放债的时候,难道会对欠债人公平?你我之间要的是各取所需,而不是公平。到底写不写,快点拿主意。” 范进说着话已经站起身,似乎用完了耐性准备离开。宋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大老爷,你……你当真言而有信,不骗我?只要我还清你的钱,就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当然。本官在家乡可是个出名的本分商人,从不曾食言。只要你还清了钱,我就会毁掉那份契约,也保证没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 宋氏咬咬牙,“既然如此,那妾身就写!” 范进转过头,看着宋氏,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这样才乖么。早这么听话,就没事了。快写快写,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早写……早安生。” 书房里文房四宝是现成的,范进提着笔迅速书写这契约,宋氏则按着范进的指使在几个地方按下手模并盖上自己的名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安,类似的情形她见得多了,每次都是那些按手模的人哭天抢地后悔终生。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又轮不到她说不,那些被迫借杨家高利贷最后家破人亡之人的心情,她此时也可以体会到。 等到按下最后一道手模,范进将契约一式两份各自收好,随后朝宋瑾笑道:“早这样多好,就不用烦了。现在一切麻烦都解决了,你依旧是杨家少奶奶,什么都不用担心。至于现在,去把前几年和黄恩厚做交易的帐簿拿来给我。” 宋氏一愣,“那些帐簿有什么用?” 话音刚落,哪知范进的手猛地在她的屯上拍了一巴掌。“放肆!做奴仆的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主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哪有那么多问题?快去!下次再敢多问,我便要重罚了。”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章 心服 虽然是商贾之女,但是从一生下来便是娇生惯养的宋氏,几时被人打过P股?即便是夫妻之间,也不曾有过这种戏谑行为。她刚要发作,范进却抢先道:“刚签了契约就忘了?你还清那些钱以前,就是我的奴仆,当主人教训奴仆天经地义。瑾儿你难道不曾教训过手下的奴仆小厮?就算是扣儿,不是也吃过你的打?” 宋氏一下被问哑了火。自己当主人时动手打奴仆自以为是很寻常的事,可眼下挨打心里自然不舒坦。也是直到此时才知,原来只要是人,被人打就不会高兴。她低着头走出房门,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抱着一叠帐簿回来放到范进面前。 “老……爷……这是您要的帐簿,妾……奴婢给您拿来了。” 范进笑着摆摆手,“我这个主人很好说话,称呼上你可以随意,就算叫我的名字也没关系。只要你听话,就不会吃苦头。过来,跟我捶捶肩膀,我把这帐簿的用处说给你。” 宋氏的手法很粗疏,捶肩膀的力气也是有一下没一下,一看就是不曾上过手,且带着满腔怒火。毕竟她从小到大都是受人伺候的,这还是第一遭伺候人,心里的委屈不问可知。范进不去看她,只看着帐簿,冷声道: “现在知道做奴仆的滋味不好受了吧?做人呢前半夜想想别人,后半夜想想自己,当主人的别拿仆人不当人看,他们也是娘生的。不让他们白吃饭是对的,可是对他们也要有个限度,那种动不动就拿绳子鞭子打得丫鬟皮开肉绽,或是一个嘴巴打得小厮掉两颗牙的事,还是少做些好。多想想你现在的心情,就知道该怎么对待下人了。好了,一会让扣儿给我捶,你坐下来,我给你说。” 宋氏一言不发地坐在范进身边,似乎有些赌气。或许范进若是直接来占有她,她倒没那么大火气。可是眼下真拿她当仆人用,却着实有些伤损她的自尊心。但范进并没有去安抚她的意思,只指着帐簿道: “你只想着去死,这是没有用的。镇守太监衙门前死个女人,又能算个什么大事了?他是个阉人,最不怕的或许就是女人在他门前寻死上吊了。不肯服输是对的,但是一定要找对方式方法,与其死给他看,不如让他死给你看,这不是更好?眼下有现成的把柄在,为什么不用?” 宋氏看看帐簿,语气里依旧带着难以掩饰地不满与委屈道:“这些算什么把柄?往来帐目都是明帐,黄恩厚根本不怕查,拿这些帐奈何不了他。若是这些帐真能告倒他,黄继恩哪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那些帐对你来说没用,对其他人来说则未必。我从未见过不贪财的太监,黄恩厚放到江宁这种地方,本来就是要他发财的。所以我敢打赌他肯定在差事上拿过好处!这种事如果没人查,自然不算什么大事。即便有人查,如果皇帝肯保他,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靠势力说话。如果有个人势力比他只强不弱,靠山比他硬,与万岁的关系比他亲厚。拿这东西参他一本,便可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何况他这个位置是肥缺,太监又不止他一个,不少人盯着这地方眼热。我只要把把柄送到合适的人手上,自然就是一件利器,足以致他于死地。这个道理,你懂了没有?你是个生意人,官场上的事懂得还是不够多,否则就不会不拿这东西当一回事了。” 宋氏脸上的冰渐渐消解了几分,点头道:“若是如此说,妾身便明白些了。黄家害我相公,若是能搬倒他们,妾身自然愿意。可是……真能么?谁能影响到万岁?那些太监跟皇帝是极亲近的,外人又怎么斗得过他们?” “谁能影响到万岁……当然是我了。你难道不知道,我这个官是万岁亲点,而非吏部授予?这说明什么?心腹啊!简在帝心,能直奏君前。我到上元之后,每个月要给京里交两道本章,既不经过通政司,也不经过会极门,而是直接交到万岁手上。普天之下,能给皇帝上密奏的县令,我是唯一一个。你当那上面是什么?风土人情,上元情形?这都是小事,万岁也未必感兴趣。那上面最重要的,是我为万岁画的图本……最近几期,我画的故事就是太监假传圣旨,窃势拥权的事。先把烂药下足,等到这帐簿交上去,万岁自然不会与这个阉奴甘休!” 宋氏刹那间有了片刻的失态,大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着范进,眼神里满是惊诧与不可思议,又有一丝惊慌失措。 “大老爷……你能给皇帝上密奏?” “秘密,不要说出去,否则的话江宁官府的人该害怕了。你不说可能也有人会知道,毕竟这些密奏都要通过锦衣卫,可是如果从你嘴里走漏消息,我就会惩罚你。你现在知道,本官有多厉害了吧?这些帐簿落到我手里,又怎么会没用?” 范进说着话,手已经搭到宋氏的腰上,如同杨府各房头的主人对待房里丫鬟一样,在宋氏身上大肆轻薄。她这次没有抵抗也没有躲闪,人有些失魂落魄,心空落落的。一笔一本万利的大生意从手里溜走一样,她现在需要止损,而不是一错再错,自然不会拒绝范进的亲热。 她出身豪门见过的官员不少,其中也包括江宁六部尚书这一级别的大员。这些人品级权势是有的,但是距离皇帝,终究还是差了一天一地。尤其江宁六部跟京师六部还是有很大差距,两下里没什么可比性。 作为个商贾家的女子,宋氏心中的皇帝是如同神明般至高无上的存在。即便是能到皇帝身边办差,于她看来都是天大的荣耀,更不必说是直奏君前。虽然在大明制度上,任何人都有给皇帝上疏的权力,但那只是写出来的制度,谁也不会真信,能给皇帝上密奏那是阁老才有的权力。正因为宋氏了解这个官场制度,才越发感觉到范进的非凡之处。 以往虽然知道范进是张居正家的女婿,但也只是以权相赘婿视之,何况在江宁又待不长,对这种身份的畏惧感有限。相对而言,还是觉得黄恩厚这种坐地虎更可怕。可眼下得知范进居然能每月两次直接给皇帝上本,宋氏对于二者强弱的判断彻底颠覆。 她骨子里很是推崇弱肉强食那套理论,普通的男人不及她本事,自然不入其法眼,在她面前只有被她耍弄支使的份。黄继恩、冯邦宁固然强横,但是属于借势,自身本领有限,亦难入其法眼。范进这么一个进士及第兼天子亲信的人物,于她心目中才是真正的强者。 官就是官,民就是民,一个能给皇帝上密奏的官老爷想对她怎么样,她除了被动接受还有什么办法,何况自己眼下是他的奴仆?主人玩自家的丫头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宋氏心里想着,不知不觉间她心里竟开始认同了自己范进奴仆的身份,渐渐进入这个角色,顺从地任主人亲昵。 本以为会就此被吃掉,哪知范进只是再次将她吊的上不来下去不之后,便笑着收手,抱起一摞帐本站起身道:“瑾儿好好料理丧事,本官先回衙门。象牙和绸缎的事我来想办法,等处理好之后,你让人来取货就是。” 宋氏心知,对方这是在报复自己,让自己也尝尝被吊起来吃不到的滋味。心内却不敢再有半分怨恚,反倒是十分恭敬地起身相送。范进看看她忽然一笑,动手帮她理着头发。 “看你现在的样子,瞎子也看得出我们在这里不大老实了。来我帮你理理头发,你自己收拾好衣服,别让人看出什么破绽。在人前,你永远是杨家的当家媳妇,是那位赛贵妃,不能被人看小了。家里谁敢找你麻烦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宋氏这种见过场面的女子,于男子的甜言蜜语听的多了,至于献殷勤就更不在话下。可此时范进帮她整理鬓发首饰衣服时,她心中的感受却与以往都不同。只想着:这是双给陛下写密奏的手,正在为我梳头发。将来这双手要脱掉当朝首辅千金的衣服,现在却正给自己弄衣服,心态上便只能用受宠若惊四个字来形容。 等到两人来到外间时,她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高傲与泼辣,丹凤眼扫过去,丫鬟小厮无不低头急行,连走路都格外小心。直将人送到了二门,两人像一对正常的访客与主母一样道别,望着范进的背影,宋氏心里竟是一阵莫名失落。心中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暗自后悔:这么出色的一个男人,怎么当初就白白便宜了扣儿? 扣儿在灵堂里正在忙碌着,她终究是个丫鬟,很多事做不了主,事情进展很慢。就在喧闹声中两声咳嗽响起,丫鬟婆子们顿时都住了口,只见宋氏从外面走进来,朝众人看了一眼,冷声道:“大喊大叫做什么?都忘了规矩了?这家不管是不成了,老太太还病着,你们这么吵,惊了她老人家怎么办?有什么事一件件说,一个人开口其他人都给我把嘴闭上,要不然我就拿线把它缝起来。各房头的主人先说话,仆人后说,一个个来。” 她边说边来到桌边坐下,朝扣儿道:“你去拿壶茶来,这里的事交给我,你什么都不必管了。”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扣儿心头一喜:大老爷没骗我,他一露面,小姐就没了危险,平日里执掌家业的大小姐,又回来了。 范进回到衙门时,盘琼还不曾走,正逗着回来看干爹的花继荫。她虽然名义上是师妹,但年纪已经是二八妙龄比继荫大几岁。在海盗窝那种地方摔打出来的女子,心理上的年龄更不是继荫这种孩子所能比,在她眼里,这位师兄就是个可以欺负的软萌正太,哪里会放过。趁着师父不在,连脸都捏了好几次。花继荫从小到大,也不曾与年龄接近的异性如此亲近过只觉得既羞且怕又有些不明所以的期待,总觉得这种情绪是大逆不道,一见到范进回来,便逃也似地跑过来见礼。 看着他脸红红的样子,范进笑道:“别怕,等会干爹收拾她给你出气。” “没……没什么,盘小姐没欺负孩儿,她只是在和孩儿……开玩笑。”继荫结巴着说道,伺候着范进坐下。先去端了茶,又连忙问起杨家的情形。 盘琼打趣道:“到底是杨家的女婿,这就晓得为自己老婆家着想了,看来用不了多久,你的胳膊肘就要弯到那边去了。那位小姐看来生得很美么,把大师兄的魂都勾走了。” 花继荫不敢看她,低着头只看着桌子,解释道:“不是……不是盘小姐说的那样。是文小姐打发了丫鬟来国子监找我……” 盘琼道:“哦?那位大小姐看来也不老实么,是不是约你晚上后花园相见?” “不……不是啊。文小姐是大家闺秀,哪能做那等事。她只是打发丫鬟送了封书信给我,义父请看。”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拆开的信递到范进手上,展开来,便见到一笔娟秀的字体。内中文字简而言之便是两个字:求救。 虽然文小姐被保护得很好,家里的危机不曾影响到她的生活,但是其毕竟也是个聪明女子。见微知著已经感觉到家里的情形大为不妥,在书信里向花继荫哀求,希望他看在两人是未婚夫妻份上,尽量在范进面前说说好话,帮家里渡过眼前危机。 范进道:“你回头写封信给她,告诉她不要多想,杨家不会怎么样的。” “孩儿已经给她写了回文,让她事事听义父吩咐,一切由义父做主就好。义父为上元知县,自然要一县风调雨顺,不生变乱,所以绝对不会让上元的大户就此倾家。杨家一倒,不知多少人家要有变化,到时整个上元的市面都会混乱,这与义父的理念便不相合。” 范进点点头,夸奖着自己的义子兼大徒弟果然聪慧。盘琼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摸继荫的脸,“师兄你好厉害么。那你跟我说说,杨家现在最该做的事是什么?答对了的话,师妹送你点好东西。” 花继荫面红耳赤地向范进求援,后者只好打掉盘琼的手,“不许欺负你师兄!我给你布置的功课,怎么好考教起你师兄来了。你说说看,杨家现在最该做的事是什么?” 盘琼得意地一笑,“很简单啊,查内奸!”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一章 豪雨(上) 虽然学着江宁城里女孩子模样穿着襦裙,但是盘琼保留着罗山以及海上的生活习惯:赤足。 此时说到得意处,将腿架起来,洁白的脚掌晃来晃去毫不避讳,却苦了继荫。低头闭目,面红过耳,不敢朝她那里看。 “杨家如今的处境,不只是做生意那么简单,背后肯定是有人在搞阴谋。而这个人,多半就是杨家自家人!”盘琼很是笃定地说着, “如果是外人,不可能每次都卡得这么准,每一下都打在要害处,非熟知内情之人不能为。奸细如果不找出来,将来怕是还会出大事。如果是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奸细抓出来干掉!” 范进朝她一笑,“你的法子一看就是海珊的风格,简单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是你跟她不一样,她的法子未必适合你。再者说来,这样的法子在海上很合适,那里没什么道理,强的站着弱的躺下,这就是海上的规矩,所以大家对这样的事没话说。陆地上不能也这么搞,很多在海上认为是死罪的事,在这些大户人家,其实是司空见惯的事。这种时候正需要下面的人卖命,你再搞这套杀法,下面的人也不知道你要搞谁,大家都要求个生路那就要乱套。你将来自己坐镇一方,除了这种阴谋手段,还要考虑人心。不但要让人怕你,也要让人敬你,单纯靠杀人也支撑不起局面。我的功课要求很高,你只完成这么点,是要受罚的。” 盘琼一扬头,“当然不止这么点了。杨家要想保住家业,首先就得完成交易。她手上没了绸缎,要想不死的话就得靠师父帮忙。弟子方才去看了一眼,六小姐还在签押房内帮师父料理公文。杨家存在与否,就在师父一念之间。”她又看了看继荫, “当然,杨家交不出绸缎也没关系,师兄要是心疼老婆,就来求求我,我就让佛郎机人晚几天去要货。” “聪明。”范进满意地一点头,“我现在就去见六小姐,你给我把功课完善一下,只化解危机还是不够的,将来怎么赚钱才是关键。你拿一个经营方案出来,等我回来给你们批阅。” 范进与徐六的交涉自是顺利,对于姐夫的要求,徐六向来一诺无辞,何况这笔生意对徐家来说也是有利无害。魏国公在江宁是一方诸侯,各行营生都少不了徐家一份好处。于当下极为暴利的丝绸一道,自然少不了徐家介入。 作为勋贵,每年朝廷恩赏的绸缎、布匹都是个可观数字。在徐家仓库里,积压了不知多少恩赏缎匹布料。除此以外,江宁的机户、丝商也没谁敢不卖徐家面子。可是与普通人的想象不同,即使有这么好的便利条件,徐家的丝绸生意并没多少利润。 长期以来,徐家的丝绸生意都是在亏本与勉强维持间徘徊,全靠一些人情关系户外加官方采购,才保证徐家绸缎庄不至于倒闭。这里面固然有经手人中饱私囊以及管理不善等因素,另外一点很重要的原因也是他们的销售方式存在严重问题。 徐家控制的店面分为两大类,一种是给徐家交保护费,之后便可以国公府门下自居,便可以逃避朝廷各项摊派,于税收也不用交。另一类则是徐家的门下仆人自己出来做生意。 从事这种生意的,都是徐家亲信家仆。能被派出来盯店面的,都是家里极得宠的仆人。一个个都是豪门恶仆的做派,在家里奴颜婢膝,到了外面便目中无人,丝毫没有和气生财的生意人自觉。 缎匹掉色短尺概不负责,服务态度也差,打骂顾客的事也时有发生。这种官商作风自然得不到顾客支持,年深日久,肯和徐家做生意的就没剩几个。大批的绸缎积压起来卖不掉,就连杨家收购丝绸时也不敢从这些店铺手里购买,也是为其态度所苦,生怕交了钱也拿不到货。 范进出来做中间人,那些积累的缎匹可以卖掉,于徐家自是大好事。至于佛郎机海盗要的那些指定花样的绸缎,一部分徐家手里有,没有的部分市面上也可以调货。只要国公府发句话,自然有人捧着这种货物上门去交易。 这样规模的生意,徐六自己就能做主,她发一句话,就有伺候她的婆子前去吩咐人做事。范进自是万分感谢,徐六亦是万分欣喜: “过去大哥总说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家做大小姐。这次回家,我要好好羞他一羞,他当初做绸缎生意闹了好大笑话,亏了钱不说还搞到和人打架的地步,还得爹爹出来帮他善后。我这回既可以帮姐夫的忙,又能做成生意,比他强多了。” “六妹冰雪聪明,若是做生意,自然是无往不利。不过这行当辱没了你的身份,实在是做不来的。就像现在让六妹做这些文牍之事,我亦是万分不安。” 徐六微笑道:“姐夫说的哪里话来?其实我们这些姐妹现在欢喜的不得了。过去在家里不管怎么得宠,人们也只把我们当成小孩子看,无非是在一起胡闹罢了。可是这回我们能帮衙门处理公文,家里人看我们的眼光便不同了。不少姐妹家里都有人向她们问衙门的情形,探听些内情,也不再摧着她们嫁人。我已经警告她们了,谁敢出卖衙门机密,立刻开革,从今以后就不再算我的姐妹!” 看着她板起面孔的严肃模样,再联想到她平日那乖巧可爱的样子,范进不由觉得一阵好笑。那场天花给她面上留下的痕迹,在范进建议下,以化妆的形式予以掩盖,除非仔细看否则不大明显,最多就是打扮得比较另类而已。在江宁这种时髦地方,这种打扮反倒是女人的加分项。 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子,又出身世袭勋贵钟鸣鼎食之家,本应是待在家中安享富贵,在这个时节由丫鬟掌扇,吃着冰镇水果纳凉消暑。再看她现在挥汗如雨的模样,范进心中自有感动。再一想到她所遭遇的打击,心内越发觉得其可怜,忽然笑了笑道:“好了六妹,你也不必太过辛苦,这么热的天气,闷在屋子里人就要发霉。走,我带你出去转转,虽然姐夫这个县官是出名的有山(紫金山)不能上,有湖(玄武湖)不能游,但是带你出去玩玩吃吃东西,还是可以的。这天气随时可能下雨,记得带伞。” “好啊好啊。”徐六如鸡啄碎米般点着头,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这衣服丑死了,姐夫等等,我去换衣服!” 江宁的天气并未因少女的心情而有所更易,天空中乌云密布,厚实的云层凝结成一张怪人的脸,张开血盆大口,仿佛随时要将整个城池的居民吞噬掉。即使是白日里光线依旧黯淡,本来就低矮的房间,此时如果不点灯便什么也看不到。 如豆的灯光忽暗忽明,影影绰绰间,一尊弥勒佛像在灯光中忽隐忽现。房间里的弥漫着檀香的气息以及木料腐坏的气味,两种孑然不同的味道混合一起,分外古怪。 一个人影伏在佛像前顶礼膜拜,另一个人影则站在一旁看着,直到那人影完成了祷告,站立的人影才发出声音。 “你这个人也真够怪的,大家拜佛都是去大庙,再不行杨家自己就有家庙,拜佛到那里也一样啊。你既然信就要对佛祖好一点,为什么非要选在这么个地方供佛,真不怕它发霉啊!” 跪拜的男子站起身,冷声道:“大庙里的佛,只保佑有钱人。杨家的佛,也只保佑杨家人。佛是很公平的,受了香火,保人平安,受了谁的香火,就要为谁做主。我的供奉没有那些有钱人多,凭什么认为那里的佛祖会站在我这一边。说不定听了我的祷告,它反倒要生气也说不定。所以,我只拜我们自己的佛,穷人阿鼻的佛,在这种地方最合适。” “你这想法倒也很怪,佛居然也要分富人佛穷人佛?” “和尚有穷有富,佛祖自然也是一样。穷人的佛帮着穷人,富人的佛帮富人。过去是富人的佛厉害,他们骑在我们头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次……或许是我们的佛赢也说不定。” 那站立的黑影冷笑一声,“人家都以为罗鼻头只会做不会说,却不知道你嘴巴也是这么厉害的。但愿你的刀像你的人一样厉害就好了,我跟你说,这种事求佛是没用的,给你这个机会让你报仇的可不是佛祖,而是我家老爷。大家做人要恩怨分明,拿了我家老爷的好处,你也要记得做事。否则的话,不要说一尊泥胎,就是玉皇大帝也保不住你!这次你到底行不行啊,整个江宁你到底能喊出多少阿鼻帮你?” “肯定比你想的要多。”男子回答道:“整个江宁城里那么多大户,你说会有多少阿鼻?大家都是人,没人愿意生下来就做奴隶。十八层地狱中,本就有阿鼻地狱,我们这些做阿鼻的,跟地狱里的恶鬼也差不多少。平日里大家不敢出来,只是做鬼做得久了,不敢与人斗。但即便是鬼被欺压的久了,也想要跟人拼一拼,这次就是个机会,整个江宁的阿鼻要让那些主人家听到我们的声音!让他们知道,阿鼻也不是随意能欺负的。” 另一人道:“你能做到就好了,到时候看你本事,别让我们失望。我对罗鼻头素有耳闻,听说你武功很厉害,但是胆子很小,不敢杀人。这次我们老爷给了你那么多把刀,可不是让你拿着比画两下吓人的。你如果真做不来,我们可以找人帮你。” “不必了。男人为自己的女人出头,不需要别人帮手。至于刀……杀人这种事,当然要用自己的刀更合手。” “自己的刀?不会是菜刀吧?我在江宁只听说过罗鼻头人品好还不曾听过你有把快刀,这回可要开开眼界了,别让我失望哦。对了,日子一定要提前,不能一拖再拖,我们老爷的耐心可是有限的。收了钱不做事……那可是自己找死!” 来人似乎很享受这种恐吓别人的感觉,如是又放了几句狠话,才抱怨着这见鬼的天气离开。江宁乌龙会首罗武并没跟着走,而是来到佛像前,重又跪下。 他用袖子轻轻擦去头上汗水,在佛前又拜了几拜,自言自语道:“师父,你当年说过我杀性重,要我在佛前立誓,一生不可杀人。徒弟应该听师父的话,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可是这个世道富人不讲道理,却只要我们穷人讲道理,这是不对的。弟子这次破誓提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给江宁的阿鼻讨个公道,向富人讨个道理回来。老天想怎么样,弟子一人承担!”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放到了弥勒佛像的肚腹之上,随着气劲喷涌,一阵毕剥之声响起。若是房间内光线充足,佛像的肚皮如同蛛网般龟裂开来,在一阵轰然声中,泥块四分五裂,佛像坍塌。 罗武的手自佛像中抽中,乌黑的握把提在手里,而握把之上,则是紧紧缠绕的布匹。就在罗武掀去第一层布匹的刹那间,一道闪电照亮了窗纸,房间里的人和那柄刀在这一刹那被照得一清二楚。 层层布条脱落,一道道闪电劈下,在一声惊天霹雳中,包裹在刀身上的最后一根布条也落在地上。罗武的手轻轻在刀身上摸索着,感受着那森森寒意,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古怪笑容。眼睛望着内织染局方向,自言自语道: “有钱人真的很蠢,凭什么认为给我了钱财兵器,我就要听你支使?难道你忘了,你也是有钱人?既然你想看我的刀,就让你看个过瘾。” 窗外雷霆大做,暴雨倾盆!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二章 豪雨(中) 江宁的雨自从开了头便停不下来,之前持续的闷热转化成了持续不断的雨水,大雨转为小雨随后又变成大雨,反复拉锯,整个城市一连数日都见不到太阳。这个时代即便是都城的排水系统也就是那么回事,小雨之时还可应付,一遇到这种持续降水,那些排水沟渠就都失去了作用。 污水肆意流淌。不知来自何处的黑臭污水与来自大户人家流出的污水彼此混杂一处,无从区分,彼此交融一处欢快地流向处于那些棚户区、贫民窟。毕竟这些地方位于城市的低洼地带,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一些房屋里水已经快要到了腿肚,人们手忙脚乱地抢救着那本就为数不多的家具以及衣服,孩子在家长的指挥下卷起裤脚站在雨水里,用盆、碗等一切可以舀水的物品,不停地将积水盛起,向院里泼去。在这场人与自然的竞速中,人类注定是失败方,但是比起他们的邻居,这些人还要算幸运儿。 本就是靠破木板、茅草以及泥巴搭起的房屋,在这种雨水的冲击下很容易垮掉。在这密密麻麻地雨幕中,迎着雨水朝天痛哭,大喊着:“老天爷,你就给穷人留条活路吧!”的男女,大多就是在雨水中失去惟一栖身地的可怜人。 上元、江宁两县虽然同城而居,也是一般的雨水,但于两县百姓而言此时处境却颇为不同。上元县内几处贫民区内都可以看到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上元公人,他们在雨幕中往来奔波,吆喝着维持秩序,避免有人趁着骚乱打劫伤人。另外有人开始统计失去房屋者的姓名、家庭情况以及人口,随即向他们许诺,可以到县衙门领取一碗热粥。 承担统计工作的,都是衙门里的吏员,由于县衙门两位佐官同时辞职,新任佐官未到,这种工作就只能由这些吏员承担。在雨水中,一辆辆独轮车推进来,上面都装有木桶,有的里面是米粥,有的则是县衙门组织熬制的汤药,防治疾病瘟疫的发生。 这年月虽然有防疫意识,但是对于大灾大疫尤其是水灾之后的瘟疫防范还是缺乏个理论认知,范进这种手段的作用,大多数人也不明白。但是这种善意老百姓是可以感受到的,并能给出回馈。在雨幕中,一声声“青天大老爷”或是“万岁英明”之类的言语此起彼伏,在雨幕中回荡。 在那些车辆上,都插有小旗,有的上面写着魏国公府,有的写着诚意伯府,也有的写着一些府邸的姓氏。这些都是上元县内各大户士绅人家的姓氏,每面插旗的车辆,里面的米粥或是药汤,都来自对应府邸的捐赠。这些人家的仆人们与县衙公人同等穿着,在雨幕中努力宣扬着自家家主的好处。 在雨幕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在前进。她的体形有些瘦弱,但是脚步有力行动迅速,身前男子的脚步很快,她也追得很紧,不曾被落下。这种大雨或是积水对其而言,似乎并没有影响。 “这点雨水比起海上的风浪来差得多了,其实即便是在罗山时,我们的日子也比这些人辛苦。他们遇到这么点小事就叫苦连天,如果让他们去罗山住几年,还不知道要叫成什么样子!不过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我们天生天养,他们有师父这个官老爷想着,同人不同命,他们还是比我们走运。” “话里不要酸溜溜的。”男子回头教训着弟子,“其实江宁县的老百姓一样也是天生天养。大家都想过好日子,这是没错的,没人愿意受罪。但是老天爷为难人,这是没办法的事。做父母官的管不了老天爷,就只能自己费些气力,多操点心。我只能管好城里,城外也照顾不到,希望顾实这家伙不光是嘴巴厉害,做事真的可靠,能把堤坝修起来,免得这场雨又让几千农人没了收成。” 盘琼看着范进的身影略略发呆,低声道:“师父,如果你当初是父母官,还会屠掉罗山么?” “你说什么?”在这风雨声中,范进显然听不清盘琼的小声音,回头问着。盘琼看着他的脸,眼前却浮现出盘虎中枪时的模样,方才的话便说不出来。天空中一道闪电落下,盘琼心里下意识地一个念头,就是向老天祈祷,让闪电劈到面前的男子。可是等到一声炸雷响起,便又向老天忏悔,自己方才是说着玩的。 “我是说,这样的大雨,到底会下几天啊!” “没几天了,我查过县志,近十年来的水文天气情况我做了汇总,这样的雨水天气很正常,再有两三天,就要结束了。按照往年的情形,这种降雨也还是正常范围,县里可以撑得住,只要不再继续就可以了。今后你不管去管哪里,一定要记得记录信息,天气环境都要记,这样有利于你分析信息,知道这种情况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盘琼向前跳了一步,下意识地靠近了师父,用手指着那些车辆道:“这些车上的东西,都是城里的大户人家捐的。可是百姓们称赞的都是师父,我要跟师父学的,是这样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可不是什么记这个记那个的,那是继荫那种书呆子该做的事,我才不要做。” “一群富翁,他们要名声做什么?只要发财就好了,这笔生意怎么看也是他们赚。只不过是付出了一点钱粮而已,换得可是全家人的命,你说到底值不值得?” 盘琼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师父既然知道乌龙会要生变,为什么不让他们做好防范,反倒是一句话也不说,看着他们倒霉?这怎么看,可也不像父母官的样子。” “我是上元的父母官,不是江宁的,我只要保证秦淮河这边不出事就够了,至于那边怎么样,我管他呢?再说,这些大户人家蓄奴成风,动不动门下就养成百上千的仆人,这件事不解决,朝廷想要雇人干活也很麻烦。这帮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不给他们一点教训,又怎么愿意放弃蓄奴?再说,凤记镖行的名号还不够想,这次的事情之后,我要让整个江宁的富商,都去凤记雇镖师!” 盘琼笑得越发灿烂,在闪电的照耀中,看起来如同一只小恶魔。“师父,大家都说你是活菩萨,如果让他们听到这句话,你说他们会当你什么?” “佛也好魔也好,对我而言,只要能受香火,做什么都行。”范进拍拍盘琼的头,“你的人准备好了没有,叫他们跟上我,准备去杨家收货。” 盘琼哼了一声,小声嘀咕着:“收货……收人还差不多。要我说直接把人套上麻袋带到海上就好了,非要搞到现在这么麻烦……矫情。” 即使在这样的大雨里,做下人的也得不到休息。事实上,越是天气恶劣,仆人的工作就越多。从苫盖货物检查仓库,到抢修漏水的房屋,或是清理积水。可以说雨越大,他们的工作就越忙。 与普通的大户人家相比,杨家的情况就更紧迫一点。除去以上的工作,另一项极要紧的事,便是存放绸缎。来自魏国公府的绸缎已经陆续送来,至少与暹罗贡使的交易,可以顺利完成。在生意接连受挫的大背景下,即便这笔生意可能已经没有赚头,但只是单纯做成这笔生意,也足以让一些下人看到希望。 在赈灾的现场,也出现了杨家的车辆,不管食物还是药汤所值都极为有限,可以说是惠而不费之事,但是于外界而言,除了可以维系名声更重要的是,让人们觉得这个家族依旧还有希望,不是要败家的模样。 下人们终究是要靠杨家吃饭,自家饭碗安全对大多数家奴而言,自然是好消息,但是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则未必如此。 由于丝绸、布匹不停运来,杨家的奴仆要负责把货物运进仓库里,以油布苫盖,又要防范着雨水渗入。大多数男仆在这几日里并未得到休息的权力,从早到晚,忙得手足不停。 杨宝财的丧事还没结束,要风光办一场丧事的宋氏,并没有多少时间放在仓库这边,连同扣儿在内,都被留在灵堂这里料理丧事上的各项情况。她反正也想开了,自己与范进的交易,就是要保证杨家闯过这一关。是以这笔丝绸交割全是靠范进的人情在维持,自己在或者不在,也没什么用,反倒是丧事这边更需要她这么个能做事的女人来主持大局。 除了丧事,杨世达以及杨母那边,也是个需要人手的地方。这对母子的情形相差无几,都是瘫痪在床,胡言乱语。家中有仆人私下里传说是中了魇,甚至还有人要请法师来捉鬼。 放在以往,这样的言论宋氏是要缝几个人的嘴来惩戒的,但是自从她做了范进的私人奴仆后,心态上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原本硬如石头的心脏,这阵子也渐渐软了下来,总是下意识地想要手下留情。 由于大雨,客人来的不多,与她风光大办的初衷有些出入。好在僧道尼姑的法事不会因为天气而受影响,各色法器制造出的巨大音浪透过院落,送到房间里。 至少还是很热闹的。 望着窗外的雨,宋氏如是想着。这该死的大雨,让家里显得冷清,有这些乐曲声,好歹不算太丢面子,一会可以多舍一些馒头给这些出家人,以犒赏他们的努力。身后杨世达嘴里又发出阵阵意义不明的嘟囔,由于这几天刘郎中不能来应诊,杨世达的病情有恶化趋势,大喊大叫的时候越来越多,喊的名字也不局限于胭脂,而是若干女人的名字。这里面有的名字宋氏知道,是那些欠了债被拉到家里做佣人抵债的女子,还有一些她也不清楚,大约就是外面的女人。 宋氏的性子善妒,可此时看着丈夫那样子,于吃醋二字其实也谈不到,反倒是有着某种莫名地惆怅。乃至在某一时刻,她心里想的是:这个男人就这样躺一辈子也很好,如此便不能去祸害人,自己照顾他,也能落一个贤惠妻子的名声。而他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妻子做了其他人的奴仆,或许在某个时候,就会躺到主人枕边,就像他曾经对家中女仆做的一样。 一阵臭气弥漫开,却是杨世达又溺在了床上。小厮们只好手忙脚乱的换衣服,扣儿在那里呵斥着他们手脚轻些。宋氏反倒是安抚着,不要对下人太苛,搞得几个小厮心内更为忐忑,一向辣手的二奶奶转了性,这未必是什么吉兆。 “锣鼓……锣鼓!”床上的杨世达喊叫声越来越大,似乎是锣鼓两字。一个小厮道:“二爷是不是嫌外面动静太大了,吵了二爷休息?” 宋氏道:“那是法事,就得是这个动静,他听不听得惯,也只能忍着。再说这也不吵啊,都到这了,还能剩多大音,他平时可是和昆腔班子里厮混的,这点声音还听不得?” 杨世达似乎是有意与她做对,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宋氏心头一动,暗想着:他说的会不会是……罗武?不过这念头自不便宣诸于口,想了想问道:“罗头哪去了?这几天我怎么好象都没看见他啊。” “回二奶奶的话,现在家里来了鸣凤镖行的人,护院们裁撤了一多半,罗头事情也少了,或许去忙别的事也不一定,我们也是没看见。” “哦,那就是了。你们谁看到他跟他说一声,让他得空来找我一趟,我有点话说给他。”宋氏心里清楚,这么一个得力的仆人,总归不是镖行伙计可以取代。而胭脂的事伤他太深,不能光期望于他不了解真相,这种事早晚会捅破窗户纸。与其等他自己查到什么,不如自己把他找来直说,再向他道歉,寻一个头面整齐的大丫头给他,希望能笼络住就是了。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一声炸雷响起。伴随着雷声,一面匾额落在地上,随即便被双双赤足、草鞋从上面踩过去,在不停地踩踏之下,匾额四分五裂,碎了一地。而在那一块块残骸中,依稀可以辨别出上面的字迹:内织染局。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三章 豪雨(下) 一手促成此次恶虎出笼事件的罪魁也不曾想到,猛兽最先吞噬的并非猎物,而是开门人。杀声初起时,黄恩厚只当做是内织染局的打手与机户又起了冲突,并未引起重视,依旧按时到内堂燃香礼佛,直到黄继恩狼狈地撞开大门,他才意识到情形有变。 内织染局也是有军兵驻守的,但是承平日久,士兵基本也没了安防意识。几个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就都被放倒在地,随着大批仆役杀进来,士兵便被打乱了手脚。一部分人要打,另一部分人想着逃,还有人想着退守到内院去,乱成一团。就在此时织染局内的机工趁机打了出来,士兵被内外夹击,一下子被打乱了阵脚。 这个时代军队最为擅长的阵型摆不出来,大家各自为战,个人的武艺高低以及人数的多少,就变得更为重要。 内织染局的机户实际和奴隶也差不多。虽然从名义上他们与朝廷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但实际上由于内织染局的帐目不对外,也没人能干涉这个部门的行事。机户们待遇如何,能不能拿到钱,又能拿到多少钱,全看主管太监的人品。而这一类人的品行又向来不怎么值得信赖。 黄恩厚主事期间,在内织染局工作的工人,大多和董小五处境差不多。很多是被寻借口抓进衙门来做事的,属于犯人服役,他们的工作就是苦役的一部分。除了维持生存所需的食物以外,他们得不到任何报酬,而工作却从早到晚没有多少休息时间。怨言或是反抗,只会招来毒打,如果运气不好被打死,也无非是江里多一具浮尸。于黄恩厚而言,人命并不是大不了的事。乃至病人或是做不动的人,很多时候也是死的不明不白。 一两个机工当然不是这些打手的对手,靠着这种高压手段,长时间以来,机工在黄家父子眼中,已经不能算做人,只能算是两脚的绵羊,不管怎么凌虐都不会有问题。直到黄恩厚来到外面才发现,不止人能吃羊,原来羊也是可以吃人的。 作为金字塔的基座,在江宁城内工人的数量是最多的,虽然他们长期营养不良,身体素质欠佳。可是人数上的巨大差距,外加一死相拼的决心,依旧让他们成为战场上最可怕的一群对手。 往日里最为凶狠的那些人,现在被围攻的最惨。即便是精通技击的好手,在愤怒的工人面前也没有太大便宜。他们可以打翻几个人,但是几十个人一起扑上来拼命时,这种武力起不到什么作用。 或以拳头或以武器,甚至干脆牙咬这种最原始的方式也不在意。工人们用尽一切手段,发泄着自己的仇恨与怒火。院落内的积水,颜色越来越红。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属于官军的抵抗在逐渐衰弱。 “快去调兵!”黄恩厚向着身边一名护卫高声吩咐着,内织染局所在距离六部并不远,这里遭到攻击,肯定会有人来救。那名护卫身手极为高明亦有着丰富的经验,并没试图从院落里逃脱,而是足尖点地,人如巨鸟般掠上屋顶。虽然瓦片湿滑,但是以多年勤修苦练的轻功为支撑,依旧可以保持移动速度。几个起落间,人已经渐渐去远,就在他长出一口气的当口,昏暗的雨幕中,一道水线在他眼前炸开来。 一道道水柱爆起,如同石林尖刺,在他眼前快速绽放。那名侍卫下意识地向旁闪避,却只觉得一道凉风在面门吹过。他的规避动作并未因这道风有丝毫影响,依旧坚持着完成了规避,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个动作只完成了一半。他的左半边身体依旧在移动,但是右半边身体一动未动。 就在几个呼吸之后,这个护卫的身体就这么裂开,均匀地变成两部分,血雾漫天。 而这个场面的制造者脚步不停,提着手中乌黑长刃向着黄恩厚所在方向疾掠而至,两名护卫飞身迎上,但只挡了一招,他们手上的兵器便折断了。接下来折断的是手臂,随后是腿,最后是头…… 男子完全有能力一击致命,但他显然很享受这种杀戮的过程,有意在对方死前制造痛苦,更重要的是,给旁观者制造恐惧。即便是黄恩厚这种号称吃人不吐骨头的,此时脸色也在渐渐发白,在护卫的搀扶下后退着,咬牙道:“罗武!” 负责与罗武接触的男子此时顾不上许多,提了刀向他奔去,边跑边道:“罗武!你什么意思?我们家老爷帮了你,你反过来拿刀来砍我们!吃里爬外!忘恩负义!你这个样子,还有没有良心啊!” 刀气纵横! 地面的雨水被刀气催发,如同一条条以水凝成的鞭子在挥舞,这名护卫的衣服炸开,身上鲜血淋漓。 罗武的声音,透过雨水传过来。 “你们也配和我谈良心么!野兽!你们是吃人的野兽!你们给我刀,不是要我报仇,只是想要我杀人。既然你们想要看我杀人,我就杀给你们看好了!一个内织染局的人够不够?不够的话加上神帛堂也可以!再不然就加上……江宁的富户。所有吃人的野兽,都要死!来啊,吃我啊!就像吃掉胭脂,吃掉其他的可怜穷人一样来吃我啊!看看是你们厉害,还是我厉害!我不怕你们。” 刀出如风。堪称吹毛利刃的宝刀,将一个个试图帮忙的敌手斩成两爿。罗武的武功远超出普通人想象,单打独斗,在场的人,没几个是他对手,就算抵挡一招半式也不是易事。 挥刀的罗武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人,向着雨幕,向着人间,挥出一记记劈斩。 他出生在山里,从小就没见过母亲,只跟着父亲打猎。他们打猎的目标:是人。 所有经过山林的人,都是他们的猎物。设陷阱,用药箭,只要能打猎,什么都用。据父亲说他的母亲也是猎物之一,还是个官家小姐,直到他成年以后,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那时候父亲已经死了。死于父亲亲手埋的药箭。 罗武的师父坚持认为那是山神对他滥杀无辜的报复,所以教育罗武要替父亲赎罪。他的师父是来山里除魔的,那个魔就是他的父亲。但是老天的脚步更快,所以和尚扑空了。罗武本以为自己也会死,但是没想到和尚说他天良未泯,不但不杀他,反倒把他收为弟子,带回去教授武功。 在罗武的武艺有成后,和尚便让他去山里打猎,不许使用任何道具,只能用肉搏的方式。除了维生必须,不许主动捕猎小兽,只允许与吃人的野兽为敌。那片荒山里,有着足够多的危险动物,倒是不至于没事可做。他的武艺,就是在那种环境里练出来的,生死之间磨练出来的搏杀手段加上和尚的教导,他的本领应该很高,至少他自己是那么认为的。尤其加上和尚送他的兵器,杀什么野兽都不费力。 但是后来和尚说他杀性重,喜欢看到猎物死前痛苦的模样,教训了他好几次。罗武并不觉得那有什么错,反正那些也是野兽而不是人,折磨野兽又有什么问题?但不管他怎么想,僧人是不满意的。罗武一度认为师父在耐心用尽后会杀死自己,却不想那位武功高强的僧人却死在自己前面,一场时疫,就导致了一个高手死亡,比什么武功都管用。 在僧人死前,他答应了对方最后的要求,把刀封起来,不再杀人。于是他负着藏着刀的佛像离开深山,四海为家,每天对着佛像,学着僧人的样子念经。其实他不明白经文的意思,也不相信神佛,他念经,只是为了忘记杀人。 由于始终记着僧人的教诲,所以在他最饿时,也只乞讨,不打猎。如果不是遇到杨宝财,他可能已经饿死了。他欠对方的恩典,就愿意用生命报恩。不过这种报恩只包括他自己,不包括他的希望。他们可以不拿他当人看,可以不拿所有的阿鼻当人看,但是不能拿走他们最后的希望。人在地狱里,只靠着一道光维持希望,当有人试图连这道光都夺去,那便只能一死相拼…… 挥刀、劈斩,伴随着血越流越多,罗武的精神却越来越亢奋。本应该节省体力的他,却并不急于收割对手的生命,而是越来越享受欣赏猎物痛苦神情的感觉。这种一刀刀碎切敌人的感觉实在太爽利,让他舍不得放弃。佛像碎了,野兽出了笼子,便再没了束缚,野性肆意挥洒,猛兽咆哮。 一声痛呼中,那名一直与罗武接触的护卫终于倒在雨水里,于他而言,这或许可以称做解脱。罗武的刀高高举起,大喊出一个名字:“黄继恩!”随即身形一矮,向着他猛扑过去。这时黄家父子已经在一些护卫的护持下狼狈而逃,以护卫的人数来看,罗武一人对他们形不成什么威胁,但是眼下整个内织染局处处干戈,不止一批人马向黄恩厚杀过来,护卫也是疲于奔命。再者罗武的样子实在太凶,这些护卫一时间居然只能想到逃,而没人敢战。 罗武在山里练出的腿功爆发力十足,在几个呼吸间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黄继恩没口子大喊道:“上!给我上!杀了他!” 却不防腰上一股大力袭来,他的身子趔趄着向前扑出,重重地摔在泥地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就听到黄恩厚大喊道:“罗武,你要的人就是他,你们之间的恩怨,咱家不管。”随即便见到一双双穿着官靴的脚,快速地拉开了与黄继恩的距离。 混蛋! 黄继恩只觉得一口气横在喉咙处,上不来下不去。自己也是江宁城里有名的泼皮喇虎,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专门耍弄别人的主,什么时候落到被别人耍弄的地步了?这该死的阉狗! 他正想大骂两句,却觉得背上一痛,刚刚爬到一半的他,重又重重跌倒在雨水里,雨水顺着嘴巴直灌入喉咙。乌黑的刀脊在脸上轻轻拍打了两下,罗武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胭脂被杨世达祸害时,也是这种感觉吧。她拿杨世达当亲哥哥……你们不是人!是野兽。野兽,就要死!” 刀锋闪过,血更浓了一些,一只断手无力地落在雨水里。 黄继恩想喊些什么,但是什么也喊不出来,巨大的痛苦将他所有的语言都堵了回去。只有罗武冷冰冰的声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杨世达会有报应,但报应他的人不是我。范老爷让我告状,我不会告的,因为我知道告状没有用,你们不归县衙门管,能管你们的,只有阎罗王!不过你不用急,这个过程会很慢……好好享受吧。” “官……兵……”黄继恩拼尽全力喊出这两个字,但是罗武毫不在意道:“官兵……他们今天会很忙,没太多时间顾你们这些人。整个江宁的野兽在等着他们救,他们顾不上你们的。我们继续,这次……从这里开始吧!”他的刀移向了黄继恩的腿间…… 雷声阵阵,如同战鼓轰鸣。一场缺乏领导没有目标的战争在名为“不甘”的旗帜引导下爆发开来。攻击的目标,正是江宁城里那些高门大户,士绅人家,而进攻者,往往是这家里平日最底层的奴仆。他们有的是因为负债不得不以身抵债,也有些是活不下去,而被迫为奴。也有一些则是因为主家的算计,从自由人变成奴仆。 他们的人数远比主家多,有些自己就是护院,因此当他们举刀时,主家拿不出多少力量自保。往日高高在上的主人被从房间里拖出来,跪在雨幕里,发泄着平日积蓄的不满与愤怒。 当然,也有一些大户人家关门闭户,健仆持棍护卫,不但不伤害主家,乃至有人在外面试图蛊惑这些家奴攻击主人时,也会遭到仆人的呵斥与漫骂,甚至是拿了东西丢出去。 一座城池两样情形,整体而言,上元县的情形远较江宁为好,但是亦不代表太平无事。当范进的轿子来到杨府门外时,杨家已经是门户洞开的状态,从里面流出的污水中,同样搀杂了暗红颜色。 不过杨家的牌匾并未落地,顽强地挂在那里,俯视着自自家家宅里留出的血,倾听着传出的杀声。 范进朝身后人挥挥手:“随我进去!干活!”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四章 家变 宋氏在跑。 她虽然出身富商之家,却并非那等走几步路就要丫鬟搀扶的孱弱女子。为了保持身材,加上要照顾生意店面,她平日里的活动量并不算少,并且自己也有意识地主动从事一些体育锻炼。尤其最近一段时间,自从签了那份秘密的为奴契约之后,宋氏还特意加强了身体方面的锻炼,至于原因……她其实自己也说不好,只是觉得,或许自己需要更好的维持体型。如今,这种锻炼确实发挥了作用。两个女保镖搀着她在跑,她虽然比不上这样习武女子的速度,但是在这种奔跑中可以不成为累赘,已经很难得。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宋氏自己都没闹清发生了什么。初时只是听到外面有反常的喧哗,与黄恩厚一样,她也只当作是下人们在打架。出去想要呵斥几声,却见到了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向对自己有着不可告人同时为家中丫鬟视为与杨世达同等危险人物的杨家五房老爷杨世孝倒在血泊里,身边一群仆人正在围起来打他,有人手上拿着棍棒,也有人手里拿着刀枪。那些人她未必都叫得出名字,但终归全都认识。往日里都是可以算是听话可靠的仆人,但是今天看起来,却是那样陌生又有些吓人。 宋氏是个见过场面的女人,做生意时,也曾经遇到过强盗,经历过打斗。但那时候身边都是自家护卫,不管交涉还是动武,都是由护卫们去解决不需要她操心。今天却是家中的佣人朝主人举起了屠刀,这种情形前所未有,她也从不曾想过,仆人敢对主人动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看到了她,朝她指点着,紧接着便有人朝她冲过来。为首的仆人却是杨世达身边一个颇为得力的小厮,在杨世达瘫痪之后,因为这个小厮看她的眼光总是让她觉得不舒服而打过他几个巴掌又将他赶到外院去,此时看来,或许这个决定非常正确。 寸步不离的女镖师拉着她在退,虽然女镖师手段高强,但是人数的差距实在太大,宋氏也知道此时还是以走为上。一路飞奔,各处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杨家大宅已经乱成一锅粥。 这些仆人的目的性很强,只找杨家人下手,那些前来念经的僧尼或是不肯参加暴乱的家奴并不会受到波及。是以死伤的人并不很多,但是对宋氏来讲,每一声惨叫都是那么熟悉,每一声痛呼都令她心惊胆战。 往日里这些人与她的关系并不算好,有的人嫉妒她,有的人干脆就是恨她,还有些人则觊觎着她。乃至杨宝财死后,这些人私下里拉帮结派,想要夺她财权查帐,这些事她也是知道的,并且不介意通过范进的关系给他们一些惩罚。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总归是自家人,现在听着一个个自家人被人打被人杀,心里总是不好过。 幸好没有外客在,否则面子都丢光了。 在这生死之间,她心里最大的想法却是这个,这话说出去肯定被人笑话或是骂她不懂事,但这就是她的性子,死也要面子。眼前已经来到内外分界的月亮门洞,过了这道门,便是杨家女眷的住处。身后追兵不减,一些砖头石块从后面丢过来。有人大喊着报仇雪恨之类的口号,宋氏可以想得出,一旦他们进入内宅,将以什么方式报仇。 面子!如果到了那一步,杨家什么面子都没了。她忽然一推身边的保镖,“你们别管我,到内宅去!保护那些女人,或是杀了她们,总之不能让她们被这些仆人糟蹋!我不用你们管。” 那看面相跟男人差不多的保镖白了她一眼,“你们出钱雇我们,是保护家宅,不是做应声虫,少废话,进去!”说话之间用力一推,宋氏跌跌撞撞地摔到月亮们里,不等她摔倒,就有一个女保镖接住她。却见十几名女保镖都已经武装齐备,在她们身后,则是那些惊恐的杨家妇人。 扣儿道:“家里入过会的婆子丫头大多被赶到几间空屋子里锁起来了,留下的都是可靠的老仆妇,内宅至少不会乱……” 话音未落,杨世孝的老婆发出一声尖叫,一个男人正试图爬墙进来,好在随即就被一个女保镖甩出暗器打落。这种时候随便一声尖叫都可能动摇人心,让本就慌乱的人群更加不知所措,放在以往宋氏肯定是要朝五弟媳骂上几句,借机耍威风。可是现在她只白了那个女人一眼,就没再说话。 可怜的女人,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多半不在人世了,这个时候再骂她,不合适。 仆人们试图冲进来,保镖们在抵挡,这十几个保镖武功了得,而且早有准备,进攻者中没有罗武那种高手当箭头,一时间也冲不进来。一声声叫骂或是呼喝声响起,有人向院落里丢东西,有人大喊着:“我们今天只找杨家女人麻烦,跟其他人无关!你们只要不插手,我们不会伤害无辜!” “各位,大家都是做阿鼻的,平日过的什么日子大家心里有数。我们今天不是要做强盗,而是要讨公道,谁打我们我们就打回去,谁睡我们的老婆,我们就搞谁老婆,保证不害无辜!” “让他们把身契先交出来再说!还有借据,全都拿出来!” 女眷们的眼睛看向宋氏,不管平日里对这个女人看法如何,但是在这个时候,大家还是认可她这个主心骨。宋氏哼了一声,“要身契、要借据,接着要女人怎么办?你们出去还是我出去?跟这些奴仆打交道,从一开始就不能惯他们的毛病,一开了头就会没完没了,所以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答应他们,只要他们才会怕你。大家别怕,我们的护卫身手很好,他们进不来!用不了多久官兵就能到,到时候他们谁也别想活。” 她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其他女眷见她如此,自己也就不再害怕。有的人开始抱怨官兵来得太晚,有的人感觉身上太冷,想要会房间去,还有人开始想起自己的丈夫还在外面,焦急地向外面看着。 一群愚蠢的女人啊。 宋氏心里鄙夷着妯娌们的智商,但又有些羡慕她们的愚蠢。如果自己能像她们一样蠢,至少可以过的开心一点。小表妹文氏站在宋氏身后,离她很近。宋氏看了看这个有些瘦弱的小表妹,心里莫名一阵内疚。自己花掉了她全部的身家,她却一无所知,这件事做得错了,如果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弥补才行.但是这种弥补的机会是否存在,自己却殊无把握。 那些奴仆虽然说着冤有头债有主的话,但是这么个美人……她可不认为那些人会遵守承诺。如果这么个才女零落在一群奴仆手里,便是做鬼也不会甘心。她看看表妹,低声道:“你身子骨不好,这么淋得起雨?回房去吧,有事我叫你。” “嫂子,我们是不是就要死了?”文氏低声问道。 “别胡说!有嫂子呢,没事的。” “嫂子你别骗我了,我们的人太少了,如果没有官府的人来,我们支持不了多久。再说……还有那么多兄长亲人在外面,这么守得住?” 似是为了论证她的话一样,外面一阵喧闹过后,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被推到月亮门洞之前,正是杨家三房的当家杨世彰。推着他的是他的贴身书童加亲密伴侣,面容姣好胜过女子的男人,此时手里拿着刀的样子如同杀神。 “你们交出身契,我就放了他。要不然,我就在这里一刀刀碎剐了他!”书童大吼着,杨世彰也大叫道:“给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吧!我不想死啊。” 杨世彰的娘子本已经走开一段距离,这时又尖叫着相公跑回来,向宋氏道:“你在等什么?快拿啊!去拿身契啊!一些奴仆而已,总没有三爷重要。给他们,只要放了人,要什么都给!” 文氏低下头咬着牙,一语不发,其他的女眷看着宋氏。几个女子也想到自己的丈夫同样在外面说不定也成了人质,附和道:“对啊,快点拿出来,那些身契有什么用?只要能换回来杨家人,再多的东西也值。” 见宋氏依旧不吭声也不动,杨世彰的娘子猛地冲过去,摇晃着她的胳膊道:“你聋了?没听到大家说什么?你这个时候还在犹豫什么,安得又是什么心?扣儿,你们小姐吓傻了,你给我去拿。要是耽误了三爷,我绕不了你!” 她在哪里以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在大叫着,那书童适时地拿刀子在杨世彰身上划了一刀,疼的杨世彰一阵怪叫,仿佛是在给老婆的话做印证。 “快去!快去拿啊!”杨世彰娘子吩咐着,有一些男仆又开始翻越护墙或是试图冲过月亮门,就在这当口,宋氏终于动了。 啪! 一记耳光重重落在杨世彰妻子的脸上,事情来的太突然,妇人在挨打后,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用手指着宋氏道:“你这昌妇,居然敢打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你和范……” 啪! 又一记耳光落下,这次比上次更快,也更响亮。宋氏与其它妯娌不存在尊卑关系,平日里不管这么霸道,表面上都是要维持着如火热情,心里是一把刀表面上也要一团火,可此时事在紧急,她只能拔刀。 “出去!”她指着月亮门外,“到外面去,我不会阻止你。还有你们!”她看向其他女子,“谁想到外面就去,我不会阻拦。你不是想救你丈夫么?他们说的很清楚,冤有头债有主,你丈夫睡过人家,你就让人家去睡,看看能不能把你丈夫换回来啊!去啊!” 女子们看着外面那些仆役,再看着宋氏以及那些女保镖,一语不发。“你们不敢和外面人撒泼,是因为他们真的会下手。你们敢惹我,是因为我不会打你们对么?我告诉你们,现在关系的是咱们杨家的脸面,对谁都不会手软!那些人想要乱我们的心,好冲进来坏你们的清白,削杨家的脸面!谁敢和他们的调,就是杨家的罪人,我就把她丢出去,随她心意!今天,就算他们把杨家的男人在我面前杀光吗,我也不会和他们谈任何条件!” 杨世彰妻子叫道:“你又不是家主!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些保镖都听我的,我就是家主!”宋氏的声音越来越高,不怒自威。 “所有护卫还有婆子们听着,今天杨家保住面子家生,我保你们每人一套纯金首饰头面。若是保不住,就给我把杨家女眷都杀了,我倒阴曹地府也感激你们的恩德!从我第一个杀起,不能让我们落到那群奴仆手里!” 女镖师并没说话,但是这时候无声就是一种态度。文姑娘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轻声叫了声:“嫂子,谢谢你!” “表妹,你别害怕,到时候我让好手来,一点都不疼的。” “我不怕死,只怕丢人。谢嫂子成全我的名节。” 女眷们战战兢兢看着那些女保镖和她们手上的兵器,有人想要大喊一声自己不想死,但是却很清楚,这时候喊出这句话死的更快。形势比人强,眼下非常时期,宋氏掌握了刀把子,确实就是她说了算。 外面杨世彰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但是有叫声就意味着人还活着,于眼下这个时候,或许可以看作是个好消息。宋氏虽然对这个三叔没什么好看法,但总归是一家人,听到他的惨叫,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 与此同时,她又隐约觉得皱着眉,暗自寻思着于这些人而言,最需要的是时间,眼下这种浪费的时间行为对他们而言并无好处。那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 不好! 声东击西! 她刚想到这里,还不等下达命令,男子兴奋的大笑声与女子的尖叫声响起,男人的身影在众人身后出现。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五章 算盘(上) 随着后方敌人的出现,原本的守卫就失去了意义。好在那些女保镖除了武艺之外,遇事反应的速度,也远超出普通人家护院家丁。当那些仆人一出现,这边的女保镖就开始了行动。 十几个人组成的小队,组成一个人墙,将一干杨家女眷保护在身后,于廊檐下形成一个小规模的团队,与那些卷裤腿打赤脚或是穿草鞋的仆人形成对峙。 并不是所有仆人都参与了这次暴乱,一部分仆人或出于胆小或是畏惧王法又或者确实对杨家有感情,并没有向主人举起武器。当然指望他们出来与这些人对打也不现实,他们的态度大抵还是中立。院落里的仆人有几十个,还有些人在外面。他们中大多数都是杨家从事最繁重工作的低等仆役以及苦力还有则是店面里的伙计。 之前搬运绸缎过程中,挨打受骂最多的那些人都在,绝大多数面孔宋氏都很熟悉,甚至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从人数和气势上,无疑是仆人这方占了上风,这么个单薄的圆阵起不了多少防御作用。即使仆人中没有罗武那种硬手,但是过去的护院、打手以及从事苦力工作的仆役不少。这么多人一起冲上来,女保镖那单薄的阵型肯定会被冲散,到时候这些人自然就不能再指望。 一些杨家的女眷已经忍不住哭起来,那些保镖并没执行宋氏的杀人命令,再说现在两下对峙,再下这命令也未必来得及。宋氏回过头,目光从一干女子身上掠过。 平日里与自己勾心斗角的妯娌,在这个当口不是面无血色就是体似筛糠,有的人在哭,有的人连哭都哭不出来。她们的年纪都还不大,与杨家联姻,自然也都是大家闺秀,如果被一群仆人污了名节,怎么也是活不下去的。是以对她们而言,眼下怎么看都是个死路。 平素一向弱不禁风又喜好伤春悲秋,因为花凋叶落就会愁眉不展的表小姐文氏反倒没掉一滴眼泪,只借着几个女镖师的身体为掩护,悄悄地拔下了头上的一根簪子紧握在手里。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悄悄地拔下头上的一根簪子。扣儿则面无惧色,不知是强撑,还是心里已经有了定见。 “扣儿姐,你到这边来啊,我不会害你的。我带他们进来,就是为了救你。让那婆娘把你的身契退还给你,我们再拿一笔银子走路,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买些田,过自己的好日子去。过来吧,别害怕!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大家都是阿鼻,自己人不伤自己人。你们这些女人让开啊,别拦着扣儿姐。” 说话的是队伍里一个领头的奴仆,一手提着刀,另一手伸出来,向扣儿比划着。杨家女眷的视线也落在扣儿身上,看着她怎么选择。扣儿看了看那小厮,沉默了好一阵,才轻启朱唇问了一句: “你是谁啊?” 阵阵雷声中无形的长矛,将小厮戳个对穿。他的嘴唇张了张,身边人也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某个傻瓜。小厮颤抖着道:“我们……我们一起摇过会,你还冲我笑……” “不记得了。”扣儿回答得很干脆。“也许大家一起摇过会也许没有,总之随你怎么说好了。我不记得你这么个人,更不会和你这等人去过什么日子。你们现在这样子和强盗没有什么区别,官兵一来,全都要死。如果我是你们,现在就拿一些钱跑掉,期待不要被官府找到,再不然就放下武器主动自首,看官府会不会手下留情放你们一条生路。” 她的神情冷漠而严肃,眉宇间竟隐约有几分宋氏的风范。 宋氏轻咳一声,自廊檐下取了柄油伞撑开,慢慢地迈下台阶分开人群,来到那些仆役对面。 “你们这些人这幅样子要做什么?真当江宁没了王法不成?你们想要什么可以说出来,大家坐下慢慢谈,如果谈不拢也可以去打官司。天大的事情,也有个了结的办法。杨家养了你们这么多年,给你们吃喝,给你们房子,你们反过来居然咬主人家一口,还有良心没有!不但杀人劫财,还要强抢民女,着当自己是强盗么?” “强盗?分明你们才是强盗!”那小厮对宋氏怒目而视,义愤填膺。“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好人家子弟,若不是被你们夫妻害的倾家荡产,谁会愿意做阿鼻!平日里你们夫妻是这么对我们的?这么大的雨,还要我们搬货,修房子,修仓库。这几天光是摔伤的人就有多少?你们谁又过问过半句!今天我们就要算个清楚!欠我们的,都要还给我们。杨世达搞过多少人老婆,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们今天在他老婆身上报复回来,也是公道!” “公道?拿枪动刀的人,也配跟我眼前谈什么公道?简直笑掉我的牙。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除了强盗土匪,我还没见过谁拿着刀枪讲公道。借据不满意,就去衙门里打官司,江宁那么多衙门,总有个地方可以讲道理。讲道理打官司都不赢,就只会动手了是吧?动手可以啊,金银美女谁都喜欢,强盗们也想要这些东西,这没什么奇怪。可明明是打家劫舍非要说成替天行道就未免太好笑了。就拿你这下贱种子来说,你喜欢扣儿没错,可是扣儿眼里就没你,这也是我们的错?看你的德行,就算是把身契抢回去,也一样是个阿鼻。杨家现在是我当家,你们不是要讨公道么,跟我讨啊!我接着你们就是,为难其他妇孺,算什么本事!” 她向前走了一步,已经距离小厮很近了。平日里那优雅地贵妇风范逐渐回归,从被仆人逼到绝地的受害者,渐渐又变回了那个一家之主。 “你们这些下贱泼才,拿一把刀就以为可以让杨家低头?笑话!杨家只要有我在,就轮不到你们欺负。你们有天大的委屈,我一个人承担,不关他人的事。你们若是男人,就只冲我说话,别碰碰这些女人一根手指!” 她平素在家中极有威严,此时精神抖擞,那小厮竟是一阵胆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身旁一个男仆怒道:“贱人,到了此时还敢放刁,来人剥了她的衣服,看她还凶不凶!” 对于这位赛贵妃有所贪图的仆人并不是一个两个,但是碍于身份差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或是幻想着宋氏的样子放手铳。此时终于有了以偿夙愿的机会,谁也不会放弃。已经有人向前伸手,一个女镖师挥拳打开,更多的手伸了过来,宋氏大声吩咐道:“杨家的女人,准备上路了!就算是死,也得对得起自己的名声!你们这些女人,给我动手!” “说得好!” 一声喝彩穿破雨幕送入耳中,随即又是几声拍手声响起,这不合时宜的声音,让那些仆人的动作为止停顿。随后就听到阵阵尖利的竹哨声响起,还有人大喊道: “我们是上元捕快!你们这些人把手放头上,靠墙蹲好,谁敢反抗罪加一等……” 喊话的人大概也觉得这种台词非常羞耻,喊的声音不大。可是那一声声尖利的竹哨,依旧穿破云霄刺人耳鼓,紧接着就见几十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直闯入内宅来。此时一道闪电落下,照亮这些人的容貌,一个杨家内眷惊呼道:“鬼!有鬼!” “别瞎喊,那是夷人!”宋氏呵斥着那妇人,表面上冷静若常,心里却已经开了锅。这些高大的夷人对她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奇怪。这些年做生意也不是没和夷人打过交道,不管样子多怪,也总归是人。真正让她激动的,则是这些人的首领:范进。 范进周身冠袍齐全不怒自威,毕竟这是个怕官的年头,老百姓见到官员,自己先就减了几分胆量。何况范进在江宁素有人望,身后又带了大批扈从,这些仆人见了他,多少也是有些胆颤。 在范进身旁,一个婀娜少女打着伞,面生的很不曾见过。另一边一个高大威武的老者陪伴在旁,正是江宁城内大名鼎鼎的拳师凤鸣歧。而在他们身后,除了夷人,还有几十个头戴斗笠的上元公人。这些公人一手提铁尺,一手持盾牌,边向钱前进,边用铁尺敲击盾牌,发出阵阵整齐有序的啪啪声,如同某种号令。而他们的步伐也随着这种有节奏的声音而前进。 “杨家的老太爷不幸过身,杨二哥又卧病在床不能视事,本官本以为杨家接下来群龙无首,生意不好做,很是放心不下。现在看来,倒是本官多虑了。” 范进大声说着,易筋经气功催动之下,声音仿佛黄钟大吕,不管是这些仆役还是杨家的女眷都能听得清楚。 “宋夫人有胆识有谋略做生意厉害,这是江宁城里公开的秘密,但只有这些,只能说是个不错的商贾,距离个合适的当家还差得远。直到方才听到宋夫人的话,我才确信夫人是个合适的当家。一个当家人除了有本领,最重要的是有担当,有事情可以走到一家人前面,替家里人遮风挡雨,乃至挡刀子也不皱眉头。惟有这般担当,才够资格做当家。各位夫人,范某没说错吧。” 看到他身上的官服以及带来的人手,杨家的女人终于看到了救星,有人竟是不顾体面地冲出保镖组成的人墙,向着范进那里扑过去。毕竟那边男人多些,看上去还安全。 “太爷救命!把这些刁奴全都捉起来!” 妇人们七嘴八舌的叫着,范进倒也不拒绝她们,任这些人来到自己身边,只有宋氏一动不动。 那些仆人见到官府的人以及夷人也有些乱,尤其这些官差走路的模样跟平日大不相同,摆出来的阵势生平未见,就更是慌乱。那小厮道:“你……你别吓我们,我们阿鼻比你们官差多得多,你少多管闲事!我们只找主家算帐,与他人无关,你要胡乱出头,别怪我们不客气!” 范进看看这小厮,一手撩起官袍下摆,向着他走过去。 “哦?你是说要对本官不客气么?那本官倒要看看,是怎么个不客气法了。你看你手上有刀,本官的心中有规矩。你说说看:是刀厉害,还是规矩厉害?” 他说话间已经从宋氏身边走过,来到那小厮面前。小厮既紧张又有些愤怒,单刀来回摆动着,“你……你别过来!我警告你,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不怕?这可不大好,人总该怕些什么才是。比如怕规矩!”范进说话间已经伸手抓住小厮的手,身旁的大汉想要救援,却被凤鸣歧随手一击就打飞出去。 “怕官府……” 手一折之间,单刀已经落入水中,人却被拖到范进面前。 “怕律法……” 范进的双手从小厮的肩膀向下做了个捋的动作,骨头碎裂声响起。 “怕主人家……哪怕怕鬼神,都没什么问题。什么都不怕,这问题就比较严重。你们什么都不怕,就没什么可以约束,接下来便可能为所欲为,失去顾忌。今天你们因为不满意对主家拿刀,明天就可能以同样的理由向朝廷举刀。所以对你们这种人,本官只能:严惩!” 范进的拳在小厮胸前猛力一捶,小厮的身体就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出去。身体的姿势非常奇怪,不像是正常人可以做出来的。从姿势上大概可以看出,其四肢的骨头遭到了极大破坏,多半已经折断。 伴随着倒退的身形,小厮张开嘴巴,一口暗红色的血喷到雨水里。范进却已经不看他,而是转过身来到宋氏面前,“今天雨大,宋夫人身娇肉贵,淋湿就不好了,有话回房说。上元公人!” 上元的衙役高声道:“属下在!” “把这些背主的恶奴与我拿下了,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六章 算盘(下) 衙役的人数比之造反的奴仆,其实是处于弱势一方,好在绝对值的差异并不太大,官府的权威加上有凤鸣歧这种大高手掠阵,对于交战的结果没人担心。 其实这些衙役公人的武功未必很高,大抵也就是张铁臂和关清可以称的上高手,余者都是庸碌之辈。造反的奴仆里,很有些是过去家里的护院,人品怎么样不提,武艺还是很有一些的。如果单打独斗或是打群架,谁输谁赢也不大好说,但是官府显然是有备而来,衙役们没有盲目地冲上去乱打,而是摆开了一个很古怪的阵势前进。 盾牌一面面搭在一起,组成一片盾墙,铁尺在盾牌上用力敲击,发出节奏感十足的响声。随着盾牌声响,所有人同步前进,向着奴仆们一点点逼近。这些仆人终究不是军队,没有这种正式战斗的经验,见到官差来先就有些慌乱,再看到这个阵势就更不知所措。 这些仆人与内织染局的机工不同,他们起来暴乱,既有主家待遇过苛的因素,也有一些是响应罗武的号召,仇恨的目标仅限于主家,而不是官府或朝廷。他们中大多数人只是想出自己心里的一口气,并不是真的想要造反。面对官差时本就有些心虚,再遇到这种阵型就更有些不知所措,即便是想动手的一时也陷入不知该从何下手的困局中,无从行动。 整个盾阵就如同一只巨大的乌龟缓慢却坚定地冲入奴仆阵中,奴仆的队伍被撞得四分五裂,一些人被铁尺打翻在地,其他人开始逃。范进并没留下来观阵或指挥,而是引着宋氏走回房间里。 在杨家内宅里已经有两人的谣言在传播,可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在意这些。杨家的女眷甚至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两人来到房间里,扣儿守在门外,如同个尽职的保镖。 范进回手带上了房门,但是喊杀声与打斗声伴随着雷声,还是能飘进房间里。外面的噪音很大,有人在骂,有人在哭,还有人在哀求。衙役们只是一声声喊着:“降者免死!”便没有其他的话。 宋氏为范进倒了杯茶水,递到他面前,低声道: “大老爷不愧是文曲星下凡,果然驭下有方,那些公人过去只会欺负百姓,没有其他本事。现在被大老爷操练得如此威风,怕是官兵也不如他们,这些泼才如何是敌手?” “他们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不过是看对手而已。一群没经过训练的奴仆,里面还有我们的耳目,他们打起来顺手,自然越打越威风。如果遇到强敌,这个阵就没什么意义了。我研究这阵法,本来就是为了对付百姓闹事,今天算是适逢其会。瑾儿你怎么样,没伤到吧?我给那些保镖下的命令,就是保护你和文姑娘以及扣儿的安全,如果你们谁受了伤,我不会让她们好过。”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把窗纸照得雪白,宋氏的身体颤抖着,低声问道:“大老爷……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让那些女人保护你们三个的安全,不会让你们出任何危险。即便是局面到了最坏的时候,她们也会保护你们三个跑掉或是守在一些地方硬撑,直到我来为止。杨家毕竟地方大房子多,如果铁了心的要跑要藏,他们也不容易抓到人,坚持到我带人来是没问题的。从一开始,你就是安全的。我范某人的奴仆、女人还有儿媳,怎么会让这些奴仆染指?瑾儿吓坏了吧?不必怕,你跟了我,我自然就会保你平安无事。” “你……果然知道会发生这些?” 宋氏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并没向范进靠近,反倒是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本就是个极精明的女子,不过是被突然发生的一切打乱了阵脚,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等到方才生死一线之时,她的灵台反倒一片清明,近而把一些原本想不清楚的事情想清了。 比如在前几天,范进就给家里塞进了总数超过二十名的保镖,这对当下的杨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使费。但是他的坚持,让宋氏没法拒绝,现在看来自然是为了给家里增加人手。 扣儿为什么能提前动员起家里的仆妇,并做好甄别。那些保镖又为什么能武装齐备,在内宅列阵。他早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又放任这一切发生?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出本官这么做的原因么?如果道理可以讲通,本官也不喜欢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江宁城里那么多大户,那么多阿鼻,官府想要让你们退还身契放他们自由,简直比登天都难。就算是我想用钱把他们身契买下来你们也不愿意。我可以搞定一个杨家,或者两个,或者三个。但是我没办法让整个江宁所有大大户放弃蓄奴,那就只能让他们尝尝蓄奴的苦头。知道把这么一帮老虎养在家里是什么滋味,将来就知道怎么选了。养奴仆没问题,自己不工作让别人做事也没问题,给钱雇人啊。用奴仆也要对他们好一点,不要认为拿着身契,就能想怎样就怎样,以人为畜,那是伤阴功的,现在就遭报应了。我知道你是从心里为杨家好,因为杨家的遭遇而难过,但我得说一句,今天杨家人遭遇的苦,当年这些阿鼻也都遭遇过。这些人不是强盗,不为了打家劫舍,他们要做的事,说到底就是讨公道三字而已。” “讨公道!他们要做的事,难道大老爷不知道是什么?” “他们做的事和这个家里主人对他们做过的事,其实没什么区别。我刚才从前院进来时,看到了那些前来诵经的僧尼。这些人虽然被关在灵堂里不许离开,但起码没人伤害他们。这些人的仇恨只针对杨家人,杨老爷子号称善人,尸骨未寒就有这么多人要找他的子弟算帐。这件事如果传扬开去,这善人的名号我看也不怎么牢靠。” 宋氏被问得无语,范进则继续道:“其实杨家的女眷也不真的那么无辜,就是瑾儿你自己抽过的丫头打过的下人有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她们想要报仇,其实也算是天公地道。你以为今天乱的只有杨家么?我可以跟你说一句,罗武远比你们想象中厉害得多。他不是要自己找你们算帐,而是要整个江宁的阿鼻站出来,和所有的有钱人算帐。类似杨家的情形,许多人家都在发生,这些人家比你们更惨,至少他们那里没有护卫专程保护安全,也没有我在。” 外面的惨叫声越来越大,纷纷扰扰飞到屋中,即使不用看也知道,外面的战局是何等凄惨。范进的目光只看着宋氏,一点也不关心外面的打斗,显然胸有成竹。 范进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在宋氏听来,其威力却远超窗外不时响起的闷雷。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范进道:“大老爷,你是说,整个江宁的阿鼻……都反了?” “如果真是那样,我现在可能在这里喝你的茶么?其实起来闹事的阿鼻,只占一小部分,把罗武行动计划告诉我的,是董小五。你丈夫对他娘子做过什么,你心知肚明,他如果想要报仇,也很正常。但他念着我对他的好处,不但不来杀人放火,还向我告密。像他一样有良心的阿鼻很多,今天有的阿鼻在杀主人,也有的阿鼻在保护主人,你们落到这个地步,有一多半是咎由自取。我派人来保护你,你不但不感激我,反倒还来怪我不保护你们全家。你让我怎么保护?是不是派一队兵把院子围起来才好啊!其实大多数阿鼻都不想闹事杀人,只想过安稳日子,包括罗武在内。他们已经认命了,愿意一辈子老实本人的做人,挨打受骂怎么都可以,只求过个安生日子。可你们连最后的这点要求都不肯满足,那他们拿起刀来拼命,也就是理所当然,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天完全可以不露面,那样杨家是否还会存在就很难说了。做人要记得,知恩图报,否则的话,我可以保下来的东西,自然……也可以毁了它。” 宋氏的周身血液在这刹那间几乎凝固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为了贞洁可以牺牲性命的女子,何况眼下她身上还负担着整个杨家,就更没有反抗范进的本钱。这种被人操纵于股掌之上,生死不由自主的感觉,让她心里既是委屈又满是惶恐。她素来聪慧,娘家又是一等一的富户,自己又是个泼辣脾性。以往家中天大的事到她眼前也是无事,也就因此养成她目无余子的性子。 可范进仿佛是她天然的克星,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的谋略才干全无用处,对方随手一击,都能把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碾成齑粉。乃至现在全家性命,女子贞洁,也都在对方一念之间。他同来的有几十个夷人,那些奴仆能做的事,夷人自然也能做。今天既然是一场席卷全城的奴变,被害之家不知凡几,多一个杨家也不稀奇。 她最后挣扎道:“杨家那么多子弟,难道都该死?” “本官从没说过杨家子弟都该死,所以也没打算让他们都去死。我安排了二十几个保镖在杨家,除了内宅这些女镖师外,还有些男镖师你们没有看见。这不代表他们被杀掉了。其实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杨家足够大,而参与暴乱的奴仆其实很有限。那些保镖即使打不过奴仆,只靠着藏和跑,总可以自保,女保镖保护女人,男保镖保护男人,很公道。” “那三叔……” “杨世彰野心太大,总认为杨世达如果有意外,他就该当家主,所以他不能留。加上他民愤确实也很大,所以就交给这些阿鼻处置吧。不光是他,杨家很有些子弟想着夺你的权,分杨家家产。这些人与外人争的本事是没有的,可是和自己家人斗的胆子却很大。他们心里有数,不管再怎么样,一家人总是一家人,不会要他们的命。任你有多高的手腕,对上这种人也没办法,我自己也有这样的家人,所以对这种感觉很明白。对付他们讲道理讲不通,打又不好下手,借刀杀人,就是最好的选择。老天送了把刀给你,不用可惜了。” “大老爷你是说?” “我替你把家里的杂草清理了一番,保证今后你掌权没有人掣你的肘。你方才那番言语很好,有担当有勇气,那些女人又都看着。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对你要么是服要么是怕,能做到这一步,这个家就是你的囊中之物。我说过要让你做杨家当家,自然就要做到。” 宋氏眸子一转,“大老爷清的,只怕不是我一家的杂草吧?这些阿鼻等于是上天派来的援军,整个上元的杂草,都好清一清了。” 范进一拍手,“不愧是本官看中的女人,够聪明!本官这次借阿鼻的手既清杂草,也立规矩!过了今天,江宁城里的阿鼻就少多了,未来上元的士绅,得听我的。除了这个,还有商机,这场乱子之后,有的是生意可做。只要乖乖听本官的话,不会让你吃亏的。” 范进说话间站起身向着宋氏走过去,宋氏心内一惊,向后蜷缩着,但是很快,就再度落入上次那种被壁冬的局面。她只好指着外面,“人……人……” “有小琼挡着,她们进不来。再说,外面正在演武功戏,她们又哪里顾得上这里?” “可是……可是,整个上元那么多人家,还都等着大老爷……” “我今天来这,名义上说是帮暹罗商人监督交易进度,实际就是来给你站台的。所以那些人家,暂时我不用去,至少现在不急。” 说话之间男子已经低下了头,开始了对宋氏的进犯。想着方才他的言语,以及男子的算计,宋氏只觉得手脚发软,芳心狂跳,她本来就有些欺软怕硬,心中最倾慕强者。之前被迫签了那契约,不过是形势格禁,可此时听得范进的计划,她只觉得双腿发软,四肢无力,心头竟升出个古怪念头:这个男人才有资格做我的丈夫,做我的主人!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一石二鸟(上) 等到外面杨家的女人陆续到屋里时,外面的打斗基本已经结束,随同范进一起来到杨家的除了他手下的公人差役,还有来自兵马司的大批官兵。 本来江宁的治安就归兵马司管,兵马司指挥使的权威极重,很多时候能与县令敌体相待,行动上更不必受县衙门约束。但是范进得到了地头蛇魏国公府支持,这些兵马司指挥又都是国公府门下走卒,自然就没办法维持过去的权威与地位,只能服从范进指挥行事。 在范进来到内宅时,外面的奴变实际已经被控制住,手持长枪大戟的官兵,不是拿着棍棒或刀剑的奴仆可敌,何况这些人并没有一个有力的领导,更缺乏有指导性的纲领。大家起来反抗,只是单纯的反抗主家压迫,并没有更高层面的追求,又没有罗武这样的强人为首领,一见到官军就先软了脚,所以很快就被制服。 后院的情形也差不多,盾牌铁尺大军打散了那些奴仆,将这些仆人打的四散奔逃,杨家的危机从眼下看算是化解了。这些女眷免了辱身之劫,总算是放了些心,进来向范进道谢。也有些女人跪在范进面前,哭着求他主持公道,把自己的丈夫找回来,或是为丈夫做主。 这次奴变时间不长,但是对于杨家的打击实际也很有一些,几位杨家的重要子弟被仆人们报复性杀害,还有的被打成重伤,怕是很难再出来做事。杨世达那边好在有两个保镖把他背走,总算拣回了条命,可是以他的身体状态自然是做不了什么。老太夫人那里则没有一个仆人去惊扰,即便是内宅最混乱时,也没人敢去惊动那位善良的老妇人。这算是不幸中最大的万幸。 一些女人心里明白,未来的杨家要么破产,要么就得是女人出来做当家,而能做当家的人,便也只有宋氏。 在面对那些奴仆时,她能从容不迫面斥群贼,又能站出来为众人扛下事态,足见担当,于一个当家人而言,这些都是必备条件。另外范进一来就把宋氏叫到房间里密谈,也可证明两人关系不寻常。如果是平时,这种风言风语宋氏还要忌惮下影响,现在的杨家,已经没有哪个女人够资格对她发难,这种不能证明却又客观存在的关系反倒是她最大的加分项。 初步的统计数字已经出来,杨家三房、五房两位当家都死在奴仆手里,尤其杨世彰被刺了好几刀,凶手是谁一时还查不出。两家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扯着范进的衣角要公道。 四房的杨世义只好秦淮风光,不朝家中仆妇下手,与这些下人实际没什么厉害冲突,这次不但没有奴仆加害他,还有人主动出来保护。可是他胆子很小,一听到呐喊就吓得魂不附体,等到官兵把他从衣柜里救出来,他早已经尿湿了裤子。现在几房没有一个人能出来撑局面,能发布命令的只有宋氏。 她显得很有些定见,清清嗓子发布命令,找地方关押闹事被捉的仆人,打开家里的药柜,给受伤的官兵公差找药治疗,派人出去数人头,今天所有来杨家解围的官差士兵每人送一两银子辛苦钱,另外让厨房抓紧时间预备热汤,给官兵驱寒。接着又厉声教训着三房、五房两家太太不懂分寸,两个寡妇抓县令的衣角,成何体统。 随着她的命令一道道发布,身上的气场越来越强,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当家人。女眷们下意识地按照她的命令行事,没人再敢说废话或是争吵。经过方才那场乱子,大家的胆子都被吓破了,现在不管是谁出来主持局面,她们都会下意识地听从。 范进满意地点点头,经过这件事,宋氏肯定能掌握整个杨家,而自己则掌握了这个女人。很多事县令自己不方便做也不能做,就只能靠这么个女人冲在前头,为自己充当傀儡。就连钱财方面,也得是她出来,自己才好赚钱,否则县令直接下场,言官那边就很麻烦。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来到书房里,不多时扣儿就端了盘点心送进来,范进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扣儿小声哀求着:“大老爷……回头让人看见……” “现在的杨家,我就算让她们看见,又能怎么样呢?不管是你还是你们小姐,我就算明着来往,谁又能把我如何么?今天事情办的不错,本官有赏……” “奴婢不敢求赏,只求大老爷别忘了我家小姐和奴婢就好。还有……今天奴婢的安排,小姐肯定猜得出奴婢早知道奴变的事不肯跟她说,一定会生气的。小姐这人厉害着,大老爷可要记得给奴婢求情啊。” “她敢!她和你现在都是我的人,她也是我的婢女,敢对你无礼,我饶不了她。” 说话间范进的的手就待作怪,不想门却被人一把推开,盘琼一步冲进来。“师父,有人向你求援来着,马上就要见你。” 前来求援的是一名锦衣卫,本职是个千户,眼下锦衣卫高衔低配,他实际的差遣就只是个总旗而已。浑身已经湿透,脸上还有伤,看着极狼狈。见了范进就跪倒磕头道:“范县尊,末将费了半天气力,总算把您找到了。求您千万要救救冯公子,他现在被暴民堵在公平坊积善巷,万一让乱民冲进去,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请大老爷千万救命!” 有关奴变的消息除了告诉范进,董小五也告诉了自己的好友韩奎,本以为官府会提前做出布置,也就没当回事。没想到韩奎的上司并没把韩奎的报告太重视,反倒认为他小题大做。江宁城那么多阿鼻,历年也有些和主家冲突的事。官司打不赢,一怒起来和主家争斗的事也偶尔发生,只要去些官差也就解决了。事后还能敲诈事主一笔钱财,让对方花钱买平安。 是以对于这个消息,锦衣卫那边只当成了个发财的路子,虽然加派了人手巡逻,却也仅此而已,没有进一步的安排。等到事情真发生,锦衣卫加派的那点人手起不了什么作用,临时调人就来不及。紧接着便又接到冯邦宁部下的求援信息,自家公子出事了。 冯邦宁新近看中积善巷里一位妇人,本来是想抢人回来享用的,后来又觉得还是在对方家里比较刺激,每次都是登门去做恶,事后又以女子丈夫儿子等人性命要挟,不许其逃走或自尽。这事周围邻居也有所知,但是这一带都是普通人家,连书生都没有,谁也惹不起冯邦宁。 今天的奴变是天赐的良机。这些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城里有人造反,便也借着这机会以串锣为号,大批百姓冲进了积善巷,包围了冯邦宁所在的房屋。城中那些被他祸害过女眷的人家,差不多都参与其中,还有些士绅也在暗中发力,给官府打了招呼。如果官军用暴力手段杀戮无辜妇孺,自己这些士绅也不会坐视…… 即使没有士绅发言,也没多少人愿意签发调兵杀人的命令。这种事是要承担责任的,冯邦宁固然是要救,但是自己的前程也要保。明朝到了万历时期,对于民众事件的处理态度,基本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人愿意把事态激化成民变或者暴乱,再调兵平灭。 在另一个时空中,万历丝绢案发生后,民变已经搞到传檄四方,绑架县令的程度,距离造反也就一步之遥,朝廷在官兵到来之后,依旧只是惩办了首领,于大多数参与者根本不追究。法不责众这话,在万历年间是个态度,而不是一句托词。 江宁的衙门多,治安这部分工作有若干衙门在管,结局就是真出了事,大家没人愿意出来承担责任。军队虽然随时可派,可是事后谁承担责任,谁来定性?冯保那种人可不会因为你救了他侄子就真的给你当靠山,他只会认为你救他侄子是应该的,不救是过错,屠杀百姓的锅他不会替你分担半点。锦衣卫是冯邦宁的直属机构,责任最重,天生就有保护他安全的责任。 可是眼下锦衣卫是弱势机构,在朝堂都混到给张居正当外围打手的地步,没什么发言力。杀害百姓这个罪名,江宁锦衣衙门没人承担的起。有人提议过派一些人去把冯邦宁抢出来,其他事再说,结果百姓里竟然藏了几个技击中人,突击队不但没救出人,自己也陷了进去。 眼下增派的锦衣卫也只能勉强维持事态不进一步恶化,但是想带人走却势比登天。这名锦衣卫千户找不到船,居然是游过秦淮河来请救兵的,就知道事态到了何等紧急地步,只求着范进赶紧出手救应。 范进显得很是犹豫,“积善巷……如果我没记错,那是江宁县地盘啊。尊驾来错了地方吧?你应该去江宁县衙门,不是来上元,那不归我管啊。” “江宁县……那等鸟人不必提了。”千户既急且怒,也顾不上择言,“整个江宁县已经乱成一锅粥,那鸟人的奴仆居然也跟着反了,他平日就对手下过苛,现在奴仆起来闹事,连他的官印现在都不知道去向,怎么指望得上?只能请大老爷出面,救一救冯公子。他要有个闪失,小人全家的性命,怕是都保不住了。” “我不是不想帮忙,可是尊驾也是官场中人,起码的道理难道不明白?我到了江宁县去救人,第一个就要脑袋搬家。县令不能出管界,你不知道的?” “事急从权么。冯公子已经答应事后出奏,向朝廷说明原因。” “他说明就有用么?制度永远是制度,他说明的再多又有何用?” 两人正在这里你来我往争吵着,房门一开,一人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进门就大喊道:“退思,你现在还有闲心吃茶!城里出了这等大事,你倒躲得好清闲!” 范进看了眼来人,连忙起身道:“少府怎么到了这里?快请坐,我让人备茶。” “我可没你这般闲在,此时还能喝得下茶。冯邦宁的事,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吧,咱得想个办法把人救出来才是。” 来的人是应天府府丞陈锡章,于江宁城里,也算是个极要紧的角色。大明体制府县正堂不见面,佐二不在限制之内。王世贞自身又是戏曲及修仙爱好者,于衙门里的事所管不多,主要的工作都是陈锡章在做。因此陈锡章与范进走动的次数,反倒比王世贞更为频繁,两下也算是有交情,此时事急,便顾不上许多。 范进摇着头道:“事情出在江宁县,你们都来为难我个上元县令,这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现在哪还分得了那么清楚?冯大少要是有个闪失,大家都要倒霉!退思有所不知,现在秦淮河上满是摆渡船,江宁县的百姓全往你上元县跑,围住冯大少的那些老百姓其实没几个阿鼻,都是城中父老,原本也是不难说话的。可是现在群情激愤,事情不大好办,府衙去了人也不管用,更何况江宁县。但那些百姓很愿意相信退思,如果你能出面说句话,事情就好办了。” 显然,冯邦宁求助的对象不局限于范进,府衙多半已经在百姓那里碰了钉子。出兵这种事不用考虑,就算陈锡章肯,王世贞也不会为了冯邦宁损害自己的名誉。但同时这些人也不愿意损害自己的前程及乌纱,是以范进的面子就是破局的关键。 作为文官,陈锡章对于体制与规则的重视自然远超过锦衣卫,也明白范进眼下的顾虑所在,来的路上已经大致有了成案。 “退思虽然不能到江宁,但是你手下的公人不在此禁。这样吧,请你派几位官差前往江宁,设法说服百姓,相信有退思的面子,百姓们就不至于再胡闹下去了。趁着眼下收手,对谁都好。如果真伤损了冯大少,只怕那些百姓也不易脱身。” 范进道:“现在这件事实际跟我没什么关系。人扣在江宁不是上元,不在我的管境,我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可指摘处,相反做了什么,反倒可能被拖下水。看在大家平日交情份上,我可以出面,但是我也有个条件。要想让我解决这事,就得按我的法子做,否则,大家就不必谈了,你们自己去想办法救人,我爱莫能助。” 陈锡章道:“退思别绕弯子,且说说看,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救人我是不做的,这事个我没关系,我犯不上救他。但是抓人就可以。”范进冷声道:“只要有人出面告冯邦宁一状,我上元县出票捕人,把冯邦宁及一干人犯抓到上元县,那就可以了。” “告冯邦宁,告他什么?” “这倒是有个现成的案子,本宅主人与冯邦宁有笔生意,似乎有纠纷,冯少爷涉嫌强买强卖,而且两下交易未经牙行,这状子我上元县接了。”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一石二鸟(下) 见范进答应出手,陈锡章总算长出了口气,那名锦衣卫也放了心。眼下是整个江宁官场的人急于解决问题,对范进的要求自然不会拒绝。由范进出捕票,派了差人到江宁县拿人,陈锡章则负责花押,有他的批准,上元捕快跨县提人从程序上就没了妨碍,另外一点就是谁也别想拿这事把范进拖下水。范进又特意在张铁臂耳边嘱咐几句,才放了一干衙役出去。 这件大事一有了眉目其他的事暂时就都不算紧急,陈锡章也恢复了几分文官从容,坐下来品尝杨家的好茶。在两个文官面前,一个锦衣千户没什么说话的地方,连待着都周身不自在,连忙告退而出。陈锡章见他走了,才低声道: “退思,这冯邦宁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总不能真问了他的罪吧?” “少府放心,下官也不是糊涂虫,如何不知其中干系。只要他不造反,哪怕是当街杀人放火,我们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不过百姓眼下在火头上,再说救人等于火上浇油,说拿人,百姓听上去至少顺气,带人还方便一些。” “难得退思年纪轻轻就如此从容,遇事不慌,更能想到百姓民心,也难怪那些父老乡亲肯买你的帐。咱们应天的官如果都能像你一样,又何至于有这场乱子。本官自江宁县那边过来,沿途混乱不堪。捕快公人不知到哪里去了,如果不是有一队兵随从护卫,连本官的轿子也不易到此。一过了秦淮河,景象就为之一变,虽然街上多了不少兵,但大体而言,还算是太平。不少大户人家门上还有兵设防,比起江宁县那种乱象不知强出多少。也难怪那么多人冒着大雨要过江跑到上元来,本来两县同城而居以河为界,辖地有差民生无异,可如今看来,便有云泥之别了。” 范进一笑,“少府谬赞了。下官不过是做了点自己份内的差事,不敢当少府夸奖。下官是父母官,只要拿百姓当子民看,百姓就拿我当父母对待,不会太让我下不来台,局面就能维持住。之前上元县杜绝高利贷,不许以人还债,不许暴力讨债,这些事虽然还是开了个头,但是对于那些奴仆来说,就是个希望。他们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么会给人当奴婢?上元县给了他们一条生路,他们自然就不会闹的过火。再者,便是当差的肯卖力巡逻,风雨无阻。之前上元给衙役们搞膳堂为衙役家属提供口粮,重新操练三班之时,江宁县那边的怪话可不少,觉得我们是在哗众取宠,无事生非。现在便是两下的差异了。他那边的衙役捕快,只是混日子,平日欺负百姓就有他们,现在出来用人的时候就一个都看不到,平灭民变的事,自然就指望不上。有得有失,有付出有回报,世界就是这么公平。” 陈锡章对范进的话最多只肯信一半,他也是久在官场,双眼如电。看上元县的布置,与其说是日常巡逻得力,不如说是早有预备。似乎对这场奴变事先就有所知,并做出了戒备一样。但问题是这种指控没有证据,范进的根脚又不见得弱于冯邦宁,他脑子没疯,自然不会在没证据的前提下攀咬范进。 作为应天府的二把手,现在他考虑的问题其实不是怎么保住城池,而是事后怎么保住乌纱。营救冯邦宁又或是找范进,都是在为这件事做准备。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事后肯定会追究责任。各文武衙门不愿意出手,也是在担心这个当口出力就要被扯下水。范进是上元县令又派了公差抓冯邦宁,在这事里就不能说全无责任,加上他自己也有靠山,不是很在意扛雷。按陈锡章的想法,最好的结局莫过于范进也帮着分一些锅,减少一下应天官场的压力。 不过这种话能想不能说,现在说出来范进撒手不管,那事情还是难办,只好拿言语诓他。偏生范进年纪虽轻,却滑不溜手,给自己表功同时坚决不肯背锅,把一切推得一干二净,让他抓不住手。 陈锡章只好又问道:“退思这个救人的想法倒是不差,总比发兵硬夺要好。但是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非要杨家来告他?这杨家的名号,本官也是听过的,过去是靠着黄太监的势,才有了这份家业。如今黄太监眼看自身难保,杨家自己又接连出事,想来也支撑不了多久。让他出这个头,并无此必要,即便是要示好于士绅,也该换个人来做才好。” “黄恩厚家里的奴婢难道也闹事了?” “比那严重多了,他的内织染局被机工占了,神帛堂那边也差不多。黄恩厚现在跑到锦衣卫衙门里躲着,倒不至于像冯邦宁一样等人来救,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责任肯定跑不掉,杨家想拿他当靠山没指望了。” “内织染局被夺了,官府还不发兵帮他夺回来?” 陈锡章苦笑一声,“他也想让官府发兵,可是现在江宁的衙门虽多,肯发兵趟混水的可没几个。各位带兵官最担心的,就是现在当兵的也被鼓动而发生兵变,约束部下尚且不及,抽不出多少兵力。再说内织染局那地方,也没谁愿意去。那里放的都是绸缎,帐簿又向来在黄恩厚手里管着。以黄恩厚的为人来看,这时候出兵平乱,转过头来他便要把亏空的绸缎布匹算在官兵头上,受累不讨好的事情没有人肯做的。所以只要他不死就好了,出兵的事没人会做。再说现在想出兵,也要有兵可出才行啊。” 整个城里的奴仆数量远比兵马司的人多,他们一起闹事,官军大有顾此失彼之忧,再者先救哪里后救哪里,也不是官兵能做决断的事,一切都要听从上级安排。作为这些官兵的上级,所考虑的事,却又不是剿灭叛乱恢复秩序那么简单。 既要考虑黄恩厚的面子,也得考虑士绅的态度,最重要的是,考虑自己的前途。眼下是要兵的地方多,兵力严重匮乏,所有人不可能都得救,注定有些人要被牺牲掉,财物或是家眷要受损失。 从道理上看营救的优先级怎么也是黄恩厚为最高,可是从实际角度出发,黄恩厚又只是个阉人,跟地方行政帮助不大。地方施政靠的还是士绅支持,这个时候不派兵先救这些人而是先救个阉人,将来地方的行政工作就难开展。 再说这年月的官兵,纪律并不值得信任,内织染局那种地方,放的全是绸缎,还有可能有存银。官兵到了那种地方,本来就难保证秋毫无犯,再加上黄恩厚的为人,自然就没人愿意找麻烦。其实就连救士绅也是一样,范进是有魏国公府的关系,能管住五城兵马司的巡兵,一般衙门没这种能力约束部下,没法保证士兵到了大户家里不烧杀抢掠。被奴仆抢了那些士绅没地方说理,如果被官兵抢了,那些人对官府可不会客气。 有这些顾虑在,江宁城里虽然有兵,但是没人敢派。大家多做多错,少做少错,除了确保勋贵之家以及官宦宅邸安全其他的地方就顾不到。至于黄恩厚,本来就和江宁文武衙门关系不好,这时候谁又耐烦帮他的忙。 虽然宦官没有丢失衙门论斩的责任,可是陈锡章是官场老手,已经从里面闻出一丝味道。这件事只怕是个开始,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等到奴变平息,黄恩厚的麻烦可能才刚刚开始。 杨家虽然有个善名,也没少帮文武官员打理私财,帮他们发财,但是这些年杨家和黄恩厚走得太近,与正统衙门之间就有所疏远。加上杨世达本人行事多少有些跋扈,很有些官员看他不顺眼。现在杨家靠山一完,自家也是摇摇欲坠,愿意踢一脚的人,远比扶他的人要多。 范进笑了笑:“少府高见,不过下官也有自己的苦衷。冯邦宁此人跋扈难治,就算罪证确凿,又能把他如何?大家都知道他不好对付,所以也就没人敢惹他,尤其是商贾之家更是如此。可着上元县内,恨他的大户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是真敢出来告他的,怕是一个也没有。只有杨家这种本来就快完蛋的人家,才有胆量做这事。咱们不是黄恩厚,也不是冯邦宁,他们在江宁闹的天翻地覆,大不了也可以一走了之,没什么在意。可是咱们要在这里接着做官,如果和地方闹的太僵,咱就过不下去了。所以这件事下官想来,既不能得罪冯公公,但同样也要给江宁父老一个交代,总不能让合城父老背后戳咱的脊梁骨不是?” 他的脸色又略沉了沉,“少府请想,这回百姓敢和官差对峙,其情形距离民变还有多少距离?一旦我们失去民心,将来再有一二有力者煽动百姓生事,只怕就是刀兵相见。到了那一步,不管结局如何,咱们的前程怕是都要到头了。所以这次不管怎么说,也得给百姓顺口气,不能让他们觉得官府给不了他们公道。官府能给公道,大家有事情就想到去报官,如果官府给不了公道,大家有事就只会自己想办法解决。下官只是想在江宁形成一种秩序,让百姓养成被人欺负了就去报官的习惯,而不是被人欺负了就要打架,还望少府成全。” “退思言重了。”陈锡章连忙摆着手,“老夫也不过是有些不解,所以才问你一句,绝对没有指责干涉你的意思。既然你有了个腹案,那就按你的想法办就是了。需要府里帮你什么忙,就跟府里说一句,本官尽力帮你就是。” “如此就多谢少府了。下官还有些事要安顿,少府宽坐。” 范进拱手告辞而出,把陈锡章留在房间里喝茶。现在江宁城里依旧是一片大乱,虽然上元的秩序远比江宁为好,但是作为地方官,范进也有着大批工作要做。何况还有江宁人划着船过来,安顿他们也是不小的事,他此时告辞,陈锡章也无话可说。 范进走出房门,看看外面,雨势略小了些,叫过扣儿来问了问,直奔上次拜访时,招待他的那小书房而去。 眼下的杨家对他而言,其实是不存在禁区的,即便是内宅,也往来无忌。等来到小书房外,只见几个女保镖就在附近警戒,范进朝她们比了个手势,几个女人连忙离远了些。 推门而入,就见到了在里面待待坐着的宋氏。她手上拿着一本不知从哪拿来的经文,在手上随意翻动着,看得出心不在焉。 范进笑道:“现在这时候,你还有心思读佛经?” 宋氏见是他来,连忙起身一礼,“老爷……奴婢只是心里很乱,想要看佛经,定一定心。” “心乱这种事,读佛经是没用的,借佛剑斩心魔,注定不能成功。要想破除心魔,首先是要自己的心硬,其次是要魔不够强。差了一点,都注定不能成功。” “老爷高见……” 范进说话间坐下身来,示意宋氏坐下。“我让你告冯邦宁的事,知道了么?状子我来写,你需要的只是胆量而已,这胆量你有么?” “奴婢一切听老爷的,按老爷的吩咐行事,没什么不敢的。” “这么信我?就不怕我拿你当牺牲品?” “奴婢全家性命都在老爷操纵之下,要奴婢生则生,要死则死,一切都由老爷做主,奴婢不敢违抗。再说奴婢相信,老爷不会害奴婢的。”宋氏说到这里,低垂的头一抬,露出一丝妩媚地笑容,“我知道老爷……舍不得。” 良家妇女偶尔露出一丝媚态,尤其是平日高高在上的贵妇,这种妩媚更为动人。范进抚掌道:“聪明!你说的没错,我可舍不得你这可人儿牺牲掉。我让你们告冯邦宁,第一是为了让你们在江宁士绅里得个名声,敢去碰冯邦宁的人,将来在生意场上,就是块金字招牌。百姓也会记得你们这个举动,原本失去的人望,能逐渐拉回来。第二是为了让你发一笔财,有了这笔钱,至少可以有启动资金,然后以钱生钱,去发更大的财。杨家现在已是苟延残喘,你若能让杨家再兴,就是家里第一号大功臣,这个当家位置就没人夺的去。生本来你们已经失去了太多机会,可是这次看在你的份上,本官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这次如果错过了,就注定不会再有,明白了么?” 雨打房瓦,噼啪做响,范进双目如同火光,让宋氏周身发烫,身体微微发抖。她是个精明的商人,自然知道,有所得有所失,有得到就要有付出。范进摆了一个很好的前途在这,要想走上去,自己就得有所付出。想到两人当初在这间房子里的开始,以及自己的反悔,如今在这里,是到了该继续的时候。 目光扫过自己方才看的佛经,于上面的文字其实她是读不懂的,只记得以前尼姑为自己讲过的佛经里的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至于这本经文是不是自己所看的那一本……又有什么关系。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九章 名利双收(上) 雨势渐渐小了一些,雷电却丝毫未减。一道道闪电落下,照亮了杨家各个角落。 陈锡章在书房里喝着茶,焦急地等待营救消息,又不时地询问范进去向;灵堂里,几具被白布包裹的尸体停放在门板上,一群女人围在死尸身边嚎啕痛哭,剩余的杨家男女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交头接耳寻找着宋氏;十几个男性保镖持着棍棒守在仓房门口,临时腾空的仓房里,几十个仆人手脚互相捆绑,精神委靡气色衰败,也在向外面看着,等待着地方官给出裁决;文氏由扣儿安抚着,倒是不再害怕,却也知道眼下需要二嫂出来主持大局,偏又寻不到人,急得满头大汗;杨世达在卧室里高声呼喊着妻子,却只有几个上年岁的老仆战战兢兢地给他送茶,他们也在找着宋氏……这么忙碌的时候,离开二奶奶可怎么行? 闪电落在那偏僻的院落内,在窗纸上照出两个交叠一处的人形,若是杨世达亲至,当可一眼认出,这是自己一直想与妻子试验可惜却被妻子坚持拒绝的隔山取火式。 一声惊雷之后,书房檐上的瓦被击碎几块,劈啪做响地摔落于地。房间里男子的声音时断时续,随着雷声间歇,在房间里回荡着。 “用这笔钱买地皮,盖房子……大户人家的房子他们自己会建,但是那些被买走土地的百姓,他们总要有地方去住啊。还有,未来会有更多的百姓来,他们要住哪里?这些都是我们要解决的事。” 女子的声音相比而言,就有些无力,如同小兽在哀鸣。 “真的会有……会有……那么多人来买房子?” 啪! 似乎是男子在女子身上打了一巴掌,“主人的命令,丫头只要执行就好了,哪有那么多问题!”男子的火气显然很大,连续若干记巴掌声伴随着女子的叫声响起,过了好一阵,男子才又说道: “愚蠢!我说有人来买房子,自然就是有人来买。过去江宁和上元县一河之隔,同城而居,没什么大区别。老百姓住上元住江宁是一样的,士绅富户也是一样。可是从今天以后,两个县城在百姓心中,便是一天一地,我是天……江宁是地,就像现在的你我一样。江宁的士绅富户不会在奴变里死绝,剩下的富翁有一些是走不了的,但是也有一些会怕,会搬家,会离开。富庶人家最需要的是秩序,只有秩序存在,他们的财产才能得到保障。这种秩序江宁给不了,我能给,所以他们自然会到上元来。这些人都是有钱的,他们来当然要买地皮,建房子。这时候买地皮,就是坐地升值的事。能看出这个商机的人不是我一个,但是时间来不及,我会给你事先弄好契约,钱先欠着。反正……也不怕你跑掉。” 掌声再起,女子的叫声更大了些,甚至连雷声都有些压不住了。 “这笔地皮就是杨家由你掌舵之后,第一笔大生意,有我这个官给你撑腰,你什么都不用怕,只等着发财就是。你能给他们带来财富,能给他们带来希望,没人会质疑你,动摇你的家主之位。本官保证,未来一年之内,你将是江宁城最成功的女商人,也保证你有面子!没人会知道,你是我的丫头,当然,这是建立在你听话的基础上。如果你敢背叛我,就会像现在这样!” 一声震天响的雷声,伴随着女子一声压抑不住的叫声响起,显然女子已经得到了警告,了解到背叛的可怕后果,近而哀求不已。 一阵没好气的敲门声响起,体软若酥的宋氏惊叫一声,想要推开范进,却被他死死按住,“没事!现在这里我最大,就算被人看到,也没什么打紧。” 他又朝门外喊道:“打扰男人办这种事,是非常不礼貌而且危险的行为,信不信我把你拉进来一起办了!” 房门推开,盘琼迈步而入,挑衅似地看着两人,又挺了挺胸脯,大有:快来快来的味道。随后朝范进一笑:“师父……陈少府等的很急么,你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至于这老女人,晚上再宠幸她也不晚啊。徒弟还不曾有过男人,自然不知道你们男人被人打断是什么滋味,要不我回去问问林獠,看看她怎么说?” 即使是面对丈夫,宋氏也是有着许多要求的。比如必须用香熏了,不能有酒味蒜味等刺鼻味道,更不能有其他女人的香气,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软语哀求。再说当下公爹的尸体还停着,法事未完,经历了一场奴变,家里又死了几个亲人,怎么看也不是做这事的时候。 可是面对丈夫她可以拒绝,面对主人的要求,她只能选择服从。家里的男人与丫鬟们找乐子时,同样也是随自己心意,不会管丫鬟的感受,现在不过是主客易势,非常公平。至于被人撞破,做丫鬟的还能说什么?自己撞破丈夫和丫鬟做这事时,还会把丫鬟打得遍体鳞伤鬼哭狼嚎,这小丫头比起来还算客气的。 宋氏本来也想过与这位年轻英俊的县令发生点什么,可是绝对不是以眼下这种姿态,更不是眼下这种时候。丈夫还在病床上,自己却已经为另一个男子占有,此时的一切于她而言,应该算是一种折磨。 以其性子来说,本该是痛不欲生,甚至万念俱灰才对。可此时她心中的感受却并非是难过,而是一种莫名的满足乃至期待,仿佛这一切早就该发生,现在才到这一步已经是辜负了无数光阴。 难道自己的本性竟是如此?遇到真正强悍的男子,自己就心甘情愿做他的奴婢,任他摆布?乃至越是摆布,自己越是欢喜?虽然房间里没有镜子,但是想也想得到,自己肯定是满面潮红,天下间最好的胭脂,也妆点不出此时的美丽颜色。 她看看盘琼,忽然展颜一笑,大方地站起身,让她看着自己那丰盈雪白的身躯,朝范进耳边吹了口气道:“小姑娘说得对,在这里不得尽兴,今晚上奴婢施展开手段,保证让老爷像神仙一样。现在咱是不是得出去,跟陈少府面前演戏了?小姑娘啊,如果你想知道男人的事,就来问我,我会教你的。” 她说着话开始穿起衣服,望着身上的重孝,她心头一酸:阿翁,对不住了。到了地府,媳妇给你赔罪就是,可是我……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范进笑道:“我相信瑾儿的手段,好好唱,把戏唱成了,我保你名利兼收。” “老爷又何尝不是人财两得?” 宋氏终究不是扣儿,要想让她做个低眉顺眼只听话行事小丫头简直比登天还难。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在盘琼面前,她要保住自己的面子和地位,在范进面前,更要保持自己的魅力。穿好孝衣就忍不住拿言语来撩拨着范进,明明是顶撞,偏又带了点媚态。尤其是在刚刚亲密接触的二人来说,这种姿态就更迷人。 “小狐狸,我这还没完事你便叫停,现在又来撩拨我,信不信我干脆哪也不去了,就在这先舒坦了再说!”范进的巴掌在她屯上又拍了一记,宋氏微笑着挽着了范进的胳膊,“做家主的宠幸奴婢,可不就是看上那股子妖劲?小姑娘你说对不对?” 盘琼哼了一声,来到范进身边,糯糯地叫了声:“师父……你方才说要办了徒儿?不知道是怎么个办法,什么时候教教徒儿啊。” “不许淘气!先出去见陈少府,你别露面,记得把你们的人叫来当证人。” 一身孝衣的宋氏出现在陈锡章面前时,那股子媚劲已经消失,满面愁容的样子,倒是符合孝妇加苦主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方才刚刚来了场神女襄王之会。陈锡章与宋氏之前也认识,彼此算是点头之交,见面寒暄一两句,宋氏就按着范进吩咐,指控冯邦宁未经牙行,强买杨家苏木、象牙。 陈锡章对于这种指控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他也是多年的地方官,于民间贸易并不陌生。杨家自身又不是专门负责与夷商贸易的揽户,和暹罗使臣做生意,本来就是打擦边球,吃关系饭。靠丝绸换来的象牙本身变不成钱,江宁虽然是陪都,但是那么大数字的象牙苏木市场也消化不了,真正有能力拿下这些货物的,也就只有冯邦宁。 而冯邦宁这种人做生意,还需要经过牙行?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买东西肯付钱就已经是良心发现了,怎么还可能指望他走官方手续。现在拿这事来告他,那根本就是没事找事,看来杨家已经找到了范进作为靠山,为这个靠山冲锋陷阵不惜一切。 看看宋氏,再看看范进,杨家到底是付出什么代价换的码头,就有些可疑。但是这种事说到底跟陈锡章关系不大,当下而言,他犯不上为生活作风问题找范进麻烦。只是这官司既然要打,该走的流程总要走,他犹豫着问道:“既是官司,不知杨家可有证人?” “证人自然是有的,少府稍候,证人马上就到。” 范进走出去时间不长,将一个身材高大强壮,如同一尊铁塔般的夷人带进了房中。来人朝陈锡章行了个礼,以一口流利的官话道: “暹罗通事瑞恩斯坦给陈大老爷见礼。我可以作为证人,证明我们与杨家的交易完全是在贵国的法律契约之内完成的,并没有任何违反之处,如果杨家有需求,我们可以给贵国的礼部上书,阐明这次交易的具体过程,为杨家这种合法商人佐证。” 看着这名为瑞恩斯坦的大汉,范进满意地点点头,官话够流利,举止仪态也足够谦卑,符合一个贡使的身份。虽然破绽是有的,但只要不是存心找麻烦的,大体上敷衍过去绰绰有余。 盘琼虽然是这次行动名义上的负责人,但真正掌握部队的,还是瑞恩斯坦。这个高大强壮的泰西人据说是一位贵族,一向自称为伯爵,但是这位伯爵显然生活得并不如意,以至于和他的手下沦落到成为雇佣兵,靠武艺换钱的地步。 其本身受雇于西班牙吕宋总督,讨伐林海珊和她的部下。但是西班牙一向有着欠薪的习惯,对正规军尚且拖欠何况是雇佣军。相对而言林海珊不但付真金白银,开的价码也远比西班牙为高,视荣誉及忠诚为生命,堪称雇佣军道德典范的瑞恩斯坦伯爵也就成为了林氏舰队的冲锋队长。 林氏舰队里有大批的佛郎机人、东洋人,堪称海上多国海盗联合军,瑞恩斯坦在林氏能在这种队伍里坐稳交椅,自身本领自然不弱。除去过硬的军事技术,与人打交道的本事也不差,这次以使者身份贸易的是暹罗人,西班牙海盗藏在后面,担任通事与官府打交道的则是瑞恩斯坦,盘琼并没露面。杨家的官司要打,少不了瑞恩斯坦这个夷人代表出面斡旋。 单纯一个商贾告冯邦宁是一回事,涉及到夷人贡使,又是另一回事。一宗商业贸易上升到两国邦交层面,那就可能牵扯到礼部,地方官府就算想为冯邦宁帮忙,也得考虑下是否值得。陈锡章当然怕冯保,但他同样也怕惹上贡使的麻烦。明君贤相万国来朝的大好局面,如果被一个府丞给破坏了,破坏的原因还是为了维护一个太监的侄子,那他的仕途差不多就到头了。 看到范进把夷人的通事都找来替宋氏站台,陈锡章就越发怀疑两人的关系,越是如此,他越不敢胡乱偏袒谁。原本存在杨家的银子,现在怕是也不好取了。就在这当口,一名上元县的公人走进来禀报,冯邦宁已经带到了县衙门。 陈锡章听到这消息,总算放了心,只要冯大少没事,自己的乌纱就没风险。范进此时已经问道:“少府,冯公子已经带到,这人是您来审,还是下官来审?” “退思说笑了,票既然是你出的,自然是你来审,本官怎能越俎代庖?一切由你做主吧。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章 名利双收(中) 等范进的轿子回到上元县衙外时,雷电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天空中依旧下着雨,乌云堆积如旧,显然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在县衙门八字墙外,有大批百姓聚集着。风雨或是雷电并没能起到驱逐的作用,人群依旧庞大。 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一望可知,绝大多数都属于社会的底层,比起那些高门大户的奴仆阿鼻,日子过得可能更艰难一些。在平日,这些人于衙门而言,是没什么影响的。即便是亲民官,他们所亲近的“民”,也是在金字塔结构中有着一定发言力的中层,至于基座部分,则是随时可以牺牲,抛弃的存在,压根不用考虑他们的想法态度。 除了收税、派役再不就是拉夫,衙门一般不会和这些人打交道。即使做以上这些工作,也是随便把任务分派下去,由胥吏去完成。至于过程中使用什么手段,能否保障这些人的权益,官府同样也不在乎。 县衙门对这些人而言,不啻于森罗宝殿,没人愿意在这里停留,更别说向里面张望。或许多待片刻,都可能给自己遭来灾祸还无处伸冤,有多远就跑多远。可是今天,这些百姓主动聚集起来,就这么在衙门外与官府对峙。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公人捕快则如临大敌,手中紧握着水火棍,水滴顺着额头向下流淌,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城中的奴变还没有平息,谁知道会不会有百姓暴乱发生,没人敢掉以轻心。连兵马司的官兵都调了过来,随时准备弹压。 范进就在这时候走下轿子并布置了凤四要给他做护卫的想法,就这么走到百姓面前,朝一干百姓行礼道: “各位乡亲,本官范进范退思,是上元县的知县。你们中或许有上元人,或许也有江宁人。但是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大明百姓,万岁子民,本官代天子牧守一方,就有义务,为你们主持公道。我也知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请你们放心,本官肯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不会让你们白受委屈!”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看过来,沉寂许久,忽然有人跪了下去,以头抢地,声嘶力竭地喊道:“冤枉!大老爷,小民冤枉啊!” 随着这一声喊叫,越来越多的人跪下,一声声冤枉汇成比方才的霹雳闪电更为惊人的巨雷,在天地间轰鸣,震动着这座城池。 衙门里,焦躁不安的冯邦宁身上的汗毛莫名一立,仿佛一条看不见的鞭子,在他身上重重抽了一记。连椅子都坐住,起身向外便走。可是刚到门口,就被关清拦了回来。关清的一口广东话,冯邦宁半个字也听不懂,而他的语言同样无法跟对方沟通,气急败坏的冯邦宁扯开脖子大叫道:“来人!来个能听懂官话的人!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可是任他怎么喊,也没有人回应。 二堂内,几十口箱子一字排开,每一口箱子内都填得满满的,或是黄金白银,或是珍珠宝石珊瑚猫眼,还有的则是上好绸缎。内中几匹明黄缎子分外显眼,即便不曾做过织染,只一看面料颜色,就知是上用缎匹。 大明朝当下僭服成风,即便是明黄,也远不是当年的高压线。是以上用缎匹出现在冯邦宁的箱子里,也不是太令人奇怪的事。 望着上面那一条条栩栩如生的龙形刺绣,瑞恩斯坦的大手小心地在上面碰了一下,又怕自己手上的老茧会破坏绸缎表面,连忙把手收回来,嘴里则不住称赞着: “这简直是上帝的杰作,我相信,这样的一匹绸缎出现在上流聚会中,所有的贵妇都会为它发疯。如果将它献给国王,立刻就能获得爵位……当然,我不需要这些,我自己就有爵位。我只需要国王陛下赞助我一笔经费,让我拿回属于瑞恩斯坦家族的领地和荣誉。” “好了伯爵阁下,我保证你能获得你想要的,而且不必向你们的国王低头。林氏舰队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在这里好好工作,你很快就能恢复身价。” 范进看了他一眼,又道:“你的那些同乡对这笔交易还满意么?杨家目前所存的绸缎虽然在奴变里有所损毁,但是大数无缺,完成这笔交易总是够了。如果他们想要,我可以把几匹这种上用缎也折给他们……” “不,这绝对不行!把这种绸缎交易给那些刘忙、小偷、醉汉、乞丐,是对这些珍宝最大的亵渎!让他们的交易见鬼去吧!只要有了这些绸缎,谁还在意那些象牙?我们有这么精美的绸缎,就算是吕宋总督都会主动来巴结我们,又何必去在意几个强盗。这些珍贵的宝物如果要交易,也该由我们林氏舰队来完成,请阁下不要忘了,我们的指挥官还怀着您的孩子!” 范进朝他笑了笑,“伯爵有着自认为林氏舰队成员的觉悟,这很好,基于这种觉悟,本官决定有所表示。这匹绸缎,从现在开始就属于伯爵阁下了。” 瑞恩斯坦睁大眼睛看着范进,“你……你是说这匹?不是其他的?那些红色或是绿色……” 范进笑着一指那匹明黄色的上用丝缎“就是它了。从现在开始,它就是你的。如果你愿意,可以用它来缝一件袍子,在海上过过皇帝瘾,但愿岛上有那么好的裁缝,可以完成这项工作。” “不不……那太愚蠢了,我要把它当成瑞恩斯坦家族的传家宝,纪念我在东方的冒险经历。今后它将与我的个人肖像以及其他战利品一起陈列在瑞恩斯坦家族的城堡中,鞭策着我的子孙继续祖先伟大的冒险之旅。说到这个,阁下似乎也是肖像画名家,如果有机会,希望您能为我画一张肖像。” “愿意效劳。” 说话间,瑞恩斯坦已经卷了绸缎抱在怀里,脸上精心修剪的胡须都流露出欢喜。范进又问道:“那些西班牙强盗那边……” “请阁下放心,那些蠢猪由我负责解决。”瑞恩斯坦笃定地表态,“以杨家目前的存货,就足以完成这笔交易。他们如果贪得无厌,我和我的小伙子们负责教导他们全新的商业规则,这一点阁下无须担心。但是这些东西似乎属于另一位贵族,他会不会……” 显然这高大的洋人最担心的是到手的绸缎又被要回去,如果不是范进与林海珊的关系,他说不定会为了保住这匹绸缎而连夜开船,离江宁越远越好。 范进微笑道:“你不需要考虑他怎么想,这些东西都将属于我,怎么支配也是我说了算,他的意见无足紧要。再者说来大明天朝上国无所不有,这匹绸缎价值虽高,却也不至于让人为之翻脸的地步。咱们两下只有合作,未来像这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不会太紧张。就算你真的用它做一件袍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海珊的想法我是支持的,我们要在江宁开出一条路来,你们在海上得到的东西有地方销售,这里的绸缎也多一个去项。当然这事不好做,得一点点来,但是第一步,就是得我们彼此合作。” 瑞恩斯坦的脸色变得严肃,一旦涉及到生意领域,这位看似粗豪的军伍,就变得如同狐狸般狡黠。“阁下的提议很有吸引力,我想指挥官阁下也愿意与您合作。但是我想知道,这样的生意需要我们做什么?” “诚意,一些足以打动部分官吏的诚意。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现在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比如这些东西曾经的主人,和外面告状的百姓。” 瑞恩斯坦道:“如果阁下需要,我可以组织一次突击,解决外面的麻烦。” “伯爵你错了,外面那些百姓不是一次或十次突击能解决的。我相信你和你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兵,但是如果你和他们为敌,最终被解决的只能是你自己。相信我,他们的怒火足以把这座城池化为白地,而我的工作,就是在他们的怒火燃烧起来之前,让它们熄灭。这件工作一点也不好干,甚至比打仗杀人更难,这座城池里不缺乏睿智有能的官员,但是他们的目光大多只向上看,不向下看。在他们的眼里,只能看到上方圣意,看不到下情汹汹,所以一旦起了火,就不知道怎么处置。这种倒霉事总得有人做,只好我来。瑞爵爷只要记得,适当适合配合我做事就好,你们这些夷人的身份,在合适的地方会非常好用。” 他又看了看那些箱子,不由摇摇头。江宁固然富庶,冯邦宁这种搜刮也未免太过分了一些。这二十几口箱子里的金银财宝价值怕不下几万两银子。范进不是一个道学先生,亦不想用洪武大诰来要求谁,但是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大的数字,而且是用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可想而知,城中士绅富户受到了何等盘剥。乃至整个应天府,怕是都要被波及。 冯邦宁破坏之后可以抬腿走人,地方官却要为他来善后,这次不论如何,也要好好治他一治了。 在派出捕快传冯邦宁到衙之余,范进另外派了一路人马去抄了冯邦宁的住宅。为防不测那一路人马里还带了凤鸣歧手下几个得意弟子,预备与对方交手。不过查抄工作比范进想象得顺利,那些京里来的护卫并没跟官差发生冲突,反倒是十分配合查抄。至于原因也不难想象:他们害怕了。 这些人平日作恶多端民愤极大,眼下民变一生,随时面临生命危险。他们又不是冯邦宁,官府不会派兵力保护他们,那些愤怒的百姓足以把他们撕成碎片。比较之下,把金银财宝交给官差,随他们进衙门,反倒是更为安全。 想着方才那些百姓的控诉,尤其是那些失去女儿、妻子的男子愤怒而又委屈的面容,再看到这些财宝,范进心知冯邦宁这回犯了众怒。这些百姓是推到前台的,在他们身后则是城中士绅商贾。被一座城池排斥的冯邦宁,也确实到了该付出代价的时候。 走出房间,范进还没等来到关押冯邦宁的地方,却见郑婵面色灰白地跑过来,一见到他二话不说就投到范进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将头埋进范进怀里叫着“当家的!”随即便低声抽泣起来。 由于知道奴变的消息,连幽兰居那边都做了准备,家里自不必言。里外戒备森严,按说郑婵不可能吃亏。即便是因为最近被分了雨露,她也不至于如此。难道是宋氏的事发,这美厨娘翻脸了? 就在范进满腹狐疑的当口,却听郑婵道:“当家的,我又看到他了。那个混蛋!就是他!在京里朱国臣抓了我,就是送给他……我方才准备送茶给你的客人,可是在门外就看到了他的脸……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当家的,我怕……你别丢下我,不要让我像那些从他住处救出来的女人一样,我不要变成那样子。” 被朱国臣绑架,以至于失真,是郑婵心里最大的苦楚,也是最大的短板。她一直认为如果不是有这段不光彩的过去,她应该可以做个姨娘,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只当通房。其实于朱国臣的案子里,范进早就猜出其幕后靠山是冯邦宁,只是碍于冯保,不能深究。郑婵也知道这一点,没有过分苛求。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见面又好似另一回事,这次亲眼见到了那个毁灭她纯洁的男子,再加上见到从冯邦宁住处救出的女人,她的情绪失控也不足怪。 范进紧抱着她,好言安抚着,“别怕,相公一直在这,不会让人再欺负你。你放心,相公给你出气。” “别!别去……我们惹不起他的……只要当家的不嫌弃我就好,抱抱我,怎么样都好。” 范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随即拉着她直奔了冯邦宁所在的房间。房间里,冯邦宁正如同一头困兽来回走动,见到范进进来,他没好气道:“你搞什么鬼?让我等这么久才来。我也不是说你,我是说整个江宁官场,都!是!废!物!一群老百姓而已,有什么可怕的?这要是在京师,我随便写张名刺就能把他们都收拾了,哪会像现在搞得那么狼狈。这帮废物,一点用处都没有。这帮刁民给我等着,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们!你也算有心了,这个时候知道帮我,这个人情算我欠你的,等过几天慢慢还你了。对了,你给我找条船,我要尽快离开江宁。你带个女人什么意思,给我赔罪?倒是蛮漂亮的。我这个人最义气的,向来不占人便宜。我那些女人你看着挑一个,挑谁都可以……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要吃人的样子。我又没跟你要女人,是你自己带来的,不想送就算了,我又不是非要不可……你走那么近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别乱来,我翻脸的……” 话音未落,冯邦宁的衣襟已经被抓住,随即整个人再次腾空而起,在一声惊叫中,人便被重重抛出去,砸在房间的墙上反弹回来,重重摔倒在地。人被摔得七荤八素,勉强爬起来,还不等翻脸开骂,范进却已经抢先一步欺身向前,挥舞起拳头朝着冯邦宁劈面砸下!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一章 名利双收(下) 一手提着衣领,另一只拳头如同雨点般劈头盖脸地打下去。不管从服色还是出身,冯邦宁无疑都得算做武人,范进则要算文官,何况冯邦宁还是本科武进士头名。如果只说两人打架,多半都是以为冯邦宁以力欺人,可实际情况却是武人被文人按着打,竟全无还手之力。 “江宁官场都是废物,这话其实我是赞同的。但是我还要补充一句,就是你连废物都不如!” 一拳砸在脸上,冯邦宁立刻成了五眼青。他想要反击,但范进一拳落在他肋条上,打得冯邦宁面色苍白,所有的反击都被消弭于无形。 “酒色财气,这几样东西我也喜欢。而且我承认,自己不如你的条件好。可以有一个好叔叔做靠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去造反,不招惹自己惹不起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哪怕大白天去强占民女,也没人能把你怎么样。这种生活很爽啊,我是很羡慕的,但是你该想想,你凭什么能享受这种生活,凭什么可以为所欲为?是因为你有本事,还是因为你有功劳?” 冯邦宁已经失去反抗能力,两人的几次交手都能证明一点,他的武艺远不如范进。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差距越来越大。他有心大喊救命,却发现自己只能动嘴,声音却喊不出来。平日为所欲为的作风,掩盖了他的怯懦。直到发现身边无人可供指使,又遇到一个完全不买帐的人时,才发觉自己竟是这般没用,就连简单的呼救,也无法做到。 “你是想叫人么?我建议你省点力气,你的人进了衙门里就叫着喝热汤祛寒,我的手下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只是在热汤里加了点别的东西,现在他们都在牢房里睡觉。大概要到明天这时候才能醒过来。你的那个老家将倒是机警,可惜凤四爹亲自去招待他,机警也没用。所以不会有人来救你,不会有人来破坏,今天这顿打你是挨定了,我保证不会打死你,前提是你不反抗。” 砰砰做响,声如擂鼓,冯邦宁只能盲目地立起胳膊招架。嘴里已经忍不住开始叫疼,求饶。 “你居然懂得求饶?这很难得,我以为你只会飞扬跋扈来着。我刚才的问题并不复杂,只要不是白痴都能想明白。你可以为所欲为,我可以娶妻纳妾,吃喝玩乐,是因为当今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有一个朝廷给你我撑腰。大家都是吃朝廷饭的,护住这个盘子,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有朝一日这个盘子碎了,大家就都没好下场。你要砸我的锅,你说我该不该打你?” “今天外面那么多百姓,冒着雨顶着雷站在外面,为的就是让朝廷还一个公道给他们,让他们可以出气申冤。那些人是什么?是你眼里他们是贱民,蝼蚁。在我眼里,他们是大明的基石,现在他们肯来衙门向朝廷讲道理,请官府主持公道,这个盘子还可以维持。有朝一日他们不肯讲道理,就只会想着砍人,到那个时候,大家都会死!你,我,还有其他人……为了他们,我也得给你教训!” 一拳打出,冯邦宁踉跄着倒退,眉角口鼻已经满是血污。他已经放弃抵抗,转身想往外跑,可是没等跑到门边,就被范进又拖回来,举着拳继续打下去。 “跑!还敢跑!你想跑到哪里去?如果不是我的人去,你现在已经被打死了知不知道?现在衙门外面,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而且他们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跑啊!我看你有多本事,能从这跑到下关码头上船!” “你……你不敢……你不敢的!我如果出了事,叔父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江宁官场所有人,你们都要给我陪葬!”冯邦宁含糊着说道。嘴巴虽然硬,但是已经不敢再跑。 范进挥着拳毫不留情地打下去: “你说的不错,你死了我会很麻烦。但是我不会让你死,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救你,我自己也会去救,而且还会受伤。保证你能活着出来,但是也只能保证你活着出来。到时候我的岳父会保我,冯公公也不会盯着我不放,再说江宁城里上有巡抚、六部,下有江宁县,怎么也轮不到我背锅。大不了我革职,到张家做上门女婿,你就变成半死不活的活死人,这笔生意要不要做做看?” 冯邦宁吃不准范进话里几分为真,几分为恐吓,从对方表现出来的态度看,自己和他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他恨不得搞死自己。冯邦宁大脑转动着,却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几时与这书生结下如此深的梁子。明明几次冲突,都是自己吃亏忍让,怎么他反倒不依不饶了,这是什么道理? 但是不管是什么道理,眼下的拳头是实打实的,他从小到大惹祸无数,冯保的家法也不是吃素的。但是不管哪一次动家法,都没法和这顿打相比。他现在开始担心,照这么打下去,自己会不会被这个发疯的县令打死。即便未来冯保会让他偿命,可自己现在吃喝玩乐想搞哪个女人就搞哪个女人的大好生活凭什么和这个疯子兑掉? 他摇着头,“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哪里得罪过你,给你赔罪就是了,别打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受不了?”范进一脚踢在冯邦宁身上,将人踢翻在地,随即向前一步将其踏住。“那些女人向你求饶时,她们的丈夫、父兄给你磕头时,你可曾想过放过他们?现在你来求人,别人就要放过你?这个世界……没有这种规矩。” 范进说话间,向郑婵招招手。郑婵已经被眼前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人木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动作。她本来只是极度恐惧之下,想找范进寻求保护,没想到范进的反应居然如此之大,为自己锄头,居然打了冯保的侄子? 她心中既是感动却更多是惶恐,见范进招呼,她连忙上前拉着范进的胳膊拼命摇着头,意思是让他停手。范进将她扯到身前,问冯邦宁道:“你认识她么?” 冯邦宁费力地移动着头颅,看了片刻,随即摇头表示不认识。范进的脚上猛然加了几分力量,“我给你提个醒,朱国臣!” 冯邦宁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愤怒变成恐惧,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连声道:“这……这我怎么知道她会是你的女人?你讲点道理行不行?我玩她的时候,你还没进京呢。再说我搞那么多女人,怎么记得谁是谁?你如果觉得吃亏了,我回京里赔你几个大姑娘就是,保证是没人碰过的。扬州瘦马你要不要?你喜欢练功夫的女人,我找卖解的给你啊。她又不是你老婆,换着玩玩都没什么关系,何况当时还不认识!” 话音未落,便是一记戳脚。冯邦宁一声闷哼,脸色变得煞白。范进道:“你到现在还没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是不是?一个女人不管认不认识我范进,又或者有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都不该被人随意轻薄欺负!在你眼里,只要是家里没有关系,没有人脉靠山,找不到人为自己说话的,就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是不是?就因为你这样想,今天的江宁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你要找女人可以,以你的身份地位财势,有的是女子愿意跟你。只是十里秦淮,就足够你玩。可是你非要搞得天怒人怨,万民愤恨才开心是不是?你自己不想活也没关系,但是你挖大明的根,坏朝廷的民心,这便是吃饭扬沙,这种人就该死!” “你那些金银财宝我看过了,短短时间,那么大的数目,即便是作贼也没有那么风光。你自己快活,却让百姓恨官府,这就是你最大的罪过!,我确实不敢直接弄死你,但是要让你生不如死的手段,却也不少。再说有些时候人死未必是最惨的结果,有些事只怕比死还要难受,要不要试试看?” 冯邦宁连忙叫道:“住手!我知道我错了还不行么?我道歉,我向你和这位姑娘道歉!我赔银子给你们,我离开江宁。只要你不打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家万事好商量!” 范进的拳头在离他面门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凛冽拳风刮得冯邦宁面皮微疼。拳慢慢舒张化为掌,在他肩上一拍,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容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脊背生寒。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你不是君子,也不懂这个,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肯悔罪,就是个良好开始。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商量?” 冯邦宁连忙道:“怎么商量都行。只要你停手,大家怎么都好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你得以大局为重啊。” 范进冷哼一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道歉!” “道歉?这没问题,我答应了给你和这位姑娘道歉。我给她银两,送她一套上好的首饰头面,保证与一品夫人的一样。当初的事大家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其实我都不记得她了,大家谁也别记得谁,彼此都开心。” “不是向我道歉,是向江宁父老道歉。” “什么?我向那些穷鬼道歉?你疯了?我是堂堂锦衣指挥,朝廷命官,让我向一群百姓道歉……好……你怎么说怎么是了,我道歉!” “从江宁掠夺的民脂民膏必须留下,那些金银财宝必须留在江宁。” 不等冯邦宁拒绝,范进又道:“你最好别急着拒绝,先听我把话说完,你那些财宝里究竟包括什么,大家心里有数。如果你执意要把东西拿走也可以,我会出一份底单,详细列明你的财物里到底包含哪些东西,你签一个名字,就可以把东西拿走,然后我会把这份底单交给江陵相公。至于会怎么样……谁知道。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要不要试试看?” 冯邦宁看着范进的眼神,饶是心头滴血,却也不敢选择这条路。大明朝的很多事都是能做不能说,私下里怎么都好,摆在台面上,其实是交代不下去的。自己那些财宝的数字不谈,单是里面一些违禁的东西,就不适合闹到公开地方。冯保固然可以嚣张到把皇帝赏给国公的画留为自用,但是自己留给人这么大一个把柄,他也绝对不会欢喜。 为了一些金珠留一个把柄,这实在太蠢。他只试探着问道:“那里面有我自己的……” “我会给你留下足够的回京路费,但其他的就不要想了。你在江宁做了这么多事,现在群情汹汹,不破出一大笔银两,又怎么平息民愤?除了银子,你的随从也得交出几个,丢卒保车。” 冯邦宁连忙摇头道:“那是锦衣卫的人!不归地方衙门管!” “好啊,我把你们一起送去锦衣卫衙门好了,看看有没有人肯接收?” 冯邦宁想想锦衣卫衙门与上元衙门的距离,以及包围自己的百姓,只好垂头丧气道:“那就随你安排好了。” “你早这么配合,大家就好谈话了。”范进冷笑着将冯邦宁按回坐位上,摇头叹息着:“冯大公子一定要记得保重身体,不管自己犯了多大的罪孽,也犯不上自残。你看你自己把自己打成这个样子,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在衙门里对你动刑了,这可不好,今后尽量别这么做了。好了,我们谈谈眼下这桩案子,杨家告你强买象牙一案,你打算怎么办啊?” 冯邦宁只觉得眼前发黑,一口老血几乎呕出来。愤愤道:“随你怎么说了!” “冯公子如此爽利,本官也就不推托了。我觉得咱们还是先私后公,能够谈判解决就不必升堂了,总是要顾全冯大公子的面子。婵儿,去把杨家二奶奶请来这里,与冯公子面谈。” 不等郑婵出去,房门却被推开,宋氏自门外走入,步态婀娜,虽然身着重孝,可是眉宇间却又含有万般春意。朝郑婵一点头,轻声道:“郑家妹子原来还受过那般苦,这倒真是让人心疼呢,也就是大老爷这样知道疼人的,才不嫌弃那桩事。咱们做人要有良心,一定得好好侍奉大老爷才对,你说是不是?”随即又朝范进一笑: “老爷……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民妇一切都听大老爷安排,什么都依您。”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二章 甜美果实(上) 夜色渐深,往来奔波的脚步,踏碎了江宁的安宁,军靴踩在泥水坑里,带起污浊的水花,在其之后,一双双军靴踏过,水花四溢。街头的各色摊位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狼似虎的官兵或是官差。时而有人跑过来,接着便是打斗、抓捕或是就地斩杀。一些人头被挂在临时竖起的长杆上,被雨水冲刷去脸上的泥垢与血污,在风雨中来回飘摇,格外吓人。 往日纸醉金迷的秦淮河今晚却变得沉寂,所有的河房画舫都停止营业,不再接纳客人,只有官兵偶尔会登上船搜检,偶尔会传来女子的尖叫或是咒骂声又或是男子的呵斥声,自然是有不知深浅的士兵胡乱揩油,惹了是非。 持续了将近一天的奴变,终于得到了平息。这些奴仆的用意终究不是造反,在一些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之后,就放弃了行动,丢弃武器离开主家,去寻找自己理想的生活。这部分群体占了奴变里的多数,他们一去,变奴声势大衰,原本就是靠人多势众震慑官府的群体,一旦失去了人数上的优势,也就没了最大的屏障。 这段时间也恰好让江宁的衙门之间完成了协调与初步的分锅工作,在大抵分清责任之后,官兵终于行动起来,执行自己早该执行的任务:上门、捉人、杀人……。锦衣卫、府衙公差也开始动作,随着奴仆们被彻底打散,那些江宁城里的大帮会也开始出手攻击,希望借这个机会与城里大户士绅结个善缘,攀个交情。 宵禁变得严格,除非持有专门衙门开据的公文,否则出现在街上就可能被当做奴变的参与者遭到逮捕。试图反抗者,也会被官兵无情杀戮。 雨又下了起来,虽然比起白天已经减弱许多,但是于缺乏雨具的官兵衙役来说,依旧是一种折磨。不过这次事态严重,不管天气多恶劣,他们也不敢像过去一样找个地方躲懒逃避,只能咬牙硬撑。 一些躲雨的士兵藏在廊檐下,蜷缩起身躯,尽量让雨水不落在自己身上。他们中有人在打斗里受了伤,伤口被雨水一打,疼得眉头直皱叫苦不迭。饥饿与伤痛交替而来,让这些士兵心里也满是怨气。至于这怨气是对那些不省心的奴仆阿鼻还是对自己的长官,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有人低声咒骂抱怨着,不多时便有人参与附和,即便是这支小队里的军官也加入了抱怨大军,让其他人更加肆无忌惮。 脚步声响起,有人向这里走来,即使心头再如何厌烦,差事总得完成。几个士兵没好气低从廊檐下钻出来准备发问,却见前头开路的是十几名刑部捕快。而在他们身后,两人高举着油纸伞,保证他们所簇拥的目标不被淋湿,身后则是几辆手推车,上面堆满了物品。 等离得近了些,一名捕快高声道:“我家公子给你们送些蓑衣斗笠,还有伤药。一会有人给你们送汤饼来。” 虽然还不知道来的是谁家公子,但是能支使官差的肯定是衙内之属,再说有雨具有药品还有吃的,谁家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包括伤员在内,所有人都扑出来,跪在雨水里向来人磕头答谢,随后在差人引导下去领取雨具。 油纸伞下,一名年轻的书生走出,来到一个受伤士兵面前,先帮他看了伤口,又问身边人要了伤药来,亲手为这名士兵包扎。 天色黯淡,士兵也看不清这人的面相,但是那身上好儒衫总能认出来,知道这是衣冠众人,身份地位不是自己这等军汉可比,连连摇头道:“小人自己来就可以了,不敢劳动老爷。” “不必推辞了。你们的辛苦其实上面是知道的,也会为你们做出安排。不过不能急,这么多人,总得慢慢来。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只要好好当差,朝廷是不会亏待你们的。宵禁要持续,变奴要抓,但是自己的身体也要保重,还有记得不能乱抓无辜。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我会让你的长官给你发汤药费。” 男子语气平和,声音也不大,可是在这名士兵听来,却似三月出风,让人周身舒泰。再看到男子的身上被雨水淋湿,心头更为感动,方才的不满与抱怨,早就化为东流,包裹一完,就拿起长枪走进雨中。 来人又嘱咐了军官不许惊扰百姓,尤其是今天城内士绅人家多半受害,如今正是草木皆兵之时,官兵到廊檐下避雨搞不好就会被认为是伺机行抢,闹出纠纷就大为不妙。 方才被公子亲手包扎的士兵抢先道:“公子放心,就算是天上下刀子,我们也绝对不去惊扰百姓!谁要是不听公子吩咐,我第一个跟他拼命。公子,您能否赏个姓名下来?” “这是刑部刘司寇家的公子!”一旁一名捕快大声道,那书生朝他瞪了一眼,又朝士兵道:“你们叫我刘堪之就可以了。我来,也是奉了朝廷命令慰劳你们,不必记得我的名字,只要记得朝廷好处就是。” 分发过物资,刘堪之一行人离开前往下一处哨卡,一名俊仆为刘堪之擦着雨水,另一人道:“这些雨具伤药还有干粮汤水,明明是公子用自己的交情从各府募来的,为何非要说是朝廷给的?朝廷几时想过这些事?公子冒着雨做这些,却让他们谢朝廷,这真让小的想不明白。” “朝廷想不到,我才要想到。这些东西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于他们而言,却如同久旱甘露,印象最深。这个时候让他们感受到朝廷的关爱,他们能念着朝廷好处,用心办差,舍命杀敌。让他们谢我,又有什么用呢?奴变刚刚结束,若是再闹出兵变来,这江宁父老就要遭殃了。” 刘堪之看看身后,又看看自己的奴仆伴当。“你们可知,今天这场乱子,江宁城里的情形是不一样的。上元县那边虽然也有人受害,但是人家并不多,为害也不严重。奴变一生就被平息下去,真正被祸的士绅不多。江宁县这里几乎所有头面人家全都遭殃,主人被戕女眷被污之事有十几起。一水之隔,就差了这么多,你们可知原因为何?” 见左右不答,他自顾道:“退思之前就跟我说过,要给下面的人希望。让他们始终相信朝廷记得他们,百姓就不会生乱。不管受了再多苦,再大委屈,也愿意找官府申冤。如果有朝一日让他们觉得朝廷并不在意他们,有什么麻烦都得自己解决,天下便要乱起来。所以说他爱百姓,不如说他爱太平日子,为了不动刀兵不生干戈,也得体恤百姓为苍生着想。我认识的人很多,其中也有些人忧国忧民,愿意为民请命。但他们的为民请命,要么是为自己的名号,要么是为自己的良心,真正想着为朝廷稳固,天下太平的,却是一个都没有。如果江宁县能早点学退思,给百姓希望给公人希望,就不至于发生这场乱子,也不至于乱子一生,公差全都指望不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现在做的事,其实退思很久以前就在做了,我现在只是在学他。” 一名仆人对范进夺走公子所爱的事依旧未曾释怀,忍不住道:“公子也不必夸他,依小人看,他怕是也要遭殃了。把冯邦宁那种人弄到自己衙门里,这可不像是聪明人做的事,听说上元县衙门外面,都是老百姓。他若是不能让百姓满意,那些人还不拆了县衙门?” 刘堪之摇头道:“我与你们看法恰恰相反,如今城里唯一能化解百姓的怒气让事情得到解决的,便只有退思。我相信他做得到。” “主人自然什么都做得到,这天下若是老爷做不到的事,便谁也做不成。冯邦宁比起主人,什么都不是。” 上元县衙内,宋瑾虽然已经体软如泥,却已经紧紧抱着范进,在他怀中讨好,就连称呼也从老爷变成了主人。另一边郑婵却也不甘示弱,抱着范进另一条胳膊。如果说一开始两人的关系,属于她玩火自焚,再后来是迫于无奈被迫委身,此时却已是心悦诚服,发自内心地从了这个男人。甚至于大被同眠这种杨世达当初跪下来哀求她都不答应的事,现在也毫无妨碍地做了。 范进拳击冯邦宁时,她就在门外偷看。原本她是担心范进与冯邦宁合作,把她作为牺牲品给卖了,不想却看到一场痛殴大珰侄儿的全武行。 冯邦宁之前也对宋氏起过觊觎之心,只是靠着宋氏的手腕外加士绅身份才免遭毒手。但是言语上的冒犯,乃至手上的揩油是难以避免的。杨世达当时除了赔笑脸也做不了什么,事后反倒埋怨妻子不知检点,为什么不穿得更庄重些,把自己打扮得丑一点,不就不用招惹这魔头了? 是以范进毒打冯邦宁时,她的心情激动程度,其实半点不弱于郑婵,仿佛那一记记拳头,是在为自己而挥。看过那一场打斗以及冯邦宁的屈服后,宋氏的心便已经屈服。 这个男人足够强大,足够资格做自己的主人。跟在这样的男人身边,再不会受人欺负。 杨家连遭变故,距离家破人亡只在一线,自己这个家主要想带着族人求活路,只有依附于这么个强人才行。江宁商场上有名的厉害角色,杨家上下又爱又怕,出名泼辣又有手段的二奶奶赛贵妃,在今夜彻底雌伏于范进脚下。 其实今晚从道理上讲,范进应该陪的是郑婵,但是宋氏硬要挤进来,最后便成了现在这种情景。宋氏放出了周身解数,杨世达都不曾享受过的手段,范进在今晚任意品尝。良家妇女的端庄表面下,隐藏的却是不输于马湘兰的热辣活泼,久旷之身加上耐战的良好素质,寻常男人多半不是她敌手,再加上不甘示弱的郑婵,寻常男人多半是招架不住的。 好在范进有花字诀在身,较量的最终结果,还是两个妇人认输求饶。以二敌一居然一败涂地,这种从未享受过的刺激感觉,让宋瑾越发认为这个男人强大不可战胜,心甘情愿任其摆布。即使明知道今晚这种场合自己不回家不知道会引起多少非议,她也不在乎,反正他会为自己摆平一切,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 范进望着这任自己采撷的贵妇,回味着两人方才的滋味,暗自琢磨杨世达多半从未让她真正满意过。日久天长自惭形秽,也就越发懒得碰这个大胃口,只好去外面打野味,最终闹成今天这样。这么个女子,倒是自己的好对头。 方才在疯狂时,宋氏甚至承诺让范进进入杨家内宅为所欲为,就算是去偷那几位妯娌,她也会设法安排。范进不认为那是一句空话,也不觉得那只是其邀宠手段,而是这个女子终于把自己放在杨家之上的一种表示。这正是范进将其弄到床上的重要原因,得到这位杨家未来的女掌舵,并不只是为了人,更重要的是要得到一个代理人。 县令自己下场做生意不可能,未来的商业布局,以及自己赚钱的主张,都得有人代理。马湘兰是一条线,宋氏是另一条线,两条线一起行动,事情才能做得快。他摸这宋氏的身躯道: “外面那些百姓,就是你最好的借口。这么多人里,混几个坏人很正常。天色又晚了,你这么敢回家?只好在衙门里住一晚,婵儿会为你作证。明天和冯邦宁的官司了结,我送你回府。” 宋氏点头道:“一切都按主人的吩咐。不过冯邦宁主人打算怎么处置?只打一顿放了他,是不是太便宜了?那人欺负了郑家妹子,怎么也不能饶了他。” 郑婵看着这曾经与自己拜姐妹,现在却和自己躺在一个男人怀里的女子,回想着她方才的癫狂,心里很是有些不痛快。冷声道:“一切由当家的做主,做奴婢的少说多做。” “呵呵,郑家妹子,姐姐我做的还少么?还是说你现在还有力气做?如果你可以做,我就可以啊。” 范进制止了两个女子的争吵, “除了打还能把他怎么样呢?只要冯公公在,就没人能把他治罪。不过我已经把他的所作所为写在书信里送去江陵,相国会有办法的。这么一场奴变,东南都会震动,不找到足够有力的人背锅,事情这么了结啊。他和黄恩厚,就得把这口锅背一下,所以你不用怕,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喜欢面子,我这次就做一个面子给你,让冯邦宁在你面前低头,这面子够大吧?”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三章 甜美果实(下) 天晴了。 雨在下半夜就不再下,等到清晨时分便已是云开雾散,第一缕光芒从空中落下,落在上元县衙外等待的百姓头上、身上。阳光驱散雨水阴凉,让人身心俱暖。 聚集在上元县衙外的百姓,此时已经超过千人,人数虽多,但是秩序井然,并没有想象中的混乱与喧嚣。公差衙役以及上元县内几个有名帮派成员的维持,在其中起到了一定作用,但最主要的因素还是来自于范进的名声,以及衙门分发的油纸伞、蓑衣。 时下百姓对于衙门总归还是畏惧为主,聚集起来向衙门施压,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衙门只要略微释放一丝善意,于百姓而言,就觉得是天大恩赐,心中的怒气本来就是针对冯邦宁而非范进,得到衙门的关怀之后,就越发觉得范大老爷是好官,会为自己做主。于衙门所提出的要求,也就乐于接受。 几十辆手推车上,满载着一桶通米粥,落到每人头上也就是一碗而已,并不足以果腹。但是对百姓而言,这一碗衙门分发的米粥分外甘甜,三两天都不会感到饥饿。“青天”、“父母官”之类的议论,在人群中慢慢发酵,有人则低声询问着维持秩序的公人,如何才能把户籍从江宁县改到上元县,手续到底麻不麻烦。 凤鸣岐走在人群中,与几位相熟的朋友打着招呼。他为人四海,贩夫走卒中也很有些熟面孔。昨天出手攻击锦衣卫的武行里,也有他的熟人在。这些人算是老江湖,官员见得多了人的阅历也足,由于职业的关系,很少会对官员表达出好感。即便是当年海瑞做巡抚时,他们一样颇有微词。现在这些人却在异口同声地夸奖着范进,表达着对他的推崇尊敬,甚至有人询问凤鸣岐,能否找到门路,让他们到衙门里做事。 退思好手段!凤鸣岐心内暗自寻思着:在人群里安排了县衙门的卧底,适当的时候发表看法,引导百姓舆论以及思路,这手法其实算不上如何高明,但问题是这么多年以来,官府中就没人能想到。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衙门从一开始就对百姓释放善意,而不是严阵以待视如强盗。官府的善意在前,百姓自然以善意回报,人与人相处本就是如此。可惜这些年来,江宁乃至大明官场,又有几个地方官真的把百姓当成子民而非潜在敌人看待。或是怕麻烦,或是心中有愧,大明已经有很多年没出过能和百姓友善相处的官员了。不过就是些纸伞蓑衣,几个书办来询问百姓需求,再就是些米粥,就成功收复了民心。从眼下情形看,即便冯邦宁的处置并不如百姓所愿,也不会导致大规模民变发生。这些手段说出来都不复杂,但是都需要用心去做。即便是范进未来把这些心得广而告之,肯这么做的官员怕是也没几个。 五儿找了个好相公,就连马四娘都可以算作找到了好归宿,就是不知道这两人将来这么相见。算了,这些女人的事,自己不比操心。 几声云板响,百姓停止了交谈,张铁臂从里面走出来,向百姓拱手行礼,随后运足气力高声传达着范进的要求。因为人数众多,衙门里安排不开,请百姓选出代表三十名上堂回话,其他人只能听堂,全程不能插话,不能打扰审讯。 这种要求如果是在一开始提出,可能会引来百姓极大不满。可此时百姓对县衙猜疑已去,于父母官要求无有不应,一听吩咐立刻开始推举代表准备上堂回话。这些人彼此之间未必熟悉,人选上却不是那么好出的,利用这段时间,范进再次来到冯邦宁的房间。 挨了一顿暴打的冯邦宁并没有被安排住房,只是在小花厅对付了一晚。没人给他送食物,也没人给他送伤药。从小享受惯的冯邦宁几时受过这种苦,这一晚上没有铺盖没有饮食,伤痛与饥饿并发,根本就睡不着,人很是憔悴。 见范进又进来,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躲向墙角,想要放几句狠话,却又怕极了对方拳头,一肚子的咒骂,出口便成了哀求。 “范……范兄,我喊你声兄长好不好?求你了,给我口吃的,给我口水也行。我知道自己错,将来你怎么罚我都行,可是现在你得给我口吃的,要不然我就要死了。如果我死在你的衙门里,你跟我叔叔面前也没法交代吧?” 他的声音嘶哑,嘴唇干裂,脸上的伤依旧十分明显。两眼成了熊猫眼,原本还算英俊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五颜六色,不仔细看已经辨别不出其原本模样。若是京中故人相见,只怕是不敢相信,冯大少也会有这般狼狈的时刻。 范进冷笑着走过去,几步来到冯邦宁面前,一把将对方拉起来。冯邦宁下意识地将手护在脸上,哀告道:“不要打脸!”但是预想中的拳头并没有落下,直到他放下手,才看到范进并没有打他的意思,只用一种轻蔑的目光看着他。 “不打脸的话,今天这一关你过得去么?奴变已经让我们江宁官府很头大了,如果你活蹦乱跳的从县衙门离开,信不信马上就是民变?到时候那些百姓不管你是谁,也不管冯公公是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你又几条命可以死?我不打你脸上这一顿,怎么向那些老百姓交代,又怎么平息这场骚乱?要不然你教教我?” 冯邦宁愕然。他抬头看着范进,对方已经把他按到椅子上。只是用的力气太大,冯邦宁只觉得一阵剧痛,想要跳起来,却又不敢,生怕惹了这位混不论的知县,又惹来一顿揍。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想着要报复我。这些事我已经想到了,也知道会是这样。我没资格不许你报复,如果你想报仇的话,我随时奉陪。不过我要警告你一句,人做事要承担后果,我已经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了,你是否做好了,我就不知道。如果你报复我失败的话,我不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到时候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我不是吓唬你,只是想让你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必须有个了结,眼下江宁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指望官府调兵屠戮百姓完全站在你这边是办不到的事,搞不好激起民变或是兵变,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官府不能出兵,就只能跟百姓妥协。不吃亏,百姓那里交代不下去,所以怎么也是要吃些苦头。这顿拳头皮里肉外,几日就能好,如果是那些技击中人动手,就没有那么便宜了。那些人的手段,你想必已经见识过了,到时候会怎么样,你心里有数。” 冯邦宁沉默了片刻,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是……打我是做戏?” “不完全是这样,我昨天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对一个吃饭砸锅的人,不会有好看法。何况你已经得罪到我头上,我打你一顿难道不是很公平的事?不过正如你所说,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管有多生气,也得顾全大局。否则的话,我不加一指之力把你丢给外面的百姓就是了,那样才算是出气!我可以告诉你,那些象牙苏木我不会留下,过段时间,杨家会把这些东西以冯公公的名义孝敬给太后,比起卖几两银子,这不是更有用?我虽然不如你富贵,但也不至于贪墨你那些财货。只是你最好想清楚,眼下冯公公虽然得势,但朝内一样有人对公公心怀不满,平日里的小事就不提了,这次东南出了这样的大事,已经没法压下来。事情要通天,京城一定会得到消息。你带十几箱金银财宝离开,就等于把责任扛在自己身上,为了些许财物,担上这么个罪名,值得么?如果事情牵连到冯公公,在太后面前获罪失宠,这个损失又是多少金银能买回来的?” 冯邦宁头上见了汗,不知是饥饿还是恐惧所导致。他问道:“你的意思是……咱是一伙的?” “当然,不管怎么说,江陵相公与冯公公内外扶持,才有如今的大好局面。你我之间不管有多少私人恩怨,在大事上必须共进同退,没有选择余地。外面那些百姓我可以应付,但是这场乱子,得有个人顶雷。江宁官场的意思,多半就是把锅丢到你头上。” “他敢!”冯邦宁又来了火气,但是一看范进的目光,火气又赶紧压下去。“那些阿鼻闹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玩他们的老婆。这事明明是那帮士绅大户自己搞出来的,凭什么拿我顶雷?” “你这话有人信么?要不试试看,你就这么说明,看朝廷信谁?” “那你什么意思?别绕弯子,我听不懂。” “很简单,找个够分量的人来背锅,你想想看,江宁城里有谁是分量够,又不怎么招人喜欢,拿他顶雷不会有人有异议的。” 冯邦宁想了想,“你是说……黄恩厚?” “看来大家的看法一致,这就容易办了。我会写一道奏章,把一切的责任都推给黄恩厚,冯大少也通过锦衣卫衙门,把这个意思说出去。我会去拜访江宁的几位大员,向他们说明冯大少的决断,大家联手发动把黄恩厚搞下来,换自己人上去。织染这个位置日进斗金,相信冯公公身边一定有不少人惦记着这口肥肉。这次算是一箭双雕,既可以洗掉自己的责任,还能挪个位置出来。再者比起你损失的这点小钱,黄恩厚的家当才是大头。” 冯邦宁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犹豫,范进道:“如果冯大少不想做这件事我也不勉强,我自己的奏章会上,但是江宁官府怎么说,我就不敢保证了。” “慢!”冯邦宁显然不想把这么口锅自己顶起来。毕竟他是闯祸才被赶来南方,奴变这种事虽然未成大祸,但性质极为恶劣,哪怕是沾一点边,只怕都要被叔父丢到边塞吃沙子,连忙道:“我又没说不写,可是我手下没一个好文墨,一帮废物。这样吧,你来写,我抄一份就是了。” “我来写不好,你的口气我模仿不来,找锦衣卫里好文墨的人来做,偌大个衙门不会没有这方面的人。接着我们说一会升堂的事,在堂上你要吃点苦头。” 冯邦宁脸色一变,“昨天的苦头还不够?” “确实不够。如果你不想吃苦头也可以,我当堂宣布没资格审问,把你送交京师南镇抚司怎么样?不过从这里这么到京师就不归我管,你老兄自求多福。” 冯邦宁想了想,只好试探道:“那苦头严不严重?” “衙门里的花头大得很,看上去皮开肉绽,实际不损筋骨,也感觉不到疼。再说你躺下让他们打,谁又敢真动手?” 走出房间,就见宋氏站在那里等候。女要俏,一身孝。满身缟素的宋氏站在那里显得很是大气。越是如此,范进越是忍不住想起她热情如火的样子。宋氏这时已经迎过来,看左右无人便将手塞到范进手里,轻声喊了句:“主人……” “这话留着到床上去喊,一会到堂上仔细莫喊错了。” “老父母放心,民妇不会喊错的。其实民妇觉得,今晚上民妇扮个告状的妇人也不错的。那厮被老父母糊弄住了?” “一个比猪精明不到哪去的衙内,糊弄他不过是指顾间事。这回借他的刀斩掉黄恩厚,过段时间,你再按我说的,把象牙苏木全都捐给皇恩寺,攀上太后这条线,不会有亏吃。冯邦宁的那些财宝,正好作为本钱。接下来买地皮造房子,当然,绸缎生意不能放下。那条海外的路子我给你铺好,但是能不能做得长久,还要看你手段。” “主人放心,奴婢不敢不尽心。该是老爷的那份,一文也不会少。” “我相信你才给你这么好的生意,只要你肯用心,未来我保你成为江宁最有钱的商人,做江宁的女财神!” “那主人又是谁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斩将封神姜太公了。” “那主人可得多斩奴婢几次才行,昨晚上那一次,可是太少了。” “有的是斩你的时候,现在先跟我上堂,看看怎么打冯邦宁的板子去。可着江宁,这种事也就只能看这一次,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四章 白面包公范退思(上) 天到午时,太阳升到最高处,滚滚红日洒下万道金光,令人身心俱暖。 魏国公府衙门内,听着徐六讲述范进威风的魏国公徐邦瑞捻髯微笑,不住点头。 “好个范退思,倒是有些道行,也难怪一个广东蛮子能做江陵东床。这回多亏他暗中指点,咱家那些买卖门面才没被阿鼻毁掉,出兵也及时,让人抓不住痛脚。眼下整个江宁官场到处找人背锅,咱家能置身事外,少不了要念他的好处。这回江宁县要倒大霉,以往考绩上,江宁都压着上元,现在出了这等大乱,江宁县的纱帽怕是戴不牢,用不了多久就该交印了。没有高山不显平地,上元、江宁一水之隔,这边不过是几家士绅被害,很快就被平定未成大祸。江宁县这边,却是家家被祸,个个遭殃,只有咱们这些人家早有准备未曾被害。这两下一比,江宁县吃不了兜着走,只好自认倒霉了。” 一旁的国公夫人沐氏白了一眼丈夫,“你这老杀才别信口雌黄,哪来的东床坦腹?是定了亲了还是过了庚帖了?都不曾做的事,怎么就算是张家女婿了,老六,你说你爹是不是糊涂虫?” 徐六一脸无辜地摇头道:“爹爹说的没错啊,张姐姐和姐夫早晚是要做夫妻的,如果不是眼下姐姐服丧,只怕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这事心照不宣,叫女婿是没错的。” 沐氏望着这可怜的丫头欲哭无泪欲怒又不忍,只好心里嘀咕着:这窝囊样子像极了亲娘,你这样子早晚要吃大亏。现在是抢男人的时候,你先承认他是张家人,娘要怎么帮你抢? 徐维志对这个并不关心,只是口沫横飞地说着范进的威风。“真没想到,退思胆子那般大,居然敢对冯邦宁动手。说句老实话,连我也不敢做这种事,他倒好,把冯邦宁打个满脸花,虽然伤的不是太重,可是那模样看着就狼狈。跟着又在公堂上当场打了他八十大板,让受害人家私下里来衙门领取金银赔偿。说句老实话,可着江宁大小衙门,够胆子做这事的,怕是只有范进一个了。” 徐六也道:“是啊,姐夫好威风的,一声令下,那些衙役就把冯邦宁拖下去,举起毛竹板子便打。打得噼里啪啦的,冯邦宁叫得鬼哭狼嚎,下面的百姓跪在那里喊范青天,青天大老爷。那声音,比什么曲子都好听呢。” 兴奋而又有些羞涩的少女,一改平日少言寡语的习惯,口若悬河的介绍着,巴掌小脸涨的通红,两只杏眼里光彩四射,她自己并不曾觉察,今天与往日区别多大。 魏国公夫妻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作为过来人,如何不明白,一个女子有这等情绪究竟是为了什么。沐夫人咳嗽一声,“你也不用夸他,那板子就是个糊弄人的手段,借给那些衙役几个胆,也不敢打坏了冯保的亲侄子。板子打得响亮,人没有什么损伤,这是衙门里惯用的手段,也就糊弄些无知百姓罢了。沽名钓誉!” 徐六连忙道:“不是啊!姐夫说过了,打他板子不是为了打他的皮……就是那个啦。是为了打他的面子,他在上元县挨了板子,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在江宁街上横行霸道,这顿板子虽然打不伤人,但是能把这混世魔王打出江宁,也算为民除害。姐夫不是为了让百姓喊他青天大老爷,只是为了让百姓消气。只要百姓们的怨气可以宣泄出来,就不会想到造反。如果那些阿鼻的怒火发散出来,就不会像现在这次闹事。奴变已经平息,民变绝对不能发生,所以姐夫要用冯邦宁做个榜样,给江宁百姓解恨!” 少女不自觉地学着范进的样子,徐维志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沐氏瞪了他一眼,徐邦瑞则咂摸着滋味,“范进这话说的有门道啊,现在整个江宁都想着抓人、找责任,却没一个人想着给士绅解恨,给百姓出气。这帮子官啊,还不如一个后生晚辈看得远,简直丢人丢到家去了!看来今后几年,这上元县要压着江宁县打了。维志,你不要光在这里傻笑,去衙门找退思商议一下,把咱家在江宁县的买卖往上元挪吧。若是我所料不差,除了我们这些勋贵人家不能随便挪动地方,江宁差不多的富户,都会往上元挪。未来几年上元才是江宁的风水宝地,早点把买卖挪过去,没亏吃。” 徐六道:“大哥还是晚些去吧,现在姐夫可没时间见他。整个上元的士绅差不多都来递贴子拜访,姐夫应酬不过来呢。要不是娘叫我,我也要在那边帮着姐夫应酬士绅,没时间回来。” 沐氏哼了一声,“他个芝麻官好大的造化,让我宝贝丫头替他操这么多的心,倒是不怕折了寿!按说他该来咱家磕头拜见的,只是县不出城,咱家偏又在江宁县,将来……这还是个麻烦。我想想,咱家在上元我记得有几处别院,他不动我动,老东西你也跟我一起去,让那小子上门来见一面,我有些话问他。” 徐六听不懂母亲的意思,姐夫在上元跟自己家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是麻烦。只当是母亲为舅舅的事生气,连忙央告着母亲不许为难姐夫。徐邦瑞则在那里有些为难,“这……不大好啊,张江陵可不是好惹的……” 上元县衙内,冯邦宁挨了八十大板,由衙役解送去江宁锦衣衙门,交锦衣卫处置。他本身是锦衣官,地方衙门没资格处理,打八十大板就已经算作越俎代庖,不可能有更多处分。 其实告状的百姓心里也清楚,不可能让这种大人物真的以命相抵或是徒刑坐牢。所要求的只是出气,而不是非要人头落地才行。何况范进之前的安排也让百姓觉得这是自己人,不能让这样的青天大老爷难做人,当堂打了冯邦宁板子,又得了金银赔偿,也就不再哭闹。 苦主都认命而去,其他人就更没话说。百姓们磕头拜谢青天之后各自离去,上千百姓聚集县衙,最后未伤人未烧房子没惊动官军弹压,这还是江宁城近百年来破题第一遭。 内宅里,范进挽这郑婵的手,在后花园散步。此时虽然还没到休息的时候,但是范进刚刚办了那么一件光彩事,偶尔摸鱼也没有心里负担。他主要是担心郑婵所求过苛自己达不到,特意过来安抚。不想郑婵远比他想象的通情达理,并没有非要冯邦宁付出代价的意思,反倒是靠在范进肩头尽享这片刻的温馨,于冯邦宁的处置并不在意。 在京师里有李彩莲那等贵妇存在,郑婵十条命也不敢和对方去争。本以为到了江南可以独得宠爱,不想又有宋瑾以及马湘兰出现,一旁还有徐六虎视眈眈,她心里一度有过弃妇的感觉。可是看到范进拳击冯邦宁于先,当堂打板子于后,心里那点别扭早就消失个干净,剩下的只有一片痴心。放眼大明朝,为了个暖床的厨娘敢和冯保亲侄动手的男人,怕是再也找不到,对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她已经不忍心再对这个男人提任何要求,只要依偎在他身旁就已经足够。二人说收笑笑,如同一对热恋中的爱人,至于冯邦宁如何,郑婵早就不在意了。 就在此时,花园角门处,一个身穿重孝的倩影出现,看看两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以鄙夷的目光看了一眼郑婵,随后咳嗽一声。 “哎呦,我来的可真不巧了,坏了婵妹妹的好事,该打。可我这也是没办法,前面的各位员外等急了,想要见大老爷谈买卖的事。还有那些夷人,等着奴婢谈绸缎的事情。这些事奴婢可做不了主,非得大老爷出面才行。要不我让他们再等等,过半个时辰再说?” 郑婵纳闷道:“你还没走?你家里有丧事,昨天奴变又死了人,现在正是你这当家夫人得再家里主持全局的时候,怎么又闲工夫跑到后院来了?” 那一身重孝的自然是宋氏,她与郑婵原本关系不错,可是昨天晚上两人服侍范进时互相争抢,宋氏手段比郑婵高明,又耐得久战,分得好处更多,两人之间的交情便不似当初。 听到郑婵这话,宋瑾不慌不忙道:“按说我是得回家去主持局面,里里外外那么多事情,哪里管不到都要处毛病,天生劳碌命,比不得郑家妹子好运气,只要再厨房里忙,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了。可是家里急,大老爷这里也急,衙门里只有些吏目,没有佐二官,应酬这些员外他们不在行。倒是那个白沉香什么的女人可以支应,可是堂堂县衙门,用行院出身的女人应酬客人,传出去成什么样子?我只好自己上阵,替大老爷先敷衍着他们。婵妹妹和大老爷赏花散步的时候,我那忙的可是脚不沾尘,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敢来打扰了。” 范进道:“让那些人等着吧,我过会再去也不晚。平日里找他们谈事情都不爽利,现在想见我也给我去慢慢等!你先回家去,我稍后安排人把银子送过去。办丧事要有面子摆场面,银子是根基所在。有银两在手上,说话的声音都要大几分!” “要说到面子,还是大老爷到府上走一遭最好了。现在可着江宁,谁不知道大老爷是白面包公范青天,今天还有人叫您小笔架,大老爷到家里走上一走,杨家上下都有光彩。那些人要谈生意也好,夷人要买绸缎也罢,都在杨家谈就好了。妾身给大老爷烧几道扬州菜,请大老爷……品尝。” “那就这么办吧,你且回去,我跟那些员外说一声,到杨家去吊唁一番,顺带把事情谈谈清楚。” 打发走宋氏,范进朝郑婵道:“现在是难得的好时机,有不少生意可以做,你想做哪个就跟我说,我出本钱给你。” “不了,宋家姐姐是个好商人,能为当家的赚银子,我只要当个好厨娘,伺候好当家的,为当家的做好饭,伺候好当家的就行了。当家的自从到了江宁就想做出一番作为,现在总算有了时机,正是该大展拳脚的时候,不能为了我就误了大事。” “现在,你就是我的大事,那些士绅,随他们去吧,懒得理他们。鼠目寸光,没什么前途。” 郑婵温柔一笑,“当家的疼我,我自然欢喜。但是男人是要做大事的,女人不妥扯后腿。当家的还是预备着去吃扬州菜吧,今天晚上妾身就不给你留门了。等明个,妾身给你烧猪头,补身子。” 这个天下能成为富翁的,没几个是彻底的笨蛋。通过这次奴变大家看的很清楚,跟范进走得近的商人大户,家里都没遭难。不是有捕快就是有官兵在附近,还有的家里有鸣凤镖行的镖师护卫,安然无恙。对县令工作不支持,或是疏远的人家,就都遭了难。 再看看江宁的乱象,大家心里都如明镜一般,这是一位强势而又有手段的县令,更重要的是,背后有强大靠山。未来要想生意越来越好,就必须和县衙门搞好关系。否则即便没有奴变,光是商业上的区别对待,就足以让你的生意举步维艰。 是以范进提出的邀请,没有哪个员外敢于拒绝。本以为注定破产的杨家,再次车马盈门,整个县城的富翁士绅,都聚集于杨家。等到天色傍晚时分,江宁县的士绅富商也赶到杨家前来吊唁,接下来,便是官场中人也纷纷前来。于商贾之家来说,这已经是格外殊荣。 宋氏再这种场合简直如鱼得水,虽然脚步一刻不停,吩咐下人指挥仆役说得口干舌焦,但是不见疲态,眉宇间反倒饱含着莫名兴奋。对于这个爱面子的女人来说,这样的丧事才是她想要的,这样才算有面子。 看着那些官府派来的代表,她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继续与范进保持这种身体以及利益上的合作关系,有朝一日,那位权倾朝野的江陵宰相会不会派人前来与自己家有人情应酬?自己兄长是和张江陵死去的老子有了些往来,若是自己也能到那一步,这辈子便不算白活! 原本她与范进的关系是被迫于无奈,后来则是身体上的满足。此时于此两者之外,妇人则看到了更为光明的未来,她心里很清楚,身体上的牵绊只是一时,利益牵扯却是一世。如果真想攀附张居正那条线,自己与范进两下之间的关系会因为这种利益上的期待,难以分割,注定要被他牢牢掌控。 一念及此,心中难免泛起对丈夫以及对整个杨家的愧疚。但随即想到本来杨家这次多半就难逃破产厄运:这次如果能活,也是自己与范进这种关系所带来的利益,那点所谓愧疚,便烟消云散了。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五章 白面包公范退思(下) 来到杨家吊唁的商贾官员,自然没几个是冲这杨家,全都是奔着范进。但是于声势上,确实为杨家增色不少。有这些人到场,那些杨家的亲属就不敢在这个时候提出取款要求,更没人敢闹丧。虽然眼下还有杨家子侄在,但是看着那么多士绅官员都和宋氏交谈,认可了这妇人家主的地位,就没人敢来挑战她的权柄。 祭奠草草结束,这些人拉着范进来到杨家花厅,开始谈论正题:未来的上元我等都听县令的指挥,求范大老爷指点迷津。 这次奴变让这些士绅也认识到一个问题,那些家奴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脾气,不是任自己随意处置的牲口。过去范进几次提出废奴,众人都是表面敷衍,没人真想去做,可眼下所有人都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今后与家奴之间该怎么处理关系? 于官府方面,现在江宁官场最主要的工作是分锅,把事情责任推卸干净,尽量减轻处理。其次也是要考虑未来的江宁是否还会发生类似悲剧,这种事出现一次就够了,自然不能出现第二次。按照这些人的想法,最简单的处置方法莫过于一刀切,全部士绅不许蓄奴。但问题在于现在不是洪武年,朝廷的执行力以及百姓的生活都不能和那时候相比,想要搞这种一刀切,也未必有这个本事。所以也要看范进的想法,以及他怎么操作。严格说来这还是在甩锅,反正是范进带的头,错了自己也不挨板子。 “本官并不主张因噎废食,因为家奴生变,就家家没有家奴,那也是过犹不及。每一名家奴怎么想,别人无从下断言,或许有人就是喜欢做家奴也不一定。” 在场的士绅以及官府代表里,范进的官职未必是最高,可是既然大家都有心以他为首,推卸自己责任,他也乐得在这个时候承揽权力,推行自己的想法。 “眼下江宁最需要恢复的是秩序,其次是彼此之间的信任。如果搞到家奴与主人两相猜忌,一方以为另一方要生变,那边也以为主人家要谋自己性命,很快就会再起干戈。所以,上元未来几天会阻止几次盛会,由那些与主家相得的家奴出钱雇佣鼓乐、轿班,邀请主人上轿,绕城而行,以表彰主人家的德行。靠这种手段不但可以揄扬名声,更可以安定彼此之心,也是为其他人做个榜样。大家都是人,你对他好,他自然对你好。视家奴为牲畜牛马,也就别怪他们会闹事。” 一干士绅点着头,凌春荣虽然不是本地士绅,但是张百龄好友,又与范进有关系,是以也同样出现在葬礼上。此时他这种外人反倒好说话, “范兄,但不知你准备让谁做这个典范?” “我看干脆就让杨夫人来吧。杨家遭了这场劫数,于上元而言,算是受害比较大的一户人家。但是我们也得看到,真正出来行凶的家奴与家奴总数中还占不到一半。剩下那些家奴只是不说话,不代表他们也恨自己主家。如果由他们出面搞这么一场会,自然是最有说服力。杨夫人不因家奴伤人就迁怒于整个群体,家奴中固然有歹徒行凶,也有真正的义仆知道报效主人,这不正是人间佳话?” 凌春荣点着头表示同意,随后一指张百龄,“张兄其实也是江宁城有名的善人,平日对家奴极为和善,这次奴变里,张家奴仆未曾有人参与。” “是是,这自然是也要揄扬的,大家一起贺。”范进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又道:“其次就是阿鼻的乌龙会。本官身边有人说,趁机把乌龙会取缔,按大明律结社者以谋反论,本官却以为不可。这么多人在一起,或是乡亲或是性情相得,难免结社联盟。此时以结社罪杀人,于事何补?唯一的结局就是这些人的会由明转暗,官府倒是没了责任,但是于稳定局势并无帮助。”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从江宁那干官府代表头上扫过,虽然他的官职不高,但是靠着张居正这尊大佛,不点名地骂骂上司,喷喷同僚压力还是不大。 “本官以为此事如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乌龙会不但允许阿鼻们办下去,还要从民间结社改为官准。各家家奴皆可组社自保,于官府登记备案,登记会中人数姓名出身来历。如此一来,各家家奴的情形一目了然,也不至于有歹徒混迹其中。凡是不往官府备案者为私会,可以随时取缔,乃至捕人。凡备案阿鼻,如遇主人欺压虐待,可诉于会首,会首有资格直面亲民官告状鸣冤,请官府裁断。” 一旁一名商贾道:“老父母,您这样安排岂不是纵容以奴告主?那些刁奴以此要挟主人又该如何?” 宋氏这当接过话来,“贾老爷,您这话说的就差了。老父母可不是鼓励以奴告主,而是要给那些阿鼻一个指望。让他们以为自己受了欺负,官府会给他们出头。就像是之前那城隍庙似的,自己觉得冤枉没处申的,就去城隍庙找城隍老爷去哭诉。哭完说完,心里就舒服点。现在这衙门也是一样,若是小事可以调解,让阿鼻顺了气就是。至于大事……我这妇道人家说一句不当说的,闹了这么大的事,谁还要继续虐待阿鼻,那可是跟在坐的所有人过不去,咱们先就不饶他!平时的小官司,咱们家中都有偌大家私,难不成打官司还怕了穷鬼?” 范进笑道:“杨夫人说的好!本官正是此意。给阿鼻一个希望,他们就不会想要杀人放火。这次若是有个地方给他们出头,他们又何必拿刀杀人?再说乌龙会既是他们申冤的地方,也是个治他们的地方。既然是官府备案,自然要受官府管理,官府可以派人参与乌龙会的日常庶务,由阿鼻交的规费中划拨款子支付官府人员的工钱。家主苛待家奴,官府会出面协调。家奴不守规矩,家主也可以告由乌龙会,由会首实行惩办,或送官处理。到时赏罚皆出于朝廷,与家主没有干系,那些家奴对主人的怨恨,也会消减许多。” 范进的这个主张,其实就是引入后世的工会概念,这年月也有行会一说,大家不难理解。但是在这里面安排官府代表,挑动奴仆内斗,让奴仆彼此为仇,互不信任,诞生不了罗武那样有威望的鼻头,也就组织不起暴乱这样的心思手段,这年月的人全不具备。直到范进隐约点出,才有几个聪明人隐约猜出点端倪,随即看着范进的目光就有些改变。原本只当这是个才子,此时越发觉得这人有些可怕,这些毒辣手段难不成是张居正嫡传?是不是也用类似手段,自己这些人里打了暗桩? 这当口,应天府派来的一名吏目问道:“大尹,若是此例一开,家主阿鼻彼此争讼不休,只怕衙门里每天的官司没个了结。” “没了结就对了。圣人推崇无讼,归根到底还是希望大家各自按着规矩生活没有争端,而不是让人受了气也不许打官司,更不是让官府可以图省事!” 范进看着他,语气带了些火药味。“当官的吃了俸禄,做胥吏衙役的拿了工食,就没资格怕麻烦!上元县的公人胥吏以及本官,没人敢说麻烦二字。你怕麻烦便不要吃官家饭!平日里巡街收常例不嫌麻烦,处理官司就嫌受累不讨好,怕累怕麻烦,这样的人心肝何在?官吏不麻烦,老百姓就会麻烦,如果有朝一日老百姓不想麻烦了,就会像这次一样,拿起刀子说话!处理官司与平息民变相比,到底哪个才麻烦,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老百姓信我们,我们也要对得起老百姓。有官司就要去处置,老百姓有怨气就要想尽办法化解,让百姓始终相信天下有讲道理的地方,他们就不会放弃讲道理。要说怎么避免民变,我的办法就是一个,每个官场中人都去做城隍,为百姓排忧解难。不要把百姓当成麻烦累赘,做事情不要想着省事省力,拿所有百姓当成自己的亲属,真心实意为他们排忧解难。如果有朝一日江宁城里的百姓有事不去麻烦蒋老爷(江宁都城隍),都想着来衙门麻烦我们,就不会再有什么民变。” “若是再有冯邦宁那等人物出来,百姓找我们鸣冤,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让他们相信官府由办法就好了。”范进的语气依旧坚决,“记住,官府在百姓面前,必须是无所不能。只有这样,百姓才会相信官府,才会拿我们当城隍看。其实百姓也不傻,也知道我们由很多事办不到。他们看的不是我们能不能办,是看我们肯不肯办,连肯都不肯,百姓凭什么信你,为什么给你面子?” 一干官吏沉默不语,宋氏道:“其实啊,要想麻烦少也不是没办法,大家家里少养些家奴就是了。妾身自家的情形大家也都看到了,都是养家奴的下场。其实那么多奴仆除了摆场面便无用处,一件事十个人做,大多数人都是虚张声势白费米粮,再不就是打着住家旗号出去招摇撞骗,为主家办事还要克扣银钱,最是可恨。这回干脆借机把家奴遣散,那几文身契钱就当是破财消灾。否则如我家这等情形,多少钱能弥补?” 范进道:“家奴身契银子可以让他们自己出钱赎回,钱不够向官府借贷,至于归还的方法,可以还银两,也可以做工服役。各位员外家中活计,同样可以雇人完成。你们只需要支付工钱或是食宿,合则来不合则去,公平合理,也不至于彼此两怨。总之愿意做家奴的让他们留下,接受乌龙会管理,不愿意的就放他们一条路走,你让我,我让你这个世界就清静了。” 一旁一个老者道:“老父母,老朽鹿明方,乃是江宁茶商。在江、上两县都有生意,自己的籍是落在江宁县,家业也在那边。实不相瞒,昨天的奴变,老朽几遭破家之祸,多年积蓄险些毁于一旦。伤心之地不想再住,便想要搬到上元县,不知是否方便?” “鹿茶王大名本官久仰。上元县欢迎所有人来此定居,户籍上的事不劳鹿员外费心,本官会负责与江宁县商议,保证把一切办得干净利落。不过上元这边有个规矩,为士绅提供的服务直接与纳税挂钩,甲字大户为最佳,乙字、丙字次之。这次奴变之中,上元甲字大户未曾蒙受任何损失,就是因为所有甲字户的防卫最是周密,奴变根本损害不到他们分毫。这点规矩可能和江宁有些许出入,还望鹿员外能够海涵。” “这是最自然不过之事,老朽自是双手支持。若是多缴赋税就能让衙役公人保护我全家周全,老朽绝无不允之理。” 同来得江宁县士绅有十几人,他们的想法差不多,都是惦记搬来上元。这帮人和上元本地士绅在生意上也有往来,一些人的产业也在这边,并不受县界影响。不过范进这种强势主官非普通人可比,不拜他的码头,将来难免有麻烦。再者说来,不管心里对范进怎么认可,总要再观望一番才好下最终决断。 范青天、小笔架这种绰号于民间的声望极为有利,可是于士绅而言,未必一定是好事。如果真是个小海瑞,他们肯定也不会搬来。直到听了范进方才的安排,这些人才算正式放心。 按纳税多少定服务标准,对于这些富翁来说其实是好消息。尤其是刚刚经历过奴变,这些富户基本处于草木皆兵的状态,只要能够获得官方保护,于使费上并不太在意。再者这些富户士绅家中多有书生,几番优免下来,缴纳的税赋也很有限,用那些钱买个平安,怎么看也是稳赚不亏的好生意。在这些士绅看来,定下这种规条的地方官才是真正的父母官,才有资格称一声范青天! 大事既成,士绅也就放心。官府方面对于范进的主张未必认同,但是这种时候绝对不会跳出来说怪话,表面上一团和气。宋氏适时地把酒菜送上来,众人觥筹交错,伴随着杨家子侄女眷的阵阵痛哭开怀畅饮。 深夜。 不知昏迷了多久的杨世达睁开了眼睛,他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胭脂追着自己索命,自己则没命地奔跑。当他走投无路,只当必死无疑时,终于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很累,既渴又饿,更大的感受则是孤单。 他想找自己的妻子说说话,向她忏悔,忏悔自己的荒唐,相信妻子会原谅自己。以她的睿智谋略,一定能带这个家摆脱困境。他张开嘴,想要喊人,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裂,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天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喝水了。想要动一动,身体也不听指挥,根本动不得。就在他焦急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一个女人在低声的叫。 声音的主人时自己的妻子,他可以确定这一点。但问题时这种叫声只会在某种特殊的场合才会发出,而发声人与自己成亲以来,是没发出过这种声音的。是以杨世达有些迷惘,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妻子?那个足智多谋又性情泼辣爱面子的女人?她肯这么叫?又是谁让她发出这种声音? “青天……大老爷……民妇伺候的可还满意?您可一定要为民妇做主啊!” 另一个杨世达同样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给你做的主还少么?没有本官,你这么当的上杨家家主?又怎么有了夷人这条路子销绸缎布匹?这条海路一开,你便是坐着收钱,我对你好不好?” “好!主人对奴婢好,奴婢也要对主人好。今天这扬州菜,吃得欢喜不欢喜?尤其是……在人家相公的身边。是不是味道更好些?” “没错!不枉我这么疼你,这道菜确实用心,味道好得很,本官很满意!” 假的!一定是假的!自己的妻子连自己想要亲近都得费好大力气,怎么可能和其他男人在自己家里私会?更别说如此低三下四……一定是梦!一定是的!可是既然是梦,为什么自己的心里这么疼…… 杨世达的心如刀割般疼痛,曾经那些被他逼债不得不把妻女供其享用的欠债者所遭受痛苦,他今晚终于体会到了。既然是梦,只要醒了就好了。他如是想着,于是又闭上了眼睛。可是外面宋氏那娇媚的叫声却在他耳边萦绕,好不容易宋氏声音停止,扣儿的叫声又想起来。这清纯丫头,为什么也叫得这么媚? 在声音的交替折磨中,杨世达终于渐渐陷入梦乡。可是刚刚进入梦乡的他,迎面就看到了披头散发的胭脂。 杨世达这次放弃了奔跑,他意识到或许跑到哪都无法逃避,或许留下来接受惩罚是自己惟一的归宿。他闭上了眼睛,放弃了奔跑,想象着宋氏那身细皮白肉在另一个男人怀中婉转成欢的样子,万念俱灰,于尘世再也找不到留恋。 恍惚间,似乎胭脂来到了他的身边,抓住他的手,哄着他安抚着他,让他随自己走回家去。是啊,回家去,就一切都好了。杨世达这么想着,随着胭脂前行,走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次日天明,范进悄悄从后门溜出杨府,半个时辰后,被批准进入房中的小厮一声惊呼:二爷去了!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六章 熄灭的火 距离那场扰乱江宁,引得东南侧目的江宁奴变已经过去了六天,抓捕变奴逃仆的工作,依旧在进行之中。由于事发突然,江宁城门来不及关闭,一些奴仆在变乱之后逃出城池,并未在随后的追捕中落网。 受害的士绅显然不允许这些奴仆逍遥法外,以后对于奴仆这个群体的妥协是一回事,对这些具体犯事的奴仆追捕并不会因此放松。受害的士绅开出了高额悬赏,在重金的刺激下,平时懒散的公人变得勤快起来。 衙役、军兵、锦衣卫乃至江宁城里的武师、帮会分子都化身赏金猎人,开始对这些价值昂贵的人头进行捕猎。几日里城里城外,围绕着追逐与逃亡,猎杀与反抗,已经发生了数十起打斗与杀戮。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场从城池转向乡下,上元、江宁的乡间,佩刀带剑者渐渐增多。原本宁静的夜晚因这些人的出现变得喧闹,看家的狗没命地狂吠,绝望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与恐惧。 随着夜幕降临,在山林田野间,一丛丛篝火在闪烁。在黑夜里火光总是能带给人希望与安全感,但正如毒蘑菇往往有着艳丽的外观一样,这些篝火往往也是作为陷阱而存在。贸然凑过去的人,如果自身的本领不够强就可能成为猎物,即使自己不是悬赏目标也不代表安全。 平日里的矛盾过节,或是竞争中的摩擦,此时都可能变成冲突流血的导火索。即便时官身,也未必高枕无忧,江宁县的捕快这几天被打死了好几个。据说是几个受害严重的士绅偷偷标了暗花,不止要杀掉那些凶手,也要处置这些见死不救的公人,为家属出气。 在这种混乱的环境里,人们都学会了自保,尽量不接近陌生人。居住于此的普通民众也变得战战兢兢,好在这里是上元县境,江湖人或顾及白面包公的名号或是忌惮凤鸣岐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不敢在范进的地头闹事,是以百姓并未因江湖人的增加而受害。反倒是靠着出售食物等生活物资,多了些额外收入。 在村外的一间破庙里,十几个人围着火堆,等待着火堆上那只大铁壶内的水烧开。 其实这个时令人们更习惯喝凉水,解暑凉快。但是县衙门特意派了吏员到乡下做卫生宣传,据说卫生手册是县令亲手编撰而成,即使出于给县令一个面子这种理由考虑,老百姓也开始自发地按着上面的规条去做。喝开水,就是其中之一。 这十几个人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上去很像是难民。在他们手边,都放着用布条包裹的长型包袱,刀柄露在外面。这几天来的江湖人差不多都是类似打扮,所以并不算出奇。 众人神色匆匆满面灰尘,火也升起来没多久,应该是刚从一个地方迁移到这里来。有人等待着水开,同时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不耐烦道:“大家喝河水喝了这么久,也不见得会怎么样。一个书生随便说了句话,大家就要按他的意思办,永固不用这么麻烦阿。” 人群正中,皮肤黝黑五官平平的男子,轻抚着手边刀柄,小声道:“以前喝了这么久河水不代表那就是对的。范大老爷是文曲星下凡,他说的话我们听了准没错。不说瘟疫之类的事,就是一个拉肚子眼下便走不成,现在的情形大家看在眼里,还有多少时间给我们等?现在谁也不能生病,只要能防病,麻烦点也认了。” 另一人道:“大哥,听说杨世达死了?这么算起来,咱的仇人不是都死光了?既然仇人死光了,大家也就不用拼命了。大家不用打打杀杀,就在乡下过日子就可以了。现在乡下修水利在招募工人,大家有一身力气,去做工就好了。水利是县衙门的事,那些江湖人不敢去破坏,我们在那里很安全。那帮江湖人不会在乡下待太久,等他们走了,我们可以在这里租些田种,再不就是找份工作,这么也不会饿死。” 男子摇摇头,“刚拿起刀就想放下?差得远呢。黄恩厚还活着,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即使不算他,官场上也还有那么多昏官恶吏还在,我们也不能停。还记得我对你们说的话么?这个世道野兽太多猎户太少,我们就是猎户,靠自己的手,把这些野兽杀少,还一个人间好世界!” 同行者听的似懂非懂,但是出于对头领的佩服,依旧言听计从。见头领决心已定,便附和道:“好啊!我们就去做猎户,把这些野兽一个个都杀了。这次可惜,只杀了黄继恩,要是能把黄恩厚一起杀了就好了。好在老天开眼,收了杨世达,总算替大嫂报了仇。” 这群人自然就是罗武和当初杨家的护院。自从雇佣了鸣凤镖行的镖师,杨家的护院就失去作用,改去做些苦力工作。罗武本来就在护院利极有威望,再加上这种安排,原本的护院基本都参与了这次的奴变。 这些人武艺高强,又有江湖经验,冒充江湖汉子不露破绽,那些赏金猎手都把他们当作了同伴,是以并未暴露身份。其实在那段时间,这些人是完全有机会逃脱险境的。只是罗武心里还惦记着杀掉杨世达,这才迟迟未去。现在终于听到其死讯,便也就可以放心离开。 水烧开了,几人将擦洗干净的破碗递过去,将水倒在里面等着放凉。就在这时,破庙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各位大哥,我可以讨碗水么?” 面向庙门的已经看到了来人,那是一个长身玉立身着玄色劲装头戴斗笠的女人,腰间配着长剑,背后背着包裹,一看而知是跑江湖的女子。 这几天里,类似装束的女子出现了不少,有的比男人还要粗野,有的则作风豪放只要有钱或是食物,就可以脱下衣服,完成一次交易。但是那些女人要么身材粗壮如男人,要么就是涂满劣质脂粉,让这些在大宅门混过的护院一闻就想呕吐。 女人头上戴着帷笠,看不见面貌,单纯是声音,已经让几个人骨头发酥。罗武咳嗽一声,提醒着手下人注意风度,又朝女子一点头,“大家都是跑江湖的苦命人,相遇即是缘分,坐吧。女侠可曾带着干粮,我们这里有些食物,如果不嫌粗粝难咽,可以来吃一些。” “多谢这位英雄了。”女子大方地走到罗武对面位置,朝几人点头行礼,几个男子连忙向两旁挪动身躯,让出一个位置来。女子大方地坐下,随即掀起了面纱,朝几人一笑。 火焰中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随着一声爆响,火花爆起,一干男子的心跳随着女子的笑容骤然一停,随即便如奔马奋蹄,疯狂跳动。这女子……实在太美了! 在杨家做护院的,自家丫鬟女眷看了不少,对于普通美女早已经是无所谓态度。可是当这个女子的模样展现在众人面前,伴随着那莞尔一笑,一干护院都变成了初次见到女人的毛头小子,呆呆地看着她,停止了手上动作,乃至有人把水洒在身上尤不自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罗武。 他的脸色变得很古怪,沉默片刻,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可以称为笑容的表情。朝女子一抱拳道:“我当哪个女子有如此胆量,深夜独行,敢向一群大男人讨水喝,原来是当初大名鼎鼎的武状元薛姑娘。以薛姑娘手段,天下自然无处不可去,手下的兄弟没见过世面,让姑娘见笑了。” 来人正是之前护送着张居正家眷南下湖广的薛五,她听到罗武的话只一笑,“罗鼻头客气了。我这点微末伎俩不过是花拳绣腿,比不得罗鼻头手段。能一人一刀把江宁城搅得天翻地覆,这份手段才真正称得上高明。” “不敢当。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没办法的办法而已。罗某本以为只有那些城狐社鼠才会惦记罗某的人头换赏金,薛姑娘当年一曲琵琶缠头无数,又跟了范老爷衣食无忧,没想到也会来赚这种辛苦钱。能劳动武状元出马,罗某这颗头,倒是值钱的很呢。” 一干护院这时已经听出薛五来意不善,几个人把手放在刀柄上,但是被罗武用眼神制止。 “薛姑娘以礼相待,我们一群大男人的气度难道连女子都不如?若是薛姑娘只想动手,只需要一声招呼,那些江湖人早就把这间破庙踏平了!你们都给我放老实点,不许放肆!” 薛五一笑,“罗鼻头好器量,小女子佩服。罗鼻头在江宁做的事,小女子心中佩服。小霸王黄继恩那等人早就该死,罗鼻头为民除害,小女子心内佩服。知道鼻头风餐露宿饮食不周,特意带了些点心来,给鼻头果腹。” 薛五解下包裹,打开来,便见到里面放的食盒。食盒掀开,香气扑鼻,只见里面是满满一盒虾饺,筷箸放在一边。 一个护院道:“大哥,小心有毒!” “笑话!薛姑娘何等样人,怎么会做出在饺子里下毒的事?早知道有这么好的饺子吃,方才就不吃那干饼了。这么多饺子我一个人吃不了,你们来一起吃,不要浪费。” 说话间罗武伸出手去,从食盒里抓了饺子向嘴里放。见他开了头,其他护院也不落后,人人伸手抓了饺子朝嘴里丢,过不多时饺子就被吃个精光。罗武点点头,“听说马四娘酒楼生意红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罗某能吃这么一顿饺子,也算是造化。” “这是干娘亲手做的,她一直想和胭脂姐交个朋友,可惜没机会了。对那件事,干娘也觉得很难过,让我向罗鼻头带句话,胭脂是个好女人,你也是个好汉子。” 罗武沉默无语,身边的护院也没说话,两下就这么对峙了片刻,罗武才悠然道:“马四娘亲自下厨,这顿饭放眼江宁也算难得。做阿鼻的能有这份荣耀,也不算白活了!规矩我是明白的,吃过断头饭,就该上路了。不知道是姑娘动手,还是凤四爹亲自来。久闻白门凤四东南无敌,我今天正好领教一二!” “没必要了。” 一声大喝,破庙门外再次有人闯入,这次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面色红润的老人,正是凤鸣岐,而在他身后进来的,则是范进。来到薛五身边的范进,轻轻握住她的手,后者则大方地一笑,“才分开多久就要看阿,当着干爹的面,也不怕让人笑话。” “看自己的爱妾,有什么可笑话的?”范进打个哈哈,又朝罗武道:“罗武,本官给你个机会,放下武器投降,我给你争取一条活路。以你的武艺发配军台效力,一刀一枪,不难搏个出身。” 罗武看看范进,并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道:“范老爷,你觉得我杀的人该死么?” “有的该死有的不该死,不过该死与否是该由国法来评断,不是谁的刀快谁就可以做这个判断。你的事我都知道,也理解你的想法。换我是你也会如此,但你要的是公道,我要的是秩序。抓不住你,城里的士绅怎么睡得着?” “黄恩厚这种人活着,他们睡得着;杨世达那种人活着,他们也睡得着;我活着他们就寝食难安。他们也是野兽!” 罗武的手握紧了刀柄,凤鸣岐向前跨出一步。范进道:“我建议你别冲动,想想你身边那些人。” “弟兄们,县太爷让我想想你们。你们告诉我,猎户会不会怕野兽,会不会向野兽低头?” “不会!”众护院异口同声。 “猎户遇到狼群怎么办?” “杀光它们!” 罗武朝范进露出一丝苦笑,“大老爷,你也听见了!” “理解!”范进点点头,朝几着这些护院一拱手,“虽然身处敌对,但我依旧尊重你们的勇气与坚强。那么接下来,请你们带着这份勇敢与坚决,战斗到死!” 凤鸣岐一声长啸,熟铜棍棍出如龙,向着罗武直点而出,火苗被棍风激起,向着护院所处方向席卷。罗武那口乌黑宝刀也应手挥出,向着被尊为江南武林第一 高手的老人,斩出一刀。不管挡在面前的是武林至尊,还是四海之主,他都不在意。 一支由佛朗机海盗组成的临时雇佣兵撞碎了破庙那本已摇摇欲坠的墙壁,冲入阵中。而在稍远的地方,上元县公人大声吆喝着,那些江湖人如同海浪一般向着小庙席卷而至,很快,便将这破庙淹没。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七章 范氏新政(上) 骄阳似火,挥汗如雨。 在阵阵有力的号子吆喝声中,赤着上身的壮汉在烈日之下,抬土运石,往来奔波。额头上的汗珠如同珍珠在滚动,布满汗水的古铜色皮肤,在阳光映照下散发出金属的光泽。 在这种炎热天气里工作本来是件极辛苦的事,尤其施工方对于工期和质量都有着严苛的要求,于劳动者而言,更是折磨。一般而言,这种严格要求之下的工程质量先放下不论,工作人员心里多半是有怨气的,即使大家隐忍不发,背后骂娘也是少不了的事。 但是这个工地上,这种情况并未发生。工人们固然辛苦,却没有多少抱怨情绪,大家士气高昂干劲十足,甚至不需要监工催促,自己就抢着完成工作。 这一情形出现的原因倒也不稀奇,这些工人大半是自周围乡村招募的青壮,这个水利工程本来就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修建,修的越快越好对自己当然就越有利。以往这种工程都是大家义务劳动,连饮食都得自备,朝廷对这种工作是不会提供经济支持的,偶尔还会把这当成一种徭役强迫百姓必须完成。这次所有出工的青壮不问住处,都能按照每天出勤获取工钱食物,运输土方石料还有计筹,如果工作量超出考核标准就可以获得奖金,在物质刺激下,人们的干劲自然就足。 除了这一点,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顾家公子顾实人就住在工地上,铺盖放到堤坝的窝棚里,与工人同吃同住。大家吃一锅饭,睡一样的窝棚,甚至顾实还会参与到施工中,与工人一起干活。固然他的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可他毕竟是个有功名的老爷,居然和一干农夫一起工作,一头汗一身泥,这一点就足以让这些工人心甘情愿供其驱驰。 一个二八妙龄面容清秀的农家少女,头上包着帕子,手上提着木桶在堤上行走。看着一群光膀子干活的大汉,少女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贝齿轻咬朱唇,加快了步伐。有认识她的男子热情地打着招呼:“阿螺,你是来给我们送汤的?” 少女不抬头,低头答道:“是啊,娘给各位叔伯兄弟煮了汤来解暑。” “阿福婶人真好,每天都给我们送汤。正好刚才抬了条石上来口渴的紧,盛一碗来喝啊。” 少女却不理他,依旧向前走。一旁另一个男子笑道:“你这腌臜货也想喝八妹的第一口汤?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大姑娘的头口汤可是给读书人留的。将来阿福婶家要改换门庭出读书人的。”随即,便是一阵笑声。 这些乡下男子素质不高,在工地上也是荤话居多。若是已婚妇人多半会以更荤的回击,可是这少女还是个未嫁之身,如何受得了这种话。再者一大堆光着膀子的男人只好加快脚步,心慌意乱之下,几次险些跌倒在地。 寻找顾实倒是不难,工地上唯一一个穿着上衣的男人就是他。虽然一身儒衫早就撩起下摆挽起袖子做个短打,但是比起那些赤膊者还是强的多。但少女见到穿着上衣的顾实却比看那些赤膊汉子更害羞。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向下滚,面如酡红,手颤抖着将一只粗瓷破碗举在顾实面前,昨晚梦里的那些话,全都闷在了心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实倒是很爽快地接过碗,将里面的绿豆汤一饮而尽,掏出一方已经不怎么白的手帕擦擦嘴巴,将碗交还给女子。 “姑娘把汤给其他人喝吧,大家都很热,正好解暑。今晚上令弟来窝棚读书时,你不要送他了。晚上太黑,这里人太多太杂,一个姑娘家不安全的。” “嗯。”女子低头应了一声。顾实举着碗,少女却没有去接。两下这么僵持了片刻,少女才道:“顾公子……你的衣服……该洗……” “不必了,工地上就是这样,洗得不管多干净,很快也会变脏,不必姑娘费力再洗。再说工地上雇了洗衣婆的,交给她们洗就好了。” “不行啊,那些婆子粗手笨脚的,公子的衣服交给她们会洗坏……”少女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字,脸涨得更红。明明平日里不是如此怕生,与顾实也见过好几天,就是无法做到坦然面对。 就在这当口,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守拙,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姑娘家一片赤诚,你也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人家一个姑娘家主动提出给你洗衣服,你怎么能不答应?姑娘别怕,本官回头下个命令,他的衣服只能你洗,别人不许碰就是。还有啊,人家姑娘家送弟弟来读书,你不要乱干涉。担心她回家不安全,就送她回家啊,连这都用本官来教么?” 这声音对女子而言也不陌生,她寻声看过去,连忙跪倒在地道:“民女拜见青天大老爷。” 一身官服纤尘不沾的范进,与一身鲜红袄裙的薛五牵手同行。人群自动分开,两人已经快步来到顾实面前。顾实看着薛五和范进的亲近模样,脸色微微一沉,将头掉过去不看范进,冷声道:“你答应过我的,河工上的事不插手,来这里做什么?有这个时间你该去抓那些逃奴,而不是来这里捣乱。” “那些逃奴的事已经解决了,你没听说么?罗武被活捉,过几天就该问斩了。他一被拿,其他人就无关紧要了。我来这里只是看看工地的情形,放心,我绝对不会干涉你的决断。你工作我放心得很,知道你老兄把河工看得比天大,自己吃住在河工上不说,谁的面子都不给。用工选料亲力亲为,就连巡抚衙门那边来的条子也不认。有你这么个拼命三郎在,河工上的事我自然是放心得很。但是正因为放心,我才要过来看看,你生活的如何。像你这么能干的河工专员若是病倒了,我又找谁接替?再者说来,我也要问问,你这里还需要些什么,有没有什么要衙门帮忙的。你有困难只管开口,本官来想办法。你也知道,现在衙门不像过去,手头有了些钱,可以帮你解决一些难题了。” 顾实哼了一声,“你说的就是公债么?我也听说了。以官府名义向缙绅举债,这种杀鸡取卵的法子真亏你想得出?若说困难我自然是有,但是会想办法克服,不会用你的公债钱。河工的事我来负责,不管是谁的面子我都不会给,也包括你在内。如果是想为谁关说,还是趁早你只管看,哪来有问题,只管找我说话。现在我要干活,没时间招呼你了。” 范进一笑,“顾兄请便,本官自去转转就是了。这位姑娘,你给我带路好么?” 那名为阿螺的少女面色通红,战战兢兢地在前领着路,却不敢去看范进。薛五从她手上接过木桶,提在自己手里。少女争不过她,就只好道谢。薛五大方地笑道:“这位姑娘,范大老爷很吓人么?怎么你都不敢看他的?” “不……不是。大老爷是白面包公,是我们江宁的活菩萨,我们怎么会怕大老爷?只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懂得礼数,怕是冒犯了大老爷。” 范进笑道:“这位姑娘太客气了。你的事我听人说过一些,令尊死于水灾,灵堂拉扯你们长大,所以对于治水的人和事,你们都支持。家里没有丁,就来送汤水,这很好。过后我会派人送一笔钱给你们算是奖赏,未来还会给你们免两年田租。做县官的职责就是要教化百姓,教你们东西,是我的职责。你不敢看我,只听也可以。你想要一样东西,不管有多难,距离你又多远,都该用尽全力去争取,哪怕拿不到也要尽力去试,如果一开始就不敢去试,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阿螺的脸红着,心里砰砰乱跳。这不同于村里闲汉聊骚,而是父母官在一本正经跟自己说这些,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五这时从头上拔下一根钗,插到少女头上,“阿螺姑娘,你很美的,好好打扮一下,保证有许多后生追着你转。不用那么害羞,也不用担心什么,相信自己,一定行的。” 阿螺的脚步轻飘飘的,解下来的路程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这么走回的家,范进以及那美丽的姑娘说了很多话,她的脑子昏昏的,并没记住几句。翻来覆去记在心里的只有一句话:他们真的是好人。 把少女送回家的两人,开始在工地上散步,薛五毕竟是行院出身,不像阿螺那么害羞。看着工人们赤膊工作并不在意,在她眼里只有范进,这些人怎么样其实她并不在乎,也入不了她的眼睛。 “退思,你为什么要帮那女孩子呢?顾实已经成亲了,你这么帮她对她真的是好事么?如果说做小,我看还不如你把她收了,她才活的快活些。至少我敢打赌,她就算真进了顾家,顾实也不会放下衙门里的工作,陪着她出来散步哄她开心的。” “顾实这种人我最了解不过,他是个君子,不负责任的事肯定不会做。只要他和那姑娘成了好事,就得给人家一个名分。你教了她那么多,只要不是太笨,这姻缘就能成。顾实虽然看我不顺眼,但他治水确实厉害,前几天那场大雨,有几个乡遭了水淹,他修的堤坝固若金汤,丝毫未损。这人又是个耿直脾性,工料上铁面无私谁的面子都不卖。这么个人才可遇不可求,给他点甜头也是应该。” “可是他有夫人,那姑娘只能做小。” “只要两人有情,做小又有什么关系呢?顾实这人不会苛待妾侍,而家里只要男主人肯为妾侍做主,妾侍就不会受气。” 薛五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哦?退思的意思是说,将来若是我受了气,就是你不肯为我做主了?” 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范进柔声道:“五儿,其实是我对不住你。本来说好出来玩的,结果又是抓罗武,又是视察河工,把玩和公务混在一起,实在是太没有诚意了。” “退思别这么说,你现在在上元发行公债,这事之前没人做过,于整个大明都算是首创。这么紧要的时候,不管是谁都要在衙门里办公,应付各种局面。你却带着我出来玩,我已经很知足了。如果咱们真的去游湖爬山,那些言官老爷还不拿口水淹死你啊。再说你这县令,又能游哪个湖,爬哪座山?” 说着话薛五噗嗤一笑,范进在旁看着美人含笑的模样,心情也一阵激荡,小声道:“你好美。” “那你说,是我美还是干娘美?” 范进无言。 好在这种尴尬并未持续,薛五微笑道:“好了,不逗你了。这次从湖广一回来,干娘就找我坦白,还发誓是她勾引的你,与你无关,保证今后不再往来,让我别怪她。看得出干娘对你是动了真心,否则绝不会这么维护着你。你不许负了干娘,否则连我也不理你了。” “五儿……你不生气?” “生气自然是生气的,不过我这次护送相爷家眷回乡,也算是开了眼界。以前在江宁迎来送往,自以为见过无数达官显贵人家势派,以为所谓富贵不过如此。直到这次的行程,我才算看到什么才叫富贵,什么才叫位极人臣,也明白了自己和张小姐之间究竟差着多远。过去还想着和她争一争,她虽然比我漂亮,可是我比她更能伺候你。这回见了她的手段和势派,这份心思我是不敢有了,她只要随手一捻,我就会粉身碎骨,你连找我都找不到。” 范进一皱眉,“舜卿难为你了?” “那倒不曾,或者说她不屑为之。就是张家那些管家婆子就足够对付我了。大家面上带着笑,说着好话,就把我损了个体无完肤。若不是我在行院里早就练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心思窄一些的,不是自己寻了短见,就是有多远走多远,从此再不存嫁入高门的念头。” 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三声慢还想着到张府去做姨娘。却不知到了张家要受多少的罪,大小姐的心机手段非我能及,有干娘帮我,将来你帮着她欺负我时我也好有个人给我当靠山啊。” 时近正午,日头渐毒,两人自河堤而下,走向远方的树林。走出好一阵,薛五才低声道:“其实这次回来之前,大小姐对我说过,她眼下不能来照顾你,就要我代劳。既然她这么说了,我就不和她客套,将来要做妾侍,如今暂且充几日当家夫人为你分忧。你对江宁有上面布置跟我说说,我帮你运筹一二。”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八章 范氏新政(下) 树下铺开了油布,放着十几样新鲜的果品,识趣的乡农远远避开,不来打扰父母官与爱妾的二人时光。薛五是惯会伺候人的,对于爱人就更不会怠慢。不待范进动手,自己为他切好了水果,又将果肉喂入范进口内。范进则也识得情趣地趁机吮吸着她的手指,表情中满是享受与贪婪之意。 “将来我不会再让你去外面奔波了,人憔悴了这么多,看着让人心疼。再说,你不在我身边,没人剥水果与我吃,这些果子就没味道了。” 薛五微笑道:“退思这话我可就不信了,你范大老爷想吃水果还怕没人为你剥?只要你一句话,那位宋娘子啊,还有咱家美厨娘啊自然都是争先恐后的,我干娘剥的果子难道不好,还是她的手指不如我的味道好?” 范进理亏在前,被贬损几句只好自己受着,薛五喂他吃了两个果子之后才道:“其实我在路上时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我借着这个机会离开又怎么样。反正我一i就能够落籍了,乃是良民,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得?张小姐也问过我类似问题,问我愿意不愿意去三边。她会帮我找到我的父母家人,我到了那里就可以阖家团圆。如果我答应这个条件的话,她会给我补偿,不光时钱财,更重要的是前途未来。她会为我找一个出色的相公,那种世袭军官人家,做个实职指挥使的夫人,我的过去没人会提起,只会以为我是当今相国千金的手帕交,拿我当仙女供起来。将来可以得诰命,也不用受谁的气。” 范进吸吮过佳人玉指才问道:“那你是因为什么拒绝了这个提议呢?” “因为我不笨啊。”薛五笑道:“如果我的退思是那种一个诰命,或是一个正室身份就能交换的男人,她张舜卿为什么不换?她不换要我换,当我傻?她把身子给了你,难道我不是把自己给了你?凭什么她没了退路,就要我退。至于为什么不走……因为我舍不得。原本我以为在行院里学会的最大本领就是无情二字,这辈子不会爱上什么人,不会思念什么人,直到行走江湖的那段日子,每天晚上梦到退思,午夜梦醒泪湿枕头的时候,我才直到相思二字如此伤人。” 刚从湖广返回江宁的薛五,外人看起来依旧光彩照人的绝代佳丽,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看出,其实人憔悴的很厉害。尤其对于一个同样修行易筋经的女子来说,这种憔悴就更显得不正常。或许只有相思这种苦楚,才会令堂堂武状元如此模样。直到这几日范进的雨露浇灌,才让她又恢复了光泽。 以薛五的条件如果想找个如意郎君并不为难,想着她为自己守贞,自己却在这段时间把马湘兰都搞上了手。范进心中大又忏悔,怜惜地拉住她的手,小心地说着自己的错误,薛五则将头靠在他肩上,心中暗自窃喜。 果然干娘说得是对的,女人就是需要及时示弱。如果仗着他与其他女人的事大闹一场,乃至跟那些女人大打出手,当时痛快,过后必为男子所厌,距离被赶出家门也没多久。如今这番示弱,却是武道中的以柔克刚之术,果然把这个男人给制服了。 不能让男人忏悔过久,否则适得其反。牢记干娘教诲的薛五,表现出了自己的温柔体贴。“男人么,都是一样的,女人不在身边,就要去偷吃。如果你们都不肯偷吃,十里秦淮的那些女人又以何为生?反正我现在回来了,会把退思牢牢看住,你想要偷吃也不行。” 说话间,她又剥了个果子给范进,“其实我和张大小姐也谈过,我们两个为什么都属意你这个坏东西。大小姐说了一句话,她不是因为把清白相托才不能忘情,而是因为不能忘情,才以清白相托。即便是做不成你范家媳妇,自己也不留遗憾。至于说起原因,她的一句话就是,从你身上,她看到了希望。这种希望不是她自己得什么诰封,或是家里添多少产业。而是传承相爷衣钵,让大明中兴的希望。张相爷要做的事很大,穷一代人之力未必能成,当下相爷门下虽然人才济济,张家自己也不乏才俊。可是在大小姐看来,能集成相爷衣钵,真正带大家走下去的只有退思。能做你的娘子,她其实是觉得荣幸的。一提到将来她可以和退思一起施政兴国,大小姐整个人就有精神。我虽然不怎么喜欢她这个人,但是相信她的眼光,既然她这么说,就证明退思就是证明优秀。我这次回江宁,亲眼见到了上元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全是由我的男人一手打造,足见张舜卿由识人之能。我也不会输给她,她能做到的事,我一样能做到,她能为你做什么,我就能为你做什么。” 四下无人,薛五的胆子也大了,主动坐在范进怀里,用手抚着他的脸。“我的相公,正在做着以往地方官压根想都不敢想,或是想到也不敢做的事。就像这河工,谁都知道堤坝修成万民获益的道理,可是哪一任地方官也不想承担这个风险。生怕惹出麻烦,牵连前程。大家都说自己是父母官,可是真正把自己当成万民父母的,除了退思还有谁?还有那公债,我也是到了上元才知道退思居然搞了这个。官府举债,这放在别处等于就是抢钱,士绅非联名上控不可。上元公债发放自愿,士绅居然抢着买,甚至还打通干娘的关节,求她关说好多买一些。这些事退思事这么做到的,能跟我说说么?我知道我的谋略不及大小姐,可是我也想像她一样,当你的内助……” 美人的目光如同琼浆玉液,让范进的心已沉醉。这种情况下,自然也就知无不言。 “大明其实不缺乏聪明人,比我本领出色的人有的是,但是肯做事的未必多。因为做了事未必落好,反倒可能惹祸上身,反不如过太平日子得过且过。像我这种官,一到任上,大家就认定我待不久,只是来做个过度。到了时辰自己就会离开,只要不惹出大祸,考绩卓异就是必然之事。我又何必去费尽心力管理地方给自己惹麻烦?都这么想问题,大家没人肯做事,衙门越来越没用,百姓也不再相信官府,有事情都习惯自己解决。这种心态习惯成自然,天下就会乱。等到官府里没有愿意为百姓做事的人,百姓也不再相信官府会为自己做主,大家就都没舒服日子过了。我现在做的事,就是在做一个傻瓜给天下人看,让他们知道,连我都要这么拼,他们自然也闲不下来。大家虽然辛苦一点,但总归比天下大乱要强。” “从管理衙役到稳定秩序再到抓罗武,都是为了给士绅安心。只有世道太平,士绅才会安心经商做生意。大家都有钱赚,这个世道就可以太平。黎民百姓有饭吃,有了冤枉有地方出气,不管最后的结果怎么样,至少从表面上朝廷装出很关心他们的样子。百姓会开心,他们开心了,就不大可能造反,我们的饭碗就不会被砸掉,头也不会被砍下来。大家都不搞事情,就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了。” “但是要做到这些不容易,比如经费就是问题。发行公债的目的,不是从士绅手里搜刮财富。而是从他们手里借一笔资金,以钱生钱。我未来要在上元买卖地皮,还要兴办大市,城外要修堤坝,城里要修沟渠,不要一下雨就内涝甚至在城里淹死人。除此以外,上元县的穷人要有房子住,不再住在那种名为房子的垃圾堆里,几时最穷的人,也要有一碗粥喝,大多数人有工可做不至于无所事事,当然我自己也要完成考绩。这些事情处处用钱,借这笔钱,就是办这些事。不过公债最重要的意义并非是借钱,而是让士绅和官府成为债主与欠债人的关系,算是给士绅吃颗定心丸,给未来的上元县令戴个头箍。” “怎么说?”薛五没明白范进话里后半截的意思,“相公既然有办法搞到款,又何必向士绅发放公债?如果不是有张家做靠山,就这件事,那些言官老爷怕是就放不过你。” 范进道:“五儿你也是知道的。大明朝地方官换人之后,最爱做的事就是推翻前任的制度,仿佛萧规曹随是尸位素餐丢人现眼。结果不管上任干的好坏,全都要改。这样的命令朝令夕改全无理性,百姓自然会遭罪。尤其士绅是朝廷的基石,更不能按普通人对待。如果士绅对朝廷缺乏信心,黎民百姓又这么可能信得过官府?我这次让上元县衙门以及江宁府衙都欠了士绅的钱,将来即使我走了,债务依旧存在。未来他们推行或废除什么政策,就得考虑士绅的态度。谁要是再想任性胡为,就得考虑下士绅债主答应不答应。这批公债算作一个保证吧,保证官府未来不会食言,保证士绅们可以安心做生意发财,不会因为自己有钱就被朝廷当肥鹅来斩。士绅肯买公债,自然是相信我以及张相的信誉,归根到底也是相信这个朝廷还讲体面。其实只要官员肯用心做事,放下身段来跟士绅百姓打成一片,肯为衙役吏目谋出路,上下一心取信于民,发行公债也并不见得困难。但是这样的官员太少,所以这公债也就城了稀罕物事,放眼大明也就只有我放的成。” 就公债而起,范进开始介绍着自己对上元未来的布局。这段时间里,他对自己辖境已经有了了解,借着奴变又和士绅取得了彼此信任,更有宋氏这个白手套。接下来就可以与士绅合作,推进自己的变法大计。这些政策有的需要保密,但是咋薛五面前自然没有这方面必要。不但不保密,范进还把里面的漏洞主动告诉薛五,教她如何利用这些漏洞发财赚钱。 薛素芳自然知道,这是这个男人给自己的补偿。看着身着官服的范进侃侃而谈模样,又想着他对自己的情意,她的心情也开朗起来。 当日自己未曾遭遇变故,于闺阁之中所幻想的理想夫婿也不过就是如此。何况那时自己只能嫁武将,如今却可嫁个文臣,老天爷对自己已经是格外公道。以他的才干以及关系,自然不会蹉跎于区区百里侯。未来的前程难以限量,即使不能做阁臣,也多半可为部堂。能做部堂的侧室,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她的才智眼界虽然不及张舜卿,但是终究也是马湘兰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又和江宁官员文士唱和过,比郑婵这种家庭妇女强得多,对于江宁的舆情也熟悉。在旁为范进查漏补缺,想着施政里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不足之处,又想着如何弥补。这种感觉不同于她跳舞弹琴取悦男子,比之那种单纯的付出,彼此间的交流互动感受自然更好。这种经历也是薛素芳的人生中最为缺乏的部分,是以分外珍惜。伴随着这种交谈,薛素芳只觉得与范进的心距离越来越近,难以分割。 情动处她忍不住问道:“退思,你想要的大明是个什么样子?” 范进考虑了片刻道: “强不能欺弱、尊不能凌卑、富不可欺贫。以王法为绳墨约束言行,尚国法不崇私刑,不以勇力自夸,不以敢斗为荣。人人敬仰书生,不好勇斗狠……” “若天下如此,则无刀兵之祸,无金鼓之声,方为太平盛世……” 湖广荆州东城,高大巍峨的“帝赉良弼”牌坊之后,便是前身为龙山书院的张大学士府。捧日楼、纯忠堂、世德庆源祠……每一座建筑都有代表着相府的辉煌光荣以及天子的厚爱。因为天子赏赐的御笔大字太多,张家甚至要单独建立一座碑苑来供奉御笔。光是这些御笔亲书,就足以证明这座府邸的主人在朝廷以及天子心中的地位。 回乡治丧的张居正本人此时正在名为乐志园的张家花园书房内端坐,眼前放的是范进所派出的镖师连夜送来的书信。在他手边放着一枚做工精巧的银印,这是天子新赐之物,催着张居正赶紧回京,上面的文字为“帝贲忠良”。 其实丧事已经没什么可办的,湖广巡抚代替张居正充当孝子,亲服衰麻完成了丧事大半,剩余部分也就是为人子者走个过场。这并不意味张居正时间很富裕,能在家清闲,恰恰相反,他的操劳程度半点不逊色于在京。全国的重要奏章都以八百里加急的驿马送到荆州张居正面前,由这位宰辅亲自处断。其中凡是加盖这枚印章的,则被列为优先级最高,刻不容缓立即执行。 偌大帝国的运转,离不开这位宰臣的主持,在他的公案上堆积了数量惊人的奏章。为了送达这些奏章而累死的驿马乃至驿卒都不少,但是张居正并不急着去看那些,只拿着范进的书信反复看了十几次,忽然抬头对这对面的爱女道: “卿儿,这封信你看过了吧?说说你的看法。” 张舜卿的神色其实比薛五还要差些,毕竟也是经过男女之事的女子,同样承受着孤独寂寞的折磨。即使这封信并不涉及男女之情,只是看到那些文字已经让她心情激荡,仿佛心上人就在面前侃侃而谈。 她的粉面上露出一丝红晕,“老爷早有定见,何苦又问女儿。” “这关系这你的终身幸福,为父想要你再考虑一下。范退思的心太大了,我担心他定的目标太远,走的路会比我更艰难,也更危险,你陪着他会很辛苦。一个好男人不一定是个好相公,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就像为父就不是一个好爹爹一样。” 张舜卿坚定地说道:“女儿相信退思会对我好,好一辈子,就像老爷是个好宰相也是个好爹爹一样。” “既然如此……那为父就给他个机会,看看他能走的多远。陛下送来银印,就是在催为父动身。回去的时候,我们去一趟江宁,让你大母看看他。如果你大母看他满意,为父就不多管,你有个归宿,为父也了结一桩心事。”说话之间,张居正已经拿起那枚新赐银印,在一张早已经写好的信纸上重重落下。随后将书信装好,吩咐张舜卿道:“把这个给游七,让他安排人送给双林。老夫的准女婿与他的侄儿,不需要分个高下,但是对错黑白总是要讲的。他若是不管他的侄儿,老夫就替他管教了!”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九章 节妇清官(上) 江宁城内。 奴变带来的伤痛正被时间这剂灵丹缓慢稀释,不管曾经遭遇过怎样的苦难,生活总得继续。街头依旧繁华,各买卖铺面依旧热闹,秦淮河上依旧丝竹声声,轻歌曼舞。从表面看整个城市的生活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角落里偶尔飞起的纸钱,抬出城的棺材,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这里曾经发生的灾难。 杨家大宅内,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看着身穿重孝的宋氏,神色很是紧张。宋氏在内宅里本就以心狠手辣脾气大而著称,奴仆奉承稍不如意便是一耳光丢出去,男性小厮都能被打落几颗牙齿,至于丫鬟们或是跪砖头,或是抽鞭子,诸般狠辣手段让仆役们闻之色变。如今她成了杨家当家人,一手遮天无人能治,丈夫又去世不久,心情不问可知,这个时候她一旦发怒,做什么事都有可能。一想到那些可怕的惩罚几个丫头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宋氏的目光落在几人脸上,来回转了几圈,虽然什么都没做,就让几个丫头面无人色。其中一个年纪略小些的丫头终于抵受不住这种压力,一下子跪倒在地,砰砰磕头道:“二奶奶……您就发发慈悲……放奴婢走吧!奴婢家里已经给定了亲事,奴婢想回家嫁人!银子奴婢已经攒够了,足够赎回身契,求您发发慈悲吧。” “荷花,你这是干什么?我一没打你二没骂你,你就证明跪下是给谁看呢?要是那不知道内情的看见,还以为我仗势欺人呢!你不是说不想做奴婢么?怎么还动不动就下跪啊?真是的!今后自己得学着点,骨头要硬胆子要大,这样才能不被人欺负。在家里怎么都好,到了外头要是被人欺负了,那可是连我的面子都丢了。好歹是我带出来的人,怎么这么不中用啊!” 宋氏哼了一声,扣儿上前拉起这丫鬟。只听宋氏又道:“回乡嫁人是好事,但是自己也得放明白些,乡下不比城里,你那家更比不了咱杨府。荷花,我记得你家是住富贵乡吧?那的环境不怎么样,回去千万别跟这比,否则一肚子怨气,日久天长,相公就该打你了。那些乡下男人没别的本事,就会打老婆。你又不在我身边,二奶奶想为你出头都办不到。你这丫头嘴馋,在家里偷吃点零食,我就假装不知道,还特意安排你去帮我跑腿去买,就是为了让你路上好打牙祭,到了婆家可不许偷吃,老婆婆会打人的。” 并未如丫鬟预料中那般翻脸打人,反倒是拉着丫头的手,絮絮叨叨说起家常,荷花原本是害怕,此时却被说的鼻子发酸,觉得往日里凶神恶煞的二奶奶竟是变得这般可亲。她哽咽着道:“二奶奶……您……您不生气?” “傻丫头,二奶奶生什么气啊?我就是舍不得你们啊。你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与我自己的亲妹妹也没什么差别。现在看着你们嫁人,我这心里啊……”说话间,这有名的泼辣妇人竟是眼圈发红,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睛。“算了,不说了。你们要嫁人我不能拦着,扣儿,快去给你的妹妹们拿身契。至于银子你们都收起来,做丫头的攒几个钱不容易,哪能要你们的银子,当初收这身契是为了你们被人欺负时,我好有身份说话干预。现在身契一交,我再想出头都办不到,可你们既然想要,我就给,钱就不必了,就当是我送你们的嫁妆。你们要是还惦记着我的好处,抽空就来看看我,我这个寡妇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几个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忽然一个丫头扑过来抱住宋氏的胳膊道:“二奶奶,我不走了,我不要身契,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傻话!现在那么多人都说不做阿鼻了,衙门又许可赎身。你们这时候不走什么时候走啊,回头要是人家说二奶奶对抗官府怎么得了?再说你还是要嫁人的,总留在这也不成话,我不能误了你们终身。” “我可以按手印!奴婢听说了,不愿意走的可以按手印,奴婢愿意陪二奶奶一辈子!” 一群丫鬟扑上来从求着宋氏放她们走,改为求着宋氏让她们留下。唯一拿走身契离开的荷花,却被这些丫鬟视为叛徒,个个横眉立目冷嘲热讽的,乃至收拾东西时几个平素要好的姐妹对她也都是冷脸,夹枪带棒的骂她没有良心是白眼狼。 荷花委屈地看着几个本来是一起进退的要好姐妹道:“你们真的不走?现在不走,将来就没机会了。二奶奶现在正在内宅挑丫头,说是送去县太爷府里学戏,女孩子到了那里,肯定是要被欺负的。你们要是被送去,将来怎么嫁人啊?” “不用你管!二奶奶对我们那么好,怎么会让人欺负我们?倒是你啊,赶紧回乡下嫁你的人去吧!到时候遇到个喝酒赌钱打老婆的男人,别来这里哭!没有良心的东西!” 几个丫鬟敌忾同仇地驱赶着荷花,将她的行李从后角门丢了出去。看着这些姐妹的态度,荷花不由一阵迷惘,自己不做阿鼻,到底错在哪里? 后宅里,扣儿微笑着用热手巾为宋氏擦脸,“小姐好本事,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今天这出一唱,内院的丫头没几个再想离开的。” 宋氏脸上也带着与她寡妇身份不匹配的笑容,笑得很是灿烂。“这些个小蹄子比我差得远了,略施小计,就让她们乖乖听我摆布。老爷那里要办戏班子,她们这时候都走了,我去哪找人啊?男人么想走就走,他们不走,衙门就没地方雇人服役。至于女人……想走没那么容易!你给我留着心,笼络着那些头面齐整的丫鬟,别让她们走。等到这次赎身的机会过去,也就没这个机会说话。等到老爷来的时候让她们过来露一面,看上谁,就让谁去服侍老爷。” “小姐啊,你真舍得让她们分润?” 宋氏噗嗤一笑,伸手一捏扣儿的脸,“还不是要怪你这小蹄子不中用,哪次都是三两下就丢盔弃甲喊着小姐救命,我只好再找新人帮手了。左右就是个丫头,伺候完了打发走,不会分了咱们的宠爱。现在薛麻子回家了,加上马四娘,她们这干娘干闺女把老爷霸住,我们怎么办?要想赢过她,就得有点新鲜玩意,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找几个丫鬟让老爷尝鲜,他一准欢喜。” 提起范进,宋氏眉目间满是春意,丈夫的死与她而言,此时反倒更像是解脱。曾经背德的困扰,已经被现实的利益所打破。 本来杨家已穷途末路,即便以宋氏的手段也无力回天。眼下却因为范进的支持起死回生,竟然呈现出中兴态势。先是县衙门撑腰又用冯邦宁的银子作为资金,让人们相信杨家资金雄厚不至于提款,随后又在范进支持下炒卖上元地皮,把上元荒地买下来转手卖给江宁县搬来的士绅富商。一进一出,不费半文本钱空手套白狼就赚了一大笔。除此以外,更是在他的牵线搭桥下开辟了一条海上贸易线。 那位盘琼姑娘代表海外一位林姓富商与宋氏定立契约,每年会从杨家手里收购大批绸缎,光是这一笔生意的赚头,就足以让杨家享用不尽。 对于这种海上生意,宋氏过去也是听说过的,知道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但是也知道这是抄家杀头的买卖,非大有力量者不能为之。在江宁城能吃这碗饭的只有黄恩厚,其他人最多是给他做代工,自己参与不进去。现在靠着范进的势力,自己居然也成了向海上发卖绸缎的坐商,除去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整个江宁的绸缎商人以后就成了自己的下游,大家都得从自己手里找饭吃。 面子……这才是面子。 想着家里那些管事掌柜以及外面的合作伙伴,现在对自己那副尊敬模样,几个亏空过公账的掌柜更是主动上门自首,哭着求自己高抬贵手给他们一次机会的样子。乃至未来整个江宁的丝绸行被自己控制,要他们怎样就怎样,宋氏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曾经自己的梦想就是如此,乃至初为人妇时野心勃勃,想着为自己的理想而拼搏一番。可是直到过门后才知,所谓杨家不过表面风光的空壳子,自己苦心孤诣也不过维持家业不坠,想要有所发展难如登天。后来的克扣贪墨奢侈无度,固然有着自己好享受的因素,也未尝没有梦想破灭自暴自弃的原因。 本以为终此一生也就是这么过去,乃至沦为范进玩物也未可知。不想否极泰来,这个男人把自己想要的一切都送到了自己面前。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征服男人,只要拴住这个男人,自己就能得到一切,她才不会把这个男人放走。略略施了些脂粉,问扣儿道:“你看看,我这样子美不美?” “小姐自然是美的,老爷抱着小姐时不也是夸小姐好看么?” “小蹄子又取笑我不是?我今天晚上要见巡按大老爷,这妆就是要突出一个惨字,否则这么能让巡按老爷觉得可怜呢?浓妆艳抹能勾住男人不算高明,这妆既要可怜又要让男人动心,才是行家的手段,拿出你的解数来,今晚上非把老爷弄到咱家里不可。” 扣儿道:“小姐,您真要去告黄恩厚?您就不怕将来万一老爷……调到别处,新来的官找您麻烦?” “我实话告诉你吧,要发大财就得下重注,我这次孤注一掷,押上了全部身家。就是要图个大发利市。至于将来怎样……没有老爷,咱们又哪来的什么将来!” 幽兰居内。 巡按御史朱琏正在范进得陪同下,观赏着酒楼的建筑布局。作为张居正门下干将,朱琏的才学与工作能力都可以称作一流,其年纪三十出头,正处于人生的巅峰状态,体力依旧出色,又在岗位上积累了相当的工作经验,正是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最佳人选。作为帝国文官首领,张居正门人弟子多,其中做言官的也不少,其中才干和表现都算作优秀者,便是朱琏、杨四知两人。 这两人身上有许多共同点,比如年轻、聪慧,再比如骄傲、目中无人。这种人代表了江陵党中年轻一派的风貌,行事果决,做事不拘泥于成法,于官场规矩这类东西也不是十分在意。这次派朱琏巡按江南,或许正是看到了他这种特点,才有此安排。 即便是再范进面前,朱琏依旧不掩饰自己的骄纵,即使明知道这酒楼里包括了城中若干勋贵的股份,范进手书匾额还挂在门口,依旧会指出建筑装饰上的不足。见到那些女跑堂时,也少不得言语上调笑一番,仿佛身在秦淮河上,拿这些女子依旧当行院中人看待。 今晚上的酒席,江宁本地文武大多要出席,除了勋贵这种大员以及品级太低的小官,余者都要来。朱琏显然很享受这种被众人瞩目的感觉,人显得有些兴奋,眼下官员未到,他更加放得开。 “退思,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江南就要做两件事。第一,解决黄恩厚,杀他得肥鹅;第二,帮你撑腰!江宁官场上谁掣你得肘,就由我来对付。相爷钧旨,江宁这边推行新法,要以退思为主。谁要做挡道石,我就把它踢开!你负责做好事,我负责当恶人,大家联手把江宁搞个天翻地覆,这才不负恩相重托。我没到江宁就听说了,退思再江宁做了几件大事,做的好!大刀阔斧,披荆斩棘,这才像是相爷门下的气魄!” 说话之间,一名青衣婢女送了干果上来,却被朱琏一把抱住,吓得大叫。范进连忙道:“少瑚兄不可莽撞,这是新来得跑堂,从乡下来城里讨生活的,不是四娘原先的姐妹。” 朱琏笑了笑,再少女脸上亲了一口才松开手,任少女尖叫着跑下楼去,自己哈哈笑道:“退思,你还是太年轻。一个女人事表子还是良家妇女,就像一个人有罪还是没罪一样,他自己说了不算,我们说了才算。没有这点权柄,做官还有什么意思?如今的大明,是相爷的天下;这江宁便是你我的天下,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谁是表子,谁就是表子!在这,我们说了算!”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章 节妇清官(中) 对于这位张系大将,范进还是了解一些的。张舜卿对自己心上人的帮衬之一,就是把包括自己父亲本人在内,整个江陵党要角的脾气喜好以及个人特点都向范进做过介绍,朱琏也不例外。 作为张系麾下大将,朱琏有才华有闯劲,不贪财货,敢于直谏。正是有着这些优点,朱琏才被张居正安插在都察院体系内,作为自己安插在言官势力里棋子。他当然有缺点,但是缺点里并不包括好涩这一条,再者他现在也没喝酒,怎么看这事做的都很反常。 朱琏并不认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何不当之处,与范进调笑风声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再送干果茶水来的,已经是幽兰馆出身的女人,不让那些良家少女冒风险。朱琏依旧与她们调笑乃至动手动脚,那些女子都是惯会应酬的,以旧日的本事应对,并没闹出方才那种情况。 “退思你看到了吧,我辈为官者,需要告诉人们你想要什么,别人才能给你提供什么。光是让下面的人去猜是不行的。我想要女人,他们就给了我女人,你想要推行新法,也要让下面的人明白,然后他们才会去做。退思在上元县确实很出色,但是太慢了一点,如果我是你,一到江宁就告诉人们我要推行新法。所有不配合的掣肘的,下属就滚蛋,同僚上官就指名严参!摘掉几顶乌纱,比你处置多少吏员都有用。像退思你这种搞法,一个县城没有三几年都看不出成效,放到一个国家身上,怕是百十年都未必能成事。相爷要上元成为东南榜样,你这个榜样的速度太慢了。” “我们行新法,本就是要大刀阔斧,循规蹈矩是不行的。我自奉旨到东南而来,不和任何人讲官场规矩,只做一件事,找毛病!我知道,有些人其实是冤枉的,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挡了新政的路,就得挪开。我们不需要好人,只需要听话的人这就够了。就像这里的掌柜一样,我不管她背后的关系是退思还是徐小公爷,她就不能在我面前摆什么臭架子。我想要女人她就得给我女人,这就是我要的结果。如果退思像我这样做,一年之内,上元就一定能做出番成绩来。上元出了成绩,东南各省才好跟进,退思……你不能慢,不够快一样是罪责。” 范进问道:“像少瑚你说的那样,快是能快的,但是难免出纰漏,事情怕是做不圆满。” “凡事不必苛求圆满,我辈所谋者是大明千秋基业,不能有妇人之仁,妄想无人受害,这本来就是办不到的事情。这里不是京师,就算有几个人无辜受难,事情也闹不大。放心,有我为你做主,天大的事都压得下来。咱们都是相爷门下,退思你又……格外不一般,我朱少瑚不给别人面子,也一定会给你面子。放开手脚随便去做,背后有相爷,我们怕什么?” 范进此时对于朱琏的心态以及方才的做法,多少有了几分了解。 在张居正这种强势人物手下做事,朱琏必须要表现得兢兢业业同时也要遵守规则,这样才能得到提拔重用。京师之地人多眼杂,作为言官纠察百官,自己首先持身就要正,像候守用日子过那么辛苦,也是这个原因。朱琏在京师的表现,其实是压抑自己的本心,为了在张居正面前表现良好,所以不得不谨言慎行彬彬有礼。这种压抑并不能看作一定是坏事,人如果不压抑自己的本性,与兽就没了区别。可是朱琏并未因压抑就真的转了性情,一旦到了外埠,手上又有了权柄就彻底放飞自我。 张居正用人重才轻德,江陵党门下的人有毛病的不少,包括范进本人在内也是如此。朱琏跟这些人混在一起,难免受到影响,他现在的这种表现,更像是对自己之前压抑的一种补偿。 这种需求不能说不正常,但不是所有正常的需求都该得到支持。一如人饿了要吃饭是正常需求,去抢别人的粮食并不该得到支持一样。朱琏的问题就是并未在心中设下藩篱,有了需求就去做,即使惹出事来也不在意。 对正常的官府来说,这种人都是需要打压的目标。对于百姓来说,这种人的损害也最大,因为他们为所欲为又没有规则可言,最为遭恨。如果是朱琏个人,倒也无关紧要,可问题是现在他的行为最终都会记到张居正头上,让张居正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就背负了百姓的怨恨。 如果只是一个朱琏,那倒无关紧要,但是从他的态度就能折射出江陵党成员的行事态度。这么多人都是如此行事,百姓对于江陵党的看法越差,对于张居正难免怨恨。而且这样推行的新政,难免会伤害到百姓的权益,不管从大局看有多么高尚的目的,实际上升斗小民的日子并未受惠反倒吃苦,对于新法就更没好看法。历史上张居正死后,反对新政的大臣并非无中生有捏造事实,而是把新政施行过程中所有的问题集中汇报,自然就让皇帝认定,新政不是个好东西。 范进不是神仙,他没办法保证新政的推行中不出纰漏,不伤害百姓。但是他既然要做张家女婿,就得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尽量把新政的危害降到最低,至少在民间留个好名声。 他看看朱琏,“少瑚兄所言极是,范某的新政推行确实缓慢,事实上如果没有这场奴变,我的新政可能会更慢一些。因为慢慢来,才比较快。” 朱琏没听过这种观点,有点摸不着头脑。 范进道:“在这座酒楼里,有一位曾经艳名远播的红倌人,花名三声慢。我也不瞒你,那是三公子的相好。三公子为她不惜以百金脱籍赎身,此事绝无虚假。” 朱琏原本放松的神情陡然变得紧张起来,方才每个上来送东西的女人他都摸过,这里难道就有那个三声慢?固然张三公子不会因为这点事把他怎么样,但是心里肯定不痛快。张懋修可是张居正重点培养的儿子,如果自己所知消息不差,下一科张居正会让三公子下场,安排个极好的名次回来。说不定未来张家的带头人就是他,得罪了他,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连忙道:“有这等事?我之前一无所知,方才……” 范进摇摇头,“方才自然是没有她的。但是那些女人里谁是她要好姐妹,谁是她手帕交,这种事又有谁知道?那个新来的丫头是不是格外受三声慢的关照,我们也不得而知。当然,这是小事情,即使三生慢再怎么不高兴也不会因为这点对少瑚如何,可是对我就难说了。我是这里的东家之一,做东家的不能为伙计出头,肯定要被伙计骂的。大家交情这么好,为你挨几句骂也不为过。可是广大东南的地方官,却不见得人人都与少瑚有交情吧?” “巡按是流官,事后回朝,地方上怎么样跟你老兄无关。你要的是自己的功绩,地方官要的是辖地风平浪静不出事,两下天生就在对立。至于说谁对谁错一言难尽,如果按我的看法,百姓支持谁,谁就是对的。固然以全局而对一隅,难免要牺牲一地百姓而顾全大局,但是不能因为你是大局,就认为别人的牺牲理所当然自己理直气壮,这是行不通的。一个三声慢不能把我怎么样,如果全酒楼的伙计都骂我,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一二小民的怨气就只是怨气,一地百姓皆怨……奴变就是下场了。” 朱琏听出范进实在指责他,神色也有些不悦,不过念着范进是张家未来女婿,张大小姐又不是好好惹的角色不敢硬抗,强压着怒火道:“奴变之盛在于地方官无用。如果一开始就下令出兵,经制官兵还怕对付不了一群老百姓?杀几颗头,就都老实了。” “如果不是奴变而是民变呢?如果他们的怨气更大一些呢?杀几颗头不行,就杀几十,几十不行,就杀几百。杀到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老百姓不死也逃,我们这些牧民官无民可牧,拿什么完粮完课,难道自己下田耕作,自己洗衣做饭?再者一地民变,或可以兵戈荡平,如果这个变乱是几县,便要巡抚发兵,如果是一省,那便是相爷也要睡不着觉了。若是整个天下民变四起,我们又拿什么对付?即使官军百战百胜,百姓与朝廷为仇,我们征不到粮,拿什么给当兵的发放军食?拉不到夫,难道要衣冠中人去负土运粮,输送军资?” 范进说话间,眼前似是以浮现出那烽火连天民变四起,百姓对官兵视如仇敌,乃至有剿兵安民告示出现的情景。朱琏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他终究不是个混人,也能明白范进担心自有道理,只是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不甘心,问道: “那按退思这么说,岂不是什么事都不要做了?” “话不能这么说,什么都不做,不去查漏补缺百姓依旧还是会闹起来。我们要做事,但是也不能为了做事不计后果。拿了人家的东西要去给补偿,伤害了别人要去道歉,这是最基本的道理,我们读书人应该更明白才对。你老兄摸了人家小姑娘,我回头就要赔她银子,给她说好话。行新法的目的是为了百姓的日子过好,不是为了自己的业绩好看。如果单纯为了推行新法而推行,就失去了新法的意义所在。我在上元之所以走得很慢,一是为了打好基础,二就是为了尽可能保证黎民百姓不受损失。这事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但是我们只要争取大多数人不恨朝廷,就可以算成功。毕竟三五个人想要乱,也乱不起来。这次上元奴变没闹出声势,不在于我安排了官兵,而在于参加变乱的奴仆少。” 朱琏道:“按退思所说的法子,我就怕几十年也见不到什么效果,万岁一旦觉得新法旧法没有区别,只怕就不会再支持我们。” “慢也不是那么个慢法。想要看成绩,自然是能看到,但前提是当官的要去做事,不要只想着升官。新法要看成效,三几年就能看到,之后的施行补正因地制宜,就不是三几年的事,而是三几十年乃至百年的事。我大明立国近两百载,现在想要一个新法,三五年内就能胜过推行近两百年的规条,那只会适得其反。地方官要做的是不怕苦不怕累,到下面去认真办事。不能怕麻烦,也不能怕丢面子,该去跟百姓道歉说好话时,不能有丝毫的犹豫。而至于巡按官,就是朝廷的鞭子。谁不愿意做这些,就打到他愿意为止。谁要是闹出民变打谁,谁让百姓不欢喜打谁,而不是谁慢打谁,快不一定等于好,慢也不一定等于坏。” 说到这里,范进又笑了笑,“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见未必准,少瑚兄奉旨巡按一省,如何行事自有定见。范某也在朱兄的查纠之内,若有不当之处,朱兄随意处置。” 朱琏看着范进,久久无语。过了好一阵,他才长出一口气,“退思,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出京之前,宫里来人,向我特意交代过,到了东南,必须全力配合退思。退思如今依旧每月经锦衣衙门向朝廷递送密奏,通政司不得预。如果你我二人争本,朝廷只会问我的罪,不会加罪于退思。原本我以为是相爷对退思偏爱,现在看来是我想差了。退思的才学足以配得上这个安排,如果你我发生争执,从道理上谁对谁错不论,于国于地方,一定是我错。” 范进摇头道:“朱兄这么说就过谦了。你到东南连办了不少大案,地方上很见你的情。未来的黄恩厚,也要靠你来惩治,若论名声,定是你在我之上。” “可是要论爱民,朱某定不如你!昔日读书之时,朱某所想也是上报天子下安黎庶,为天子牧四方,为百姓求公道。这些年言官做下来,自以为弹劾了几个贪官污吏,就是为百姓做主。今日听退思一语才悟到,自己这几年做事,多是求自己念头通达,或是求新法推行得快些,于百姓二字想的少了。多亏退思当头棒喝,才让我醒悟。你且宽坐,我去去就回。” “少瑚哪里去?” “找那几位姑娘,当面赔个礼。” “你就不怕吓死她?赔礼道歉的事,是我们亲民官的,少瑚这种风宪,还是适合板起面孔收拾人。有霹雳手段,再有了菩萨心肠,苍生就有福分了。现在少瑚兄有了菩萨心,我就等着看你的霹雳手段来着。” 朱琏点点头,“今晚黄恩厚也在被赴宴之内,到时候保证让退思看到我的霹雳手段。那位告状的人只要来,黄恩厚今晚就别想回衙门!恶人自有恶人磨,或许我这种酷吏,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有些用处。能为百姓办点事,也为我自己赎些罪过。”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一章节妇清官(下) 这场宴席实际是江宁官场为朱琏办的接风宴会,巡按御史作为奉旨纠察一省的官员,地位一如钦差,非同小可。但是巡按办差也有自己规则,到达地方之后总要先记熟官员面孔才好工作,否则寸步难行,是以必要的流程总是要走。 应天府尹王世贞、江宁知县这些官员限制于体制不能出席,留都六部以及锦衣卫不归巡按纠察也不需要派人来,其他各衙门基本都要来人拜码头,织造衙门这边,则是黄恩厚亲身前来与朱琏相见。 江宁守备中官兼任内织染局提调,在东南的地位超然,作为镇守太监,其实不受巡按御史的管辖,一个是天子耳目坐镇地方一个是代天巡狩,两下属于平行关系。他能来算是给了朱琏不小的面子。 黄恩厚此时已经不似被罗武带人从内织染局打到锦衣卫衙门那般狼狈,一身簇新蟒袍,脸上泛着油光显得神采飞扬,手上紧握着一串手串,说话之间随手捻动不休。 “咱家这手串,乃是仁圣亲手赐的,这可是有些来历的。想当初咱家在先皇面前当差的时候,还是世庙在位,先皇那当还是王爷。彼时朝中奸佞当道,欺瞒圣聪,严世藩那个泼才对先皇亦不恭敬。先皇几次险些受了他的暗算,日子过得也是辛苦,仁圣在佛前发了个誓,只要先皇不受严世藩暗算,便每天在佛前念四千八百遍心经。等到先皇登基,自然便是还愿的时候。可是一朝国母何等繁忙,又哪来的空闲念经?仁圣思虑再三,就赏了这串念珠外加咱家这个名字下来,告诉咱家,心里要时刻记得皇恩浩荡,每天替仁圣在佛前还愿。这些年日日如此,从无一刻停歇,就连这念珠也都盘得光可照人了。” 朱琏一笑,“如此说来,黄公公倒是为主分劳,于国有大功了。” “功不敢提,只是尽心办差罢了。其实你我加上范大尹都是一样的,全都是为大明江山办事。只要大明江山稳固,咱们几个就算是累死,也心甘情愿,是不是这个理?” 范进、朱琏各自点头。黄恩厚又道:“办差就没有不得罪人的,好人做不成大事,要办事就得拉得下脸来当恶人才行。朱绣衣做言官,对这最有体会。到了江南来若是只做个好人,那跟没来就没区别。咱家管这内织染局,也是一个道理。宫里上用缎匹,那是圣上使用不提,宫中宫女太监,谁不要穿衣服?朝中文武百官岁赏布缎,哪年能少了?许他不穿,却不许陛下不赏。哪年要是赏赐缎匹不足数,最后的板子就得落在我的头上。” “咱家也知道,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咱家这缺分肥得流油,真要他们到了这个位置上,一准骂祖宗!朝廷定的缎匹数字是按着老年间来的,萧规曹随只增不减,可是内织染局的织机总不是万年牢。从洪武爷爷到现在,该坏的坏,不坏的也多半老旧得换新的,这钱从哪来?再说朝廷给价拨款,还是按着老年间的定额下发,全不看看外面市价到了什么地步。按着朝廷给的钱数,便是收丝也收不上来。这些事若是向朝中说明,那是给万岁添堵,在文武百官那里一准也是落不到好处。最后怎么办?只能自己犯难,顶着这石臼做戏,谁让咱做的是这差事呢?” 朱琏看看他,“黄公公这么说来,这差也很难阿” “那是,办差就没有不难的。外人看咱家是做织造,以为是个太平官,却不知道这织造也干系着朝廷安危江山安稳。像是赏塞外的毛青布,关系着大明蒙古两下不动刀兵,那是小事么?若是那北虏因为赏赐不及时起兵来犯,那时候整个天下都不安生。所以不管多难,都得把上用敷衍住。咱家是阉人,比不得两位满腹经纶,能想到的办法,也无外就是个东挪西借,从漕运、河工、户部几个衙门借钱,寅吃卯粮也不能耽误了上用。” 他顿了顿,又道:“再有,范大老爷那或许有数,就是从机户身上想办法。想必江宁城里告我的机户不少,不过咱家也是没办法,不对他们狠,又怎么完差?咱家也知道他们不容易,可是他们不容易,万岁爷爷也不容易,天下人都是万岁爷爷的子民,万岁从谁手上拿钱,就是从自己的库房里提款,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克扣一些,也是他们应尽的孝心。” 范进道:“下官这里接的状子不少,但是敢告黄公公的有限,主要是告黄继恩的居多。” 黄恩厚道:“咱家知道,那混账东西行事荒唐,打着咱家旗号,干了不少缺德事。他本来就是个泼皮出身,一朝有了权柄便要胡作非为。咱家平日里公务繁忙,对他缺乏管束,这个责任我推脱不掉。不过二位请想,咱家单身上任,对地面上的事一无所知。没有本地人帮忙,我就是个聋子瞎子,能做成什么事?皇帝不差饿兵,要用人就要给人好处,黄继恩若是什么好处也得不到,又何必拜咱家这个阉人做干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再说他若是不狠一些,又怎么压得住那些机户。那帮子刁民,不要看他们平日可怜,若是管不住他们,便要被他们骑在脖子上了!” 朱琏道:“黄公公是指那些从内织染局提着刀杀出来的刁民?” 黄恩厚点点头,“咱家知道,把内织染局闹出乱子来,这个责任逃不掉。没办法啊,想要做好人,就要辜负圣恩,想要报答陛下,就得得罪那些工人。咱家总归是个阉人读书太少,想不到两全其美的法子,有负天子和两家太后的大恩,万死难辞其咎。已经写本入京,向陛下和二圣请罪。这个镇守的差,咱家没脸再当,只求能回到万岁和太后身边,每天做些粗活,外加多念几遍心经,以赎自己的罪孽。咱家知道朱绣衣铁面无私,不敢求您徇私枉法,只求您看在老奴为朝廷办差多年还算勤勉份上,保全咱家一点体面。等着皇王圣旨下来,让咱家回京应值,咱家感激不尽。” 朱琏摆手道:“黄公公言重了。本官纠察东南,也是监察文武百官,何敢擅治内臣之罪?内织染局的事,我们还是等着圣裁吧。” “如此,老奴便感激不尽了。” 黄恩厚朝着朱琏及范进又行个礼,“朱绣衣,老奴在任上多年,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于本地文武百官不法之事略知一二,绣衣若是相信老奴,请借一步说话,老奴愿把搜罗的罪证交于绣衣,请您过目。” “如此,求之不得。”两人起身离开座位,到了一旁的雅间里。过了一阵再回来时,黄恩厚脸上便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显得很是坦然。看向范进的目光里,则多了几分冷漠,开席之前忽然道:“范老爷,罗武关在上元县监狱里?” “正是。” “那可要小心,那人是个没长毛的老虎,留神被他咬着。” “多谢公公关心,范某自有把握。” “其实咱家看来,这么个人关在县衙门里不太合适。这回他闹得整个江宁不安生,不知多少人受害,关在衙门里听说每天还好吃好喝,难不成他还有了功劳了?依咱家只见,就该把人送锦衣卫看押,好过在地方上看管。人一交出去,范老爷身上得责任也就去了,何乐不为?” 范进一摇头,“这事本官自有分寸,黄公公好意心领,恕下官不能从命。” 黄恩厚道: “范老爷客气了,咱两衙门互不统属,咱家又哪敢命令大老爷?说来咱家要恭喜你啊,这段日子大老爷顺风顺水,鸿运当头,富贵满堂遍野桃花。不过咱家要提醒你一句,江宁这地方不比京里,到处是坑洼不平的险道,一不留神,便是个筋斗。年轻人身子骨好,摔了跟头容易爬起来,可就怕是仗着身体好不小心,摔个狠的,那可是要伤筋动骨的!再说,做官的人最重仪容,若是摔得灰头土脸,今后怕是要被百姓和衙役笑话,再想牧民可就不容易。” 范进笑道:“多谢黄公公关心,下官的行得正坐的端,走路最是稳当不过,不会摔跟头。倒是有句古话,千夫所指,无疾而终。黄公公年事已高,才需要保重身体才是,免得身体抱恙,耽误了代替仁圣念经。” 不等二人再说下去,客人已经陆续到来,满堂朱紫,自然不再是唇枪舌剑的场合。黄恩厚在各位官员中地位超然,平日里又交游广阔。此时他招呼众人,俨然要喧宾夺主。众官员不知根底,只好与他敷衍着,偷眼看向范进这边,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等到众人落座,便是最普通的走过场、寒暄、说一些场面话,大家经历得多了不再当回事,没人太在意。 黄恩厚看着范进道:“范老爷,听说你与马湘兰交情不小,这幽兰居实际是范老爷的产业。在这你是主人我们是客人,总不能让客人饿着,该吩咐上菜了,大家也得尝尝马四娘究竟是个什么味道不是?”说完,便又是一阵大笑。 范进面上不喜不怒,“黄公公此言差矣。范某是上元父母官,所有上元百姓,都可以算作我的人,你到上元哪一处酒楼,下官都是主人,这一点没什么可说。至于说要尝味道,这倒是不急,待会自然有酒席奉上,不过黄公公是否尝得到就难说了!吃菜之前,咱们还有件官司要了断,有个人要见绣衣,当面鸣冤!” 黄恩厚一皱眉,“鸣冤?不合适吧?眼下臬司衙门的人也在,有冤也该先诉于臬司,哪能随便就惊动巡按?再说朱绣衣还未正式坐衙,今天又是接风,不该接状。” 朱琏却道:“黄公公差矣。本官奉圣旨巡按东南,本就是为民申冤做主,随时都要接状理事,与坐衙与否无关。既然有人告状,自然该让他进来相见。” 范进轻轻拍了两下手,只听楼梯声响,扣儿搀扶着浑身缟素楚楚可怜的宋氏顺着楼梯一步步走上来。这几步路是精心设计过的,走得如风摆残荷,于凄楚之中又增加了几分妩媚,不少江宁官员认识宋氏,心道:这女人今天素面朝天,可怜兮兮怎么反倒是比平日更勾魂了? 范进看了她一眼,不想宋氏心有灵犀地也偷眼看他,两人目光一触即退,宋氏似是无限娇羞地低下脑袋,范进饶是早就尝过这女人滋味,心中依旧忍不住一荡,暗叫了一声:小妖精!今晚非要你求饶不可! 宋氏走到酒席之前,将早已准备好的状纸顶在头上,开始控诉起黄恩厚黄继恩父子对江宁机户、机工以及绸缎商人的盘剥压榨。从强行摊派报效,白用人工,再到如何克扣工款强行低价买入,乃至随意污蔑他人所交绸缎不合规制,肆意罚款抄没家产的事一股脑抖出来。 杨世达当初和黄恩厚勾结,是办这事的急先锋,宋氏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多。这里面有一些涉及杨世达的她也不隐瞒,一股脑说出来。朱琏问道:“宋氏,你这状子里,连你的丈夫可是一起告了?” 宋氏满面含悲道:“奴夫一条性命便是坏在这父子手上,死前深悔往日之过,拉着奴的手嘱咐,要为江宁机户出一口气,讨一个公道,哪怕是杨家因此而亡,小妇人与黄恩厚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奴家今天来,不是替杨家要公道,而是替整个江宁的机户、机工要一个公道!” 黄恩厚勃然变色道:“一派胡言!朱绣衣有所不知,这妇人是江宁有名银妇,与他人通间,害死自己相公,如今又来告咱家的黑状,分明是有人背后指使,想要构陷咱家。来人,把这妇人拿下了好生询问,咱家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捅刀子!” 朱琏面色一寒,“黄公公,你搞错了吧。这里不是你的内织染局,在这轮不到公公发号施令,请公公自重一些!至于公公说有人陷害,这妇人是陷害你,难道冯公公的侄儿也会陷害你不成!” 他豁然起身,对一干江宁官员道:“本官不久之前,接到冯司礼的侄儿,锦衣卫世袭指挥冯金吾的亲笔书信,状告黄恩厚贪墨帑币,中饱私囊等事。今日正好借这个机会,与黄恩厚对质!” 听到冯邦宁的名字,黄恩厚脸色也一变。宋氏告黄恩厚,只能算是民告官,范进虽然可能是她背后的男人,但这种关系不能曝光,总不能明着出来打对台。江宁大小官员的劣迹黄恩厚都很清楚,是以也不怕他们敢出来对自己下手。可是冯邦宁情形与这些人不同,他的背后可是冯保,要是冯司礼要对付自己,那可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局面。 他看着朱琏,暗自诧异着,这刚收了自己厚礼的巡按之前一点口风都不露,难道敢违背官场规矩,扭头就翻脸?嘴里硬气道:“内织染局听命于天家,地方衙门无权过问,咱家的事不归绣衣过问。” 朱琏面面沉似水,“你这话原本不错,但是本官出京之前,天子特意下了旨意。黄恩厚,接旨!”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二章 郁闷的朱琏 朱琏手上的自然不可能是明发上谕,而是一道出自宫中的中旨,这就足够了。镇守太监再遮奢,也不离天子家奴身份,处置家奴并不需要外臣的意见,也不需要考虑其是否违反法律,只要皇帝想处理就能处理。 这道圣旨内容并非是要把黄恩厚下狱处置,而是指出江宁织造近年所供缎匹布料或不足数,或品色不和,有负圣恩。着巡按御史朱琏奉旨严查,黄恩厚不得违拗,一切听从朱琏安排。 要知这圣旨是在朱琏出京以前即以发出,也就是说,朱琏这次巡按江南,沿途官吏只是添头,黄恩厚才是主菜。联想到之前江宁城里传出的巡按预图镇守流言,可知此事不虚,这次黄恩厚多半是活不成了。 圣旨宣读完毕,黄恩厚的脸色已经不似方才那般光泽,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喃喃自语道:“何必……何必如此?想要我就让你好了,何必搞到这部田地。就连那跑江湖耍马戏的也知道砍竹莫伤笋,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就非得赶尽杀绝不可,哪来的那么大仇?” 朱琏此时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随手展开:“各位请看,这是方才黄恩厚私下见我,送与本官的礼单。黄金三百两,白银两千两,珍珠五十颗……本官自从到了东南,送礼的人就来了不少。其中手头最阔的是一位县令,一出手就是八百两银子,能顶本官这辈子的俸禄。人说东南富庶,倒是名不虚传。可是比起黄公公,那可是小巫见大巫,差得远了!我朱某沿途所收礼物清单,俱都记录在册,经驿马送到江陵元辅手中,以证清白!这一笔也别例外,一样照办。各位年兄年弟,你们若是谁也想要学黄公公的样子送礼,就直接把礼单送到江陵或是京师内阁。这帮驿卒不容易,能让他们少跑几步,就少跑几步!” 他打了个哈哈,却无一人发笑,脸色都极是凝重。在场大多数人都是老公事,心头雪亮,黄恩厚这礼单就先把官司输了三成。只是大明朝近年来除了海瑞,哪还有做事这么荒唐之人,收了银子转手就当罪状。张江陵手下若都是这等人,又这么和他相处? 朱琏继续道:“那送我八百两银子的知县,本官已经指名严参,请穷究其罪,至于那些贿银,都在我的车上带着。我若是沿途不收,那些个行贿之人又怎么敢跳出来,到我这里标名挂号?到了现在是到了结束的时候,我也就不瞒各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些银两连同黄恩厚的这份,朱某都会留在江宁,做推行新法的经费。也算是为新法推行,尽绵薄之力!至于黄公公……你方才不是说差事不好当,日子过得窘迫么?要是都像你这么个窘迫法,我倒是真想窘迫一下了!来人,把黄公公带回巡按衙门,接下来慢慢查。至于这妇人……” 他看向宋氏,宋氏此时依旧是一副可怜模样,似乎又被这场面吓破了胆子,人瘫软在那里低声抽泣,朱琏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留了片刻才道:“你家过去却是有些罪过,但是胜在迷途知返,既往不咎。今后安心做人经商也就是了,这状子我准了。” 吃酒吃到当场带走镇守太监的地步,于大明官场也算是前无古人。本是用来庆祝的酒席宴会,在莫名的沉闷氛围中结束,宋氏既是原告又是重要证人,自是需要终点保护。眼下最安全的保护方式,当然是上元县令全天候多方位全程陪护。 于是在杨世达曾经的卧室之内,幔帐轻轻摇动,女子的纤足与男人的脚上下交叠伸出帐外,剧烈的抖动。时不时有压抑的叫声传出,与房间女主人文君新寡的身份颇不相合。 许久之后男子的声音响起,“瑾儿你今天这扮相实在是惹火的很,不但我被你勾的来了精神,就连朱琏都对你动心了。私下向我扫听你的出身来历来着,说不定对你有点意思。” 宋瑾本来蜷缩在范进怀中,闭这眼睛回味着方才滋味,闻言却似被抽了一鞭子,连忙道:“主人,瑾儿是主人的奴婢,若是要我去伺候其他男子,奴婢宁愿一死!” 身后扣儿也一边摩挲着范进后背一边道:“是啊,我们都是良家女子,怎能去做那等无廉耻的事情!便是扣儿,也绝不肯让第二个男子碰我。” “你们想到哪去了。我范退思的女人向来不肯给其他男子染指,我就是跟你说一句,又不是真要把你送给他。只要你不点头,他敢对你伸手我就弄死他。” 宋氏在范进胸前捶了几拳,撅嘴道:“慢说我杨家当家主母,就算真是你的丫头也不带这么做贱人的。这得亏是我,若是换个心路窄的,表面不说,回头跳井悬梁,不是一条人命?” “好好,这回算是本官错了,认罚就是。” “好啊,主人肯认罚,罚什么可得我说。” “罚我送你个大胖小子!”随即木床的嘎吱声又响了。 过了许久,宋氏才边喘息边说道:“主人,你说朱琏是江陵相公爱将,要是奴家看啊,他是张江陵前世的对头才对。那些官员打点的礼单,若是送,也该送到京中万岁手上,哪能送到相爷手里,这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皇上了?大家都知道,万岁年纪小,给了皇帝,也是要由相爷处置。可是话是这么说,事却不能这么办,水大漫不过桥去,等到万岁长大了听说这事,若是嫉恨着朱琏也就罢了,就怕是怪到相爷头上。” 范进叹了口气,“真不愧是江宁有名的商人,看事看的通透,将来生意交给你打理我也就放心了。只是堂堂一位进士,看事还不如个商贾看得明白,丢人啊!” “管他做什么,咱们说咱自己的事。”宋氏兴奋地说道:“这朱绣衣是主人的朋友,想来这官司咱是赢定了,黄恩厚这回肯定是要倒。等将来换了新的镇守太监管织染局,奴就指望着主人去打通这个关节了。” 范进摇头道:“镇守中官不能当一辈子,早晚还是要换人,光靠我给你撑腰也没用。真想过好日子,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停了织造。” “停了织造?那上用绸缎怎么办?” “官督商办,化官为商。由朝廷向丝绸布商采买就是。黄恩厚的话虽然大多不实,但是有一点说得还比较准,谁在他那个位置上,也很难当一个好人。朝廷的制度就是那样,当好人就注定办不了差事,想要办差就得害民。朝廷的支出未必省,百姓的负担也增加了不少,官府于机户相仇,平添无数民变风险。于江宁的丝绸业也有害无益,那么多旧织机,这么多年不曾换过,银子全都落到镇守的腰包里。我这次准备借机户的事挥一刀,砍一砍镇守太监的腰包。” “这么大的事朱琏能做主?” “他做不了主,也有人能做主。过段时间江陵相公要来江宁,到时候你代表江宁绸商向相爷当面陈述,请相爷做主。这大明朝的事,还没有什么是他老不能做主。我们好好运筹一二,到时候一定把这件事办成!” “当真?主人当真能让奴婢见到相爷?还能跟相爷说话?”宋氏在范进面前虽然是奴婢身份,但毕竟是当惯了家的,还是会拿出些傲气。这时她的声音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身体也轻微颤抖着,如同筛糠。 范进道:“那还有什么假的?令兄不是和张家过世的老太爷还有交往么,见相爷由什么奇怪的。” “别提他了,张家老太爷那是出名的死要钱,只要有钱赚,见谁都行。张相爷那是何等样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拿兄长就算是散尽家财也没资格见相爷一面,更别提说句话。我若是能和相爷说几句话,整个江宁还有谁敢小看我?……主人……我又想了……” 黄恩厚虽然被带回巡按衙门,但是并未投入监牢。终究目前没有什么具体证据能定他的罪名,只是把人在客房里羁押。两名朱琏带来的仆从左右陪伴着,防范着黄恩厚自尽或是自残。在听到那份圣旨的内容后,就像是泄气的皮球,精神变得很是颓废,人在那里一语不发,只死死地抓着那串念珠,不停地转动。 朱琏推门而入,看看黄恩厚的模样,冷哼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黄公公,你走的太远了。听本官一句,把真话说出来,我可以为你求情……” 话音未落,不想黄恩厚抬头就骂道:“住口!穷酸书生,咱家的生死,几时与你们相干!咱家是天子的奴婢,要生要死,都是天子说了算。就算咱家什么都没做过,陛下只要说一句,黄恩厚你这老脸我看厌了,咱家二话不说就得自尽,上吊钱还得说一句,谢主隆恩!你们这帮臭念书的,不过是替万岁管账跑腿的账房先生,天子惩办奴婢与你们有什么干系,你们也配插手?这大明朝还有你们不插手的地方么?也不怕手伸的太长,早晚被人砍下来!自古以来,天子不容权臣,张居正欺负万岁欺负的够瞧了,大家只知道有他张居正不知道有皇上,早晚有他倒霉的时候!怎么着?他欺负皇上,你们这帮走狗就敢欺负万岁身边的奴仆?” 黄恩厚素日在江宁官场素有菩萨之名,此时却是大失风度,咆哮着想要往朱琏的方向冲去,结果被两个仆人按住动弹不得,但是嘴里的脏话却控制不住。太监骂人本来就肆无忌惮,此时含怒开口更是比平日的言辞更为阴损,朱琏被他骂得脸色发青,又不好回骂,只好指着黄恩厚道: “够了!黄恩厚,你少在本官面前撒泼放刁,做过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很!你从河工、漕运截留过多少工款,衙门里都有账可查。上面盖有你的印鉴,容不得你不认。江宁城内,又有多少买卖铺面是你黄恩厚名下所有,又有多少产业有你的干股,这些一查纠可知,你还要负隅顽抗?趁早招认一切,把你贪墨的银两交出来,还可在天子面前求个宽免,若是执迷不悟,便是万劫不复的死局!” 黄恩厚哼了一声,“朱琏,你这糊涂东西!咱家说过了,要我的钱,要我的命都很容易。只要万岁下一道圣旨就行了。宫里下了办我的旨意,我自己知道是死定了。可是咱家乃是陛下的奴婢,只能死在陛下手里,不会死在文臣之手!用家法办我我认,用国法……”他冷笑一声,“国法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治我?黄恩厚只死,无罪!” “最正确做你还想抵赖?” “罪证确凿你就不必跟我这麻烦了。当我看不出来?你也看上了那P股像磨盘一般大的小银妇。可惜啊,那娘们现在正躺在范进身子底下挨X呢!没你的份!你就只好跟我面前耍耍威风,有能耐跟范退思抢女人去,那小银妇一看就是个搔到骨头里的娘们,颠一颠,能颠掉男人的三魂七魄,你倒是去啊!” 朱琏的脸色越发阴沉,“黄恩厚,现在我在说你贪墨挪用工款之事。” “放屁!咱家借的工款都有账可查,上面加盖的是内织染局的大印,跟咱家自己有上面干系?至于街上的铺面,你问问他们,谁见过我?都是黄继恩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弄来的,这也要怪到我头上?那赶明个有人把一堆铺面硬改成你的名字,是不是你朱少瑚也该死?拿这点鸡零狗碎的事问我,咱家没那工夫伺候你!都给咱家滚出去!天色不早,咱家该念经拜佛了。对了,咱家那内织染局的密室里有一尊佛像,肚子里都是好东西,你们这辈子谁都没见过的好物件。把东西掏出来,佛像送来,还有咱家房间里的香,咱家要用。那些珠宝具体名录也在密室里,你不是要向上奏章么,省得你费劲了,照着上面誊抄就是。其他几处金银,咱家也都告诉你,快去挖,快去写奏章上报啊,还跟这墨迹什么呢?人家范大老爷和那小贱人快乐,你也就能干点这个了,没用的东西,快滚!”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三章 官商合作 清晨,巡按衙门内。神采奕奕的范进与两眼血红的朱琏,形成鲜明对比。 看着范进的样子,朱琏脑子里闪过那那搔浪入骨的妇人是如何在其身下诚欢的情景,心内莫名低升起几分怒气。毕竟他支持范进是因为张居正,而张居正与范进最深的渊源,莫过于女儿的关系,这是江陵门下渐渐公开的秘密。张家准女婿不守夫道,自己的不满是为恩师抱打不平……朱琏心中如是想着,于自己的愤怒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也就愤怒的理所当然。 对于朱琏的愤怒,范进只当是针对黄恩厚,未曾想到自己身上,反倒是宽慰着朱琏,“黄恩厚能在江宁待这么久,位子还坐的稳牢,当然不是等闲之辈,少瑚兄不必心急。总之上谕在手,这阉奴注定翻不过身来。他最后一记保命绝招,便是那些佛藏。” 朱琏不好直接对范进发作,只好借着佛藏说话。“我也知道,那些佛藏必是黄恩厚报效内廷的财货,他贪墨得越多,功劳就越大,巴不得我把这事闹到上面,他好在万岁和太后那里立个大功!说不定靠这些珠宝财货,反倒可以脱罪。我又不是第一天进官场,如何不知这里的心思。可是那些珠宝细软,哪样不是民脂民膏,每一样珠宝上,都满是黎民血泪。这些东西送到宫里,万岁用的能安心?天子年幼,若是从此沾染上好珠宝好奢侈的毛病,那可不是好事。这阉奴教唆着陛下学坏,简直其心可诛!” 范进摇头道:“说这些没用了。想必这事宫里也知道,要说没有也是办不到的事。现在我们需要跟宫里说的,不是这些财宝存在与否,而是要找到黄恩厚的把柄,让宫里知道,这珠宝看着虽好,其实是得不偿失。” “根据宋氏提供的线索,这些年来,黄恩厚从河工、漕运等衙门挪借截留银两数字极大,甚至还截留过江宁的兵饷!当初江宁兵变,大兵拖欠兵饷三月未发,细查究竟,就是内织染局借了兵饷,打得旗号都是采办上用缎匹,购买生丝支付工款必须。这些钱也是皇帝的钱没错吧?他把皇帝左面口袋的钱,放到右面口袋里,中间自己还私自截留了一部分,这人该不该死?万岁或是太后还会不会保他?” 朱琏看看范进,“你说的这些本官也明白,但是知易行难!我又不能对他用刑,难道指望他自己说出来!” “那倒不至于,不过少瑚别忘了,这种事黄恩厚自己没法做的。他一个太监能有多少气力,难道真搬运成千上万的银子自己去藏?肯定是黄继恩做的,现在黄继恩死了,但是跟他打交道的人还是大有人在。黄恩厚的银子藏在哪里,那些人肯定清楚。” “你是说?” “江宁的丝商。”范进道:“内织染局与这些大丝商都离不开往来,从杨家的情形看,黄恩厚有数千两银子存在那,这还只是杨家一家。如果放眼全城,又有多少人家?把这些款子集中一下,大概就知道他从中贪墨了多少。再有,这些人是跟他惯打交道的,那些银子的开销使用,这些人也可以提供消息。” “那些人不会白帮忙吧?” “那是自然。这些丝商也有个想法,请少瑚兄看看这个。”范进将一份条陈递过去,朱琏拿起来扫了一遍,“罢内织染局?这些商人好大的胃口!他们是想把这个衙门的好处自己吞下了!” “他们吞下这好处,总好过被太监和这江宁的文武官分了吧?每年为了采办上用缎要花多少钱,少瑚心里有数。原本朝廷的用意是官养机工,由他们织染缎匹供应上用,官民两不犯,这是好事。可是这里面唯一没考虑到的,就是机工的利益。他们在外面工作赚的酬劳,比之为朝廷效力超出十倍以上,凭什么他们就得赚这点工食为朝廷效劳?你不放人,他们就干脆不好好干,破坏织机故意织坏缎匹,最后朝廷妥协为向民间采办,就是知道这制度过时了。可是由内织染局自制加采办,等于叠床架屋,更何况这衙门还是个太监的衙门。放到这里的太监,就拿这差当了恩赏发财的门路,到了地方必然大贪特贪。这些钱究竟有几分落在采买上,几分成了经手人的私藏,老兄心里也该清楚的很。到最后万岁花了重金,百姓得不到钱财,商贾抱怨朝廷盘剥过甚,这等于几头不落好。与其这样,不如撤掉这个遭瘟的衙门,改派地方官采买,按市值给价。每年养活神帛堂、内织染局那些蛀虫的银子,就足够买下大批缎匹了!” 这是那妇人在你身子下面时说的吧?朱琏心中暗自嘀咕着,心头莫名又是一阵酸意泛起。他不是个好涩之人,但是宋氏这种内媚的体态,正是他心里最为中意的那种,再加上范进属于标准女婿党,跟朱琏这种靠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不同。一想到他一方面享受着张家带来的好处,另一方面却又搞上那个女人,朱琏心里就不住冒火。 可是理智告诉他,范进说的话是对的。黄恩厚的问题不光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这个衙门的问题。不管换了谁来,情形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不会好到哪里去。就算皇帝每过十年杀一次肥鹅,意义也不大。毕竟除了镇守太监,还有他的下属、爪牙,无数依附于他存在的人员,也会在这个过程里中饱私囊。而他们得到的钱,除了地方膏腴,就是朝廷帑币。 除了经济上的损失,最重要的是朝廷与民众的关系。这些人都是顶着朝廷官身下来的,所有的行为都会被百姓看作职务行为。即便皇帝砍死几个,百姓也不会高兴多少,自己遭受的苦难又不会因为那些人的死而消失。东南士绅、民众如果都对朝廷渐渐厌恶乃至抵制,于天子的名声以至于整个国家的利益都无好处。 再者说来,那些丝商和黄恩厚合作,肯定也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在里面。如果不答应他们一些条件,这些人犯得上出来替自己指正黄恩厚么?就像昨天晚上,他在酒席上出示上谕,已经暗示黄恩厚这次不可能翻身,可是也不见有任何一个衙门上门落井下石,这种不合常理的表现只能说明一条:他们有把柄在黄恩厚手里,出来指证黄恩厚自己也会死,所以他们不敢。 官员不敢,商人又如何就敢了? 能让他们出面的唯一原因,就是足够的利益。只有让他们得到好处,这些人才肯为自己出力。宋氏的模样、黄恩厚的嚣张、以及昨晚自己亲见的那些珠宝细软……一幕幕情景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晃来晃去,过了许久,朱琏才道:“这件事太大,我做不了主!” “大家当然知道这点,所以只要少瑚肯表个态度,附署姓名就够了。” “那谁负责上奏章?” “当然是我了。”范进一笑,“父母官么,不做这些还叫什么老父母?我上元县的考绩,未来就指望这些了。这个险只能我来冒。” 分明是张相撑腰,有什么险可冒?朱琏心里鄙夷了一番,但还是点头道:“既然如此,我答应退思,我可以在这份奏章上附署。不过将来要是出了纰漏……” “范某一力承担。”范进拱手一礼,又道:“黄恩厚那老狗呢,我去见见他,省得他嚣张如此。” 黄恩厚所在的书房里,此时已是烟雾缭绕,上好檀香的味道,熏的满室芬芳。一尊高大的佛像被放在书房里,正含笑看着世间众生。 范进走进来时,黄恩厚正跪在佛前念叨着什么,手上转着念珠,范进也不理他,只在佛前转了转,冷声道:“仁圣要你代替老人家念经,要的是一个忠心。做奴婢的对主人家,首要就是个忠字!如果一个奴婢不忠,天理难容!打着主人家的名号,腾挪库银乃至军饷,用主人家的钱采办货物,说来倒也是冠冕堂皇。可是把主人家的钱塞到自己口袋里,这怎么也算不上一个忠字吧?更别说再借着这个名目,到民间盘剥百姓,乃至白日行抢,坏了主人家的名声,这样的奴婢还有资格替主人念经?简直是笑话!你念得越多,罪孽就越多,我要是佛爷,第一个就显灵劈死你!” 黄恩厚充耳不闻,过了好一阵才道:“咱家这替太后诵经,哪有你个芝麻官喊叫的地方?没规矩的东西!放宫里早打死了!” “我知道。但是对上不忠的奴婢,也犯不上讲规矩。替仁圣念经……你不配!” “少来这套,配不配你说了不算,仁圣和天家说了才算。至于往我头上扣屎盆子,那是你们文官惯用的手段,咱家不在乎!” 范进冷笑一声,“黄恩厚,你知道罗武当时为什么要杀进内织染局么?除了要找黄继恩算账,给那些机工出气,另外,就是要把你这老狗钉死,不让你在江宁继续为非作歹!你自以为很聪明,借着一场奴变,让江宁乱成一锅粥,别人顾不上查你的时候,你就可以把亏空补上。可是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罗武先闹了内织染局,让你的谋算全落空了。” “少含血喷人!奴变是你们文官的事跟咱家不相干。我最多认个失察之罪,其他的罪名,往我身上放,你自己不嫌寒碜么?” 范进冷笑一声,“黄公公,你铁嘴钢牙,自然不会承认。而且你给那些阿鼻们提供的兵器上,也确实查不出什么,连那位经手人都死掉了,自然可以推个干净。不过你忘了一件事,罗武就在我的衙门里,我之所以不杀他,也不给别人杀他的机会,就是为了从他那里搞到足够分量的证据,除掉你这颗毒瘤。罗武在内织染局里发现了不少东西,包括几件剩余的兵器,外加你私织的缎匹。每年你挪用款子虚报价款,除了自己贪墨之外,另一件事是做什么,不用我多说吧?这些年海上销的丝绸,有多少出自江宁,你真当我查不出?” 黄恩厚看看范进,“你想翻这个账?好啊,咱家等着你!你够种就把这账翻出来,看看咱们两个谁死在前面!” 范进笑道:“黄公公,感谢你好意提醒,我很清楚这些丝绸的生意关系到谁,又关系到哪一层。但是这些人,吓唬不住我。过个一年半载,这生意会从暗变明,再过些年,跟你做生意那些人,会变成我的生意伙伴,如果不愿意的,就只好出局。你说这账我有什么不敢翻的?你以为烧了账本,死了经手人就没事了?我给你提几个醒。” “黄继恩那帮狐朋狗友没死绝,他这些年为你办事,很有些人跟他吃饭。你把黄继恩踢出去给罗武杀,当时看是没错的,可是其他人的心凉了,他们谁还会再保你?他们知道的没有黄继恩那么多,但是也不是一无所知,这些人是干活的。你那些藏在外面的银子埋在哪里,他们自然会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奴变之后官府查的严,早就自己去挖了。有他们招认,那些钱肯定保不住了。再有,就是城里那些士绅商贾……” “他们敢!”黄恩厚表情狰狞。 范进冷笑道:“他们确实不敢,毕竟大家也有把柄在黄公公手上么。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人什么德行,你心里有数。如果为了黑下你存在那的银子,他们说不定什么都不说。但要是比那些银子更大的好处,你说他们还会不会不说?比如裁撤内织染局,神帛堂化公为私,今后所有的上用缎采购官督民办,另外取消铺户当行,商户不再为朝廷当差,朝廷要什么都要付钱,商人们收钱办事,大家只是交易关系。黄公公你说,这种好处之下,那些人会不会还保着你?你烧掉那些死账本有什么用?整个江宁有那么多活账本等着告你,你又能烧的了谁?至于奴变的事,我确实没有足够的证据钉死你,但是只要让士绅们知道是你做的就足够了,现在不知多少士绅等着找你报仇。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你这次死定了!” 说话之间,人已经距离黄恩厚很近,范进压低声音道:“我答应了罗武一件事,保证你死在他前面,所以你想要自杀的话就赶快,也算是省了我的手脚。顺带我告诉你一句,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江宁,所以你知道我再多把柄也没用,没机会说出去。你自杀呢就是畏罪,不自杀呢,就等着我找到足够的证据把你钉死,让你死后也没面目见先皇。怎么选,自己慢慢想,多念几遍经,或许有办法呢。” 手串断裂,那一串已经盘得光可鉴人的念珠洒落一地,叮当作响,大珠小珠落玉盘!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四章 鸳鸯折翼 大明国土内,举凡坐监,日子都不怎么好过,相对而言上元县的监狱环境相对要好得多,范进上任之后着力打击狱卒盘剥囚犯勒索钱财的行为,负责监狱的又是关清这个心腹。关清的收入本来就是来自于范进而不是来自于监狱,陋规之类的收益看不上眼,行事完全按范进意愿不管那些规矩,是以狱卒都没了外快来源。 这些人本来与吏员一样,是世袭的差事,即使有锐意进取的官员革除其职务,也是儿子承袭,没什么畏惧,地方官也没法约束他们什么。可是关清这么个铁杆心腹是他们顶头上司,又是好拳棒,这些衙役打是打不过关清,拉拢又拉拢不了,收了油水就会被范进拉上堂打板子接着罚款,最后大半狱卒一怒回家养病,准备耗走这位知县再回来。 上元监狱最为紧张时缺员达七成,现在的狱卒全来自招募,其中既有凤鸣岐的一些记名徒弟,还有的就是上元的普通青壮。这些人跟老狱卒没有利害纠葛,形不成体系,全都听关清命令,算是范进的心腹部下行事可靠,整个监狱都被范进拿捏在手里。 像是这次罗武进监狱,外面想要买他命的士绅大户不知道有多少,很多人拿了银子出来,要在监狱里好好收拾一下罗武,但是却发现上元监狱竟是铜墙铁壁,水泼不进。不但无法对罗武实施报复,就连他的情况也探听不出。 如果有士绅此时可以进入牢房,看到罗武的情况,多半就会找范进大吵一架甚至上告。这场奴变的主要发起人加首领,并未遭受重刑,所住的牢房虽然阴冷潮湿依旧,但是身下铺了足够的稻草,人在里面并不算太难过。在他面前放的,也不是难以下咽的牢饭,上好的新米饭,外加几块红烧肉,一碗蛋花汤,这在江宁城普通人家里,也算是很好的伙食了。 罗武身上并未戴过于重的刑具,因为没有必要。他的一身武功高强,如果以一对一,大概和薛素芳不相上下。凤鸣岐将其制服后为防不测,特意挑断了他的脚筋,已经成了废人,也就不需要再戴重枷,吃饭不成问题。 他看看饭菜,又看看牢房门外,那个陌生的女人。这女人年纪二十上下,生的头面齐整,算是个佳丽,但是自己确实不认识她。而且看她的样子,神色憔悴凄苦,没有烟视媚行之态,不是马湘兰的手下,就更让他奇怪。 罗武到此时明知当死,反倒是心如止水,声音很是平静:“女人,你能到监狱里,证明是与范进有关系的,但是为什么要给我送饭?这顿没有酒,证明不是砍头饭,给将死之人这么好的饭菜,未免可惜了。我现在这幅样子,不管你想求什么,我都帮不了你了。” 女子摇头道:“我不是来求你,只是来谢你。其实我也报答不了你什么,给恩人送一顿饭,就是我能做的事。” “谢我什么?” “如果不是恩人,我现在还被冯邦宁关在他的家里,被他和黄继恩作践!他们不是人,是畜生!” 女子说到这里,手不自觉地攥紧,“我听人说,恩公是专杀畜生的,所以要来道声谢,送些吃的。” 罗武看看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他们都是畜生,而且是要吃人的畜生。我们要想不被吃,就得杀光他们。可惜,冯邦宁跑掉了,我也杀不了他。” “没关系,能做到这一步,奴家已是万分感激,将来会有人把那些畜生都杀掉,一定会……” 罗武道:“这位夫人,你现在的眼神,很有些像我。如果我没被抓进来的时候,因为你这个眼神,可能就会教你些武功,如果学会哪些,你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可惜现在来不及了。我以为这次奴变,整个江宁所有人都会恨我骂我想要吃我的肉,没想到还有个女人能对我说声谢谢,给我送行,这也算缘分了。能不能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也好知道吃了谁的饭。” “奴家金玉奴,京师人……” 金玉奴走出牢房时,郑婵正在门首等着她,正是因为有郑婵的关系,她才能进入牢房给罗武送饭。范进派去抄家的衙役除了从冯邦宁家中抄出大笔金银以外,还把他扣在府里的那些女人都救了出来。 其中大部分女子都是江宁人,被掳去之后除了被冯邦宁占有,还有一些在他玩腻之后赏给了手下,这次才总算脱离苦海。范进安排了差人带了金银送她们回家,以金钱作为补偿,并向她们做出了许诺,如果在家里被歧视被欺负,随时可以回到上元县,官府会为她们安排出路,照顾好一切。 但是也有几个女子是冯邦宁沿途掳掠而来,暂时就送不回去,只好安排在衙门里住。京师附近丐头之女,洪大安的妻子金玉奴,就也在这个行列里。 虽然是丐头的女儿,但是那些乞丐拦路抢劫很有些积蓄,金玉奴实际并未受过什么罪,与小家碧玉差不多。加上她自身的修养很好,气质上并不输给大户人家的主母,乃至被冯邦宁摧残多次以后,依旧保持着这种不屈的气质,并未如普通女子般沉沦,为了求活可以放弃一切尊严。也正因为这一点,才被冯邦宁看作是最理想的玩物,所以一路带到江宁,甚至用她交换了黄继恩的老婆。 由于范进的事情太多,这些女子的询问安置,实际是由郑婵和薛五负责。由于有着相同经历,加上都是京师人,郑蝉与她很是亲厚,也给了不少关照。同样留在府中的几个女子,金玉奴待遇最好。 几天接触下来,两人成了朋友,郑蝉在内宅里也感觉没有人可以交心,对于金玉奴就格外的优待拉拢,姐妹相称。金玉奴受了范进大恩,也自然对郑蝉很是感激。金玉奴也是个乖觉角色,毕竟出身于那种堪比强盗窝的家庭,虽然自身读书习字,像个大家闺秀一样生活,实际并不缺乏对险恶江湖的了解。尤其经过这次变故之后,更知道求生的艰难以及人心叵测。其他女子还在衙门里等着伺候的时候,她已经懂得到厨房给郑蝉帮忙,小心翼翼地求活。 两人一边忙着准备酒食,一边说着闲话,金玉奴忽然从贴身的荷包里摸出一枚弹丸递到郑蝉面前: “婵姐,这个弹丸你认识不认识啊?小妹在院子里捡到的,不知道咱内宅里这么会有这东西。” 郑蝉一撇嘴,夺过弹丸随手就扔了出去!“别摸这个,太脏了。摸了之后你怎么做饭啊?这东西当然是咱内宅的,还不是那个薛五麻子?就是这几天总腻在老爷身边的那个小贱人。她是行院出身,腌臜的很,连她用的东西也是一样脏。她号称叫什么武状元,打得一手好弹弓,尤其是能打连珠弹,听说在老爷上京赶考时,她一把弹弓打散过好多盗匪。你以后看见她小心些,这种行院出身的女人,心思最坏,人也最不要脸,当心学坏了……你脸色怎么了?怎么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小妹只是不大舒服。”金玉奴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拿出帕子擦着脸上的汗,趁机将身体转过去,只把后背对着郑蝉。手紧紧地握住了香包,在那里还有两枚弹丸,两枚从自己父亲眼中取下的弹丸,与自己在内宅捡到的弹丸一模一样。 原本以为只是巧合,但此时已经确定,这家的男主人,就是当日打瞎了父亲双眼,害老人家丧命,又把整个村子打得不复存在的罪魁祸首。而薛五,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如果不是父亲亡故,村子的散掉,自己也犯不上和洪郎进京,也就不至于被强人掳去,被恶人侮辱,和丈夫儿子分开。可是如果不是她们,自己也不可能脱离苦海,现在依旧要受冯邦宁那些人的糟蹋。这一家到底是自己的恩人,还是仇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郑婵这时走过来关切地问了几句,金玉奴只好强打着精神,说着没事,只是想念丈夫和儿子。郑婵宽慰她几句,又问起她生两个儿子的情形,不住夸她有福气,更难得的是,连生了两个儿子居然身材还没走样,金玉奴心乱如麻,顾不上与她寒暄,只胡乱应付几句。 这当口,范进的声音传进来,“婵儿,我不是说过了么,你不用干这种粗活,做饭的事给丫头就好,害我这一顿找。” “当家的喜欢吃什么,只有我知道,交给其他人我可不放心。”郑婵说着向外走去,金玉奴看着郑婵的模样,如同看见几年前的自己。当初自己见到相公时,何尝不是如此。可如今……自己还回的去么? 她很了解丈夫,那是恪守礼法的书生,如果知道自己失身于人,而且还是两个,情形一同昌技,还会不会要自己?可是与自己遭遇类似的郑婵,就能获得一县父母官的宠爱,虽然没有名分,但是情形和夫妻也差不多,为什么命运会差得那么多? 心中转过万千念头,脑中如同乱麻,思绪混乱。直到郑婵摇晃着她的肩膀,金玉奴才如梦初醒般看过去,却见范进已经走进来看着她问道:“我听婵儿说,你的丈夫也是广东人?与我是大同乡?” “是。” “这我倒不层问过,但不知他住在哪里?” “南海,金沙乡。” “这就不是大同乡,而是实打实的同乡了,但不知尊夫贵姓高名?” “拙夫姓洪,名大安。” 范进沉默片刻,忽然重新行了个礼,“原来是嫂嫂当面,范某倒是失礼了,婵儿快带嫂嫂去更衣,洪兄与我也有些渊源,这可就不是外人了。怎么,洪兄现在到京师了?这是从何说起,既然到了就该到广东会馆,也不至于让嫂嫂受这般委屈了。” 郑婵带着不知所措的金玉奴去换衣服,范进脸上则露出一丝笑意,曾经的对手现在在他看来,其实已经连蝼蚁都不能算。于仇恨,其实也已经谈不到。但是有金玉奴在手,就能找到洪大安,见面之后也好做个了断,斩草终究是要除根才能放心。 他看看案板上的菜刀,提起刀柄随意的切着,轻声念叨着:“黄恩厚都完了,何况是你洪大安,现在在我眼里,你也就是这案板上的肉,刀在我手里,想怎么切怎么剁,都是我说了算。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你们姓洪的那么惨,你这么享福可不好,总该有难同当才对啊。” 京师。 昏暗的小房间内,张大受看着对面年轻的书生,很有些惋惜道:“你说说你,一个读书人干点什么不好,怎么非要走这条路。之前我看你快饿死,好心周济你两顿饭,你小子肯报恩,为我写字,这很好。再接着帮我管账也很忠心,你只要好好干,咱家还管不起你的饭么?怎么非要入宫?咱家不答应你,你就自己去找了小刀刘,来个先斩后奏,这是怎么话说的?宫里没你想的那么好,日子可是不好过啊。” 书生毫不犹豫地跪下来磕了个头,“学生已经下定决心,受多少苦也不怕。” “哎,反正也这样了,说什么都晚了。总归咱们见面就是缘分,你又愿意拜我做干爹,我就成全你一回,带你进宫。读书人给我们宦官当干儿子,倒也是少见,也算是让她们开眼。你原本的姓就不要用了,跟着我姓张,自己起个名字吧。” “谢义父赐名。儿子已经想过了,儿想取名为鲸。” “鲸?这有什么说道啊?” “回义父的话,鲸是鱼中王,正好侍奉真龙天子。” 张大受一愣,随即一阵大笑。“这读书人说话就是有意思,随便起个名字,还有那么多讲头。你当皇上是那么好见的,还侍奉天子?慢慢熬吧,熬到干爹这个岁数,再有我栽培,保你能伺候天子。” “谢义父成全!”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五章 江陵到来(上) 暴雨倾盆,雷电交加。 夏季的江宁本就是雷雨高发不足为奇,只是与奴变类似的天气,让人不免升起下意识的联想,心里莫名的紧张。刚刚睡下的顾实,被雷电声惊醒,来到窗前看着那如注暴雨,回身点燃了油灯。 “老爷……你要去哪?”床上仅穿着小衣的阿螺揉着眼睛问道。 在范进的设计下,借着某个夜晚不管不顾一把抱住顾实,最终已死相逼成了好事的阿螺,如愿以偿的称谓了顾家大宅的女主人之一。虽然是妾侍,但是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圆满的结局。她从心里爱顾实,愿意为他牺牲一切,侍奉起来格外用心,即使明知道顾实对自己是负责而非喜欢,依旧全心全意的侍奉着。见丈夫点灯,就忙下地去伺候他穿衣服。 顾实转过头,不去看这个阿螺,心里对于她只穿小衣就下地的行为颇多不满,但是又不好明说。只道:“我去堤上看看。” “堤不是修好了么?” “从道理上,这点雨水奈何不了堤坝。可是今年雨水多,我总要自己看一眼才能放心。这条堤坝从工到料,都是我一手负责,中间没有任何人掣肘,若是再出了问题,我就只能一死相殉!” “老爷,你别说这种话。就算不为了奴家,也为了顾家的后代……”阿螺红着脸,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那里依旧平坦,不过郎中已经确诊有喜。自己抢在大房前面有了顾家骨肉,这是最让阿螺自豪的事。 顾实的心一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骨血,他把声音放低了一些,“阿螺,你放心吧,我只是到堤上看看,看完就回来。” “那要是堤坝有问题,也不许老爷想不开,大不了找范大老爷要钱再修就是了。衙门修东西不都是这样,修了坏坏了修。范老爷和薛太太是好人,老爷也是好人,只要是老爷去要款,他们一定会给的。” 无知村妇! 披着蓑衣走进雨幕中的顾实,在心里暗暗嘀咕着。作为一个传统书生,他并不喜欢太聪明太强势的女人。像是自己现在的夫人,那个对自己千依百顺,乃至对待小妾也以礼相待的女子,是自己理想中完美女性的代表。但是他就是不喜欢她,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就是做不到喜欢。还有这个阿螺。他承认,这女人对自己很好,而且也同样恪守本分,不会在内宅里制造混乱,但是他就是喜欢不起来。 他不喜欢太有才华的女人,但是又觉得这两个女子太笨,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有了张舜卿这天仙般的女子在前,其他女人就都入不了眼。 在人前他不愿意承认这点,以貌取人,这实在太肤浅了。可是他骗不了自己,他心头雪亮,自己不喜欢这一妻一妾的原因就是这么简单,不够好看。按照自己的了解,如果方才侍奉自己穿衣的是张舜卿,一准可以想出大坝如果溃坝该这么处置,又该如何善后等若干方略,而不是傻傻的说去要钱,再把范进当成好人。 范进是好人……顾实脚下一滑,人在泥水里跌了一跤,不过在堤上这样的事经历多了,人早就磨炼出来,不似当初那么娇贵。摔倒就爬起来,只是嘴里进了些泥水,苦涩难当。 那个卑鄙小人,以阴险手段占有了舜卿,逼她下嫁,转眼又勾搭上了薛五那种伎女,还带着她招摇过市。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称为好人?顾实想不通。就像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对舜卿一心一意,甚至可以接纳她的不完整,她却依旧选择了范进一样。 张舜卿已经成了顾实的心魔,即便他再如何努力地忘却或是封印,这个心魔还是会在某个时刻跳出来,在他心中作祟。最近这心魔越来越猖獗,已经到了无从压制的地步,原因也很简单:她就在江宁,住的地方距离自己的家不到二十里。不久之前还曾拜访过自家夫人,送了些彩缎。与她同行的,正是令自己恨之入骨的范进。 顾实忘不了自己称病不见客,却在书房隔着窗户偷看的情景,范进与张舜卿把臂而行的样子,俨然就是一对成亲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那种自然与默契所流露出的恩爱,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是如胶似漆密不可分。 那一夜,顾实喝了个烂醉,自己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哭泣,乃至阿螺看到他时,都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 现在,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就是大堤,那是自己心血的凝聚。顾实心里一直有个憧憬,张舜卿亲眼看着汹涌的洪水被堤坝挡住的情景,自己再站出来说明,这一切是自己的功劳。哪怕不能挽回什么,也至少可以证明,她选错了人,自己比范进有用!眼下说不定就是个机会,这么大的雨,张舜卿就住在乡下,说不定她此刻就在堤上…… 一想到美人倩影,顾实的心中热血升腾,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至于过程里摔了几个跟头,或是喝几口泥水都不在意。 他住的本来就离大坝不是太远,奔跑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堤坝附近。两腿虽然像是灌铅般酸痛,但是靠着在修堤期间锻炼出的体格以及美人的感召,他还是咬着牙向堤上攀爬。 “顾公子?您这么到堤上来了?” 黑暗里,两道人影跳出来,顾实没等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被人按住。但是两人看清了顾实的脸,随即松开手,顾实直到此时才感觉到自肩胛处传来的钻心疼痛。他看着两人道:“你们是谁?” “公子见谅,小的乃是张家的护院,天太黑雨也太大,没认出公子来,冒犯了。” 张家的护卫?顾实的心猛然缩紧,方才期待于堤坝上见到张舜卿,还是一种幻想,此时幻想有了成真的可能,他的心也跳得格外快些。 “谁……谁在堤上?” “是相爷还有……范县令,所以顾公子上去不大方便,还是请回吧。” 一声雷响,淹没了护院后面的言语,顾实的心头的火在这一声雷后,熄灭了。 随着奴变结束,朱琏到来,一个隐形的开关似乎被触发,整个城市都进入一种令人目不暇接的快速变化之中。先是城中奴仆阿鼻以乌龙会的会款雇佣鼓乐班子以及轿班,为自己家的主人搞庆贺。 一批主人家在自家奴仆的再三邀请下坐上肩舆,由吹鼓手开道,在阵阵乐曲声中绕城而行,证明主仆情深,主人家是仁厚长者,得奴仆拥护。其中上肩舆者多为年长,只有杨家是当家媳妇宋氏上阵。其本来姿色就出众,又刻意打扮过,赛贵妃之名越发响亮。 随后,就是一连串所谓“宝藏”开启的消息传来,惹得之前那些追捕逃奴的武林中人大为关注跃跃欲试。但是很快他们就知道,那些所谓宝藏是黄恩厚偷偷埋藏的脏银,现在由那些当初动手埋藏银子的手下招认,朝廷起赃。那些银两数字加起来足有五六万,可每一文都属于朝廷,不是他们所能染指这才作罢。 城内一些大商巨贾开始频繁拜访上元县衙门以及巡按衙门,每日车马往来不息,不知在进行哪方面的交涉。只知道在几天之后,就开始有马车向上元县衙运送一口口木箱,外围还有大批官兵衙役护卫,至于里面是什么,就不得而知。 紧接着又一个震动人心的消息在江宁蔓延:黄恩厚黄公公写了一份万言伏辩之后,畏罪自尽。 消息确认的那天,江宁城内鞭炮声声,锣鼓喧嚣。不少百姓来到巡按衙门外磕头烧香,感激朱青天为民除害。还有人到蒋王庙烧香,感谢城隍显圣,给江宁送来范、朱两位青天大老爷。 这一连串消息加起来,却也抵不上最后一条消息来得响亮,也不如其影响力高:操办完丧事的江陵相公启程返京,视察江宁! 在张居正到来之前的日子里,江宁城陷入一片忙乱之中,即使最懒惰的公人,也被上司赶上街头,保证在张相到达期间江宁城的平安。文武官吏则发动所有能发动的人手,乃至连守城兵都不放过,把江宁大街小巷清扫得格外干净,顺带把衙门进行了有限度破坏。有几位乖觉官员在张居正到来前三天熬夜办公,力图让相爷看到自己为国操劳殚精竭虑的模样。 江宁百姓受惠于张江陵的到来,很多衣食无着的贫民可以在张相到来之前这段时间得到衙门供应的食物,以及半新不旧的衣服,所要记住的就是几句歌功颂德言语并不为难。当然,也有一些受了池鱼之殃,被衙役塞进船里连夜丢去了句容或是镇江。 有赖于应天府指挥得当,下属各衙门勤勉办差,忠于王事,差役吏员不辞辛苦不计报酬,江宁乞丐流民深明大义,全面响应衙门号召饿死不上街。保证张居正的车马自驿站进城的一路上,所见皆是鲜花红绸,处处光鲜,连带江宁城楼都以红绸包裹。大批百姓身着新衣,顶香膜拜,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从表面看,这次迎接张相检查的任务顺利完成,皆大欢喜,唯一的变数,就是天气。 “其实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之事,人算不如天算。江宁官员的算计原本不算差,表面功夫做得也算到家。老夫在江宁只是个过客,这次又不是来找麻烦的,他们肯用心,我就乐得装聋作哑。反正有少瑚在,恶人他自然会当,大家演一场戏就是了。可是这场雨却是人所不能预,若是这顾家堤出了问题,老夫想装聋作哑怕是也装不下去,大家的脸上就都不好看了。所以聪明的首辅都懂得装傻,这个时候在城里,与二三知己饮酒谈心,于外事不闻不问,堤溃与未溃,只听外边一报。而聪明的地方官,更不会让上官就住在大堤附近,若是大堤果然有失,那便是万死难赎之罪。人都说你这厮油滑,我看确实愚不可及。” “正是因为世间有世伯这等愚首辅,才有小侄这等愚县令。大明朝那么多县令,谁会蠢到出钱修沟渠排水?小侄大概就是唯一一个了吧?至于这堤么,也是一样。顾守拙为修这堤,差点累死在堤上。若是不让世伯看看,他一辈子都会觉得我对不起他,夺他的功劳。这也算安他的心,也是让世伯看看,此人的本事如何。若是得力,或可大用。” 滂沱大雨中,帝国当下最高的掌权者,在堤坝上艰难而行。而身边搀扶他的,就只有范进一个。那些护卫家丁,都藏身于隐匿处,在宰辅身边,就只有范进一个。 修行易筋经很有成效的范进,搀扶一个老人雨中行走不摔倒并不是难事,真正困难的是这个机会。咫尺之内人可敌国,如果范进是居心叵测之徒,只要用力一推,就可让大明朝失去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而张居正敢让范进搀扶,不假他人之手,也是说明,他对于范进已经完全放心,将其当作自己人看待。 原本让张舜卿的祖母也就是自己的母亲看范进定姻缘,就是个托词。他如果不同意,自可一言而决,何必再问于高堂?无非是之前话说的太满,事情做的也绝,现在再点头,未免有些不好下台,以母亲做个过桥,就有落场势。 张居正的母亲虽然地位尊贵,实际见识才学也就是那么回事,比范母也没强到哪里去。在她的世界观里,还是认可从一而终那套,一听到孙女已经失贞于范进,就觉得天塌地陷,只怕范进会吃干抹净不认账,哪里还会反对?加之眼看孙女饱受相思之苦,范进相貌也确实出挑,即使家室差一些也不在意。整个相亲过程顺利无比,只是碍于宰相颜面以及现在时间不合适,所以没有当面许亲,但是彼此之间心意已明。换句话说,范进现在张家人眼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女婿。 至于这次来乡下乃至堤坝之行,都是张居正用最简单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六章 江陵到来(下) 张居正一家在乡下住的乃是本地乡绅的宅院,南方虽然不流行北方那种深宅大院,但是安排张居正父女随员也是绰绰有余。原本的主人一家早已经欢天喜地搬出去,留守的全是张家仆役亲随。 等到张居正与范进从堤上回来,天已经到了四更,房间里依旧点着灯烛,阿古丽与张舜卿全都迎出来,一个接过张居正手上蓑衣,另一个则把范进的蓑衣斗笠都摘下来。 阿古丽早就预备好了热手巾为张居正擦去头上身上的雨水,又吩咐下人赶紧把热汤端来给相爷驱寒。张居正笑道:“老夫虽然上了几岁年纪,人却没有那么娇贵。自为官以来,初为词林坊局,后转祭酒,再为阁臣,一路都是在京里打转,人们多以为我不通庶务,却不知在家乡时老夫也不止一次视察堤坝,观看农桑。若是自己心里没个定数,又如何治的住那一干贪官污吏。这顾堤名字起的太大了点,但是修得委实是牢固,在这等大雨之中依旧固若金汤,着实是用了心的。不过就凭这一段堤坝就想叫顾堤,也未免太容易了,退思你告诉他,除非把整个上元的水坝全部修成,否则不准叫顾……” 这当口张居正已经擦过脸面,却见爱女正拿这手巾给范进敷面,这相府娇女几时做过伺候人的活?眼下竟是有侍女不用,自己上手动作,让张居正心里既是心疼女儿,又不免升出心爱宝物被人强行夺去的心疼感觉。 “不知羞的丫头,也不怕让人笑话!” 张舜卿微笑道:“顾世兄纵然有通天本事,若无得力方面支持,又如何筑的成这样的堤坝?女儿问过他的夫人,当初顾实也曾修堤,结果被人给毁了。这回他修堤时又得罪了那许多人,若不是退思为他撑腰,就凭那些人的手段,这堤一准修不成。女儿这是替百姓答谢修成大堤的功臣来着。厨房里炖了五更鸡,还有人参汤,等到天亮女儿送到老爷房里,现在老爷还是先休息一会吧。一夜未眠又冒着这么大的雨上堤,可要仔细身子。” “你总是有道理!”张居正无奈地哼了一声,阿古丽及时地一拽张居正的衣袖,将后者拉倒内宅去休息,书房里只剩了张舜卿和范进两人。 虽然分别的时间也就是几个月,但于张舜卿而言,却已经如同几年那么久。何况两人本来就已经逾越了红线,这时小别重逢,如何还坚持得住?在城里时,因为阻碍重重,人多眼杂,两人强忍相思只以眉目传情,再不就是阿古丽充当捎书鸿雁,为两人传递消息,只有在张舜卿拜客时,范进能跟随几次,但是于两人而言,那点时间都嫌太短。是以,张居正一走,范进就按捺不住心情,一把抱住张舜卿。后者也反抱住他,紧紧缠绕在一处。 过了好一阵,张舜卿才道:“你胆子真大,就不怕爹去而复返,或者三弟一步进来?” “三弟在三声慢房里呢,不会过来的。我这次把这厨娘带进来,就是为了控制住三弟,省得他碍眼!再说来了也不怕,我和我自己的娘子亲近,天经地义。” “还没成亲呢,就叫娘子,当真不知羞。” “知羞做什么?我只要娘子,不要面子!让我尝尝看,娘子嘴上的胭脂,是不是还这么好吃?” 两人此时当然不可能就在书房里剑及履至,但是干柴烈火,却不是外面的大雨所能熄灭的,乃至分开时张舜卿面红耳赤衣衫不整,也是难以避免之事。她将头靠在范进怀里,拳头轻轻在他胸前捶打着: “你就只晓得哄我!我在家里每天为相思煎熬,只好看咱们两人当初画的那些小肖像,再不就是看偷偷藏下的那几件你贴身衣服,想着你的模样。到了晚上,梦里也是你我在一起的情景,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你倒好啊,薛五麻子不在,就有了那个赛贵妃!还将她带来见爹,那妇人一看就是狐狸精,听说她还怀了骨肉。若是依着我的脾性,我非要……” 说到此,张舜卿的眼眶通红,平素里号称女相国的女子,三言两语就可开销人命,如宋氏这等女子落到她手上,也不过是拉扁锤圆任意拿捏,要其性命也不过指顾间事。但是念及范进的态度,她嘴上说得虽然狠,实际什么都不敢做,内中委屈一言难尽,此时发作开来,竟是要落泪。 原本她倒不是个小心眼的,尤其宋氏这种过不了门的闲花野草,在她看来与清楼女子没什么区别,还不如家里的丫头,偷了便偷了不当回事。这里面最大的原因,还是宋氏怀了孕。 虽然对外说是杨世达的遗腹子,但是张舜卿何等样人,自然猜得出这孩子是谁的。她和范进虽然暗通款曲,但不敢怀有骨肉,刻意避免。眼下野孩子反倒抢在自己这个正房前面出来,这已经让她心里难以接受,再一想到未来范进要在这任上待好几年,到时候宋氏带着孩子,俨然一家三口合家团聚过日子。那妇人虽然容貌不及自己,却也风搔的很,几年生活下来,若是爱郎与她们有了感情可该如何是好? 一念及此,张舜卿心里竟是恐惧远大于嫉妒。但是堂堂相府千金若是自陈怕竞争不过一个熟妇,又怕丢了面子,这种畏惧只能藏在心里,对谁也不能提,自然就更加委屈。这些话当着父亲不能说,范倒还要帮着范进促成与宋氏的合作,心中凄苦一言难尽,直到这时才如长江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爹爹从小就宠我,几个兄弟也不如我受宠,从小打架就是我占上风,他们都要让着我。到了长大之后,几个嫂子也要让我三分,大母面前我亦说一不二。就是嫁你这小书生,大母也都遂我心愿。大母还教我过门之后要收敛心性,学会当一个媳妇,不要跟丈夫耍性子。却不知她那宝贝孙女,被人欺负成了什么样子。” 范进也知这事是自己理亏,固然是考虑有个孩子方便宋氏当家,将来一个自己的骨肉继承杨家万贯家财的事很让自己满意,但其确实内媚,于房中是男人恩物导致自己愿意让她生孩子也是事实。她又不同于林海珊,属于当面给张舜卿暴击,考虑到这位相府千金吃下多少委屈,才肯当做什么都没看出来,反倒积极促成自己的计划,心内大为愧疚,连忙抱着她好言哄着, “我知道此事是我不对,卿卿你要听我解释啊,那些女子不过是野草闲花,要么是我的棋子,要么是我排遣相思的道具罢了。你在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你?你也看到了,这段日子我画了多少你的画像?一想到你的样子,我就恨不得飞出江宁,来到你身边,哪怕就是化作你房中的鹦鹉或是猫儿狗儿,只要陪在你身边就是了。可是又办不到……我也是男人么,也有七情六欲,但我可以发誓,我和她做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你,所以才有了这孩子。若有一句假话,就叫我天打雷劈!” 一道闪电落下,照的窗纸雪亮,紧接着一个炸雷,张舜卿面色一白,下意识地紧抱住范进。“你就只晓得欺负我!若是天打雷劈,就把我们一起劈死就是了,落个大家清净!也省得有这么多狐媚子在你身边打转。” 爱郎的几句话,让她的心头怒火消减了不少。她也知道范进于某方面的需求何等强烈,眼下自己既不能服侍,也就只好由着他去花。就算他说身边没女人,自己其实也不会相信。等到将来回到自己身边,只要斩断这些情丝也就是了。她所担心的只是几年时间,美人幼子,真把范进的心勾走,眼下听他把宋氏说成自己的替身,不管真假,心里总舒服一些。 “那银妇也配做我的替身?那一身肥肉,活像一头母猪,,有什么好看的!”张舜卿低声数落这宋氏的不是,将自己不如对方的地方说成优点,将那几处全都贬损的一钱不值。 “我警告你,那孩子只许姓杨不许姓范,不许叫你爹爹,就是干爹都不行!” “放心,自然不会。我范家嫡子自然是舜卿所出。” “不是嫡子,是嫡长子!”张舜卿美眸转动紧盯着范进,范进想到眼下大员岛上的女海盗,心道这事没有半点把握,我也控制不住性别,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点头应承。 张舜卿这才露出点笑模样,将范进让到坐位上,自己本想对面而坐,却被范进一把拉到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卿卿,你既然这么想生嫡长子,咱们要不就生一个?” “你敢么?”张舜卿挑衅似地看他一眼,但随即又被一阵魔手催折搞得维持不住体面,只好连连告饶,最后才道,“大母说了,女孩子不能等太久,若是等到人老珠黄过门,丈夫肯定喜新厌旧,到时候说不定陪嫁的丫头反倒比小姐受宠了。这次回京,就要有人提亲,婚事抓紧办,便宜你这小小的芝麻官了。” “能娶到卿卿,自然是便宜我了。就是家母那边……” “怎么?阿姑不喜欢我?” “那自然是没有的事,就是搬家这事全无征兆,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家里好多产业来不及料理,就那么启程了。我娘是广东人,还不知道适应不适应京里气候水土,这事怎么也该商量一下。” 张舜卿不以为然道:“不就是搬家的事么,有什么可商量的?爹爹也是发了书信才告诉我,他老人家做事,几时和人商量来着?也就是我这桩婚事,老人家才第一次低头,你别不知好歹啊。我大母偌大年纪,不也从湖广搬到京里去住了?爹爹不想我嫁到广东,一别再难相见,就把阿姑那边搬到京里,照应起来也方便些。再说你家在广东不过那几亩田地,外加一个酒楼,这点产业在京师算的了什么?万岁回头赏一片产业给你就是了,不会让阿姑受穷的。再说这是为了你好,退思你莫不是想着一辈子当地方官吧!那狐狸精可就欢喜了,做上十年八年,杨家遗腹子怕不是五子登科。把家安在京里,也是告诉大家,你终究是要做京官的,在上元任上做满,就回到京里做事,到时候你我长相厮守,还能侍奉高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放眼国朝,这样的好事不知道多少人想要还要不到呢。” 范进面带微笑连胜道谢,张舜卿被他哄得欢喜,主动把身体蜷在范进怀中,却不知情郎心内却如怒海波涛,奔腾不息。 宰相门婿果然不是好当的。张居正的想法是没错的,确实也是为了自己好,可是最大的问题就是,他认为好,就会强行给你,而不去问当事人的意见。这种霸道的行事风格,让他的好意打了不知多少折扣。自己还好,看在张舜卿为自己做了巨大牺牲的份上,再多委屈只好吞下去,面上还得带着笑。可是紫禁城内那位至尊肥宅乃是四海之主,如果让他受了委屈,能否善了? 再者张家人并不糊涂,但是却足够跋扈。就算上张舜卿在内,这位女宰相也不曾意识到这样的待人接物方法有什么问题。当下天子年幼,主弱臣强,君权下移于宰相。如果张居正不够强势,很可能政令难行,于新法也就推行不下去。这种时候跋扈的作风,也算是时代需要。可是天子总会长大,如果跋扈养成习惯,等到天子成年之后,又该如何相处? 这种隐忧范进没说,知道说出来也不会有用,再者与张舜卿小别重逢,不该败兴,打起精神来手口并用,讨这绝代佳丽欢喜。张舜卿的委屈总归不敌相思之苦,见爱郎伏低做小也就消了气。过了好一阵她忽然问道:“退思,你带爹爹到堤上去干什么?顾实当初不自量力,还想娶我为妻,你何必为他揄扬名声?再说爹爹偌大年纪,真生了病可怎么得了?” “老泰山身体硬朗的很,哪里那么容易生病。堤上行走之时,脚步矫健,普通的年轻人也未必比得上他老,这点不必担忧。至于请岳父上堤,既有为顾实揄扬的原因,更大的原因,还是为了上元县,或者说江宁父老。这一道堤其实没什么用,但是整个江宁的水利若是修起来,这里的百姓就有福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总得为百姓干点好事,才能安心不是?”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七章 范进的修、齐、治、平(上) “咱们大明的官吏未必都没有本事,但是正因为太有本事算计太多,才不愿意做事。就拿这修堤坝来说,除非是地方出了大患,否则这笔钱都是自己筹措,朝廷不肯多负担。水利是大工,一动就是成千上万的款子,更要聚集大批青壮。卿卿你也知道,这些河工民壮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一旦饮食不周或是工钱不足,再有人挑拨,便是一场大乱子。想当初元朝亡国,便与河工之乱有脱不开的关系。地方上未必没钱,但是不想惹事。万一惹出民变来,那可是要丢纱帽的。可是这种工程要想不出问题,又不那么容易。大家都知道河工有钱,把这事看作是发财的门路,有关系的人都想从里面分一杯羹,或是用工,或是用料,再不就是克扣伙食。最后的结局要么是堤坝修得不成样子,要么就是河工被压榨的受不了闹事甚至造反。那些邪派教门也最喜欢在朝廷办这种大工时混进河工里传教,煽动谋逆。所以官府对修河工的事都很谨慎,土木不可轻动。江宁这里虽然是膏腴之地,但是就因为水患所苦,连田都没人愿意要,不把水利修好,老百姓吃饭就难以保全。” 张舜卿依偎在爱郎怀里,微笑道:“其实我也听人说过这些,六妹过去只知道伤春悲秋的女孩子,这次见面居然跟我谈了很久百姓民生。还向我请教很多问题,听说这都是在你的影响下,才有的变化。因为有了事情做,也就不总嚷嚷着出家,魏国公一家都欠了你一个好大人情。” 范进笑道:“人情不人情没关系,只要能把事情做好就行了。” “我在家乡的时候,也见过上门书生送来的禀帖,陈述大明眼下的弊病和地方的困难。这些人啊,都是不好好读书应举,想要靠父亲赏识入幕,走终南捷径的。” 张舜卿说到这里哼了一声,露出几许不屑之意,这才是属于这位天之骄女应有的神态。或许她唯一看得起的寒门学子,就是正拥着她大施禄山之爪的如意郎君,余者皆入不得眼。 “他们里有一些就是把地方上的事说出来,办法却是一点也无。这样的书生虽然没用,但是好歹可以了解一下舆情。爹爹就是看看,里面言之有物的,会让姚八去接待一下,对于这些书生来说,就是莫大荣誉。若是能有机会与三弟说几句话,那更是欢喜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但是也有一个,把爹爹气得半死。” “啊?老泰山宰相气度,还有人能气坏老人家?” “当然有啊,那个书生就是我们江陵本地的,听说也是个才子呢。结果他上的禀帖里说这些事朝廷不但不要干涉,还要乐见其成。说失去土地的农人越多越好,只有农夫失去田地,才肯进城做工。有了安置这些人的压力,朝廷才会对外用武,还有什么殖民什么的,乱七八糟的。爹爹看了以后大发雷霆,把江陵大小衙门叫来,命令详查此人!” “查出什么了?” “一查便查出了好大的毛病!那书生其实也是个体面人家的子弟,原本人很老实,可是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变了个人似的。不走正路连功名学业都荒废了,只说圣贤文章全无用处,若是如此不过是误了自己,倒也没什么要紧。可是他在家里设立私学,教授一些佃户子弟,不教四书五经圣人经义,反倒是教些匠人之学,再不就是御下牧民之术,真是笑话!那些人哪个能中功名?学此屠龙术有何用?最可恨者,他在私学里整天教授人人都可为天子之类大逆不道的言语,操练家中佃户战阵厮杀,还找工匠预备造铳。这些地方官不知道干什么吃的,眼皮子底下有人练兵,他们只当是乡约团练,居然未曾干预。直到爹爹动问,才知道派兵捕拿,若是再迟一些,他就真把铳造出来了,那才是麻烦事。那人还在城里开了工坊,怪不得说什么赶农人进城,估计就是为他的工坊里招募工人来着。” 范进听得周身血液发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把吹毛利刃,只差一点,就劈碎了眼前的花花世界,也砍烂了自己的大好生活。他连忙问道:“那结果如何?” “还能怎样?私自练兵,妖言惑众,自然是要斩立决!不管什么功名,也保不住他的性命。这人口出大逆之言,被抓时还要见爹爹,说有关张家生死存亡之事要当面说清。爹爹又怎么能见这种乱臣贼子,只吩咐一声,他就再也说不得话,写不得字,在牢里也就害不得人了。” 范进心知张居正这种官场老手,不会像朱琏那么蠢,在这种事上肯定会把自己择的一干二净,不会和一个乱臣贼子见面,免得将来落下什么口实。至于这手段,自然是歹毒异常,不须多言。他只问道:“那贼子可曾杀了?” “十恶不赦之罪,自然是杀了。爹爹下了命令,不必报批刑部,满门抄斩,财产充公。怎么,退思对这个人很有兴趣?” 看张舜卿一脸怀疑地看着自己,范进连忙道:“没那回事。我只是觉得这人忒也可恶,也不怪让老泰山生气,就是我也被气得不轻。一个读书人不好生读书应举做事业,反倒想要祸国殃民谋反叛逆,若是被我看到,少不得也要给他好大拳头!” 张舜卿甜甜一笑,“我就知道相公与那些狂生不同,那人想要谋反,自然想要天下大乱,若是真按他的法子,百姓流离失所,民不得食,整个天下就要乱起来。退思这等栋梁之材考虑的都是利国利民之事,才是读书人典范。爹爹在堤坝上走了这一遭,江宁本地官员只要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该好好休整一下江宁水利,免得落于人后,只是方才退思所担心的问题又该如何处置?” “这些问题的首要在于用人,只要用对了人,就不至于有什么闪失。我到时候会保举顾实,这个人至少有一点好处,认真。” “嗯,顾守拙人虽然糊涂,但是做个干吏还是绰绰有余。至于做官……还是要历练几年再说。”张舜卿对于顾实和刘堪之这两个名字其实都已经很淡然,可以随意的谈论,并不把他们看的如何特殊。不过在她私心里,范进自然是最好的一个,不管其他男子有多出色,在她口中都要贬损一二,以揄扬自己的相公。 范进却自陈不足,“我大明提起大患,人都说是北虏,其实要我看,北虏之患远不及黄河。北虏破关,不过掠夺一地,黄河泛滥,则千里泽国。北虏饱掠之后,要退回草原,只要将帅稍出死力,总能保住大局不失。黄河泛滥却不是地方官所能颉颃,水灾瘟疫交替而来,便能制造出几十上百万的流民,那些人吃不上饭,就要造反。比起只抄掠的虏骑,这些要夺江山的人才最可怕。所以能治河的,才是人才。” “不,能用好治河的,才是人才。将兵者无非匹夫之雄,将将者才是元戎之才。”张舜卿依旧坚持着自己丈夫最棒的观点,“国朝上下能如退思般见识者有几人?单这一项,便是顾实拍马也追不上你的地方。他最多只能治个河,退思却能管好治河的人。你的防瘟条陈、治役书还有官民论爹爹都已经看了,很是夸奖了你一番,还要推行各地,让地方官以退思为榜样……别得意,若不是本小姐说你好话,就不是这样结局,早把你拉下去乱棍来打了。” “对,自然是夫人功劳最大,本领最高,拙夫不敢居功。” 范进笑着与张舜卿又是一番情话,忽然道:“夫人且起身,我给你看个宝贝。” 说罢范进起身,从带来的箱笼里取了几张卷轴出来,在桌案上铺开。 张舜卿走上前去就着灯火来看,却见这卷轴上画的乃是上元县的全景图。范进的绘画技能在这方面的帮助极大,整个上元指掌图全是用油画技法勾勒,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张舜卿看了片刻道:“这是退思心中,未来上元县应有模样?” “正是,三年之内,上元就该是这样。乡下的百姓男耕女织,为城中百姓提供饮食,承担徭役。城中百姓做工经商,繁荣商业。人人安居乐业,百姓无饥寒之忧。有钱的锦衣玉食,没钱的也不至于饿死,自然就没人造反了。你看,这是我未来要在上元建的草市,专门为乡农贩卖果蔬肉蛋所设。这里,则是官府的收粮栈房。我也是乡下人出身,虽然不曾下过田,但是也知道农人所惧怕者不止是歉收,也有丰收。米贱伤农,农人借了钱,全指望收了粮食还债。结果粮价大跌,连利息都还不清,日子就过不下去。所以有的时候,一边是吃不上饭的饥民,一边是放火烧毁粮食的农人。大明的粮食容不得这么糟蹋,以后农人种的粮食,官府包购。不管丰收歉收,粮价必须要稳,只有粮价稳当了,百姓的心才不会乱。好在现在江宁的米商,全靠外购,对于本土的商路还没建立起来,一张白纸就好作画。未来江宁的水患没了,粮食出的多,官府抢了先机,他们再想进来捣乱也不容易。朝廷肯收粮,百姓就敢放心种粮,鱼米之乡如果闹粮荒,天下就要出乱子了。再看看这些茅厕,不要小看这个啊,这些秽物可以肥田,于农事大有帮助。我当初在京师啊,就是被粪臭熏的头疼。再看这沟渠,修好以后不管下多大的雨,都不会内涝……” 张舜卿看着心上人指点江山的模样,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父亲。虽然父亲指点的是整个天下,范进指点的只是上元一县,但是两人的风姿气度并无区别。她将头靠在范进肩上,看着他手指扫过之处,当下还不存在但是在画卷中已经出现的建筑,以及画中百姓笑容满面的情景,心知要实现这一切绝非易事,即便是有大员撑腰,也不是朝夕可就之事,忍不住问道: “退思,你在这任上不过就是个过度,未来的前程在京师不在江宁,只要不过不失,爹爹也可以包你考绩上等。又何必做这受累不讨好的事情?不管是堤坝也好,还是罢内织染局之议也罢,其实都是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得不偿失。至于修沟渠,建草市这些小事,没有人会在意,百姓或许会念你好处,但是于朝廷而言并无意义。所以这么多地方官,没人修沟渠建那五谷轮回之地,不是他们想不到,而是没好处。你在这里又待不久,何必如此卖力?” “若以我个人而言,确实不必如此费心费力,只要小心不犯大错,就可有大好前程。但是对于上元百姓来说,来一个白面包公范青天,总好过来个不做事得太平令尹范传胪。再说就这么混日子得官吏,不说老泰山,就是卿卿你这等天仙般得人物,若配了个庸员,不是明珠投暗?我现在做的事,于上要报答皇恩浩荡,于下也是为我们的子孙后代谋个铁打富贵回来!” “乱世文章不值钱,元末之时群雄逐鹿,饱学宿儒也不如一二粗鄙武夫。五代之时,牙兵凌虐节帅,武夫可挟天子,百姓民不聊生,互相攻杀干戈四起,那等世界称为率兽食人也不为过。我辈书生读圣贤书,所求者修、齐、治、平。让天下太平,不再回到那等乱世,是我们的本分。固然要防范武臣,更要防范奸民。这个天下从来不会缺少野心家,也不会缺少想要谋朝篡位,靠勇力谋取功名地位的贼子。这种人存在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为官者代天子牧民,让百姓不至于跟着他们闹事,不让他们有机会聚众谋反,则是应尽之责。其实这个道理很容易懂,但是当今天下,庸官多,能员少,有些人没本事,更多的人没心肝。若是他们人人都如退思一样,老夫就可以享几日清闲了。” 清晨,雨过天晴。范进这张卷轴依旧展开,只是在他对面的人已经换成了张居正。整个江宁官场有资格向张居正独奏的官员也没几个,其中当然不包括范进这种芝麻官。何况张居正贵人事忙,就在这路上,就有八百里加急把奏章沿途追送,国家大事还管不过来,谁又有空过问区区一县的发展。 但是有宰相爱女出面邀请,情形自然不同。张舜卿听了范进的阐述,又与他说了阵情话,天刚一亮,就把老父叫起来,转述范进言语。这就是关系两字的威力所在,没有这个阶梯,任你有通天本领,也都淹没在如山如海的文牍之中,更不会有这个时间,让一朝帝师听你当面讲解。纵然侥幸得到召见,也不过是三言两语草草作罢,便是再好的主张也说不明白。 张居正对于范进的志向很是满意,于其庶务上的手段也甚为赞许,即使不考虑女儿的情面,就从业绩上,范进已经足以称为优秀。但是于他的整个构想而言,张居正心里还是有些犹豫。 “退思,你的想法确实是好,所说的话,也是做官的道理,但是具体怎么做,心中有没有成案。兹事体大不能凭一时血性之勇而为之,更不能不看全局只看一隅,胡作非为和庸碌无为,有时也没什么区别。你心中如果没有成案,我便不能帮你,哪怕卿卿哭鼻子也不行。”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八章 范进的修、齐、治、平(中) “大明幅员万里,十里不同雨百里不同风,不存在能同行天下的正策。同样一个命令,在这里是善政,在另一处地方可能就是恶政。小侄去过的地方有限,任亲民官的就只这一处,是以眼下所言多是从江宁出发,但也未必不能覆盖整个东南。世伯行新法,上为朝廷,下为百姓,本该是皆大欢喜,朝廷有了银两,百姓免去杂役,是一举两得之事。以东南民田为论,一家有限之田,口粮尚且不足,还要广种杂项完课,这于百姓而言,就是极大拖累,乃至田地都成了负担。再比如过去一家按丁派役,不考虑一家人的生计,同样也是衙门自己省事,让百姓遭殃。现在的新法,改变这些,对百姓都是有实在好处。” 张居正哼了一声,“过段时间你便是我张家女婿,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要想听恭维,老夫只要去见上元那些文武就可以了,哪还用你?我让你到地方上,就是看看下面这些人,把老夫的新法搞成什么样子。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胥吏勾结劣绅,会让老夫的新法面目全非,让百姓人人切齿,以为我是误国害民的奸贼,才遂他们心愿。老夫派监临官下去,就是为了要搞清楚,下面的人胆子究竟有多大,行为又有多恶劣。” 范进一笑,“世伯料事如神,小侄佩服。不过这种事业不能单纯怪吏员和地方上的士绅衙役,有的时候,他们也是没办法。以江宁这种陪都为例,奴变之前,大批青壮都在士绅家里为奴仆,派役又重。朝廷如果雇人服役,会发现根本找不到人。县衙门里的户籍严重缺失,根本不能拿来收税或是派役,真正的权力,被那些吏员拿捏着,胥吏反倒挟持了上官。但是朝廷的考成法是只考核官员的,最后上下一起挤兑,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张居正看了一眼范进,“你这是说,老夫的考成法不对了?” “小侄不敢,小侄只是觉得单纯以钱粮考核,不够准确。尤其是一些糊涂官单纯为了考成催逼地方,敲骨吸髓,不顾民间疾苦,搞不好就会引发民变,那时所用花销就不是那个县一两年赋税可以解决的问题。还有的地方,一方面收免役钱,一方面还要百姓服役,固然有吏员衙役中饱的原因,也有一层原因就是他们雇不到人。如果不摊派,就完不成役。所以小侄认为,治国先治吏,行法先治人。如果急功近利,只怕适得其反。以丈量土地为例,世伯想要为国家开垦田地的用心是好的,但是下面官吏为了完成考成,多报数字,乃至把荒坟古墓以及不能开垦的荒地都丈量进去,这便与世伯初衷相违背了。道时候那些无法耕种土地的钱粮加征,还是要派到百姓头上,这救民就成了害民。” 当今天下够胆子在张居正面前说这些话的大臣怕是超不过十个,有一些反对新法的,也未必有范进看的那么透彻。更何况张居正与他们先有了成见,于对方的话也未必往心里去。范进这个准女婿又是自己门下急先锋,为了帮助自己夺情各种阴险手段齐出,可以确定是自己门下铁杆忠臣王牌打手。这样的人说话肯定是为了自己好,连他都说出来这些,可见问题确实存在。 张居正沉吟片刻,“你是说,老夫派去的监临官报喜不报忧?为了推行新法,甚至联合了下面的大臣骗我?” “大家只是心太急而已。”范进道:“一个要通行全国的新法,肯定各地要根据实际情形做出调整,不能一成不变。可是现在大家的心太急,总想在老人家面前立个头功,都以丈量田产,或是征收钱粮为荣,甚至以此为得官不二法门,百姓就要遭难了。” 张居正其实心里也知,自己的做法过于激进。但是眼下天子年龄渐涨,他日一旦亲政,是否还会按着自己的路走下去,他心里也拿不准。至少要在天子亲政时,给他看到一个成绩,他才能继续支持新法,不至于反复。 这种心思能对人言的部分不多,在自己女婿面前,张居正也不能完全透露。如果让下面人觉得自己这个首辅不是万能,他们又怎么敢冲锋陷阵,披荆斩棘?他叹息口气道:“退思博学多闻,应知前朝王荆公故事。彼时新法未成,便为旧党尽数废除,乃至为了与其相反,连到手的土地都要送出去。其危害远比新法之前更坏,我大明如今一样有旧党。如果不快一点,只怕他们也会如前朝奸佞一般,为了新旧之争,坏了国家大事。” “世伯,小侄认为前朝新法之败非败于旧党,乃败于自身。王荆公新法,本就是只重法,而不重人。结果看上去很好的法度,到下面就是害民的恶政,乃至为了新法而新法的事更是层出不穷。比如青苗法,本心确实是好的,小侄在上元也搞青苗贷。但是这等事的前提一定是自愿,结果当时的官吏强迫百姓借贷,把青苗法当成盘剥百姓乃至自己中饱的利器,这简直岂有此理!免役钱也是一样,交过了钱还要服役,谁能欢喜?日久天长,新法成了众矢之的,本就摇摇欲坠,旧党做的不过是在上面推了一把,就大功告成。如果新党自己不出问题,旧党想要掀翻新法,也没那么容易。” 张居正沉吟片刻,“那假若以你为新党,彼时如何行事?” “行法先治人!先选拔绝对可靠的官员,以一两州为示范,在那里推行新法,他处不变。将新旧比较给皇帝看明白,也让自己看清楚。新法究竟有何不足,可以及时改进,旧法有何可参考处,也不能放弃。船下好调头,有问题查漏补缺也很容易。只要新法确实是善政,民众自有选择,到时推行新法,就是顺理成章。而在试点之时,再另外栽培一批官员,保证他们一可靠二可用,等到新法推行,再把他们派下去,以此类推循序渐进。这样推行新法的速度会很慢,也许几十年都不能遍布全国,但是会很稳。要告诉官员,让他们去行新法的目的,是为了老百姓。多交钱粮不如百姓安居,以民心为考量基准。监临官要视察民间,如果有民变自然革职,如果民众切齿,称其为酷吏,也一样要罢黜。” “慢!新法有利国家,有时难免不能照顾黎民。” “那也要让百姓觉得自己被照顾了。有些命令不一定非要执行,如果要执行不可,也要让百姓知道,他们的父母官是豁出去命去为他们争,但是没有争过。并且尽量为百姓争取了宽免,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好。这样百姓的怨气就不会发散在官员和朝廷身上,即使有人煽动作乱,也不至于真成大祸。小侄听说,就在世伯桑梓,都险些出了反贼。” 张居正面色略有些沉重,摆手道:“你不必遮掩,就是卿卿对你说的。老夫也不曾想到,江陵那里的官如此颟顸无用,民怨沸腾,几成不可挽回的局势。若不是老夫处置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范进心知江陵当地的问题,张家人自己要承担起码七成责任。已死的张文明为非作歹是地方一害,张居正的小舅子连江陵本地知县都敢打,张家人的行事作风不问可知,百姓没有怨气才怪。不过这话不能说,只好道: “那些官吏不一定比别处的官吏差,他们只是懒。习惯了做官老爷,在衙门里享福,外面的事交给吏员衙役,到时候只要完成钱粮课税,自己就算功德圆满,于牧民之道相去甚远。百姓不再相信官府,有了委屈不愿意讼官,只在心里压着。日久天长压不住,就想着发谢。再有人煽动蛊惑,就可能导致民变。之所以大家没闹事,还是相爷名声在外,人们不相信地方官,但是相信相爷会为他们主持公道,所以世伯一声令下,才能那么容易就把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张居正回忆家乡之事,局面并非那么容易处置,以自己的才干,外加湖广精兵正好驻扎于江陵,也是很废了一番手脚,才把那伙人消灭。以战斗力算,那帮人绝对算得上悍贼。不过范进所说的话确实也有道理,正是靠着自己的名望,很多人不肯附逆,真正抵抗官兵的人并不多,不少团练乡约还出兵助剿,才保证那些人没一个逃脱。如果当时的局面变成百姓都起来对抗官兵,那胜负就难说了。 他看着范进,“那你说该当如何,才叫合格的牧民官?” “牧民如牧羊。如果只用牧羊犬,那当然轻松了,自己找个地方一躺就是了。可是日久天长,羊只认牧羊犬,认不得牧羊人,因为两下离得太远了。乃至把牧羊犬做的坏事欺负自己的仇恨,也记到牧羊人头上,牧羊人没有惩罚牧羊犬,背这个锅也应该。照这么发展下去,官就很难管住民。要想让百姓认同官府,首先就是要让他们离得足够近。百姓能看到自己的父母官,能让父母官为自己做主争利益,自然就会认同他。哪怕最后真吃了亏,也就认了。毕竟百姓还是好哄的,只要肯用心,就能哄住。这次冯邦宁在江宁的行为,按说千刀万剐百姓才能解恨,可是只打了几板子,不疼不痒,老百姓也就满意了,原因就在于此。” “退思,所以你你这次要求罢内织染局,改为官督商办,就是为了让百姓满意?我承认,这样确实于商贾及百姓有利,于万岁而言也未必是坏事。可是这样一来,可知要得罪多少宦官?毕竟他们都指望着内织染局发财。你又能给他们什么好处,让这些人不记恨你?为了一二商贾,就得罪中官内侍,你这样做于国确实有益,但对你自己,只怕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闯祸精,要想让我支持你的主张,就给我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范进点点头,随即答道:“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两个字:公道。老百姓要公道,商人也要公道!这次查抄黄恩厚,不算报效朝廷,他自己这些年积累私财达六十八万两有奇,这还没算上他在老家盖的房子,以及在家乡追赃的进一步结果。这些钱不管是河工还是漕运款,说到底都是民脂民膏。江宁的商贾被他迫害的事更是不胜枚举!他们心里如何不怨?万岁花了钱,百姓不高兴,这样的衙门,还有什么设立的意义?至于宦官能得到什么利益,小侄说不好,但是小侄可以给天子带来利益,宦官为天子家奴,主人家有了利益,做奴婢的就吃点亏也是应当。” 张居正道:“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就以你说的官督商办,做主的就成了商人。商人重利而轻国法,如何保证这些人用心?官督其实是督不住的,未来势必变成商贾尾大不掉要挟官员,这一点退思可曾想过?” “商贾求财,并不至于尾大不掉,只要在总商上想想办法,势不可能要挟官府。国初百业凋敝,国无积粟,所以才要重农抑商,以求粮食丰盈。如今国泰民安,粮食的情形已经比国初改善许多,无粮不稳无商不富,也是时候该考虑商道了。” 范进心里暗自嘀咕着,大明朝自己是个什么作风,难道心里没数?把富翁巨商当肥鹅杀的事干了多少,自己心里清楚着。搞得现在东南地区有钱人都以存钱为愚蠢象征,商人怎么可能尾大不掉?从某种意义上说,给商人自己能对抗官府的错觉,让他们主动参与到国家大事之中,然后懂得存钱,才是对整个国家最有利的事。不过这些话只好闷在心里,嘴上不提。 “商道兴旺,物资便可流通,南北杂货互通有无,将整个大明国土做成一盘活棋。边关上的粮食,由商人运输,缺米的地方也可以让商人把粮食贩卖过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些地方没有米吃,一些地方却要把粮食烧掉。当然,朝廷在里面也要控制,这就是小侄说的官督。要督就要有本钱,小侄提议官收粮食,就是保证藏粮于国,藏富于民。国库当然需要钱,但是官府的风格世伯是知道的,钱存的一多,就有无数人眼热想把他们花掉。前朝的封桩钱,也没逃脱这种厄运。如今国用不足,积累些钱财自是应该,为了国库充盈之后,想要保住这笔钱,只怕花的心思气力更多。” 张居正点头道:“那事我想过了。不过那时候费心费力,总好过为了没钱发愁。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下一件事,官督总要有钱,想要藏粮于国,也要有钱买米,这部分钱财从哪里来?诚然,黄恩厚的赃款我可以做主留在江宁,修水利买粮食都够了,可是将来怎样?你的后任总不能光指望杀肥鹅,你得给他们想条路,也得给东南官场想条路。” “这一点小侄想过了,不过开源节流四字。世伯管理官吏,节流上已经做到极致,下一步就是开源。” 张居正摇头道:“开海?你该不会也和那狂徒一样,想要大明水师去攻打诸夷,搞什么殖民?” “无知妄语不值一提。海外封国难以遥制,云南一个黔国公,朝廷办起来都如履薄冰,若是海外之地,怎么保证为朝廷所用,二三锦衣携中旨一封,即可擒拿十万边军之主将。这种事在海外万不可得,我们不能给任何人造反的机会,海外封疆势必不可。但是除了海外封疆裂土,还有一个办法开源:做生意!”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九章 范进的修、齐、治、平(下) “做生意?”张居正看着范进,眼神颇有些玩味,“退思,说实话,你让老夫有些失望。这个建议如果是其他人提出来,老夫会觉得恨满意,但是对你来说,这个方法太泛泛了,与你的雄心壮志和往日的表现大为不和。自月港开海以来,朝廷与外藩的贸易并不少,但是收益却十分有限。月港每年岁入不过两万两,就靠这么点小钱,能济什么事?” “月港两万两,是因为太监在管。大头的收入进了太监的口袋,所以朝廷的收入便少了。其次,便是征税的法子有问题。月港不是良港,夷船不易停泊,之所以选在月港开海,是因为其地在闽省,便于漳、泉两州百姓领取船引,出海便当。倭寇之中多有闽人,开海的目的就是给闽人一条活路,不让他们铤而走险,是以开海不为牟利,只为安民,这样的港口,确实所得也有限,朝廷的收入就只有船引钱,以及出海货物税款。这里面的收入不大,真正的大头控制不住。依小侄之见,要想开财源,就要多开港口。不但要把货卖到夷处,更要把夷商请到大明来。不要把夷人当贼来打,而是要当朋友交。正德年间,我大明水师就曾打破佛郎机舰队于海上,但是两下并未因此成为生死之敌,反倒是将壕境租与夷人居住,年得款两万零六百两。昔日壕境本为不毛之地,岁无所出,租赁与夷人便成广东地方一处重要税源,一进一出,利害不言自明。” 范进又道:“其实我们广东人都知道,夷货是禁不住得。朝廷嘴巴上说要禁止番货,实际广州城里就从没少过番货卖。小侄上京时送的礼物,就有不少是南洋夷货。可见这东西拦不住,与其硬坐恶人,不如因势利导,就让番货光明正大进来。以我之有,尽遂夷人之需,两下商贾互通有无,朝廷以官方督办,按值抽分。这里面自然要有太监监督,但是也要设文官作为掣肘,以免好处都落到太监的口袋里,更放着他们盘剥商贾夷人,坏了通商大计。以沿海丝、茶、瓷器等物,易夷人之银,这样的开源远好于收税。官府不把眼睛盯在百姓的钱袋上,愿意让国内有钱人越多越好,才是人间好世界。” “我先不说开海有多难,只说你说的利,此利利在商,于官何益?相反,夷人可以自由往来,我大明海疆虚实尽收其眼下,他日若兴兵来犯,我大明机密尽为人所知,又如何抗敌?” “世伯。夷使进京一样要沿途周转,我大明还有什么虚实是他们看不见的,又何必怕多几个商贾?再说,我国的商贾出海,对方一样可以询问。只要开的价码合适,商贾们一样不会为大明保守机密。是以机密之事没什么可考虑,该泄露的总会泄露,能保住的总能保住,不在于他来或是我去。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事发,朝廷曾严肃海禁,海上片帆不见,倭寇之患却比未禁海时猖獗百倍。直到先帝时月港开海,倭患为之大减,如今已成癣疥之患,不足为虑。可见备敌如治水,不在于堵,而在于疏。只要朝廷有足够的钱粮可养大兵,百姓腰包丰厚,不去铤而走险,纵然有人兴师来犯,也必然全军覆没,难逃公道。以我泱泱大国,何惧番邦诸夷?” 范进顿了顿,又道:“再者,这次小侄也见了几个夷人,了解过海上局势。夷人眼下在大明总归是少数。只要没有本地人帮衬,他们闹不起什么风波来。而百姓们若是有衣有食,不至于饿死,谁又愿意为夷人效力?再者当日倭寇风头最盛时,海上以汪五峰为首。只要招募五峰,则海疆可定。只是王本固之流坏事,将一桩好好的招安变成了一场祸事,让倭寇之乱又多了几十年。如果我们可以招安海上一路巨匪,令其拱手来降,每年向朝廷缴纳大笔税金约束海上诸盗,则国库可以充盈,海防也可安稳。” 张居正看着范进,“你是说,如今海上又出了一个五峰?” “五峰因势而成,不可能再出第二个。如今海上再不可能有那种海王,无非是几只像样的螃蟹罢了。这次所谓的暹罗使,实际便是大员岛主门下。那一路人马颇有些气力,又有心来投朝廷,小侄认为可以考虑……” 张居正脸色一寒,“住口!你可知通倭是什么罪名?” 范进心道:通倭是罪名,捅倭又不知是什么罪名。这倭寇头领被我捅的都快生孩子了,这又怎么算?但是嘴里说道: “世伯明鉴,小侄天大胆子也不敢通倭。这大员岛主乃是大明子民,无论如何也不是倭寇,海上之人,亦商亦盗,本就是常态。此人于大员聚众数千人,已成一方豪强,且与夷人有所结,颇有几分气力。最难得者,此人于国朝赤胆忠心,情愿接受招安,为大明镇守一方。只要个名分,就愿意为大明镇守国土。大员虽为大明版图,然澎湖巡检司名存实亡,大员亦缺少衙门约束,岛上土人猖獗,有大肚番自立为王,不奉王化。似此等不毛之地,以大兵相攻,兵费开支庞大,得不偿失。如任其自生自灭,则此地朝廷就难以干涉。像这样的豪强,正好是朝廷藩屏。当年郑和封施氏于旧港,百年之后,物是人非,施氏灰飞烟灭,于大明既无益也无损。如今大员距离远比旧港为近,朝廷如果支持一个肯接受羁縻的土司,远好过容忍一个不知天威为何物的土司。如若他日不奉节制,只要不予扶持,也不过是施氏第二而已。何况如今大员之贼若为盗,则可糜烂沿海,十年未必得平。若为我所用,则可保沿海安宁,商路通畅,为大明节省兵费无数,个中利害,望世伯三思。” 张居正冷哼一声,“他们送了你多少银子,值得你为他们那么说话?” “世伯明察,他们虽然送了银子给小侄,但是小侄的言语确实是为了朝廷考量。把他招安于朝廷帐下,总好过逼到佛郎机人那边。这些人是大明的好百姓,只要给个官身,就肯为朝廷卖命,实在是一颗忠心感召天地。” “好百姓?好百姓都在田里种庄稼,即便饿死,也不会想着与朝廷作对。啸聚海上,杀人放火的,又哪有什么好百姓?至于忠心,更是可笑至极。一群盗贼,又哪有什么忠心可言?国朝招安强盗,那是早就有的事,不过从没人会蠢到替强盗打包票,说他们不会再造反。记住,盗贼就是野兽,他们没读过圣贤书,不懂得做人的道理,礼义廉耻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誓言之类的话,也约束不住他们的行为。你可以保举他们,招安他们,利用他们,但是绝对不能为他们打包票!也不能让人直到,你们二者之间有什么交情,这是要掉脑袋的!” 张居正语气略缓,“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但是正如你对老夫说的话,做人做事都不能急,欲速则不达。招安的事兹事体大,徐徐图之,你可以给他们找几条路走,让他们疏通了关节,到时候水到渠成,事情自然可以成功。急于求成,就注定一败涂地,明白了么?” “小侄明白!” “大员的事我只当没听见,开海的事,你写个条陈上来,连罢内织染局的事都提了,也不差多一条开海。最多只当你发了热昏,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诧异。你的话我老夫会考虑,但是眼下咱们说回上元,说说看,你心中的城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又是怎么做。” 范进清清喉咙,指着那幅平面图道:“小侄心中的上元或者说江宁,就如画中一样。每个人都遵守自己的本分,当官的安心牧民,让老百姓可以看得见自己,让老百姓认为官府会为他们撑腰。百姓各安其业,大家都想着发财,不想着好勇斗狠,杀人放火。人们可以有非分之想,但是不能有非分之行,谁想要过好日子可以,都只能靠朝廷允许的手段,自己去想办法,卖命卖自己卖什么都行,就是不许过线。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线在哪里,过了线,就要受到处罚。发现有人过线,就去找官府讲道理,求衙门为自己出头。等到大家都主动去避免碰线,遇到有人过线也愿意相信官府的力量可以解决问题,这个国家乃至这个天下就太平了。当然,这条线不管是百姓还是官员都得守,而且官员衙役的线,比普通人还要更紧。这个结果或许不那么容易得到,但是小侄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事。” 张居正摇头道:“你说错了,你的时间并不多。把你丢在上元十年八年,等于牛刀杀鸡。你在这里最多干一任,接下来就给我到其他的地方,去做真正的大事。不过上元这个地方,倒是可以作为东南的样本,你好好做,我会让整个东南的县令以你为榜样,如果谁学的不像,我就摘谁的纱帽。至于你,如果做的不够好,老夫也一样不会轻饶。这副画给我留下,老夫有用。” 下午时分,范进已经回了自己的县衙门办公,张居正在女儿陪同下,漫步于这处乡间院落的花园内,看着那些被昨晚暴雨摧折的花草。 “一场风雨,多少花木就此摧折,甚是可惜啊。” “是啊,这雨太大,多好的花也抵挡不住,好在等到来年,这里便又是百花齐放的好风景。” “可惜来年,老夫不可能还在这里赏花,那时候的景色多美,我都看不见了。” 他看了看女儿,“退思说为父行事过于急躁,这个说法是对的。为父知道自己急,但是不急不行。我的年纪大了,后继又无人,未来一旦不能视事,接任者会怎们样,是谁也无从预料之事。是以总想着趁我精力还算健旺,把能做的事做完,哪怕过程有些瑕疵,只要能做出成就就好。现在看来,倒是我想差了。退思的话又道理,或许我是该慢下来,也让其他人慢一些,不要走的太快。” 张舜卿道:“退思年轻识浅,哪里比得上老爷。若是说错了话,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不,他的话没有说错,相反倒是真知灼见。老夫原本焦急,是因为身后没有可用之人,如今不急,是因为我后继有人。老夫先用二十年时间打下基础,再让退思以几十年时间推行,就不信新法不能便行诸省,惠及万民!” 张舜卿以愣,老爹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范进继承衣钵,做江陵一派未来的头领。这种庞大的正直遗产,不能用金钱来衡量,连张家自己的子弟都不享受这种待遇,范进一个女婿,又如何能获此殊荣? 她玉面绯红,连忙道:“老爷……”说话间便要下拜,张居正却已经阻拦了爱女的动作。 “这是老夫决定的事,你劝阻推辞都没有用。这是国事,不是家事,老夫是为国家选一栋梁,不是为自己的家产做处置,你不要多口,将来也不会有人说闲话。这是你我父女之间的话,你不要说给他听。再者,也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好事,这爿基业不是那么好接的。从现在开始,有得他罪受!他聪明是够了,但是历练还不足,就靠凌云翼那点本事,能教出什么好门人来?这次他送老夫的上元丁口、田亩数字薄,老夫很喜欢。我不能白拿他的东西,把我那几本文稿留下,你也多给他提点些。” 张舜卿知道,老父说的几本文稿,实际是平时处理政务时的心得经验,属于大明朝首辅交接时,留下的工作记录性质。方便后任者好接前任者的班,不至于一无所知。只是嘉靖朝几位首辅交替都是刀光剑影乃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种传递手稿的事也就不再流行。张居正自己记录这些,本意是教导张家子弟,现在交给范进,这就是天大的恩惠。 “老爷三思,退思他不是翰林……” “那又怎样?阁臣自翰林出并非祖制,如何不能更易?即便是祖制……又怎样!” 张居正眉峰一挑,目光中满是不屑之意。“老夫就是要坏一坏规矩,看看谁敢不听?” 张舜卿闻言心头狂喜,自己丈夫未来若真能为阁臣,自己一生便再无遗憾。顾不得地上泥污,盈盈下拜道:“女儿代退思谢老爷恩典!”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章 千金赏 上元县衙内。 望着眼前一口口箱笼,郑蝉两眼发直不知所措,人直愣愣地木在那里。 自从跟了范进以来她也算开了眼界,不再是过去那个混迹于市井底层的小妇人,金银财宝很见过一些,有人把礼物送到她手里走通范进的关节,已经有了笔很丰厚的私房,就像宋氏送她那一盒首饰,价值也颇为可观。上次查抄冯邦宁的住处,也有不少金银送来。 可问题是眼下这些礼物数量太多,而送礼人的身份也实在太高,让她一下子有些失神。这些礼物来自张居正家中,名义上是张家老太夫人赏给范进的,由总管姚八安排人送来。几十个大汉来回搬运数次才告完成,在县衙门后院铺开,几乎铺满了整个院落。 箱笼盖全都敞开,露出里面的花红彩缎、金银珠宝,即便是江宁富贵之家,也不会有如此丰厚的家底。张老太夫人初次见面,便赏出一个江宁头号财主去,这手面也未免太阔绰了一些。 “这些……都是给我们的?”郑蝉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她并不算贪财的妇人,但是贫苦的出身让她对于金钱确实有着追求,对于朴素的平民女子来说,嫁人的主要原因之一,还是要吃饭穿衣。金钱对她的吸引力,还是不能小看。 对比而言,薛五倒是比她从容多了。这秦淮河上的前花魁见多识广,眼下的情景虽然少见,但是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比郑蝉从容多了。走上前去,手轻轻抚弄着一批上好的大红缎子,又拿起两个金元宝在手里来回磕碰,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 “这些不是给我们的,是给咱家大娘子的。连这还看不出来么?老太夫人赏咱家老爷是个幌子,提前给自己孙女过嫁妆才是真。富贵不过帝王家,宰相人家也差不到哪里去,这点啊也就是个开胃菜,正席还没上呢。” “啊……这是嫁妆?她过门的时候陪送过来多有面子,怎么现在就送来了,不是白费气力?” 薛五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嫁妆太多,真正过嫁妆的时候麻烦,所以先把这不要紧的送过来,为的就是方便。相爷的面子又不是体现在这些金银财宝上,再说等到真正过嫁妆时,这点也太少了,根本引不起注意。反倒是太占分量,早点送过来省事。” “啊?这还少啊?那要是正式过嫁妆时,还不得专门买几间房子放嫁妆?我在京里也见过不少娶媳妇的,陪嫁大多是八抬,这……这相爷家的陪嫁,就算翻十倍也够了啊。可是这得是多少?”郑蝉已经被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感慨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都顾不上和薛五斗嘴。薛素芳毫不掩饰对郑蝉的鄙视,冷哼道:“你见过什么啊?八十抬?笑话!我告诉你当初江宁户部侍郎嫁女,嫁妆装了三条大船。三条大船知道么!相爷嫁女,怕是得预备出一天时间专门过嫁妆,至于多少抬,到时候你自己慢慢数吧,数清楚了告诉我一声。你看什么好自己拿点吧,人家张大小姐不会往心里去的。” 郑蝉当然不会蠢到真的伸手,只是被这种隆重仪式吓的心惊肉跳乃至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过去虽然知道范进和张家的这种关系,但是缺乏直观认识,以为所谓宰相之女,也不过就是比普通人富贵一些,没什么大不了,自己好好伺候相公,也不怕她敢把自己怎么样。可是今天从嫁妆上她已经认识到两下的差距,就只比钱财一项,自己就被碾压的连灰都不剩。过去和几个女人斗,现在看来都太小家子气了,人家正房只要随手一挥,自己怕是立刻就得灰飞烟灭死无全尸。 不行……必须想个办法!郑婵如是想着,目光透过窗纸,看向院落里另一间房舍,再那里自己布置的棋子不知几时才能发挥作用。 同样震撼的还有金玉奴。她虽然搞不清楚范进和自己丈夫具体的关系,但是对方嫂子长嫂子短的,似乎和丈夫真有莫逆之交,对自己极是恭敬,又拨了几个丫鬟专门伺候着,她也就在衙门里暂时住下来。除了那几个丫鬟有些妖冶外加举止不像好人家的姑娘外,倒也没什么毛病。 今天张家送礼,她也被丫鬟请出来看,受到的震撼比郑蝉更大。当初金二他们拦路抢劫,虽然生计不愁,但是也没见过大笔钱财。如此庞大的财富,也让她的心灵受到巨大震撼,乃至于生出面对庞然大物的恐惧与无力感。 这些日子里,她刻意避开薛素芳,怕的就是被看出来她对薛五的恨意。在脑海里,也构思过的若干种复仇的方法,但是到具体实施时,就不敢真的行动。其终究是个被父亲刻意保护,在温室里成长起来的花朵,于胆量上其实不大,否则这些手段早就用在了对冯邦宁或者黄继恩身上。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来,她并不想再回去。 现在看着这些巨大财富,她的内心更是生出巨大的无力感。从小被父亲教育穷不与富斗,财不与势争的她,在看到这些财物之后,心里生出巨大的畏惧感,脑海里想的不是杀父之仇,而是自己这些日子的言行是否有破绽,万一被范进一家人看出来自己对他们怀有不满,又该怎么办?这种人家,自己怎么惹得起? 那几个烟视媚行的丫鬟平素就喜欢说荤话,也不大怕她,这时似乎也被金银财宝打动了心,交谈肆无忌惮。“不行了不行了,这么多金银财宝,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些天做梦,怕是都梦到这个,这些天一准睡不好了。” “光做梦有什么用,还不如你晚上给老爷留门,要是能抬举个姨娘,这家里的财产不就有你一份。” “你这话才叫做梦!老爷又不曾往这里来,我留门有什么用?倒是咱家这娘子,她要是心眼活动点,咱几个也能分润几个,到时候她得雨露,咱也能分口汤喝,也省得这块田旱着。” “是啊,本来就不是个大姑娘了,家里那相公也是个没用的,要是跟了咱家老爷,吃香喝辣,那是何等的好日子?再说她也是成过亲生过孩子的女人,这么久没有男人,我就不信她不想那事!” “咱家老爷喊她做嫂子的,她又不是什么绝色,头脸齐整些,却也不过和郑厨娘相仿,就算她肯解扣子,老爷也未必肯屈就呢。”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老爷嫂子长嫂子短的,说不定就是惦记着这事呢……” 几个女子你一句我一句,言语已经越发不堪。金玉奴听得面红耳赤,心头乱跳,将头埋在枕头里,用手堵这耳朵,却依旧阻止不了那些声音往耳朵里钻。她回忆着男主人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什么轻佻或是挑斗的样子,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可是从冯邦宁那里遭遇的不幸,让她对于男人抱着一种畏惧心理,总担心如她们所说,真有那么一天。冯内相的侄子就可以对自己肆意妄为,张宰相的女婿要是对自己有非份之想,自己又靠什么抵挡?刚刚爬出深渊的妇人,感觉自己随时又要跌落于此,紧张地蜷缩成一团,向天祈祷着:相公……你在哪?快来救我啊。 “相公……饶了我吧!” 衙门二堂花厅内,目光迷离面色如火的张舜卿不复天之骄女的气魄,向着身上的丈夫告饶呼痛。本来二堂设的罗汉榻是范进办公间歇午睡之用,此时则成了一偿相思债的战场。两人几个月没在一起,张舜卿早已是饱受相思折磨,眼下张居正又不在身边,自然也就任爱郎需索。甚至顾不上是白天,就在此重温了一回鸳梦。 外面负责望风的阿古丽,被里面一声声娇吟也搞得面红耳赤双腿发软,心里念叨着:小姐倒是好眼光,找了个有用的相公。 由于没带着丫鬟来,擦洗身子清理战场这些事,就只有范进亲力亲为。张舜卿已经习惯了丈夫的侍奉,从一开始的羞怯乃至有些感动,到现在已经是理所当然,瘫在哪里等丈夫伺候。 “我走的时候,这张床也要带走。”张舜卿拉着范进撒娇。 “为什么?” “我和你在这里……已经好过了,就不许再有其他女人在这床上和你好。薛五或是那个一看就是贱货的厨娘都不行!” “卿卿……其实这二堂是办公的地方,除了你,也没谁能随便来……” “少骗我。你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我不在你身边,肯定要拉着其他女人胡天胡地,反正不给她们名分就是,我也不管你在外头逢场作戏,但你是我的人,谁也不许夺去,我睡过的床,就是不许她们睡!” “好好,一切都依你就是。”范进没办法,只好举手告饶。心内暗自嘀咕:等你走了我再弄张新的,一点也不为难。上次在杨家似乎看到一张很不错的,回头搬过来…… 张舜卿露出一丝笑意: “这还差不多。那些女人啊,只能伺候你寻欢作乐,正事上都指望不上,还是得靠我帮你才行。回头相公跟那凌家来的人说一声,他送的那金佛,我大母很喜欢,大母欢喜爹爹就欢喜。再说凌洋山与爹爹有同榜之谊,他对退思又有栽培之情,所求之事,爹爹准了就是。相公当初是受过凌云翼栽培,这个人情我们是要认的,可他家要是因此就以恩主自居,早晚有他的好看!这回报答了他的恩情,大家以后就是朋友,谁也不欠谁的。要说到栽培,他那点手段也上不了台面,爹爹的栽培,才是真正的恩典。” 她说这话,用手指向了罗汉榻旁边的公案,张居正的工作日志就放在那里。与金银财宝比,这几本工作手册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算作万金不换。毕竟凌云翼当初是把范进当成个优秀的地方官培养,教授的是牧民一方的本领。而这份手册则是如何管理一个国家的心得经验,两者在高度和技巧上,都存在巨大差别,对于范进的期待值,更是相差一天一地。 即使张居正如何要求女儿保密,这个秘密实际也是守不住的。在方才的交颈颉颃中,张舜卿已经透露了张居正的谋算,虽然对于自己这个没入翰林院的人如何入阁充满疑问,但是这个消息也足以令范进兴奋莫名,乃至耕耘时格外卖力,为了让丈夫满意开始修炼易筋经的张舜卿照样抵挡不住。 “我知道娘子是我的好内助,也知道泰山对我的栽培之恩,他日必不相负。” “嗯,相公当初肯为了我闯天花庄,又肯为了我,娶一个得了天花的女子,我就知道相公不会负我。只是相公不负的人,未免太多了一些,我不答应!你的心里永远只许放我一个,其他人最多时陪你在这里滚上一滚,不许走进你的心里去。” 她这时已经在范进伺候下穿好了衣服,但是人懒洋洋地靠在范进怀里懒得动,“不许在这里待太久,赶紧着到京里成婚,我们两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那些狐狸精也就没机会勾你的魂魄。” “此事我求之不得!不过官身不由自主,总要在上元干出番成绩来才能动。泰山还要把上元做成典范,我如果干不出点样子来,又怎么好动作?” “小小上元弹丸之地,有什么难的?大母赏下来那些礼物,就是给相公大展拳脚所用的本钱,有爹爹的支持,再有这许多金银,什么事做不成?相公把你的公事拿来,妾身帮你看看,这上元有什么难办之事。那些贱货就只会误你的事,能帮你处理公务的,也只有妾身一人。也让相公看看,女宰相是什么手段!”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一章 冬至(上) 彤云密布,寒风呼啸,山河大地银装素裹。万历五年的深冬与去岁一样,一场大风雪如期而至,彻骨的严寒冲破了由木板、窗纸组成的单薄防线,在东南大地肆意逞威,让膏腴之地万千生民靠颤抖或是对满天神佛的祈祷来对抗严寒。 小路上,一支小规模地队伍在艰难地跋涉。 一场雪刚刚结束,另一场雪正在酝酿之中。被冰雪覆盖的乡间土路,行动起来分外艰难。被踩碎的冰雪,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而完好的路面又被一层冰板覆盖,走在上面时刻都有滑倒的危险。 这支队伍人数不足百人,男女老弱兼而有之,构成很复杂。十几个青壮年拿着锄头棍棒走在最前面,充当探路者,一些中年男性则走在最后方,夹杂在中间的基本都是老弱妇孺,孩子的哭声顺着风飘荡,撕心裂肺。 一个身材单薄的书生,也在队伍中间艰难地蹒跚着。在他身边,是几个妇人。这些妇女并不在意男女之防,反倒是主动搀扶着他,以免书生摔倒。他不是队伍里唯一一个读书人,在这支不足百人的队伍里,大约有五六个读书人,他们头上的方巾大多破旧发烂,身上的袍子也多打着补丁,一看可知生计都十分窘迫。 队伍的首领,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他的眉目与那年轻书生有几分相似,身上的衣服证明,他也是个读书人。在这种路面上行走,对于老人来说也是个挑战,走的十分艰难,除此之外,他还要照应其他人,避免有人掉队,提醒人们搀扶起摔倒的乡亲。 携带的口粮已经所剩不多,剩余的粮食主要还要供应队伍里的青壮年。饥饿与寒冷交替而至,袭击着队伍里的大多数成员,让人们的行动越发缓慢。老人焦急地催促着大家加快速度,但是这些百姓不是军人,以乡情组成的队伍,约束力也很一般,行动速度实在快不到哪里去。 老人望着天空,再看看四周环境,面上满是愁容,:“走快些……我们现在太慢了。如果再来一场雪,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挺住……” 这支队伍一路行来,已经减员超过三分之一。这年月即便是部队在这种规模的减员下,多半也要溃散逃亡。他们之所以能维持,无非是因为死亡的威胁。跑回去也是死,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如果掉队的话,跟死也差不多。 一个满脸泥污头上梳着朝天辫额小女孩,瞪着两只乌溜溜地大眼睛看着老人道:“沈爷爷,到了上元就有吃的么?” “有……一定有。”老人呼出一口白气,斩钉截铁说道。虽然是整支队伍的头领,其实老人也没有什么优待,他跟其他人一样饥饿。加上自身的身体素质不算多好,只是靠一口气强撑着才没倒下,说话也没什么底气,但是在这时刻,他的精神变得极为亢奋,向众人高声吆喝着: “乡亲们加把劲!咱们只要到了上元,就都有好日子了。沿途的官府不肯给我们饭吃,不肯收留我们,但是上元一定肯!只要有上元户籍,官府就会每月发米给我们吃,还会给我们木炭柴薪,也有工作给我们做,保证大家可以活下去。上元县令白面包公范青天,是当今江陵相公门婿,就算是巡抚老爷见了他也要客气三分,到了上元,咱们可以活下去,可以申冤,可以为我们的亲人报仇!大家坚持住,一定要活着到上元!” 对于这支队伍来说,他们的追求并不多,只要活着到上元,在上元可以有尊严地活下去,就已经心满意足。虽然他们一辈子不曾到过上元,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但是老人既然是读书人,就不会骗他们。这些人也就愿意相信读书人的说辞,按他们的指示前行。再者说来,自身面临的处境,已经到了不跑就要死掉的危险局面,哪怕上元的希望很渺茫,也只有舍死一拼这一条路可以走。 男女的防范在这一时刻失去了作用,人们不再考虑性别,只以不摔倒,不受伤,加快速度为目的互相扶着向前移动,希望在下一场大风雪到来之前,奔向传说中的天堂。 一只鹰在空中掠过,于这样的恶劣天气下,空中鸟雀无踪,一只鹰就显得很突兀。那梳辫子的小女孩指着天上,扯着母亲的胳膊道:“娘……看那里。” 妇人顺着女儿的手看过去,身上莫名打了个寒颤。乡下的妇人其实胆子是很大的,鹰又没有扑下来,对她和女儿都没什么妨害,但是不知怎地,这只扁毛畜生的出现,总让妇人觉得毛骨悚然,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几声尖利的呼哨声突然响起,树林里,几十个身穿棉袍手提刀棍的男子忽然杀出,阻挡了这支队伍的去路。为首的男子手里提着九环泼风刀,打量了几眼队伍前面那些紧攥着农具,拼命想表现勇气,但是身体不停颤抖地青壮,连场面话都已经懒得说,只把刀肆意地朝着队伍里一指,“男的全杀光,娘们带回去。孩子也是一样,动手!” 身后的男子如同狼群般蜂拥而上,刀光闪烁间,白色的雪地很快就被鲜血染红。首领看着身旁一个男子道:“这里离上元县境不足六十里地,兄弟们可是担着天大风险呢。咱这回的银子……” “去年刘勘之带人横扫江宁,这一片的绿林人几乎被赶尽杀绝,如果不是老爷,你们早就被抓取砍头了。就干这么点小事还要加钱,我说你们这帮人平素夸奖的义气,都夸到哪去了?” “话别这么说啊,贵府上金山银海铁打富贵,随便赏几个,就够哥几个过个肥年了。这是百多条人命,若是真发了案,我们怕是得躲到外省去过几年再说了。这上元范知县最恨盗贼,凤老头又做他的走狗,出县境抓人是常有的事。不多带几个盘缠,我们也跑不远不是?再说了,现在上元县实在太好活了,手下的弟兄如果不是手上都有人命,早跑去上元保镖护院,或是给大宅门当阿鼻去了,谁还留在这受罪?钱给少了,弟兄们不想干啊。” 那人冷哼一声,“行了!不就是钱么?在我们老爷那里,那就不叫个事。好好办事,银子的事好说。至于人命……一会把死尸清理干净就是了,再来一场大雪,什么都压住了。等到开春发现,他去哪查?就算真查出来也不用怕,范大老爷身边,有我们的人,到时候只要我家员外说句话,保你们平安无事!” “还是管家老爷做事敞亮,咱这人最好说话,只要有银子,杀人的事好办!就这么个穷棒子,不算什么事,说杀就杀了。” 两人交谈期间打斗已经基本结束,那五十几岁的书生倒在血泊里,身上中了好几刀,在他死前拼命护持的小女孩,已经被一个大汉扛在肩膀,女孩已经被打晕,不能反抗。而她的母亲则被另一个大汉紧抱在怀里,挣扎哭喊着,却于事无补。大汉正把手向妇人的怀里摸,同时发出阵阵怪笑声。 队伍里的男丁已经没有人站着,包括读书人在内,所有人都没能幸免。一个中年书生倒在地上,用手指着他们,有气无力道:“你们……敢杀读书……人” 强盗头子身边的男子从一个喽啰手里拿了把刀过来,冷笑着向着书生走去。“读书人又怎么样?上次那个员外郎,也以为自己是朝廷命官,结果被砍的时候,也不见比别人能多挨几刀。你们读过书中个秀才就以为自己很厉害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我们员外的银子才是这天下最有用的东西,比你们那圣贤文章好用多了!不好好在家念书,跟这帮人混在一起,还想去告我们老爷?告啊!我让你告啊!” 边说着,这男子举着刀向下猛戳。一刀落下,书生的身体就颤抖一阵,献血顺着刀口在雪地上蔓延,行凶者得意的一刀刀戳下去,尽情享受着一个不识字的人剥夺书生生命的快感。 接连几刀下去,眼看人已经没了气,他才拔出刀,对喽啰们道:“别乱摸了,冰天雪地的你还能在这办事?回到山寨里,有得你们摸。把人和状纸给我找出来,还有把死尸搬走,干活!” 山寨头领也如是吩咐着,可就在这时,一名喽啰跑过来惊慌失措道:“不好了!有人来了!” “有人?什么人?” “从上元县来的,足有三十几号,车上还插着凤凰镖旗。” 一听到凤凰镖旗,那山寨头领面色一变,把大刀一扛,高声道:“弟兄们,带着娘们扯呼!” “死尸!还没处理死尸呢,跑什么?一共三十多人,比你们人少,怕他干什么!” “死你马个尸,再不走我先把你变死尸!”山寨头目对于那位管家没了方才的好脸,瞪着眼睛怒骂道:“你没听见?凤凰镖旗!凤四爷的镖车!让他的人看见我们,我们都得死!快走快走!别让四爷堵上。” 这支队伍扛着那些夺来的妇孺,狼狈不堪地逃亡,于满地死尸都顾不上处理。过了好一阵,几具交叠一处的死尸慢慢向两边倒去,一个满身浴血的身影,从死尸堆里一点点爬起来。正是那身材单薄的书生,他的身上头上,已经满是血污,看着周围一具具尸体,目光呆滞。他四下寻找着,终于发现了那五旬老人的尸体,脚步踉跄地上前拼命地摇晃,但是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一声哀鸣于山野间响起,空中的恶鹰振翅盘旋,向下俯冲! “老爷,你听听看,咱们的儿子在踢我呢。” 上元县衙内,温暖如春。 范进搞出来的烟囱加煤炉,已经惠及整个江宁城。凡是有钱的人家,全都用这些代替火盆,中炭毒死亡的人数也因此大幅度下降,不像过去一过冬,就会有很多人因此丧命。地龙加上火炉,让厚衣服根本穿不住。已经显怀的宋氏穿着一件小袄,懒懒地靠在范进的床上,看着范进将头趴在自己肚子上的模样,心头分外甜蜜。 感受着腹中胎儿的萌动,憧憬着孩子未来一点点长大,喊着自己娘亲的样子,她眼中满是母爱的慈祥。当初怀上这个骨肉,未尝不是想着巩固自己在杨家的地位,确保没人能夺权,也能拴住范进的心。可是随着月份越大,她的功利心思渐去,取而代之的满是对生活的追求。 在她看来,现在范进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为他生儿子,将来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至于张大小姐,无非就是挂个名字占个好位置。正室又怎么样,反正头一胎是自己生的,最后谁能伺候的男人欢喜,谁才是有本事的。这张千金来一次江宁,就把自己从小养大的暹罗肥猫夺了去,自己不抢走她的相公,又怎能显示出手段? 扣儿在一旁伺候着,失望地看着自己的肚皮。这段日子宋氏不能侍奉,她就可以光明正大代劳。看着范进对自家小姐那份宠爱,她多希望现在躺在那的是自己,老爷对自己也能这么温柔怜惜。 宋瑾的身子动了动,范进立刻动手来帮她。哼,男人就是这样,不管当初说的多霸道,现在有了他的骨肉,还不乖乖来伺候自己? 轻轻移动了一下身躯,撒娇似地抱怨着:“这生孩子真是个辛苦事,尤其最近,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家里家外还有那么多事堆着,哪离了我都不行,从早跑到晚的,脚都酸了。” 说着话,宋氏抬起了莲足,一副慵懒的模样。范进拿捏着她的足弓微笑道:“这点小事也值当的抱怨?我给你捏捏,保证一会就好。” “还是老爷知道疼人。就是你这一捏脚是好了,别的地方又该不好了。还是巴不得赶紧把孩子生下来,就可以陪着老爷快活,将来再生第二个……轻着点,我这心都要被你捏化了。” 两人正说着话,房门忽然被人踢开,薛五大步流星地闯进来,对宋氏如同没看见,只招呼范进道:“相公出来一下,出事了。”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二章 冬至(中) 范进来到二堂时,已经从薛五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情况。自从江宁奴变之后,城中大户士绅基本达成了专业的保镖比自己家养的护院更靠这样一个共识。即使是从忠诚角度看,家生奴也未必真比得上镖师,只要按照约定付款,镖师反倒是更值得信任。再加上这次张居正上京,都从鸣凤镖局要了四个镖师,大家就更知道该这么做,是以整个江宁的商贾出门做生意,即使没有什么风险也会雇几个鸣凤的镖师作为仪仗,这支发现问题的商队也不例外。 虽然事发的位置还不到上元县界,但是几十条人命在整个南直隶都要算数得着的大案,这么一起恶性事件的幸存者,也就变得非同小可。其实按一般商人的习惯,不惹麻烦,遇到这种事都是有多远躲多远,但是鸣凤镖局镖师都是凤鸣岐的弟子门人,对于师父的话言听计从,知道师父要全面配合范进工作,遇到这种事都是主动上前。这些镖师的工作室保护商队安全,其他行动只要不影响这点,商人也无权干涉。他们力主施救报官,商队负责人不管多怕麻烦,也只能硬着头皮把人送回来。 胡二守在二堂门口,一见范进立刻抢步上前行礼道:“姐夫。人就在里面,我给他找了件棉袍,又给他弄了碗姜汤喝,总不至于冻坏。但是那人呆呆的,不知道能不能跟姐夫讲话。” “我说过多少次了,在衙门里叫老爷,别叫姐夫!”范进瞪了他一眼,胡二身上就哆嗦一下,连忙向边上躲。 盘琼的船队离开前,才把胡二放出来。虽然在整个关押过程中没受什么大罪,但是整天关在阴暗的船舱里,人几乎都要吓疯。从那出来以后,他再见到范进,就总像是见到妖怪,别提有多恭顺,再也不敢摆出小舅子的派头要这要那。限于自身能力,做衙役很不合格,但是干些跑腿之类的粗苯工作,总可以勉强支应。范进对他没什么好感,现在也懒得好脸敷衍,过了年,就准备打发到京里去家里看门,不让其在眼前碍事,是以态度也不怎么将就。 等推门进去,就见二堂角落里,一个裹着旧棉袍的男子坐在那。这衣服是胡二从捕快手里那里找来的,很是破旧,也不大合身,但是男子依旧挺直腰板正襟危坐,仿佛是在书房里读书。听到门响,回过身看了一眼,随即立刻起身行礼跪拜。 范进看看他:“你就是沈三?仪征人?坐下说话吧。你们遭遇的不幸本官也很心痛,虽然事发不在上元境内,但是大明子民,在自己国土上受此惨祸,我们这些当官的心中有愧。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些人枉死,本官发誓,一定会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你一个公道!在这里没人能伤你一根毫毛,你可以把你的冤枉如实对我将来,本官给你做主。” “不错,草民正是仪征人沈三。”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这倒也不奇怪,一口气百十来人被杀,其中还包括他的至亲。不管是吓还是伤心,声音都不可能保持正常。事实上他现在能正常的回答范进的问题,已经殊为不易。这里面范进的态度对于书生来说,显然也有很大帮助。等到他坐下身子,范进才发觉这人应该比较瘦弱,这件破棉袍几乎把他包了起来。不知胡二是从哪找来的衣服,距离范进还有一段距离,一股酸臭味道就已经扑鼻而来。 范进皱皱眉头,“下面人不会做事,你不要见怪,一会本官安排人,给你找一件新衣服。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衙门里,需要什么只管说,会有人为你安排。” “谢过老父母。草民只想把乡亲们的尸体成殓起来,其中还有……我爹……” 书生说到这里,又有些哽咽。范进也知现在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用,只有点头答应,不做评论。过了片刻,书生又道:“这次和我们一起来上元的,都是我们这个庄子里的乡亲,那些叔伯兄弟遇害,一些婶子姐妹被强人掳了去,草民恳请大老爷做主,设法把她们救回。如果可以的话,给她们安排一份工作,让她们有一条活路。” “本官尽力而为。你们从仪征是要到哪里去?” “草民等人,就是要来上元。” “为何?” “为了活下去!”沈三再次跪下来,从怀中摸出一叠文稿高举过头,“范大老爷,这里是我们仪征沈庄百姓以及淮上三百家灶户联名上告的状纸,放眼江南,无一家衙门敢接,无一官敢问,只能求范大老爷为我们主持公道。我沈庄百条人命,也是死在这份状纸上。求大老爷明察!” 范进接过文稿,首先进入眼中的不是文字,而是一枚枚触目惊心的血色指模以及掌印。在每张纸下方,都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上就是这些血色印记,对这年月的百姓而言,这种签名加上按手印的方式,就是最高的证明,证实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属实,毫无虚假。这里面的一些名字,多半已经从这个时节上消失,消失在这个清白世界,太平江山之下。饶是范进修炼易筋经有成,这一叠状纸的分量,也压得他手腕发沉,乃至连肩头都觉得格外吃分量。 他的职权管不到仪征,就算眼下仪征率兽食人,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上元县令只能管上元,不能过问外县情况。当然,他可以上书皇帝,或是把这些状纸转交朱琏。但是有人以生命为代价,把状纸送到自己手上,范进没法做到就这么从容地把状纸交给别人,然后就心安理得。毕竟自己如今已是衣冠众人,做事总要考虑一下自己是否对得起纱帽补服。 “宋国富?” 低头看上去,最上面的一张状纸,告的就是扬州盐商宋国富。对于这个名字范进自然不陌生,毕竟上次路过扬州时,从张舜卿那就已经知道这位号称大明财神的巨贾存在。 盐作为刚需商品,在封建王朝始终是暴利行业。区别就是这个利润要么被朝廷直接控制,要么在盐商手里,被朝廷抽税。明朝的食盐交易,介乎于两者之间,从国朝开始实行的开中法,就是一种利益上的交换。虽然从表面上看,开中法就允许盐商自己卖盐,朝廷不直接控制,但是实际操作上,从盐商支盐到盐商行盐,全都处于朝廷控制范围之内,自己可控制的地方很少。 商人一方面要承担运输米粮到边关的重担,另一方面,换回来的盐引也未必能够真能赚到钱。有了盐引只是获取了买盐资格,能否买到盐那就是另一回事。明朝一直到当下,都把盐引作为一种福利发放给朝廷里的勋贵以及亲王宗室又或是宫中得宠太监。那些亲王虽然自己不能离开藩地,但是可以派家里下人管家之类,拿了盐引去支盐贩盐,他们所获取的盐引往往是计划外增发引,不在每年计划的正引范围内,但是支盐时又享受优先支取权力,跟其他商人根本不是平等竞争。 以范进的好朋友徐维志举例,魏国公府每年都会获取江宁户部发放的淮北盐引,作为自己的福利。在过去,淮北盐是大明质量最为上乘的食盐,价格也最高。现在虽然在范进的影响下,粤盐可以和淮北盐打个平手,但是习惯使然,大多数江南商人还是认淮北盐。 淮北盐产量有限,大家都在等,不管是开中法前还是正德朝罢开中后,正常的支盐流程都是按照输送粮草的先后顺序在盐运衙门排队,按照先来后到支盐。可是勋贵引和亲王引乃至太监引根本不受这个限制,随到随支,并且超引支盐。超出引额一倍支取都要算是胆小如鼠的典范,像是武清侯李伟这种皇帝的外公,没引也一样支盐,根本不用考虑盐引数字是什么东西。 再者,一般商人销盐必须遵守自己的引岸,也就是行盐区,勋贵这些关系户是想卖到哪里就卖到哪里,根本没人能管。所以正常商人对上这种非正常商人,竞争结果只能是一败涂地。在开中法实行期间,乃至有爷爷辈送粮到边关,孙子辈还没有领到盐的现象发生。 正德年间开中法的废除实际就是朝廷信用的破产,大家已经不愿意去给边关送粮换引,废除开中只能算是迫不得已,在那之后之所以恢复不了开中法,也是这个原因,朝廷没有了公信力。到了万历朝,能够生存下来的盐商就没有省油的灯。劣币驱逐良币,剩下的要么是自身在朝内有强力靠山,要么就是交游广阔,手眼通天,这才能在和各位关系户的竞争里生存下来。 像是宋国富,他的策略就是高价买引,把勋贵等人手里的计划外盐引全部高价吃进。反正这些大贵人不可能自己去吃苦受罪的贩盐,所图不过金银利润。他先把钱给他们,这些人也就愿意把引卖给他。除此以外,另一个办法就是借贷,包括张居正死去的老爹,都是他的债主。至于这位财神是否真的需要借贷无人可知,只是这些债主家里每年都能收到一笔利息,这却是绝无虚假。 靠这些手段,宋国富在扬州盐商中居于首位,行事上难免有些违反法纪乃至横行霸道的地方,这些东西范进可以想得到,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明朝的市场环境就是这样,好人待不住,能生存下来的,就没有一个白莲花。 可是如果这些状纸反映的问题属实,宋国富就难逃个杀头抄家的结果。随着宋国富的财富增长,他的家人行事越来越向着勋贵人家豪门恶仆的方向发展。扬州城的大小衙门更倾向于保护盐商,扬州的驻军也是盐商出钱武装的灶勇。宋国富在扬州几乎就是土皇帝,没有什么事他不敢做或是不能做的。 张舜卿进京时,遭遇了水寇袭击,靠着范进保护,倒是有惊无险。不过宰相千金非同小可,就算只是受了惊吓,亦是不能容忍之事。虽然这事不能在明面上说出来,但是事后张居正不过行文一封,扬州地方就已经震动,整个扬州的官兵捕快全部出动,扫荡水匪。盐商也趁机开出赏格,要当然就不会那么算了。张居正 对于盐商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私盐贩子,而扬州的勇营以及巡检,也都是以捉拿私盐贩子为功。在扬州附近,很有些盐枭水匪盘踞,朝廷扫荡这些人,对于百姓而言,怎么看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任何好的政策,都有可能在执行过程中变成害民之策,尤其是在缺少有效监管,又有利益考量的背景下就更是如此。官兵并没有攻击那些水匪盐枭,反倒是把住在附近的村民当成了战功来源。 比起悍勇敢斗的盐枭,对官兵毫无防范的百姓,显然更容易对付。张居正案头放着的缴费大捷奏报里,绝大多数战功都来自普通的居民和灶户。而在沈三父亲的调查之下,事情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素。 宋国富在扬州靠着软硬手段,控制了盐滩上大批灶户,就等于控制了盐滩的产出。如果让他把整个灶户群体掌握在手里,两淮盐产就要操纵在他手里。这次被杀掉的灶户,全是不肯服从宋国富命令,拒绝按其指挥行事的。内中很有一些,是灶户中素有勇力,有大批灶户追随的头目。这些人被杀,等若杀一儆百,也是给其他不肯服从的灶户一个下马威。 至于那些被杀掉的村民,死的都是男人,其家中的女眷也在乱战中失踪。其中有两家算是小乡宦,家中的女子在扬州素有美人之名,这种体面人家的女儿不可能去给宋国富做小,也只有借助这种非常规手段,才能把美人纳入怀中。 沈三的父亲沈丰年是个秀才,在地方上很有些才名,在他的教导下村里也出了几个秀才,虽然没有举人撑场面,但是一村几个秀才也不可小看,是以在剿匪的初期,沈庄并没有被牵连。可是这次沈丰年从友人处得到消息,宋国富已经准备对沈庄下手,在年底再搞一次剿匪。是以沈庄的人只好逃出家园上告,不想人没到地方,就先遭了灭顶之灾,不过动手的人从官兵变成强盗而已。 范进停了沈三的陈述,把状纸放到一边,看着沈三道:“沈三,你想为乡亲报仇,为父雪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要想本官出面,我要听实话。你这言语里不尽不实,你让本官怎么为你出头!你们是仪征人,为何想到来上元告状。你父亲是个秀才,为何好端端的要去访查这些灶户的冤情,又有何手段拿到这些血书诉状?还不从实招来!”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三章 冬至(下) 沈三看着范进,眼神有些迷惘,没有说话。范进冷声道:“沈三,这些状纸上的事本官相信是真的,宋国富胆大包天为非作歹,他手下人为虎作伥借机欺压百姓,当一个地方有人可以靠着自身勇力欺压弱者又没有司法束缚时,他们确实会变得狂妄胆大,乃至不在意人命。你说的这些我都信,但是我比较纳闷,令尊只是个书生,为什么能掌握这些消息?即便有一群盐丁灶户支持他,这几百灶户的血状也不容易拿到手,单说一条,那些灶户为什么会配合他?再者,宋国富既然危害一方,又怎么会容忍你们沈庄的人离开扬州那么远?你想要报仇可以,但是欺瞒官府却不是一个聪明人该干的事情。每个人都想让自己圣洁无暇,但是本官更愿意相信人无完人,这件事你们彼此双方各有隐情,谁身上都有污点,这更接近于真实。你不要误会,不是说令尊或者你有了污点,就代表你们的官司会输。不管你们是为什么或是为谁查这些东西,又有谁在后面支持你们这样做,都不代表宋国富无辜,该怎么办他还是怎么办他。我只要听一句实话。” “太爷……果然是断事如见。”沈三低下头,“实不相瞒,爹调查这些,背后确实有人支持,在之前,爹是马大老爷家的……西席。” 在扬州的盐商按照籍贯分为西商和徽商两部分,西商来自山西、陕西两省,徽商来自徽州,比如宋国富就是徽商头领。最早实行开中法的时候,山、陕两省因为距离边关比较近,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又在边塞屯田,就地运粮,减少沿途粮食耗损。在扬州盐商里,西商当时势力最大。 可是随着开中废除,西商这部分优势大为削弱,他们做生意又不如徽商灵活,在扬州盐业所占比重渐渐下降,被徽商后来居上。眼下扬州城内西商、徽商竞争激烈,明争暗斗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西商在上层有人,比如范进的座师张四维,就是西商中人,再比如沈丰年教书的马家,就是阁老马自强的族弟。但是徽商宋国富在这方面也不弱,他那些债主也都是朝中权贵,单纯比拼关系,西商也压不住他。毕竟当今天下,张居正一手遮天,下面的人斗法也绕不过张居正去,他推行一条鞭法,宋国富就站出来为一条鞭法揄扬站台,要想凭借官府力量动他也不容易。 沈丰年这次调查,就是西商势力对于宋国富的反击,查清他的黑材料,再把他斩落马下。这些写血书的灶户,有的本就是西商控制下的灶丁,也有一些事收了钱。至于沈庄要被屠村的消息,也是西商放出来。倒不是说这事是假的,只不过事情的起因是在西商身上,他们要想保全沈庄也未必没办法。但是他们故意不作为,再把沈庄百姓推出来告状,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把事情搞大。 如果说全程有什么纰漏,就是对于沈庄的保护力度不够,导致大批百姓被杀被掳。这也是西商的性格,太注重将本求利,不想浪费一文投资。派一些护院保护一来容易引起怀疑,二来就是得花一笔开销,自己舍不得。 沈三说到这里,语调越发低沉。其实在路上,他们父子已经意识到,自己成了西商的棋子,但是被逼到那个地步,除了继续朝前走,已经没有其他的路,想要反悔也没办法。没想到,却因此害了全村父老,连自己父亲的命,也在这次袭击里丢掉了。 范进安抚道: “你也不要太难过,很多事当时看不到危险,等到发现危险已经停不下来。令尊虽然是受人命令,但不代表做得是错的。宋国富这些行为确实目无王法,可杀不可留。他有钱有势,单凭一二百姓之力,也没办法和他对抗。令尊得西商之助本身并不能算是错事。但我不明白,你们何以认定,上元县可以为你们申冤?是哪位商人给你们点的路么?” “也不全是如此。其实在范老爷初来江宁时,草民就见过大老爷。当时一老妇人言语冒犯范老爷,因而告状成功,便是草民的指点,请大老爷发落。” “哦。那个教董小五的娘骂人,靠这个让我受理官司的人就是你啊。我还当是哪个读书人的手段呢,不想是你这个外乡人。看你言语斯文又自称草民,莫非没有功名?” “正是。草民天资鲁钝,未曾得中功名。” “别这么说。场中不论文,尤其扬州那个地方,大批盐商子弟求取功名,朝廷给了西商七个不用回原籍,在扬州可以下场科举的名额,进一步挤占了扬州本地人的名额。何况南直隶藏龙卧虎,得不到功名也说明不了什么。不必气馁,将来只要你用心读书进学,不怕得不到功名。只有改换门庭,才能对得起令尊的在天之灵。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再安排给令尊入殓的事。等过了这一阵,我还有话和你谈。” 等到范进走出房间,薛素芳快步上来,拉住范进的胳膊道:“退思,你要不要去停尸房那边看看。” “死人而已,我又不是没见过,何必非要去看?” “那些人死的太惨了!”薛素芳恨恨道:“都是群无知百姓,不是武林中人。那些人出手狠毒,下的都是死手!若是让我看到,少不得一人赏几枚弹丸!我听说他们是为了告宋国富,才被害成这样,退思你可不能爱屋及乌,手下留情!” 说话间,薛素芳的目光飞了一眼后宅,范进摇头道:“瞧你说的,怎么可能呢?她是她,宋国富是宋国富,虽然两人是兄妹,我也不会为了她就饶过宋国富那个恶棍。再说了,他们兄妹也不和睦。宋氏之前在自己娘家的当铺寄存了一笔私房钱,结果后来拿回来一看,少了一半还多,都是被她娘家人给拿走的。有这个梁子在,她跟她娘家也没什么来往。你看杨家要完蛋的时候,她也不曾找娘家要过一文钱啊。” “话是那么说,毕竟是一奶同胞,骨头断了还连着筋,这次要是退思办宋国富,她跟你面前寻死觅活可怎么办?你可不许心软!” 范进道:“心软自然是不会的。不过能不能办的了,我现在也没把握。其实不要说我,就是朱琏朱少瑚,也未必真就斗的了盐商。他们太富了,手上又把握着朝廷命脉。扬州的正税每年是一百二十万银子,虽然收不齐,但是每年七八十万也是有的,如果把盐商得罪狠了,真有一年罢支,几省父老就没有盐吃,更重要的是,朝廷离开这几十万银子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何况盐商手眼通天,宋国富的关系能一路到京城里去,哪是那么好对付的。我是上元知县,不是扬州知府,怎么管这件事也是要费一番周折的。” 薛素芳蛾眉一挑,“这么说,退思你不打算管?” “怎么,我要是不管,五儿就要自己去管么?” “那倒不曾。不过退思要是不管的话,这个月就别进我的房间,找那宋婆子厮混去吧。” 范进哈哈一笑,在薛素芳脸上亲了一口,“我的五儿越来越像个侠女了,我喜欢。这事我只说难办,没说不办啊。其实说句到家的话,你以为朝廷会在意沈庄这些人命么?在我们眼里,这是活生生的人,在朝廷眼里,就只是冰冷的数字。每年江宁冬天死的路倒,都比这个数字多十倍二十倍,谁在意?秋天里北虏寇关,那是动不动就上千的死人,朝廷早就习惯了。你报几十人上去,根本没有效力。盐商真正要命的地方,也不是她们杀人放火,而是盐税。你看西商让沈丰年查宋国富杀人的事,却不敢提他欠税,那不是不欠,而是大家都欠,谁敢揭这个盖子?要动他们,也只有从盐税上下手。” “这帮人那么有钱,还欠税?” “盐商有钱,所以才要哭穷。如果一个不欠税的盐商,被朝廷认为身家丰厚,接下来可能就要被杀肥鹅,抄家下狱,没收家产。所以你要是盐商,也不敢如数完课的。这是所有盐商先天的破绽,只要找对了机会,不愁弄不死他们。但是一定要有耐心,更要有机会。如果机会真来了,我能去巡盐……” 薛素芳哼了一声,“你能去巡盐,也就是替张氏积累身家,等她过门的时候,有一大笔钱可以用。” “这就说错了,我要是去巡盐啊,就替我的五儿打造一百零八枚金弹丸。到时候江湖上打弹弓的都用铁弹丸,只有五儿用金弹丸,何等风光?” “金子是软的,做弹丸不行。不过若是退思送的,我自然是喜欢,一百零八枚何如三百六十五枚。一天一丸,专打内宅里这些贱婢!” “好,三百六十五,就是三百六十五。走,陪我到书房去,你研墨,我写信,给咱们那三百六十五枚金弹丸做准备去。” 京师,范宅之内。 一场大风雪也同样降临了都城,北方的雪远比南方的为大,等到风雪停止,积雪已经没了腿肚子。一群广东人来到北方的第一个冬天,就挨了当头一棒,一场风雪下来,家里人病倒了一多半。饶是丝绵袄、大绒衣服往身上套,还是冷的不行。胡大姐那么勤快的一个女子,也躺在床上起不来,烧的直说胡话,不停喊范进的名字。范母裹着一件皮裘,抱着手炉忍不住的打哆嗦,小声用广东土话咒骂着谁。 梁盼弟仗着有一身好武艺,倒是可以支持,天一晴,立刻拿了把扫帚出来,吆喝着家里没病的人出来扫雪,大家动弹着,才能暖和一些。这时,另一个年纪比梁盼弟略大一两岁,相貌远逊,气质出色的女人走过来,朝梁盼弟一礼,“梁太太,奴婢看这样下去不行啊,家里一下倒了这么多,万一传染开,老夫人那里怎么办?是不是趁雪停了,请太医来看看?” “太医能请的动?他们不是只给皇帝看病么?我们广东人,对这里实在是不熟悉,钱管家如果有路子,就尽管去请,用多少银子都没关系。” 看看这妇人冻得通红的脸,想到她的出身,梁盼弟意识到自己这个路子说的不好,连忙上前安抚道:“我是粗人,不会说话,想事情也不周到,采茵姐别和我一般见识。总之进仔不在,咱们得替他看好这个家,能请来好郎中自然最好不过了。” 自范进离开后,一直替他看守家宅产业,乃至范家搬进京师后,就带了银子过来,甘愿埋身入范家为奴的钱采茵与梁盼弟年纪接近,心思也能相通,交情自是最好。听她如此说,连忙摇头道:“梁太太可别这么说,我是个下人,你是太太,哪用这么客气。我可不敢当这个姐字,让下人们听见不好。老爷在京里朋友多,还有大贵人朋友,郎中的事好办。我自己跑一趟吧,你们说广东话,怕郎中听不懂。” 这时门被人敲响了,顾白带了两个下人打开门,却见郑婉打扮得像个圆球一样蹦跳着走进来,一进门就扑向钱采茵亲热地喊采茵姐。在她身后,郑国泰费劲地推着一辆手推车过来,冬天里头上居然见了汗。 “这几天冷的邪兴,老百姓没什么好送的,做了锅卤煮送来,让大家暖暖身子驱寒。” 自打范家搬来,郑婉就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管范进的母亲叫干娘。于这个小可爱大家都很喜欢,梁盼弟连忙吩咐着人过来接车子,请客人到房间里休息,又小声对钱采茵道:“先预备四两银子吧。小婉是好意,郑国泰却是个扑街仔,说不定年底欠账,拿这锅卤煮补亏空。别等他张嘴,拿四两银子堵上。” “我看他未必是冲钱来的,咱家那个阿巧,他可是惦记好久了。” “那……我可做不了主。算了,先让厨房预备酒席吧,既然人来了,就得招待一顿,请郎中的事先不急。” “我明白。” 顾白带了人来到门口,看着那落满雪片的石狮子,用力吸了吸鼻子,袖子下意识地在鼻子下方抹了一把。“真没想到,进哥儿门上,也能用上石狮子了。不过啊,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造化,在这种有石狮子的人家当差的,这一到京里就倒了一大片,只有我顾白龙精虎猛。”说话间,在几个仆人撺掇下,顾白在门口摆了几个拳架子,准备打一路拳。 就在身边一堆仆人姣好喝彩的当口,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这大清早起来是干什么呢?这是范府还是杂耍班子?怎么好端端的,聚在一块耍马戏啊?眼瞎了,看不见有人来?就这个差事是怎么当的?要是在家里,一人先领二十鞭子再说,没规矩!” 顾白收了拳势,顺着声音望去,随即人一下子矮了半截,“夏荷姑娘?大小姐来了?” 身材高挑,一身缎面棉袄的年轻丫鬟站在台阶下指着上面一干男子斥骂,在她身后,一乘暖轿,这轿子虽然陌生,但是丫鬟顾白可是熟的不能再熟,这段时间,已经几次来范家送过礼物的相府大丫鬟夏莲。那她身后那顶轿子里坐的,多半就是张家千金张舜卿。这位大小姐第一次登门,就赶上自己出洋相,顾白心头一凉,觉得自己的造化,或许没想象中那么大。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四章 小寒(上) 范家与张家联姻的事,已经成为定局,在张居正全家进京之后,张四维、申时行两人出面做媒,为范进和张舜卿的婚姻奔走,张居正那边自然就是顺水推舟,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事情商定之后,张家这边的礼物就没断过,这既是张家的诚意,也是两家门第之间差距的显示。范母即使再怎么努力学着像个老夫人一样摆出体面模样,与张家那些人又或者京师中那些官员内眷见面时,还是难免处处露怯。 李夫人来过两次,也送了很多礼品,范母虽然不知道她就是当今太后的堂姐,但是看到仪仗引马,外加前面领路的都是太监,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连话都不会说。 每次张家送东西,都是夏荷负责跑里跑外,不出意外,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就注定是陪嫁丫头,而且是要拿权的,与范家人很熟悉,范母面前也不见外。张舜卿则是第一次登范家的门,毕竟还没正式迎娶,她在意个身份,不来也是正常,至少范母没胆量挑她的不是。事实上对于范家来讲,她不来或者更好一些。 一听到相府千金亲自上门的消息,梁盼弟和钱采茵都慌了手脚,本来只是安排郑家人不当回事,可是这下全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方面招呼着仆人列队,另一方面两个女人连忙来到门首相迎。 钱采茵比较自然地跪倒行礼,梁盼弟则有些僵,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礼数见张舜卿。由于她的年纪比范进大些,加上又曾经是范通的女人,和范进一直没办正式手续,只是住在一起。这种事在乡下倒是无所谓,没人敢拿这事招惹范大老爷,可是在京里,尤其是范进未来夫人面前,梁盼弟这身份就不好摆上台面。 她偷眼看着门首,只见夏荷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女子向自己这边走来。一身雪白的狐裘氅衣加上同色风帽,在雪地中如同一尊玉雕美人。她走的不快,但每一步迈出姿态都堪称完美,尽显豪门千金的风采。梁盼弟性格上本来是个不服输的,乃至知道范进与张舜卿的事以后,心里也暗自觉得这女人门第固然高,其他方面未必比得上自己。毕竟进仔对自己的身体有多迷恋,她可是清楚得很。 当她真的直面这位未来夫人,她才意识到两下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即使自己做评判,也必须承认,这女人远比自己出色。相貌、仪表、家室……从任意一个方面看,她都是进仔最理想的配偶。她脑海里幻想着,在这样的雪地中,范进与她并肩而行的样子,再把画面中的女人换成自己,梁盼弟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进仔的脚步已经把她远远落下,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和他并肩而行…… 张舜卿这时已经来到梁盼弟面前,上下打量她几眼,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梁管家?我听退思提起过你,知道你是他的……三姐!你们两个情同手足,如同亲姐弟,小时候退思没少受你照顾,也是难为你了,一个女人家为范家做那么多事,不容易。这冰天雪地的,就不要再外面站着了,留神冻坏了自己,虽然说你练过拳脚,但也不能不爱惜自己身子。钱管家你也是一样,你和梁管家都是范家的功臣,在我面前不必拘礼,赶紧起来,到房里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咱们家虽然要有规矩,但是也得讲个旧情,否则的话退思也不会欢喜。初次见面,我也没带什么东西相送,夏荷,赏二位管家一人四两银子。下人们准备着,一会运来三万斤煤,你们帮着卸车。今晚上每人赏方肉三斤,大家都放开肚皮吃就是了。” 听到那一声梁管家,梁盼弟的心头瞬间冰凉,这股彻骨寒意比之北方凛冽的寒风更为伤人,她只觉得自心头升起的寒冷瞬间走遍周身,让她整个人如同冰雕似的木在那,两行眼泪不知几时在面上冻结。当钱采茵拉着她向房里走的时候,这位武艺高强的市井女侠却已经不知道如何走路,木木地随着钱采茵移动,只在心里反复念着:管家……我只是个管家…… 由夏荷引着,张舜卿一路走进上房,已经得知消息的范母却在两个婆子搀扶下在那里等。望着这如同天仙般的儿媳妇,范母老脸上满是笑纹,嘴唇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肚子话语都被对方的身份堵了回去。她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才会令对方满意,就像不知道说什么会让对方生气一样,一大堆话在喉咙里打滚,却连一个字都不敢说。 “大小姐……”由丫头搀扶起来的胡大姐,本来就病的厉害,这时见到这生平未见的仙女,早已经控制不住地瘫软在地。她不敢再求什么妾侍名位,只希望大小姐能别讨厌她,在这家里给她留个位置就好。 张舜卿却没理她,而是直奔范母面前,一把从婆子手里接过范母的手。 “按说是成亲的时候才该改口的,可是如今此事早已是板上钉钉,我也就不顾面皮叫您一声阿姑,不知老人家可愿意?” 被她那凤眼一看,范母只觉得灵魂都要出窍,哪敢说个不字,只不住地点着头说不出话。张舜卿搀扶着她来到座位上,“这几日京里天气不好,阿姑是南方人,初来乍到,怕是受不得北地严寒。媳妇虽然还没过门,却和退思缘定三生,心里早就把自己当成范家的人看待。听夏荷说家里不少人病了,媳妇心急如焚不顾廉耻登门,就是担心阿姑身体。媳妇是晚辈,理当拜见您老,您迎出来可是要折媳妇阳寿的。” “啊……不敢……民妇不敢啊……” 范母脑海里一团乱麻,居然说出这么一句与身份地位完全不搭的话。张舜卿却浑若未觉,脸上神色不变,依旧一脸认真。 “今后阿姑要是再这样,就是埋怨媳妇不孝,媳妇就只能跪下来在您面前请阿姑责罚了。这回事媳妇莽撞了,光想着看望阿姑,没派人事先打招呼,阿姑怪我也是应当。这里就是我的家,媳妇要常来常往,您只管在房中宽坐,等媳妇给您问安就是,没有长辈反过来迎小辈的礼数,让人知道,也会笑话退思的。” 她看着范母腰里的烟袋,“阿姑抽旱烟?媳妇给您装袋烟,陪您说说话。” 范母如同被电到了一样,一把按住烟袋,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学会的官话道:“不……不抽了……忌了。” “原来如此啊。看到阿姑身子康健,媳妇就放心了。媳妇知道广东人受不得北方寒冷,特意从宫里拉来三万斤上好的硬煤,搭上退思弄得那煤炉,总不能让家里人受冻。另外从太医院请了两位名医来,稍后就到,给家里染病的人把脉开方子。阿姑身上还缺少几件好衣裳,万一被冻病了,退思就要怪我照顾的不尽心。家中正好有辽东送来的上好猞猁皮筒,等明个我让人送来,给阿姑暖身用。虽然按照规制,这猞猁皮不是咱们能穿的,可是话说回来,这规矩总大不过人情,阿姑在家里穿,只要不穿出去也没什么要紧。” 范母其实压根也没听明白张舜卿在说什么,只知道她要送自己东西,除了点头赔笑之外,也不知道改用什么表情。张舜卿这时才回头看见胡大姐,连忙上前把依旧趴在地上的胡大姐拉起来,端详了几眼满脸泪水的她,向范母问道:“这是谁啊?” 等知道了胡氏身份,张舜卿极是亲热地拉住她的手道:“胡家妹子啊,我听退思说过你的名字。你们两个乃是青梅竹马患难与共,你对退思的恩情,他这辈子也还不上。今后咱们姐妹同守一夫,就是异姓金兰。地上那么冷,可不许你再那么趴上去,冻坏了身子可不好。看你这样子也是闹病了,看这头,都烫手了。一会让太医先给你诊脉,用最好的药,别怕花钱。” 她看看胡大姐,又道:“你这眼睛?” “是……是小时候的病。”胡大姐低头细声答道。她的心头万分激动,尤其是听到那句同守一夫,更让她的心情格外兴奋。人仿佛是在云里,乃至病痛都感觉不到,难道这位大小姐不讨厌自己,还愿意给自己一个名分? 只听张舜卿道:“这病能治。我记得太医院的孙太医就是眼科的圣手,前者张司马家的三小姐,也是眼病,两贴明目膏药就好了,胡家妹子这眼也得找他。” 夏荷道:“那可不好请,孙太医都告老了,轻易可是不给人看。” “拿我的名刺,请他老无论如何给个面子,没有不出头的道理。对了,我那对赤金臂钏你下回送过来,是我给妹妹的见面礼。等到我和退思的婚事办完,就操持着给胡家妹子办个酒席,虽然是做小,也得做场体面,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门。咱家是个讲规矩的人家,没有名分不成话。将来妹子还得给范家开枝散叶呢。” 胡大姐听得心头狂喜,几乎把张舜卿当成了自己的亲人,范母在旁却是越听越心寒,心中暗道:这样的儿媳妇过了门,自己这个婆母只怕除了做个应声虫,什么都不能做。果然这些时间右眼皮跳个不停,宰相门庭哪是升斗小民高攀得起的。 厢房里,郑婉嘟这嘴,对梁盼弟和钱采茵道:“我不喜欢她!才不要叫她嫂子!” 钱采茵连忙道:“小声点,留神让人家听见。府里现在有不少张家派来的下人,可不敢乱说话。” “我才不怕她呢。”郑婉气呼呼地说着,“本来挺高兴的,大家说说笑笑吃卤煮,多好的过阴天日子。她一来就都去搬煤球了,梁嫂子也被气哭了。等哥回来,我要告她的状,让哥揍她一顿!男人打老婆天经地义,就算宰相也管不了。” 梁盼弟把郑婉一把抱在怀里,“别瞎说,让人听见了这家你以后就不能来了。嫂子没哭……真没哭。你也不许乱告状,你这个嫂子是好人,对你大哥也有莫大好处,咱不能坏了你哥的前程。” 正在这时,顾白忽然一把推开房门进来,梁盼弟一瞪眼,“扑街做咩?一屋子女人你也敢闯,信不信老娘一刀斩了你!” “老板娘饶命……一时忘记了。事情太急,外面来了个扬州人,说是奉他家主人之命,前来拜客。” “不是说过了么,一家子女眷,谁都不见?” “我也说过了,他说人可以不见,礼必须要送,否则没法交代。结果送来了一张拜帖,外加两口猪,十只羊。” “扑街,你没见过猪羊么?这点事也要大惊小怪?” “猪羊是见过,那么重的就没有,老板娘你看看就知道了。” 梁盼弟擦了把眼泪,从炕上跳下来随着顾白一路来到库房,顾白边走边道:“我们的人都在忙着卸煤,没人注意这猪羊的事,否则就不会了,这下不好办了。” 等来到库房里,客人送过来的猪羊摆了一地,肚腹处已经被人用刀剖开,露出来的却不是内脏,而是满满的赤金铸就元宝。几个元宝上都有试金石留下的痕迹,证明是十足真金的物件。 梁盼弟眉头一皱,“扑街仔……拜帖拿来给我。” 钱采茵这时也赶过来,却阻止了梁盼弟:“梁家姐姐且慢……这拜帖还是让张打小姐看才好。”她走上前,又低声嘱咐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 “丢……”梁盼弟小声骂了两句脏话,便任由钱采茵把拜帖拿去上房,自己回到厢房去哄郑婉做耍。张舜卿等到听了禀报,又把拜帖拿在手里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笑容。 “扬州宋国富……这礼物就比退思的书信晚了一天,也算是手脚利落了。这么多金元宝,倒是够阔气。,可是比起冯世伯那里的礼,这几两金子是打发叫花子呢?退思也是,做着上元父母,却还要操扬州的心,多事……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的相公也不能让人看小了不是?传我的话,把这些金子送到徽州会馆去,就说是宋国富送他们翻修会馆的钱,让他们好生谢着宋国富的恩情!”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五章 小寒(下) 由于快到了年关,张居正的内阁也就空前忙碌起来,如今的内阁以张居正为首,张四维、马自强以及申时行三人与他搭班子,从人数上看起来,倒也像是个正常内阁的模样,其中马自强与张四维还是亲属,足以掣肘。 但事实上,只要是张居正存在的内阁,就没有掣肘这回事。从这次回家办丧的待遇上就可以看出,国事一刻不能离开张江陵,乃至牺牲大批驿马,也要保证奏章第一时间送到张居正手上。在他回朝之后,内阁里自然只有一个意志一个声音。 原本内阁运行的规则,比如分票之类,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废除。所有的奏章只分为两类,需要张居正过目的以及不需要。交给群辅处理的,都是些日常小事,不需要费什么脑筋,也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随意可以决定。是以张居正内阁实际就是以一个首辅带着三个应声虫的模式在维持国家运作。 这种模式下三个辅臣的日子都很轻松,只有张居正本人辛苦而已。张居正本人对于部下的要求也不苛刻,只要不跳出来夺权,其他小事或是私德他压根就不在意。加上万历年纪还小,朝会参加不参加意义不大,大朝会早已经变成五日一朝,到了冬天偶尔还要请假变成十日一朝,马自强与张四维两人也就乐得给自己放假,值房也不是天天去。 这场雪对于百姓而言足以致命,对于富贵人家来说,则是难得的好景致。马自强昨晚到张府饮酒,天晚了便索性住下来。等到天光放亮,两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四下雪景,马自强咳嗽几声,紧了紧身上的貂氅,见身边张四维神色如故,笑道:“人说江陵相公文人之身武人之体,严冬不着貂帽,老朽看来凤磐未必不及他。” “老伯说笑了。相国为国朝擎天玉柱,小侄如何敢与其相提并论?再者相国日理万机,小侄每日无事闲坐,身体与江陵相若,亦不值得夸耀。” 马自强摇头道:“这话不对,自己身体总是第一要紧的事情,若是身体虚弱便难堪大任,朝廷不管如何器重,也是不足以托付大事。张江陵总揽全局,夜晚又要与百僚饮宴,内宅里还有胡姬相伴,纵然精力过人,日夜砍伐,纵有千年老树,亦有折断之时。武乡侯故事,后人不可不察,相较起来,还是凤磐清心寡欲方为正道。不过万事过犹不及,清心的太久,让人都忘了有我们这两个阁老,却也是不该!” 张四维知道马自强所指,“是啊,宋国富这等妄人,眼中只有冯双林、张江陵这些人,从不曾把我等放入眼内,这回居然敢动手杀人,胆子也是太大了!” 马自强冷哼一声,“你的门生胆子却也不小,把书信送到你这个座主手上,多半就是已经猜出此事原委。七弟是我们这一房最小的一个,从小在老人家面前得宠,做事就没有方寸,这事办的不漂亮,居然让个小辈看了笑话。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徽商太过放肆,这么多条人命,说杀就杀了。若是不管教管教,天下的商贾纷纷效法,这天下哪还有王法二字?” 张四维心知,马自强春秋日高,精力已衰,加上在内阁被张居正欺压的厉害,早已经萌生退意。现在想的已经不是如何得官,而是怎么让家族得利。宋国富为代表的徽商这几年不给晋商面子,在扬州那面四处出击,不但大量收购垄断盐引,还操纵灶户,让晋商有钱有引却支不到如数的盐,靠这种手段抢占盐业市场。 于晋商这种耕读儒商来说,家里一手钱袋子,一手官印,只有自己欺负人的份,几时受过这种气?早就想要报复一下,给宋国富点颜色看看。可是宋国富的金银攻势太猛,内结冯保外拜张文明,就连武清侯那边也有关系,这些盘根错节的保护伞让晋商不敢随意发动。 这回范进牵扯进来,倒是让马自强这些人看到一个点,如果范进能参与到这事里,张居正的态度就比较好玩了。到底是顾念当初交情保宋国富,还是顾念女婿保范进。前者的话,翁婿之间必有嫌隙,后者的话,冯保以及太后娘家的立场又怎样,同样大为可虑。 树大招风。身在首辅那个位置上,一言一行,都关系着若干方面的反应以及想法,张居正推行新法,本来就会侵犯到皇亲国戚的利益,如果再因为盐务惹上太后母族以及内相冯保,对张居正的地位说不定就是个严重打击。如果可以破坏其与太后之间的联系,内阁的权力格局也有可能发生变化,这远比盼着张居正病倒更可靠。 张四维想了想,“宋国富杀人查无实据,说那些人是他害死的,这话说不通。不过两淮盐政向来是大明的重要税源,扬州盐商富甲天下,也是该为朝廷出点力才对。计算不求他们毁家为国,总归该把正课交齐。可是这几年来,两淮上解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少,这也是大大不该。往两淮派的巡盐御史有四个,一个死在任上,一个被人赶回来,另外两个现在还关在诏狱里。那里对一些人来说是火坑,对另一些人来说,又是个福地。” 马自强道:“凤磐,你的意思是?” “小侄听说,冯公公那一个两淮盐政已经卖到了三万两,这还是到双林手里的数,中间过了几道手不得而知。这缺肥的很呢。由此推论,两淮巡盐的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你的意思是?” “退思要迎娶的是相府娇女,开支使费不会少到哪里去。他既然是我的门生,这门亲事我又是冰人,总得为门生想想,免得他落个吃软饭的名声。给他找个肥缺调剂一下,也是为人师者应尽之责。” 马自强心知,张四维对于自己这个弟子实际并不满意,尤其是在婚姻问题上,本来张四维已经准备把自己一个女儿嫁给范进,笼络这个干才。可是他最终还是投靠到张居正那边,张四维心里其实是颇有意见的。现在保举范进,未必是存的什么好意。 虽然他对于范进没什么感觉,但是却知道这是天子极喜爱的臣子,五品县令又得以密章直奏,放眼国朝再无第二人。抓这样的人把柄,或是给他找麻烦,并不符合马自强的韬晦之道,他皱眉道: “凤磐,退思还要在上元做县令,你让他去扬州……怕是走不成吧?” “老伯还记得前几天吏部上的那奏章么?为了保证官员安于本位,方面官一律在地方上任满六年,才能考虑升转。这其实是为了推行考成法,给官员加的一道紧箍咒,江陵相公对这个法子很满意,却又压住不批,您想是为何?六年……一个女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六年?真要是范进在上元待满六年,只怕张大小姐第一个不答应。所以他绝对不会六年才转,等到明年进京铨叙的时候,便可以把他留在京里了,以他五品前程保个郎中,再往盐道上派,给个御史就小了,说不定还能当个运司。” 他哈哈一笑, “老伯,我这门生听说在上元人称白面包青天,这样的人不放到扬州那等地方,不是亏负了他的清名?咱们要是不保,说不定张江陵还要见怪呢!”他停顿片刻,又道:“老伯,范进在上元拳打脚踢,已经很是有了些模样。昔日我观江陵之法,一如虎狼之药,当时固然有效,后患却是无穷。如今范进在地方上,以温补之法配合虎狼之方调剂,新法之行,已经难以找到破绽。老人家试想,如果让范进在地方真待满六年,江陵之术一成,谁还能动的了?” 马自强点点头,“也有你这么一说。不过张江陵乃是当世少有之才,稍有差池被他看出破绽,仔细前功尽弃,反目成仇。” “小侄理会得。” 宫中。 李彩莲与太后堂妹坐在一起,万历皇帝皱着眉头,小脸阴沉地看着自己的姨母问道:“皇姨,那些盐商真有那么阔?” “那还能有假?臣在宫外听多了盐商富贵的故事,内中或有夸大,但大多数却都是真的,那些人富比王侯,在地方上遮奢无比,家中金银珍藏,怕是比宫中亦相差无几。” 自从一记事就被穷字管束的皇帝,对于财富有着莫名地渴望,其贪婪程度与其说是皇帝,倒不如说更像一个黑心商人。对于范进奏章里参奏的盐商杀人,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秋天的时候边塞上打仗,死的人远比扬州多十倍不止,在他看来,那些人命只是个数字,这么小的数字压根吸引不了他的注意,这位帝王关心的就只有一样东西:钱财。 想起范进给自己上的密章里,记载的盐商富贵,又听着姨母描述,两下印证,盐商的富贵段子便越发做实了。 太后也道:“盐商自然是富的,哀家在娘家时就知道,其实听你皇外公说也该明白,他们收盐,一斤不过几文,卖盐时一斤就要好几十文,一进一出,这里面是多大的利钱?再说天下人谁能不吃盐?整个大明百姓,都是他们的财源,人又怎么能不阔气?在哀家没选进宫的时候,你外公家穷得很,一个月有十几天是要吃淡食。当时你外公就说,要是有朝一日天天能吃上咸味,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了。” 万历笑道:“每年外公都向朕讨要那许多盐引,原来是吃淡吃怕了。这倒是无妨,朕回头赏外公些淮北盐引就是。不过这些盐商着实可恶,自己家里有金山银山,朕这里的盐税还敢拖延不办。朕已经让冯大伴去找两淮每年完课的数字了,倒要好好看看,他们每年完了多少盐课银子。” 李彩莲道:“陛下,盐课总得有人去征。若是派去收税的人,被盐商用钱买通了,帮着他们说话。拿着陛下的钱,却卖了自己的人情,害的国库没有收成,盐商自然就富了,朝廷自然也得不到好处。办事先要用人,咱们得有个可靠的人派下去才行。” “是,姨娘说得对。可是这可靠的人也不好找,黄恩厚也以为是可靠的,居然贪墨了几十万银子!提起这事朕就有气,过去觉得宫里的伴当们最值得亲近,可是黄恩厚也是父皇的伴当,却也贪墨这许多银两,一帮阉竖连后代都没有,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连他们都不可信了,这让人还能信谁?” 李太后知道堂姐的想法,一准是思念情郎了,心里暗自叫着冤孽,嘴上还要为她想办法: “陛下,盐道上从来没有用太监的道理。哀家想来,还是得用文官。满朝那么多文官,难道就没有你信的臣子?” “有是有,可是京里事情多,他们也走不开啊。” “京官不好……没历过事,派出去也许就被人骗了。要派去巡盐,得派个足智多谋,还得是放心可靠的。到时候让你皇姨也去,到扬州给报国皇恩寺募一笔银子重新庙宇。有你皇姨给你做个耳目,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万历点着头,同意母亲的看法,于大臣中想了一圈,恍然道:“范爱卿!母后说的人选,范爱卿最是合适。朕这就让内阁拟旨,宣范爱卿回来,让他去扬州管盐。” 李太后道:“哪有这么急的道理?他刚到上元立足未稳,现在派出去不是前功尽弃?再说人还未曾完婚,哪有就让人干活的?知县三年一任,怎么也要干满一任啊。” 万历道:“母后,朕觉得这一任时间太长了,朕等不得。干脆这样,今年先派个人到扬州打前站,等到明年让范卿抓紧完婚,然后就赶紧去扬州。早去一年,便是好几十万的银子呢。” 太后姐妹拿万历这话当成了童言,谁也不曾考虑到,天子现在的注意力,就已经全放在钱上。两个女人一阵笑,随后李太后才道:“皇帝有自己的主见,哀家很满意,这个想法,你和张师傅说一说,让几位师傅们拿个主意,哀家就不管了。” 一名小太监抽个空子飞奔出去,时间不长,皇帝母子的对话内容就落到冯保耳中。冯保皱着眉头,心里暗骂着:昌妇!咱家给你遮掩着丑事,你反过来坏咱家财路,天底下还有没有道理?早晚找个机会让你好看! 不过想归想,眼下的事总要结局,略一琢磨,冯保吩咐道:“告诉大受,今年两淮盐道的价码翻一倍,明年这时候这缺卖不了,得今年把本钱追回来。”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六章 春景(上) 噩梦如同洪水,席卷而至,瞬间没顶。 喊杀声,惨叫声,以及刀斧砍入身体切断骨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虽然学过一些防身武艺,在这种场合下却没什么用处。眼看着老父亲被几个人围着砍杀,已经倒在血泊里,自己不但无能为力,就连喊一声都不敢,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引来杀手的袭击。 装死……自己看着父亲被人围杀,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装死。听着那些村子里照顾自己的嫂子,或是与自己相熟的姐妹,一声声凄厉尖叫哭喊,以及山贼们狰狞的笑声,自己就知道在发生着什么。可是不能动……不能动。什么都不能做,命运只能交给上苍决定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即使见死不救听着姐妹受辱而无动于衷,也不代表真能生存。那些山贼是颇有些经验的惯匪,砍过人之后,也不忘翻动尸体,寻找是否有活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刀光如同雪练般劈下,自己所做的努力,所付出的牺牲总归毫无意义。直到……一阵剧烈的摇晃,把人从噩梦中惊醒。 望着满头大汗的沈三,来叫人的范志高摇头道:“又在发梦啊。好了,人已经死了,法事也在做。别人在忙着过年,衙门还要忙着帮你做道场,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老兄拜托也给我们一些面子好不好?不要还是成天摆一副臭脸出来,让大家一点好心情都没。你看看,现在整个衙门里都是什么样子,只有你啊!自己注意一些,不能因为你死了老爹,就要所有人陪你哭啊,你又不是皇帝。” 沈三尴尬地擦着头上的汗,一语不发。从小受的教育,不会和范志高这种下人一般见识,再说现在寄人篱下,也该有着相关的自觉。 其没有愚蠢到认为范进接了状纸,就得把宋国富抓来询问的地步。事实上范进肯接状纸,就已经让人感激不尽,抓捕、审问,这些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乃至于几年之后才有可能进行。这些事心头里其实很清楚,也愿意等待。至少对沈三来说,目前大明官场里肯为其做主的,也就只有范进一个。如果换一个衙门,说不定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下狱,或是死的不明不白。 宋国富的金弹攻势并不容易招架,前天刚刚送来两个十三四岁眉目如画的少女,都是地道的扬州瘦马,腰细身轻从小学习吹拉弹唱,又都是元身,最妙的还是一对孪生姐妹。用这么一朵并蒂莲换沈三一条性命,怎么看都是极合算的买卖,乃至沈三一度认为自己可能就要死掉的时候,才知范进并未收用两人,而是把两个小姑娘送到了幽兰居的戏班子,交给马四娘继续操练,说是等到开了春,范进再去亲自指导,教她们唱戏。 那戏班子听说有二十几个小姑娘,年岁小的十岁上下,大的也就是十三四,都由马湘兰和两个女武师管理着,每天练功。沈三在扬州,对于养女乐的事见得很多,扬州盐商多养有一到两只女戏班,知道那是极费钱的东西,养大了也就是供富商占有的工具。这位范大老爷不愧是宰相女婿,人还没成亲,就已经学起了贵人做派。 沈三如是想着,嘴里自然不敢多说,事实上范进对其的待遇已经算是无可挑剔。为了保证安全,安排住在县衙门里,专门拨了单间来住,不需要和衙役挤大通铺。一日三餐享受吏员伙食,就目下大明官场的通行制度来看,还没有一个打官司的,能享受到官府这种级别的招待。如果天下间如沈三一样有血海深仇的原告都是如此待遇,大明的衙门怕是早就被吃到关门大吉。 随着范志高一路来到二堂,见几个员外打扮的中年人正在范进面前哀告着,范进则是一脸无奈道: “几位员外,你们不要让我难做啊。本官虽然是一县父母,但也不能一手遮天不是?你们这请托,我怎么答应?这事传出去,大家是要说闲话的。再说这礼也不能收,你们赶紧拿回去,万一让言路上听到风声,本官不是白担个臭名?” “大老爷客气了,如今上元县……不,是整个江宁府谁敢说您的闲话?再说这些许小事,您只要说一句话,又能担什么风险。这点礼物就是个孝心,大老爷为上元县呕心沥血,眼看年关将至,我们这些子民孝敬父母,又有何不妥?江宁这帮都老爷穷的底掉,到年底都想方设法躲债,没心思参人。一人封一个四两银子的年敬就欢喜的不得了,不会跟您为难的。” 沈三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种情况见得多了。不知是欠税,还是乡宦年底收债打死人,请县官私合人命。天下乌鸦果然一般颜色。 却听范进道:“各位员外,不要我为难我了。上元县甲等户的名额就是这么多,真的已经用完了,你们肯交税,我也变不出名额来。增加名额就得增加待遇,大家看看,县里就这么点人,人力紧张啊。到时候你们交了钱,衙门提供不了对等服务,是要砸招牌的。这事没得商量。反正现在乙等待遇也不错,大家先将就一阵,等到过完年,本县会重新招标,到时候大家按交钱多少重定甲乙丙丁,还有机会还有机会。本官这里还有公事,送客。” 几个员外满脸遗憾的出去,又再三哀告着范进,到了重新定四等户时,千万透个底。还有人求着,能不能请县太爷写封私信,让鸣凤镖局出几个镖师到自己家里。年关岁末,盗贼多发,现在自己已经信不过家丁护院,只肯相信鸣凤的镖师。 沈三看着那些员外垂头丧气的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是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商,也是想方设法的告免,希望少交赋税,居然会有人因为不能交税而难过,这是什么世界? 把这些人打发走,范进无奈地摇头道:“人说县令是百里侯,本官可没感觉出这侯爵威风,只觉得百里的烦心事全都找到我这。到了年底,也不曾有一刻清闲。沈三,你认识字是吧?本官这里有两个题目你做一下,本官要看。” 结果题纸,见是两道很平常的四书题,沈三愣了一下,“大老爷,您这是?” “本官给你一柱香时间,看看你的学问如何。如果做得好,你就到户科去帮忙。宋国富那边的事你也知道一些,让你住在衙门里,总得有个身份名头,否则不好保你。在六房挂个名字,就是我上元县的人了,谁再敢动你,那就是跟上元县过不去,本官就有理由出手。我想宋国富还没这么大胆子,来动我的人。” 沈三二话不说跪倒在地道:“沈三多谢老父母恩典!草民不敢搅扰大老爷过久,等到家父尾七之后,就想要告辞。” 范进看看沈三,“告辞?去哪?” “这……一时还未想妥当。” “我替你想吧,一准是北上去京师对不对?县里告不下来就去京里,一则三法司二则相府再大胆一点就去告御状对吧?看你也是个聪明人,但是在这件事上怎么就如此糊涂?本官说过了,你家的事对你来说凄惨到了极处,在京师大佬眼里,这算的了什么?交了状子就要给你办,天下间有这种道理么?皇帝也好相爷也好,不是你家的奴仆,为什么要为你做这些?你告状不等于你说的是真话,相爷和皇帝都远在京师,如何调查?最后还是要发回地方,让地方官自己查清楚。最多派个御史下去,帮助调查。你告了御状,最后又转回扬州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沈三脸微微一红,没想到自己的算盘居然被这县令全都看破了,尴尬之余,又有些忐忑。 “再说你真以为想进京就一定进的成?宋国富的礼都送到我这了,进京的路上不会安排人取你性命?沈家现在只有你一个活人,如果连你都死了,将来就算报了仇,你也不会看到。这状子本官既然接了,就要负责到底,在案子查清之前,不会让你这个原告离开我的掌握。给我好生在这待着,哪也不准去!志高,点香!” 沈三被范进训的一句话不敢说,乖乖回来去写文章,房间里寂静无声,过了一阵,窗棂忽然被人弹响。读书人养气是起码的功夫,沈三这方面的素质不差,并没因为外面的动静就分神,依旧低头写着东西。范进向窗户那看过去,随后摇摇头,让范志高看着这边,自己迈步而出。 刚一到门口,就见头上戴着雪色风帽,身穿白色皮袄,整个人如同一只大号兔宝宝的徐六跳出来大声叫了声:“姐夫!” 张舜卿来的时候,姐妹两人聊了几次,不过有了丈夫,张舜卿对于这个小姐妹的亲近程度差了不少,不似过去那么亲密,私下里也向范进说过,她的身份不适合再县衙门里,万一被哪个书办勾引闹出丑闻来,吃罪不起。既然没了出家的念头,就干脆把她送回府,甚至她出家也是她自己的事,总好过在县衙门出事。 徐六不知张舜卿背后打算依旧每天找姐姐来玩,等到张舜卿走后,依旧每天到衙门点卯,比正职差人还认真。只是这几天天凉,范进就不许她来,没想到今天又自己跑来了。 她拉着范进到一边,献宝似地把手一举,将一叠文稿递过去,“姐夫,你看这个!我这几天刚写的。” 范进看了看,“六妹的文墨越发长进了,但是你这路数偏了,不要总是小姑娘被个坏男人欺负了,然后坏男人幡然醒悟,又去找她。坏男人永远就都是坏男人,不会因为欺负了一个小姑娘,就改恶行善,对她一心一意的。他只会吃干抹净,把小姑娘啃得连骨头都不剩,知道么?” 徐六笑道:“我知道啊,姐夫教过我很多,就是不想我被男人骗么。可是这种文章姐妹们喜欢,我就写了,反正大家高兴的。再说也不一定男人都那么坏,像是姐夫,宋国富送的那对姐妹,不就是送去学戏了,也没有吃干抹净。对于小姑娘来说,只要她觉得那男人对她好就够了,至于他有多坏,其实也不是都在乎。像我爹,在外面其实有好几个女人,和家里的丫鬟也有瓜葛,我娘都不在意。娘说过,只要不争名位,都随他去。我大嫂也是,明知道我大哥在外面有女人还有男人,也知装什么都不知道。我娘教过我,对男人不能管的太严,该糊涂就得糊涂。如果管的太严,男人就要跑了。” “敢?有姐夫在,谁敢跑我打断他的腿!这么冷的天,六妹不在家怎么跑来衙门?” “我穿得厚,不怕冷。在家好没意思,再说年底下衙门太忙,我要来帮忙的。对了,头两天扬州有个姓宋的商人,送来一张整虎皮。我趁着爹不注意偷了出来,给姐夫来当毯子裹。姐夫,扬州也有老虎?” “扬州啊……当然有老虎了,不但有而且格外凶恶。别的老虎一次只吃一个人,这虎一口下去,可是要吞百十人,连我想要救的人都被它吞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啊?还有这么凶的虎啊?”徐六吐吐舌头,过了片刻,又道:“那姐夫几时带我去扬州,打死那头大虫?” “那大虫很凶的,我也不敢说一定打的死它。” “再凶的大虫也肯定不是姐夫对手,到时候一定打的死。”徐六目光里满是崇拜,同为名门千金,与张舜卿的风采却全然不同。徐六的小脸在寒风中通红,离范进距离更接近一些,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姐夫……这个年我在你衙门里过好不好?在家里好没意思,我想在衙门里,人多热闹些。” 正文卷 2017年终总结 2017年其实可以说的事情很多,比如完结了一本书,开了一本书,认识了很多朋友,但是于我个人而言,最大的变化,却非如此。正如之前更新从两更变成一更所说的那样,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整个生活状态的改变。 从读者变为写手的我,原本过着一种混吃等死的生活,工资收入虽然有限,但是工作胜在稳定,虽然不是衙门吃饭,但也是四平八稳,不生风波。写书的收入不多,但是有胜于无,于是就这么将就着,本以为终自己一生就是这个状态,没想到的是命运之神会在这个时候给了我一个改变自己的机会。 离开自己从小生长的城市,安逸的环境,到一个全新的氛围中,做一份自己没做过的工作。对于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人来说,是否是一个好选择,其实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但是得到这个机会之后,我几乎是第一时间选择了同意,因为这个机会于我而言,有着远超于生活的意义。 从看网文开始,一些被视为神话的名字,有机会变成现实,可以近距离接触,就为了这个梦想,我就认为值得搏一次。所以差不多是在同事惊讶的目光中,用一张A4纸砸毁了半个铁饭碗,踏上火车,来到陌生的城市。 很幸运的是,这次换地图对我而言是非常幸运的事,新的工作环境以及机遇对我而言,都事在原来城市所无法得到的。从最基础的物质层面而言,生活质量会有很大提高,至于精神层面,过去是把工作当工作,现在是把工作当享受,这足以说明一切。 说回自己的书,由于工作的关系,一旦忙碌起来,不一定能保证更新,但是我会努力保证一更。其实这段时间更新,背后的代价就是经常晚上11点睡,早晨5点半起,抽出时间来码字,所以两更暂时难以恢复。所以我不能许诺明年一定会恢复两更,只能说尽量争取。另外,由于收入有了提高,码字收入不再是生活的重要来源,我在明年想要写一部多半很难赚钱,但是我自己很想写的书。以193X-1945的天津为背景,描写一个小人物的浮生记。从调性上,就是一幅民国风情画,不会有穿越,也不会有改天换地改变历史等等,只是想要用我的笔,把那个时代的天津展现给大家看。毕竟现在提起民国,那个时间段人们只能想起上海滩,三大亨,而甚少有人想到天津卫,袁、刘、二人以及五大道。这次的想法,就是想要介绍一个北中国给读者看,目前正在看书加准备阶段。 这种书注定不讨喜,没什么钱途,但是是我真的想用心做的非商业文,所以已经做好不能签约的准备。只是希望有喜欢这种风格的朋友,到时候赏光。如果不喜欢,也不强求,求同存异,各求开心就好。 最后,祝各位读者2018快乐、幸福、平安、健康。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七章 春景(中) 于沈三这种在扬州住过的人来说,上元县的春节再怎么热闹其实也有限,毕竟是见过盐商富贵的主,那些大盐商每天无事就是想着怎么花钱,到了年关自然更是挥金如土,其富贵热闹比之帝王之家仍有过之,更别说是区区一个县衙门。 可是等到新春临近,上元县衙门的情景,却让沈三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作为一个新进来的书办,其心里已经做好被“立规矩”的准备。固然书办吏员不是衙役那帮粗坯,但是文人整起人的手段比之衙役不知高明多少,注定有苦头。 直到真的上手入门,沈三发现这里的吏员书办人品未必比别处好,自己担心的事倒不会发生,一来有互相检校这个制度在,谁也不知道谁是检校人员,生怕留下把柄被检举丢饭碗,不敢乱来;二来也没必要,人少活多,能有新人进来分担工作最好不过,把新人挤兑走,大家都要加担子,这就不合算。 上元的户房工作强度几乎为六房之手,钱谷、丁口的计算每天不停,这些事又关系着一县运转的基础,不能轻忽。沈三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座县城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要求入住办户籍,在户房外排着队等着办手续的人,从天不亮就排起长龙,等到天黑依旧不见减少。想起自己的乡亲本来也是打算到上元讨活命求饭吃,沈三于这些人也就格外有耐心。 等到春节临近,衙门的来人越来越多,简直像集市多过像衙门。大批老百姓扛着粮食或是蔬果走进衙门里,见到当差的就往手里塞。沈三刚一出来,就被一个老妇人拉住,刚想挣扎却认出来,这老妇人正是自己当初帮助过的那董小五的娘。 “公子……恩公!老婆子找您找了好久,想要报答您的恩典,没想到今天碰见了。老婆子到衙门,本来就是要送礼的,见到了恩公啊,这礼就不送别人,只送公子了。老婆子家里穷,没什么好送的,就这点不值钱的小物件,您可别嫌弃。” 老妇人送过来的是个小箩筐,里面放的,是若干不成匹的绸子。这种丝绸拿到绸缎庄里很少人收,但是做一个人的衣服已经足够了。尤其沈三这种身材并不特别高大的,更是绰绰有余。虽然在扬州生活,沈三的家境还不足以穿戴绸衣,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穿上绸缎衣衫,其连忙摇头道:“大婶,这可使不得。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有什么可贵重的?要我说,这还拿不出手呢。等到明年,我儿子把家业重新振兴起来,老婆子还要送整匹的绸缎呢。这点小意思,可没脸说是什么礼,也就是个心意,做人不能忘本,知恩图报才是本分,大家来县衙门都是为了表表心意的,总不能让县太爷觉得,我们这些百姓没有良心。” 沈三纳闷道:“婶子,你们来不是为了怕衙门找你们麻烦,所以特意来送礼的?” “恩公想到哪里去了,在上元县哪还敢有公差找百姓麻烦?现在上元的衙役都是怕百姓的,只要百姓去告状,那些衙役就要倒霉。大家都在说,还是广东人好。之前来了个海总宪,在应天搞一条鞭,咱们老百姓已经很享福了。如今来了范青天这个广东人,比海总宪还好。只盼着朝廷将来多派几个广东人来这里做官,百姓就有福了。” “海刚峰是当世清官典范,大家怎么觉得反倒不如范青天?要是海青天在位,这些人绝对不敢收礼。”沈三指着几个正接过米袋子或是蔬菜筐向后院走的衙役,眼神里很有几分不屑。不管嘴上说的多好,最后还是要盘剥百姓,这种事自己见得是不少,但是范进既然号称白面包公,这么搞法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典范不典范的,我们不懂,我们只知道要吃饭啊。海总宪那时候,是让大家都很穷,范大老爷一来,就有人可以富了。我家是织丝绸的,海大老爷来的时候,整个应天的富人没人敢穿丝绸,大家不是搬走,就是穿丐服做破轿子,我家的绸缎除了卖给朝廷就没有地方卖。钱是可以吃饭,但是什么时候才能发财啊?如今范老爷给我们机会,又是要罢织造,又是要兴丝业,我家小五子就有希望出头了。衙门贷给他银子,让他买织机,不但自己可以干,还可以雇人手。现在那么多吃不上饭的乞丐搬来江宁,里面也有不少手巧的女子。我这次要挑几个眉眼周正的回去,既是给小五子当雇工,也是给他当老婆,我董家可是要开枝散叶的。” 沈三似有所悟,又看看其他人,“那他们也是?” “倒也不是,大家主要还是感激范老爷的仁政恩典。海总宪那时候搞一条鞭,虽然也是严格,可是到了下面,大家日子没好过到哪去,像是我家这样种不得田的,日子其实更苦一些,无非是大家都一样苦,所有人就不说什么了。范大老爷如今给了人发财的希望,大家自然要谢他。庄稼人想要到草市上占个摊子,有脑子的想去做个牙子经济,有力气的想去给人保镖,再不济也是想要在城里找个工作,给朝廷服役赚银子,怎么也比在村子里强。这些事都离不开衙门帮衬,不提前来拜个山门怎么行啊。” 正说着话,又是一群人走过来,却是几个穿公服的女子,手里提着水火棍腰里海带着腰刀,看着是那么回事,偏又烟视媚行,顾盼生姿,总用眼神勾人,让男人心头的火蹭蹭上窜。在她们身边围绕的,都是些乡下的小财主,虽然有点钱,市面见得少,被这等女子的眼神一勾就迈不开步子,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那几个女子则不耐烦道:“别围着快躲开!年底了那么多事不知道么?你们这几个也不像是要借钱的样子,总围着我们算什么?口干舌燥的,连口茶都喝不上,还让不让人活了。” “沉香姑娘,别生气啊,我们不借贷,可以合作啊。年底不就是要拉夫么?我们人头熟,家里佃户多,这事跟我们聊就可以了。太爷都说了,衙门要亲近乡绅,我就是乡绅,咱们不是正该亲近……” 董大娘笑道:“你看看,这些女捕快,这放在大明朝都是独一份啊。” 这时又是一阵喧哗,户房的经承已经来招呼沈三干活,却是城中十几家大户在杨家带领下,给衙门送过年的节敬。 以往这种事都是偷着摸着进行,毕竟台面上交代不下去,可是这回上元士绅却生怕人不知,大张旗鼓打着横幅雇了吹鼓手,预备了几十辆大车。上面除了米面美酒就是猪羊,再有就是鱼类。这些食物酒肉,都是送给上元县公人、吏员的,范进并不反对,只要求户房做好记录,发放公平。吏员、书办、衙役、帮役按着不同级别人人有份,皆大欢喜。比起这些物资,最让衙役们激动的,则是几个被士绅认可对自己服务最好,或是办差最得力的捕快身上的披红挂彩。 拿所披的红绸其实所值不多,过去一到年关,衙役们上街走一趟,所得的财物比起当下不知多出多少。可是大多数捕快书办宁可不要财物,也愿意要那么个荣誉。以张铁臂为首的几个披红衙役以及因为工作出色而被选为优秀吏员同样披红的六房人员站在那里,就仿佛比其他衙役公人高出一个头。 昔日衙役号称伏地城隍,老百姓见到他们便是跑,跑不过就求,背后自然要骂,至于士绅这个阶层就懒得拿正眼看这些衙役公人。像现在这样,士绅主动送年敬给捕快吏员的,却还是第一次。更别说几位大员外给衙役们披红挂彩,接下来县衙门还要派人簇拥着他们巡街扬名。那些没得到红绸的公人以及吏员暗自给自己鼓劲:走着瞧,等到明年再看这红挂在谁身上。 沈三在扬州与衙役胥吏打交道的时候不少,其中也有些好人,但是即使是哪些还剩下点良心的衙役,也没有上元同行身上这股子精气神。脑海里幻想着若是天下衙门都能如此,天下又该是什么样子,但随即又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这种事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不该奢望。 “沈三,你在想什么呢?”负责带沈三的老吏员一拍其肩膀,“发年货了,还不去领?虽然你家出了事,但是东西总是要领走的。” “年货?不是已经发过了?” “那是城中各员外给的,不算数。这一份是衙门发的,是大老爷的恩典,别不知好歹啊,记得老父母的好处。”这位上了年岁的吏员本来只是个书办,在衙门里混了几十年,是因为之前吏员开革以及自己辞工的风波之后,才补上了经制吏名额,是以整天人都很有精神,笑眯眯向前走着边走边道: “我在衙门里也混了半辈子了,三节两寿是县太爷发财的日子,整个衙门孝敬太爷这是规矩。不要孝敬的,便是百年不遇的清官,想着给我们发年货的,就只有这么一位了。就盼着老父母在任上干个十年八年,最好从上元县一路做到应天巡抚,我们就有福了。你小子在这好好干,等过两年出了丧,在这娶个媳妇过日子,以后上元的户籍怕是全天下最值钱的,想进都进不来了。” 衙门里准备的年货很是丰盛,鸡鸭酒肉都有,另外每人两贯钱,一身全新棉袄,就连沈三这种刚来的也不例外。 东西放到自己住的单间,望着床头父亲的灵牌,沈三目光呆滞,往昔一家人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每年这个时候,自己父亲也会拿着东家赏赐的财物回来,两人相依为命过个虽然清贫但自有其乐的新年。如今也能赚回一份前两,可是与自己分享的人已经没有了,亲人一夕尽去,人在异乡举目无亲,这新年于她而言并无庆贺,只是折磨。 “爹……” 灵牌抱再怀中,人趴在枕头上低声抽泣,异乡孤魂,不知何所依托,虽然房间里点着煤炉身上有棉衣,依旧是透骨寒意,让整个人下意识地缩成一个团,哭得天昏地暗不知所以。 房门悄悄被人推开,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沈三并未发觉,依旧在哭,直到一只手拍到肩膀上,沈三才警觉地一记锁腕擒拿,不想对手的气力和反应之快都远在自己之上,翻腕反擒,反倒是把沈三的胳膊按住。 “你会功夫啊!原本以为你只是个书生,没想到居然会武艺?” “老……老父母……也是文武双全,草民佩服。”沈三哽咽着说道,听到声音也发现了,自己刚才反应过激差点打了自己的米饭班主。 范进并没发怒,而是放开手,叹口气道:“我其实猜到了你会这样。不管是谁,遭遇了和你类似的情况,大抵都是这个样子。跟他们比,你算是很坚强的。但是你总这样不是办法,如果仇没报,自己垮了可怎么得了?若是你病倒了,你爹的仇,还有乡亲的仇,谁来报?” 沈三擦着眼泪道:“草民明白,草民不会一直这样,只要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嗯,你自己能想明白就最好不过。我也知道,人在这种日子就更容易孤独寂寞,其实本官的情形比你好不了多少,我爹很早就死了,娘现在在京师,我想回家去磕个头都办不到。” 他在一边拉起了家常,沈三的心情渐渐舒展,人也有了些精神。看着沈三渐渐恢复了平静,范进才道:“刚才扬州方面来了道公示,说是要捉拿盐枭窝主沈丰年一家,请上元县配合。” 沈三面色一变,“岂有此理!家父一生奉公守法,不曾做过任何作奸犯科的事,怎么成了窝主?他们这是含血喷人!” “我知道是含血喷人,可是这是扬州府的公示,还有盐道上的附署,恶人先告状,这是他们要先把事情闹起来啊。你现在要是离开衙门,一准有人抓你甚至谋你性命。因此本官有个想法,你跟在我身边,给我做个幕僚。等到将来有机会,我给你捐个监生头衔,让你可以绕开扬州,直接去考举人,也好得个功名,你意下如何?” 沈三一愣,随即跪倒在地道:“草民多谢大老爷恩典!大恩大德此生难忘,今后一切都听大老爷安排。”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八章 春景(下) 有了这回的经历,沈三的心性变得有些敏感,不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就算是对范进,也怀有一定的戒心。但是范进给的待遇让其不可能再有怀疑,再者说来范进也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给出的待遇完全出自本心,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沈三还不曾生出是为知己者死的情绪,就全无心肝了。 虽然名义上是幕僚,沈三目前能为范进做的工作还很少。毕竟不管是对于刑名的掌握,还是对于公文上的尺度把握乃至于最简单的书法一项,范进造诣都远胜于沈。这位幕僚不但不是恩主的帮手,反倒更像个学徒,只不过从户房一步登天,来到县令身边做学生。其心里有数,这个安排说到底,还是范进为了保护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更为浓烈。 成了老爷的心腹,于范进身边出入的就多,比起外面的吏员,于范进的隐私一面所知更多。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在扬州那种销金窟,沈三算是饱经沧桑,于人生百态见得多了。名伎礼佛,高僧经商,两袖清风万贯家财的事从小耳濡目染,早已经见怪不怪,不往心里去。从一开始,就没把范进想成圣人,于是他的一些行为,在沈三看来也就不会毁三观,只会认为寻常。 不管是与郑蝉、薛五白日里亲热,还是偶尔高二家里的会满面通红衣衫不整地从书房扶墙而出,也都见怪不怪。只要这位大老爷对自己够好,能给自己家主持公道,其他的又何必去管?再说,自己老子也是在盐商人家教馆的,即使是相对刻板保守的西商,在那等金粉之地也少不了些不为人知的勾当,学不会当瞎子,又怎么活的到今天。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适应,那就是宋氏主仆来的时候,沈三的情绪难免有些波动。倒不是说沈三非要把宋氏算在自己的敌人里,这种事犯不上搞株连九族的道理是懂的,不过这毕竟是仇人的胞妹,想来她对自己的看法也不会好,彼此想看两厌,心里难免别扭,只好强作看不见。 至于说把对宋国富的仇报在宋氏身上?沈三又不蠢,怎么也不可能做那种事。再者以沈三看来,或许宋氏活着,才更有利于自己向宋国富报仇。毕竟宋氏给范进私人送来的新春贺礼,除了一口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木箱,还有个身上还没除孝的妇人。那妇人从来带走,始终满面含羞不敢看人,与宋氏那种以外室自居的完全不同,从她那扭捏的样子看也知道是良家妇人,走的时候眼睛里还满是泪水。 事后通过只言片语才知,这妇人居然是宋氏的妯娌,娘家家道中落,自己的丈夫死前总惦记夺宋氏的权柄,妇人本身也嫉妒宋氏总管家中财务,总想着夺过权柄,自己主持大局。结果眼下宋氏在杨家一言九鼎,几个妯娌命运都掌握在她手里,这妇人就因为私下讲究了两句宋氏肚子里的孩子,就被宋氏也拉下了水,被迫做了她的替身。可想而知,未来这妇人的命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大宅门里这种倾轧,沈三也听说过多次,这次算是亲眼得见,开了眼界。 如果有朝一日可以收拾了宋国富,这宋氏说不定会把她的嫂子也这样送到范大老爷手里,勒令那些女人脱下衣服供范进采撷。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也算是向宋国富讨回了一丝利息吧?脑海里转着这样的念头,甚至脑补出几个情景,沈三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心内竟是充满了兴奋与期待。 “沈三哥,到你了!” 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把沈三的精神从幻想拉回现实,朝面前的范进与继荫抱歉地一笑,“对不住……” “没什么,不过我们读书就是要学会养气定心,这是基本功,总走神可不大好,今后记得改。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着解决。” 沈三这种想法怎么可能说出来,连忙摇头表示无妨,注意力又回到眼前。 由于盘琼走了,继荫再来范家就没人欺负他,再说年关将至,国子监也要放假,最近一段时间继荫就长在范进这,只等年关再回家。他与范进的感情胜过亲生父子,范进为了哄自己这个干儿子玩,可以放下手头的工作,拉了沈三一起来玩这名为当朝一品的游戏,就知道对这个儿子有多宠溺。 这是范进参考升官图发明的一种桌游改良版,沈三在扬州其实也见过,因此上手很容易。虽然父亲还在丧里,但是人在衙门就得学会变通,如果死抱着自己的不幸,要求别人和自己一样难过,那最后只能是自绝于人,落个神憎鬼厌。沈三也不傻,当然不会走那条路,何况这些日子下来,范进想方设法排遣其寂寞,沈三心情也比当初略好了一些,做这游戏不为难。 随着骰子转动,沈三的子向前移动,并获得了一次施政的机会,略想了想,选了“治吏。” 继荫道:“三哥为何不选收赋税?若是在这收一笔赋税,三哥的考绩就能到卓异,升官就比小弟快了。” 沈三道:“这游戏其实小兄在扬州见过,最后大家是谁做到首辅谁赢的。前期的升官不能说没用,但并不是决胜关键。收赋税要损民心,万一到了民变的地步,那首辅就很难当了。所以我玩这个,总是喜欢先选治吏,把胥吏治理到奉公守法这个级数,再收赋税,损害民心就低。再说小兄两轮之前刚征过赋税,这么频繁的征收,当心涸泽而渔。” 继荫看着范进:“义父,孩儿不明白,这收税真的就会损害民心么?孩儿看来,上元百姓交税还是很踊跃的。先生在讲学时也讲,赋税是朝廷根基,如果赋税收不上来,衙门无法运转,朝廷就要危险。东南为税源之地,我辈他日为官,理应在赋税上用心,于治吏上讲的就不多。” 范进朝这个干儿子一笑,“你的老师肯讲这个,证明是个好教官,回头干爹给相府写封信保他。不过他的看法也失于偏颇,赋税的事不能这么看,你去问问你沈三哥就知道了,扬州那么富的地方,收税又是什么样子。下面的胥吏衙役都只想着发财,再不就是抱怨自己钱粮少,不如富商赚的多,工作不肯用心。做事总恨不得带着自己情绪在里面,这样的恶吏不治,收多少赋税也是要亡国的。治国先治吏,吏治好了,肯用心办事,不会让他们做事就抱怨就嫌麻烦,知道该和老百姓好说话,再想收税的事才对,杀鸡取卵的法子要不得。” 沈三灵光一现,“听说这当朝一品出自东翁之手,莫非从那个时候开始,东翁便事存着借游戏教人做官的心思?” 范进摇头道:“这话说出去我是不会认的,我这个年岁身份,说教别人做官,怕是要笑破谁的肚子。只不过当今天下,能有时间玩这游戏的,总归还是有钱人多些。人有钱,念书就容易出成绩,做官的可能比普通人就多一些。如果这些玩过游戏的人做官时,能稍微想想这游戏里的方法,就是天下百姓之福了。当初洪武定天下时,民生凋敝,大家都很穷,所以要天下人都安心农桑。那个时候天下没多少富商,或者说不等你富几年,就被杀掉抄家了。国初如此维持局势无可奈何,等到当今天下,国泰民安,就是该想着让一部分人发财的时候了。天下百姓越富,这个天下才越好,总恨不得天下人都变成穷人,那其实是在自寻死路。如今天下不是当年七国争雄,不再是把财富视为罪恶,让天下都穷,然后都征发去打仗的年月了。让天下人都穷,那些人先打谁可就不好说了。大家当官的,总要有点起码的良心,要保证万岁江山永固社稷稳牢才对,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就全无心肝了。” “你们以后都是有可能做官的,所以这一点更要在意。咱们游戏输了,可以重来一局,做官如果乱来,可是没有重来的机会。而且在这里,你随便下一道命令,影响的只有你我,未来做了官,影响的就是你治下的百姓。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切忌急躁二字。做事之前,先想想会有多少百姓卖儿卖女,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人要饿死。再想想你自己如果是那个被饿死的人,开心不开心,愿意不愿意,最后再想该怎么做。大家能做官的,没几个是傻瓜,之所以行事手段上乃至风评上差异大,关键还是心态。发财没关系,但是总要吃相过得去,为了自己发财,就要无辜父老受难的,可不是个为官之道。” 继荫正色道:“义父教诲,孩儿一生不忘。” 沈三看着范进,目光却有些模糊,在面前出现的脸既像是范进,又像是父亲。类似的观点父亲也有,或者说大明朝读书人,有多一半都有类似的念头。只不过念头是念头,行动是行动,在未曾中试时自然可以慷慨豪言,真做了官就是另一回事。毕竟大家真到了位置上,先想的不是自己的宦囊也是自己的乌纱,最多考虑一下士绅巨室,至于最基层的百姓,谁又在乎? 修厕所、通沟渠,在户房自己经手的钱粮里,为了这些项目花出去的钱就不在少数。如果这些钱粮留下来作为考绩上交,在当今以钱粮赋税为考成硬指标的大背景下,自然可以获得朝廷嘉奖,自己脸上也有光彩。即使要搞建筑,也是修名宦祠又或者修学校,再不然就是修庙,这才是当官的功绩。也只有自己这位东翁,才会蠢到把钱去修茅厕通沟渠,这种便利于百姓,却开支工款,对自己前途又没有帮助的事,也只有他肯做。 一念及此,又不禁想起范进所写的那些手稿。这年月读书人私下里谈及的人生目标便是:取个号、刻个稿、讨个小。金榜题名之后,出书刻稿是等闲事,必做功课。未来做官也要出书,不过基本都是诗集,再不就是时文,范进所写的内容,却和这些风花雪月文雅之事全不相干,按官场角度上说,简直可以称为庸俗。 《治县百疏》、《上元杂记》、《断案小记》……这里面有单纯的上元县收支一览表,记载着上元的土地、丁口以及收入总数,外加开支多少,具体条目,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账本。另外就是范进在上元的施政方针、思想以及未来蓝图。 其中有些话是不能直接对百姓说的,就只能写在书里,比如告诉官员怎么让百姓安于本业,不胡思乱想,不妄想取代官府,又比如如何和士绅宗族保持平衡,保证彼此之间合作又不至于为宗族所用的方案等等。这些其实更像是做官秘诀,大多是自家子侄间教授,还没见有人印成书。 另外一本范进在上元断案的记录集,里面并没有什么奇案,全都是鸡毛蒜皮民事诉讼,涉及的范围也基本都是土地钱粮之类产业纠纷。从案件本身看,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是范进却在案子后面做了详细批注,包括双方是非曲直以及自己做出这种判决的原因。 这些类似工具书的东西,并无助于范进在仕林的声望,尤其以他的年纪来说,二十出头的少年人,就要出这种书,未免给人以自不量力又或是急功近利的感觉,对于自己好处不大。结合眼前这个游戏,沈三心内雪亮:自己东翁的用心,是想告诉大明朝的官怎们做官。 如果天下的官都能像范进……不,只要有一半,再或者只有三成像,自己的乡亲就不会遭遇这场灭顶之灾了吧?沈三如是想着。于范进除感激之外,此时又多了几分崇拜之意,脱口而出道:“草民他日纵有功名,也不会去做官。情愿一生追随东翁,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只要东翁不嫌弃草民手脚笨拙,草民就永远是东翁的幕友、管家!” “言重了。沈三这话说的就太重了,范某可未必有这个造化。” 正在三人说笑之时,外面忽然一阵喧哗,随即一阵爽朗地笑声传来:“退思!今年过年就不如去年了,去年你能在我家吃酒,今年你不能出县界,敢来我家吃酒啊,那就是咔嚓!” 房门推开,一阵冷风随着来人身形卷入,吹得沈三一个机灵。只见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为首的三十开外,相貌堂堂就是举止有些轻佻粗鲁,正是上次来上元时偷偷看过的魏国公小公爷徐维志。在他身后几个人,就一个也不认识了。 范进这时站起来招呼道:“小公爷,沐小公爷,还有各位,什么风把几位吹来了,快坐下。继荫、沈三还不过去见礼。” 徐维志摆手道:“免了!我这人不耐烦俗礼,虽然还不是正日子,不过年底下见面就算,继荫拿着去玩吧。你干爹不能出去,你没关系,去秦淮河找个漂亮姐姐,把这个给她,让她帮你快点长大。省得过两年你娶了杨家那美貌的表小姐不知道该怎么做,暴殄天物。” 说话间,一把金豆子塞到了继荫手里,继荫对这位荤腔国公怕得很,一把金豆子既不敢拒绝却又不敢收,这时其他几个勋贵子弟也都送了钱财过来,继荫只好拿着钱行礼退出,脸窘的像是块红布。 徐维志的目光这时已经落在沈三身上,上下打量一阵道:“你就是沈三?” “草民沈三给少千岁见礼。” “不必多礼了,起来说话吧。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真是够可怜的,怎么着,在这里住的习惯不习惯,若是不习惯,就到我的国公府去住,保你安全。” “多谢少千岁好意,草民不敢有此妄想。” 范进这时打发沈三出去,又问徐维志道:“你来我家,不会就为了跟我抢沈三吧?这个人的要紧程度你我心里有数,徐兄把人带走,这件事魏国公府要出面去扛?” “看把你吓的,我若是真把人带走了,六妹准跟我闹饥荒,我可怕了那小丫头。我今天来时两件事,第一就是找你拼酒,去年我们一堆人输给你一个,今天我们带了醒酒药来,大家见个高第。第二,是要跟你谈一笔生意。” “生意,什么生意啊?” “盐!”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九章 十三太保,退思当道(上) “盐?几位少千岁这是过年闲着没事,来此消遣下官来着?上元县几时产过盐?广东倒是产盐,小弟家乡产的粤盐论成色可与淮北盐一争短长,若是几位家中有人想去做那边的生意,小弟倒是可以给搭个桥。再不就是江宁户部衙门?从盐引上想点办法?可是说到户部衙门,几位的关系比我多,一句话就能搞出盐引,何必来找小弟?” 徐维志也不理他,招呼了众人就坐,然后才对范进道:“退思,你少跟我们调花枪。我们说的盐是什么意思,你心里会没个数?若是连这个哑谜都想不出,你这上元县官还怎么做啊?现在少说没用的,就问你一句,你是帮忙还是不帮忙?” 范进咳嗽一声,“徐兄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也只好跟你认真地答了。每年各位府上都有盐引出手,这生意你们一直都在做,为什么现在又来找我?” “那点小钱也叫生意?”徐维志哼了一声,“朝廷每年赏的那点盐引,也就是我们喝几次花酒,叫几个姑娘的开销,又算的了什么?过去觉得宋国富这人不错,很识趣,也知道孝敬,于这盐上的生意就没人在意。大家未来都是要袭爵的人,也不可能亲自去贩盐,这事就这么糊涂着也没什么。可是我们哥几个前两天在我那茶楼里做耍,忽然就说起今年宋国富给我们各府送的礼金比往年多出数倍,奇珍异宝扬州瘦马,没有他想不到的。大家把礼物合在一起,比起盐引那点钱不知道贵了多少。” “那不是好事么?有道是官不打送礼的,送了重礼反倒送出不是了?” 一旁徐维志的表弟,那位黔国公的妾生子沐昌祖道:“他肯送那么重的礼,就说明他能赚到更多的钱!我在云南,只以为自己家最富,可是看到盐商的手笔,才晓得这些商贾比我家还要有钱。我家的钱是祖宗一刀一枪拿命换回来的,他姓宋的不过是个平头老百姓,凭什么比我们这些与国同休的勋贵有钱?如果在云南,我现在已经杀到他家里去,一刀砍下他的头了!” 徐维志道:“退思有所不知,我们几个今天在王雪箫那做耍,叫了几个姑娘作陪。其中有从扬州回来的,说起了宋国富的富贵,那情形让人心热的很。其实过去这种话听得也多了,谁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是个笑话,总觉得一个商人再怎么富,也不能和我们这些世代簪缨铁打富贵相比。可是这回宋国富送的礼,加上这些姐儿的话,我们几个不由得不动心啊。百十来人,说杀就杀了。这手面也不比我们这些勋贵人家差到哪里去,他又没有丹书铁券,靠的自然是金山银山。昌祖的话虽然有些冒失,但也不是全错,他一个老百姓有什么资格拿这么多银子?大明朝过几十年就要死一批富商,这次轮也该轮到他了。但是单杀人没意思,最关键的还是要赚钱。” “徐兄,你我初见时,你对银子看得没这么重的。” 徐维志一笑,“多亏退思教我,才让我学会爱钱赚钱,我要谢你。过去我是个败家子,是退思教会我做生意,让我知道赚钱是这么有趣的事。爹让我没事多向你学,自然就是学你会赚钱,这么大一笔钱放在那,谁不动心啊。这几个家伙的情况跟我不一样,昌祖是听说宋国富家里养了好多瓷娃娃,据说都是十三四岁的女孩,从小上好珍馐吃着,不许见阳光,又用奶水洗澡,个个皮肤晶莹剔透如同上好瓷器,就是身子骨差活不长,但是在伺候男人上,个顶个都是活宝贝。昌祖在家乡要说也是个玩惯的,头人的女儿都不知道玩了多少,但是这样的女人不曾见过,我们几个里,数他心最热。” 沐昌祖也不脸红,反倒是振振有词道:“表哥别这么说啊,那小美人固然是好,银子也好啊。既然淮盐就是金山,我们自然该拿过来。我爹在江宁,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赚钱才行啊。” 范进看看其他人,”这几位……” “他们情形和我不同,都是不能袭爵的。于权位上得不到,自然就得搞钱,盐务上可以发财,我们就要分一杯羹!我们也知道,做生意要讲规矩,宋国富做得好好的,我们不能硬插一手。可是现在退思既然要办了他,将来这一部分生意空出来总要有人接手。我们接过来,也算是为国出力。” 范进摇头道:“宋国富上下打点,这一把还不知道谁赢。” “沈三在你这活得好好的,这一把你是跟他赌定了,宝盒子在相爷手里握着,宋国富送一座金山出去,也比不上一个女婿。宋国富怎么赢?退思,我这段时间做生意,已经不像过去那么糊涂了,你跟我动这个心眼可不好。” 范进一摇头,“徐兄若是真学聪明了,就该知道这笔生意你们做不起!勋贵人家本就是铁打富贵,又何必冒这个风险?你我一见如故,我不能把你带到麻烦里。” 徐维志嘿嘿一笑,“麻烦?我徐维志从小到大,还就没怕过什么麻烦!何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赚钱,麻烦点又怎么了?退思说我是铁打富贵,却是不知我们的难处。徐家百多年的家业不假,可也是百多年的丁口繁衍,我这房是徐家的爵主,就得管各房的月例口粮。若是平头百姓,只要管个温饱就行了,可我们姓徐的,能那么丢人么?我得让各房吃喝玩乐使奴唤婢,我们家的人,天生就不该吃苦受累,也不该为生计发愁!这些事都得用钱,你说就那点俸禄够花么?” 范进并没跟他辩驳是否够花的问题,而是看看其他几人,显然其他几个勋贵子弟的意思也差不多。他才道:“现在扬州做生意的商贾共有两派,一派西商,一派徽商。我收拾宋国富没话说,谁让他有把柄在我手里,西商求之不得还要帮我的忙。可是各位少千岁要进场,对不起,西商徽商会联起手来,跟各位死战到底。纵然各位家里有丹书铁券,不至于为这点破事真的吃官司,可是一样,都是铁打富贵的人家,为了几个钱惊动各家爵主出面,家法加禁足,这滋味怕也不好受。” 徐维志哈哈笑道:“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要说吃喝玩乐,就是家里的篾片帮闲,可要是商量正事,就要找退思,一句话说在点上。没错,那些老西对徽商没办法,对我们却有办法,到家里哭来几份八行,再不徽商拿金山银山,从都察院买出几份奏章来参人都是寻常事。我爹那人一准不许我再碰盐的生意,说不定还要把我打个半死。所以这事怎么做,得你来拿主意,但是生意必须做!” 他的脸色陡然变得严肃,“退思,你在上元只是流水,我们却是石头。将来你升转了,你的这些制度方略,后任若是都推翻了怎么办?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我们几个人在这里,你定的规矩就没一个人敢动。哪个不长眼的鼠辈敢动你的章程,我们就有把握让他站着进上元爬着出江宁!” “没错,徐大哥说的就是我们想的!只要范老弟答应出这个头,你上元县的平安我们保了。将来哪个混账动你的规矩,我们就摘他的乌纱,夺他的印把子。” 徐维志又道:“退思,我知道,我们这些兄弟平日顽劣,说的话自己老子都未必肯信何况外人。但是我可以对你发誓,这些话绝没有半句假话。别的不说,就说你上元县,现在可曾有一个佐二来分你的权柄?不是上面不想派,人都在巡抚衙门挂了号了,可是我也放出话去了,谁来上元做佐二官,三个月之内我不把他送进监狱里,我跟他姓。不就是买参劾么?我们这帮人赚钱的本事未必好,花钱的本事就没输过,比撒钱搞人,我们谁也不怕!” 范进心知,徐维志的话并不是单纯的恫吓,这帮人成事或许不足,但败事则绰绰有余。自己一开始就努力结好这帮勋贵的原因也在于此,即使有张居正的势力在,他们不敢明着跟自己为难,但是背后掣肘就够自己受的。要知道这帮勋贵子弟的牌子在扬州未必好用,但是在上元是真正无敌的存在。 他们要是铁了心的坏一个县令的事,也不需要和自己直接面对,只在暗中发力偷袭,就足以让自己寸步难行。何况说实话,范进也真离不开徐维志。睡了薛五,并且决定要给她名分,就要对凤四有个交代,鸣凤镖行现在只能算立住脚,未来想打开局面,离不开这帮勋贵支持。再者对方的许诺,也确实让范进心动。 范进在上元搞得新法,不是三年五年就能成功的,很多工作需要一个长期的准备,才能看到结果。最怕的就是未来接替自己工作的为追求个人名声业绩,把自己的安排尽数撤销,那自己的苦心孤诣都化为流水。连带那些商人以及宋氏这种注定过不了门的清人,也注定要蒙受巨大损失。如果有这么群混世魔王在此护法,这个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人与人没有永远的友谊,只有永远的利益,虽然曾经给了徐维志一个蓝图,未来可以给徐家带来经济和名声上两重的利益。可是在盐业的暴利面前,这帮短视的勋贵,还是选择了要赚快钱,甚至徐维志都不惜以上元县的局面为筹码,要挟自己低头。 这帮子鼠目寸光的东西!你们是世袭勋贵,自己只是文官。这个盘子要是砸碎了,你们的损失比我大多了!范进几乎想要抓过徐维志来对他吼几句,问他是不是只认钱不认交情。真把上元的局面搞糟,对他有什么好处?总归是读书有成,可以压制住火气,谁让自己娶了张居正的女儿,就只能把朱家江山当做自己的基业来维护了,欠他们的,没办法。 范进深吸两口气,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对几人道: “多谢各位厚爱,没有你们捧我,上元也不会有今天。今后上元县一县父老乡亲,还要仰仗各位千岁护持着,他们都是些可怜人,不比各位生下来就有恩荫世禄,一辈子享受不完的富贵。各位都是菩萨心肠,多关照点他们,范某代替上元父老乡亲,谢过各位大恩大德!这宋国富我是要办的,但是盐业是个麻烦事,我原本是不想插手,因为我一插手就不是自己入局,背后就要带上别人,这个后果……很严重。” 徐维志笑道:“也不必说的这么吓人,张江陵自己都说过非相乃摄,搞点盐算个球!都是男人,不必在这里磨叽,到时候退思分四成好处,这事我做主了。谁敢不服气,跟我说!” “钱的事,现在还谈不到。如果大家要我出主意,今年肯定是没指望。如果我有机会去扬州,这件事还能做,如果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那就彻底没办法。因为这事只能我来操盘,其他人谁做也做不来。大家要是听我的,就得沉住气。先筹集本钱,徐徐图之,如果不听我的,那就想怎么干怎么干吧,我就不管了。” 徐维志道:“退思这话说的,我们来找你,自然就是要听你的。去扬州的事,你只要跟张大小姐提,还怕她不听你的?真不听就揍,我媳妇也是勋贵之女,我不是一样打?管她是谁的女儿,成了你范家人,你便打得骂得。大家一家拿两千两银子出来,给你做个贺仪,宰相娇女不是好养的,没有流水般的银子供着,根本养不起。就算为了你自己,这生意也得做啊。我们又不是等米下锅的穷鬼,不急这一年半载,不过大家这段时间就这么待着?” “那自然是不能,世事如棋,先要布局,到收官时就是该决胜负了。这段时间就是我们布局,这其实比官子更重要。这事第一本钱、第二盐引,这些不用我说吧。” “这你放心,我们十三家联手做这生意,多了不敢说,二三十万银子立等可取。再说我们买盐,还需要真金白银么?我魏国公府几个字,难道还能赖账?” “这个到时候再说,第二件事,就是各位家里,有没有可用仆人。不需要非常精明,但也不能太笨,最重要的是忠心,不会为了钱或是见了大刑就出卖主家。手下有功夫,更要有胆子,敢杀人。” 沐昌祖哈哈笑道:“范大老爷,别的事我佩服你,可是这话我就要笑你了。不就是敢杀人么,那又算个什么?我十五岁的时候想睡个婆娘,结果那婆娘说她有相公,我身边的伴当就一刀把她相公杀了。我们这等人家,谁家没有百十个敢杀人又可靠的伴当?” “那就好。选一些人,不要太多,凑出两百人来就好。先派到扬州,去贩卖一年私盐。” “贩私盐?那太掉价了吧?我们这些人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别让人发现证据就不丢面子,所以我说一定要忠诚可靠的,道理就在于此。被抓住也不能说出主家,否则丢人丢大了。先去做盐贩子,不需要赚多少钱,哪怕贴钱也没关系,关键就是要在扬州先砸进去一根钉子。” 随着范进的介绍,这一帮平素只知道打架闹事争风吃醋的纨绔子弟,渐渐都没了笑声,脸上神色渐渐变得严肃,有些人看范进的目光有点变化,乃至徐维志都开始检讨着,自己是不是刚才的态度有点过,两边关系一直不错,为十三家分的盐利得罪范进,该是不该?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章 十三太保,退思当道(下) 如果不考虑方才那点没摆上台面的不愉快,这些勋贵子弟其实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其优点总结起来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人傻钱多。 这帮人都是世代富贵出身,虽然在大宅门里有些内部勾心斗角的事,可是距离真正的江湖险恶不知道差出多少,总体而言,都是些泡在蜜罐里的孩子,没受过大磕碰,于人情世故知道的有限。表现出来就是比较嚣张跋扈,做事不考虑后果。如果放他们直接去和宋国富竞争,保证最后被打得灰头土脸回来。但是这种人也有个好处,就是一旦愿意捧一个人出来时,也不会干涉太多。 平日都是做惯甩手大爷的,没人愿意辛苦,一旦有可靠的人能站出来代劳,他们乐得做个甩手掌柜。诚然,这些人家里都有幕僚帮闲之类,内中或许也有足智多谋之士,但是总数不多。毕竟这年月勋贵人家救占个有钱有势,对于幕僚的前途帮助有限,真正有本事的幕僚,都去投奔文官或是财主,很少屈身侍奉武夫。即便是有几个了得人物,也不是这个时候出现。如果范进出的规划是要坑掉这些勋贵子弟的钱,或是用他们背锅,那些人肯定要出来揭露。可是现阶段,这些人绝对不会入场。 这件食盐生意表面上跳出来的是勋贵人家的混账儿孙,实际背后站的,是他们的混账老爹,朝中勋贵。这帮人未必在意从食盐上获取的利益,更在乎的是背后带来的影响,以及通过这件事和张居正扯上关系。这帮人之所以找上范进做头马,看中的也正是范进这个张家未来女婿的身份。 在这个阶段,这帮勋贵以及家里的幕友都不会露面,给自己留个进退的余地。一旦事情不顺,可以立刻出来以不知情的态度,把自己家子弟领回去教训。如果事情做成,那些幕友才会出面跟进,来这里分蛋糕。 这帮子纨绔子弟和家里那些真正出谋划策的幕僚根本相处不到一起去,大家都是吃喝玩乐的主,平日里相得的篾片,也是同道中人,说正经话的煤几个。这些人里,只有徐维志因为是预备家主,稍微还见过点正经人物,也没一个能和范进相比。 听着范进介绍布局谋算,大体计划,这些人全都目瞪口呆,不少人都流露出继续惊诧之意。沐昌祖道:“怪不得我爹说千万不要得罪文官,否则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总算是见到你们厉害了。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扬州,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坑人,这本事当真厉害。宋国富惹上范县令这样个阴损对头,又怎么可能不死?” 徐维志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道:“在那胡乱嚼什么舌根子?那瓷娃娃的滋味你不想尝尝了?这叫足智多谋,不叫阴损。当年咱家老祖跟着洪武爷爷打天下的时候,领兵对垒两军厮杀靠的也是这些本是,要不然你以为谁功夫好谁就能当将军啊?” 几个勋贵子弟同时点头,认可徐维志说法,一人道:“徐大哥说得对,范兄这是以兵法来对付商贾,不怕他不死。原本听说宋国富有钱,西商有势,还怕万一斗不过盐商不好收场,有了范兄这么个谋主,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实话实说,我脑子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是有范兄在,我就可以把一切交给范兄,自己躲清净了。范兄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要人要钱一句话,要什么我给什么!” 徐维志道:“好了!今天来既是新年贺喜,又是咱们商行成立的好日子!咱们十四家一条心,先选个门面,开个商号,今后咱们十四家就是彼此不分的一家人!退思就是前面的大掌柜,咱们这些人在后面给预备银两人马。咱们十四家好比联军出战,退思就是三军司命,大家都是行伍出身,军令如山这句话不用我多说了吧?退思不管吩咐到谁头上,大家都得听令而行,谁要是抗令,就滚出咱们这联号生意,今后连兄弟也没得做。今天借着这个日子,咱们就盟一个誓,谁若是三心二意,天地难容!” 这帮子纨绔子弟都是好热闹的主,来时就已经商量好,通过这种手段,保证大家的忠诚度。因此徐维志一声吩咐,其他人就立刻动手准备,范进知道,等到盟誓一完,必然就是酒席伺候,这一天就什么都别想干。连忙抓个机会出去,先吩咐沈三把要紧的事处理一下,其他的等到明天,自己收拾了这帮勋贵子弟再说。 沈三问道:“有关扬州盐商富贵的消息,是东翁散布出去的吧?” 范进一愣,“沈三,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是谁对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这是草民自己想来的,别人怎么会这么说?这种事看似全无关系,谁会想到是东翁的手笔。如果草民不是在和继荫游戏时听老爷说到教人做官的事,也不会往这个地方想。再一想到老爷和幽兰居马四娘的交情,以及四娘在秦淮河上的声望以及凤四爷在民间江湖上的影响,很多事就能相通了。” 范进闻言哈哈一笑,“不错,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做幕僚的就该有这本事。我当初也是从幕僚起家,只要好好做肯用心,将来你也不愁前程。你很聪明,很多地方让本官想起几年前的自己,我看好你,别让我失望。不过有件事你想错了,放这个消息不需要四娘,薛五就够了。她出身行院,如今成了我的如夫人,不知道多少过去对她嫉妒贬损的女人,现在千方百计想巴结她,还有人想要借机来睡姐夫的。这是本地勾栏的风俗,一个女人上岸,手帕交干姐妹就要来睡姐夫。她在应酬的时候,把这些事做个谈资说出去,自然有人帮她散布。” “受教!只是小人不明白,为什么……” “盐商财雄势大,盐务又关系到国家命脉。人固然是要办,这天下也要保证稳定。不能光顾了报仇,乱了天下,那就是因小失大。要想保证盐务不乱,最好的办法,就是引其他人下场,保证到时候有足够的资本接招。这些勋贵子弟人虽然跋扈一些,但是好歹有钱,至少拿来应急足够了。” 沈三道:“东翁,您原来从一开始就准备为小人主持公道?” “你当我接了状子就是敷衍你么?我现在不去做,是因为我能做的不多。安排凤老去寻访你那些女性乡亲的下落,是我能做的极限。其他事,我目前出力有限。但是不代表我真的就要等到几年之后,才能去给你报仇。正如我方才对那些说的,官子的时候分胜负,之前就要布局,这些谣言就是布局的一部分。你的家人不会白死,乡亲不会白白丢掉性命,宋国富欠的债,都会偿还,你只管放心。这几年好好干,将来我带着你去看仇人怎么死,之后保你做官。” 沈三看着范进,忽然撩起衣衫跪倒在地,“东翁!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草民这辈子追随东翁!不会离开东翁身边半步。” 范进微微一笑,“一辈子这种承诺,不要随便给,免得将来后悔来不及。自己想好了再说,我这次就当没听到。那边还有十几个酒囊饭袋等着我去把他们放躺下,等过了年,你把扬州的情形对我说说。光指望一帮盐贩子还是不够,你家在扬州做了这么久的西席,不要告诉我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介绍几个人给我,再跟我说一下扬州那边具体情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帮混账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我是在用兵法在和宋国富打,不会输。” 沈三点点头,“小人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东翁,这件事他们十三家坐地分成,却把东翁推到前面,成为众矢之的,这……” “这没什么,虽然我顶在前面,但是这个阶段的大权也在我手里,有失有得,计算起来我并不亏本。十三个少千岁现在听我号令,放眼东南也没几人有我这等威风。今后说出去可以有得吹牛,十三太保,退思当道。可惜没有教头快刀,熊鹰虎豹。” 沈三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也能感觉出来,是范进为自己安心,不想让自己有亏欠心里。看着范进的身影从眼前消失,沈三低声道:“十三太保……宋国富,这回我要亲眼看着你家破人亡,全家死绝!” 扬州城,宋府。 身着崭新袄裤的下人们往来穿梭,忙碌个不停。宋国富在扬州时出名的手面阔绰,但是对家人要求极为严格,是以越是年关,下人们越是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招来家法惩罚。 书房内,风尘仆仆的宋家清客田岷山正满面羞愧地自责:“东家,这次的事是学生没办好,本来时没脸回来见东翁的,可是不回来又怕东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田先生,不必客气。”宋国富摆手制止了田岷山的自责脸上笑容可掬,丝毫没有怒意。 “那些金子去修徽州会馆也没什么不好,本来我们徽州的会馆也是该修了。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会馆破破烂烂,徽州人也没面子。你这事做的没什么错,没必要自责。做生意将就和气生财,但是不代表就真怕了他,他总归也只是张居正的女婿,不是张江陵本人。何况他是上元知县,不是扬州的盐道,想要管到我头上,也没那么容易。” 在书房里,另一位五十几岁,峨冠博带的老人开口道:“东翁,话不能这么说。张居正如今一手遮天,恶了他的女儿女婿,总归不是一件好事。即使范某人管不到咱们头上,张居正也可以派自己的门下来扬州巡盐,于我们总归是有妨碍。何况,还有那些老西。” 宋国富对这老人很是尊敬,点头道:“桐翁所言极是,不管怎么说,张居正也是当朝宰相,我也得给他个面子,不敢小看他。谁让咱是小老百姓呢?该准备的准备,该给的面子要给,但是也没必要怕。毕竟张居正再凶,也不是个老虎,他总不能吃了我不是?” 说到这里,宋国富哈哈一阵大笑,“岷山,你不必如此,我说过了,不关你的事,是我没想通透。范退思毕竟是新冒出来的人,对他了解太少,以为他是乡下出来的没见过钱,一笔钱就能放倒了他,不想大小姐那边居然出了意外。这点钱买个穷鬼是够了,在相府千金眼里,就提不到,碰钉子是情理中事。其实你未回来,我就知道要出事。难为田先生为了送信,跑死几匹骏马,一个书生为了我的事,也是太费辛苦了。回头去账房领五百两银子,另外月红我已经买了下来,就安排在岷山房里,你去看看吧。” 田岷山神情激动,嘴唇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宋国富拍拍他肩头,“岷山,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客气,赶紧去吧。你这一路累得够呛,让那丫头给你解解乏。我让药房为你备了棵人参,免得被那小丫头小看了……哈哈。” 说到这,宋国富一阵大笑,田岷山面色一红,也赔笑着告辞而出。等到他出去,宋国富脸上笑容渐散,神色变得严肃,看着那称为桐老的老人道:“范进如此不识抬举,偏又有张居正给他撑腰,这回的事情怕是不好办。” “年少得志,本就容易不知天高地厚,何况范进这书生,也确实不是好对付的。好在上苍保佑,老朽听说上元县现在要成立商会,大小姐做会长。只要大小姐说句话,或许一切就都没关系了。即使大小姐那里不能成功,缓和一下关系总是好的。” 宋国富点头道:“桐老说的是,我这就安排人去办。另外还请桐老费心,把王百谷请来,我有笔生意关照他。” 老人点头微笑,“双管齐下,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也不能只有恩,没有威。如果范进不识好歹,我们也得给他个颜色,让他知道,我们不是任他拿捏的软柿子。” “这是自然,灶头铁拔山就在外面吃饭呢,等他吃完了饭,叫他进来回话。我就不信了,一个上元知县,还能管得了我扬州的事?过几天安排人拿钱去江宁,找一帮穷到底的都老爷盯着范进,弄不掉他的乌纱也恶心死他,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少管闲事的道理。人说财不与势争,我倒要看看,这泼天富贵,能不能把他砸死!”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一章 王穉登的美人计(上) 上元,幽兰居内。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菱花镜前,马湘兰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褪色金步摇,插在自己的美人髻上。这支步摇是包金的不值钱,何况年深日久,包金多已褪色,不复往日光鲜。即便是秦淮河上二流女子,也不屑于用这种首饰免得折了自己的身价,何况马湘兰如今在江宁城内已经可以算是有钱人。 幽兰馆被烧,她的积蓄损失惨重,以至于有难以维持的危险。但是在范进帮助下,如今她的财富远胜从前,已经是江宁城里小有名气的富婆。 虽然炒菜技术在宋朝就已经研究出来,但是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清代才实现了锅灶分离,在这之前,大火爆炒的菜色根本做不了。所以当范进提前改进了锅灶,带来了大火爆炒的菜系之后,对于明朝的餐饮市场,自然带来巨大影响。 菜色好、有官府支持、经营有方,这些条件加在一起,本来就很容易让酒楼生意兴隆,何况还有范进精心设计的广告,最重要的则是张居正的江宁之旅。江宁官场为相爷送行的酒席开在幽兰居,当着一干应天大员的面,张居正公开表示沿途经历州府款待,唯有江宁才吃了饱饭,在幽兰居才品尝到珍馐。一语之褒胜于华衮,有当朝首辅站台揄扬,幽兰居就算想不火爆都难了。 即使有其他酒楼设法学来炒菜的技术,也改进了自己的锅灶,意义也不大。毕竟张居正只有一个,这个面子别人比也比不来。 即使不考虑个人的积蓄,单是范进送给她的名贵首饰也有不少,这种步摇早就该丢了。可是马湘兰依旧极小心地将它插上头,随即又将一件件首饰头面戴上,每一件都样式老旧光泽不在,加起来所值也有限,但对马湘兰来说,却是最珍贵的宝贝。 身上一件大袖衫颜色已经变得斑驳,这年月染色技术不过关,多好的衣服放的时间久了,都不成样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外面套上了一件崭新的比甲,给自己增几分颜色。 女为悦己者容。自从脱离清楼之后,值得马湘兰用心梳妆招待的男人只有两个:苏州王穉登,南海范退思。在范进面前,她要努力的把自己打扮得年轻,希望青春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现在她则努力地让自己显得成熟一些,缩小与这个男人的年龄差距。 苏州才子王穉登。马湘兰在灯红酒绿的欢畅里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曾经以为是最后一个,直到遇到那个小冤家…… 想到范进,她的绣鞋微微转动,脸上微微发烧。自己脚趾上那鲜艳的丹蔻,正是新年里这小男人的杰作。因为是新年,为了哄他高兴,就一切随他的意,被他握着足弓涂丹蔻,随后又和薛五一起被他剥个精光的事,也都由着他去。 马湘兰很清楚,薛五未必真不吃味,可是由那位张大小姐在,她却不敢再吃醋。再说三声慢这个例子再面前,薛五顾不上吃干醋,只想拉自己下水为她固宠,乃至一边叫着干娘,一边帮范进脱自己衣服的事也干得出来。 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丫头,那点心机瞒不住自己。可是要说怪,也没什么可怪的, 如果薛五真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她反倒是要不放心这个干女儿的结局。侧头看向窗外,与幽兰居一墙之隔,便是范进培养戏班子的小院。 几十个眉目俊俏的妙龄女子在那学习演唱表演,由几个女镖师教她们武功,打把子,马四娘在内的几个善于歌舞的女子教授她们演唱舞蹈以及演奏乐器,还有一些已经人老珠黄的老伎会过去教她们伺候男人的方法。那些小妖精都是美人胚子,现在这么用心地栽培,将来出来怕不都是祸国殃民的妖女。家里还有位天仙一般的张大小姐,薛素芳不用点心思又怎么得了? 宁养千军不养一班,家养戏班开支巨大,普通富商都养不起一个班子。何况范进这种纯女性组成的内戏班,还要教授伺候男人的方法,开支更是巨大。一个县令养这个,换了旁人马四娘一定要说是自不量力。可是在这个男人做来,马湘兰就认为是理所当然,在她心里就没有这个男人办不成的事。 类似的崇拜感,她以前对王穉登也有,只是现在淡了。两人初相识时,马湘兰还是豆蔻少女,王百谷则是意气风发的长州才子东南俊彦。那时的马湘兰在王百谷面前时弱势的,她必须抬头踮脚才能看见他的下巴,不论相貌才情,都足以把这花魁娘子迷得神魂颠倒,乃至枕席之上也是男强女弱。可是如今,年华流逝岁月无情,昔日才子变成潦倒书生,就连某一方面,都是由当初女子求饶变成如今男子惭愧。昔日的崇拜渐渐演化为亲情,真正让马湘兰崇拜乃至有些畏惧的男人,变成了范进。 想着不久前,就在这张床上自己侍奉他的情形,马湘兰依旧面红耳热,心如乱麻。明知道两人这种关系不对,甚至可能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但她依旧难以割舍,如同着魔。 人说伎女无情,马湘兰却是不肯认。范进给她的东西,不管是钱财还是恩情,王穉登都给不了。箱笼里那几十张画,每一张都惟妙惟肖,不是王穉登画得出的,至于那些珍宝首饰拿出一件,怕是就能买王家一半家产。可是她并没有喜新厌旧,一听到王穉登要见她的邀请,依旧满心欢喜地梳妆打扮,乃至对着镜子看来看去,生怕把自己打扮得太美,让王穉登自惭形秽。 这个男人不比范进,他的人生辉煌早已经过去,落魄得不成样子,如果自己光彩太盛,他就不敢见自己了。善解人意得马湘兰在近两年得相处中特别在意这种小细节,以免伤害到王穉登脆弱的心灵。 自从马湘兰从良,两人的约会都是马湘兰去苏州找他,从来没有王穉登上赶着到江宁见马四娘的时候,这次王穉登登门来拜算是特例。会不会是他听说了什么,来这里捉间的?一念及此,马湘兰心里又有些惶恐,仿佛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王穉登的事一样。 尤其范进这几天就在隔壁教那些小姑娘学戏,完了事就要到这里坐坐,顺带要自己陪。如果两下碰上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虽然她敷衍手段高明,可是却斗不过范进。这男人太聪明,跟他面前使心眼一准吃亏。这也是个麻烦事,只希望五儿能按自己说的,把范进拉回衙门去,今天千万别让他们碰上。 她马四娘是个讲情义的认,有了新人忘了旧人的事做不出。如果真闹起来,自己只能含泪斩断与范进的联系,跟了王穉登去。毕竟范进如今春风得意,身边美女如云,有自己不多没自己不少,百谷却只剩自己了,不能对不住他。 她的眼睛看向一边的小盒子,那里放了七十多两金叶子,都是特意到银号兑来的,按目前的金价大概能值三百两银子上下。王穉登日子过得窘迫,偶尔也会找自己开口,或许这次是他真过不下去了,不能等他开口,先把银子送他……就说他上次寄放在自己那的假古董卖出去了。 正想着的工夫,房门被敲响,手下一个名叫金宝的女子笑道:“干娘,给您道喜,干爹来了!” 马湘兰朝她瞪了一眼:“仔细我撕烂你的嘴!胡说八道!给我仔细着些,别让那边听到消息。” “干娘放心,妹夫真要来,我替干娘陪他也行。可惜妹夫眼里只有干娘,我们着些女人就算脱光了,他也不肯动,要不然啊,我早就对这个妹夫下手了。做个掌印夫人可比陪那糟老头子强多了。” 王穉登今年四十出头,其实还真算不上糟老头子,但是因为生计蹉跎,早早的就白了头发,背也有些驼。伎女惯会以貌取人,又有范进那个标杆在那,两下对比,也就越发显得王穉登不堪。望着这个男人,马湘兰得心也是一阵恍惚,这目光浑浊邋遢狼狈的男人,真的就是当初那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美男子?不过看他衣服鲜亮的样子,估计最近又发了财,不像是来告帮的。百谷是有钱就用的潇洒性子,存不住钱财,那些金子还是等他再闹穷的时候再说。 她快步走上前,飘身一礼,“王郎,你来了怎么不进来,在这里看些什么呢?” 王穉登哈哈笑道:“四娘,我在看你这幽兰居啊。本以为你这性子,怎么也做不来酒楼,不想如今在苏州都能听到你幽兰居的名字,可见你的本事,不管做哪一行都是魁首。江陵相公也在这里吃过酒?那桌子是哪一张,回头我也要在那里吃几杯才行。” “桌子家什当天就带走了,哪还剩的下?倒是那天张江陵吃的酒菜我都记得,回头吩咐厨房给你原样做一份,来,我们有话到房里说,别在这站着。” 此时正是下午,酒楼里没有客人格外清静,王穉登边走边看,不住点头道:“湘兰,这大爿产业都是你打下来的?倒是看不出,四娘在商道上还有此长才。回头我要带几位大员外过来,给你投些本钱,包你大展拳脚,发一笔横财!” “我哪会赚什么钱啊,无非是给姐妹们找口饭吃罢了,你可千万别夸我。光是这酒楼就够我忙的,千万别让我再干别的了,没这么大本事。” 两人如同一对多年夫妻一样,坐在一起拉着家常说着闲话,马湘兰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或许是自己想多了,百谷不是听到风声,也不是来告帮,只是想自己了,来看看自己。就像当初他的家境尚好,到秦淮河上与自己相见的情景一样。她的心里半是甜蜜半是惭愧,看着床榻,想着自己在这里把心给了另一个男人的情景,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捉间在床。 “四娘……你年纪也不小了,想没想过安定下来?我的情形你知道,把你接到长州办不到,不过要是在这里办个人家,也不是不行。有一位大员外愿意帮我,给我一笔钱,在江宁开个古玩铺子。每年赔了算他的,赚了算我的。若是如此,我们在这里便可以像夫妻一样过活,我的娘子也不在了,那个妾室蠢的像牛,若是能和你在江宁过后半辈子,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马湘兰的愣了一下,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好一阵子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过了半晌才问道:“王郎……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要和你在江宁过日子,你愿意不愿意啊?” 马湘兰万没想到,王穉登这次来,居然是要和自己过日子的。如果是在一年他的这个要求,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是如今,听到这个消息的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雀跃,甚至连幸福感都没有,反倒是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前出现的不是两人婚后的美好生活,而是一个男人愤怒的脸……退思,他会答应么。 看着王穉登那未老先衰的样子,再对比一下范进的相貌,乃至于两人的前途,不问可知二者谁优谁劣。可是想想那位相府千金,再想想薛五、郑婵、宋氏……那些女人如同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乱晃,低头看看这件鲜艳的比甲,以及里面那件两人初见时自己穿的大袖衫。这件衣服自己一直珍藏着,乃至幽兰大火时,也带了出来,就像头上手上的旧首饰一样,都是自己最珍贵的财富。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总归还是故人靠得住,退思……对不起,下辈子我嫁给你,这辈子让我辜负你一次,我不能对不起百谷,他太可怜了。 她的手紧紧抓着衣服下摆,点头道:“愿意!我当然愿意!也不需要谁给你开铺子,哪里有员外那么好心?这条件一听,就是个陷阱,不能上当。我还有些积蓄,也可以出去表演,我们节省一些,怎么也能活下半辈子。这酒楼我只是替人经营,如果和你过日子,就得让出去。给我半个月时间交代账目,然后我们就可以找个房子过日子。” 王穉登愣了一下,“这……这也不必这么急。四娘,我的情形你知道,就算想出来也没那么容易。家里总得留一笔钱,否则他们没法过日子。我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家境大不如前,银子拿不出来。这次来江宁的盘缠,都是一位大员外送的。那位大员外答应给我开店,自然也有要求,有一件事要我帮忙。而我能找的人,就只有你。” 马湘兰的心头一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王穉登展开折扇滔滔不绝说了起来,马湘兰的笑容渐渐僵硬,目光变得呆滞,人如同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一点点超过她的口鼻,直到没顶…… 过了许久,房间里才响起马湘兰颤抖的声音, “你说……你让我请范知县来,再……陪他一个晚上?” “是啊,宋员外这次肯对我这么好,就是求这一件事,只要能让范退思把沈家人交回扬州,两下交个朋友就好了。四娘与范进的交情,我也是听说了,这酒楼就是他帮你开的。有这么好的关系,为什么不用呢?只要这事做成,咱们就可以搭上宋员外这条线。有东南宋财神关照,后半辈子就不用愁,咱们两人也可以过好日子了。”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二章 王穉登的美人计(中) 王穉登自身是东南名士,能言善辩才情出色,不管是话术还是对于自身知名度,对于说服别人都有很大帮助。尤其在苏州东南一带,又经常做这种掮客生意,算是个半职业者,如果把他放到春秋战国年代,即使比不上苏秦、张仪,也是那种可以靠一张嘴游走各国,受上大夫礼遇的那种人物。他和马湘兰是十几年交情,自认把这个女人吃得死死的,对于说服她比较有把握,滔滔不绝舌灿莲花,许诺着美好的前景以及这次的好处,自认是可以说服这个女人的。为了增加说服力,他又从身上拿了个首饰匣子出来,将里面几样时新首饰拿出,要为马湘兰亲手戴上。 “湘兰,你看看你头上戴的首饰,怎么匹配你的身份?这是那些乡下妇人才肯戴的东西,在城里人家会笑你的。还有这衣服,都成了什么样子?一会要见范大老爷,不打扮一下是不行的。我知道你的底子好,可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么,再好看的女人也得打扮打扮才行。你看看,这些首饰多漂亮?全是宋员外送你的,等做完这件事,这些首饰就都是你的了。我跟你说,这些首饰可是很值钱的,宋员外眼睛都不眨,说送就送了何等大方?这样的大员外我们不结交,又去结交谁呢?其实你也是的,以你如今的身家,吃好穿好也不为难,对自己不能太节省,那些旧东西该扔就扔掉吧。” 马湘兰人木在那,就像被雷忽然劈了一记似的一动不动,直到王穉登的手放到她头上,她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一推王穉登的前胸。 她这下用力甚大,王穉登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不明所以地看着对面妇人。马湘兰的美眸含泪,粉面如霜。方才的喜色一扫而光,声音哽咽道:“我……我答应你。你好生待着,我这就派人去请范大老爷来,帮你跟他谈!至于这首饰……我自己来。我只是一个身份下贱的昌伎,不敢劳王公子金身大驾。” 王穉登愣了愣,连忙赔笑道:“四娘生气了?这……这是从何说起啊。我这也没有恶意,只是一桩生意而已。就像你过去在秦淮河上斩瘟生一样,莫非你和范进这里是想做个长局?这没什么必要,他是江陵门婿,在上元的日子不会太长,这长局是做不来的。再说他虽然是官,可是要说到钱财,却不能和宋员外相比。只要结交上宋员外,什么长局短局都不必做了。前两年宋员外从清楼接两个女子回家,光是给的头面就是……” “不必说了!”马湘兰打断了王穉登的话,抬起衣袖擦去脸上泪水,“既然宋员外这么重要,又是第一次请你出头办事,你就不能出什么纰漏。事不宜迟,我这就派人去请范大老爷,你也先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四娘能想通,那就最好不过了。你等一下,我去喊个丫头进来帮你。” “不必!我自己可以做到。” 是啊,自己可以做到。不管是换衣服也好,还是生活也好,自己都可以做得到,不需要依靠男人。当日清楼之中送往迎来的女子很多,能混出头的,都是自己能独立生存的。那些必须依靠个男人才能维持生存的女人,运气好的可以啊嫁到别人家做妾,运气差的这辈子也出不了头。 马湘兰自己也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圣洁无暇的仙女,在清楼里打滚,人又干净到哪里去。捉瘟生斩肥羊的事,也全都做过。否则也积攒不下那么一笔丰厚身家自赎自身。可是她可以对天发誓,自己对王穉登一片真心,拿他当相公看待,在他面前,她是他的妾室、丫鬟,奴婢但唯独不是伎女。 她可以容忍他穷,也可以容忍他的挥霍无度,乃至于在某些方面不能令她满意她也不在乎。只要彼此有情,这些都不是问题。当初为了王穉登的前程,她也可以倒贴身子,去为心上人谋一个机会。但那都是她自己愿意的,而不是王穉登的安排。自己的身体自己可以做主,但不能沦落为他的筹码。她可以容忍一切,就是不能容忍王穉登拿她当伎女看。 如果这次的交易对王穉登很重要,对自己说明的话,自己也会尽力去帮他,哪怕用些手段也没关系。可是他堂而皇之的把这一切说出来,又让自己去捉瘟生,说到底还是拿自己当伎女看,而不是妻妾。所谓两人过好日子的话,也必然是糊弄自己的谎话。过去他也跟自己说过几次类似的谎言,自己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忍心揭穿他,也理解他的难处。 但是此时此刻的马湘兰终于受够了! 既然你要我做伎女,我就做一个伎女给你看看!这是你自己选的。 用心插上的步摇被随手扯下,既然他都已经不在意,自己又何必再当宝贝珍惜。正如他所说,旧的东西,该扔就扔了吧。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被她随手擦干净。那件原本被当作宝贝的褪色大袖衫,年深日久衣料早已经糟烂不堪,脱的时候力气大了些,一声裂帛之声,衣服上便是一个大口子。 马湘兰看了破损处一眼,心中却异常平静,这衣服果然已经老旧的过分,不堪再穿。亏自己还当宝贝似的还是王穉登看得通透,之前是自己迷糊了。望着镜子里,自己那依旧傲人的身材,回想着王穉登对自己的安排,佳人一声长叹。少女相思十年恩情,尽付这一叹之间。 就这么赤着身子,穿着小衣,打开了衣柜,里面满是鲜亮照人的上好衣衫,用料固然华贵,最可贵的却是这些衣服出自范进设计。放眼上元,也只有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女子可以穿到。 从中选了一件大红袄穿在身上,上面满是金线,颜色扎眼以极。马湘兰最早是不愿意穿的,觉得太过扎眼,现在她却是希望越扎眼越好。对着镜子将范进赠送的名贵首饰一件件插上,宋国富送的那些根本不屑一顾。东南财神又如何?自己名声冠于东南时,连勋贵大臣都见过,宋国富又算个什么东西? 昔日花魁自有手段,虽然在当下的标准看,马湘兰的年纪已经过了气。但是在她巧手梳妆之下,镜中美人依旧光彩照人,足以傲视群芳。,望着镜中那美艳的佳人,马湘兰忽然朝着镜中自己露出一丝迷人微笑,轻声道:“小冤家,他拿我当伎女,你又怎么看我呢?如果你也这样看我,我就再开一座幽兰馆又怎么样呢?” 纤纤素指蘸着胭脂,在雪白的薛涛笺上留下一行娟秀字迹:“你若无心我便休。” 洁白脚踝上套上了那对赤金打造的脚环,上坠金铃铛,走动起来叮当作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不知何处是归途。曾经名动秦淮艳冠群芳的秦淮花魁马湘兰,于今日归来! 范进与沈三过来时,酒席已经准备好了。王穉登是吴门才子,诗文书法都是当世第一流的人物,在文坛素有名望。论年纪更是远比范进为大,从这个角度看范进在他面前是要讲些礼数的。 可问题在于,大明朝的士林不是那么个算法,科甲大于年龄,王穉登功名上远不及范进,因此见面之后反倒是他要主动过来行礼,称范进为老先生,而范进只大剌剌地一挥手,说一声免礼,就算是彼此打过招呼。 王穉登本就是交际场上的人,对于这种礼节并不以为忤,只是把眼睛紧盯着范进身旁的沈三,将后者看得有些心虚,目光游移地向旁边看,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红。毕竟只是个幕僚,在这种情况下不知该如何对待。范进也感觉到王穉登的注意力在沈三身上,于是也将自己的目光看向王百谷,只是比起方才,现在的目光如同利刃,多了几许锋芒,几可伤人。 正在这当口,一阵香风浮动,艳光四射的马湘兰抢步上前,拉住范进的胳膊道:“退思,有话到房里去说,在这里站着算怎么一回事。沈三你就不必进去了,找金宝她们招呼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挂我的账上。” 如同女主人一般招呼安排,把一切调度得井井有条,让所有人都如沐春风。这是秦淮花魁常见手段本不足奇,王穉登也见识过多次,不过以往马湘兰都是坐在他身边,帮他照应着朋友或是一班大贵人。今天她却是坐在范进身边,拿自己当客人应酬,这种身份上微妙的变化让王穉登隐约感觉有一丝不对头。 其实方才马湘兰的状态他是感觉到的,但是没往心里去。跟这个女人已经认识交往了十几年,论熟悉程度不逊于自己的老婆,自信完全可以拿捏的住。包括她情绪方面的变化,也都在王穉登掌握之内,随她怎么折腾,总归飞不出自己的五指山去。事实上两人之间关系的变化,与这种熟悉也密不可分。毕竟他上清楼主要还是贪图新鲜刺激,而不是要玩什么真情。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名士才子一样,王穉登喜好美酒美人,以丰流自命。但是这种事追求的就是一切拿捏在自己手里,让一个东南花魁爱自己爱的如痴如狂是本事,在文友圈子里说起来也有面子。可如果把人搞成老婆,那就成了笑柄。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娶马湘兰,只是后者一厢情愿罢了。 他当初追求马湘兰千方百计做她入幕之宾,贪图得还是那种攀折花魁的成就感以及那种新鲜刺激。等到两人日渐熟悉,这种感觉也就淡漠了。加上王穉登的审美是标准明朝人,喜好的是豆蔻少女,马湘兰年纪一大,他的兴趣就渐渐淡了。如果不是自己家境一般,加上马湘兰名气太大,让他没办法另找女人,这些年早就去找其他花魁了。 马湘兰给他的感觉越来越像老婆,熟悉可控,但却没有什么魅力。两人之间,已经熟悉到乏味的地步,论起吸引力,家中那两个相貌平平的侍妾对于王穉登来说,可能比马湘兰都要大一些。可是此时的马湘兰在王穉登眼中,却又重新恢复了活力,这个女人仿佛在半个时辰内重生了一回,又变成了那个迷死人的花魁,让他早已经沉寂的心,又怦然乱跳。 原本的马湘兰不管陪谁,王穉登其实都不会在乎,否则怎么可能答应这种条件。可是此时看着马湘兰坐在范进身边巧笑嫣然神采飞扬的模样,他的心里竟是阵阵发酸。以往这种神情和迷恋,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她到底实在做戏,还是真的?自己怎么感觉有些吃不准她了? “上元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事情并不少,百谷先生想必也看到了,一天的公事忙起来没完没了,腾不出手脚。如果不是湘兰的面子,我也是没时间来的,衙门一堆公事等着不说,几位千岁那也有不少事情找我。可是不给谁面子,也要给四娘面子,她一句话我肯定要来,这里不是衙门,大家可以随便一些,有什么话只管说。” 范进言出法随,果然很是随便,手握着马湘兰的手轻轻摩挲,如同把玩上好玉器。马湘兰却也不恼,就任他牵着,也道:“是啊,退思是个豪爽之人,既然肯来就代表不是外人,王先生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 王先生?王穉登有点迷惘,过去不是都叫自己王郎么,最次也是叫百谷,怎么叫了王先生?而且说话的语气虽然客气,但是明显带着敷衍场面的成分,怎么听怎么觉得距离很远,不像是亲近之人的称呼,与两人的关系大为不恰。虽然有这些疑虑,但还是强咬着牙关道: “范县尊快人快语,那学生也就有话直说了。这次我来,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乃是宋员外的意思。宋员外久仰县尊才名,尤其对于县尊的丹青最是欣赏。这次请学生来特为求范县尊赏一首无声诗。” 范进笑了笑,“百谷先生这是拿下官开玩笑了。宋员外富甲东南,家中收藏古画就不知多少,下官这点微末伎俩如何拿得出手?再说别人不说就说百谷先生,乃是我东南第一等的名士,又何尝不是此道高手,范某哪敢献丑?再说自从做了县令,庶务缠身,也生疏的久了,怕是辜负宋员外的好意。” “范县尊客气了。宋员外也知县尊贵人事忙,不敢让县尊白忙,特意备下了一份润笔。” 王穉登微微一笑,“听闻范县尊即将成为江陵相公东床快婿,特赠淮北盐大引两百引为贺,也做润笔之资。还望范老爷不要嫌弃。”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三章 王穉登的美人计(下) 两百大引淮北盐,在当下而言,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一大引淮北盐重四百斤,按当下盐商从官府支取食盐的成本考量,包括税金及公使在内,成本在七两左右,发卖价格为三百文一斤,大约每引盐的利润是八两到十两之间,两百引就是一千六百两左右。要知道大明朝自洪武立国到万历,官吏就没涨过工资,大家的合法收入还是参考的洪武标准,一个县令如果不考虑灰色收入,光靠正俸,这辈子也未必能赚到这么多钱。 更重要的是,这是两百引盐引不是一锤子买卖,只要宋国富不倒,范进每年都有固定一笔利润进账,类似于铁杆庄稼可以一直吃下去。这种盐引又没有实物交割,其真实情况就是范进以自己的名字加江陵女婿的身份在宋国富的生意里占一笔好汉股,以两百盐引分红做由头,每年宋国富都会送一笔分红到范进门上。初看上去,两百引的分红也没多少,可实际上这种事是暗箱操作,利润多少全看当事人自己认可。 只要宋国富愿意,每年都可以给一笔重金上门,就说是两百引的利润。再者范进眼下毕竟还没成亲,真要成了张家女婿,这两百引带来的分红也不会只有区区一千六百两,反正只要送钱的人说有这么大利润,就是有这么大利润,御史言官也查不出什么端倪。从送礼的角度看,这绝对算得上完美的礼物。 范进朝身边的马湘兰微微一笑,“我说盐商富贵果然没说错吧?一幅画就是两百引,这是多大的手笔。我当初在广东卖画也只赚银子,从没赚过盐引,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豪气的买家,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马湘兰笑道:“这证明我在姐妹里说的没错,盐商就是群富贵多金的活财神,家里有花不完的银子。如果有机会遇到,多斩几刀总是无错。” 两人说笑自若,王穉登在他们眼前就成了空气,这种感觉让其颇不舒服,连忙咳嗽一声。“宋员外求画之余,还有一事相求。” “我就说不会有这么好做的而生意,几笔丹青就换盐引,若是生意那么好做,大家就不必悬梁刺股去考科举了。不知宋员外要我做什么?” “一桩小事于县尊而言不过举手之功,但是于盐商而言就非常重要。盐商靠盐求利,盐匪就是最大的对头。近日扬州破了一起盐枭大案,内中牵扯到扬州本地生员沈丰年一家,这人表面上是个书生,实际却是个窝主,与盐匪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有很多案情必须他和他家人到案,才能问个明白。这人听到风声,带了家人逃之夭夭,据说就是跑到了这边。宋员外也是盐商,自然要为自己和同行考虑,请范老爷多费些心思,差派衙役下去访拿。如果能把沈家盐匪送回扬州审问,那就是功德无量的事。不光是宋员外自己,整个扬州大小盐商都要感谢县尊大恩大德。” 范进听着不住点头,忽然侧头问道:“湘兰,这里是你的地头,我先听听你的意思。” “这是男人的事,也是公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没有说话的地方。” 王穉登连忙道:“湘兰,这里不是衙门,县尊都说愿意听你的意思,你就说说看,也不为过。” 马湘兰看看范进,“退思,既然你要我说,那我可就说了,若是说的不对你可不许恼我。” 她的脸上原本是一团春风,此时却渐渐严肃起来,“我承认自己过去是个见不得人的出身,上不了大雅之堂,在这种时候如果要说,也就是合别人的调,人家让我怎么说,我就得怎么说。否则就是不识抬举,自讨苦吃。可如今我是个商人,开个酒楼做点本分生意,也就该说几句本分人的话。说谁是盐匪谁是强盗,得要拿证据,总不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把人说成了盗匪,都这么闹天下还有王法么?王先生说的沈老先生,人已经不在了,尸身我见过,被人拿刀砍得不成样子。一个读书人居然会是这么个死法,让人想不到。他的乡亲父老都被人杀个干净,一些女人被掳了去,现在都没个下落。如今上元县里,不曾有什么盐匪窝主,只有个冤沉海底的书生沈三,若说他是盐匪窝主,我第一个不信!盐商告了他什么我不清楚,我倒是知道沈三上了一份状纸,告了宋国富!若是因为一句话就能从上元把沈三押回扬州,那是不是也可以靠一份状纸,把宋国富提到上元过堂!” 王穉登本以为不管怎样马湘兰都会帮自己,却没想到胳膊肘居然往外拐,眉头一皱,“湘兰,不要胡闹!宋员外又不归上元管,哪能把人往上元提。” 马湘兰冷笑一声,“是啊,我是个妇道,又是那么个出身,哪里懂得大道理了?这不是王先生非让我说话,我才说几句么?我说我不说吧,您不答应,我说了您也不满意,可真难伺候。算了算了,我什么都不说了,不过我得提醒您一句。如今小女子已经脱籍了,您喊良家妇女,最好别喊名字,要是遇到脾气不好的,那可是要吃亏的!” 她说这番话时粉面生寒,目光冷如冰霜,分明就是要翻脸的前奏。过去这种神情王穉登也见过几次,都是帮他应酬乡下土财主时发生的。那帮人有钱无势也没见过世面,连古董真假都分不清,搞不懂脱籍女人和乐户的区别,以为可以为所欲为,行动超出限度,最后惹得马湘兰发飙。那时的她就是这等神情,看着就像是要吃人。可是过去这神情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也是宣布她是自己的人,现在她这副模样又是给谁看? 范进此时一拉马湘兰的手道:“湘兰,别这样。百谷先生远路而来也不容易,你这样不大好。” 马湘兰顺从地应了一声,“一切都听退思的就是了。不过我的名字现在只许你叫,他若是再敢叫我可不答应。这酒楼是我的,我可以赶他出门!a” “好好好,你怎么说怎么是行了吧?”范进又朝王穉登尴尬地一笑,“你也看到了,四娘就是这个脾气。百谷先生,还是检点些好,否则待会发作起来我也没办法。” 王穉登脸色一红一白,过去这种秀恩爱的镜头,都是自己和马湘兰表演,这女人也是任自己拿捏的解语花。今天一切却都发生了反复,她居然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撒娇,而且这种恩爱不是做戏,分明就是真情流露,这女人……变心了! 他打量着范进,必须承认这男人不管相貌年纪还是前途,都远比自己出色,想必在其他场合,也比自己更好。马湘兰看上他也不奇怪,果然……表子无情!自己要是对她动了真感情,给了她名分,就成了大傻瓜! 王穉登心里一股无名的醋意夹杂着怒火升腾,“四娘是个妇道,有些事不是太清楚,难免意气用事。县尊乃朝廷命官熟知体制,自然知道事情不是这么个做法。沈家户籍在扬州而非上元,不管他有多少冤枉,官司总归要到扬州审问,不能在上元断案。县尊强留沈家人在自己身边,在公事上不好交代。固然江陵相公赏识县尊,愿意委以重任,县尊自己也要检点。江宁这里什么都好,就有一桩不好,都老爷太多。虽然学生不在官场,也知这些言官的厉害。这些人都是无事生非之徒,若是因此与县尊为难,只怕于县尊官声亦有妨碍。” 范进哈哈一笑,“多些百谷先生关心了!你说的对,江宁城有一百多个都老爷,大家闲的没事干,就专门找人的把柄。再说这帮人穷的靠典当维持生活,如果有个盐商,拿出两百张盐引来,这帮人怕是能用本章埋了我。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比起都老爷或是盐商,我更怕老百姓,怕我治下的百姓对他们的父母官失望,认为他们的父母官给不了他们公道!沈三会回扬州,但不是现在。有朝一日,我会带着他到扬州,与宋员外当面对峙。是非曲直,当面可以论个明白!他不管是想告我还是想买我的画,都可以当面说清楚。至于眼下……请百谷先生转告宋国富,范某是广东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个一根筋的犟脾气!我们广东出过一个出名大胆的海笔架,连皇帝都不怕。我范某若是怕了宋国富一个商人,岂不是丢光我们广东人的脸!沈三我保了!官府要带人,我这里第一个不答应。商人要是想把人买走……对不起,这个价钱他姓宋的出不起!让他趁早绝了这个心思!” 他的语气缓了缓,“百谷先生远路而来,我不能让你白来一次,这幅画我可以给。至于那两百引盐引,让宋员外自己留着,去庙里多捐些香火,将来用得上!湘兰,笔墨伺候!” 马湘兰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铺开纸张,又为范进磨好墨汁,范进提笔在手刷刷点点一气呵成,笔走龙蛇,不多时一副画宣告完成,又提起笔来在画上提了几行字,于落款处则是盖下了自己的名章。 等到画作完成,范进招呼王穉登道:“百谷先生,请把它带回去吧,让宋员外好好收藏。这是我送他的,不管到什么时候,这画都是他家的东西,不会拿走。将来他每日观画自有所得。” 王穉登心知事情不成,暗自叫苦,这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和宋国富交待。等到走上来看到画的内容,却见画上画的是一幅螃蟹图,大小十几只螃蟹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单纯从画作技法上看,倒是难得佳品,但是以现在的局势看来,这螃蟹图的寓意显然不怎么友善,其包含的:一双冷眼观蟹阵,看你横行到几时这个意思即便粗鄙如宋国富也一样看的明白。 再看画上所提的文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劲,同为当世书法名宿的王穉登也得承认,范进的书法功力比自己只强不弱,这幅字算得上上好墨宝。加盖范进名章后,也算是个值钱物事。可是这文字内容……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连画带文,那种敌意都已经不屑于掩饰,王穉登面色一变,小小画轴此时重有千钧,他怎么也不敢拿起来。范进道:“墨迹还得一会才干,倒是不急着收。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画可一定要亲手交给宋员外才好。王先生你本事大能求到四娘帮你,四娘开口我没话说。你开口我给面子,咱们之间算是两清。接下来,就是你我之间有几句话说。” 范进的语气冷厉起来,“百谷先生与四娘是老朋友,这个关系你不必说我也知道,四娘过去的出身我也心知肚明。人不能选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选自己的将来。四娘现在是这幽兰居的东家,未来是我上元商会的成员,商会会首下设两协办,四执事,四娘素有干才人又热心,且是上元甲字大户,如无意外协办执事之中应有四娘一席。如果有人言语间对四娘不敬,就是对我上元商会不敬,也就是对本官不敬。这个后果……你承担不起!所以从今天以后,四娘所在之地,百谷先生最好不要露面,否则的话,只怕与你有些妨碍!这里是幽兰居不是衙门,我现在的身份是四娘的男人不是县令,有些话可以说的明白些。湘兰已经是我的人,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关系,未来希望你离她远点,如果再纠缠不清,我不管你是东南名士还是其他什么,都保证让你后悔生出来!” 王穉登被范进的态度和语气所震慑,身形后退两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范进。不敢相信这相府门婿居然为了一个过气名伎与自己翻脸。手抓着胡须想要发作,但是看着范进那仿佛要吃人的神态,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抓下了几根胡子。范进将手朝他肩膀一推,微一用力,便将王穉登推了个趔趄,随后招呼马湘兰道: “王穉登你留在这,等墨干之后就收拾东西走人。湘兰,跟我走,咱们到外面去转转。” 王穉登看着马湘兰,手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招呼她一下,却见马湘兰叫住范进,“退思,你等一下,我有点东西送给王先生,我们再走不晚。” 她脚步轻快地离开房间,时间不长就走回来,手上捧着一件叠好的衣服,上面放着一个首饰匣。马湘兰将东西放在桌上,“王先生说得对,旧的东西该扔掉了,没必要在意。这些东西都旧了,麻烦王先生替我丢了它就是。退思就是那个脾气,王先生别介意,他的话就是那么一说,打开门做生意,哪有不许人上门的道理。王先生想要来幽兰居用饭,四娘双手欢迎,就是记得……结账!” “走了。贪财女人,什么人的生意都做。”范进招呼着马湘兰,后者微笑着挽住范进胳膊,头靠在他肩膀上,“开店的哪有挑客人的道理,这还是你教我的呢。反正他这副样子,也不大可能吃得起我们的酒席,一句人情话而已,还要吃醋。真是的……” 毫不避讳的亲热与言语,伴随着那阵阵响动的脚铃声,如同利刃,将王穉登的心戳得千疮百孔。看着马湘兰退回的那件旧袄裙外加那些首饰,往日的恩爱情景一一浮现,十余年间的不离不弃以及对自己的接济历历在目。直到失去,才知珍重,但是此情一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四章 马湘兰的心魔 “退思,多谢你方才帮我撑场面。” 走出好久一段路,马湘兰才低声对范进道。 “撑场面?什么撑场面?我怎么不知道你说什么。” “就是刚才的事了。你在王穉登面前为我撑场子,我心里是有数的。商会执事……真亏你想得出来,你看他的样子,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想到,我这种女人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商会执事,变成了上等体面人。在欢唱给女人撑场面的男人不少,但是说到底,那些人争的还是自己的面子,至于女人怎么样他们是不在乎的。所以他们可以为女人花钱,花很多钱,但是绝对不会为了女人做面子。只有退思才能想到商会执事那事……就为这个,我也要谢你。” 范进的手揽住马湘兰的腰,微笑道:“只是谢我?那我可不答应呢。如果我说了这话你就要谢我,那我真让你做了执事,又怎么样呢?你要知道,男人的胃口一旦被钓起来,可是很不容易喂饱的。到时候不管你是喊救命还是求饶,都没用呢。” 马湘兰的身子柔弱无骨,靠在范进怀里道:“你们读书人哄女孩子都是大行家。但是我要警告你,以后哄女孩子可要长个心眼,不能光为了讨人欢喜,什么好听说什么,尤其是承诺之前要先想自己能不能做到。有些话女子知道是甜言蜜语,说出来只为了博她一笑,大家逢场作戏,不会当真。可是有些话,若是说到人的心里,却是很难忘掉。若是遇到当真的,你就不好收场了?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短处,我的短处,便是想要被人像对待良家妇女一样礼遇尊重。我不缺朋友,不缺姐妹,提起马湘兰这三个字,便是衙门里也有老倌给面子。可不管是在过去姐妹眼里,还是那些老交情眼里,我依旧只是那个名满秦淮的花魁行首。不管我落籍也好,还是做生意也好,大家依旧拿我当场面上的女人看待,没人会把我当成好人家的女人。这是我的心魔,这商会的身份我可是会当真的。” “本来就是要你当真啊。”范进正色道:“我承认,会和你说笑,但是这件事不会。商会的几位头面人物确实是商人公推,但是县里的意见他们也要参考。毕竟商会最大的作用就是为商贾出头,和县里打交道办交涉,如果和县里的人相处不来,又怎么谈事情。除了瑾儿这个会首,其他的首领我也有一个推荐名额,我原本是想让你做执事,但是现在听你这么说,那干脆就直接让你做协办好了。” “协办?这可万万不成,宋氏做这个会首还可以用杨家的财势地位遮掩,这幽兰居不过是个小酒楼,怎么能做协办?” “怎么不能?你也是上元的甲字大户,如何做不得协办?商会会首、协办的条件就是甲字大户,其他一概都行,你如何做不得?至于说幽兰居小,这话我可第一个不满意。江宁这么多生意,首辅光顾过几个?无非是杨家的织坊,再就是这幽兰居。谁要是嫌你的门面小,就用首辅这一条来拍死他!” 范进看着四周,眼下还不到酒楼忙碌的时候,一些女孩子在院子里收拾着,为开工做准备。 “你看看她们,大多数女人本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个个好吃懒做,没人愿意去做工赚钱。可是现在,大家都肯安下心来工作赚钱自食其力,这小小酒楼功德无量,你作为老板也是善莫大焉。放眼江宁城,能给女人提供做工机会的生意,加起来又有几个?幽兰居在这些生意店铺里面,算得上最出色那一档,湘兰做这个协办实至名归。再说两个协办一男一女,正如天地乾坤,也最是恰如其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湘兰做好准备,过几天商会聚会时你就可以上任。未来即使我不在上元,有元翁在你这里用餐的经历,也没人敢找你麻烦,谁敢找毛病,你就给我写信,我弄死他!” 看着这男人俊俏的面庞,诚挚的目光,马湘兰终于确定,他不是在说假话哄自己开心,而是在说真心话。他真的要让自己做商会的协办,成为可以与官府尽兴交涉,乃至在地方上大有影响力的绅士阶层成员之一。 上元县在范进的管理规划下,走的是商业化县城路线,商人的私有财产被保护,社会地位也被提高。在这种商业化县城里,商人的势力地位与传统的缙绅相比并不落下风。至于范进一手促成的商会,是城里各行业龙头的集合体,其中任意一人的体量或许不能和官府颉颃,可是这么多商人联合一处,不管是财力还是在社会影响上,都是能让官府也要谨慎对待的强大存在。 加上经过这段时间上元的发展,江宁县的有钱人差不多都跑了过来。所谓上元商会,实际就是江宁商会,其财力以及社会关系网络乃至影响力,可以辐射整个南直隶。这个商会实际上是南直隶一省商人利益的代表,这种机构的副手,地位也非比寻常。 不管过去人们怎们看自己,如果真能当上协办,那么未来在与人交往时,就能获得自己一直想要的尊重。正如范进所说,谁要是未来再不把她放在眼里,也就是不把江宁的商贾放在眼里,那些商人也不会答应。也就是说,自己成为协办以后,就不再是落籍的花魁,而是一个体面妇人,整个江宁的人上人。到时候自己就算想嫁人做正室娘子,也有的是人愿意迎娶。 马湘兰久历封尘,见过成斗明珠,也见过堆积如山的马蹄金,算是见多识广久经沙场的老将。在这个世界上,能打动她心房的礼物寥寥无几,而这个身份,则是其中最有力的一件。 她的心陡然缩紧,颤声道:“退思……你……你真的愿意让我做协办?”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就不怕四娘翅膀硬了离你而去。毕竟表子无情。” “我们初见时,你便不属于我。相识相守已是缘分。若是缘分在,你肯定非不了。若是我留不住你,便是自己的福分不够,没资格与你长相厮守,又有何怕字可言?你本来就是自由之身,既不属于王穉登也不属于我。不管他当初对你多好,或是我给了你什么,都是我们心甘情愿,不是束缚你的枷锁。你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飞就怎么飞,飞的越高我越欢喜!” 听到这句话的马湘兰就像是中了一箭,身子微微一颤,随机便无力地瘫软在范进怀中。几个女子朝她这里笑,马湘兰毫不害羞地啐了一口道:“笑什么笑?没见过两夫妻亲热么?通知厨房,今天单开一桌酒席记我账上,我今天要再点一次大蜡烛,做一次新人。” 她转头看着范进,将胳膊搭在范进肩头道:“湘兰年纪大了,飞不动也跑不远,只想留在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身边,伺候他一辈子。清楼里斩瘟生的时候,也会用嫁人做幌子。可是我这个老女人,做不来这些事了,只有你这小毛头,才会被我斩。你愿意做我这辈子最后一个瘟生么?我知道配不上退思,不敢奢求什么名分。他日你进京完婚,四娘只会在码头送你一程,不会进京去闹得你家宅不安。只要退思记住,在江宁,有一个女人为你看守家业,为你盯着你留下的一切,不让人随便破坏。也有个女人为你守着身子,等着有机会与你团聚。哪怕是变成一块望夫石也无怨无悔就足够了。” 心魔被降,软肋被击中,一只脚本来重又踏入地狱的马湘兰,终于成功升入天堂。这一刻的她光鲜圣洁,犹如神女。 两人的身体紧紧抱在一起,马湘兰在范进耳边低声道:“宋瑾靠给你生孩子做了会首,我不会输给她。虽然我们这一行的女人很难生育,但是我想为你试试。这个孩子不会跟你的孩子争家产或是要什么,我只是想要留下一个我们之间的记忆……这就足够了。抱我回房吧,王穉登如果不走,我就吩咐人赶他走,从今天开始我们之间再没了瓜葛,我也不想再看见他。今晚别喊五儿来,就让我一个人伺候你,让我做一回新人。妾身身上还有许多手段是退思你没见过的,今晚我都施展出来让你满意就是。你喜欢看五儿为你赤身舞剑,今天我让你看看,穿着衣服的女人,如何比那赤身女子更美。” 范进点头道:“这里是你的地头,一切都听你的,我的协办太太。来,我抱你回去。”随即就在一干女子的哄笑声中,抱起马湘兰向着卧室走去。 厨房门口,三声慢看着这对男女,目光里满是羡慕,不时用衣袖擦着眼睛,将一双杏眼揉的通红。 三声慢本就是烹饪一道的好手,在范进点拨下,上手很快,眼下在江宁城里,算是一等一的好厨娘。本来以她的身份,只负责盯火候以及最后的收尾就可以,马湘兰也没想过真让她一辈子待在厨房里。酒楼现有的厨娘也勉强可以撑住,她随时可以离开。 可是自从张居正从江宁离开之后,三声慢就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从切菜备料到煎炒烹炸都亲历亲为不假手于人,从原先的玩票变成了真的厨娘,谁也拦不住。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她需要找到一件事麻醉自己,否则就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 三声慢并不是真的热爱烹饪,她最早学这个,只是为了自立给张家人看,让他们知道,自己即使不进相府也不会从操旧业或是饿死,只是如今的她,怕是这辈子都离不开厨房了。 这次张懋修随父北上,预备下科下闱,在范进的安排下,特意给两人一个重叙旧情的机会。本来应该是小别胜新婚,两人热情如火一发不可收拾,可结果却并非如此。 张懋修并不排斥在三声慢身上发散精力,但是说到给她名分,接她进府时,却不似当初给她赎身时表现的那么痛快。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范进,出身名门的张懋修被三声慢拉进床帏时,还是个青涩少年,对于男女之事还是一知半解。还是三声慢把他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对于这高大丰满的北地胭脂充满迷恋,乃至不顾一切的取钱为她赎身,都是少年人热情上头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的表现。 当时如果在京师,倒是很有可能不顾一切后果接她过门,给她个妾侍名分。三声慢本来也是想斩个肥羊,却被张懋修的痴情打动,加上张家人的基因在那里,张舜卿是天仙般的美人,张懋修又何尝不是英俊潇洒的浊世佳公子? 郎有情妾自然有意,张懋修为她赎身,三声慢就真心想要从良。乃至为了张懋修闭门谢客洗尽铅华,从一口荤话的以媚术成名的女人变成了个本分妇人。 但是时过境迁,随着张懋修进京,两人分手时间一长,事情自然便有了变化。三声慢越来越像个良家妇女,乃至住在衙门期间都主动避免和范进见面以免闹出嫌疑,又写了不少书信求郑婵交给范进,让他设法把信送给自己的心上人。张懋修这边的情丝却渐渐淡了。 年轻人的热情来的快去的更快,何况三声慢只是给了张懋修从未有过的身体享受,心灵上沟通不多。一旦分开,这种牵扯就很一般。张居正回乡路上,已经安排好了张懋修的前途,从赶考到定亲乃至于成亲,人生之路都已经规划完毕。 未婚妻乃是名门闺秀,相貌未必及得上三声慢,枕席之间自然更是不及,但是绝对端庄贤淑是个温柔体贴得女人。张懋修自己的功名前程也不会差,虽然不大可能接父亲的班,但是安排进翰林院却无妨碍。张居正对这个儿子的文采很认可,在几次私人聚会里都说过,自己的儿子有状元才。 这条金光大道不容有丝毫瑕疵,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的张懋修,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权衡出了利弊。自己的功名事业不应有任何瑕疵,尤其是这么个艳名远播乃至有些俗气的伎女,不能成为自己的拖累。 是以他只愿意在三声慢身上继续品尝那别的女人无法给予他的快乐,却不愿意给她名分,甚至不愿意她出现在京师。当然,张懋修还是本着世家公子的品行,愿意给她一些钱,弥补她这些日子未曾接客的损失。 在张居正饮宴幽兰居的晚上,三声慢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又向马四娘借了些钱,把张懋修为她赎身花的银子都退了给他,当场割断了衣角,表示与这位三公子彻底断绝关系。 从那天开始,三声慢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厨娘,乃至酒楼里的人也习惯叫她的本名:蕊珠,三声慢这个花名随着时间推移,多半就会从记忆里消失,就像这个女人一样。她的人还在,但是也只剩了个躯壳。 想娶她的男人总是有的,别的不说,就她这一手炒菜的手艺,就有不少酒楼的东家想要纳她做小。只是曾经沧海,与堂堂相府家三公子都睡过,她的眼里也看不上那些俗物,这辈子多半就是这样。 本以为天下男儿皆薄幸,马四娘也注定是个苦命人,未来也就是和自己抱团取暖的命。没想到她居然守得云开见月明,心中既是甜蜜又是羡慕,回到厨房里施展出周身解数,从切到炒绝不假手她人。 看着她那用心模样,几个女子打趣道:“蕊珠姐,你再怎么拼也没用的,范老爷家已经有厨娘了,不会因为你手艺好,就让你进府。” 蕊珠白了来人一眼,“你们懂什么?我们这个出身的女人,遇到一个肯对自己好的男人是造化,我愿意为了四娘高兴不行啊?这个世上总算有个男人不是薄幸之人,我就愿意显一回手艺,还不赶紧送酒席去?” 被训了的女子撇着嘴举了托盘离开,过了许久不见回来。蕊珠摇头道:“干点什么都要偷懒。” 自己向房间处走去,却见托盘放在地上,那女子则聚精会神地站在后窗处巴望,蕊珠走过去,人都没发觉。离得近了,就听到阵阵铃铛响动,如同天籁之音送入耳鼓。 蕊珠猛地一拍女子肩头,把那女子吓了一跳,回头才看到是蕊珠。连忙比了个手势,又指着窗户,蕊珠探身看过去,很快便也呆住了。心内暗道:四娘不愧是秦淮河成名的前辈,穿着衣服的舞蹈也能跳得这么媚,这么迷人?与她相比,自己这点微末道行,简直就是笑话。便是得到高僧,怕是也受不住这样的舞蹈迷惑,只是此前怎么从未听说马湘兰有这手艺,难道……这是第一次跳?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五章 兰花开 按照大明体制,教坊司的女乐在天子祭祀时,还要承担表演任务,舞乐都是必修课程。是以很多清楼女子身上都有舞蹈功底。当然具体个人的天赋悟性不同,技艺有高有低。马湘兰在这个领域的修为一如凤四之于武道,都算是当世宗师,放眼天下,在舞蹈一道上能胜过她的女子怕是也没几个。 虽然她没学过武功,在身体素质方面不及薛五。但是从小练功,柔韧以及敏捷方面也足以完成动作。在高难度动作上肯定不如身轻如燕武艺高强的薛五,论到舞步优美,身形眼神的配合,则是马湘兰更为出色。 清楼的舞蹈,本来就比正常的舞蹈奔放,在马湘兰精心设计下,这场舞蹈对于男性的杀伤力堪称致命。薛五为了取悦范进表演的赤身舞剑,把飒爽英姿与妩媚动人结合一处,本以为达到了这一道的极限,可是到了马湘兰这场演出,范进才承认,一山还有一山高。 她的举止眼神里并没有多少妩媚妖娆,反倒是满含羞涩,尤其是在一些大胆动作时,粉面通红欲说还休,十足是个良家妇女在深闺中小心翼翼地讨好自己的丈夫。既想要吸引丈夫的注意力,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大胆,生怕引起丈夫的反感。 这种感情拿捏到位,又能以极具渲染力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这方面正经妇人反倒是不如清楼女子来得专业。马湘兰从舞蹈编排到情绪掌握都用了心思,演绎得出神入化,在那一身鲜艳的衫裙之下,纤足金铃时隐时现,阵阵铃声配合舞姿,把范进的目光牢牢吸附在她身上。他看过的舞蹈很多,自己也是此道高手,但是如此曼妙舞姿,却是生平仅见。 直到马湘兰以一个卧鱼的方式作为结尾,范进一时还愣在那里,回味着方才的种种动作。马湘兰朝着范进温柔地一笑,“范郎,我累了,抱我起来吧。” 范进走上前刚一伸手,马湘兰却顺势抱住他,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滚做一团。 “当初湘兰初入行时,妈妈曾经教过我,人前贵妇,闺中当妇,才是男人的恩物。良家女只能做到前面一条,能做到后面一条的寥寥无几。我们这些女人,要想做成行首,不但要练就十八般武艺,还得比良家妇女更像个当家娘子,否则就会被人看小了,斗不过当家大娘。当时听妈妈这样说觉得好有道理,后来才知道她是骗人的。你想想,我们成名的时候只有十六、七,就算是妖孽也修不成这样的道行。等到这本事练出来,人也成了老太婆,练成也没用了。所以这手段不是在清楼争行首的,而是从良以后,讨丈夫欢喜的。毕竟我们这个出身,嫁了人家若是没有手段,一味靠着皮相也没几年好日子过。不过妈妈心眼多不想说明白,全让我们自己悟,能悟出来的算是有慧根,悟不明白的,这辈子也就出不来了。我比其他姐妹精明些,道理很早以前就悟了,至于手段……也算是精熟。只可惜,始终遇不到对的人,这本事也就是个屠龙术,全无作用。过去把心思都用在王穉登身上,可是他从不提纳我过门,这手段我也就没舍得拿出来,准备留着过门后再用。” 范进眼前一亮,“湘兰,你是说这舞?” “没错,你是这个世上第一个看到这支舞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虽然我这辈子不能进范家的门,也入不得范家坟茔,可是知道退思心中拿我当个良家女看待,不以伎女视之就已经足够,我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当做范家的媳妇。就算没有任何仪式,我也是你的妾侍,此生不变!之前的男子包括王穉登在内,只能做秦淮行首马湘兰的入幕之宾,而范郎则是幽兰居东家民女马氏的相公……” 螃蟹图的墨汁早已经干了,但王穉登依旧没有离开。他在等待,等待的对象不是范进,而是马湘兰。他是名士性子,固然为了钱可以为宋国富奔走一番,也可以为了事情成功而努力交涉,但不代表非要做成不可,失败也就失败了,没什么大不了不会往心里去。他真正在意的,还是马湘兰的问题。 他之前对马湘兰其实是有些厌倦的,可是今天的马湘兰让他重新升起了兴趣,王穉登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居然这么美,这么动人。让这么个尤物落到他人怀抱里,自己的面子又往哪里放?即使马湘兰说了那么绝情的话,他也想要等下去,等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 那些旧衣服旧首饰大多保存完好,足见马湘兰对它们的重视。两人毕竟有多年交往,对这个女人他很清楚,她是个念旧的人,也是个聪明人。两人十多年的恩情,不可能绝情到说断就断。人在气头上会发脾气,但总归会回头。 湘兰终究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再是那个冲动无知的花魁行首。她应该清楚,自己的条件和范进不合适。说到底范进年少有为,想要女人不为难,何必找她这个过气女子?充其量就是玩玩,用不了多久就会抛弃她,唯一有可能做她归宿的,其实只有自己。这么浅显的道理湘兰不会不懂,她会回头的,一定会…… 王穉登扪心自问,也觉得自己对待马湘兰过分了一些。其实她想要的只是个名分,自己给她就是了,大不了就在江宁设个外宅,不让她到家里去。她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己也该对她有所表示。于王穉登而言,到了这一步已经是所能做到的极限,相信马湘兰也能理解他的难处,不会无理取闹。 可是等待的时间远超出他的想象,而且在待遇上也不似平时那么热情,根本没人过来送茶水点心。口越来越干,肚子也越来越饿,他有些沮丧地走到门口,准备让人给他送吃的过来。人刚一到院子里,就被金宝看见。她显然已经从姐妹那里得到消息,脸色远不似平时好看,冷着脸朝王穉登走来,哼了一声。 “王大爷还没走呢?要不说您这读书人命好,闲工夫是真多,一待一天都不带着急的。要是我们可不成,这么长的时间待下来多少事都耽误了。这画的墨早干了吧?您也该回去复命,总在这待着可别误了东家的公事。您是不是饿了?这样吧,您请到前面去,不管是喝酒还是吃饭只管吩咐,我安排人给您做就是了。” 王穉登皱眉道:“金宝,你不要变着法子赶我,该走的时候,我自己会走的,但不是现在。如果不见到四娘一面,我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走。我有些话要跟她当面说清楚,她现在糊涂着,你们不要跟她一起糊涂。” 金宝噗嗤一笑,“您说糊涂不糊涂的,我们可听不明白。我们就知道得听四娘的,她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得干什么。要是连听谁的都不知道,那才是真糊涂呢。您要想见四娘,对不起,这个办不到。至于原因么,您跟我过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她脸上满是笑容,拉着不明所以的王穉登向着另一间房间走去,来到后窗处,金宝做了个听的手势,却不让王穉登上前。隔着房间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声音总可以听得见,一阵阵铃铛响从房间里传出。这声音王穉登很是熟悉,分明就是马湘兰方才身上带的那金铃所发出的动静。也就是说,四娘就在这? 他刚想到这,就听到一阵阵呢喃夹杂在铃声里传出。声若黄莺,婉转动人,王穉登对于这声音极为熟悉,在年少时也曾经为这样的声音而兴奋着迷,自是知道这种声音是在何等情况下发出。只是近年来,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即使女子再怎么温柔,也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只听声音就知道里面的战火到了何等热络的地步,王穉登的心头酸意更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更重要的是,夹杂在这一声声无意呢喃中,那“相公”、“夫君”的叫声格外刺耳,即便过去两人最为情热之时,马湘兰也不曾如此叫过王穉登。更别说这种叫声的亲热劲头,即便是在王穉登与马湘兰关系最密切那几年,也不曾体会过。 自己输了……马湘兰不会回头了。王穉登木然地后退几步,转身到房间里卷了螃蟹图向外就走,金宝在后面大声道:“王老爷,您忘了那些衣服还有首饰。送到当铺里,还能给您换几天饭钱呢!” 王穉登一语不发低头疾走,可是终究是书生,快也快不过店里那些大脚护院女人。还不等他走出幽兰居,几个身强力壮的女保镖已经抢在他前面,把那些旧衣首饰像丢垃圾似的丢到墙角。 金宝摆弄着手帕靠在门首,用下巴指着王穉登道:“王老爷,这就走了?不多留一会了?那我也就不留您了。晚上路滑,记得朝前看,千万别回头。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是好念书的,就更不能回头了。今后有时间记得常来光顾,我们这的酒菜最好,到时候给您老算便宜一点啊。” 王穉登一语不发,也不曾去捡那些被扔掉的衣服首饰。他孤单的身影踉跄着前行,虽然衣着光鲜,可是看背影其落魄程度与街头乞丐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女子有些惋惜道:“要说也是怪可怜的。咱做事是不是太绝了一点?” 金宝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对付这种人,就得把事情做绝,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死心,了断个一干二净。四娘心善,万一他将来上门纠缠,一时糊涂,好不容易过上的好日子就又完蛋了。她做善人,恶人就得我来当,这个孽缘,我替她了断!耽误了四娘这么多年,早就该滚蛋!也不看看,他都老成什么样了,又没钱。哪里比得上范大老爷年少丰流,富贵多金。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该怎么选。范大老爷那样的男人,身边不缺女人,有这种机会必须得抓住,要是错过了,再找可找不回来。你们太年轻,不懂这里的厉害,少搀和。听我的一准没错!” 房间内,已经风停雨歇。马湘兰瘫软在范进怀中,目光里满是温情。她往日嬉笑怒骂是场面上的人物,可此时的表现,却和个普通良家妇女没有区别。放眼江宁,见过她这般模样的,就只有范进一人。 她细心地向范进报账,把自己的家当说得一清二楚,最后道: “我如今已经要做范家的媳妇,自然不能存私房。你将来要回京成亲,迎娶宰相千金,不多带一些银子回去,会被人看不起的。宋国富用金银收买你,也是看准你穷。可是你穷,你的女人不穷,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的相公,不能让其他人看小了,尤其是宋国富这种为富不仁的奸商!” 范进哈哈笑道:“如此说来,我今天和王穉登翻脸,倒是让四娘倾心了。看来很值得啊,得罪个商贾,得到你这么个好女人垂青,这买卖做的值。” 马湘兰道:“江宁城里拿我当好女人的,怕是也没有几个,只有退思才肯这么想。老天对我恩厚,赐了你这么个好男人来,是我的造化才对。若是欢畅上的女子,只需要讨男人欢喜,说的都是好话。但是我要做你的娘子,就得说几句逆耳忠言。退思秉公执法,不畏财势,这些都是对的。沈家冤枉我心里也有数。但是当今天下财可通神,不是你有道理就行的。宋国富富甲东南,如果破出银两来,只怕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如今做了你的女人,不能再和过去的朋友来往,但是下面那些姐妹倒是认识几个言官都老爷。要不要先把他们请来,吃一顿酒,把话说清楚。” “你的朋友不必要一刀两断,开门做生意,不可能只做女人生意不做男人买卖,该维护的关系都要维护,我不会吃这种干醋。只是找关系……那就不必了。我想宋国富身边应该也有高人,不会只是单纯的找人参我,那实在太便宜我了。最大的可能是闹一场乱子,让人非办我不可,逼朝廷表态。” 马湘兰眉头一挑,“他们敢?就不怕朝廷王法?” “盐商当然怕王法,所以这事不会是盐商出面,而是借题发挥而已。官场上有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宋国富也不缺乏这种手段和能力。” “若果真如此,退思又该如何应付?” “没什么,无非兵来将挡罢了。其实这次是个好机会,只说盐商富贵,朝廷缺乏认识。这次拿我当靶子,把他们引出来,好好表演一下,也好让朝廷知道一下,盐商的能量有多大。张江陵何等霸道角色,哪里容得下一个有力量搅动地方的盐商。他们跳的越凶,将来收拾的就越狠。那些都老爷,跳得越多越好,到时候都跑不了被收拾。至于我……其实想骂我的人很多,我在上元搞的事,注定损害很多人利益。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我早点滚蛋。但是盐商越是搞我,我的位置就越安全,因为这涉及到一个脸面问题。当是非上升到意气之争,我对错就不重要,而是面子问题最重要。所以我现在等着盐商告我,告的越凶,我就越安全。无非在上元多待几年少待几年的事。” 马湘兰这才长出口气,“若是如此,那我就放心了。退思在上元待的越久,我越喜欢,反正最后也是张大小姐着急。不过退思你能顶得住金弹,那肉弹该怎么办?别忘了,宋氏还怀着孩子……”说到此处,马湘兰噗嗤一笑,幽兰盛开,满室芬芳。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六章 宋家麒麟儿 就在范进玩赏着只为自己盛开的幽兰同时,杨家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宋氏娘家的侄儿,也就是宋国富的儿子宋鼎元。 宋氏过门之后,与娘家的走动其实不多,尤其是封建年月里,出嫁的女儿与娘家的来往也是谨小慎微,生怕被人抓住把柄,成为攻击自己的借口。有一些往来,也是私下里进行,宋鼎元还是第一次来到杨家拜见姑母。 好在如今在杨家是宋氏当家,连自己的弟媳都被她弄到范进床上,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虽然牌匾依旧是杨宅,实际已经成了她一个人的天下,也就不需要像过去那样避讳什么。 宋鼎元是宋家二代嫡长,从小被当成家里的接班人培养,虽然年纪不大,待人接物的本事已经练得不错,有几分干练商人模样。见了宋氏之后,二话不说先把礼单递了上去,宋氏只看了一眼,随手就交给一旁的扣儿,懒洋洋道: “鼎元啊,咱家几代经商,积攒下一份家业。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当初你爹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去考科举中鼎甲,给咱家改换门庭。看你现在的样子,这书就不念了?那么点个孩子,居然就开始做这事了,谁陪你来的啊?” “回姑母的话,是田岷山田先生陪小侄来的。” “他啊!”宋氏哼了一声,“家里要说有本事,那还得说是桐老。田岷山就是生了张好嘴,能哄你爹欢喜,就拿他当了诸葛亮看待,实际没什么用处,可是你爹要信他,别人又有什么办法。你自己长点心眼,别被他骗了。这份礼单,是桐老的主意吧?若是田岷山送的,一准里面的东西要少两成。” 宋鼎元赔笑道:“姑母果然是女中诸葛,断事如见,这确实是桐老的意思。除了礼物,桐老还让小侄带句话过来……” 宋氏一摆手打断了自己侄子的话,“别说,我什么都想听,什么都不想知道。这件事是你爹做的,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是将来宋家抄家,也抄不到我的头上。我在上元吃好住好,将来还要当商会的会首。盐的生意我不插手,也别跟我说,我不想听。看在你喊我一声姑母份上,你在上元想住多久姑母都养着你,可是要想让我做其他的事,对不起,我没工夫。我新近给你生了个表弟的事你知道吧?孩子还小,就不让你见了,我要回去哄孩子,你自己慢慢玩吧。有什么事,喊你扣儿姑姑。” 宋鼎元连忙道:“姑母留步!桐老特意嘱咐小侄,这句话一定要带到。血浓于水,荣损与共!” 他终究还是个大孩子,虽然努力在锻炼,但这时候还是有些急,声音高了一些。宋氏皱皱眉头,“乱喊什么?要是吓着你表弟,看我不收拾你!若是没有当初那事,这话还有用。现在都到了这个地步,桐老还想拿这套故弄玄虚的东西糊弄我,简直是笑话!我把东西存在自己家开的当铺里,被人拿走这么多的时候,血浓于水在哪了?那时候就成了女生外向,外姓人便宜能多占一些就多占一些,现在又说什么血浓于水。桐老这是拿我当傻子了,随便耍着玩么?” “姑母息怒!扣留您藏宝之人已经被开革了。那也是他一时糊涂,光想着钱财,没念亲情。您不必和他一般见识。如今是咱宋家的大事,姑母还请念在宋氏宗族份上,不可意气用事。再说宋家与范进罢斗,也是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就算是为了范大老爷,姑母也该想着给双方说和才好。否则咱们宋家固然要倒霉,范大老爷也未必就能高枕无忧。” 宋氏眉头一挑,“这话也是桐老教你的?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记性倒不错。等你到了你姑母这个年岁的时候,说不定是个好手,不过前提是,到时候宋家还在!” 宋鼎元微笑道:“姑母,小侄相信咱们宋家不但那时候还在,而且还会家业兴旺,枝繁叶茂。眼下这点小波折,不至于就真把我们难住。爹和桐老的意思,只是不想事情闹大,大家都是生意人,没这个必要。如果范老爷苦苦相逼,那爹也只好被迫应付。” 宋氏脸上神色越发严肃,“看来我把你当个孩子倒是小看你了。扣儿,端茶水点心过来,今天来的不是我侄子,而是我宋家未来的当家,跟我这谈生意来了。那就得拿个谈生意的样子出来!” 宋鼎元连忙说着不必,等到茶来了,又连忙给宋氏敬茶递果子,倒是孝顺得很。两下谈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等到宋鼎元告辞时,宋氏居然亲自把他送了出去。 扣儿有些不解道:“他今年还不到十六,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小姐又是他的长辈,何必把他送出来?” 宋氏脸色阴沉着道:“你不懂。这孩子不是一般人,我看他言行举止,是从小就在家里按着家主的标准栽培,自己脑子又聪明,很有些本事的。等他再大一些,只怕比我大哥还要难缠。别看我是他姑母,与他相处时也要多个心眼,否则一准吃他的亏。你吩咐轿子准备,我去找一下范郎。” “天都晚了,明天再说吧。” “不行……这事不能耽误。再说这个时候赶过去,才能表现出诚意。”宋氏的嘴角上翘,露出一丝笑意。“不光我要去,也要带着佛保去。虽然退思身边有那么多狐狸精,可是谁也没给他生儿子。他只要看看佛保,就知道该对谁最好了。” 扣儿恍然道:“小姐,你其实还是想给家里求情来着?” “桐老说的没错,血浓于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总是姓宋的。总不能真的见死不救。不过救人也要讲个手段,人情要用在刀刃上。退思的脾性我清楚,若是要他交人,那是肯定办不到的事,只能期望他手下留情,看在我们主仆伺候他一个男人,我又给他生了孩子的份上,给宋家留一条后路。赶快准备轿子,你去抱孩子,我们越狼狈越见诚意。” 宋鼎元回到住的客栈时,王穉登也从幽兰居回来,只看他的气色就知道事情未成。再等把画展开,田岷山的眉头立刻皱起来。“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就算他是江陵门婿,也不该如此落人面子,再说他现在还不曾迎娶就如此跋扈,日后真做了张家娇客,这天下怕是都装不下他了!” “田叔叔也别这么说啊。小侄看来,这画画的倒是了得,不愧是丹青圣手,出手不凡,不愧是给慈圣画过像的人物。依小侄看,即便是桐老的画工,也要逊色几分。”宋鼎元看着那副螃蟹图爱不释手,不住称赞范进的画技出神入化。田岷山暗自摇头,心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管看着多成熟,也是分不清轻重。 宋鼎元似乎看出田岷山所想,微笑问道:“田叔,你是不是感觉小侄年少无知,不知轻重缓急?眼下应该担心事情怎么办,不该只顾着看画?” “不敢……学生绝无此意。” “田叔跟爹是好朋友,就是小侄的长辈,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侄儿年纪还小,很多事不懂,全靠叔伯们提点,否则将来怎么当家?百谷先生这次虽然没能缓和两方关系,但总算也是见到了面,我们的诚意已经送到。古人云先礼后兵,将来不管两下如何,我们宋家总算不失礼数,谁也不能责怪我们不是么?” “话是如此,但是范进总归是官……” “是啊,他是官呢!”宋鼎元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他看了一眼王穉登,后者明白,有些话可能不方便在自己面前说,识趣的告辞出去。等到他离开,宋鼎元才道:“田叔觉得小侄若是读书,可否做官?” “大公子天资聪颖,若是一心进学,金榜题名乃是指顾间事。再有老爷运筹,做官不过探囊取物一般。若是大公子有心仕途,那是最好不过,现在用功也来得及。” 宋鼎元一笑:“小侄如今若论文章经义,自然不能和各位叔伯相比,不过要是说到做生意,其实也足够用了。大父发达以前,也不认识几个字,丝毫不妨碍他发财。小侄从第一天读书时就想过这个问题,做官为了什么?千里做官只为财,如今我宋家已经有铁打富贵,那做官又有什么必要?再有,就是当靠山,以势护财。可是要想保住宋家偌大家私,小官不顶用。要做就得做大官。可是大明如今的官场规矩,就算小侄中了鼎甲,爹再破出家私打点,要到多久之后,才能到那个位置上?就算是扬州府台,两淮运司,在我父面前都得俯首帖耳,做个芝麻官,又有何用?” “这……”田岷山在宋家清客里本来也算是巧辩之士,可是在自家这位未成丁的少爷面前,却被问的哑口无言。 宋鼎元又道:“其实在小侄看来,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既不是银子也不是名爵,而是自己的脑子和拳头。银子可以丢,官可以罢,但是脑子在自己身上,只要懂得用计,就总可以与人周旋不会一味挨打不能还手。至于拳头就更简单了,像田叔叔和小侄,就算有再多银子再大的官,遇到个不知咱们根基的愣头青农夫壮汉,一准就要吃亏。若是我们有拳头,就谁都不用怕,不管谁要动我们,我们都可以拼一拼,不至于束手待毙。” 田岷山眉头微皱,虽然平日里他趋炎附势,一味迎合宋家父子才总能得到肥差。可是如今大少爷的想法,已经有些偏离轨道,对于一个商人而言,这样想就有些危险。他连忙道:“大少,咱们是生意人,不是江湖人,与人打架拼命的事,是粗人干的,咱们不要参与进去。最多下一道命令,拿出钱来自然有人会去做。而且现在我们对的是官府,闹一闹是可以的,但是绝对不能动武,那是要杀头的!” 宋鼎元哈哈一笑,“田叔叔,看把您吓的。小侄随口一说,您就当真了。小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连个衙役都打不过,哪还能跟人动武?您好生歇着吧,小侄有点乏了,回去躺一躺。” 田岷山咳嗽一声,“大公子自便,您的年岁还小,千万保重身体,您的身子要是亏虚了,夫人那里可是不会答应。” 他这话不是无感而发,随同宋鼎元来的,就有个模样可人的泼辣少女。虽然宋鼎元的年岁在穷人家也到了成亲的时候,可是宋家如今富贵起来对于儿子就看得重,过早经历男女之事,宋国富的夫人必要发作,田岷山的幕僚饭碗就不易保全。宋鼎元人小心大,丝毫不觉得惭愧,只笑了笑,便回了房。 房间内,那一身火红头上挽着双丫髻的少女正无聊地在房间里发呆,看到宋鼎元回来才兴奋地起身迎接。两人手牵着手来到床边,少女顺从地依偎在宋鼎元怀里,任他在自己身上抚弄。作为一个灶户之女,虽然有满身武艺也没用处,能得到大少爷垂青,才是她家人翻身的机会。何况宋鼎元相貌堂堂,也是不知多少女儿家梦里情郎模样,她更不可能拒绝。 一路同行,她已经献出自己最宝贵的女儿身,宋鼎元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于他的话自然言听计从。靠在爱人肩上听他说了良久,少女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心上人,语气迟疑:“绑……绑你的表弟?这是不是不太好?” “傻丫头,你也说了那是我表弟,怎么能叫绑?我想跟我表弟玩几天不行啊?我只问你听不听我的话?” “人家都已经是你的人了,自然要听你的话。你要我们做,我们一定做。” “那就好。事情不要急在这一时,观察好了再动手。娇妹是我的心头肉,我可舍不得你受一点磕碰。动手的时候,让你那帮兄弟上就好了,你别动手免得受伤。不过如果有人被抓的话……” “放心吧元哥,我们都知道怎么说。大家都是受过宋老爷恩惠的,不会乱说话。就算他们抓住我,我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我相信你,小宝贝……” 两个少年人倒在床上,于固守元气自然就谈不到。等到少女在羞涩中睡去,宋鼎元的目光却依旧清澈如水。佳人在抱,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丑陋且蛮横的女人。那个女人丑且粗野,身上没有什么优点,除了她有个当指挥使的爹以外。 父亲、母亲、姑姑、田岷山……你们都太蠢了,跟官府一味示弱,只会被当成是猪,被他们杀了过年。我们有着可以敌国的财富,就应该有对等的地位。你们丢掉的东西,我想办法拿回来。才华横溢相府娇客,这些又如何?咱们这回斗一斗,看谁的手段高明。 回头看看少女那麦色肌肤,宋鼎元心内叹了口气:挺不错的女人,可惜过不了多久就要死了。你们不死,我又怎么和范进交朋友,你爹又怎么和他势不两立?淮上灶户与范进不共戴天,看他还有什么胆量去扬州。能享受一时就享受一时吧。 他想到此,心内已经有了决定,离开上元之前要送这女孩几样最好的首饰,随即便心安理得的睡下了。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七章 大局为重 幽兰居内。 马湘兰和范进的休息被宋瑾打扰,两人披着衣服起来,马湘兰脸上就很有几分不痛快。可是宋瑾给范进生了个儿子,就压过自己这些女人一头。她也不好发作什么。 宋瑾毫不避讳地露出胸脯,在自己儿子饱餐同时,也让孩子的父亲得到视觉享受。她虽然刚生了孩子,可是身材并没走样,依旧迷人。她冷眼斜了一眼马湘兰,心内暗道:年岁比我还大,还是个表子出身的,也想跟我争? “老爷你看么,咱们的儿子多能吃,将来一准像老爷,是个壮实的后生。不知道能迷死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小佛保快点长,快点学会叫爹爹。” 范进也在旁逗弄着儿子,看到这又白又胖的小可爱,心里的不快也减弱不少。不管怎么说,总归是给自己生了儿子的女人,还是可以享受一点优待的,偶尔犯些错误可以容忍。 “宋国富挑唆灶户闹事,准备罢盐?他今年是不想做生意了?” “怎么可能呢?那些灶户就是说说,该煎的盐总是会煎,可是老爷是知道的,盐除了正课还有盐余。灶户们手上的盐余差不多就够卖的,到时候正课少交一些,就足够朝廷头疼。再说我大哥在灶户里面有路子,自然可以买到盐,其他人可就难说的很了。尤其是那些西商,他们买不到盐,一准向朝廷里告状,老爷的日子就难过了。” 范进此时一手握着马湘兰的手,另一手在这个注定不能姓范的儿子脸上轻轻捏着,冷声道:“哦?那你觉得眼下这个局面,我该怎么办才好?要不然把沈三交给你大哥,让他劝说灶户别闹事?” “那不可能。那样老爷的威风就没了。我大哥就是个商贾,老爷是命官,自古来也是商人怕官府,不能反过来。我来通知老爷,是要老爷早做防范,不是要老爷低头的。至于说主意我是没有,老爷才大如海,哪用得上一个妇人出谋划策,但是有句话我得说在头里,在我心里,我们一家三口才是一家人。至于我大哥……我已经出阁了,跟娘家就没什么关系。将来就算要满门抄斩,也抄不到我这出嫁闺女的头上。” 范进将手从儿子脸上挪开,揽住宋瑾的肩膀在她脸上也亲了一口,“会说话!看来本官这个会首没有选错人,你是个聪明女人,知道怎么替家里人求情。如果你跪在我脚下抱着我的腿哭,或是拿孩子要挟我,我最多只会给宋家留一条血脉。如今看在你这么乖又这么聪明的份上,到时候宋家的事你说了算,我只要宋国富一个脑袋就够了。” 宋瑾的心打了个突,暗自庆幸自己这一宝押对了地方。虽然范进眼下只是上元县令,但是对这个男人的手段宋瑾是极为畏惧的,他既然说要宋国富的脑袋,自己大哥的头多半就保不住。至于宋鼎元……她回想着与侄子对话的情景,这个孩子给她的感觉很不寻常。就算自己大哥年轻时,也不曾有他这么聪明。若说毛病,就是锋芒太露,还不懂得藏锋。终究还是个半大孩子又是富豪之家生活的,不懂得这个也正常。如果跟范进提醒一句,这孩子多半也要遭殃,可是总归血浓于水。 想着桐老那句话,她决定把这个孩子的事隐瞒下来,为宋家将来重振留一点火种。脸上带出讨好的笑意,将头靠在范进怀里道:“妾身一切都听老爷的,老爷要怎样就怎样。只求老爷别忘了妾身母子就好,尤其是小佛保,他是老爷的血脉,您可要多想着点儿子。” 扬州方面的消息,在半个月之后终于对上元有了影响。这次来的除了扬州府的公事,还有刘勘之。 他和范进的关系现在有些像郎舅,范进在外面猎艳最怕的其实是刘勘之,每次看到自己的眼神,都让范进担心他会不会再朝自己挥一拳,或直接挥剑来斩。好在刘勘之是个真正的君子不会干打小报告的事,总不至于自己在这里菜花,他就写信给张舜卿告状。 另外刘勘之眼里总归还是看重天下,范进除去私德以外,在上元县推行的新法,很对刘勘之胃口。是以两人之间,还是保持着交情。 等到分宾主落座,刘勘之把公事放到范进面前道:“扬州府的差人不敢来投书,只好找刑部帮手,你的威风倒是真大,这份公事在扬州府居然要靠抽签来决定谁投,放眼东南也是第一个了。” 范进一笑道:“小弟前者收拾了几个扬州官差,让他们去做了一个月苦工,其他人就怕了。但是那事也不好怪我,这帮人得了盐商贿赂,行事就肆无忌惮,居然想要在上元县的地头抓人。如果不是沈三自己会武功,我又安排人保护,人可能就被捉去了。他们拿的是扬州府的捕票,有什么资格在上元县拿人?我收拾他们,也算情理之中。” 刘勘之也点头道:“捉江洋大盗的时候不见他们如此卖力,为了几文贿赂就不顾生死,这样的差役是该好好教训。不过这回沈三的事闹的有些大,扬州的灶户已经开始闹事了,说是盐匪不除,盐滩不靖,自己没法煎盐。” “刘兄,你对这事怎么看?” “一派胡言!盐匪是贩卖私盐的,跟灶户有什么冲突?灶户的盐余不卖给私盐贩子卖给谁?有的灶户自己就是盐匪,他们怎么会为了剿匪的事就罢盐?分明是幕后有人指使,给官府施压。扬州府牧民无方助纣为虐,第一个该参!” 范进笑道:“难得有个明白人,小弟这心就放下了。” “放心也没用。我这次帮不了你什么。”刘勘之摇头道:“其实沈三的事情一出,我就安排刑部的人去访拿盗贼了。可是那伙强盗很是狡诈,连找出两个匪巢,只找到几具女人尸首,活人一个也找不见。不等我继续查下去,家严就不让我管这件事,让我安心在家读书,预备秋闱。” 范进一愣,“元定兄,上一科你不下,这科要下?”他心道,上科你是躲的张嗣修,可是这科张懋修也要下场,虽然张懋修抛弃三声慢这事他不满意,但是论才学,范进自问比不上张懋修。何况有张居正耳提面命,这科张懋修的名次不会差,刘勘之这科下场就很不智了。 刘勘之道:“父命难违,愚兄也没有办法。家父有家父的苦衷,退思还请多谅解。在家父那个位置上,有很多事是他必须做,有很多事则是不能做。这些与本心无关,而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就像扬州这件事,家父连骂了几声大胆,骂的就是那些盐商,可是最后还是得把公事交到退思手上。这个苦衷,退思能明白吧?” “我明白,扬州是朝廷钱袋子。两淮盐课是朝廷饷源,一旦淮盐不济,太仓就要告急。所以明知道这些商人是无理取闹,朝廷也得先退让一时。” “就是这个意思了。大局为重……”刘勘之的神色有些尴尬,“愚兄读书习剑,又和人学习断案,曾经想过有朝一日为民出力,访查奸邪,把世上的奸猾不法一网打尽。可是到了现在心中有数,龙泉剑虽利,也有太多东西斩不断也斩不得。纵然有盖世神通,该低头的时候总要低头。” “元定的意思是让我把沈三送回扬州?” “退思若如此,便不是我认识的退思,也没资格做小妹的相公。”刘勘之摇头道:“公事上要有个交待,但是人不能交出去。虚应故事发一道海捕文书,只要人在你身边,就不会有人带走。再说想从你身边拿人,刑部也不会答应!” 范进道:“可那样一来,人就成了待罪之身,这状纸的力量就很小了。将来指望人上堂作证也不容易。” 刘勘之一笑,“这事包在愚兄身上,刑部再出一道公事,证明沈三与私盐案无涉。扬州府的胆子再大,也不敢不认刑部的公文。这道公文已经备好,就连大印都盖了。宋国富自以为得计,到时候这道公文下来,看看他该又如何处置!” 范进道:“宋国富不知道这道公文……也就是说,这道公文不是从刑部的正规手续出来的。那上面的大印,多半不是出自老伯之手。” 刘勘之毫不在意地回答道:“事事都要家父劳心劳力,我这个做儿子的岂不是台无用了?些许小事举手之劳,自然是愚兄代为效力就是。只是愚兄最近闭门苦读,有些事忘了向家父回禀也在所难免。不过放心,刑部应该有的底档留存保证一样不缺,从手续上没什么问题。如果这点小事闹到京师刑部……退思就是从刑部出来的,那些人还记得你的名号,不敢与你为难的。” 范进打量着刘勘之,自己和他虽然表面说笑,心里并没把他当成朋友。有张舜卿这个因素在,他们两不翻脸开打就是有素质的表现,怎么也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好友。而且刘勘之向来是个重视公事超过私人感情的人,怎么可能去做这种偷盖大印的事? 似是看出范进心中所想,刘勘之道:“退思不必多想,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私交而是为了公义。商贾以钱财破坏纲纪,仗着家财万贯就可以威胁朝廷对抗官府,此例一开朝廷威严何在?眼下权且忍他一时,他日定要穷治其罪。为了大局,我们可以妥协,但不能让无辜受害。之前沈三的案子还可以说是非不明,现在从宋国富的举动上,是非曲直不言自明。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证不让无辜百姓成为罪犯,不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而已。” “元定兄高见,范某佩服。”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你就把上元县治吏书、治役书都给我一份就好了。” 范进本以为刘勘之肯定是一句不敢当彼此寒暄几句的事,哪知道对方开口要东西,忍不住道:“元定兄,你最近到底遭遇了什么?怎么整个人都……” “和你想象中不一样了对吧?不要以为我是君子你不是,就会被你白得便宜。大家都是读书人,谁也不比谁笨。我下闱之后不想做翰林京官,而是想到地方上做点实事,你的手段我认为有效,自然便会开口问你要,就那么简单。” 范进道:“大家都是为国出力,元定兄想要看那个,范某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不曾想到,元定兄这样的君子也会有像商人一样,于我斤斤计较的一天。” “当了地方官之后,就要和商人打交道,自然要提前做好准备才是。”刘勘之道:“我也不算白拿你的,除了这份公文,那些魑魅魍魉我也替你料理了。他们这几天一直盯杨宋氏的梢,又在杨家附近转来转去,肯定不是什么善类。我让人收拾了他们,也给你部下的衙役省些气力。” 范进正要说什么,刘勘之拦住他的话。“现在还不是动他们背后之人的时候,趁早收线彼此脸上好看,非要查个究竟就没意思了。这是愚兄的意思,也是家父的意思,还望退思以大局为重,从长计议。小不忍则乱大谋。” 范进只好点点头,“既然刘司寇也是这个意思,我就只好听令了。沈三进来,写一份抓你的告示!” 上元县一座客栈之外,数十条大汉已经完成包围,一队官军弓箭手也已经列开阵势。客栈之内,相貌俊美的少女正满怀期待地对着手指,盘算着心上人几时能到,混不知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一声号令,这些大汉开始冲锋,有人冲进客栈随即就被打出来,美貌的少女神色一变,已经从青涩少女变成飒爽战士。挥舞着长鞭冲锋在前,在她身后十几个大汉跟着她向外冲。 就在少女的身形即将冲出客栈大门的刹那,一声尖利的哨音响起,利箭划破空气,向着少女席卷而来! 杨家大宅。 一个壮妇在宋氏耳边嘀咕了什么,宋氏脸上神色一变,随即又恢复正常。这微小的变化并未逃脱对面宋鼎元的眼睛,连忙问道:“姑母,可是有什么事?” “小孩子家家别多打听,好生吃你的点心,能有什么事?就是有伙蟊贼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想打我杨家的主意,衙门已经派兵去捉了,抓了好几个人,等到问出事哪一路的人马,看我不平了他们山寨!”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八章 辣手无情 宋鼎元听到消息之后,表示了对宋氏的关心。得知匪徒已经被收拾之后,才长出一口气,又道:“看来范大老爷对于姑母很是关照,歹徒还没下手就被官差抄了,这事也是少见。小侄这次和田叔叔带了不少盘缠,虽然家中来了些护院,可城中若是盗贼横行,小侄还是难以放心。还请姑母在范老爷面前托个人情派几个捕快来保护,小侄还放心一些。”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别乱说话!”宋氏再怎么大胆,也不能在侄子面前直接承认与范进的关系,尤其这个侄子在她眼里还是个半大孩子,只好把话一转。 “我家是上元甲字大户,衙门自然格外关照。甲字大户这个是范老爷搞得新政,每个大户都有两个衙役负责照应,出什么事衙门都优先关照,叫官差来的都格外快些。你不是上元人不可能有捕快贴身保护的,如果真想要人保护,姑母从鸣凤镖行给你雇镖师。其实要我看大可不必,上元不是这帮混账东西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这次不知道哪里来的小蟊贼敢在上元作案,多半是些不知哪来的流民,走投无路就要做无本生意,却不知道先扫听一下情形居然敢在上元作案,自寻死路!咱们上元县秩序井然,老百姓都是安分守己的好人,不会有歹人杀人放火的。” 宋鼎元道:“姑母,上元的地面真有那么好?听那些护院说上元公人连路引都不查,盗贼岂不是来去自如?范老爷治县或许有些本事,可是约束地面的手段,实在是不怎么高明。” 宋氏哼了一声,“你这小孩子懂得什么,在外面乱说话会被人笑的。咱们上元现在是笑迎八方客,欢迎各地商人来这里做生意。要不然姑母的地皮和房子租给谁啊?按范老爷的说法是种下梧桐树,只求凤凰来。要的就是商贾方便,货物人口流通容易,查路引就什么生意都别做了。所以路引肯定不查,但这不代表匪徒就能横行无忌。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地面不靖,为了保证大家可以安心经商,范老爷去年奴变之后特意借机整顿。不要说江洋大盗,就是那些偷鸡摸狗拔烟袋的蟊贼,都被狠狠收拾了一顿。在上元这里人不怕穷,只要你有上元户籍就肯定有饭吃饿不死。但是如果你为非作歹那就完蛋了,连那些泼皮喇虎都完蛋了,何况是真正的强盗?江宁城里几个出名的帮会,要么是和官府合作要么就被打掉了,再有些不上台面的小贼,不用官府出手,这些被招安的帮会就对付他们了。衙役和江湖人都有管片,官民联动协防,连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都要听从范老爷调遣。你想想这么多衙门互相配合,强盗往那跑?这几天强盗跟踪我,就已经有人发觉了,如果不是范老爷要放长线钓大鱼,早把他们收拾了。等问出他们山寨所在,我保证这个山头寸草不留!连我的佛保都敢动,绝对不能饶!” 宋鼎元一脸诧异的样子,似乎不敢信。宋氏噗嗤一笑,“这孩子还是见识少,你爹也从来不怕江湖人,你姑母自然也不怕。拿出些银子来,有的是人为你卖命。我开出花红来,官兵就为我动手了,你说会不会怕强盗?” 姑侄谈了半个多时辰,宋鼎元这才起身告辞。宋瑾虽然对于宋国富不满意,但是对这个侄子却颇为欣赏。锋芒外露不是毛病,只要受点磨砺,他日必然是匹千里驹。再说这孩子会说话有礼貌,家里人也都爱他,宋氏甚至想着如果宋国富悬崖勒马别再胡闹下去,看在这个侄子份上,也要向范进求个人情。只抄宋家的财产,别伤人命。 宋鼎元几次拜访杨家,与家里的人也厮混熟了,出来时还有几个丫鬟偷偷来看他,他也回以善意微笑。一路不紧不慢地上了马车,直到放下车帘,确定没人看得到他的行动,宋鼎元的拳头才重重砸在马车壁上,巨大的痛苦让他的俊面有些扭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范进……小爷低估你了!” 回到他自己住的客栈,田岷山快步迎上,把宋鼎元拉倒房里低声道:“大公子,铁娇那边出事了!” “我已经知道了。没想到上元衙门有那么多花样,是我失算了。现在情形如何?” “铁娇冲出去了,但是其他人都陷在里面,有好几个被捉。现在……” “只有铁娇逃了?”宋鼎元眉头一皱,“那我得出去一趟。” “大少,现在城里只怕四处捉拿铁娇,您这个时候出去太危险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为了个灶户的女儿犯不上如此。” 宋鼎元脸色一寒,年纪虽小但是在这一刻散发出的威风竟然让田岷山不敢再说下去。“这件事该怎么解决,我自有主张,不劳田叔叔费神了。城里出了强盗我也不想多留,联系一艘船准备进京。另外告诉咱们的分号,做两件事。第一要在最短时间内让顾宪成顾家破产,一文不名。然后再让一个人出头资助他,让他对咱们感恩戴德。这人是东南名士,这一科下场很有希望,为人又愤世嫉俗与张居正天生不对。我们想要官府的朋友,这人就是最佳人选。” “大少我们现在上京是不是太过于仓促了,毕竟咱们在京里的关系还没完全铺陈开。” “我们出了那么多黄金修会馆,难道是白花的?只要有钱,到哪都有关系,我用黄金开路不信开不出一条路来。” 从客栈出来的宋鼎元并没有带护卫,自己信步而行,走了一段路似乎是累了,雇了一顶轿子,中途又雇了脚力,几次辗转,人终于到了城外。这里已经是江宁县地界,虽然与上元同城而居但是区别很是明显。 这一年多光景上元县人丁兴旺,大批户口流入,最先受害的就是江宁。奴变之后原江宁县令摘印,可是新上任的江宁县日子也没好过到哪去,好几次给府衙写信求援,请求府里出公文干预,否则自己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原本只是江宁的富户向上元搬,后来就是穷苦百姓。因为上元县给贫民盖房子,只要把户口落在江宁就有各种赈济,衙门提供的房子租金也极低,房屋质量又远好过贫民窟。这些穷人自然趋之若鹜,乃至落户之后才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是承担劳役也不以为苦。毕竟这种服役不是替朱家人尽义务,而是朝廷拿钱雇自己打工,并没有什么不满。 再到后来,就是普通百姓也羡慕福利,开始向上元迁移。江宁县令这时候意识到局面不对想要控制已经来不及,范进出钱买通了江宁县的户房,一边县令喊着不许户籍迁移,人走户留,另一边照样给办迁户手续。到现在江宁城市人口减少大半,就连很多农户都跑到上元去做佃户或者打工,江宁人口大幅度减少。这种以邻为壑的发展方式,导致的结果就是江宁县人烟凋敝,在城外基本就遇不到行人。 宋鼎元对于这种寂静并不畏惧,只是人十分警醒,脚步既轻且快,不时朝后看看,确定没有跟踪之后才骤然加快脚步,一路来到目的地:一座破庙之内。 这里很久以前就没了香火,眼下江宁县又是这个样子,更不会有人光顾。看到那洞开的庙门,宋鼎元就知道自己来对了,迈步进去,很快就发现靠在墙角的铁娇。 盐滩上有名的小辣椒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生气,那身大红短打上已经满是血污,人靠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人怀疑她是否还活着。宋鼎元并没上前,而是远远咳嗽了一声,过了好一阵,才听到少女呢喃道:“鼎元哥……” “娇妹,你怎么样了?让我看看你。”宋鼎元这才跑到铁娇身边,将人紧紧抱在怀里。铁娇挣扎着,“鼎元哥,血……我身上也有血。” “不怕,我不怕。娇儿你怎么样了?” “我还好,可是其他兄弟全都……”铁娇靠在宋鼎元肩上低声抽泣起来。“那些官兵打不过我就放箭,卑鄙小人。等我伤好了,就和他们算账!” “娇妹放心吧,我会尽力营救出那些人。我有的是钱,天大官司地大银子,我破出银子去,不怕救不出人。我带你回家去给你治伤,等你伤好了我就娶你过门,让你做偏房。这次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今后不会了,我发誓不会让你再受这种苦。” 铁娇顺从地趴下,任宋鼎元解开衣服,“鼎元哥我没事的,中了两箭,背后挨了一刀,但都不要紧。我把箭已经拔了,调养一阵就能好。我从小练功没那么娇气,受伤也不要紧。这件事是我自己没用,不关你的事,等我回淮上点齐人马一定要报仇!我跟你也不想要什么名分,只要你心里有我,比什么名分都有用。” “傻瓜,没有名分怎么行呢?名不正言不顺,我不能让你受委屈。你是我第一个女人,我当然要你好好的,将来不但要给你名分,还要给你好多银子,让你穿金戴银,过好日子。” 宋鼎元嘴里说着情话,已经把少女的衣衫解开。少女虽然不明白上药为什么要全脱光,但是总归已经是他的人了,倒也没什么可顾虑,安静地趴在那一动不动。站在少女身后,望着曾经带给自己无比欢愉的身体,嘴角微微上翘,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笑容。 伸手入怀摸出的并不是药瓶,而是一把匕首,轻轻抽出刀来,一手小心地擦着伤口,另一手的匕首缓慢但有力地朝着女子后心捅去!少女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为了不让情郎担心,安慰着他: “没事的……我一点都不疼,元哥你只管上药,不用在意我……” 一声闷哼,笑容凝固,女子脸上露出痛哭且疑惑的表情,她想要转过头,问一个究竟,可是宋鼎元此时已经拔出了刀。伴随着那如同喷泉般溅起的鲜血,少女的体力也在瞬间被抽空,连这个动作也做不成。而宋鼎元俊面狰狞,手中匕首一刀一刀接连捅下,鲜血飞溅,喷了满手满脸! 火光熊熊。 一团篝火点起,那件沾满了女子鲜血的锦袍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宋鼎元脸上手上的血,都已经被他细心地擦拭干净,在他身上赫然穿着一件与来时一模一样的锦袍。谁也不会想到,这位贵公子身上套穿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衣衫,除非特意盯着他看,否则发现不了这个机关。 曾经活力四射的少女,此时变成了一具冰冷尸体。衣服被剥下,制造成受辱而死的样子,那把杀了人的匕首已经放在宋鼎元怀中。他与来时一样,脚步轻快地离开破庙,至于少女的尸体是否会被发现,还是会被野兽吞噬他都不在意。衙门就算找到尸体,也不可能查到他头上,那个曾经海誓山盟的女子,如今早就不在他盘算之内。宋鼎元一边走一边算计的,则是其他事: “铁老大就这么一个女儿,被官差刺了一刀,然后被几个衙役活活间死,这个仇是死结。只希望他不要蠢到来上元报仇,那就毫无价值了。那几个被抓的蠢猪平时最喜欢讲义气,这个时候应该不会胡说什么。淮上有灶勇三营,三营坐营官互为姻亲,荣损与共,只要娶了兰氏那头母猪,这三营兵马与我宋家就是一回事。加上铁老大的灶户,如果官府非要苦苦相逼,那就只能铤而走险。当日朱重八一个乞丐都能得天下,我家有敌国之富凭什么被姓朱的拿捏。既然大明以商贾为牲畜,任意宰割侵夺,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商贾的厉害!” 阳光透过树梢照在宋鼎元脸上,由于树叶阻挡,光影斑驳,宋鼎元的脸一部分暴露在阳光下,一部分遮蔽在阴影中。开国雄主,乱臣贼子,一如光影系于一身。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九章 恨嫁之女 和煦春风吹在京城上空,吹得柳絮满天,也吹得人心中无限惆怅。 走出范府大门,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门楼,美貌的贵妇人心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等房屋,是在委屈了我的范郎。张太岳是在太抠门了一些,给自己女婿住的房子怎么这般简陋? 虽然从事实角度,范家的房舍在京师里,也可以算作二流往上,而且还是自己的房子。比起那些依旧在租房的四、五品京官不知强到哪里去,但是对这个贵妇人而言,天下间能入她法眼的房子本来就没多少,毕竟她的对比标准不是皇宫大内,就是勋贵公侯府邸。 大明朝外戚的势力并不强,李彩莲作为太后堂姐,在朝堂势力格局里,没人把她考虑在内。但实际上,她对于太后的影响非常强,尤其是一些不涉于原则问题的建议,太后基本不会拒绝。 京师中如果有人能走通李彩莲的门路,所求之事也基本不会落空。当然,她的金口代价极高,寻常人想要见她一面都不容易,更别提请她美言,这个代价是在支付不起。 就像是现在,她想要的代价对于张舜卿来说,绝对是难以承受之重。事实上,她也没想过求李彩莲。虽然两下里颇有渊源,但是张居正对于武清侯一家看法极劣,是以家人和这位李夫人走动的也很生疏。张舜卿纵有所求,也不会想到求托李夫人,只是有些时候,这位太后堂姐并不是一个讲理的人。 她认为自己给张舜卿帮了忙,就有理由所要报酬,哪怕报酬的内容是这个女人半个老公,也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合理。她这次要开口的内容就是把范进调回京里,不要等到任满,否则有人就要受不了了。 这个有人在李彩莲说来,自然就是指张舜卿,作为过来人她看得出,这位相府千金早已经和范进到了无所不至的地步。本来就女大不中留,何况尝过其中滋味的,自然更不可能熬的住。知道其中辛苦的人,自然可以体谅张舜卿独守空房之苦。李彩莲这种观点自有依据,比如一个大姑娘未曾过门天天在这里侍奉阿姑操持家业,你说她不是想相公也要有人信才行。至于李彩莲也每天来范府点卯……那是应酬交际,发展教友,总归是高大上的目的,和张舜卿不同。 事实上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快爆炸了。过去那个死鬼老公给她带来的感觉很一般,对这还可以忍,经历过范进之后再让她打熬,那简直就是酷刑。按照当下吏部的决定,地方官六年一轮转,李彩莲只怕就要坐着船赶到江宁去弘扬神通。 除去个人因素,从范进的前途考虑,她也认为范进应该回来。年纪轻轻在地方上待着,日久天长万一圣眷不再,于前途就有极大妨碍。尤其眼下京师里有人专门于范进为难,来自扬州的盐商不惜重金上下打点,都察院里已经有人开始暗戳戳的开始捅刀。 虽然他们不敢明着出来搞范进,但是说些怪话,或是扯扯后腿,这种事对于都老爷来说都是基本操作。毕竟人无完人,从上元县找毛病总能找到。言官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无中生有或是虚构事实,风闻言事不是那么个用法,只会信口雌黄的言官根本走不远。别忘了,即使言官风闻言事无罪,但是彻底的诬陷一样会影响考绩乃至遭到贬谪。不提张居正,范进的老师侯守用现在是都给事中,那是外放立刻提升七级使用还不愿意动的强大存在,又这么个人在谁敢诬陷?言官多值钱不用多说,谁会蠢到随便送死。他们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说真话。 事实的威力永远大于谎言,选择性地陈述事实一样也是事实,只选坏的一面来说,就能在皇帝心里积累对一个人不好的印象。这种负面印象积累一多,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个极危险的局面。李彩莲虽然不在朝堂,出身也低贱,但总归在这个高层圈子里混对这些事很熟悉,几年布局然后一下放倒的官员也有不少。 眼下她可以利用自己的关系在皇帝面前美言,尽可能抵消这种负面印象。但是日久天长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固然有张居正可以保护范进,可是大明朝终究是朱家人的天下,决定一切的,还是皇帝。 两年时间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不过是人生长河里白驹过隙的刹那须臾。可是对于万历天子来说,却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他大婚了。 在明朝,一个皇帝是否成年的标准不在于他的物理年龄或是心智知识达到一个什么地步,而在于他是否大婚。从制度上看,已经大婚的天子就是成年人,可以处理朝政,换句话说,张居正设在御座旁的那个座位该取消了。 当初天子年幼首辅摄政,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还政理所当然。可是朝堂上即便反对张居正的人也很清楚,如今的皇帝根本不具备管理一个国家的能力。太后也下旨保留御座如故,张居正摄政如故,天子虽然成亲,依旧要像过去一样。尤其去年天子酒后胡闹,持剑在宫中乱闯,说是要杀冯保,还割了身边太监的头发,激怒李太后,最终让张居正代万历起草了罪己诏书。 年纪轻轻就已经呈现出荒唐相的天子,自然更不能亲政,眼下朝廷上还是张居正大权独揽。可是在李彩莲看来,这种状态并不正常。固然没有什么过人的文化知识,可是在大户人家这种老管家拿着财权不交还当家少爷的做法也极容易遭人诟病。表面上看万历对于母亲的安排非常认可,但是内心里怎么想,李彩莲可吃不准。 她心里始终有个感觉,张居正这棵树太过枝繁叶茂,反倒未必牢靠。这种想法说出去肯定要遭人笑话,但是她确实如此想,并且感觉异常强烈,至于原因却是自己都说不上来。 除去这一点,今年初张居正生的一场病,也让李彩莲心内隐忧。据太医禀报,张居正害的是痔疮。这种病在大明朝宰相堆里不算稀罕,那位茶陵诗派开创者,大明朝著名天才加段子手李西涯就是老年痔疮患者。 得这种病的人多,不代表病不危险,按李东阳自己写的奏章就是:臣于弘治十七年十月初,得患痔漏脏毒等证,燥热秘结,累日不通,几至危殆。也就是说,这个病在明朝是可以要命的。 虽然张居正平日素以精力充沛,身体健壮著称,而且这次痔疮发作时间不长,他就照常处理公务与一干部下饮宴通宵。可是李彩莲也从御医那得到两个消息:一,张居正的痔疮治不好,而且拉血非常严重,跟普通的痔疮病人不太一样。二,对张首辅来说最好的治疗方式就是休息,但问题眼下的大明朝谁敢说让他老人家休息,那自己就得做好长眠的准备,所以这个方案压根不敢提。 有了病不但不休息,反倒依旧整日应酬不断,这绝对不是好现象。李彩莲没兴趣管张居正死活,范进的前途未来就必须考虑。不论如何,也得把他调动回来。不但如此,自己还要给他前程、富贵包括这房子,也要让他住的风光,张舜卿能给的,自己都能给。让他也看看,这女人除了比自己年轻漂亮,还有哪能超过自己? 张舜卿对她的态度虽然客气,但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鄙视。那种鄙视当然不会表现出来,一般人都感觉不到。可李彩莲何等样人?自然能感觉出那种文臣子弟对于自己这种民妇出身的妇人那种优越感。再说这女人不傻,或许能猜出自己和范进的关系,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张舜卿不敢揭露这一切,甚至不敢阻挠自己和范进的来往,她已经想好了,就算范进大婚前后,她也要来范家,恶心一下这个骄傲的女人,让她知道,在范家她不是一手遮天总有人可以治她。 自从万历大婚,母亲这里来的就少了,在罪己诏事件后,就更不怎么来.虽然身边有爱子潞王朱翊镠以及永宁公主陪伴,可两个都是小孩子只能讨欢喜,不足以做心腹之谈。是以对于这个堂姐的到访,李太后双手欢迎,两人的关系比在娘家还要亲厚。 一见堂姐的面,李太后就关切地看她脸色,随即又担忧地表示,堂姐面色憔悴,自己赏赐的那些补品,不知为何没有效果。李彩莲不好回答,只好把话岔开,两人盘马弯弓过了好一阵,才把话回到范进身上。 “张家千金岁数也不小了,张家嘴上不说,实际心里也急得很,姑娘总留在家里,不算个事啊。太后想想,去年的时候,张家的老夫人就做主,给张大小姐和范进订了亲,这不就是急么。若是总拖延着不办,也不成话。太岳相公为国操劳不容易,人都累病了,咱们别的忙帮不上,这点事总该伸把手。一个相府千金,没事就去婆家陪着个乡下老太太说话,这也不太体面啊。还是早点把人调回来,让他完婚,人踏实了,才好为朝廷出力不是。” 李太后偷眼看着堂姐,虽然她嘴里说得都是张舜卿,可是看她提到范进神采飞扬的样子,假公济私之意都已经懒得掩饰,如何还猜不出她的真实想法?她嘴上说张舜卿长在范家,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天天陪着范家那个乡下老太太说话,还出钱帮范家一个管家婆子开酒楼? 李太后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可怜的堂姐啊,这是图什么。自己很清楚,堂姐眼下最需要的不是人参灵芝而是范进,可范进成了亲,你再跟他来往又怎么会方便。他日一旦事发,又该如何了局? 按着自己的意思,最好就是不让范进成亲,再把堂姐安排到江宁做佛事,成全她的心思。可是张居正对自己的恩情在,自己又不好太过薄待他的女儿,何况堂姐都这么说了,自己也该做个顺水人情。至于将来怎样,张居正的女儿总不至于太过不讲道理吧? 她想了想:“听说范进在上元干的很好,去年的时候罢了织造,把内织染局和神帛堂废了,改成了官款采办。还有些奴婢们私下议论,说是宫中上用缎匹怕是要出乱子。结果不但去年缎匹未曾短缺,质地也比过去内织染局送来的要好。算起开销,比过去办内织染局省了三成有余。还有上元的人丁、田亩都比过去增加了好几成,一县一年赋税抵周围三县之和尚有盈余。就这个还有人参他,说他什么以邻为壑,这都什么人啊。这个时候我要是把他调回来,就怕是大家以为这个罪名做实了,怕是寒了忠臣的心。” 李彩莲道:“这事也不难办,范进这两年都没来的及回京铨叙,一说述职地方的士绅们就拦着城门不让走,就连巡抚那都能接到禀帖,地方士绅留人。这样的好官,谁也舍不得啊。可是照这样下去,到了六年头上一准还是走不成那就真是耽误了。不如下一道旨意,就宣他回朝述职,一回来就不让他走了。至于谁接他的班,让他保人就是。” 李太后点着头,“嗯嗯,这是个办法。还是皇姐想的周到。不过如今皇帝大了,咱也不好代替他做主,来人啊,把万岁请过来,跟他当面说一下这事。” 一旁的永宁公主道:“母后,那位范卿家回来,还会进宫给皇兄讲课么?” 李太后警惕地看了一眼这个女儿,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尤其对待子女上,更是没有公平可言。对于朱翊镠可以百般迁就,对这个女儿就不怎么重视,如果不是李彩莲要求,她甚至不打算让女儿和儿子同时出现在自己的宫殿里,是以对于女儿的问题病没有好俩色,而是冷着脸问道:“干什么?” “儿臣……儿臣想要当面谢谢范卿。听嬷嬷说,如果不是有这煤炉烟囱,往年宫里都会死很多人,就算是天家贵胄也不一定安全。自打有了这个,我们就不用再害怕中炭毒了。”永宁是被母亲训惯的,对于母亲的态度并没有过多反应,只是诚惶诚恐说着。 朱翊镠这时也道:“母后,皇姐说得对啊,儿臣也听太监这么说过,过去过冬的时候,皇宫里都会死人,小孩子最凶险。自从范卿家献了煤炉烟囱,太监们就不害怕了。儿臣也想当面谢谢他。” 李太后对儿子的态度明显变得温和,点头道:“这话一会你们记得跟自己皇兄说吧。你小小年纪就懂得知恩图报这很好,你皇兄要是能像你一样,哀家就省心了。这回得跟他好好说说,让他明白做人得知道感恩,不能忘恩负义。太岳先生的恩典还有范卿的功劳都得报答,必须把人调回来!”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章 孤臣 两年时间并不会对万历产生太明显的变化,李太后眼里他依旧是自己那个长不大的儿子,继承了来自其父的荒唐,年纪不大就已经有喜好声色的苗头,同时又有些专横,不像小儿子朱翊镠那么听话乖巧,却不知道这一点像谁。每当看到儿子,李太后脑海里出现的镜头不是与丈夫夫妻恩爱,或是母慈子孝的情景,而是几年前丈夫突然去世,孤儿寡母四面楚歌,强相当朝社稷动摇的凄惨情景。每念及此,李太后就自然而然地想起那高大的身影,以及那双重托日月的大手。这些年来,也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江山才能太平稳固,自己也不用闻干戈金鼓之声。 作为一个出身贫寒的女性,李太后并不怎么懂教育,对于如何与子女沟通其实也不在行。这些回忆该怎么传递给儿子,她也说不清楚,只能用最为简单粗暴的填鸭方式,希望万历明白。 好在国朝以孝而治天下,不管皇帝还是谁,在母亲面前都必须保证绝对恭敬。而从小接受张居正教育的万历,在孝道方面更是无可挑剔。在母后面前始终表现得谦逊有礼,绝对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思。至于母亲提出的请求,他也表示双手支持,只是随后提出了一点个人意见:这事自己做不了主,还是得请张师傅拿主意。 李太后对于天子的表态十分满意,“皇帝能这样想就对了。虽然皇帝已经大婚,但是终究年岁还小,书也没读通透,很多事还不明白。大明朝偌大江山,你现在还承担不起来,遇事多看少说,看看人家张先生是怎么做的,你好生学着点。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便要自己出来挑担子,你张师傅那时候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不能再陪着你了。这些年就是你用功的时候,不能耽误。” 说过范进的事,又拉了几句家常,尤其叮嘱皇帝要注意自己身体以及和皇后搞好关系之后,万历才寻了个借口告辞而出。太后宫里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为皇帝送行。万历放眼望去,在其中一个皮肤白皙的洒扫宫女身上夺停留了片刻,那个女子似乎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下意识把身体蜷缩了一下。宫里人都清楚,这位陛下虽然刚成年,已经有过私幸宫人的事迹。 皇宫里的女人,被皇帝宠幸是很寻常的事。但问题事是被幸的宫人得不到信物凭证,等于白白吃亏,这就让人无法接受。再说如今的皇后虽然刚刚成亲,就颇有悍名,一个小小洒扫又哪敢惹事? 好在皇帝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就已经转过去,继续向前走。直到出了宫门,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孙秀才凑上来借搀扶皇帝的当口低声道:“天家钟意那小妞?奴婢回头问问,她归哪个嬷嬷管?” “算了,那是母后宫里的人,不要随便招惹。再说……也没多好看,只是朕看了皇后那张脸以后,看哪个宫女都会觉得更顺眼一些罢了。” 事情涉及到皇后,孙秀自然不敢多嘴。他心里清楚着,天子与皇后虽然是新婚,却没有那种蜜里调油的亲密,关系反倒极为恶劣。皇后的脾性未见得如何恶劣,但是缺乏一朝国母的度量,在拈酸吃醋的程度上,和普通的家庭妇女没区别。自己如果给天子拉马事发,皇后那关可不好过。 大明选皇后虽然也对相貌有要求,但选择标准还是品貌端正而不是美若天仙。皇后王喜姐的选择又是李太后做主,在相貌的考量上,又有着更深层次的考虑。自己儿子年少,如果沉溺于女色不但于国无益,于身体也没有好处。 尤其当日自己的丈夫沉溺酒色过早离世的惨痛教训在那,对于儿子就更要防范。她当然希望儿子夫妻和睦,但是这种和睦的夫妻关系她希望是建立在彼此的感情上,而不是女色吸引上,是以在挑选皇后时特意选择了这个相貌并不出众,绝不至于让皇帝沉溺其颜色无法自拔的女子。 于李太后的盘算中,自然是希望万历与皇后形成相濡以沫,建立起一种更近似于亲情的高尚情操,超脱低级趣味。但问题是她忽略了自己儿子的岁数,万历这个年纪,正是少年热血,荷尔蒙大爆发的阶段,提什么大道理都不如一个真正的美人好用。 另一个问题就是万历的审美实际是被范进给拔高上去一大截的。原本皇帝生长于深宫大内,见过的女人就那么多,对于美丑的概念,完全受自己眼界影响。王喜姐相貌普通但不至于丑陋,跟深宫里这些宫女比,属于水准以上。万历又不具备桀纣那种条件,正常情况下对于这个皇后他还是会满意。只是看过范进由密章直奏送的连环画册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 范进的画风本来就和这个时代不太一样,在美人的构图上,又采用后世扶桑岛国的二次元风格,其内心想法当然是希望万历沉迷大眼睛纸片人,把三次元美女留给自己享用。 其结果虽然不至于彻底让皇帝彻底迷恋上画中美人,但眼界确实提高了一大块,对于王喜姐的相貌根本看不上。就连本来最吸引少年人的夫妻情事,也是兴致缺缺只敷衍了事。皇后的脾性变坏,与此也有极大关系。 除去相貌,才情上王喜姐也一无足取。当然这也不怪她,出身寒门,没读过什么书的她进宫以前就是标准的灰姑娘,没有机缘去接触那些琴棋书画,也没有什么可能拥有过人才情。归根到底,她的品貌与见识不离村姑农妇藩篱,即使万历这种不怎么喜好读书的人,也鄙夷与皇后的浅薄,更嫌弃她的丑陋,于这个妻子也就提不起兴趣。至于其他宫女,在万历看来也仅仅是比妻子出色,自身魅力也那么回事,偷着幸了几个宫女,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少年人的精力总是充沛,读书无趣,妻子无聊,他的注意力就只能转移到别处。回到乾清宫里,不多时就有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太监赶来,或是满头大汗地角力,或是虎虎生风地演习拳脚。 阉人并不等于软弱,宫中负责禁卫的内监中不乏技击健儿,比之江湖武师只强不弱。这几个太监身手利落,在当下的技击圈子里,其实都可以算得上好手这个阶层。 几个年轻太监在天子面前表现用心,可是万历靠在椅子上,看着这些人打来打去的样子提不起多少精神。侧头看了一眼身边侍立的太监, “张诚,这就是你从宫里选出来的好手?朕当初让你去御马监,让你做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可是这帮人在朕看来,也是寻常啊。打得太难看了。你看看范卿上的龙图剑侠,那里面的侠客是何等高明的身手,跺脚就能上房,刚才朕让他们上房,这帮没用的奴才只会搬梯子爬竿,这就是高手?” 在万历身边侍立的,正是两年前因一语得祸,被发配到御马监去管内操军的张诚。两年时间过去,大多数人都忘记了这个太监的存在。如孙秀之流则认定其一辈子也就是跟军汉厮混的命,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可是没想到天子大婚之后,忽然调张诚回到身边侍奉,恩遇更盛从前,让一干宫中太监大跌眼镜。 在御马监的日子让张诚消瘦了几分,人却显得更为干练,身上多了几分英气,这种气质在太监身上就更为难得。他沉声道:“回天家的示,范进的文字或许是极好的,丹青本领也不错,但是故事终究都是骗人的。奴婢在军中宫内,都见过不少武人,东厂里也有些江湖人物,其中有些人身手了得,也会所谓的轻功。可是像那话本里说的那般本事是绝对不会有的。此事只能看,不能当真。” “大胆的奴才,你敢说范卿的话不能当真?这话若是让张师傅听见,仔细你的小命!” “奴婢是陛下的奴才,只知有陛下,不知其他人。能让奴婢死的自然是陛下,张师傅也发落不得奴婢。奴婢在陛下面前,只能说实话,哪怕搭上性命也不能说谎。” 万历看看张诚,“你这奴才在御马监倒学了个牙尖嘴利,真不知道是去练兵了,还是去那耍嘴皮子了。别以为你把内操军练得不错,就能胡说八道,张师傅是朕的恩师,如何发落你不得?朕又不是昏君,自然知道话本上的东西不能作数,不过跟你逗个乐子罢了,别什么事都想到骗人上。范卿家于国有功,就说这煤炉烟囱,今天母后还特意提呢。自打有了这个,宫里每年中炭毒的都少了好多,与牛痘方一样,都是活人无数的大功德,不能因为范卿家不居功就真的不记得。” 张诚道:“先有圣君后有贤臣,只因为有陛下这样的明主在,才会有范进的出身。他年纪轻轻就高官厚禄,都是陛下赏的,立功报效也是应该的事。再说这两件事上,他自己也很赚了些钱,京里卖煤炉烟囱的店面,不少都是他家里人干的。去年罢内织染局,改上用缎为采办,他家里怕是二十年都不愁绸缎用了。” 万历瞪他一眼道:“你又不是言官,别总盯着别人!刚回来几天就又放肆,该罚!范卿家此番回京述职,接着就要成亲,你去选一堂上用家具送到张师傅府上,就说是朕的贺礼。另外,借全套銮驾给张师傅摆场面,你负责调度,哪要是出了漏子,你就滚到西北监军去,别在朕的面前添堵!” “奴婢遵旨!” 张诚虽然挨骂,但是心里却并没有半点后悔或是恐惧,他心头雪亮天子根本没生气。这位少年皇帝如果生气,也不会是这么点动静。这两年来张居正的教导,加上范进定期送的连环画与书籍,于皇帝的培养方面还是有很大裨益。本就喜欢玩心机的天子,城府比同龄人要深厚得多,表现出来得喜怒与其内心想法未必是一回事。 皇帝想要人,想要完全忠于自己的人。在万历五年,他和张居正配合,认为玩了一手很出色得把戏,得到了一批自己的门生子弟。但是到了现在,皇帝对这些人是否跟自己一条心又有疑虑。就像范进与张家的婚姻,他心里未必满意一样。 最近一些言官对于范进的弹劾,皇帝不加处置,表面上是自己不亲政,实际就是要给范进一些警告,让他知道自己傍上了张家也不代表可以为所欲为。能作多少事,或是立多少功都是次要的,皇帝最看重的还是忠心。虽然天子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对范进失去圣眷,可是也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亲厚。 皇帝需要孤臣,需要那种除了自己,跟谁都不亲近,对谁都能下死手的大臣。这种大臣在文官里不好找,作为宦官就应该能做到。能文臣所不能,才是内臣晋身之道。天子需要孤臣,自己就得当好孤臣,所以张诚在皇帝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地臧否任何大臣,越是表现的和谁都不对,自己就越安全。 离开万历身边,人没去御用监,而是先去看了自己的干爹张宏,这也是张诚最大的庇护。他的孤不仅对于外臣如此,对于宫内也是一样。冯保眼下在宫中炙手可热,威势不输武宗朝刘瑾。不知多少太监挖空心思攀附着冯保,可是张诚对冯保始终是个不远不近的态度,如果没有张宏这么个干爹护持,怕是早被赶出紫禁城了。 张宏虽然是宫里老前辈,也是司礼监秉笔,但是素性节俭也不喜欢争夺权柄,住处清静的很。张诚进来,照例磕头问好,又为干爹揉着肩膀,张宏则眯缝着眼睛道: “明君贤臣这是盛世气象。天子对张太岳礼敬如此,是大明的福分。但是范进……他在地方上还不满六年吧?这就调回来成亲,因他一人坏了法度,这不是什么好事。张太岳太宠女儿了,应该把人送到江宁成亲,不该把范进弄到京里。这事我们拦不住,但是等到传旨的时候,找机会提醒他一句,自己检点一些,这也是为了他好。对了,干爹还得往你身边安排个人,你看着栽培他一下。” “谁啊?” “张大受的干儿子,叫张鲸。虽然说走的是大受的门子,可是这孩子我看着人不错,满腹经纶,应该是个读书人的根底,不知道怎么居然进宫了。对读书人,我们得多尊敬,这个天下离不开文人。回头抬举抬举他,给他安排个好差,将来说不定是咱们内官里的一个好苗子。”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一章 大胆告白 由范进主持修建的上元县草市,算得上当下江宁一景。以规划完整,管理严格以及物美价廉而成名。在此之前,乡下有自发形成的集市,城外也有所谓的墟市,也能满足乡间商业活动需求。但问题在于那种集市没有管理混乱异常,为了争一个位置就可能发生斗殴。衙门的衙役以及乡下的土棍都能从里面抽分,于经营者而言也是个不小的盘剥。 上元县官方成立的草市,不但有相对完善的建筑,保证经营双方不受日晒雨淋之苦,也有着固定的摊位划分。于农人而言,交上过往一个月的保护费,就可以获得一年的摊位使用权,按照号牌发放对应,确保不会被占用。在草市里还有专门的衙役负责巡逻,一旦发生口角争斗就会介入,对于双方都是个保护。范进提倡商业,讲究物美价廉,黑心商贾在这没法生存,恶客也一样。是以如今上元草市的口碑已经做起来,人们越来越愿意到这采购各色物资,农夫也愿意把自己的东西拿到这里交易。 来这种地方采买的,大部分也是农人,再有一些店铺老板,读书人基本没有,这也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是以当一个年轻英俊的书生,带着个美貌女子出现在草市之上,就很有些惹眼。 女子年纪不大,相貌极为俊俏,唯一的遗憾就是巴掌小脸上有一些麻子,破坏了粉雕玉琢的白皙面皮。大家只看一眼就能猜到,这一准是出过天花落下的病。只好在心里为她哀叹一声命运不济,若是赶上种牛痘就没这事了。 女子的兴致很高,在不少摊子前驻足观看,有时看农具,有时看家禽家畜,又捧起些粮食来放在手里端详。大叫道:“姐夫你来看看,这个就是咱们上元县种的珍珠米啊。原本只有江宁县才种的出,现在我们上元也有了。” 男子拿着折扇走过来,看了看那些大米,示意她把粮食放回去,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上元县的珍珠米?也许是江宁县的米拿到上元县卖,这米上又没有写字。” 卖粮食的商人见两人衣着就知道是体面人物,明知道不是主顾,却还是要用心招呼。笑着说道:“公子,这确实就是上元县的珍珠米啊,不是江宁的。自从咱们村里修了水坝,我们也能种的出珍珠米了。这还多亏是范老爷的那套劝农书,告诉我们怎们赚钱。您看看,这市场上的羊、鸭都比过去多多了,就是靠着范老爷的点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修水坝。过去没有水坝,大家都怕发大水不是饿死就是穷死,哪敢种这种贵人吃的好米。还有这些脱壳精米,我们也知道好,可是所出太少,只有你们城里的体面人才吃得起,我们种田的人是不能吃的。过去为了不饿死,才不敢种好米,现在都敢做了。” 少女笑道:“那老伯觉得范大老爷是不是好官呢?” “这还用说,当然是了。就算是当年的海笔架也不如老父母啊。海笔架当巡抚的时候,没人敢欺负我,却也发不了财。范老爷当父母官,我就有了这个摊子,每天不用下田就能赚到钱,将来还能雇人给自己干活,自然是范老爷好些。我们现在就盼着范老爷在这里待下去,我们就有福了。最好是做完知县做知府将来再当巡抚,到时候说不定我也可以盖个大房子,再买十几个胖丫头,当个有钱人了。” 少女道:“那范老爷要是调到别处呢?” “那怎么行?范老爷是我们上元的父母,哪里能去别处?朝廷要是调老父母去别处,我们就请村里的顾老爷出面,给万岁爷爷上个说贴,一定要让老父母留在我们上元。这是老天派下来的福星,哪里能让他去别处。” 少女展颜一笑,“你说得对,范老爷就是福星,哪也不许去。”说完话,随手丢了个东西在摊子上,随着书生离去。那老板拿起丢下的东西,却见居然是一枚金豆子,连忙放到嘴里去咬,见是十足真金,欢喜得一张脸成了绽开花朵,不住道:“财神!我今天遇到财神了!” “姐夫你听到了吧?你的子民都不想你走,你平日一直说要考虑民意,你现在上京,就不管百姓怎么想了?” 徐六在衙门里当了这么久的内计室,已经很是干练。在范进面前做出可爱模样,是为了让姐夫欢喜,不代表她真的还是个呆萌。要留住姐夫,也知道该用什么办法。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如今上元县刚有点起色姐夫就走,那不是跟什么都没做一样?像是我们女塾,原本就是文社里的女孩子,现在有上百人,还有很多女孩子想要进来。宋氏愿意再捐两处房产出来做女塾的地方,姐夫现在一走,这女塾就全完了。姐夫教女子读书,让女子不必居于男子之下的想法,不就全落空了?还有丝绸……” 她一样样数落着,不放范进一回手,将一块米糕丢进她嘴里,徐六猝不及防呜呜地半天,才把半块米糕嚼下去,气呼呼道:“姐夫之前说那些都是骗人的,你一想到张家姐姐就什么都不管了是不是?” “是啊。我是个进士啊,就算什么都不干,都能过得逍遥自在。如果不是为了你张姐姐,我犯得上这么拼?”范进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我是为了舜卿才做这些,现在有机会回去成亲,我留在这里等,那不是本末倒置?” “那姐姐也可以来江宁和姐夫成亲啊?自古来夫为妻天,姐姐与姐夫情深义重,就该考虑姐夫的苦衷。” “别胡闹了。我是流官不是土司,你姐姐又不能跟着我到处宦游。太岳相公不忍爱女远嫁,要留在眼前方便照看,这些都是情理中事。怎么也不可能来江宁啊。” 徐六可怜巴巴地看着范进道:“那姐夫你……就肯定不回来了?” “不好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从常理上说肯定不容易。不过我多半不可能任京官,我当初在刑部闹的那件事,搞得六部都拿我当老鼠,谁也不会愿意我这么个人进去,把部里闹个天翻地覆。最大的可能,还是外放,将来如果运气好,就做个部堂侍郎,如果运气差,就做个五马黄堂。如果有的选,我可能去扬州,但是这只是个想法,能不能实现要看朝廷里的博弈。回江宁……很难了。上元这里我会举荐个妥帖人物,不会坏了我的规制,再说有你大哥他们看着,谁也不敢这么干。女塾可以开下去,虽然我不能当老师,但是你们也可以找到足够出色的人物,其实六妹你就可以当老师啊。” 徐六摇头道:“我怎么行?会被人笑死的。” “怎么不行?你们又不是去考状元,无非读书写字,学习一技之长,拥有一个和丈夫分庭抗礼的本钱,不至于完全靠丈夫生活,被夫家拿捏。从这个标准看,你其实比我合适,你也知道女塾那边我现在头疼的很。” 徐六当然知道,范进在女塾当教师的后遗症就是不少女孩子开始拒绝家里安排的婚姻,或者能拖就拖,有不少人偷偷给老师写诗甚至表示做妾做小都没关系,只要跟在老师身边做一辈子丫头都认了。 范进当然不至于把这些小丫头的冲动当成爱情,可是每天招架这么多人,也是件头大的事情。徐六微笑道:“这不怪她们啊,谁让姐夫太出色了,大家就是愿意给姐夫做小啊。其实自己也知道,这是做不到的事。可是心里有个梦,总好过连梦都没有,为了追这个梦去拼一次,不让自己留遗憾,这都是姐夫教大家的啊。” “对,这就叫作法自毙。”范进无奈道:“你将来要教好她们,别让她们把你带偏了。她们是不可能做小的,现在无非是一时冲动,以后就会后悔。告诉她们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是遇到一个坏人,她们会很惨的。” “姐夫怎么会是坏人?”徐六的目光里带了些复杂的感情,紧盯着范进道:“肯扔下这么多公事,哄一个女孩子开心的男人,给他做小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成亲关系到家族,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舜卿姐那样好运气,遇到个开明的父亲。她肯下嫁我这么个穷书生,已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这些读女塾的孩子要想给人做小,家里怕不是要闹翻天。让她们清醒一点,这是办不到的。我临走的时候,一人送她们一幅画,算是师生纪念。将来谁要是被夫家欺负了,我这个做老师的可以为她们出头想办法,但是其他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徐六没说话,而是随着范进走出草市,她忽然拉住范进的胳膊,将他领到一条小巷里。这是条死巷子,没什么人走动,环境僻静的很。徐六仰头看着范进,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一阵才道:“姐夫……我要跟你说件事。我……不是我娘生的。” “六妹……” “你听我说完。虽然大家都瞒着我,但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我亲娘是我娘的妹妹,庶出的姑娘,和我娘感情最好。本来是到江宁来玩的,结果爹爹酒后乱闯……就有了我。娘的性子本来就很柔弱,出了这样的事心情郁结,生下我之后就过身了。娘就把我当亲生女儿来养。所以我虽然名义上事国公嫡女,其实就是个庶出丫头,要说起来从头到尾,娘都没有名分,我算庶出还是奸生子都说不好。” 事涉阴私,而且关系到国公一层,范进从张舜卿那可以了解到这事的一些信息和从徐六自己嘴里说出来性质完全不同,他想要阻止徐六也来不及。只好安慰道:“六妹别想这么多了,我相信不管是夫人还是国公爷,都不会想这些,毕竟六妹这么可爱,疼爱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想那些。上一代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也不要多想。这件事既然事秘密,就让它永远称为秘密,记在心里不要说出来,如果将来有人因为这件事说三道四,姐夫打死他!” 徐六摇头道:“我跟姐夫说这个,不是要告诉姐夫秘密,而是要对姐夫说,我不是嫡出的。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一向在范进面前乖巧怯懦的小丫头,忽然爆发出强大的勇气,猛地拉住范进的衣袖道:“姐夫,我跟那些女孩子不一样,我可以做小。反正我这么丑,做正室也没人要,做小也没关系的。姐夫这次进京……带上我好不好?” 这番告白于徐六的性格以及身份而言,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下定多大决心,才能说得出来。说完这番话之后,她的大眼睛锁定范进,一言不发。手紧紧握成拳头,不错眼睛地看着面前男子,等候着最终的判决。 范进的手举起来,轻轻按在徐六肩头,长出一口气道:“胡说。谁说你不好看?我的六妹是天下少有的美人,相貌性情无可挑剔,谁能娶到你做正室,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而这个福分……我没有。对于天下人来说,你都是国公爷的爱女,不可能给人做小,丢国公府的脸面。再说姐夫这种书生也没什么好的,你以后肯定能遇到一个值得你嫁的男人,过好日子。别犯傻,过几年你回过头来想想,就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糊涂。姐夫的衙门里还有事,我先送你回家去,然后我回衙门。” 说话间他轻轻抬起了手,看着徐六的反应。 “谢谢姐夫。”徐六并没有过多纠缠,也没有哭闹,而是很有礼貌地行个礼,低下头在范进身后走出陋巷。范进心内对于这个乖巧的女子未必无心,但是眼下成亲在即,他绝不可能招惹徐六这么个麻烦。至于她怎么想,目前也顾不上。她的情绪低落范进可以猜到,但是并不想去安慰,这种时候拖泥带水,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范进不能出县境,自然就不能送徐六回大功坊,只能送她上轿子,安排人送她回去。一路低着头不说话直到上轿之后,猛然抬其头,从小窗看着范进离去的身影,低声道:“姐夫是大笨蛋……明知道我是傻丫头,认准的事就不会变,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任你说破嘴皮子,我也不会改变主意,这次我绝对不要听你的话!”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二章 践行 对于徐六的问题,范进现在却是没什么心思理会,倒不是说他对徐六不关心,只是顾不过来。大明朝官场上确实有一些呆萌的人物,比如那位糊涂到一定境界的陈音陈师召。 但是到了张居正时代,这种妙人已经没有了生存空间,能在官场上混事的,大多脑子不差。虽然圣旨的内容只是让范进进京述职不涉其余,但是东南官场都看得出来,范进这一去差不多就是有去无回,不大可能回来继续做上元县令。 与普通百姓不同,东南官场上一多半人对于这个结局乐见其成,其中最为兴奋者莫过于江宁知县,原因自然都清楚的很。一个地区如果出现一个过分冒头的县,对于其他县而言,就是无言压力。尤其这个县令还不守府里压制,可怕与可恨程度更是与日俱增。 王世贞提醒过范进两次,固然要勤于王事,也要考虑同僚的立场和处境,见没什么效果,也就不再言语。反正说了也是白说,范进又不归自己管,就懒得搭理。再说王世贞眼下最关注的事不是功名禄位而是成仙得道,眼在在江南文坛,一干文人才俊的关注点都放在道经中记载的许逊斩蛟事件上。根据道经记载,一千二百年后,蛟子复出,会有八百地仙斩杀蛟子,借这个机会成仙得道飞升上界。 包括王世贞、徐渭等人在内,东南不少大名士都是这个说法的忠实拥趸,而王锡爵那位道号昙阳子的爱女更是在四处传法讲道,让无数文人折腰。比起人间富贵,显然仙家生活更吸引人,既然范进不听劝,也不会参加地仙斩蛟大军与别人争夺八百名额,这些上司也就懒得理他由得他冒尖。现在他一走,一干同僚自是欢喜,有人已经决定,等范进出发那天要放上一天鞭炮送瘟神。 这些人高兴,士绅商贾自然就要担心。大明政策最大的坑爹之处就在于一时一变,换个人就可能彻底调换个方向。自己已经把产业挪过来,又在地方上投资,如果这时候换个薅羊毛的上来,大家怕是都要遭殃。一些士绅的说贴已经送到应天巡抚那,期望让范进多留一时。 范进倒是有把握,接印的不管是谁,都不敢动他的政策。可问题是能不能在他打下的基础上,把上元模式发扬光大,就是个重要问题。这两年时间,范进的强势导致县衙里没有佐二官,上级派的佐二只是能领钱粮,插手不到公事里。 现在他一走麻烦的事就在眼前,接印的人难找,光是安排善后,保证自己走后不出乱子就已经是大事。何况还有个重要问题,就是自己这一走,谁走谁留下,也是个需要考量之处。 张铁臂在上元已经做了班头,还娶了个老婆,关清的牢头做得也很滋润。虽然自己一走她们肯定待不住,但是如果想留在江宁,范进倒是有把握也有义务,给他们安排个好差事,不用吃苦也能发财。若非如此,那些部下凭什么跟着他出生入死?还有那些从广东来投奔自己的乡亲,跟自己走其实就是累赘,可是留下来他们也不可能有位置。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既然在这个局里,谁也做不到超然物外。想要彻底不认规则,抛弃亲戚,范进自问也没这么大魄力,至少自己做不出这种事。哪怕自己最看不上的胡二,也只能带着。 张铁臂与关清的态度很是坚决,范进走到哪里,自己就跟到哪里。桂姐虽然是江宁人,可是没有什么亲戚,去哪都是去。张铁臂则更绝一些,老婆随时可以换,但是恩主就这么一个,只要恩主抬举,将来不愁没有婆娘,已经做好破家追随的准备。两人的态度虽然让人感动,可是反过来也是范进肩上的担子。 沈三站在范进身后,看着范进把自己辛苦整理的资料装订起来,预备给下任官,又把未来上元的发展蓝图放在那,忍不住道:“恩公,你做的很多事,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接恩公位子的人,白捡一个便宜还未必领情。也就是恩公心善,若是换了其他人,肯定不会甘心把自己打下来的基业这么交上去。” “别胡说。什么叫我打下来的基业,都是大明朝的天下,我们是牧民官,这些土地没有半寸是我们自己的。既然做了官,就要对得起百姓。有些人总是担心继任者得便宜,恨不得所有的事都在自己这一辈完成。要我说,读书人顶坏的毛病就在这里,个个都要在自己一代立功名留青史,没人想过自己一辈子做无名之辈,把功劳留给未来的人立。做事急功近利,那些费时间不讨好的活就没人干。我只希望江宁将来少闹几次洪涝,老百姓可以各安本业,我也就心满意足。至于谁立功,这都无所谓,反正肉烂在锅里,万岁不会吃亏。” “府里担心我走了没人能接我的班,这帮废物,真是没话可说。该怎么做事都有规章制度在那,看着规条办就是了。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凭什么认为后来的就不如我出色?对笨蛋只能用笨蛋的办法,把规章制度写细致些,萧规曹随,让他们对着规章来做事就好了。浪费本官的时间!” 沈三微微愣了一下,看范进的眼神里已经满是崇拜之意。拱手道:“恩公高风亮节,学生望尘莫及。只为恩公这句话,学生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这种话不用说了,我要你粉身碎骨干什么,赶紧帮忙收拾东西,一会让小婵给你做猪头吃。这回进了京,我给你在国子监补名字,将来给你弄个功名。再说跟张大小姐完婚之后,我也就硬气一些,把你家的冤枉和老泰山说一说,如果他老人家肯为你做主,你就谁都不用怕了。” 沈三来到范进身旁,开始动手帮着范进收拾那些文稿,沉默了好一阵之后才道:“我想学的东西,只有恩公能教。我家遭遇此番惨祸,求取功名于学生而言,已无关紧要。只要能跟在恩公身边,帮恩公做一些事心愿足以。” “蠢!功名放到眼前都不肯拿,有了功名你自己就可以报仇了,何必假手于人?这个天下没有白来的便宜,找人帮忙是要付出代价的。” “学生跟在恩公身边如何看不明白?盐商手段通天,更有泼天富贵可通神路,学生就算求取了功名也未必能报仇,还不如跟在恩公身边报仇的机会更大一些。此番恩公回京,盐商们怕是要大为庆祝一番,觉得去了一心腹大患。” “让他们高兴一下也没坏处。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让他们先疯狂一阵,也没有坏处。” 沈三看看范进,“学生受教。但是学生也想到了一事,如今太岳相公又算不算的上狂?” “住口!你这话传出去本官也保不住你!” “事关恩公学生不得不说,粉身碎骨又何足道?” 范进摇头道:“你这个蠢材只好给我当幕宾,若是推荐到别处,一准被人开革前程。我对你没有那么大好处,犯不上摆出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样子来。张家虽然如今有些骄纵,但是离狂总归还有距离。再说太岳相公与天子有师生之情,就算狂一些,也是天经地义,外人不能置喙。你不要操心别人,管好你自己,我到后院看看,猪头怎么样了。” “我就知道老爷一听到要回京的消息,必然要吃猪头,早早就在准备了。如今虽然老爷做了大官,要什么有什么,可是要说知道你的脾胃的,还得是我。马四娘那幽兰居别人吹得狠天狠地,说到底不还是我教出来的徒弟?所以老爷若是想吃好的就在家里吩咐下来,我什么都能做,犯不上去幽兰居打野味。人老珠黄有什么味道,家中放着嫩的不要,非要去吃老的。” 厨房内,郑婵靠在范进怀里,手上不停,身体轻轻扭动着。一个优秀的厨师,自然知道该怎么控制火力,作为一个精明的女人,她也知道该怎么控制身后男人的火性。 这种厨房游戏,已经成了郑蝉的拿手好戏,她知道范进喜欢她现在的样子,然后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在厨房里胡天胡地。一般女人还要考虑个灶神是否能容,郑蝉却根本什么都不怕,对她来说,最黑暗的地狱都经历过,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今她最担心的,其实是失去丈夫宠爱,那才是万劫不复。论姿色她甚至不敢比马湘兰,更别提薛五。那位宋瑾又给范进生了儿子,虽说号称是范进的私人奴隶,实际上地位极高。这次范进将行,她除了负责准备船只,装运宦囊,还要亲手为范进缝制一身衣服,以妻子送丈夫的姿态送他回去跟张舜卿成婚。这些条件她比不了,就只能另想办法。 京师不比江宁,张舜卿这么个人在那,如果再不能让丈夫宠爱,那日子还怎么过。所以她只能利用一切机会,发挥自己身体上的吸引力,找到可以吸引丈夫的方面。除了厨娘游戏,她还有另一个杀手锏。 “金氏那女人快熬不住了,就是面嫩,其实老爷今晚上溜进去睡了她,她一准不敢声张,说不定还乐不得呢。”郑蝉在范进怀里低声道:“她身边那几个丫鬟都是从马四娘那派去的,清楼出身,专会拉良家女子下水。何况她自己也不干净了。我一直在旁边敲边鼓,陪她同睡时放些手段出来,她就受不了,一个劲地求饶。这女人表面看着冷,实际贱的很,也就是装成个清高样子。她现在不是弹琴,就是看老爷的书和画,还真拿自己当贵妇人了,我呸!什么东西!一个乞丐头的闺女,说破天不过是个丐婆,也在那装风雅。她还真以为自己相公与老爷是至交好友呢,享受得心安理得。现在要是告诉她真相,再让她自己选,是回去当丐婆,还是留下来伺候老爷,我猜她多半就要服软。” 范进笑道:“那你就不吃醋?” “我吃什么醋啊,等老爷一成亲就不要我了,到时候抱着宰相千金朝夕为伴,我就是个没人要的小厨娘,轮不上吃醋。还是现在帮相公收拾洪家女人,让相公念我的好处,将来主母发落我时,相公好歹还能心疼一会。” “你这小狐狸精已经够好了,不需要拉其他人下水,老爷就喜欢你。”范进的手掌开始解开她的衣服,在其耳边道:“我和洪大安的仇,现在没必要让金氏知道。至于她想要看书学琴,都随她去。不要让她听到那些闲言碎语,没必要。如果现在洪大安还是与我分庭抗礼的人物,我肯定要送他一顶绿帽子,反正两下是解不开的死仇,有机会就捅他一刀何乐不为。但是现在他是什么东西?自己老婆都被人搞了,自己落在京师死活不知,睡不睡他老婆都没什么成就感。金氏对我的用处不是陪睡,而是把洪大安引出来斩草除根。” 郑婵虽然听范进的意思对于金氏并没多少兴趣,但是一想起自己迟迟生不出孩子的事实以及如今名为未定的危机,心头就像装了块石头。配合着范进的动作开始扭动身体,心里嘀咕着:那女人生过两个孩子了,一定可以生第三个,只要有了孩子,再把孩子夺到自己名下就好,老爷跟她丈夫是仇人,才不会为她做主…… 窗外,薛五站在那里朝里面看着,弹弓和一枚弹丸拿在手里,反复瞄准。却因为范进的身躯把郑婵完全覆盖住,饶是薛五神射,这一下也没法保证只伤郑婵不损范进。 有心打碎一旁的砂锅之类,又怕影响了范进的身体,大家都没得吃。考虑良久,她把弹弓放下,暗自道:等回了京,看那婆娘怎么收拾你。转身离开,自去收拾范进的行装了。 作为国朝优秀官吏代表,范进自然是要两袖清风而来,不染尘埃而去,随身行囊极为简朴,不过几个家人乡亲,若干烹茶煮饭奴婢,外加几袭旧衣,几两碎银。其廉足比鲍叔,至于随后由薛五带领鸣凤镖局镖师亲自押运的几船宝货,范进表示:那是商业行为,本官概不知情,不信请看,连过关的路引都是魏国公府发的,于我有什么相干。 不管百姓如何不舍,该走的总留不住,他只是述职不是卸任,遗爱卧辙十里一践的事都不能做。再者自江宁进京是走水路,士绅百姓在练成水上漂绝学之前,也不具备水上表演能力。 饶是如此,范进还是担心士绅听到消息,用民船挡住自己的船不让走。对于离开江宁的时间严格保密,只通知了府里派人护印,余者皆不知会悄悄出发。在码头送行的,也不过马湘兰、宋瑾以及勋贵十三太保而已。 范进离开时,天色还是黎明时分,码头上一片寂静,前来送行的勋贵子弟带着家中奴仆,把整个码头堆满。也正因为这些恶霸集体出行,无意中起到了清场作用,让安善良民有多远跑多远,不敢靠近。 徐六并没在送行人群里,范进对此倒是颇为欣慰,虽然对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他不是全无好感,但是对方的敏感身份却让他望而却步,不敢又过多亲近,能够就此了断未尝不是好事。 几个勋贵子弟最关心的,还是十四家联合经营,打进盐业的事。这帮人倒是不傻,不会认为范进眼下被调动到京里,这件事就会告吹。反倒是拍胸膛保证,肯定会替范进看住江宁这个基本盘,保证她搞出来的样板不被人坏了。 宋瑾靠着上元商会会长身份,也混进了码头,但是有一帮勋贵在那,她没法靠前也不愿意靠近。扣儿急得直跳脚,小声道:“这可怎么办啊?说不上句话……” 宋瑾不慌不忙道:“谁告诉你的说不上话?看我的。” 说话间她的手在怀中那可爱的小萌娃身上用力一拧,这一生下来就娇生惯养的娃娃立刻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童子声最洪亮,哭声清晰入耳。范进与眼前几个勋贵子弟寒暄几句,快步走向宋瑾,高声道:“宋会首你也来了,倒是让本官惶恐的很。不过就是进京述职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宋瑾也以同样热情地态度回答道:“老父母这话可说远了,您是我们上元一县父母,做父母的远行,儿女哪能不来送?小妇人也是代替我上元商贾尽一份孝心罢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离得近了,范进压低声音道:“你发什么神经?孩子招你惹你了?” “我打我儿子,关你什么事?反正你也不打算要我们孤儿寡母了,死了干净。” “放肆,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少说没用的!给句痛快话,我们去哪等你。你要是就这么拍屁股走人,等你大婚的时候,我一准送你个好礼。” “你少吓唬我,我去哪我自己都没把握跟你说什么?” “那也给个大方位,就这么留在京里做京官,你自己信么?” “那就……扬州吧。” “话在一句,你去扬州的时候,我们一准等你。你要是说了不算,给我等着!我现在可是离不开你,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别想把握甩了。只要你还要我,随你怎么打我骂我我都认了。” 两人匆匆几句交谈,范进又转身去敷衍勋贵,随后解缆开船,官船离开码头,船舱内的郑蝉才哼了一声,“不就是会生孩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对了,四娘怎么没来,该不会她也有了吧?” 范进一笑,“四娘当日结交广阔,如今洗尽铅华,就不想在这种场合露面。现在连幽兰居的应酬,也多是让手下人出面,自己出头时候不多。我想让她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或许她觉得这样才最舒服吧?” 刚说到这里,却听阵阵悠扬琴声传来,郑蝉一愣,“这是谁弹琴,曲子怪好听的。” “说曹操,曹操道。把我的玉箫拿来。” 一琴一箫,水上合奏,两人虽彼此不见,彼此却已知心。率领镖船的薛五,心里却是一阵莫名惆怅,原本以为自己对谁吃醋也不会吃恩人加干娘的醋,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差,真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不管谁的醋,都照吃不误。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三章 左右逢源 纱帽胡同,张居正府内。 原本张舜卿经常到范家去陪伴范母,顺带帮范进管家,已经以女主人自居,范家人也觉得这非常正常。可是自从范进回京日程将近,张舜卿反倒是不好再去了。毕竟两下还没成亲,如果在范家碰到就难免惹起物议。 手托着腮坐在房间里,眼睛盯着窗外发呆,那只从宋氏手里硬抢来的暹罗白猫乖巧地蜷缩在张舜卿脚下。这位新主人对它远不如前主人,导致这猫瘦了好几圈,也不敢像过去那么慵懒怠惰。 猫忽然跳起来,跑向角落,张舜卿这才若有所觉,方待教训这不知死活的肉球,房门外响起敲门声,才知是这东西听到动静。她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吩咐了进来时语气微微都有些颤抖,当看到进门之人不是夏荷而是阿古丽,又有些失望。 阿古丽笑道:“小姐,你实在太心急了。我知道你安排了夏荷去城门接范公子,肯定借不到的。虽然范公子已经到了通州,但是不代表今天就能进京。你也知道,京师里同样有勋贵,与江宁那些勋贵还是亲戚。他们已经得到了来自南方亲戚的招呼,要和范公子做朋友。那些人做朋友的方法,无非就是吃酒席喝花酒,这都是很耽误时间的,范公子的行程肯定会被耽搁。” 张舜卿哼了一声:“那些勋贵子弟有什么好来往的,没几个成气的。不是胡作非为,就是附庸风雅,都是些纨绔子弟,和他们来往没什么用。到了京师就该先来拜见爹爹,真是的……” 阿古丽噗嗤一笑,“小姐的口气已经越来越像个管家婆了。不过我要提醒小姐一句,虽然成亲之后要执掌家业,但是你和范公子曾经的美好记忆不该完全被生活替代,你是为了他好,也要考虑他的感受。外面有许多女人能给他温柔,你如果太大意,可是会输给她们的。” “他敢?”张舜卿自信地说道:“他是我的相公……永远都是,就得听我的。阿古丽你让姚八去通州催一催,带他来府上拜见爹爹。应天那边的考绩早就送到吏部了,爹爹这几天一直再看,想必有很多话想问他,让他抓紧过来。至于那些勋贵子弟,少跟她们来往,尤其是那生意。” 她看看眼前摊开的一大堆账本,这是通过相府关系从户部弄来的扬州盐税底挡,“两淮盐政就是个烂泥塘,就算不陷进去也会弄自己一身泥污。爹爹给他铺好了一条大道,这种事不能做。真是的,一点都拎不清。” 话虽如此,她还是整理着那浩如烟海的账簿,一手执笔一手拨拉算盘珠,将算盘打得叮当作响。阿古丽道:“小姐,你还是去试试新作的衣裳,快出嫁的人了,不要总和这些东西打交道。” “衣裳什么的不急,就算他胡闹也好,不知轻重也罢,总归是我的相公。他要做的事我这个做妻子的不能不帮忙,能做多少做多少,这是为人妻子的本分。” 比起张舜卿,姚旷对于勋贵子弟出京的事更为清楚,这帮人都是勋贵家里的三子、次子或是庶出子之类,身上有的有个锦衣卫荫封,有的则是在军卫或是三大营里挂职吃空饷。平素里不掌权也不去做事,靠着家族荫庇吃喝不愁,惹是生非没人管,但是也发不了大财。 勋贵人家是铁打的富贵,但是这些人家家大业大,具体到下面每个子弟能分多少就不好说。这次他们与南方的亲戚合作,显然是想干一票大的,在两淮盐务里分一杯羹。在这件事背后,又不知藏着多少与国同休的世袭公侯,借着盐务上的事,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姚旷并不怎么在乎公侯的看法,就像他不怎么在乎那些盐商一样。前段时间京师里来了个半大孩子,据说是扬州盐商子弟,人很聪明也很讨人喜欢。拜访了一些人,又在京里办了两场文会,出手很阔,京师里不少文人对他看法颇佳。但是还没等他继续做什么,姚旷就给五城兵马司以及张家门下的御史杨四知打了个招呼,两下前后找这人的麻烦,给他碰了几个钉子。那孩子也很乖觉,见风头不对立刻离京而去,没敢继续待下去。 其实这件事不是张居正的意思,甚至不是张舜卿的意思,而是姚旷因为范进与自己结交时的那种平等态度加上小姐与他一波三折的情感历程,决定帮帮这个小伙子。对付这么个商贾子弟,他姚八一句话就足够了。 如今张家权势如日中天,在天子大婚后张居正权势未减,依旧是整个帝国的最高意志体现。人们畏惧他多过畏惧天子,不管是勋贵的权柄还是盐商的财富,在这种巨大权势面前都只能算是蝼蚁,姚旷压根就看不上。他看来范进搞盐是有点想不开,想要钱的话只要说句话,送钱的人不知道多少,犯不上做这营生。他现在应该好好经略一下自己的仕途,为未来打基础。 马自强不久之前致仕,内阁又恢复到三驾马车状态,张四维和申时行都是张居正的应声虫,对于元翁的命令不敢违抗,张居正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住。虽然大明朝文官内外升转体系森严,范进没进过翰林院直接外放就决定他这辈子进不了内阁,可是这不是什么红线禁令,而是大家都遵守的规则。正如张居正打破了丁忧的规则一样,他如果非要破坏规则,让范进转成内官,怕是也没人敢拦。 翁婿两相国,郎舅双学士……姚旷已经在脑海里浮现出那堪称人间佳话的一幕。三公子秋闱的目标是状元,至于凭仗:考题实际是张居正出的,张懋修半年前就知道要考什么,加上张居正亲自指导文章,这样的理由足够充分。到时候张懋修走翰林路线转大学士,范进与他互为表里,三公子接老爷的班做首辅范退思做群辅,张家那就是铁打的富贵,荣耀无双,自己脸上也有光彩。 这种大好前途远比贩盐赚的那几个破钱有吸引力,从姚旷角度也不会允许范进再去扬州搞盐。人一进通州,就见到大批的马匹、车仗、轿班还有从京师邀去的女乐,把个通州搞得乌烟瘴气。姚旷暗自摇头,这帮勋贵子弟就是真么点成色,何堪与谋大事? 还不等到馆驿,就看到一些勋贵子弟骑在高头大马上往回走,他们与姚旷是认识的,远远招呼着姚八。姚旷问道:“范进范老爷如今在何处?我这有紧急的事找他。” 对面一个勋贵子弟笑道:“姚先生怕是来晚了,方才来了一辆马车,已经把人接去了。” “马车?哪的马车?” “宫里,慈圣的车驾。” 姚旷一愣,他当然不会相信是太后把范进招去,只能是有人借用太后銮驾。嫌疑最大的自然就是武清伯李家,再参考李家的高尚节操,多半是范进要搞盐的事,引起了李家注意,把范进叫去谈合作了?若是李家参与进来,这件事怕是有些要麻烦了。 不管怎么说,太后家人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姚旷只好先到馆驿传口信,要范进回来之后,立刻赶去相府。驿站之内正在分类收检那些勋贵子弟送来的贺礼且犯愁如何妥善处置这些东西的郑婵,忍不住再房里低声骂道: “这人才刚回京,怎么一个个都熬不住了?先是李夫人,这又是张小姐,等成了亲你们两个有的是时间腻在一起,怎么就这么点当子都不给我啊?真是的,这京城里就找不到几个厚道人!” 没错,接走范进的并不是武清伯李伟,而是借用了太后銮驾的李夫人。相思成灾的女人,已经顾不上仪态优雅或是体面尊严,不顾一切地只想和心上人团聚。她的相貌本来就和太后相差无几,又身处太后车驾之内,在这里做神女之会,让范进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刺激。虽然他不会作死到让李彩莲真去穿凤冠霞帔玩角色扮演,但是毕竟有脑补神功,完全可以补足这方面的遗憾。 等到久旷之妇终于得到了安抚,用手扳着范进的脸仔细端详,目光迷离。“小书生,你把本夫人迷住了,又一走了之,让我受了这许多苦。如今回来,却要看着你和另一个女子成亲,你说这该怎么办?你得如何赔偿我?” “难道方才的还不够?夫人尚有余力?” “那我不管!总之我不许你再这么一走了之,连写个书信都那么偷偷摸摸,还得用隐语。本夫人乃是皇亲国戚,偷你这么个芝麻官还得这么见不得人,太不爽利了。你这回成亲,依旧还是我的男人,我要你什么时候出来陪我,你就得什么时候出来,不许违抗。张舜卿自以为可以横行霸道,做梦!她爹不过是首辅,这天下总归姓朱!如今皇帝长大了,张居正又有几年风光日子可过?” 范进连忙问道:“怎么?如今天子已经对太岳相公有怨语了?” 李彩莲还没从刚才的快意中回过神来,没正型地说道:“看把你吓的,你现在都做了他的姨夫,还用得着怕?即便万岁真发了火,有我在呢,他还能砍了你?到时候到皇恩寺里以待,包你平安无事。我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我的地盘捕人!” “话不是这么说啊,此事关系重大,不可等闲视之。你快跟我说说看,到底陛下现在是怎么个想法?” 李彩莲见范进发急,心头一酸,将身子背过去,只留个后背给范进不说话。范进之后扳着她的香肩不住说好话,总算把她哄得欢喜才继续道:“陛下虽然岁数小,可是心思深沉,我虽然是姨母,也不敢说准能看透他的想法。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有心事没有说出来。至于这心事是对谁,我也不敢乱说。只是在我看来,陛下对于太岳相公未必像过去那样亲厚。一来,冬天讲学时,万岁不再特意吩咐宦官给太岳相公的脚上裹毡子;二来,张相公前些时病休,天子就不再去侍疾了。虽然看着是小事,但是总要防范一二。再说自从江陵复相,他门下的人也是过分了一些,不在部堂为官的,也敢呵斥六部小官吏员,只要大家都是江陵门下,就敢管他衙门里的事。我虽然是个妇道,却也知道这事办的糊涂。张居正没心思管这些鸡毛蒜皮,可是有人要是把这些告诉皇帝,万岁心里不见得舒服。” 范进也知,如今张居正在内阁威福由己,六部同样广植亲信,这些人要在京里推进新政,思想又极端,难免走上非此即彼的路,把推行新法等同于不要老规矩,就连起码的规则都不顾。再者就是张居正毕竟只有一个人,管不过来那许多事,自然就放任自流,下面的人借了张居正的虎皮护身,也可以为所欲为。 张家的女婿不好当啊。范进心里嘀咕了一句,在李彩莲耳边道:“彩莲,你知道那些人找我做的事吧?有没有兴趣发财?” “没。我又不是我叔父,我不缺钱也不把钱看得那么重。你也少掺和那盐引的事。宋国富那帮人不好惹,别看勋贵子弟气势汹汹多少家联合,实际没什么用。勋贵人家也不是一条心,只要宋国富找对了人,瓦解这帮散兵游勇不费吹灰之力。你给我好生在京里做官,不许去扬州搞盐!我知道张大小姐娇生惯养,花钱如流水,你若是供养不起她就来找我,我帮你找银子,就是不许你离开我身边。” 范进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养的起我,也不想离开你身边。但是我总是个男人么,养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再说这盐的事若是搞成,对你也有好处。咱们的事早晚都会让人知道,我得多立点功再说。何况宋国富与我过不去,我不收拾他几下,多没面子?” 李彩莲道:“你要是非跟他作对,那我就帮你,不过不是为钱,只是为你。宋国富的儿子前段时间进京,但是被姚八派人赶走了,在京里还是咱们的天下,别怕那几个商贾。有我在,没你的亏吃。” 两人又腻了一阵李彩莲才开始伺候范进穿衣,等到他收拾妥当,又从后抱着他道:“今晚上去拜张居正的礼物我给你预备好了,你替我提醒他一句,如今的万岁已经长大了,让他在意一些分寸。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对人对己都有好处,若是落个举目皆敌,对于子孙只怕是祸非福。”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四章 翁婿 “妇人之见!自古以来变法就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一团和气的变法注定难以推行,变法之人必然有一颗铁石心肠才行。这种时候是不能交朋友的,一旦有了交情就有了牵绊,下面的人就放不开手脚。就算老夫自己心里有数,下面的人也不敢真的放手施为,结果只能是半途而废,让新法寸步难行。老夫并不反对交朋友,但只有志同道合之人,才有资格进入老夫的书斋,做我的朋友。那些蠹虫没有这个资格!” 张居正终自己一生也没做过地方官,全是在京城衙门里面升转,一步一步走上阁揆之位,并不具备地方行政经验。但如果有人因此就认为张居正不通庶务,对地方情形一无所知,就太过自以为是。 大明朝各地地方官员,以及各地进京赶考举子,就是张居正最好的消息来源。他会定期接见一些地方任职的官员以及回乡探亲的部下,以聊天方式询问地方舆情民风,彼此对照就知道自己掌握的情况是否属实。范进这种出挑的知县本来就在张居正召见范围内,何况还有了这层关系,是以即便姚旷不来,范进也得来拜见相国。 礼物是李夫人预备好的,都是很名贵的滋补药品,但是张居正并未往心里去,随手又赏回给范进,只问他上元情形。范进先把李夫人的意见做了转达,想来张居正既然是李太后的盟友,对于太后堂姐的建议总该慎重考虑,不想张居正的顽固远远超出范进的想象。。 “自古以来变法者多无善终,即使自己可以活到寿终正寝,子孙也难免受累。也正因为此,很多人不敢再提变法的事。遇到什么麻烦,就只会去翻古书,从古人那里学办法。不是他们真蠢到认为古人的办法比自己的好,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留好退路。一旦除了问题,就可以把罪过推到古人身上,自己可以减轻责任。大明官场不缺聪明人,但是聪明人太多,退路留的太多,给这个国家的退路就没有多少了。朝廷是个什么样子,你我心里都有数,如果再因循守旧,这间破房子就要塌了。” 张居正看着范进,“你当初说要做我的急先锋,怎么,如今要做我的女婿,就不敢再当先锋了?虽然老夫没经过战阵,但是也懂得最简单的道理。做先锋的人亲冒矢石死伤难免,你如今要做新郎官,怕死不想再当先锋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你是这么想就说出来,老夫不会怪你。” 范进摇头道:“老泰山,小婿不过南海一书生,家无隔宿之粮,如今得大小姐青眼,为相府东床,人生再无遗憾。冲锋陷阵又有所惧?但老泰山对小婿有恩,况且又为骨肉至亲,肺腑之言我必须向泰山说明。正如泰山所说,自古变法之臣,鲜有善终,泰山既善谋国,更应善于谋身。” “如今明君在位,非前朝旧事可比。况且宫中有慈圣做主,老夫与万岁又有师生之义,不会像你担心的那样。” 张居正并不是一个一味唱高调的人,相反倒是个真正的实用主义者。他方才的言语正是他心中所想,所以说的极为自然。对于范进的担心,他也能够理解,其实比起那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门生故旧,范进这种态度更让他觉得真实。 夺情之前那次官衣贺喜事件对张居正打击很大,很多认为是心腹嫡系,可共谋大事者,一发现自己去职,立刻就去吕调阳府道贺。范进倒是始终不离不弃,为自己出谋划策四下奔走,乃至连改遗章的事都敢干。要知道,现在的大明是个迷信的社会,江南无数文人名士等着机会斩蛟子成仙,张居正本人也一样笃信鬼神之说。范进的行为等于是为了保护张居正,不惜损自己的阴功,这份人情和功劳,张居正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有数的很。 对于范进的谏言他并没有多愤怒,只是必须表明自己立场,否则范进万一有所动摇,自己就损失了一员干将加王牌打手。他安抚道: “陛下虽然已经大婚,但是经验尚浅,不足以秉政。如果现在把天子请出来亲政,等于是做大臣的要挟陛下,那更不是人臣之道。当日大礼议之争,杨石斋就用类似的办法对待世庙,下场又如何?老夫现在想交权,有人敢接么?” 说到这里张居正轻轻一捻长髯,模样潇洒至极,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油然而生。大明宰辅当朝帝师,当今帝国实际掌控者的威风气派便在这不经意间散发出来,让范进心里暗自嘀咕: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跟自己那位座师张四维相比,后者明显就少了这种霸气,显得过于阴柔内敛,比较起来更像是一个恪守中庸得儒者,而少了这份舍我其谁的霸气。或许历史上张四维可以接任首辅,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特质,让小皇帝相信自己控制得住。比较起来,岳父这种人,对于小皇帝来说或许有些可怕。 他没办法对张居正明说,你一死家里就是那副德行,没几年就被清算个干净。既然劝了不肯听,就只好另觅他途,当下不住点头称是。张居正又道:“你放心吧,老夫不是个迂腐之人,也从未想过做了我的女婿就要比别人倒霉。该为你们安排的都会安排妥当。我朝为官虽然内外有别,但这终究不是什么律法,只不过大家约定俗成,都守这个规矩罢了。不破不立,推行新法本来就是要革除旧弊,非翰林不如内阁这个规矩凭什么改不得?最早不过是考虑翰林官熟知制诰,方便办差。如今的内阁差事既重,就该引入能任事的外官。再说天子喜欢你的文章,这也是个优势,等你完婚之后,老夫向天子保举,先把你安排去侍讲。接下来就去国子监,等到熬够年资,老夫想办法让你入阁。” 张居正说的一系列操作总结起来一句话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在他看来,既然要推行新法,旧的规则就不必遵循,违反了也就违反了,不会有什么心里负担和后果。范进相信,自己这个岳父说得出办得到,但是这样一来,他日张居正的罪名上,又不知要加多少,连忙道: “小婿多谢老泰山栽培,此事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小婿以为,当务之急不是安排小婿而是安排新法。毕竟这是大事。” “新法固然是大事,老夫女婿的事也不是小事!我把舜卿许配给你,是要她享福的,卿儿若为男儿身,足以继承老夫衣钵。她的相公若是碌碌之辈,岂不是说卿儿不能识人?我知道你现在和那些勋贵子弟在商量着做食盐生意,这简直是胡闹!老夫的女婿需要靠那种手段赚银子么?再说,你可知那些勋贵子弟眼里,你是什么?” “盾牌,或者说傀儡。至于交情,小婿和他们中的一些人确实有交情,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小婿这个书生,依旧是个另类,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这些人想要做食盐生意,却又忌惮于盐商的势力,所以拉小婿入局,只不过是为了到时候可以找到一个人背锅,或是出来替他们遮风挡雨。再者有小婿入局,他们就能借上老泰山的威名,于其家族而言,也与泰山多了份交情。” 张居正点头道:“你的脑子还没发昏,倒是很清楚他们的用心。那你觉得,给他们当盾牌值得么?老夫的面子就值那几斤盐巴?勋贵人家结交老夫的目的又是什么,你不会想不到吧?” “一条鞭法。这些勋贵人家都有大片良田,尤其是京师的勋贵,他们的田庄就在岳父眼皮子底下,其数字早已经超出朝廷恩赐,在黄册上又看不到。这些年他们一点点吞掉的田产现在一发吐出来,肯定不会甘心,所以就想办法跟咱们攀交情,目的还是为了这些田,也是为了在朝堂上可以多获取权柄。” “你明白就好。这些人与国同休富贵不到头,却还要挖朝廷的墙角,占朝廷的便宜,良心何在!你觉得老夫该抬一手,把他们放过去?” 范进赔笑道:“老泰山,小婿没有替人请托说情的意思。也不会因为他们给几个小钱,就把老泰山的心血卖了。小婿在上元推行新法略有小成,若问有什么心得,归根到底就是事缓则圆。推行新法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奢望在几年之内就得到回报,更不会看到成绩。如今是太平盛世,外面没有足以动摇国祚的强敌,国内也没有成气候的反贼,这种时候变法就不必焦急,我们有条件减少损害,又何乐而不为?所有的新法都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不管这个新法的理由多么端正,人的利益受损失肯定不会欢喜。当然,您老人家不需要在乎一两个人是否欢喜,但是如果不欢喜的人太多,他们就会互相联络,形成朋党,接下来便是朋比为奸,与我们作对。” “占据京畿田庄最多的是皇亲国戚,其次是太监,再次是勋贵,接下来便是朝中大臣。至于本地豪族士绅,反倒是不成气候。上次他们在京里搞破坏,就是对于新法的反弹。这些跳梁小丑虽然于新法而言,不过螳臂当车,但是螳螂太多了,车也走不稳。这些人虽然多是无用之辈,但是他们和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的沾亲带故,可以进宫面圣。一两个人或许无所谓,如果哭诉的人一多,天子就会动摇,毕竟圣上的年纪在那,心智再怎么坚定也有限。三人成虎,他所信任的人,身边的人,乃至亲戚长辈,都告诉他” 张居正道:“所以你的想法是,对其中一部分人抬一手,放他们过去。这种办法我不是没想过,也有人向我提出过类似的建议。可是想过没有,上行下效!我们每个人都有朋友、亲族、师门等等关系。我这个做首辅的抬一手,下面的人就要抬多少?何况这些田宅土地背后的主人家非富即贵,谁都有通天的手段。如果不是老夫给他们做主,那些办事的人又怎么敢去查他们的地,检他们的丁口。有人说老夫霸道,可是他们也不想想,老夫如果不摆出个霸道模样,让下面人相信我能给他们做主,不管得罪了谁有我撑腰就可保无事,又有谁敢做事呢?这个时候我退一步,下面的人会怎么想?若是他们怕了,这新法半途而废,这个结果我们谁也不想看到吧。” “老泰山放心,根据小婿的经验,这种事不会发生。小婿在上元推行新法清丈田亩,也离不开那些勋贵的田地。虽然江宁地方特殊,勋贵不以兼并土地为乐,但是恩赏田宅总是有的。只要对他们表明,跟朝廷合作的可以放一手,不针对他们而来,这些人就很听话。而京师的勋贵论起底气来,比江宁的还要差一些。都是色厉胆薄之辈,不会因为我们退一步,他们就得寸进尺。毕竟他们的底气不足,也有把柄在咱们手里。” 张居正冷笑一声,“你说的应该就是三大营吧。京畿宿卫已经沦为勋贵的钱袋子,京师勋贵谁家不在三大营吃着空饷,占着军役。在老夫推行新法之初,就有人请求点验京营,看看这拱卫京师的大军,到底有多少实兵。老夫没答应这个主意,一是给勋贵留面子,二是怕吓到陛下。如果万岁知道他的京营实兵数量不足额兵三成,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件事我不想闹大,不代表不敢。如果那些勋贵不知死活,老夫就给他们一点颜色!” “老泰山英明,这件事确实不能闹,京营也不能查,首善之地理应求稳,京营只是我们制衡勋贵的手段,不能真的揭这个盖子。有京营这件事在手,再和勋贵们表个态度,只要他们配合我们推行新政,咱们就不碰他。这些人虽然无能,但是好歹有权柄地位在。家里有豪奴恶仆,也有熟悉乡下情况的管家下人。用这些人帮助我们检地,事半功倍。在太监或是皇亲找皇帝去闹的时候,这些人出来说几句话,也可以让天子多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 张居正看了一眼范进,“你觉得勋贵会帮我们?” “给他们一个念想就够了,比如这盐务。两淮盐政必须要改,但是里面能给勋贵多少,是咱们自己有主见的事。先给他们一个指向,拿这件事做交易,把场面打开,让京师乃至顺天府、北直隶的新法像点样子。有南北直隶为样本,推行他处就有样可依。比起这些来,跟勋贵做做交易,就只是小节。小婿也知,老泰山不可能放下身段和他们交往,所以谈交易的事,小婿负责即可。” 张居正道:”你这么说,实际就是准备好承担后果了?一旦他日有变,老夫把责任丢在你身上?” “为泰山分忧,为朝廷柱石分谤,小婿义不容辞!” “荒谬!张家东床难道可以不要名声?这件事……让游七、姚八两个去做就好了。”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五章 办学(上) 张居正这个态度,实际就是认可了范进的方案,同意他与勋贵联合,专门盯着太监和皇亲国戚打的这个方案。范进悄悄擦去头上汗水,心中暗自叫了几声侥幸。如果不是两下的关系从恩主门下变成翁婿,张居正这种人哪里会给自己这么多时间讲道理,又怎么可能听自己规劝? 再一个要庆幸的,就是张居正并不是前朝那种以圣人标准要求自己的人物。他有私心有玉望也不以玉望为耻。对于帮子孙开后门,给女婿撑腰之类的事做起来毫无抵触,否则范进的日子怕也难过。他派两个管家与勋贵子弟接触,也就是代替范进应下了对方的请托。从勋贵角度看,范进当然是说话算数的大好男儿,够朋友讲义气。以后张居正如果说了不算,他们也不会迁怒与范进。 “官场凶险不逊于沙场,为了自己或是家族牺牲自己的儿女,这种事老夫也是见过的。好在如今天下太平,世道已经不像当年那么险恶,这种事不至于再发生。至少以老夫而言,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老夫为朝廷效力,报先帝知遇之恩可以,但是不能搭上我的子孙儿女。世人多重儿,老夫偏爱女。舜卿的脾气就是被我娇惯出来的,你不在京师的这一年多,她隔三差五要到你家里侍奉,还偷偷学习广东话。这些事放在以前,她可是绝对不会做的。老夫看得出,卿儿对你的情义,如果让你做出牺牲,她肯定不会欢喜。我把卿儿许配于你是要她欢喜的,不是要她难过,你对她好一些就足够了。” 此时张居正已经转而关怀范进,“你在上元做的事,老夫都清楚的很,把你安排做个县令,着实屈才。老夫在想如果当日不是因为老夫的缘故让你南下,留在京城里陪在天子身边,于你个人乃至天下,或许好处更大。” 范进笑道:“小婿这点微末道行,不敢当老泰山美誉。在上元不过是做一循吏而已,上不得台面。如果留在京师里,其实也干不出什么成绩,还不如在上元为朝廷办点实事来得放心。其实大明朝才智谋略在小婿之上的官员不计其数,只要善加挖掘,不愁我们的新法不成。” “大明确实有很多有才之士,但是这些人里,又有多少人能为我所用?”张居正说到这里,神情也有些落寞。对于自己门下这些人的行为毛病,他并非一无所知。虽然号称江陵用人不拘一格,不管是整理出万历会计录的王国光、不久前去世的好友李幼滋,还是如今正在主持河漕事务,以束水攻沙法治理黄河的潘季驯,乃至于戚继光、李成梁等国朝柱石武臣,都是当今天下一时俊彦,也都是张居正门下,可是这些人的比重实在太小了。 江陵门下客可以拉出上百人,但是能上台面的不多。大多数只是依附于张居正的权势,摇旗呐喊充场面而已。不但忠诚度不值得信赖,个人能力也并不出色。与他们的对手相比,这些江陵战将不管人品还是才干都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即便是张居正自己,也不大相信这些人能够把新政顺利的推行下去。 张居正不是一个糊涂人,他也知道用这些人推行新政的弊端,但是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多的选择。要推行新法就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乃至有人的家业会因此受累。加上张居正关闭天下书院,总揽大权等行为,导致大批读书人对张居正不满。虽然他们不可能对张居正造成什么影响,但是总可以保证自己不为张居正效力,推行新法的工作肯定指望不上他们。 不幸的是在当今天下,这些不愿意为张居正所用的读书人里,操守和能力出色者大有人在,毕竟愿意跟着张居正一起去破坏旧体系。为了推行新法可以不择手段的,大多是自身才具有限,在正常体制里升不上去,才走这条终南捷径。有才干的人难以驱驰,服从管理的才能又有限,也是在这种大背景下,范进的出挑才越发显得珍贵,乃至被一些人视为张居正门下头马。 从头马成为东床,一些原本能给的任务,未来就得换人去做。可是再想找一口比拟范进的快刀,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也是困扰张居正的一个隐忧,也是个无解的难题。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谁都懂,可是懂和能做到是两回事。现在即便真有个大才出现在张居正面前,他也未必敢用。在才具与忠诚之间,张居正显然对忠诚更为看重,这也是治国者的常见想法不足为怪,范进这次来见张居正带来的真正礼物,也是他对于江陵系人才培养方面的计划:建立学校。 张居正不是王阳明那种开创学派的人物,在学术领域的影响远不如在正直上影响大。但是其本身的文学修养并不差,能做天子老师的人,学问自然了得,再加上张居正的身份地位,别看现在有不少人骂张居正,他如果建立学校讲学,愿意来读书的人怕是会挤破门槛。 真正阻挠学校兴办的,还是张居正本人。他其实从做大臣的时候就厌恶讲学之风,对于这种读书人议论朝政行为深恶痛绝。更何况关闭私学是他下的命令,再自己开办学校,也难免让人非议。 出于对范进的信任以及了解,张居正并不认为范进要自己开办的是真正愿意的学校,因此也就没急着否定,而是看着范进问道:“退思,你说的学校是要教授什么?难不成要老夫教他们经义?这些人如今都是朝廷命官,你觉得他们还能踏下心去读经史么?就算他们能够安下心来学,老夫也不耐烦教!” “这自然不是教授经史子集的学校,也不该由老泰山来教。他们何等样人,有什么资格在泰山面前聆讯?小婿想来这所学校教授的内容,是教他们如何做官,如何做事。本来这些是他们自己该会的东西,但是这些人太笨了,没人教就学不会,没办法只好从头开始教授。就像老泰山赏赐的那本手札一样。” “当今天下够资格看那份手札的人不会超过十个,那些人没有资格。他们做官,就应该有拿俸禄的本事,如果这都要人教,就别坐在这个位置上。总不能去手把手教他们该怎么施政牧民,咱们是朝廷,又不是蒙学。” “老泰山见教的是,按说既然做了官,就该有对应的能力。能者上劣者裁汰,不合格者就摘了他的纱帽。可道理只是道理,大家总得顺应现实。有人有忠心没才干,有人才干足以胜任,但是忠心又不足。固然可以摘去他们的乌纱,可是换上来的人也未必好到哪里去。没办法,我们只能自己动手教她们做官,告诉他们老泰山要什么,以及他们该怎么干。如果肯听的,就给个前程,不肯听的,那就只好打发他们走路。所以小婿的想法是,以小婿治理上元的心得为书目,小婿自为讲官先给几个官职不高才具有限但足够忠心的人来讲。再找一些人很聪明,却不听话的人,教他们一些做人的道理。以后就以这些人为教授,再去教其他人,所有的官员必须要在老泰山这里受训考核合格,才能派出去任官,否则就别想等到好缺分。” 范进想出来的方式,说白了就是后世的X校。短时间的培训,不可能真的提升才具。但是大明朝的官员本来就不缺乏才干,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懒得为老百姓出头,不想认真做事,只想要敷衍公务得过且过。范进不认为自己在上元的行政手段真的无人能及,或许被培训者可以想出比自己更好的方法。搞这个培训的目的,是让他们搞明白风向:张相爷是要你们干活,但是目的是要让大明天下太平,不是让你们下去搞事。谁如果搞新法搞到天怒人怨民心鼎沸的地步,那就是新法的敌人,张相爷就先饶不了你。 以往类似的话张居正也会安排人去说,可是没有实例在那,这话说了也没人听。大多数人的反应就是: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这活没法干,不是我们不愿意干,而是实在干不了。而且不是自己干不了,是所有人都干不了。现在有上元这个例子在,这种话就没法说。范进的手段不算出奇,说到底就是能放得下身段,能够把百姓当一回事而已。 范进相信,这种事不需要非说在明处,只要把意思点到了,那些官员自然就会明白,自己到了地方上该怎么办事。这帮阿谀张居正的人自身品行未必好,但是他们绝对是逢迎上意的高手,在原本历史时空里,他们为了迎合张居正清丈土地,扩大税基的需求,能把坟地荒田当成良田丈量进去。现在告诉他们考评标准就是能不能保证地方不乱,百姓不骂娘,他们自然也会挖空心思去讨老百姓欢喜。 至于那些忠诚不足,不能托付大事的,比起这些有德无才的更容易对付。从张居正门下走出去的,天然就带着江陵党标签,再经过这个学校培训出来任官,你说你不是张居正门下也不会有人信。不管他们想不想忠于张居正,都已经没了退路,江陵党把他们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你想下也下不来。 至于不愿意参加培训的也好对付,现在吏部尚书王国光是张居正的铁杆嫡系,给谁授什么官都在其控制之内。至于说掣签云云,谁也不会傻到信这套把戏的公平性。到时候不入学校的就得不到好缺分,自然而然,能把那些人吸引到学校里来。 这种学校说起来,多少有点擦边嫌疑,所以就必须挂一个讲道书院的名义。这一点其实就是参考另一个时空中,明末东林书院的方法。以一个书院为载体纽带,把人团结起来,弄到一条船上,将来才有与敌手颉颃的能力。 张居正关闭了天下私学,禁止民间讲学。除去交通欠发达的边远山区,伟大皇帝陛下荣光照耀不到的所在之外,大多数省份及大城市都严格执行了这条禁令。眼下京师里没有私人书院,可是大明的文士学子以及普通百姓又有着讲学或听讲的需要。在范进看来,这个时候搞一批官方书院出来正当其时。既填补了空白,还能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埋藏其中。 至于民间舆论问题,也早在谋算之内。这些官学肯定是以朝廷名义办,只是里面的讲官换成张居正的人罢了。这种模式,也有着成功经验,就是范进在上元搞得官学。 范进作为张党头马,到任之后把整个上元民间书院全部取消,顺手还让凤鸣岐找人把江宁的书院烧了几家代替邻居完成绩效。 在东南那种文风盛的地方,这样做其实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可是范进在任上并没受到太多文士层面的压力,反倒得到大好名声。除了张居正的牌子以及士绅的揄扬之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止关闭学校,同时还开办学校。 那些新办的官学其实就是在私学原址上换个牌子,有的连牌子都不换,然后规范一下讲学内容。原先听课的人都可以来,普通百姓贩夫走卒全都有听讲的资格。除此以外,还在上元县设立了旨在科普基础知识,只教授写字,不讲文章句读的幼学,目的只在于让尽可能多的人认识字,能够看懂衙门告示,顺带教导百姓要遵纪守法,不能对抗衙门等道理。 在范进担任上元县令后,城市的文教事业比较之前实际更为发达不是倒退,学子们依旧有讲学的资格和条件,最多就是在内容上受控而已。普通百姓依旧可以近距离听讲,对于生活来说没受什么影响。 少数利益受到损害的人找不到支持者,形不成人数优势,想闹实际也闹不起来。各地关闭私学工作中,上元县速度不算最快,效率也不算最高,但是整个过程最为和善,未发生一起官民冲突。 “所有脑子正常的人都想过好日子,只要自己生活受影响不大,就不至于闹事。如果越过越好,就会感恩戴德。小婿在上元建立官学的目的,在于让百姓能够守规矩,懂畏惧,知道有事找官府不能自己挥拳头。当这种观念深入人心,衙门就好管理,所谓牧民便是实至名归。小婿牧民,老泰山牧官,牧民以和风细雨,牧官以无声惊雷。告诉他们老泰山要什么,他们自己就会做。” 张居正看着范进,“你这是在结党!” “若是天子不知,自然是结党。若是天子知道,有明发上谕,就不是结党。就连讲官也可以由天子选派,所有学员都是天子门生,难道还有人要说天子结党?” 张居正一愣,随即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上好的试金石,你现在就把本章拟一份,老夫让人誊抄上奏,你忙着成亲就好,这事不要出头。”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六章 办学(下) “朝廷早就设有官学,如今于京师之内另设官学若干,这会不会让人觉得是浪费国帑多此一举?且设立官学又要多设立一些学官,对于朝廷来说,就又多了一笔开支。先生一直在说国用不足理应节俭,自宫中以降,各处都在压缩开支,这时候设立衙门官吏,似乎也与先生所求相悖?” 张居正府内,负责代范进上奏章的杨四知与范进对面而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张家未来女婿的神情,生怕自己的言语有哪些地方得罪面前这位新贵。 杨四知今年也还不到三十岁,长身玉面相貌堂堂,如果粗一看上去,会把他误认为张家子侄。他也是进士出身,自身的才华不差,相貌又和张家人有相似之处,自然容易得到信任提拔。但真正让他成为张居正心腹爱将的原因,还是他的忠心与胆略。 张居正只要给个暗示,杨四知就会冲出去参人,不管对方身份权柄,也不管这道本章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严重后果,都会奋不顾身的杀上去。只要张居正不喊停,他就会不停地以白简攻击不死不休,即便两下有交情渊源也毫不留手,是出名的言路健将六亲不认。 在张居正门下的言官体系里,杨四知与朱琏最为出色,号为双杰,为江陵党立下赫赫战功,之前弹劾张翰,杨四知就冲的最猛,本章力度也最大。以他的才学和忠心早就应该外放任官或是高升,但问题是他几年前在官场上栽过大跟头,乃至成了京师笑柄所以提拔不上去。 彼时杨四知作为京师巡城御史,想要搏个名声,严肃洪武禁令禁止四九城百姓杀牛吃牛肉。同时还挂出悬赏告示,鼓励民间举报,凡是举报杀牛吃肉都可以得到奖赏。 结果榜文贴出没两天,就被京师里爱好和平的人堵了官厅衙门。这些人以杀牛为生,杨四知要绝他们的生路,这些人自然就要拼命。已经放出话来,看到杨四知就是一刀,然后一命抵一命。杨四知见事情闹大,已经有群体趋势,竟是一个月没敢到衙门坐堂,至于杀牛禁令之事自然也就没人再提起。 这件事在京师官场里流传很广,杨四知的提拔也就办不到。张居正这次特意让他上本,显然是看中其胆略与冲劲,打算给他个机会发迹。不过事到临头,杨四知自己却又有些动摇了。 他的性情里有很重的投机色彩,但是缺乏韧性,否则也不至于被一群人吓得不敢去衙门办公。吃过上次的亏以后,现在变得内敛许多,做事之前也会先想后果。这么一份奏章看似寻常,背后关系的事情太大,若干年后都可能有后遗症,自己能否扛得住,就是个重要问题。 范进微笑道: “杨兄的顾虑是对的,想的也是对的,不过有些地方没想太透彻。固然朝廷早有官学,不需要再重新设置。但是杨兄请想,所谓官学教授的乃是圣人之学,我辈读圣贤书拜圣人像,都得算作圣人门徒。如今兴办的官学,学的是忠君之道,治国方略,将来都是天子门徒。从圣人门徒变成天子门徒,这里面的变化,杨兄不难理解吧?你觉得为这件事花钱,还能算作多此一举?” “这……”杨四知一愣,随即也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范进的话他如何不明白,这些学校挂出来的名义是为天子培养私人班底,这个名分不但大而且正当其时。 如果是一个成年皇子登基,他的班底早在东宫阶段就应该初步形成,对于一个新版班底需求不高,这种官学也就是那么回事,有没有都行。可是万历冲龄继位,最大的短板就是缺人,这是他这个朝廷最大的硬伤所在。 满朝文武不乏三朝元老,那些人对于大明朝廷的忠诚或许无可挑剔,但是对于皇帝本人的忠诚,就不大好说。其中大部分人是老主提拔起来的,基于对先帝的爱戴,忠于眼前的皇帝。就连张居正本人,如果除去师生因素,同样是先帝遗留的臣子。 这种情况下,这种学校对于皇帝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在这么一所学校里打个滚,沾上皇帝的烙印,就可以算作少年天子的心腹。这对于皇帝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之事,而对于群臣来说,谁敢公开反对这一点? 表面看上去,这是个对皇帝有利的事,可是实际操作中,又另当别论。皇帝想要派讲官,能派谁?最后不管派到谁,都是张居正的人,总不可能派几个太监去给大臣讲学吧? 也就是说,这个官学名义上挂着皇帝招牌兴办,背后得利的还是江陵党。如果皇帝拒绝的话,也绝了自己网罗文官的通道,多半不会如此。范进这一手化暗为明,就是要用一个阳谋,为张居正扩充羽翼。 过去的江陵党只是个虚称,任何一个有为宰辅,身边都必然聚集大批跟随者,否则他的工作就没法做下去。江陵党也不例外,不过是一群为张居正效力的官员聚集在一起,被人冠名而已。这个组织有名无实,一部分人因为乡党因素二聚拢,令一部分则因为张居正是首辅,才在他身边效力,等到换人当首辅,这些人也很自然的就改换门庭。 可按着范进的构想,把这学校建立运作之后,江陵党就会从一个有名无实的团体名称,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组织,张居正就是首领。大家荣损与共,同进同退,在朝堂以及地方守望相助互为奥援,日后必然成为一股洪流,势不可挡。 杨四知心思如电,瞬间想明前因后果,看向范进的目光,也变得越发恭顺。原本他的科分辈分还在范进之前,自身才学也不差,按照官场规矩应该是范进来拜他才对。之所以对范进客气礼让,主要还是因为这个宰相女婿的身份。心里未尝不是存着轻视以及一丝不能为人道的嫉妒。 这位江陵干将现在还是单身。至于单身的原因,就是在张舜卿刚回府不久,与范进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时,杨四知推拒了所有媒人,自己努力工作。 当然,他这个人很聪明,不会把隐藏的想法说出来,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去搏个富贵。等到顾实出现,他也就没再做什么,除非神仙否则谁也猜不出他曾经的想法。 可是现在他看着范进,心里已经再偷偷打鼓,回想着自己当初的作为里有哪些纰漏,会不会被范进寻到蛛丝马迹。他心里第一次有了怯惧这种情绪,承认自己斗不过对手。 借用天子的势,来实现自己组织朋党的阴谋,再把这一切做的冠冕堂皇公忠体国,即便将来事发,天子知道这道本章是出自范进之手,也不会动怒。不管此人心中的“道”为何物,于“术”的修为自己望尘莫及,张江陵存术废道,也就不怪范进能为坦腹。 这一层关系想通,这份奏章对杨四知而言,自然是有利无害,他当下点头道:“退思放心,这道奏章我稍后誊抄一份交上去,保证不会把退思的名字露出来。” “露出来也没关系。”范进倒是很豁达:“教书用的是上元治县方略,说跟我没关系,也未必能服众。知道就知道,这些都是为人臣者应尽之责,我不在意。” “退思胸襟宽广,倒是愚兄想多了。退思不几日就要大婚,愚兄身为言官,家中只有一个穷字常伴左右,想要送份露脸的礼物都做不到。只好略尽人心而已,退思不要嫌弃。” 他说话间,从身上取了份奏章放下,范进见是白简,知道是参人的玩意,但不明白自己成亲,拿参人奏章当贺礼是什么路数。 “我最近听说陶简之在广州任上犯了点纰漏,已经拟了份奏章,就在一两日间便可发动。” 陶简之啊…… 范进发现以自己的记性,竟然一时都想不起陶简之的长相。那个当初一句话就能毁了自己前程的老人,那位足以颉颃巡抚的陶铁头,现在在他的脑海里,也不过就是个白发老朽,既不可怕也不可恶。在自己的心里,这个人从来就不算什么要紧角色,更没拿他当过仇人。不是自己仁慈,而是他不够资格。 “陶简之……我记得他已经致仕了,归隐林下的人物,还是不要赶尽杀绝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杨四知哈哈一笑,“退思,我听说你们广东有很多蛇,你一定听说过这句话:打蛇不死随棍上!趁他病要他命,一棍子打死他,也就不用考虑见面不见面了,大家省心。这事你不必管,我保证办的妥帖,区区一致仕知府,小事一段,当初他敢坏退思的功名,也该是让他知道厉害的时候了。” 乾清宫内。 那份设立新官学的奏章在大批奏章里其实并不起眼,一般来说都会当作是哪个想要刷工作业绩又找不到事可干的人想出来的馊主意,再不然就是工部那边买通的人,为自己拉点工作干。大明朝的要紧事很多,在都城多几座官学根本不叫事,万历随手丢下去拟票,也就可以通过了。 但是大多数奏章都发了下去,这份奏章在他手上停留了许久迟迟不动,以至于冯保只能亲自跑过来提醒皇帝,该拟票的奏章是不是发完了?如果是的话,自己跟内阁好有个交代。 万历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冯保道:“大伴,朕想让范卿家进宫一趟,你能不能安排一下?” 冯保愣了愣,随即连忙陪笑道:“万岁,这事不好办啊。祖宗规矩在,谁也不能乱了成法。君臣独对那得够品级才行,范进的官太小了,让他进宫将来不好收场,将来是个人就要进宫面圣,您见了这个不见那个,就感觉是厚此薄彼,日久天长反为不美。再说对范进来说,大家认为他不懂规矩,不知道进退,对他来说也不好。他眼下就要成亲了,在京师里更是众矢之的,必须得小心谨慎为上,不能错走一步。万岁且等一等,等到范进的品级够了,自然就能入宫。” “这倒是朕想的不周全了,大伴提醒的好。冯邦宁现在怎么样了?还在老家?” “是啊,那混账奴才总是惹是生非,奴婢打发他回老家去,也算是给个警告。” “这不好。冯卿也是朝廷命官,偶有小错也无甚打紧,只要肯改正就好。朕以为还是把他调回京里任职,大伴看着安排吧。” “奴婢尊旨!这奏章……” “哦……你不说朕倒是忘了,拿下去给内阁拟票吧,朕以为国家之事首在文教,文教兴盛,则国运昌隆。所以这官学不但要办,更要办好,不要太吝惜钱财。这两年太仓也有些盈余,应该好好办一办学,方才朕就是在想这些,现在就让太岳先生他们去想吧。” 等到冯保离去,万历才看向身边一直站着不说话的张诚。“张诚,你给朕说说看,想让范卿家进宫答话,有办法没有?” “办法……其实还是有的。范进善于丹青,陛下可以让他进宫为陛下画像,另外也可教授内官丹青之术,让他们将来为二圣及宫中妃嫔画像,画像之时彼此对面,自然可以当面对答。” 万历哼了一声,“你这狗东西还有些小聪明,可惜聪明的还不够。冯大伴想不到的事你居然敢想到,不怕他寻个由头要你的命?今后在朕身边跟紧一些,否则很容易死的。这件事赶紧去办,尽快安排范卿家进宫吗,朕有话要问他。另外派人,给朕盯着冯邦宁,只要他一回京,就盯紧他的一举一动。把他做的事记熟,说给母后听。” 当宫殿里只剩皇帝自己的时候,年少的皇帝先是来回踱着步子,嘴里反复念叨着天子门生,目光里满是兴奋,乃至走得满头大汗也不觉得泪。后又摊开纸张,在雪白的宣纸上一连写了十几遍冯保的名字,随后又在每个名字上面,用浓汁重墨,打上一个又一个的叉!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七章 新贵 “这些人好烦啊,天天都来这里递帖子拜见,他们家里就没点事啊?有什么话非得来咱家说,真是的。” 范府小厨房内,一身新衣的郑婉撅着嘴,气呼呼地在姐姐身边走来走去。如今的她早已经不需要黑灰抹脸来保护自身安全,加上得到范进帮助之后家境大好,营养供应得足,身体得到的充分的生长,两年时间过去,昔日的小丫头已经出落得有几分大姑娘模样。眉目可人,面如粉团,圆圆的脸蛋看着就可爱。 成为张家女婿的范进本来就是京师很多官员结交的目标,在他奉诏进宫为天子作画之后,想要结交范进的人就更是凭空增加几倍。其实给天子画像不是什么太吸引人的工作,如果一个大臣的定位从朝政辅助者变成一个画师,对于其前途而言未必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范进这种身份,堂堂首辅门婿,结果只能靠给天子画像出名,那就等于说他在正事上一无足取,这就更有些丢人了。可是一画两个时辰,又得天子赐御膳一桌,这个待遇就不简单了。 别说普通的画师,就算是朝中大臣,能得天子赏宴的也没有几个。再说两个时辰没有外人的君臣独对,除了画像必然有问答,这其实是堪比宰辅的待遇。虽然范进的差事还没安排下来,但是有这份圣眷,范进的前途自然不会差。这个时候不来烧冷灶,等到明发圣旨下来就来不及。 最近在京师里一直有人在传谣言,张居正很可能要开个先河,让外官入翰林院或是国子监,打破一直以来的文官内外分野流转体系,给朝外官入阁办事的机会。就连理由都想好了,如今阁权重部权轻,但是阁臣又缺乏地方实际行政经验,在处理机务的时候,往往要参考部堂的意见,这样就形成倒挂于国家不利。最好让督抚疆臣有机会入阁参赞机务,这样在解决实际问题的时候不至于无所适从。 要知道内外官流转体系是大明官场自发形成的一套规则而不是制度,本来就不具备强制约束力。张居正推行新法,已经在逐步打破旧有规则,真一发狠破了内外流转体系也不是不可能。那些外地的督抚疆臣本来最高只能做到部堂,现在有了入阁拜相的机会大多会拍手叫好大力支持。从舆论角度,一大群督抚疆臣站出来支持的新政,就凭京官也未必拦的住。 按这个趋势,说不定二十年后就是翁婿宰相的局面,张居正一手抬着自己的女婿进内阁做阁臣,说不定还能当个首辅。这个时候不来拉交情,还要等到几时? 范家门庭若市,各种拐弯抹角的关系都找上来,就连广东会馆都因此沾了不少光。可是对于郑婉来说,好不容易与哥哥见面,结果没说上几句话,还没来的及展示自己的新衣服就被一群大胡子把哥哥抢走了,心里能欢喜才怪。 小丫头与范家走得近,眼界一开胆子就大,过去看到个衙役都害怕。现在对五品以下的官员全当小吏看待,压根不往心里去。在她看来够资格跟自己哥哥说话的,也就是一二品大官,那些小鱼小虾的就不该敷衍。有这工夫还不如多来陪自己和姐姐玩一会,小丫头别看年纪不大,见识已经不少,尤其是家里做生意,知道不少大宅门的事。像是大户人家的姐姐为了邀宠,把妹妹也拉进府里不是皆大欢喜的事么? 郑蝉阻止着郑婉的怪话,“不许没规矩。来的都是大老爷,过去咱家想要巴结都巴结不上的。老爷这是应酬,推不掉的。再说了,老爷这些应酬对咱也有好处,现在大伯和堂哥他们卖东西,已经没人敢来收税了,那些泼皮无赖有多远跑多远,见了你大哥还要赔笑脸,这在过去谁敢想?还不都是老爷的本事,要没有他老人家的交际,咱家哪能过上这好日子。” “还有啊,老爷拿你当妹妹是抬举你,可是咱们自己要懂分寸。你姐就是老爷的厨娘,说到底就是个下人,不能把自己当主人看。老爷这人心善,怎么样都没关系,就算你淘气,他也拿你当个活宝贝,不会跟你动气。可是现在老爷要成亲了,那可是张江陵的千金,大户人家规矩大,你再淘气,小心她不让你再来家里玩。” “她敢?”郑婉瞪着好看的大眼睛道:“老夫人都答应了,收我做干女儿,是我自己还没想好。如果敢欺负我,我就答应老夫人,她还能赶我这个小姑子?” “傻妹妹,你当老夫人不怕张大小姐?我看的出来,老夫人直到见了老爷,才笑的舒爽。我听钱采茵说了,这段日子其实老太太每天提心吊胆,等到张大小姐一走,她就问钱采茵自己说话做事有没有不得体的地方,会不会得罪人家千金大小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还管的上你?” 郑婉垮这脸,将一根柴丢进灶里。“张江陵的女儿很了不起么?早晚有一天,我要她在我面前低头向我行礼,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她。” “你啊就是嘴巴不服输,这样在大宅门里是要吃亏的。来,姐姐给你盘盘辫子,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不能像小孩子时候那么淘气,也得懂点事。人在矮檐下,哪敢不低头。我过去和钱采茵也是不对眼的,现在呢不还是成了朋友?有张大小姐在外头,我们自己就不敢斗了。你也好好的,守着这门亲戚哪怕不走动,都是一张太公像,保证神仙小鬼没人敢来招惹你。” 低头看着自己的堂妹,真是个上好的美人胚子。在几个瞬间,郑蝉也动过把妹妹拉到家里固宠的想法,可是与范进相处时间长,对自己男人的审美心里有数。他喜欢成熟而美丽的女子,郑婉这种豆蔻年华的美人在其他人眼里或许是上品,但是在范进眼里只能算是没长开,压根不会有太多兴趣。 再说张舜卿不是个容人性子,让妹妹进府受她的气就犯不上,将来自己的命运还都没把握,何必再把妹妹牵扯进来。是以她一边帮妹妹梳头一边道: “其实你也是大姑娘了,该操持婚姻大事了。别看咱家门第一般,可是有大老爷这个关系,想要和个书生结亲也不难。当然,官宦人家的子弟咱不能想,嫁过去也是受罪。可是大老爷眼光好,给你选个读书种子宰相根苗做相公,将来说不定还能当个诰命呢。” “我才不稀罕呢!哥哥连皇帝都见过,皇宫都进过,读书种子诰命夫人什么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嫁人就得嫁个比哥哥更好的,到时候给姐姐撑腰,让张大小姐不敢欺负你。” “小丫头胡吹大气,这天下又哪会有女人能压得住张大小姐,又哪来的男人比老爷更好?你啊还是跟姐姐帮厨,一会给老爷预备吃喝吧。今天是老爷的恩师来,咱们可得用心准备着。” 郑婵所说的恩师自然不是张四维,而是侯守用。比起张四维这个名义上的座师,其实范进还是和侯守用更亲厚。当然,张四维那里不会放下,大明朝的官场规矩不能破坏,对座师的孝敬乃至应酬,都是官场生存规则的一部分,哪个也不会缺乏。但真正能够交心的人,终究不是凤磐相公。 “天子大婚时,御用监打造家具向来不能只打一套,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只作一套万一哪件出了毛病或是走水,临时更换来不及。所以一打起码时两套以便随时调换,是以两套家具从用料到手工都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万岁把这么一套家具赏下来做大小姐的陪嫁,于张家而言自然是无上的体面。但是对于退思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包袱,你背起来想必很是辛苦。齐大非偶,有这么一位夫人,你自己也要多谨慎些。大小姐的面虽然没见过,但是手段我已经听说了,你家里这些亲戚乡党,被她收拾得厉害,倒是替你做了回恶人。” 书房内侯守用与范进拉着家常。得知沙氏母子的处境之后,侯守用心头的石头落地。不管是对于去世的老友,还是对于心中那一丝曾经的悸动,都可以算作有了交代,现在则是关心弟子的时候。 作为范进的恩师,他当然对于张范两家的联姻乐见其成,但是同样,也正因为两者之间的交情远超出官场交情的程度,是以对于弟子未来的婚姻生活有所担忧。同样出身寒门的侯守用,完全可以理解弟子的处境与苦衷,善意地提醒着他,要有个心理准备。 其实范进自己也能感觉到,那些从广州一路跟来京师想要过好日子的乡亲,其实处境都不怎么样。比起他们在土里刨食的日子,生活质量上有所提升,不至于再过得那么窘迫,但是与他们理想中成为宰相亲戚,近而为所欲为的生活差距足有十万八千里。 这些人眼下都过得谨小慎微,那种对于大城市的怯惧,比起在广东乡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家里没有能做到这一步的女人,梁盼弟手段是够的,但是身份不对,没办法做事,显然这都是张舜卿的手段功劳。如果没有她拿出相府千金的本事管理家宅,这些人怕不知道惹出多少祸端。 侯守用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对张舜卿有所不满。毕竟他是这时候的读书人,心里还是有着强烈的男尊女卑思想,认定女人要听男人的话。不管出身多高,把婆家的乡亲乃至亲族教训成这样总是不该,何况她还没过门,更有仗势欺人的嫌疑。作为寒门子弟,侯守用做官以后也要回馈家乡,尽力帮助自己的穷亲戚。在他看来这都是天经地义,张舜卿这样做,对于范进的名声不利。但是对于范进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 他早就想收拾这帮人了,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回算是张舜卿替自己分谤。从他内心深处,还是念着张舜卿的好处,无非是不好说出来。他笑了笑,“相府千金自有脾气,学生理会得。让着她一些,家和万事兴。” “退思能如此想,那就最好不过了。不过男子不能总被女子压在头上,总要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不让女子小看了才是。退思在上元做得很出色,这回学校的事陛下又满意,功劳不该让别人夺去。女人不管娘家如何显赫,嫁了人心就得向着夫家。女人的面子,是自己丈夫赚回来的,不是自己的爹爹。退思圣眷在身,又正在少年,等到年资一到,必然鹏程万里,张大小姐的脾气再大,到时候也不敢对你发火。” “恩师说笑了。弟子总归是外官,做到头也不过就是部堂,比起阁臣差了十万八千里,张大千金眼里,也未必会真的看重一个部堂那点前程。” “退思才大若海,若非当日为张家奔走,何至于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张江陵就算为你开一次特例,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说,武庙之时杨文襄出将入相,以天子特简入阁办差。引前朝之例,又有何不可?” “杨文襄有三边军功,弟子不敢比肩。再说以弟子的年资,离入阁的事还差得远,现在谈不到。真要是开内外混同的先例,只怕也是各地督抚先得好处。” “有他们得好处,将来退思才可以名正言顺。礼不可废,例不可开。若是外官入阁的事多了,人们不以为怪,退思再想入阁,也就容易许多。正如你所说,你现在年资还浅,这事谈不到,正该让别人为你把路趟出来,自己才好走下去。” “弟子明白,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动心。其实阁臣的位置就那么多,能给督抚疆臣的又有几个?一两个也就到了顶,真不明白,这京里的官能放督抚的能有多少,放了督抚能入阁的又有几人。两下削减,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阁臣之位就是镜花水月全无价值。与其盯着这个虚幻之物,还不如看看眼前。” “退思是说新立的学校?” “正是。万岁对学校的事极是在意,那所学校出来的,都可以算作真正的天子门生。弟子可以跟恩师交个底,眼下或许看不出来,等到将来铨叙放官得时候,进没进过学校自有天壤之别。所以进学校这种事,宜早不宜迟。” 数日之后,京师坊间传说纷起:朝廷阁臣之中,督抚将占一席;新建官学是为栽培天子门生而设。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八章 忽然之间明白了 阵阵鞭炮轰鸣,锣鼓喧嚣,一记记锣声震动京师,宣示着主人家那泼天的富贵与权势。明盔亮甲头插红缨的官兵在前开路,刀枪鲜明威风凛凛,在他们身后则是衣帽崭新的仆从,抬着一口口巨大箱笼招摇而过。看那些挑夫的装束就知道,这是送嫁妆的。一段天作之合人间佳话即将在不远的将来上演,未来的民间唱本里,又多了一段可供演绎的素材。 衣衫褴褛的乞丐,面黄肌瘦的贫民以忐忑羡慕的目光注视着这支道队,在脑海里为这些陪嫁品估值,盘算着任意一口箱笼能让自己的生活得到怎样的改善。还有人一本正经分析着这样的人家成亲时会不会施舍馒首,自己到时候又能抢到多少。 京师里官员众多,婚嫁之事常见,更何况天子大婚刚刚结束不久,本地的百姓眼界也就比其他地方开阔,排场体面见得多了,寻常的仪仗根本引不起兴趣。如今奢靡风大兴于市,不拘官民都喜好铺张,在结亲这件事上体现得更是明显。 成亲钱的送嫁妆成了京师一景,甚至比婚礼当天更引人关注。老百姓看着队伍,计算嫁妆多少,对于女方的家室以及受重视程度进行评估。羡慕富户鄙夷贫民,成了百姓的一大娱性项目。 陪嫁数字从最开始的两抬已经到现在的八抬起步。即使生计艰难的人家,也要费劲心思去筹办足够数量的陪嫁,否则就要被人看不起。乃至一些实在贫苦的官员,只能找同样贫寒的同僚换亲以求减少陪嫁。 本以为见多识广连皇帝娶亲都见过这辈子不会惊讶的百姓,还是被这支送嫁妆大军惊得目瞪口呆。即使再怎么富贵的人家,六十四抬就已经是极限。可是这支户人家送嫁妆的人马如同一条长龙蜿蜒而行,竟是看不到队伍的尾端,怕是几百抬都有了,这份铺张便是京师的老少爷们也是头一次见。 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道:“当日万岁爷爷大婚,也不见有如此大的排场。这是哪家府邸,居然有这般声势?” “老兄眼睛不亮啊,连相府的仪仗都不认得?多半是不认识字吧?开路的回避牌上写了元辅帝师,自然就是张太岳张老相爷家的人。你看,那些开道的官兵和抬嫁妆的汉子何等精壮?这都是三大营的操军,万岁爷爷观操时也未必来的了那么齐全,也就是相府的面子才能支动这些老爷兵。再看那前面骑马的,不就是相府管家游七爷?东南杀倭现在蓟门防北虏的戚爷爷,都是他老人家的结拜兄弟。我跟你说,当今天下除了太岳相公,就没人还有类似的体面。” “原来如此,张太岳嫁女比天子大婚还要气派啊,这倒是想不到。这是多少陪嫁?得值多少钱啊?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看来话是不错的。还是读书好,不用风吹日晒还可以发财。” “那还用说?你没听说啊,相府里挂着一幅对联,上面写的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要我说啊,做神仙也不如做相爷好,看看这排场,京师里哪还找得到第二个人家可比?这份面子怕不是做到了天上去,听说这些陪嫁里,既有万岁爷爷的赏赐,也有两位太后的赏赐,不知道多少御用之物在里面,就算是那些世袭公侯嫁女,也没有这份荣耀。人活一辈子,能到这一步也算够本了。” 另一人道:“要我说,那位范姑老爷才算够本啊。听说张家千金美若天仙,乃不世出的绝色。况且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乃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女人。能娶到这样的老婆,还能有这么一份家私,这位范姑老爷简直是一步登天。听说他本来就是个广东的穷书生,就是巴结上张家,才有今天的前程,既得美人又得富贵,天下间的好事怕不是占全了。” “也别这么说,这位范老爷还是很有些本事的,那个牛痘,还是煤炉烟囱,听说都是人家搞出来的,不过是挂在江宁那位魏国公名下罢了。就这些事就不知道救活多少人命,功德无量。自己又是二甲传胪,跟张大小姐完婚也算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人群里有人哼了一声,“若不是张大小姐中意与他,他也未必就是二甲传胪。你们不懂规矩,进士及第之后,吏部照例给假完婚,等到授官之后,就得安心办事,不能再想大婚的事。这回一道圣旨把他从江宁调回京城,说是铨叙,实际就是办婚事。婚事办完,他还能回江宁去?天下地方官都必须坐满六年才能提拔,他却只做了二年不到,就进京另选,规矩为他一人而坏,这是多大的势力?没有相府做靠山,又哪来那么大的胆子?都说他是清官,我可是听说他前脚进京,后脚有一家南方的镖店就从通州上岸,带的财物装了好几只大船,押镖的据说就是这位范青天的内宠。” 人们对于八卦的兴趣永远大于国事,立刻就有人问道:“内宠?他娶了张家大小姐,还敢搞女人?不怕被张相爷打死?” “是啊,他名义上是娶张大小姐,实际不就是入赘?听说连家都从广东搬到京里,所以不是张大小姐嫁到范家,是张大小姐娶了相公。这样的情形,他也敢讨小?” “你道他不敢?前些时我在徽州会馆吃流水席,听那位赛孟尝的宋公子说过,这姓范的拈花惹草的事做得多了,在江宁抢男霸女,霸占良家女子做他的外室。还有很多名门闺秀的清白都坏在他手里,在江宁开个女塾,去那里读书的女子,只要有几分姿色都逃不过他的手。据说他在江宁就是皇帝,谁家的女人看上了,就跑不掉。据说有位从良的头牌花魁开了个酒楼,结果被他看见,结果你猜怎么着?不但人被他霸占了,就连酒楼都成了他的产业,人财两得。” 听此人一说,也有人想到:“老兄这一说,我倒想起新开的那莲香楼了。那里的酒菜好我们就不说了,就说那老板娘,我可是偷着去看过,头面周正得很,是个难得的美人,听说她就是是范家的管家婆,你们说会不会也是房里人?这回张大小姐一过了门,还不得把那些女人都发落了?会不会给卖出去?” “你们啊也别总想着人家家宅不和,要我看人家范老爷虽然是入赘,却也未必是被张大小姐管住。你们看,嫁妆总算看见尾巴了。这送嫁妆的足足占了一条街,这么多陪嫁,像是对待赘婿的样子么?要我说,多半是张大小姐被他拿捏住了,宁可拿出泼天家私来做陪嫁,也要保证婚事能成。你们说说,这样嫁过去的,还想管住相公?说不定还要带一些年轻貌美的丫鬟陪嫁过去,把丈夫的心拴住,求着丈夫收房呢。” 人们议论着、猜测着,脑补出无数令人血脉贲张或是羡慕嫉妒恨的情景。由于这支送陪嫁的队伍太庞大,交通已经陷入瘫痪,不管是不是好热闹的,都被迫停住脚步观看。等到这条长龙终于完成了爬行,才露出街道对面十几个衣冠楚楚的读书人。 在人群正中,一个三十上下仪表堂堂的书生,脸色已经阴沉的像是铁块,手中折扇紧握,在手上来回敲打。身边的友人看他脸色不豫连忙问道:“起元兄,方才还好好的,为何此时这般模样?” “权奸误国,缘何不怒?例不可开,礼不可废。张江陵身为宰辅,父死不丁忧已是不孝,如今为一己之私而坏了朝廷体制,就更是不忠。不忠不孝之人窃据高位,顾某怎能视如不见?” “起元慎言……”方才发问的书生向四下看看,低声道:“京师不比别处,缇骑密布耳目众多,这些话如果走漏了风声怕是一场大祸临头。” “走漏风声又如何?春闱将至,难不成他还敢捉拿举子?再说我辈一朝金榜题名,便要为国出力,连几句话都不敢说,他日何以为民请命主持公道,难不成也要像那些佞幸小人一样,做权奸爪牙?我辈书生理应效法先贤,关心朝政爱护百姓,否则这圣贤书读与不读又有什么用?” 他这话虽然说得越来越狂悖,但是一口南方口音的官话加上身上那标志性的文士打扮,让负责治安的巡街乃至打探消息的锦衣都下意识地远远避开,没人敢靠近。这书生说得没错,如今是读书人的天下,锦衣卫只好吓唬平民,可不敢对赶考的举子动手。更何况一口南方话的书生,不知道是朝中哪位大佬的乡党门生,得罪了他背后的人,只要随手丢个夹片都能让自己粉身碎骨,谁又敢去送死。 这些书生都来自自南直隶,中间之人正是在万历四年南直隶乡试中高中解元与王士琪等人合称应天四公子之一的东南才子顾宪成。本来他和范进应该是同科下场,但是江宁的天花夺去他家里几个人的性命,自己又感染风寒,是以在家养病而错过了考期。以至于在东南文坛始终有个说法,如果顾宪成上次不病,万历五年的状元就不会姓沈。 除去自身的学识,顾宪成在东南另一个出名的地方,就是喜欢参与正事。虽然自己没有官身,但是毕竟有功名在,衙门里的皂隶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的。不管是钱谷征收还是赋役摊派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惹怒顾老爷给衙门里上禀帖,自己就要遭殃。地方官吏于他也是颇多忌惮,毕竟这么一位大名士如果发火,地方官的纱帽也不稳当。 时下正是阳明心学大行其道之时,人们谈起学问,多以心学为主。但是顾宪成却是理学的拥趸,公开批评心学空洞无物,败坏民风,主张正本清源,将理学尊为正溯,与张居正的老师徐阶这一派,算是没见过面的冤家。而他与张居正本人的怨恨,比这更深一些。 要想做名士,就得设法提高自己知名度,单纯几个文会对于顾宪成这种文士来讲意义不大。原本他靠讲学,在地方上赢得好大声望,可是张居正一声令下,他几个讲学的私学受到衙门重点关照,一律关闭。从那之后顾宪成就成了个标准的张黑,酒席之间言张必反,这一点对于他的友人而言也不是秘密。只不过江南那种地方,你喝酒不黑一下朝廷就不好意思跟人说话,骂几句宰执并无要紧。可是到了京师还不晓得收敛,这就让同行者有些头大了。 顾家经营过染坊、酒馆等生意,始终不温不火,最近更是一落千丈,家境已经有些艰难。但是顾宪成并不会利用自己的名声为自己谋取富贵,人品方面无可指责,站在为民请命的高度上说话,同伴想要阻止他也没道理,只好拉着他道:“少说几句吧,我们在这里说多少也没用,等到金榜题名之后,再上本弹劾也不晚。元定兄在莲香楼设了酒席等咱们,大家还是赶紧过去,免得让元定兄久等才是。” “我初来京师,只当莲香楼是寻常的酒楼,不想居然是范家奴婢名下产业。我们去那里给他捧场,还要不要体面了?这酒你们去喝,我就不必了。” “顾兄……你就算再不欢喜,也要给元定兄一个面子。再说范退思在上元颇多建树,尤其裁撤了东南织造,落了中官的面子,也是我辈衣冠中人的典范。起元兄不能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和他过不去啊。” “我与元定君子之交彼此知心,他不会为这点事就会觉得我不给他面子。至于范进……他确实是个能员,但却不是个好官。大家的眼睛不能只看着满朝朱紫,看不见这芸芸众生。你们看看四周,多少百姓面有饥色,这些人连饭都没得吃,范进娶个老婆就陡然而富,你们觉得这公平么?这样的人,心肠又能好到哪里去?官员为民之表率,百姓贫苦,官吏却以富贵为荣,廉耻二字何在?这等人的酒楼,我是不会去的。” 说话间,顾宪成已经转过头去,向外疾走,几个同行者连忙拉住他道:“顾兄,你往哪里去?” “回客栈,写几个斗方楹联。徽州会馆那边一直有人要向我求字,我本来不打算给他们的。可是眼看天气越来越冷,这些百姓的衣食无着,不知饿死多少。我写几个字换些银子给他们买些米粮衣服,也算是略尽绵薄,这么多人没有饭吃,我们鸡鸭鱼肉又如何吃得下?” 文友的手不自觉地松开,看着顾宪成远去的身影,几人陷入迷惘之中。到底是该去追着顾宪成,还是该去赴宴吃酒,这倒真是个麻烦事。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九章 旧情难忘 从坊间传说到朝堂诸公,大多数人都认为范进与张舜卿的结合属于入赘,不能算作娶亲。但是对当事双方而言,两方的看法都认为这是一桩再正常不过的婚姻,张舜卿到范家依旧是出嫁。 按照京师风俗,女方亲眷被称为“低头亲家”,象征着婚姻中男女双方的地位差距。世人传统的思想中就认为女性低于男性,在婚姻关系中,也认为妻子处于弱势,即使是名门之后或是千金娇女,嫁到别人家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要受婆家管束。古代的传说故事里,醉打金枝可以衍生出一段君臣相得,不哑不聋不为阿翁的佳话,醉打驸马就从没有这个机会。 从大明的民间风气再到男女地位看,这段婚姻里的两方,应该是作为妻子的张舜卿需要伏低做小,但是从实际情形上,反倒是作为夫家的范家更为小心翼翼。固然张舜卿本人在范家的表现尚算温和,并未摆出相府千金的势派压人,于范家人来说,却已经感受到门第阶层差异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范母作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日子也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在准儿媳面前说错话激怒这个美丽而又富贵的少女,至于乡下那种恶婆婆刁难媳妇的行事手段更是半点都不敢放出来。 眼看大婚就在眼前,一如罪犯到了秋决之期,早早换上诰命袍服头面的范母对着镜中自己,情绪既是欢喜又是忐忑。她的视力已经严重衰退,加上天色太晚灯光昏暗,看东西有些模糊,只好问在身边伺候的胡大姐以及范进。 “你们看,我这个样子行不行啊?我怎么总觉得不对劲。进仔不曾发达的时候,我特意做过一套新衣,就为了有朝一日喝媳妇茶的时候穿,那时候进仔还是八岁吧?莫看我们那时候穷,但是衣服料子和手工都不差。布是自己织的,衣服是你六婶做的,她的手艺在村子里人人都夸,衣服自然好的不得了。后来赶上灾荒,家里过不下去,就把衣服托胡二送去了当铺,再后来当票找不到,想赎也赎不得……如果那件衣服在就好了,正好明天来穿。我这个庄稼人天生就没有穿官衣的命,这衣服怎么看怎么丑啊。” 范进在旁笑道:“娘,您怎么会丑?这衣服又合身又气派,等明天花轿过了门,堂堂首辅千金要跪下来给您行礼,您穿这衣服正合适。” “合适?” 范母不自信地看了一眼镜子,又看了一眼范进。“我这乡下婆子穿这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儿子费了这么大力气走出来,就是为了这辈子不回去。娘如今是天子特旨加贲三品诰命,若是回了家乡,咱们南海的父母官也要对您毕恭毕敬,有事拜见得先上名刺,还得看您耐烦不耐烦见他。这身衣裳头面,是您应有的体面。虽然张家千金身份非同寻常,但总归是您的儿媳,该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自古都是儿媳怕阿姑,没有颠倒的道理。再说这段日子舜卿总来家里走动,对您不是很恭敬么?怕她作甚?” 范母叹了口气,手刚一伸出去,胡大姐已经利落地把水烟递过去。“要说恭敬,大小姐对我这个乡下老婆子倒是恭敬得很,就差直接叫阿姑了。比着两家身份,人家对我可以说是天高地厚,我若是再说出她得不好,那便是没有良心。可娘跟你说句实话,从她来的第一天开始,娘心里就怕。” 房间里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范母才继续道:“她没什么毛病,人漂亮,家室又好,自己又能经营家业,娘看得出来,自打她到了家里,咱家才有几分模样。有这么个内助,家里才会兴旺。可越是如此娘越害怕,怕我儿受她的气,又怕我儿吃了她的连累。咱们庄户人家不懂大道理,只知道这花开得再艳,也有谢的那天。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娘就怕有朝一日这大房子好衣裳,还有那么多下人、牲口全都没了,就像做梦似的,一睁眼就又回了乡下种地过苦日子。不怕你们笑我,娘如今已经回不去了,再让我过土里刨食的日子已经过不得。” 范进道:“娘尽管放心,儿子同样回不去,过那种日子还不如杀了我。所以我肯定不会让咱家再受穷受罪,这辈子我们绝不会再回去受苦!” 范母点点头,又笑了两声,“人老了,就是糊涂了,大喜的日子怎么说起这些了。既然你们说我这衣裳好看,那我就穿着。大姐,扶我去佛堂,我得给进仔的爹烧柱香,明天大家都吃酒席,他也不能受委屈。等过些日子,我找个大小姐高兴的当子跟她提一句,家里做几个菜,给你个名分。这些年你在家里不容易,不能让你受屈。” “阿姑……我不委屈的。”胡大姐低着头,小心地搀扶起范母,鼻子酸酸的,眼泪似乎要流出来。她的样子已经与范庄时大为不同,曾经的烂红眼角以及腿上的疮,都在名医妙手之下得到治疗,营养跟得上,发如墨染肤色红润,加上妇人的丰腴,如今的胡大姐在范庄那种地方,足以称得上女神,但是在京师里就不出色。 不要说比张舜卿,就是张舜卿身边带的丫头也多有不及。而且她始终学不会打扮,依旧是范庄时的样子,生活的改变对她而言没有多少影响,每月的月规钱都偷偷存起来。听老人们讲过太多大户人家突然败落衣食无着的故事,如果有这么一笔钱在,就能救命。 听着范母说话,胡大姐不停地提醒着自己不能哭,大喜的日子自己一哭,会败了进哥兴致,他会生气的。从进哥考中功名的时候,自己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屠户的女儿怎么可以嫁给大老爷,这是办不到的事。只要进哥好,自己就该高兴才对。何况张大小姐对自己恩重如山,帮自己治好了病,还给家乡写了书信,让广东官府照顾一下自己的爹爹。那么美丽的女子,美到让自己不敢直视的地步,和进哥正是天生一对,自己应该为他们高兴才对,为什么想哭……实在是自己太坏了。 在乡下生活的一幕幕情景,不停地闪现在脑海里。至今为止不会耕田的乡下书生,能看懂书信,知道如何断句的文曲星,有些木讷不敢与人争斗的书呆子,斗倒了洪家的铁头娃……若干形象在脑海里出现,却重合不在一起。 胡大姐总觉得,自己的进哥不是一个人,现在这个春风得意做了大老爷的进哥,与自己愿意为他付出一些的男孩不一样。身体还是那个身体,但是灵魂里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同。 当然,这话她只能放在心里不会说出来。自己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他,只要他好自己就开心。将来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自己都认了。有或者没有名分,她都不在乎。回头偷着去看了一眼范进,后者朝她点点头,胡大姐的心里便觉得异常满足。哪怕明知这个男人稍后就要去拥抱另一个女子,但只要肯看她一眼,就足够了。 等到母亲离开房间,范进才跟着离开房屋,举头望天。明月当空,月光如洗,明月之下,一道人影出现在范家屋顶之上,抱膝而坐,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不时往嘴边送。范进摇摇头,低声叹了口气,随即后退几步,将衣服下摆撩起,加速前冲跳起,两年来从未间断习武,加上有凤鸣岐这种当世大高手指点,如今的范进若入江湖亦可算做一流高手,上房这种事倒是难不住他。 夜风送来浓浓酒香,一身素衣的佳人对月而饮,口内轻轻哼唱着腔调古怪的小曲,仔细听来,正是“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因为范进喜欢京剧的缘故,家里的女人为了讨他欢喜或是受他影响,或多或少也都在学习京剧演唱。薛五资质最好,唱青衣已经有模有样;胡大姐害羞,杀了她也不敢在人前开口,敢唱却又带着浓重广东口音还有些荒腔走板的就只有梁盼弟了。 范进笑道:“这是哪来的小娘子?这么晚不回家,是不是寂寞需要人陪啊?” 一只早就喝光的空酒壶丢过来,被范进随手接住,梁盼弟虎着脸道:“衰仔,都做官的人了,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让别人听到以为你是个轻浮浪子对你名声不好。别以为要做宰相女婿我就不敢打你,敢胡闹当心挨揍。” 范进笑着坐在梁盼弟身边,伸手搭在她的肩上,“过去没有功名不敢乱来,如今已经有了官身,若是还不敢调息个民女,这官就白当了。三姐想揍我就揍啊,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三姐,我都是你的进仔。” “莫乱讲,成了亲你就是别人的,我可不敢和大小姐抢男人。她若是生气,非要我的命不可。”她将头靠在范进肩上,嘴对嘴灌了半壶酒,又把酒壶递给范进,见他寻着着自己方才嘴唇接触的地方嘴对嘴将剩下的酒灌下去,才道:“进仔……京师一点都不好,我想家了。在这里看不到家乡,我心里不踏实。让我走吧,看一眼天王山,看看海,如果你想我了,就去广东找我……。” “做梦!你是我的人,去哪我说了算。”一向在梁盼弟面前言听计从的范进,少见的变了脸色。“是不是张舜卿欺负你了?逼得你要走?听说你下午的时候喝薛五过招来着,先讲手后是比武,现在又闹着要走,发什么癫!” “没什么,薛五的功夫比我好,人也比我漂亮,而且比我年轻,由她在你身边保护你足够了,我已经没用了。张舜卿没有欺负我,她也不需要欺负我,有的是人为她效力,犯不上脏自己的手。那女人比我厉害多了。从一年前她就在悄悄收购房产,这里房子贵得吓人,好多老百姓没地方住,只能露宿街头。即便是做官的,也大多租房。在京师有套房子,相当于有只下金蛋的母鸡,没几个人肯出手。若不是相府千金运筹,另有相府关系出面,也不可能把这条街的房子全部买下来。我原本以为她是为了收租,没想到是为了放陪嫁,整整一条街的陪嫁……就冲这一条,谁敢在她眼前说个不字。” “我会跟她谈,她如果敢欺负你我不会答应……” “你敢!”梁盼弟却也瞪起了眼睛,一如长姐训斥幼弟:“你的事业刚有点起色,大婶刚过几天好日子,不许你为了我这个老女人自毁前程!你敢和张小姐闹家务,就是逼我去死!再说她又没对我怎么样,你凭什么对人家发火?我自己小心眼行不行?我自己不想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和其他女人拜堂成亲行不行?我玩你这个小白脸玩腻了行不行?大家本来就没有名分,老娘老牛吃嫩草,想玩个读书人而已,如今我玩腻了。张家那么多陪嫁婆子,从管家到丫鬟应有尽有,就连护卫都有个薛五,你还非拉着我干什么?大家江湖儿女,不要搞那么婆婆妈妈,老娘是不会对你负责的,告辞!” 梁盼弟站起身,可是随即就被范进紧紧拽住。她不耐烦道:“放手啊!你明天就要成亲了,今天和其他女人拉拉扯扯算怎么一回事,何况我还是个管家婆子,让人知道的话,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男子的手并没有松开,反倒是攥得更紧了一些,语气低沉但有力。“三姐,你说的很对。张舜卿貌若天仙,薛五武功高强,就算是管家理财,张家也有精通术算善于操持产业的女子,足以担当此任。若是我求美人,求拳棒,求管家,皆可有替代品。” “那你还不放手?”女子声音哽咽。 “因为我若是放手,就会失去独一无二的三姐,失去我心头最重要的一部分。我要你只因我爱你,与你的才干无关,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可以了。我这个人很讲道理,我身边的女人如果想走,我不会勉强她,但是你是例外,你已经是我的人,想走也走不掉。” 范进陡然用力,易筋经的巨大力量即使是梁盼弟也难以颉颃,足下一滑,已经倒在范进怀中。她低声叫道:“衰仔,做咩?” “我刚才说过了,要强抢民女来着,自然是说到做到!再说家主人搞自己的管家婆叫做自家鸡吃自家米,天经地义!今晚上你跑不掉了。” 月光之下,女子在男子怀中剧烈挣扎连踢带打,却敌不过男子神力挣脱不开。两人从房顶一路打到卧室,直到身上衣衫落地,滚成一团,女子依旧不依不饶,那枚刻有男子姓名的银戒指在灯下烁烁放光,记录着属于两人的恩爱点滴。当反抗变成迎合,挣扎变成最原始的搏斗,梁盼弟忽然反客为主,紧紧抱着范进道:“不要松手,这辈子不要松手……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不许你忘了我。” 正文卷 第五百章 娶亲(上) “张舜卿是个厉害角色,她对大姐那么好,因为大姐样子丑,不讨你喜欢,永远不会成为她的威胁。偏又和你一起吃过苦,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亏待大姐。所以她只要对大姐好就能落个贤惠名号,又不会有人跟她争宠。至于我这种老女人,就没那么好命了。她知道你和我的事,只拿我当管家婆,又让我开个酒楼,其实就是打发我走人的意思。如果我拿腿就走,那酒楼就是了断你我之间关系的补偿。她有手段有心机,又有那么厉害的娘家,我哪里斗得过。让我走了就一了百了,你这衰仔偏又要缠着我,何必呢?” 梁盼弟将头靠在范进怀中,将男子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过几年我就老了,到时候不用人赶,你自己就不喜欢,到那个时候我便真的只能做个管家婆。其实让我现在走了才对。” “别做梦了!我绝对不会放你离开,你去哪我都会把你带回来,说到做到。”范进说得坚决,不自觉地拿出上元县正堂威风。“舜卿那边我来想办法,姐想要名分,我就给你名分,与大姐的事一起办,都给你们一个偏房。不过姐年岁大了,生孩子有些冒险,眼下的接生条件,生孩子和玩命没什么区别,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风险。” “其实两个人过日子,归根到底总要过成亲情,才能维持长久。即使是舜卿这种倾城佳丽,也不可能永葆青春。说到底,大家过得是情分而已。当然,漂亮的女孩子谁都喜欢,不过那就是另一回事,不是每个和我睡在一起的女人,都能走进我的心里。我承认我的心不可能都给三姐,但我发誓最大的一片位置,永远属于你。” “进仔,我很感谢你跟我说实话,我也知道你是想对我好,但是名分的事不必再提了。我们的关系尴尬,若是做了妾室,反倒给你惹麻烦。只要你的心里有我,就足够了。” 自从范进回府就和梁盼弟风雨多次,每次都是干柴烈火,非把梁盼弟折腾到求饶才完。她可以感受到范进对自己的迷恋,但是吃不准这种迷恋究竟只是身体的需求,还是依旧喜欢她。 她不是个放当的女子,如果单纯只是身体上的需要,这段孽缘她也就不想再维持。昔日她还要伏低做小,以满足少年人的需求,如今范进功成名就,如果想要找女人不菲力气,她也可以退出。可此时范进直抒胸臆,她终于相信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脱身体的层面直达精神灵魂,于她而言,这才是最珍视也最看重的部分。 心结一去,梁盼弟又开始担心范进会在一时冲动下做出蠢事,连忙安抚道:“其实今天的事主要怪我。外面那些人忙着扎彩棚预备酒席,我忙了一阵子却是越忙越烦,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我们在广州私定终身的情景。你找女人是一回事,和宰相千金拜堂成亲是另一回事,我不是个圣人,一想到那个女人我心里就不痛快。和薛五比武还输了,她嘴里安慰我说我的功夫比她出色,不过是吃亏在拳怕少壮上,实际就是嘲笑我是个老女人。我听得懂却又不能骂回去,越想越烦,多喝了些酒,说了几句醉话,看把你吓的,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堂堂个大老爷,要对个管家婆子硬上弓,怕不是让人笑死。” “因为我怕啊。对其他人,我可以用手段,但是对三姐我真的没办法。我不可能一直留在家里,万一我不在家三姐真的离开,回家来找不到你我怕我会疯掉。所以只好用这种方法证明,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放弃三姐的。答应我,永远别离开我,不管生活有多艰难,都一起走下去,天大的难处咱们一起扛。我也知道舜卿是个厉害角色,三姐可能会受委屈。我会尽力让大家都过得去,即使我做的真不够好,也请三姐陪着我一起……走下去。” 范进紧拉着她,像是孩子似的哀求这梁盼弟,在市井摸爬滚打磨练出一副硬心肠的女人,也无法抵挡文曲星君国朝进士的软语哀告。混杂着幸福与怜悯的眼泪,滴在范进胸膛, “衰仔……简直笨死了,我这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我答应,这辈子不会离开你,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永远在留在你身边伺候你一辈子,总该放心了吧。好了,别抱那么紧,小心明天成亲的时候不能交账,新娘子可不答应。” “三姐,我还想……” “想也没得商量!你既然要我留下,就得听我的话,乖乖起来,我伺候你穿衣服,你明天要做新郎官,不能没精神。张大小姐是你的贵人,也是咱家的贵人。你对她好一些,别惹她不欢喜。至于我么,其实没关系了,张舜卿是个体面人,再怎么样,她也不会打我骂我,比当初范通那个混蛋强多了。连范庄那种苦日子都能过,何况是现在,不管怎么艰难,咬牙都可以撑住。” 梁盼弟点燃灯烛,开始伺候范进穿戴衣冠,预备着天亮之后的迎娶。为方才还在自己身上驰骋的男人打扮,帮助他去迎娶另一个女子,这种感觉让梁盼弟感到很古怪,乃至有一丝屈辱。但是想到范进对自己的温柔,这份屈辱便可以忍受,甚至为了安范进的心,她脸上还挤出一丝笑容,在范进耳边道: “首辅千金又怎么样,成亲之前还不是被我把她相公睡了。等她过了门,我也照样要偷她相公,活活气死她!一会不要想我,好好当你的好相公好夫君,姐给你收拾得漂漂亮亮,让那些人看看,我的进仔足以配得上那什么张大小姐,别以为张家闺女嫁了你受多大委屈似的!不就是脸蛋好看么,等到生了儿子,一准变成个水桶腰的丑婆娘!” 即使在这场联姻中处于绝对优势地位的张家,对于即将到来的婚礼也不会掉以轻心。尤其是作为主角的张舜卿,从江宁的主动现身到这段时间照顾范母,其实她已经把自己当作了范家的媳妇。天明之后的婚礼,则是名正言顺的确认,从此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和心上人朝夕相伴。菱花镜前张舜卿望着镜中自己,回想着从长沙初会到修成正果的种种艰难,其中两人各自承担的压力都不小,如果不是彼此心志坚定加上自己在江宁的大胆,恐怕未必能有这般好结果。 好在,一切的付出都很值得,幸福的家庭生活就在眼前,等到过了门,就一切都好了。 “小姐,别人家的女子出阁都是要哭哭啼啼的,你却在笑,这样子让别人知道,会不会笑你?”伺候张舜卿穿戴的阿古丽在旁打趣着,张舜卿并不动怒也不害羞,大方一笑道: “婚姻是终身大事,一旦嫁错了人就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这么重要的事,却是由媒人和父母决定的,事关自己终身幸福却不能由自己做主,这是最大的弊病。那些女人眼看要嫁人生子,却不知道自己丈夫相貌丑俊,脾气如何,一切都是未知数,怎么可能不怕?她们害怕,自然就要哭,与其说是不舍娘家,不如说是希望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看着熟悉的人,至少心里还能安稳一些。我和退思情形与她们不同,我相信退思会好好待我,我也想要与他白头偕老,出嫁就是实打实的喜事,为什么要哭。” “可是范家也有一些女子……这件事老爷没说什么,说小姐自己能应付,可是我还是替你担心。” “一群乡下农妇庸脂俗粉,有什么可在意的?”张舜卿自信地一笑,她原本生得就极美,面临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更是要精心打扮,姿色更胜平时,真如天女下凡光彩照人。 “退思未成亲时的事我不管,成了亲家里就是我做主。那些女子若是守本分,我也不会为难谁。如果她们自己不知死活,妄想些不该拿的好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我说了算,退思也不会干涉。” “可是范家还有位老太太,小姐还是该多听听她的。” “阿姑是个好人……但也只是个好人。如今退思偌大家业,一个好人是料理不来的,我这个做媳妇的,既然要管事就得拿权,阿姑是个讲道理,也容易相处的人,应该能谅解我的苦衷,不会跟我为难的。” 张舜卿想着这段时间范母在自己面前提心吊胆又努力装出仕宦人家老夫人体统的模样,嘴角微微上翘,笑容一闪而逝。毕竟是个晚辈,私下笑话阿姑不大好。 她侧头看看,在她身旁,新娘凤冠上四颗东珠在灯光下烁烁放光。这种产自辽东的珍珠不同于市面上普通的南珠,腹里地区没有出产,都靠辽东女直部落的贡献。即使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间,这种珠子也极为难得,据说往往要牺牲几个采珠女性命,才能得到这么一颗东珠。正因为东珠难得,即便是皇宫大内,东珠也寥寥无几,向来为御用之物人臣不得用。 这次李太后一口气赏下四颗东珠,一向不参与朝堂争斗,如神仙中人的李夫人又送来全副头面,天子赏赐全副銮驾,又打发冯保带了尚膳监的内庖来张家备办酒席。为了让婚礼体面,甚至特意下旨罢朝一天,就为了让文武百官可以来喝喜酒,即便是公主出阁,也没有这么大的威风排场。这些安排足以证明,张家圣眷优隆如日中天,自己虽然不是金枝玉叶但比起正牌公主还要尊贵几分,范母这个乡下老妇人又哪来的胆子对自己说三道四? 婚姻是家族的结合,不是单纯两个人的事。张舜卿过去对这种说法还颇为质疑,这段时间在范家亲眼所见,让她对这个说法已经无比认同。范家跟自己家相比,差距是在是太大了。不考虑财富和地位,就是眼界见识到知识底蕴,也相差悬殊。乃至范母为了讨好自己,特意预备的文房四宝以及瑶琴围棋,也艳俗不堪,根本入不了眼。如果不是为了退思,自己怎么可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和那些村姑去打交道?自己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也该为自己做点什么,把家里权柄交出来,这只能算是最起码的要求而已。 除了东珠,皇太后还将自己名下的两处田庄赐给张舜卿做嫁妆,皇帝也下旨赐京畿良田千亩,加上李夫人的馈赠,张舜卿这次出嫁光是收到的嫁妆田就将近八千亩,而大明公主的岁禄也就是两千石,两下对比,她怕是比公主的待遇更好一些。范家那些人,又哪来的胆子敢违抗她这个无冕公主? 这么算起来,退思倒是成了驸马……张舜卿忽然想到明天过门之后可以拿这个玩个花样,那坏人到时候肯定欣喜若狂的样子,又不禁一阵微笑。 阿古丽道:“自从回京之后,小姐笑得时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看,跟当初完全变了个人。范进与小姐,大概就是你们常说的天作之合,本来就该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上只怕再没有一对夫妻能比你们更甜蜜恩爱。” 张舜卿微微一笑,“这也要多亏你帮忙,你对我的好处我也都记得,我那首饰匣里的东西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吧,算是个纪念。” 阿古丽摇头道:“在这里吃喝不愁,财富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只要看到小姐和老爷高兴,我就高兴,只要小姐能把我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就是最好的礼物,比任何珠宝都珍贵。” 张舜卿知道阿古丽的心事,她到现在也就是个奴婢,在这家里地位很尴尬。之前张居正痔疮发作生病数日,她说话就没多少人听,还得自己出头为她撑腰,这胡姬大概是有些担心。张居正对阿古丽也只有需要没有太多感情,加上又是个胡人奴隶,不愿意给她名分,这也是让阿古丽苦恼之处。 即将出阁的女儿,没办法干涉父亲的私生活,这件事不好解决。张舜卿只能考虑找个机会建议,给阿古丽多一些权力,但是成为家人的要求,多半无从解决。看着这胡姬,又不由想到范进家里的女人,那些人的情形与阿古丽其实也差不多,心态大抵也接近,由己推人,她的心里瞬间也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这股情绪就荡然无存。悲天悯人的情怀只能适用于他人,不能用于自己,等自己过了门,那些狐狸精,谁也别想好过! 正文卷 第五百零一章 大婚(下) 张居正素来就有举办宴会招待同僚的爱好,相府宴会动辄通宵达旦,这次相府嫁女天子赏假一天,宴会歌舞就更不能少,满朝文武也自然抓紧这个机会向张家靠拢。尤其是那些与范进一样,来京师铨叙或是等缺的,这个时候更要尽力报效,向相爷表达忠诚,与相府紧密靠拢。 其实大部分官员根本没机会见到张居正本人,能见到游七、姚八其中之一,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如果张嗣修出来跟他们点个头,这些人就能兴奋得整晚睡不着。有些低品官吏为了表现自己的才干以及与百姓打成一片,放下身段的决心,主动来到彩棚下,切菜抱薪,挑水烧火,挥汗如雨笑容满面,尽显朝廷命官亲民本色。 在书房内,如今内阁的三驾马车以及礼部侍郎余有丁四人就坐,房间里没有下人,只有即将参加春闱的张家三公子张懋修在一旁伺候。他刚刚拜在申时行、余有丁两人门下,做了他们的弟子,眼下便执弟子礼侍奉恩师。 申时行、余有丁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余有丁是探花,榜眼就是拜了亲生女儿为师学习道法,一心期待飞升的王锡爵。 三人的座师是当时的阁臣袁炜,其人虽然号称青词宰相,但实际上写青词的能力并不十分出色,在嘉靖对于文章水平要求越来越高之后,已经陷入江郎才尽的危机。正好这一科三鼎甲都在翰林院,袁炜就将这三位弟子叫到家中,替自己草拟青词,自己最后誊抄上交。 袁学士虽然在青词领域的能力不足,但是在其他领域显然是个跨时代的天才。在思路上已经和某些带着学生做项目的导师高度重合,不但剥夺弟子的署名权,连基本的人身权力也不尊重。在外面光鲜亮丽的三位翰林学士,在袁炜面前和黑心工厂的工人没什么区别。布置完题目,三人就被锁进小屋里,写不完或是文章质量不满意不许离开房间,也得不到食物和饮水。很多时候要在小房间里写上一整天,三位宰相根苗被饿得眼冒金星口干舌燥,等到好不容易完成任务,也得不到酒饭招待,只能饿着肚子出去自己想办法。 不但如此,袁炜对三人态度极为恶劣,动辄得咎。余有丁与袁炜是大同乡,却没有半点关照,乃至有几次被恩师当面把写好的青词撕扯稀烂,指着鼻子骂余有丁应该叫余白丁才对,自己瞎了眼才录了他的卷子。态度比训斥自己家的家奴还要恶劣几分。 三人被这么一位恩师压榨几年,第一没去自杀,第二没变成阴暗孤僻性格反倒是乐观依旧,甚至因为这段经历三人成为莫逆之交,见面就要互相揶揄取笑,不鞥不让人佩服心理素质以及天生的柔顺性情。三人如今虽然都算是功成名就,成为朝廷要人,但是脾性未变,待人处事永远是一团和气,对于上位者的要求也绝对不会拒绝。 作为主考官,这一科的举子原则上都是他们的门生弟子,张居正安排儿子提前拜师,又让两人多指点儿子的文章,用意不言自明。那又怎么样呢?这两人的想法基本一致,反正考题是你张居正出的,张懋修的才学又放在那,选为前十名优卷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第几个读卷,最后能否成为鼎甲那是张相爷和皇帝之间勾兑的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管那些闲事干什么。 会试主考对于文官来说,意义非同一般,一科进士都是你的门人,在朝堂上说话就占地方。让谁做这个工作,就是要提拔任用的前兆。申时行自己就是阁臣不必多说,余有丁做了主考也有很大几率入阁,不管是伴食宰相,还是架子阁老,总归都是文臣官位的极限。不管性情如何谦和恬淡,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前程,也难免心情激动,脸上满是笑意。 张居正的目光在余有丁脸上略停留了片刻,心中颇为满意:这是知道好歹的,明白自己把他安排到主考位置上是要栽培他,也愿意报效,算是个明事理的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和申时行一样,都是棉花脾气,不会想着跟自己争论,更不会想要夺权,虽然和申时行是同榜至交,绝不会连成一线掣自己的肘,范进那狗头举荐人的本事倒是不差。 眼睛在申时行身上一扫而过,这是个好人,是个自己都要佩服的好人。身为阁臣却没有半点阁臣架子,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包括门下仆役都不怕他,自身的才具也不差,天生就是个太平宰相的胚子。将来退思如果能入阁,跟他搭班子肯定不会被欺负。现在就剩了张四维。 对于自己这位同榜,张居正原本看法不错。张四维有才干知进退,更有着商人家庭特有的精明。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不需要人嘱咐,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在驱逐吕调阳的行动里,两人配合天衣无缝,自己回乡办丧事时,张四维更是明确自己的身份定位。 小事不需要惊动张居正保证办妥,一旦涉及到大事,不管自己能不能办,全都由首辅决定,自己绝不发表意见。乃至自己女儿与范进的婚姻也是一样,该做媒人时绝对不含糊,京师里有些风言风语,也被他一力承担下来。 这样的好搭档不多见啊,又是范进的座师,按说两下应该很融洽才对。但是范进私下里向自己提过,要提防张四维。这个女婿也不会无的放矢,莫非凤磐真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心思? 张居正看过去时,却见张四维正对余有丁道:“丙仲,你可知这一科为何点你做主考?” “这……下官不清楚。” “因为你的名字不好啊,什么不好叫偏要叫有丁,我大明旧制,按丁派役,你既然有丁,这主考役自然逃不脱了。” 余有丁这才知道是开玩笑,笑道:“所以下官才要感谢元翁推行新法,按田派役,否则这朝廷的役派起来没完,下官就要从有丁变成逃丁了。” “对啊,所以做人一定要有良心,首辅让你不做逃丁,投桃报李,丙仲可要用心栽培懋修才是,否则的话就算相公行新法,我照样还是要拉你的丁。” 房间几人一阵大笑,张居正看着张四维活跃气氛,与几人说笑的样子,心知这是帮自己暖场。毕竟是办喜事,气氛越愉快越好,自己身为首辅不好放下身段去说笑,就由张四维代劳。眼色和手段都这么出色的副手,可是不好找。心中暗道:这混小子这回多半是看错了,凤磐又能有什么问题。 几人的话题此时已经从打趣转到正事上,虽然余有丁不是阁臣,但是身为礼部侍郎,也拥有参与机务的资格。如今更是做了张三公子的老师,阁臣之位可期,所以不需要避讳。几人交谈的话题从会试到学校,最后又回到新法。上元县已经成为新法推行的样本县,其他各地新法的推广,都要以上元为榜样,不求快只求稳,以不影响民生为首要。 这个政策与新法一开始推行时的雷厉风行有明显区别,在场几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有本账:范进对于张居正的影响,只怕比自己只强不弱,外间那些京官拿他当成张家赘婿,幸进小人,是在是有些愚蠢可笑。 新法既然有了成功范例,接下来就是推广。从哪一省推广,如何推广,约定多少时间,规定什么目标,这些都是要阁臣考虑的内容。虽然皇帝下旨赏假,实际谁也休息不了。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依旧得想着工作,作为一个庞大帝国的掌舵人,休息往往只是一件奢求。 张居正在这种时候反倒不怎么发言,只听几个人的意见。他需要的是能够按自己意愿行事,不掣肘的部下,而不是无用草包。如果几个阁臣除了会附和自己其他什么都不会做,他一样不会用。 张四维在这种时候的表现,就很符合他的要求,有才敢能理事,又不揽权,这就是张居正心目中完美部下的典范。与之相比,申时行固然听话,可是在才干上还是欠了几分火候。退思年纪太轻,即便开了外臣入阁的口子,也起码是二十年后才能入阁办事。自己的身体虽然健壮,但是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场痔疮的突然发作,已经让他认识到,不能过分自信。 急着让爱女出阁,乃至把排场办的如此遮奢,未尝不是有着这方面的考量。一旦自己真有不测,接手之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自身才干足够;第二能够萧规曹随按着自己定的法度执行,不能改弦更张,现在看来还是张四维最为合适。 他的目光从几人面上扫过,落在房间里点的蜡烛上。蜡已经烧掉四分之三,过一会便要更换。可是从光芒上看,丝毫不见减弱。人生在世与这蜡烛又有什么区别?自以为春秋正盛,却不知已经油尽灯枯,但愿老天能多给自己一些时间,让自己给这些后辈开出条坦途,让所有人都走得舒坦。 管家游七走进来,在张居正耳边嘀咕两句,张居正吩咐儿子在这里应酬,自己随游七离去。张四维的眼光只在张居正那一转,立即转开,申时行张口想问些什么,但最终是没出音。 张四维心中有数,能把张居正从极几位阁臣身边叫走的,非冯保莫属。这个时候冯保过来叫人……应该是出事了。 出事又怎么样呢?不管出什么事,都是首辅的责任,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帝国的次辅果断选择了装傻,继续方才的话题,至于首辅的去向以及发生了什么,全不在意。 乌黑的烟柱冲天而起,风中送来阵阵焦臭气息,熏得人胸口烦闷欲呕。曾经的笑村庄,在烈火中化为白地,村中居民尽成冤魂。边塞之地兵凶战危,百姓很难生存,不管是自己人还是蒙古人,都可能成为索命煞星。 俺答封贡以来,边塞多开榷场,塞上牧民可以通过交易获得物资,战争的规模和烈度就下降了许多。再加上总有人在内地活不下去,抱着搏一线生机的想法,到边塞谋求一线生机。明知道是在生与死的钢丝上表演,还是期待这老天爷能看在自己可怜的份上网开一面,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幸运儿。 能在边塞立足的村子,其实多少都有些武力,有些自己也会客串强盗。但是当遇到真正的强人,他们又成为肥羊。原本百十人的村庄,如今已经没了活口,男子的尸体大多被火烧焦了,十几个年轻女人的尸体在井里,一丝不挂。 村中那个虽然不算美丽,但是活泼爱笑,和男人对着说荤话也不脸红的年轻姑娘,被砍得血肉模糊,嘴里还死死咬着某个强盗身上的器官,或许她是整个屠村事件里,给袭击者造成最大杀伤的一个。 粗大的手掌抚过女子的脸,将她的眼皮合上,手掌的主人,一个络腮胡子的昂藏大汉,豁然站起,望着远方破口大骂道:“鞑子,老子萧长策发誓,不灭了你们的部落就随你姓!” 如同雷鸣的吼声,在原野上传出好远。他的伙伴陆续围上来,他们身上都裹着肮脏的布衣,辨认不出颜色,脸上被烟尘覆盖,除了一口牙齿之外,基本找不到白的地方。惟有执旗人手上的大明战旗依旧字迹清晰颜色鲜明!只可惜,这面鲜艳的战旗并没能保护国民的生命,类似这样的暴行,也不是第一次发生。 离络腮胡最近的一个男子,低头计算着道:“这个月已经是第六个村子被屠了。俺答想干什么,打仗?” 络腮胡看着身边男子道:“秀才,我是个大老粗,不懂得你说的那些事,我就知道,这女人跟我睡过,现在她被鞑子睡了,杀了,这口气我咽不下!你本事大,是咱们的军师,能不能算算,蒙古人下一次要去哪?” “千户,你要干什么?” “这还用问?他们干了我的女人,我就要干他们!怎么,怕了?” 那被问的男子也吐了口唾沫,“怕个球!我是说咱们一共还不到百人,能不能打。”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人少,鞑子人也不多。若真是千军万马,三边总制早就集结队伍准备守城了。我刚才看了马蹄印,估摸着两下人数差不多,怎么样,敢干不敢干?” “草!干就干,谁怕谁?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别让我妹妹将来守寡。” “行了,我保证你这个舅舅有外甥带总行了吧?赶紧的,算算,鞑子下面要去哪?” 一群骑兵都聚在一起,几个人按着简易地图,看着名为秀才的男子拿手指在地图上比戳着。“这不是算,是兵法,我家没被抄的时候,那也是管好几千人的,自然要讲韬略。你们看,蒙古人袭击村子的规律是这样的……” 男子在地图上画了一阵,很快标定了一个村子的位置,“如果我没算错,鞑子下面多半是奔这。” 他看看名为萧长策的男子,“千户,咱们的职责是探访虏情,不是打仗。我们可以死,但是差事不能耽搁,万一俺答真想打一仗,朝廷不能没有戒备。” “放心吧秀才,你写的文书俺早就让飞腿送去固原了。就算咱们都死了,朝廷也能给咱们报仇。娘的,太岳相公当朝,他们还敢惹事,不给他们点教训还行?儿郎们,上马抄家伙,干鞑子去。活着回去的,我一人请他一碗酒喝。” 那被称为秀才的男子,终于长出口气,心中默念道:“把小妹赎出坊司之前,我绝不能死!一个北虏骑首级五十两,一百个虏兵,如果运气好,能得到十几个完整的首级,孝敬长官打点关节去一半,分到自己手上怎么也有半个脑袋。那份边报如果发挥作用,也能得赏,快攒够了,就快攒够了……” 轰鸣的三眼铳响起时,京师里正回响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两支骑兵高速冲锋、相撞,刀锋割开战衣,斩出道道血线,傧相的手牵引着红绸,引导着夫妻对拜;狂风卷着黄沙盖住了战死者的脸面,战马无情地踏过尸体,将死尸踩得皮开肉绽,闺房之中,女子端坐于拔步床上,等着心上人摘下盖头。 这份边报虽然送的及时,但是时机不对,正值范、张两家办喜事的大好日子,又是边塞上几百人死伤的小场面,并未翻起多大浪花。 乃至从东厂体系得到报告的冯保,也只是认定有穷疯了的部落出来抢劫,左右几百条人命,在九边那种地方这点人命实际也算不上多大的事。随手把边报扔在一边,捧着天子手书“佳偶天成”的匾额前去送礼,顺带要和张居正商量一件真正大事:扬州罢盐风波越闹越大,几个大盐商大有拒绝支盐的趋势。如果盐引销不出去,今年的盐税收入就要成问题,这件事关系到岁入,才是一等要紧,不容耽搁! 正文卷 第五百零二章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上) 新媳妇总是娇羞的,即使是平日高傲清冷的相府千金也不例外。虽然与范进早已经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但是当她以新娘身份端坐在拔步床上,等待丈夫掀动盖头时,内心依旧紧张万分。昔日的暗通款曲与如今的明媒正娶终究不同,此时的她已经时范家名正言顺的夫人,与范进的合卺之礼,也带有了某种神圣意味。她下意识地并进了双腿,保持自己坐姿端正,做妻子与爱人不同,过去是要范进爱她,现在更多是需要他敬自己,必须时刻保持大妇风范,否则就没办法管家。 即使早就受过当大妇的训练,可一想到未来的婚姻生活,她于欣喜之中还是有些紧张。仿佛有一只无形大手抓着她的心脏,用力攥紧,舒张随即又紧紧攥住,就连呼吸都有些凌乱。 即使夫妻双方都出自文臣之家的婚姻,也不都是郎才女貌夫妻相得,张舜卿知道不少大家闺秀婚后并不如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果,就是往往考虑门第财势的相配,不考虑当事人的意愿。个人的脾性,才学乃至容貌这些东西被考虑的不多,男人若是不满意还可以去清楼或是讨小,女人就只有干熬。 文官子弟也有草包饭桶,或是动辄就对老婆挥拳头的废物。娘家在这种事上能发挥的力量有限,真遇到这样的丈夫,就只能自己认倒霉。有几个曾经也算是女才子的闺中密友,嫁人之后抑郁而终,或是被丈夫打骂,整天以泪洗面。 相比她们,自己算得上被上天眷顾的鸿运之人。不论才学相貌,自己的丈夫都是上上之选,虽然其门第寒微,但这不算什么。越是这样越好,正因为他的家室寒微,将来才能被自己管得稳牢。 更重要的是两人性情相投,正是自己心中的理想状态:枕上夫妻,床下知己。如果自己是男儿身,一定可以和他成为好友,即便是女儿身,也不妨碍两人在爱情之外,多了一层友情。能与自己如朋友般交往,又能时刻伏低做小的才子,放眼国朝,怕是也找不出几个。而各方面条件能如范进者,就仅此一家再无分号。 固然本朝有从不惧内戚南塘这么个典范,但是大多数男人因为体力优势以及传统观念的影响,在家里还是要摆一家之主的威风,希望压过妻子一头。在这里面读书人的情况更严重,圣人门徒急了连皇帝都不怕,怎么能怕老婆?像范进这样自身的才学能力都足以独当一面,却还愿意任妻子支使,想方设法讨女子欢喜的男人,实在是不多了。 暹罗猫叫了一声,门扉启动,张舜卿的心复又一提,她知道,自己的爱人终于来了。对于范进的脚步乃至呼吸,她都极为熟悉。两人之间早已经建立起堪比亲情的熟悉程度,不需要看到相貌,就能辨别彼此。只听脚步声就知道范进没喝醉,步履平稳如常,她的心里更为满意,新婚之夜的她绝不想要一个满身酒气的丈夫。 终于还是修成正果了。 当盖头被挑起,张舜卿抬起头,与那朝思暮想的男子目光相对刹那,她的心头的第一感想便是如此。若干波折,几次险些被棒打鸳鸯,总算是坚持下来,等到了这幸福一刻。 “相公” “娘子”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喊出对彼此的称呼,这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在两人交往的过程中已经是家常便饭,彼此都习以为常。张舜卿微微一笑,柔声道:“那些人没有灌你的酒?” “有老泰山的面子在谁敢啊。再说有人专门挡酒,就是怕我喝多,在大喜日子冷落了娘子。你饿坏了吧,我拿点心给你吃。那些丫鬟也是的,太没用了,也不说陪你说说话,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幸亏我回来的早。” “跟那些蠢物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等着相公来与我说话,其他人我可不稀罕。今天来的客人多,不需要应酬?” “与娘子这么长时间未见,又因为成亲,连私下相见都不行了,我哪还顾得上敷衍那些人?恨不得一步跑回房里看你,这一刻价值千金,那些人……随他去吧。” 两人拉着手坐在拔步床上,彼此相看,谁也不忍错开目光。分别有年的两人此时都恨不得把对方的模样烙在自己心中,永远记住,天地间一片寂静,即便山崩海啸,也难以影响二人的情爱。 过了许久,张舜卿才道:“相公不在京师时,我便看相公所写的话本,上面所写的诸般生死苦恋,刻骨铭心惊天动地。说实话,在过去其实我是不信的,总觉得儿女私情不过小道,男子为了功名事业,不会把男女之情看得太重。女子又敌不过家里的安排,不管多深的感情也没有用。可如今再看那些文章,却觉得字字珠玑,如果为了对的人,确实会有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也会有这种惊天动地的情份。姻缘本是天注定,上天安排了我与相公的婚事,哪怕关山万里,也会把你送到我面前。” “这就是缘分了。”范进起身想去拿点心给张舜卿吃,不想被后者紧紧抱住不让动。也只有在夫妻两人独处时,这位相府娇女才会放下身段,露出小儿女态。 那只暹罗猫与范进是极熟的,加上被张舜卿虐了这么久,一见了他就见了亲人,熟门熟路的跑过来想要钻进范进怀里。不想张舜卿却毫不留情地抬脚踢过去,猫被她打得多早有防范,见风色不对叫了一声一溜烟跑出房间。 “哪也不许去……一走就是这么久,除了书信与画,再无其他。你可知那段时间,我是何等煎熬?如今你我终于成了夫妻,我恨不得你一刻也不离开我,那只臭猫跟它的主子一样,都是不要廉耻的。看我们亲热就眼红,居然还想往你怀里钻,看我怎么收拾它。” “娘子大人大量,别跟个畜生一般见识了,失体面的。你不养猫我支持,毕竟将来我们是要生孩子的,猫啊狗啊的,离孕妇越远越好……这种常识现在人知道的不多,将来是要广而告之一下才好。” 张舜卿脸微微一红,靠在范进怀里道:“过去你我……那样的时候,我总怕怀上孩子,丢了脸面。后来又恨不得怀上,让爹爹无路可退。如今你我终成正果,我自然要为相公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子嗣,好让范家兴旺发达。” 范进笑道:“人说相府千金,乃天仙化身,不食人间烟火,要是知道仙子也会思念情郎看,也愿意替丈夫开枝散叶,一准觉得你是个假的。” “若是未遇到有缘人,自然就不食人间烟火,遇到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也会下凡,何况我只是个肉体凡胎。”张舜卿展颜一笑,“刚回京的时候,那位西大乘教的李夫人教过我念经,说是可以保佑家业兴旺家人平安,若是长年诵念就可以成仙得道。我不求升仙,只求相公平安无恙,所以每天都会念几十次。后来想着,如果苍天无眼,我不能嫁给退思,而是嫁给其他男子,我多半就会念经度日,不理俗务,做一个真正的仙子。一心求道只因人间无情,若是在人间有了牵挂,便只能做人不能成仙。” 她拉着范进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的心在相公这里,相公的心在我这,没有心的人做不了神仙,我们两个就做一对恩爱夫妻就好。我的脾气不好,从小被爹爹娇惯坏了,身上又很多毛病,哪里做的不对,相公只管吩咐,我一定会改。但是相公的心,必须在我这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许变!相公也知道,我能嫁进范家,是付出了多少心血,承担了多少压力。摆这么大场面做面子,就是因为之前京师里关于我们的闲言碎语太多,爹爹才特意把场面办隆重一些,给你我争脸面。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着嫁妆衣,我相信相公自己可以做一番事业,不会比爹爹逊色。何况爹爹春秋日高,相公风华正茂,他日多半要靠相公关照家中一干手足。到那个时候,就算相公欺负我,也没人能为我做主出头,那个时候你还会不会对我像当初那么好?” “我的心都在你这里了,又怎么变得了?”范进微微一笑,“娘子放心,终此一生绝不负卿,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会对你好,此生不变。” “不是此生……是世世代代,哪一代都不许变。” 烛光摇曳,幔帐低垂,锦帐之内两条人影渐渐重合,上用的红木床坚固异常,虽然上面的人动作很大,也不至于发出什么声音。在外间侍奉的几个俊俏丫鬟全都聚精会神递听着,揣测着里面发生的情形,粉面绯红。 随着张舜卿一起过门的丫鬟仆妇几十人,除去贴身侍奉的几个,余者都是粗使下人,承担各色杂役工作,还有几个是管家婆子,自身精通账目田亩,还有些是懂经营的。 她们与范家的女眷并不接触,而是自己聚在一起,满怀警惕地看着范家的女眷,范家的女子也感受到这种无声的敌意。薛五、梁盼弟这两个面和心不和的女子,这回也坐在了一起。两个身怀武技又同样跑过江湖的女人,如同两位绿林大豪对面坐定,你敬我我敬你的喝酒,却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梁盼弟才一拍桌子: “我可以让,我身边的人不能被人随便踩来踩去。这个家是姓范的,须不姓张!她们太过分了,人刚过门,就带了下人准备夺权,这件事我忍不了!” “现在姓范,将来难说。”行院出身的薛五喝酒的姿势都很优雅,充满吸引力。说话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你想和我合作,倒不是不行。我也不会跟你要什么财权,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等我怀上老爷骨肉的时候,由你亲自保护我,别让我中了暗算。” “她敢?” “你没进过大宅门,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做小老婆没那么容易,何况是能讨丈夫欢喜的小老婆就更难。她未必那么歹毒,但是下面的婆子难说。咱们跑江湖的,下毒的手段可以防范,落胎药你让我怎么防?” “谁敢加害范家子孙,我把她斩成十八段!” “一言为定,成交。” 两个女人互击一掌,几乎同时道:“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禁得起风雨,明天看她起不起得了床?” 幔帐里的躁动停止,张舜卿喘息着道:“本以为偷偷习练易筋经,足以把相公侍奉好,不想……最后还是不能让相公满意。你嘴上不说我也知道,其实你一直怜惜我的身体,不敢尽情施为,要不然……我让丫鬟进来?” “今日你我大婚,哪有她们的份。你是大家闺秀,修炼易筋经强身健体是好的,但是也不能勉强自己去做做不到的事。其实你做的已经很优秀了……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已经很好了,你好好歇着,我去给你擦擦身子。” “别去。”张舜卿没让范进动弹,闭着眼睛靠在丈夫怀里,脸上一副陶醉表情。“我们终于做了夫妻,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不要像过去那样偷偷摸摸,总怕人看到,每次都急着穿衣离开,我就要这样抱着相公,一直睡到天亮再去拜见阿姑。至于擦身子穿衣服这种粗活,让丫鬟们做就好了,你是她们的主人,不该干这种粗使活计。” 范进一笑,“那么个小丫鬟来擦,你不吃醋的?” “带来的嫁妆而已,我哪里会吃她的醋,真吃醋的也不是她们……不说她们了,说说我们。虽然有爹爹关照,相公也要有自己的打算才行。等销假之后,便要到衙门上任,六部五寺,相公想要去哪里?” “六部……我现在去哪一部,只怕哪一部都要头疼。京师里适合我的衙门不多,总不能让我去大宛两县吧?顺天府丞……未来可以考虑,眼下还是算了。” “不许你外放!”张舜卿霸道地抱紧了范进,“去个江宁,就出来个不要脸的宋氏,连孩子都有了。若是再外放,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风波。再说人家外官千方百计送礼打点,就求着当京官,你倒好,总想着向外跑,这可不行。京官才是好前程,往外面跑会误了你的前途。你也知道,爹爹要给你入阁铺路,你去外面怎么也要是放督抚的时候,现在可不是时候。” “娘子和泰山对我的好处,我心里明白的,不过这事不能这么办。外官入阁办事这是个好事,但是这条路不是为我开的,我不想入阁也不能入阁,否则对岳父乃至张家是祸非福。这条路是为岳父开的,或者说是为新法开的,也是为张家开的。如今你我已经成为正式夫妻,有些话就敢说出来,我的字叫做退思,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现在老泰山也需要……退思。” 正文卷 第五百零三章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下) “你是说爹爹要补过?”张舜卿在范进腰上轻轻一掐,“小心眼。爹爹当初对你是严格了些,对我们的事也反对过,那也是爱女心切,谁让你这登徒子在江宁就坏了人家的清白,爹爹当然不欢喜了。再说天下父母都是一般心思,把勾搭自己女儿的男子看作坏小子,这不是人之常情?现在老人家对咱们天高地厚,还大力栽培你,你怎么还让老人家补过?” “如果是我,倒不是什么问题……”范进的手在妻子身上来回游移,享受着这堪称完美的身体带来的享受。“有妻如此,被老丈人收拾几次,或是受些教训都是值得的,也是理所当然。好事多磨,能娶到你这样的娘子,吃多少苦都不亏,我怎么会生气?但是其他人娶不到你,又被老岳父收拾得很惨,心里自然不会欢喜,日久天长,心里就会有怨气。一般人的怨气今天有明天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即使不散也妨害不到什么。下面的人努力一些,总能把这股怨气消弭于无形。可如果这股怨气在上而不在下,那就非常麻烦,普通人难以化解,有能力化解的人,又化解的不得法。天长日久积累堆积,就会让怨气越积越多,一旦发作起来,便是野火燎原……” 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张舜卿低声道:“把丫鬟们都赶开吧。” “夫妻枕边密语,不传六耳,不必担心走漏风声。” “这话可不能乱说,连冯叔叔都没传出来这种消息,你如何得知?” “这话自然是靠猜的。前些时被召去给那位画像,前后没用多少光景,最主要的还是回话。地方上的事问了不少,最关心的还是学校。尤其听说那里培训的为私人之后,就动了心思,不但上谕明发要快办,连杨四知都被嘉奖提拔。虽然名义上是老岳父的面子不会驳,实际上还是为着那私人二字。他有这种念头从一开始我就想到了,否则也不会上这么一道本。但是咱们自己心里要有个数,起了这样心思的,就不再是小孩子,不能再当小孩子对待。知徒莫如师,岳父看着这位徒弟从小长到大,对这位的性子应该有个了解。那不是个胸襟宽宏的主,而岳父对他又过于严厉,最要命的还是去年那道罪己诏,写的不好。” “那是太后的旨意。” “是啊,可是那位又不能去恨自己的生母,只好找个人来恨,你说他找谁?虽然他没跟我说,但是我旁敲侧击,差不多能断定,这事他没忘。” 张舜卿沉默片刻,“这话你跟爹说过没有?” “说过,没什么用。老泰山的为人你最了解,这种没凭据的事不会往心里去,如果不是看你的面子,说不定还要把我收拾一顿,说我离间。毕竟说到底就是一堆鸡毛蒜皮,没什么大事。老师与他有师徒名分,那位又不是寻常人,在他那个位置上,一切都得按规矩来,天地君亲师,弟子对老师是要讲个规矩的。泰山这个想法没问题,但前提是对方是正常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在你我看来不算什么,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或许就能记一辈子。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泰西人信星座的说法么?他们就认为有一种星座的人非常记仇睚眦必报,而且会把事情记在心里,等你自己都记不得时,他依旧念念不忘,会拿这事找你麻烦。” 张舜卿并没与范进争辩,反倒陷入沉思之中。她和张居正不同,也和几个兄弟不一样。基于女性的敏感,她是整个张家危机意识最强的一个,就在所有人都认定张家稳如泰山,家业蒸蒸日上时,她已经想到一旦圣眷不在,或是出现其他意外,自己家得想好退路这一条。 乃至在找丈夫标准之一,也是不能觊觎她的家室门第,一旦张家败落,不能对她另眼看待,甚至还要帮她支持娘家。之所以选范进,这也是原因之一。 她跟深宫里的交集不多,从父亲只言片语中也能感觉到,父亲对于这位陛下并不十分满意。这种不满主要是出于才学能力的评估,跟人品关系不大。以父亲的为人,这种不满意不会闷在心里不说,肯定会表达出来,这也是帝师的职责所在。正常情况下,师长训斥弟子,也是人伦纲常所赋予的权力,皇帝不会记恨。可假设天子真是个心胸狭隘之人,这种正常的职业行为,很可能就是他日大祸临头的根源所在。 “退思担心的确实有道理,可是我想事情不至于如此险恶。宫中有慈圣,还有冯叔叔,足以护持。再说朝廷也离不开爹爹,那人就算不讲纲常,也总得要顾全大局。” “这话不错,不管那位心里怎么想,只要老泰山在一天,他也不会太过分。毕竟纲常就在那里,我送他的封神演义里,开头就写了,君坏臣纲,有败五常。这种人跟他讲大道理未必明白,讲故事一定记得住。再怎么混,也不会带头破坏纲常。可是岳父的年纪终究比他大那么多,我们这些人才是要陪皇帝过一辈子的。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可是现在就得做准备。” “所以相公才请凤鸣岐编了一路健体培力的拳法,又把易筋经口诀写给爹爹,还让姚八到湖广去请什么李东壁做家里的郎中?你是担心老人家的身体?是不是你看出什么……还是宫里有什么消息?” 张舜卿原本觉得范进做这些事很荒唐但是没有恶意,所以不以为忤,只是一笑置之。此时才知范进用心如此深远,竟是觉得周身阵阵发凉,不自觉地抱紧了范进。只有在他的怀里,自己才能感觉到温暖。 范进自然不能告诉张舜卿,根据自己的历史常识,你爹没两年蹦跶头就该一命呜呼,只好笑着安慰道:“卿卿想到哪里去了,如果泰山身体真有什么病症,宫里的太医早就要据实回奏,泰山如何不知?我不过是从常理出发,岳父公务繁忙不得休息,严冬不戴貂帽,这在医家里也未必是好事。所以想着固本培元,为岳父补养身体,相府之中不缺补药,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老泰山再忙,每天抽点时间练拳锻炼身体总是可以做到。至于气功……我只能建议,不可强求。李东壁的名声我也是听说,据说有回春妙手,岳父的痔疮若是得他妙手,或许可以痊愈。据说此人淡泊名利,能否请的来就两说了。” “那由不得他!”张舜卿低声道:“我回门的时候就叮嘱爹爹必须练拳练功,不管多忙也不能放下。李东壁这人必须找到,我会给湖广巡抚写封信,要他务必把人送到相府。” 身为张居正爱女,她比其他人更了解父亲的毛病,一方面是口腹之欲难以遏制,另一方面在内闱上也缺乏自制。原本就是阿古丽一个,不久前又有一个名为布丽雅的波斯美女送来,亦是个身段妖娆姿色绝美的女子。父亲的年纪足以当她的爷爷,要想对付这样的美女并非易事,只能服用各类补物阳药来弥补。 每天睡不了多久,就要处理公事,又要应酬那些美人,纵然参天大树也禁不起如此砍伐。原本对这一层想的不多,只以为父亲年不过花甲,以首辅身份以及张家财势来看,这个年龄还处在黄金时期很多事不用担心。可现在经过范进提醒,她才意识到,局面已经不容乐观。 张家如今的局面可以算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是仔细算来,都是张居正自己支撑局面,一旦张居正自己有个好歹,下面的人实际没一个能支撑起局面。江陵党人里与张居正交情最厚,被张居正戏称为李三壶的李幼滋去年又已经病故。其他江陵党人跟张家是合作关系,而不是依附关系,张居正如果不在,这些关系还能用多少谁也没把握。是以张居正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也决定着张氏家族的兴衰,他那不健康的作息方式就必须引起注意。 “现在是一进一退两手方案,于进就是借着官学名号,让一批我们的人读书进学,然后放到地方上当官。不但可以推进新法,更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羽翼臂助。至于退……不算卿卿你的嫁妆,我手上还有一些钱,咱们委托个得力的人到江陵去买些田地,但不要寄在泰山名下,全部买成祭田。” “祭田?”张舜卿在范进怀中忍不住一阵轻微颤抖,“不……不至于到那一步吧?祭田最大的好处,就是抄家的时候不会动,能给子孙留一条安身立命之路。可我张家忠心耿耿,怎么可能……” “只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不要太紧张。其实张家族产增加万把亩田地,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就当是我这个毛脚女婿,为了讨老泰山欢喜,去给张家列祖列宗送点孝敬就好了。” 族里的祭田从当下意义上说,就是为了维护祠堂以及坟茔所需经费的来源,但是数目并没有特别严格的限制。由于祭田属于全族共有性质,买祭田视为捐献,所以只要当事人不犯灭族大罪,朝廷不会抄没祭田。但一般人都想要土地传给自己的儿孙,于购买祭田的愿望不高。范进自己在家乡的祭田也就是百来亩,这次给张家添置的祭田百倍于自己家族。即便是他在江宁做清官发了横财,这种慷慨也是不多见。更何况把妻族的利益放在自己家族利益之上的男人,可着大明怕也找不到第二个。 张舜卿在范进耳边道:“相公……如今妾身相信,即便日后张家真有什么风波,你都不会辜负我。上天待我恩厚,送了这么个良人给我,明天拜过阿姑,要特意谢过老天。” 等到天光放亮,夏荷带着几个丫鬟进来给新人道喜讨赏,随即伺候着两人穿戴衣服,去范母房里问安。路上范进小声道:“我娘没那么多礼数,另外年纪大的人贪睡,你大早晨去问安,她老天不亮就得起来忙和,反倒是给她招罪。今后这媳妇问安的事就免了吧,到吃早饭的时候去问一声就好了。” “嗯,一切都听相公吩咐。”张舜卿应了一声,等到范母房里时,见胡大姐正伺候着范母抽烟袋,看那模样就知道一晚没睡好。不过见了夫妻两人给自己行礼的样子,范母也是满面笑容拉着两人的手说个没完。不管怎么样,儿子得中功名于先,成为宰相门婿于后,在当今天下的标准判断,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范母不但替儿子高兴,心中也自欢喜。 一个寡妇拉扯儿子不易,当日含辛茹苦操持家业,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让儿子读书,求的无非是有朝一日可以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如今却已经是使奴唤婢,穿金戴银,当日金沙乡最富的洪家现在自己眼里连破落户都不算,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成为真实,这种喜悦与激动自不待言。 范母颤抖着把张舜卿扶起来,请她赶紧坐下,张舜卿却摇着头,站在范母身后。并没有任何眼神或是身体动作,胡大姐就下意识地远远避开,不敢挡路。张舜卿也就顺理成章地站在范母身后,接替大姐的工作给范母装烟袋。又吩咐夏荷道: “把府里来的丫鬟婆子全都叫来,参拜太夫人。今后太夫人就是她们的主人,谁要是惹了太夫人生气,绝不轻饶!” 随同张舜卿陪嫁而来的丫鬟仆妇,很快便来到院外,按着身份级别,轮番到房间里拜见老爷夫人,这种称呼也能看出张舜卿的安排,让他们自认范家人而不是张家人。她们的差事从管家、管账一直到范家几处店面的管理都有,日常的粗使杂役也包括在内。这些人有的是成了亲的,她们的丈夫子女也随着过来,连同身契都作为礼物送了过来。 范母看着这些丫鬟婆子的行动举止很有些大家风范,再想想家乡带来那些婆子,不得不承认,两下差距是在是有点大。但是总归是乡亲,不能撒手不管,范母试探着问道:“媳妇,你带来的人,娘自然是信得过的。可是她们把事情都做了,原来那些人呢?总不能让她们没事做,光吃闲饭吧?” “阿姑放心,媳妇既然过了门,咱们就是一家人,她们与原本的仆人一样,都是咱家的使唤人,媳妇定然一样看待,不会让谁抢了谁的饭碗。只不过家大业大,人少了照应不过来,让她们来帮忙就是。媳妇这里只认家规不认人,也不管是新人老人,家规面前一视同仁,保证不会厚此薄彼。她们还得跟家里老人多学呢。” 她又看看一边如同受气包一样的胡大姐,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一起来到范母面前道:“媳妇这里还有个想法,要请阿姑点头。媳妇想过一个月,就把胡家妹子接过门来,给个名分。相公不知几时就要授官,到时候再办就来不及,只能越快越好。就是这样有些委屈了胡家妹妹,不知道阿姑这里答应不答应。” 正文卷 第五百零四章 裱糊匠出手 胡大姐的婚礼办得自然不能与张舜卿相比,既没有凤冠霞帔也没有贺客满门,只不过是一家人一起吃了顿饭,给张舜卿敬了杯茶,仪式就宣告完成。胡大姐对于仪式之类的场面并不在意,只要能陪在范进身边,她就心满意足。 张舜卿与范进完婚,已经过了一月有余,接下来就该销假,然后等着吏部安排位置。傻子都知道,范进不可能再回上元去当县令,就算他自己想回去,应天府也不会同意。好不容易送走的瘟神,谁也不愿意再接回来。但不管怎么说,朝廷承认的婚姻就只有正室,纳妾是不给假的,张舜卿趁着范进还没销假,就把纳妾的事完成,也算是对相公以及胡大姐的关照。 今天是胡大姐,转过天来就是薛五,刚过门一个月,还在蜜里调油的阶段就一口气给丈夫讨两个小妾,这种行为足以称为夫人典范,贤妻良母的标杆。不过范进心里有数,张舜卿这一手玩的还是分化瓦解。薛五跟她有些渊源,两人之间练习易筋经的时候,还有些亲密接触,虽然还没到磨镜的地步,但是也就差一步之遥。再张舜卿看来,薛五可以算作半个自己人,至少可以羁縻。 胡大姐则是自己的青梅竹马,给她一个名分,就足以堵住悠悠之口,让谁都无法指责张舜卿善妒。梁盼弟、郑蝉这些,则是想都不用想,肯定不会给她们名分。偏生又有胡大姐、薛五两人在前,又不能说张舜卿嫉妒。最终目的,还是希望在几个女人之间制造矛盾,保证张舜卿自己大权独揽。 范进倒不是不能说话,但是他这个时候显然闭嘴比较好。毕竟这个家里他不能待一辈子,这个时候过分维护郑蝉与梁盼弟,对两人来说,反倒不一定是好事。好在郑蝉因为那段黑暗的过去,很有些自惭形秽,自己就觉得不配得名分,范进许了带她宦游,就把她欢喜的不得了,于名分的事并没去争。她的底牌还是压在孩子上,只要有了骨肉,张舜卿就没资格挡路,没有孩子,做了妾侍也不硬气,随时可能被顶掉。 梁盼弟这里由于之前已经有觉悟,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处,如果张舜卿一反常态给她个名分,梁盼弟才真要害怕。虽然今晚应该是陪大姐,范进却还是先钻到梁盼弟的房间里抱着她安抚,梁盼弟靠在他怀里任他亲热,却不许他真的剑及履至。 “今晚是大姐的日子,我跟她那么个老实人抢不作兴。等轮到张舜卿的时候再说。她跟我谈过了,讲得是道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我如果跟你有了名分,对你不是好事。若是有了孩子,就更是一条罪状,万一有了也得寄到别人名下。她多半以为我听了这些,就会自己离开你,省了她好大手脚,笑话!我抢钱梁什么人,会被她三几句话就骗到?我就是要留下,跟她抢相公,争男人!” “不过一码归一码,我虽然看她不爽,但是对她的本事和做人是很佩服的。张家那个管家婆子,想让自己那瘸腿儿子娶阿巧,阿巧不肯她就找了个由头骂人,欺负阿巧是个瞎子,安排她干重活,就是想要挤兑她屈服。我把那管家婆一顿好打,本以为张舜卿会袒护着自家人,没想到她问清楚原因之后,直接就把管家婆一家全赶出府了,连身契都还了他们,不算张家人,任一家三口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就凭这一手,我就佩服她。处事公平,是个能服众的,管理账目操持家业的本事,也不是我们这些女人能比的。范家由她的人管,确实比我们的人管更好。进仔找了个好娘子,是你的福气,不管她对我们怎样,你都要对她好知道么。” 范进点着头,并没开口。张舜卿管家有方这是不用说的,但是她这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其实也是自己努力换回来的。那些张家人在相府横行惯了,骨子里没拿范家当成主家,连范进在内,很多人也都是当他是入赘到自己家的人。这种态度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一些细节的地方还是可以感应到。 张舜卿并不支持丫头们把自己当成赘婿看,不过对她们的一些嚣张态度未必反对,尤其是对自己家人的欺压,原本可能得到了张舜卿的默许。一朝天子一朝臣,张舜卿想要在家里立威,肯定会对上一批家人做出调整,最早祭刀的多半就是范家旧人。之所以演变成拿自家人开刀,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张居正对于气功以及凤四编练的培力养身拳没什么兴趣,可是张舜卿回门时,几乎是按着脖子逼老爹点头,那模样快赶上当初宁死也要嫁给范进一样。张居正拗不过女儿,也就只好答应下来,至于能否兑现,就只好由阿古丽监督。 回门那天搞得很隆重,江陵门下给范进道贺,给相爷贺喜,场面很热闹。但是从相府回来之后,张舜卿的情绪就一直不高,倒是侍奉范进时更为用心,迫切地想要怀上个孩子。 同样的事用不同的视角看,就有不同结果。得到范进的提醒之后,张舜卿重新审视自家,就能发现在浮华表面确实存在着巨大的危机。她特意问了游七以及家里几个负责熬药的下人,得到的答案显然让她心惊肉跳。父亲为了维护精力以及某些方面的尊严,对于药物的滥用让人心惊肉跳。是药三分毒,按他这么个吃药吃补品的方法,肯定会有后患。再者江陵门下这种骄纵,也让张舜卿很有些觉得不对头。 由于上元新法的顺利推行,加上京畿丈量土地工作阻力减小,江陵门下已经开始纷纷表态请功,保证两三年内就能让新法遍行全国。为了在人前露脸,甚至出现彼此竞争的现象,你说三年可以推行新法我就说两年半,另一个人就说两年。至于地方舆情如何,乡绅的力量多大,民风怎样全都不考虑。 这种激进的作风如果是在战争时期,或许可以算作有效率。但是眼下太平盛世,这帮人的心态更是为了在相爷面前表现才能而不是保证民生。这种情绪和态度到了下面,不出问题才怪。 虽然内宅里,女眷逢迎夸奖她,外面一堆人视范进为新贵,但是夫妻两人的情绪都不高,心情都颇为沉重。这帮人太顺了,以至于有些忘乎所以,王安石新法之败,有很大程度上,就是下面用了这么一群办事人员,总想自己这一任必须出成绩,从没考虑过事缓则圆自己为下任打好基础,以保证民生不出乱子为第一目标。 范进在张居正那已经踩了几次刹车,提醒老岳父变法不能急于求成,否则必然遗害。现在变法能推进这么顺利,是因为自己这边肯放下身段和一些人谈交易,借力打力的结果。换了这么一群疯子下去,跟谁也谈不拢,结果只能是一团糟。张居正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在他那个位置上说话不方便,他固然担心新法推行的过于激进更怕下面的人阳奉阴违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彻底停摆。毕竟他是亲眼见过大明官吏的怠惰程度,只想着用鞭子抽他们前进,不想给他们松一松劲。 “我的前面是聪明的敌人,后面是无能的同伴,我必须同时与这两者搏斗。而且我自己也不是众望所归的目标。”范进当晚在妻子身上驰骋时,低声念叨出这句前世某部优秀小说的台词,张舜卿虽然不知所以,但也能明白丈夫心情,她所能做的就只是以更为温驯的态度进行服侍,尽量消弭丈夫的怨气。 范进当初在船上,许下当粉刷匠的诺言,本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对于这个时代有着相当于先知的了解,又有跨时代的认知。自己动手改变什么或许做不到,指手画脚做个裱糊匠总没问题。可到此时才发现,这裱糊的工作原来一点也不轻松。 不怕神对手,只怕猪队友,有这么一群急功近利的同门,不出事才叫有鬼。杨四知因为代上建立学校的奏章有功,被恩赏做巡盐御史。眼下扬州盐商闹罢支,朝堂上虽然没有大规模发作,但是也有人暗戳戳询问,如果真罢支了今年的收入怎么办。这事说到底是范进引出来的,大家不说话看张居正,自然是要他拿个交代。杨四知这个时候请命巡盐,也算是临危受命,动机是好的,可是具体方略上就是另一回事。 在酒席间范进询问他到了扬州何以应对盐商的诘难时,杨四知的回答却是只需给自己调兵权力,扬州盐税保证一文不缺。 先不说扬州的兵到底听不听调遣,只说他考虑的手段,就是最为简单直接不费劲,自己不用走脑子就能完成任务,但同时也是贻害无穷很可能激起民变的方式。这不是杨四知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江陵党的普遍问题。大明大部分地方官是得过且过,当和尚撞钟,地方上只要不出事自己就可以混日子。跟他们比,江陵党算是极难得的人才,个个都肯干活,想要做出事业。但他们走上的另一个极端就是片面追求事功,想要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对于维护稳定局面,保证不出乱子根本不在意。 不懂得维持平衡,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主,在范进看来,比那些混日子的强不到哪里去。自己没办法约束岳父的部下,就只好给他们定枷锁,加限制。这段时间趁着没有地方接收,他在家里就只做写条陈的事,连纳两妾之余,对于范进没事偷吃梁盼弟以及郑蝉都当看不见,就是张舜卿对丈夫的酬劳。 条陈的内容说起来可以算作业绩考核标准,参考的是后世现代公司管理方面的东西,结合了眼下官场实际以及吏部铨叙标准。之前张居正搞考成法,在范进看来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相信数据。官员的升降全由钱谷数据决定,变成谁能完成课税赋役谁就是好官的奇葩标准,对于民生治安全都不考虑。这样时间一长,必然导致官员漠视百姓诉求,官民相仇的现象发生。 是以范进这次写的条陈,就是针对这种现象做的补充。考核官员钱谷只是一方面,其他方面也要考虑。尤其大家的管地不同,江南富庶钱谷上确实要在意,陕西那种穷地方也要当完粮模范,即使逼不出李自成,也能培养出撞破天、紫金梁之流。对这些地方考核的就不是钱谷,而是治安以及民生。 除此以外,文教、社会秩序都纳入考量范围内,由朝廷的监察机构进行考核。文教不兴,百姓遇事只想挥拳头动刀子,地方上有活力的社会组织比衙门还受欢迎,不管你能搞到多少钱粮,都别想升迁,如果地方官搞到百姓切齿就要准备丢纱帽。 这种综合性的考评手段对于眼下的官僚来说,并不算难懂,主要就是麻烦。明朝的官吏不是脑子想不到这些,只是单纯的懒惰而已。即使是那些勇于任事的,骨子里也是想着要在人生几十年里得个功名富贵顺带还要名标青史。踏下心去做琐碎而不会在后世留下名声的工作,就没什么兴趣。 之前范进不拿出这个,也是知道这种事没人乐意干,自己拿出来也没人听,万一被张居正误会是恶毒攻击伟大宰辅张江陵,自己就连女婿都没得做。现在左右是老婆都娶完了,大家成了一家人,有什么就敢说什么,才敢拿出这个遭人恨的建议。靠张居正的强权铁腕,把这些推行下去,官员们不管怎么不满也得执行。至于谁在背后骂自己,就只当是多打几个喷嚏的事。 除此以外,范进另外上的三个条陈,则是针对整个国家。 一是改变旧有规矩,对越衙上告的管理制度重新规划。在大明原有的司法体系里,固然给百姓留了府控省控乃至到刑部告状的门路,但是在实际操作时,这种越衙上告的处理意见基本都是:发回重审。范进这次提出的就是实行交叉审讯,上控回访制度。所有上控的人,发回重审同时,必须有衙门派专人回访,保证上控之人不被打击保护,如果连续上控三次,就要启动交叉审讯预案,由邻县以及上一级衙门加上御史组成会审,确保公正。 二是开放藩王禁令,允许宗室参加文科并授官,同时建立藩学,专门教导宗室子弟研读经义。同时严禁宗室典兵也不准读兵法,凡宗室被人检举私下练兵并且坐实的,一律入凤阳圈禁终身,检举人则可得到被检举人一半家私,彻底堵死宗室带兵之路。在开放宗室科举、经商禁令之后,宗室俸禄将实行七钞三米制,百分之七十俸禄将以宝钞……没错,就是大明朝眼下文字意义上的法定货币宝钞发放。 至于第三条,则比之前两条加起来更为惊人:简而言之就是大明减税计划。 这三条计划将以张居正的名义上陈,其影响深远与新法以及百姓都利益相关,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旦推行开来,张居正的功劳就不容抹杀。未来天子看在这些功劳上,对于张家的怨念总归会小一些。 范进殚精竭虑思考方略,自己却不居功,张舜卿自然也要对丈夫有所弥补,于偷香之事能抬一手就抬一手。就在范进与梁盼弟调笑的当口,房门推开,胡大姐怯生生站在门口。 梁盼弟神色有些尴尬地推着范进,“大姐……不是你想得那样,进仔找我来是说事情,现在说完了,他也该回去了,今晚是你正式得名分的日子,他肯定要在你那里阿。” 胡大姐本已经治好的眼睛又有些红,但她很快就在脸上堆出个笑容,低声道:“我……我房间里的床很大,三姐要是不嫌弃……就一起来吧。” 正文卷 第五百零五章 锦囊三策 乾清宫内。 天色已经晚了,宫里点起了灯火,天子大婚之后虽然不曾掌权,但是衣食用度上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苛刻,加上这两年朝廷岁入大增,经济形势较当初已经有极大改善,如今的乾清宫远比当日奢华。 皇后相貌不合意,太后又管束着,不许皇帝过早的开始宠幸宫人,加上万历的审美有点高,感觉那些宫女还不如画上的美女好看,对她们兴趣不高。虽然还不至于割以永治,但是在这方面没有需求,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查看奏章。 太后不许天子亲政,内阁拟票之后的奏章,司礼监照例披红,一般不会驳回。不过该走的程序总是要走,这些奏章还是要在皇帝面前走一圈才行。普通的奏章已经按着程序分发下去,留在皇帝手里的,却是由当今首辅张居正上的密章,性质上算是首辅向皇帝汇报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这种事只能两个人商量,其他人根本无从插手。 考虑到天子眼下没掌权,这种汇报工作其实更像是走过场。首辅把自己要干什么说一声,是为人臣之礼,随后就该怎么干怎么干。皇帝肯定不会反对,就算失心疯了站出来唱反调也没用,所以在大多数时候,皇帝对这种密章随便看一下就丢在旁边,还不如看普通奏章来的有精神,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如此。 万历眼下的兴趣基本是一分为二,一半精力用来追番看更新,另一半用来看奏章。终究是少年天性,大多数时候还是小说和漫画的吸引力更高,尤其到了晚上,基本都去找纸片人妃嫔为伴,或是偷着看范进送来的几个女性形象雕塑,如此认真地看首辅密章的时候还是第一遭。或者说在皇帝成年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恩师送来的文字。 张诚送上一碗茶,轻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也是该歇着了,灯光昏暗于龙目有损,不如等到明天白天再看不迟。” “白天太闹了,心静不下来,张师傅这篇奏章还是需要静下心,才能看出妙处的。”万历把密章朝张诚面前一推,后者连忙跪倒在地,“奴婢不敢看!” “朕让你看的,怕什么?让你看就看,不必推辞。张师傅啊,不愧是天下有数的聪明人物,这三条都说在了妙处。大明柱石,朕之舟楫……已经这把年纪了,还是为朕的江山操劳,朕的心里很是不落忍。你回头去问问,辽东今年的人参进来没有?让他们拣上好辽参五支送到张师傅府上,给朕的恩师补养身体。” “奴婢遵旨。” 张诚应承着,心里却在犯疑。这两年时间天子对张居正的恩赐从未中断,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皇太后的意思,天子只是执行人,像是这次这么主动的提出赏赐,态度又是如此诚恳的时候却是极为罕见。 答案显然只能在奏章上寻找,张诚的目光在密章上迅速扫过,对于天子的态度也就渐渐理解,这三条建议归根到底最得利的人还是皇帝。 万历此时已经忍不住说道:“范爱卿上次进宫时跟朕说过,他在上元做的事最为在意的就是一条,平民愤。要让百姓感觉衙门时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这样即便他们被人欺负了,也只会恨某个人,不会恨朝廷,更不会怪朕。按照范卿家的说法,一定要让百姓相信官府,相信衙门,换句话说,就是要争人心。” 当日范进进宫画像时的说法属于建议性质,现在万历对张诚,就有些教训的意味。毕竟眼下的他在宫里能教训的也就是一帮太监宫女,这些人除了唯唯诺诺别的反应也没有。初时或许会感觉暗爽,时间一长,也就乏味无趣,提不起什么兴头。在这些人里,张诚算是比较有脑子,也在内书房读过书的,属于太监里的知识分子,教训起来也就格外有成就感。 “朕看前朝旧事,武庙时刘家兄弟造反,最后要惊动边军才能解决。究其根本,不过些养马的再加上农夫,差点就成了气候。皇祖父时,李福达在民间传教,连武定侯都被牵扯进去。那些人没有显赫功名,才学上也不及地方官吏,怎么就能让那些无知小民信服?心甘情愿跟着他们送死?这个话朕也问过张师傅,师傅说这就是地方官颟顸无用,朝廷里有奸党误国。按范卿家的说法,则是朝廷忘记了与下面的人争民心,几下比较朕觉得还是范卿的话更有道理。” “你们受了委屈,晓得找朕来告状。百姓受了委屈,就要到衙门里去打官司。衙门里不能为百姓做主,老百姓就要找能给他们做主的人,人心就这么散掉了。” 回想这范进的话,万历指手画脚地说着:“衙门复审不一定真能查清真相,有些时候告状的也未必冤枉。但是朝廷的态度一定要让百姓认定官府站在自己一边,自己受了冤枉,就一定有人为自己做主。不管能不能做到,都要这么说,也要这么要求那些官吏。那帮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一个字:懒。个个怕麻烦,他们怕麻烦,老百姓就要埋怨朕。衙门让百姓欢喜,那些妖人就没法愚弄百姓妖言惑众,更重要的是要让老百姓觉得自己的赋税交道实处,对自己有好处,这样他们才不至于心生怨恨。只要能坚持住,不管是白莲教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别想再鼓动百姓谋反,以就连锦衣卫都可以省了许多气力。这是好事!大好事!上苍待朕恩厚,派了张师傅翁婿前来辅佐,有这样的贤臣,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因圣君在位,才有这些贤臣辅佐,归根到底都是陛下洪福齐天。”张诚适当的拍了句马屁,心里却恨清楚,自家君上的话不能全信,三条建议中,第一条对于万历的吸引力远没有后两条大。 明朝藩王宗室的厚养体制问题,其实在当下已经非常明显,宗室如同一个巨大包袱,一直在吸大明朝的血。万历对于这帮亲戚没什么感情,也不想维护他们什么,但问题是,基于亲亲相厚原则,他也不能对这帮人怎么样。 范进提出的方案,其实就是历史上万历中期推行的宗藩条例改进版,把一些内容做了改动,把它提前出台。其中禁止宗室接触军队一条,着实搔到万历痒处。当初洪武设立藩王典兵制度,希望朱家子孙带兵保卫朱家天下的想法在靖难之后就已经行不通,尤其是在宁王之乱以后,明朝皇帝对于自家人的防范远比防范蒙古人更用心。禁止藩王接触部队,就杜绝了某个惊才绝艳的宗室效法成祖更替天下的可能,这种主意皇帝自然欢喜。 再说这种开放四民的策略,表面看是给了宗室读书科举或是经商的出路,其实就是变相的削减宗室禄米,把原本的禄米换成了一钱不值的宝钞。接下来自然就是要核实宗室实有藩田,没收超额田产。 原本宗室因为自己的超然地位,地方官不敢招惹,吏员衙役更是打死白打,衙门绝对不敢去清丈王府的田。现在给了宗室读书名额,就让远枝弱宗去查那些长房嫡出,以宗室制宗室,这部分坚冰就能逐渐瓦解。于皇帝而言,自己的叔伯兄弟财力被削弱,财富归自己所有,自然是欢喜。 至于第三条减税,张诚大约能看懂一部分。这份减税建议中建议一次性豁免苏松全部欠税,把自洪武以来苏松累计拖欠朝廷的几百万石粮税一次性免除。这部分税收从国初一直积累到现在,想想也知道未来多半收不上来,只是没人敢开这个口子免掉。毕竟苏松欠税的原因,可以一路援引到大明坑爹的税制以及苏州的惩罚性税收上,即使收不上来大家也都装鸵鸟当看不见,没人提起。 现在让万历下旨免掉这部分钱粮,户部可能会跳脚,但是苏松这边的普通百姓以及士绅,却是是要感谢皇恩浩荡。乃至整个东南,都会传颂天子圣明的美名。万历自大婚以来,还没有特别露脸的事迹供自己吹嘘,用肯定收不上来的粮税在东南得个圣君名声,他自然会考虑。 不过张诚不明白的是自己家之位主子绝不是个宽厚的人,严党大将赵文华被坐实亏空公款十万两,全家充军做苦役追赔,父而子子而孙,清流文士世代充军。到了万历朝就有人看不过去,向万历提议祸不及子孙,赵文华死的骨头都可以打鼓,不该再追赔后代。结果万历查账之后发现十万两银子还没还完,立刻下旨批复,赵文华子孙继续充军,直到把钱还清再放回! 就这么个视财如命的主,怎么会这么大方,一次性免掉苏松几百万石的粮税?这下饶是张诚,都有些看不懂了。 “苏松的税,注定是收不齐的,不管谁去做苏松巡抚,都不敢一次性补弃欠税,否则就是逼着苏松百姓造反或是逃跑。前些年催收欠税甚急,结果怎么样呢?苏州百姓大举逃亡,导致在水上生活的‘船户’大增,大片良田被抛荒。不但欠税收不到,就连当年的上供白粮都耽误了。如今又不是洪武年,路引早就没人查,老百姓要跑根本拦不住,这种时候再追欠税其实就是嘴上狠,实际办不到。” 司礼监内,冯保的心腹爱将张大受在冯保面前分析着张居正这份密章的用心。 这份密章瞒不过冯保耳目,以他的才干对奏章里面大部分内容是明白的,此时拿来考校几个门下,既是消遣,也是为下一步的安排选拔人才。 江宁的黄恩厚死后,镇守太监空悬,他推荐个人过去,李太后不会阻止。但是这个人不是去发财的,而是替天子当好耳目,监督东南官场以及新法推进情况,随时向皇帝上报。这种人既要忠诚,又要有足够才干,不至于拖了新法的后腿,今天这次考校,就是为了选人做的准备工作。 前两条密章内容不难猜测,真正的难处在第三条,而且东南施政与第三条密章密切相关,冯保看着张大受问道:“即便真是如此,这欠税收不上是一回事,免不免是另一回事,师出应该有名,只要欠税一日不免,朝廷一日就能追缴,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百年,这次一遭豁免,就没了追讨的可能,何以天子就会同意免掉欠税?” “因为这免欠税实际就是个饵,吞下这个饵,后面的钩子就逃不掉了。”张大受道:“这份奏章厉害在下面,重定优免。当今天下优免之法沿用世庙爷爷留下来的成法,如今要重新定优免,定立优免新例,先把民田官田废除,天下官田皆改为民田,尽毁前账永不更易。其次于生员、贡举、官员优免皆较世庙朝有赠无减,这看上去还是万岁做了菩萨,给让万民享福,可实际上,这便是要借着重定优免的机会,勘察地亩、丁口。干爹您看最后一句,概因此法,往年所造黄册皆不堪用。着请户部、后湖、工部、兵部共筹银三十万两,重立黄册,以此为本,永无更易。也就是说这次定完的黄册,将来就永远都不变了。一次花钱是多,可是将来都不花了,细算起来,还是个一劳永逸的合算买卖,而这里面藏的好处,可是比苏松的几百万石粮食大多了。太岳先生不愧是国之柱石,这个法子一出,各地的民变起码能减少一半。” “不变了……那新开的田地,新增丁口怎么办?” “自然是全免!”张大受道:“这个办法是真正为老百姓减担子的,人们可以放心的开荒,放心的生孩子,绝不会谁家的丁多,谁就要多派役,谁家田多,谁就要多交粮了。过去的税是活的,这法子一出,税就是死的。以前老百姓吃不上饭怪官府,未来多半就要怪邻居。如果说前一条条陈,就是要宗室之间互不信任,这一条实际就是分化民力,让百姓因为田土而互相提防,彼此之间再拧不成一股绳,也就不至于闹出威胁官府的大乱。初看上去,朝廷是减了税,细算起来,岁入只会多,不会少。” 冯保看看张大受,“小子,你身边有高人啊,原本你是没这份见识的,这是谁指点你的?莫非府里来了有本事的幕僚?” “纵然有,也不能让他看这些机密。这是儿子新收的义子,之前也是个读书人,与范进一样都是广东人。” “哦?又是个广东蛮子?”冯保有了些兴趣,“回头让他来跟我见一面,能有这份见识的读书人不是个简单货色,不能埋没了人才,咱家跟他聊聊,若是他可堪早就,咱家就送他份富贵!” 正文卷 第五百零六章 来自后世的延寿方 “于一个国家而言,户口版籍的重要性,丝毫不逊色于甲兵。一些蠢材脑子里装满了肌肉,认为只有军伍为天下第一要紧,这种人最适合到北虏,跟那些逐水草而居一言不合就动刀杀人的家伙混在一起,不要说管理天下,就连一府一县都管理不了,既不懂得治国也不懂在盛世生存。养兵需要钱粮,连自己的户口版籍都搞不懂,又哪来的钱粮?又去哪抽丁派役?” 张府书房内,张居正望着范进,也在反复推敲着他的建议。虽然条陈已经递了上去,多半也会批复,但是张居正的心情始终不能平静。从以开始看到条陈种的第三条,他就有些吃不准,自己最终向女儿妥协,允许其嫁入范家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 原本在他看来,范进属于自己门下最出色的头马,最锋利的快刀,可是现在看来就觉得有些像震天雷,自己都有些吃不准能不能保证他不出纰漏。这不能怪张居正胆小,而是范进的安排让胆大如张居正者,都不由得心生迟疑。 事实上所谓穿越者远超时代的见识所能发挥的作用,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作为一个疆域万里的帝国,大明朝的行政体系规则制度未必完美,但都是立足于大明当下的实际情况所制定。 这些制度的设立既参考了大明当下的社会实际,也考量了目前科技水平限制以及工作人员的实际能力。很多时候人们看上去的笨办法,只是当下这个时代所能采取的方略里最不坏的那个,或是最有利于维护国家安定皇帝统治的那个,更好的办法不是想不到而是实施不下去。 以明朝户口制度为例。在当下而言,统计户口的意义就在于收税以及派役,其他的因素压根不考虑,所以朝廷对户口田亩不是不重视,而是制度摆在那,跟时代脱节太大。 朱元璋立国之初,将江宁玄武湖包围起来,设立黄册库,以重兵看守。为保证黄册真实有效,更是下达圣旨: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比着的便是好百姓,比不着的,便拿来作军。比到其间,有司官吏隐瞒了的,将那有司官吏处斩。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过,拿来作军。 如此可知,当初大明对于户口的重要性非常清楚,也特别在意。对于后湖的重要性以及战略意义,心里也有数的很,按照官员说发为:后湖藏天下黄册,载户籍事产,实国家重务,亿万载无疆之根本也。 黄册每十年一造,地方调查更新后送交后湖,由江宁国子监监生负责驳查,防止疏漏篡改。在洪武、永乐时代,这种方法却是保证了国家对于基层的把握,也确保了朝廷的正常运转,起到了亿万载根本的作用。但是到了万历时代,这样的手段就行不通。 先是人员上,国子监生不再像过去一样容易得到官职,江宁国子监里读书的人屈指可数,完成不了驳查要求,只能从外面雇人。每此驳查光是支付给这些人的工资以及伙食费,就是一笔惊人数字。像是范进任职的上元县,每到驳查之年,就要摊派超过两万两的特别税,用来支付驳查费用。这笔钱不在正税之内,都是老百姓的额外负担,一个县的纳税人口承担这么大一笔数字,自然没人欢喜。 再者地方也越来越怠惰,有的地方官为了省事,上任之后就编造黄册,一口气编出几十年去,就为了省心。其数据自然不足取信,完全没法当收税依据。到了万历时期户口版籍大多不足为信,曾经被皇帝百官看作万载之基的黄册沦为门面工程。真正收税全靠吏员书办自己家传的账目,朝廷无从掌握。 范进的办法,就是从这一条入手,既然黄册失效,干脆就把这制度废了。眼下的国家形势怎么也比洪武年好,张居正的铁腕手段,也不见得就比洪武年的执行力差。豁出一笔经费加上人力,再搞一次全国普查,编造黄册,认真驳查一次。在这之后,就不再编纂黄册,所有户口田地,就以这次普查的数据为准。 这种方法当然存在着弊病。比如人不是不死之身,这个时候一家五口,到了一百年后,谁知道变成什么样子。拿着这个户籍去收人头税或是派役,根本执行不下去。张居正当然不认为范进愚蠢到这种地步,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看不出。以他对范进的了解,以及字里行间的意思,范进提出这种主张惟一的可能就是:范进要在未来彻底取消明朝的人头税。 减税的真正要点,不在于苏松那几百万石积欠,而是运行了百多年的人头税要彻底废除。未来国家的税收将建立在田亩这个基础上,所有地区全按着这份黄册上的田亩数据计算税收和徭役。换句话说,人丁赋税全摊派到了土地税收之中。 一直以来奉行的人头税依据就是人多力量大,家里丁口多,就由力量服役纳税。范进的思想则是根据眼下大明的生产实际出发,国家不可能维持洪武时代的土地政策,人多的不一定土地多,按照土地收税,对于赤贫阶层来说简直就是福音。 这群已经失去了活命土地,被迫个人当佃农的失产者,名下没有一分田地,一下子就能摆脱赋税服役的命运。随后,又可以作为朝廷的用工备选,拿着朝廷给的工钱去应承徭役。这种税收改革方案对于贫民阶层有利,但是对于田地持有者则有害,推行下去绝对不会容易。 范进也知这种制度想要推广开阻力非同小可,田骨田皮两分,按谁来统计?如果统计的不准确,势必造成税收不公。再者,优免制度提高后,地方上的经济压力也会加大,像是江西、浙江那种文风兴盛之地,一下子出一群举人进士,他们名下的土地又该如何,这些也是问题所在。 是以范进打出的补丁就是,黄册一经编定永不更易,也就是说,在黄册编好之后,不管开出多少新田,都属于自己,其产出跟朝廷无关,只要有能力开田,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增加自己的财富。 在此之前,大明地方官府的一大功绩就是开发新田,开出若干田地,就是给国家增加了足够的收入。范进这个主张其实也非独创,而是参考了日后清朝的方略,想出来的裱糊手段。 清朝的赋税负担并不比明朝轻,所谓的用不加赋的依据,是建立在明末那种变态的特别税收摊派以及赋役基础上。之所以能挺那么多年,最重要的法宝既不是摊丁入亩火耗归公,更不是可笑的士绅一体纳粮,而是新田开发一概不算业绩。国家的田地数字恒定不变,不管土地变更河流改道,还是开发多少新田,都不计入国家户口数据。 这种方法看上去呆板僵硬,对于部分地区有欠公平,但整体而言,还是起到了一个减压阀的作用。虽然赋税高的吓人,但是有完全免税的新田作为调剂,两下分摊,税收也就不是不可容忍。换句话说,这种策略给了老百姓一个收入来源,认为开辟出灰色地带,让普通百姓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也就不想着逃跑或是造反。 对于地主以及地方的豪强来说,这也是个好事。毕竟他们对新田的开发能力强,老百姓开一亩他们就能开百十亩,开了这个口子,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垦新田扩充家业,对这项政策不会反对。 苏松钱粮的豁免以及优免的提高,则是包裹于毒药之外的蜜糖。优免这种事大家都很欢迎,苏松籍的官员在朝堂上也很有些分量,这些人不管是出于个人目的还是爱护桑梓,都不可能出来唱反调。 吞下这个香饵,后面的钩子就甩不脱。总不能说只要优免,不许重定黄册,这种话在朝堂上立不住脚。苏松欠税抹平之后,重新厘定赋税,苏松籍官员当然欢迎,既然如此,重新勘定黄册也是必然之事,他们也没法阻止。 范进的这个建议,既是个革新,但也是和士绅的一个妥协。他从没想过与天下士绅乡宦为敌,这种想法本身也不符合明朝实际。地方上清查田地,总归离不开士绅宗族配合,彻底得罪他们,地方没法行政。重新定黄册的政策留了个后门:过去的黄册不看,未来的账目不改,这次你报多少就是多少。 以往一些隐没吞并见不得光的田地,都可以借助这个机会洗白,对于士绅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优免田地数字提高后,还能少报一部分田,有这些妥协的空间在,愿意配合工作的人总归是多数。 至于少数顽固的死硬派,当然也会存在。对这种人范进的态度也很简单,杀鸡儆猴。张居正不是活菩萨,为推行新法杀几颗人头或是搞垮几个家族,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真正让张居正考虑的,还是改变了大明已经推行多年的赋税方法,把丁税改为亩税之后的后续影响。 “老泰山,我大明的法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时候。丁税之害老人家心知肚明,是以才推行一条鞭法以虎头鼠尾册派役,就是为了取消按丁派役这种不合时宜的规矩,让老百姓可以安心留在家里种田。从虎头鼠尾册的方法看,您还是想要把丁税摊到亩税里。这样做未必公平,但起码可以给最下面的人留一口饭吃,给他们一个出路。只要他们都安心在田里耕作,朝廷就不用担心没有粮食收成,更不必担心这些人会放下锄头拿起刀,谋反叛逆。这样的做法必然会割一些人的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割一些肉,让最下面的人有饭吃,我们自己才能继续吃肉。否则的话,就连锅都会被砸烂。咱们要想自己吃好住好过好日子,首先要做的,就是护住这个锅,别让人把锅砸烂,也要保证锅里始终有米。” “我们既要取信于士绅,让他们相信我们不会真的不给他们活路,更要取信于百姓,让黎民百姓相信,朝廷是为了他们好,要给他们一条活路。过程里少不了谈判,妥协,退让。制度永远只是制度,到了落实的时候,一定会变化、走样甚至阳奉阴违。但是有老人家在,其他人总会有个顾虑,这些新法至少可以在几十年内不至于走样。只要它们能推进几十年,就能为大明造福几百年。虽然不能保证老百姓安居乐业,但起码可以保证内无大盗,仓有积粟。” “至于过程里一些不公平之处,日后也可以设法改进,只要能推行下去,将来就有机会精益求精。小婿以前就说过,变法不是朝夕之功,甚至不是一代人的事。我们把黄册重新整理好,给大明留一份勉强可以作为依托的户口版籍,未来的话,时移事易,可以再行调整。但是不论如何,保证丁口繁衍,不将百姓视为税源的思路不能变。只有保证这一点,才能让官吏不再视百姓为财源,百姓的心里也舒坦一些,心里不再怨恨官府。没有田的就没有税,给人当佃户或是当帮工都可以,朝廷也有的是地方用人。他们有了活路,就不想着谋反,我们这口锅,也就不怕被人砸坏。” 张居正长叹一声,“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大明朝那么多聪明人,也不是都看不懂。但是看得懂不等于就愿意割肉,毕竟这口锅是大家在吃,割自己的肉总觉得不甘心。大家都这么想,最后没人做事,该糜烂的还是糜烂下去。历代先贤变法多败,不是因为身边的人笨,看不出危机,但是一想到要割自己的肉,心里就不欢喜。这么多人一起反对的事,最终又怎么可能不出毛病?老夫以亩产代替丁口,距离你想的摊丁入亩确实只有一步之遥,但是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就倒在这一步之上,壮志未酬前功尽弃。老夫看得出来,你这个方略既是要为大明延寿,也是要给天子释疑,证明老夫无意营私,也不想培植党羽。君臣之间,要用这种手段来争取信任,退思对于陛下是不是有些误解?从设立学校到现在的条陈,退思既是在为国出力,同时也是在和天子斗智,君臣之间到了这一步,总不是社稷之福。” 范进道:“老人家心中,天子是何等样人?” “中人之姿,所以才更要严加管教。年纪尚轻,于是非善恶并不分明,才要身体力行,让天子明白何为世间正道。但不管如何,君臣名分在此,臣侍君总归要以忠为主。即使为了大局,不得不用些心机,但心中依旧要牢记自己的身份,不可在心中对君王不忠,想着欺君舞弊,以小聪明愚弄君上,那便不是个忠臣所为。” “小婿明白。但愿是小婿误解了陛下。” “不管是不是误解,你都要记牢,我张家的女婿,必须永远忠于陛下,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生出异心,否则老夫第一个就不饶你!” 正文卷 第五百零七章 帝王心思 “异心?恩师是绝对不会有异心的,这一点朕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个文官,不是武人,讲的是忠孝仁义。他的脾气坏一些,但绝不会欺君,只不过是依旧把朕当小孩子罢了。本朝废除宰相设立阁臣,就是防备宰相权重难治,皇帝被架空。你这混账东西虽然忠心,但是用的地方不对,把事情想偏了。张师傅是百官之首,一言一行为万众表率,他若是敢不忠于朕,百官就第一个放他不过。这就是文臣身上的枷锁,约束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如果现在朝堂上是个武夫,那朕就得小心些,因为他们行事肆无忌惮,不受任何约束。文臣就不一样,他们这些人是要讲个规矩的,谁坏了规矩,谁自己就先成了士林公敌,到时候朕弹指一挥,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乾清宫内,万历天子刚刚结束了与张居正的交谈,由太监把恩师送走,自己则惬意地靠在椅子上,看着身边的张诚。 自从罪己诏事件之后,万历与张居正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这种君臣密谈了。他方才表现的如同读书时紧张的学生面对严厉的老师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对答不如意,惹来雷霆之怒。当然,张居正如今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当面指出皇帝的错误,丝毫不留面子。因此君臣两人的这次谈话气氛融洽,仿佛又回到了君臣关系最为融洽亲切的少年时光。 张诚当初就因为对张居正不满而得到万历信任,假借贬谪为名,实际让张诚去练内操。眼下万历手上虽然已经有了一支堪称忠诚的内操军,但他却已经对这支不对失去了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学问的增加,他发现用刀来维持地位,实在有失帝王尊严,笔比剑更有力量,尤其实在朝堂之上更是如此。 在万历面前,张诚没有什么话不敢说,既然要做孤臣,就要做到底。所以张居正一走,他就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提醒皇帝提防这位首辅。尤其是接下来要给首辅更多的权力,还要加上少师荣衔,恩赏荣誉日重,恐有尾大不掉之虞。 这种级别的烂药,当然放不倒张居正,无非是张诚的一种态度。不管满朝文武多少人依附张居正,我张诚永远忠于天子,不会是他的人。对于他这种态度,万历也很满意,并没有训斥他,反倒是笑着为张居正辩驳。 “满朝文武不是他的私人,而是他的同僚。之所以逢迎他,是因为张居正有权力夺去他们的富贵、前程。而这种权力,是朕给的。能给就能收回,所以这些人的富贵前程,实际是掌握在朕的手中,张师傅不过是朕的管家罢了。仆人之所以会怕管家,是因为他们的心里畏惧主人。如果百官可以不畏宰辅,那朕这个皇帝,又有几个人会怕呢?没脑子!朕不怕张师傅跋扈,反倒是怕张师傅太谦和,跋扈的人你不喜欢,其他人也不会喜欢,区别无非就是有的肯说出来,有的不肯说罢了。若是张师傅太讨人喜欢,朕晚上就该睡不安稳了。再说张师傅上了这样的密章,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其忠心?善谋国,不善谋身,张师傅教朕的只是治国方,没有安身立命之策,原本朕以为是不需要,现在看来多半是张师傅自己也不精此道。” 张诚道:“陛下……奴婢不是很明白。他如今位极人臣,还需要自保?” “位极人臣也是虚的,身边没有人,再位极人臣有什么用?当初张师傅关闭天下书院,不许人讲学,就已经得罪了很多人。这回重定黄册,要一次理清天下户口田亩,得罪的人怎么也不会少。大家惧他、怕他,却也会恨他。一个被同僚恨之入骨的首辅,如何不需要自保?你想想,他要做的事情,是在和谁作对就该明白,他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得罪多少人。有朝一日张师傅不在人世,他的家族子弟又该如何自处?” 张诚愣了一下,这些问题他其实想到过,只是没说出来。本以为皇帝不会想到这一层,不料这位陛下显然对于民间乃至官场并非一无所知,亦有足够的认识。可是回想方才师徒交谈,天子话说的很多,也表现出对老师充分的信任与依赖,就是没有一句提醒,到底是不需要,还是他压根就不想? “那份密章字字珠玑,都是对大明江山社稷有莫大好处之事,朕不会拒绝。所以朕放权给他,让张师傅全权处置,只要是张师傅要参的人,不管是谁,都要一查到底。只要是拦了张师傅施政的,朕就重重办他!往后的几年,朕就安心在皇宫里什么也不管不问,张师傅怎么说,朕就怎么做。就算是皇亲国戚宗室亲藩,只要是张师傅开口,朕一个也不会放过。张师傅要什么,朕就给什么。最多给他们说几句好话,但是最后还是要以师傅的意见为主。” 这话听上去似乎皇帝成了傀儡,可是眼下张诚听来,却觉得毛骨悚然。要知道就在君臣奏对开始,万历就以明发上谕的方式,把豁免苏松欠税以及重定优免优待士人两条政策颁布下去,也就是说是以皇帝的名义示好于苏松士绅文官以及天下文人士子。有了这两条福利政策,后面一切以张师傅为主,实际说的都是真正损害到他人利益的制度,注定会引来物议、反弹。 本来这种反弹肯定会涉及到皇帝,可是万历这种安排,等于就是把张居正推出去顶雷,所有的坏事都是张居正做的,恶人也是张居正当。皇帝是被首辅架空的傀儡,说话不算。有心救人也办不到,只能努力推行一些善政,还可能被首辅否决,俨然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人的位置。而在新政实行过程中,死掉的或是遭殃的,这些人的怨恨都将由张居正一人承担,与天子无涉。而在几年之后,又该如何? “恩师对朝廷有功,朝廷对师傅也要有所酬劳,这样才算是对得起师傅的一片忠心。你说,真要是把这一科的状元给了师兄怎么样?母后是不是一准欢喜?” “陛下,会试为抡才大典,私相授受……” “怕什么?谁是人才谁不是人才,总归还是得张师傅裁夺。你难道忘了朕刚才说过什么?如今的朝堂上,要以张师傅的决定为主。区区一个状元,又能如何?谁要是不满,就随他们说去,朕意已决绝无更易之理。” 张诚心内明白,皇帝给张懋修一个状元并不是什么善意,而是要借这个状元让张居正成为天下儒士之敌。张家父子把持朝纲,把抡才大典视为安插子弟的工具,天下的读书人都指望着科举来改变命运,张家既出榜眼又出状元,必然成为大批文士仇恨目标。这一手软刀子递出去,张家父子的名声大毁,张家兄弟虽然在翰林院,却多半失去了入阁的机会,父子宰相之路注定走不通了。 万历吩咐张诚道:“如今朕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就是张师傅该做的事。师傅做事少不了厂卫的人作为羽翼,你去冯大伴那里传个话,让他要紧把冯邦宁调回来帮恩师办差。大伴既与师傅相善,这么大的事,他不帮忙可不行!” 带着万历意见回府的张居正,看上去神采飞扬,当得知天子的态度之后,张家的一干门下幕僚也个个眉飞色舞。天子全面放权给相爷,这是多大的信任与恩宠,君臣之间如此信任,变法怎会不成?在众人面前一条金光大道正在缓慢延伸,在道路的终端,是功成名就,是飞黄腾达,也是名标青史万古流芳。 但是从游七口中得到消息的张舜卿,却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轻声道:“这不是把爹爹放到火上烤?不明真相之人,定要说爹爹乃是操莽之臣,胁迫君上,其罪当不赦!” 范进点头道:“就是这么个话了。老泰山的才学,陛下连一成都没学到,却学会了肚子帝王心术,权谋手段。我写这条陈,其实就是告诉皇帝,张家不会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想安心做个辅臣,帮着皇帝看住家业。以岳父和陛下的师生关系,加上这个姿态,不管曾经有什么不睦,都该一笔勾销。再者说到底,老泰山不过就是管教弟子严格了些,又能有什么深仇大恨?陛下不会不知老人家的为人和用心,却还这么做,这已经不是什么旧怨的问题,惟一的解释就是不能容人!他离不开岳父主持朝政,又恨岳父大权在手,让他无法亲政。是以就用帝王心术加以羁縻,既要岳父做事,又要设法败坏老人家的名声,给了老人家权力便要败坏他老名声,归根到底还是对我们心存不善。。” 张舜卿点头道:“相公所说,正式我所想的,陛下用的是钝刀子杀人的办法。由此印证,相公当初的担心正中要害,爹爹在日尚且如此,若是有朝一日……只怕我张家便有不测之祸。” 她的峨眉微蹙,凝神静思,其容颜之美更胜平日,颇有西子捧心之感。范进的目光在她脸上经久不动,张舜卿初时不觉,等到发觉之后不免泛起一丝红晕,“相公看些什么?” “自然是看美人了。娘子方才的模样当真是绝色无双,不行,我得把它画下来。” 张舜卿并不推辞,先是预备宣纸,后又去磨墨。范进握住她那洁白如玉的手腕道:“这等粗使活计交给丫头就行了,岂能劳动夫人大驾。” “夫妻之乐,岂容外人插足?”张舜卿微微一笑,抽出手自去磨墨,边磨边道:“其实我还以为成亲之后,相公就不会再为我画像,没想到相公还肯动笔。在江宁的时候还有来京师的船上,也是我来研磨,相公挥毫。今日不过是往事重演,自不能假手他人。” 范进问道:“为什么成亲之后就不能作画了?” “因为相公说过啊,猎人得到了猎物,就不会再放诱饵。”张舜卿嫣然一笑,范进走上前,从后环住佳人纤腰道:“若是这猎物举世无双,猎人又怎么会吝惜诱饵?” “快……快画,一胡闹就白费了这份兴致。”张舜卿轻轻挣脱范进,将笔递到他手中,柔声道:“我现在想想真是有些后怕,若是不曾嫁给相公,而随便嫁了个男子,今日固然没有这份画眉之乐,他日一旦家逢变故,还不知是如何下场。即使有一口茶饭,怕也是要谨小慎微,生怕一句话说的不对,就惹来舅姑责骂。到那时候,连个可以作为靠山的人都没有了。如今是爹爹关照着我们,将来,就要退思来关照我的兄弟手足,族人亲眷了。” 虽然眼下范进只是个小角色,连官职还没有任命,但是张舜卿已经有了个预感,未来张家的依靠恐怕不是自己那日渐衰老的父亲,而是自己的丈夫。如果没有他的护持设计,一旦老父身体有变,只怕今日车马盈门的显赫门庭,眨眼就要变成断壁残垣一片废墟。 “不说今后,只说当下,万岁就给老泰山出了个难题。名义上是让岳父全权负责,实际上就等于什么都不管。重新厘定黄册是需要钱的,三十万两是个粗算的数字,真要落实下去,用款数字肯定要加。这部分钱原本想是太仓出一部分,天子的内帑也要出一部分,可是以天子眼下的做法,内帑的钱不用想。这笔款就得着落在岳父身上,倒不是说这点数目筹不出,而是说将来用多少,谁都没个定数,我想总数不会少于五十万,毕竟办事人中间经手的好处我们也得算进去。这么大一笔钱,就得从别的地方挪借。被挪借的地方如果因为钱不够用出了什么毛病,也是要岳父解决。全权就是全责,这份差并不好当。” 张舜卿趴在范进肩头,看他已经把自己那蹙眉的样子画出八分,抬手在相公肩头轻轻一捶。 “相公又在使诈,千方百计说这些,就是为了骗我发愁你好看那样子是不是?我才不上你当。你这么说,肯定有办法解决,快些把法子拿出来,要不然……今晚上你就一个人睡。” 范进笑道:“还是娘子了解我,看来这计谋独骗不过夫人。解决的办法自然是有的,在你我称婚前,广东就上了一份奏章,大员岛土司林某请求招安,只要这事做成,这笔款子就有着落了。” 张舜卿嘀咕着,“林氏……广东……”,忽然眉头一皱,“这位林土司是不是就是和姓宋的贱人做丝绸生意的那位?我也是久仰大名了,这回可是林土司亲自进京?如果是的话,妾身可要安排人去看看,这位林土司是何方神圣,能让相公如此出力!” 正文卷 第五百零八章 海珊朝贡(上) 林海珊的队伍,是在天津登录靠岸。 由于事先已经由广东上了奏章,京师也得了消息,因此当林氏那高大的舰船在码头停泊时,并未引起不必要的骚乱。为了防范不测,地方上也做出了必要的安排,天津左卫指挥丘虎臣亲自带了上千官兵在码头附近布防,水师营也安排了战船负责警备。 一般而言,海外贡使是不被允许在天津登陆的。原因也很简单,距离京师太近,一旦朝贡者心存不善,于京畿安全大有关碍。不过这支船队携带了极为重要的贡品,又得到了张相特别关照,特别下命令放行,便没人再敢作梗。 这支贡使船队身上担负的意义,远不止朝贡拜见那么简单,对于皇帝以及整个国家来说,都可以算是非同小可。原本明朝在京师修有会同馆,其中南馆专门为接待来自海上的朝贡使者而设计,包括渤泥国国王及其兄弟姐妹,满剌加国王及其妻子陪臣,都曾作为会同馆的座上宾,享受过大明的国宴招待。 万国仰宗周,沐冠拜冕旒,对于中原王朝来说,确定宗藩体系中宗主国地位,维持自己天朝上国的中心位置,远比经济利益重要。对于皇帝和国家来说,朝拜的人越多,也越能说明国力强盛,国势蒸蒸日上,正是强国盛世的好兆头。 但是这种好兆头,在近年来却实在是太少了。吐鲁番国的崛起,导致丝绸之路基本断绝,只有俺答部落以及辽东野女直诸部包括建州三卫、毛怜卫以及努尔干都司这种羁縻州前来朝拜,主要目的也是为了通商贸易。 再有就是侍奉大明最为恭敬的高丽,也是北馆座上宾。比起北馆全盛时期,前来朝拜贸易的国家、部落少了将近一半,声势上也差了一大截。饶是如此,比起南馆来,北馆已经算是人丁兴旺。 自葡萄牙人灭马六甲、苏门答腊,西班牙人占据菲律宾之后,自海路而来南洋的朝贡基本断绝。当然,扶桑是可以从海上过来朝贡,可是从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事件发生后,明朝就取消了日本朝贡资格。再说现在大明也知道,扶桑连个说了算的领导都没有,没法与他们交涉,所以就算扶桑想来朝拜也没机会。 也就是暹罗、安南这些陆上小国能来充充场面。这支来自大员的舰队,是自隆庆之后,第一支来自海上的朝贡使团,其象征意义非同小可,在外交上可以看作破冰旅程。 除此以外,这支船队带来的贡物,也确实不凡。其中既有白鹿这样的祥瑞,也有上等龙涎香这样的奢侈品,最主要的贡物还是白银。 虽然在高层往来中,白银这种礼物被视为粗鄙之物,上不了大雅之堂。如果有人直接拿银子送礼,肯定会被人笑话是土包子。可是对于朝廷来说,越是简单粗暴的东西越好用,眼下大明缺的就是银子,肯送白银来的就是好人。就张居正来说,白鹿或是龙涎香再好,也不如白花花的银两好用。 整整八万两白银,对于大明一个国家来说,数字倒不至于惊人,可是对于一个朝贡使团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大手笔。要知道朝贡是朝贡,打点是打点,别光看朝贡是厚往薄来,如果不把沿途关节打点得当,结果就不是厚往薄来而是有来无回。 大明朝的地方官可是有过把外交使团当壮丁送上战场,导致外国友人为保卫大明国家安全战死沙场的光辉记录。拿出八万两银子朝贡的使团加上关节使费,这一趟朝贡之旅,光是花在大明朝身上就不会少于十万两银子。 大员只是个海外孤岛,十万两白银,这不知道是多少年的积累才能有的数字。乃至一些官员认为,这位林土司多半是面临巨大危机,不得不孤注一掷拿出全部身家向大明寻求帮助,至于结果……没人看好。 码头上,负责接待这支贡使团队,把他们带入京师准备朝贡的太监张大受正眉飞色舞地讲解着前朝旧事。 “当年三宝爷爷下西洋的时候,就曾于旧港(今苏门答腊)招安当地华商施氏,封其为宣慰,设立旧港宣慰司衙门。后来施家的家主死了,把基业传给自己的女儿却不传儿子,闹得姐弟反目,两下都不惜重金向朝廷进贡,希望朝廷庇护。钱花的不少,结果什么用都没有。万岁的眼里,所有的土司都一样,全是大明藩属,谁打谁都跟咱没关系。只要他们肯进贡,承认自己是大明的臣子,其他就随便他们怎么折腾。旧港施家银钱花了无数,结果怎么样?还是被个叫什么满者伯夷的国家给吞了,满者伯夷愿意继续进贡,朝廷也就懒得管那么多闲事。这姓林的土司,也是一样下场,银子照收,想让朝廷为他们出头,那是做梦!这就是个一锤子买卖,大家到时候别手软,该收什么收什么,只要不闹出乱子来,怎么都好。” 他这次出京接待使臣,说到底就是冯保给他找的发财机会,只要他能拿出足够的钱款报效冯督公,其他的都无所谓。反正这土司也来不了几回,怎么薅羊毛都没关系。能拿出十万两银子的肥羊,不狠砍几刀又怎么对得起这大好机会? 几个随同张大受出京的小太监都是他的亲信,此时自然是不住地逢迎着张大受,称赞他博学多才,居然连这旧事都清楚。张大受笑道: “三宝公是咱们这一行出色的人物,他老人家的事,咱们哪能不清楚?再说,文官看不起咱们可以,咱们自己可不能也把自己看轻贱了。告诉你们,发财是发财,书一定要多读,不读书将来怎么在司礼监办公,为万岁爷爷干活啊?你们看看人家张鲸,平日里书不离手,多跟他学学。诶我说小子,你这脸色怎么不好看啊,莫不是闹病?你是广东人,又会说闽话,林土司据说也是闽人出身,到时候办交涉的时候少不了你张口,这时候可不许出毛病!” 张鲸平素的话就不多,但此时他脸色苍白的样子,透着几分不寻常。他入宫时间虽然不长,却已经是张大受得力臂膀,毕竟张大受文墨功夫一般,要想在司礼监站住脚,就全靠张鲸这支笔。因此对他的情况格外关心。再说眼下要和外使办交涉,张鲸也是主力。 改名张鲸的洪大安摇摇头,“义父……孩儿的心口恶心的厉害,怕是发了急病,没法办差。不过没关系,到时候有义父与他们交涉就是,想来一群化外野人,只有听咱们摆布的份,没他们乱张口的地方。有什么话说,我教给其他几个弟兄也是一样。” 其他太监见洪大安在这个时候出毛病,心里欢喜的不得了,立刻道:“是啊干爹,这事有我们办就足够了,那野人说什么,让张鲸兄弟给我们做个通译就是。再说,要让儿子们想,也得是他们来说官话,不能让咱们学他们的话。” 张大受摇着头,“话不是那么说,他们私下里说什么,咱们听不懂也不是事,怎么单这个时候闹病啊……可真是。” 他还待说些什么的档口,码头上一阵连珠炮已经响起,众人知道这是对方的船只来了。张大受顾不上训斥洪大安,一抖身上蟒袍道:“走,到外面瞧瞧这帮子化外野人是什么模样。听说这土司是个娘们,就不知道是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夜叉鬼,还是个罗刹妖!” 众人走出歇脚的茶棚,本地指挥使丘虎臣已经知趣地上来磕头行参,随后把一具千里望递过去,请张大受观看大员来船。张大受漫不经心道: “这大员岛听说就是个弹丸之地,想来也没什么能入眼的船只。要说大船,还得是咱们朝廷的封舟,那船咱家也是上去过的,任你风吹浪打,那船四平八稳,就仿佛你在旱岸上一样,保证什么都觉不出来。水面上起大风,你在船舱里喝酒歌舞都没事,这样的大船才能叫船,剩下的所谓海船,顶天也就是舢……” 就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张大受的话突然停止,笑容也凝固在脸上,人呆呆地看着码头。丘虎臣等人感觉不对的当口,却听一声轻响,那具千里望已经掉落在地,张大受两眼发直地望着码头方向,勉强吐出一句:“日他娘! 高大如山的舰船,如同横空出世的魔神,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不提张大受这种胡吹大气的,在场的军兵将领里见过大海船的人确实不少。像是丘虎臣这种,也是在海船上能与人撕杀的水上健儿。两桅大船看了不知多少,张大受所说的封舟他也是见过且随同行人司的人一起出过海。 从体积大小看,大明朝的封舟比眼前林氏舰队的船只大不小,可问题是,大明朝的封舟一共就那么两条。而眼下出现在视野里的林氏巨舰足有五条之多,每一条都是三桅大舟。比起天津卫水师的战船,便是成年人与孩童的差距。 除去船体巨大之外,船身上密密麻麻的火炮,才是最让人觉得恐怖的物件。虽然大炮都蒙有炮衣,表示没有恶意。但是看着那数量众多的炮口,就像看着野兽那锋利獠牙,即使其表现出友善态度,作为当事人依旧感觉胆战心惊。 张大受没当过兵,但是他可以猜的出来,那些大炮如果现在朝港口倾泻火力,自己肯定会化为一滩血肉。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接了这个任务,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见个蛮夷酋长,于敲竹杠的念头已经弱了许多。 还是多年老军伍出身的丘虎臣比较稳当,低声道:“这船有点像红毛人的路数?当年标下在水上见过红毛人的蜈蚣舟,不过没这么大。这么大的船笨的很,真打起来用小船群攻,蚂蚁吃大象,啃也啃死它。” “少废话!让你的人准别搬贡物!”张大受呵斥了一句,从这种对下级武官的训斥中,他多少还能找到些胆气与尊严,能渐渐找回天朝上国的面子。 大船已经完成了停靠,随后船上人开始陆续登岸。张大受身后的小太监方才就被那些大炮吓得魂飞魄散,此时更是低声嘀咕道:“妖怪!这些是妖怪!” “妖你娘的腿!那是红毛夷人!”张大受训斥着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随从,可是自己的心里也敲开了小鼓,这个大员土司似乎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好对付…… 从船上最先下来的,是瑞恩斯坦和他的雇佣兵部下。这些高大健壮的西洋雇佣兵虽然不曾着甲持剑,但是高大魁梧的身躯,以及特意编练多日的仪仗阵型,依旧起到了足够的震慑效果。伴随着他们整齐的队伍以及有力的脚步,岸上明军看他们的眼神已经多了几分戒备。 丘虎臣心中暗自揣摩着,放眼大明,只有镇守蓟镇的戚家军有这样的军容,化外蛮夷如何也有这等强兵? 在这些高大强壮的泰西战士身后,乃是十六名身手矫健的女子,手上持着红绒毯,一路铺展开来,直将毯子铺到张大受附近,直到此时船上才有两个女子搀扶着一个妇人从船上下来。 两个搀扶女子眉眼娇俏,被搀扶的女子身着一身织锦袄裙,头戴攒珠宝冠,重重面纱遮住头面,让人看不清五官。就这么不疾不徐,步履从容地从船上走下来,只看走路的姿态仪容,俨然就是个诰命夫人,根本看不出半点化外蛮夷的味道。 张大受心中越发没底,原本以为来的是个没见识的土鳖,现在看来,却是个熟知中原礼数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身后,是否会站着某个不好招惹的人物就很难说。没搞清情形之前怕是不好轻举妄动。 摸不清对方的根基,加上那些大炮的威胁,让张大受的举止变得谨慎起来,靠着宫中练就的一手敷衍本事,与对方寒暄交涉。而这位林酋显然也是见过世面之人,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平和,一看可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物,张大受就越发不敢小看。 一番寒暄之后,林酋就表示沿途风高浪急,自己甚是疲惫想要休息。张大受是个乖觉人物,自然明白对方是不想和自己再聊下去,立刻吩咐准备马车。 林氏在两个侍女搀扶下进入马车,一干泰西佣兵组成人墙围在四周,船上有人招呼着官兵来搬运贡物。官兵开始行动,一辆辆大车排成长龙,等着装运白银,码头变得喧嚣起来。 进入车内的林酋将车帘放好,随后摘下珠冠帷幔向旁一丢,露出林海珊那张俊俏面孔,一口唾沫吐到车顶,低声骂道:“干他娘!不能大步走,不能说脏话,不能大声!活活憋死个人。好不容易学的几句好话,都说光了,再说就要穿帮!干!还是在大员爽,没有真么多规矩。早知道见这个衰人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绑了他娶大员见仔!” 一旁的盘琼微笑道:“阿獠想想少主,一切就都值得了,谁让他是少主的爹呢?走吧,到了城里一见到人,保证阿獠什么脾气都没了。说不定这次回大员,就又能生一个。” “你们去生吧!生一个就那么难过,哪个才要多生,有我儿子一个就够了,多的仔才不要。”林海珊嘟囔着,将后背靠在车壁,低声道:“这里邪门的很,一上岸就感觉有人盯着我,却又找不到人在哪里,干!这种感觉最不舒服了,让我找到这个人,看不剥了他的皮!” 正文卷 第五百零九章 海珊朝贡(下) 海上的风吹进京师,让首善之地的空气中,多了几分海上咸腥。 张大受暗自庆幸自己耳聪目明心眼活泛,没有白痴到随便上去敲竹杠,否则一准踢到铁板。这支贡使队伍并不是想象中的土包子,不但自身武力强横,对于官场的事业颇有了解,在京师之内,显然也有高人指点背后有靠山。 甫一进京,贡使中便有人备了礼物给京师各勋贵府中送去,而这些勋贵随后表现出来的态度也极是友善,纷纷回馈以各色土特产。这种礼物的价值意义不大,但是这些勋贵的身份才是真正要紧的关键所在。这帮与国同休的武功勋臣哪一个在京师里都能呼风唤雨,有他们做护法,一般人就不敢为难林氏一行。而随后林氏的操作,就更让张大受目瞪口呆甚至有些惴惴不安,怀疑这支贡使的背后,到底站的是哪尊大佛。 刚进京没两天,林酋已经和李夫人交上了朋友。 刚进京不久,林氏就捐献了三百两足色黄金给保明寺。这其实倒也正常,有这么多勋贵指点,送礼给这座寺院并不奇怪。但是接下来,李夫人亲自回访,又和林氏土司同车而游,这就让人瞠目结舌了。 李夫人何等人物,在京师之中号称神仙,为人更是有名的不沾因果,只和一帮勋贵大员的女眷往来,像是海外土司这种敏感身份的人物,她是不会轻易招惹的。以保明寺的财力,区区三百两金子自然不能令其动心,那这种结交唯一的解释,就是李夫人是真心实意想要交这个朋友,也就是说李太后那边,显然认可了林土司这个人,愿意与她有超出常规的交往。 两下的交往还不止于此,在同游京师不久,林土司就因为身有慧根,被李夫人度化在保明寺寄名出家,正是拜在西大乘教门下。由于大员俗务繁忙,她不能亲自在此修行,就由一名身边的侍女作为替身,在此出家修行,又许下诺言,等到大员后继有人自己就交卸一切差事,遁入空门不问世事。 西大乘教在京师上层圈子里其实算是个身份象征,不是你想出家,就能得到西大乘教认可。这种身份的人入教出家都是表象,实际是得到了上层的认可。就在林土司宣布这个消息并在保明寺小住七天之后,京师里已经有大量番货出售,东西两洋乃至倭国货色应有尽有。 自月港开海之后,这种海外番货在大明倒是多了不少,不过更多是在江宁贩卖,京师里也有,但是数量和品种有限,市场更是有严格的圈子,外人根本进不来。这回大批番货横空出世,很多东西饶是见多识广的四九城爷们也是头一遭见到。比如那做工精美惟妙惟肖的辟火画,对于缓解部分单身人士生活压力就起到了巨大贡献。另外像是泰西香料、倭国的竹扇,南洋的宝石等等,都极大丰富了京师市场。甚至在某些僻静的角落,还有人低声谈论着更为隐秘的交易:“新罗婢,保证是完身,千依百顺体态妖娆……不要银子要书……”。 这些货物交易来自于哪一方,大家心知肚明,贡使带东西贩卖本来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如此大规模出货,而且不经过牙行以及固有的揽户,都是自行完成,这就有些奇怪了。要知这些牙行揽户背后,无不是有大人物护法站台,一个外来使团能如此破坏江湖规矩不受制裁,只能说明他们背后站的人更为有力,足以压住局面。 除此以外,那些番人护卫在京师里横冲直撞,辗转于京师各处转子房、私巢子等机密所在,对于大明帝国基层风化场所了若指掌,且因为出手阔绰挥金如土,广受从业者好评。 在京师基层之中,也知道有群泰西肥羊进城,特点为人傻钱多好糊弄,在个转子房女人身上花的钱,足够去二等行院去消费。这样的进口肥羊不斩白不斩,不少小买卖人开始主动做他们生意,随后发现这些人确实有钱,大把的银子向外散眼都不眨。一时间京师市井多了许多关于胡商富贵的段子,却也在基层建立了一个认识:大员富庶,财力雄厚。 原本京师中人对于一个小岛土司不往心里去,此时因为对方的高调行事,京师里一些高官显要开始把目光投向会同馆,有人开始试图摸这个土司的底,看看其背后站的到底是哪尊佛。不过调查刚一开始,一个猛料就爆出来,这位林土司很可能已经搭上了相府的关系,张居正的东床爱婿如今正在会同馆与林酋接洽,想来必然是代表张居正与这位林酋谈什么交易。这个林土司果然有牌面,不可等闲视之。 会同南馆内,几声刻意压制的叫声响过之后,一句带着浓厚闽地腔调的脏话响起。“朝廷这班人,居然连个官都不给你安排,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跟恁祖母回大员,我让你坐阿獠,到时候坐海外的皇帝,不比紫禁城的皇帝差多少!” 啪! 巴掌与某个不可描述的位置接触声响起,范进的声音传来。 “注意自己的身份,尽量避免说脏话。过几天太后赏宴的时候,你一句三字经丢出去,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你。大明不是海外藩属,在意的是规矩、面子,一步一规矩,一处一讲究。在这里乱了礼数就好比在大员斩错了人,小心人头落地。” “干!谁敢动恁祖母一根头发看看,我那些大炮不是摆出来好看的。大不了开炮来轰,杀他个天翻地覆!” 于是鼓掌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声音,男子的言语以某种独特的节奏响起。 “让你开炮!让你干!真以为自己有个人事就了不起了!以为和李夫人睡过就很威风了是吧!干和开炮这种事,都是男人该做的,你就乖乖被干就好了!记住我教你的一切,前面的路我替你铺平了,后面的路怎么走,就要看你自己。还有记住一点,到我家里少和张大小姐吵架,惹恼了她谁都没好果子吃。” 林海珊的取向上,本来偏向于女,尤其是在大员那种地方无法无天,没人能管她。这两年多随着势力渐增,她身边就能收留一些同性伴侣,靠着广东产的人事,也可完成周公之礼。对于男子她其实不怎么看得上眼,即便是对范进,也是因为对方是自己儿子的父亲,心里默认不该拒绝他的亲近,才甘愿被范进抱上床。 但是如今范进花字诀的功力早就不是当初可比,本来只是小别重逢无法拒绝,可是等到真的旧梦重温之后,林海珊却发觉自己竟然对此颇为痴迷,其中滋味是自己在女伴身上体会不到的。 嘴上不想承认,但是心里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怕是没法拒绝,在他面前,自己永远拿不出阿獠的气派。除了这种亲密关系以外,大员的发展,未来的前途,也都离不开范进的运筹。 不管是与勋贵的结交,还是与李夫人的往来,其实背后都是范进的推动。当然,与李夫人发生禁忌之爱属于意外,对范进来说,这倒也不是坏消息。正因为林海珊和李夫人有了这层关系,李彩莲对她的帮助才会加强,乃至西大乘教出来站台,让林海珊可以在京师如此高调行事。 林海珊已经没了力气,不管如何强壮的女子,在花字诀面前,总是一败涂地。范进的手抚过龙形纹身,擦去上面滚动的汗珠,只见龙身之上又多了许多伤痕。这位看似大大咧咧的海盗酋长,这两年过得也并非是太平日子,今天的一切都是一刀一枪在生死边缘奋斗得回。看着这些伤口,就能想到她经历了多少凶险,在鬼门关前又走了多少回。 啪! 一记巴掌落下。 林海珊身子抖了一下,摇头道:“不要了,好累啊……你要是想做就去找盘琼她们好了。本来就是给你预备的,谁知道送上门还不要,反倒收了做徒弟,是不是那样比较刺激阿。” “我这一巴掌是教训你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安全第一。做不成阿獠怎么样,我养不起你阿?我如今做官了,给你个好日子不费力气,犯不上拿命拼。你当你是九条命么?看看这一刀,如果再深一些我儿子就没娘了!不打你怎么记得住!” “做阿獠如果那么容易,这个世界的人就都去做獠了。海上不比陆地,你们只要做了官,就要什么有什么。在海上哪怕是一口饭,都要用命去拼,夺回来才有的吃,抢不到就要挨饿,海上就是这么公平的地方。东洋人、佛郎机人、土人,官兵、强盗……总之人不狠站不稳,把人打到不敢跟你打,这片地盘才是你的。” 听着范进提起儿子,提起两人血脉相连的成果,感受着对方话语里的关心之意,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海上魔女,眼睛里莫名一阵酸涩,紧紧抱着范进的身体。这小小书生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一堵坚固的墙壁,可以为她遮风挡雨。 “我去看过大凤哥,虽然现在还不能自有,但是吃好住好,对我们这行人来说,已经算个不错的结果。他托我告诉你,或许他的希望实现不了,但是你所要建立的东西,比他当初的设想或许更好,也更合适。他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把这条路走通,有朝一日让人不需要做贼拼命就可以活下去,那就是好世界了。我们流血拼命,就是要给这个好世界打基础,等到基础打牢,就要看你得手段。” “我的手段你知道的。野丫头!” 范进摸着那些伤口,心疼地问道:“这些谁干的?” “做三小?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认识陈璘、萨世忠、凌军门……大不了我拿出好处来悬红,一个个砍过去就是了。敢伤我儿子的娘,我饶不了他们!” “没机会了,这些人有的被我杀了,有的已经归顺了,现在是我的手下。你教我的,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足够的度量,我一直记得。其他的那些也都记得,你给我的那些东西,就是我林氏船队的宝典。靠着这些法子,林家才能从当初那副惨样子发展到今天,才能坐稳大员。靠着你的面子,广东的水师和我们做生意,谁不服我,官兵就去剿谁,现在海面上,已经没有几个人敢不听我的话,至于大员的土人,也被我收服了。我带来的女人里,就有几个是土人头人的老婆和女儿,我只要一声吩咐,她们就立刻会过来服侍你不敢违抗。这半年我已经不用亲自上阵了,每天在家带仔,爽的不得了。” 她的手摸着范进的脸,微笑道:“这回放心了?书生。原本以为陪你几个晚上也没什么大不了,有了儿子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可是等生儿子的时候,我疼的差点死掉,以为自己真要挂了,当时脑子里想的,居然都是你。干!这种事不要说出去,太丢人了。你……跟不跟我回去?如果你愿意,我就发发慈悲带你回去,我坐阿獠,你嫁给我做我的养猪婆……面子么。当然有事大家商量了,一个名分而已,你不在意的对吧。儿子还没见过他老爸呢,海上风浪大,又不好带他来,跟我回去,大家一起过日子。” 范进微笑道:“你自己也知道,这是办不到的。我跟你回去,大员就永远只是个海外孤岛。这种地方在兵家上是绝地,要想发展,必须归顺朝廷,接受朝廷册封招安才行。我走了你还招个什么安阿?将来我会去看儿子,看你……但不是现在。我们身上都有很多担子要扛,不能任性的。说说看,大员如今的情形怎么样,我帮你参谋一下,也是为自己家的产业出点力。” 林海珊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不过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心酸。但她终究是海上有名的林魔女,知道范进说的话自有道理,只好勉强一笑道:“好啊,那你可要夺出点力才行,这次我来朝贡送钱,都是听你吩咐,那你也要话复前言,让我坐海上女王,比当年的老船主还要威风!”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章 自由贸易港畅想 大员目下的局势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草创期,进入发展阶段,打斗厮杀的事情还会发生,但是已经不占主流。以范进自己判断,所谓两世为人的眼光,最大的体现就是在大员的建立上。 现在荷兰人还没崛起,海上依旧是葡萄牙与西班牙的天下,这两个国家都没惦记在大员布局,算是给了一个林海珊一个发展空窗期。等到她立足之后,那些洋人再想驱逐她也就不容易。虽然在军事能力和武器装备上,洋人占据一些优势,可是他们有个致命短板:人少。 林海珊靠着和广东水师合作,两下互相帮忙,水师帮助运输,她也给水师足够的报酬,又有范进的面子,发展速度远超过普通的海盗。在大员站住脚之后,就开始从福建大量迁移老乡来大员开垦天地,构筑房屋,顺手分化瓦解当地土著。如今林海珊部下已经有两万多人,比起汪直全盛时期的五万部众固然少了些,但是在当今的海上已经是一方豪强。 五艘三桅大船全是和洋人冲突之后的收益,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西班牙人也曾试图故伎重施,买通凌云翼夹攻林海珊,但结果却是被明朝人坑了一把全军覆没。经此一战之后,西班牙与葡萄牙人都开始进行计算,武力解决林氏舰队需要多少成本,如果转为合作,又能给自己多少收益。一通算盘打下来,两下就从死敌变成了合作伙伴,这次林海珊进贡的白银,洋人的资助占了四成。 这些洋人不是国际主义战士,也不至于被林海珊打到称臣纳款的地步。出钱自然是有所图谋,他们大老远从欧洲跑到亚洲,不是为了跟明朝拼命流血,而是需要发财。这些人知道海珊进京,需要大笔银两开路立刻慷慨解囊,自然是有其所求:开放贸易,营造一个正常的交易环境。 万历时期还不是几百年后的它大清时代,这些洋人在中国地位属于二等公民。以葡萄牙人为例,他们在明朝时是实打实的租借澳门,每年需要向大明缴纳两万多两白银的租赁费,同时还要为大明承担军事义务。在广东沿海发生战争时,明朝地方正府可以随时命令葡萄牙人出师助剿,在澳门的葡萄牙人从行政上还得接受明朝广东香山县管理。每当葡萄牙人与明朝普通百姓发生纠纷打官司诉讼,县令就会带人去澳门抓葡萄牙人罚款,因为葡萄牙人和明朝人打官司,注定是赢不了的。 就这么一群二等公民,自然不能靠坚船利炮轰开大明国门要求贸易,之前洋人做过类似尝试,结果不但是军事上失利,更严重的是经济上受惩罚。明朝的绝贡战术对倭寇没什么用,制裁葡萄牙人还是很有力的,大老远到中国做不到生意,那些船长就得找根桅杆上吊。 林海珊最近势力飞速发展,很大原因就是范进帮她打通了江宁的丝绸门路。在内织染局取消之后,那些曾经在里面做事,为皇家织造贡缎的工匠,都被宋瑾、董小五之流雇佣,或是自己单干,林海珊就是他们最大的客户。 曾经只有皇帝能穿的明黄绸缎乃至龙袍,现在都成了海市上的交易品。这些洋商对于大明帝国皇帝专用服装、绸缎的兴趣非常大,毕竟单就这个身份加成,就足以让商品在母国翻十几倍价钱。林海珊垄断了这条贸易线,就是掐住了这帮人的脖子,得罪林海珊就得不到这么好的贡缎,谁还敢招惹她? 不过对洋人来说,这样还远远不够。明朝虽然在月港开海,但是对海外贸易还是持有抵触情绪,尤其是对洋人依旧当贼防。这种心态也不能说全错,毕竟这帮人确实都是贼。放他们到内地贸易,必然产生经济纠纷以及治安问题,明朝地方官眼下又是出名的懒散,不想承担责任,自然驱逐了事。 在出口商品上,明朝又实行严格的管制,包括广东产的建铁,也是严禁出口物资。在丝绸等奢侈品上限制也大,对于颜色、数量、品质都有严格规定。要求是优先保证上用,其次是勋贵大臣赏赐,再次是对北虏的交易,这些满足之后才能考虑外销。至于明黄绸缎龙袍之类,就更是想也不要想。 虽然通过走私渠道,可以获取一些违禁品,但是总量有限,远远不能满足市场需求。这次洋鬼子得知林海珊居然可以见到这庞大帝国的皇帝甚至是首相大人(在部分洋商心目中,一个国家的首相比它的国王更难见到),纷纷砸下银子来,就是想开出一条正规贸易的商路,取消商品限制。让明朝的特产品可以随意卖到海外,反过来海外番货也可以放心输入内地。 林海珊不是观音菩萨,也不会真的一心一意为洋人出力,不过洋人提的需求里,有一些和她个人利益诉求符合。开放市场,把洋人贸易合法化规模化,前提是由她做代理人,而且是唯一的代理人。 如果把明朝与海外的贸易看成明朝国内贸易,她追求的目标,就是称为垄断型牙行的所有者,做大明海贸的牙人。 “如果能做成这件事,我就是海上的王,当年老船主那么威风,就因为他控制着海上商路。不尊奉号令者,就不能在海上做生意。海上的事说到底就是生意,折能独霸这些生意,谁就是海王。我做了海王,等都我们的仔长大了,就让他接着当海王,你在大员做太上皇,比你做芝麻官威风多了。” “想法不错,但是……和自己的实力并不匹配,至少目前不是时候。”范进并没有被林海珊许诺的美好前景冲昏头脑,反倒是泼着冷水。“汪直当年确实威风,但是结果又怎么样?所谓海王比起朝廷来,也就是个土皇帝,不值得去卖命追求。再说这海王也就是个总商,朝廷只要下一道锁海令,立刻就会完蛋。你这样想思路就错了,独食不肥,吃一条丝绸线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么大个盘子,一个人吃不下。” “三小?”林海珊杏眼一瞪,可是不等她发作,范进已经在她胸前实施了要害打击,以一个二十骰加暴击,把她的怒火封住。 “听我把话说完,不让你吃整个盘子是怕撑死你,你也不想想,现在你手下养接近两万人,大员有多少鹿都不够吃。目下的大员种田也得不到多少粮食,米粮全靠在中原购买。朝廷只要断了你的粮道,你这个海王立刻就要完蛋。所以现在绝对不能吃独食,更不能让朝廷觉得你不恭顺,可以出挑,但不能过分。这不代表你白花一笔钱,让你大张旗鼓进京,要是不做成点什么面子往哪摆?该得的好处不会少,为了咱儿子,也不能让你吃亏。” “这还差不多。那你说,有什么好处?这个绝对不算……”林海珊指了指范进的禄山之手,后者微笑道: “这是我应得的奖励,当然不算给你的好处。这次进京,首先就是让你彻底洗白,免得将来广东换个督抚,你就要担心一下。我介绍李夫人给你认识,不是让你和她磨镜子的,而是让你搭上宫中关系,获得一个大员宣慰使的头衔。” “虚头八脑,没什么用处。”林海珊不屑地哼了一声。“有没有头衔,大员都是我说了算。” “名正言顺,有了这个头衔,你就是官府中人,你的部下就是官兵,接下来才好安排第二件事。就是让大员成为一座自有贸易港。” “贸易港?那是三小?难道现在不能做生意?” “不是一回事。现在你们是在大员做生意,但是一切总归还是私下进行,如果得到朝廷批准,那里就是一座官营岛屿,所有的商品交易都是合法的。他们不是想买货物么,当然可以。前提是只有在大员,才享受自由贸易的待遇,其他地方还是不准他们乱做生意。” 明朝的海贸和其他生意一样,都是有着严格限制的,不能想在哪做就在哪做。以葡萄牙人为例,连广州城都不能随便进,更别说在广州城里做生意。一直到了清朝,以大炮和刺刀轰开国门,要求开放口岸通商的标志之一,就是允许洋商在城里获取贸易权,设立货栈。 当年明朝对付汪直海盗的办法之一,就是直接把天然良港双屿进行破坏,变成无法停泊大船的废港。眼下在海上,虽然有一些岛屿可以作为贸易点用,但是都形不成规模。贸易这种事,必然是双方都知道,才有商贾聚集,起不到这个作用的港口,对于商贸来说并无太大意义。 再者民间自发形成的贸易港,也就是方便交易,货物来源上依旧解决不了。由国家出面支持的港口,地位就不一样。在林海珊得到招安之后,再由相府出面推动大员成为自有贸易港口,在大员的商品交易不受时间、人员、种类交易,再给一些优惠政策,商贾自然趋之若鹜。 范进提出的以大员为自有贸易港,自然是参考了后世的经验,而且在当下这个时代,还可以利用行政管理上的落后,钻制度的空子。比如见不得光的贼赃,就能通过自有港口洗白,宫中内侍勋贵子弟以及海盗,有的是人对这种港口有需求。 上岛交易的商人,就要接受林海珊管理,这样一来,林海珊虽无海王之名,实际也是海上大小商贾的太上皇。 林海珊听着范进描述,神色渐渐由怒转喜,点头道:“好!这个办法好。但是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不让朝廷来做?是不死坐厌了大船,想要坐我的小船?” 范进冷笑一声,“交给朝廷来做?那帮废物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大爷,觉得做官的天生高人一等,这种脑筋坏掉的东西,根本搞不好贸易。要办成这事,我只信你。” “这样的地方如果搞成了自然是好,可是好的事情不见得做得成,你也说了,事情不好做,你怎么知道能做得成?” “因为我现在是首辅女婿啊。有关系不用,那我不是傻瓜?首辅已经答应了见你,大家有话当面说清楚,事情就一定可以做的成,你负责讲实际,我来讲道理。让你们买书的事应该在做了吧,那些书比你船上的大炮更重要。等到自由港的事正式实行,我们就在岛上设几个书院,抓一批读书人去那里教我们岛上的孩子读书。等到那些孩子得了功名做了官,就是我们在朝里的援手,有他们为大员说话,我们的港口就能一直贸易下去。另外就是抓紧时间在大员修粮仓存米粮,开出几条粮道来,哪怕将来朝廷的风向有变,也足以自保。” 林海珊点头道:“买米这种事一直都有做,现在大员就算被围起来,粮食也可以吃一个月。开书院这种事,我也支持。就是不知道见张相爷……我行不行啊?” 天地不怕的女海王,想起当初和范进一起去见殷正茂的情景,又有些紧张。当日督抚疆臣已是如此威风,何况是一国宰执?饶是她嘴上不肯输阵,心里打鼓总是骗不了人。 范进笑道:“不是还有我么?当初在殷正茂那里,有我陪着你,去了相府也一样。一切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怕,按我说的做就好了。记住,不要说脏话,不要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恭顺,只要让相爷相信,你只是大明朝一条恶犬,会为大明看家护院,绝不会反噬主人就够了,何况你还给了那么多银子,以后答应每年送一笔钱来报效,这事就成功一半。” “这个容易啊,只要每年送一笔银子就可以的话,这生意岂不是很好做?” “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没有我的关系,送钱来也会被砍死啊。”范进摇头道:“拿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人有的是,这个天下最终还是要靠人情说话,这个人情我有他们没有,所以事情就只有我做得成。再者张江陵何等样人,区区几两银子也买不动他,白银只是表象,为了给百官和皇帝一个交代。相爷和我,心里都有一笔账,我大明偌大海疆,总得有个自己人替朝廷看着才行。佛朗机终究是外人靠不住,如果有个可以相信的人来镇守海疆,相爷不会反对。所以证明给相爷看,你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这就足够了。”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一章 大明海上代言人 对于历史知识范进所知有限,好在有前世电子游戏的记忆,托暗耻公司的福,总算还记得李华梅、宋乙凤,对于海洋的重要性以及海上贸易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多少也能摸到点门道。其实就当下大明官员来说,对于海洋乃至海贸的利益也并非如想象中那样一无所知。 大明在正德年间就已经开始和葡萄牙人打交道,缴获并仿制其火器作为自己东南沿海精锐部队的武装使用。广东方面与葡萄牙人三天两头打交道,殷正茂和西班牙人还有过往来,对于外界并非一无所知。如张居正这种缺失有真才实学,且能客观理智看待问题的大臣更清楚,茫茫大海不再是牢不可破的屏障,在海洋的另一端,存在着另一个强国。即使大明疆土广阔物产丰富,也不能因此就轻视远在天边的夷人。虽然他们现在的数量不多,但既然能过来,就值得大明帝国谨慎应对。 问题在于知道是一回事,采取什么方式应对,就是另一回事。西班牙、葡萄牙的侵入,对于大明其实是有客观影响的。这种影响有利有弊,一言难决。该用什么方式对付他们,同样需要的是深思熟虑全盘计划,而不是一颗赤子之心就能解决问题的事。既要保证能够有效针对夷人,又要保证不破坏大明的朝廷结构,确保君权不被威胁,这种两全之法本来就不好想,何况在海洋这个舞台上,大明与他的对手相比,优势并不明显。 庞大的人口广阔的疆域,这些硬件条件在茫茫大海上,所占优势不大。西班牙人占据菲律宾,将那里变成亚洲地区最大的白银中转站,通过自己的财宝船把从美洲掠夺的白银换成明朝的丝绸、茶叶、瓷器、桐油、蔗糖、大木……再运回国内。葡萄牙人虽然在经营上略有不及,但是也知道控制马六甲海峡,把握贸易渠道。 对比而言,大明在这个领域起步略晚,明显处于劣势。虽然靠着出口创汇,以及丝绸、茶叶、瓷器、蔗糖等商品的垄断地位,也能赚回来大笔白银,但是在海面上没有大明的舰队,官方的影响力接近为零。对于东西两洋商人只能限制谈不到威胁,远不如西洋舰队能够直接震场。 范进没有被迫害妄想症,不至于见到外国人就认为对方是要侵略要殖民之类,也没愚蠢到要把大明变成第二个大不列颠,搞什么殖民东南亚政策。眼下大明面临的困境主要是随着洋人势力侵入东南亚,导致大明宗主国地位下降,藩属逐渐被分化或是吞并,而大明朝廷并不愿意接入藩属之间的战争,所以听之任之。 再者从利益上看,眼下白银流入不假,可是状态并不保险。范进的历史知识太弱,搞不清楚具体情形,只依稀记得原本历史上明末时期海上贸易萎缩,导致大明的外贸出口生意一落千丈。再者就是扶桑也在海贸市场上兴风作浪,抢了大明不少生意。 要想解决这一系列问题,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大明有一支足以镇住场子的海上军事力量。用这种硬实力作为依托,制定一个对大明绝对有利的商业规则,至少在东南亚范围内,大明拥有在商场上一锤定音的地位。这样一来,未来大明商人的整体地位可以提高,对于洋人也能限制。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怎么做,就是另一回事。张居正和范进彼此都很清楚,大明在近几十年时间内,绝对不可能去打造一支庞大的海军。在原本历史上,明末招安郑芝龙,就是因为打他太费劲,连俞大猷的儿子俞咨皋都因为剿匪不利被斩,就知道当时海上面临的局面多艰难。而这种局面又是没办法的事,只要张居正脑子还清醒,就不可能抽调巨款去打造强大的海军。 这个道理其实非常简单,打造这样的海军使费庞大且没必要。不管是西班牙、葡萄牙还是曾经的倭寇,都不值得大明去花费重金构建一支远征海军。国家在军事上的投入再多也不可能陆海并重,必要有所取舍。作为一个陆地国家,如果不把国防经费投入到陆军而是去打造强大海军,只能证明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集体抽风。 水师对比陆军花费高出若干倍,这头吞金巨兽不光建立需要花钱,维护更需要花钱。最大的问题是,这么多钱砸下去,到底能起什么作用? 自月港开海之后,倭寇已经不复为患,东南沿海得到了太平。海上没有一个类似北虏那样的对手能威胁大明国家安全,当下的大明水师远征获不及,自保足有余,花大价钱打造水师根本就没道理。 大明水师的定位就是近海防御作战,能够满足守土的要求就足够了。不可能杨帆远航,去攻打外国,更别说殖民这种事,谁敢提出来,张居正第一个拍死他。一支军队远离朝廷控制,长期漂流海外,皇帝想要易帅换将都不可得,这样的军队对于皇帝不但不是屏障反倒是威胁,自然就不能建立。 至于恢复宝船舰队的提案,那纯粹是正德自己习惯性中二而已,不考虑皇位安全,武将造反的因素,单纯从技术上说,即使有图纸也未必能复制出宝船。当年造船的大木都是极珍贵资源,万历朝想再找那种木材极为艰难,即便有那种木料,当今天下又去哪找一个既对天子忠心耿耿又懂行军打仗的三宝公?这么一支舰队绝对不能落入武臣之手,也不能由文臣管理,朝廷里没有合适的太监,即便出现也是有害无利。 更何况眼下大明太仓缺的又不是胡椒红木,组织这么一个舰队二下西洋意义有限。以当前这些公公的节操和能力,最大可能就是把一次宣抚行动变成发财之旅,最后搞出严重外交事件等着文臣擦屁股。 要想突破洋人的海上封锁,在海洋的势力格局里为明朝争夺一份利益,眼下最好的手段就是用一个代言人。 这种人也并不好找,条件极为苛刻。首先必须忠诚可靠,对大明没有异心,即使手握重兵英明神武,天子昏聩残暴如桀纣也不能有异心;其次就是要有把柄在大明手里;再次就是得有着过人的牺牲与奉献精神,为大明做白工不拿薪水,还得定期上交承包款。明朝挺能给的也就是一些优惠政策,以及虚名空衔,具体能落实多少还得看关系。 朝廷的付出对比所得,连张居正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即使真有这么个蠢货横空出世愿意为大明朝奉献,以这样的智力显然也不足以托付大事。是以关于海洋的谋算只能想想,根本落实不下去。林海珊的出现,等于天降福音,为大明解决了这个棘手问题。 那五艘西洋炮舰,就是最好的证明。林海珊的出色不在于她能抢到洋人的船,而在于她能只抢洋人的船。张居正别看不掌兵权,心里也有数。就只凭这五艘西洋战船,林海珊就能独霸一方犯不上卖给大明面子。她明明有掀桌子的实力,却肯主动上门求招安,证明这个女人忠心可嘉,实力也足以托付大事。接下来只要两下谈妥条件,就能在海上为大明布下一枚棋子。他日这手闲棋,说不定就能对于朝廷发挥重要作用。 比起远大的前途,一座自由贸易港口也就不算什么苛刻条件。说一句难听的话,即使朝廷不批准,大员港也在林家手里,她想干点什么朝廷也拦不住。大明对于内地羁縻州的管理,基本都是停留在纸面上,海上的地方怎么样,大明就更管不着。 举例而言,现在的情形就是一个迷住了当家男人的外室向这家的女主人要名分,大妇如果给了这个名分,好歹有了个管理外室的理由。如果连名分都不给,那对方乐得不归你管理,每天和男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大妇还干涉不到。一枚大明的棋子,加上每年一笔报效款项,怎么看这次的合作对于大明来说,也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当然,话是这么说,如果朝廷里没人的话,这个自由贸易港依旧批准不下来。毕竟例不可开,礼不可废,如果不是范进从中奔走,说动张居正这么个强人出面推动,最大可能就是参照招安海盗惯例,给林海珊一个虚衔,然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对于她朝廷采取自生自灭态度,能奋斗出头固然好,被人干掉也是活该。林海珊想要在大员生存不难,想要壮大发展就不容易。 眼下摆在林海珊面前的,就只剩下最后的关口:面试。张居正不是操、莽一流的奸贼,他做事可以不计较手段,但目的总归是要对大明有利,确保江山永远姓朱。如果林海珊表现得桀骜不驯匪性难治,那么这个招安也得不到,名分也给不了。 对于林海珊的并没设在相府,而是选在慈宁宫,李太后亲自赐宴给明朝大员宣慰使林海珊,并要当面问对。这也是范进的手段之一,给林海珊的招安加上一枚砝码,也给大员加一道保险。 国朝以孝治天下,首辅可以易人,但是皇帝的本生母,永远就是那一位。不管皇帝本人和母亲是否亲近,在宗法和人伦的限制下,注定他不能站出来反对自己的母亲,只能做个乖孩子。在地方官府层面,不管未来地方官对张居正是什么态度,只要林海珊是太后认可过的人,他就不会得罪陷害。否则太后震怒,天子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都要处置这个官员,以全自己的孝道。 之前范进让林海珊结交李夫人,不惜重金以及自己的面子,让林海珊与西大乘教搭线,就是为了拉这么个关系。结果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想的更好,林海珊与李彩莲之间居然建立了一种超出世俗的关系,有这层关系在,李彩莲肯为林海珊说话,范进的布局就更有把握。 太后接见外臣素无先例,这个提议张居正本身不是很认可。但是在他设法阻止以前冯保特意过送信,告诉张居正太后对此很有兴趣,提醒老友千万不要在这件事上作梗,否则只怕获罪于内廷,张居正这才没发声。 事后问及范进,范进也毫不避讳,承认自己这是玩的心术。皇帝年纪渐渐大了,太后始终不肯放权,固然有着担心天子不足以承担基业的考量,自身对于权柄怕是也有所恋栈。 像是接见土司这种事,李太后是巴不得想做的,只是自己不能说出来。这回借林海珊做个筏子,她一个化外土司,说什么都没人跟她计较。她自己开口主动要求拜见太后,宫里就正好顺坡下驴。这个例子一开,未来李太后对于朝政伸手就更方便,这个女人不高兴才怪。而太后答应的事,首先要责成天子去办,张居正只要表示一切都是按天子意图行事,不但自身在这起招安中全无把柄,更能在天子面前表现个态度,于师徒关系不无助益。 张居正并不喜欢范进这种对天子玩心术的方式,可是一则他已经从张家门下变成张家门婿,自己人就跟外人不同,对于范进做的事就只能认下。更何况还有爱女在旁敲边鼓,他也就只好高举轻落,随便说几句算了。 太后赏赐的冠服已经送到了会同馆,对于这位女土司,太后显然非常看重,虽然宣慰只是从三品,却赐下了正一品诰命夫人冠服。这身礼服对于林海珊来说,其实更像是刑具,让她周身不自在。尤其是那双皂靴对于习惯赤足的她,更是个折磨。穿着这身衣服,由范进教导着行礼,愁眉苦脸的模样十足像是西游记里的弼马温。 人虽然辛苦,但是情绪还是比较高,尤其想着未来大员的前途,林海珊的兴致越发不可收拾。 “当初我爹做强盗,在海上发号施令杀人如麻;大凤哥带我们走正路,为国为民做大英雄。说起来都很威风,可是日子过得如何,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如今你帮我们出谋划策,我从强盗变成官兵,不再被官府追杀,还能去见太后赐宴。说起来,你真是我的贵人,也是我林家的贵人。我去看过大凤哥,他对我说过,做人的眼光要放远一点,不要记着过去的那些事。只要能为穷苦乡亲闯出条路,他随时都可以牺牲。比起如今大员的风光,他受的苦就不算什么。是成是败,就在此一举,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有些怕。” 看着她那害羞的神态,范进心中也自唏嘘。归根到底这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在她这个年龄,大多数女子连相夫教子都不会,她却已经扛起了天大的责任,却也着实难为。 她肯害怕太后,就比无所畏惧要好,范进蹲下身子,将她不自觉蹬下来的靴子重又套好:“记牢我教你的话,就保你过关。我明天也要进宫,绘制朝圣图,只要想着我在……你就什么都不用怕。我既然让你穿上了官靴,就绝对不会再让你赤脚,咱们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二章 新的对手 冯保家中。 被打发回家乡修缮祖坟顺带完婚的冯邦宁,跪在自己的叔父面前。比起当初,如今的冯邦宁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憔悴,这段时间的生活似乎并不如意。但是他此时的神色很有些兴奋,语气里带着难以压抑的激动。 “叔父这次小侄可以对天发誓,证据确凿!那个大员林土司是个海盗,朝廷上了她的当!范进与她勾搭一处,帮着海盗讨要恩赏名衔,拿朝廷当猴耍。幸亏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您老人家向太后告发,把姓林的女贼抓住拷问,肯定能审出实情。” “然后呢?”冯保看着自己的侄子,语气倒是很平和。“你是想让咱家把范进也抓紧东厂,还是直接弹劾张江陵?” “那自然是不能,不过总可以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知道,到底靠着谁的护持,他们才有好日子过。这两年张江陵权柄日重,眼里根本没有叔父您老人家。他们在江宁与海盗合作贩卖丝绸,不知赚了多少银子,却裁撤了神帛堂和内织染局,让您老人家这边断了进项。这回借着惩办林氏的机会,我们得把江宁的绸缎生意拿过来,这么一笔赚钱的买卖自然是拿在咱手里最好。平时要忌惮张江陵的面子,这次就拿得名正言顺。我们不动他们翁婿,只拿走他们的生意,也让他知道该怎么做人……” 冯保打断冯邦宁的话问道:“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那些证据现在在谁手里?” “这事小侄哪里能告诉其他人,就连我家里那头母老虎都没说,直接来见叔父。至于那个知道林氏船队根底的商人,还有他带来的证据,都在城里广顺胡同那安顿着,那处别院就咱们爷们知道,张江陵别看能控制锦衣卫,可是也查不到那里去。” 冯保点点头,忽然拿起桌边的铃铛用力摇动。时间不长,手下大管家徐爵快步走入,冯保吩咐道:“广顺胡同那房子你是知道的,带二十人去,把那房子烧了。里面的人如果跑出来,就地格杀。若是被烧死在里面……那就是他的造化。” 徐爵并不多问,转身离去。冯邦宁急得抓耳挠腮,却怎么也不敢挡冯保的大令,只在徐爵离开后才道:“叔父,天赐良机!这样的证人可是不好找……” “天赐良机?如果你说的良机是指让叔父被慈圣记恨,那倒是难得的很。咱家伺候慈圣多年,于慈圣的脾气秉性摸的清楚,轻易不会惹祸。要想让咱家失宠于太后,这倒是个机会。” 冯邦宁一愣,冯保看着侄子,并没有发火,语气反倒有些惆怅,“人说富贵不过三代,咱们冯家的富贵能否传过两代,怕是都难说得很了。未曾入宫时咱们家过的什么日子你也是听说过的,只是自己没遭过罪,听了也不肯往心里去,没当回事。等你将来受罪的时候,能不能熬得住就看你自己的骨头了。” “叔父……您老人家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冯家怎么会……” “糊涂!你叔父说到底,不过就是万岁的一个家奴罢了,又不是世袭勋贵,哪来的铁铸富贵?如今天子年纪一天比一天大,身边又多是些奸佞,对于我这冯大伴的情分还能有多少,可是难说得很。咱家这岁数也一天大过一天,等过个二十年,我干不动管不了事,就得滚出司礼监。你这脑子又不够用,咱们冯家怎么守得住富贵?咱家再教你一次,听好了。” 冯保示意侄子坐下,语重心长又带着几分无奈,“林海珊是海盗的事,不用你说,咱家心里也有个大概。可是大员岛在她手里,这也是事实。广东水师和她交情莫逆,这次上京还有水师护送,也是事实。最重要的是,老太后信她是大员土司,赏衣赐宴,这更是事实。如今这事已经定死了,慈圣的心也被说活泛了,这个时候你让东厂拿人?你这一拿,等于说两广总督凌云翼通倭,说张居正不辨贤愚引盗入宫;这都是小事,你这一拿,是说太后年老糊涂分不清强盗头目和土司,这才是大事!” 冯保的语气渐渐严厉起来:“如今万岁大婚,宫里一直有传言万岁想要拿权。姑且不论这传说真假,咱都得当真的听。咱家动手拿人,是不是要告诉别人,咱家觉得太后老糊涂了,连好坏人都分不清,是该还政给陛下了?” 冯邦宁一愣,“这……这是从何说起,小侄只是想……” “你只是想立功,想要出头,想要发财,想要报仇,想着江宁那个赛贵妃自荐枕席,给你好好出气,这些我都明白!”冯保拦住他的话,“你已经成亲了,不是个孩子了,做事以前动动脑子!你想这些都没错,我冯保的侄儿想要钱,要女人,都是情理中事,要,别人就该给!可是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个小老百姓,不是个土财主,而是当朝首辅,万岁的师父,也是咱家最好也最重要的朋友,这就由不得你按着自己的性子来!只要咱家在位一日,你就不会缺钱用,也不会缺女人。可等到咱家下去伺候先帝,你不要说守住家业,就连保住性命都不容易。别以为和太后家结亲,就能高枕无忧,要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听叔父一句劝,趁现在咱家还能给你撑腰,你去多交几个朋友,多给自己留几条路。你身边那几个人跟你的情形差不多,一群混账东西,不足以为依靠。你要是听我的话,就去跟范进去交朋友。你们两那点过节没什么要紧,一说一笑就过去的事,这个人虽然手段厉害,但是有一桩好处,就是讲交情。周进那么个穷酸措大,就因为和他有些交情,他就保周进接任上元,你若是和他交上朋友,绝不会亏待于你。这一代是我和张江陵的天下,等再过几十年,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天下。他只要念着旧交,关键时刻帮你一把,你就能保住性命,也不至于让冯家断了香火。” “叔父……您老人家何出此言,您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着,咱冯家……” “够了!”冯保打断侄子的话,“我会让徐爵告诉范进,这件事是你做的,算是给你们之间留个说话的地方。至于你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儿孙自有儿孙福,叔父也就能帮你到这了。记着,以后谁再出来拿你当枪使对付范进、张江陵,你就先扎他个透心凉,否则叔父就自己动手。你这傻东西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东南这潭水有多深,你灭了林氏,自己也得不到好处。别做替别人火中取栗的傻事,明个林氏进宫,咱家得伺候着,现在该动身了。你好好想想,自己这次错在哪,另外给我记牢一件事,林氏是大员土司,不是海盗!这是慈圣认可的事,就是板上钉钉。哪怕现在有几万苦主找上门来告御状,这条也不能动,懂了么!” 冯保不再理会侄子,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人即将来到门外时,才悠然长叹道:“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咱家的富贵不是靠你叔父的能耐赚回来的,而是靠万岁的皇恩浩荡,慈圣的刻意关照。做人是要讲良心的,受了天家大恩,就得舍命报效,否则老天爷也不会答应!平时怎么做都可以,但是朝廷的公事,万岁的大局,绝对不能坏!咱们不是文官,没有那么大本事替万岁安邦定国,但是起码得懂得好歹,张江陵要做的事,就一定得帮他做成。谁敢在里面捣乱,就是咱的冤家对头!等到将来海上生意做起来,不会少了你的银子,眼光放长一点,别给我丢人!” 人来到院中,侍从已经把斗篷递过来,冯保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抬头看着天空。良久之后,才自言自语道:“脑筋动到了邦宁这里,还真是无所不用。也难为这些人了,把脑筋动到我冯家香火头上。既然想玩,那咱家就陪你玩玩,不过这一局什么时候才算完事,可得咱家说了算才行。” 夜色渐深,京师寂静的街头,快马往来奔驰,将住在临街房子里的百姓从好梦中惊醒。阵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踏过街道,黑色氅衣于月下随风摆动,如同蝙蝠展翼。I· 京师首善之地,于太平盛世自不能闻金鼓之声,东厂今晚的行事已经触及了某些底线。只是这些番子行动速度太快,再者又是深夜行动,大多数衙门处于休息状态,来不及做出反制。不过这不意味着东厂的行动不需要付出代价,等到天亮之后,很多衙门与官员的反击就将开始,若不是有冯保这尊大佛坐镇,吓死东厂也不敢如此放肆行事。 冯保能坐到东厂督主加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自身的才具自然不容小觑,绝不是那种大权在握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肤浅之人。今晚东厂的行事出自冯保的授意,可以说这些番子的大胆是故意为之,就是要做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姿态,给所有人一个警告:冯司礼动了真气,这回有人要倒霉了。 表面看来,是有人看林海珊或是范进不顺眼,又或者是对张居正不利,把证据捅到冯邦宁手上。冯保心里有数,这一计是个标准的一石三鸟,一来自然是借林海珊攻击范进,给张居正眼里插针;二来则是针对自己与张居正的关系,如果自己没看出这里面的门道真的去收拾了林海珊,接下来大明的高层格局就会发生变化,稳定运行的三驾马车形式就再也维持不住,稳定运行的朝局就要生变;三来林海珊的身份变成海盗,太后难免担上一个老糊涂的名号,还政之声势必高涨。如果真闹到这个地步,慈圣面前自己也不好交代,只怕到时候不但张居正灰头土脸自己也要遭殃。 这个计谋等于是把冯保、张居正甚至李太后一并设计进去,如果冯保再不做点激烈反应,那幕后主使者岂不是要笑话他冯双林色厉内荏,不敢还手?别看他教训冯邦宁时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实际上冯保的性子和涵养并不见得比侄子强到哪里去,当年隆庆天子因为欠了成国公家一大笔俸禄,无奈把宫中珍藏无价之宝清明上河图赏赐给成国公冲账,冯保作为经手人居然敢于掉包,把一副赝品送给成国公,自己留下珍品赏玩。就这么一个主,又怎么可能被人算计了闷声吃亏不还手。与冯邦宁相比,冯保最大的优势是经验丰富,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除此以外并无差别。 冯保如今还不到四十岁,这个年岁的人依旧拥有争斗及好胜心,岁月并未洗去冯保身上的火气,相反时间之水加上权柄之火共同淬炼,在名为宫廷的熔炉中,将冯保锻造成一口锋芒内敛但出鞘必饮血的利刃。眼下的冯保权势滔天,自身的脑力又处于巅峰状态,是他最为强悍的时候。敌手选在这个时机向他发出挑战,在他看来就是自寻死路,不给他们一点厉害,还有人会怕他冯公公?。 冯邦宁的告状不会是偶然事件,幕后必然存在一个推手,试图用冯邦宁作为武器,阻止朝廷招安林海珊,那下一步不问可知,必然是对海上交易下手。虽然冯保眼下还不知道这一套招数出自何人之手,但是可以确定幕后主使必然是自己的敌人。 这个人既然都能想到把脑筋动到冯邦宁处,肯定还会有其他路子,扩大事情影响。此时东厂番子尽出,除了隔绝内外,不让林海珊真实身份曝光之外,另一个用意就是顺藤摸瓜,把隐藏在幕后的人挖出来。 冯保脸上并没有多少怒气,神色从容间还带有几分笑意,心情看上去不错。但是熟悉冯保的人却知道,每当他露出这个表情时,肯定有人要倒霉。报事的番子小心地回禀,生怕哪句说的不合上司心意罹祸。冯保转动着珊瑚手串,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 “一个翰林院编修、一个工部主事、都察院山西、江西两道言官,还有锦衣卫里几个堂官?这些人要说分量可是不轻,但比起他们做的事来,却还是差得远了。不要惊动他们,继续给我查,我就不信了,这人做事就能天衣无缝,一点破绽都寻不到?” 冯保眼中带着几许兴奋的光芒,如同一位武艺高强的武士,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心里很清楚,对方抛出的几个人,依旧是在给自己设陷阱。这些人包括了文臣、锦衣等几个体系。如果自己实施无差别打击,这些衙门联手反弹,张居正在里面都不好做人。这个人行事的手段,也是个阴沉厉害的人物,自己这次算是遇到对手。 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害怕,从当年一名普通小太监成长为堂堂内相,一路走来,经历的凶险多,遇到的敌手也不少。若是连这么点事都要怕,他也走不到今天。既然对方想斗,那就斗个痛快,看看最后谁输谁赢就是。这一局自己既为自己,也为大明的海疆,这个林海珊自己护定了!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万历的野心 午后,乾清宫内。 万历望着面前的万国坤舆图,兴奋的摩拳擦掌。在原本的历史上,万历十二年利玛窦到达广州,开始绘制万国图志,万历二十四年进京献图,万历三十年时由太仆寺少卿、利玛窦弟子、明朝西学大家李之藻绘制完善,才有坤舆万国全图这幅明代版世界地图面世。利玛窦为了传教方便,还把各国的地理位置做了变更,把中国放在了地图正中。 眼下多了范进这么个变数,万历就可以提前二十几年看到东方第一份世界地图。范进的画工在绘制地图上也有着巨大帮助,再加上在兵部观政的时候,又特意学习过军事地图的绘制,是以这份地图不管是在观赏性还是在真实程度上,都比历史上万历看到的图册出色。 固然这幅地图距离真实还存在着遥远距离,可是看着那上面一个个国家以及广阔的海洋,万历依旧心潮澎湃难以自持,在大殿里反复走来走去。对于这位向来喜欢以帝王心术治人,最忌讳别人猜到自己心思的帝王来说,这种失态的表现并不常见。 张诚陪在一旁,看着皇帝走来走去的样子一语不发,直到万历因为疲惫重又坐回座位之前盯着地图发呆,他才适时开口道: “万岁,奴婢读书时记得有这么句话,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当日秦皇汉武,都曾遣使出海,除了劳民伤财一无用处。即便是三宝公下西洋,亦是失大于得,唐赛儿之乱便是因朝廷滥用民力,导致山东民穷财尽,百姓生路断绝不得不铤而走险而起,否则区区一村妇何以让万千人甘为驱策攻州夺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大明地大物博,万物皆可自给,于海上所需甚少,不必在此多费心思。” “行了,你小子跟我面前不用兜圈子,想什么就说什么。”万历并未因为张诚的劝谏而发作,正如自己的父亲宠信冯保,万历眼下也需要一个完全为自己所用的太监。 这个人不但要对自己忠心耿耿,更要有一定的能力,否则不足以交付大事。那种一味逢迎拍马之人固然能讨万历欢喜,但只是佞臣不足以任用,在万历心中把张诚看作自己的冯保,自然需要他说真话。 “你小子是不是担心朕像武庙那样,想要重下西洋?” “奴婢不敢这么想,万岁龙章凤姿岂会做出那等荒唐事。” “大胆!武庙乃是朕的祖辈,你也敢擅加议论,莫非活得不耐烦了?” “奴婢该死!然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奴才心里只知有陛下,不知有武庙。是以有什么就说什么,武庙当日向兵部索取宝船图纸,意图再下西洋,实乃异想天开之事,万不可为之。再者当今天下有多少国家,理应以礼部记录为准,不能任凭夷人信口胡柴。如佛朗机居然分为葡萄牙、西班牙,这多半是夷人编出来骗人的谎话。奴婢可不曾听说,有哪个牙行能自立一国。再者如英吉列、法兰西等等,与我国素无使者往来,连礼部都不知其所在,范进何以知之?想来只是听了那些夷人海商随口乱吹便信以为真绘制成图,实不足信,若因此一图就起出海之心,奴婢只怕虚耗民力于国无益。再者夷人狼子野心,于我国就有觊觎之意,我朝海防废弛,自守尚且不足又怎能开门揖盗,将强人放进国内。若是被他们看走了朝廷虚实,回国之后动起干戈,奴婢只怕当初好不容易平息的倭乱又起。” “你说的朕都明白。”万历重又站起身来,在殿内踱步,“你也不用故意泼朕的冷水,朕不糊涂,不会像武宗那样妄想着造大船扬帆出海。太仓空虚,朝廷入不敷出,即使靠着张师傅用心维持目下略有盈余,也远不足以,这些事朕都是知道的,也明白想要恢复前朝那等规模水师万难成功。但是这大好海疆也不能撒手不管!这是祖宗留给朕的基业,若是就此荒废,大祭之时又有何面目去见祖宗?你说范进所画的图本不真,朕倒是觉得这图不错,这些国家若都是胡编乱造而来,哪能如此详实?像是葡萄牙、西班牙之说,朕也有耳闻,绝非向壁虚构。至于消息来源,林氏坐镇大员,与范爱卿又有……很深的交情,或许是她告诉范卿家的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万历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笑容,“朕听说这姓林的女土司貌如无盐,也真难为范卿家……为了大明,他也是不容易。” 范进这段时间出入会同馆,偶尔夜不归宿的消息,其实早就传进宫里,万历也有耳闻。明朝不是后世对于男女问题视如洪水猛兽的大清,在私生活方面非常开放。只要两下情愿,女土司和大明才子之间有点什么关系那叫丰流佳话,万历并不见怪,最多就是有点眼馋。 毕竟宫里的女人他都看不上,纸片人画饼充饥不能真刀真枪,多了范进画的漫画,万历心里对于能杀善战或是能在海上乘风破浪的成熟女性心里是有点想法的,于林海珊的相貌充满了好奇。 太后接见女土司,万历是不能出席的,只能由王皇后代为接待。但是侍奉的太监宫女总是可以通传消息,万历已经从负责回禀消息的太监那里了解到,这位来自大员的女土司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皮肤黑如煤炭,个子比男人还高,看着活像个山精,符合传说中南洋土人的相貌。这一描述彻底打消了他对于林海珊的憧憬,认定书上的一切都是骗人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美女,对于范进的嫉妒此时已经变成同情加幸灾乐祸,并不想追究两人关系。 “我们自己不造船出海,有人愿意替我们镇守海疆,这是一件好事。先帝剿倭寇,也要讲个剿抚并用,海防废弛就需要民团效力,招安一路民团远比朝廷自己办水师合算多了。你看看,海上这么多国家,于我大明天威一无所知。若是将来大员的港口兴办开来,四夷来朝互通有无,我大明就如唐朝一般,与天下各国结交,朕亦会被尊为天可汗,这又有什么不妙之处?” 张诚跪下身子,目光转动。他知道,皇帝已经动心了。 这位好大喜功的帝王,一支都想在自己任上做成几件前朝想做而未做成的事业,,未来可以青史留芳。尤其是万岁龙凤不谐,过剩的精力全放在白日梦上,现在有范进陪他织梦做梦,自然得到皇帝认可。 建功立业做千古一帝的梦想,加上土司林氏每年三万银子直输内帑的许诺,已经让这位陛下从心里把林氏看成了朝廷自己人。作为天子家奴,自己有必要提醒主人,现在与大明做交易的不是温驯绵羊而是头危险的鲨鱼。 他连忙道:“林氏老巢于海上,朝廷难以遥制,海上莠民心思狡诈言而无信,眼下她们为了得到朝廷支持,愿意做出许诺。将来能否兑现,却是两可之事。大员这个口子一开,将来再想关上就不容易,他日诸夷云集,以我大明有限之财,难填其无穷之壑,到时只怕干戈再起,望陛下三思。” “你是担心林氏出尔反尔?这便是你想差了,或者说,你担心的地方不对。”万历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拉起跪在地上的张诚,将他一路拉到地图之前,指着上面的所标注的海洋位置道: “你看看这里,这才是我们该担心的地方。海这么大,朝廷无力约束,自然就有人要从中取利,想要占朝廷的便宜。当年有汪直,将来自然也有其他人出现图谋不轨。对付这些人,光靠禁海是没用的。皇祖父在位时禁海,结果倭寇越禁越多,到了父皇这一辈朝廷开海,倭寇反倒不复为患,可见单纯禁海并无用处。夷人原来贸易,是件好事,光是关上门也防不住贼盗。范卿家对朕说过,这茫茫大海就是一座金矿,我们不挖也不能让别人挖。朕知道你不信海贸之利,但是朕相信它是真的,否则那些夷人又何必跑到咱们的地盘来做生意?朕很小的时候,就听外祖父说过,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搞。朝廷开不了这座金矿,守不住这么大一片海,有人出来愿意帮我们采矿,愿意帮朝廷看大门,这都是好事。朕如果不肯点头,岂不成了昏君?万国仰宗周,若是靠着大员能把各国使臣引来朝拜大明,比之盛唐风貌只强不弱,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你所担心的事朕都明白,但是你想错了。那些夷人是战是和不是取决于朝廷是不是跟他们做生意,而是取决于我们自己够不够强。若是朝廷孱弱,外人自然就要欺上门来。若是朝廷兵强马壮,夷人就绝不敢起觊觎之心。退一步讲话,即便他日真因为大员之事而起干戈……自有张师傅设法处置,朕绝对放心。” 张诚心思如电,已经明白天子话中之意。这位少年天子对于朝政并非一无所知,心中亦有丘壑。虽然其治国的才具只能算作中人之姿,但是帝王心术驭下之道极为高明。这次大员的问题,皇帝固然是因林氏的献金而动心,也不至于只见利不见害,只不过他考虑的解决问题方法是帝王权谋来解决问题而非治国之道。 皇帝的算盘打得很响。大员太平无事财源滚滚自然是最好不过,一旦真的因开海而起干戈,或是林氏招安而复叛,这口锅也是张居正的。首辅替天子管理国家,拥有权力的同时自然要承担义务,工作上的失误就得承担对应责任。 一直以来,张居正被朝野上下视为国家不可或缺的栋梁,魄力、手腕、眼光都是国朝无可比肩的翘楚。之所以没人能撼动相位,除了宫中支持,也是自身的工作到位。如果在林氏的身上栽个跟头,不但自身形象受损,权柄也会受影响。 皇帝在恭顺的表面之下,始终暗藏着自己的想法。每一步行事,都有自己的深意。一念及此,张诚只觉心内阵阵恐惧,不敢再多说话,只好不住地恭维皇帝英明。万历面带微笑道: “上天给朕派来这么个土司,范卿家又不惜以身为饵,将其控制住,这是件大好事。你不要败朕的性子,也不要坏母后的心情。好好的把宴席准备好别出漏子,朕想提拔你,你自己得先把事情做好,让朕有个说话余地。冯大伴昨天晚上好一通折腾,也是辛苦他了,日后你要多去帮他的忙,分分他的担子,懂了么?” 训斥了张诚,万历的目光又飘向慈宁宫方向,心中想着母亲与土司见面的情景,心中颇有些好笑。自己母亲的能力,做儿子的心里最清楚。虽然贵为太后,但谈吐见识,也就是普通家庭妇女水平。命妇进宫朝拜时,都怕自己说错话贻笑大方,跟这位林氏还不知道讲成什么样子。等到母亲了解到其中艰难,就不会再想要随便见外臣。当然,最理想的结果,还是让王皇后在这种场合犯些错误,让母亲动怒,便不会处处维护于她。 帝王心术不止用于臣下,对于家人也是一样,只不过需要做的更隐秘,不能被外人发觉。 他的目光重又落向海图,心思又被那些从未见过的国家以及广阔海疆吸引过去。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建立不世功勋,受万国朝拜的模样,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 为了把万历培养成一个合格帝王,张居正苦心孤诣地编撰出帝鉴图说一书,供皇帝学习。人心难测,即便是这位帝国贤相也难以预测皇帝的心得与自己初衷的差距。万历学**王学最大的成果并不是那些帝王的胸襟或是才具,而是看到了作为帝王的一个先天优势:事情可以交给臣子去做,荣誉必须收归自己。 不管是开疆拓土还是万国来朝,这些荣耀肯定属于帝王,至于过程中的错误与问题,都是臣子不用心的结果。正因为有着这种认知,万历这次才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张居正的建议,批准大员岛成为自由贸易港。 建立不世功勋恩师、爱卿……既然你们号称忠良,就让朕看看,你们能为朕做到哪一步。 负责去慈宁宫查探消息的小太监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张诚点手将他叫过来问道: “慈宁宫赐宴情形如何?” “太后与皇后娘娘都笑得很欢喜。” “笑?”万历一愣,这种场合的笑基本都是礼节性假笑,断没有欢喜的道理,他问道:“她们因何笑得欢喜?” “回陛下的话,因为林氏太能吃了……”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四章 金口玉言 林海珊的食量确实不小,但也没大到大宋那位四居两府九居八座的名相张齐贤的地步,不足以惊世骇俗。只是在紫禁城这个地方,后宫女眷面前放开肚皮大吃特吃的,未必绝后但足以称空前。 天子、太后赏宴是份荣誉,于口腹之欲实际谈不到。明朝人自己就表示过宫中菜色用料考究但是做工粗糙,不能和真正的东南佳肴想必,何况在至尊面前,一举一动都要谨小慎微,生怕举止失仪得咎,哪里放得开肚子。人在高度紧张的情绪之下,很难感觉到饥饿,不管是命妇还是朝臣,在宫中饮宴的时候注意力都放在观察至尊上,有几个人可能像林海珊这样风卷残云目光只盯着盘子。 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那种粗鄙表现满足了上层人物发笑的需求,就可以获得大观园里一干贵人的青睐,得以常来常往一样。林海珊如果始终保持着命妇或是朝官风范与太后接触,效果反倒不如现在。 李太后出身寒微,看到那些处处讲究风度仪表,行不摇头笑不露齿,吃东西的姿态格外优雅的命妇心里其实是有些自卑的。这种自卑变化之下,很可能演变成反感。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认为这些人不可亲近,是以一见到她们心理就莫名地戒备起来,让自己保持着严肃庄重以免被看轻,整个宴席的氛围自然就轻松不到哪里去。 林海珊的这种放肆,在李太后看来并不讨厌,反倒让她从心里生出一种亲近感觉。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李太后如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然自己比她漂亮多了,否则也不可能得到皇子垂青收房,从洒扫宫女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为大明生下了皇帝。 回想当初,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些珍馐美味,也曾垂涎欲滴,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欲念,才不至于失仪。这个女人的自制力不及自己,挡不住这么多美味的吸引大吃大喝这不是什么罪过。她对自己没有防范,拿自己不当外人,这证明她心里没鬼,值得信任。 林海珊已经把盘子里的大鱼一面吃光,不等太监动手,自己伸出筷子夹了鱼鳃翻面,这在宫中宴席是绝对没有之事。宫中的菜向来是摆样子居多,美人会吃光一个盘子,更别说把鱼翻身,一旁的王皇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太后侧过头去,王皇后连忙道:“儿臣失礼,母后别见怪。您看她吃鱼的样子,真好笑。” 李太后摇头道:“这不可笑只可怜,哀家也是个苦出身,一两个月吃不到荤腥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候若是看了这样的大鱼,也是挨不住的。海上贫苦比不得中原富庶,虽然挂名是个土司,日子怕也是难过的很。来人啊,给林土司再送一盘鱼过去,让她坐得离哀家近一些,让我看清楚一点。” 林海珊牢记着范进的嘱咐,在李太后面前不必装模作样,酒喝的不多,但是菜就来者不拒。等到一见了鱼,二话不说就向珠帘后面磕头,大声地谢恩。在太后面前大声喧哗本有失仪之罪,但是如今凤颜欢喜,自然没有人追究这方面的问题,反倒把林海珊的位子移到了珠帘附近,这样林海珊的声音放低一些太后也足以听得清楚。 “我们大员那里两样东西最多,一是鱼二是鹿。太后对臣这么好,臣也要对太后好。北方的天气不比我们海上,听说冬天能冻掉人的耳朵,太后是富贵人,家里肯定不缺柴烧,到了冬天准是整天守在火堆旁边烤火一步不动。这样确实是不冷,但是人不能动弹,实在太无趣了。等到臣回了大员,就让小的们多猎几头鹿,给太后、皇后、皇上还有宫里各位贵人每人做一件鹿皮褂。跟太后说,那衣裳可暖和了,穿在身上就是外面起北风都不会觉得冷……” 她的话音未落,帘笼后面已经笑出声来。一国太后加上皇后,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顾不上仪态。林海珊心里暗自佩服范进,对于这些贵人的心思揣摩的准,这番话果然有效果。嘴上则不住地请罪,认为自己说错了话,让贵人笑话。 李太后笑了好一阵才道:“罪?这哪里有什么罪?你能有这番孝心是大好事,是大明一等一的忠臣,怎么能算罪?我大明文臣武将多了,镇守一方的督抚也不知多少,没一个人想着宫里的人冷不冷,缺不缺鹿皮袄子穿,你能想到这些,证明你的心眼好,哀家不怪。宫里不缺衣服,更不缺皮子,那鹿皮你自己留着吧。哀家倒是看你一个女人家管个岛不容易,听说海上的人行事剽悍,即便是对上女人也会动刀子,你个女人家在那么群男人里讨生活不容易吧?又没有男人照顾你,过日子不容易。这样吧,哀家让人去库里取一件皮甲一口宝刀给你,都是外国供来的,想来不差,给你做个防身之物想来是够用了。” “臣谢过太后!太后赏赐的甲胄和刀臣不敢用,拿回岛上就供在祠堂里,让儿郎们每天给这宝刀铠甲磕头上香,尽自己的孝心!太后肯招待臣吃这么丰盛的酒席,臣若是不尽心报效,妈祖娘娘不会答应的!” 一个标准的土人粗坯……太后心里给林海珊下了定语,这样的女人对于男人来说算不上什么良配,但是对于国家来说,却是个很好的利用对象。能在这种场合大吃大喝大喊大叫的丝毫不拘束,证明她第一没把自己当成外人,第二没有心机,以一顿酒席外加一副甲胄宝刀,就为朝廷羁縻住一个土司,这笔生意简直不要太合算。 随着万历年纪渐长,太后也知道自己归政的日子渐渐近了。即使张居正还能再掌握朝政十几年,太后却不可能从成年皇帝手里把权柄拿过来,这是大明体制所不允许的事。在万历年少之事,李太后初掌大权,颇有不胜烦具之苦,如果不是时事所迫,真想安心在宫里纳福不问外事,之所以苦撑局面纯粹赶鸭子上架。 可是这几年走下来,眼看儿子渐渐长大,到了要交出大权的时候,却又生出恋权之心,一想到未来要像仁圣陈皇后一样安心在宫里念经礼佛不问外事,从心里又觉得不甘。 权肯定要交,但是能晚交一点就晚交一点,最好是能做成几件事,让整个朝廷文武看看自己的手段,到时候自己还能想到办法,把权力在手里多拿几天。这种机会并不好找,毕竟有张居正这么个贤相在,李太后本人又不是能人,想要让群臣敬服何等艰难不问可知。是以林海珊的出现对于李太后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身边太监也曾向李太后提醒过,海上女子剽悍难治,李太后自己出身寒门,也会考虑自己万一为人所愚弄巧成拙的下场。可此时看林海珊这份天真烂漫的样子,这方面的顾虑便已经打消,这种土人只有被大明官吏陷害的份,怎么可能反过来欺骗大明? 获得一个海上土司的绝对忠诚,其带来的利益李太后是看不上的,但是其象征意义却非同小可。前朝俺答封贡,高拱、张居正乃至王崇古等人在朝野上下广受揄扬,乃是几人官场生涯中出名的功绩。 比起北虏来,大明在海上的力量差得远,自己能够收复一个海上土司,让其死心塌地为朝廷所用,比起当初与俺答封贡影响只强不弱。自己办成这一件事,就足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即便自己儿子未来亲政,自己照样可以施加影响。他日如果大员这能像张居正奏章中所说那样,称为大明海上藩屏,就更是丰功伟绩。 再者说来一个女土司也符合李太后的宣传需求,同样是女人,这么个粗鄙女子都能管理好一个海岛,将其变成大明海上屏障,自己为什么不能帮助治理国家?历来做大事以前,都要先用一些小事做积累以便吹风,这林海珊最适合吹风的需求。 如果说对于林海珊有什么不满意,也就是她和范进的绯闻了。李太后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想要教训一下林海珊和范进,给自己堂姐出头的。即使堂姐不能为范家正室,范进有了堂姐也不该在随意招惹其他女人。可是现在看到林海珊这刻意涂黑的皮肤,这点不满也就消失不见。 从宫女一路到贵妃,再到两宫并尊,一路走上至尊宝座,李太后最为忌惮的就是美丽且多智的女子。眼前的林海珊与王喜姐一样,完美规避了李太后的忌讳。第一她不好看,其次没心眼。这种丑陋且无脑的女人,在李太后看来就是世间最完美的女子,可以交托大任。 关于范进和林海珊的绯闻现在看肯定是为了笼络这个土司所用的美男计。这种计策不怎么上台面,可是为了朝廷,上不得台面的计谋也要用。范进肯肉身为饵,与这么个精怪一般的女子敷衍,也算是忠心一片。 她点点头,对外面吩咐道:“起来吧。一个女人家能管偌大个海岛,一定受了很多苦,如今既然归顺了朝廷,就该享福了。回到座位上继续吃,想吃什么就说,咱们宫里不缺你的吃喝。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哀家虽然是太后,也不能干涉朝政,你的官职前程只能等待皇帝的旨意,哀家不能擅专。但是哀家略懂些相法,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你的气色好运势不错,你的差事不会差劲!一会哀家让范卿家进宫,为你画像,把你归顺朝廷的情景画下来,宫中岛上各留一份,也算我们一个念想。” 紫禁城虽然是帝国中枢所在机密最重,但也是泄密最快的地方。太后赐宴林海珊的经历只过了一两天工夫,便已经流传出去。 朝中群臣不是笨蛋,大家心里都有数着,既然太后发了话,那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的成案,谁也不能推翻。不但林海珊前程有准,包括大员变成自由贸易港的事,也不会有变化。 一部分家族相关的官员,尝试进行最后的努力,试图对大员进行限制,或是设法寻找林海珊的短板。另一部分人则开始服从于现实,放弃继续对抗的想法,改对抗为合作,先和林海珊建立交情。 前一部分人的行为,对上铁腕的张居正加上冯保,自然无功而返。东厂抓了几个官员,随即便审出了包括纳贿、舞弊、诬告等罪名。本来在张居正当政期间,厂卫比较消停,不敢在京里胡乱捕人。可是这回一旦露出锋利獠牙,让人们见识到厂卫与权相的配合是何等可怕,“要圣旨?给他写一张。”这种事在眼下这个时候完全有可能发生,狙击林氏的想法自然很快就屈服于现实,没人敢去随意尝试。 想和林海珊交朋友,也不是一件易事。主要是这位女土司的脚步站得很稳,牢记自己土司身份,在京师里该拜的码头去拜,但不和其他人有过深交往。有来往的女人除了李彩莲便只剩下了范家大妇张舜卿。 范家内宅里,张舜卿打量着对面的林海珊,面色严肃。 “太后凤目观气一语决人祸福,既然凤颜大悦,你的前程总是不会差,三几日间,就该有旨意下来,大员开海贸易的事,已成定案。大明以孝治天下,万岁必须遵从母命。只要你好好做人做事,就没人能把你的基业夺去。不过这不等于你的大员就此成了自家天下,如果你不守本分胡作非为,被人抓住了把柄,非但不能自保,还会牵连相公。到那个时候我不但不会让相公帮你,还会让相公出面先跟你划清界线。” 张舜卿语气如冰,不带丝毫感情。为了这次会谈保密,她赶走了所有的侍女,即便是夏荷也在放下茶水糕点后就被赶走。 大员贸易港的重要性,张舜卿已经知道,也很清楚这个岛屿的存在对于大明以及自己夫家、娘家的意义。正因为如此,她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生怕所托非人让好事变坏。 对于林海珊,她的看法与太后正相反,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恶了! 范进向张舜卿坦白过自己的女人,但林海珊是例外。主要是她的海盗身份实在太尴尬,如果说的早了,张舜卿为爱人着想一封八行发到广东,说不定就能促成一次大规模剿匪行动。可是如今事发,两人的关系怎么也藏不住,张舜卿心里自然不满。 对比家里两个小妾以及几个与丈夫有肉体关系但没有名分的女人,这个海上外室的可恶程度远远超过宋瑾,尤其是得知她生下了范进第一个儿子之后,这股怒气更增。因此张舜卿今天的面会,特意瞒过范进,就是要给这个女人一些厉害人,让她知道分寸。 原本听说其人貌如山精,张舜卿心里还略微舒服一些。可是见面之后才知道上当了,这个女人虽然姿色不及自己,个子也略高,但是皮肤白皙眉目可人,哪里是什么精怪?而且自己的丈夫自己了解,林海珊那长腿细腰正是丈夫最喜欢的妙处,这种狐狸精非收拾不可! 另外,这个女人看自己的眼神……怎么总觉得别扭?同为女子,为什么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张舜卿心里泛起一丝疑云,对于林海珊的不满更大,心里决定要给她一些苦头吃,最好是把她赶离相公身边,她的儿子也和范家无关!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五章 魔女逞凶 范家大妇红粉相国胸中自有丘壑,喜怒不行于色,虽然心里愤怒,但是摆出来的态度还是对事不对人。 “林氏,你和相公的事相公早就对我说过了。你也知道,相公是个重情且心软的人,很多话只能藏在心里,不会说出来,生怕伤了谁的心。不管多难,他都要自己扛起来,不会对外人说半句,家里的下人做错事,他也不忍心责骂,总是顾全着对方的面子。你如今既然是一岛之主,自然懂得驭下之道,明白他这样做是不行的。有些话该说就得说,该下的决断就得下决断。慈不掌兵义不存财,管家也是一样的道理。范家如今是好大一份家业,上下这么多下人,乡下还有那么多的族人,这些人都是相公的牵挂,也是他的责任。” “如果是他一个人,他可以心软,可以慈悲,但是有这么重的责任扛在肩膀上,他没有资格心软。他对一个人不忍,就是对很多人残忍,这就是做一家之主的难处,他在这中间也很难。我是他的娘子,就得为自己的相公考虑,也得为范家考虑。有些包袱该扔就得扔,该了断的也得了断。这不是我心狠,而是容不得我做其他选择,希望你能明白。如果我们易地而处,相信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林海珊并没开口,依旧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紧盯着张舜卿,仿佛对张舜卿有莫大兴趣,生怕少看一眼。张舜卿心里暗自鄙夷着,这种粗鲁的女子是如何做了范郎的枕边人?连一点起码的礼貌都没有,怎么配得上国朝进士,天下有数的才子? 她心里不满,脸上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林姑娘,其实我是很佩服你的,你一个女人家,能管住那么多凶悍狡黠的海盗,这里面不知要冒多少风险,费多少气力。如果你是男儿身,一准是俞龙戚虎那般了不起的大英雄。你这样的性子,若是窝在这小小的宅院里,就如龙困浅滩虎入牢笼,反倒是委屈了你的本领。我可以跟你打个包票,只要我爹和相公在朝一日,就肯定包你大员平安无事。其实你也是知道的,大员想要过得好,就要相公官运亨通,他的位子越高,你的日子就越好过。朝廷里有一般人,自己没本事做事,就专门盯着做事的人看,找他们的毛病拼命攻击,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和自己一般庸碌才好。我们遇到这种卑鄙小人也没好法子,只能尽量别留把柄,这个……你能体谅的对吧?” 看着她的笑容,林海珊的眼睛几乎连眨都不眨,直勾勾盯着张舜卿的脸看,搞得张舜卿反倒是脸上泛红,心里暗自气闷。她依旧笑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员岛离不开林姑娘,等到旨意下来,还是要紧回去为好。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京师不是什么好地方,没什么值得留恋处。再说,孩子还那么小,又怎么可能不想娘亲?” 为了表示亲切,张舜卿将手放在林海珊手臂上,“我与林姑娘虽然是初见,却是一见如故,大家都是女人,彼此的苦楚都能理解。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那种地方生活,人不人鬼不鬼的,受了太多的罪。你受了那么多罪,退思又不能补偿你什么,这不公平。咱们自己的男人自己知道,退思不是个小气鬼,不会强迫你为他守着什么妇道。如果遇到能照顾你的男人,你为自己考虑往前走一步,退思绝对不会怪你,就算有什么事,也有我替你扛着。” 张舜卿的语气和神态都格外真诚,以红粉相国之才自问足以对付的了一个粗鄙土司,摆布一个林海珊不过是牛刀杀鸡而已。林海珊的神情看上去也很是受用,似乎真把张舜卿的建议听入了耳,张舜卿满意地点头道: “林姑娘,你只管放心,不管你嫁给谁,都是我的好姐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我肯定为你办妥。要粮要饷还是要旨意,我都能替你想办法。” “真没想到,范进居然娶了个仙女!”一直没开口的林海珊终于回话了,她脸上带着笑容,“我是小地方来的,又没读过书,不像你这么会说话。但是你说的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找个男人赶紧嫁掉,不要再和范进有什么瓜葛对不对?” “林姑娘,我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退思好。大家都是为了这个男人,自然都希望他过得好好的,官运亨通前程似锦,不想他有把柄被人握在手里对不对?你归顺朝廷是一件大事,太后还让退思为你画了海藩朝圣图,就知道这事有多大。你这么个土司和退思有什么瓜葛落到那些无事生非的言官手里,退思就会很麻烦……” 林海珊嘿嘿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没有那么多道理跟你讲,只会说大白话。你们这些读书人总以为我们这些乡下人很好骗,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可是你却忘了,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们过得又是什么日子。你们只是待在内宅里和人斗,我们却要跟人拼命,如果随便就被人骗,恁祖嫫哪里活得到今天?” 她说话间一把抓住了张舜卿的手腕,“你的手……好白好嫩,人长得美,家世又这么好,老天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你。我敢打赌,你从生下来就不曾干过重活,也不曾为吃饭发过愁,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不用担心饿死,睡觉的时候不用睁开一只眼睛,防范着有人来砍你的脑袋,也不用拼命也要练好功夫,只为了不被讨厌的男人睡你。这些日子你都没经历过,凭什么认为我比你笨?” 张舜卿为了侍奉相公也曾修炼过易筋经,并不是普通的闺阁弱女,即便是普通的壮妇气力也不及她。但是林海珊同样得到过易筋经口诀,而从小练武的她根基之深更不是张舜卿能比,一个只是为了和相公琴瑟相和加上往日情分而修炼,一个却是为了生存苦练,成果自然有天渊之别。林海珊的手掌如同虎钳,让张舜卿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束缚。 她虽惊不乱,粉面生寒:“放肆!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三品土官还敢在我面前动手动脚?松手!否则你大员岛保证没有好日子过。” 林海珊笑道:“恁祖嫫从小被人吓,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唬住,还怎么出来混啊!你大概不知道一件事,我和范进生仔,是交易加上意外。他不要求女人为他守身,我也不会为一个臭男人守什么贞洁,我之所以不找男人,原因非常简单……我喜欢的是女人,越漂亮的女人越喜欢。太后的堂姐我已经知道滋味了,现在该轮到你这宰相千金!” 她的手臂发力,把张舜卿抱进怀里,伸手向张舜卿胸前抓去,朝着张舜卿脸上颈上就亲,张舜卿不曾想到女人居然会对女人袭击,更不曾想到这海盗婆子居然真么大胆,敢对她这个大妇动手。偏偏为了保密把下人都打发得远远的,连人都叫不来。挣扎之间她的后背已经靠在桌子边缘,伸手向桌下用力一拽,一根藏在桌下的铜线被她用力拉动。 偏房薛五房梁上悬挂的铃铛叮当作响,声音响亮且急促。正和梁盼弟对面饮酒的薛五眉头一皱,“大娘子房里出事了!”说话间就待起身,梁盼弟却已经先一步抓住她的手。 “慌什么?她今天和林海珊见面,不会出什么事。你就说在我房里喝酒没听到铃声就是了。” “那林氏是个强盗,就怕野性难驯,大娘子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两下争吵起来就怕大娘子吃亏,相公回来一准闹脾气。” “进仔发脾气有我对付,不关你事。”梁盼弟对于林海珊的毛病非常清楚,想着现在张舜卿的处境,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油然而生,微笑道:“我认识林氏很久了,野性自然是有的,胆子也很大,但是不至于把大娘子怎么样,无非是让她吃点苦头罢了。这个女人平日霸道,在内宅里一手遮天连老太太都怕她,也是到了该吃点亏的时候,这叫做报应。来,喝酒喝酒!” 薛五看着梁盼弟胸有成竹的样子,再想着张舜卿的威风,举起杯一饮而尽,“你说的没错,来,喝酒!” 范进回府的时候,林海珊已经走了,由于张舜卿下了封口令,家里没有人敢提起这次会晤。范进只感觉妻子今天表现有些狼狈,又有些格外羞涩,除此以外便无什么变化。等到晚上休息之时,蜷缩在范进怀里的张舜卿忽然道:“相公……妾身觉得林海珊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人在海上几年未必看得到你一次,难得团聚就要多陪陪她,你有时间多去会同馆,带她在京里好好玩玩。大员那个地方是个海岛,小孩子在那里总是受罪,我看不如就把孩子接回府里来养,不管怎么说,都是范家的骨血不能留在外面。” “娘子……孩子的事不是我有心瞒你,而是是在……” “看你说的,难道我的心胸那么狭窄,连个孩子都容不下?为妻又不是妒妇,只要相公欢喜,我什么都不在乎。”张舜卿想着白天那疯狂的一幕,只觉得周身如同火烧,只盼着那魔女千万不要再来,有退思陪着她就不会来找自己麻烦,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足够了。 庞大的帝国机器开足马力运转,林海珊与大员的命运不可逆转,个人难以对抗。随着圣旨下发,兵部、礼部的公文也随即发出,大员岛被设为大明的羁縻州,寄饷于广东镇台。至于不寄饷于福建而是广东,自然也是范进的考量。这样的行政从属关系,距离大员比较近的福建管不到林海珊头上,而能管到林海珊的广东又鞭长莫及,就能保证林海珊的高度自主地位,不至于受制于地方官府。在接到圣旨以及告身之后,林海珊就由海上霸主林魔女变成世袭罔替的大明土司,为国朝戍守海疆的干国忠臣,不但有了合法身份地位,就连大明原有的澎湖巡检司,也列入大员管理范围内。 除此以外,大员港被朝廷批准为两洋海商停舶补给之地,所有在大员停靠的船只在停舶期间,归属大员土司管理,生杀大权皆操于林氏之手。虽然名义上没规定大员是否允许贸易,但是大家都不是傻瓜,船既然停在大员,又接受大员管辖,那是否贸易还不是林氏说了算? 事情已成定局,不能变更,但是失败者并不会因此而甘心失败。水面之下的暗流依旧,藏身于暗影的凶兽收敛爪牙,等待着时机扑出伤人。 张四维府内,一位峨冠博带的老人正与张四维对弈。能够与当朝次辅手谈,自也非等闲人物。老人自己是闽地大儒,家中更是福建地方豪绅,于福建一省都是数得着的望族巨姓。 这等人家与海贸自然脱离不了关系,作为闽地有名的善人,王家每年赈济难民协办军饷乃至帮朝廷购买火炮修造军舰所费的银子不下三五万数,如此巨大的花销,自是从海上而来。大员自由贸易港的出现,对于他们而言,自然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老人年岁虽大思路却很清晰,落子如风,棋风温文尔雅,如同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海为闽者田,既然是田,人人都可以耕。我王家耕读传家最讲道理,海是天下人的海,姓王的可以做生意,其他人自然也可以。只是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哪里可以做生意,哪里可以做什么生意,都是定好的事。林氏不守规矩,硬要另起炉灶,这就让人难做了。再说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带孩子,非要学人家当海王,这客不是个好兆头。当日汪五峰闹得东南不靖,这天下总不能再出个汪直。自古以来乾坤阴阳皆有定数,阳气盛则国兴,阴气盛则国破。老朽听闻,江宁一带民风败坏,女子读书进学之后,便不肯依从父母之命婚嫁,找不到合适的相公,便自梳孤老。衙门不但不干涉,反倒设立商铺作坊,给这些自梳女以谋生门路。如今海上又出了女土司,这天下阴气太重,凤磐相公身为宰执,也不能听之任之啊。” 张四维微微一笑,“洛翁见教的是,不过说来惭愧,我这伴食宰相不过是个虚好看的,有职无权很多事管不到,怕是有心无力。洛翁忧国忧民,拳拳之心让我辈敬服,不过在我看来,事情远没到那般地步。阴阳二气互有消长,如同天道轮回,本是寻常事。男子如参天之树女子无非藤萝,支撑天下的只会是栋梁,不会是藤蔓,这一点王兄不必在意。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就像这枚棋子,四周活路断绝不攻自破,何须在意?” 他的手指向棋盘,老人看看棋盘摇头道:“凤磐相公怕是看差了,这枚棋子若是孤立无援,自是枚无用手。可若是生根发芽,便可做成一条大龙。” “所以切断它的路,断了它的气就是了。”张四维微笑着落下一子,“不要等它做成大龙,就先断掉它的路,这枚子在与不在都不足为虑。这枚子说到底,也只有一条路,断掉它很容易的。它的路在明处,我要断掉很容易,我的路在暗处,想要断就很难,一明一暗,这局棋的输赢,早已经注定了!”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六章 诓虎入笼 Apache Tomcat/7.0.62 - Error rep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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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七章 将计就计 “张凤磐这保举不安好心,相公万万去不得!”张舜卿得知这个消息立刻翻了脸,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微微一挑,刹那间的怒气竟是吓得一旁的胡大姐叫了一声,绣花针直接扎在手指上,鲜红的血珠染红了手上雪白的丝绢。 张舜卿瞪了胡大姐一眼,又对范进道:“未曾出师先见血,这不是好兆头,越发去不得了。三场不入,好端端的去得哪门子战场。那些粗蠢军汉才需要马上得富贵,退思乃是堂堂二甲传胪,何用如此手段得功。再说,我张舜卿的相公想要做官,何须到那苦寒之地去熬光阴?再者说来,他这保举我看不安好心,好端端的为什么赶你出京师?如今京师里用你的地方很多,爹爹身边也需要一个统筹全局之人,把你这相府智囊调走,如同折断爹爹一条膀臂,这万万使不得。” 范进拉着张舜卿的手坐到牙床边,笑道:“卿卿所言极是,我这恩师的保举,就是一手釜底抽薪的办法。先把我从老泰山身边调开,这还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让我进山西。那是恩师的家乡,张、马、杨、王几家势力盘根错节,堪称铜墙铁壁,即便是大罗金仙到那里也要顶削三花胸散五气,通天手段也难以施展。” “何况还有那面王命旗牌。宣大总督都不曾有,退思打着那旗牌一去,郑范溪心里第一个不欢喜。再者说退思做巡按本就是抚按官,再带着王命旗牌前去,等于是摆明了要对宣大的文武臣下手,自郑范溪以下,只怕没一个人喜欢退思。我虽然没去过边塞,但是听爹爹说过,九边尽多骄兵悍卒,不似腹里之兵遵从调遣,动辄哗变杀戮上官。若是他们疑心退思对自己不利,生出什么变故来,可怎么是好?” 胡大姐在旁听的云里雾里,总之是范进此去有危险,顾不上被责怪,连忙用土话道:“若是这一去不太平,进哥就不要去了。随便说个假话搪塞过去,要不然就说你生病了动不得身。” 张舜卿白了她一眼,“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说官话!如今你也是范家的姨娘,走到哪里一口土话,怕不是被人笑死。退思何等样人,用得着称病不出么?我这就回娘家跟爹爹当面说清楚,绝对不能让退思入险地。不但如此,还要好好查查张四维是何居心。” 范进一笑,朝胡大姐使个眼色,让她赶紧出去。这个时候留在房里,就只有挨骂的份,又对张舜卿道:“老泰山何等样人,如何看不出我那老师的打算?不过正是看出来,才不打算回绝。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倒要看看张凤磐安的什么心?若是一个人始终不入局,就永远不会输。但是这次保举我的事,他不好安排别人去做,毕竟这是个现成的顺水人情,做了也看不出破绽,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我好。如果我在山西搞砸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做差,不干张凤磐事,所以才敢于亲自来说此事。这是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再想逮住他就不容易了。” “那也不能拿你来冒险!”张舜卿摇头道:“要查张凤磐有的是机会,只要打发刘守有用心查访,再请冯世伯那里多用些心思,不怕不能查出什么,犯不上你去拼!”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是个次辅,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再说张四维为人谨慎,要查也未必查得到什么要紧证据,到时候抓不住他的把柄,一样拿他没脾气。我这次进山西,不光是以身为饵,也是为了查查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张四维精明,不代表他的家人与他一样精明,越是在安全的地方,人越容易怠惰。京师查不到的东西,山西或许就能查个清楚。山西这个地方是几家的根基所在,外人的势力在里面难以施展,如果没有个合适的机会,老泰山对他们也没办法。我这次好在是巡按,有权视察地方军民两政,正好查查这几家有没有什么把柄。如果有确实的证据可以递到老泰山手中,不怕治不了张四维!” 张舜卿心知范进说的有道理,但还是摇头道:“这件事谁都可以去做,何必非要相公冒险?爹爹门下又不是只有相公一人!” “可是这等大事,非亲信不能为之。放眼天下除了我之外,泰山还能信得过哪个?敢斗当朝次辅的,便也只有我这个门婿了,女婿半子劳,几位内兄不能做这事,就该是我冲锋陷阵。从和卿卿在一起那天,我就知道该比其他人更辛苦,否则哪里对得起你这九天仙子?” 范进说着话将张舜卿拉到怀中,后者粉面微红,外人面前颐指气使的女相国,此时便化作绕指柔,任相公摆布,只低声道:“相公此去不知又要多少光阴,可知为妻相思之苦?” “这我也是晓得的,依我的想法,是让卿卿陪我一起去,可是宣大不比江南,乃是苦寒之地。风刀霜剑,只怕斫伤了卿卿这吹弹得破的粉面玉肤。何况边塞不比腹里,若是有了军情,我也不能让卿卿陷入险地。” 张舜卿听了这话忽然眼前一亮,“相公这话倒是给我提醒了。这次你去宣大,妾身陪你同行就是。爹爹与张四维、马自强等人都有交情,我与几家女眷也有往来,我就说去拜访世交就是了。只要我和相公在一起,那些骄兵悍卒就不敢放肆,若真遇到军情,为了救我,那些总兵、参将的也得舍生忘死来救,由不得他们推三阻四怠惰军务。” 她这个办法等于是以自己为人质,要挟宣大文武不得对丈夫无礼或是轻视。别看张舜卿只是一介女流并无权柄,可是首辅爱女这个身份,就注定她的威力远比王命旗牌更大。不遵守王命旗牌只能算是公事,得罪首辅爱女就是私仇,对一个人情社会来说,后者显然比前者的后果更为严重。有她随行,范进能在山西调动的资源,借到的力量也就更大。 所谓贤内助之说,并不是口头的揄扬,而是实打实的利益。高门大户的女子所能带来的帮助,在这种时候最能得到体现。 范进还想拒绝,张舜卿却已经斩钉截铁道:“此事我已经决定了,相公不必多说,要去就是我们夫妻同往,要不就干脆一个都不去。你之前在上元过得逍遥自在如同神仙,招惹宋氏为你生儿子,这次去大同我若是不看着你,还不知道你要闹出什么风浪来。” 有些话相府千金不好宣诸于口,她可是听一些女眷说过的,大同婆姨天下有名,据说从小就练坐缸,才艺方面或许不及东南佳丽,但是枕席之间的本事天下少有抗手。范进这人又是个管不住自己的,若是不看紧些,万一带几个大同婆娘回来,不是糟糕透顶? 她也知道范进担心她的安全,安抚道:“无妨的。薛五、梁氏两人都会武艺,可以作为内卫随从,我家里也有几个擅长枪棒的婆子可以随行,一起带着就是。再说妾身到时候不是去高门大户,就是边塞重镇,虏骑怎么可能破的了城?更别说俺答都已经死了,塞上再无英雄,谁又能破的了边墙?除了这几个女人,郑婵的手艺不错,也带在身边伺候相公饮食,这下你该欢喜了吧?” 美眸转动,温情似水,美人低声呢喃着:“咱家花园里这几朵鲜花都跟在相公身边,就不要攀折那些闲花野草了好不好?大不了我装个瞎子,你去偷那几个贱人时我只当看不到,就是不许你在她们房里过夜,不管多晚都要回来,睡在我身边。” 等到次日,张舜卿公布了安排之后,几个被点到的女子自然个个欢喜,胡大姐却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来回转动。她当然知道家里得留人伺候范母,自己确实也是最适合的人选。可是一想到这些女人都在进哥身边自己却只能关山相望,心里就阵阵泛酸。但她又不是个能打能闹的性子,就连哭都不敢在人前落泪,只能把一切都憋在心里,心里想的就是回到房里多去烧几柱香,保佑爱人此去平安,保佑自己能在相公出发前怀上范家骨肉。 张四维保举的本章上去再到批复,中间总归需要一个时间,范进此时要做的,则是抓紧时间,为自己的宣大之行做好准备。 那些指望与范进结交近而抱上张家关系或是把范进推出来当挡箭牌,向食盐领域进发的勋贵,就是范进的第一条臂膀。这些人的大多没脑子,但基本还都有常识。大家都清楚着,做食盐生意这种事,不会是自己想做,范进愿意帮忙,接下来一两年就能做成。如果真那么容易,现在淮上的盐商早都变成了勋贵子弟或是皇亲国戚。从定计划到具体实施,中间肯定有个过程,是以并不会因为范进眼下的工作变动就不再支持他。 再者范进这次去的地方是山西,也就是盐商里西商的领地范围。对于勋贵来说,西商或是徽商没什么区别,都是待宰的羊。如果能在西商身上打出条路子,让自己进入盐业领域一样是好事。是以范进只是说了自己下一步的去向,立刻就有人上赶着出头,为范进找关系提供帮助。 万历年间的勋贵们对于兵权的掌握远不及祖上,可是在军队里总归还是能找到可靠的关系,所谓勋贵靠边站也只是相对于他们国初的地位而言,并不代表他们真的全无影响。京营一直是勋贵的自留地,各位国公、侯、伯谁家不吃几百个空饷喝上千兵血?在军队里结交关系安插几个私人,也都是等闲事而已。 边军想要得到钱粮恩赏,军官要想获得提拔升转,都需要找到得力靠山。勋贵们在其中自有大把插手空间,能干涉的地方很多。现在为了结交张家,让家里写几封八行或是从家里选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给范进当护卫都不是问题。 除了这些人以外,另一个要找的,自然就是师门。会试时的座师指望不上,启蒙的小座师却是个可以信赖的助力。候守用能从南海县令提拔为刑科都给事中,与范进的帮助密不可分,不管是从利益考虑还是情分考量,都是范进这条船上的铁杆盟友,并不会拒绝帮忙。虽然他自己对于兵事所知也有限,但是六科互通声气,从兵科为范进找关系一点都不为难。 要知范进当初千里送花正芳灵柩还乡,又把花继荫收为义子给他安排读书入监连媳妇都定了,这一系列举动在官场上早就传开,于范进的名声固然大有好处,不少言官对范进的好感也大为提高。 兔死狐悲。看着花正芳的结果,不少科道官都联想到自己,范进的这种行为让这些人都能感受到温暖。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无人抬。花正芳没有什么得力靠山,又没有多少正直遗产,范进帮他肯定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单纯的基于道义。为了忠良不受委屈,就肯放弃自己朝内官的前途,让自己一辈子只能做朝外官,翰林储相之路断绝,这种高风亮节放眼天下几人能有? 能做言官的大多数还是颇有正义感的,甚至有的时候是正义感过剩。是以候守用一提范进的名字,兵科这边的给事中乃至都给事中就纷纷伸出援手,愿意帮忙。 这帮人在兵部监督工作,与军队打交道最多,于九边之事也颇有些了解。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想参但是得不到机会或是兹事体大,即便是言官也不敢随意发动以免引火烧身,再者很多事关系到朝中重臣,你上了本章也不会有用。毕竟眼下的朝政在张居正控制之下,这位相爷是个比较关心边事的阁臣,对于九边比较重视,会清理一些积弊,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个重大局之人。边庭私弊与大局之间,他肯定还是顾全大局。 平日积攒的黑材料这次有了宣泄的渠道,这些言官的心情其实很是愉悦。几天时间内,范进手上就收获了不少宣大军将的黑材料,内容堪称触目惊心。在九边那种地方,王法的作用被限制在最低,这些掌握兵权的武将为非作歹其实本就是意料中事,范进并没有感到惊诧。朝廷需要他们打仗,对于其他的东西就得过且过,只要不出大格就当没看见。这些东西平时拿出来没什么用处,但如果结合自己手上的王命旗牌……或许就是另一回事了。 除了整人的东西,于九边的钱粮军械供应开支、兵额情况这些基础资料,范进已经基本了然于胸,加上之前在兵部职方司绘制地图的经历,虽然未至宣大,于那里的地理人情已经有了初步了解。秀才不出门可知天下事,堂堂进士自然比秀才更出色。 就在范进调动自己的关系,搜集信息,分析各方面数据的当口,一个未曾想到的客人却找上门来。“退思,你这些日子找了那许多人,为何不来找我?这宣大的事,又有多少能瞒住我这个职方司主事么?”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八章 大明的秘密战士 兵部职方司主事张国栋,范进在兵部观政时结交的朋友,这么几年下来,他依旧是主事,位置丝毫不动。上次查办朱国臣一案张国栋的堂弟,兵马司指挥张国维也卷到里面,不但官职难保,就连性命其实也是难说。当时范进高抬一手,把张国维放过去,给了他一个反口咬人的机会,事后被判以充军,连地方都是他自己挑的,高举轻落,于他而言已经是格外的宽待。 范进肯手下留情固然是考虑到要打击高拱的需要,尽量为自己一方增加力量,同时也是考虑到自己与张国栋的交情,对他的手足手下留情。事后范进并没有去找张国栋说明什么,后者也没向范进道谢,仿佛对范进这份人情压根就没理解。等到范进成婚时,他也就是送了四两白银的贺仪,在当时那些礼品里根本就不出色,就如他的官职一样,不显山露水,没人在意。 这次他能主动登门,倒是让范进大出意料。他并不是没想过找张国栋,只是根据他的感觉,张国栋有点高深莫测,找他能否获得帮助实在吃不准,最后也就放弃了这方面的念头。这么一个在兵部职方司做了十几年主事的官员,对于兵事的熟悉程度,自然远超过那些年轻的给事中。尤其是在绘制地图时两人闲谈也可以确定,这位张主事绝对是个知兵之人,其胸中丘壑远超同侪,此时上门自有大用。 落座之后张国栋并不客气,开口道:“今晚上定要扰退思一顿酒席,酒就要满殿香,虽然眼下市面上也有,但都是挂个牌子,根本不是宫里的味道。至于菜么,你家开的酒楼我也是去过几次的,炒菜的味道比之吴菜亦不逊色,价钱上还要便宜许多,像我这种穷京堂倒是可以吃得起。今天到了你这宰相东床家中,千万别拿寻常菜色敷衍我,不上几道好菜我可是不答应。” 张国栋是个很有节制之人,虽然好酒,但控制自己只喝了几杯就不再饮,只品评着滋味道:“好酒!确实是好酒!这满殿香本来是宫中之物,还是太监们为了牟利,把方子偷出来在民间私酿,市面上才能尝到滋味。要说太监们做的坏事多了,但这件事做的堪称功德无量。不过这帮人做生意永远是那副样子,只认钱不知廉耻。满殿香的牌子闯出去,就开始在酒里加花头,味道越来越寡淡,到如今这酒就只剩了名字,味道远不如当初。其实国朝的事大多如此,当年和现在用的一块牌子,实际的东西则是天渊之别。如果只认牌子不看现实,等若刻舟求剑愚不可及,一准碰个满头包。” “张兄此言甚是。就像这官职一样,六部都有主事,但是张兄就只有一人。以兵部为例,张兄稳坐主事无人可以代替,普通的主事怕是没有这般本事。” “过奖了。国朝栋梁无数,小小司戟不足一论,谁都可以做的来。之所以我能在这个位置上不动,无非是职方司油水太少,没人愿意屈就罢了。若是武选司、武库司那几个肥衙门,谁又坐得住十年八年?咱们职方司的情形退思是知道的,除了档案就是地图,老鼠、蠹鱼是咱们的好伴当,其他就没什么往来,这个位置谁愿意来啊。也就是我这个懒散之人愿意在这里享清闲,大家也就乐得容我偷懒。” 范进一笑,“张兄不必绕弯子了,有话说在明处就是,难不成是要打小弟的秋风?看在你我交情份上,只要张兄开口,小弟自然一诺无辞。” “好说,当日退思在库房修缮地图功德无量,可惜未竟全功,甚为遗憾。不过说句实话,绘制原图之人能力参差不齐,态度上也不是都肯认真,是以那些地图本身也有讹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退思这次前往宣大,正好可以根据实景参照地图修正,保证咱们兵部存的地图不至于出了纰漏。” 说话之间张国栋从怀中取出个包裹放在范进案头,“郑军门三代本兵,论起行军打仗乃是个好手,自然也知舆图妙用。然而身边没有精擅此道之人,郑军门自己又不可能亲临前线去做这种粗使活计,退思拿着这舆图去,他一准欢喜。” 范进道:“张兄给了这么一份厚礼,要小弟该怎么报答呢?” “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三军不用受战阵之苦,京师不闻渔阳颦鼓之声,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张国栋一笑,举杯一饮而尽。随后用手轻轻拍了拍包裹。 “退思是历过庶务的人,对于下面的情形比普通人了解得多,与庙堂诸公看法也不相同。在各位大佬眼里,边关安定靠的是督臣处置得当,至于三军儿郎不过是一些数字,伤亡斩首在大佬们眼里,也无非意味着要出多少抚恤,要颁多少岁赏。所谓伤亡损失都是数字,而不是人。这不算什么错处,只是因为大家站的位置不同。他们是云端人,站的位置高看的是全局,我们是地上人,所能看到的就是眼前这方寸之地,所以论目光远大,我们不及大佬,论起看人来,我们或许看得更清楚一些。退思早晚是要成为云上人的,到那个时候在你眼里,或许我也成了蝼蚁。趁着你现在还在地上,我可以托付你多看看眼前,少想些大局。所谓天下所谓全盘,都是你成了云端人之后该想的事,现在还是该多接地气。” “宣大为京师门户所在,当年庚戌之变,俺答绕过大同,大军就到了京师。总算是京营拼死守城,虏骑只在城外烧杀一番,随后就退了。饶是如此,直隶百姓也遭灭顶之灾,京师附近几乎十室九空,事后世庙震怒,斩了兵部尚书作为惩罚。要说一个二品部堂拉到西四牌楼砍头,动静也不算小,可是对于那些被鞑虏残害的百姓而言,不管一个多大的官死了,他们的财物也不会回来,房子也不会建好,又有什么意义?那次变乱着实伤了百姓元气,过了许多年才恢复了生息,我听老人说过,最早那几年有人听到銮铃声都要吓尿裤子,只当虏骑又至,可知百姓被害的情况有多严重。而这还只是一次虏骑寇关而已。京师百姓认为灭顶之灾的事,九边将士却是每年都要面对几次,你就知道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范进当然也明白,大明的繁华属于天子脚下,属于锦绣江南,但是于九边之地的军民而言,却没什么感觉。即便张居正是个关心边事的首辅,也没法把他的关怀化成实物填饱那些人的肚皮,或是给他们平安。 固然腹里地区也有不少百姓挣扎于死亡线上,每天奔波不一定能填饱肚皮,一场瘟疫可能夺去很多人性命。对比边塞而言,他们依旧值得羡慕。当京师附近的百姓为今年庄稼的收成而担忧时,边关百姓所要担心的是自己能否活着看见庄稼成熟,以及庄稼成熟后自己所在的土地控制在谁手里。有些人离天堂很远,但是比起身在地狱之中的人,总归还是幸福多了。 “在那种地方的人,不能用腹里地区的规则来要求他们。大家生活的环境不一样,规矩就不同。水至清则无鱼,很多时候人们口诛笔伐的罪大恶极,说白了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在不就是根本没在那个环境里,无法体谅他们的难处。无数的大道理也抵不过一句话:我要活下去。为了活命,人们做什么事都很正常。” “这我能够理解。” “能理解就最好不过了。退思是个明白事理之人,很多话不用我提醒自己应该能想明白,京师里的人喜欢说九边民风剽悍,兵卒不驯,九边兵将则认为京师里来的老爷目中无人,不知边上疾苦。两下的矛盾,往往就是这么产生的。只要做到前半夜想想别人,后半夜想想自己,我想就不至于闹出什么冲突来。我对退思有信心,别让我失望。” 张国栋说完这些便不再喝酒,只低头吃饭,不再说军务上的事。等到他离开之后飞,范进打开包裹,发现里面除了地图,另外还有一份厚厚的名册。在名册上记录着百多个名字,每个名字下面都记载着其本名、现用名、原籍所在、家庭情况,外加经营商品,往来区域、部下人数多少最后还有联系方式。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商队首领,这一百多个名字,就代表着一百多个商队。虽然在俺答封贡之后,明朝在边塞上开马市榷场,满足两下的商品交易需求,但是对于那些草原上的部落来说,单靠马市还是不能够满足生活需求。再者说来,也不是所有部落都有进入马市贸易的资格,与明朝马市交易,必须持有朝廷颁发的金印,而这枚金印就掌握在俺答汗手里。 谁拥有金印谁才能在文书上盖印,有了印戳的文书才具备和大明贸易的资格。各大小部落想要贸易,就得先设法取悦于俺答,才能把物资拿出去交易粮食或者棉衣、铁器乃至丝绸、茶叶。交易的数量也受控制,自己的自主性不强。 很多小部落只依靠马市根本活不下去,所以另一股势力就填充了这个市场的空白,也就是草原上的行商。这些人另一个身份就是走私商人,他们越过边墙,给蒙古人带上急需的物资,换去牲口或是金银,从中谋取暴利。对于这些小部落而言,商队往往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所以通常情况下,他们不会攻击商队,反倒会对商人加以保护,真正杀害商人的则是边军以及大部落的游骑。 吃这碗饭的,多半是桀骜不驯之徒,很多就是马贼兼职客串,货物来源也极为可疑。张国栋手上居然有这么一份名册,就让范进心里觉得可疑,也对这些商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张舜卿对此倒是感觉平常,“职方司掌管天下舆图,那些舆图也要有人画啊。虽然边军有夜不收,但是他们是刺探军情的,绘图这事并不方便,再者离兵部也太远。兵部专门有自己人负责绘制地图,顺带打探剧情,这些人的上司,便是职方司。这位张国栋,多半就是职方司里管那些人的头领,这些商队的人,就是他的手下。他们在草原上贸易,可以趁机观看地形,也可刺探北虏虚实,如果有什么异动也可以及时上报,免得被打个冷不防。再者,这些人做生意,也是朝廷的一种手段,让这些小部落不至于衣食无着铤而走险,尽可能维持边境太平。他们表面是私商,实际大多是朝廷的人,或是与朝廷有关系,其中有一些,还是世袭军户。” 范进也听明白了,这些商人只是掩饰身份,其实都可以算作大明的军情人员,张国栋给自己的,是一份情报人员档案。在他的身份来说,做这种事是有点犯忌讳,肯这么干自然是有所图。得到这些情报人员的帮衬,对于自己的行动肯定大有帮助,但是自己显然也要做点什么,作为对张国栋的回报。 回想着他说的话,范进隐约感觉到,可能宣大边防上,存在着一些纸面上非常可怕的纰漏,一旦兜出来,就会闹个天下大乱。张国栋此意分明是希望自己从中弥缝,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具体是什么事,张国栋肯定不会说,就只能自己去搜寻。至于这份名册,说不定这上面的人也卷进这样的事情里,自身也陷入危险之中,需要自己给他们做靠山,帮这些人摆脱危机。 张舜卿皱着眉头,“张国栋倒是会给人出难题。相公到山西先要给他帮忙,真是的……回头跟爹爹说一句,把他的差事给别人做。” “别,这年月想找一个像他这样不会当官,只会办差的人,已经不容易了。这样的人对于朝廷来说,越多越好。他把名册给我,证明对我有信任,我总不能辜负他才是。只要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我替他弥缝一二也是无妨。” 说着话范进将头靠在床边哼哼起了:当年结拜二贤庄,单雄信对我叙衷肠。揭开了绿林名册把底亮,我把那响马弟兄当作手足行…… 朝廷的圣旨在张国栋拜访的二十天后,终于颁布下来,与张四维奏疏保举的内容差不多,范进的官职被任命为都察院御史,巡按宣大,另自户部领帑银二十万并毛蓝布八千匹,为宣大将兵贲赏。 不过与张四维之前的保举有所区别,范进这次去宣大带的不是王命旗牌,却是一口尚方宝剑。 阳和城内,看着朝廷邸报,宣大总督郑洛脸上阴晴不定,过了良久,猛地将邸报一丢,朝身边的从人吩咐道:“传我军令,着宣府、大同、山西三镇游击以上军职者,到城里见我!本官要给他们念念邸报,让他们知道知道,朝廷派了一位带着尚方宝剑的新巡按过来,这帮人平日做过什么心里有数,这回一个个都把脖子洗干净,等着挨刀吧!张江陵,本官倒要看看,你要在宣大砍多少人头,打掉多少纱帽!九边不比东南,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带着尚方剑来,是怕天下不够乱么?若是在这闹出大事,我看他如何收场!”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九章 仪仗 范进离开京师时,天气已经入了夏。北方在这个时节天已经热得厉害,今年的气候更为极端,冬天极冷夏天极热。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太阳一出来,人就更难受。火辣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打盹,道路因为雨水的原因泥泞不堪难以行走。 天堂与人间的距离,有时也就是几个县城,有时就是一道城墙。虽然此地去京师不过百多里的距离,可是官道的质量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毕竟天子到不了这么远的地方,修那么坚固的路面就没意义。所谓的官道质量也很一般,晴天漫天尘,到了雨天便是两脚泥。 大车陷入泥泞的路面中,十几个精壮大汉赤着上身,嘴里吆喝着,喊着号子你推我拉,把车辆从泥泞里解救出来。汗水混着泥水落到古铜色肌肤上,感觉热热的,就像是有人朝身上洒温水。 庞大的道队蜿蜒若蛇,占满了整条官道,官道两侧则是半人高的庄稼,谷物的芬芳混着粪肥的臭味,顺着风飘过来。这种地方属于天然适合打埋伏的所在,范进的目光从马车内飘向路旁时,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就是在青纱帐里,几百手持步枪、歪把子的好汉整装待发,只待拿驳壳枪的主人公一声令下,就朝自己这个大反派发起猛攻。 当然事实和假想是两回事,真实的青纱帐里不会有伏击武装,最多是有看热闹的乡民。不过有一点没说错,就是范进扮演的确实是大反派。 巡按御史出京,都是轻车简从,手下亲随连同巡按本人,也不过二三十人就到了极限。可是范进的队伍人数超过千人,还有大批的车仗,上面满载着劳军饷银以及毛蓝布,其规模都可以算作一支援助边关的客兵,于地方官府来说,光是应酬他们的饮食开支就是不小的压力。 在这条巨蛇的最前方,几面官衔牌上的金字在阳光下烁烁放光: 除去已有的“赐进士出身”、“丁丑科传胪”等荣誉、头衔之外,最为惹眼的,还是这次的差遣,“代天巡狩”、“巡按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兼理粮饷”、“御赐尚方宝剑”、“如朕亲临”。 如果是范进自己出京,不管是为了工作方便,还是为了不刺激郑洛这个地方官,他都会选择轻车简从,只带薛五、梁盼弟就可以上路出发。可是如今队伍里有个张舜卿,即便是范进自己无所谓,张居正也不会允许爱女处于危险之中,是以特意为范进要了运输饷银布花的差使,队伍的规模也就因此变得空前庞大。 京师三大营内,精选出的六百名兵士加上辽东边军里一队鸟枪手,各勋贵府上也选拔了一批精锐强悍的家丁作为护卫同行。为张大小姐护卫自然不同于为普通人保驾,每一名兵士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士兵,武器配置也极齐全,即便是遇到北虏都可以交手打上几个来回,路上的毛贼草寇,自然更不在话下。 但是这么一支队伍,安全固然可以保证给养却成了问题。口粮马干所费非小,对于地方衙门而言,临时供应几百人的吃喝开销都已经吃力,再加上范进夫妻的饮食,那就是要人命的节奏。范进是做过地方官的人,明白这些人的难处,也知道他们最后的办法不是苛求百姓就是催逼士绅,哪条路都不大好,挑选的路线也就格外在意,尽量不扰民。 从京师出发沿永定河溯源而上,走桑干河谷,直奔居庸关,再奔大同。这样对于地方衙门的侵扰最少,但是对于赶路的人来说,就要受罪了。 在明朝旅游绝对是个苦差事,在恶劣天气下尤其如是,范进好歹出身农家,即使自己没受过罪,也能抗住恶劣环境,张舜卿从小娇生惯养,即使出门也是车马驿站处处周全,不曾吃过半点苦。此时放眼望去,见除了山便是庄稼,再不就是空旷的官道,士兵身上的汗臭气透过碧纱车窗飘进来,熏得她秀眉紧皱,将范进一拉,随手放下窗纱,低声抱怨道: “张凤磐实在可恶,居然保举相公这么个差事。好端端的在京里多好,非要出门受这个罪。” 夏荷在旁用力给小姐摇扇,自己也热得汗如雨下,也在旁附和道:“就是!这都是什么鬼地方,是人待得么?昨天晚上住得那也叫驿站?就算是咱家的家庙,也比那里强得多。” “这还算不错了,终归是腹里地区,条件虽然差些也能将就,等到出了居庸关,才叫一个苦字。虏骑一旦过了大同,就有可能骚扰到那里,是以居庸关外,就可以算作战区,民风和规矩,都和京师大不一样,对于女人来说尤其如此。所以我的建议是,现在要回去还来得及,我可以派一支骑兵送你们回京。” 张舜卿嫣然一笑,从身上拿了方丝帕来轻轻擦去相公头上的汗珠。 “相公说得什么话来?你我夫妻一体同命,福祸自然都是同当。相公受得了苦,妾身便受得了,哪里会想回去的事?再说了,这等荒芜所在,人没有什么消遣,若是不好好看住相公,多半就有其他女人乘虚而入,我可不会给她们留空子呢。”她说到这里眼波流转,又是微微一笑,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嫣红。 “妾身也不是纸糊的,别人能受的苦,我也能。再说有我在相公身边,还能为相公分忧解愁,哪里能随便离开,相公你说是不是?” 在马车上,放着几摞账本,其中既有张国栋送来的名册,也有张居正从其他途径搞来的宣大情报。毕竟东厂、锦衣卫以及兵部都在张居正手中,当他想要某个地区情报的时候,还是能够找到许多信息。只是当下大明的情报知识比较落后不成体系,所有的情报杂糅在一处,并不能成体系,张舜卿要做的,就是顶着酷暑,把这些情报分门别类整理出来,让范进方便查找观看。 在这方面张舜卿有着过人的天分,就像她打理家业一样。虽然没学习过,但是一上手就能理解并且成绩显著,不愧为宰相之才。范进已经想着利用张居正的势力在私下里搞一个小的情报机构,由张舜卿全权负责,有这么个女人负责分拣消息整理情报,自己的工作就能省心不少。 有关宣府本地军官的情况已经清理出来,一部分名下做了标注,另一部分还没有。张舜卿道:“这些人是还没来拜过码头的,如果我们到了山西地面这些人还不肯露头,那就是自讨苦吃。每个人的罪证我手上都有,到时候相公祭出尚方宝剑砍他几个脑袋,也好让他们知道一下厉害!” 这口尚方宝剑的来历范进已经有所了解,总而言之是几方合力,酿成的一杯苦酒。先是张四维的保举,随后又是张居正进宫为范进出行申请一些必要保证,包括带饷银带护兵,随后又是李彩莲发动。她对于范进出京不反对,可是担心他遭遇什么不测,跑进宫向太后求援,太后又找到皇帝头上,让他来想办法。 本身万历就在中二的年纪,虽然喜欢用帝王心术,以权谋羁縻群臣,但是终究还年轻,控制不住自己犯二。尚方宝剑这玩意大明朝眼下其实并不流行,就连王命旗牌数量也极为有限,事实上巡按自身就有小事立决大事上奏的权力,嘉靖年间的巡按甚至能调兵跟知府火并,权力已经很大,再给代天巡狩便宜行事的权力对于督抚疆臣就形成掣肘。可是姨娘和母亲一开口,万历就管不到那么多,加上范进以前写的话本里,也有八府巡按亮出尚方剑杀人的情节作为重要节点。万历有样学样,就也赏了这么口宝剑下来。 其实尚方剑和王命旗牌一样,都属于一个权力象征,不是真让它去砍人。所以后世所谓杨镐用尚方宝剑宰牛的说法纯粹子虚乌有不必往心里去,明朝的尚方剑并不锋利,也不沉重,形制是一口礼仪佩剑,不是拿来砍人的玩意。它最大的作用个是个信物,象征如朕亲临,也是钦差大臣权力象征。 在尚方剑具体的管理范围上,明朝缺乏一个相关管理制度,它最大可以管到谁,又可以做出什么样的惩罚,并没有成文法作依托。最后就变成大家看关系,拥有尚方宝剑的甲杀了拥有尚方宝剑的乙也完全有可能,最后只要皇帝肯背书就不算错。 范进的背后是张居正,又有圣眷在身,他这样的红人如果真请出尚方宝剑砍几个武将,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也就难怪张舜卿如此威风。就在说话的档口,一阵马蹄声急,离着好远就有銮铃声飘过来,随即就有人大喊道: “南山参将王邦屏得知范大老爷车驾到此,特来献冰!” 一阵马挂銮铃声急,盔甲在身满头大汗的武将,带领一队精骑卷地而来,战马在泥泞之中跑得不算多块,但是这些人骑术精湛,在他们控制之下,马匹依旧保持着高速冲刺,接近范进的队伍。在马上每人携带两个冰桶,里面盛放的都是重金购来的冰块。 数九隆冬时节,真正的大户人家就会存冰,只为来年炎热时用。从这些人家手里购冰,不但价格昂贵而且不好买。就这么一队骑兵所携带的冰块,足够普通百姓五口之家一年口粮。 范进虽然特意挑选了一条相对偏僻的路,不惊动地方官府,可是地方官府如果真就放范进过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差事就算干到头了。范进的行程是公开的,沿途官府除了做好保障工作之外,最重要的事就是保证范进夫妻满意,保证范进家眷生活质量不受影响。 从送路菜到送冰,文官武将也算是挖空心思各显神通,听到报的名字,张舜卿提起笔,找到王邦屏的名字,在下面打了个标记。至于后续是否通过,则要看他送的礼物合不合心意。 范进怎么也要下去敷衍几句打个招呼,张舜卿则在后面小声道:“天热知道送冰,这人脑子不错,也不要刻意为难他了。我们的目的毕竟在山西,在宣府还是不要惹事。” 王邦屏今年四十几岁,个子不高但是极为壮硕,一看就是标准的武人。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相貌英武的少年,满面灰尘看不出面色,但是眉宇间英气十足。 范进下车时沈三已经在接待他们,作为范进的私人幕僚,沈三一路从上元跟到京师,这次去宣大自然也是责无旁贷。两下见面,王邦屏与那年轻人一起来见礼,随后各自把手本顶到头上 “标下龙门卫指挥使实授南山参将王邦屏、标下山海卫指挥佥事,实授石门寨参将戚金,拜见范大老爷!” 戚金? 范进愣了片刻,目光越过王邦屏那高大的身躯,落在他身后的年轻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才道:“你说你是戚金?你不在石门寨镇守,怎么跑到这里了?” “回大老爷的话,标下不才奉了兵部将令,前来护送大老爷巡按宣大,事毕缴令,再回营办事。从现在开始,标下就听大老爷指挥。” “敢问一句,现在镇守蓟镇的南塘戚帅,与小将军怎样称呼?” “正是小人伯父。” 范进此时再无犹豫,上前一步一把搀起戚金,“果然是戚元戎的侄子,范某倒是失敬了。贵叔侄镇守蓟镇,为国朝柱石之臣,范某不过一书生,要说跪也是我该贵你才对,咱们干脆两便,今后就不要拘礼了。真没想到,范某这次宣大之行,居然把戚小将军惊动了,倒是让我格外惶恐,亦是三生有幸。我久仰元戎大名,今日得见小将军尊颜,正好给我说说戚帅的事迹,也让我开开眼界。这回到宣大视察军务,小将军也要多多指点才是。事成之后,范某必有酬庸,不会让小将军白忙。”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九章 戚虎 万历初年的大明,国势虽然已经由盛转衰,但是两百余年国祚积淀,深厚的底蕴还是为帝国贡献了大批优秀人才。贤臣名将万千才俊共同支撑起了这片中兴气象。 不考虑张居正这种几百年一出的人杰,也不算申时行、余有丁等才具足以守成的优秀官僚,只看武人方面,大明如今也可以算作将星璀璨,武德丰沛。俞龙戚虎东李西麻刘刀邓枪杜疯子……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段传奇,以及令周边蛮夷丧胆的赫赫武勋。 在这些将领中以军功而论,辽东土霸王李成梁当为第一,号称二百年军功无出其右。俞大猷个人操守最好,个人武艺也最为出色。余者或善于统兵,或能杀善战,皆为天下一时之选,但是在范进心中,这个时代第一名将依旧非戚继光莫属。 在后世的民间传说中,人们多传颂戚继光威名,对于同时代其他将领关注不高。可是就时人目光看来,武人之中最为出名的则是军功第一,家丁数量第一,腰包丰厚同样第一的李成梁。毕竟他的对手是北虏图门汗,而戚继光的主要战功则来自倭寇。 就事论事,万历本朝的军民心目中,倭寇再怎么厉害,也不能也不能和北虏相比。毕竟北虏可以围困京师威胁皇帝,倭寇只能荼毒江南杀害百姓,两者形制不一样。加上斩首的数量上,李成梁也远在戚继光之上,是以于当下的社会舆论里,李成梁在军人中的声望地位,远在戚继光之上。可是在范进心里,对两人的评价就要颠倒过来。 在他看来,戚继光不但是眼下全国武将之冠,就是放眼大明一朝,他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理应作为武人楷模树立。如果所有武臣都像他一样,皇帝和大臣就可以省心,相比而言李成梁不过是个武夫军阀,如果不是一直孝敬张居正得力,都想找个理由收拾了他。 戚继光的功勋不在于他杀过多少倭寇或是得到多少人头,而在于他的练兵理念外加上做人做事的态度。眼下九边武将的实力基本都由家丁的数量和质量决定,李成梁家丁九千,所以最能打。等到万历援朝后李家家丁凋零,李门九子就泯然众人毫无建树。 不单他如此,整个九边的军事体系都是这样,在原有的卫所制度崩坏,省镇营兵体系在九边不适用的前提下,九边形成了以武将加家丁为基干,朝廷官兵为仆从的战斗模式。家丁的装备好粮饷足,忠心度也足够,打仗的时候作为主力部队拼命,只要压得住场面,仆从部队就能跟进仗就有的打,反过来就要完蛋。 对于高度集权大一统模式的帝国来说,这种军事体系其实对于皇权无益。只是时事如此,非人力所能逆转,只能捏着鼻子承认,不但对家丁这种私人武装采取认可态度,甚至给家丁封官带俸,承认这种兵为将有模式的合法地位。 这些家丁属于武将私人所有,忠诚度属于将主而不是朝廷,武将调动家丁就要跟随将主离开或者解散,朝廷没办法控制。 戚继光坐镇蓟镇,背靠张居正这棵大树,掌握练兵大权,每年过手粮饷以数十万计,在江浙又广有人望。如果想养家丁的话,即使比不上李成梁,也能轻松养个两三千人没有压力,朝廷也不会见怪。 可是戚继光却是九边上唯一不养家丁依旧能打胜仗的将军,从招募义乌兵开始,到眼下蓟镇练兵,戚继光练兵不下十万。所练人马是朝廷官健,寄饷于地方,受朝廷控制,无一兵一卒为戚家私兵家丁。所谓戚家军的说法,是民间以将主姓氏称呼军队的习俗,与岳家军一样,并不意味着那些部队真是私人武装。 别看戚继光目下坐镇蓟门带甲十万,可是朝廷只要一道圣旨,就可以收缴他全部兵权,把他随意拿捏。历史上在张居正死后戚继光被清算,就是一声令下把他从京师调到广州,只给一个月期限,戚继光就得乖乖单身上任活活累死,绝没有拥兵自重颉颃朝廷的迹象。 将官如此,士兵亦然。在骄兵悍将动辄殴辱上官发动哗变的边军里,浙兵也可以算作一道清流。在原本历史上,万历援朝战役期间浙兵因五百两赏银问题与李如松发生冲突,导致在蓟门被自己人屠杀,数千转战高丽与倭寇浴血撕杀的东南健儿未曾死在扶桑人之手,反倒死在自己人刀剑之下。事后浙兵袍泽表达不满的方式不是造反哗变,而是向朝廷告御状辩诬,官司输掉之后也默默承认结果,没有闹事谋反,直到浑河血战流尽最后一滴血。比起哗变投敌的登州营,在忠诚这一层面就不知强出几许。 这种部队当然不是天生的,事实上义乌兵在经过戚继光训练之前,可是大规模械斗能待续半个月,地方官府不敢介入的剽悍存在。戚继光能把这么一群剽悍野蛮的乡民训练成屈死不造反的优秀士兵,足见戚继光本人的才具。 这种才具已属难得,更难得的是,戚继光并没想过利用这种才能为自己谋取富贵更没有不臣之心,他练兵打仗的目的既不是自己功名富贵,也不是青史留名。而是单纯为了保证大明江山稳固永远姓朱,这一点上与张居正以及范进算是志同道合。 从嘉靖时期,明朝的文臣武将都热衷于出版兵书,在图书市场上兵书向来是个热门题材,只要不往土司那里送就没关系。大家编写兵书的目的,或是贪名或是图利,只有戚继光编写兵法是为给后世武将留下一份完整的教材,避免同行走歪路。 他的《纪效新书》从东南剿倭时开始编写,多次自费再版、修改、补充,把他在蓟镇与图门汗作战的心得体会编写在教材里,为后人指明方向。这种工作对他个人没有什么好处,反倒消耗了他大笔资财,但是戚继光依旧坚持为之,所图的就是给帝国的领兵将领一份真实指南,保证大家不走错路。所以他的兵法里,并没有阴阳阵等玄学法术(明朝兵法强调玄学,具体可以看茅元仪的兵书),只记载了最为实用平实的练兵、演阵、军规、战法。是一本教人成为合格将领的工具书,而不是指导人怎么战无不胜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屠龙术。 在当下看来,纪效新书还不算十分出名,可是在另一条时空线中,纪效新书生命力之顽强,则完爆同时代所有著作。一直到清末曾国藩编练湘军,所用的教材依旧是纪效新书而且还能打胜仗。 北洋将领王怀庆每次提拔部下之前,必将当事人叫来毫无理由一通胖揍,观察对方反应只要没有怨恨不满之色,就能给予提升,这依旧是纪效新书的心得。一本兵书能流传这么久依旧发生作用,就可知兵书之用。 在战法上,戚继光的战术也和普通的九边将领不同。在范进看来,戚继光的战法对自己的好处最小,但是对于国家的好处就最大。 自嘉靖年间名将马芳开始,明朝边军作战就习惯使用捣巢赶马战术,换句话说就是和对手换家。 北虏每次进犯,都必然集结部族精锐出击,老巢的留守力量不强。针对这种情况,明朝边军将领采取的应对方式为留下步兵守卫城池,自己带着亲信家丁以及骑兵直奔草原,去袭击蒙古人的部落。 蒙古人在明朝控制区烧杀抢掠荼毒百姓,他们就到草原如法炮制,把留守的老弱妇孺一通杀,割了脑袋报功,顺带点火焚烧草场,掠夺驱赶马群,让蒙古人失去牧场。李成梁的二百年军功第一,就是这么刷出来的。毕竟明朝军功只认首级不认其他,不管怎么来的,只要人头砍得多就是功劳。 从部落里掠夺的牲畜金银,就是捣巢部队的犒赏,女子就是赏赐,砍下来的人头就是战功。这种行为后来渐渐变成了边将与部下的财源,大家都恨不得年年开战,不管整体战局胜负,自己都有一笔丰厚进账,顺带还能得到朝廷嘉奖。乃至明朝三令五申禁止将领擅开边衅,就是防范武将为了个人利益主动制造摩擦,最后让朝廷背锅。 俺答封贡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手下小部落的头人向俺答诉苦,被明朝这种捣巢赶马搞得无力承受,难以抵御剽掠,求和为上。这种战术对于蒙古人确实打击很大,但是对于自己防地里的老百姓来说,这种战术就是灭顶之灾。 毕竟边军总数虽然多,但是防范的战线太长,具体到一个点上,只有几千人,与蒙古大军相比处于绝对弱势。这个时候步兵守城根本守不了多久,全靠骑兵救命。骑兵却去蒙古部落刷战功搞破坏,结果就是大家同归于尽,彼此的防御点都守不住。 北虏破城必要烧杀抢掠,老百姓就要遭殃。这种天地同寿型打法,就是牺牲了步兵以及防地老百姓的生命财产,换取将主个人的功名成就,以及部下骑兵的富贵。可是百姓管不到兵部,因为这种战术的巨大利益,边将乐此不疲,百姓就只能在地狱里挣扎。 戚继光的战法,在整个九边都是另类。他部下真正的骑兵数量有限,交战主要靠步兵加战车。他在蓟镇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是练兵,二是修墙。 从一开始戚继光就没想过深入大漠犁庭扫穴,而是立足自己的差事,做好蓟镇总兵,保证自己辖地内百姓安全。如果北虏来攻,自己就凭险固守,如果想要野战,就以步兵加战车应敌。 明朝边军里列装有大量火器,可是这不意味着明军可以获得射程优势,事实上想要靠火器射程打胜仗的明军,结局都是溃败。戚继光的战法在某些穿越者看来,就是呆板笨拙的典范,但是在范进看来,却是朝廷最需要的那种战法。 不和对方争胜,只和敌人比狠。在蒙古人的弓箭可以射中明军的距离内,明军才允许开火射击,彼此以命换命,仗着明朝人口优势换死敌人。这种战法说来容易,真正能做到的人却不多,放眼九边能执行这种战法的,就只有戚家军一支,乃至到了浑河那种死地也能坚持这种打法直到全军覆没。在范进看来,这种军队已经有了几分龙虾兵的味道,除非兵力相差悬殊,否则这种打法对上谁都不吃亏。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戚继光这种打法朴实无华,没有以少胜多,没有力挽狂澜,只是赢下该赢下的战斗,输掉该输掉的战斗。注定他不会在九边这种地方立下大功,在朝廷里也就不会被重视。 毕竟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戚继光这种打一次就让图门汗老实十几年不进犯蓟镇的将领,在皇帝看来就成了无用之人。如果他不是抱紧张居正大腿,早就被拿掉了位置,更不可能每年获得大笔军费资金,用来修墙练兵。投桃报李,戚继光安排鸟枪手保护张居正安全,又送千金姬再送海狗肾,也就是题中应有之意。 戚继光不但会打仗,更会做人,给张居正递手本向来自居门下走狗小的戚某,称呼张居正为顶上恩主张阁老,绝无骄悍之气。受自己伯父影响,戚金也是个非常知道分寸的将领,虽然没自称门下走狗或是门下沐恩,但是态度上也极为小心谨慎,连声音都压得格外低生怕喉咙太粗,冲撞贵人。 他的脸色有些羞赧,再三向范进解释,自己从兵部接到命令就一路追赶车驾,盔甲兵器准备不齐,希望范大老爷不要见怪。作为将门子弟世袭武臣,他的盔甲兵器向来随身携带,哪有准备不及之说。范进在官场打滚这么久,心中自然明白他话里的哑谜,未曾准备齐全的不是盔甲武器,而是金银孝敬。 他笑着安抚戚金,又拉他坐下说话。两人闲谈几句,范进忽然问道:“三年前本官中了二甲传胪,蒙老泰山垂爱召对,本官曾献豆肥方,以豆肥肥田,豆渣养猪。老泰山当时是让戚元戎于蓟镇试行,今日得见小将军金面,正要讨教,不知这方子推行没有,效果如何?”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章 迷弟 “范老爷千万别客气,其实在我们蓟镇那边,范大老爷才是真正的神仙,比我伯父的名气大多了。大家都说范老爷是文曲星降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连我们养的猪,都称为范猪……” 戚金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脸色一变,连忙解释道:“不……不是这个意思……” 范进一笑,“小将军太谦了。范某一介文弱书生,跟贵叔侄这样为国守边的名臣不能比。我在家乡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戚将军打倭寇的故事,心中一直仰慕老元戎威名,只可惜没有机会拜见,甚为遗憾。今日能见到小将军的金面,于我而言也是件大喜事。贵叔侄为国朝守卫门户防范虏骑功德无量,我一个书生上不得前线,胡乱出些主意,能为前线将士帮点忙,是我应尽之责。就怕才疏学浅越帮越忙,若是误了元戎的大事,我自己的心里先就过意不去,就算老元戎不问罪,我自己也过不了自己一关。” “能以我的姓氏来命名猪,足见这猪养得不寻常,很和儿郎们的心思,证明我献的方子没错。这是大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发恼。跟小将军面前我不必说假话,养猪和豆田的事虽然是我出的主意,但是于北地效果如何我可说不好。今日还得劳小将军的驾,给我好好说一说。” 要知大明朝眼下武多文少,由于洪武年间的制度规定,三品以下武官都属于世袭,三品以上武官由三品以下武官中选拔,造成武职都是内部产生。每一次大战,又会诞生不少功臣,随后也参与到世袭体制之中,繁衍到嘉靖年间就已经是一个武职几个世袭子弟争抢的局面。 李成梁在四十岁的时候还在等着袭职,就因为铁岭卫指挥使的位置有人坐。戚继光按照制度荫袭其父留下的指挥佥事官职时,发现有资格承袭这一官职的人居然多出来四个,还得通过考试的方式才能真正得到任命。在这种大背景下,一个文臣朋友对于武人的重要性不言自明。 戚继光在张居正面前向来伏低做小,与游七结拜金兰手足,都视为无上荣耀,范进这相府门婿拿出这么平易近人的态度与戚金结交,对他来说自然有些受宠若惊。他的年纪又轻,没有戚继光那种经验及圆滑,被范进几句好话一说,就有些手足无措,咧嘴憨笑道: “范大老爷看得起标下,标下也不敢跟大老爷面前说假话。其实标下跟伯父说过,范大老爷这么个肯养猪的读书人,肯定跟一般的书生不同。但是伯父说,不管什么样的读书人,只要是读书人就不是我们丘八能比的。对读书人必须礼貌恭敬,不能失了礼数。人与人之间相处,远则慢近则不逊,比起来宁可慢也不能不逊,所以要标下在大老爷面前必须时刻记得礼数是怎么回事,否则定要用军法来办。如今看来,还是伯父看错了,大老爷虽然是文人,却是武人性子,不会因为些许小事就发脾气,朝廷派大老爷来巡按宣大当真是慧眼识人,您这种性子的文人来巡边,才是我们军伍的福分。” 范进哈哈一笑,“少元戎不必只说好话,且说说看,那种豆子的方法可还行?” “大老爷这法子自然是行的,九边的军屯籽粒……这话让人怎么说,反正一句话,没人指望真能有收成。朝廷每年说开军田多少亩,籽粒多少万石,都是报功用的,我们反正是从没见着过。可自从按范老爷的锦囊计耕种以来,地里的庄稼多打了几成,粮食眼看着见多,这却是实打实的。最重要的是这猪养得又大又肥,每口猪足有百斤重,这可是活宝贝以前从未见过。大老爷若不信,可以问王大哥。” 戚金生怕自己多说多错,点手把王邦屏叫了过来。范进此时才知,王邦屏别看是世袭指挥,标准的坐地虎,与戚金这个南方来的军官居然一起打过仗,还换过贴,是个忘年之交,两下交情极好。这次戚金从兵部领了命令一路追赶,就先到南山兵营里找他,再一起过来拜见,就连给自己送的见面礼五十两白银,也是从王邦屏手里挪借而来。 听到戚金询问养猪的事,王邦屏没口夸奖道: “那猪是真好。咱们这些当兵的,也就是求口好吃好喝。边塞比不得腹里,当丘八的粗人吃不来细粮,所谓好吃也就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自打蓟镇养猪有了成果,这两年采办毛猪,大家都争着买蓟镇的范猪。这猪只有蓟镇才有,所以都要看戚帅的脸色,如果戚帅不高兴,就谁也没有肥猪可吃,只好去市面上买瘦猪。同样一口猪,市面上的比起蓟镇的来,起码差了一半分量,这可不是几十斤肉的事,关系着儿郎们碗里的荤腥,说重一些关系着士气,谁也不敢大意。蓟镇的猪眼下是九边一宝,人人都想着搞一两头来养,可是即便搞到猪种也不行,自己养怎么也是瘦,不似蓟镇的猪肥壮。人们都说戚元戎是有法术的,用起神通来,那猪就长得肥,我们不懂这个咒所以不成。” 戚金摇头道:“王大哥又在乱说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伯父从来不会神道,养猪的窍门就在饲料上。正好问问范老爷,让他教你这个法子,将来你的地里也能多收庄稼,猪也长得肥壮。” 范进后世吃的大白猪当下还没引进,传统的土猪出肉率低,加上饲料问题,眼下的一口猪也就是几十斤,长到百斤的极少,搞不好还是老母猪不能吃。豆渣做饲料之后,就能让猪体内生成氨基酸,增加出肉率,只要饲料给的足,一头猪出肉量就可以达到百斤。对于军队来说,采办生猪都是按口不是按斤,同样一口猪,分量重一倍,当兵的碗里肉就能多二两,这是实打实的好处,也是个确实的利益所在。毕竟把猪养肥才可以多赚钱,这是个最简单的道理。 范猪这个叫法,范进并不忌讳,反倒觉得亲切。他并不是一个在乎虚名之人,自身也不是孙、吴、诸葛之类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帅才。既然在大明这口锅里吃饭,就希望这口锅存在的时间越长越好,不希望它过早破掉大家饿肚子。既然不能靠个人的能力把这口锅补牢,就得通过其他手段,尽量让它坚固。 临阵指挥层面,范进能出的力量不多,真把他丢到战场上拒敌,一准越帮越忙。但是后勤补给方面,还是可以做点贡献,尽自己所能做点事。像是之前献的伤口护理知识虽然是以陈璘名义上报,但是确实惠及到了普通士兵。随后在张居正的推动下,已经在九边广泛宣传。受制于客观环境已经将领对于士兵的重视程度,大部分士兵未必能从里面获益,但能多救一些人总是好事。养猪、肥田的方法同理。 杯水车薪也好过连杯水都懒得用,能够做一点事的就好过什么事都不做。范进无法保证这条名为大明的船永远不沉,也没有别开天地另造新船的打算,所谓裱糊匠,自然就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把发现的破损补完,就算是功德圆满,至于深层次的问题,他自问是无力解决。 就以技术为例,后人看记载时经常会惊讶原来古代就已经有了这个,然后再鄙夷一番倒退说。事实上古代的技术传播和保护都很差劲,像戚继光在剿倭作战时研发的湿法火药,到了明末就被再次“发明”出来,随后到了清朝,分别在清中期、中后期、末期反复被“发明”。关键原因就是,有了这种技术跟这种技术能否传播继续没有任何关系,很多时候就是人死技术消失,更多时候人没死技术也消失了。 范进的种豆计划靠着张居正的虎皮,以行政手段强行推广,才能在蓟镇推行开,又因为肥猪对于所有人都有好处,才能获取进一步的传播。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如果没有后续的计划跟进,等到张居正一死,新人上台。为了表示跟张居正全面划清界限,这范猪连同豆苗也得从边关绝迹。 这次的山西之行,怎么也要给自己的座师找点麻烦。范进心里如是想着,既然他把自己放在火上烤,那就别怪自己炸给他看,让他知道一下把危险品置于火源之上是何等愚蠢的行为。山西是张四维等人的根基所在,一个外来户要想在里面有所作为并不容易,即便是扈从官军也未必完全可信,眼前的戚金就是上天派来给自己帮忙的好助手。 未思进先思退,最低限度也要保证自己和家中女眷的人身安全。固然如今的范进不是文弱书生,可是身在边地,有一员虎将保驾自然最是放心,是以范进对于戚金的态度格外优容刻意结交,戚金也自受宠若惊。话渐渐多了起来,态度也不像方才那么拘谨。 “标下虽然是武人,但是也识字读书,范老爷写的那些话本,也特意买来看过。尤其是精忠传、杨家将这几部书,连我伯父都很喜欢的,还特意拿了里面的故事来教训士卒。要下面的儿郎像杨令公、岳武穆这等忠臣来学,以身许国,以性命报答君王。他日自然也有人给他们树碑立传,名标青史。” 戚继光训练士兵的方法,其实是把部下士兵当成军官预备役来培养。士兵在入伍前基本都是文盲,入伍之后则由戚继光派人教授文字,让他们能读会写,有需要时,人人都可以担任基层军官。 他们读书的教材原本都是军令,眼下已经变成范进写的那些宣传忠于君上,宁死不能造反的话本故事。这时代的人第一是愚昧迷信,第二就是思想上没有自己的体系,特别容易被人影响,换句话说三观没成型。 像是清末鼎鼎大名的哥老会,在军队里就极有影响力,龙头山主的大令远比军令有效。明军的情形也类似如此,在军队里教门同样广泛传播,只是没形成哥老会那么强大的生命力也不成体系而已。 对于这些士兵而言,跟他们讲圣人之道并没有什么用。毕竟这些基层士兵缺乏理论知识学习,对于高深的道理听不明白。范进写的话本从一开始就是为民间服务,对于这些士兵而言格外亲切,寓教于乐中完成了思想的转变。 能够用娱乐的方式讲道理就绝不搞高台教化,这是范进从一开始就定下的目标,搞思想工作不等于非要一本正经,花旗国那种在勇敢的心里宣传自己价值才是王道。 后世在这个领域没法战胜花旗国,在这个时代总算有了这个机会和能力,范进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大多数人对于其用心看不出来,普通人拿话本只是当个乐字,文人士子也就是个消遣之物,真正能发现话本妙用的人张居正算一个,戚继光也算一个。 比起严苛的军法,使用话本宣教效果更好,眼下蓟镇士兵有很多已经成了范进的书迷,包括戚继光叔侄也是如此。戚继光是把话本作为一种宣教工具进行研究,戚金正在年少,除了打仗之外爱好也颇为广泛,对于范进的作品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范进所有写过的话本在蓟镇军中都有收藏,其中一部分并不适合普通士兵观看的,作为福利在军官中传播,毕竟军中缺少女眷这些足本画册堪称甘霖。还有一些主打男女情爱的话本不是武人的菜,但却是戚夫人的最爱。要知南塘将军沙场无敌,唯有季常之癖,孝敬夫人乃是军中第一要务,轻忽不得。 不比戚继光经验丰富心智成熟,戚金年纪与范进仿佛,自己认识字却不算衣冠中人,对于文人士子本就崇拜。平日里看多了话本,于范进更当做偶像来看,今天见面之下范进的平易近人以及毫无架子,更是让戚金从心里敬服,将范进看成了话本里那些书生主人公的化身。 他带着这种情绪,范进就好跟他交涉,两下谈了没多久,几以成了刎颈之交。王邦屏在旁边挤眉弄眼,又练练干咳,戚金却全无反应,直急得王邦屏满头大汗。还是范进看出端倪,笑着将王邦屏招呼过来问道: “王参戎托付了戚小将军什么事,不如当面说出来吧。你既然是戚小将军的结拜手足,本官也就不拿你当外人,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说。” 戚金这才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地摘下头盔搔着头皮,“范大老爷有所不知,我这盟兄有点难处,本来托我说项的,不想沐恩小的一时高兴就给忘了,也不怪我这兄长着急。” 范进看了一眼王邦屏,“难处?不知是什么难处,本官又能帮什么忙。” “没什么,就是前些时大哥出了批货,不想被人扣住了,这批货是送给北虏的……得请大老爷高抬贵手通融通融。”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一章 高抬贵手 戚金的神情很是放松,似乎没感觉自己说的行为有多严重,一旁的王邦屏脸色则有些发白,不住给范进行礼道:“大老爷恩典,恩典。小的也是没办法,一家人要吃饭,总是要想个法子活下去,那些货物不是什么紧要的……” 范进将两人叫到一边,又让张铁臂取了一坛酒三只碗过来,就坐在树下,把酒倒入碗内,王邦屏和戚金都想上手,却被范进阻止了。三碗酒分完,范进示意两人喝下去,两人不知范进什么意思,只好一饮而尽,范进看他们喝过酒才问道: “你们觉得这酒怎么样?” “好酒!范老爷带来的,自然是劳军御酒,都是上好佳酿。能喝这一口,都是好大造化……” 王邦屏的话没说完就被范进拦住,“在京师里这种酒只是给轿夫车夫来喝的,所谓御酒不过就是换了个封签而已。真正的御酒不曾出京就已经卖掉了,也就是到了游击这一层,才有几口真正的御酒来喝。这些事我很清楚,如果想查也可以查,但是查的结果是什么?是将来不会再有御酒到军前,即便是这种酒劲冲却无回味的村酿,也不会再有。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本官很清楚。我也是从地方上任过事的,不是第一天出来的书呆子,你们不用把我当贼来防。我知道边塞辛苦,就算这种粗酿,在边军儿郎而言也是难得之物,说这是御酒足以糊弄他们了。” 王邦屏放下酒碗,脸微微泛红,“我听戚贤弟说大老爷是个好人,标下原不敢信,听大老爷这么一说,却是知道我们这些丘八难处的。一听您说话,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是标下的造化,赶上您这么个通情理的老爷。求您看在标下上有八十老母……” “我对你家有什么人没兴趣。”范进阻止了王邦屏的话,“我的尚方宝剑带出来不是为了好看的,你也知道,这种凶器如果不拿血祭,对于主人的官运就有妨碍。所以我这口剑带出来一定要杀人,但是不会把人杀绝,总要有人留下为大明看守门户。至于杀谁不杀谁,是我说了算。一个参将卖东西给北虏,不管你卖的是什么,都足以就地斩首正军法,就算是宣府巡抚也不能说我做的不对。所以你现在想要活下去,就只有一条路,跟我说实话。我要知道你卖了什么,被谁扣下,又是谁要办你。” 王邦屏看着范进,目光里已经满是畏惧。这个年轻轻的白面书生看上去人畜无害,可是此时坐在一起,却让人周身发冷,如同掉在冰窟窿里。话说的轻描淡写,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可是王邦屏本能地感觉到,如果自己的回答不能让范进满意,方才喝的这碗酒就是自己的断头酒。就连砍头的证据,都是自己双手送到人家手里的。 “大老爷容禀……标下跟您面前不敢说假话,确实和几个儿郎们一起做生意。这也不怪我们,实在是边上太苦了,大家在沙场上卖命,图的就是一刀一枪搏个富贵。可是死的就别说了,活下来的离富贵也远着。在边关辛苦卖命,提心吊胆伺候上官,辛苦一年赚的钱也没几个,用钱的地方却多。子弟要袭职,老婆孩子要买首饰穿新衣裳,家丁们要娶老婆要兵器甲胄,处处都要用钱,来钱的路子……就是那一条。” 边关这种地方属于危险与机遇并存,只要有门路,想发财倒也不是太难。沙场上生死相搏的敌人,同时也是自己最重要的客户,还有可能变成袍泽手足,这就是眼下大明边关的情形,虽然荒诞但是真实。边军里存在大量蒙古人,像是嘉靖朝号称猛将第一的马芳,三百家丁都是蒙古人。他就是带着这三百蒙古人到蒙古部落烧杀抢掠捣巢赶马,合作非常愉快。 俺答在嘉靖年破关困京,导致朝廷斩了一个兵部尚书,嘉靖停止了对元朝皇帝的祭祀,还特意要求在奏章上把虏字写的很小,与明朝可为不共戴天。到了隆庆年间就成了朝廷加封的忠顺王,与朝廷合法贸易,顺带还帮助朝廷守卫边关。敌人朋友的身份来回转换,今日敌明日友复明日又成敌国,就是眼下边关的情景。 这里是一片混沌之地,在此很难说的清是非对错,在这种地方想要一个黑白分明是很艰难且不切实际的事。把一切行为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我要活下去。如是而已。 边军与部落互相贸易,把朝廷命令禁止出口的铁器、兵器都卖掉,或是对做这种生意的商队抬一手换取贿赂,至于这些铁器会不会变成秋季射杀自己的箭头,根本没人在意。最为严重时,边军替蒙古人放羊,蒙古人替边军守烽燧的事也发生过。 当年嘉靖年间大同总兵曾经严令禁止部下与蒙古人贸易,要求全面禁止边军与蒙古人交易,结果就导致了一场兵变。被剥夺了经商资格的官兵选择割下总兵的首级,并联络蒙古大军为奥援,以竖起反旗的方式向朝廷表达边关对于商业活动的迫切需求。 到了隆庆年间,虽然马市的存在把这种走私贸易尽量正规化,使其处于可控范围之内,但是走私贸易并未因此禁绝。于当下而言,铁器、羽毛、大漆都是禁止在马市上出现的物资。有些时候如果蒙古发生灾荒,朝廷还会命令禁止出售粮食,通过贸易战的方式,在草原制造动乱。 于决策者而言,会认为这种命令高瞻远瞩,是战略上的妙手。可是在实施层面,无非是为走私商人指明方向,告诉他们应该卖什么才有利润。 从蒙古交谊回来的马匹牛羊,在内地可以卖出高价,蒙古的骏马在边军里就是绝好的商品。一次成功的交易,足以改变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是以明知道这种生意充满危险,依旧有胆大的商人去闯鬼门关。 眼下还没有走西口这种说法,杀虎口还是边防要地,不是商路,但是做类似生意的人已经不少。想在边军眼皮子底下偷运出关基本是做梦,边军的武力即使不足以对付北虏,收拾商队还是绰绰有余。能够做这种生意的,要么是边军里有关系,要么是背后有大人物让边军不管乱动,再有就是边军自己下场。 从最早的单打独斗零散经营,到现在形成规模,在蒙古部落里得到需求物资明细,再组织调运物资运送出去,直到交易完成分润。在边军内部,因这种交易已经形成了若干团体,大家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靠山。王邦屏就是其中一个小团体的首领,靠着自己当参将的便利,组织商队贸易盈利。 做这种生意充满了危险,马贼、同袍以及朝廷的巡按体系,都足以对这种贸易以及从业者造成致命影响。王邦屏这次就是标准的翻船,不但货物损失殆尽,就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他这次交易的货物包括了一大批丝绸外加一百多副甲胄,五千支雕翎箭,两百把上好钢刀。这些物资里除了丝绸以外,其他都是禁物,那些甲胄里甚至包括二十几领铁甲,论罪过足够砍头几次。更要命的,扣下这些货物的不是草原上的马贼,而是朝廷的巡兵。 王邦屏不是混人,做生意也懂得独食不肥的道理,该打点的衙门从未疏漏,像是宣府巡抚张佳胤身边的幕僚,以及宣府总兵都能从他的贸易里分润,一般不会找他麻烦。可是这次扣货的却是宣大总督部下的标兵游骑,这下就没办法了。 宣大总督本来就节制宣府大同防线上各位各位武官,何况扣下货物的地方是在塞外,不涉及辖区问题。走私这种事能做不能说,被顶头上司的人抓现行,自然就是极为棘手的局面。王邦屏花了大笔银子打点,宁可自己认命赔钱,得到的回应也是这事会交给巡按处置。参考总督在阳和传令时特意点出的尚方宝剑,王邦屏就有个预感,自己这次可能撞到了枪口,很可能被郑洛丢出去做替罪羊,给尚方宝剑开刃。 基于生存需求,王邦屏自然挖空心思钻营,范进一行这么大的声势,想要隐藏自己的行动路线也办不到。他特意赶过来,就是想要在范进面前买个活命。为了活命,其已经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所求的就是不死,只要答应这个条件,革职或是充军他都心甘情愿。 范进听着介绍,一言不发,等到王邦屏说完,他才问道:“这么大的数目,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还是这次临时的需求?” 王邦屏愣了一下,看范进神色不似是追究罪名,反倒像是推敲什么,不敢隐瞒。“回大老爷的话,生意不是这么好做的,那些北虏说穿了都是穷鬼,否则不至于想着来抢咱们的钱粮女人。尤其是在马市开辟之后,与俺答有交情的大部落可以在马市贸易,对于我们的货就不要了。跟我们坐生意的多是些小部落,自己的实力有限,拿不出太多的商品跟我们交割,像这样的大生意也是这几年的第一次。我们也是一群人凑了本钱,才采办到这么多货物……算了,总是自己的命苦,不该发这笔财。” 范进没理他的话,继续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得到这个消息么?” “大老爷圣明,标下冤就冤在这里。标下以人头作保,这个消息在宣大军中都传开了,知道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做这生意的人绝不止标下这一队人马。大老爷有所不知,当时调货的时候费了那个力气,花的本钱也比平时高了两成。如果不是对面给的价格格外高,标下都不想做了。结果不知道怎地得罪了郑军门,放着一堆人不抓,单抓标下一个。这说起来,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戚金看了他一眼,“大哥,你也别说你冤枉了。做走私生意这事本就上不得台面,何况还是卖铠甲箭头,这还幸亏是没卖火器,否则连小弟都没有办法为你开脱。你再难,也不该做这生意,再说你少娶几房小老婆,也不至于如此难过。” 范进笑笑道:“没想到王参戎还是个丰流种子,男人么难免有九色癖好,这不算什么。我且问你,平日里往蒙古卖的货物,也是这些么?” 王邦屏摇头道:“不是。北虏也知道我们做生意也有限度,购买甲胄箭头是有的,但是数量很少,多了他们也买不起,我们也不会卖。主要还是绸缎布匹粮食茶叶,再有就是药材。虽然他们也有药材,但是不如我们的好。” “除了这些呢?” “那便是铁……铁器。”王邦屏的声音略微低了些。 范进摇头道:“我说的不是铁器,而是……女人。北虏寇略,所图者女子财帛,若是你将年轻女人贩过去,一准可以发财。” 王邦屏听了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急赤白脸道:“大老爷,冤枉啊!哪个杀才如此冤枉标下,请将他唤出来,看标下不活撕了他!标下虽然比不得戚大帅好歹也是吃朝廷饭的,哪能干那缺德事?倒是用那些破铜烂铁那从鞑子那换过几个大姑娘回来,可惜标下管不住自己,自己都受用了,没法送人。若是大老爷肯饶了标下这回,标下保证下次给大老爷换几个蒙古大妞回来,保证够味……” 范进挥手制止了他说下去,打量几眼王邦屏,又看向戚金。最后道:“王邦屏,你运气不错,没做太丧阴德的事。不过就你卖军械给北虏这一条,其罪难饶!” 他的声音一厉,王邦屏脸色陡然吓得煞白,膝盖一软人就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老爷开恩,开恩啊!”戚金也道:“范大老爷恩典,王大哥虽然有些过错,可是打仗是把好手,品行也不坏……” “听我把话说完。其罪难饶,其情可悯,看在戚少帅面子上,这次的事本官不追究了。既然郑军门要把你交我处置,本官不怪也就是了。” 王邦屏的心情坐了一次过山车,总算死中得活,心性自是欢喜,跪倒在地又是不住的磕头。范进将他拉起来道:“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拜了个好金兰,否则本官定要借你人头一用,在边关立个规矩!” 戚金性子再直,也知道范进这是把面子做给自己。国朝文武结交的楷模不少,但是文人肯如此抬举武臣的却只此一家,再者以范进的官职身份,也犯不上巴结他这个没有利害关系的武臣。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单纯的看得起,一念及此,戚金心中一阵激荡,撩起战裙跪倒在地道:“范大老爷如此给标下面子,标下也不是个不晓事的,这趟宣大之行大老爷只管吩咐,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二章 谋事(上) 范进再回到车里时,只见夏荷满面通红,神色很有些尴尬,两只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哭过。她是张舜卿的贴身大丫鬟,平日在家里颐指气使,便是薛五、胡大姐这两个姨娘的面子都不大给,这样委屈模样还是第一遭出现。 她在范进面前也始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总有一种潜在的鄙视情绪。由于张舜卿是个善妒的性子,虽然她是贴身丫鬟却不曾被范进收房,两下的关系也不亲近,见她这幅模样,范进只当没看见,还是张舜卿噗嗤笑道: “恭喜相公,收下一员虎将。我听爹爹说过,戚南塘乃是帅才,戚少塘不及其叔父,只是个将才。但是在如今九边之上,也算得上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相公把他收在身边,这次宣大之行,倒是多了把快刀。我还当你们两个要拜个把子,结拜金兰呢。” “娘子说笑了,我倒是不介意他是个武将,可是戚金自己也要在意。我与他交朋友是可以的,若说拜把子,他第一个就要被吓死,绝对不敢答应。其实我在宣大巡按也是个临时差遣,将来还是要到别处办差,与武将的牵扯不会太大。不过兵凶战危,即使眼下再怎么太平,也得留个后路,戚金家学渊源,固然不及戚南塘,自己领兵的本事总是有的。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忠心可嘉,可以为我们出死力,必要的时候,他能丢下一切把我们保出来,这样的人值得笼络一下。” 张舜卿掩口一笑,回头看了看摇扇的夏荷,“是啊,妾身与退思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是想着,这么个年轻的武官若是笼络住,将来说不定还是退思一条臂膀。我方才还跟夏荷这丫头说,给她谋个出路,把她送给戚金做个偏房。有我和退思的面子,不用生孩子就能有姨娘名分,比起在家里当个下人强多了。可惜啊,这丫头却是个没福分的,死活不同意,反倒掉了金豆子,你且评个理,这天下还有好人积德行善的路么?” 范进看看夏荷,“怎么?你不愿意去戚府当姨娘还是不好意思?别害怕,戚金不是戚南塘,家里没有母老虎,不至于把你怎么样的。那人的样子你也看见了,相貌堂堂,年纪也不大,未来前程不会太糟糕,你跟了他倒也不会受罪。” 夏荷抽泣着道:“奴婢……奴婢是小姐的丫鬟,怎么也不会嫁个武夫。求姑爷小姐开恩,别赶奴婢走。” 张舜卿冷笑一声,“我的呆相公,人家把话都说明白了,你还没听出来?不愿意嫁给武夫!这是等着给你生儿子呢!我本以为这次来宣大,得防着外头的狐狸精,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也不是老实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也不当这个恶人了,等到了城里,你就把这丫头收房吧。回头若是能给你范家添个丁,也算是我这个做媳妇的为范家做的功业。” 两人成亲这段时间,张舜卿得的雨露最多,肚子却无动静。请了宫里相熟御医把脉,却知是在江宁的时候中毒于先,受寒于后,身上落下了个病根,极难受孕。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下,不育的大妇完全可以被休。即使张舜卿家室显赫,绝对不至于成为弃妇,但是这桩短处却让她仿佛挨了一记窝心脚。她原本是目高于顶的高傲性子,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可是有了这桩短处之后,行事就有些过激,以某种霸道的手段,维护自己在家庭的权威,尤其是防着丈夫偷腥方面管得更严。搞得范进不敢讨那些丫鬟的手口便宜,就连睡梁盼弟、郑蝉等人都要小心翼翼,夏荷这个贴身丫鬟却也没有通融。 范进知道张舜卿现在比较敏感,夏荷片言即可贾祸,这丫鬟虽然对自己没什么好脸色,但是他从本心上还是不希望张舜卿强迫她去嫁给一个自己压根不想嫁的人。连忙岔开话题道: “卿卿……天热肝火旺,就来骂我几句消气,别和下人一般见识。再说戚金这你送他个姨娘,他不知道怎么还礼,反倒是让他为难了。到时候他为了报答我,去买几个大同婆姨送过来你说我是收还是不收?” 张舜卿一瞪凤眼,范进连忙赔笑,她知道这是丈夫与自己开玩笑,举手在范进胸前轻捶一记。“去……找你的大同婆姨去,反正如今出了京师,爹爹不在身边,没人给我做主,你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我一个女人,还能管得住你不成?这王邦屏倒还算晓事,在冰桶下面藏了一百两马蹄金,也亏他那亲兵力大,否则还真不好拿。我的退思带着尚方宝剑前来,他只肯拿百两黄金孝敬,我原本是想把金子丢到他头上的。看在他不曾送几个贱人过来的份上,你就成全成全他,给他通融一二吧。若是有人送了下贱女子过来,你不杀了她们,我也要用尚方剑砍她们的首级!” “辣手摧花,于心何忍?要砍还是砍我好了……” 张舜卿的手刀在范进脖子上作势一切,范进趁机一拉妻子的手,将她抱在怀中,见两人嬉笑一处,夏荷才算长出口气知道总算过关。摇扇的当口,轻轻朝范进所在的位置略转了方向,手上加了几分力气。 与妻子笑闹一阵,范进才说回正题,等听到王邦屏所请,张舜卿秀眉一皱,“郑范溪这是故意给相公出难题。宣大这边与北虏做交易都是司空见惯之事,当日大同兵变便因为禁绝走私而起。退思若真是砍了王邦屏的脑袋,边塞上那些兵将不知真相,必然以为相公此来要禁绝私贸,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搞不好就要兵变。如今放了王邦屏,又等于在他手上落了个把柄,将来要想办其他人,只怕郑洛不会答应。他过去对爹爹还算恭顺,爹也容他在宣大坐镇。如今他敢跟退思耍心机,我看他这差事是当到头了!” 范进道:“他这个把戏不难看穿,官场上的招数罢了。郑家三代本兵,郑范溪开府阳和,却也不曾有王命旗牌。我这次带着尚方剑过来,他自然心里不满,想给我找麻烦也是人之常情。大家同朝为官,他是仕林前辈我敬他三分,偶有小隙不伤大体。说句难听的话,有夫人和老泰山,他郑范溪这点伎俩又能把我怎么样?我真正担心的,是北虏。” “北虏?俺答都死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正因为俺答死了,我才担心。俺答的年纪大了,雄心壮志不似少年,得个册封,开开马市就满意了。自从封贡之后,虽然每年也会进兵滋扰,但是总归还是有个度,不至于打成大仗,他自己也没了打大仗的心思。可是如今他一死,草原上群龙无首,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故。头狼死了,总要诞生一头新的狼王。也许它是个无用之辈,族群会逐渐变得弱小,失去威胁。但也有可能诞生一头更强壮也更有野心的头狼。毕竟俺答年纪大了,他的继任者正在当打之年,想要建功立业在各部落内树立威名也是人之常情。尤其这些鞑虏不比中原,没读过圣贤书,不懂得做人的道理,获取威望的方式就是炫耀武功。于北虏来说,要想获取武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对中原打抢。所以俺答死后,局势会比死前更危险。” 张舜卿皱起眉毛,“退思所言颇有道理。但是北虏才刚吃了几天饱饭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他们要敢寇边,朝廷就会关闭马市,到时候边塞贸易断绝,饿也把他们饿死。” 范进摇头道:“这样想就太一厢情愿了。马市这么多年没有,北虏照样活蹦乱跳,关了马市北虏确实不方便,但是指望把他们饿死也不可能。就算两下大打出手,也不等于马市就不会开。说句不好听的话,有些时候为了保证马市畅通,北虏反倒更要打仗。如果没有庚戌之变,先帝时想封贡俺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交易这种事,很多时候确实要建立在武力的基础之上,对我们双方都如此。北虏换了新主,也需要炫耀一下武力来给朝廷个下马威,保证自己的待遇不下降。所以从正常角度看,怎么也是要打几下,彼此向对方证明,自己是有资格坐在谈判桌前的对象,否则生意怎么做。” 张舜卿沉默了,她熟读经史自然知道范进所言不虚,与中原王朝不同,这些草原上弯弓射雕的男儿崇尚武力,信奉强权。谁能带他们去烧杀抢掠,谁就是草原上的英雄,更能得到人心。如果朝廷表现不出足以制衡的实力,这些人就会把贸易需求转为进攻,那便是兵火连结黎民涂炭的惨状。 范进又道:“俺答这边的情形比别人更特殊一些。他这个阿勒坦汗实际是个小汗,要受大汗管理。可是俺答为人抢粮,当年逼得他的侄儿库登汗东迁,我大明始有蓟辽之患。两下虽然是同源,但是彼此之间并不和睦,至少库登汗那一脉可是不怎么喜欢俺答。俺答受封忠顺王时,如今的扎萨克图汗也就是土蛮还向朝廷上书,称这个叔祖父俺答只是他的臣子,臣子封王自己这个大汗也理应有王位,朝廷没理他他就带兵入寇,被戚南塘打了一顿,才愿意和朝廷合作。有俺答这么个强人在,土蛮部倒是不敢乱来,如今俺答死了,如果新诞生的头人压不住场子,土蛮汗就可能以自己大汗的身份要求俺答的部下效忠臣服于他。好不容易让蒙古人分为两大阵营,如果合成一股,对朝廷而言就很不妙了。” 张舜卿一笑,“退思这段时间的功课没有白做,居然对于北虏的情形了解了这么多。” “读书人么,如果知道的不够多,容易被人笑话。” 范进打个哈哈,“如今的局势就是如此,俺答的继任者如果是个窝囊废,对朝廷而言,就要面临一个重新整合起来的蒙古,九边压力会变大,朝廷的开支也会增加。如果继任者是个如同俺答一样的强人,那么必然要入寇宣大,以彰显自己的武功,对我们而言也不是个好消息。唯一的好结果,就是朝廷打一场打胜仗,把入寇的鞑子按在地上爆锤一顿,然后继续开马市做生意,这样才能皆大欢喜。但是要做到这一步,首先就得有几个得力的武臣。至于我肯定是没用的,给我一支军队我也不会指挥,让我上疆场冲锋,我也只想拨马相回逃。如果说能做点什么,就是趁现在努力给自己增加筹码,让自己多一些谈判的本钱,这样坐在谈判桌前才有底气。” 说着话,范进再次抱住张舜卿,低声道:“娘子,你嫁了个没本事的相公,不是一个能力挽狂澜的大英雄,而是个胆小鬼,你委屈不委屈。” “你若是个提刀杀人满身血腥汗臭的武夫,我才不会嫁你。”张舜卿甜甜一笑,“再说相公也是想多了,或许只是杞人忧天,北虏人不会入寇也未可知。” “北虏打量采办丝绸、军械,这个举动不寻常。事出反常必为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北虏中大有力量之人,以丝绸彩缎贿赂各部头人,让他们服从自己调遣。至于军械,自然就是杀人之用。倒不是说这些武器一定会用在大明身上,更像是内部争斗时为自己增加筹码。俺答这个人老年有些糊涂,笃信佛学追求长生,并没对身后事做出安排。他死后由谁继位并无明确说明,草原上已知的强藩一是他的可敦三娘子,一是长子辛爱黄台吉,再有就是俺答的兄弟老巴都。这些都是手握重兵,颇有实力之人,多半自己先要见个高下,搞不好还会火并。等到他们分了胜负,接下来必然就是要对付朝廷。我们就得利用这段时间,做好准备。” “郑范溪三代本兵,自己守土有责,他应该可以对付吧?” “难说。”范进摇头道:“郑范溪才具不差,但是有些时候想的太乐观,不认为会大战。再者他虽然是宣大总督,但是手上能打的牌并不充沛。我方才与王邦屏聊了一下宣府的米价,朝廷折色米按七钱一石计算,实际上的粮价却远比朝廷定的价格为贵。一两银子买不到一石米,里面还要加不少沙子土石。在九边当兵,号称是要铁嘴钢牙石头胃才行。大同那边的米价据说比宣府还要高,当兵的每月实际是亏钱,有的人甚至连饭都没得吃。见微知著,军食都不能保证的前提下,要想指望大捷,只怕是不容易。” 张舜卿道:“这话不对!相公当初给爹爹献计,开放九边粮食贸易,允许各地粮商到九边做生意,为的就是降低米价,怎么这边粮价还是这般高?” 范进道:“这话我也问过,蓟镇那边粮食确实便宜,因为来的粮商多,自己把价格砸下来了。但是宣大这边……粮商据说有句话,宁死不过倒马关。在别处做生意最多亏本,在大同这边可能丢命!治国先治吏,要整军……只怕得先整人!这次我恐怕得做一回千古罪人,才能撬动宣大这铜墙铁壁,否则朝廷的王法,老泰山的新政,都注定是一片空谈!”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三章 谋事(中) 蒲州城。 这座在史记上称为天下之中的城池,东临中条山,西南为黄河环抱,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鹳雀楼、普救寺、万固寺等名圣古迹位于城中,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地灵之处自有人杰出,三国年间曾出武圣关羽,如今则出了杨博、王崇古前后两司马,更有次辅张凤盘。 虽然张四维目下在内阁权柄不重,但是对于地方而言,只要是阁老,就是陆地神仙般的存在。何况张家即便不算张四维,亦是本地极有权势的豪门。张四维之父张允龄叔父张遐龄都是当世有名的大盐商,靠着食盐生意为家里积累下几世消耗不尽的财富,且与王、马、杨等巨姓互通婚娶,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一张庞大且牢固的蛛网,笼罩秦晋两省,宣府乃至整个九边也都在辐射范围之内。作为织网人之一,蒲州张氏在山西的实力和影响,并不逊色于藩王宗室,就连同处一城的襄垣郡王府对于张家亦是礼敬有加。按本地人的说法,张家若是打一个喷嚏,风陵渡口的黄河水都要咆哮上好几天。 不管是太行山无法无天的强盗,纵横塞上的马贼还是中条山中的绿林好汉,对于蒲州张家也是敬畏有加,不敢有丝毫冒犯。逢年过节还要送一份厚礼上门以示孝敬。 表面上看来,张氏以经营盐业起家,实际上如今山西的各项商业经营都少不了张家的影响。乃至整个九边防线的军粮供应,也都有张家的影响。山西以及宣大防线的粮食市场始终受张家影响,不管粮商来自何方,只要粮食到了山西,价格要受张家的控制。 如果是有来头的商贾,张家自然会派人上门攀交情拉关系以足够合适的价格收购那些米粮。经营者不会吃亏,市场价格也不会被影响,为了做生意犯不上伤交情,大家以和为贵。 如果是没有来头且拒绝合作的商贾,不管边军还是绿林好汉,都有可能找上门来让这个敢于对抗张家权威的妄人从世界上消失。在这种靠近前线的边地,人命也没有腹里地区那么值钱,闹不起风浪。 虽然张四维曾经以寒门贫生自居,编造了一个神人授金的故事乱灌鸡汤,但是被当世心学大家颜山农给骂成了臭头,徒增笑柄。在山西地面,张四维的这种谎言虽然没人敢于当面揭穿,但是也没人会相信。只看张家位于城东十里孟盟桥那气派恢弘可与王府并称一时瑜亮的大宅,就没人相信这是个穷苦人家。 晋商多尚节俭,有了钱要么铸成银球“没奈何”,要么就用来购买田地。蒲州有地利,土地肥沃,这里的田宅更是众人争抢目标。如今山西的土地构成分为几部分,除去军屯之外,主要都是宗室田地,另外一部分就是这些大商贾所有。这里面又涉及到田骨田皮的拆分,导致土地确权的工作异常艰难,确立一块田地的归属变得格外艰难。 就以蒲州张家的田地而论,具体的数字没人搞得清楚。只知道从风陵渡口骑着快马跑上一天,你可能依旧还在张家的田地里。就连襄垣王府的皇田,也有很大一部分田皮在张家手中代持。张家的富贵就像是蒲州的城墙,任狂风暴雨也难损分毫。 每到换季的时候,天气总有些变化,如今的蒲州城内,一场风暴也正在渐渐酝酿之中。蒲州原来的知州去岁进京述职便没再回来,一位年不满三十的年轻知州走马上任,接掌了大印。 铁打衙门流水官,这本来是正常事,但是这位父母官上任之后并没有遵循官场规则向张家求护官符,反倒是把矛头对准了这头庞然大物,公然要求推行江陵新法,对于土地进行清丈,重新编立黄册。 山西人对于江陵新法听说过却从没见过。张家的管事早就私下里告诉了大家,鞭子法是对南方的,山西万万行不得,否则大家就都要饿死。所以张家老太爷在前面顶着,不让鞭子抽到蒲州乡亲头上,拼了性命也要给大家留口饭吃。 为了这件功德,张家的佃户每年还多交了一分租子表示对张老太爷的感激,又捐钱重修关帝庙,求伏魔大帝保佑张老太爷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多保佑蒲州乡亲几年。 蒲州的居民都很清楚,在蒲州推行什么法,朝廷说了没用,只有张、杨、王等几大名门世家点头,法才能推行下去。这位新来的知州不问过老太爷的意思,就先要推行鞭子法已是大逆不道,还敢清丈田地这简直就是不想活了。谁不知道,蒲州的田地要么姓朱,要么姓张、杨、王不管姓哪个姓,都不是一个小小知州能查得起的。 百姓们只是观望,衙门里的胥吏也不肯动,张家派了管家到衙门里向知州讲道理,介绍蒲州的情形。可是这位新来的知州似乎不大听得懂山西话,这些行为并没起到作用。见胥吏指使不动,名为黄尓立的知州一时急躁居然自己带了仆人去检地,终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乡下人本就粗鲁何况边地的百姓,民风也就比腹里剽悍,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居然冒犯官威,打伤了黄知州的伴当,据说连知州头上流了血,事情便有些大。后来又有人听说,知州带来的内眷居然失踪了,这更是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蒲州可是关帝家乡,又是几位大佬的桑梓民风最是淳朴,几时出过掳掠妇人的事?纵然有些无知女子哭哭啼啼地被拉进张府或是襄垣王府,那也是前世积的福分,去里面享福的,衙门内眷丢失的事可是少见。 茶馆酒肆,田间地头,推车的货郎,衣服破烂满面灰尘的江湖客以及肉袒深耕的农人,三五成**投接耳地议论着发生的一切。一些流言开始在城内散播,据说那位内眷与黄尓立身边的一个长随早有私情,否则怎么会两人一起失踪?定是女子水性杨花,仆人忘恩负义,与冲突的事没什么关系。至于打伤黄尓立的那几个后生,都已经到衙门里自首。 蒲州的爷们,若是没有这点豪气,又怎么配做关帝的乡亲?按他们自己说,根本就没见过知州如何认识?只当成是来地里偷东西的,没放狗去咬就已经是宅心仁厚了。 本地人素重豪杰,几个后生既然敢作敢当就是好汉子不能受委屈,人在班房里每天好酒好肉供应着,张老太爷据说私下里也感慨了一句不知者不为怪,估计没几天人就可以放出来了。 比起张家这头庞然大物,黄尓立实在太渺小了。即便他是在京师某个学堂读过书,据说出京前江陵相公还当面跟他讲过话,比起张家依旧还是不够看。 凤盘相公可是与江陵相公同榜得中的好友,论起关系怎么也是凤盘相公更亲近一些。这位黄知州据说并无什么奥援,在京师坐冷板凳坐了好几年,如果不是入京师学堂读书,连知州都补不上。这样一个人对上张家,只怕老太爷随手丢个夹片上去,就能打落他的乌纱。 这样的人物敢碰张老太爷,结局早就是注定的,他也该有所准备。据说这位黄知州伤势不轻,几天不能下地,后又成天念叨着私奔的内眷连公事都不大料理,按照百姓们看来,多半过不了多久,就该滚蛋。 惟一的变数,在于朝廷派来的巡按老爷,白面包公范青天。这位带着尚方宝剑而来的巡按,给了百姓无限的遐想空间。有关范进的故事在山西也有传播,在故事中这位白面包公乃是上天文曲星转世包待制转世投胎海青天门下弟子,曾得海青天三卷兵书,善断阴阳有神鬼莫测之能,如今带着尚方宝剑前来可以先斩后奏,乃是一切恶霸劣绅的克星…… 总之被无限神话的范进成了部分百姓心里的一个热切而又不能宣诸于口的希望,甚至于官府也不例外。每当太阳下山,黑夜笼罩蒲州之时,知州衙门的后宅内,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的知州黄尓立,就会对着一副美人图低声呢喃,“雪梅……你等我,只要公子一到,就能把你救出来,让我们团聚……等我!” 作为这场风波的另一极,张家对于外界的传闻采取不理会不反应的态度,大风大浪经过不知多少,这点小场面已经不算什么。不管多重的怨念,也冲不透张家那高大坚固的院墙。这场冲突对于黄尓立而言,失去的是事业与家庭,对于张家而言,却只是一场年轻人之间的胡闹。 张家书房内,张府老太爷张允龄含笑看着对面的年轻书生,轻轻捻动胡须。他生有异像,年纪虽大但是须发中无半点斑白,双眸如电,一望可知是极为精明干练的人物,说话中气十足,语重音沉。 “边地不同腹里,一旦北虏破了边墙就要大打出手,到时候朝廷就要就地征发民壮上阵。是以在这片地方,人不能太和气,没了血性的男人上不了阵,到时候就会误了大事。蒲州终究是关帝家乡,百姓尚武性情暴烈,一时举止失当也是难免的事。不过不管怎么说,也是伤了官,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衙门里轻判,里长族老也不会轻饶了他们,不好好教训一番,简直是要反天!倒是知州那位内眷的事不好办,小王爷年轻,做事不知深浅,居然跑到衙门里劫人,还伤了人命。这件事老夫知道时木已成舟,现在倒是不好了结了。” 在老人对面的男子年纪不到三十岁,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一身书生打扮但是举止间隐然有几分贵气。听着老人的话,书生也一笑, “所谓内眷,也不过是行院里的女子,黄尓立据说未发迹时曾得她资助才得功名,后来从行院中接出为妾,总归不是良家女子又不是正室。如今米已成炊,何况这总归是件丑事,闹大了对谁面上都不好。小王爷那边是因为黄尓立做事荒唐动了肝火,做事有些偏激,老人家找时间规劝几句,设法善后就是了。至于黄尓立堂堂一丈夫,又是朝廷命官,为了个行院女子茶饭不思不理庶务,便有些不分轻重了。学生既为山西巡按,有查纠地方之责,不能看着他这么胡闹。已经写好奏章送入京师,请吏部重新派员来接印,也给知州衙门下了命令,由州佐暂时护印,至于黄尓立还是让他先清醒一下再说吧。” 张允龄叹了口气,“你们两人年纪差不太多,黄尓立的科分辈分还在你之前,可是论起行事来,比汝培就差太多了。吃一堑长一智,希望他这次能够吸取教训,将来做事稳重些才好。身为方面做事如此毛躁,实在不是百姓之福。” 在张允龄对面的,正是新任的山西巡按御史李植。他与范进是同榜进士且同为二甲,自然也是张四维的门生。与范进不同,李植原籍大同,后改籍扬州,但是骨子里还是拿自己当山西人,与张四维有大同乡的关系又是师生,因此关系格外亲近,算是张四维门下干将。 张四维行事内敛而周全,既然保举了范进做宣大巡按,也自然要做后备。从理论上看,宣大属于战区,宣大巡按的事权未必能干涉到山西,但是在行政区划上,山西与大同又处于一个大战区体系之内,他如果想朝山西伸手也不为过。何况还有张舜卿这张牌在,真想伸手没人拦的住。安排自己的门人李植做山西巡按,就是他安排好的一手后招,以李植牵制范进,避免范进真的在自己的桑梓搞出事端。 如今巡按事权渐重,几与巡抚可以分庭抗礼,黄尓立在朝中没有奥援,如果没有在京师新建书院读书的经历连知州都未必当得上,以李植的地位和权柄指名严参自无不中之理。因此这一老一少谈笑之间,实际已经将一位知州的纱帽打落在地。 正在此时,忽然几声女子凄厉的尖叫透过窗纸传了进来,张允龄看看李植,见后者如同老佛入定全无反应,摇头道,“老夫这些年一心向佛疏于管家,下面的人便怠惰起来,做事越来越不用心,贵人在此,怎可如此吵闹?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正说话间,房门被人敲响,随即张家三少张四教笑着推门而入,“真不曾想到,王诚那穷酸家中竟有这么个水灵娘子,若不是亲眼得见却不曾信。只是这女子太没教养,又踢又抓,还咬伤了一个下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弄住她,方才那一嗓子没吓到汝培吧?” 李植连忙道:“三叔多虑了,小侄虽然是文官,胆量还是有些的,不至于被个村姑的叫声吓到。” 张允龄对于三子很是偏爱,朝他一挥手道:“也是个管家的人了,怎么行事还如此毛躁,真是越大越不长进。什么叫穷酸?那是个读书人,侮辱斯文,文昌帝君可不会答应。快些下去吧,别让汝培笑话你个长辈。那女子是有名的蒲坂一枝花,模样怎会不俊?当初便是颗可口青梅,如今自然是颗熟果。你们好生安顿着她不要多管,她的礼数由为父来教。”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四章 谋事(下) “老夫幼年失怙,少掌门庭,服贾远游。南至淮泗北至沧博,游商二十载受尽颠簸之苦,所好者,惟花草而已。只是那时终日为生计奔波,无暇赏玩花草。如今年岁大了,再没有力气到外间奔波,只好在家中享享清福。好在子孙孝顺,知道我的喜好,故此遍寻花草移植于此,也算是以娱晚年。” 张家后花园内,张允龄与李植前后而行,徜徉于花海之中。晋地不比江南,不是个种植花草的好地方。但是宰相之家想要做些事也不是区区地形所能限制的,这处宅院凿地为圃,遍植奇花异草四季芳菲不断,于蒲州亦可算一景。 李植看着这些花草,不住点头称善连连恭维。张允龄又道:“花草虽好,却总是死物,老夫年纪大了,子孙绕膝仍觉寂寞,老妻又以下世,身边总要有个说话的人才是。” “正是,学生也觉得老太爷身边缺少几朵解语花,实在美中不足。”固然知道张允龄天赋异禀虽老不衰,家中多蓄内宠,也听说有张允龄身边的丫鬟悬梁之事。但此时此地只能顺情说好话,李植又不是笨蛋,不会在这个时候泼冷水。 张允龄点头道:“是啊,汝培所言正和老夫之意。王生乃是我们蒲州的一个秀才,家中一贫如洗偏生让他娶到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娘子。去岁踏青之时老夫偶见他们夫妻同游,真有明珠投暗之憾。结果没过几个月王生便暴毙了,甩下一个那么个小寡妇,也是让人心生怜惜。他家无隔夜之粮,哪来的财产葬夫,整个丧礼开销都是老夫一力承担,他家欠下的债便是十几石好米。如今本利相叠,已是四十石上好白粮,一个妇人哪来的力气还债?总不能让一个秀才娘子沦落到烟花之地,损了读书人的名声。老夫发个慈悲,免了她的债务让她过好日子,她到是不欢喜,王家的族人还要去告,这真是让人心寒,都像他们这么闹法,这个世上还有谁敢做好人?” 李植道:“老太爷放心,学生既知此事,就不会坐视。察院会把这个案子要过来秉公而断,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许她以身抵债已是宽厚,怎敢纠缠不清?定要他们当堂具结,不再搅闹就是。只是老太爷的好日子,学生却未备办什么礼物,这可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张允龄哈哈笑道:“汝培这么说就见外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再说一个仆妇而已,又哪算什么喜事,无非寻个由头喝几杯酒罢了。人年岁大了就好热闹,越热闹越好,一会你写个贺贴就可。” 李植满口子应承,沉吟片刻又道:“小生自风陵渡口过河之时,听了几个江湖闲汉交谈,言语中似乎提到退思和尚方剑。这晋中地面百姓愚昧,分不清戏文与朝廷体制,退思巡按宣大,怎么可能到蒲州来?不过若是王家人也这么糊涂,跑到宣大去告状,老太爷面上怕不好看。” 张允龄冷笑一声,“子维收徒有教无类,贤愚不辩。范进的孝心比起汝培,可是差了一截。说来子维不但是他的恩师,更是他的媒人,他到了山西地面却不来看我,只送了封请安书信来,目中太过无人!不过若说王家人告状,这倒是不至于,大同那个地方靠近边关,最近又有北虏游骑作乱,地面上乱的很。王家人长了几个脑袋,敢到那里去送死?再说二弟就在大同为筹办军粮,真若是有官司,自有他来应对。” 见张允龄如此笃定,李植便不再说话,只陪着张允龄赏花。张允龄指着花草道:“这里的花草其实不算好,真正好的花草在内宅,由我那孙女梦儿打理。她在家中绰号花神,伺候花草最为用心,汝培随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李植连忙摇头道:“不方便……男女有别,小生万万不敢。” “你是子维的弟子,又是乡亲,于老夫眼中与家中子弟一般,有什么可避讳的,正好让梦儿看看你这个世兄,随我来。” 说话间张允龄已经拉着李植大步向前,他的身体比年轻人毫不逊色,李植又不敢挣扎,只好由着他拉拽向前。边走张允龄边道:“汝培是祖父那一代搬到扬州的吧?你祖父在扬州经营盐业,与老夫也曾见过,当时老夫就说他虽然改了籍,但是一口山西土音未变,一听就知道是乡亲。你的山西腔像极了你的先人,简直一般无二,半点扬州口音未带也是奇事。” 李植连忙赔笑道:“老太爷说的是。原籍虽改,乡音依旧,这一口山西腔我们祖孙三代都改不过来。家父当年在福建做藩司时,同僚还奇怪,怎么个扬州来的老爷,一口山西话。”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张允龄道:“说来也是缘分,老夫不止见过令祖,当年与令尊也是见过的,那时还是月港初开,老夫这个乡下的土包子要去开开眼界,便在衙门里遇到。人在异乡得闻乡音,那种感触你们年轻人是体会不到的。那次我们一见如故秉烛夜谈,算是忘年之交,只可惜天不假年,老朽这老骨头还在,令尊却已经故去,提起来令人唏嘘啊。是以汝培路过山西时,老夫听说你是故人之后,立刻就派人给四维送信,绝不能亏待故人之后。咱们山西人做生意,靠的两样东西,一是信义,二是团结,差了哪一样都寸步难行。你也给咱们山西人争气,中了二甲进士,也让你家中光彩。” “晚辈多谢老太爷造就,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山西人帮山西人是应该的,不必客气。四维在书信里也没少夸奖你,说你聪明,有冲劲,学问也好,最重要的事人品出色。在督察院里是有名的直言敢谏,这很好。朝廷设立风宪,就是让你们弹纠不法,为天子访查奸佞。所以做风宪的,必须胆子大,不能胆小怕事,更不能装聋作哑。不管是权臣还是宠臣,胡作非为的,一个都不能放过!如此才是柏台风骨。” 两人边说边行,此时已经走过月亮门洞,来到内宅。走不多远,就听阵阵琴声传来,曲声悠扬悦耳,如同天籁之音,李植脚步一顿,张允龄回头道:“汝培觉得此曲可能入耳?” “这琴声空灵,不染红尘俗世,当真是仙家手段。如今提起丝竹一道多言东南,可是小生在扬州也不曾听过这么有仙气的琴声。” “扬州铜臭气太重,污了灵气,自然不会由此超凡脱俗的曲声。实不相瞒,这是梦儿无事抚琴呢,你随我去看就是。” 张允龄拉着李植一路前行,走不多远便见到花园中一座八角凉亭,两个身材窈窕的丫鬟持扇而立,正中一个身着大红袄裙的女子正在拨弄一张古琴,随着十指滚动,几只无名雀鸟围绕在女子身边飞舞盘旋叽喳不停,似乎在为她伴奏。 原本李植碍于男女之别不敢多看,可是这等奇景生平未见,不由把目光转过去,随即便呆住了。 美人!真正的美人。 从小生在扬州的李植美人不知见了多少,何况他才华出众家室又好,身边从不缺少美人。在秦楼楚馆也是出名的豪客,不知让多少花魁行首为之倾倒甘愿自荐枕席。可是跟眼前女子相比,他所经历过的女子便成了土鸡瓦犬,连家中那位品貌端庄出身名门的夫人,也成了不堪入目的黄脸婆。 光洁如瓷的肌肤,精致到极处的五官,配合上她那如同仙女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让李植的心跳骤然加快。这位本来见惯风花雪月的欢畅浪子,这时却变成了毛头小伙子,额头上汗珠滚动,喉咙阵阵发干,连吞了几口口水都不曾缓解。 女子这时也看到了两人,琴声一乱随即停了下来,起身撩起裙子下摆向这边走来,随着她越走越近,李植的心也就越跳越快。她年纪不算小了,但也不会超过十八岁,还不算老。看她的穿戴打扮应该还没嫁人,只是这么大了应该早有了婆家。可是张家几时有此绝色自己怎么不曾听说,更不知她许了谁家子弟……她是不是在看着自己?这么近的距离一定看到自己了。该死,自己今天为什么不穿官袍前来,也好让她知道,自己乃是朝廷命官不是个落第士子。 可是女子的目光只在李植脸上一扫而过,随即来到张允龄面前飘飘下拜道:“不知老爷前来,女儿未曾迎接,实在是罪过。既有客人在,女儿便告退了。” 张允龄拉起少女,“梦儿不必见外,这是李汝培,乃是咱们山西新来的巡按,大名鼎鼎的李青天,国朝第一等好官,也是你义兄的弟子,你的晚辈。都是一家人,不必那么害羞。汝培学富五车精通音律,你且再弹一曲,让你这世侄为你指点一二。” 回头又朝李植道:“这就是我们张家的花神娘子,老夫的义女。若说老夫身边没有解语花倒也不尽然,这梦儿就是我张家乃至整个山西第一鲜花。当日襄垣郡王世子曾以斛珠为聘,老夫也不曾答应。至今不给她找婆家,就是想多看她几年。你看这些鸟儿,都是她买来饲养之后放生的。禽鸟亦通人性,只要听到她的琴声就来陪她,也是我张家一个景色。来来,你离近了听听她的琴音。” 丫鬟已经搬来凳子,让二人于亭中坐下。少女略有些羞涩,侧过头去不肯看李植,只轻轻调动琴弦,不多时便又弹奏起来。李植耳内听琴,但心思都放在了眼前美人身上,心里第一次对于张允龄产生了一丝怨念:这等仙子莫非也是这老朽的禁脔?若果真如此,这老东西当真是该死得很! 李植心驰神往,心思都放在少女身上,不曾发觉一名俏婢来到张允龄身旁耳语几句,随后张允龄悄悄起身离开凉亭,一路来到内宅书房。推门进去,张家二少张四端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给父亲先是见了礼随后道: “叔父让孩儿回来给老爷送信,有四弟五弟在那边帮忙就足够了。梅花老九那边已经布置妥当,只要范进进了大同,她立刻就会告状。” 张允龄示意儿子坐下,自己也坐下来,脸上的表情却格外严肃,二目精光四射与方才的闲散模样大不相同。 “你二叔性子爽直,冲劲是有的,但是不够把细。你五弟与你二叔最为投契,两人都是先锋之才,你四弟足智多谋可为军师,决断上又有些优柔,只可为参赞不能掌全局,能为帅才居中调度指挥者就只有你了。这次一石三鸟之计,非得由你居中调度不可,所以还是得抓紧回去。再说你二叔是管不住自己腰带的人,对于梅花老九早已垂涎三尺,若是没人看着只怕坏了咱的大事。” “老爷放心,辛爱汗送来的那个美人很对二叔口味,所以最近他倒是没犯老毛病。只是……孩儿有些不明白,范进只是一个小辈,与咱家又有师门关系,送他个梅花老九已经足够,何必还搭上梦姑。” 张允龄目光一寒,“怎么?不止你二叔儿女情长,你也犯了毛病,舍不得花神娘子了?” “不不,孩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当年老爷收留那个孽种,无非是因为相人之术,断定她是个绝色佳丽。从小请人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丝竹,只当老爷是……” “是想留下自用对吧?”张允龄打断儿子的话,冷笑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是为父只是想要她的身子,何必留她到现在,早几年便可收用了她。美人固然人人喜爱,但是太美的女人就会祸国殃民,给自己带来灾祸。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我家如今富贵二字皆有,若是再把这么个褒姒妲己的小妖精纳入房中,会遭报的。我养大她,只为让她关键时刻为我所用,偿还这些年咱家养她的恩典,你们想多了。梅花老九也好,梦姑也罢,都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难道你布子时还会在意这枚棋子究竟是玉石所制,还是粗瓷所制么?” “老爷见教的是,是孩儿想差了。可是郑范溪对咱家向来还算恭敬,范进也是大哥的门生子,这次让梅花老九状告郑洛,不管输赢对咱们都无好处,再赔上个梦姑就更无必要了。” 张允龄摇头道:“糊涂!你大哥读书读得糊涂了,你们不要学他。孔孟之道是求官的敲门砖,咱们一心从商不求功名就不必理会它。郑家一门三本兵,范进大闹东南,这两个可有一个省油灯?年初时朝廷颁岁赏于九边,那些丘八手里有了几文余财,我们刚一涨米价,郑洛那穷酸便送书信上门,请咱们体恤边军寒苦。恭顺?他无非是跟咱们虚以委蛇,并不见得对咱们满意。何况山西这潭水不混起来,咱们又怎么摸鱼?。” 他顿了顿,又道:“范进带尚方宝剑前来,郑范溪心里先就种了一根刺进去。如今我们再放一把火,就不信烧不起来!要对付一个人,首先就得了解他。为父看过范进的底,这个人脑筋活络做事不择手段,若是在咱们家里做管事,我就要招他做上门女婿,可如果是敌手就难对付了。好在所有人都有弱点,他也不例外。” “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女人,而且胆大妄为,连海上的女土司都敢玩还有什么女人是他不敢沾的?另一个毛病就是年少气盛喜欢当英雄做清官。这次我们就对症下药,喜欢女人,我们就让他和美人邂逅,喜欢做清官,就让他做青天!梅花老九这一状他若不理,青天之名不攻自破。如果准了,就得对上郑范溪,不管哪样都是好事。” “那梦姑?” “糊涂!你忘了山西这个地方什么最多?不是穷棒子,是宗室,是天家苗裔凤子龙孙!代王千岁、襄垣王世子……有多少天潢贵胄惦记着梦儿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让梦姑去大同,最坏的结果就是咱家和代王成了亲戚,于咱们大事有什么损失?若是能让这小妖精挑动得范进夫妻反目,让宗室与范进为敌,把山西闹个乌烟瘴气就最好不过。宗室、巡抚、巡按,背后能牵扯上皇族、张居正甚至是皇帝。让他们且去争斗,斗得越热闹越好,等到辛爱汗铁骑破关而入之时,才好叫他们知道厉害!” 张四端道:“辛爱汗想要效法庚戌故事,可如今张居正当朝非是当年严分宜在位,蓟镇又有戚继光,只怕他讨不了好去。再者刀枪无眼,万一伤了范进性命,他日还有谁去扬州帮咱们对付徽商?” “他们的目光太短浅,你不要理会。范进是个灾星,走到哪里哪里就要出事。把这么个人丢去扬州,不是从徽州人手里抢生意,而是砸掉整口锅。张居正的一条鞭原本是推行不下去的,可是自从范进做了他的女婿,献了这个重定黄册的法子,事情就棘手起来。若是让他成了气候,咱们家一准没有好日子过。为父行商多年,最大的本事便是眼光。当年我被人称为神眼,就是因为我看东西真假断人善恶最准。范进绝对不是可以羁縻或是结交的人物,在不暴露我们的前提下,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他才是上策。至于辛爱……鞑虏酋长井底之蛙,没什么见识。他想送死我们不必阻挠,只要他能进山西就好。为父老了,已经跑不动了,总得给你们留下一份足够的家业,才能安心撒手闭眼。这次借北虏的手,把山西洗一洗,顺手再给咱家多添置些产业就够了,至于辛爱死不死,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张四端点点头,又有些迟疑道:“范进若真死在山西,大哥那边……” 张允龄笑道:“李汝培这个假道学送上门来,到时候把梦姑这破鞋甩给他,就足以让他成为咱张家一条忠犬,遮风挡雨背黑锅的事,由他负责就够了。你是不是也怕了张江陵,不敢动手?” “孩儿倒不至于怕了他,只是觉得范进还不曾对我们下手,敌友未明,我们就动手似乎有些……” “等他动手就晚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因为他不曾想到咱们会主动对付他,这一击才有效力,今晚咱们家吃顿团圆饭,明天你便返回大同,按为父吩咐行事。最好在大同就先解决了这个范退思。尚方宝剑……白面包公……为父不想看到这样的人出现在蒲州,早点把他解决了,对谁都好。” 几声凄厉的女子叫声又顺着风飘来,依稀可以听出是撕心裂肺的咒骂,“张允龄,害我相公谋我清白,你这老儿不得好死!你们张家个个都不得善终!”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五章 死士(上) 群山环绕之中,一些低矮的草房稀疏分布,身着粗布衣衫的后生并没有在田地里伺候庄稼,而是拿着棍棒在村中空场上一板一眼的操练着。这些年轻男子身上的衣衫都有补丁,手上满是泥垢与老茧,但是队列森严,棍棒舞动有模有样,在一个中年男子的呼喝声中,按着号子大喝、挥棍! 由于卫生条件以及生活水平限制,这种村庄的人平均寿命有限,五十岁以上就可称为长寿,这小村庄的主人便是如此一个年近六十的寿星。老人一身粗制土布衣衫,下着草鞋,衣服与普通农人一样,但是格外整洁不染尘土。 岁月在他的脸上镌刻出无数沟壑,但是老人的目光已经锐利,脸上硕大的鹰钩鼻,让整个人的面相有些狰狞,连同那花白的胡须也仿佛带着几分危险。与大多数同龄人相比,老人的身体更为健康,腰板依旧笔直,走动之间步履生风,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看着这些操练的子弟,如同一位大将军在检阅部队。 范进跟在老人身旁,他身上穿的是儒衫,脚上穿的却是本地人自己缝制的布靴。沈三、张铁臂两人一左一右守在他身边,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则是范进从京师带出来的护卫。 这些护卫来自鸣凤镖行,都是凤鸣岐的弟子,个人武艺修为以及江湖经验都很是丰富,眼光也毒辣的很。对于这些乡下后生的操练原本看不在眼里,当他们就是乡团土勇,可是等看了一阵这些护卫的目光里便渐渐多了几分警戒。 这些看似土头土脑的乡农,操练的招数极为简单,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下,算不上高明武艺。但是出手迅捷有力,那看似憨厚的目光里饱含杀气。如果单打独斗未必如何厉害,可是如果是打群架,这十名武艺高强的护卫未必就能打胜村子里这几十个后生。这是军班武艺,不是江湖功夫,绝非好相与…… 范进的大队人马并没有跟着进村,这小小的山村也容纳不下那么庞大的一支队伍。张舜卿顶着范进的名字带队继续前进,范进则带了一支小队秘密脱离队伍。他离开爱妻到乡下自然不是为了观看一帮村里后生练武,更不是为了村里那几个热情而又充满活力的乡下丫头火辣辣的目光和她们连夜缝制的布靴。这座山村对范进的重要性兵部亚于朝廷衙署,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乡农若是用之得当足以抵数万雄兵。 故意选择桑干河为前进路线,刻意避开宣府直入大同,代表了范进此行的工作重点在山西而不是河北。根据他的推断,土默特部落恐怕将有一场大规模行动,至于察哈尔部落是否会跟进现在还说不好。不论从保护百姓的大义,还是以自己的工作业绩这个小九九,他都有保证宣大防线固若金汤不出纰漏的义务。 范进不是个军事家,并不懂得指挥部队作战,论起在战场的作用,眼下坐镇九边的文官都在他之上。范进所能做的,就是在战前尽可能为朝廷一方增加砝码,让胜利的天平倾斜。 范进自身的才具以及位置,决定他能做的事不多。制造先进兵器这一选项肯定要排除,他两世为人对于军械都没什么兴趣,明朝也不存在那种所谓给个方向就能做出成品的神匠。何况武器的革新依托于整个工业体系的进步,眼下的明朝并没有配套功能范进也没想过要在明朝搞工业革命或是蒸汽机,这一条自然否决。穿越者另一利器编练新军也实现不了。先不说有戚继光在,练兵轮不上范进,就拿时间说也来不及,是以也就不必再想。 以他的才干和能力,于备战能做的工作就是尽可能调动物资分析情报,在战争打响之前凑足五成以上的胜算。这件工作其实也不容易,范进又不是神仙,不能点石成金。宣府他已经不打算介入了,只想安心经略大同,据敌于第一道防线之外。可是山西的舆情复杂,在那里征调物资,就是虎口夺食,少不得要和本地的缙绅大贾好好斗一斗。 范进不是高丽金氏百姓,对于苦难行军之类的行为没有丝毫兴趣。他是个追求享受的性子,能够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面对强敌他想的也不是提升自己,而是多找几个帮手。 张国栋提供的那些商队成员虽然在人数有限,地位也极为低微,但是这些人深入蒙古与诸多部落有往来,又和边军有着很深的联系。不管从情报的掌握还是对物资的调度都有自己的门路,得到这些人的帮助就等于凭空多了一支精兵。也正因为他们的重要,才值得范进放下娇妻赶过来这里睡硬木床。 眼前名为吴石头的老人,就是联络名册上一个重要成员。按照记载,他家做走私生意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如果按照行为判断,是标准的祸国殃民走私犯。但是他的另一层身份,却是大明军户之一,年轻时在边关守城杀敌曾经与虏骑白刃拼杀,直到一次险些导致残废的重伤才让他脱下战袍改穿民装。 他的商队一方面把蒙古人急需的物资运出去,另一方面也把重要的情报带回来,在很多时候还要充当减压阀,尽量让小部落放弃掠夺的打算。他的祖父、父亲都死在行商的过程中,他的几个手足以及儿子也都死在这充满危险的贸易旅途上,整个吴家就只剩下他和他的孙子孙女。 他的孙子吴豹子是个憨厚壮实的小伙,黑红的面孔,外表年龄比实际年龄大了起码十岁,人有些木讷。而他的孙女则是个虎背熊腰力能擒虎的女中豪杰,范进来的第一天就看到她叉着腰跟几个乡下女人骂架,一个未婚大姑娘骂的脏话让几个妇人都回不了口。 就这么一个看上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乡下人家和这么个看上去如同世外桃源般的村落,在这一带分布着起码三十几个,吴石头是他们共同的首领。这个看上去如同老农一般的老汉一声令下,能动员出几百名能提兵器拼命的青壮,而他自己那双青筋暴露的大手,依旧拥有拗断别人脖子的力量。 这就是边地的行商,凶悍狡诈多力最重要的是够狠。没有这点本事,就别想在边关生存。 范进与吴石头的接触并不顺利,他在官场训练出的交际手段在这个老人身上很难发挥作用。商贾的狡猾、山民的戒备心理加上疆场杀人的经历糅合一处,打造出这个难以对付的老怪。 这个看上去像是个普通乡农的老汉就像他的名字,顽固不化无从下手。范进不但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还用了张国栋提供的暗语,证明自己确实是兵部来的。又拿出烈酒、彩缎、白银以及京师里采购的杂货作为收买,以可是吴石头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谨慎而又听话,但就是不跟你交底。 表面看来吴石头对范进敬如神明,一听到是巡按老爷人就趴在地上说什么也不敢起来,又吩咐将村里所有的羊杀掉,给贵客煮羊肉羊下水来吃。当天吃饭时,老人让村里所有的男女都换上新衣参拜按院老爷。酒酣耳热之时老人举着酒碗当场连说带唱在火堆前跳舞唱着本地小调,十足一个没见过世面几句恭维就能卖命的乡下老汉。 他可以容忍自己的孙女和村里几个大姑娘一起为白面包公做鞋,或是在柴堆上唱热情如火的小调,由于喝多了土烧,范进身边一个随行来的护卫管不住自己的腰带,花言巧语地勾搭了村子里一个年轻的女子,拉着她的胳膊就钻了庄稼地,老人明明看见却不声张,还不许女子的几个兄弟去阻挠。范进甚至相信,自己如果晚上去摸他孙女的床,他都会装作睡着了没听到。 可他不管怎么热情怎么随和,就是不肯和自己谈正事、自己一提起行商以及蒙古的情形,他就一脸茫然,仿佛在听天书。如果不是名字确定无误,外加两方确实对上了暗语,范进甚至要怀疑是兵部的情报给错了。 倒不是说范进拿老头没辙,就看吴石头那孙女看自己的眼神,和那热情洋溢词句充满原始吸引力的小调,范进不费力气就能把她也拽进庄稼地里,从她嘴里也不难问出实话。可是他对那个能打死老虎自己长得也像老虎的女孩没兴趣,有郑蝉、薛五两个尤物在身边,那个丫头入不了他的眼,就连这靴子也是看着她和几个姑娘期盼的眼神不忍拒绝而已。 穿上这双几个女孩连夜赶出的靴子,也算是一种妥协,同时也是对吴石头的一个警告。自己在这已经耽误了两天,时间足够他孙女把一双半成品靴子做成成品,如果今天再不说出个结果,吃掉村子里最后一只鸡以后,自己的人就该出发去追大部队。他很重要,自己的时间也很重要,不能无限制浪费。 吴石头看着那帮后生操练,用烟袋虚点着: “大老爷您看,豹子那娃娃练功很用心,这娃娃从小就想当兵,说是要靠武艺给家里搏个富贵。我打了他好几次,就是打不过来,他爹、他叔、他舅都是博富贵博到尸骨都没有收回来。吴家就这一根苗了,他还没成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家就绝后了!绝后啊!” 范进咳嗽一声,“靠武艺搏富贵不一定需要拼命。即便是军队里,也有一些地方是不需要卖命也可以提拔的,主要还是看关系。比如给大贵人当护卫,不需要打仗,升的也快。” “难啊。这娃脑子不好使,做事一根筋,哪个贵人要他啊。别说贵人了,连个中意他的女子都没有,这么大的年纪成不了亲,愁死个人啊。还有我那小花,多好的姑娘啊,能干活能吃苦身子骨结实,一看就是能生养的。要是过了门,生起娃来一准是一个接一个。” “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老岁数不小了,别操心太多。谁都有自己的命数,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吴石头看看范进的脚,“这靴子做的结实吧?我也知道,样子土了点,针脚也不好,可是它都是真材实料。俺们山西不比京里,山多石头多,在这种地方鞋子好看没用,关键还是要结实。你从京里带来的靴子别看样子好,可是不结实。” 范进一笑,“只要样子好看就行了,谁管它结实不结实,大家都是体面人,谁还真等它穿坏啊,一旧就丢了。就像我带来的彩缎一样,论质地肯定不如家织布,可是要说价格,土布怎么也不如丝绸。” “这是自然……自然。” 吴石头抽了两口烟,看着范进,“大老爷这是要走吧?” “是啊,该动身了。” “那张驴子家三丫头的事,您看该怎么是好?按说一个山里的女子,您给了二十两银子已经是天价了,娶她做婆姨也用不了那么多。可是张驴子家日子不好过,七个儿子全指望三个丫头换老婆,这破了身的就不好要彩礼……您看能不能再加点?” 范进一笑,“这件事错在我这边,犯错就要认挨打要站稳,人家要钱我就得给。一个黄花闺女不能随便给人睡了赔钱就完,我会让我的那个随从娶她,对她负责到底。我问过了,他并未成亲,也不曾对女子用强,最多是花言巧语了一番,这回让他兑现就是了。那小子人样子也还过得去,虽然没有大出息,跟在本官身边,每年也能挣一百多两银子,不算亏了那丫头吧?张家一家人接到京里住,安家费我来出。如果张家不满意,我就用尚方剑斩了我的手下,给三姑娘出气,再赔一笔银两。老爷子麻烦去问一句,他们是要做亲家还是要我杀人,经自佛口出,苦主怎么说我就怎么干。” 吴石头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疑似笑容的表情,一口残缺的牙齿在日光下一闪而逝。 “大老爷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个爽利人也是个好人。三丫头那事一出,你就拿了银子出来赔偿。前些年兵部也来过一个官,跟你一样,带了几十个人,也是要出一趟边关。来的不是我们村,是前面那个上峡村,那村子里也是杀了羊喝了酒。等喝多了就管不住自己,当官的带头抱了个丫头进房,其他人有样学样。转过年来,那村里就多了几个孩子,到现在不知道爹是谁,那一晚上……全村的女人都没得好。还是我们造化好,遇到个好官。” “我算不上好官,只是不想当个糊涂蛋。你说的那个人,想来也就留在这了。” 吴石头一笑,没回答这个问题,只将烟袋磕了几下。自言自语道:“福祸无门人自招,人人造化不一样,张驴子家那三丫头长得像头牛,却摊上个好男人。这事我做主了,那闺女嫁给范老爷的手下,银子给几两就完,只求他带张家一个小子进京,其他人留下。” 他又看看范进:“大老爷,你是不是以为我姓吴的不是个东西?收了钱却不肯说实话,也不肯为朝廷效力?”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 “到底是念书的,说出话来就是跟我们老粗不一样。我不懂这些大道理,就跟你说点我们乡下的土话。你那本本上,山西一共是十七路商帮对吧?我这是第一路,我不识抬举,大老爷就去找别人。” 范进没接话,只看着吴石头。后者朝范进苦笑一声,“我要是告诉您老,您手里那是份老黄历,十七路商帮,您能找到的就剩我这又臭又硬的老石头一个,您老该怎么说?”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六章 死士(下) 范进看看吴石头,神色依旧平静。“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十七路商帮之一了?我虽然是个书生的,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不至于听到什么消息都大惊小怪。我是按院不是地方官,当朝相爷是我的老泰山,地方上闹成什么样也不会砍我的脑袋。那些商帮在自然是好,不在也没关系,就像您老人家一样,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是好,不愿意承认也无所谓。你做的羊肉很好吃,我这两天过的也很开心,这就足够了。” 吴石头嘿嘿一笑,“大老爷,您的官比我大,读的书比我多,可是年岁比我孙子还小,跟老汉面前用心计,还差了一些火候。你若真是个混日子的糊涂蛋,老汉可不耐烦跟你这里磨牙,更不会请你观操。在你们眼里,这是乡下人吃饱了撑的消化食,可是对我们来说,这是自己的根底,外人可是见不着的。” 吴石头的脸色严肃起来,目光也渐渐变得锐利。“你那文书上写了吧?我祖上是蒙古人,就是你们说的北虏。洪武爷的时候,我们归了大明,永乐爷爷的时候给我们赐姓吴。从那以后,我们的老姓就没人记得了,都记得自己姓吴,这个姓是万岁给的,军户身份也是。为了这个身份,我们吴家世代都得为大明拼命,直到死的就剩豹子一个男丁。” “你祖上姓什么是什么人没有意义,只要你忠于陛下,咱们就是自己人。” 吴石头摇摇头,“这话太大,我们受不起。大老爷是好人,拿我们当人看,我们就拿大老爷当自己人。咱们乡下人命贱,没人心疼,可是自己得心疼自己,不能随便就断送了。想当初山西成伙的商帮三十六路,号称三十六天罡。到现在,就只剩了我吴老汉这一路,不是我老吴运气比别人好,也不是我跟阎王爷有交情,只不过是我比别人多了几分小心而已。大老爷也看到了,这一片几十个个村子,那么多父老乡亲的身家在我手里,换了您老,敢不多个心眼?兵部口令金银彩缎,我们都不敢信,因为信这个的都已经完了。我唯一相信的,就是人。” “你肯跟我说这些,又肯让我看你们演武,证明我过关了?” 吴石头点点头,“这两天我也没闲着,老爷睡觉的时候,我去跟各村子的头脑商量了一下,总算大家信我老汉的眼光,愿意跟大老爷交底。我们当兵的不能跟读书的比,寿数差着一天一地,能活到这把年纪就是赚的。只求大老爷安排好咱的家眷,我们这些老骨头就卖给大老爷了!要说服他们不容易,耽误了大老爷两天光景,老汉愿意受罚。” 范进道:“这话谈不到,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可以理解。我现在只想问一句,我是怎么过关的?就因为我对张家的处理?” 吴石头又一笑,“虽然咱是山里人,但是白面包公的名号也是听过的。原本担心的,是你与张蒲坂的师生关系,怕你拿我们这些人孝敬了恩师。后来与大老爷手下的伴当聊了几句,知道一些大老爷在江南做的事,心里便有了底。再看大老爷能耐着性子在这穷山沟蹲两天,我自然就服了。咱又不是诸葛亮,不配让大老爷三顾茅庐,您这么赏脸,老汉要还不知道怎么做,这一把年纪不就白活了。” “那今天请我观阵的意思是?” “大家合伙做生意,总要看看彼此的本钱心里才踏实。大老爷的本钱我们已经见过了,该我们亮自己的家当了。这些娃娃们的本事还入得了眼吧?” “我没带过兵,不懂行伍,看上去倒是不错。不过你应该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做生意的人要是不知道买家要什么,还做个球的生意?大老爷要啥老汉心里清楚着,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全在这里放着呢。”吴石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自信地一笑: “三十六天罡虽然就剩了我这一支孤魂野鬼,但是咱脑子里的玩意保证够用,大老爷想要的东西,我这都有。若是打算让我们出关,一声令下,咱的商队十天之内就能出发。” “那老爷子的意思,要买你的货,就得把这些搭头一起买下了?” “不愧是念书的,一说就明白。这村子里的后生有百十多个,演武的这些和俺家情形差不多,全是独苗。我们受过万岁大恩,为朝廷看家护院一看就是百多年,再多的恩典也该还得差不多了,也该让我们为自己想想了。我们这些人吃苦受罪,就是为了儿孙享福。我也不图豹子享多大福分,只求范老爷开恩,让他和村里这些后生跟在您身边,将来吃口太平饭,老汉就把这条命卖给你了。” “边塞辛苦大家都有数,可是跟在我身边,也未必就是享福,这一点你可要想清楚了。或许跟着我更危险,也说不一定。若是留在村子里,跟着你老学做生意,也未必就要卖命。” “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太实在了。再说这地方不像江南,就算是生意一样也是得一手算盘一手拿刀。我们是苦命人,从生下来那天就知道,要求富贵就得自己去拼,若是死了只怪自己命不好,不会埋怨大老爷。老汉不是个乘人之危的主,只求大老爷赏一个机会,至于这小子能走到哪一步,看他自己的造化,老汉没有二话。” “既然如此,我可以答应你。这些人我会带在身边做护卫,将来想办法让他们给他们找个好差事。但是他们如果敢违抗我的命令……” “他们跟了大老爷,就是您手下的兵,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听话就罚他们,这没啥可说的。”吴石头回答地很是干脆,“还有就是小花……我知道大老爷嫌她丑,可是丫头心好,功夫更好。带在身边不会让您吃亏的,就算您不想带着,家里的女眷也得用人保护不是?” 范进点头道:“我就给你这个面子,收她做个女护卫,将来她出嫁,我送她一份足够有面子的嫁妆。” “爽利!”吴石头点点头,“老汉眼睛没看错人,大老爷是个人物。咱们老爷们说话办事求个痛快,既然大老爷给面子,老汉也得对得起您老的恩典,咱这一百多斤就卖给您了,您怎么吩咐咱就怎么听。” 二人交谈的地点从空场变为了房间,吴石头也不再是那副乡下老汉的举止,而是按照下级向上级汇报的姿态向范进报告自己所掌握的情报。在他的床底下,一口老旧的樟木箱内,存放着他手绘的塞上地图,以及一些头人的兴趣爱好,部落丁口数字武备情况等等。另外一部分则是吴石头的个人经验总结,包括草原的气候变化以及其虏骑骚扰边关的行动规律习惯路线等等。 吴石头的字写得很潦草,图画的也混乱,好多地方写了白字,没有他在旁边做讲解看了也未必能看懂。但是就是这些简陋的情报里,却可以看出这个老人的用心之处。范进敢担保,这上面记载的很多情报即便是宣大总督郑洛也不掌握。根据和吴石头的聊天,对于这些行商的情况范进也渐渐有了了解。 他们大多与吴石头一样,都是军户出身,以村庄为联络方式,组成了一个个小团体。这些人不像其他军户那样安心伺候庄稼打理田地,都是家里的女人或是老人种田,成年人跑走私贸易经商贴补家用。通过这种方式赚取的资金,能够维持温饱,也让他们有能力脱离农业种植,可以练兵演武。 他们的经营规模比王邦屏那些军头的商队要小,有些时候甚至以跑单帮的方式出去,推着一辆独轮车通过边境封锁到草原上去贸易。在大商人、边军这些大商家交易的缝隙里吃一口残汤剩饭,日子过得很是艰辛。 在整个边境贸易团体里,他们所占的比重很小,但是承担的责任却最大。除去正常的贸易,他们还担任着间谍的工作,为朝廷刺探情报纾解压力,有些时候甚至还要负责破坏工作。刺杀某些英勇善战的头人,或是制造火灾烧毁草场,这些事情都是由他们来完成的,代价往往就是自己的性命。他们既是朝廷的减压阀,也是朝廷的炮灰,而得到的回报,却只是一些物资的免费供应,出境时睁一眼闭一眼,又或是像范进这样,带一些彩缎白银过来发犒赏。其付出和回报完全不成正比,范进自问,如果把自己放在这么个环境里,自己肯定另想其他出路,绝对不会再为朝廷卖命。 眼下,就连这点回报都没有了,张国栋手上掌握的十七家商队,除去吴石头这一路,其他都已经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在俺答封贡之后,这些商队的日子就不好过。在马市上交易的商贾,都是山西本地的名门巨室派出来的代表,再不就是外面来的过江龙。这些人多半都有着某位大佬的背景,手上拿着八行,还有边关督抚疆臣的乡党,彼此能攀扯亲戚。与他们相比,这些小商队实在微不足道,马市上没有他们的位置,得不到任何好处。 为了维护马市的交易正常,保证不让禁物出关,官府开始加强对于出境贸易的管理。换句话说,就是对那些没有靠山的妖怪要一棒子打死,这些小商队就是优先被打击的目标。 标营开始加强巡逻,发现私自出关的队伍就要查扣货物,把商人就地正法。本地的巨室在里面也出了很大力,不少商队就这么消失,还有一些被迫接受了招安,成了那些大家族的附庸,按他们的吩咐行动与朝廷的联络也就断绝了。在俺答病危,土默特游骑开始骚扰边界与明军的冲突渐渐升级之后,这种封锁达到了巅峰。 郑洛并非等闲之辈,他也意识到草原很可能发生大的变动,边境的安宁难以保证,也在积极备战。但他的思路与范进不同,并不认为这些商队值得信任,更不会把搜集情报的工作交给他们做。相反,在郑洛的看法里,这些商队很可能是蒙古人的探子,即使不是在这个危机关头,也随时可能为了利益背叛大明把机密军情泄露给对方。何况这些人里有不少本就是是蒙古人,就更不值得信任。因此派出了自己的标营查禁走私,一经发现就地正法,就连马市都暂时封闭。 “郑军门本就是个厉害人物,何况还有本地人帮他。张蒲坂家的二太爷以及家里几位老爷坐镇大同为郑军门调度粮草,他们是山西的大商贾,在马市上赚了大钱,自然就看我们这些抢饭的不顺眼。因此郑军门一发话,他们就出大力帮忙。自己人搞自己人是最容易的,何况是大鱼吃小鱼,那十几路兄弟,就是这么没了。范老爷若是早来些日子,就能看到大同城墙那里悬挂的一大串人头。我偷偷跑去看过,买了酒烧了纸,也算是给这些老弟兄送行。他们中有人不止一次烧过草场,还有人曾经为了送一份紧急军情摔断了腿,依旧咬牙坚持。北虏的刀子没能留住他们,自己人的王法却要了他们的命,糊涂……糊涂啊!” 吴石头用袖子擦了擦脸,“有人就是因为信了兵部的口令,觉得是自己人,就亮了家当,接着就被人抓到总督衙门去砍头。人家家里有阁臣有司马,兵部的口令难道就弄不到么?太傻了!没了,都没了,三十六天罡,就只剩我这一缕孤魂。总算是命好,遇到了范老爷这么个人,能看得起我,也愿意听我说话。我知道的一定都说出来,就算是死,也算完成了自己的差事,对得起陛下了。” 范进听着眉头紧锁,“你是说,名单上其他人全都?” “不一定,有一些洗手不干,或是为本地的商贾效力,倒是保住一条命。但是他们不会再和朝廷有什么牵连,跟死了也差不多。剩下的,差不多都灭了。肯和大老爷合作的,就只有我这一路了,不信的话,您可以去找找看。” “不必,我相信老爷子的话。我现在只想问老爷子一句,您是怎么个打算。我可以带走这些人,也可以把他们送回京师去,然后就当我没来过这里。如果您想洗手上岸,我会烧掉名册,保证将来不会再有人来破坏这里的安宁。” “没用的。大老爷一进村,我这就不会有安宁了。”吴石头苦笑一声,“我爹当年跟我说过,我们这些人是死士,唯一的作用就是替朝廷卖命。如今两个孩子的前程已经安置妥当,这些年积累的情报都已经交给大老爷,老汉就没了牵挂,接着便是该卖命的时候。朝廷只要需要,我现在就可以走一趟西口,再去草原上走一趟。不管是烧光他们的草场还是刺探他们进兵的消息,老汉都愿意承担。吴家商队只要还剩一个活人,都得为陛下尽忠,为朝廷效死!”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八章 代朝廷还债 烈火熊熊,浓烟升腾。 平静如同世外桃源的山村,在火海中化为一片废墟。这场火并非来自外力,而是此地的主人自己动手施为,从房屋的坚固程度看,当初修建时颇为用心,绝不是草草搭建随意毁去不心疼的水平。 在火场外,肩膀上背着包袱或是车上堆着家当的妇女老人看着火场,目光里颇有不舍之意,只有吴石头脸上不动声色仿佛烧的是别人产业与自己无关。“别看了,我们不烧,外人也得烧。这房子当初是咱们自己一点点建起来的,与其让外人毁不如我们自己来。大家有银子有粮食,就藏进山里,等着自己的男人回来再出来。如果半年之内还不回来……就自己找人改嫁吧!” 吴石头挥手下着命令,在他身后,全村三分之一的男丁已经集结成队,另外还有十几个女子。这里面既有嫁给范进身边护卫的那个三丫头,也有吴家的孙女杏花,还有几个杏花交好的朋友。她们有的是嫁人,有的则担任范家内宅护卫,于村子里的人来说,就算是最好的前途。这些男丁里,一部分是商队,另一部分就是吴石头推荐给范进的护卫亲随。 在队伍里还有二十几辆独轮车,上面堆满了货物。虽然没有王邦屏筹备的铠甲弓箭,也有铁锅、伤药以及布匹等紧俏商品。作为一支与蒙古人做了多年交易的商队,吴石头自然知道什么商品销路好,什么商品什么时候也不会过时。 草原部落物资匮乏,对于交易品的需求近乎无穷,哪怕开战在即,蒙古人也不会拒绝小商队的到来,只是这种时候他们通常选择杀人越货而不是正常交易。但是为了烧毁草场破坏水源刺探蒙古兵的进攻意图,这些在兵部有名字的商队也只能咬牙坚持前行,以人命为代价完成这种必死任务。.三十六天罡当年全盛之时,也没少有人在这种任务中永远消失,吴石头托付了自己的亲人之后,也已经有了走上这条道路的觉悟,因此对于家园的毁灭也没有太过悲伤。 “啥是家?有人的地方才是家。房子永远只是房子,谁都可以住。我老吴原本在这里装死,别人也不会理我。如今我既然选择和大老爷一路走,对面就不会放过我。与其他们烧房杀人,不如我自己来。好在我们在山里还有些存粮,足够支应一阵。这些周围的村子也能帮衬一二,当年一群山东来的客兵来这里征粮征牲口还要征女人,我带着人把他们都杀了,才保住这些村镇。大家都还给我个面子,不会让人吃亏,只要保住人就啥都有了。” 范进看看吴石头:“这个村子算是我欠你的,将来我保证还你一个更好的。” “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山西商人的债,不是那么好欠的,利滚利利加利,一个村子加上老汉这条命,还一个村子可不中。你得把山西弄得像上元一样,才算还清这笔债,否则老汉不管你是多大的官也得堵门要债,要你不得清闲!” “这老儿倒是无赖,你跟蒙古人做生意也是这样?” “可不。要是像南边的商人那么软绵绵的,早被北虏吃干抹净了,谁理你。在这里做生意就是也得横一些,霸道一些,否则保证你连人带货都回不去……” 边说边向前走,在日光下,一支如同长龙的队伍离开深山,渐渐走上官道。与来时相比,如今的队伍规模扩充了十几倍,再想掩盖就掩盖不住,由于大部分人没有脚力,行动速度也有限,乃至为了等待他们,张舜卿不得不让队伍原地驻扎半天,才等来范进与自己的汇合。 几个年轻女子都在张舜卿面前跪倒行礼,看着这群手粗脚大腰粗如水桶的女人,张舜卿倒是对丈夫在山村里的两天时间比较放心。只是看着薛五与郑蝉容光焕发的样子,又微微有些泛酸。再看到那些衣衫破旧的军户子弟,她的眉头就皱的更紧,拉着范进回到车里没好气道: “两天时间就招来这么一群援兵?我还当是奇兵可用,结果都是一群乡农。要是想要他们,你随便说句话,只要肯给粮食吃,两天时间几千人都能找的来。” “娘子好本事,这么短时间已经看出山西症结所在,知道他们这里缺粮了?” “别跟我绕圈子,你把他们招来,是当马骨?可是就算是千金马骨,这也太上不了台面了,人不多,看着也土头土脑的,没什么用处。至于当女护卫……身手怎样不说,人样子实在上不了台面,留在家里太丢人了。我宁可你用鸣凤镖行的女镖师,起码比她们模样好看些。” 范进点头道:“我也知道,这些人其实跟着我们也没有太大用处,其中大部分人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你把这当成还债就好了。” “还债?谁欠的债?” “朝廷。朝廷欠他们的太多了,如果不还,人心就会变冷。一两个人的心凉了无关大局,所有人的心都凉了,朝廷就到了该还债的时候。这笔债数字太大,朝廷还不起,身为朝廷命官,就得替朝廷偿还一些,让大家对于朝廷还存着点希望才是。” 张舜卿无奈地叹口气,“你总是有道理,算我说不过你。可是十七路商帮,这么一路一路拜访过去,到底几时才能到大同啊。山西的道路崎岖马车走起来一颠一颠的,骨头都要散了,我可是受不了了。你是朝廷命官,他们不过是些军户丘八,没必要你这么低声下气的结交,发一道转牌让他们到大同听令就是了,谁敢不去的将来再一个个收拾。” “没有了,十七路商帮就只剩这一路了。这趟山西走完,将来或许会多出几路商帮,也可能就连这最后一路都没了。他们这些人是真正意义的死士,跟春秋年间那些人差不多,唯一的差别就是,朝廷没怎么养过他们。” 听着范进的陈述,看着眼前那口樟木箱子以及里面那些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换回来的情报,张舜卿的眉头再次皱成一个疙瘩。 “不对……事情不该是如此的。爹爹自掌枢以来,向来注重边事,即便太仓紧张,也尽力腾挪,让九边物资充沛。于兵将士卒的待遇也极为重视,生怕他们受了饥寒。怎么会这样?郑范溪一家三本兵,不是个颟顸之人,怎么做事如此糊涂?” “这不是岳父的问题,就像不是郑范溪的问题一样。其实就连这些人也不曾把仇恨放在郑洛身上,这件事从程序上,谁都没做错什么?边军查禁走私有错么?身为军门预防虏骑寇关,严肃边禁有错么?就以这些商队自己说,他们运输的货物里确实以禁物为主,包括能被北虏炼成箭头的铁料,以及草原各部急需的粮食、药材。可以说这些物资流入草原,北虏就能少死很多人,反过来,我们就要多死很多人。如果这件事被京里的学生知道,一定会说这些商人死有余辜,砍头都是便宜的。” “简单一句话,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道理是否讲得通的问题。大道理是在家里讲的,出了门就要认清实际。眼下的实际就是这些人的存在挡了一些人的路,然后那些人就找了大道理作为武器攻击他们,谋害他们的性命。我虽然是巡按,在这件事上却没办法站出来为他们撑腰,如果我敢说一句走私禁物没问题,立刻就会被人抓住把柄攻击。保下王邦屏就已经很麻烦了,为了那些死人要说法根本就办不到。所以我只能对待他们好一点,算是给他们的补偿。” 张舜卿道:“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用拐弯抹角。我不会跟他们发脾气,那些女孩愿意做护卫就由得她们,就是告诉她们不要离我太近就好了,身上的味道太重,进了城得让她们好好洗洗。” 范进将头靠在车壁上,自言自语道:“该好好洗洗的不止是她们,也包括咱们脚下这片土地。你感觉没有,整个山西就像是个铁桶,不管我们用多大的力气,都很难影响到铁桶里面的一切。我们投入多少物资,或是使用什么政策,在这里都得不到反馈。这里有自己的行事规则,按照他们的规则走,局面或许很糟,但表面可以维持。如果硬要改变的话,或许未来会很好,可是当下会怎么样,却是谁也不敢保证的事。卿卿,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心里其实也没有把握。如果我搞砸了,倒霉的不是我一个人,岳父也要被牵连,而你也在我身边,到时候万一波及到你……” 张舜卿微笑着将头靠在范进肩头,“退思说的什么糊涂话?夫妻一体同命,自然是荣损与共。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如果真有了纰漏,我也帮你扛。当初你为了我不惜冲进天花庄里,也不惜毁掉自己的前程,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决定了,这辈子不管你怎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至于爹爹那里你不用担心,他老人家这么多年宦海沉浮,什么没见过?就算你真搞砸了,老人家也能找到人为你顶罪,保你平安无事。相公不要多想,放开手脚按你的想法去做,哪怕搞砸了,只要你自己没事,就一切都不是问题。再说我相信我的相公是人中龙凤,区区一个山西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说到这里,张舜卿两道娥眉一挑,“本地藏龙卧虎,难道我们就没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笑话!他郑范溪平日对爹爹还算恭顺,我就容他在宣大逍遥自在。他要是敢和相公做对,当日可逐张子文,今日如何奈何不了郑范溪?在山西当我就无人可用?笑话!夏荷,在那里看什么呢,还不把书信拿过来给相公看!” 这两日行动时,张舜卿打着范进的旗号前进,自己在马车里不露面,所有拜见官员一缕挡驾。作为当朝首辅的女婿加上拥有尚方剑的钦差,这种势派也算正常。各级官员应该送的孝敬程仪,以及该递的手本都不会缺少,除此以外,一些属于江陵党阵营的官员也会递书信过来,表示自己与范进的亲近,大家是自己人不能当外人对待。书信一般都是以问安加上自报家门为主,也有一些会写工作汇报,或是工作里面临的困难之类。 这些书信按照官职大小重要程度分类都已经做好,排在首位的书信,则来自大同巡抚贾应元。 贾应元是直隶遵化人,与郑洛是大同乡,按说关系应该更亲近,可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贾应元是被前任宣大总督山阴人吴兑提拔起来的干部,属于吴兑的老部下,在吴兑调任之后,他被吴兑保举接任大同巡抚。 本来这种正常的人事调动也不足怪,可是贾应元对吴兑忠心耿耿,与郑洛并不相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冷漠。郑洛的很多主张都与吴兑相反,与贾应元也就合不来,但贾应元在朝内也有根脚,吴兑本人又是一直向上走,郑洛也奈何不得贾应元。贾应元自己也知道斗不过郑洛,主动向张居正靠拢,这几年很是送了些重礼进京打点,这回范进前来,他自然少不了巴结。 县官不如现管,郑洛虽然是宣大总督,可是贾应元是大同巡抚,整个大同都是他的一亩三分地,有他支持,范进在山西官场上,就有一条臂助。 相比于张舜卿的得意,范进的心情却并没那么放松。以张居正的权势,自己在山西不愁找不到盟友,但是这些盟友到底是否可靠,友谊又能持续多久都是问题。自己不可能常驻山西,自己前脚一走,后面的变化怎样自己又无法控制。最理想的状态,莫过于在这里埋一根钉子,安排一个代理人在这里经营,确保朝廷的制度可以得到推进。 可问题是这个代理人并不好找,第一要忠诚可靠,第二要能长期在山西驻扎,第三要精明强干,第四要有足够的身份。符合这四点要求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找。即使找到,眼下山西这个环境,也不适合这种人生存。就连派到山西推行新政的那几个官员处境,范进也开始担心。 张舜卿见丈夫发呆,体贴地为范进按摩这头,轻声道:“别想了,随他去吧。这个天下总归姓朱,咱们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做不到也不必勉强。大不了在山西走个过场我们就回京师,这里再派别人来就是了。” 数日之后,道队停止前进,前方阵阵号炮轰鸣锣鼓喧嚣,大同巡抚贾应元、大同总兵郭琥乃至代王府长史齐世君尽数来到大同城外十里迎接钦差巡按,大同城终于到了。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九章 接驾 不管范进内心作何想法,表面上总是要敷衍一二的。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范进衣冠整齐笑容满面,显得人畜无害,与前来迎接的一干文武官员谈笑风生,仿佛多年未见的故人重逢,气氛格外融洽。 但是在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里,同样有别调独弹,范进只将目光扫过去就发现问题所在:迎接自己的官员里,涵盖了大同的文官武将乃至宗室藩王,唯独不见宣大总督郑洛的代表。 虽然从规制上说,郑洛坐镇阳和,与大同有一定距离,而且总督是独官,在自己不能离开防地的前提下,没有人可派。但是同为官场中人,这些废话当然糊弄不了范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他想派人怎么也派的出。沿途不派人有情可原,到了大同还不派人来接自己,这就是摆明了不给面子。即便他是仕林前辈,科分辈分远比自己为大,在朝中自立山头不用怕张居正,这样做也未免有些过分了。 范进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暗自画了个叉。贾应元此时笑着说道:“边塞寒苦不比腹里,尤其比不得京师,退思一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大同好在是个大城池,比起其他地方条件好一些,老夫在察院衙门为设一酒席为退思接风洗尘,也好让你纾解一下鞍马劳乏。” 大同总兵郭琥在旁笑道:“我们山西有三绝,宣化校场,蔚州城墙,大同婆娘。来大同理应是见识一下大同的婆娘,可是范道长(注:道长为巡按别称之一)既然是带着内眷来的,这一绝就与道长无缘了。好在咱们山西除了好女人,也还有好酒。一会就请道长尝尝咱们山西的佳酿,看看对不对口味。” 大同处于前线,是宣大边防体系的重要支撑点。在这种地方,武人的权力远比腹里为大,郭琥本人是一品左都督、光禄大夫、世袭都指挥挂征西前将军印,算是武将里出类拔萃的人物,是以也就敢说话。范进素知郭琥颇有名望,也朝他一笑道: “下官虽然是个文官,但是还有几分酒量。郭总戎既是武人必事海量,在武艺上范某比不得总戎,在酒量上倒是能见个高低。我身边几员将佐,也好和咱们大同的将官切磋一二。” 郭琥哈哈一笑,“道长这话说得爽利,就冲这爽利为人,咱们也要多吃几杯。” 范进看向贾应元道:“眼下吃酒不要紧么?下官路上听说如今边塞不太平,不知道虏骑几时就要大举进犯,咱们大同位于前线不可怠惰,不要因为招待下官误了军情,那便粉身碎骨难赎己罪之万一了。” 贾应元一笑,“退思说得哪里话来?边地不比腹里,鞑虏游骑出没是常有的事,也会袭扰村庄杀戮百姓,这些事是确实有的。但若因此就说北虏大举进犯,就纯粹是危言耸听了。鞑虏游骑兵力有限,袭击几个村子还行,若说进犯大同……哈哈,那就要看他们脑子有没有坏掉,会不会来自寻死路了。咱们只管吃酒,保证平安无事。” 这当口马车帘掀动,夏荷从马车上跳下来,众人见一个长身玉面的粉衣俏婢下来也不明所以,却听她咳嗽一声,大声道:“小姐有话:我家姑爷于公是代天巡狩,于私是一家之主,遇事只需自己拿主意,不必问旁人意思。既然到了大同,这一绝就该好好见识一下,免得有遗憾。小姐一路车马劳顿身子不舒服,想要进城休息。今晚上姑爷只管放心吃酒就是,多晚回房都没关系。” 月上柳梢,皎洁月光透过窗纱照进卧室。房间内红烛摇曳光线朦胧,床头的幔帐低垂,透过那层层白纱,就可以看到两道曼妙的身姿在里面交缠一处,阵阵轻哼低吟透过幔帐传出来,声如箫管分外勾魂。 一声娇啼后,几声女子带着哭腔的求饶声响起,随即人影分开,一个女子低声呵斥着:“不中用的奴婢,连这点事都做不成,还想伺候相公?简直是做梦!” 满面通红,衣衫不整的夏荷从幔帐里钻出来,满脸委屈道:“奴婢只想一辈子伺候小姐,不想被姑爷收房。再说这……这事奴婢真的做不来,女人和女人之间怎么可以?” 只着了小衣的张舜卿满面怒气地看着夏荷,“女人之间为什么不可以?男人可以找女人,女人自然也可以找女人,只要不找男人别坏了女儿身就没关系。教了你这么久,还是不能让我满意,连个一身鱼腥味的女土司都不如,你说你还能干点什么?”说着话她又忍不住用手戳着夏荷的额头。 “你看看你的样子,也不算丑了,可是你看相公看过你几眼?他私下里可曾抱过你,亲过你或是摸过你的手?” 夏荷本来因为方才和小姐的亲密接触吓得满面通红,此时又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忙摇头道:“是谁在小姐面前乱嚼舌根,编排奴婢来着?老天有眼就该让她口内生恶疮!奴婢和姑爷规规矩矩,连话都不曾说,更不会做那些没莲池的事,是有人故意编排陷害奴婢,小姐可要给奴婢做主啊。” “行了,起来说话。” 张舜卿示意夏荷站起来,上下打量着:“不应该啊……郑蝉那种贱人相公都会去厨房偷她,钱采茵那个老丑女人相公也会摸进她的房里去。你的模样这么俊又是个大姑娘,为何不来偷你?给相公打理书房的蕊香模样还不如你,我也看见过相公偷偷和她亲嘴来着,怎么就不动你?是不是你外面有人了,刻意躲着相公来着?” “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没有就最好了,否则……你自己知道下场的。”张舜卿瞪了她一眼,“你是个聪明丫头,应该知道我的意思。相公身边有无数狐狸精,一不留神啊就被她们给迷了心智。你是我的丫头,不能胳膊肘朝外弯,得帮着我看着相公知道么?” “奴婢一定听话,可是小姐乃是人间绝色,奴婢这么丑,哪里比得上小姐。姑爷不会喜欢我的,小姐这个吩咐奴婢怕是办不到。” “糊涂!漂亮有什么用?男人么,都是喜新厌旧的,再好看的脸蛋,看久了就厌烦了。家花不如野花香,都想着去外面拈花惹草。”张舜卿无奈地叹口气,看了看天色, “这么晚不回来,今晚上一定是睡在外面了。相公少年得志,又有应酬,这种事以后不知道有多少。大同婆姨?哼,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从小练坐缸,会点下流本事勾搭男人么。边地的女子漂亮能漂亮到哪去!可是男人一听到这名字就两眼放光,难道真是因为她们比自己娘子好?不就是图新鲜么?所以你这朵水灵灵的鲜花若是不能把你家姑爷钓住,就是自己没用!” 夏荷坐到张舜卿身边道:“原来小姐还是吃醋呢。我还以为小姐真是愿意让姑爷去玩。既然如此,小姐当时不说话,姑爷不就只吃酒,不找那些女人了么?” “你懂什么?吃不到的都是最好的,我不让他找,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惦记着大同婆姨的滋味。等到人回了京师,心还留在这里。与其这样,不如给他吃个够。哪怕心里窝火,也得由他的心思去,这就叫驭夫术。我就不信了,那些女人真能比我们好?” 张舜卿说着话,把夏荷刚系好的扣子又解开了,露出里面的红裹肚。“你看看,这雪白的身子,不比那些婆娘身上黑不溜秋地贱肉美多了?你不随便给了他是对的,可是也别和相公真闹生分了,若是你真敢看不起姑爷,我可第一个不饶你!” 夏荷心知是小姐方才未曾满足,加上今晚范进多半睡在某个大同婆姨的肚皮上心里窝火,又要和自己做方才那羞人的事。虽然不知道小姐不知为何多了这个嗜好,做下人的却也只能听令而行。 可就在她刚刚甩掉绣花鞋与张舜卿抱在一起的当口,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随即范进的声音传进来:“娘子,开门啊!你好端端的怎么把门叉上了,夏荷开门!” 手忙脚乱的夏荷匆匆掩上衣服开门,结果等到范进进来她才发觉自己忘了穿鞋,赤着足露着半截肩膀站在姑爷面前,妈啊的叫了一声,忙不迭地抓起鞋子跑了出去。 范进提鼻子闻了闻,又看看云鬓散乱的妻子微笑道:“娘子的身子看来好些了?” 张舜卿被丈夫逮到心里也自忐忑,虽然明朝当下对于磨镜之风与翰林风一样持包容态度,但是丈夫要是以此发作,自己却也无话可说,只好低头道:“怎么?贾仁甫找的姑娘不好,相公看不入眼么?我还以为今晚是要睡在某位北地胭脂房里,所以早早睡下,叫夏荷陪我说话呢。” “娘子说自己身子不适,我哪还有心思找别的女人荒唐,也就是听了几首曲子,看看舞蹈。说实话比起京师来,总归是差了一大截,没什么意思,要不是和本地的文武喝酒,我早就回来了。怎么样,还难受不难受,我帮你按摩一下?” 范进边说边将手放在娘子身上,运起易筋经的导引功夫帮着张舜卿舒筋活络。对于丈夫红颜众多不能独占爱郎的怨气,随着这阵阵引导逐渐消散,最终在一声长长的娇吟中化为无形。但是另一股火却已成燎原之势,房中再无外人,张舜卿索性放下架子,紧紧抱着丈夫道: “把蜡烛吹了,妾身伺候相公休息吧。那些大同婆姨伺候一帮腌臜军汉,脏也脏死了,相公不要碰她们。大不了回去时买几个姑娘让相公知道其中滋味就是了。” 房间外,夏荷透过窗纸向里面偷看着,虽然灯光熄灭看不到人影,但是能看到幔帐舞动,听到阵阵低声呢喃以及小姐那刻意压制的叫声。想象得出,场景一定比自己和小姐做的事更为激烈,脑海里却将张舜卿幻想成了自己,正被姑爷宠爱着。她目光迷离,双手虚握成拳,口内轻声呢喃着:“好姑爷……” 良久之后,幔帐停止了摇动,舞动的身形停止动作,张舜卿羞赧地说道:“妾身无用……若是那些大同婆姨必能让相公尽欢。夏荷那死丫头跑哪去了,我去喊她。” “喊她干什么?我们这样已经很好了。” “等临走的时候,妾身多为相公买几个姑娘,让相公去挑。” “在大同买姑娘倒是容易……别拧,我不是真想买,就是随口一说。你知道今天贾应元安排的那些女乐,是什么人么?” 张舜卿道:“这可难不住我。当初大同设立军镇,为了军中将士寂寞,也为招待行商,在大同广设女乐,乐户里好多是前朝贵族之后,内中说不定还有元朝宗室。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血脉单薄,所谓的前朝宗室怕是找不到了,都是些下贱女子,没什么可说的。” “你这消息过时了。今天在酒席上伺候的几个,都是军户。”范进苦笑了一声,用手抚着妻子光滑如缎的肌肤。 “她们的父兄吃粮扛枪,她们却要做昌,半点朱唇万人尝,至于原因很简单,一个字:饿。为了活下去,边军就得卖老婆,卖女儿。模样好些的当了乐户,能够到巡抚宴席上献艺的,平日里的日子还算好过。那些最惨的,每天可能要接十几个男人,才能换顿饱饭。如果说买,我恨不得把她们都买下来,让她们回到父兄身边,不用再过这种生张熟魏的日子。可惜这话只是说说,别说是我,就算岳父泰山,也做不到这一点。听说新近又有女子进了乐坊,她并不缺钱,却只是因为长得漂亮就被人觊觎,直到她兄长犯罪,就要她成为乐户接克……” 两人正说着话,一阵咚咚鼓声忽然响起。这鼓声来源虽然距离卧室尚远,但是夤夜之间听得格外清晰,范进眉头一皱,坐起身道:“坏了,这是察院外面的鸣冤鼓,这鼓百年难得一响,一响必然是麻烦上门了。”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章 鸣冤 巡按御史的办公衙门称为察院,由于巡按的工作职责本来就是巡视一省,检查一省的军政民政有何错漏不当之处,所以在察院衙门门外,都放有专门供人告状用的鸣冤鼓。从规定上看,不管在任何时候,只要鸣冤鼓一响,巡按就得放下手头所有工作升堂问案。不过这制度与大明很多的规章制度一样,都是摆出来好看的,根本落实不下去。每座察院的鸣冤鼓外,都有专门的士兵负责值守,禁止人敲响这面鼓。 尤其是在大同这种军镇,治安工作远比腹里地区严格,每到掌灯必然宵禁,街道上禁绝行人。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半夜,路上都是弓手放哨值勤,负责看守大鼓的士兵全都找地方睡觉,却没想到居然有人能违反夜禁传过一道道封锁线,敲响鸣冤鼓,更没想到,敲响这鼓的居然是两个女人。 两个女子都是标准的北地胭脂,身材高挑,一个二八妙龄,一个不到三十岁。 年纪略大些的女子皮肤面如枣红,眉心处生着一颗美人痣,相貌生得颇为俊俏,两只杏眼精光四射,面对朝廷大员也不见怯场。身上穿着夜行衣靠,好在身上没携带武器,否则很容易就被人当刺客捉起来。 这种衣服为了行动方便,都会非常贴身,女人的身材也就展现无遗。这女人大抵是学过武,属于这个时代的肌肉女,身形健硕而多肉,尤其那两团女子特征格外突出,几乎要突破夜行衣的束缚逃窜在外。这种身材在当下女子中不多见,其年纪略大些,仗着面目周正外加傲人的本钱,走在街上也极能吸引人的视线。可是被她同来的一比,就把她年龄大,皮肤略粗,身子过于壮实等缺点都体现了出来。 那女子年纪不满二十,在边地风吹日晒,人的皮肤普遍不好,可是这女子是个异数,却是个粉面桃腮白里透红的上好皮相。 五官里单独一样并不见得如何精致,搭配在一起就表现出一种独有的豪放之美,一如这边地的花草,迎风怒放,充满健康活力。她个子很高,比范进可能还略高一些,也穿着夜行衣,身材不如前面女子劲爆,却胜在恰到好处。自门外走进来那几步,让范进注意到她两条长腿笔直如鹿,让身为老司机的范进不由暗自感慨着:当真是一副上好的炮架子,足能玩上一年。 两人面对范进的目光反应不一,年轻的女子抬头看了一眼范进,就要紧的低下头去,反倒是年纪略大些的女子不但不怕,反倒是盯着范进的脸看,须臾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范进轻轻一拍桌子道:“大胆民妇,目无官长咆哮公堂,你不怕王法?” “对不住,咱是个跑江湖的女人,这辈子只见过些武官,一个个见了奴家都嬉皮笑脸的,奴家越笑他们越欢喜。不想察院这边是这个规矩,我们不敢笑了还不成么?就是一直听说白面包公范青天的大名,以为起码也是个胡子一大把的老倌。不想是个年轻英俊的后生,大同这地方可是少见您这样的人,奴家这也是开眼了。” “你们是何人?为何击鼓?” “奴家金七姐,跑江湖贩马的马贩子,这场官司里没有奴家的事情,我是陪人来的。这位梅姑娘才是苦主。” 说话间女子一指身边的少女,“她叫梅如玉,原本在大同开赌档的,人称梅花老九。现在被人抓进坊司里,逼着她接克,她不甘心,又听说范青天带着尚方宝剑来大同给穷人做主,我们就特意来您这里告状了。” 那少女咳嗽了一声,小声嘀咕着什么,金七姐笑道:“傻妹妹,你这是打官司,堂上的是大老爷,不是相姑爷。闺名不可告人那套穷讲究,在这可说不起,该说就得说。” 范进皱皱眉头,总觉得自己和张舜卿的好事被破坏的有些不值。这两个女人的官司打得有些古怪,他看向梅如玉道:“你要告状可有状纸?” “有的,请大老爷过目。” 她依旧不抬头,只是示意自己背后背的包袱。显然她是个懂规矩的,知道在公堂上不能随便自己解包裹,由张铁臂把包裹接过去,打开来送到了公案上。在包裹里包的是一份用白绢写就的状纸,上面字迹鲜红,赫然是一份血状。而在状纸最后,则是许多名字,还有一个个血手印。 范进问道:“梅氏,状纸最后这部分这是什么?” “是我们九十七家军户联名上告的联名,血手印是他们按的指模。” “梅花老九……这名字本官刚刚听人说起过,你现在已经是乐籍了对吧?” 梅如玉此时猛的抬起头来,一双明眸之内满是怨毒之色,“不对!我根本就没想过做乐户,更不可能接克!是他们强把我抓去的,还要给我……灌药。多亏金七姐救了我,否则我现在已经被代王府的小世子霸占了。听说大老爷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就请为我们做主,给民女伸冤!” “伸冤?一个开赌档的也号称善男信女么,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内宅里张舜卿听说了来告状的是两个女子,其中一个还正在妙龄且容貌出众,心里就好大不痛快。虽然范进只是接下状纸,就把两个女人安排在察院衙门内居住,随即回房来陪着夫人,张舜卿依旧是满肚子怨气。 就着灯火她草草看着状纸,边看边道:“开赌场的女人,居然能写一手好字,这倒是真奇怪了。依我看,她和那金七姐是一对女光棍,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多半就是为了不当乐户就跑来告刁状,反正官司没完,她就不可能被带回去,到时候她找个机会一跑,到别处接着开赌档去。依我看这官司不必理会,直接发回大同行都司,交给地方衙门去审就是了。” 范进在后面轻轻为妻子按捏着肩膀,微笑道:“卿卿仔细看看,她告的是谁?整个山西除了我,怕是没第二个人敢接这份状纸。一告代王府构陷边军,二告郑洛草菅人命,不查不问就把自己的未婚夫薛如龙,义兄萧长策问成死罪,并且将她卖为乐户,受人欺辱。一个宗室,一个军门,她们要是从我这里跑了,下一步就只能到京师去告御状了。” 张舜卿眉头一皱,“我还没看到那里,光看她自报家门来着。她有未婚夫啊?不过女人进了那等下贱地方,就算真的冰清玉洁,只怕也没人相信,这未婚夫不会娶她了。薛如龙……如龙……这名字我怎么听得耳熟?” 范进苦笑道:“如何不耳熟,素芳的兄长啊。当初她跟我说过家里的事,我也求了老泰山一封八行发到陕西,但是没有消息。只当是她的家人已经不在人世,不想居然落到了山西。说来说去,这官司还是自家头的是非,我不管怕是不方便。” 张舜卿听丈夫一口一个素芳叫的亲热,眉头暗自一皱。在家中女眷里,唯一能令她忌惮的其实不是梁盼弟,而是薛五。毕竟比起来,梁盼弟的姿色比薛五为逊,年纪也略大。 自己的丈夫自己知道,范进对于会功夫的女人格外痴迷,这一点张舜卿心知肚明。眼下听范进叫的亲热,心头泛酸,哼了一声道:“天下同名的人多了,我看也未必就是这个薛如龙。如果真是的话,那就该把案子交给山西巡按李植,让他负责勘问。” “李汝培是我的同榜,这人我是知道的。你把案子给他,他多半是要考虑大局,先维护郑洛的体面,再者要正民风惩奸邪,尤其对于开赌档的最看不惯。最后不管官司输赢,他恐怕都要把梅氏判去当乐户。好歹也是素芳的嫂子,不能让她真做了那生张熟魏的营生。” “如果真是也敢情好。姑嫂做个同行,以后免得说嘴。”张舜卿此时已经把白绢看到最后,冷声道:“这女人不简单。一般的女人最多是想着跑调,她居然能发动这么多人联名上告,一看就是个不老实的。不过这样的女人对我们来说,倒是个好事。郑范溪不给相公面子,连个迎接的人都不派,不如就出一道公事,把这状纸誊抄一份送到阳和城,给郑范溪一个难看再说。他要是还拿着臭架子,相公就好好审上一审,我看他到时候怎么下台。” 虽然对于梅如玉没有好感,可是找到机会收拾郑洛,张舜卿还是从心里为丈夫高兴。毕竟郑洛也是手握重兵的疆臣,没有合适的理由还不好对付他。根据梅如玉状纸反馈,郑洛在任上包括克扣兵饷,虚报员额乃至杀良冒功的事都有。这些事如果真的按照朝廷体制来办,参郑洛一本的话,足够让他灰头土脸。事情不能这么办,可是拿来敲打一下他绰绰有余。只要把他镇住,范进在山西就可以横冲直撞,不用担心任何人。 范进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一面之词,怕是不大好。依我看,不如就跑一趟阳和,他不来见我,我且去拜访他。顺带也可以让素芳看看,这个薛如龙是她的哥哥还是同名之人。你们几个都陪我去。” 张舜卿冷着脸道:“我不去了。这一路坐马车颠簸得厉害,人都要散掉了,我正好在这好好歇一歇。你陪你的心肝宝贝去吧,我在这里替你主持局面。再说在大同我还有几个朋友,正好去拜访一下。” “拜访朋友的事,我陪你去拜访就够了,去阳和必须跟我走。”范进破天荒地沉了脸,语气生硬起来。“大同城里那么多宗室子弟,你知道谁脑子有坑,色令智昏?你看这上面写的,代王府待袭太平王朱鼐铉为了占梅如玉的身子,在她的赌场扔进去千把两银子。因为梅如玉不从,就把她卖进乐户,接着还想下药用强。娘子天仙般的人儿,怎能留在这里。怎么着也得找到个足够安全的地方我才放心。” 张舜卿听了这话才笑出声来,“好好好,你是一家之主去哪都听你的,谁让现在离了京师,没有爹爹照应,我就得任你欺负了。这可是你让我去的,到时候别嫌我碍事就行。那这两个女人放在察院里行不行?朱鼐铉会不会带人上门抢人?” 范进笑道:“若是被抢走了,娘子倒是可以放心。” “我有那么不懂好歹么?这两个女人是你的面子,怎么能被个藩王落了?咱们布置布置,怎么也要保证她们不被人带走。我明天就写一封书信给代王妃,算是晚辈给长辈问安,话里话外提醒她几句,让她告诉代王,管好这个庶出的儿子少来惹相公!也少来惹家里的女眷!” 梅如玉与金七姐两人被安置在一间房里,等进了房梅如玉与金七姐小声嘀咕几句,忽然叫了一声,“有这等事?那个狗娘养的巡按偷看我的乃帮子还看我的腿?” “小点声。我让你装大家闺秀的话都忘了?记住,怂打官司横打架,在衙门口一个女人家,越弱越好,你要是拿出你梅花老九的派头来,这官司不打就输了。谁让你生得这么俊,七姐要是个老爷们,也得多看你几眼。他又不是个太监,怎么可能不动心?你只要给他点甜头,这官司你就赢定了。” 梅如玉恨恨地拔下头上的发簪,朝着桌子上一戳,簪子的尾部轻轻颤动。“便宜他的眼珠子就算了,要是敢动其他的坏心眼,看我不宰了他!我梅花老九可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谁敢动我的歪脑筋,我饶不了他!” “妹子别动气么,这是好事,他对你动心,你这官司才有的打。再说你是没看,这白面包公的相貌可俊呢,比你家那薛如龙好看多了。” “好看难看都没用,我的心给了龙哥,就不会让其他男人碰我的身子。我管他是谁,敢对我不规矩,我就弄死他!” 金七姐冷笑一声:“好个贞洁烈女!可惜啊,你那情郎哥不给你做脸,睡了个姓朱的女人。这件事非同小可,就算这一关过去,将来代王府也饶不了他。你要想有好日子过,就只有一个办法:逃!最好是跑进京师,代王就拿你没辙了。眼下有这小包公在,代王世子不敢动你,等将来看你能怎么着。我这是一片好心,全为了你着想,倒招你派了一顿不是。得了得了,怪我多嘴了。明个一早我就跟大老爷请辞,这里面没我的事,我还得接着贩马去呢。” 梅如玉面色一红一白,许久之后才期期艾艾道:“七姐你别动火,我不是朝你发脾气,没你帮忙,我就被那头猪毁了。你是我的恩人,我肯定听你的话。可是……我一个大姑娘总不能先便宜别的男人。” 她坐在床边两条长腿来回摆动着:“白面包公大名鼎鼎,谁知道也是这样。我可以送他一些银子,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行,怎么也得我和龙哥成了亲,才能做这个……” 七姐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来到梅如玉身边,揽住她的肩膀道:“姐脾气不好,你也别跟我一般见识。姐跑江湖的年头比你多,阅历比你丰富,听姐的话准没错,我不会害你对吧?你的难处姐也明白,能不走那一步自然是不走为好,一切包在姐身上。总之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吃亏!”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一章 线索 得到状纸,发现巨大冤情,然后主审官就放下手头一切工作,全部围绕这一起案件进行。这是戏文里的内容,也是美好的愿望,在实际工作中,自然不可能如此。次日一早,范进就先随着张舜卿去拜见她的朋友,做个二十四孝老公。 这些所谓朋友,其实张舜卿大半没见过,都是与张家有着某些方面的联系往来,因此张舜卿与对方家中的女眷互相通信,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见面还是第一遭。这种交情谈不到多深,但是相见之下还是会显得亲如姐妹不分彼此,身为世家子弟这种功夫只能算是基本技能,绝对不会让人看出破绽。范进在这种过程中,只负责与对方的相公交谈,顺带为老婆撑起场面。 其实要做到这一步也不难,毕竟大同这种地方是大军镇,在这里的女人要么嫁了军户子弟,要么嫁了商贾。即使嫁给读书人的,功名前程也有限,与范进这颗官场希望之星不能相比。妻以夫荣,只看张舜卿那容光焕发的表情,就知道随着这种拜访她的心情一路走高。 直到来到代王府时,范进才略微有些紧张。藩王的混球在长沙他是领教过的,可是与代王相比,吉王简直就是三好学生。初代代王朱桂到了晚年,还“手持大棍,袖藏斧锤,追逐军民见而捶之”。朝廷对其处置也只是严肃批评下不为例,这种态度的朝廷,自然助长了藩王的嚣张气焰,如今的代王世子比之祖宗混账何止十倍。自己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是少和王府有交集为好。 张舜卿笑道:“相公这就想多了,代王府再混账只敢对老百姓耍横,对我却只能当祖宗供着。待会相公进了府,看上什么古玩字画只管张口,他们绝对不敢不给。因为这一代代王能否袭爵,还要看爹爹的脸色,要是我不高兴啊,哼!他们就别想顺当着袭爵封王,也就拿不到禄米,看他们急不急!如今王府里是代王妃和小世子同时掌府,我正好问问她,这梅如玉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必须要去的。” 代王府如今的情形颇有些特殊,代恭王朱廷埼病逝,理应承袭其爵位的世子年幼,还没来得及等到礼部赐名准袭,就一命呜呼。随后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代王没有嫡出了。 代恭王与嫡妻关系一般,所以子嗣就那一个,死了以后嫡出一脉断绝,倒是庶出长子待袭太平王朱鼐铉年纪大些,理应承袭代王爵位。可是这个时候,又有代王府的宗室向京师告状,说朱鼐铉侍奉嫡母不恭,不孝之子不应袭爵。王府长史出面为朱鼐铉辩诬,宗室坚持上告,代王妃前后两次上本又彼此矛盾,抚按官会勘也察不清楚,目前朱鼐铉固然不能袭代王爵,就连太平王爵也不能袭,只能暂摄代王府事。是以人们只以小世子称呼朱鼐铉,没人叫他小王爷。 他能不能袭爵完全取决于礼部,换句话说,就是取决于张江陵。张舜卿有此把握,倒也不奇怪。 虽然范进是巡按,可是在藩王面前依旧是臣子,曾经还有过巡按因为得罪宗室被逮进王府毒打的情况,可见这些藩王在地方的强势。好在有张居正的关系在,代王倒是不敢得罪他,手本一递进去,王府长史齐世军很快便出来亲自迎接,将范进请进正厅。 朱鼐铉的年纪与范进相若,人生得高大相貌也英俊。从外表和举止看来,属于标准的贵族,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算是女人的理想老公,与梅如玉诉状中控诉的那个恶棍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人。 两人寒暄几句,朱鼐铉表示出对范进的高度推崇,连连表示本该亲自去迎接只是碍于身份不能成行希望范进原谅,邀请范进在家里用酒席。当然,范进不会带着自家的女人在这种地方喝酒,只把话题引开谈论其他,聊了一阵枪头一掉就转到梅如玉的头上。 朱鼐铉道:“梅花老九是咱们大同有名的女泼皮,不想才这么短时间,范道长就听过她的名字了。她爹曾经是吴军门标营里的军官,立过些战功,后来阵亡了。吴军门念着这份恩情,对她很是照顾,这女人就无法无天起来。在大同开赌档败坏人心,还出卖色相勾瘾良家子弟入毂,非倾家荡产不能完事。这次郑军门动怒,将她判入乐坊,也是为了整顿风气正本清源,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大同军民人人称快,都夸军门为大同除了一害。” 两人正说着话,齐世军从外面走进来,对范进道:“贵府下人说张小姐身子不舒服,要告辞了。” 朱鼐铉一愣,“啊?刚来就要走?小王这里还准备了酒宴,要款待贤伉俪呢。拙荆久仰张大小姐的名号,还想好好攀谈一番,怎么说走就走了?” “公务繁忙,下官也是等不及的,拙荆不走我也要走,告辞了。”朱鼐铉一路送范进来到门首,张舜卿主仆已经上了马车,等到范进上了车,却见张舜卿眉头微锁正在思忖什么,忙问道:“卿卿,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只是觉得王妃有些不对劲。”张舜卿道:“我虽然没与王妃见过,但也听说过代王妃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是代恭王的内助。可是今日拜见之时,王妃精神虽好,但是语无伦次,说话糊里糊涂神志并不清醒,而且她的精神似乎有些好过头了。说话声音大语速又快,总觉得这个人像是有些亢奋。都说她和朱鼐铉同掌王府,我看恐怕未必如此,就代王妃眼下的样子,根本什么也管不了。” 范进皱着眉头道:“王妃的身体有恙,朱鼐铉理应上报朝廷,只这一点就不大对劲。梅如玉这一状,只怕当真告对了地方。” 张舜卿摇头道:“她绰号梅花老九,一个有绰号的女孩子又是开赌档的,怎么看也不是良家女。依她的状子来告藩王宗室,就太荒唐了。” “是啊,所以这只能算是个疑惑,不能当真,接下来还得去别处求证一下。咱们的媒人我的恩师家里就有人在大同,我去拜一拜,也好问个究竟。” 张遐龄的年纪比张允龄小几岁,但是看上去却比张允龄还老相,须发斑白,脸上也有了几枚老人斑。但是他说话时依旧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先是拉着范进的手好好端详一番,又看看张舜卿,不住点头道: “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四维这个媒保得好,月老爷这根红线拉得也对劲。退思能巡按大同,这是大同军民的福分。你在上元的事迹老朽听说了,四维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份本事。可惜啊,咱们张家没福分,否则你便是咱山西的女婿了。大同是个苦地方,比不了江南,也比不得京师。就连水里的沙泥,也比别处多些。你个大男人还好,张大小姐身娇肉贵,怎么好来这种地方受苦?好在咱家累世行商,手里有几文铜钱,在大同城内还是有几处产业的。大小姐若是不弃,可以任选一处居住,不管怎么说,也比察院衙门的环境好些。” 张舜卿笑而不语,范进先是道谢,随后又把话锋一转,问起梅花老九的赌档以及代王世子的事。 张遐龄道:“老夫来这是做生意,与那帮凤子龙孙固然不敢得罪,可是也离得越远越好。这帮人不是好惹的,白日行抢杀戮行商的事都做得出,自然离他们越远越好。场面上的交涉,是你几位叔父为之,我年纪大了,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很少交际,因此所知有限。只是听人说过,这位小世子很喜欢结交朋友,以至于三山五岳,各路怪人也都有结交,内中总有些奇人异事。听说有个叫陈九仓的,会法术神通,能做法取人性命,还有个叫孙河的,是个瞎子,但是法术通神,最会断人吉凶。这两人都曾是小世子的座上宾,后来就不知去向。年轻人么,好交朋友,加上是天家苗裔,被人当成肥羊来斩,也是情理中事。” “至于这梅花老九……老朽倒确实有耳闻。其实退思是来大同来晚了,若是早来几年,就知道大同顶有名的梅家赌坊。来大同的商贾都知道,赚了钱要到梅家赌坊赌几手,只要是大豪客,不管输赢,赌坊都会安排人为你服务,帮你定客栈定酒席,还能……总之你想要什么,赌坊都可以帮你办。赌坊的老板年轻漂亮性格泼辣,不少男人存了些别样心思,但最后都吃了亏。不过这女人很会交朋友,拒绝了男人也不会让你没面子,还会设法弥补。这么个八面玲珑的女人,按说在生意场上应该很厉害的,真没想到忽然就被人抓起来,又变成了乐户……人世无常啊。” 范进可以拒绝王府的酒席,张家的酒席却不能拒绝。女眷们单独款待张舜卿,范进则与张家的张四端、四事、四象几兄弟见礼寒暄,痛饮一番,等到告辞出府时,已是红日西斜。等到送走范进,张遐龄将几个侄子叫进密室,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笑容。 “大哥的计谋,第一步已经成了。接下来就看后面的几步棋了。” 张四象道:“小贱人几日后就能到大同,到时候请范进过府饮宴,设法让两人见面就是了。” 张四端却道:“不急。范进身边有个天仙样的娘子,这美人计能否成功,可是没有把握。万一他如同戚南塘畏妻如虎,梦姑相貌再美也是枉然。” 张遐龄笑道:“四端,你这便是糊涂话了。男人么都是一样,吃着碗里都想着锅里,只要自己的身子骨没问题,谁不愿意多睡几个女人?所虑者只有一条,他敢或者不敢。目前就得看金七姐那边的消息,如果他不碰梅花老九,那就证明天下真有柳下惠,那事情就有些难办,美人计走不通了。” 张四象冷笑一声,“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到时候改个计划,设法结果了他也就是了。一样能让山西大乱。” 张四端摇头道:“那样总是动静太大,后果难以把控,不如用美人计好。还能再范进身边安排一个我们的耳目,时刻打探他的消息。总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杀人,我们总是商贾,不是强盗。” 张遐龄点头道:“四端说的对。咱们都是生意人,手上尽量不要沾血。杀人这种事是粗人干的,我们宰相门庭,也是能杀人害命的?不图别的,你们大哥在朝为相,总要为他积些阴功才对。老五,你回头写一封书信给辛爱汗送过去。” “做什么?” “自然是做生意了。辛爱汗不是一心想要从大同抓几个郡君、主君,尝尝金枝玉叶的滋味么?说实话,代王府的女子,又算得什么金枝玉叶了,倒是张居正的女儿堪比公主。何况她美如天仙,辛爱汗一准欢喜,这笔生意做成,你说他该给我们什么报酬?张居正素来强梁,我们要他的女儿落到鞑虏手里,在蛮夷酋长身下承欢,看看他还如何威风!” 张家几兄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张四端道:“如此行事,会不会太大了一些?” “怕什么,天大的事情,自有郑范溪一人承担,怎么也怪不到你大哥头上。张居正这几年如日中天,我就不信了,没人制得了他。这回让他在山西吃个大亏,也好出一口胸中恶气。再说了,这女人是个厉害角色,不把她弄到塞外,早晚是个祸胎!” 范进这边刚一回府,就被梁盼弟寻个由头叫出来,随后拎着耳朵拎到了薛素芳房里。在这个家里,也只有梁盼弟有这份胆量,不管范进什么身份都敢动手打,范进在她面前永远是那个乡下小后生,不敢有半点架子。一进屋里,见薛素芳坐在床上抽泣,满面泪痕两眼红肿,梁盼弟则指着范进鼻子道: “衰仔,你还有没有良心!素芳对你一心一意,你对她又怎么样?她大哥被人抓了,要砍头了!她大嫂要被人卖去做伎女啊!你这个做巡按的不但不帮忙,还陪着那母老虎去吃酒。家里没有酒给你吃么?还是你眼里就只剩了那母老虎,看不到别人?要是那样,我们不挡你的路,素芳,我们一起走!” 范进连忙作揖打拱地讨扰,又道:“三姐,素芳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今天一早就让张铁臂拿文书到阳和堡,面禀郑军门。这件案子我接了,一干人犯不得随意处置。我应酬一下场面,过两天就启程奔阳和访查清楚。再说我当时也不确定,薛如龙就是内兄啊。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万一搞错了不好。” 薛五抽泣着道:“我问过梅氏了,她说的就是我大哥不会错的,连我爹现在也在阳和堡。退思,我自从跟你就没开过口要过什么,但今天这事我必须求你。你也知道,我在世上就只这几个亲人,我大哥是薛家这一代的惟一的男丁,不管怎样也不能让他被杀头。就算有天大的罪过,也得留住他的命。你要是不管,我……我便自己去救人。” “五儿,你真是误会我了,我怎么可能不管内兄死活。既然事情坐实了就好办,你放心,就算内兄杀人放火,我也保他平安无事。” 梁盼弟一推范进,把他推到薛五身边,回脚一勾,已经把房门踢上。“这才像句人话。素芳别哭了,我就说过,进仔不是没良心的,也不会只要母老虎不要我们。” 薛五此时也心头略定,抱住范进道:“这事我可就指望退思了,你不许骗我。去阳和我和三姐也要一起去,也好当面向爹问安。” “对啊,你找了相公,怎么也要让你爹看看的。”梁盼弟一边说着,一边也在范进身边坐下。范进左右环住两个女子,三人嘀咕了一阵,薛素芳才破涕为笑,在范进胸前捶打着:“都怪相公不好。这些事不跟我说,害我伤心了半日。” “没错。那母老虎太可恨了,什么事情都是她管,不让我们知道。我们不能让她这么霸道。进仔,你今晚有福了,我们两个一起陪你。你也不用笑的那么开心,要是不让我和素芳在母老虎前面怀上骨肉,看我饶不饶的了你!”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二章 郑洛的下马威 阳和堡距离大同百里开外,东接天镇、阳原;南与浑源、广灵为界;西与大同县毗邻;越过长城,便是距离控弦引弓二十余万,时刻可能入寇中原的土默特部落。城池位于云门山,采凉山,六棱山、殿顶山,等山川环绕之内,地形险要,与虏骑又近在咫尺,自然是兵家重镇。 原本阳和堡属于大同下辖七十二堡之一,但是隆庆四年,宣大总督的驻节地自宣府移于阳和,城市的地位就和大同并驾齐驱甚至尤有过之。与大同相比,阳和的城市规模略小,由于没有藩王宗室居住,繁荣程度也远逊。 整个城市街道只有几条,买卖铺面有限,主要以铁匠铺为主,粮行、布庄只有一家,杂货铺都看不到,更没有满大街的莺莺燕燕丝竹之声。空气中弥漫着汗臭以及粪臭味道,耳边听传来的不是铁匠炉旁那叮当作响的敲击,就是阵阵马嘶。 在这里看不到身材高挑风满的大同婆姨,只有一队队手持长枪大戟的官兵往来奔走。即使不穿号衣的男子,也是身形剽悍目光凶恶,走起来步履生风,与腹里地区大不相同。 打量良久放下车帘的张舜卿低声嘀咕了一句:“这里好像个大兵营啊。” 范进笑道:“这里本来就是个兵营啊,阳、高二卫、总督直辖标营,另有天城入卫游击的游兵营,整个阳和堡军官一百八十一人,在籍官兵九千三百二十八人,马骡五千八百九十二匹,除去城里的云林禅院外,整个阳和堡就是一座军事堡垒。这边的情形就是这样,你听……” 说话间,范进闭上眼睛,做出凝神倾听的神态,张舜卿不明所以也学着丈夫的样子去听,片刻之后皱眉道:“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吵都吵死了,有什么好听的。” “不,我听的不是打铁的声音,而是胡马嘶鸣,军民哀号,无数冤魂痛哭乞活。这里离鞑虏近在咫尺,每次胡马寇关,此地便少不了生灵涂炭妻离子散。自俺答封贡以来,朝廷与鞑虏再无大战,可是每到秋高马肥之时,这里依旧是干戈不断。说一句最直白的话,这里就是一道挡风的墙,这面墙越高越厚,我们在京师就越感觉不到冷。如今老泰山坐镇中枢,四海升平安居乐业,可是这里每一块城砖上,依旧向外流血。所以这里的氛围注定和京师不同,否则这面墙就没用了。当然,我不是说眼下这样就对,即使是边关,也应张弛有度,搞得这么紧张人就容易冲动,搞不好就会让小事变成大事,让小风波变成龙卷风。郑范溪这样搞法,也算是有他的考量,就是不知道气氛是一直这么紧张,还是现在才如此。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如果长年累月都是这个样子谁受的了?” 张舜卿道:“那退思看来,这座城池的布置是否妥当?” “初来乍到说不好,我又不懂兵要,硬要说有什么不妥,那就是故意为难郑范溪,不是个做事的态度。只不过粗疏看来,这城里兵戈味道过重,民生则大为不足。一座城里只有一家粮行,如果它关门,大家都买不到粮吃,那是要出大事的。我来之前问过一些人,虽然是急就章,但是起码的情况了解了一下。军人每人每天口粮是一升五合,牲口每天的料豆是三升。这里的士兵就有将近一万人,还有那些军士的家眷父老,总人口近十万。每天的粮食就要近千石,牲口近六千头,料豆每天需两百石。一个月下来,近三万石粮食数千石料豆,光指望仓储是不行的,军队的粮台主要还是从粮行手里采购,我在广东办粮台就做过这差事。再加上百姓的口粮,也是要从粮行购买。只有一家粮行等于泰阿倒持,价格都操纵再粮商手里,百姓心里只怕不会踏实。一旦遇到意外变化,粮商趁机抬价,城池人心惶惶在所难免,于战事就大为不利。” 张舜卿点头道:“相公所言极是,等到私下和郑范溪说一句,也算给他个面子。要是他不懂得进退,再好好敲打他一回。” 范进一笑,“话是这么说,跟他说了未必有用。郑家三代本兵熟悉兵要,论起行军布阵指挥战斗,一个郑范溪顶我十个。何况他是士林前辈,科分辈分远在我之前,板起面孔训我一顿我也只有听着的份,哪敢惹他啊。” 张舜卿蛾眉一挑,凤目里寒光掠过,“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要是敢欺负我相公,看我不要他的脑袋!” 与大同一样,阳和同样修有巡按察院,地点位于阳和东街,左右分别立有“代天宣化”、“秉宪维风”的石牌坊。边地官衙不同江南,建筑不够精美细致,但是胜在宏伟兼顾,衙门的墙壁又高又厚居然是包砖而非夯土,让范进怀疑修建衙门时是不是考虑过一旦城墙失守,指挥官带着士兵依托衙门为据点继续抵抗。 范进来之前给郑洛发了公事,场面上的招待自然不会欠缺。衙门里做了清扫粉刷很是干净整洁,该预备的东西也都余蓓齐全,但是人在里面总感觉别扭,总结起来就是:不适合女性居住。 这座衙门就像是这座城池一样,充满了铁血风味,对于女性并不友好。在房间里挂着宝剑,在门房里还能发现盾牌和腰刀,又储存了弓箭,似乎是用来武装范进的长随,却没有什么家具。范进的房间也就是床铺和两个傻大笨粗的躺柜,就像是个老旧的招待所。床铺坚固但硬的要死,屋子里也弥漫着城里特有的粪臭味,没有半点生活情趣。 好在张舜卿早有准备,出行时不但带了大批被褥行李,还有两辆大车专门用来装小摆件。夏荷不光嘴皮子不饶人手脚也利索,收拾房间摆放各式陈设,又用熏香除臭,梁盼弟与郑婵帮衬着,没用半个时辰就布置的和大同的房间不相上下。可是随即郑婵又叫嚷起来: “这厨房怎么做饭啊?少油没酱,老爷可别再点菜了,我能把饭做熟,可是菜上就有什么吃什么,你要是讲究我就没辙了。” 张舜卿阴沉着脸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好个郑范溪,这是故意轰我呢!好大的胆子!” 范进道:“好在大同离得不远,那里什么都有,娘子想要什么我吩咐人去大同采办就是。” “我什么都不要。郑范溪这是摆个下马威出来给咱们看,我不能落了相公的面子。不就是吃苦么?我不怕。再苦也苦不过在天花庄里那几天,再说有相公在我身边,我也不觉得辛苦。就是跟你来那几个,这下都要受委屈了。我不曾预备她们使用的东西,这里的环境她们住不惯。回头我让夏荷去问问,她们需要什么开张单子,咱们派人去买。郑范溪如此相待,若是不好好敲打他几下,还真以为这宣大是他的天下了?笑话!先礼后兵,你且去见他一见,算是行客拜坐客,面子上的事我们做足,至于将来怎么做事……路是自己走的,他自己要找麻烦,也不怪我们。” 范进来到外间时,张铁臂正在训斥着郑洛手下负责接待的旗牌官。虽然张铁臂依旧是个白丁,但是宰相门前七品官,给巡按做长随的,自然不会把一个小武官放在眼里。在范进面前张铁臂向来是低眉顺目,此时却化作了怒目金刚。 “我家老爷的火牌早就已经到了,你们这里就是这般招待?我说这位将军,你这差事当成这样还能在都标营里做旗牌官,倒也当真是奇事一桩。你眼里看不起我张铁臂不算什么,我不过就是个下人,又哪有什么面子。可若是我家老爷动怒,你这点前程抗得下么?” 旗牌官脸色也有些尴尬,讪笑道:“张老爷息怒,这事真不能怪小的。咱们这是边地,不比腹里,尤其眼下的情形也格外特殊,更是要格外仔细。郑军门上任不带家眷,身边只有几位随从,特意要求文武官员一心办公,尤其是官员不得带内眷。这样布置一是为了枕戈待旦,让大家时刻有警惕之心,不要光顾着玩乐误了正事,再有就是让女子住不下去。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您老也是明白人,能体量小的苦衷。” 张铁臂哼了一声,“我体谅你,谁体谅我?郑军门什么岁数了?我们老爷什么岁数。他不带内眷还能多活二年,我家老爷能这么办么?” 范进咳嗽一声,制止了张铁臂的话,“奉命行事,你跟他发脾气有什么用?好生看守门户就是了,本官要去拜见老军门,还要麻烦这位将军带路呢。” 这旗牌总算得救,长出了一口气,朝范进一个劲的道谢。在前担任引马,范进也未乘轿,而是骑了马在后面同行。范进的骑术虽然不算精通,但是在城里骑马不用飞奔,倒是不会出问题。他边走边与这名旗牌交谈着,态度很是和气。这旗牌深知范进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也知道郑洛绝对不会为了维护自己去跟巡按冲突,因此也就格外讨好,于范进的问题回答很是干脆。 “回大老爷的话,我们城里也不是总这样子,就像您说的,要是常年这么搞谁受的了。这不是最近一段日子鞑虏不老实,总是有游骑骚扰,还有的过了外墙,来到附近晃荡。上面的老爷说是要打大仗,所以各路兵马调动,我们这里也在做准备,情形也就格外紧张一些。” “怕?这怎么会怕呢?不就是打仗么,小的命苦,生下来就是吃粮当兵的命。要想富贵,就得一刀一枪的拼杀,没有仗打才是真的怕,与鞑虏开战没什么可怕的。再说这也是发财的机会,砍几颗首级就能发财,这等好事求之不得。其实各位总戎、协镇也是一样的心思,各位府里的家丁都指望打仗发财呢,这几年仗打的少,大家都穷的厉害,这次一开兵个个欢喜的不得了,巴不得多打几仗,多发几笔财。” “薛如龙……薛秀才啊,这个我知道。我们标营里少有的俊俏人物。听说是犯事全家发配了,最早是发在陕西那边,后来又因为管闲事恶了秦王府,险些断送了性命。多亏当初我们这的梅千户与薛家老爷子是八拜之交,特意把人要到阳和,才逃过一劫。这薛家老爷子是高人,居然认识字,还懂好多道理。几时有大风,几时能下雨都能猜个大概,如同诸葛亮一样,连打井都懂,就是伏地圣人。薛秀才人长得斯文,武艺却好,三五个军汉近不得身,所以才被选到标营里。听说他有个妹妹国色天香,比画上的美人还好看,就是不知道几时能见到。大老爷认识他?那敢情好,您跟军门那讨个人情,饶他一条命吧。这么好个人,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就这么一刀杀了,不是白瞎了那一身武艺?” “他的罪名?这您还是问我家军门吧。咱们当兵的啥都不懂,这等事说不清楚,反倒让您糊涂,这罪名担当不起。”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经来到城中最大的寺庙:云林寺门外,远远的旗牌就下了马,朝范进笑道:“小的进去通报,请大老爷稍候。” 范进在马上看过去,就见郑洛的官衔牌以及全套总督仪仗都在庙外陈列,就知郑洛人在里面。在嘉靖时期官场上曾经严肃讨论过一个问题,巡按和巡抚见面,到底谁该先见礼。 经过反复磋商,结果为在衙门外巡抚先拜巡按,以示对天子的忠心,到了衙门里,巡按再回拜巡抚,表示对于老前辈以及老钦差的尊敬之意。眼下的情形是寺院不同于衙门,可是大体规矩不变,想来一会也是要这么操练的。 正这么想着,忽然见旗牌已经快步走出,在其身后是个身披袈裟的僧人。只见这僧人年岁不小可是腿脚灵便,很快来到范进马前,双手合十行礼道: “贫僧了空,乃是此间的主持。郑军门在庙里做法事,一步不能离开,请范道长庙内相见。” 范进表面不动声色,随着了空向庙里走去,心里的火却已经越烧越旺:郑范溪位面太过目中无人!连迎接都不肯,分明是不把我看在眼里,不管为了五儿还是为了给你长点记性,薛家的事我都管定了。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三章 初会郑洛 云林寺内,木鱼声声,梵音高唱,这座边地寺庙的香火格外旺盛,即便放在腹里地区,也是第一等的大庙。禅房之内布置得也极是整洁,一炉素香高燃,将城中弥漫得臭味隔绝于外。 范进走进房间时,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老者端坐房间正坐,正在低声默念着什么。老人的年纪在五十上下,在这个时代由于人均寿命的问题,五十岁已经算得上老,须发都已经花白,但是相貌堂堂不怒自威,丝毫没有老朽衰弱的模样。即使不看他那一身官服,就只看气质就能断定,此人绝不是乡间野叟。 了空能主持如此一座寺院,自身的交际水平自然不用怀疑,知道什么时候该说或该做什么,给两人预备了香茶,又换了一炉香便悄悄退了出去。郑洛此时才看向范进,一双细长眸子内,两道精光射出,如同两柄利剑,让人不敢直视。 “退思的公事老夫已经看到了,没到城门迎接,退思不会见怪吧?” “老军门说得哪里话来,小生不过后生晚辈,怎敢劳老前辈金身大驾。反倒是晚辈先到大同未至阳和拜见老前辈,还要老前辈不要见怪才是。” 郑洛摇头道:“我不去迎接你,怕的就是这些。士林辈分,官场交际。我们这些老头子在官场里打滚几十年,被这些规矩管着,说话做事之前,都要想一想,这样说这样做是否合适,最后束手束脚,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捆起来一样不爽利。你还年轻,不要学这些东西。这里是方外之地,你我虽然穿着官服,但还是可以暂时逃避红尘,偷得浮生半日闲。边地不比腹里,值得我们担心的事不知多少,这些事关系着朝廷安危,百姓性命,与这些事相比,那些规矩礼法就没那么重要。你拜拜我,我再拜拜你,又有什么用呢?与其那样费时费神,不如大家在这里喝几杯茶,说几句知心话,更见交情。在衙门里我是总督你是巡按,大家只能谈公事。庙里供着菩萨,在菩萨面前你我不过就是两个凡夫俗子,无高低长幼之分,大家可以说说心腹之言,所以才选择这里与退思见面。” “军门用心良苦,晚辈自愧不如。” “不比客套,我说过了,在这里大家都是俗人,没必要那么拘谨。老夫虽在边地,但也久仰白面包公之名。听说你在上元干的不错,还裁撤了神帛堂和内织染局。这事做得好,那些阉竖打着天家旗号横征暴敛荼毒百姓,最后却把罪过都算在万岁头上,以臣陷君,以奴构主,理应把他们千刀万剐!只单单裁撤他们几个衙门,让他们没有了私财进项简直便宜了他们。自从内织染局罢撤之后,今年宣大的岁赏缎匹,榷场市布不管成色还是数量,都远胜往年,看来用官督商办朝廷采办的方式,比起那些阉人自己织造的就是强出许多。若在往年,有了这批市布,那些鞑虏就能欢喜得合不上嘴,边关就能安宁,将士们就能睡个好觉了。” 范进道:“老军门忧国忧民,不愧国朝干城,晚辈出行之前,老泰山还特意提起老军门坐镇边地,修缮烽燧边墙,令胡骑望而生畏的功绩,实属国朝藩屏。晚辈年纪小见识浅薄,此次前来,正好在老前辈面前多多讨教,学学兵法韬略。” 郑洛表现出来的态度看似推心置腹,范进却不会因此就相信郑洛真的会配合自己工作,或者对自己有好看法。他现在摆出来的态度,一是提醒郑洛自己是有跟脚的,要他别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二也是告诉郑洛,自己虽然带着尚方宝剑来,但不是来找他郑洛的麻烦,而是要向他学习,希望他接下来配合自己的工作。以郑洛的年纪和官场资历,不可能听不懂这些,如果还要跟自己为难,那就讲不得情面。 “退思言重了,元翁才大如海,乃国朝擎天玉柱,你既是元翁东床,自可每日讨教,老夫这点微末本事,可不敢拿出来现眼。这里是个苦地方,比不得京师富贵,也比不得江南的风光。这茶拿到京师,只能算是二流货色,可是在此地,便是极为珍稀之物,了空费劲心思也不过存了半斤左右,非是老夫的面子,绝对不肯拿出来款待,都留下来自己用了。再看这水,反复不知淘了几次,才滤尽泥沙。平日大家喝的水里尽是沙子,味道也苦涩难下,与京师玉泉山的甘露,可是万万不能比。” 范进点头道:“边地辛苦,晚辈心中早有考量。这次来,也是做好受苦的准备。” “不该如此的。边地辛苦是个泛泛之语,各地情形不同,都有出入。大同的情景,就比这里好得多,在那里享福何必到这里受苦?尤其张大小姐名门千金,几时受过这等辛苦?如果老夫所料不差,那察院衙门只怕大小姐住不习惯。” 范进一笑:“拙荆虽然出身相府,人还没有那么娇气。” “退思不比客气了,慢说大小姐,就算老夫住在衙门里,其实也是如坐无罪之牢,一点也不习惯。我这带兵之人尚且如此,何况一闺中弱质?说不定大小姐还在怨恨老夫有意刁难,不近人情。” “老军门说笑了,绝无此事。” “不,这不是说笑,而是实话。老夫确实是故意如此,想为难一下退思与大小姐,让你们受不了辛苦,赶快离开阳和。” 这话本来是闷在心里的言语,他公开挑明,反倒让范进有些不好接话。只好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郑洛一摇头, “老夫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之所以如此安排,实在是有自己的苦衷。若是你们前两年来,老夫必竭尽所能招待,虽然环境还是这样,但肯定会让你们住的舒服些。可是如今……你们来的不是时候,阳和不是个太平之地,不知几时就要化为修罗屠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退思与张大小姐此时此刻,理应前往腹里避祸,而不是在此担惊受怕。哪怕是大同,也比阳和的情况好得多。退思身负王命职责所在,但是大小姐的安危总该顾及一下,不该让她与你一起担惊受怕。再说,老夫也不希望在与胡骑作战时,还要分出一支精兵专门保护张小姐与退思。你们现在离开阳和,对于整个战局说不定更有利一些。” 范进不成想郑洛居然打得是这个主意,但是也不能发作,毕竟对方是为自己着想,如果发作的话,就是自己没道理了。从对方话里他可以感受到,在郑洛心里把自己和张舜卿看作累赘,希望甩得越远越好,偏生对方是熟知兵机坐镇边防多年的沙场老将,又是士林前辈,这种话自己没法反驳,也无法反驳。 好在做了这么久的官,涵养功夫是早就练出来的,并没因此就发作起来,表面依旧是一团和气。只是多了几许担忧,“老军门,如今情形危殆至此?” 郑洛脸色严肃道:“贾仁甫没和退思说清楚?如今俺答身故,鞑虏内部颇不安稳。胡人只信奉武力不遵信诺,当日全靠三娘子从中转圜,才保证边境太平。饶是如此,依旧有小股游骑屡屡犯边,如今俺答身死,三娘子权柄不知如何,能否压服各部尚未可知。从最近小股游骑的进犯程度看,只怕鞑虏已经准备大举南下掳掠,一场大仗就在眼前。阳和堡首当其冲,必被兵火涂炭,退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老夫是宣大总督,职责所在不能稍离,你犯不上留下来冒险,还是趁早离开为上。找个安全的地方,等到这一仗打完,你再处置谁或是查谁的把柄都来得及。” 范进道:“听老军门所言,这次似乎是要大打一仗了?若是如此,那晚辈更不能走,此时正是朝廷用人之时,晚辈奉王命前来,哪有避战逃命的道理,虽是文弱书生,也愿为守城尽绵薄之力。” 郑洛并未因范进的表态而欢喜,相反,眉毛皱得更紧,脸色也越发难看。 “退思既为二甲传胪,才学自是极好的。但老夫问你,你可曾带兵打仗?可曾管理过行伍?可曾接触过兵事?你以为读过几本兵书,就知道如何行军布阵了?简直是笑话!” 他的声音变得极为低沉。“郑家三代本兵,老夫自幼就听祖、父讲授战阵之学,出仕之后也要先在边庭历练多年,掌管钱粮军械,与这些军伍混熟,知道他们的脾气秉性,各支军队的情形,才执掌兵柄。你初来乍到,连那些总兵、参将的样子都认不全,如何为我分忧?真以为你拿着尚方宝剑,那些骄兵悍将就会听你调遣?即便他们听你调遣,你可知该如何分兵派将,如何布置城防?纸上谈兵,一无足用,老夫这里可不要昔日马服君!” 后世妄人总会诟病明朝文官掌兵制度,并把明末之败归咎于此,却忽略了有明一朝两百余年,自仁宣时代九边防线体系固定之后,文官掌兵就已经形成定制。各地督抚必以文官充当,腹里也是文官拥有部队最高指挥权,明朝照样稳如泰山太平盛世,到了明末不过是延续之前制度,可见胜负与否与是否文官掌兵无关。 就明朝的军事体系而言,也只能让文官掌握部队。军卫世袭制度导致军官都是世袭将门,边军又不比腹里,人员流动性差,很多时候都是祖辈扎根于此不再变更。很容易出现某家将这种世代掌兵,在地方上形成自己势力的情况,连马芳这种逃奴出身,自普通士兵起家当到左都督的人物,自身并无根脚,一样成为了在山西盘踞一方的将门体系,子孙世代掌兵,控制自己所在地区兵权。外人根本插不进手,即便拿着兵部告身,也不一定能实际掌握部队。 戚继光入蓟镇,要带着亲兵雨中列阵才压住场面,杜松接李成梁的班,能指挥的只有自己身边那几十个家丁,原本李成梁提拔的军官他一个也指挥不动。在这种有军阀化苗头出现的大背景下,如果不以文官钳制武将,就没法保证帝位安稳,也没法保证皇帝传承只靠出生不看能力。 再者,与普通人想象不同。在边地身为督抚的大臣,并不是完全没有军事经验,只是读书好看过兵书就去外放督抚。事实上,所有担任督抚的文官,军事经验并不见得比武官差劲。他们之前都有个在基层参与军事活动的工作经历,或者掌管钱粮,或者掌管器械,再不然就是和范进一样在边地做巡按,与部队有着接触,了解军队情况。 比起眼下普遍缺乏文化的大明武官,文官既有一线实际经验,更多了理论知识上的优势。是以以文驭武是正常国家的管理模式,反过来才是非正常态,野蛮落后表现。明朝是个追求稳定的大一统帝国,而不是军国或是部落联盟,以文官管理武官自是应有之义。 文官也不等于不能打,像是当年的王越,亲自带兵冲锋,在红盐池五千敌数万,把鞑靼打到闻风丧胆,这种战功反倒是比武将更为出彩。即使以郑洛而言,在边地多年,固然武勋不如王越抢眼,但也是修筑了漫长边墙,无数次击溃鞑虏游骑,令成千的鞑虏丧命的老将。在军事领域上有足够的资格,对从未带过兵的范进进行批评。 这是一种善意的提醒,也是一种维护自己权威的表现。郑洛的底线非常明确,其他的地方自己都可以让,但是军事必须是自留地,范进禁止插手。后者也明白他的意思,连忙道:“老军门误会了,学生不谙军务,自然不会随便插手干预影响老军门决断。学生所谓的绵薄之力非是军务,而是其他。” “那就更不必了。”听到范进不会插手军事,郑洛脸上才好看了一些。“打仗不是儿戏,此地也不是江南。在上元你可以用道德文章绳墨百姓,以谋略惩办阉竖。可是笔墨退不了敌,圣贤书也挡不住狼牙。惟有疆场厮杀,以锋刃铠甲才能抵御胡骑。你的心是好的可没有用,留在这里只会让老夫分心,且先离开阳和,等到老夫战败鞑虏,咱们再详谈不迟。” “老军门所言字字珠玑,但是晚辈也非无知小儿,自不会赤手以当白刃。此次来边关,晚辈手中不止有尚方宝剑,也有万岁所发的恩赏帑币,花红缎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此重金恩赏,于战事上也能略尽绵薄。” 郑洛哼了一声,“白银彩缎之事老夫已经知道了。回头会安排中军点收,办好移交,你便赶快出城。除去世代居住在此的军户,没有人携带家眷,尤其是官员代女眷来,更是不妥,被那些到死都娶不到老婆的官兵看到你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心里难免生出不满,还是早早离开为上。你所为之事老夫心知肚明,薛如龙、萧长策两人是我标营爱将,若是力之所及老夫定会保下他们。可是这次的事……你管不了,不要插手为好。我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照顾元翁的脸面,退思不可自误。”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四章 用心良苦 两人盘马窝弓到现在,总算渐渐入了正题。范进的行文公事郑洛显然已经看见了,同时他的态度显然也和范进期待中的合作态度南辕北辙。 “梅氏到察院鸣冤的事老夫其实几天前就知道了,说句良心话,山西地面的风吹草动还很少能逃出老夫的耳目。这女子本来就是在大同开赌档的,那等女子是什么人,不说退思也明白。纯粹是个女光棍,素无廉耻可言,滚热堂告冤状,是她们的拿手好戏,最会撒泼打滚放刁,不必理会。薛如龙是老夫标营里有名的勇士,不久之前还和薛长策带标营百骑与鞑虏游骑厮杀,斩了七颗首级回来,堪称一场大捷。如果可能,老夫自然也会保下如此的勇士,可是这次他犯的事情太大,谁也包不住他。梅氏跑到察院,老夫可以当做不知道,大同的衙门想来也不敢招惹察院,到里面去抓人。念着那女子也是军户子弟,祖上为朝廷立过些战功,老夫这次就装一次聋子,当做什么都没看到。退思把她带出山西,放她一条生路就是了。” 范进并没感激郑洛的人情,而是反问道:“不知薛如龙犯的什么罪名,居然到了事无可解的地步?” 郑洛看看范进,目光里显然带了几分责备以及失望。对于郑洛这种自己一步步走上来的封疆大吏而言,范进年纪轻轻就成了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巡按,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而且范进的提升显然离不开张居正的护持,在郑洛这种人眼里,这更是罪大恶极的原罪,心里自然不会欢喜,看范进的眼神能好看才怪。 总算郑洛涵养功夫到家,没有当场发作或是说出难听的话来,只是一字一顿地为范进科普道: “薛如龙与萧长策两人间银宗室,污了一位天家苗裔的玉体。这件事被代王府的人捉住把柄,当场扭送到总督衙门。若不是代王府顾忌脸面,不想闹得满城风雨,掉的怕不是薛如龙、萧长策两人的脑袋,而是要全家抄斩的!总算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杀了这两人就好,老夫也就做个顺水人情,保下两家家眷。谁都喜欢做青天,被老百姓恭维,可是也要讲个是非曲直,如果不问青红皂白,先认为喊冤的人一定有道理,就成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于评断是非曲直并无好处。” 他看看范进,只差点着鼻子告诉范进,下次再替人做主先搞清楚状况再说,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一头撞上来,自己碰到铁板尤不自知。不管他对范进的实际看法如何,就这件事而言,他现在的处理还是站在范进一边,属于“为了你好”这个范畴。 宗室不管日子多潦倒行为又如何不堪,总归是天家苗裔凤子龙孙,自身的社会地位不容侵犯。军队是纪律单位,尤其是边军,因为自身武力强大,是明朝最有战斗力的单位,对他们的管理和防范就格外严格。军中要安排监军太监,并有巡按御史以及各级文官负责监督边军动态,防止边军出现军阀化或是目无君上的倾向,以免五代之祸重演。 按军中律条,即便是玷污民女也是死罪,何况是宗室子弟。这种行为不但本身触犯军法,更重要的是,它算是碰到了高压线,触及了朝廷一根敏感神经:边军是否受控。 如果把边军侮辱宗室的行为联系到目无君上,骄兵不驯这个方向上,那事情的性质就严重异常,掉的怕不是十颗八颗的脑袋。从这个层面上,郑洛只杀这两人,已经算是极大的优待,用这两人的命平息王府怒火,保住更多人的命以及大局,在郑洛看来或许正是一桩极合算的生意。 与之相比,不知事情前因后果就一头撞上来的范进,显得有些二愣子,也不怪郑洛拿话敲打。但是范进并未因此就表现出情绪上的波动,只是反问道:“他们两人是百战精兵,就那么容易抓?当然,我承认男人在那种时候,不能按照平时考虑。但是军门治军严格,以兵法部勒士卒,作奸犯科之徒难逃军门如炬慧眼。萧、薛两人能在标营效力,连军门都知道他们的名字,自然是极得器重之人,若是他们当真是为非作歹之徒,又怎会得军门如此看重?人看素常,晚辈不认为一个速来忠厚善良之人,会突然作奸犯科,更不认为军门会看错人。再者,两人对宗室女子起心不良,事发于何处?何人所知?若是事发为王府,门禁森严,两人如何逾越?若是事发于城内,又是如何被人所知,动手擒拿?晚辈曾行文到此讨取这一案的案卷以及有关人员,准备在大同复勘,大抵军门事忙未曾看见……” 郑洛打断范进的话,“你不必说这种话给我留台阶,你的公文我看到了,只是没给你回应。因为不管给任何一种回应,都不是老夫的真心。在老夫看来,对此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当没发生过,把梅氏送回乐户让她接克。这也是代王府的意思,她是薛如龙的未婚妻,薛如龙污了宗室,就以他的娘子入乐户为惩罚,也算是公道。单是保下梅氏就已经非常麻烦,薛如龙的事就不必问了。老夫也曾做过巡按,自然明白你的想法,也知你代天巡按,有权查阅复勘地方案卷。当年老夫做巡按时,也没少为人翻案,理解你的心思,但是这一案的案卷真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停了片刻道:“这里是阳和堡,不是京师刑部,你别拿庆云侯的案子想这里的事。薛如龙一共只过了一堂,口供没有几句。只问他是否与受害女子有苟且之事,他已经亲口承认,这便足够了,接下来就是发落的事。不管受害女子是民女还是宗室,总归都是清白蒙污,眼下大战在即,老夫不斩这两颗人头,又如何让三军听令?如果人人都自恃战功,不把军法放在眼里,这仗不需打,自己便败了。” 范进一拱手道:“听老军门所言,过堂只有一句话,何以定罪?” “军中不比民间,尤其边军更是如此,一句话就足以定人生死,有何不妥?” “这样的审问,对于薛如龙不公平。老军门既然知道学生曾翻过庆云侯案,何以认为此事学生会不闻不问?这一案学生定要复勘,还请老军门行个方便,出一道公事学生好提人犯。” 郑洛看看范进,“退思看来,老朽是个草菅人命的老糊涂?不知这一案里有蹊跷,胡乱判断坏人性命?” “晚辈并无此意。” “有没有此意,你心里清楚就好了。老夫当年身为巡按平反冤狱之时,与宗室斗,与士林前辈斗,与士绅乡宦斗。最为危险之时,前程几乎不保,老夫亦不曾退让半步。虽然比不得包待制,但自问无愧于心,亦对得起黎民父老,不会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如今老夫年级大了些,可是要论硬骨头,也未必就输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你当老夫看不出这里有蹊跷?可是老夫又能怎么办?”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阳和堡额军九千七百余人,实有兵额不足七成,骡马只得三千一百有奇,内中又以骡为主,马匹为辅。一旦鞑虏大举入寇,老夫便要靠手上这些兵马,去守住这座城池,保住一方平安,也保证京师歌舞升平,不闻金鼓之声。那些藩王宗室的品行,我不说退思自己也清楚。这些人鼠目寸光,只有自己而无大局。他们不会管这些事,只知道找个机会寻官府晦气,给自己闹一份米粮回家。平日无事还要找事,眼下这等事如果不尽快处理,必然趁机鼓噪围攻衙门讨要说法。老夫现在全副心思用在设法防范鞑虏上尚嫌不足,又哪来的精力去应酬他们?是以,薛如龙或许冤枉,但是他自己也有失检点之处,并非无辜之人。杀他一颗人头,能让那些宗室不再闹事,老夫又有什么选择。” “军门说的晚辈明白,只是梅氏与薛如龙、萧长策何辜?” “何辜?梅氏经营赌档骗人钱财,薛如龙、萧长策借巡逻机会跑到大同去,又做下这种事,乃是自取其咎与人无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眼下大敌当前,如果只盯着一个梅氏,阳和堡内丁口数万,女眷也有万人,一旦城池有失,这些女子的安危又有谁来负责?” 范进的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老军门说的的确是大道理,但是范某认为,不能因为这个大道理,就让无辜乖乖悲砍头。军务紧急分身无术,这些都不是随便牺牲无辜的理由。老军门怕那些宗室闹事,劳心劳神以致误了军机,晚辈不怕。范某既奉皇命巡按山西,又接了状纸,就不能对这件事置若罔闻。否则上负皇恩,下负苍生,范某心中难安。这件事范某一定查个清楚,还当事人一个公道!” 郑洛的眉毛一挑,“老夫方才说了这么多,退思依旧不改初衷?此事关系重大牵扯到天家苗裔,其中利害退思可要想清楚。” “人命关天,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最大的利害!不管案子牵扯到谁,范某都有把握查个水落石出!” “既然如此,老夫也无话可说,山西这边也早就流传着白面包公的大名,这回也好让百姓看看你的手段。” 正事谈妥,范进就没了继续交谈下去的心思,说了几句闲话就拱手告辞。了空送范进离开庙宇,回到禅房之内,面上多了几许忧色。郑洛看看他,“和尚方外之人,也有烦恼心思?” “军门,贫僧并非为自己烦恼,而是为你担心。少年得志,背后有显贵为奥援,才具或许不差,但是气量只怕有限。这等人最在意的就是面子,军门如此招待,于他面皮大有妨害,贫僧只怕其怀恨在心,寻机报复。薛如龙之事,大家都看得出有蹊跷,老军门也想着明杀暗保,先关到军营中加以保护,等到鞑虏来犯,再放他出去戴罪立功。此等良苦用心为何不当面说个明白?平白让自己担个污名。” 郑洛举起茶杯,轻轻品了一口香茗,“若是张居正在此,我自然是要分说明白,他……不配。后生晚辈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为民请命,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邀功贪名的手段罢了。他带着尚方宝剑前来,不会这么回去,肯定要在边关搞风搞雨成全自己的功业。现在大敌当前,哪能容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胡闹?与其让他把手伸到军中乱我法度,不如给他找点事做,让他分不出心来捣乱。薛如龙这一案难得不在案情,而在于宗室。那群人什么德行,和尚你心里有数。让两下鬼打鬼,自己斗一斗,老夫正好落个耳根清净,何乐不为?” “那一开始范进行文到此?” “若是我一开始就交人,他怎么会到阳和堡来?他不来,这里的一些事他又怎么看得见?百闻不如一见,总要他亲眼看看,才知道事态严重。阳和眼下的危局,老夫几次写本进京,都如泥牛入海没有下文,可知朝廷里有人作梗,不想让事情解决。范退思既然想做包公,老夫就给他这个机会,看看他有没有胆量,把阳和的事向天子奏明。” “可是贫僧担心,范进不知老军门用心良苦,到时候把军门牵扯其中。” 郑洛一摆手,“怕什么?不过就是个才不配位,丢官罢职而已。老夫都快忘了自己的孙儿长什么样子,如果能回乡含饴弄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你也是边军出身,知道宣大积弊到了何等地步,张居正翁婿自以为想了些办法,就能解决边地的难处,如果不让他们亲眼目睹,只怕还被蒙在鼓里。如今的局面一天坏过一天,如果再不做个处置,老夫只怕积重难返,他日将不可收拾。只要能让天子知道这里的真相,老夫做恶人或是丢官,又有什么关系?” 了空叹了口气:“军门实乃朝廷忠良,贫僧佩服。只是军门这些用心不说出来,贫僧总是为军门感觉不值。” “老夫的事就不用你这大和尚操心了。好好念你的经文,做你的法事。这段时间,我军民死伤不下几千人,超度他们亡灵,让他们早升极乐世界的事就交到你手上,你要是怠惰敷衍,老夫也不会答应。超度死人的事你来做,保卫生者的事老夫来做,大家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说完这话,郑洛重又闭上眼睛,口内默念经文,为阵亡的标营将士超度。只有了空知道,之前他不去迎接范进便是在做这件事,于边关督抚之中,如此重视兵将性命者,郑洛也是个异数。 范进这边离开云林寺,一路返回察院,刚到门口,范志高就将一份拜帖递过来:“九叔,来了个什么监军太监拜见,九婶亲自接待他,好像很威风的样子。” 范进笑而不语,心里有数:给郑洛上眼药的人来了。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五章 敌友难分 以文臣统御武将,是一个文明社会的正常组织模式,不过就大明自身而言,还不能完全按照后世的标准评判。比如在文臣武将之外,设立藩王掌兵,这其实是参考元朝诸王出镇制度,算不上什么优秀制度,反倒对皇权有极大威胁,直到永乐靖难之后,诸王出镇制度才名存实亡。不过这并不意味文臣在地方上就能完全掌握部队,在文臣武将之外,军队中另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就是太监。 镇守太监制度虽然在嘉靖年间被大规模废除,但是在九边重地,建军太监始终得到保留。对于帝国最强大的武装,天子必然要加以监视,虽然实际效果未必好,但是这个制度不能废除。 眼下太监权势大不如前,不过就边地而言,监军太监依旧大权在握。作为天子的耳目,他们在某些时候甚至可以掣肘督抚疆臣,尤其在军事决议上可以发表看法。对于皇帝而言,这些从宫里派出的太监远比文臣武将更可信,所以太监如果弹劾军官,基本是百发百中。也正因为这一点,边军那些将领对于太监又恨又怕,除非在朝内有极为硬扎的根脚,否则对于太监的胡乱指挥干预也只能服从,再不就是送钱保命,求太监不要乱出主意。 对于太监自身来说,到边军里担任监军也是个绝好的差遣。毕竟军功易得,胡乱混混就能得一份军功,在天子面前买好。一旦被召回皇宫,立刻就有大用。是以能被派来当监军的太监,必是天子亲信,在宫中也是手眼通天之人。 只看这位太监与张舜卿谈笑风生的样子,就知道其在宫里绝非泛泛,而其自身自然也是冯保这一派系之人。之所以范进来时张居正没把这个关系介绍给范进,多半就是因为之前冯邦宁的事,冯保表面不说什么心里怎么想难说,不想让范进与其有太多交集。 这太监的年纪三十出头,人长得高高大大体态魁梧,皮肤黑红,两眼炯炯有神,说话声如洪钟,看上去像是武人而不是中官。年纪不算太大,身上穿的却是大红蟒袍,可见自身品级不低。 见范进回来,这太监连忙起身行礼,张舜卿这时在旁介绍道:“这位是赵显忠赵公公,御马监出身,如今在阳和堡任监军。与冯世伯乃是兄弟,说来还是咱们的长辈。” 赵显忠连忙摆手道:“大小姐这是要折奴婢的寿数阿,这话可万不敢提起。奴婢不过是命数好,和冯司礼同拜一个义父,这几年仰仗冯司礼照应,勉强混口饭吃,哪敢和司礼平起平坐,更不敢说以大小姐和范老爷的长辈自居。冯司礼几天前已经把书信送来,要小的格外用心招待二位,若是有丝毫怠慢,冯司礼绝不肯绕。按说一早就该来拜见,这不是赶上点军务,实在抽不开身,耽搁了一阵子,二位大人大量还请别见怪。” 两下寒暄几句,赵显忠就毫不掩饰地表示出对郑洛的不满。“郑老倌仗着自己三代本兵,目中无人,根本不把大小姐和范老爷看在眼里。他也不想想,范老爷带着尚方宝剑前来,如同陛下亲临。他眼里没有范老爷,便是没有陛下。单这一条,就罪该万死!看看他把这里弄成什么样子,哪里是招待贵客的布置?奴婢不才,在这里倒是有几处房产,若是大小姐不嫌弃,就住到那边,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奴婢就算上天下海也得把东西给您预备出来。否则的话冯司礼怪罪下来,奴婢可是担待不起。” 张舜卿一笑,“客气了。朝廷有体制在,相公奉王命前来,更该谨慎些。若是有衙门不住,去叨扰赵公公,郑范溪那边怕是要说话。” “别理那老冬烘!那人就是个别扭脾气,恨不得寻所有人的晦气,他也不敢把范老爷怎么样。不管怎么说,如今朝中内有冯司礼外有老相国,宫中还有慈圣她老人家,郑范溪说话也无用处。再说过去他在宣大一手遮天,如今再想这么嚣张怕是不容易,范老爷一来定能治他!到时候把他那堆破事向朝廷如实奏报,我看他的乌纱也戴不牢!” 范进道:“听赵公公的意思,郑范溪莫非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 “不当?这话就太便宜他了,他那可不是不检点,而是胡作非为,无君无父!”赵显忠说着话,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 “他身为宣大总督,就是替万岁守大门的,鞑子要打仗,就陪他们打就是了。做的就是这个差事,事情来了就要顶上去,这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他怎么做的?畏敌如虎!欺君罔上!一边不许我们和鞑子打仗,一边又和鞑子勾勾搭搭,眉来眼去的,这样的人做总督,咱们大明的面子都被他丢光了!” 他越说越怒最后干脆祖宗奶奶骂起来,骂了几句之后才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忙施礼赔罪道:“大小姐恕罪,奴婢这些年在这里跟一帮丘八厮混,嘴巴都被他们带歪了,三句话不过就想骂娘,忘了大小姐在这里。污了您的耳朵,奴婢该打!掌嘴!” 说着话,他抡起巴掌朝自己的脸上就抽,打得噼啪作响。虽然他看上去像个武人,举止做派也是一副丘八作风,此时这种表现,倒是像极了一个内臣宦官模样。张舜卿拦住他道: “无心之语不足为怪,我也没有这么小心眼。听公公方才所说,郑范溪莫非和鞑虏还有勾结?” “如何没有?这次鞑子死了大汗,草原上必然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奴婢早就向他请战,带一支精骑出塞,杀鞑子个落花流水。可是他根本不肯点头,又派了标营传令,不许任何人擅启边衅,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后来俺答的大儿子辛爱做了大汗,打发了使者过来,郑范溪堂堂边帅,居然真的和鞑子使臣有说有笑,宴会歌舞。你们是没看见,在酒席上他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让奴婢看了就窝火!他就差跪下来求辛爱不要发兵打仗,两下各安生计了。不就是打仗么,有什么可怕的!将士们求战不能,士气大挫,长此以往只怕寒了军心,鞑虏大举进犯之时,想要三军效力就难了。” 范进笑道:“赵公公说起武事头头是道,看来是个熟知兵要的名将,冯世伯没用错人。” “哪里的话?奴婢这点本事什么都不算,都是在边关跟那些兵将同吃同住,一点点练出来的。范老爷乃是宰相根苗,熟读兵书,奴婢万不能比。不过在边关摸爬滚打这些年,多少也懂了些带兵的门道。这打仗全靠一股气,谁的气足,谁就可能取胜。郑洛泄自己人的气,又刻意巴结蒙古人,一味讨好避战,未曾交手就已经输了三分,到时候真到了战阵上,又如何能抵挡得住?这等无用之辈,又怎么能打得了胜仗?” 范进点头道:“赵公公说的有道理,但是单凭这些,只怕也不好说他有什么过错,最多就是做人做事把细了一些。兵凶战危,他职责所在又哪敢大意。” “范老爷说的是,奴婢也就是随便抱怨几句,没有别的意思。”赵显忠打个哈哈,又道:“宣大这里没有什么特产,就是塞外有些黄羊狐兔,再不就是些皮货。可是这几年榷场上没什么好货色,入不得法眼。倒是奴婢昨天带着儿郎们出去,猎了几头上好黄羊,若是炮制好了,乃是上佳美味。这东西腹里虽有却不新鲜,要想吃好味道,就得现杀现吃。这个美味就只有在这里才吃得到。奴婢吩咐人把羊送到厨房了,一会范老爷尝尝鲜。” 范进本想留赵显忠的饭,可是他自称有军务在身,略作一会就告辞离开。回到书房,张舜卿道:“这赵显忠倒是一把上好的快刀,正和杀一杀郑洛的锐气。” 范进摇头道:“在他眼里,也把你我看成了快刀,就是不知道他送了什么磨刀石过来。” 过不多时,郑蝉从外面跑进来,先左右看看,又看向门外,张舜卿没好气道:“你在那里乱看什么?没规矩!这是咱的行辕,你还怕有人偷听不成?不就是几两银子么,至于如此么?” 郑蝉一愣,看着张舜卿与范进,见两人表情差不多,她低声道:“你们……你们都知道了?” 范进笑道:“不是知道是猜到,赵显忠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真的送几头黄羊来给我吃羊肉。不过我得去看看,这羊到底味道怎么样,如果真把几头上好黄羊给我换成元宝,我才饶不了他。” 说话间人已经起身,拉着郑蝉的手向外走去,张舜卿本也想随着过去,但看郑蝉那份欢喜模样,她又坐了回去。她自己也知道,这段时间自己独得雨露,事情其实做的有点过分,若是这个时候再跟上去,就等于把丈夫管死,这就显得自己心胸太过狭隘,没有容人之量。她轻轻哼了一声,心内暗道:且给你们留个偷腥的机会,等到晚上相公还是得回我房里。 厨房内,郑蝉低声呢喃着,“看……看那些元宝。” “不看!区区几个金元宝罢了,哪有你好看。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想我……” 送来的几只黄羊肚子被剖开,羊的脏器早已经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锭锭黄澄澄的元宝。血肉的污渍覆盖在金子表面,诱人的金属光泽与血污混在一起,构成一幅独特的画卷。只不过当下花香惹人醉,没人顾得上欣赏它。 许久之后。从柴禾垛上起身的郑蝉一边整理衣裙,一边低声埋怨道:“明明自己下不出蛋,还拦着好人的路。老爷想要和谁好,是老爷的事,非要把男人挤兑得像做贼,简直就是河东狮。” 她不知自己其实生不出子嗣的事,只是看不起张舜卿,伸脚朝那几只黄羊身上踢着。“老爷,你说这几只羊肚子里,怎么不得有个千把两黄金?他们抬进来时,我就晓得有问题。几个大汉抬着羊,里面肯定有东西,只以为是白银,没想到是黄金。这么多金子,他们是要干什么啊……” “还能干什么,买我的参劾。郑洛是堂堂宣大总督,又怎么能卖的太便宜。再说你的男人可是二甲传胪简在帝心的人物,若是给钱少了,我又怎么会帮他们参人?这段日子没送你什么东西,一会拿两个元宝回去,给自己打首饰。” “才不要呢,张氏那么个人精,我只要伸手准备她逮住,万一她要趁机发作赶我出府怎么办?我就是要守在老爷身边,哪也不去。”郑蝉抱着范进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回忆着在上元时那堪比掌印夫人的待遇。眼下自己年岁也渐渐大了,又一直未曾生养,换了其他大户人家早就不受宠爱。这个男人还能见缝插针地来偷自己,这情分远比黄金值钱。 两人正在情浓的时候,门外响起几声轻咳,郑蝉只当是张舜卿打上门来,吓得连忙松手,下意识道:“夫人,是我不好,是我主动勾隐老爷的,不关老爷的事。”话一出口,才发现门口站的根本不是张舜卿而是梁盼弟,顿时没好气道:“三姐,我没有得罪你吧?你这搞什么?大家都是苦命人,谁还不知道谁的苦楚?我不曾坏过你的好事,你又何必来寻我的麻烦?” 梁盼弟瞪她一眼,“我没那么闲,吃饱了没事坏你们两个的好事。是进仔派的人已经打探到消息,我必须同他当面讲。” 范进面色一喜,“哦?这么快就有下文了?” “还用说?白面包公么?这个名字报出去,自然有人愿意帮你。就是不知道要让人看到你刚才那样子,还敢不敢信你。大白天就搞这些,也真是的。”梁盼弟瞪了范进一眼,如同长姐教训幼弟般数落他好几句,直到范进笑着抱住她,才没好气道:“我不同你胡闹……要闹也要天黑啊。现在快去城西的砖窑见你岳父。” 郑蝉一呆,“老爷在这也有岳父?” 范进不好意思地一笑,“这……没办法,女人多,岳父就多,我安排人去找五儿的爹,没想到真找到了。要打这场官司,不能光靠官府行文,也得多方扫听下情况,从老人家那里应该能打探到端倪。再说总归是个长辈,我也要去拜见一下,这几只羊你拾掇一下,晚上回来做焖羊肉吃。” 郑蝉见他说话间已经向外走去,低声道:“还是上元好,这宣大穷山恶水,一点都不好。”连带看那些金元宝,也觉得黯淡无光,毫无吸引力。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六章 薛五寻亲(上) 范进一到阳和,就已经安排了人前去打探薛五家人的消息。他身边带的那些飞凤镖局镖师在战阵上未必有多大作用,可是做起这种勾当就比较拿手,何况还有吴石头和他的手下们。这些兼具商贾与密探双重身份的人,本就是刺探情报的好手,在塞上都能打听到消息,何况是在阳和。 其中一些人本就在地方上有着自己的关系网,稍加探访,就扫听出端倪。薛五自从听到家人的下落之后,情绪就比较激动,又有些紧张。虽然如今的生活比起当初好了许多,范进也算是如意郎君,除了有张舜卿这个大妇的威胁外,基本没有什么不顺遂的事情,可是她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全感。 没有家人在身边,没有自己的娘家,不管是高兴还是难过,身边都没有可以倾诉之人。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是无根之木,于大千世界十丈软红之中,总会产生某种莫名的疏离感。几次午夜梦回,爱郎又宿在别处,她总感觉自己是活在梦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而不真实的,实际搞不清自己是谁,又在何处要何去何从。 如今能与家人团聚,喜悦自不必说,内心深处又隐约有些不安。既怕父亲的威严,又怕嫂子的尖酸刻薄,毕竟自己从官家小姐一下变成请楼女子,再到如今做了范进妾室,命运之神的嘲弄让她的生活已经远远偏离了轨道,不知道爹爹对自己又该怎么说。 因为修行易筋经的原因,薛五目下的艺业比起江湖上那些女侠只强不弱,行走江湖过程中,也不止一次与人动手过招乃至杀伤人命,并非寻常大家闺秀。可是一想到面对自己的家人,她就觉得芳心乱跳四肢无力,走路都走不利索,仿佛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江南水乡的将门之女。不管骑马射箭,还是打拳练武,都不过是自己的一种技巧,本质上自己还是个大家闺秀,在封尘里打了滚,又做了别人的妾,父兄能否接受,会不会怪自己给家里丢了人…… 所幸有范进牵着她的手,才让她能够坚持走完路程。本来范进预备了马,但是考虑到人多眼杂的因素,还是选择步行。路上,范进低声安抚着薛五:“五儿放心,一切有我在,就算老泰山发作起来,也有我替你顶着。” “相公……谢谢你。”薛五感觉到丈夫手上的温暖和力量,心中的那种紧张也消减了不少。她很清楚,如果不是遇到这个男人,自己可能依旧生活在地狱里,也可能比想象中过得更糟糕。是他把自己拯救出来,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自己不能伤害他,正如不能让他伤害父亲一样。 “爹爹虽然是武将,却并不是粗鄙军汉,而是精通诗书典籍的儒将,性子上也就像读书人多一些,比较固执,容易认死理。若是言语上对相公有冒犯之处,看在妾身面上,还请多多体谅些。毕竟爹是个要脸面的人……我做了小,他肯定不欢喜。” 她的声音很低,语气也有些羞涩。毕竟这种话说出来不占理。做人妾室总比在秦淮河卖笑好,可是父亲的脾气就是那样,绝不会支持自己做妾。就算事情不能挽回,也绝对不会送上祝福。 眼下范进如日中天,在宣大能和总督分庭抗礼的主,若是父亲说话太难听激怒了他,自己兄长的官司就不好说是什么下场。好在范进的态度让她比较放心,脸上挂着笑容,手紧紧拉着薛五的手道: “毛脚女婿见岳父总是会被骂的,这种事我有经验。想当初我被太岳相公教训的还少了,不照样走到今天?没事的,我的心眼没那么小。老爷子随便骂,我保证不生气就是。” “相公心里,把妾身……和大小姐一样看待?”薛五的心微微一紧,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范进笑道:“这是自然。五儿也是大家闺秀,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怎么会给我做小。这已经是委屈了你,我又怎么会把你看轻了。” “不……有相公这话,就不委屈。”薛五面露一丝喜色,低头用衣袖在眼角边擦拭着什么。远方,一些军兵朝这里看过来,贪婪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薛五身上。好在范进身上虽然没穿官服却也是读书人的打扮,再加上身后的护卫,倒是不怕动武。那些军汉显然也知轻重,没人智硬到骚扰读书人身边女眷的地步。只是薛五的容貌太美,确实也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一直来到砖窑附近时,这种关注就越来越多。 这是一片位于城外的窑厂,附近是一片山林,柴薪易得,而且附近有一条河水流过,用水也比较方便。砖窑附近就是窝棚,烧砖的工人就在这附近居住。做这种工作的自然都是男人,中年人居多,但也有一些十一、二岁的孩子。由于砖窑温度高,再加上天气炎热,人们都赤着上身走来走去,下面也不过是一条犊鼻裤,露出两条满是泥土的腿。 看到薛五与范进走过来,一些男子停住脚步往这里看着,有个三十几岁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身形强壮,满身肌肉虬结,在身上还纹了许多刺青。右手不见了,眼睛也瞎了一只,原本负了柴在走,可是看到薛五的样子,他将柴一放,随手擦去头上的汗珠,朝着薛五猛地吹起了口哨。在他之后,还有十几个汉子,包括两个半大孩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朝薛五吹起哨子。 薛五的眉头一皱,低声道:“可恶!如果我带着弹弓,就将他那只眼睛也废了。让我师兄他们出手,教训教训这几个狂徒!” “不太好,岳父就住在这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说不定还有交情,不知根底不好伤人。等见了岳父之后……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不过老泰山好歹也是三品指挥,怎么住到这种地方?” 薛五叹口气道:“犯了王法的官,就不能再算作官。谁还真拿他当指挥使看。” 两人边说边走,这时已经来到窑厂附近。几个脏兮兮的孩子跑过去,身上只裹了些破布,手上挥舞着木棒互相抽打,高喊着:“杀鞑子,首级换银子……”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一阵叫骂声顺风飘来,骂人者中气十足,声音传出很远,满口不可描述的行为以及对方的祖先,是标准的粗坯骂法。 这就是边地,不同于江南的和风细雨,京师的温情脉脉,这里的人从小就生活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从小就学习用杀戮换取生存资料的方式,拳头与刀子比笔墨好用,骂人或许就是他们最文明的宣讲方式。 范进回头看看那些跑过去的孩子皱眉道:“这木棒有点粗,小孩子没轻没重,一不留神怕是打坏了……” 这时薛五却不再说话,人也一动不动,仿佛中了定身法。范进知道情况不对,顺着薛五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山头上,一个老人与其他人打扮一样,赤着身体,手里拿着烟袋锅,另一手指着对面的人大声叫骂,在老人脚边还扔着几块碎砖。 “你这驴日的货,耳朵里塞了X毛了?我怎么跟你说的,火候火候!你把砖烧成这个鸟样,不消冲车,就是鞑虏一人撒泡尿城墙便塌了。若是老子还在带兵时,看我不……” 老人的脸上满是泥灰,以至于看不清本来面目,但是从薛五那逐渐苍白的脸色,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眼中晶莹的泪珠已经可以猜出老人身份。范进低声道:“老泰山?” 薛五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对……不该是这样……爹爹是有名的儒将,怎么会这样满口粗言脏话。不对……他不是爹爹……不是的。” 声音哽咽,泪如泉涌,亲人重逢的激动与喜悦中,又多了几分莫名的苦涩。 “在江南可以做儒将,在这里就得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做个粗鄙武夫。跟那些人讲道理远不如掀桌子骂娘好用。你想让他们听你的,就得比他们凶,比他们还粗鲁,不听话就打,日子一久他们就听你的了。若是一味斯文,在这种地方可是不受人待见,连日子都不好过。” 小院里,薛五的父亲,曾经的指挥使薛文壁坐在一张石凳上,手上拿着粗瓷大碗喝着井水,与女儿以及范进交谈。比起女儿的激动,薛文壁的情绪却很平静,仿佛女儿的重逢是情理之中,又好像是这一切都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冲击。 老人套上了外衣,也洗了脸,露出一张足以称作英俊的面庞。虽然上了几岁年纪,皮肤也因为常年光照变得黑红,但是依旧不掩其五官的英姿。如今的老人于俊朗中又多了几分威武潇洒,气度上远超凡夫俗子,有这样的父亲也难怪能生出薛五这样的绝色佳丽。 可是离得近了也能发现,老人左手食指以及右手的无名指和尾指都已经不翼而飞,额头上还有一处非常明显的伤疤,从伤口情况看,当时情形凶险异常,差一点就会致命。看着父亲身上的伤口,薛五已经泣不成声,薛文壁倒是情绪淡定,仿佛这些伤都是在别人身上,与自己无关。 “傻丫头,哭什么?大将上阵不死带伤,冲锋陷阵受些损伤本就是寻常事。你爹只是受伤,那些鞑子都已经死了,这笔账算下来,还是咱们赚了,你该高兴才是。” “老爷……你在江南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到了这里,就变成这样。” “没什么,那时到延绥效力,结果正赶上鞑虏的游骑入寇,你爹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可终究是个武人,总不能临阵脱逃。靠着家传的本事,杀了几个鞑子,自己也受了伤。你二哥就是那一仗去的,不过他亲手杀了七个鞑子,不吃亏。” “二哥……那嫂子呢?当时不是说只卖我一个,不卖嫂子么?” “改嫁了。江南的女人,受不了西北的苦,当时咱家的生计艰难,不让她们改嫁,就得让她们挨饿。两人一个嫁了个把总,另一个给秦王府的一位小王爷当了妾室。不管日子怎么样,总归是不用吃苦受罪,老夫不能拖累她们。只要她们肯把孙子留下,自己爱去哪去哪,我也懒得过问。” 院落里三个小男孩用兴奋而又畏惧的目光看着薛五与范进,他们正是方才那些挥舞木棒打斗的孩子中成员,范进给了他们银子做见面礼,但是都放在桌上,没有老人的话没人敢拿。经过老人介绍得知,这三个孩子里,两个是薛文龙的儿子,一个是薛文虎的儿子,薛文虎另外有个女儿,却被妻子带到夫家去。按薛文壁的说法就是,孩子太多养不活,只能保住男孩。 几个孩子看着薛五都有些怕,叫过姑姑就远远站着,不敢往附近凑。薛文壁道:“孩子们懂规矩,知道自己身上脏,怕碰坏了你们的新衣服。”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女儿,点头道:“不错,我原本一直觉得这个家里最委屈的是你,什么都没做,就要受苦。如今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爹也就放心了。” 薛五为父亲与范进做了介绍,随后又道:“大哥被人冤枉的事相公已经知道了,行文到总督衙门要人。这一案交给相公来审,三两日间大哥就能放出来,到时候咱么阖家团圆,吃几杯酒,也好好庆贺一番。” 薛文壁看看范进,又看看女儿,神色里喜悦的成分并不明显,只点点头。“好……审问明白是一件好事。梅氏居然跑到察院衙门去告状?这女人当真是不简单,这份胆量和手段,倒是我都没想到。你大哥的官司,没什么可说的,自己做了错事,就得受罚,就算真砍了他的头,我也没什么话说。再说他放出来,也是要死的。鞑虏这次若是大举入寇,这阳和堡的男人起码要死一半,他不能幸免。不光是他,就算是我多半也活不成,不过死前能见你一面,老夫的心愿就算了了。将来你若是方便,就多照顾照顾咱薛家这几个孩子,让他们长大之后接着杀鞑子,为万岁当兵!”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七章 薛五寻亲(下) 老人对于女儿的到来,倒也不是无动于衷,张罗着要女儿留下吃饭,也吩咐着孙子们准备好吃东西。薛五对三个侄子的印象不深,不过总归是血脉亲情,看着他们就能想到战死沙场的二哥以及如今还身陷囹圄的大哥,心内难免生出一种母性关爱,拉着三个孩子去洗手。 三个小孩子对于薛五显然有些怕,不住地往后躲,嘴里叫着爷爷,薛文壁挥手道:“那是你们的姑母,自己的骨肉至亲有什么可怕?随着去,按你们姑母的吩咐做事,谁敢不听话,打烂他的P股!” 范进同来的扈从自然地退到外面,有人已经跑去采办食物,薛文壁也不阻止,打量着范进道:“过去在江南时,范老爷这样的书生见过许多。在这片地方,您这样的读书人就看的少了。在这里都是些大老粗,读书人很少,这些军卫的子弟从小就只知道拿刀子杀人,不知道做人的道理。一代代传下去,地方也就变得越来越野蛮,与东南的差距也就越来越大。如果有些范老爷这样的书生肯来这里,教孩子们做人的道理,这里就有希望了。” 范进一笑,“只怕他们来了以后也是水土不服。不是被当地人欺负,就是被鞑虏砍掉脑袋。打仗的时候,会被抓上城头协防,最终被白白耗损掉。像老人家这样允文允武的人物,只可遇不可求。” 他说话间目光扫视,在院落里发现了石板,以及一些沙土外加柳条,看得出是薛文壁用来教导孙子写字用的。不管老人在边地被影响到何等地步,骨子里终究是个儒将,不会因为几年边地生活,就让他把曾经学过的道德文章都扔掉。 总归是当过指挥使的人,不至于糊涂到认为武艺娴熟就是好兵,深知文章比刀剑更有力量的老者,自然不会放弃教授孩子们文化的工作。而且从严格意义上讲,阳和堡这里多几个少几个书生其实都改变不了大局,老人要的也未必就真是书生那么简单。 薛文壁顺着范进的目光看过去,随后点头道:“是啊,老夫有空的时候会教这帮小东西念书,不过人上了年岁,精力大不如前。操心的事情又太多,对孩子们的教导顾不上。娃娃们可怜啊。想要读书,却找不到教习。大同离这里不过百里之遥,不但有卫学还有教谕,每过几年就会有几个秀才举人出来。只差一百多里,便是天壤之别,老天对这里的娃娃太苦了。” 范进道:“前后几任宣大总督,就没人想在这里建立卫学?” “不是不想,是建不成。督抚疆臣都是国朝栋梁,如何不知诗书之用?一个人如果不读书,不识字,就不会明白道理,心中不知是非。普通人不懂道理,往往胡作非以身试法,武人手中有刀,如果他们不懂道理,就会破坏规矩,天下就要大乱。督抚们自然不想看到那一步,可是看得到是一回事,能不能管,就是另一回事了。这里的环境太恶劣,想要建个卫学实在太难……” 刚说到这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几名护卫走进来在范进耳边道:“那个朝薛姨娘吹口哨的混账被人捆了来,所示要给薛老爷子当面请罪。属下不敢擅自做主……” “让人进来吧。这不是我们的地方,不要随便拦人。” 不多时,就见那彪形大汉赤着上身,鼓着一身肌肉,五花大绑的被推进来,背后还负着一根木棒。一走进来就大叫道:“薛老爷子,我李彪不是人,不知道你有个那么漂亮的女儿,更不知道她回来看你,朝她吹了几声哨子。您老人家随便发落,就算打死俺也没话说。” 薛文壁问了两句,随即一把夺过木棒,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两手左右一分,两腿原地不动,那条粗木棒就断成两截,随即又随手一扯,那粗麻绳便被解开。薛文壁随即一脚将大汉踢了个筋斗骂道:“李瞎子,你这鸟人不改改你的脾性,早晚把性命送掉。负荆请罪这法子还是你跟我学的,别在我眼前用,我还不晓得你?一身铁骨,挨了鞑子三刀七箭都不层死,区区木棒给你挠痒?真想请罪,下次背条狼牙棒来!你有这时光,好好盯着点窑,这几日砖坯烧的不好,可是要好生在意着,否则一准出大事。” 李彪笑着站起身,又看看范进,随即看向薛文壁:“老爷子,您女儿如今遇到贵人,您还用得着担心这烧砖的事?” “滚蛋!再敢胡言乱语,老汉一只手也撕碎了你。三天之内烧不出好砖,我把你塞进窑里去烧!”薛文壁骂了几句,把这李彪骂走,才对范进道:“这鸟人三十四岁了,还没成亲,所以看到女人就眼馋。没办法,这地方男多女少,女人想尽办法往外跑,外面的女人不愿意过来,所以好多人都讨不到老婆。其实他打仗是把好手,他身上缺的物件,都是损在鞑虏手里。最后直到当不了兵,才来这里烧砖。一到阴雨的时候,身上的伤口发作,疼得他痛叫整晚,但是转过天来他还能拍着胸口吹牛,自己身上的伤全在前面,背后什么伤都没有,就这一条能吹一辈子。” 范进点点头,“这里的环境是太辛苦了,郑洛把老人家安排到这里,确实不大妥当。” “这不怪郑军门。当初梅二哥把我们全家从陕西调过来避难,安置我们住在城里。窑厂这边,都是军卫里的老弱残兵,上不得战阵,就来这里烧砖。这阳和堡是在洪武三十一年的时候,由中山王徐老千岁主持包砖,内用夯土外面包砖,到现在这许多年头,莫说是砖,就是铁也早锈完了。所以修这窑厂,就是为了烧砖更换,修补城墙。可如今这城墙怕不是修的事,得要大动一次,偏这个时候鞑虏要闹事……老天爷跟我们作对。老夫总算比这帮粗坯懂得多些,能在窑上做点事,总好过在家里吃闲饭,再说,也能为文龙赎罪。” 范进道:“老人家,你也相信内兄有罪?”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若说他敢强污民女自是不会。可是砍了几个鞑虏脑袋,手头多了几文犒赏,就要去吃酒这也绝对是他的作为。本来他和长策去大同,是给阵亡的袍泽家里送钱,好死不死却跑去找女人,这也是他自寻死路不怪别人。” “老泰山,小婿听说内兄是惹上了代王府的女人?” 薛文壁一摆手,“老爷不必客气。老朽乃是戴罪之身,万不敢攀扯官亲。老泰山一句,千万不要提起,否则老朽就不敢和大老爷说话了。老朽在江南时,也以为宗室子弟,各个都是富贵人物,直到来了这里,才知道大错特错。亲王郡王自然是富贵,到了下面就不好说了。有的人富甲一方,也有的穷困潦倒,比乞丐也好不到哪里去。”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定制度不许宗室与四民通,就是不许宗室从事任何工作,全部开销来自田地和禄米。到了万历时期,宗室孽生滋息规模庞大,已经成为大明朝的一颗毒瘤。像是山西一共五百多万人口,宗室人员在册的就有四万多,差不多一百人负责一个宗室压力不问可知。就宗室内部而言,也出现了严重的分化,生存状态差异巨大。 禄米发放到藩王一层,下面的将军、中尉等等,都是从藩王手中领取禄米。藩王近水楼台,自己自然大发横财,连带郡王一级以及亲支近派,都可以落个丰厚身家。真正倒霉的是远支小宗,自身在朝廷里没有发言力,想抗议都找不到地方,禄米被扣了没地方说理。表面上虽然是天家苗裔,实际反倒受制于王府的下人管事。 限制于身份,这些人不能从事任何工作,得不到禄米的前提下就只能饿死。乃至到了万历时期,已经有一些偷偷跑出藩地,隐性瞒名当流民打工,去谋一条生路,或是干脆继承祖宗基业,拿起打狗棒去当乞丐。 女性宗室情形也是这样,虽然她们在得到名字后,从制度上可以得到田地和禄米。但是到了基层的宗室女子,这种制度也很难落实,受制于吏员盘剥,宗室的压榨,很多远支弱宗的女子到了二十几岁得不到名字,也就得不到嫁妆不能婚配,成了老姑娘。比起婚姻问题,更要命的是吃饭问题。没有名字就没有禄米,在山西这种地方想要活下去都很艰难。 一些走投无路的女人,被迫用最为人类最为原始的方式换取活下去的口粮,一些人也抱着尝试金枝玉叶的心态乐于光顾。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守秘密,否则谁也没得玩。 按照薛文壁的说法,自己儿子显然就是酒后找了这么一个女人,然后被宗室捉到现行。至于为什么现场还有个薛长策……道理也简单,省钱。毕竟边军都是苦哈哈,做这种事也要精打细算,能省一点是一点。这里面的设计因素傻子都看得出来,可问题是看出来也没用。薛家本来就是发配边地效力,薛文龙在陕西那边还有过殴打宗室子弟的案底,只不过明朝的行政体系和科技水平决定了,他在陕西被通缉不影响在山西立功受奖。可如果这件事闹大,连陕西那边都得到消息,那怕就真的不止死一个薛文龙那么简单。 薛文壁朝范进举起水碗。“这里都是穷人,买不起好酒孝敬大老爷,就连这水也不是好水。但我们有的除了一颗忠心,就只有这水。不知老爷喝了这水,能不能答应老朽一件事。” “老泰……老人家有话只管吩咐,不必客气。” “若是大老爷方便,能否把长策的性命保下来。他和文龙不同,乃是家里的独子,成过亲,可是老婆难产死了,一尸两命,到现在还没有子嗣。如果他被斩了,他家就断了香火。另外梅氏那个女虽然做了些错事,但是她爹与我是结拜手足,也是为了朝廷战死沙场。若是让她入乐户,我怕她死鬼老子面上无光,就算念着她爹的战功,也不该如此。” “这是自然。我不会让梅氏做乐户,也不会让内兄和萧长策被斩。不过晚辈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大同的环境如此恶劣,连宗室都要靠那种方式谋生了?” 薛文壁没回答这个问题,只看看范进,随后道:“五儿与我分别多年,我想让她今晚在家里吃饭住一晚,大老爷不知意下如何?” “应该如此。晚辈也要在老前辈家里讨口饭吃。” 薛文壁不置可否,只点点头。范进陪他说了几句话,这时窑厂里的几个婆子已经来到薛家,帮着薛文壁操持饭菜。看着两下说笑的样子,关系极是亲近,彼此如同一家人。范进传下令去,扈从们出去采办米粮,一口气运来十石粮食,宴请整个窑厂的居民吃喝。 米粮一多,人手就不够用。整个窑厂这边的居民凡是没工作的都动起来,帮着操办,或挑水或升火,忙得不亦乐乎。范进道:“急切之间肉食准备的有限,这倒实在惭愧。” 薛文壁摇头道:“酒肉都是给打仗的男丁吃的,这里的人都知道,不上阵的人有饱饭吃就足够。其他的,没人挑剔。老朽也算借大老爷的光,让他们吃一顿饱饭。这段时间赶工,大家辛苦,可是依旧只能吃五分饱,大老爷倒是帮了我的大忙。有这顿饱饭,或许明天就能把砖烧成。大老爷可以问问手下采买的人,这些米粮一共花了多少银子,就知道大家过的什么日子。” 范进这边的人采办粮食向来不在意价格,反正巡按走一趟山西绝不会赔钱。等到范进发问,负责采办的张铁臂才道:“这里的粮食比大同还贵,一两八钱采买一石。” 他话音刚落,一旁正在烧柴的一个妇人急道:“一两八钱?这个时候粮食怎么落价了。这位大爷您行行好,能不能匀个一斗半斗的粮食,我家小四还小,整天跟我喊饿。我这当娘的也没有办法,只要能让他吃几顿饱饭,做什么我都愿意。”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不欢而散(上) “大同的粮价是一两六一石,一共隔了一百多里地,到了阳和就是一两八。眼下正是春荒的时候,前面的粮食吃掉了,夏粮没收,再加上因为范老爷到边关犒赏三军的事人尽皆知,所以粮价就涨到了二两一。其实就算现在到大同,一石粮食也得卖到二两上下。这边粮食的行市不光是看收成,也要看朝廷发多少岁赏,或是鞑虏那边是否消停。过去我在江南当差,也不曾想到,朝廷的银子车没出京城,这边就已经知道大概数字有多少,分到一个人头上大概能有几两几钱,然后按着这个数字,就估出了粮价。大概是因为你手下的人都是外地口音,所以粮行的人给了个便宜价,总归是带着尚方宝剑的钦差,一石米能省下三钱银子,这面子比起总督也相差无几。只可惜我们都是熟面孔,想要借老爷的名气去讨个便宜也办不到。” 虽然佐餐只有青菜没有多少荤腥,饭里面也混着不少沙石,可是整个窑厂这一带的居民已经像是庆贺节日一样欢喜。他们不需要佐餐调味,在几秒钟之内就能让一碗饭消失无踪。范进甚至怀疑,他们省去了咀嚼这个工序,直接把饭吞进肚子里,全靠胃去消化。乃至于他开始担心,会不会有小孩子在这种飞速的进食中被噎死或者撑死。 能看得出来,大家真是饿怕了,即便明知道粮食足够,不够也可以去买,也会飞速地吞咽。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生存的人,都有个基本认知,只有吃进去那部分粮食才是自己的,不管总数有多少,都要尽可能多的吃下去,直到塞满肚子为止。口味、营养在这里都是不需要考虑的东西,人们需要的只是粮食带来的饱腹感,事实上在宣大,这种感觉已经是奢侈品。 薛文壁吃的比他们斯文许多,在这方面他依旧保持着江南儒将的风范而没变成个彻底的丘八。吃了两碗饭之后就不再拼命填食物,端着饭碗与范进开始交谈。看着那些欣喜若狂的居民,他的目光里满是悲悯。 “他们的父辈、兄长或是自己,都曾经为大明出力报效,跟鞑虏一刀一枪性命相搏。他们想要的只是吃一口饱饭,可是朝廷连这一点也没法满足。为了让自己的男人吃饱饭有力气拉弓舞刀,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至于饿死,一些女人不得不去做那种没廉耻的勾当。不是她们下贱,而是没办法。人总得活下去,为了吃饭,什么都能做,大同的宗室也是一样。我从陕西到宣大,见多了生死,少见慈悲。在这里想要活下去,就得自己去想办法。人们不会笑话你所用得方法,只会笑话你养不活自己。想明白这一层,也就能理解这里的人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那个宗室的女子我不怪她,她落到那一步,也无非是为了谋生而已,这件事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自然就和其他人有关。薛兄是不是得罪了谁?否则代王府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他?” “酒色财气,自古以来男人之间的争斗恩仇,又有多少逃脱这个藩篱?丑妻薄田家中宝,红颜人人喜爱,如龙坏就坏在,跟一个谁都喜欢的女人定亲。” 梅如玉是家里独女,她父亲就是和薛文壁八拜结交的梅千户,梅千户死前,把女儿托付给已经成为光棍的薛如龙,让女儿嫁给他得个归宿。梅如玉对于父亲的安排并没有意见,两家的交情也好,这桩婚姻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但是因为梅如玉的美,让这桩婚姻平添了变数。 候补代王朱鼐铉喜欢梅如玉,这在大同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如果不是梅家自身有着军队的关系,梅千户本人曾经跟过几位总兵,立下赫赫战功,梅如玉自己又有一身武艺,怕是早就被朱鼐铉用强,或是夺进府去。固然朱鼐铉不大可能下场干预两人成亲,但是想要在里面搞点破坏,总还是做得到。正因为代王府的影响,两家的婚姻就始终没成,最终闹成现在这样。 让梅如玉入乐户,这就是朱鼐铉得到梅如玉的手段。陷害薛如龙,显然是为了除掉后患,免得将来麻烦。这些手段不算阴谋,只能算作阳谋,谁都看得出来,可是看出来跟能够解决之间,终究还是有很大距离的事。 宗室这些人本来就无事生非,人数既多自身又有天家身份护体,山西的宗室白日打抢的事也做得出,何况这次事自己有理更不会善罢甘休。朱鼐铉现在执掌代王府,只要拿出禄米来收买,就有的是人为他效力,向衙门施加压力也好,聚众闹事也罢,这些人都是好手。 对于郑洛丢卒保车的选择,最为理解的反倒是薛文壁,他对于这位总督的看法非常好,甚至愿意为了保住这位总督而牺牲儿子。 “郑军门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在这个位置上,每年过手粮饷以百万计,不喝兵血不吃空饷,这样的人就不多见了。如果不是他在这里,阳和的粮价怕不是要飞到天上去。这几年他不止一次给山西的大粮商写书信,用自己的面子压粮价。大老爷可以给窑厂的人几顿饱饭,郑军门让整个宣大军民少饿死几千几万。两下比功德,说不上谁高谁低,但是就老朽而言,不能因为吃了大老爷一顿饱饭,就忘了这几年的粮食是谁出力。” “他的苦衷我明白。他不是非杀文龙不可,事实上文龙下狱之后,他以军门之尊,还亲自登门向我赔罪。那些宗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不顺他们的心思,这些人就会没完没了。眼下大敌当前,我不能让军门为了我一个人的儿子,就牺牲满城军民,让这些人的儿子都去死。猎犬终须山上丧,大将难免阵前亡。文龙披挂上阵那天,就已经准备好战死沙场。只要是为了朝廷百姓而死,不管什么死法都没关系。我不喊冤不告状,就是求个息事宁人,不要让事情影响到守城。大老爷有心为我薛家出头,老朽恨感激,但是薛家不过是普通军汉,并不比其他人家来得要紧。一家哭好过一路哭,大老爷的尚方剑还是用在大事上,我薛家一家私事,就不敢让老爷分心。代王府也不是傻子,不会和大老爷硬顶,若是只保下长策,两边各退一步,我想他们不会拒绝。” 范进看看薛文壁,“老人家只想救别人的儿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薛文壁摇头道:“老朽只剩这一个儿子,自然想救。但是国难当头,他总归是要死的,老朽不能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就不顾别人儿子的死活。其实我私下里见过文龙,他的看法与我差不多。其实要是大老爷在边关多待几年,也会像我那么想。当然,我知道有些人会觉得我傻,但是我这样的傻人多一些,天下就能太平一些。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只剩下聪明人,这个天下就危险了。” 范进点头道:“老前辈真知灼见,晚辈佩服。不过老人家话里的意思,大抵是把我当成聪明人了?” “不敢。大老爷是读书人,跟我们这些丘八不一样,大家行的不是一条路,不能一概而论。” “老人家这话说得对,大家确实不是一条路。你们拿刀我们提笔,你们守的是城池,我们护的是社稷。但是说到底,大家都是给万岁效力,一个做护院一个做管家,如是而已。我带着妻妾来,一些人看不惯,这里面包括郑洛大概也包括老爷子。但是我觉得这不公平,我做什么事跟我带什么人,或是衣食丰俭有什么关系?我不和边军一起吃糙米饭,不和那些人一起啃青菜,不陪着光棍一起熬日子,不等于我不做事。几年前我就曾经给相爷出过主意,在边地开放贸易,吸引商贾过来。只要物资一多,物价就能便宜。我觉得用这种方法,比郑洛用自己的面子向粮商讨价还价好得多。在蓟镇边军种豆佐餐,豆粕养猪,九边上都知道蓟镇肥猪额名号。这些事不算显眼,论功劳也比不上修了多少边墙,或是打了多少胜仗,可是要说到救人,范某觉得也不在他人之下。” 老人看看范进,沉默无语,范进则毫不客气地看回去。一老一小的目光在黑暗中碰撞出点点火星,老丈人看女婿多不满意,类似的遭遇也不是第一回。可是明明已经生米做成熟饭,还是摆出这种臭脸,也让范进心里不大舒服。 看在薛五面子上,他不能和老人为难,但是在这种私下场合,也没必要对他过于客气。说到底,眼下也是薛家有求于自己,何况薛家眼下又是戴罪之身,在自己面前没有多少傲慢的资本。 这时薛五从后面走出来,问两人道:“老爷,相公,你们在聊什么?” 范进朝薛五一笑,“没什么,向老人家问问边塞之事,顺带扫听下内兄的案子。” 薛文壁看看女儿问道:“你不和婶子们说话,怎么跑出来了?” “没什么可说的,她们的见识太短浅,说话又粗鲁,大家聊不到一起。再说她们都有点怕我,小孩子往我身边一靠就被大人拉过去一顿打,说得罪了贵人就没饭吃什么的,我在那里他们连东西都吃不好,干脆离开那他们还能放松一些。” 薛文壁点点头,“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你是想不到那么多的,现在能学着为别人着想是好事,证明这几年的历练没有白费。来,陪爹走走,咱们两个也说说话。” 薛五看向范进,范进朝她一点头,父女两个前后而行,走向远处。范进自己则拿起地上丢的几头砖,在手里反复端详着。这种由土烧制的砖头质量一般,比起范进前世所见的街斗利器“红土板砖”(注)还要松软几分,更不能和江宁那种条石城砖相比。 听着耳边那些男女因为吃饱饭而兴奋地说笑声,在一墙之隔的塞上,数十万匹胡马正仰头长嘶。塞上勇士磨刀霍霍厉马秣兵准备越过长城牧马山西,而这些辛苦搏命难求一保的百姓视为屏障的便是这松软的砖坯。一念及此,对于薛文壁态度的不满就淡化了几分,不管怎么说,这个老人和他所代表的那些人,保证了天下太平干戈不兴,自己也就该对他多点包容。 “相公,你在想什么呢?” 不知几时薛五已经走回来,将一件斗篷盖在范进身上,范进这才发觉宴会已经结束,人们三三两两的离开,至于锅灶餐具,自然有那些妇人收拾,用不着范进和他的手下动手。 他看看薛五,笑道:“跟老爷子聊过了?” “嗯。”薛五点点头,并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拉起范进的手道:“我们回房吧。” 薛家的居住环境并不比他的邻居好太多,院落里房间也没几个。所谓的床铺,就是用土堆出来的,比起范家未曾发迹时还要贫寒几分。人一进房间,就能闻到刺鼻恶臭,薛素芳皱着眉头,又对范进道:“相公……真对不住,连累你跟我住这种破房子。” “没什么。做官的什么环境都可以适应,否则的话,怎么替天子牧守四方。这里的环境是糟糕了点,不过我可以忍。” 薛五向范进怀里靠过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道:“可是妾身忍不了……刚才在吃饭的时候,那些女人身上的味道就快熏死我了。真不知道她们多久才洗一次澡,这么味道那么重?妾身从小就没过过这种日子,在四娘身边的时候,也是吃好住好的,哪怕走江湖时,也不曾住过这种破房子。说真的,我一刻都不想多待,明天一早我们就走吧。” “嗯。老爷子是什么意思,如果想跟我们一起走,我可以安排。你家那点官司算不上什么,想走就可以走,你大哥也是一样。” “爹不会跟我们走,他要留下来守城,说是要尽快烧出合格的砖坯,把城池修结实一些。其实不光是爹不肯走,我……也不想再来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抱紧了范进,几滴湿热的液体落到范进脖子上,薛五的语声渐渐哽咽。“最初听到爹和大哥消息的时候,我非常欢喜,以为自己找到了家人,将来再被欺负时,有个娘家可以依靠。可是……可是现在我才明白,自始至终,我的亲人只有干爹、四娘和相公。这里不是我的家,他们也不是我的亲人。在爹的眼里,我比不上大哥二哥,也比不上侄子和嫂子。当初为了不让嫂子被卖进坊司,就卖了我。到了这里,又卖了我第二次。爹刚才说……” “说要你离开我,嫁给其他男人对吧?让我猜一猜,那个男人是不是萧长策?你爹再三强调他是家里的独苗,萧家世代忠良不能绝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九章 不欢而散(下) 看着薛素芳那惊讶的表情,范进笑着在她额头亲了一口。“笨蛋。你不想想,你相公是做什么的。文官啊。要是连这点脑子都没有,怎么在朝廷里混,怕不早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见微知著,这是我们做文官的看家本事,从老爷子不肯应岳父的称呼,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层想法。其实我本以为自己不错的,不知怎么,老爷子眼里就看不上我,还想让你嫁给别人,等我见到萧长策一定要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凭什么那么讨老人家欢喜。” “爹……其实对相公很满意的。” 薛素芳低声说着:“这件事不是相公的问题,是爹的问题。爹说了,相公虽然不及郑军门,但也是个好官。妾的亲眷本来就不在六亲之内,你能尊敬他给他面子,又肯在这样的地方和大家吃饭,陪大家受苦,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坏官。我又把相公做的好多事说了,爹都说江南又福分,遇到相公这样的白面包公。爹也说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我,可是他一生守诺,不想做个背信弃义之人……” 萧长策与薛文龙是在阳和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又一起出生入死,互相救过对方几次性命,也就成了生死之交。萧长策时督标营的把总,在军营里很有面子。薛家初来时人地两生,这种地方又有着欺生的生活传统,多亏萧长策保护,他们才在这立足安心生活。至于其后薛朝先得到百姓尊敬,被称为伏地圣人,寻根溯源,也离不开当初萧长策的保护。在了解到萧长策时家里独苗且老婆死了的消息之后,薛朝先就做主把薛五许给萧长策做妻子。 这个时候薛朝先自然不知道范进的存在,也不知道薛五的境遇。以为女人进了坊司,就只有一种下场。当萧长策不计较这些愿意娶她,其实是萧长策吃亏。再说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宣大,几时能碰到都说不好,只是想着等到攒够罚金,向朝廷纳资赔罪,就能把女儿接回来。 萧长策对这个虚无缥缈的承诺看的很重,把薛家就当成自己的岳家来看,称呼薛文龙为舅子。与敌人对阵时更为卖命,拼命的积攒首级,只为一颗首级换五十两银子,等攒够了钱把薛五从江南赎到山西成亲。 薛朝先一生重诺,从不失信于人,其实这几年他一直设法找门路到江南赎女儿过来。只不过宣大地方偏僻,即使有银子也未必办得成这事。再说薛家的人脉有限,也很难真的干涉到江南。这回薛五回来,薛朝先看来自然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是老天爷在成全这门婚姻。 “爹刚才几乎跪下来求我,说他知道这样做对我对大老爷都不公平,但是他一生不曾毁诺,而且萧家也很可怜。他家世代忠良,几乎每一代男丁,都是死在和鞑虏作战的疆场上。爹说这样的人家不该绝后,可是……可是他绝不绝后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又不认识萧长策,凭什么嫁他。” 范进道:“梅氏呢?如果你爹真觉得萧长策那么可怜,为什么不让梅氏嫁他。” “听说是因为当初萧、梅两家先人有仇,曾经教训过自家子弟,不许和对方通婚。他们对祖训看得重,所以不可能娶梅氏。” 薛五把范进抱得紧紧的,仿佛怕自己一松开,这个男人就从身边跑掉。从此自己就要留在宣大,住在这种房间里,闻着那些粪臭,吃着混有砂石的米粮。十几年后,自己的皮肤不再白嫩,会变成窑厂里那些妇人一样。她宁可每天被张舜卿欺压几十次,也绝不想要这种命运。 “爹还说,我在相公身边,总归是做妾,嫁给萧长策就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对于薛家的祖宗来说,也算有面子。爹这个人一向很威严的,这次算他第一次求我。明天他还会跟相公说这些事。他也知道这要求过分,所以会……” 薛五顿了顿,才勉强说道:“会把梅氏的庚帖还有婚书给相公。原本那是放在我家的,爹说都送给相公。” “这算什么,走马换将?用你嫂子换你?” “就是这样了。爹宁可舍弃大哥性命,要相公保下那个萧长策,就是这么想的。让大嫂留在你身边伺候你,把我换出来嫁给萧长策,这就是爹想的两全之计。他说他明天会跟你说,说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他跟我怎么说我不想听,我想知道你的意思。” “你刚说你是文官见微知著,现在何必还问。我才不要一辈子待在这种地方,嫁给一个军汉。不管做正妻还是做什么都不要。爹知道他现在勉强不了我,也就没说什么,只是眼神里那种失望我可以看得出来,心里有点不舒服。或许我这次就不该回来,大家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对谁都好。不过明天爹要跟你说的话,你别生气,就当给我个面子好了。” 范进在她身上轻轻一拍,“不生气?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我的女人都要被别人留下了,我不生气才怪!早知道这样,我那十石白米才不给你撑场子呢。算你聪明,知道怎么选,否则的话我就把你捆起来带走,你家的事也绝不过问。真是的,为难我这女婿就好了,还想棒打鸳鸯,想得美!进了门就是我的人,没我的话,谁能把你带走?” 薛五听着范进的言语心中不怒反喜,“相公若是想绑我,随时都能绑。你不是很喜欢玩官抓女侠的游戏么?等回到家里,我陪你玩几次都行。要不……我们现在就走吧?” 范进笑了一声,“这算什么,私奔么?” “没错,就是私奔!”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等你爹拿着棍子打人,还是带人来抓我们?跑啊!” 夜色之下,一对男女偷偷走出院落,随即在月光下携手飞奔,阵阵笑声随风飘荡。随行的扈从被任性的东主搞得没办法,只好为主人做好善后,把有可能惊扰到他们玩浪漫的看家狗纷纷打死,免去惊扰。在暗影里一个老人绝望的叹息了一声,佝偻着身子向那小院走去。毁诺的压力,让他的腰板再难坚挺,步态踉跄,整个人仿佛在这一夕之间,就老了十岁。 察院衙门内。 张舜卿娥眉一挑,手掌在桌上轻轻一拍。“岂有此理!从我范家带人走,问过我这个正室了没有?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规矩了么?薛素芳这个月的月例扣了,相公不许私下补给她。夏荷,你去给张铁臂传个话,薛家来的人一律不许进门,不认她这门亲戚。相公,我们收拾东西回大同,薛文龙是死是活由郑洛决定,咱们不管了!” 看她那一脸严肃的样子,范进却忍俊不禁的想笑,昨天晚上被红绸子捆了小半夜的薛五虽然被扣了月钱,却也是满面笑容。张舜卿瞪了两人一眼,“笑什么!是不是以为我会巴不得把薛五赶走呢?我是范家的媳妇,自然事事要为范家为相公考虑,我们家的女人嫁给个标营军汉?这面子还要不要了?再说平日里我管家严格点,是为了大家好,不是欺负谁。更不允许外人欺负到咱自家头上,谁敢把咱们不当回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范进拉过她的手,“我就知道,我的好娘子不是个醋坛子,不过就是平日你们姐妹情深,开玩笑罢了。你这样我很欢喜,内宅里大家相得,我才放心。不过薛家的事也不能不管,毕竟是五儿的大哥,哪能看着他掉脑袋。我一会让铁臂去提调人犯,把人带回大同去审。这里的城墙都快塌了,如果鞑虏真的来,还真是不安全,我怎么都好,娘子不能立于险地。” 张舜卿轻轻挣了两下,用眼睛示意薛五,“有人在呢,也不知道检点些。薛五你不许笑!昨天晚上不该是你的日子,你偷着占便宜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既然相公发话了,你大哥的脑袋就算保住了,不过那个萧长策还是杀了吧。免得你爹还有什么念想。” 范进道:“杀不杀总要先见一见再说,我有些话也想问他们。赵显忠、郑洛、薛老爷子,大家的话都代表了自己的立场,其中又掺杂了其他的东西,是真是假不是那么容易甄别。兼听则明,多问几个人没有坏处。” 郑洛在这件案子上没有刻意为难的意思,察院的行文公事一到,总督府立刻放人。午时一过,人已经被带到察院。张舜卿与薛五藏在察院的屏风后面偷偷向外看着,等看到萧长策走进来时张舜卿朝薛五一笑,伸手一指,后者沮丧地低下头无话可说。以张舜卿的为人,这件事怕是能挖苦她好几年,自己偏又无能为力。 她已经不想急着见到大哥,与张舜卿一道转向内堂。张舜卿拉住薛五的手,在她耳边道:“今晚相公是去睡梁氏的,你到我房里,把你和相公昨天用的绸子带上,我也要看看那是什么把戏。要不然啊,我就告诉她们,你差点嫁了个什么样的主。”说这话,张舜卿又忍不住一阵微笑,让薛五羞得面红耳赤。 严格意义上讲,萧长策长得不算难看,而是标准的武人相貌。黑红面孔身高体壮,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尊黑铁塔。但是脸上横七竖八的几道疤痕,固然记载着他的赫赫武勋,却也足以让女子望而生畏。与冠戴整齐的白面书生相比,自然高下立判。 相比之下,薛文龙倒是个出挑人物,五官相貌有几分酷似薛五,于女子里固然是绝色,在男子中也算是一等英俊。人虽然关在牢房里,但是没受过刑,眉宇间依旧英气十足,一看可知,是那种优秀的武人。 范进看了看从郑洛那里转来的卷宗,其中有关案情不分的酒那么一点,没什么可说。反倒是有厚厚的一叠文书记录着两人的战功。几年间两人跃马塞上,带领标营消灭大批马贼,又和进犯的小部落以及游骑多次交锋,战功彪炳。不久之前更是以百对百,将一支肆虐边地杀人无数的鞑虏骑兵消灭,自己一方仅伤亡六十余。这在眼下的边关,就可以称为空前大捷。 郑洛把这么一份文稿送来,用意谁都猜得到。范进看了看记录,又看看两人,发现两人目光坚定,从脸上看不出恐惧或是绝望的神情。沉声问道:“本官可以告诉你们,有人到察院击鼓鸣冤,为你们上告。现在本官想从你们嘴里听句真话,当日的事情到底是怎样。” “一准是梅花老九。”萧长策低声嘀咕了一句,忽然抬头问道:“大老爷,那位告状的现在怎么样了?” “有人要把她卖去当乐户,但是她运气好,跑到了察院衙门,现在人在大同很安全。不过将来怎么样,要看你们的表现。所以本官要求你们说实话。” 萧长策朝薛文龙道:“舅子,我就说过了梅花老九那个泼妇一定能想到办法的,你看怎么样,应验了吧?你这回可以安心了。大老爷,你不必问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那小娘皮是我睡的,不关文龙的事。要杀要剐,只朝我一个人来就好!告状的女人是他的娘子,大老爷把他放出去,让他们夫妻团聚。” 薛文龙连忙道:“大老爷别听他乱说,那些事是小人做的,不关萧大哥事。萧大哥是能标兵营里有名勇夫,眼下正是用人之时,请大老爷把他放了,让萧大哥好去多杀几个鞑虏,官司的事,自有小人一力承担。” 范进看看两人,“你们两个倒是互相抢着为对方死,很英雄是吧?了不起是吧?要在本官看来,就是两个字,胡闹!你们这样讲义气,结果就是让自己掉脑袋,让别人在暗地里偷笑。你们这样的脑子,一辈子也就只配冲锋陷阵,永远不能运筹帷幄。不就是有人给你们设了个局,害了你们么?有本官在,难道还会让他继续害你们?笑话!把当时的情形对我说说,自有本官给你们做主,你们两个要死,也给我死在疆场上,成全你们的心愿!”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章 落子(上) 察院衙门的后院里,范进与张舜卿并肩而行。这里不比京师,自然没有奇花异草,但是赵显忠巴结差事的本事当真了得,不知从哪弄了二十盆盆栽过来撑场面,勉强算是有点生活气息。只是在相府千金眼里,这种摆设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连点缀都不能算,只不过和丈夫在一起,处处皆是仙境。 “其实事情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两人给几个袍泽家眷送了钱,然后就找地方去吃酒,接下来就有一个女人主动来向他们兜生意。在这里几个月碰不到女人是常有的事,又喝了烧酒,更控制不住自己。女人开的价格便宜,两人就上当了。等到代王府的人冲进来,他们才知道自己中了埋伏,可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好在两人还有点脑子,没动手反抗,一旦造成伤亡,那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 张舜卿哼了一声,“蠢!这么明显的陷阱还看不出么?不用问也知道,两人定期会去大同给那些袍泽的家眷送钱,送过钱就去喝酒,连在哪里喝估计都是固定的。所以很容易被人找到规律给他们设计。至于这么做的原因,估计就是为了那个梅花老九了。” “肯定是如此了。薛文龙说过,代王府的人找过他,愿意用三十两银子买走梅氏的婚书庚帖,让梅氏给朱鼐铉做个外室。宣大这边的情形是这样,宗室在地方上几乎无法无天,只要不造反,地方官拿他们也没办法。但是边军手里有刀,宗室也不敢欺压太过,当年有宗室驱使边军为自己充当仆役,马芳直接拔刀出来,结果还是宗室这边赔礼道歉。薛文龙又是标营的人,他拒绝的事朱鼐铉也不敢强迫,当时拒绝了以为就没事了,没想到朱鼐铉筹划良久,在这里下手。” 张舜卿想了想,“朱鼐铉只怕对梅氏的骚扰不止这一次,两家都在大同,平时估计也没少去。发现水磨功夫不顶用,就用了这种手段。这种事不在于多难查,而在于没人愿意查,为两个丘八得罪宗室,这笔账划不来。好在他有个好妹妹,看在薛五面子上相公肯定是要帮他们了,这回他们两个还是争着为对方死?” “自然不会了,知道不用死,两人自然是欢喜。但是现在不能释放他们,得把人带回大同,跟代王府那边具结,否则这件事还是没了结。” 张舜卿道:“你不让薛五去看看兄长?” “问过了,不肯去。她对她大哥的为人很了解,跟她爹是一样的,把信诺看得比命还重,一准求着妹妹嫁给萧长策。干脆不露面,反正她也想通了,这次救了她大哥,再给他安排个好前程,今后两家就不要走动,她就当没了娘家。其实我就想不明白,如果非让萧长策有老婆孩子,把梅氏让出去不一样么?两家祖宗的仇恨,跟各自的家人有什么关系,过了多少代了,祖宗的骨头都烂得可以打鼓,那种吩咐还有什么必要当回事。” “不是所有人都像相公一样豁达的。”张舜卿一笑,美眸转动道:“其实梅氏的样子也不错啊,如果是走马换将,还是相公赚了。” “人又不是牲口,哪能换来换去的,这事和赔赚没关系。” “看你急的,我又没说用咱家的薛五去换。你救了他们两条人命,他们报答你一下也应该。梅氏被朱鼐铉盯上,这次就算过关,将来也难说的很。还不如你收用了带回京师……” 范进朝张舜卿一笑,“卿卿休得使诈,我如果答错了,一准是罚跪,我才不上当。”张舜卿朝他斜了一眼,“哦?这可是相公你自己不要的,要是被我逮到,仔细杀个二罪归一!” 两人说笑几句,范进把话题切入正题,“薛文龙那边倒是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消息,阳和堡的粮行之所以只有一家,问题不在于郑洛,而在于粮商。当初老泰山的新政传达下来,阳和这里曾有七家粮行,但是没过一年边军就受不了,大家联名要求衙门干预,只剩了现在一家。” “这话怎么说?” “七家粮行争着涨价,以致米贵如珠。而且米里面的沙石越来越多,以至于斗米四升沙,由于粮行多,米出了问题找不到人,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卖的。军队采买时,又找各种理由推脱,七家粮行反倒买不到米吃。后来衙门做了规定,阳和只有一家粮行,米价多少必须先给衙门呈报,不能擅自提价,官府采办也必须应承,所以才成了现在这样。” 张舜卿皱眉道:“这不对啊。怎么会粮行越开越多,反倒没有米卖。除非是这七家粮行背后都是一个东家,有人蓄意操纵……” 范进朝她点点头没说话,张舜卿就明白,自己猜的多半准确。她恨恨道:“能做这事的非富即贵,表面上与爹爹称兄道弟,还要以盟友自居,背后却在悄悄拆台。偏生他们做的这些事还没什么破绽,想要治罪势比登天,若是让我找到他们的罪过,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这就是这些人的厉害之处了。明明给咱们拆台扯后腿,表面上又装作一副纯良模样,让人无从下手。现在就算查,也查不到那些事与他们的关系,一准早就切割的干净。就连当时的那些粮行东家,都藏得无影无踪。外来的米商想要进山西根本做不到,再说千里运粮十不余一,这里又不通漕运,山地艰难成本腾贵,从外省调粮食来卖不容易获利。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本地采办米粮销售。本地豪强只要连成一线,外人根本买不到米,想要撬动这个市场有心无力。即便是朝廷也是一样。眼下如果不发银子改发粮食,到了这里就会被地方上的势力吸纳干净,真正能落到军士手中的,也没有几粒。” “眼下的边地就是个恶性循环,不运银子来边军没有饭吃,运了银子来,米价跟着就要涨。归根到底还是渠道被人控制着,这一关不破,其他的办法都用不上。” 张舜卿道:“控制渠道的那些人,我倒是可以想得到。郑洛多半也能猜到是谁,但是猜到也没办法,只能写几封书信,希望他们能够看在大局的份上,高抬贵手,不要让米价过高。郑洛在宣大颇得军心,原因也就在于此。” “所以才有人千方百计想要赶走他。只不过郑家三代本兵自成一派,即便是本地士绅豪强,也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找机会找人来驱逐他,自己尽量不站在前台。而且郑洛对于岳父的新法很是支持,行文山西布政司,命各地分守道派员检地。如果不是鞑虏兵锋威胁,郑洛都要亲自上阵了。他不是个糊涂人,能看出来岳父这一步妙棋。只要山西可以重定黄册,各家手上的田亩数字就能清晰明白。然后再按着田地派粮,谁都没话说。所以有人不希望郑洛检地,有人更直接一些,想要把郑洛这个人赶走。” “这么说来,赵显忠这个狗东西把相公当成刀用,就是为了这事?” “那些金子未必是赵显忠的,他一个监军太监还要孝敬宫里,未必有那么大的手面。多半是背后之人的意思,用这笔钱买我的名号。再说这事如果做成,对我不但有利更是有名,一出山就放倒了宣大总督,于清流台谏之中,也可称为翘楚。这种诱惑一般人抵挡不住,肯定会冲上去,给人当了枪用还自鸣得意。其实不要说别人,就说咱们家里也是一样,三姐就觉得郑洛是个老糊涂,梅氏是个可怜人,要我想法帮帮她。” “蠢!”张舜卿哼了一声,梁盼弟虽然没有名分,但是在范进面前说句话多半比她这个正妻还管用,张舜卿心里自然不会没有芥蒂。但是她清楚这女人是丈夫的逆鳞,谁敢招惹她,一准惹得丈夫发火,所以只在这种小地方表达一下对梁盼弟的鄙视。 “这梅氏不知是自己来的,还是背后有人指使。她来的目的,除了让相公得罪于宗室,又怨恨郑洛,只怕另外还有图谋。” 范进道:“梅氏这种女人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现在让我说她背后是否有人,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娘子的这个观点我是认同的,她背后一定另有图谋。在整个计划里,她应该只是第一步,不过到现在为止,对方的后招并没有使出来,所以我也猜不透他们到底是要做到哪一步。而且我比较奇怪,到现在他们为什么还不出手。等我把薛文龙放了,难道这事就这么过去?” “不对!这些人大张旗鼓不可能如此简单。”张舜卿沉思片刻,“依我看来,多半就是相公的表现让他们认为不适合发动,或者说相公现在还不在他们控制之内,让他们不敢与相公共谋大事。你不是他们自己人,也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人,自然不会有下一步的行动。” “娘子说的是。所以我现在收了他们的钱,他们或许该放心一些了。” 张舜卿摇头道:“还差得远。不就是千把两黄金,算的了什么?就算是有人告到万岁面前,又能把你怎样?他们不会认为这点事就能拿捏住你,肯定是有另外的想法。” “那他们接下来多半要给我更多的甜头?等我吞钩以后,再一下子把我钓起来。结果是怎样呢?让我完全为其操纵?有点脑子的就知道这根本办不到,天下能让我甘心当傀儡的,只有我的娘子,他们哪里再去变个卿卿出来。” 张舜卿笑着啐了一口,在范进腰间轻轻一拧,“你就是用好话糊弄我,今晚上还不是去你的三姐房里耍?他们自然不是想要完全操纵你,只不过利用相公一两次罢了。你的位置重要,朝中又有根基,哪怕只为他们出力一次,都抵得上他们付出的全部代价。所以,他们肯定会再用计谋,设法拖相公下水,我们到时候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不过相公说得对,他们再怎么样,也变不出第二个我,纵有手段又能如何?” 大同城,张家大宅内。 琴声悠扬,香气缭绕。琴曲固然韵律优美如同天籁,弹琴之人更是美如天仙,尤其身上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让人恍惚间认为这是九天仙女下凡,不敢直视。朱鼐铉的目光从一开始就锁定了这个女子,一旁张家人的恭维谈笑,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这女人真美,自己一定要她! 原本以为梅花老九已是北地胭脂中的王者,可是如今和这个女子一比,顿时相形见绌。这女子不但姿色绝伦,身上那种气质,更是令男人难以抵挡。朱鼐铉只想把她按住肆意破坏,将这份圣洁摧毁碾压成泥,才能满足心里那种异于常人的快感。 一曲终了,女子脸微微一红,说了一句献丑,就在丫鬟伺候下离去。随着她的离开,房间里的香气也淡了几分,朱鼐铉看向一旁的张四端道:“二少,这房间里的味道怎么不太一样?” “是啊,舍妹生有异香,在家中弹琴时,还能引来彩蝶环绕百鸟齐鸣。” “竟然有这等事?改日一定要让小王开开眼界才是。” “一定一定,只要机会合适,自当让千岁观看。但不知方才在下所言之事……” “刚才……啊,是了,小王方才被琴音吸引,实在没听清张兄所言何事,还请张兄再说一次。” 密室内,张家四子张四事笑着对张遐龄道:“那小娘们果然厉害,露了一面就把朱鼐铉这头猪迷住了。以这根胡萝卜牵着,让他怎么走,他就得怎么走。” “其实有梅花老九在,已经足以让朱鼐铉为我所用,用那小丫头,只能算是锦上添花。说句良心话,也不怪他,就算是大罗金仙也要动心,何况是他?只是这事不是个小事,如果办的不机密,就会惹火上身。这次的事情办完,你确定能试出范进是否中计?” 张四事微微一笑,“二叔放心,小侄心中有数。水到渠成,如果一开始就发动,范进必然疑心。如此安排,保准让他认为顺理成章,如果他还不肯上套,那就证明这个计划对她没用,我们就得改智取为力敌。总之,山西这片地方得是咱的天下,外人谁也别想插进手去!” “好。你爹说你是咱家的子房,我就看看你这个小张良的手段?” 叔侄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一章 落子(下) 宗室的反应比预期更为强烈,他们的消息也远比范进想象中更为灵通,薛文龙和萧长策刚一进城,就有宗室等到消息。人在察院衙门里还没坐稳,几十位将军、中尉的名刺就已经摆满了公案。而他们推出的代表,正是之前见过的朱鼐铉。 这次的朱鼐铉依旧面带笑容神色间十分亲近,不住地拱手告罪,最后才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道: “道长不要见怪,山西这里不同于腹里,大家就是这个脾气。人在边塞,受这帮丘八影响,大家都变得粗鄙起来。即便是天家苗裔,也不像其他地方那么讲道理。遇到事情就要闹一闹,不是因为对道长不敬,只是大家就是这么个脾气,您可别见怪。” 他说到这里,神色又一正:“家门不幸,居然出了这等逆事。我实在没想到,那些军汉的胆量已经大到这种地步。如果再不加以惩办,只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造反了!大家来察院衙门请愿,手段确实值得商榷,但是用心不恶,只是希望道长还我们一个公道,让大家能够安心。听说道长是白面包公,自然会秉公执法,只要你的案子断得公道,我们绝不会不给道长面子,更不敢胡作非为。” 范进看看朱鼐铉,“千岁,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们摆出这种阵仗,分明就是不相信我。拿出这个派头向本官施压,难道认为本官真会怕这些么?笑话!” 他的脸色一寒,“本官在江南任县令时,就连镇守中官也照样敢弹劾。这次来宣大,乃是奉圣旨行事。不管面对是谁,在本官心中都是一视同仁,任谁的权势再大,也大不过陛下,千岁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这是自然。不过这件事关系到天家脸面,还请道长三思而行。如果事情闹大,不但当事双方不利,就连万岁的脸上也无光。” “就是因为关系到天家脸面,本官才不能允许有人从中做什么手脚,让这样的案子变成一桩糊涂案。薛文龙、萧长策两人依旧羁押在察院衙门,如果最后事情查清楚,确是两人用强,千刀万剐难赎其罪之万一。到时候本官亲自操持,保证他们两个不得好死!可是如果有人从中做什么手脚,试图诬陷无辜,本官也不能听之任之,让人用皇家脸面来满足一己之私!” 朱鼐铉脸上神色微微一变,但随即又恢复正常,点头道:“如此就最好不过。范道长号称包公,自然是断案如神,这一案自然能查问清楚。只是关系到女子名节,我们希望道长能够稳妥一些,不要让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这一点千岁只管放心,本官自有分寸。” “道长既然这样说,小王也就放心了。不过小王听到一个谣言,还想在道长台前请教。有人传言,薛文龙与道长身边一个姬妾有些亲属关系,不知是真是假。若是谎言,还请道长及时向大家说明,免得以讹传讹,弄得人心惶惶。” 范进一笑,“千岁消息倒是灵通,范某这小妾认亲不久,千岁这边就知道了。我也不瞒千岁,这消息没错,薛文龙与我的爱妾确实有亲,而且还不是远亲,而是亲兄妹。这次去阳和,就是两下认亲的。” 朱鼐铉脸色一沉,“若是如此,范道长是不是该考虑避嫌?” “不需要。范某行的是公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忠心,对得起皇恩浩荡,不需要考虑其他人怎么想。陛下赐臣尚方宝剑之时,也只是叫臣代天巡狩访查奸佞,而没说过这把剑能或不能杀自己的亲戚,也没让臣遇到亲属就躲避开。在范某眼中只有有罪与无辜,没有什么亲属。” “范道长胸中风光霁月,小王佩服。可是也请道长考虑一下,人言可畏。天下人未必都如道长一般豁达,或许另有想法也未可知。” “庸人自扰,范某也难以干涉,他们愿意怎么想是他们的事,范某无话可说。我只能保证这一案最后保证查个水落石出,让人心服口服。” “道长既然有这般把握,小王拭目以待。不过我要提醒道长一句别忘了,这天下总归姓朱,遇到事情先想一想,自己做的是谁家的官,端得又是谁家的饭碗。美人有很多,前程就只有一个,如果为了女人坏了自己前程,将来鸡飞蛋打悔之晚矣!” “千岁见教的是,下官一定铭记于心,不过也请千岁记住,这天下乃是陛下的天下。天子赐尚方剑时曾有圣谕,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若是下官访查到宗室之中有不法之人,只要罪证确凿也会指名严参,有请天子发落!送客!” 代王府内。 十几个衣衫破烂面有菜色的男子,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朱鼐铉。虽然朱鼐铉眼下只是暂掌代王府事,自己还只是待袭太平王,本身并没有王爷身份,可是实际上山西代藩这一支子弟的禄米钱粮,都掌握在他和王府长史齐世军手中。其他各房宗室子弟想要吃饱穿暖,就得服从朱鼐铉命令,否则将面临活活饿死的下场。 一名略上了些年纪的男子道:“爵主,范进不过一个白面书生,倒也不难对付。可是他毕竟是张江陵的女婿,如果真把他得罪狠了,张江陵震怒,我们这个样子其实什么都不怕。可是爵主袭封之事还没办妥,一旦张居正有心卡你一卡,岂不是误了您的大事?” 朱鼐铉看看说话的人冷笑一声,“十八叔倒是关心我,谢谢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如果我记得不错,你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偷偷跑出大同,到陕西那边做工去了。我看在你是个长辈面子上,这件事按着没报。如今你的女儿也已经十六岁了,该到了找人家的时候。如果这件事被报到大宗正那里,我想不但我那堂妹不能成亲,十八叔家的禄米也就该停了。” 男子的脸色一变,撩起衣服跪倒在地道:“爵主开恩,千万不能上报啊。他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不走就要饿死,我家的禄米已经十三季未发,他们总得给自己找条活路。如果这次把禄米都停了,我们家的人都要饿死了。爵主只管吩咐,刀山火海我们也不怕!” 朱鼐铉点点头,脸上又露出一丝笑容,“十八叔你这是干什么,大家说话,你玩这套,是不是让大家看我笑话啊?有话站起来说,咱们都是皇亲,体面还是要的,不能给万岁丢脸。你不要这个样子,大家都是亲戚,你帮我我帮你都是应该的,只要你肯帮我的忙,你的忙我当然帮了。堂妹出嫁的事,包在我身上,该她的禄米和嫁妆田我不会少给一点,你这就该放心了吧。” 他的目光扫过其他几人,那些同样面黄肌瘦的天潢贵胄自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朱鼐铉满意地笑了笑,“各位兄弟叔伯,你们不要害怕张居正。他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咱家一个账房先生大管家,难道还能骑到主人头上?再说我又没要你们去对付范进,只是让你们冲到衙门里,杀了薛文龙,把梅花老九抓出来而已。他姓薛的搞了咱家的女人,咱搞他的女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这官司就算打到陛下面前,我也不怕!他范进有人,难道我背后就没人?大不了闹上一闹,有什么了不起?这些年我们穷成什么样子,朝廷不闻不问,如今还要削减我们的禄米!我已经问过了,削减宗室禄米,改米折钞,外加清查田地,这几件事都是范进的主意。我们跟他势不两立!不杀了他已经是给面子了,闹他的衙门是便宜了他。他袒护自己的小妾,想要把这件官司淹了,咱不能随他的意。我们是君,薛文龙是臣,杀了他也没什么了不起!闹一闹,让朝廷知道我们宗室不是好惹的,才不敢检我们的地,停咱们的禄米!” 他顿一顿,脸色又一寒,“我丑话说在前面,这次咱们也是何人合作办事。如果差事办的不漂亮,没能让对方满意。将来朝廷真的停了咱的禄米,朝廷里没人替咱们说话。到时候别到这来找我要粮食,我也没地方去拆兑!要吃要喝,就得自己想办法去赚,别总想着别人施舍,知道么?” 几人点点头,有人试探着问到:“爵主,那禄米……” “放心吧,不管我多为难,也不能饿着你们不是?只要肯出力的,每人可以领两斗米回家,让家里人吃个饱饭。等把薛文龙打死,把梅氏抓出来,我这里摆三天流水席,给大家庆功!” “一切听爵主吩咐!” 几人告辞而出,屏风后,一个体态妖冶眉目俊俏的女子转出来,笑道:“以前总听人说朱家子孙威风,果然名不虚传。看你刚才发号施令的样子,简直像是个大将军。” 朱鼐铉伸手环住女子的腰,将她抱在怀里,笑道:“小妖精,虽然你比不上那梦姑,但是也算个尤物了。难得张遐龄大方,肯把你这么个宝贝送人,要是换我可舍不得。今天不让你看看爷的手段,你怕是还小看了我,真以为我是个没用的二世祖呢。我告诉你,我不傻,知道张家那帮人是想利用我,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们想利用我,我也想利用他们,大家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不是皆大欢喜?如果我不受他们利用,上哪找你这么个小妖精去……你一直伺候张遐龄,我让你看看,我比那老东西厉害多了,保证让你叫爹!” 说话之间,朱鼐铉已经将手伸向女子的衣服里,那女子阵阵娇笑,一边欲拒还迎的推着朱鼐铉的手一边道:“我一直在草原上,不懂你们汉人的规矩。可是我知道薛文龙、萧长策两个是汉人里有名的好汉,各个都像老虎一样勇猛,你的那些族人能打赢他们?” “打赢打输又有什么区别?”朱鼐铉冷冷一笑,“这些穷鬼的死活,我才不在意。他们只不过是恰好跟我姓同样的姓氏,祖上流着相同的血脉而已。在我心里从没把他们当做亲戚,只当他们是乞丐。你会在意乞丐的死活么?他们只是我的棋子罢了,随便怎么样都好。能打死薛文龙就打,被薛文龙打死,那薛文龙和萧长策一样要死,就连范进一样要遭殃。所以这次不管死的是谁,我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其他的事我不关心。” 女子笑道:“没想到小王爷那么厉害,简直就像你们汉人的诸葛亮一样。” “本王当然聪明,而且比你们大多数人想得更聪明。只不过我喜欢让别人以为我是贪财好涩的草包,这样才会把你这样的小妖精送上门。你刚才说薛文龙是老虎?我现在就让你看看,什么样的男人才是老虎!” 察院衙门内,张舜卿与范进对面手谈。两人成亲之后,范进依旧保持着让棋的习惯,三盘棋会让妻子赢两盘,然后按她的吩咐,或是女装,或是扮丫鬟让妻子扮公子,做性别颠倒的调息游戏。不过现在两人神色都比较严肃,并不是用闺中玩笑做赌赛,而是借着棋盘作为沙盘使用。 张舜卿道:“相公看来,接下来他们该如何落子?” “自然是以乌和来攻我的衙门,这点小招数不值一提,也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妨害。现在我关心的是,由谁来告诉我这个消息。那个人才是这一局,我们需要面对的棋手。我希望我想错了,如果真的是他,事情就不好办了。” 张舜卿点头道:“内阁好不容易稳当下来,真不希望再出什么波折。毕竟一个合适的次辅可不是好找的。” 正在这时,郑蝉从外面走进来,在范进耳边道:“外院的下人报信,老爷你师门家的一个小总管跑来求见,神神秘秘的,说是有大事必须当面说明。” 范进点头,让郑蝉去安排,随即又朝张舜卿一笑,“卿卿,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最后还是他们跳了出来。” “反正相公已经猜出是这样,倒是不太惊讶,就是不知道相公准备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想要落子,我就接招,这局棋大家下个输赢出来,看看谁笑到最后?”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二章 开门揖盗(上) 张家大宅之内,张遐龄手拈长髯微合二目,听着报事人汇报着与范进交涉的整个过程。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张遐龄的思路依旧清晰,固然其做事有着急躁冒进等缺点,并不影响他是个优秀商人的事实。通过当事人的回报,他完全可以分析出范进的为人以及性格,进而制定出下一步的行动方针。 那名所谓的小管家,实际是张家本族子弟,平日里为张家操持一些生意,为人十分精明,口才自然也不差。他的情绪十分平和,并没有表现出兴奋或是对范进的鄙视,只是如同一台人体摄录设备,将当时的情景客观还原不做评价。 “范进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一愣,随后开始抱怨咱们山西民风剽悍人心不辜,宗室胡作非为,居然敢对巡按无礼。小侄又按着您的吩咐,提醒了他几句。说起当年曾经有宗室闯进巡按衙门,要巡按为他参人,随后拿了刀子出来自残,威胁巡按如果不答应就要把这件事栽赃到他头上的往事,他的脸色就更难看。开始骂那些宗室子弟行事荒唐,目无王法。” “色厉内荏。”张遐龄冷笑一声,“如果他真的有足够的把握应付,就不是那个样子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又问那些宗室为什么闹。小侄按着您的吩咐回答,是为了自家女眷吃亏的事。也提起了这次的犒赏。那些宗室眼热边军可以得岁赏,自己却连禄米都不能足时拨付,自然就要闹事。范进听后就开始询问小侄禄米的事,小侄自然就如实回报。再然后他就打发小侄走路,让小侄给叔父带好,说是改日登门拜访。” 张遐龄一笑,“你走之后,他八成就去找他的老婆问计了。张居正的女儿不是个简单角色,这点小场面自然难不住他。这次本来就是试试范进成色,顺带给他和宗室之间结个过节。到时候他和宗室打成一锅粥,咱们就可以看他的笑话。最好死几个人,事情就有趣了。” 一旁侍立的张四端道:“如果小侄所料不差,范进自然是用恩威并施的办法,先把宗室镇住,再设法给他们筹措一些粮食收买人心。这件事转来转去,自然就得转到咱家头上。” 张遐龄一笑,“这山西的事,又有哪件能不通过咱张家办成?五百石粮食给他准备妥当,别说我这个做长辈的不给他面子。咱们自己的事情要做好,才能让他完全信任咱们。鱼饵不吞实,又怎么把他钓起来?” 那名张家子弟识趣的离开,张四端道:“如今的问题,其实是不知道我们的鱼饵是否对味道。如果他真的碍于娇妻在旁,不对其他女人动手,就只好另想主意。” 张遐龄捻髯一笑,“你想想你爹什么年纪了,现在依旧不曾闲着,何况范进正在年少,血气方刚,又怎么可能管得住自己。男人都是一样,得陇望蜀,范进也不会例外。除非你大哥的消息有误,范进并非九色之徒。如果是如此,那就只能用另一个办法……” 说到这里,他自己又摇摇头,“我们张家耕读传家书香门第,杀人害命的法子还是不用为好,总不能为一个范进就玷了家风。现在只好等金七的消息,再做道理。” 骄阳似火,让人心中发燥,一只苍鹰从察院上空飞过,看着下面层层甲兵,得意地扇动着翅膀,似乎在提示那些士兵:就算你们人类再怎么小心防范也休想阻挠我来这里,爷会飞。 这种天气人待在房间里都会觉得热,盔甲在身站在外面,整个人就像放进烤炉里烘焙,格外难受。即便是帝国最为精锐的边军,在这种天气里,也尽量避免外出任务。除非战争需要,否则大家都是在营房里纳凉,用尽方法降温。 是以当百十个气势汹汹的宗室破落户,提着棍棒来到察院衙门外,见到顶着骄阳列阵操演的护兵时,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哪来的疯子。 大家都知道,巡按这次是带着大笔劳军银子来的,自然要有军队保护。张居正安排保护自己女婿的部队,素质也不会太差。但是京营糜烂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张居正再怎么为女婿着想,也无非给这些老爷兵提供足够的装备,战斗力根本指望不上,充其量就是样子兵。对于在边地生活的人来说,所谓京营御林就是个笑话,根本不值一哂。 可是眼下看到这些士兵顶着烈日布成方阵,如同古松一般在察院大门外列阵的模样,没人再敢把他们视为虚有其表不能上阵的金弓玉箭。崭新的盔甲在烈日下反射出耀目光芒,照的人两眼生疼。那些士兵脸上的汗珠如同黄豆,不停地从额头上流过鼻子直入口中,但是这些甲兵依旧保持站姿不动。 就在这些宗室怀疑,是否有人会因此中暑不治之时,只听一声吆喝,察院仪门大开,一队同样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长枪大戟徐徐而出,按着前面士兵的样子站成队列。而之前在烈日下列阵的士兵则迅速脱去铠甲,退回仪门之中。 透过门缝有人看到,院落里放着有几十口白瓷大罐,旁边放满了粗瓷碗。这些士兵一跑过去,就立刻拿起碗来朝罐里舀东西往喉咙里灌,另一边则是堆积如同小山的水果,等着这些士兵吃。 定期轮换,有充足的后勤供应,更重要的是指挥官全程陪同这些士兵挨晒,能维持这种纪律也不算奇怪。只不过宗室们知道,这月份在大同水果的价格并不便宜,富贵人家自己买来消暑不成问题,居然给普通士兵敞开供应,这怕是任何一个带兵官都做不到的事。这范进要么是脑子不好用,要么就是钱多了没地方使,胡乱散财。 不管他们心里如何想法,这种阵势摆开之后那种无言的压力如同波浪,以察院衙门为圆心,向四方席卷。即便是这些一向无法无天的宗室破落户,也感受到了这种无言的压力,近而产生一种莫名的紧张窒息之感。 他们终究是凤子龙孙,不是普通的百姓。自永乐以来实行的圈养正册,已经让他们骨子里的血勇消磨殆尽,只会在面对确定对他们没有反抗能力的弱小时,才有胆量张牙舞爪演示勇气。当面前出现一支强大武装时,这些人甚至没有尝试一下,探寻这支武装底线的胆量,只能在那里等。 空气变得寂静,百多号衣衫褴褛手提棍棒如同武装难民的天家子弟,在树荫下三五成**头接耳,在不远处的察院呀门外,盔甲鲜明的大明官兵挺立如松,定期换岗。 作为总指挥的戚金虽然过程里也会回去喝水吃瓜果,但是站岗时间依旧是这些士兵中最长的一个。这种天气他在蓟镇也经历过,雨中列阵烈日演兵,是南兵的看家本事,正是靠着这种韧性和对长官命令的服从,他们才能以客军之身在北地生根发芽,硬生生从北军手里抢过一块地盘,在蓟镇得以休养生息。 这些京营选拔出来的士兵包括各勋贵府家丁个人勇武远胜普通士兵,内中不乏有力大无穷武艺高强之人,在纪律性上就无法保证。可如今在戚金的教导之下,这些士兵已经脱胎换骨,学会了无条件执行长官发布的命令,哪怕是让他们现在去送死他们也只会选择服从而不是问为什么。 望着目光可及范围内,那些如同叫花子一般的宗室子弟,戚金心中暗笑:凤子龙孙不外如是,朝廷还是要靠张相爷、范老爷这样的栋梁来撑。 察院的角门这时候打开,张铁臂从里面走出来,朝戚金点点头算是行礼,随后大步流星向着那些宗室走去。随后只见奇怪的一幕发生,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且有着尊贵血统的朱家子孙,开始向后退却,队伍阵阵散乱,有人开始试图逃跑,还有人忙不迭地扔掉了手中棍棒。 戚金当然知道,这种威慑力跟张铁臂无关,即便是武功盖世之人,也不可能以一敌百。这些人怕的实际是自己这些官兵,可是这些官兵也只能摆个样子,其实没人敢真去攻击那些朱家子弟。只不过是自己这边的场面吓破了宗室的胆,再者就是范进的安排恰到好处,既不示弱,也不会主动把事态引入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以这一次的胜利,归根到底还是范进的安排为主,自己这些士兵就像是张铁臂一样,只能算一件道具,真正的本事还是看范进这个书生的手段。 一剑能挡百万兵,说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戚金心内想到。 这时,只见那些宗室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已经丢了武器随着张铁臂向察院走来,边走边点头哈腰,丝毫看不出其是凤子龙孙。等路过身边时,戚金依稀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范老爷真的答应给我们补发禄米?还要授田?这……读书人可不能骗人啊。” 夜晚,代王府内。 一声脆响,精致的官窑定烧瓷瓶在金砖上化作无数碎片。因为贪凉赤着上身,下着扎脚裤的朱鼐铉两眼赤红青筋暴起,指着眼前几人骂道:“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做不成么?本王怎么告诉你们的?去,让他们打起来,趁乱杀几个人,让范进彻底说不清楚,到时候就算想不死都不行。现在事情搞成什么样?被几个官兵就吓住了?你就让他们冲上去,我就不信官兵敢朝他们动粗。” 眼前几个武师模样的人满面惭愧道:“千岁息怒,小的也是没办法,那些官兵是京师来的,跟咱们本地素无瓜葛。就算真打了人,只要范进有意袒护,咱们也不可能找到真凶。那些人虽然穷但是没有傻子,这个关节自己也猜得出。若是那些兵熊一些也就算了,偏偏如狼似虎,谁还敢上去送死?他们不动,小的们哪敢动手,这一杀人只怕露了马脚牵连千岁。再说范进身边也有高手护卫,小的们看他早有防备,只怕那些高手也在暗中窥伺。万一小的被他们抓了现行,想要自保都很困难了。” 朱鼐铉眉头紧皱,“他有防备?这怎么可能?除非……有人出卖我?” 一名武师道:“千岁,这事除了您就只有张家人知道,会不会是他们?” “这不可能!这主意是他们想出来的,怎么可能又去通风报信?再说张家的田地与我代王府的田地交互,大家荣损与共。要是真让张江陵的恶法推行,我没好日子过,他们也别想好!至于说通风报信的,依我看跑不出那几个没用的窝囊废!” 他将牙一咬,挥手道:“你们几个替本王做一件事。我要让那些人知道,这大同城姓朱不姓范!谁敢出卖我,绝对没有好下场!” 张府。 密室之内,一桌便宴正在进行当中,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张遐龄一手执杯,一手捻髯摇头叹息道:“天家苗裔横行不法之事做得多了,地方上拿这帮混世魔王也没办法可想。老朽不过一个商人,又怎么敢招惹他们。说来惭愧,如果不是退思与凤盘有师生之情,就连通风报信的事,老夫也不敢做。退思不要笑话老朽老而无用就好。你就算是包公再世,也只是流水,代王府则是石头。水流而石不转,老夫乃是本地人,其中苦衷还望体谅。” 范进满面赔笑地斟了杯酒递过去,“这次多亏老人家提点,才算是把这帮人应付过去,晚辈感激还来不及,哪还敢笑话。不过要收买这些凤子龙孙也不容易,得有一批粮食塞住他们的嘴巴才行,晚辈在此人生地不熟……” “好说。退思是凤盘门生,大家乃是一家,老夫自当竭尽所能。不过退思也得体谅一下老朽,在商言商,我们张家子弟众多,都指望商贾为业,你也不要让老朽太为难。像是之前郑范溪就以军情紧急为由再三行文,要我们这些士绅联手抑价,稳定市面,这怎么做得到呢?” 范进摇头道:“郑范溪实在太过冬烘,一看就是只读过书没做过生意。现在这个时候市面本来就不稳,如果粮食卖的便宜,老百姓就会疯狂屯粮,出多少粮食都会被买光,那样市面很快就无粮可卖,那才会人心动摇。这件事决不能按他的办法办!相反,粮价还得涨。晚辈这次运了那么多银子过来犒赏三军,市面上银两变多了,粮价不涨,岂不是要被他们把东西买光?再说老爷子帮了晚辈这么大忙,也不能让您吃亏,这些粮食就得从市面上赚回来。” 张遐龄点头笑道:“退思说话果然通透,不愧国朝少年才俊,比起郑洛那等迂腐之人,远胜十倍。他日若能开府建牙,必可大展宏图,成就一番功业。” 范进摇头道:“晚辈这点岁数,哪里敢想那么远的事。且先当好这个差事再说。出发之前人都说放巡按是个肥缺,几十万两粮饷过手,中间就能赚出好大一笔款子。哪知全不是那么回事,规费是有,但是也不过两三千两,实在少的可怜。” 张四端道:“怎么?退思也闹穷么?” “师叔,小侄也是堂堂一须眉,总不能一辈子受制于一妇人?您是不知道,出京之时小侄本来满心欢喜,以为可以领略下北地风光。谁知大小姐非要随行,结果一路上把我栓得死死的,表面上说随便我去哪里玩乐一概不问,实际上派丫鬟监视着,弄得我到现在,都未领略北地三绝的风光。” 张四端哈哈一笑,“蔚州城墙、宣府校场、大同婆娘。前两者也没什么好看,倒是最后一绝,你们少年人多半是难以抗衡。其实你想领教也没那么难,叔父给你安排,你夫人大家闺秀,总不能到我府上搅闹。” 这时张四象忽然道:“那倒也不必,所谓大同婆姨不过泛泛之谈,也不是个个出色。退思曾在十里秦淮开过眼界,庸脂俗粉哪里能入眼?要说大同婆姨,如今察院衙门内不是有现成的?” 张遐龄咳嗽一声,“这像长辈对晚辈说的话么?即便是便宴,也太过荒唐了。我看你们的酒都有些多了,来人,送退思回察院衙门,免得回去晚了,大小姐发火。”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三章 开门揖盗(下) “那些宗室几百人呢,都提着棍棒,气势汹汹简直是要杀人。我当时都想好了,如果他们真冲进来,就只能带着你跑掉,总不能让你被抓回去做乐户吧?谁知道外面那些官兵就这么一站,就把那些宗室吓住了,从头到尾就没一个姓朱的敢上前!可见神鬼怕恶人,不管平时姓朱的再怎么凶,只要真的凶给他们看,他们就害怕。这位巡按老爷真是个英雄了得的人物,模样又那么俊,还是个读书的……” 房间内,金七姐指手画脚的对梅花老九形容着白天的情景,梅如玉坐在床头,神色间却是极不耐烦。“七姐,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你看没看到如龙哥?那些宗室怎么样随他去吧,我才懒得问。” “我的好妹子,你当我出去这么久干什么去了?自然是替你去看情郎了。”金七姐说到这里,又摇摇头。“他现在还是嫌犯,可不是那么好见的,我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好不容易见着,自己还贴了好几两银子进去。可你猜怎么着?他大爷倒好,一句话没有,吭哧半天来一句对不起你,要你好自为之。就这么个主,你说你图他个什么。要我说还是巡按老爷好,你给他做个小,将来生个儿子,就不用再这里受罪了。” 梅如玉向后退了退,摇头道:“七姐你不明白的。如龙哥就是这么个人。我知道他成过亲,年纪也比我大,可是我就是喜欢他。他和爹一样,都是不爱说话,不知道怎么讨好人,但是却会用自己的一切对你好那种人。我永远都忘不了,他为了救我和你不知道,每当看到他的时候,总觉得像看见我爹一样。” 金七撇嘴冷笑一声,挨着她坐下。“我看啊,你是鬼迷心窍了。要换做是我,绝对是不会找他。不过我倒是听了个消息,这位巡按老爷的一个爱妾,居然是薛如龙的妹子。若是这么算起来,你们两边还是实在亲戚,或许他的官司就有救了。你没发现这两天咱的伙食见好么?还有人给咱送来了衣裳,首饰。” 她说话间指着自己身上那薄如蝉翼的粉红纱衣,“看看,这衣裳一看就是京城的手段,咱们山西虽然出好绸缎却不出这等好手艺人,织不出这等好样子。” 梅如玉道:“谁知道这话有几成可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再说一个小妾能有多少作用,也难说的很。大户人家的事我见多了,那些小妾不过是主家玩物,再说他是带着正妻来的,小妾就更不敢多说话。我听薛郎说过他这个妹子,当初因为家里出事被卖进坊司,跟我现在的命数有点像。这样的女人在家里伏低做小还来不及,哪敢多管闲事,指望她怕是不成。你说这巡按老爷到底怎么搞得,接了我的状纸不审问,也不放人,算哪门子包公?” 金七冷笑一声,“接了你的状纸就要放人,那是你爹不是青天。现在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就是靠你的口供,就说薛如龙是冤枉的,这官司连我都说服不了。再说朝廷的官我见多了,最后不都是那样?你不给他点甜头,他凭什么帮你。” 说话之间,金七的手放在梅如玉的腿上,低声笑道:“妹子,当初那位巡按老爷可是端详你端详了好久。” “七姐……薛郎和他是亲戚,……不会的。”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自我安慰,梅如玉低声念叨着,但双腿却已经并得死死的。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喧哗声起,随后房门被人拍响,一个男子压低了声音道:“开门,二位姑娘开门。” “是范老爷。”金七姐听出声音,连忙要去开门,梅氏却一把拽住她的手,“七姐……别去。天太晚了,这个时候放个男人进来不方便。我们就当没听到,他自己就走了。” “傻妹子,你这官司还打不打了?你不开门,信不信他明天就把你送回去当乐户。” 说话间金七已经甩脱了梅氏的手,大步向门口走去,梅如玉脸色煞白,手脚都有些发软,手忙脚乱穿上外衣,四下看着却找不到能躲的地方。 房门刚打开一半,一只穿官靴的脚已经伸进来,随后范进的人随着挤进门里,一股冲天酒气扑鼻而来。他脸上的神色不像在公堂上那么庄重,反倒是带着几分笑意,醉眼在金七姐那件几乎透明的纱衣上来回打转,笑道:“怎么,金姑娘要睡了?本官来得不是时候了。”说话间先动手去关房门,脚步却有些踉跄。 金七姐笑道:“大老爷说的哪里话来,我们是您的子民,您想什么时候见我们都行,哪有是不是时候的?您慢着些,我来扶您。”说话间金七姐已经扶住范进的身子,范进的手却也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几乎是把人搂在怀里。眼睛还四下看着:“梅姑娘呢?” 梅如玉蜷缩在墙角里,一动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发现。金七姐把范进扶到椅子上坐下,问道:“大老爷不知有何吩咐?” “本官……今天欢喜,多吃了几杯酒,口渴的很。走过这里想向你们讨杯茶喝。顺便问些事情。梅氏呢?她怎么不来回话?难道这官司她不打了?她难道不知道今天出了多大的事?本官为她不惜得罪凤子龙孙天家苗裔,她连一杯茶都不肯敬,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 “大老爷别误会,梅姑娘刚才有事出去了,其实我敬您的茶不是一样么?”金七姐用身子挡住范进,一只手在背后打着手势,梅如玉用足平生气力两个起落就冲出门去。一声门响,人已经到了院落里。内心稍稍安定几分,但是周身的力气仿佛就在方才的冲刺间已经消耗干净,周身无力,软绵绵地靠在窗台旁边,只听房间里的声音透过窗纸送入耳中。 “方才什么动静?本官怎么看着有谁从房间里出去了?来人!” “没有的事,大老爷您喝多了,眼睛花了,哪来的人啊。我一个妇道人家,要是房间里有人,这名节还要不要了。大老爷您赶快喝茶解酒……” 片刻之后,一声茶杯落地的声音响起,随后是金七姐有些慌乱地说道:“大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啊?您别这样,您喝醉了……” “是啊,本官喝醉了,所以口渴的很。本想喝一杯梅子露,可是等不得了。你想要敬茶,我就先喝你这一杯。” 房间里响起几声桌椅碰撞以及衣衫撕裂的声音,梅如玉只觉得周身发冷,耳中一阵嗡嗡乱响,心沉到谷底。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七姐与自己萍水相逢,不过是在赌场里赌过几手的交情,就先是把自己从乐户里救出来,如今更是为帮自己赔上了身子。以七姐的本事,足以摆脱一个醉汉,之所以现在还没能摆脱,原因只能是为了自己。 女子的哭叫声与男子得意的笑声混杂在一处,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梅如玉的胸前阵阵乱捅,扎得她痛不欲生。抬头看去,黑色的云团遮蔽了月光,房间里最后的一点光亮在方才的挣扎中已经熄灭。漆黑的夜正在一点点将自己吞噬、消融,而自己却无路可走。 自幼随父练就一身高明拳脚的女子,此时却觉得自己是那般无助、怯懦。双手抱着膝,紧靠着墙根蹲下,头埋到腿间,人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的姿势,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房间里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虽然承受的人是金七姐,但是在梅如玉听来,与自己也无差别。 过了不知多久,声音停歇下来,随后范进的笑声再起:“果然是匹好马,等改天本官再来会你。记住,不要总让梅氏出去,她现在还是个犯妇,如果被代王府抓回去,不是前功尽弃了。留在这……本官保着她。” 很快房门响动,随后只见范进志得意满地提着油灯向外走。昏暗的灯光掩映下,那本来英俊的面庞望之如同妖魔。梅如玉蜷缩在阴影中一动不动,直到范进去远了,她才一把推开房门冲进屋里,二话不说先把房门落栓才点燃了油灯。 地上是那早已经撕碎的纱衣,床上自然是被剥成白羊的金七姐。梅如玉望着她那狼狈样子悲从心起,一下扑倒她身上道:“七姐……是我害了你……” 金七姐脸上并没有泪水,反倒强挤了个笑容安抚着梅如玉道:“傻妹子,哭啥。姐为了交朋友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何况是自己的身子。姐总归是个妇人了,不算什么。只要你能保住清白,姐就知足。你说得对,我不该开门的。我不开门,就没事了。” 她边说边挣扎起身,梅如玉道:“七姐,你去干什么?” “去洗一洗……就算没用,总能骗骗自己不是么?再说我得对得起你姐夫,不能怀着别人的种回去。你睡吧,我洗完了自己回来。别担心我,姐的心路没那么窄,不会为这点事就寻短见。” 她披着衣服来到房门口,梅如玉有心跟上去,却又没有勇气。望着她那沉重的脚步,梅如玉猜测七姐多半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这种时候自然是没人看到最好。自己已经害她受辱,总不能连这点空间都不给她。 来到院落里,回头向房间看去,见梅如玉没跟出来,金七姐脸上那种痛不欲生的神色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得意笑容,自言自语道:“汉人才子原来这般强?都说文弱书生,不想居然如此有力,老娘都不是他的对手。梅氏要是方才留下,我们两个不知道能不能制住他。这么好的男人睡一晚上是运气,怎么会哭?大明的女子真傻。” 她边说边来到院子正中的石桌之前,天生的夜眼,让她不受黑夜影响。取出方才随手带出的眉笔,在白布上飞速书写了几行文字,随后撮指入唇,一声尖哨响起。过了时间不长,那只最近始终在察院衙门上空盘旋的巨鹰落下。 猛禽在金七姐面前如同家畜,头亲热地向金七姐怀里蹭,女子摸了摸鹰的脑袋,“你这毛病跟男人一样,专门喜欢这里。快走吧,别误了大事。” 巨鹰仿佛能听懂女子的话,在她把字条绑好之后,振翅而起,片刻之后就消失在夜幕中。 范进房间内。 张舜卿满脸温柔道:“相公自从到了山西,始终没能品尝到北地胭脂味道,这回满意了吧?大同婆姨天下闻名,想必是比妾身强多了,尤其她们是告状民女,你是她们头上的天,对你丝毫不敢违抗。要她们怎样她们就得怎样,自然更能讨你们男人欢喜。今后相公是不是就要搬到那里去住,要不要让夏荷把铺盖替相公搬过去啊。” 范进连忙举手告饶道:“娘子饶命!我这也是没办法,如果我这次不装醉来个霸王上弓,张家很难拉我下水。接下来我就不好知道他们的动作了。” 张舜卿哼了一声,“借口!区区一个梅氏,你就算收用了她,又能把你怎的?这种事连把柄都算不上,如何就能拿捏你!除非……他们另有后招。”张舜卿寻思片刻,“如果他们真的预备了后招,这个女人一定是你不能碰的,碰了就要授人以柄,他们拿住这个把柄,就能让你为其所用。如果你不吃这一套,他们的布置就都用不上。” 范进点头道:“是啊,钱财上的事很难扳倒,如果是女人,梅氏不够分量。若是我这些都不碰,他们就控制不了我。” 张舜卿道:“控制不了,就只能铲除!张家多半有很大的谋算,所以才要出血本,连宗室斗牵扯进来。如果相公表现得不受他们辖制,他们多半就会下毒手!” “他们派出来的人也不简单。金七姐绝对不是个普通的江湖妇人那么简单,在方才那种环境里,她努力保全梅氏,显然是为了示好,也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她知道怎么吸引男人,故意做出被硬上的花头,显然是为了坑梅氏。这个女人的来历,怕是有些古怪。只好等薛五一会过来,我们听她怎么说。” 时间不长,一身夜行衣靠的薛五从外面走进来,面色凝重道:“金七姐应该是个蒙古女人,至少也是生长在草原上的。一手训鹰的本事出神入化,绝非中原手段。” 范进摇头道:“她身上没有腥膻味道,可见经常洗澡,还用了上好熏香,就连……喊亲相公好相公的时候,也说的是汉话。” 张舜卿白他一眼,“自然是受过训练的鞑虏,分明就是专门来探听消息的耳目。如果她是张家一伙的,难不成张家通虏?” “通虏肯定是通的,但是通到什么地步,就很难说。正常的商业交往避免不了,但是如果涉及过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薛五又道:“方才吴杏花回报,我们安排去保护宗室的人抓住了几个想要放火的,虽然暂时没口供,想来与代王府脱不了干系。张家又是拖宗室下水,又是勾连蒙古人,到底想干什么?” 张舜卿道:“这种事靠猜是猜不出的,必须要和他们接触,让他们相信相公已经一步步走入圈套之中。过几天我要和相公大吵一架,然后离开大同,去拜见王老世伯。只有如此,才能让张家放心做事。只不过吵架的由头……”她看了一眼薛五,不再说话。 薛五低着头抿着嘴,片刻之后猛一咬牙:“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能对相公好,一切都听大娘子吩咐!”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四章 京中 京师,大雨滂沱。 这场雨来得格外猛烈,不到顿饭工夫,街面上的水已经没到了小腿。小摊贩无法经营,纷纷收了摊子向回走,行人们脚步匆匆,恨不得一步进入目的地。 范府大门外,胡二正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下人,搭起防雨席棚,预备路过的行人可以在此歇脚。他不善于指挥,大呼小叫的,大多数时候是在添乱,好在仆人也不真的理会,各自忙自己的手头活计。黑色匾额上,范府两个金漆大字被冲刷得格外清晰醒目,如同这个新崛起的门庭,充满蓬勃生机。 一队穿着蓑衣的弓手从街口快步走来,带队的军官指挥着部下上前帮忙,把工作抢了过来。军官不住地恭维着胡二,与他跑到廊檐下去躲懒,后者也就心安理得的把工作都交给了士兵完成。 在街斜对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着斗笠披蓑衣的身影已经停留许久,双目紧紧锁定范府的牌匾不放。如果是凤四这样的老江湖在此,就会发现在这双眼睛里,充满了刻骨仇恨,令人生畏。 一辆马车停在巷口,一个身高体健的妇人当先下车,随后车帘撩动,先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跳下来,随即摆好脚凳,将一个体态雍容的妇人从车上搀下。大红绣鞋踩在水里,溅湿罗裙。几声婴儿洪亮的啼哭声响起,透过阵阵雨声,传入众人耳鼓。 丫鬟抱怨道:“这北方的天气当真古怪,雨太大了一些。” “天气只占三成,人力才占七分。如果是他做京兆尹,第一件事就是费力不讨好地修暗渠地沟,不求政绩好看,就为了城里不存水。江宁那么个低洼地方,现在下大雨都很少积水,京师还治不了?只不过这种前任花钱费力后任得便宜的事,一般没人肯做,只有他自己傻才肯做那差事,宝贝,你说对不对?” 婴儿以哭声回应。 妇人边走边道:“一会见了你祖母你就该笑了,这小混账真是可恶,在亲娘怀里就知道哭,到了胡姨娘那丑女人怀里就咯咯大笑,不知道是谁的儿子!走了,进去拜见老太太,老夫人和这孩子最投缘,咱得让他们多见几面才行……” 两人边说边走,谁也没在意在角落里的那个男子。男子听得出来,妇人说的官话里,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而即使在蓑衣包裹之下,也难以掩盖女子那曼妙的身段,从侧脸看,也能看出其是个美貌过人的贵妇。 “上元宋氏,扬州巨富宋国富胞妹,上元商会会首,丝行行头。与范进疑有私情,无实据……” 脑海里闪现出在御马监里看到的记录,他可以确定,这个女人就是情报上说的宋氏。连儿子都生了,还叫没有实据?东厂这些废物干什么吃的?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范进与张大小姐成亲一段时间,并没有张氏怀孕的消息传出,私下里这个男子曾经无数次诅咒过,希望范家断子绝孙。在进宫之后,他向许多小太监学习诅咒人的秘法以及恶毒的咒语,并逐一进行尝试,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惜折尽阳寿阴功。可是现在看来,那些咒语毫无意义,范进虽然和正妻无所出,却依旧和外面的女人有了儿子。 儿子……自己曾经也有过儿子,而且是两个。但是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想着自己饿死以及被迫卖掉的儿子,想着如今自己已经去势入宫,洪家不会再有后裔留下,已经改名做张鲸的洪大安只觉得心如刀割。本来他的人生境遇远比范进顺遂,即便不能迎娶张小姐这样的名门闺秀,起码也该衣食无忧妻贤子孝。可是如今却落得断子绝孙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一切……都是范进的错。 两家的仇恨,让他的心理越发不平衡。范进生活得越好,于他而言就越是一种折磨。名门千金不计较家室门第下嫁于他,给他带来美好的前途大笔的财富,京中百官巴结他,良家美妇甘愿为他的外室给他生儿育女……上天何等不公,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出身,凭什么他就可以享受那些,自己就只能靠做宦官才勉强在这首善之地立足! 嫉妒与心理落差让他的思想变得偏激,圣贤之道构造的理智防线早已经垮塌,取而代之的只有无边恶念与阴毒心思。就在他咬牙切齿的当口,范府门首,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一把利刃再次将他捅个对穿。 玉奴?自己的妻子玉奴? 对于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洪大安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与她成亲不过是身体上的需求,外加给洪家传宗接代的迫切任务而已。即便是这个女子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对他温情似水,洪大安仍旧难以忘记其卑贱的出身。表面虚与委蛇,心里颇有些疏远乃至厌恶。 但是曾经属于他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这个女人是少数属于他的之一,只要是他的,就绝对不能失去。是以在金玉奴失踪后,他拼命寻找并非出于爱,而是出于占有。如今已经去势,于男女之间的感情就更谈不到,加上这么久没找到人,洪大安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如果发现金玉奴的尸体,或是发现她沦落清楼又或者被卖进穷乡僻壤给个农人做老婆,他都会无动于衷,最多亲手杀了她省得给自己丢人。可是她如今居然出现在自己生平第一大仇人家中,而且身着锦绣华服与宋氏很是熟络的样子,让他万万无法接受。 他脑海里已经幻想出范进把金玉奴摆布出若干姿态并且嘲笑自己做乌龟的情景,如果没有那种亲密关系,怎么可能让她穿戴得这般好?贱人!给自己戴绿帽子的贱人! 他的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拳头重重地擂在身后的墙壁上,手面鲜血淋漓,他却毫无感觉。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杀!他要让范家每一个人都死掉,包括范进,也包括金玉奴,所有人都要死,这样才能出心头之恨! 宋氏这时已经与金玉奴走进院落里,小声问道:“你那丈夫还没找到?” “没……锦衣卫那边还没消息。” “我还是那话,这人八成不在了吧?你还年轻别想不开,该走就得走一步。范家对你不错,你丈夫和范家那么大的仇,要是换我是范进,早把你剥光了当老婆。结果老太太还让你在家里吃住,过得这么好,咱们女人报答人的法子,不就是那个……” “宋夫人你别说了……我……我是大安的妻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绝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我在范家做管家,也是报恩。” “得了,随你的便吧。反正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现在这样子说自己是女管家,天底下有人信么?……宝宝别哭了,咱们见祖母跟你胡姨娘去了……” 纱帽胡同,张居正府中。 雨大房檐之声令人心焦,望着窗外那如注的雨水,张居正眉头紧皱,“京城排水不好,雨这么大水排不出去是要出事的。一会得让五城兵马司出人疏浚一下,暗渠阴沟那最好做个标注,免得人不知底细掉进去淹死。退思之前就说过,京师的排水是要修的,这么久也没人动,这下就出麻烦了。双林,宫里怎么样?万岁年纪轻,又喜好看太监演武,不能让宫里积水太多,免得伤损龙体。还有潞王千岁和两位公主那里,也要照看着。” 冯保摇头道:“太岳,你乃是一国宰辅,些许小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做人别学诸葛亮,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便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虽说如今你家里有个很出色的郎中,但是外力总归有穷尽之时,还是得自己会保养才是。” 张居正一笑,“双林言之有理,不过我所说的事也不能算作小事。首善之地的百姓如果都对官府离心离德,这个天下又怎么可能太平?尽自己所能让百姓满意,是咱们做官的本分,只有百姓满意,大家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这江山才能稳固。为人臣者,这就是最大的功绩了。” “一听就是退思的口气。”冯保也笑了笑,随即叹了口气。“这次退思去宣大,你怎么不让人到我这里要几封八行?虽然我这辈子就没经过军务,可是边关上那帮镇守太监,谁不得卖我几分面子?有他们关照着,退思不会吃亏,侄女也不会太辛苦。你们的顾虑我知道,就是小孩子之间打几架,不算什么要紧。我说一句心里话,我不但不怪退思,反倒要感谢他。邦宁被我宠坏了,放到哪都要惹是生非。如果不是退思收拾他几次,让他知道天下还有人敢整治他,只怕他早就给我惹下大祸,连我都要吃他的连累。这话我不能对他说,但是对你这个做泰山的可以交个底,让退思别往心里去,我不怪他。边关那边该给的话也递到了,保证不会让郑洛为难他。” 张居正苦笑一声,“双林,我现在倒真希望有人为难一下退思才好。他年少得意,事事顺遂,卿卿又对他百依百顺,不管做什么都只会帮他不会劝阻,我只怕他失去平常心,惹出什么祸端。当日在上元,他做的好或者不好,我都可以为他弥缝。边关一旦有失,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也难以护他周全。” 冯保道:“你这是被杨四知那个混账东西给吓坏了,担心退思称为第二个杨四知。这一点你只管放心,退思的为人你我都清楚,不会像杨四知那么乱来。” 张居正道:“杨四知未出京以前,我也不曾想到他会那么乱来。滥用酷刑凌虐士绅,居然逼到扬州灶户民变。扬州盐税关系重大,我派他去,就是为了把这笔税金看好。他倒好,以为能多收税金就是功劳,现在这么一闹,今年扬州的盐税连三成都未必能收的上来。如果不是退思之前在东南打得补丁,外加上大员林氏能送一笔钱过来,太仓就又要告急了。” 扬州民变的消息是在几天前送到内阁,这件事的责任还是在杨四知身上。到任之后先是谢绝一切往来应酬,不给任何人面子,随即就行文河防营,调动军队作为收税的利器,接着就调阅往年账簿,催科盐税积欠。一天时间就把二十几个盐商士绅抓出来在门外立站笼,交足罚款才允许离开,又下令严查私盐买卖,贩卖私盐一斤就要斩首。另外又在扬州整顿弊政,准备把盐务上所有的口子都堵死。 扬州本来是富庶之地,民风孱弱,可是这种倒行逆施却让扬州人走投无路,只剩下拼死一搏这一条出路。愤怒的灶户群起而攻,捣毁了巡按察院,杨四知在士兵保护下狼狈逃往江宁,同时上本请罪。 扬州闹出这样的事,今年的盐税就指望不上。张居正推行新法,首重钱粮结果朝廷的钱袋子因为他的门人胡闹出现问题,不啻于朝张居正脸上丢耳光。朝堂上表面平静,实际暗流汹涌,冯保雨中过府,就是奉了李太后的命令,让张居正安心。 “慈圣对于太岳绝对放心,不会因为一个杨四知,就真的责怪太岳质疑新法。诸葛武侯之能,也错用过马谡,何况杨四知也不过就是做事糊涂了些,还不至于如此。他怎么发落,太岳说了算,若是有人趁机发难,慈圣绝不能饶!” 张居正道:“慈圣宽厚,我却不能因此就怠惰公事将错就错。杨四知不是糊涂 而是荒唐!他的发落还是交部吧。” “怎么?太岳不为他缓颊?” “我为他缓颊,谁又为扬州那些受了刑的士绅书生缓颊?杨四知必须要办,而且还要重办,非如此不足以挽回民心,扬州的局势,就只能恶化下去。宋氏进京,我会让阿古丽与她见一面,希望她能够帮着朝廷稳定住扬州的局势。只是要想彻底把扬州的事情解决……只怕还是得用退思。早知杨四知荒唐如此,我就不让退思前往边关,现在又不能调回来,实在有些头疼。” “遇事思良将,古今一理。太岳也不必自责,退思在宣大说不定也能立个大功,到时候朝廷里,就没人说三道四了。” 张居正道:“我宁愿他无过,也不想他立功。扬州这事已经让朝廷钱袋子出了个窟窿,他若是在宣大再搞出事情来,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五章 射鹿中虎 紫禁城慈宁宫外,数十名专司内卫的太监往来走动,目光阴冷表情严肃,一旦有人试图接近,就会被他们阻止。这帮人都是李太后的亲信,除太后懿旨外,不听从任何人命令,即便是天子近侍想要通过封锁线,也会被挡驾。 这种阵仗轻易不会摆出来,一旦启动就只能说明一点:慈宁宫内有大事发生,太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宫内。李太后面色阴沉,嘴唇轻轻翕动,“混账!简直是个混账!本宫要把他抓回来千刀万剐!” “那太后不如先赐臣一死!反正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血,若是他死了,我也没法活下去。”在李太后对面,李彩莲抽泣着说道。她那宽松的衣服还能遮掩住身材,除了身边侍奉的两个侍女以及一个极亲信的郎中外,就只有李太后知道自己的堂姐如今已经身怀六甲,怀了范进的骨肉。 本来她和范进的关系李太后心知肚明,只是可怜堂姐境遇凄惨,难得遇到个可心意的男人,就随她去。只要不让外间得到消息,也就无伤大雅。大唐时,那些皇亲宗室豢养面首无需避人口舌,如今的社会风气不及盛唐开化,但是自己的姐姐找个男人也不至于喊打喊杀。 坏就坏在李彩莲怀孕上。这种事看破不说破,就算李彩莲曾经的夫家,也不敢因为她偷汉子就说些什么。可是一旦其怀孕事发,就等于授人以柄,必然会有道学先生以此做文章。再说李彩莲不是普通女子,自身是西大乘教教主,俨然菩萨化身。这样的女人偷汉子,连整个西大乘教都面上无光。 如今的李彩莲也不像当初,为了范进推行新法,她放弃了过去超然物外不染红尘的谨慎,主动在高门大户间奔走,为范进摇旗呐喊,借助教义宣传新法好处,给张居正做了义务宣传员。 过去她只是民间教门的主人,在贵妇里面拉人头,或是搞个募捐都无伤大雅。如今她参与到新法之中,自然就遭到一些人记恨。平时他们无法奈何太后亲眷,如果这件事发作,这帮人肯定会借机发难,做好大一篇文章。李太后已经嗅到这件事背后所潜藏的危险,也就越发对范进不满。 见到堂姐哭成这个样子,李太后心里又有些不忍,不住说道:“冤孽……都是冤孽!那个混账东西把皇姐害得这么惨,你还护着他?” “不怪他!是我……是我想要给他生个儿子。我年纪一天大过一天,又比不得张江陵的女儿天香国色,就想给他生个儿子。就算将来他对我厌倦了,至少看到那个孩子,也能想起我们曾经的好处。如果我想避,是避得过的,可是我这次真的想给他生……” 李太后看着姐姐,脸上满是惊愕。自己这个皇姐速来冷静理智,否则也不可能在西大乘教当上教主,怎么这次会如此疯狂?她被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连喝了两口茶才道:“我本来还想找个可靠御医,把孩子打下来。可是听皇姐这么说,你想给他生?生下来你怎么养啊?再说你这个岁数生孩子,跟闯鬼门关没有区别,你不想活了?” 李彩莲点点头:“我就是来求太后恩典的,如果我死了,你千万不要为难范郎,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为了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要是害你出现什么意外,不管他是谁的女婿,本宫都不会放过他!”李太后喝了一声,闭上眼睛沉思良久,“这件事不能这么办,他只顾自己快活不顾皇姐死活,这不公平。皇姐现在的身子可还能走动?” “自然是能的。月份小,再说我的身子没那么虚弱。” “那就好,我让皇帝下一道圣旨,在恒山无色庵重修观音像,并为宣大阵亡将弁超度亡魂。这件事就交给皇姐来做,你正好走一趟山西。一来可以避开京中耳目,二来……生孩子的时候,自己的男人总该在旁边伺候着。” 李太后想起当日自己生下今日天子时,自己的丈夫当时的裕王还在与府邸谋臣商议,这个孩子生下来对自己是吉是凶。触景生情,就越发想要自己的皇姐获得幸福,有丈夫在旁伺候。 李彩莲一喜,“我真能去大同?” “这事本宫已经决定了,就肯定能办得到。所用银子,由山西本地的士绅官府设法筹措,总要有个二三十万才行,筹款的事交给范进负责。他筹不到那么多钱,就自己拿身家填上!蓟镇戚继光处,抽调精兵六千作为护卫,沿途行粮支给,着各地官府筹措,这是皇差不容耽搁。另外皇姐替我带口旨给他,若是皇姐受了委屈,我要他的命!” 李彩莲心中固然欢喜,但还是有些隐忧,问道:“太后,这样大的事,太岳相公那边……” “太岳先生那里我去说,但是这件事本宫已经决定了,谁也别想让我改变主意。这些年我为他在宫中出了多少力?人心换人心,我想做一件事,不管多难他也要给我做成。我相信张先生是个明白事理的,不会在这事上跟我作对。” 出了大内,回到马车上的李彩莲,脸上泪痕尤在,但笑容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清风道:“姨娘一听到要去见范郎君,就笑成了一朵花。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良心,说不定根本没把我们放在心里。” “住口。不许你这么说他,你这小蹄子嘴上说的好,见了面还不是想方设法往他怀里钻?我相信范郎不是薄幸之人,我去山西也不光是为了生孩子,也是要给他帮忙。那个地方的情况我略有所知,高门大户宗室王府,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纵然有尚方剑,也斩不断那藤蔓蛛网。我去那,也是为了给他撑腰。走,我们去定国公府!” “我们不是该回去打点行囊,去那干什么啊?” “糊涂。徐六小姐北上,你们真以为她是来走亲戚?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白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我看那小丫头怪可怜的,帮她实现心愿,也算是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祈福。再说,张舜卿这女人最是霸道,我带上国公府的千金,看她该如何应对?” 大同城内。 范进还不知道自己家的后院已经闹出这么多事,他的注意力,目前都被代王府所牵扯。薛文龙与萧长策两人的案子,原本只是一桩简单的因为争女人而引发的诬陷,在有藩王的地方,这种事司空见惯,大家早就见怪不怪。由于宗室是自己一个体系,不受地方衙门挟制,就算范进能证明两人无辜,也就是把他们放了,奈何不了朱鼐铉。可如今这起普通的案子已经开始升级,让范进不得不投入精力予以关注。 先是靠军队震慑住宗室,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随后又以禄米为诱饵,让这些人不再服从朱鼐铉的指使,这些都只能算是普通操作,范进真正的用意还是想要挑动宗室内斗。以远支攻击近支,弱宗攻击强宗。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想要瓦解一个群体最简单有效的方式,莫过于给这个群体里贫弱的一方武器,随后就能坐享成果。 这种经验其实在当下也不算奇怪,大抵强盗或是流民军,都懂得类似手段。可是能否操作好,就是个水平问题。范进毕竟初来乍到,又是流官,早晚是要走的,这些人对他还有所怀疑,表态的不是太积极。 是以范进安排了身边的护卫在宗室住处附近秘密蹲守,原本是想找到联络他们的人,抓几个现行,给朱鼐铉来点教训,也让宗室看到自己的决心魄力。没想到事情的收获远比他想象为大,护卫们抓住的不是联系人,而是杀手。 范进派出去的人,是凤四门下的得意弟子以及身边军队里善于捕俘的斥候。这些人个人武艺颇为出色,又是暗中袭击,被伏击者全无防范,没一个人走脱尽数被抓。 这些人的骨头并不硬,范进只拿出了两三样刑具,就纷纷招供,承认自己是受朱鼐铉主使,要放火烧死这些向范进输诚的宗室。 表面上温文尔雅如同浊世佳公子的朱鼐铉,骨子里是个狂妄自大,且又有些偏执的恶魔。他杀人不需要证据,只凭自己的感觉,就可以把一些人列入叛徒行列里。甚至当他想要与谁为敌时,保持中立的也会被划入敌人范畴内,所谓狂妄野蛮,莫过于此。 看着杀手的口供,几个代府宗藩目瞪口呆,随后有人就大叫起冤枉来。“这……这是从何说起?天地良心,我们几个谁也没想过背叛王府,鼐铉他怎么就……” 范进道:“列位是天家苗裔,只需要忠于必须,不需要忠于私人。你们中有人是朱鼐铉的同族,有人是他的长辈,为什么要怕他?手足相残试图杀害天家苗裔,这些罪行就足以将他贬为庶人!过去他控制着你们的禄米,你们怕他情有可原,现在就没有必要。你们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你们想要活下去,光靠别人施舍是办不到的,只能靠自己努力。朝廷也知道你们过得苦,所以给你们一条路走,你们得抓住机会,不能自误!我可以安排人给你们送粮食,送钱财。但是这些东西只能周济你们一时,却不能让你们一世无忧。我的护卫现在可以保你们周全,但是我走之后,你们的安全就得靠自己。你们想想,下一次再动手时,你们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这些人面面相觑,有人想要张口,但看看身边的人,又把嘴巴闭上。范进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一点头,“这件事不急在一时,你们回去好好想想,等想明白了再来。察院衙门的大门,永远对你们敞开,本官给你们撑腰。失去这次机会,再想找机会就难了,何去何从,好好想想。” 打发走了宗室的范进,神色间并没有太多轻松,眉头反倒锁得更紧。几张口供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面色阴晴不定。 房门开启,张舜卿从外面走进来,来到范进身旁,用手在他的头颈处轻轻按摩着。“退思,欲射一鹿却中一虎的感觉如何?” “实在无福消受。宗室的混账大家心里都有数,都知道他们是群什么人,从没指望过他们能干好事。我这个巡按,要想做事呢,就是查边军情弊地方疏漏,如果想做个太平官,就继续做包青天,找几个没根脚的劣绅砍掉。百姓们对我顶礼膜拜,朝廷里落个好评,也算皆大欢喜。但是不管想不想做事,都不应该和宗室藩王有太多纠缠,除非他挡了老岳父推行新法的路,否则就不必理会他。这帮人……太麻烦了。” 他指指口供:“这几个放火的人,居然有太行山下来的响马,还有一个是在刑部挂号的通缉犯。一个待袭太平王就能搞出这么多事,其他的宗室藩王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张家拉藩王下水这招很有用,有这么条孽龙兴风作浪,想要海晏河清就势必登天。我如果把精力都用在他身上,张家人就要偷笑了。” 张舜卿道:“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给他,把这些口供和人犯交给朱鼐铉,让他自己放聪明些。再敲打他几句,让他今后自己检点。”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这事不能光是我想,也得看朱鼐铉怎么做。不是所有人都能用理智思考问题,道理讲不通,自己不知道进退,也会把地方闹得乌烟瘴气,危害未必就小了。且先去让关清放粮,给那些宗室希望。等到他们相信我,愿意说出朱鼐铉更多的事,才能可能说服他,让他知道利害。” 放粮的队伍在两个时辰后回来,如同蝗虫一般的宗室,将五百石粮食瓜分一空,其抢粮的模样,如同那些待赈灾民。而随同放粮队伍回来的,还多了一个人:宗室中第一个相信范进,愿意向代藩发起控诉的告密者。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六章 告状 随同关清来的,是个年轻的女子,瘦瘦小小面黄肌瘦,营养状况甚至比当初的胡大姐还糟糕。听她自己陈述今年已经十七岁,早到了该成亲的年龄,可是在范进看来,她到头也就十三、四左右。营养不良严重影响了她的身体成长,导致人看上去小。她是宗室中一位长辈的女儿,论辈分和朱鼐铉同辈,但是远支小宗,在宗室里没有发言力,禄米更是得不到如今到了出嫁的年龄却因为没有钱打点得不到名字,也就拿不到嫁妆和陪嫁田。 没有这些财产,即便是天潢贵胄也无法出阁嫁人,强行出嫁也没办法维持生活。女子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有些地方甚至掩不住肌肤,只能临时找了一件张舜卿的衣服给她披上,才不至于太丢人。 女子的精神倒是不错,尤其看着范进的眼神里仿佛有两团火在燃烧。虽然她买不起书,也不认识字,但是总听过人讲故事,知道白面包公之名。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翻身的希望。 “爹胆子小,认为告了官也不会有用。你们是流水,代王府是石头,即使处置了朱鼐铉,代王府其他人上来,也不会放过告密的人。所以大老爷你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不敢出首!” “你敢?” “没错,我敢!”女子点头道:“我们已经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生死又有什么区别。我两个哥哥跑了,因为留在家里就要饿死,又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只好跑到外面去隐姓埋名给人当佃户小工,没跑的几个大多饿死了。女人更惨,要想活下去,就得……卖自己!”女子红着脸,说出了这个秘密。 范进想了想,将少女搀扶起来,由夏荷陪着送到张舜卿房间里,由女人负责问女人,有一些话就方便说出来。自己坐在椅上,回想着女子方才的控诉,有些感觉非常熟悉,像极了前世看过的记载,这算是控诉揭发?可惜自己不是宗正,没资格直接发落朱鼐铉,老百姓如果想看到巡按老爷请出尚方宝剑杀人,只怕就要失望了。 房门被人推开一道缝,郑蝉从外面蹑手蹑脚的进来,范进朝她一笑,“你没练过功夫,就算踮起脚尖走路我也听得见。再说用不着这样,想要找我就光明正大的过来。” 郑蝉脸一红,随后低声在范进耳边道:“薛五姨娘背着老爷把梅氏放了。” “放了?放去哪了?” “放去和她哥哥见面了,这女人吃里扒外,明知道相公要收用的女人,还敢往她哥的房里送,分明是想让他哥先喝了头口汤。我看相公教训她还不够,不能用绸子绑,得用绳子,还得用皮鞭来抽……” 话音未落,她已经被范进抱在怀里,微笑道:“你这出主意出的挺顺遂,那就自己先吃鞭子吧。” 郑蝉呜咽几声,随后就配合着范进的动作,只是嘴里还是说着:“赏罚分明!薛五背着相公做这种事,就是得吃鞭子受罚……不是这种鞭子啊,相公不能赏罚不分啊。” 等到张舜卿进来时,看着瘫软在范进怀里动弹不得的郑蝉,闻闻空气中的味道,面无表情地说道:“郑厨娘这个月的规费扣光,滚回厨房去。以后没我的话,白天不许你随便到上房来!” 看着郑蝉走路的样子和她脸上羞涩中带着得意的神情,张舜卿又摇摇头,在范进额头上一戳。“一身烟火气得粗使婆子,也值得你如此?我在那边辛苦的问话,你在这边偷香,看我今晚上怎么罚你!” 两夫妻说笑一阵,张舜卿将一份录好的口供拿给范进,范进问道:“那姑娘呢?” “夏荷陪着她吃东西呢。几样不上台面的小点心,就吃得喜笑颜开,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我让夏荷做了些粳米粥,免得她撑坏自己。等她吃完了带她去沐浴更衣,天家苗裔凤子龙孙,不能过得像农妇一样。何况这个人,对我们来说也很重要,她说的情况很严重,我们要对付张家,却也不能忽略了王府。” 范进低头看着口供,“原本卿卿也想放过王府的,现在改主意了?” “是啊,改主意了。和自己的同族姐妹甚至长辈做出逆伦之事,又杀害人命,以巫蛊之术谋害嫡世子。这些罪行不管哪一条坐实,都应该把他关进高墙圈禁,或是直接斩首!” 这位宗室女子的口供里介绍的事,确实有些骇人听闻。朱鼐铉表面看上去是个知书达理的温润君子,背地里却是胆大妄为的狂徒。代藩繁衍到现在宗族子弟众多,很多人虽然名义上是同族至亲,但实际只在领禄米时见过,所谓亲情根本谈不到。 朱鼐铉喜好渔色,这在大同来说本来不是问题。毕竟大同婆姨天下闻名,如果一个待袭藩王只是花钱找乐户,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反倒可以用人畜无害来形容。问题在于朱鼐铉的破坏力实在太强,在初期的兴趣过去之后,他就不再满足于那些给了银子就可以得到的乐户,而是去追求那些略有难度的女人。 先是府中军户的妻女,后来渐渐开始对同族下手。几个稍有姿色的远支宗女,为了得到陪嫁或是给家里争取到禄米,只能任其为所欲为,事后甚至受其控制。陷害萧长策、薛文龙的那个宗女,就是这么个可怜人。 那女子与这个告状的女子是同辈,感情也极为亲厚,对于其中内幕她知道最多。早在萧长策两人刚一进城,朱鼐铉就把这名曾经被他占有的女子叫到府中,以中断禄米供应,把她家人饿死为要挟,逼迫她冒充流莺,把薛、萧两人骗到朱鼐铉指定之处。 等到薛、萧两人被拿,这女子又含羞悬梁,导致两人进一步被动。可是按这个女子的说法,自己那姐姐绝对不会悬梁。 “她最大的牵挂是家里的老父,老父卧床不起,需要人照顾,家里除了她就没有别人,不管遇到多少挫折苦难,她都会活下去。若非如此,早在被朱鼐铉侮辱之时,她就一死了之不会等到现在。” “所以她怀疑,是朱鼐铉杀人灭口?” “难道退思不是如此想?”张舜卿阴沉着脸道:“他杀的人还不止这一个。为了当上世子,夺取代王府宝座,他联合术士陈九仓行巫蛊术,杀害良民只为得到人心做法,结果世子真的暴毙。随后陈九仓下落不明,应该也是被他杀了灭口。另一个神算子孙河曾经在他府中作为座上宾,时间不长也失踪了,多半也被他杀了。手上满是人命的歹徒,必须要绳之以法,否则民心不安,天理不容!再说那女子这次也是破釜沉舟的来告,我们总要给她一个交待。” 范进摇头道:“卿卿,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来问题在哪。这些口供除了她自己的猜测就是道听途说,基本就是街谈巷议,能拿到实际证据的不多。最多就是他逆伦与本族女子斯通之事可以查到端倪,但是涉及女子名节,当事人会不会说实话,也十分难说。至于陈九仓、孙河之事根本就没处求证,拿着这个去定朱鼐铉的罪,朝廷那关肯定过不去。” 张舜卿眼睛一瞪,“相公这么说,是管不了了?” “哪的话?卿卿既然吩咐了,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闯,只不过是说事情很难办,我费这么大力气,卿卿拿什么赏我?” 张舜卿白了他一眼,“我过两天就要先离开这里,赏你许多自由,让你可以随便去拈花惹草,难道不好?” “这是惩罚,怎么能叫奖赏。我这美如天仙的娘子不在身边,为夫吃不下睡不香,这算个什么奖赏,不行不行!” 张舜卿噗嗤一笑,“算你会说话。赏你一朵本地梅花,若是不够啊,再加一朵咱家里的夏荷!对了,方才郑蝉那不要脸的找你来干什么?总不至于就为了偷吃吧?” 等到范进说完,张舜卿看看范进,“薛五都要把你房里的人往别人怀里推了,你一点都不急?还在这里陪我闲聊,就不怕那朵鲜花被别人摘了?” “闲花野草怎比得牡丹芬芳尊贵?随她去吧。如果梅氏真的和薛文龙远走高飞,我也不会阻止。至于薛五,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的亲哥哥,她这么做我可以体谅,不会怪她。” “咱家的女人就是心善,遇到你这么个宽厚的相公,也难怪她们都愿意粘着你。换到别人家里,就为这事,也得把薛五打个半死不可。薛文龙、梅氏……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敢做出什么事来!” 薛文龙与萧长策眼下的状态还是羁押,固然有薛五的面子没有戴刑具,但是行动依旧受限,不能离开那那座小院。好在所谓西北地方宽大,所谓的小院也有几间房屋一个院落。 院落内,纷飞的烟尘又渐渐落下,一身鲜红短打的薛五负手而立,在范进面前她更多展现自己的妩媚,即便偶尔做侠女态,也是为了让范进更有兴趣。可如今她眼神冷厉神情严肃,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萦绕,这才是她行走江湖帮凤四押镖时的真实状态。微风吹拂,一缕鬓发挡在额头,薛五伸手随意地将发丝一捋,看着对面的男子道:“再要纠缠不休,我就要拔剑了。” 在她对面,萧长策伸手擦去嘴角上的血渍,脸上已经多了几处淤青,显然在方才的拳脚互殴中吃了亏。他怒道:“你这小贱人好没道理,薛大叔把你许配给我,你就是我的人,是有婚书的,你赖也赖不掉!如今我不嫌弃你做了别人小老婆还愿意娶你,你反过头来倒嫌弃我难看?你还要不要脸?” 薛五好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冷声道:“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那份婚书你留下来填灶头,或许还有点用。” “你懂不懂好歹?我救过你大哥几次你知不知道?再说,给那些当官的做小老婆有什么好?别看你现在得宠,等过几年他厌烦了,就该对你非打即骂,说不定把你扫地出门,到时候你哭都找不到门阿!我可以让你做大房,保证这辈子对你好……” 薛五神情淡漠,“我的相公怎么对我,与你何干?你这么对我,与我何干?你在路上看到一个女人,然后说以后会对这个女人好,这个女人就会是你妻子?看在你和我兄长有交情份上,我建议你去看个郎中。至于说你对我兄长的恩惠,自由他来报答,与我有什么关系?” 在秦淮河上的历练,不但让薛五练就一张利口,更练就了应酬不同客人的本事。由于心性使然,很多本事她不愿意施展,但是真到了需要运用的时候也不会发挥不出。她知道怎么样的言语能让范进欢喜,也知道如何拒绝才最伤男人的心。 萧长策目瞪口呆地愣在那,第一眼看到薛五就惊为天人,随即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女人。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不嫌弃对方的出身和过去,薛五肯定愿意嫁给自己,没想到居然是现在这样,一肚子话被薛五的态度挡回去,心头渐渐覆盖上一层冰霜。 但是在边关这种地方的人,往往更在乎自己是否想要,而不是对方是否想给。萧长策咽了口唾沫,活动着筋骨道:“方才……是我让你的,现在我要动真的了。” 薛五看看他,“你真的该去看郎中了。始终是我让你,否则一开始动手,我就让人把你杀了。看看你身后……比武抢亲,打不过你就要做你老婆,你这种人真应该待在监狱里。我不想和你说话,今后别来我耳边聒噪了。” 萧长策这时也发现,墙头上,不知几时已经有几个范家护卫持弩弓出现。这些人如果一起放箭,萧长策自然难以幸免。方才对打中挨的几下拳脚分量不轻,可是比起薛五的态度,这点伤痛并不算什么。这种冷漠与漠视,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眼看着薛五已经不再看他,迈步向薛文龙的房间那里走过去,他声嘶力竭问道: “薛五,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不如那个姓范的?宁肯给他做小,也不嫁给我做妻子?” 薛五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风中传来她冰冷的声音,“从来没想过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比,以后也不会想,自己保重吧。”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七章 落梅(上) 院落里,一颗男儿心碎成粉末,房间内,满腔女儿情化作东流。 薛文龙面向墙壁站着,只把后背对着梅如玉。而那位号称大同第一美人,平日泼辣洒脱,性子一发脏话不断的北地胭脂梅如玉,此时却已经泪流满面。两条胳膊从后保住薛文龙的腰,头在薛文龙后背上摩挲,哀告道: “文龙哥,你不能不要我。爹把我许配给你,我就是你薛家的人了。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不能休了我!你是不是嫌弃我进过乐户,我跟你说过了,七姐把我救了,他们没能碰我。我……我现在还是干净的,你要是不信,就要了我,如果没见红,我绝不会缠着你。” 薛文龙无动于衷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进过乐户是事实,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又有什么用?难道要我举着那东西,去给每个人看,向他们解释?说我薛文龙没当乌龟?你……你还年轻,人又漂亮,该过好日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不走!我从一出生就在这里,我哪也不去。从第一眼看见文龙哥,我就喜欢你。我不在乎你死过老婆,也不在乎你有儿子,只要你肯要我,我就给你做填房。是我求着爹,把我的终身许给你的,你现在不能反悔!” 梅如玉的胳膊圈得更紧了一些,忽然她想起什么,急忙道:“不对!你不是这样的为人。当初二牛的妹妹被朱鼐铉那个混蛋糟蹋了要上吊,你就说那不是她的错,还要她的丈夫娶她,对她好,否则就打死他。你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变卦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一定是这样!肯定是狗官威胁你,要你这么说的。从他对七姐下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文龙哥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咱们……咱们跑吧!薛姑娘不是你的妹子么?她是狗官的宠妾,一定能帮咱们跑。咱们去塞外过日子,谁也抓不到我们。” “笑话!”薛文龙拳头紧紧握着,周身肌肉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巡按老爷与我是郎舅至亲,怎么会威胁我?我只是不想要你,跟别人没什么关系。这也是爹的意思,他老人家连婚书庚帖都退了,你难道想让我做忤逆子?你给我松开,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叫什么样子?” 梅如玉愣了愣,面色微微发白,可是双臂依旧紧抱着薛文龙的腰不放。眼泪在美丽的眼睛内转动着,良久之后才道“文龙哥,大……大伯不让你娶我了?那大伯知不知道,我为了给你鸣冤,差一点连命都没了?我其实想过的,只要可以救文龙哥,就算要我陪那个狗官我也认了,事后大不了一死。只要文龙哥你没事,我怎么样都可以。大伯不想你娶我,我不能为难你,但是我可以做二房,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不在乎你有多少女人。” 房间内一片寂静。过了许久,薛文龙才道:“你不要说这些了,我不想听,放手吧。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不必非赖在我身边。” “就不!我就要赖在文龙哥身边!我现在就给你做老婆,你要了我,就可以跟大伯说清楚了。对……就这样,我们现在就做夫妻!我要让你知道,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说话间,梅如玉松开手臂,手忙脚乱地解去解衣服,薛文龙身躯一动不动,忽然,他一拳重重砸在面前的墙壁上,整个房间发出一声闷响。 “够了!你这个疯女人,到底闹够了没有!果然进了一次乐户,人就变得下贱了,大白天就可以再男人房里脱衣服,今后是不是其他男人面前,你也会这么随便?” 薛文龙的言语像刀,无情刺穿梅如玉的心脏,她的动作变得呆滞。薛文龙道“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要大用了。巡按老爷已经答应,给我家解决冤案,保奏我的前程。我要袭职,回江南指挥使。我的妻子自然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你这个开过赌场进过乐户的下贱女子!我本来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清楚,可是你苦苦相逼,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你跟着我,无非就是想要做掌印夫人,将来做诰命。我告诉你,别做梦了!我当初娶不到老婆才答应娶你,现在我有大好前程在,怎么可能为你放弃那一切。滚!离我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见你!这里人没见过世面,才会觉得你漂亮,在我眼里,你就是个粗鄙村妇。东南多少佳丽,就算在我家做丫鬟也轮不到你!” 连珠炮般说完这么多,薛文龙不再说话,依旧将后背对着梅如玉。女子身体摇晃着,瞪大眼睛看着薛文龙,“不是……这不是真的!这肯定不是真的!文龙哥,你看我一眼……” 薛文龙沉默无语。 过了许久,梅如玉才忽然如同发疯的雌兽一般发出尖利咆哮:“薛文龙,你就是个大混蛋,我恨你!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双手捂脸夺门而出,在冲出门的刹那,脚下在门槛上一绊,人向前扑跌而出,在即将摔倒那一刻却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平稳站在地上。 梅如玉擦了一把眼泪,回头指着房门道:“薛文龙你给我听着,咱们两个从今天开始恩断义绝!老娘在这发誓,你这辈子都别想回江南。做指挥使?做梦去吧!你给我烂死在边关,一辈子当你的军汉!我倒要看看,咱们两个谁后悔!” 转回身时,迎面正看到薛五,望着薛五那堪称绝色的脸蛋,梅如玉端详片刻,忽然朝她一声冷笑。 “薛姐姐,听说你很得宠是吧?陪男人几个晚上,就能让你大哥官复原职,到江南享福。不过妹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等过几天我们再看,你家是个什么结果,到时候你千万可别怪妹妹心狠!” 房间内,薛文龙已经转过身来,这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的铁汉,此刻却同样已经泪眼婆娑。由于压抑情绪,嘴唇早已经被咬破。拳头上满是鲜血,而墙壁上,一个血拳印清晰可见,四周的裂纹如同蜘蛛网向外延伸。不知用了何等毅力,才能保证语气不乱,没让梅如玉听出丝毫破绽。 一门之隔,天涯咫尺。梅如玉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况,薛文龙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梅如玉。他心中知道,只要自己此时跑出去,就能化解误会,与这对自己情深一片的女子,做一对神仙眷属。但是他的脚就像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五从外面走进来,看看兄长,薛文龙问道:“小妹,如玉她?” “走了。你现在要追上去,还来得及。” “不必了……如果想追,刚才就不会让她走。” 薛五看看大哥,“你不恨我么?” “我为什么要恨你?你把她带来,实际是让我自己选。如果我不想放手,你宁可被丈夫毒打,也会放我们两个离开,做一对好夫妻。路总归是我自己选的,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薛五点点头,“大哥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你大哥不至于为了个妇人就牵肠挂肚,这些年在边关见惯生死,与儿女之情早就不放在心里了。其实如玉能够找个好人家,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如果她嫁给我,过不了几年就可能做寡妇,也未必就是好结果。她的性子直,说话冲,从小在军户人家长大,满嘴脏话。你今后多照应她一些。” 薛五看看兄长,“如果大哥放不下,我可以把她追回来。一切还来得及。” 薛文龙摇摇头,无力地坐在床边,“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大局,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牺牲。沙场上一支军令,我们就要牺牲性命。与之相比,男女之情就微不足道。她恨我才能过得欢喜,所以我就特意挑些伤人的话说,就为了两下了断干净。如玉的性子我了解,怕是今后要刻意针对你,你看在我的份上,多迁就几分。另外,告诉你的男人,如果他最后做不到他答应的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一路跌跌撞撞回来的梅如玉,进了房间就一头扑在床上,任是怎么叫都不起床。头埋在枕头间身体微微抽搐着,时不时举起拳头朝着床头猛捶,金七姐在旁冷眼旁观,先是不言不语,随后就陪着梅如玉一起哭,边哭边道: “老天爷对咱们女人太不公道了,这天下的男人坏,最后却都让我们女人来承担这份罪孽,这不公平!妹子心里委屈就哭出来吧,有姐陪着你,天大的事咱也过得去。” 一直哭了一个多时辰,梅如玉才收住哭声,将布枕抱在怀里,问金七姐道:“七姐,你上次和我说,巡按……欺负你的那天,一直还在念叨我,这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那混账来本来就是冲你来的,姐姐替你挡了一劫而已,要不是我拉下脸来主动往他眼前凑,你那天就被他给毁了。那时候他还不住地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房。好在他的娘子厉害,他也不能时时有空偷腥,否则还是哥麻烦。不过你别怕,就算他来,也有姐在。大不了再被他弄上几次,姐是过来人,跟你不一样。” 梅如玉摇摇头擦去脸上的泪痕,深吸几口气,忽然冲到外面大声叫喊着,直到几个看护女卫过来询问,她才道:“我要两坛好酒,还要一身好衣裳。你们去和巡按老爷说一声,我今晚要请巡按老爷喝酒,有话跟他说。” 金七姐不明所以地看着梅如玉,后者惨然一笑,将布枕高高抛起,随即将那笔直如鹿的长腿一抬,使出一记朝天蹬。两条腿形成个“一”字,枕头化为片片碎布,荞麦皮如同黑雨淋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梅如玉神情冷静,语气低沉。 “不用七姐你再牺牲,该我承担的,我自己承担。反正已经瞎眼看错了人,我何必还守着?好日子谁都想过,我非要过出个人样来给他看看!” 范进房间内。 刚刚接受了范进“惩罚”的薛五面红耳赤地倒在他怀中,小声请罪。与面对萧长策的冷漠完全不同,冰山女神化作了伏低做小的小女人,不住地祈求男人谅解,样子谦卑到了极处。 范进微笑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又怎么可能怪你。如果你大哥真的选择梅如玉,我不会为难他们,至于这里怎么做,另说。就算现在你想留下她,我也可以答应你。对我来说,梅氏不过就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念头当然会有,这是男人的自然反应。但是说非要得到她才行,其实也谈不到。她不是你,不是卿卿,也不是咱们家其他女人。只不过是个好看的风景,能欣赏固然好,赏不到也无所谓。只要你满意,怎么都好。” 薛五依偎在丈夫怀中,满面都是幸福。“只要退思欢喜,我自然就满意了。梅氏多半要拿我当大仇人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别记恨相公,随便她恨谁都好。相公,要是你遇到我大哥那种局面,会作何选择?” “那还用说?自然是带着女人跑掉了。管你是为了什么样的大局,我也不会牺牲爱我的女人,让她和其他男人上床。于你兄长而言,他认为自己很伟大,为了做成大事业,自己可以牺牲儿女私情。可是对我来说,如果连儿女私情都不能保全,那么这个大事业于我何干?就算鞑虏提兵百万来犯,不把你交出去就要束甲相攻,我也和他打一仗,大不了玉石俱焚,凭什么交人?当然,有的时候一个人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对抗不了大局,你想不想无关结果。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就真的去欺骗自己,把这一切说得心安理得光明正大。” 薛五噗嗤一笑,“有相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大哥也在担心,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这个妾就被送人,现在看来绝对不会。”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八章 落梅(下) 虽然从一开始就对即将发生的事有所觉悟,且已经有了坦然面对的决心,但是并不意味着想象变成现实时,真的可以不当一回事。当吃酒变成吃人,自己身上的衣衫被一件件扯落扔到地上,男子炽热的呼吸接触到自己的肌肤时,梅如玉的只觉得眼前一片迷离,混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三枚骰子在眼前高速旋转,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充满了整个天地。 “黄金万两,不如一技防身。女子尤其如是,你看看你的乡亲、邻居……如果你不想长大以后变成她们那副样子,就给我好好练,只有练成一身本事,才不至于任人宰割。” 烈日之下懵懂的小丫头在身边自己老妇人的指导下,一次又一次的投下骰子,练习着技法速度、力量。烈日之下,小女孩白嫩的脸蛋上已经满是汗珠,但是她紧咬着牙关,不曾叫苦也不曾想过偷懒。听着骰子在碗里叮当作响的声音,女孩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隔壁的姐姐每天都要带不同的男人回来,随后便要被她爹打骂,打到最后一家人一起哭,再去买米。一个从小很关照自己的嫂嫂忽然有一天就哭着闹着,被一个陌生人拉走,她去求爹爹把人救回来,但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爹,第一次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反倒告诉自己少管闲事。还说什么不卖了嫂嫂,那一家人都要饿死之类的话。那是女孩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和其他牲畜一样,可以在集市上买卖。后来那一家人还是饿死了,女孩私下里再想,如果不卖掉嫂子又会怎么样,买了嫂子的人家会不会再把她卖了买食物? 随着年龄渐大,女孩出落的越发动人,尤其是那白皙的皮肤,仿佛是受了神灵庇佑,任是风吹日晒,依旧白皙水嫩。因此,从女孩十岁开始,就一直被人骚扰。 多亏她有个爱女儿的爹,也有个很厉害的师父。谁能想到,当时一时心善救下的老妇人,居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明明是个老太太,却能一掌打断木桩,一顿喝一斤烈酒再吃掉寻常人三天的口粮。如果不是她有一身出神入化的赌术,在边关一定会饿死或是被人砍死的。 老妇人酒醉之后,总喜欢骂一个叫凤四的男人,说这个男人误她一生。梅如玉听不明白,也不敢问,只是安心随着老妇人练武。当她也能一掌劈断木桩,能随手一丢,就丢出自己想要的点数时,老妇人却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病危时,师父给梅如玉唯一的忠告就是小心男人,因为她太漂亮,尤其是在边关这种地方,这种美丽很容易成为原罪,遭到飞来横祸。即使自己把一身绝技倾囊相授,也不意味着少女从此安然无恙。最后时刻老妇人拉着梅如玉的手叮嘱着:能控制骰子算是入了门,能控制自己的命数才是真的得道。自己一辈子都只是入门,希望自己的弟子可以得道。 带着师父临终遗言,少女走上了寻道的旅程。一度她认为自己快要成功了,靠着爹爹的战功以及师父当日曾经击退过蒙古方面的刺客,与宣大总督吴兑搭上关系,有吴兑关照,自己在大同得以经营赌坊。 与一般人想象不同,即便是有所作为或是想要有所作为的督抚疆臣,也只会努力保证边军足粮,但绝对不会让三军足饷。有了军饷就有了路费,随后就可以逃跑。靠着军法、酷刑勉强维持的部队,一旦有了机会,就会逃亡。从军户制度建立之初,逃军就是寻常事,何况边地生活条件远比腹里艰苦,士兵一旦有了资金肯定要跑。 但是不发军饷奖赏,部队的士气就没办法维持,是以很多名将都采取一种欺骗的方式。先是给士兵发饷,随后在军营里组织博戏,或是开放营伎,用类似的方式把士兵手里的钱再骗回来。这样一群始终处于饥饿状态的士兵,才会为了获取享受资本再去沙场搏命,保证部队不至于崩溃。 梅如玉的赌坊,就是建立在这个目的之上。靠着她堪称绝色的容颜可以吸引大批男人来赌,她也不是个怕人看的性子,偶尔还会说些荤话,让男人心里痒痒的。是以从一开张,赌坊的生意就十分火爆,即便是吴兑改任,贾应元上任,赌坊依旧矗立不倒。 赚取的钱财里,大部分流回督抚衙门,作为未来发放军饷或是奖金的维持费储备,相关人员也要分润。剩下的部分里,一大部分要交给薛文龙、萧长策,让他们有钱去慰问战死袍泽的家属。是以梅如玉表面风光,实际上私财并不多。饶是如此,在大同的军户里,梅如玉也可以算是个有钱人,更许配了一个如意郎君。即便这个郎君死过老婆,带着孩子,自己还是待罪之身,可是她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喜欢他,那就足够了。 命运终于被自己握在了手里,梅如玉曾经兴奋地打马入山,在师父坟前大声喊到:自己得道了。命数就像骰子一样,已经被自己随意操控。 恍惚间,她看到自己身披吉服与薛文龙走人新房。两人夫唱妇随,相伴终生,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师父做不到的事,自己都做到了,命数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想要怎样就怎样。 就在她欢喜的当口,骰子转动的声音再次响起,三枚骰子高速转动,梅如玉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控制它,也无法让它停下来。梅如玉心内升起一种莫名地恐惧,失控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她有一种预感,骰子停下的刹那,所表现出的点数绝对不是自己想要的。 “梅龙镇上,好紧的门阿……” 一声悠扬的唱腔,把梅如玉从幻想唤回了现实。虽然她努力把身上的男人幻想称薛文龙的样子,但是这一声唱,却把这种幻想砸个粉碎。薛文龙是不会唱这种奇怪小调的,自己也不会,只有京里来的范大老爷才会。 笑得那么妩媚,明明不欢喜,却还要努力装出一副不要脸的样子,努力发起邀约的女人真是自己么?当自己如同一匹马驹任范进驱驰,曾经刻苦修炼的武功原本是用来对付那些银徒,如今却用来摆出各种高难度姿势取悦这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时,操纵命数这句话就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脸上,打碎了她所有的梦想。 自己只能控制骰子,却无法控制命数。在命数面前,自己依旧是那个孱弱无力的小女人,任老天爷随意拿捏,自己只能乖乖承受。就像是现在,她明明是被迫,却还要表现得主动,任谁也看不出有强迫的痕迹。 直到最后关头,她还是有办法摆脱的。她清楚记得范进将她抱进怀中时,那一句低声询问,“你真愿意从了本官?” 根据她的经验,范进说这句话时是真诚的,如果自己真的不愿意,他或许不会勉强。虽然他占有七姐时是用强,可是在对待自己时,从头到尾都没用过暴力。那一刹那间,她想过拒绝,想过跪下来求他放过自己,但是薛文龙那些冷漠的言语如同魔咒在耳边轰鸣,让她放弃了最后的机会,反倒是主动献上了两片樱唇。 既然你稀罕,那我又何必替你守着。美玉生瑕明珠毁弃,傲雪寒梅落入凡尘,化为泥泞。随便吧,反正也没人在乎。既然自己爱的人那般绝情,那自己又何必对他保持情爱?七姐说得对,男人都靠不住,只有钱财权势才是真的。上一把赌输了,这一把自己一定要赢,一定要让薛文龙后悔,后悔一辈子! 她咬牙切齿地想着,以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媚态再邀宠,模样像极了她过去厌恶透顶的娼伎。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本官看来,你这身子白得很,也香得很,更难得还是个完毕之身,宝贝,果然时宝贝!” 范进再梅如玉的身上把玩着,由衷地夸赞。梅如玉心中知道,自己在这个男人心里,顶天就是一个玩物,眼下稀罕,也许过几年就腻了,到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能够让薛文龙后悔,自己什么都豁出去了。 “多谢大老爷夸奖,在大老爷心里,奴家真有这么好?” “这是自然。本官久闻山西有三绝,现在看来,如玉一出三绝都无颜色。” “老爷不愧是读书人,真会哄人。但不知奴家比薛五姨娘如何?” “这……何出此言?” “奴家听说薛姨娘在老爷身边最是得宠,呼风唤雨要什么就有什么,奴家既然把清白的身子给了老爷,自然是想要个名分。可如果过了门,被大娘子管教也就认了,谁让人家是相国之女。可薛五一个教坊出身的女人,如果也处处欺负奴家,那我可不依。还不如随便找个人嫁了,也免得受气!” “美人放心,有我在怎么会让人欺负你?不管是薛姨娘还是谁,谁敢欺负你,我都替你出头!” “此言当真?” “自然是当真。” “那……我要老爷答应奴家一件事。” “好啊,你是要金子,还是要首饰,本官什么都答应你。” “不嘛,奴家才不要那些,奴家要……薛文龙一辈子留在宣大当兵,不许他回江南袭职!” 范进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梅如玉为什么提这个要求,梅如玉却已经在范进胸膛轻轻捶打着:“老爷方才答应奴家的,什么都答应我!你是大老爷不能说了不算,奴家已经把个清白身子给你了,你不许糊弄我。” “好好……真拿你没办法。我就答应你,薛文龙袭职的事,不会再提。如果你不高兴,我就砍了他的脑袋!” “不!”梅如玉下意识地惊叫一声,随即又连忙掩饰道:“一刀杀了,太便宜他了!再说薛姨娘将来不让老爷进门怎们办阿?还是把他留在这里,一辈子风吹日晒受活罪好了,这种碎刀子割肉才是真正的折磨。再说我跟他也没什么瓜葛,何必非要他死?” “好好,一切都听你的。不过本官已经都听你的了,你该怎么报答我呢?” “老爷……你坏。奴家才不要理你……” 梅如玉主动撩拨着男子,随即承受着男子的攻击。房间里一片漆黑,当她的头埋在枕间时,两行清泪落下,湿润了枕头。虽然成功报复了薛文龙,但是她的心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在这炎炎夏日,她如坠冰窟,透体生寒。无法想象这个下贱的女子,居然真的是自己。爹爹和师父在天有灵,大概会非常生气,认为自己丢了家族的脸,辜负了师门的期望……可是自己有什么办法? 或许老天给了自己这份容貌并非眷顾,而是诅咒。如果自己是个丑女人,就没有这么多事了。未来的日子里,自己注定强颜欢笑,用富贵荣华麻醉自己,努力装出一副幸福的样子,以此度过残生。 薛五!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不是只有你才会讨男人喜欢,有朝一日,我要你跪在我面前,给我做丫头,看着我夺走你的男人,你的宠爱,把你踩在脚下,让你也体会一下,我曾经受过的苦! 院落里,那只雄鹰再次落下,已经偷偷听了半夜壁脚的金七姐,揉着酸软的腿,将一张布条绑在鹰足上。等到雄鹰飞起,金七姐一把扯开胸前衣服,又把头发弄得乱了些,随后撒腿向上房飞奔,当几个女卫出现阻拦时,她大叫道: “救命!快叫夫人救命!范大老爷吃醉了酒,拉着梅姑娘不放,去晚了怕是要出大事。” 一会工夫,后宅就沸腾起来。就在梅如玉蜷在范进怀里,一边任他亲着身体,一边向他索要首饰、衣料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用力撞开,灯球掩映之下,露出张舜卿那张冷如冰霜的脸。 “你们两个穿好衣服,到书房见我。”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九章 卖破绽 梅如玉能够经营赌档,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输光了血本在赌档闹事或是拔刀干架的事她都遇到过,像张舜卿这种大妇抓狐狸精的事对她而言,其实只能算小场面。表面上装得魂不附体,拉着范进的胳膊不放,其实心里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 大不了就被她打死。 梅如玉回头看了一眼床单上那朵鲜艳红梅,人世间的生死荣辱于她而言就如清风浮云,不能影响分毫。既然人的一生都是命数使然,自己又何必在意?一切交给老天爷做主就好了。 男子的手捏住了她的手,以极低的声音道:“有我在不用怕。” 梅如玉表面上乖巧地嗯了一声,心中却并没有什么波动。她恨这个男人,一如她恨这个世界,固然这个男子各方面条件于当下都足以称为良配,平心而论自己的出身能够给他做妾要算是抬举,可是她依旧还是不喜欢。自己的心已经给了薛文龙,就不会再给别人。 一想到两人方才的情景,她就忍不住对范进恨之入骨,他让自己越快乐,对自己越宠爱,自己就越恨他,就像恨自己一样。只是这种恨她永远不会表现出来,还要努力装出快乐的样子,至少在薛家兄妹面前必须如此,只有这样才能气死他们。 “把这个贱婢乱棍打死!” “胡闹!你即便是相府千金也不能草菅人命。” “你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你还敢给她求情?” “算什么算?我是个男人,找点乐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情我愿的事情,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你不让我碰你的丫鬟,还不许我在外面找人?别以为你是相府千金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才是一家之主!” 书房内,看着范进与张舜卿激烈的争吵,虽然事关自己性命,梅如玉还是忍不住想笑。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外人面前的神仙眷属私下里原来也会吵成这样,如果自己嫁给薛文龙,是不是也会如此?不会……文龙哥肯定不会像他这样拈花惹草……不,也说不准。脑海里再次响起骰子的转动声,命数就如赌局,谁也无法猜测,下一把是开大还是开小,一切听天由命就是了。 梅如玉的心态现在已经从与天争命变成了听天由命,自己既然付出那么多努力,结局还是沦为男子的玩物,可见该来的总也躲不开。如果命中注定自己要被大婆子打死,跑也没用,如果老天要自己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自己也认了。至于他们夫妻之间最后谁的意见占上风,必然是上苍早就规定好的事,自己不必关心。 范进夫妻总归是读书人,和梅如玉熟悉的边军夫妻不同,不会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或是祖宗奶奶的乱骂。两人只是言语上互相冲突,范进寸步不让的维护着梅如玉,甚至要给梅如玉名分,让她过门。张舜卿的脸气得煞白,用手指着范进道:“你真要维护这个狐狸精?早晚会后悔的!夏荷,我们回去收拾东西,随我去拜访王世伯!” “夏荷,好生伺候夫人,让她在那里多住几天!如玉,跟我走。” 范进拉起梅如玉的手,一路回到卧房,梅如玉装出一副胆小的模样道:“老爷……我怕!” “别怕,有我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我堂堂一个大丈夫,难道要被妇人骑在头上?我回京就纳你过门,让你当姨娘。将来好好疼你。” 说话间范进的手在梅如玉的脸上轻轻一捏,梅如玉微笑着拉住范进的手,“奴家伺候老爷宽衣。” “不了。被那贱人一闹,什么兴致都没了,真是扫兴的东西!你好生休息,我去书房坐一坐,先把你的官司开销了。” 范进前脚离开,后脚金七姐就从外面溜进来,看着目光呆滞的梅如玉和那凌乱的床铺,上前抱住梅如玉的肩膀道:“妹子,你想开点,我们女人就是命苦。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 “七姐我没事,今晚上……是我……自愿的。这是我的命数,或许我前世造孽太多,这辈子就该如此,我认命了。我知道对不起你,害你白白被害。我会报答你的,你不管想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的马帮要做什么生意,我可以为你说话,再不然我让他给你银子。他……对我还不错,我找他要珠宝首饰都肯给,为七姐要点什么,也不算难。” 金七姐一笑,“妹子你想开了就好,姐就怕你心思窄,绕不过这个弯来。其实给大官做姨娘,将来回京师享福,比起在这里受罪强多了。你也没什么对不起姐的,就像你那句话,这都是命。或许姐命里就该有这一劫,我早想开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只要你过的欢喜,姐心里就高兴。等你发达了,姐还要沾你的光,到时候咱们帮你把内宅的狐狸精都打趴下,让他单宠你一个,气死那个薛五!他对你是怎么个好法,是认真的,还是只想玩玩?” “他现在对我确实不错,为了我把大婆子都赶走了,所以我要是开口找他要点什么,倒是不难。只不过是不是认真的,我却说不好。这个世上,又哪有谁对谁是认真的?一切都是命数,老天爷注定的,那么长远的事,我已经不想了。眼下他对我还不错,七姐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我都为你办。” “当真?他为你把大婆子轰走了?”金七姐的眼神里闪烁过一丝得意,但随即就掩饰下来,等问过细节之后,微笑道: “我就说过,妹子不是一般人。你第一天见他的时候,他那眼睛就快粘在你身上了,看来他对你是动了真心,妹子你也得学聪明点,不能总是一副臭脸,那样男人肯定不高兴。你啊得多讨好他,让他离不开你,就算一开始是玩玩,以后也就变成动真格的。我教你几招,保证他拿你当成活宝贝……” 她趴在梅如玉耳边嘀咕几句,后者虽然对于内媚之术毫无兴趣,尤其不想用在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身上。只是记着金七姐提起的要求,她的马帮最近需要出关,想要一份通关文书。 上房内。 范进抱着张舜卿一阵讨好,张舜卿在他额头一戳,“你这张嘴啊,搞得我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刚才说的那些话,怕不是你的心里话。是不是早就想要凶我,故意借着这个机会一书胸臆,心里无比畅快啊?这回我一走,你就彻底没人能管束,想要赏梅就赏梅,想要摆弄那塞上野花,就摆弄那野花,是不是格外快乐?” “天地良心!我这还不都是为了大事。要不然我陪娘子去见王司马,那梅氏我打发她走人就是了。” “言不由衷。”张舜卿在范进身上嗅了嗅,警告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多加小心,不要自以为聪明,反倒落入人家的陷阱里。还有啊,这里毕竟是边地,不比腹里之地太平,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不许你逞英雄,要往回跑。你是巡按,没有守土之责,临阵脱逃的罪名我也可以轻松帮你抹掉,可你要是敢弄伤自己,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一想到明天就要暂时分别,二人都有些依依不舍,张舜卿在范进耳边道:“我知道,咱家这些女人里,你最在意的还是梁氏。虽然她年纪比你大,又是个寡妇出身,但却是相公你的心头肉。所以我这次特意要她做我的护卫,就是为了不让她趁虚而入,把我的相公拿走。大娘子可以随意处置小妾,何况是个没名分的管家婆,她在我身边,相公可放心?” 范进一笑,“我当然放心了。娘子的为人我最清楚,卿卿既有宰相才,也有宰相度量,趁丈夫不在,就折磨妾侍的行为,不但伤了夫妻情分,也显得大妇不能容人。无知村妇再不就是心胸狭窄之人才会那么做,卿卿巾帼须眉,哪里会做那等事?” “就你的嘴巴厉害,三五句话,把我的路都堵死了。你放心吧,我保证你的心头肉三姐平安无事,不过……你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若是让我发觉你在梅氏身上用的气力大过我,看我饶不饶你!” 房间内两夫妻开始抓紧时间,纪念自己分别前的时间。夏荷在外面听得心荡神摇,轻轻解开衣服盘扣,心里暗自怨念:小姐明明说了,要姑爷赏梅观荷,怎么话只说了一半?这还讲不讲信用阿? 张府密室之内。 看着金七姐送来的密报,张遐龄面带微笑,手捻胡须,满是得意之色。“我还以为这姓范的三头六臂,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年少之人血气方刚好涩是常事,以此引他入毂,最是容易不过。如今他收用了梅氏,与代王府已经成为死敌。他一个外来人,要想在山西斗赢代藩,少不了要找我们帮忙。投桃报李,我们帮他对付代王,他帮我们的忙也就是情理中事。我们先给他一点甜头,让他真以为我们和东南的士绅一样蠢,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任他驱驰,等到他完全倚我们为臂助之时,再让他知道,咱们张家的债不是那么好欠的!” 张四端道:“辛爱汗那边……似乎还是踟蹰不进?小侄只怕夜长梦多。” “三娘子手段厉害,辛爱吃不下她,现在不敢乱动。不过这也就是早晚的事,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事?还怕她能翻了天去?不过话说回来,辛爱终究是不如其父,俺答汗那种霸气是没有了。我们前前后后,给了他那么多东西,他反倒胆子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敢动作。既然如此,我们就只好自己动一动,给他一点信心。我已经让四象给朱鼐铉送信,那人素来无谋少智,又在女人这件事上最看不开。听说梅如玉的事,他一定会发疯,到时候范进想不碰他都办不到。” “他们两边斗起来,山西必然大乱,如果辛爱汗那时还不肯进兵,那我们或许就该考虑和三娘子合作。” 张遐龄摇头道:“糊涂!三娘子是个女人,牝鸡司晨主乱之道,何况三娘子与吴兑交情极好,她是个真正想要和大明合作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合作。我们这次只要把宣大搞乱,不怕辛爱不动,你只管放心,他总归也是要做大汗的人,只要边地一乱,他肯定会有动作。” “可是我们帮了范进,将来代王府那里如何交待?” 张遐龄一笑,“我们的朋友是代王府,不是朱鼐铉。不管谁做代王,都离不开我们。再说这次辛爱打进来,山西是否还有代藩,也不好说,何必怕他。倒是代王府那大片田地,才是该抓在手里的宝贝。我知道四端为人谨慎,不过做生意,光谨慎是没用的,胆子不够大,一辈子也出不了头。多跟我学学,胆子放大一点,该闯就得闯,这样才能打出一片天下来。” 代王府内。 朱鼐铉的茶碗重重摔在地上。怒吼道:“大胆的范进,居然敢割本千岁的靴子,我饶不了他!” 张四象不住告罪道:“小人实在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早知如此,当初不管怎么说,也要把金七姐她们拦在巡按衙门外面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朱鼐铉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乃至于张四象甚至怀疑,方才他的暴怒究竟是真是假。朱鼐铉看着张四象,一字一句道: “这些年,咱们两家联手做了多少事,彼此心里有数。我不管你们想些什么,也不管你们有什么盘算,现在我跟你们交个底。我和范进,你们只能挑一个人来撑,如果你们撑范进,我可能会死,但是你们也不会活得舒服。我未必斗得过张居正,但是有把握拉着你们一起死。把我这话告诉你们家主,让他自己选条路走。你们张家人算盘最精,得失利害你们自己算得明白,张居正是文臣,再怎么得意,也就是一世富贵,我们代王府却是代代相传与国同休,所以该站在谁一边,你们自己慢慢想清楚。”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章 表态(上) “大明藩王与国同休,这本来是先祖体恤血脉,重视族亲的表现。这其实也不能算错,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吃苦。即使是我,也希望积攒下一份丰厚身家,让子孙可以过不劳而获的日子,至少三代之内不用受穷。这是人之常情,只要是正常人的父母,都会有类似的想法。但是制度订立之初,忽略了宗室生聚繁衍的速度,又把他们限制的太死。祖宗起于草莽,自然知道凤子龙孙如果与民间相处是个什么德行。所以让他们不与四民通,也算是对百姓的保护。否则这帮人做生意,其他人就没法开张,这些人种田,其他人就没地可以种。他们可以跑到任何一个地方说这块田是他们的,地方衙门还无可奈何,所以当初的制度算是个保护,既保护了宗室,也保护了百姓。” 察院衙门内,范进将薛五抱在怀中,轻声说着。张舜卿已经走了两天,走时带走了大批女卫以及梁盼弟。虽然山西不算太平地方,但是以她的护卫规模不去攻灭山寨就是菩萨心肠,自然没人敢去惹她,安全不用担心。而她要去拜见的,则是当初一起促成俺答封贡的重臣王崇古。 王崇古做过宣大总督,后又转任兵部尚书,因为年纪渐大主动致仕,回到家里享清福。他虽然和张四维是姻亲,但同时也是张居正的铁杆盟友。从俺答封贡时,两下就是合作伙伴,当日在山西推行新法,允许商贾大量进入,王崇古出力也不小。如果说立场的话,他应该偏向于中立,对于新法支持,对于自己的姻亲也不反对,如果两边有冲突,他最大的可能就是不闻不问,安心在家过日子。 他在山西也是顶层士绅,家大业大雄霸一方,张舜卿与他家几个女眷是朋友,住到王家安全无需担心。范进心里倒也踏实,这两天便也开始自己的行动。这番感慨,就是他刚刚从那些宗室子弟的住处回来,看到他们的生活状态有感而发。 “藩王太能生了。当年有位老王爷因为子孙太多,自己都不认识。最后请朝廷派人来帮他做调查,看看到底有多少血脉,就知道他们有多能生聚了。最早藩王是住在一座城里,可是后来人太多,没有那么多地皮给他们盖房子,也没有那么多田地给他们做产业,就只好转封他处。结果有藩王的地方,往往就像是蟑螂,这里看到一个,后面就有一百个。” “退思敢说天家苗裔是蟑螂,当心被人抓去砍头。” “没关系啊,到时候薛女侠肯定会从天而降把我救出去,我相信你。”范进笑着说道: “这些人虽然名义上是一个祖宗,但是生聚繁衍这么久,人那么多,很多对面不识,也就谈不到亲情。宗室之中时有逆伦之事发生,也和这个有很大关系。他们日子过不下去,就会祸害别人。所以有仪宾白日行抢,宗室打家劫舍的事发生。地方衙门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只能上奏朝廷。所以大多数人就只能选择装聋作哑不理会,这帮人从凤子龙孙变成地方一霸,就是这么来的。” 薛五道:“我看他们有的也挺可怜的。就像那个姑娘,瘦瘦弱弱的……看着比当初幽兰居的丫头都惨。” “那是。山西土地贫瘠,不能和东南膏腴之地相比,穷人自然就更惨一些。这么多年下来,原本保护子孙的制度,已经变成导致凤子龙孙求生无门的桎梏。那些强藩主家日子过得自然好,最惨的就是那些弱支分家,禄米不够吃,经常拖欠,又不许与四民通,不管做任何营生都是非法的。胆子大的去做贼,心地善良胆子小的,就只能在家等着饿死,还有的居然隐姓埋名抛弃自己贵胄身份去外地当乞丐。自己的子孙混成这副德行,这一定不是洪武爷爷的本意。今天我去看过了,那些人住的破房子,与那些窝棚没区别,所谓的凤子龙孙,已经变得比普通人还不如。陛下如果见到这一幕,也不会欢喜。” “代王府并不穷啊。”薛五道:“朱姑娘说了,代王府极为富贵,王府里百年积蓄,金银财宝不提,光是那大片的田地,也不知羡煞多少人。” “这就是眼下的问题,也是行新法的意义所在。一方面有人地连阡陌,另一方面有人活活饿死。都是一家人尚且如此,何况彼此不相识。朝廷的作用,就是设法把这种事控制在一个平衡的范围内。有钱人可以有钱,但是总要给穷人口饭吃,否则他们都起来造反,大家的锅就要被砸掉。岳父清丈田地,厘定所属,其实不是要拿走他们的土地,而是要给土地明确权责。在优免部分内,就随你的便,超出的部分交租子就好了,又不是交不起。可即使这样他们还要不开心,那就只能说明,他们的土地有问题。” 薛五道:“退思此次前来,我还以为是整顿兵事的,没想到居然要从土地下手。” “兵事这种事呢,也许很多人看的比天大,但是我不这么看。不是说不重要,而是说要知道兵事在什么基础之上。维持部队需要的是财富,以往大家都说九边需要银两,这话不能说是错的,但是不全面。现在的局面你也看到了,不停的输入银子,只会便宜粮商。真正的解决直到,是要让边关物资充盈,建立一个正常的商业环境。这样的话银子进来才有效果,而且也不需要太多。对于朝廷来说,这是最合算的选择。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朝廷负责把粮食运送到九边,承担过程里的物资消耗,以及成本。但是想想也知道不可能,现在的朝廷恨不得自己是貔貅,只进不出。所以这条路走不通,下一条路,就是让边地自己解决。” “当年有军屯,爹在阳和堡烧砖,也没少去看地势找水脉,想要开垦田地,给边军找口饭吃。” “老泰山心是好的,但是……路子不行。军屯荒废原因很多,军官侵吞士兵的田地,军队开垦田地居然需要交租,这些都是问题。不过在这里,有比这些更致命的问题,土地不行。” 范进没法向这个时代的人解释水土流失,土地沙漠化等问题。但是大概的道理还是能听懂。并不是开垦就有地种,尤其是这些边地,土地本来就不肥沃,盲目开垦导致水土流失严重,恶性循环之下,土地就飞速沙漠化。明初朱元璋命令在这些地方搞军屯,是为了恢复粮食生产,符合当时的国家环境。可是如今早不是洪武年,西北地区大片土地荒芜,已经不是靠开垦能解决的问题。 再说九边常年处于战争状态,让人在这里搞军屯,生命安全得不到保证,也没人愿意来。就连军户都可以逃亡,普通人又怎么可能不跑?开中法之所以废除,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军屯根本没法弄。 军屯搞不了,就只能向民间寻求支持。就像辽东的军粮主要依赖山东海运一样,山西这边的军粮,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向民间要粮。 山西倒不是没有粮食,像张允龄这种大户手里,囤积着大笔粮秣。只不过他们会把粮食价格一路推高,让自己的粮食增值若干倍,把粮食换成银子铸成银球存在地窖里,而不是保证边关的物资供应。 平心而论,范进也不认为士绅商人有义务为了边军就自己蒙受损失,这个义务是朝廷的。所以要做的就是朝廷去督促他们完成这个他们自己不愿意做的工作,这也就是新法的意义所在。 “把土地丈量清楚,黄册建立清晰明确,让官府知道谁该承担多少税、多少役。再朝大户们收些钱粮,保证仓库里有足够的物资储备。他们不想降价,官府就来降价,保证手里的物资能把物价砸下去,撑破大户的肚子也拿不下来。马腾士饱,让边军吃饱肚子没有后顾之忧,不用靠老婆出来卖,就能吃饱肚子,这样的兵事才有意义。比起什么操练三军,或是清点兵数有用多了。说句实话,这些事我也不懂,将来交给戚金还有你父兄他们慢慢做就是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是孙吴之才,让我统帅千军,注定是要丧师误国的。所以这些事,让拿俸禄的人去做吧。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个俸禄盗贼,自然是能清闲就清闲一些。” 薛五扑哧一笑,“退思说得好听,你做这事可一点也不清闲。龙虎相争,你这头老虎要对的是蛟龙,谁能说你这差事清闲。要我看,倒是我大哥和戚金他们的差事容易当一些。不过……你让我大哥掌兵,不怕梅氏发作?” “随便她了。我知道这件事里她是无辜的受害者,可是这个天下无辜的受害者很多,总不能她受了害,就可以为所欲为,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当初郑婵受的苦比她大多了,也不见像她一样。我给过她机会,那天晚上我给过她机会,虽然当时的情况是箭在弦上,但是她只要说不要,我依旧会停手。路是她自己选的,也不能太过分。今天她又故意找你麻烦是吧?听说在厨房里故意用热水泼你,幸亏你闪得快。” 薛五苦笑一声,“她一直以为是我帮我大哥恢复官职,还要我大哥别娶她,所以记恨我很正常。再说我现在给我大哥牵红线,她就更恨我了。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情字,她心里始终不能忘情我大哥,偏又不能在一起,爱就成了恨。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所以她恨我,也在情理之中。我其实并不怪她,易地而处,我会比她更过分。只要……退思别吃我大哥的醋就好了。” 她有些紧张的看着范进,范进哈哈笑道:“这有什么可吃醋的,这件事里我是恶人,所以没资格吃醋,再说也没到那个地步。大家只是演戏罢了,我的真心没在她身上,自然不会吃醋。如果换做是你对哪个男人不能忘情,我早把人杀了以绝后患。” “那退思就装成对她真心好了,要不然她也很可怜的。”薛五叹了口气,“说到底,都是朱鼐铉他们害的,要不然他们早成亲了,也不至于如此。退思就当是为了我,教训教训朱鼐铉可好?” “娘子有令,哪敢不遵?我这两天一直就是在为这件事做准备。” “哦?也包括明天张家的文会?我可听说大同八大名伎明天都会到张家作陪,到时候退思左拥右抱,也是布局的一部分,这件事我可要和大娘子好好说说,让她猜猜这是什么计策?” 范进伸手去呵她的痒,薛五也不客气地回击,两人笑闹一阵,范进才说道:“其实明天的文会,真的是计划的一部分。现在那些宗室不是不想跳出来,而是不敢。大家都在担心,如果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就离开了,代王府的报复他们能否接得住。再者巡按再厉害也是独官,光靠自己是做不成事的。地方衙门是否听你指挥,还在两可之间,就算听,能听多少也是问题。真正能让他们放心的,还是士绅豪强的态度。毕竟这帮人在地方上有势力,尤其张家既是大贾也是宰相门庭,即便是对上天家苗裔,未尝不能掰掰手腕。这个时候的文会自然不是文会那么简单,如果张家肯站出来帮忙,他们自然就对我有信心,知道事情能做得成。至于其他的,真的是小节……小节。我连武状元都有了,大同的艳俗妇人如何入得眼去。” 薛五一笑,“寻常艳俗妇人自然不入眼,不过要是绝色佳丽可难说。咱家太上家主临走时可特意交代过,梅花老九只是药引子,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说实话,我是有点怕了。梅氏的相貌即便在东南,也是第一流的颜色,张家还能拿出什么法宝来?” 范进道:“什么法宝也不过是引我上钩的诱饵,纵然是天香国色又能如何?总不是自己的贴心人,我心里分得清里外轻重。” 薛五促狭地一笑,“话虽如此,这饵你总是要吞下去的。” “是啊,不过吞饵之前,总得先吃你这个小妖精。” 书房内,又是一片嬉笑。 薛文龙的房间里。 第一个向范进告状的少女,坐在床头,认真地为薛文龙缝补着衣衫。薛文龙为避嫌疑本想离开房间,却被萧长策推了回去,不许他错过这个机会。望着虽不美丽但是足够温柔的少女,薛文龙心中并无多少波动,脑海里想的只是薛五的劝告:莫失良机。 少女啊的一声尖叫,却是被缝衣针刺破了手指,薛文龙上前一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少女看了他一眼,连忙道:“没什么……我……没关系的。”本已经有几分血色的脸蛋更是变得通红。 薛文龙木木地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窗外,一双美丽的眸子看着两人情景,决绝地转身,擦去眼角泪水,挤出一丝笑容,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覆水难收,命数总归不能违抗。 阳和堡外,一支商队顶着烈日踟蹰前行,骑在马上的吴石头腰板拔得笔直,吆喝着部下保持阵型,胸中一团火焰熊熊燃烧。这一次或许是这支商队最后一次出行,但是能以这种方式谢幕,他已经没有遗憾。 一场关系着边关安危以及草原局势的行动,就系在自己身上,就算死也够本了!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一章 表态(下) 晋地并不缺乏人才,但是在大同这种边境城市里,文人才子就不多。受外部影响,这种城市的大环境注定更崇尚武力。由于其前身就是大军镇,原住民基本都是军户及军户家属。即使有王府在这里,文教之风也始终兴盛不起来。腹里地区还有些文人才俊,就大同本地而言,读书人是有的,可是整体文化水平不能和东南相比。即便有人能做几篇文章考功名,也不过就是在矬子里面拔高个,距离真正的才子还差得远。 范进的才学对上东南的才俊未必能占太多便宜,就连二甲传胪身份也是运作远多于实际,平日里他很少参加这种文会,也是方便藏拙。可是在大同,他却足以放心大胆地以才子自居,不管是文章还是诗词,根本没人能跟他比肩。 当然,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已经犯不上靠几篇诗文在文会上求个一鸣惊人,反倒是坐在评审席,和本地的官员谈论几句,谁有了作品他负责点评就是了。以他的才华点评这些人的文字自是绰绰有余,不但不会有人不服气,反倒是心悦诚服,乃至有些人感激涕零,恨不得当场拜师。 望着那些秀才、童生忐忑不安等待评判的模样,范进不由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第一次去见侯守用时,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如今自己从考生变成了考官,这些人未来又有如何际遇,尚难预料。但是想来也不可能人人都有功名,谁都可以成为天子门生。他心中一动,忽然对身旁的张四端问道: “叔父,我们大同大概有多少学堂?” 张四端一愣,随后道:“大同这里的情形贤侄也看到了,兵荒马乱的地方,文教比不得腹里更比不得江南。即便首辅不下命令,这里也只有官学没有私学。加上这几年地方财力紧张,官学也只是勉强支撑而已。如今也就是县学、府学,还有两所卫学,不过其中一所卫学已经年久失修,又没有多少人来读书,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关门。” 范进点点头,随后朝同来参加文会的教谕道: “大同不同于腹里,这一点我是明白的。但不能因此就荒废文教,为朝廷镇守边疆固然是大事,以文教约束人心,这更是大事。尤其是军卫,更要注意这点。大家可能觉得读书没用,又不能求取功名,读下去也没有前途,所以就懒得去。但这是不行的,戚南塘练兵时,有人专门负责教授士兵文墨,让每一个士兵都能识字。读了书不但可以看懂军令文书,不至于因为一句口误就错误领会军令,更重要的是知道了廉耻和规矩。人心中有了规矩,就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逾矩、不违令,不仗着自己手里有刀,就为所欲为。这样的兵才是好兵。” 他话里隐而不发的部分,大家都听得懂。这在大明属于最大的正直正确之一,谁也不敢说范进这句话说的不对。几人连连点头,范进又道: “本官这次巡按宣大,手上也接到一些有关军卫的呈文。无非就是士兵不遵法纪,军官不能约束士兵,甚至纵兵行抢。说到底,这都是因为没读过书,不知大义所导致。认为自己拳头大,就想拿什么拿什么,这种人一多,百姓就要受害,军队也不可能有战斗力。所以,必须让他们读书。” 教谕点着头,不过脸上的为难之色谁都看得出来。范进道:“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手上没人没钱,事情很难办。我也不是空口说白话,钱粮的事我来想办法,至于人……本官看来今日参加文会这些人就很不错。他们中凡是未曾得功名的,愿意去军中教授文墨,可以直接给予童生资格。如果表现卓异,可以直接保举为监生。” 明朝监生可以开捐,尤其在边陲之地,需要钱粮或是马匹的时候,就要开捐纳,允许人们用钱粮马匹换取监生功名。到了万历时期,手段更为简化,粮食、马匹都已经折算成钱,只要开捐交钱,就能换取监生身份。是以范进提出的以工作换取监生身份的提案,在当下而言并不算惊世骇俗,也不算违例。只不过一直以来大家对于军队的认知就是打仗,没人想过让他们读书,范进此时提出这个建议,算是开了先河。 几位学官对于这种提议自然不会拒绝,从他们的角度上,学校越多,读书人越多,自身的权限就越大,自然不会干涉。这些书生里颇有一些出自豪门大族对于这种安排倒是没什么心动,可是也有一些是寒门学子或是本身就是军户子弟,自然知道军户对于读书的迫切需求。毕竟有一个能中进士,全家就能摆脱军人身份,离开边地到好地方享福。因此范进提案一出,这部分人最是支持,有人忍不住叫道: “按院老爷英明!” “不愧是白面包公!” 这些被邀来助兴的本地乐户也凑趣的上前给范进敬酒,这件事算是说定了七成。范进又道:“除了卫学,还有王府。我知道王府有自己的教官,但是他们教授的只是王府这一脉子弟,城中大批宗室没有机会读书,这显然也不对。同为天家苗裔,不分高低贵贱,怎么能让一些人读不了书?再说,他们不能读书,将来又怎么下场应举?” 范进说的下场应举显然就是指宗藩则例之事。这件事天子虽然已经批准,但是还没有正式颁布条文实施,官场上有这个消息传开,但条例还没落地,众人依旧有疑虑。范进此时一说,等于是承认了这个条例必然会实施。这些学官没说什么,倒是地方衙门的几个官员脸色微变。 对于官府来说,这消息的影响巨大,牵扯到宗室土地、禄米问题、教育问题以及未来的社会管理等一系列问题。让这些原本与百姓隔离的宗室参与到社会生活中,注定会产生各种问题。这些问题最后都会落到地方官府头上,他们得负责解决,谁的压力都不小。 范进此时又道:“这件事必须抓紧做,不能耽搁。几位把本地饱学宿儒的名单给我提供一份,我从中选拔人才,为宗室教学。学堂的地方我已经看好了,代王府在城中几处别院地方宽阔,足以容纳百人讲学。那些地方荒着也是荒着,作为学堂正合适不过。至于钱粮开支,则由代王府负责支付,这部分使费问题,我会行文给王府长史,你们这边也要快,不能耽搁。” 众人无语。 原本准备给范进敬酒,借机会和这位大才子亲近的乐户全都停下脚步,方才敬过酒乃至偷偷塞了手帕过去的,现在都有些后悔。 范进与代王府不和的事不是秘密,不过说实话,地方官除非彻底失去良心,否则也没人能和朱鼐铉那种人合作愉快。两下有点冲突矛盾是正常的,只是看矛盾控制在哪个范围之内。私下里不和,互相看不顺眼,这都是小事。但是范进眼下的表态,等于公开向朱鼐铉挑战,势成推车撞壁。 征用王府别院,向王府摊派钱款,不管理由如何正当,都是在打王府的脸。换句话说,范进这些行为就是摆明了告诉朱鼐铉,自己要跟他斗一场。这个时候的任何行为,都可能被看作站队,于自己的前途命运有着巨大影响,谁又敢等闲视之? 对于乐户来说,她们自身的力量太弱小,不足以承受投机失败的结果。是以大多数人在眼下都保持中立,即便有些人是朱鼐铉的仇人,也不敢此时跳出来。连官府的人都不敢接腔,何况是她们。 忽然,一个高个子女子分开众人来到范进面前,将杯中酒喝下一半,随后将酒杯高高举起,将那嫣红的胭脂印记呈在范进眼前。“奴家嫣红,敬按院老爷一杯,还望老爷不要嫌弃。” 范进看看她,这女子二十上下身形高挑,是个典型的北地胭脂。低着头看不见面目,但是从身上衣着看,并不十分鲜艳,大概是当地二线左右的乐户,在今天这种场合可能只是陪衬。他微笑着接过女子手上的杯子,将残酒一饮而尽,又特意将那胭脂印记在鼻尖一晃,赞道: “好香。” 张四端在旁哈哈笑道:“嫣红,你好福分啊。今天这么多敬酒的,退思只赞了你一句好香。今后我看你不要叫嫣红,叫好香算了。下去领赏吧。” 说话间张四端又朝范进道:“退思不愧是白面包公,到了地方就要大刀阔斧的做事,有前朝包待制的风范。文教是地方上第一等大事,如果不读书,家兄又怎么为国效力,为陛下分忧。兄长的书信中也再三叮嘱,要教导家中子弟读书识字,不为功名富贵,只为学会做人的道理,免得他们胡作非为。退思办学堂这件事,家兄想必是支持的。地方上的难处,我心里也清楚,张家愿意捐献两所别院作为学堂使用,另外以一百两银子、五十石米作为资助,算是略尽绵薄之力。” 张四端的话,就像是朝平静的湖面丢入一枚石子,随即便荡起层层涟漪。 范进方才说话没人理会,张四端话音刚落,就有人接口道:“凤盘相公关心桑梓,我辈也不能坐视。大家都是山西人,自然希望家乡多出几个读书种子宰相根苗,自己脸上也有面子。我华家愿捐钱六十两,米三十石。” “米二十石!” “三十五石!” 文会上被邀请来的士绅以及几位大商贾,在张四端表态后,也都踊跃起来,如同比赛一般抢着输捐。范进命人拿了纸笔,请人写上输捐数字及画押,等到一圈转回来募集的米粮足够学堂支持两到三年。 这些学官脸上自然满是笑容,毕竟文教是清水衙门,除了祭丁的日子,教谕连猪肉都吃不到。如今这么一大笔经费入账,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欢喜无比。乐户们重又激动起来,纷纷举了杯向范进敬酒,只是范进的态度就比较敷衍,即使喝了酒也不会表态,今天这个场子,他注定要捧嫣红。 其心头雪亮,之所以场面变得热闹,都是张四端的功劳。自己对付代王府没人看好,可是张四端表态之后,大家就彻底放心。也就是说,在这些人心里,认定张家在地方上的实力,足以颉颃王府不落下风。 其实这也不奇怪,只看张四端表态之后大家的动作就能知道,在士绅商贾中,张家拥有极强的号召力,堪称一呼百应。这些人是整个朝廷的基础,谁掌握了这些基础,谁就能在地方发号施令,在山西这里,地方官也未必有张家的权威,跟王府别别苗头也无不可。 果然,王府只是表面的老虎,真正的虎,还是在这里。 就在范进心头转动念头之时,忽然响起了一阵琴声。 琴声悠扬,韵律优美,于炎炎夏日中,一缕清风拂过众人心头,让这种躁动的气氛渐归平和。范进靠着系统加持,如今在音律上算是大宗师级别。正因为造诣高,感受也就越深刻。自家娘子张舜卿是音律妙手,自己更是靠着作弊手段当世无敌,可是眼下听来,弹琴人的演奏水平比自己相差也不太多,张舜卿万万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自己的本事是靠作弊硬堆上去的,不能作数。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弹琴人,才可能是当代最出色的乐手。 原本喧闹的文会渐渐归于平静,人们停止交谈,就连乐户们也停止了和人打情骂俏,或是丝竹伴奏,全都凝神倾听这天籁之音。此时,众人已经发现琴音来源,八面洒金屏风之后。 这屏风是一开始就有的,众人只知是张家的女眷在后面,由于张家的地位,自然没人敢去看看是谁。随着文会时间一长,人们也就忘了这人的存在。不想此时一曲惊四座,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女子,居然有如此手段! 有十数只鸟雀,在屏风附近飞上飞下,如同伴舞。随着弹奏时间越来越久,鸟雀越来越多,有人低声道:“百鸟朝凤……”但随即就被身边人的目光狠狠地瞪过来,不敢再说。 范进却已经从琴音里听出,演奏者在琴声中发出邀请之意,似乎要请人合奏。放眼四顾,狗资格和这个人合奏的怕也只剩自己。他起身来到嫣红面前,从她手中接过竹箫,随后朝她一笑,道了声:“多谢。” 随后将箫放入口中轻轻吹动,手按箫孔,不多时,一曲真正意义的天籁之音便在花园里奏响。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二章 遇刺 范进之前的文名主要是靠话本小说外加自己二甲传胪的身份撑起来的,其他方面并不明显。本来就没记住几首古诗词,在明朝能用的就更少。也就是一个人生若只如初见,但是还搞不清楚是送给男人还是女人的,不敢乱用,再有就是一堆竹枝词,因为年头不对,也不能随便拿出来。是以在诗词歌赋这种雅趣上,范进始终都在藏拙。 固然说天子重文章,不必讲汉唐,但是文会的时候讲诗词总归比讲八股的逼格要高。范进有官身加上又有张家这种大土豪支持,没人敢向他发难讨教诗词,也不至于因此就怀疑他的才华,不过内心里有些遗憾总是难免。 当这首曲子奏响,这方面的遗憾以及小部分人的怀疑,全都化作无形。即便大家对于两者音乐水平的高低不好判断,但起码可以确定一点,范进在音律上的造诣,绝对不在弹琴人之下。 张家可能有某个女眷专门学习音律,乃至家里可能豢养有高明乐工,在这个领域有某个能人修为达到某个程度,这都不奇怪。范进作为一名文官,他的立身之本还是学问,诗词音乐都只能算是消遣,不管这个人品行如何,因为安身立命求取功名的需求都注定他只能用业余的时间来练习音乐。 一个人用业余时间练习音乐,居然可以和一个极高明的乐师打成平手,这就已经证明其造诣。何况场中有几个音律大家能够隐隐感觉到,范进的技艺似乎还在抚琴人之上。 在琴箫合奏的过程中,旋律已经发生了几次变化,一开始弹琴人似乎并不服气范进,在他响应之后,琴声陡变,做了几次高难度的音律调整。在几个调子中快速切换,偏又在她高明技法控制下运转自如,不影响美感。如果范进的技艺或反应不及,立刻就会被人发现音乐不协调,也就算输了一招。可是范进每次都能及时跟上,与琴音配合得天衣无缝,从容不迫,仿佛这首曲子是两人早就编练好的。 抚琴人得琴曲已经不是固有曲目而是临场自创,全靠着当事人在音律上惊人的造诣,表现得很自然,范进也以临场发挥相配合,两下相得益彰,外人没人听得出这是两人临时演奏。都认为这是某首自己所不知道的古曲,两人恰好都有所了解,否则怎么可能配合得这般默契? 到了曲子的后半程,弹琴人显然已经收去争斗之心,改为全心全意与范进配合,演奏的效果于是越发出色。等到琴曲终了,范进将竹箫递还嫣红,后者却还没反应过来,人依旧陶醉在方才的音律之中。等到箫一入手,她才面上微微泛红摇头道:“不……这箫我不配拿,按院老爷一曲既出,三年之内只怕大同都没人敢自称会抚琴吹箫。” 范进心道:在家里也是别人给我吹!微笑道:“过奖了,不过是信手为之,多日不练技艺生疏,怕是要让行家笑话。倒是这琴音悠扬,一看就是名家手笔,佩服佩服。” 一众来客这时才渐渐回过神来,看向范进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钦佩,那些女子的眼神就变得更加火辣。毕竟时下的风气都仰慕才子,范进的官身已经足以让她们追捧,加上一个才子的名号,就更让一些女人发狂。 张四端笑道:“这是舍妹一时技痒,忍不住向退思讨教,她那点微末道行也就是在家里能用,与外面的高手一对上就要吃亏。这倒是让退思见笑了。” “叔父客气了,姑娘琴艺远在我之上,要说吃亏,也是我吃亏。” “你别欺负叔父不懂琴,往日若是小妹赢了,必然弹奏一曲自娱,今日琴音不鸣,我就知道一准是她输了。活该,平日里目中无人,以为天下难觅知音,今天让她知道人外有人才是好事。” 两人正说闲话,一名青衣丫鬟从屏风后走出,在张四端耳边嘀咕几句,张四端面露难色,无奈地点头道:“按小姐的吩咐去办吧。” 随即他叹了口气,“都是家父把她宠坏了。平日在家里说一不二,这次闹着要到大同来,家父不但不阻拦,还安排人护送,让我们也无话可说。现在闹着要丫鬟挂棋盘,说是想邀请退思手谈,你说说这简直就是小孩子耍性子了。琴输了就要比棋,难道接下来要比书画?退思千万不要见怪。随便下几手就是了,就当是哄她欢喜。” 范进笑道:“小侄这点微末伎俩,只怕不是对手。不过小侄不曾听恩师说起,府上还有这么位千金?” “哦,这事啊也不怪你不知道,是家父没对外说过。她不是家父的亲骨肉,乃是同族一位叔父的女儿。那位叔父运气不好,去口外做生意结果遇到强盗,全家都被杀了。我们赶到时,就只剩了这丫头一个。当时她只有三岁,强人总算尚有一丝天良,没亲手杀她。把她丢在那自生自灭,如果我们不去,人也是要死的。带回家之后本想由大嫂来养,可是家父与她最投缘,一见面就收为义女,从此算是我张家多了个小姐。我那几个亲妹子早都出阁做娘,就连我们的女儿年纪都比这个小姑姑大一些。家父视如掌珠,到现在都舍不得给她定亲,就把她养成个这么个淘气样子。当初朱千岁还想娶她为妃,家父都没点头。” 两人说话之间,棋盘已经挂了起来,男子在外面下棋,张家小姐则在屏风后,由丫鬟往来奔走,按小姐吩咐行棋。另外挂了一面大棋盘,将棋子放在上面挪动,只为让看客看得清楚。 两人下的不是围棋而是象棋,毕竟是边塞之地,人的性子更为直爽,比起纵横十九道,还是这种楚河汉界黑红厮杀看得分明。看客里很有几个喜好象棋的,就在外面看着大棋盘猜测输赢。还有人低声议论着:“听说蒲坂家中有三十二名美人,每人头上各顶个木牌,对应棋盘上的每个棋子。家中子弟每每以美人为子做戏,是为美人棋,若是有朝一日能开开眼界就好了。” “美人棋算什么?我倒是听说张家的这位小姐才是绝色佳丽,上古美人也比不得她。不过平素在家里很少见人,当日小王爷求亲都碰了钉子。这回怎么自己跑到大同来,就不怕小王爷硬抢?” 几人议论着,说着有关张家、范进又或者是小王爷的闲话,棋盘上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渐渐变得激烈。从一开始的试探,到正式的较量,张家小姐的棋风比较稳健,也很爱惜子力,尽可能保存每一枚棋子。与之相比,范进的攻击性就变现得强一些,执黑后行反倒是积极抢攻,尤其是发现张小姐爱惜棋子得特点后,开始主动追求兑子。搞得张小姐只能步步防守,乃至为了保全棋子束手束脚,章法有些散乱,接二连三的损失棋子。 几个看客摇头道:“按院老爷这就不够君子了,人家小姐爱惜子力,他就拼命兑子,这太霸道了一些,实在不够怜香惜玉。” 也有人道:“这也没错,毕竟范按院是来边关杀人的。别看他现在办文教,就以为他是善男信女,别忘了他带着尚方宝剑呢。那东西怎么可能不开光?这等人就是有杀气才能做事,否则的话,那口宝剑就成了摆设。这棋路就像是两边的为人,一个菩萨遇到屠户,就是这个样子了。再说他也怜惜不到这张家小姐头上。” 事实其实和看客想得差不多,范进靠系统加持,棋力堪称国手。而女子在象棋上的造诣比之琴曲尚有不足,范进想要赢她完全可以赢得更君子洒脱一些。又或者可以输的不着痕迹,让女子满意。但问题在于,他犯不上。 从一知道这女子身份,范进心里就有些叫苦,即使知道张家会给自己下套,也没想到会下这种血本。张家千金可不是梅花老九可比,后者自己可以吃了吐,也可以随便给笔钱打发,但是这个女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如果早知道对方身份,自己刚才就该露个破绽,在音律上输一招,对方说不定就不理自己了。现在摆出棋盘,分明是这个女孩对自己产生了兴趣。不管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张家的安排,范进都希望尽早掐断。 不过好涩之徒的形象已经缔造了,不能再随便打破,他只好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法,拉低一波好感。果然几十步之后,那位张家小姐的耐心似乎就用光了。在接连损失了一车两马之后,青衣丫鬟跑出来表示,小姐身体不舒服,这盘棋暂时封盘。 张四端摇头笑道:“输了棋就要封盘,赢了就要拉着你多下几局,这丫头的脾气哦,我是没话说了。退思你别理她,我回头说她几句,哪有这样做人的?” “无妨,也许是范某行棋有差,惹小姐不高兴了,其实该是我去道歉才对。” “话不是这么说,棋盘如沙场,尤其象棋就是两军对决,在战场上为求一胜,无所不用其极。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哪有那么多在意。赢家不需要向输家道歉,只要最后能取胜,什么手段都是对的,只管防守去做就好。” 范进看看张四端,行礼道:“多谢叔父指点,小侄受教。只是小侄多问一句,如果沙场之上,面对之人非是等闲小民,而是位置极为特殊之人又该如何?” “沙场无父子,管他是谁也要一路杀过去。在战场上只看谁的刀快,哪有那么多顾忌。管他是谁,只要站在对手的位置上,就只管杀过去,最后谁活着,谁就是道理。瞻前顾后考虑良多,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到底是边塞之地,即便是商贾也带着几分铁血杀伐的果决,范进发现自己对于张家的看法还是有点片面。只看到其为非作歹的一面,却忽略了这家人也是在苦寒之地生活,一路摸爬滚打与天争命,才有了今天的身家财产。不管各自立场如何,就以才干能力来说,绝对不能小觑。再者就是这些人的为人行事,也不能单纯以商贾视之,他们虽然手上拿笔,但是胸中有刀,一旦把他们逼到绝境,必须提防这些人以死相拼。 由张家想到朱鼐铉,他同样是生活在边地的藩王,不能按照当初遇到的吉王看待。他们的谋略不及张家,但是胆量只怕尤有过之,自己过去的想法,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冒失了。 他心里如是想着,这时棋盘已经收起来,屏风后的女子看来是真生气了,并没有再演奏或是提出其他的要求,于范进而言,这样倒也轻松不少。文会又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受方才那首曲子的影响,不少人状态变得出奇的好,在文会上出了不少佳作,于这边地而言,其实算的起一大盛事。只不过那些乐户没人再弹奏乐器,让场面变得有些冷清。 文会结束,人陆续着向外走,范进作为巡按要和一干人等寒暄话别,书院的事也要做交待,自然落到了最后。等到他向外走时,就只剩了本地几个学官以及张家自家人。众人簇拥着范进一路来到门口,而变化就在此时发生。 一辆失控的马车猛然间窜出来,向着范进所在的方向飞奔。车上堆满了烟花爆竹,被人带你然之后噼啪作响火焰乱飞。拉车的牲口受了惊吓,没命地向前跑,张家的家奴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付。几个人围上去,但是随后被烟火烧得不住怪叫,向四下里躲避,眼看着马车就这么朝着范进冲来之时,只听一声大叫,随后一道矫健的身影从旁跃出,伸手紧紧拉住了马辔头。 马车向前狂奔,将那人的手臂瞬间扯直,可是拉马之人并没有撤手的打算,而是一声大吼,腰马下沉,人随着马的奔跑平移了数尺,但是马车的速度也已经明显减慢,随着人再一声大喝,挽马一声长嘶,居然生生停在了距离范进不足两丈的地方。而那拉车人的模样,范进也已经看清楚,正是吴石头的儿子,那个平日木讷少言的吴豹子。 他的两条腿已经埋到地里一尺有余,上身的衣衫爆开,手臂上满是鲜血,但是其手臂依旧绷得笔直,紧抓着辔头不放。见范进看过来,他咧嘴一笑,“老爷……没事。” 可是范进的神色并没有轻松,相反身形向前蹿出,大喊一声:“小心!” 随着话语出口,变故再生。 一声弓弦松动的声音伴随着四支狼牙箭从张府附近一处房舍的屋顶上射出。射击人使用的乃是军中强弓,箭出如飞力可破甲穿袍,四支箭首尾相连,分别射向范进、张四端以及拉车的吴豹子。 其中两支箭直奔范进,其余两人一人一支,角度刁钻位置精准。范进的动作之快,显然也超出放箭之人乃至于张四端等人的预料,悬挂在腰间作为摆设的佩剑出鞘,先自一箭打飞射向张四端的那支箭,人紧接着如同游鱼般向前滑出,其速度和身形都更像一个江湖人而非书生。随着他的利剑再挥,一支射向他的箭被打飞。 吴豹子全部的力气此时都用在控制奔马上,加之未曾提防,对于射向自己的箭全无办法防范,只能看着那支夺命利箭直取咽喉。 就在那点寒芒即将贯穿他的脖颈时,一旁伸出的一只手却再间不容发之际攥住了箭杆,让弓箭失去了作用。 “你光有力气不行,得有脑子,像你这样上战场,早早就得没命!” 范进说话间扔下了那支箭,箭头上那抹诡异的颜色,证明箭锋上淬有剧毒。而在范进肩膀上,一支箭牢牢钉在上面,只有白色尾羽在来回颤动。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三章 佳人 刺客并没有机会发动第三波攻击。在利箭射出之后,范进身边的人已经有了反应。成排的箭矢射向了射出毒箭的屋顶,十几名鸣凤镖局的镖师从四面八方包围而上,向着那里包围过去。更多的官兵则举起了盾牌将范进团团围住,担任亲卫的张铁臂声嘶力竭地大吼道:“保护老爷!捉拿刺客!” 其实范进身边的人水平并不算差劲,只不过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也太过匪夷所思。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按院,不管是参与者还是策划者,都不可能逃脱王法制裁。正因为这件事性质太恶劣,影响也太严重,正常人不会去做,这些扈从才有了这次致命的疏忽大意。 眼下这些人已经从被突然袭击的混乱中反应过来,自然不会再给刺客机会。一部分人动手抓人,另一部分人则护卫着范进向张家大院里退却。吴豹子看着范进的胳膊发呆,范进并没急着拔箭,任箭杆在肩头如同装饰一般晃荡,伸手在吴豹子身上一拍。 “又发呆!在战场上这么爱发呆,可是会送命的。赶紧回去上药,力挽奔马是个猛将苗子,好生养伤将来我保你个前程。” 张四端这时已经在几个家奴搀扶下走过来,关切地问道:“退思,你的伤?” 范进一笑,解开外衣,露出里面一件皮制护甲。“这领犀皮宝甲乃是老泰山所赠,虽然我不是武将用不着冲锋陷阵,但是在边陲之地,总是小心为上。不想这么快就有了作用。可惜了一件上好甲胄,却是不能再穿了。” 那支箭威力极大,犀皮宝甲都差点射个对穿,淬毒箭锋距离刺破皮肉也只差一线。范进外表轻松,方才的情形却已经是险到极处。吴豹子看着那件宝甲,再看看那箭锋,忽然跪倒在地,朝着范进的背影没命地磕起头来。 虽然有甲胄护身,但是箭矢的冲击力还是对范进肩膀造成点影响,这种伤痛其实算不上什么,尤其他习练易筋经,身手极为高明,这点伤就更不在话下。反倒是吴豹子在方才拉马时,手臂和腿都有拉伤,需要及时治疗。可是对于其他人而言,两者的优先级显然是反过来,一进入房间里,就有人大叫道:“郎中!快找郎中给大老爷治伤!这院里有没有郎中!” 张四端道:“别院之中并没有专门郎中,倒是有几个懂医术的,但是这事他们做不了……有了,把退思送到后宅去,内宅里倒是有此道好手。” 范进道:“叔父放心,小侄没什么要紧,箭又不曾划破油皮,就是被震得膀臂疼痛,过一阵子就好了。” “话不能那么说,小病变成大病,小伤变成重伤的事我见多了,都是因为自己疏忽大意不当回事。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风险,否则家父和兄长都不会放过我。再说方才退思还救了我的命,叔父也是要报恩的。” 两名护卫搀着范进向后宅走,张四端在前领路,边走边道:“虽然不知道是谁下手,但是敢大白天行刺巡按,一定是胆大包天之徒。说不定一路上还有刺客,你正好在这休息一阵,等到道路肃清再走不晚。趁机看看伤势并不坏处。” 说话之间,人已经带来内外宅分界处,两个粗使丫鬟从士兵手中把范进接过来,张四端吩咐道:“你们把退思搀扶到书房去,我去找小妹。她平素号称杏林妙手,今天就要看她手段。” 范进连忙道:“不比如此麻烦。家里有懂医的人看看就好,男女有别……” “退思几时变得这么见外了?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张四端说着,已经向内宅走去,丫鬟则搀扶着范进一路来到书房坐下。一个丫鬟上前解去范进的甲胄,又脱掉里面的丝质中衣,将肩膀和胳膊露出来。 时间不长,只听一阵环佩叮当声,随着房门开启,几个年轻的丫鬟簇拥着一个盛装佳丽,自外面走入。范进心头雪亮:张家真正的鱼饵,终于出现了。 范进见多识广,尤其是自己的妻子乃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寻常美人不至于引起他情绪上的波动。这倒不是说不会产生兴趣,基于新鲜感以及占有的玉望,他会对那些女人下手,但是在精神上则比较超然,不会产生什么痴迷或是关注的情绪。可是当他仔细打量这个女子时,心头却莫名一动:原来世间还有能和卿卿平分秋色之人? 张舜卿堪称绝代佳人,在范家女人中即便是薛五以及江宁的马湘兰、宋瑾也要逊色一筹。此时进来的女子于容貌上,却有着足以匹敌张舜卿的资本,如果硬要分个高低,也只能说环肥燕瘦,各有胜长,谁也评价不出两者哪个更美。 这个女子没有张舜卿的那种骄傲气场,而是如空谷幽兰,端庄娴静。单纯从女人味的角度上看,这女子比张舜卿更为优秀,但是在其他方面又有所不及。她的目光落在范进露出来的肩膀上,随即将头一低,一抹绯红浮上面颊,这种表情和神态张舜卿是绝对不会有的。 相府千金是一心要和男儿比高低的骄傲凤凰,这女子则有些地方像徐六小姐,属于标准的当下女子。文静羞涩,与男子说句话都会脸红,说不定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陌生男子的胳膊肩膀。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女人比较弱势,喜欢寻求庇护,也愿意依附于父兄丈夫,属于三从四德型传统男性。对大多数男人而言这样的女子更容易亲近,也更被他们接受,可是对范进来说,他还是更喜欢那只骄傲的凤凰向自己哀婉求饶的样子。 固然这样的绝色世所罕见,但是作为诱饵,不管多么美味可口,背后都必然隐藏着杀招毒药,结局也不会太好。范进本来想的就是以身做饵,对于张家的安排不会拒绝。可是眼看这女子柔弱的样子,他心内又升起一丝不忍。 她不是梅花老九。不是能用一笔钱就打发她过下半辈子的。如果这次事后,让她承受不可逆转的伤害,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能否禁受住打击?让这么一朵娇花凋零,不符合自己的志向。因此他将衣服提了提,将头朝旁白一转, “男女授受不亲,我想这看伤的事,还是交给别人做比较好。姑娘还是请回吧。” 女子低着头,嘴里嘟囔着什么,范进听不清楚,但是可以发现她脚步不停,襦裙摆动,露出绣花鞋尖,不多时人就已经到了近前。一阵非兰非麝的香气飘入鼻端,与张舜卿的味道不同,但同样好闻。 范进不敢与女子对视,自言自语道:“这点小伤真不敢叨扰小姐,您还是请回,让叔父另外派人就是了。” 一个甜美的声音终于响起:“范世兄听说伤在肩膀,为何把头偏过去那么多,是否脖颈也有伤?范世兄不肯让我插手,是不放心我的医术,还是担心男女之防?能写出金平梅那般佳作,能画一手好春工的白发御手,也会有男女授受不亲这等迂腐的念头么?” 这是个外表端庄内心狂野的妹子?明朝在当下风气最为开化,女子绣辟火图乃是本领,不算丢人。春工画在上流社会作为雅玩可以随意交流玩赏。像范进以白发御手为笔名绘制的作品,依靠写实性和各种环境渲染角色扮演,已经成为上流社会争相抢购的佳品。但是这种开放,主要还是针对男性,像是范进那绣像本水浒传精品同人,就只有大员可以看,没听说其家中子弟尤其女眷涉猎。 如同含羞草一般温柔的女子忽然说出这本书的名字,产生了某种反差萌的效果,让范进心头惊愕之余,忍不住转回头去看她。但见粉面通红,如饮醇酒,可是目光里闪烁的分明是两团兴奋之火。究竟风浪尤其是在上元给一帮大家闺秀当过教师的范进可以确定,在这女子文静端庄的表面之下,绝对隐藏着一颗狂野躁动之心。 这种女孩子之前在上元也很见过几个,都出自名门望族,品貌端庄贤良淑德,是标准的名门淑女。但是这些人的心里实际都藏着一头猛兽,只不过用理智的牢笼进行束缚。正常情况下,终其一生野兽也难脱困,她会永远是世人面前的好女孩、好妻子。但是这样的女人有个普遍特点,就是不苟言笑乃至演变成落落寡欢,于风华正茂之年而夭亡也不奇怪。其实就是天性被礼教所束缚,人常年处于抑郁之中,心理疾病作用于身体之上,每天其实都在病痛折磨之中。 范进所办学堂一大功绩,就是给了这些女孩释放天性的场合,让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说笑打闹,摘下长期以来折磨她们的面具。是以对这种女孩,范进很了解,也很容易看出她们的状态。眼前的女子和那些女人一样,也是个内心充满渴望,表面又努力装出娴静模样的女人。 和上元那些女子相比,她处境更好一些,比如可以看到金平梅那种书。虽然范进不清楚,这书是怎么流入山西的,可是看女子的样子,并未因自己创作那种读本而心生鄙夷,反倒是一副敬仰模样。这种眼神自己在徐六眼里也见过,不过比较起来,徐六更为羞涩,而这个女子的眼神里却有着毫不掩饰地狂热与期待。 这种眼神……似乎有点危险。 范进心中明白,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流露出这种眼神,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流露出这种眼神相比,前者可能更危险一些。他咳嗽一声,“我的伤其实没什么要紧……” “要紧不要紧,是要由医家说了算的,不能自己判断。虽然皮肉未伤,但是骨头筋络是否伤到现在可说不好。” 女子边说边靠近了范进,含羞草般的表象之下,一朵野百合正在悄然绽放。“我听说范世兄之所以受伤,是为了救身边一个护卫?否则的话以你的身手,足以应付那些弓箭。以前只知道范世兄是当世才子,不想居然是文武双全。” “不敢当。只不过学过几天拳脚防身,上不了台面,更不敢说自己文武双全。” 女子道:“世兄身份尊贵,为何愿意为了一个小兵冒此风险?只差一点点,箭锋就会伤及皮肉。那箭锋上的毒药我看过了,乃是出自草原的一种猛毒,由于原料难以寻找,所以这种毒很少见也极珍贵,那些鞑虏酋长偶尔会预备一些,用来对付自己的仇人。虽然不至于见血封喉,但是毒性猛烈,最难治愈。稍不留神就会伤口溃烂遍布周身,即使用心调治,也要一百天以上才能痊愈。为了一个小卒而冒险,值得么?” 范进摇头道:“事发一瞬,行动全靠本能反应,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一看他要中箭,人自然就有了反应,至于害怕与否,那是安全以后才考虑的问题。” 女子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范进,“自然就想到救人而不是自保,更显慈悲。方才与范世兄对弈时,见世兄杀伐果断,以为你是个为求胜利不择手段的性子,没想到原来是个菩萨心肠。还是说方才世兄是故意要让我出丑?” 虽然早已经猜到弹琴的女子就是眼前人,但是亲口承认,这也是一种勇气。毕竟两人方才琴箫合奏,当场对局,既可以算作玩笑,也可以看成某种暧味。如果谁也不知道谁,自然没什么关系,现在彼此碰面,又把话说开,难免就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触。 范进道:“不敢……只不过一时技痒,用了些小手段,还望不要见怪。” “跟世兄开玩笑的,我又不是个小气的人,哪能因为些许小事,就和世兄翻脸?来,让我看看伤势吧。” 少女的手放在范进肩上,在那一刹那间,范进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手仿佛是摸到了烙铁,本能地想往回收缩。肩头肌肤可以感受到女子掌心的冰凉湿滑,可见少女的胆子也不是那么大,这种与男子的近距离接触对她而言,依旧是一项艰巨挑战。就在范进以为她会抽身而走时,不想女子的手却最终还是落了下来,用那绵若无骨的手掌紧抓着范进肩头,如同溺水者抓紧最后一块浮木。 内宅里,另一处房间内,张四象有些不放心道:“小贱人做这事到底行不行?” 张四端道:“放心吧。爹养了她十八年,就算是让她去死,她也不该有任何迟疑。何况现在只是要她去陪男人,有什么关系?爹已经答应了,将来会让她做范进的正妻,她高兴还来不及。她偷偷搜罗范进所有的话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这家里的事,又有哪件能逃过爹的眼睛?” 张四象一笑,“看不出她平日一副三贞九烈模样,原来喜好的居然是那些,真是人不可貌相……” “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也不要胡思乱想,误了爹的事,老人家饶不了你!今天这件事到底怎么搞得?我不是说吓吓他就够了,怎么还有弓箭手?真想要他的命啊!要不是他会武功,今天的事情怎么收拾?这件事我要个解释!” “二哥,这事我们真没法解释。我们只安排了那辆马车,至于弓箭手,不是我们的人……” 张四端一愣,“不是我们的人?……难道朱鼐铉真那么疯?居然为了个女人要杀官?快去查!一刻也别耽搁,这个混账王爷或许不用我们动手,自己就往死路上走!”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四章 余波 范进遇刺事件发生不到半个时辰,整个大同城内已经开始了躁动,城门被封闭,大批官兵走上街头实施临时戒严,情形如同蒙古大军来犯。毕竟是一座军镇城市,人们对于这种举措的适应性远比腹里百姓为强,毕竟在漫长的生活中,类似的情景已经多次发生,人们见怪不怪,只不过小声议论着为什么听不到战鼓号角,也会有这种临战氛围。 贾应元、郭琥两人都已经到了这处别院,随同而来的,还有大批军兵,把这座宅院包围个水泄不通。范进这时自然已经离开张家内宅,来到前厅书房待客。肩膀上裹了药布,又用了不少据说是治疗骨伤的上品草药,肩头感觉凉凉的,好像那位姑娘的手掌还在上面抚摸,感觉很舒服,丝毫不觉得疼痛。 范进可以感觉到,这个女子对自己有好感,不过到底到哪一步就难说。态度时近时远,有时想接近自己,有时又像小兔子一样逃开,让他觉得有些诡异。相比而言,倒是针对刺客这方面的调查,在他看来就正常多了。 “刺客死了。就在我的护卫冲进房间时,他已经死了。”范进对贾应元、郭琥两人道:“这个刺客很老练,一击不中并没有持续攻击,而是想要从房间的密道里逃出去。只是没想到,安排好的接应变成了索命的阎王,夺去了他的性命。” 郭琥道:“刺客的身份可曾查出来?” “这个查不出。我的人都是外来的,对于这边的人不认识几个,无从查起。不过看他的手,明显是常年拉弓的主,腿也有点罗圈,应该是经常骑马的原因。不是当兵的,就是鞑虏中的神射手。这两种人在大同都不难找,事情就不好办。” 大同镇的原住民基本都是军户,虽然眼下大批商贾迁入,又带动了城市的发展,可是依旧是以军户占绝大多数。这些人骑马拉弓是本职工作,这个线索无助于缩小侦察范围。而这些人中,蒙古人的数量也不在少数。 明朝廷与俺答等蒙古大汗较量,是一个势力与另一个势力的交锋,不是两族之间的死仇。事实上明朝边军里蒙古人所占的比重相当大,嘉靖名将马芳身边三百家丁全是蒙古健儿,普通边军里,也有大量蒙古人。发展到万历时期,边军的军事结构已经演变成将主与家丁为主体,普通战兵辅助,辅兵充场面的畸形状态。其中家丁的战斗力,主要就是看蒙古人的数量。 按照明朝时人说法:今之号称名将者……不过恃其弓马技艺,蓄养降夷为家丁,勇敢直前而。像是另一个时空中,放清兵入关的吴三桂,最大的王牌就是手下数千人的“夷丁突骑”也就是蒙古骑兵,之前杜松部下榆林武卒雄冠诸镇,也是因为蒙古人数量比别的镇为多。 大同镇自然也不可能不受这种风气影响,城里蒙古人众多,大批能骑善射的蒙古战士或是做家丁,或是做正规军。想要从里面找出谁是刺客,等于大海捞针,哪里那么容易。 范进又道:“眼下大战将起,正是用人之时。如果在这个时候大肆搜捕嫌犯,很容易让人心浮动。如果有人趁机造谣生事,搞不好就会出现哗变。眼下这个时期,最重要的是求稳,本官又没出什么意外,犯不上兴师动众。形式走一走,查不到什么,然后把队伍撤了就好了。” 贾、郭二人对视一眼,都长出了一口气。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范进不依不饶,非要找出凶手才肯罢休,那样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愿意,都得在大同兴起大狱。所引发的后果,两人谁也估计不出,也不敢去想象。不想范进居然如此明白道理,知道求稳第一,倒是省却不少麻烦。 郭琥总归是武人,在这件事上比文人脑子灵活,忽然问道:“刺客被杀了,那灭口刺客的人可曾找到?” 范进摇摇头,“那人也死了。我的人手脚很快,发现刺客跑了,就一路追下去,连那人提前挖的一段密道都发现了,灭口的人眼见走不脱就自尽了。手脚很干脆,没有一点犹豫。” 死士…… 郭琥心头泛起这个念头,但是没有说出来。这种事关系重大,随便一说,可能就是一场风波,自然是装糊涂为好。贾应元道:“退思今后行事务必小心,依老夫之见,像这种文会还是少参与为好。边地不比腹里,人心歹毒环境险恶,不知道有谁心怀歹意,就会对退思不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退思身负王命,更应该顾惜自身安危,不可轻易犯险。” “多谢仁翁提点,晚生自当谨记。不过这次的事不是因为我参加了什么文会而引起,而是因为我要做什么,得罪了一些人,所以有人想要给我点教训,或是干脆让我消失。如果我真的从此深居简出,正和了这些人心意,死和不死也就没了差别。既然敢来边关,心中早有准备,千军万马都不在意,区区几支雕翎还吓不住我。” 贾应元叹息一声:“退思你的胆量固然足够大,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可是禁不起折腾。若是你有个闪失,我如何向相爷交待?” “这是晚生自己不听劝告,不能怪在老前辈身上。” 郭琥这时说道:“我看道长说的也有道理,如果随便就被吓住,接下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道长这差事就没法当了。至于防卫方面,这是我们武人的职责。这次是我没当好差,下回道长再去哪,我把我的亲兵派来当护卫,就不信那些人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范进摇头道:“郭总镇不必自责。这件事谁也不能预料,怎么能怪罪到你头上?至于护卫,本官身边有鸣凤镖行的镖师,他们的武艺虽然不能与总镇身边的扈从相比,不过术业有专攻,论起防卫戒备的手段,他们倒是还能拿得出手,比那些亲兵卫队更出色些。” 贾应元道:“谁出色的问题我们稍后再谈,现在我倒是觉得这刺客来得蹊跷。他们居然会知道退思参加文会,又事先挖好密道遁逃,选好暗算的地点,只怕不是等闲之辈。就连参加文会的人,也大多不知道退思会出面,更不可能事先调开街上的巡兵,预备一辆马车在那里。” “我明白仁翁的意思,肯定是我们这边有对方的细作。就是不知道细作究竟出在谁的身边,又为谁服务。” 正说话间,张四端从外面告进,脸上满是羞愧之色,一见范进就连连告罪。随后在范进耳边道:“这次是叔父丢人了,家里方才查出一丝端倪,一个小管事背着我们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高利贷,还不上银子就要被人打死。有人趁机拉他下水,让他担任耳目。这次文会他负责操办之事,知道退思的行踪,所以把消息给卖了。” “买家是谁?” “那混账东西脑子不清楚,也说不出买家是谁,只知道是个很阔的人物,出手极为大方,其他就说不出来。好在大同是个穷地方,有钱人不多,只要慢慢找,总可以找到。” 其实不需要慢慢找,这些线索已经可以把嫌疑人的圈子划得很小,现在几人的交谈,实际是在考虑用谁来背这口锅,而不是真的揭穿幕后主使身份。有这份能力豢养死士,又有胆量谋杀朝廷巡按的,放眼大同寥寥无几。跟范进真正称得上有这种过节的,就只剩朱鼐铉一个。 不过一来朱鼐铉身份尊贵,二来范进与他最大的过节是梅花老九,甚至为了这个女人连张舜卿都气得离开大同。这种事说起来对谁都不好,自然是能不提就不提。看着范进那阴郁的表情,张四端在旁安抚道: “退思,听叔父一句劝。忍一时风平浪静,没必要硬拼到底,等到将来找到机会,再和他算账也不晚。” “多谢叔父美意,小侄心里自有分寸,天色不早,小侄先告辞了。” 按院衙门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为了保证安全,一口气预备了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就连保护规模都差不多。范进倒不认为自己回去路上还会遭遇行刺,毕竟这种事筹划一次就不简单,现在自己的行动都是临时行为,对方根本估计不出来,想要布置杀手也不可能办到。 但是作为扈从,却不敢有这种自信。张铁臂下了死命令,要求沿途必须保证安全,乃至房顶等要紧地方都要反复检查几次才行,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张铁臂甚至想把路面都掀一遍,看看有没有人藏在下面。 这样的检查力度,马车也就走不起来。好在薛五听说范进遇刺消息,亲自带了宝剑弹弓前来护送,一路上自然就不会感觉无聊。范进将头枕在佳人的长腿上,任她检查着自己的伤口,微笑道:“杀人?不愧是大同的藩王,倒是有点胆量,不会一味求饶示好,也知道用几手强硬手段,展现一下自己的力量。之前倒是小看这位王爷了。” 薛五很恨道:“朱鼐铉!若是他真敢伤了退思,我不管他是谁,都一剑捅他个对穿!” “看你说的,我多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那么容易受伤。” “不容易受伤?那这是什么?”薛五的手在药布上拍了拍,“不光有药香,还有美人香,我看你这伤受的还算值。吴豹子跟你非亲非故,不过是个普通军卒,一场仗打下来,像他那样的人不知道要死多少,你犯得上为他挡这一箭?别以为自己穿着宝甲就天下无敌了,你这回看到了吧,差一点就要中毒了。” “中毒了也有五儿伺候我,我不怕。”范进一笑,随后道:“我当时真是没想那么多,看着那么个力挽奔马的猛将就要死在箭下,下意识就冲上去救人,或许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如果在战场上,我知道一个人武功多高都没用,就不敢那么拼了。没想到还是大意了,那件宝甲居然顶不住弓箭。” “废话。那是军中强弓,一箭可以射穿三层铠甲。你只是肩膀被震了一下没伤皮肉,已经算是便宜。不过……就算真中了箭也没关系,有个美人郎中在你旁边伺候,还能和你琴箫和鸣,不是很欢喜?” 范进笑道:“那有什么意思,没有我家五儿舞剑好看。还有你那支舞……” 提起当日那段舞蹈,薛五心头一甜,于这个美人的事也就不追问。反正在她想来,那女子的身份有点尴尬,不是做美人计的好人选,范进也不敢随意去撩拨,估计不会有什么下文,不当回事。她反倒是对那箭头的毒药格外关心。 “塞上的剧毒,就连那些头人手上也只有一点点,也就是说这种药并不常见。而且在榷场伤,这种毒药是买不到的。如果朱鼐铉是主使者,他家里怎么会有这种剧毒?即便是王府,储备这种剧毒也已经是触犯了禁令,本身就犯了重罪。毕竟这些藩王是要给朝廷进贡的,私自储备毒药用心不明,如果坐实的话,可比强抢民女杀人放火的罪过大多了。” “正是如此。不过到底是不是朱鼐铉自己储藏的毒药,现在还缺少证据。即便是他雇佣的刺客,也可能是刺客自己准备的这种剧毒。” 薛五摇头道:“如果是个老手,他不应该储备这种剧毒。要知道毒药也不是一直能存放的,时间一久,毒药就会失去效力。一个杀手不知道自己几时才需要行动,不会费重金预备这种东西。他们如果要淬毒有的是便宜法子,效果也未必就差。再说退思方才也说了,这个人箭法很好,根本用不上淬毒,也能完成差事,何必给自己增加挑费。” “这么说来,最有可能提供毒药的就是雇主。如果假设真是朱鼐铉,那事情就麻烦了。他既然可以获得这种罕见的剧毒,其他毒药是不是也能得到?这种毒药是他第一次用,还是之前已经用过?” 薛五道:“没错!如果这毒药是他的,说不定之前代王嫡出世子的死,以及上代代王的死,都可能是他做的。还有代王妃,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听大娘子说她的神情还很亢奋,我总觉得这种情况不像是得病,倒像是服用了阿芙蓉或者五石散。” 范进也知,时下的明朝已经有鸭片种植,只不过是用来药用。像是一些治疗男子隐疾,帮助重振雄风的药物里,都会加入阿芙蓉。前线军队里也会采购一些,用来给受伤的军官将领镇痛。对于这种药物的成瘾性现在也有医家在研究,加上前朝嗑五石散的传统遗留,人们对于这种药品的另类使用方法无师自通。如果真想让一个人上瘾,也不是做不到。 毒杀世子,挟持王妃,如果这些罪名坐实,朱鼐铉多半就要贬为庶人,只不过要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些疑点。范进如是想着,人已经回到了衙门,几个女人都已经听到消息。金七姐二话不说,弄了些葱汁糊到梅如玉脸上,让她两眼通红,眼泪直流。随后对她道: “你左右也是他的人了,总摆个臭脸有什么用?记住,要做狐狸精,否则怎么斗得过薛五?自己男人遇刺了,你不难过,还怎么当姨娘?赶紧过去,把他拉到你房里来!大不了姐就酒被多咬一口,和你一起陪他,保证让他离不开你。” 梅如玉对于范进遇刺的消息其实没什么反应,心里并不难过,当然也不欢喜。两人之间的关系仅止于身体,不涉及其他,于这个男人死活她不在意,反正一切都是命数,人力不能干涉。可是对于金七姐的好意又不能拒绝,尤其是还得要打击薛五,就只好按着金七姐的吩咐,装出焦急难过的样子向书房跑去。 可是她刚扑进范进怀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张铁臂就一脸沮丧地从外面走进来,通知范进另一个坏消息:嫣红姑娘的手被人砍了下来,脸上也被重重划了几刀,容貌尽毁。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五章 愤怒 虽然和范进始终是身体接触,心灵走不到一起,但是在那一刻,梅如玉还是清晰地感觉到范进的情绪变得何等愤怒。她听说过嫣红这个名字,她的境遇其实和自己有点像,都是军户人家子弟,后来因为姿色被朱鼐铉看中。只是她的父兄只是普通军汉,自身也没有高明的武艺,结局也就可想而知。 先是被抓进王府,等到朱鼐铉对她没了兴趣又卖进封尘里,沦落为乐户。只是这女子有些才情,没沦落成伺候大兵的营伎,而是在乐户中闯出些名号,成了个红倌人。考虑到年龄,这两年有些过气,属于半黑不红状态。难道她是范进的新欢,否则何至于如此激动?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紧张,张铁臂噤若寒蝉人跪在那里竟然微微颤抖。范进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正是这种冷漠,才让张铁臂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是谁伤了嫣红姑娘,人是不是也跑了,或者死了?” “不……不曾。是大同左卫的一个百户,嫣红姑娘刚回了坊里,那百户就找上门来。听说是硬拉着嫣红要……嫣红不肯,说是身体不舒服。结果那百户就发作起来,接着就动了刀。人已经被抓住了,送到了知府衙门,只是……” “只是什么?有话都说出来,别跟个娘们似的吞吞吐吐!” “只是这个百户是军中有名的猛将,一仗就砍下过三颗鞑虏首级。他大哥是个指挥使衔的实授千户,在军中也很有些面子。据说已经出面保人了,愿意出一笔钱赔偿嫣红,或者让自己兄弟娶嫣红做妾。这样就算是家里的事,衙门不会过问。” “大同知府如果敢准了这件事,我就先摘他的纱帽!”范进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之前他自己遇刺乃至差点被毒箭所伤,其实并未让他的情绪有什么变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决定推行新法,这些遭遇是早该想到的事,并不值得奇怪。可是嫣红那女子,不过就是敬自己一杯酒,又借了箫给自己,就遭到这种损害,却触动了范进的逆鳞。 贼子猖狂! 这种杀鸡儆猴的把戏是他玩剩下的,不管用什么理由做说辞都瞒不过他。朱鼐铉这么做显然就是给其他宗室看,让他们知道和官府合作的下场。这种行为他可以理解,但是其找的目标,却让范进难以容忍。那么一个自己都没看清面目的女子,就因为表现出对代王府的不满便遭遇此等厄运,这个世道……不公道! 他看着张铁臂:“你的人只守卫了宗室府邸对吧?其他的地方,就没安排人手。我知道,你猜不出宗室里有谁会成为未来的代王,所以先来个大撒网,不管将来谁真的袭爵,你都留个关系在这。至于嫣红,她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有太好的前途,所以不值得浪费人手对吧?” “老爷恩典!小的是因为老爷遇刺吓迷糊了,不敢再胡乱浪费人手。再说即使安排了人,也未必敢出手。那……是个百户,又是有军功的。老爷一直说要我们尊敬这些能打仗的人……” “一派胡言!我让你们尊敬能杀善战的勇士,谁让你们尊敬骄兵悍将!军汉能打仗自然是好事,但是前提是要遵守王法,要对朝廷忠心不二。依靠自己有军功有勇力就横行霸道的,你们为什么要尊敬?你带几个人去知府衙门把那个百户提来,这个案子归我巡按衙门管了。再去把嫣红姑娘接到衙门里来,如果再有什么意外,就不用回来见我了。把人带来之后,再去找戚金领二十军棍!” “谢老爷恩典!” 张铁臂忙不迭地磕头谢恩转身就跑,范进眼下的怒火几乎能烧掉整个按院衙门,能惩罚得这么轻巧简直是侥天之幸,哪里还敢多留。 梅如玉不解地看着范进问道:“那位嫣红姑娘……是老爷新认识得红颜知己?” “连样子都记不住,也不能护她周全,我哪有资格自称人家的红颜知己。”范进摇摇头,“于红尘之中,大家只是过客,不过就是彼此多望了一眼,不想竟因此害了她一生。” 你害的何止是她的一生?梅如玉几乎要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是到了喉咙又咽了回去。回想两人之间的关系,范进并没对自己用强,只是酒后侵犯过金七姐。至少对自己而言,他称不上有明显过错,就连最后两人真的在一起,也是自己主动。薛文龙的态度没有证据证明与范进有关,再说到最后时刻,对方还是在询问自己心意。这种责难说不出口,也没有意义。 米已成炊。这一切都是老天爷注定的事,只能认命了。 “我不相信嫣红的遭遇是老天爷定好的事,就算真是如此,也是一道乱命。我不能把老天爷怎么样,但是我可以对付具体做这件事的人。可以让他们知道,不是自己有刀有战功,就可以为所欲为!” “老爷准备怎么发落那位百户?” “斩首!这已经是看在他有军功的份上格外优待,要不然的话,我会选择让他生不如死。” 梅如玉道:“边军骄悍难治,老爷也是知道的。何况眼下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时,边军平日受人欺负,这个时候却有胆量和人讨价还价。如果是那种在军中有威望的,还能聚集起人手闹事。老爷为了安抚三军,连自己遇刺的事都不详查,为了个乐户……值得么?我们的命贱,自己早就认了。乐户们平素吃穿用度比那些军汉好,又不用上战场,所以就会承担其他的苦楚,这大概就是老天爷的公平。我虽然和嫣红不认识,但是我想只要跟她说明白苦衷,她会理解老爷。” 范进将梅如玉从怀里拉起,盯着她的眼睛道:“听好了,我从不认为女人命贱,也不认为女人不上战场就活该被男人欺负。这绝不公平。我不管嫣红是什么出身,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个弱女子,受了不该受的欺负,这就是不公平。我就要还一个公平给她!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到,这个巡按还怎么做?”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戚金却从外面进来,满面焦急地对范进道:“那个百户毕守义带回来了,但是嫣红姑娘那边出了点问题。千户毕守忠手脚很快,带了人把嫣红姑娘抢回了家里,铁臂去带人,被毕守忠的人堵住,两下僵持不下。军汉越聚越多,末将不知……” 范进看看他,“令伯父南塘将军若是遇到此事,会怎么处置?” “伯父如果看到……自然是军法从事。南军治军以法,虽至亲手足亦不能违抗军令……” “大明朝的地分南北,难道军法也要分南北?总不能在南方是军法,到了北地就不是军法。蓟门也是北地,不一样用的南军军法?谈南北分野,有什么意义?” 戚金被说得脸微微一红,连忙道:“是末将糊涂了,我这就带人去把嫣红姑娘接出来。” “你去点兵,我亲自带队,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梅如玉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不能去!” 范进看过来,她的粉面一红,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喊出这么一句话。难道……真的是开始变心了?还是自己做戏做得太久,有些分不清真假?只是不管怎么想,话都说出来了就只能继续下去,她大着胆子道:“老爷刚刚遇刺,刺客的同党还没抓住,那个小管事的口供也没问出来。这个时候应该深居简出,免得再中暗算……” 梅如玉原本是个泼辣外向的女子,否则也开不成赌档。从小生于军户人家,长大后又混迹江湖,自身的文化修养有限。大碗喝酒满口粗话,一言不合就挥拳相向才是她的行事风格,可是在范进面前,她的地位不对等,不敢露出本来面目,一直小心地学着那些书香门第女子说话。这种感觉其实谁都别扭,那些江湖女子即便嫁入豪门,也多半不幸的原因亦在于此。这时本来说的是好话,可是拿捏言语想着措辞,自己听来都觉得毫无诚意,更别说范进。 范进并没有发火或是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朝她一笑,“别急,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用学着别人说话。你是不是想说,我一露面再被人砍一刀或是射一箭,这次没了宝甲护身,也许连性命都没了。” 梅如玉脸涨得通红,不住点头,却不再开口言语。她之前和薛文龙相处时,后者也是个读书人,在边军里也是有名的秀才。可是终归还是武人风范,所以交涉起来没有压力。范进举止言辞还是文官气度,让她总觉得隔了层什么,两人除了躺在一起之外缺乏交流沟通,这时被范进看破心事,她心里不知是该称赞对方厉害,还是该骂对方狡猾。 “你陪我一起去就好了。我知道你有武艺,在军中也有点鸣岐,跟着我一起去,正好借你的名头一用。” 梅如玉想也不想地答应道:“好啊!给我找把刀,跟人干架得有家伙。”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居然原形毕露。再者说来,自己本来是被他霸占的,就算对他甜言蜜语也是迫于无奈装出来的才对,怎么现在居然关心起他的死活,听到陪他出去居然那么欢喜?这岂不是说连心都被他夺去了? 不对……这样可不成…… 既为自己的言行羞愧,又担心自己假戏真做变心,梅如玉只觉得两颊火烫耳畔生风,头上仿佛挨了一记重锤,整个人晕晕的,被范进拉着手走向门外。路过薛文龙的院落时,那位已经被张舜卿给了名字做聘婷的宗室女子,正在院落里晾着衣服,薛文龙与萧长策则在一边对练拳脚,闹得尘土飞扬。 如果不是人依旧被限制着行动,这个场景就像是一户普通的军户人家在过日子。梅如玉的身影从院落前经过,薛文龙看到她的侧影不由一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看见与她十指紧扣的范进,这句话就又闷了回去。一时不察,脸上反倒被萧长策砸了一拳,身子踉跄着后退。朱聘婷尖叫了一声,梅如玉却连因为精神恍惚根本没听到这里的动静,下意识随着范进出门,直到上了坐骑才略略回过神,心内思忖着:自己这只是演戏……为了斗赢薛五而已。自己不会变心。 毕守忠的住处位于城西,这些军户人家毗邻而居,一卫袍泽的房屋离得都不远。是以毕守忠一声吆喝,就能喊出不少人。一些人穿着战袄,还有些男子打着赤膊,手上提着棍棒叫骂着堵塞了去路,把张铁臂和他的人都堵在了毕家院落里。 张铁臂额头上满是汗珠,大瞪的双眼内布满血丝,直盯着为首的毕守忠道:“你最好想明白,这是在和谁作对。屋里的女人再不送医就要死了,出了人命你承担的起么?”他原本以为带嫣红回巡按衙门并不难办,所以只带了几个范家护卫以及一个女卫,毕守忠这边却足有百十人,众寡悬殊,硬冲肯定出不去。只能靠巡按的威名震慑,让对方不敢放手冲阵。 毕守忠四十几岁,满脸横肉搭配上络腮胡,看上去像个山贼。他的衣服敞开,露出身上大小十余处伤疤。 “看,这里是被鞑虏的箭射的、这里是被他们的弯刀劈的、这一枪差点送我见阎王,但是不冤,这是替吴军门挨的!大同这地方每年都会死很多人,死一个娘们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是我家的人,是死是活跟外人没关系!你们可以走,但是这个女人谁也别想带走!” “这是巡按老爷的命令,你敢抗令?” “老子只认军令,不认什么鸟巡按!再说这是我自家的事,相公打老婆天经地义,天王老子也管不到!” “你是在找死!不管谁给你撑腰,敢惹巡按老爷,你都死定了。” “老子当了边军,就没怕过死,你用死来吓唬谁?给我撑腰的,是同吃一锅饭,一起扛枪杀敌的弟兄,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了,巡按老爷自己去守城!” 张铁臂的口舌也算灵便,可是遇到毕守忠这种一根筋,嘴巴上的本事再强,作用也很有限。就在此时,一阵銮铃声急,随后就有人大喊道:“按院老爷到了,众人闪避了!” 这支队伍来的飞快,时间不长,就已经来到这些人身后。那些闹事的人见马头冲的飞快,连忙左右分散开,躲避马队。毕守忠转过身来,只听有人高声喊道:“毕守忠!谁是毕守忠!” 毕守忠道:“老子就是毕守忠,做什么?” 队伍前端,那位盔甲鲜亮的年轻军官看看毕守忠,随后朝身后挥手道:“将毕守忠拿下,斩首!”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六章 替天行道 黑压压的人群跪在地上,棍棒随手丢弃在一边,远方传来女人的哭声。这一带是军户的生活区,他们的家眷也都在此。这些女人平日也和梅如玉差不多,虽然是女流,但都是能和丈夫对打的强悍人物,并非弱不禁风的弱质。原本她们中一些人是要负责对付女卫的,反正女人打女人怎么都好,只是后来毕守忠考虑到女卫不知道和范进身边的人是否有亲密关系没敢动手,是以才没参与。 看着自己的男人或是亲人跪倒在地,身后已经站好了执行者,稍远一些的位置又陆续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赶来,这些感觉到大难临头的女子想要为自己的家人求情却无法靠近,只有靠眼泪这种武器发动攻击。 戚金的人比这些军户多,而且战斗力也不在一个层次伤。大多数军户其实并没有对抗官兵的勇气,至少现在没有。不久之前刚发了犒赏银子,士兵这段时间的生活还过得去,没人想着造反。如果发酵时间够长,或许会有更多的士兵介入,只是范进处置的很快,很多人还没有想好该站在哪边就看到大队人马开过来,自然就不会再有选择的念头,这场骚乱也就得以平息。 范进的马从这些人身边冲过时,几乎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张铁臂面前才勒住缰绳。下马的范进看了一眼张铁臂,只问了一下毕家位置,随后大步流星地走进去,不多时就听到毕家院落里响起个老妇人的叫声:“这是我毕家的媳妇,谁也不能带走。我毕家只有两个男丁,还没有孙儿……” 毕守忠大叫了一声“娘!”一个虎跳蹿起来,但随即就被戚金一掌砸中后颈,又倒在地上。梅如玉这时也下了马,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她在街头厮混有着丰富的打野架经验,可是这种正规场合还是第一次见。盔甲鲜明阵势森严,没有金鼓之声一样杀气弥漫,她的心情忐忑,连走路都有些发飘,之前想要充当保镖,现在看却纯粹成了累赘。 她不知道范进去做什么,就像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一样。从小到大,类似的事看得多了,在大同这种地方一个乐户的死活,除去自己的鸨妈以外也没谁在乎。只要毕家赔偿一笔钱,嫣红的人命都可以买断,何况其他。在这里男子的生命都如同草芥,女子的生命就更没人在意,或许在某些人看来,女子不上战场就成了原罪,应该被如此对待。 边关上督抚、总兵换了不少,优劣都有。出色的人想着改善边军待遇,平庸之辈只想着维持现状或是从中牟利,但是从没有人关心过这里女子的生死问题。在这里,女子不是人。 直到身穿官袍的范进将一个女子打横抱在怀里,从毕家院落里走出时,梅如玉才发觉自己这次没有白来。或许自己可以亲眼见证一些改变,一些关于大同,更是关于本地女子的改变。 女卫拉着一个中年妇人跟在后面。这妇人也颇为健硕但是不敌女卫手段,被拖死狗一样拖出来。在他们身后,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和另一个女人在追,只是畏惧于范进等人的官威,不敢追得太紧。 阳光落在范进脸上以及官袍上,可以看到上面沾的鲜血,包括范进的手上也都是血渍。此时看来,这种血渍非但不显狼狈,反倒更增加几分威风。 梅如玉此时也看清了范进怀中的女子。原本是个高高大大的北地胭脂,可此时看来却觉得人那么单薄瘦弱。两只手齐腕而断断口血肉模糊,脸上也满是血迹。即使用了一方手帕挡着,也没有多少作用。人的神智已经昏迷,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没人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这些人早已经见惯生死,心如铁石。可此时看到这样模样的嫣红,一些男人的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下低,不敢再看这个伤员。梅如玉下意识地走过来,范进将人递到梅如玉怀中吩咐道:“尽快送回按院衙门,用最好的药,我要她活着。” “明白!”梅如玉答应的无比干脆,足尖点地腾身而起,人稳稳落在马背上,怀抱一人手不提缰,全靠两条长腿控制坐骑,马匹掉头,向着察院方向跑去。一路上浑浑噩噩的梅如玉,此时灵台却是一片明朗。虽然是受范进指派做事,心中却无半点不悦,反倒是想着:一定要把这事做成…… 那中年妇人这时已经被拖上来,范进看看她,冷声道:“你就是毕守信的老婆?” “是……民妇是毕守信的老婆。那女人不是我弄伤的,真的不是,天地良心啊!”女子杀猪似地嚎叫着。 范进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做的。不过是你的男人做的,而你的大伯提出的解决方案,就是赔偿一笔银子,然后让你丈夫娶她做小老婆,毕守忠我说的没错吧?” 毕守忠人被紧紧按住,但是依旧表现得很不配合,剧烈挣扎,大吼道:“我兄弟身上有十一处伤疤,都是为守大同留下的。嫣红有什么?她为大同城可出过一分力?我兄弟就算伤了她,也不过是一时酒后糊涂。我们养她一辈子就是……” 看方才嫣红的情形,连伤口包扎都没做,大家心里都有数,毕家显然不会养她一辈子,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等着她自生自灭。 范进冷笑道:“说的好!听上去似乎很公平。你们毕家兄弟为边关出过力,流过血,嫣红无尺寸之功于国家社稷,所以你们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那好,本官是二甲传胪出身,治理上元考绩卓异,也是为国出力,于国有功,这一点没人能反对。那这个妇人,她对朝廷可有什么功绩?” 他的手指向毕守信的妻子,毕守忠摇头不语,范进又道:“你的妻子,老母可曾为朝廷立过什么功劳?有没有诰命的身份?” 继续摇头。 范进冷漠地朝队伍中喊道:“请尚方宝剑!” 天子御赐尚方剑就在关清怀里抱着,听到招呼立刻抱剑上前,范进接剑在手随后将之抽处剑鞘,一泓秋水也似的锋刃就此拿在手中。这种仪仗性质的宝剑本身并不以锋利闻名,乃至有的尚方剑甚至没有开刃,所以在另一个时空中,杨经略也无法拿这样的剑斩断牛头。只不过范进这把剑是万历赏赐的第一把尚方剑,基于中二心理加上被范进手绘漫画毒害,于武器尤其是名剑上有着痴迷心里,所以特意要求找一把吹毛利刃。 范进将剑高高举起:“此乃天子所赠的尚方剑,可以先斩后奏。你这妇人既然没有官身,所谓后奏也就没必要了。我也不会斩你,只会砍断你的双手,把你的脸也划成嫣红那样,然后找个人娶你,这样是不是很公平?对了,我还会给你的婆家赔一笔钱,保证比你们给嫣红鸨妈的数额更多,这样就该满意了吧?” 他边说边向妇人走去,那妇人尖叫道:“不要!老爷开恩,饶命啊!” 毕守忠也叫道:“这事是我两兄弟的事,与她们无干,老爷开恩!” “开恩?你们原来也会说这个词么?嫣红是否求过你们开恩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即便她求,你们也不会答应对吧?你们不肯给别人忌讳,为什么认为别人会给你们慈悲?这个世界很公平的,你们狠,就会有人比你们更狠。你们很强,就会有人比你们更强。就算是战功和伤疤吗,本官身边的人也有,而且比你们的更多。既然你认为有这些就是资本,可以伤害那些弱者,那我的本钱比你雄厚,为什么不能伤害你?她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就是你老婆,还有你的母亲。你家里所有女眷都会受到同样的处置,然后我会赔钱给你。放心,我比你慈悲,会给她们提供包扎,而不是看着她们去死。” 毕守忠眼见范进朝着自家女眷过去,大叫道:“我们……我们愿意将功折罪!我们可以杀鞑子,用他们的人头抵罪……” “不必了!” 一声断喝,剑光伴随着血雨,湿润了脚下的地面。女子在发出一声尖叫后,已经昏死过去。身后追来的白发妇人也随后昏厥。地面上,终归没有多出一只女人的手,而是以一具尸体代替。 最后关头,范进的身形忽然快速地移动到毕守忠身旁,随即就用尚方宝剑轻松割开了毕守忠的喉咙。 鲜血如泉,狂喷而出。毕守忠生得身材高大魁梧,血也格外多些。范进取过一方丝帕,轻轻擦拭着剑身,冷声道:“自本官持尚方剑出京以来,他是第一个有幸死于剑下之人。到了阴曹地府倒是有得吹嘘。” 军户们一言不发,身体蜷缩的更厉害。他们既伤心于毕守忠之死,也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而不安。如果这位巡按杀发了性,怕是连自己这些人也讨不了好。边地不是个讲法度的地方,杀了人随便找个罪名扣上,也不是太难的事,对于文臣尤其如此。 只听范进道: “我相信,你们中大多数人身上都有伤疤,就着这些伤疤讲自己的功劳,都能说上三天三夜,每人都是功勋彪炳,每人都是朝廷栋梁!这些伤口就是你们的光彩,也是你们敢于对抗上司目无法度的本钱。不用怕,我说这些不是说你们错了,为国家出过力,自己抖抖威风又有什么不对?哪怕朝我发脾气骂祖宗,也没关系,这时你们应得的。但是,这些东西不能称为你们欺凌弱小,伤害无辜百姓的凭仗。你们没读过书,不懂得道理,所以需要别人来教。你们的光彩不在于你们被鞑虏砍伤了,而在于你们靠自己流血牺牲,保证了其他人不需要上战场不需要受伤也能过上好日子,这才是你们的光彩所在。如果你们靠着这份光彩去欺压别人,乃至认为自己对别人有了某种支配的权力,那这份战功就成了你们最大的罪。” “嫣红虽然是个乐户,但她也是个人。她有权选择做谁或者不做谁的生意,就像店面有权力选择不卖东西一样。即便是自己的妻妾,也不能想打就打,何况是一个乐户。毕守信因为自己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拔出刀来砍人,足见他是个什么为人。毕守忠为了维护自己的兄弟,不惜继续加深对一个女子的侵害。在他们心中,战斗的目的是得到而不是保护,这就是他们的取死之道。” “我可以打赌,他们肯定做过杀良冒功又或是抢夺财货之类的事情。只要查,一定可以查到端倪。只从他们的作为上就能看出来,他们只认同自己的力气,不认同规则、制度。你们这些人里,肯定也有人有类似想法,好在人怎么想都不犯王法,可以随意想。但是在行动上,必须记住你们的身份。你们是天子的爪牙,只能为陛下为大明杀人,你们杀人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人,而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为非作歹胡作非为。我不管你有多少战功,有多少功劳,触犯这条线就要死。相反,只要好好做,按着规则行事,懂得服从二字,你们就可以有好日子过。本官今天已经和本地学官说过了,要在军卫里设立卫学,你们的子弟可以读书,中功名,费用由官府来出。谁有战功,子弟下场时可以得到照应,三代之内为国捐躯者,也可以得到照顾。反之,如果有人像毕守忠这样,不但自己会死,自己的家人也会被牵连其中,自己的子弟也会被赶出学堂,终生与富贵无缘!何去何从,你们自己想清楚。” 远方,又一支马队跑来,为首的正是总兵官郭琥,在他身边则是几个指挥使以及自己的家丁。等下了马郭琥来不及行礼,就吩咐家丁道:“保护按院!”随后朝那些军户道:“巡抚的标营眼看就到,你们都给我老实点。按院大人今天刚刚遇到刺客,此时谁敢对按院大人无礼,按刺客同党处置,就算把你们的头都砍了也不稀罕。” 范进道:“我相信这些人不会聒噪,更不会哗变。我相信大家都是懂得好歹之人,不会做傻事,你们说对不对?”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军户的脸,这些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但是从他们的身体反应看,看不到反抗的迹象。范进点头道:“很好,你们可以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做。这里是多一座学堂,还是多一堆荒坟,由你们自己决定。你们子弟的命运,也在你们手里把握,自己好好想,一定要想清楚再做,不要让自己后悔。” 说话之间,范进已经向外走去,郭琥跟在后面低声道:“毕守忠不是个好惹的主,他在上面也有人,只怕……” “随便,他的靠山如果愿意跳出来,我双手欢迎。一个毕守忠,还不足以偿还他们欠的债,这些人谁也别想好。” 郭琥本来想劝范进息事宁人,可是看他的神态,这句话就生咽了回去,不敢再提。等回到察院衙门时,毕守信已经被带来,关押在牢房内。沈三两眼通红,也是为嫣红的悲惨处境而难过。范进吩咐一句让箫长策和薛文龙用他先当拳靶,只要不打死怎么都行,随后就准备去看望嫣红。沈三这时连忙道:“东翁,张家的小姐在照顾嫣红姑娘,还说您只要回府就请过去一趟,她有话说。”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七章 考题 嫣红已经陷入沉睡之中。 她的伤主要就是在面部和双手,由于伤势太重外加救治不及时,以眼下的医疗条件,情况很不乐观。张家小姐为了救治她显然也花了不少力气,加上她平日显然缺乏体力劳动,已经累的满头大汗喘息连连,几个丫鬟为她擦着头上汗水,依旧控制不住出汗的速度。比起初见之时,人显得略有些狼狈,但也更为真实,此时的她在范进看来,反倒更美丽一些。 见范进来,女子朝他点点头并未起身。由于论辈分,她和张四维同辈,能算范进的姑姑,所以这也不算失礼。而眼下社会女子地位低下,加上这种座师关系不同于文艺作品里的武术门派,是以范进倒也不用真的按小辈礼数去喊姑母。 张氏挥手,把几个丫鬟打发出去,随后对范进道:“嫣红服了宁神散已经睡下了,如果四个时辰之内没有什么变化,这条性命就算保住了。即使如此,她手上的残缺和脸上的伤疤就不是医家手段所能干预。对她这样的女子来说,容颜尽毁又失去双手无法劳作,即便是抢救过来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生活。” “她以后的生活,由我负责解决。”范进道:“这次倒是多亏张小姐帮忙,否则她的伤情怕没有这么乐观。人总要先保住性命才能谈以后。” “范世兄不必这么客气了,大家可是一家人,如果不是把世兄视为张家的人,二哥又怎么会允许我到察院衙门,更不会帮着世兄安抚那些军户了。听说世兄前往毕家之后,二哥特意拜托了几位平素有交情的军官,请他们出兵护卫。如果那些人今天真的哗变,那几个军官就会出兵弹压。” 等到范进道谢之后,张氏又道:“二哥还有句话托我带给世兄,得饶人处且饶人,万事不必做得太绝。毕家兄弟于大同终究是有功之臣,而且与代王府颇有交情,打狗也得看主人。如果随便处置了他们,只怕将来代王府要说话。” “他们与代王府的关系很亲厚?” 张氏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大多数时间住在蒲州,来大同的时间不多。那位代王府的小王爷风评不好,我不想见他。好在宗室不能离开藩地,我待在家里就不用担心。这次听说范世兄来,我才求老爷允准,让我来大同走一趟。所以这边的事我知道的有限,只是听二哥说这毕家兄弟与小王爷很有些交情,也是小王爷的座上宾。一个赳赳武夫能得小王爷赏识,自是莫大光彩,想来必然是心腹或是极好的朋友,才会有这种待遇。” 范进点点头,“多谢世伯提点,改日范某必然登门道谢。” “退思是自己人,不能看着你吃亏,提点几句,也是做长辈应尽责任,不必这么客气。” “谢总是要谢的,即使不谢提点之恩,也要谢过对嫣红的救命之恩。” 张氏看看范进,“退思与嫣红姑娘很投缘?” “初次见面,这一层还谈不到。” “那我怎么看退思对嫣红格外关照,甚至为了她不惜请出尚方宝剑。” “我请尚方剑杀人,不是因为嫣红自身,而是因为她是无辜。” 范进看着张氏,面色严肃道:“嫣红因何被害,我心知肚明。人们叫我白面包公,这句话我是不敢认的。包待制是神,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既没有只手挽狂澜的才干,更没有那份雄心壮志。我所求者,也就是做出点功业,让老百姓不至于听到我的名字就心惊胆战或是咬牙切齿,自己也能落个荣华富贵。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所有人过各自的好生活,有怨气也不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好了。我来山西肯定是要做事,否则对不起尚方宝剑。但是从没想过要把事情做绝,大家各自退一步,对谁都好。可是这不代表我没有脾气。一步都不肯退,把我的退让当成软弱步步紧逼,乃至戕害无辜来吓人,这些事让我怎么忍?如果嫣红有了意外,第一对不起我的良心,第二也等于落我的面子。我连一个弱女子都保不住,有什么资格帮所有人申冤做主?所以我谢你,也谢世伯,既是谢你们帮我保全面子,也是谢你们帮我保住一个无辜的生命,免得我背负太多罪业。” 说到这里,范进又叹了口气。“其实我的事大家都知道,我是家里独苗,到现在还没有子嗣,自然想着多积点福报,让范家早点开枝散叶。这也是我的一点私心。” 张氏看着范进,“若是没有这些原因,只单纯是为了一个无辜女子,退思会做到哪一步呢?” “这……很难说,我不是一个侠客,我有我的家室我的牵挂,所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种事肯定做不来。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也办不到,不过力之所及范围之内,我不会让凶手和幕后主使好过。人说文人无胆,或许没有说错,让我提着刀从门口砍到府里,再从里面杀出来,这种本事我固然没有,即使有也不能做。” 张氏嫣然一笑,“退思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你拍着胸脯保证会让凶手血债血偿,那就是有意骗我了。你肯对我说实话,我很欢喜,证明我没有帮错人。退思下一步,是不是就准备为嫣红姑娘报仇了?” “算是吧。其实不光是为了嫣红,也是为了我自己。不管怎么说,他们自己送到我手上,就别怪我不客气。” 张氏道:“你应该知道,做这件事很难。” “当然。我的对手是何等强悍,自己心里是有数的。我是个独官,除了一口宝剑以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权柄。要想在这里斗倒这么一头庞然大物,实在太难了。” “所以退思需要盟友。”张氏微微一笑,“我们会帮你。” 大同,张府内。 张四象看着老神在在的叔父以及二哥,很有些不解地问道: “其实这一局如果我们一开始帮代王府,是不是容易一些。包括那么多付出和代价,都可以省下来。犯不上花这么大本钱,捧那个广东蛮子。” 张允龄摇头道:“别人给的,跟你自己拿的,总归是不一样。张居正春秋正盛,天知道还能做多久首辅。我们这次的事情如果做得太极端,等于挑明了和张江陵打对台,不但对我家没有好处,还会影响你大哥的仕途。所以我们必须要范进拿我们当自己人,包括给张居正的书信里,也要拿我们视为盟友。只有这样,张居正才会相信你大哥,他在朝中的日子就好过一些。大明的商贾永远受制于庙堂,如果没有你大哥遮风挡雨,没有几家合作,我们连维持这份家业都困难,更不要说其他。” “可是……我们早晚要和范进翻脸。” “所以才要找个人承担罪责。”张四端接过话来。 “咱们抓他的把柄,他不敢和张居正提一个字,否则保证死得很惨。如果再有一个人刻意跟他为难,乃至要对他下杀手,范进就算真的死在山西,也和我们没有关系。代王府世居于此地连阡陌,整个山西的膏腴之地,代王府就占了两成以上。虽然有一部分寄存在我们名下,但是收益总归有限。于其受制于人,不如自己拿在手里。可是抢夺宗室田地这种事,麻烦很大的,搞不好就要惹怒朝廷自身遭遇不测。让范进和张居正顶在前面,替我们承担责任,我们自己拿好处不是更好?” 张允龄道:“朱鼐铉这个人,也不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最早他有求于我们,还算是恭顺。这几年他羽翼渐丰,原形毕露,已经有些不受控制。私下里甚至还想要搜集我们的把柄作为要挟,这个人不除,早晚是我们的心头之患。这次把他和范进一起解决,最好不过。” 张四象道:“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只不过范进那愣头青若是只知道拿尚方剑杀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张允龄摇头道:“如果他只有一口尚方剑,我根本不会理他。可是老夫看来,这个人并不简单,这次朱鼐铉逼出了他的真火,我们正好看看他的成色到底如何。是龙是虫,这次正好看个明白。” “我相信大同城里等着看我怎么解决这件事的人很多,有些人事想看笑话,也有些人是单纯觉得我做不来或是太荒唐,准备等我搞糟以后出来收拾局面,也有些人是想看我的成色,如果我表现得够好,或许会多出很多盟友。反过来,就真的举步维艰,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由于嫣红的伤情要有四个时辰观察期,张氏就理所当然的留了下来。范进对于她的情绪大概能揣摩出几分,但是也不太完全。这女孩对自己有好感毋庸置疑,但是好感到了哪一步现却说不好。给自己上药时,那种强行表现出来的亲近,就像一根刺横在心里,让他对于这个女子的用心和真实想法总是有所怀疑。 现在两人虽然同居一室,张氏的态度也远比上次热情,但范进依旧保持着距离,没有与她过分接近。这种疏离感对于双方而言,似乎都非常舒服,让彼此的交涉更为融洽。 心中这些分析算不上机密,即使自己不说,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索性就把这些都说了出来。一般到女子对于这种算计谋略并不感兴趣,才子应该谈风花雪月,讲这些东西会严重损失好感度。但是狂粉的价值就在于,不管偶像谈什么,她都会有兴趣,之前徐六如此,如今张氏也如是。而且张氏来察院衙门的目的显然并不单纯,除了救人以外,还承担着信使的责任,对于范进这些话她不但听得津津有味,显然还记在心里。 她问道:“那退思可曾想到了什么法子?难不成是要毕守信招认幕后主使?” “我把他大哥杀了,他怎么可能还跟我说出幕后主使?这条路走不通了。” 张氏道:“原来退思早就猜出这一点了?那为什么还要杀了毕守忠?” “大概是因为涵养还不够吧?”范进一笑,“我虽然知道事情是这样,可是当时看到嫣红那个样子,就有一股火升起来,不杀了毕守忠,这股火就没地方发散,所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也就做了件糊涂事。” 张氏摇头道:“这件事并不糊涂。如果退思不杀毕守忠,或许是个智者,但是绝不是个父母官。父母看到子女被伤害时,不会理智地去考虑得失,只会想着报仇。正因为你杀了毕守忠,我才相信你是真有可能为百姓出头,去对付那些大人物。我这么想,百姓也会这么想。有些人可能会疏远你,但是接近你的人只会更多。” 范进一愣,打量张氏的眼光也有些不一样。他原本看来,张氏也就是徐六那种大家闺秀,家学渊源之下,比普通的劳动妇女见识修养都高些,但是格局也就是那么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是她们的全部世界,于外界的事所知不多。可是现在看张氏说话时的神态以及交谈内容,其分明是个极为聪慧通晓事务的女子,与之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形象完全不同。 看他的样子,张氏叹了口气。“我知道退思在想什么,其实今天也是我第一次不再装傻。如果今天在我面前的不是退思,或者退思不曾拔出尚方剑杀人,我都不会说这些,也不会把这一面给你看。退思既然肯保护嫣红,想必也不会害我,你能答应我,不把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任何人么?记住,我说的是任何人。” 范进看她神色郑重的样子,与之前呈现在自己面前的解语娇花完全不同,心内越发生疑。点头道:“可以,我答应小姐的要求,但是你能告诉我原因么?” “这……现在还不是时候。”张氏羞涩地一笑,“容我卖个关子,到我能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现在倒是想问问退思,你可曾想好了破敌之策?” “如果我说想不出,难道小姐要帮我?” “不。我只会离你远一些,而且今后在你面前,永远都是之前的样子。” 范进点头道:“这么说,这是一道考题了?” “算是吧。如果是考题的话,退思可有答案?”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在敌人的心里早就埋下了一颗毒种,今天的事算是浇水施肥,我想接下来,就到了这朵毒花开放,夺取敌人性命的时候了。” “好,那我拭目以待。”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八章 报仇雪恨(上) 其实正如张氏所说,大同作为边陲之地,人们的思想与腹里大为不同,比如在对人命的看待上,大同这边不存在人命关天这个说法。对于这帮人来说,人的生死一如花开花谢,都是极寻常事。疾病、战争、打斗又或者为了确定一个女人、几间房屋的归属,都可能导致生命的消逝。每年防秋摆边,都会有人一去不回,人们早已经习惯。与那些消失的边军相比,嫣红终究只是如尘埃般渺小的存在,没人在意她的死活,她的冤枉。 是以,当范进剑斩毕守忠随即于次日宣布处斩毕守信的消息传开,所有听众的反应都惊人的一致:察院疯了? 总兵府内,十几个武官围着总兵郭琥喋喋不休,希望他代表武人说一句话,向范进讨人情。 这些人与毕氏昆仲谈不到交情,有些人甚至与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人交恶,可是份属武人,此时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感慨。谁手上没有几条冤魂,如果按这个标准执行,大同武官基本就得整体更换。 “镇台,这事真不是小事。毕守信无非砍伤了一个娘们,有什么要紧?他可是立过战功,为朝廷受过伤的。一个乐户女子,就算是一刀杀了,也不过就是几个钱的事,现在人还没死,就要毕家两条人命偿还,这未免太重了。” “是啊,这事您得说话。否则的话,以后咱们的儿郎谁还敢上街?咱谁还敢去乐户喝花酒?喝多了打一场架,就可能落个死罪,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郭琥看看众人,一语不发。几个军官被他的眼神扫过,心里打了个突,说到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能在大同这里当总兵,自己先要镇得住场子。郭琥在大同颇有勇名,这些军官倒是不敢不买他面子。方才七嘴八舌的喧嚣,在他那严厉的目光下,渐渐消失,房间内归于平静。郭琥这才开口道: “你们说够了?胆子倒是不小,一群人围着我吵吵嚷嚷,不知道还以为是要哗变。若是让按院老爷看见,怕是要多砍几个脑袋才行。你们让我去说,好,那你们告诉我,巡按老爷是克扣了犒赏,还是从你们手里拿走了钱粮军资?又或者是要我去告诉巡按,你们这些人准备跟他对着干,只要他斩了毕家兄弟,你们就带兵哗变。如果你们有这份胆量和本事,这个人情我可以去讨!。” 几个武官没人言语。 郭琥的面色一寒,巨大的巴掌拍在桌上,震得壶碗乱动。 “胡闹!毕家兄弟因为什么掉脑袋,自己心里没点数么?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这些武人躲还躲不及,你们还自己往刀口上凑,是该说你们胆子大,还是该说你们蠢?这件事也是你们能掺和得起的?那边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也不想打听,只想劝你们一句,钱财再多也得有命花,如果把自己脑袋玩掉,就算万贯家私自己也享受不到。” “镇台……我们没这个意思,只是这个口子一开,我们只怕……” “你们只怕自己伸手拿钱,从军户手上夺地,盗卖军资、杀良冒功那些事也被拿出来,然后一个个被砍了脑袋对吧?” 郭琥哼了一声,目光中满是鄙夷。“我不说你们做的这些事是对是错,只说你们的脑子简直白长了!眼下有这么个人顶在前面,替咱们遮风挡雨,范进的力气都花在他身上,也就看不到我们。一个人的力气是有限的,范进也不是三头六臂,盯着他就不会盯着我们,这是傻子都能明白的道理。现在你们跳出来,要保下毕家兄弟,不等于是主动跳出来和那边结盟,要联手对付范道长?你们是觉得自己够资格参与到这种事里,还是觉得自己比别人多几条命?” 几个武官尴尬地低下头,不敢作声。郭琥的语气略放平了一些。“我既然是大同总兵,就是你们的挡风墙,如果有人想要动你们,我肯定要出头说话,不会让你们随便被人收拾。可是人家要是什么都没做,咱们也不能自己跳出去找死,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不管谁说了什么,你们都给我记住,范道长不是朝咱们来的,咱们也犯不上跟他结仇。这个人对咱们丘八还算有恩,咱们即使没资格帮他,也不能坏他的事。再说,眼下行刺巡按的案子还没破,你们要是上赶着求个死罪,我也拉不住,不过别想牵扯上我。” 一人道:“镇台,那听您的意思,范道长不会拿尚方剑砍我们的脑袋?” 郭琥道:“尚方剑肯定要见血,但是见谁的血就难说。山西这地方藏龙卧虎,范道长不是海笔架,不会想着斩虎屠龙杀个干净。适可而止的道理我懂,他自然更懂。只要你们不自己出来寻死,我就可以在道长面前保下你们的性命。” “那就好,那就好。”一个武官长出一口气,随后笑道:“是我们几个一时糊涂了,镇台别见怪。今晚上去吃花酒,我请客……” “给我滚回营房带兵去!从今天开始,谁要是再随便出去吃花酒,不用尚方剑,我的军法也能办了你!”郭琥面色一沉,“大敌当前,大家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能再怠惰了。往日你们怎么胡闹都好,到了需要武人卖命的时候,谁也不许给我丢人现眼。不但你们自己,你们的子侄亲属也给我看好了,都给我长点眼。谁要是这个时候出去惹是生非,那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几个武官连忙行礼听令,临走时,那被训斥的武官又忍不住问道:“镇台,你说这次龙虎相争,到底谁能赢?” “我是武官不是文臣,看不到那么远,这话让我怎么答复你。谁输谁赢,跟咱们这帮吃刀枪饭的也没关系,都给我回去好生带兵,其他的事不要想!” 房间里只剩郭琥一人时,他自书架上取出一副画轴,展开来正是一副以天鹅绒作为底料绘制的油画。上面的郭琥盔甲在身,领军出征,画作栩栩如生,画中郭琥威风八面如同天神。端详了好一阵子,郭琥才低声道:“去去一条土蛟,如何斗得过下山猛虎?何况这只猛虎背后,还有条真龙在撑。就是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手段,才能降伏这条孽蛟。” 三日之后,大同城西,一处宽阔广场上。披头散发的毕守信跪倒在地,赤膊捧刀的刽子手站在他身后,鬼头大刀在太阳照耀下闪烁寒光。数百名盔甲整齐的官兵,维护着临时法场的秩序,以长枪组成围栏,阻止外人闯入。 一个老妇人与两个中年女子哭得一塌糊涂,拼命向法场里冲,但是这些来自京师的士兵身强力壮自身颇有勇力,并不是她们能冲撞得动。老妇人声嘶力竭地高喊着:“我毕家几代忠良,我儿为朝廷出过力,为大同流过血!我毕家还没有后人,我们不能绝后啊!” 范进一身官袍在身,于芦棚内冷眼旁观。在身后立了四扇屏风,屏风后面上包裹药布,躺在软床上的嫣红,被梅如玉抱着,向外观看。 张氏的医术颇为高明,一番抢救下来,嫣红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总算成功保住性命。于肢体上的残缺以及脸上的伤疤,就是没办法的事。她的身体依旧虚弱需要长时间静养,并不适合出行。可时她想要观斩的意愿很坚决,范进就只能听从。 对于毕家的哭喊她也听见了,只是充耳不闻,一如外面的范进。随着一声炮响,刽子手刀光一闪,一道血箭喷起,斗大的人头滚落在地。法场外已经一声惊呼,妇人大叫道:“阿姑!你倒是醒醒啊,阿姑!” 嫣红低声申银着,“活该……她们就该家破人亡,不能杀了她们,便宜了。” 梅如玉道:“嫣红姑娘身体还没好,不能过分激动。反正你看着仇人掉脑袋,这口气也该出了一些,我让人送你回府吧。” “没有,我的气还没有出,我的真正仇人还在逍遥快活,我怎么能出气!”嫣红的情绪有些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当初糟蹋我,又把我卖到乐户,现在又让人把我毁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一天不死,我就一天没法消气。” 梅如玉一皱眉,“嫣红姑娘,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大家都是本地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主横行霸道的事多了,被他祸害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丢掉性命的也不下十几个,最惨的未必是你,可是谁又能报仇?人家凤子龙孙,就算一刀杀了你,都不需要给你偿命,你别太过分啊。” 嫣红被她训了几句,就不再说话,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梅如玉招呼着外面的女护卫进来,将人向察院衙门里送,心头却感到一阵莫名地不安。 自己刚才训斥嫣红,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要求过于苛刻,人在遭受了那样的折磨后,本来心性就会改变,何况她现在受病痛折磨,说话过激一些非常正常。自己真正气愤的原因是她的要求会影响到范进,甚至对他的仕途造成不利后果,所以自己才会生气。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下意识地为那个男人着想?是因为他亲手杀了毕守忠,还是因为他抱着嫣红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样子?又或者是灯前枕上耳鬓厮磨,让自己的心志产生了动摇,不知不觉间假戏真做? 她只觉得心乱如麻,脸上如同火烧,觉得自己成了自己最为鄙夷的水性杨花女子,可是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当范进走到屏风后时,她站起身称呼老爷时,心里的想法却是:这身文官袍服,比文龙哥的盔甲好看多了。 刚一回到察院衙门,沈三就迎了出来,对范进低声道:“宗室这边来人了。都是从咱们手里领过禄米的人,鬼鬼祟祟的,脸上还糊了膏药,生怕别人认出来。” “愚蠢,顶着膏药满大街走,生怕别人不多看他几眼么?这帮笨蛋,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范进边说边向书房走去,书房内,包括朱聘婷的父亲以及几个上了年岁的宗室,都用膏药糊着脸,又或者用破帽子一类的东西挡着面孔,防止被人认出来。 范进与他们见过礼,落座之后道:“几位倒是用心良苦,不过恕我直言,这种装扮没什么用。只要朱鼐铉稍稍注意下你们住的地方,就会知道谁在家谁没在家,再一分析自然知道你们的去处。再说自从你们从我手上领了禄米那天开始,他就把你们当成了叛徒,不管你们做什么,他都不会放过你们。无非是我现在在这,又安排了护卫保护,他不敢轻举妄动。等我一走,你们的安危就得自己负责了。好在我认识几个出色的镖师,可以介绍给你们。” “范老爷别消遣我们了。朱鼐铉丧心病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老爷千万要救救我们,否则我只怕我们几个的性命都保不住。” 朱聘婷的父亲战战兢兢说道:“嫣红姑娘只是敬了老爷一杯酒,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做的事情,他怕不是要把我们碎尸万段。大老爷千万要救命啊。” “是啊,老爷救命啊。” 范进摇头道:“我是人非神,如何救得了人命?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方法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愿意不愿意照着做,我不会勉强。我在这里,肯定保你们没事,至于我走之后会怎么样……谁说得准,也许他良心发现,或者念着血脉亲情,不会对你们怎么样,这些事都难说的很。” “不……朱鼐铉那个混账根本不会念及血脉亲情,否则就不会做出杀害世子的勾当了!” 朱聘婷的父亲忽然说道,几个同来的人想要阻止他,却被他一推。孱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力量,把几个人都推了个趔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怕什么?现在不是他死,就是咱们死,有什么不敢说的。范老爷,朱鼐铉勾结术士陈九仓以巫蛊术谋害代王世子,为做法生取人心。事成之后后又杀陈九仓灭口,后来又杀了孙河的事,小女想必已经对您说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顾念血脉亲情,对我们留手?我也知道,这种事没凭没据,告不倒他。只求大老爷说说,有什么事可以办他,您只要说出来,我就可以找到人来出告。大同就这么大,姓朱的人又不能离开大同,他朱鼐铉不管有多少手段,也都是在这座城里施展,瞒不过我们这些人耳目。大家过去不说,不代表不知道,现在只要您问,我们有什么说什么。” “好!有什么说什么就好。你们如果想活下来,就把你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不管事情大小。哪怕就是侵占田地这种小事,也要对我说清楚。至于该用什么罪过办他,我来决定。你们要做的就是告他,而且是光明正大到我察院衙门来告,让所有人都知道,察院衙门受理状告朱鼐铉的呈状,为民做主!”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九章 穿梭时空的降维打击 听到范进采取的策略居然是让百姓告状时,城中几位大佬乃至当事人朱鼐铉在内,反应都是莫名其妙,随即就觉得有些可笑。乃至在毕家兄弟被杀以后,还特意做了布置,准备应付官府发难的朱鼐铉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只是想沽名钓誉,博个青天名声而已。如果一开始就说清楚,不故作姿态的话,本王送他个名声又如何?现在来这套把戏,白白惹人笑话。色厉内荏,没什么可怕,大家各自做事,不用理他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张家的张四端。他一开始的看法和朱鼐铉差不多,觉得自己这些人对范进有些高估。看他眼下的作为分明就是被朱鼐铉吓破了胆,不敢再做什么,放告就是摆个姿态,给自己落个青天名声,最终什么也做不了。这种官员对于张家而言,其实都没有笼络的必要,包括一系列的计谋都没有用武之地。就在他准备面见张遐龄,商量修改计划时,却在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伺候张四端多年的老仆发现,自己的主人在这一刹那间面色竟然一变,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也不发出声音。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惊恐之色,仿佛想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 这种眼神过去只在张允龄这一代人身上出现过,张家这一代子弟生于富贵乡,虽然在商场上搏杀,但是毕竟背后有个强大靠山支撑。在生意场上不管输赢胜负,又或者与谁结怨,他们都犯不上害怕,更不会有这种神情。 老仆人走近张四端,准备看看主人是不是发病或是有其他什么问题,却听张四端低声呢喃着:”若是这样……此人不能留,绝对不能留!” 过了许久之后,他猛地一把抓住老仆的胳膊,厉声吩咐道:“马上让张升来见我,就现在!” 山西,王崇古家中。 几个年轻的女眷围着张舜卿说着闲话,这么个美丽而高傲的凤凰住进来,自然在王家女眷引发一些非议乃至嫉妒。但是家主王崇古与张居正交情莫逆,张舜卿在王家自然不用担心受到什么攻击或伤害,再者这位相府千金虽然骄傲但并不跋扈,社交手段比起普通大家闺秀更为高明。几番应酬下来,就靠着自己优雅的谈吐以及高明见识在王家上下落得一片揄扬,不但与王家当家老夫人相处融洽,这些年轻女眷里,也有不少人成了她的崇拜者。 从举止到打扮,这些小姑娘都努力学着张舜卿的样子,不知不觉间成了迷妹。现在围在她四周听她讲自己丈夫的故事,全都听得两眼放光,津津有味。一个王家媳妇忍不住叹息道:“这位范姑爷倒是个难得的好男儿,只不过这样的男人不但大小姐看着好,其他人看着也好,男人又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一不留神就给你惹出点什么风波来。一个梅花老九就把大小姐气成这样,你这一走,还不知道又有多少不要脸的贱人贴上去。” “是啊,男人不能太惯着,还是要收拾的。” “四嫂这么说就不对了,夫为妻天,男人终究是一家之主,要给他面子。再说范姑爷人在官场,偶尔逢场作戏在所难免,只要不太过分,还是该睁一眼闭一眼,不要太过斤斤计较。” “嫂子这话不对,张家姐姐这么好,范姑爷就该一心一意,还在外面勾三搭四就是不该。姐姐这回就要多住些时日,好好教训教训他,让姐夫从此不敢再乱来,姐姐对吧?”王家最得宠的一位小女儿拉着张舜卿的手,讨好着这个偶像。 张舜卿嫣然一笑,“妹子这话说的是,不管是为了教训他,还是为了妹子,我都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才行。” 另一个年纪略大的妇人道:“小妹这话随口说说,张家妹子别真的往心里去。大同那地方可是凶险得很,听说今年又不太平,搞不好要打仗。刀枪无眼,还是让妹夫早点过来,我们帮你骂他,让他给你赔不是,大家也就算了。万一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对谁都不好。就算不提鞑虏,大同城里的藩王、边军,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当年阿舅督抚宣大的时候,听说也对这帮人头疼得很。妹夫年纪轻轻,就要和那些人周旋,一个不留神……就是要吃苦头的。咱们都是成了亲的女人,不能耍小孩子脾气,跟男人斗气归斗气,还是得为他着想。” “谢谢姐姐提醒,小妹心里有数。”张舜卿用手轻轻抚着一旁那位小小姐的纤手,目光看向窗外,视线透过层层深宅大院刺破云层,直抵大同。在天上云端,仿佛自己的心上人正骑在马上朝自己挥手微笑。于是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那会心一笑的风姿,让几个女子全都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即便努力学习,与这位名门贵女之间,依旧有天差地远的距离。 “我对自己的相公有信心,他虽然惹我生气,但是本事还是有的。我相信他在大同,肯定不会被藩王或是边军为难,肯定能立个大功!” 大同城,巡按衙门内。 沈三的脚步轻快玉面微红,呼吸略有些急促,语气也在微微颤抖。 “东翁……这……这是第十九份状纸了。告朱鼐铉,全都是告朱鼐铉!这还没算上那些匿名状纸,如果加在一起,不下八十份状纸。” 范进看他一眼,“几张状纸而已,不至于成这样吧?你在上元办公时,状纸见得也不少啊。” “可是不一样啊。这是告藩王的,凤子龙孙天潢贵胄,又是那么个横行霸道的人,过去谁敢告他?这些有名字的基本都是宗室,还有两个是本地的乡绅。” 说到这里,沈三的精神微微有些黯淡。这两个乡绅的情形其实跟沈父差不多,都是有功名,但是没什么太大的权柄。与沈家比起来,这两家条件要好一些,自己有些田地,城里还有些生意,虽然没有什么大的靠山,但是日子起码过得去。 其中一家是自己的田地被强行算成藩王田地,衙门里的白册莫名其妙就改了,让一个举人功名的员外,莫名变成了佃户。虽然不至于真的要去田里劳作,但是田骨被人拿走,依旧窝了一口气。另一个更惨一些,女儿只是出嫁时,被朱鼐铉抢了花轿,受辱之后悬梁自尽,衙门又不肯受理官司。 这种小乡绅的遭遇与沈家颇为接近,沈三见景伤情,倒也是正常反应。范进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同这种地方文教不昌,人们畏惧武力而不是制度规则,再加上藩王本就不受王法约束,出现这种事非常自然。宋国富不过一盐商,虽然富可敌国,但也不具备挑战秩序的资格。等到此间事了,我会为你报仇的。” “谢东翁。学生想的不光是这些,而是在想,当初爹带我们到江宁,就是为了告状,结果中了歹徒埋伏,惨遭屠村。如果当时扬州也有一个东翁这样的官员,我们全村人就不会死。官府放告是常有的事,可是真正能为民做主的却不多,结果就没人相信官府,也不愿意相信衙门出的告示。” “我这可不是放告。而是让百姓申诉,换句话说,就是告诉百姓,我这次会为他们做主,让他们把自己受的委屈说出来。” 这年月的人还不知道公诉的威力,也不知道忆苦与简单的喊冤之间,存在巨大差异。即便跟随范进一段时间的沈三,对于这里面的关节也不是非常名表,只是大概摸到一点门径,还不能看到其中紧要。 范进道:“这个天下最有力量的人,并不是帝王将相,而是老百姓。就算九边这种地方,不穿盔甲的百姓也远比穿盔甲的武人为多。他们平时看上去是最容易欺压,最容易压榨的对象。实际上他们身上所蕴藏的能量最强,一旦爆发开来,便是山崩地裂天地倾覆的局面。真到了那时候,不管是边军还是其他什么军队,都已经挽回不了局面。很多人会死,包括我们在内,整个朝廷也会被倾覆,那种结果是我不想看到的,也不想我的子孙经历。所以我从上元开始,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这股力量导入于国有利的方面,不让他们以朝廷为敌。” 沈三道:“东翁是说这次也是?” “没错。这次我就是把民众的力量吸引出来,给大同的人看。让他们摘掉,老百姓不是刻意随意欺负的,一旦百姓群情激愤,后果就是这么可怕。我已经安排人,把状纸上的内容进行宣讲,让百姓知道朱鼐铉都做过什么。这些人本来就恨他再加上官府的引导,这股力量就会指向代王府,让代王府以及朱鼐铉知道后果有多严重。而这股怒火被引导出来,未来一段时间内,他们就不会恨朝廷,可以安心耕种田地,做工经商,不要想着去谋反搞破坏,这个天下就有几日太平。” 沈三道:“也就是说,原本这股能量是引而不发,一旦到了发作之时,就是山崩海啸。结果现在东翁提前把这股能量引发出来,让它的威力大打折扣,只能小打小闹地造成一点影响,不至于妨害大局。将来再想积累出那么大的能量,又要是百年以上的时光?至少这段时间内,这里就不用担心了。” “孺子可教。我帮助江陵相公在全国推行新法,本质上也是这个意思。把民愤进行疏导化解,让谋反乱世的种子尽量消失,不消失也让它无力,百年之内,刀枪入库干戈不兴,就是我最大的成就,我的子孙可以安享富贵,不用一刀一枪去搏出身,我就安心了。至于百年之后,就看是否有能人再出,再把这股力量消耗干净。不过那时候的事,就和我无关。人就是这么多寿命,总想着千年百年以后会如何,太累了犯不上,还是先顾眼前。” 沈三听得入迷,目光有些迷惘,直到范进的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才回过神来,尴尬一笑道:“学生失礼了。” “没关系,这些话你不要对别人说,自己好好消化,如果将来有机会做官,就按这个方法做事。” “不……沈三不能……学生是说沈三不会离开老爷身边,一生只做幕僚,不会做官。”沈三深吸一口气,脸色微微泛红,连忙岔开话题道:“如果这股火用在扬州?” “十个宋国富也扛不住。当今天下消息闭塞,很多时候朱鼐铉做的事,外地人都不知道。即便是大同城里也是一样,我在这边杀毕守忠,也许几条街以外的人就不知道毕守忠是谁,也就谈不到好坏。朱鼐铉为非作歹的名声大,但是具体做了什么,知道的人不多。所以人们对这个坏的概念很模糊,仇恨就不那么强。现在我把一切说出来,让大家感同身受,直到原来朱鼐铉是这样行事为人。他今天可以对这些人坏,明天就可以对自己这样,人们才会真的恨他、怕他。” “如果是在正常时候,人们大多是怕多于恨,在大同这种地方,很可能产生一种反效果,就是大家认为斗不过他,反倒按他的命令行事。严刑峻法的用意,也就在于此。不过眼下大同有我这个巡按,而且我摆明了要和朱鼐铉斗到底,这些人的恨就会战胜怕,这股力量就会暂时为我所用。当然,这也需要引导,否则的话,就是空有蛮力不会使用,也没多大效果。” 沈三道:“张铁臂他们就是去做这个了?” “这混账连续搞砸了两件事,差点害死嫣红姑娘,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那还要他做什么?他是跑江湖出身,跟普通百姓打交道,煽动舆论这种事算是拿手好戏,这事应该能做。再说这也算个演练。” “演练?” “是啊,第一次做,难免有的地方想不周全,在这把所有不足的地方找出来,予以改正。将来在扬州,才能用得好。” 沈三呼吸越发急促,忽然跪倒在地道:“学生谢过东翁大恩大德,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好了,有话起来说吧,跪在这里算什么。” 这时恰好范志高来通禀,大同知府衙门的人前来拜访,沈三趁机离开,回到自己房间里,把父亲牌位抱在胸前大哭,又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书房里,知府衙门的人已经到了,乃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书办,等到见面之后那书办忽然跪倒在地道:“下役今日前来,并非公务乃是私事。道长的放告,是只对百姓,还是官民人等都可上告?” “有区别么?” “有。若是道长只允许百姓上告,想做个清官,得个好名声,下役今日前来,便是自首。这些年下役任职户房,收受好处近千两,或许道长可以再请一次尚方剑。如果道长允许官民人等上告,那么下役今日冒死前来,就是来喊冤告状的,要告待袭代王朱鼐铉!”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章 降龙(上) 天色傍晚。 沈三将一碗猪头肉送到了书房,见范进依旧在看着状纸,轻声提醒道:“东翁,事情不必急在一时,还是得保重身体。中午便没有吃,晚上还是该吃些东西。学生记得东翁曾经说过,状纸是永远都看不完的,还是得先填饱肚子再说。” “你倒是教训起我来了。我修行易筋经,就算三五天不吃饭,也没什么要紧。外面的人还这么多?” “比白天更多了一些,我看好多乡农打扮的人也在外面,应该是附近的农夫听到消息跑进城里来告状了。农夫畏惧官府,如果不是东翁白面包公名声在外,这些人也不敢来衙门打官司,更别说告的还是藩王。” “农夫畏惧的不是官府,而是未知与权威。如果官府对他们而言,始终就是一个会让他们家破人亡的地方,他们自然怕而且恨。如果一个朝廷,只让农人既怕且恨而没有期待,便很难维持。前朝兴亡,归根到底就是衙门没有做好自己的位置,让百姓只有恨而没有期待,一旦百姓活不下去,就会铤而走险,时间一长这个天下就守不住了。我做包公,因为包公可以给老百姓希望,大家对衙门有期待,就不会想着靠自己改变命运,这样的天下才能安定。要不然的话,这些人拿起刀子冲进代王府杀人,整个大同就要大乱了。” 沈三道:“表面上看东翁是在为难宗室,实际上还是为陛下分忧,这份苦心孤诣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明白。” “明不明白都得做下去。这帮藩王简直就是毒虫,百姓、边军、士绅、衙门,都对他们恨之入骨。户房书办都来告状,不办他自然是不行了。如果我不动他,这些百姓就会对衙门失望,对朝廷失去信心,朝廷的威望就难以维持了。” 沈三道:“那书办与朱鼐铉有仇?” “不是私仇是公事,或者说是利益。代王府在大同就藩百年,王府的田地自然不会跟当年一样。这些凤子龙孙自然不会想着开垦荒地,而是看谁的土地好,就设法抢过来。除非是让他忌惮的士绅,比如张家那种,他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其他人的田地、妻女被他看上,就只有乖乖献上的份。户房就是和钱粮打交道的,有这么一群人在,户房自己的小册子就用不上。今年记下的田地丁口,过几年就发现成了王府的佃户,想要去重新检查,又被王府疑心是要查他们的地,动辄就被王府的护卫打骂。打架都是人,这种日子谁受的了。这个书办被朱鼐铉欺负的很惨,下乡就被打,挨揍还没地方申冤。其实他一开始不是要查朱鼐铉的地,只是想看看如今田地变迁情况,被打几次之后,反倒真的要和朱鼐铉作对了。只不过一直没有遇到值得信任的人,这次算是破釜沉舟吧。” 沈三道:“这朱鼐铉横行霸道,作恶多端。我在外面听那些农人议论,也都是被他和他的手下欺负得很惨。他手下那些管事在乡下管理田庄,简直就是土皇帝。为所欲为无人能制,这些百姓深受荼毒,就指望东翁做主。可是……我们真的要抓藩王?” 范进摇头道:“藩王乃是凤子龙孙,我也没有资格抓捕。要想动朱鼐铉,必须有天子的圣旨。但是目前我们手上掌握的东西,还不足以把圣旨请来,即便是老泰山能够请来圣旨,我也不想用。现在就请来圣旨,太便宜他了!你想想看,如今这些罪名不管百姓怎么恨,对藩王来说都不算大事。搞几个女人,杀几条人命,在天子眼里算得了什么?最多就是看老泰山的面子,贬为庶人就是了。一事不二议,等到贬为庶人之后,再找到什么罪证,也不能再追究朱鼐铉,反倒是让他逃过惩罚,这条路不能走。” 之前在长沙见过吉王的荒唐,于明朝藩王的混账算是有了点心理准备,等到刑部观政时,范进特意查阅过有关藩王的一些卷宗,于这帮人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藩王虽然不参与朝政,但不意味着他们就真的是边缘孤立群体。这帮人不受地方衙门辖制,没有圣旨没人敢动,在地方上自然就为所欲为。而且对藩王来说,他们的红线与普通人不同,朱元璋制定的大明律或是大诰,对他们而言没什么意义,真正要注意的而是宗法以及君臣的尺度,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像是荆州的辽王朱宪火节,这个在后世历史上,被人以讹传讹说成被张居正搞死的藩王,强上自己的姑姑,玩监禁游戏,抢夺民财强抢民女,地方衙门无可奈何。朝廷得知这种逆伦大罪之后,也不闻不问装没听到。真正导致他完蛋的原因是嘉靖死后辽王不肯为天子穿孝,在御史出奏之后,辽王挑白旗离开藩地,声称要进京鸣冤辩诬,结果就被废为庶人关进凤阳。整个事件发生在隆庆朝,与张居正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这件事也可以看出来,藩王的守则在哪里。 以当下朱鼐铉的罪行,也就是个加强版恶霸,甚至连废为庶人的罪行都达不到,象征性的惩罚告诫一下,对他并没有意义。大同必须有代王,上代代王嫡子死去,朱鼐铉是血脉最近的庶出子,靠这一条就能保命。 范进从没想过让大同没有藩王,那是做不到的妄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宗藩条例贯彻下去,把代王换个人。 沈三道:“要想废了朱鼐铉,现在的罪证还不够。可是百姓不懂我们的苦衷,如果东翁一直隐忍不发,我怕百姓误会东翁胆小怕事,对于衙门就更不信任了。” “没错。所以这件事必须要处理,而且要快。不动朱鼐铉不代表不动别人,朱鼐铉只有一个人,他再坏破坏力也就那么大。一天抢一个民女,一年也就是三百多个。但是如果手下人也参与进来,可能一个月就能抢几百个。” “先剪除他的羽翼,跟东翁在上元时做的一样。” 范进点头道:“没错。而且要让百姓全程参与,哪怕打死一两个也没关系。当然,这话不能告诉他们,表面上还是要阻止。反正边地民风剽悍,衙门阻止不能,我也没有办法。我在这里看状纸,就是为了找出几个罪大恶极或者说朱鼐铉最为得力的部下抓起来,给他们来个下马威。白天告状晚上抓人,三天之内人头落地,老百姓这口气出了,也就出不了大事了。” “可是人在王府里,怕是不好抓。” “不好抓,可以让人给我们往外送,相信我,朱鼐铉这种人,没有这么硬的骨头。” 阳光普照,大同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人们刚一睁眼,就得到了一个堪称爆炸性的消息:代王府被包围了。 包围王府的人成分复杂,既有挽着裤管拿着锄头的乡农,也有城里那些穿短打的军户人家,其中还包括了几个书生。人头攒动如同海洋,把整个代王府围得水泄不通。人多秩序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喧嚣与叫骂之声透过重重门禁,一路飘到王府里,将朱鼐铉自睡梦中惊醒。 他怀中抱着的,正是那来自塞上的尤物,这个柔软如蛇其媚如狐的女子让喜新厌旧的朱鼐铉一改常性,一直与她缠绵一处。昨晚半夜折腾让他的睡眠严重不足,起床气加上宿醉,脾气就格外的差。 “到底怎么回事?是谁天一亮就在外面吵,割了他的舌头,不要让他再发出动静!” 侍女很快就送来了答案,发出动静的不是王府中人,而是围困在外面的乡农。朱鼐铉一皱眉:“这些人疯了?敢来围困王府?仪卫是干什么吃的,居然不赶人?传我的话,把仪卫司指挥杖二十,让典杖暂时代理指挥,调一百人出去把这些穷骨头赶开,不听话的就用刀枪来打,再不行就杀几个。” “慢!”正在朱鼐铉胸膛上画圈的女子忽然开口道:“千岁息怒,这件事有蹊跷。那些穷骨头平日怕王府还来不及,怎么好端端的就敢来围困王府?而且本地的衙门不闻不问,就放着他们闹?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先把人叫来问问再说。” 很快,王府长史齐世君来到了书房,朱鼐铉衣衫不整的坐在那两眼通红,大口喘着粗气。妖媚的女子站在一旁,正用手举着点心向朱鼐铉口里送。齐世君对于朱鼐铉的模样见怪不怪,已经懒得说什么,只如实汇报着情况。 “这些百姓虽然围在府外,但是始终保持两箭之地,而且人多势众,我们的仪卫如果动手驱逐,于道理上就立不住脚。再说,巡按衙门的人也在,那位戚金将军带了几百官兵在那里维持秩序,防止有人趁机打砸破坏秩序。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动粗,只怕戚金不会坐视不管。地方衙门的人陆续赶过来,咱们这个时候,不适合一味用强。” “范进!”朱鼐铉的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我就知道,这件事一定是他做的。昨天派人占了我的产业,改成宗室书院。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他今天就唆使百姓来围我的王府,简直欺人太甚!来人,去请王妃出来,让王妃去问问范进,眼里还有没有朝廷!知不知道这里是姓朱的!” “千岁息怒,察院衙门派了人来送书信,千岁未醒,书信已经送到了王妃那里。” “你不早说!你在这里等,美人,陪我去母妃那里看看,到底写了些什么。” 朱鼐铉带着女子横冲直撞地来到后宅,几个侍奉王妃的侍女远远避开,朱鼐铉看着她们的样子撇嘴道:“跑什么?本王现在已经有了美人,不会再来弄你们,至于吓成这样?被本王宠幸是你们的福分,弄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简直不知好歹!” 说话之间他已经推开门,与女子走进房中。 代王妃今年已经四十出头,养尊处优的人,年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一些。但是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她神情憔悴,皮肤黯淡无光,脸上也没有多少肉,似乎与她的身份并不相符。一见朱鼐铉进来,王妃颇有些紧张,说话也有些不利落: “王儿……天色还早,你怎么就起来了,不是该多睡一会?” “睡个鬼!这么吵你听不到啊,谁睡得着?这个王府现在还是你做主,外面闹成这样,我们朱家一点面子都没了,你这个王妃脸上很有光彩么?还是说你故意的,看我不顺眼就直说,不用这种办法故意来让我丢脸啊,母!妃!” “不……不是这样。”王妃连忙辩解道:“察院衙门送了书信过来,说是要几个王府的人到察院衙门打官司,这些百姓是苦主,担心那些人跑掉,所以来这里盯着。如果把人交出去,这些百姓自然就离开了。王儿你不能太冲动,察院老爷是张江陵的女婿,你得罪了他,袭爵的事……” “够了!”朱鼐铉不耐烦地挥手道:“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要人?他当他是谁啊?我王府的人说要就要!这么多人来,分明是故意落我面子,当我看不出来啊。让一群人告我,搞得自己像青天一样,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把书信拿过来,我看看范进想带走谁?” 接过书信草草看过去,随即朱鼐铉的脸色就变了,书信在手中迅速被揉成一团,随后用力丢出。 “岂有此理!他是存心来与我为难的!人呢!送信的人在哪?” “人……已经出府了。”眼看朱鼐铉额头青筋暴起,王妃连忙道:“我是为了王儿你好,送信的人也是朝廷的命官,如果你对他不敬,必会遭来大祸。不如我们且退一步,反正巡按不会常驻,等他一走,这城里还是你做主。” 朱鼐铉瞪着王妃道:“母妃……你是不是最近逍遥丹吃的太多,脑子已经糊涂了?我叫你一声母妃,你就真以为这个王府是你做主了?我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教。看在你最近还算听话的份上,这次的事我当没发生过,如果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的!这个月的逍遥丹,不用再想了。” 王妃面色苍白道:“王儿,你可怜可怜母妃,那药一旦停了,比死还难受,求你可怜可怜母妃吧。” “我可怜你,谁可怜我?人家都骑到我头上了,怎么不见你为我着想?好好反省一下,再想丹药的事。美人,咱们走!我倒要看看,我就是不交人,范进敢不敢派人进府拿人!”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一章 降龙(中) 王府门外。 除去巡按衙门的官兵,本地衙门的捕快公人,也加入到维持秩序的队伍之中。这些人向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何况事涉王府,搞不好就要被拖下水背锅,不会主动前来找麻烦。显然他们的到来是各自所属衙门的授意,范进与代王府的斗争,这些衙门肯定不会参与,但肯定会予以关注。从范进放告,到围困王府,这些衙门表面上装聋作哑,实际都睁大眼睛在看。这次衙门肯派人维持秩序,其实也是一种表态。 “本地的衙门不大可能公开站出来和王府唱对台戏,但是不代表他们没立场。这些人在这种事上都极为谨慎,不会随便出来表现自己的倾向。最正常的处置方式就是装瞎子,当作什么都没看到,最后一问三不知,顶多承担各怠惰,不会有太多的麻烦。而且这件事本身也很危险,这么多百姓,一旦有人对王府不利,今天到这的衙门就难脱干系。在这种情况下,还肯派公人到这里维持秩序,就足以证明这些衙门的立场。” 在队伍后方,一辆马车内,范进指着队伍,对梅如玉道。作为大同本地人,梅如玉对于代王府的权势最是清楚,如果不是朱鼐铉的阻挠,她和薛文龙早就成了夫妻,也不会闹成今天这种地步。如今看着这密密麻麻的人群,梅如玉心潮起伏,一种莫名的期待感涌上心头,脑海里幻想着下一刻这无边人浪撞破王府的高墙厚壁,将整个代王府淹没的情景。即使明知道这一切不会发生,但她依旧因这种憧憬而激动,呼吸变得短而急促,手紧紧抓住了范进的衣袖不放。 “他们……他们可以冲进去?” “当然不可以。如果他们冲进去,这些衙门第一时间就会写奏章弹劾我,说我蓄意制造民变洗劫王府。即便是张江陵再怎么保护我,也得把我罢官去职。其实朱鼐铉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他平素嚣张惯了,又吃定我不敢动手,绝对不会交人。” “那这阵仗又有什么用处?” “他们不冲进去,王府的人也同样不能出来。这么多人摆在这,谁敢送死?而且外面的物资也休想运进王府,我可以找到一百种理由,限制他们的物资出入。除了少量的粮食和水果,其他什么都别想运进去,里面的东西也别想出来。” 梅如玉终归是军户子弟,一下就明白过来。“围城?老爷是想饿死这个狗娘养的!”她平素在范进面前扮贤淑,压抑得自己很难受,一时兴奋居然把本性暴露出来,脸色一变,神情有些惶恐。 范进握住她的手一笑,“没错,就是饿死这个狗娘养的。蒲他阿姆!他不把我看在眼里,我不给他点颜色,当我好欺负。我就算不敢饿死藩王,但是王府里那么多人,一天吃多少粮食,又得运出多少垃圾。我让他里外不通,朱鼐铉手下人谁能忍得住?他现在当然不交人,等过几天之后最后我要他亲手把人送出府,乖乖低头认错,求我撤围。我已经让人堵死了王府的泄水通道,两天没人进出,大粪也臭死他!” 他这一句脏话,让梅如玉心头的惶恐尽去,两人距离也拉近了些。范进终究是个随和性子,在家里没什么架子,对梅如玉的要求也有求必应。在大同见惯了粗鲁男子的梅如玉,对这种江南书生之前没接触过,随着相处日久心内多少也有些感触。 此时听他讲述如何制服朱鼐铉的设计,梅如玉忍不住将他和薛文龙做了对比。当初朱鼐铉对自己垂涎时,文龙哥也是肯为自己出头的。但是他所能做的就是不向朱鼐铉屈服,打伤他派来的爪牙,与那些走狗大打出手。表面上看自己没吃亏,实际上两人成不了亲,就已经是失败。至于像范进这样,把王府逼到上不来下不去的地步,就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文胜于武,笔强于剑。 她想起父亲未死之时,经常呢喃的这两句话。当时自己还不能理解,书生有什么可怕,此时才意识到,书生能做到的事远超过武人。这一刻范进的身躯异常高大,仿佛一座伟岸山峰,能为她遮风挡雨,抵挡住所有伤害与危机。回想当日为了反抗朱鼐铉,自己也得出手,与薛文龙一起和王府打手交手的情形,如今多半是没有这种机会了。原本她是很喜欢那种与心上人并肩作战,痛打敌人的经历。乃至打斗之后伤口疼痛,自己偷偷擦抹药油,也是一种幸福。可是如今她却觉得,能依偎在一个强大男子怀中,让他为自己解决麻烦,也未必就是坏事。 已经是他的人了,就该认命了。 梅如玉心头转着念头,那种愁苦的感觉却已经大不如前,乃至范进的手搭在她肩头时,她主动就依偎在男子怀中,动作异常自然。 “王府交了人,也就没了面子。虽然不能把朱鼐铉怎么样,但是赢这一次也让我们欢喜。” “一次?一次怎么够?”范进语带双关的揶揄道:“这只是个开始,真正的杀招,是在他交人之后。这次不钉死朱鼐铉,我跟他姓!” 梅如玉虽然不明白范进哪来的把握搞死个待袭藩王,但是她有个预感,范进肯这么说,就一定能做到。而一个这样的男子,或许本身就有资格做自己命运的主宰,自己从走进巡按衙门的那一刻,或许就注定称为他的女人。 “老九,七姐几时走?” 就在梅如玉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范进的一句话,把她拉回现实。最近两天,金七姐以帮助梅如玉把男人拴住为名,自己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借着范进尽欢的当口,讨要了一份出关文书,说是准备带马帮出去做生意。 对于金七姐这个举动,梅如玉其实并不满意。最早她觉得因为自己导致金七姐被侵犯,心中充满愧疚。从当时她的反应看,也是痛不欲生的样子,让自己越发觉得对不起她。可是现在她一副享受的样子,甚至比自己更主动,这就让她有点奇怪,当时到底是范进用强,还是她自己愿意。 一开始献身,是因为薛文龙的态度让梅如玉心凉,情绪激动之下自暴自弃,想要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让薛文龙难受。又想着以身体为武器,报复薛文龙,断绝其上进之路。于范进心中无感,他和哪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她也不在乎。可是现在看到金七姐种种奔放的模样以及笑声,梅如玉心中就觉得莫名的愤怒,恨不得将巴掌扇到金七姐脸上。 对于自己的恩人,她当然不能恩将仇报,就连这种感觉从何而来都说不清楚。表面上她和金七姐依旧是姐妹淘,但是心里却已经远不如当初亲近。听到范进问起,她心中莫名泛起一阵酸楚,脱口而出道: “我又不是她娘,怎么知道她怎么想?老爷若是舍不得她,就娶她做个姨娘,她就不用去贩马了。不过我说清楚,她可是有丈夫的。” 范进一笑,在她耳边道:“你吃醋了?” “啊……没有……奴家不敢。”梅如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问题,生怕男子以为自己恃宠而骄,连忙辩解着。“我就是提醒下老爷,她跟我不一样。” “是啊,她跟你不一样。我知道你的根底,可以查到你的来历,对于这个女人,却像是一团迷雾,查不到任何情形。这人就像是无根之水,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终。你对她了解多少?” 梅如玉听出范进话里的意思,似乎不是对金七姐有意,心头莫名感觉一阵快活。“我知道她是一路马帮的首领,手下有百十来号人,她丈夫很窝囊,平时不说话,七姐做什么他也不敢过问。七姐人很豪爽,手面很阔气。来我赌档赌过几回,输赢不当回事。” “你们两边算是什么交情?” “当时只不过是点头之交,直到我被卖到乐户里,还被人下了药,多亏七姐来救我,才保全了我的清白身子。”梅如玉脸微微一红,“剩下的事老爷都知道了。我不该吃七姐醋的,如果没有她,我如今已经被朱鼐铉这个狗东西糟蹋了,或许下场比嫣红还不如。老爷如果想纳她做姨娘,我可以开口帮老爷说一说。她丈夫很没用,给一些钱,估计就什么都答应了。” “我随便问问,你想多了。”范进一笑,“其实即便是你真遭遇了什么,错也不在你。女人不是说被谁占了身子,就成了谁的女人,也不是落到某种地方,就注定一辈子不能翻身。你欠她的人情,我会帮你还。那封文书我发给她,几时走我送她一笔金银,也算是我睡了她给她的补偿。至于纳她为妾……我从没想过。不知根底的女人,没有资格进我的家门。” 梅如玉心头莫名一阵狂喜,其实范进身边女子不少,可是金七姐是与她同时进的衙门,不像其他人早在梅如玉出现前就成了范进的女人。现在听到七姐出局,梅如玉心头一松随即又一紧,战战兢兢看着范进问道: “老爷,你答应过我的,要纳我为……妾。” 范进将头凑到梅如玉耳边低声道:“老九,我说个秘密给你听。我一直觉得很对不住你,当日不该图自己欢喜,占了你的清白。我之所以不办这个仪式,就是为了给你选择的机会。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妾室,我当然会给你名分。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海阔天空,你可以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是想要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我也会成全你。我方才那句话你可以好好想想,不要因为曾经发生过什么,就认为自己已经不配追求幸福。我对不起你,所以会补偿你,你如果想要一个新的机会,我会给你。” 梅如玉听得心头一动,虽然一开始是自己主动,可是在两人发生关系后,她实际上就成了范进的女人。想要再嫁其他人绝无可能,就算男人不在乎她的过去,范进这边不放人她也走不了。如今范进这话,是答应给她一条出路,而且以范进的权势,想来让自己嫁给心上人也不为难。 在这一刹那间,梅如玉脑海里闪过薛文龙的影子,可是随即,又被眼前的男子所取代。往日的苦楚与如今养尊处优的日子相比,加上木已成舟,自己终究不是个视清白如无物的女人。即便嫁给薛文龙,和范进的关系,也会成为两人之间的一根刺,永远存在。她猛地抓住范进的胳膊,脱口而出道: “妾身……妾身已经有了老爷的骨肉,老爷不能不要我。” 队伍的另一边,张家的马车远远路过,又绕开。马车内张四端面沉如水,眉头紧锁。张四象不解地问道:“二哥,这不是早就算到的事?范进肯定能斗赢朱鼐铉,否则咱何必帮他?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怎么反倒发愁了?难不成你对朱鼐铉还有交情?” “我与他有什么交情?我只是在怕。” “怕谁?” “怕范进。” 张四象不明所以道:“范进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他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我们。如果这一幕发生在蒲州,你觉得我们又能怎么办?” 张四象一愣,过了片刻也打了个冷颤,摇头道:“不会……这绝对不会。” “自欺欺人毫无用处。咱家做过什么心里有数,比朱鼐铉能好到哪里去?我现在就盼着张升早点把辛爱的大兵请来,先破了大同再说。再不就是那个贱人那里早点得手,把范进控制在我们手里,不管哪条路都好,总之放这么一把快刀在外面,我已经有点担心了。” 张四象一笑,“二哥,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范进本事再大,也有自己的弱点。我记得爹教过我们,一个人只要有弱点,就不难对付。他好涩,只这个短处,就能毁了他全部!他越是厉害,对我们越有用,辛爱不敢发兵,忌惮的是郑洛和他手下的兵将。范进越厉害,收拾郑洛就越有把握,我们的计划才能成功。” 张四端叹口气道:“但愿如此吧。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天下的事本就没有两全之法,范进这把魔刀,但愿不会伤到我们。” 马车渐行渐远,两人也不再交谈,只安排了人在这里探听消息。 午时,王府有人试图出门,被百姓阻止。外面的人也无法进入,只有少量米粮蔬果进入王府,分量不过十人一日之需。 未时,王府有人试图硬闯,为百姓所擒。 仪卫司数十人持刀枪驱逐,被察院衙门官兵缴械。 酉时,王府长史齐世君求见范进,为百姓阻止,未果。 子时,王府侧门打开,有数量大车出门,上面所载货物似为活物,挣扎不已。百姓欢呼声大作。 次日,代王府围解除,察院衙门发出告示,审理诉代王府诸案,欢迎百姓听审。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二章 降龙(下) 代王府内。 朱鼐铉面色铁青地看着对面的女子,如果不是这个女子确实让他体会到人生中从未感受过的快乐,且目前还没找到替代品,他怕是早就用巴掌或是烙铁给这女子提醒,让她明白王府里到底该谁做主。 “一天!仅仅一天而已!你就敢趁本王睡着的时候把人交了出去,你的胆子太大了!” 女子不慌不忙,“奴婢也是为了千岁好。奴婢知道千岁性情刚强宁折不弯,不会向范进低头,奴婢才斗胆越俎代庖,替千岁做了这个决定。早晚也是要这么做的,越早越好,时间拖得越久,对咱们的面子越不好看。” 朱鼐铉怒道:“什么叫早晚也要这么做?本王就是不交人,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姓朱的,他敢饿死我?再说王妃那老不死的还在府里,饿死代王妃的罪名,他承担的起么?” “他确实承担不起,所以运进府里的米粮蔬果肉食,足够十个人吃。千岁、王妃、奴婢都不会挨饿。可是我们这府里又不止十个人。那些人的口粮都没有着落,而王府里也没存粮的习惯。” “还不都是张家那帮混蛋,跟我合伙做生意,把粮食拿到外面赚钱,早知道……” “我们不用挨饿,下面的人没有饭吃,三几天一过,大家就会离心离德,一些人对千岁会产生不满,认为千岁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到时候为了不挨饿,也会有人与衙门勾结,帮他们抓人,我们这几个人,也看不住一个王府。” “他敢?我让王妃找他要粮食,他敢不给?” “齐长史出府就被百姓堵了回来,连范进的面都见不到,不管谁的命令,他只要没有听到,就不用考虑敢或者不敢。何况即便府里有粮也不代表就能稳住局面,外面的东西运不进来,我们里面的东西也同样出不去。王府这许多人,还有豢养牲畜,每天五谷轮回,王爷总不希望王府里臭气熏天吧?而且,这件事越早解决越能顾全千岁体面,现在看还是千岁肯给范进一个面子,把人交了出去,如果拖上几天,一切迹象明显,千岁就没了落场势,到时候大家都知道,千岁是因为迫于无奈才交人。再者,时间拖得越久,百姓看得越清楚,如果将来他们有样学样……” 朱鼐铉摆手道:“你不必说了。本王明白你的心思,这事确实不怪你,要怪就怪本王找的那个神射手手段不精,如果当时一箭射死他就没有现在这些事了。这笔账本王给他记着,来日方长,早晚有跟他算清楚的时候。” “早晚?千岁莫非以为他带走了人,就会与我们善罢甘休,大家彼此无犯了?”女子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妩媚中又带了几分揶揄的笑容。朱鼐铉一愣,“他要的人都给他了,他还要怎样?” “这人可不是个见好就收的性子,从他一到大同,就处处针对千岁,显然不是只想收拾几个下人,或是削千岁的面子那么简单。他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这点小小的名声,怎么会被他放在眼里,自始至终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千岁!那几个人不过是药引,真正要对付的,是千岁。” “他敢!本王乃是天家苗裔,他敢把我怎么样?就算有尚方剑,也不敢砍我的脑袋。” “话虽如此,不代表他没有这个野心。王府他都敢围,更大胆的事情为什么不敢做?这个人的胆子有多大,奴婢是猜不出的。但是一个敢煽动百姓包围王府的人,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至于千岁您……奴婢不多说什么,只希望千岁自己想一想,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致命把柄,否则的话,您最好早做准备。” 朱鼐铉不再言语,脸上神情阴阳不定,许久之后,他忽然抬头看向眼前这美丽的女子,冷声道:“你说这些,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送出去的那些人,是不是故意的?” “千岁不该问奴婢是不是故意的,而是该问范进是不是故意的。他要的那些人,究竟是随意为之,还是知道了什么,故意要的人证。” “你……到底是谁!” “奴婢是您的心肝宝贝,是男人的恩物,天生的下贱材啊。这是千岁亲口封的,您不记得了?”女子又妩媚地一笑,随后一字一句道:“奴婢自入府以来,还不曾自报家门,千岁也只知道奴家叫如意,不曾问过奴家的家室呢。奴家的祖父名叫赵全,这个名字,千岁不知道记不记得?” 巡按衙门内,阵阵欢呼声如同惊雷炸响。跨院里居住的箫长策不能离开院落,但是在院子里行动无碍。他扒在墙头上向远处看过去,随后又摇头跳下来道: “娘的,真是怪事。来了这么多百姓,在那里大声叫好,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秀才,你们读书人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喜欢做一些奇怪的事情,表示和我们不一样。如果想动朱鼐铉,拿刀过去砍人就是了,何必要搞这一套把戏,莫名其妙。” 两人都和范进有某种意义上的夺妻之恨,但同时两人也得承认,自己都欠范进一条命。如果没有他做主,两人的人头说不定已经被砍下来。朱鼐铉设计陷害他们的事已经非常明朗没什么好说,这个计策本身未必高明,但是两人自身也确实有瑕疵。如果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惹出这种事,也不至于被人抓现行。如果换一个人做巡按,即便真相大白,两人的脑袋还是很危险。因此两人对于范进的感情有点复杂,喜欢固然喜欢不起来,但是要说恨之入骨其实也谈不到。 在军营里见惯生死,于很多事更看得开,何况范进已经答应保举两人的前程,至少都是千户起步,于箫长策而言,也就没那么大别扭。反正薛五对自己无情,又早就归了范进,也是无所谓的态度。薛文龙的心情没他那么好,但是为人内敛,涵养功夫到家,喜怒不形于色,是以别人也猜不出他的想法。 听箫长策的话,薛文龙摇头道:“就算有尚方剑,也杀不了朱鼐铉。那是天家苗裔,人臣无权加害。最多就是砍掉他几个爪牙,暂时让他收敛一些。从长远角度看,也不过就是治标,而不是治本。” 房门被敲响,满面兴奋地朱聘婷从外面走进来。她如今已经以薛文龙的妻子自居,并不避讳箫长策的取笑,很大方地说道:“我是给薛大哥送信的。你们不知道,今天按院老爷可威风了,在公堂上把朱鼐铉的走狗全都判了斩决。明天就要开刀问斩,有一些要送到乡下,当着那些被祸害的百姓面前处决。老百姓欢喜的不得了,都称赞大老爷是青天。” 薛文龙一皱眉:“这些人全都处斩?还是斩决?不报刑部复核?” 箫长策道:“秀才,你糊涂了,他有尚方剑,还报个鸟的刑部。一来一回,说不定就杀不成了。” “话虽如此,这么多人所犯罪行不一,未必都是斩罪。现在这样快刀乱麻的处置,虽然解气,实际上却是以乡愿杀人,而非律法。这种事不值得鼓吹,更不是一个巡按应该做的事。小妹一直夸这个男人好,我看却不尽然。” 朱聘婷摇头道:“薛大哥说的乡愿什么的,我听不懂,不过我觉得杀了他们很好啊。那些人可坏呢,以奴欺主的事都做过。像是那个总管,借着发禄米的机会,轻薄宗室女子,之前你们……见过的那个姐姐,就被他轻薄过。他也招认了,让姐姐设局陷害你和萧大伯的就是朱鼐铉,但是联系设局的是他,而且最后还是他杀了姐姐,给你们栽赃陷害。他开始不肯说实话,那位巡按老爷下令用了一个新刑法,叫做水刑,厉害的不得了,只一用他就招了。这样的坏蛋我看就该杀,如果不是官兵拦着,我好想咬他几口解恨!” “你不懂的。快意恩仇的是侠客,律法的执行者理应无情,眼中只有法条没有喜怒,如此才能做到公道。如果执法者不能做到公道,于百姓而言是祸非福,对于天下也未必是好事。” 箫长策摇头道:“秀才脾气又犯了,弟妹别理他。老哥这里有两件衣服脏了,麻烦你帮我洗一下。不过那衣服有些时日,一洗就怕是要破,少不得要麻烦你的针线……” 箫长策拉了薛文龙出去比武,朱聘婷则抱了一堆脏衣服准备去洗。院门口梅如玉向里面看着,望着朱聘婷那并不算美丽,但也算端正的五官,再看看薛文龙的样子。以往魂牵梦绕之人,如今看来,才发现他居然如此潦倒,身上的衣衫或是曾经穿的号衣,怎么看也不如那一身官袍来的威风。再联想到百姓那一声声青天老爷,一些认识她的人特意送上的祝福,她忽然摇摇头,向前走去。 迎面薛五走过来,问梅如玉道:“你是要见我大哥?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我可以帮你送。” “没什么。七姐今天出府,我是准备去送她的。”梅如玉一向对薛五不满,乃至用热水泼,寻个机会告状的事都没少做。今天破例对薛五有了几分好脸色,犹豫片刻道:“你……给你大哥带句话,就说我说的,他和那姑娘很配,让他这次自己把握住机会,不要再让这样的好姑娘也走掉。” 薛五来到书房时,范进与沈三正在整理着口供,见薛五进来,沈三知趣的离开。范进看看薛五,招呼她来到身边,指着口供道:“你看看,这是那些人的口供。朱鼐铉如何杀害世子,又杀人灭口的事招认的很详细,就连孙河、陈九仓的尸体埋在哪也都记得。这帮人看来从一开始,就担心称为弃子,所以留了个心眼,作为和朱鼐铉讲条件的本钱。不过没见到朱鼐铉就被送出来了,就只好向我说实话。” “退思答应他们不死,这话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这些人罪大恶极,怎么可能不死。我跟他们犯不上守承诺,再说我本就不是君子,犯得上言出如山?” 薛五一笑,“是啊,我的退思不是君子,而是个贼!不但占了人家身子,连人家的心也要霸占的大贼。”她将梅如玉的话对范进说了,随后道:“她如今这样想,其实算是最好的结果。我虽然不喜欢她,也不喜欢退思身边有其他女人,但是这个女人算是个例外吧,她很可怜,你不要辜负她。” “可怜的人很多,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我原本也没想到,她会这么想。” “这么想也没错啊,总好过一直闷闷不乐或是强颜欢笑。你对她好些,将来大娘子那边有她好受的,你就不要凶她了。再说她一身武功不弱,我离开这段时间,她正好可以代替我来保护你。” “我的五儿没人可以代替,谁也不行!其实那件事其他人做也可以,不用你亲自出手。” 薛五摇头道:“我已经决定了,大家女人对女人,公平合理。再说这件事虽然是我的男人管不住自己,但也是这个女人在中间牵线搭桥,我之前不杀她不过是为了大计,如今既然她自己要寻死,我当然送她一程。至于朱鼐铉,已经注定是条死龙,没什么看头。” “死龙?他还不配,最多就是条死长虫罢了。五儿快去快回,等你回来,我带你去代王府,找几样合心意的首饰。” “我只要我的退思少攀折些花草就好了,什么首饰都不要。”薛五微笑着与范进抱在一起,良久之后道:“这边的天气干燥,不比江南。你去乡下时,千万要在意身体,多喝些汤水滋补。你这次去乡下主持检地不比江南,万事多加小心。”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三章 暗刺 京师,张四维府中。 最近几天京师天气不好,张四维偶然小恙,告假在家。 其实他的病并没有真的严重到不能视事的地步,之所以不去值房,主要还是为了韬晦。张居正以独断闻名,张四维便以阴柔取胜,刻意做出这种姿态,自然不是为了给文武百官看,主要的服务目标还是皇帝。 随着皇帝年龄日增,张四维不相信其会甘心做一个无为之君任首辅摆布。从小生于商贾之家的张四维,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面临权柄之时,人的心肠会变得何等毒辣。当日自己父亲为了那笔富贵,一样做出杀人满门之事,之所以留下那个女子,并不是因为同宗同族血脉渊源,也是别有所图。 张四维其实动过念头,将自己家中的女子送入宫中,成为天子妃嫔。但是生性多疑的父亲,否决了他的提议。只有把这个女子放在身边,才能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一旦其离开掌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连自家人都会如此残酷,对上外人就更不用说。张四维现在做的就是等待,等着天子有朝一日对张居正动手,自己就能取而代之。要做到这一步,就得让天子看到,自己与张居正不一样。 当然,这样做自然也会有后果。比如在权柄上,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次辅,权柄还不如申时行、余有丁这两个群辅为大。原本张居正独断专行,事事自己做主,所谓群辅次辅,都不过是他的应声虫。可是自从范进大婚之后,张居正的行为也发生了变化,其开始把一些权力主动让渡出来,把一部分工作交给群辅去做,自己只把控方向。这与过去事事亲历亲为的张居正,简直判若两人。 人不会随便就发生变化,自然是有人看出张居正原先行动的不妥并加以指点,才能让他改弦更张。放眼天下,能够劝动张居正的,大抵也就是范进以及张舜卿这对夫妻。 每念及此,张四维心里就对自己这个弟子产生巨大的怨念。如此栋梁之才,怎么就偏生归入张居正门下?如果他肯投奔自己,高官厚禄美人富贵难道自己给不起?这样的才俊为张江陵门下,外人又怎么和这个相国斗? 原本江陵党人虽然四处开花,但是作风浮躁行事跋扈,仗着张居正的势力为所欲为,工作固然能做,但是留下的把柄也不少。一旦这棵大树倒下,想要找他们的麻烦不费吹灰之力,是以虽然号称群贤毕至,真正能让张四维看中的人并没有几个。范进的出现,却让张四维真正感觉到了危机。 从上元的整顿,以此为样本,在江南推动新法,再到如今的重订黄白册页。张四维看得出来,范进正在以某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对张居正的新法查漏补缺。把自己原先发现,且故意不提醒的漏洞一个个全都补上,让新法变得无懈可击,难以撼动。江陵党人的行为,也在渐渐收敛,作为他们的盟主,张居正也不像以往那样无脑护犊,而是开始有意识地约束门下,注意言行分寸。 不能撼动新法,又抓不住江陵党人的把柄,就无法彻底否定张居正,想要打倒这个权相,就只能靠着老天的帮助,再有就是一些想不到的盟友,比如眼前这个太监以及其背后代表的人。 后世有人片面认为,明朝太监与文官势不两立,事实上两者互为表里,关系亲密。自明中期开始,任何一个得势的文官,都必然与某个太监是莫逆之交而且结成正直上的联盟关系。比如另一条时空线中,明末阉党之争,一方面是魏忠贤,另一方面的靠山则是王安。当时阉党是彼此用来对骂的罪名,自己都以文官自居,而没人会无耻到以阉党为荣,直到几百年后才出现这种精神阉党群体,就不是当时人所能预料。 文官想要获得皇帝信任,必须依靠一个得宠太监。一旦他们依附的太监失宠,文官在和其他文官的斗争中,就十分被动。同样,太监没有干活的能力。能够和文官亲密合作的太监如冯保,就能做出些成绩来,反之就会闹得天下大乱。 张四维之所以忌惮张居正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冯保的存在。他直到冯张之间的关系,自己不可能取而代之,是以一直隐忍不发。却没想到,宫廷里居然有人主动联络自己。上一次盐商事件,自己小试牛刀,试图撬动冯张联盟,却最终败北。不过自己也没暴露,因此不算彻底出局。他与宫中的联系始终存在,只不过十分低调谨慎。 像是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太监能进入张家密室,自然不是因为身份,就是为了防止外人偷听倒机密走漏风声。 张四维看着对面小太监,又看向手头奏章的抄件问道:“你把这个给我是什么意思?” “凤盘相公是读书人,谋略远胜于奴婢,这里是什么意思,相公自然知道,奴婢不敢多嘴。” “本官若是不知道呢?范进身为巡按代天巡狩,弹劾地方不法藩王乃是他的本分,何况待袭代藩朱鼐铉所作所为已经逆反人伦罪在不赦,范进参奏他也是理所当然,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 “凤盘相公耿介君子,看不出范进的狼子野心,奴婢只好多嘴提醒一句。朱鼐铉的罪过很多,除了谋杀世子,给王妃用毒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条,便是阻挠新法,以王府护卫殴打吏员,不许官府丈量田地。这也是朱鼐铉的取死之道。有此一罪,便已经注定要遭殃,至于其他的罪过,无凭无据,谁又说的清楚?” “纵然如此,又如何?丈量田地重订黄册,乃是天子明发圣旨,代藩抗旨就应问罪,何错之有?” “山西的田地可不光是代王府一家,范进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凤盘相公莫非还察觉不到?如今锋刃已经递到了您的咽喉边上,您还一无所知,等到剑真的刺下来便一切都迟了。范进的为人相公应该很清楚,他这种人是不会顾念师生情谊手下留情的。如果您再这样不闻不问,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份参奏相国的奏章送到京师,那时……” “够了!” 张四维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语气十分笃定,帝国宰执的气场,让这方才还在侃侃而谈的太监瞬间闭嘴。 “本相如何行事,不需要你来教。”张四维冷冷说道:“本相身为阁臣,这份奏章迟早也会看到,就为了送这么一份奏章就跑一趟,大可不必。今后若无要事,就不必登门了。来人!” 一名仆人如同幽灵一般走进房间,张四维吩咐道:“送这位公公从后门出去,再给他拿四两银子的跑腿钱。” “遵命!” 在仆人的监视下,送信的太监只能走向门口,眼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太监忽然停住脚步道:“奴婢乃是广东人,与范进算是同乡。” “你们的事我不想听,送客!” 密室里只剩了张四维一人,他将奏章放在眼前看了良久,忽然摇头道:“错了!这步棋走错了。” 说话之间他将奏章以蜡烛点燃,扔进身边的火盆里。随后在桌上铺开纸张飞速地书写起来。等到天色傍晚时,几封书信已经通过家将送往山西,其中一封寄给老父,其余几封信都是寄给家中姻亲世交,以及至交好友,而张四维本人则乘轿直奔张居正府邸,求见张居正。 大同。 街道上血迹斑斑,无头尸体被扔在那里,由于代王府不肯出面,愤怒的百姓又不让其他人收尸,这些尸首就只能露个暴尸荒野的下场。基于卫生的考虑,衙门会对尸体进行收敛,但是民意难违,只能先放两天再进行处置。 这些人的人头有的被乡绅商贾以重金买下来,拿到家里祭祀亲人,或是设法泄愤。另外一些则挂在城头,让这些来不及进城的百姓知道,一些欺压他们的人,已经受到了惩罚。城中有人放起了鞭炮,还有人敲响了锣鼓,把这极平常的一天,当成节日在庆祝。 一批百姓自发前往了巡按衙门,将自己仅有的一些米粮或是掉色的布匹拿出来,要孝敬给这位青天大老爷,以他们仅有的财富,感激白面包公的大恩大德。留守侍卫拒绝这些百姓的好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边地民风剽悍,即便表示感谢的方式也比较粗暴,一言不合就要骂娘,称这些人是奸贼,要到按院老爷那里告状。 因为拦马车受伤的吴豹子本就拙嘴笨腮,被人骂了一通,不知道如何是好地抱着脑袋蹲在墙角委屈。忽然,一阵香风袭来,嫣红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由于低着头,正好看到嫣红的那双绣鞋,吴豹子的脸涨得通红,低头就想走,嫣红却拦住他的去路道:“怎么?你也怕我?” “不……我不怕……我是……”吴豹子涨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嫣红看着他的样子扑哧一笑,“你被那些人骂了是吧?” “是……老爷不让收礼,他们非要给,不要还骂人。早知道还是跟老爷去乡下的好,我宁可去对付刺客,也不想去跟这帮不讲理的人打交道。” “咱们这里就是这样子了。别怕,我帮你跟他们讲道理。” 嫣红苦笑一声,“我这个样子吓也吓死他们,他们就不会骂人了。” “不……你别这么说。谁敢笑话你,我一拳捶死他个鳖孙!” 嫣红苦笑一声,随着吴豹子向前走去,日光之下,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距离在渐渐接近。 此时的范进却已经离开大同,带着之前来府上告状的户房书办以及一批衙门的胥吏衙役以及护卫官兵,开始了清丈田亩重订黄册之旅。 这件工作不仅枯燥乏味,而且属于典型的吃力不讨好。当下土地权属复杂,骨皮分离。官府原有的记录也大多失去作用,一块土地是军田、藩田还是民田都很难说清楚。还有士绅与王府交叉代持的现象,让这一工作的进展更为艰难。好在范进挟摧折代王府的威风而来,让人不敢轻易与他为敌,工作相对还算好做。 一处原本代王府的田庄,成了他的临时住所,原本的庄头已经在第一时间被抓,房屋就成了范进的临时公署。文书一道接一道的发出,算盘珠子拨拉的劈啪作响,一切工作以相对最为简单也最为公平的方式,在迅速推进之中。 沈三往来奔波,将成摞的文书抱来抱去,头上不时地沁出汗珠。这里的条件不比江南,连水都咸涩难咽,更别提解暑饮品。范进看着沈三的样子,颇有些不忍道:“你如果太累了,就回去休息休息,这种苦你未必受的了,我自己还能支持。” “东翁都不休息,学生又怎么会叫苦?”沈三咬牙道:“只要忍一忍就好了,总能撑过去。” 这时,房门被敲响,梅如玉出现在门首,双手捧着朱漆托盘,里面放着一碗汤走进来道:“老爷,这是妾身为你煮的绿豆饮,权且解暑。” 沈三知趣地退了出去,范进看着梅如玉额头满是汗珠,衣衫也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的模样,示意她走过来道:“你进厨房了?那里可是婵儿的地盘,她不会满意你进去的。” “妾身……送了郑姑娘一个金戒指,她便允许我动灶火了。”梅如玉坦率地承认道。范进看着汤问道:“金七姐送你的药,如果留一些,或许可以放在里面。” 梅如玉脸一红:“妾身好歹也是跑过江湖的,哪里会那么糊涂,来历不明的药,如何敢给老爷用?所以她给我药那天,我就丢给了薛五。” “聪明。” 范进勉励地点点头,将梅如玉拉到自己怀里道:“你想要做点什么,就只管去做吧,不用守在我身边。” “除了守在老爷身边,我又有哪里可以去呢?”梅如玉苦笑一声,“我不影响老爷办公,你只管做事,我来给你打扇吧。” 轻轻摇着扇子,看着范进奋笔疾书的样子,梅如玉心头感到一阵安宁,这种生活也没那么糟糕,对自己而言,或许才是真正的好归宿。倒是金七姐……不知眼下如何。 大同城外,边墙之下,眼看就可越过关卡的马帮,在最为松懈的时刻,遭遇了致命一击。来自督标营的马队突然出现,以逸待劳之下,这支马帮虽然凶悍,但却也无力回天。 金七姐在战斗一开始,就发现情况不对,没命地催动坐骑向大同方向逃跑。她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中伏,但是可以断定一件事,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身边的护卫已经只剩六、七个人,那个名义上的丈夫,也早在方才的战斗中被砍死。对于这个男人她没有什么感情,尤其是在和范进有了肉体关系后,更是早就对其厌恶。可是看到他为保护自己而死时,心里还是有了一丝触动。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的大脑在飞速转动,却一时想不出答案。就在这时,对面忽然有一支马队直冲而来,人数大概是自己的两倍,金七姐掉转马头准备逃脱,却听对面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传来: “放弃吧!你已经无路可去了。四面八方都是我们的人,你能跑到哪里去。” 薛五? 金七姐大惊之下,下意识勒住缰绳,对方的马队却已经冲过来,马上当先一人红衣长剑手持弹弓,正是薛素芳。 一瞬间,所有的疑问得到了解释,但是金七姐并没觉得释怀,反倒更加恐惧。 “你们……你们故意的?” “没错!不把你们骗出大同,又怎么把你们一网打尽?”薛五冷笑着挂起弹弓,拔出腰间佩剑。这口剑本来是刘勘之送给范进的,现在被范进送给薛五,成了她的防身利刃。“你想给我男人下毒,可惜梅花老九没你想得那么笨,反倒是把药交给了我。现在这笔账咱们得好好算算了。自己偷我的男人,还帮别的女人拉马,最后还想要我男人的命。数罪合一,你的人头,我要定了!拔刀吧!”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四章 三娘子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文人墨客提起大漠草原,往往充满幻想,以优美的笔触,将其描绘成一个世外桃源。在那里每个人的地位来自于才干而非出身,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只要又力气肯付出,就能过上好生活。 然而真实的草原却远没有这般美妙,以大明朝做对比,将其成为地狱也不过分。即便是中原最为贫穷的乡村,或是最为险恶的山野,也远比大漠草原更适合人类生存。毕竟在这些地方,尚有秩序存在,即便是充满压迫以及不合理得制度,也总好过无法世界。而塞上草原,恰好就是这么一处无法无天得所在。 在若干描述中,最趋近于事实得只有一条,在草原上,人得勇力往往决定自己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因为在这里并没有王法或是衙门,一切生活物资的获取或者维护,都需要靠自己的力气和刀子。 土地贫瘠物产匮乏,除非遭遇巨大灾荒牲畜大量死亡,否则牧民是没有肉食可吃的。奶制品和青稞,构成了他们的主要食量来源。吃饱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有人把他们比喻成狼群,而这些人和狼最为相似的一点,就是永远生活在饥饿之中。 在这种险恶环境中,人的生命不可能受到重视。一袋粮食,一个女人,又或者一口铁锅,都可能导致生命的消逝。而每到秋高马肥之时,部落中所有能乘马的男子,都必须负弓提刀赶赴战场,向汉家城池发起一次次冲击,以生命为筹码,试图赢得足以撑过整个冬天的物资。直到俺答封贡,大明与蒙古的榷场全面开放并形成制度之后,这种现象才略有缓解。 可是对于小部落而言,想要获取粮食、布匹、食盐等物资依旧艰难。而且草原缺乏开采手段,于各种金属的获取就只能靠商队输送。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部落不会袭击与自己进行交易的商队,反倒会把他们奉如上宾。 骏马嘶鸣,牧羊人驱赶着羊群回归,满面皱纹的老人坐在石头上,拉响马头琴,唱起了古朴苍凉的长调。进出男女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虽然商队带来的物资总量有限,但是于他们而言,这至少是一份希望,而有了希望,就能生存下去。为数不多的粮食,布匹以及最为珍贵的铁料,都是部落生存繁衍下去的基础,有了这些,就多了几分生存的希望。 头人的帐篷内,青稞酒以及一盘羊肉,就是头人款待贵客所能提供的最好礼物。吴石头抽着烟袋,本部落的头人如同仆人一般在旁侍奉,真正与吴石头对面而坐的,则是个五十开外的矮胖男子。 男子脸上带着草原男子在长期日晒影响下特有的酡红,不紧不慢说道: “东西太少了,对于这个小部落来说,也只是小意思,更不用说我们。做生意需要的是诚意,您的东家既然是朝廷大员,初次打交道,就只拿这么一点出来,未免太没诚意了吧?” 吴石头同样沉得住气,拿出之前敷衍范进的派头,以同样悠闲地态度回应道:“大明朝的富庶不用我说,你们自己也知道。粮食、布匹、棉花、绸缎还有你们最需要的铁器,要多少有多少。但是,不能这么随便地就给出来。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公平,我的东西摆在台面上,你们的货我却没看见,你让我怎么敢把家当拿出来?” “你的家当不一定非要自己拿,我们也不是不能取。你是边军出身,应该见过我们的儿郎取东西的样子。这些年如果不是大汗和可敦压着,儿郎们早就要去关内拿东西了。现在大汗升天了,可敦要想让儿郎们听话,首先就要有足够的好处说服儿郎。只靠这点东西,无法让勇士们松开弓弦。” “我见过你们的儿郎取东西的样子,也见过你们的儿郎死亡的样子。头被砍下来,身体被枪弹打穿,或是被箭射透。有的人没死透,在那里痛苦申银。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直到陛下下旨封王,这种事发生的才少了一些。而且不止你们的儿郎会拿东西,我们的人也会。当年忠顺王为什么愿意入贡,你清楚我明白不用多说,要不问问兀都鲁老弟也行。”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们死的人总是更多一些。” “我们的人比你们多多了,就算两命换一命,也是我们赚,你们亏。你这人出来做生意,却不会算账,忠顺夫人用人不明啊。” 男子喝了一口青稞酒,却并没有发作,反倒是笑道:“你这老狐狸的牙齿,依旧像年轻时一样锋利。你说的很对,每次打仗,我们的儿郎死的也很多。我的两个儿子,都把性命永远留在了大同城外。可是我们的处境你很清楚,我们不怕死,因为活着本来就不是什么恩赐。你试图用死亡来恐吓长生天的武士,不觉得可笑么?” 吴石头笑了笑,“我不信什么长生天,也不信那帮喇嘛,我只拜祖宗。我们家祠堂里供的一百多个灵位,八成都是死在和你们交手的时候。这么几代下来死了上百人,你几时见我们害怕过?有得谈就谈,不想谈就干脆点出人马做过一场,大家见个高下。别看我这支队伍里小伙子不多,可是要想打一仗,我随时奉陪!” 见吓不住吴石头,男子嘿嘿一笑,“老狐狸不用嘴硬,我可是知道你已经没了儿子送终。我虽然死了好几个儿子,家里却还剩三个。你们一帮老弱病残过来,我们塞上男儿杀光你们,也不算光彩。” “像我这样的老不死,在山西随便就能拉出成百上千。但是整个草原像你这样的笨蛋也没几个。大多数人都像外面那些后生,比你还笨。我怕这个?忠顺夫人素来知道轻重,我们东家才愿意和她谈。作为夫人的代表,居然想要靠刀剑和战争,迫使我们低头?你是不是该戒酒了?” “问题是你们的官府正在低头!”男子把酒碗朝桌上一放。“辛爱以战争为要挟,要你们的总督放弃对我们的支持,然后我们获取的物资就越来越少了。就连夫人想要和官兵合作的需求都被拒绝。夫人一向忠于大明,大明给夫人的回报,就是这个?辛爱手上有一个万人队,我们手上也有。不只是他才有能力发动战争,我们的好小伙子不比辛爱的少!” “朝廷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们东家这次让我出塞做生意,就是要告诉夫人,他和郑总督不一样。一个人代表不了我们的朝廷,就像一匹老马,代表不了整个马群一样。我们东家的想法,和郑洛不一样。” 吴石头话音刚落,帐篷门忽然掀起,一个蒙古少女从外面走进来,其年纪不大,但是正言厉色,很有几分威风,对吴石头道:“你们的东家有什么话带给夫人,现在就说给我听!” “东家是让我说给夫人听,你是夫人么?虽然我没见过夫人,但是我可听人说过,钟金哈屯事草原上的明珠,是这方天地间的精灵。你这丫头……还差一大截呢。” 在这刹那之间,吴石头似乎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笑声,眼下外面正在交易,男女老少在这个时候情绪高涨,有笑声也属寻常。只不过既能在边关跑商帮,直觉自不会如普通人一般迟钝。他本能的意识到,这个笑声并非出自凡夫俗子之口,但是来自何方却又无从判断。 一直与吴石头舌战的男子哈哈大笑起来:“老狐狸,我以为你的嘴巴只往外吐刀子,没想到抹蜜糖的本事一点也没放下。不过这位姑娘,便是夫人的代表,你的话对她说和对夫人说都是一样的,兀都鲁兄弟,你随我出去看看,免得那帮老东西,把你部落的钱财都骗光。” 两个男人出去,帐篷里只剩了吴石头和那名女子,吴石头收起脸上笑容,正色道:“我家东家有话!若是夫人只想做忠顺夫人,不管谁做忠顺王都没什么区别。忠顺夫人因王位而来,没有了忠顺王,忠顺夫人也就不复存在。那样的话,就请夫人以草原苍生为重,其他都放下。如果夫人不想一生只做夫人,我们两边就可以谈谈生意。另外还有一封书信,让我带来。姑娘稍候。” 吴石头说话间将片刻不离手的马鞭递到女子手中,女子面无表情,接过马鞭转身离开。 在距离这座大汗帐篷稍远一些的小帐篷内,原本居住的头人妻女,现在都成为了临时奴隶,捧着吃食糕点,围绕在一个妇人身边。 妇人一身蒙古长袍,看上去与普通的蒙古部落女子没什么区别。但是一张芙蓉粉面加上那细眉凤眸绝色姿容,放眼整个草原却也极为罕见。其皮肤细嫩,几乎吹弹得破,于这方险恶的天地间,也是个异数。目光流转,眼眸中流露出的威仪,让身边几个女子不敢直视, 这种气派风度不管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训练而成,都足以证明当事人不是凡夫俗子。即便眼下并无和过人之处,时机一到亦可一飞冲天君临一方。 门外响起几声拍掌声,妇人以目视意,身旁一个女子以拍掌声回应。随后帐篷掀动,持马鞭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给那妇人行过礼,将吴石头的话原样背诵一遍。女子声线柔美,这段复述中不自觉地用上了蒙古长调的旋律,听上去如同在唱歌。 妇人原本只是坐在那里,听到后来忽然站起,以极为矫健的身手两步来到女子身边,劈手就把马鞭夺过来。这种机关难不住草原上的人,稍一旋转,鞭梢被拧开,一个纸卷落在女子手中。展开来,便看到几行汉字出现在上面。 妇人看着上面的文字,人如同入定一动不动,眼神迷惘,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之中。身边的没人敢惊动她,过了好一阵子,妇人才将纸卷起,贴身放好。朝身边的女子道:“白发御手的字,果然很漂亮,你不看一眼,可惜了。” “夫人不让看,我们就不敢看。” “汉军争看绣裲裆,十万貂旄一女郎。唤起木兰亲与较,看他用箭是谁长?”妇人一字一句念起了方才看到的内容。旁边的女子道:“这不是……不是青藤先生送给夫人的诗?” “是啊,那是我在宣府校场射柳之后,青藤先生为我做的诗。那时是干爹做总督,咱们的日子也比现在好过!” 眼前这妇人,正是昔日草原霸主俺答的未亡人,大明敕封的忠顺王夫人,按照草原规矩,应称呼其为钟金哈屯,但是在明朝方面,更习惯叫她另一个名字:三娘子。 草原的险恶环境,锻炼出大批勇武过人悍不畏死的男儿,正因为生存艰难,所以生命对他们而言并不十分留念。攻下花花世界的中原,到膏腴之地牧马,以弯刀获取财富和女子,将汉家百姓变成自己的奴仆,是整个草原大多数人的执念。但是三娘子却是其中一个最大的异数。 她是标准的亲明派,一直以来以自己的影响和权柄,约束部众,尽量不要为盗。并且在俺答晚年,由于精力衰退又醉心于佛学,大部分工作交给三娘子去做,在那段时间内,三娘子实际上就是俺答的化身,整个土默特部落的王者。 这位王者并没有因此就变得狂妄霸道,相反身段放得更低,尤其在大明朝廷面前,从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的外交对象,而是始终执臣属之礼。甚至拜前任宣大总督吴兑为义父,身着盛装出入军中往来无忌,吴兑的幕僚徐文长为其写诗,大量的物资从关内运出输送到草原,三娘子则利用这些物资收买各部落,让边境实现了难得的太平,就连风霜都带着几分暖意。 可是这一切随着吴兑的离开而终结,直到现在,整个边地的空气重又变得紧张,部落中的老人语重心长的说着,自己闻到了风中传来的血腥气息。草原上的狼群奔驰,拜月长嚎,似乎在准备享用一顿尸体盛宴。 吴石头商队的出行,便是范进为挽回这一切所做的最后努力。这支商队的目的不在于刺探情报,而是释放善意,希望通过小部落传话,与三娘子搭上关系。吴石头等人以生命为赌注的行为,终于获取了回报,三娘子不但派出了代表,自己更是亲自到来。 范进这封信和方才的话,透露的信息很明确,他愿意像吴兑一样,全力支持三娘子,而不是像郑洛这般严守中立。三娘子能亲自到这个部落见吴石头,其处境自然是艰难万分,范进的示好与她而言,便是没顶前,最后的浮木。而这封信让她回忆起往日的美好时光,难得有了片刻好心情。 她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忽然下定决心道:“我要去见一见这位大明才子!” “夫人不可!您怎么能离开部落,太危险了?应该让他来见您。” “我留下来也不代表安全,何况我是大明的臣子,去拜见一下这位代天巡狩的钦差也没什么不对。比起草原,或许还是大同更安全一些。你们下去准备,告诉吴石头,我要跟他回大同,见范进。”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五章 辛爱 空中雄鹰振翅,地上骏马驰骋。 骑士在马上大声呼喝,做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动作,人马合一,如臂使指。乃至于双手不握缰绳,只靠双脚及腿部的力量,就可以控制马匹行动,自身不受影响。 前方,目标出现了。 受到惊吓的黄羊,没命地奔跑着,其短暂的爆发力也极为了得,让这种只能提供肉食皮毛的畜类,变成极难抓捕的目标。马上健儿们张弓搭箭,箭簇如风而去,每一箭出,必有一只黄羊倒毙。草原男儿的射术马术,乃是赖以维生的根基所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下,磨练出这些人尚武好战的性格,再有便是这一身技艺。 让大批男儿展现技艺的场合,一是战场,二就是眼下举行的那达慕大会。年轻美丽的姑娘,看着那些施展本领的健儿,目光变得热辣炽烈,寻找自己心仪的身影。当大会结束,这些热情的姑娘就会主动邀请这些好汉跳舞,如果有可能,也会共度良宵。 中原喜才子,塞上好刀弓。女子择偶的标准因生存环境不同而变化,在这种地方,男人的相貌、年龄都不是问题,只要足够强大,就可以占有女子,让她为自己生育后代。这是基于生存本能与环境压力下的抉择,乃至审美都发生了扭曲。 而作为草原上的贵人,他们是不用和这些普通牧民一起比赛的,只在旁边观看,并向同行者夸耀,自己部落的男儿如何勇武。 在这些人正中,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身材矮壮,面上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潮红,时不时就要发出剧烈的咳嗽,证明其身体并不十分健康。在草原上,这种状态是非常危险的。在无法五天的环境下,衰弱往往就意味着成为猎物,年轻胆大的后生,会去偷这种人的牛羊,勾引他的妻子,最终夺取他的一切。只不过眼下这老人显然已经摆脱了这个层次,身体上的健康已经不足以影响她的权威,而他的武力也不体现在个人。 整个那达慕大会上,最出色的男子基本都来自老人手下,这便是他的凭仗。那些强壮的部落头人,在他面前全都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的冒犯。直到那些年轻的姑娘开始跳舞时,也要先看老人的脸色,得到允许后,才敢与这些女奴调笑。 辛爱黄台吉,最有希望继承俺答汗宝座之人,也是土默特部落几大实权者之一。黄台吉从释义上,很接近中原的太子。只不过这位太子命不太好,父亲太能活,自己又出生的太早,所以虽然顶着太子名声,自己已经是个老人。而且常年身体不好,离不开药物治疗,加上笃信传统不肯洗澡,导致他身上常年萦绕着一种臭气,让人闻之欲呕。只不过这些头人的部落卫生条件也就是那么回事,没人会嫌弃他,即使有也不敢在其面前表露出来。 俺答死前做了一件极为糊涂的事,把自己全部财产平均分配给所有子女,他精力过人又喜欢猎艳,除去三娘子外还有许多女人,就有了许多子嗣。这些人有的并无才具,有的糊涂颟顸,一下子分得了财产也守不住,反倒让曾经强大的土默特部落,渐渐呈现出崩解之势,辽东的察哈尔蒙古,已经暴露出吞并之意。 有识之士看得出来,要想稳住局势,就必须有个雄主出面振臂一呼,让各大小部落重新凝聚一处,不至于被人所击破。而黄太吉显然是最有可能实现这一目标的人选。 在俺答尚能骑马射箭之时,辛爱已经领命替父亲率领最为精锐的一个万人队冲锋陷阵,而他的疾病便是因为庚戌之变时围困京师,接过中了一支毒箭。箭伤虽然痊愈,但是箭头上涂抹的猛毒,如同附骨之蛆,始终困扰着他的生活,让他终身不得舒泰。女人侍奉他时,都只能强作欢笑心里作呕,但是男子与他接触时,大多会肃然起敬。因为那所谓的体臭,恰好是辛爱亲冒矢石为草原博取前途的荣誉象征。 如今俺答既死,辛爱理所当然的要继承汗位。他于父亲的谋略手腕继承不多,但是在心机以及歹毒层面则尤有过之。这段时间,已经有十几个手足兄弟被其吞并或是死的不明不白。其妻子以及部下,就都成了辛爱的战利品。其势力得以迅速膨胀,成为当下土默特各部第一有力者。 距离大汗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跨过那道障碍,就能摘取最后的荣誉。那道障碍的名字,叫做三娘子。 作为俺答最宠爱也最信任的女人,三娘子手上也控制着一个万人队。在当下的草原,这一万人已经是一个很庞大的战斗单位。而且其战斗力虽然不能和辛爱相比,却也能给他造成相当的损失。眼下察哈尔虎视眈眈,辛爱自然不敢和这样庞大的一支部队火并,导致两败俱伤。 按照草原传统,继承者不仅继承父亲的财产,也会继承父亲的妻妾。除了生母以外,父亲的其他妻妾都会成为继承者的妻妾。当年的满都海可敦,嫁给了自己的孙子,随后领兵出征,将世仇瓦剌打得落花流水。而三娘子按照这个传统习俗,也必须嫁给辛爱,成为他的女人,这就是矛盾所在。 辛爱算是蒙古人中比较理智的那批,并没想过只靠传统就让三娘子委身。为了尽快整合内部,避免被人吞并,他已经退让了很多。三娘子可以保留忠顺夫人金印,可以继续控制一些部队,比如从万人队变成千人队,其他待遇都不变。可问题是,三娘子并不满意。 被称为草原明珠的女子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的蒙古女人,不但相貌美的像是中原女子,习惯也像。比如她绝对不服从一生只洗三次澡的规矩,不惜浪费宝贵的水源隔三差五洗身,如果不是俺答的迷恋与放纵,就这一条就足够把她处死。而她的心性也和普通蒙古女人不同,并不因为辛爱的强大就甘愿委身,相反她毫不掩饰对辛爱的鄙夷,公开表示辛爱既老且病,相貌平庸,自己可以和他合作,但绝对不会合帐,不允许辛爱碰自己的身子。 这个要求当然不能得到同意,做了自己的女人不让睡,那还叫什么自己的女人?如果辛爱答应了这个条件,在草原上就会称为笑柄,也没办法统合诸部落对抗察哈尔的入侵,更不可能向明朝炫耀武力,掠夺更多资源。 战争的阴云在草原上空飘荡,三娘子控制了俺答生前建立的大板升城,并且扣下了俺答的忠顺王印信。没有忠顺王金印,就没法和榷场进行贸易,而没有那些宝贵的贸易商品,部落就会迅速衰弱,抵抗不了察哈尔的侵攻。 已经有一些东蒙古的部落开始向土默特的草场迁移,这在过去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可是现在人心不稳,辛爱无法统合整个部落的力量,对于这些探路尖兵不便处置,只能装作没看到。必须尽快完成统合,让三娘子与自己合帐!要做到这一步,就必须断绝三娘子的后路。 三娘子的后路就是大明朝廷。作为草原上少有的亲明派,三娘子始终认为蒙古应该放下架子,忘记自己曾经是中原主人这个历史,安心给大明当臣属。以恭顺的方式,从中原获取物资,而不是还按老一套,靠弓马谋求富贵。为此,她曾经多次前往边塞,在宣府、阳和等地一住月余,和明朝官方相处融洽。 眼下草原上支持三娘子的力量并不多。如果与辛爱开战毫无胜算,惟一的希望就在于明朝廷支持。三娘子甚至放出话来,如果辛爱执意逼迫,自己就带人内附,迁移到中原。 这个消息一出,她身边的追随者倒是多了不少。毕竟比起草原,中原最贫瘠的土地都是天堂,要是真能迁移过去,就是神仙的日子。当然,那些追随者大多是牧民,不管到了哪都是做奴隶,做大明的奴隶日子总好过一些。部落头人们大多不愿意去大明内附,而蒙古眼下的部落制度,头人对部下约束力比较强,还不至于就被三娘子翻了盘。可真让三娘子内附成功,土默特形同分裂,察哈尔蒙古的入侵就无力抵抗,未来想要对大明用武也变得艰难,自然万万不可。 必须阻止这一切,让三娘子失去希望,同意自己的要求! 辛爱并不是一个好涩之徒,加上疾病缠身,草原明珠对他的吸引力也一般。他在意的只有一点,父亲一手打下的基业,不能在自己这一代毁掉! “贵使对我们草原健儿的技艺,不知评价如何?” 蒙古包内,辛爱向着下手的客人发问。使者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满面书卷之气,与草原上的人完全不同。这是宣大总督郑洛派来的特使,与辛爱进行谈判。 辛爱整军备武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加上最近蒙古游骑与明军冲突渐多,郑洛已经闻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派出的使者就是最后的和平希望,让辛爱停止武力冲突,双方重新回到谈判桌前。 这名叫赵义的使者是郑洛的幕僚之一,秀才出身,科场上不第,但是脑子绝对够用。能被派来做使者,自然是自身的才学和胆略足以值得郑洛信任,不至于被一场那达慕吓住。他微笑道:“草原健儿的雄姿,我们早就见过了。就像边军的威风,大汗也不陌生一样。” “不,我们不一样……”辛爱喝下一口烈酒,压抑着自己想要咳嗽的冲动。“我们的人不拼命就活不下去,你们的人即使逃跑也可以活。你们的人打不过亡命徒,只能躲在墙后面放枪炮。我承认,这种办法很多时候有用,但并不是所有时候都有用。边墙太长了,你们的人不够多。我可以任意选择一点进攻,你们却不知道我要攻打哪里。” “不错,不过如果恰好知道的话,外面这些勇士,又有几人能走下战场呢?” “你看,这就是区别了。”辛爱冷笑道:“你们还没上战场就想着离开,而我们从跨上马背那一刻,就已经决定死去。” 该死!赵义发现自己方才的言语有不足之处,居然被辛爱抢了上风。草原上死了一只猛虎去,但是诞生了一只狐狸,并不容易对付。这人不算霸气,但是从其狡诈的表现看,也不容易对付。更重要的是,眼下的边关并没做好开战的准备。 “以战迫和,战是手段,和是目的。我们手上的力量太少,掣肘太多,如果战端一开,死伤必重,这些百姓就要遭殃了。” 赵义还记得出发前,郑洛与自己在城外看着砖窑那些军户子弟在薛姓老人带领下,辛苦烧砖的情景。对于这个老人,赵义是听说过的。包括这些百姓,以及他们做的事,郑洛和自己也知道,只是类似这样的人和事太多,他们不可能都提供帮助,只能装作看不到。 “老夫食君禄,报君恩,就算殉城也无遗憾。但是这些百姓不该死,朝廷给他们的太少,没有资格让他们为朝廷送命。”郑洛对心腹坦陈着自己大逆不道的念头,“我可以承担一个怯懦畏敌的名声,也不能让百姓们受害。再者,蒙古好不容易一分为二,如果我们削弱了辛爱,自己固然可以立功,于国事上却是有过。一旦土蛮兼并鞑靼,我们要面对的,就是一个控弦数十万,来去如风悍不畏死的强敌。所以,保持鞑靼的强大,是对整个九边都有利的事。” 脑海种老人的话语反复回荡,耳畔,辛爱已经继续说道: “我的人可能拿不下大同,拿不下阳和,但是你们的人也不敢出来和我们野战,这一点大家都清楚。我的人可以直接从大同绕路去围困京师,就像我父亲做过的一样。那次,你们的兵部尚书被处斩,大同总兵被灭门。这次如果再发生一次,你说会不会死上一个总督?” 赵义虽然被戳中软肋,但是面上神情不变,“如今不同当年,大明更非前朝。如果大汗只想靠武力压服朝廷,那赵某只能说一句,我宣大二十万将士奉陪到底!” “不,你们没有二十万将士!你们的逃兵太多,真正能上战场的人,比我的人还要少。而且,我也没想过一定要打仗,只要你们肯跟我合作,我可以像我父亲一样,对大明保持恭顺。但是你们必须拿出诚意。” 赵义听出对方话里的骨头,“跟大汗合作。我想大汗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喜欢你们大明的读书人,因为你们都很聪明。那我想知道你们的答复。” “这一点我来之前,军门已经答应过。眼下关禁断绝,不会让任何蒙古人进入大明。” “任何蒙古人,也包括我在内?” “没错,包含大汗在内。” 辛爱举起酒杯,朝赵义示意道:“好!为郑军门的铁面无私干一杯!” 赵义能当使者,除了胆量大口才好之外,另外一个长处就是酒量过人。是日宾主尽欢,草原上有力头人多有醉倒者。是日,赵义命人送书信至阳和,说明辛爱底线,是日,三娘子随吴石头的走私商队浅越入关,直抵大同。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六章 对症下药(上) 三娘子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范进。先是在大同的察院衙门扑空,随后追到乡下那处临时的住宅,又得知其带着大批人手在田间丈量田地,暂时还没回来。三娘子听到这个消息,颇有些好奇,她之前与吴兑往来甚密,对于大明官场略有所知。巡按官小权重,乃是可以和巡抚互别苗头的人物,何况范进又有那么个厉害的老丈人,更是没人敢派他的差事,这种人居然也要亲自下田检地,让她颇觉得惊讶。 由于人还没回来,百无聊赖的三娘子随手翻动起公案上的文稿,发现却是未完成的话本。虽然是草原上的女儿,但是三娘子并不像她的同胞那样崇尚力量爱慕强者,相反,她最感兴趣的还是天朝上国的文化,最为仰慕的则是学富五车的才子,这一点与中原的女子并无不同。 由于自身知识水平限制,特别高深的东西她理解不了,倒是话本这一类通俗读物最对她的胃口。得益于之前提到的那些盗版书商,范进创作的话本流传度非常高,即使是草原上,只要想要也可以买到。俺答晚年事事离不开三娘子,对于她这种要求自然不会拒绝,只不过俺答自己不喜文墨,于女人心思也没兴趣揣摩,并不知道自己这个最宠爱的夫人,其实是范进的铁杆读者,甚至有了些许旖旎心思。 这种倾慕类似于后世的追星,受限于交通条件和两下身份,本来也就是心里想想,肯定见不到。不想这次机缘巧合,居然真的可以见到。在路上,三娘子已经巧妙地询问过范进的模样长相,本来以为其多半是徐文长那种有了些年纪的书生,否则不至于叫白发御手的笔名,可是等听完吴石头的描述后,三娘子的心就跳得更快。 能见到偶像的激动,再加上偶像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十多岁的英俊男子,三娘子的心里,就更有了些许大胆的念头。哪怕这种念头不能付诸实施,也会带来无穷后患,却终归阻止不了她去想。 如果彼此一开始就见面,碍于各自立场,肯定要迅速切入正题,这种心思也就最多是心思而已。正因为有了这个等待的时间,三娘子的心反倒越来越乱,那些念头也就越发强烈。草原女子本就没有中原的那些礼法束缚,胆量更大,想法也就更不受拘束。 抱着先睹为快的心思翻动着话本,脑海里想着一个英俊书生奋笔疾书的样子,三娘子的心里就像是被人扔进了一个火把,瞬间燃烧开来。而随着观看,她也渐渐被故事所吸引,不能自拔。 这是个名为《梅玉配》的话本,在原本的历史时空中是昆曲的剧目后被京剧移植,对比这个时代大多数故事,这个话本有两点最为新奇乃至可以称作大胆。首先是书中女主人公不像这个时代大多数文艺作品里的女主那样坚守着承诺,对指腹为婚的对象忠贞不二,哪怕从未见过,也会为对方守身如玉,直到终成眷属。相反女主人公在得知自己定亲对象是个浪荡子弟之后,就主动找到父母要求退婚,同时自己还主动寻找下家。 其次就是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身份也有些离经叛道,男主人公科举得第,座师乃是女主人公的兄长。这种关系设置在当下的故事里,已经算是大胆,好在范进知道这出戏在清朝都能正常上演,在眼下就更没有问题。 这其实是张家小姐向范进要的话本,以此作为范进对她开始勾引的证据。这两点新奇的设定,即便在张氏看来都已经是出人意料,乃至赞不绝口,于三娘子这种草原儿女来说就更不必说。只看了开头就停不下来,乃至整个沉迷到故事之中,读了一半发现故事还没写完,心里不免还有些遗憾,觉得范进应该在书房里把作品完成,其意义远比去田间丈量土地为大。 除了这个话本,另外一些就是范进随手写的故事片段,也是属于还没完成的作品。但是内容上就更为激进一些,总体而言,宣传的都是女子不输男儿,为武则天这种女皇帝揄扬。 这个时代的文学作品受男尊女卑的思想环境影响,为武则天张目的不多,对于女主当国也没好看法,更不知道所谓女尊文为何物。范进写这个本来是为了讨好老婆张舜卿的,可是对于三娘子来说,却似一支利箭正中要害。 三娘子之所以结好大明,自然也有自己的利益盘算。她在品尝过权力的滋味后,不想再把大权交出去。如果嫁给辛爱与其合帐,自己的权势绝对赶不上俺答时代。是以她控制大板升城,摆出要和黄台吉决战的架势,就是想要向人说明,自己的底线所在。以她的力量并不足以抗衡黄台吉,真正的凭仗还是强大的大明朝廷。但问题是,她的忠诚并没换来想象中的回报。 郑洛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希望三娘子顾全大局,嫁给黄台吉,让草原尽快恢复和平。不但拒绝给三娘子提供军事援助,就连三娘子内附的要求也被拒绝。如果不是吴石头在边关有自己的关系,可以潜越,三娘子就连大同都来不了。 草原上也同样对女子并不友好。人们可以接受三娘子代替俺答发号施令,但是不能接受一个女人来做大汗。是以在她摆出这个态势之后,身边的亲信都在私下里劝告三娘子,可以不嫁给黄台吉,但是也要找个男人嫁。总之草原没有女子做汗的规矩也不会得到支持。 她虽然在坚持,但实际上无非是面子下不来外加辛爱黄台吉实在太难看,下不了决心委屈自己而已。如果不是范进的出现,可能在坚持一段时间后,她就只能屈服,选择嫁给辛爱。而范进的主动示好,等于是给了她一根浮木,让她不计代价的捉住,心里总归还是没底。不知道自己的偶像对自己到底是什么看法,对于女人做汗又是个什么态度。 如今从这话本的内容上,她似乎看到了最理想的结局,这个男人并不反对女子做皇帝,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女子登基的推崇。自己这次大同之行,看来是来对了。 中原文字的优美,不是塞上那简单直白的长调可比。而范进的思想更撩动了妇人的心弦,让她手不忍释卷,沉迷其中,乃至范进回来她都未曾察觉。对于这个能骑善射,两军厮杀不逊男儿的妇人来说,这种经历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下官不知忠顺夫人到来,归来迟了,还望夫人恕罪。” 男子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将妇人从文字的世界中惊醒,她回头看过去,发现一个一身官府的年轻男子站在门首行礼。阳光洒在他那身官服之上,这并不是普通的七品官服,而是一件作为礼服特别赏赐的坐蟒,金光闪闪耀眼生辉,塞上苦寒之地,即便是数十万控弦引弓之主,也没有这般威风。 三娘子有些失神,直到范进再次开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胡乱把文稿放下,站起身还礼道:“范老爷客气了,是我来的太鲁莽了一些,还望范老爷不要见怪才是。” 好一个塞上奇女子! 就在三娘子打量范进的同时,范进也在打量她。在前世范进的历史知识虽然匮乏,但是对这个名字却格外有印象。只不过那是基于对这个妇人的可怜,以及对于她命运的同情。在原本历史上,她不但嫁给俺答、辛爱、后又嫁给扯力克、卜失兔。最后一次下嫁时已经六十二岁,发白齿脱,却还是得继续完成婚礼。因为不娶她,就得不到金印,没有金印就没法完成互市。 这个妇人的一生就是个悲剧,因为没有权势而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嫁给年岁远比自己为大的俺答,后又用一生试图攫取权势,每次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乃至其一生交好的大明,除了关键时刻背后下刀以外,也从未对她提供过任何有价值的帮助,这个女人可怜! 此时的他也是抱着观赏名人的心态,打量着三娘子。由于保密需要,三娘子做了一定程度的伪装,更没有打扮梳妆,完全是素颜相见。原本以为一个草原女子,年纪过了三十就没法看,可是此时相见,范进却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个女人身上并没有太多草原女子的特点,相反与李彩莲、宋谨这些女子很像,保养的非常出色,不输中原女子。而与自己所结识的贵妇相比,她的五官相貌不算妩媚,但是多了几分英武之气,这种英气他在林海珊身上见过,薛五身上也有,但是比起三娘子,都差了些火候。或许只有草原那种险恶的环境,才能把人磨砺出这种气质,而曾经代替俺答管理整个土默特部落的经历,又给了她一种独有的贵气,二者合一,便是眼下这般模样了。 三娘子这时也发现了范进在看自己,本来以她的年龄和经历,早就到了八风不动的境界。当日在宣府校场纵马骑射,盛装出入总督衙门时,有关她和干爹吴兑的流言,已经听过不知多少。而那些边军将领毫不掩饰的热辣目光,她也早就习惯,压根不往心里去。草原女子可没有中原女子那种腼腆,被人看一眼就像是要被人脱了衣服似的害羞。她享受男人目光的注视,即便这些男人并不入她的眼,她也愿意让这些人看自己,迷恋自己,这至少证明自己还有魅力。可问题是范进,跟这些人不一样。 他是自己的偶像,更是个年轻而英俊的书生,而不是那些粗坯武将。他在看自己……糟糕。自己为了掩藏行踪,并没有打扮,样子肯定丑陋不堪,说不定他现在就是在纳闷,这么丑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三娘子…… 她嫁给俺答时,还不到十岁。人生的岁月里,从不曾享受过爱情的滋味,自然没有过这种小儿女的患得患失。当日与吴兑相处情同父女,她自可应付裕如。可是眼下对范进既然起了别样心思,自然不可能再像对待吴兑时那样大方,一时间只觉得芳心乱跳两颊滚烫,那双着牛皮快靴的脚在地上轻轻碾动,恨不得撒腿跑开,先去化了妆再来。 “范某没想到夫人居然纡尊降贵亲自入关,招待不周,还望夫人千万海涵。” 范进说话间已经走上前来,随手又带上了房门。和男子密室详谈的情况,三娘子不知经历过多少,内中也不乏对她的身子充满觊觎的男人,想要一亲芳泽。但是她每次都能从容应对,非但自己不吃亏,还能把对方当猴子耍。像是范进这种年纪的毛头小子,更是想怎么对付怎么对付,只要给几个眼神,或是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就能让对方为自己舍去性命。可是今天,场面却是颠倒过来,老江湖翻船了。 她的心头乱跳,手足无措,脑海中转过不知多少离奇念头。既希望从范进眼里看到那种觊觎,又担心对方真有这种情绪,自己该怎么应对。胡思乱想之下,连范进开头的寒暄都只是胡乱应付,直到范进的话题转入正题,她才渐渐清醒过来。 “草原的情形我听说了一些,但是所知有限。毕竟我也刚来不久,情况了解的不多,很多事搞不清楚,也就没办法插手。只是大致听说,是夫人与辛爱之间有冲突,而且从现在的局面看,辛爱似乎更占上风?” 三娘子点点头,这种事犯不上说谎,也太容易被揭穿。她承认道:“辛爱的支持者更多,手上的兵马也更强。但是妾身如今还控制着大板升城,这座城池是汉人修筑的,范老爷应该听说过。” 范进当然知道这座城池。嘉靖年间,白莲教成员赵全在山西策划了一起大规模越境事件,大批军民越过长城投奔俺答。这些人里不乏匠人,对于草原来说,是标准的技术人才。而且赵全也不负俺答的重托,在草原上筑起大板升城,其坚固程度并不在大同这种边陲重镇之下。 对于习惯游牧的蒙古人来说,这座大板升城可以看作永攻不落的要塞。何况在城池里,储存着这些年俺答积累的财富以及粮草,靠着这座城池,三娘子倒是可以和辛爱周旋几个回合。只不过从长期看,这里总归是个死地。 “辛爱既老且病,在草原上的名望不及其父。一旦他顺利接任大汗之位,为了展现自己的武功,也为了让那些部落的人死心塌地追随他,一定会组织对大明的进犯,以战迫和,强迫朝廷扩大榷场。” 三娘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复情绪,开始给范进罗列自己的道理。自己嫌辛爱太丑这个借口当然不能说出来,就只好另外想理由,好在这种理由也不难找。 “这些年来,大明与土默特不起干戈,妾身在中间也算是略有功劳。如今朝廷如此对待功臣,妾身心里不服!范老爷既然是代天巡狩,为黎民百姓做主的,那妾身的冤枉,范老爷肯不肯出头?” 这不是个谈判的态度,倒像是撒娇了。三娘子心头暗自埋怨自己,一见到范进的目光看向自己,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连想好的词句都忘了。 范进倒是很洒脱地一笑。“夫人看得起我,肯来这一趟,我就没有坐视的道理。夫人对大明忠心,大明就要对夫人有所回报,郑洛虽然是宣大总督,但是代表不了朝廷。范某不一定能够逆转乾坤,让草原易主,但是可以保证一点,夫人不想下嫁辛爱,就没人能逼你!”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七章 对症下药(下) 平心而论,范进的这个态度,已经达到了三娘子心理预期的最大值。毕竟他只是一个巡按,而不是总督,再者即便是吴兑,能够提供多少实质性的帮助,其实也难说得很。 明朝边军是一支守备性质军队,不是出境作战部队,各路领兵武将之间互不信任,彼此不满,打仗的时候,在意的是自己能从中获取多少功劳,赚多少钱而不是全盘战略,连守城这种本质工作都因为无法获得有效首级还不回军功和赏银而没人愿意干,更别说远征塞外,帮一个蒙古女人夺取汗位,没人愿意承担这种任务。即便强行出队,事后所要的报酬三娘子也未必承担的起。所以对她来说,有明朝廷一个态度,让自己进退都有保障就够了。 当然这个态度的真实性其实也待考。以三娘子的年龄和人生经历,见识过太多满口应诺,只为骗女子宽衣解带的男人。一般男人说出这种话,她也只是一笑而过不会当真,可是眼前这个男子……她端详着他的脸,心头泛起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被他骗了又怎么样? 范进这时却主动说道:“以朝廷当下的实力,不大可能出大兵威胁辛爱,大家打仗是可以,但是主要战场还是集中在边墙,不大可能是在草原。所能提供的最大帮助,还是物资。” 三娘子点着头,“在俺答死前其实两边的榷场就停了。这件事背后有我们的人在做怪,故意派兵骚扰边境破坏两边贸易,但是也有你们的人在捣乱,通过暂停榷场,给我们施加压力。范老爷想必知道,草原上的物产匮乏,离不开中原的物资供应,如果长期不开榷场,那土默特部落就只有拼死一战这一条路可以走。我想,这次的战斗将是以大明朝的失败告终,然后郑军门就会被问罪,换另一个人上任。有了郑军门的例子,新上任的官员肯定会变得很小心谨慎,不敢得罪那些人,所谓的总督,也就成了那些人的傀儡。” 范进道:“夫人这么说,似乎对郑洛看法不错?” “这个人……是个好人。”三娘子点头道:“我跟他打交道不多,但是却知道他人品不错,做事很用心。在经略榷场的时候,维护的是公平,而不是想着自己发财。他甚至派出人清查榷场上的漏洞,把很多规费取消。干爹做总督的时候,我倒也不用交钱,可是那些牧民就必须要被你们的官吏勒索。还是郑军门上来以后,这些人才不敢乱来。再者,他是真想让两边和睦的,虽然一直在整军备武,可是也约束部下,不许他们随便跨过边墙。但是他的一些做法,显然影响了一些人发财,所以有人要把他搞下去。” 说到这里,三娘子又叹了口气。“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人不喜欢我。他们认为一个女人不能当大汗,哪怕我做草原的汗,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也不认同。他们认为这个天下,女人不能压过男人,不管在哪,出现一个女汗都不是好事。所以宁可支持辛爱这头蠢驴,也不会支持我。” “他们支持辛爱只因为他们知道辛爱是蠢驴,跟蠢人合作才有利可图。如果和夫人合作,阿门的利益会受影响。”范进笑着安慰三娘子,心里却有着自己的盘算。那些反对三娘子的人,显然是另有打算。他们反对的不是三娘子称汗,而是担心这件事成功以后,对于大明朝政的影响。 天子已经成年,太后就应该还政。可是眼下万历皇帝固然拿回了一些权力,大权还是在太后手中。而且太后、冯保、张居正三驾马车的运行模式依旧平稳,看不出交接权力的迹象。这个时候如果塞上出现女子当国,难免有人担心太后产生什么别样心思。要知张居正的权力稳固与太后的支持密不可分,如果太后始终大权在握,张居正就无可动摇,对于某些人来说,这种情况显然是不能容忍的。 他们反对三娘子做女汗,不是针对三娘子这个人,而是针对女子当国的现象,背后还有自己的打算。这种小九九关系着大明国内的变化,无法对三娘子萱诸于口,只好以其他的方式劝解。好在要劝解这个女人也不是为难事。 这几年流连花丛,算得上此中老手,范进当然看得出来三娘子对自己的情绪不那么单纯。如果自己肯用些心思,现在把她拿下都大有可能。可问题是眼下三娘子对自己的感觉更多是一种仰慕,就算成功拿下,也更多像是草粉,这种事还是不做为妙。再者,这样做也有着趁人之危的嫌疑,如果要做也是等她拿回自己的东西再说。 一如那些人坚持反对女主当国,范进心里倒是希望出现个女大汗,给中原提一个醒。既然塞上可以有女汗,中原为何不能让太后多管几年事?至于太后才具问题,越没有才具越好,只要把事情交给自己翁婿处理,大家皆大欢喜。 自从到了山西,范进眼睛看到了很多东西也接触到一些人,但是限于层次,他们知道的信息其实有限。三娘子虽然是外族酋长,但是因为长期在榷场交易的关系,对于这些情形反倒了解的更多一些。 “边镇是属于边军的地方,边军又受制于商贾,归根到底,谁掌握着粮草,谁就掌握着整个九边。做总督的,一定要能弥缝两下关系,不能让任意一方太过强悍。如果商贾太强,边军可能就要出乱子。如果边军太强,自己能够养活自己,那朝廷又怎么控制他们,保证这些人不会造反?所以不能让边军吃得太饱,也是一种手段。这是干爹当年一直跟我说的话,我始终记着。在这片地方,商人的权势远比别处来的大,关键就在于他们手里有粮食。边关的粮价,由这几个大商贾说了算,而他们肯拿出多少粮食,往往决定了边关是否太平,也决定了总督能否待的住。偶尔他们会低价出粮,但是代价就是要做一些不怎么见得光的生意。吴石头那些人虽然也做这种生意,但是和那些大商人比差的太远了。” “如果不让他们做生意,或者靠着自己手里有武力强行压制,结果就会非常可怕。他们可以拒绝承运粮草,那结局就是九边崩溃。大明朝最强大的屏障,会在极短时间内崩解,这个结果谁也承担不起。” 三娘子回忆着吴兑的话,自己也有感触。“边塞是虎狼窝。在这里没有人是善类,也没有人是天生的妖魔。无非是要活下去,就只能如此,要么吃人,要么被吃。把任何人当成无辜,最后都是自己遭殃。其实就像妾身一样,为了生存下去,也会允许自己的部落袭击消灭其他部落。榷场卖的东西太贵,或是交易量太少,不能让我们满意时,我也会默许一些部落骚扰边墙,劫掠村庄,直到朝廷退让为止。而边军为了立功,为了向朝廷证明自己的存在,也会主动挑起战争,或者故意打败仗。一是可以把贪墨的兵器盔甲或是虚报的员额冲掉,二是可以向朝廷要银子,否则就不再打。大家生活在这里,本就是苦命之人,指望苦命人的慈悲,是指望不上的。” 往日里与大明官员交往,三娘子绝不会掏心掏肺,这些话更是只能藏在心里。可是面对范进这个书生,她却本能地想要对他说出一切。她有一种预感,自己对他越真诚,他回报也会越多。她愿意信他。 范进点头道:“我明白。吴老的话说的有道理,做官就是要学会平衡,而不是一味扶持一方。边军也好商人也罢,各自有各自的不易,各自也有各自的罪孽。单纯说谁好谁坏没意义,只是看是否过分。这些大商人手眼通天,而且负担着九边的军粮运输,不能单纯把他们看作坏人。就像边军,不能盲目看作好人一样。不过不管怎么说,商人就是商人,我们防范边军,是因为边军一旦得势,就可能生出不臣之心,行大逆不道之举。而商人如果因为自己的某些利益问题就可以驱逐督抚,同样是破坏了尊卑上下,坏了这个天下的规矩。” “话虽如此,但是你能拿他们怎么样呢?除非抓住他们支持辛爱的证据,否则拿不到把柄,一切都是枉然。可是谁又能去拿他们的把柄?这些年下来,大商人和军队早已经互为表里,派出去搜捕的部队还没点好兵,商人那里已经得到消息,保证什么都抓不到。自从俺答病危榷场中断,辛爱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物资,而我这里却什么也得不到。这就是商人的力量,他们可以策划一场封锁,打出的旗号是为了保护大明,实际上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野心。” “辛爱成为大汗之后,必然会发兵来攻,那些商人难道不会受害?” “他们之间早有默契,辛爱还要指望他们提供物资指引路径,自然不会加害他们。相反,辛爱掠夺来的很多物资,都要通过这些人来处理,还能让他们发一笔横财。再说,这场仗打完以后,朝廷为了安抚辛爱,肯定会开放更多的榷场,对这些商人来说,榷场越多,利益就越大,他们自然希望快点打仗。而且前两年边关来了很多外地商人,让本地商人感觉到了压力。他们需要让人知道,边地是个危险的地方,把那些商人吓回去,才好方便自己控制这里。” “那他们就想错了。如今江陵相公当国,那可不是个会被武力吓住的人。如果辛爱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贸易的机会,结果只能是榷场全面关闭,大家回到过去的态度。大不了继续打下去就是了。” 三娘子摇头道:“那样不是打下去,而是我们土默特部落会灭亡,图门汗将吞并我们,实现他祖父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一统草原,成为天命大汗。” 她用那双桃花眼看着范进,认真说道:“土默特不能灭亡。这与我的身份无关。现在我是以一个大明臣属的立场在说这件事,只要土默特存在,蒙古就不会统一,而蒙古不统一,就会一直衰弱下去。让草原上的健儿死于彼此攻伐,大明朝的边关才能安宁。如果现在的蒙古只有一个汗,大明的皇帝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她说道这里又苦笑一声,“其实如果最后走投无路,我可能还是会嫁给辛爱。毕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土默特,保证天下不陷入战火之中。虽然我是个蒙古人,可是我听过干爹讲中原的风貌,江南的烟雨,京师的富庶,文士风流曲水流觞。这样的好生活,是神仙过的日子,他们……不该被毁掉。我自己吃些亏也就认了,只要朝廷能明白我的心意,我就心满意足。” 望着三娘子的脸,范进心头也是一阵波动,脱口而出道:“夫人放心,我答应过的事,肯定能够做到。土默特不会灭亡,而你也不用委身于辛爱。我会给你们提供物资,也会提供其他的帮助。辛爱有的,你都会有,而你有的,辛爱却未必会有。” 三娘子愣了片刻,随后起身行礼道:“妾身谢过老爷恩典。不管事情成或者不成,有范老爷这份心意,我这些年的辛苦就没有白费。一切,都是值得的。” 范进看看她,“夫人是不信我?” “不是不信老爷,而是不想让老爷为难。边关的物资大多掌握在商贾手里,范老爷毕竟是外来人,总不能靠尚方宝剑,逼迫商人拿出物资来资助我。而官府的物资也是一样,郑军门可不想卷进汗位争夺里。他不会允许范老爷公开支持我,落人口实。” “我要做的事,他们拦不住。”范进自信地一笑,“夫人来之前的这几天,我一直在带人抓老鼠。这些老鼠又大又肥,个个满是油水。我找到了老鼠窝,从里面找到很多赃物,都是老鼠偷来,准备过冬的。单是老鼠窃取的粮草,足以养活宣大边军一两个月,也足以让眼下宣大的粮价下降三成有余。如果拿来支援三娘子,不知结果又如何?” 三娘子神色一喜,“如果有这么多粮食运进部落,辛爱手下的人马,我能拉过来一半!不过……这么大笔的粮草,想要运到塞外怕是不容易。” “怎么运输的事我来想办法,只要能起作用就好。除了粮食,还有一些盔甲兵器,以及一些火药。这种东西是草原上最紧缺的,你们虽然可以掠夺一些匠人,但是没有火药,所以缺乏火器。” 三娘子摇头道:“我们确实没有火器,不过不单纯是火药的问题,最大的原因还是用不上。草原健儿有自己的作战方式,一些火药并不能改变什么,相反还会让范老爷担上不必要的风险,这万万使不得。” “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心意是另一回事。这些火药,算是本官的一点心意,夫人不要推辞。” 三娘子听到心意二字,心头又不免一颤,不知范进这句话到底包含了几重意思。沉吟片刻,忽然莞尔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低:“范老爷以如此重礼相赠,不知又要什么……回报?” 这种问题在这个时候问出来,不免有些轻佻,又有些挑斗的味道。再配上三娘子此时的表情,就更是相当于把山珍海味堆在乞丐面前。公平来说,她对于将要发生的那一幕是期待而非视为交易。目光扫过房屋,从公案、地面再到书房里用来休息的罗汉榻,脑海里却闪现出范进作品中的若干镜头,一个莫名其妙地念头闯入脑海:不知道他这住处有没有葡萄架。 范进的声音传来。 “我要的回报很简单,就是无恨。夫人对大明忠心耿耿,朝廷能给的回报却十分有限,这不公平。我给不了符合付出的公平,只能求夫人无恨。哪怕有朝一日朝廷的表现不能让夫人满意,只要夫人记得有个叫范进的笨蛋曾经竭尽所能为夫人效劳,对大明没有记恨之心,范某就心满意足。” 房间里陷入沉默,方才的旖旎气氛渐渐被另一种氛围取代,三娘子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 “钟金哈屯对天盟誓,只要范老爷在大明一日,土默特永不反明!”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九章 香饵(上) 大批农夫推着车辆扛着麻包,在路上蜿蜒而行,如同一条长龙,间或有军人混杂其中。更多的军人则手持武器站立在道路两侧担任警戒任务,只看队伍的规模以及搬运者头上的汗水就能估计出来,所运输物资的数量不在少数。 代王府在大同传承近两百年的积累,除了府邸中的金银财宝之外,便是山西境内海量田地。这些田地上出产的粮食,便是左右山西粮价的一枚重要砝码。九边的粮食问题,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税收问题,更大的问题在于渠道和商品流通。首先,明朝廷不愿意承担把粮食从内地运送到边塞的成本,就把这部分成本转嫁给商贾,从开中法开始,就是让商人承担这部分开销。 世界上没人从事赔本生意,如果再加上可能赔命,就更是无人问津。因此开中法的废除,就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而不是某个人或者某省人的问题。在那之后,九边的粮食供应,就是由商贾和地方大士绅控制。这些人虽然有推高粮价恶意炒作粮食的问题,但是也必须看到,如果不给他们这些利益,那就没人去做这门生意,九边的粮食供应一早就会崩溃,整个九边防线也就不复存在。 只是明朝廷在这一问题里的无作为,才是导致这一系列问题逐渐恶化的最重要因素。朝廷既不想承担运输成本,又不能放弃九边防线,就只能采取扬汤止沸的方式,给九边发放大量白银,随后粮商继续涨价,形成恶性循环。 积重难返,到了万历时期即便是张居正这种人杰,也只能想办法多弄一些银子往边地输送,试图让边军活得好一些,又不至于好到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受朝廷钳制,就是所能做到的极致。 之前范进想过的解决方法,就是在渠道上解决问题,打破旧有垄断地位,只不过山西的阻力比他想的为大,这个计划进展的并不顺利。 这些大士绅能够形成垄断地位,倒也并非全靠侥幸,首先他们自己手里确实要有粮,才能保证局面不崩。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也会低价卖出一些粮食,保证维持自己最基本的生存安全。又或者向自己的心腹部队提供粮草,确保有武装站在自己一边,这些都是需要粮食做保障。九边粮荒很大因素都是炒出来,而不是真的荒到那种地步。乃至在另一个时空中,所谓明末的粮食危机,也不是指总量危机,而是指分配危机,土地也是那么回事。 眼下这些粮食,就是撬动宣大粮价的一枚重要砝码。它们的数量惊人,足有近十万石,更重要的是,它们掌握在范进手里,而不是粮商或是地方衙门手里。 “王府的田地遍布山西,所产出的粮食大多要运往大同,毕竟这里靠近边塞,最好卖上价钱。朱家人不可能亲自去负责这些事,所有的工作,都是交给下面的管事和庄头之类的人来完成。粮库里的老鼠最肥,这是大家都懂的道理,这些老鼠又没有猫在监督,就更加肆无忌惮。每一石运给主家的粮食,都会加入起码一斗泥沙,把对应的粮食变成自己的收入。而主家其实也不在意,因为最后买下这些粮食连同泥沙的是边军,不管粮食多糟糕,他们都会买下来,所以没人关心中间的耗损。” “日久天长,这些老鼠手上控制的粮食越来越多,也放在大同这边,等着贩个好价钱。我相信,这批粮食里,可能很大一部分已经准备卖给辛爱。只不过他们运气不好,还没来得及装运,就被我抓住了。这些粮食如果投到市场上,粮价能被打下来两三成,甚至更多。毕竟由我来操作的话,效果会好很多,一石米能当一石半用。” 范进坐在土坡上,指点着下面的队伍。三娘子就坐在他身边,另一边则是梅如玉。三娘子此时已经更换了衣衫,把伪装脱去,换上的是一身侠女打扮。看上去以为和梅如玉一样,是范进的内宠加女保镖,除非见过三娘子的,否则不会认出这就是草原上发号施令的忠顺夫人。 穿上这身女侠装的三娘子越发显得英气逼人,以至于梅如玉看她的眼神就越发充满怨念。这种眼神三娘子见多了,俺答那些可敦以及草原上很多贵妇,都投来过类似的目光。她们中一些人的头后来被她砍下来,拿在手里把玩,另一些人匍匐在其脚下,眼睛只敢看她的靴子。至于梅如玉……三娘子甚至懒得想她的结局,一个女奴居然也敢吃醋,简直不自量力。 虽然梅如玉和范进表现得也很亲密,此刻还把头枕在范进肩膀上,但是三娘子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实际关系平常。她敢发誓范进绝对没把这个女人当自己的可敦看,最多就是个暖脚女奴。在俺答最宠幸她的时候,也会与这样的女人发生关系,而她也不会在意。这种身份的女人也配嫉妒自己?三娘子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两眼只放在范进脸上。 这个男人认真的样子很吸引人,尤其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种透露出来的自信,虽然不具备一个王者的霸气,但是那种智者把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感觉,却足以让一个女子感到安心。三娘子见过俺答这个真正的王者,这位在草原上纵横数十年,甚至曾经敢于围困大明京师的奇男子如同一轮红日,灼热伤人难以接近。即便他给了自己最高的权力,她依旧在心里怕他敬他而不爱他。 和俺答相比,范进如水,看上去温驯无害,让人愿意走近他,拥抱他。天不可无日,但是万物也离不开水的滋润,三娘子已经干涸太久了,遇到水源就不会放弃。 “这么大笔的粮食,如果用来发放给边军,或是真的打落了粮价,大家一定会称颂范老爷的恩德。而且有了这些粮食,边军的士气会提高,辛爱就算想打仗,也未必有好果子吃。拿到草原上,不嫌浪费么?” “这些粮食或许可以解决眼下这次问题,可是对于将来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我不能在山西一直待下去,等我走了之后,市场会变回原来的样子,边军的生活也是一样。大家会感谢我,但是依旧会恨朝廷,那我的工作就等于没有意义。草原上辛爱这次不敢进攻,未来总可以找到机会。换句话说,一个对大明没有恭顺之心的顺义王,我们不想要。相反,用这些粮食支持一个对大明忠心的塞王,保证干戈不兴,边关子弟几十年内不起大战。节省下来的粮食、犒赏银子、以及最宝贵的人命,与付出的粮食相比,谁重谁轻,我还能算得明白。毕竟我是个读书人,算账是拿手好戏,赔本的生意我是不做的。” 梅如玉看了一眼笑靥如花的三娘子,心中愤恨渐升,忍不住道:“老爷别忘了,求人不如求己。” 三娘子点头道:“没错,这个姑娘说得对着呢。我们这些蛮夷素来言而无信,今天得了好处,明天可能就会翻脸。十几万石粮食,还有那些铠甲兵器,搞不好就都打了水漂。我也就是随口说一句,可不曾杀乌牛白马,什么仪式都没有,即使说了不算也不能叫做违誓。” 范进一笑,“我相信夫人的人品,与你是什么人没有关系。你的承诺于我而言,就是最有效的保证,比任何仪式都重要。” 三娘子脸上笑容更盛,笑得也更甜,朝范进点头道:“既然如此,范老爷的厚赠,我就却之不恭。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你准备怎么送出去?单靠吴石头那帮人,可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要是当初几十路商帮都在,或许还有可能。” “这件事,我们需要有个人帮忙,这个人我想这一半天就会上门,到时候夫人可以见一见。” 大同城,张家大宅之内。 一位年轻的军官站在张遐龄面前,正在接受训斥。这名为张宗道的年轻人,也是张氏宗族的成员,论辈分要管张遐龄喊爷爷,自身又是远房弱支,在张遐龄面前就更加恭顺。他自身武艺了得作战勇猛,在大同军中算是个有名的猛将。背后有张家这棵参天大树护持,自身又有能力,成就自然不会差。年纪虽轻,已经有了四品官衔,在参将曹震的援兵营里做一名把总。平日在军中,也是一方要角。 可是在张遐龄面前,他依旧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任凭张遐龄呵斥辱骂,不敢露出丝毫不悦之色。哪怕只是举止间的丝毫不恭敬,都有可能被判断为对家族不忠,随后就会失去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包括身家性命。 像张宗道这样的年轻军官,张家培养了不下五十人。他们中大部分在宣大防线的主力部队里担任基干军官,另外一些则分散在其他防线。自身官职不是很高,不会被大人物特别关注,偏又拥有实权。每人手上都掌握着数百人的部队,虽然从绝对数量上,在宣大庞大军势面前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战场上,这几千人的表现,就往往能够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 张家能够成为影响山西的庞然大物,所凭仗的除了手上的财势,便是文人的笔与武夫的刀。不管是偷运物资出境,还是控制一场战斗的结果,让边境局势按着自己的想象演变,这些军官的力量自然不可缺少。只不过在张家人眼里,终归是文官为主,武将只是辅助品。是以对于能读书的子弟还有几分客气,对于这种靠武艺卖命的,就没有好脸色。 当然,张遐龄当下发作除了张宗道自身的地位以外,另外一个重要因素,也是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检地,清查丁口,都是难于上青天的事,范进绝对做不成。当年刘瑾想要清查军田实际情况,结果就爆发了宁夏兵变,刘瑾也因此走上死路。如今范进这样做,下场即使不像刘瑾那么惨,起码也是个灰头土脸,因此并未太在意。不想,范进的工作却能够那么顺利的完成,且效果空前。 极短时间内,大同周围的乡村土地田产情况基本已经登记完毕,人员的信息也都已经记录在册。大同作为大军镇,最初只有军户。但是后来随着时代变迁,又有大批民户迁移过来。这些人之所以跑到这种地方生活,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逃避赋役,对于清查人口原本最是抵触。可是因为范进先是收拾了代王,再去搞这项工作,等于是挟大势而来,一般人根本不敢和他颉颃。再者,便是当事人本身,对于这项工作十分配合,并没有抗拒之意。 逃亡来到大同的,要么是走投无路的佃户,要么就是有案底在身,无处容身的罪犯。而边境城市对于民事的忽视,加上过分强调武力,认为武力解决纠纷天经地义的扭曲思想,导致了这些难民中形成了明显的压迫形态。身强力壮心狠手辣的匪徒凌虐老实本分的农夫,军户不但不会主持公道,反倒会助纣为虐。由于都是崇尚武力好勇斗狠之人,那些军户与强盗反倒更容易有共同语言,乃至称兄道弟沆瀣一气,至于捕快公人自然就更指望不上。 当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被迫投身代王府又或者某些豪门门下,希望获得这些高门大户护持时才发现,那些欺压自己的恶棍,正是这些高门大户衣冠人家豢养的打手。长期以来,占据人口大多数的农夫佃户一直被欺压,日子过的比过去还糟糕,想要逃跑又被这些恶棍威胁,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连跑都不敢跑。 当年赵全能成功组织大批百姓逃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些百姓实在活不下去,宁可跑到苦寒之地的塞上去寻个前途,也不愿意留下来等死。民间对于官府的不满一天天增加,如果没有人疏解,若干年后便会在一声轰鸣中炸响,将整个王府乃至大明朝连根拔起。 范进的出现以及手段,让这股巨大能量提前爆发开来,而且目标也从朝廷转向了代王府以及那些平日横行霸道的打手护院。这些人毕竟还是淳朴百姓,脑子转的没有范进快,心机也不如他深。看到平日欺负自己的坏人被砍头就觉得满意,深层次的东西想不到。 而且这次采取的手段也和之前刘瑾的方式不同,当初刘瑾清查军田,目的还是为了立功,就像张居正那些门下搞这些工作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前程一样。即便是张居正这种人杰,也存着青史留名的念头,做事的时候,更多考虑的是上层,即便想到百姓,也是从群体角度出发而不是个体。 范进这种属于官员里绝对的另类异端,从做事的时候想的就不是自己能从工作里得功劳或是名声,只是单纯为了护盘裱糊。不同的出发点,导致手段不同,结果自然也就不一样。先是一通雷霆手段,把那些庄头以及平素在乡间横行霸道的泼皮乃至所谓侠客大杀特杀,随后又开仓赈济,借机会宣讲政策,七品巡按亲自向百姓解释,让正策的沟通再没有障碍。 百姓们得知这次登记造册是重新勘定,不考虑之前的版籍,自己能从黑户变成良民本来就欢喜。再者,对百姓危害最大的役也改为按田分配,对于这些赤贫阶层而言,非但不用服役,还可以通过代役赚钱,于是更加欢喜。在这种大势面前,阴谋诡计起不到什么作用,不但大同的黄册清查能够顺利完成,可以想象,如果这个消息顺利传播,整个山西的新法推进怕是更难阻挠。 比起这个,更让张遐龄难以容忍的,就是那些庄头、管事私自储存的物资被官府缴获。要知,那些秘密仓库本来位置隐蔽且不存在于任何官方记录中,里面很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不止属于那些人,还有一些属于张家。 张宗道作为大同军队的重要棋子,对这一切居然无能为力,既不能阻止,也不能把物资控制在自己手里,现在让他设法烧毁仓库,就像以前几次做的一样也难做到,张遐龄自然难以容忍。 “我警告你,我能把你捧上来,就能把你踩下去!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不好好做事,你这一房的人都要死!” 张遐龄咆哮着,宣泄自己的愤怒。直到他的脾气发的差不多,张四端才从外面走进来,先是安抚了张宗道几句,又与他耳语一番,吩咐他到外面休息。等到房间里只剩叔侄两人,张四端才苦笑道: “叔父,我们把他捧上去也花了不少钱,您这一通脾气未免太贵了。” “怎么?我这个做长辈的骂他几句不应该?就为这点小事他就敢反水?我怎么不信?”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没必要冒风险的问题。他确实做不到,不是不想,而是能力不够。那些京里来的兵太厉害,他没办法。叔父难为他,他心里不满,将来不知道几时发作,就是后患。既然是后患,除了便是。这次辛爱汗进兵时,让他阵亡好了。小侄回头再找个人顶上去。”说到这里,张四端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 “叔父心情不好,小侄明白。这次损失不小,如果范进真拿那些东西做菩萨,我们损失还会进一步扩大。但是光发火是没用的,还是得想办法解决。好在,我们也不是没有棋可用。” 张遐龄一愣,“贱人那边有消息了?我还以为她一点用处也没有呢。” “怎么可能?范进就这点嗜好,摆布他容易得很。就这一半天,鱼就要入网了。而且时机刚刚好。”张四端面带笑容,成竹在胸。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九章 香饵(下) 张遐龄对待自己这个侄子的态度远好于张宗道,加之张四端自信的态度,让他心头的忧虑减去大半,心气便平和下来,问道:“怎么?那小子终于憋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是写了书信?还是约定了什么?” 张四端一笑,“叔父少年时也是走马章台的人物,这里面的事清楚得很。以两人的身份,怎么敢留下文字?若是真有个书信便笺,小侄反倒认为这里面有什么陷阱。只不过最近几日,范进虽然忙着做那些事,他那话本可是从未断过。” “你是说那本梅玉配?” “没错。他要说的话全放在话本里,这样哪怕被人发现什么,也抓不住把柄。而对于女人而言,就把他话本里的话当成了对自己写的私密之语,这就是他的手段了。座师的妹妹嫁了书生,两人未曾成亲先偷渡巫山,这里面的含义不言自明。除此以外,最近两天的回目里,就是书生设法混进女子府内,两人暗通款曲。” 张遐龄冷哼一声,“他要是敢这么干,当真就是涩胆包天了!” “他自然不会做得这么明显,但是我们可以推他一把。我明天就带那小贱人一起去乡下找范进,谈谈这笔物资的事。” “嗯?明着谈?” “谈生意么,自然是光明正大才好。小侄从舅舅家那边得到一个消息。张大小姐手头散漫,对于王家的丫鬟仆妇打赏极多,还要送一些名贵首饰给王家内眷,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日三易,只要脱下来就绝不再穿。即便是舅父那等人家,提起张大小姐都说不愧是千金小姐,没有千金根本养不起。” “女人就是这样子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花钱。再说张家富比王侯,她生长于那样的人家,养成那种娇小姐的做派也是正常,这有什么奇怪?” “在张家自然万事休提,如今她终究是范家的媳妇,范进就算再怎么厚颜无耻,也不会朝媳妇娘家伸手,来养自己的娘子。而他那点俸禄,连张大小姐一日花销都不能支撑。所以小侄敢打赌,他非常需要钱。” “那又怎样?” “正因为他需要钱,所以这批粮食他不会随便投放到市场上。如果真有这方面的意图,以他的为人肯定已经开始造势,从对付代王到这次重新清丈田亩,范进的做法都是事情没做,先造舆论。有些时候,手里明明什么牌都没有,却故意叫的山响,就是为了吓住对手,让别人猜不出他的底细。可是如今的他手上明明拿着一张好牌,却不声不响,这可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唯一的解释就是一条:他压根不想闹得众人皆知,以免下不来台。” 张遐龄脸色越发好看了。不管他的行事手段如何,在自我定位方面,他还是喜欢把自己当成个生意人。遇到可以谈判的对象,心里总是欢喜。他点头道:“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只要他肯要钱,我们就能够对付,倒是不用像原先想的一样,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张四端摇头道:“小侄倒是以为,不管范进怎么选,我们的路数不该变化。甚至应该做得更绝一些,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山西,那贱人也一样。” “这又是为什么?如果他肯收钱,事情本来可以做得很圆满,犯不上这样啊。” “因为小侄见过范进对付代王府的手段之后,就感觉此人绝对不能留在世上。否则,有朝一日他站在咱们家对面的时候,我们恐怕连他一招半式都接不下来。就像这次对付代王府一样,把那些泥腿子煽动起来包围王府的情景,小侄现在想来都觉得脊背生寒。尚方宝剑只不过是一块顽铁,这些泥腿子却是足以燃烧天下的燎原火。如果他将来把这把火点起来,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早点除了他,大家都能安生。那小贱人跟他一起时间太长了,也不能让人放心。” “这……”张遐龄捻动着胡须沉默不语,虽然他的辈分大,可是在大同最终的话事人是张四端而不是他。他沉吟良久:“范进不是普通人可比,杀了他只怕是天翻地覆的大事。到时候张居正只怕不顾一切,也要给他女婿出头,咱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所以不能我们动手杀,还是要借刀。好在范进前面对付代王府,我们已经有了一面盾牌。就连杀人的刀,朱鼐铉只怕都为我们磨好了,咱们要做的,就是把他推到刀口之下。日后就算张居正亲自来,我也保证怪不到咱们头上。” 见张四端已经有了全盘计划,张遐龄也就不再多做劝解,只是再三叮嘱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切记要谨慎行事,万一被人抓到把柄,就连你大哥那里,只怕都不会好过。” “叔父放心,这一点小侄已经考虑周详。我担保,直到范进人头落地那一刻,依旧会把咱家当成他最好的朋友,和最忠实的盟友看待。” 看着叔父语重心长叮嘱自己的样子,张四端就觉得好笑。稳重之下,隐藏的其实是怯懦。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时下极为流行的三国演义中对袁绍的评论:凤毛鸡胆虎皮羊质。自己的叔父,或者说家族里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这副样子。表面上看起来很厉害,实际上只会一力降十会,离开家族的助力,或是遇到财势伯仲之间的对手,就没有太好的办法。指望她们是守不住家业的,只能靠自己在这里看好家,为大哥稳固后方。 他心里盘算着,迈步出了房门,一名老仆人已经快步走过来,他吩咐道:“去备车,让人喊小姐,我们去乡下探望一下范老爷。一别数日甚是想念,怎么也要见一面才行。再说,他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清丈土地这种事,没有本地人帮忙怎么得了?我们得去帮他一帮。” 张氏兄妹两辆马车加上随行的护卫亲随也有几十人,到达乡下时太阳已经快落山,远远的就能听到锣鼓声与鞭炮声,仿佛是在庆祝节日。于此边关不太平的时候,这种行为就更有些冒失。要知,土默特的游骑最近活动越来越猖獗,而一旦跨过边墙,大同很容易被兵锋波及,在这种地方搞庆祝……还是缺少历练啊,张四端如是想着。 又往前走了一段,却发现走不动了,人越来越多,道路已经被堵死,家丁前去报信,走得也很艰难。张家的名号在这种场合作用有限,大多数人不知道张家的威名,不大容易开路。好不容易挤过去,路又合上,让张四端有些担心,一会人回来该怎么办。 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忽然听到人群沸腾开来,有人叫道:“范青天!是范青天!大家快让开!不要挡范青天的路!” 张四端听到喧闹声,忍不住掀起车帘向外看,却见落日之下,人群一点点散开,直到让出一条宽敞通路,而在通路的尽头,范进与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并肩而行向这里走来,随着他向前走,身后的路一点点闭合,张四端心里却莫名联想到三国中另一个场景:关云长飞马刺颜良,河北大军波分浪裂,多半就是这般模样吧。 人来到近前见了礼,马车开始前进,有了范进开路,人群这次变得十分配合,马车就能通过。与范进同来的女子,正是梅如玉,她上了张家小姐的车,而范进则上了张四端的马车。 张氏坐在车里,身旁一个丫鬟陪着,见梅如玉进来张氏抽抽鼻子,忽然问道:“你受伤了?” 梅如玉点头道:“劳大小姐动问,受了点轻伤,不要紧。多亏老爷把他的护身宝甲借给我,否则伤得只怕更严重一些。一群鞑虏游骑越过边墙过来,祸害了一个村子。大老爷带着亲兵就追上去杀人,把这支游骑斩尽杀绝。我跟他们交手时挨了一下。” 她说到这个情景时,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倒是有一种得意与兴奋。与范进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如同官员履历中曾经御览,都是足以夸耀且显得与众不同的地方。能在街面打斗,生生为自己抢出一块地盘的女子,又哪会是怕受伤的。 “与鞑子交手?” 另一辆马车上,张四端听了范进的话,也有些惊讶,随即就开始责怪。“这简直是胡闹!你是什么身份?仗剑杀敌,白刃交接这种事,也是你该做的?此事若是让家兄知道,少不得要写封信好好骂你一顿才是。” “所以才要叔父多多遮掩,不要告诉恩师。”范进赔着笑脸道:“实在是那些鞑子欺人太甚,居然跑到大同附近来打抢,村里被杀了十几个人,还有几个女人上吊,不给他们点教训,真当大明无人了。再说这些游骑其实数量有限,否则也瞒不过边军耳目。一共四十几个人而已,小侄身边的亲卫就有几百,又有鸟枪护身,对付他们不算困难。” “连你自己都去杀人了,还说不难?今后不许如此了。你是读书人,杀人用的是笔,不是刀!”张四端看了他一眼,又指指外面:“这些人是?” “附近乡村的,还有一些是城里的军户子弟,听说这件事,提了武器来当护卫的。那些军户子弟有些武艺,剩下的大多是本分的乡下人,也没操练过。遇到鞑子也没大用,但是因为我为他们除了对头,感激我的恩德,哪怕是送死,也要赶过来。如果没有小侄手刃鞑子这事,他们也未必来的这么踊跃。这样算起来,其实也值得。再说小侄杀那两个鞑子,都是被砍到半死的,我过去补刀而已,根本没有危险,就是做个样子。” “原来如此……”张四端点着头,背后却是一阵发凉。民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连那些温驯如羊的百姓,都已经肯为他效死了,这个人……绝对不能留! 心头转过杀意,脸上却满是关切,询问着范进是否受伤,又问起伤亡情况。说话之间,人已经到了住处门外。见已经支起几排锅灶,除了粮食之外,还有些猪、羊肢体随着开水浮上落下。 “其实有人提议把那些鞑子也吃掉的,但是我给他们讲了一下,吃死人是容易得病的,大家就放弃了。肉食虽然紧张,但还是可以搞得到,犯不上像野兽一样食人。”范进笑了笑,将吃人这件事说的就像是吃鸡鸭一样,只不过是考虑成本,看是否值得而已。 彼此落座,张四端道:“小妹在家里待不住,我带她来散心,没想到居然遇到这件事,我看还是得带她回去。” “倒也不必急在当下。”说到张氏时,范进眼中闪过一线光芒,虽然恨短暂,但还是被张四端捕捉到了。他心头暗舒口气:总算你还有弱点,这就可以对付。否则拼着善后困难,也要在这里找人舍生一击把你干掉或是毒死,而不是还要等着蒙古人。 “眼下这么多人在,战斗力另说,起码安全没问题。再说大同城里肯定也能得到消息,半日光景,就会有一支抚标营赶过来,有了标营保护,就不怕游骑袭击。” “如此叔父就放心了。现在带她回去,小丫头一定要不高兴,我不触他的霉头。” 两人闲谈几句,话题就落到那些粮食上。随着范进的挖掘扫荡,物资越发现越多,就像是冬天粮荒时节挖鼠洞一样,收获越来越大。那些秘密仓库不管选址多么隐蔽,物资运送总是需要人。这些承担运输任务的百姓,就是最好的向导。在他们的指引下,这些仓库一一被破获,范进手上掌握的粮食已经超过十二万石,哪怕是算上这几天款待这些百姓,他也有十万石以上的粮食可以拿来干扰粮食市场。 范进道:“这笔粮食的交易,小侄还没想好。边军自然是希望低价卖给他们,但是走账太麻烦了,我到现在都没想出合适的账目交易;再不然就是卖给商人,可是本地的粮商,外来的粮商,卖给谁也是问题……总之世道不好,生意难做,得找个靠得住的人,才能一起合作。” 张四端点头应和,并没有具体表态。范进由于白天亲手杀人,很有些兴奋,晚上颇是多喝了几杯,散席时已是二更。张四端显得有些不胜酒力,由仆人搀扶着回到卧室。可是人一进门,眸子立刻变得清澈,再没有醺醺然的醉态。落座之后先是喝了几口浓茶,随后吩咐着自己两个心腹仆人去探看情况。 过了约莫半个更次,一个仆人推门而入,低声道:“一道黑影去摸小姐的住处,看身形就是范进,我们要不要……” “不必急在这一时,现在大势在他手里,一个捉不牢,我们自己都会很麻烦。暖雪是我们的人,等她发信号就好。”张四端吩咐了仆人,自己则拿过一面算盘,随意地拨拉着算盘珠,嘴里念叨着:“张家祖宗保佑,这回降住这个魔头。”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章 脱钩 范进居住的宅院,原本属于这个村子里居住的庄头,房屋结构坚固,尤其女眷的房门格外厚重,极难开启。是以饶是范进动作格外小心,加上那一身易筋经功夫,房门依旧还是发出令人微微牙酸的嘎吱声。 名为暖雪的丫鬟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但是身体一动未动,呼吸依旧均匀,除非近距离接触,谁也无法发现她已经醒来。她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接受了近十年的武艺以及其他方面训练。除去自身的本领以外,最重要的还是脑子灵活。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装睡。 按照计划,她需要装出一切都不知道的样子,直到张氏与范进到了剑及履至的地步,才会突然大喊有贼。现在她需要装睡,静静等待一切的发生。 可是很快她就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因为男人的脚步并没有向里面走,而是来到自己的床铺之前,她连忙闭上眼睛,防范被人看出破绽。本以为范进是来查探自己是否睡熟了,然后就要去里面小姐的房间偷香。可是男子的脚步停在床头就不再移动,相反倒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在脱衣服? 就在她心生警觉感觉情况不大对劲的时候,被子被人掀起,一个火热的身躯已经钻到了自己身边,不等她做出反应,一只大手已经堵住了她的嘴巴,男子则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出声!乖乖顺了我,给你一锭金子打首饰,随即另一只手已经开始在她身上野蛮入侵。 他……居然不是偷小姐,而是来偷自己? 这个计划外的变数,让暖雪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她的武艺不错,就算是壮汉袭击她,她也可以轻松应对。但问题是由于上面并没有做过这方面的预案,而这个人身份又太尊贵,不是那些粗鄙军汉或是下人奴仆。以至于暖雪不知道现在自己是该拼命反抗,还是该顺从。继续装睡显然已经不可能,双手奋力地挣扎着,想要大喊大叫却被男人以极为暴力的方式封了口。 一阵短暂的挣扎后,几声衣服撕裂的声音已经响起,暖雪在未得到主人明确命令前提下,不敢暴露自己身怀武艺的事实,这就导致她的反抗缺乏力量。而且对上这位久经沙场的老手,她很快就被摆布得意乱情迷呼吸凌乱,手脚越来越没力气,乃至她还没想好到底该采取什么决断时,事态就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她作为丫鬟对这种事其实早就又所准备,如果不是为了扮成个贴身丫鬟需要,可能她早就被某个张家的人收了房,或是送给某个客人。是以对于这种事的发生倒不至于痛不欲生,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都比那些老朽或是商贾要好。只是想不明白这男人怎么想的,放着那么美的小姐不动却来动自己。 小床发出阵阵嘎吱声,暖雪紧闭着眼睛被动承受,心思渐渐从任务都转到了这场生命的交缠之中,放松身心,随着男子的指挥行动。她训练的科目里虽然也有如何取悦男人,但是并没有真的实践过,而第一次就遇到这种老手,根本控制不住场面,完全被老司机带着飞。 时间一点点过去,范进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即使暖雪已经不堪再战,范进依旧抱着她的身体,显得十分沉迷。本以为他会在采撷自己之后,登堂入室吃掉里面的小姐。不想他却是始终在自己这边,暖雪心中疑惑之余又很有些欢喜,自幼作为谍子培养,缺乏感情经历的她,颇有一种得遇良人的欣喜。哪怕这个良人可能只是一场露水姻缘,他日自己必须用短剑刺入他的喉咙,至少在今晚,他放弃了小姐选择了自己,这就足够了。 这种小小的甜蜜一直持续到房门被人撞开,几盏灯笼照在她和范进的脸上便宣告终止。暖雪看到张四端那张先是愤怒后又变得疑惑的脸,再看向范进那似笑非笑的面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成了双方斗法的道具。而且犯了一个大错误:始终没发信号,让二老爷等不及了。 从床上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范进动作从容,表情悠闲,回头看看暖雪,露出一个微笑:“我给你留了二十两蒜头金,就放在枕头下面,要紧收着别丢了。”随后朝张四端道:“叔父,我们是在这里谈,还是到外面去谈?” 张四端沉吟片刻,“到我房间吧。” 两人再次坐在对面,彼此的神色都有些尴尬。张四端在房间里掐算时间,两早就该完事了,丫鬟还没发出消息,以为是暖雪那边出现问题,不敢再等,带着人打上来,却发现自己中计了。范进虽然摸进了房间,但是没动小姐,而是偷了丫头,这性质就变得完全不同。 如果是和张家千金有私情,就是一桩极大把柄,足以让范进身败名裂。如果闹到张舜卿那,也可以让夫妻关系走向尽头。可是一个小丫鬟,这就什么都说明不了,就算让丫鬟出面去告状,也不可能动摇的了范进分毫。最多就是赔一笔银子解决的事,那二十两黄金就足够了。 再说范进本来就是有名的丰流才子,到时候他拿出几张字画诗文,说是送给暖雪的,两厢情愿,也有大批士林中人会相信。被定成什么性质难说的很,对他损害不大。最怀的结局就是先从官场上离开,等过几年随便找个人保举,还能起复。 张家如果这样做,得罪的就不是一个张居正,而是整个官场。以后再去张家做客,谁还敢接受张家的婢女招待?这种坏规矩的行为,是会遭到集体反制的,张四维这些年辛苦维持的好好先生形象加上经营的人脉,都会受到影响。 是以这件事虽然被逮到,但是范进毫无心里负担,反倒是让设局者变得被动。从阴影里兴奋地跳出来准备打闷棍,却发现十几支快枪对着自己,这种感觉自然不会舒服。张四端有一种被人识破的尴尬,也有一些恼羞成怒的愤懑。但是这种情绪除了以后用来惩罚暖雪之外,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这里毕竟是范进的地盘,而不是张家的主场。 房间里陷入沉默,范进自从落座就一言不发,张四端也不说话。直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张四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寂静的夜晚,他的笑声显得很突兀,也很刺耳,在昏暗的烛火中,张四端的影子被缩窄拉长,随风幻化。 “贤侄……厉害!果然厉害啊!”张四端笑了许久,才拍着桌子大声赞叹道:“这一次是我输了,本以为可以捉到贤侄的痛脚,每想到反倒是自己落入你的算计之中。这下我也不用装出什么样子,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要人,但是我不希望还有这种事发生。所以人要来我的房间,将来如果有人想闹,也是她主动勾引我。我想恩师家中不会愿意闹出这种丑闻吧?其次我要钱,要很多钱。我娶了个挥金如土的夫人,就得想法多赚钱。光靠俸禄连养活下人都不够,我得自己想办法。恩师说自己家中神人授金,我这个做弟子的,也想要沾点仙气。”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 “能得到我的全面支持。谁挡你们的路,我就帮你们把谁踢开。其实今晚就算叔父抓到我躺在里面那张床上,也不过就是这个结果而已。其实我来山西,就是要立功的,不做几件大事怎么立功?要做大事,当然需要地方士绅支持,与师门合作理所当然。只不过我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喜欢自己做主。” 张四端看看他,“我总觉得与之前的白面包公相比,现在这个才更像是真正的你。” 范进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穷地方出来的,不狠一些,就要被人吃掉了。但是做了官又当了宰相门婿,就得讲体面。人生如戏,大家都在表演,有时演得太久,就连自己都信了,叔父见笑。” 张四端指指外面,“这些粮食,器械甲杖你准备怎么处理?” “运回大同确实能给我带来点名声,可是我要山西的名声有什么用?揄扬名誉,自有恩师出面。百姓边军的感激,朝堂上永远不会听见,这些白花花的银子,我不能往水里扔。不过本地的商家我不会卖,距离太近,伤人品。最好的办法,就是卖到塞外去,我知道叔父有办法。大家对半分成。叔父只要提供门路,就可以拿一半,这算是我的聘礼了。如果叔父没有这方面的路子也没关系,我自己来找,总可以找得到。” 张四端打量着范进,“退思,我看你的样子,为什么总感觉在看一只狼?一只非常饥饿,以至于敢于跟任何猛兽争食不在乎自己性命的狼。你做这种生意的风险多大,考虑过么?” “没办法。如果叔父家里有这么个有钱有势的老婆,你自己搞不来钱,她就找娘家要,然后告诉你,吃的每一口饭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你也会变得跟我一样。我知道卖给本地人最安全,但是赚的太少了。所以这笔生意,二叔是做还是不做?我等你一句话。” 张四端摇头道:“你得让我考虑一下,我现在做不了决定。有些事甚至得请示我爹才能拿主意。” “随意。我的时间不是很多,如果二叔拿不下主意,我也许会换个人合作。天色不早,我回去休息了。顺带说句,那小丫头不错,有机会我还想找她试试,不管怎么惩罚,还是留她一条命,回京时也许我会把她带走。天晚了,二叔预备捉我的间,估计没睡好觉,抓紧时间去躺会,小侄也回房了。” 范进站起身大剌剌伸个懒腰,向门外走去,等人走到门口时,张四维忽然在后面说道:“一会……我会让人过去。直到我回大同之前,人都可以留在你那。” “多谢二叔!” 范进回了这一句,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出门外,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张四端身体微微一颤,心内暗自升起个念头:这大概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或许真的老了。 贴身的老仆从外面进来,低声询问,张四端道:“你明天出门一趟,去见辛爱汗,告诉他一切照旧。就按我们说的办。不过计划有一点小变化,正主也会出现,正好省了辛爱的力气,就地格杀就好。” “格杀?难道不是和他合作?老奴听来,他似乎不是那种清官,应该很好合作啊。” “合作?与这种人合作,不怕连皮带骨都被他吞了?连我家的女人都敢要,将来怕不是要吞下我们半分家当才能满足。和好人合作会很辛苦,和真正的恶人合作是自寻死路。我不过是要给他摆出个合作的态度,等回头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会变的。”张四端摇头道:“这个人跟老爷子有点像,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我不杀他早晚他也要杀我们。先下手为强。对了,你去催一下那个贱人,这事由不得她使性子,让她赶紧过去。” 刚刚经历了人生巨大打击的暖雪,脚步蹒跚浑浑噩噩的搀扶着张氏一路来到范进门首,却见一身侠女打扮的梅如玉正站在那。不等暖雪说话,梅如玉已经三两步过来,结果张氏的胳膊,同时朝着暖雪狠狠瞪了一眼:“这里没你的事了。” 梅如玉推开房门,房间里的灯火照出来,暖雪的心瞬间一紧。不久之前夺走自己女儿身的男子,此刻就在房中。他会不会把自己也叫进去,留下自己一起伺候?如果他真的这么吩咐,自己又该怎么办?是该欢喜,还是该恨他?暖雪脑海里转过几十个念头,若干种情绪,不知道哪种情绪才是真我。可是随着房门关闭,那一丝光明在她眼前消失,世界于她而言,只剩一片黑暗。 房屋内,原本愁眉苦脸,一副委屈模样的张氏等见到范进之后,便恢复了一副笑脸。与往日的笑容相比,这个笑容少了几分仙气,但是更加真实,也更为动人。 敛衽一礼,盈盈下拜:“小女子张梦姑参拜青天大老爷。” 范进做势虚扶:“以这种手段让你过来,也是情非得已,毕竟以往我们想要说几句真正的知心话太难。而接下来要谈的话,又必须保证只有你我可以听到,就只好出此下策。” 张梦姑摇头道:“这也不是下策。你要是不用这个办法,倒霉的就是自己了。她从十三岁开始就监视我,足足五年时间,也是该让她受点教训的时候。” 房屋里间传来一声笑声:“那可未必是教训。我们过来人都知道,那可能还得算做奖励呢。” 张梦姑一愣,范进道:“我之所以执意把你叫过来,也是为了给你引荐这个人,你报仇雪恨的希望,有一半都着落在她身上。请出来吧!”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一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在这里遇到三娘子,对于梦姑而言也是未曾想到之事,在得知面前这个艳如桃李的妇人,居然就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忠顺夫人时,梦姑的神色先是一愣,随即变得激动起来,低声叫道:“忠顺夫人!老天把您送到大同,看来张家的气数已尽,夫人只要把张家这些年与俺答私下交易的证据抖出来,就能让他们满门抄斩!” 平素举止总保持着一副仙女模样又带着几分娇憨的少女,此时却变得急切乃至有些焦躁,恳求着三娘子以及范进给予张家致命一击。三娘子倒是不紧不慢,只把头看着范进,“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张家小姐么?怎么反倒借外人的手,来砍自己家的头?” 范进道:“她和张允龄虽然是同族,但也是死仇。她一家都死在张允龄手里,至于她自己,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善心,而是因为张允龄自身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念头。否则的话,当年还是个孩子的她,就已经死了。” 张梦姑的亲生父亲与张允龄是同族,当日为了争夺家主,争夺经商的渠道直到最后为了争夺一笔重宝,两兄弟最终走上了你死我活的路。张允龄技高一筹,在草原上布置了杀局,把出关走私的兄弟杀死,而在家里又制造了一场山贼袭击事件,张梦姑的母亲以及两个兄长都死于非命。 本来她也是难逃一死的,全靠张允龄相女之术发现她是个美人胚子,才侥幸活下来,并且变成了张允龄的养女。虽然表面上看她的日子过得很好,但是她一直都不快乐。天赋异禀从小就察言观色能力过人,更对人心喜恶有着异于常人敏感的少女意识到,张家人都不喜欢自己。几个兄长对自己疏离,嫂子厌恶,就连下人也只是表面恭敬。而父亲虽然对自己宠爱,但是流露出来的眼神却让她感觉毛骨悚然,只想逃离,离他越远越好。 真相是靠她一点点挖掘加上猜测才分析出一鳞半爪,并且没有什么实证。只不过对她而言,并不需要什么过硬的证据,只要把这种可能和自己的感受相结合,就能知道真假。得知真相之后的梦姑表现得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只是比过去更为用心的学习,也比过去更有仙气。 张家这时已经把她当成一张牌来经营,当她表现出来的价值越大,张家对于她的重视程度也就越高,不再看作随时可以牺牲的无用闲棋。而她靠着这种价值得以保全自己,在虎狼窝中挣扎求生,直到遇到范进。 她是范进的书迷其实是真的,在这方面张家也不会限制她,毕竟要把她培养成才女加仙女,就不能控制她阅读,更不能愚蠢到只许她读规定读物。范进的书已经是流行文学,她自然要阅读才能和需要她结识的目标有共同语言。 单纯靠小说,梦姑也不会和范进走得这么近。之所以她愿意对范进坦白心迹,则是因为范进的受伤,和两人的那次接触,让她心里产生一种感觉:这个男人是个好人,是自己复仇的希望。如果这个机会错过,或许就再也没有了。 敏锐的第六感让她躲过无数危机,顺利通过张家的若干次试探,这次,这种第六感则推着她走向范进身边,直到今晚。 听了范进与梦姑的介绍,三娘子点头道:“这像是张允龄做出来的事。人说我们是狼,张允龄他们就是虎!草原的男儿虽然能骑烈马挽强弓,但是遇到他们也只能甘拜下风。他们的阴险毒辣和一肚子诡计,是我们最可怕的噩梦。有很多部落和他们做生意,莫名其妙就欠了永远还不清的债务。而且他们既有大部落撑腰,也有边军作为打手,那些部落只能眼睁睁被他们拉走牛羊,不敢反抗。当然,他对我们还是不错的,在我们有用的时候他们不敢反水。每年都会给大汗送重礼,而张家的子弟在我们大板升城,也是最受欢迎的贵宾。” “这么说张家与夫人有联系了?” “是的,他们中不少人都曾经是大汗的座上宾,所以我只能躲在你的房间里,避免让人看见。”三娘子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让张梦姑觉得她躲在范进的房间,恐怕不只是为了不让人发现那么简单。这女人看范进的目光,就像是张允龄看自己……。她已经长大了,当然直到那目光里的含义,心头暗自好笑:这位夫人动心了,看来事情能成。 “姑娘要我拿出证据来,这个恐怕有些难。我确实记录着我们两边的交易,还有往来书信,也都在大板升城留档。但是这些东西并不在我身上,即使在我身上,是否要拿出来,也要看范老爷的意思。” 范进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如果一开始就在密室里把三娘子拿下,当时的情形是自己占据绝对主动。借着粉丝初见偶像的狂热,加上自己的手段,绝对能让这个艳妇俯首帖耳,让她怎样便怎样。可是当时手下留情,结果就是作茧自缚。 初期的迷妹期一过,三娘子纵横草原的气场渐渐展开来,对他的态度,就从一开始的迷妹粉丝变成了大姐姐调息小兄弟。当然,这种感觉不算差劲,可问题是两人的关系地位就有些变化。像现在,明明说的是正事,她的语气配上眼神,却依旧充满了某种勾人心魄的吸引。可自己要是顺杆爬,固然可以把她拿下,主动权却依旧掌握在三娘子手中。 他苦笑一声,埋怨自己不该心慈手软,朝梦姑解释道:“夫人其实对我介绍过了。在山西做走私生意的不是一家一户,杨、王、张、马,所有大家族都在做这种生意。如果我把这个账本拿出来,就是说要查这件事,那等于和山西所有的豪门为敌。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能在仇人身边隐忍这么多年不露出破绽,应该不缺乏理智。你知道我不可能和这些豪门同时为敌的,我的对付目标自始至终只有张家一家。以他们立威,然后和其他家族妥协,让他们退步,最终实现我的谋划。如果几大家精诚合作,其实我就没戏唱了,总不能真用尚方宝剑杀掉他们。好在他们几家各怀鬼胎,没那么容易合作,我才有发挥余地。可如果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他们就会开始全面合作,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梦姑点点头:“是我一时冲动了。那夫人有什么好办法?” 三娘子一笑,“我们这些人只会盘马弯弓,不懂得心机。这种算计人的事,还是范老爷比较合适。一会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让他说悄悄话给你听。” 梦姑的脸一红,范进连忙道:“我那么说只是把梦姑暂时要到身边,免得张家再出毒手。” “可是既然要了人,就要把事情做完。否则的话就会留下破绽。难道你要说自己突然不中用了,所以你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范进把人要过来可以,但也是暂时的,不可能始终不让张梦姑和张家人见面。张允龄相女之术都能看出一个女子是否未来会是美人,其是否经历过男女之事就更是很容易辨别。乃至此时很多人都掌握通过步态等方式看出一个女子是否有过男人的技能,糊弄肯定是糊弄不过去。 把这么个美人要过来,却什么都不做,这确实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但问题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范进把这些话说出来,就总觉得不大好。毕竟张梦姑的身份不同梅如玉,后者只是个普通女子,前者也是蒲州张家的一份子,其父距离家主宝座也就是一步之遥。这样的女人其实论身份地位不比张舜卿低太多,能否甘心做小? 再者这个女子心性更是隐忍,能在张允龄身边虚与委蛇这么多年不露出破绽,更不是等闲女子可比。范进有点担心,这样的女人进了家宅,和张舜卿对上之后,会出现什么样的下场。何况家里还有三姐,应付一个张舜卿已经让三姐很为难了,如果再加上她…… 范进沉默不语,张梦姑却大方地一笑,“夫人说的极是,张四端送我来,便是要我服侍范老爷的。我吃了他家那么多年的饭,总要做点什么。就当我是服从张家命令好了,范老爷也只当我是个歌姬侍女,就像方才对暖雪一样,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她不用人吩咐自己向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梅如玉和三娘子,露出了她那仙子似地微笑:“辛苦二位了。范老爷,良宵苦短,莫负光阴。妾身还等着听你的谋划呢。” 虽然同是女子,对这个女人又很有些嫉妒,可是看着她的笑容,梅如玉依旧呆了呆,主动上前拉起范进道:“都到这一步了,就不必再装模作样。我请老爷喝酒那晚,你可比现在爽利多了。” “怎么?你倒是愿意我去别人那里?” “我怕只是觉得她比你家大娘子和气,如果她做大的,我想也许大家日子都会舒服一些。”说话之间,梅如玉已经将范进拉到卧室门口,搀扶着他走进去。三娘子看着范进的背影,一双桃花眼内两潭秋水转动,心内暗自嘀咕:这小丫头忒不会做人,难道多请两个人做客,就能吃光你家的羊羔? 夜风寂寥。 一首歌谣在轻轻吟唱,这是一曲广东地方的小调。梁盼弟哼着曲子,脸上却已是泪流满面。身旁女子低声道:“这是你自己弄哭自己的,不要怪在我这个大娘子头上。否则的话,退思一准和我打饥荒。你是他的心头肉,谁也摘不得,我若是惹了你,他一准要跟我发火。” 梁盼弟看着身旁的张舜卿,颇有些觉得自作自受。本来是想让林海珊收拾她一顿,没想到开发了她某个特殊癖好。加上范进不在身边,两个女人就每天在一起彼此慰籍。虽然都是女子,不算对不起进仔,再说广东一带受福建影响大,于磨镜算是先驱不当回事。可是总觉得有些古怪,如果自己当初不想看她出丑,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了。 当然这也有个好处,就是她不用担心被张舜卿卖掉或是做主送人。事实上王家有两位子弟已经对梁盼弟产生兴趣,托了女眷出来要人,然后被张舜卿软中带硬的拒绝了。王崇古也不知怎么得了消息,处置了几个人,就没人再敢打这些范家女仆的主意。 如今两人的关系比过去有所好转,但是也远远称不上姐妹。或者于张舜卿而言,这个世界上能成为她朋友的人实在太少了。过去是同性少,成亲后又不与异性交朋友,就只剩了范进这一个床下知己枕上夫妻。他不在,这个女人就寂寞了。 只不过寂寞的人又何止她一个?梁盼弟道:“我没有怪你,只是在想他。我一直在想,如果不让他中了举人以后我就让他留下来,不去考进士,我们现在过得应该很开心。我们一起做生意,日子过得不会太艰难,也不用分开那么远。” 张舜卿道:“我也想过,如果不让他来山西,就是留在京师也很好啊。有爹爹关照,给他个闲散差事,也不愁生计。不过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的,过河卒子只能向前,如今我们没有退路,只能一路朝前闯。日后分离可能会很多,我们都得学着适应。” 梁盼弟无语,类似的话范进对她也说过,这两人倒真是……梁盼弟心里略有些泛酸。她不在意范进娶其他女人为妻,因为自己本来就不可能成为他的娘子,但是这个妻子居然成了他的知己,她就有点难以接受。他的世界里,应该只有自己才对,为什么她能走进去?这不公平! 张舜卿不知梁盼弟心思,在旁继续道:“说不定此时他怀里也抱着个美人正在快活呢。张家对付他,必然会用美人计,就是不知道那美人比你如何?” “人老珠黄,是个女人就比我好了。”梁盼弟哼了一声,“你一点都不为他担心的?” “他是我的相公,我当然担心。但他也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的本事。如果这么容易就被人算计了,他又怎么做我的知己,做我的夫君?”张舜卿自信地一笑,“张家对他用计,他也在对张家用计。我相信这一局,赢的只会是我们。” 梁盼弟听得越发迷糊,市井出身的女子,见识格局终究只限于她的一番天地。于范进的想法已经越来越不明白,事情也越来越超出她能理解的范畴,或许未来自己将变成个无用之人,除了侍寝再也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就连侍寝都有年轻貌美的女子,自己终将变成一个管家,变成他的三姐…… 梁盼弟的心里越发觉得苦,望着月亮不住流泪。张舜卿在旁笑了笑:“好了,不用哭哭啼啼了,这次回京,我给你个名分。” 同时,蒲州张家老宅之内。张四维命人连夜送回的书信在火光中化为灰烬,张允龄看着送信回来的老仆吩咐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老奴明白,可是大爷那还等着回复……” “我会给他写个回信,你跑这一趟辛苦,好好休息几天,送信的事我会另外安排人。”安抚着老仆,张允龄来到桌前,眨眼之间已经完成回信。烛光下,“开弓没有回头箭”七个大字赫然入目。笔力雄浑,力透纸背。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二章 猎手猎物 一声鸡鸣,将睡梦中的乡村唤醒。 太阳尚未正式升起,黑夜与白昼交替,天地间为一片混沌的灰色笼罩。虽然范进带来了不少粮食,也愿意拿出来款待乡农,但是对于本地百姓而言,那些不过是意外之财,不足为恃。只有自己田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即使时刻受战火袭扰,即使生命安全不能得到保证,在眼下这个难得的太平时期,依旧顶着星星向田里走去。 路旁树下,有人影交叠。似乎是两个人抱在一起,看上去很是古怪。农夫迟疑了一下,但是随即就被同伴扯着,向田里走去。如今范青天在此,身边又有貌美女眷陪同,自己这些人就得少看少问,免得冲撞了谁,吃罪不起。 大树之下,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叹,以极低的声音道:“看过了,回吧。” “慢些,我扶着你。” 两人携手离开树下与农夫们擦肩而过,返回住处。等回到房间时,梅如玉看着两人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同人不同命,自己那个晚上就是被摆布个没完,而到了张梦姑这里,两人不过是一次就结束,然后就陪着她去看那些农夫下田。仿佛两人之间的事,是一种必要程序,而不是一种需求与享受,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如果说范进不喜欢她,梅如玉是不信的。这么漂亮的女人,又有谁会不喜欢?而且不喜欢她,会放着觉不睡,陪她去看什么农夫下地?那有什么好看的?矫情!她内心里充满对张梦姑的不满与嫉妒,脸上倒是不敢流露出来,捧了两碗参茶过来,给两人饮用。 三娘子乜斜着眼睛看着两人,“下田好看么?” 张梦姑微笑道:“挺好的。那些人虽然生活艰难,工作也很辛苦。但是每当太阳升起之时,他们都是走向希望。每当收工回家的时候,也是憧憬着未来收获。比起每天睁眼就想着该如何表演欺骗,闭上眼睛要担心自己是不是会说梦话的日子,还是他们活得踏实。我一直想要看看,他们清晨下田是怎样,暮归又是什么样子。只不过身在张府,没有这个机会。这次能看一眼,很满足了。” 范进摇头道:“他们有时也是很绝望的,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反贼了。听说去年的时候,陕西那边边军就闹了一回反贼,因为发不出粮饷,一些士兵哗变,后来干脆去落草。兵尚且如此,何况是民。身为官员,就是要给他们希望,不管前途如何,总要让他们相信付出就会有回报,不要去想着当强盗,这个天下就太平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和我刚来时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他们都是佃户,每天下田不是撒播希望,而是不这样就活不下去,愁眉苦脸的,没什么看头。” 张梦姑低头一笑,“嗯,总之就是你很厉害。不过只有一个乡村的百姓如此还远远不够,要是整个山西,整个天下的百姓都能如此,那才是好日子。” 她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却是一夜没睡好的结果。范进问道:“要不要去补个觉?” 张梦姑摇摇头:“张四端一会就到,我们这个样子……最合适。” 她的脸上微有羞意,但是却并不明显,更多还是在思考,这样的布置能否骗过对头。在她娇憨的伪装下,隐藏的是极为理性的思维,包括和范进发生关系,考虑的不是个人感情因素,而是避免出现漏洞,被对方察觉。 两人之所以只有一次就结束,便是因为这种理性,让范进觉得其更像是个优秀的伙伴,而不是一个床伴。虽然她的美貌不逊色于张舜卿,对自己也有好感,但是当两人亲密接触都像是合作的一部分,什么时候该动情什么时候该叫都像是被严格设定好的一丝不苟时,就让人觉得有些无味。 其实张梦姑是个极敏感的女子,轻轻接触就能让她陷入一种亢奋之中。这种敏感显然不是先天的,据张梦姑介绍,从她有记忆开始,就经常浸泡药浴,这让她的肌肤变得洁白光滑,但也让她变得无比敏感,与男人一接触就会有巨大反应。结合她仙女的气质和才情,范进有理由相信,这是张允龄他们从一开始就为张梦姑规划好的人生方向。一个仙女,同时也是男人恩物,这确实是人梦寐以求的活宝贝。 可问题是张梦姑以她惊人的毅力以及理性,竟能压制住身体本能的反应。即便身体再怎么敏感,她也能咬紧牙关坚持,让整个过程由理智主导而非是身体的本能主导。这种毅力让范进佩服,却也让他有些恐惧。 张舜卿虽然强势,虽然也是个理性的女人,但是在两人相处时,却会让感性主导一切,尽情去享受这个过程。而像张梦姑这样的女子,连这种时候都能保持理智,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因为感情而做出什么选择。 他相信,如果两人在一起够久,这个仙女肯定会露出她被身体所控制,去享受乃至沉迷的一幕,可问题是那种样子究竟是她真实的形态还是刻意扮演就很难说。她能演出各种她想要的样子,谁知道几时是真的。所以两人虽然已经跨越了最后的一层关卡,但是关系上依旧是合作伙伴,而不是亲密爱人。 这时张梦姑看向范进,忽然道:“老爷该送我一张画了。这些时日你一直没送画给我,是情理中事。可是如今我们的关系到了这一步,你再不送一幅画给我就说不过去。另外,你自己也应该存一副……我不穿衣服的样子。” 说起这种事,她依旧十分冷静,甚至还从身上拿出了一个香囊递给范进。“这是来自海外的奇香,我身上的香气很大程度都是来自于此,你戴上之后就和我一样了。你找一样很要紧的东西送给我,这样才像是一对情侣。” 梅如玉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对于张梦姑的恐惧心里大增,虽然她身怀武艺,对方只是个柔弱女子。可是梅如玉有一种预感,如果两人是对头,死的八成是自己。 张四端来到范进房中时,范进的画作刚刚完成,墨迹未干。见上面乃是张梦姑凝神远望的样子,仿佛是在思念某个人,又似乎是在想某件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张四端心中明白,这肯定是两人昨晚欢好之后,范进要送她的礼物。 他故意当作没看见,落座之后直入正题:“你说的事,我想过了。一些事需要家父拿主意,一些事我刻意做主。就是这些粮草和器械,如果你想出手,我可以找到下家。但是眼下郑洛严肃关禁,物资很难运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付你定金,或是张家先把货吃下来,等到风声过了,再慢慢出手。” 范进摇头道:“那样就没什么意思了。我赶在现在出货,就是因为查的紧,草原上各色物资欠缺,才能卖的上价钱。我在山西不能一直待下去,至少边关这里不能。所以在我走之前,我必须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也要见到钱。” “可是……郑军门那人铁面无私,我们在他的标营里虽然有几个人,用处很有限,这么大的数字,那些人也是爱莫能助。” “既然他们不可靠,那我就自己上。”范进道:“我去塞上巡一次边,检查边墙修缮情况,以及各烽燧的布防。这些东西正好夹带在队伍里,叔父安排人到时候去接货好了。” 张四端一皱眉:“退思,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这是边关,那些鞑虏也不是你以前见过的强盗马贼,他们是真的敢杀官的。” “功名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我很早以前就明白。叔父只要安排就好,安全的事小侄自有把握。” 从范进的房间走向自己的房间,这一路上张四端走得非常缓慢,眉头也皱在一起,直到推门而入的一刹那,眉毛才舒展开来,长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样子。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亲信老仆将早餐送上来,随后准备出发去见辛爱。张四端看看老仆人,又看看早餐,吩咐道:“再预备一份,咱们一起吃,不差这一时三刻。” 看着主人的样子,老仆面上带笑:“二爷这是把事情彻底想明白了?” 张四端点头道:“是啊,原来有一环始终想不透,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地方说不通,心里就没底。终于把这一层想通了,心里踏实,也就愿意吃东西了。” 低头吃了几口食物,张四端忽然又笑起来。老仆看着主人,“二爷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这是遇到个对手?” “是啊,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了,连我都差一点上当。”张四端笑道:“二叔他们还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连我一开始都这么想,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人家就在给我们设套。大哥收了个好徒弟,人一到山西,就要对师门开刀了。从梅花老九再到夫妻不和,乃至张舜卿在王家挥金如土,都是做好的局,等着我们入局。这对夫妻,果然是一等一的难缠角色。” “什么?那他说的贪财?” “假的!他或许贪财,但不是这么个贪法。从头到尾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我们自己跳出来暴露把柄,我差点自己走到他的局里去。等到交易的时候,他亮出尚方剑,抓住我们的贸易伙伴,就能把案子定死。到时候咱就是砧板上的肉,随他怎么收拾。只可惜他太急了,本来请他出面是我想的主意,他非要自己说出来,这才提醒了我。年轻人啊,脑子虽然好用,可是城府终究不及,若是再历练几年,有些沉稳,这个人我就未必应付得了。现在……活该他倒霉。” 老仆道:“既然二爷看出来了,那这一趟老奴就不必去了。咱们安排边军到时候抓人就好了。堂堂巡按,走私军资,这件事闹开,只怕连张居正得脸都要丢光了。” 张四端摇头道:“这样做太便宜他了。原计划不变,但是要辛爱自己来,而且多带人。抓住范进之后,用他开路。到时候拿他当盾牌一路冲锋,不管边军是否开枪打他,最后都是一场乱子。等蒙古人破了边关,我们再把这事查清,让张居正落个灰头土脸!” 猎手与猎物,悄然变换着位置,是以眼下的村庄内,形成了一种短暂且诡异的皆大欢喜氛围。与此同时的草原,却是截然相反的场景。酝酿已久的杀意,于极短的时间内化为实质,号角声声,马嘶阵阵,健儿擦拭刀刃,勇士保养良弓。自祖辈传承下来,早已经残破不堪,但依旧被当作传家宝的甲胄,拿出来做最后的检查,随时准备穿戴在身,冲锋陷阵。 眼下正值夏季,对于这些土默特汉子来说,并不是进兵的好时机。高温、缺水,乃至疫病的发生,都严重影响部队的战斗力。必须承认一点,在大明边军战斗力呈断崖式下跌同时,作为他们的对手,蒙古铁骑的战力也在持续走低的过程中。不管明朝军队有多少问题,从交战实际上,蒙古骑兵始终只能骚扰破边,而不具备一举歼灭边军的实力。 在通商互市之后,这些人对于战斗的动力越发减弱,能够通过贸易解决的问题,就不想拼命。这次摆开的场面很大,主要还是为了吓人,没多少人真正想要开战。而导致局面突然恶化的原因,则是一支游骑的覆灭。 这支游骑隶属于辛爱麾下的一个小部落,在整个草原上,这样的部落地位一如杂草,死生没人在乎。哪怕是整个部落被人灭族,也不会引起太大关注,更何况只是一支游骑兵。大多数人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一支小队的覆灭,就会让辛爱暴躁若此,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正是因为有幸存者返回,才让事态变成如今这样不可收拾。 “钟金哈屯在大同,与一白面书生并辔而行,手持弓箭射杀草原男儿。如果不是她的策划加上亲自临阵,也不至于败得那么快。” 幸存的骑兵带回了这个消息,与大版升城内传来的三娘子行踪成谜,最近始终没有公开露面的消息互相印证,可见这个骑兵并没看错。 怒气冲冲的辛爱命人找来了不久之前来到草原的特使,一直以来,这位使者因为身份特殊深居简出,很少在人们面前出现,知道其存在者寥寥无几。辛爱对他也不客气,“告诉你们的小王爷,我可以成全他的想法,让他做山西的王,把他所有亲戚都杀掉。但是他必须做到他该做的一切,另外还要他帮我查一个人,一个白面书生,我要知道他的名字,也要他的脑袋。” “大汗放心,我们一言为定。” 一名侍从从外走入,低声道:“大汗,张家的特使到了,求见大汗。” “让他进来!”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三章 以身为饵(上) 风尘仆仆的信使带来令人感到沮丧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间,整个天地就此逆转开来。望着满面灰尘表情沮丧的士兵,以及郑洛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愤怒,恍惚间让人产生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 辛爱汗突然翻脸,放弃了谈判,改为宣诸于武力,大明与土默特之间维持了数十年的和平宣告终结。双方在极短的时间内,爆发了数十次冲突,而每一次冲突,都以边军的败阵告终。 如果仅从纸面上看,这些败北无关大局,都是些小规模战斗的失败,加起来损失也就是两、三千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洛麾下依旧有十万以上的将兵可供指挥,大量堡垒、要塞也依旧在明军控制之内。即使野战遭遇挫折,拥有火炮、火铳的明军对比以弓箭为主要兵器的蒙古军,在守城环节应该拥有绝对优势。 但是熟悉军伍之人如戚金,却已经从这种败阵中感觉到大事不妙。 在眼下的时代,战争的胜负往往决定于士气而不是装备。每一场小规模冲突都以失败结局,于军人的士气是巨大打击。大多数士兵不会想到我身后还是十万人,我们还能打,而是觉得我们输了那么多次,这次还是会输,于是就真的打不赢了。 大军团战斗的胜负,责任在于主官,在于配合,在于后勤补给等因素。这种小规模战斗,就纯粹是将兵的问题。只有在边军作战意志不高,甚至是有意卖阵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么告频率的败北。而郑洛的书信,也印证了这一点,手下的军官一致反映:不想打。 边军作战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要钱。人头可以还赏金,袭击蒙古部落可以发财,这就是支撑军官打下去的动力。至于家国情怀这种事,上层说说还可以,到了基层武官里,根本没人在意。根据郑洛的书信内容来看,士兵们反应不愿意为了蒙古女人卖命。辛爱进兵,是为了向大明讨要三娘子,如果放回三娘子,两下就可以罢战。既然这么简单,就把三娘子交出去好了,何必要士兵们为她流血牺牲。 郑洛书信的内容,也是要范进以大局为重,劝说三娘子离开大同,或是一起到阳和来当面说明。而且要求范进尽快动身,否则一旦敌人彻底突破边墙防御体系,郑洛就只好披甲上阵,亲自与蒙古人撕杀了。 三娘子听着罚金的转述,眉毛一皱:“看来不止是草原的人不喜欢我,大明军队里同样有人不喜欢我。唤起木兰相与较……如果现在真有个木兰,只怕也得不到这些士兵的支持,相反还会被视为异类。” 范进道:“军中是个阳气重的地方。一堆男子在一起,他们没有功名,没有资财,连未来都没有。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手里的武器,再有就是自己的勇武。至少在这个场合,他们认为自己才是可以支配一切的王者,如果一个女人可以和他们分庭抗礼,甚至位置在他们之上,大多数人会认为最后的堡垒都失去了,心理难以接受也是正常。所以女将大多出在夷地,那边环境艰苦,也比较容易接受女人。就像是草原一样,夫人如果操作得当,完全可以一直掌权,谁敢多嘴直接杀了就是。在中原做事就多了很多掣肘,不能这般快意。” 三娘子苦笑一声,“快意?只怕是老爷多想了,眼下我就要被献出去,换边地平安,快意在何处?” “献出去?谁敢?”范进的声音一厉,“夫人是本官的客人,谁敢把你献出去,就是本官的对头人!看我能饶过他才怪!” “贤侄。三娘子如果真的在你这里,我觉得还是交人比较好。平日里自然是文胜于武,可是到了打仗的时候,自然就是这些丘八狠。你不按他们的办法来,他们就要闹事,说不定还要哗变。你看,我为了安抚这些人,粮食每升降价一文。这么多钱损失掉,我心里也不欢喜,可是为了大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每个人,都得顾全大局,不能为所欲为。” 范进房间内,张四端语重心长的劝导着范进。蒙古大军的要求他自然已经知道,也通过自己的关系去找人,但是却始终找不到。范进身边美丽而又善于武艺的女子还有个梅花老九,那也是个骑**通的姑娘,何况还有薛五。所以没人能确定,跟随范进纵马杀敌的女人,到底是三娘子还是他的妾室,张四端也不敢把话说死。 范进摇头道:“叔父是个生意人,怎么也会上这种当?辛爱分明就是借机讹诈,用本来就不在我手里的东西来要挟我,说到底还是为了进兵找理由。三娘子说不定早就被他杀了或是囚禁,然后嫁祸到我身上。那些士兵没读过书,容易被人骗,叔父不该上这种当。我哪里有三娘子给他?” 见范进说得笃定,张四端倒也不敢咬死,毕竟眼下范进身份超然,背后还有大同巡抚贾应元支持,他也不能正面发难。犹豫片刻之后,张四端问道:“那这书信?” “郑范溪相邀,范某不敢不去,也不能不去。这么多败仗打下来,是欺负我不懂军务,还是欺负我手中的尚方宝剑不利?”范进冷哼一声,“这些人打仗不用心,反倒想借着打败仗倒逼主官,这样的人不办,就没有王法了!” 张四端一愣,随后道:“胜负兵家常事,这如何办他?除非在其他地方做点文章。” “军田贪墨、军资走私,这些事哪样都能要人的脑袋。想杀人,总是找得到借口,何况一帮小角色,随便找个理由杀了,又能怎么样?”范进将身体靠在椅子上,一脸不屑地说道:“我不去一次阳和,手上这些东西怎么出货?这次郑范溪算是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倒是要谢他才对。” “这个时候,还要卖那些东西?” “这个时候卖,才是最好的时机。”范进冷笑道:“那些蒙古人虽然攻势很猛,但只是一股虚火。我看过战报,他们打得胜仗不少,缴获不会很多。这帮人都是一群穷鬼,总是抢不到东西,就支撑不下去了。这个时候有一批粮食、军械甚至还有火药卖给他们,价格上自然是随我们说。我想辛爱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跟我们讨价还价。” 张四端皱眉道:“话虽如此,现在做这种生意,被抓住的话就是大罪,而且是难以翻身的大罪。” 范进一笑:“那要分谁去做。一般人做这种事当然是大罪,我做就没有关系。除了郑洛,没人够资格翻我的底牌。而郑洛本人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蠢到挡我的路。他要是不识时务,本官就让他滚蛋!这次打了真么多败仗,我现在一道奏章,就能让他事后革职。他只要脑子没坏掉,就知道该怎么办。” 在范进面前的张四端,面上依旧满是忧色,可是等回到自己住处,却忍不住露出笑容。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自言自语:“富贵自骄,自遗其咎。虽然说这些话的意思是引我入局,但是你的心思也袒露无遗。眼空四海目中无人,把边塞的人当成蝼蚁,就活该你跌个跟头。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 虽然信使催促的很急,范进还是足足拖延了一天踩上路。当然,之所以这么磨蹭,最大的原因还是那些物资的搬运并不方便,要征调大批的车仗和夫子参与运输,如果没有贾应元的支持外加上范进在这里的人望,这件工作的速度还会进一步拖延。 由于参与运输的人多,想在里面找到一个人,就变得非常困难。饶是张四端秘密发动了自己的眼线去找,乃至联系了张梦姑,依旧找不到三娘子的下落。这让他都有些拿不准,辛爱到底是消息有误,还是真的借题发挥,准备跟大明大打出手。 张梦姑自从到了范进的房间,就成了范进秘密请人的状态,除非必要的见面很少和张四端联络。但是对于张四端的态度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当作二哥一样对待。这个时代大家族的感情比较复杂,有的比较亲近,有的就是那么回事。 张家素来以严肃家风治家,家中子弟名义上也都遵守淡如水的交往原则,所以这种态度非常正确看不出把柄。而从她身上的首饰以及容光焕发的模样看,张四端可以确定,她在范家非常受宠,自己也生活的很开心。这其实不奇怪,一个这样的女人,如果不受宠,倒是有些让人不可思议。现在她的状态,与张四端的设想大致相合。 虽然仙人跳计划失败,但是大方向并没有偏离,现在要做的只是让事情回归到正轨,完成布局的最后一环,一切就还在掌握之中。至于辛爱方面的反应,又或者是三娘子的下落,在他的布局中,只能算是细枝末节,他有把握把一切控制在手里,即便他们那边出现问题,也不会影响他的大局。 路上,骑快马的信使往来奔波,把前线最新的战斗进展送到范进手中。原本这是总督的权限范围,巡按不一定可以过问。但是范进以视察军务做文章,硬是进来插了一手,让郑洛也无可奈何,只能把自己处理的军务,也给范进一份。总督与巡按的矛盾,在眼下的大明官场不算新闻,但是在战时搞到这一步,谁都知道不是吉兆。张四端冷眼旁观,等待着最后崩盘时刻的到来,不管最后谁完蛋,对他而言都是有利无害。 战报依旧是败绩,即便是郑洛投入了自己的督标营,局面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这些小规模的战斗中,督标营获得过一些胜利,但是在没有督标营的战场上,依旧还是败北。而督标营整体的人数有限,不可能分布于整个战场,而他们的活跃,对于整体战局来说也是杯水车薪。七成以上的战报都是坏消息,让剩下的三成好消息也黯然失色。而根据戚金的分析,如果不出意外,很快蒙古人的试探性进攻将结束,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总攻将全面展开。 等来到阳和堡,郑洛的看法与戚金基本一致。根据他带兵多年的经验,蒙古人的大举进攻,就在这旦夕之间。 指着墙上的地图,郑洛语气里满是怒意:“如今虽然国土未失,但边墙已经岌岌可危。一旦土默特部破了边墙,就会大举袭扰晋地,甚至寇掠京师。其中关系,范道长应该能够清楚。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妇人坏了国事,何况还是个蒙古妇人!” 郑洛瞪着范进,看神情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的样子。 “三娘子因一己之私至土默特数十万生灵于不顾,这本来就是鼠目寸光之举。她身为朝廷诰命,应该懂得什么叫大局为重。维持土默特部落的完整与恭顺,才能牵制东虏,使土蛮部不至于做大。如今她就因为辛爱既老且病,就不愿意合账,这是小妇人Nederland想法,如何能执掌草原六万户子民?咱们的边军选锋里,有很多是土默特依附的部落,他们都认为这件事是三娘子做错了。为了三娘子打仗,他们不愿意。军无斗志,没人愿意冲锋陷阵,这个仗要我怎么打?” 范进冷哼一声:“郑军门的意思是,三娘子如果出城,辛爱就会退兵?” 郑洛摇头道:“到了这一步,辛爱就算想退,也未必退的下来。但是他进兵的理由失去,也就失去了道。兵之五要,道天地将法,敌人失去了道义,士气便不如当初。我直彼屈,再以重金厚币激励士卒,就可以反败为胜。” 范进道:“那三娘子呢?不是还要嫁给辛爱?” “前朝昭君出塞,为天下计,妃子亦可远嫁番邦,何况本就是一个番邦妇人?一个番邦女子的婚嫁,对比我大明百万生民的安危,谁重谁轻,不需要老夫多说,退思心中自有分寸。” 范进摇头道:“郑老的话确实有道理。所有人听到,都要为郑翁击节叫好。不过本官认为,事情不能这么办。今天我们可以为了大局牺牲一个三娘子,明天辛爱索取美女十名如何?百名又如何?我们可以和他们互市,可以和他们做喝酒谈笑,但是这些都是我们给,他们才能要。而不是他们摆出一支军队来,我们就要给。三娘子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她人在哪。即使知道,我也不会把一个妇人交出去,让辛爱认为我们软弱可欺!” “退思铁骨铮铮令人钦佩,但是眼下的局面,却不是几句豪言就可退兵的时刻。军心涣散,人无斗志,这种局面下,便是古之名将亦无计可施。你且说说看,到底要怎样,才能退了辛爱的大兵?” “这事要说好办,也好办的很。本官亲自巡一趟边,看看蒙古人到底有多威风。如果我死了,这些人一个也都别想活。如果他们还是出工不出力,我亲笔写个服字给他们!如果他们想要活下去,就得给我好好打。辛爱不过就是这三板斧,只要给他一记重击,我保证他跑得比兔子都快!”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四章 以身为饵(下) “边军绝对不是不能打,如果其战力当真孱弱至此,辛爱对大明的态度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即使这些年边军的战力有所下降,但是草原健儿的情况也差不多,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三娘子并没和范进争辩,反倒是点着头,承认范进的看法正确。事实上,自从她得知范进为了自己和郑洛发生冲突,乃至要以身为饵走一趟边墙时,心便彻底乱了。 在明朝尤其是在草原,男人女人大多缺乏恋爱的经验,最多是男人看女人顺眼,就千方百计的占有,女人在这个环节里,大多缺乏反抗的能力。虽然女子在婚后拥有财产继承权,可以和儿子平分家产,但是在择偶上,和中原女子差不多,都是一样被动。即便是有着叼羊大会这类比较开放的活动,也只是从若干勇武男子中选一个人来表达倾慕,谈不到真正的爱。 即便俺答对三娘子最为宠幸之时,也只是把一部分权力交给三娘子控制,后来随着俺答年事日高,精力大不如前又加上醉心佛学,三娘子的权力才越来越大。不过还是代夫掌权性质,属于俺答的意志化身。俺答可以给三娘子采办最珍贵的首饰,但是绝对不会为她冒生命危险,这一点彼此心里都有数。也不光是俺答,整个草原上,就不会有哪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女人或是女性亲属赌上性命,如果仅仅是路人的话就更不必说。 她和范进的关系,其实现在也就是路人以上而已。虽然范进以丰流闻名,她为了藏匿行踪,也混在范进的内眷之中,但是两人之间清白入水,素丝未染。仅仅这种关系,他就要为自己赌命,三娘子的心早已经化作了绕指柔,不会和范进就这种问题争吵。 “之所以现在一直在失败,问题不在你身上,而是在朝廷身上。平日里士兵要孝敬长官,当官的还要喝兵血,军饷不能足额发放,更不用说吃饱饭。所以到了打仗的时候,就轮到士兵占上风。他们现在故意打败仗,就是在制造压力,让朝廷意识到他们的重要性,改变自己的地位。所以他们一开始会输,但是如果触及到某些将主利益底限的时候,也会去拼。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把拼的流程提前,不要再拖延了。” 范进的兵部观政经历并不是白白浪费时间,那段在职方司的日子,让他足不出户,就可知边军情形。而与吴石头一家的接触,与他在兵部的经历相印证,对于边军基层的情况乃至小花招,也就非常了解。 “郑洛做了这么多年总督,这些事他不是不懂,只不过是在装糊涂。个人所在的位置不同,想事情的角度和方式也就不一样。郑洛维护的是宣大防线,以及整个山西的安宁。所以他不希望土默特部落被削弱,以免察哈尔部落崛起。他也不希望边军和土默特大打出手,让两下未来的合作充满变数。他有他的苦衷,也不能说他完全就是错的。” 三娘子笑道:“我明白。即便是干爹在位的时候,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我不会怪郑军门什么。毕竟比起土默特六万户数十万人的兴衰,一个女人的命运没人在意。有时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自己真的太任性了。” 范进摇头道:“我倒不这么看。夫人对大明忠心耿耿,大明土默特两下盟好,夫人居功至伟。这样的人,朝廷如果都不能给她保障,那又怎么保障其他人?很多事不能只看数字,尤其涉及到夫人的终身幸福,就更是如此。这个草原,又不是只有辛爱做大汗才能保证兴旺发达。”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可是这些日子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发现自己还是太过乐观。积重难返,满都海可敦一代人杰,也必须和自己的孙子合帐,以可敦的名义东征西讨,而不能自己取而代之。我也是一样,不管我做得如何出色,也终究只是个可敦,人们可以接受我是谁的女人,在草原上掌握权力。却不会接受我做他们的大汗。黑灾、白灾、虫灾……所有的灾难到时候都会怪罪到女汗头上,整个土默特部落必将干戈不休,从此陷入分崩离析。除非……我有个儿子。” 她舔了舔嘴唇,目光看向范进,不着痕迹地挺了挺胸脯。三娘子虽然没有经过这方面的训练,但是能够在俺答身边独宠多年乃至掌握了俺答大半权力,在如何取悦男人,如何吸引男人方面,她并不陌生。其实她已经想开了,最后的结局,多半就是嫁给辛爱,与他合帐。闭上眼睛,把那个又老且病的男人想象成眼前男子的样子,就这样忍过去就好了。不过在那之前,她无论如何都要和眼前的男人做一次,她要记住整个过程,然后靠着这段记忆,撑过未来漫长的岁月。 三娘子相信,范进对自己并非没有兴趣,范进偷偷看她的腰、屯、以及长腿的情形,被她发现过几次,只是她选择装傻,然后就越发展现自己身段的曼妙。大明的丰流才子,在这种事上应该不用人教,自己已经给了这么明显的暗示,他应该早就扑上来才对。可问题是,范进仿佛是个无胆匪类,只敢偷看,不敢付诸于行动,好像是在等她先动手。 草原女儿再怎么大胆,这种事也是不好主动荐枕。再说,三娘子心里也是有些赌气,非要和范进较量个高低。两人之间嘴上不说,暗里却搞起了博弈,谁先动手,谁便是输家。现在她拿出手段来,用如水秋波看着他,仿佛坐得太久有些酸麻,双腿微微前伸,将着了牛皮软靴的脚向前探出。 范进一瞬间似乎有些失神,就在三娘子以为接下来他就会用言语撩拨,或是直接付出行动时。却见他又摇摇头,那种冷静与理智又回到了身上。 “夫人说的对了一半,草原却是很难接受一个女汗,但是如果是个女济农就大有可为。主弱臣强,以济农身份辅佐幼主,这其实和当初的满都海可敦也差不多。谁如果反对你,你就可以原因满都海旧事予以讨伐。” “这不就是大明当初的情形?”三娘子因为再次魅惑失败,心里有些沮丧,低头道:“老汗虽然子嗣众多,但是基本都已经成年,上哪找一个适合的幼主?” “据我所知,顺义王去世的前两年,很是有些……算了,这是你们夫妻密事,不需要我多说。总之,其私宠甚多,过手的女仆、牧民妻女很是有一些对吧?” 三娘子知道,这是草原上流传已久的消息,吴石头在边地跑贸易,这种消息不难打探。她犯不上否认,点头道:“他死前那几年,就已经不碰我了。毕竟我太老了,还是那些年轻的姑娘能让老汗满意。这种事在我们那边也不算什么,即便是女人的丈夫,也不会有所怨言。” “我明白。因为他们本就是老王爷财产的一部分,所以伺候王爷也是她们的本分,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些。而是这些女人被幸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是老王爷并没有给她们名分,也不会要她们留在身边照顾。她们伺候过王爷之后,依旧要回到自己的丈夫身边,或是出嫁。这里面便没有生孩子的?” 三娘子皱眉,“生孩子的肯定是有。但是老汗分财产的时候,只分给了那些他承认的子女。这些女人生的孩子,不管是不是老汗的骨肉,总之老汗不认,那就不是。” “老王爷不认,夫人认就可以了。”范进一笑,“在我们中原,也有类似的情形。如果一个男人绝嗣,宗族里会选出个子弟来承袭他的香火,继承他的产业。如果这个男人的妻子不愿意让财产落入这个宗族子弟手里,有时就会把丈夫在外面和野女人生的孩子领回来,承认是丈夫的子嗣并继承家业。夫人这样安排,也没什么不妥。这种女人没什么地位势力,还不是任你摆布?所谓的幼主,也是一样。” 三娘子眉头一皱,“这个办法……辛爱他们不会答应的。” “事在人为。” 房门此时被推开,梦姑自外面走进来,:“张四端来了,就在外面等。” 在范进面前,她没有维持那种仙女形象,相反,倒是有些精明干练的意思,很像是一个出色的助理或是秘书。这段时间相处,范进也发现张梦姑过去刻意维持着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只喜欢琴棋书画的仙女形象,是张家对她的要求,也是她自保的手段,包括看范进所写的话本也是一样。 实际上,她对于经商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而且生在商贾之家,耳濡目染,在这方面也不算陌生。乃至她的真实心性也更偏向于那种女强人,对于感情看得极淡,每天晚上会尽力让范进满意,自己却又不沉陷于这种生命乐趣之中。她算是范进遇到的女人中,唯一不能用花字诀对付的,不是对付不了,而是她太理智,随时能够摆脱出来。不过也正因为此,让范进有一种莫名的爽感,愿意看着她不情不愿又不得不侍寝的样子。 此时看着她那一脸严肃,范进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我要走了,不会带上你,以后或许也不会有机会了。一会让人烧水洗澡,今晚上好好陪我。”随后大笑着走出房间。 三娘子看着张梦姑那副样子,悠然长叹道:“如果我是你,会把他拴在腰带上,让他一辈子离不开我。” 张梦姑却摇头道:“我反倒羡慕夫人,一声令下可以让万千健儿为你冲锋陷阵,而不是做男人的玩物。” “糊涂。等你错过了,后悔就晚了。” “他帮我雪恨,我以清白相酬,大家不过是做了一场交易而已。大家本来就算不上相逢,又谈何错过呢?” 外间书房。 张四端看着范进目光里满是关切之意。“退思,叔父当初却是做过糊涂事,但是不管怎么说,梦姑做了你的女人,大家就是一家人,不能看着你去冒险。这巡边的事,说说就算了,千万做不得。万一辛爱大军一到……” 范进道,“辛爱大军不到,我又把东西卖给谁?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叔父不必多言。您可以不出面,不过贵府必须有人出头,否则万一有人想要通风报信,叔父就要承受不白之冤了,这不好。我巡边是个借口,把东西出了手就会回来。辛爱如果想要靠拳头硬抢,今后就别想和大明有任何贸易。哪头重哪头轻,他自己应该有数。我相信他不是个傻子,不会做这种鼠目寸光的事。” 停顿片刻,范进又道:“我会在镇武堡、平虏寨这边等他。只要辛爱的人到了,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我就回来。接下来,大家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不会留手,也不会央求他留手。谁输谁赢,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张四端问道:“退思,此事你已经拿定主意了?” “算是吧。”范进承认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错过了,再想把粮食出手就难了。如果我求不到利,就只好求名。到时候边塞的粮价走低,叔父也不想看到那种结果吧?” 张四端干咳两声,“退思……你要是这样说,叔父就没什么话好讲了。我会安排张财和你去一趟,一直以来,他都负责跟辛爱那边做生意,人面很熟,人也足够精明,有他跟着还能安全些。镇武堡那边,我会让我们张家的子弟去守城,如果辛爱敢动粗,他们至少可以把退思保护下来。” “如此可是让叔父多费心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说退思和我们合作做生意,今后大家一起发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你平安,我的日子才好过啊。”张四端打个哈哈,两人放声大笑。 虽然眼下大战在即,阳和物资紧张,边军的口粮已经到达红线,但是张四端神通广大,还是搞来了几坛好酒,外加鹿鞭、驼峰等上好珍味。酒席之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等到席散之后,范进回到卧房里,继续享受着推到女强人的乐趣,张四端却在离开范进的察院衙门后,直奔郑洛的住处。 他在总督衙门待得时间很长,离开时已经是后半夜。但是张四端毫无困倦之意,反倒越发兴奋,向身边人吩咐道:“去镇武堡给张宗道送信,让他做好准备,家里花那么多钱把他捧到这个位置,是他该报答的时候了。另外,给辛爱汗送消息,鱼线已断,可以吞饵。”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五章 暴风骤雨(上) 风雨如晦! 虽然是大白天,但是天空中乌云密布如同锅底,十步之外难以见人。一道道银蛇如同逃出天界的妖魔,向人间坠落,随后的霹雳,一如天神咆哮,令人心惊胆战。滂沱暴雨自空中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向芸芸众生抽打而去。 这种天气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自然是无比恶劣,可是对于处于交战状态中的双方士兵而言,或许可以算作老天爷的恩赐。受制于技术,在这种天气里,将领难以掌握部队,所以通常情况下,这种恶劣天气不会有战争发生。处于生死边缘的士兵,可以躲在营房里,一边将没入帐篷里的水向外淘,一边感谢上天,自己终于又多活了一天。 与处于进攻一方的蒙古人相比,镇武堡的守军日子多少还是好过一些。这里是位于草原与腹地交界的一处小型石制堡垒,账面上额兵两百人,实有士兵七十余人。但是主将张宗礼是蒲州张家的子弟,,可以从家里获得一部分支援,在需要时可以拉来一些佃户青壮,勉强可以把人凑到一百。 这座堡垒位于山地之中,与附近山头的平虏寨遥相呼应,虽然在地图上看上去至关重要,实际并没有多少油水。蒙古人与大明打交道时间长,于这种欺骗兵力的堡垒极为了解,不会往这里投入太多力量,有一百来人,差不多就可以支撑到战争结束。 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士兵最大的福利就是可以吃饱饭。张宗礼带兵手段没有多少过人之处,惟有恩义相结生死相托八个字而已。靠着自己在张家的关系,当然也靠着那只存在于花名册上的袍泽应领粮饷,镇武堡里的守军可以吃饱饭,在这种天气里还可以有吃到一点油腥,喝上一口热酒,比起同袍,自然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里的房屋修建于吴兑时期,后来郑洛又投入本钱修缮,居住环境非常恶劣,人住在里面如同坐牢,但是胜在坚固。像是这种暴雨,主将的屋顶也仅有两处漏水,下面各用个木桶来接,就不影响吃酒。 张宗礼和他的心腹自然不受配额限制,酒肉足额供应。几人猜拳行令,吃得快意,一名手下都司(注1)笑道:“辛爱那帮人,这时候估计都泡在水里受罪呢。这帮鞑子不知道发什么疯,为了一个婆娘居然兴师动众的打仗,也不看看月份。这时候是动武的节气?不是热,就是大雨,咱们的地势高,不用担心你雨水。他们扎营在平川,粮草说不定都会被雨水泡了,到时候吃着发霉的粮食,看他们拿什么气力打仗。” 张宗礼摇头道:“话别说那么死,辛爱的人哪怕是吃马肉也好歹有东西可以吃,我们不少营头想吃发霉的粮食也吃不到。这次辛爱是下了本钱的,铺天盖地的大兵杀过来,前面败得一塌糊涂,输赢可是难说得很。咱们吃粮当兵,心眼可要灵活一点,对得起自己的饷银就是了,犯不上为了别人的天下,丢了自己的脑袋。” 另一名小都司连忙道:“是啊,把总说的是。要不是把总神通广大,我们这里早就饿死了。娘的,说好三天一送给养的,结果十天也未必送一次,为他们卖命,那不成了傻子?” 张宗礼大笑着将一杯酒灌入喉中,“是啊,大家虽然命数不好,当了丘八,可是自己不能就把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上面的老爷可以为了自己的乌纱,拿我们的命做耍,我们自己不能这么糊涂。等到真打起来的时候,只管鸣铳放炮,让上头听到咱们这挺热闹就是了,犯不上真的拼命。回头寻几个倒霉蛋的人头交上去,还是个战功。千万别跟平虏寨那边我那傻兄弟学,三百人的寨子,实兵二百七十出头,都像他一样搞,大家就都等着喝西北风吧。” 方才说话的都司道:“把总说的是,可是听说巡按老爷要来边上巡视。若是被他逮到,也不是好玩的。听说他那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 “斩个球!”张宗礼不屑道:“那是朝廷说来吓人的,用不着真信。那玩意在上面眼里是尚方剑,在咱眼里,就是块废铁。他要敢砍我的脑袋,我就敢跟他动刀!老子这些年在这鬼地方为皇帝守大门,他在中原吃香喝辣。他想斩我?我斩他奶奶个腿!” 他大声骂着脏话,过了好一阵之后,才又安慰几人道:“不用担心,那钦差是我们张家的门生,不会为难我的。只要听我的话,保你们不会吃亏。” 几个亲信点头笑着,心也就放下来。窗外雷雨更疾,几人随着隆隆雷声,喝得越发畅快。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忽然推门而入,带着满身泥水跪在张宗礼面前,神色惶急: “总爷,外面有人叫咱们开门!” “有人?这见鬼的天气,哪来的毛神让咱们开门?不要理他。喊几个弟兄去看看,留神是鞑子偷营。” 几个军官也把酒杯放下来。不管人品如何,能在九边这种地方生存下来,自身的能力和警惕性都不会低,在专业领域方面的素养足以值得信任。就在几个人准备摸了刀子出去看情况时,那名亲兵才补上了后面一句:“他们说……自己是巡按大人身边的护兵,巡按大人就在后面。是真是假,得总爷您拿主意。” 几个周身酒气的军官带着十几个睡眼惺忪的军兵,手忙脚乱地打开那沉重厚实的木门,便看到雨幕中的队伍。 队伍的规模不算太大,只有几十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脸英武之气。虽然没见过范进,但是从精神面貌上,这个男子给这些人已经莫名的熟悉感,让人下意识认定这就是个军人,是以绝对不会是巡按。随着男子让开身子,几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走过来,为首者掀开斗笠,朝张宗礼看了一眼,随后将一枚印章朝他手上丢去。 “自己看看,免得说我是冒认。” “不敢!卑职不敢!”张宗礼这时早没了方才喝酒时的豪迈,人跪在雨水中,连头都不敢抬。身后的士兵也齐刷刷跪下来,人人心中忐忑不安。不管嘴巴上怎么强硬,总归是大明朝的士兵,见到代表朝廷的巡按心里肯定比较慌乱。再者说来,大明边军自身就是一坨烂账,如果按照规条查下去,基本没谁是干净的。在另一个时空中,张居正死后戚继光被清算,重要罪证之一,就是蓟镇练兵粮饷开支账册全部丢失,无从核销。以戚继光为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不查自然没关系,如果想要查谁,谁的脑袋一定留不住。 是以当钦差出现在面前时,这些人的心思都有点忐忑,包括早已经得到消息的张宗礼。他本来已经有所准备,可是当范进的目光扫过他的面门时,恰好空中一道闪电划过,随着便是一声惊雷,他的心莫名一紧,眼前的白面书生在闪电映照下,相貌竟是异样狰狞。 范进并没有发火或是惩办谁的意思,走进来就直奔张宗礼的房间,看着桌上的酒肉一言不发。张宗礼摸摸头,陪笑道:“弟兄们这些日子太辛苦了,下大雨的时候没仗打,所以小的犒劳犒劳大家。” 张财这时摘下斗笠露出面目,朝张宗礼道:“这话说的混账!你们在房子里还辛苦,钦差老爷冒雨登山又怎么说?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学的差事。快去重新备办一桌酒席,越快越好。还有房子预备好没有,老爷这队一共六十三个人,全都要休息,要口粮。哪个办不下来,就算老爷不办你,咱张家的家法也不饶。” “财伯别生气,小的这就去办,马上去!” 张宗礼擦着头上的雨水,转身向外走,张财朝范进赔笑道:“这帮丘八,就是脑子不好用,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老爷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无妨。我来这里是求财的,只要生意做得成,一切都好商量。”范进这时已经在身边的人伺候下,脱下自己的斗笠蓑衣,身边两个女子,一个年纪略轻英姿飒爽,一个年龄大一些,却如盛开牡丹,正在好年华。 张财在塞外跑生意时远远见过三娘子几次,现在看来,感觉这上了几岁年纪的女人有些像是三娘子,但是又拿不准,只在心里记下。他又道:“张宗礼这个混账东西,不懂得怎么伺候贵人,还得老奴去教他。老爷在这里宽坐,老奴去去就来。” “您请便。其实酒肉的事都好说,只是辛爱那边?” “老爷放心,消息老奴会安排人送,这一半天肯定就有下文。” 张财行个礼,扣上斗笠出去,不多时就找到了正吩咐部下预备酒肉的张宗礼。两人站在露天,任雨水打在身上,低声交谈道:“我们的人算上我只有九个,其他五十四个都是范进的人。在大同遇刺时,范进露过一手,他会功夫。其他的人也不是废物,全都带着鸟枪,带队的戚金是戚继光的侄子,将门虎子不好对付。你的人好用不好用?” “财伯放心吧。我的人虽然比他们少,但是是上过阵杀过人的,打起来不吃亏。只要动上手,其他人就没了退路,只能跟着我干。沙里飞的马队在山里藏了两天,就等我们的消息。他那一百多人虽然不能攻城,可要是在平地上较量,起码能拼掉范进一半的家当。再说不是还有大汗了么?” “废话,辛爱的人动了手,我们就被动了。老爷子有话,要光明正大的办他。到时候还能给你请功,让你升官。” “今晚就动手?” “别急,等到交易的时候,标营一露面,你立刻就动手抓人。” “一切听财伯吩咐!” 边墙之外,大小帐篷汇聚成一片汪洋,象征着军势的庞大。自俺答封贡以来,这还是土默特部落第一次集结如此庞大的部队,以近八万人的兵力,向大明边境施加压力。兵多累将,如此庞大部队的调度安排,乃至物资补给,都是巨大的压力。辛爱在得到大军支持的同时,也承受着这些俗务带来的巨大压力,让他本就病弱的身躯,负担越发严重。 虽然在之前的较量中,蒙古军取得先手,但是辛爱也知道,那是自己在明朝的卧底,以及明军自己不想出力双重作用下的结果。距离真正的胜利,还差得很远。对手是个顽强而又善于用兵的老人,每次自己得胜之后,他都能及时收拢部队,重新组织防线。眼下的优势还不能转化为胜势,而自己的物资储备却已经不足以支持长期的消耗。必须找到个合适的机会,给明军足够的杀伤,同时还必须保证自己这边伤亡不高。 毕竟明朝人口的数量远超过土默特部落,跟明军比伤亡,绝对是下策。他皱着眉头,在简易地图上比划着,思考着下一步计划。这时,帐篷门掀动,他的兄弟扯力克从外面走进来。这是个高大而又强壮的汉子,相貌很是丑陋狰狞,如果不是一身发达的肌肉,恐怕没哪个姑娘愿意接近他。但是在他粗犷的外表下,却有着过人的谋略。 他看看地图,微笑道:“大汗还是拿不定主意?” “扯力克兄弟,你看看这里的地形,如果我们去了那里,明朝人给我们设埋伏,我们就很被动了。虽然代王府和张家都有消息过来,可是我还是不放心,把本钱都投进去。” 扯力克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想吃上好的烤羊,就不能怕烫到舌头。依我看,明朝人肯定在这里设了伏兵,张家……多半上当了。”他粗大的手指在平虏寨、镇武堡一线重重一戳,“猎人下了夹子要猎狐狸,但是如果去的是一只老虎,又该怎么样呢?我会带两个千人队作诱饵,把他们的部队引出来,大汗带八个千人队再吃掉他们的伏兵。郑洛手上能用的牌不多,可靠的部队只有自己的标营加上大同的抚标。别看这帮文官平时斗得厉害,但是和我们作对时,就会放下仇恨,一起和我们拼命。我们的一个万人队,对付他们的六千人标营,即使不赢也不会输。打掉这支部队,就像是马群失去了头马,其他的部队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辛爱一愣,问道:“扯力克兄弟,那我们怎么对付范进?” “当然不能像张家说的那样,杀了他以后还怎么和大明做生意。我们抓住他,和大明谈妥了条件再放人。就像当年把汉那吉跑到大明一样,这次只不过是反过来。以前是父汗求着大封王,这次我们要大明求着我们做王!” “可这个万人队是我们全部的本钱……” “如果这次赌不赢,留多少本钱又有什么意义?再说钟金哈屯……” 辛爱无语。 暴雨如注,天地变色。平虏寨的大门打开,一队百人以上的队伍进入大寨,随后寨门关闭。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一场骚乱发生,于顿饭之工后平息,雨水中已经多了无数暗红颜色。 山中,悍匪沙里飞临时的驻地营外,一支队伍在雨中悄然来到,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几个岗哨,随后摸进了帐篷里。以一路快刀成名的沙里飞刚刚抽出自己的弯刀,一道白光以抵眼前,刀剑相交,刀锋断成两截,身上的皮甲也被划开,沙里飞一个懒驴打滚好不容易滚到外间,却见营地里已经化成修罗屠场。 一个手持长戟的男子在外面埋伏多时,沙里飞刚站定,长戟就如幽灵般从暗处袭来,一击刺入他的后腰。沙里飞一声怪叫,强忍巨痛向前疾奔,想要摆脱死局。帐篷中的人已经冲出来,一剑干净利落地划过他的咽喉。直到此时,才听到持剑人的声音:“江南薛素芳,特来领教沙里飞的快刀,公平比武,死生不论!” 沙里飞死前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这声音真好听,这话真无耻。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六章 暴风骤雨(下) 暴雨不终朝。 这场突入起来的疾风骤雨持续了不到一天,终于宣告结束。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在第二轮高温到来之前,天气格外凉爽。 辛爱和他的部队便是在此时开拔的。 闷热酷暑加上庞大物资开销的压力,对于辛爱本就病弱的身体而言,是一项极为严重的负担。那一身穿戴惯了的盔甲,此时竟然觉得异常沉重,人在马背上头有些昏,刹那间有了一丝摇晃。好在他马术精湛及时恢复了平衡,才不至于在士兵面前丢丑。 辛爱心里有数,这是一次决定命运的豪赌。草原上对力量的崇拜超过血统,如果自己想坐稳汗位,对抗察哈尔部落的入侵,就必须证明给所有的头人看,自己是一头凶猛的老虎,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即便是娶了钟金,自己的控制力也不会很强。 土默特草原六万户是个编制概念而不是实际人口概念,不是说六万户就真的只有六万户人。眼下的土默特部落人口近于百万,如果极限动员的话,控弦引弓四十万人也是拉的出来,但是战斗力怎样就得另说。 俺答在草原上开了个很恶劣的先河,就是擅自称汗,依靠自己的武力,强行驱逐了草原名义上的主人,也就是自己的侄子,自己称为大汗,导致蒙古部落正式分裂。而在他之后,草原上的汗便如雨后春笋,稍微大一些的部落头人,也开始以汗自称。 为了争取这部分人的支持,俺答也只好认可他们的汗位,这也给后来草原的再次分裂埋下种子。靠着俺答的才干威望,能够压服这些小汗,土默特部落还能保持完整,实力依旧惊人,可是到了辛爱这一代,情况就变得十分危险了。 辛爱的每个兄弟都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均等的财产,包括牛羊也包括部落和武装,力分则弱,遵守草原传统的结果,就是让辛爱对于草原的控制力大幅度下降。好在在武装分配上,辛爱与三娘子都有特权,其他兄弟都只能分得几个千人队,只有辛爱和三娘子,能够掌握一个万人队。这个万人队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编制,而是和这一万人有关的部落乃至牲畜,都是自己财富的一部分。这也是辛爱雄踞草原,最大的本钱所在。 这么一笔本钱,自然不可能全部带到关内,是以眼下辛爱的一万人编成比较复杂。其中有他自己手下的五个千人队,另外五千人,则是兄弟扯力克、叔父老把都以及支持他的头人、兄弟各自出兵拼凑而成。这样一支部队,自己要带他们进关随意劫掠,再把其中绝大多数人平安带回来,这个任务并不容易。可如果做到的话,这个草原上,将没人敢于反对自己,即便是图门,也不敢再觊觎土默特的草场和牛羊。 信念带来的力量,强行支撑着身躯,让他暂时得以忘却病痛,盔甲的衬托让他显得十分威武,病弱得事实可以得到遮掩。庞大的骑队汇聚成黑色浪潮,向着边墙涌来,一如洪水冲击堤坝。马上的健儿呼喝长啸,声震大地。 漫长的边墙是大明的屏障,也是草原男儿心中永远的噩梦。每一位有做为的边关督抚,都会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对边墙进行修缮,使其更高、更坚固。而草原上的部落要想牧马中原,去掠夺那数不尽的财宝以及比身段比羊羔更白的汉家女子,就必须用生命向这道壁垒撞击。不知用多少人命,才能换来一次通过的机会,到了下次又得重头开始。 之前虽然也有部队成功越过边墙进入山西,但都是小股游骑,与这么一支庞大规模的部队不能比。正常情况下,这么一支庞大队伍的行动,是瞒不过明军耳目的,当他们来到边墙之下时,迎接他们的必然是劈头盖脸的铳炮轰击,再不就是强弓硬弩,随后就是一场漫长的死亡攻防。可是这次,似乎长生天终于眷顾了他的子民,边墙上一片静默。 大明的旗帜在风中飘舞,但是却没有金鼓之声,更没有任何武器轰击。主动请缨担任前锋的扯力克一马当先,将钩索甩了上去,随后脱下盔甲开始攀爬。他的身手敏捷矫健,人很快便来到了边墙的中间位置。 辛爱的心陡然提起来,这个位置对于攀爬者而言,是最危险的高度。城头上随便出现一名士兵,只需要一刀,就能让攀爬者重重摔下,不死也是个残废。虽然张家给过他们保证,代王府也有,但是他依旧没法相信这一点。自从庚戌之变后,草原的勇士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越过这道墙壁,很多年轻的汉子已经不知道中原大地的样子。这次……又会怎样? 他的手紧抓着缰绳,呼吸变得短促,心跳也在加快。一步、两步……自己那勇武之名雄冠草原的兄弟,身形已经渐渐与城头平齐,随着一个利落的翻身,人消失在墙后。辛爱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几乎僵住,成败在此一举! 大明的旗帜剧烈晃动着,紧接着被人从城头丢下来。扯力克身形重又出现,高举着弯刀向下面示意。 成功了! 不分统属,不分部落,所有的蒙古军同时发出欢呼之声。马群兴奋地打着响鼻,一道道钩索甩上城头,骁勇的战士攀援而上,随后打开了隐藏的关门。 胡马今日度阴山。 大明的旗帜无力地躺在地上,任凭铁蹄踏过,从完整而变得支离破碎,最终随风飞扬。守卫大明国土的边墙,彻底沦陷,兴奋的草原铁骑呐喊咆哮着涌入,属于他们的狩猎即将开始。 “大汗,藏兵洞里给我们留了粮食,大概可以吃三天。”扯力克兴奋地向辛爱汇报战果:“张家的人说话果然算数,不但给我们留了通路,还给我们提供了粮草。儿郎们终于不用吃发霉的粮食了。” 辛爱点点头并没有说话,只是催促部队尽快前进。万人的队伍通过这个小关口也不是容易的事,从中午进兵,直到天色傍晚,才全部通过。不等他们开拔,一队小规模的骑队却主动找上门来。 这些人全穿着百姓打扮,却能说一口流利的蒙古话,而且几句密语对答之后,便证明了自己的身份:白莲教徒。 现在作为三娘子据点的大板升城,就是白莲教首赵全一手修建,虽然后来赵全等人作为外交筹码被俺答干掉,但是边地的白莲教和蒙古贵族之间的往来始终存在。而赵全的孙女亦是这一代白莲教首,同时也是草原上颇有名气的妖姬。她自草原到中原,本来就是带有任务,现在得以潜伏在代王府内,并且为王府与辛爱的大军牵线,也是她任务的一部分。 这支队伍前来,主要的任务是为辛爱担任向导。蒙古人虽然和大明贸易已久,但是对于边墙之后的道路并不熟悉,尤其不知道哪里是明军防御的弱点,哪里又储备着大量军资,是最值得攻略的目标。这些人的存在,可以为蒙古军进兵节省时间,亦是蒙古人最为欣赏的合作对象。 当然,他们的合作也是又条件的。朱鼐铉的要求只有一个,辛爱汗赶快发兵袭击大同,杀光代王一系所有子弟,保证自己继承大位的路上,不再有绊脚石。同样,这也是白莲教的需求。 “大汗,其实我看这事情可以做。大同太平了这么多年,城里有的是金银财宝美貌女子,打进城去,这些东西就都是我们的。依小弟的见识,大哥带四个千人队去洗了大同,小弟带六个千人队对付郑洛和他的标营。我们的儿郎都是精锐,跟他一个对一个,绝不会吃亏。再说大汗洗了大同以后,还可以来接应我们。有了这笔财物,回了草原也好让那些头人愿意跟我们干。” 这是个对辛爱很有利的方案,避过了苦战,支捡软柿子。大同最精锐的抚标不在,再有代王府的内应,整个战斗不会太艰难,收益又是如此可观,辛爱每理由拒绝。可是听着营地里,士兵们一声声叫喊扯力克的名字,辛爱的心里总是有某种莫名不适。 扯力克单身攀越边墙的行为,已经让士兵们从心里拥护他。如果这次他再挑起最难的任务,并且顺利完成,他就成了草原上新崛起的英雄。对于草原各部来说,一个能杀善战的英雄,远比尊贵的血统更值得人崇拜。自己的身体已经如此,几个子嗣的才干勇武都不及扯力克,如果让他得到人望…… “扯力克兄弟,这个计划太冒险了。明朝的标营,是他们最精锐的部队。我们的人虽然勇敢,但是武器不如他们的好。如果没有人数上的优势,即使能赢,也会伤亡惨重,你也面临危险。马头琴不能缺弦,我的兄弟也不能受到伤害,大同城里的财宝又怎么比得上我们兄弟的感情?我已经决定了,先解决范进,再去洗大同。即使大同拿不到,也不能让我的扯力克兄弟受伤。另外,担任诱饵任务的事,我来做就好了。” “大汗,这个危险的任务……” “正因为任务危险,所以才应该我这个大汗来做。如果没有这种胆量,我们和汉人的皇帝还有什么区别?”辛爱豪气干云地说道:“我带两个千人队引出他们的埋伏,你在后面接应我。让那些汉人看看,我们草原男儿的智慧与勇敢,不会比他们差。” 大队人马虽然因为不能洗劫大同有了短暂的失落,但是因为大汗的勇敢,又让士气提升起来。士兵们经过一晚的休息,次日天色黎明时,便已经开始行动。担任前锋的辛爱,带了三个百人队走在最前面,由自己亲自引出范进,再由其他的部队负责解决他。至于明朝廷的伏兵,则由扯力克和他手下八千人马对付。 交易的地点经过向导介绍已经有了大致概念,是山区间一片平地,上千人足以驰骋,在这种地方作战,蒙古的骑兵优势会打折扣,但不至于太大,还是可以打。最主要的,还是明军方面有自己的卧底,到时候内外夹击,应该很容易解决那个范才子。这是自己成为大汗之后的首役,绝不能失败! 负责接洽的人,很快与辛爱取得了联系。交易的地方距离辛爱的部队只不过是一个时辰的路程,因此当日上三竿之时,队伍便已经来到了山林。一向负责与辛爱交易的张家管家张财,远远的朝辛爱挥动手臂,在他手上举着一面黑色三角牙旗,便是双方约定的信号,一切正常,照计行事。 辛爱的坐骑走在最前面,身后则是担任诱饵的两个百人队。担任第一批捕手的一千八百人在数里之外,一声令下即可随时支援。再远一些,便是扯力克的八千铁骑。辛爱打量着他的猎物,名为范进的男子,一身书生打扮,就在张财身边,看着辛爱露出笑容。 这种所谓的镇定,辛爱已经看得多了。初时还会惊诧一下书生也有如此胆略,到了现在早就见怪不怪,不往心里去。只朝范进看了一眼,随后以蒙古话说道:“可以开始了么?” “不急,我们总得先验货!”范进也以蒙古语回答,字正腔圆。辛爱颇为好奇地看了一眼范进,没想到中原书生居然也能说如此流利的蒙古话,倒是少见。张财此时的目光看向身后的张宗礼,后者朝他点点头,摸出了腰间的穿云炮。 信号炮响,附近驻扎的督标一部,就会赶来,把交易的双方堵个正着。接下来就是全面冲突,这支督标会被打败,但是不会死光。剩下的人会去向朝廷说明真相,整个宣大战役失败的罪魁祸首就会落到范进头上,跑也跑不掉。这是绝杀局,他休想逃脱! 阳和堡内,察院衙门中。 阵阵琴声悠扬,张梦姑低头抚琴,专心致志,完全沉醉于音乐之中。听琴的张四端心中盘算着时辰,脸上笑容越来越明显。现在,督标营应该已经入场,接下来便是一场大败了。眼前的女子将作为礼物送给辛爱,以她的姿色,足以成为辛爱最喜欢的玩具。草原之上不注重贞洁观念,所以梦姑虽然和范进一起这么久,也不会成为短板。日后靠着这个女人,张家还能在草原上,独霸商路多年。 忽然他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小妹,你的琴声今天似乎不纯啊。多了几许杂音,难道刚分开,就开始思念退思了?” 梦姑微微一笑:“二哥的音律还是没学到家,如果是大哥在,就能听出来,这不是杂音,而是杀伐之乐。今日阳和杀气冲天,小妹的琴声又如何能够不乱。”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来道:“鞑虏破了边墙,只怕很快就会打到阳和,军门请张二老爷到总督衙门,方便保护!”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七章 烽火(上) 呐喊声、金鼓声以及铳炮射击时的轰鸣声,打破了山谷寂静。中原勇士、塞上豪杰的鲜血,滋润了这一方沃土。身着鸳鸯战袄的明军与蒙古士兵的尸体交叠,直到死亡之时,依旧保持着格斗态势。受伤的战马倒在主人身边,发出阵阵嘶鸣。 即使早就有所准备,但是事态发生时的变化,还是让辛爱有些难以想象。当验货的命令下达之后,张财的手刚摸向第一辆大车上苫盖的油布,范进就动手了。 张财虽然年迈,但并非一个衰弱的老人。能够长期为张家操持草原贸易的老人,又怎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朽。在草原贸易时,张财亲手格杀过不开眼的马匪,也曾经斩下过不肯和张家合作的部落头人首级。其一身武艺修为在整个山西大地,都可以算第一流高手。但是范进这一剑显然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当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进行规避时,一条手臂已经被斩落。而范进跟手一剑,在张财没能做出反击之前,就一剑捅穿了他的咽喉。 与此同时动手的则是张宗礼附近两名范家护卫,就在张宗礼拿出穿云炮,准备发射之时,两人的弩机几乎同时发射,短矢直接射进面门让周身的铠甲失去作用。在惨叫声中张宗礼跌落马下,几名心腹亲随刚要抽刀,戚金已经抢先举起虎头錾金枪大喝道: “张宗礼虚报员额侵吞兵饷,并盗卖军资截留粮草,种种罪证俱已查实。奉巡按命令,将犯官就地正法,余者不问。有敢于鼓噪者,一律同罪!” 范进此时宝剑向下一放,鲜血顺着剑身向下滴落,他看着张宗礼的部下冷笑道:“本巡按携尚方剑而来,杀把总如杀一犬,尔等莫非要随他而去?”他又看看地上那枚穿云炮,对戚金道:“替他放,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张宗礼此时还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哀号,却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戚金身边两名士兵走过去,一人踩住张宗礼的身体,举起手中大刀向下劈落。另一人则二话不说点燃穿云炮,一声轰鸣,旗花火箭直冲云霄。 辛爱这时已经摘下了弓,但是对面也有弓对着他,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导致了这场战争爆发的女人:三娘子,或者按照草原的习惯,称呼她钟金哈屯。草原女子善于骑射本来就是优点,三娘子弓马娴熟不逊男儿,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当她举起弓对着自己时,这些优点给人的感受,就不怎么舒适了。 辛爱怒道:“你……果然在这里!” 三娘子冷笑一声,“我在哪还用得着跟你说?自入死地的白痴,土默特如果交给你,只会走向衰落!交出汗位,你可以保留你的部下和草场。” “动手!” 箭矢交互落下,有人从马上掉下来。 范进一方显然也早就做好了交战准备,在辛爱下令的同时,范进这边也有人开始放箭。他的人数少于蒙古人,而且还混杂着不少身份可疑的分子。但是其动手速度太快,让这些人还来不及反水,战斗已经打响。而范进一方的射手显然也是弓马健儿,在第一轮对射中,和蒙古军伤亡数字相若,谁都没有抢到上风。随后,阵阵马蹄声自范进身后传来,大明旗帜高高挑起,有人大声道: “大明平虏寨张宗道前来保护巡按!我军杀贼!” 高擎战旗的士兵呐喊着报出将主的名字,随后二十几名骑兵先期投入战场,让张宗礼死后有些动摇的士兵不敢轻举妄动。张宗道纵马持弓冲在前方,高声喊着:“保住江陵相国女婿就有无穷富贵,平虏寨的儿郎冲啊!” 他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让处于犹豫之中的镇武堡士兵回过神来。张宗礼已死,不管有多少罪过,也都该随着主犯的死亡而消失。只要能保住张居正的女婿,自己就不愁荣华富贵。与张宗礼相善的几个都司还来不及下命令,身旁的士兵已经主动呐喊着:“镇武堡的人冲啊!”向蒙古军发起挑战。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张宗礼的心腹亲兵,也被裹挟了进去。而细心的人则发现,这支队伍里只有大明官兵,没有张家子弟。 兵随将领草随风,盲从心态的效力,就是让一部分不知该如何行事的人,被动地随大队行动。真正能够保持自己理智的,还是镇武堡内原来张家的子弟以及随从张财同来的十几个张家人。可问题是针对他们的攻击,从杀戮张财那一刻就开始了。虽然动手的人不多,却各个都是高手,而且是受过军阵杀戮训练的高手,行动有条不紊,让张家人没有还手之力。在失去边军的支持也没有首领指挥的前提下,这几乎就是一边倒的屠杀。没死的人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开始打马向辛爱的队伍跑去。 呼哨阵阵,鸣镝声声。就在平虏寨的边军挡在辛爱的部队与范进之间时,另一支未着军装的马队出现。马队的人数与辛爱的部下相当,为首者是个一身火红的女子,身后高举着一面飞凤镖旗。女子边跑边道:“老爷,妾身来的不迟吧?” “五儿来的恰到好处。正好让这帮人看看,江南女侠的风采。” “是鸣凤镖局的风采!”薛五微笑着来到阵前,将马脖子上悬挂的人头递给范进。“沙里飞匪帮九十三骑,二十六人归顺,已编入决死队冲阵,余者尽数斩杀。另外……还有奸细金七姐的人头。她是蒙古人的探子,我把她杀了。” 薛五说到这里,目光锁定范进,见他身旁的梅如玉身子微微一颤,范进本人却没有什么变化。“哦?原来只当她是张家的细作,没想到还是蒙古人的探子,杀就杀了吧。眼前这些可不是那些散兵游勇可比,多加小心。” “没什么。妾身手下这支精兵,才不会输给他们!兄长早就攒足了力气,要和他们见个高低了。” 这支骑兵名义上的头领虽然是薛五,但是实际掌握部队的则是薛文龙。男子挥舞长戟指挥部队,让骑兵摆开了队形,准备应付接下来蒙古人的冲击。望着薛文龙那矫健的身影,梅如玉的眼神一阵恍惚,只是随即又把注意力放在了范进以及他马颈之下悬挂的首级上。那里面有一颗属于金七姐,曾经与自己亲如姐妹,曾经三人胡天胡地,如今却已经尸首两分。固然她的心里后来对金七姐有些许不满,但也从未想过要她死,更没想过是这种死法。固然薛五杀她有着足够正当的理由,但还是让梅如玉心中升起一阵恐惧与疏离,近而是一种兔死狐悲之感。有朝一日,自己的人头会不会也会被某种理由砍下来,身边的男人是否也是这么毫不在乎。 阵阵铳声打断了梅如玉的思考,将她的精神拉回到战场中来。边军的冲锋打乱了蒙古军的节奏,让范进的人马从容的组成车阵,薛文龙的骑兵在外游弋,而张宗道和他的部下则退回到车阵两侧,成为车阵的拱卫部队。 此时山谷四周,杀声四起号炮连天,一场小规模的冲突,拉开了大战的序幕。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鼓角声,证明战斗并不局限于山谷本身,交战的部队,也绝不是眼前这数百人而已。 担任二梯队捕手的一千八百名蒙古兵并没有多少赶来支援,同样,范进这边,除去自己的预伏部队以外,也没看到有大量明军加入。一些小股的蒙古骑兵赶来向辛爱通报消息,大明的标营确实出现了,但是是出现在自己的队伍后方,与担任后备部队的那个千人队打在了一起。标营的战斗力为明朝边地诸军之冠,人数也不比自己一方少,所以后备队暂时抽不出太多兵力支援大汗。 这对于辛爱来说,其实不算太坏的消息,因为自己一方的援兵固然上不来,范进一方也注定没有救兵。以当下的人马对比,蒙古兵并不吃亏。 虽然从人数上范进的人马多一些,但是辛爱的两百名士兵,都是心腹精锐,装备与战力为草原之冠。即便是同等兵力的标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何况是这些拼凑而成的武装。只要扯力克的八千人解决了明军后援,这一局最大的赢家自然就是自己。 辛爱举起刀,朝着范进所在的车营遥遥一指:“踩死他们!” 铁骑狂奔,山谷雷鸣。 草原健儿纵马奔驰,向车营抛射箭雨。而车营之内的明军则以鸟铳、弓箭还以颜色。自京师出发时,范进的护兵每人都领到了一杆鸟铳作为防身武器。这种在江南剿倭战场上极为得力的兵器,因为并不适合骑兵使用,在边地并不受士兵欢迎,这一次算是鸟铳这种在边地第一次发挥威能。 在战斗之前,定量火药与铅弹都已经装在竹筒里,此时只是将一个个竹筒打开,将里面的子药倒入枪膛,用力夯实,随后便只管发射。这种在同时代的扶桑被称为“早合”的技术,让鸟铳的射击速度大为提升,配合专门的装药手,枪声连绵不绝如同爆豆。蒙古兵方面,则以乱箭还以颜色。 虽然明军率先动用火器,但是在场面上并没有呈现出一边倒或是想象中战马成片倒下,持枪部队从容点杀的局面。以明朝的科技条件,弓箭对比鸟枪,从有效射程和杀伤力上,并不吃亏。而辛爱部众的优秀射术,反倒是令这些鸟枪手感到巨大压力。 一支支箭钉在车板上,发出“多多”之声,铁骑往来奔驰,在两翼护卫的骑兵与边军以弓箭回敬,不时有人倒地。三娘子此时忽然看向范进道:“敢不敢给我令旗,让我指挥你的骑兵?” “这有何不敢?” 范进看看薛五,后者瞪了他一眼,但是在这种时候,薛素芳不会阻挠范进的决断。范进将令旗交给三娘子道:“谁敢抗令,就地正法!” 一身火红的女子跳上坐骑自车营中冲出,向着薛文龙控制的精骑下达命令。薛文龙在刹那间有些犹豫,但是军人服从的天性,还是让他选择了听令行事。骑兵在三娘子的指挥下,不再保护车营,而是沿着蒙古军的相反方向开始奔驰,两方的骑兵如同两条长蛇盘旋,互相吞噬对方的尾巴。 明军方面先有人落马。但是三娘子依旧不为所动,紧绷着脸命令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薛素芳看到自己的兄长跟三娘子说了什么,随后向着队伍最后方赶去,双手紧握,银牙紧咬。范进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慈不领兵。内兄指挥的骑兵只想保住我,三娘子是要吃掉辛爱,大家的想法不一样,伤亡就不同。你看,蒙古人也落马了。” 蒙古人方面也开始出现了伤亡,彼此都知道谁也不能随便改变阵型,否则将处于更不利位置,只有咬牙硬挺。薛文龙长戟在手,如同温侯复生,连续三名蒙古士兵已经被他刺落马下。但是他的位置越来越危险,落马阵亡也只是时间问题。薛素芳双目紧闭,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下来,范进轻轻揽住她,随后高声传令:全军冲! 从战争的角度看,范进的命令下得并不合适,这也证明一个外行非要领导内行的结果往往就是悲剧。范进并不懂得指挥作战,更不懂得把握战场,这个出击的时机选择得十分糟糕,更重要的是,原本他可以安全等到战争结束,可是随着出阵命令下达,大军被迫投入战场,他的安全也就变得不那么稳牢。 辛爱的亲兵表现出的骁勇与顽强,远远超出范进想象,本以为步兵压上之后,就能令对方退出战斗。没想到蒙古兵却硬顶着骑兵步兵的联合打击,硬冲向范进所在。战线反复推进,箭矢擦着范进的鬓发掠过。戚金紧咬牙关大叫着:“稳住队型!” 范进则高喊着:“杀退辛爱,每人赏一百两银子!一百两!” 靠着重赏的刺激,明军濒临崩溃的阵线终于在最后一刻稳住,而三娘子的骑兵,也在此时递出一记重击,在辛爱的部队里打了一个贯穿。辛爱的部队被迫收缩,开始转入防守态势。放眼四顾,只见遍地尸体伤兵,竟是判断不出方才那轮交战到底谁胜谁负。唯一令范进感到安慰的,是薛文龙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手提长戟,满身浴血。身上虽然插了许多箭杆,但是人终究还活着。 “五儿,内兄没事!” 范进拉着薛五的手低声表功。薛五的身体颤抖着,拉着范进的手不放,嘴唇颤抖着,不知该说什么。烽火戏诸侯,千金搏一笑,于史书上自然是昏庸的代表。但是对当事人而言,其感触就是另一番滋味。 望着范进,薛五忽然想起了之前看的封神演义,她想要范进改一下结局。妲己应该在摘星楼陪纣王一起死,不是被太公砍头。至少,她认为这样才合理。 三娘子瞪了一眼范进,低声问道:“要是辛爱的援兵上来,我们怎么办?” “那就跑去平虏寨。再说又不止他有援兵,我的援兵也该来了!”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八章 烽火(下) 范进当然还有援兵在手。毕竟在行动之初,就已经做好硬打的准备,张宗道的倒戈与他而言,倒是计划外的收获,张家子弟中存在真正的忠义之士虽然符合逻辑,但是不能列入计划之内。多了其部下三百健儿的帮助,让范进手头的牌变得更多,而不是更少。只不过局势的变化,也出乎范进的意料,蒙古人的战力远远超过预估,即便是和察哈尔蒙古打过交道的戚金,也不曾想过,能遇到这么难缠的蒙古人。 当然,造成这一结果的很大原因是范进的胡乱出击,另一方面原因是他带的部队虽然经过戚金整训,已经堪称精锐,但是距离蓟镇精兵还是有很大差距,辛爱的部队则又远比他们所遇到的一般蒙古人来得勇猛。方才一轮交战之下,反正的边军基本被打残了建制,在休整完成之前,很难再投入战场。范进身边的扈从损失超过两成,三娘子统率的骑兵倒是还有战力,可也捅不破蒙古军目前摆出来的防御圆阵。如果这时蒙古人的援兵先到,范进就只能逃跑。反过来,辛爱这边就要面临被动。 戚金皱着眉头看向平虏寨,心里嘀咕着:范进的援兵呢? 从穿云炮发起的刹那,军队的行动应该就是连环进发。标营从外面进攻,自己的部队从中心开花。平虏寨方向自己放了两百人,应该也来支援了。 辛爱此时也是有着类似疑问,自己的援兵为什么还没到?虽然表面上辛爱从容冷静,高声呼喝着,准备下一次进攻,但是他的心里已经开始焦急。援兵,他需要援兵。如果再这么打下去,自己的人就要拼光了!草原男儿的豪勇,让他没法下达退却的命令,再说现在就算想退也未必退的成。山谷外号炮连天,鼓声越来越响,战斗正进行的激烈,自己退出去,说不定就一头撞进埋伏里。 眼下这场大战的关键点,反倒是自己这边。抓住范进,明军自然不敢再打下去。如果自己被抓住,一切可能就都完了。明军方面已经有人大声吆喝着集结溃散的步卒,准备重新整队,骑兵虎视眈眈看着自己这边。辛爱的头一阵阵发晕,显然自己病弱的身体,并不适合这种长时期的马上冲锋较量,他用力咬了咬舌尖,一股腥味在口内弥漫。 依靠巨痛刺激,辛爱强行让自己精神起来,挥舞弯刀再次下达命令:冲锋! 蒙古骑兵再次开始奔驰,三娘子咬紧牙关,提起手上的刀也准备下达命令,戚金看向身边残破的军阵,大声喝道:“长枪!推!”鸟枪手抛弃了火器,全都举起了长矛,在范进面前,组成一道单薄的长枪壁垒。 薛五、梅如玉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护住范进,薛素芳已经做好拉着范进先跑的准备。就在两支骑兵的前锋撞到一起的刹那,山谷中猛然响起阵阵号角,随后一支步兵高举旗帜杀出,为首者手提大砍刀高声道: “先砍马腿后砍人,杀光这些鞑子!” “杀光这些鞑子!”身后的步兵同样高声呼喝,随后向着辛爱的队伍奔去。范进的援兵,终于先到一步。 山谷内,化身成血肉磨坊。不时有新鲜的血肉填充。就在范进的这支援兵到来不久,一支溃散的蒙古军逃到山谷内,为辛爱暂时补充了新鲜血液,只是这种欢喜持续的时间不长,更多的明朝标营士兵也追击进来,与范进的部队前后夹击辛爱一部。蒙古兵、明军、彼此不成建制地加入到战斗中,让战场局势不停发生变化。至少在这个战场内,计划谋略乃至指挥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单纯意义的拼杀而已。 一刀砍翻眼前之人,兴奋的战士还没来得及寻找下一个对手,就被战马撞飞出去。人在空中,鲜血已经顺着嘴巴喷出来,在空中留下一道血线。下一刻,一名士兵跃起将骑士扑倒在地,两人翻滚着缠斗在一起,处于下风的士兵高喊着:“捅他!别管我!”两名袍泽举着短矛奔过来,却发现要刺死这名骑兵必然要导致自己的袍泽一起被刺穿。就在两人犹豫之时弓弦声响,射雕手射出的利箭已经穿透两人咽喉。 辛爱已经下马步战了。随着死尸越来越多,加上伤员没有及时处理,遍地都是尸体或者伤兵,马的奔跑变得越来越难。加上明军有意识针对坐骑打击,辛爱已经换了三匹马,面临无马可换的地步,干脆跳了下来。 身边护卫已经不是自己的血盟兄弟。那三名与他喝过血酒,约定生死与共的血盟亲卫,已经被战场吞噬。几名明显是所谓武林高手的人,曾经发动了一次针对辛爱的斩首攻击,如果不是那三名血盟卫以命换命为辛爱争取时间,他在那次袭击里可能已经死了。 虽然明军斩首行动失败后,就没有高手投入进来,并不代表辛爱就是安全的。战场越来越混乱,不时有残兵败将加入,让主官对于战场的控制力严重削弱,已经没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两方面都已经杀起了性,恐惧、怯懦都被鲜血和死亡冲淡,大家意识到这就是个斗兽场,咬死对手就能活下去,否则就是死路一条。一些人顺着山路逃亡了,下场现在还说不好,剩下的都是死战到底的。 辛爱在退,忽然路边一名本应是尸体的明军猛地跃起,挥着手中钢刀看向辛爱,辛爱招架不及拼命闪避,重伤之下的士兵刀没有了准头,本应斩首的一刀砍在了辛爱身上,刀与铁甲之间撞出几枚火星,钢刀生生断折。不等士兵再出刀,亲兵的长刀已经斩下去。那名士兵死前还拼命拉住了辛爱的腿,大喊道:“二百两!二百两!” 疯子! 辛爱虽然没受伤,但是被巨大的力道撞击,五脏都像是挪了位,头晕得更加厉害。他需要休息,需要马奶酒,需要佛爷赐福。他需要……援兵! 一切如计划,自己担任了诱饵,二线捕手担任了第二道诱饵,可是担任夹子的八千大军,却迟迟没能完成任务,明军依旧源源不断的赶来,而且是作为追兵,不是败兵。扯力克这个废物,以八千人的庞大军势,还不能解决敌人,到底干什么吃的? 就在他放眼四顾,寻找着哪里可以作为一处临时的休息地点时,距离他二十步开外的地方,几道危险的目光注意到了他。 一个人低声道:“秀才。这个看着是个大个的,敢不敢干他一下?” “嗯,带了十几个护兵,至少是个头人。可我们只剩六个人了。” “草,我问你敢不敢,没问你几个人。你想回去当郡马就当我没问,其他人敢不敢?” “箫长策,我X你先人!这个人是我的了!” 于此同时,草木掩映之中,一张小巧的弩弓探出来,对准了不远处,正享受着薛五按摩的范进。持弩者并不知道自己瞄准的是谁,只是凭借本能感觉,能带漂亮女人上战场的,一定是明朝的大官。自己三个兄弟都已经死了,自己很快也要死了,那就拉上一个大官垫背,足够了! 喊杀声起! “扯力克汗,咱们还是撤吧!” 大帐内,八名千夫长几乎同声高呼,帐篷内充满回声。作为这一局收官者的扯力克,表现出与他外表极不相称得冷静与从容。摇头道:“大汗还等着我们去营救,怎么能撤?如果现在撤兵,人们会说是我扯力克谋杀了自己的兄长。你们是想要我承担这个罪名,受长生天的诅咒?”他与父亲不同,坚持最传统的萨满信仰,而并未皈依黄教门下。 “扯力克汗当然不会陷害自己的兄长,而是我们的敌人太强大,如果再不撤退,不光救不出大汗,就连我们自己的儿郎也要葬送进去。我们面对的明军至少有一万人!”一名刚刚从前线退下来的千夫长高声道。他是辛爱身边五名千夫长之一,算是辛爱心腹,说话也就格外有分量。 “我看到了很多旗帜,也看到了很多穿着盔甲的大明大官,我敢打赌,战场上至少有两个总兵甚至是三个。三个总兵啊!我们的人太少了,不可能打赢他们。” “不可能打赢,也要救出大汗!”扯力克阴沉着脸道:“马群不能失去自己的头马,草原也不能失去自己的大汗。萨力克、列苏巴,你们两个带着自己的千人队去冲一冲,只要能冲开一条线就立刻给我送消息,我会带其他部队压上去。不管怎么样,都要救出大汗,否则我们就全部死在这里!” “遵令!”两个分别隶属于扯力克自己以及叔父老把都的千夫长领令而出,其他几个千夫长则满面焦急地看着扯力克,对于他的坚持颇为不满,却又不敢说出来。扯力克很清楚,这两个千夫长肯定冲不开明军的防线,之后自己就该考虑撤退了。从自己请令担任诱饵的一刻,自己就在等这个机会。 兄长的身体不会支撑太久,如果他娶了三娘子,就会死得更快。扯力克原本支持辛爱,就是想要由他压服所有的反对者,自己顺利接任汗位。可是如今既然出了范进这个变数,自己的计划也得改变。兄长的想法太过传统,部落在他手上注定会走向衰弱。狼群不需要一个老迈昏庸的狼王,自己必须挺身而出,一切为了部落! 他知道眼下的情形对自己不利,但是如果拼了命,还是能把辛爱救出来,自己也确实在拼命。只不过拼命的方式有很多,自己选择了一条最能保住部落元气的路,即便是辛爱的心腹,不会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错误,至于没能营救成功,这就是长生天的意志,不是人力范畴了。 两名千夫长的回营速度比预想中快得多,就在扯力克还想着该如何接收辛爱的一切,又该如何处理与大明关系时,两名千夫长就撤了回来。这么短的时间,态度上未免太过敷衍,让扯力克之前一直维系的形象大受影响。他皱起眉头,正准备出声斥责,两个千夫长已经抢先开口道: “扯力克汗!那些大明官兵都在喊……大汗死了!还挑出了大汗的金盔……” 山谷之中。 范进望着眼前的人头,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有些迟疑地看着身旁的三娘子道:“这真是辛爱?不会看错了吧?” “他的模样我不会认错。”三娘子得意地说着。 “这么个大汗,就被他们几个给弄死了?我折了七名好手没能取下他的人头,倒是让他们给做成了?”范进看着眼前的四个人,萧长策、薛文龙、外加两名边军士兵。有两名同伴在战斗中阵亡,这四个人也浑身是伤,其中薛文龙的左臂伤得极重,到底能否保住还在两可之间。可是比起眼前这颗人头的价值,这点伤亡又确实算不了什么。 最早他们只当是猎杀了一个大贵人。但是当三娘子看到人头之后,就认定这是辛爱。由于尸体已经不好找,想要找信物并不容易,只能把人头上的金盔交给士兵拿到外面去。山谷里的蒙古兵本来就是各自为战,是否出示人头的意义不大。薛素芳回想着方才射向范进的那支弩箭,心有余悸。如果不是梅如玉及时出手,范进说不定也要遭殃。她说道:“战场现在已经打乱了,彼此谁也找不到谁,主将被斩也很寻常。方才你不也差点……” “我那不是差点,是差远了。”范进毫不在意地笑道:“有这么多高手在我身边,哪那么容易被人砍死。蒙古人眼下越大越少,标营来的越来越多,这仗应该是咱们赢了。” 三娘子在高处看着四下的死尸,其中明军的尸体明显比蒙古兵为多,可是考虑到士兵总量以及人口等因素,她也必须承认范进说的没错,这一仗确实还是大明赢了。辛爱的精锐亲卫死伤惨重,自己又被砍头,他的人怕是压不住场子,草原上的格局又要发生变化了。 对于整个土默特而言,这当然是个悲剧。可是对于三娘子个人而言,这却是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在部落与个人之间,她甚至不用考虑,就选择了后者。朝着范进甜甜一笑,柔声道:“是啊,我们赢了!仗打完了,该是坐下来讲道理的时候了,这是你最擅长的事,对面的人有难了。”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九章 谈判 讲和!必须讲和! 得知辛爱死讯的扯力克第一时间,就坚定了这个念头。问题不在于辛爱是否真的死了,而在于他必须是真的死了。从他的金盔被明军挑出来的刹那,就必须宣布他死亡。为了确保这一点,扯力克又因为是战是走的问题,思考了半个时辰,过程中又组织了两次针对明军的反突击,直到确定辛爱所部两千人或死或降,已经被全部解决之后,才开始与明朝方面进行交涉。 派来与扯力克办交涉的,依旧是之前出使草原的使者赵义。他带来的消息有两个,一,辛爱部众已经尽数诛灭,大明天兵随时可以对扯力克展开攻击。二,扯力克自己已经陷入包围之内,要么坐下来谈判,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这句话并不完全是虚言恫吓,在赵义到来之前,扯力克所部已经遭遇了明军的主动攻击,这些明军来自于蒙古军队后方,根据旗帜判断,至少有两个副总兵一级的军官,开始朝自己发动袭击。 以扯力克的庞大军势,不至于被两个副总兵就冲散队伍,但是这个开端意味着很可能有一张大网正在缓缓收紧,扯力克要么现在挥师北返,破网而出。要么就豁出去大打一仗,跟明军拼个鱼死网破。 后者显然是不可能的计划,问题不在于扯力克,而在于他的部下。辛爱死讯传来,其部下的三个千人队已经发生动摇,一些人想要复仇,另一些人关心自己未来的命运,斗志下降。而扯力克和老把都的部队,对于辛爱的感情没那么深,考虑的是实利。因为辛爱放弃抄掠大同,先来消灭范进导致这一局面,这些人本就存有不满。既然他死了,就更不愿意为了他拼命,有人主张立刻撤兵直取大同,抄掠一番之后退回关外去。这种主张目前的呼声最高,毕竟五个千夫长的声音,怎么也比三个千夫长来的大。 扯力克当然不会支持这种送死的行为,他可以断定,眼下大同多半也是个陷阱。如果辛爱真的去冲大同,或许自己不会死,但是大军的下场比现在只会更惨。眼下他有把握带部队顺利脱离战场也不会蒙受太大损失,以明朝和土默特的兵力对比,自己八千人专攻一点,没人挡得住。可问题是将来怎么办,这才是个问题。 自己可以成为大汗,但是如果关上了和大明贸易的大门,接下来的日子就很难过。何况还有个察哈尔蒙古虎视眈眈,死战绝对是下策。 外表粗豪内心狡诈的草原枭雄,做出了最有利于自身的抉择。当明使再一次来表示善意时,扯力克选择了接受。带着自己的亲卫,随同赵义一路前行,直接被带到了平虏寨。 战场的打扫,乃至辛爱尸体的搜索,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成,零星的战斗现在还在继续。忠于辛爱的士兵依旧在顽强的与明军战斗,直到最后一兵一卒。有人向范进发起决死攻击意图斩首,有人宁可自杀也绝对不向大明投降。豪杰壮士从来不是某一方的特产,敌我双方都有着足够多的忠臣。范进撤退到平虏寨,把前线指挥权交给戚金,固然是因为大局已定,也是有着安全方面的考虑。 平虏寨原来的镇守把总张宗道,就立在范进身旁。本来范进安排了薛长策进平虏寨,是准备趁其不备斩杀张宗道夺取兵权的,随他同来的士兵,也足以解决张宗道的心腹。可是张宗道一见薛长策,就主动坦白张家的阴险布置,且要求倒戈。平虏寨内张家安排的卧底,被张宗道亲自指挥部队斩杀殆尽。这等于是投名状,干了这种事在家族里就没了退路,如果这次张家不死,张宗道自己就死定了。 他也想的很清楚。“富贵险中求,不搏一把就一辈子被人压着抬不起头。大不了就去冲鞑子的大营,落个战死的下场,反正这种窝囊气我受够了。”张宗道恨恨道:“就因为我是远房小宗,又是庶出子弟,就要受他们长房嫡出的欺压,凭什么?我一刀一枪做到这个位置上,他们是出了钱粮,可那也是我应得的。我还要为他们的商队保驾,给他们出关贸易让路,帮他们杀人。这些事我可以忍,可是做了这么多,依旧不把我当自家人,只把我当成一条狗来使唤,我忍不了!本来说好的把我从这个鬼地方调到大同,结果就因为代王府的事,我不能烧掉那些军资,就又把我扔回来。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张宗道并没有在范进面前装出忠君报国的样子,在他看来,这个带着好几个美貌女子来边关的人,绝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装出那套没什么用还不如说实话。“我不喝兵血,不吃空饷,不是因为我不想发财,是因为我想要做出点成就来好早点离开这里。我想要做官,做大官,做一个人上人!风风光光地回家,到娘的墓前转一转,再问问张家允许不允许我娘进祖坟。再到我的堂兄家里……” “你的堂兄娶了你中意的女子,反倒让你娶一个小军官的女儿,为的就是好让你进入军队,他去读书。”范进听着张宗道的介绍,颇为同情,“一个人的婚姻首先要考虑家族利益,连人生都是那样,这实在太可悲,也不公平。你放心吧,只要你跟我合作,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在蒲州扬眉吐气,夺回自己女人的机会。” 张宗道一喜,“这个机会还有?” “你现在休了你老婆,有我的面子,你老丈人一句话都不敢说。至于你堂兄,我想找他点劣迹也很容易。我喜欢聪明人,更喜欢跟我说实话的人,你恰好两条都占。只要跟我合作,我不会让你吃亏,这次你的三百人死伤超过七成,部队已经被打残了。这当然是败绩,可是对我来说就是大功。本官保举你的官职,想要做大官就是一句话的事,蒲州卫指挥使加蒲州守备怎么样?” “末将愿为按院老爷效死!”张宗道激动地跪在地上,不顾身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疼痛,用力磕起头来。 “起来吧,下去预备一下,蒙古人应该快来了,别让他看到咱们的狼狈样子,否则就不好谈了。” “放心吧,小的手下人不见得会打仗,但是装点门面最擅长,鞑子看不出破绽的。” 与辛爱的战斗可以分成两个部分看,山谷外标营与辛爱部下将近两个千人队的战斗,属于大胜。由于集结了督标、抚标各一部,又有宣府总兵部下一个正兵营外加两位参将心腹家丁,兵力和战斗力上,都处于优势。扯力克不出力,辛爱的兵完全是被压着打。 山谷里的战斗,如果不计算辛爱的价值,其实是大明失败了。三娘子和戚金的神操作不能抵消范进的猪指挥,由于他错误的出击命令,导致明军伤亡远高于蒙古兵。吃掉辛爱两百人的代价,是明军付出了近四百人的伤亡。两个换一个,才把辛爱彻底吃掉。平虏寨内现在有大批伤员,虽然在范进提供的伤口清洗护理技术下,这些人中大部分可以避免死亡或残废的命运,可是场面上实在不好看。 笔有些时候比剑更有力量,战场上虽然是明军先手,但是并不意味着绝对胜利。扯力克这块硬骨头横在这里,明军即使能把它咬碎,自己也要掉几颗牙。最好的办法,还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三娘子对于范进倒是很有信心,包括这个男人错误的指挥,换个人早就被她骂个狗血淋头,可是由于是范进做的,她只觉得这个男人笨的可爱。反正死的也不是自己的部下,犯不上发火。她微笑道: “讲和应该会很容易,扯力克可是辛爱的兄弟,和刚才的张宗道一样。也是想要哥哥的财富,对付这种人,你很擅长的。” “话不能那么说。他想要我帮他得到财产,这是没问题的。可是我想要的东西,他未必会给,即使答应了也不一定会兑现。这个人,我信不过!” 范进看着三娘子,“我只相信夫人。” 那你还装什么君子?三娘子在心里暗自抱怨了一句,表面上依旧笑逐颜开。“你这么说,倒是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不过这种事光靠说是没用的,就是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呢?” “本官准备到草原去,正式宣布大明与土默特的再次结盟。因辛爱而引起的冲突,随着辛爱的被杀,已经宣告结束。接下来大明与土默特将永结盟好,本官将代表大明朝廷,与草原的主人歃血为盟。至于边市贸易的细节,我们也可以在草原上详谈。” “草原?阁下要到草原来?”谈判桌对面的扯力克刹那间几乎以为三娘子翻译错误,目光紧盯着三娘子求证。虽然范进依靠系统帮助能说一口流利的蒙古话,但是为了摆场面,依旧让三娘子为自己担任通译。这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告诉扯力克三娘子是自己的人,不在他那边。 与辛爱不同,扯力克年轻力壮,对于女人的需求十分强烈,尤其是这朵草原名花,他同样也惦记了很久。只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吃醋的时候,再者范进又不可能在草原长住,就算两人有什么关系,也不过是露水姻缘他并不在意。他现在关心的是三娘子的翻译到底有没有问题,这个明朝的大人物,真的要去草原? 即使明朝廷和土默特部落关系最为亲近之时,朝廷督抚疆臣也不会深入草原,所有的结盟,都只能是蒙古来到中原进行。这固然是有宗主国的体面因素,另一个原因,也是明朝对于蒙古部落的不信任。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套规则,并不适用于草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谁也不想拿身家性命去冒险。本来就是想要绑架范进到草原去和张居正谈生意,如今他居然自己提出来? 扯力克心头狂跳,心中不停地欢呼着长生天,表面上则是一副为难的样子,又有些不敢相信。正因为条件过于优渥,他反倒担心这是范进的试探,或者是什么诡计。 “我要去一次大板升城,这座塞上城池我还没有去过,怎么也要去看看。并且我预备了大笔的粮草,还有布匹等物资,也有书籍、佛经,馈赠给各位头人。你们是大明的藩属,朝廷恩泽你们理应享受,这应该不为难吧?” 三娘子把范进的话翻译过来,随后又用蒙古语说道:“除了这些,还有我的册封。范老爷会代替朝廷,正式册封我为忠义夫人,赏八宝冠、百凤衣。这些事肯定要在大板升城做,并且今后大板升城作为我的居城,将正式归我所有,外人不能染指,否则就是对抗朝廷!” 原来如此! 三娘子的话让扯力克心头的疑云大为消减,对于范进的行为也能够理解。原来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复杂,归根到底,无非是舍不得三娘子而已。他的目光在三娘子的脸和腰身上转了一圈,回想自己的父亲为这个女人所付出的代价,暗自佩服三娘子的手段高明,居然把大明的官员迷得云里雾里,为了她不惜以身犯险。 范进到草原当然不会是单身前往,但是也不可能带太多部队,否则就变成了远征。而自己只要打出为辛爱复仇的旗号,数万大军可以迅速调集,大板升不管如何坚固,也抵挡不了如此庞大的军势。 扯力克恭顺地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是钟金哈屯的客人,自然就是我们的贵宾。土默特部落愿意永远做大明的忠实藩屏,欢迎天使的到来。我将以最隆重的规格,招待明朝大皇帝的使者。也希望两方永罢刀兵,从此不用互相征杀。” “如此就最好不过了。”三娘子依旧以蒙古话说道:“学聪明点,你要想做大汗,就得范天使支持。今后部落能不能恢复马市,就看这次机会。拿出部落的财宝,挑选最漂亮的姑娘,我们要让天使满意,才能让大家有好日子过。不要学习愚蠢的辛爱!用弓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金银才是最有效的武器!” “钟金哈屯言之有理,我保证准备妥当,让天使满意而归。” 扯力克心里暗自鄙夷:所有的明朝官员都是这个样子,要女人要金银,没有什么区别。自己当然可以喂饱眼前这个书生,但是在那之前,也得让他看到自己的厉害。必须让他怕自己,才能在谈判中占据主导。至于三娘子和大板升……这些都是自己的,谁也别想夺去。 扯力克弯腰行礼,准备带队离开。范进起身道:“我们一起送扯力克汗离开。” “不敢劳动天使,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这……怕是真不行,没有我送你,你和你的人只怕走不出边墙。到了外面,你就知道了。”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章 威风八面 扯力克的八千大军,不管在草原还是在边地,都可以算作一支庞大军势,毕竟三娘子和辛爱也无非各自拥有一个万人队而已。对于范进的说法,扯力克原本是不以为意的,直到他走出山口看到那一面面旌旗。 常年与大明打交道,对于明朝边塞的军事情况以及边军规矩,扯力克可以算半个内行。目光望过去,瞬间便有血液凝结之感。那些代表着将领以及所属的旗帜密如麻林,每一面旗帜,都代表着一路手握兵权的军头,而这许多旗帜加起来,差不多就代表了宣大防线八成以上的家当。 就在扯力克看到他们的同时,这些人显然也看到了范进。数十匹毛管鲜亮的高大战马从人群中跃出,马上骑士盔甲鲜明威风八面,在马上高声呐喊着: “末将大同总兵郭琥奉命前来!” “末将宣府总兵……” “末将蔚州游击……” 宣大防线三正三副六总兵、二十二参将、十游击……这些将领原本分布于漫长的宣大防线之上,每人手上都掌握有一定数量多寡不等的部队以及精锐能战的家丁。宣大防线近二十万大军,就分散在这些人手中。而他们,也可以看作大明朝廷权威以及武备的具象化代表。 蒙古每一次寇边,都是以点攻面,集中自己全部机动兵力,攻击防线上的某一个点。在过程中会和这些将领中的一人或多人交手,但是绝对不会一次遇到他们中的全部。毕竟漫长的防线每一个点都需要有人驻守,加上彼此关系以及利益纠葛,所谓军中袍泽生死与共一人有难各方支援的情景只存在于幻想中,不存在于真实世界。这些人中有的彼此之间敌视,对友军的憎恨远超过对蒙古人的憎恨,根本不可能互相帮助。 可是今天,这些手握重兵的明朝军官居然齐聚于此,整条宣大防线的军队精锐,竟然都汇聚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此时的宣大可以看作一条不设防的防线,任意一个点都能突破,惟有此地是龙潭虎穴。 他们当然不可能把自己麾下所有部队都带来,但是每一个将主必然带着自己麾下的精锐部队以及最为得力的家丁。这些家丁中蒙古人的比例最大,也最为精锐能战,遇到草原同胞时手段也最为酷烈。他们是捣巢赶马的急先锋,也是洗劫部落杀男抢女的绝对主力。这些人在归顺明朝之后,一如三红骑士联队投奔自由同盟,战斗力呈几何级数提升,一两名总兵的家丁,都能让蒙古人头疼不已。当年马芳带三百蒙古家丁冲阵,能把俺答十万人大军捅个对穿,险些斩下俺答首级。 如今各路总兵的精锐部下加上家丁,人数也不会比扯力克的部队少,如果放手一搏,扯力克只能步辛爱后尘,把性命留在山西。他满怀感激地看了一眼范进,心中暗道侥幸。以边军没事砍老百姓人头冒充战功的光荣传统,自己和那些部下在他们眼里就是会走的军功,如果不是范进亲自护送,哪怕真的有合约,这些边军也可以仗着自己不认字为凭借先杀人立功再说。 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一声声报名递手本仍旧没有停止,这些往日横行霸道的军官在范进面前却如绵羊,不敢有s丝毫放肆。范进看着他们只点头回礼也不搭话,轻轻催动着坐骑与扯力克向前。督标、抚标、家丁……明朝的军队越来越多,其中以骑兵为主导,马队一望无边,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蒙古军。 指着边军的铠甲,范进问道:“不知我军军容比土默特如何?” 扯力克陪着笑问三娘子:“这话该怎么说?当然是明军厉害一些,可是我哪里会说他们这种场面话?钟金哈屯帮我好好说一说,就说我们草原的儿郎永远不敢冒犯大明的天威。辛爱是自己发了疯,拉着其他人和他一起犯病而已,今后绝对不会了。如果有人再提议进犯大明,我就砍了他的脑袋送到京里给范老爷做酒杯。” 范进微笑着点头,“有心就好了。本官听说,曾经有人建议你们不要来这里,而是去攻取大同。不知道扯力克汗对这个提议怎么看?” 三娘子看了一眼扯力克,以蒙古话道:“他不是问你,而是在提醒你!怎么做是不是还要我教?” “多谢钟金哈屯提醒,是我忘记了。请范老爷放心,我回到军营就会把那些白莲教的向导抓起来,送给范老爷处理。就像父汗当年做的一样。” “你现在直到为什么当初我们那么选了吧?赵全和他的二十万军民,只会给草原带来灾难。跟这样的部队作战,我们终究会失败的。” 扯力克对于三娘子的失败论调其实并不认同,明军看上去装备精良威武雄壮,可是和蒙古军的零星冲突里,可始终是自己在赢。不过眼下说这种话没意义,一切等自己成为大汗之后再说。他点着头,表示一切都听从钟金哈屯指挥,最后又用蒙古话道:“钟金向范老爷带上我的问候,饶恕我的恩德我扯力克记下了,有朝一日,我会报答这份恩典的。” “放!” 一声大喝传来,随后扯力克只觉得自己脚下的大地在刹那间晃荡了一下,几乎以为是地龙翻身。但是随后,巨大的雷鸣声将他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让他瞬间意识有些恍惚,片刻之后才醒悟过来:是明军在放炮为自己送行。 他们施放得并不是普通得礼炮,而是边军里新近列装的佛朗机大炮。与小口径鸟枪不同,这些佛朗机炮的威力还是能让边军满意,只不过对于以骑兵为主导的边军来说,佛朗机炮太过笨重,用途有限。只有承担守备任务的标营以及郭琥手下的大同官兵携带大炮前来。饶是如此,百十门佛朗机炮同时发射的声势也让扯力克心头一紧,向着自己身边的血盟兄弟吩咐道:“回到军营就把那些向导抓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赵氏的消息也告诉范进,她已经没用了!” 平虏寨内。 参拜再次开始。自郭琥以降,所有的军官逐个进来参拜范进,递上手本。列席的三娘子一言不发,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高高在上地收取手本,再用言语敲打着每一名进来的军官。先是肯定他们的工作,再指出他们有哪些问题,其中又有几条早就够砍了脑袋。这些手握重兵的军官个个面如土色,额头上冷汗涔涔落下,有人忍不住开始磕头求饶。但是范进随后又开始宽慰他们,表示既往不咎只看今后。如果以后能够好好办差,过去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千里为官为的吃穿,尤其你们是用脑袋换富贵,所以很多事我可以高抬一手。本官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不会不给你们发财的机会。想要做生意,我是支持的。别说你没做过,连你吃空额的事我都知道,何况是做生意?做就做了,有什么关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没什么问题。以后边境开了马市,你做生意更方便……以后不敢了?这话就不对了,以后不敢你怎么赚钱?赚不到钱你又凭什么卖命?该赚钱还是要赚的,不过做生意就要有个做生意的样子,不要只跟一个人做,也不要总想独霸一条路。不管男人女人,只要是生意就要做。不管哪里来的商人,走这条商路就要让他走。生意这种事不怕抢,只怕没人经营,市场做大了,大家都有好处。本官能教你的就是这么多,如果你按我说的做,保证你的生意长久,没人会动你。当然,要是你还是学不会做生意,或者依旧去杀边民换赏金,下次就不是这么客气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客气。 三娘子也是在武将行参时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暴跳如雷。人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直接冲到那名参拜的参将面前,单手将人提了起来。那名参将下意识地做了个抵抗动作,但是没有作用,随后被范进提着重重撞在房间的木柱上。紧接着一拳跟着一拳,砸在这名参将脸上。 “打仗没有本事,做恶你就厉害。打了败仗,把自己袍泽的骸骨挖出来,砍下同袍的人头冒充战功。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到底有没有人性的?侵吞军田我可以忍你,盗卖军资我可以当不知道,吃空饷喝兵血也没关系。但是纵兵为匪你让我怎么忍!杀人、放火、霸占良家女子,乃至乡绅也不能免,很威风是吧?今天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威风,来人!” 几名扈从来到范进身边,那名参将却已经被打得满脸鲜血,神智昏迷。范进将人一推,“拉出去,本官请尚方剑把他就地正法!他带的人谁敢鼓噪,一律同罪!” 三娘子过去看来,这个书生英俊潇洒满腹文章,符合自己对读书人的向往,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作为钦差那种威风霸气。其实论起威风来,范进再怎么样也比不了俺答当年在草原上的气派。可是在三娘子眼中,却觉得这个男子的形象已经远远超过了那老迈的俺答。她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份的尴尬,走上前低声道:“这些军官不是那些商人,他们手下有兵的,老爷要为自己安全考虑一下。” “我知道他们有兵,但是这里的兵不止他这一路,其他人不动,我看他的人谁敢动?” “可是他们好歹也是来帮你的,这个功劳不能抵罪?” “有的罪可以抵,有的不能?再说他们也不是帮我,是帮自己。你当他们怎么来的?”范进说话间将一封信递给三娘子,“这些人每人都收到过这么一封信,写信的是我娘子。我如果要谢,也是谢我老婆,谢不到他们。你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杀几个人。” 三娘子打开书信,里面的文字其实很简单,只是一封勉励加上慰问的书信。表示知道你在边关辛苦,但是朝廷用人之时,希望尊驾不计个人得失,努力为朝廷办事,朝廷不会忘记你的功劳,他日必有重酬。最后两行则是交待范进今到山西,望你一切行动听他调遣,多多协助。 这些话都没什么营养,属于空头文字没什么效力,但是在落款处的印章威力无穷。“不谷张江陵”几个字赫然入目,让三娘子的心都莫名一紧。这是……张居正的私章? 不谷为春秋诸侯自称,在公事上张居正肯定不敢用这样的印章,但是在私人场合,他如此自称,有几分戏谑味道,也没人能说他不对。这些人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接到这样的书信,再得知范进前往边地的消息,他们谁如果不来,就等于没把首辅的话当一回事,那结果自然不问可知。 张家的情报网,想必是被打到瘫痪了。这一点,应该就是张梦姑的功劳。这个一心想要对张家复仇的女人,早就有意识了解一些信息,对于几个张家情报网络的节点有所了解,再加上范进的力量,摧毁这些情报点不费力。而眼下的所谓消息渠道传播其实非常原始,远不能和后世相比。只要破坏掉几个关键节点,消息的传播就会严重滞后。而这些人带的多是骑兵,只要让消息延迟几天送到,一切就都不同。辛爱这次栽的也不算冤枉,即便没有薛长策等人捡皮夹子,跟整个宣大防线的精锐部队对抗,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范进的妻子……三娘子想起了自己看过的画像,那上面夫妻对弈的情景记忆犹新。确实是个美如天仙的女人,自己是比不上的。而她不止有美貌权势,更重要的是和范进之间的默契。夫妻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联手打赢了这一仗。如今范进身边女子虽多,但是要想战胜这个女人,只怕她们还不够分量。 三娘子心内转动着念头,先是羡慕这种神仙眷属,随后又升起另一种情绪:宰相千金又怎么样?反正他接下来是要去草原的,张江陵权势再大,也管不到草原。土默特六万户之主,难道斗不赢你这个宰相之女? 就在她想着这些的当口,外面已经响起了一声信炮,时间不长,就见范进提着宝剑从外面走进来。三娘子连忙迎上去问道:“有没有人想要哗变?” “放心吧,朝廷威仪在此,没人敢造次。再说大家都不糊涂,我是杀了一个参将,但也只杀了一个参将。请出尚方宝剑,只杀一个参将,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大家都明白对方的底线在哪,对所有人都是好事。接下来他们大概能明白怎么做官,怎么做事,也知道该跟谁站在一边。这次的事情之后,朱鼐铉死定了,至于张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娘子问道:“那你是不是要留在这里处理这些善后?” “善后的事郑洛会做的。对付张家不是三两天的光景,辛爱一死,只怕草原就会有变故。在平虏寨休整一天,明天出发,去草原帮你把该拿的东西拿回来。” “扯力克?” “我说过了,我只相信你。”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一章 塞上行(上) 草原的夏天比起内地,是要凉爽一些的。纵马于广阔无垠的草原,任凉爽的风吹拂面门,抬头看着空中盘旋的猎鹰,弯弓搭箭射杀走兽黄羊,这种感觉倒也堪称享受。当然,前提是你要忽略掉匮乏的资源,险恶的生存环境,落后的医疗卫生条件,以及牧民们那无神的双眼,以及那如影随形的饥饿。 这里的民生比起中原更为恶劣,在同阶层的比较中,除去赤贫以外,其他阶层的生活条件都要比草原同阶层人士为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让范进更加坚信,不能轻易对草原动手。消灭土默特六万户容易,但是想要终结游牧民族办不到。广袤的水草,就是天然的磁场,会吸引一批又一批的游牧民族来此定居,而任何一个游牧民族发展壮大之后,都会将中原视为目标,这种战争也就不会停止。从汉朝的匈奴一直到明朝的蒙古部落,始终如此。 所谓移民塞上,无非是一种美好的幻想,实际根本办不到。安土重迁是华夏子民的生活习惯,除非到走投无路,否则不会愿意迁移。而走投无路之下的人们,又不只有迁移一个选择。范进不想弄险,就像他不想破坏江南的和风细雨,中原的安居乐业,不想让明朝变成一个军国主义国家一样。剩下的出路,就只有采用明朝对外最传统的方式,以虏制虏。 扶植一个头人,对抗其他的头人,用蒙古人的弓马压服蒙古人。这种方式类似于后世某个人的电脑如果不幸装了某种难以卸载的软件,不妨就多装几个类似的软件,让他们互相杀戮,只需要管住一个大刘忙,用它压服小刘忙就够了。明朝对待草原部落,也是采取这种管理模式,以部落对抗部落。直到后世的后金,其实也是由李成梁养成气力,直到失去控制。 阵阵唢呐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头戴紫红僧帽,身穿同色“东嘎”的僧人手持长长的“铜钦”,奏响雄浑有力的旋律。铙钹、法鼓等法器随后敲响,年轻的女子跳着欢快的舞蹈,将花瓣向空中扬起。 一条长长的红毡一路铺开,三娘子跳下坐骑,向范进伸出手,范进识趣地下马将手递过去,两人挽手并肩于红毡之上,向着前方行走。在他们身后,则是打着大明旗帜的马队,再后面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仗。而在范进前方,则是高大巍峨的城墙,以及气势恢宏的城门,草原上的城池,一座由汉人中的逃奴以及军户营造的坚城:大板升城终于到了。 范进这次出塞动静非同小可。包括他从京城带出的扈从在内,共计有五千骑兵随同范进来到草原。这几乎占了宣大防线全部骑兵的三分之一。换句话说,郑洛已经把自己的家底掏给了范进,眼下的宣大防线,全靠步兵维持城防,如果遇到战事,已经没有机动部队可以抽调,更没有快速反应部队担任救火队员。 这倒也不是郑洛厚道,而是没办法。那些带有张居正私章的信件,加上范进砍下的人头,让宣大防线的军官不敢有丝毫违拗。大家谁都有一笔烂账,钦差高抬贵手,大家皆大欢喜,如果穷追不舍,没一个人脑袋生得稳牢。只是为了完成活下去的目标,他们就得努力结好钦差,答应范进合理或是不合理的要求。 这些骑兵中既有督抚标营,同样也有不少大将的家丁私兵。这些人本来应该跟随将主来到塞外,负责摧毁部落掠夺牲畜女子,做捣巢赶马勾当的。这回就只能放弃发财,一起做仪仗护卫,心情自然不会太好。于是每个人都显得像是凶神恶煞,再配上那一身铠甲,就越发有一种天兵天将的威仪。 范进倒是没有这种感受,反倒是因为与三娘子携手走进城门,而有了一种莫名的迷惘。这条红毯是当地人向他表示尊敬的礼节,可是他依旧控制不住,想到后世的各种影视盛会上。如果此时再配上一些闪光灯,自己和三娘子无疑就是最抢眼的明星。 他侧头看了看,正看到三娘子那如花笑颜。虽然不及张舜卿、梦姑,但是此刻她笑得真诚,笑得欢喜,笑容也就格外的动人。类似的笑容他在梁盼弟脸上看到过,每次自己在她房里时,她都会这样笑。尤其是清晨降临,自己即将上朝或是离开时,她就越努力地笑,即使眼中含泪,脸上也要保持笑容。眼下的三娘子也是如此,她们都很清楚,很多东西如同露水,不会长久。但是都想要拼命挽留住这一刻,让它变得越长久越好。从这个角度上看,她和三姐都是可怜人…… 一念及此,范进的手微微用了些力,三娘子也以同样的力量回握。大板升是她的居城,她手下的那个万人队以及跟万人队相关的部落,全都居住在大板升城以及城池四周。在自己的部下面前,她愿意让人看到,自己和大明天使关系不一般。哪怕两人之间依旧没有突破最后一层,但她还是想要给人这种错觉。她们的哈屯,不是个没有魅力的女人,大明的天使依旧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如今的三娘子头上已经戴了八宝冠,身穿百凤衣,显得雍容华贵。她的总管、大将以及城中的僧人,都向她跪拜行礼。至少在这一方天地内,她是女皇帝一般的存在。或许正是这种感觉,才让她越来越留恋权力,不想把它交出去。 大板升城内的规划带有鲜明的草原特点,简单粗暴,一切追求的都是大。房间大,占地大,这就足够了。至于城市规划建筑布局,完全没人在意。赵全并不是一个优秀的设计师,城市修得这样已经算是勉为其难。可敦居住的宫殿,就是当日俺答汗的王宫,倒是颇有些气势,就是装饰十分简单,在范进看来更像是一座衙门。 在宫殿门口,几十个身着盛装的少女跪在那里,将各色瓜果顶在头上,任范进挑选。 “你吃了谁的果子,今晚谁就到你的房间里去服侍你。她们都是最圣洁的出女,保证身体的纯洁无暇,你可以尽情享用这一切。”担心范进不知道情况,三娘子低声向他解释道。范进本来伸出手去,听到这话又把手缩了回来。 “我……其实没那么想吃水果。我们还是先谈正事要紧。人找到了么?” 三娘子点头,“多兰是我最得力也最忠心的部下,同时也是我的侄女,对我忠心不二。她已经为我找到了一个孩子,他的母亲在三年前曾经是大汗的侍女,被宠幸之后,又嫁了人。她的男人后来死在一次酒后的争斗中,那场冲突的胜利者成了她的新丈夫,不过最近又死了。死在山西。她有一个儿子,到底是大汗的还是她丈夫的,其实她自己也未必说得清。不过既然需要,那就是大汗的骨肉。” “那女人性子怎么样?” “温柔的像是羊羔,从来不懂得拒绝。她的亲族死于一次白灾,现在的她走投无路,丈夫死了以后,很快就会有新的男人占有她。所以我把她带进大板升,她感激不尽。” “这样的女人确实很完美,如果她想要夺权,解决她也很容易。”范进点着头,“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扯力克了。他来的似乎有些慢。如果他想要带着兵来……” “那我就和他摆开阵仗,见个高低!”三娘子毫不客气地说道:“草原上的力量对比不是简单的数字加减。辛爱战败以后,扯力克现在如果跟我开战,胜算并不大。如果大明朝廷站在我这边,我保证可以战胜扯力克和他的部下。” 事实上,草原六万户的极限动员兵力可以有二十万。之所以辛爱只能集结八万大军,除了粮草军需方面的考虑外,另一个问题,就是三娘子的存在。 表面上看,三娘子手上只有一个万人队,可是这个万人队所属的若干部落,都是三娘子的私人财产。这些部落的姻亲以及亲近部落,就是三娘子的潜在势力。他们未必会支持三娘子当大汗,但是也不会背叛三娘子,也就不会相应辛爱的号召。而辛爱为了防范这些人抄自己的后路,又必须留下兵力防范他们的背刺,所能动用的力量就也只剩那么多。 如今辛爱大败身死,他那个万人队面临着扯力克、老把都等人的瓜分。其妻子财产,也都在被瓜分的范围之内。三娘子只要能够拿出物资,就能把辛爱的人拉一部分过来为自己所用。所以眼下她如果和扯力克开战,只要打出范进的名号,就能得到更多的兵力支持,胜负倒是很难下断言。 范进会想着与扯力克见面的情景,也觉得扯力克这个人不大可能像辛爱一样愚蠢,跟自己公开厮杀。否则就凭自己的五千铁骑,即使不能取胜,也能保护自己安全返回山西。扯力克应该没那么蠢,不会做出这种决定。 就在他盘算的当口,一阵阵铜钦声再起,随后那名为多兰的年轻女子向三娘子汇报道:“尊敬的哈屯,扯力克已经到了大板升城外,请您和范天使出城一见。” “他的腿摔断了么?居然让我们出城去见他?”三娘子眉头一皱,“你告诉他,如果他的腿断了,可以用手爬进来。如果他的手也断了,那就找人把他抬进来。” “慢!”范进制止了三娘子,问多兰道:“他带了多少人?” “很多。”多兰犹豫片刻,又道:“大概不会比范老爷的部下少。两方的军队虽然没有打起来,但是在城外已经形成对峙。” “扯力克的头一定是撞到了石头,要么就是被辛爱附体了!”三娘子怒道:“喊莫日根!让他集合我们的万人队,既然扯力克要战斗,我们就陪他战斗。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本事,敢向我们宣战!” “不要急。如果扯力克想打仗,应该是集结重兵,包围我们的城市,而不是用几千人来示威。或许,他是有他的苦衷。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范进微笑着向外走去,薛五、梅如玉两个女子左右跟随着。等来到城外,果然见戚金正在阵前横枪立马,目光紧盯着对面。而在他们对面,扯力克的部下也排成阵势,骏马打着响鼻,马蹄在地上焦躁地刨来刨去。 一见到范进,扯力克急忙跳下马向范进走来,离人还有两箭地就单膝下跪。“土默特部落六万户之主扯力克参拜大明天使。长生天保佑天使,百病不生,无灾无痛。” 范进并没有下马,只是冷声道:“扯力克汗不必多礼。恭喜你这么短的时间,就迎娶了你的嫂子,继承了汗位。我想我们之间的谈话,应该是在大板升城之内,而不是在苍茫的草原。” 三娘子把范进的话翻译给扯力克,后者连忙解释道:“扯力克非常愿意进入大板升城,和范天使喝最甜美的马奶酒,吃手扒肉。但是眼下我们有另一批客人,他们更希望在草原上谈判。我们生于草原死后灵魂也将回归长生天的怀抱,在草原上决定我们未来的命运,我认为也很合适。不知道尊敬的天使意下如何?” 另一批客人? 三娘子眉头一皱,多兰并没有告诉她这个信息,那就证明这条消息是个秘密,自己也不直到。她不喜欢秘密,不喜欢存在超脱自己掌握的力量。就在她怀疑的时候,一队人已经从扯力克队伍中走出来。他们的装束相貌和土默特人差不多,为首者是个三十几岁,鹰钩鼻子的男子。一见到范进和三娘子,立刻行礼道: “山阳万户董狐狸之子长生,见过大明天使,见过钟金哈屯。” 三娘子的眉毛一挑。“董狐狸的儿子!你来我土默特,胆子倒是不小。” “尊敬的哈屯真的喜欢说笑。虎不食虎鹰不吃鹰,草原的汉子对草原的汉子从来手下留情。我们虽然分为察哈尔和土默特,但却是流有相同血液的亲族。我代表图门汗前来吊唁辛爱汗,我想哈屯不会对我有任何加害。” 长生显然是从扯力克那得到了消息,范进听不懂蒙古话,所以以蒙语向三娘子说着,同时脸上还对范进充满笑容。范进虽然听得懂对方说什么,依旧故意装糊涂,也以微笑回应。长生道: “我想我和夫人之间,有很多话可以谈,但是应该是我们之间的谈话,与明朝无关。再说,我们向来逐水草而居,住在城池里,用石头铸成监牢,把自己关在里面,这是汉人的习惯,不是我们草原汉子的风俗。所以这位大明的天使,可以在大板升城内,我们和夫人,还是在外面好好谈。” 三娘子摇头道:“我看不必了。既然你们不想进城,我也不会勉强你们。只不过大明的使者会和我们待在一起,他是我的客人,是我大板升城的贵宾。我希望你们都能记住这一点,否则……后果自负!”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二章 塞上行(下) 自从俺答逼迫自己的侄儿东迁之后,蒙古分裂为土默特蒙古与察哈尔蒙古,两方虽然在血统上属于同一族群,但是在关系上非常险恶,几如敌国。在俺答强大的兵威之下,察哈尔蒙古不敢直接对俺答动手,但是内心里对其还是充满仇视,两边的往来不多,互相都有提防。找到机会,也会捅对方一刀。 董狐狸所属的山阳万户是蒙古人自己的称呼,在明朝的称呼中,则将其称为兀良哈,与朵颜、福余合称为朵颜三卫。当日永乐靖难,为永乐担任先锋冲锋陷阵的,就是来自这三卫的精锐铁骑。朱棣冲锋在前,乃至前后八匹骏马皆死于建文部队乱箭之下,追随其身边鞍前马后的近卫亲随,全是草原健儿。 等到靖难成功,京师三大营里,三千营骑兵,就是来自朵颜三卫的精骑。只不过时移世易,后来的岁月里,朝廷对于朵颜三卫的支持以及控制力度都在下降,三卫从明朝廷身上拿不到好处,忠诚度也就越来越差。等到察哈尔蒙古东迁时,三卫先后都被察哈尔蒙古吞并,称为达延、图门这些东蒙古大汗的部下。昔日与大明的交情,其实已经谈不到。 董狐狸作为兀良哈部落的酋长,与辛爱的关系也不算疏远。辛爱的三个妻子,都是董狐狸的女儿,两下属于姻亲。如今扯力克继承了辛爱的三个妻子,自然也就成了兀良哈的女婿。虽然土默特与察哈尔之间并无往来,但是兀良哈作为一个中间势力,却是与双方都能扯上关系。是以长生前来担任信使,也算人尽其才。 从三娘子嘴里了解到长生与土默特的关系,范进微微皱起眉头,“察哈尔这个时候派人过来,倒还真是时候。土默特如今局势混乱,扯力克和兀良哈的人联系,这是向你施压呢。” 三娘子冷笑一声,“扯力克想做土默特的汗,肯定不会向图门屈膝。但是眼下他地位不稳,一些辛爱的部下想要辅佐辛爱的儿子做汗,与扯力克并不和睦。为了自己做大汗,他说不定会向察哈尔的狗贼低头,暂时与他们合作,再向朝廷施加压力。以蒙古重新合并作为恐吓手段,让朝廷满足他的条件。愚蠢!狡猾的狐狸看到新鲜的羊肉,也会变成愚蠢的狍子。他如果和察哈尔联盟,注定死路一条!整个土默特部落,都会毁在他的手里!” “察哈尔这个时候插进一腿,只怕也不会是想给扯力克撑腰那么简单。最合适的选择,就是扯力克承认图门是自己的汗,向图门称臣。但是实际上,依旧各过各的日子,等到抄掠大明的时候,再几路齐出,一起向大明发兵。” 三娘子点头道:“这恐怕就是他们的想法。这些人都想着从大明身上咬一口肉下来,图门的提议,算是对了所有人胃口。扯力克说不定觉得这样做自己利益更大,鼠目寸光!安心在马市做生意不好么?能够做生意解决的事,非要用抢的。简直是天生的强盗胚子,应该被老天收掉!” 范进笑了笑,没说什么。自己的分析应该和事实差不多,虽然因为自己的介入,导致辛爱早死,草原的局势自己也猜不明白。但是想来,察哈尔的动机和自己想的不会有太大出入。图门汗在万历三年进犯大明,其中董狐狸是主力部队。结果被戚继光一通闷头暴打,侄子长昂被擒,兵马损失大半。随后的战争中,又损失了朵颜部的首领长秃,十几万大兵溃败,元气大伤。 蒙古人不是蝗虫,不会死了一批立刻跟上一批。几年前损伤的元气,现在不可能补回来。图门想对大明用兵,却面临无兵可用的窘迫。这个时候拉拢扯力克,就变得非常必要。以土默特的部队攻击宣大,图门的人马进犯蓟门,东西两路齐进,让大明顾此失彼,这自然是蒙古军最大的追求。事实上,郑洛一直担心的蒙古部落合并,就是怕九边局势变成这样。明军有条件在某个局部战场打赢战争,但是同时面临两线作战是否能胜,就是一件谁也没有把握的事。 绝对不能让他们合并成功,草原上不需要和平!范进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拿好了主意。既然有人推崇尚武精神,认可谁的拳头大谁就该得到的更多。就让草原成为样本,让持这种观点的人看看,一个推崇尚武精神的势力,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自己这次蒙古之行如果说一开始有着任性的因素,现在看来,却是来的恰到好处。如果没有自己亲自在草原为三娘子撑腰,她能否顶住压力,拒绝土默特与察哈尔的合并,怕是难以预料。毕竟察哈尔从名义上,还是土默特蒙古的主人。上层贵族未必认可,下层牧民里有不少人还是认同这种观点。就像董狐狸虽然效忠于图门,却不认为把女儿嫁给辛爱有什么不对一样。 同血同种,都是黄金家族的子孙。即使有冲突也不过是兄弟打架,遇到狼群时还应并肩作战。这种观念在草原上很流行,尤其眼下土默特和察哈尔都处于低潮期,两个苦兄弟抱团取暖,共同向大明复仇的思想很容易获得百姓支持。要想让这一幕不发生,就得自己想点办法。 三娘子对于范进的分析也极为支持,她现在的利益在于做草原实际的掌控者,在明朝的支持下在草原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察哈尔的提议从根本看,或许更符合草原各部落的利益,但是却不符合她的利益,自然不会认可。不管从感情还是从利益上,范进都是她惟一的盟友。她琢磨了片刻,目光一寒道: “干脆,做了他们算了!” “他们?” “自然是长生加上扯力克。要想把那个下贱的牧奴子弟抬举成大汗,扯力克也是要死的。无非是把这个过程提前一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们都是你的族人,按照草原上的说法,大家都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你舍得?” 三娘子哼了一声,“我又不是黄金家族的子孙,他们身上流的血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管高贵还是低贱,血放出来就都是那个样子。黄金家族的荣誉也好,草原的未来也罢,如果我不是大汗,就跟我没什么关系。别婆婆妈妈的,赶快帮我想办法。这件事可以自己做,但是善后就会很麻烦。我需要你帮我。” 范进点头道:“办法自然是有,帮你也可以。但是你也要承担一些风险。” 三娘子面带冷笑:“风险?这天下还有不冒风险就能得富贵的事?就算有,也是你们读书人才有的机会。只要能坐上济农,冒多少风险也值了!” 长生与三娘子的谈判,于半个时辰之后,在他们的金顶大帐之内举行。这顶帐篷高大宽阔异常,一顶帐篷的占地,足以抵得上十几顶普通帐篷。帐篷顶端以赤金装饰,帐篷内则镶嵌有各色宝石。长生执意把会谈地点设在城外的帐篷,而非大板升城内,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要在三娘子面前炫耀这顶图门汗的宝帐。这顶帐篷的传承,可以上溯至博迪汗。那时候的察哈尔和土默特还是一个部落,那时候的蒙古也远比现在强盛,足以成为明朝的边境大患。俺答汗后来可以造成庚戌之变,很大程度上也是享受了博迪汗的遗泽。 往日的荣光一如这顶宝帐上那逐渐褪色风化的金顶,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失去光芒。但是在长生的如黄巧舌之下,未来蒙古部落将恢复祖先的光彩,甚至可以犹有过之。 “我这次来,既是大汗的意思,也是佛爷的意思。”这次会谈并没有让范进参加,三个蒙古头领坐在一起,长生也就不再隐瞒开诚布公。与俺答一样,图门汗同样尊奉格鲁派一代人杰索南嘉措,允许格鲁派在察哈尔宣讲佛法。而活佛在牧民中的地位如同天神,佛爷的旨意,即便是三娘子也需要谨慎考虑。 “佛爷的旨意?” “正是如此。佛爷认为,我们本来就是同根同源的兄弟,理应共用一个草场,同饮一河之水。大家都是血脉相连的同胞,明国则是千里之外的异族。与其向大明屈膝,不如我们团结起来,让明朝人向我们示好。” “活佛以大神通查看过未来。只要我们的部落联合起来,就能让明朝人心生畏惧。马市的开放将由我们决定。另外,我们还可以获得入贡的权力,继续向大明皇帝进献宝马。佛爷会亲自去一次京师,向明朝的万历皇帝演示神通,让他们意识到与我们为敌,将会触怒神明,给自己带来无穷灾祸。只要明朝人退让,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三娘子冷笑道:“据我所知,与你们为敌的戚继光并没有遭到灾祸。反倒是这几年时间,图门汗忙着对付林中百姓、山中野女直,就是没见他敢向大明射出一支箭。” “休息是为了走更长的路,偶尔的示弱不是怯懦,而是为了诱骗凶猛的虎狼中计。这个道理哈屯应该非常清楚,其实这也是佛爷给大汗出的主意。” 长生脸上带着笑容,“如果草原没有了狼,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养狗。蓟镇太平的久了,明朝的皇帝就会忽视戚继光的重要。按照明朝人的习惯,几个月没有找到猎物,就会杀掉猎犬。佛爷所献上的,就是这么一条除掉猎犬的方法。再说,我们的力量分散开,每一次进攻,都是在用一半的力量作战,自然打不过强大的明朝。可是一旦我们拿出全部力量,明朝的边军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祖上的荣耀,将由我们的手重塑,辛爱汗的仇,也该由我们来报!” 三娘子看看长生,“你这么说,不知道是有把握,还是拿我们土默特部落当孩子耍笑。” “哈屯放心,大汗自然不会只是说说而已。河套的火筛头人,已经答应与我们的合作。只要哈屯再次对明朝用武,他就会派出部队参加联军。除此以外,我们的大汗也准备了十万大军。只要土默特这里发动,我们立刻就会起兵。集合我们黄金家族的力量,就不用害怕明朝官兵。” 三娘子见扯力克目光里满是兴奋之意,立刻泼了盆冷水上去。“集合黄金家族的力量,是不是先要分出个头领来?马群离不开头马,我们也需要先决定谁来做大汗。” “这一点大汗已经讨论过了。土默特已经离开了很久,离开马群的马驹,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片草场,马王也不会随便就去夺取它。大汗的意思是,土默特部落必须向察哈尔称臣,就像之前俺答汗做过的一样。但是你们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打扰。我们不会干涉你们的生活,只会和自己的兄弟一起放牧,一起对抗那些明朝的虎狼。之前我们进入土默特草场的部落,将全部划给土默特的新汗。牛羊、人口,一概包括在内。今后大家是要去猎大明这支肥羊的,眼下一点羊毛,大汗不会在意。” 扯力克大喜道:“长生兄弟是说,所有进入我土默特的察哈尔部落,都归我的部落了?” “是的。这只是大汗的礼物之一,大汗的另一件礼物,就是这顶宝帐。从现在开始,这顶宝帐属于土默特的大汗所有。大汗想让大家知道,察哈尔所拥有的每一样财富,都愿意与土默特的兄弟分享。等到我们的坐骑越过边关,进入中原,大汗会拿出更多的战利品分给大家,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大汗的慷慨。” “慷慨?我看也未必。” 三娘子道:“大明的使者带来了大笔的物资,在城外的车仗里,有十几万石粮食。足够我们整个土默特部落吃上一个月。这顶宝帐虽然很棒,但是却不能给我们的子民带来温饱,也不能让我们得到铁器、丝绸和茶叶。我们需要这些,佛爷也需要这些。如果没有这些孝敬,菩萨的灾难会降下,整个草原都将陷入灾难。” “哈屯说的确实是个问题。”长生倒也不否认。“我们察哈尔最近的粮食也十分紧张,不可能拿出那么多粮食支援我们的草原兄弟。但是我们却有办法,让所有的草原人不挨饿。砍下他们的人头,夺取他们的牲畜和粮食。这是每一个草原上的汉子都该做的事。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是战士,所需要的一切,都靠自己手上的刀来获取而不是靠人施舍,扯力克汗以为如何?” 扯力克点着头,“我同意长生兄弟的看法。我们不应该向大明低头。只要和察哈尔联合,我们将可以发动数十万大军,明军就算精锐尽出,也不会是我们的对手。尊敬的哈屯,我觉得你该考虑佛爷的命令,也该考虑整个草原的利益。明朝的官员并不值得信任,他们为了自己的权力,可以随时出卖自己的朋友,为了自己的功劳,也可以随时推翻前任的承诺。跟这样言而无信的人,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武力让他们低头。” 三娘子眉峰一挑:“我记得你在大明可不是这么说的!” “哈屯放心,我会旅行自己的诺言。范进放过我一次,我这次绝对不会杀他。以长生天的名义,我绝对会放他回归中原,但是我从没承诺i过会向他屈膝,也不认为明朝是个好的合作对象。” 这时,一阵接一阵的铜钦声响起,长生面上一喜,“哈屯,我的人已经得手。大明的物资有一部分已经是我们的了。”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三章 草原惊雷(上) 外面的情景与三娘子以及长生的想象都有很大出入,长生以及扯力克预料的那种冲突厮杀的情景并没有出现。明军的骑兵十分警觉,在蒙古骑兵对物资进行夺取时,已经布置好防御队型,但是这些骑兵并没有阻挠蒙古军的行动。看着他们把粮草、绸缎、布匹,以及装有美酒的木桶从明军阵营,运输向自己驻扎的营帐。 这些明朝骑兵并非善男信女,捣巢赶马杀人放火的勾当干了不知道多少,这种表现委实有些出奇。很快,人们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范进的坐骑就在明军队伍之中,同时还高声喊着:“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要发放给土默特百姓的,现在土默特的儿郎把他们搬走,倒是省了很多力气。大家动作轻一点,不要造成不必要的浪费。我知道,你们草原现在需要粮食,需要布匹,需要铁料。只要和大明合作,这些东西都不成问题。未来将来还会有更多的物资运输进来,佛经、珠宝、香料、粮食。每个人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商路畅通,就没有人会挨饿。” 范进的话通过军中蒙古兵翻译成蒙语,高声通传。这时候能在军中做军官的,嗓门大是个必要条件,否则战场上没法指挥。在一干高门大嗓的蒙古军官呼喝下,声浪如同水波,在草原上荡漾开来。 在蒙古兵开始掠夺物资时,一些牧民已经发现了这一幕,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也有人骑上了自己的坐骑,拿起了弓箭,准备随时参战。这时范进的言语传到他们耳中,这些人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握弓的手,渐渐松开了。 “明人惯用的奸诈手段!”长生低声道:“他们都是一群懦夫,看着我们牵走他们的牲口,拿走他们的粮食不敢开口,只会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官员,注定只能做我们的奴隶。哈屯应该有决断了,草原上需要的一切,都应该通过儿郎的刀弓去猎取,而不是等着别人施舍。汉人跟我们做生意,只会让草原一点点衰落、贫困下去,我们是天生的猎手,不是商人。不能按着明人的方法去活,那样我们会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也会失去自己的根。” “够了!”三娘子挥舞马鞭,打断了长生的话。“我想一想再说。这些物资你们不要乱动,不管是谁,胆敢私下拿走这里面的财物,我都会要他的脑袋!” “哈屯放心。我们山阳万户不会从土默特带走一粒粮食,也不会带走一头牲畜。这些汉人的财富属于土默特,也属于大汗和哈屯,我们不会动里面的任何东西。” 三娘子看了看他,又看向扯力克,忽然道:“扯力克,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长生你留在这管住你的人,我说过范进是我的客人,如果有人冒犯他,就是不把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 扯力克随着三娘子一路来到三娘子的帐篷,望着眼前女人窈窕的腰肢和丰满的屯,扯力克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将她骑在身下的情景。他不是辛爱,他的身体强壮充满精力,对于女人充满兴趣。辛爱的三个妻子虽然年纪不算大,但是相貌并不出众,跟眼前的女人比,她们全都黯然失色。这样的女人,才能算作女人,自己要她! 把自己叫到帐篷,显然是有一些私密话说,这关系到未来草原的走向,也关系着自己的大业,不能等闲视之。扯力克深知三娘子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大板升又是三娘子的根基所在,因此不敢露出一点轻佻的表情,把其当成是一个对等的合作伙伴在恭敬。 两人落座,三娘子看看扯力克,冷声道:“土默特的汗要向察哈尔的主人屈膝了?你已经决定向图门下跪,献上自己的忠诚?” “不……钟金你误会了。我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怎么可能向其他人称臣俯首。图门的想法我很清楚,他是想利用我们土默特人为他做先锋,他打不进大明,就要我们为他卖命。现在的许诺,不过是一点点小甜头。如果我们的人马损失太多,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吞并我们的部落、草场。察哈尔人从来不是我们的朋友,从父汗那一代就不是,到这一代依旧不是。” “我还以为我们土默特的扯力克变成了个傻瓜。还好,你还算有脑子。那你的意思是?”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土默特。”扯力克一脸严肃道:“我们刚刚打了败仗,如果这个时候和图门翻脸,对我们没有好处。明朝廷的承诺从来不会兑现,他们只会承诺不会做事,一旦开战,他们不会给我们提供任何帮助,只会看着我们去死。长生虽然是个阴险的小人,但是他有一句话是对的,明人是千里之外的异族,察哈尔人则是我们血脉相连的兄弟。钟金想要示好明朝我不反对,但是我们不能做察哈尔的走狗,同样也不能做明朝皇帝的奴仆!土默特是自由的土默特,除了我们自己,没人能做我们的主人。” “我带长生来,只不过是为了向范进施加压力。让他知道,我们土默特并不只有大明一个选择。我可以答应察哈尔的条件,为了取信于图门,我也可以暂时向图门屈膝。但是请钟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我会和图门订立同盟,一起进攻大明,但是却未必会那么做。如果他进攻顺利,我们也可以趁机从大明这边捞一些好处。如果图门战败了,我们就直接打进他的地盘,把他的草场变成我们的。不管他们谁胜谁败,土默特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扯力克眉飞色舞地说着,目光中闪烁着兴奋之火。三娘子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么机密的事你跟我说,不怕我把这些告诉范进?” 她这微微一笑不同于少女青涩单纯的笑容,而是充分表现出妇人的封情,恰到好处的笑容配合上那一口草原上极少见的贝齿,让扯力克心头狂跳,仿佛一下变成了个毛头小子。他有过很多女人,并不缺乏调请的经验,当下笑道: “我相信钟金,就像钟金相信我一样。范进是风,吹过草原不会回头。不管掀起多少尘沙,终于还是会落下。而我是钟金你身边忠实的猎犬,就算你用鞭子抽,用靴子踢,我也不会离开。这个草原是我的,也是你的。” 三娘子被他逗得一笑,“瞧你这话说的,堂堂一个大汗,怎么就成了狗?草原是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那些小姑娘,不用拿大话哄我。” 扯力克眼见三娘子的样子心头狂喜,单膝下跪道:“在父汗活着的时候,我的灵魂就被你从长生天手里夺去了。不管我怀里抱着哪个女人,心里想的依旧是你。如今求求你发发慈悲,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向伟大的长生天发誓,只要你肯与我合帐,我就让你做我的可敦。我会亲手挥舞鞭子,把其他的女人赶走,不管她是谁,也不管她给我生下多少子女。未来,我们的儿子就是这草原的汗,我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你的一份。这座大板升,就是我们的城池。” 说话之间,扯力克伸手去抓三娘子的手,但是三娘子灵巧得像只燕子,微笑之间裙摆飞扬,扯力克只闻到一阵醉人香气,手却抓了个空。三娘子抬腿在他身上轻踢了一记: “快起来,一个大汗跪在那里像什么样子?如果被人看见,你就成了草原得笑柄。” 这一脚踢得没什么力量,扯力克只觉得周身舒泰,在山西身上所受得伤,这一瞬间都已经不疼了。他笑道:“为了钟金,我宁愿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行了,一个大汗不要总是说这些情话。草原的男儿,向来都是靠本事讨女孩子欢心。你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察哈尔人来者不善,董狐狸为人狡猾,长生这个人我看着也不好对付。不要只想着对付他们,到头来倒被别人对付了。连你的兵都归长生指挥,当心晚上他就砍了你的脑袋!” 扯力克见她关心自己,心中确定两人合帐已成定局。笑道:“那些人是按我的命令行事,根本不是长生调遣的他们。长生只带了几百个部下,我带了四个千人队。那些人都是我的心腹,不会受长生的指挥。他要是敢跟我翻脸,我就踏平他的部落!我利用他不过是为了牵制范进,如果钟金不喜欢他,等到谈判结束,我就砍了他的脑袋给你做成酒杯。” “他可是你可敦的哥哥。也是图门汗的使者,你敢杀他?” “我的可敦只有你一个,那三个女人……我现在想到她们就觉得恶心。你放心吧,等回头我就杀了他,证明我不是个胆小鬼!” 三娘子点头道:“好啊。只要你杀了他,我就跟你合帐。” “当真?” “看你那德行!”三娘子笑骂道:“先别想那些事,把那些粮草美酒绸缎布匹拿过来才是真的,不要被人家运到自己的部落去,我们落个两手空空。” “他敢!”扯力克哼了一声,“我这就命令部下,把一半物资运到钟金你的大板升城里。另外一半留在我的手上,山阳万户要是敢动里面任何东西,我现在就踏平他!” 物资的运转忙碌了整整一天,一半左右的物资运进了城池,另外一半,则留在了扯力克的营垒。等到天色傍晚,营帐里点起了熊熊篝火,一只只绵羊,被架在火上烧烤,油脂落在火上,不时传出爆响。乐手拉响了马头琴,美貌的少女在火光中,舒展肢体尽情舞蹈。 宴会是在扯力克的营帐里举行的,范进作为嘉宾,也被邀请参加。他并没有拒绝,带着薛五以及梅如玉两个女子外加几十名扈从大摇大摆来到蒙古人的营地。两个中原女子的美貌,让这些舞蹈女郎相形见绌,乃至长生以及身边几员大将的目光,全都落在这两个女子身上,没人去看舞蹈。 薛素芳本来就是秦淮河上的武状元,这种场合经历得多了,不当一回事。梅如玉不但开赌档,还自己担任荷官,与男人打交道的时候也很多,所以并不会因此就害羞。她也能说蒙古话,对于一些蒙古人低声的议论听得懂,但是脸上不动声色,只盯着长生,防范其对范进不利。 他们喝得并不是范进带来的美酒,而是草原上自己的奶酒。饮酒的器具全都是粗瓷大碗,几个蒙古健儿轮番向上国天使敬酒,想要看着这汉人酒醉的样子,但是几轮下来,已经有两员大将语无伦次,范进依旧谈笑风生神态自若,让梅如玉忍不住笑出声来。 长生忽然对扯力克道:“扯力克汗身边,似乎一直没有汉人女子?范老爷身边,也没有我们蒙古的姑娘。我看不如做个交换,用你身边最美的十个女仆,加上一百匹骏马,换这两个女人怎么样?” “不……要我看,起码还得再加三百头牛。”扯力克一边撕咬着羊腿,一边说道。“范老爷,你是个大方的人,这件事应该不会拒绝吧?” 范进摇摇头:“我是个大方的人,所以愿意拿出我的财富赠送给扯力克汗,但是她们是人,不是物件,所以不能交易。” “人?”长生哈哈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你们汉人的女人是人?这真是太好笑了。”过了好一阵,他用手一指三娘子,“我们蒙古的女人才是人!像钟金哈屯这样才可以算作人。而你们汉人的女人,只是一件物品,随时可以交易。除了你们的正妻,其他女人都是可以买卖的,我说得没错吧?大明朝廷说着愿意和土默特合作,可是却连两个女人都吝惜,实在是没法让人相信诚意。而我们察哈尔部落,愿意送给扯力克汗十个美丽的女子,十个!不需要任何交换,只要扯力克汗喜欢就可以。” 扯力克手上转动着酒碗道:“范老爷,你们明朝号称富有四海,可是似乎很小气啊。你今天舍不得两个女人,将来是否舍得几千几万士兵,又或者是你之前许诺的那些物资?眼前的羊群再多,也不如自己家里的羊羔。你不会是用一个空头承诺……来糊弄我们吧?” 范进摇头冷笑:“扯力克汗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大明的慷慨四海皆知,不需要一两个女人去做证明。如果我可以随意牺牲我的爱人,就可以随意牺牲我的朋友,能够把女人当成牲畜送人,就能把自己的盟友当成牺牲品出卖。该和什么人做朋友,该和什么人保持距离,这需要智慧,我希望你有。” 梅如玉得意的把范进的言语翻译成蒙古话,手则紧紧握住了范进的手。所谓的依靠,就是这种感觉。万军之中,当面斥责草原霸主,这种感觉……舒服! 扯力克身后,他的血盟兄弟也是身边卫队的指挥官怒道:“范天使是在鄙视我们土默特的汗么?” 不等范进这边接话,三娘子猛地把碗一摔:“图日勒,这你没你说话的地方!范天使,不用理会他们,我们走!” 她说话间一把拉起范进向外就走,范进的随从紧随其后。长生看了一眼扯力克,见后者没有反应,也就不说话,只静静地喝酒。等到三娘子走出一段距离,他才低声道:“扯力克汗,钟金哈屯真的可以信任么?其实现在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如果你能够下决定……” “我相信她!”扯力克一字一顿道:“还有,收起你的诡计。你故意破坏我们和大明的和谈,用一个女人想让我和范进翻脸?我看在你妹妹的份上,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不要再有下次了。还有你图日勒!放下碗,外面负责警戒,这个月你如果再喝酒,我就打断你的腿!” 表面上宴会依旧,实际上气氛已经变得非常尴尬。 范进与三娘子向外走着,即将走出蒙古军营地时,三娘子才低声说了一句:“今夜有风,范老爷千万要多穿些衣物,免得受凉。部下的儿郎,也要小心。” “三娘子多多保重自己……万事随缘,不必勉强。” “菩萨保佑。” “菩萨保佑。”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四章 草原惊雷(下) 篝火宴会随着三娘子的离去,变得索然无味。本来范进离开后,扯力克与长生之间的交流更随意,但是两人之前已经交流的够多,此时反倒无话可说。更重要的是,扯力克对待长生的态度,也不像一开始那么亲热。最开始扯力克将长生和察哈尔部落视为自己与明朝讨价还价的本钱,现在却觉得长生有些尾大不掉。 扯力克外表粗犷豪迈,内心却是个狡猾精细过分,乃至多少有些神经质的人物。见微知著与狡诈多疑在他身上,乃是一墙之隔的近邻。图日勒的发言,让他感觉长生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血盟兄弟,即使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图日勒反叛,在他心中依旧把这名血盟兄弟打入另册。同样,长生的名字也上了他心中的黑名单。 长生夸奖三娘子的话,正常情况下,肯定理解为对范进的示威,但是在扯力克听来,就总觉得里面包含了几许其他味道,让他心中酸意翻腾。范进是汉人,终究不属于草原,不管他和三娘子关系到了哪一步都没关系。长生这个土生土长的草原酋长,却因为一句戏言,成了扯力克心中的对手。原本答应三娘子砍下长生的人头,不过是一句戏言,现在却已经认真的在准备履行承诺,仔细谋划。 大部分部下都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保持清醒的只有他的血盟兄弟,以及两个心腹的千夫长。几个人来到扯力克的帐篷,听着大汗的吩咐,先是一愣,但是随即都点头遵从吩咐。一名血盟卫道:“儿郎们听到了范进的话,有人私下里在问我,什么时候把这些粮食和酒发下去。会不会被牧民们分走?” 扯力克先是莫名其妙,随后又觉得好笑,挥着手道:“把这个昏头的家伙吊在旗杆上,吹一晚上的风让他清醒一下。这些东西到了我们手里,怎么分配和明朝廷还有范进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几时做过把粮食分给下贱牧奴的蠢事?这些东西是我的,也是你们的。但是现在不能动,等到谈判结束之后,我会让你们喝个痛快的。” 血盟卫弯腰行礼退出,扯力克依旧觉得好笑,自己的部下什么时候出了这种蠢货,居然认为自己会把粮食和绸缎分给那些下贱的牧奴,愚蠢! 他的心思在这上面只转了转,就依旧回到如何对付长生以及范进上面。今晚和范进的冲突虽然是在长生的挑拨之下,但是也符合自己的想法,否则也不可能配合他。等到明天,自己可以向范进赔罪,但是之后该表达的态度,还是得让范进明白。草原不是大明的藩属,即便是明朝皇帝的威严,在草原上也要让位给自己。 接下来要让范进看看草原的那达慕,让他了解下,不止明朝有强大的部队,草原同样有英勇善战的男儿。之后,就是向他提出马市交易以及封王的事,等到他离开时,自己会送他一大笔钱外加几个漂亮的姑娘,作为对他私人交情的体现。鞭子和金子同时使用,才是和明朝官员街角的手段。 直到今晚的陪床女奴走进来,扯力克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直到女子乖巧地脱下衣服躺在床铺上,他才有所察觉。这是刚才跳舞的女郎中身段最灵活,眼睛也最有神采的一个。不过眼下她的目光中已经失去神韵,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她脸上淡淡的泪痕。或许她有心上人,却被迫献身给大汗,又或者她有着自己的委屈,根本不想做这种事。但是这一切与扯力克没什么关系,出身牧奴的女子在他眼中,实际是不能算人的。即使在女子身上驰骋时,他脑海里浮现出的形象,依旧是三娘子。这个女人中的女人,与整个草原,都会属于自己,在这茫茫塞外,惟有自己的声音可以传遍草场。 在他直接登上云霄的刹那,扯力克忽然大吼道:“我是草原之王!”身下的女子却神情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在扯力克大营的某个角落里,年轻的士兵反复念叨着一个女子的名字,眼泪早已经流干,心已经粉碎。姑娘亲手赠送的马鞭,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想着心上人如今在大汗身下被迫承受的情形,少年忽然从地上跳起,摘下帐篷上挂的弓箭与弯刀,毅然走出了自己的小帐篷。 他知道自己没机会接近扯力克的营帐,骁勇的警卫会在他接近大汗的帐篷救出自己的心上人之前就结果自己的性命。所以他前往的地方,是存放粮食与绸缎的帐篷。自明朝使者手中掠夺而来的粮食与美酒还有大批的绸缎布匹,都存放在那里。 草原上流行抢夺而鄙视偷盗,加上这些东西属于扯力克,有人敢动里面的一草一木,就会被骏马活活拖死。是以那里的警卫相对松懈,而且今晚负责警备的苏吉大叔,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前辈,应该不会怀疑自己吧? 少年摸了膜怀中带的火折子,这东西来自于一名汉人行商,制作精巧点火容易,比草原上自己的火刀火石好用得多。他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又或者会不会赔上性命,但是当爱情冲昏一个人头脑时,所谓后果就不那么严重。 警觉的少年拿出自己打猎时全部本事,借助马匹、牲畜以及营帐的阴影遮蔽,一点点接近了目标。果然如他所料,这里戒备十分松懈,一路摸过来,居然没遇到一名警卫。 菩萨保佑! 少年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人距离那排帐篷已经非常接近。他的心跳得飞快,周身的血液向头顶汇聚。上一次类似的感觉,还是自己在野外独自面对一头花豹。这次的感觉更强烈,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等着自己,走过去就将踏入一个危险的陷阱之中。 少年有过片刻的犹豫,但是爱情的力量还是支持着他向前走去,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帐篷时,怪物出现了。 黑影里伸出一只手,在少年发出叫声之间就掐住了他的脖子,随后将人丢入黑暗之中。不等这位优秀的猎手做出反应,一根套索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随后用力收紧。当少年绝望地做出最后挣扎时,目光落向死角,发现了同样躺在那里的苏吉大叔以及几个佩刀的汉子。 原来自己的运气没这么好,不是没有遇到警卫,而是警卫都被人杀掉了……少年的思绪归入混沌,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闹明白这些人来自何处,所图为何。 “哪冒出来的小子,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被人发现了。” 持绳索的男子低声嘀咕一句,随后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将长长的绳索,引向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帐篷里,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出来,两下做了几个手势,确定了工作完成。一个人自少年怀中摸索一阵,发现了那枚火折子,随后用它点燃了绳索。 由于绳索布置的隐秘,这点火光并不引人注意,几人确定火绳燃烧顺利之后,悄悄退出。夜行衣被随意脱下,露出里面包裹的皮甲。由于蒙古军此时并没有统一的军装,一部分人拥有祖上传下的铠甲,大多数人就是穿着自己平日的衣服,或是用兽皮制作的简易甲胄,因此冒充起来并不为难。 这些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蒙古话,加上扯力克部队成员来历复杂,不用担心暴露。心情放松下来,几个人也就可以放心交谈。 一人低声道:“那个小子该不会是老爷派来帮忙的吧?居然随身带了这么精巧的火折子,手艺赶上江南的能工巧匠了。” “不会我们的手势,不是自己人。再说老爷有令,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管他是谁?” “其实到现在我都在担心,这些火药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 “夹心木桶,上面是酒下面是火药,一般人应该看不出来。你倒是应该担心,咱们藏在桶里的时候,万一被人倒出来怎么办?我一直担心那些蒙古人会偷着喝酒发现咱们。” “那能怎么办,认倒霉就是了。吃的就是这碗卖命饭,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是啊,这次算是菩萨保佑吧,接下来就看巡按老爷的手段了。” 几个人如同鬼魅一般,穿过几座营帐,随后消失在庞大的军营之内。眼下不是战时,加上今晚的酒宴,蒙古军营的管理并不严密,几个人得以顺利逃生。而担任这支死兵任务头目的薛长策望向了远方的大板升城,一如之前那位勇敢而冲动的少年,脑海中同样浮现出薛五的样子。 自己能做的就这么多了,接下来是生是死,自己其实也把握不住。身为军人,他并不畏惧死亡,之前手刃辛爱,如今又能够立下这样赫赫武勋,即使身死也能成为边军中的传奇英雄,死亦无憾。惟一的一点念想,便是薛五。虽然明知女子对自己无心,但是听人说过,女人都会爱上英雄,自己的所作所为被称为英雄当之无愧,不知道她在此时此刻,会不会有丝毫想起自己。 望着天上的星辰,薛长策有着片刻的失神,随后苦笑一声,骂了一句脏话,径自寻个帐篷钻进去,在主人清醒之前,挥刀向其头颅砍去! 与此同时,大板升城内,范进的居所之中。 薛五与梅如玉,这两个原本有可能成为姑嫂且平日互相不对眼的女人,如今都躺在范进身边。这还是三个人第一次三人行,感觉于奇怪中又充满刺激。异域的环境,随时可能身临绝地的压力,外加上范进对于扯力克的强硬态度,都可以算作催化剂。薛五本来就对范进的要求无条件顺从到了迁就的地步,至于梅如玉倒是偶尔会闹些脾气,可是今晚的她却格外温顺,乃至有着主动和薛五挑衅的意思,不顾一切的需索。直到瘫软无力。 薛五倒是保持着清醒,甚至哀求着暂时放过自己。“今晚上我不能胡闹。如果需要的话,我得有力气杀人。” 梅如玉白了她一眼,不屑道:“那么多边军在,还用的上你杀人?单是外面就有几百人护着,能出什么事?” “话不能这么说,太平这种事,总得靠自己警觉。别忘了大意失荆州。” “就算你说得对,一个人一把刀又能对付几个?我看你就是装模作样显示自己有本事,还不是跟我一样当小的?有本事当大房去!” 范进笑着抱紧两人,“我把你们叫来,不是让你们吵架的,是担心一会有了动静你们害怕。乖乖的别吵。” 梅如玉一愣,“害怕?为什么要害怕?难道真有人要哗变?还是三娘子那边要反水?谁敢来捣乱,我先干了他!”她说着话,将两条盘在范进腰上的长腿舒展开,也不穿衣服,就这么光着身子向幔帐外爬去找刀。自从范进不要她装模作样自己找罪受以后,她逐渐又恢复了过去女泼皮的风采,于这些小节极不在意。 范进朝薛五无奈地一笑,随后从后面抱住梅如玉将她拖回身边。“好好躺着,不是拿刀的事。” 话音刚落,梅如玉就觉得身下的床铺在轻微晃动。这张床质地坚固,方才三个人在一起折腾都没关系,自然不会是因为范进的动作而晃动。而且晃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远方隐隐有雷声响起。她惊叫道:“娘的,地龙翻身了!你快跑。”说着话猛地用力拽着范进往床下扔。 范进猝不及防之下,被她一把掀下来,好在站在地上,不至于摔倒。只见梅如玉随即跳下来,就准备往床下钻,只扔了薛五在那不理。范进一把拉住她,“不是地龙,别胡闹。先穿上衣裳。” “不是地龙?那还能是啥?”梅如玉没理穿衣服的事,而是陷入迷惘,这时动静越来越响,忽然一声巨响传来,如同一记巨雷劈在身边,而地面摇晃的更为强烈。梅如玉身子一阵摇晃,下意识地抱住了范进,惊叫道:“救我!” 薛素芳这时已经穿上小衣,提着剑跳下来,看着范进一点头,范进以点头回应。就在这当口,房门猛地被人踢开,三娘子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叫道:“事情成了!”随后才看到三人荒唐的站姿。 她的目光在范进身上逡巡了两圈,脸上并没有露出羞涩的样子,反倒是充满欣赏的味道打量着范进,将后者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去找衣服,却见三娘子含笑看着自己,仿佛就等着看自己的窘态。范进索性放弃了穿衣服的念头,朝三娘子道:“你穿的太多了,一看就像是早有准备,回去脱两件,越狼狈越好。” “好啊,反正你不觉得吃亏,我没关系。我们草原的女人,比你们汉家女子胆子打多了。”三娘子笑了一声,又指指梅如玉:“有本事你叫她就这样出去,保证最像真的。我去脱衣服了,大老爷最好穿上点,否则的话,我怕有姑娘来摸你的房间,我的人可没功夫保护你!” 三娘子大笑着离开,薛五瞪了梅如玉一眼,低声道:“丢人丢到草原上!” “我怎么知道会出这些事?你们……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范进摇头道:“事关重大,除了三娘子,其他人都不知道。这是军机,说不得。” 薛五指指自己的头,“多用这里想想,就知道该怎么做事了。快去穿衣服,你真想被那些军汉看光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穿上外衣,随后扯乱了发髻,朝着范进一笑:“退思你看,这样算不算狼狈?” 鬓发蓬松,体现在薛五身上,亦有一种莫名地慵懒之美,一如佳人晨起懒梳妆。范进看着她微笑,“你这不算狼狈,算是迷人。”梅如玉见这情景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在旁打岔道:“老爷,是不是有人故意炸了什么东西?我听这动静,有点像万人敌。做这事的人,不知道是死是活。” 薛五在她光洁的肩膀上一推,“快穿衣服,你管那些人干什么?先把自己管好!”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五章 动荡之夜 水火无情。 对于草原居民来说,火对于人类的威胁远大于水。草原风大干燥,一点火头都可能酿成大祸。所以不管是烤熟食物还是庆典仪式的篝火,都必须有专人负责扑灭,确保没有火星余留。至于自己在帐篷里取暖,就更要严格注意,谨防火灾发生。受制于科技条件,他们的消防水平未必如何高明,但是单论防火意识,并不比后世之人逊色。 当第一声爆炸传来,火头冒起时,已经有人吹响号角,衣衫狼狈的范进来到外面时,大板升城内的百姓已经聚集到火场,有人提着水桶,其他人提着棍棒、挠钩,其器械的完整以及人员的反应速度,并不逊色于京师的禁军。 除了普通的百姓,在人群里还有不少身穿东嘎的喇嘛。由于俺答皈依格鲁派,在大板升城内修建有大昭寺,有近千名喇嘛居住在城内,其中负责警戒的铁棒喇嘛超过六百名。这些人身强力壮,平日进行武术操练,不仅在打斗中是好手,救火的时候也是主力。 这些喇嘛脸上的怒气半点不比普通牧民来的小,有人低声诅咒着,有人甚至小声念起了恶毒咒语,向纵火者发出最为残忍的诅咒。牧民们更直接一些,开始大声叫骂,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则跪倒在地,向天祷告道:“菩萨啊,求你降下甘露,熄灭这场孽火。求你收走放火强盗的灵魂,让他的魂灵在地狱里每天接受煎熬,永远得不到超度!” 一些女人抽泣着道:“怎么能在这里放火……这是全城的口粮啊。没了粮食,让我们怎么活。” 三娘子仰慕汉学,尤其是在拜吴兑为义父之后,在大板升城的规划上,很多地方参考内地城池构造。其中与普通部落最大的区别,莫过于在大板升城内修建了大量的仓库。普通蒙古人逐水草而居,并没有固定的根据地意识,也没有多少存粮。所有人都是靠天吃饭,遇到收益好的时候就放开肚皮,遇到灾害就要饿肚子要么去抢劫。 三娘子靠着和大明的关系,拥有马市优先贸易权,手上有一定的粮食储备,而且她一直想把大板升经营成自己的据点,在城内修建大量粮仓存粮。即便遇到灾害,城里的居民以及三娘子的心腹依旧有粮食吃。今天从范进手上得到的那些粮食布匹,也都存在这些仓库里。现在起火爆炸的,正是这些最重要的仓库。 由于不时有爆破声传出,救火工作难以进展。这些粮食多半保不住。这里储存的是全城百姓的口粮,也就难怪众人的神情如此愤怒。 一阵马铃声响起,随后有女子的吆喝声传来,牧民左右让开,只见一队骑兵高举火把如同火龙般向着火场快速移动。在队伍最前方,三娘子披头散发地骑在马上,没命地打马。桃红色的战马上并没有备鞍,就全靠着腰腿之力,保证不从上面掉下来。三娘子赤着一只脚,头上发髻散乱,一副从睡梦中惊醒的样子。让不久之前看过她穿戴整齐从容不迫模样的范进,心里忍不住夸奖一句:真是演技派。 她这身打扮与薛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仔细端详,又能看出几许成熟丰韵,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与范进赤着脚,衣服不整的模样,倒是相得益彰。只不过范进不具备骑光背马的能力,所以不扣鞍子这招还是用不了,在真实程度上略有逊色。好在这些牧民性子淳朴,不会注意这种细节。 三娘子的面色铁青,大喊道:“今晚上谁当值?值宿的队长在哪?” “可敦!队长已经不见了,连同他的部下,都没了踪迹。”多兰上前回报着,随后就被三娘子毫不留情地抽了一鞭子。即便早知道这鞭子要挨,但是看到一鞭子下去立刻皮开肉绽的样子,范进心里依旧打了个突。自己对张铁臂那帮人用苦肉计,可也不敢用这种尺度。三娘子御下之道,倒是值得自己学习。 “这就是你负责的城防?来人啊,把多兰拉下去砍了!” 几名士兵扑上来拖着多兰就走,多兰则大声喊着冤枉。范进连忙道:“夫人且慢,多兰姑娘也许有话要说,我们不妨听她说完。” “夫人,我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应该受到最残酷的惩罚。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这场火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针对我们。我的人看到,这些看守粮仓的人和他们的家眷一起出城时,有一支骑兵来接应。” 现在大板升城外,一共只有两支骑兵。明朝的骑兵肯定不可能,接应的人是谁,自然不言自明。三娘子脸色一变,手上的鞭子如同毒蛇吐信,朝着多兰身上抽过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贱婢,信口开河的下贱种!我要割下你的舌头,让整个草原都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女人。你居然敢……敢污蔑我的儿子!” 三娘子气得身子颤抖,皮鞭不留情面地抽打,此时,人群中一名喇嘛忽然道:“夫人且慢动手。多兰姑娘说得未必是错的。今天确实有城外的人进过城,并且也来过我们大昭寺。告诉我们的人,今晚上不要随意走动,要小心谨慎这样的话。这个人是扯力克汗身边亲信护卫图日勒的亲信,他的话就是图日勒的意思,而图日勒的意思,或许就是我们大汗的意思。” 喇嘛地位尊崇,而且开口的喇嘛乃是高等学问僧,地位非同小可。他的话虽然不如索南嘉措管用,但是在这一方天地内,也俨然菩萨佛谕。牧民们原本就对突如其来的火灾和爆炸充满怀疑,此时听到这个喇嘛都如此说,便认定是扯力克使坏。 自从辛爱接任汗位之后,大板升城居民就和城外居民的关系相处不好,两下的部队虽然保持克制,但是下面的牧民因为牲畜归属或是草场争夺,很是打过几次。如今虽然辛爱已死,但是接手他大半势力的扯力克目光只放在三娘子身上,对于下层的矛盾冲突并没在意,或者说也不当一回事。没想到这些百姓听到事件与扯力克有关,不用再听更多分析,立刻就有人呐喊道: “杀了扯力克!杀了这个坏东西!他不让我们吃饭,我们就吃了他!” “吃了他!吃了他!” 一个人带头叫嚷,立刻就有大批牧民附和。爆炸声这时已经大为减弱,人们如果这个时候救火,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思考,或许有人就会发觉情况不对。但是眼下群情激昂,有人在队伍里煽风点火,大声叫嚷着要杀死扯力克泄愤,即使有理智的人,此时也理智不起来。何况草原本来就是尚武之地,不重文教的下场就是人们普遍用感性思考问题而不是理性,遇到事情喜欢依靠武力解决而非谋略。 尚武好斗的性格,加上客观的压迫,让这些人根本来不及思考,就纷纷向城门冲去。妇人与老人留下来开始救火,年轻男子则跨上坐骑,带着刀弓去进行一场生命狩猎。若干年来,草原就是以这种状态生活,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范进大声吩咐着,命令自己的部下参与救火。那些进城担任保护任务的士兵,转身化为救火队员,冲入火场中帮助百姓抢救物资。范进则大喊道:“大家不用急,朝廷会发给你们粮食的。我们保证,不会让土默特的子民挨饿,大明会尽自己所能帮助你们。大家还是以和为贵,不要发生流血冲突。” 有人把范进的话翻译成蒙古话喊出来,那些牧民们看看范进,见他在火光下上蹿下跳指挥救火,又试图阻止这场打斗的样子。有人忍不住道:“这明朝的官儿倒是个好人。” “是啊,确实是好人啊。” “没用的好人!”一个男人做着总结发言。“草原需要的是力量不是良心,他还是该回到中原去生活,这里不适合他。我们土默特的男儿,不懂得什么叫以和为贵,只知道以血还血!杀出去,杀了扯力克!” 城市已经沸腾起来,居住在城里的百姓最先开始得到消息,随即在有人的煽动下,开始集结出发。之前就和扯力克以及辛爱部落的牧民打过架,彼此心中都有芥蒂,这时粮草被烧,他们出于愤怒,下意识地就想要出去制造杀戮或是破坏。至于杀谁,或是破坏到什么程度,现在根本没人想也没人在意。 城外居住的部落很快得到消息,那些居住在城外的部落基本都是城内居民的亲戚。遇到打群架的事,自然要一起上阵。当听到扯力克放火烧了城里的粮仓时,大部分人的反应是同样愤怒。毕竟城里的粮食也是城外这些部落的口粮,一旦这些粮食被烧光,自己也得挨饿。 怒火中烧的牧民开始加入队伍,向着扯力克营帐冲去。但是也有人发现情况似乎并不那么简单,因为在扯力克的营帐里,也同样冒出火苗,整个营地一片纷乱,有人手忙脚乱地救火,还有人吹响尖哨救人。 放火的人自己不会有事,这是个基本的问题。所以对比城内百姓的狂热,城外居民表现得跟为理智,有人认真思索着:这放火的人到底是不是扯力克。 “不用多想了,一定是他!多兰姑娘不会说谎,即便多兰姑娘说谎,堪苏佛爷也不会骗人的。既然他们都说是扯力克干的,那就一定是扯力克。打死他,挖出他的心,喂给天上的秃鹫!” 当人群陷入群体性狂躁状态中,理性和思考,都是最惹人厌恶的恶行。当第一个指出疑点的人,被身边的伙伴打倒在地,头破血流之后,其他人便也只剩下随声附和这一条路可以走。牧民高喊着声讨扯力克的口号,汇成一条滚滚浊流。其中大部分是牧民,但也有一些是三娘子手下的士兵。他们是以部落成员的身份加入声讨大军,因为自身的军人身份,被当成了主力,即便是想要推辞也是推辞不了的。 城外的明军已经有了行动,一部分人开始进入大板升城内,高喊着奉命救火,另外一部分人则保护这些牧民前往扯力克的驻地。这些士兵主要也是蒙古人,但毕竟顶着明军身份。他们的保护,让牧民产生一种自己的行为是有明朝支持的错觉,于是胆气就更足。其实看到扯力克部下慌乱救火的样子,不少人已经意识到城内的大火未必和扯力克有关。但是找到一个人负责,让他承担损失,总比自己承担损失要好。所以这些人的动摇只是刹那,随后就在身边人的鼓动下,继续前进。 平心而论,以一群牧民加上部分明朝官兵,不可能冲进扯力克的营帐。但是扯力克大营乱成一锅粥,大部分人都忙着救火,担任警戒的士兵很少。更重要的一点,则是指挥系统混乱,士兵甚至得到了完全相反的命令。有人要求让牧民进来帮着救火,随即又有人下令禁止大板升的百姓接近营帐。 完全相反的命令,让士兵难以判断上峰意图,军令自然也就执行不下去。加上明军的护卫,没得到开战命令的士兵,不敢对百姓态度太过恶劣,只好看着他们冲进了营地。望着牧民的背影,几个执勤的士兵心中都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某种巨大灾难,正笼罩在自己头顶。 就在他们还思考着这些牧民到底要干什么,事态又到底演变到何等地步才是了局之时,大板升方向,一条巨大的火龙以惊人的速度向着营地冲来。不同于之前那些牧民的杂乱无章,这条由无数火把组成的火龙行动迅速队列整齐,马蹄声震动大地,飙发电举。而在队伍最前端,火光映照之下,三娘子的俏脸若隐若现,目光坚定,神情严肃。身上的披风,在风中舒展,大汗弯刀于火光与月光的映照下,泛起点点寒光。 当先的哨兵意识到情况不对,伸手摸向号角,但是还不等他吹响警报,一支利箭已经穿喉而过。哨兵的尸体无力地从马上栽倒,重重落地。随后落地的,则是与他一起担任警戒的袍泽。这支骑兵如同死亡旋风,席卷之后,所有的警卫尽数被杀。三娘子手腕轻轻摆动,刀尖上的血珠滴落在广袤的草原上。 望着前方的火光与喧嚣,三娘子目光沉静,冷声吩咐道:“扯力克汗的营地发生了可耻的叛乱,我们有义务帮助他杀死叛徒,平定叛乱。儿郎们,动手!” “杀!” 三娘子立马不动,身后的精锐骑兵如墙而进,向着扯力克的营地冲去。杀声,喧闹声不绝于耳,三娘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回头看了一眼大板升城,心中嘀咕着:我已经赌上了自己的所有,至于胜负就要看你的谋算。千万别让我失望。 大板升城内,随着大明官兵的加入,火势迅速得到控制,只是粮食已经烧焦不能食用。就在百姓哀叹于口粮的损失之时,忽然有人大喊道:“不好了!大昭寺!大昭寺起火了!” 人们发现,大昭寺方向同样冒出火光,所有人又连忙前往大昭,范进在马上摇摇头,对梅如玉道:“真是个令人不安的晚上。” 梅如玉已经猜到,自己的男人多半就是这一切纷乱的幕后黑手,但是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即便是要对扯力克下手,没必要在大板升城内也放火。她摇头道:“为……为什么?” “等到天亮,一切就可以见分晓了。大昭寺将有新的主人,土默特……也一样。”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六章 旭日(上) 红日初升,阴霾尽去。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天蓝如洗,蔚蓝的天空中,几朵云彩漂浮,组成各种图案。蓝天之下,绿草如茵,亦是一片生机盎然。得益于之前的暴雨,让草原上植被湿润,当日赵全营造大板升时,于选地上亦下了一番心思。大板升城水脉发达,有河流通过,取水比较容易。因此昨晚的那场大火,此时已经完全熄灭,只剩下缕缕青烟以及一片狼藉残骸证明火灾的痕迹。 天灾已经过去,人祸刚刚开始。有形之火被扑灭,名为仇恨的无形之火,却正在熊熊燃烧,其势头越来越旺,比起昨晚的大火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本属于扯力克的营地,此时已经变得杂乱不堪,大量的帐篷被掀翻,简易的拒马等防御手段也被破坏殆尽。骑马持弓的蒙古健儿分成几个阵营,彼此之间都保持着三箭之地的距离,互相看对方的目光里都充满了仇恨与敌意。大明骑兵反倒成了局外人,列成防御阵型,与所有部队都保持着距离,避免刺激到任何一方。 原本属于辛爱的部下,在辛爱死后被扯力克吞并了大半,少数人拥护辛爱的儿子,不听从扯力克指挥。这部分辛爱的部下重新凑成一团,在原先辛爱手下两个千夫长赤烈、察哥的带领下列阵自守。而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则是扯力克的三个血盟兄弟带着扯力克部下的三个千人队,组成了自己的阵型。 与两支骑兵呈三角形布置列阵的,则是三娘子和她的部下。其中包括了大板升城的牧民以及本就归三娘子指挥的万人队。由于大部分兵力负责守卫大板升,在城外的兵力并不比另外两支队伍为多,且其中混杂了大批牧民,不如另外两支完全由士兵组成的队伍纯粹。从实力上看,似乎并不占据优势。 营地的主人,草原的新汗扯力克,此时就躺在三方队伍之间的草地上。身上覆盖着一块兽皮,脸上并没有任何遮盖,露出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原本就极为丑陋的脸,此时就显得更加可怖。扭曲的五官与痛苦的神情搭配在一起,仿佛从神话故事中走出的妖魔而不似人类。唯一值得欣慰的一点,就是这妖魔对人间已经没有伤害。这位骁勇如虎狡黠似狐,野心勃勃的草原枭雄,此时已经走入长生天怀抱,与人间再无瓜葛。 昨晚的混乱中,扯力克始终没有出现,导致营地群龙无首,部队难以发挥作用。大板升城的牧民横冲直撞,掀翻帐篷寻找凶手,营地里的士兵稍一反抗,就会遭到三娘子部下的攻击,导致大半个营地都被破坏成废墟。 当太阳初升时,人们终于发现了扯力克,但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负责守护大帐的亲兵不知下落,那名负责为扯力克暖床的女奴,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跪在扯力克身边,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做。 没有任何侥幸,大汗死了,她肯定要死。先是被扯力克夺去纯洁,现在又要失去生命,连番的打击摧毁了少女的理智,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自从被发现开始,她就一直在哭,并不能提供任何有效的消息。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扯力克又是如何死的,从她嘴里完全查问不出。 由于有死尸在,扯力克的死因很容易查清楚。夺去扯力克性命的,是一支穿喉利箭。这支箭本身并没有特殊之处,无法从凶器反推凶手的身份和归属。昨天晚上制造混乱的牧民以及他们的主人三娘子,自然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可是辛爱的部下身上嫌疑也不小,辛爱的儿子并不认同扯力克的地位,一直在着召集部众,试图和扯力克对抗,这些辛爱的旧部是否会顺应小主人的号召,乃至当初的归顺到底是阴谋还是真心,现在都说不清楚。 说来让人哭笑不得。三娘子的嫌疑之所以大幅度下降,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反倒是因为她什么都没做。昨天晚上她和她的部下冲进营地,扯力克一方又没有有效的指挥。如果是她策划了这一切,半夜时间足以将扯力克部下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草原儿女向来敬畏武力而轻视道德,忠义诚信这些素质在草原上并不见得是优点,有时还会沦为笑柄。道德文章出了长城,便失去了威力。固然部落的角逐中计谋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但是到最后阶段,必然是靠武力说话。三娘子虽然控制了大半营地,也杀了一些人,但是总体而言还是保持着克制,不像早有预谋,让扯力克的部下相信她的无辜。既然不是三娘子所为,辛爱旧部的嫌疑自然就变大了。 这次扯力克带五千大军来到大板升,由于担心内部不稳,特意把从辛爱手中吞并的两千精锐带在身边。昨天晚上的混乱中,扯力克部下有一定伤亡,双方兵力都不满。扯力克那三个血盟兄弟对于这些精锐铁骑也有所忌惮,是以没敢直接动手。但是言语中已经开始列举对方的嫌疑,部下则叫嚣着怒骂着,随时准备发动进攻。赤烈和察哥两人都不擅长与人辩驳,只是紧握着刀柄,警惕地看着扯力克的部下。 这支人马倒也不时孤立无援,在扯力克的死尸发现之后,赤烈第一时间已经联系了盟友:代表察哈尔而来的长生。 在场各方势力里,长生的人马最少,只有两个百人队护卫长生前来谈判。在昨夜的骚乱中又有一些伤亡,现在的人马不到一百五十人,在这些如狼似虎的千人队面前,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可是在长生背后,站着整个草原名义上的主人图门汗,以及察哈尔阳和万户的大量骑兵。土默特接连失去三位大汗之后,必然面临严重的内部危机未来这广袤草原谁做主人现在还说不好,是以扯力克的部下,对于长生也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辛爱的妻子是长生的妹妹,虽然她们按照草原传统在辛爱死后嫁给了扯力克,但是辛爱的儿子依旧留在自己的部落。长生和辛爱、扯力克都可以算作亲戚,此时也是比较有资格说话的一方。 他咳嗽几声,高声道:“大家请放下武器,不要用弓箭和刀子对着我们的兄弟。大汗的死是个意外,我也非常痛心。但是现在,不时悲痛的时候,我们需要找到凶手,为大汗报仇,而不是自相残杀。” 扯力克的血盟兄弟海寿用弯刀指着赤烈与察哥道:“这两条背信弃义的狗!大汗收留了他们,他们却对大汗下毒手。辛爱的儿子正在召集部下,想要争夺汗位。这些人一定是勾结了辛爱的儿子,杀死了大汗。我要砍下他们的脑袋,给大汗做祭品。” 长生道:“海寿兄弟,你这样想就错了。大汗的死绝对不是我们草原汉子下的手。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可能自相残杀!而且,我们向来直来直去,有什么争端,都会通过自己的弓刀求个公道。只有卑鄙的大明人,才会用这种诡计!” 三娘子皱起眉头,“长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钟金哈屯,你的大板升城昨天晚上也着了火,如果是赤烈他们干的,怎么可能去你的地方放火?只有大明人才会这么做,挑动我们部落之间撕杀,削弱我们的力量。他们在辽东,挑动野女直的各个部落互相交战,用的就是这种方法。我们不能上当,应该团结起来杀死大明的狗贼,为大汗报仇!” 扯力克的三个血盟兄弟被长生抛出的新观点搞得有些头晕,看着长生。三娘子也问道:“你说是明朝人杀死了大汗?证据在哪?” “证据很简单!爆炸!我们昨天晚上都听到了爆炸声,这种声音,只有大明的火器才能发出的。如果我没猜错,他们的那些酒桶里,混进去了自己的火器。这种火器叫做万人敌,我们在蓟门的时候,见识过它的威力。一枚万人敌就可以杀死我们十几个勇士,是非常可怕的武器。他们用万人敌制造了爆炸和大火,又暗杀了我们的大汗。现在,他们还在那里,等着我们自相残杀!” 长生的马鞭指向如同军事观察团的明朝骑兵。“如果我们真的开战,那些骑兵肯定会在趁我们筋疲力尽的时候冲上来,杀光我们,夺走我们的牛羊,抢走我们的女人。他们做过无数次类似的事,大家心里应该都有数。现在是到了下决断的时候了!” 男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些指点江山的气魄。“我们草原的男儿应该联合起来,杀光这些大明走狗,为大汗报仇。然后我们将按照传统,选出新的汗,带领我们向大明进攻。宣大防线上所有能抽调的骑兵都在这里,杀了他们,那些明朝人就没办法互相支援。我们可以打进长城,攻破他们的城池,掠夺他们的财帛和女人!儿郎们,我们永远不能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不能忘记自己是谁的子孙!成吉思汗建立的武勋,应该在他的后人手中发扬光大!软弱的人,占有广袤的草场,美丽的女人,如山的财富,英勇的草原汉子过得像是乞丐!这,不公平!我们联合起来,就能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重新做中原的主人!” 四周寂静,只有长生的呼喝声在草场上回荡。一些蒙古士兵的眼睛里,射出名为玉望的光芒。必须承认,长生的话对于一部分蒙古士兵来说,确实有煽动性和吸引力。成吉思汗时代的好日子对比眼下的窘迫生活,让一部分人无比期待回到过去。长生的话如同一根火把,点燃了某根危险的药线,一场可怕的爆炸,就在酝酿之中。一些人的目光已经落在大明骑兵的身上,有人摘下了弓,有人的手握紧刀柄。只等主将吩咐,就可以行动。 就在此时,大板升城内,一支骑队如同闪电一般向着营地跑来,随着骑队的行动,还有人大声吆喝着:“天使!天使到了!” 一身官袍的范进在队伍最前端,左右则是薛五和梅如玉。两个女子簇拥着他,向着事发地跑过来。说曹操,曹操到。长生看着三娘子,但是后者并没有作声。眼下实力最强的是三娘子,她不说话,长生也不敢轻举妄动。 赤烈、察哥以及扯力克的三个血盟兄弟,看范进的目光都有些复杂。长生有关万人敌的叙述,从某种程度上确实说服了扯力克的这几个死党。他们也开始怀疑,这一切和范进有关。就在他们准备发问之时,范进主动开口道: “本官听说,扯力克汗不幸遇害,特来吊唁。另外,也要设法查清真相,还扯力克汗一个公道。人不能白死,谁杀了大汗,一定要付出代价!” 长生看看范进,冷声道:“范老爷准备怎么查清真相?这里是草原,不是大明的衙门。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草原需要新的大汗,也需要新的规矩,大老爷准备查多久呢。” “用不了多久的。”梅如玉作为范进的通译很是尽责,语速非常快但是吐字清晰,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我们老爷想知道,接下来土默特将由谁来做大汗。” 长生愣了一下,“这是草原的事,与范老爷似乎没什么关系。” “土默特的汗,关系到与大明的马市交易,怎么可能和大明没有关系?据我所知,扯力克的儿子还很小,根本不可能做大汗。那么接下来继承汗位的,是辛爱汗的其他兄弟?” 长生看看扯力克的部下以及赤烈、察哥,摇头道:“这件事需要仔细商量,按照草原的规矩,由各部头人推举出大汗,现在没法告诉范老爷。” “是没法告诉,还是不想说?”范进的声音变得阴冷,梅如玉的语气也就随着转为低沉。 “在草原上,最不希望土默特有大汗的,就是你和你的主人图门汗吧?扯力克汗英明神武,不会受人控制。你们想要让土默特成为察哈尔的附庸,扯力克汗就是最大的障碍!自忠顺王到扯力克汗,他们都只会和察哈尔做盟友,不会做部下。图门汗一心想要统一草原诸部,一个软弱无能的土默特大汗,一个与明朝廷势同水火的土默特,才是他需要的。那么一心想要和大明交朋友的扯力克汗,只怕就是图门汗的眼中钉了。” 字字诛心。这些话实际没有什么证据,全是恶意揣测加阴谋论。但是这番话却正和当下草原的局势,几个血盟兄弟不禁想起之前长生的说辞,看他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疑虑。长生怒道:“范老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说一个事实而已。昨天晚上,大板升城和扯力克汗的营地同时失火,显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样做的人,目的非常简单。挑起草原的内讧,削弱土默特部落。同时让土默特和大明的和谈失败,彻底中断马市。这样做对土默特和大明都没有好处,那么谁会这么做,我想大家不妨猜一猜?” 范进微笑着,朝扯力克身边跪着的女奴招手,示意让她过来。长生刚想阻拦,三娘子道:“让她过去也没关系。这么多人看着,难道还怕有人弄鬼?” 女子被三娘子身边的多兰搀扶着,走到范进身边。范进以梅如玉安抚着她。 “你说出事实,我带你回大明。给你找个婆家,再给你一些土地,让你这辈子生活无忧。” “按照草原的规矩……” 长生的话没说完,三娘子忽然打断他道:“按照我的规矩,让这个女人把话说完!土默特的人如何发落,轮不到山阳万户的人来干涉。” 女奴原本绝望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些许光明,她看着范进问道:“你……你真的能让我回大明?我……可以不可以带我的家人一起走?我们不需要土地,只要能让我们放牧就可以。” 范进点头道:“我保证带你们回大明,而且让你们去江南。在那里你不需要放牧,只要随便做点什么,就不用挨饿。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不会对一个女人撒谎。如果你不相信,钟金哈屯也是证人。不光是你,整个土默特部落的人,都会有好日子过。我会再运一批粮食来,保证没有牧民会挨饿,保证大家有饭吃,有衣服穿。大明希望和土默特做朋友,我也希望从你嘴里知道真相,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 少女猛地朝范进磕头,用蒙古话大声地祈祷祝福着范进。随后大声道:“昨天晚上,忽然响起了炸雷,随后着火。大汗说出去看看,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害怕……就穿了衣服跑掉,后来被人发现了捉回来。谁杀了大汗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听到大汗说过一句话。” “说什么?” “大汗说要杀了长生,砍下他的头做酒器!” 她这句话的声音很大,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长生面色一变,抬手一箭向女子射过去。可是薛五的弹弓并不比他的速度慢,一发弹丸如同流星撞在箭杆上,把箭撞向一边。三娘子也摘下弓对准了长生。“敢在我的面前杀人,你的胆子不小!” “她……她在说谎!”长生怒道:“她被明朝人收买了!大汗的死和她有关!” 海寿这时冷冷说道:“她没说谎。大汗昨天确实吩咐我和桑格,要盯住长生酋长和他的部下。” 他的话分量远比女奴来得重,没人敢不拿他的话当回事。长生面色几变,一旁图日勒道:“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桑格接话道:“因为大汗也让我们盯着你!图日勒兄弟,我记得你是部落里最好的射手。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箭?” 这时扯力克队伍里,一名军官忽然指着图日勒道:“昨天晚上,他去看过那些酒!看过那些从明朝人手里夺来的酒!” 图日勒不知道为什么,众人都朝自己急火,青筋暴起,怒道:“你敢诬陷我!我杀了你!” 可是他的弓刚刚抽出,三娘子已经冷声道:“长生!你们察哈尔人和大明打了这么久的仗,肯定缴获过明朝的火器,比如万人敌!土默特的小伙子们,你们还在等什么!杀了察哈尔的狗和背信弃义的叛徒,给扯力克汗报仇!”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七章 旭日(下) 昨夜刚刚被马蹄践踏过的草地,再次遭到铁蹄摧残,烟尘荡起血肉横飞。钢刀斩入身躯,箭矢射穿胸膛。虎不食虎鹰不吃鹰,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实际情形是,同族相残比起外人争斗,手段更为凶残。彼此战法相近,战技伯仲,决定胜负走向的,便是人数和士气。而这两样,恰恰是长生一方所欠缺的。 赤烈和察哥的部队并没有向长生提供援助,相反主动与他拉开了距离。图日勒部下虽然也有几百忠诚的士兵,可是在三娘子与另外两名血盟卫部下的夹击下,并没有太多意义。何况随着范进的吩咐,大明骑兵也加入了战团。 这些骑兵除了标营就是各位边关大将麾下家丁,装备精良冠绝边地。以大量边军的血肉供养少数家丁,在装备上自然不会糟糕。这些士兵装备战具精良,远在蒙古士兵之上。当他们发起冲锋时,图日勒与长生就注定了败亡的结局。 烟尘渐渐落下,战斗平息,草原上横七竖八满是尸体。这一幕本以为会在昨天晚上发生,没想到推迟到现在。但是比较起来,死的人已经远远低于预期数字。所有的尸体加起来还不到五百,外加几百名伤兵俘虏,即使都被处死,也不过是千人之数,在草原的汗位争夺中,这已经得算是和平交接的典范。 图日勒的双手被齐腕斩断,脖子上套着绳索,被海寿拉在马后。由于图日勒一直在喊冤枉,嘴里被人塞了一块木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草原上的审讯就是如此简单粗暴,只要认定有罪就可以惩罚,不需要听取被告的辩驳。长生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随同他来的两个百人队,除去少数俘虏外,其他人都已经被就地斩杀。 长生的嘴巴倒是没被堵上,不过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喊冤叫屈除了丢人并没有其他作用。人们已经认定了自己是凶手,不管说什么都没用。他只冷笑着说道:“钟金哈屯!我们都是黄金家族的子孙,你要为了外人杀我?背叛自己族人的首领,最终只会得到族人的唾弃。大明朝廷不会一直支持你,草原的风一去不回,只有石头万年不朽。图门汗会为我报仇,今天我所遭受的一切,将来都会报应在你们每个人身上!” 三娘子一声不吭,来到长生身后,将雪亮的大汗弯刀高高举起。范进皱眉道:“这件事可以找别人做……” 话音未落,刀锋闪动,血光溅起。长生的人头滚落在一边,死尸倒在地上。喷溅而出的鲜血落在三娘子头上、身上,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肮脏之处,反倒是很是得意的朝范进一笑:“自己能做的事,就不要麻烦别人。这是草原的规矩!” 她高高举起弯刀,看着周围的士兵。望着她的模样,所有人都有瞬间的迷惘,很快海寿最先明白过来,二话不说跪倒在地,大声道:“钟金哈屯!钟金哈屯!” 随后,桑格、赤烈、察哥等人,也如梦方醒一般从马上跳下来,跪倒在地大声喊着钟金哈屯的名字。一个个骑兵下马,向三娘子跪拜,高呼钟金哈屯之名。时间不长,扯力克的旧部以及辛爱的部下全都跪下来,参与到山呼的队伍之中。三娘子神情严肃地接受部下朝拜一语不发,日光照在她身上,俨然一尊染血的女武神,让薛五、梅如玉这两个身怀绝技的女子也都为之倾倒,如果不是在范进身边,说不定也要下意识地参与到跪拜呼名之中。 大昭寺新任主人,也就是昨天晚上带头揭发扯力克的学问僧,望着这一幕,轻轻摇头:“只死了这些人,就能够完成大业,这才是大慈悲大功德,看来这件事我做对了。” 战马在草原上奔驰,速度快得吓人。被绳子拖在后面的图日勒一开始也没命地奔跑,但是很快他的速度就跟不上马,人重重地摔倒在地。骑士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加快了速度,图日勒的头脸在草地上摩擦前行,鲜血与皮肉很快就出现在草叶上。他的嘴里塞了木方子,想喊也喊不出来,只能发出阵阵痛苦地呜咽。 而在另一边,来自朵颜卫的俘虏成排地跪倒,每人身后都站着一个强壮的蒙古士兵,随着多兰晃动鞭子,每一声鞭响,就是一排人头落地。无头的死尸被扔到早就挖好的深坑里,头颅放到一边,准备按照范进的建议,筑起一座小型京观。 图日勒的部下与长生的随从不同,他们多了一个赦免的机会。只要他们愿意指出图日勒的罪行,就能生存下去,并且可以离开草原,到大明生活。否则,就要成为京观中的一分子。一些人咬牙坚持,表示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更多的人选择了屈服。他们争先恐后说着图日勒的罪行,从勾结长生到谋杀大汗,随后更有人指证图日勒给大汗戴绿帽子,与可敦私通。说不定他谋杀大汗,就是因为间情败露,扯力克汗的儿子还不知道是谁的血脉。 每一个做出指正的人,都获得了赦免。指正的罪行越严重,就越能得到优待。当有人声称,图日勒策划了谋杀辛爱,谋杀俺答时,范进就知道,这些话没有听下去的必要。带着薛五与梅如玉策马离开,返回大板升城。 看看左右无人,梅如玉低声道:“老爷,昨天晚上的火?” “当然是我放的。那些酒桶里多一半都是半空的,下面全是火药。我说过要送一批火药给三娘子的,不能言而无信对吧?所以说长生这个家伙很聪明的,从爆炸声就猜到是我干的了。这件事其实我也是没办法,不用那些火药,我也没把握烧得那么干净。再说我也怕有人救火,把东西抢救出来,就都穿帮了。” 梅如玉道:“那老爷烧大板升城,就是为了给三娘子洗刷嫌疑?就像我过去开赌档一样,也会放水让别人赢,否则别人就会怀疑我使诈。” “聪明!” 薛五道:“妾身不明白,昨天晚上让三娘子放开手脚杀就是了,何必搞这么一出?” “如果昨天晚上三娘子放开手脚杀人,大家就都知道是她做的了,她的位子不会稳当。如果土默特内斗升级,察哈尔趁虚而入,图门汗说不定真的一统草原诸部落。这统合草原各部不一定是坏事,但是不能让图门汗做成,要做也是三娘子做才对。所以她不但要赢,还要赢得光棍,让人不会怀疑她。她可以杀人,但必须杀得光明正大,这样才有资格做草原的主人。” 梅如玉道:“老爷,那扯力克是怎么死的?” 范进摇头:“我怎么知道?真当我是神仙啊?计划定的越周密,就越有可能失败。一个小环节出现问题,整个计划就推动不下去的,不是妙计而是故弄玄虚。大方向给了,具体怎么走,还是要看下面的人操作。我都不知道扯力克住在哪里,怎么可能安排人杀他?所以他的死,有很多可能。也许真是图日勒干了他,毕竟他派人调查图日勒是事实,这帮人做事手脚毛躁,被图日勒听到风声先下手为强。又或者是长生本来想要栽赃给三娘子,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不就是三娘子有什么布置,是我都不知道的。当然,也有可能就是巧合。蒙古人打架不像我们,拿棍棒对着打,是真要放箭的。黑灯瞎火意外中了流矢,也不是没有可能。” 薛五皱眉道:“我倒是觉得三娘子安排了杀手的可能性最大。她在扯力克部落里肯定有自己的棋子,就像是大昭寺一样。今天说话的时候,有人故意迎合三娘子,关键时候鼓噪闹事,让事情变成现在那样。那两个血盟兄弟,说不定就是三娘子的人。” 梅如玉道:“这不可能。一看你就是不懂草原规矩。血盟卫与大汗同饮血酒,情同手足。大汗的战利品会和自己的兄弟分享,兄弟则要保护大汗的安全。如果大汗死了,他的血盟兄弟都会殉葬,他们不可能反水。” “这种事也有特殊情况的。”范进笑道:“如果这次是长生赢了,图日勒肯定不用殉葬。如今那两个家伙,也不用殉葬了。他们未必是三娘子的人,但是从那个女奴身上,他们看到了希望。我可以保下那个女奴,就能保下他们不死。所以这种默契不一定是事先建立,而是根据情形做出的倒戈决定。再说我已经把情况介绍的很清楚了,大明只做散财童子,不干涉他们的内务。察哈尔就像个恶婆婆,什么都要管一下。他们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该和谁站在一起。” 范进话锋一转,“不过五儿说得也没错,三娘子肯定在扯力克身边有人,从昨天晚上开始,那些人就已经发挥了作用,计划才能进展的这么顺利。” 薛五道:“这个女人心机太重了。就算没有老爷,说不定她也会和扯力克翻脸火并,和她交往可要多几个心眼,免得被她算计了。” 范进笑道:“你多虑了。如果是个没脑子的女人,我就不会和她合作了。草原上的王,肯定需要谋略,否则不等着被人吞掉?她的表现我很满意,有资格做大明的藩属。” 梅如玉哼了一声,“是她在这的表现让老爷满意,还是在其他地方的表现让老爷满意啊?咱们大明朝有的是兵,非得用个女人?趁土默特内乱的机会,直接出兵扫了他们,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范进笑着在梅如玉脸上一捏,“我和她只有公事上的交情,其他地方的交情可是都在你身上,你还欠我一个儿子呢!” 他逗了梅如玉一句,随后道:“出兵土默特确实是个选择,目前的情形,也多半打的赢。可是又怎么样呢?这片地方不适合我们居住,打下来也守不住。老百姓不愿意在这里种田,种田也未必能养活他们。即使可以养活,也无非是培养出又一个蒙古来。大明的百姓又不等于会永远忠于大明,万一养成气力夺取天下,就是又一个北魏高欢。我努力推行文教,在边地修书院,让人多读书,就是尽可能避免在军事要地,出现什么枭雄豪杰。其实眼下的边地问题已经很严重,越来越多的将门出现,世代为将坐镇一方的武夫,说话比朝廷命令好用。他们给朝廷面子自然万事休提,如果不给,就会非常麻烦。我光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已经很难了,怎么可能还会给新的军阀成长土壤?再说,大国也不是这么个玩法。” 薛五道:“退思所想,一定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还是五儿了解我。”范进微笑着点头,“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更不能给武人割据一方对抗朝廷的空间,所以对于塞上只能以智取,不能以力敌。用贸易为武器,以金银财帛粮草收买,让他们自相残杀就好了。” 梅如玉道:“那老爷不怕养虎为患?” “这只虎是我养的,有什么可怕?” 范进嘴上说着,心里则另有打算。他对于万历皇帝并不信任,这个小皇帝虽然是自己的读者,但是至尊肥宅没变成至尊废宅,即使自己用尽心思,也没能阻止他追逐权力的脚步。和自己岳父以及自己的关系未来走到哪一步,现在还是无法定论。如果自己在朝为官,自然有的是办法控制三娘子,这只虎再大再凶也没关系。如果有朝一日万历真的对自己翁婿下刀,塞外有虎,海上有蛟,对于自己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最坏的结果也能拉着他同归于尽。 这种想法他当然不能说出来,只一笑置之。薛五道:“养虎也得养大了才能需要担心,现在是老虎能不能养大都还两说呢。扯力克死了,辛爱死了,俺答的儿子还有很多,上一代还有个老把都。这些人在,退思能保证你要扶的那个孩子可以做大汗?” 范进微笑道:“这个么……我跟你说个秘密,我带来的火药其实没用完。”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等到一路回到休息的驿站,不等薛五跑掉,范进就已经拦腰把她抱起来丢到牙床上,又朝不知所措的梅如玉吩咐道:“自己脱,别等我费力气。” 三娘子来到范进房间时,两个女子依旧是一副慵懒样子,三娘子看着两人的模样就火大,没好气道:“现在天还没黑呢!” “这跟天黑不黑有关系么?”范进一脸无辜地问道:“再说,你一来,我就休想睡觉了,自然要抓紧时间。” 三娘子感觉这话里大有歧义,不知道他是在撩自己还是无意为之,一时没想好怎么接。范进又道:“这个晚上我们会很忙。藏在地下的那些粮食要拿出来发放给牧民,还要大昭寺的那位新主人配合,把这说成是神迹。在你的其他儿子到来之前,我们要让这个消息传遍草原。事情我来安排,操作的事你来做,夫人可有什么难处?” “这点小事难不住我!”三娘子此时也没心思去撩范进,把精力都用在接下来的大局上。自己能否草原的主人,就看这一举了。范进此时又道:“那女奴?” “已经安排好了,保证她和家人的安全。” “那就好,这个人很重要,千万别让她出事。” “多兰盯着呢,不会有事。” “多兰姑娘很能干,不知道有丈夫没有?” “她和我一起伺候过老王爷,所以一直没嫁人。你如果有兴趣,我让她来伺候你。” “那就不必了。不过我手下有个大将,叫戚金的,你也看到了。小伙子很出色,夫人觉得他是否配得上多兰姑娘?” 三娘子一愣,怕是范进没听明白,又说了一遍。“多兰虽然没嫁人,可是伺候过老王爷。你们汉人不是很在乎这个么?” “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狭隘的。只要多兰姑娘愿意,戚金那边我来负责。这是一桩草原与中原的联姻,关系很重大。” 三娘子也明白过来,点头应允道:“既然如此,多兰那边我来说,不会不答应的。”她嘴上说着,心里忍不住又泛起些怨念,一句话涌起到喉咙:要是我下嫁,你敢娶么?但是话到嘴边,也知道不合时宜,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不过看着范进的态度,确实不认为女人的过去有多重要,三娘子心头的阴霾渐去,一缕阳光照进心中。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八章 神明庇佑土默特(上) 能吃满饭不说满话。 范进发现自己就犯了这个错误,把说服戚金的事想得太过简单,本以为是随口吩咐的事,居然落实不下去。这个对自己颇为信服乃至言听计从的将领,可以认可自己的拙劣指挥,可以认可自己的大胆计划,甚至带着几千骑兵跑到塞上跟自己冒险,但是在多兰的问题上竟然敢和自己唱反调。 一提起婚事,戚金的头就摇的像拨浪鼓,连连表示不可。“这办不到,就算您要了我的脑袋,末将也不敢迎娶这个女人。” 范进皱着眉头道:“你嫌弃她?” “不。这跟嫌弃没什么关系。就算换个人也不行。” “没让你娶她做妻子,联姻是好听的说法,你就当纳个妾。她是三娘子的心腹,不可能跟你回中原。反过来,你也不可能留在塞上。这就是个形式,形式懂么?” “形式也不行。万一走漏了风声,末将一样会没命。”戚金看看范进,犹豫片刻之后,不得不承认。“末将家有悍妻,不许末将有二色。身边的亲兵里,也有她的耳目,这事根本没办法守密。她真的会杀人,老爷还是换个人吧。” 范进此时才明白,原来怕老婆这种事跟武将的官职一样,居然也是可以世袭的。想想戚继光怕老婆的名号,范进也就没办法,只好安慰了几句戚金,准备向三娘子承认错误。好在军中将领不少,怕老婆的就戚金一个。虽然五官上都不如戚金出挑,但是这次联姻本来就是个正直事件,相貌之类就那么回事,两人不可能长相厮守,大不了多兰将来再找其他顺眼面首就是了。 可是三娘子见到范进时,脸色也很尴尬,不等范进说话,她先请罪道:“范老爷,多兰的事情是我没做好,让您见笑了。好在可以找其他的贵女,我身边几个部落的头人都有女儿,她们相貌都不如多兰,不过都很听话。左右就是几个晚上的事,等戚小将军回了中原,这段缘分也就断了,他再去纳几个美貌女子为妾就是。” 范进长出一口气,庆幸丢人的不是自己,故意做出一副遗憾的表情问道:“怎么会这样?多兰姑娘看不上戚金?” 三娘子无奈地点头,“这丫头被我宠坏了,脑子有些糊涂。她说……”三娘子犹豫片刻,想到接下来多兰肯定还是要和这边打交道,这件事瞒不住,还是把侄女的想法说出来。“她说反正也是一场假婚姻,无非就是票了个男人。既然这样,武将有什么意思。如果是大明才子陪她,她就答应……”三娘子看了一眼范进,连忙解释道:“当初老王爷看上多兰,我是可以阻止的。但是多兰担心我和老王爷因此生出龃龉,影响我的权势,自愿陪了老王爷一个晚上。她的主意大,我也没有办法。因为这件事我觉得对不住她,对她有些放纵,老爷不要放在心上。” 范进原本维持的形象,瞬间有崩塌的危险。他没想到,多兰的想法竟然如此大胆前卫,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这时薛五举着茶送过来,看了一眼范进道:“我们这里有一位现成的才子,我看不如就成全了多兰姑娘的心愿。” 三娘子看了一眼薛五:“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薛五微笑道:“夫人不知道,如今大娘子不在,退思的事我就能做一半的主。何况事关内宅,我更能说话了。退思不像其他的男人,没有那么多规矩,对吧?” 范进点头随后又摇头,“我说五儿说得对,但不是说多兰姑娘那事……” 三娘子看看范进,“多兰说,范老爷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左右不是你娶,所以非常大方说不在乎。看来多兰说得也没错。” 范进看着三娘子的眼睛,总觉得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里包含了几许阴郁,似乎不单纯是因为侄女。他摇头道:“多兰这话就错了。我不是不愿意,而是觉得本来是为戚金求亲,最后变成我自己,这对多兰姑娘来说,有些不公平。” 三娘子盯着范进道:“这有什么不公平的?草原上借口为儿子迎娶,最后是老子进帐篷的事也是有的。我只问范老爷一句,多兰愿意嫁给你,你肯不肯与她唱这出戏?你在意不在意她伺候过老王爷,又是否在意她是个蒙古女人?” 这一刻,三娘子目利如刀,范进本能的感觉到,这桩婚姻的选择,关系的可能不仅仅是多兰。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自然是愿意。就是不知道多兰姑娘到底是一时气话,还是真心。她当初被人勉强过,我不想勉强她第二次。”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让多兰和范老爷成亲。”三娘子的眼神重又变得柔和,女暴龙又变回了绵羊。 虽然只是做戏,但是对于广大牧民以及普通的士兵来说,都认为这是真正的婚姻。大明的使节,带着天子宝剑,为草原带来和平的特使,要迎娶多兰姑娘。这不是上国天使来随意玩弄草原的女孩子,而是联姻,按着蒙古的仪式,举行的正式婚礼。而且是按着入赘的仪式,大明的天使入赘到草原,成了土默特的女婿。 多兰的身份虽然不低,但主要是因为三娘子的信任而掌握权力,实际上自身的出身就是那么回事。堂堂大明天使,据说是可以见到皇帝的大人物,入赘娶多兰,这对土默特来说简直是天大的面子。人们奔走相告,都为这场婚礼感到欢喜,人们私下里拿着范进与长生做对比,都觉得这位老爷比起长生这个同族,更像自己人。看来与大明合作是对的,这些大明人愿意和自己做朋友,而察哈尔只想做主人。 就在婚礼的消息刚刚传开,另一个好消息随后传来。大昭寺的活佛得到菩萨的指示,在被烧毁的仓库下面,发现了大量的粮食。 有人认出,这些粮食就是之前大明援助的那批粮草以及仓库利本来的存粮。本以为在那场火灾中,已经被焚烧殆尽。没想到如今却在地下发现,保存完好。本来只是简单的地下仓库,但是在活佛的渲染下,就变成了大昭寺的神通以及菩萨的保佑。草原上灾害频繁,人均寿命低,人们对于超自然能力以及神学就更为虔诚。 比起内地的信众,草原百姓更相信神通法力这种最直接的东西,而不时理论体系。见到活佛的神通后,大批百姓自发跑到大昭寺外面跪拜磕头,感谢佛爷施展神通救了百姓性命。活佛随后传话,菩萨降下佛谕,这些粮食是菩萨的贺礼,庆贺这桩草原上的喜事。土默特与明朝的联姻,将为草原带来风调雨顺,牲畜会越来越多,人口也会越来越旺盛。 多兰与大明使者的婚礼,得到了神明的祝福,足够全城百姓活上几个月的粮食失而复得,为这场正直联姻又增加了几许神秘色彩。牧民们自发地参加婚礼的布置,还有人到范进的住处门外磕头参拜,希望得到天使的赐福。 门外人来人往,导致站岗的士兵都比过去增加了三倍,私下里有关戚金献美求官的流言已经传出来。戚金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反倒是希望这种流言传到老婆耳朵里,证明自己的清白。房间内,梅如玉则不解地看着薛五问道:“你为什么帮蒙古女人说话?疯了?装贤惠也轮不到你!大婆子没说话,有你说话的地方?” 薛五看了她一眼,“你只有开赌档的本事,脑子差得远了。多兰算个什么东西?最多就是把老爷留在自己的帐篷里几天,就当让老爷打个野味,有什么了不起的?她那个姑姑才是个厉害角色,跟那个女人斗,你有九条命都不够死。我让退思娶了她侄女,三娘子和退思就有了亲戚关系,她就没法进门了。这叫借虎驱狼,懂么!” 梅如玉这才恍然,指着薛五道:“你……你耍心机!” “废话。在大宅门里不耍心机怎么活得下去。”薛五看看梅如玉那两条长腿,“不是有两条让男人着迷的长腿就能过好日子的,以后多用点心思,免得被人阴了都不知道。还有,保持对我的憎恨,对我们两个都好。” 梅如玉被薛五训了几句,心里反倒生不出对薛五的恨意。其实自从认命之后,她对于薛五的恨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没有她,自己也过不上现在的日子,看着薛文龙在山西那一战浑身是伤的模样,箫长策放火加上夜里搞破坏,丢了一只耳朵,对比范进的优雅从容,她心中其实搞不清楚该恨薛五还是该谢她。 想着薛五的话,梅如玉对于未来的生活又多了几分忐忑,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决定还是去找范进。不用想那么多,只要男人对自己着迷就够了。她是不用敲门的,推门进去,见范进正在低头写字。她悄悄地来到身后,以为范进是在写奏章或是帮三娘子写什么计划,却见雪白宣纸上,写着几行似是诗又似乎是词的文字。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 梅如玉纳闷道:“女也……这是个什么字?” 范进朝她一笑,“这个字念‘他’,但是呢是专门指女人的。现在的字里,不管男女都用一个‘他’字代替,我觉得应该有个专门指女人的字才对。” “哦。”梅如玉搞不明白一个文字有什么价值,但是也不好去问,指看着范进写的文字。她文墨一般,高深的东西看不懂。不过这首被范进剽窃的刘半农作品简单易懂,理解起来不难,她看了几遍,觉得心中暖暖的,即便明知道不是写给自己,依旧有几分小幻想。她看着范进问道:“这是写给谁的?” “当然是某个人了。”范进看了她一眼,“事情关系重大,过来。” 梅如玉顺从地将头贴过去,等到范进在她耳边说完这个名字,梅如玉脸色一变,差点叫出声来。指着范进道:“你……你连她都……” “别乱指人,让舜卿看见非动家法不可。你是我的人,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是个傻瓜,应该知道这种事不能说出去的,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这信我要交给最信任的人去送,你……愿意走这一趟么?” 梅如玉还沉浸在这个惊天消息里,脑子里嗡嗡乱响,根本没听到范进说什么。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指着书信道:“这个……让我送?老爷你真的如此相信我?不怪我骗过你?” “无非是假怀孕,那算什么骗啊。早晚会变成真的。”范进看着她,“我也直到这事情很严重,你要是不想去我不会勉强的,再安排别人就好了。” 梅如玉摇头道:“不行!这种事怎么能假手外人,当然是自家人做。让我和薛五一起吧,就算有什么意外,总有一个人可以逃。” 范进看看她:“你不拿我当霸占你的坏人看了?” 梅如玉低下头,“老爷当然是坏人,不光霸占了我的身子,连心都不放过。这回你高兴了?” “高兴,高兴的不得了!”范进笑声中,一把抱起梅如玉,以公主抱的方式托起她走向一旁的大床。梅如玉紧闭着眼睛,心头怦怦乱跳,心里想着:连那位夫人都被老爷弄上手,自己又算得了什么,那点委屈与不快以及对往日旧人的思念,在巨大的权柄面前,都化成了齑粉。脑海里反复盘算的是:自己是不是和皇姨娘成了姐妹?一念及此,只觉得周身发热,比任何药物更能助兴,乃至异常主动。 两天之后,整个大板升城,已经变成一片喜庆海洋,人们走上街头,庆贺着这受到神明祝福的婚礼。于这种热闹喧嚣中,薛五与梅如玉两人在一队骑兵护卫下悄然出城,返回内地。队伍离开城池不久,就发现陆续有人向着大板升聚集,梅如玉警惕地抽出佩刀,却被薛五阻拦住。 “别冲动,这些人不像是奔我们来的。他们的目标很简单,都是大板升。” 很快斥候送来了消息,来人是土默特草原各部头人以及辛爱、扯力克的各位兄弟,子侄,所有有资格继承汗位之人,都已经到齐。领头的,则是俺答的兄弟,土默特部落成名骁将:老把都。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九章 神明庇佑土默特(中) 自俺答称汗开始,草原上的汗便如同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外人尚且如此,黄金家族自己的人就更不必说。俺答的一干子弟,不管手上的实力大小,财富如何,全都以汗自居,惟一的例外就是老把都,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名字:昆都力哈。 他的辈分虽然大,实际年龄其实比辛爱还要年轻一些。对于草原生活的人来说,美好童年,无忧无虑这种事实在太过奢侈,自老把都有记忆开始,他的生活就和战争、杀戮、美酒以及女人有关。他拥有第一个女人时,只有十四岁,在烈酒以及本能的驱使下完成一切,随后被兄长笑着拍着肩膀,说他成为了一个大人。从那一刻起,老把都就是兄长最锋利的战刀,最坚固的盾牌。 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男人,知道自己的才具谋略执掌一个部落都很勉强,更不可能执掌草原。所以他从没想过做大汗,只想做一个辅助者,有生之年让天下都变成自己人的牧场。他没有特别明确的是非或是善恶观念,大汗让自己砍谁自己便去砍谁,大汗让自己做什么便做什么,人非常简单,也因此活得比较轻松。年纪也将近五十,却依旧健壮如同公牛,多年征战遍体伤痕,但是精神旺盛神气十足,丝毫看不出衰老之态。说话的声音如同打雷,走动之间步履生风,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正是因为他的健壮以及他的简单,俺答的这些儿子便也愿意推举这位叔父作为自己的谈判代表,向三娘子询问谁来继承汗位的问题。接连损失三位大汗,任谁都能感觉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土默特需要一个大汗,就像天空需要太阳,地上需要河流一样。至于大汗由谁来坐,就得大家商议推举。 与辛爱和扯力克不同,剩下的这二十几个汗在俺答死后,平分了俺答的财富和遗留给他们的部众,由于分配的十分公平,导致大家手头力量相若,谁也不能压倒谁。就其个人本领而言,也没一个人能赶上扯力克,声望才具都不能服众。这个时候召开头人大会意义不大,即使开了,也很难推举出一个众望所归的大汗。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三娘子确认,毕竟新任的汗需要和三娘子合帐,不管人们心里怎么想,实际就是三娘子眼下从大汗的附属品,变成了大汗的决定者。她选中的老公,就是未来草原的主人。这些人到大板升,并不是发难,而是向自己名义上的庶母提亲,看看谁能收获佳人的芳心,从而得到整个草原。 老把都对于这种情况谈不到有多愤怒,就像他对于扯力克等人的死谈不到多悲痛一样。他的思维非常简单,人从天地间来,回归到天地间去,是这个世界上最正常的轮回。扯力克等人,无非回归到了生命的起源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去,没必要哭泣。但是土默特必须有一个主人来带领大家前进,自己也可以有个人效忠,在他的带领下纵马挥刀驰骋疆场。否则自己就不知道该和谁交战,也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 进城的时候,正是婚礼进行期间。草原的人口其实远少于中原,是以对于一切与生命繁衍有关的仪式,都充满了敬畏。在草原上遭遇野和都不能打扰,正式的婚礼就更不能施加干涉。老把都是个秉持传统之人,挥着手示意自己的子侄们不要阻挠队伍,这群小汗们,就这么乖乖站在路边,看着多兰骑马招摇而过,看着一顶大轿在她身后四平八稳前进。 一只男人的手从轿子里伸出来,掀起轿帘看着外面的风景。多兰不是出嫁而是迎娶的消息,至此可以坐实。几个俺答的儿子忍不住笑道:“真有意思。听说是个汉人的大官,还可以见皇帝的,居然被多兰娶了。” 老把都道:“不管谁娶谁,最后都是要女人生孩子。多兰是钟金的侄女,她给汉人生孩子,证明钟金决定和大明联合。土默特将来想要到长城里面放牧,怕是不容易了。当年我的兄长曾经到过大明的京城,让大明的皇帝害怕。如今我们的姑娘,就只能给大明的官生孩子。”他的思维一向这么简单直接,这些侄子也早就习惯,对于他的抱怨,就只当没听见。 三娘子此时正在大昭寺为新人祈福,老把都等人一路向着大昭寺走去,却见城市里热闹非凡,没有一点悲哀情绪。身穿新衣的男女面带笑容,即使已经看不到花轿和骏马,依旧在路边对道队行注目礼。 一些年轻的女子,身穿节日盛装,在路上尽情舞蹈。大明的官兵在队伍后面担任警卫,随同道队向前移动。这些人都是杀人魔王,在草原上的名声差到家,正常情况下,见到他们不拔刀已经是好事。可是今天,老拔都却看到有男性牧民朝他们敬酒,更有年轻的姑娘在这些官兵身旁舞蹈,丝毫不担心可能受到侵犯。而那些士兵也像是转了性,对于姑娘的热情只以笑或者略有些大胆的小调回应,并没有特别出格的动作。两下相处得十分融洽,亲密无间。 部落的头人婚姻时,偶尔也会搞一些庆祝,部落下面的牧民也要表达自己的喜悦。但是那种应付场面的敷衍,与眼下发自内心的欢庆,完全是两回事。而牧民和士兵之间,更没有这种亲密。即便是自己人得部队,也就是那么回事,没有哪个年轻姑娘敢往士兵身边凑。像现在这样得情形,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肯定以为是在说谎。 一些小汗已经忍不住嘀咕,看着大明的士兵小声议论,认为这是一群假装成男人的太监。否则怎么可能对年轻的姑娘如此规矩,早就抱起来找个地方快活去了。老把都一语不发,脸色越发凝重。只是简单并不是糊涂,相反他在战场上锻练出观察力比普通人更为敏锐。他感受得到牧民们对于大明官兵的欢迎,这些士兵这么规矩肯定不是发自内心,背后一定有大人物的命令。而下达这种命令的目的通常只有一个,这位大人物想要征服这座城市,不是靠武力,而是靠人心。 联想到多兰和明朝官员的联姻,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老拔都向来支持草原属于土默特人,当年俺答对赵全的重用他都不怎么满意,更别说现在这种情况。一种莫名的压力,如同黑云在他心头盘桓不去,让他感觉呼吸都变得不那么畅快。牧民们的笑脸,在脑海里反复盘旋,变得异常狰狞。 这不对劲……草原不该是这样的……老把都心中如是想着,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只是一把刀,该砍向谁如何砍是持刀人的事,现在只能希望这个持刀人快点出现。 大昭寺内。 一身盛装的三娘子热情地与老把都等人打着招呼,喇嘛送上了奶茶,随后退出房间。老拔都则开宗明义,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土默特的新任大汗,必须尽快选出,至于人选是谁,可以由三娘子决定。 “火筛诸部已经拒绝和我们联络,我派去了三个信使,都没有回来。那几个之前到我们草场放牧的部落离开了,我们的人可以追,但是没有大汗的命令,没办法下命令。察哈尔人不是撤退,而是在准备大打出手。” “察哈尔人谋杀了我们的大汗,我难道不该杀死他们的使者?” “不……我并没有指责哈屯的意思。如果是我,会砍下长生的人头作为礼物,送到图门手里。但是杀人只是开始,不是结束。我们的勇士不可能同时和所有人作战,必须要知道箭靶在哪,然后才能松开弓弦。河套的火筛,察哈尔的图门,又或者是边墙之后的明朝。我们需要一个对手,需要人带领我们去战斗,需要人告诉我们,该和谁谈判。而这一切,都必须由钟金你来做决定。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为了整个土默特,我们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一顶扎着彩绸的帐篷内,面无表情的多兰,也对范进重复着这句话。“我当时可以选择拒绝,但是我的姑妈就可能因此和大汗闹翻。大汗晚年的时候,并不十分清醒。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脾气,也没人猜得到他会因为什么事就降下惩罚,即便是姑妈也吃过鞭子。当时所有人都盯着大汗的权力,如果姑妈失宠,肯定会有一群女人冲上去,掠夺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让我去侍奉大汗,本来就是这些女人的诡计。为了姑妈,我只能这么做。” 在多兰自己的帐篷,也就是今天的新房内,多兰用平静的语气,讲述着自己被迫侍奉俺答的经历。“我读过汉人的书,知道你们的道理。你们认为女人可以死,但是不能失节。在草原上,这个想法行不通。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就这么简单。你可以看不起我,也可以笑话我,这都没关系。但是我希望你和姑妈的合作能够保持下去,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范进看看多兰,这个女孩继承了三娘子的一些优点,相貌不算绝色,但是在草原上也算是出挑。而且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让她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也算是一个对男人有吸引力的女人。若非如此,他当时就不会帮戚金提亲了。 只不过看她的样子,有些地方像是张梦姑。婚姻乃至男女之间的关系,都看成一场交易。如果有朝一日,让这两个女人之间谈判,场面一定很有趣。 见范进不说话,多兰道:“我不是任性,而是仔细考虑之后提出的这个要求。我明白你的用心,但是戚金只是个武官。大明如果想要表示诚意,应该让一个文官和我们联姻才对,武官的身份还不够。” “和你们打交道的最终还是武官。” “那不重要。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诚意,武官的话就太没诚意了。”多兰认真地说道:“我在路上看到了那些牧民的脸,他们很高兴,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们笑得这么欢喜了。这些人很简单,很容易相信别人,稍微用一些计策,就能让他们相信别人的话。但这也是他们的生活太辛苦,所以就更期待神灵降下福音。他们需要食物,需要衣服,而你们需要太平,我们的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范进点头看着多兰,多兰咬咬嘴唇,示意范进坐到自己身边,而她自己却忍不住向边上躲了一下。“一个明朝大官和草原女人的孩子,能安这些人的心,也能说服一些人,放弃与大明为敌。我不管你有多厌恶我,多看不起我,都必须和我生一个孩子!” “我……其实从没厌恶过你,也从没有对你轻视过。”范进认真道:“我只是觉得,你和我之间的结合有些草率,不知道你的想法。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的作为和俺答,又有什么区别呢?” 多兰看看范进,目光里满是疑惑。“姑妈说你很聪明是能帮助我们的人,我相信她的判断,但是你现在让我感觉非常愚蠢。我们谈的是土默特和大明,你居然在想我是不是愿意和你生孩子?这重要么?你对我来说,就是一阵风。不管是吹乱我的头发,卷走我的牛羊帐篷,让我摔得粉身碎骨,最终都会离我而去。我属于草原,你属于大明,大家根本就是两条路的人,我怎么想重要么?” 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因为激动,脸色有些发红。沉默片刻,才放缓了一些语气,“你是个好人,可是草原不需要好人,只需要有用的人。如今走到这一步,大家都回不了头。我们现在走错一步,所有人都会死无全尸。儿女情长两厢情愿,是你们大明人的念头,我们没有这个命。如果下辈子菩萨开恩,让我生在中原,再去考虑这些吧。这辈子我能做的,就是为了姑妈和整个土默特多做点事,让草原子民不用再受苦就好了。你快点脱衣服,做你该做的事。姑妈在大昭寺和老把都他们谈判,还在等你过去,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她说话之间已经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动作很僵硬,但是速度很快。看得出,她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以至于崭新的袍子都差点被扯坏。直到最后一件衣服脱下,身上的肌肉还在轻微抖动着,将身体主人的紧张表现无疑。眼睛紧闭着,牙齿咬着下唇,身体拼命的舒张开来,摆出任人宰割的架势。 过了许久,并没感受到范进的动作,多兰颤抖着问道:“你……你好了没有?” “你说得对,我刚才确实想多了,如今大事为重,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多兰睁开眼睛,却见范进衣冠整齐坐在床边,端详着自己,却没有脱衣服的迹象。“大昭寺那边更需要我,我得去看看,三娘子不知道能否吃得定老把都他们。如果不行,我要去帮忙。” 范进说到这里,又沉默片刻,随后道:“多兰姑娘,你相信我,我从来不会因为一个女人遭遇过什么,就看不起她。我的妾室里,也有人出身丰臣,也有人嫁过人。不是所有的大明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你对我们的误解太深了。至于孩子……我想应该是两厢情愿之下诞生的骨肉才会被祝福。因勉强而诞生的,说不定就是一个诅咒。虽然大家举行过仪式,但不代表不能反悔,等你想清楚了,我们再继续。” 多兰愕然。 草原上的男子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看对上就要下手,女方答应不答应都无所谓,大不了就用强。如果不是多兰背后有三娘子,也多半是这个下场。感情,自愿,这些观点在多兰看来,如同天书。乃至于认为对面的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个傻子。可是看着范进走到帐篷门口,又回头嘱咐着:“先把衣服穿上吧,免得让人误会,我去去就来。”随后走出帐篷的样子,多兰只觉得心头一阵茫然,两行温暖的液体不知几时从眼睛流入口中,味道苦涩。 多兰伸手抓过衣服一边穿着,一边在脸上抹了一把,很快便又恢复了平日冷漠的模样。嘴里轻声嘀咕着:“蠢材!姑妈选择跟他合作,是不是因为他比较蠢啊!居然有现成的便宜不拣。跟这种人合作……是件好事。” 正文卷 第六百章 神明庇佑土默特(下) 大昭寺外,三娘子的卫队已经把寺院团团围住,弓上弦刀出鞘,搞得杀气腾腾。有扯力克的事情在,这种布置倒也不算过分,只不过现场只能看到三娘子的卫兵,看不到其他人的卫队,这种压力也不言自明。 卫兵认识范进,自然不会阻止他,让开一条路放他进去。一名喇嘛在前引路,领着范进向寺庙内走去。路上只见身强力壮的喇嘛手提铁棒高度戒备,一点也不比外面的警卫松懈。范进脸上带着笑容,脚步格外轻快,心中为三娘子的布置叫好:这个女人果然是个可造之材,不用自己教,就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利用非战争手段施加压力。比起只会杀人的传统头人,她才是一个合格的首领。 人来到房间外,就听到里面三娘子的声音传出来,她的语气激昂,却又带着几分戏谑,似乎没把交谈的对象当成个对手。 “昆都力哈兄弟,你知道老王爷当初怎么说你么?我的老把都兄弟,永远都是那么忠诚、勇敢,你可以把所有困难的任务交给他去做,他保证不会畏惧。但是你要记住,所有需要动脑筋的事,就得自己拿主意,因为我那个兄弟脑子里装满了刀子,根本不懂得怎么用谋略。” “钟金,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意思?意思就是说你太蠢了!连应该支持谁当大汗都没搞清楚。你问我布和凭什么当大汗?那好我现在告诉你,布和的血统有我,有大昭寺的活佛作为证明,没人可以质疑!他是老王爷的血脉,跟你身边这些人一样,都有资格继承汗位。但是真正能送他上宝座的,不是因为他身体里流着黄金家族的血液,而是我手下的马刀、海寿的弓箭、速特部落的快马、乌审部落的长枪。更重要的是,大明朝廷的铁骑铳炮,都支持布和做大汗。明朝廷会源源不断地运来粮食,支持布和的部落就会越来越多。而你身边的人,他们有什么?他们的牛羊,不及我板升的十分之一,他们每人部下,只有一个千人队,他们的战士,软弱的就像羊羔!我一声令下,在太阳落山之前,就能让他们任意一个人的部落彻底消失。现在你告诉我,布和和你身边的人比,到底谁该做大汗?你再问问他们谁敢说自己比布和更适合做大汗,现在就可以站出来让我看看!” 房间里寂静无声。 范进听得心潮澎湃,几乎忍不住要为三娘子叫好,他也不需要通传,直接走进房间里。 房间内,此时的情形很是诡异。老把都以及俺答的那些儿子们,人数远远占优势,可是在气势上,反倒是被三娘子一个女人压住了。头戴八宝冠身穿百凤衣的三娘子,目光如电,扫射在众人脸上,逐个看过去。每一个被她盯住的人,都像是挨了一记鞭子。有人低下头,有人悄悄向后退一步,通过行动在自证清白,证明自己无意汗位。 三娘子冷笑道:“连这种胆量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带领土默特部落,向察哈尔宣战,向河套宣战!他们带领的土默特只会衰弱,最终走向灭亡!部落不需要一个软弱的汗,尤其是现在。” “忠顺夫人说得没错!”范进此时开口道,他不理会老把都等人看自己的眼神,径直走到三娘子身边,朝众人道:“本官范进范退思,奉圣旨巡按宣大,如今则是代表大明朝廷,与土默特部落会商谁继承王位一事。马市必须要拥有敕书才许入场,敕书上必须有王爷与夫人的金印,才能有效。一连有三位大汗先后死去,土默特如今正在风雨飘摇之时,处境岌岌可危。察哈尔的图门随时可能吞并你们,以往被征服的部落,也随时可能起来反叛。大明念在老王爷主动归顺以及忠顺夫人向来忠于大明,多年来两下并无干戈的情分,愿意帮助土默特部落度过难关。大明与土默特理应世代盟好,永罢刀兵。对于土默特的困难,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管。我已经和夫人谈好了,将运粮二十万石,以解草原眼下缺粮之厄。另外布匹、绸缎、经书这些东西也会和夫人商量数字,尽量保证供应,既不能让百姓受苦,也不能让各位吃亏。这些物资都会运到大板升城,相信夫人会以最公正的方式把物资发下去,保证大家都不吃亏。” 虽然这些人性子直,但是这么浅显的道理还是能搞明白。范进一直强调和三娘子说好了,又说把物资运进板升城,也就是说这些物资名义上是援助土默特,实际是援助三娘子。如果三娘子不能如愿,那么这些物资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几个俺答的儿子已经开口道:“布和……布和兄弟如果做汗,其实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头人们不知道是否会同意,毕竟这不合规矩。” 三娘子冷声道:“我们的规矩都是用血换来的。谁敢抗拒大汗的命令就砍下他的人头,夺走他的牛羊,让他的部落消失,这才是草原最古老也最有用的规矩!” 老把都道:“可是布和太小了。他根本没办法下达命令,难道草原上要有两个大汗?” “虽然大汗只有一个,但是可以设立济农。据本官所知,草原传统本来就有济农这个官职,只不过后来老王爷把它取消了,现在可以恢复。忠顺夫人可以作为济农,代替大汗治理草原。我相信以夫人的才干,做这件事绰绰有余。” 老把都看着三娘子,“钟金,你也是这么想么?” “昆都力哈兄弟,我希望你来做这个济农。我是个女人,而且我替大汗当家已经太久了,早就累了。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留在大昭寺里,每天为大汗诵经祈福,希望他能够早日成佛,保佑我们的部落六畜兴旺。大板升所有的账目和库存,我随时可以移交给你,其他的事我不想过问了。” “不,这可不行。我只能打仗,管理草原那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你之前为大汗管理部落,做得非常好,现在还应该继续做下去。”老把都没听出来三娘子话里将军的意思,相反倒是极为认真地分析着利弊。 “不过你要做济农,就必须和布和合帐,这是我们的传统。”他看了一眼三娘子,“这一点……” “是啊,这是传统,我愿意不愿意都没用。为了整个土默特,我愿意与布和合帐,随时都可以!” 三娘子答应的非常痛快,与之前辛爱要求合帐时推三阻四,甚至不惜动武的态度完全不同。毕竟三娘子现在还没有过做母亲的体验,正好用布和这个不到两岁的男孩试手,先学着怎么带孩子,将来才好用得上。 范进这时立刻跟进道:“好!这是大好事!等到大汗长大成人,夫人再还政给大汗,这便是一桩草原佳话。当日满都海可敦,也是如此振兴草原,忠顺夫人这次,也是效法古人先贤。本官相信,土默特这回肯定会兴旺发达,之前的惨剧不会再发生了。” 三娘子朝范进庄重地行礼道:“多谢大明天使的祝福。整个板升城的人都知道,您是被菩萨保佑的人,因为您的到来,让菩萨降下神通,为板升城的百姓保住了口粮。您这句祝福,应该让整个土默特的人都听一听,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不敢当。本官虽然是大明官员,却也是土默特的女婿,方才我和多兰刚刚合为一体,如今已经算是半个土默特人。自然希望部落越兴旺越好。我想大汗继位,以及夫人就任济农的仪式,越早举行越好,这样才好安定人心。” “一切都听天使安排。” 两人一唱一和,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连老把都都不再表示反对,其他人兵微将寡,更不敢多说一个字。等到走出大昭寺,回到城外自己的帐篷,有人忍不住问道:“叔父。您真的支持布和做大汗?您难道不觉得,那个姓范的在里面捣鬼?” 老把都看看这个侄子,摇头道:“我打猎的时候,你还在吃奶。老猎手迎着风,就能闻到哪里有陷阱。可是我更清楚,我们不能同时和所有人作对。钟金的选择是对的,大明能为我们提供粮食,就应该和他们合作。我们已经损失了三个大汗,不能再损失第四个。不管是谁,只要可以稳定局面,让人心安定,我就支持他做大汗。我不需要你们支持布和,但是我需要你们忠于自己的父亲,忠于自己的血统!如果谁想要勾结图门,我会亲手杀了他!” 他的积威之下,几个侄子不敢多说话,只能诺诺而退。独自在帐篷里的老把都,自言自语道:“兄汗,只要我不死,就不会让人破坏你打下来的基业。土默特不能内讧,部落不能自相残杀。只要能让部落兴旺发达,谁做汗谁做济农,也没有什么关系。等到布和长大之后,我会教他做一个真正的蒙古人,到时候把大明人赶出去,一切都还来得及。” “布和长大之后,要交权了啊?草原上对长大的标准很模糊的,会使刀射箭,会睡女人,就可能被当作长大了,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从大昭寺向住处走着,三娘子小声向范进发问。范进笑道:“我想你不会给他长大的机会。十年八年以后,他就会死了,和他的母亲一起。如果你让他活到十六岁,说不定就真的要和他合帐了。宪庙和万贵妃的事你听过没有,如果不知道我可以讲给你听啊。” “那样我也不吃亏啊,想想到时候有个十几岁的强壮小子,一直宠爱着我,说不定是我赚到了。”三娘子朝范进一笑,态度依旧大胆火辣。多兰和范进的关系对她而言,似乎没成为什么障碍,反倒让两人的接触更有理由。 她看看范进,“你说谎了。从时间看,你根本没和多兰合为一体!否则不会这么快的。” “来不及啊。再说,多兰未必会接受我,如果勉强的话,对她就是一种伤害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皆大欢喜。尤其她这种受过伤害的女人,更是如此。” 三娘子哼了一声,“你们汉人真奇怪,大事当前哪里顾得上许多。我不管,在大汗继位之前,你必须和多兰合帐,否则她也不会放心。这个孩子的性情有些孤僻,你想要她像你的女人那样主动缠着你不可能,你自己得主动些。反正她要是不拿鞭子打你,就证明她是愿意的。其实想找个才子的话,也是她说的,不会反悔的。再说这是大事,她分得清轻重。” “大汗继位的事,需要我做什么?” “做就不必了,但是你答应的物资……” “不会很久了。”范进微微一笑,“从扯力克那里抓到的向导,就能定死代王府。勾结土默特,想要献出大同,这是藩王的死线。别说一个待袭藩王,就是真正的王爷,也要赐死。代王府地连阡陌,家里的老鼠都那么肥,主人家的财富更不可估量。你放心,很快就会有粮草运过来……” 三娘子眉头一皱,“不……不要有那么多粮草运过来。吃饱的鹰不会捕猎,必须要饿他们几顿才好。第一批粮食要运到,后面的我有安排。” “安排的事听你的,我说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按你说的,派人到各个部落里,还编成了曲子,让牧民们都知道,大明朝的天使给他们发粮食,发衣服。保证这些东西发到他们手里,而不是发给头人。我只是不明白,这有什么用?草原是头人的草原,那些牧民就算再拥护我,也没什么意义。” 范进摇头一笑,“头人的军队,也是牧民的儿子兄弟,头人的权威来自于牧民的认可。一个得不到子民承认的王,就不配称王。这些牧民的支持,你现在看不出来,但是几年之后你就会知道,他们有多重要。我为你构建的蓝图里,他们可是最重要的一环。未来你还要喇嘛帮你宣传,让牧民们相信,你是菩萨下凡。” “我知道,还要让人知道,当今天下有两位菩萨下凡。一个是我,一个是李太后对吧?” “没错。事情做得漂亮些,别让人抓住把柄。” 三娘子笑着坐好,“这件事能不能干得漂亮,还是要看你的手段了……侄女婿!” 范进也笑着,熟门熟路的找出画具,开始为三娘子作画。这是一副以三娘子模样为背景的佛光普照图,画中三娘子身后佛光万丈,光华普照草原。这张图自然不是现在拿出来,而是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取出来为自己造势。 本来只需要一张就够用了,可是三娘子却坚持要范进画了三张,除此以外,她还要学着作画,范进也没法拒绝,只是不知她学了有什么用。毕竟自己的画工不是来自自身,三娘子就算再怎么刻苦,也到不了自己的境界。 五天之后。 来自山西的第一批粮草以及布匹运到板升城内,与此同时,各地头人也已经到了七成有余。看到这堆积如山的粮草,以及大量的布匹、绸缎。头人们脸上格外欢喜,对于这位女济农,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就在这种气氛之下,布和继任大汗的意识,以及三娘子就任济农的仪式同时举行。范进以大明天使的身份参加,并且将一顶赶制的宝冠,亲手戴在三娘子头上。戴冠的刹那,两人四目相交,三娘子的眼波荡漾,两眼放电让范进心头也打了个突。 就在此时,多兰骑着马,带着一队骑兵从远方奔来,边跑边喊道:“火筛和他的部下抢了我们的粮食!大明送来的粮食,被他们抢走了!” 正文卷 第六百零一章 范进的奇耻大辱 黎明。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范进走出帐篷,便看到拿着刷子正在刷洗战马的多兰。 这次征讨河套,三娘子是主帅,老把都则是先锋。这是三娘子就任济农的第一仗,也是一场大战,疏忽不得。不但要胜,还要胜得漂亮才行。由于三娘子亲征,多兰就得留下来,坐镇大板升城。虽然出阵得事不需要多兰负责,但是她半点不比战士来得轻松。每天晨起刷洗战马,准备战具,带着一支亲随女兵穿着一身铁甲在城里巡逻,总让人觉得她才像是即将挂帅出征得那个。 看着她忙碌的样子,范进不解地问道:“你不需要出阵,为什么也搞得那么紧张?” 多兰依旧在刷马,并没有看范进。过了好一阵,才冷冰冰的回应道:“因为我要让牧民感觉到亲切,知道我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头人,而是和他们同甘共苦的姐妹。城里所有人都在为战争做准备,即使不出征,也要为战士准备食物,伺候牲口,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再说,姑妈离开后,我要坐镇草原,为姑妈做好后盾。草原不是大明,养尊处优的人,是得不到尊敬的。” 范进此时已经走到她身边,伸手想去拿刷子,多兰却一下子把刷子藏在身后,瞪了他一眼道:“你被牲口踢死谁负责?这马脾性大,刷的不舒服就要伤人。你回帐篷里接着睡去,这没你的事。” “我只是想帮你。” “我不需要别人帮!再说你能帮我到什么时候?过几天不还是要走?既然是要走的人,就别做戏,回去睡觉!一会姑妈要找你去射黄羊,你别忘了时辰。” 她和范进相处的态度,一直就是如此。其实多兰并不是一个如此高傲冷漠的性子,在草原上她的人缘不错,是出名的和善而又活泼的姑娘。只不过在范进面前,她始终就是这么一副冷脸。她会按照草原的习俗,准备饮食伺候丈夫,但就是没有好脸色。可是从她私下藏着范进的文稿,以及以丢了为名,私下藏的一件范进的衣袍来看,又不是对这桩婚姻持反对态度,最后只能归结为:傲娇。 眼下并没有多少时间给范进拿来融冰,教训这个傲娇妹子,随着土默特点兵,他也该考虑返回山西,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次出征河套,其实是范进与三娘子共同会商的结果。原本前后套都是大明领土,时移世易,如今都已经不在掌握之中。原本建立的哈密卫,也早就被吞并。嘉靖年间曾经有人提议过复套,但是大明的国力达不到,再者说即使真复套成功,也没法建立有效的行政管理。这个提议最终以首辅和三边总督被皇帝斩首告终,这件事也就没人再提。 河套地区的重要性不仅在于水草丰茂土地肥沃,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地理位置十分关键,属于大明和西域来往的咽喉。如果可以把这条路打通,就能恢复上古的丝绸之路,让山西、陕西等地商人可以直接和外藩进行贸易。其实在明朝初年,这条路依旧通畅,包括蒙古人在内,都能通过丝绸之路与大明互相贸易,换取生活或军事物资。 只是在河套地区失守,明朝西北的控制力衰弱,加上吐鲁番国的崛起,让这条丝绸之路逐渐荒废。范进这次借扶三娘子上位,目的就是要把这条丝绸之路重新振兴起来,让大明的物资可以出现在西北各部落,乃至更遥远的番邦诸夷。西商、晋商可以通过这条路,获取巨大的利益。 想要在未来让晋商继续发挥九边物资供应人的作用,并且不再垄断粮食市场,必须得给他们找出足够的利益来源。不能因为明朝或是边军的利益,就要求这些晋商过苦日子。这种想法的结果,注定是让两方对立,那就不符合范进的需要。是以,这条路对于山西乃至九边的商业布局,都有巨大意义。 河套的火筛等部落其实也是土默特这个大概念下的小部落,原本火筛对于俺答非常服从,有令必行,两方的关系也比较融洽。可是火筛并不是一个亲明人士,对于整个河套的部落来说,最有利的生活方式,还是在春秋两季掠夺大明,依靠战争红利,度过其余的季节。马市之类的事情,他们不喜欢,也认为经商比不过明朝商人,只会自己吃亏。 是以他们并不喜欢三娘子,也不愿意接受一个女人的指挥。在扯力克死前,火筛部落就已经和察哈尔开始来往。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火筛未必是想谋反,也不希望察哈尔吞并土默特,最多就是想要三娘子下台,土默特部落能够按照传统方式生活,而不是做大明的附庸。 他这种想法不能算错,但是不能允许。从制造劫粮冤案之前三娘子就已经开始做战争准备,要对火筛用兵。 十万大军远征河套,之后就准备对吐鲁番发动攻击。未来的三到五年之内,土默特的触角将伸向吐鲁番、乌斯藏,未来的土默特规划将是一个拥有数省疆域的庞然大物。而体制上也将从松散的部落联盟,变成权力更为集中的济农制,各部落的管理权很大一部分被收归上层,令行禁止,不能再各行其是。 对于这些习惯自己称汗的头人来说,要做到这一步当然不是容易的事,可是在这次出征之后,情况就很难说。 “火筛这些年积蓄颇丰,加上河套水草丰茂,有这个做吸引力,那些头人愿意出兵。吐鲁番王多有珍宝,这些年又靠着占有商路发财,也是头肥美的羊羔。对他们用兵,部落不会反对,前提是必须打赢。” 弓弦松动,一支利箭射出,奔跑的黄羊应弦而倒。两骑快马从黄羊死尸身边跑过,对于猎物却没人在意。 此时已是旭日高升,头戴宝冠身穿红衣的三娘子,在阳光映照下,周身沐浴在金光之中,确实有几分像是画中法力无边能给草原带来无穷福祉的菩萨。范进骑着白马紧随在后,他的骑术在水准之上,但也只是水准之上而已,比起三娘子这种马膏药,就差了一天一地。三娘子有意看他笑话,把马往草丛等危险地方带,范进就只能紧抓着缰绳,脸色少有的严肃。 他们两人由于现在有了多兰的关系,往来更方便,算是有了个护身符。加上各自身份的问题,都知道他们射猎只是幌子,肯定是要谈正事。所以扈从只是远远的跟着,不敢靠近。此时两人放开马,周围就只是如茵绿草,看不见人。 三娘子跑得正急,忽然一把勒住坐骑,胭脂马一声长嘶站住,范进连忙勒马,坐骑前蹄高扬人立而起,范进连晃了几晃,总算坐稳当,三娘子却已经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范进没好气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是南方人,天生不会骑马,有什么好笑的!有本事我们比划船!” “好啊!”三娘子笑了一阵,甩蹬下马,伸手取下了自己马上的套马杆。“我很想去江南看看,但是没有向导,我一个蒙古人怎么认识路。如果你愿意给我当向导,我就去江南还有广东看看,看看水乡是什么样子,再看看真正的大海。到时候你来教我撑船。” 范进也下了马,见她又拿下自己马上的套马杆交叠插在地上,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免得打扰。我们要说事情,不想让人坏了兴致。” 说话之间,三娘子已经盘膝坐下,那一身衣裙并没成为累赘,反倒是增加几分气势。范进必须承认,虽然多兰年轻,但是说到相貌和魅力,实在是远远逊色于三娘子,就在风度上,也多有不及。 他也撩起下摆,在三娘子身边坐下,“我觉得打赢火筛,应该没有问题。他的部落远不及你们强大,前套主要都是土默特的力量,他最多是控制后套。只要第一轮把他打躺下,然后不要和谈继续进攻,应该可以很快解决他。” “解决火筛不难,真正难的是察哈尔。如果他们趁机从背后捅我们一刀……” “这就是我的问题。我可以保证,不会让察哈尔有出兵的机会。” “保证?你怎么保证?” “蓟镇会集结重兵,虽然不是真的把察哈尔扫了,但是做个态度出来,图门就要担心。辽东李成梁、蓟镇戚继光,他们都会做出向塞外发动攻击的模样。李成梁那人好大喜功,说不定真的会去打几次,图门外强中干,表面上看是草原之主,实际上已经沦落到只会用诡计的地步,胆子都被打破了,不敢对土默特怎么样。最多一两万骑兵来骚扰一下,牧民们的力量足够对付他了。” 三娘子回想着动员令下达之后,大板升城内的样子,也认可范进的话。虽然蒙古眼下的主要事情就是打仗,全民都是准战士。但是每次打仗之前,普通百姓难免有依依惜别之意,对于自己的亲人,留恋不舍。 可是这次,大板升城的百姓表现格外主动,战士的家属会得到其他人馈赠的食物,还有人送上自己的武器,或是主动帮战士做准备工作。许多没有被征召的少年,居然主动去找人想办法,想要跟随部队出阵。 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想要去火筛部落劫掠,而是极为单纯的:报仇。火筛拿走了属于自己的粮食,那他就得付出代价。这仅仅是大板升一地如此,如果整个土默特部落都变成这种风气,察哈尔来一两万人,也就是送死而已。 “以往出兵,虽然也号称是为了部落,但是战利品总归还是上层拿的多,再就是那些冲锋陷阵的人,他们可以拿走剩下的部分,没有赶上破城,或是受伤的,就只能喝汤,或是什么都拿不到。还有那些阵亡或是残废的,因为对部落失去作用,在战利品分配上就更吃亏。这次把粮食、布匹直接分给牧民,就是告诉他们,这些东西是属于他们的,没人能拿走。火筛劫的是牧民自己的财物,而消灭火筛之后,战利品也要公平发给草原百姓,大家自然踊跃。为了大汗部落而战,和为了自己而战,这肯定是不一样的。” 范进笑着说道,只要下了马,他的思路就清晰,在三娘子面前也能保持风度。“现在时间太短很多东西看不出来,几年之后,草原上的牧民就会知道,钟金济农是活菩萨,是他们的救星。谁要想反对钟金济农,他们就先砸碎谁的狗头。推行济农制,也要靠牧民支持,他们都支持你,那些头人反对有什么用?” 三娘子道:“那你让我派人去火筛部落,把这些消息透露过去,也是?” “当然是给火筛部下的牧民们听的。看吧,等你的部队到了,只要火筛败一次到两次,就会有好戏看。” 三娘子看着范进胸有成竹的样子先是笑,随后就是发呆。忽然她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啊。你要出征,我也该回山西坐镇调度。” “你这样帮我,确实很有用。可你想过没有,部落变成你想的那个样子,今后大明再想捣巢赶马,就很难了。” “这个我当然想过,这没什么不好。那帮混蛋的战术,早就该被淘汰。做军官不好好守住防地,只想去发财捣巢,牺牲自己防区百姓的身家性命,去换富贵军功,这样的人被杀光了才好。再说他们这样搞,家丁只认将主不认朝廷,边地就会形成将门割据,朝廷权威早晚大打折扣。让他们乖乖改成守城,别总想着启衅,更别想着没事找事。边地太平起来,才好把将门调动开,免得出现尾大不掉之势。” 三娘子看着范进,“我其实再想一件事。如果你留在草原,会不会是我的卧龙?” “算了吧,卧龙很辛苦的,我这个人最懒不过,还是回去做我的大老爷好。草原这里太辛苦,什么事都要自己做,我可住不来。不过我会在山西待一段时间,帮岳父推行新法,也帮你把事情做好。等到收拾吐鲁番的时候,我肯定还会来。” 三娘子抿着嘴巴不说话,只看着范进。伸手拔起身边的一根草茎,在手里来回摆弄着,过了好一阵,她忽然把草一下子扯断了,随手一丢,起身拉起范进。“既然要走,那就上马吧,回去我帮你准备行装。” 范进跟着站起身,准备向自己的坐骑走,不想三娘子手上突然发力,将范进朝自己怀里拉,不等他反应过来,三娘子脚下一个绊子,却是标准的蒙古摔跤术。 毫无防范之下,一身技击之术没等发挥,就被绊了个趔趄,没等范进保持平衡,三娘子已经跟着扑上来,将范进压在身下。两人的身体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入草丛深处,范进望着骑在自己身上的三娘子,见她目光如火,两颊似霞,呼吸变得短而急促,而手上的力气则大的吓人,不解问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一件早想做的事,我等不及了!” 随后她猛地低下头,霸道地攫取了范进的嘴唇,同时手上用足气力左右一撕,一声裂帛声起,片刻之后,一件破碎的官袍被丢出草丛,落向远方。 “这是官服……体统!” “闭嘴!” 宝冠、红袍、男子的中衣……一件件衣服在草海中飞出,落得到处都是。风吹草动,草海翻腾,绿草一片片倒下,又随后站起,在风中摆出各种姿势。胭脂马与白马发出呼唤主人的嘶鸣,得到的回应,却只有阵阵低声的喘气与呢喃。间或有人类的躯体在草海中现出行迹,又马上被草淹没。 许久之后,绿草停止了摇曳。男子的声音在草海中传来:“三娘子……你敢强X朝廷命官!” 随后,一个女子淡定的声音响起,“大明才子的味道……不差。我早就该这么干了,可惜下手迟了。今晚你来我的房间商议军情,否则我宁可和大明翻脸,也绝不放你回国!” 正文卷 第六百零二章 山西变革(上) 大同城,代王府。 往昔为所欲为堪比土皇帝的代王府外,如今更增几分威风。毕竟过去的代王府外,只有王府仪卫负责警戒,这些人虽然霸道但是在人数和气势上都不能和朝廷的经制官兵相比。如今府门外,大批官军环甲持兵列阵于此,还有大量三眼铳、神火铳火器摆在那,于气派上比当初自然是强出许多。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些士兵的脸都对着王府而不是外面,兵器也全都对着这天潢贵胄的家宅,不像护兵反倒像是围攻。 由于辛爱被诛加上范进出塞,宣大的战争危机化解,标营就从临战状态摆脱出来,可以从事其他工作。如今在王府外列阵的,便是大同巡抚贾应元麾下的标营人马。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在城内大概算得上第一,标营的指挥官参将神保是蒙古人,本来是归附大明的小部落头人,靠着一刀一枪的军功做到标营参将,自然也是个狠人。 平日与自己昔日同胞战斗时悍不畏死,胆量又大,白刃战的时候,被人砍得满身鲜血也面不改色,依旧可以挥刀杀人。不管多残酷的战斗,或是多危险的场面,他从来没怕过,更没见过他着急。可是现在,他的脸上却满是汗水,不时地用衣袖擦汗,又抬头看天,随后看着他身旁那白面将军问道:“戚将军,按院老爷进去多久了?我们就这么站着?” 戚金的神色比神保镇定多了,用充满鄙视的目光看了一眼这个蒙古人,强忍住训斥他的冲动,冷声道:“急什么。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早着呢。放心吧,如今的朱鼐铉就是砧板上的肉,不敢乱来。再说,范老爷也不是没带人。” 随范进一起进入府中的,既有张铁臂、关清这种心腹,也有着鸣凤镖局的镖师,即便朱鼐铉狗急跳墙也足以应付。戚金不用看就能想到,范进在里面如鱼得水呼风唤雨的样子,心中自然不会担心,只是觉得庆幸。身为武人要想有一番作为,首先就得跟对一个文臣,否则再怎么能打也没用。范进已经答应,把自己安排再宣大防线,既是为了对付宣大的将门,也是为了方便支援三娘子。第一步只是保举参将,但以后只要有军功,一品都督衔的总兵并不为难。而在未来的宣大,军功应该不难获取,定期搜套,再去吐鲁番…… 他的心中已经满是对未来武人生涯的展望,以及在宣大练兵的构思,对于王府之事他根本就不在意。不是因为大意,而是胜券在握。 针对王府的围困是从蒙古兵入关之后就开始的。初始阶段朱鼐铉并不配合,甚至想要进京告状。但是在包围的队伍里不但有官兵,也有代王宗室。那些落魄宗室在官兵的撑腰下胆子也大了起来,不但敢于斥骂朱鼐铉,也敢命令官兵动手阻止。 官军需要的只是一个程序确认,有宗室下了命令,他们就敢动手。朱鼐铉吃了几次亏,就不敢再强硬对抗,而是改为写书信求援。到范进进府时,他便只会坐在太师椅上发呆,看着范进在面前走来走去,没有任何动作。 “这个花瓶不错。汝窑钧瓷,好东西啊。空山新雨后,泽国泛小舟。好意境,好东西。就算在皇宫里,也不多见。” 范进用手轻轻弹着眼前花瓶的瓶壁,口中赞叹有声。护卫站在院落里,几名女护卫已经进入了王府内宅。王府自己的仪卫在官兵包围王府之后,基本已经选择了倒戈,全部放下武器投奔官军一方。这些人虽然是王府扈从,但自身也是官军建制,并不是王府私兵。而朱鼐铉这些年所豢养的一些私人护卫死士乃至武林高手,在真正的朝廷大军面前,又难以发挥作用。他们现在可能依旧在王府里,但是绝不会愚蠢到现在出现。书房内,便只有范进与朱鼐铉两人。 范进见朱鼐铉对自己摆弄花瓶全无反应,随手又放下来,走到朱鼐铉面前道:“我有个内兄,对古董很喜欢。我来一次山西如果两手空空的回去,他肯定要笑话我。大家都是男人,自然不希望被内兄笑话了对吧?不如小王爷推荐几件古董给我,让我回去有面子。” “如今整个王府的财帛,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又何必问我?”朱鼐铉的头发散乱,两眼满是血丝,与之前风度翩翩的样子大为不同。他的声音很是嘶哑,听得出这段时间一直在上火,以至于损害了喉咙。 “我知道我的处境,也知道这一局你赢我输。成王败寇无话可说,但我必须告诉你,我没想过勾结鞑虏!” 范进冷笑道:“我知道啊,你想的是把他们领进大同,先杀掉你的亲戚,然后你再宰掉辛爱。你身边那个女人已经在衙门里说的很清楚了,我审过她一次,没动刑。大家只是心平气和的谈话,我相信她说的是事实。这个女人就是想要给她家人报仇的,他的仇人有我岳父,有大明天子,也有俺答。毕竟把赵全那些人全部干掉,是俺答直接动手。所以她想借你的手杀光大同宗室,也同样想干掉辛爱。这种表示,我是相信的。” 朱鼐铉看着范进,眼睛里多了一丝希望的火苗,“你相信?那你愿意代我上奏?你是张江陵爱婿,你说的话万岁肯定相信。你是白面包公对不对,你是讲道理的。我做过的错事我认,但我没做过的,也不能污蔑我!” 他终于有了一丝激动,一把抓住范进的衣袍,颤抖着声音道:“你想要什么?钱?女人?还是古董字画?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向陛下说明白,不要让我蒙冤……” 话音未落,朱鼐铉的脸上忽然露出痛苦之态,身子无力地跌坐回座位上,用手指着范进,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额头上,汗珠涔涔而落,面色变得惨白。 范进活动着自己的拳头,看看拳头,又看看朱鼐铉,脸上带着微笑。“文人的拳,味道如何?这一拳呢,是替梅如玉打得,也就是梅花老九,你还记得她吧?她把我伺候的很舒坦,我答应替她出气的,不能说了不算。这一拳就当是本钱,至于你的命,就是利息。代你出奏?做梦去吧!那个女人的话我记录下来了,也原样交给陛下,你猜猜看陛下会不会相信?朝廷里衮衮诸公,又有几个愿意相信这些话?姓朱了不起啊?天潢贵胄了不起啊!因为是藩王就可以欺压文臣,不把内阁当回事是吧!” 又是一拳,砸在了朱鼐铉的胸口。朱鼐铉刚刚喘过来的一口气,瞬间又被打断,一阵剧烈的咳嗽。范进冷笑道:“放心吧,这种打法不会落下伤痕,只会让你感到难过。很高明的内家拳法,你手下的那帮人应该懂。豢养死士,谋杀世子,囚禁王妃……你做的坏事比你的人还高,可惜都不够死刑。无非是把你关到凤阳,圈禁你一辈子。这个下场对你来说,或许很惨。可是对被你害过的人来说,还远远不够。你必须死。” 范进的身子凑近了朱鼐铉,在他耳边道:“勾结蒙古人,阴谋篡位的证据,我已经找好了。全都是伪造的,但没人会相信这一点。至于代王府的一切,我会分给你的穷亲戚,其中一大部分将来会属于我。这些东西最后的去向,大半是土默特部落。跟你比起来,我更像一个通虏者,可惜在朝廷里,只会认为我是忠的,你是奸的。就像你之前欺压文臣一样,老天派了我这个文臣来欺压你,世界就是这么公平。等死吧,小王爷!” 他向后退了一步,看着朱鼐铉面带,脸上带着充满嘲讽的笑意。“你等着吧,赐死你的圣旨,很快就会送到山西,而执行这道命令的钦差依旧是我。你活到现在,无非是想等最后的希望,或者可以得到赦免,或者死前喊冤。不过我告诉你,这些都没用,你可以想办法去告我,说我污蔑你。看看会不会有效果?” 张铁臂从外面走进来,向范进报告道:“老爷,王妃已经救出来了。人神智不太清醒,但是没有性命危险。女医已经看过,说是吃了太多阿芙蓉的原因。” “阿芙蓉阿……跟我想的差不多。把这条记下来,送到巡抚衙门,罪藩朱鼐铉的罪证又多了一条。” 范进说着话向外走去,等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朱鼐铉,冷笑道:“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在下面不会寂寞。那个白莲教的妖女,很快就会定成凌迟,希望到下面你还认识那堆碎肉。而且还有你的朋友,熟人,大家可以凑几桌酒席。” 离开代王府,来到张家的别院。这里包围的官兵并不比代王府外面的官兵少,而指挥官却是之前平虏寨的镇守把总,张氏族人张宗道。 范进下了马,与张宗道打着招呼。张宗道先见过礼,随后命令士兵让开道路,让范进进去。边走边道:“他们用过一些手段,甚至威胁我家人的安全。” “结果呢?” “我就按老爷说过的话告诉他们,如果我的家人有什么意外,我就用他们的十条人命来填。张家族大人多,长房这边几百条人命,比我们这个弱支小宗的人多好几倍。大家对着换命,我不吃亏。” “他们是不是又说,大家都是姓张的,是一家人,不该做那么绝?或者说你现在威风,将来张四维回来,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按院老爷神机妙算,算计得分毫不差。” “那张把总怎么想?”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就算收手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索性就一条路走到黑,至于结果如何,随他去吧!”张宗道嘿嘿一笑,“再说我也相信按院老爷,不可能会输给他们。土默特那么大的事都能平定,张家也算不了什么。” “我让你送的消息?” “已经派人去送了。蒲州那边现在已经知道大同在分田,而且是自家人分自家人的田,土地还是在本姓本族手里,不会被外人占了便宜。代王府的皇田分给代王子孙,不是强夺别人的产业。而且今后开辟田地不用交税,这些都说得很明白。” 范进点点头,来到大门的位置,张宗道并没有跟随,而是朝范进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便退到一边。 大门开启,范进走进去,看不到仆人或是张家人迎接,一直来到二门,只听阵阵琴韵叮当,推开门便看到院落正中,一身白色大袖衫的张梦姑坐在石桌前,拨弄琴弦,弹奏乐曲。在她身边,彩蝶飞舞环绕,情景如梦似幻。范进站在那不动,张梦姑也像没看到范进似的,坐在那里弹琴,直到一曲终了,她才站起身,朝范进微微一笑:“你回来了?”态度既不像是妻子迎接丈夫,更不是情人小别重逢的亲近,反倒像是朋友之间的招呼。 范进来到她身边笑道:“你知道我回来?所以在这里迎接?” “鸣铳放炮,把鸟儿都吓跑了,自然知道是你的威风。”张梦姑大方地一笑,与过去相比,那种超然脱俗的仙气大减,但是却多了几分干练。“张家人都在后院,由你留给我的镖师看管。包括张遐龄在内,一个也没跑掉,都从阳和送了过来。有土默特那边提供的证据,郑洛也没对他们客气。” “人都还活着?” “当然!现在还不到他们死的时候,如果动用私刑杀他们,反倒是要给他们留一个好名声。他们不配!你是来看他们的?” “不,我是来看你的。这帮人有什么好看的。要看,也是要到蒲州,直接拆了他们的老窝之后再慢慢看!” 范进说着话,手再张梦姑脸上轻轻一捏,依旧是滑不留手吹弹得破。张梦姑向后退了半步,眉头微蹙,“李夫人车仗距离大同不过一日距离,你不去接驾,在这里跟我胡缠什么?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不是真仙人,你已经得到了,又何必纠缠不休。反正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大家还是……以礼相待为好。” 范进道:“当然要以礼相待,不过是周公之礼。李夫人那里我自有分寸,不过你也别想跑掉。”说话之间,他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张梦姑,张梦姑挣扎几下见挣扎不动,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摆布。范进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就是喜欢看你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随你吧,反正要是有了骨肉,也是你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张梦姑表情淡然道:“不过我得提醒你,我要我应得的东西,否则的话,我就跟你没完!” “放心吧,张家的财富和生意,你可以得到一半。以后你就是山西最有钱的女人。” 张梦姑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但随即又消失了。她知道,范进喜欢她的,是这副冰冷的模样,如果自己变得热情如火,吸引力就会降低,或许就留不住他。 正文卷 第六百零三章 山西变革(中) 李彩莲的威风是越来越大了。 这次李彩莲的山西之行,名义上是代替太后为宣大历年来为国捐躯的将士进行祭祀,让这些为大明捐躯的忠魂可以早升极乐往生,乃是于边军乃至朝廷都大有关系的正事,绝对和夫人的肚皮无关。太仓拨帑币,宫中既有太后的懿旨又有皇帝圣旨,出行使用太后銮驾,沿途官府支差供奉,排场之大与太后亲自到山西并无两样。乃至范进接驾时都没机会见面,只能跟着一帮山西地方官在前面开路,直到午间休息,才有夫人派人来宣,说是奉旨有话问范按院,其他人不得闻。这想必是一道密旨,联想着最近范进在山西以及土默特的作为,这些地方官越发相信,是朝廷要在山西做什么,范进不过是一把刀而已。李夫人这话,一定是替皇帝替太后问的。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快说!”驿站之内。李彩莲神情紧张,两眼紧盯着范进,这个问题果然非常严重,也不适合让其他人听见。 范进微笑道:“只要是你生的,男孩女孩都好。我让他姓范,入族谱。” 李彩莲终于长出了口气。自己付出这么大牺牲,最怕的就是成为别人利用的对象。这个孩子对于范进来说,其实是一道催命符,搞不好就把性命坏在上面。现在的月份还没到不能动的时候,如果他说要用药拿掉这个孩子,李彩莲也不会拒绝,只不过这份情分也就此断了。听他这么一说,李彩莲心里觉得很暖,仿佛两人真的就是一家人一样。 她微笑道:“美得你!这孩子要让他姓李。承袭我们李家的香火。再说,送到你家,还不得被你那大娘子欺负?张舜卿又不是好惹的,我才不让我儿子受她的气。”这也是发自内心替范进着想,投桃报李。 范进小心翼翼地护着李彩莲坐下,又把头贴在她肚皮上听,两人嬉笑一阵,李彩莲道:“你猜,我这次带谁来了?” “这……如何猜得出?”范进脑子里迅速闪过皇恩寺那些名门贵女,那么多人,如何猜得出是谁。 “姐夫!”一声清脆的呼唤,随后徐六脚步轻快地跑过来,朝范进行礼。范进纵然想跑了头,也不会想到居然是她,看着李彩莲表情很是诧异。李彩莲身上穿的霞帔,与太后服制相同,宽袍大袖很能掩盖身材,就算临盆从外表都看不出纰漏。是以这个怀孕的秘密徐六是否得知还是个未知数,范进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只是心里纳闷,为什么带这个丫头来山西,更不明白她是怎么从江宁跑到这里的。 李彩莲道:“六小姐什么都知道了,就不用瞒了。人家大老远从江宁跑到京城,这是为了谁啊?说句良心话,连我看了都心疼。六小姐过来,你这些日子伺候我,受了很多的累,我也见你的情,答应你的事一准替你办到,你想做的事一准帮你做成。” 徐六脸瞬间红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范进,随后又来到李彩莲身边坐下。范进咳嗽一声,想要岔开话题。他不是感觉不到徐六对自己的好感,但是自己却真的没法回应。这个丫头不是那些闲花野草,如果攀折了,魏国公府那边,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沐夫人是个厉害角色,到时候发起难来,祸事不见得比李彩莲的事情小。本以为这段时间徐六已经可以忘记自己,或是准备嫁人,谁知道她居然真的从江宁杀到京城,又一路来到山西,这行动力似乎见涨。 李彩莲这时让范进在对面坐下,又问道:“我跟你说点正事。在路上就听说,你在山西一路折腾,又是代王府,又是土默特,现在又要对张四维下手。下面很有些物议,不知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张相的意思,甚至有人怀疑,这是陛下的意思,要再次削藩。这可不是个好事情。如果藩王们同仇敌忾,连太后那里都会为难。” 范进道:“我这可不是跟藩王为敌,相反,是给藩王帮忙呢。你听我说……” 要推行新法,要搞检地,就少不了和地方的士绅乃至藩王这帮人做对头。即便在范进的劝阻下,如今的新法早已经变得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对于这些富豪之家的损害降低了许多,可是山西这个地方环境复杂,情况也比较特殊。藩王与大富豪占据大片土地,而这些富豪同时还是足以影响九边军粮供应的重要角色。单纯的杀戮与威胁,并不能让这帮人屈服。真要是把他们惹急了,只要不再承担军粮运输的工作,九边立刻就得瘫痪。眼下早就不是洪武年,指望靠王法加皮鞭让商人屈服,只会让这个天下重新洗牌。 对付这些人,只能恩威并施。打通丝绸之路,为山西尽可能多的开辟贸易通道,掌握土默特部落,让马市可以长期化规模化,并且给走私蒙古开口子,让晋商可以和土默特明暗同时贸易,这都是给的福利。威慑上,不可谓不足,但是是否足够还不好说。李彩莲的到来,就是范进最可靠的一支援兵,只要她肯帮忙,就一切都好办。 但是这个女人会不会帮自己,这就不好说。她可以为范进生孩子,这是两人的恩爱,这不等于她会帮范进推行他的制度。如果李彩莲认为这些事会威胁到自己孩子爹的安全,就会把范进强行带离山西,而不是让他继续做下去。 为了说服李彩莲,范进拿出了全部的解数,从代王府一直介绍到张家、土默特,整个山西密如蛛网的结构,以及彼此牵扯都说得一清二楚。李彩莲听着点头,徐六的眼里却已经满是崇拜的目光。 “姐夫最厉害了。在江宁的时候,就能做成那些大事,到了山西还是一样。我就知道,没有什么事可以为难住姐夫。” 范进发现,自己的表现,似乎让徐六对自己兴趣更大。这个年龄的丫头正是崇拜英雄之时,再加上她现在对写作萌生兴趣,于自己的冒险经历更是兴致大增。自己不应该让她旁听的,要斩断她的念头,只怕更费力了。 他摇头道:“我不过因人成事,上靠太后陛下荫庇,下靠一干部下用命,自身实在没什么长才。” “你这样就把自己看小了。”李彩莲反对道:“朝廷派的人多了,能办成这些事的,我看就你一个。单这一个土默特……如果事情做成了,功劳不在当年俺答封贡之下。你那岳父总以为你占了他们家便宜,这回也该让他知道知道,把闺女嫁给你,也是老张家的福分。就凭这个功劳,他就可以加官了。” 张居正已经位极人臣,再加自然就是加三公、三孤的荣衔。文臣对于三公一身的荣衔通常是拒绝态度,比如杨廷和就坚决拒绝了嘉靖给他加衔的恩典。可是考虑到张居正……范进觉得,这次或许真是岳父沾了女婿的光。享受张家好处那么久,也是时候做点回报。 李彩莲道:“这些都是小事,就是你现在要对张家动手,有把握么?那是你的师门,搞不好是要引火烧身的。” “证据已经派人送去京城了,至于怎么处置,我想老泰山那里肯定会有权衡。现在主要就是我们这边。” “嗯。我陪你去一趟蒲州吧。”李彩莲想了想说道:“张允龄和襄垣王府过从甚密,你要办他,只怕王府那边会出面干涉。你已经办了一个王爷,总不能再办一个郡王。那样就算你说不是刻意跟宗室作对,也没人相信你的话。襄垣王那边,我来跟他们说,你专心对付张允龄就好。还有……” 她看看范进,脸上露出一丝羞赧之色,“你写的东西我很满意,今晚上我要你唱给我听。你那两个女人就在队伍里,可是不许你去找她们,今晚上你是我的,也是我儿子的,哪也不许去。” 京城,张居正府中。 张四维是被张居正的请柬,请到张家看戏的。眼下士人之中流行昆山腔,张四维虽然是山西人,但是为了在上流社会结交,也早早就练出听懂并能品评昆山腔优劣的本事。剧目乃是牡丹亭,由于范进提前把剧本写出来,在这个时空里,这个故事就成了范进的代表作之一,没有汤显祖什么事。 一干官员听得如痴如醉,不时有人发出感慨,啧啧称赞。称赞的内容,都是夸奖唱本写得如何出色,对于伶人本身,倒是没什么赞美之语。直到张居正喊了一声看赏,这些官员话锋一转,又开始评价起人与唱本相得益彰,惟有这等名伶才不负这等好话本的言语。 这便是首辅的威风了。 张四维心里有数,戏是好戏,伶人的技艺也极好,但是能让这么多人交口称赞,却与戏文本身无关。故事里的柳梦梅与杜丽娘,他总感觉是范进与张舜卿的指代。毕竟两人的结合过程,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传说,当初京师里那些流言蜚语,现在依旧有人传讲。这样一出戏剧的流行,实际是在潜移默化地扭转着人们的认知,告诉大家哪怕真是那样也没什么可批评的,反倒应该祝福。 张居正的行事风格有些变了。昔日的张居正哪有这许多在意,他若是反对,便是说出天大的道理也没用。他若支持,也是同样。任你天下人口诛笔伐,只要张居正认这个女婿,别人的话就没有意义。 如今的他已经开始用策略使手段,而不是一味以力伏人。这种变化让张居正变得更难对付,如今的江陵党人虽然还是那些,但是已经从开始的一盘散沙变得开始有些模样。张居正本人向来是厌恶讲学之风的,可是现在设立官学,让自己的心腹担任讲官。固然这些事都是在朝廷的命令下进行,但是依旧让张四维心里感到莫名的不快,以及一种担忧。张居正的精神似乎越来越好了,原本触之可及的身躯渐渐变得高大巍峨,自己与他的差距,又被拉开了。 他宁愿相信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范进在山西的行动,让自己心里不安。自己写了书信,让父亲和范进合作,帮助他推行新法,即使是降粮价,也不可阻挠。反正他是要走的,等他做出事业,自己就把他调回京城,山西依旧是自家天下。可是得到的回应却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父亲一世英名,如今也并不糊涂,就是太过于顽固。他坚信自己的道理,也坚守自己的利益,就像一头迟暮的老虎,拼命守卫着领地。范进的主张,侵害了他认为的根基所在,自己说话也不能让老爷子退让。 没办法,子不能改父,当老子的决定了这件事,儿子也阻挠不了。他最近来张居正府上的次数增加,就是事先来这里疏通关节,将来可以做到进退裕如。一老一小的冲突,不要影响到现阶段自己和张居正的关系……还没到翻脸的时候。 张居正这时看向张四维:“凤盘,你看这出戏如何?” “这些伶人技艺出众,够资格进入相府。” “凤盘只夸人不夸本,想必是觉得戏文不好了?” “戏文好固然是好,不过以退思之才,应为经世济民的大事,劳心劳力在此小道上,便是不务正业。他虽然是太岳的门婿,总归也是我的门人,等他从山西回来,我倒是要说他几句。他如今已经做了官,又成了太岳东床,理当把心思用在做事业上。等他到了你我这个岁数,再写这些东西也不晚。” 张居正笑道:“这话少年时,我也曾听自己的师长对自己说过。咱们总是因为自己辛苦,便看不得年轻人玩乐,这也不太好。不改掉这个毛病,早晚变成个老厌物。” 张江陵居然会开玩笑了?张四维心里越发觉得范进对于张居正的影响太大,必须得早做处置。这时,游园惊梦已经演过去,张居正道:“退思最近又写了个唱本,差人快马送到京城,求我安排班子排练。凤盘随我去看看,这个唱本写的如何。” 两人离席一路到了附近的小书斋,游楚滨在外面守着门,张居正将一摞厚厚的纸张推到张四维面前,微笑道:“凤盘,看看你这个门生的新作如何,对不对得起你这个恩师的栽培。” 张四维也笑着摊开来看,只是很快,他的笑容凝结了。抬头看向对面的张居正,见张居正笑容依旧。他又看几页,身体开始轻微颤抖,想要停止阅读,却见张居正目光紧盯着自己,神态不容拒绝。他只能一页一页看下去,等到最后一页看完,人已经瘫软无力,与其说跪,不如说趴在了张居正面前。 “凤盘何必如此?你我多年交情,何必施此大礼。”张居正摇头叹息道,但是并没有搀扶的意思。“我知道,这不时你能干涉,也不是你的意思,凤盘无须自责。你我多年交情,你的为人我清楚,不会因为这些东西,就对你不信任。不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有些事,总该处理干净,自己动手,总好过外人,不知凤盘以为如何?” “小弟多谢太岳关照!” 正文卷 第六百零四章 山西变革(下) 蒲州城外起风了。 狂风呜咽,吹过蒲州那厚实的城墙,听上去如同鬼哭。 由于时下边防的功绩之一就是种树,所以山西一带此时植被十分茂密等闲不会起风,可是这几日的风格外猛烈,吹得风云变色日月无光。蒲坂渡的黄河水,也随着这少有的风,变得猖狂起来,翻滚的波涛似乎随时可能冲上陆地席卷一切,守堤人坚持宣城,自己在夜晚听到了河水里传出哭声,有人发现浑浊的河水泛红,便认定这是老天降下警示,预示着将有大灾难降临。 蒲州的百姓变得紧张而又敏感,寺院的香火变得更加旺盛,关帝像前,始终有信徒在磕头祈祷。 伴随着异相的,便是谣言。先是有人说大同在分田,把天潢贵胄的田地都分给了那些懒惰谗滑的刁民,小王爷出来阻拦,便被钦差范进打死了,让百姓们人心惶惶。随后又有人出来说,那些土地分给的都是朱家人,而小王爷也没死。百姓们就更加无所适从,不知道该相信哪个。大家只是确认了一点,大同确实在分地,就是不知道谁分给谁。 再后来有行商带来的消息更为复杂,包括大同那边的土地赋税正策,人们可以不需要去服役,今后只交钱,就不必再去应官府的差,官差也没有下乡拉丁的权力。哪怕是打仗,也不能从民间强征夫子,否则可以打死。 老百姓不敢相信这种好事,可又希望这是真的,于是关注程度更高。随后一些谣言开始指向蒲州首善之家的张老员外,张家的人开始出来干预,两方面发生了一些冲突。这些行商居然不是等闲之辈,与张家的冲突中没落下风,而一向站在张家这边的军队,这次则选择了中立,让本地的百姓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后世有人说起晋商,总是刻意把他们妖魔化,如同莫须有的文官集团一样,成了负载世界之恶的容器,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一群人来争夺。其实这个时代的晋商,也就是一群商贾。比起钻天洞庭遍地徽,他们的影响力还有所欠缺,但是因为地缘的关系,承担了九边的军粮运输任务,因此提高了自身的影响力。 在边军里他们确实有自己的人,但是如果认为他们因此就能号召边军起来造反,那就纯属想多。在一个国家的行政体系没有崩溃之前,商贾根本不具备和朝廷对抗叫板的能力。晋商们会栽培自己的子弟读书,进入体制,借助权力为所欲为,又或者收买边军,为自己谋取利益。但以上这些的大前提,都是建立在规则之内的基础上。 依靠财富构建起来的关系网,他们保证自己与权力有博弈的余地,可是一旦朝廷真的下定决心动手,没有商人敢因此就举起反旗。那些收了钱或是依赖商贾提供物资的军队,平时可以为张家提供方便,或是帮着他们对付一些人甚至杀人,可是让他们和朝廷对抗,那纯粹是白日做梦。大家都是钱财交易,不会做这种找死的事。 作为张家家主的张允龄表现得倒是很淡定,每天例行伺候花草,然后招来几个掌柜问话,仿佛一切如常。只是不久之前去拜访了同城而居的襄垣郡王,在用过酒席之后,趁着兴致驱车田间,视察了自己的土地。 年迈的狮王依旧保持着威风,广袤的领地上,佃户肉袒深耕挥汗如雨,无一人敢冒犯家主,也无一人口吐怨言。当张允龄走到他们面前时,这些佃农都紧张的跪倒,恨不得亲吻家主的靴子。 张允龄搀扶起几个年纪最大的佃户,询问他们土地的情况收成如何,又问了庄头管家对他们怎样,再次阐明张家的租税数字,防止管事从中做手脚,多收租税。 老人跳下马车,拉着这几个老佃户的手,来到田地里,挥起锄头,自己也耕作了一番,出了一身的汗,但是神情很是愉悦。他与几个老人一起回忆着这些土地开垦的过程,自己当初是如何带着大家一锄一镐,把无主荒田变成了如今肥沃的田地。遇到灾年,自己施舍了多少米粮,保证蒲州地面不会有人因灾荒饿死。而在自己的儿子当上次辅之后,自己又如何保证张家的佃户不需要承担官府的徭役,即便是在山西局势最危险的时候,张家的佃户也不需要到边关去应兵役。 他说的都是事实,几个老农提起往事,也都感动得眼含热泪,张允龄的情绪也极为激动,当场宣布:所有佃户欠张家的债,本金一律减半,利息全免!往日里欺负佃户最厉害的几个管事以及护院甚至还有三个张家本族的子弟,被五花大绑地推搡到田间,先是被张允龄一通打,随后下令,丢入蒲坂渡,祭了黄河!今后谁敢背着自己横行乡里,欺压乡亲都是这个下场。 被感动的佃户跪倒在地,称赞张允龄的恩德与公正,但是张家本家的人,心里却是另一番感触:家主怕了! 狮王终究年迈,已经失去了胆量,他居然在向这些泥腿子讨好……这在过去可是绝对不能想象的事。 自田间返回家宅的路上,众人都不说话,只有张四象试探着对父亲道:“这么做,我怕下面的人会不满,今后他们不好做事……” “做不了就滚出去!不管是谁都一样!”张允龄板着面孔,“张家能有今天,度过了许多险关,每一次都是生死一线,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我相信这次也不例外。” “可是我们犯不上示弱……还有大哥呢。” “自己先把事情做好,你大哥才好说话。不要在意那点蝇头小利,只要这一关过去,多少钱都赚得回来。范进……范退思!”张允龄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把其咬成碎末。 回到家里,家人没人敢和张允龄说话,任他一路走到内宅,还不等到房间里,便听到阵阵凄厉的笑声传来。笑的声嘶力竭,令人毛骨悚然。伴随着笑声,则是刺耳的诅咒。“鸡犬不留!鸡犬不留!” 张允龄皱着眉头,叫来了家中的总管。“这个疯女人还是治不好么?” “郎中看过了,说是很难办。要不然就把她扔到……” “够了!他是郎中,治不好人要他做什么!告诉他,必须想办法治好。这个时候不能节外生枝,万一被人查出点什么,就前功尽弃了。弄点安神药让她先睡着,不要闹出是非。” 堂堂张家,已经连杀一个疯女人都不敢了么?除了制裁那些民愤极大的家人之外,老爷居然不敢杀无辜,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管家心里想着,嘴里则只有应承。 张允龄问道:“李汝培那边还是没消息?” “回老太爷的话,已经送了两封信,都没有动静。” “好吧,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打发走了下人,张允龄将头靠在椅子上,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袭来,让他懒得动弹。跟红顶白,一帮势利小人!他心里诅咒着这些无知之徒,只要自己过了这一关,肯定让他们好看。 他知道李汝培是因为没能得到梦姑的第一次而衔恨在心,这次不肯伸出援手。这也是自己的一个失误,如果能发现那个贱人扮猪吃老虎,就把她送给李植享用,也好过养虎为患。看着手上那封名为通报消息,实际是挑衅的密信,他就感觉心头一阵阵绞痛。 老了,不行了。必须承认,自己的体魄与精力都已不及当初,应付这样的危机,颇有些吃力。等过了这一关,自己或许就该考虑真的隐退,让四维来执掌家业。他能管理好一个国家,自然就能管理好一个家族,能为相便可经商,张家在他手里或许更好。 来自朝廷方面的消息他已经收到了,张四维主动告老还乡,甚至不等天子下旨挽留,就踏上回乡之路,去意十分坚决。对于儿子的这个行为,张允龄并不认为有错,现在的局面,不付出一些东西,就不能得到回报。要想把兄弟以及几个儿子救出来,长子罢相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民间祭神,也需要祭品,为了家族牺牲一个相位,值得。 张四维只是辞官,不是罢官,还是有着起复的可能。只要这一关过去,以张家的财力,还是有机会让张四维恢复权位,或者再栽培出一个宰辅重臣。这次肯定要出血,而且是伤筋动骨。他已经准备好了张家一半的田产,不是用来送给范进,而是送给自己的姻亲。王、马、张、杨,眼下晋商的四大家族,共同掌握着山西的命运。他准备把这些土地送给其他几位姻亲,集合四家之力,与范进较量一番。 输赢结果并不重要,只要实现四家联合对抗范进的事实,自己就已经赢了。没人敢承担山西乃至九边糜烂的后果,四家只要能同仇敌忾,即便是天子,也要考虑一下后果。当然,该做的面子肯定要做足,范进这个人比自己想象得更可怕,不能跟他硬拼。 分地……这种招数他居然想得出来,简直是个妖魔!张允龄心里诅咒着,张居正居然会把女儿嫁给这么个妖人,注定身败名裂无下场,自己不得好死! 现在必须得讨好那些泥腿子了,否则这些人借着范进的势力,足以掀翻自家这座坚不可摧的宅院。张允龄心头雪亮,这些对自己恭敬有加的佃户,一旦发起怒来,比那奔腾咆哮的黄河要可怕万倍。 今天去了襄垣郡王府,主要是看那个名叫雪梅的女人,神佛保佑,她还没死,只是瞎了一只眼睛,原本一个俊俏的娇娘,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好在山西也有美女,他已经说服了襄垣王,把这个瞎眼女人送回去,再补偿五百两黄金和四名美貌佳丽给黄尓立,并且保证为他运动个好缺分,不是江宁,就是盐道。一个行院女人,换四个黄花闺女加五百两金子,他也该知足了。那几个绑人的打手,会当着黄尓立的面前处死,如果他想要出气,亲手杀了他们也行。总归是一场误会,襄垣王也是无辜的…… 过了这一关,一切都会变好了。 张允龄盘算着每一个环节,确定自己安排得面面俱到,范进虽然挟大势前来,只要找不到自己的错处,就不能奈何自己。再有其他几家出面,这一关应该是可以过去的。如果他想翻脸,还有梦姑的事可以做个文章,也足以让他知难而退。 心里的石头放下一半,疲倦感便扑面而来,让他已经难以集中精神。就在此时,总管忽然跑进来道:“老太爷,外老爷的车仗到了!” “内兄到了?”张允龄神色一喜,脸上的倦怠之意一扫而空,甚至顾不上换衣服,带着管家向门外疾行,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个跟头。 执掌边关多年,在边军中素有威望,于朝堂内也和张居正是亲近盟友的王崇古,正是张允龄的大舅子,也是张家的重要盟友。他不但是张家骨肉至亲,也是张居正好友,张舜卿与范进闹翻后,就一直住在王府。有他在,想来足够制约范进了。 人来到门外时,王崇古已经下了车,大批车仗停在外面,随行的扈从就有几百人,王家的子侄也有几十个,着实是豪门出行的风范。张允龄上前与王崇古互相见过礼,随后便要领着王崇古进院子,王崇古却摇头道:“不急,还有个人要你见呢。” “谁?” 这时,只听一阵环佩叮当之声,随后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俊俏女子搀扶着一个一身命妇打扮的绝色妇人缓缓走来,朝着张允龄飘飘下拜道:“孙女张舜卿,见过老人家。” 张舜卿!张允龄心头一震,这个时候张居正的女儿到自己府里来做什么?到了这一步,虚情假意的交往还有意义?他心里转着念头,但还是引着人们向宅院里走,仿佛就是一场正常不过的拜访。 等一路来到书房,彼此落座之后,王崇古看着张允龄摇头道:“妹丈,我这次来,是受了另外两家的委托,跟你说一声。那些田地……还是交给朝廷处理为好,我们的田地已经够多,不必再要了。做人要知足,不可一味贪占,否则必然遗祸子孙。至于其他的事,听张小姐的话就够了。她可以代替范进做主,只要你们谈妥,我保证张家平安无事!” “” 正文卷 第六百零五章 蓝图 蒲州城外,一阵阵锣声敲响,惊天动地,如同炸雷。 乡约扯开喉咙喊着乡亲,告诉人们巡按老爷到来,让大家到田间听训。庄稼人对于天使钦差这一类玩意兴趣不大,不管他代表的是谁,跟自己的关系总归不大。说到底,也就是来这里收钱粮,自己只负责交粮完税,只要不拉自己去从事义务劳动,怎么都好商量。而是看着那庞大的仪仗自官道一路下了田,农夫们就不好意思也不敢再无动于衷。哪怕是为了钦差的体面,自己也得去听听他在说些什么,走个过场。 蒲州知州黄尓立亲自做引马,引着年轻的巡按一路走到田地之间。官靴上满是泥泞,连官袍下摆也未能幸免。衙役无事都不得下乡,更何况是官,看着这庞大的排场,百姓心里都有些怕,不知道这么大的场面,要从村里抓走多少牲畜,又要几个姑娘寡妇去陪床。 随着锣声停止,年轻的官员站在了一块高地上,开始大声地向百姓打招呼,态度和蔼可亲,仿佛是离乡多年的游子,如今功成名就,回乡探亲。 “乡亲们,我姓范,虽然我是个广东人,但是我的座师是蒲州人,所以我要算半个蒲州人。这次我奉皇命前来……” 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帘撩起,张舜卿隔着马车向田间看着,看着自己的丈夫在那里高声宣讲的模样,脸上便被自觉地露出笑容。大明朝的官员无数,其中不乏爱民如子的栋梁之才,但是真的愿意走下田地,与百姓近距离接触的就有限。即使有,也都是亲民官的作风,像巡按这种纠察体系的人,只和官员打交道,肯定不会和普通百姓接触。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为父亲的大业冲锋陷阵,自己没有选错人。看在他的功劳上,一些荒唐,自己就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倒不是说真的不生气,只是见过那位怀孕的贵人之后,张舜卿受了很大打击。自己的醋劲再大也奈何不了那个主,土默特草原上,如今还有一位六万户之主,号称帐下二十万控弦健儿的女济农,自己又管得了哪个?在这种打击之下,她对很多事也就看开了,比如现在身边那个小小的荒唐。 “姐夫在江宁就是这样!不光是和那些大户们做朋友,还经常到茶楼去,跟那些普通人聊天,把县里的命令说给他们听。还让说书的先生,把县里的制度告诉百姓,免得那些不识字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姐夫说过,朝廷有制度没用,让百姓知道才有用。哪怕这个制度最后实行不下去,也得让百姓知道,这样老百姓就会恨地方官,不会恨朝廷,天下才能稳固,造反才能尽可能减少。” 徐六在一旁说着,直到张舜卿看过来,她才停住了口。张舜卿在她的脸蛋上轻轻一捏,“当着大妇的面,说得这么直接,这可不是个合格的外室该做的事呢。” “哪……哪有……”徐六心虚地低下头,张舜卿哼了一声:“高二家里的那个贱货,不就是你预备的过桥?打算让她勾引着退思去她房里,然后来个李代桃僵?你那点小心眼瞒不过我,再说高二家里的嘴再严也严不过烙铁,我一亮出刑具,她就什么都招了。真难为你,堂堂国公之女居然会想出这种办法,笨死你算了!” 说着话,张舜卿的手指在徐六额头上一戳,后者满脸委屈道:“我确实真么想过,可是一直没做啊。” “所以说你还没蠢到不可救药,没白白把自己赔进去,还让男人不用负责任。你应该知道,和他没可能的。” “所以我想好了,要跟随李夫人出家礼佛,我反正早就说过要出家的,李夫人也答应收我为徒了。我只是想……在遁入空门之前,了结凡尘里最后一点心愿罢了。” “说你蠢你还不爱听!李夫人自己都怀孕了,你想想你们出的是什么家!她无非是想让你做个替身,这几个月她身体不方便,又想霸着退思,就让你去陪他。仗着自己是太后的堂姐,便为所欲为,这些天家贵胄……” 张舜卿嘟囔着,却见徐六的脸上并没有懊丧,反倒是听到“几个月”这个时间之后,露出难以掩盖的喜悦神情,张舜卿无奈地以手加额,心知徐六这条红线是彻底掐不断了。 她只好道:“今晚,我就成全了你们两个,咱们是好姐妹,轮不到李夫人卖这个人情。以后自己长点心,知道该和谁亲近!” 徐六羞涩地低下头,“姐姐姐夫小别胜新婚,我肯定不好去打扰了,那样姐夫会生气的。我可以等,我相信只要我的心诚,事情就总有成功的一天。”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妇与一心想要登堂入室的外室在马车内维持着古怪的交情,外面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除了田地间耕作的农夫,村庄里的妇女、老人、儿童都陆续向这里跑来。张舜卿心思渐渐被这一情况吸引,对于徐六和李夫人的威胁暂时顾不上。 她来到山西这段时间,已经很清楚新法面临的阻力有多大,不要说黄尓立,就算江陵党的主力干将在此,也不会有好办法。要么是把山西搞得大乱,最后用快刀乱麻的手段杀人,以简单粗暴的暴力解决问题,要么就是任其糜烂。而范进的行为,让张舜卿看到了一条以温和手段化解纷争,少杀人不出乱子,尽可能降低损失的情况下,也能保证新法顺利推行的光明大道。如果自己换到范进的位置上,所能想出来的办法也不会比这更好……只有这样的聪明人,才有资格做我张舜卿的丈夫。 日当正午,范进的宣讲似乎宣告了一个段落,百姓仍然围着范进不放,问东问西。这也是官员不愿意与百姓接近的原因,一开了头就停不下来,想要走就不容易。徐六手忙脚乱地跳下马车,跑去给范进送午饭。张舜卿看着她的样子,颇有些好气,堂堂国公之女,怎么就非得看上别人的丈夫? 她朝外面吩咐道:“夏荷,扶我下车。相公讲了一上午,口干舌燥吃不得干粮,把带的蜜浆给相公送去。”语气平淡寻常,有着宰相千金范家大妇应有的从容与镇定,只是在踩着板凳下车的刹那,莲足一下踏翻板凳,如果不是梁盼弟及时扶她一把,人就差点摔在夏荷身上,才暴露了她心里潜藏的激动。她不是不想像徐六那样不管不顾的冲过去,只是不能。毕竟没人认识徐六,她的身份却是台面上的。 树荫之下。范进扶着妻子缓步而行,蒲州民风保守,夫妻在外人面前也不会这么亲热,如果是未婚男女这样,甚至可能会被打死。当然范进夫妻不用考虑本地百姓的感受,那些农夫和妇人就只能选择走避,眼不见为净。 范进对这些人的反应根本不当回事,“我又不是这里的地方官,他们喜欢或是讨厌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他们讲道理,是为了把制度说明白,免得让老百姓被人骗了,信了张家的胡说八道。如果他们要谢,就谢皇上,谢相爷,谢这个朝廷,今后谁敢在这里煽动造反就打死谁。至于感谢我就没有必要了,我不需要这些。” 张舜卿拉着丈夫的手,微笑道:“满朝文武,怕是只有相公这么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人生一世匆匆百年,总是想要留下些什么,即便是爹爹也想着名标青史,万古流芳。” “我要的不是这些,我只求醇酒美人,外加子孙不用耕地就有饭吃,不用织布就有衣穿,不用吃我当年吃的苦就好了。嫁给我会不会感觉吃亏?” “会啊!”张舜卿微微一笑,“如果重新选一次,我肯定几年前便杀到广东去,在你未得功名时便带着你进京,让三姐啊,胡氏啊,都跟你没有关系!月老拴多少红线,我就剪多少,免得你这遍野桃花的命格,给家里招进一堆狐狸精。” 两人说笑几句,张舜卿道:“黄尓立的事我也听说了,那个叫雪梅的女人我也去看了,很可怜。据说那只眼睛是她自己弄瞎的,只为了不让襄垣王碰她。真没想到,行院女子也能如此节烈。原本她和黄尓立的事就很麻烦,黄尓立的娘子要死要活,就是不许她过门,她又被襄垣王所污,只怕进门更难了。” “敢!黄尓立的老婆要是再阻挠,我就让黄尓立休了她,迎娶雪梅姑娘做正室!她娘家那点所谓的势力,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襄垣王、张家,代王府……还有土默特。这些人我都不怕,还在乎一个小乡宦么?雪梅姑娘的事,不是一件小事,甚至不是黄尓立一个人的事。他是因为推行新法才遭此厄运,他代表的是岳父的脸面!如果他被人欺负了没人出头,今后谁还敢为老泰山出力,新法又怎么推得下去。” 张舜卿白了范进一眼,“那你也别光欺负个女人啊,襄垣王那边怎么办?” “我问过黄尓立了,襄垣王送他美女黄金,如果他因此就释怀,这个人的官便到头了。如果他因雪梅姑娘受辱就嫌弃她,我就先找个罪名把他办了!好在黄尓立人不错,不但不嫌弃雪梅姑娘,对她反倒更好。而且他跟我说了实话,他要跟襄垣王斗到底,已经在搜罗襄垣王的罪证,准备进京告状……书呆子,跟天潢贵胄打官司,能赢就怪了。” “那你想怎么帮他?” “当然是要襄垣王自己死了,如果他不肯,我就帮他全家去死。勾结土默特阴谋造反这种事,我说谁是谁就是,证据我随时都可以造,没人知道是假的。而且分地的办法,我可以用在大同,自然就可以用在蒲州。” 张舜卿知道,范进的把握很大程度来自于三娘子,这也是个自己吃醋都吃不起的女人,只好不再这个问题上纠缠,问道:“那张家呢?” “张家……这一房不能再拿权了,另外土地必须接受丈量,做到这两点,其他才有的商量。否则,就只好大闹一场。我老师辞官,就是回来善后的,相信他是个理性的人,应该知道怎么做。王崇古出面,也是一个意思。事情总归要解决,不能搞到推车撞壁的地步,晋商必须存在,张家也得存在,但是长房……可以商量。这次张家会死人,死很多人。区别是自己死,还是我帮他们死。” 张舜卿眉头一挑,微笑道:“你就不怕人家说你欺师灭祖?” “随便了,我又不在乎这些。我已经拜过王翁了,代价已经谈好。扬州那边,我会整顿徽商,把盐交给秦晋两地商人来经营。扬州盐业年可得利三千万两,守着这个聚宝盆,足以弥补土地的损失。再说,还有未来的丝绸之路。在未来的书院里,山西学子的数量会增加,有这些补偿,大家总算有的谈了。” 张舜卿道:“那你岂不是还要去扬州?” “我要去的地方多了,扬州之外,还有陕西。那里地穷财尽,边军经常带头哗变。现在看是小问题不知道哪天就变成大乱。再有辽东,李成梁对岳父是很恭敬,可是他把辽东搞成自留地,这绝对行不通。再有四川、云贵。播州杨、水西安、还有奢家,这些土司必须给他们一些警告,让他们知道,不要对朝廷起不该起的心思。岳父的新法要推行天下,就得有人替他老人家去各地看看,哪里推行的好哪里推行的不好,哪里又有问题需要改进。比如徭役折银,在南方很好,但是北方缺少银子,就不能这么搞,必须想办法改进。除此以外,还要看看老百姓过得什么日子,怎么想办法,让他们的口袋变得鼓起来,让他们遇到委屈,可以找到一个说理的地方。一帮道德君子在朝里讲仁义,要让百姓知道礼义廉耻,大家都来讲道德,总得有人讲钱吧?这事别人不做,我来做。让老百姓腰包越来越鼓,城市越来越繁荣,让四海安靖天下太平,老百姓失去造反的能力和心思,就是我的差事。” 张舜卿嗔道:“那我岂不是要跟你跑遍天下?你一点也不心疼我!” “要不然娘子留在家里代替我行孝?” “美死你!你这遍野桃花的命,没我看着你,还不飞到天上去?你啊,休想把我丢下。不过你也别太高兴,不给爹留个外孙,老人家肯放你出京才怪!” “娘子吩咐为夫哪敢不遵?自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舜卿的脸一红,看左右无人,抬腿在范进的腿上轻轻踢了一记,心中却满是欢喜。枕头上夫妻床下知己,便是今日这样。范进所想之事和自己想相差无几,夫妻两人算得上心有灵犀。至于家中之事……就让胡大姐去操持就是,反正伺候婆母这种事自己也不擅长。只是还需要有人帮着料理家业,打点未来日渐庞大的产业。一念及此,她便想起了江宁的宋瑾以及马湘兰,心中思忖着:如果这回真能生个男丁,就奖励退思一次也无妨。找一个能料理家业的女人抬进家里,京师中自己倒是听说过有几个做生意很厉害的女商人,年岁也不十分大。再不行还有那个梁盼弟,管家婆抬举成姨娘,确实会被人笑话,可是正如范进所说:管他呢。 正文卷 第六百零六章:浮光掠影 三年三年又三年,又是一年的大比之年到了。 与十年前相比,京师的街道变得更加宽阔整齐,整个城市的建设上,也终于有了“规划”的概念。一批在皇家书院接受定向培训,并且进入衙门从事实际工作的“杂事官”,让整个京师的官府运作方式,与过去有了明显区别。与当年相比,如今的京城官场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负责世界观,一部分负责方法论。 虽然杂事官的出现,难免让人想起曾经一度成为大明官场毒瘤的“传奉官”,但是与那些人相比,现在的杂事官终究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算是官场内部矛盾,不至于到刺刀见红的地步。再说这些杂事官里很有一批出身于勋贵之家或是世家大族还有一些是巨商大贾的子弟,背后都有人站台,你要说他们不好,也得做好承受反扑的准备。加上这些人确实做事有能,官场上暂时也就只能选择接受。 杂事官的群体里,还混杂着不少宗室子弟,自从宗藩条例实施,已经有六十七名宗室子弟成为杂事官,如果算上外放的官员,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五十人。他们不能接触兵权、财权,便只好做些杂事。好在现在出来读书的宗室子弟,都是依赖江陵新政分到田地的穷宗室,不以杂事官为耻。顺带这种事务性工作,有不少捞钱的机会,他们工作积极性很高。 讲道理讲思想的人依旧存在,只不过干活的文官增加了,从大体上看,对于国家显然更加有力。即使在去年,万历天子不幸中炭毒不能视事之后,朝廷也能顺利的运转,太皇太后二次临朝,与怀抱幼主的郑太后形成双凤监国的局面,天下依旧太平无事,便是最好的证明。这当然要得益于之前的十年里,张居正、范进翁婿新法的推行,以及对藩王、实权武臣的打压,让天下失去再次靖难的能力。是以即便是有些人蠢蠢欲动,但也很快就平息下来。 这十年时间里,大明朝的发展算是迅速,但是一些人也闻出了不寻常的意味。张居正于去年坚持辞官,即使太皇太后三次挽留,也坚持不改初衷。可是人辞官不离京,依旧在纱帽胡同居住。那做相府官邸依旧车马盈门,太皇太后也当做没看到,这便足以证明,两位大佬之间有某种默契,甚至有人直接把张居正称为隐相。 如今的内阁由申时行为首辅,王锡爵、余有丁为群辅。这三人共同的特点就是老好人,遇事没有决断,是以被当下的意见首领,工科给事中顾宪成称为泥塑三阁老,乃至有消息称,三人遇大事必先往纱帽胡同,才能决断。只不过都是捕风捉影,当今锦衣卫指挥使萨世忠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此事,别人也闹不起什么风浪。 另一位影子阁臣则是范进。虽然开了督抚入阁的先例,而且范进也确实在宣大当了两年总督,可是他坚持不入内阁,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恩主凌云翼抬进内阁,随后又把几个江陵党干将先后抬入阁内而已。他不止一次表示过,自己没当过翰林,不该入阁,如果硬要他做阁臣,自己就只好挂冠而去。 作为成功恢复河套,打通丝绸之路,又一手修改大明盐法,建立纲引制的功臣,没人敢逼他辞官,就只好不提入阁的事。可也是这个范进,在去年万历昏迷不醒,朝中一时未能决出谁来继承大位之时,带领八千铁骑星夜回京勤王,斩司礼监重臣张诚、张鲸,证明他人畜无害的表面之下,暗藏一颗杀心。 虽然这个举动被郑太后称为救驾大功,可是朝臣中始终有传言,那八千铁骑里,土默特精骑占了六千有零,如今已经一统东西蒙古的女济农三娘子侄女,号称草原凤凰的多兰将兵,沿途击破两支试图阻挠其前进的部队,斩杀实职副总兵一人,参将、游击三人。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有后文,兵部连申请抚恤的奏章都没看见,范进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如今郑太后更是加封范进户部尚书,让他入宫教授万历唯一的儿子读书,以非翰林出身而为帝师,日后的成就谁又说得准? 比起两个人的个人沉浮,明朝如今的走向也让一些人看不透。一手扶植的土默特部落几年前与戚继光合作,夹击东蒙古,斩杀了图门汗,实现了蒙古的一统。有识之士指出,大明这是在养虎为患,但是眼下看,蒙古的要求只是更多的马市,更多的布匹、粮食、铁器、茶叶出口而已,九边的重要性已经大幅度降低,三年之内没爆发过战争。 来自海外的夷人开始堂而皇之的在大明出入贸易,沿海口岸开放通商,丝绸之路的重兴,让波斯巨商的宝货出现在大明市场上,反之大明的丝、茶、瓷器出口数字也在翻倍上涨。整个社会由过去的重视农业,变得越来越重视商业,商贾的地位直线上升。一些大臣已经忧心忡忡地指出,人心大变世风日下云云,只不过得不到反馈…… 今年的科举算是双凤临朝后第一次科举,有人已经在思忖是不是该上个奏章,提议设立新年号,让小太子正式继位?不过这种事充满危险,还是得请教下如今的言路首脑侯守用为好。 阵阵开路铜锣声响起,仪仗执事牌过去,八抬大轿来到纱帽胡同门外。那些在张府门外长椅上等候的官员纷纷起身行礼,迎接范大老爷回府。范进虽然自己有家,可是下朝之后必然先来拜见岳父,这已经成了不变的规矩。 几个鸣凤镖行的镖师簇拥着范进,不让人接近。这支镖队如今已经成了通行九边的重要运输团体,眼下正在筹备打造海船,进行南北米豆贸易,早不能用镖行看待。官员们也不敢随便得罪这些镖师,因此不敢上前,只是纳闷为什么一向亲民的范尚书今日何以如此疏远大家?难道是有什么机密事,担心走漏风声?之前传言,朝廷于六部之外要成立一个商部,莫非是真的? 一路直奔内宅,一个小男孩从门里冲出来,一把抱住范进的大腿高喊着爹爹。范进低头看着那英俊的小男孩,一把将人抱起来,笑道:“志鹏,今天乖不乖啊?跟外公读书,感受如何?” “勤有功戏无益,孩儿今日读书用功,外公夸奖孩儿比爹爹聪明。” “那是,在你外公眼里,你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比爹聪明。” 志鹏看着范进脸上的一处瘀伤道:“爹爹,这是太子打的?疼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也是皇封,不疼。” “天地君亲师,为人间伦常,爹爹是太子的老师,太子怎么可以逆伦?” 面对儿子的询问,范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此时张舜卿走出来,化解了范进的尴尬。朝志鹏道:“去,找你徐姨玩去。她那找人陪她玩那富贵图呢。” “孩儿遵命。” 等到儿子走了,张舜卿看着范进脸上的伤,摇头道:“这个太子也真是顽劣,当年万历读书时,可是不敢对我爹爹这样。” “太子要骑大马,我只好让他骑,踢到我脸上了,没什么要紧。” 范进笑着拉着张舜卿的手,一路走进小书斋,张舜卿拿了药棉为范进擦药,边擦边道:“太子骑 你,你骑他娘,倒也算公道。那位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郑蝉手头有准,这人醒不过来了,无非是苦熬时间。我们两个商量好了,两年之内让他死就是了。” “太皇太后如果知道,可是饶不了你。” “她能知道才有鬼?如今宫里,还有几个她的人?”范进冷笑一声,“老泰山和我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居然想要动我岳父?我不动他才怪!” “可是如今这位,我看着还不如那位小时候呢。” “小孩子要有点耐心的。慢慢来就是了,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 “太子如此顽劣,你就不生气?” “说不生气也是假的,不过总归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忍了吧。” 张舜卿的手上加力,范进只好不住喊疼,张舜卿低声道:“你简直胆大包天,不光是太子,我问你,永宁长公主肚子里那个到底姓什么?我已经问清楚了,梁邦瑞有肺痨,不能和公主行夫妻事,未曾同房人就死了,长公主因何有孕?” “当时是感觉公主可怜,后来是感觉万历可恨,再后来便是打点了管事嬷嬷……不过长公主很开心啊,跟我想的完全不同。” 张舜卿无奈地看了丈夫一眼,知道自己虽然号称范家太上家主,唯独在这件事上管不住夫君。何况如今的自己对比范进,其实已经没了多少优势。到底是张家提携范进,还是张家靠范进支撑门户,都很难说。当日万历要对你自己家下手时,如果不是自己的丈夫出面弥缝,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收场。当下,如果不是范进每年抽两个月出塞,大明和蒙古之间,又哪能如此太平? 如果说当年的婚姻是自己下嫁,如今两人的高低可是难说的很。毕竟大明未来的皇帝,草原未来的可汗,都是自己丈夫的骨肉。在大员岛,还有位小岛主。自己这个宰相千金的光环,其实现在已经褪色了好多。好在这些年下来,两人既像夫妻又如知己,两人的感情反倒是越来越深厚,彼此谁也离不开谁,乃至范进每次外出都要带上夫人同行。 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范进道:“郑蝉过几天会请你入宫,帮她处理公务。她的才具你也知道,和人斗心眼还凑合,管理朝政完全不在行,得要你帮她。” “怕不是把我占住,好去偷我的相公!到时候我去处理朝政,你们两个在一边胡天胡地。”张舜卿恨恨道。 范进微笑道:“别那么说啊,真的是让你帮忙。你不是一直想做女宰相么?这次终于有机会了。这个小皇帝由我教,保证让他不会像万历那般恋栈权位。这个天下的权柄,还是要在娘子手中。” “明明是你手里!” “你我之间,又有必要分彼此么?” 张舜卿听得欣喜,靠在范进怀里,与他立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心中只剩了甜蜜。 未来的时光还很长,路上还有着无数艰难险阻,不知多少难关等着他们。一如大明这条千疮百孔的大船,虽然坚固,但已经伤痕累累,修补裱糊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力气。但是只要夫妻两人同心协力,这一切就都算不得什么。 忽然张舜卿道:“退思,我今天想吃猪大肠了。” “你怎么会喜欢那种东西?” “因为这是退思当年最喜欢的佳肴啊。今日富贵,不能忘本,胡氏这些年……也不容易。” “嗯好吧,一切都听你的,走,回家吃猪大肠去!” 正文卷 完本感言 相信读者看过上一章应该想到了:范进的平凡生活一书,完本了。 当然,这个词也可以读作另外的发音,不辩解,因为无意义。各位也许不满意,认为这个结局没交代的事情太多,对这一点我也不想否认。 很多线头没有理,比如金玉奴棒打洪大安,比如简瘦梅妻子的线,比如沈三(她是女扮男装,在扬州报仇后,会被范进吃掉。)再比如后期范进和万历的反目,郑蝉的第一个男人以及孩子的生父都是范进,以及最后阶段范进对万历的反击,大员的经营等等,都是坑。按照正常的设计,应该还有二百万的体量。 简单说一下后面的大纲。就是范进推行新法,去扬州打翻了宋家为代表的部分徽商,用盐商的利益收买晋商,但是又用自己的晒盐法,广东的粤盐取代淮北盐。宋瑾与徽籍官员合作,成了徽籍官员的代言人,经营粤盐。宋国富那本威胁百官的账簿,则被范进焚毁。宋家父子身亡,沈三女扮男装的身份被范进揭穿随后被吃掉,之后就以以男变女的方式上报,做了范家的私宠。 扬州之后,则是陕西、辽东的攻略。哱拜归顺不久,被范进寻了罪名斩首。边地的将门也做了改变,就是九边大调度,加强了军粮的控制,让将领不具备据地称王的能力。 扶桑朝鲜战争会爆发,在林海珊的水师帮助下,扶桑吃了大亏,被迫谈和。范进作为李朝大救星,展开了拯救高丽美女之旅。 总之,大概情节就是这样,算是大纲遁?不过我认为,还是把人的事交代清楚了就好,至于事情……并不重要。希望没让大家失望。 至于为什么没填上,两方面原因。 一,工作太忙。新工作的忙不是体力上,而是脑力上。每天工作消耗脑力过多,已经没有太多精力投入到作品上,一般就是晚上11点睡,早上5点半左右起,然后写作到7点半左右,一早晨码一章,尽量不断更。说实话,身体扛不住,所以只能选择山西副本迅速收尾后完本 二,个人的选择。个人写书,想的是营造一个时代,写出笔下那个时代的风貌,就是让自己笔下的主人公变成古代画卷中的一个形象,不是去把时代魔改。这样写书,需要的是足够知识积累,到了新公司后,认识了一堆牛人,饭后发现自己是个菜鸡,需要补的知识还差很多的事实。所以想要去充电,多看一些书,多阅读。所以暂时停笔,努力学习,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学到些东西,然后再回来,用更好的东西回馈读者。 至于这本书,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个非常正常。任何一部网文,都应该是如此。比如一些销售成绩很好的书,我也不喜欢。反过来,一些成绩不好的书,我却非常痴迷。这不是说为了跟人对着干,而是阅读是非常私人的事,与他人无关,所以没必要求同也没必要解释。我写的,就是我想写的东西,如是而已。 曾经有人说过,如果这本书换一个方式,成绩会更好。说话的朋友,算是领域里的权威,说话很有见地,我也认可。但是我只想说,我不喜欢。范进这本书的写作目的,就是不想跟风。比如明朝网文里的文官误国论。这种论点因某部网文发轫,制造精神阉党无数,虽然不能逆转这种印象,但至少留个证据,让人知道不是所有网文写手都这么头昏。一个王朝的崩溃,有若干问题,把问题归咎于文官,是最无理性的手段。一个封建王朝要想正常运转,就必须依靠文官管理,吹捧武夫,五代十国弑君如杀鸡之事就在眼前,至于吹捧阉党,这纯粹是智力问题,无法考究。至于九千岁收税等等,则纯粹是不读书的过失。 明朝的灭亡,简单归咎于收税,只是甩锅。从万历的矿税到天启的横征暴敛,结果都是对国家经济的破坏,让普通人对于国家的好感清零,还继续那么做,只能说蠢。当然,如果一开始就是惦记彻底废除封建制度,那就另说。 所以,这本书范进做的,就是在保证体制不变大前提下,以不破坏社会为目的,维持稳定为前提,所做的努力,其目的就是让人能够保持嘉隆以来的生活状态,可以随便僭服,伎女可以穿蟒袍,妇人非大红不穿,男人穿靴子不用担心被砍掉双脚,如是而已。如果能接受最好,如果接受不了,那就各自保留意见。 天涯未远,江湖再见。 愿众位读者生活幸福,万事如意。感谢各位的支持。如果我开了新书,还希望各位能够持续关注。 以上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53.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