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纵兵夺鼎> 夺鹿侯 正文 第一章 中平四年 离开辽东许多年,燕北终于知道。 那些在天下大乱后以各式各样姿态粉墨登场的人物,他们最后的结局有悲有欢,但在一切乱象初现倪端的时候,无论他们抱着是哪一种政治理想,武夫也好士人也罢,高阀亦或寒门,到底,头脑里想的皆是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 在燕北很小的时候,身上总用幽州的皮子裹得严严实实,骑在主人家的母羊背上,攥着长长的木棍追赶塞北草原上成群结队的野马群。 母亲在世总说,要他记住那个在她并不悠长的岁月中最深刻的记忆,她说这些东西往往昭示着一个人未来的命运。 三年前,燕北以边地盗马贼的身份跻身于时代的大潮中,成为一名手握五十名士卒的叛军屯长。 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等待他的这个天下,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会发生怎样的风云变幻。 因为那年是公元一百八十四,后汉中平元年。 史称,黄巾之乱。 大贤良师在世时,总是告诫信徒,人生在世要多做好事,多做善事。 可当他们的宗教成了军队,亲善慈祥的大贤良师被人称作天公将军,当他们助人不求回报的信徒成为战士? 他们将这世上所有的坏事都做绝了。 人们坚信一件事,笃定到可以为此放弃希望。但到头来发现事与愿违……这世上再没什么比坚定的信仰崩塌更令人崩溃的事。 …… 幽州,涿郡,范阳县城外。 燕北将手里的锄头递给随同的佃户,取过奴仆奉上的麻巾擦拭了额头的汗水,抬手遮住额头望了望初春的太阳与周围一望无际的农田,走到田垄上翻身跨骏马,随着清脆的马銮铃一路奔向庄园。 与幽州边军战马同等规格的骏马四蹄生风,马上的燕北黑亮的长发随意挽在肩头,微张的鹰目下英挺的鼻梁与狭长单薄的嘴唇汇成一副耐看而野心勃勃的面孔,远远看去定会被人认为是幽州大氏的公子,最不济也是乡绅豪强出身。 这一年燕北二十岁,如果他不说,再没人会拿他当成马夫的儿子,尽管这个幽州偏远地带的年轻豪族有着一手令人羡慕的相马功夫。 但他从未瞧不起自己的出身,恰恰相反,他很感激有一个马夫父亲,使他明白生活的艰难。 他的老师张角在世时总说,人们要去做善事,然后努力生活,这也是他在拥有两百亩良田之后仍旧偶尔下地与佃户一同劳作的原因。 现在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用双手换来的……哪怕手段并不干净。 他的庄子坐落于范阳城西四十里,这里远离城郭,与其说是庄园倒不如说是一座小型邬堡。一丈高的围墙四百步见方,墙上与四个拐角搭着八座了望塔,看上去与一般大户人家无异。 自黄巾起义后,豪强大户纷纷在自己所掌握的土地上建起邬堡自守,这种小型防御建筑几乎在两年内席卷了整个天下。当他追随大贤良师时,就曾参与攻破过两座这样的邬堡……易守难攻,百十庄客提着猎弓便能防备千余黄巾道徒的进攻,这种简易的防御设施令燕北印象深刻。 一骑白马与两个一路小跑随从的身影在邬堡外显现出时,堡内的从人早已打开大门,迎接他们的主人回还。 燕北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从人,就着堡中的井水洗净身子换了身干净的麻布衣,正从侧室出来,便见到邬堡的大门开启,三匹幽州战马奔驰而入,健硕的游侠儿装扮的男人翻身下马,带着戾气扔下马鞭问明了他的去处,径自迈着大步走来。 伴着走路带出的风声,三人腰间的刀剑与皮甲相碰带出闷响。 “二郎……”为首的是个豪迈的幽州男儿,长着满下巴的蓬乱胡须,此时却英雄气短地叹了口气,“从乌桓运来的马,被幽州边军扣下了。” 燕北点头,微闭了一下眼睛,抬手揉了揉额头,挥手叫来一个从人说道:“备礼去县府请县尊,不……请陈主簿明晚前来赴宴,就说新得了二斤桃县酒,请主簿来尝尝。” 范阳县主簿姓陈,无他缺点,唯一贪酒,而冀州桃县以衡水酿酒天下闻名,朝廷自汉和帝起多次禁酒的原因都是冀州酿酒卖得太好,对粮食消耗过大。 “我们先探一探县中的口风。”燕北带着三人前往主厅落座,自有从人奉上温汤,“阿义,你们一路奔马而回,先歇歇,损些马匹当不得大事,不必因此心焦。” 被称作阿义的豪迈青年名叫王义,是燕北幼时的邻居,他的父亲是个铁匠,二人出身相仿,自幼便在一同玩耍,后来燕北的长辈害了瘟疫,也多亏王义父母照顾他们兄弟三人,这种情况一直到五年前燕北的兄长追随太平道才出现变化。 “三郎昨日托人传来口信,也在今日回还,我们且等等他,再作打算。” 燕北弟兄三人,兄长燕南死在中平元年的冀州战场上,他捡了条性命回来,三弟燕东则因年龄较小没有参与那场波及天下的战乱,如今掌管着燕北在幽州渔阳走私盐铁的生意。 燕氏邬堡中养了二十多匹战马,十几个奴仆,还有二十几个当年从冀州战场上逃出来的黄巾老卒,单单这两百亩良田是养活不了他们的……这些年燕北为了重建他们的生活,一伙人做过草原上的流寇,也当过私铸铜钱的亡命徒,最终依靠着走私乌桓与鲜卑的骏马卖入中原与走私渔阳的盐铁获利颇丰。 如今这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产业已经成了燕氏邬堡的主要钱财来源。 “此次战马被扣,于我等不过损失小利罢了。”燕北好整以暇地像个士人一般跪坐在几案之后,见王义连着牛饮两碗温汤仍旧将陶碗在几案上磕得哐哐作响,笑着安慰道:“前些日子我听人说凉州那边羌蛮之乱愈演愈烈,朝廷可不会坐视不管,也就这两年定会发兵讨伐,到时战事一定,战马的生意……嘿嘿,也就做到头儿咯。” 燕北这几年依靠着战马赚了不少钱,自是对这类信息极为挂心。战马本不过万钱一匹,到了近几年因各地动乱,粮价、铁价、马价跟着飞涨,当朝皇帝昏庸,喜好将大好战马困于宫廷观赏,致使前几年一匹宝马可达数十金乃至百金难求,燕北料定待到局势稳定,马价必将回落。 此时抽身,也算大好时机! 就在此时,从人恭敬地叩响厅门说道:“小郎君回来了。” 燕氏邬堡称燕北为郎君或家主,他连婚都未成,自然也没有儿子,所谓的小郎君便是他的弟弟,在渔阳郡疏通盐铁关系的三弟燕东。 “兄长,我回来了。” 伴着底气不足的问好,一个面容与燕北有几分相似却健壮几分的青年迈步入厅,见到王义也在,笑着向两位兄长问好,随后坐在几案下摒去仆从,这才小声地对二人说道:“兄长,渔阳的盐铁,怕是做不成了!” “什么?”如果说骏马生意做不下去对燕北没有丝毫影响的话,在这种情况下盐铁生意如果也做不下去,那无疑会对燕氏造成极大的打击。“怎么回事,渔阳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仅仅依靠二百亩良田,一年到头产的粟米也就刚刚够邬堡人马食用与来年的新粮,若想要日子蒸蒸日上,那岂不是又要走回头路,做那亡命徒? “兄长,不是渔阳,而是州府的事。”燕东长叹口气,满脸的惋惜说道:“如今的幽州刺史名为陶谦,丹阳老兵出身,黄巾之乱时大放光彩,我听人说他在马上的武勋可要强过治政……兄长你也是知道他的吧?到任一年整饬官吏,将咱们在渔阳相熟的官吏全罢免了,如今又命州郡搜寻黄巾余党,我看我们这两年就什么都别做了……” 燕东的话没有说完,虽然他没参与过黄巾之乱,但他可知道黄巾余党意味着什么……远的不说,就在燕氏邬里就有超过二十个黄巾余党,还都是他兄长从前的旧部,他们是当年冀州战场上的一伙逃卒,而他的兄长就是他们的首领! 而燕北的脸色,早在弟弟提起陶谦这个名字时便变了颜色,至于什么罢免渔阳盐铁或是搜寻黄巾余党他都没有记在心上。 多少个午夜梦回,那些锋利明亮的长矛像闪电般撕碎他的美梦,汉军铁骑踏碎他们阵线的恐怖始终紧紧跟随着他,而他的兄长也死在那场战斗当中,他当然记得那群来自丹阳的汉军首领名字叫什么! 你问他知不知道陶谦? 他当然知道,冀州战场上燕北与陶谦最接近时只有一杆长矛的距离,他兄长的尸首压在他的身上,而陶谦穿过兄长身躯的长矛在他胸口留下一个可怕的疤痕! 兄长死于谁手,他从未对三弟说过,他曾以为自己会带着这个仇恨走入坟墓。 “住口!”燕北眯起眼睛,充满力量的手掌拍在几案上吓得燕东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燕北那双好似鹰眸的眼睛扫过王义与燕东的脸,“你们记住,燕氏邬堡都是正经商贾,我们可以与贩过战马,也可以走私盐铁,但是黄巾余党……绝无关系,明白吗?” 他曾发誓要带领旧部重建生活,遗忘掉那些扬刀攻略郡县屠杀百姓的记忆,绝口不提曾经血与火的中平元年。 但是遗忘过去,意味着也要连同过去的仇恨一起遗忘吗? 燕北闪烁着凶光的眸子里,带着些许迟疑。 正文 第二章 做些大事 这是中平四年三月。 燕北在范阳城西燕氏邬宴请县中主簿,以冀州桃县衡水酒宴客,宾主尽欢,遣其弟与家仆乘骑送陈主簿归范阳城。 当晚燕北在邬堡大门之外望着远去的客人背影,脸上阴晴不定。 这样的人,在燕北回到幽州开始就决定了自己要接近的人,以重金收买功曹、主簿。功曹主记载功勋,主簿则主书记职责,他们的官秩低,又不是一县主官,相对更容易接近,也就更容易收买。 而他们所掌握的消息,并不比县尊少到哪里去。 就比如,陈主簿饮酒时随意说出的一番话,已经在燕北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位于大汉西北的凉州,以北宫伯玉、王国两羌胡酋长,宋健、宋扬两汉人豪强兄弟,韩遂、边章两凉州本土士人为首的羌乱愈演愈烈。 就在今年开春两个月前,凉州刺史耿鄙集结六郡兵马对叛军发起反击,先是陇西郡太守李相如造反加入叛军,大军行至陇西郡狄道时,名叫马腾的汉军司马又率领大部军士倒戈,兵乱中杀死了凉州刺史耿鄙与贪名远播的治中程球,随后马腾率部加入王国为首的西羌叛军。 这已经是自中平元年凉州叛乱起被杀的第二任凉州刺史。 这些事情表面上和燕北没有任何关系,但事实上很快就要与他有关系了。 因为凉州兵乱,汉帝刘宏打算再度对凉州用兵,陈主簿说,朝廷召幽州刺史陶谦入朝为议郎,以议军事的诏令已发。最多一月,陶谦便要卸任刺史回洛阳。陈主簿还以好友的身份告诉燕北,最近半年不要再参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一切都待下任刺史尘埃落定再说。 于是,第二日起,燕氏邬堡便不再有骑从奔出,而是每日都有来自各地的骑手商贾归还,收拢了所有的部署。 至此,冀州的马商少了一个优秀的供马商,塞北少了一个部下凶悍的马贼团,渔阳郡的官营盐铁则少了一个强有力的走私竞争对手。 但范阳城外并没有因此事多出一个安于享乐的富家翁。 为燕氏跑腿的商贾与帮闲、渔阳方面为上下打点的能手、甚至就连燕氏邬堡中的那些奴仆,统统都被重金遣散。 整个燕氏邬堡,只留下了二十个曾经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 “兄长,我燕氏遣散渔阳的人也就罢了,那些商贾与帮闲可都是帮衬了我等数年的老人了,怎么连他们也都遣散了?”燕东不懂,只是看着兄长每日天光泛白便带着那些旧部老卒在邬堡里拿着木质的刀剑棍棒呼来喝去,他实在不懂,半个月后终于忍不住了,叫停了操练的兄长问道:“燕氏自马奴至今,良田二百亩,屹立一县之地,县中长吏为座上客,豪绅乡老皆往来……兄长你功不可没,可怎么到这时候,反倒连家仆都遣散了呢?” 有些话,燕东在心里没说,他一直看不上这些除兄长之外的黄巾旧部,一开始被兄长带回来,直到现在始终都是在家里白吃白喝,有兄长照顾一点活计也不做……如今兄长可好,遣散了除了能在田亩干活的佃户,能给家里干活的所有人! 燕东不知道这些黄巾老卒在曾经的战场上为兄长做过什么,但他知道现在的燕氏不需要这些亡命之徒,他们已经是平民百姓中的大人物了,还要干嘛呢? 这些怨言还是小的,毕竟这家业尽是兄长一人在这两年里置办出来的,他不过是打个下手,即便是有意见也轮不到他说,所以他不说。 最让燕东无法忍受的,就算无论兄长还是王义,都明明有事瞒着他还一副一切都好端端的样子……好端端的怎么又舞枪弄棒,好端端的怎么能遣散家仆,好端端的怎么会杀羊做肉脯,好端端的怎么要托人从渔阳郡订购刀剑皮甲! 这种感觉就像三年前兄长跨刀离去之前,两位兄长总是结伴出门,留他一人在辽东老家。 “小三怎么今天这么大火气?”邬堡中间空地上,黄巾老卒还在相互捉对搏斗着,燕北面对三弟带着责问的语气毫不见怪,轻轻推开以长杆格挡着他木刀的王义,抬起胳膊擦拭满脸的汗水,带着笑容看了燕东好半晌,才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点头说道:“小三长大了,好一个英俊郎君!” 燕氏兄弟的身量都不低,燕北身高早已定型在七尺八寸,而三弟比他小上三岁,如今却也已有七尺七寸,将来一定会比他还要威猛。 两兄弟的脸庞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燕北的脸庞棱角分明,而三弟更圆润些。同样的身材,燕北全身都是腱子肉,几乎找不到什么肥肉,而三弟的身上就要柔和的多,虽然也有习武,却匀称的很。 燕北错过了长身体时最好的时段,他这一身肌肉都是数次出生入死换来的,老三则不是。 燕东被兄长说蒙了,怎么会从遣散家仆说到他长大了。可兄长越是这么说,他就越害怕啊! “来小三,别站着,坐。”燕北可不在乎地上都是黄土,带着汗的手臂便轻飘飘地拍在三弟身上的绢布袍上,拿自己的麻布衣服往地上一铺便拉着三弟坐在地上,看着远处的缓缓下落的夕阳笑道:“小三还记不记得以前在塞北,乌桓人的部落里我们偷马?” “哪一次?”燕东上过县学,跟幽州的老先生学过些经学典籍,内心里总觉得这么席地而坐谈论兄长从前偷马的事情有些不雅,但想起那时的事情还是泛起笑容,“是不是我在草原上睡着了,你和兄长牵来六匹花斑马?” “哈哈哈,对,就算那次,乌桓骑兵在后面追,大哥一把捞起你丢在马上就跑,你二哥我一人控三马反倒跑在了前头!”他们深入过许多次乌桓或是鲜卑腹地,但只有那一次最激动人心,燕北想到都会笑出声来,“我们跑了四十里,马都累出白沫了,才甩开了那些乌桓人,因为那六匹马大哥肩膀还被射了一箭,但后来整整一年,我们日日都有肉汤喝!” “不是啊兄长,你记错了,是我们顿顿都有肉吃。”老三转过头,看着兄长脸上的笑容,十分认真地说道:“从那以后,我们顿顿吃的都有肉,别看我那时候才十二,记这事最清了,就在那年上的县学,你和大哥每天都给我送肉吃……” 说着,燕东对上燕北藏着掖着的眼神,愣住了,看着二哥的脸说不出话来。 他在县学吃肉,他的两个穷哥哥在家喝煮肉的汤! 燕北咬了咬牙,他只是想说些高兴事,怎么……他笑了笑,拍着三弟的肩膀说道:“哥哥把家里商贾都遣散了,以后燕氏不贩马了,也不倒卖盐铁,作奸犯科违法乱纪的事情,燕氏都不做了,知道了吗?看看现在的你?” “哥没读过书,有时你说那些拗口的话哥都听不懂。别看哥比你力气大,但可没你壮,你是读书……你是吃肉长大的。”燕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士农工商怎么只有士人才能顿顿吃肉,但燕东你记住,你是吃肉长大的,就是上等人!” “哥要走了,就像从前一样,你要把家看好,你什么都不用做……二百亩良田,哥给你留两个护卫,回头你再去人牙子市上买几个干净勤快的奴仆,做不得大富大贵,但一辈子衣食无忧。”燕北看着柔和的夕阳,规划着燕氏未来的蓝图,“哥常怪,怪这世道,怎么把出身看得那么重。但现在你长大了,长成了哥最想要的模样,出口成章,家底干净!” 燕东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脱口而出:“兄长你为何要走!” 很多的谜题在这个时候揭开,他猜的没错,燕北就是要走,才遣散了那些底子不干净的人! 接着,他就看见燕北指了指胸膛上由腹部到胸口可怕的伤疤,三年前兄长带刀离去,两年前他带着众人打马而还,除了少了大兄之外好像什么都没变,唯一多了这道伤疤。 “兄长找到当年刺我这一矛的仇人了,我要去报仇。” 燕北轻轻笑,这道伤疤是长矛锋刃划过的痕迹,当年他的部属散尽,到处汉军铁蹄轰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陶谦的长矛带着兄长与自己拖行数步,长矛将兄长整个胸腔撕裂,却无法报仇。 “兄长,仇人是谁,我随你去!” 燕东早就想知道究竟是谁刺了兄长这一下,更想知道是谁杀了大兄,但二兄始终都不告诉他。 “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在我走后,如果报仇成功,你会知道。如果不成功,你也不必为我报仇。”燕北的笑容豪迈,长身而起指着三弟说道:“官府即便追查,他们找你也没用,你在邬堡里读书,兄长还有些余钱都留给你,将来娶上几房美妇,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将会是个士人!到时候燕氏才是真正的燕氏!我燕北的家族,将来会被人称作涿郡燕氏!” “这些黄巾老卒,我都会一并带走。”燕北畅快地大笑,拍手对邬堡中央十几个黄巾老卒说道:“兄弟们,蛰伏两年,贩马运盐,早没意思了吧?” 黄巾老卒哄然而笑,王义朗声叫好道:“燕渠帅?” “哈哈,没错,就是燕渠帅!” 燕北听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名字,长啸一声,或许这两年始终都不是真实的他,但是现在的他,释放天性。 “不贩马了!弟兄们,老子带你们去做大事!” 正文 第三章 刺杀陶谦 中平四年五月下旬。 幽州战马披挂鞍鞯,幽冀好汉配刀盾。 封好的羊肉脯混着粗盐粒塞满整整马臀囊,一十九骑自燕氏邬打马而走。 燕东立在邬堡门口,看着兄长一路离去,久久不还。 涿郡是个好地方,这里位于幽州最西南,西走百里路程便是州境,不过要想从州治蓟县前往皇都洛阳,最好走的路有三条,而这三条路都要经过幽州名叫涿县的地方。 涿县,不必多说,刘备刘玄德的家乡,不过刘备现在可不在涿县。前些时候,因义勇击黄巾有功初任安喜县尉的刘备因无法忍受督邮索贿,而将郡中派去督查地方的督邮绑在树上狠抽了一顿,弃官而逃,一时传为妙谈。 这也是这个时代,刘玄德这个名字以一种分外刚烈的姿态第一次撞入天下人的耳中。 几乎不必考虑,陶谦要前往洛阳,就必经涿县,而要想从幽州治所蓟县前往涿县,只有一条长达一百余里的路……也就是陶谦的必经之路。 在这条必经之路上,有个地方叫良乡,良乡以北有条河,为巨马河支流,在更远古的春秋时期被称作涞水。 燕北当即便决定要在巨马河伏击陶谦! 策马立于良乡北面的山坡上,燕北望着滔滔的巨马河,没有回头问道:“你想清楚了,你可以不跟我的。” 王义正聚精会神地望着巨流河,听到说话猛然问道:“啊?我在想,咱们真要在这伏击陶谦?” “对,就要在这!”燕北虽然没读过什么兵书,但他见过声势浩大的黄巾军在冀州湡水野河被以少击多的汉军杀得一败涂地,“大贤良师把这叫做半渡而击,意思就是过河的时候敌人可进可退,如果是大军渡河,则可将敌人分于两岸,若是过桥,则是狭路相逢。” “无论哪一种,都是打生不打死,只要不封死敌人的退路,有人逃跑了,敌人的军势便弱了。”燕北摇了摇头,面带厉色地说道:“但我们不要活口,必须一个不留地杀光他们。” 王义点了点头,深吸了口气,问道:“你打算怎么打,打完之后,我们怎么去冀州?” 在定下伏击之前,王义便与燕北聊过之后的出路,幽州绝对不能待了,燕北也不希望将这种祸事引到三弟身上,哪怕他自己亡命天涯都好,至少给燕氏留下了一个好家业,为将来的侄子留下一个好出身。 后来他们便想到了王义身上,王义有个偏远兄长名叫王政,人在中山国做军侯,手下掌管六百郡国兵,到时候他们便去投奔王政。 大不了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小时候骑羊穿皮拿杆子,长大了策马穿甲持矛! “如果一个不留地杀光他们,咱们就地埋个干净,没十天半个月没人能找到他,把随行携带的兵甲财宝掠去,北上塞外卖给乌桓人,换了宝马财货到时送与你兄长上下打点,也好为咱们兄弟搏个好出身。”燕北望着奔流滔滔眯起眼睛筹划道:“若是走漏了风声?咱们就弃了马匹,将它们用绳子绑到一起赶往北方,咱们则顺着巨流河向南逃,跑出五十里劫艘船,直走青州。” 王义祖上三代都是边军,马上功夫不错,但要他筹划这些东西显然非常困难,好在有燕北这样头脑好使的人,当下猛点头说道:“到时候就照你说的做!” 燕北别的不行,马上功夫和策划逃跑的本事绝对没说的,当年一路带着六十多个黄巾逃卒一路从冀州逃回幽州,最后有二十多个走到他辽东老家,路上什么没经历过?汉军的围追堵截那就是小菜一碟。 “对,咱面里面你、我、姜晋的武艺最好,看到河上那条桥没有?”燕北指着巨马河上那座宽数丈的木桥说道:“到时候等他们一上桥,我率十个好手从正面冲击他们,陶谦手底下亲随应该都是见过血的汉子,不过也不会比咱们强太多,如果出现溃退,我便能杀败他们。” 姜晋是黄巾老卒中少有的好手,武艺高强,因为本身就是蓟县人士,此时带两名骑手沿途北上,查探刺史回洛阳携带的随从与仪仗。 “你与姜晋,带上剩下的六个兄弟,埋伏在北岸的林子里,就那里见到了吧。”燕北指着对岸不远处的密林说道:“到时这边喊杀声一起,你们便伺机而动,如果有逃兵,你们便仗着马快杀了他们,如果没有逃兵,便从桥后面包抄过来,前后夹击!陶谦一介六百石刺史卸任,回去当京官议郎,随行人员应该除了家眷没多少人。” 燕北这么说着,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万一涿郡太守犯个浑,驱驰几百个郡兵沿途护送,他也没办法。 接下来三天,燕北等人就像一伙流民般地在良乡以北的山林间住下,王义还卸去皮甲跑了一趟良乡,在集市上买了些干粮与幽地烈酒,用来果腹与了却腹中馋虫……饮水就太好说了,巨流河到处都是最不缺的就是水。 他们在等待姜晋的消息。 第三日,姜晋三人疾驰而回,这个年轻但体态雄健的幽州汉子一见到燕北便翻身下马,面带喜色地拱手笑道:“燕渠帅,陶谦老贼的车驾已经在路上出发了,家眷、随从共三十余人,不过其中一半都是奴仆与女眷,武士只有十二名,一个穿两当铠的亲卫,剩下的都只是皮甲步行……而且,随行有好几个大箱子。” 说到后面,姜晋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在他看来,一任刺史从幽州带往洛阳的,当然要是在洛阳购置宅院的金银珠宝! “先别说那些,十二名武士,只有一个骑手有铁两当铠?这事已经成一半了!”燕北脸上带着喜意,以拳击掌问道:“他们还有多久过来?” 姜晋想了想说道:“我回来时他们启程,步卒前行很慢,现在可能才走到广元城,大概明日傍晚能够到达!” “好!让弟兄们今晚吃饱喝足,明天咱们干大事!” 在燕北眼中,这是为兄、为己复仇,但这些黄巾老卒并没有为此拼命的义务,这一切都只因他这两年的恩义……不过这都不重要了,过了明日,他们就要重新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一起刺杀朝廷刺史?分也分不开! 陶谦比燕北想象中来得晚了些。 燕北在林中直等候到次日傍晚,王义与姜晋早已埋伏在对岸的林中,官道上仍旧没有陶谦一行人的身影,就在燕北内心焦急地快等不下去,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鲜衣怒马的车队才从林间向着巨马河的木桥缓缓走来。 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姜晋回来时言语中对陶谦行李的贪婪,也明白为何陶谦一行人走得如此之慢。 整整七个大箱子,被家奴以推车推着走在官道上,与行军打仗时押送粮草的民夫运粮时如出一辙。 这里面如果用来装钱,那得装多少钱? 大敌当前,这种事只在燕北头脑中闪了一瞬,眨眼便解下缰绳,自马臀囊中拿出酒壶。 他们可不是什么正规汉军,也没那些军律,有的只是满腔的热血与拼不死的命……这种时候,怎能不饮酒? “兄弟,干了这壶酒!” 树林间,燕北翻身上马,提起酒壶仰头向口中灌去,烈酒入喉似小刀刮嗓,却令人豪气顿生,“活下来,不分贵贱,生死兄弟,我带你们去冀州搏个好出身,我的好儿郎,上马!” “上马!” 陶酒壶浇灌而下,十个马背上长大的幽州好汉饮得酣畅淋漓,十一个陶酒壶摔在黄土地上稀碎,黄巾老卒胡须上沾着的酒液还未擦拭,刀剑便已出鞘,伴着塞外骑兵奔驰时才有的呼哨怪叫声,燕北扬刀怒吼而出。 风尘狼烟,尽在马蹄之下! “杀啊!” 幽州刺史陶谦的车队,此时堪堪走上木桥三分之一,便见林间陡然浮起大片扬尘,伴着喊杀之声数名贼骑扬刀,夹裹着奔腾杀气滚滚而来。 一时间就连追随陶谦奋战多年骑在马上的护卫都愣住了,在幽州地界上打劫幽州刺史的车队? 哪里来的贼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在这个时候,谁都想不到有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更想不到贼人的目的并非劫财,而是要取命! “前往贼人驻马,陶某所携多为书籍,若为求财,陶某可将仅有家当奉上……否则兵戎相见!”此时的陶谦可不是后来徐州老的不像样子的陶使君,如今尽管上了年岁,可就在两年前还策马上阵与西北的羌人打过一场硬仗,正经丹阳老兵杀出来的威风,经历几多战阵,当即手扶车辕喝道:“妇孺避于车上,曹宏,命家仆与亲兵列阵迎敌!” 名叫曹宏的亲兵高喊传令,家兵匆忙列阵。 这是陶谦临敌时的策略,贼骑杀来威风,若听了他前半句停下,士气便要被扼住,同时给他的部下时间列阵,以步卒抗骑兵! 可奈何,敌骑根本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名叫曹宏的亲卫尚在传令,方才将陶谦的家眷聚在车马结阵当中保护起来,那面容桀骜的青年贼首便已仗着马快疾驰而来,曹宏连忙抽刀格挡。 一匹黑马,一头黑发,风驰如电,那伸展右臂紧紧攥着的环刀猛然突出,绕过曹宏上抬出鞘的刀兵直直朝着他扣着兜鍪的首级袭斩而去。 寒光闪过,环刀饮血,曹宏好大一颗头颅迎风而起,鲜血自脖颈断口激射而出。 “陶谦老儿,纳命!” 贼首之后,十骑轰踏而来! 正文 第四章 大河滔滔 自春秋战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幽冀二州便有骑射传统,燕赵之地自古多豪杰。 朝廷征战,多征募凉并之勇士,以其弓马之力聚集精兵,而幽冀二州,则时常被人所忽视。 但这绝非因为凉州骑兵就强,幽冀军卒便弱。而是因为并凉之地多为外族,而幽冀之地尽为汉儿的远古。 曹宏追随陶谦数年,平过中原黄巾乱,讨过凉州羌人叛,虽说其绝非什么英勇智谋之士,但能做到陶谦选中的护卫,也不是单凭运气就可以说明的。 他有他的本事在……只不过,尚未能有丝毫表露,便为依仗快马的匪首一刀枭首。 陶谦眼中的匪首,正是燕北! 燕北没有其他想法,他只知道将是兵的胆,既然为胆,便要摧其坚,夺其魁,以壮声势! 前一刻的曹宏还昂首挺身于马背之上代替陶谦发号施令,下一刻便已然身首异处,这种情形对陶谦麾下那剩下十一名武士内心震怖可想而知。 燕北的环刀在掌中翻了一下手腕,卸去劈砍的冲击,紧接着便伏低身子,环刀横栏而出,直奔错马之后的陶谦亲卫。 乒! 环刀被一名丹阳武士以兵刃格挡,震得燕北虎口生疼,尽管没能再建功勋,奔驰的骏马却一脚踏在另一名丹阳武士的脚上,骨裂声陡然混着马蹄砸落在木桥上浑厚声音响起。 接着,受伤丹阳兵的惨叫声,车马阵势中家眷目睹曹宏身首异处的哭喊声,黄巾余党冲锋的叫喊与厮杀声响成一片。 仿佛……令人置身三年前的冀州战场! 燕北骏马踏阵而过,黄巾骑兵紧随其后突出而来,在陶谦的车阵中溅起道道血光。 他的身后是七扭八歪的车阵,而在他面前,树林起扬尘,数骑轰踏而出,为首姜晋策马扬刀,头系黄色巾带迎风带起近尺长,迎风猎猎。 骑兵对抗步卒,本就有着先天优势,在汉律明令禁止吏民私藏弓弩的时代,对上同样英勇的骑兵,就算是陶谦的丹阳乡党也不会捡到丝毫好处,唯有死战方可赢得生路。 这道理陶谦自然明白,在曹宏被燕北一刀枭首之际他便已经知道此次的对手只怕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对付,当即扶辕怒喝:“丹阳兵,唯有死战!” 伴着陶谦的吼声,仿佛令这些丹阳男儿捡回了曾经的胆气,急忙从纷乱中互为攻守,纷纷转头面东,防备贼人的再次袭击。 可就在这时,却令他们看到令人万念俱灰的一幕。 燕北拨马回头,扬起环刀对着桥上的车阵喝道:“杀光他们!” 没有什么咬文嚼字的鼓舞士气,策马奔过燕北身旁的姜晋与王义根本没有一丝停留,凭着精湛的马术便引领身后六骑自东向西杀了过去。 眼看着姜晋与王义奔着车阵奔踏杀来,陶谦亡魂大冒,急忙从车辕上跳下,自曹宏尸身的腰上抽出厚重的六面汉剑,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听着身后极近的马蹄声,抽出汉剑的陶谦没有一丝犹豫,凭着征战沙场十余年的丰富经验看都不看地便手双持剑旋身向后斩去。 乓! 兵刃交击,尽管姜晋的环刀人借马力,可陶谦也是双手持剑何况一个旋身将腿腰之力合成一线,猛地劈斩在他的刀刃上。 伴着金石之音,姜晋持刀的虎口刹那被崩裂,整个身子都险些被这一剑劈下马去,幸亏人拽着缰绳,牵动坐骑人立而起,发出‘唏律律’地哀鸣。 扼住骏马的冲势,一把老骨头的陶谦也不好受,随着汉剑的大力劈斩,整个人相当于撞在骏马上,凌空向后仰起摔到一边。 而这,恰好使他避过了另一侧冲锋而来的王义。 愤恨地挥刀砍在一名陶氏奴仆身上,鲜血溅了满面的王义并未停留,匆匆回首。 陶谦老贼有好运,他身后的奴仆可没这么大的命,此时姜晋、王义等八骑早已冲锋而过,骏马上骑手的环刀成了勾魂索命的利器,堪堪结好的阵形再度被冲得七零八落。 王义的目光望向身后,只见桥头的燕北领着骑兵在大片扬尘中调转马头,高举起了环刀。 仅仅一个动作,王义便知道燕北在想什么,转头吼道,“不要恋战,前进!” 此时他的几名骑兵已经与丹阳兵及奴仆缠斗至一起,眨眼便有三骑身上带伤……受伤是小,若是阻住后面骑兵前进的道路,失去机动力的骑兵与结阵的步卒在狭小的桥上作战,简直就是一群加大了的稻草人。 他们只是一群带着环刀的轻骑,本就以机动见长,而并非强大的冲击力。 随着王义的高喊,骑兵纷纷明白如今是什么情形,急忙挥刀逼退左右缠斗而上的步卒,策马前驱。 陶谦从地上爬起,方才他险些被冲撞至桥下,依着车马与桥栏,陶谦面露刚毅之色,猛地撕下一段衣袖,上好蜀锦织成的锦帛袖便被扯断,将颤抖不已的右手与沉重的汉剑紧紧地裹在一起。 若非如此,他破裂的虎口可就拿不动汉剑了,即便是缠住,虎口钻心的疼痛仍旧使他额头汗水大冒。 汉剑不是后来的细长的装饰品及武术剑式,在汉时一柄汉剑所需消耗的远超打造一柄环刀所需的铁料,沉重而两面开封,更有尖端可刺,专为战场而效力,乃举世无双的杀器。 当陶谦满面老而弥坚的豪气重临战场时,他的部下与奴仆二十余人已经死伤过半,侥幸存活者也面临着生死危机。 贼人骑兵使用的战法非常普通,然而在此时此地,却无疑是最适合的左右两部循环冲锋,使他的军士疲于保命,往往刚刚被左面的骑兵冲锋杀得七零八落,立刻就要转过头应付身后再度奔驰而来的骑兵。 而一开始对于贼骑实力的错误判断,使得他的部下在此时接连殒命。 面对这样的骑兵,最好的迎敌方式便是以车马围出阵形,步卒与其间防御……可一开始陶谦以为这些贼骑不过是想要寻些钱财的剪径小贼,落得如此地步,令他追悔莫及。 但即便如此,陶谦也没有放弃,毕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连忙大喝道:“步卒,入车阵!” 陶谦知道,只要他的部下能够撑住一段时间,这座桥上总会有人经过,只要县中派来援兵,顷刻之间便可将这伙贼骑一网打尽! 此时,右翼骑兵的下一次进攻已然杀到! 眼看着敌人纷纷向着车阵移动,头系黄巾的姜晋心中一横,打着呼哨猛然间自马背上落下,身子好似大鹰击兔一般跃向陶谦车马摆出的阵势,一脚踏在一个箱子上,一刀劈在一名婢女的脖颈,接着跳入车阵当中高呼不断。 “弟兄们,给我杀!” 骑兵数次左右交替冲锋,使得陶谦麾下的丹阳武士不过仅剩五六人,即便算上那些持着棍棒的奴役也不过仅余十一二人,本就已士气披靡,此时姜晋跃入场中见人便杀,更使丹阳武士为之丧胆。 更可怕的,更多的贼骑舍弃马匹,操刀而入与之步战! 身上只有麻布衣袍的婢女杂役,在这时死伤惨重……燕北手下这群黄巾旧部才不管什么平民战士的分别,只要人在此处,便尽是敌人,杀了便是! 就像,三年前的天下战场上,汉军从未管过黄巾军中那些老弱妇孺,是战士还是百姓! 燕北方才率领骑兵调拨马头,本欲指挥骑兵再度冲锋,回首却见敌人正避入车阵当中,当下心中大急,若陶谦等人依靠车驾保护环环保护互为攻守,只怕他的马队便无法建功,就在此时,眼看姜晋率先跃入车阵,随后王义等人纷纷弃马,不由得心头大定,一面奔马一面高声呼道:“留二人收拢马匹,其余人等随我下马冲杀!” 车阵一边依靠着桥栏,另一边则是以车驾勉强围出半圆形,以此抗拒马匹,只不过在黄巾余党纷纷操刀冲入便失去了原本的效用,反而限制住战场的大小,丧失战意的奴仆只能丢弃棍棒哭喊着攀爬车驾以求生,但往往人还没爬上去便被身后狞笑的黄巾武士操刀劈死。 随着燕北等人加入,车阵当中大半的位置皆已被黄巾余党占领,一柄柄渔阳官制的锋利环刀威逼之下,陶谦等人避无可避,只能带着仅有的三名武士护着数名家眷紧紧靠着木桥上的围栏。 再无路可退了。 已经没有再杀下去的意义了,黄巾旧部扬刀威胁着从中间让出一条通路,王义与姜晋一左一右护着燕北行至最前,看着满面仓皇穷途末路的陶谦,燕北抬臂擦拭面上的血液,扬刀指着陶谦等人两端的木栏,笑了。 “砍了!” 随着燕北话音一落,两侧的黄巾余党便持刀劈断木栏,使陶谦的家眷再无依仗。 在他们身后,便是波澜数百步巨流河滔滔之水。 “你们这些黄巾余党,恨不能杀尔等而后快!” 陶谦没问什么,看见姜晋额上系的黄巾,他便已经知道一切。 燕北没说什么为兄长复仇,即便对陶谦说出燕南与燕北的名字,恐怕陶谦也不会记得黄巾军中的无名小卒。 他只是在陶谦以崩裂的双手持着汉剑冲来时一刀崩开他的汉剑,随后一刀砍在背上,踹下巨流河。 “这是黄天的报复。” 接着黄巾军卒一拥而上,乱刀砍在那些家眷身上,送他们下河见龙王。 河水滔滔,眨眼便卷走了那些尸首。 燕北向着冀州的方向遥遥而拜。 ‘兄长,弟弟今日,为你报仇了!’ 正文 第五章 穷且益坚 尸首弃入河中,曹宏那一身铁铠与其余几套完好的皮甲被留下,另得骏马三匹,环刀七口,陶谦用过的那柄汉剑是个好东西,轻而易举地将姜晋的环刀崩出断口,青铜剑格之下以红线缠柄,即便剑身现一崩口也不失为一柄好兵器,被燕北当作战利品置于马背。 兵甲各人分了,换下此战中损伤的兵器,曹宏的铁铠如今穿在率先跃入车阵勇不可挡的姜晋身上……燕北很清楚,他要带着这伙草莽兄弟做一场大事,这些身外之物于他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身边这些敢打敢拼能为他效死的兄弟,合了弟兄们的心意,将来他什么都有。 当年他靠着三十多个黄巾旧部在幽州为燕氏从无到有闯荡出家业,如今抛家弃弟为兄复仇,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 但只要他手上有人,他就有重头开始的勇气。 这一次有人可让他去投奔,只要有财货能让他上下打点,起点要比从前高出八丈远! 一伙人带着陶谦的行李车马走到林子里,燕北带着人手出林消除行迹,并布置疑阵做出他们向南顺流逃逸的模样。 姜晋得了一套铁铠喜不自胜,当黄巾那会儿有这么一套铁铠怎么说都是小方渠帅那样的大人物,小方渠帅,那可是天公将军座下手握万军的大人物啦!看一伙兄弟望在自己身上的羡慕目光,妈的,姜晋简直觉得这感觉比做神仙都强! 还是跟着燕二郎有奔头! “真他娘晦气!” 王义有些恼火地一脚踹翻一个大箱子,气呼呼地坐在林中巨石上磨砺环刀,看着同袍投来的疑问眼神,王义喘着粗气说道:“他娘的,老子打生打死半天,刀砍卷刃了不说,刚才选战利,我不是挑了把环刀么?” 旁边一脸喜意的姜晋还正跟几名黄巾军炫耀他的铠甲呢,转头满面笑容地问道:“对啊,你不是挑了把环刀么看着品相还不错。” “是他娘不错,也不知刚才是哪个缺心眼儿的不朝着人劈,净劈刀上了,你看看这刀,怎么用!”看着王义骂骂咧咧,姜晋走近了端起他的环刀一看,当场笑的前俯后仰,身上铁甲片子扑棱棱地响,“你他娘这刀,绝了!” 王义挑的环刀确实品相不错,问题就出在靠近刀柄的位置不知让谁大力劈了一刀,一个大豁口在刀柄与刀锋的连接处,这刀还怎么用? 要是在刀锋上有豁口,磨砺一下也就罢了,可豁口出现在刀柄,磨砺之后吃力的地方那么薄,这刀可就禁不住劈砍了。 “你别给我说,老子两口刀以后保命用,别想着找我要。”姜晋可没什么大方可提,当即把自己腰上挂的两口环刀统统伸手护住,一面贼笑着提着王义的刀赶忙插在他面前说道:“你就用这破玩意儿吧,哈哈。” “怎么了?” 就在这时,前番出去布置疑阵的燕北领着几个弟兄拨开林间的蓬草进来,看一伙兄弟笑的前俯后仰,就王义一个人憋红了脸,以为姜晋在戏弄王义,带着笑脸走过来左右看了看,对姜晋说道:“老姜,有了铁兜鍪,把黄巾解了吧,如今的天下不是那会儿了,现在人们见到系黄巾的,一准报官。” 很显然,燕北在一伙黄巾老卒中的威望并未随着失去家业而衰落,反而愈来愈盛,刚带他们以人数相同的黄巾汉子干掉一伙丹阳兵,更令他的威势旺盛,即便是方才威震八方的姜晋也不敢顶嘴,当下便解下额上黄巾认真地叠了两下揣进胸口,这才有些讨好地对燕北说道:“二郎你看王义这刀,他自己挑的,可不是我等戏弄他!” 燕北拔出插在王义面前的环刀提在手里左右看看,只觉得这环刀品相不错,没看出什么异状,不解地看了左右两眼,持刀空挥两下这才感觉到手感不对。 揭开刀柄绳子一看,脸上也露出笑容,随手将环刀掷出丢向一旁。 王义见状急忙随着环刀飞行的轨迹飞奔出去,“二郎你干嘛,我就这一把刀。” “别捡了,回来!”燕北说着将自己腰间的佩刀解下,一把塞进转身过来的王义怀里,“那刀你捡回来也不能用。” 王义接过环刀愣住了,左右看了看,“不是,二郎你也就这一口刀……给我你用什么?” “哈哈,这样好,这样好。”姜晋迈步过来拍拍身上的铁甲,对王义笑道:“有我们兄弟在,你更该担心的是二郎今后还有没有上阵厮杀的机会!” 燕北笑笑,不以为意,指着马背上的那柄封在鞘中的汉剑说道:“没事,我还有那剑,咦……那是什么?” 先前被几人嬉闹吸引了主意,此时燕北环顾左右,看到地上被踹翻掀起的箱子,竟像如获至宝一般快步走了过去。 “这是……书?”燕北捧起一卷竹简,看着上面蝇头小字,转眼又抛了这卷看那卷,将箱子扶起翻翻找找,大略一数竟有数十卷木简,连忙指着其余几口箱子喊道:“快打开,快将箱子都打开!” 姜晋也急了,不过他脸上更多的是恼怒,跑开两步打开一个箱子,一看竟然又是一卷卷的竹简,愤怒地一把将箱子推翻,指着其他几口箱子喝道:“开开开,全打开了,老子就不信陶谦老儿一介武夫竟然带的全是书!” 众人七手八脚地去开箱子,将陶谦一行的随行物品掀了个底朝天,一个箱子是衣物,四个箱子是书卷,两个箱子里放了一身铁铠与一口精锻环刀与弓箭……只有一个装在大箱子里的小箱子放着几件玉器与五块金饼。 令人,大失所望。 “呸!”姜晋骂骂咧咧地啐了口口水,“他娘的陶谦一任刺史,从军那会也没少杀人,那些购赏都让他挥霍到哪里去了!” 不光姜晋、王义之流,其余的黄巾旧部也都一脸的失望,他们可不是没见过钱的草寇,跟着燕北在北疆与冀州贩马时,可是真真正正见过大钱的人,最富有时别看落魄,哪个身上都装着几块金饼子,转手换了就是几万个大钱。 去年各地招兵买马,一匹战马就是四五块金饼子,他们这帮人一年进一趟乌桓领地,人手牵上一匹马可就算大钱入袋,无本万利! 本以为陶谦带着七个大箱子多少也要有个几百金,哪儿知道才堪堪几金,就算把那几件玉器换了,也撑死不到二十金,到时候一人才分个几千钱? 几千钱放在普通庶民手里是个大钱,够过上一年半载的,可在这些有今朝没明日的亡命之徒手中? 千万别让他们进大城,进了繁华的幽州蓟县、冀州邺城、邯郸之类,不出三个晚上定然是囊中比马屁股更干净! “行了,这几块金饼成色不好,弟兄们分了留作路上取用,至于玉器,谁都别打那主意,这东西咱们要贩到乌桓换些钱,去冀州投奔王义兄长的晋身之资,咱们一伙弟兄无论户籍也好,将来也罢,少不了麻烦人家帮衬着上下打点。”燕北的心情与他人不同,一边将被姜晋踢散的书简重新编线穿好一面说道:“陶谦带着最值钱的东西,在这儿呢!” “二郎你疯了?那些破书有什么值钱的,你卖给乌桓人他们识字吗?”姜晋不屑道:“就算你留下,你又不认字,这玩意儿除了夜里烧火用,屁用没有!” “别管那么多,听我的准没错,弟兄们把书都装好,陶谦一箱没装多少,把书都放一起两个箱子够了,来帮把手。”燕北穿好了书,将这些竹简统统挪到一个箱子里,最后装了满满两箱子书,这才指着铁甲说道:“刚才王义作战勇猛,比之姜晋不差分毫,这样,这副铁铠便是王义的了。姜晋你也别愣着,把你的刀给别的兄弟吧。” 说着,燕北从箱子里取出原本属于陶谦的那柄精锻环刀,猛地抽出寒光乍现,爱极了宝刀的他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留恋,合上刀鞘掷向姜晋。 “它是你的了!” 燕北拍了拍那副弓箭,挂在自己的马臀囊里说道:“咱们几个弓术都不够好,这东西便先留在我这了,收拾东西,留一架马车拉书,放火烧了其他所有东西,咱们走!” 熊熊火焰,烧了衣物烧了车仗,火光冲天里映着燕北那张野心勃勃的脸,发红。 “二郎,真不把这些书也烧了?咱都不识字,带着那么沉还得专门弄辆马车……”姜晋口中含着片草叶,抱着头盔看着火堆说道:“太慢,一旦又追兵,可麻烦。” 燕北目光坚定,轻轻摇头,翻身上马。 “疑阵布够了,追兵不会找到我们。至于这些书……不认字以后有机会去学。” “听你的吧。”在燕北主持下分配战利,得了一副铁铠与宝刀的姜晋笑着反身上马,这种时候他才不会顶撞燕北,指了个车夫出身的黄巾弟兄令其操持马车,转头对王义笑道:“二郎还是不认命啊!” “认命?” 打马而走的燕北笑了。 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的陈胜认命了吗? 八千里外觅封侯的班定远认命了吗? 犯我大汉天威虽远必诛的陈汤与孝武皇帝认命了吗? 三年前响彻天下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他们认命了吗? “你何曾见过真男儿低头认命?” 伴着燕北豪放的长笑,十八骑伴着车马带起浩荡的烟尘,一路北去。 正文 第六章 钟鸣鼎食 燕北等人在幽州行进,目的明确,自涿郡扮作商贾与护卫,一路面北而行。 尽管有一架马车稍稍拖累了行进速度,也比步行快上数倍不止,何况那车驾以四匹骏马牵拽奔行,一路走的极为顺畅。 从涿郡至蓟县,走的是陶谦老儿来时的路,接着向东北往渔阳郡移动,这地方对燕氏一伙虎狼之士而言非常熟悉,在渔阳郡寻找相熟的铁匠极为容易,令他们有机会将身上的环刀汉剑统统重新修铸一遍,但在这种地方,陶谦的铠甲与环刀是绝对不能亮出来的。 一伙亡命之徒,在渔阳郡休息了两天两夜,此时,卸任的幽州刺史陶谦被杀的消息仍旧没有被人发现。 说是休息,事实上一伙黄巾汉子各个都抱着渔阳郡的胡姬汉女美娇娘饱饱地睡了两觉,饮酒管够大口吃肉,这是燕北对待为自己拼命的忠心部下一贯的回报。 十来个汉子在这两日里过的是真真正正土皇帝般的生活,眨眼便花去六万余大钱,燕北从燕氏邬堡中带出的几块金饼在置换了些北上塞外需要的盐与水粮之后花的分文不剩,此时他们一行人的财富只剩下从陶谦的车队中劫下的五个金饼,不过他有自己的办法。 两年的时间让燕北在幽州聚集了普通豪强一代人的财富,其中尽管不光彩的手段居多,仍旧无法抵消他惊人的商贾天赋……他在渔阳斥重金买了个三脚小铜鼎与少量汉人煮食用的铁罐锅以及造型精美的铜制烧烤盆,还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汉人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当然走私刀剑是更有赚头的活计,但他从来不卖那些东西。 尽管他不是士人,但他渴望下一代成为士人,士人都有自己的操行,所以他也有。 汉胡之间时战时和,他不希望在这个边患不断的年代里有任何一柄攥在胡人手里的兵器砍进他的汉人兄弟身上。 将钱财置办成少许的货物,一行人继续北上,穿过大汉边境的城墙,走过超过五十里的荒漠,他们终于见到了真正的中转之地,乌桓人的土地。 在这个时代要同时了解两个国家,做商贾是个好伙计,虽然这个职业也很危险。 他知道汉城墙守备薄弱的位置,也知道在这个草黄马瘦的时节鲜卑人与乌桓人的部落会在茫茫草原里何处落脚。 这条路,他从少年时走到现在,迷路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认识了路。 迎接他们的,是这个乌桓小部落套着青铜大铠的剽悍骑兵带起的滚滚风尘与明亮的铜刀与弓箭。 “二郎,就这样的铜甲,你说我一刀能劈碎几层?”姜晋在马上高高地昂着头,一手扣刀柄一手攥缰绳,模样不可一世,转头歪着嘴巴小声笑道:“要不咱们把他们宰了,带着弓箭与马去下一个部落?” 这只是个乌桓小部落,发现他们的护卫骑兵也不过才堪堪十余,不过已经有奴隶跑向部落传信。 燕北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姜晋,拿马鞭将护卫在身前的姜晋与王义拨开,策马向前以娴熟的乌桓语打个招呼,对乌桓骑兵高声呼道:“我是汉地的商贾,来这里不为打仗,只想换些物品。” 他们小二十人的马队,也只有姜晋和王义两个穿着铁铠的家伙心里有底,皮甲可防不住弓箭,那破玩意射身上一箭一个血洞,除非壮的不像样子,否则至多两箭下去一放血力气跟着跑,半柱香之后就能让一个好儿郎连马都骑不动。 乌桓骑兵对这一伙会说乌桓语的汉人感到很惊奇,乌桓人会讲汉话不奇怪,但汉人会讲乌桓语? 他想当然地就将这伙人当作草原上长大的汉儿。 紧接着,王义上前与之攀谈,他以前做的就是燕氏在塞北的贩马生意,虽然大多时候是在盗马或抢马,但对这种探囊取物般的技术活燕北向来讲究贼不走空,往往都是先从汉地买入些小玩意儿卖入部落换些钱再偷马。 说起来一伙人里还是王义与乌桓人的接触更多些,当然不是接触这里的部落,而是对乌桓人的生活方式更了解些。 反是他们去过的乌桓部落,往往第二年都无法在开春激烈的马场争夺中存活下来。 有王义的攀谈,不多时便与乌桓护卫谈好,由他带两个人带货进部落买卖,其余人则在部落外找一块地休息。 燕北与王义带着个护卫进部落贩卖,姜晋则带着人在外面驻马休息。 当然,无论乌桓人还是姜晋,没有谁会放下手里的武器,都摩拳擦掌地随时准备冲到对方的营地一番烧杀抢掠。 汉人煮食用的铁锅与烧烤肉食的青铜烧烤盆在塞外可是抢手货,这些个部落大人举全族之力也造不出一口铁锅,至于青铜烧烤盆则是卖给他们的部落酋长或乌桓贵族的,他的烧烤方式大多用浸水的木头穿着整头羊架在火上,远远没有汉人吃食那么精致。 至于青铜三脚鼎,燕北在与这个部落的酋长见面的时候便当作礼品赠给了他。 这种玩意儿,就算在汉地也是身份的象征,送给乌桓酋长祭祀正是应景。 小鼎的块头不大,甚至比一口煮锅还要小,在汉地大概是士大夫一级爵位可以用来煮食,不过乌桓人不讲究这些,只要看着大气就是了。 乌桓人近几年时常掠夺汉地,他们手里除了有大批的兽皮兽骨一类的东西,还有不少汉地掠夺来的财货,这些统统被燕北拿来交换。 从豹皮狼皮到羊皮狗皮,燕北换了两箱子,除此之外,他带来的东西在置换之后商定了十六金的价值。 “不,我不要十六斤,您只要给我十块金饼就可以了……不过我有个要求。”燕北笑着对面前这位乌丸贵族说道:“我要品相最好的金饼,十块。” 汉代通用财货为大钱,过几年会变成董卓私铸的小钱,除此之外金也被当作硬通货,在和平时期一金足矣置换一万个大钱。 而所谓的一金,是一块金饼,而金饼的计量单位为斤。也就是说,一金就真的是一斤黄金。 乌丸贵族对燕北这个要求有些不懂,但他更乐得如此,当即招呼部落中的奴隶奉上十块品相最好的金饼,被燕北收入囊中,除此之外还要留燕北一行人在夜晚留宿部落参加酒宴,这位乌丸大人要用三脚铜鼎煮食,请燕北留下一同分享。 不过燕北可没这雅兴,婉拒之后收下了乌丸贵族送来的几囊乌丸酒,算不上好喝但比较暖身子,脱胎于汉人的酿酒工艺,除了味道与浑浊度上比汉酒差上一些,在野外倒是个好东西。 草原与大漠白日与晚间的温度差了不少,有些烈酒暖身也好阻挡呼啸而过的冷风。 推着装载着兽皮与乌丸酒的车驾,燕北与王义带着属于他们的十个品相极好的金饼子离开部落,远远地便见到姜晋趴在地上一边听随从念叨什么一面在地上用马鞭勾勾画画着,见到燕北身边跟着乌丸骑,不着痕迹地用脚将地上的痕迹划开,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 “现在走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燕北与王义相视一笑。 现在走,就说明部落中武士过多,马厩看守严密,无论是那一条都令他们做不成第二种生意。 休息一会,便说明试探了差不多,这个部落可以动手,接下来的两天他们便会在离开这里之后再轻装折返,无论放火还是杀人,把马厩与牛羊畜栏里的牲畜全放出去让他们满草原上撒欢儿,他们则带走最健壮的马匹。 那些乌桓人不会为了几匹马而盯着他们不放,往往会散开全部落的人手去追寻跑丢的牛羊,这时候其余一伙人再冲进部落,抢走能拿走的财货。 他们的惯用伎俩。 不过这一次例外。 “现在走吧。”燕北拍了拍卸了马匹的车驾上小箱子,提出一囊酒用乌桓语对姜晋笑道:“乌丸大人送了我们一车美酒,足够我们在路上享用,就不要在这里打搅部落的安宁了。” 姜晋有些无聊地踢了踢脚下的青草,铁鞋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就这么走啦,我还想再休息会儿呢。” 燕北笑了笑,没有再理会他,张手呼道:“弟兄们,给马套上大车,我们走了!” 一干黄巾旧部纷纷应和,说到底,燕二郎的威信自三年前便早已建立,一伙人只有他官职最高,在黄巾军中是屯长,更不说在三位将军接连殒命之后带着大伙一路逃回幽州,并重新建立了他们的生活。 马上笼头车套马,不过一个时辰,一支正规的商队来去如风,消失在这片草原上,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奔驰而去。 “二郎啊,那地形我可看好了,他们外围的护卫不多,摸进去绝对容易,难道是他们里面的护卫多么?” 走出不过五里路,姜晋便憋不住打马走到燕北身边小声嘀咕道:“我还想着去把咱们那鼎抢回来呢,他娘的,老子都没鼎食过,就这么给个胡人!不顺心呐!” “他以商贾待我等,我等便以马贼待他,不过这个乌桓部落是以客人待我们,喝了别人的酒,哪里还能在别人家里放火做那恶客?”燕北以马鞭轻敲在姜晋的头盔上笑道:“记不记得三年前咱们刚到幽州时候我说什么?那时候我说,给燕某人两年,让你们各个都做肉食者,燕某没有食言。” “这次也一样,去冀州投奔王义的兄长,尔等再给燕某两年!”燕北打马而上,忽而驻马朗声对一众被塞北猎风吹迷了眼的厮杀汉说道:“只要咱们性命还在,我教弟兄们日日鼎食!” 正文 第七章 乌丸平叛 尽管说好的要兄弟们钟鸣鼎食,虽然内心里有那么一股自信支撑着他,但在他面前仍旧有数座大山。 他现在的力量只有一群厮杀汉,叫他杀个人容易,可要成为上位者? 这可比杀人难多了。 他能做个好商贾,也能做个好豪强,但要他去做个好官吏或是好将军,他没接触过那样的事情。 更主要的是这一伙兄弟谁都没把自己当作上位者看待,他们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便几乎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无论做马匪还是走私商贾,亦或是游侠儿,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不讲道理不要规矩,可以当面笑脸转身在别人部落里放火。 但如果想做点大事,他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燕北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发,混着塞外大漠里被风吹起的沙子将干硬的肉脯撕开塞进口中咀嚼,小口饮着清水。 他们在幽州与塞外绕了个大圈子,只不过还是没绕出巨流河,又走进了这片大漠里。 游走在国境的商贾有许多死敌,大汉或乌桓的卫兵,一句话没说对这辈子就完了。又或是不认路准备食物又不够多,比被戍卫宰了死的更惨。再就是每天在大漠中睡醒,周围环境和睡觉之前完全不一样,甚至有时候没找对睡觉的地方,早上起来沙子压在身上就起不来了。 不过从幽州到塞外再进冀州这条路还是比较好走的,因为是东西走向,早上跟影子走,影子变小就休息吃饭,过了最热的时候就跟着太阳走,落山了就可以裹着带着腥味的兽皮睡觉了。 走不了几天,就能走到巨马河。 巨马河还是那条巨马河,只不过刺杀陶谦是在中段,这里是河水上游罢了。 沿着巨马河向南走上百余里,就能进入上谷郡地界,不过刚刚在幽州做下恶事,燕北没打算带队进幽州,至少不进入幽州代郡以外的地方,因为一旦节外生枝便成了自投罗网。 那样会显得很蠢。 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巨马河,靠着浅水滩的河岸畅快地洗净了身上的泥垢与风沙,任由河水浸润身上干裂的皮肤,舒舒服服休息了几日。 在这个地方,是最安全的时候。用藤条编个渔网兜在河里,歇息一个时辰搂起来便能捕到小鱼足矣果腹,食物与水源都不必担心,这种地方又人烟稀少,实乃休息的最佳选择。 养饱了精气神,众人再度上路。 后面的路,可就难走多了……既然不能走幽州,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穿越并州与幽州的边境,前往冀州。 穿越州境是个安全性极低的技术活,这个时代别说州境,就算郡中各县都有关卡,何况还有那些亭中驿置,各个都有检查庶民商贾行李的权力,而这伙人行囊里又装着弓箭……这是绝对的违禁品,莫说平民百姓,除了凉州那种造反没停过汉朝基本管不着的地方,天下各州吏民都是不能私藏弓弩的。 倒是刀剑铠甲不受限制。 这一支半商半匪的队伍,自从由代郡城墙进入汉土之后,便处处小心,好似一支军队一般,前有斥候后有掩埋踪迹的骑卒,一天仅能行上三四十里路,还怕撞见别的行人出意外,前后斥候一报有人经过,便急忙赶着车架往林子里钻。 不过好在,他们如今已经快进入后来黑山军的行动区域,也就是太行山脉。 此时还没有黑山军这个称号,当年黄巾之乱后太平道旧部不少人都躲入山中,大多落草为寇,即便是燕北在幽州也听过冀州黄巾余党在这里声势浩大的匪徒作风。 但他们的活动区域多在太行山南端,而燕北等人此时处于太行山西北,不会与那伙黄巾乱军发生交集。 他们需要走的路线是太行八径中的飞狐径与蒲阴径,便能抵达中山国。 这一路走着,便走了一个多月。 从塞外带出的食物与水早就吃个干净,有时吃山间野果,有时走山路捕些小兽果腹,在这一路上倒是令燕北自己琢磨出些许弓术,至少能小心翼翼地射中十步之外的小兔子,也算是很大的收获。 随着距离中山国境越来越近,燕北等人的路也越来越难走,因为他们需要翻过一座百丈山峰才能抵达中山国。 在山间野道上牵马而行可不是个容易的事,不少弟兄脚底都磨起了泡,一伙兄弟都不是富庶之家的出身,幼年时或多或少都吃够了苦头,谁的脚底都有厚实的茧子,可即便如此还是被冀州的山道磨伤,使得行路更加艰难。 不但难走,他们还在即将翻过时还损失了两匹战马与一箱兽皮,这东西若贩至中山,怎么着也能换回他们五六日的声色犬马,更别说那两匹战马……这年头幽州塞外出产的高头大马本就稀少,而且还是驯养过的战马,转手一买便是三四块金饼。 不过好在人们的性命与多数财货都没丢,甚至翻山时人们都已开始相互吹鼓抵达中山国后的美好生活。 对一路吃够了苦头的亡命徒来说,在幽州涿郡燕氏邬本来的生活就已是极好了! 王义崭新的铁铠上都布满了划痕,一伙人皆是蓬头垢面,从山峰探出头望着远方云山雾罩的城郭轮廓,简直宛若山中野人重见天日一般,纷纷立在山道见朝着山下无边旷野高声呼喊……反正也没人听得到。 而就在此时,眼尖的姜晋猛然间发现远方一道黑线在云雾之下的道路间缓缓移动着,急忙拉着王义与燕北说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燕北一看便觉心头大骇,急忙将缰绳丢在随从手中,甚至都不管什么山道,撕下一块衣袍蒙在脸上,直接就着山麓之上生长的茂密树林钻了下去,哪怕林中枝叶将脸颊刮得生疼也丝毫不管,只要一个猛子往下扎。 “别愣着了,我随二郎一道,你们赶紧走山路牵马绕过来!”姜晋初始对燕北的动作分外惊异,接着想到什么连忙也学着燕北的模样向下钻去,在他们之下滚去。 在他们下面近百步,有一条小路,那里就能看到远方缓慢行进的队列到底是什么衣甲与打出的旗号。 毫无疑问,在官道上排出如此阵仗行进的,除了兵马不会再有其他。 他们怕的是冀州又乱了,这个时候乱,他们千里迢迢运来的兽皮可就卖不出去了,更可怕的是原本计划的生活完全无法展开,他们这些拥有铁铠皮甲与刀剑却没有旗号的武夫,会被人当作散兵游勇,无论哪股军队都会攻击他们。 谁都不会愿意面对这种情况。 燕北在林间跑动的速度飞快,这棵树还没扶稳,人已经冲到下棵树旁边,眨眼便又钻进林子里,突然再从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窜出来,二十余息的时间便已经跑到下面山道旁边,身子三下五除二地窜上一颗松树,攀着枝条稳稳地坐在上面,扯断一截松枝遮挡着身体,伸长了脖子向下张望着。 再向下百余步,便是宽阔的官道了。 轰踏的脚步与马蹄声,激动人心的军乐声从山道的尽头响起,最先撞入燕北眼中的是一张汉字大旗,排在军阵最前方有十几个路上环顾左右的骑兵斥候,隔着数百步距离之后是百余名白衣红甲佩戴各种制式环刀、长矛、长戈的汉军步卒。 “汉军!” 接着是一面红色大纛立在阵中,硕大的张字分外显眼,大纛之下一员老将看不清楚模样。而在大纛左面则立着一面标着都督公孙的大旗,右面立着乌丸贪至王的豹尾长幡,旗子下头左面是一名年轻雄武的汉军将领,右面则是一名异族模样的大将。 再向后看,燕北眼睛眯了一下,数不尽的乌桓骑兵,沿着弯弯折折的山道前行着,到处是胡族汉子行军途中相互调笑的杂乱声,待到离得近时几乎盖过军乐。 这帮外族人的军纪……和自家人有的一拼呐! “二郎,旗子上写的啥?” 姜晋也跑到山道上,他穿着铁甲爬不上树,只能蹲在蓬草之间远远看着,口中不禁发出赞叹声道:“真个威风,啥时候咱们兄弟也能封候拜将,那他娘才是不枉此生啊!” “你问我,我他娘问谁去?老子也不识字啊!”燕北坐在树上也就看个热闹,旗子上的字他也不认识几个,只能小声说道:“那个是张,大贤良师的旗号也是这个,那个好像是公什么……右面那个是乌丸人,幡子上挂着豹尾,多半是个王族。” “公?那个年轻将军是不是公孙瓒?”姜晋小声说着,在幽州长大的人哪儿有不知道公孙瓒的,那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在幽州敢带着十几个骑兵冲鲜卑百骑的猛人,“咱们幽州出名的武人也就公孙瓒了!” “他又加官进爵了?前些时候还是辽东属国的长史呢。” 待到兵马缓缓离去,燕北才长出了口气,从树上下来看了看浑身布满划痕的麻衣,眼神却越发光亮,“汉朝对西疆的羌人用兵了!” “你怎么知道?” “有羌人和凉州六郡良家子可供驱驰时,皇帝从来不征乌桓人的,公孙瓒是幽州人,此时在冀州出现肯定在向西南进兵,南方多水,皇帝不可能用北方异族骑兵去上船打仗,那就定是要去西边平叛……我估计那个张姓元帅就是三公之一的太尉张温了。” 姜晋不大懂这些关系,只是跟着点头,燕北却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咱们这次一定要搏个好出身,至少手上要有个百人,回头……把战马留下几匹好的,其他都卖了!” 燕北紧紧攥着拳头,“咱们也要挣军功,当他娘的将军!公孙瓒行,咱们就不行吗?老子就不信了!” 燕北,就是不信命! 正文 第八章 中山之变 “这儿的风景,真他娘的美!” 冀州的风景好,尤其他们立在高山之上向下看去,那些阡陌与田垄相连,此时正是秋收,放眼望去大好江山遍地金黄。 人总是不认命的,三年前大贤良师张角起兵,冀州超过二十万青壮百姓南下作战,最后又在各州相继被平定后撤回冀州,最终与汉军一城一决战……燕北自幽州投奔张角时,曾在冀州北部常山郡的乡里之间落脚。 那里的百姓对他很好,为他煮食奉汤,尽管百姓自己都难吃上热食。 后来他带着溃败逃难时又经过那里,房屋被烧毁连青烟都没剩,田地被军士的脚步踏的一片荒凉,整个村落只有野狗栖身,等到燕北走后,那里连野狗都没了。 起兵少了一茬人,兵败又少一茬人,可这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的老百姓啊,转眼便又将冀州恢复了原样。 “你说,大贤良师何其命苦?”姜晋摇头晃脑着,在营地里饮酒高歌,罢了还持刀而舞,最后才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对燕北问道:“若贤师未丧,这天下哪儿还有大汉的事!” 夜里了,篝火烧的渐弱,周围的汉子也都醉的东倒西歪,他们今天在中山国卢奴城外开市,将手里多出的骏马与毛皮折价卖给商贾,好好赚了一笔,又顺道买了许多酒食,在城外的野地好好庆祝一番。 王义已经去城里寻他兄长王政了,或许不出三两日,他们便都有个作假的户籍,光明正大地去城里拜会一下王政,到时候探一探口风,这位王军侯能给燕北和他的这帮兄弟折腾出个什么职位。 一群人里只有燕北没饮多少酒,枕着手臂望向星空,盘算着今后究竟该走什么样的路才能带着这伙兄弟过上好日子。 说实话,他现在真有些想念在燕氏邬安定的生活,一切走上正途,只需要动动嘴皮子便能把所有事都办妥当……若有的选,谁愿终日隐蔽行迹提心吊胆做这亡命之徒? 可现在后悔也没用,仇是一定得报,日子也还要过火红了。 就在这时,听到姜晋猛地这么一发问,真的让燕北楞了一下。 庶民里的读书人最可怕了,张角在冀州行医四年,在天下传道布教十二年,整整十六年的付出,最终却落得兵败垂成。 可悲,可恨,也可怜。 想着,燕北摇了摇头,坐正了身子说道:“我不信太平道的教义,虽然整部太平经我倒背如流,但我不信,也从不觉得张氏兄弟造反能成功,即便浩荡八州的起义确实威风。” “什么?你不信!”姜晋仿佛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奚落地笑了一下,抱着酒囊又饮了一口,“你不信,你不远千里跑到巨鹿投奔太平道?你不信太平道你却拿着刀为太平道拼命?” “我不信,我从来都不信那些道术,若真有道术……张氏三兄弟,又怎会死呢?”燕北也饮过了酒,两眼有些稀松地哼哼着摇了摇头,抬眼说道:“我为太平道而战,是因为我想看一看,大贤良师所说的那个人们无病无灾没有争斗没有欺压的天下,我想看一看,所以我为此而战。” 姜晋在一旁目瞪口呆,他一个粗豪汉对这些东西听不太懂,也不屑于去了解,摆手说道:“某只知道,若是大贤良师得了天下,肯定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税金……你想看看那个天下,姜某就只想提着刀杀他娘的,最好冲进洛阳皇宫里,把狗皇帝的脑袋咔嚓剁咯!” 说完,姜晋打了个酒嗝,靠在树上眼神迷蒙,哼哼着带着幽州土话的调子,慢慢眯上了眼睛。 “谁都说大汉要完,羌人说巫说了;汉人说天说了;天公将军说连他娘苍天都死了……可到底,这个大汉还是没亡啊!” 燕北已经琢磨出了一点儿由头,他觉得黄巾起义时候最不该做的两件事,一个是不该把那些本来中立的豪强与士人的家烧了,一个是不该让那些各地匪徒造反的亡命徒召集进来。 可没有匪徒则兵力不足,不杀豪强则无钱与粮,甚至就算推翻了大汉,豪强大氏还是那个样子,无非就是换了个皇帝……天下能有什么变化呢? 燕北甩了甩脑袋,不再想这些事,坐的离火堆近了些,这一夜会很长。 他需要些暖意。 等到王义回来,等王义回来,中山国就是他们的新家了! …… 王义不但回来,而且还带来了好消息,他兄长王政升官了! 就在前几天,中山太守张纯前去拜会途经中山前往塞外征募乌丸兵的张温,听说二人有过一场争执,回来后就提拔了手下多名亲信,如王政、潘兴之流,一时间中山国不过一郡之地,却拥有三名都尉。 王义不管这些事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他是很开心,这个远方兄长听说他带来近二十个敢厮杀的好汉子很是兴高采烈,甚至连来路都没问,当即给了王义一个队率的身份,随后要他将这些人今晚带去城外庄子上,都尉王政今晚亲自设宴! “身份呢?” 燕北问得很急切,这不但关系到他们今后的情况,而且他心底还有个可怕的猜想。 出什么事,才能让中山太守张纯在辖境方圆千里没有敌人的情况下再度启用两名都尉而不经朝廷考虑? 要知道,现在可不是后来战乱频发,有军功者大多封将军或校尉。现在一郡之地有时连一个都尉可都没有啊。 “我兄长说包在他身上,现在他在中山国可是如日中天,我离开时他才派遣亲兵前往县官寺去为我等求来户籍,二郎不必多虑,这事儿……成了!” 王义可是在一伙弟兄面前涨了面子,不必说后面他们贩马兽皮换来的三十金都在燕北身上一点没动,就他今日给兄长拿去的十金,他还留了个心眼,仅仅取出五金赠与王政,便让他那兄长乐开了怀。 “不但事儿成了,我还剩下五金来……我看兄长这都尉做的未必舒服,堂堂都尉家里都没什么余财,手底下郡兵更是只有四百人……”王义狡黠地笑了,他这远房兄长在他眼里可没燕二郎这邻家兄长亲近,当即说道:“我怕一下给他太多钱,吓到他了。” 众人都乐开了花,姜晋更是拍着王义的肩膀笑道:“他娘的,王义你小子都成了队率,可得跟你兄长好好说道说道,怎么也要给燕二郎弄个军侯做做,姜某就不跟你多求什么官儿了,跟你一样,队率就行!”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感情姜晋想给燕北弄个军侯,实际上最后那句才是重点,他也要尝尝做个队率是什么滋味! 五人一伍,两伍一什,分设伍长、什长,一个队率下辖十什;东汉因为奴隶兵与罪犯充军逐渐变少,渐渐向正规军与职业军队发展,开始走精兵路线,使得军队数量减少,因而通常汉军不设屯长,直接由队率为基本作战单位。 队率再往上,就算军侯了。一个曲在作战临时整编,会下辖四到六个队,军侯之上为军司马,作为战时校尉的副官,若校尉阵亡,大多由军司马临时充任。 地方郡国兵的都尉,与战时校尉部是职责完全不同的官职职能。 这也正是燕北暗自心惊的原因,张纯与征西平叛军队的大员张温争吵一番,随后便开始大举招兵买马,此人想做什么? 莫非,刚从黄巾之乱造反的余波中将这一伙兄弟拽干净了,又要卷入另一场叛乱当中? 不过无论如何,他现在肯定不能张口把这些猜想说出来,眼下幽州回不去,只能在这边走一步看一步了,因此他尽管脸色有些怪异,却始终没说什么。 “二郎,你怎么好像不高兴的模样?” 王义正在兴头上,却见燕北在后面阴沉个脸,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急忙走到燕北面前发问。这一下子,一干黄巾余党谁也不说话了,就连最能闹腾的姜晋都闭了嘴,一脸笑容僵在脸上便快步走到燕北身前小声问道:“二郎,莫非你看出什么问题?” 燕北深呼了口气,装出一副不快的模样,骂骂咧咧地说道:“他娘的,老子当然不高兴,燕二郎一辈子没做过亏本生意,这一遭却失了算,让弟兄们卖了十几匹马……没马的队率什长,啊?那还叫个屁的什长!” 众人一听皆是哈哈大笑,闹了半天沉着脸是因为这事,姜晋连忙笑着说道:“没事儿,咱们弟兄赚了那么多钱,也就亏了这一次,何况那些兽皮脱手咱也没亏,撑死咱再拿出个二十金去买上十匹战马,这算得了什么事?” “就是,弟兄们别废话,咱们去市集买马去,骑着高头大马去寻都尉府上饮酒赴宴!” 三两句话把兄弟们弄得重新兴高采烈起来,燕北的心里却像塞了块石头一般沉重,他生性豁达又怎会因钱财这些身外之物而感到不快? 他只是不想,让这些刚刚脱离险境的兄弟再一次走到汉朝这个庞大帝国的对立面,去感受那些生与死的较量。 正文 第九章 招兵买马 燕北所料没错,当他在卢奴城外属于王政的庄子上饮酒赴宴时,卢奴城内一场盛大的宴会也正在太守府进行着。 婢女与侍从不停地给堂中挖出的烤架中添柴家伙,雕着花纹的青铜烤盆内兽油迸溅,一片片羊肉烤的金黄,在大堂中间更有一口四足大鼎烹煮着肉汤,庖厨正向内里洒下精致的盐粒与佐料。 两名武士围绕着堂中的厨人们以剑盾表演技击,更远的角落里围绕着柱子数名优伶正弹奏着琴瑟,尽管身在冀州曲乐里却带着幽州草原的调子,令人恍然觉得置身塞外。 而在这宽阔的大堂中,有资格享受这些美食与乐曲的,只有两张挨得极近的几案,两名衣着华贵的男人相对而坐,奴仆不断弓着身子为他们奉上精美的菜肴。 精美的鱼脍、冒着热气的肉羹,吱吱作响的烤肉,极尽奢华。 这场宴会不存在主座,二人皆座于堂上,这种状况通常说明客人的地位要比主人高上一些,事实上二人的地位相差不多,只不过在这种时候,主人更需要客人的帮助。 这场宴会的主人是中山国相,相当于中山一郡太守的张纯,一郡之地的最高军政长官,在天下没有州牧的情况下,太守就是一个地方最大的官职,即掌握着不亚于校尉的兵权,可在一郡之地讨贼安民,亦掌控行政大权,地方法令皆出其手。 他对面的男人,地位能比他高? 坐在他对面的,是前泰山太守张举,二人地位相若,只不过如今张举已经卸任,正在返乡途中。张举还有另一个身份,幽州渔阳郡的豪强,在渔阳对当地几乎可以一言而决,他的邬堡在当地有多达九千人的武装。 若燕北在此,定会两眼冒光……这个老头子的家业,正是燕二郎梦寐以求的。 手握二十亡命徒,他便能在幽州做出大好家业,若给他九千人的武装? 哼哼,燕二爷能将天捅个窟窿! 张纯的眼神向酒樽望了一眼,身后立即有美丽的婢女奉上酒壶,缓慢而准确地给张举面前的酒樽倒上八分酒液,接着再为张举奉酒。 举樽敬酒,张纯笑眯眯地问道:“兄长自洛阳卸任而还,可听说洛阳有人妻生二头之子的事情?” “听说了,不过为兄倒是没亲眼见到过,听有云游方士说这是皇帝失德,大汉国祚即将衰败的异象……不过谁知道呢,都嚷嚷着大汉要亡了,皇帝还不是好端端地在西邸享乐,你可知道,陛下在西园弄了个万金堂,买官卖官明码标价,这可是多大的进项?听说张温前些时候的太尉便是花钱买来的!” 张举对张纯这在任太守如此侍奉十分受用,一脸笑意地将手放在美貌婢女的丰臀上揉捏,婢女虽内心不愿,却还要在面上露出笑意,一动都不敢动。 张纯再度饮了樽酒,摇头说道:“兄长可别提那张温,当年不过受宦官提拔的小人罢了,撞了大运竟给他做了将军,打一仗败一仗的臭老革,前些时候在下亲自去寻他奉上财物不过想求征一战为将罢了,这老革竟敢落某人的面子!” “哈哈哈,贤弟勿急,不过一老革罢了,切勿被其气坏了身子。”张举表情嚣张,对做过朝廷三公大臣的张温在言语上没有丝毫尊敬,笑道:“兄弟你为何要去做那拼生死的事情,要我说,身在官场也没什么好的,倒不如像我,为兄在渔阳有万余健仆,可横行幽州,即便张某不为官吏,哪个又敢小觑某人?” 张纯的眼睛亮了,狠厉之色一闪而逝,挥手屏退了奴仆,将身子伏向张举那边小声说道:“如今乌桓就在旁边,那些人可是甘愿做叛逆,西州羌乱复起,朝廷管都管不住,再加上洛阳人妻生两头这天降异象,我听人说这是天下将有两个主人的征兆啊!” 张举本正在享受手间传来的美好触感,突然一下子美人被张纯屏退还有些不快,闻言却内心一警,有些意动道:“那依贤弟的意思是?” “你我兄弟,再加上乌桓大人,在下前些日子已派遣心腹去塞外邀请乌桓大人,到时我等三方结盟,驱策乌桓人之兵士,兄长自渔阳取幽州,在下招兵买马攻取冀州,待到乌桓大军一道,一路南下杀过去可就能定下这天下大业了!到时兄长为天子,在下做将军,岂不快哉?” “有这等好事?” 那可是皇帝,是天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空旷的大堂中,回荡着两个男人充满野心的笑声,不可一世。 …… 王政是个豪爽的冀州汉子,年岁比燕北大上不少,近乎而立之年,虽然与王义仅仅是远亲,但此次帮忙却是不留余力的,正因如此,王政的脾性也比较合燕北的胃口。 至于有些贪财这种小毛病,燕北是不在乎的,他身边就有好几个兄弟都挺贪财,为了钱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燕北最不怕的就是这些,给他一把刀或给他十个大钱,不出俩月他就能把这变出三块金饼子。 他从不怕人贪财,因为他永远都会是出价最高的那一个! 更何况,他并不觉得像他们这样出身的男人不贪财会是什么优点。就像他身边以姜晋王义为首的黄巾兄弟,他们都已经过了贪财的那个时候了,因为几十上百金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他们现在贪慕的是权位……所以他来到这里,带着兄弟们找‘权位’。 人的野心会随着见识与阅历的增长而变化,在最早的时候,他们燕氏兄弟只想吃一顿饱饭罢了,可当他们吃够了饱饭,就想要更多。 夜里的饮宴上,燕北与王政的初次见面,便再度奉上五金,言说是他们这些人的全身家当,只为感谢都尉的知遇之恩。 这番说辞令王政非常高兴,但这钱,他却没有收下。 对燕北的介绍,王义作为中间人做的非常到位,先是请兄长王政上座,随后又请燕北坐在下首,其余人等这才随意坐下,表明了燕北才是他们的领头人。 王政没有收钱,笑道:“昨日家弟送来五金已经足矣,这钱王某便不收了,燕二郎这些年照顾家弟也算辛苦,王某人不能不记恩德,此时府君正在用人之际,你用这些钱财去募兵吧,一月时间,你燕二郎募到多少,王某便让你统领多少!若能募来四百军士,王某亲自为你向府君表功,给你个军侯去做!” 当晚,燕北等人便在卢奴城外栖身,次日一早姜晋便火急火燎地找燕北要钱,要去城外乡里募兵。 天还未亮燕北便寻了几块石头打熬力气,见姜晋这个猴急样笑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募兵啊,还能做什么?”姜晋反问着说道:“二郎你想想,你若做了军侯曲长,手底下至少有四个队率,二十个什长,到时候咱们兄弟就能有四个做队率,最不济也能做他个什长,那多威风!还练个屁,赶紧带着弟兄们去募兵啊,你要是懒得去,便将钱财给我,我就是去周边乡里抢人也给你抢来四百个,保管给你把事情做好!” “不用急,我且问你,你看卢奴城如今的状况,咱们募来四百新兵,能给咱们发军饷吗?”燕北一面擦着身子一面说道:“王政升为都尉,下辖部曲至少两千,可他有多少人?四百,那剩下一千六百人的军饷呢?若能让他吃了空饷也好,但你看他的样子,明显没见过什么大钱。卢奴城没办法给部曲发军饷,那是不是要我这个军侯去发?” “好像……是这么回事。”姜晋挠了挠头,露出一脸费解的表情问道:“那咋办啊?” “这只是其一,其二,士卒军饷不说,兵甲这些东西,城中库府可能有,可能没有,如果没有是不是还要咱们自己准备?一个士卒不说环刀,总要有一柄长矛吧?再加上每日吃穿用度,这军侯能当么?” “难道咱就不当了?那不行啊!咱不远千里不就为的这个?花钱也得当!”姜晋瞪着眼睛说道:“不行你就带着他们去赚钱,你就像,就像带我们一样,去赚钱呗?” 燕北笑了,眯着眼睛说道:“这个军官,咱们肯定要做的,你说得对,咱们为的就是这个……但如果马上就要打仗的情况下,你觉得直接招募有经验的老兵好,还是新兵好?” “那还用说,当然是老兵!”姜晋憨笑道:“老兵多好啊,杀过人,没准还能自己带着兵器投军,那要不……咱竖个募兵榜,只要参与过战斗的老兵?” 燕北缓缓摇了摇头,拍着姜晋说道:“既然你对这事这么上心,就带着兄弟们跑一趟吧,你和王义,一人带上五六个兄弟,给你们每人五金,替我走一趟黑山,征募那些以前并肩作战的兄弟去!” “你要募,募黄巾军?”谁会不知道太行以南广平、赵国一带的山里,到处都是当年黄巾军兵败后溃逃的士卒,姜晋瞪大了眼睛说道:“那他娘……户籍咋办?” “没事,估计等你回来,就不必为户籍担心了。” 燕北望着北方的方向,笑了。 中山太守张纯多半是要造反,否则用不着这么急的招兵买马。 从黄巾余党屯长,到中山叛军的军侯……这个身份,稍微好了一点是吧? 正文 第十章 黄天在上 燕北在旧部兄弟眼中为摇钱树,空手套白狼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更何况有本的生意呢。 这东西可不是样样亲自躬身做出来的,他只需要琢磨一个想法,剩下劳力的事情交给别人做就好。 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卢奴城西十五里的宅子里打熬力气,或在乡野间操练刀马。 他在城外买了三处破旧的荒宅,加一块不过贱价一万六千钱,算是他给兄弟们临时找的住所,反正一伙弟兄什么苦都吃过,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好……在燕北心里,他在中山国也呆不了多久,一旦张纯真的如他所料发动叛乱,他会毫不犹豫地率军打出去。 有仗打,就有钱拿。 中山国的几座城池就不说了,更远的赵国数座城池,还有广平郡、巨鹿郡,他派遣了两个兄弟骑着快马,混到那些城池里去探查消息,太守也好、都尉也罢,甚至曲长姓甚名谁,有何喜好,性情几何……这些东西,可都是将来攻城略地的制胜宝贝。 除此之外,他用剩下所有的钱稍稍买了一些粮食,还找铁匠订了六十柄制式环刀。 顶着队正的身份,不用白不用! 如今冀州大乱方安不足两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何况赶上秋收,粮食粟米不过一百九十钱一石,制式刀剑更为便宜,一柄都不足一千个大钱。 这下子,算是把所有钱都花光了。 不过燕北并不怕,他手里既有粮又有刀,他怕什么? 何况买粮食是打算用来吃了过冬是不错的,但买刀可未必是打算装备给将来那些新招募的黄巾党。 他们若不带兵器来,燕北可能会将这些环刀配给他们,不过那也要城中武库没有武器铠甲的情况下……左右燕北是不信武库里没有兵器的,要连兵器都没有,张纯还敢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 笑话! 所以在铁匠一把这六十柄环刀送来,他便在宅子里刨了个大坑,每口刀都用油脂擦拭,再以麻绳捆牢,最后以浸过油的麻布包裹好了放在木盒子里埋进地下。 他买这些环刀,是为了等乱事稍显平定后,拿去卖的。 买刀和买粮有个好时候,天下安定,刀与粮食便都便宜,天下一乱,刀与粮食价格都开始飞涨……不过那时候燕北肯定忙着打仗,没空去行那商贾之事,对他而言,战事稍微平定,才是最好的时候。 战事一起,燕北估计一柄刀的价格能涨到三千个大钱,即便到了稍稍安定的时候也不会低于两千,这六十口埋入地下的环刀,到时候在市集上一转手便是三十块黄澄澄的金饼子……要是叛乱成功,他有钱赏士卒。 若是叛乱失败,当然在燕北心里这场叛乱失败的几率还是很大的,他从中浑水摸一把鱼,到时候把房子一刨左右也不缺带着兄弟们逃跑的盘缠。 这些日子燕北除了打熬力气操演刀马,还让往来的幽冀之间的商队给燕氏邬送了封书信,告诉他冀州可能会出现叛乱,让他在家注意一点,适当寻求官署的帮助,不行就再收拢些亡命徒。 闲下来的时候燕北总是将目光望向东面,他想念家里的一切,想念他的兄弟。 拼命也好,亡命也罢……他只希望这一切在将来能够有个好结果,尽管身处如今这世道让他也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一切都显得即有无限可能,又令人觉得万念俱灰。 更多时候,燕北会背书,虽然他不识字。 燕北有个优点,头脑清明。 自幼,学习马术,父亲讲过一遍的要点他便能始终记在脑海,只需要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就好;投黄巾时口口相传的《太平清领经》,他只需要听别人读过一遍,自己便能不差分毫地背出来;行商时只需要站在集市问上几句,各地物价便全部烙印在脑海里……这种本事或许还算不上绝对的过目不忘,但也差不离。 这两箱子书在将来肯定无法时刻带在身边,他要用自己的强记将尽量多的书完完全全背下来,哪怕他不认识,也要能完全写下来。 这要费上很大的功夫,但对燕北来说,很值得。 这段时间耗费的精力,将会在他找到愿意教他识字的人时,全部成为他的学识。 “他妈的,潘兴这个王八蛋,得了好差事还给老子显摆!” 从潘兴都尉府上出来,燕北坐在车辕上看车夫御马,饮多了酒的都尉王政一路骂骂咧咧,那气愤劲儿估计把几年憋的火气全放出来了。 自姜晋与王义带着多半兄弟募兵,燕北身边就剩下六个兄弟帮衬,身上暂时顶着个队率的官职却无人可供驱驰,偶尔还要被王政叫着当作亲卫队长在中山国走街串巷,一时间倒也对自己将要生存的地方摸清楚个大概。 王政很喜欢走到哪儿都带着燕北,燕北身形魁梧健美,人年轻不说武艺也是王政手底下数得上的,一手刀马技艺任谁见了都赞不绝口,再加上平时不苟言笑的脸,挎着环刀立在身后走到哪儿都有面子。 王政的心眼儿谈不上大,普通人家的出身,很早就跟着张纯共事,算是中山太守张纯的亲信,不过他与张纯的其他下属关系处的不大好。 简单来讲,张纯的亲信不少,而这些亲信分为两类,一类是王政,一类是其他亲信。 别人都抱成一团,以名叫潘兴的都尉为首,而王政偏偏与这个叫潘兴的都尉看不过眼,事事要压其一头……可往往,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像此次,前些日子张纯刚与张温吵了架,随后要派遣一名亲信带人前往塞北与乌桓大人会面,传递些东西顺便邀请几名乌丸大人来中山赴宴,这可是个肥差,别的不说,单单是乌桓人对汉人官吏的尊敬,过去就能好好在塞外抖一把威风。 通常像这种活计,张纯会在两名亲信,潘兴与王政中任选一人前往,而这种好事情通常是落不到王政头上的,因为没有其他人帮他说话。 潘兴也不是个好东西,领了任务前往辽西属国邀请乌丸大人丘力居也就罢了。张纯的礼物令丘力居非常开心,赏赐潘兴三名美胡姬,这个潘兴便在今日宴请王政,当着他面对胡姬赞不绝口,成心气他。 因而,王政饮多了酒,便在车驾上胡言乱语骂骂咧咧,连带着令燕北耳边不得清净。 张纯麾下三名都尉,一个潘兴一个王政,另一个名叫陈扉,与潘兴交好。 其实以前这仨人都是中山国的军侯,每人手底下都有个三四百郡国兵,实力相若。如今虽然官位被张纯硬生生地拔高了,但手里军卒并没变化,这也是王政一见到燕北前来投靠,连底子都不打探清楚便火急火燎地让他募兵的原因。 他要有更多的人手,在张纯麾下争夺更多的话语权,至于再长的时间他根本就没想过。 甚至事情都已经变得明朗,在燕北低价购入六十柄环刀后的半个月,有些精明的商贾都已经在调控物价了,王政还没有一点觉悟,整天沉迷于跟其他两个张纯手底下的蠢货争权夺利。 这位直属上官的心智,在燕北眼里也就和只知道杀个干净的姜晋一个水平。 燕北很喜欢从物价上看到些其他东西,这和他当年挖空心思想赚钱是有一定原因的,不过到现在,他的那些并不光辉的经历能够给他提供更多帮助。 这半个月,卢奴城外市集上一柄环刀已经涨到接近两千,而一石粟米的价格也高升到三百个大钱……就连王政家的车夫都开始念叨粮食越来越贵的时候,王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实在这个王政是王义的兄长,要没有这层关系,燕北早就开始琢磨怎么在张纯反叛之后取而代之了。 现在他只能向黄天祈祷,如果黄天真的存在的话,希望它能指引信徒来到自己面前……如果他能有四百个精通战斗的黄巾老卒,他便能一跃成为三都尉之下实力最强劲的军侯,甚至与这三个都尉平起平坐。 他做过黄巾军,很清楚在叛军的阵营里,出身不重要,学识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事情便是手底下有多少人马。 姜晋离开的第二十五日,一名追随他而去的骑卒叩响了燕北破旧寒舍的门。 “二郎,我们回来了!”骑卒急切地说道:“您快找些食物给他们送去吧,姜晋和王义募到了七百余人,可都饿得不行了,如今还差三十里路,实在撑不过这个夜里了,您赶紧想想办法。” 燕北没有犹豫,当即奔马前往王政的军营,临时征调了五十个郡国兵请王政亲自去库府提领出运粮车,将先前存在三处屋子里的百石粮食全部取了出来,押运着粮食跟着骑卒前往他的兵马所在地。 七百余人,整整七百余人是什么概念? 燕北想到了王政的大营,四百个军士无论做什么都是浩浩荡荡,而他燕北这一下子就成为七百军士的统领了? 那多多少少,也得是个军司马才行!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黄天? 正文 第十一章 七百饿狼 “姜晋,王义。”燕北脸上看不出喜怒,将他俩叫到一旁这才劈头盖脸地问道:“我让你们去征募的是你我这样的黄巾旧部,你们两个怎么给我找来一群流民?” “二郎啊,他们就是黄巾旧部啊!”姜晋大叫,王义摇头,“真的,他们就是黄巾旧部,而且是比较好的那些……恐怕这世上,我们是过得最好的,黄巾旧部了。” 燕北的气势汹汹为止一窒,他的头脑里一直在想着刚才他带着粮队过来时,乌泱泱一大片面黄肌瘦的流民汹涌地冲击粮车,险些就要控制不住局势。 这些人见到最次等的粟米,竟像是看到珍馐美食一般,恨不得连煮都不煮便塞进口中。 他的心里有点堵。 三年前叱咤风云的百万黄巾,如今竟都落得这般田地了吗? “给我讲讲吧,怎么征募到的人手?” 燕北看着他们煮饭时露出满足的表情,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你们的意思,他们的生活状况已经是比较好的了?” 姜晋点头。 “你没有去,你不知道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带着老弱妇孺好几万人,就在大山里住着,没有食物没有衣服……他们什么都没有。”王义摇着头说道:“可是惨哟,开始他们以为我们是汉军,姜晋说要募兵他们说什么都不同意,还要把我们杀了,后来姜晋扯出怀里的黄巾……” 王义记得,那里的人们都没有黄巾了,看到姜晋黄巾的一瞬间,几十个围着他们铁打的汉子眼里都泛红。 连菜汤都喝不上,他们没怨过谁。 孩子被饿死,他们谁也没委屈。 家里田地与屋舍早就被推翻了成了别人的土地,他们都没说过什么。 光复黄天的大业,在这两年里被生活的苟且吃了个干净,他们甚至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 可看到黄巾,心里还是会有止不住的悸动。 那是这些庶民百姓,一辈子,最威风的时刻……哪怕短暂。 “这七百人,是我与王义在近万人里挑出来的,各个使得刀兵,有一半还会骑马,一百多人能使弓箭……对了,还有四个以前的黄巾力士呢,你要不要见见?”姜晋提到黄巾力士非常兴奋,拉着燕北朝正狼吞虎咽的人们走过去,“武艺都不比你我差,这可是宝贝!” 燕北观察着这些流民一样的黄巾余部,他们身上大多带着木矛,少数人拥有铁刀,制式环刀的数量非常少,大多是柴刀一类的农具,不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粗略数过去有不少人都带着枣木弓,虽然粗制滥造,多少有些远程力量。 这些人面黄肌瘦,但手心与虎口的消不下去的茧子骗不了人,燕北相信给他们时间,仍然生龙活虎。 听姜晋提到黄巾力士,令燕北也非常兴奋,当年黄巾三将军摘选百万信徒中勇武之辈组建了一支由敢死的虎狼之士组成军队,名叫黄巾力士,总共只有不到万人,几乎是百里挑一的勇夫。 那些人当年的地位,可比燕北之流强上许多。 “这便是我与你们说的燕二郎,燕北。”姜晋拉着燕北走到营地正中间,很明显面前的四个男人便是黄巾余党之中的首领,他们的营养更好,他们的身材更壮,而他们的兵器也更加正规。“二郎,这两个大胡子是王当与张雷公,以前都是力士中的屯长,这个背双刀的是孙轻,以前是斥候,这个是李大目,也是力士。” 王当、孙轻、张雷公、李大目。 燕北在观察他们,他们也在观察燕北。 最先开口的,是王当,他看着燕北站了起来,个头甚至比燕北还要威武些,皱着眉头问道:“你……投靠了汉军?”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变,逃入黑山之地的黄巾有不少都是忠义之士,宁可饿死都不出山向汉军岂活。虽然燕北的粮食救活了他们许多人的性命,但投靠了一名汉军曲长,更令他们感到面上无光。 这种羞耻,实际上在路上一直折磨着他们。 现在终于被王当说了出来。 王当身上很有威势,或者说他们这四个男人,都能给人带来不小压力。他们一直领导众多黄巾余党奋战,无论是与汉军奋战,还是与黑山里的贼老天奋战。 他们一直在拼搏。 但这种威势,压不倒燕北。 燕北扬着额头将王当从头到脚看个遍,一双鹰目中神色缓缓变化,最终轻轻一笑,赞道:“好汉子,坐下说话。” 说罢,燕北便已率先坐下,缓缓说道:“当年天军大败,三位将军相继殒命,十余万将士无所依靠,流离失所。我率部众流窜千里至辽西,做过马贼、当过商贾,我的兄弟各个吃饱了饭,半年前我有良田二百亩,家资百金。” “幽州刺史陶谦,在前些年战场上杀我兄弟,四个月前在巨马河,被我劈了几刀全家踹进河里,因而流亡至冀州,投靠我兄弟的兄长,中山都尉王政。” 燕北讲话平淡,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般,但各个听众谁都知道这些事情里面的凶险与快意究竟有多少。 “说这些,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非投靠汉军才能过的好。”燕北笑笑,打心底里他并没觉得投靠汉军有什么不对,说道:“实际上投靠汉军之后我和兄弟们的日子比以前差多了,但我不后悔。我且问你,你以为大贤良师当年为何起兵?是要杀光汉军吗?” “不然呢?”王当眉头始终紧皱着,燕北让他感觉有些拿不住,是个难缠的角色,“杀光汉军、杀光汉官、杀了那些豪强大户,再把皇帝杀了……可惜,我们还没打进洛阳,天公将军便不在了。” 人要多么蠢,才能说出这样的话?燕北在心中暗自腹诽。 “你的忠义之心,燕某非常欣赏,但你想过没有,你把与汉有关的这些人全杀了,这天下还剩什么?”燕北认真地说道:“要那样大贤良师为何不带着信徒出关,找一片土地种地养马,根本不用与人交战,大贤良师起兵不是为了仇恨,如大贤良师那般学识,怎会一心杀戮?他是为了活人,不造反百姓便活不下去,他要救活更多的人。” 孙轻与李大目瞪大了眼睛,张雷公揪着自己的胡子,甚至就连边上吃饭的黄巾党徒都一副傻眼的模样,聚拢到燕北身边听他说话。 大贤良师那样,那样高尚的人,应该不是为了杀戮而起兵的吧? 人们想起张角行医的那些年,赠人符水,让人在道旁向四方下跪,忏悔自己坐下的恶事与罪过,接着宽恕他。 “符水救一个人,却抵不住狗日的世道饿死更多的人,一场天灾、一次收税、一场疫病,死掉的人都是成千上万。”燕北如数家珍地说着这些年百姓经受的磨难,说道:“医术与道法救不了那么多人,大贤良师只能成为天公将军,去推翻这一切……但他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救人,这种事千万不能弄混了。” 王当满腔热火,已经被燕北说的找不到自己的一点道理,他想要反驳,他们为了那个美梦死了太多的人,有多少人在那些午夜梦回忽然惊醒都因为战场上汉军铁骑的刀锋马鸣,黄巾同袍被屠戮一空……那么多人因为这个理想都死了,你告诉我,我们做错了? 黄巾旧部,早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天公将军失败了,你们在黑山又做了些什么?袍泽兄弟连饭都吃不饱……咱们不说这些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算汉军了,隶属我麾下,从今日起,我们若打仗,你们不必为汉朝奋战,只需要为我而战,若战不勇,我会全怪罪在你们身上。” “但是,自今日起,你们属我麾下部众,若哪一日我无法让你们吃上饱饭饭,若哪一场战斗我的懦弱令你们感到蒙羞……你们全怪罪在我燕北身上!” 燕北说完这些话,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对四名黄巾力士说道:“传令吧,吃饱后休息半个时辰,前往卢奴城大营。” 姜晋与王义对黄巾四将笑笑,跟着燕北转头就走,才走出十几步,姜晋便悄悄拱起两手说道:“二郎,二爷,厉害!” 王义在一旁则添油加醋地笑道:“早知道二郎几句话镇住几百人,我与老姜就该多征募些人,给二郎拉出两三千号人,他娘的,到时候让那太守也给二郎个校尉做做!” “两三千人?那边还有人愿意投军?”燕北有些诧异,他以为这七百余人已经是极限了,毕竟这已经极大地超过了他本身的设想,却不想他俩居然还能弄来更多人,王义接过话头笑道:“何止?要能有个出路,无论咱们还是他们其实都高兴啊,他娘的太行山里树皮都快被人啃光了,他们过的不好啊!” “二郎啊,要不我跟王义再为你跑一趟,拉来更多人?” “可拉倒吧!”燕北急忙摆手,挤了挤眼睛说道:“咱们可就剩这点儿粮了,吃过了今天,明天就他娘要断粮!” 无粮无钱,是燕北首先要处理的大问题。如果过有粮吃,这些黄巾汉子的心可以慢慢收,如果没了粮,即便他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眨眼就得炸营。 燕北内心十分确定,只要他没有粮食,这些面黄体瘦的黄巾军绝对能把他活剐了再逃回黑山。 他太相信,这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了! 正文 第十二章 汉军武备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野心在什么位置。 当燕北只有一十八骑追随者时,他想要为兄复仇,他想要与弟弟燕东绸缪好子孙后代的出身,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但当他的兄弟们轻而易举为他募集到七百余黄巾旧部,一跃成为中山国的军侯,而且是势力最强的军侯……没有一丝意外,他想要拥有更多。 他要拥有更多。 “都尉,兵来了城里有没有粮?”燕北笑着将马缰绳丢给王政府上的奴仆,满脸笑容地推开门,这才发现王政并不大的屋子里站了不少人,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王政的屋子里,倒是他的都尉跪坐在一旁听着训话,这才收敛了面容插手应诺,讪讪地倒退出去,“勿怪属下无礼。” 王政府上总共没几个人,那几个奴仆谁不认识燕北?这个整天挎着刀剑出入县中的队率,哪有奴仆敢拦着他,燕北自然也不会将这些事情怪罪在奴仆身上。 只是反思自己,对王政这个足够宽容的都尉……他这个做属下的,恐怕确实是有些不敬了。 方才虽然只是匆匆望了一眼,但燕北记住了正在对王政训话老者的模样,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恐怕那个一身上位者威势的老者,应当就是中山太守,同时也是燕北心中的头号野心之徒……张纯。 张纯在燕北心中是绝对的野心之徒,单单从他心底里明了的那些信息来看,此人先前历任县尊,后更是位临中山太守,正经的官秩两千石封疆大吏,掌一郡数百里军政大权,已然是地位超然。然其生活并不奢华,豢养死士亲信武夫,更与外族勾结筹谋大事,不惜送出千金重礼至乌桓。 燕北便在心底里断定了,此人要举兵造反。 否则汉地太守之超然身份,即便是乌桓大人,亦可一封手信而招之,还需送礼? “方才那勇武之士为何人?”张纯的眼底闪烁着凶光,面上对王政说话却还是满面笑容的慈祥面孔,对跪坐于下首的王政点头赞道:“却不想王都尉麾下还有这般勇士吗?” “回大人,此人唤名燕北,乃幽地人士,前月方来中山投奔属下,属下观其勇武,便命其暂做队率募兵。”王政说着,又陪着笑脸对张纯说道:“其人虽不识礼数,然本事却并不差,属下命其募兵二百,如今归来应已做好。” 在汉时,‘大人’这个称呼并非官职高的意思,而是相当于家中长辈,或外面受人尊敬的长辈才能使用。而王政这样称呼张纯,则是为了显示尊敬,毕竟自他为吏时便跟随张纯,算是张纯的亲信门客。 他本要燕北募兵四百,不过此时为了给燕北邀功,内心里给燕北免了一半的兵员,自然是想着让燕北在张纯及其亲信潘兴等人面前露个脸,给他这个长官好好长长脸。 “哦?旬月之间以队率之身募兵二百,倒不是废物。”张纯有些奚落,事实上他正在与王政商议着起兵反叛的事情,这种事他不需要与每个人都打好招呼,但中山国说到底还是大了些,对于这几个亲信他自然都是需要事先通个气,这种事情被燕北撞破,张纯便起了杀心。 不过考虑到将来要做的大事还需要勇武之辈为其拼命,便对潘兴说道:“既是王都尉的亲信,且将他叫来,问一问他事情做的如何。” 潘兴是个高大的冀州汉子,长一双浑圆眼,皮肤带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颜色,身形也是腰带比肩膀宽的模样,再加上一身都尉红甲,挎着环刀走起路来使得地动山摇,倒是一副猛将姿态,与王当有一拼。 得了命令,潘兴挎着刀转身而去,走出屋子见到正立在门外的燕北,歪了外脑袋,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想说。 倒是倨傲! 燕北自然不与他斗气,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立在当中,将目光望向跪坐堂下的王政。 王政急忙说道:“燕二郎,座上乃中山府君,还不快快行礼?” 府君是人们对太守、国相的尊称。 燕北一听此言心中了然,当下脸上做出惊疑不定受宠若惊的表情偷偷看了一眼张纯,这才急忙躬身拱手,行礼道:“属下队率燕北,拜见府君!” 他的声音洪亮,容貌更是威武,远远超过中人之姿的王政,就算比起潘兴的威猛也不让分毫。 “免礼,且坐下吧。”张纯对潘兴给了个眼神,随后问道:“我听王都尉说……你领命募兵二百,情况如何?” 潘兴得了眼神示意,当下攥着刀柄向后不着痕迹地跨了一步,正立在燕北身后。 在这个位置,他只需要抽刀斩下,燕北一颗好大头颅便立即落地。 张纯心里打的算盘很好,王政是个老好人,贸然对他说起兵反叛恐怕还要费上一番口舌,但他胆子并不大,若这叫燕北的小小队率没做好募兵的事情,找个由头将他斩了,惊骇之下王政哪里还顾得上反不反叛……只要一开始没有反对的声音,等乌桓大军南下,必云从响应,也轮不到谁说不行了。 燕北感觉到身后的潘兴,接着低头行礼时用余光扫眼望了一眼潘兴的影子,抬起头时便已面色如常地说道:“回禀府君,属下受命募兵,怎知应募者不绝,募至七百余人,属下本想沙汰至二百,却畏府君用人之际,只得率先回来问询王都尉……” “什么?你募到……七百余人?” 张纯也有些坐不住了,整个中山国的郡国兵有多少人?不过两千!尽管这一个月自都尉至军侯都受命募兵,也就才堪堪五千部下,燕北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队率,一个人便征募了七百余人? 张纯都感到有些坐不住,更何况潘兴与王政,这其中尤其以王政最为惊讶,当初将使命交给燕北的时候,可没想到他能募集到这么多人啊! “回府君,正是七百余。不过府君啊……能不能先给属下一道手令,领些军粮?”张纯的喜于形色自然落入燕北眼中,他可清楚自己身后还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握着刀打算把自己干掉呢,连忙拱手道:“昨日七百军卒的晌食便用尽了属下今年的冬粮,那些军卒眼下还饿着呢。” “好!好!好!”张纯接连说出三个好字,接着当即拍手对王政说道:“王都尉,你且带着燕队率,不,燕二郎,从现在起你便是中山的军侯了!请王都尉带你前往库府领出军粮,再去武库领取军备……三日之后,传令中山所有军侯、都尉,于城外西门议事!” 燕北自然是一副感激涕零,听着身后潘兴让步的声音,他自己当然清楚这是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二郎你可是好运气,好本事!”王政在路上还笑着赞叹,“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两个月随便立些功勋就能升迁,你是不知道,我在中山国可做了整整八年的军侯,这才升任了都尉,你倒好,从不闻一名到军侯只用了不足一月。” 燕北笑笑,一路上自然是随着王政去说。 可他心里,可清楚的跟明镜儿一样。 中山国如今的官位,重要吗?这东西一点儿含金量没有,全仗张纯一张口,全天下哪个郡能有三个都尉?眨眼间膨胀到平时郡国兵近三倍数量的驻军? 这肯定是要打仗,只有王政看不出来! 同时在心底里,尽管是初次见面,燕北对张纯和潘兴这两个人,可算是恨上了! 哪里有人一见面一言不合便要取人性命的?燕北甚至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仅因个不识礼数,就该死了吗? 无论如何,军侯的官职算是拿到手里了,在和平时期也算与县尉同级,官秩六百石的官员。 只可惜,自己这官职是个准备造反的老头子给的,否则若是在燕北的幽州辽东老家做上这官秩六百石的曲长,不知是多么威风……六百石,可就与一州刺史平级了。 燕北先让王义领着部下入驻卢奴城西大营,随后带着姜晋与王当等五十名士卒前往城中武库,他们要领取一个曲的军备。 五百套军卒红衣布甲,二百套两当皮甲,二百柄制式环刀,四百个烧铁矛头,一百张腰张弩及成套的弩箭。 托张纯的福,燕北还在城池的武库中走了一遭,可算是给自己长了见识,那么多的军备足矣武装上万军队,而这还只是一座郡中大城的储备。 怪不得当年攻打县城,城破之时守军总是先将武库与库府点燃……这东西若落到叛军手里,眨眼便能武装起不亚于汉军的军队。 值得一提的是,燕北的军侯配备可完全不同与士卒了。 二十五炼的锻打环刀就不说了。配发的镶皮甲外面还套一件铁叶扎甲,将胸腹与下摆大腿等要害部位全部护住,厚重的铁叶子足矣阻挡寻常刀剑,端是一件保命的宝贝。 取了军备,燕北带着一伙弟兄欢天喜地的步入城西大营。 军械粮草具备,燕北的心里可算是有底了! 正文 第十三章 收刀下马 三日后,张纯在城西大营中会见中山国中三名都尉、五名军侯及一众屯将队率,严令众人勤加练兵,并当众赏赐募兵得力的燕北二十金。 所谓重赏有勇夫,一众军官自是为张纯心折,随后西大营终日操练之声不绝于耳,都希望自己也能攀上燕北这样的好运气。 这中间还有个有趣的事,当日燕北得了张纯赏赐,回驻地当即便将赏金借花献佛赏赐给麾下部署,黄巾余党们如今解下黄巾穿上红甲,本来内心就正是纠结时刻,倒是燕北总是为他们置办酒肉,令他们过意不去。 虽然对燕北这个带着他们投靠汉军,将苍天已死的誓言抛在脑后的军侯谈不上多少忠诚,但好感终归是有的。 就像燕北说的,让他们顿顿有饭吃。 如今三个张纯麾下三个都尉,从前最弱小的王政如今因为有了燕北加盟,反倒成了西大营里人马最多的势力……而抛开王政,燕北是手下直系兵马最多的军官。 潘兴有六百人,陈扉有五百人,王政最可怜,手底下本来只有四百人。 到了现在,王政与燕北合在一起,便有上千人马,一下子反倒成了最多的。 而西大营分为四块,最大的营地也正是燕北一伙人……他们和另外三营的正统汉军,格格不入。 军营里不能喝酒,燕北这个军侯带头喝,不但要喝还要给士卒买酒来喝,手底下七百多人也被那些汉军称作乌合之众。 可不是么,这帮人由上至下,一百张弩放在手上愣是没一个会用的,到最后反倒要都尉王政来教他们怎么用弩,站个军阵也站不整齐,多半人左右都分不清,可这还真没什么好嘲笑的……因为这帮乌合之众手底下本事硬。 这年头军卒训练也没什么好办法,大多是演练军阵和搏斗,再了就是举石锁一类的打熬力气。 军阵燕北手底下人不行,除了三才阵什么都不会……一个是士卒不会,再一个燕北也不会。但要论手搏?其他三个军阵的士卒哪个都打不过燕北这边的黄巾汉子。 黄巾之乱时平叛的汉军早在战争结束就都回家了,汉代还是征召兵与征募兵共存的时代,这些郡国兵十个有八个没见过血,那些变阵在燕北眼里净是花花架子,那儿比得上他手底下太行山冲出来的虎狼之士? 燕北手下三个屯长,王当、张雷公、姜晋,至于孙轻、李大目、王义则是队率。 毕竟手底下全是黄巾汉子,大多数肯定要用黄巾四将的,姜晋脾气烈性,只要将来一上战场也好服众,王义年岁较小,终究要差上一些。李大目脾性温和老实,给他个队率也不会不高兴。孙轻则是从前的斥候出身,虽然位列队率,燕北却将所有的马匹整整十二匹全给了他。 这些官职,都是在燕北考虑过后才分给众人的……只要架子搭起来,后面的事情就好做多了。 燕北就在日复一日的操练中等待着张纯造反。 这一日,燕北带着孙轻与一干斥候在卢奴城外遛马。 “军侯,你说这张纯打算造反,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动静?”孙轻骑在马上,背后依旧挎着两把环刀,马背上塞着一柄手弩,红色布甲外套着皮甲倒也英姿飒爽,问道:“该不会他本来就没想谋反吧?” “没想谋反?不可能。”燕北言之凿凿地突然拽动缰绳向着城北的方向驰去,孙轻及一众斥候急忙拍马跟上,燕北一面策马一面对孙轻说道:“咱们那日去变卖兵甲,环刀多少钱一柄?” 在卢奴城为燕北发下军备后,燕北便将黄巾汉子们携带的兵器弄了好几大车,趁着卢奴开市,全部卖了个干净,隔三差五地买回肉食给下属补身子。这帮家伙各个都是好汉子,能在黄巾之乱时血水没腕的战场上侥幸活下来,又在太行山里与贼老天做对,最后还活下来的哪个能没好本事在身?只不过就是这两年受的罪让他们的身体情况变差了。 一个要吃肉补回元气,再一个还要找医匠将身上的病症除去,再加上为了多有些骑兵燕北又购置了二十余匹战马。 这些可都是花销,不过他们带的兵器不少,武器在这个时节又比较紧销,排除那些还是得了不少进项……至少在有军粮供应的情况下,燕北能保证手底下兄弟每天都有一顿肉汤喝。 “这……记这东西干嘛。”孙轻挠了挠头,牢骚道:“难不成军侯还记得当日一柄环刀多少钱?” 燕北白了孙轻一眼,一路带队奔驰到城北的一个小山坡上,翻身下马挥手说道:“弟兄们把马拴起来,往卢奴城北门的方向看……看清楚,出入城往来的都是什么人,与城西有什么区别。” 说罢,燕北这才拉着孙轻坐在草地上,指着地面说道:“那日环刀的价格,为一柄两千三百个大钱……而谷类最贵的精米,已经到了一千个大钱一石。你们刚来那天,这两个价格分别是一千五百与四百钱。” 孙轻瞪大了眼睛,怒骂道:“奸商,奸商!居然有那么多的差价!” “这是好事,能让我们投机取巧,如果开市的价格没这么高,咱们也没办法将磨损的环刀卖到一千钱。”燕北笑了笑,对孙轻说道:“我以前是商贾,自然懂这些,你是斥候,如果把这些东西合在一起,针对一座城池的情况必然会更加全面。” “那个……军侯,你看你这手本事,能不能交给我?”孙轻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他心里还是很佩服燕北的,笑道:“到啥时候不打仗了,咱也能挣上几个钱在城外买上几百亩地。” “又没外人在,叫我二郎就好。”燕北摆手,笑着说道:“就跟你说些简单的吧,你记下就好,粮价和铁价一涨,多半是要打仗;地价一低,就是要大乱;在咱幽冀二州周边也有许多好发财的机会,塞外的酋长大人们倾尽部落之力也打不出几口铁锅,不过不能给他们卖武器,卖了武器早晚还是要砍到咱们汉人身上,给他们买些别的小玩意儿;再说度过了盖马大山乐浪郡那边的人,更是过的叫个惨哟,到了冬天连牛都能冻死,卖羊皮大袄过去准没错!” “嘿,二郎,你去过的地方可真多。”孙轻萁坐在地,解下背上两把刀被他放在旁边,羡慕地说道:“我都没出过冀州,更别说你说的盖马大山,乐浪了。” “其实我走的也没多远,就是在边境上晃荡,买点东西、卖点东西,互通有无。”燕北轻笑,抬头张望了一眼城北,这才说道:“以后有机会,咱们向中原,甚至是南方走走,咱们边塞的男儿见惯了草原上的马蹄,却还没见过那里的稻田与杏花。” 孙轻张了张口,他想问问燕北塞外的胡娘和乐浪更远的高句丽的婆娘长什么样,但想了想,还是没问。 怕露了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怯。 矮子里面挑高个,孙轻平时在黄巾汉子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但面对燕北这样见多识广又有阅历的男人,他却只觉得钦佩。 燕北对孙轻笑笑,随后招手叫他起来,对周围的斥候问道:“你们都看见什么人了,可有胡人?” “军侯,您怎么知道?”斥候惊讶地回道:“好多胡人,不过一会功夫,已经有三队胡人奔马进入卢奴城了,全是从北面来的……还有汉军的信使,全都往北去。” “这是在通报消息呢,我们的张府君与塞外乌桓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看情况应该已经有不少乌桓部落要与他会盟……”燕北胸有成竹地说道:“这意味着反叛越来越近了。” “二郎,你看那是怎么了,胡人骑兵怎么拦下了汉人的车驾?” 随着孙轻开口,燕北赫然望见离他们三百步之外的官道上,一队汉人车仗被一伙胡人骑兵团团围住,虽然两边还不至于拔刀,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堵在路旁不进不退。 燕北歪了外脑袋,翻身上马呼喝道:“跟我走!” 片刻之间,三十余骑翻身上马,追随一般扬起马蹄一路奔下山坡。 “告诉你们,如今在冀州汉人可当不了家,就算是你们太守,还不要靠着我们乌桓大人!”这一伙胡人足有三十余骑,为首一右襟左衽的乌桓汉子膀大腰圆,头上剃着大秃瓢儿一面的横肉尽显凶悍,扬着马鞭指着车驾高喝道:“中山甄氏的女儿各个貌美,名声都传到塞外去了,既然碰上了怎么能不让我等看看?哈哈哈!快请你们小姐出来!” 伴着狂笑声,一干乌桓骑兵抓着兵器与马鞭左右挥舞,尽管兵器都未出鞘,却都无比自信。 这队甄氏的车马奈何不了他们! “冀州什么时候轮到乌桓人做主了!”一声清斥,车驾中陡然间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庞,不过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却着一身劲装,手里更是握着一副轻弓立在车辕上英姿飒爽,与乌桓骑兵的虚张声势有所不同,刹那间张弓搭箭,一箭直指那乌桓人坐骑射了过去,“看箭!” 这一箭正中马头,尽管是轻弓,却带着剧痛使骏马当即栽倒,连带着将马上那乌桓壮士掀翻下去。 “混账!” 眨眼间,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三十余柄青铜弧刀出鞘,一群乌桓人打马环环围住中山甄氏的车驾。 就在此时,山坡上一片骏马扬尘,三十余骑汉军各个提着手弩奔腾而下,为首一骑隔二十余步高声喝道:“收刀下马,否则……一个不留!” 正文 第十四章 活在路上 卢奴城外的气氛像窒息了一般,先是甄氏小娘引弓射马,再乌桓骑兵纷纷拔刀寒光闪闪,猛然间又加入了三十余骑手持强弩的红甲男儿……而他们意味着官面上的人物,汉军。 燕北的喝声并未镇住这些乌桓骑兵,或者说这些人的脑子暂时没反应过来。 ‘老子是应你家太守之邀前来报信的骑手,现在在太守府张纯那老儿还满脸笑容,怎么轮到外面的大头兵革反倒敢用强弩指着老子?’ 不少乌桓人当即大怒,恨不得立即将马鞭摔在这个面容好似猎豹般的冀州汉军脸上,可那三十余张虎视眈眈的强弩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燕北对乌桓人没有动作也不意外,看这情形方才这些乌桓人是没打算拔刀的,只是这小娘一箭射死了战马又伤到人,惊得一众乌桓人都亮出了刀子。 他只是看了一眼那傲立于车辕的甄氏小娘,心中暗自咂舌。 好烈性的姑娘! 燕北的坐骑打了个响鼻,看着那乌桓人的首领从地上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燕北皱起眉头说道:“此处为汉地,非尔等蛮夷之土,速将兵刃入鞘下马受缚。” 没有人回应,一众乌桓人冷眼看着这一群汉军,尤其看燕北的眼神更像看个傻子。 这种时候,有汉军为了汉人强出头? 他们却不知道,燕北本来就对张纯勾结外族心有怒气,只是他人微言轻,在这种大势面前无法做些什么……但让他看着这些乌桓人在汉人的土地上作威作福? 他可不是那些没见过血的郡国兵! “阁下是何人?”那被摔落马下的乌桓壮士看了一眼自己骏马的尸首微微挤了挤眼睛,瞪了一眼不远处的甄氏车马,昂首对燕北喝道:“我们是你家府君请来的,你是卢奴城的斥候?现在,让你的人把弩收起来,我们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否则无论告诉等我们回到乌桓,梢王大人率军南下你的张太守也保不住你!” 燕北十分认真地看着这个乌桓人,孙轻打马上前突然笑了,扭头对燕北说道:“嘿!二郎,这个蛮子汉话还说得挺好!” 这些乌桓人估计错了对手,他以为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伙靠着张纯吃饭的郡国兵,却不知在他面前这些被汉军皮甲与强弩武装起来的男人在两年前刚刚在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帝国领土上举起反旗并幸存下来。 他们是真正的亡命之徒,从不需要谁来庇护! 燕北也笑了,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随后摇了摇头,好似无可奈何地打马转身走了几步,避开身后骑兵的射击视线,抬起单手,背对着乌桓人一指指天。 有些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孙轻看着乌桓人狞笑着抽出背后的两柄环刀提在手中张开,看着燕北抬起的手指喝道:“预备,所有在马上的骑兵,一个不留!” 骑弩手的动作并不整齐,很明显他们不是一伙精兵,而像一伙散兵游勇一般有快有慢,但唯一没有例外的是所有强弩都被穿着红甲的汉军举了起来,瞄准在这些乌桓人的身上。 乌桓人愣住了,那个马下的乌桓勇士也愣住了,就连不远处的甄氏车队中无论护卫还是立在车辕上一身劲装的小姑娘都愣住了! 这些汉军来真的! 这根本就没打算多说话,一言不合便要取人性命。 燕北抬起了两支手指,孙轻的一双环刀已经高高举起,带着笑容的脸在乌桓人的眼中只有满面的冷酷无情! 不过……两息的时间,燕北抬起的手没有再抬出第三支手指,而是面对着自己的骑兵挥下。 “射!” “慢着!”看着面前背对着自己的汉军首领将手臂挥下,那个立在地上的乌桓壮士没底气了,急忙摆手对他的部下喊道:“全部下马!” 终究……是慢了一步。 伴着咄咄的强弩崩弦之音,三十余支弩箭已经劲射而出,双方相距不过五十步,在这个距离弩箭射出几乎就是一条直线,更何况排成一排的汉军骑兵只是简单地将弩矢平射而出,眨眼便将对面九名乌桓骑兵射翻。 “停下啊!” 孙轻攥着环刀的手抓住缰绳,双腿猛地磕在马腹上,骏马吃痛猛然前蹄高高扬起,孙轻扬刀冲锋而出,高喝道:“下马不杀!” 身后的汉军骑兵纷纷收起强弩,拔刀挺矛奔出。 “下马不杀!” 这一次根本不需要发号施令,冲锋而过的孙轻连一个人都没有砍到,所有乌桓骑兵好似坐骑是魔鬼一般飞快地蹿下马背,一水的青铜弧刀全部丢在地上……这根本就不需要打,无论是什么人进入汉境都不能携带弓弩,在没有远程兵器的帮助下,一个回合便被汉军射翻了近一半的人,更何况他们身上只是单纯的毛皮大袄,怎么和这些穿着皮甲的汉军做对? 车辕上立着的劲装小娘也愣住了,眨眼间飞扬跋扈的乌桓人纷纷下马,救助中箭倒地的部族,而耀武扬威的汉军则在用环刀与长矛驱赶着他们围成一个圆圈。 有个倒霉蛋被弩矢穿透喉头,眨眼便活不成了,剩下的八名落马的乌桓人也收到不同程度的伤害,有的上不了马,有的则是身上插着弩矢惨不忍睹。 “那个汉军,你可敢留下名字!”那乌桓壮汉看到同伴的惨状指着燕北怒道:“我乃乌桓峭王部下千夫长托图大人之子乌鲁,待我再来汉地定要取你项上人头!” “你个傻子以为自己还回得去吗?”孙轻奔马两步,扬刀指着乌鲁,转头对燕北问道:“二郎,下令吧,我现在就将他的狗头切下来!” 由不得乌鲁只能站在那里放狠话,他的部下二十人全数下马,兵器都被汉军收到一旁,带着八个受伤的不说,还被汉军骑兵围成一圈以强弩与长矛威胁着,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但乌鲁也知道,这个汉军小头目应当不敢杀死他,看这汉儿杀伐果断,一言不合便放弩杀人……若不是投鼠忌器,恐怕他们都活不过今日。 燕北策马上前拨开孙轻,俯下身子低头看着乌鲁半晌,饶有兴趣地笑道:“中山国军侯燕北,我等着你来杀我……现在,趁我不想取走你们的性命,滚。” 他的语气平和,内心里却没来由地感到厌恶。 明知道乌桓人要南下,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今后还有可能要与这些乌合之众并肩作战,这令他打心底里感到不快。 乌桓人想要翻身上马,却发现他们的骏马早就被汉军牵走,甚至连那些青铜弧刀都没有留下,望着那些在马背上托着强弩遥遥望着他们的汉军,乌桓人只能咬紧牙关将恨意放在心头,徒步向北走去。 一群汉军得了三十余匹骏马,当即各个欢天喜地,燕北像个马匪头领一般趾高气扬地清点了一便收获,心满意足地传令斥候跟着他返回军营。 “喂,你是中山国的军侯,怎么我以前没见过你?” 正当燕北打算对甄氏的车驾打个招呼便离开时,便见一身素色劲装的甄氏小娘策马而来,马背上还装着她那副装饰华贵的轻弓,精致的小脸儿带着笑意对燕北说道:“你真厉害,赶跑了这些作威作福的乌桓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了,从上个月起便像换了副模样一样,到处惹是生非!” 这个时候燕北才仔细看清了这位甄氏小娘的模样,头戴蓝田玉,耳后大秦珠,配上一袭素衣劲装,华贵之余带着英气。琼鼻微皱带着几分可爱,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燕北充满好奇。 让人顿生好感。 中山无极甄氏,早在先汉末年便已经是高门望族,族中出过不少官秩两千石的高官,即便如今家道中落也还是冀州望族。 这些事情燕北自然也是知道的,自然不会因眼前的俊俏小娘而轻视,只是在马上拱手说道:“不知小娘何去何从,眼下冀州恐有兵祸,最好还是不要出远门。” “我叫甄姜,你叫燕北是么?”甄姜憨态可掬地拍了拍马背上的弓箭笑道:“没事,那些异族伤不到我,倒是你杀了他们的人,不怕他们报复你吗?” 燕北轻笑,轻轻昂首道:“且来!” “哈哈!”甄姜笑出声来,随后问道:“方才你说冀州要有兵祸,怎么说?” 不等燕北答话,甄姜身后的仆人便跑了过来,向燕北奉上一块写着字的木牌,甄姜说道:“这是我哥哥的名刺,如果以后你需要什么帮助,你可去无极城,我的兄长会帮你。” 甄姜说这话时颇有几分趾高气扬的模样,让燕北内心生笑却又感叹。 “名刺也送到了,多谢今日相助,那我们便告辞了!”说罢甄姜一牵缰绳,对仆从说道:“我们走吧,既然路不好走,还是回无极去吧,要把快打仗的消息告诉大人才是。” 燕北看着一袭素衣的甄姜潇洒离去,看着手里写着陌生字样的名刺不禁莞尔轻笑,随后摆手对部下说道:“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孙轻命人聚拢了马匹,随后打马紧随燕北,看他的心思没在马背上,笑道:“二郎,你要是喜欢那甄氏小娘,大不了咱们将她抢回来,如今有了汉军的兵器,咱们就算攻一座城池也未必困难……做那军卒多没意思!” “女人可不能抢!” 燕北楞了一下,随后长笑声中策马而行。他不过是个逃犯侥幸披了汉军甲,可不会妄想能娶这等高门望族的女儿家,他更希望自己能娶一个普通人家懂事明理的贤淑女子。 “我燕北喜欢的女人,她得能陪我活在路上!” 正文 第十五章 恶性循环 活在路上,孙轻不懂什么叫活在路上。 回去后他与姜晋聊了很久,大概明白燕北所谓的‘活在路上’是什么意思。 从草原上骑着羊的小马奴到令一个个塞上部落熬不过冬天的始作俑者,再从盗马贼到义军屯长,溃军逃犯到作奸犯科的亡命徒,直至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六百石官秩麾下七百兵马的汉军曲长。 燕北有过太多不同的生活,如果说这些生活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只有一个,就是无论做什么,燕北都能活出个样子来。 后来的日子,燕北在学着如何控制部下组建一些三才之外的战阵。 不认字给他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就连汉军律法都靠着王政给他口口相传,更别提这些战阵上的事情了。 轮搏杀术,这些与他们在一个大营里的郡国兵或许有所不如,但至少王政经历过系统的战法教授,一个月的时间将诸如行军、接战的简单阵势教给燕北。 燕北则将自己学到的意思简要传授给下面的屯将与队率……毕竟他们将来整支兵马将会形成一个大的战阵,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都会左右一场战斗的胜败。 因为他答应过那些跟随他的兄弟,会带他们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并活的越来越好。 就在所有部下都能分清右左,听明简单号令时,张纯再一次将军侯都尉聚到一起。 这一次的意义有所不同,张纯已经与幽州的张举及塞外的乌桓大人达成一致口径,起兵叛汉! 中平四年,八月,叛乱自幽州渔阳与冀州中山国起。 卢奴城东北方向,有城名蒲阴,扼守幽冀州境的交通要道,要想将幽冀二州连成一片,攻取这座城池便是重中之重。 “真他娘的,造反就算了,陈扉那竖子好运留守卢奴,竟要咱们攻打蒲阴!”一路上王政的牢骚就没停过,自从在张纯口中听到反叛这个词,王政就一直处在一种崩溃边缘,尽管对张纯的命令有求必应,但几天里发的牢骚都让燕北耳朵起茧子了,“怎么咱们就没那么好运呢?” “都尉不必太过担忧,据属下所知……蒲阴只是一座小城。”燕北对王政安慰道:“城里只有不到一千县兵,就算县令县尉不愿反叛,可咱们也是汉军,只要能有百人进城,属下就有把握拿下蒲阴城。” 这可不是燕北说空话,早在刚到中山国时他便派出骑手探查各县情况,春天皇帝下令沙汰讨黄巾时有军功却没治政本事的小官,蒲阴城的县令和县尉跟刘备同时期被沙汰,如今县令和县尉都是新人,上任不到半年对那些县兵能有多大约束? 说起来汉帝刘宏又做了个糊涂事,照燕北的意思,这年头有军功的人才能守住城池,只会治政不会打仗的人……放着偌大城池也是白给。 “你的意思……咱们打着汉军的旗号混入县城?”王政诧异地问道:“那你想后面怎么办?即便县中长吏开城门,最多最多也就放咱们一百人入城,那后面呢?” 看到燕北在笑,王政皱着眉头说道:“说实话,我不怕死……我怕的是强攻城池死的都是咱们的弟兄,我这四百个袍泽兄弟不像你那些新募的士卒,我带着他们操演训练、同吃同住整整两年,把他们送到城头和人拼生死?” 王政摇了摇头,“我不愿那样。” “这您不用担心!”燕北在马背上一拍胸脯笑道:“我手底下有六十人的马队,今日早间便去了红衣兵服穿着皮甲轻装奔袭,这个时候应当已经混入蒲阴城了,倒时候咱们的兵马就停在西门外,属下带人进城,以高喊为号,直接冲入县官寺斩了蒲阴的主官,预先埋伏的人马便开西门,您带着兵马一路直走,传告张府君接收城池,咱们也不用大动干戈,直接让咱们的人接了关防就是了。” 燕北给王政描绘了一副容易至极的抢城蓝图,但其实他心里还有另一番打算……他不但要夺了这座城池,还要接收蒲阴城里的近千汉军。 他很清楚,一旦张纯造反的举动波及甚大,很可能这个冬天汉朝腾不出手来反攻,等到乌桓人一南下,整个幽冀二州都要乱,到时候这段时间就会重演黄巾之时的乱局。 手里有兵,越来越多的兵,才能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否则他只能像从前一般,带着心腹兄弟流亡他处……只是这一次如果再败,他还能流亡到哪儿呢? 所以要做,就要做大事! 王政拍了拍燕北的肩膀,叹了口气说道:“二郎,你能来投奔我,真是我的福气啊!” 燕北笑笑,没有接话。 在他看来王政说的是对的,有自己帮他……是他的福气! “对了二郎。”王政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燕北说道:“我听人说,前些时候你在卢奴城外杀了个乌桓人?还是乌桓大人送信的使者?” 燕北点头说道:“是有这么回事,我这帮手下不会用弩,射不准……要不然应该杀他们一半人!” “这可不好,虽然我也不喜,但毕竟是张府君找来的帮手……你就这么杀了他们的信使。”王政摇了摇头说道:“到时候他们乌桓南下,少不了要找你的麻烦。” 燕北摆手说道:“您可别提了,就乌桓人那德行?除非他们就有五千兵马南下,只要人一多,就他们那部落里的纠葛,记恨我那些人能不能活着走到中山还是回事……就算他们来了,也不可能都想杀我,更何况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王政诧异道:“二郎你平时不是个杀性这么大的人啊。” “都尉你不知道,燕某老家辽东,辽东是乌桓人的地盘,走几步过了长城就算塞外。”燕北摇头摆手道:“世世代代,辽东汉儿和乌桓人、鲜卑人就在那片土地上杀来夺去,不是今天我抢你马,就是明天你杀我人,仇怨没完没了……唉,乌桓南下,绝不是个好事!” 王政在冀州长大,又是相对富庶的中山,对边境上那种战乱没有太深的感触,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安慰燕北,只好说道:“其实挺羡慕你们在草原上恣意驰骋,每天伴着日出而走,日落而息。” “很多人看不起啊!”燕北摇头叹气道:“土地贫瘠、战乱不断,中原人也瞧不起我们,很多人都瞧不起,世世代代、从小到大,越穷越打仗,越打越贫穷……好人在那里呆的久了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只有极少数人有运气能跳出那个圈子。” 但是燕北更清楚的是,那些即便从辽东边境那种地方跑出去了的人,穷尽一生只怕也没有办法与刀锋,与杀戮完全诀别。 边境是个什么地方,追溯四百年各个皇帝都将囚犯征发向边境,幽州、并州、凉州,劣迹斑斑的先人们要想混出模样,就需要有更大的力和更快的刀。 归根结底,中原人与边州人追求的根本不是一种生活方式。 中原人依靠经学致仕,边郡人依靠钢刀立命。 有些人习武是为了喜好,而燕北被人当作一介武夫,可他从未追随武士学习过武艺……他的武,便是杀人技。 在争斗中,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搏杀中保住自己的性命,并夺走别人的性命。 这一番话,令二人都失去了继续聊下去的欲望。 估摸着距离蒲阴城不远了,燕北招呼骑卒将手下的屯将与队率召集在一起,燕北要与他们商讨一下入城后的事情。 姜晋已经被燕北派入蒲阴城,埋伏在城西门附近,那也是稍后他们主攻的地方。 “二郎,你找我们?” 看着远远策马而来的张雷公、王当、孙轻、李大目等人,燕北点头将众人召集到一起,并马前行说道:“孙轻,咱们离蒲阴还有多远?” 孙轻想了想,对燕北说道:“还有最多一个时辰的脚程,大概再走二十里便会见到蒲阴城派出来接应我们的长吏。” 也不知这事情若让蒲阴的县令知道,他派人接应的是一支已经背叛大汉的军队,那时他会做何感想。 “军中每个士卒,你们比我熟悉,你们挑出一百个好手,跟我攻下这座城池。”燕北看着部下纷纷瞪大眼睛的惊讶模样十分受用,笑道:“姜晋已经带几十个兄弟混入城中了,到时乱起来会接应我们,你们只需要跟我冲入城池,在县尉与县令死的时候镇住场面即可。” “王当、雷公,你们两个武艺最好,到时领二十五个兄弟跟在我身边。”燕北对手下一众兄弟发号施令道:“大目,到时你领三十个好手入城后不必随我,入城抢先控制城中库府,这关系到咱们的粮草与得到的钱财,重中之重,你可明白?” “俺明白!”李大目憨憨笑着,一双铜铃大眼看着燕北说道:“燕二郎让俺干啥,俺干啥就是!” 燕北满意地点头,随后对孙轻说道:“你的事情更重要,我要你领四十五个好手,入城之后占领武库,那里面有兵甲,关系到这场战争之后我们能武装多少兵马……很有可能,过了今日,我等便拥有数以千计的兵马了。” “弟兄们都有过从军的经验,这种时候,谁手里有兵,谁做大渠帅,都知道吧?” 正文 第十六章 留你一命 谁的兵马多,谁做渠帅。 那是两年前的理论了,黄巾闹起来最开的几个月时他们还是义军,但当汉朝派出大军平乱,锐气受挫的乌合之众便无以为继。后期更因天下乱匪强盗见黄巾势大,都想插上一手、分一杯羹,彻底将浩浩荡荡的黄巾起义推入深渊。 表面上看,张角三兄弟的相继死亡奠定了黄巾的败局,但事实上燕北很清楚,无论张角三兄弟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死,黄巾起义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是败。 就像大汉历史上那些无法教人铭记的叛乱一样,至多因波及甚重让史家浓墨一笔。 但最终也无法被世人铭记。 除非……三十年内,大汉分崩离析。 不过就燕北目前所看现状,张角觉得大汉要完,但他的起兵失败了;韩遂、边章觉得大汉要完,但汉朝的平叛也正在路上;现在张纯也觉得大汉要完,以至于他们要攻城略地。 “唉,张纯早晚也要完。”燕北在马上叹了口气,他的本部人马作为前军直奔蒲阴城,王政则押着大部队在后面前进,他摇头对周围姜晋、王当等心腹说道:“瞧瞧他手里的刀,只有几千人而已。” 关心哪个皇帝座天下是士人考虑的事情,大多数百姓黔首只在乎是否风调雨顺,赋税是高是低……百姓甚至会关心明天会不会下雨,院子里的鸡黍今天能收得几颗鸡蛋,屋子里的机杼又能织出几匹布绢。 但他们绝不会关心谁想坐这天下,又或者谁能坐这天下。 “燕某不关心谁想坐天下,也不关心乱七八糟的起兵造反。”马背上的燕北扬着马鞭,张手说道:“我只在乎怎么做,能让我等兄弟得到更多,财富也好,权势也罢……而现在,我们兄弟夺下蒲阴城,便可坐镇此城,所以都听好了,等等谁都不要大意,这将是咱们做的第一件大事!” 一众心腹齐齐颔首,王义笑着说道:“这可不对,二郎啊,咱们的第一件大事,在姜晋怀里呢!” 黄巾出身的汉子笑的淳朴,谁不知道姜晋将他那总也洗不净的黄绸缎像珍宝一般揣在怀中。 蒲阴城遥遥在望,驻马于山坡之上望着远方幽冀交界的涛涛林海,燕北缓缓地摇了摇头,深吸了口气说道:“那是大贤良师的大事,并非我等……那一次我们只是马前卒,而今日……是我等功业的开始!” 王义讪讪地笑笑,随后觉得心中有些没底,小声问道:“就咱们这点儿人,夺下这座城池……行吗?” 王义这话一说出来,众人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环视左右,他们只有七个骑马的,还有九十余个穿着简易皮甲的步卒,为了避免蒲阴城中驻军的怀疑甚至只有四十张强弩。 “是啊二郎,蒲阴城里可屯驻了近千汉军……我们都有些担心。” 燕北转过头,他看到部下因不安而在身上升起的鸡皮疙瘩,也就只有张雷公等人稍好些,就连一贯勇猛的姜晋此时也有些惊疑不定的模样。 深涉险境,一旦双方真的爆发冲突,一百人在城池之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击溃近千军卒。 “人常道富贵险中求,我也曾带兄弟们冒险……但我要问一句,燕某人可是见利不要命的小人?”燕北笑了,对众人高声呼道:“燕某人拼富贵,但绝不会以兄弟们的性命冒险。” 数年以来,他从未走错路的经历使他足够自信,他相信自己这一次也能够逢凶化吉。 “蒲阴城还不知道我等要反叛,因此打得便是有心算无心的主意。”燕北指着远处的蒲阴城说道:“入城之后,诸位便跟随我在县官寺前列队,一动手迅速占领该防守的地方,等大军入城便可定下乾坤!” 虽然听着燕北这么说,不过众人大多还是第一次与燕北共事便要下这等险事,皆有不安。 “燕二郎放手去做,不管别人怎么,孙某唯你马首是瞻!” 正待众人沉默之际,孙轻跃马前驱道:“我信得过二郎!” 王当、张雷公对视一眼,分明看见对方眼中的诧异,他们这四个黄巾力士都是眼高于顶之辈,尽管如今栖身燕北部下,但也都是实在没办法的权宜之计,却不知燕北做了什么竟令孙轻如此相信。 有了孙轻说话,一众黄巾旧部纷纷附和,倒也有了些士气。 燕北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实际上说什么都没用,这种生死大事当前,人们想的自然都是个人利益……这怨不得别人,谁让他还尚未在这伙人中立起威信呢? 一切威信,都要看他这次做的如何了! …… 蒲阴县城目前没有收到一点儿消息,城池显得风平浪静,甚至靠近城池的道旁还有百姓正从各自乡里向着城池大门走去。 一切显得安静宁和。 这是个好现象,对燕北来说。 至少张纯做对了一件事,下面的各个城池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反叛的消息,这样能够在战争初期最大程度上扩张,临近冬季,各个城池仓禀都处在一年中最丰实的时刻。 更多的粮食,就能供给更多的兵马。 燕北手握中山太守张纯的书信策马奔至蒲阴城下,一脸倨傲地对城门无精打采的守门卒喝道:“我乃中山军侯燕北,携张府君密报入城传信,命蒲阴县令、县丞、县尉及县兵长官与长吏一刻时间之内前往县官署!” 天气已经渐渐转寒,尤其在幽冀边境这种接近塞外的地方,骏马的响鼻都带着两道寒气,更何况这些只穿着汉军服的守城卒,脸颊被冻得通红,耳朵都快冻掉了。 隔着老远便听到响亮的马蹄声,正靠着长矛捂着耳朵的门卒才刚强打起精神,便听到趾高气扬的燕北高声的呼喝,接着马鞭险而又险地从头顶甩过,便见那自称军侯的骑士高声断喝,“叫你们的屯长来见我!” 城门口两个门卒面面相觑,本来被轮值到城门口这种苦差事便已够令人窝火,哪儿知道今天走了什么鬼背字,居然还要受这凶蛮军侯的气! “阁下请稍后,小的这便为您通报!” 尽管受了一肚子气,小守门卒却不敢有何怨言,反倒陪着笑脸急忙跑上城头叫醒正在城门楼里睡大觉的屯将下城。 燕北趁此机会环顾这座县城,这才暗自感到幸运,蒲阴城池虽小却五脏俱全,城门两旁相距百步便有宽十余步长四十步的‘马面墙’,马面墙便是突出城墙的射击台,在守城时弓弩手可立于其上向进攻的敌军射击。 这样的城池,即便只有一千守军,若是强攻没有五千人,只怕死伤惨重都是小事! 就在燕北探查城池情况的一会儿时间,城头上跑下数人,为首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给头上扣着头盔便跑过来拱手见礼说道:“不知燕军侯到来所为何事?燕军侯是方才上任的吧?从前没见过您。” 见这汉子居然跟自己拉开了家长里短,燕北轻笑一声,给了个好脸色随后说道:“若阁下想要叙聊可等今晚,中山王都尉就在后面,还请阁下速去通报,令县令、县丞、县尉及各个屯将与县中长吏于官寺集合,张府君有要事需王都尉当中宣读。” “都尉?”屯将楞了一下,随后急忙叉手应诺,说道:“在下这便前去禀报!” “非常时期,只有一炷香时间!”见那屯将急忙跑入城中的背影,燕北暗笑一下,随后对守门军卒说道:“稍后有都尉亲兵百人先至,尔等可引他们直奔县官署,随后当都尉亲至将兵马安置在城外即可。” “诺!” 燕北在城门稍等一会,便见到他的百人部下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燕北对此次抢城已经十拿九稳……他的计划非常简单,将城中四个指挥兵马的屯将及那些威信较高的县中长吏聚集在一起,兵马冲进县官寺解决这些麻烦。 到时候各自为战的士卒面对兵马进驻,哪里还会有反叛之心? 随便捏造一个罪名便是了! 面对部下投来疑问的眼神,燕北轻轻点头示意他们做好准备,随后带人进入城池,光明正大地走在城池当中。 夺取城池最容易却也最危险的一环已经完成。 不多时,燕北便走到城中官寺外,传令兵马列阵,随后带着张雷公与王当及二十余名进入县署。 留下孙轻、李大目等摩拳擦掌的部下。 “传张府君之令,燕某人接管这座城池防务!”一身戎装的燕北挎着大步走入官寺堂中,面对跪坐整整一屋子的县中长吏,径自走向堂上看着厉声立起的县尉二话不说抽出环刀当即斩下,鲜血当即溅红几案之上,“某家让尔等起身了吗?” 燕北一声厉喝,身后张雷公与王当率先抽刀朝着几名披甲的屯将砍去,随后鱼贯而入的部下端着强弩向那些穿着布衣的长吏射击。 惨叫与喝骂声汇聚一堂,燕北一脚踹在企图抽出佩刀的县尉刀柄上,将他抽出一半的环刀踩回刀鞘,环刀一闪便抹过他的脖颈。 在县尉死不瞑目的眼睛里,映出燕北将环刀插在几案上,抬手将企图逃跑的县城按回蒲团上的镜像。 “府君……兵变了,蒲阴尚缺一名县令。”燕北满脸笑容地拍了拍吓得抖如糠筛的县丞,“帮我稳定城池……留你一命?” 正文 第十七章 百卒夺城 当王政率领千军赶至蒲阴县城时,却见城门紧闭,城内鸦雀无声,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 “莫非……燕二郎败了?” 王政心中有些不好的想法,但也只觉得燕北是咎由自取,非要夸下海口弄出个百卒夺城的壮举! 这下可好,不光跟随他上百个好手没了,就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望着蒲阴城突出来的马面墙,心中不由忐忑……这样一座城池,他要怎么攻打? 就在这时,伴着厚重城门的吱呀声,单人独骑扛着一面张字大旗出现在蒲阴城门口,马上的骑士隔着六七百步向这边挥动旗帜。 王政一看,立即在面上露出惊喜之意,急忙向部下招手说道:“燕二郎成了!快,进驻蒲阴!” 他根本就没想到,燕北根本用不着他的支援,就仅仅以自己手下的一百人与姜晋率先混入城中的六十骑便夺下了一座蒲阴城! 若在今日之前,有人告诉他百卒夺城的事情,他一定会当作个笑话一笑置之,这可是古之猛将才能做到事情啊! 但在今日,此等壮举就在王政眼皮底下活活发生了,更令他欣喜的是,做出这等大事的偏偏还是他的下属。 那是他向太守张纯保举的军侯! 打马行至城门口,王政才发现挥动张字大旗的是燕二郎手下那个名叫姜晋的屯将,不知怎么,他一直觉得这个叫姜晋的不像个好人,那身气质显得杀性太过,不过今日这种情况,他还是扬起好大个笑脸走到姜晋身边问道:“姜屯将,燕军侯呢?” 不等姜晋答话,便见城门里一身铁扎甲的燕北昂首阔步走了出来,正将环刀推入腰间鞘中,尽管一身是血却难掩其气宇轩昂。 “禀报都尉,蒲阴城已易主。”说罢,燕北收回拱着的手仰头喊道:“还愣着做什么?将旗子给老子放下来!” 燕北话音一落,城头传来呼喝,紧接着城上十余杆汉字大旗便被披着红甲的士卒取下,随后一左一右插上两面白底黑字的张字大旗迎风猎猎招展。 “漂亮,漂亮!二郎果然有一套!” 王政见此情形在马上已经笑的合不拢嘴,一脸憨笑地对燕北问道:“二郎啊,快给我说说,这夺城,怎么个夺法,难道就一百人便夺下了这座城池,守军就没有反抗?” “都尉赶路劳顿,且先入城,属下路上向您禀报。”燕北自信地笑了笑,一面在前引路一面对姜晋说道:“老姜去告诉后面军卒,分派士卒进入城中军营。” “如今蒲阴城已易主,属下已分派人手控制武库、府库,蒲阴守军已全数进入军营……为稳定城中状况,属下任命原县丞为县令、斥候队率孙轻为县尉,属下僭越望都尉勿怪。”燕北满脸笑容地将安插亲信说得光明正大,随后指着不远处武库进进出出搬运物件的士卒说道:“这是城中武库,属下已命王义清点军备,属下擅自取了三十套扎甲分与有功的勇士,府库中财物是分文未动等待都尉查看。” 扎甲这些军备骗不了人,燕北只能捡主要的说出来,省的王政心里有芥蒂,至于库府财物分文未取……那全是狗屁话,燕北一马贼头子统帅着一群黄巾余党组成的亡命徒,他有可能分文不取? 王政只在乎这座城是否夺下,至于财物与军备?这个生长在冀州的粗豪汉子咧嘴笑道:“那些军备,你自可全数武装你的部卒……不光你的,燕二郎你是个有大才在身的人,下一次战斗王某也会交给你去指挥,对于有功将士一定要大力赏赐,可莫要让兄弟们白白流血!” 王政心里有底,要让他排兵布阵还好,真刀真枪的在战场上与人搏杀?他的胆气是绝对比不上自己这个属下的,因此对于财物与军备,他绝对没有一点儿吝啬的意思,只要能将燕北这员干将留在自己身边,让他下再大的本钱都行! 望着安宁祥和的街道,王政心里有些诧异,对燕北问道:“怎么……二郎没与守军发生巷战么?这座城是怎么夺来的,且与某讲讲!” “都尉,属下曾上过战场,因此明白两个道理。”燕北一面扣刀行于街市,一面说道:“两军交战,当斩敌首;两军对阵,当摧其锋!因此属下夺城说来也简单,假意传令将县中长吏与守军屯将聚于县官寺,仅仅留下个县丞稳定局势,随后依靠县丞发布告示稳定民心,再摘选守军中贪婪之辈担当屯长……局势这便稳定下来。” 说罢,燕北回头向王政笑了笑。 事实上这事情进展起来远远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先由县署传令驻军还营,守军中可有不少桀骜之辈根本不服燕北这群叛军,更是靠着武力镇压才将军营中的军卒情绪稳定下来。 就连燕北自己都亲自操刀劈了两人。 说到底,都是中山太守部下,蒲阴城里的守军有大半都冲着这个才没有强烈的反抗……否则就燕北这点儿人马,根本无法夺下城池! “目前已死的县令、县尉的宅院已经被军卒看护起来,家眷皆捆绑在院落之中,四门尽数封闭,新县令正在官寺中与县中大姓乡绅交谈……如今您统帅大军至此,局势便算真正稳定下来了。” 王政听这话自然是极为受用,一路随着燕北进入县署。 蒲阴城,就这样在极小的代价中让燕北提张纯收入囊中,拿下了冀州在东北与幽州相连的大门。 后面的事情,便不需要他去操心了,安排哨骑向张纯回报等消息自然有王政去负责,他整整一天都钻进武库中,检查着那些正规的汉军武备。 早在卢奴城时他便想好好看一看武库中成批成批的武器与铠甲是个什么滋味了,如今终于了了这桩心愿。 虽然蒲阴城的武备库存远不如作为郡治的卢奴城,一番清点之下还是发现拥有能够武装两千军卒的布甲皮甲与长矛环刀等物,最令燕北欣喜的是这里还有五百张强弩,是幽州渔阳郡前些时候赶制好要向洛阳输送,还没送出便被燕北夺取了城池,如今这五百张弩尽数装备在燕北的部下手里。 别的不说,即便王政一点都不将军备分给他,单单是他擅自拿的三十副扎甲的价值,便早已超过一千柄破矛头。 军营里,燕北笑呵呵地出钱命士卒沽来蒲阴城最好的酒,整整一百坛好酒,他要宴请全军营近两千名军卒,不分降卒本部。 一时间,军营中本部人马当即斗酒赌剑好不快活,蒲阴城的降卒们虽然开始耷拉着脸,但三杯酒下肚也成了一个德行,甚至有些胆大的举着酒碗跑到这边来给燕北敬酒。 他们都明白,今后恐怕就要跟着这个长着一双鹰目的首领讨生活了……今日他们夺下城池后的封赏有目共睹,至少这位军侯是个体待士卒的人。 当兵吃饷天经地义,这年头在谁手底下卖命不是卖? 孙轻端着酒碗赶跑了几个敬酒的黄巾旧部,大刺刺地往燕北面前一拜,端着酒碗说道:“多谢军侯,如今孙某也能做一把县尉了!今后孙某定然为军侯效死!” “别他娘说丧门话,老子不需要你为我效死,以后还指望着你给老子杀人呢!”燕北笑骂着饮下口酒,随后踢了一脚正要转头离开的孙轻,揪着他的肩甲满面严肃地说道:“告诉所有士卒,还有你们几个,少他妈给老子喝点酒,以后有的是机会,今晚多喝了酒小心别人把脑袋割下来!” 孙轻看着燕北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见到燕北向守军营地那边望了一眼,才反映过来,急急忙忙走到王当等人中间,让他们与自己一同劝告士卒不要饮酒。 王当几人此时都羡慕孙轻羡慕得不行,雷公见到孙轻走过来瞥了一眼小声嘟囔道:“这孙子是交了好运,居然成了县尉!” 县尉可是六百石的官员,与军侯燕北平级呢。 王当与雷公随同燕北杀入县官署,如今自己却没落个官职,心有怨气地附和道:“哼,早晚老子要做个比他官还大的!” “行了,你俩谁都别怨,燕二郎是个知道报恩的人……难不成你们都忘了?”李大目说道:“入城前俺们都不信燕二郎的,就人家孙轻说唯二郎马首是瞻,二郎这是给孙轻还愿呢!” 平时默不作声的李大目一张口,竟让妒火中烧的王当与雷公都愣住,随后才缓缓点头。 “谁也别怨,俺看这燕二郎可以,身先士卒又有好胆识。”李大目思衬片刻说道:“俺们跟着他,没准真能混出个样子!” 几人远远望着坐与帐下台阶上默不作声的燕北,纷纷相视无言。整个军营一片喧闹之音,唯有燕北一个人专注地擦拭着他那柄三尺重剑,那种专注认真的神情他们只在兄弟们看婆娘时的脸上能够找到。 台阶上那个坐着高人一等又野心勃勃的面孔似乎与整座大营都格格不入,让人根本看不出他的脑海中在思考着什么。 王义有点喝多了,提着酒壶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燕北身边,坐在稍微向下一点的台阶上,独自饮酒神情哀伤。 “二郎,我,我得跟你谈谈。” 正文 第十八章 胜军祝酒 燕北的确在考虑事情。 在他看来,现在正是向幽州进军的最好时机,甚至无论向什么地方进军,只要在夜晚急行军便能使用同样手段趁着冀州张纯与幽州张举的叛旗尚未宣告天下时夺取下一座城池。 可他们没有多余的兵力了,如果没有相等的兵力留在这里弹压蒲阴城的守军,一夕之间那些降卒只要有个带头人便会尽数反叛。 他很想率兵打入幽州范阳郡,他距离范阳郡只有百里之距……他有快半年没见到自己的兄弟了。 “二郎,我,我得跟你谈谈。” 王义的话让燕北一愣,随后汉剑放到一旁揉了揉手笑道:“怎么了阿义,今天咱们夺下蒲阴城池,怎么看你不太高兴?” “我,我不高兴吗?”王义饮多了酒,说话有些缓慢,先摇了摇头随后又重重地点头道:“我当然不高兴!” 燕北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坐得离王义近了些说道:“阿义是因为蒲阴县尉的事情么?你们是自己人,孙轻他们新到,又在入城前那么表忠心,抢下城池我怎能不给他表功,那是为了让别人也对我忠心,我们是兄弟,不用……” “我怎么会因为官职而不快!” 王义的声音近乎在喊,随后仿佛看出自己的失态,深吸了口气也不看燕北,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营里到处欢歌笑语的军卒说道:“二郎,二郎啊,你真的很厉害……以前我觉得你勇敢,比兄弟们都有头脑;而且忠诚,对兄弟们很忠诚,除非我们死了,你绝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兄弟。” 燕北没有说话,他只是在想,难道自己做错什么了? “可现在我觉得你很危险,你明着和兄弟们说,说张纯早晚要,败!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带着兄弟们为他抢城、拼命!”王义抿着嘴巴,说话甚至都有些颤抖,“你善待兄弟,亲近下属,但你很傲……你看不起那些比你地位高的人,尤其是你的主官,今天县署里那几个官吏,我们本可以不取他们性命的,你没有一点儿,犹豫。除了那个懦弱的县丞,全杀了。” “你的忠诚是对于我们这些追随你的人,却不存在于你的上级。” 燕北依然没有说话,那些人没做错什么,但他必须杀,这次夺城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哪怕一丝一毫的失误也会令追随他的好男儿们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只希望他的敌人为战争付出生命,但从没打算让自己的兄弟活不下去。 哪怕眼前是唾手可得的财富与权势,他也不会明知没有把握还让部下与自己冒险。 至于他的忠诚,或许是那些上官没有令他心折的能力,又或者……是因为他低贱的出身带给他的自卑。 尽管燕北不愿承认后者,但不可否认,他很清楚自己的一切行为都能在出身中找到倪端。他拼命是因为他的命并不值钱,他未雨绸缪是因为他清楚自己根本就输不起。他拼了命的向更高的权柄冲锋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再回到辽东那个鬼地方,做个小马奴! “如果有机会,如果杀死张纯就能得到他的权势,你会犹豫吗?”王义好像在问燕北,自己却又抢先摇着头回答道:“你不会,哪怕有许多人要为此死掉,你也不会犹豫……你为什么一心要做大事?我们现在有上千兵马,别再这样下去了,我们找个地方再建一座邬堡,不好吗?” “我不想你变成第二个天公将军,他是大贤良师时是人,但当他成了天公将军,就不是人了,是神啊!”王义说的很认真,甚至带着哭腔,就好像燕北一定会成为神灵一样,“不要变成第二个天公将军啊!” “放心吧,燕某绝非天公将军。”燕北闭着眼睛,感受夜晚空气的清新与那些远处飘来的酒歌,轻轻摇头说道:“你怕了?别担心,我只想用两手创造出可供后人传唱的动人故事,我们不会一直是叛军,我向你保证,我们会越来越好!” “二郎,二郎,你必须要答应我件事。”王义转过头看着燕北,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出的话,快速说道:“我知道你以为我怕了拼命,我知道你想说就算我不帮你,你也会在你死前保我一世富贵,但我不要富贵,我要你好好活着,我要你答应我……无论任何时候,不要对我的兄长下手,他帮了咱们,在你最落魄的时刻。” “这……我怎么会对你兄长,不会,你放心吧。”燕北愕然,他竟没想到,王义这个小子怕的是自己杀了王政取而代之,叹了口气,他说道:“如你所说,王都尉在我们最落魄的时候伸出援手,别说恩将仇报,任何他需要我的时候,只要一句话我都会伸出援手……你累了,去休息吧,你不需要担心这件事情。” “二郎……”王义站起来,转头看了燕北一眼,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燕北也站起来,指着东北方向言之凿凿地说道:“我要打下范阳郡,做范阳太守!” 王义瞪大了眼睛,他从眼前这个英武军侯身上看不到一点儿范阳太守的影子,当即轻轻笑了一声,随后跌跌撞撞地走了……尽管他看不出,但他相信,燕北会如愿的。 因为燕北总能如愿。 看着王义的背影,燕北只觉得心里有点儿窝火,又有些怅然若失,环顾偌大的军营仿佛人人脸上都挂着饮酒后的傻笑,酒是个好东西……莫问恩仇的良药。 他还是不习惯于向他人吐露心迹,哪怕梦想,都要说一半,再留去一半。 在哪里做太守不好,为何非要是范阳? 他要回去,因为他家小三子还在范阳,如果他做了范阳太守,就能向幽州推荐茂才,尽管决定权不在他,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他的声势。 只是这次叛乱,他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儿。 嗅着深夜里的酒香与那些幽冀之地传唱的民谣歌赋在这些粗豪的汉儿口中唱响,燕北只觉无比满足。 人的际遇总是无边。 在他十一岁时,那时还只是个辽东乡里大户的佃户仆从,他的梦想就是好好活下去,等长到十五六岁托乡里三老给自己做媒,娶一名破落的汉家女子或是勤快的胡姬,攒些积蓄养上些鸡鸭,或许还能买上两头羊……燕北从小在羊圈里长大,养羊他可是个好手哟!等到了这年纪,或许他会有两个小孩,一个叫燕五,一个叫燕六,送到县中豪族公孙氏家里放牛。 如果不是不安于现状的兄长带他穿越边境在凶恶的乌桓人手里盗马,如果不是大贤良师掀起浩大的黄巾起义……燕北的一生,将会是平淡无奇直至终老。 但有了这些,一切便不一样了。 世间大体的公平,只怕只有一件事,是人都会死。 其他的事情,这一生是富是穷,是豪是贫,大概在人出生那一刻便都是决定了的。 但燕北偏偏不信命。 对穷人来说,这世上可怕的事情太多了,可唯独,唯独,他不怕死。 那些亡命徒的经历奠定了他的性格,但也给了他一身本事。 燕北最怕的,便是辜负了自己这一身本事。 现在要他回到辽东去做放羊娃,比杀了他还要难过。 他不能辜负了自己,也不能辜负这个时代。 大贤良师有句话,令他记得特别清楚,那个受百万黎民敬爱的大贤良师曾说,现如今是大汉四百年未有之危局。 说这话的时候,燕北就在巨鹿郡田野里搭出的高台之下,张角的声音是那么地洪亮,受万人敬仰。 传国玉玺上印刻的话天下人都知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那时候,燕北像所有的黄天信徒一般,以为张角便是受命于天的那一个。 但张角没有既寿永昌,只是像洛阳皇宫嘉德殿里死去的一个又一个皇帝一样,没有人能得到永生,这些在世间流传的都不过是谎言而已。 但燕北不觉得张角是骗子,因为张角说的那句话是实话,这是大汉四百年未有之危局。 即便当时还不是,但在张角起义之后,便是了。 后来的日子里,王政与燕北屯兵蒲阴城,每日操演练兵,闲暇时斗酒赌剑,日子过得能让人忘了所有忧愁。 王义策马为燕北跑了一遭卢奴城,在深夜里从燕北名下的破落院子的地下挖出百卷书简,带到这边供燕北默背。 靠着蒲阴城丰足的库府,燕北在城外竖起募兵榜,以优厚的军饷招募方圆百里的壮男入伍。 一列列应募的新兵被城中武库的布甲与长矛武装,编入新军,待到时至九月,蒲阴城中已有驻军三千余。 都尉王政麾下,也在向张纯表功之后,得了六名军侯。 燕北在短时间内凭借军功与士卒中的威望,成为这场以张举、张纯为首的叛乱势力中,凤毛麟角的实权人物。 哪怕他的官职仅仅只是个军侯。 因为在他麾下,有五名军侯,整整两千余名以最优良的制式武备武装起来的汉军统统听命于他。 凌驾于众人之上。 这也是燕北有生之年第一次体验到草头王的感觉,方圆百里之政令,皆出其手! 中平四年,眼看便要过去了,再过半个月幽州与冀州北部便都要上冻,随后便断然不会再有什么兵事,可是偏偏,一骑探马的回报,令燕北与王政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乌桓大人丘力居率军南下,中山都尉潘兴纵兵掠范阳! 正文 第十九章 抄掠范阳 光和四年对风雨飘摇的大汉而言是无比地多灾多难。 中山太守张纯与故泰山太守如今的渔阳豪强张举一同反叛,兵祸州郡,并勾结塞外乌桓大人丘力居出兵相助,短短旬月之间攻破幽州三郡、冀州二郡,这场发生在帝国东北的叛乱声势浩大。 而在西北的凉州,这场延续了三年的叛乱始终未曾停歇,尽管叛军首领换了一个又一个,依仗高原瘴气的叛军不可一世……在皇帝的宫廷,甚至有公卿提议放弃凉州。 打一场波及一州的战役,从募集兵员到后勤辎重,三个月时间便可消耗掉全国一年的赋税。 可大汉所需要面临的不仅仅是一州的区域性战斗。 中原,荥阳贼寇在盛夏发生叛乱,皇帝派出河南尹,也就是当今国舅、何皇后的兄长、大将军何进异父异母的外姓兄弟何苗前往平叛,贼寇随之覆灭。 西北,太尉张温领车骑将军,督董卓、朱俊等将军,执虎符募汉军,随军西进,却难敌西凉贼寇,张温也因未能平叛而被免官。 东北,朝廷征南匈奴发兵数万,匈奴右贤王于夫罗领军至河东,南匈奴发生内讧,国人杀死羌渠单于,于夫罗因而不再东进,留滞汉地。 东南,长沙区星自称将军叛乱,长沙太守孙坚率部平乱。 大汉本就空虚的国库,就这样见底了。 朝廷的军队打不过来,令张举张纯的气焰更加嚣张。 九月,张举称天子,张纯称安东将军弥天将军、安定王,移书州郡,传张举将代汉,让汉帝退位,命百官公卿逢迎。 燕北对这种东西自然是一笑而过,若书信管用,还要他们这些士卒作何?不过紧接着骑卒传来的消息对燕北而言可就不那么友好了。 乌桓大人丘力居率军南下,命峭王苏仆延引军南下抄掠州郡。另一方面,张纯命都尉潘兴率部北上,劫掠幽州范阳郡,并攻破城池,打通乌桓兵马南下的必经之路。 范阳郡,那是燕北先前的家,也是他三弟燕东留驻的地方! “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潘兴那个王八蛋要向范阳郡进兵,还扬言要抢夺郡县?”燕北在大堂上当即抢过哨骑手中的书信,拿过看了一眼却看不懂,这令他更加愤怒,将书简掷于地面,转头对王政说道:“都尉,某家要领军北上,潘兴若敢动吾邬堡,燕氏定要他狗头!” 王政本来对燕北突如其来的愤怒有些不解,正皱着眉看他在县官署中大显威风,还以为手下得力干将是在立威,内心有所不喜。听了燕北的话这才突然想到表弟王义说过,燕北以前的家就在范阳郡,那里好像还有个弟弟。 “二郎,你弟弟留在范阳?”王政立起身来,一面问着一面皱眉思衬,随后快速说道:“这样,你的邬堡与兄弟在哪?我先命人快马传信潘兴,让其……多家担待?” 王政与潘兴不和,这在叛军当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不,就连王政自己说着都迟疑了……他的话在潘兴那边,管用吗? 燕北猛地摆手,一脸急切地对王政说道:“都尉,若是都尉陈扉,您传信一封还管用,可潘兴会听您的吗?只怕您的书信前脚到,后脚潘兴便将燕某的邬堡屠了!” “那二郎你说怎么办?”王政也有些急,若自家部下的宗族基业被潘兴毁了,自己一封书信还不管用,落面子是小,关键是将来他还怎么让部下为他驱驰。“现在你也绝对不能领军北上,否则事情更大!” “不领军了,我带几十个好手总行吧?”燕北这会儿什么都不管了,抱拳拱手对王政说道:“都尉,您总得让我去看看啊!” 王政在堂中踱步,显然这种决定不是那么好下的,他深知自己这个部下燕北脾性可绝非善类,好言相处也就罢了,一旦与潘兴起了什么冲突……非得刀兵相见不可。 半晌,王政抬眼看了一眼还保持着拱手姿势的燕北,这才终于下定决心,拍案说道:“就这么办,你带上好手前往范阳,潘兴两日前才领军北上,这会儿可能刚进范阳郡,你应该赶得上!” 燕北见得到应允,当即一揖到底,拱手说道:“多谢都尉准许!” “但是二郎,你必须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王政走到燕北身边把着他的手臂说道:“千万不要因愤怒将潘兴杀了,否则不仅是你,就是我也自身难保!” 燕北一怒之下将潘兴杀了,这才是王政最担心的事情,同为张纯心腹,他深知如今张纯正是用人之际,若潘兴死于此时,更是死在他王政的手下? 这对他而言可是极大的麻烦! “属下明白!” 燕北说罢,不再多言,当即转身出了县官寺直奔大营。 “军侯,这是怎么了这么着急?” 燕北一路策马直接冲入营地,正在营中提着一双五十斤石锁打熬力气的王当见了当即丢了石锁,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便赤膊跑来问询,他当然知道出大事了,认识燕北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他如此焦躁的模样。 “召集所有会骑马的好手,拿上最利的刀,披上最好的甲,带上三日干粮给我在营外集结待命!” 燕北才没工夫说那么多,径自下马跑入军帐披挂,抢下蒲阴城得了最大好处的就是他,手下趁着王政没到在府库中取走数百金不提,武库中精兵良甲也任他取用。 如今他部下的军侯身上的甲胄比郡国兵的都尉还要好些,六个军侯全是精锻两当铠内衬犀皮甲,放在战场上仅靠着甲胄都可以一当十。 穿齐双层犀皮甲,扣上沉重的两档铁铠的甲扣,背起强弩提起汉剑的燕北牵马走出大营,他的部下正在集结着。 军侯有令,那些士卒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急急忙忙地在大营中跑进跑出披甲上马。 汉代铁制为铠,皮制为甲。如今燕北军中共有大铠三十五领,最上等的犀皮、兕皮甲百具,水牛皮甲二百具,覆皮布甲更有近千件……可以说燕北有千余部下人人有甲。 而如今,燕北一声令下,三十几个与燕北同样装束的下级军官,百余个穿着犀皮甲的汉子纷纷策马而出,各个磨刀霍霍凶神恶煞。 犀皮甲可是好东西,三十步外强弩难伤,大铠更是刀砍不能破。 燕北自得到这些好军备起便盘算着一百名身穿犀甲的敢死之士在两军交战中能砍翻多少敌人,却不想首次出马的对手居然很可能是自军袍泽,想来便引人发笑。 “人太多了,留下三十人主持大营中事务,其余人随我出城!” 燕北深吸了口气,方才有些被愤怒与焦急冲昏头脑,他部下可不是从前只有六十多匹马的时候了,如今部下骑兵足有三百,如果他带着所有好手出城,那可就意味着蒲阴城所有队率以上军官都被他带走了……到时候城中出现什么状况,他这四千兵马可就像先前的蒲阴城守军一般。 没了将领,再多人也只是乌合之众,群龙无首的状态下只要敌人有心,便可一击而破。 “二郎,这是幽州的方向,你就先告诉弟兄们,咱去杀谁?”一身铁铠的姜晋与燕北并行,打马问道:“你在这下令,最多三天我便把他头颅奉上,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咱们不一定去杀人,就看那潘兴识不识相了!”燕北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对姜晋说道:“两日前潘兴过蒲阴,是受了张纯的令,引军攻打范阳,那孙子扬言要劫掠范阳一郡,我有些担心三郎。” “三郎?这潘兴不也是个都尉么,兵马还没咱多,他敢动三郎?” 姜晋才不管你是什么官职,黄巾出身的汉子大多只认一个道理,谁的刀多,谁的兵多,那谁就是老大……所以别看燕北如今只是个军侯,可在姜晋这帮人眼里,他们都认为燕北现在就是冀州叛军的老大! “先前在卢奴城王政的宅子里,我无意冲撞了张纯与王政的会面,那个潘兴就提着刀站在我身后。”提起这事燕北便面色不善,提着缰绳说道:“如果这次他敢对燕氏邬做些什么,老子就把他的狗头剁下来!” “居然敢对二郎有想法?”姜晋眉毛一横,怒道:“无论他动没动燕氏邬,他的狗命便包在姜某身上了,二郎你放心,等咱们到了范阳他就是躲在城里不出门老子也宰了他给你看,这个狗东西!” “不可!”燕北缓缓地摇了摇头,疾风在面庞划过,对姜晋说道:“若他动了燕氏邬,我便有理由杀他,否则咱们确实不能动他,杀了他事小,大不了我等引军南下投奔汉军,但若因此牵累了王政,可就不美了。” 燕北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还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更何况,追随张纯叛汉,他为的是积累起自己的家底,现在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暂留他狗头几日,过了这些时候,早晚要杀了他!” 即便潘兴没有动燕氏邬,燕北也没打算让这个曾经对他起杀心的人活上太久。 不是这次,就是下次。 不光操刀的潘兴,下令的张纯也是一样。 他们都活不了太久! 正文 第二十章 慑人心魄 范阳郡。 西面的冀州与东面的渔阳郡相继反叛,声势浩大,更有辽东属国的乌桓大人兵马入侵,一时间整个幽州风声鹤唳,就在潘兴昨日引兵马至城池之下时,范阳城便望风而降了。 而在今日,中山都尉潘兴便开始了自己抄掠范阳郡的计划,派出部下屯将军侯分散各地,向大氏豪族征收赋税,索要粮草与资财。 燕氏邬堡,也不例外。 “你们是什么人?此处为中山燕军侯的邬堡,还不快速速退去!” 晌午,燕东便得到奴仆传报,邬堡外居然有打着中山叛军旗号的兵马,严令他们交出财物并放他们入邬堡搜查,燕东自然不肯,然而当他登上围墙向四周望去,外面足足上百军士。 如果他们要强攻邬堡,只怕就凭邬堡里这八九个奴仆,连片刻都阻挡不了。 无奈之下燕东只得在围墙上与外面的军卒对话。 燕东曾在蒲阴城易主之后收到兄长的口信,自然知晓燕北如今的机遇,不过在今日,燕东有生之年第一次怀疑兄长的眼光。 投奔张纯? 看看外面这些乌合之众吧! “中山燕军侯?可是都尉王政麾下的军侯燕北?”奉命抄掠邬堡的是潘兴麾下的亲信军侯陈双,听到燕北这个名字,不但陈双心里头‘咯噔’一声,就连身边的部下也纷纷交头接耳,陈双喃喃道:“百卒夺城的燕北?” 虽然都是军侯,一个在王政麾下,一个在潘兴麾下,按地位来讲其实还是陈双在军中要受人爱戴的多……但架不住燕北名气大啊! 目前张纯势力控制下的城池大多本来就在中山太守的控制之下,真正发生战斗的只有一座蒲阴城,其余的即便像如今的范阳城,也仅仅是因为叛军实力强大不得不降……这都是因为没有任何战斗的希望。 但蒲阴城不同,谁都知道当时蒲阴城中的守军可要比王政所有兵马加起来还多,而那个燕北就带着百十个部下冲进县官署把县中长吏与军官全都剁了,在叛军当中谁都知道,燕北是个真杀人的狠货! “不错,我是燕军侯的三弟燕东,这座邬堡便是燕氏邬堡,既然知道了还不速速退去?” 燕东心底是看不起这些叛军的,连乌合之众都称不上! 燕三郎心里的乌合之众,多多少少也要是自己兄长那种程度吧? 陈双的心里在打鼓,这是燕北的邬堡……抢也不抢? 抢了吧,怕后面燕北来寻仇;不抢吧,又怕潘兴怪罪。 来的时候潘兴可是给麾下军侯下了死命令,无论在哪,必须筹措到足够的军粮与军械还有钱财,否则一律军法处置。 潘兴潘都尉,可从来都不是个仁慈的人! ‘燕北就算报复,也要等老子见到他再说,大不了以后躲着就是了……更何况,老子也是军侯啊!’ 陈双这样想着,把心一横,抬头骂道:“某家管你哪个燕军侯!速速开门,否则破坞之时,鸡犬不留!” 燕东本以为这个军侯听到燕北的名号感到畏惧,三言两语便可将之劝退,却不想根本没用,一下子自己也慌了起来。 有燕二郎在家的时候,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需要面对这些事情,一时间竟伸手指着围墙之下没了颜色。 下一刻,燕东想起了他的兄长,拼搏数年,只留下了这座邬堡,如今兄长刚走半年,自己便丢了邬堡? 忍受叛军的践踏? 燕东不服! 猛然间,燕东抽出腰间佩剑,立在墙上高声喝道:“哪个敢来!” 随着燕东抽出佩剑,身后两名燕北留下的黄巾老卒随即拔刀而起,怒视邬堡之下百十号人,虽然仅有三人,却令陈双上百部下为之畏惧,纷纷将目光投向陈双,不敢擅自动作。 真正让他们畏惧的,是燕东背后的燕北……他们许多人没见过燕北,但他们很清楚,如今的冀州,势力最强的便是王政,而王政在燕北投身麾下之前,那可是拍马都赶不上潘兴! “还愣着做什么,给老子攻打邬堡,将这燕东给我绑了!” 陈双一声令下骤然挥手,向着自己麾下的士卒怒目而视,这下子轮不到他的士卒畏惧了,首领都已下令,还有什么理由无动于衷?猛然间各个高喊着从各个方向攀爬邬堡……燕氏邬堡足够坚固,如果有百人守卫,就算五六百敌人进攻都无法夺下,但眼下邬堡里只有几个奴仆,真正拿着刀剑的只有三个人,至多半柱香的时间,邬堡便真的要被攻破了! 那些嘶吼着发起攻击的凶恶的面孔令燕东脖颈间骤然升起鸡皮疙瘩,浑身汗毛都根根立起……他很清楚,恐怕片刻便会被攻破!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沉重的马蹄声,仿若山崩雷霆。 燕东侧身西望,原本存下死志的心猛然间再度跃动起来,尽管他看不清远方那支卷起滚滚烟尘的骑兵是谁,但他看到了那支马队人尽黑甲,这样精锐的兵马绝非邬堡之下这群乌合之众所能比拟的! 陈双举目望去,眼中满是惊愕,那里是冀州的方向……可他从不记得冀州竟有如此兵马。 那支骑兵近了,邬堡下的兵马甚至都能听到那些马背上纵横的骑兵口中发出只有边塞人才有的呼哨,一个个剽悍的骑手在马背上甩着他们的环刀,随着手腕一次次翻起又落下,环刀在掌中打着旋转,伴随着他们口中的呼哨向着这边冲锋而来。 “军侯……不会是燕北来了吧?” 陈双麾下的屯将心里有些没底,所有人摄于这支不知敌友的骑兵队而停下手中的动作,各个忘记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能伸长了脖子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那股滚动的烟尘洪流越来越近。 “不会,哪儿有这么巧的事!”陈双一言便回绝了屯将的猜测,却更像是给自己鼓气一般,说话间带着些许颤音说道:“看看,看看再说。” 实际上陈双的心里已经盲目了,这个时候,除了燕北,谁会不愿数百里地驱兵赶来,看方向还是直奔这座范阳城外的燕氏邬堡! 率领这支骑兵的,正是清晨自蒲阴城一路奔驰三百里的燕北! 伴着被甩在身后的十八道土龙,燕北远远地望着燕氏邬堡下围着一团黑影与那能传进耳朵里的喊杀之音,不由心中暴怒……脑中再度回想起那一日他跪坐在王政的屋里,潘兴在自己身后握刀的影子。 潘兴! 此时此刻,若潘兴人在邬堡之下,燕北定要除之而后快! 三里距离,对骑兵而言不过意味着刹那之间罢了,眨眼间燕北便率队冲至邬堡之下,那些潘兴麾下的士卒早摄于骑兵威风纷纷躲避,根本不必避让,燕北便领着骑兵撞进人群之中,直至邬堡门口勒马。 “唏律律!” 轰踏而止的铁蹄声伴着马鸣,燕东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终于在看到兄长熟悉面孔的那一刹那重新落回肚子里,手中汉剑也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兄长……” 伴着燕东这一声,本已快爬上邬堡的士卒纷纷后退,眨眼间便在邬堡门口清出一片空地,陈双更是脸色发白,连握着刀柄的手都发出微小的颤抖。 燕北向邬堡之上看了一眼,满面怒气刹那间化为如释重负的平淡面孔,轻轻颔首点头,当他再转过头时,已是满面寒霜,那一双桀骜的鹰目扫视人群,随着他眼神扫过这些士卒,上百个握着兵器的汉子纷纷后退。 “他就是燕北!” 士卒纷纷耳语,在此之前他们都听说过燕北的名字,但谁都没有见过这个被称作王政麾下第一干将的面容……而在今日,他们终于见到了这个男人,而且,燕北的模样很符合他们的想象! 虽说没有什么腰带十围的猛将模样,但一双桀骜不驯的鹰目,不怒自威的豹头,一双剑眉下笔挺的鼻梁……只不过,现在那张野心勃勃的面孔上溢满了怒气,令人心生畏惧。 不仅仅是身穿犀皮甲内衬外罩黑铁两当铠的燕北,还有他那些最差都身着犀皮甲的亲卫们,各个膀大腰圆,根本就不是他们所能比拟的! “你们……谁是首领?”燕北环顾左右战战兢兢的步卒,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身着军侯扎甲的陈双脸上,问道:“潘兴叫你来的?” 陈双的额头溢出豆大的汗珠,抬头看了看燕北,没敢说话。 “嗯?” 燕北的脑袋稍稍歪了一下,没说出任何话,双手仍旧轻轻扣着缰绳,只是疑问地哼出一声,接着……伴着成片含光与拔刀而出的声音,数十名骑兵齐齐抽刀端弩,一声不出却杀气腾腾! “潘,潘都尉,命我筹措,筹措军资……”见燕北的部下亮了刀子,那股杀气腾腾的气势令陈双毫不犹豫地相信若他再不说,下一刻便要刀剑加身,急忙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事与在下无关啊燕军侯!” 燕北抬手摸着骏马的鬃毛,俯下身子对面前这个与自己平级的军侯笑了,一勾手轻轻吐出个字,“滚。” 陈双像得到赦免一般,也不敢大声呼和,急忙转头一招手,带着部下离开,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燕北的声音。 “告诉潘兴,燕某人会和他谈一谈,早晚。” 陈双正走着的身子一僵,接着步伐快了几步。 燕北这时才转过头,看着邬堡大门缓缓开启,露出燕东那张脸,朗声笑道:“小三别怕,兄长回来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潘兴设宴 百骑驻入燕氏邬,给这片土地注入了一记强心针,莫要说是邬堡内的奴仆人心安定,就连范阳城西居住的百姓的心里都有了底。 不过一个下午,燕北回还范阳直面叛军的事情已经在周围十里八乡传开,到底从前都是街里乡亲,当晚便有人提着东西奉上名刺前来邬堡拜见,来者皆是周围乡里三老,或是地主豪绅。 他们的目的就一个,借着从前乡邻的关系,探一探燕北这叛军首领的口风,又或者更进一步为自家乡亲得到一些来自燕北的庇护。 不过这些人都没有多待,说上三两句话便赶忙离开,只求燕北在范阳的时候能多给他们一点儿保护。 实际上,保不保护不重要,他们已经用老样子过了一辈子的日子,怕的就是叛军祸害乡邻……那个叫潘兴的叛军都尉,可是带着刮地三尺的架势,头一天就将周围像土匪强盗一般破开了七座邬堡,听说还杀了不少人。 人们哪儿能不怕? 不过对于平民黔首,叛军倒没怎么祸害,毕竟就算他们做些什么也捞不到油水……再说就算是叛军也是爹妈养的,不会无休止地祸害下去。 所谓的兵祸啊,大抵多是如此。 “兄长你是不知道,你走之后没多久,就传出来刺史陶谦在巨马河被刺杀的消息,再加上你跑了……那段日子家里很不好过。” 燕北与燕东坐在上首,堂中铜兽灯里火苗带着微弱光芒,正是酒过三巡人人微醺之时,堂下燕二郎麾下一干勇武之士饮酒吃肉好不快活,堂上的兄弟二人却有些沉闷。 甚至,有些无趣了。 燕东一个劲儿地向燕北倒着苦水,而燕北只能撑着脑袋听着自家兄弟的埋怨。 “县官署的人来了几次,后来没你的踪迹也没了后话,倒是那些乡邻,再也不登门拜访。”燕东饮了些酒,一面趴在几案上向樽中倒酒,一面摇着头说道:“那时他们对你避犹不及,如今倒尽显热络,什么东西!” 燕北饮了樽酒,看着三弟轻轻笑道:“三郎,看你模样瘦了几分,初掌家事,样样都不是那么容易?” “家里的事不难,只是太过杂乱,最初家里丢头牛都能让小弟急上数日,到如今也井井有条了。”燕东脸上带着苦笑,突然抬头看着燕北举酒向敬道:“比起兄长,只怕小弟这些磨难不及万一,兄长请饮!” 燕北走后,他才知道生活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那么多杂乱无章的事情在兄长在时皆不必他考虑……他抱怨了那么多,其实最想抱怨的,是兄长怎么离开那么久。 他也听说过兄长在冀州的消息,走时还是二十余骑,归来却精兵烈马,传闻燕北在冀州麾下有数千兵马,外人羡慕燕北的威风,轮到他这自家兄弟,却是日夜提心吊胆,那各种凶险让没有经历过的他想象都想不出。 “不错了,我今日见你在邬堡之上拔剑,仅凭三人便敢与百余军卒对峙,哈哈!”燕北饮了酒,抿嘴笑道:“没堕了我燕氏的威风!” 想起白日里的那一幕,燕东身着长袍于邬堡之上拔剑傲立,燕北那张平日里面无表情的脸上便溢出禁不住的笑,他们兄弟虽脾性、学识、经历各不相同,但骨子里不低头的性情却是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大堂之外跑入一名奴仆,穿过狭长的厅堂跑到兄弟俩面前低声说道:“主人,白天那个军侯又来了!” 堂下正与张雷公斗酒的姜晋闻言‘腾’地一下便立起身来,酒意上头顺势拔刀而出,梗着脖子对燕北说道:“二郎稍待片刻,姜某这便斩了那人的狗头!” “坐下喝酒。”燕北挥手,随后对奴仆问道:“来做什么?” “他带着名刺拜帖,请求入邬堡。”奴仆恭敬地回答着,末了还不忘提上一嘴,“就几个人。” 燕北笑了,对奴仆挑了挑眉毛说道:“让他进来,估计是带话来了,且看看潘兴想做什么。” 他估计潘兴是服软了,要不然大可派兵过来,潘兴手底下三千人马,要想动手的话现在就已经把燕氏邬踏平了,自己这百骑,就算能冲出去只怕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更何况,一百冲三千?谈何容易? 奴仆领命,不多时便将陈双带上,无论潘兴是怎么想的,同为军侯的陈双对燕北可是无比尊敬,上来便奉上十金的拜礼说道:“请燕军侯息怒,原谅在下中午的过失。” “中午?军侯不必多想,燕某已经不记得了。”燕北哈哈大笑,随即命人给陈双奉上蒲团与几案,请他入座饮酒,不过陈双明显没这意思,拱手再度说道:“多谢燕军侯大人大量,在下前来还有一事,潘都尉在范阳县署摆下酒席,明日亲自向您赔不是,希望您能赏光。” “行,把名刺放下吧,告诉潘都尉,明日我会去。” 陈双侧目瞟了一眼抱着刀坐在旁边的姜晋,偷偷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这才小心翼翼地倒退出去,不过入堂一遭,却连背后的衣物都被汗湿了。 待陈双出去,姜晋这才将环刀重新入鞘,端起酒樽左右看看,与燕北的下属们相视大笑,旋即提着酒壶对燕北敬酒道:“二郎好大的威风,不但将这军侯吓得屁滚尿流,更是力折都尉使得潘兴服软,厉害,厉害啊!” 一众属下皆大笑,燕北也跟着举酒相庆,唯独燕东发现兄长眼底的一丝担忧。 “兄长,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燕东小声问着,“我看你有些担心。” 燕北轻轻点头,脸上带着笑意迎合下属,仿佛漫不经心般对三弟说道:“潘兴为人骄狂,就连同是都尉的王政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对我如此礼待?我可不信燕某人夺下一座城池便有了如此名声!” 他很清楚,他在张举张纯的叛军当中名气确实有些,毕竟轻而易举夺下城池的事情也不是谁都能干的,但很明显,他还不认为自己已经到了能够凭着奔驰三百里便能将手握重兵的潘兴吓倒的威名。 燕北虽狂,可他还没傻到盲目自信的程度。 “那兄长以为?” “轻则当中落燕某的脸面,重则欲害燕某性命!”燕北轻轻摇头道:“除此之外?恐怕再无其他可能。” 燕东一双眼睛瞪得浑圆,他是绝对相信兄长的判断力的,当即放下手中酒樽道:“那兄长明日还要去赴宴?” “两兵交战,要夺其气;两军对阵,要摧其锋!说白了男儿在世,做人也好作战也罢,气势上不能输,一旦被人夺了气焰,那也就已经输了!”燕北眯起眼睛,看着正对着的邬堡大门的方向沉声说道:“既然潘兴要摆下鸿门宴来请,燕某是无论如何都要去赴上一赴的。” “更何况,我非高皇帝,那潘兴更不配做霸王!” 燕北轻声说完便拍案问道:“堂下兄弟哪个酒量大,又有哪个食量大?” 一众干将纷纷笑了,都是黄巾余党出身,穷怕饿怕的老爷们儿,哪个嫌自己吃得多?纷纷鼓掌叫着。 “那这样,明日择选十个好手,随燕某赴宴,可好?” …… 陈双回到范阳城中,径自一路小跑地步入县官署,自从叛军接管城防,百姓在夜晚都不敢出门,统统关门闭户以至于一路幽暗。 至县官署,潘兴正在书房中等着他的回应,一见他进门便急忙问道:“怎样,那燕北明天来不来?” 县官寺的书房中放满书籍,这里不是处理公文案牍的地方,而是县尊休息的屋室,不过如今全都让了出来,成为潘兴的处理事务的场所。虽说潘兴一介武夫,但出身可比燕北强上不少,能成为太守张纯的心腹,自然要有几分本事。 “回都尉,燕军侯同意了,明日正午,他会来赴宴。” “好极了!你去安排刀手埋伏于厅堂两侧,连夜布置出可藏人的屏风!”潘兴在这时才说出自己的计划,指着陈双说道:“一定要选精干好手,至少要有十个,不,安排三十人埋伏于厅堂之中,听我掷杯为号,一齐杀出!” “啊?都尉您要在席间斩杀燕北?”陈双在这时才知道潘兴请燕北饮宴为的是除掉这个对手,不由地感到担心道:“都尉,那燕北以勇武豪胆而闻名,曾率数十人便冲入城池将蒲阴县中长吏……” “不要说那些,我知道他敢打敢杀,但他敢那样落你的面子,便是在折潘某的脸,焉有不杀之理?”潘兴摆手说道:“杀便杀了,又能如何?要不是碍于兵马皆为张太守部下,潘某这便领兵平了燕氏邬!” “那……明日要不要在您身旁安下几名死士,以防燕北狗急跳墙?” 潘兴摇了摇头,有些武断地皱眉道:“不必了!若摆出死士,别人还以为我怕了他!” 说罢,潘兴走出书房,看着朗朗星空阴沉地笑了。 “燕二郎,明日再给你个机会,若仍旧不知悔改,潘某便替上天收了你这条小命儿!”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何人敢动 次日,范阳县官署可是热闹。 都尉潘兴并未单单宴请燕北,连带着还请了范阳的县中长吏以及周围乡里豪绅、百姓三老,他打算趁此机会不但除掉燕北这个心腹大患,并以燕北的性命来震慑这些范阳郡的头面人物,方便日后为张纯收下范阳全郡。 三老是黔首中民爵较高、德高望重的百姓,多由老人担当,负责百姓之间的普通事务。 在潘兴看来,追随张举张纯的叛乱还是很有前景的,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如果他们成功杀入洛阳,以他潘兴如今在叛军中的地位,那可是开国大将!将来什么荣华富贵不可求? 封侯可得,富贵亦可得! 消息乘着骏马自辽东属国奔来,十万响应张举反叛的乌桓人在大人丘力居的率领下开始西进,有望在半月之内经过范阳,上冻之前就能拿下冀州全境。 那可是十万兵马,一座座少则几百多则上千守军的城池在他们面前便仿佛没有任何防备的婴孩一般,根本都不需要攻打,铁蹄一至那便趟平了! 到时候夺下河东,扼守住黄河渡口,便可保万事无虞! 进可夺洛京问鼎天下,退可守黄河画地而治。 “燕北怎么还不来?”潘兴坐在堂中神色不善,县中所宴请之人大多到场,唯独在中间留给燕北的那个位置还空着。这令潘兴感到恼怒,瞟了一眼屏风后等待多时的刀手,不由得皱起眉头唤过一名侍从说道:“找个军中屯将,出城去燕氏邬看一看!” 就在此时,门外立着一名军卒高声唱道:“燕军侯到!” 伴着声声马蹄,前后通透的官署院中坐在堂中上首的潘兴一眼便见到外面翻身下马的矫健身影,同时他眯起了眼睛! 他不但见到了燕北,还见到了燕北带着的数骑兵马。 这些人顶盔掼甲,这还不算过分,这年头哪儿有参加宴席还带着刀的? 燕北整整带了二十名内衬犀皮甲外罩两当铠的武士,以及他们带着的二十一柄钢刀! “去把他们的刀下了,要好好说。” 潘兴命身旁的侍从去将燕北的刀下了,这倒不是潘兴强人所难,这也属于礼节的一种,不要说请来赴宴,通常就算进朋友家串门都是要将刀剑放在屋外,哪里有燕北这样隔着大老远一看便是有备而来的? 潘兴年过而立,还从未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同时心中有些不屑……他知道燕北是辽东郡的汉儿,那边接近外族,在中原往往被视为蛮夷,但也没想到这家伙会蛮成这个模样,带着刀来参加宴席! 燕北究竟是不懂礼节,还是心里对他有所提防,甚至是压根儿就将他放在眼里? “燕军侯,宴席间不准携带兵器,请您……” “老子打娘胎里就带着刀,怎么地?”燕北状若凶蛮地一把推开侍从,带着浑身披甲的王当、雷公、李大目等人鱼贯而入根本不管被推倒在一旁的侍从,进入厅堂先是环顾左右,轻描淡写地对堂上目瞪口呆的潘兴作势拱手,作揖才作到一半便收回了手,拉开几案一屁股跪坐在蒲团上,仰头一口烈酒灌下,随后才看着立在左右的部下说道:“别客气就当到了自己家一样,来人,上几案蒲团,酒菜都要奉上!” 走进堂中十个,外面还站了十个……潘兴有些弄不明白了,今天到底是谁给谁下马威来着? 奴仆不知如何是好,纷纷将目光投向上首坐着的潘兴,潘兴此时也皱着眉头,看着燕北不知说些什么……这是恶客? 这他娘简直是混账! “潘都尉请燕某赏光,不就是为了给燕某请罪么?都尉何罪之有?”燕北一面大快朵颐地吃着几案上的精美鱼脍,仰头笑道:“只要让燕某这些兄弟饱餐一顿也就够了,都尉,请赐座吧!” 这一下子,非但潘兴脸上露出厌恶,就连受邀来到县官署参与宴席的范阳士绅也不禁皱眉……唯有与燕北打过交道的陈主簿面露异色,低头用余光不停在燕北与潘兴脸上打量着。 别人听过燕北之名,只觉见面不如闻名而大失所望,但陈主簿并不这样想。 他两年前便认识燕北,深知燕北虽出身低微,却因内心的志向而更加重视礼节与脸面,与人相处通常若非深知是会将他当作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般的人物,投身叛军半年绝不会给人带来如此大的转变。 燕北如此,只有一个可能,他有必须这样的理由! “给他们上几案,全部放到门口去!”潘兴招手唤过仆人小声吩咐着,随后才大声说道:“上座!” 燕北是军侯,座次在堂中间左面,在他左右皆为潘兴麾下的军侯,而在他身后则正是一面很长的屏风,后面已布下十五名刀手……这样的安排正是为了万无一失的杀死这个潘兴心头的大患! 只不过现在的情形,潘兴有些踌躇不定。 他有些后悔,为何不听陈双的谏言,在身边安置几名死士……燕北虽然离他较远,但隔着二十余步也还是有冲至近前的可能啊! “燕军侯说的不错,潘某今日请诸位过来,正是为了向诸君致歉,在下治军无方以至昨日兵马混乱,抢夺诸位财物,今日将全部归还。”潘兴说着,将话锋一转道:“不过军粮的筹措确实出了些问题,因此今日请诸君来,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各位……” 潘兴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倨傲地打断,声音的主人正是来自堂下中间的燕北。 “都尉啊,不情之请就不要说了嘛,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还说出来干嘛?” ‘啪!’ 潘兴的手掌猛地拍在几案之上,一手抓着的酒樽已经抬起又轻轻放下,怒视燕北喝道:“燕二郎,你眼里可还有潘某这个上官?” 燕北轻轻笑了,混不吝一般地讪笑,随后拱手说道:“都尉您说,都尉您说,燕二不插嘴了还不行么?” 他的笑容十分真诚,心底里却是一片冰冷……方才潘兴抬起酒樽,令他看见了屏风后的人影重重。 这个王八蛋果然还想杀老子! 燕北没有回头看,他能猜到自己坐的这个位置身后的屏风一定也藏了刀手,只要潘兴一声令下便会窜出数以十计的刀手将自己剁成一滩肉泥。 他向上首的潘兴陪着笑,观察着他与潘兴中间的距离……给他五息时间,他便有足够的把握抽刀将潘兴砍翻。 可潘兴只需要一息之间,便能唤出埋伏许久的刀手。 “潘某要说的这个不情之请呢,就算希望诸君为我部兵马补充粮草,捐出财物以供军资……嘿嘿,当然了,潘某也不会亏待诸位,实在是乌桓兵马南下的急,这也是为诸君考虑,若乌桓十万大军南下却无粮草,只怕会劫掠郡县,到时候就不是潘某能控制得住了。” 潘兴皮笑肉不笑地贴着笑脸,接着一手攥着酒樽将眉毛一横,望向燕北说道:“燕军侯,潘某听说你在郡中亦有邬堡,尚有二百亩良田,如今乌桓南下在即,既然是我军中军侯,自然应为郡中诸君做个表率,捐出七百石军粮,你看如何?” 七百石粮草? 席间诸人窃窃私语,这时节即便燕氏邬的二百亩为上等良田,一年所产也不过堪堪六百五十石,这年头亩产普遍在二到三石,燕北去哪儿给他弄来七百石粮草? 陈主簿皱了眉头,再度将目光在燕北与潘兴脸上划过,不动声色地看着燕北身后屏风的人影重重……这是图穷匕见啊! 燕北头颅微微上昂,垂眼看着潘兴,嘴角挂上一丝冷笑,抬手轻轻磕了磕胸前的铁甲,清脆的声音引人侧目,而位于大堂末座的十名部下纷纷将手扣在腰间环刀之上。 随后,燕北面带笑容地起身,大摇大摆走出两步拱手说道:“回禀都尉,属下以为如今当务之急并非是同室操戈,更何况……您以为几十名刀手真能取走在下性命?“ 燕北直接张口将潘兴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撕开脸面指明了潘兴欲在此间伏杀他,旋即左手扶刀鞘右手攥刀柄稳步向上首快步走去。 杀气腾腾! 潘兴眼睛瞪似铜铃,万万没想到燕北起身竟只是为近身搏杀寻一契机,眼看燕北似带万夫不当之势快步走来急忙猛地掷下酒樽,高喝道:“刀手何在?” 伴着屏风轰然倒塌的声音,左右各十五名刀手持兵而出,然而他们的步子还未迈开之时,有人的动作比他们还快。 环首刀没有刀覃,刀柄绑绳之下便是固定刀鞘的刀夹,伴着刀夹与刀鞘摩擦的刺耳声音,一道寒光自燕北手中闪过,一刀削断自地上弹射而起的酒樽,怒发冲冠的燕北扬刀直指左右刀手厉声喝道:“哪个敢动!” 伴着燕北一声厉喝,厅堂末座十名武士踢翻几案,一片刀兵出鞘之音,高喝着冲锋上前呈半包围将燕北护在中间,紧接着县署的木门被人猛然冲垮,伴着骏马唏律声沉重的蹄子踏入堂中,马背上十名身着铠甲的武士端着强弩齐齐瞄准惊慌失措的潘兴。 强弩当面,哪个敢动?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背井离乡 一众乡中豪绅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各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纷纷抱团聚拢在燕北两侧为这些可怕的军卒让开通路。 随着燕北一声厉喝,那些刀手果真不敢上前,甚至是连动都不敢乱动,这固然有燕北抱着必胜信念的气势,但更多的在于追随他的士卒。 潘兴的部下都是正规的汉军装备,范阳县只是幽州边城,内里军备不足,虽然有些收获但并不多,何况潘兴对幽州的城池可没有那么大的自主性,他的张纯的部将,为了向张举表现出足够的尊敬,城中财物他是一点都不敢动的。 但燕北不同,手底下人各个都带着蒲阴城最好的兵甲,与他们一比潘兴的刀手简直就是一群草寇。 他们的刀根本就切不开对方的甲胄,更何况还有十张强弩,这还怎么打? 整个县署中心最慌的就是潘兴,他从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最要命的是,燕北提着刀上来了! “你,燕二!你不能杀我!”潘兴急切地后退着,指着燕北快速说道:“杀了我,杀了我你们谁都别想出去,城里有我三千士卒,你们冲不出去!” 燕北也不说话,两步迈上首座,猛然挥刀。 “啊!” 潘兴看着刀光肥胖粗壮的身子整个从地上弹了起来,生死之间更是吓得尖叫而出。 伴着寒光,整张几案被燕北劈地一刀两断。 燕北没打算杀潘兴,至少没打算在这里的众目睽睽之下杀死潘兴,诚如潘兴所说,在这里杀了潘兴他们也活不成,更何况如果他在这里杀了潘兴,就等于直接与张纯决裂了。 现在……他有与张纯决裂的本钱吗? 燕北哼出一声,寒声问道:“不杀你,我们就能出去了?” “潘某保证,保证现在你出城,潘某既往不咎!”此时燕北的人马还在与潘兴的刀手对峙,正将他们逼至墙角,强行下了他们的刀剑,被强弩指着莫敢不从,王当与张雷公两个燕颌汉子提着刀立在潘兴两侧,根本由不得他,急忙告饶说道:“咱们都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如何?” “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容易,不过我们兄弟想要出城,可没那么容易……雷公!”燕北纳刀还鞘转身,鹰目扫视厅堂之中吓得瑟瑟发抖的郡中豪绅,内心颇有成就,脸上也有点得意之色,“拿住潘都尉,由他护我等出城!” “诺!”张雷公这般粗豪的汉子插手应诺,大嗓门将诺字喊得震天响,猿臂一捞便将地上萁坐的潘兴拽起来,扣住手臂撕下衣物捆牢了,携刀挟人而出。 “我们回家!” 伴着燕北一声长笑,自有士卒为其牵来披挂皮质当胸的肥膘壮马,旋即马蹄声轰踏,二十一骑亦如来时模样,轰踏而走,奔至城门守卫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便已经窜出瓮城,一路将范阳城甩在身后向着城西燕氏邬奔去。 潘兴经过城门时死命地叫喊了一阵,可惜马速太快,门卒又没有丝毫防备,愣是没能拦住这二十一骑的马队。 吵得烦了,雷公猛地一拳擂在潘兴后脖颈子上,忽遭重击潘兴甚至来不及防备,庞大的身子便摊在马背上昏了过去。 等到奔出近十里,燕北才突然勒马,与一众额前汗水湿了发梢一路风尘仆仆的骑手们相视而笑。 笑声越来越大,越显畅快,紧接着燕北看着雷公马上瘫着的潘兴皱眉问道:“你把他宰了?” “没有没有,属下就是轻轻给他来了一家伙。”张雷公挠了挠头,一脸嫌弃地推了一下潘兴说道:“戚!这狗娃子忒不禁打,一下就昏过去了。” “哈哈,行了,把他放下来吧,他跑回去也要不少时间,够咱们离开了。”燕北一摆手,张雷公立即撒手,潘兴沉重的身子当即便落在地上,燕北这才说道:“走吧,我们赶紧回去招呼家里人向蒲阴走。” “二郎,咱们这就走了?”姜晋有些难以置信,很明显他在燕氏邬里还没待够呢,当即问道:“咱们走了三郎怎么办?” “此次得罪潘兴得罪的太狠,只怕范阳是呆不下去了……去冀州再做打算!”燕北踱马西望,最终咬牙说道:“一起走,庄子老子不要了!” 姜晋瘪着嘴巴轻轻摇头,看向燕北带着奚落的语气说道:“燕二郎,某家算看出来了,你不是高皇帝,你是霸王啊!要他娘我说反正都得罪了这狗儿,倒不如一刀砍了干净!” “不可,我还不想与张纯撕破脸面,燕某说过要带兄弟们做点大事,贩盐那么好的事老子都不做了,就这样?这还不够,兄弟……”在燕北眼里,说实话贩盐比现在当叛军这活计好上太多了,既然盐都不做了,他就要混出个样子来! “这还不够!” 他觉得自己就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幼年牧羊少年盗马的日子算至如今竟成了最美满的时光,后来私贩盐铁终日逃避郡县追捕,举旗造反乃至袭杀刺史……日子越来越颠沛流离。 这一次竟要连累小三跟自己一同亡命,抛下两年心血积攒下的田园,对燕北而言谈何容易? 他走的路越来越危险,可他停不下来了。 真的停不下来。 “小三,遣散奴仆,带着马匹财货,一炷香时间!”一至邬堡门下,燕北便率先牵马走入对迎面而来的燕东说道:“留下仆人管家,我在邬外等你。” 在这之间,王当、姜晋、张雷公等人纷纷窜入邬堡内召集那些他们从冀州带来的好手,驱赶着他们翻身上马在邬堡之外列队。 燕北与李大目策马于邬堡之外的田垄道间,看着列阵而出的骑手们笑道:“大目,你发现没有,兄弟们越来越像真正的军士了。” “没用!”李大目摇头说道:“不打仗杀人,光靠操练那里会有好军士?” 李大目平时沉默寡言,喝酒用钱时也抠得不行,即便是燕北这个首领也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下属,不过李大目有个优点就是能打,武艺不错也敢拼命,每一次出了事需要动刀子总是一声不吭地跟着燕北,倒也不会令人心生厌恶,至少在战场上还是很靠得住的。 “好好活着多好?”燕北挑着眉毛说道:“我只希望等咱们这些兄弟到了不惑之年,各个都能有上百亩良田,安然做个富家翁……杀人那些事,没意义。” 燕北不喜杀戮,若非势不可挡,他不愿将屠刀引向他人……外族不算。 “不打仗就没有钱,没钱俺就不行。”李大目皱眉摇头,随后十分认真地对燕北说道:“军侯,以后你能当将军么?” 燕北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什么,将军?” 李大目认真地点了点头,燕北笑了。 “让燕某想想啊,现在某家是六百石的军侯,再往上是军司马,然后校尉……大目,你觉得燕某有几条命够在战场上拼的?”燕北笑了,因为他看到了一条无比艰难的通天大道,“在我们辽东,老辈人儿有句话总挂在嘴边,叫将军百战终须死。” 李大目看出来这个自己一直以为心有大志的首领、军侯甚至都没想过当将军,不禁有些失望地问道:“那你总跟俺说要做大事,是什么大事?” “我就想啊,让人们都听到燕北的名字,看到燕北的人,至于什么事,我并不在乎。”燕北提起自己名字时伸手指向天边,仿佛这个名字是个大英雄一般,转头对着李大目将大拇指朝向自己的胸膛,认真地说道:“我要凭燕北之名便可庇护一州一郡,还要让和我一起的兄弟都成为人上人,让你们子孙后代以鼎烹肉而食!” 李大目笑了,一双铜铃眼眯成一道线,粗犷的脸上挤得满是褶子,在马上拍着燕北的肩膀笑道:“燕二哥,你比俺能想,你可是叛军头目啊!还庇护一州一郡呢!” 燕北白了李大目一眼,沉着脸不再说话。 笑过了,李大目清楚燕北的性子,不会因为些许小事与下属兄弟闹不开心,便当作没事人一样说道:“若这场叛乱真能打进洛阳,俺觉得军侯你真能做个太守。” 燕北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待见李大目了,因为这个黑乎乎还长着大胡子的李大眼说话总是很真诚,即便他很清楚这个大眼睛是在安慰自己。 想到这里,燕北一扬下巴,问道:“那大眼,你以后想做什么?” “俺不知道,当兵吃饷、杀人换钱吧。”提到将来,李大目的眼里满怀灰暗,“可能啥时候活着活着突然就死了,死就死吧……不过军侯你可千万得记得!” “嗯?” 李大目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仰起头对燕北急切地说道:“俺觉得你是个值得托付的汉子,您可千万要记住,俺家在巨鹿,七桥乡上坡里,进了里门第三户门口有棵大树!俺如果死了,你得送俺回家,俺一定得回家!” 燕北突然楞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别人托付后事的人,想到这些他不禁有些难过,他眼下有两千多个下属,难不成以后要帮他们各个托付后事? 燕北有些不耐烦,他不喜欢别人用交代后事的语气对他说话,尤其还是一起作战的袍泽。看着远处邬堡下骑兵集结完毕,燕东也带着两个奴仆出门,他这才转头骂出声来。 “狗娘养的才给送你回家,老子可告诉你李大眼,你得好好活着!等南下的调令一出咱就打巨鹿郡,打下巨鹿县老子让你当县尉!”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吃闭门羹 燕北难得脱下了那身他爱到不得了的铁铠与犀皮甲,更是穿了一身崭新的绸袍,腰上还挂着从都尉王政那借来的悬珏……这身打扮做派,仿佛与他三弟燕东一般。 像个士子远超武夫,如果不是燕北自己穿上这么一身都觉得有些奇怪的话。 如果蒲阴大营里的军卒都读过书的话,他们一定会从燕北的姿态中看出‘沐猴而冠’。可惜,他们这两千多个汉子鲜有读书人,只会翻来覆去地去偷偷说军侯今天穿的真别扭。 说实话燕北穿上这么一身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眉目英姿身材修长健硕,唯独有些别扭的就是他的气质。 一身边地悍匪头子、州郡大游侠的气势带着杀伐之意,穿上这一身雍容华贵的直裾常服怎不显得别扭? 无论再如何别扭,燕北今日都得这么穿。 这是他从幽州回到冀州蒲县的第二日,他要给三弟寻个好去处。 燕北带着甄姜给他的名刺,带着王义与姜晋两个护卫,当然还有燕东,一行四人直奔中山国最南面的城池,无极县。 他不是施恩图报的人,但如果为了兄弟,他很愿意做这样的事情。说到底,无非是让人记着自己的恩义与立即让恩义换取应得的东西罢了。 甄氏是县中大族,家祖可追溯至先汉时的九卿,即便到如今家道中落也仍旧是累世县中长吏,在冀州这个地方是称得上数的豪族。 燕北认为将三弟安置在甄氏当中,读书生活远远要比跟在自己左右颠沛流离要好得多,尽管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那么舒服,但燕北也同样认为这是燕东的一个机会! 他这个兄弟要学识是肯定有的,虽然读的都是经学典籍在战阵搏杀中没什么用,但轮到治世治政教化百姓,燕东想来是要比自己强的多的。 这也算是燕北一条比较拙劣的疑计了,如果他在这场波及二州的叛乱中遭遇什么不测,至少燕氏还能留下个香火。 士人,甚至士人的家族也就是士族,在这个时代是个很奇怪的存在。他们脱离生产,不事农桑,却拥有着整个帝国中绝大多数的土地,无产的佃户只能为他们耕种土地,以每年的收成作为地租,还有更糟糕的连耕牛农具都没有的百姓,就只能依附大户用劳动换来微薄的月钱谋生。 他们世世代代依靠土地与官爵生存,但他们很少会叛乱或参与叛乱,甚至就算天下乱了,人们仍旧对他们敬爱有佳,因为士族就是这个时代的贵族,他们注意自己的名声与道德,很少会做损害到名誉的事情。 他们不但赢得百姓、赢得朝廷的尊敬,甚至就连叛军,对他们都有足够的尊敬。 亦如黄巾起义之时,他们可以攻破郡县,残杀长吏,但很少有杀入真正士族邬堡的情况。最多也就是围困士族的邬堡,求些粮食与钱财,但这也是点到为止,人家给就给了,不给也没关系,再去寻下一户便是。 被他们攻破的邬堡,往往都是豪族。 士,代表着一种阶级。但在这个时代,更多时候士便意味着受人尊敬,是道德的楷模。 当然了,像燕北这种人,无论低贱的出身还是凶残的经历都决定了他与天之骄子的士人八竿子打不着,但谁让他有甄氏的名刺呢? 时至晌午,燕北一行四人奔至无极城外的甄氏府宅。 甄氏邬堡远要比燕氏邬大的多,简直就像在一个亭周围围上了围墙一般,其上箭楼林立,周围上千亩土地皆为甄氏所有。 姜晋也是第一次见到甄氏邬堡,看着周围抬手勾着王义的肩膀,环顾左右咽着口水说道:“他奶奶的,这才是气派,真气派!” 就连燕北也是一脸羡慕地看着甄氏的高门张望着,片刻才回过神登门对门口的家丁奉上拜帖说道:“在下辽东人燕北,有求于甄氏,望能与甄氏大公子一晤。” 府门前的家丁虽然见燕北几人高头大马,衣服穿戴倒也整齐,但在神色之中却带着一股乡间无赖的模样,因而有些小觑,有些倨傲地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等候回报的时间是漫长的,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门房才开门探出个脑袋对燕北说道:“大公子尚在会客,你且等等吧,稍后再为你通报。” 燕北面带喜意地想要进入甄氏宅邸当中,那扇大门却砰然关闭,只留笑容僵在脸上的燕北看着紧闭的木门。 缓缓地转过头,燕北有些诧异地问道:“这,这就……将燕某关在外面了?” “他娘的,二郎你稍等等,姜某帮你砸开这破门!”姜晋脾气最为火爆,哪里经受得住这般耻辱,当下便抽刀要上前叩门,燕北转过身急忙将他拦下:“且慢,不可胡闹!” 燕北自嘲地笑了笑,方才他听得清楚,并非是甄氏的主人不肯见自己,而是那奴仆怕叨扰到主人根本不敢通报。 “姜晋,跟一奴仆置什么气?行了,他们既然让我们等着,那咱们等着便是了。”燕北从怀里摸出一挂大钱,随手抛给姜晋说道:“这样,刚好到无极城了,此处比邻赵国故地往来商贾繁多,你跟王义进城里找地方玩玩去吧。” 说罢燕北又拍在姜晋手上说道:“不过可要记住了,这不是咱们的蒲阴城,在城中收收你那臭脾气,不要惹是生非!” 眼下冀州的局势非常诡异,在中山国以南的赵国、巨鹿、安平等郡,郡兵严防死守,生怕张纯叛军南下,而各地郡守却又受限律法在朝廷诏令下达之前固守郡界。 而在中山国之内,尽管名义上都属太守张纯管辖,但自其反叛,除了潘兴、王政、陈扉等人驻军的卢奴城以北,以南各县均有不同声音,既不追随反叛也不出兵讨伐,摆明了坐山观虎斗的模样……也就说,实际上无极城如今还不是他们叛军的地盘。 燕北有些担心姜晋等人在此地惹出麻烦。 “放心吧,去县中沽些酒来能出什么乱子?”姜晋满不在乎,瞥了一眼燕北说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受这等闲气,能行?” 王义看了看燕北,见他受了那奴仆的关门之辱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也就没说什么,将四人的马匹拴在甄氏邬堡之外,便与姜晋结伴前往不远处的无极城而去。 燕东待到姜晋二人离去,再看兄长脸上仍旧毫无异状,他心里却有些不快,对燕北说道:“兄长,大不了我就跟你在一起,咱们兄弟要死要活都在一起,求他们做什么?” “怎么,小三这便觉得受辱了?”燕北笑了,走到侧门口拴马桩子旁边自骏马臀囊上取下水袋饮了两口说道:“谁让咱们出身低微,再说非亲非故地求人做事,在外面等等也是应该,没事!” 说着燕北帮兄弟将生出褶皱的衣袍缕展了小声说道:“说什么要死要活的,兄长这辈子能走到现在,黄巾之后的大饥荒都没把我弄死,天不收的,只是兄长怕你跟着我太吃苦,你将来是人上人,可不必吃这些苦头。” “那兄长你怎么直接说自己是中山军侯?”燕东看着甄氏的高门说道:“若亮明身份,我不信甄氏的一介奴仆都敢给咱们脸色看。” 燕北深吸口气,摇头道:“不能说,不好。” 实际上还是内心的自卑在作祟,燕北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叛军小头目本身就是上不来台面的营生,又怎敢在甄氏这般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面前班门弄斧,何况叛军的声望可不太好,他不想将这个东西留给甄氏当作第一印象。 “咦,你怎么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几骑奔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当日卢奴城外被乌桓人骚扰的那个红衣姑娘,只不过今日这甄氏小娘穿着要正常多了,一身蓝白相间的锦袍,也并未携带刀弓,跪坐在马车上显得华贵端庄,在门口朝着燕北脆生生地问道:“既然来了,干嘛不进去?” 甄姜! 燕北侧目,恍然间看到那日策马张弓的佳人身影,硬是楞了一下才整理衣袍说道:“原来是甄姑娘,燕某遇上难事有求于甄氏,因而便在门口稍候一会。” “稍候一会儿?定是仆人未为你传报,你等着!”甄姜二话不说便走下车驾,叩门之后便对奴仆清斥道:“是谁将甄氏的客人闭门在外?大人平时教你们的可都忘了?来人,行家法!” 燕北在门外一听骤然瞪大了眼睛,他几时见过脾性如此雷厉风行的女儿家?当即快步跑入府门对甄姜说道:“小姐、小姐,不必如此啊,燕北远来是客,怎能让主家因此而责难奴仆?” 燕东在后面看着兄长急不可待的模样,暗自摇了摇头。他的兄长是个非常矛盾的人,他见过太多次兄长怒发冲冠,但鲜有因为自身而迁怒他人。若仅仅自己,他的兄长真可称作是个谦谦君子,可一旦涉及到手足兄弟,则又会变得刚烈非常。 他心里很清楚兄长并未奴仆的低看而放在心底。 “燕军侯不必担心,此事并未为了您。”甄姜的脸色在看到燕北时才有点好转,婀娜的身段行礼,低头向燕北说道:“且不论您对甄氏有恩在先,奴仆的行为会败坏我甄氏门风,叫人以为甄氏上下皆是如此行事,因此必须受罚……燕军侯前番说有求于甄氏,请随我入府吧,今日兄长请了冀州相士刘先生为子女看相,应当正在主厅。”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托付甄氏 甄氏如今的主事的家主名为甄俨,为已故的上蔡令甄逸的次子,也是甄姜的二兄。长子甄豫体弱多病,不及十岁便早夭了。 甄俨虽然年轻,但自身资历却是很足的,早些年被郡中举了‘孝廉’,后来黄巾之乱前夕又被大将军何进征辟为大将军掾,也就是何进幕府的副官,直至去年父亲甄逸过世,辞官回家守孝。 甄氏府邸的院子极大,甄姜清脆的声音将家里如今情形表述清楚,他们已经走过了鸡黍与马厩,往返的家丁行礼中他们走了足有一里路,这才走到主厅。 毕竟燕北曾救过甄姜,她不希望让燕北觉得自家怠慢了他,要向他解释清楚,家里阿翁已不在世上。 燕北只是低垂着面孔对甄姜行礼,请她节哀。比起甄氏府中的生离死别,更让燕北在意的是甄姜先前责罚那名仆人的原因,令他惊醒……什么是士?即便责罚仆人都要不卑不亢地告诉他,这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是不愿因奴仆而坏了名声。 甄姜则面色平静地点头,眉目中有些忧伤地说道:“这一年比从前都要艰难,黄巾乱的余波未平,张太守又举兵反汉,这坏年景只怕是没头了……燕军侯勿怪,姜并非是在说你。” 反应过来燕北本就是张纯麾下军侯,甄姜急忙小心地抵住樱唇,随后才小心翼翼地看了燕北一眼。 燕北脸上带着有些僵硬地笑容,旋即摆手道:“无妨,无妨……我也不明白张太守为何要叛乱,只是身在其位,别无他法。” 实际上燕北心里并不舒服,因为他不但是张纯麾下的军侯,而且还是黄巾之乱的参与者……可以说近五年冀州的乱象,都有他的一份力。 有时候人们做了坏事,尽管心里知道这是件坏事,但也仅仅想到自己做了坏事就做了坏事,老子自己对自己负责,如何? 可很多事情,之所以被称作坏事,那便是因为所作所为会伤害到别人……纵然不知究竟会如何伤害到别人。 参与黄巾时,燕北还太年轻,他并不知自己那样做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到后来,他明事理之后才终于知道,黄巾之乱,对那些吃苦耐劳的百姓意味着什么。 冀州超过二十万百姓参与黄巾,大多为青壮年,这些青壮在战事结束后没有多少能回到家乡。冀州各郡乡里的农田没有青壮能够去劳作耕种,中平二年便出了大饥荒。 如果不是时任冀州的皇甫嵩免了一年的赋税,恐怕还有更大的灾难等待着百姓。 甄姜才不知燕北心里想的这些,偷偷看了燕北一眼好像没有生气,心里顿时对他有不少好感,脸上也多了点笑容说道:“燕军侯,你这人很有意思,那日初见你,以为是个粗豪武夫,却没想到今天竟是这番打扮。” 燕北轻轻笑了一下,心想这甄氏小娘不但雷厉风行,性格也很活泼,接着他认真地说道:“回姑娘,在下确为一介粗鄙武夫,今日这装扮,只因登门贵府不敢失礼。” 他又不是来打架的,穿一身铁铠甲算怎么回事? 甄姜颔首点头,接着向他引道:“请进吧,兄长就在里面了。” 说罢,甄姜便与燕北并排跨入门槛,对着上首说道:“兄长,我回来了!” 燕北一进屋子抬头便瞪了一下眼睛,好家伙,一大屋子人……难不成甄氏全家人都在里面了? 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屋子人端端正正跪坐成一排,而在对面有一男青年接引着一位老者。 “刘先生,这便是小妹,还请您为她看上一看。”燕北能猜出来,说话的比自己大上五六岁面容清秀的男青年便是甄姜的兄长,也是如今的甄氏家主甄俨,不过他口中的小妹可不是甄姜,而是身旁女子抱着的好似瓷娃娃一般的女童,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模样。甄俨说罢看到甄姜快步走进来不由地柔声斥责道:“阿淼你去了哪里?今日刘先生到,不是叫你不要乱跑的吗?” 看到有燕北这个外人在,甄俨拱了拱手道:“请君稍座。” 说罢,甄俨便拉着甄姜对刘良引荐道:“令先生见笑了,这是女弟甄姜,幼名阿淼,自小不爱女红像个男儿般喜弓马射猎,家严故去后很令在下头痛,稍后还请您为她看相……小妹的面相,如何?” 刘良对着妇人怀中梳着总角辫儿的女娃看了一会,面上竟是大惊,转身对甄俨拱手说道:“恭喜甄公子,令妹将来……贵不可言啊!” 这个时代就不存在几个不迷信的人,这也是张角假托黄天起义的土壤所在,这年头不迷信的除了济南国的前任国相曹操之外就没几个人了。即便是曹操那样出身权贵的公子,也在破除了济南国迷信后被调离,如今心灰入土地在谯县老家山上搭了个草棚冬夏射猎不问世事。 更何况他人呢? 甄俨闻言当即大悦,将甄姜推至前方说道:“如此甚好,甚好,请您再为阿淼看看。” 不过当刘良将目光望在甄姜脸上时却愣了好久,烁烁的眼神看得甄姜都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飞出红霞,这才转头对甄俨说道:“令妹的面相是难能可贵,不过……尚需贵人,是女凭夫贵之相。” “女凭夫贵?难道小妹的贵不可言,就不是女凭夫贵了?” 甄俨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这年头能有哪个女子凭自身贵得出来的? “非也非也,宓儿的面相是大富大贵,更是旺夫……而舍妹的面相则更多的依赖夫家,或者说。”刘良顿了一下,对甄俨说道:“她的夫家,将来闯下的家业要比甄氏大得多!” 甄俨眯了一下眼睛,旋即点头笑道:“今日多谢刘先生劳心费神,来人,送先生至偏房休息!” 燕北在一旁跪坐着看相士为甄氏子女相面,他一介边州野民哪里见过这般光景,自然是瞪着眼睛仔细观看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说来也怪,他不信黄天的存在,却对其他迷信相信的不行。 就好像他相信天,有天的存在。 之所以不信张角,也仅仅是因为他们败了……大多黄巾余党的心思都和他差不多,若真有黄天,他们如此虔诚怎么还会失败? 他妈的,明显苍天还没死嘛! 看到相士刘良准备告辞,燕北也急忙起身做好一名客人的礼节,对刘良拱手。 刘良笑呵呵地对燕北拱手,笑着抬起头却一脸诧异地僵住,回过头警惕地望了一眼甄姜,随后这才问道:“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嗯?”燕北拱手笑道:“在下燕北,辽东庶民。” “不对不对,却不想竟是中山军侯燕北当面,老夫无极相士刘良,有礼了。”刘良手抚胡须笑了,随后小声说道:“阁下长着一副或死于非命,或大富大贵的面孔。” “哦?先生也听过燕某的名字吗?”这一下子是让燕北有些受宠若惊了,没想到无极城的相士居然也听说过自己,不过笑意在脸上转瞬即逝,微微皱眉燕北问道:“先生,这死于非命……怎么说?” 听到二人说话,甄俨也向这边走了两步,静静听着,同时用眼睛狠狠地瞪了甄姜一下……这阿淼也真是的,怎么就这样将个叛军头目带到家中,事先也不与自己打声招呼。 到这时候,人家在家里处处恭敬有礼,难道还有撵人出去的道理吗? 甄俨是打心底儿里不愿与张举张纯为首的叛军有丝毫交集。 刘良拱手说道:“军侯在后年当有大劫,若过不去,嘿,自然是死于非命。不过若是扛过了……今后便是地龙翻身,飞黄腾达了!” 燕北脑子一转,还愣在原地,回过神时便见那老相士已经随着甄氏的仆从走远了,有心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却见甄俨近在眼前,急忙拱手行礼说道:“在下燕北,见过甄公子。” “请入座吧。”甄俨尽管心中不喜燕北的叛军身份,面上却没有丝毫表露,翻手引其落座,随后自己坐在上位让夫人将家中姊妹送回,对燕北问道:“阁下今日前来,请问可是张太守有何想要示下?” “不不不,您多虑了,在下今日那个,冒昧拜访,是为私事有求于甄氏。”燕北这么说着,便见甄姜从侧厅小步跑来在甄俨耳边小声耳语几句,随后对燕北轻轻笑了一下,这才离开。 “哦?如果是私事,请但说无妨。”甄俨听甄姜说罢,生分的脸上这才有了半分亲待模样,挑了挑眉毛说道:“方才小妹说,前些时候我甄氏车马前往常山途经卢奴时被乌桓人骚扰,是为阁下所救,甄某在此谢过阁下了,您的要求只要甄氏能做得到,便一定会帮您。” “嘿,多谢甄公子,这真是太好了!”燕北拱手抱拳说道:“燕某只有一个请求,燕某家中有一三弟,前些时候燕某得罪了中山都尉潘兴,只怕过些时候乌桓南下,会与潘兴起冲突……因此在下希望阁下暂时照顾舍弟,他读过书,会算数,便是做账房先生都好,只求甄公子能够答应。燕某自知身份低微,只怕也没什么能帮到公子,您若能答应,燕某无以为报,就算甄氏惹了皇帝,燕某也为甄氏拔刀!” “好了不必说了!”甄俨看燕北很诚恳,本来脸上带着笑容,听着便听到这辽东莽夫要朝皇帝拔刀急忙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对燕北说道:“燕军侯不必如此,在府上安排个人罢了,在下答应便是!”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甄氏一族 甄俨同意了燕北的请求,这令他的心中落下了一块石头,后来的事情就顺水成章多了。 甄俨设宴,说到底即便燕北今日是带着请求,那也算中山国的军侯。事实上对甄氏这样的家族而言,他是不是叛军,仅仅关系到甄俨个人心底的喜恶,却无关于如何接待燕北。 甄俨的个人喜恶,并不能对此产生影响,因为甄氏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上至老母下至佃户,甄氏全族超过百余口、奴仆佃户数千人系于一身,如此家业又怎能依靠个人喜恶来决定如何接待一方势力? 何况张纯在甄俨眼中只不过一介跳梁小丑,便是虚以为蛇又能如何?说到底不过蹦达到明年的小杂碎罢了……大汉天兵一至,还有张纯嚣张的份儿? 但他必须要虚以为蛇,因为他是甄氏的家主,这一方土地真正的所有者,他便要为无极城数万百姓免于兵灾付出自己的一份辛劳。 抛开这些,单单就燕北这个人来说,甄俨甚至不想对他说上一句话……投身叛军的目无君父之辈,尚对自己百卒哄骗蒲阴城之事沾沾自喜,传出不小名声皆为恶名,屠戮县中长吏数十人。 这样的人物,甄俨想不到一丝理由,能让他与自己挂上一点儿关系! 燕北自然不知道这些,他还觉得自己在席间与甄氏大公子相谈甚欢呢。 将三弟带到府中与甄俨会面,酒饱饭足后他认为自己与甄俨一见如故,更是酒意上头硬是拉着甄俨在堂上把臂相交,直到下午门房传报王义与姜晋二人从城中出来,他才从府邸中被甄俨送了出来。 临别时,他还与甄俨约定,来日有时间前往蒲阴城,他做东再续前言。 甄俨自然是笑呵呵地回应,只是心里怎么想的,绝不会叫燕北知晓。 末了临走了,燕北自怀中掏出一个钱囊,里面放着几块碎金,放到燕东的手里说道:“今后你便被我托付到甄氏了,跟人家好好学学,什么是士人,知道吗?” “千万记得,做了帐房,就要好好做帐房的事情,这些钱你拿着,闲暇时对自己不要亏待了……明年开春不要往城里走,弄不好会碰到乱军。” 燕东看着饮酒喝得满面通红的兄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实际上燕东想的清楚,人家甄氏是绝对不会将自己安置在帐房那种位置的,最多最多将自己供养起来像从前家里那些黄巾余党一样,光吃饭不干活的罢了。 他的兄长从盗马贼到黄巾贼,从通缉犯到军侯……无论生活还是品行发生了太多变化,但唯一没变的,那依然是让他在县学吃肉自己躲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喝汤的兄长。 燕北再度抱拳,对甄俨行礼作别,这才牵马而上打马一路向北而去。 甄俨的确像燕东想的那样,只是给他安排了一处不错的住处,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些书册,但对于做些什么,只字未提。就连燕东问出口,也被甄俨以初至府中先行休息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草莽中人多能饮酒,这燕北更是草莽中的翘楚啊!”甄俨走出偏院,这才揉了揉有些发昏的额头,对一旁的仆从说道:“把阿淼叫来,我在书房等她。” 仆从插手应诺,领命离去。甄俨则径自朝着书房走去。 有些事情,他必须和这个性子跳脱的妹妹说清楚。 “兄长,你找我来,什么事?” 甄姜没让兄长等太久,听到后宅的仆人传报便走了过来,一推门便见兄长跪坐在几案后一脸严肃,笑嘻嘻地问道:“那个燕北,他提了什么请求呀?” 甄俨一抬头,便皱起了眉头……只见甄姜穿着一身素衣的劲装好似个英气女武士一般,沉声问道:“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打猎呀!兄长你知道吗?快入冬了,猎物都忙着贴秋膘!”甄姜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两道月牙,“正是打猎的好时候啊!” “不许去!跟你说多少次,现在中山国已经乱了已经乱了,你怎么就不听呢?让你读的《女诫》你读了吗?”甄俨气的都站了起来,对甄姜训斥道:“哪有女儿家一天到晚只想射猎之时,妹妹啊,你这样将来如何嫁人?” “啊呀!兄长怎么又提嫁人嫁人嫁人?上次说那常山张氏的表兄,我偷偷去看过他,痴痴傻傻的我才不嫁……兄长,要嫁你嫁去,反正我不嫁!”甄姜一脸俏皮地赔笑道:“阿淼不嫁人,就在家陪着母亲,你快让甄脱、甄道、甄荣她们去嫁吧,别管我啦!” 常山张氏与中山甄氏两家一直都是亲近的家族,也有互相通婚的传统。如今甄俨的母亲便出自常山张氏,前些时候张氏偏房有一男丁到了婚嫁之年,甄氏这边打算让甄姜在明年出嫁,因此两家有些洽谈……不过看这年景,嫁娶之事是难以为继,就像燕北所说,来年春夏之时只怕要有一场大仗发生在冀州。 “好好好,嫁人的事先放一边,我问你,这个燕北是怎么回事?”甄俨有些担心地看着甄姜,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道:“如今你不愿嫁人,那便暂且不提婚嫁,但今后不得再与燕北有任何来往,你可知道?” “兄长你说什么呢,婚嫁管那燕北有什么事?”甄姜有些不解,随后说道:“我不都跟你说了,他是中山国的军侯,年纪轻轻挺有本事,还从讨厌的乌桓人手里救下了我和甄氏的车队,那是恩人……怎么能就因为人家求咱们甄氏些事情就不能再与人来往了?” “他是叛军你知不知道?叛贼张纯手下的军侯,怎么能与咱们甄氏有一点儿来往?”甄俨提到这事,绝对的一脸严肃,摆手说道:“别的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不可再论!还有偏院里住下的那个燕东,也不准来往!” “为什么?”甄姜蹙眉说道:“我看他们兄弟不像坏人,尤其那个燕北,倒像是,倒像是……先汉时郭解那样的大游侠!” 甄俨猛然回首呵斥道:“什么游侠,我都和你说了,他们是叛军!弄不好要掉脑袋的亡命徒!” 人常道女儿家的心性最难让人懂,甄姜亦是如此,本来心里对燕北干干净净一点儿想法没有,可这时候却因为兄长的无端指责,竟帮着燕北说起话来。 “亡命徒又怎么了?他不过是恰好在张太守麾下任职罢了……如果因为上官反叛而他没有杀掉张纯便一样的叛逆的话,那咱们甄氏不也一样?闹黄巾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每次反叛都是大人物的人,下面被夹裹的百姓与军卒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啊!” 这样一来,倒是将甄俨气的不轻,“强词夺理!强词夺理!” 甄姜先前也就是义愤填膺,眼下一看甄俨真生气了,连忙说道:“兄长你别生气,我听话不与他来往就是了嘛,本来我也跟他没什么交集,只是听不惯兄长那样看不起人罢了。” 甄俨好半晌才挥手叹气说道:“唉,阿淼,兄长也不是要与你生气,只是如今非常时期,大人又在去年过世,为兄为守孝辞去官职,如今家中除了这偌大家业一无所有,容不得我们走错路啊!” “好啦兄长,你不要生气,等明年过去,三年孝期便满,到时候朝廷一定会再复起你的。”甄姜憨态可掬地行礼道:“小妹听话便是。” “唉,你呀,你呀,就你鬼灵精!”甄俨满面愁意被甄姜憨态可掬的行礼动作逗笑,说道:“今年冬天你就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吧,回头兄长找人在后宅的院子里给你放几张箭跺,你玩你的弓箭就是……不过可要千万记住,女红与读书都不能拉下。” “啊……射箭跺有什么意思,那样阿淼就要闷死了!” “听话吧,明年朝廷的兵马一定会讨伐中山国,两军交战之前肯定会广布斥候,都是些老兵革,谁知道好人坏人,在家呆着总比出去惹祸强。”甄俨看着抿着嘴生闷气的甄姜说道:“最多,最多过几天兄长出去给你寻一匹幽州的小马儿陪你玩,如何?” “真的?一定要枣红马,兔头狐耳的那种!” “好好好,什么都由你!兄长差人为你买来便是。” 甄俨一脸宠溺地看着妹妹笑起来那一双月牙眼,只觉得心中石头终于落地。不过是匹马儿罢了,花上些金钱,轻轻松松便能弄来,这对甄氏而言太过容易。 真正让甄俨感到困难的,是像父亲在世时那样将家族的威望与荣耀延续下去。 自父亲甄逸去世,甄氏一族心中的悲痛自然不必过多赘述,但更多的是撑起整个家族的重任落到甄俨并不宽厚的肩膀上,这使他步履维艰……而这一年,对冀州来说又是个多灾多难的年头,而明年将会更加艰难。 看着甄姜带着笑容一蹦一跳地从书房走出去,甄俨打开窗任由深秋的冷风吹拂脸庞,深吸了口气。 甄氏要如何在朝廷与叛军的夹缝间生存并延续下去?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调离蒲阴 燕北心里是知道甄俨看不上他的,从那些答少过问的只言片语中,从那些低头浅笑的眼神中,他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在甄俨眼中并不感兴趣。 他们的所求,所思,与所得都不尽相同。 想想也是,像他这样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人家高门大阀的公子,跟自己能有什么产生交集的兴趣呢? 但燕北需要,他需要与甄氏搭建出良好的关系,或许现在甄氏尚看不上他,但如果有机会,有一个机会能让他再进一步,那他便要让自己与甄氏搭上关系。 更何况,他的出发点只是为兄弟找个安身之所……至于燕氏的命,他自己来立! 来年那场意料之中的大战,他便要凭掌中刀剑扬名州郡,如果到时候他能拥有以自己的姓命名的旗帜,如果他的麾下能有几座城池上万人马,冀州之地谁敢小觑他? 人常道,强扭的瓜不甜。 燕北不在乎瓜甜不甜,他只是要将瓜扭下来! 只要能把瓜扭下来,他就开心了。 “燕北,燕北!” 嘈杂的军营里,一身戎装的王政高声呼唤着麾下心腹的名字,片刻便见到细腰乍背双肩抱拢的燕北打着赤膊自演武场上跑了过来,满身的汗水甚至浸湿了短打裤子,一身腱子肉在阳光下反着古铜色的光,对王政问道:“都尉,叫属下何事?” “好身段,再过几年便是虎背熊腰的大将模样!”王政自边上扯过一件麻布衫递给燕北,“擦擦身上别受了凉,有调令下来了,进帐详谈。” “诺!” 燕北的身体自己知道,一面擦拭着汗水一面向主帐走着,顺便拿上自己的麻袍套了上去。不过他对王政的夸赞很是受用,如今他的身体好似到了瓶颈一般,力量与武艺都到了一个临界点,再下些苦功,过了这个冬天身体肯定能再壮上一圈。 穿戴好了袍子,燕北也不着甲,就着铜盆中的清水洗了把脸便跪坐在一旁对王政问道:“都尉,有何调令?” “太守,不,现在是将军了。张举在渔阳称了天子,咱们太守也自号弥天将军,以后可要记住了。”王政一面提点着燕北,一面说道:“将军命我部于此接应潘兴所部及乌桓峭王苏仆延胡族大军南下,随后一道南行……我想问问你的打算。” “属下的打算?都尉你说要我做什么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王政见燕北以为自己要对他下令,便在几案上拉开勾画粗劣的地图说道:“我是这样想的,你与潘兴有过间隙,又在卢奴城外杀过乌桓峭王部下的人,到时候在蒲阴城碰了面难免要产生麻烦,所以我打算让你先率军南下,我在这里接应他们。” 燕北抿着嘴,要说心里不感动是假的,点头颔首说道:“我不怕他们,但不愿与他们在这里争斗给都尉造出麻烦,都尉打算让属下南进向哪里?” “无极,我打算让你督率本部驻军无极!”王政将手掌覆在地图上说道:“你看,如今卢奴城以南三座城池都未归顺将军,此时你南下直接驻军无极,只要能顺利在无极城头插上将军的旗帜,我便为你向将军表功……你夺下两座城池的功劳,我一并报于将军,让他给你个校尉做!” “校尉?” 燕北微微皱了皱眉头。 东汉军制分战时与地方,郡国兵平时最大的长官为都尉,下辖县尉、求盗之类的县中长吏。而战时则按照将军部、校尉部划分,将军便是方面兵马的元帅,而校尉则是真正打仗时的主将。 校尉之下,为军司马、假司马,平时为参军各领兵马,战时校尉不在可暂代校尉职权。军司马之下为军侯,也称曲长,大多统领四百至八百人。军侯之下为屯将,也称屯长,率二百至二百五十名军卒。 屯将之下,则是队率、什长、伍长,组成东汉基本的战斗单位。 也就是说,即便燕北有功,也应当升任军司马或假司马,直接为校尉……越级了。 而且从王政的言语中,也让燕北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张纯组校尉部。 怕是要与汉朝大干一场了! 王政看出了燕北的思虑,点头对燕北说道:“你想的不错,朝廷已经组建兵马要兴兵讨伐我们了,只是马上临近冬季,他们打不过来,这场仗要等到来年春夏之时。而我为你表功校尉,是因为张将军麾下如你所见,没什么真正有才能的人……校尉是你应得的职位,你可愿将张将军的旗号插上无极城头?” 燕北觉得自己真的是交了天大的好运,这才投奔到王政麾下。 率领本部人马,王政可将所有人马都划给自己了,也就是说他的本部就是如今蒲阴城中刨去守军之外的两千两百人马……那可都是他的本部人马。 “唉。”看着王政满目期待地看着自己,燕北轻轻摇了摇头,这才说道:“既然都尉如此厚爱在下,那燕某便领兵去无极便是。” 王政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地问道:“难道你不高兴?” 高兴你个脑壳啊! “都尉,燕某有命做校尉,那也得有命活到战争结束啊……您觉得咱们明年能打得过汉朝的军队么?”燕北觉得他需要提点一下王政,对他这么好的上官,他可不希望王政跟着张纯一条道走到黑,“就不必说朝廷的军队,只要皇帝诏令一下,冀州和幽州的郡国兵,咱们只怕就不成了。” 燕北不敢说的太过清楚,毕竟王政算是张纯的心腹手下,他也担心自己若说了一些什么话,到头来反倒不如不说。 “那又能有什么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王政叹了口气,在这件事上似乎不愿与燕北说上太多,摆了摆手说道:“你准备一下,就启程吧……无极城应当不需要攻打,只要占领就好,那座城池甄氏的想法比县尊重要得多,带上咱们两千多个兄弟应该够了。” 燕北点头,也没再在反叛的未来这些事情继续说些什么。 有些话只要说了,就算尽到自己的义务……至于将来? 燕北从不为他人的将来负责。 根据王政所述,潘兴与乌桓人的兵马已从幽州启程,一路南下,不日便要经过蒲阴城,因此他的路途也要踏上日程。 如今燕东的去处已经安排好,燕北可谓是一身无牵无挂,也就因此而无所畏惧! 至于潘兴与那什么狗屁乌桓大将? 你们来吧! 传令王当等人收拢兵马,燕北则在军帐中将自己那几册不认识的书简装载进箱子里,除此之外他可谓戛然一身,所拥有的除了兵就是钱。 驻军无极城,对他而言绝不是件坏事。一来能够暂时避开潘兴与乌桓人可想而知的冲突,二来呢,也能使他的官职再动上一动。 人生不仅仅只有战争,很多时候战争是完全没意义的,就像如今燕北栖身张纯帐下……他习惯了为自己奋斗,为自己拼搏,甚至是为自己拼命!但为张纯拼命? 燕北并不觉得为张纯作战能让他与他的部下流血换来与之对等的荣耀。 他是作威作福也好,或是草菅人命也罢,燕北并不在乎。燕北真正在乎的是那一日在王政的宅院中,张纯授意潘兴持刀立在自己身后,企图将自己斩杀。 尽管燕北到现在都不知道张纯为何第一次见到自己便想要置自己于死地,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自那一日起,每时每刻他都希望亲眼见到自己栖身的这支反叛兵马败亡。 他想看到张纯与潘兴的头颅被悬挂于辕门之上,并且他知道,最终他是可以看到的。 做足了离开的全部准备,燕北一路策马至县中尉署衙门,径自入内。 如今孙轻做了蒲阴县尉,算是对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非但草莽出身摇身一变成了蒲阴城的县尉,掌管城中郡国兵与求盗等人,整个人气质都变得有些不同。 更多的变化,还在后面。就在燕北前往幽州之时,孙轻居然在蒲阴城里娶了一门亲事,女儿家是个寡妇,丈夫去年被征召从军去了西北打仗,一去不回。 这也正是燕北来找孙轻的原因,孙轻这个在他麾下短暂共事的斥候队正如今已经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了,有了家室、得了官职。 “孙轻,这县尉做的可还舒坦?” 燕北斜倚着官寺屋子里的梁柱,远远地笑看将脚翘在几案上睡大觉的孙轻。 听到有声音,孙轻猛然间被惊醒,像他们这样做过荒野中亡命徒的人通常都无法睡的太过安稳,就像孙轻接下来眼睛都尚未睁开便已经将环刀扣在掌中的动作一般。 见到是燕北,孙轻这才舒缓地笑了一下,将刀丢在一旁笑道:“军侯是您啊,今日过来有事吗?” “我要走了,带走所有人……潘兴与乌桓人要下来,我受命南下驻军无极城,所以来与你道别。”燕北大摇大摆地坐在孙轻对面说道:“你既已在蒲阴成家,也有了官职,便留在这里吧,完全掌握蒲阴县尉该做的事情,到时即便叛军败了,一时朝廷也不会撤换了你。” “军侯要离开?那孙某人还在这儿赖着做什么!”孙轻闻言便猛地跳了起来,拽下腰间官印向几案上一丢便向外跑,“军侯在大营等我,我回家跟内子说一声便去追随!”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一番大业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燕北的部下没有几张弓箭,倒是在搬空了蒲阴武库后拥有大批的弩具,如今已经拥有了为数五百的步弩阵。 蒲阴城的军备已经有年头没有换过了,准确地说燕北这些人所装备的兵器甲胄应当属于五十年前最顶尖的一批军备,尽管制作时间不是那个年代,但制作工艺还是比较远古。 基本上能落后几十年。 步弩统一为蹶张弩,如今在朝廷的皇都洛阳,听说那边的期门武士配备的强弩皆为腰张大弩,一矢可透甲三重,更能劲射二百八十步。 而他们这些蹶张弩只能透甲一重,对铠更是基本没有杀伤,射程也不过仅仅一百五十步而已。 不过能有如此军备,燕北已经足够满足了……半年前他可还是巨马河畔逃入大漠的通缉犯,那时候他的二十来个兄弟有什么? 连甲都没有,更何况如今的大铠与犀皮甲? 在帝国的西北与南方都已完全摒弃了战车这种自春秋至先汉大举使用的兵器,不过在冀州,基本上每座城池都有那么几十架老旧的战车留作备用,至少在骏马不够用的时候,战车阵还拥有足够的冲击力。 更何况这里,是冀州平原,最适合战车作战的场地。 孙轻最终带着刚过门的妻子与一家老小,拖家带口地坐在插着旗帜的青铜战车上随着燕北一路向南。 “咱们再往南走,明年春天,那里就是战场了。”正当年的孙轻是个无礼之人,即便当着丈人的面坐在车辕上没有一副模样,抱着军侯兜鍪对妻子问道:“你怕不怕?” 他的妻一家都是小门小户,老丈人年过半百也算是阅历充足,可一辈子也没见过千军过平原的浩荡模样,一路上战战兢兢地坐在战车上都不敢说话,孙轻怀抱里的妻子是个粗手粗脚的农家女子,唯独脸面清秀,此刻显得怯懦,语气却笃定不移:“你去哪,奴就去哪。” 孙轻豪迈的笑,他本以为这一伙兄弟最早成婚的会是有一身好本事的燕军侯,却不想竟是自己。 招呼亲兵看好车驾,唤来骑手牵骏马,孙轻轻轻拍着妻子,兜鍪挂在战车凭栏,随后翻身上马一路向前。 “二郎,二郎,昨日跑得匆忙,你也没告诉我咱们去到无极城是做些什么?” 两千多名士卒步骑战车一应俱全,行军之中阵形躲避农田难免松散,不过如今尚未收到朝廷要来讨伐他们的消息,因而众人心中都无甚警醒。 此时燕北正坐在一架杀气腾腾的战车上与御手学赶车,听到马蹄声自后而来转过头对孙轻笑道:“你小子不好好陪着阿翁与妻子,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去无极,做什么?” 孙轻人如其名,身材与燕北相似却要矮上些许,翻身揪着缰绳便跃到战车上,一面打马一面笑,丝毫不顾及上下军官的礼仪。 燕北对这一伙追随他的兄弟,也向来没什么礼仪可说。 “能做什么?驻军守城,大竖募兵榜,今年冬天整军募兵,来年老子要麾下有五千个精壮汉子为我而战!”燕北环顾左右前行的浩荡军势,心中难免升起一股豪气,将战车的缰绳交给御手,抬起二指对着孙轻说道:“先说好了,去了无极,那的官职都没什么能变的,我也给不了你县尉了,你就在我手下老老实实做个军侯,怎样?” “哈哈哈!军侯也好,队正也罢!孙某好好的给燕二郎卖命,今后什么官职不都在军侯一言而决?” 孙轻笑了,他看重的一直都不是官职,跟随燕北让他看到了一种可能,这不是当黄巾那会的奋起而战,也不同于黑山之中亡命匪徒,而是跟在燕北身边,能让他切切实实地看到关于自己的奔头,这种感觉很好,让他很喜欢。 就好像燕北掷地有声的承诺一样,只要不死就能带着他们往上爬。 或许这就是跟随在燕北这样一个自私的人身边的好处。 燕北太自私了,他只在乎自己以及身后追随他的兄弟,其他的脸面、身份,甚至别人的性命都不在他眼中。而正是这种将他们前途绑在一起的方式令孙轻感到放心。 “那可说定了,进了无极城,斥候马队这一块我仍然全交给你。”燕北收起笑脸严肃说道:“这个冬天我要你将巨鹿、安平、河间三郡情况探个清楚,寒冬腊月,你可受得住?” “军侯忒小看人,孙某什么冰天雪地没见过,只要你将马军都交给我,保管给你探个清楚!” “成,那便说定了。” 燕北拍拍孙轻的肩膀,举目南望。他倒要看看,依靠着身边这一群亡命之徒,他燕北能在这个时代冲出多远! 正是内心豪情万丈之时,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转过头却见孙轻那张脸上挂满龌龊的笑意,朝南边努努嘴说道:“军侯,咱要去的可是无极城,嘿嘿。” “嗯,无极城怎么了?”燕北有些诧异地问道:“你老家在无极城?” “哪儿啊,属下老家在河间。”孙轻努了努嘴说道:“那个一身素衣的甄氏小娘,军侯你忘了?她可就在无极吧,属下记得甄氏可就在无极城。” 燕北这时才知道孙轻那一脸龌龊笑意是从哪儿来的,登时一脸嫌弃地说道:“去去去,好好陪你妻子丈人去,老人家都那么大岁数了坐战车别再给颠散了架。” “属下岳丈没事儿,老人家身体好着呢,前月还下地干活,一个人顶咱俩都不是个儿。”孙轻看出燕北眼里的驱赶之意,却丝毫不以为意,带着一脸的无赖笑意硬是往燕北这边儿挤了挤说道:“我跟你说啊军侯,这个事情两情相悦,他别人是管不了的,咱们到了无极城那不就成了地主,到时候您请三老备下六仪之礼,还不就成了好事?” 孙轻这么一说,燕北也来了精神,虽说他才加冠也不急着成婚,但说起这事到底是心里痒痒。 “不瞒你说,前几天我把老三就是送到甄氏府上,我又见到甄姜了!”燕北脸上带着笑说道:“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就觉得吧,闲暇时总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就连她训斥奴仆都觉得分外动人呢。” “哈哈哈,这临近冬季,军侯心里倒是春暖花开!”孙轻狂放地笑着,从腰囊里取出一把柤,也就是山楂,放在燕北手里,一面吃着一面笑道:“军侯,这事儿你听我的准没错,备足了礼,给够他甄氏的面子,小娘今后自然要叫你的名字,准没错!” “你他娘小声点,就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燕北猛地推了一把孙轻,险些将他推下战车,朝边儿上吐了一口山楂核这才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若娶个寻常女子,也就是了。但甄氏是小到吃食饮酒、门房引客皆有章法的高门大阀,哪儿能看得起我一介草莽……” 那日里与甄俨在席间饮酒交谈,甄氏大公子坐在那里不动,自有仆从将樽中酒水填满,字字句句引据经典,上至黄老之学,下到农生百事,皆有所凭依……那气度足矣将他这开口闭口只识‘老子’的粗犷野人从中山国甩到幽州辽东去。 想到这里,燕北即使垂首又是顿足。即便能坐在一起饮酒又能如何?到底出身还是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撕扯着他,使他永远都难以跨越到另外一边。 “高门大阀个屁的!军侯你可不必说如此丧气话,甄氏门高又如何?”自投奔燕北,孙轻对这个同样年轻的男人便有着十分的好感,更是对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佩服至极,吐出口中一把山楂核瞪圆了眼睛说道:“军侯你可是一身令下便有两千敢战之士为你效死,莫说小小无极城,说是纵横州郡都不过分,你还怕个士族?” “唉,你不明白,咱们就好比是山林中啸聚的猛虎与狼群,一声吼叫便可恐吓吏民力折雄兵;可士族就好比是天上的鸾凤,从一开始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燕某就算做了校尉、做了将军,那又如何?”燕北摇头说道:“到头来不过是叛军伪职,仍旧上不了台面罢了。” 听到燕北如此说,孙轻也有些丧气,同是在一片天地下生存的人,他又如何不知士与民的差别,更何况他们还是叛军,瘪了一下嘴巴,孙轻有些艰难地说道:“那要不,等咱到了无极……属下带着马队日夜守在甄氏门口,那小娘一出门便给他抢回来得了!他甄氏有名望,可刀子肯定不如咱们,料想他们也无甚办法!” “快拉倒吧!燕某杀人越货是为生存权宜之计,可做那等下作行径,燕某就算打一辈子光棍都决计不会如此的!”燕北断然摇头,随后说道:“难不成把人家抢来,教人随我颠沛流离吗?解决问题最终还在我等自身,要让自己配得上才行!” “那咱咋的才能配得上甄氏那样的大家族?就咱们这德行?” 便是自信满满的孙轻,想到士族与寒士之间的巨大鸿沟,也不禁白了一眼燕北,这军侯也忒能他娘的想了! “夫生于天地,做就做那凡人想亦不敢想之事!成一番伟大之家业!”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甄府详谈 蒲阴城在中山国最东北处,而无极城位于三郡交界的中山国最南端。燕北的兵马横穿过整个中山国,中间在野外宿营两日,于第三日下午抵达了无极城。 单骑快马一天能跑五个来回的路途,但对于大军列阵行进而言,步骑协同便严重拖累了行进的速度。 燕北率军至此,第一件事情便是再度登门甄氏邬堡,拜访家主甄俨,希望依靠他的影响力和平进驻无极城……这年月光景人们活着便已是不易,更何况燕北始终认为张纯的反叛非常荒唐,没必要让袍泽为此流血。 他的兵马在无极城外十里扎营,单单领着几十名亲卫便叩响了甄氏的大门。 不过时隔几日,燕北的模样便已经大有不同,前些日子一身温和地绸袍,而今日却是整套散发着冰冷寒气的戎装,腰间更是带着刀剑,显得杀气凛然。 不过对待甄俨,燕北仍旧是一脸温和的笑意。 “来得匆忙未能备下名刺,还望甄兄勿怪燕某冒失。”燕北挂着笑容,在甄俨开门的瞬间便率先拱手施礼,随后才说道:“甄兄,今日便是要以中山军侯的身份来拜托您些许事情了。” 燕北尽管笑容柔和,但落在甄俨眼中仍旧有着不同的意味,无数个念头蹦落在脑中,最大的一个便是……燕北怎会有如此精良的人马? 据他所知,燕北不过一介军侯,军侯所辖不过四百余人,郡国兵军备质量更是参差不齐,因而甄俨从未将燕北放在心上。 可今日一见,燕北虽令不过数十骑,麾下兵马之雄壮却远超甄俨所料,更是人人铁铠皮甲配得齐全,单凭这些军备他便能够料定这支兵马的战斗力……而燕北麾下究竟有多少人? 八百?一千? “军侯不必多礼,倒是在下不知军侯到访,尚未备下酒席,失了礼数。”甄俨一面笑着请燕北入府,一面对奴仆招呼道:“为燕军侯部下备下酒食,引至邬堡内歇息。” “不必了,他们在外面就好,今日到访事发突然,稍后还需甄兄帮忙。”燕北说着便给王义下令,命他率领部下在邬堡外原地驻扎,不要惊扰到过路的百姓与甄氏的佃户,之后便随着甄俨入府详谈。 “收到太守调令,要燕某驻军无极城,因此引军跋涉三日而来。”燕北坐定了摘下兜鍪置几案之上,这才对甄俨说道:“事出紧急,燕某便开门见山地说了,燕某想请甄兄出马,与城中军政长吏先一步交谈……燕某也不愿与无极城兵戎相见,还是直接入城来的好。” 燕北虽是一番闲谈的模样,但在甄俨看来却满是势在必得的气度,乱军首领的姿态满满,旋即笑道:“听军侯所言,似乎一言不合便要发兵攻打无极,势在必得?” “势在必得。”燕北点了点头说道:“兄长与某皆知,来年开春必将有一场大战,已是避无可避,想来无论兄长也不愿无极城变为战场。无论甄兄对张太守的叛乱持何种态度,在这一点上你我应是相同的。” 甄俨内心本不愿为燕北出马做这件事情,因为这种事情是确确实实会伤及甄氏声望,为叛军做说客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但听到燕北此话,甄俨却陷入了沉思。 诚如燕北所说,朝廷与叛军在来年的战事已成定局,无论是谁都不会怀疑新任的冀州刺史王芬会拒绝为朝廷收复失地而开战。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主战场的城池定然会化为焦土。 甄俨当然不希望这种灾难落在甄氏与无极城吏民的头上。 “若是如此,在下愿为军侯试上一试。”甄俨一脸严肃地拱手,士人的气度不允许他在这种时候抱着自私的心而沉默,不过他还是问道:“容在下多问一句,不知燕军侯所说的要强攻城池,军侯麾下有多少兵马?还是说您的上官亦在此处?” “没有上官,就燕某一人,但燕某一人足矣攻下无极城。”燕北这话说的狂放,但接下来的话却让甄俨并不对此感到怀疑,“燕某麾下六曲军侯,共两千二百名精壮之士,弓弩铠甲一应俱全,燕某虽非名将,但这样的兵力攻打一座守军不过八百余人的无极城……恐怕并不难。” 如今姜晋、王义等人皆做了军侯屯将,所思虑的问题自然不同从前。前几日二人入无极城饮酒,便暗中查探了守军的数目与情况,因此燕北如今可谓对无极城了如指掌。 听到燕北明确地指出无极守军数目,更惊骇于燕北一介军侯所统兵力之多,甄俨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燕北……了不得! 全天下执掌两千兵马的军侯,只怕唯独这一个! “若是如此,恐怕甄某是必须要为无极城走上这一趟了。”甄俨拱手,随后说道:“要中山百姓将无极城交给军侯容易,可军侯又能为中山百姓做些什么呢?” “丈夫重诺。”燕北拱手说道:“燕某便向甄兄许诺,若燕某掌无极,百姓则必不为兵灾所祸!” 甄俨似乎并不认可这样的诺言,追问道:“军侯之意似乎要将战场推移至更南的方向,若军侯在巨鹿或是河间甚至安平兵败了,身后就是无极城,那又如何?” “那我便一败千里,逃向卢奴。”燕北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说道:“若是胜,举城欢庆;若败,死不入无极,如何?” 见燕北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甄俨自是无话可说,旋即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一趟说客,甄某便去了,望军侯善待无极父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甄俨在这件事上有绝对的自信,远来不敢说,就无极一地上至县尊下至三老,皆为甄氏座上客,由他来奉劝城中长吏,势必马到成功。 “那便由在下牵线,在甄氏邬堡宴请无极城外的大氏豪强、城中的长吏三老,到时燕军侯对他们做下承诺,则无极城之事可定……只不过还请军侯到时撤下兵马。” 甄俨没将话往更深处说去,只是他藏着的话燕北与他都很清楚。 燕北是个怎样的人,如今的中山国有头有脸的人都是十分清楚的。几十人打着汉军旗号冲入蒲阴城,一炷香时间将县中长吏屠戮一空,进而彻底掌握蒲阴城的凶徒。 若他在甄氏邬堡中故技重施……恐怕甄氏百年积攒下的声望也就毁个干净! 如此大的风险,甄俨是断然不愿去冒的。 “无妨,到时燕某不带兵马便是。”燕北自信地笑了笑,旋即说道:“在下今日孤身入府,不正是燕某人的诚意吗?还请甄兄放心,燕某虽然出身草莽,却也知信义二字。” 甄俨点头,同时心中也有些感叹……或许身份地位不同使他们的所求有所不同,士人求的是兼济天下的大事,这固然伟岸;但草莽出身的燕北若能如他所言,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又如何不是别样的豪迈呢? 甄俨对燕北的看法,有了一点转变。 “如此,甚好。”甄俨轻拍手掌招来奴仆,颇有几分畅快之意地说道:“取酒来,今日在下可与燕军侯一醉方休了。” “不必了!” 燕北起身,一身铁铠甲片‘扑簌簌’地响着,抱着兜鍪燕北说道:“燕某在此饮宴,却教袍泽兄弟露宿野地是没有道理的,待燕某入驻无极城,有的是时间与甄兄饮酒,今日多有叨扰,便先告辞了!” 甄俨见燕北要走,他自然不会去阻拦,当即拱手说道:“既然如此,燕军侯便稍候上两日,各地大氏闻讯赶来,这一来一去也需些时间。” “诺。” 燕北点头,便向甄俨告辞,随后抱着兜鍪跨过门槛,铁靴踏在平整的修饰过的木板上带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被甄俨送着穿过狭长的木梯道,越过院中的假山流水,接近行至邬堡大门时,燕北便见道一袭素衣长袍的倩影正在门内牵着一匹炭火色小马驹向外张望着,向仆从问道:“今日外面怎么有兵马……” 话还未说完,转过头便见到款款而谈的甄俨与兵甲齐备的燕北。 穿着铠甲的燕北更显身姿挺拔,一手握刀柄一手抱兜鍪昂首挺胸的骄傲姿态显得英气非常。 “原来是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声,甄姜本打算上前打个招呼,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一步,紧接着却想到兄长说过不叫自己与这个中山军侯来往,只得远远地欠身行礼,低头小声道:“奴家见过兄长,见过燕军侯。” 甄俨给甄姜个速速离去的颜色,却见燕北居然径自向着自家大妹不闪不避地走了过去,当下想要阻拦却已来不及。 燕北对甄姜笑着回应,接着将手覆在炭红色小马的头颅上摸了摸,旋即抚掌至马背轻压,这才对甄姜赞叹道:“甄姑娘,好一匹兔头狐耳的宝马,假以时日必可日行四百里!” 甄姜可爱的嘴角听到夸赞不由得微微上翘,不过还未答话便听燕北接着说道:“不过只在这邬堡之中,这匹马儿长不好,还需命骑仆三日遛马五里,五次加一里。” “燕军侯非常懂马。”甄俨从甄姜手里牵起骏马,随后对燕北说道:“是了,燕军侯为幽州人怎能不懂马匹。” 燕北微微笑了一下,接着便告辞离去。 待燕北离开,甄俨才将缰绳递给甄姜说道:“回去吧,后日呆在后宅不许出来。” “哼,不教人家与燕北来往,自己倒是聊得亲热。”甄姜皱了皱精巧的琼鼻,这才牵着红马儿离开。 正文 第三十章 皮肉之苦 有甄俨的帮助,再加上燕北在宴会上对无极士绅做出闪避兵灾的承诺,燕北的两千余兵马顺利入驻无极城。 解去汉字大旗,无极城头也如愿插上了弥天将军张字样的旗帜,而燕北也确实如他对无极百姓所承诺的,对他们的生活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除了每日城中大营操练的声音将整座城池从清晨唤醒之外,还有些许坏的影响。 尽管燕北在入城之前三令五申,不准士卒骚扰百姓,入驻城中的第七日,还是有坏消息传了出来。 王当麾下一名队率在夜里借着酒意闯入民宅,打伤了一名男子,并对他的妻子做下恶事。 无极县令带着哭哭啼啼民妇在大营中小心翼翼斟酌语句向他讲述这件事时,燕北的脸色阴晴不定。 “将军,您要为奴家做主,外子被踢断了腿,已经站不起来……民妇一家尚有老小,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比起身体上受到的侮辱,生活上的艰难更令这个女人难过,简直到了泣不成声的地步。县令制止了民妇的哭号,面带恭敬而又小声地说道:“燕军侯,您……需要给人一个说法啊。” 内子是丈夫向别人叫妻子的称呼,外子则是妻子称呼丈夫。 若是平日里县令也不会对燕北如此尊敬,只是燕北此时皱着眉头那双眼睛就像择人而噬的饿狼一般令人心生恐怖,让县令生怕这个在蒲阴城犯下血案的凶徒抽刀斩了自己。 在这等只识弓刀铁马的莽夫面前,身份与地位只怕都不如一刀来的痛快。 出乎意料地,燕北并未对他恶语相向,而是离开跪坐的蒲团,向着哭哭啼啼的民妇与一同告状的老妇人与老翁躬身行大礼,几乎是从牙缝里呲出一句,“无极父老放心,此事燕北定会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来人,唤王当进来,还有……带上那作乱的队率!”燕北此时愤怒急了,或者说是恼怒,部下做出这样的恶事让他觉得很没脸,怒道:“燕某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大的胆子!” 亲兵领命跑出大帐,燕北重新跪坐于军帐之上,怒气憋在心口气如牛喘。 不多时,王当带着一名穿着队率甲的男子入帐,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帐中的陌生父老,问道:“军侯,这是怎么了?” 倒是那名队率一见帐中的妇人便笑了,探身走出两步轻佻地问道:“哟呵,您这不是来提亲的吧,老子可没打算娶……” “啪!” 队率的话音未落,王当便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紧接着一脚将他踹翻在军帐中,三支铜灯架被撞得散架。 王当看得清楚,燕北这是真愤怒了……上一次他见到燕北这般表情时,还是潘兴扬言抄掠范阳郡,紧接着燕北便率百骑策马三百里。 燕北的这种神情,是要杀人,是要见血! “军侯,此事是王当御下不周,但此人虽无功劳却有苦劳,抢入蒲阴他冲锋在前,官署中紧随您之后挥刀,前往范阳亦追随左右毫无怨言,与您共赴潘兴宴亦从无胆怯。”王当当即跪拜下去,拱手说道:“望军侯您……从轻发落啊!” “不必多言,来人,给我将此人绑了,押至辕门外!”燕北扣着环刀起身,对县令说道:“请您召集百姓在大营外稍候片刻,燕某定会给无极百姓一个交代。” 县令瞪大了眼睛,他真没想过燕北居然会对民心如此看重,更愿为他们出头甚至不惜处罚自己的士卒,当即应诺带着哭哭啼啼的妇人一家离去。 “军侯,你……那是追随王某已有数年的袍泽手足,你,你要如何处罚他?” 县令与苦主一走,王当立即瞪大了眼睛拦住想要出帐的燕北,梗着脖子说道:“他曾为属下卖命,也为军侯拼命……如今你就要为一介庶民处置他?” 燕北冷眼看了王当一眼,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问道:“我亦有言在先,进无极城不可惊扰百姓!王军侯我且问你,依照军法,此行该当何罪?” “应当鞭刑五十,五十鞭打完人都死了!”王当怒道:“军法还言军中不得饮酒,可哪次不饮?你若就因此事便要杀害士卒,今后为你征战的士卒当如何寒心?” “闪开!” 燕北此时当真是恼怒急了,一把推开王当,却不想用力过猛,五大三粗的汉子愣是被他推了一个大跟头,王当愣着起身便一脸怒气地要与燕北搏斗,却听他寒声说道:“你等投奔燕某那日,燕某曾承诺,不会在任何时候令你们感到为我奋战而蒙羞,如今我的部下令我感到蒙羞又当如何?” 燕北撩开军帐,抬臂横指说道:“你去召集士卒,让他们在辕门内好好看看,我也会给我的部下一个交代!” …… 无极城西大营的辕门外,士卒依照燕北的要求用木头搭起高台。 不过一个时辰不到,城中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地聚拢了上百人在周围指指点点,将辕门外的街道堵地水泄不通。有些人知道怎么回事,有些人不知道只是见到这里的异状远远张望着,但无一例外,这关系到占据城池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非常热衷看一看。 而在辕门之内,收到王当消息的士卒也在营中向外张望着,人们总喜欢看热闹,何况士卒们无论是燕北麾下的黄巾余党也好,还是无极城原本的郡国驻军也罢,都想知道他们的上官会如何对待此次事情,这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自然看得更为起劲。 待到高台搭起,燕北走上高台向四周百姓拱手,随后命人带上那名被麻绳束缚的队率,还将那受辱的民妇一家人请到一旁。 “燕某为如今城中的军侯,掌管着无极城的一切。七日前燕某率军入城,曾向三老与县中长吏做出承诺,燕某的军士不会侵扰百姓……而今日,燕某食言了。” 燕北一揖到地,起身才对四周百姓说道:“燕某麾下队率对百姓做出恶事,侵占人妇、伤害百姓,按军法处置当鞭刑五十,我且问你,你可知罪?” 这名骚扰百姓的队率名为陈仲,也是个草莽出身的黄巾余党,早年曾追随王当纵横冀州行事乖张,而先今却被捆绑着跪在地上,披头散发也没了先前在军帐中的神奇,低垂着额头闻言对燕北说道:“军侯何必再次羞辱陈某,既要处罚便来吧!枉陈某此前还为你卖命!” 事实上燕北如今不必回头,他猜得到多半军卒心中都是如此想法,谁都知道鞭刑五十是能打死人的,身子骨稍弱些许的好汉子也受不住鞭子狠抽上五十下。 更何况,在这及至寒冬。 “入城前燕某陈述军令时,怎不见你听?此时倒逞其英雄好汉?”燕北瞪圆了眼睛,一声斥责,紧接着转头对百姓说道:“陈仲犯错在先,伤及百姓,明年将错过春种之时,因而燕某打算这样,由陈仲带罪耕田,燕某赔偿您家中的损失,并为您丈夫寻找最好的医匠为您的丈夫医治伤腿,在这段时间里,陈仲你要付出自己的诚意来弥补对他们家中的损失,您可愿意?” 燕北对收到骚扰苦主说着自己斟酌出的处理办法……他很清楚,这件事一个处理不好非但是他与县中的关系僵化,就连与麾下士卒也要完蛋。 “打完五十鞭陈某是生是死还未定,说这些有什么用!” 燕北眯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待到老妇人扶着人妇止住哭泣拜谢燕北,他这才对众人说道:“鞭刑五十,是能将活人打死的刑罚。陈仲曾追随燕某攻城掠地几乎拼进性命,燕某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打死,何况……他是燕某的部下。” 此言一出,原本统统赞赏的百姓顿时一片哗然。 燕北却默不作声地卸去兜鍪,缓缓解开身上两当铠的甲扣,沉重的两当铠甲沉沉坠地发出巨响,顿时惊得百姓停止喧哗。 紧接着,便见燕北又再度将身上带着花纹的精致犀皮甲解下,只留下素色的单薄麻袍。 “他是燕某的部下,燕某身为军侯却御下不言,致使下属做下如此恶事……燕某即不能愧对父老之信任,亦不能将手下活活打死,既然如此。”穿着单薄麻袍的燕北面对着百姓跪坐于高台之上,将手中马鞭举起,高声说道:“便由燕某代部下受刑,至于生死,听天由命!” “王当何在?行刑!” “军侯!”原本一脸怒意的王当此时愣在辕门之内,快步跑出来诧异道:“军侯,这可是五十鞭!” “行刑!” 王当迟疑地接过马鞭,立在燕北身后却迟迟无法动手,此时无论台下的百姓还是辕门内的军卒都瞪大了眼睛,谁都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结果,听说过与下属同甘共苦的将军,可几时见过代下属受刑的军侯? 最惊讶的是跪在一旁的陈仲,此时脸上的桀骜已经完全不见,瞪大了眼睛对燕北说道:“军侯,属下愿意受刑,属下愿意受刑啊!” “少废话,等苦主伤愈,来年春天若无法原谅你,我便命人将你捆住,让苦主一剑刺死你!”燕北回头望了王当一眼,下令道:“还愣着做什么,行刑?” 王当神情复杂地挥动马鞭,麻布袍当即裂出一道血痕,皮肉之音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中平五年 燕北的中平五年,在军帐中沉沉的熬草药味中迎来。 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许多大事,张举自渔阳驱丘力居麾下乌桓峭王苏仆延十万胡骑大略蓟中,随后在幽州抄掠一番的苏仆延率军南下冀州支援张纯,屯兵中山肥如城,在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占领冀州全境。 朝廷征发归化南匈奴率部东进,平定张举张纯之乱。南匈奴的右贤王栾提于夫罗领兵东进,行至河东郡时噩耗传来,南匈奴中的贵族与在并州境内的归化屠各胡担心汉朝征发军队的事情不会停止,在领地中发动叛乱,杀死于夫罗的父亲羌渠单于,私立须卜骨都侯为新单于。因而南匈奴一部停止向东进发的平叛脚步,而向汉朝传信诉情。 也正因如此,燕北逃过一劫,如果于夫罗率领的匈奴大军由河东率军赶至冀州,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无极城。 后来在乱世中大放光彩的三位英杰,刘备在这一年再度颠沛,追随大将军何进派去募兵的都尉毌丘毅前往丹阳募兵,遇贼而讨,军功胜为青州下密县尉。曹操则仍旧心灰意冷地躲在老家沛国谯县的山谷茅屋中,撰写着他心中的《孟德新书》。而江东之虎孙坚则在这一年任长沙太守,击破自称天子的区星,受封乌程侯。 燕北则在第一场大雪来临前在病榻上迎接了来自肥如弥天将军张纯的信使,领了叛军中的骁牙校尉之职,作为先锋受命来年春夏进攻河间国、安平郡及巨鹿郡。 安平郡本为封国,不过黄巾之乱时安平国王刘续因不能保有封国更被乱党俘虏为质而获罪,在中平元年九月被汉地刘宏下诏处死,至此封国被除而化为安平郡。 燕北被王当鞭打五十,在病榻上躺了半个冬季,直至中平五年的上元节才勉强能够出帐行走,不过行走在冰天雪地里的燕北嘴角时常带着笑容。 尽管当中遭受皮肉之苦令人难过,但对比燕北所付出的,他得到了更多。 不单单是良好处理了此次危机,并且能感受得到自己在军中的地位不再单单是军卒们的衣食父母,而被这些桀骜不驯的黄巾余党发自内心地尊敬,尤其是那个陈仲,自告奋勇成了燕北的亲军,受伤这些日子端茶倒水做的无比自然。 更让他感到开心的是,自那次鞭刑之后,燕北命王当、雷公、李大目、孙轻等部下在城中及外面乡闾之间大竖募兵榜,以充军士弥补来年大战人数上的缺口,或许多少有他当中袒护士卒的原因,无极县募兵之事竟然无比顺利,不过一个冬天竟让他募得七百余人。 眼下无极一座小城中,军卒足有四千之多,更何况作为冀州平原的富庶之地,可谓是兵精粮足! 燕北未曾想到,自己一时处理危机的急智,竟在无极之地传为美谈,就连高高在上的甄俨都有所耳闻,亲自送来草药与府上医匠为燕北治伤。 后面更是在新年伊始时登军营看望燕北,言语中也多了几分亲密之意。 在燕北看来,这也算是一种承认吧。 自燕北率先自罚之后,这支驻扎在无极城的军队也由嘲笑军令变为遵守军令,燕北的所作所为令他们感到荣耀,士卒因为尊敬他而尊敬军法,营中无人饮酒,更是爱惜城中百姓……这种变化是燕北始料未及的,他的兵马如今真正像汉军一般,甚至在遵守军法上就像一支真正的精锐。 虽然他们的首领依然不识字,虽然他们对阵势的掌握仍旧仅限三才与方阵,甚至在变阵时都拉不开左右前后的间距。 但燕北知道,他们总是可以的! 在个人前途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大环境在燕北看来却仍旧满眼灰暗。 因为他们这支叛军的主体是乌桓人,哪怕他们有十万兵马在燕北眼中也仍旧是一直必败的军队。 乌丸与汉,没有共同的追求与愿望,塞外的乌丸大人丘力居与他手下的贵族根本没打算在汉地常驻,他们像蝗虫过境一般,所过之处尽是抄掠郡县,使吏民南逃,民不聊生。 而张举与张纯还做着王天下的春秋大梦,自以为据守北方便大事无忧。 这在燕北看来简直是愚蠢至极的想法。 燕北从未感受到民心的意义,但在他为无极百姓出头之后,虽然找他主持公道的百姓多了许多,三天两头有无极父老为了宅院的墙与偷鸡摸狗的小事来麻烦他,可这也真正让他体会到民心的重要意义。 上元节燕北牵了头小毛驴与姜晋在城中集市行走,想为士卒订些布衣与棉被,以供来年春季在外征战之用,顺便采买些日用来体恤士卒,哪儿知道他才刚刚走出五十步,毛驴背囊上两个竹篓便塞满了走卒贩夫带着敬意放满的肉与青菜,甚至还有些手工制的小玩意儿。 这种感觉对燕北而言,叫做爱戴。 让他像一名真正的统治者一般感受着领内百姓对他的爱戴。 汹涌的民心仿佛将他吞噬,百姓想要的并不多,仅仅是公正并令人信服的裁决罢了……燕北依靠身后的强兵壮马对城中一切事物一言而决,并令人心服口服,凡他所过之处,父老交口称赞燕北之名。 他不想做什么杀人泼天的大事了,就这样掌管着一县百里之地,大事小事皆完备处之,所带给燕北的满足感便已经足够。 无极城在这三个月里的变化令甄俨感到诧异与奇怪,那么多学了十几年经学典籍的孝廉茂才都治理不好一个县,怎么看似一介莽夫只识弓刀甚至连自己名字都只能歪歪扭扭写出个姓的燕屠子能把县城治理的井井有条? 甄俨为找到这个原因,上元节之后的一个月里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呆在无极城里的街头巷尾,观察着坐落于城西的大营辕门上那面被带着冷意的春风吹起的燕字大旗。 他看到过燕北每过三日便在辕门外搭起高台,处理百姓之间的纠纷。 也见过重伤初愈的燕北在比阳光来得更早的时候便打开辕门,领着上千个赤膊的汉子哼着幽地的战歌奔行出城,绕着城郭奔跑,那些精壮的汉子们光着的膀子在春冬之交的早上冒着白烟与汗水分外耀眼。 他还见过春种之时的燕校尉领着在大营里训练完的精壮汉子扛着农家的锄头去到城外乡闾之间的田垄之下为年迈的百姓耕地播种,在农忙结束后军卒与百姓一同坐在田垄上休息,吃着干涩生硬的馕饼蘸着农妇送来的大酱吃得开心。 甄俨觉得……燕北没做什么正经事啊! 这个辽东小子带着两千多个士卒快要将县城库府的存粮吃空,县中大小事仍旧是县令与县丞府在处理,捉拿盗匪仍旧是求盗那些官差在累死累活,修造水渠、铺路修桥更是一概不懂,怎么就收获了那么多百姓的爱戴呢? 终于在二月中旬,甄俨忍不住了,命仆人沽了两壶好酒,亲自提着走到了燕北的军营。 “燕二郎,在下暗中观察了很久,但有一事不明,特来讨教。” 甄俨在演武场上等燕北教授士卒持刀劈砍,一等便待到了正午,这才随满头大汗的燕北进了军帐,急忙问道:“在下观您治理县城,实际上并无大的改变,为何县中吏民爱戴您却远超县尊呢?” “嗯?”燕北被甄俨这么一问,整个人脑袋里塞满了疑惑,看着甄俨放在几案上的两壶酒有些馋,不过还是问道:“甄兄这话,怎么说?” “县中大小事,县官署皆用心治理已有年余。而燕君至此不过三月,所做之事也并无利百载之大业,可为何百姓会如此尊敬您?还往燕君能为在下解惑。” 燕北一面裹上厚厚的三层麻布袍换下被汗水打湿的衣物,一面指着两壶酒问道:“这是甄兄要送给燕某的?” “不错。” “甄兄还是别叫我燕君了,我算哪门子君子……这酒您还是拿回去吧,如今营中有律法不得饮酒,我又哪里有知法犯法的道理。”燕北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对甄俨说道:“如果甄兄一定要给燕某点儿谢意,我听人说士人的小孩初学教化,学的都是先汉黄门令史游所做《急就篇》识字,甄兄可能教授燕某?” 甄俨闻言先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因为教人识字很麻烦,但紧接着便舒展开来……燕北这人所作所为来看,他不是一般的蛮夫俗子,不过以一介低贱出身便能做到如此,绝对有自己的魅力所在,左右人情来往已然不少,他何必不再顺水推舟一次呢? “那便如此,今后每三日甄某便来营中教授燕君一个下午,如何?” 燕北一听甄俨如此作答,当下便笑得笑个孩子,随后这才跪坐在甄俨对面指着自己说道:“甄兄请问,燕某与您在外表上可有差异?” 这话问的甄俨一愣,他俩人从内到外差异多到数不清楚,这话要他如何回答? 燕北看甄俨沉默,旋即笑道:“我与甄兄差异很多,但燕某与外面的百姓,除了更强健有力,并无差别。您问我为何百姓爱戴我?因为我懂得少,我和百姓一样,我下地干活不像贵族一般脱离劳力,我明白百姓需要的是什么,也明白百姓能看到的是什么……因为燕某就是百姓!”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威逼甄氏 燕北很喜欢和甄俨对话,因为他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甄俨的字里行间总会给他一种打开另一扇门,让他透过狭小的门缝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感受。 那个世界,是他梦寐以求的关于士人的世界。 就好像去年,只做过三任县令县长却被朝廷屡次征召为三公的党人‘三君’之一的陈寔死了,病卒于颍川的家中。陈寔是天下众望之所归,他的离世令海内三万余人为他吊孝,众人又为其刊石立碑,谥为“文范先生”。 这是燕北第一次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关于士人,关于党锢,关于清流与宦官的故事。 甄俨的阅历太丰富了,将那些大将军何进幕府的事情随便捡出几件告诉燕北,便够他琢磨上半天。 也正因如此,燕北非但没被无极县百姓的爱戴所吞噬磨削意志,透过甄俨的口,他了解了更多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这激发起他心底里的无穷壮志! 他要亲眼进那个世界看一眼,看那些器识高爽,风骨魁奇的士人究竟是怎样的风流。 他更要试一试,自己是否也能如那般崭露头角。 其实这也正是甄俨与之交谈的目的,甄俨希望能够‘策反’燕北,使他在将来朝廷天军到来之时率部对张举张纯倒戈一击,解中山国百姓倒悬之苦。 从燕北的身上,甄俨也看出了叛军的不得人心,几日的交谈让他清楚燕北与中山都尉潘兴、乌桓部落大人乌鲁之间的恩怨,很明显……言辞之间燕北对张纯没有尊敬之情,至于张举更是视若无物,如果将来叛军与汉军决战出现危机,只需要自己说上几句,燕北一定会倒戈反击张举。 因为无极城被燕北收心的军队,足足四千名训练数月拥有良好武装的军卒从未将自己当成叛军成员,无极城给他们带来了非凡的荣耀感。更何况,他们只识燕北不识张纯,更不知张举是何人,需要的仅仅是燕北一句话罢了。 只不过就目前状况,甄俨心里对策反燕北还有些感到没底,尚且需要一个契机使他与张纯决裂。 似乎是不间断的向天祈祷让上天给了甄俨回应,没有让他等待多久,便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被送到他的面前。 … 朝廷对叛军起了回应,先是特命冀州刺史王芬组织军队向北进击,不过王芬好似畏惧叛军威势一般,尽管在邺城聚拢了尽万兵马但并未面北组织进攻,仅仅是操演士卒罢了。 面对朝廷聚拢兵马,自称天子的张举更加不可一世,命张纯向南发动进攻。 驱赶燕北南下作战的传信兵在一个月里跑了足足三趟,而燕北却按兵不动,等待着孙轻传回临近三郡的消息。 紧跟着,火急火燎的张纯无法再等待燕北的万全之策,命令潘兴、陈扉、王政三名都尉引乌桓峭王苏仆延率五万兵马南下……乌丸骑就像滚滚洪流一般,不过三日便占据了整个冀州的各个城池,依靠骏马与弯刀作威作福。 五万兵马的粮草辎重每日的消耗都非常可怕,张纯依靠一个卢奴城哪里能行,更何况去年的存粮如今都被肥如的屯兵消耗的差不多,因此兵马的粮草仍旧需要士卒自己探寻。 探寻只是个好听的说法,能探听出什么?就算深山老林子也养不活五万张嘴,更何况除了人还有马呢……唯一能弄到粮草的办法只有抢! 事实上这五万兵马,三名都尉并没有统领与指挥的能力,真正统领他们的只有他们乌桓自己的部落大人或是那些千夫万骑长们,都尉所能做的仅仅是告诉他们哪里有粮食罢了。 即便汉朝积威已久,使得乌桓人不敢在这片土地上太过放肆,也仿佛蝗虫过境一般,吏民苦不堪言。 三月中,乌桓前锋的马蹄终于踏在无极县的土地上。 数百名乌桓勇士挎着他们的坐骑耀武扬威地堵在甄氏府邸的门口,三名都尉各自领着二十几名亲兵鱼贯而入,各个兵刃出鞘指着邬堡中甄氏惊骇莫名的仆从。 甄俨早命人将家眷聚于一起,躲在主厅后面的室内,独自一人跪坐在正厅等待着这伙叛军。 看着那些耀武扬威扬刀喝骂的胡人跨着大部走进自家邬堡,听着长廊甬道上铁鞋踏过的声音,甄氏大公子说心里没有半点紧张是骗人,他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 他在赌,在收到乌桓骑出没在无极周围时,他便料到了这么一刻早晚到来,因此他在早上便传信自家骑仆躲在长出杂草的田垄之下,等胡骑入府便奔入城中向燕北求援。 这倒不算甄俨算计燕北,毕竟燕北有言在先,入城之日他亲自夸下海口要让兵乱之灾远离无极城……而甄氏邬堡,也算无极城的一员。 顶天立地的汉子,说过的话便要像破甲穿身的弩矢,不能拔。 为首踏入厅堂的便是威风凛凛的潘兴,操着破锣嗓子指着跪坐上首的甄俨说道:“甄公子,请您献出邬堡中的仓中存粮,五万大军的军粮供给,跟不上啊!” 潘兴可想的比王政清楚,甚至比燕北还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他与张举张纯自叛乱之始便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何况对叛军来说秋天将至,怕是蹦达不了几天了。若放在从前他对甄俨断然不会如此无礼,不过现如今? 已经跟着太守张纯做了这等掉脑袋的买卖,还要什么礼节? 士人也好,孝廉也罢,不合心意眨眼斩了便是! 反正如果兵败,他潘兴也没指望朝廷会放过自己。 紧跟其后的就是乌桓峭王苏仆延与他麾下的几名万夫长、千夫长,接着才是陈扉与王政,全都涌入府邸当中立在潘兴身后。 哪怕苏仆延是乌桓的王,但面对汉朝的大士族还是有些敬畏之心,因此不敢直接与甄俨讲话,而王政与陈扉大约都是盘算着甄氏的威名,何况潘兴既然开了口,他们自然不会再让自己去直面甄俨。 反正他们也没了军粮,无论如何都要筹集军粮才行,否则一旦断粮那些胡人便能将他们撕成碎片……那是谁都不愿见到的局面。 “潘都尉,恐怕在下是无法令人如愿了。”甄俨脸上云淡风轻,先前他的心里还有些畏惧,可如今见了面被潘兴如此无礼地对待,胸中属于大汉贵族的傲气令他停止了脊梁,看潘兴就像是在看小丑一般说道:“甄氏邬受骁牙校尉燕北的保护,如果您要取用粮草,便请您先入城中,叫燕校尉亲自来与在下诉说吧。” “甄俨!你少拿燕北来压老子,从前不过一介队率走了好运的东西,回头老子再收拾他!” 潘兴本来便梗着脖子强顶着内心对士族的畏惧在与甄俨说话,如今一见甄俨抬出燕北来说话,更令他勃然大怒。上次在范阳城中被燕北落了面子险些身死,后来虽然燕北不敢杀他却将他劫持到城外敲晕,足足走了十里路才回到城中,直到过年都在部下面前抬不起头。 如此仇怨,早已不死不休,当下指着甄俨喝骂道:“老子告诉你,问你只是给你甄氏一个面子,无论你想不想……” “你这狗贼,奴射死你!” 潘兴的话还没说完,后宅里突然传来一声清斥,一道倩影猛然跨步而出,在宅内影壁旁引满了轻弓,正对着潘兴。 那少女除了甄姜还能有谁,在后宅听到潘兴如此侮辱自家兄长甄姜早就受不了啦,当即取了弓箭便走了出来。 甄姜的脸儿因气愤被映红,蹙眉却更显得诱人……一干武夫谁也没将她手里的轻弓当作回事儿,就连被引弓直指的潘兴都满不在意,倒是用满目贪婪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甄姜气鼓鼓地胸脯。 “嘿嘿,甄公子,这是您家小妹?倒不如你我结上个亲?” 潘兴此时说话行事全无顾忌,仅图一时之快。 紧接着哐啷啷的金石之音,在影壁另一边的燕东已然拔剑而出,对着甄俨高声喝道:“甄兄,事已至此,何不召集家兵将这班混账斩尽杀绝,我等且壮士断腕弃了邬堡入无极城,后面的事请您放心,自有兄长为甄氏做主!” 甄氏如此家业,自是有足够武备的,只是如今乌桓五万大军南下,甄俨不愿在此时与势大的叛军起冲突,因此才在开始下定注意要祸水东引让燕北来趟。 可燕东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兄长心里对甄俨很感激,所以他便不会允许甄氏的荣耀被践踏。兄长总是对他说男儿在世要知道感恩,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平民黔首的他们来说不太现实;但若叫兄长知道他在甄氏生死存亡的关头袖手旁观,恐怕兄长会从此不认他这个弟弟。 “入无极城,你当你兄长是何人?你……”潘兴正说着,突然看到燕东的面孔带着扑面而来的熟悉感,登时愣在原地,指着燕东说道:“你,你是那燕北什么人?” 燕东还未答话,潘兴已然抽出环刀,指着他骂道:“他娘的,老子今天先杀了你,再让乌桓骑入城杀你哥!” 就在此时,邬堡院中突然间爆发出一阵慌乱之音。 甄俨、甄姜、燕东三人皆将惊喜的目光投向门口。 伴着一道伟岸健硕的甲士身影,一声雷霆般的暴喝传入众人耳畔。 “狗娘养的潘兴,你再举刀试试?”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紧随其后 “我见过你,知道我是谁,是吧?”燕北连刀都没拔,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转头对一名看着眼熟的潘兴亲卫轻声问一句话,在那持刀的亲卫点头之后猛然喝道:“认识老子还不将刀放下,想死吗?” 其实不必说,燕北这人爱极了虚张声势,因此一有冲突便率先拔刀了,对潘兴麾下人马而言,每次燕北都以怒发冲冠而示人,此次却连刀都没拔便已经能够说明情况了。 就在燕北跨入厅堂不过两步的时间,一脸横肉的王当与姜晋持刀紧随其后,二话不说便像范阳城中那日一般威逼着周围的胡族勇士放下弧刀。 紧接着,越来越多燕北麾下的战士涌入厅堂。 跟随在燕北身边,他们早已习惯这样威风凛凛地叫别人解下刀剑丢在地上。 夺其气,远比杀翻敌人更令他们感到威风。 “燕……北!北面尚有五万兵马南下,最迟今晚就能赶到,到时候定要杀你祭旗!”潘兴眼看着涌入厅堂的士卒越来越多,心知今日情形怕是难说了,当即指着燕北喝道:“当日范阳城你放我性命,今日我也放你一马,速速带你的残兵败将离去,否则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燕北沉默了,皱着眉头好似在思虑什么。 见他这般,别说是自己的士卒心里没了底,那些能听懂汉话的乌桓勇士也都硬了脊梁,有些方才受到威逼方才将刀刃下转的胡人又再度将刀子对着他。王政则有些担心,不住地向燕北打着眼色。 天知道王政心里向天祷告了多少次,燕北这个楞头可别在这个时候与潘兴犯冲啊! 陈扉则在这时对他们的亲卫招了下手,紧接着大堂下四十多个都尉亲兵也都指向燕北,这下子反倒无极城中赶来的人成了弱势。 这一切,都在燕北数息的沉默中进行着,无论甄俨还是燕东神色间都不免担心……人上一百便形形色色,更何况那可是五万人,谁有这个胆气去与他们对抗? 号称乌桓梢王的苏仆延只是盘腿坐在一旁,取下腰间的酒囊饮着,好似局外人一般看着这场闹剧。 这是汉人的纷争,关他何事?就算他们谁死了,最后还是要为他部下的勇士提供粮草,无论这场斗气谁输谁赢,他苏仆延只需要和更强的那个联手对抗朝廷,抄掠到足够他们乌桓人用上一年的粮草与财富,就算完成乌桓大人丘力居给他的使命了。 眼下看来,将来他还是要与潘兴都尉共同作战了,这个叫燕北的年轻人死定了! 至于其他的? 苏仆延只在乎那个姿色上佳的甄氏娇娘,只要是潘兴这边压上一头……这姑娘多半就是自己的了! 料那潘兴也不敢跟自己为一介女流闹不愉快! 不过就在此时,当他将目光扫过堂上三人时,与甄俨、燕东的震惊有所不同,那甄氏的小美娇娘居然丢了那副玩具一般的轻弓,攥着小拳头目光炯炯地看着那青年校尉,就好像下一刻便要为他的胜利欢呼一般。 苏仆延皱起了眉头,这需要对他有多大的信心,才相信这个汉儿面对拥有五万乌桓军的潘兴而不被吓破胆? 甄姜在此时全心全意地相信燕北,只要这个披甲的辽东汉儿来了,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就有十足的理由相信,燕北不会害怕别人! 因为在她印象中的燕北,不是那日为了寻求帮助来到甄氏府邸而低声下气还穿着一身士人衫的燕北……甄姜脑海中对燕北的印象,就是卢奴城外跨骏马攥长刀,野心勃勃的脸上自信满满,转过头抬起手指便教属下强弩齐出的燕北啊! 如果是燕北,就一定可以,就一定可以赶走这群恶贼! “是啊……你手上有五万大军,我差点把这事忘了呢。” 燕北沉默了足足十余息的时间,这才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微微叹了口气,看着潘兴脸上逐渐勾起的笑容,这才猛然指着潘兴豪放地仰头大笑。 “你,你笑什么!”潘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僵硬地探出二指问道:“难不成傻了不成!” 燕北笑够了,一挥手,尽管王当等人也确实摄于乌桓兵马之盛,但基于对燕北的强大信任还是毫不犹豫地两面包抄上去,将那些乌桓勇士与都尉亲兵统统围在当中,刹那间刀剑相向。 “应当是你傻了才对。”燕北止住笑容,向前踏出两步昂首说道:“你有五万兵马是不错的,可他们在哪呢?他们在赶来的路上啊……弟兄们,告诉他们这是哪儿?” 草莽出身的亡命徒头目王当最先明白燕北的意思,他们这些黑山中讨生活的汉子,早年参与黄巾之乱的男儿哪个身上没有燕北此时散发出的气质? 这是属于亡命徒的气质! “嘿嘿,回校尉,这儿是中山国的无极城!” “这儿,是无极城,方圆百里都是老子的地盘!”燕北那双桀骜不驯的眸子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才缓慢却掷地有声地说道:“你们在这,只有五百人马,而燕某人有足足四千条敢打敢拼的好汉,你就是在北方有万马千军在老子眼里也是个狗屁!一个下午够燕某把你剐上三百遍!” 就在此时,仿佛为了印证燕北所说的话一般,提着两把环刀满面鲜血的孙轻奔入大堂,根本看都不看两边对峙的情况,环刀在木地板上一插便单膝跪地对燕北抱拳说道:“校尉,外面的胡骑已经全部控制住了,五百匹乌丸马已经被牵向城里马厩了,王义军侯带队押运四百多个俘虏正往城南走,留着浪费粮食,要不要在城南就地处决?” 孙轻的运气可谓好极,方才从三郡带回斥候的消息,回到营中便得到燕北已率众前往甄氏邬堡的消息,旋即马不停蹄地率一众斥候加入邬堡外的战斗,不过片刻便以庞大的数量优势使乌桓军士投降。 此言一出,别说是潘兴、陈扉之流,就连一向云淡风轻的乌桓峭王苏仆延都坐不住了,拍案喝道:“兀那汉儿,你若敢杀我乌桓勇士,乌桓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苏仆延为人长得粗豪,嗓音也尤为洪亮,再配上那一身乌桓贵族的毛皮大铠喝骂出声倒也有几分威势,可奈何燕北根本都没正眼看他,压根没拿他当回事。 燕北可以不出声,可这年头有句话叫做主辱臣死,孙轻虽出身草莽可燕北是他打心眼儿里承认的首领,哪里受得了苏仆延一介胡夷对他的首领大喊大叫,飞快地从地上拔起刀来指着苏仆延骂道:“喊什么喊,再喊老子连你也宰了!” 孙轻的状若猛虎,被燕北斜拦在前轻飘飘的手掌阻住,当即收了环刀十分温顺地低头侧耳等待燕北发话。 “我看那乌桓人的衣服不错,估计他的部下也不会太差,他们的青铜甲虽然次了些许,但也都扒下来吧。” “诺!” 燕北左右扫视两眼,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猛然想起又对孙轻说道:“对了,还有他们的刀,以后咱们招募新卒可能用得上,总比木头强点,也要记得全数收缴。” “诺!” 燕北在这边有条不紊地向孙轻下令,那边堂下的甄姜已经笑得花枝招展,就连甄俨都别着笑压抑不住。 这哪里是高高在上的校尉,分明就是活脱儿的匪盗下山雁过拔毛啊! 燕北自从在城中大营收到甄氏骑卒的求援得知潘兴到了这无极县,他压根就没打算让这事善了,这一次他出营就打算哪怕是和潘兴摆明阵势干上一场,也要宰了这个王八蛋。 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哪里知道,就在这时潘兴眼见大势已去,眼珠一转后撤几步,紧跟着猛地向着高堂之上的甄俨猛然发难,一手掐住甄俨的脖子一手腰间匕首顶在甄俨脖子上,瞪着一双因高度紧张而发红的眼睛向燕北高声喝道:“燕北,让你手下,速速给我闪开,要不然我一刀结果了甄氏大公子的性命!” 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甄氏大公子,可不能死啊! “兄长!” “甄兄!” 甄姜与燕东同时大惊失色,禁不住惊叫出声。 就连燕北的心也被猛地揪了一下,但他硬是压了下去这股惊讶,听到惊叫扫眼看到甄姜与燕东身在影壁左右,连忙发号施令道:“围上去,隔开他们!” 他不能表现出紧张,否则潘兴必然得寸进尺……而他若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这样放走潘兴又让他觉得太过可惜。 今日若放跑了潘兴,下一次见面必然是潘兴督率五万乌桓骑南下,到时候他就只能抱头鼠窜了! 王当与姜晋二话不说便围了上去,先一步将甄姜与燕东围在外围,但摄于投鼠忌器谁都不敢有下步行动,生怕激怒铤而走险的潘兴。 “潘兴啊潘兴,亏你还是个膀大腰圆的七尺男儿,真叫燕某小看!” 燕北话音刚落,潘兴一声大喝,接着便见匕首再度向前钉上些许,刹那间割破甄俨的皮肤,殷红的鲜血刹那间便从脖颈的伤口流了下来。 “你少他娘废话,赶快闪开!” 燕北眸子猛地一眯,紧接着便沉下心向前一步拱手行礼道:“甄兄,事已至此,燕某是绝然不会令这狗东西走出甄氏邬的,只能委屈您先行一步了。今后你的兄弟姊妹便是燕某的兄弟姊妹,你的高堂老母便是燕某的老母,燕某的命不值钱,便以麾下四千儿郎起誓,但凡燕某在世一日便保汝甄氏百年昌盛!” 说罢,燕北更是神情严肃地行出大礼,拱手抱拳说道:“请兄长先行一步,燕某紧随其后便将这潘兴烧给你!”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燕潘决斗 潘兴本想让燕北因甄俨而投鼠忌器,哪儿能想到燕北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竟根本不怕他将甄俨杀了。 一时间头脑竟陷入迷惘,左右思虑着脱身之策。 另一旁的甄姜瞪大了眼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个结果,看到甄俨脖颈流下的那一道细小血痕几乎要哭出声来,快步跑到燕北这边说道:“燕君,求你把他放了,别让奴家的兄长死啊!” “行了,潘兴,你很清楚你我二人今日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这里,无论是谁!”燕北见潘兴如自己所料那般模样六神无主,当即趁热打铁前逼一步朗声说道:“你就算杀了甄兄,燕某亦不会放你活着离开,反倒会找个屠子将你身上肉都剃净了也绝不给你留下全尸!” “为今之计,倒不如你像个汉子一样,你我今日便用刀子将恩怨划个清楚!”燕北说着扣着刀鞘缓缓抽出环刀,命周围众人退后在场中让出一个大圈,扬刀直指潘兴喝道:“像个汉子一样拔出你的刀,杀了燕某便放你离开!” 一时间在场之人都瞪大了眼睛,就连已经萌生死志的甄俨也是一般……燕北居然要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与潘兴决斗? 看着燕北的表情,甄俨终于知道燕北是想干嘛了。 先前所说的那些什么让自己先行一步,什么随后便将潘兴烧给自己的话都是说给潘兴听的戏言,为的只是激潘兴与他决斗罢了! 但这种情况下挑战潘兴,有些冒险啊! 倒是一旁方才被孙轻一声暴喝的苏仆延来了兴趣,目光灼灼地看着长身而立捉刀在手燕北,抚掌叫好,紧接着便将酒囊塞上递给身后逼视的燕北麾下士卒,朝燕北看了看说道:“唯一壶酒,以壮勇士!” 汉地早在百年之前便已经不流行这种私斗了,在汉朝对天下有绝对统治的那两三百年里,乡闾之间像这种私下约斗被官署知道是要抓住罚修城墙的。 但乌桓乃至整个北方的鲜卑当中,这种决斗的形式却非常盛行,就算到现在他们麾下的部落仍旧有许多首领是依靠这种古老的方式搏杀出来的。 胜者为王! 汉地重文士,胡族重勇士。 此时燕北的所作所为,在苏仆延眼中就是名真正的勇士英豪! 士卒看着酒囊,小心地向燕北那边看了两眼,见燕北没有什么不悦,便快步将酒囊递了过去,拱手说道:“校尉,那个乌桓人赠酒,言壮勇士之威。” 燕北接过酒囊,多少次作战之前饮酒的习惯对他而言从未变过,这几个月滴酒不沾他如何不馋,当下咬开木塞歪头吐到一旁,当下仰头大口灌下。 本以为酒囊里装着的是乌桓人私酿的浑浊酒液,却不想里面装的竟是汉地佳酿,当即几口烈酒入喉咙宛若小刀刮嗓,胸膛一片炙热。 燕北不贪多,几口下肚抖手便将酒囊重新塞给麾下士卒,遥遥对着苏仆延抱拳以表谢意,之后再度扬刀向着潘兴喝道:“别像个懦夫!速速下来与燕某分个生死,只求痛快!” 豪气干云! 潘兴的脸色在这短暂时间里变了又变,不存在善恶徘徊,只是最终定格在狠厉之色上,一把推开扣在手中为质的甄俨,挎着大步走下高堂。 “你我虽有仇怨在身,但此时此刻,潘某敬你!”潘兴隔着十几步立在燕北对面,猛然将手中匕首甩在身后的地上,哐啷啷一声抽出环刀指着燕北说道:“敬归敬,潘某手下可不会留情!” 潘兴到底也是条顶天立地的冀州男儿,无非是求生欲望大过内心的荣耀罢了。 是燕北勾的他想起往日的心头豪气,激他为了活命去拼死一战……尽管这对双方都非常危险,可归根结底,燕北只有这一条路能够让潘兴与他一战,从而让甄俨活下性命了。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一夫拼命尚且百夫难挡,何况潘兴如此膀大腰圆的一条汉子! “最好如此!”燕北微微仰头笑了,笑容里有自负也有傲气,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抬手磨砂着刀背自柄至锋,骤然间眉宇一冷说道:“燕某在此候着,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有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说的是文人的虚伪与谦和,说的也是武夫的狂妄与自信。 燕北不信,潘兴能胜过他! 同样的是,潘兴也不会觉得自己会输。 潘兴知道自己活着走出这里的几率已经太低了,这场比斗将会是他与燕北之间其中一人的最后一战。 看着潘兴在面前十余步摆出架势,燕北没再说话,只是微微歪了歪脖子,紧接着便擎刀直冲而上! 近百名士卒将甄氏宽敞的大堂围出水泄不通的圆环,黄巾余党与胡人勇士各个脸红脖子粗地呐喊……没有谁觉得燕北或是潘兴其中之一死在对决当中是不荣耀的事情。 就连汉朝上层贵族都对这样的决斗喜闻乐见,平民百姓更是如此。汉人尚武,更尚勇士。 在短暂的时间里,勇武与果敢能够令人获得超乎出身的尊敬。 男儿在世当仗剑而行,倚三尺青峰立功勋。 “当啷!” 两柄同样锋锐的环刀撞在一起,在透光的厅堂中激出闪亮的火花。潘兴两手紧攥环刀,狠狠地压上燕北的锋刃,一双粗壮的臂膀筋肉坟起,整张粗犷的脸面憋得通红。 他要用身量的优势将燕北彻底压制! 潘兴的个子比燕北矮上半头,但更加敦实与健壮,双方试探性的攻击便说明了一切,潘兴环刀上的力量稳压燕北! 燕北横握环刀阻住势大力沉的一刀,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力气会比潘兴还大,刀刃一抖便将刀刃斜了过去,两手握着环刀横于右肩,环刀锋刃的背却已经顶在自己左肩甲的位置,随着双手大力推出刀柄,潘兴的刀刃便斜着划过刀刃,劈斩在燕北身左的方向。 闪过这一刀,燕北右手已然撒去环刀,左手腕却在瞬息之间反握刀柄,右腿发力,整个身子带着刀光狠狠地向前划了过去……在他肩膀的位置,正是潘兴的脖颈! 潘兴脖颈上的寒毛在刹那间被这道刀光激得炸起! 潘兴刀势用老,下滑的刀光根本无法收住,眼看着燕北鹰眸中爆发出的杀意与只取脖颈的刀光袭来却无计可施,根本来不及收刀回防,索性直接劈斩而下,整个身体随着引刀而下,躲过燕北势在必得的一刀。 两寸发髻扬天而起。 险而又险,燕北的身子向前疾冲,左脚猛地点在地面,瞬息之间便掠过潘兴的位置,更兼腰眼一旋,整个身子引刀在后横劈而出。 人还尚未落地,环刀已换做右手单持显出防卫姿态,斜指潘兴。 潘兴的身子此时也转了过来,发髻便燕北斩断而披头散发,看着坠在地上的发髻,不禁大怒,沉重的身子轰然奔出,扬刀再度向燕北劈砍而出。 此时此刻没人再想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命都快没了,谁还在乎这些? 刹那之间,众人只看到潘兴不停前冲,燕北则不停后退。一个一刀比一刀重,一个一刀比一刀快! 但从身材上看,燕北彪背乍腰虽然更好看,但却是走的轻灵技巧一脉的游侠路子。潘兴的身材则更像个马背上驰骋的战将,膀大腰圆。 燕北年龄尚少,腰力不足。然武斗之中,何处不用腰? 刀光闪烁之间,二人已拼斗十余回合,燕北在近身格斗中处处被潘兴势大力沉的刀光所笼罩,转瞬之间便在两当铠甲上留下数道划痕。 匆忙之间,燕北再度挡下一刀向后撤步斜力,却不料身后脚步一拌,整个身子向后栽去。 刀光死命而落,燕北只得高高挑起一脚揣在潘兴的护胸甲上,整个人借着这股力气向后错出数步距离,躲过须臾落下的致命刀光。 潘兴将几案剁成两半,持刀继而追击翻倒在地的燕北,他要抓紧进攻……燕北灵活的像太行八径里的猴子,二十招竟只能轻微划过他的铠甲,根本无法给他造成一点伤害,却叫潘兴自己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谁能招招势大力沉? 再这样下去他还没杀死燕北自己便先累趴下了。 就在这时,匍匐在地正待爬起的燕北却突然间猛地瞪出一脚,狠狠地踹在潘兴劈斩之势中支撑身体的脚踝上。 猝不及防之下,潘兴整个人仰面向下倒去,而下面正对着的……正是燕北反握竖起的刀锋! 眼看着寒栗的刀尖离胸口越来越近,潘兴在摔倒的过程中却根本无地借力,只能抛了环刀两手抓在燕北的刀刃之上,这才偏过可畏的刀锋。 燕北见一击不中,猛然抽刀整个身子撑着地面鲤鱼打挺而起。 看着刀锋带出洒向空中的点滴血迹,都仿佛感到手心一痛。 潘兴的两只手,废了! 根本不待潘兴反映,手上的痛楚令他动作缓慢,无可避免地在地上两手相抱。 就在这短暂时间里,燕北已经一脚踢飞了他的环刀,狠狠地踏在他的背上,将环刀染血的刀尖比在他后心的位置上。 环顾左右,整个厅堂中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刀锋破开甲片,刺入身体,带着锋刃搅动铁叶的磨砺之音,搅碎心肌。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王芬废立 无论沙场拼杀,还是乡闾决斗。 凡有武之地,胜负便在一瞬之间。 一步错,万劫不复。 潘兴死的彻底,燕北的环刀从背后破开铁叶甲片,彻底绞碎了那颗跳跃的心脏。 燕北没有割下潘兴的头颅,只是挥手命士卒将尸首拖出大堂,在无极城外找个地方安葬了他。 这何尝不是兔死狐悲? 今日比斗他胜了,做着掌管五万兵马之梦的潘兴便死于非命,但谁知哪一日燕某人身死人手? 潘兴尸首胸口与口鼻涌出的血迹被士卒拖行着在堂中留下十余步的血迹,燕北拢了一把散下的发髻,撤下衣衫下摆系在脑后,擦净了环刀上的血迹,这才还刀入鞘。 自堂中下首的位置拖过一张几案,稳稳当当地跪坐下去,向堂上被士卒护在中间的甄俨拱手说道:“剑舞已毕,请主人家上酒!” 众人这时才从大气不敢出一口的情形中回过劲来,甄俨连忙命人奉酒菜,而王当则摒下士卒,命人将堂中几案收拾清楚,自己则与姜晋孙轻捉刀立于燕北身后。 燕东也赶忙跑过来,坐在燕北身边,甄俨深吸了口气坐在堂上的几案上。 一时间,只剩下不知如何自处的乌桓众人。 “峭王阁下,请让您的勇士下去吧,我们饮些酒,吃些菜可好?”燕北抚掌看向峭王苏仆延,杀死潘兴不是件轻易的事情,无论是决斗的过程还是潘兴死后的善后之时对他而言都不算太过容易,接着他又向王政与陈扉拱手说道:“二位都尉也请落座吧。” 王政自是没什么想法,燕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尽管方才无法对燕北亮明阵势地援助,但在燕北势弱之时也并未落井下石,当下心中并不芥蒂,毫不犹豫地走到燕北不远的地方拉开几案便跪坐下去。 心里最慌的是陈扉,他原本就是与潘兴交好的多,刚才更是对左右军士下令向燕北扬刀……此时此刻,潘兴已死,外部更有四千敌军,他如何能心如止水? 听到燕北请他们入座,当下就好似囚犯听到皇帝大赦天下的消息一般,自内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感恩之意。 无论今后是刀剑相向还是结伴同行,就在目前,陈扉心里对燕北是实实在在的感激。 片甄氏奴仆的效率极高,不过片刻就将邬堡酒窖中的酒水送了上来,抢在甄俨发话之前,乌桓峭王苏仆延便举樽相贺道:“苏仆延恭祝燕校尉得胜!” 苏仆延一动,身旁的千骑万骑长一同举樽,一时间倒显得宾主尽欢。 不过燕北端起酒樽却轻轻旋在手中,探出左手压在几案上问道:“却不知峭王阁下是摄于燕某斩杀潘兴而贺,还是仅贺以勇武?” “哼,自然是贺燕校尉的勇武!便是今日燕校尉身死,苏仆延一样会贺潘都尉!”苏仆延的嗓音中带着塞外大漠的潇洒之意,只是汉话发音不够标准听着有些怪异,双手奉上酒樽说道:“却不知,这样的贺赞,校尉可会接受?” 倒是个坦荡的汉子! “自然是接的,燕某有言在先,潘兴虽与燕某有仇,然其最终拔刀而出不堕武士之名。”燕北听到峭王苏仆延的回答便笑了,仰头一樽酒液仰头灌入喉咙,抬手没落下一滴酒液,这才拱手朗声道:“谢峭王赞赏!” 燕北的问题,便是要推测出峭王苏仆延对此次他斩杀潘兴的看法……若此人只是摄于自己兵马的威势,那他便要南向投奔汉军了,如果苏仆延仅仅是敬重豪杰,他便还有在北面搅浑这滩水的机会。 毕竟,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南下投奔冀州刺史王芬的结果是好是坏,很有可能会被卸去兵马然后剁去首级送往洛阳。 因为燕北不了解王芬为人。 “燕校尉,你虽杀了潘都尉,但我并不在乎这件事……但有一样事是肯定的,无论是你还是潘都尉领军,都必须为我麾下勇士提供粮草。”苏仆延及一众乌桓将领向燕北敬酒之后,众人本以为事态已经平息,却不料苏仆延此言一出,气氛再度凝固至冰点,苏仆延对上首的甄俨说道:“五万兵马无粮,恐怕谁都担不起这个结果,这也是张太守与我丘力居大人越好的事情。” “甄氏不会出粮,无极百姓也不会出粮。”燕北沉下眉头问道:“峭王阁下,你部兵马手里还有多少粮草?” “两天,我乌桓勇士自肥如南下,只携四日干粮,过了后天便没了粮食,他们必须要见到粮食。”苏仆延轻轻一笑,敞着胸怀大显豪迈说道:“如今骁牙校尉兵马众多,但即便您杀了我们,后面还有乌延,还有骨进,您都必须拿出粮食。” 燕北不说话了,苏仆延再度饮下一尊酒,旋即起身说道:“若骁牙校尉不打算将我等杀死,那本王便离去了,望您善待那些被俘的乌桓勇士。” 一干乌丸人风风火火地离开,陈扉畏于燕北的威势断然不敢留在这里,跟着苏仆延一并离开。 眨眼之间,甄氏邬堡中的大堂仅仅留下燕北一行人与甄氏几个兄弟姊妹。 还有一个大大的难题。 “燕校尉,多谢今日相助……若别无他法,甄氏可献出粮草解校尉燃眉之急,只要勿教乌桓人掠夺县中便好。” 甄俨看出燕北的矛盾,他与燕北本就不是纯洁的利用关系,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到底有情分在身,更何况燕北更为甄氏斩杀潘兴惹上大麻烦,他又怎能袖手旁观,只是他的话还尚未说完,便被燕北打断了。 “甄兄且慢,容燕某一言。”燕北左右看看,眼下厅堂中仅有自己人在,他便挑明了问道:“甄兄必然知晓州刺史王芬为何人,若燕某率麾下儿郎南奔归降,可能善待我等?” “二郎?” 王政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般,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却见燕北神情不似玩笑。接着挺直的脊梁在瞬间仿佛被抽空力气般地跨了下去,神情灰暗地喃喃道:“是了……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办法呢?” 甄俨也是一愣,他虽然料到燕北心里肯定对张纯没有什么归属,却也没料到燕北就这么当着大庭广众说了出来。 “二郎此言何意呀?”这可和甄俨想的不太一样,但言语间更是多了几分亲切之意,问道:“难道二郎要反叛张太守吗?” 燕北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炯炯地看向甄俨。直接的目光仿佛看穿了甄俨的想法,让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说道:“王芬早先便扬名天下,为党人清流之中的八厨之一。” “在下先前与二郎讲过党人‘三君’,次为‘八俊’,再次‘八顾’,随后‘八及’,最后‘八厨’。党锢之乱时王芬流亡藏匿,前后躲藏十九年之多。”甄俨清了清嗓子,仿佛为了增添自己说话的信服力,探手说道:“此时王芬正是用人之际,若二郎投奔其麾下,定会受其重用!” 燕北眼中骤然迸发出很大的希望,如果投奔王芬能够受到重用,那他也就没必要在这里耗着了,旋即对左右说道:“刺史王芬麾下已有万余兵马,若我等投奔,只需驻守三郡要地三座城池,必能将乌桓突骑锁在中山国之中寸步不得南下!” 王当等人闻言纷纷点头,甄俨也算看出来了,这伙子杀人是有泼天大胆的家伙除了临阵讨敌之外那股勇气便没了,无论军侯还是屯将,都没什么自己的想法,即便是有,在燕北面前也要给足他面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着燕北对自己没有一丝怀疑的脸,甄俨深吸口气突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旋即轻咳一声说道:“二郎,你投奔他确实会得到重用……但未必能活下来。” 燕北自信的笑容僵在脸上,骤然间仰头怒道:“这是为何,难道那王芬重用我等还要害人性命?” 甄俨摇头,旋即说道:“刺史王芬无意面北作战,何况其人并不知晓兵事。自去年秋起王使君便一门心思扑到了另立新君之事上,也正因如此他才征募兵员,刺史并无统兵的权利,他是想兵指洛阳……二郎,你还是,还是别投王芬了罢!” 甄俨清楚的很,南阳人许攸、沛国人周旌、平原人襄楷,还有数不尽的冀州豪杰参与了此次废立之事。一念之差,甄俨不愿因为自己将燕北从张纯的阵营推到另一个叛军阵营中去。 偌大一个冀州,竟无一个彻骨忠臣,岂不好笑? 燕北一时愣住,对甄俨问道:“若是如此,燕某岂不是进退两难?” 断了南奔的念想,燕北提着酒壶向口中倾洒,随后一面思虑对策一面有些恼怒地将酒壶重重地磕在几案之上。 王政在这时也觉得有些绝望,抬臂问道:“二郎啊,方才你为何一定要杀死那潘兴?现在让大伙进退维谷!” “没什么,只求闹个痛快!”燕北沉默地瞪了王政一眼,随后才柔和地说道:“并未想太多。” 甄俨眨了眨眼,燕北这回答倒是很符合他豪杰一般的做派,但却也有些不安地问道:“二郎,那你打算如何?” “如何?王当,为某传令,兵马回营准备开拨,让弟兄们放了那些俘虏,今晚与亲人道别!”燕北的脸上带着酒意的潮红与果决狠历,“废话不必再说,弟兄们,随燕某南下夺三郡!”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进击巨鹿 两日的粮草,对燕北而言,够了,足够了! 既然王芬无意与北面的张纯作战,那燕北大可无惧冀州集结的万余军队,便率领乌桓突骑大军南下便是了。 他要率军进攻河间、安平、巨鹿三郡,进而依靠三郡威胁冀州全境……只要他夺下三郡,杀个潘兴算个狗屁! 到时他燕北连兵纵横州郡宛若诸侯一般,便是张纯不喜又能如何? 而他敢做下如此打算的原因,是因为作为辽东汉儿,他很清楚这般乌桓人的心思。乌桓人从不会真正参与汉人的战争,他们只会为了部落过冬的粮食或是些许财富而战……这些东西燕北一样能够给予他们! 次日,燕北于无极城外部下行军之阵,邀约乌桓峭王苏仆延、汗鲁王乌延、辽西王骨进及乌桓众将。席间言谈三郡兵事,各城布防如数家珍,当即令乌桓三王大喜。骨进有意常山郡,苏仆延则受命进攻河间,乌延南下安平郡……至于巨鹿郡,则是燕北的目标。 一时间,这支人数超过五万的乌桓与汉儿的叛军同时进犯冀州四郡! 三日之后,燕北携汉兵三千、乌桓突骑七千,总一万大军至下曲阳,尚未围城,县尉便自缚出城,城池望风而降。 下曲阳城中守兵不过七百,作为巨鹿郡的边城如何能守住手握万余大军的燕北? 入城开武库、库府、粮仓,分发粮草、征发力役,以麾下乌桓万夫长术前领三千兵马进攻杨氏城、王当督三千兵马东进邬县,燕北则于城中六日募兵五百,南下郡治平乡城。 巨鹿太守在平乡、郡中最坚固的城池在平乡、最富庶的武库与粮仓在平乡,只要打下平乡便意味着整个巨鹿郡平定。 但也可想而知,巨鹿郡最难攻打的城池也在平乡! 不求乌桓万夫长术前与王当能在几日之内破城,只要能阻住巨鹿各县无法向平乡城提供援军,那燕北的目的便达到了……谁都能想象得到,平乡城很大可能会是一场围城数十日的战斗。 但是很快,燕北就明白自己错误估计了这场战斗的局势。 自下曲阳出城的第三日,燕北已经走到大陆泽北岸。大陆泽也称作巨鹿泽,位于巨鹿郡南部,是一片巨大的湖泽。燕北没有船只,只能由大陆泽西面的官道与平原向平乡城进发。 “校尉,平乡城高四丈,城防不同与各地,尤为严整,更兼得有两千余守军。”孙轻曾受命探查各郡情况,对此自然是如数家珍,行至如此心中有些疑虑,于是问道:“您打算如何攻下这座城池?” “再过一日安营扎寨,赶至云梯撞木,强攻一日看看再说……为何这平乡城守军不同各地?”燕北在马背上看着东边大陆泽岸边人高的芦苇望不到边,心中感到没底,转头问道:“巨鹿太守是何人?” “老相识!”孙轻脸上带着讥讽,很明显这‘老相识’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好人,一口吐了口中衔着的芦苇杆儿说道:“巨鹿太守郭典,从前是凉州北地郡都尉,跟着北地太守皇甫嵩一同攻打咱们黄巾军得了功勋,皇甫嵩早先得了冀州牧的官职,这郭典便成了巨鹿太守。皇甫老儿又去凉州平叛,这次倒是没带走他。” 郭典,郭典……燕北对这个名字非常熟悉,这是个凉州武夫出身的太守。 “是个战将太守?怪不得,怪不得……这一仗不好打咯!”燕北对自己的斤两还是清楚的,对上正统的战将,恐怕他未必是对手。却听旁边孙轻啐出一口骂道:“什么战将太守!他们就是踩着咱们的血升官发财的杂碎!” 李大目也在一旁问道:“校尉,您说怎么办?” “怎么办?”燕北转头笑了,指着不远处的芦苇荡说道:“那能怎么办……孙轻,叫咱们的斥候弟兄把路探明了,小心为上。” “诺!” 孙轻见燕北说了正事便也不再轻佻,撒开缰绳便插手行礼,随后跃马向前阵奔去。 他们的兵马足有四千五百人,其中有一千五乌桓步卒与五百乌桓突骑,剩下的两千五百军士皆是老卒,前军锋锐是张雷公,中军则是李大目,后军督率汉军骑手与乌桓突骑的是姜晋与王义两个老砥柱。 四千余人马在茫茫旷野中铺开阵势显得无边无沿。 孙轻方才打马而走,紧接着燕北便听到前方军阵大乱,呐喊杀伐之声自前方传来。 燕北不知发生何事,但眼看士卒慌乱连忙喊道:“稳住阵脚,稳住阵脚,来人啊,给老子传令!” “命弟兄们稳住,后部骑兵分两翼压上,张雷公!让你麾下士卒给老子稳住了!”话音一落,燕北便急忙打马朝前奔去,一路上向士卒怒吼着叫他们不要乱动,望到孙轻回奔的身影急忙喊道:“孙轻,孙轻!前军怎么了?” 孙轻在马背上颠的头盔都快掉了,返身指着前方说道:“校尉校尉,大事不好,敌军伏兵!我们快撤吧!” 他在马背上颠簸的身影好似剪影,映入燕北眼中的尽数是前军兵马被敌人的箭雨所笼罩,那些哭号与厮杀声中,他看到衣甲明亮的大汉郡国兵自芦苇荡中好似无边无际地冲杀出来。 燕北的脑袋像被一头骏马重重撞过,心也被人揪了一下,刹那间方才平和的千军万马过大荒便成了一片修罗场般的兵荒马乱战阵之地。 时间仿佛变地缓慢,他看到前军袍泽向后溃逃着、后军骑兵分作两部尚不知如何仍旧向前踏马、中军步卒则不知如何自处,各个脸上露出胆怯与荒乱。 “校尉,快下令啊,撤啊!” 孙轻一面拍马一面向着燕北这边大喊,这种情景会激发出他们这些黄巾旧部灵魂深处的恐惧。 三年前,他们所属的那支席卷天下的军队便是像这样的模样被人逐个击溃,数以百万计的军队都无法打败汉军那些懂得兵马的将帅,更何况如今他们只有这么寥寥几千人! “撤个狗屁!”燕北猛然间回过神,看着前后左右士卒皆为荒乱,深知此时此刻自己不能露出一丝胆怯的模样,骤然间抽出环刀指着孙轻骂道:“老子来这里就是打仗的,现在敌人来了你叫老子跑?老子先斩了你!给老子冲上去,让前军顶住,后援马上就到!” 三年前燕北便是凭着这种脾气将一屯三十多名军卒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从冀州冲杀到幽州,那时候他位卑言轻,可现在他拥有数千兵马,他能做的更多,做的更好! “弟兄们,巨鹿太守只有两千人,伏兵最多只有一千五,跟我去杀翻他们啊!” 燕北扯着缰绳扬刀大喝,骏马被周围的喊杀之音激得打出不安的响鼻在原地兜转着,迎面跑来一伙前军的溃卒,燕北咬着牙一刀便斩了下去,吓得谁都不敢再跑一步,愣愣地看着环刀染血的燕北凶恶的眼神。 “前军的兄弟正在为我们阻住敌军,跟我冲杀上去,哪个胆小鬼敢弃袍泽兄弟不顾老子就先斩了他祭旗,全军听令,稳住阵形向前推进!” 李大目也抽出了环刀,两只大脚板踩着铁鞋率先踏出步子高声喊道:“谨遵校尉号令,中军给老子结阵,前进!” 从李大目到下属屯将,从屯将到队率,队率到什长伍长,一个个纷纷向着自己的士卒高声呼喝着驱赶他们结阵前进,整个中军经过短暂的荒乱后终于稳步前进了起来。 尽管士卒仍旧没有多少士气,但每个人的上官都在他们身前,留给他们坚定的背影。即便是不想动的也因为密集军阵夹裹着向前。 前军的溃卒越来越少,因为当他们向后跑到中军之前,迎上的便是满面凶狠的燕北与那柄染血的环刀,一个个溃卒只能再度握紧自己的兵器小心翼翼地向前进攻。 待燕北前进百余步他终于看清了前军所面临的情况,敌人的伏兵从两侧进攻,总人数大概只有千人,分别在左侧的芦苇荡及右侧的山坡上以强弓劲弩向前军攒射,紧接着数百米持着长矛短刀的步卒自两侧杀出,一时间前军士卒不知敌人有多少,许多人摄于威势向后逃跑。 因为缺少战意和慌乱,短时间里前军被付出了相当大的伤亡。 不过在燕北押着中军出现后终于止住了荒乱,因为张雷公发现了燕北。 前军就连张雷公都被敌人吓到了,呼喝着命亲兵结阵且战且退着,更别人其他士卒了。就在张雷公后撤接近百步时一回头正对上燕北那双满是杀意的眸子,一来是恐惧二来是援军到来,一时间大为振奋,高声喊道:“援军来了,校尉来了,给老子杀啊!” 他很清楚,若不再表现表现,恐怕战后燕北会把他宰了以儆效尤! “让王义率领右翼突骑向山坡上进攻,快去!”眼看着敌人伏兵因短暂接战取得巨大战果,而后面援军赶到而打算向后撤退,燕北已经高声下来道:“全军听令,向前冲锋,冲锋!”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金樽与共 是夜,大陆泽畔。 燕北率兵马安营扎寨,巨木扎下营地。正是一轮圆月高高挂的时节,营地中泛着肉香,数口大锅中煮着肉汤,那些各个放肆的汉子们却不见任何狂歌笑语。 几千人的营地中,满是哀鸿遍野,除了三三两两的军卒小声对话之外,便是伤兵营里传来的阵阵哀嚎。 他们没有行军医匠,所谓的救治也仅是那些久伤成医的老卒们用土办法给伤口糊上些草药,或者是将箭簇斩断拔出来……这个时代没有消炎也没有止痛,虽然早在十几年前麻沸散便已经问世,但这些大头军卒哪里知道那些,甚至麻沸散。 黄巾余党负伤还好些,雷公等人请燕北随随便便根据记忆画个符水烧了让他们饮下,好歹能治个心病;那些在中山国新募的士卒可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信这个,一个个在伤兵营中嚎叫的好似谁要骟了他们一般。 “校尉,你下令吧。”张雷公在帐中听的烦了,也耐不住几名军侯与校尉一同都闷不作声的模样,扯着大嗓门说道:“俺雷公去把他们都宰了就地埋下,省的聒噪!” 张雷公的话有几分只是心烦,但像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手上几十条性命,谁也不怀疑雷公说出这话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扑哧。” 倒是坐在帐中上首赤膊的燕北闻言也不知怎么就突然笑了,朝张雷公够了勾手指笑着说道:“杀了伤兵?雷公你过来听我说……” 张雷公也没多想,起身便往燕北那边走,哪儿知道刚走到燕北身前,原本萁坐在地一脸笑意的燕北突然变脸,拧着剑眉一双鹰目陡然瞪圆了起身一脚踹在雷公腹部,直将他踹一个跟头,接着搬起几案狠狠地砸在他的背上。 “你个混账!伤的全是你前军的士卒,你若不向后逃如何会死伤如此多的部下!”整支军队也只携带了这一张几案,此时在燕北手中整个从中断成两截,随后燕北又再度一脚踢在雷公背后骂道:“现在还让燕某杀了自家袍泽?” 到这个时候,姜晋、孙轻、李大目等人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架开燕北,王义则快步跑去查看雷公的伤势。 一看雷公的模样王义这才松了口气,他的身上穿着铁叶子甲,踢打在雷公身上只怕燕北的脚要比他痛的多……打了个滚雷公便从地上爬起来,瞪了燕北一眼便要向外走。 谁能想到平时对自家兄弟比谁都亲的燕北,在今日一场伏击之后竟变得好似狗脸,说变就变? “让他走!这个混蛋到现在还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燕北挥开周围拦着他的亲信,喝骂着,而雷公闻言却定住了脚步,转头梗着脖子道:“燕校尉,你职位高,你是上官,你是首领,你责罚俺,俺认。你心里不舒服打俺,好。可你说俺今日害死那些袍泽?俺不认,你倒是说,俺如何错了?” 燕北被气笑了,“好,你过来,都他娘给老子过来,我跟你们说,今日你错在哪里!” 雷公脸红脖子粗地走过来,身上穿着铁铠他其实没受什么伤,但骤然间被燕北劈头盖脸在军帐中揍了一顿,谁的心里能好受了? “大目,今日你在中军,前军乱时你看到了什么?”燕北在地上铺开地图,脱了两只铁鞋便放在地图上摆出前军与中军的阵势,接着抽出腰间短刀与刀鞘一左一右地比做敌人伏兵,对李大目问道:“就在当时,孙轻奔马传令。” “俺,俺看到乌泱泱的伏兵,两侧箭矢齐发,步卒冲击前军。”李大目看着燕北,想了想接着说道:“俺还看到溃军,被校尉砍死一个。” “对,就是溃兵。”燕北指着前面那只铁鞋说道:“雷公你是先锋军,前军遇袭你不说左右冲杀也就是了,你居然往后退?你往后退了你的士卒怎么办?人挤人他们根本看不清战局,不知道是输是赢,你他娘往后走他们就以为已经输了!” “俺不跑咋的?敌人的箭从两边往俺们脑袋上射,不后退难道站着等死?”雷公对燕北这番说辞极为不屑,指着前头的刀与鞘说道:“不往后,俺还能往哪跑?” “对,你往后跑,你往后跑士卒跟着跑,李大目的中军也往后跑,后军不知怎么回事也跟着往后跑……溃败,然后呢?”燕北拧着眉头转面对王义问道:“阿义,今天死伤几何?” “死百五十六,伤四百有余。”王义对这事记得很清,接着说道:“二郎,这事确实不怪雷公吧,谁碰上那种情况都要跑啊。” 燕北缓缓摇了摇头,怒其不争地骂道:“你们知不知道当年大贤良师百万的军队,怎么就会败了?最大的伤亡发生在溃败之后汉军骑兵的追击,部下都将背后留给敌人,刀子和弓箭死命地向背后招呼,大好儿郎像个懦夫一般死在逃亡的路上。” “今日咱们死了一百多个兄弟,你知不知敌人被咱们杀到溃败死伤多少?”燕北猛地将手掌拍在地图之上,说道:“四百有余,咱们杀了整整四百多个郡国兵,他们的伏兵最多只有千二百人,被咱们杀了三成!” “如果咱们溃逃,张雷公老子告诉你,你以为你还有命在这儿跟老子说着把伤兵都杀了埋掉?中军后军谁都能活,只有你个混账跑不了!”燕北连骂带喊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从接战到中军穿过战场支援你前军用了多久?仅仅千二百步,不足一刻的时间,你就是冲杀左翼伏兵,一刻时间你张雷公的勇武坚持不了吗?” 张雷公不说话了,他在这个时候也在心底里问自己,从被伏击到中军冲锋而至,甚至连一刻时间说的都有些多了,难道就那点时间他坚持不住吗?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懊恼,当时他怎么就一心想着跑呢? “还有你,孙轻,知不知道今天战阵上我朝你扬刀是真想斩了你?”燕北见雷公面露愧意,转头又指上了孙轻的鼻子骂道:“你是斥候首领,被伏击本就有你的责任,你的斥候就是在官道上看看?你跟我说,你设伏的时候会在大道上等着敌人的斥候吗?” “斥候的事我就不说了,你一路骑着马在前军后阵里大喊大叫,说我们要兵败了,赶紧后撤吧……告诉你,你这叫做动摇军心,按律当斩!”燕北梗着脖子对孙轻喝骂,一众兵将皆被他骂的抬不起头来,王义眨着眼轻轻地碰了碰燕北,“二郎……” 燕北这才使心底里的的郁结舒服了些许,揉着额头说道:“行了,今天咱们能捡回来条命,这就已经是上天眷顾了。雷公你也别梗着脸,你穿着铁叶子甲,老子脚要比你疼。还有孙轻,我也就给你扬了扬刀,今天要不是大目反应快稳住中军,咱们一半人都得死在荒郊野地里!” 雷公看燕北揉脚丫子的模样突然笑了,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校尉,俺雷公知错了……下次开战,俺就冲在最前头,谁敢埋伏咱俺就教他们好看!” “唉!”见到雷公服软,众人都陪着笑脸,燕北觉得一帮厮杀汉应当是把今天的话都听进去了,他这才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说道:“咱们一伙兄弟喝酒舞剑的时候是真高兴,可大伙儿要知道,咱干的就是杀头的买卖,一个不小心就被人干掉了……可老子还想和你们多喝几年酒啊!” “明天,组督战屯,雷公你仍然还做先锋,燕某也要出咱们军中第一条军令。每个军阵将领之后一排矛手一排刀,一排看一排,最后一排是督战队,谁敢回头后面的军卒就把他斩了!”燕北顿了顿脚说道:“敌人比咱们少,这场仗只要咱们阵脚不乱,他们无论如何都打不赢咱们,这个道理就算是皇甫老儿亲至也是一样的理儿!” “只要再遇上敌军,你们就只管听着燕某号令往前杀,他们一个也跑不了。破了平乡城,咱们兄弟各个都去做那县令县尉,你们各自镇守城池,要什么好东西没有?”燕北轻压手掌指着破碎的几案说道:“但是千万记得,有福气你们也要有命与享受,我就在中军,今后无论哪个方向哪个人受到袭击,若我的军令没有传过去,你就是只剩十个人也要给老子像个爷们儿一样把阵脚稳住,对着冲杀出去!” “就算你们战死,燕北都不会让你们白死,谁杀你们,后面我就会把仇人烧给你们做牛马。”燕北说着话锋一转,指点着几案说道:“但如果哪个抛弃了袍泽兄弟,置别人生死于度外,若是死在逃跑的路上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不会给你收尸……如果跑回来说你兵败了,燕某人会带着请你喝酒时一样的真诚把你处死。” 燕北此话一出,帐下众人便只觉彻骨的寒冷。 金樽共于汝,白刃不相饶! “因为这是我给死去兄弟的交代!”燕北说罢,拍拍手说道:“现在,所有人都做好自己的事情,严防死守,天一亮开始行军,兵临平乡城下,我要烧了郭典那狗贼给弟兄们报仇!”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平乡围城 先汉孝元皇帝时黄门令史游做的《急就篇》很有用,通篇两千零一十六字,无一重复。 短暂的时间里,燕北依靠着甄俨的教授与自己过目不忘的聪明才智将通篇急就章学完,并比甄俨所想象的掌握了更多的知识。 因为燕北早在识字之前便已经会写了许多字,整整数篇文章,所以说甄俨所需要的仅仅是告诉他每个字念什么而已。 陶谦的藏书涉猎范围很广,通过他的藏书燕北也很大程度上了解陶谦这个人的过往,因为有些竹简并非是书籍,而是陶谦的过往记载。 这个丹阳汉子并非是正经的武夫,而是小豪族出身,参与黄巾之乱只是响应朝廷的征召。 早年陶谦以诸生身份在县中任长吏,随后举茂才,前后两任县令县长,在任时讨伐黄巾,后中平二年追随皇甫嵩讨伐凉州羌乱,这一次又被入朝得议郎官职,却被燕北刺于路途。 茂才也就是秀才,只是避讳光武帝刘秀的名讳,实际上是一个意思。 老当益壮的陶谦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因而他的藏书也很杂乱,无论黄老之学还是战阵之法都有涉猎。 黄老与儒家之学,即便燕北聪慧非常,没有博闻广识的先生教导也无法深刻理解,倒是战阵知识因为多有实践而有所心得。 可惜的是,因为陶谦的书很多很杂,燕北只会默写其中几篇,而这些篇章当中有仅有一篇是关于战争的……所以燕北所了解的战法并不多。 但他所知的那一篇,名为《孙武兵书:军争篇》。 行至平乡城外十里时,正式晌午,燕北传来原地扎营,不做进攻。 姜晋等人不解,燕北默笑不语,只是命军卒埋锅造饭,今日不做进攻。 远处的平乡城上汉字大旗迎风猎猎,这里靠近太行山脉,阴雨的天伴着云山雾罩的峰,索性是北方干爽的春,否则阴冷刺骨将使得攻城变得尤为艰难。 但即便是现在,燕北横行在军阵当中,也不乏见到军士靠着篝火大锅冒出的腾腾热气搓着双手。 一个冬天让燕北近半士卒在罩甲外都套着毛皮大袄,燕北宁可让士卒行动不便,这个时代棉花在西域被贵族当作观赏植物种植,无论穿几层的麻布衣也抵不上一件毛皮大袄。他不愿为他卖命的士卒被冻死在初春的冷风里。 燕北不做攻击,但孙轻麾下的马队也不能偷懒。一队队斥候一早便被派出到四座城门之外的林地之间埋伏着探测敌情,随时防备着敌军出城突袭。 哪怕营地中做出了防备,燕北还是担心郭典会出城铤而走险,再打一次以少敌多的战斗。 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怕。郭典既然能在大陆泽畔设伏,便说明斥候技高一筹早就知道他要来攻打平乡城,而周围几座城池此时正被王当与乌桓人进攻着自顾不暇,最近的援军就已经是南面广平郡的兵马了,但他们需要跨过一座山头。 何况临郡也不会没号令的情况下越境讨贼,没有援军,城中只有最多一千三百余守军,燕北是吃定他们了。 他携带的军粮不太多,但在下曲阳得到足够的补给,这些粮草够他围城一月有余。他不信自己在一个月里还夺不下这座城池……一个月,至少够他分出个胜负了。 平乡城上人影绰绰,燕北望着便有些心烦……说实话他不愿攻城,即便对方只有一千余人,面对坚城如果敌人有心死守,到时候他即便攻下城池也会死伤惨重。 “雷公,去城下喊话,告诉他们没有援军了,现在投降秋毫无犯。”燕北望着远方的城头,看士卒们都吃饱喝足了便跨上骏马挥动马鞭指着城头对张雷公说道:“不愿守城的就好好在家里呆着,黔首何必为难黔首……若有献上郭典头颅者,赏金一百。” 雷公嗓门大,虽然前两天被燕北揍了一顿,但心里倒也没什么芥蒂,咧嘴笑着便点头跨马而去。 看着雷公的背影,燕北再度叫过王义与姜晋道:“你二人各领七百人,于城东、城南设伏,绕远一点不要让敌人看见,在今晚悄悄地在城外五里扎下营寨不亮明火。不要带辎重,晚上我命人给你们送去。” 二人应诺,前去点兵,燕北这才将中军留给李大目照看,奔马尾随雷公而去。 他要看一看郭典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典是皇甫嵩的老部下了,双方人马数超十万的大阵仗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在他的凉州老家,一个部落和一个部落因为一头牛都能发生上千人的火拼,各郡太守有时各看不顺眼还会拉出人马来干上一仗,可谓是正经杀到四十岁的男人。 郭典有时也因自己的年岁而沾沾自喜,因为在他的家乡,很少有男人活到四十岁还肢体完好。在那个保全性命都成了奢望的地方,像郭典这样活下来的男人可谓是吃够了苦头。 延熹二年,当初郭典才二十几岁,他追随‘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颖投军,征讨西羌叛乱。辗转数年,后来因逢义之战于逢义山随段颖大破先零诸种而有功,先后任北地郡灵县尉、北地都尉。 皇甫嵩在后来任北地太守,成为他的上司,随后继续征讨西羌、黄巾,终于累功升任巨鹿太守。 郭典立在平乡城头,撑着前方女墙上的城垛,看着远方燕北在南门外布出的浩荡阵势面露不屑,他看不起燕北这种不通战阵的草包。 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只有没有,原先郭典在大陆泽畔设伏时,远远地望到燕北在中军大呼小叫的模样,竟是凭着个人威信阻住了前军的溃败,当时在心里对燕北的评价还是很高的。 也正因如此,他担心弄巧成拙,未敢在城外布下伏兵……现在郭典心里却有些后悔,哪怕他看不清燕北是如何布下阵势的,可他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在城外他有一千伏兵,今夜就可大破燕北! 打仗并非只依靠主将威信就能取胜,更何况……根据那次试探性的突袭,燕北麾下的将领个人勇武都还不错,但要说统兵之能? 郭典不屑地在城头笑了。 看着远方奔驰来的几骑,郭典对身旁的副将说道:“命弓弩手准备,稍后不必管他说什么,说到一半看我手令,乱箭齐发。” “府君……这恐怕不妥吧。”军司马是个方才弱冠的年轻人,名叫高览,闻言有些难下决定,抱拳答道:“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何况我大汉郡国兵。” 郭典拍了拍副将的肩甲,看着高览年轻的面孔仿佛看到年轻的自己。皱眉说道:“难道对待叛军我们也要以诸侯之礼对待吗?叛军就是叛军,不需要多说任何事情,直接剿灭才对!” “看看如今的情形,前日大陆泽伏击你也在场,叛军士卒的作战能力与我等不相上下,而其数目三倍于我等,无论怎么打对我等都是一场考验。我等依仗坚城粮仓无惧围城,可难道周围几座小县也有媲美平乡的粮仓吗?”郭典有意提点副将,紧接着说道:“射死传信之人,必将使贼首燕北愤怒,趁此机会单面攻城我们的压力会小不少,只要死守住一次攻城,夜间敌军必然士气大挫!” 不待郭典说完,高览便已了解郭典为破敌而做的良苦用心,点头说道:“到时敌人第一次进攻,城中守备军械充足,必能给叛军造成极大伤亡,若夜里敌军只剩两千兵马,我等依靠夜袭击破贼军!” 郭典爽朗大笑道:“不错!” 无论夜袭还是突袭,都需要摘选胆大勇猛的敢死之士,正所谓一人拼命百夫难挡,若能选出五百个拼命敢死的好手,哪怕燕北手里有两千名睡梦中的士卒也无法阻挡溃退的局势。 只需要一番冲阵,若燕北最终只剩千余名溃卒,他还敢来打平乡城吗? 即便他率领大队乌桓人马卷土重来,郭典就更好对付了,率领平乡百姓向南逃难,运走所有的物资军备与粮草,一把火烧了城池只留给燕北几面坡城墙,让他拿去玩吧。 等他重来,郭典早跑到广平郡了……到时候百姓没了家乡,脱离生产的男丁一多,郭典难道还发愁如何募集兵员? 整个武库的军备都能让他武装在乡勇身上,到时上万乡勇未必不能大破叛军。 郭典跟着段颖与皇甫嵩打了一辈子的仗,这个带着凉州蛮子特有狡黠的老男人心里算盘打的门儿清! 城墙之下,皮肤黝黑的张雷公擎刀驰马已奔至百步之外,他到底还有几分心计,不敢离城太近怕被强弩穿身,躲在强弩直射的距离驻马大喝道:“城上守军听着,俺家校尉燕北念都是黔首出身,何必为难黔首,若开城献降,秋毫无犯……奉上郭典首级者,赏百金!” 张雷公的距离有些远了,高览有些拿不定主意,倒是郭典笑了。 “这燕北,比郭某想象中聪明。取白纸与弓箭来!”郭典将白纸缚于箭上,一箭射至城下六十步,朗声说道:“请阁下将回信带回!” 张雷公不知有诈,再看弓箭只能射出六十步,哈哈笑着驱马,方才将箭矢捞在手上转头打马,城头便传出一声暴喝。 “放箭!” 紧接着,雷公匆匆回头,只见瓢泼箭雨向他射来!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平乡之战 “阴险!狡诈!”李大目在帐中怒吼着,大脚板一扬便踹翻了几案,“校尉你下令吧,俺要第一个攻上城头宰了郭典那个王八蛋!” 燕北跪坐在榻旁,拳头狠狠地怼在地面上,他身上的皮甲与铁铠被取下,毛皮大袄被掀开一半系在身上露出左臂与半个胸口。病榻上躺着生死不知的张雷公,露出的身子被洗净的麻布包扎着。 在燕北面前放着一支羽箭,羽箭上的蔡侯纸已被打开,除了被血迹殷红之外无一字迹。 城头上乱箭齐发,刹那间便笼罩住雷公所在的位置,骏马当即被射死,随后便将雷公射成刺猬……尽管身上穿着厚实的铁铠与犀皮甲,但仍旧有六支羽箭在合适的角度撕开毛皮大袄与犀皮甲,钻进铁质大铠的缝隙中。 后背被羽箭钉破只是小伤,大族佃户出身的雷公常年挥动锄头与柴刀,拥有一副相当坚实的背阔肌,箭簇撕皮袄与皮甲后只能钉入肌肉不伤骨骼。真正使雷公昏死的伤口出现在下半身。箭簇射死骏马,沉重的马尸压在身上使铁甲变形断裂插在腿上,撕开大片的伤口对他造成严重失血。 如果不是策马前驱的燕北冒着劲射的箭雨将他救下,张雷公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可即便燕北付出左臂受创的代价将张雷公从一片死地中救出,大量失血仍旧使他成了半个死人,昏迷不醒在鬼门关前徘徊。 一众厮杀汉竭尽所能,剔出箭簇将草药糊在他全身的伤口上止住流血,但真正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雷公个人的求生意志了。 这帮曾经诅咒过苍天已死的汉子,如今将满天神佛在心底祷告个遍,只求能从阎罗王手里夺回雷公的性命。 燕北是真的没想过郭典会命人向只是传达口信的张雷公射出乱箭。 他与郭典的副将高览一般地天真,认为两军交战即便自己是叛军,郭典也不应迁怒使者……现在燕北明白,并不是郭典错了,而是他错了。 所谓军争,本就无所不用其极,否则要那些兵法何用? 兵法本就是诡道,在乎人心,在乎人性。为的就是但求胜利不择手段! “校尉,下令吧,咱们去杀光那些王八蛋!” 几名亲信气的跳脚,燕北却非常沉静地起身为张雷公盖上被子,转过身摇了摇头,“不,我们不出兵……一切依照计划,围三门而不攻,孙轻督率四百马军在北门外寻凶险之地伏击。” “校……尉!这仇就不报了?”李大目因眼睛大而得名,此时怒极更是一双铜铃眼瞪得浑圆,怒道:“俺们这血就不耻了?他们将雷公射了半死,多半就活不成了啊!” 南门外十里营地中李大目与张雷公关系最为亲近,此时眼见袍泽被射得不成人形,心中焉能不怒? “你当我不想打?”燕北心里的怒火难泄,又哪能不怒,当下也瞪大了眼睛好似斗鸡般梗着脖子反手指着雷公对李大目怒道:“他是听我的令去传信的,却被射成这样,我冒着箭雨把他救出来,吊着一口气雷公满嘴血还朝我傻笑,说他拿到信了……你当我不就不怒,我的心就是块石头,它难道就不知道疼?” 燕北怒吼着脸红脖子粗,双目通红几乎要落出泪来,转头叹息道:“可我哪里能下令,郭典他杀雷公就是要我怒,摆明了就是等我们强攻城池……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围三门,他却要守四门,一座城门他最多能给我拿出三百的守军……我们两倍与他,攻上去就是赢!但现在去攻,我们只能攻一门,他却有上千守军!” “我们若不打,仅仅去围,着急的却是他!他是太守,其他县城可等不了这么久。”燕北越说越是起劲,指着地上摆出城池的阵形说道:“现在他在明我们在暗,过了今晚我们便能围他三门……如果今日我们不攻,他八成晚上会来袭营,我们这边守着,周围两门就能发动袭击。只要他今晚敢出城,明天脑袋就会悬在平乡城头!” 李大目被燕北说的一愣一愣的,说实话他听不懂燕北说的什么围三门乱七八糟的,但心里硬是觉得好像挺有道理,缓缓问道:“校尉……你告诉俺,为啥不围四门,非要围三门,咱的兵够啊!” “围师必阙,与半渡而击意思一样,求的是打生不打死。你说别人打你,给你留下退路,你是不是就想跑?如果没退路,你是不是就想死命地打,咱们的伤亡是不一样的啊。”燕北说着点头道:“我知道你想问我敌人都跑了咋办,那不有孙轻的马队在北门外守着,敌人要逃跑肯定都是轻装,人能跑过马吗?到头来还是个死,可我们的压力就小上不少。” 李大目不好意思的笑笑,随后听着燕北的解释有些目瞪口呆,心里一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点头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燕北说道:“校尉,校尉,你比郭典还要阴险,不……俺是说多谋!” “行了,给我传令,让士卒偷偷把所有云梯都送到王义和姜晋那边,让他们都给老子好好休息,晚上听到喊杀声就径自攻城,城上最多一百守军。如果晚上平安无事,鸡鸣之时趁着天黑便攻上城头。”燕北交代着部署,恶狠狠地说道:“告诉咱们的士卒,留下哨卒,其他人全部去睡觉,晚上醒了赶制云梯防备偷袭,没有偷袭便在四更天发动总攻。” 鸡鸣之时便是丑时也是四更天,而丑时对应的是凌晨一点到三点,天色最黑,人困马乏。 “无论郭典敢不敢来偷营,咱们把准备做足,中军大片空地给我挖出陷坑,前军放开空门,军帐围着陷坑让士卒给我抱着弩睡觉!”燕北转头咬着牙看着病榻的雷公说道:“雷公不会死,明天我会把整个巨鹿郡最好的医匠绑到这里给他看伤……我要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平乡县官署的帷幕与郭典的首级!” …… 平乡之战,在子夜时分爆发于城南。 郭典率队突袭,择选而出的六百敢死之士踏着月色轻装奔行十里,摸到燕北营地门口,此时此刻整个大营一片安静,只有三三两两的哨卒立在简易哨塔之上百无聊赖地目视前方,更有几名哨卒已经拄着长矛垂头打盹儿。 ‘到底是叛军,无论是凉州的羌贼还是中原的黄巾或冀州的叛军,都是大同小异一个德行。’ 郭典这样想着,在脚底的铁鞋绑上麻布,对左右轻声传令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直接杀入中军斩杀贼首,全身而退!” 左右死士轻声应诺,即便是作为摘选出的死士,面对重重军阵,谁又能心如止水?只是此时都强鼓勇气罢了。 再久经战阵的男人临上战场也是一样,心里都会产生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是摄于敌人之强大,仅仅是……对生死的敬畏。 强弩手射向大营门口的几名哨卒,紧接着六百敢死之士齐齐杀出,直冲中军大帐而去。 伴着杂乱之音,营门口两侧的军帐有军卒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些平乡城中的敢死之士不论人有多少,推翻了火盆便不管不顾地向中军冲去……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杀死那几座最大军帐中的贼军首领,其余贼人自然不攻自破。 郭典也是这样想的,大陆泽畔的伏击他亲眼见过燕北是如何依靠个人威望镇住整个即将崩溃的军心,这样的叛军首领活着对整个大汉都是威胁,只要除掉他这场仗就算胜了! 攻入敌营的路一片坦途,这对郭典而言太容易了,因为贼将部下的营帐太过随意,就好像是为了主将能快马奔出营地一般,一入迎敌看到的便是中军大帐。 “贼军大帐就在前方,众将士给我杀啊!” 临近二百步,郭典一声大喝,六百死士一往无前地朝前冲去。 就在此时,中军大帐猛然打开,窜出个覆甲持剑盾的仓皇身影,不是燕北还能是谁? 燕北一出帐便见郭典气势如虹地领着一群军士向他冲了过来,当即擎着汉剑大声喊道:“敌军袭营,敌军袭营!” 可此时再喊,哪里还来得及? 就算周围军帐传来士卒冲出的铠甲碰撞之音,谁还会管那些?都死命地朝燕北冲去。 就在此时,‘轰隆’一声,冲得最快的几名士卒猛然感到脚下一空,整个中军大帐前五十余步的空地猛然下陷,露出一个宽十余步,长近百步的大坑,坑中扎满了倒插的长矛,映着火光寒光闪闪! 见到如此,一众步卒急忙匆匆止步,可此时他们哪里还止得住脚步? 一个个前赴后继地跌入陷坑,落个长矛穿身而过的下场。 “快!弩手何在,射死他,射死他!” 隔着五十余步,郭典急忙呼喊弩手,几个持着手弩的步卒堪堪止住冲势便向燕北射去。 哚哚哚! 燕北右臂一抬,尽数将弩矢挡下,那张野心勃勃的脸庞对郭典带着嘲讽轻笑,随后高声喝道:“弩手何在!” 骤然之间,从中军大帐至营门口所有军帐轰然而塌,数百名手持强弩的叛军陡然窜出,抬手便直射而出,紧接着数百名手持长矛的叛军结成线阵,抬矛从后将国电麾下的郡国兵向着陷坑驱赶着。 就在此时,郭典猛然回首,他听到身后来自平乡城东西二门的方向传来喊杀之音,不由满面惊骇转向灰败……他败了,输了士卒,输了平乡,更输了自己的性命! 正文 第四十章 总领巨鹿 郭典输的彻底,六百死士有将近二百人落入陷坑,又有一半人被强弩射死,最终投降的只有一百余人。 而郭典自己则在胜负已分便自刎在陷坑旁边,尸首坠了下去燕北的部下费了好大劲才吊上来。 仅仅有九百守军的平乡城则被王义与姜晋发动的袭击攻破,每座城头上清醒的守军不足百人,两面城墙短时间内涌上七百人在眨眼之间便将守军淹没。 当晚,燕北部三千余人挺进平乡城,昭示着整个巨鹿郡最坚固的城池已经被攻破,而郭典的死也意味着整个巨鹿郡最高军政长官成为张举叛军势力下的校尉燕北。 上百名夜骑在经历城北一番追击战后,带着燕北向各县各乡的传书戴月而奔……张榜告示各地,校尉燕北领冀州巨鹿郡全境通告吏民勿要惊讶,中山军将对百姓秋毫无犯。 另外,这些骑兵还有非常要紧的使命,便是带回整个巨鹿郡每个地方最好的医匠,顺便借此机会探查各城池的攻城状况。 毕竟,一定不是每个地方都向燕北这样能够在兵临城下第一日便夺下城池。 他能赢,不是因为郭典弱,而是因为郭典的轻敌之心……若郭典死守城池不出,没有那么强的取胜之心置各县与不顾,燕北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夺下城池。 整个夜晚,燕北就没休息过。 从前半夜的防御夜袭准备,到后半夜的防御战,再到入城后连夜邀请城中豪强乡绅夜谈,一直到清晨奔走各地的哨骑相继带着医匠与消息回到平乡……他根本没有合眼的机会。 整个平乡大营中除了溃逃的军卒,足足有六百名俘虏,燕北连夜将他们打散重新编入各曲将的麾下,一面是互相监督也是重新磨合。 天亮了。 整座平乡城伴着清晨的雾气醒来,但百姓们都不敢出门,夜里的喊杀之音惊扰百姓一夜不敢入眠,谁都知道叛军在夜里攻破了郭府君的兵马驻入城中,整个巨鹿郡都变了天。 燕北没有心劲管他们上不上街,先命人将城中仓廪中的粮草取出,命各部兵马押运向各县围城的军队,以备不时之需。 尽管平乡攻破会给其余县城造成一部分士气打击,但其他城池没有太多后顾之忧,定然会有死守之辈……接下来的围城将会耗时长久的拉锯战。 他肩膀上的压力更大了,平乡是巨鹿郡最南的城池,而这里临近广平郡,离刺史王芬上万兵马盘踞的邺城也很接近……一旦那个想要废立皇帝的野心之徒改变主意引军北上,这里将首当其冲。 各地连夜赶来的医匠纷纷挤在县官署里为张雷公医治伤情,这令燕北对这些医匠看得非常不顺眼。 他心里有团火,雷公不醒来便不会熄灭。 这个时代的医术与铸铁一样,都是独门技术,每个人因为老师不同,学到的东西都不一样。哪怕是一样的箭创,有人说要内服艾草叶疗伤,有人要将凹头苋捣碎覆患处,杂七杂八不一而足……燕北有心都给雷公用上,却被告知药物不可混用,混则生毒。 可他却又不知如何才是对的,这令他胸口烦闷愈演愈烈! 怎么就没人想到要让医匠像兵法,像治政良篇一般书写出所有人的认可的书籍,把这样的文化传承下去,最终每个医匠学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没有争执从不耽误时间,直接药到病除! 难道救人的医术,就没有治国的经书有用了吗?难道就没有杀人的兵书有用了吗? 燕北摇了摇头,他要记住这些……如果将来他能够触及更高的地位,能够追随更有声望的人,他一定要为医匠、铁匠、甚至种植的农夫心得也要编出书来,那能够减轻百姓多少的痛苦? 可现在没有一点办法,最后他只好选出医匠中最德高望重的老医匠先行为雷公治疗,燕北则推开燥热的屋子走到官署的院子外用井水洗了把脸,呼吸着新鲜而清冷的空气。 尽管昼夜未眠,可张雷公的伤势就像巨石压在心头使他困意全无。 他的心里一直在对自己重复着,张雷公是他派去喊话的,尽管雷公贸然捡箭被乱箭射中是他的大意,但对于燕北而言,这其中也有他无可推卸的责任。 若张雷公死于此时,恐怕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就算他与雷公有过争执,甚至他狠狠地揍过雷公……但平心而论,他一点儿都不恨雷公,他也不讨厌雷公,即便他做了再错的事情。也不可否认雷公曾为他卖命,也曾为他浴血! 他不能眼看着雷公死在他眼前。 燕北在官署的庭院里百无聊赖地原地兜转,看着进进出出地骑卒运送着草药与医匠熬药的瓦罐冒起浓烟。 就在这时,姜晋满身是血地走入官署,见燕北原地兜转着圈子,问道:“怎么样,雷公有救吗?” “有……好象有。”燕北见姜晋来了,点头回答着,虽然他对此也不敢保证。随后揉了揉额头问道:“怎么,你过来,是有什么事?” 姜晋的脸上在混战里被人锤了一拳,眉角还带着破口的伤痕对燕北说道:“夜里攻城逮到个俘虏,你应该见见,就在外面。” “俘虏?不是说了你看着处理,编入各曲将部下就行么?”燕北此时内心很乱,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随后问道:“他有什么特殊,必须要我见?” 姜晋指着眉角的伤口说道:“你看到了,就是被那兔崽子打的,名叫高览是个军司马,昨天夜里一个人杀了我们八个兄弟,后来刀断了,赤手打伤三个,被某带几个兄弟擒下了。” “空手还要几个人擒下?”燕北眯着眼睛思虑着姜晋所说的真实性,还是有些怀疑地问道:“这么能打?” 姜晋看着燕北点头说道:“寸兵在手,百夫难挡!” “带他进来,让我见见。” “诺!” 姜晋点头出门,不过片刻便带着八九个汉子推推搡搡地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缚着的年轻人带了进来,燕北只是粗略地瞄了一眼,最大的印象便是这绳索绑得真是结实,大拇指粗细的绳子在身上绑得严严实实。 面前这个年轻人很健壮,身量也很高。燕北近八尺的身高在人群中已经是一眼便能看到的身量了,但面前这个俘虏看上去要比燕北还要高出些许。身上非常健壮,猿臂彪腹的一身古铜色的皮肤衬托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此时虽披头散发但仍旧不减英气,只是那横眉冷对地看着燕北,一双眸子仿佛能喷出火来。 燕北仔细看上一眼,不由得暗赞一句,真是好壮士。 内心里不由得对姜晋的说辞信上七分,也只有这样的猛士,才对得起姜晋所言,寸兵在手,百夫难挡的模样! “你们将郭府君杀了,怎么不将我也杀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废话便不必多说了!” 见燕北沉思片刻,高览便已经张口吼出声来,满目的怒气喷薄而出。 燕北没理会高览的愤怒,歪了一下脑袋看着高览皱眉说道:“郭典用乱箭射我兄弟时,你也在城门上对吧,我看到你了。” 高览一愣,那时乱箭齐发,他只看到两个人,一个是被射的传信,另一个便是个身材修长的汉子从马上跃下将那传信救回,当时只当是亲兵,却不想居然是首领冒着箭雨将部下救出。 惊讶片刻,高览便又做回横眉冷对的模样问道:“在又如何?” “首先,郭典不是我杀的,虽然我很想杀他,但他偷营不成反被我部下围困,兵败自刎而死。”燕北面无表情地对高览说道:“其次,我好言相劝他却以乱箭射我部下,我驻兵不动他却先行偷袭我营地,于情于理我夺他城池都没错,况且我入城后对百姓秋毫无犯,燕某非大奸大恶之辈,郭典也并非忠志之士,胜败而已,你不必说的那么大义凛然。” “我也不会杀你,只是现在全巨鹿郡的医匠都在这间屋子里救我身被数创的兄弟,我没空理你。”燕北说罢对姜晋摆了摆手,“带走吧。” 那些汉子重新将高览带走,姜晋问道:“就这样?你不再劝劝他?” “后面再说吧,不要杀他,他的勇武我用得上,何况杀了他也会令投降的士卒寒心。” 燕北说罢便转身推门进去,看着病榻上的张雷公一言不发,姜晋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耸耸肩,转身离去。 整整一个下午,燕北什么事都没做,困极了却睡不着,跪坐在榻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医匠进进出出,直至夜晚,张雷公才悠悠转醒。 “这……这是哪儿?” 李大目先一步走至病榻说道:“这是平乡官署,咱们赢了!” 转过头张雷公见到跪坐一旁的燕北,刚想说什么却见燕北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对他说道:“好好养伤,大目,好好看着雷公,我去睡了。” 一见到雷公醒了,燕北心头巨石轰然坠下,一时间只觉困意如潮般涌来。 “这……”雷公有些不解,转头看向李大目,李大目朝他笑笑,说道:“校尉为了给你治伤,将整个巨鹿郡所有的医匠都召来了,足有一百多个……他从昨天白天到今晚一直没合眼,这是担心你的伤势,怕你这个大嗓门死了!” 雷公看着李大目缓缓点了点头,再看向门口,已经看不到燕北的背影了。 只是他咬紧乏力的牙关,鼻梁感觉有些发酸。 心脏,也像被箭簇的倒钩轻轻刺了一下。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投鼠忌器 随着巨鹿之事大定,尽管攻取平乡城的过程有些波折,但终归是回到了大方向上。 随着平乡城易主,瘿陶城传书献降派农夫献上粮草辎重,王当在平乡平定后的第十三天夺下邬县,术前在第十九日拿下杨氏城……至此,燕北率部南下巨鹿的第十九日,巨鹿全境尽收麾下。 张雷公的伤势也在缓慢恢复着,尽管下地行走对被铁叶甲割伤的大腿而言仍旧是件奢望,但伤势已不妨碍这个冀州大嗓门的粗豪汉子大口吃肉。 燕北没有再继续南下的想法,因为再南下便要直面邺城统御万军的刺史王芬;王芬也无意北上,因为他也很清楚一万大军对燕北身后数以十万计的乌桓人而言根本不够看……更何况,王刺史根本没将张举这个草头王看在眼里,他要做的是废立的大事! 为了这个大事,一切如诸如水深火热的幽冀二州百姓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燕北好像终于能够闲下来,他只需等待苏仆延、骨进等人夺下常山、安平、河间三郡的消息即可。 但是紧接着,随着中山国无极城一封快马加鞭的书信传来,意味着燕北根本无暇休息……来自甄俨的传信,言说中山都尉陈扉依然还在中山国,张纯亲自率军围了甄氏邬,带走他弟弟燕东。 甄俨在信里几乎声泪俱下,他留不下燕东,赶忙传信燕北,让他思索办法。 “召集众将!” 燕北是个脾性随和的人,可他的逆鳞便是同他亲近的人……他的袍泽、他的兄弟、他的女人,他想打便打,他要骂便骂。 他碰得,但别人谁都碰不得! 半日时间,分散在各县的曲将收到他的召集纷纷赶至平乡城,集会的地点因为张雷公难以行动,因而在县官署的房间中进行。 燕北立在门口,让一干将领都先入室与张雷公聊聊天,他在等姜晋。 几日之前,姜晋受命去探访各地,来找到关于高览的身份……既然他想要收服高览这员猛将,踏遍必须要自己知己知彼,知道高览的过往,才能对他更有了解。 是人都有弱点,只要知道他的所求与弱点,收服一个人就变得比较容易。 姜晋一路奔马直至县官署门口才翻身下马,喘着气跑进官寺院落中远远地便看到燕北,挥手快步走到燕北身边这才说道:“高览有个老母亲在老家,家在魏郡阳翠亭,就在邺城旁边……二郎你知道这个一人放翻咱十几个弟兄的家伙乳名叫什么?叫阿秀!” 一个人放翻十几个人的阿秀,姜晋实在是累的笑不出来,否则非要好好嘲笑高览的名字一番。 “行,我知道了,叫人把他也带进来,进去谈。” 姜晋纳闷儿道:“为何要让他个俘虏跟咱们一同议事?” “都是寻常人家的出身,如果想让人家和咱们一道做这等亡命的买卖,总要让他了解。” 姜晋闻言快步跑出去上马,将高览也带了回来。 燕北把着姜晋的手臂推门进去,众人都还围着张雷公调笑,随后见燕北进来便纷纷跪坐在两旁,给燕北留出中间上面的一个位置。 “校尉,今日这是怎么了?”孙轻率先皱了眉头,因为看到高览也在里面,问道:“把大伙都召集过来?” 今时不比往日,如今一众兄弟尽数是燕北委任的各县长吏,虽说这帮厮杀汉谁都不像能做好县中尊者的样子,但身在燕北麾下,谁都知道要将自己手里的事情尽力做好。 无论燕北交待下来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是对是错,无论他们能不能做好,无论前方有什么样的困难,他们都要竭尽全力地去做好……经过帐中暴揍张雷公一幕,他们谁都清楚,燕北在闲时对谁都无比地亲近,但正事做不好? 这个拥有一张写满侵略性脸庞的年轻男人可比王当雷公这种大胡子要凶悍多了。 退一步是亲近,进一步的畏惧……而敬畏与威信,就在这中间随着日积月累而形成。 “张纯率军围了甄氏邬,把燕东带走了。”燕北沉下了脸庞,眼神扫视众将,随后才沉声说道:“今日召集诸位,便是坐在一起拿出个办法。” 姜晋在燕北话音一落便高高跃起,“张纯好端端的疯了不成?咱们为他打生打死拿下整个巨鹿,他在后面拿下老三?” 高览被带到这里看着一群叛军首领议事,开始头脑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紧接着燕北说出的话语令他看到了巨大的机会……叛军出现内讧了! “二郎,二郎,杀回去!”雷公知道当日燕北冒着箭雨将他救下,后来更召集了整个巨鹿郡的医匠将他救活,心中对燕北的感激已经无以复加,当即撑着身体从榻上左起身来高声呼喊着,“让张纯知道俺们的厉害!” “是啊校尉,带我们杀回去吧!” “张纯抓住三郎是因为燕某此前杀了潘兴。”燕北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们想要面对数以十万计的乌桓兵马吗?我们手里现在有多少人?” 王当皱了下眉,环顾左右率先说道:“邬县有驻军四千余。” “下曲阳三千二!” “杨氏城兵卒两千三,降卒一千余。” “瘿陶好像也有三千部署!” 众将一见王当起头,各个都高声叫着自己麾下城池的兵员……打下整个巨鹿郡不过二十日,燕北麾下的兵马简直在以爆发性的状态激增着,且不说这一万兵马没多少乌桓人,大多为闻风而降的县城驻军,但这对燕北而言也是一股能够利用的兵马。 眨眼之间,燕北略微计算,得出惊人的结论。 如今他麾下兵马总数已经超过一万五千,刨去各个城池必须的驻军,也仍旧拥有超过一万可动员的兵马数量。 “燕校尉,你若愿面北而战,高某愿替你向邺城王使君跑一遭,明陈共抗叛军之心!” 叛军势大,高览受俘后早就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股叛军继续南下直至占领冀州全境……为帝国平叛半生的郭太守已经死了,再任由这伙叛军打下去,还不知冀州要死多少战将志士。 在此之前,高览从不觉得自己会是那种名传天下的将领,也不会是凭借个人口舌便能做出大事的志士。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凭借勇武在乱世活下来,做个都尉、军司马,也就满足了。再过上半年等这混乱过去娶上一门亲事,再想办法调到邺城附近起一户院子,将老母亲接去一同苟全于这乱世,就足够了。 可叛乱此起彼伏,各路天子、豪杰争相出场,要夺一夺大汉的气运。下有黎民百姓,上至太守公卿,哪个又不会在绵延不绝的祸乱中受到影响亦或是死于非命? 等啊等,都想等着那些勇敢的英雄出现,可英雄都已经死在一场场殊死搏斗之中,才俊都困与一场场宫廷阴谋之下。 ‘我们这个疆域辽阔的帝国,并非仅仅依靠那些英雄’,高览对自己说。 他想救一救冀州,至少如他所见,叛军之中有能够打下整个冀州实力之人就在这件弥漫着草药味道的屋子里,而这伙人的首领的兄弟被叛中山太守张纯扣住了。 “是啊校尉,咱联合了王芬,两万大军由你率领,再游说苏仆延、骨进那几个乌桓大人,给他们粮草钱财,他们未必会与咱们做对。到时候一路打回去,张纯身边只有那个陈扉成不了大事!” 燕北沉默了,阴沉着脸微微咬着嘴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高览。 “三郎此时不会有事,因为张纯不知道燕某杀潘兴是想反他,还是与潘兴有仇……无论如何,他都是在威胁我。”燕北微微摇头,对高览叹了口气说道:“抱歉高司马,我无法采纳你的建议。因为恐怕你还不知道,刺史王芬此时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废立皇帝的大事,无暇顾及冀州之事。他不会与我一同进攻北面的张纯部。” 高览一脸愕然,他从不知道久负盛名的刺史王芬居然要做废立这样的大事,更让他讶异的是,这种隐秘之事,燕北一介叛军头目是如何知道的? “为今之计,我不打算向北宣战,如果宣战,燕东必死无疑。张纯只想让燕某继续为他奋战罢了。”燕北有些不舒服,这种被人威胁的滋味并不好受,“我打算修书一封,向张纯问明三郎的情况。我想张纯应当会好吃好喝地招待我的兄弟……而诸位,请继续征兵吧,能征多少就征多少,投入训练,赶在乌桓人之前继续进攻,下一步进攻广平郡。” “在此之前,将麾下乌桓人与河间、常山、安平三郡的乌桓人换成汉儿军士或是俘虏,汉儿兄弟在乌桓人手下过的不会舒服……用军粮换也好,用钱财换也好,一定要把汉人都换过来。”燕北用手轻轻磕了磕几案,着重说道:“但驻军千万记住,武器铠甲不能换,非但不能换,还要将各个城池的盈余兵甲统统输送到平乡来!” “今日到此为止,命人上酒上菜,今夜诸位不醉不归!”燕北长身而立朗声笑道:“过了今日,诸位兄弟回去都给我好好操练士卒,休整三月,南下广平!”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私信王芬 “阿义、姜晋,这些东西可都弄清楚了?”燕北沉声问着,夜晚的湖泽在他眼中闪烁着清冷的月光,“这关系到今后的大事,必须要找你们的亲信来做,人……不会出问题吧?” 转眼便进入了夏天,士卒终于卸下了身上厚重的皮毛大袄,披甲短打地在大陆泽湖畔来回搬运着沉重的木箱。 此时此刻,即便是满面粗豪的姜晋都一脸严肃地对燕北点头,沉声说道:“二郎放心,某知道轻重……铁矛头万余颗,环刀八千柄,兜鍪一千七百副,大铠七百领……尽数装在箱中沉入湖泽。” 王义也紧接着说道:“硬木杆两万,铁矛头、戈头,刀剑等铁器各数千余,及犀皮甲千七百副,全部以大漆封存灌油于缸中藏至你要求的左近山中……数年之内,万无一失。” 燕北这才放心地点头,他掠夺了整整一个巨鹿郡的军备物资据为己有……很快他就要率领大军南下,巨鹿郡只怕是要让与乌桓人了,他可不希望这些兵甲留给乌桓人武装自己。 如果在几年之后声势浩大的关东联军之后,各地城池都不会有如此丰腴的军备了,但是现在? 黄巾之乱后,为了肃清冀州之地的反贼,朝廷各地输送了许多兵甲存于各城池库府,为了防止再生乱事。朝廷的盘算是不错的,只不过他们已经太失人心了,就连久负盛名的刺史王芬都无意与叛军作战,更何况各地县令县尉,只求自保而已。 想不到巨鹿一郡的军备尽数便宜了燕北。 燕北也没想过自己今后会不会用上这些军备,可无论他用不用,都不会让乌桓人得到这些汉人智慧的结晶。 看着姜晋欲言又止的模样,燕北问道:“怎么了,有话便说。” “二郎,其实我和王义想过了,我们没用亲信做这件事,整整一千六百人用的都是各地降卒。”姜晋与王义对视一眼,下定决心后说道:“再亲信的人,到了一千多也难保将来不会有人生出异心……只有死人,才能永保秘密。” 燕北望着广袤的大陆泽,数以万计的兵甲沉入湖中根本无法激起一点波澜,思衬片刻,皱眉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南下进军,将他们打散作为攻打各县的先锋军,强攻城池一次……进入广平郡最多三日,他们便会死伤殆尽。” 姜晋眯着的眼神中透出狠毒之色,他的想法与燕北不同。从他们手里经过的兵甲武备自然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燕北不打算把这些军备留给乌桓人,他们二人也是一样,甚至他俩不打算将这些东西留给任何人! 这些兵甲武备,是他们兄弟的私人财富! 燕北不愿下这样的决定,但姜晋与王义似乎已经将他推到必须做出这个决定的非口浪尖,如果他不这样决定,那等待他的便会是走漏风声。 可就在十个月之前,他因为这样的原因而看不起张纯,因为张纯打算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他……若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事实对燕北而言便会非常残酷。 他会慢慢变成一个自己当初所轻视、不屑的人。 “不行……姜晋,这些士卒自此时起,全部归由你帐下率领,你必须全程看护他们,就算要战死,也要死的荣誉。”燕北转过身扶鞍上马,猛然调转马头说道:“只此一次,你我兄弟我不追究。以后再不准自作主张!” 若有疑虑,大可当面说出,但阴奉阳违就有所不同了。 …… 燕北一行人自范阳城外燕氏邬策马出奔至今,几名兄弟搭上张举张纯反叛这艘大船,一伙兄弟的实力几乎是与日俱增。 谁能想象的到,去年十来个落魄的汉子从大漠里钻出来,今日却摇身一变各个成了冀州各地百姓耳熟能详的叛军头目。 麾下,更有上万人马。 在长达三个月的四郡交换人马中,燕北付出了将近两个县城库府粮仓的物资,换来了近万名汉儿……这事情让他也不知道说乌桓人是傻还是小聪明,在第二次交换之后,他们居然开始四处寻找汉人壮丁,送到巨鹿郡与燕北交换。 尽管粮草一减再减,可他们却全不在乎。 对乌桓人而言,只要是能吃的粮食,再少也是粮食! 不仅仅塞外,整个黄河流域以北这些年的冬季越来越难挨,但在长城以内还算能够接受的范围。塞外则不是那么好生活,无论乌桓还是鲜卑,亦或是西北的羌氐,游牧民生活几乎都一个样儿……冻死饿死病死杀死。 气候寒冷会让人畜受冻,单单人怕冷还好说,钻进毛皮毡房里点起火来好歹能受住了,可牲畜不一样啊!一个冬天冻死一片,一个冬天冻死一片,冬季是能吃个几天……可那都是待产的种,来年便少了生计。 吃了冻死的牲畜弄不好会带病,瘟疫一传染就是一个部落。没了牲畜作为生计,也就只能去互相抢夺,一来二去那些贵族大人便发现部下越来越少,只能另想办法。 刚好汉人在打仗,他们又有青壮年小伙子……所以一个个来自塞外的胡族大人听闻汉地大人要起兵,根本无关对错,就像嗅到腐尸的秃鹫一般驱赶着麾下儿郎闻讯赶来了。 虽然这年头儿汉人的生活状态也大多如此,但死于冻、病的数目远远要小于塞外。 因而,这些乌桓人也好,河东的南匈奴也罢,未尝没有在汉地过几个冬天享享福的想法。 跟谁打仗不死人?为汉地大人打仗,打赢了有赏赐,打输了也能趁火打劫抢掠一番……至少部落来年的口粮就有了着落。 燕北的一万八千大军分为四路而下,由平乡城南下直扑广平郡各县。仍旧故技重施,先由小股骑卒探马深入各地乡闾了解情报,再由燕北督率大军直捣黄龙一路南下至邯郸……其实如今已经没有广平郡这个行政区划,人们口中的广平都是凭借古老口口相传的印象来划分。 真正的广平国早在孝章皇帝时便被去除了。 燕北南下之路,可谓无比平坦。其兵威之盛,令各县不敢挡,燕北所率本部尚未进至邯郸,已有数封捷报传来,涉县、武安、襄国、南和四城相继告破,广平、曲阳、平恩、斥章望风而降……须臾之间,整个巨鹿南原广平国全数易主。 只有,邯郸城……杳无音讯。 邯郸在整个冀州算是除邺城之外数一数二的坚城,这座城池自春秋战国之时起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数百年风雨飘摇可这座城池被攻破的次数却少之又少,反倒是城墙越修越高,城防越来越固。 而这里,距离邺城,也仅仅有百里之遥,快马加鞭一日可跑一个来回,就算是发大军攻打,也仅仅是朝发夕至。 因而……如果刺史王芬发兵来援,想来也是极快的速度。 燕北这几日的行军似乎一直在思虑着应当如何写信。离开巨鹿北时他便给张纯快马传送一封信,言明巨鹿北部六城已被收入囊中,正待南下进攻巨鹿南部九城,信件中还捎带地提了一句燕东的近况,表示做兄长看着弟弟在上官的保护中非常放心。 实际上,整封信都是狗屁话,不过是耀武扬威地告诉张纯,老子已经打下六座城池,还要去攻打南边九座城池,你要敢动我城池咱们就走着瞧,你若动我兄弟我就立马扭头抽你。 此时此刻,燕北临近邯郸城不足百里之时,他思虑着也要给王芬寄去一封信件。 信件的内容也无非是先举例一大堆诸如八厨、冀州刺史、清流党人之类的头衔,再表达燕北对王使君的敬仰之情,最后告诉他碍于阵营不同,燕北必须向南攻打邯郸,但打下邯郸城将不再南进……燕北决不愿与王使君为敌。 好听的漂亮话,说再多燕北也不在乎,他只希望这个一门心思搞什么废立的刺史王芬不要派兵来北面干扰自己。 虽然就算王芬把他那一万兵马派来燕北也不怕他,但燕北可不希望自己背上个杀死八厨的名声……这对他今后将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更何况,夺下邯郸城,他燕北就有了真正能与张纯、张举、王芬并肩傲立于冀州的能力。这座坚城再加上五千锐士,他敢在城外拒敌两万! “孙轻,找你麾下最可靠的人,将这封信件送至邺城刺史王芬手中,要恭敬一点。”燕北在行军路上将孙轻叫到一旁,对他小声说道:“另外,你去邺城阳翠亭,寻一寻高览的老母亲,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就说是高览的朋友,要当作是燕某的母亲一样照顾。” 孙轻没有多说话,点头之后便与燕北约定,完成使命后于邯郸城外或是城内汇合,便转身出马寻找可靠人选。 看着越来越近的路途与偶尔跪伏在地的百姓,燕北望着远方城郭的轮廓深吸了口气。 他将用五千兵马,攻下邯郸!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围困邯郸 冀州,邯郸城。 炎炎夏日,北方的黄土在烈日暴晒下自地平线升腾起阵阵蒸汽模糊了远方的光景。 邯郸城,护城河中臭气熏天,开始腐烂的尸首与烧毁的云梯堆积成山,城墙上暗红与焦黑混成一片。 俨然如那修罗场般的景象。 燕北立于插箭岭上,从这个位置向东望去能看到半个邯郸城的模样,越过高达五丈的城墙,能够直接看到位于城中东北部的赵武灵王昔日点兵之丛台。 此时的燕北不复行军途中的意气风发,一双充血的鹰目死死地盯着城头,好似望见了生死仇敌一般。 他知道,在这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城墙之上,应当也有一名高大威武的战将持刀望着自己……这是他围困邯郸城的第三十七日。 依靠郡中数座城池供给的粮道每日都有军粮辎重运送而来,各个城池的部下接连不断接到传信赶来,如今的邯郸城下西南东三面已有总数高达一万两千名军士……只为了拿下这一座城池! 为了拿下这座城池,燕北已经付出了整整四千余条性命! 高耸的城池每次防守都仿佛摇摇欲坠,可偏偏每一次都坚持了下来。 仿佛这城中守将吃定了他还要继续向北与张纯对峙,吃定了他不敢全军压上大举总攻! 他真的能够攻下这座城池吗?燕北在心里问自己。 “这城中守将,姓甚名谁?”燕北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高耸的丛台,他甚至能看清那些在城墙上迎风猎猎的汉字旌旗,“竟能据守坚城三十七日,整整三十七日!” 这邯郸城,可仅仅只有不足五千的守军啊! 打到现在,三十七日间数次攻城,只怕仅余三千之数也当是各个带伤,这守将依靠怎样的意志才能坚守至今? 整个冀州,称得上名将的仅有郭典一人,可即便是那郭典,依仅亚于邯郸城些许的郡治平乡城还不日兵临城下一日,不过一番血战便便燕北夺了城池,甚至就连郭典本人都没能留下一条性命。 这邯郸守将又凭的什么,竟能据守三十七日,害他燕北部四千余条性命而不授首? 燕北纵横州郡攻城略地的自信,面对邯郸城中那个据守不出一言不发的男人,缓缓倒塌。 “回校尉,如今邯郸城中县尉县丞皆已战死,唯独剩县令一人,守将八成便是这县令了。”王义跑去询问巨鹿郡征召的士卒,旋即飞快爬上插箭岭对燕北指着脚下城池说道:“邯郸县令,名为沮授,是个有字的士人,字公与。家在广平城,家里有父母兄弟,今年虽三十余岁但已做过两任县尊,皆为过万户之大县,听说年轻时候还作为诸生举过茂才。” 邯郸县令,沮授沮公与! 燕北记住这个名字了! “沮授,据守?倒是起了个好名字!”燕北脸上带着苦闷的笑意,苦中作乐道:“为今之计别无他法,继续围城吧,明日再强攻一阵。” 姜晋皱眉想了一下,问道:“校尉,要不属下率军奔至广平,将他父母宗族全部拿下,推到城下容不得他不就范!” “不可!”燕北转头看了姜晋一眼,摇头拦着姜晋的肩膀说道:“那郭典可谓是沙场宿将,在我等兵势之下一日平乡即破,而这沮授却据守城池三十七日,何况还有茂才在身,是否称得上文武双全之人?” 姜晋缓缓地点头,没弄明白燕北到底想说什么……他不就是因为沮授是个文武双全之人才打算行此险招的吗? “如他这般才学之士,我等不应以卑鄙手段对付。派人去广平,告诉广平令善待他的宗族,给他家里派几名军士,以供沮授家中高堂驱使。”燕北看着邯郸城头说道:“告诉他们,燕某人正在与沮授打仗,要攻破沮县令的城池,但请他们不必惊慌,若燕某败了不会迁怒他们,若燕某胜了也不会对他们如何……我敬佩沮君之才啊!” 这三十七日里燕北什么手段都用尽了,即便是将军士分成数组,昼夜不间断地进攻邯郸城,城头都未曾陷落,更是逼得沮授打开武库将军备分发给城中百姓,在城中共同坚守。 这样子燕北哪里还敢继续攻打? 他要的是邯郸城,可不是为了攻破这里让全城百姓都仇恨他。 要不然根本不需要他与张纯对峙了,光是入驻城中层出不穷的刺杀便要了他燕某人的性命! 一个下午的休息,燕北也终于得到了三十七日来第一个好消息。 前往邺城的孙轻回来了。 孙轻这一趟去的可是太久了,不过一日来回的路程,就算被王芬留下小住几日,那也早该回来了。 燕北诸人还以为孙轻死在邺城了呢! “校尉,属下不辱使命!”孙轻的模样有些狼狈,就连身上的甲胄都没了,穿着一身破旧的麻布袍脸上也有灰尘不曾洗净,过来抬手便奉上一封书信说道:“这是刺史王芬的回信,王使君还说……今后说不准有求于您,希望偶尔互通信件。” 燕北展开书信看了一眼,其中大多是无用的华丽辞藻,中心思想就是王使君对燕北驻军邯郸再无寸进非常满意。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可是路途多有不顺?” “并非不顺,实在是事务良多,属下此次于邺城可打探到不少消息。”孙轻叹了口气,模样非常疲惫,接过部下递来的水囊便大口饮了起来,半天才歇气儿道:“这几个月朝廷发生了不少事,第一件便是太常宗室刘焉向皇帝陈各地兵乱,献计使宗室领州牧,随后他自己领了益州牧。还有益州那边三个月前有两个胆大包天之人造反,打的是黄巾的旗号,一个叫马相、一个叫赵抵,益州也乱了。” “这个州牧是什么意思?” “州牧大概就是全州的太守吧,还兼掌刺史监察之权,军政与监察于一身。” “这个厉害!”燕北一听这些消息,便拉着孙轻席地而坐吹着山风问道:“还有呢,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啊,幽州牧的人选也定了下来,是以前的幽州刺史刘虞刘伯安大人,校尉你是辽东人,应当知道刘伯安大人之名吧?” 燕北听到刘虞的名字一愣,接着满面惊喜地问道:“幽州牧真是刘公?” 不怪燕北惊讶,在黄巾之乱前,辽东人日子最好过的时候便是刘虞做刺史的那几年。无论是乌桓也好还是鲜卑也罢,甚至就连东边翻过盖马大山越过单单大领外的扶余、濊貊等外族都对幽州极为尊敬,互相通商不说,甚至还年年朝贡……刘伯安在北方,这三个字便意味着大汉对外族的金字招牌! 如果朝廷早让刘虞做幽州牧,燕北还跟着黄巾反叛个屁! 让他回辽东种地他都愿意啊! “千真万确!” 燕北点头说道,“如果幽州牧是刘公,待此间事了,燕某便打算领诸君重归汉室了!” “兄长,那是后话暂且不谈,你可知道属下在邺城这些日子主要做了些什么?在逃亡!”孙轻转头想要对山麓上的部下喊话,想了想又对燕北说道:“兄长,还是你下山吧……我把高览他老娘给带来了!” “什么?你怎么将他母亲掳掠来?” “哪儿是掳掠?咱一攻破平乡,郭典身亡的消息便传了出去,刺史王芬以为高览也跟着投降反叛了,便将他老母亲收押于阳亭狱中……老夫人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孙轻一面把着燕北手臂走下山路,一面摇头说道:“属下上下打点探视了几次,全赖校尉您说,要以您的母亲之礼来侍奉高览之母,属下哪儿看得了老夫人受苦,便伙同几个斥候闯入狱中将老夫人劫了出来,东奔西走兜了个大圈子才逃回来……好在,王芬现在即便是知道是咱们劫了高览之母,他也没屁点儿脾气了。” “哦?”燕北问道:“这是为何?” “王芬上书皇帝东巡,结果被洛阳的人发现了,皇帝命他撤下兵事……我回来时听说正召他入朝呢,啧啧啧。”孙轻满面嘲弄地笑道:“只怕啊,这王芬是活不了多久咯!” 燕北轻轻点头,脸上却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 张纯前些日子传回的书信,也是一般,想要让他引军回肥如……到时候,还不是和皇帝想的一样,要把他弄死? 不过片刻,燕北走下插箭岭,望见牛车上扶辕而坐神态凄苦的老妇人,急忙快步上前拜倒,道:“在下燕北,连累老夫人一路劳顿奔波,在此给您赔罪了!” 说罢,燕北起身也不拍打身上的尘土便要上前搀扶老夫人下车,却见老夫人定定地看着燕北,悠悠然哀言道:“叛军校尉燕北,叛军校尉燕北,吾儿竟真投靠了叛军,吾儿……” 只是刹那间,老夫人见了燕北以为高览真投靠了叛军,居然急火攻心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燕北一看这可如何是好,孙轻本是好意救老夫人出来,却不想非但高览是个忠直死节的英豪,就连他老母亲都是这般刚烈! “还愣着做什么,快给老子将营中医匠找来啊!”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沮授求援 这并不是个好时代,即便汉帝国创造出一个盛世。但医疗条件低下、战乱频发、天灾不断,人们又没有足够的手段去克服疾病与天灾,大环境下一个个野心家接二连三地发动战乱。 这怎么会是个好时代嘛? 可这是人类史上数一数二的浪漫时代。 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哪怕是市井无赖……人们重信义,轻生死。吐然一诺,言出必行。很难想像汉人这个拿惯了锄头赶耕牛,能歌善舞的民族却如此英勇。 只要应诺,便是为之付出生命……西方骑士精神只存在于游记小说当中,贵族被俘仍旧高喊着自己能奉上多少赎金。 可在这个时代,汉人视荣誉为生命! 汉人真的善战吗? 汉人真不善战,无论先秦修长城还是李陵塞外战匈奴,无论是战阵之法还是军械武备……都能说明一个事实,汉人不善战。 但汉人为了守住祖宗的基业,为了沁入骨子里的荣誉英魂愿意付出生命,并前赴后继。 喝惯了羊奶舞着青铜刀的胡族在战场上无数次战胜汉人,自先汉立国起,远的高皇帝白登之围近的西凉羌乱……边地烽火又在何时熄灭过。 谁都胜过,谁都败过。 匈奴人败了,分成南北二部,北匈奴远奔千里,南匈奴归化汉地,世世代代为汉人打仗。 羌人败了,归化在汉地,从此凉州成了一个略显奇怪的地方,部落与乡闾并行,虽然战乱没有平息过……但在这个时代每时每刻都有汉人在凉州土地上奋战。 乌桓人败了,幽州多了一个地方叫做辽东属国,那里被汉儿称作辽东郡,被外族称作乌桓国。 汉人也败了,更多的汉人丢下锄头扛起刀枪,脑袋不要了用牙,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 可你何时见过汉儿低头,何时见过汉儿认命,何时又见过汉儿甘愿为奴呢? 人常道,是时代呼唤英雄拔剑而起立不世之功。 汉儿的英雄不是生出来的,汉儿的英雄早在几千年前黄河流域种出那一亩三分地儿便已经深深地烙进汉儿的灵魂里。 每一个汉儿骨子里都有这种英雄气概,所以汉儿不需要信仰,汉儿扛着锄头任劳任怨,却种出天地间数一数二的伟大帝国。 不低头的汉儿信仰自己就够了。 燕北在帐中等待高览老母亲醒来的漫长时间里,便感受到这种浸入到血脉里的英雄气质……那是高览的誓死不降,也是花白头发的老夫人猜到儿子投降差点咽气的气节。 这个时候高览的老娘若是救不回来,燕北就打算带着剑给高览解开绳子,当着他面抹脖子赔罪算了! “兄长,我还没问你呢……这区区邯郸城,怎么就打了这么长时间?” 孙轻言语间颇有些质问,又有些自得,在他心里燕北打仗那就是谁来谁死,邯郸城打不下来肯定是燕北有其他原因放水了。 他一辈子见过军事能力最强的男人,也就是燕北了。除了燕北,剩下的都是些当年被汉军弄死的黄巾将帅……孙轻到现在还没明白,其实在燕北之前他所遇到的那些将领,军事能力统称为流氓打架。 黄巾余党刚投奔到燕北部下时七百多人除了三才阵连直线都站不直,那能叫打仗吗? “能有啥原因?”燕北没好气地白了孙轻一眼,“我打不过城里那个叫沮授的,也就占个人多,我所会的方式都用了一遍……愣是打不下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孙轻愕然,“连你都打不过?” 燕北深吸了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只能从城中士卒的士气入手了,不过他们现在他们坚守三十余日,士气还是很旺盛啊。” 他快发愁死了,一边儿是刚把高览他娘从邺城弄过来,他一句话就把老太太气得昏了过去;另一边是这座城池说什么都打不下来,士卒死了四千多,连城门楼都没碰着……燕北的脑袋都大咯! 就在这时,士卒奔跑入营内对燕北说道:“校尉,斥候军又抓住一个企图从城中送信的信使!” 说着,士卒便奉上一封书信。 燕北接过书信一看,这是一封沮授传信与驻军邺城的冀州刺史王芬的书信,其中言明了燕北此时此刻依山部营易守难攻的阵势,同时也交代了若王芬派军来援,可遣兵马由城东入城,城东是燕北阵势的薄弱环节,可一冲而散。 总之,沮授信里在燕北看来就一个意思……王使君,燕北就是个土鸡瓦狗,学了半本兵书班门弄斧,只要你派援军咱就能干死丫的。 燕北在城外用三倍于沮授的兵马围城,到头来根本就没被人家当成个像样儿的敌人……他有些哭笑不得。 突然间,他余光瞥了孙轻一眼,看着孙轻骤然瞪大了眼睛,急忙抓着他问道:“你说现在,王芬会不会已经跑了?” “可能是吧,皇帝征召他入朝,后面几天都没有王芬的音讯。” “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燕北仰天大笑,旋即对士卒说道:“你报信有功,找军中功曹领一金!去将邯郸城里跑出来的斥候给我带来!” “二郎,二郎,你可是有了破敌之策?” 燕北含笑摇头,说道:“燕某哪里有什么破敌之策,只不过是想到了如何让坚城之中的沮县令失望罢了……如果可行的话,或许能让他们失去军心,到时邯郸城也就不攻自破了!” 不多时,士卒押着那名被打的鼻青脸肿的斥候过来,两只眼睛被打的都不一样大小了,额头上还有个大包,明显是被人从马背上擂下来摔的。 “行了,都松开吧,小兄弟也就是送个信,别为难人家。”燕北笑着走过去对那斥候说道:“我叫燕北,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看到你出来那座城没有?就是我围了你们三十多天,呐,这个信你装好。” 斥候被燕北的温和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燕北……这个犀皮甲铁大铠一层一层套在身上的年轻将领,看上去并不像那种大奸大恶之辈啊! “信我就是看了看,也没调换什么,你就该送哪儿送哪儿吧……不过记得啊,要告诉王使君,这信是燕北让你送过去的。”燕北看着斥候笑了,看斥候不敢接,便将信件塞入他的怀中说道:“王使君给了回信,直接送到邯郸城中就行,不过也要记得告诉沮君,他给王芬的信我见过了……明白了吗?” 斥候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叛军逮到居然拿没有被处死!当即接连点头道:“小的知道了,知道了,谢燕将军不杀之恩!” 看着斥候连滚带爬地离开,燕北眼中有笑意,但他没有笑。 尽管这斥候让他抓住了机会,但沮授的一封信也令他深知……就才学而言,他差得太多。 他依据军争篇兵法中所言的依山扎营,到头来竟被沮授说得如此一文不值,须臾之间便可攻破。 所谓的军略,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又怎能处处都依赖兵法书呢?到头来还是要根据实情随机应变,融会贯通。 现在他只能寄望于待斥候带着王芬已经逃跑的消息回到邯郸城,能让守军的士气大挫……燕北转过头,对部下高声喝道:“找出所有会写字的军卒,给某写信,八字足矣……降者不杀,秋毫无犯!” 燕北整座大营有上万人马,但会写字也不过才几十人,这其中还有一半的人只是会书写自己的名字而已;更惨的是全军上下能找到的笔也才不过寥寥数只……邯郸城附近乡闾的百姓,大概是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人高马大的叛军士卒冲进家里,不取财物兜头便问有没有笔纸这般的壮景! 夜里,高览老母亲在军帐的榻上悠悠转醒,燕北跪坐于榻旁见到连忙奉上温汤请老夫人饮下。 高览母亲有些浑浊的双目看着军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现今的情形,待看到燕北的脸庞时缓缓皱起了眉头。 “老夫人息怒,老夫人息怒,高览并未投降于燕某……您放心,您的儿誓死不降!”燕北算是明白了,这老夫人将气节看得比命重要多了,再不赶紧解释清楚,老夫人先把自己气的一命呜呼,那可就犯下大错了,连忙说道:“高览现在还被燕某关在平乡城大狱里,这下您能安心了吧。” 听燕北这么一说,老夫人的神情果然柔和了起来,接着却又是勃然变色道:“燕校尉将老身从牢狱中救出,是为了威胁吾儿就范?” 这老太太,让燕北说什么好? “非也非也,燕某虽敬重高览为豪杰,也敬佩其武艺……但燕某更折服于其宁死不降之气节。”燕北拱手说道:“燕某与高兄都仅仅是这场叛乱中的小人物罢了,归根结底无非是战争来临时他在巨鹿做军司马,燕某在中山国做军侯,反叛并未在下的意愿。何况……燕某命部下接您过来也只是不愿见您因燕某蒙受不白之冤罢了。” 燕北这么说,他也是这么想的……这场叛乱的战争在燕北看来本就极为荒唐。 渔阳郡的豪强和中山郡的太守,那是他们这些普通百姓仰着脖子都看不清楚的高度,人到了那个程度,怎么反而为了自己的野心掀起更大的叛乱呢?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守城之志 高览的老母亲,被燕北安排到邯郸近畿的武安城中……原本他是打算将老夫人安置在平乡城的。 如果不是沮授安排斥候出城求援,燕北几乎要放弃这座坚城了。 他已经在这座城下付出了太多的生命,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罪孽,即便是攻下邯郸也难以弥补接近六千伤亡的损失。 但沮授的求援,令他重新拥有了信心。 燕北已经迫不及待地看到沮授得到回信,看不见任何一个援军时的表情与模样。 失望的情绪将会在守军之间蔓延,这场仗最终将由燕北取得胜利! 有时才学再高,时运不济也是无法扭转的。 不过三日,前往邺城报信的士卒便风尘仆仆地跑了回来,这一次燕北围城的斥候特意放他穿过城防进入邯郸。 当天夜里,邯郸城安静无声。 “传令部下,将写好的书信趁夜射入城头。”围城四旬,燕北脸上疲倦神色一扫而空,满目亢奋地对部下说道:“四面八方,上千封书信全部在今夜射入城中……记得,把箭簇拔了!” 燕北可不想将数千支羽箭一并送给守军,一支箭最重要的便是箭簇,那可是金贵的铁玩意儿。 趁着黑夜,校尉燕北部下的弓手们走到高墙之下,仰头将裹着书信的箭矢投射入城中。而在大营当中,更有许多会写字的部下写着已经没有援军了,告诫守军放弃抵抗。 实际上燕北也不知道这种盘算能否生效。这年头……识字的才有几个?像他这样的骁牙校尉也才不过是刚学到了几百个字而已,又拿什么指望城里的那些人能读懂那些箭矢上绑着的书信。 大汉识字率本就不高,上层权贵掌握着书籍,也掌握着天下的命脉,底层百姓便只能世世代代做着相同的事情。 对这个时代的统治者而言,百姓是越愚蠢越好,毕竟只有他们脑袋里东西少了,这人的心里,才能不长草啊! 立在山坡之上,迎着夜风望着高耸巍峨的邯郸城,沉默不语。 他不懂什么舆论,但他明白什么是人,尤其了解什么是大头兵革……谁都有个好奇心不是吗?燕北不知道城里少到可怜的读书人在哪里。但他知道,只要他的箭矢射入城中,那些邯郸守军自然会持着书信帮他找到那些凤毛麟角的读书人,帮他做完这些没做完的事。 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 一切的计策都像酒一般,所需要的时间越长,芳香便越会透过樽盖四溢而出。 燕北部联合乌桓各酋帅四处攻城略地,攥着火把将冀州各郡县点燃战火,自中山国一出便似开闸猛虎般以不可一世之姿接连攻伐,一时间令来往传信的哨骑快要跑断了马腿。 往往上一封捷报刚刚送至弥天将军张纯的肥如屯兵大营,紧跟着第二封捷报便已快马加鞭地自燕北这边启程了。 就是连数部乌桓酋帅的兵马在内,燕北的战绩也无比出众。 但这一切被张纯看在眼中,却并没有那么开心。 他如何开心的起来? 拥有燕北这般攻势如火的猛将,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任何一个主君都会感到愉悦,但张纯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英勇善战的战斗英雄对敌人而言常常意味着巨大的危险,而一个像燕北这样似乎有些不尊号令的部下……带给张纯的感觉便是如此。 危险,巨大的危险! 潘兴的死,仿佛令张纯断去一臂,随后如雪花般由骑士送往肥如的战报更显得尤为刺眼。 偏偏燕东在他手中却杀不得,每当张纯在肥如的宴会末坐看见燕东那张与燕北并无多大差别的脸庞,便恨得牙痒痒。 谁能想到当时毫不在意的留下燕北之性命,今日却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 次日,沮授攥着箭矢立于邯郸城头,望着城外的重重军阵说不出话来。 多少年了,沮授从未有过如此棘手之感。 黄巾也好,叛乱也罢……沮授并非是没经历过大阵仗的人物,尽管出身比不得那些名震天下的大人物,但河北名士眼界自然也不会低到哪里去,甚至与冀州刺史王芬还有几分私交。 沮授看人很是精准,刺史王芬为人志大才疏,他本也没打算让王芬领兵征讨燕北,只是想要让他派兵来此即可。 在沮授看来,城外的燕北部贼人虽众,然排兵布阵并非军事强手,但凡再有五千军士里应外合,必可一击诱杀。 可他万万没想到,王芬竟因阴谋废帝事情败露东奔而去……连冀州刺史都逃了,各地太守又各自为战,哪里还会是叛军的对手? 等再过些时日,一旦北方乌桓集结兵力南下,再辅猛士燕北为之叛军锋矢,莫说冀州不保,就算是青州等地,又哪里阻得住乌桓大军的步伐? 想到这,沮授咬紧牙关,将箭矢狠狠地掷于地下,不禁怒道:“王芬误我啊!” 在沮授身旁,立着披甲执锐的武夫,刚毅的面容上带着担忧问道:“公与可有退敌良策?” 实际上领兵打仗守卫城池本是县尉的分内之事,可在这邯郸城中,所有人唯县长沮授马首是瞻,就算是统领县兵的县尉,在守卫城池上也认同沮授的足智多谋。 沮授漠然地看了县尉一眼,脸色有些垂败地摇了摇头,抬手指着满城墙的伤兵说道:“没有援军,邯郸数万百姓只能依靠这三千余军士了……沮某,亦无他法了。” 城外贼兵虽是乌合之众却到底久经战阵,城中的这些县兵可多数连战事都没经历过,甚至还不如乌合之众呢! 整个城头哀鸿遍野,沮授穿着袍裳不厌伤兵的血腥味,在城头上来回穿梭安抚着那些伤兵……人人脸色灰败,燕北的一封信射入城头,在这些守城汉军中不断传阅,再没有援军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军中。 “县尊……真的,没有援军了吗?” 沮授看着眼前在叛军攻城中失去手臂的县兵年轻的脸庞说不出话,他不忍欺骗这个视他如尊长的孩子,抿了抿嘴硬是停顿了半晌,才问道:“孩子,你今年多大,是……何方人?” 坚毅的汉军少年咬着牙,却无论如何都抵不住鼻尖的一股酸意,就算手臂被叛军削断他都未曾哼过一声,可如今见沮授对援军之问避而不答,盈满眼眶的泪却蔓延下去,穿过整张被泥血沾污的脸。 真的没有……援军了。 泪渍冲溃了脸上的血,穿出两道痕迹……可这何尝不是穿透了沮授的心? “县尊,不能降,不能降……” 年轻的汉军艰难地别过头去,透过城垛,他看见邯郸城内往日繁华的街市,也看见巍峨的武灵丛台,这方土地便是生他养他的家。 千万不能降啊! 降了,他的手臂就白丢了,他的袍泽就白死了,那些仇再都无法报,恨都无法血了! “不降!” 沮授坚定地点头,撩起罩袍紧攥着腰间剑柄,手指却一直颤个不停。断臂的年轻士卒震撼不了他的心,可同样的……城外燕贼的旌旗也夺不了他的志! 他是一县之尊,邯郸城更是冀州雄城。 即便无守城全功之法,却也有死节之志! 沮授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邯郸城不能丢。哪怕一定要丢,也不能丢在现在。 此时此景,河东起白波贼、益州有马相贼、凉州羌乱、中山张纯张举擅自称制,天下祸乱就已……洛阳城皇帝昏庸半世,终于才有了些许明智,别的地方沮授管不着,可既然为邯郸县令,天下俱雄起之时他又如何能先泄了气? 更何况不说为天下,哪怕仅仅是为冀州,沮授也不能让邯郸城丢了。 邺城突遭大变,王芬招募万军随着他的逃跑尽数散去。邯郸不丢,则冀州仍有回攻之可能,若邯郸易手,则邺城亦不能守。 邺城丢,则冀州全境随即崩溃。 “军士们,尔等俱为汉军,公与亦为汉臣……吾等身虽微,然志不可夺!”沮授手掌在眼前的伤兵肩膀轻轻拍了一下,骤然拔剑长身而起在城头上喝道:“没有援军了!刺史王芬谋逆逃窜,邺城之兵已散,在下决意与邯郸共存亡,愿诸位助我!” 此时此刻,沮授知道说这样的话实在有些丧气。 但他不愿欺骗这些士卒,更不能压而不发像没事人一样。即便他知道告诉士卒没有援军之后可能在今晚便会出现逃兵私自出城。 他没有办法……他要守城,哪怕城破巷战,哪怕要在据守县衙,他也要守下去。 守到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 再上城时,沮授的衣袍之外,已多了一件皮甲。 今夜,便在城头上渡过了。 望着天边的满天繁星与城下黑压压的旌旗军阵,沮授不禁怀疑……汉家的天下,还守得住吗? 各地叛乱,朝廷真的能剿得灭吗? 如果能,那么援军在哪里呢? 沮公与没有未卜先知的神能,但他很清楚此时此刻正是大汉四百年未有之变局……只是这条路会走向哪里,就像被遮蔽在浓雾之中的小路,看不清未来。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给你刀子 一整个夏天,燕北将自己钉死在邯郸城下。 上万大军所消耗的粮草与日俱增,各地兵马在这段时间中统统将捷报送了过来……邯郸以北的冀州全境,算是全部拿下了。 如今冀州北部的情形,可谓是燕北与张纯二分天下,甚至属于燕北的地盘还要稍大些。 苏仆延的意思很明朗,他不在乎燕北与张纯的纠葛,就像他不在意燕北与潘兴的恩怨一般。那是汉人自己的事情,他们乌桓人只在乎能不能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俗话说,天塌下来有个儿大的顶着。 此次张举张纯叛汉,尽管用的多数都为乌桓之兵,可归根结底乌桓人只是听了他们的节制……乌桓人这点儿算盘打的可清,要他们举起叛汉的大旗可是不敢,无非是南下杀杀人,抢抢物件儿与粮食罢了。 这年头儿造反的,除了张角之外还真没谁打的是灭汉的想法,无非都求个裂土称王。真要他们灭汉,哪个敢? 汉家的威仪早就深入人心了。 就算是张角造反,开始也不过打的是改变这个王朝腐朽罢了……毕竟是行脚医匠的出身,行医讲究的是哪里不好治哪里,张角也是这么想的。 大汉至孝桓皇帝便已是病入膏肓,到了当朝陛下一代,只怕是治不好了。 所以哪怕张角弄出个八州俱起的大阵仗,最终目的也无非是从皇宫中把刘宏从嘉德殿里拽下来。 除了张角之外,这些个马相、区星、韩遂边章、王国宋健、张举张纯,哪个有那么大的魄力? 各个是裂土称王的打算罢了。 俗话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因为书生瞻前顾后,也是因为书生心思细密……张角用了十七年去布置,一朝走漏消息八州俱起,震惊天下。 别家哪个比得上? 就算反叛了也都是各怀鬼胎,多半与燕北张纯的龌龊差不了多少。 黄巾之后,再没有凝聚力那么强的反叛了。 燕北在邯郸城下一围,便是将近七十日。 围城的日子翻倍,但强攻城头却仅仅只有两次。 燕北不想用士卒的性命去填满这座城池,对于邯郸城向外奔逃的百姓与溃兵,也大多不做理会……他要耗到城里自己投降。 后来的日子里,燕北向城上强攻了两次,其间一直向城内劝降。 到了最后,偌大一座城池死守的大致也只有不到千人。 燕北等了两个月,等的难道不就是今日吗? “传令,调整兵马,于四门外铺开阵势,以云梯攻城!”燕北立在大旗之下,望着远方被叛军组成的军阵,指着传令兵喝道:“告诉所有人,找到那个沮授,抓活的,赏十金!” 随着高坡行营之上燕北号令一下,四面城门之下涌现出数以千计的叛军,声势浩大。 轰隆的战鼓声震云霄,守城的汉军尽管数量稀少,却仍旧在城头爆发出细微到能令数里外的燕北听出的接战之音。 这就够了,而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燕北仰起头看着自己身后的张字大旗,眯起狭长的眼睛中透着一丝厌恶……此战之后,他应当能将这面大旗换成‘燕’字了吧? 当他还是个军侯时,他记得孙轻和李大目都问过自己,‘燕军侯,你想做将军吗?’ 时间在呼吸之间溜走,战斗在城下打响,数以百计的汉军守备面对十倍于己的叛军在城头接战,残兵败卒一路退至街巷,最终在县衙被消灭殆尽。 燕北跨着高头大马由城下踱马,城墙上血迹斑斑,护城河内堆满了尸首,那些黑的或是红的甲胄如今全成了暗黄色的皮子与那些腐烂的血肉混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派人把护城河翻一遍,找出我们袍泽身上佩戴的章幡,命书佐收集阵亡军士的姓名与征兵时的登记相对照……”燕北的语调非常冷静,但他的下眼睑却细微地抽动着,“把他们的阵亡消息与一年的军饷,送还家里。” 章与幡还有羽,都是汉代区别军卒身份的东西,类似于后来的‘军衔’不过更多是为了识别军士的身份。章多负于背后,每个人都有的方形物件,上面标记着姓名与籍贯。而幡则在队正以上军官佩戴,在像披肩一样披在甲胄之外,位于右肩位置。 章幡羽这一身份识别,在汉代已经非常成熟。 身后的佐官不住点头,正欲拱手告辞落实这件事情,却见燕北转过头,鼻头有些发红地说道:“我就不去了,让传令的兄弟代劳……给阵亡兄弟的阿翁磕个头。” “嗯?”佐官楞了一下,紧接着连忙插手应道:“诺!” 说罢,佐官拱手打马而去,燕北则轻轻喝了一声,驾马穿过高大的瓮城,忠心的护卫擎刀弯弓侍立身旁,他的目光则在这种屹立于战国时期的名城的每一块砖石上看着。 汉代大多城池多为土木结构,但邯郸作为过去的赵国都城,内城结构皆为大青砖所制,结实牢靠,土木结构也仅仅在后来汉代加固的瓮城与马面墙……总得来说,这是一座异常牢靠的雄城。 进入内城,抬头便能看到雄伟的赵武灵王点兵之丛台,宽阔可供八马并行的街道两侧是层层叠叠的民居,虽然如今家家关门闭户,街道上不时窜过一条黄狗,显得格外萧条,但燕北的眼神却溢满了满意。 怎么能不满意?这座城池比襄平、比无极、甚至比张纯如今屯兵的肥如……好上一百倍! 而现在,这座城池的主人……叫做燕北! “校尉,我们抓住了那个叫沮授的汉官,怎么办?” 一列列军士在街道上行进着,报信的骑从策马驰来,翻身下马拱手说道:“沮授在县衙据守,最终被弩矢命中腿骨,后被擒下。” 燕北沉着点头,硬是压下心头的喜意说道:“给他选一处宅院,调派一队士卒严防死守,不要让他跑了,也不能让他死了,找医匠给他治伤,吃穿用度都好生招待着不要懈怠。赏金先行按下,三日后在丛台集结军士论功行赏!” “此外,传信各地将官三日后至邯郸城,我有要事相商。” 论功行赏,燕北的眼皮抽了一下。战争开始之前他许下了太多的愿,只怕这一次非要将手中金钱散尽不可。 不过那句老话怎么说? 财散人聚。 尽管这不是臣道而是王道,但对燕北而言……在张举张纯麾下,手里的兵就是他燕北的命。 一旦他手里连这点儿人都没了,冀州的伪帝与伪将军恨不得除自己而后快呢! 燕北不打算现在就与沮授见面,现在对他而言的当务之急,是去肥如一趟……救回他的三弟燕东。 这世界上再没什么比兄弟情义还要珍贵的东西。 “啊,杀人……” 就在此时,燕北的兵队行进在邯郸城街巷时,道旁民居中却传出一声尖叫。 女子的尖叫。 燕北与一众护卫对视一眼,扬起马鞭说道:“过去看看。” 军士领命列队而出,燕北则踱马在那户民居门口捎带,他的左手扣上刀柄,因为站在这里令他心里多半产生些不好的联想。 七十天如火如荼的漫长等待,四千条性命惨死城下……燕北深知他的部下被憋得太狠了。 人们心底里都攒着一股劲儿,那是等待着他发号施令破城大掠三天的狠劲儿。 很多时候发号施令的将军或是校尉,在精神上远远要比在战场上亲身作战的士卒要清醒的多,因为鲜血没有涌到脑子里去。 尤其在这种围绕城池旷日持久的杀戮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精神占据了所有人的脑袋……对燕北而言,打下这座冀州雄城意味着他依靠自己的这帮兄弟夺取到半个冀州的控制权,并得到一座真正意义上易守难攻的城池。 更重要的是,在他与张纯的博弈中藏下一张较重的筹码。 但对那些普通士卒?人头意味着赏钱,因为燕校尉说要攻城,所以攻城。至于打下城池有什么意义?邯郸城对他们而言并不比巨鹿郡治所在地多出一丝一毫的意义。 城池而已。 士卒在七十天里成为只知道杀戮的机器,混着春天平原上时常被大风刮起的黄土咀嚼干涩的馕饼,喝着大盐粒子与碎石煮出的羹汤,身边充斥着死亡来临前恐惧的哀嚎? 人们其实离变态并不远。 这种时候还有人讲道理吗? 战争是可怕的野兽,吞噬人心中最高的道德,让最懦弱的人敢提起刀子。 一名红了眼睛的军士被押解出来,披挂的甲胄已经被别人提在手里,光着膀子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而在他后面,士卒带着一名哭哭啼啼的妇人走了出来……而她衣服上,有血。 “校尉,她的男人被杀了……” 燕北低着头,妇人低着头不敢应对他的目光。 “燕校尉?属下在城头杀了三个人……我不要赏钱!” “你很勇敢。”燕北看着他,嘴角蕴含着些许笑意,仰头问道:“那你要什么?” “我要她!” “嗯……你上前两步。”燕北轻轻地说着,眼光在妇人与军士脸上来回闪烁,那军士向前走了两步,猛然见得刀光一闪,燕北那双狭长的眸子毫无感情地看着他,在战马身上擦拭刀上的血,“我给不了你女人……但我能给你刀子。”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徒增气势 论功行赏。 在这之前,被燕北亲手杀死的军士尸首被人悬挂在比城墙还高的丛台之上。 士卒们骤然起喧哗,人们本以为校尉召集他们到这座雄伟校场是为了接受嘉奖,哪里会想到一上来便见到袍泽横死当场。 “兄弟们为燕某打仗、流血、甚至丢掉性命,燕某感激不尽。”燕北难得褪下那身沉重的甲胄,以一身校尉甲以示庄重,对台下士卒高声说道:“这个男人,你们有些人认识他,有些不认识……他叫文伟,是巨鹿郡人,破城之日在城中**妇女随意杀人,被我杀了。” “燕某在中山无极便定下规矩,不得伤害城中百姓。”燕北微微摆手,像丢掉垃圾一般无所谓,随后对佐官说道:“话不多说,论功行赏!” 士卒的注意力很快被重赏所吸引,与其为他人生死惋惜,哪里有真金大钱在怀来得实在? 擒住沮授的伍长真的得到燕北在决战前许诺的十金黄金。 黄澄澄的金饼子抱在怀里,伍长整个人坠入庞大的满足感于幸福中,呆呆地立在丛台城楼上。 紧接着,便是那些立下战功的士卒随着营中功曹喊出名字,依次列队领取赏钱……对燕军士卒而言,这是漫长的等待;对燕北而言,他亲眼看着勤苦积攒下的金钱像流水一般花出去,这真是一大笔钱。 “二郎,你没有告诉他们……那个男人作战勇猛,登城时亲手杀死三个敌人。”孙轻与燕军诸将立在燕北身后,同样身处丛台之上,他们能看清数丈之下士卒的表情,孙轻自付与燕北关系亲近,带着玩笑的语调说道:“而燕校尉在围攻邯郸之战,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也是他。” 没错,燕北在长达七十天的围城战,渡过整个春天的漫长战役中杀死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就是自己的部下。 燕北缓慢地转过头,面部表情地看了孙轻一眼,吓得南北奔驰数百里无所畏惧的孙轻冷不丁地缩了缩脖子。 不止是他,他们在心底里都有些害怕燕北,即便孙轻与燕北非常亲近也是如此。燕北甚至都不需要皱眉,在孙轻的理解中出身马匪的校尉从来不会因愤怒而皱眉,反倒是面无表情或是面带假笑更加可怕……至于皱眉? 那只能说明他碰上难题罢了。 孙轻有些艰难地吞咽口水,眼睛飞快地向下瞟了一眼,脑中急智想着撇开话题,连忙看着分发的金饼与大钱堆起讨好的笑容问道:“二郎,这可真是一大笔钱,这有多少?” “一百七十金,八十七万大钱。”燕北把目光望向众人,轻笑道:“这点儿钱,你们谁拿不出来?” 二百多将近三百金,不知从何时起在众人眼中成了‘小钱’,无论是各县将来的税收也好,或是诸将自己想办法用手段弄来的田宅也罢,说到底都要比燕北赏赐出去的钱多。 听到燕北这句有所含义的话,王当几人纷纷低下头,不过好在燕北似乎并没想抓住这件事不撒手,反倒是一笔带过随口说道:“赏兵易,养兵的花销远远比这大得多,想必这事诸位深有体会。刀兵一起,便是万钱向东流!” “有些事情,不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但你们必须知道。”燕北没好气地看了孙轻一眼,转过身对一众从各地赶来的亲信将领说道:“你们现在是每座城池的首领,县中尊贵、长吏皆由尔等一言而决,你们掌握着一县之地千户、万户百姓的生计。我们每一座城池都是打下来的,所以你们必须好好治理,弟兄们都没什么治政经验,我不求尔等优秀,但是必须公正。” “最坚固的城池也会因不得人心而被攻破……你不让百姓舒服,百姓也不会让你舒服。”燕北吐出一口浊气,下面的封赏还在继续并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没他什么事,他却必须站在这里等待一切结束,索性对诸亲信将领交代些事情,“百姓的思虑很奇怪,虽然咱们以前也都是百姓,但如果你们不想死在现在这个位置上,所以最好把燕某说的话都记住,记牢咯。” “你努力做一县之长该做的事情,公平、仁义,他们未必会帮你,至多不反对你。但如果你让他们过不好日子,哪怕你做错一点,甚至你没错,但伤害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不管你的眼睛看到哪里,他们不想长的,一旦你没做好,他们就会恨你、反你……薄情寡义,人之常情。” 百姓最薄情,百姓也最宽容……所以对治政新手的燕北而言,他宁愿相信人性本恶,以此来鞭策自己。 “孙轻,你的家眷都接到邯郸城来吧。”燕北在一众兄弟面上一扫而过,最终定格在孙轻脸上,顿了顿说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来做邯郸令,把这座城池给我守好、治好。” 王当等人纷纷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孙轻,但孙轻却一顿,问道:“二郎你要离开……去哪里?” 燕北皱眉将目光望向北方,抿了抿嘴说道:“肥如,我得去肥如把小三子带回来。” 众人又是一愣,姜晋急忙说道:“二郎,带多少人,我去准备……最精良的骑手,最好的铠甲!” “不必了!” 姜晋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燕北打断,接着说道:“这件事我想过了,不必督率兵马,你去给我准备两匹马,另备一套坚固的甲胄,轻便结实,两层犀皮甲,一层大铠,还要一口锋利钢刀。” “我只身前往,更有气势。有广平七城在我燕北手中,张纯不敢拿我怎样,更何况不率兵马过去,即便事出有变也有更大的回旋余地……所以你们要想看我活着回来,就将各自治下城池治理好,这些天不要给我出什么乱子就是了。” 诸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管觉得燕北这样有些太过托大,却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反驳理由。燕北说得对,有这些城池在他们手里,张纯怎么敢杀死燕北? 雷公将胸脯拍的震天响,高声说道:“校尉放心,那张纯老贼若敢向您下手……俺们就在广平招兵练兵,只要您逃出来咱万余大军立马转头北上,宰了那老东西,弥天将军就该您来当!” “说得对啊!俺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这城池都是咱校尉打下来的,凭啥让他们在肥如享乐……弥天将军就该咱校尉做!” 李大目等人对此都深表赞同,倒是王义小声问道:“二郎啊,你这意思是叫什么,投,投鼠忌器?” “是了,就是投鼠忌器。” “那校尉你让多准备一套甲胄,是打算带谁去?” 燕北嘴角勾起耐人寻味的笑容,对众人轻声说出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高览。” “高览!” “那个俘虏?” 燕北点点头,摆手说道:“这件事不必再说了,我有办法让他护送我一路前往肥如……身旁多个猛士,无非是聊壮胆气罢了,张纯若真有心杀我,便是督五千兵马,在兵威甚盛的肥如,与我一个人前往又有什么区别?” 燕北一句话,将众将说的哑口无言。 肥如是乌桓人马自东北南下的前哨要地,更是张纯的屯兵大营,那样一座地盘想来也是兵威盛盛。 就算燕北督率五千兵马,真打起来难道还能击破张纯麾下至少两万兵马吗? 燕北在心底权衡了,如果能以和平手段将燕东带回邯郸,他能够得到更大的利益……就像战争只是朝堂政治的延伸一样,在与人交往之间,撕破脸的战斗往往只是一众无计可施的手段。 战争的代价太大了。 围困邯郸七十天,万余人马每日开销近十万斤粮草……如果不是燕北以二郡之地供给兵马,坚固的邯郸大城尚未攻取,自家兵马便先啸营了。 非但是粮草,军士的性命也一样需要资财去弥补,当杀戮发生在战场上,敌人的耳朵用来换取购赏,袍泽的性命一样需要抚恤……没有任何士卒愿意向一名无法保证抚恤的首领效力,自然也无人去效死。 这一样是一笔极大的用度。 对死人花的钱,总要比给活人的多。 因为活人还有更大的希望,可死人剩下的仅仅只有绝望。他的家庭,他的妻儿,只剩下绝望。 金钱从来不能代替希望,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这只能尽量磨平燕北内心对那些战死士卒微小的愧疚,因为……那些人因他而死。 很多时候人们站在将来回首走过的每一步,总会感到分外疑惑,而那些人生中的分水岭,则充分显示着世间际遇的吊诡。 从马奴之子至万人战争的发号施令者,燕北深知这是每一步他都未曾走错的缘故。 虎步冀州横穿直撞,所攻必陷所当必破,这固然威风,但旁人的爱戴并未吞噬了他。 他清楚自己是谁。 当燕北回首望向北面,那是肥如的方向。在手刃潘兴之后,那个方向对燕北而言已然成为一座龙潭虎穴。 但他必须要闯一闯,因为那里也是他兄弟的方向。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护卫北上 单骑追风,穿过整个广平郡,燕北抵达平乡城。 上一次他走过这条路时,正是督大军南下意气风发之时,那时他乘战车一路南奔,胸中满是气盖雄万夫的包袱。而阔别三月,再度重走这条路,他的心境感受又是截然不同。 视野中的每一棵树,每个驿站置所,那些从亭到里,从里到乡,从乡到县,从县至郡……每个人都是燕二郎的治下百姓,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燕二郎的领地! 从前看一切都是在看别人的,内心古井无波。 而现在,就连官道两旁被骏马疾驰之音惊扰的林中小鸟,在燕北眼中都分外活泼。 像另一个世界。 平乡城中,燕北在牢狱中见到满面落魄的高览,数月不经修正的胡须将整张年轻的面庞连在一起,尽管狱卒领了燕北的特令,尽管馍饼与大酱不算什么珍馐美食,但一旬总能吃上两三次肉羹,也不算亏待。 再见到燕北,高览非常惊讶。 他本以为自己再重见天日之时会是叛军被汉军攻破的时刻,自己沉冤得雪。 “你来做什么?” 燕北一路风尘仆仆,甚至都没进县衙洗净身上的衣袍,此时衣摆之下尽是土色,看着满面沧桑的高览,燕北笑了,对一旁狱卒说道:“打开牢门。” 狱卒有些迟疑,这些日子高览当日在城上血战的威风早已在人们心中传遍了,谁都清楚囚禁在牢笼中的并非是一介败军那么简单,那是真的不世出的猛将,单论勇武只怕燕军万众却无一人能挡其威。 “开牢门……燕校尉不怕我杀了你?” 高览尽管沧桑,却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跪坐在牢狱当中的稻草上,双臂套着铁链一双眼睛却目光炯炯地望着燕北。 “杀我做什么,成你高览一介匹夫之名吗?”燕北转头向狱卒瞪了一眼,命他开门,随即看向高览……在幽州人们提起勇武,没有谁不想到公孙瓒,而此时此刻的燕北看向高览的目光就像十年前让他看到一块金饼一般,“如果你希望剿灭叛军,还幽冀二州清平,便不该杀我。” 高览的勇猛到底如何,燕北还不知道。但他能确定的是,如果身边有这样一名勇士助他……至少不逊于公孙瓒! 高览楞了一下,以至于狱卒小心翼翼地打开牢门时他没有丝毫动作。 他在思索,思索着燕北找自己究竟是什么目的。 “或许你现在还不清楚冀州的情况,燕某便给你讲一讲,冀州现在不乱了……先说朝廷那边,刺史王芬阴谋废帝,事情败露此时已经东奔平原了,所募万众也随之而散,他根本没想平叛。”燕北自顾自地与高览相对而坐,摊手说道:“而叛军这边,张举张纯引乌桓十余万兵马南下,中山、常山、乐平、赵国、广平、巨鹿、安平、河间皆陷……张举于渔阳,张纯屯兵肥如。” 高览的眼睑微跳,这几乎大半个冀州全部被叛军攻陷了,待燕北说完急忙说道:“这不可能!朝廷怎会对冀州反叛无动于衷!” “朝廷派兵了,让并州的匈奴人出大军,经河东河内至冀州平叛,但中间出了点意外……近年来叛乱频出,朝廷先是让匈奴人打西北羌乱,又派他们打冀州叛军,再加上早几年的黄巾。”燕北拇指与食指相按,比出一个三字手势,说道:“匈奴人怕汉朝征发不停,把他们单于杀了,东出平叛的左贤王于夫罗滞留河东向朝廷上表,不走了。” 燕北看着哑口无言的高览,顿了顿才接着说道:“眼下,朝廷帮不了冀州,如果你希望张举张纯的反叛失败,我需要你帮我,做燕某的亲卫,随我去一趟肥如。” 高览一时愣住,不知燕北究竟想做什么,却见燕北已经长身而起,转身出去了。 燕北走出去,才转头对他说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在牢房里还没待够吗?跟我走吧。” 这个燕北,和高览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有那么多人可供驱驰,为什么要高某一阶下囚做侍卫?你既是叛军首领,又为何想要冀州清平?” 燕北笑了,“找你帮忙,自是因为要闯龙潭赴虎穴,非大勇者不能助我……我想活着从肥如回到邯郸,自然需要你的勇力。至于说反叛……你我的区别无非是叛乱发生时,你在平乡做司马,而燕某人则在中山做军侯,是否叛乱不是人微言轻所能决定的。” “更何况,就算是反叛,我汉家土地上我汉人打生打死,那都没什么关系,跟着谁当兵吃饷不是天经地义?可任由乌桓人在我的土地上胡闹?不行!” 高览站起身,闻言笑了,说道:“我记得你们幽州有位公孙都尉,提起乌桓、鲜卑之类的边疆异族也是这般论调。” “哟,你也知道我们幽州猛将公孙伯圭?”燕北开心地边走边笑,笑的自然不是高览知道公孙瓒,而是他说话的语气已经不想生死仇敌一般,这是个很好的开始,对他来说。“公孙瓒和我不一样,至少公孙都尉不会如我这般明目张胆地支持叛乱。” …… 在平乡城县官寺,久经牢狱的高览与风尘仆仆的燕北休息了一日,洗尽风尘穿戴整齐甲胄,两人四马出发。 从平乡出发,奔赴肥如。 “越向北走,乌桓人的行迹越多,郡县则越显萧条……燕校尉,你担忧的不错。”高览勒住坐骑翻身下马,他们今夜要在荒郊野地宿营,所幸不过几日时光,他们带的干粮倒是足够,高览栓好了坐骑取些木柴引火,跪坐在地对一旁洗刷马匹的燕北说道:“再这样下去,才从黄巾之乱时休养生息过来的冀州,只怕要被乌桓人掠夺一空。” “没有三五年,冀州很难真的休养生息过来,可一个冀州还没什么。”燕北没有回头也知道高览逼视而来的眼神,刷了两下将木刷丢进桶中转身坐到火堆旁说道:“十几万乌桓人把冀州祸祸完只是个时间问题,你想过没有,冀州土地上再无油水,他们就会走了吗?” 高览低头,燕北说的对啊! 冀州完了,乌桓人可以再引军南下,袭击青州、兖州、豫州……真到那时候,大汉就被祸害一半儿了。 再加上西边的羌患、南边的山越与蛮族。 那大汉不就剩个司隶校尉部了么? 高览沉默地挑动着篝火,他有件事想不明白,半晌才决定抬头问问燕北,说道:“既然你不打算继续反叛,难道不应当引军北上攻击张纯?为什么要只身北上,难道你想劝诫张纯?如果你引兵北走,将张纯打败收复整个冀州上表朝廷称臣,不说封你个将军,至少不会有什么罪责。” “罪责?我为什么要自找罪责?”燕北从鼻孔中冷笑一声,撕开手中馕饼放入口中说道:“我不打算让兄弟们再给张纯卖命,但也没打算给朝廷卖命……朝廷换了什么州牧,掌一州之权柄,与其上表朝廷,倒不如投奔个州牧,以我燕某人万众之军势,好歹也能得到重用,不至于生死罪责都要靠朝廷那些从未见过的人来平叛。至于说我为什么要前往肥如?” “我家兄弟三人,燕某排行第二,兄长前些年死在兵祸里,只剩我与三弟相依为命,出中山前,我不知南进是生是死,便将他留在甄氏。”燕北提起燕东时脸上毫无表情,只有握得发青的拳头彰显着他的愤怒,“张纯为了牵制燕某,前些时候将我兄弟从中山甄氏带了出去……这一次,我要去肥如将他带出来。” 高览在这时才终于明白燕北为什么如此执着要前往肥如,不过对此他并无更好的安慰。何况他也并不在意,只是问道:“你说的打算投奔一个州牧,你打算投奔谁?” “州牧刘虞,从前他做幽州刺史时是我们幽州人过得最好的时候……等这场荒唐的反叛结束,我会率领麾下去投奔他,州牧刘虞。” 就燕北看来,在将来的出路中他有许多条路选择,无论是将反叛进行到底,还是归顺朝廷,都未必比得上率军投奔刘虞来得好……同样是有着汉军的名声,投奔刘虞要远远好过重新向朝廷效忠。 “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这取决于将来的局势。”燕北吃饱了,收好剩下的干饼与肉羹酱,对高览说道:“我身后有上万个弟兄,无论做什么我都要为他们考虑。” 高览轻轻点头,对燕北义正言辞地说道:“只此一次,高某护送你前往肥如,再将你活着护出来……此后直至你投奔刘州牧之前,高某都不会再为你效力一丝一毫,这一点高某希望你清楚。” 燕北点头轻笑,摆手表示对此混不在意,紧了紧罩甲下的衣袍靠着树干闭上眼睛。 “你看上半夜,下半夜叫我。” 高览没有说话,只是用木棍翻挑着篝火。 四下寂静无声,事实上这一切对高览而言还有些期待。 燕北的出现,仿佛像一个重大的惊喜,在这个时代横冲直撞着。 高览很希望看看,这个投机者在这个时代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王政所思 多少好男儿都在马背上潇洒,对燕北而言,信马由缰的奔驰总会令他躁动的心变得安定。 人总会对小时候记忆中的味道难以忘怀,偶尔嗅到那种特别的味道便会陷入记忆的长河当中。 这种味道对每个人都有所不同。 对燕北而言,那是兽皮子发出的腥味,是麦草香。 如果说感觉,那便是在马背上的颠簸。 短短三日,燕北与高览抵达肥如。 张纯早在燕北走入中山的第一个亭便收到消息,因此早已对弥天将军府的门房下了命令。 骁牙校尉燕北的拜帖……一律告诉他张纯前往渔阳议事,人不在。 张纯打算晾燕北几天,不过在心里,他对燕北这种只身北上的胆气还是非常欣赏的。 燕北在肥如城中的驿馆住了些时日,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是偶尔透过驿所的门看着那些在街头携刀带剑的乌桓人大步流星……肥如已经不像一座汉人的城池了,看上去感觉倒像辽东一般,成了乌桓人的领地了。 这个时代,汉人对待外族远不如清后的人们,以骨子里的卑微去对待。汉人在骨子里带着骄傲,视外族为蛮夷,就连朝廷也一直以一众老大哥施舍者的态度去对待外族。 这种上位者心态从皇帝到百姓,深深沁入每个汉人的骨子里。 西边羌人乱了,用东边的归化乌桓人去打他们;南边山越乱了,用北边的归化匈奴去收拾……左左右右里里外外,汉人都是上位者。 以至于什么乌桓大人,为汉人打仗反倒成了稀松平常的分内之事了。 但燕北心中非常清楚,张举张纯这两个不可一世的混蛋是在玩火。 这其实也是燕北一定要在反叛大军中组建一支完全以汉儿构成军队的原因……当乌桓人十几万军队在汉地纵横作战,将会给他们生出一种野心,一旦乌桓人觉得自己比汉人强,能够夺取汉地肥沃的土地。 一场声势浩大的乌桓反叛必将无法挽回。 冀州的生产已经被破坏了,实际上燕北很清楚,如今的大汉可谓风雨飘摇,各地造反不断,无论反叛还是平叛都需要挥霍大量的人力物力,二百年时间积攒的家底就快要被败光了。 夏日如期而至,燕北与高览滞留在肥如已经接近一月,这段日子他除了在肥如购置了两套弓箭与箭跺之外再没有出过驿所,终日在驿所的院落中练习箭术。 到了夜里,他便将随身带着用来解闷的兵书与高览一同研读,偶尔沽些酒却都不敢喝得太多。 毕竟这是肥如,不是邯郸。 转眼时间便到了六月,燕北记挂着燕东的安危,让高览携重金拜会了肥如的几个掌管兵权的乌桓人,这才买到些许关于燕东的消息。 燕东一直住在张纯的弥天将军府里,出乎意料的,张纯对知书达理士人做派的燕东倒是非常喜欢,甚至将他引为幕僚,两次前往渔阳会见张举都要他作陪同去,更是给燕东封了官职。 得知这消息的燕北盘腿坐在榻上,有些落寞地挠了挠脑袋……看样子,这弟弟混得可要比哥哥好。 至少不受猜忌。 “二郎,校尉王政来访。” 王政来的是个下午,日头才方有下落的意思,燕北觉得驿所的屋子闷得厉害,搬了几案在驿所的院落树荫下看书,便听到高览这样向他说着。 燕北闻言甚是大喜,连忙起身迎着大门走去,才走几步便见到穿着常服的王政手上提着些酒肉笑着走来。 “燕二郎,燕二郎,半年未见,你倒是越过越好了,读书,射箭?”王政走进院子里看着远处插着羽箭的箭跺与他身旁的步弓,哑然失笑地问道:“怎么,学了弓箭?” 燕北投奔王政时才不过只能射个十步的箭术,因而燕北被问及是否会放箭时只是谦虚地说不会,即便到了如今燕北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出兵放马的,总不能连个马弓也不会,学学,就是学学。” “别说这么多,我带了酒菜,正好天热的要死喝上几碗降降暑!” 王政可不像燕北,在肥如毫无根基。即便王政也是领军在外的将领,可谁不知道潘兴死后张纯只剩他与陈扉两个亲信,当即便在驿所中大声喊道:“驿官!老子来了也不知道出来见礼?叫人搬张几案来!” 正说着,王政看到燕北身旁侍立的高览,转头喊道:“两张!” 今时不比往日,曾经燕北不过是他跟前的一个队正、一名军侯,如今可是正经与他平起平坐的校尉了,何况眼下还是叛军中手握万军的实权人物……虽然王政谈不上巴结,但维持关系是很有必要的。 更何况,王政相信燕北的眼光……实际上他今天来便带着向燕北询问将来出路的目的。 燕北此时此刻则是在感叹,在肥如这一亩三分地,王政说话远远要比他管用八百倍! 不过片刻,平日里对燕北爱搭不理的驿官便派人搬来几案,更是赔笑着给王政与燕北行礼,接着一路小跑地出去沽酒。那恭恭敬敬的亲热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张纯亲至呢。 “怎么,听说您受封了校尉?”燕北眼见王政毫不见怪地坐在对面,以防冷场便率先打开了话匣子道:“看来兄长是官运亨通啊。” 边说着,燕北便为王政满上了樽中酒液,祝酒道:“恭喜兄长!” 王政脸上带着笑意接受了燕北的恭维,一樽酒饮下,脸上便红了两分,朗声笑道:“王某这校尉可比不上你燕二郎的功绩,不说那些乌桓人,单是你燕二郎一部兵马,三月连下十九城,何等威风?反倒来取笑老哥了!” 二人推杯换盏,口上的话互相恭维,杯中的酒一刻不停,转眼间一壶酒便见底,正当此时那前去沽酒的驿官也回来了,赶忙奉上酒水,燕北挥挥手将他赶走,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 “二郎这是作何?”王政两眼惺忪,脸上泛着酒晕,说话倒是一点不结巴,皱眉问道:“所攻皆克,所挡皆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因何叹气啊?” 燕北摆了摆手,脸上一副苦闷之模样,手按几案做英雄气短状说道:“还能如何?燕某人为张将军攻下冀州半壁,可哪里想到不过是杀了个潘兴,倒落得如此,求见将军一面硬是在这里呆了一月有余,就连三弟也被将军招来,置于将军府,难得见一面……如此境遇,诚惶诚恐,哪有什么意气风发?” “竟有此事?”王政皱眉,张纯猜忌燕北他是清楚的,但他也刚刚从安平回来,燕东被张纯拿来引为质子的事他是真一点儿都不知道,连忙伸手说道:“二郎你也别着急,明日我去见了将军,帮你旁敲侧击地问上几句,定能问出个大概,帮你说上几句话,估计将军很快就能见你了。” 话虽是这样说,王政心里却是一跳,他很清楚燕北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看上去总是面带笑容的年轻人内心深处实际上与他的外表恰恰相反……小事无所谓,大事果决狠辣。 潘兴的死表面上是因为铁了心要夺燕北庇护下的甄氏粮草与财物,可实际上王政也听说过,他俩结怨之初,便因为潘兴在幽州燕氏邬堡下向他这个弟弟动了刀兵……王政有理由相信,从那时起,每一个午夜梦回燕北都在谋划如何以一个合适的机会手刃潘兴,以此来维护他的弟弟,以及旁人看来并不存在的燕氏之荣誉。 王政看着对他满面感激拱手道谢的燕北,心里却缓缓地叹了口气。 他的忧虑,远远要超过先前燕北的那声叹息。 他来着不单单是为了与燕北拉关系,更想向他请教将来自己、甚至张纯应当何去何从……可眼下凭他对燕北的了解,他能问燕北这种问题吗? 如今的局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尽管叛军一度在冀州占了上风,但朝廷可不会放任张举与狼狈为奸的乌桓人继续兴风作浪下去……汉朝最不缺的就是兵力,匈奴人不能用,可他们还有正经的汉军。 汉军无论军卒的兵甲还是将帅的才能,都远远超过并非死心塌地的乌桓人,更何况汉人为了收复失地所能付出的战斗意志远远不是乌桓人所能比拟的。 张举的统治,在各地捷报频传之下显得固若金汤,可这又何尝不是茅草房顶,表面上看着稳妥,实际上禁不住一点儿狂风大雨呢? 叛军中唯一一支能够与正统汉军野外对垒的军队,可就掌握在燕北手中……无论朝廷从邺城方向还是幽州四郡组建平叛军队,且不说就算加上燕北也还是胜负两说,此时此刻,若张纯失了燕北的心。 后果敢想吗? 王政现在只怕一件事,就怕燕北的心已经生出反意。 因此,他带着满心的担忧离去了,剩下半壶酒都没有去喝,倒都便宜了高览与燕北。 他下了决心,一定要对张纯陈明利害,让燕北带走燕三郎……不为张纯,只为让燕北记住自己一个好,以防将来的不测。 说到底,王政是个自私的人啊! 正文 第五十章 切莫负我 王政是如何劝诫张纯的,燕北并不了解,但他知道王政的话一定起了作用。 因为在王政离开的第三日,弥天将军府的从人来到驿所,传递张纯回到肥如的消息。 燕北很清楚这是狗屁,张纯那老匹夫只是单纯地将他这个领兵在外的校尉晾了一个月罢了。 至于什么刚刚回还肥如只是不撕破脸面的借口而已。 次日一早,燕北立在驿馆的室内,在高览的服侍下穿戴好整齐的朝服与甲胄,披幡负章,扣好刀剑,带着身后同样整齐武备的高览昂首阔步地走出驿馆。 牵马走出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着驿馆那棵不知成长了多少年月的松树,竟是突然拽着缰绳躬身行了一礼。 这一个月以来燕北内心的屈辱与不公,都在这一礼中变得释然。 一生中,只此一次。燕北对自己说,今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再回来。 这个时候燕北是真正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 肥如县并不是一座多么繁华的城池,而更像一座军事要塞,这个县城地处幽州辽西郡,位于现在河北秦皇岛北戴河以西。在隋后更名为卢龙,自古以来便是屯兵要塞之地。 燕北并不觉得他会再来这里,这座屯兵要塞。 如果说在之前,燕北的心中对张纯是有许多不屑的。其人为汉臣世食汉禄,但兴兵造反行无道之事,此为失德;重用潘兴陈扉等无大才干之人,此为不察……可到了今日,燕北仔细分析张纯屯兵肥如的这个动作,若说这心头没有一点对张纯战略眼光的佩服,那也是假的。 遣苏仆延十万乌桓军南下,屯兵数万于肥如,据先代长城而扎下营地,以虎踞之势雄坐断东北,言语之间指使乌丸贵族攻城略地、掠夺州郡……这是多么不可一世的强人? 缓步行走在刚刚睡醒的街道上,听着西市开集的叫卖声,燕北自顾自地轻轻摇头。 只怕……他是有些小看张纯与张举了。 的确,在他一路向南攻略的同时,张纯也并未闲着。燕北攻平乡,张纯亲自领军劫略蓟中,杀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终等人,兵力是越聚越多,以至于成今日屯兵数万之壮景。 “请禀明弥天将军,骁牙校尉燕北觐见。” 觐见并非只能用在皇帝身上,更何况,在他们这些北州叛军当中,张纯与皇帝又有什么不同? 所谓的天子张举,也不过是张纯捧,才能做的了天子。 门房这一次没再为难燕北,而是立即赔上笑容向内引路,同时另一名从人便向内宅跑了进去。 不过片刻,这一次张纯本人要比从人走的还快,甚至都只穿了一只鞋敞着罩袍便快步奔走而出,远远地见到燕北张开双手朗声笑道:“燕二郎来啦!” 就在此时,张纯的亲卫快步上前,要燕北与高览解下刀剑,话还尚未说完,便被虽显老态却孔武有力的张纯拨到一边,“燕二郎是张某的大功臣,不必解剑了,攻势迅猛的名将哪里有宝剑离身的道理?” 话一说完,张纯便已经走到燕北身边,右手把着他的手臂,左手平摆向前一面引路一面说道:“昨日听闻燕二郎在肥如等了月余,老夫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已备下薄酒以宴将军,来来来,是日暑气炎热偏厅不可待人,且随我入卧房!” 这做派,端是将他引做国士一般! 一路上前呼后拥,张纯硬是把着燕北在肥如这座五进的大宅院中走遍了亭台水榭,每走过一地便亲自为燕北介绍园中种植花草,假山所用奇石……分门别类竟是记得不差一丝一毫。 这一路走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待几近卧房燕北已是汗流浃背,然而当从人一推开卧房大门,伴着兽首铜炉袅袅而起的熏香之烟,一股凉风自隔窗直至门口通透而来,入伏天里竟令人觉得凉爽非常,宛如秋日。 卧房的墙壁夹层堆了冰! 燕北早就听说达官贵人会在府宅中挖掘冰窖用以夏日消暑,只不过还从未见过,今日一见确实果然……这一路所历所见,于他而言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而自是瞪大了眼睛跟着张纯在府宅中左走又逛。 不过最令他注意的,表面上张纯这座宅子里生机盎然,从人侍女在路上相互赔笑见面行礼,实际上却是严防死守的军机要地。无论是楼阁角落跪坐的汉儿弩手还是房檐廊下扣刀跨立的胡族武士……一路走来,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单单这座宅子,防备如此之严密,张纯不是不知兵之人,可以想象的他的境遇必然要比心中所表现的要紧张许多。 卧房甚是宽大,自榻上至门口足有三十步之遥,燕北稍稍环视一眼,卧房虽大却并不显得宽阔,三套铠甲架分别置放着大铠、锁铠、筩袖铠,刀架上则摆着足足数口刀剑,在这当中仅仅是斑驳残缺的便有五口环刀。再加上铜灯、铜炉,放置书简的书案与一卷悬挂在墙壁上长江以北的简图,整个卧室令人一看便是治兵之室。 通常人们会客是不会将属下之类的人带入卧室,因为卧室对人们而言是个非常私密的位置。 但张纯偏偏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显示对燕北的看重,更为了显示他的自信。 他不怕燕北对他行不轨之事。 初一落座,燕北便起身,在一片甲片碰撞的声音中拜倒行出大礼,拱手说道:“燕某竟不知将军对在下有如此看重,燕某何德何能?” “二郎,二郎你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咱们今日不谈其他,只是喝酒饮宴,也算是张某怠慢的赔罪,你这样是做什么,快起来,快快起来!” “将军,燕某前来不为饮宴,是来向您赔罪的……两个月前,燕某与中山国与潘兴都尉起了冲突,后将他杀死,潘都尉是将军您的亲信……” 张纯伸到一半的手僵住了,缓缓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退了回去坐在榻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纯不说话,燕北便保持着拜倒的样子向他请罪。 “唉,潘兴命苦……怨不得你,你先起来吧。”提到潘兴,张纯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坐回几案旁饮下杯酒,转头看了一眼房中角落的铠甲,这才缓缓说道:“既然你今日讲话敞开说,很多事老夫做你的主君,也就不遮遮掩掩的了。” “潘兴是我张氏家奴之子,那个孩子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这也是为什么诸人当中,老夫对他最为亲近信任引为心腹。”张纯娓娓道来,燕北听在耳中只觉得他的声音分外苍老,“兴儿没什么大本事,老夫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做不成将军、当不得太守,自幼便不爱读书,偏爱习些枪棒……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老夫早年曾有一子,役于西州战场,就连老夫也受了伤身子落下隐疾,这几年,老夫将兴儿是当作亲子看待的。” “得知你杀了他,老夫想过将你杀了,真想过……就连你到肥如这月余,老夫每日在这府宅中都在思虑,究竟杀不杀你。”张纯摇头叹息,此时燕北坐在当面哪里还觉得有一丝一毫不可一世的模样?仅仅是一个失意的老人罢了,“老夫与你远日无怨,虽不至大恩,亦有知遇吧?” 燕北一愣,心中反复思忖这几句话,点头应道:“若无大人,亦无今日之燕某。” 张纯这话是不错的,若非有张纯,又哪里会有如今身挟万军威震北州的燕北? “老夫是汝之知遇,汝又何尝不是老夫的机会?遍观军中之将,何人有三月连下十九城之能?唯你燕二郎罢了……时至今日,要怨,也只能怨在老夫那日怒上心头勾连张兄反叛罢了。”张纯脸上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容,只是燕北却不知他所嘲为何,“中山张氏,世勋世禄,及至张某这一代,竟出了叛汉之反骨,说来可笑。” 张纯一樽接一樽地饮酒,燕北便一樽接一樽地陪,酒意越盛,他却越想听张纯说下去。 “那件大铠,为张某此生第一件大铠,熹平三年夏育击鲜卑,老夫从军为军侯,斩首八级,领击鲜卑百夫长,虽大军兵败,独老夫受赏……中平二年,北宫伯玉引羌中义从陷三辅,老夫领命为骑都尉,阵中纵马击敌乃大呼,何等威风?” 说到纵马高呼,张纯拍案而起,姿态雄豪仿仍有当年威风,但转瞬声音又再度低了下去,“战罢,身受数创……就连独子,独子都死于军中。朝廷表功,表老夫为中山太守,两千石……两千石啊!” “张氏为汉朝流了多少血,这中山太守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之高职?可老夫不想要什么太守,老夫只想再赴西州战场,斩了那韩遂马腾,杀了那边章王国,为吾儿复仇!” “可就这点要求,张温那老匹夫偏偏不允……他想让老夫老死在这中山太守上啊!他觉得老夫上了年岁就不能打仗了吗?哈哈哈!”张纯勃然大怒,怒气中却狂笑戛然而止,“什么右北平、辽东太守,甚至护乌桓校尉,老夫杀给他们看,究竟是谁不能打仗!” 末了,张纯拢了拢衣袖,再度与燕北对一樽酒,叹了口气说道:“吐如此胸中郁结,只是想告诉你,老夫原谅你了……你那兄弟燕东,是个治政的人才,老夫任他为广平太守,你以为老夫会以他为质,挟持你吗?张纯虽为叛乱之人,然亦不屑行小人之事,只是不论治政良才还是攻伐将帅,都是在实干中磨练出的,璞玉不经雕琢地放在屋子里,他永远都只能是一块璞玉,你可知晓?” “在你我会面之时,轻骑已携表你为镇南将军的书信东奔渔阳,旧日之怨,兴儿已死无论如何不能复生,便让往事一笔勾销……燕二郎,老夫待你不薄,你可切莫负我!”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求仁之心 从弥天将军府邸走出来时,已是月上梢头,燕北心情复杂。 张纯是一定会失败的,今日一见再度让燕北印证了心中的这个想法……他本以为张纯是绸缪多时才下决心反叛,却不想竟是因为一时气愤。 说到底,大贤良师琢磨了十几年都没能反成,张纯也姓张,琢磨了十几日就真能把这大事做成了吗? 不可能! 叛军能在短时间内夺取二州已是上天造化了,若多给张纯五年准备时间,这次反叛还有可能……毕竟张纯的起点要比张角高上太多了。 而此时,他们还能如何呢?就仿佛是笼中困兽一般,再强再猛,就算把整个笼子都尿了当成领地,终究还是偏安一隅罢了。 东边是大海,北面是塞外……一旦汉军讨伐出现大败,连流窜迂回的地方都没有,到时除了败亡还有什么等待着呢? 在张纯今日歇斯底里的话语中,燕北很清楚,其实就连张纯心底对这种大事也是不抱太多信心的……但燕北不怪他,真不怪他。 甚至就连初次见面之时便指使潘兴跨刀威胁自己都不怪了。 说到底,此次会面张纯给了燕北翻天覆地的改观,说到底,张纯也不过是个失去儿子想要出口恶气的父亲罢了。 虽然为了这口恶气掀起这场声势浩大却来的荒唐的叛乱死了太多人。 但就像张纯最后说的那句,铭刻在燕北心底的话一般。 ‘燕二郎,燕二郎,老夫如此待你,你切莫负我。’ 走在月光照亮的街巷尽头,燕北牵着骏马径自出城谁都无法阻拦他,走到城外,看着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燕北这才叹了口气。 在荒野的郊外,燕北与高览坐在篝火旁相视无言。 从弥天将军府出来,燕北便一直是这副模样,根本没什么想要说话的欲望,高览被挡在张纯卧房外面侍立了一整天,他不知二人都谈了些什么,但看燕北这副模样估计不会太好,因此也没问。 直至夜风起,高览才问道:“燕君,今夜为何不宿与驿馆,非要在荒郊野地间宿营,可是防备身后追兵?” “没有追兵。”燕北摇了摇头,看着高览有些疲惫地扯动脸庞笑了一下,抿了抿嘴才说道:“你知道么,我一直在追求权势与财富,渴望能带给自己、朋友、兄弟、袍泽更多,无论是金钱还是权位,追随燕某的兄弟大多都如此,没有个像样的出身,一辈子都只能奢望着人上人的生活,做梦都想着钟鸣鼎食。” “燕某只是想和他们一块做梦,把这个梦做成真的。”燕北笑了,如果下午高览在张纯的卧房中就会发现,此时燕北脸上这种嘲弄的笑容与张纯如出一辙,“其实燕某不是什么中山军侯,七年前燕某是辽东大户人家的马奴,后来成了塞外的马匪,光和年间在幽冀二州做了贩马卖盐的生意,勉强算个商贾。到了改元中平,是黄巾余党。” 前面的事情都没什么,无论马奴还是马匪亦或马商,高览的表情都没什么特别表示,只是说道黄巾余党时高览的眉头猛地拧在一起。 “叛乱结束后,我逃回幽州隐姓埋名,重新操持起贩马卖盐的生意,有一座邬堡二百良田,别人都说燕氏算是范阳豪族……其实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年轻人最怕的也是最应得的,是稳妥。可我所拥有的来得太快,走得也快。” “那个时候自在,真自在。种地出粮、行商贩马,身家来的干净。快意恩仇,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燕北想起了那时的日子,带着十几个兄弟在草原上纵马奔驰,时而走走,时而停停,遇不快者拔刀起,醉里尝卧桃花下,“可这人呐,不知足。” 燕北笑笑,舔了舔嘴边,“我带着兄弟跑到冀州来,从队正到军侯,从汉军到叛军,手里兵马兄弟越来越多,却越不自在。我不能再为自己谋划了,我得给追随我的兄弟谋划,为他们谋出身,为他们谋将来……我最后悔的就是自己没有一个走正路的机会。有时候我在夜里睡不着觉,因为每个白天一睁眼身后就有一万多张嘴等着开火吃饭,我得让他们走正路!” 高览的眉头缓缓舒展,但还是微微拧着,看着燕北说一句点一下头,等着他说出后面的话。 “你知道张纯今天在府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说燕二郎,我待你不薄,你不要负我。”燕北闭上眼睛,咬着牙微微昂首,他竭力在阻止着一些情绪,“燕某,就是个马匪头子,何德何能竟教老辈人说出这样的话?” “在今日之前,燕某暗中筹划过无数次,待幽州牧刘公上任,如何私通刘公,以何为晋身之资,如何带着兄弟们一朝改头换面为汉军,又要如何给他们谋求一个合适的出身。”燕北看着高览,将自己埋藏在心绪中的那些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燕北并非天生反骨之人,反了汉朝反张纯,所求不过是想给兄弟们一个走正路的机会。” “这狗攮的世道啊!”燕北痛骂,“做人讲究士农工商,可农又哪里就好了?排在士之下只因为他们能种粮食罢了,能供达官贵人去奢侈浪费,高兄你又见到哪个农真的活的好?赋税、丁税、口算,皇帝突然想出个税法便要让辛苦一年的收成减去两成,一次反叛比一次反叛人多,今年募兵就比去年募兵容易……这是因为当兵吃饷比种地交粮强啊!” “做官讲究上察下举,可平民黔首一辈子也认识不了一个能察举他们的人。更何况,士农工商之下还有奴呢?燕某的父亲是马奴,所以燕某生下来就只能骑在羊身上放马,世世代代都是让人看不起的马奴,可我们又做错什么了?” 燕北揉着额头,脸上的酒意似乎还尚未清醒,暗骂了一句‘他娘的’,平日了这种粗口他是绝不会说出来的,一双揉红了的眼睛看着高览说道:“有些路,你明知道它是错的,可你偏偏想要走一走。燕某随天公将军反过汉,这次又随中山张公反叛,已然算不上忠孝之人,可若再无法给兄弟们谋一个出身,求一个将来,就算是仁义也丢了。” 说到此处,燕北突然有些想哭,鼻子一酸便咳嗽出声,险些叫眼泪流出来,此时此刻,他突然对高览拱手问道:“燕某敢问高兄,可知沮授为人?” “沮公与?”高览被燕北问得一愣,旋即说道:“我知道他,虽然并未见过,但知道他为人长于谋略,郡中茂才出身想来是有学识在身的……听说他去年做了邯郸令,校尉既已打下邯郸,应当对他比在下要了解的多吧?” “实不相瞒,沮授此时正被我囚于邯郸城,但我只知道他长于军略,亦为重义之人,其余并无多余了解。”燕北沉吟片刻,继而拱手说道:“既然高兄对他也如此推崇,燕某想有件事拜托高兄。” 高览虽不知燕北想说什么,但心性使然,探手说道:“燕君请讲。” “燕某想请高兄暂留于在下身边。”不等高览拒绝,燕北便张手制止了高览说话,继而自顾自地说道:“高兄不必随燕某征战,燕某回还邯郸也不打算再继续向南进军,仅仅固守城池而已,只想请高兄待在燕某身边,以防大事有变。” “中山张公既已开诚布公,燕某应下诺言便必然不可负他。姜晋脾气暴躁,但心性不坏,高兄日后于他相处需照顾他的脾性;王义虽胆小怕事,但其人为一县中主簿功曹应是无可挑剔;孙轻其人虽显轻佻,然斥候之中首推其能;王当心思稍深,武艺不差,可为两翼之将;雷公勇武,但沉不住气,需高兄恰当引导;李大目虽然粗鄙,然其人憨厚,为忠勇之人,可堪大用……” 高览一时愣住,与燕北结识时日虽段,观其言行却总令他瞪目结舌,摸不清他想做什么……此时此刻,燕北将帐下亲信依次介绍给他,更是让高览丈二摸不到头脑,不禁自问,这燕北想要做什么? 紧接着,高览便他听燕北说道:“若北方战事一起,燕某决意只身北上。这万余名兄弟,还望高兄不要推辞,必要时可释放沮授,由汝二人掌军,无论是投奔幽州刘公、还是与冀州汉军合兵,全在二位之决……高兄,拜托了!” “燕北!你未免太拿自己当个人物了,难道你以为一旦幽州汉军西进,你只身北上就能为张纯阻挡住敌人了?” 这个时代人与人交谈是很少叫人全名的,直呼其名是一众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但很明显高览此时此刻有些气愤……本意决意投汉的燕北在张纯的府邸里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想出只身北上的偏激点子。 “我没打算帮他阻挡敌人……”燕北看着高览释然地笑了,“燕某没那么大本事,唯一所能报答知遇的,无非是与他一同赴死罢了。”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左右为难 汉儿重义,轻生死。 自燕北与高览南奔而还,二人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起肥如城外当晚他们交谈的那个话题。与这份默契相对的,是高览也没再对燕北说什么离开之类的话。 他们回还的路上几乎古井无波,唯一的插曲便是在平乡城至邯郸的一段路上,燕北于高览转道前往武安城。 燕北说要给高览一个惊喜。 高览见到母亲时,脸上并非是燕北想象中那般惊喜,反倒是有些惊恐与愤怒。 他以为燕北是胁迫他母亲来挟持他。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要燕北与他母亲将事情讲清楚,高览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并无对燕北此举想象中那么多的感激,但也并无恶感。 或者说,他们北进上一路的所闻所见,虽然并未让高览将他当成朋友,但也已经成为相知之人。 高览清楚燕北的心性。 在高览心中,燕北行事作风像古之游侠,宛若先汉孝武皇帝时的郭解一般。只不过他们的为人之道虽然相同,所行之事却大有不同。 虽然都为快意恩仇之辈,同样信奉的是道义,但郭解做的是大游侠,燕北行的却多似王道。 也不知是谁教的! 燕北与高览母子回还邯郸的当日,便放出消息,召集诸将亲信,他要主持一场盛大的宴会来为自己接风洗尘。 一切动用资金,都从他私人财产当中取用。 冀南各地的武士自然都很开心,只有高览明白燕北的等待与不安。 他并非是为了给自己接风洗尘,只是想要多与追随他的兄弟们再吃一顿饭,喝一壶酒。 声势浩大的宴会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安排下去,一连数日邯郸城内张灯结彩,虽然伪镇南将军燕北的接风洗尘宴与他们无关,但新任的广平太守燕东初初上任便布告全郡百姓减免一年赋税,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谁不知道燕东是燕北的弟弟,但百姓看重实际,燕东以减免赋税作为上任的第一道手令对广平郡的百姓而言是个不错的开始。 六月下旬,燕北在各地的亲信相继进入邯郸城,这些近两年来横行故赵旧地的豪杰猛士们涌入新落成的燕宅,与广平各地的乡里豪绅齐聚一堂,注定了宴会这一日将会是广平郡之胜景。 晚宴尚未开始,镇南将军府的大厅已布下数十张几案,靠在最上首的两张几案自然一个是燕北一个是燕东,往下排则是燕北麾下的一列武将与广平郡各地的主簿功曹,这些人占去了近二十张席位,再往后则是乡中三老或是豪绅,最后则是郡中豪商之流。 这些人除了燕北的老部下,其余的大多在过府时送上一份对得上他们身份的贺礼。有的是人与礼一起到,有些则是人未到,礼做足。说实在的燕北的名声在冀州士绅心中并不算多好,在那些上位者眼中不过是一个逞些匹夫之勇的强人罢了。 远的不说,单单冀州就不知道多少人在看这伙暂时得势不修仁政强人的笑话。 可笑话归笑话,那些人在这种时候可不会傻到不识礼数。更何况,这次反叛对有些小士族而言也未必不是一次机遇。 燕北在堂上与燕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看见堂下高览身边的几案还空着,便对从人问道:“送给沮先生的请帖,送到手上了吗?” “回将军,送到了。早在前天属下便将请帖递到沮授宅上。”燕北的从人不是别人,正是去年在中山无极侮辱妇人的陈仲。自从燕北与他同受鞭刑,陈仲对燕北便心服口服,如今更是辞去军职专心在燕北身边做个亲卫从人,此时恭敬地说道:“属下觉得,有可能是沮授不愿来吧……” “他不愿来?不行不行,你得把他请过来。”燕北皱眉想了片刻,扫视着堂下众人众将,心里想着将来恐怕就难有大伙凑得这么齐的时候,说什么也要叫沮授来认识认识,当下对陈仲说道:“这样,你再代燕某去一趟沮宅,无论如何要将沮授请来。千万记得,不得用强,你要让沮先生知道我在这里扫榻相迎,只等沮先生来参加晚宴了。” 陈仲的脸色不太好看,并非是因为燕北在这种时候让他再去跑腿。跑上几趟他也心甘情愿,只是他觉得自己未必能达成燕北的期望。 要让他这个大老粗说,刀架脖子上,一伙军士押着,那沮授倒还有可能过来。至于好言相劝? “河间张氏贺镇南将军乔迁新居,礼绢百匹!西平鞠氏贺燕氏官拜将军,醇酒十坛!” 听着耳边将军府主记唱名贺礼之音,陈仲垂头丧气地走出府邸,摇了摇头跨上坐骑向着沮授的宅子踱马而去。 “兄长,这才不过一年,如今这镇南将军府可是修的气派,你也证了将军位,真是值得庆贺!”燕东脸上的喜意是藏也藏不住,兄弟二人的几案虽然隔着三五步,燕东却恨不得整个身子都挪到燕北这边,一脸的少年得意,拱手端着酒樽就燕北祝酒道:“兄长请饮,为兄长贺喜!” “今日有何值得贺喜的事情吗?”燕北端起酒樽对着三弟遥遥一敬,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不过这种笑在熟悉他的人看来非常疏远,就像是专门做给堂下宾客看的一般,仰头一口将樽中酒液饮尽,看了燕东一眼才小声缓缓说道:“在为兄看来,眼前一切的春风得意,都是不祥之兆!” 一切的春风得意,都是不祥之兆? 燕东将兄长这话在心头暗自咀嚼一番,顿时听的心中警兆大起,旋即拧眉轻声道:“也不至兄长说的如此吧?其实小弟觉得,兄长是不是将张公看得太坏,在肥如相处二月有余,张公待我亦师亦友甚为亲信,此次更是为你我兄弟分别表了镇南将军与广平太守……潘兴已死,往日仇怨,兄长难道还不能放下吗?” “往日仇怨?”燕北暗自摇了摇头,他这个弟弟有学识有品格,唯独心机与格局小了些,竟看不出一丝一毫为将来谋划的模样,这才让他如何在将来放心得下?念及如此,他心头对素在郡中有‘擅长谋略’之名的沮授便更加渴求,转头对燕东问道:“广平太守是伪太守,这职位要建立在广平郡在咱们手上……广平各地守军皆是自家兄弟,即便是张公派了别人来,他的政令真能通畅吗?无非是顺水人情罢了。” “那兄长的镇南将军呢?这总是实实在在的将军位了吧?” 兄弟二人言谈之音甚小,走出十步便听不真切,再加上燕北脸上一直带着假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堂上的兄弟二人正在聊些家长里短的闲事呢。 “镇南将军,镇南将军的职权掌荆、豫二州之事,离这里足有千里之遥……我等不过是比朝廷占了先机,攻下大半个冀州。小三你不要将这些镜中花水中月看得太为重要,闲事要多交好为兄麾下驻防在各地的将领,一旦将来有事也好有个照应。你要记住,咱们是叛军,叛字不重要但军是真的,兵力只有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才有这些虚名能够挂耳。” 燕东笑着点头,半晌神情却又突然有些哀伤,“若是大兄在世就好了,看到燕氏如今这般显贵,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大兄在世?大兄若还在世……只怕什么都不问,单凭张公这般表功,他便要为张公效死了。” 他们那个兄长,可是个真真正正的莽夫……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燕氏兄弟三人的性子,也是一样的各不相同。 “莫非兄长……还有二心?” 燕东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在他看来兄长真是有些欲壑难填了。燕氏又一介奴仆至今这般,还有什么求不得的? 难不成自家兄长这心,就这么难收? 他不能理解。 “唉,说起来,我这心里还真希望张公仍旧拿你留在肥如当作质子……若是这般,我将你抢下来回到邯郸城咱们也就算是恩断义绝了。”燕北面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偏偏脸上还挂着些许笑意,令人看得不觉怪异只感滑稽,叹气道:“可如今这般,燕某便是再心有不愿,又哪里能舍了张公另投他处?无论如何,将来哪怕拼了性命只怕也要保他老人家一个周全,以报这知遇之恩了。” 燕东不当家,又哪里知道燕北掌着这万余条好汉子的性命,为万余人谋前途的进退维谷? 就像燕北与高览在那个夜里曾说过……有些事你明知道前面这条路是错的,但你非要去走一遭才行。 可这话,他能对燕东说吗? 燕北再饮一尊酒,起身看着厅外天色已暗,拍手令偏间等待的歌姬优伶上前,伴着吹笙者的霏靡之音翩翩起舞,招呼从人为诸多宾客上菜,眼角一瞥却见沮授的位置还是空着。 不禁心头大急……难不成,这沮授就算当日再请也还是不愿来赴宴吗? 正文 第五十三章 都是我的 燕北军中虽都是些粗豪汉子,但燕东身边终究是有些懂得风雅的妙人,在遴选沮授的宅院时,也都是下了一番苦心的。 沮授这户别院虽然不大,但甚为雅致,初进院陈仲便觉鼻尖兰香渐浓,与软禁看护的军卒打了声招呼,便踏进内院。 这处别院只有沮授一人居住,虽然显得空旷,却因在院中种有花圃,看上去非同寻常。 这年头,要想在北方种出兰花,可不容易。 兰花多在南方江东一带种植,近年来才成为士人豪强的院中客,以其清新高雅的香气赢得人心。但这也仅仅风行于上层阶级。在底层人中莫说将生长与南方的兰花移植到北方了,诸如燕北之辈是万万看不出兰花与夹道野花有何不同。 像燕北留在幽州范阳的燕氏邬,院子里种上两棵大树就已经满足内心里对附庸风雅的欲望了。 沮授的别院景致虽美,却也要有心人看才好,立在院中的陈仲心中万万没有一点儿观赏景致的想法……身为燕北的侍卫,他深知燕北对这个素无深交的邯郸县令有多么推崇,万万不敢有一点不敬。 陈仲极尽自己所能的恭敬,神态谦和地拱手,收敛了全身的杀伐之气,紧闭的屋门朗声说道:“沮先生,燕将军请您过府赴宴。” 院子虽然不大,可在邯郸城里,这个宅院足够称得上戒备森严,足足五名跨刀的雄健武士立在大门外守卫沮授的安全。这是真真正正的侍卫,没有半点监视的意思……因为在沮授别院的左右两个宅院中,住着足足二十名燕北麾下的武士,他们才是真正担当监视的人员。 两个宅院的四角都搭起一丈高的箭楼,终日有持弩军卒立于其上,视野笼罩着整个沮授别院。 哪怕沮授要出行,自有燕氏武士赶来马车,另有侍卫相随。无论去哪儿,他们都要确保沮授跳不出燕北的五指山。 除此之外,对于沮授的生活,他们不敢有丝毫打扰。 ‘哗’地一声,屋门被推开,沮授迈着有些不便的步子走出来,颌下的胡须被精修修剪显得豪迈,只不过此时他的表情非常冷淡,沉声说道:“我不去!” 陈仲早就想到沮授可能拒绝赴宴,毕竟燕北亲自率军攻破了沮授驻防的城池,围城三月双方将士更是多有死伤,这种仇怨若换了别人还好说,可依照沮授守城时哪股宁死不降的气节,又哪里是这段时间就能消弭芥蒂的? 因此,听到沮授冷冰冰的拒绝,陈仲也不意外,脸上恭敬仍旧不减,只是心中暗自有些不虞,笑着说道:“那……在下回报燕将军,就说沮先生您,身体不适?” 沮授居高临下,看着台阶下拱手的陈仲眼中闪过寒芒……张举张纯之叛军势大,半年之间侵略如火,以燕北为首聚乌桓乱军,兵锋南向所攻皆破……其固然威风,但他也很清楚,这股叛军尽管掌握一时之威,却不施仁政,将幽冀二州祸害地乌烟瘴气。 早晚要败亡! 面前这个陈仲,沮授是知道他的,这些日子沮授也并未闲着,尽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发现无法逃脱之后沮授便偶尔教授门口的几个军士识字,交往之间也套出了不少消息。 其中就有这个陈仲,这个表面上衣冠楚楚的壮武之士背地里实际狼心狗肺,听说在无极城还曾抢占民女导致苦主告上门去……将这种道德败坏之辈引为门下心腹,由此可见燕北也不是什么英杰人物! “身体不适?”沮授哼出一声,拂袖说道:“你告诉燕北,沮某人身体好的很,巨匪大盗的宴请,沮某就是不去!”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沮授又何尝不知陈仲想要以身体不适为托词,燕北不怪罪,也保全自己,两边讨好的心思。但说到底,沮授虽不自傲,却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尊严与风骨。 要他向一介叛军低头? 痴心妄想! 沮授一句自己身体好的很但就是不去,让陈仲哑口无言,探手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沮授已经转头说道:“汝不必在言,便如实回报给燕北便是……要如何发落,不必为沮某求情,要杀要剐,沮某接着便是!” 话音一落,便是快步走入房中紧闭屋门。 陈仲摇了摇头,看着门上透出的光影叹了口气……归根结底,他也无非是燕北的亲卫,事已至此他人微言轻,又能改变得了燕北与沮授哪一个呢? 转过头,看着一旁扣刀跨立的武士都各个探头探脑地望着自己,陈仲一面向外走着一面呵斥道:“都看什么,老老实实在这儿护卫着沮先生!” 出了院落跨上坐骑,向着将军府踱马而去。 他要好好想想,这话该怎么给燕将军回。 …… 陈仲走了,将自己困在房中的沮授内心却无法平静。 什么是造化弄人? 他沮公与满腔热血想要报效汉室的时候,十常侍玩弄权术将整个朝堂搞的乌烟瘴气,皇帝大兴土木建文陵修皇宫,狗戴冠骑白驴不成体统……而他虽自负有才,却也不过是个捱过了黄巾之乱的小小县官罢了。 数年之间,报效汉室的理想与冰冷现实无时无刻不让他感到沮丧。 直到去年,调令一至,入邯郸为县令,治数万户之大县。这就好像溺水的人突然抓到稻草……他的机会来了! 今年三月,朝廷下诏,化刺史为州牧统治各州,沮授甚至生出了想要投奔哪个州牧幕下一展所长,紧接着朝廷的诏令半年发的比以往数年都多……皇帝这是掌权了,沮授在那时候就觉得,皇帝一定会在今年将兵权从大将军府收回来一些。 可惜这些事情现在对他来说是望尘莫及,太过遥远了。 皇帝陛下自去年方知上进,却抵不住下面官员糊涂……诸如刺史王芬等人,妄为名士! 提起王芬沮授恨得就牙痒痒,他倒不是觉得王芬想要废除刘宏是什么大过错,皇帝先前那般二次实行党锢,废了也没太大关系……他恨的是上下无法一心,做事不谋周全,简直是一个蠢货。 废立这种事情,在大汉四百年历史中历经无数次重演,有能有德主导如此大事者,如那霍光伊尹,哪个又不是才能冠绝当世之人? 冀州先刺史王芬,上马不识五兵,提笔难校书吏的蠢材,一介竖子尔,又哪里是汉帝刘宏的对手? 沮授打开书卷,双目却始终无法聚焦在书案之上。 北方有张纯、张举这样的强人,南边有区星等流贼,益州的马相、凉州的韩遂……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难道大汉真的像那些无道逆贼所说的那般,无望了吗? 他的心,乱了。 正当沮授思绪飘至九天之上,俯瞰着东汉帝国的芸芸众生之时,突然听到院落中传来木门开启的吱呀之音,接着便是缓慢而沉着的脚步于铠甲碰撞的声音自院子里清脆传来。 “不要再劝我了,沮某是不会接受燕北邀请的!” 烦躁地合上书卷,沮授自顾自地向屋外的人影说了一句,接着转过身将书卷盘好放回角落的书案上,动作楞了一下,有些无力地萁坐在地。 自叛军攻下邯郸称,沮授便再没什么好友或是访客了,平日里来的最多的不过是来送酒食的叛军罢了。 还有谁记得自己呢? 方才沮授便是想到这个,致使他神色灰暗……这座院落虽不是监牢,却更胜监牢,将他顶天立地之人禁锢于此。 门外的人影并未因沮授冰冷的语言而退下,反而立在门口不知在等待什么,透过那一片阴影沮授知道立在屋外的并非陈仲,而是个身形高大健硕的男人。 吱呀声起,屋里的木门被人从外推开,阳光投下长线映着屋内的莹灰在空中一闪一闪,投在沮授眼中的,是一张野心勃勃的脸上狭长而锋芒毕露的双眼睛。 好一副威武体魄,尽管内衬一身闲武服仍旧披甲在身,鹰目里仿佛在寻觅猎物的眼光扫在自己身上,让沮授一双眉毛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这双眼睛,这张脸,好生无礼! “足下何人?” 怨不得沮授觉得燕北无礼,他的眼神与表情太过肆无忌惮……如果说在范阳郡时的燕北全身上下带着一股谦卑温和却胸有成竹的自信,那么现在燕北的气质便已经像一柄出鞘的利剑般,只看一眼便能摄他人于惭愧。 他就像巡视自己领地的万兽之王一般,事实上,邯郸城,的的确确是燕北的领地。 “你便是沮公与?”燕北看了看沮授,嘴角扬起些许笑容,轻轻点头像是在赞许‘沮授’这个名字一般,随后看着空无一物的几案歪了歪脑袋,说道:“把酒食都端上来吧,请坐。” 随着燕北话音一落,屋外的从人流水般地奉上酒食,燕北自顾自地端着酒樽让从人倒酒,看着沮授说道:“先生问在下是何人?邯郸城以北方圆五百里之地,是我的;这里是我的城池、这是我的屋子,而你沮公与先生也是我的,是我的俘虏……我是燕北,恰逢今日风和日丽,请先生饮一樽酒。” 正文 第五十四章 趋利避害 沮授的眉毛拧成一块,缓缓坐下看着燕北悬在半空中敬向自己的那樽酒。 燕北比他想象中更年轻、更强壮,也更富有攻击性。 “沮某不与贼人饮酒。”沮授看着稳操胜券的燕北摇头,并未端起自己面前已被倒满清冽酒液的酒樽,用轻蔑的眼神回应燕北,摇头嘲笑道:“难道阁下只会对在下这种阶下之囚耀武扬威吗?却不知沮某的今日便是阁下的明日!” 燕北收回端着的酒樽,脸上不见尴尬,这种会面的情形他早有预料,笑着点头随后左手护在端着酒樽的右手之上一饮而尽,随后还像沮授拱了拱手,仿佛二人是在相互敬酒一般,随后在酒樽放到一旁,自有捧着酒壶的从人倾满酒樽。 “这您恐怕说错了,沮先生的今日绝非燕某的明日。”颇有些自负又自得地笑着,燕北说道:“燕某的明日,大概是钢刀加身或是箭矢穿胸……恐怕燕某的敌人绝不会像阁下的敌人一般仁慈。” 沮授笑了,燕北倒是个明白人! “那沮先生以为,燕某离所谓的明日,还有多远?” 燕北向从人轻描淡写地摆手让他们下去,既然沮授不吃东西不饮酒,他也不管沮授如何想法,自顾自地吃食饮酒,旁若无人。 沮授看着燕北这幅模样,心里也不由得称赞燕北一句,虽然他是看不上燕北这样的人,但内心却认定这样的人能做到今日这般,也是有他的优势的。至少此人就算知道自己终有一日难逃败亡却仍旧如此面无波澜心平气和。 有一份气度在身。 “此时此刻,将军不在府中饮宴,却跑到关押沮某的宅院中饮酒……恐怕不日遍会生出内乱吧。”沮授开玩笑般地说出一句,倒是端起酒樽自己饮了一口,随后才说道:“燕将军,你究竟想做什么,叛军攻城大多劫掠城池,你却不这样反倒张榜安民,难道真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大营想要治理下去吗?若是如此,就算不向南进兵也该在邯郸这四战之地布下重兵返平乡城坐镇各地,你图的是什么?” 邯郸城不容易据守,却又首当南面汉朝兵锋……在沮授心里燕北是个有勇力却无大略的短视之人,若想安稳地坐镇邯郸,至少要将南边二百里外的邺城打下来,就算不这样也该在邯郸操练兵马。可若是短视之人便更该将邯郸城劫掠一空远遁而去。 无论如何,绝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沮先生是在想,燕某为何不害怕么?”燕北擦了擦嘴,咧嘴笑了,摆手说道:“您不该为我担心,我若被汉军击败,您也就重返自由之身,何乐而不为?” “前几天我的探马告诉我,皇帝自封无上将军带着好几万大军在洛阳城外跑马,又封了八个校尉,与大将军何进夺兵权……那些人聪明得很,谁不知道十几万乌桓人南下把冀州弄得乌烟瘴气,谁敢拿没练的新兵来打我?平叛的军队肯定从东北来,朝廷不会往这边派兵的。” 燕北笑的肆意,轻扣两下几案说道:“我知道,邯郸破城之时,刺史王芬那万余兵马若向北驰援哪怕一百里,我就输了。您输给我,并非是邯郸城不坚固,也不是因为您的兵马不精,更非指挥不力,全赖援军不及罢了。” 沮授听出燕北言语中有夸赞他的意思,却只是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继续向南进攻又有什么意义呢?平白死人罢了……我的兄弟袍泽大多死在邯郸城外,死在沮先生的坚守不降之下了。儿郎们只是听我的命令进攻罢了。他们为燕某卖命,燕某便要给他们富贵,燕某既不求财、亦不求名,更无那称王称霸之想,士卒又有何辜呢?” 言外之意,燕北不想再死人,更不想再继续向南推进了。 向南推进就是个笑话,如今幽冀之间乌桓人势大,而又远离中原,朝廷不会大动干戈。可一旦燕北军略过冀州全境,便拥有威胁司隶的能力,到时候朝廷还会对他们这股叛军坐视不管吗? 开玩笑! 燕北的话到这时倒引起了沮授的惊奇,或者说是奚落也好,沮授挑了挑眉毛整理一下身上的直裾之衣,对燕北问道:“将军既不求财,亦不求名,更无称霸之想,又何必追随叛贼张举谋逆?” “呵呵,昔日平乡城中一位汉军侯高览也问过在下这个问题,无非是这场仗开始时我们都只是小人物罢了……是战是和,皆不在燕某之言所能决。燕某当日受命进攻邯郸,而沮先生您为邯郸令,因而你我敌对,仅此而已。” “哈哈哈!” 燕北言辞诚恳,沮授听罢却笑的豪放,随后笑声戛然而止,抬起二指横眉怒视燕北喝道:“沮某原以为横行流转冀州的燕将军是何等豪杰,却不想区区小人之辈,男儿在世无力弄潮也便罢了,缘何堕落至随波逐流!” 男儿在世不可随波逐流,沮授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可作为听者的燕北,只能面怀苦涩地笑笑。 随波逐流,随波逐流……沮授说的不错,他燕北堂堂八尺男儿,却不过就是个随波逐流之人罢了。可要想去改变潮水的方向又谈何容易?这块土地人杰地灵,孕育出的英雄豪杰哪个不是偏激之辈,百家争鸣的年代已经过去多少年,人之在世处处都是非我即敌。难道做一根定海神针真那么容易吗? 被夹裹着做黄巾起兵反叛,反了便被汉军杀死,不反更是早就被黄巾杀死。 国将不国,黎民百姓自是倒悬。覆巢之下难道还有完卵吗?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他也只是想让自己走好每一步,活下去啊! 这难道错了? “燕某受教了。” 燕北的话虽是这么说,但也并非全部认同……在沮授眼中他就是个投机取巧之恶徒,趋利避害不敢担当大任之人。但他清楚,他不是,或者说不全是一个那样的人。 人生在世,义字当头。或许在沮授眼中这个‘义’只有大义;但在燕北心里,所谓的‘义’也有大义小义之分的。 世人讨厌那些有些小聪明的人,因为他们趋利避害,称不上英雄好汉! 而所谓的英雄好汉,却又总是以大智若愚之态,在大势的车轮碾压下以无畏之姿行螳臂当车之事,做些‘傻事’。 燕北觉得自己或许在将来也会被列入那些英雄之中,至少当他北上肥如,张纯会觉得他是个英雄,追随他的部下会觉得他是个英雄。 就好像搭乘一艘注定会沉没的大船,燕北要将所有同袍赶下最后一个港口,追随开诚布公的中山张公扬帆起航,缓缓下沉。 “这正是燕某钦佩您的缘由啊!或许您看燕某不起,燕北对您却绝对的钦佩。也许对您来说道不同者不以为谋,燕某却是不同。在燕某看来,无论出身、无论经历,哪怕您是闯入他人宅院杀人盈户的江洋大盗,只要您对我好,燕某便会像接纳兄弟一般接纳您。” 燕北起身后撤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一大礼,随后才缓缓落座说道:“我敬沮君,是因为我曾听闻面对强权,能针锋相对者,是英雄;自杀殉道的,是骨气;沉默不语的,也是男儿……我等人多势众,沮君可拒城而守二月有余,最终无以为援才令在下得手,您的才能有目共睹。而兵败后针锋相对,这是英雄啊!诸如我燕北,还不过是在将军反,也跟着反。” 燕北身子前倾,看着沮授一字一顿地说道:“因此我想问问沮君,若以沮君之想,燕某此时当如何?” 沮授看着燕北半晌,缓缓道:“幽冀二州之患久矣,朝廷必遣大军来攻,张举必败。此时此刻,将军尚有万众之军,若抢在朝廷兵马之前派遣使者前往洛阳请降,沮某可代笔一封,将军引军北上击贼,则尚有求生之能。” 燕北缓缓点头,他清楚沮授说的这是一个建议,但很明显即便朝廷此时留他,将来也会受人辖制,张举张纯一死,他难道不是唇亡齿寒?因而燕北继续问道:“我听说幽州刘公宽厚,若燕某之军入幽,可能得到重用?” 沮授心中大喜,无论如何,燕北能看出张举反叛必将败亡,若能引其向善,叛军中战力最强的万军之众归降大汉,也能少得冀州生灵涂炭,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 沉吟片刻,沮授说道:“刘公仁义之名在外,归降之事应当尚可。” 刘虞广有贤明,若燕北诚心报效,应当会被刘虞所接受……不过燕北要想前往幽州必然会通过张纯张举的势力范围,因而此时此刻沮授想当然地便认为燕北打算一路北上进攻张举,然后再投奔刘虞。 燕北沉吟点头,微微拧眉,两人就这样心中各有谋划地相对而坐,过了半晌燕北才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再度起身向沮授行礼。 “多谢沮君为燕某解惑,既然如此燕某便告辞了。” 燕北走了两步,沮授也没起身相送,只是燕北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看着沮授问道:“若沮君引燕某万众北上幽州,可有把握投奔刘公?” 正文 第五十五章 麹义来袭 燕北与沮授的交谈,给沮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然这并非是因为燕北那并不存在的‘高深莫测’,只是让沮授觉得燕北糊里糊涂。 或者说是让沮授却很清楚这个燕将军并非是他口中随波逐流的泛泛之辈……若仅仅是一介匹夫,也很难能走到今日。 只是对于燕北最后一个问题,沮授没有回答,燕北也没等他回答便走出宅院。 当燕北重新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经渐暗。 夏夜的蝉在树梢叫个不停,堂中饮酒甚重的武夫已经开始换上剑盾载歌载舞。 伴着浓郁的酒香与幽冀武人豪情万丈的歌舞之中,燕北举目望向北面的方向,透过厚重的云层,大战将至的压力将渺小的他雄过万夫的气魄碾压得不剩一丝一毫。 天下大乱,谁敢说在将来波流回转的大势之中,现在的棋手与棋子不会本末倒置? 至少此时此刻的燕北可以气定神闲地向天虔诚祈祷……祈祷追随他的苦命儿郎能够无灾无祸地活过这一年。 因为这一年正是持续数十年混乱拉开大幕的东汉末年,史称,中平五年! 西河郡白波谷,名叫郭太的黄巾余党重操旧业,连结杨奉等人以谷为号,竖起一面大旗起兵反叛,北攻太原。汝南葛坡黄巾再起,攻没郡县。消息传至青州,好不容易安定一年的青州徐州也再次深陷战争的泥沼之中。 洛阳西邸,汉帝刘宏绞尽脑汁从大将军何进手中收回兵权,节制各军的西园上军校尉蹇硕却陷入与其余七名大将军幕臣争权夺利的苦战之中。他的对手会聚了二十年之后雄霸天下的各地英豪与军阀,只是此时此刻,无论是堪称天下士人楷模的袁氏庶子本初(袁绍),还是有着骄豪之称路中悍鬼袁长水的袁门嫡子公路(袁术),抑或是轻越深宅刺张让不成舞手戟骑墙走的曹吉利阿瞒(曹操)……他们都并不知晓,在将来的数十年中,他们这些手足兄弟的感情将会影响整个天下。 皇都有善于望气者有言,皇城接连三月残阳如血,这是来年朝廷将掀起大动刀兵的不祥之兆。 距离燕北比洛阳更加遥远的关西乃至凉州,摸爬滚打数十年,在凉地根基深重的前将军董卓因战法之争正与年轻时羡慕的将军皇甫嵩交恶,半辈子奔驰在骏马之上的他深知,树敌越多遍越危险,而返还于未然的唯一方法便是紧紧攥住手中的兵权。 因此在朝廷征召他为九卿之任时,他托词弹压士卒的烂借口回绝了。此时的西凉猛虎,胸中的那股野心还被压制在汉庭的威仪之下,只是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会晓得不过三秋之时,究竟是什么让他膨胀到想要虎口吞天下! 在这混乱的天下局势之中,个人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可反作用于个人之压力却又无比之大。 幽州、冀州、并州三地混乱无比,道路早已阻隔,各地军阀画地而治。 来自关西风尘仆仆的远方来客,却在此时造访冀州。那是一支由二百余人组成的彪悍之士,四百余匹凉地骏马带着繁杂的花色奔驰在官道之上,马背携着强弩与弯刀长矛令人望而生畏,骄狂的骑士们披发左衽,脑袋上的羌辫迎风飘扬,更有甚者在炎炎夏日里扯开衣襟上缝制的甲扣,袒露出雄健的筋肉与胸口,口中打着呼哨催马疾驰。 他们是湟中义从胡,既是凉州叛乱的中坚力量,也是汉朝平定羌乱的中流砥柱。韩遂、马腾等人的部下中有他们的身影,被西凉本地人称作凉州大人的董卓麾下也一样以他们为近卫。他们像后世威名赫赫的哥萨克一般,哪里有战争,哪里便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总是最勇猛的那一小撮。 他们的首领,名叫麹义。 麹义的家乡曾经是冀州的平原,后先祖为避难而举族迁往西平,落户凉州,改姓为麹。而麹义则年少时常游羌中,自小喜好舞枪弄棒的他学了满脑子的羌人战法,并从中择选出有益的方面与汉家战法整合,凭着稀少的武装组建其一支能够被知兵之人称之为精锐的私兵部曲。 而这支私兵部曲,全部由纵横羌地的湟中义从充任。 他们精通骑射,更熟悉汉家大弩,无论野战还是攻坚,对他们这些人而言都不在话下。 这并非是一支新兵组成的军队,他们曾在中平元年伴随鞠义进入中原镇压黄巾起义,在功成身退后回到西平,而也正是那时西平麴氏在平原重新留下了偏房一支族人。 自先汉哀帝时麴氏前往凉州西平避难已经快二百年过去了,二百年的时间里麴氏从丧家之犬卧薪尝胆成为西平雄族,他们要重现祖上麴谭位登九卿的荣光,他们要作为士族重新参与政治。而在凉州那个地方是无法参与政治的,能让他们参与的只有战争。战争只是执政手段中的一种,所以西平麴氏再度提兵上马,趁着幽冀大乱的机会,重新夺取属于他们的政治资本。 麹义,就是麴氏的先锋军。 他要在这里招兵买马,帮助朝廷平定横行幽冀二州的叛乱,最终令麴氏重登政治舞台之上。 首要的任务,便是平定雄踞邯郸的燕北! …… “将军,邺城方向的探马哨骑被射杀了不少,逃卒说那是一支二百余人的军队,有强弩和骏马。” 这些日子燕北的心始终无法静下来,大战来临前的短暂宁静令他烦躁不安,尽管每天演武至浑身上下不剩一点儿力气也无济于事,因此,在他听到负责邯郸以南哨骑的孙轻带来噩耗时不禁心头大怒,一脚将面前的几案蹬飞出去。 “老子不去打他们,邺城的王八蛋倒欺负到老子头上了?”燕北瞪了孙轻一眼,怒道:“既然知道南边有敌人,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提兵把他们全部杀了!” 孙轻低头轻轻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看着燕北一眼说道:“只是……逃卒口中所述,敌人并非汉军,打扮好似胡人,战马来去如风,我们的斥候追不上他们。” 燕北愣住了,飞快地起身,暗自重复了一遍说道:“胡人……胡人?难道是南匈奴的兵马北上了?” 想到这里,燕北不由得大惊,急忙对孙轻说道:“传信召回西南的斥候,询问滞留河东的南匈奴大部可有异动。至于南边的敌人就由你负责,务必要查清楚对方是什么人。” 孙轻低头应诺,倒退出将军府。 就这一会儿时间,从人将几案再度摆正在燕北面前,燕北跪坐当中闭眼假寐,心中却思考着这支胡人装扮的敌人究竟从哪里来,他们又想做什么。 无论骏马还是强弩,都不是普通军队所能拥有的。就算是燕北部下也不过才堪堪上千张强弩而已,突然出现一伙人数虽少却装备精良的军队,由不得燕北感到担心。 不过片刻,燕北却突然想到,‘南匈奴那些个被边军欺负惯的傻货会用强弩?’ 扯淡! 汉家怎么会把制胜的利器强弩交给异族使用? 那些人……一定不是南匈奴! 燕北手掌握拳叩击于几案,他需要情报,太需要了。如果整个冀州遍布他的眼线,此次遇袭还会如此被动吗? 可是如今之时,北面朝廷兵马与张举张纯的决战随时可能爆发,南部不知何人的敌人也将矛头指向自己,身家性命尚且难保,此时此刻组建一支间使力量,有用吗? 刚萌发在脑海中的想法被他再度掐下,说到用间,还是等到此间事了吧! 发生在邯郸以南针对燕北势叛军斥候的狙杀还在继续,不过两百余人的羌中义从却令燕北的斥候军造成极大的杀伤,接连五日时间,麹义几乎驱动部曲狙杀了孙轻部下百余名斥候暗哨。 这一结果令孙轻暴跳如雷,甚至点起一支八百余人的步骑军队流转于邺南搜寻这伙异族,却难以在麹义的马蹄后面找到些许的蛛丝马迹。 这样的战果,对麹义而言才刚刚开始。 不过两日,邺城便传出消息,西平麴氏的麹义在邺城竖起征兵榜,以重金招募勇士组建乡勇,要为朝廷讨伐盘踞在冀州的叛贼! 燕北得知这个消息时,反倒不急了……原来是麴氏在作怪。 “去吧,把平原麴氏的族长给我找来,就说我要宴请他。”燕北唤来从人,随后又将其人拉到身边,附耳了一句话,随后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件事就交给王义去办,你只是个传话的,记得管住自己的嘴!” 麴氏的那些事情他也听说过一些,平原麴氏是西平麴氏的分支,在他治下倒也老实,相互之间都没如何为难做出难堪。这一次叫麹义的在这边又蹦又跳,几日间杀了他过百人,不过丢下十余具尸首,若让他成功招兵与自己做对,岂不将自己好大威名成了他们麴氏的垫脚石? 燕北好整以暇地立在窗前,看着盛开的桃花,伸出手将一片被风吹落的桃花接在手中,紧紧地攥住,就像攥住了麴氏一般。 正文 第五十六章 麴氏复兴 当麹义在邺城大张旗鼓地募兵时,一伙来自邯郸近畿的冀州男儿正化整为零地投入麹义麾下。而作为麹义首要敌人的燕北,则在邯郸城中设下酒宴,召见平原麴氏的族长麴温。 燕北不怕麹义招兵买马明刀明枪地摆开阵势对战,就怕防不胜防的暗杀。因此听到麹义招兵买马的消息便松了口气,命王义率领百余人假意投奔至麹义麾下,当作一着暗棋……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些人便会派上用场。 麴温收到燕北的召见,不敢不见,连忙遣家仆向燕北府上送来十匹高头大马,随后才送上拜帖,在骏马抵达的第二日前来赴宴。 麴温不像他的名字一样温和,而是个根根虬髯炸起的硬朗壮年男丁。大概是年少时长在凉州那种羌汉杂居地域不可避免地染上几分豪气,只是他这种豪气在面对燕北时可谓是尽数收敛。 他豪不起来! 在冀州各个大族眼中,宁惹汉军不惹叛军早在黄巾时期便成为他们的共识。惹了汉军至少不会灭族,可惹怒叛军,这些不讲道理的凶蛮之徒可不管你那么多,先杀了再说。 而在叛军之中,最危险的人物无疑是麴温面前的年龄不过二十二岁的叛军镇南将军燕北。 这人是讲道理的,但万万不可与之对抗……君不见,曾经骑在燕北头上的叛军首领潘兴,多么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坟头荒草凄凄,一世粗豪成就了燕北的威名。 “镇南将军还请赎罪,在下只是平原麴氏的族长,平原麴氏对西平麴氏而言仅为小宗……族兄麹义所行之事,在下是一概不知,否则定然要阻止他啊!” 麴温一到燕北面前便露出一副诚惶诚恐冷汗津津的模样,无论是否出自内心,燕北至少对他这副模样非常满意,大度地摆手说道:“麴兄请坐吧,不必如此。今日请您来只是在下想要问您些事情,燕某并非为了兴师问罪,还请放心。” 得到燕北这句话,麴温才长出了口气,拱手落座,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蒲团上侧着身子对燕北说道:“将军请问吧,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燕某自认虽然失德,却对下辖百姓秋毫无犯,于各个冠族豪强也还算尊敬……西平麴氏,缘何要不远千里地派遣这一支偏师自凉州远道而来,携重金募乡勇来进攻在下?” 说罢,燕北都被自己逗笑了,端起酒樽对麴温祝酒,随即一饮而尽。 事实上在邺城传出麹义募兵的消息开始,这个问题便始终困惑在他的心头,他究竟是做了多么天怒人怨的事而不自知,致使麹义率领豪杰猛士跨越两千余里的道路阻隔,要跑到这里来进攻他? “唉,此事便是一言难尽了。将军若不着急,在下便为您细细道来。”麴温饮了酒,放下酒樽拱手对燕北说道:“吾家先祖麴谭曾为先汉哀帝时九卿,那是吾家麴氏最荣光的时期,可好景不长,先祖犯难,举家西迁……一路上族人不知死了多少,或死于病患,或被军士所擒。最终能到西平的麴氏不过只有寥寥数人,家财散尽。” “后来一百余年,麴氏卧薪尝胆,全族渡过最开始繁衍生息之时,到了十余年前,终于成为西平豪强。两边传来的信件,就连凉州大人马腾、韩遂,在西平也曾常常在麴氏座上饮酒的。” 提到这一点,麴温言语中颇有些骄傲之意,长达二百年的没落令当年九卿之族早已没了骄傲,与反贼头子饮酒都成了引以为豪的事情。 “到了我们这代,大宗便定下了要以武力功勋推动,让麴氏重回朝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将军您也知道,凉州那个地方也就能培养出精通战法的豪杰,若想指望举个孝廉从边地入朝廷?那不比一路打到洛阳容易多少。”麴温笑了笑,旋即说道:“这一代大宗的家主为年轻的麴胜,大宗兄弟三人,想要进攻您的就是二郎麹义,三郎麴演年龄尚小,不提也罢。” “麴胜脾气暴躁,沉不住气,前两年在金城响应韩遂等人的叛乱,袭杀了祖厉长刘隽,打算靠叛乱扩大宗族的威势,却不想不知从哪儿蹦出个祖厉的少年豪杰张绣,把他杀了。虽然族中大小适宜便落到了这个麹义身上。” 这个杀了麴胜的张绣,就是多年后追随叔父为董卓复仇杀入长安,后来宛城之战杀曹阿瞒长子曹昂、爱将典韦的张绣。 麴氏的复兴之战,贯穿着三分天下的进程之中。最早的麴胜响应韩遂叛乱,后为张绣所杀。到后来麹义以义军之身进攻黄巾,后来做了将来冀州牧韩馥的部将,冀州易手后追随袁绍,在界桥为袁绍以先登死士大破公孙瓒白马义从奠定功勋……那是麴氏距离复兴最近的一战,可惜麹义的性格决定了他会被猜忌的袁绍所杀。到后来,麴演在凉州叛乱,最后杀死韩遂将头颅献给曹操。魏明帝时,麴英杀临羌令、西都长再度叛乱,最终被魏将郝昭、鹿磐斩杀。 麴氏为实现复兴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但他们最终还是失败了,那是后话。 “麹义也不简单,三兄弟里他最精通羌人战法,更将羌汉战法融会贯通,在西平趁着叛乱收拢了不少豪杰为宗族效力,后来更是率部东进中原组成乡勇讨伐黄巾,这也是在下这小宗能重回平原的原因。这一次……在下估计,麹义是打算故技重施,以战功为麴氏在冀州扎根奠定根基。” 麴温之所以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麴氏底细抖个干净,并非是他畏惧燕北,虽然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但最大的缘由还是他实际上并不想让麴氏大宗在这里生根发芽。 在西平时他仅仅是麴氏小宗之一,可到了平原,他便成了大宗,麴氏过去的威望与如今平原麴氏的地位尽归他一人所有。所谓宁当鸡头不做凤尾,麹义强势募兵打算进攻燕北的动作,意味着他并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大宗。 既然如何,何不借燕北之手赶走或是让麹义去别的地方呢?只要不在平原,平原麴氏便仍旧是平原的豪强,他麴温也已然是自己的大宗! “燕某可不会让自己做你们麴氏的垫脚之石。”燕北面容阴狠地笑了一下,将麴温所说都记在心里,旋即继续向麴温祝酒,“听麴兄的意思,您似乎和燕某一样并不希望麹义击败在下。” “这是自然,燕将军守土有方,对包括麴氏在内的豪强大氏都不责难,虽然吾族不会帮助将军打仗,但也不会给您捣乱……何况麹义,太强势了。”顿了顿,麴温这才拱手说道:“在下对您说这么多,实际上就是想告诉您,像麴氏这样的宗族,是不会在乎叛军还是朝廷,他们需要谋求的都只是宗族的利益,让麴氏复兴祖上荣光是全族的唯一宏愿!如果您愿意让麹义借道北上……在下可代您向麹义修书一封,陈明厉害。” 麴温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实际上他也并不看好燕北所部乌合之众的战斗力,年少时在凉州见惯了羌人游猎时万马奔腾的壮景,燕北分散各地的万余乌合之众在他眼中实在难以与麴氏一族中最懂兵法、最会练兵的麹义相提并论。 只不过,若能更简单地北上进攻张举张纯,麴温认为麹义也不在意手里是否一定要揣着燕北的头颅。 尽管燕北在冀州声望远超张举,但在朝廷那边无论购赏还是功勋,燕北至多算是个彩头,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真正能让麹义在将来的冀州为官为将的,还是张举或是张纯的头颅! 那才是大鱼! 燕北笑了笑,“您这么一说,我倒确实不想与麹义为敌了。” “喔?若是如此,在下愿为将军修书一封,只望将军到时能如约让吾兄一路北上,到时必有重谢。” “不,我确实不打算与麹义为敌,但我也没打算放他向北冲杀弥天将军。”燕北饮酒,笑着说道:“你给他写信吧,我想见他一见。” “将军这是何意?” “这些事情不用你管,你只需要照实写信,就说燕北邀他入城一叙。他有强弩手,燕某不会与他在野外相见,他若够胆,便叫他入邯郸城,燕某在此扫榻设宴相迎,燕某会令他收获颇丰……若不愿来也没关系,燕某并不介意与西凉豪杰在这邯郸城下战上一场!” 通过麴温的叙述,确实令燕北对麹义这个北地豪强十分好奇,他很想见一见麹义。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着为自己身后谋划的想法。 如果麹义胆子够大,能入城一叙的话,燕北并不介意分他几千士兵统领,到时让他与高览、沮授一同北奔在刘虞治下谋个出身,也算是为他麴氏完成重回朝堂的梦想。 如果他真有能力,到了刘虞治下自然如鱼得水,少不了能混个校尉的官职! 现在一切,就看麹义敢不敢来自己这龙潭虎穴了! 正文 第五十七章 骁牙成军 汉末自张角三兄弟在冀州起兵开始,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原无比混乱,是春秋战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混乱战局。而在黎明百姓苍生之中,还活跃着另一种人以不同的身份贯穿着整场混乱,那些人便是豪强与士族。 这些人以血缘关系为纽带,依附各个军阀帮助其成就大业为手段,为了达成进军最高权力的目的,在几十乃至上百年间展开最凶狠、最精彩的博弈。 这些大族有些押错宝、做错事,最终泯灭在世间,仅仅在史书中留下昙花一现的名字。而还有些足够智慧、足够幸运的,便仿佛鱼跃龙门一般脱离原有的阶级,一跃成为世间知名门阀。 其中最得意者便以河东闻喜裴氏为首,延续千年的强大门阀为代表。还有些便向汝南袁氏,抓着一手天下间最好的牌,打出天下间最烂的一局。而在这两者之间,更多的则是像麴氏这般,为了实现家族强大的目的,不懈努力,最终结果却平平淡淡。 尽管象征性地让麴温向麹义投出橄榄枝,燕北仍旧在麴温走后便挑兵点将、分发铠甲武器,自各地招募来精兵强将,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付麹义有可能到来的进攻。 毕竟对上熟悉各式战法的麹义,燕北确实没把握讨到好处。 麴氏精挑细选出的二百多勇武之士,在前翻狙杀斥候时的战斗中所表现出高超的作战能力,已经远远超过燕北的部下。而根据那些侥幸被杀的尸首上的装备,燕北的兵马在装备上也不能占据优势。 燕北所拥有的唯一一点,便是人数远远超过麹义。 为了弥补兵员素质上的差异,燕北征募了各地据守兵马中精悍之士,组成两支专门应付麹义的兵马,在一旬之内在邯郸展开前所未有的大练兵。 短短几日,邯郸近畿便被孙轻洒出超过千名携弓带箭的斥候,各处要道严防死守,更在邺城安插耳目,随时注意着麹义的动向。另一方面,邯郸城全面戒严进入战备状态,各地抽调精锐之士多达一千八百,配备武库中最好的兵甲,与故赵武灵王丛台展开练兵。 各地将领送来的军士在燕北看来完全能够称得上是精锐,九成士卒罩大铠、着皮甲,负长矛环刀强弩而不疲,奔三十里而不累,足可以称得上精兵。只是他们在战阵之上完全一塌糊涂。 他们可以说是燕北手中的最强战力,但对上精通战阵的麹义,燕北仍旧心中没底。 这些士卒对搏作战,可谓上上之选。但临阵对决更多的要求是战阵协同与作战意志……否则哪怕是再精锐的士卒装备再精锐的甲兵,也会被结阵的敌人冲散。 这些人的前身大多为汉朝募兵,或是黑山之中的黄巾余党,皆是些吃尽了苦头的好汉子,只不过没有精通战阵的统帅领导,因而在组织性上差距真正的精锐很大。 而这,是一支完完全全又步卒组成的兵马。这在久负骑射传统的燕赵之地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为了装备这一千八百人,燕北几乎搬走了邯郸城武库中近半的装备,刀矛弩矢,非好不用;铠甲衣袍,非精不取。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沾了东汉百年积蓄的光,否则光是组建这么一支军队便要花费不知千万的资财。 在军队的建制上,燕北延续汉军的简直,五人一伍,设伍长;二伍一什,设什长;十什一队,设队正、队副;六队一曲,设军侯;三曲一部,设校尉;校尉统帅全部,暂由高览任校尉,直接向燕北负责。校尉之下,有军司马,不过暂时空置,若校尉不在,军司马可暂领校尉部。 每一伍的军械则由两名环刀盾手,一名丈矛卒,两名强弩手组成。全军共七百二十名刀盾卒、三百六十名丈矛卒、七百二十名强弩卒组成,可结五阵,四面八方攻守皆备。 而这支直属于燕北的军队,则被定名为骁牙军,取自弥天将军张纯此前为燕北所表的骁牙校尉之名。高览也正式被燕北任命为骁牙校尉,统帅骁牙军。 高览原本是不愿为燕北统帅军队的,但燕北却执意要他统军。一来燕北身边也没有能够直接统帅一部的人才,无论姜晋还是孙轻等人,都无法将这支军队统帅出燕北想要达到的水平,而高览做过汉军军侯,是燕北身边唯一一个系统学习过统军的人才;而来,若高览没有直属听命于他的手下,将来燕北一走,只怕他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折服身边那几个骄兵悍将。 鉴于这两点多少还算是高览与燕北的约定之中的事情,高览勉强答应了燕北的统军要求。 骁牙军,在燕北面临来自西北的麹义威胁下,仓促成军。 可以预见的,天下大势留给这支军队操练的时间并不多了,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接受来自战阵之间最艰难的考验。 …… 就在整个邯郸城好似一台疯狂开动的机器,终日巡逻不停、训练不断,燕北铆足了力气要在今年与跻身邺城的麹义奋发一战之时,来自邺城的探马带来的信息,却好像一块牛皮包裹住燕北的拳头,卸去多半力气。 麹义的来信不知为何人所写,但以燕北在麴温处所获得对麹义性格的了解,这封信很可能出自素未谋面的麹义之手。信是用上好的桑木牌写就,正面是名刺一般用大字笔法写就的西平麴,二子义,拜镇南将军燕。 而在木牌的背面,也就是写书信正文的位置,则用墨迹龙飞凤舞地写就四个大字——有何不敢! 隔着富有力量的墨渍,燕北都能嗅到写字主人喷薄而出的自信与骄狂。 有道是字如其人,如此骄狂的麹义,燕北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可能驾驭得了这般豪杰? “不试试,怎么知道?”燕北在丛台之上把玩着一支锋利的弩矢,挥手掷于木柱之上,巨大的力量使得弩矢透入木柱三寸,起身朗声对身旁侍立的从人说道:“告诉守门的孙轻,开城门放探马,麹义要来了!” “刺!” 丛台之下,高览弓步而立,掌中攥着一杆丈长铁矛,口中猛然暴喝一声,三十斤铁矛在掌中丝毫不动,仿佛一条吐信毒蛇一般向前刺去,一道光影之下竟带起丝丝破空之声。 “杀!” 高览之后,是整个由千八百人组成的庞大的军阵,七百多副大盾砸于地面,两名环刀盾卒中间的丈矛卒同时暴喝一声,统统将长矛穿过两幅盾牌中间留出一拳的空隙,狠狠地刺向前方。 “斩!” 高览猝然抽步,右手使力猛然回撤,一丈有余的铁矛猛然回收,不过瞬间左手便攥住了铁矛锋刃之后两尺之地。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从未刺出一般。 “杀!” 随着高览的号令,手持长矛的丈矛卒猛然齐齐将兵器收回,尽管有不少人动作无法一致,收回的长矛也并不整齐,但看上去还是威风赫赫;紧接着,矛卒左右的两名半蹲在大盾后的环刀卒一手提盾脚下发力,猛然向前撞击一步,随后一声暴喝,右臂攥着的环刀齐齐越过齐胸高的盾牌向前劈去。 高览持矛挺立,仿佛右边的空地上出现了敌人一般,骤然间扬矛斜指,高声喝道:“一百五十步,上弦!” 随着高览话音一落,刀盾卒与丈矛卒身后立着的刀手立即将环刀直插在脚下的黄土地上,飞快地自背后解下负着的强弩,快速以腰力张弦,自后腰取出弩矢搭置于上,高高斜抬着强弩指向高览所指的方向。 “发!” 不过八息的时间,高览再度大喝发出射击命令,紧接着便在军阵中传出强弩崩弦之音,一片由七百余支弩矢组成的黑云自军阵中快速腾起,成片地弩矢发出尖啸之音准确地打击在高览所指的方向。 这些弩矢都没有矢头,仅仅是削直的木头矢将头削尖罢了,却也在强劲的弩力之下半数插至寸许。 不需要高览提示,这些强弩手便在射击结束后快速再度上弦,做好射击姿势,随着高览第二次下令,成片的弩矢射向百步之外。 接连三次射击,分别落矢于百五十步、百步、五十步之外,随后弩手收起强弩,跨环刀持长矛负强弩立于环刀手之后,在大盾上架稳长矛,演练预备即将到来的敌军冲击。 燕北在丛台之上扶墙垛而望,暗自点头,不论是刀盾手与丈矛卒恰到好处的配合还是强弩手三连放矢,都可称之为精兵。不过唯一让他感到不满的,便是弩手射出的弩矢并不归整,有些地方太过密集,有些地方太过稀松,这样依赖一轮弩矢齐射出去实际上有三分之一能够命中敌人便已经不错了。 而在骁牙军的构成中,燕北心中强弩手是这支军队的重中之重。 缓缓叹了口气,燕北将目光望向南方,看向城郭之外大片青翠的林间……如果能收服麹义为他所用,那就太好了。 羌胡人的射术与战法,是燕北如今所急需的补充!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虎伤人意 其实燕北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了,霸占了邯郸城,坐拥万军,靠着自己杀出来的威名庇护着冀州中间三郡之地。治政他做的不拿手,但赋税能免就免,也没太多苛政,这对冀州百姓而言就足够提起他燕北的名字竖大拇指。 他挺满足的了,那个曾经问他想没想过日后当将军的李大目如愿回到他的家乡,做了巨鹿县尉;当初带着几个瘦猴儿一样的斥候头子孙轻,如今做了邯郸令不说,还娶了新妇把日子过得美满起来;追随他的黄巾悍卒姜晋如今成了镇守平乡城的校尉;大嗓门总爱骂人是狗娃子的张雷公现在是武安令;大胡子悍匪一般的王当也成了拱卫邯郸的易阳令;自家弟弟燕东受命为广平太守;自己更是做了叛军伪官中不小的镇南将军。 就连口口声声誓死不降的高览都成了他新建的骁牙军校尉;邯郸令沮授也安安稳稳地呆在自己给他的宅子里软禁起来,没弄什么幺蛾子出来。一起出门的老兄弟们,也就王义稍惨点儿被他派到麹义手底下做乡勇。 他真的很满足了。 如果没有朝廷平叛军队在幽州北方集结,如果没有麹义在南边的威胁……这般日子简直要让他笑出声来。 可是九死一生的大战在即,可是难以战胜的强敌在侧。 上万个弟兄还需要他去安置,幽州那边仍旧没有信件传回,这一切都像在他心头压着一块大石头,令他难以呼吸。 平原麴氏的麴温再度被他召了过来,燕北派他与高览等候在城外迎接即将到来的麹义,他自己则稳坐丛台之上,等待着麹义这个素未谋面却豪气万丈的敌人或朋友。 邯郸城南门,城郭之外还有一道高大的瓮城,瓮城之上射台林立,不过四五百步见方的翁城上便有三百余名弓手严阵以待。 这个在凉州长大的冀州人麹义,对燕北而言是危机也是机会。如果双方能够达成共识展开合作,燕北能驱万众为麴氏谋一前程,麹义也能弥补燕北在练兵与领兵之间的短板。 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兵戈如林,高览在城门洞下立成一道标杆,看到远方升起的一道烟尘皱起眉头。 “那是麹义?” 高览转过头有些不敢相信,不过身旁的麴温却笃定地说道:“高校尉,不会错的,一定是麹义!” 一定是麹义! 远方单骑骏马追风,强健的凉地骏马四蹄腾挪,马背上的骑士不带刀剑矛盾,只挎着两张手弩随着马背颠簸,卷起一道土龙奔驰而至邯郸城下。 风尘仆仆的骑士留着钢针一般的胡须,脸颊两侧带着西北朔风吹出的淡红色,粗糙的皮肤却掩盖不住一双露出精芒的虎目,奔至高览身边时猛然勒马,任由坐骑带起的劲风卷着黄土向前吹去。 “某家麹义,燕北何在?” 何等张狂! 高览眉头一皱,简直按捺不住想要将这西北蛮汉自马上揪下来一顿暴揍的怒气。倒是身旁的麴温朗声笑了,拱手上前牵马说道:“兄长可还记得小弟?城外夏天风大,还请下马入城,燕将军已在丛台之上备下酒宴,只待兄长大驾了!” “你是平原老家的麴温?令尊身体可还好?”见是同族,麹义言语稍显柔和,不过神态上还是一贯地留面子,他与麴温本是平辈,说话间神态却颐指气使,好似麴温不过是他麴氏家奴一般,跃下骏马伸手一甩便将缰绳丢到麴温手中,昂首阔步便向城中走去,对高览摆手说道:“壮士,请带路吧!” 高览也不多说,自顾自向前走着引路,心中却自有一番计较。 燕北之豪烈多在耍勇斗狠,平日里却很会做人,属一日狡狐一日虎的模样,外柔内刚心机百变,颇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意。而这麹义却全然不同,无论行事作风还是言谈举止,都透出一股当仁不让之感……高览知道,有好戏看了。 他有一种预感,只怕麹义与燕北今天的酒宴很难宾主尽欢,怕是双方在将来还需真刀真枪地对上一阵才行。 在这种时候,高览才真正理解,当日燕北与他二人前往肥如,为何说人少显得底气更足。 看见麹义,他就懂了。 …… 燕北坐于丛台之上,台下兵威赫赫操练不止,可他的心却静不下来。 他也在想,自己究竟如何才能收服这种张口欲吞天的豪将? 无论高览也好、沮授也罢,他们的宁死不降更多的是因为燕北顶着叛军的身份,相当于理念上并不认同。但麹义则完全不同,观其族中被祖厉张绣所杀的麴胜所作所为,麴氏大概是并不反感叛军的,否则也不至于响应韩遂了。可这却未必是个好事情。 如果说高览与沮授是用大义来折服,那么麹义可就是正儿八经的需要用实力来降服他。 在燕北的意识里,麹义杀了自己一百多人,如今即便是和谈,就算不将身边人手都带上,多多少少也要带上几十个好手……可当他看到被高览一路引上丛台的麹义,他才知道。 他还是低估了麹义的胆量! 麹义一个人,形影单只却好似拥有整整一支军队一般,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昂首挺胸地走到了他的身前。 “某家麹义,见过燕将军!” 好一条北地大汉! 幽冀并三州之人因与胡族通婚,多年以来始终代表着中原人最优秀的体格,而同属边地的凉州则最贫穷,同样的也最为凶悍。麹义身上的气质便是如此,足足八尺有余的体量,不到四十的年纪彪腹乍背,整个人好似一头从西北狂奔而出的猛虎,锋芒毕露。 燕北在观察麹义的时候,麹义也在看着燕北。 在他自凉州向东一路两千里的过程中,他已经了解了许多关于眼前这位叛军将军的事情。越是临近邯郸,他得到的消息便越多。先是来自中山国的商贾对燕北其人赞不绝口,再就是冀州避难出走的百姓对其攻城略地之迅猛夸大其词,实际上麹义都不在乎……他只在乎一点,眼前这个堪堪二十岁的年轻叛将,只用了半日时间攻下了郭典镇守的平乡城! 对于郭典是谁,麹义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中平三年,皇甫嵩到凉州募兵,麴氏出家兵千余,其中就是麹义统领。而在那之前,麹义已经认识 再后来,郭典做了巨鹿太守,镇守巨鹿郡平乡城,当年赫赫武功的郭太守居然死在这么个娃娃手里? 麹义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燕将军,麹义不过只身前往,您又何必在瓮城搭筑射台、丛台下甲士数千……难道您打算用这些来吓死麹义吗?”麹义对燕北拱手,但也不等他说话便已经自顾自地落座,端起酒樽向燕北祝酒,但并不等他便一饮而尽,这才带着几分奚落地笑道:“您吓不死麹某!” “哈哈!麴兄快人快语,燕某饮了。”燕北并不生气,虽然麹义的做派有些无礼,但燕北觉得麹义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表面上他言谈举止嚣张跋扈,但无论是见面时的拱手见礼还是饮酒前的行礼都做的有板有眼,让人尽管生气却抓不到把柄,因此燕北觉得这应该只是麹义针对自己这次酒宴的‘战术’,因而笑道:“实不相瞒,无论是射台的弓手还是丛台下的兵马,都并非是为麴兄准备的,而是为了给燕某壮胆罢了。” 麹义笑的猖狂,端起酒樽问道:“喔?如此说来,麹某倒想问上一问,这是何意,难道邯郸城的坚墙还不能让燕将军有一丝一毫的胆量吗?”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难道麴兄以为这与胆量有关系吗?”燕北也笑了,端樽饮酒随后说道:“我没有杀您的想法,您却有杀我的意愿;若明知如此燕某还不做好防备,在刀斧即将加身之时毫无准备……哼,在燕某看来,那才是真正的懦夫。” 麹义瞪了一下眼睛,刚毅的脸上露出笑意,拱手道:“如此说,倒是麹义错了?” “燕某素来亲待平原麴氏,对下辖百姓亦秋毫无犯,而麴兄引兵前来未下战书便杀某百余斥候,这是何道理?” 燕北话说的温和,但麹义能感受到言语之中燕北的怒意,因而正色说道:“燕将军既为叛军,便要做好万众来攻的准备,如此说来麴某又何错之有?” “令兄麴胜在凉州响应韩遂叛乱,杀祖厉长,又与燕某有何区别?”燕北摆手说道:“事已至此,冠冕堂皇的话便不必说了,今日邀阁下前来,燕某只是想问一句,麴兄难道真打算以燕某之首级、张公之头颅去换做麴氏的晋身之资?而这又能叫麴兄做到什么地步?是一县尉,还是一军侯?” 麹义沉吟不言不语,诚然就算他能拿下燕北与张纯张举的头颅,可这功勋在如今的这个朝廷,又能换来什么呢? “若麴兄愿意助燕某一臂之力,燕某可为麴兄在幽州谋划个至少比军司马强的职位。” “你愿意帮我?”麹义有些蒙了,燕北不想杀他就算了,居然还要帮他?“敢问燕将军,这又为何故?” 燕北起身张开手臂,在丛台之下是数以千计的兵马整军列队,持着长矛一齐向前刺出。 “杀!” 燕北笑道:“燕某有数以万计的兄弟追随,自要为他们谋划个出身……并不差你麹义一个!”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刘虞使者 麹义是有些心动的,麴氏不是没有过与叛贼合作的先例,只不过那一次麴胜的不得善终虽说只是技不如人被个年轻小辈杀了。但归根结底死后的麴胜也没能落个好名声,反倒让那张绣因为这种声望在祖厉成了名动一时的豪杰。 作为麴氏大宗家主的麹义很清楚,麴氏二百年积攒下的根基,就快要在这几次失败的博弈中消耗殆尽了。 如果这一次他再失败,麴氏在冀州恐怕再难翻身……至于凉州那个地方,即便麴氏有上千家丁,又能如何呢?哪个部落的酋帅豪杰手底下没有这点儿人马? 在见到燕北之前,麹义以为这个叛军中的镇南将军只不过是个交了好运的竖子而已,可与燕北一见面,仿佛又不是如此。 燕北的表现或许不够勇敢,但他表现出足够的谨慎与容人之量,甚至在死了上百手下之后还愿意与自己合作,更是向他抛出橄榄枝,言说要共谋大事! 共谋大事! 麹义喜欢这个说法。 他还记得那天在丛台的酒宴上,他问燕北:我为什么要与你联手? 燕北只是笑笑,年轻的脸上没有多少豪气,却仿佛胸有成竹吃定了他。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何况是像我燕北这样的朋友’。 双方虽然并未达成联手,但名义上已经搁置纷争,无论燕北还是麹义都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暂时熄灭了交兵的欲望。一场纷争就在丛台之上的酒宴中悄然打消。而麹义则屯兵于邯郸城西,燕北专门划出一片营地,供麹义的二百义从与八百新兵使用,一切用度均由邯郸取用。 燕北的危机顿时去了,下山猛虎般的麹义不知怎么似乎对燕北很有好感,隔三差五便入邯郸城与燕北饮酒叙事,二人一个在辽东襄平长大一个在凉州西平生活,虽然都属北方却一东一西相隔三千余里,风土人情不尽相同,交流涵盖了各式各样的话题。 无论是辽东乌桓善用弯刀长矛的突骑,还是凉州羌人善用弯弓箭矢的胡骑,从汉人战法到羌兵战阵,从搏杀之术到箭术弓弩,二人在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里竟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好友。 在这个过程里,燕北也发现了自己一个缺点。他能够与凶蛮任性的武夫相处融洽,但却很难与正襟危坐的谦谦君子谈得来。无论姜晋、王当、还是麹义,都不算好相处的人物,可他却能与这些人成为好友,甚至让他们为他所用。可无论面对甄俨还是沮授,他却无法与他们交心。 燕北的压力骤减,只不过在十月秋风萧瑟之际,北方张举张纯这两个叛军首领的日子却并不是那么简单。 新任的幽州牧刘虞出手了! 刘虞因为在北方享有崇高的声望,被朝廷启用为幽州牧,受命处理掉张举张纯这股危害巨大的叛军。依照常理来看,如张举张纯这般连结州郡,称霸一方不可一世的人,非是勇冠三军的猛将不能击溃。可刘虞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带着几个家眷自洛阳一路穿过叛军封锁的冀州抵达幽州蓟县。 走马上任之后,刘虞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招兵买马,而是精简部队,将幽州各县因为防备叛军而招募的军士半数老弱都裁了下去。随后才发出了幽州牧第二道手令。 派遣使者,进入叛军领地,分别会见乌桓峭王苏仆延、乌桓王丘力居、伪镇南将军燕北! 而第三道手令,则是命威震塞外的兵马都督公孙瓒统帅骑兵三千,辅佐朝廷派到幽州的中郎将孟益进攻盘踞渔阳的张举! 燕北在十月见到了来自幽州的刘虞使者,来着年龄不大,一身直裾之衣,见了叛军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在将军府里向燕北见礼,躬身行礼说道:“在下幽州从事魏攸,拜见镇南燕将军。” 燕北等这来自幽州的使节已经等了太久,如今魏攸真的来了反倒有些无所适从,象征性地拱了拱手旋即说道:“使者请坐吧,请说明来意。” “呵呵,多谢燕将军。”魏攸不愧是刘虞挑选的使者,看着将军府上满堂负甲执兵的虬髯大汉没有丝毫惧意,仍旧一脸笑意地对燕北拜谢,随后跪坐在堂下对燕北说道:“燕将军,在下此次来访是为了幽州刘公,也是为了阁下谋划,刘公有言,您是被张举、张纯两个叛臣所蛊惑,所以刘公并不打算追究您的罪责,只要您愿意散去兵马不再助纣为虐,朝廷一定既往不咎。” 魏攸来之前心里也是有底的,他很清楚这是一趟容易的差事,最大的危险只会发生在路上,如今见到燕北心中自然非常轻松。刘虞对他说过,这个燕北早就对张纯有了二心,应该不会拒绝他的说辞。 岂料,燕北听了魏攸这话却皱起了眉头,手指扣在几案上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魏先生,在下不愿散去兵马,这些兄弟为燕某卖命,燕某便要为他们负责。”沉吟半晌,燕北才朗声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手下这些弟兄愿意为刘公效力,却不知刘公能给我们什么?” 魏攸脸上一僵,很明显,人家这是做腻了叛军要做汉军啊! 若是平常,燕北这要求倒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可关键就在于燕北这支兵马不一样!谁见过汉军兵马里有人系着黄巾,让人一见恍然间以为四年前那场噩梦又回来了? 这燕北的人马若加入了汉军,那就能见到了。光是魏攸一路所闻所见,便见到不少于百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虽然穿着一身汉军的红衣玄甲,额头上却系着黄巾。 这只一看便将燕北的军队构成猜出个大概,甚至就连燕北的出身都让人起疑。 乡里传言燕北本来是中山国的队正,后来做了军侯,在张纯叛乱的这一年里骤然间兵马大幅度扩张,成为如今坐镇邯郸南望黄河节制万余兵马的镇南将军。 可说到底,一个人若没有黄巾背景,焉能得到如此众多的黄巾余党效力? 说白了,莫要说燕北所图甚大,带着上万军队去了幽州一下子就能变成实力比都督公孙瓒还强的实权人物,到时候刘虞拿什么来节制他? “这……” 燕北看着魏攸望向旁边脑袋上系着黄巾的孙轻眼神闪烁,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摆手说道:“魏先生所料不差,燕某部下有不少黄巾老卒,但更多的都是一路南攻时就地招募的良家子弟,更何况,就算是黄巾老卒,他们也累了……跟着天公将军打仗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当黄天死了谁都不能把他们当作自己人,我能包容他们,所以他们现在站在燕字大旗下为我而战。” “您也不必对我讲什么孝悌之义,如某这般叛军是不知什么忠孝的,若刘公信我,我便会为刘公而战……若刘公不信我,此事便不提也罢。” 燕北虽然是这么说,但还是刻意地想要隐去自己做黄巾时的那段不光彩的经历,而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腹中能容黄巾余党的魅力将军。 就因为军中有人系着黄巾,便已经让这个幽州从事吓成这个模样,若让人知道他燕北从前也为天公将军冲锋陷阵过,那这招降之事也就不必再提了。 魏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托词尚需写信回幽州问过刘虞,燕北也不多说,笑笑便起身拉着魏攸走出将军府。 “方才府上人多,有些事燕某无法对魏兄言明,还请莫怪。”燕北走出府邸身边也没人跟随,笑着在旁边引路,对魏攸说道:“邯郸城中有座丛台,为战国时赵武灵王所建,魏兄可愿随燕某一观?” 魏攸自然没什么可说的,虽然暂时弄不清燕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边走边笑着恭维一句道:“一路上在下途经叛军不少城池,只有到燕将军治下二郡才能看到百姓发自内心的笑容,可见燕将军之才能足矣位列叛军之冠呀!” “这个叛军之冠只怕称不上什么夸奖吧。”燕北一面走着,言语上却对此夸奖多有不屑,奚落道:“张公手下没有能人,所依仗者不过乌桓峭王等人,乌桓人各怀鬼胎又非我族类,对汉家百姓多行抢夺之事,而乌桓人在中山国时对上燕某之兵一触即溃,平日里对百姓凶蛮无比好似恶鬼的五百乌桓骑一触即溃纷纷缴械……燕某虽万众,却亦能击溃其十万!” 魏攸对燕北的言辞自是恭维,心里却并不认可,燕北所说五百乌桓骑缴械的事他也知道,据说当日里燕北麾下三千兵马齐出,围攻五百乌桓,那乌桓人自是统统缴械,可若以一万对十万……只怕用牙咬,燕北都会被人啃得体无完肤。 内心里魏攸一阵嘲笑,这燕北到底是年轻气盛,说起大话来竟是丝毫不脸红。 同时他心里也清楚,这叛军也并非是一块铁板,叛军中最大的汉人势力便是燕北,而燕北对乌桓人却是一副咬牙切齿之态,只怕就算没有刘公派出的使者,这些叛军用不了多久也会因内部矛盾而分崩离析。 走着走着,丛台,便不远了。 正文 第六十章 求仁得仁 丛台自战国时起便一直是赵国的象征,邯郸的象征。除此之外,丛台也是兵马大权的象征。昔日赵武灵王效法胡族,在盛行车战的时代引入胡服骑射之法,当时的练兵之地便是丛台。 而现在,丛台是燕北骁牙军的练兵之地。 丛台与其说是一座阅兵台,更像是一座小城,外部有引滏水形成的护城河环绕,内里城高六丈,皆以实土夯成坚实无比,上有城垛射台,远远望去便能看到数以百计的叛军立于城垛两旁持弓架弩,枪矛林立。 这是个封闭的练兵场! 魏攸一路随燕北靠着两腿走过半座邯郸城,走到丛台之外时便听着远处丛台之内传来赫赫耀武之音,心中不由暗笑,终于还是来了。 燕北带自己走到这里,必然是为了给自己个下马威。显示自己好似土霸王般的实力。 不过一路走来,魏攸也确实对燕北的认识更上层楼。邯郸城谈不上什么治理,无非是一切依照先前的政令罢了,不过燕北敢不带一个护卫一路穿过邯郸城走到这里,街巷偶然遇见的百姓居然还会退到路旁向他笑着行礼。 不得不说,燕北把这个叛军首领做的好似真正的县尊一般,这就已经值得魏攸去高看一眼了。 而当魏攸跟随燕北步入丛台之后,登时间瞪大了眼睛。这里的一切,与他所想象的有很大差距! 他是从幽州来的,自古以来幽冀燕赵故地便是天下强兵的出处,更兼得如今幽州有公孙瓒那样的杰出人物,麾下千余白马义从可谓精锐,本来魏攸以为什么样的兵马他没见过,燕北的下马威吓不倒他。 可步入丛台之后他不再这么想了。 丛台之内的兵马与外面的叛军截然不同! 这是一支近两千人的重步卒,人人穿一层皮甲套一层大铠,各个健壮精神,重近三十斤的铠甲穿在他们身上轻若无物,轻装的刀盾卒提着十余斤的大盾绕着高台奔走如飞,持着丈余长矛的步卒负甲持兵层层推进,更有甚者……穿戴两层铠甲还背负重弩长矛的军士仍旧行动自如! “燕,燕将军,那些弩兵全身甲胄,怕是要有七十斤吧?” 燕北带着魏攸一路走上高台,在最上面的亭台中能够将整个丛台尽收眼底,听到魏攸如此发问,燕北笑了,探手指着正在训练的弩兵说道:“一双大铠重四十斤,重弩与三十矢重二十七斤,一干长矛十二斤,若在加上铁兜鍪,八十来斤。” 骁牙成军二月,正常情况兵员是很难达到这种素质的,只不过燕北的军队并非新军,而是从各个郡县提出最骁勇善战的精锐,虽然现在还无法达到精锐兵马以一当十的战斗力,但在军士的身体素质与装备上,燕北有信心与整个天下最尖端的武力一争高下。 这已经超越了常规军士的配置了,在东汉王朝已经显露出颓态的如今,汉军仍旧维持着精兵政策。因而这支军队还尚未显露出太大的特别。但燕北不知道的在不久的将来,皇权旁落,各地兵马蜂起,经历最早的权力争夺之后各地军阀能够募集到更多的兵员,却也很难拿出足够的甲兵来装备他们。 到那个时候,骁牙军这支在如今就显示出绝对豪华的武力,又会给世人带来多大的震惊呢? 招呼魏攸落座,燕北这才问道:“敢问魏兄,幽州刘公派您前来见我,那是否也同时向峭王苏仆延、乌桓王丘力居等人派遣使者,宽恕他们的罪责?” 问到这种事情,魏攸有些尴尬,不过这种表情只是一闪而逝,旋即正色道:“不错,刘公已经派出鲜于辅、鲜于银兄弟分别拜会苏仆延与丘力居,让他们罢兵回到属地了。” 不待魏攸再说什么,燕北便闭上眼睛长出了口气,摇头说道:“依照乌桓人的德行,他们在汉地一番掠夺早够乌桓数年之用,只怕使者一说,他们便马不停蹄地一路北上,张公与张举只怕是拦都拦不住,没了乌桓人的拱卫,就凭他们那几千兵马,恐怕朝廷兵马一来便要将他们击败了!” “燕将军所言极是。” 燕北起身指着丛台之下的操练的兵马再度问道:“魏兄遍观燕某之兵,如何?” “燕将军寻常之兵,足矣与汉军老卒相提并论,若是丛台之内精兵可过一万,恐怕击败十万乌桓人也并非难事。” 当魏攸见到燕北的骁牙军,内心自然是有一番计较的,这样的两千人,足矣在狭路相逢的战场上击溃乌桓兵一万! “吾欲将这支兵马送与刘公拱卫蓟县,连同燕某麾下万众,各个将领,全部送与刘公。”燕北咬了咬牙,有些发狠地说道:“燕北纵横幽冀一年有余,就落下这么点家底,愿全赠与刘公,唯独所求便是刘公在来年春天接纳我部兵马入幽州,无论是驱使他们征战也好,让他们解甲归田也罢,愿刘公能妥善安置他们便是。” “中山张公于燕某有恩,即便他必然落败,即便乌桓人见利忘义,燕某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张公落个兵败身死的局面。燕某这辈子活得虽少,却也因缘际会纵横冀州三百余日,攻城夺地,募好男儿于麾下而战,攻陷城池二十有余,击溃敌军数万有奇,虽非豪杰,亦可留名于世,但凭名号护佑一郡一县,死不足惜!” “然麾下儿郎为某卖命,吾决不可误了他人性命。燕某为辽东人,听过刘公之贤名,如能将他们托付于刘公之手,不求富贵但求下半生无灾无祸,燕某来日于九泉之下亦能瞑目。还望魏兄回还蓟县时,能将在下之愿望如实转述刘公,至于是否全在刘公定夺,若有来世,便投刘公门下为一犬,亦愿报效刘公恩德!” “这……难道燕将军还要为叛军而战?”魏攸听出燕北言语中已萌生死志,不禁大急道:“燕将军,那叛贼必然落败,实不相瞒,在下出发之时,朝廷已派遣中郎将孟益领军愈万出征渔阳,都督公孙瓒亦领军三千骑从攻,您又何必在此时北上误了性命!” 说来也有意思,魏攸开始听到燕北想要率万众投入刘虞门下时,尚有不愿。但此时此刻得知燕北从一开始便只是想要为手下这万余兵马谋划,自己早已做出只身北上的打算,却又替刘虞感到可惜。 燕北不说才华横溢,但观其领兵练兵,甚至人品上都丝毫不差于幽州的那些从事,而在用兵练兵一道上的成就在魏攸看来并不弱于都督公孙瓒丝毫。 这样的人,若能安心在刘虞麾下做事,未尝不是一件美谈。 “魏兄不必多说,燕某虽不懂大义,不是英雄,但也明白何为言必信,何为行必果。往日里吾与张公曾有龌龊,张公却不挂怀,甚至仍旧以燕某为将,只求燕某不负于他。此等恩等,同于再造。若无张公,又何来如今威风赫赫之燕北?燕某虽无助张公破敌之勇,然与张公君臣一场,为其效死之事,还是可做的!” 魏攸抿了抿嘴,张开口却最终没再说出什么,只是起身走到一旁,缓缓躬身下拜,面容严肃地说道:“在下回还蓟县之时,定然将壮士之心全盘托于刘公,必为壮士说项。然以刘公之仁厚,壮士不必担心,无论事成与否,都会善待你的部下!” 燕北重重点头,这才起身说道:“多谢了!” 正事言罢,燕北这才招呼从人置办酒席于丛台之上,看到魏攸面容仍旧有些不忍,笑着宽慰他道:“您不必在意这件事情,只要到时能将燕某的意愿如实告知刘公便可以了。刘公所求为边郡安定、百姓所求为躲避战祸、张公所求起兵出口恶气、燕某所求也不过是成仁之心罢了。” “如果这件事能做成,则是各人所求均能得之,皆大欢喜又有何乐不为呢?” 魏攸摇头苦笑,再度对燕北下摆道:“我曾以为这种气度只有名门冠族的子嗣才能培养的出来,却不想今日竟在这武灵丛台见到,您是如先汉时田横般的人物,若您的部下知道您有如此气度,哪儿会不为您效死。魏某自叹不如您啊!既然您有所求,魏某也不好相劝,若您真的死于北方,魏某自会为您收尸,年年祭拜不断香火。” “哈哈哈!如此甚好,燕某在地上时二十年间凭两手打出如今局面,方可吃饱穿暖,若到了地下还能有人年年祭拜,大丈夫如此夫复何求?” 燕北与麹义上一次在丛台之上不算相谈甚欢,但这一次与魏攸在此地虽然不过认识一日,却好似结识数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觥筹交错让人只恨生不逢时。 任何时代,任何时期,人品总是人们相交的先决条件。在魏攸看来,燕北在张纯得势时与其产生恩怨,却在其失势时鼎力相助甚至不惜拼上性命,足可称之为高义。 越是敬佩燕北,便越不愿让他只身赴死。这样的男人应该活着,活在拱卫他的朋友中间。 魏攸更希望他能真的活下来,效忠刘虞。对待德行不足的张纯燕北尚能如此,若是德高望重的刘虞能与之交心,至少幽州之地便可再加上一道保险,有这样一个挽大厦之将倾的人物留在幽州,足矣庇佑幽州数十万百姓啊! 正文 第六十一章 不告而别 魏攸走了,因为在他抵达邯郸的第三日,北方来自张纯的使者也到了。 很明显,张纯已经察觉乌桓人不可重用,若将生存的希望放在那些见利忘义的异族身上,只怕他也活不了多久,南边的燕北部便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张举在渔阳的兵马已经败了,与朝廷的中郎将僵持半月有余的张举在夜里被公孙瓒所率领的白马义从所败,一路向西奔逃,朝廷平叛兵马一路追击下节节溃败,此时已经撤到范阳郡,眼看着便要撤出幽州了。 两边使者虽然一个前脚来一个后脚至,但对燕北的部下众将而言都一样,就像张纯对待燕北有大恩一样,燕北对他们一样也是改变人生的恩德。他们不听刘虞的,也不听张纯的,他们只听燕北的! 燕北对张纯的求援不置可否,只是简单交代了部下些许事情,旋即便进入属于自己的筹备之中。 就在张纯使者到来的第五天夜里,燕北独自一人跨骏马持环刀,背着简单的小行囊离开了邯郸城,自北门而出一路面北而走。没有人知道燕北离开时究竟有没有回头看看这座让他费尽心机攻下的城池,也没人知道他离开时究竟是什么心思。 人们只知道,在燕北离开的第二天,各地镇守的燕北心腹们纷纷收到燕北的亲笔书信,要他们前往邯郸城一叙。而当他们火急火燎地赶到邯郸时却并未见到燕北被人,只有孙轻一脸苦相地对他们摊开自己的书信。 燕北留给孙轻的书信上字数很多,言明了燕北既想全了众人兄弟一场的义,也要全与张纯君臣一场的忠,于是只身北上。并在信件中陈述了他留下的后手。 信上说明了在他了解中各个兄弟的才能如何,也很清楚地表明了他已经与幽州达成共识,希望他们在高览、麹义、沮授的带领下不要参与北边的战争,一路前往幽州。 无论是提着酒从城外跑到将军府来找燕北饮酒的麹义,还是刚刚被孙轻从软禁状态中释放出来的沮授,还有王当、张雷公、李大目、姜晋、燕东等人皆被这个消息砸蒙了。 谁能想到,平日里面色如常的燕北心底里早就萌生了死志?谁能想到燕北一句话不说便为他们全都做好了今后的打算? “你们别看着我啊,我也跟你们一样,昨天才收到这信,那时候我就已经找不到将军了!” 孙轻一脸苦相,看着众位兄弟都看着他,他又能看谁去?从前在黑山里他就不是能独掌大权的人物,到后来跟了燕北更是只需要做好自己琢磨的事情就行了,哪里能担当此大任?连忙用胳膊肘碰了碰高览,问道:“高家兄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要不然去年你可是嚷嚷着宁死不降来着,咋后来又跟俺们兄弟一条心了?” 大嗓门的张雷公也对高览怒目而视,他们一伙兄弟跟随燕北横行冀州,如今却不想让高览一介外人成了心腹,怒道:“你跟将军前往肥如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你个狗娃子给将军说的这事?” 随着张雷公这么一喊,就连默不作声的王当也将阴狠的目光在高览、沮授身上来回扫视,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念头。 这些黑山里走出来的老爷们儿目光没有那么长远,他们都满足于如今的生活状态。这些头脑相对简单的汉子们只认一条死道理,那就是只有跟着燕北才能过上好日子,谁要是断了他们对好日子的念想儿,这些蛮汉可不在乎杀人见血! 在场的人中只有肩膀上立着驯养大鹰,一手提着小酒壶的麹义最为高兴,他不在乎燕北北奔的事儿,他只觉得燕北这事做的真漂亮。既全了自己的志向,又给一伙子兄弟谋了生路,当即朗声说道:“兄弟们,兄弟们,听老哥哥说一句,燕二郎不是说了么,这事儿他都有筹划了,那咱们还等什么?咱们点齐兵马一路往北投奔刘幽州吧!” “滚你娘个蛋!”麹义话还没说完,原本一脸苦相的孙轻已经一句骂了出来,他的斥候都是自己小心翼翼训练出的生死兄弟,邯郸南被麹义的部下射杀了一百多,这仇怨可是结的深了,往日里燕北在还能压得住俩人,可此时燕北不在,哪里还有人能管得住孙轻?当即破口骂道:“我们老兄弟说事,哪儿有你插嘴的份儿?带着你的臭鹰打哪儿来滚哪儿去!” 孙轻骂的倒是痛快,这要是换个人还好,可麹义明显不是能受得了气的人,当即一把丢了酒壶探手逮住孙轻肩膀一脚便蹬了过去。 这一脚可用实了力气,直踹得瘦瘦小小的孙轻一下子飞了起来,紧跟着就被麹义按在肩膀的大手硬生生地按在地上,一双拳头兜脑便锤。 麹义还没打上两下,背后猛然间传来一股大力将他掀了起来,却是姜晋一把将他揪了起来,一时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紧跟着张雷公庞大的身躯便压了上去,王当等人纷纷出手,竟将自恃勇武的麹义揍得还不上手。 一时间将军府厅堂大乱,各个黑山老将围攻麹义,毁坏几案撞翻灯架,一屋子乒乓乱响。外面侍立的武士骤然间急忙推门而入,眼见众位首领在围攻那个将军颇有亲待的凉州人,一时间纷纷愣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尴尬地立在门外。 武士们愣住了,但有人没愣住,孙轻挨了麹义一脚只觉五脏六腑掉了个,火急火燎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便要再扑上去,可他身量偏小,与李大目、张雷公、王当等人根本无法比拟,当即便被挤了出来,一时间更是怒从心头起,余光望见门外呆立的武士,扯着嗓子骂道:“都你娘傻立在那做什么,把这个狗攮的给我扣下,推出府外斩了!” 一干武士没人下令谁都不敢动,可此时此刻孙轻一言既出,他们自然施行,即便将军回来怪罪下来也还有孙轻扛着,怪不到他们。当即一阵兵刃出鞘之音,一众武士便要将麹义拿下,推出府门问斩。 “够了!” 伴着一声暴喝,高览一拳砸碎面前的几案,推开众人喝道:“看看你们的样子,将军只身前往北方留下命令,你们不尊令就算了,居然还在这里内讧起来,难道你们就是这样报答将军恩德的吗?” 这两月来高览在燕北军中威望着实不低,不说别的,就是一个人抓着一千八百骁牙军的力量就让人不敢小觑,如今众人听到他的话,竟是齐齐一愣,也都觉得他说的话在理,就连抓着麹义的几个人也都松开了手,只有雷公还揪着麹义的肩膀,却被麹义左摇右晃梗着脖子甩开。 “将军早就不想活了,在肥如张纯说要保他做镇南将军,杀死潘兴的事既往不咎,只求他不要负了张纯。从那时起,将军就在为今天做打算。他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这帮兄弟。”高览越说越怒,想起那个肥如塞外荒野过夜的晚上,指着众人说道:“知道将军和我说什么吗?” “将军说,姜晋脾气暴躁,但心性不坏;说你孙轻为人虽显轻佻,然斥候之中首推其能;王当心思稍深,武艺不差,可为两翼之将;雷公勇武,但沉不住气;李大目虽然粗鄙,然其人憨厚,为忠勇之人,可堪大用……将军就算赴死都没忘了你们今后如何安置,他为你们费的心思,难道都到狗身上了吗?” “还有你麹义,就在前些日子,将军还说你不会做人,太过骄傲刚烈容易得罪人,但你治兵是个好手,今后不但要照顾你的心性,也要靠你来帮助他这些老兄弟。将军说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大才能,但兄弟一场,这义气,他要全!好好瞧瞧你们这几块料吧,一个个真的就以为自己有大才了吗?居功自傲全是骄兵悍将,将军还说你们个顶个合在一起是能干大事的!可没了将军,看看你们自己!” 高览掷地有声的喝骂,这些跟着燕北骄狂惯了的悍将们却一个都没有顶嘴,心思最为感性的孙轻想到燕北自他投奔之后对他种种的好,甚至红了眼眶,紧咬着下嘴唇问道:“那高,高校尉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办?” 张雷公则不同于孙轻,尽管对燕北也是感激,可这股感激却化作一股狠劲儿,喃喃道:“俺雷公谁也不跟,就认燕二郎一个人!要让俺去另投他人绝不可能!俺老张宁可再去黑山里做贼!” 一旁的沮授始终没有参与到这场争辩与争斗之中,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与纷乱的厅堂格格不入,此时却轻声说道:“燕二郎不负于人,也难为人所负!” “好,既然如此,现在的路有两条,你们自己选吧。”高览看好不容易止住了众人的纷争,朗声说道:“要么,就按将军说的,带着兵马北上投奔刘幽州,不参与朝廷与叛军的纷争;要么,就收拢各自的兵马一路北上,把将军救下来。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救将军,便要再与朝廷、与幽州为敌,将军为你们谋划的好日子可就没了!” “救将军!” 优柔寡断的孙轻此时眼神坚定。 “救将军!” 刚说了要重回黑山的张雷公掷地有声。 “救将军!” 追随燕北四年之久的姜晋责无旁贷。 “救将军!” 当兵吃饷杀人换钱的李大目毫不犹豫。 “你娘的,闹半天王义是燕二郎放到我身边的间,幸亏没跟他打仗……”刚被几个人揍了一顿的麹义揉着眼角,恍然看到众人都在瞪他,捡起地上摔碎了一半的酒壶喝了一口,猛然再度摔碎在地,喝道:“别看我了,他娘的,二郎都说了,兄弟一场,要全了义气,还等什么,提兵上马,咱走着?” “他娘的,救将军!”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干他娘的 冀州二郡二十余县因为燕北的一伙生死兄弟聚兵上马,半空武库、库府而造成的鸡飞狗跳暂且不提。单是巨鹿郡、广平郡各县的兵马由几百人、千余人在几日里汇聚成超过两万的兵马齐齐北上的壮景在后来的几个月来还被往来的商旅所提及。 每座城池都出现几百车的军械、粮草、钱财,二十多个城池被这些当惯了强盗匪徒的亡命之徒搜刮殆尽,一同随着他们高喊的‘救将军’的号令而一路北上。 最终这些财物与兵甲只留下了少数,能被士卒装备的便都装备在士卒身上,两万余军士近半武装到牙齿,而剩下的军械与财物则在众人的商定下,一同埋到了大陆泽两岸与山脉中,等待着将来重见光明。 这是整整半个冀州的财物与军械,这些物资在另一个时空中支持着数年之后入主冀州的袁绍武装起称霸一时的冀州十万带甲,而在现在几乎全部被燕北的部下搬空,蒙尘于大陆泽的淤泥之中。 由高览、沮授、麹义所率领,王当、张雷公、李大目、孙轻为辅的兵马好似蝗虫过境一般的狂奔,尽管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哀兵的架势一路向北,但事实上现在的燕北完全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么悲情。 燕北单骑骏马只携带了少量的粮食,一路北奔路上见到不少由北向南逃窜的流民百姓,稍加打探之下便将北方战事的局面打探了个差不多。 张举在渔阳被围,随后一路向南败退,逃至范阳郡时张纯已经驱兵北上,双方人马在易县合兵一处,抗住了朝廷中郎将孟益的进攻,紧接着一路北走的乌桓人也到了易县,随后进入范阳郡。 一下子,张举的兵势又再度膨胀到数万之众,只是这个时候无论张举还是张纯都心有余悸,再也不想什么面北称孤的春秋大梦。他们二人这种想法与丘力居、苏仆延不谋而合,双方本着见好就收的思想打算一同撤到塞外。 而乌桓王丘力居终究与张举张纯有老交情了,因而转头就将刘虞的赦令抛在脑后,打定主意要帮这两个老伙计一把,答应护送他们前往辽东属国,定居在幽州以北的塞外。 不过他们回到塞外的路可并不那么好走,且不说拦路在前的孟益与公孙瓒,就是他们自己的数万军队中都有不少不安因素。 乌桓人离开家太久,早就没有了滞留汉地的心思,一个个部落首领都在想着家里的小马驹应当又下了不少马仔,已然归心似箭。而汉兵们则因为要离开汉土踏上塞外定居的缘故,更是出现了逃兵与溃卒。 一支没有士气的军队如何打仗? 丘力居根本就没打算继续与孟益、公孙瓒作战,而是将兵马分为三路,朝着北方狂奔。 一路上被公孙瓒的骑兵追上便会发生遭遇战,一旦开战乌桓人的部下便开始溃败,一溃败便少许多人再也收拢不回来。这便造成了这场战争中最奇怪的一幕。 公孙瓒只有三千骑,根本抓不到多少俘虏,倒是让他一路五百多里地杀了数以千计的乌桓人,但这比起乌桓人三路大军数万的基数而言也还是太少了。而另一方面,丘力居却发现不过打了几场仗,他手底下的人马居然锐减到两万有余……这意味着刨除了正面作战被杀死的万余人马之外,这场战争中乌桓兵马的平白无故消失了十万人! 而直属与张举张纯的兵马只有三千有奇。就剩三千人和一个小零头了! 而据燕北所知,最后一场战斗爆发在幽州蓟县以北的易水河畔,毫无例外的,依旧是汉军胜了,张举抛妻弃子向北而逃。 而这个时候,燕北才刚刚走到中山国境内,因为缺少粮草,他留滞在无极城的甄氏邬堡休整了三天,也算达成他最后再见甄姜一面的心愿。 可就算在这个时候,他也没能向甄姜表达爱意。 他自知再向北走便是时日无多,又何苦再多招惹一个活泼貌美的姑娘呢? 只是那一日甄姜一袭素衣奔马的印象,却像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久久无法忘怀。 再往北上路,便不再那么安全了。他要穿过孟益为防备他援军的防线,并越过公孙瓒的追击……这对形影单只的他来说又谈何容易? 燕北对这一日筹谋了许久,他心中满胸壮烈,燕二到这世上来的卑贱。尽管只有短短二十二年,但时至此刻他燕北敢扪心自问,他活出了自己的气魄! 他过够本儿了! 他无愧天地,无愧父母,无愧兄弟! 即便是此时此刻,他的故事划下终点的句号,身死于乱军之中,他也会以燕北之名能在粉墨登场的汉末史中点上一笔。 他无愧于心,他浑身是胆! …… 燕北牵马走过范阳郡,在燕氏邬堡的旧地,他只看到被摧残地不像样子的残桓断壁,本该长出饱满粟米的田地早已荒芜,被兵马践踏地不成样子。 而在巨马河,他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十余骑在此地劫杀陶谦……虽然现在他已经得知,当年他未能杀死陶谦。那个命大的家伙顺着巨马河被推到了青州,后来几经辗转回到洛阳,虽然丢了议郎的差事,却被紧跟着任命为徐州刺史。做了徐州刺史的陶谦初一上任便招募了泰山郡群盗为其所用,正与青州复起的黄巾军展开大战。 不过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执念了。 牵着骏马在巨马河饮水,燕北透过清澈的河水看着倒影中自己变得瘦削的脸庞,想到过往嘴角不禁勾起笑容。那是在中山受人爱戴的日子,也是后来南征北战的激荡,也是如今果断赴死的快意。 就当此时,天空传来一声鹰唳,尖锐而短促。 燕北皱眉抬起头,只觉得天空中展翅的雄鹰有些眼熟……低空飞行的大鹰毛色无论怎么看,都像极了麹义那只。 紧接着,密林里便奔出了十余骑将燕北围住,领头的哨骑跳下马来躬身拜倒,“属下拜见将军!” “你们快去叫首领过来,找到将军了,找到将军了!” 燕北挠了挠头,这是闹那一出?怎么自己的斥候把自己围住了?自己明明给他们留了书信是让他们整顿兵马,等到来年再去投奔幽州牧刘虞啊! 不过一炷香时间,哨骑打马而还,燕北被一众骑卒夹裹着向南奔去。 奔行十余里,荒郊野地间之间兵威赫赫,连营旌旗蔽空,粗略望去竟有超过两千张营帐……足足两万余人。 燕北何时有如此多的兵马连他自己都不知晓,难不成他走之后高览等人又再度募兵了? 从营门走到中军,燕北更是啧啧称奇,这军营的布设攻守皆备,三座大营犄角相望,燕北竟是不知自己麾下还有此等人才。 到了中军大帐,一众兄弟笑逐颜开,将燕北簇拥着推到主帐上首,这才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怎么说。 “高兄,我不是跟你说等到来年春天再去投奔刘幽州吗?等到时候战事结束,你们也好……” 燕北话还没说完,姜晋与王义已经拜倒在地,拱手说道:“将军,多少年我等荣辱与共,您从未抛下过我等,为何今日不可同生共死?” “将军,恕我等兄弟今日抗命了!” 姜晋缓缓系黄巾,起身走到帐外,扬刀高呼道:“黄巾老卒,将军要北上救下张纯,你们怕不怕?” 军营之中一阵喧闹,走出七名悍卒,拱手高声答道:“愿为将军效死!” “苍天已死!” 苍天已死,黄天也不在了,但燕北还活着! 燕北看不见帐外的情况,却能听到他们的喊声。 王当与张雷公对视一眼,也不说话,走到帐外同样高声喝道:“黑山旧部何在?” 这一次走出的人更多,单单中军营中便走出数百余人,各个环刀长矛置于地下高声应道:“愿为将军效死!” 孙轻一样走到帐外,扬声喊道:“邯郸戍卒如何?” “愿为将军效死!” “易阳兵将何在?” “愿为将军效死!” 武安、襄国、南和、广平…… 燕北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将目光转向高览。岂料高览也是有样学样,走出大帐朗声问道:“骁牙校尉部,将军要北上保弥天将军张纯回到塞外,你们怎么说?” “为将军效死!” 三座大营,喊声此起彼伏,两万效忠于燕北的男儿高举武器齐呼燕北将军名号。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燕北如何还能稳坐中军大帐?何况帐中就剩沮授和他两个人,他留在这里做什么?他起身与沮授一同走到帐外,只见大营中全是密密麻麻的军士,有人系黄巾,有人扛着燕字大旗挥舞,而在这些人的最前方,麹义、高览、雷公、王当、孙轻、李大目,还有他的弟弟燕东,通通拜倒在地,高呼他的名号。 沮授走出大帐看到众人跪拜也吓了一跳,燕北能受得了,他如何受得了?可大营中四面八方都是跪拜的人,他又哪里又地方能躲?于是便也拜了下去。 “二郎,都到这个时候了,弟兄们都听你的。你要打,弟兄们陪你杀进辽东干他娘的!你要败,弟兄们谁活着谁随你亡命天下,等下一次东山再起。流亡罢了,兄弟们都不怕!” 人常道,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这样的将军,这样的武士,如何能不慷慨? “哈哈哈!”燕北在笑,可笑并不能止住眼泪,僵硬的脸上寒毛根根炸起,燕北对姜晋问道:“就像四年前一样?” 四年前,黄巾大败于皇甫嵩,燕北带着三十多个兄弟辗转二州,狼狈至极,可他们活了下来。 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姜晋拱手而拜,系着洗到发白黄巾的脑袋拜倒后又高高昂了起来。 没有保国安邦的慷慨之志,亦无建功立业的雄才之能,可这一拜……管谁云匪类不识忠肝义胆! “就他娘像四年前一样!”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借道鲜卑 休整一日,就连燕北都有些羡慕自己的眼光了。他看重的麹义、高览、沮授,各个都是远胜他数倍的大才! 麹义的练兵、统御能力远非他所能比拟,将两万大军一路跋涉近千里,愣是没几个人掉队,要知道,这也是麹义第一次统领如此多的兵马。 而高览更不必说了,论燕北军中两万士卒,没一个能打得过高览掌中一杆铁矛的,寸兵在手便是百夫难敌,片甲遮身就算鬼神辟易!更何况统兵之道上也与燕北不相上下! 到了如今说是归附更多的被夹裹与观望的沮授,更是妖孽。三座犄角相望的大营便是沮授搭出来的,一路上粮草辎重还是兵马调度,沮授全指挥得动,张口闭口便是兵书战册,甚至走了一百里路便揣着满脑子的破敌之策找上燕北。 燕北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个沮授是个全才! “将军,其实在下以为在此时与朝廷兵马打上一场,也未必像旗下诸君想的那么坏。”沮授策马踱步至燕北身侧,拱手说道:“如今幽州可战之兵,一为朝廷派来的中郎将孟益,二为幽冀都督公孙瓒的兵马,三为各郡县的汉军。这三支兵马中孟益不足为虑,但若将军打算投奔刘幽州,公孙瓒在将来会是您的对手。” 燕北随着骏马颠簸轻轻点头,对沮授问道:“这个公孙瓒在幽州有很深的根基,一直在塞外与乌桓人作战,现在看模样更是很受刘公重用。难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借着此次机会击溃公孙瓒部曲吗?” “且不说公孙瓒麾下兵马强劲,就算击溃了他们,将来恐怕刘幽州也不会接纳我等了吧?” “非也。您若不参与这场战争,来年刘幽州可能会接纳您,但未必能得到多大的重用,追随您的两万兵马也大多会被裁去。”沮授笑着说道:“击溃公孙瓒,刘幽州确实可能不接纳我等,但如果您将公孙瓒与朝廷兵马一并完全击败呢?到时幽州无兵可用,将军显尾大不掉之势,进可在幽州画地而治抢夺郡县,退可保全实力,刘幽州无法敌对于您,而您又折服于刘幽州的德行,归顺便无可避免。” “沮君的意思,是要燕某逼刘幽州接纳我。”燕北也笑了,他明白沮授的意思了,若是依照沮授的意思,只要击溃公孙瓒与朝廷的兵马,同时又将张举张纯的剩余兵力消耗一空,让那两个老人家安心呆在塞外颐养天年,在幽州这个地方便再没人能节制得了他燕老二,到时候是战是和都在他燕北一言而决。“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沮君如今怎么也为我谋划了?” 沮授听了燕北前半句还觉得燕北跟自己能想到一块去,此时却陡然变了脸色……哪儿有燕北这么说话的,其实沮授已经做的很诚恳了,便是将自己与燕北绑到了一架战车上,这次甚至将自己一家妻儿老小都带在军中,燕北此时这么问让人多尴尬? “不负人者,人不负之。何况将军如今并无在下所想的叛逆之心,不过是为保全忠义的志向罢了。”沮授轻轻叹了口气,“只要将军不弃,沮授亦愿为将军而战,只求将军早日归顺汉家,勿要再叛。” 沮授想清楚了,像燕北这样掌握上万兵马的人,若没有好的规劝与引导,将来一旦剑走偏锋便会成为祸害。而燕北若成了祸害,与乡里之间的恶少年远远不同,他的破坏力将会决定数以万计之人的生死。既然燕北有可能为善,那沮授又为何不能做规劝他为善的那个人呢? 这是一条双面计,若燕北被公孙瓒击败,那正好为天下剪除一大贼。若公孙瓒被燕北击败,沮授也相信自己将来能引导燕北弃恶从善。 “呼。”天气渐渐变得寒冷,燕北呼出的浊气仿佛一条白练在空中起雾,搓了搓久握马缰的手,他看着沮授诚恳地说道:“沮君在燕某危难之时助我,燕某铭记于心,将来也必不会负于沮君!” 沮授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前方。 燕北则轻轻甩着马鞭,在脑中筹谋着何时出兵进攻汉军。他从未真正效忠张纯,所做的一切也都仅仅是为了保全张纯的性命,以此来感谢昔日的弥天将军成就了今日的燕北而已。但他所像为张纯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既然两万兄弟不弃他而去,那他便依旧要为麾下兄弟去谋划。既然要谋划,他就必须要琢磨如何在保全张纯性命的条件下,最大限度地消耗叛军与汉军的实力,为自己将来在幽州更好地大展拳脚做出铺垫! …… “将军,再往前五十里便会碰到朝廷中郎将孟益麾下的斥候,属下已传令各部兵马藏匿行迹,但不会拖延太长时间,请下令吧!” 行至蓟县以北的易水一代,燕北军的前锋终于遇见了孟益的斥候,听着孙轻传回的消息,燕北轻叩马缰,随后对孙轻说道:“你率斥候与敌军斥候交战,突其薄弱自后方将其后撤路线围堵,正面将由王当的轻骑形成合围,随后将其击溃,尽量别放走活口,抓捕俘虏拷问敌军大营何在与兵马布置!” 两万大军行进甚难,燕北将部下分为七个校尉部,其中骁牙军自然是他的亲军,时刻追随在他身旁,位于大军阵正中,沉重的大铠与兵器由骡马驮行。在燕北心中骁牙军的首战将会是大军陷入苦战之时,快速穿戴兵甲投入最艰难的战场上。这种精锐,燕北是万万不会轻易动用的。 除此之外,还有孙轻的斥候校尉部,统三千余斥候轻骑;张雷公的轻骑校尉部,统帅三千余轻骑;王当、李大目、麹义、高览则各自统领一个三千余人的校尉部,分置前后左右四军,两千余人的辎重营则由燕东率领,运转辎重钱粮。 将军令一传达,旋即旌旗四处招展,后背插着小旗的轻骑便在军阵当中奔驰传令,转而间前阵属于孙轻的斥候骑便随着扬着一双锋锐环刀的孙轻直奔前方斥候所在踏阵而走。 而在孙轻走后,燕北则迅速召集高览、麹义、沮授三人,商讨临敌之策。 “北上五十里孙轻遇到敌军斥候,我已命孙轻与张雷公部对敌军斥候形成合围之势,拷问出敌军主营行进方向……诸君有何破敌之策?” 说实话,第一次督率如此众多的大军,进攻正统汉军的万余之众,燕北的心里还是有些没底。随着深入幽州,他的心便有些慌了。 万众齐呼燕北之名的激动被悄然抹去,剩下的只有满腔的血勇与些许不安。 “孙子用兵最重迂直之道,将军若一路北上表面上最近,实际上却很容易陷入敌军之围,倒不如分兵两部左右前行,绕过敌军南面而左右夹击!” 沮授铺开一张粗劣的地形图指画着说道:“将军,我等此时位于蓟县以南,而敌军于我等之北,远走渔阳而向东北追赶张举、张纯,依在下之见,越过白水,穿燕代长城一路东行至辽西郡,这一路必然艰险重重!然若北至东鲜卑属地,绕至昌黎,则可出其不意,最终于辽东郡与汉军决战!” 辽西郡最东为今日秦皇岛山海关,而辽东郡则位于东北营口、鞍山一代。 燕北先是沉吟点头,但内心却对此计并不认可,旋即皱眉说道:“借道鲜卑直扑昌黎、辽东二郡倒是好计,然若我等大军甚重,鲜卑人必不敢放我等出关啊!” “哈哈!将军简直如有神助!”麹义闻言大笑不止,被燕北狠狠瞪了两眼才摆手说道:“将军有所不知,自鲜卑大人檀石槐死后,其子和连无能,去年率部大略北地,却为北地边军所阻,其人更是被边民射死。如今鲜卑已分为两部,西部鲜卑大人步度根,中部鲜卑则追随轲比能,至于东部则分散为数十乃至上百小部落互相攻伐……此时此刻,就算是中西两部鲜卑大人视将军兵马亦要退避三舍,更何况那些分散的小部落!” 说到这,麹义面色一狠,咬牙寒声道:“将军入鲜卑,只有我等屠其若屠狗,绝无人敢有所阻拦!” “竟有此事?”燕北近几年都未曾进入鲜卑腹地,倒是与乌桓人交集更多,因而不了解这些情况,闻言不禁大喜道:“若是如此,那便依沮君之计,冲破汉军斥候封锁后马不停蹄一路北上,进入鲜卑腹地!” 几人脸上都露出残忍而快意的笑容,这种笑容在旌旗蔽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残忍,但却无人不同仇敌忾。 在汉地闹腾,是我们汉家自己的事情,便是将这里杀得生灵涂炭也怨不到他人。可鲜卑人在过去长达数十年的光景中就因为他们拥有檀石槐那样的雄主而年年寇边,自北地、云中、代郡等地剽掠汉家人口、财物。 “这笔帐,该要咱们和他们算一算了。” 汉人从黄河流域狭小部落繁衍至如今天下雄国的过程盈满了血泪,那些尸骨堆积在人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人口可以生育、可以掠夺,但土地是无法生出来的,想要获得土地,便只能通过战争。 这是个坏时代,你你我我,大家都不够文明,只好通过弓刀骏马来得到所求。 这是个好时代,你你我我,大家都不够文明,只好通过弓刀骏马来得到所求。 正文 第六十四章 绝户鲜卑 肩高七尺的宝马良驹、被抢夺为奴的汉家儿女、还有那些能够让来不及换上冬装便参战的士卒保暖带着膻腥气的兽皮子在这段日子里时常占据燕北的脑海。 他是个功利的人,脑袋里没太多信奉的东西。 什么对他好,他便信什么;什么对他好,他便做什么。 他最看重的自然是那些草原上鲜卑部落的财富,但如果能顺道解救自己水深火热的同族,他也乐得如此。 幽州最多的古建筑,当属长城。秦代始皇帝第四次东巡于辽西立下国门,那便是秦代长城修筑的位置。而到了汉时疆域扩大,将秦代长城以北东西走向的狭长地带囊括入国土,那时其人们便在更北面的地方重新修缮位于上谷郡、渔阳郡、右北平等地的七段燕代长城,以据守北方的鲜卑人,扎稳汉家国门的基石。 在渔阳郡,孙轻与张雷公的斥候轻骑与汉中郎将孟益留下的斥候数次接战,依靠着精良的铠甲与骑弩打了数场胜多败少的战斗,使得整支军队士气大振。除此之外,最大的收获便是拷问出孟益与公孙瓒此时的兵马主力分散为数部,向东北方向的辽西郡、昌黎追击张举。 燕北得到确切消息后,便驱使兵马一路向北,在渔阳各地斥重金收购粮草补充辎重,随后大部兵马疾扑塞外。 燕北穿过渔阳郡北方燕代长城无数次,但以往每一次都提心吊胆,只有这一次大不相同。 幽州驻守长城烽燧的边军才有多少?九峰十六燧驻扎军队不过三千余! 而燕北的兵马有多少?他麾下健儿拉开一字长蛇行进在长城以南,一眼都望不到边。这般的军队哪里有人敢去阻拦,一干轻骑追风窜入城门之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甚至在守军点燃烽燧前便接管了长城防务。众将于城关之上斩豚于案,置香案、敬天地、祭路神。 传令将士伐木做牌,锋刃刻字,识字者代笔封家书,燕北举目四望,北方大地的颜色由绿变黄。 向北望去,辽阔的大幕与广袤草原,在他的心中叫做战场。 可回过头,那些仿佛卧龙般层层叠叠的山脉纹路,在远征将士的心中,有个温暖的名字叫做家乡。 姜晋看着烽燧笑了,“汉家守军要是点冒了烟,那就是在给鲜卑狗娃子们示警呢,让他们小心点儿。” 众人只有他能笑得出来了,燕北传令写家书,只有姜晋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写给谁。他随着燕北流亡太久了,黄巾之乱后他曾回到家乡,冀州战场上曾令他朝思暮想的蓟县家乡却变得物是人非,老父病死、妻儿改嫁,乡中当年一道斗鸡走狗的恶少年全丧于巨鹿一役。 他不像巨鹿郡的李大目,眼看着那大眼贼便抱着一摞厚厚的木牌去寻军中会写字的卒子,踹开了围成一排急着写家书的部下,也不顾别人的怒目而视,兜头七八个木牌便丢了下去,向还在家里的姊妹兄弟、高堂老母去信。 可姜晋没人能写信。 一无所有的幽州汉儿,反倒更为洒脱,满脑子想的统统都是金银财宝、高官大爵,而非燕北少有的儿女情长。 燕北也差上分毫便要无人可写,再刚强的男儿望着脚下再跨一步便是异国他乡,再走一遭便是生死未卜,都会变得优柔寡断。因而鬼使神差地让他决定给甄姜用他并不好看的字体去信一封。 他想到卢奴城外马车上玉足踏车辕,张弓搭箭蹙眉怒视的佳人惊鸿一瞥;他想到初次登门甄氏邬,美娇娘口中那句‘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像个汉军,反倒像,像个马匪头子!’ 想着这些,他提起笔来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是该叙说他此行的危险?还是倾诉心底里旖旎而朦胧的情感? “来年陌上的桑树开了花,府邸院子里的织机响起,田里种子破土长高,等我能挽二石大弓时,邀你行猎可否?” 眼看着自己写完的木牌,燕北却无端笑的嘿然,这块木牌将会穿过三个郡的距离被送到中山国的甄氏邬。他以为他会写的多么情深意重,实际上看看这哪里是家书? 其实他很想告诉甄姜,她的感觉没有错。燕二郎此时此刻或许称不上什么英雄豪杰,但他敢说自己是这天下间独一份立在汉家关塞之上焚香祭天祀路神的马匪头子! 燕北走下城楼,在这最接近汉家的城墙之下徒手抓起一抔黄土,塞进自己的衣甲当中,抹了抹手朗声喝道:“姜晋,把老卒兄弟都找出来!孙轻,收集兄弟们的家书,你派人去渔阳找人手全都给它们送到该去的地方!” 孙轻领命寻了百十来个骑手,奔驰在行营当中搜集手信。姜晋、王义及那些随同燕北自冀州战场北逃至今硕果仅存的七名黄巾悍卒们眼睛发亮。当燕北召集他们前往只有各部校尉才有资格议事的中军大帐时他们便知道,他们的机会来了! 燕北找他们来不会是其他的事情,若说领兵打仗自己是那几部校尉最有本事,可要说针对外族的破坏战术?他们这几年来早就做的轻车熟路! 因为他们的首领不是正统将军,他们的首领可是塞外出了名的马匪头子啊! “这一次不用太多步卒,就用咱们七千马军入塞外一路推过去,步卒则日行三十里一路沿着乐水前进直到看见草原,沿路方圆百里的所有部落,当我们走过后,他们谁都撑不过这个冬天!” 乐水是一条贯穿整个东部鲜卑大漠的活水,向东直连至无人能翻越的盖马大山。 随着大计一定,沮授押步卒大军先行出关,骑兵及众将则在关内学习演练燕北等人的惯用战术,三千斥候部分散为二十余个大大小小的商队模样,执行他们惯用的以物易物与随后的破坏,随后则由四千骑组成的大队人马分为两部由麹义与高览统领,当商队将一个个部落引发混乱之后,他们则负责后续的收尾总攻。 高览、麹义等人何曾见过燕北他们如此流氓的战术?汉人打仗即便是不宣而战,但根本目的是占领土地或谋求政治胜利,从未有过他们这样为了获取财货却进行无休止的破坏,甚至能致使部落灭族的恶计! 乐水对东部鲜卑的重要意义,不亚于巨马河沿线的汉家城池,如果没有这条大幕中的水源线,缺少饮水的鲜卑人根本无法在这块土地上立足。这便决定了,哪怕鲜卑全族在檀石槐与和连死后陷入混乱、东部鲜卑各个部落互相征伐的灾祸之中,乐水沿线也一定是最令人眼红的土地,争夺最激烈的草场。 而占据哪里的部落,也一定是最为强大的部落。 燕北要行的,是一条绝户计! 当燕代长城的残阳自塞外大漠缓缓下落,燕北跨骏马向北方举目四望,一场汉人针对外族盛大的秋猎,拉开序幕! 数以百计精通马术的骑手自城关出发,踏上未知的土地一路向北前进,他们要负责找到沿线的各个部落,在尽最大可能隐蔽自己的可能下探查大漠里部落的人口、骏马、畜牧数量。 而紧随其后的,便是数十个出关后立刻散开的商队,吊在斥候身后十余里地;再向后就算燕北统帅的两部骑兵,也正是此次扫荡东部鲜卑各部落的最大仰仗。 他们的计划只是理想状态,因为商队的伪装限制了即便是数量最庞大的也不过只有三百余人,而就麹义所知,尽管东部鲜卑比起中西两部鲜卑人已然落寞,但仍旧有些强族存在其间。 “最有可能问鼎鲜卑东部大人的首推弥加,此人在鲜卑中算老辈人物了,是鲜卑下等贵族的儿子,最早他父亲跟着檀石槐大人四处征战,其父死而立弥加为部落大人,后子承父业追随檀石槐一统鲜卑大业,熹平六年皇帝使夏育、田晏、臧旻三将北攻鲜卑落得大败便有此人的功劳,不过如今弥加已老……他也是将军此行最有可能会遇到的鲜卑大人。” “你知道他大概有多少人马吗?”燕北一面率军赶路,一面对麹义请教着鲜卑各部的情况,问道:“还有谁?” “弥加的部落大概有万余部众,精悍之士或许有三千余,不过更多的还是归附他的小部落,只要我们将一路上的小部落灭尽,所谓的鲜卑大人也不过只是空壳子罢了。”麹义笑道:“鲜卑人与羌人多有相似,他们的征兵比汉家要来的粗糙多,无非是大人下令,每个部落便派出甲士追随……乌合之众罢了。” 燕北咧了咧嘴,对此不置可否。乌合之众还能在熹平六年在塞外大败三万汉军,使得皇帝一气之下连免护乌丸校尉与两个中郎将? “将军你别不信,与鲜卑人为敌,只要咱们兵马能守住阵脚,鲜卑人定然一拥而上,若久攻不下他们的首领便会派几个小贵族跑到阵前来挑战或是冲阵,只需要把他们杀了,鲜卑人就会士气大降!到时候猛然杀出,那些乌合之众便不战自溃了。” 听着满口凉州土话的麹义这么肯定,燕北虽然仍旧不信,但心底里仍旧有些不认同,紧跟着却听一旁的高览对他说道:“麹校尉说的不无道理,所谓战阵之法,说白了也无非是以军阵排列让士卒互相鼓起勇气罢了,异族习惯于不同部落征召士兵,他们效忠的贵族死了,自然也无心再战下去。如此说来,我们倒也不用太担心与鲜卑人交战。” 听到麹义和高览都这么说,燕北这才点头,继续听麹义介绍东部鲜卑中的素利、阙机等部落大人。 实际上,先前的不告而别在现在看来给燕北留下了莫大的好处。且不说早前追随他的王当等人如今各个归心,就连高览、沮授、麹义三人也称他为将军,认可了他这个首领。这种事情是燕北始料未及,如今却坦然接受的好处!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汉骑夜袭 茫茫的大漠中,乐水就像一条生命线,养活了两岸数以十万计的鲜卑人。 秋天对鲜卑各部落而言都是大日子,因为塞外每年冬季对鲜卑人而言都是生与死的界限。一至十一月,乐水便会结冰,温度骤降之下数不清的牛羊骏马都会被冻死,尚未长成的孩子们也难以耐住寒冷。 冬季的大雪对长城以内的汉人来说是瑞雪兆丰年,而对塞外的胡族来讲,那便是一年一度的白灾! 比起汉人男耕女织的生活,塞外胡族要来的简单的多,春天打仗、夏天生小孩、秋天造小孩、冬天躲进毛毡里磨砺兵器应付来年春季的大战。 而就在这个大漠里男男女女都钻进毛毡帐篷里造小孩的时节,乐水河畔却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操着鲜卑土语的汉地商贾好似雨后春笋般地钻进大漠,走访一个又一个的部落,用汉人衣裳与小玩物换走他们的烈酒与兽皮和野兽肉类凝固的兽油脂肪……无论鲜卑人还是乌桓人,亦或是从前的匈奴人,只要他们有个部落循着水源迁徙,便多半不会为难商贾。 他们需要汉地的东西,无论是取悦女人还是衣食享受都会用到。草原上的胡族在这个时代对待汉地的感情是复杂的,就像个坏邻居。他们知道邻居家的男主人不但很有财富还很强壮,但女主人却十分温柔和善。 因此他们喜欢偶尔去骗或抢些小物件儿,控制在不惹怒男主人的情况下。那么什么情况会惹怒邻居强壮的男主人呢?抢夺他的土地。 所以他们通常会选择抢夺他们的人口与少数财富,而在汉地皇帝的诏书传到任何一个部落大人手中时,又再度俯首称臣,乖巧的很呢! 毕竟三百多年前汉家最强大邻居匈奴人的殷鉴不远,无论是谁,羌人、鲜卑还是乌桓,都不会自以为他们已经强大过匈奴人。 只是这些年来,汉地主人的权威越来越弱了。 鲜卑部落的男人们欢喜于汉地商贾对他们的尊敬,而却忽略了身侧已经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 入夜了,高览提着铁矛翻身上马,一张麻巾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方接连不断的毛毡帐篷,对身侧之人直勾勾地说道:“儁义,你可记好了,稍后火光一起便冲杀出去,安排一个军侯部收拢马畜,其余兵马环围而上,我们要攻杀整个部落!” 在高览身旁的是一名身量近八尺的青年,看模样比高览年轻上几岁,年龄与燕北不相上下,此时亦提着一杆长矛腰胯环刀骑在马上,麻巾遮住了面孔,只露出高挺的鼻梁与坚定的眼睛。他的名字叫做张颌,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上阵数年的老卒,早在黄巾之乱时便应汉帝刘宏之征入伍,后来卫戍河间凭靠功勋做了军侯。在燕北叛乱时面对十余万乌桓骑南下寡不敌众被俘,在燕北与乌桓人以钱粮交换俘虏时被换入燕北麾下。 如今,这个叫张颌的年轻人已经是骁牙军中的军侯,高览很欣赏这个出自河间莫县张氏的年轻武士,想要将他培养为骁牙军的军司马,因此这次将他从骁牙军中调出跟在自己身边。 尽管他宗族在河间也算豪强,但依照燕北先前在冀州如日中天的威势,与之对抗明显不是好的选择;而另一方面,燕北并不侵犯属于豪强的利益,一切制度都像汉朝的统治一般,因此并未激起豪强的反弹。张颌则本着骑驴找马的态度暂追随燕北。 在这个波澜壮阔的激昂年代,无数下层豪族都希望光复先祖的荣耀。就像麹义所在麴氏,张颌的张氏也是一般。他的家族并非留侯张良散落在河间的旁支,而是秦末汉初项羽分封的常山景王张耳之后,他们的先祖张耳后来归顺高皇帝,被封至赵国,也被称作汉赵景王。 时光流转,眨眼近四百年,河间张氏已不复先祖的荣光,曾经的王室子孙如今只是冀州众多大氏豪强当中平平淡淡的一个,甚至连冠族都称不上。 张颌听到高览的话,颇显沉着地点头应诺,一双眼睛同样远眺着部落。前方的商贾在白日里已经探明这个鲜卑部落的情况,有五百多匹马以及千余牛羊,人口约有近千,算是不大不小。而现在,那些商贾应当已经混入部落当中伺机放火。 张颌抬头看了看天空,人在大漠中很容易迷失方向,好在这里附近有条名叫乐水的河流能让他们分辨方向。 他们所处的位置,在这个部落的东北方向,这是他们即将启程前行的方向。而从这里发动进攻,是最好的选择,因为部落中的鲜卑溃军会向着相反的方向逃窜,也就是他们已经走过的西南方。这样即便鲜卑溃军找到相熟的鲜卑部落,他们的大队人马也已经朝着东北远走,在大漠里,汉军容易迷路,但踪迹也会被风沙带走。 鲜卑人追不上他们的! 因此,张颌抬头看了看高览,想了想说道:“校尉,可否传令骑兵散开,环围部落东北部,敌人比我们少,慌乱之下必然向西南逃窜……等他们找来援军,我等早已远遁。” 高览看了张颌一眼,有些惊奇。早在骁牙军操练时他便发现这个名叫张颌的年轻武士武艺不错,更知晓兵事,因而并不奇怪他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只是大加赞赏。在心中思衬片刻,他也认为此举可行,当即对张颌挥手道:“不错,你且去传令吧,让人马散开,以半环包围部落东北。” 就在此时,突然高览望见不远处的部落火光一闪,接着在十余息中伴着大漠的夜风骤然烧起,接着杂乱的喊声从其间传来……越来越旺盛的火焰与越来越清晰的哭喊声,骏马牛羊从部落中狼奔猪突而出。 大事成了! “来不及了!传令骑兵在冲锋中调整为半环包围部落东北,向西南驱赶溃军!”高览猛然间策马出阵,挥手向张颌传达命令,接着单臂高举铁矛在整齐列阵的骑兵前纵马高呼。 “众将士,战火已燃,诸君随我用命,马踏敌阵,杀个痛快,现听我军令,随我冲锋!” 随着高呼声拖着长音在夜空下的大漠中轰然炸响,高览一手拽缰绳一手擎铁矛一路高呼着向前方燃烧的部落中策马奔去。而在他身后传来张颌传令的声音,年轻的武士一般模样挺着铁矛一面冲锋一面高声喊着:“自冲锋中向两翼散开,冲杀敌军后驱赶其向西南溃退,速战速决!” 沉重的马蹄踏在沙漠中本发不出太大的声音,然而此时两千匹骏马同时奔驰,耳畔呼呼的风沙之音与那些扬刀奔马的汉家健儿的高呼声汇聚成最激动人心的鼓点。 杀气暴动! 鲜卑部落此时已然大乱,当大火自部落中各个帐篷燃烧的起初,许多鲜卑人并不当回事,秋季天干,一个不小心火星飞到毛毡帐篷上很容易点着起火,但兽皮子并非那么好烧,当皮子上的绒毛烧尽自然也就灭火了。 真正让他们开始担心的是猪马牛羊圈都被撞开,牲畜被火焰一惊便乱糟糟地吓跑,这可是部落里全族上下保命的东西,族人赶忙跑出帐篷,任凭刀锋一般刮过脸庞的风沙割面也要奔跑着追赶牲畜。 麹义口中的乌合之众,在此时此刻表现的淋漓尽致,最先离开职守的便是那些夜间值夜的哨兵,接着便是帐篷中钻出的那些赤膊鲜卑大汉,身不着片甲、手不提寸兵,仅仅攥着帐门搁置的套马杆子便钻了出来,闷头窜入黑夜的大漠中。 而在这时,自东北方传来巨大的声音令鲜卑人内心震撼,这绝不是大漠夜里好似鬼哭般的风声。 雪亮的锋刃划破黑夜,汉人的呼啸轰踏而止。 首当其冲高览一杆丈长铁矛猝然好似毒蛇吐信般探出,快马疾驰间穿过一名飞奔的鲜卑汉子,刹那间挑开胸膛,那秃瓢汉子甚至尚未察觉到身体的疼痛,脑海还沉浸在黑夜中骤然奔出的骏马带来的惊吓中时,掌中套马杆已然飞出老远斜斜地插在荒漠之中,身体便重重地坠在地上。 瞪大的眼睛写满了不可置信,一双渐渐失去神彩的眸子映出黑夜中窜出好似魍魉般的汉家骑士,接着便被强健的马蹄踏碎头颅。 张颌高览一左一右,各自作为锋矢率领骑兵一东一北插入鲜卑部落中,迎面那些鲜卑壮士根本无人能挡,无一不是长矛穿身或是铁环刀划过脖颈。 滚烫的热血洒透脸上蒙着的麻巾,呼吸间带出沉重的白气,张颌一把抓住混着沙子与粘稠血液的面巾掷于马下,单手倒提横矛戳入人影闪过的帐篷,穿过兽皮帐帘将一名鲜卑人贯穿。旋即双腿夹紧马腹手腕一翻,双手攥着铁矛猛然横挑,拖着沉重尸体的铁矛将帐篷支撑原木扫断。 伴着庞大帐篷轰然崩塌之音,张颌高声喝道:“戮尽敌军,报效将军,杀啊!”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张颌儁义 清晨,张颌在乐水河畔洗净了昨夜厮杀染满血迹的甲胄,用硬毛刷子清洗坐骑身上的污迹,随后从部下手中接过捣碎的草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马身上那些被兵器刮出的细微伤口,便见到高览的亲信奔驰而来,在马背上高声喊道:“张儁义,快整理整理衣甲穿戴整齐了,将军在中军帐要见你!” 这已经是他们追随燕北进入漠北的第二十三日了。二十三日里他们跋涉四百余里,沿途毁灭鲜卑部落十七部,粗略算下来斩首七千有奇。 “诺!” 张颌没有多想,这时候将军要见他绝不是什么坏事。这二十余日以来睡得少吃得多,白天睡觉晚上袭击,纵横漠北四百里之地,他不知为将军燕北立下了多少功勋,单单是他们所收集各个部落的战利品便足有数千匹骏马,足够武装出两个轻骑校尉部。 燕北见他,只能有赏,绝不会有任何责难。 不过张颌也并没什么自傲的,他所做的不过是从中帮助高览补充军略之事,更多还是冲阵之能。主要功勋还是校尉高览的,更何况单单军中比他强的就不止高览一个,燕北麾下有能人啊! 操控大军步卒日行三十里接连二十余日不停歇的沮授,这种大功远远要超过他这等冲阵之才。他们所在的可并非平原,甚至都不在汉家领土当中,脚踏着大漠走路便没力气,而且还有流沙等危险情况,军队的行进速度说被减半是一点儿都不夸张的,而沮授却能将大军若臂使,这份才干由不得人不敬佩。 为张颌主官的高览便不提了,而在乐水另一侧的三千轻骑部校尉麹义,更是行兵布阵的行家里手。麹义的战法与高览全然不同,高览的目的在于驱赶,乐水北岸鲜卑逃卒一路上不知凡几,而麹义则到现在,连战六个部落,无一活口! 麹义手中的两千骑兵,还有两百余羌胡义从及六百邺城募来的新兵,这是他的私人部曲。本来麹义募了八百余人,但其中有二百是王义带进去的内间,如今冰释前嫌捧了燕北,自然就将王义收了回来。 而使六个部落无一活口的功臣,便是麹义手里那八百部曲牢牢攥在手中的功勋。 麹义的部曲统统精通骑射,而且是威力更大、精准更高但上弦缓慢的骑弩手。每当夜袭鲜卑部落时,麹义便以骑兵突入其中,持弩的部曲游曳于部落之外环伺,在四五十步外以强弩射击部落中逃出的溃兵。 在大漠的夜晚,部落中逃出的溃兵几乎要在十步之内时才能看清楚骑兵,而因为逆光的原因,麹义的部曲则在百步之外便能看见部落火光中向外逃窜的黑影,因而放至五十步内精准狙杀几乎一杀一个准。 正因为这八百部曲,麹义所走过的四百余里路,一路上六个部落皆是一个活口不留。燕北定下这绝户计,对鲜卑外族的心思可谓阴狠,而麹义则更胜一筹,四十里前骑兵部与步卒调换的那个桥上,那些从麹义部下调至步卒沮授麾下休整的骑手从马上下来便传开了消息……麹义对战胜的部落中就连每具尸首都要让人补上两刀! 一刀插心口,一刀抹脖子……说是什么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每每想起麹义这句‘确保万无一失’,张颌的后脖颈子便在白日里冒出凉气直冲头顶! 若说麹义那么大的杀性才叫做万无一失,那他与高校尉一路上放跑的溃军可比死在他们手里的人多得多了,他们这叫什么?得一失万? 琢磨着这些东西,张颌整理好甲胄翻身上马,拍了拍一同出生入死的坐骑老伙计,将长矛往部下手中一递便不持寸兵地向着十里之外的中军大营奔去。 倒不是张颌托大,如今他们外放装作商贾的人手与夜袭的骑卒,还有沮授所将的万余步卒全部聚拢到一起,还有两千多从鲜卑部落里解救出的汉儿奴隶也都被燕北分发了武装补充军队在数次袭击中的损耗,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赶路,他们仍旧保持着两万大军的兵员。 在漠北这种地方,别说那些小部落,就算是漠北那几个所谓的鲜卑大人见了也要退避三舍,根本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整个临时营地足足占了方圆二十里的广袤大漠,虽然在大漠里不容易找到树木做大营,但那些招展的旌旗与从鲜卑部落抢来的大车看上去到底是兵威赫赫。 燕北军如今所谓的中军大帐仍旧是一个大帐,只不过沙丘上不容易打下木桩,仅仅是将帐角系在八架大车上,虽然稳妥却看上去稍显狼狈,不过如今设身处地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谁都没有强求这些。 张颌在帐外报了门,正打算等着报信之人通报,便见两侧帐帘猛地被人打开,一个身彪体健形如猎豹的青年将军已然迈步走出,快步走至他面前朗声笑道:“你便是河间的张颌,张儁义?” 这时代直喊人名在朋友或是初视中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眼前的将军明显就是燕北,张颌身为下属自不会有何不悦,当即拜倒道:“属下骁牙军侯张颌,拜见将军!” “好说好说,快快请起,你张儁义将来是我的良将,切莫如此。”这是张颌第一次与燕北对话,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燕北并没有那些虚无的架子,直接探手把着他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朗声笑着引他入帐道:“你我二人年龄相仿,燕某本已足够年少,却不想你张儁义竟比燕某还小一岁,既然如此今后你我便以兄弟相称,你可喊燕某一声兄长!” 燕北这人向来是没什么架子的,若不是不辞而别后高览口口声声必称将军,只怕如今王当等人还叫他燕二郎呢。对于张颌这般长相威武又颇有才干的下属,燕北自然愿意去拉拢一下。 他可记得高览向他介绍张颌时是怎么说的,高览说张颌的武艺很好,仅仅比高览这个军中第一武士弱在年岁稍小耐力不足上,而在行军布阵上,虽然缺乏经验但悟性奇高,总能举一反三地为他查漏补缺,若没有张颌,高览一路上也不会如此顺利。 但看高览的称赞还不够惊奇,但若知道高览私下里点评受燕北重用的黑山众将之低,几乎将他们说成除了武艺不错可为冲阵之士外几乎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便知道能被高览夸赞是多么不易。 而张颌本来并不是很看得上燕北这个叛军头目,此时一见却好似邻家兄长一般的亲待,顿时生出些许好感。 这也是燕北的为人之道,他的势力构成非常简单……要么是他的朋友,要么是姜晋王义那样出生入死的兄弟,要么就是高览这样的交情虽浅却可托付的知己,又或者是黑山四将那样的老哥们,最不济最不济,也要混上和麹义那般能饮酒谈笑的酒肉朋友。 于燕北而言,他的根基他的家底他的兵马,全赖于为人处事。 因为有姜晋王义这帮生死兄弟,他得以逃卒只身于范阳活的风生水起,后来更因他们而为兄复仇后复起于冀州,而现在更是靠着更多的手足兄弟做了这横行幽冀好似草头王般的野将军。 这也是他所信奉的,我为人人,则人无法负我。 这种为人处事的道理,燕北可以说是得益于陶谦。 陶谦有个朋友名叫笮融,与他是丹阳同乡,黄巾时追随陶谦,后至洛阳时于白马寺信了佛经,于自月氏国至汉朝传教译经的沙门支娄迦谶座下修佛。而陶谦的书卷中便有一卷笮融的佛经心得。而在这其中有一句令燕北记忆犹新,“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 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 相传这句话出自释迦摩尼的《大方广佛华严经》,为释迦牟尼成道之后,于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大菩萨所宣说,经中记佛陀之因行果德,并开显重重无尽、事事无碍之妙旨。 可燕北并不学佛,也不信佛,甚至他根本不在乎这世上是否有佛存在。他只是认为这句话说的很对,所以便借来自用。在他通达的念头里,想要让别人为他做牛马,他便要先将别人所思所虑摸清楚,好处大家分,到最后别人跟着自己能够看到好日子的念头,自然就会愿意为他做牛马。 “今日召集诸位到这里,一来是感激诸位沿途一路立下的功勋。在这其中以麹义、高览、张颌、沮授四人为冠,燕某再次拜谢诸位了。”燕北说着,便万分豪气地张手说道:“如今我部有近两万骑,大车数百,刨除辎重外仍能全军疾行,今后便可一日六十里前行,行程更快!” “除此之外,斥候孙校尉在北方五十里发现了一个人数在九千有余的大部落,因此燕某想问问诸位,我等要不要……将这个部落在大漠中抹去?” 燕北麾下的势力,在此次远征中,越来越接近正规,并盯上了更大的目标! 正文 第六十七章 鲜卑素利 燕北在漠北行猎二十余日,十余场大胜不但鼓舞了士卒远征在外深入漠北的士气,也令燕北得到了大批的物资。骏马牛羊便不必说了,如今军中近两万匹军马,尚有不少骡马,更有拉车的牛与骆驼,甚至还在路上因为数目众多难以驱赶丢下了一匹,牲畜上是极为豪奢。其余物资也是许多,正赶上开始入冬,很快兵马便无法前行,但他们已经备下了足够多的肉干与干粮,除此之外还有足够多的毛皮用来取暖……现在燕北的家底无论兵马还是物资,都到了人生二十二个年头里最为雄厚的时刻。 因此,他的野心也渐渐大了起来。 他们远征的路才走了一半,无论如何都无法在冬季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抵达预计的辽东以北,这意味着困扰塞外胡族数百年的白灾也将降临到他们这支军队的头上。 就此问题他与沮授等人商议了许多次,最终达成一个难以感到令人愉快的决定……中平五年的冬天,野将军燕北要与他两万名部下在塞外做一次游牧民族了。 燕北倒并不担心南边汉地的张纯,他们在冬季无法行军,汉地也是一样。更何况张纯好歹身边还有几万乌桓兵马,那些乌桓人回家的路上被人追赶,肯定恨透了公孙瓒与孟益,算算时间他们如今应当已经跑到昌黎郡了,恐怕这个冬天便要在昌黎占据一座城池,多多少少也能坚持到来年春天。 他更需要担心的是他们自己,在塞外过冬,所有人都没有经验,因此燕北便瞄上了鲜卑人。 他打算做个大的无本买卖,攻占大型部落。 “鸠占鹊巢!?” “不错,这个冬天我们是进不到汉地了,因此只能在这边过冬。”燕北跪坐在大帐正中,而在他左右相对跪坐着两列将士,俱为心腹,想了一下他说道:“若在此地过冬,抢夺一个满是毛毡帐篷、有足够粮草牧场的部落为上上之选。所以,我打算进攻北边那个大部落,诸位是怎么想的?” 沮授、高览二人早已知道燕北所想,甚至这个决定都是他们商量出来的结果,因而二人并不出声,只等着帐下众将献计。而张颌则因刚刚被接纳于燕北帐下亲信,也不说话。倒是王当等人笑道:“属下没啥异议,将军既然打算要打,那咱们便打他娘的……无非是几千人聚在一起,比零零散散一个部落一个部落地打松快多了!” 姜晋也是一脸讥笑,根本就没人把这近万鲜卑人的部落当作多大的事情。 倒是一旁因近来战功彪炳而颇有几分目中无人的麹义皱眉思虑了片刻,开口问道:“将军,若这部落有数千人之众,他们的首领或许并非籍籍无名之人,可否派人探查该部落首领为何人?或许我等不必与之交战,如今我军携带牲畜很多,可以与他们作为交换,互为依仗。” “咦……” 麹义此言一出,倒使得众将纷纷侧目,一个个在脑袋里都挂上了大大的疑问……这军中杀性最大一路上遇到的鲜卑人一个不留的麹义,怎么到此时倒转了性,想要以和为贵了? “麹兄,说说你的想法。” 燕北对此也感到疑问,因而抬手让麹义继续说下去。 “不知将军与诸位可听说过董卓的名号,此人在凉州被羌汉百姓称作凉州大人,其军卒多为羌胡,而又与各地羌汉豪杰称兄道弟,如今为汉朝前将军。”麹义回忆着曾在一次部落演武中远远望见董卓的身影,朗声说道:“董公自凉州发迹,靠着便是对羌胡人的了解与交情,在凉州无论是朝廷募兵还是剪灭叛乱,都要依靠董卓。” 帐中各人大多在幽冀长大,即便是听说过董卓名号的人也不过是粗粗了解罢了,不过对于汉朝前将军的官职还是很了解的……虽然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董卓是个什么人物,但单是这个官位便知道,即便燕北的镇南将军也是朝廷任命的,前将军也不比四镇小到哪里去。 现在可是东汉,一个校尉在天下便已经是大的要死的官职,更何况将军位呢? 众人都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便见麹义继续说道:“凉州董公能依靠羌胡起家,幽冀叛乱的张举能依靠乌桓人成其大事,那么燕将军,你有没有想过依靠鲜卑人成就你的大业呢?” 燕北愣住,舔了舔嘴唇。依靠鲜卑人……成就自己的大业吗? 就在麹义还要继续卖弄见闻时,一旁的沮授已经对他想要说的话了然于心,拱手对燕北说道:“将军,诚如麹校尉所言,日后您投奔幽州,麾下骏马从何而来?将来如何御边?如何在幽州得到重用?恐怕都要从外族身上想办法,而麹校尉曾云东部鲜卑局势纷乱,既然如此,将军何不……在鲜卑人中择可为善者,效大汉对外族之法,扶植一效忠于您的鲜卑东部大人。” 麹义虽然因被沮授抢过话头有些不快,但沮授所说的也正是他的意思,眨眼便将不快抛之脑后反而附和起沮授来。燕北的所有部下中,大多人都希望能让燕北在幽州登上更高的权位,但也更在乎燕北的死活。但麹义是全然不在乎的,他只在乎燕北的实力够不够强大,因为只有一个实力强悍的燕北能让他带领麴氏复兴。 而一个死燕北,对他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燕北的眼睛亮了起来,若能在辽东以北的东鲜卑扶植一个听命于他的东鲜卑大人,再将深陷困境的张纯救下送到乌桓人的土地上,到时他在幽州无论鲜卑人还是乌桓人都会为他所用……在幽州还有谁能是他的敌手? “继续说下去。” 麹义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拱手,不再言语。他也只是一时想起在西北同样横行塞外的董卓因此才有此一言,真让他拿出实际办法,他除了用兵威胁之外全无想法。 反正麹义知道,无论那个鲜卑部落中谁是首领,都打不过他! “将军,不如先派斥候孙校尉扮作商贾,探一探那个部落的虚实。” 燕北看着沮授,重重地点了点头。 或许他的一切,从今日起便不一样了。 …… “将军,属下幸不辱命,探明了关于那个部落的一切!” 大军在乐水河畔驻扎了五日,就连河岸两旁沙地里长出的草叶子都被士卒当作青菜放在锅里煮了啃个干净,孙轻方才满脸快意的打马而还! 得到消息的燕北毫不犹豫地再度将一众亲信将领召集到中军大帐中,当即叫孙轻将情况说清。 孙轻挠了挠头,指着身旁的王义说道:“属下不会说鲜卑话,什么都听不懂,您还是问王兄吧。” 王义和燕北是老交清了,自然没什么不好意思,轻咳嗽一声便对帐中众人举了个罗圈揖,拱手说道:“那个鲜卑部落大人名叫素利,老首领在前年与中部鲜卑大人轲比能的作战中死了,素利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倒是有不错的勇武,精通骑射。他家老大人以前的部落单单兵马就有上万,不过这小子靠着一手勇力也只稳住了九千多老弱,部落里只有三千青壮能称作可战之兵。” “而且素利这人心向汉家,甚至还有一口蹩脚的幽州土话,虽然听着挺别扭,但用汉话跟他说啥基本上都能听懂。这狗娃子年轻,心气儿还挺高,时时刻刻琢磨着把北边的弥加、西边的阙机干掉,孙校尉贩给他些衣物,这狗娃子居然还问咱能不能明年后年来给他弄点像样的兵器,铜刀铜剑铜矛头都行……实在是跟着将军过好日子,要不然属下还真想走趟渔阳卖给他几百口破烂刀剑。” 王义还没说完,便被燕北皱眉打断道:“继续说正事!” “诺!”王义挠了挠脑袋,接着说着:“嘿嘿,再就没啥了,不过属下真觉得这个素利还是个不错的人,那个将军……就算咱谈不拢,也别弄死他了,他那部落油水也不大,打不打不碍事。” 燕北看着一脸讨好之色的王义很没脾气,只得没好气儿地摆手说道:“行了,没你事了,上一边坐着吧。” 说完之后,燕北才一拍几案对众人说道:“就这小子了!诸位谁敢替我出使一趟,为我将这个素利拿下?” 在座众人谁都了解这趟使者的任务有多重要,而燕北的决定意味着将来如果不出意外,这个素利将会是雄踞漠北的东鲜卑大人,有这样一层关系,若非担心危险肯定都跳出来争抢这个位置。 即便这趟出使非常危险,麹义仍旧第一个跨步向前说道:“将军,这事情包在麹义身上!” 看到麹义上前,高览与沮授对视一眼,同时拱手而出道:“将军,高览、沮授愿往!” 燕北的目光在三人面上划过,最终定格在麹义身上,开口说道:“麴兄、高兄,你二人皆为勇武之辈,我等已有大军为援,若再让你二人前往只怕会适得其反,此事……就由沮君前往吧,王义、孙轻,你二人着二百将士代为护送!” 燕北并不在乎究竟谁去,他在乎的如何平衡手下的力量。 麹义带兵打仗的本事很好,手下又有私人部曲,为人狂傲,燕北可以用他打仗,但绝不会在没有把握时放任其在军中做大的。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少牢之礼 比起麹义,燕北要更愿意让沮授承担这个使命。 虽然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并不存在毫无利益的友善。但沮授追随他,在燕北的思虑中更多的是一种实现自身价值、或是引他重归汉地,为善的想法。而麹义则是为了乘着燕北这艘随时会沉没的大船捞足自己的资本,在这种心态之下,燕北毫无例外的,希望沮授得到更多。 沮授看重的是他在叛军中的影响力,而鞠义在意的是他的势力。 “沮君,你……可有把握?” 深夜的中军大帐,部署皆已散去秣兵历马准备几日之后可能的迁徙或是大战,仅有燕北与沮授二人相谈,燕北端起一袋鲜卑人盛放在皮囊中的浊酒对沮授说道:“其实您不必太过逞强,与塞外胡人交谈,您没有这个经验,而我的部下有许多人都有过……” 燕北的话没说完,沮授便摆了摆手,向来矜持的他在今日竟端起羊奶酒一饮而尽,满面认真地对燕北说道:“将军,沮授谋事,一不在您之部众,二不在您之为人。此行……也算为您出生入死。” 以一汉人之身,深入鲜卑大人部落,这不是出生入死又是什么呢? 沮授顿了一下,燕北却感觉不到丝毫愉悦。一不为他的势力、二不为他的为人……他的脸上表情僵硬着,好似沮授这般的人才,从学识到才干、从才干到人品,是他一生二十二个年头当中最敬佩之人,可此生最敬佩的人在这个时候,身处异国他乡,除了怀揣的些许黄土之外,毫无安身立命之所,却听到敬佩之人告诉他,‘我帮你不是依附你的势力,也不是在意你的为人’。 这……这就没意思了!燕北宁可听见自己所钦佩的沮授说被他的为人所折服,被他的势力强大所倾倒! “就像你所说所做的,你因张纯所说一句,说为他对你的恩德而孤身北上,只求不负于他。”沮授饮酒之后脸色不同他人的红润,反倒显得煞白,尤其一双更加尖锐的眼眸死死盯着燕北,一字一顿地说道:“沮某为你谋划,只求,你莫负沮某,待辽东之事一定,勿要再行不道之事!” 沮授没有丝毫笑意,只是两眼盯着燕北,实际上他在赌。 “沮君,我从没问过你以前做过什么。现在燕某问问你,你以前这么玩儿命过几次?” 实际上燕北并不喜欢别人这样好像逼他一般做什么事情。比较起来他更喜欢张纯,老反贼头子先将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剩下的只是让燕北去选择。而沮授这样,实际上是在逼他,是要让他去这么做。 “第二次。”沮授听到燕北的话楞了一下,旋即笑了,智珠在握在沮君在此刻笑的荒唐,伸出笔直的手指说道:“上一次是邯郸城被反贼攻陷,沮某决意与邯郸城共存亡,后来侥幸……叛军并未将沮某残杀。” 燕北眨了一下眼睛略感无趣地望向他处,端起盛满羊奶酒的铜碗,纵横冀州的野将军此时笑的莞尔,抬起两指指着沮授摇头。 “只此一次,今后若再拿你自己威胁我,我会把你拉出去宰了,没有犹豫。”带着膻腥气的酒液被燕北一饮而尽,看着沮授没有任何犹豫地说道:“我答应你!” “明日沮某便前往鲜卑部落,今夜尚需稍作准备。”沮授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左手挡着右手,右手端着酒樽将酒液一饮而尽,放下酒樽对燕北说道:“将军,容沮某告辞!” 沮授说罢躬身行礼,随后转过头昂首挺胸地大步离开军帐。 沮授走后,燕北看着空无一人的帅帐,有些寂寞地自己对着自己笑了笑,随后又为自己倒满酒液,昂首将酒水倾下。 …… 次日一早,风卷狂沙。 燕北没有节杖,他也没有自设朝廷仪仗的打算。他们一行万众,所携带者甚重,但大多为兵甲辎重,粮草供给,莫说是朝廷节杖,就连张纯为他布设的叛军大将依仗都没带来。 所幸,一路上攻破部落,他们的牲畜还足够多。 做过屠子的强壮军士顶着大漠中的太阳,自畜栏中拽出猪羊三牲,行‘少牢’之礼,四五个帮手将牲畜按倒在地,尖刀骤然间刺入牲畜脖颈间,姜晋拉出一张残破几案,抽出一柄鲜卑人的厚背青铜弧刀,在掌心啐上两口,口中一声暴喝,高举过头顶的弧刀似闪电般朝着牲畜的脖颈劈下。 若在汉地,即便祭祀也大多以猪头衔猪尾以祭拜神灵,但此时此刻燕北一行牲畜繁多,十余个鲜卑部落,数万鲜卑人的驯养牲畜皆被掠夺一空,燕北早已不在乎此类肉食,为显诚心,则以全猪整羊祭拜五方神灵。 祭拜之礼繁杂,以品级而论分为‘太牢’、‘少牢’两种,太牢为君王所用,少牢则为诸侯士大夫通用。虽然燕北不在乎僭越,但既然是为沮授祈福,自然要遵照沮授的心意,以士大夫祭拜之礼。 黄羊白猪被军士搬至几案,燕北焚香以敬天地,军中丝竹音起,最德高望重的老卒凿石引火,军士以兽皮等引火之物搭出燃台。 燕北这支军队来源繁杂,一时间各种各样的叩拜之礼行的诡异,沮授及最多的军士昂首做歌,跪拜中正,向摆放太牢之几案行礼向五方神灵祈福、姜晋等人头系黄巾,于大漠中划出路口,向四方三拜九叩行祭拜黄天之礼,燕北则心性虔诚地叩拜,内心中却向自己所信仰过的神灵依次祈福。 苍天、太昊、白帝、黄天、太一神……归根结底,是为沮授祈福罢了。 行礼完毕,老者举手高呼,燕北接过火把投入燃台之上,铺设兽油的燃台引火便着,熊熊烈火冒着兽皮烧出的黑烟散发着浓重的黑烟直抵青天,披着甲胄的军士们载歌载舞,声震天地。 沮授向着燕北再度行礼,王义等护卫共二百人,携千柄青铜兵器装置大车之上,列队待行。 “将军,沮某这便起行了。” 燕北走上前去,探手为沮授整理衣袍,燕北正要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动作一顿,飞快地从怀中甲胄之间摸出个以三层麻布包裹的小包递给沮授,麻布外还沾着些许干泥。 “这是出汉地时关内的乡土,临行送别,燕某无以为赠,便使汉地厚土,代燕某庇护诸君。”说罢,燕北躬身作揖,身后甲士同礼,沮授还礼,王义等人亦躬身。 “沮君!”沮授正待离开,燕北突然又喊了一声,抓过沮授的手臂沉声说道:“事可不成,人必回还!” 这是燕北的特点,士大夫重礼,而燕北不重礼,他只在乎情谊。沮授的脸轻轻扯动了一下,难得以手重重握了燕北的胳膊一下,轻轻点头,旋即转身上马,高声道:“起行!” “起行!” 王义也向燕北点头,飞身上马于沮授左右飞奔,传告二百名护卫相互驱赶,朝着北方鲜卑部落前行。 燕北领着众人久久眺望,直至这支属于自己的使节队伍渐行渐远,越过一座大沙丘,再也看不到踪影才作罢。 麹义的脸色不太好看,如此盛大的祭祀之礼,就算他在迷信鬼神的凉州都没见过几次,上万军士在大漠中引颈高歌来送别沮授……联结鲜卑大部酋长的主意是他出的,此次出使也本该让他去,可如今无论盛大的祭礼与一件大功都与自己无关,他的心情自然不会好。 更何况他知道,这场祭礼只限于沮授。若是他麹义出行,燕北必然不会组织如此祭礼,恐怕只是抓着自己嘱咐几句不要与鲜卑部落起冲突罢了。 人比人? 无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罢了。 “将军如此尊敬沮君,却不知沮君是否一样尊敬将军?” 整场祭礼,麹义都在燕北身边,作为燕北身边的部将,他的地位不亚于高览,甚至能比肩孙轻等黑山旧将。 “怎么,麴兄不痛快了?”燕北笑看麹义一眼,反问道:“沮君难道不值得如此尊敬吗?” 麹义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带着不以为然地的语调瓮声道:“沮君是值得,麴某只是为将军不值罢了。将军以国士待沮君,他焉能以国士之礼报将军?” “既然沮君值得燕某去尊敬,那燕某自然就该如此尊敬。”燕北笑了,边走着便拉住一个士卒命他取些酒送至中军帐,这才转过头对麹义说道:“至于沮君是否会同样尊敬燕某,我想是不会同样的。如果燕某不值得尊敬,那无论燕某做什么,旁人都是不会尊重燕某的,但若燕某值得,那沮君自然会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尊敬我。” 说这话时,燕北神态间散发着极大的自信,这就像麹义带了兵、孙轻骑上马、高览摸到枪……这是人在自己所专精的技艺面前的自信。 世故人情,燕北便是此道的行家里手! 看着哑口无言的麹义,燕北笑的豪迈,在军帐前张开双臂喝道:“来人上酒,诸君且在燕某帐中饮酒作歌,静候沮君佳音!”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拜见阁下 越五十里风沙,王义策马眺望,带着惊喜回头对大队人马喊道:“咱们没走错,沮君你看,部落的炊烟!” 他们一行人最担心的事,就是走错了路。眼下已是下午,若再晚一个时辰没找到素利的部落,在夜里他们看不见炊烟,在茫茫大漠中便会迷路,只能在野外的大漠中宿营。 也许此时已经称不上大漠了,沮授策马向前踱出两步,马蹄叩在寸草不生的地面上发出轻响。 这里或许称作荒漠更为合适,地上的黄沙已经变得极少,再向北走一点便会看到绿草……或许这便是素利部落衰落的原因,这个地方还是不大适合部落生存。 没有兵力,失去土地。在茫茫草原上,只有绿草肥美的马场才能孕育出最强大的部落! “沮君,咱们还等什么,赶快上路吧,至多一刻咱们就能走到了!”尽管扎营的地方比邻乐水,在哪里他们每隔几日都能清洗身上,但一路五十里的风沙灌风,莫说身上的甲胄都沉了几分,单是胡须上粘着甩不干净的沙砾,难受至极。“到了素利的部落,老子一定要好好洗个澡,再将这颌下的须髯洗个干净!” “莫急!”沮授摆手,踱马向北而望,估算距离与目距后并马对王义说道:“寻一伍耳清目明的军士留驻于此,观望部落,而后大部莫急,校尉且先行入部落于素利商谈,莫激起敌意。得其应允后在下再率北行。” 王义一听也回过味来,点头应允道:“诺!” 旋即,指派出骑艺精湛、耳清目明者一伍,留下少许粮草命其驻留于此,后点上五骑对沮授打了个招呼便奔马而走。 素利的部落虽然在鲜卑各部中不算大部,但那也要看与谁相比。与弥加、阙机乃至中鲜卑的轲比能或西鲜卑的步度根想必,自然算不上豪奢,但比及燕北等人一路东行所破之部,单此一个大部落便能抵上十个! 绵延十余里的毛毡帐篷,奔跑的骏马与猎狗,在绿色的草原上铺开一幅胜美的画卷。 但画卷中的人生活却并不那么好。 一场葬礼正在部落中进行着,渐渐寒冷的天气使年迈的醉酒老者在漏风的毛毡帐中缓缓冻死,亲族发现帐外老狗的哀嚎……依照鲜卑人的丧葬习俗,整个毛毡帐篷中所有死者生前用过的器物连同那头老迈的猎犬一同在部落外被烧焚烧,部落里几十个亲族围着丧葬地在巫的带领下歌哭,以舞相送。 鲜卑人相信歌舞与生前的犬狗会保护死者的灵魂平安抵达赤山。 沮授与王义所望见的炊烟,便是他们焚烧死者生前器物散发的烟雾。 就在这种时候,游曳于部落之外的骑手发现数骑不速之客……那是几个骑着鲜卑人的高头大马,身上却穿戴着他们从未见过精良甲胄的武士,他们的马背上没有弓箭,而用绳子系着木质的投射武器。 有年老岁高的鲜卑骑手眼中立即眯了起来……他认得这种兵器,南方长城之内来的汉人把这种武器称作‘弩机’。在更久之前部落老大人还在世时,他曾亲眼见到南方来的汉人在他们部落中向贵族出售这种投射武器,上弦后只需要放置一根稍短些的矢,便能保持瞄准,手指一扣,弩矢便带着数石的力气投射而出,一声巨响便能穿透四十步外的四层皮甲。 “他们……是汉军!” 鲜卑骑兵呼朋引伴,短时间聚集出数十个骑手将几名汉军团团围住,奔马游曳在他们左右,为首者用蹩脚的汉话高声喊道:“这里是鲜卑素利大人的领地,汉人,你们为何来到这里!” 王义对这几十个穿着毛皮大甲持刀挽弓的鲜卑人没有丝毫畏惧,歪了下脖子昂首说道:“我乃燕将军麾下校尉王义,一路护送使者沮先生前来贵部,求见鲜卑大人素利,速速入部落通报!” 强大的国度是每个人背后最大的支撑,在高皇帝白登被围的时代,没有哪个汉儿在外族的领土敢似王义如今这般作态。而现在?任何一个汉儿,无论商贾、黔首,在鲜卑人的领土上大可畅通无阻……只要具备基本的自保能力。 实际上现在的场景也令这些鲜卑人倍感唏嘘,若是檀石槐大人没有死去,又或者他没生出个和连那么蠢的儿子,在马鹿天神的守护下的土地怎么会让汉人如此跋扈? 气愤归气愤,如今的东鲜卑不再是曾经鲜卑部落大联盟中的一部分,他们只是贵族素利名下的万人部落,万万不敢与大汉将军做对,为首的年长骑手在马背上收起强弓,右手拂过胸口微微躬身用蹩脚的汉话说道:“请贵客稍等,我们部落大人很快就会出来。” 即便在鲜卑这种不毛之地,长者也值得尊敬,因为他们大多有着与年岁相对等的智慧。老者虽然畏于这个所谓的‘大汉燕将军’所代表的大汉朝,但他一样想给这个嚣张跋扈的汉军校尉一个下马威,所以并未传令通报。 部落中一旦发现险情,外围的游骑立刻就会将情况快马传回部落之中,方才游骑们闹得动静不小,只怕现在消息已经通过至少三骑传到素利大人的耳朵里了。 王义在鲜卑骑手的环环包围中信马由缰地打着马,时不时以刀背轻拍马臀,胯下骏马厌烦地打着响鼻,左右踱步。 他清楚这帮鲜卑人是什么打算,他也有自己心里的小算盘,鲜卑人营中一动,至少数百骑与他们的部落大人素利是要出去的,到时候沮授与百骑护卫再打出他们的仪仗缓缓而来,究竟是谁给谁下马威? 跟外族人打交道,王义做这事情可比带兵打仗顺手多了,从三年前他就在燕北的授意下在北疆负责汉地与乌桓、鲜卑等地的贩马生意,什么样的外族大人他没见过? 这帮人对上汉人,大多是色厉内荏,汉人只有一面以威压、一面以利诱,才能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 这与汉地的贵族截然不同,汉地重礼,胡族最为势利! 鲜卑老骑手认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多时,整个部落便人声鼎沸,到处都是骏马嘶鸣之音,接着马蹄声在草原上轰然炸响,带着胡人骑手在马背上放肆的呼哨,乌泱泱穿着鲜卑毛皮大铠的骑手纵马弯弓,一时间王义目力所及之地到处是鲜卑人奔驰的身影。 呜嗷的怪叫让他的脑袋发蒙,就连坐骑都不安地发出颤抖,若非他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只怕当即就要逃跑。而王义,此时与他的坐骑一般紧张,抓着缰绳的手掌传出一阵滑腻的感觉,秋风吹在汗湿的衣襟上透出阵阵冷气,让王义想要发抖。 但他不能! 因为他看见由远及近的部落方向,奔出一支足矣称得上精锐的鲜卑骑士,那些骑士有些持着带有磨砺寒光的青铜弧刀,穿着露出锈迹斑斑青铜铠的毛皮大甲,簇拥着有过一面之缘的部落大人素利卷着烟尘奔驰而来。 二十出头的素利面容并不凶恶,棱角分明的五官带着旧居塞外的风霜之色,一身玄色铁铠衬托出其与年龄不符的威严之色,在他身后还有举着羊头骨杖的鲜卑巫者,而在其身侧,则为部族中强健有力者持长幡悬三条金钱豹尾,显示着长幡主人在整个鲜卑族群中的地位。 只是王义很清楚,这条豹尾幡子还是鲜卑大人檀石槐时期的产物,如今除了好看之外并无任何实际意义。 “我记得你,你是昨日那商贾?怎么一日不见,便换上了这般衣甲?” 素利的声音伴着坐骑奔驰由远及近地传来,年轻的脸上带着恼羞成怒的狠历颜色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汉话说得不算多好,此时恼怒之下更是言辞之中带着鲜卑土语叽里咕噜地说了出来,说出来更让素利对自己有些生气,可当他看到王义脸上时才舒服了些许。 很明显,他夹杂着鲜卑语的汉话,被对面那个年轻人一字不落地听懂了。 王义在看到素利奔驰而来时便招呼两名随从将刀剑手弩手其,此时笑着在马背上以手抚胸微微躬身,对着素利以鲜卑人的礼节行礼,这才向着南面的方向拱了拱手说道:“抱歉,素利大人,王某并非商贾,而是汉地将军燕北麾下校尉,蒙将军之托,走访大人部落了解您的为人……而今日,便由在下一路护卫将军的使者来此。” 话一说完,王义又正色地笑道:“在下虽然不是商贾,但今日来的这位使者,包括在下的将军,一样是想送阁下一场富贵。” 王义充满示好的话语听在素利的耳朵里,这个面容威严的年轻部落大人只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眼前这个汉人校尉所效忠的将军,此时的位置与自己部落只有一日的脚程! “既然如此,使者何在?” 素利的脸上阴晴不定,就见南面的鲜卑骑手发出一阵骚乱,远方的沙丘上一队衣甲鲜明的汉军骑兵打出仪仗,整整齐齐地奔马而来。 为首一人身不着甲,曲裾深衣之外披着大氅,缓缓拱手道:“在下沮授,奉燕将军之命,拜见阁下!” 正文 第七十章 汉朝使者 当今天下,大汉各地叛军层出不穷,攻破郡县者有之、杀人掳财者亦有之。但要说天底下那一支叛军在军纪上最为优异,就沮授看来,应当就算燕北手底下这支军队了。 这与实力构成有很大关系,张举张纯是驱策乌桓外族,在汉地无恶不作、白波贼起兵前便是黄巾余党落草为寇,就算在黄巾军中他们也不算优秀、而江东那边的叛军也是如此。 但燕北的军队构成不同,他的兵马大多为占据冀州后就地征募,军中黄巾余党、各地流贼数量极少,甚至连十分之一都到不了。而黄巾首领也折服于燕北的为人,对其作为听之任之。 破城扰民之事虽然确实有,但数量实际上比战乱时汉军做下的坏事还要少些。 沮授把这一切都归结于燕北本身的缘故上。实际上他不知道,燕北如今的模样,是因为他失败太多。 这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时时刻刻都想着带给部下安定的生活,却又时时刻刻希望改变自己的现状,矛盾至极。 不过严明的军纪与汉军的甲胄确实带给沮授很大的便利,比方说现在。 小二百骑自山坡上滚滚而下,制式的甲胄与精悍老卒的声威令素利根本无暇多想,当即便认为这真是一支来自汉朝的时节,同时心底里激起一个非常不好的想法……汉朝,难道这一次打算驱使自己的部落为他们作战? 汉家惯于驱使胡族为他们作战,无论西北的羌人还是东北的乌桓,甚至于大汉最鼎盛时作为常备五校尉内的长水校尉麾下兵马便尽数皆为胡人、而越骑校尉则是南方归附的越人组建的骑射之军。 可驱策鲜卑人作战……没有先例! 迎着沮授所部缓缓进入部落时,素利的脸上阴晴不定。尽管这支汉军模样看上去无比精锐,但在进入主帐时素利看到帐中悬挂着那副属于他已故父亲的大铠时便已经打定心中主意。 汉人可是驱策乌桓人、可以御使羌人,甚至于南匈奴、休屠、屠各胡为他们作战,但信仰马鹿天神的鲜卑人绝不会如那些小族一般的没有骨气。大鲜卑山孕育出的子民绝不会屈服汉朝,那不是他们的战斗。 即便大鲜卑随着檀石槐大人的陨落而衰落了,即便他的部落随着父亲的逝去而步履维艰,他素利可以将这些原因统统归结于自己的无能。但即便自己只是个无能之人,即便汉朝的兵势再强大……汉人驱使鲜卑人的先例,绝不能在自己的部落开先河! 尽管进入大帐中的只有沮授和那个叫做王义的校尉,尽管使者面若温玉、校尉满面讨好,素利却被自己心中所想之时带来巨大的压力。 此时此刻,素利坐在以一面豹皮铺设的胡凳上,心中有巨大宛若孤身前行对抗庞大帝国的悲壮之感。 “不知汉家使者前来,所为何事?” 正襟危坐的沮授温言拱手,笑着说道:“阁下难道也不为我等准备饭食,便直接开门见山地谈吗?” “素利夷族夷人,不懂汉地之礼,我们还是先谈正事。”素利的脸上没有笑容,实际上他压抑着内心的紧张与激动,这种感觉远超十三岁时追随父亲上战场面对凶恶敌人,“正事说罢,素利再为您接风也不迟。” 王义换了个姿势坐着,虽然坐胡凳对他来说不太习惯,可还真别说,这么坐可要比跪坐舒服多了。 沮授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个素利……怎么对抗性这么强?不过沮授也不是真在乎什么吃饭,笑容不改地说道:“也好,既然阁下这么想,那在下便开门见山地说了……燕将军打算借道鲜卑,无奈行军至冬,因此打算在阁下部落附近扎下过冬营地,因此遣在下为使者,来此以求得到您的准许。” “借道鲜卑?”素利楞了一下,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啊!这东部鲜卑的土地自檀石槐大人离世、鲜卑部落连忙解散后汉军什么时候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居然轮到他素利来准许了?这么一想,素利顿时感到扬眉吐气至极,就算是轲比能和步度根,也没有这般经历吧?想到这里,素利不禁开怀大笑着拱手说道:“这是燕将军看得起素利,还有什么不准许的呢?敢问阁下的兵马有多少,要扎下多大的营地,所需要的粮草、木料素利也可帮衬一二。” 虽然素利的汉话说的不好,但意思表达地还是听清楚地,既然所谓的燕将军如此尊重自己,自己也该进些地主之谊,帮衬他们一点儿。 说白了,这燕将军能带多少兵马?不过两三千罢了,否则还需要征得自己的同意吗? 沮授笑了,看了王义一样,王义会意,当即顺杆子往上爬地说道:“燕将军麾下辖七部校尉,各校尉掌军多者三千,少则两千,共两万军士……行营所需耗材过大,若素利大人能帮衬些许,将军必会不尽感激!” 七部校尉,两万人马? 这个燕将军想做什么,吞并整个东鲜卑吗? 要知道,在鲜卑部落大联盟,檀石槐大人全盛期的熹平年间,汉帝刘宏曾命三名中郎将统六万兵马自云中、雁门、渔阳三地分击鲜卑,深入鲜卑国土两千余里。那场战争尽管最终鲜卑人得到了胜利,但各个部落却死伤者甚重。 而现在两万汉军出现在东鲜卑境内,意味着什么? 素利的脸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堪,他整个部落才九千余人,刨了老弱病残及妇人,可战之士只有三千,旁边竟然要进驻如此庞大的汉人军队,他的心里哪里会好受? 现在他宁可是这个燕将军希望自己为汉朝打仗……两万汉军旁边的鲜卑部落,这可是随时会有灭顶之灾的! “这……两万,两万汉军?”素利变了颜色,皱着眉头对沮授问道:“贵使,这是何意,汉朝将军为何要率大军入我鲜卑境内?” 沮授看出素利的惊慌失措,摆手说道:“阁下勿要惧怕,燕将军此行是为了汉地之内的敌人,在来年春天便会离开,只要阁下不对我们造成困扰,燕将军是不会进攻您的。相反,汉人讲究礼尚往来,如果您愿意接纳我们,燕将军也会给你送一些礼物。” 说罢,沮授看了王义一眼,王义点头,对素利拱拱手便走出帐去,不过片刻便再度折返回来,旁边跟随一名鲜卑卫士握着一柄带着皮鞘的青铜弧刀走到素利面前拔出弧刀。 素利皱着眉头不解,他眼前这柄弧刀打制粗糙,看上去与自家部落的兵器没什么不同,这汉人校尉拿出这东西是为何意? 不等他将眼神望向王义,王义便已经上前两步对素利说道:“素利大人,像这样的弧刀,有一千柄。昨日回去我对燕将军说了贵部如今的困境,燕将军便命我们的骑兵押着大车一路装来,现在都是您的了,这是燕将军此次遣使来访送给您的礼物。” 素利的眼睛亮了起来,一千柄青铜弧刀,他便能够再武装起一千个部落勇士,虽然可能暂时他还凑不出这么多勇士,但等到明年开春各部落必然会为了争夺草场大打出手,到时候便是他扩军的最佳时机! 这一千柄弧刀,便意味着一千个属于他的勇士! 沮授摆手让王义坐下,对素利说道:“阁下,这是燕将军的诚意,将刀给您同时也是对您的保证,我们不会愿意自己送出的刀砍在自己人的身上……现在只是不知道,阁下可愿与我部燕将军在冬季互为攻守,一同渡过今年的白灾?”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人家有两万大军。素利明白,人家来自己这儿说明来意,确实已经很给他面子了,否则依照汉鲜不两立的种族之仇,直接出兵把自己部落吞了都没办法,他还能说什么呢? 所以素利什么都不说,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胡凳之上,张手对帐外喊道:“来人,备下饭食,为汉使接风洗尘!” 大方向已经定下,素利命人为汉使一行准备酒食,随后则召集了部落中十余个德高望重的酋长,坐在一起吵吵闹闹了半天,这才说服了所有人。 其实说服部众并不难,难的就是这些个曾经辅佐他父亲的叔伯老首领,这些部落长者每个人手底下都有几百个骑手,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少人都与汉朝有血仇,如今让他们善待将要安营扎寨在身旁的汉军,很困难。 而素利又太年轻,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先稳住他们,到最后还是要等那个汉朝的燕将军来了,再说明情况。 其实素利看出来了,这个汉家燕将军对自己很可能有交好的意思,尽管并不清楚自己身上有什么可让人家图谋的,而他现在又刚好很需要帮助,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并不介意亲附一个汉朝的将军……只要能让部落变强,除了帮汉人打仗,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但他也有自己的逆鳞,就是这些在他父亲死后帮助过他的部落老首领,当年的腥风血雨若没他们左右保护,根本就没有现在的素利,他一直记得那些,即便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免除他们的部落附庸。 如果汉朝将军要伤害他们……素利不惜血战!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旌书吾名 大军行走,在任何地方都是人声马嘶,燕北的兵马更是如此。 地面传来的马蹄声让在部落之外等待汉军的素利与一众感到不耐烦的部落首领颇感心惊胆战。 尽管他们已经在心底里想过两万汉军在部落集结是什么样的光景,但他们对燕北部所携带的东西可没有估计……数以万计的牛羊猪马被汉军骑士驱赶着向前,作为前去的精锐骑兵持着长矛大戟,无论是锋锐的环刀还是强弓劲弩,以及一水来自塞外鲜卑的高头大马,都让他们感到目眩神迷。 最让素利眼睛发亮的,是汉军身上穿着的铁大铠、是铁质的武器,还有汉军行进之间层层叠叠的阵势! 是什么让汉朝叫陈汤的男人说出‘一汉敌五胡’的豪言壮语?是兵器,是甲胄,也是汉军远超胡人的军队组织度! 人与人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差不了多少,即便是最勇武的武士,也会被身穿铁大铠手持利刃的军士杀死……就像胡族最畏惧汉人军队的,也就是当他们的军队排出阵势。 素利对此很清楚,如果是昨天那个汉人校尉和两个亲随,他随便挑出三个亲卫骑上马应当能与他们战个平手,可如果是眼前这支汉人军队中挑出一个曲,他从部落里找出六百人是一定打不过的。 更何况,此时在他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汉军,一个个大军阵列的森严,人声马嘶之下令人心惊胆战。 “那个年轻人,是汉朝将军?” 素利看着军阵最前被众多骑手所簇拥顶盔掼甲的身影,有些难以置信的向左右部落首领闻着,那年轻人看上去身量很是威猛,一身桀骜之色,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冷峻的面庞上一双鹰目,而此时这道目光正扫视在自己身上,素利毫不犹豫地以同样的目光打量过去。 他的心里暗自惊讶,在鲜卑,向他这样年轻者做了部落首领虽然也不一样,但说到底他的父亲是老首领,他做新首领没什么不对,只要众多部落首领认可就行了。但据他所知在汉地并非如此……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从未听说过汉朝有这么年轻的将军! 看着这威势颇盛的汉军,素利慢慢皱起了眉头,尽管在他目力范围内有数不清的汉军,可他明显觉得这也就才近万兵力,昨日那个使者不是说他们有两万人么?究竟是在吓唬他还是另有图谋? 无论素利在这边想什么,燕北只是看了看他便转移注意力到划分地盘上。 “孙轻,你部兵马驻扎在外围,麹义你的校尉部与孙轻互为犄角……你们传令让沮先生过来,扎下七座营地,中间给我留出地方。”燕北跨上骏马左右奔驰着,为部下指派将要扎营的地方,不断呼喝让他看上去比素利更像这块土地的主人,“让带着牲畜的那三部人马速度快点!” 之所以素利以为燕北另有图谋,便是因为燕北留下三个校尉部的兵马赶着大队的牲畜,随着传令骑手在阵线中飞驰,不过片刻便鲜卑人便听到了地动山摇的踏地之音,夹杂着牛哞羊咩骏马嘶鸣。 生长在草原的胡人对这种声音非常了解,只是即便最年迈的牧人也无法想象不远处奔马而走的汉朝将军究竟夹裹了多么庞大的牛羊畜群。 听到声音,燕北笑了,因为他看到鲜卑人奔走相告的动静,根本不用去看他便能猜到自己带给这些塞上胡人多大的震惊。 面带骄傲的汉朝将军以漂亮果断的姿态翻身下马,随手丢出马缰眨眼便有身材健硕的红甲卫士稳妥地接在手中,接着昂首阔步带着盔甲相撞之音迈步而来。 “阁下一定是被吾属下称作草原上青年英豪的素利了,某为燕北,寒冬来临将对阁下所部多有叨扰。”燕北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汉地大豪的气质,自下马起动作没有丝毫懈怠,前一刻在素利身前立定,下一刻便挺直着脊梁以左手包右手齐胸而拱,做出标准的拱手礼,这才对素利笑道:“望阁下海涵!” 仿佛两军相见而不设任何防备一般的豪迈,令素利及其麾下部众皆赞叹不已。 不过实际上,燕北却并没有鲜卑人想象中那么光棍,且不说为了会面素利他身上穿两层犀皮甲还觉不够,更套了一层扎铁叶大铠才觉得保险,只露出两眼眉心与嘴唇正中的铁兜鍪护住整个脑袋。扎甲大铠最高处将脖颈与兜鍪完全重合,整个上半身都被铁叶甲护得结实,也显得整个人魁梧非常。而腰畔银青色的绶带悬挂着一方小巧的金印,正是张纯为燕北制作的叛军镇南将军印。 不提他本身的防护便使得十步之外劲弩不可伤,左右还有同样穿大铠戴兜鍪的高览与王当呢,高览持着丈五铁矛在燕北右侧侍立,王当则腰胯环刀左手提一方铁盾傲然而立,带着戾气的眼睛盯得与他对视的鲜卑汉子浑身发毛。 铁铠与高览王当给了燕北对视一众鲜卑人的信心,而他身后的四个校尉部兵马全部以战阵排列,两翼轻骑中军步卒,前锋则以强弩充当,保证一旦双方发生冲突,在最短的时间内坐镇中军的沮授便会传令前锋杀出一条血路,护燕北三人回还阵中,左右王义与孙轻率领骑兵自鲜卑部落推进绞杀……至于如果沮授不愿发兵救援?他身旁提刀御马的李大目会让人断了他的财路吗? 综合以上所有,燕北敢跨步出军,以轻生豪杰之态迎着素利,视其千余奔马部众如无物。 尽管退一万步讲,燕北大可不必如此作态,身后两万兵马压阵,只要素利脑袋不傻就不会杀了他让整个部落陪葬。但燕北所求可不是让追随他的众多兄弟为他赴死复仇。 多的不说,燕某人也没想过称王称霸,但多多少少要等他死后,有哪些秉笔直书的真男人将他的生平编著成史,冠以世家、本纪之类的称号吧? 当燕北立在素利面前时,遍身铁铠的燕北带给他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旋即更为心惊……素利本人在鲜卑当中身量便已是很高,足有八尺,可如今站在燕北面前竟难以俯视,甚至还要稍稍仰视。 想到这里,素利才发现自己在面对燕北时不自觉地已经弯了脊梁,连忙深吸口气立直了,这才以右手抚胸说道:“吾为素利,见过燕将军。将军兵威甚盛,遣使于素利,已是看得起素利,阁下……请入部落,且饮薄酒一壶稍洗风尘。” 已经站到别人部落门口,哪里有不进去的缘由,燕北回头看了一眼,各部校尉已经在事先划定的地方开始准备扎营,缓缓点头对素利笑道:“请!” 燕北曾进过许多草原上鲜卑人与乌桓人的部落,但没有一次像如今这般,好似巡查自己领地一样骄傲并光明正大。在他进入素利部落之前,曾以为素利的部落在草原上已经是比较大的二流部落,或许与那些小部落能有什么不一样,可实际上让燕北失望了……这个部落尽管非常庞大,却如其他小部落一般蒙昧。 只有基本的以物易物,毛毡帐篷以血缘关系三五成群地扎在部落之间,帐与帐之间的空地相连便成了道路,每十几个几十个笑族群中便有一两个看上去比别人华贵的毛毡帐,部落中到处是猎犬,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狗叫,天空上偶尔传来一声响亮的鹰唳,听上去空灵而寂寞。 这里与汉家城郭差的太多,用了很长时间,这座在燕北看来风餐露宿般的部落便完全展现在燕北面前。而在他看来,鲜卑部落中唯一可取的便是他们对军事的成就了。那些削掉头发的鲜卑马弓手在部落中随处游曳,间隔不过百步便会遇到鲜卑人巡逻的队伍或是哨台上的发式诡异的胡人弓手虎视眈眈。 当他们徒步走到属于素利的高大毡帐,望着帐外竖立起丈高的长幡,就算是燕北也不禁出言赞叹,“阁下的毡帐真是好气派!” 风卷起金钱豹尾,长幡迎风招展,上面用兽血写着燕北看不懂的鲜卑文,令燕北感受到浓郁的异域风情。男人总是爱极了幡与旌旗一类的东西,因为这些迎风展起的物件是一种象征,象征着男人的血与刀刃的光。 看到燕北的目光注视在豹尾幡上,素利舔了舔嘴唇,带着骄傲与崇拜的目光对燕北说道:“燕将军,这杆长幡就像您军队中的旌旗一般,素利的先祖为保住这杆豹尾幡不知流了多少血。 燕北笑笑,点头说道:“燕某很清楚……为了旌旗之上能书写吾之姓,燕某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了。” 作为庶民尚且不如的奴隶之子,他不应当拥有野心,因为整个天下的人都不会认为他有配不上这个野心的能力,尽管他所谓的野心只是想要过上与贵族平等的生活。但谁又知道人的野心因何而起?也许仅仅是因为看见了一鍪马肉升腾起缭绕的香气罢了。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吾有虎将 无论过去多少年,燕北都记得那个不同寻常的早上,大兄趁着四更天蒙昧的黑夜宰杀掉一匹雄健的乌桓马,使唤他在乡里的道旁趁着天黑取黄土遮盖满院子的血,滚烫的马血滴在地上,混着黄土形成难堪的颜色,无论如何都盖不干净。 当太阳高升,兄长在邻家讨来一口用至破旧的鍪锅,他和兄长将身上沾满红黑色血与泥土的衣衫挡在门缝上,可破屋子还是到处漏风。忙得满头大汗时,他看见硕大的肉块在盛满了温汤的鍪中翻滚,缭绕的肉香气在屋子里升腾,仿佛……仿佛置身仙境。 兄长盛出一块肥美的马肉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的嘴里,那时他不懂事,虽然听到兄长肚子发出咕噜的声响,可肉味入口眨眼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其实现在想来,那是家里无盐无酱,只是清水煮肉能香到哪里去?可那味道让他现在想起都难以忘怀。 他还记得当他吃完了一块肉,兄长端起整个铁鍪伸过脸去嗅,吸鼻的声音令人垂涎欲滴。兄长那时说,‘为这一锅肉,就算死都值了。’ 兄长的确这么做了,为了更多像他们一样的人能吃上肉,带着劈柴刀与自己不远千里去投奔大贤良师,最终被陶谦一矛捅死在冀州战场,成了一抔黄土无人问津。 后来,燕北知道有人早就说过,朝闻道,夕可死矣。大概每个人所求的‘道’都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便是欲望,那种欲望是驱动人去争夺奋进的唯一力量。 欲望超脱其人的身份与能力时,往往被称作野心。而作为马奴之子,燕北就算想好好活下去不被人使唤都是一种野心。或许当每当他抬头时,在离天不远的云层之中兄长也正低头俯视着他,看着他如何学会将吃肉视若寻常,成为人上人。 …… 素利的毡帐很大,炭火烤的旺盛,令毡帐中温暖如春,坐在洗净的狼皮垫上,燕北与素利及一众部落首领围着炭火堆抵圆而坐,在他身后由高览、王当充任的护卫仍旧一丝不苟地侍立着。 烤至金黄的羊肉蘸着大块的粗盐粒子被奴隶盛放在燕北面前的食盒当中,透着奶香气的塞外酒放在手边,身前匍匐的奴隶洗净了双手用青铜制的精巧小刀一点一点将食盒中的羊肉片开,再双手举过头顶奉至燕北面前。 在座众人只有燕北是这么吃的,无论主人素利还是一干部落首领都只是在自己的随从服侍下把肉撕开,接着一干人等便亲自下手吃了……在他们眼里汉人吃饭要比他们麻烦的多,所以对燕北这个汉朝将军必须精心侍奉着。其实燕北小时候过惯了像他们一样直接下手吃食的日子,就算在军中也从来不需要人侍奉,突然这么一下子感受到自己的金贵,还让燕北有些不习惯呢。 不过眼下敌友未分,燕北也乐得让他们有汉人或汉将高人一等的想法,这对他有利。 其实还真别说,燕北不过片刻便饮下小半壶酒,将烤羊肉吃得满嘴流油,这鲜卑人烤出的东西虽然不够精致,但味道也很足呀!燕北正琢磨找点儿什么东西擦擦嘴,便看到身旁捏着青铜小刀插肉的素利动作随着他停下,转头笑道:“燕将军第一次入我部吃食,好似一点儿不怕我等害您?” “哈哈!”燕北笑了,身前的奴隶递上布巾,接过一面擦手他一面说道:“燕某一向信奉来之安之,既然已经决定打算与阁下结盟,自然便不去想你们害不害我的事情。况且燕某来此并非是为了多一个仇敌,而是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想法……当然了,在这帐中若有谁敢对燕某拔刀相向,燕某倒还真要高看一眼!” 燕北的话音刚落,一个面前听懂的部落首领便挺着光亮的脑袋梗起脖子,手扣到了腰间弯刀镶着金银的刀柄上,操着蹩脚汉话口中瓮声道:“汉地小儿未免也太小看我等了吧?” 燕北好整以暇地擦着手,轻飘飘地以一句反问顶了回去,“你且拔刀试试?” 话一说完,抬起擦干净的左手说道:“莫伤性命。” 素利一看气氛不好便对那部落首领说道:“屠仆骨,在帐中不可与客人动……”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脑袋光秃秃顶着个酒糟鼻子的部落首领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伴着呛啷啷的金戈之音将腰间佩刀拔出一半。 他只能拔出一半了,因为有人比他更快! 高览的丈五长矛自燕北抬手时便已经提了起来,随着酒糟鼻子屠仆骨起身,铁矛便宛若一道黑色流光直奔其喉咙而去,随后三十斤混铁矛在高览筋肉盘虬的力量控制下纹丝不动地定在屠仆骨身前,反射寒光的矛锋紧紧贴着屠仆骨的脖颈,在其脖间划出一道血线,却并未伤其性命。 只一矛,屠仆骨所有的怒火都被磨砺锋锐的铁矛头掐熄了苗头,一时间瞪大眼睛使劲缩着下巴看着颌下的铁矛头,不过这种惊恐的面容仅仅是一瞬罢了,眨眼便从屠仆骨脸上掩去,又是呛啷啷一声,未完全出鞘的青铜弯刀全都缩了回去,大酒糟鼻子一撇脸,看着燕北瓮声道:“我打不过他,要杀……便杀吧!” 从屠仆骨拔刀到高览挺矛,再到屠仆骨收刀,不过只是数息之间的事情,甚至有个鲜卑部落的小首领起先被屠仆骨拔刀吓得掉在地上的食刀还未捡起,这一场纷争竟已结束了。 “痛快!”燕北挑了挑眉毛,再度抬手让高览将铁矛收起,也不管这个叫屠仆骨的酒糟鼻子一脸悍不畏死的模样,反倒一把抓过盛着半壶奶酒的酒壶高高扬起,摘了头上沉重的铁兜鍪昂着下巴问道:“敢向吾拔刀,豪壮之士!却不知敢与吾饮酒吗?” 这一下子惊得一帐围着火堆坐满的鲜卑部落首领各个愕然,不都他娘的说汉人重礼么,怎么这汉人将军见屠仆骨如此无礼反倒还请喝酒了? 莫非这人,其实跟咱一个样,也是个蛮汉? 他们不知道,燕北这是故作姿态,他脑海里所有与胡人打交道的经验都来自于胡人里的下等牧民,跟部落首领同帐吃食这是头一遭!既然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们高看,那索性就学比他们地位更高的胡人呗! 人们往往会敬服于从自己自信的方面完全超越的人。你重义、我比你还重义,是以晏子二桃杀三士;你大气、我比你还大气,是以廉颇蔺相如可将相和;而今日,这些鲜卑胡族豪迈,那燕北就要比他们更豪迈! 他这一套,完完全全是照搬在甄氏邬堡中他与潘兴决斗时乌桓峭王苏仆延的做派,到现在看来燕北学的还不错。 也就是燕北如今读书还少,若他再多看上两年书,兴许就知道在先秦末期起义蜂起,高皇帝在鸿门时为项王所宴,持盾冲入宴中的勇士——先汉舞阳武侯、大将军樊哙,当时便被项王问过相同的一句话。当时樊哙的回答是“我死都不怕,还怕喝酒?” 不过屠仆骨没这么答,看他的酒糟鼻子就知道这是个善于饮酒乃至贪酒的角色,所以他咧嘴笑了,端起自己面前盛满浑浊酒液的大瓮对燕北说道:“打我打不过他,喝酒……别看你是将军,可不是我的对手!先讲清楚,喝醉了可不要怪我!” “嘿,谁还没放肆醉过几次呢?不过最好别让我喝醉,上次喝醉时燕某在巨流河刀斩栏杆,砍了幽州刺史!”燕北怪笑一声,起身端着酒壶与屠仆骨的酒瓮一碰,接着仰头便向口中灌了几大口,离了唇边发现这屠仆骨还真一个劲儿扬着脑袋喝上了,倒是素利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燕北也不拼酒,盘腿往狼皮垫上一坐,探手对屠仆骨比划了一下高览说道:“你打不过他这太正常了,高校尉是燕某军中武艺最强者,燕某在他手底下也过不了五个回合,没什么丢人的!” 这一下子,一众部落首领更是小声交头接耳起来了,不过众人所重视的方向不同。如素利更看重燕北好似不经意间透露出刀砍幽州刺史的事儿,而更多的部落首领则将目光在燕北与高览之间流转,两万兵马军中武艺最强者……那一矛制服以勇称名的屠仆骨也就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屠仆骨更是没心没肺地抱着酒瓮做到燕北身边,恭恭敬敬地问道:“将军,塞外都说汉人最重礼节,就连那些汉地来的商贾见每个人时都有一套复杂的礼仪,怎么我看将军好像并非如此?” 一众部落首领看着燕北,心里都在琢磨同一个意思,虽然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气度’这个词。刚才燕北坦然承认自己武艺与那个一矛制服屠仆骨的高校尉相差甚多,那一刻他们在燕北身上所见到的磊落与坦荡,是在好勇斗狠的胡人身上看不到的。 每个部落首领都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自己就是整个部落最勇武的人,可好像燕北这样,给人感觉非但不坏,反倒让人更觉亲切与重视……毕竟燕北仍然坐在狼皮垫上拿着精致小刀插着肉往口中送,而方才大展身手的高览仍旧持矛在他身后立着。 无悲无喜。 “行了,阁下,我们还是说些正事吧。” 燕北摊开双手,跪坐在狼皮垫上。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利害相同 “如今已过冬月,吾之部下亟需搭建住宿毡帐、御寒之衣,这两件事都是燕某必须尽快解决的。”燕北划下道来,伸手掌心朝上对着素利及帐中众人说道:“毡帐,我的部下不知此地哪里有木料,亦不知毡帐如何才能搭得结实。而御寒衣物,入诸位所见,此次远征我的部下皆为武士,不懂制作衣物。” “所以这两件事,都需要诸位部落大人的鼎力相助。” 实际上燕北很不乐意称呼帐中众人为‘大人’,其实汉家与胡人对大人称呼的意思都差不多,都是长者、尊者、甚至父亲、家主的意思,只不过胡人也会将部落掌权者称之为大人。但眼下他确实需要鲜卑人的帮助,因而只能入乡随俗。 燕北这话一出,最开始是素利与屠仆骨的表情变了,接着当他二人将燕北的意思用鲜卑语告诉帐中各个部落首领时,所有人都开始用鲜卑语交谈,接着便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相互叫喊起来。 看模样众人是分成两派,有几个人同意帮助燕北,更多的人则反对这件事。 显而易见地,刚才好不容易让这些外族对燕北竖立起挺不错的感官,在现在一下子消弭于无形。 过了片刻,吵闹平息,素利脸色有些难堪地看向燕北,缓缓地说道:“燕将军,眼下临近冬季,我们的人恐怕并不是那么愿意走出温暖的毡帐为你搭建营地,但如果你能提供制作冬衣所需要的毛皮,我部可让两千多女人为你制作冬衣,相信能赶在第一场雪之前为你做出两万件衣物,只不过……您有那么多的毛皮吗?” 燕北笑了,尽管这些年好的坏的,做过叛军也当过几天汉军,行过商也贩过马,杀过人也劫过道……可说到底无论他做什么,都从未浪费过自己做商贾的能耐。 轻轻点了点头,他看着素利笑道:“部落大人不必为此感到忧虑,可能是燕某没有说清楚意思,这不是命令,诸位并非燕某的下属,燕某也不是阁下的将军,燕某所求只是盟友或者朋党……所以诸位部落大人可以暂时将燕某当作是个汉地商贾,只当燕某是想和整个部落做点买卖,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和部落大人做笔买卖。” “哦?做买卖?”素利重复了一便这个词,他汉话不精听不大懂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燕北让他拿自己当作个商贾,感到事情或许不像他们这些部落大人开始想的那样,于是说道:“请您继续说。” “既然诸位部落大人愿意为我的部下制作冬衣,这件事就暂且不说了。搭建营地,我大概算了一下,贵部落刨去必须的牧民之外大概有三千余人能为燕某搭建营地、寻找资材,就按三千人……第一场雪到来之前。”燕北抬起一根指头对着素利说道:“第一场雪到来之前,三千多人为我把营地搭筑好,我便给部落大人一千五百柄弧刀!” 弧刀也就是弯刀,全是塞外鲜卑人用青铜古法做的,落后大汉三百多年的科技。单说铸剑制刀,鲜卑人虽说确实落后于汉朝却也不至于如此,最大的困难就在于他们没有铁和钢,在汉人武器正由铁质兵器转换为钢制普遍的时期,塞外的胡人因为缺少资源、缺少匠人、最关键地是缺少开凿矿山的技术,仍旧普遍使用青铜兵器。 当然燕北在塞外掠夺近二十部落,也得到不少铁质兵器,但这些东西他没打算留给素利,全都给自己留着呢。 一听到一千五百柄弧刀,素利的眼睛亮了!紧接着与燕北预想的一头应下不同,这家伙居然抬手伸出五个手指,一字一顿地对燕北说道:“五百柄铁刀,环刀,就像你们用的一样,五百柄就行!” 好家伙,燕北乐了,这素利不傻,知道铁刀好用,而且还知道讨价还价呢! “一百,最多一百把铁刀,我需要这些装备自己的军队。”燕北装作很为难的模样沉吟片刻,这才抬头说道:“一百柄铁刀,这里面可能有三十把环刀,再加上六百柄青铜弧刀,和三百副弓箭……我只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了。” “好!”几乎就在燕北说完一百柄铁刀后素利便急着想要点头,看得出来他耐了很大的性子听燕北说完,这才生怕燕北反悔燕北急切地说道:“就这么说定了,一百柄铁刀!” 说实话,素利真不在乎那三百副弓箭,部落里有足够多的兽骨兽筋,虽然没汉地的好木头做弓臂,但凑合也能用,左右骑弓射他三五十步便已经够用,远了人骑在马上也瞄不准。真正让他在意的就是刀,青铜刀也好、铁刀也好,都是他急需的东西。 本来素利没打算燕北真的能同意让出一百柄铁刀来,在素利看来,偶尔经过鲜卑土地的汉地商贾偷偷走私出来的铁刀哪一柄也要用许多兽筋兽皮等物件来换,要用金钱来换,一柄铁刀足值一金,单单是派部落里的男人们出些力役便能换来武装七百人的武器,在他看来简直没有更值得的事情了。 素利与燕北敲定这件事,再与其余的部落首领转述,当即便被答应了下来。 这个时候燕北才笑着对素利说道:“其实这件事你们占了很大的便宜,因为在我离开之后,这些营地都是你的,实际上只是你们为自己寻找资材,反倒是我让士卒帮助你们搭筑并借用几个月的时间罢了。” “不不不!”素利一听燕北这么说,当即摇头苦笑道:“燕将军,只怕我等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别说是几个月的时间,就算是几年,恐怕我的部落也无法拥有三万人的数量,那些营地到头来不过是空着罢了。” “这就要说我的另一个建议了。”燕北竖起两支手指在两人中间比划着,满面肃穆地抬手指天说道:“你我二人,在天神的见证下起誓,于汉鲜之地缔结盟约,从今往后互为攻守,吾之刀锋所向便是汝的敌人,汝之生死仇敌亦必为吾军所斩……素利,你敢吗?” 这个建议对燕北而言,已经在他的部下当中广为流传,甚至在最开始的定计时便由他所有心腹手下一同参谋。只不过,这个盟约对于素利等人,还是……太过突兀了。他从不相信什么对着神灵发誓能约束住人心,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他只相信只要利益足够,让人们求什么便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那就能绊住人心。所谓的神灵誓言,也只不过是借口托词罢了。 但很明显,无论何时,神灵的托词都要比直接的利益让人在面上更挂的住。 “这……燕将军,恐怕此时还得再做考虑吧?” 素利没有直接拒绝,只是燕北所说的事情对他部落而言都是一件大事。由不得他不细心思虑。 “不知道部落大人可否发现,或许比之战争,无论你我之间,还是汉人与鲜卑,都没有现在这样来的更好。”燕北轻轻点头,对素利的迟疑表现出意料之中的模样,转而说道:“我希望能为我的部下在幽州谋求到更大的利益,而幽州在汉朝地处边疆,最难处理的就是与鲜卑、乌桓等外族人的关系……如果一定要与鲜卑人打交道,我希望鲜卑人中能有与我利害相同、共谋生死的勇士。” 素利笑了一下,他头顶中间的头发全部都被剃掉,两侧头发系成小辫子,脑后头发向后垂着……大多数乌桓、鲜卑人都是这副模样,他们不习惯束发,常年的马背战争使得他们的头发在作战时很容易垂下遮住眼睛,稍有不慎便会被敌人一刀枭首,这也算外族为了生存向大自然的让步。 燕北的意思他听懂了,只是素利此时表现地有些无奈,摊开两手对燕北说道:“将军,若您是抱着这般打算,我想可能素利不是个好选择,在草原上远了不说,单单东鲜卑就还有弥加、阙机等部落远远超过素利,唉……将军又为何要寻上素利呢?” 燕北笑笑,摇摇头没说话。他难道会告诉素利,就是因为他足够弱才好控制吗? 他端起酒壶又对着帐中众人敬了一口,仰头将浑浊的酒液咽下,这才对众人拱手说道:“既然阁下尚需考虑,那今日便不再谈了,不过我们说定的事情,就从明日开始吧,部落为我们寻找资材,在营地建成之日燕某定会将刀剑如数奉上……你尽可以考虑的久一些,成也罢不成也好,我们都有整整一个漫长冬日。” 说罢,燕北起身带着高览与王当走出毡帐,在部落各处毡帐半掩着的帐帘后,尽是鲜卑脏兮兮的小孩子们偷偷打量着这三个看上去与族人截然不同的汉人。 战争,是手段的一种;通商互利,也是手段的一种;甚至于一切都是手段,全服务于自己心中所忠诚的‘道’。 如果这道是政治,那么战争与说服便是政治手段的一种。如果这道是生存,那么战争与说服便是服务于生存的一种手段。 正文 第七十四章 思想念旧 整座营地大张旗鼓地在草原上搭建起来了,从鲜卑人当中择选熟悉路途的老牧人,汉军骑手前去远方的林中伐木,营地中的将士则打熬皮子,搭筑雏形。 到现在,燕北才终于有时间清点了一遍他们携带的财货。死物以兽类筋骨皮最多,在大漠中燕北的将士就靠着这些东西取暖,基本上每个人马背上都带着一卷。再一个就是肉类,风干的肉条被放在马臀囊里。除此之外,财物被足足装了近百个箱子,这里头金钱很少,大多是些器物,也比较尴尬……在汉地人们瞧不上这些制作粗鄙的器物,而在塞外鲜卑人却很难把这些东西换做汉地通行的金饼。 丢了可惜,带着占地。 所以燕北手里值得好好琢磨的只有三千余的刀剑弓矢和那些千件青铜大铠,在塞外是值钱的紧销货。 到现在,燕北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同了。若在从前,他一定会把这些东西卖了换做财物,整个人见钱眼开。但现在他所处的高度已经完全不同,他要用这些刀剑铠甲去换些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比如在鲜卑的权力,比如会骑马能打仗的军队……从前麹义没提,他自己也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现在自从有了要在鲜卑扶植出属于自己的势力,燕北的心思就活络开了。 张举张纯凭的什么在北方称王称霸整整一年?凭的就是十余万乌桓兵马。但是东鲜卑和乌桓人不一样,他们并非汉地的附属国,那些乌桓人早就已经归化,就连部落都已经迁到长城之内,虽然作乱免不了,但还是有许多人愿意效忠汉朝的。 毕竟乌丸人的祖先被匈奴击败而灭国,后在孝武皇帝时期将他们迁到幽州渔阳、辽东、辽西、右北平四郡以北的长城外,早在三百多年前他们的使命便是为汉人侦查匈奴人在草原上的动向。 甚至最早的护乌丸校尉的职责只有一个,便是监视他们不让他们与匈奴相通。 汉人分胡族,一拉一打的政策古之有矣。 如此一来,若能说动东鲜卑中的素利部与自己联盟,到时在幽州即便与公孙瓒一决雌雄,只要能活下来,刘幽州未必不能接纳他燕北! 对决公孙瓒!这对燕北来说是无比激动人心的事。他是辽东人,投奔黄巾之前便总听人说起公孙瓒是如何的英雄豪杰,在辽东乃至整个幽州,都是被他们这些庶民之子羡慕的对象。就连他自己,也未尝没有投奔公孙瓒麾下做一军卒的想法。 白马将军公孙瓒,持双头矛率十余骑反冲散鲜卑百骑的壮举,护送丈人刘太守欲入千里之险地,何等忠勇豪壮? 即便到了今日,燕北也从未自认能够拥有与白马将军同席而坐的资格……但至少,手握万众的叛军燕将军,有与公孙瓒一战的资本了! 营地里最先搭好的,便是属于燕北自己的中军帐……军中为他携带的东西最多,地形草图也好、诸将需要的几案、盆盆罐罐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大毡帐里一放便感觉像进了家一样。 这些物件儿摆设太熟悉了,中平四年与五年,自从出了涿郡便一直属于颠沛流离之中,他已经快忘记睡在家里是什么感觉了。 铺开了地图,他脑海中便浮现出记忆里的塞外,一条条路线于头脑中清晰无比。手指在老羊皮上磨痧着……现在他们处在乐水中段,南方汉地相对的是幽州辽西辽东郡的中界线,此地距离乐水南向的分岔口尚有三百里,往南前往辽东则还要四百里地,至于他们的目的地辽东郡的乌桓属国,则又有三百里的路程。 之所以必须要在鲜卑过冬,是因为乐水南向的岔路口并不那么好走,满是崇山峻岭与深山老林,道路南通,他们若想从中走出一条通路,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若在平原上,走一个月没什么关系,尤其汉地多有城郭,不惧冬风。但若在深山老林过冬,一场大雪铺天而下,他这两万人马只怕抵达汉地能有五千就算不错。 冬季息兵停战,但到了来年春天,不单单东鲜卑要打,汉地也要打,春天万物生长发芽,人命也得像割草一样消弭于世。 燕北只有一个寄望,无论谁死,他希望活下来的是自己的朋友。无论谁活,他希望死去的是他的敌人。 …… “将军,跟鲜卑人谈的咋样?” 清晨,燕北部在天色尚黑时便已经被唤醒,所有军卒各司其职,有人投入热火朝天的营地建设,有人像草原上牧民一般赶着骏马牛羊在营地附近游曳,还有技艺精湛的骑手被孙轻带着于各处巡逻,做好防卫。 燕北则猛地一下子闲了下来,天光未明时在帐外与侍从武士对练了一个时辰的刀术,用过朝食后便在帐中用木炭在羊皮上写着记忆中的那些兵书战册。 写没多久,姜晋便探头探脑地钻进毡帐中一屁股坐到火堆旁搓着冻红的手取暖,燕北抬头看是姜晋便笑笑,也没刻意招呼他,接着在羊皮上写字,只是点头说道:“还不错,只是勾起股劲儿罢了,有一个冬天不必急于一时,你怎么来了?” 军中各部校尉皆有亲卫部曲,其中以麹义的羌中义从最为精悍,但燕北的亲卫部曲也不差,二百人尽数由骁牙军中精悍充任,配全军最好的铠甲与刀弩,暂由高览推荐的年轻将校张颌率领。 整个军营里,能不经通报进入燕北帐中的人就没几个,就算是沮授高览都不例外,只有姜晋、王义、孙轻三人而已。 即便身份飞速转换,地位陡然拔高,燕北从未忘记跟随他多年的老兄弟……至于孙轻,则是他的千里马骨,军中谁人不知,孙轻是除了黄巾老卒之外黑山军第一个真正归心于燕北的。从那时开始,燕北无论得到什么好处,总也少不了孙轻的。 姜晋盘着腿儿搓手烤火,听这话仰头对燕北傻笑道:“我来是想求您个事……将军你能不能问问那帮胡人,有没有从汉地抢来的粟米麦子,陈仓的都行。” “此间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一切照旧即可,不必如此。”燕北先是挑了挑眉头,随后听姜晋的请求撂下炭笔,笑道:“你怎么想要粟米麦子了,跟着我把你的嘴养叼了,胡人的牛羊肉吃不惯么?在汉地这可是达官贵人才有的生活。” 实际上塞外胡人也不是顿顿都能吃上肉的,在塞外,也是达官贵人才能这么吃。也就燕北的部下一个多月掠夺了十余个部落数年的积蓄,才能如此。 “倒不是我,蓟县老家也没个亲人,咱们兄弟在哪儿不一样……关键是手底下儿郎们,他们跟咱不一样,人家不习惯颠沛流离。”姜晋嘴笨,倒费劲把意思表述清了,“他们都想家了,昨天搭了一天营地,到夜里儿郎们唱开冀州的歌儿,拦都拦不住。” 燕北点了点头,姜晋说的问题确实很关键,历年来的征战,许多人马足矣平定一切的军队最后都因士卒思乡而从内里土崩瓦解……这大概也是凉州叛军始终无法在三辅站稳脚跟的原因。 凉州人出了凉州便觉得自己离开家了。难道他手底下的冀州兵、幽州兵就有什么不一样了吗?若是一直在征战当中倒也还好,最怕的就是冬季熄了战火闲了刀兵。士卒都闲下来,自然便会想念家乡。 这些日子就连他自己都时常想到辽东的穷乡僻壤,就连幼时包含欺辱记忆的高大宅院都仿佛在乡情中变得可爱,更何况手下的士卒。 燕北点了点头,对姜晋问道:“你觉得,弄来些粟米和麦子,管用?” “肯定管用,眼下谁都知道这个冬天肯定是要被困在塞外了,若能吃上点带着家乡味的馕饼,肯定要好上不少。”义正言辞地说完,姜晋一脸坏笑地说道:“这两天在鲜卑部落里头转,我发现他们部落有不少年轻胡娘,反正咱们两家联盟,倒不如让打光棍的弟兄们找些胡娘睡觉,看对眼了成亲是亲上加亲,即便只是做上一个冬天的枕边人……多少慰藉思乡之情不是?” “你他娘少使坏主意!”燕北闻声狠瞪了嬉皮笑脸的姜晋一眼,抬手磕了磕脑袋皱眉说道:“人家素利愿不愿意和咱们结盟还两说……这样,你让王义去一趟鲜卑部,就说我要宴请素利大人酒食宴席,再让下头弟兄准备一下。” “诺!”姜晋虽然被训了一句,却也不恼,起身便要往外走,还没撩开帐帘便又被燕北叫住了,“你先等等。” 叫住了姜晋,燕北手指在摆放着炭笔羊皮的几案上轻轻扣着,片刻下定决心说道:“你找几个亲信兄弟,把咱们进来的财物分一分,拿出一成来,我有用处。” 姜晋不知燕北打算做何,不过在金钱分配上燕北一向公允,弟兄们谁都没话说,当即喜气洋洋地应诺,这才吹着口哨走出毡帐。 正文 第七十五章 旧部陈佐 对于是否将财富分发给将士,这事对每一个将领都是极大的考验。这并非因吝啬财物,而是因为控制士卒资产,是每一个将领都难以取舍的度。 自古以来,越贫穷的人作战便越为勇敢,这就好似曾经一无所有的燕北较之今日更愿意提刀拼杀一般。因为他谋生的本领不多,只有杀人抢夺才能为自己谋求到足够利益。可当他在幽州范阳郡立下家业后呢?他不再轻易与人动刀,更乐于用言谈举止得到所想要的一切。 从那时起他便很惜命了,后来巨马河上的铤而走险也是义之所在,不得不做。即便是后来他一直将自己陷入兵刀战火的泥潭之中,他都再没有动过几次刀了。 到了邯郸之战,双方折损伤亡数目过万,可燕北唯一一次杀戮却只是在战后亲自处决了一名自己麾下作战勇猛的军士。 所以他很清楚,人的日子越舒服,便越不愿使自己身处险境。只有在逆境之中,人们才会愿意背水一战。 这不是人心易变,而是人之常情。 正因他是如此,他也能理解,他的部下将来也会如此。 所以燕北只要有可能,就不会单纯地将所获的金钱分与所有士卒,他只会尽量满足自己最亲近的部下,而其他人想要从他手里得到资财,便只能拼命,用功勋来换取明码标价的购赏。 但在他所有部下中也有例外,因为有些人好像永远都学不会勇敢……在那些最早追随他的黄巾老卒中,有个军卒名叫陈佐。最早是辽东边城中做馕饼的,燕北是看不上这样老实本分人的,但他兄长在世时对其多有亲待。 也正因如此,燕北即便流亡幽州也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就算到了燕氏邬,陈佐不想回辽东,便混迹在啸聚山林的黄巾余党当中,有一日没一日地在燕氏邬做个庖厨,后来燕北在幽州闹起来,便又跟着跑,一直到现在。 陈佐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胆小鬼,如果不是前几日姜晋提起部下幽冀儿郎思乡,只怕燕北是想不起陈佐一丝一毫的。 白日里燕北请鲜卑大人素利来营中进酒食,席间谈起想要讨些粟米陈麦之类的干粮,本以为还需要拿些兵器来换,却不想素利毫不犹豫地便一口应下,随即便有汉军武士进入鲜卑部落,推出三百余石粮食。 这便是陈佐不需要依靠功勋来换取经手物件儿的原因,因为他是军中厨人,做饭哪儿能没有粮食? “阿佐,你点百来人,像你一样会做些干粮的,把这些粮食做了饼,快除夕了,要给兄弟们做点汉家粮食吃。”眼看着闲了下来燕北没什么事,便叫人推着大车在营地间左兜右转,寻到陈佐,对他说道:“别愣着了,让弟兄们起来干活吧!” 三百石粮食看上去不少,实际上也就够大营里军士吃一顿饭……这年头副食太少,对汉人来说顿顿吃肉又太过困难,刀头舔血的汉子们吃干粮多少都不饱,一弄个顶个都是大肚汉,越吃越多。 三百石粮食甚至都不够两万军卒一人吃上两斤。 当燕北走到陈佐所在的校尉部营中,他正与两个曾经黄巾余党出身的军侯及十几个黑山队率蹲在地上看别人玩着‘六博戏’,将一身破旧军卒布甲撑的不像样的胖身子蹲成一团,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虑为何两张‘枭’牌为何不同归于尽。 骤然间听到熟悉的声音,陈佐圆滚滚的身子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眼见真是燕北,连忙揉着脑袋傻笑,“二,二,将军你来啦,俺好久都没见过……” 话还没说完,在他身边一个燕氏邬出身的黄巾余党向燕北行礼,跟着连忙碰了他一下,“还不赶紧给将军行礼?” 陈佐这时才反应过来,赶忙又是拱手作揖,才做到一般就被燕北摆起的手打断,“免了,你给我过来!” “啊?诺……” 燕北一把抓起陈佐的衣领,实在是他不敢拽那件破旧的布甲,帛甲本就不够结实,防御能力亦有所不足,偏偏陈佐身上这件却又不知被穿了多久,一拽便要破开。燕北就这么连提带拽地把陈佐拉到一旁毡帐的角落处,皱眉道:“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破衣烂衫,连件像样的铠甲都没有?” 陈佐挠挠脑袋,脸上带着寻常黔首的老实与狡黠不好意思地笑道:“将军,你不知道,这个衣服你别看它破旧,但暖和啊,大漠的夜里能把人冻死,俺就靠着这个值夜呢。” “你值夜?” 燕北真有点生气了,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了,眼下于草原不大会有发生夜袭的状况,何况上级军官需要充足的精神去休息,在他的军中只有百将之下才需要去带人值夜,这个陈佐……难道就连个百将都没混上吗? 这时候,燕北才注意到陈佐肩膀上带着象征什长的章记,最早追随于他的黄巾老卒啊,到现在就还是个什长……甚至就连这个什长都可能是因为当时缺人手被王义或是姜晋提拔的。 其实最让燕北生气的,不是陈佐看似颓唐的现状,而是此人心里对此并无一丝一毫之不满、亦无上争求变之心。 这就好比帛甲与铁铠,正常情况下一个生于疆场的将士如果有的选,总会挑一件铁大铠,毕竟大铠不单单能护住自己,更能仗着防护大杀四方,从而得到更高的战功。 但很明显,陈佐并不这样想,他对现在的一切很知足,就算燕北想要拉从前的老兄弟一把……他的手在哪呢? “唉,你先别想值夜的事情了,把这件事做好,这是你的老本行,也不是让你去打仗杀人,总能做好吧?”燕北伸手把陈佐衣领被他拽开的地方掖了掖,拍着肩膀说道:“给你一百人,年前给我做出供全军饱食一餐的汉食,燕某将你调至辎重营,今后你便管着别人埋锅造饭吧。” 陈佐之前一直对自己做什么漫不经心,老实人也好欺负,别人叫他值夜就值夜干巴巴的一夜不睡第二天接着赶路都毫无怨言。是以燕北说今后让他年后管着军队埋锅造饭,他也没啥特别的反应,只是对燕北问道:“将军,咱啥时候能回家?” “回家,你是说回哪个家?”燕北微微耸肩,一阵凉风吹来刮得人脸面生疼,“咱们的辽东老家,还是涿郡?” 当年一伙亡命之徒流窜至涿郡,燕北曾想遣散了陈佐这般胆小畏事之人,谁知道他说什么都不愿自己回辽东老家……仿佛逃了一千多里地,还会有汉军将他捉拿一般。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陈佐久经风霜的脸上有些疲惫,长出了口气说道:“辽东,辽东老家。” 他已经离开家太久了,四年?五年?那时候他孩子才两岁,便因信贤师符水傻乎乎地揣着满怀的馕饼上路。那年他的孩子才两岁……只是没想到,一走竟似永别。 陈佐苦笑一声,“俺家的小崽子,恐怕都会做馕饼了。” 其实燕北不是很能理解,类似陈佐这样安于现状的思想。可是事实大多数汉朝的老百姓都是这个德行,随遇而安……即便说被夹裹着做了强盗,那就老老实实做强盗、被夹裹着当了官军,那就老老实实地当官军。 他们别管干啥,都觉得自己现在挺好。 缺少野心。 虽然燕北看不惯,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天底下太多混吃等死的人,那他能怎么地?告诉别人这德行就别活着了? 还是说别人普通人一个就不活了? “回辽东老家啊……快了,等明年开春,我带你们一路打回辽东老家。”燕北轻描淡写地笑,好似完全没将来年春天的战争当回事,他只是抬起手指点点陈佐,深吸了口气说道:“等到了辽东,你就回家好好陪妻儿,别混迹行伍了……你吃不了这碗饭的,眼下天底下处处烽火,你再从军恐怕就见不到儿子了。” 燕北不希望麾下的这些普通人在现在就知道回到辽东将要面对何等可怕的敌人。 听燕北提到儿子,陈佐的脸上没了憨厚的傻笑,吸了口隆冬草原上透彻心扉的凉气,缓缓点头,看看自己身上破旧的帛甲,摇了摇头笑道:“不打仗了,以前是将军身边没人,俺总得跟着您,哪怕壮点声势呢……现在将军有了好大威望,两万大军能横行天下了,不差俺一个。” 陈佐笑笑,脸上没有丝毫不舍,反倒像松了口气一般,“到时候俺就回到乡里,给娃儿买上几头牛、十几亩地……俺接着做饼去。” “哈哈哈!对,等回到辽东就回去吧,别提什么牛羊地,那些东西吾送汝!”燕北轻拍陈佐的肩膀,摆手道:“回家之前打上一场大胜仗,咱立足辽东,兄弟一场,凭燕某之名庇护你陈佐一生一世!” 眼前的燕北英雄气概,陈佐只是赔笑。 其实他不需要什么庇护,哪怕他生来懦弱老实……在燕北麾下这个大狼群里混迹数年,那些坏事好事,见的已经数不胜数,这样的人他若能坚守本性为善自然是好,若他要为恶,寻常百姓谁能挡? 正文 第七十六章 一触即溃 尽管燕北在人前永远表现出信心百倍,仿佛从来不因为来年春将要发生的大战担心。但他的心中实际上比任何一个知情人更为忐忑。 因为他要担心的不仅仅是公孙瓒。 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白马将军公孙瓒的威名,在他还做小小的辽东属国长史时便已经在辽东一郡之地妇孺皆知。为长史时,塞外纵马十余骑反冲鲜卑百骑,得胜而归。为都督时,纵马三千骑,追击张举张纯丘力居麾下十余万乌桓骑,反将之击溃为三万……这种战功,要如何勇冠三军之辈才能做得出来? 扪心自问,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即便燕北自认也算足够爷们儿。但与公孙瓒所作所为相比,他燕二郎还是上不得台面。 公孙瓒与张纯最后的战报,公孙瓒只有麾下三千人马……可一个冬天之后,公孙瓒还会只有三千部下吗? 何况公孙瓒身边还有一个朝廷中郎将,孟益! 一个是威风豪杰的辽西猛将,一个是累功升迁的沙场宿将……他燕北一介叛军,何德何能? 但他一定要打,许多事情的确很难,可男儿在世,又怎能知难而退? 人生在世,可有万错。可贫贱不能移,可威武不能屈! 若只听公孙瓒的威名,便吓得燕北失了本心,张纯便不救了,那他还怎么对得起两万个袍泽兄弟北上驰援、那他还如何对得起姜晋等旧部的肝胆相照? 况且就算与公孙瓒一战,他还活着,他的袍泽弟兄也都还活着,刘幽州就真的会接纳他吗? 他不知道。 尽管沮授认为若他能击败公孙瓒,便会逼得刘虞只能用他来维持局面,但燕北对此并不乐观。 他在做两手准备,就算刘虞不接纳他,他也不能就人肉鱼肉了……他已经盘算好了,开春后南向的将是一条不归路。如果刘虞不接纳他,他也不跑了。攻下整个辽东,自封辽东太守,接管全郡! 他追随过天公将军张角,也曾为弥天将军张纯而战。 这一次,若再无他法,他愿为自己提起钢刀。 …… 年前,塞上草原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将士御寒的冬衣已尽数做好,尽管简陋粗鄙,但能遮塞上冷风。供两万兵马所需的七座大营及燕北的中军营地皆已搭好。一系列针对看管士卒的军令也都由一级一级军官传达下去,于校场上告诫向所有士卒。 两族于一地共同生活,以期熬过这个冬天。如今素利鲜卑部大多对燕北这群汉人没什么敌意,他生怕出现哪个士卒做出欺辱部落的事情,为这个冬天再添事端。 不过现在看来,他这种担心倒是多余。在燕北部下,最容易闹事欺辱人的,还是那些黄巾余党……不过这些品行不端的恶人在中山时都被燕北敲打的差不多,如今让他们去约束自己的部下,倒更为得力。 与燕北尽心维持关系相对的,是素利与屠仆骨等人的上道……他们对燕北个人没有恶感,甚至还有些许好感。而对于燕北的兵马,则更多的是畏惧与担忧,就好像燕北担心自己桀骜不驯的部下欺负这些鲜卑人一样,鲜卑部落里的人一样也担心自己受人欺负。 两方都刻意去交好,这交情哪里还有建立不起来的。 到了年前,已经出现部落中的粗豪夷人邀请穿着铁铠罩毛皮大袄的汉军在毡帐里围着火堆坐在兽皮垫子上饮酒唱歌……更有几个出身破落户的军卒竟打算娶个胡娘回家,只是燕北暂时压下麾下的这种请求。 这事对他而言尚需从长计议。 来年春天,他需要的是两万个在鲜卑腹地养的瞟肥体壮的厮杀汉,而不是更多拖家带口的归乡之人。全军上下,恐怕没几个人将开春的大战放在心上。 营地落成,对燕北而言心里少了个包袱,全军上下也都松了口气,再加上年关将近,各个部将的心气儿也都松了下来,常备的训练从两日一次、到三日一次、五日一次,直至年关前一旬谁都没再提过练兵的事情……这些变化燕北看在眼里,却也不愿多说什么。 飘然间,中平五年的最后一场雪在腊月席卷塞北,给草原蒙上一片鹅毛。 这年头哪个国家哪个种族都一样,上层贵族娱乐方式层出不穷,到了下层阶级便少得可怜……而到了军队之中的普通军卒,娱乐项目更是屈指可数。 手搏、角抵、蹴鞠,尽是些身体对抗的娱乐项目,越是临近年关人们越不愿动,生怕磕着碰着过不好年。以至于六博戏、斗鸡斗狗在军中盛行。 除了这些,也就剩下围着火堆饮酒吃肉了。 燕北等人也不例外。 离除夕还有五日,陈佐督着百人赶至最后的馕饼肉食、王义则在燕北手里领了制作爆竹的活计……这个时代没有火药与纸张制作的炮仗,人们只是用竹子削断,在除夕时丢入火盆,使之烧出‘噼啪’的声音,这也是后世爆竹的由来。不过他们身处塞北草原,寻找竹子分外不易,就是拥有近万人的素利部,也不过有些许竹竿制作的长矛,还是前些年与汉地商贾换来的武器。 除了王义,燕北身边一伙亲近的老弟兄可全凑齐了,再加上素利与屠仆骨几个小首领在毡制的中军大帐里齐聚一堂。 烤着炭火的铜炉假设在房间四角,中间透风的帐顶下头则堆出巨大的篝火,使整个毡帐热气蒸腾,教人仿佛至若春日。 “素利,眼看着就快除夕,中平五年就过去了。”燕北像个塞外胡人一般盘着腿,对坐在一旁的素利抬抬眉毛问道:“你们部落到时候有没有什么祭祀先祖之类的习俗?” “有,这是当然有的。”素利笑笑,抬起手臂用毛皮大袄的袖子擦着满嘴的羊油,一脸乐呵地说道:“我们祭祀很简单,杀些牲畜、哭两声再唱唱歌,一群人围着巫跳跳,也就算过去了……然后酒肉管够,部众大醉一场,就算过去了。” 素利这话令燕北不禁莞尔,与高览麹义等人对视一眼,皆大笑而出。 实际上几百年来汉文化的强大侵彻性,使得周边各族虽然还有自己特殊的生活方式,但更多的已经向汉文化倾斜,变得大体相同。尤其像鲜卑与乌桓,最早匈奴人称霸草原时,鲜卑与乌桓还是同族,被汉人称作东胡。东胡分裂两部,北面叫鲜卑,南面是乌桓。 他们在过年的祭祀上,几乎与汉人不差什么,只不过祭拜的天神不同,再多哭两嗓子罢了。 “这么说来,今年咱们或许会在草原上以汉人与鲜卑人的身份一同过上一个除夕。”燕北摊开手,并未在这个话题上说太多,转而对高览、麹义、沮授三人及众多心腹问道:“诸君以为,我部兵马战力,可比拟汉郡国兵几何?” 沮授皱眉、高览垂首,萁坐饮酒的姜晋落下酒壶笑的畅快,挥手道:“管什么郡国兵,七校兵马一出,便杀他个曳兵弃甲!” 慷慨激昂的陈词未能引得多少赞同,醉眼惺忪的王义正要击掌叫好,被身旁的孙轻拉了一下,这才发现燕北皱眉、张颌窃笑、高览不言、沮授不语……就连王当等人都一脸严肃不敢多言。 王义这才意识到,满满二十余座上级校官中间还加着素利、屠仆骨两个面色尴尬的鲜卑人。 极短的沉默,燕北摆手洒然一笑,略过姜晋的话,挑着一双剑眉对高览、张颌二人问道:“二位累功从军,久居行伍,想必对郡国兵战力极为清楚……不如讲讲?” 高览与张颌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年轻几岁的下属张颌清清嗓子,对燕北拱手说道:“将军所部兵马两万,精骑、步卒、弩阵皆为上选,无论新兵老卒俱有沙场历练,加之体力充沛搏技强悍,捉单比试,当强过郡国兵三成!” 强过郡国兵三成,好大的赞誉喔! 可燕北的脸上却仍然没有丝毫笑容,执掌万众的年轻叛将习惯于在话语间听出别人没说的话。燕北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沉声问道:“若军阵对决呢?” “军阵对决……”张颌苦笑着看了高览一眼,这句得罪人的话只怕还是要自己来说了,“若分而击,七部独留三部。若大军阵作战,孙、雷二部骑卒置左右,李、王二部分前后,姜、王二部以前驱,麹、高二部为陷陈队,则八部可保六部。” 陷陈队,意同陷阵、先登,为精兵之中的精兵,有扶大厦将倾之大责! 所谓分击,便是以各个校尉领兵。张颌的意思是诸部校尉大概只有麹义、高览、孙轻三部能留下来。若是大军阵作战,分配合理,就连作为燕北亲军的第八部骁牙军都派出去做陷陈队,与同样数目的汉军作战,或许八部能保全六部。 这个数据并不乐观,这个时代的大军阵作战不同于小部。三五百人的作战,即便是败,人们心中都没太多顾私之想,就是败了也会死战。可大军阵则有所不同,一队败,则士气披靡,士气披靡则一部败,一部败则诸军失去侧翼,则全军溃败。 大军阵作战,战损一成不溃,就已经不是新兵了。若战至三成死伤仍不溃败,那就是精兵了。 实际上张颌的意思,那就是一触即溃! 正文 第七十七章 衡量战力 即便他们有更好的铠甲,即便有更多的人马,在大军阵作战时都是白给! “实际上,两万兵马渡过巨马河,很有可能遭逢大败,对吧?”燕北笑笑,对一脸忐忑的张颌摆手示意他坐回去,这才对沮授、高览拱手问道:“二位也是如此想法吗?” “将军勿怪,儁义所言不过是兵马才干罢了,临阵之事舍生忘死、士气高涨,校官用命……高某以为还是我等胜算颇大。” 高览所说的也是一方面,但只有一点错了,燕北很明白。张颌说的绝非是兵马才干,说的是各校尉部的战力、说的是各个校尉的才干,这是他们麾下兵马的军纪。 说不堪一击,也是不错的。 各个校尉部的黄巾老人物自身尚不能转变想法,就连他们大多都是只能打顺风仗,战局受挫便成了没头的苍蝇,更别说部下的那些士卒了。 沮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对燕北拱了拱手,沉声说道:“将军,该练兵了。” 燕北眼中带着一丝赞许……他说这么多,等的难道不就是这句话吗? 缓缓点头,燕北起身对众人说道:“除夕夜一过,休整一日,明年第二日开始操练士卒,所有士卒训练增四成!麯校尉,你的义从是如何练成的?” 麹义一愣,他的羌中义从可是无法复制的,这帮人追随他西羌打仗,打完羌人打汉军,打完汉军打屠各……每个士卒都不知道自己会死在那一场战斗里,自然都知晓如何用命训练,根本不用他去操心。 “这……” 燕北却因麹义的迟疑想到另外一些,还以为是麹义不愿将看家本事告诉别人,摆手道:“若有难言之隐也无妨,麯校尉,我命你年后与高校尉一同主持为期两月练兵事宜,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麹义也听出燕北想到别的事情,不过他也不想多说,只好拱手道:“诺!” 事实上,此次练兵在燕北脑海中也不过是由麹义、高览主持,所有校官甚至连同他自己,都要算在其中,参与操练兵马……一个都别想闲着! 一番兵事议定,燕北心里也轻松许多,便见面色如常的鲜卑大人素利拱手祝酒,旋即问道:“不知道燕将军来年入汉,要与那一支兵马作战,难道幽州又生乱了吗?” 毡帐中篝火烧出噼啪的响声,屠仆骨脚边趴着的凶悍猎犬颇为无聊地吐着舌头,帐帘时不时被风吹起带着厚重的响声。可没有说话。 沮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高览不动声色,麹义摆了一下盘着的腿,王当高高昂着下巴,深色不善。 “幽州乱了吗?”燕北环顾众人,皮笑肉不笑,放下烤的流油的羊腿,咀嚼两口这才抿着嘴唇啐出一口碎骨,咬牙说道:“当然是他娘的大乱!” 燕北此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他们都以为燕北会随便说上两句圆过这场尴尬……无论是不是叛军,谁都不希望为敌的外族心中对强盛的宗主国混乱有一丝一毫的知情。 但是燕北,偏偏没有这样做。 “冀州中山的张太守跟着渔阳张举举旗叛乱,发十余万乌桓骑南下寇边……他们一番掠夺,将幽冀二州祸祸的无可耕之田,收获颇丰啊!”燕北说完后脸上带着嘲弄的神色看着素利,直看得素利心里发毛,这才敛去笑意问道:“你羡慕么,乌桓人抢到的东西够他们用上至少六年!” 若说素利听说这事儿心里没有一丝意动是假的,就连身旁的屠仆骨都皱了皱酒糟鼻子,这样天大的好事为何不是我们鲜卑人的?但是旋即,便想到身旁盯着自己的汉朝将军手里可有两万兵马! “大可不必!”燕北笑了,指着素利缓缓说道:“你大可不必羡慕乌桓人,十几万人出了属国跟着张太守作乱,去年冬天逃回去不到两万,一路被杀得溃不成军,从蓟县到辽东,随处可见抛下载着财物的大车,只想抱着脑袋回家都做不到。” 素利心里没来由地一突突,十几万人被杀到两万……他无法想像那样血流成河的情景,这只在熹平年间三万汉军入鲜卑,会战檀石槐大人时才有过! “难道……那些乌桓人就是将军杀的?” 是了,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燕北部有用不尽的兽皮、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的青铜弧刀,汉人是绝不会用这样简陋兵器的,是乌桓人,一定是乌桓人! 素利这样想着,便见燕北对着他笑,并缓缓摇头。 “是公孙瓒,你知道幽州的公孙瓒吗?”燕北才不在乎素利此时此刻脑海中在想什么,他只想要震慑他对汉人的感觉,摊手说道:“在我们辽东,他被人称作白马将军,他骑着白马领三千余人,追赶十几万乌桓人,像猎狗撵兔子一样把他们杀死。” 公孙瓒! 对鲜卑人,尤其是东部的鲜卑人,哪里会有人不知道辽东长史公孙瓒! “人们说他常骑白马在边塞游曳,他擅使双头矛,声若黄钟,姿貌豪俊!”素利带着神往与憧憬的表情希翼道:“三千战十万,我若能有他一般本领,也不必再受弥加等人的气!” 实际上素利并非是羡慕公孙瓒的能力,说这话也仅仅是权宜之计。他察觉到因为方才他问了一句幽州是否乱了,在座众人看他的眼神明显有些不善。 人嘛,可以有野心可以有盼望,但终究还需要些敬畏之心。 燕北脸上笑容明亮,好似从未离去一般,恍惚间让素利觉得方才满面寒霜盯着自己的鹰目仅仅是幻觉一般,接着便见他用尖刀划拉着肉块说道:“燕某虚长一岁,便妄称阁下一声贤弟……莫说一部落千百兵马,就是整个东鲜卑,能组织起十万精壮之士?抛入汉朝,那也就像巨马河投进去颗石子,半年一年,便会被吞噬个丝毫不剩。” 塞外不比汉地,多种多样的生活用具都跟不上,燕北颌下的胡须已长出半寸,浓密的胡茬衬托着气势更为威武,就在素利还震惊于十余万乌桓人被公孙瓒追亡逐北时,燕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问道:“除了率军祸害我们汉地,你脑袋里还能想到些别的大事吗?” “将军这话是怎么说,素利可从未领兵进过汉朝!”素利知道,燕北这一行人对他们鲜卑有仇恨,实际上他们鲜卑人又何尝对汉朝没仇恨呢?别的不说,熹平年间汉军大肆北上,虽然最终被檀石槐大人领东、中、西三鲜卑部合兵十万击败,但汉军也一样使得鲜卑元气大伤,草原上一个部落一个部落泯灭在战火中,“素利甚至从未想过要前往汉土……那是老辈人的事了,那时候大鲜卑在檀石槐大人的号令之下以武立国,我们都服他。您再看看现在,远的不说,乐水以南十几个小部落都是年年相互攻伐,说不准什么时候弥加他们就要拿我开刀,唉!” 檀石槐是个英雄,数不尽的部落勇士都相信他的文韬武略,用了一生的时间向南劫掠沿边各郡,北边抗拒丁零,东方击退夫余,西方进击乌孙,完全占据匈奴的故土,东西达一万四千余里,南北达七千余里。最终在弹汗山建立鲜卑王庭,是不折不扣的草原雄主。 提起檀石槐,就连燕北这样的汉儿在眉目之间依稀都有几分神往,那是个以武立国平定一切的男儿英豪,尽管他是个外族帝王,却也值得燕北钦佩。 “檀石槐大人在年少时,也不过是似你这般的小部落首领吧?说起来,你或许还强过他呢。”燕北笑了笑,对素利问道:“你想没想过,做些大事?” 做些大事! 五年前燕北的兄长这样对他说过,二郎,随为兄去做些大事。兄弟二人跨马扬刀系上黄巾一路西奔,那一年他们帮着大贤良师做下滔天的大事。 三年前燕北在燕氏邬对他贩马倒盐的兄弟这样说,我带你们做些大事。巨马河刺陶谦、甄氏邬杀潘兴、万众兵马陷邯郸,至今日,两万大军过鲜卑。 现在,他看着异族人素利,问他,你想没想过做些大事? 素利问,“将军说的是什么大事?” 作为亲卫的陈仲在燕北身后取下挂着的羊皮地图卷,在燕北面前铺开,燕北满是厚茧的手掌抚摸在地图上,仿佛能触碰到那些标注着名字的山川河流与大漠草原。 “你们的英雄檀石槐曾在塞外立下七十余座城郭,但那些城池都随着他的死去而消弭,像小儿在沙丘上堆出的游戏,你想没想过,在塞外建立一座以你的名号命名的城邑,素利城?” 素利的呼吸随着燕北低沉的嗓音而变得粗重……一座,以我的名号建立的城邑? 他仿佛看到月明星稀之下,数以万计的鲜卑勇士骑着最健硕的骏马高呼他的名字;遥远乐水源头建立起新的东鲜卑王庭,当那一日来临时,各方部落首领携着牛羊礼物打出豹尾幡来向祝贺。 那必将是一座屹立在草原上的不坠坚城,素利城! 正文 第七十八章 神明垂首 除夕夜,燃爆竹;烧鬼除恶,以祭先祖。 木枝垒高台,有巫者戴木鬼首,舞于篝火旁;召军中年少者着武服执兵仗列阵击恶鬼;明月高悬,八营火把林立,军乐四起,其间有善歌者高唱,鼓锣之音喧嚣于耳。 燕北登高台,祭五方天帝,敬地一、天一、太一神。 非为天下太平,不需风调雨顺,只求兵马强盛,战胜强敌! 火盆里烧着竹片劈啪作响,数座大营烟雾缭绕,晚风里吹出的气息带着寒冷却令人神清气爽。在塞外呼啸的风声里,他们听见中平六年踏步走来的声音。 做完了应有的祭祀,全军开火造饭,陈佐达成了燕北的需求,全军人人皆可在今日食上一餐馕饼,虽不精致但多少带着家乡的味道。 士卒们眼里含着泪啃食馕饼,便听到营中不知何时响起汉地才有的丝竹之音,余音袅袅间让他们仿佛看见家乡的父老与姊妹,热泪便再都抑制不住。从军一载,让他们离家越来越远。 有些人本来是汉军,却跟了贼首。有些人本为贼首,却投了汉军。一年里他们的命运随着幽冀二州的局势几经变幻,如今心里一松,吃着家乡的馕饼听着家乡的曲乐,哪个还能心如止水? 在这时,燕北派人向各部告知休息一日,便开始练兵以备大战的消息……兵马营号,奔袭之苦;骤然间这些从军的汉子哭得更厉害了。 姜晋没什么可哭的,这了无牵挂的蓟县汉子撕扯着馕饼仿佛公孙瓒的皮肉在他口中咀嚼一般,蘸着幼时常吃的大酱只让他觉得满是嫌弃。他不是不懂那些士卒为什么要哭,其实他也想哭,只是他不知道哭什么。 是哭幼年好友乡间恶少年皆死于非命?还是哭阿父病逝妻儿改嫁?还是颠沛流离二十余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能让他哭的事情太多了,慢慢地就让他忘记所有哭的理由。 “哭你娘个蛋,没出息地玩意儿!” 话虽是这么骂,可他也没真的制止身旁年轻几岁的士卒哭下去,反倒是他这么一骂,那小卒子反倒哭得更起劲儿,嚎了起来。 抬脚踹在亲兵的屁股上,姜晋一脸嫌弃地丢下馕饼起身走了出去,整个营地都在一片哀声当中,耳边不绝的哭号让他心里烦得厉害。 他知道,这些人是害怕,到这个节骨眼儿上,谁都知道要想回归汉地还有一场硬碰硬的大仗要打……他们都害怕自己回不了家。 姜晋觉得自己必须得出去走走,大概是冷风灌入鼻子里,让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姜晋这样想着。 真是见了鬼! 我也怕啊,我也怕。 …… 两万大军中铁石心肠的人不止姜晋一个,当他迈着吊儿郎当的大步子走进燕北的中军帐时,撩开帐帘便闻着刺鼻的酒香,燕北一个人坐在正中抱着盛满塞外劣酒的坛子喝得痛快,口中还哼哼着辽东土话的小曲儿。 见燕北没搭理他,姜晋踢开咕噜过来的空坛子,一屁股坐到燕北旁边,拍开樽盖仰头灌了两口这才翘着脚问道:“将军你倒是悠哉,外边营地里鬼哭狼嚎的,一个个怂包哭得跟孙子一样!” “哭就哭呗,整天刀口舔血的帮咱杀人,怎么地,到现在清静一天还不让人哭了?”燕北倒是以为平常,摆摆手端着酒瓮跟姜晋撞了一下,咕咚咕咚饮下两口,这才擦着嘴边牢骚道:“谁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 “死就死,有啥可怕!”姜晋一听燕北这话便来了精神,昂首问道:“怎么,别人不知道能活几天,将军你也不知道?” “哈哈哈!”燕北大笑,抬眼看姜晋道:“自然不知……记不记得前年在甄氏邬,率兵入城那次?” 姜晋脑袋里对那次有点印象,摸着颌间一把胡子问道:“如何?” “当日里甄氏邬有个冀州相士刘良,他说燕某长着一张或大富大贵或死于非命的脸,呵呵。”燕北仰头灌下一口酒,有些醉眼惺忪抬手指着自己说道:“他说燕某在今年将有一大劫难,过去了便是大富大贵,过不去……明年就可以去坟上祭祀我啦!” 姜晋皱皱眉,追随燕北五年,他可从未见过燕北如此模样,他感到燕北心里很乱,“二郎,姜某记得你最不信命,也不敬鬼神的……怎怎怎么今日,反倒信了那冀州相士的鬼话?” 燕北愣了,抬头却只看到毡帐中间透着黑洞洞的天空,良久才叹气说道:“燕某当然不信命,只是到这个时候,再过两个月便要南下与公孙伯圭一战……这是燕某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心里没底。” 所谓的命,不过是弱者的借口罢了。燕北从不信这些,只是今日祭祀五方天神,心里没来由地一突突,想起当日在甄氏邬里冀州相士刘良的那句话,让他心里发毛。 这时候,姜晋突然放下酒坛,倾着身子探头到燕北旁边,皱着一张糙脸上的眉头神经兮兮地问道:“二郎,是不是今天你祭祀的时候,太一神跟你……说啥了?” 太一神跟我说啥了?太一神认得我么,犯得上跟我讲讲? “他老人家有空听我说话已经不错了,还能再给我说点啥?” “不是!”姜晋一听更是来劲,坐直了身子探首问道:“太一神听你说话了?那你跟我说说,你都跟太一神求的啥?” 燕北没好气地看了姜晋一眼,这家伙对神灵最为虔诚,怀里揣的旧黄巾到现在都没丢,此时说起这事更为来劲,一定要燕北告诉他到底他跟太一神求的啥。 “我能求什么,求天下太平风调雨顺?那是皇帝做的事!”燕北瞥了一眼姜晋,缓缓说道:“我求两万兵马都能回家,我求今天入汉地大破公孙瓒!” “大破公孙瓒,提气!”姜晋一拍大腿,抚掌说道:“这就是了!太一神都听到了,咱今年要大破公孙瓒!管他多大的威名,还不也是一个胳膊俩脑袋,咱杀……” “一个胳膊,俩脑袋?”燕北开口笑道:“那他娘不是公孙瓒,是刚烧的恶鬼!” “对对对,一个脑袋俩胳膊,咱也没怕过谁,杀就是了!老子就不信一刀下去他还能活着!”姜晋一脸怒容,仿佛公孙瓒就在眼前一般,认真问道:“那太一神给你啥回应了不?” 燕北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公孙瓒今天晚上会不会也向五方神灵祈祷,请神灵保佑他杀死张举,剪除叛乱?” 是啊,如果公孙瓒也向神灵祈祷,那太一神会不会很难做?姜晋这样问着,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燕北,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咱也比他虔诚,神灵肯定会帮咱的,帮咱大破公孙瓒,你刚才都说了!” 燕北缓缓地摇了摇头,“神灵既然是神灵,他们谁都不会帮……古往今来虔诚的人多了去,大贤良师不够虔诚吗?可他还是输了,即便举头三尺真有神灵垂首,他们也不会过早做出保佑谁的决断,咱们遇上事情还得考虑一会儿,更别说高高在上的五方天帝了,他们也得想想。” 姜晋从未想到向来不信神灵的燕北居然会对神灵如此了解,偏偏他也觉得燕北说的问有道理,不禁符合道:“也是,万一他们保佑了公孙瓒,到头来却被咱们打败,那天帝们多没面子,会被别人取笑的。” “神灵从来不说话,所以神灵从来都不会错。如果最终咱们还是失败了,那也只能怪我今日祭祀不够虔诚,但如果我们最终如愿大破公孙瓒,我便会将之归为神明保佑我们的功劳……神灵从来不会错,因为无论谁想他们祈祷,他们最终选择保佑的,只会是胜者!” 所以我会让神灵保佑我,就像我会让刘虞接纳我的兵马一样。 燕北有些赌气地饮下一大口酒,喝的有些急了让他咳嗽两声,放下酒坛一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帘。 他从来不信命,如果真的有命,又怎么会让他一介马奴走至今日。 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会把他的一切归结于运气。那些嘲笑勇气的懦夫会在他血战沙场时坐在高楼倚着亭台谈论他的名号,用嗤之以鼻的语调说着,看啊,这个撞了大运的辽东崽子……真是好命! 他从不为自己有一条好命。他更愿意将自己如今的所有称作烂命一条的辽东崽子通过自己努力得到一切。 “去吧,各营的弟兄们应该都哭得差不多了,你去把咱们的财物取出两成,分作七份。”燕北摇了摇头,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无论前路是如何的艰难,他都退无可退,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把七部校尉和各营二三百人都叫到帐外的中军校场上来,我要犒赏全军,让他们再为燕某人战上一场!” 拼过这一次,明年他也许真的能像相士刘良所说的,大富大贵!如果不行,即便是死于非命他燕北也认了! 正文 第七十九章 中平六年 中平六年的脚步,掀开天下大乱的新篇章。 这一年的局势并未比去年更好,洛阳皇宫嘉德殿的皇帝刘宏过了上元节便不再开朝议,就连钟情的西邸万金园也不去了,就连宫中常侍都难见到皇帝的面,除了上军校尉蹇硕之外皇帝谁都不宣。 张常侍的养子太医令张奉在饮多了酒的席间传出一个惊爆洛阳城的消息,皇帝病重,只怕山崩在即……这让朝中大臣引发出不好的联想,去年京中曾有善望气说过,天边日日如血,是中平六年兴起大兵,两宫流血的征召。 因为大将军何进与上军校尉蹇硕的争权夺利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皇帝在病重前曾亲笔拜斄乡千户侯董卓为并州牧,这是天下第四个州牧,也是第二个异姓州牧,位高权重。董卓领了任命,却没有交出兵权,率五千兵马向并州前进,更是走到河东郡便不再前行,观望洛阳局势。 皇城像一座四面透风的破屋子,所有消息都伴着驿马向天下扩散,人心浮动。 西北的战事不断,东北的局势更是瞬息万变,且不说乱军叛将燕北统帅兵马在去年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只留下冀州十几座如同从未被叛军统治过的城邑,单说公孙瓒一部兵马便使得幽州一日三变。 先是公孙瓒率三千骑追击张举张纯,杀得十余万乌桓兵丢盔弃甲,一路东奔。一路奔袭至辽西管子城。然天不保佑公孙瓒,一场大雪在夜里飘然而下,三千骑在泥泞的雪路中无法保持机动,反被一路溃逃的乌桓大人丘力居抓住机会,两万乌桓军回首围困。 道路受阻,朝廷中郎将驱使的大军无法来援,骑兵在管子城中受困,两万兵马于城外终日游曳……数次冲锋,雪天路滑,战马都无法站稳,更何况冲出重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逼退回城中。 箭尽粮绝。 而对丘力居来说,成也冬雪,败也冬雪。若在平日,两万乌桓军攀爬城墙如履平地,可如今气温骤降,公孙瓒使士卒吏民在城头倒下水来,一夜之间城上滑地无法攀爬,就连做好的云梯都无法在城上搭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守军在城上终日耀武扬威却不敢强攻。 影响幽州未来十余年局势的几个男人,在这个冬天仿佛商量好了一般,都被中平五年到六年的这场大雪冻结,谁都无法掌握先机。 可在这个时候,一个能在未来影响天下局势的男人带着他的三个兄弟一路向北,踏着直没小腿的雪地,就像燕北追随张纯的脚步一般,追寻着公孙瓒一路东进的痕迹。 他叫刘备,字玄德。生于楼桑里,年少时曾无知、肤浅、幼稚地指着那棵大桑树说过,长大了他一定会乘坐那样华美的车盖。后来长大后,恰逢黄巾之乱,刘备集结乡中恶少年数百,一路从白身杀到浴血,几经生死在战后受安喜县尉之职。贪婪的督邮找他索贿,刀丛剑影中杀出的幽州儿郎不屑于此,将之绑起来抽了一顿,弃官而走。 若是燕北知晓这世间还有一人叫做刘备,一定会引为知己,因为这个男人比他还惨。丢了官职碰上毋丘俭募兵,在下邳力战盗贼有功,受下密县丞。逢张举、张纯作乱,平原人刘子平向青州刺史举荐刘备,刘备受命率部曲进攻在冀州大杀四方的燕北……在燕北不知不觉中,刘备与王当所部短兵相接、狭路相逢,最终在战场上身中数刀,昏死过去,如果不是老朋友在战后收敛尸首将他用排车推走救治,那个关于楼桑里的故事就已经结束了。 伤好后,刘备做了高唐尉,眨眼间青州又乱了,黄巾余部四起。高唐令死在乱军中,刘备接替尚未坐热,高唐县便被黄巾旧部攻破。 他已经二十八岁,不能再一无所有下去了。年少时的梦想在现在开始愚蠢无比,现实早已磨平了他的所有憧憬。曾经他以为天下都是他的,只要他敢做,一切都会得到一个好结果。可现在他终于发现,天下都是别人的,他想做什么根本就做不成。 甚至于他堂堂七尺男儿竟只能仰仗他人鼻息才能在这世上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他曾扛起最雪亮的钢刀,他曾缴过最强健的骏马……他曾见过出身大族的公孙瓒声若洪钟口若悬河地在同舍生中高谈阔论,那似乎是他永远都达不到的模样,他没能学会公孙瓒的气度,却从此爱上华服与犬马。 在那些四下无人的午夜梦回,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只有对上真正达官贵人那双轻视的眼,刘备才能恍然记起,他似乎永远都只能是个织席贩履的下等人! 这不可能,刘玄德已经不想着华盖高悬的荒唐美梦,但他仍旧不希望自己只是个下等人。当他见识了那么多,他不能接受自己只能做个下等人! 现在的刘备已经习惯了颠沛流离,他穿越生死的青州,走过离乱的冀州,在漫天风雪中抵达幽州。他要投奔让他羡慕不已的师兄公孙伯圭,他已经别无办法了,只能放下脸面来求少年时的同舍师兄公孙瓒,给自己一个出路。 刘氏列祖列宗在上,刘玄德……也想左右虎将持刀,前后打出仪仗身后旌旗万众,衣襟提的高高,与众人谈笑风生啊! …… “兄长,我刚打听到,公孙将军败了,被乌桓大人丘力居围困在管子城……道路难行,咱们?”持着弯头蛇矛的青年牵马奔来,若非凭着一身蛮力根本无法拽动骏马在雪中行进,“要不咱们走吧,公孙将军这里也指望不上了。” “不能走!”刘备脸上面无表情,手掌紧紧扣着腰间悬着的重汉剑,望着眼前一片白茫茫,沉声说道:“若在此时退了,今后我等兄弟,就只能做人下人了!” 他已经没有别的方法,只能拿这烂命一条去拼。成了,则可幽州知名;不成,便功败身死。 “管子城离这还有多远?”攥着一柄长刀的高大青年声音沉着,脸上带着走南闯北晒出散不掉的红,颌下蓄须近尺,若非一身普通士卒的衣甲,便是状若天神,“眼下冬雪封路,乌桓人不会将管子城围得那么严密,或许我等能摸到城下。” 刘备有些惊喜地看了一眼高大青年,在心里暗道,云长说的不错! “又要拼命?”整个身子蜷在厚实的冬衣里的青年蹲在地上,两手揣在一起抬头说道:“我简雍可没你们那么大的本事,反正玄德去哪我去哪,你俩记得保护我!” “哼!”张飞哼出一声,将简雍拉起来,常年习武造就一双粗糙手掌拍在一起,擎着铁矛道:“有某张翼德在,谁想取走你的性命,便叫他先过问俺这一根铁矛!” 关羽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马笼头上的缰绳,擦了擦掌中长刀。 “既然如此,管子城,你我兄弟便闯上一遭!”除了不能出人头地,刘备什么都不怕!只要身边还有这些兄弟心腹在,他什么都不怕! 简雍这幅混不吝的模样,倒让三人心底对北行之路的担忧冲淡些许。不过片刻,涉及生死的北上之路便被刘备定了下来。 一行四人,牵马踏雪,直奔数万乌桓人围困的管子城而去。 关羽说的不错,即便乌桓人围城,也没人会傻到在冰天雪地里围出连营将城池围的水泄不通,而仅仅是在城南城北各扎一座大营,至于城东城西则仅仅有少部乌桓骑游曳,远远监视着城池罢了。 除非十倍于守军,否则谁都无法将各营围的固若金汤。分兵则势弱,这个道理谁都懂。如果分围四门,便会使得四营皆不过三千之众,公孙瓒真杀出来,他们未必能及时支援。 刘备四人便在两万乌桓人的眼皮子底下摸到了管子城下,于东门外叫喊守军,传信公孙瓒。 即便在管子城被围了整整一个冬天,公孙瓒在刘备眼里却仍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骄傲模样,扶着城垛向下看了好一会,才终于想起在九江太守卢植之下学习时总跟在自己身边的幽州老乡,刘玄德。 “你是……玄德贤弟?” 刘备担心不已的情形最终没有出现,公孙瓒还记得他是谁!城上放下吊索,四人拽着绳子登城而上,任由失去主人的骏马在城下游曳,发出声声唏律。 一行四人艰难不已的北上之路终于告一段落,入管子城内与公孙瓒座谈,最终定下了刘备作为公孙瓒部下的别部司马之职。 尽管这个职位不轻不重,虽强过县尉,却终归于人之下,何况尚有大敌在侧。 在塞外渡过整个冬季的燕北尚且不知,虽然四个人的加盟在公孙瓒看来更像一种施舍,可对他来说,作为首号假想敌的公孙瓒部下多了一位将来会去益州当皇帝的幽州人,而他身边现在看来落魄不已的两个男人,在二十年后将被人称作世之虎将。 但也正因为燕北不知道这些,看不清前路,才更给他无与伦比的勇气。 教他磨刀霍霍,驱兵南下! 正文 第八十章 冀州大乱 春季万物生长,乐水解冻。 燕北的两万兵马在历经长达两月的操练后,面貌虽未到截然不同,但也能让人看出,这支军队在憋着一股劲儿。 憋着要跟南方关内的公孙瓒军决一死战的劲! 让素利部落上下都担心不已的汉军终于要拔营而走了,部落中人除了拍手相庆之外,却也淡淡的失落。汉军一走,那些偶尔帮汉人办事便能换来牛羊刀剑的好事也没了。 不过燕北没让素利失望,启程前,燕北将素利叫到他的军营中,指着广阔的七座大营说道:“这些是你的了。” 不单单巨大的军营,还有一千多柄青铜刀剑与矛头弓箭,那些燕北一路而来掠夺到的东西到这时候差不多都赠给了素利。 “南下的路不好走,我需要你找来认路的部众来为我大军引路,直至抵达汉地。”燕北说出自己的要求,这在素利看来简单无比,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那么好办了,燕北说:“我还需要你派出一队兵马,来为我驱赶牛羊。当然,作为回报我会把剩下的几千头牲畜留给你。” 他南下是要打仗的,没有精力去驱赶这些牛羊,早在一个月前他的部下就开始准备,宰杀了许多牲畜制作肉干。一头羊剐下两三百斤肉,最终混上大盐粒子只能做出五十斤不到的肉干。 但这东西绝对耐吃,一个军卒揣上一个马臀囊的肉干,沿着河流一路有水,足够吃上一个月。 素利这一次没有很快答应下来,而是面露难色地说道:“燕将军,我能为您找到最好的部众为阁下大军引路,但派出兵马?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春季不单单是您要打仗,我们也一样需要打仗……我最多能够派给您九百名年轻的骑手,没有战马没有武器,您自己去武装他们。” “九百人么?” 燕北反复沉吟了一便,实际上他并不在乎素利会派给他多少人,他只要素利一个明确的意思,这次分开之后,双方能够作为互相交好的独立势力,并最好地长久发展下去。 “你的意思,是拨给我九百个没上过战场的年轻骑手?”素利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清楚了,他的部落在今年也需要防备周边各个鲜卑大人的掠夺,因而无法将老练的战士交给燕北,燕北点头,随后言之凿凿地说道:“九百个年轻骑手没问题,但我还要一个人,屠仆骨,我希望他也能跟我一起前往汉地。” 燕北不希望这九百人只是一锤子买卖,而是要以这九百人为纽带,建立双方更多的交流。而作为部落中小首领的屠仆骨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这事,还需问过屠仆骨的想法,当然……若他愿意随将军前往汉地,那是他的福气。不过若屠仆骨不愿,还望将军能多担待。” “这是自然。” 眨眼到了夜里,素利与屠仆骨说了燕北的想法,屠仆骨倒没什么反对的意思,就像汉人希望通西域一样,鲜卑人也希望能与汉人互通有无,当然这只是鲜卑下级小贵族一厢情愿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在燕北出现之后便能够提上日程。对屠仆骨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机会? 追随强大的汉朝将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夺得属于自己的功勋! 一切商议落定,燕北将军中所不需要的东西全部留给素利,而素利则交给燕北包括屠仆骨在内的九百名年轻的鲜卑战士,等待在汉地的大战。 在已经过去的那个冬天,尽管燕北已经很注意保护士卒,但他麾下人们仍然无可避免地受到减员……塞外的冬,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 先是简单的风寒脑热,接着寒症在军中蔓延开来,足足四百多个好汉子因为病症而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最终有百来个人依靠强健的身体熬了过来,二百多个好儿郎便败给了风寒,丢了性命。 除此之外,有军士则是因冬季在乐水河面上开凿冰窟取饮水而失足坠下,被生生淹死、有人出营放马迷路在冰天雪地里回不来,还有值夜的军卒早起被人发现时已经冻成冰块。 零零散散的减员加在一起,将近五百。 这是没办法的事,当燕北还是纵横大漠的独行侠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袍泽兄弟最终落得如此窝囊的死法;但当他成为一支两万人军队的首领,他才终于明白,军士在他这个位置看过去,就像一种……燕北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他想表达的意思,是消耗品。 那些人就像一个个纸鸢,而他就是牵着线那另一头的手。数以万计的士卒为他而战,可这些人的面孔在他看来却并没有姜晋、王义等人那么清晰,至多好一些的就像陈佐,甚至他根本叫不出人家的名字,却要让他们为他去抛头颅洒热血。 供给他的野心,一步步攻城略地,一步步浴血拼杀,到头来他们倒在哪里,便为他们自己的故事画上终点。 乱世之中,人命廉价到无法想像。 实际上燕北内心还有一种对未来的恐惧……他发现自己走过的路与张纯越来越像了,从前他将张纯比喻成一艘终将沉没的大船,而将他自己比做骑驴找马的乘客。 现在他也是这样了,眼看着他的部下一个个将他当作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别人则在他沉没之前榨干每一分价值。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 怀里揣着刀子的男人,走在街上总是硬气的。手握兵马的悍将,纵兵横行州郡也就成了应有之义。 何况是燕北这样从一无所有到什么都有,一个冬季客居塞外,使得全军都无比渴望回到汉地,现在不要说挡在前面的可能是汉朝中郎将孟益的兵马,就算是神兵天降,燕北手底下两万名嗷嗷叫的好儿郎也会杀给他看。 带着这股戾气,燕北留下大量牛羊,仅带着精兵悍将走上了归家的路途。 顺着乐水汇入汉地的支流,七部兵马齐下,直奔辽东郡北部长城扑去。 这一个冬天,燕北的部下更为精锐,首当其冲地便是先前参加了塞北屠戮的四部兵马。张雷公、孙轻、麹义所统领的精骑以及高览的一部骁牙军。 随着对鲜卑十余部的掠夺,战马这种在汉地的稀缺武备资源在燕北手中格外廉价,虽然他只有两万名军士,但这些悍将的部下却拥有超过七千匹战马与更多能够驮武器铠甲的骡马。 本来燕北拥有更多的军马,不过因为马蹄踏地的磨损与年龄的原因,最终能够充当军马的只有八千。当年龄不适合战斗时,老迈的战马便只能退居二线成为驮马。 至此,燕北麾下张雷公、孙轻二部各有千五百精骑,麹义部两千、高览部骁牙军两千精骑。当然,还要再加上鲜卑人屠仆骨手下的九百鲜卑骑。 这些骑兵只有少数骑着汉地的短腿战马,更多的则是普遍肩高七尺的鲜卑战马,速度更快、力量更足,但长途奔袭的耐力则要稍差些许。 暂时燕北还没发现鲜卑长腿马与汉地短腿马在战争中的应用有什么区别,如今他只想有可能的话将部下的战马全部换做鲜卑马……毕竟他还没有一块属于他的土地,没有足够的匠作为他制作军械,也没有掌握任何一个铁矿资源。 他做不出环刀宝甲,亦没有万张强弩,只能寄望于麾下众多的步卒能够在大军阵作战时抗住敌人的正面进攻,再以强度够大的骁牙军重武卒撕开敌军阵线,再以轻骑手追击溃军来造成一场胜仗。 如今的他,遭逢数次战火,在战术上已经今非昔比,可在战略上?他依然是辽东骑羊的那个小马童。 在距离中原相对遥远的辽东塞外,燕北驱动大军终于在二月底兵临关下,望着大山茫茫中笼罩在长河落日之旁的绵延长城,二十二岁的燕北轻勒马缰,向着长城扬动马鞭。 “今夜摸上城关,接管城防,我们回家!” 正当燕北的兵马好似夜间肆虐麦田的蝗虫一般越过长城,向着目的地辽东进发时,相隔千里的冀州正因为他的到来,发生着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历史上的冀州在这个时间段,尚有张纯与丘力居的余部相互肆虐,因为公孙瓒一路向东的追击与中郎将孟益的弹压使得相对安定。但现在因燕北曾坐镇冀州中部,使得乌桓人仅仅侵入几个冀州边郡,更是在他率军北上后没有留下丝毫守备,冀州中部四郡就像手无寸铁的孩子却坐拥珍宝一般引得宵小觊觎。 太行八径,黑山之中。 张牛角死后继任黑山首领的年轻人张燕聚集了山中各个贼首,策划着一场趁冀州政治空窗期走出黑山的行动……他们受够了太行山脉里的躲躲藏藏与贫穷饥饿。 上一个冬天,生活在黑山里的老弱妇孺又有一成没熬过去,与其这样窝囊地死去,他们为何不能奋力一搏,不为了像几年前一样喊着黄天当立,只为了所有人过上像人一样的生活? 数以万计的黑山军贼在张燕的领导下自号黑山军,从太行八径之中走出,扑向巨鹿、扑向常山、扑向中山……扑向冀州各郡每一座守备空虚的城池! 正文 第八十一章 逼民赴死 临近三月,春风吹过百草复苏,整个中山国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 甄姜的枣红马又长大了一点,如今再想遛马,依靠甄姜行猎的需求已经无法跑尽小马儿的马力了。效力于甄氏的老武士曾按着小马的肩膀说,如果换成别人,如今这匹小马已经能够作为一匹精良的战马供武士驱驰了。 但是甄姜才不想让她的枣红马去做战马。 只是她在甄姓年老武士将手掌压在小红马肩膀上时,让她无端想起一年前,那个凭借微末之身横行冀州的狂徒也一样用摸惯了兵器的粗糙手掌按着她马儿的肩膀说,这是一匹好马。 院子里的桃花含苞,青色的花蕾眼看着再过十几日就能绽放出红白相间的美丽花瓣……今天她打马经过甄氏的田垄,那些桑树也和桃树差不多,再有一个月就该开出细小的花。 甄姜看着桑树上的叶子就想呀,如果她去年秋天和别人说陌上花开了就会回来,那她现在就该已经启程了。 可她等的人没有,天底下到处都没有那个叛将的消息。 去年临近冬季,她收到一封来自长城关塞发来的书信,信上燕北说过了这个冬天就会回来,等陌上桑树开花,等他学会骑射,就来邀她一起射猎。 陌上花开的日子,正是‘上己节’也称作修禊、拔禊,正是出门游玩的好日子。 她不觉得燕北在说谎,她也不觉得燕北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兄长说过,燕北虽然出身卑微脾性野蛮,但吐然一诺,其行必果……何况哪里有人会离着千里路途送来一封书信只为骗人? 可她说不了,后来在冬天的下雪之前,她曾偷偷命人给燕北回信,信很简短,只是答应了燕北来年射猎的邀请。可她的信还是没能送进燕北的手里,并不是送信的使者不够认真,恰恰相反,使者送回了足矣震惊甄氏的消息……去岁秋,燕北驱两万兵马北上鲜卑。 从那之后,全天下再没有人知道燕北的消息。 甄姜曾偷听兄长与友人的对话,其中谈到燕北时也有不尽的惋惜……人们猜测那个如昙花一现称霸冀州的年轻男人随着张举张纯的兵败消息还是怕了,领着兵马逃到外族的地方上寻找活路。 同时,甄姜知道兄长对燕北的未来并不看好。兄长的原话是“鲜卑之地荒漠千里,断草绝粮蛮夷横生,或饥乏、或病厄,生死之事未可知!” 但甄姜觉得一向睿智的兄长这一次可能真的猜错了,因为她认为燕北不是在逃跑。这并非是因为甄姜对燕北有什么特别看法,虽然在她心里燕北非常勇敢,并有一股古之游侠视死如归的气魄……但哪里有人在逃跑之前还打算问自己愿不愿意来年再和他一起游猎呢? 甄姜觉得可能是燕北太笨了,躲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练习射术,可到了现在都没有学好,所以才不敢回来吧? 她很想说如果你太笨,那也没什么关系,你来找我,我教你呀! 甄姜就这样想着,把小红马放回马厩,回到闺房想要提上弓箭去练习射术,不知怎么目光却放到几案上几个月从未动过的女红。 反正还有时间,离上己节还有一段日子呢,桃花还未开,桑树亦未开。 绣一对鸟儿吧,兄长说女孩子只有学了女红才能嫁人。 今天想的所有事情都与燕北有关,但只有嫁人这件事,一定和他没有关系,和谁都不会有关系。 甄姜这样想着,端端正正地坐在几案旁,带着几分笨拙地拿起针线。 …… 幽州,辽西管子城。 这是公孙瓒被围攻的一百多日,整个冬天已经过去,乌桓大人丘力居终于忍无可忍地传令部众强攻管子城。 管子城并不是什么雄城,城高四丈而已,周围不过七里见方,说到底就像大汉境内数以千计的小城一样,如果没什么大事发生在这里,千百年后人们甚至不会记得这里曾经有过这样一座城池。 但即便不是雄城,一样是坚土夯实了,无法以人力攻破。 整个冬天,丘力居都在为这次攻城做准备,他的部下没人会制作攻城武器,但张举与张纯的部下会。他们趁着冬季砍伐树木,制作了简易的云梯与撞城锤,就为了春季能一鼓作气将公孙瓒据守的这座管子城攻破,杀光公孙瓒的部下一雪前耻。 因为过了春天他们就再也没机会了。 一来,雪路解冻,公孙瓒的骑兵马上就能派上用场。年前的大战已经充分证明,无论张举张纯部下的汉人还是丘力居苏仆延部下的乌桓人,野战皆不是公孙瓒的对手。 二来,道路解冻后汉朝中郎将孟益所率领的兵马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向这边驰援公孙瓒,一旦援军赶到里应外合,只怕立即攻守势易。 三来,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的两万余大军没有粮食了。现在每一个乌桓人都无比后悔,去年没摸清公孙瓒总共有多少人,谁都想不到只有三千骑兵的公孙瓒会如此凶悍追击他们足有千里,杀得他们丢盔弃甲,将辎重军粮全部能丢就丢,数十车几百车的粮食财货好像垃圾一样丢在路边,等人别人捡取。 没了粮食,他们继续围困管子城除了等死之外毫无意义。 这件事情在冬天时他们便非常清楚,只是那个时候统帅大军的丘力居心里还有一点小期望,他想和公孙瓒比一比,看谁先将手头粮食耗尽……这么一拖就拖到了春天。 看起来是公孙瓒赢了,虽然他不知道公孙瓒吃的是什么,但他的乌桓大军确实是没吃的了,现在掉头就走粮食甚至都不够吃到跑回辽东属国。 所以丘力居没有其他想法,他已经被逼到绝路上,必须要打一场仗,城关之上与公孙瓒硬碰硬地打一场攻城战。胜了皆大欢喜,就是输了……死一些人,他的粮食才能够让他带剩下的部下回家。 “传令,全军由四城压上,主攻东门,开始攻城!” 随着蓄着满面钢须的乌桓首领一声呼喝,数以千计的乌桓勇士披甲执锐,扛着巨大的原木自四门向管子城开始大举进攻。 漫天呼啸的乌桓战歌中,数以千计的箭矢由城下向城内飞去,遮天蔽日。尽管这些制作劣质的青铜箭簇大多数连夯土城墙上唯一青石制成的城垛都无法钉住,大多数箭簇撞在城垛上便会发出清脆的折断之音,可那是射在青石之上的情况。 伴随着‘扑哧扑哧’的声音,随着雨泼一般的箭簇落下,城头之上穿着单衣的守军眨眼便倒下一片。 尖叫声、哭号声、怒吼声在城头处处响起,城上守军没有丝毫的战斗意志,眨眼便有数不清的守军丢下破烂兵器便要向城下跑。 “啊!我不打了,不打了,我要回……” 农夫一般的守军声音在快步跑到城上台阶时戛然而止! 一柄锋利的铁矛穿透了他的胸膛,纵横两丈的台阶上,站着数百名全身罩在铁铠或大甲中的凶悍战士,在这其中有近百人衣甲遍身白色,尤为鲜明。 白马义从! 这支追随公孙瓒建功立业的传奇军队,此时此刻收到的命令只有一条,坚守城池,作为督战队的他们要对城上临时组建的守军严防死守,任何人敢于后退立即阻杀! 公孙瓒没有办法,他的兵力对比围城的叛军严重不足,必须将城中百姓壮丁聚在城上,用锋利的武器逼他们去守卫这座城池。 他手下三千骑兵都是追随他数年的精兵,骑上高头大马精通骑战的部下能够以一敌三而不败,绝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这是属于他与他的白马义从的拼搏之路。公孙瓒很清楚,他已经打出了足够的功勋,抛下朝廷派来的中郎将孟益,仅仅依靠麾下三千骑兵便击溃数以十万计的乌桓人,这种功勋足够让他在战后封侯! 到时候他的部下,他的兄弟,全部都能有个好出身! 这对他而言是个多好的机会啊!州郡群龙无首,乱军肆虐,只要他公孙瓒能够平乱,今后朝廷就会认为凭借他公孙瓒的威名便足矣庇佑幽州! 本来他也不必如此急功近利,即便此次讨伐叛军没有收得全功,属于他公孙瓒的功勋也跑不了。可是偏偏,朝廷在这个时候派来刘虞这个在东州德高望重的汉室宗亲……那个老东西什么也不做,只是轻飘飘地派人对那些乌桓人传书一封,说什么只诛恶首,余者皆恕。 公孙瓒甚至怀疑,刘虞究竟懂不懂什么叫做战争! 可是偏偏,这种在公孙瓒看来白痴到家的做法竟然会如此好用,那些乌桓人自从收到刘虞的书信,便没了什么战斗意志,只想着赶紧退回辽东。 公孙瓒能让他们退吗?他们退了,公孙瓒为这场战争付出的袍泽之血,还怎么报?甚至说他的功勋呢?他公孙瓒纵马击敌上千里的功勋,朝廷还能看见吗? 朝廷那帮白痴只会看到幽州牧刘虞的仁政,只会欣慰于他们挑对了人,你公孙瓒为都督督军,却不能抵挡乌桓十余万乱军祸害幽冀青徐四州,可人家刘虞一到,先是横行冀州的叛将燕北领军逃到塞外,再是张举张纯不知所踪,乌桓大人丘力居苏仆延狼奔冢突。 没有叛乱了,对天下是好事。可没有判乱,公孙瓒哪里有功勋? 这对公孙瓒是天大的坏事! 正文 第八十二章 鸠占辽东 什么是汉末的幽州? 幽州辖境含北京、河北北部、辽宁大部、天津海河以北及朝鲜半岛北部地区,东邻夫余、高句丽、沃沮、濊貊,境内有乌桓,是毗邻和居住众多少数民族的州,又是战马主要产地,关系着边境安全和军队的强大,战略意义十分重要。 用现在流行的话,就是文化断层区,是华胡、甚至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分界线。 汉末的各个边州大多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甚至说是殊途同归。凉州有羌乱,凉州有董卓、马腾。并州有匈奴、鲜卑,并州有吕布、张扬。幽州有乌桓、鲜卑,幽州有公孙瓒。 这些自边州微末而一时称雄的男人们,大多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或声音洪亮,胆志高绝;或凶蛮任性,勇力绝伦。 无论他们最终走到何样的高位,最终他们的出身与根底却好似一条看不见的线时时刻刻牵制着他们,而这个天下的阶级就像天高地厚一般压抑着这些一时雄杰,闻所未闻却泾渭分明地标出一堵看不见的墙壁。 越界,即死! 这种道理只有在后世的我们追溯历史,才能在那些边角之间察觉分毫,而在当时人的脑海里,断然想不到如此。 就如同在黑夜里摸上熟悉的长城关塞,以精悍将士接管城防控制守军,随后领兵沿努鲁儿虎山一路打出旗号杀向辽东的燕北一样。 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在辽东干死公孙瓒! 辽东郡,这一郡在后来的几十年里分出昌黎、玄菟、辽东三个郡。而在现在的玄菟郡已经不是二百年前的玄菟故地了……玄菟郡有个地方叫高句丽,高句丽侯称王,后来王莽时代将高句丽更名为下句丽。到东汉一朝则接受高句丽的供奉。 也就说,玄菟郡故地是高句丽国的领土,而现在的玄菟郡则是从辽东郡切出去的一块,以保全皇室脸面,却也间接承认了玄菟郡名存实亡的事实。 燕北没有在这片令汉人无端感到悲伤的土地上多做停留,孙轻部下斥候已分队进入辽西、辽东勘察战况,而燕北则率领大军以无人敢挡的架势掠过玄菟,直奔辽东。 对比张举张纯的叛乱对幽冀二州造成的混乱,辽东郡就像一块乐土。从前没有判乱时,这里就像一块三不管地区,乌桓与汉人杂居,给了本土大族极大的生存土壤。有时甚至幽州刺史的政令都难以约束到这里的大族,而郡中官吏更是自察自举,谁都无法管教。 燕北的兵马在在斥候之后入侵辽东,两万大军接天连地,以他们一贯奉行的先探查再偷城杀人的计策第一时间便攻占了辽东郡的首县襄平。 这里是燕北和王义的家乡,可入城当日,王义便率众将襄平县官署杀得血流城河,吓得县中大氏急急忙忙逃到城外邬堡当中。 燕北很清楚,现在还不是议论乡情的时候,顶盔掼甲的燕北坐在鲜血擦拭干净的胡凳上,一面命人拖走襄平县令公孙昭的尸首,一面在地上铺开地图,将高览、张颌、王当、麹义、沮授叫到一起,向他们问计。 至于王义与李大目,则督率数以千计的兵马在襄平城外游曳,包围那些死于县官寺达官贵人的邬堡,以防他们举兵反叛。 “诸位,如今我等已至辽东,而辽西的战事尚不知进行如何……燕某想问一问,今后当如何?” 其实燕北有自己的想法,他领兵前往辽东襄平的路上便已经做下了画地为王的决定,正因如此他才没有丝毫犹豫地派麾下勇士骗开襄平东门,据守片刻先命骑兵长驱入城,占领了这座城池。 至于县令公孙昭的死,燕北并不对此负任何责任,当他的兵马挺进县官寺时这个县令仍旧想要负隅顽抗,召集了近百个县兵在这里据守,想要扭转形势,直至战败被俘仍旧破口大骂……直到燕北命人用弓弦将他绞死才终于无法听到那些污言秽语。 燕北没有其他打算,辽东太守阳终早在张举叛乱之初便被杀死,如今辽东郡没有长官,现在所留下的这些县令在张举叛乱时也大多虚与委蛇……他要做新的辽东太守! 辽东郡十七县的县令大多为郡中大族出身,而辽东郡大族又以公孙氏为首,如果燕北想要将辽东郡打造地铁板一块,就必须铲除公孙氏的影响,别人可以不杀,但公孙域必须死。 沮授虽然对燕北杀死公孙域有些不忍,但他也并未因此出言制止燕北。与燕北一路走了这么远,他从未见过燕北被人这样辱骂过,何况他对辽东的了解不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将军,您打算以万众之势于辽东立足,则必须连接郡中大姓,对其只能安抚而不可敌对。”沮授对辽东郡的事情就说了这么多,接着转口说道:“不过安定辽东还在其次,可以从长计议,为今当务之急在于孙轻校尉探查辽西的探马回还,一旦辽西大局有变,我等便需在辽东阻断公孙瓒的道路,将之击败,而要与公孙瓒作战,最好地方……” 沮授还未说完,燕北嘴角已经扬起笑容,抓起手边的马鞭指在地图上辽东郡与辽西郡的交界处,开口竟与沮授异口同声地说道:“辽水!” 辽水便是后世的辽河,在汉时称作大辽河或辽水,所谓的辽东、辽西二郡则因地处辽水东西而得名,那里天然灌溉了辽东辽西二郡的上千倾良田,而最宽处超过三里……在燕北脑海中是最适合作战的地方。 不过沮授并未来过辽东,他甚至都没有亲眼见到过辽水,又是如何知道那里适合战斗的呢? 面对燕北疑问的眼神,沮授只是笑笑,同燕北一道的时间长了,他已经习惯了与燕北这样异口同声的默契,摊手说道:“实际上在下并不知道辽水是否适合战斗,属下只知道我等一路走来,辽东南北纵横过长,并不适合与公孙瓒的小股骑兵作战……若想限制公孙瓒的骑兵而发挥我等兵力众多的优势,那便只有辽水了。” 燕北点头,沮授与他想的方向大致相同,不过他没有沮授想的那么细致,只觉得依靠辽河能够断制止公孙瓒的长驱之势。 “辽水距襄平不远,西面最近处不过三百里之距,等此间事了,我等一同前往辽水河畔去瞧一瞧。” 燕北的言语虽然充满信心,不过沮授对将来却并不乐观,眼看着燕北传令姜晋、王当率部接手辽东下辖各县、麹义稳定襄平百姓,等到众将领命鱼贯而出,只剩高览与燕北之后,他才有些担忧地问道:“在下敢问将军,此时辽东称霸者仅将军一人,尚且安定,倘若救得张纯,辽东一地,既有将军,又有假天子张举、弥天将军张纯、乌桓大人丘力居、苏仆延,将军当如何处事?” 老上司张举、张纯都在辽东,这辽东郡究竟是以你燕北为主,还是以张举为主继续反叛呢? 燕北皱了皱眉头,沮授问的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细想过。先前只想着无论如何要保张纯一条命,即便张纯对他没什么恩义,至少那份知遇还是有的。 可如今沮授将这个问题摆在眼前,虽然仅仅是随意一问,却令燕北扪心自问……如果保张纯性命,与自己立足辽东产生冲突,他还能矢志不渝吗? 更令他感到心里缓缓发冷的是,如果一向自诩重义的自己遇上这种事都会如此,若有朝一日他也兵败,他的这些属下……会比自己对张纯更忠心吗? “无论如何,辽东都将是燕某的辽东,这一点无论刘虞公孙瓒也好、张举张纯丘力居也罢,谁都无法改变。”燕北过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摇头道:“但张纯的性命,既然燕某说保了,那便谁也别想拿走。至于他们到了辽东会不会与燕某人争权夺利?这事可以放放,打赢了公孙瓒再说!” 沮授点头,他只希望燕北知道这一利害关系即可,也没打算更深地说些什么。尽管他还有一件事想要开口问一问,但他觉得今天既然已经问了这个,改日再问另一问题也没什么关系,旋即便拱手告辞,转到官署另一旁属于县丞的官署中校阅襄平的储备物品及过往事项。 他还想问一问,如果燕北保下张举张纯两人,刘虞的功劳该怎么算?刘幽州对这事可是定下决意,只诸恶首。燕北一下子把两个比他大的造反头目都保下来……那是不是刘虞想要的就该是他的首级了呢? 总是不能,叛乱过后这几个恶首都没事吧? 沮授发现燕北好像忘了,他从一介小卒子在冀州大杀四方,他也已经是挂在朝廷的‘恶首’了。 沮授虽然走了,但燕北心里的这个坎儿却没过去,见高览也要起身告辞连忙叫住他,长出了口气问道:“阿秀你说……我不怕公孙瓒想杀张公,我也不怕刘幽州强逼着我要他们的首级,可是,可他们如果到了辽东还想当那草头王,甚至还要骑在我脑袋上,我怎么办?” 高览楞了一下,对着燕北拱手拜了拜,“将军面对汉军屠刀仍旧保他们性命,已是仁至义尽。若其还有心作乱,便随他们作乱,若他们要作将军的乱……那就是咎由自取了。” 正文 第八十三章 辽水设伏 且不论张举张纯将来会不会咎由自取,安定襄平后仅仅半日,麹义便驱兵向西,趟平了襄平周边乡里,驱使那些愿意在燕北治下继续做事的县中小吏帮助张榜安民。 与麹义同时的,还有王当、李大目,他们这一旬只有一个使命,率军走马辽东各县,接管辽东全境。 正如同燕北以雷霆手段绞杀公孙域,并踏平了公孙域的家族一般,燕北要的似乎并非是长治久安,而是要与公孙瓒决战之前,让辽东郡安静下来。 至少,他不能接受腹背受敌的代价。 李大目与王当是带着官职走的,燕北既然已经自认为新的辽东太守,便当仁不让地分出两个都尉。分别是辽东北部都尉李伯、辽东南部都尉王当,二都尉各领三千兵马于襄平北五十里的无虑县与襄平南百五十里的新昌县扎下营地,分置南北巡防,以备叛乱。 至于辽东最繁荣的襄平城,则被燕北视作大营,霸占城池当日便在城中清开街道,于城东寻出一座原属辽东公孙氏的大宅,暂且把众将家眷安置其中。 眼下大敌当前,即便燕北内心有十万个想做辽东之主,现在他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全力备战。因此,城中长吏暂由燕东带领安抚民心,留下张雷公本部守备城池,燕北便带着高览、张颌、沮授与五百轻骑一路向西。 几日时间,麹义已经扫平襄平以西的全部阻力,一路推进至辽水河畔,等待燕北等人在此勘察地形,以备来日大战。 燕北等人沿辽水一路缓走慢赶,用了三日时光将辽水东岸画出草图,便收到了孙轻部下斥候自辽西赶来,带回管子城战报的消息。 说实话,这几日孙轻是过得最舒坦的,周围局势自有他部下亲手教带出的斥候去探寻,他只是每日在襄平家宅中看护夫人,除此之外再无他事。 他的妻子已怀胎七月,此前大军一路北上钻进鲜卑,孙轻最怕的就是妻子的身子骨禁不住一路颠沛,不过好在渡过严寒冬季也没出意外,如今算是苦尽甘来随燕北等人在襄平安家……在孙轻看来,这很可能就是他们今后的根基所在了。 也正因如此,这场仗孙轻很想打赢! 他要给未出世的孩子一个安定的家。 “将军,斥候刚带来战报,您快看看。”孙轻不识字,书信放他手里也没用,倒是带着的斥候一路给他说了个大概,“公孙瓒在冬季轻功冒进,被乌桓大人丘力居围困管子城足有百日,咱们要不要率军过去作为援军强攻管子城?” 攻守势易,公孙瓒居然败了? 燕北隔着老远看到孙轻带着个斥候快马加鞭窜过来,离近了见他翻身下马这么说,连忙接过书信道:“快取来让我看看!” 打开书信果不其然,尚留在辽东粗通文墨的斥候在布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公孙瓒管子城兵败受困,丘力居久攻不下! “信是你从辽西送回来的?”燕北看罢皱着眉头将书信递给沮授,对那与孙轻一同赶来的斥候问道:“那边局势现在如何?可曾与围城兵马联系?” “回将军,属下怕……怕被乌桓人当作探子,不敢离得太近,不过我们屯将说管子城三五日内胡人攻不下。” 燕北见这小斥候有些畏惧,再加上听到公孙瓒一时半会不会输,这才舒展开眉头对他说道:“别怕,你带回消息该赏,先下去喝口温汤歇息歇息,晚上让你的校尉带你吃些好的。” 挥手让拜谢的斥候退下,燕北这才拉着孙轻的手臂走到一旁说道:“晚上你挑个心腹斥候带三四个伍的斥候,让他们去辽西死死盯着,无论公孙瓒是败是胜,每隔半日要带消息传回来,明白么?” “将军,还是我亲自去吧,怕下面人做不好别再耽误了大事。”孙轻知道个狗屁的大事,他就是看燕北表情好像这是件很棘手的事,不过他也闹不懂,公孙瓒要是被围死在管子城不是件好事吗?怎么将军不太高兴? “你别去,老老实实在襄平陪你的妻……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你可以问问襄平城里住着的达官贵人,谁家有待字闺中的女儿。”燕北先前还一脸严肃,到了孙轻这反倒挂上坏笑,胳膊肘碰碰他道:“你这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李大眼他们还都光溜溜的没成家呢,你这眨眼就要当阿翁了。” 孙轻自然知道这是燕北对他好。不让他亲自做探马也是对他的保护怕他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意外罢了,当即笑笑,见还有麹义等人在场也不敢顺着燕北开玩笑,只好笑着扬扬头,旋即正色问道:“除了这个,还需要我部下斥候做什么?” “别的倒不用做什么了,对,你不说我还险些没想起来。”燕北把这孙轻的手臂说道:“告诉斥候,如果丘力居的人马围城失败,一定要快马加鞭赶回来!” “诺!将军,那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燕北点头,一脸笑容地看着孙轻踱马走远,这才转过头看着滔滔辽水,摇头对沮授说道:“公孙瓒要是败在丘力居手上,反倒不美。” 沮授也深有感触地点头,岂止不美,若丘力居带着张举张纯走到辽东,发现燕北悄无声息趁着他们打仗割据了辽东,只怕那些头脑简单的家伙立即会调转刀锋指向燕北,到时候本就七零八落的叛军在内乱一把,可就热闹咯! “事已至此,将军打算如何?” 燕北没好气地看了沮授一眼,“还能如何?我既然想要辽东,便断然没有出兵辽西的道理,帮他们打赢了公孙瓒,难道让两万乌桓人跑到辽东做主人吗?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为他们祈祷。” 面对高览、麹义、沮授三人的惊愕,燕北没有解释太多。 现在他愿意以此生最虔诚的态度去祈求上苍,让他们打、让他们斗吧,只要张纯不死,打到什么样子燕北都乐见其成,只要……公孙瓒别败得太快! 这个时候燕北想不到被两万乌桓军围困在管子城,只有三千部下的公孙瓒要如何来打赢这场仗,只是寄望于以勇武称名的公孙瓒能多杀些乌桓人,杀到他们不敢作乱就好了。 只要乌桓人不敢再作汉朝的乱,燕北就敢保证他们一样不敢作他燕北的乱。 因为他们会知道,比起宽宏大量的汉朝与幽州牧刘虞,燕北将会是更可怕的敌人! “咱们别管他们了,他们要是都能活下来,咱们就在这收拾公孙瓒,如果只有乌桓人活下来,那咱们就在这收拾乌桓人。”燕北对这事看得很清楚,横臂指着滔滔辽水东岸的此起彼伏问道:“你们说说,如果要在这里打仗,如何分配我们的军力最为妥当?” 四人眼下都没什么定计,听到燕北这么问便都思虑了起来,而燕北则趁此机会说道:“辽东南北两个都尉的兵马防备反叛是不能动的,孙轻快当阿翁了,让他镇守襄平我也放心……到时候我们能拉出来打仗只有骁牙军、麹义、张雷公三个校尉部,再加上屠仆骨那九百鲜卑骑,至多再拆出两千人到时候由张颌率领,合计一万一千有奇。” 一万一千余,这便是燕北在将来战斗中所能动用的全部力量了。除非这还打不赢,退至襄平,便是合军两万里外夹击了。 不过以有心算无心还要打到那个程度,估计战斗也输得差不多了。 燕北这么一说,诸将心里都大概有了个数,到时候步骑大概一半一半,倒是骁牙军的精锐重步卒可堪大用,只是在战场如何安排是件大事。 他们选择在这个地方打仗的原因并无太多意外,因为辽水只有这么一座能供大军通过的石桥,在南北其他小道上虽说也有木桥,但任何率军打仗的人都不会愿意让士卒通过只能三五人并排的小桥。 他们将地形都看到这份儿了,很明显燕北想要打一场伏击。 辽水河畔的五人,张颌、高览、麹义、沮授,再加上燕北,都是知兵的人,自然知晓如果要想打一场伏击必须要有当做诱饵的军队。 诱饵必须敢死又听话。 “将军若要在此处打仗,那么可将北向五里当作战场,可使步卒伏于林间,喊杀声而出。而那座山后恰好能藏下骑兵,将军且看……若此处为战场,我军于北,敌军于南,则东西皆为敌军侧翼,只要步卒抗住敌军正面进攻,骑兵便能由东山而出,扰乱敌军右翼,骁牙军自中军杀出,定可一战击溃敌军!” 单单是听沮授这么说,燕北眼前的茫茫良田与荒草密林便仿佛化作一副修罗场般的场景,仿佛让他听到敌军哭嚎着向这边溃败的声音。 “将军,属下请命领骁牙军的轻骑埋伏于那边。”正当高览与麹义跃跃欲试想要向燕北请命拿下统帅中军正面击敌的重任时,年轻的张颌已经踏步向前对燕北说道:“于战场以南十里,若我军占上风则由背后突袭敌军,若我军不胜,属下亦可在后方周旋,待敌军追击后断其补给!” 张颌的眼光,非常毒辣!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密云不雨 在野外生活了三五日,当燕北回还襄平时第一件事便是命人烧上一大盆热水,卸去全身铠甲衣物舒舒服服地将自己泡了个干净。 随着热气在眼前升腾,燕北疲惫的头脑也终于难得有了片刻放松。 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好好洗过澡了,上一次泡热水澡好像还是在中山国当军侯时……终日里出兵放马的男人,什么样的生活苦日子都必须得禁受的住。 人活在世追求的是舒服与自由,但命都没有了还追求什么安逸? 只有在这里,辽东郡的襄平城,能够给予燕北从头到尾的轻松之感。这不同与邯郸,北方没有随时想要自己命的弥天将军;这里不是平乡,南方没有时时刻刻会讨伐过来的汉军。 这里是辽东郡,北方越过玄菟郡便是茫茫草原,住着七零八落的东鲜卑和刚挨了揍的乌桓;襄平再向南四百里便是辽阔的大海,成片的盐场与勤劳的渔夫将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举目东望,盖马大山与单单大领隔开了辽东与乐浪,一条马訾水隔开汉人与夫余、高句丽、沃沮、濊貊等落后一百年的异族人。 如果燕北霸占辽东的野望成真,他便真正得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如果刘虞不愿接受他将辽东当作囊中之物……那便尽管来和他抢吧! 燕二郎此次回到家乡,就不再打算颠沛流离了! 无论他的结局是汉地太守也好,霸占辽东的反贼也罢……他就要在这里扎根。 因为太过疲惫,燕北泡在木桶中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夜里孙轻来寻他,才将他从辽东之主的美梦中唤醒。 “将军,怎么在这里睡着……快披上衣服,这样睡下寒气入体会害病的。”燕北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侍从与婢女,孙轻摇着头将浑身发软的燕北从浴桶中扶起,披上曲裾深衣仍旧絮絮叨叨道:“等战事一了,属下去人伢市给您挑几个体己的奴婢,这要睡过去身子骨再好的战士也扛不住。” 燕北摆了摆手,在浴桶中泡了快两个时辰,浑身发冷自是不必说,四肢乏力对他而言才是可怕的,费力地挪到榻旁坐下,这才对孙轻问道:“夜了,你怎么过来?” “我没什么事,就是心里觉得慌,就来找您说说话。”孙轻难得讲话吞吞吐吐,低头片刻才抬起脑袋看着燕北问道:“将军,咱和公孙瓒打仗……估计要打多长时间?” 燕北抬头问道:“怎么,你怕打仗耽误了你当阿翁?” 孙轻家的女人怀胎已有七月,诞下新生儿也就是三月之内的事情。 “那倒不是,咱自家人知自家事……将军麾下两万儿郎可不像那些一触即溃的乌桓人。”孙轻说起这话显得充满信心,旋即气势又弱了些,小心地看了燕北一眼说道:“就算咱辽水河畔打输了,向后撤一撤,整顿兵马之后肯定还能再战!” “是不是听见人说什么?”燕北有些诧异地抬头,手指在大腿上缓缓敲着说道:“你放心吧,这场仗就算打的再长,也绝不会超过两个月的……入了这襄平城起,我就没再打算后退,最后的战场,只会在襄平以西!我且问你,咱们部下的士气如何,可还有思乡之感?” 孙轻楞了一下,不明白作战与思乡之情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是摇着头拱手道:“那倒没了,虽然不少弟兄觉得辽东住着不舒服,但没人再像在塞外时一样想家了……对咱弟兄来说,一路跑了这么远,能到辽东汉地就已经知足了。” “这就够了,至少士气可用。”燕北点着头探手说道:“等打完这场仗,你替我吩咐下去,鼓励我麾下士卒在辽东成家,以后辽东就是咱的家了!” 尽管燕北内心十万个认同在公孙瓒率领下士卒能爆发出成倍的战斗力,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一定会输……别管将来要和他敌对的乌桓人还是公孙瓒,他一样都没放在眼里。 有些话他还不想对部下说的太清楚,但事实摆在眼前。乌桓人已经离开乌桓国两年有余,是以他们的军队皆无战心只想归家,是以十余万大军被公孙瓒一冲击溃,打散了找都找不到。 哪怕公孙瓒战法无双,麾下三千尽数虎狼……他们也离开家随军征战一年有余了,从前是没有受挫,自受命讨伐叛军起所攻皆破,是以士气如虹。如今被乌桓人反口咬上一口,被困在管子城屁大点儿地将近半年,这一下子,谁不想家? 王八蛋才想接着打仗呢! 越想到这里燕北越觉得那个叫张颌的年轻人是个奇才,麹义高览作为燕北手下如今最能打仗的人,总领大军主持伏击肯定从他们两个当中挑选,一个主攻一个从攻。这张颌偏偏另辟蹊径,自己请战远离战场,留作一支后手孤军,在公孙瓒走过之后截断他们的退路,搅碎他们的粮道。 一支士气受挫的骄兵悍将,没了粮草还能做什么? 打仗打的,可不是谁的兵强谁的将猛,打仗打的便是后勤。所以汉军总能击败数倍甚至十倍的叛军……兵马越多,每日所耗粮草便越为恐怖,十余万乌桓人且不说有没有公孙三千骑的三十倍战力,可他们每日消耗的粮草却是实打实的三十余倍。 这样的战争消耗,燕北只是想象都觉得牙疼。 辽东各城池自燕北占领之日,各地便闻风而降,就算这样,燕北还要派出押运粮草的军队将各县储备粮食运到襄平来,除此之外还有王义督率着士卒跑到各地乡里与百姓大户商谈以金银购换粮草的事。 即便燕二郎把自己所能做的全部做到,他也很清楚即便他把辽东所有百姓的粮草全部抢来,也不够他的部下吃到下一个冬天……辽东本就穷困,养活八万户百姓已是力不能逮,更别说他手底下这两万脱离生产的职业士兵了。 “你在斥候里找个辽东的本地面孔,我有封书信需要你找人送到蓟县幽州刘公手中,此人务必胆大心细……还要足够忠诚,这关系到我部两万兄弟来年如何渡过。”燕北与孙轻闲聊几句,突然想起自己给刘虞写的一封书信,连忙正色对孙轻说道:“此行需穿过公孙瓒与孟益的兵马,途中还有渔阳那些追随张纯负隅顽抗的豪强的领地,务必小心。” 燕北麾下最早的骑手全部由孙轻统领,当时那百余骑到后来的三千骑,在马背上讨生活已有一年有余,倒是各个都磨练了一身好本事。何况孙轻本就负责马队,这些走马传信的事情只要燕北一想到,第一个要找的人自然是他。 翻翻找找,将书信递给孙轻,孙轻没多说什么,甚至对于书信中的内容没有丝毫好奇,只是点头插手应诺,看时日不早,便又对燕北说了些下属体己的话,便转身告辞。 虽然对孙轻说了这就休息,可燕北却莫名感到胸中烦躁,身体恢复了些力气的他起身坐起,披着素色大氅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望着满天星斗,燕北没有操劳一旁侍立的武士,自己托着蒲团放到院子里,便仰头跪坐下去。 初春的天乍暖还寒,夜里凉风吹过激得燕北身上发出好似颤栗般的颤抖,可他却硬着脖子不愿笼紧衣袍,只趁着头脑清明,放松内心仿佛天空一般颜色的阴霾。 临近大战,他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作为实际意义上已经独立的叛军首领,他只感到非我即敌。不说公孙瓒和孟益,就连丘力居的那些乌桓人,燕北一样认为他们是自己的潜在敌人。 他敢与天下为敌,敌人是谁都不在乎。可这场战斗不像他所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战斗。要他带两百人杀入战场,他有活下来的自信;要他率两千人攻城略地,他一样当仁不让;可要他指挥一场两万兵马的战役? 心里空落仿佛丢了魂魄。 为了野心,身份变幻的错位感、实力太快的膨胀感,在大战来临之前同时冲击着燕北的心。 实际上他想过,重回辽东,在襄平的小乡中置办宅地,就像几年前他在涿郡所做的一切一样,邬堡生活时的一切让他心安理得……但不可能了,经历过这两年,一切都变得不同。 三年前他只是个名不见通缉的黄巾余党,丢在人群里就像那些来来往往的平民黔首一般普通,谁知道他是谁?谁知道他的名字? 可现在,他是纵兵北方颠覆幽冀叛乱的罪魁祸首,冀州中部二十万百姓心中燕北的名号甚至比张举还要响亮。坐实如此威风之名,若非幽州牧刘虞坚信只诛恶首就能平定叛乱,朝廷以千金购赏他的首级也是应有之义了。 其实只是男儿生正逢时的力量感在作祟。 生正逢时,多好啊! 燕北抬起头,密云不雨的天空都仿佛沉了几分……战争的号角声,就快要响起了。 低头看看自己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掌,他仿佛看见辽东的战火在手心点燃! 正文 第八十五章 终不负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燕北而言度日如年。 辽东襄平城与辽西管子城相距足足四百里有余,就算推进到辽水河畔,与管子城仍旧尚有二百余里之距。燕北麾下的斥候在这些日子里跑断了不知多少条马腿,严格遵守每半日传回一次信息的命令,第一匹探马方才奔过辽水河畔,第四匹探马便已经自管子城启程。舍生忘死的斥候带回的信息于辽水河畔一一整理,慢慢将整个战局在燕北脑海中变得立体、清晰。 这一个月谁都没闲着,先是燕北命张颌所部千人骑直接拉到辽水河畔预定伏击战场的南方十里的丛林之中布防,肩负着收缴河水两岸百姓渔船的使命,并毁坏沿途所有木桥……当整个辽水以南只有这么一座石桥可渡,便能最大程度上减少公孙瓒小部人马骚扰后方的可能。 除此之外,为大战做下的准备燕北一个没少,经过姜晋与王义月余的收集,无论转运也好还是购换也罢,襄平大营终于积攒了足够两万兵马消耗六个月的粮草。 这个数字可太难算了,对燕北部下的莽汉草包们来说,他们能将每天自己吃上几斤饭记个清楚,却难以估计本部人马一天能吃多少。若非最后燕北搬出沮授帮忙,恐怕他们连粮草消耗数量都弄不清楚。 公孙瓒与丘力居都急眼了,燕北看得出来。这一个月里公孙瓒三次试图突围,三次皆以失败而告终,损兵折将人马仅剩不足两千之数;丘力居则两次组织攻城,尤其第二次大队人马压上管子城西面城墙,几乎将厚土夯实的城墙踩塌……管子城百姓死伤超过五千,但一样未能触及公孙瓒本部之根本。 公孙瓒是个狠人,驱赶百姓守城这样的事……燕北扪心自问是做不出来的,但公孙瓒偏偏用的无比顺溜。或许对他来说保卫领土与百姓是朝廷或是州牧的事情,他作为一名将军只负责打仗,打胜仗。为他那些卖命于他的部曲而战,为那些不时之功勋而战。 在这中间公孙瓒还做过一件很有趣的事,在部下将领突围之时被丘力居所部围困,公孙瓒本可以救援,但他并未发兵……斥候没能告诉燕北为什么。 他不知道,当公孙瓒部下在城下被围攻时,任别部司马的刘备曾请命出城救援,却被公孙瓒一口回绝。公孙瓒说,如果这次救了别人,今后他的部下在身处逆境之时都不会舍生逆战,而是会像个懦夫一样等待救援。 这是何等霸道的封建大家长做派! 燕北猜得出来,公孙瓒与丘力居的急眼,问题多半出在断粮的事情上。丘力居将管子城围的水泄不通,所以公孙瓒没粮草援助;丘力居身处汉地,一样没人会给他粮草……他们两部人马都断粮了。 而就在前几日,斥候终于传报,丘力居拔营撤退了。 撤退的方向正是辽东! 既然围城胜负已分,燕北便没什么犹豫的了,当即命令斥候以燕北的名义与丘力居营中的张纯取得联系,让他们向辽水河畔的石桥撤退,撤至辽东便安全了。 随后的事情便简单清晰的多了,一万余数次历经大战的乌桓部兵马在燕北部斥候的引路下一股脑向东前进……这些草原上的乌合之众已经要被汉人逼疯了,各个部落贵族在奔驰的骏马上不忘抽着马鞭咒骂那些逃跑的胆小鬼中的熟识之人,纷纷赌咒发誓回到乌桓国一定要与那些人清楚地算算账。 至于说他们心底里对自己没能早日逃跑有几分懊悔,那就不知道了。 辽水河畔,燕北督率着将会参加此次作战的一万兵马在桥边三十里的范围内扎下三座营地,而他则准备了一些精致的食物等待张纯等人的到来,根据斥候传报,丘力居的兵马就在今日过来了。 扎下兵马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燕北只是认为当丘力居赶过来之后,以公孙瓒之勇气绝伦,大概一日之后就会追击过来,到时候他再想扎下营地恐怕就来不及了。 三座大营其中一座是高览所统的骁牙军,也就是正营所在,这里驻扎着六千兵马。三千骁牙军三千张雷公部步弓手……尽管张雷公所部的步弓手大多持以鲜卑人的轻弓,仰射至多能射出一百余步,但对燕北来说已经足够了。 至少强过让士卒直接短兵相接,甚至是用血肉之躯迎接敌人投射的箭矢。 远方大片烟尘滚滚,在桥对面的茂密树林中响起的马蹄声向燕北昭示着,至少数百骑正在向这边奔驰着。 多半是丘力居的先头部队。 远远地数骑奔出丛林,骤然间望见桥这边不远处燕北列出的营地与军阵,仿佛迟疑一般顿了片刻,马首相交接耳半晌,后面骑兵缓缓地走出林地,仿佛渡桥是英勇就义般踱马而来。 接近了燕北定睛一看,领着先头骑兵的不是从前的顶头上官王政还能有谁? 王政也见到了这边的燕北,比起并马的另一骑,他要光棍的多,什么话也不说便奔马而来,离近了翻身下马缰绳丢的无比顺畅,兜头便拜了下来,抬起头满眼的感激,“二郎啊,见到你兄长的心里就算有底了!” 燕北话不多说,尽管此人心胸不足城府亦短,但对他有提携帮助之恩,当即不摆任何架子一把将王政拉起,把着手臂对王政问道:“怎么就这几百骑,张公和乌桓人呢?” 王政一脸嫌弃地摆手,拧着眉头扭着嘴说道:“一帮胆小鬼罢了,张天子和将军都在乌桓人的兵马队列里,咱们汉人弟兄就剩这么多,被派出来探路……他们还不是怕你在这儿把他们杀了。” 说罢,王政脸上一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二郎不会真打算把我等于此地都宰了吧。” 燕北的脸上有些僵硬,看着风尘仆仆的王政皱眉道:“兄长将燕某当作什么人了,何出此言?” “玩笑尔,玩笑尔!”王政摆着手,指着自己首级叹气道:“王某这颗脑袋,如今也值得三百购赏了,弥天将军与张天子的首级更是被幽州刘虞以三千与五千金购赏……二郎你若是在这打上一仗,便是万金入怀了。” 王政一脸坏笑,但燕北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王政是个没见过钱的人,两年前见到五块金饼便乐得合不拢嘴,更何况如今数俞万金。 玩笑归玩笑,但说到底玩笑话是怎么来的呢? 人的心底不往那边想,便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种玩笑的。 燕北应付着敷衍了王政两句,后面打马的骑兵队也到了,为首一骑正是先前与王政并马的陈扉。这人以前曾坚定地站在潘兴身旁,甚至也曾想过一同埋伏燕北,因此他知道燕北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只是站在一旁是一声不吭。 当骑兵列队,燕北粗略望过去大概只有七八百人……不由得叹了口气。当初二张起兵之时,麾下汉儿过万,单单一个中山国在起兵后便有汉军数千,这还不算他燕北的部下。 可到了现在,只剩下这么寥寥七百余。 原本最宝贵的性命,在战争中变得极为廉价。 “兄长,既然张公已到近处,还请速速传信吧,一路追赶太过劳累,老大人年事已高……入了辽东,辽水自有燕某在此阻挡。” 就从这伙七百余的汉骑的模样,燕北就能想到张举与张纯这段日子过得肯定并不快活,实际上燕北也不想让他们快活。就像今日王政的样一样,见到自己只觉得心口一松,不必再被公孙瓒追赶,可他根本无暇去思索,为何燕北没在大战时作为他们的援军加入战场,反而远远地掠过他们,成了今日的辽东之主。 王政想不到的东西,相信张举与张纯是能想到的。 很多时候事情只有在冲动之下,因为思考并不全面,才能依靠着心底里一涌而出的激情做的漂亮。若思索前面,太多太过,谨慎小心,最后的结果可能是好的。但或许不是那么好听。 到这时候,燕北望着辽水河畔茫茫渡河的乌桓长幡,听着轰踏的马蹄砸在青石桥上带出的声音,心中却在想象着那一日若麾下兵马听命留在冀州,不参与北面的战事,若他的部下能再自私一点,眼睁睁看着他向北送死。 或许燕北的故事,会更完美一点……没有多余的思虑,他才能保全自己的人格。 可仅仅是别人的一念之差,让他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让他做不了忠志之士,只能做现在这样一个为了争夺一片生存领地,甚至做好了向曾经袍泽挥刀打算的人。 他早就不是一个亡命徒了,在做出鲜卑大迂回决断后的他也不再是一名豪杰,不提接到张举张纯丘力居之后短暂的虚与委蛇,他知道在这个满天星斗的仲夏夜里,他很难再想从前一样骄傲。 他要救张纯,而在救下他性命之前便必须要陷张纯于不义。 因为他要做一名统治者,不允许张举威胁到他的地位。而前日写给刘虞的书信中……他要用张举的首级换取张纯的性命。 闷热无风的夏夜里,燕北希望四面的墙壁里也像天气一般难以透风,只因他的对面坐着一位老者。 端起盛着甜浆的碗,燕北一饮而尽,心头却无比冰冷,“张公,您曾要燕某不负于您,如今燕某……做到了。” 正文 第八十六章 以命换命 燕北不知道,他派去送信的斥候在半路死于公孙瓒的截杀,燕北也不知道,公孙瓒并未追击丘力居。 他只看到张纯缓缓地摇头,问道:“你是从北方绕行,还是走渤海、乐陵二郡的水路抵达辽东的?” “鲜卑,燕某虽并不支持您的大业,但一番知遇,燕某总要保全您的性命。” 夜晚的风没有多少凉意,天已经阴沉一个多月,也不知何时才会降下大雨。燕北看着眼前两鬓白霜的老者,在内心中感到悲凉。他看过大贤良师张角立于高台仿佛呼风唤雨般的模样,也远远地在冀州见过他的棺椁;他见过张纯一年前是如何翻云覆雨,也见到他今日的颓唐。 这个时代太快了,快到一场兵败便能让呼风唤雨的男人功败垂成。 他不知道曾经沮授所言‘他的明天’还有多远,虽然他觉得或许有一日他也会想张纯一样,手无足措地迎接自己的终结。 但他知道,在北方持续年余的这场叛乱之中,张举张纯的时代已经落幕了。 接下来,是属于他的燕北时代。 “你不该回来,或许在冀州时,你若带着兵马投奔朝廷……或许不会死。”张纯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万念俱灰,颇有些痛心疾首之意地说道:“辽东这个地方太穷,根本养不起多少兵,幽州牧手下有公孙瓒这样的大将,谁都赢不了他。” 张纯觉得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丘力居的万余乌桓骑无法给他带来安全的感觉,燕北这座六千人的营地一样无法教他安心。 自刘虞悬赏他与张举的首级之后,他便觉得自己走来走去像是个穿上衣服的金罐子,有时候自己看着刀刃,都想给脖子上剌上一刀,再把提着脑袋去找刘虞,三千斤的金子便到手了。 最终自己这颗脑袋会被传送到洛阳皇宫大殿之上,中平二年他曾前往洛阳述职,他进过那座气势恢宏的大殿,虽然大殿不太透光,靠着九支铜兽灯的光总是令人感到昏暗的压抑。 他的脑袋就会像曾经无数个反贼首领一样,被百官唾弃,最终悬挂在洛阳城门上示众,用以震慑宵小。当这颗首级被石灰浸泡过后保持着腐坏的模样,一双圆蹬蹬的眼睛盯着那些平凡的人们……洛阳有十二座城门,会是哪一道呢?没人知道这颗脑袋的主人曾经想过什么,无人知晓他起兵的缘由,亦无人想起他曾经为帝国立下的汗马功劳。 他希望自己能被挂在青锁门上,那里面朝着洛阳城达官贵人最多的南宫之外,或许那些人没空去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就算是死了,他也不想被人那样盯着,指指点点。 燕北不知道张纯在想什么身后事,他只是缓缓摇头,开口的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张公,若是打算送死,燕某便只身前来了……我带着两万个弟兄在这里等着你,不是来送死的。” “谁都不会死,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燕北缓缓说道:“至少我们不会死在这里,不会死在中平六年。” 张纯一愣,喃喃道:“两万兵马?老夫遍观营地,至多七千人,那剩下的人呢?” 燕北笑笑,没有理会张纯这句,只是说道:“我打算让乌桓王丘力居护送您一路进入辽东属国,我会让丘力居保证您像乌桓贵族一样的生活,不要再回到汉地了,如何?” 张纯楞了一下,他不知道燕北在这里能不能挡住公孙瓒,可他如今只能相信燕北了。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有些苦涩地问道:“那……张举呢?” “张天子比您的官职高,属下得先送他……送他入土为安。”燕北转头看了一眼蜡烛,抬起一根手指轻声说道:“您听……喊杀声。” …… 天气越来越闷,王政在营帐里翻来覆去,按道理到了这里他应当是安全的,也能松下心来了,可他就是睡不踏实。 想到白日里张举见到燕北时没有一点救命恩人的感觉,反而仍旧以为自己还是渔阳的天子,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就让他心里感到不安。 他们的营地就在燕北的中军营当中,添置出一个够八百人休息的地方。这还都是张举的主意。在他看来外人没有自己人用的顺手,而且燕北的骁牙军衣甲明亮,甚至比公孙瓒那三千精锐还好上不少,被这样的军队保护着,单是想想便让人觉得心安。 在张举看来,燕北是自己人,乌桓人是外人。 “唉。” 王政叹了口气,燕北怎么会是自己人呢。现在这时候,除了自己,哪儿还能有真正的自己人啊。 就连他自己见到张举和张纯时都总是想抽刀把俩人砍了……八千金啊!够他王政三代不愁吃喝,实在是不知道杀了二人之后自己如何脱身,否则王政早就付诸行动了。 所以这些日子,他总在刻意与陈扉套关系,眼下汉人领军的只有他和陈扉了,张举在石门一战手下精锐尽数溃败,为了活命连妻儿都被抛弃,哪里还能有什么亲信。 就在这时,帐帘突然被掀起,王政连忙将手摸到榻旁的刀柄上,却见帐帘下一张熟悉的脸,燕北部下的远房兄弟露出半个身子,小声问道:“兄长,校尉陈扉在哪?” 王政见是王义,也没多想,便指着旁边说道:“就在旁边。” 王义点头,叮嘱道:“待会别乱走。” 说罢,王义便放下帐帘转头走了。王政只听到外面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与铠甲碰撞之音,方才松开攥着刀柄的手,猛然见想起方才王义离去时帐帘落下那一刻一晃而逝的明亮长刀。 细细想来,王义大半夜一身顶盔掼甲也不正常……不行,王义要去做什么! 王政赶忙连滚带爬地起身,随手披上一件衣服便想往外走,走到帐帘旁却硬生生地顿住脚步。 王义……要去杀陈扉吗? 他与陈扉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是奉了谁的命令?燕北! 王政不敢动了,在床榻上取过环刀抓在两手之中,立在帐中角落不敢做声。 燕北是不是要杀陈扉,他已经管不了了,现在他担心的就是燕北是不是也要杀他! 不过百息时间,王政清楚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恨不得将两只耳朵竖起来听清外面那些声音。 “啊!” 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在王政不远处响起,激得王政背后的寒毛都炸了起来,紧接着就像吹响了号角,整个营地暴乱无比,到处是铠甲碰撞声、叫喊厮杀声,将王政吓得浑身颤抖。 纷乱不过持续了数十息的时间,他听到一声粗豪的喝声,“奉将军燕北之命,斩杀叛贼张举,余者不究,放下兵刃!” 其实在很久之前王政就有过纳闷,当幽州牧刘虞的购赏令一出,张举张纯榜上有名就不说了,为何像他们这样的帮手,王政、陈扉也在上面。可众所周知,这场叛乱虽然挑头的是张举张纯,但在冀州幽州闹得最凶的是乌桓人和燕北啊! 偏偏,乌桓的大王丘力居,峭王苏仆延都没在上面,或许他们是外族,不追究便不追究了。但为何燕北也没在上面? 现在王政明白了。 燕北、苏仆延、丘力居,他们是一伙的! 张举已经死了,是不是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王政已经在心底里默数自己的死亡时间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帐外再度传来铁鞋的脚步声,王义再度撩开帐帘,看到兄长被吓到的窘态也不见怪,轻笑一声将带血的环刀收回刀鞘,带着善意说道:“兄长,陈扉死了,燕将军要你统领剩下的汉儿兵马,快穿上甲胄去稳定军心吧。” 王政瞪大了眼睛,青紫色的追纯一直不停哆嗦地问道:“燕,燕将军,不杀我?” 王义摸了摸脑袋,咧嘴笑道:“杀什么杀,快去统兵吧,咱们是一家子。” 说完,王义也不管王政怎么想,转身便出了王政的军帐。他现在已经别无所求了,燕北到最后也没打算杀王政,也没打算杀张纯……跟着这样的人,就算亡命天下也值得了。 姜晋提着陈扉与张举的首级递给属下,让人封在木盒里跟他一同给燕北送过去。 很多事情在今晚都尘埃落定了,智谋善断的沮先生此时正在乌桓人的军帐里与乌桓二王把酒言欢,将军与张纯彻夜深谈。 杂事都在这个夜里收拾得七七八八,接下来可以卯足了精神应付与公孙瓒的大战了。 姜晋哼着小曲儿带着两名随从端着放好张举、陈扉首级的木盒子向燕北的帐中走去,估计燕北今晚上没空多留他……这正合他意,沾染了一身的血腥气,他要回去好好泡个澡,然后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 张纯见到血染衣甲的姜晋时便已是面如死灰,他甚至不愿让燕北的属下打开盒子,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燕北拿起在几案上放了半宿的酒壶,倒在面前的碗里,端起对着张纯遥遥一敬,随后洒在木盒之上,“张公,敬张天子一碗吧,送他入土……燕某派人传信幽州刘公,以他的性命,来换您的性命。”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四海为家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合在一起时是一副争霸的画面,可扯开了单个人,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每一个都是一部奋斗史。 公孙瓒在清晨袭击丘力居的营地,却只看到了被乌桓人折腾地一片狼藉的营地,一个人都没找到。 乌桓人向东跑了。 公孙瓒本想继续追击,但却被朝廷中郎将孟益的先头骑兵拦住,孟益希望他先去募兵,补足兵员之后再继续作战。他本不想答应……如果让孟益在这个时候追上张举张纯,那他被围半年岂不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先头探马传回的消息让公孙瓒改变了想法。 辽水河畔,叛军将军燕北在青石桥对岸扎营接应叛军,准备与他们一战。 事实上不单单燕北对公孙瓒的名字如雷贯耳,公孙瓒也早就听过燕北的名字了。这个年轻人三月连下十余城,在冀州攻城略地近乎所向披靡,就连凉州杀出来的巨鹿太守郭典都死在他的手里。 公孙瓒对燕北非常忌惮。 孟益也不过只有近万士卒,公孙瓒打算让他先去探探燕北的虚实。在冀州消失时的燕北麾下还有万余军士,这半年没听说燕北进行过什么大战,部下估计不会减员太多,多多少少能在孟益的手底下坚持些时日。 公孙瓒才不希望孟益获得胜利,他只要能在燕北手上挺两旬,接下来便会由公孙伯圭来取得胜利。 没错,胜利是伯圭的,燕北的首级是伯圭的,张举张纯丘力居?也是一样! 自席卷天下八州的黄巾之乱起各地叛乱不息。凉州的韩遂弄出十万羌骑下三辅,幽州的张举搞出十万乌桓祸青徐。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朝廷太需要一个英雄了,公孙瓒几乎不用去考虑,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若有人能平定帝国东北、西北的叛乱,那会有多大的功劳? 君不见,长沙太守孙坚不过是击破三个自称将军的反贼,便受封乌程县侯。君不见,西北边陲的豪将董卓,因为稀里糊涂地没有输掉战斗便封了斄乡侯。 朝廷太需要名将了。 公孙瓒知道……他就是下一个侯爷! 事实上就算这场战斗没能收获全功,单凭公孙瓒三千骑追亡逐北,使十余万乌桓军溃败的功绩,一个乡侯便是绰绰有余了。若能夺取张举、张纯、燕北、丘力居四人之首级,一个食邑万户的县侯是绝对少不了的! 在这种情况下,公孙瓒将所有人都当作与他争功之人,什么刘虞、孟益,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的封侯之路! 募兵! 扛着公孙都督大旗的马军在幽州辽东、乐浪之外的所有城池奔驰,跑遍了每一个乡里,可惜仍旧收效甚微。一方面是公孙瓒的名声并不够好,管子城一战被围半年不说,还间接害死半座城的百姓;另一方面呢,幽州在经过乌桓人的祸害之后,人口减少剧烈,本就不多的人口,如今更是难以为继。 在这个过程中,公孙瓒的部下抓住了一个身怀密信的斥候,信上以叛贼燕北的口吻写给幽州牧刘虞,想要达成协议,燕北献上张举的头颅,换下张纯的性命。 公孙瓒对燕北本来就很忌惮,而到了现在,读过燕北这封信之后更加忌惮,基本已经被公孙瓒列入人生大敌的地步。 尽管他不知道燕北为何一定要执意于保下张纯的性命,在公孙瓒的眼中,这可能是燕贼的缓兵之计,先提出一个刘虞不能答应的条件,再提出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关键令公孙瓒感到忌惮的是,燕北这一封信的内容虽然不多,却直指人心,切入到这场战争最关键的地方去。 如果张举的头颅被燕北献给刘虞,丘力居逃回辽东属国,那便会意味着战争结束了。 根据公孙瓒对刘虞的了解,刘虞多半会答应燕北的要求。 但这会伤及公孙瓒的利益,他与刘虞算是老相识了。幽州这个地方,基本上总会遭遇战乱,无论鲜卑人还是东胡的乌桓种,到了秋天就蠢蠢欲动,放马南下抢夺粮食。 公孙瓒是武将,在幽州是很吃香的职业,一乱就有仗打,打赢了就有功勋,有功勋便是升官发财!所以就算不能没仗打,他也要带十几个人走出边境,去向外族挑衅。公孙瓒正是靠着连年不断的大战,依靠而立之年便坐上都督之位,他的三名结义兄弟垄断着辽西的贩马、贩缯等产业,各个家资过亿。 刘虞是个好人,他坐镇幽州的那些个年头,幽州仿佛真的安居乐业了一般。但公孙瓒不喜欢刘虞,因为刘虞在任的那些年,他只能在辽东属国做一介长史。 什么是长史? 大丈夫岂能安于人下,做那幕僚佐官? 斥候被公孙瓒下令用尖刀割破了喉咙,泊泊的鲜血流了一地,声音洪亮容貌壮美的公孙将军只是摆手令人将凸出眼珠的尸首拖下去,坐在胡凳之上微闭双眼,以第三个指节轻轻叩击着鼻梁。 募兵,要抓紧了。 他必须要召集至少六千兵马,从各县武库提出县兵的制式兵器武装士卒,一路杀到辽东。 在叛贼燕北的首级摆在自己面前之前,公孙瓒决不允许燕北或是乌桓人的任何一个斥候穿过辽西,不准任何一封信件传递到刘虞的手里。 战争的结果,只能是公孙瓒击溃祸乱大汉的叛贼,除此之外……就算是神灵也不能阻止这场战争! …… 刘备在公孙瓒手下并不顺心,倒不是嫌公孙瓒给的官位太低,别部司马这样的官职可不低了。他只是看不惯。 他看不惯公孙瓒对自己的部下受困而视若无睹,看不惯强壮而身披甲胄执兵刃的武士逼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上城迎敌,看不惯公孙师兄的急功近利。 在他认识中的公孙师兄,曾经是全幽州少年郎崇拜的楷模,他们羡慕那壮美的身姿,羡慕那洪亮而吐字清晰的嗓音,近乎盲目崇拜他的勇猛。 十余骑反冲鲜卑百骑,何等气魄? 醉酒散千金,何等潇洒? 甚至在刘玄德北上赶到幽州的路上,都无比羡慕,羡慕公孙师兄一个人便掏出了能够武装上千人的铠甲装备,数百匹清一色的白毛大马,号白马义从。 曾几何时,公孙师兄是刘备的骄傲。 他曾听一个来自凉州的幕僚佐吏提起过,凉州有个董仲颖,能左右开弓,无论湟中羌还是屠各胡,豪强还是士人,甚至是西域那些属国,没有一个不服他的。 当时刘备的心里就在想,哪有什么呀?我们幽州有个公孙伯圭,他壮容貌美,声似黄钟骑术无双,擅使双头矛可败天下英豪,挥手之间便有千余白马义从为其效死,可保幽州百姓世代安宁! 在这些兵马停驻辽西募兵的夜里,刘备时常眼神迷蒙地坐在胡凳上,思索着那些说的没说的,考虑着那些想的没想的。 或许保幽州百姓世代安宁,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公孙师兄从未那样想过吧?公孙将军是官员,是士兵,是将军,或许他和自己想的事情有所不同也是应该的。 可是刘备想,那我是什么人呢? 我是织席贩履之辈,算不上什么商贾,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手艺人吧。小时候听到那些英雄豪杰的故事,刘氏祖宗的故事,他就想呀,这个天下都是我们家族的,百姓也都效忠我们家族。 我们要为他们做的更多。 带着这个想法,幼稚的刘备成长着,或许以后我能做个英雄! 可是……刘备没成一个英雄,他只是尽量做到自己所能的乐善好施,像古之游侠一般好勇斗狠,依靠自己的声望帮助那些比他更年轻的人。 因为他一直忘记的事情,或者说不愿想起的事情,就是他一无所有。他模仿着那些古之大侠的做派,这只是因为那些古代的大侠大多像他一样,大多起于微末,却依靠自己的努力与他人的爱戴成一番伟业。 更像他的祖先,那个遥远却熟悉的名号,刘邦。 当高皇帝成就帝业,没有人再敢小觑他,就连他中年后那些颠沛流离,都被太史公称作‘且夫天子者,四海为家!’ 幽州人与冀州人大多恋家,不愿向其他州域奔走,刘备有时会想,这会不会是因为北方那一座坚固的长城挡住了外部的威胁,才使得他们不爱出远门。 但刘备乐于奔走,穷困的时候年纪轻轻的他带着一柄破剑跟着行走的商贾走过了许多地方,有时集结自己相熟的恶少年为保护那些不能作战的行人拔出兵刃,击退乡间流窜的盗贼。 后来他的状况好了一些,他更乐于奔走,当他跨上骏马,将涿郡几百个恶少年带出来,去冀州为朝廷平叛,虽然天底下的人们都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只是一伙乡勇! 可刘备不在乎,后来的日子里他去过很多地方,他曾在帮助校尉毋丘俭募兵时远远地望见过洛阳城的巍峨城郭,那些笼罩在云雾中的粗犷线条令他念念不忘,也曾踏过青州的沙地。 因为他的祖先曾践行这个真理……一个勇敢的男人,当四海为家! 正文 第八十八章 青石桥之战【一】 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 燕北也一样信奉四海为家这个真理,是不过他的出发点有所不同。如果说有一个词能够阐述燕北一生的详尽,燕北猜测,那个词可能是一个字。 夺。 用作动词。 燕北的一切来源于此,他的一切都依靠诡诈与暴力抢夺而来。 没有抢夺,燕北就只能是襄平骑着羊赶马的奴仆。 所以燕北爱极了抢夺! 不过现在,有人要来抢夺他的一切了。 …… “将军,斥候传报,辽水西岸现大队人马出没的踪迹!”孙轻火急火燎地窜入燕北在青石桥东侧的大营,撩开帐帘兜头便拜倒在地,带起一片铁叶子扑簌声,“不过斥候发现敌军打出的旗号并非公孙……而是孟字大旗。” “孟字大旗?处心积虑没等到公孙瓒,反倒等到了孟益……这人是累功升迁的中郎将,不可小觑。”燕北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凳之上,帐下众将左右两列跪坐开来,各个披甲执锐脸面上带着一股子大战来临前的深色不善,燕北看着帐下拜倒的孙轻问道:“敌军数目,多久抵达河畔?” 孙轻的脸色并不好看,如同在座的每一名将领一般,他们全心全意地备战,防备的是公孙瓒及其麾下的三千骑。即使公孙瓒名声在外,但谁都不会认为公孙伯圭三千兵马可破他们的万众,但当燕北问到孟益的兵马数量时,他的脸上带着些许畏惧与苦涩。 “将军……敌军人马逾万,六个时辰后便可渡过辽水。” 人马过万,双方军力持平了。 大营中,随着孙轻底气不足的这一声,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孟益的兵马很明显不是冲他们来的,朝廷很少会派出超过三千军力去各地平叛。在东汉的精兵政策之下,在编的汉军大多为职业士兵,诸如期门郎与材官,几乎各个都是下级贵族之子,战力高超而强悍。 这万余汉军来时的目标,一定是声势浩大的十余万乌桓人……或许在他们无论谁来看,万众汉军进攻燕北? 杀鸡用牛刀! 但燕北并不这样认为,他从不认为自己会输。 “诸位想必都清楚这一战的意义了。你们这些流亡的汉将、黑山里的亡命之徒?这一战,就如同你们曾经与天争命的一次次拼搏一样,胜了,便在辽东扎根,你们都将成为辽东新的士族,别人将会在你们的姓名冠以辽东乃至幽州,你们的家族将会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你们会拥有自己的邬堡、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财富。” 燕北说话并不用力,反而看向部下的眼光中带着压抑已久的狂热,“当然,如果输了,我们会丢掉性命。可你们害怕丢掉性命吗?我不怕!我只怕不能出人头地,死?我从来不怕!这场叛乱已经持续了太长时间,很多人会死于此战,可能是你们,也可能是我。” “但就算今日燕某便死于此地,燕某亦不后悔,以微末之身可与朝廷中郎将作战,于某人已足够荣耀!”燕北脸上的狂热之色已经压抑不住,攥着刀柄的手臂都在颤抖,“拿出你们的胆气来,今夜让他们的军阵血流成河,明日让他们的家人流离失所!” 混迹于血与铁之间讨生活的男人,哪个会有仁慈之心? 燕北抽出环刀,坐在胡凳之上,以刀刃杵地对众将发号施令道:“诸君且带领兵马进入早已布下的阵形吧,一旦两军接战,左右翼便包抄上去,张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算打不过他们,也要让他们无粮可食!” “兄长,那我呢?”众人都早已有所安排,只有燕东一人感到无所事事,他继承了燕氏家族的勇敢,可作为首领的兄长却不对他安排任何任务,让他在军中时常感到抬不起头来,“请兄长让我领一支人马!” 一下子众将都低下头不做声,谁不知道燕北有多护着这个弟弟,他会让燕东独领一支兵马?开玩笑。 果然不出所料,燕北笑着挥手说道:“你领一支人马?好,孙轻部下兵马便教你指挥了,你们两个给我好好镇守襄平城!” 一句话,令众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他们外围的这万余兵马没死完,谁也别想摸到襄平城的影子。 在战役准备阶段,燕北就将从襄平城到辽水东划分为接下来的战场,除非一路溃败,否则根本不可能让战火蔓延到襄平城。众将知晓这样的事情,燕东同样知道。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燕东不禁将目光看向一旁坐着的老者,以一己之私掀起北方波及数州叛乱的始作俑者,张纯。比较起来,燕东甚至更乐于在张纯部下时的模样,尽管当时他是被当作质子,被张纯一路夹裹到肥如城。 但在那里,张纯真正将他当作部下来看,他能依靠自己所学到的一切去真正做些事情。而不是在兄长身边,仍旧像个孩子一样。 燕东感觉的到,他一直被燕北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即便他知道兄长是这天下唯一一个不求回报去亲他待他的人,可这种感觉令他抬不起头,甚至整个军中都将他当作个孩子。 察觉到燕东不愉快的表情,燕北却没有多说什么。 等这场仗结束,或许等不到这场战争结束,一旦看到胜利的曙光,他便要挑个时间好好和燕东谈一谈,但不是现在。 “诸位,我等聚众至今,此战,便是我辈扬名之始!” 各部兵马倾动,数个军阵在辽水东岸移动起来,伴着鼓声军乐,那些飞扬的旌旗象征着一场血战的到来。 …… 辽水河畔,夏夜里的河岸芦苇轻摇,燕北策马于岸边向西眺望,远方汉军的军阵越来越近了。 最多半个时辰,敌军的斥候便会传回桥对面有叛军结阵的消息。 在他身旁策马的不是哪个心腹手下,而是曾经的首领,叛军弥天将军,张纯。 张举死后,张纯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岁,再也没了曾经那股气概。丘力居没有丝毫意外地对燕北的行为绝无怨言,兀自驱赶兵马前往辽东属国,仅留下乌桓峭王苏仆延的四千骑追随张纯。 张纯不想走,他没打算为张举报仇,尽管麾下兵马大权全部给燕北夺走,可张纯还是想看看……这一路上被公孙瓒追亡逐北,就算管子城围困半年,也一样没杀死公孙瓒手底下几个人。 他想看一看,燕北能不能帮他出出气,报报仇。 “二郎,你就打算用六千兵马阻击孟益?”张纯不了解燕北的兵力布置,仅仅看这点兵马,他心里有些没底地说道:“恕我直言,骁牙军虽然精锐,却也难挡孟益……我让苏仆延必要时帮你出击,但他是乌桓王,不会因为我们汉人的战争卖力。” 因为秦王朝兼并六国之后的大一统,又被六国英才所推翻建立出新的汉朝,而汉朝又经历了文景之治与汉武扬鞭,尽管已然没到什么国家意识萌芽,但已经有了足够的民族意识。 汉人高于一切,汉人高于一切! 燕北有些轻佻地笑了,历经风霜的脸上扬起笑容,轻轻对张纯点了点头,向南北两侧的山脉望了一眼,没有对张纯说什么。 要他说什么,山那边还有他足够多的部下,摩拳擦掌着打算将孟益这支兵马生吞活剥吗? 燕北没这个自信,所谓战局形势瞬息万变,在一场战争结束以前没有任何能够提前知道胜败,只有最高明的将帅才能在战斗进行之前准确猜测出敌人的每一步安排。 而燕将军,显然并不是这天下最高明的将帅。他只能在部署时将敌人想象地尽量精锐,将敌人的战意猜测地尽量高昂……以此来为他手下的亡命之徒鼓劲,鼓一曲气冲霄汉,斗一场追亡逐北! 河畔左右尽是人高的芦苇随着晚风摇曳,这种遍布幽冀小河湾的芦苇荡被百姓称作青纱帐,能供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搭建茅草屋。可在这个夜晚,肃杀的气氛让青卵石上蹦跳的蛤蟆都不敢乱动。 燕北对部下宽心道,“孟益久经战阵,不会在第一个夜晚率先动手。” 说完这句话他便命留守于河畔的两个斥候曲化整为零沿着辽水摸进对岸的芦苇荡里,伺机射杀敌人的斥候与暗哨,并及时将消息传回来。 这年头夜战传递消息的方式只有一种,每个敢死斥候身上都带着一柄轻弓与浸泡在兽油里的箭矢,一旦敌军大举行动,便取火引燃射向天际……至于辽河东岸的中军大营能不能看见,则算各安天命。 因为燕北知道,孟益虽然不会率先动手,但第一场小型战斗必然发生在这个夜里,发生在两军斥候之间。 在战争中,斥候承担着制胜先机的作用,每一名斥候在战时都是最危险也是最关键的棋子。而在这场以性命做赌的棋盘之上,两军交兵的第一招,往往是斥候拼杀,相对换子。 保住己方斥候,而最大限度地杀伤敌军斥候。谁没了斥候,谁就是瞎子。 这个道理,燕北懂。 孟益更懂。 正文 第八十九章 青石桥之战【二】 辽水之战,在燕北的酣酣沉睡中悄然打响,战场在辽水西岸。 夜里的箭矢在芦苇荡中穿行,随着细微的破空之音穿破简易皮甲的阻挡,钉入每一颗跳动的心脏。 “中郎将,敌人的斥候已经摸过辽水,正在河畔的芦苇荡里与我部斥候交战。” 燕北睡了,因为燕北认为他在这场战争中的意义在清晨才能显现;但是孟益没有丝毫睡意,子夜时分大马金刀地端坐在中军大帐之外,听着斥候一次次传回的暗报,估测着战局。 孟益要在明日清晨之前率领麾下万众出现在辽水东岸,他要在早上听见那些叛乱分子的哭嚎,他要在明日看见叛贼燕北的首级死不瞑目! 如果不是抱着从斥候的战斗力上猜测燕北部下的战力之想法,孟益可以现在便传令大军压上青板桥,让这场战斗在现在便正式打响。 正因为带着这一点谨慎,孟益才能在纵横南北二十年戎马生涯中累功升迁中郎将,独自领军。 这天下本就不公平,好似公孙瓒那般年纪轻轻便任幽州都督的青年才俊终究少数,更多的则是像孟益这般,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出自己的路子。 放在二十年前谁能想象呢?一个陷陈队里籍籍无名的小胖卒子,如今却拥有了自己写着孟字旗号的大纛。 他不再年轻了,两鬓染了白霜,头顶不曾散去的阴云令他的胳膊与膝盖隐隐刺痛,年轻时在身上留下的伤疤到了这个年纪总是毫不留情地向他翻着后账。 虽然发皱的皮肉下肌肉依旧坟起,但孟益清楚,这些肌肉就像他一样,表面上威风凛凛,实则力不从心。 不过他并不担心,很多年没有亲上战场了……比起那些冲阵的武艺,现在对他而言更重要的常年领军的谨慎与智慧更加重要。 孟益眯着眼睛,缓缓揉着右腿膝盖问道:“伤亡几何?” 斥候首领高昂着头,年轻的脸庞在夜里的火把映照下显得自信满满,带着些许不屑说道:“回中郎将,敌军斥候在我部下不堪一击,只比那些胡人好上一线,他们根本称不上是斥候,就是一群背着弓箭的农夫罢了。” 他没有说谎,比起汉军的制式长弓,那些叛军手里提着只有塞外胡人才会使用的轻弓,八十步外个根本连皮甲都无法穿透,除了近身肉搏时可圈可点,其余根本没有任何能让他高看一眼的能耐……但他没有给那些叛军斥候近身交战的机会。 人们使用弓弩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敌人死在进攻的路上,不然为什么要使用弓弩? “收起你骄傲的嘴脸,老夫在问你伤亡几何……就算是一群懦弱的农夫,你也无法在毫无伤亡的情况下将之击溃,这件事有张角为证!” 孟益的脸上依然平静,但他的心里却无端有些恼火,观一叶而知秋,就连斥候首领都如此轻视敌人,可见麾下各部校尉都会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去应对叛军……黄巾之乱的开始,汉军就因为这种骄傲而死去了多少好儿郎? “额……回中郎将,我部,我部伤三百余,阵亡七十。” 孟益闭上眼睛,轻轻点着头,挥手让斥候首领下去了。 又七十个,他在心里默默念着。从军越久,越不愿认识新的人,因为那些与你相熟的脸庞不知会在哪个本该与家眷团圆美满的夜里便走的毫无声息,到了白日里便成了堆在排车上其中之一,运向别处。 这大概是北方最后一场叛乱了。孟益抬头四处望了望,虽然只能望见四面似乎是一样的旌旗军帐,可他知道,他举目四望的地方便是洛阳的方向。 平定了这场叛乱,他就回家,前些日子的家书上写着,他最小的儿子给孟氏添了个孙子,等他回家,就该会叫大人了。 回家! “将军,青石桥南北的斥候撤回来了。” 随着部下的拜倒,孟益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想快被大风扯断线的纸鸢,猛地拽直了线,带着些许了然之色的灰败问道:“怎么,不适合搭桥么?” 部将垂首,顿了顿摇着脑袋说道:“辽水太宽,斥候跑马两个时辰都没发现适合的地方,若想在此地搭桥,至少要一旬时间才有可同行三千兵马的浮桥……这个时间,足够叛军发现我等并发动袭击了。” 尽管斥候战上他们占了一点优势,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乌桓军没有斥候,只有前锋与中军之分,所以他们的斥候还留下不少,但在主力作战部队中,他们这万余兵马足有三分之二是新招募的乡勇,他们的战斗力令人担心。 孟益轻轻点头,花白的胡须被晚风拂过,带着一股子沙场老将的自信与煞气,抬手环刀杵地道:“传令吧,准备一个时辰后渡河!” 一支精锐部队能够扭转战斗的局势,但与之相对的是,往往军队中最弱的部队会带来恐怖的溃败。 …… 燕北在凌晨醒来,坐在榻旁深吸了口气,他清楚这场仗已经有过第一次交锋了。 “来人,着甲!” 燕北眯着眼睛饮下一碗清水,在部下的服侍下穿戴整齐的甲胄,这才抱着兜鍪走出营帐。四下里天光仍旧一片黑,但大营中却被林立的火把与篝火盆映地宛若白日,他的铠甲也在火光下反射着光亮。 这位叛军大将今日的甲胄确切来说有些配不上他的身份,若非胳膊上露出犀皮甲用朱砂画着精致的红色花纹,通体玄色的铁大铠根本无法显现出属于将军的威仪。 但是燕北不在乎威仪。 见到将军出帐,立在一旁的武士连忙拱手,一名孙轻部下统管斥候的副将作揖说道:“将军,我部斥候在辽水西岸与敌军斥候交手,伤亡五百有余……半个时辰前,斥候已尽数东奔,目下已于青板桥两侧隐蔽。” “斥候撤回来了?”燕北转了转眉头,忽而抓着副将问道:“已经半个时辰了,麹义动了没有?” 这场心目中的大战已经筹备了太久,为了这一次硬碰硬的交战,燕北率领两万兵马流转于中原以北足有半年,正因为这一战所做了太多的绸缪,才使得如今辽水以东握足了主动权的燕北心里仍然带着些许紧张。 “麯校尉已经率三千兵马前往青石桥拒敌了。” 沉沉地点头,随后燕北没再多余的动作,攥紧腰间悬挂的汉剑,摆手喝道:“将战车拉过来,传令准备进军!” 做将军,是这个时代男儿的终极梦想,那是掌中攥着兵马大权,生杀予夺的成就感。随着燕北一声令下,传令骑手翻身上马,呼喝声在片刻间便传遍整座大营,转眼间骏马嘶鸣、人声鼎沸。 驷马战车在优秀的御手中滚滚而来,尖锐的轴翻滚着闪烁寒光,骤然亮起的火把仿佛要将黎明来临前最后的黑暗刺破。 目力所及之初,都将被称作战场! 披甲执锐的武士跃上战车,随后燕北登上战车向西眺望……那个方向现在还没有传出喊杀之音,燕北在车兵临行之间余光扫过脚下行色匆匆地一队队武士,每个人都仅仅抿着嘴唇仿佛大敌当前。 谁不喜欢那些故作豪迈的勇士,在大战来临前狂笑饮酒,视千军万马于无物。 但那并不是战争的常态,波及人数成千上万的大军阵作战,个人勇武对战局的影响小到微乎其微。人类拥有无数种行为,而战争是最为危险的一种,在这种人为浩劫中无论是何等身份,世勋贵胄还是寻常百姓都逃不过环刀箭簇。在这场属于男人的游戏中,或许有故作轻松,但没有绝对放心。 只有少数人,才能成为行家里手。 身披甲胄的沮授登上战车,立在燕北右侧,腰间悬挂环刀、后背负着箭囊,手上提一张大弓,举目远望,却只能看到己方部下的一队队火把在夜空下显得分外耀眼。 兵马行进间,燕北扶着车辕深吸了口气,黎明来临前的空气总是清澈无比,仿佛只有这时才能驱散兵甲带给人们那些并不存在的冰冷感,他问道:“沮君,为何作战要登在战车上,据说这种武器早在几十年前就完全退出战场了。” 还有些话燕北没问,幽州不像冀州,整个中部土地相对平整。在幽州最多的就是山脉与密林,这种笨重的战车完全比不上骏马所能起到的作用。 “将军,车战的确已经渐渐退出战场,但它更显眼……部下军士近半都是尚未经历过真正战争的普通兵卒,在战场上他们只有能看到您,才会感到安心。” 沮授拱手轻笑,相对单骑,沉重的战车更加庞大,能够保证部下在任何时候都能在军阵中第一时间发现将军所在。虽然他的脸上故作轻松,但心底却不比燕北放松多少。 这也是他第一次亲身参与如此规模庞大的战争,哪能心如止水? 车轮滚滚,马蹄轰隆,燕北率领高览的三千骁牙军离作为第一战场的青石桥越来越近,天边的光也越来越亮了。 虽然满是阴霾,但燕北知道他一定能撑到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正文 第九十章 青石桥之战【三】 麹义跨坐于骏马之上,在他身下是一匹有着大宛血统的混种骏马,出身孝武皇帝时期成立的山丹军马场,是数百年来汉地出产最优良的战马。 这个在凉州长大的冀州人用他宽大的手掌攥着一杆铁矛,茂密的胡须中单薄的嘴唇勾出倨傲的弧度,略微凹陷的鼻梁带着坚毅的神情,以睥睨的神态远望着河岸的另一头。 尽管双方相距数千步,但他看得清楚,如果辽水对岸那支汉军在旌旗上没有作伪的话,那些林立的枪矛长戈标志着这支敌人并未率先以先锋出阵的打算,而是直接将万众兵马全部在河畔扎下阵势。 当然,敌人在旌旗上不会作伪,那些从河西撤回来的斥候足矣证明。 或许是察觉到肃杀的气氛,坐骑不安地打了声响鼻,麹义单手持矛,另一只手拇指轻掐着四根手指的关节,算计着自己的军备。 他有三千两百人,那些奔波于襄平于青石桥的民夫不会算在部下当中。而他这三千两百人中有两百个在凉州吃尽苦头的汉羌好汉子,那都是尽识弯弓骏马的精锐,而在剩下的三千部下中,又有七百张大弩与六百把鲜卑弓……麹义在心头快速计算着力量,盘算着在青石桥上阻敌的得失。 尽管知道,青石桥南北数里的山坳后各隐藏着几千作为援军的兵马,尽管知晓身后还有三千作为精锐存在的骁牙军,但他并不打算放任眼前唾手可得的功绩。 尽管在叛军中,或许功绩没什么用处。 在这个时候麹义才知晓沮授看得究竟有多远,也终于明白沮授让燕北率领兵马绕出这么大一个圈子的意义。虽然公孙瓒受困管子城的事情是绝对的意外,但眼下绕路一千五百里之遥的意义,便是让此时此刻的燕北部兵马,占尽了先机! 主动权都在他们手上了! 是汉军要渡河追击叛军,追击已经向乌桓国逃跑的丘力居与张纯、张举。尽管燕北在天下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杀了张举取得首级,但现在是汉军要过来打他们,而不是汉军卡在必经之地上等着他们进攻。 以不变而应万变。 他们只需要扼守住这么一座青石桥,便能阻敌……汉军眼下能选择的渡河方式只有这一点,眼下春季,正是大河滔滔的时候,在河上搭建浮桥难上艰难,何况还有叛军的扼守;而周围的渔船早先便被叛军无论购置也好抢夺也罢,尽数迁到辽水对岸,何况整个辽水上的渔船也不能让对岸万余兵马一次性渡河。 至于在没有汉军水寨的情况下赶制战船更是无稽之谈,且不说没有合适打造战船的木料,就算是有,没有个一年半载,他们哪里有能力造出可供上百人称作的大型斗舰? 短时间内他们所能选用的方法,只有强行冲破青石桥叛军的封锁,才能进入辽东。 要不然就只能向北绕路,等他们绕过去也到夏天了。 叛军有数不尽的时间,可汉军并没有……他们终究还是受制于朝廷的,凉州叛军在西北的作大,让朝廷罢免了数位将军于中郎将,至于东北祸乱幽冀的叛军,麹义相信朝廷同样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去平叛。 这就是敌人现在面临的窘境! “传令下去,各曲摆好阵势,汉军一登上青石桥,便准备御敌!” 麹义军令一下,身旁的羌胡勇士翻身上马,几声呼喝之间,军阵中到处都是凉地义从纵马奔驰的身影,“弓弩上弦、刀剑出鞘,准备御敌,准备御敌!” “弓弩上弦、刀剑出鞘,准备御敌,准备御敌!” “弓弩上弦、刀剑出鞘,准备御敌,准备御敌!” 一时间,三千兵马严阵以待。 麹义身后旌旗招展,青石桥对岸人影绰绰,天边的光泛起白肚。 “呜呜!” 沉闷的号角声在对岸响起,这种由塞北游牧民族引进的号令在如今战场上起到越来越大的作用,随着漫长而沉重的声音令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因为这意味着一场大战将在此时正式拉开序幕! “分散开,准备攒射青石桥!” 随着麹义的传令,一队队军士向着青石桥压了过去,沉重的脚步声在众人耳边响起,但是除了三个提着大盾与长矛环刀的百人队朝着桥边行走,其余兵马则分阶段分梯队地将青石桥包围起来,散开的兵马人与人间隔足有十步之远。 在保证能够快速集结密集阵形的情况下维持着最大化的松散阵线,伴随着弓臂被箭矢上弦而拉动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吱呀声,一支支锋锐的短矢被搭放在强弩上,统一指向青石桥。 看着严阵以待的部下,麹义脸上露出一闪而逝的笑容。在这些日子里,这条青石桥他走了上百次,准确地将敌人行进的每一步都算在心里。河岸太宽,箭矢射不过去,即便在桥上张弓搭箭极尽远射,汉军中普遍的制式二石强弓也只能将箭矢投射到离对面桥边还有三四十步的距离,这个距离确保了对岸的汉军无法在渡河对己方发动攻击。 而当他们登上青石桥,同时最多只能有近千人聚在桥上向岸边造成有效的射击,这就决定了只有在桥上作战时,他部下三千兵马才能对敌人造成不平等的兵力优势。 孟益不会将所有弓手都派到桥上,也就是说同一时间桥上至多只有两三百个弓手,而他手下可拥有千余弓弩手,只需要一轮弓弩攒射就能把桥上的敌人击退……麹义估计,他至少能让孟益在这座桥上丢下六百具尸体! 号角声一止,紧接着便是锣鼓声响起,随后跨坐在战马上高出旁人半个身子的麹义便见到汉军中足有五队军士踩着稳重的步子踏上青石桥,这些军士大多提着小圆盾与藤牌,甚至还有人提着足够遮挡住整个身子的大盾,缓慢而整齐地踏在脚上。 “抬弩,准备!” 麹义明白敌人脚步缓慢的原因,他们在保存体力,一旦进入射程便会快步冲锋,这个变化会在数息之间完成,所以他不会因此放松,反而抬起手臂开始指挥战斗。 果然不出他所料,尽管这些日子斥候对青石桥防守严密,但孟益毕竟久经沙场,出色的作战经验让这员老将在第一时间便以目力估测出桥的长度与对岸叛军的弓弩射程,旋即锣鼓声节奏一改,伴着军士的嘶吼声,五队登上青石桥的汉军开始快步冲锋。 “冲啊!” 几乎在同时,麹义毫不犹豫地将手臂猛然挥下,指着对岸桥头吼道:“强弩齐射!弓箭上弦!” 嘣!嘣!嘣! 伴着强弩击发的崩弦声,数百支短而尖锐的弩矢激射,隔着四百余步向桥上奔跑的汉军队列劲射而去,仿佛一片长了眼睛的蝗虫快速而精准地破开简陋地皮甲钻入皮肉,绽开一片血花。 桥上的汉军出现恐怖的伤亡! 弩不同于弓,拥有相对较近的射程但却有更大的杀伤力,就譬如麹义麾下这些三石大弩,相对射程远不如二石长弓可抛射出四五百步的距离,超过三百步就几乎失去杀伤,这不是因为弩的构造不足,而是因为所使用的短矢超过一定距离时便会在空中翻转而失去杀伤。 但在一定范围内,弩的破甲杀伤力更强。 而长弓能够抛射出四五百步甚至都还不是最大射程,只是再远就失去杀伤力罢了,当然,即便是这种射程也会使得箭簇失去精准,因为常人的目力根本无法达到如此精准。常规精准的射术百步之内便已经是极限了。 但是大军阵作战中,抛射并不需要精准,军阵中的弓弩都只是大范围远程打击的武器罢了。 即便是失去精准的打击,数百支弩箭如雨般落下,也在汉军五个队列中造成了七八十人的伤亡,刹那间便有十几个人当场咽气,而那些倒在地上无法作战的军士则更为可怕,只能发出无力的哀嚎。 这种情况下不会有人来救他们,许多人只能在桥上等待着死亡到来,即便那些胸口与脖颈造成的致命伤暂时不会夺走他们的性命,随后到来的箭雨也会无差别地落在他们身上。而他们临死前凄凉的叫喊,会在最大限度上打击敌军的士气。 弩箭打击刚刚落尽,那边河畔跃马的麹义便再度下令,弓箭抛射。 鲜卑人的一石轻弓在小军阵作战中看不出有任何优势,但庞大的数量能够弥补杀伤不足这一劣势,足有七百张轻弓在同一时间向着桥上抛射箭雨,那些密集的抛物线在此时成为最可怕的兵器,像雨点般落在汉军的身上。 这些箭矢的杀伤力在空中飞驰数百步后小到细不可查,只要没当场射中眼睛或喉咙根本不会造成致命杀伤,有些甚至连皮甲都无法穿透,但就是这样的轻弓,却硬是在桥上造成一片哀鸿遍野。 伤害小,但放血能力是一样的! 二百余名汉军冲过青石桥中段,几乎抬头便能看见桥头的叛军步卒结成的阵势,而那些带着弓弩的汉军,终于在桥上开始对叛军施行远程反击。 隶属于朝廷与燕北的两方弓弩手,在青石桥上展开一场碰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的厮杀! 正文 第九十一章 青石桥之战【四】 青石桥上的石栏,在此时成了汉军弓弩手最好的掩护,非但叛军箭雨平射无法伤害到他们,就连抛射,只要角度隐蔽,也营养无所畏惧,这仿佛桥上哀嚎的汉军看到了希望。 可他们活下来的弓弩手只有区区二十余个,即便再活下来,对岸上的叛军所能造成的杀伤也着实有限。况且因为双方距离较远,即便箭矢准确命中,也一样无法成功杀死敌人。 正因如此,青石桥上,身上插着七八只箭矢仍旧奋力奔跑的汉军随处可见。那些箭矢划破他们的皮肤,戳进他们的肌肉,可大多数却被坚硬的骨骼阻挡住,甚至有些箭矢只是穿透皮甲,挂在衣服上不得寸进。 伤口在无法致命的情况下,会极大程度上增加敌人的凶性,促使他们像疯子一样战斗。当然了,也会有一定数量的胆小鬼因为怕死而怯战。可无论性格如何,受伤后剧烈运动的出血都会使伤口崩裂,从而造成二次伤害,更快速度地夺走他们的性命。 孟益尽管头发花白,却不可否认在战局的把控上手段老道。他并不在乎军士的伤亡,在发现叛军箭矢被前方快要冲过青石桥的军士吸引后,第一时间便再度传令押上十队汉军,以更加密集的阵列与更快的速度奔跑上桥。 这一次,十队军士中有半数携带弓弩,他们的使命是在第一时间抢占桥上石栏的位置,对敌军形成有效的箭矢压制……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提着大盾的步卒成功突破青石桥,与那些把守在桥头的叛军步卒短兵相接。 一旦双方接战,敌人为了防止误伤便会停止射箭,到那个时候,在拥有巨大数量优势的汉军面前,这满打满算三千叛军翻不起什么风浪! 时间对孟益来说非常关键,在他看来这三千叛军就是燕北那个贼首留在青石桥的驻防军队,这个时候叛军的探马应该在传信的路上了,至多两个时辰,叛军的大队人马便会赶来驰援。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大约有一个时辰来结束战斗。 可事实上,麹义无论在战斗开始前还是现在,都没有派出探马的打算,在他看来,时机未到。 因为沮授的迂回计划,扼守这座青石桥在麹义看来有太大的优势,后发制人却使敌人只能如此,若抢占如此先机他还不能做出什么功绩,那他便不是麹义了! 这是辽水之战的第一场战斗,也将是他麹义在这天下的成名之战! 仿佛骤然之间,桥上的箭雨便多了起来,不间断地数百支箭矢便向着河岸边的叛军阵列抛射而来,眨眼间便对麹义的部下造成了不小的骚乱。 奔驰马上的麹义粗略一眼望过去,估计倒下了近百个部下。这些人不可能全受到致命伤,很可能敌人的一次攒射便让他折了二十多个部下。 这令麹义怒火中烧,愤然间想要抬手传令,但余光瞟了一眼桥上的汉军,却又作罢,只是眯着眼睛以狠毒的眼神望了一眼,便传令命弓手阵线再向后撤四十步,继续对桥上抛射。 桥头的短兵相接,进入白热化。麹义在桥头只安排了三队步卒,以逸待劳的他们在体能上远远强过奔跑数百步的汉军,又在数量上稳稳压过穿过箭雨的敌人,因此麹义暂时并不担心。 不过为保稳妥,他还是命令另外三队步卒在他们不远的位置列阵,准备接应他们。 桥头的阻击在麹义看来已经进行过一半了,达成的战果远远比他想象中要好,目前为止汉军已经在青石桥上压了十五个队,而这其中站不起来的已经超过半数,再接下来的抛射下最终能到达桥头的汉军步卒至多两百有余,至于躲在石栏后四五百弓弩手麹义并不担心,只要他们离开石栏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接下来他要做的,便只有两件事了。 快马唤过斥候,麹义在马背上扶着斥候肩膀说道:“快去告诉将军,麹义阻拦完成,请将军在一个时辰后命令南北伏兵出击!” 他还要与汉军周旋一个时辰! 本来以麹义的想法,他要在青石桥上取得不下六百个首级的战绩,不过目前看来,安排才刚进行一半,这个目的便已经达成了。 在他看来,首战告捷的功劳肯定落在自己头上,不过是多多少少的问题。 竖起二指招来部下义从,麹义在马背上笑的豪迈桀骜,朗声问道:“敢不敢去吧那些冲过桥的汉军射杀干净?” 湟中义从的首领脸上有道伤疤,一脑袋的羌人辫子显得凶悍非常,冷若冰霜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拱手应诺,旋即用晦涩难懂的凉地羌语呼喝几句,便将两百余的义从聚拢到身边。 这些羌人以游牧战士特有的环形阵列奔驰在麹义身旁,在收到作战命令之后一个个口中打着毫无意义的呼哨,在奔驰中取下马臀囊中放着的骑弓,交替掩护着向着战斗最激烈的青石桥头奔驰。 区区三五百步的距离对他们这些马背上的骑士来说不过是十余息的脚程,头部小巧带有伊犁血统的凉州马奔驰发力下转瞬即至,马上的骑手却好像不打算进攻一般,奔至混乱中心却并不进攻,只是在马鼻子距离己方防守兵卒的后背还差几步时突然调转马头,向来时的路回冲而去,仿佛他们并不是要打仗,而是表演自己精湛的骑术一般。 就在那些看到这一幕的汉军弓手与叛军士卒难以明了之时,却见那奔走如风的羌骑突然间仿佛早商量好一般,纷纷撒开缰绳以迅雷之势挽起骑弓搭满箭矢,在马背上以各式各样的姿势转过头去。 有扭腰转身者,有仰头几乎靠在马臀上的,有几乎将整个身子挂在马背左边或右边的,只是他们无一例外使用强健的双腿紧紧地夹住自己的坐骑,使身体不会坠下。 嗖,嗖,嗖,嗖! 转眼间,这些骑术精湛的羌人汉子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射出手中箭矢,再度以更快的速度驾着马匹四散开来。 而那些羽箭,在三十来步的距离中射出仿佛直线,一支支像是追魂夺命的恶鬼一般扑向那些早已预定好的目标,麹义麾下义从的恐怖在此时彰显而出,两百余支箭矢越过叛军同袍准确命中了至少五十名汉军,而在这五十名汉军中绝大多数还是被几支箭矢同时命中,几乎都当场毙命。 因为这些箭矢全是朝着脑袋与脖颈招呼的。 迅速而精准,来去如风。 就算是汉军中最优秀的弓手,此时此刻也只能看着自己射出的箭矢落在那片方才羌骑散开的土地上,没有人能在混乱的战场上准确命中这些奔驰的骑手。 尽管这样的‘表演’麹义已经看了上百次,但这从来不影响他每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便会勾起粗犷而快意的笑容。这些羌骑每一个都是他在从前的三五年里亲自从那些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男人们挑选出来,亲自训练至今,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哪怕是颠簸的马背上骑射,照样能准确命中六十步外的箭跺。 转眼间,羌骑兵已经调转马头,开始第二次冲锋。 “快,传令弓弩手,瞄准那些骑兵!” 孟益在桥的这头怒极了,嘶吼着传令。眼下的情况是九千多兵马在桥这头列阵,看起来并不紧张,可实际上情形对孟益而言,已经坏到极点。 他必须依靠少数人冲破对岸的封锁,将叛军弓弩手的注意力吸引走,否则战局随时有输掉的危险。 “中郎将,不如大军压上桥面,一鼓作气总能冲破敌人的薄弱防线!” 看着副将的请命,孟益有些恼怒地挥手,若都像他们这般头脑一热便大军压上,再精锐的部下都要输掉战争。 “现在桥上我部伤亡多少?近半。”孟益扬着马鞭指向桥面说道:“那是因为士卒之间都有数步的差别,敌军弓弩手无法保持精准,要想射伤我部一名士卒,便要付出十几支箭矢,如果大军压上呢?那可能两三支箭矢便会杀死我们一名军士,难道你想在这座桥上丢下两千名部下吗?” 孟益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在心里嗤笑,更何况若在这里死掉两千名部下,剩下士卒早就因恐惧而溃退。 桥上的弓弩手不再将叛军军阵当作目标,收到消息的他们纷纷将拉满的长弓指向那些奔驰而来的骑手,只可惜收效甚微。就算是最精准的射手也只能在百步之内准确射击,可他们距离那些羌人骑手将近一百五十步,何况他们骑马的身形忽左忽右,根本不是直来直往。 在凉州那种常年打生打死的环境下,他们早已学会了如何在战斗中躲避敌人的箭矢。 又是一波箭雨射在桥头,孟益的耳边被部下的哀嚎声占据。 三次羌骑攒射之后,这些叛军才露出自己真正的盘算,在箭无虚发的骑手掩护下,冲上桥头的汉军越来越少,即便是箭雨下的漏网之鱼也被步卒乱刀砍死,接着那些叛军步卒撤退了。 朝廷中郎将眼前的青石桥,早已成为一条没腕的血水与无尽哀嚎铺满的荆棘血路。 正文 第九十二章 青石桥之战【五】 “这个麹义,打仗确实是个好手。” 在麹义打算派斥候寻找燕北时,燕北已经率领三千骁牙军在他身后三里,由高览全面统兵布置防御敌军的阵线,作为将军的他则是带着沮授与二百个精锐骁牙亲卫移到战场偏南一点的小山丘上,这里距离战场有三四里的距离,与南部伏兵的距离也不远,传令的话不到半个时辰便能抵达。 是极好的观战点。 因此,青石桥上的战斗开始没多久,他便已经坐在胡凳上远远眺望着战场了。 他看得清楚,孟益在青石桥上压了足有十五个队的部下,而麹义的部下几乎没有损伤,便将这十五个队打残。等到麹义的部下开始撤退时,提前堵在桥头的三队步卒至少还保全了两队人。 就算加上双方弓弩手短暂的互射,燕北估计麹义的伤亡也不会超过一百五。以一百五十人的伤亡,靠着一座宽阔石桥便换走孟益麾下汉军超过八百的伤亡。 燕北在心里向麹义竖起了大拇指。 尽管燕北认为若是自己镇守桥头,或许能对孟益造成更大的伤亡,但他也承认,如果是他,部下的死伤会更多。 麹义这样作战,见好就收及时撤退转移战场,在最大限度上保证了己方士卒的存活。 如果他开始的估计没错,现在的辽水战场胜利的卡尺已经拉向他这边。他还有一万三千余的部下能够投入这个战场,而孟益只剩下九千人。 “将军,麹校尉的确是统兵的行家里手。”沮授拱手,脸上也带着笑容。让麹义做此战的先锋军也是他的进言,无论燕北还是高览,在指挥兵马上显然都不如麹义。“麹校尉开始后撤了,您打算何时派遣援军?” 燕北抬了一下手臂,说道:“不着急,等麹义把汉军超过半数都放入辽东再说。”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燕北还打算保存战力,两山之后的伏兵至少要保存一部对付将来的公孙瓒的话。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有麹义造成如此大的先锋战果,若整场战斗才咬下孟益两三千人没什么意思。 他要来场大的,一刀就把孟益这万余兵马砍残! 轻轻招手唤来骑手,燕北侧脸小声说道:“告诉麹义和高览,多放一点敌人过桥,一同向后撤三里。” 估摸着时间,高览此时此刻应当正在加紧布置防线,尽管营寨可能刚刚扎下围栏,但也足够麹义在野战中取得优势了。 骑手颔首应诺,转而奔下土丘跨马扬鞭而去,此时天光已经完全放亮,但阴沉的乌云还能为奔波的骑手提供足够的掩护,根本不必压制马力,一路向着麹义的后阵奔去。 就在此时,前方的战局又发生出微小的变化。 双方仿佛约好了一般,相互罢兵,麹义先锋步卒缓缓后撤回阵,羌骑游曳在外侧防备着汉军的反击,但汉军收到不追击的命令,只是数百名弓弩手占据河畔,列阵向东威胁着,不做追击。 这给了麹义重整阵形的机会,三千兵马布下严整的阵形缓缓后撤着。但也给了孟益将兵马铺开了越过辽水的机会。双方兵马前阵相距五六百步,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就在汉军士卒悄悄松一口气的时候,燕北就看着自己派出的骑手扬着一路烟尘冲进麹义的后阵……片刻之后,战场上再度喊杀声大起! 麹义压根没打算真正让汉军得到喘息的机会,眼看着汉军有将近两千人穿过青石桥,叛军阵线中骤然间冲出足有十五个纵横乡交的阵列,快速向前突进。 由十个弓弩队、五个装备大盾的队列在呐喊中奔跑,足有一千五百个战士在同时发出嘶吼的咆哮,举着强弓劲弩欺身而上。 临近四百步,阵线中六百多个弓手统一止步,斜斜向天拉满长弓,朝河畔抛射而去。疾射的箭矢在天空中铺开一面蝗灾般的灰雨,而在大雨之下,抗着大盾的步卒与弓弩手继续奔驰,直至欺身两百七八十步才猛然停下,端着强弩劲射而出。 半渡而击! 整个桥面上聚集了上千名汉军,而桥头下面的河畔上也列开两个军阵,足有两千多人,这里面有弓手有步卒,甚至还有少量骑兵混杂着聚集在芦苇荡边缘,一下子望着铺天盖地劲射来的箭雨,没有中军指挥的他们第一时间便自乱了阵脚。 有人叫喊有人后退,当然也有那些明白事理的将官站在原地高喊怒喝着勒令士卒稳住阵脚不要慌乱,可这有用吗? 眨眼便是一片箭矢入肉的声音。 辽水河畔,退无可退,还在青石桥上造成一片混乱。 “湟中义从断后,让弓弩手回来。”麹义挥手一掷便将掌中长矛倒插在脚下黄土中,看着己方弓弩手造成的战果拍手叫好,笑声张狂而快意,攥着缰绳朗声笑道:“招呼弟兄们回来,将军有令,后撤三里!” 就在他发出笑声的同时,冲出近三百步弩兵一击之后不用招呼调头便跑,那些扛着大盾的战士则将巨盾砸在地面防备敌军弓弩手的反击,天空之上身后的数百名弓手抛射而出的箭矢再一次落在敌军头顶。 面对叛军有组织的远程打击,汉军防守反击显得虚弱无力,他们的中郎将尚在对岸,而这边官阶最高的校尉在方才的乱箭中被射伤,正处在群龙无首的阶段,除了稀稀落落的箭雨命中了十几个倒霉的叛军步卒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伤亡。 这一天,名叫麹义的叛军头目亲自给他们这些刚刚从幽州各地招募的汉军示范了什么叫做战争的艺术。 汉军的士气已经低到谷底,整整一个早上,一个半时辰的时间跨度中,尽管他们成功渡过辽水,却在连敌人一根毛都没摸到的情况下被人杀伤近两千人,偏偏麹义的部下致死的效率非常高,使得孟益一个早上阵亡八百有余,还有六百多人身受重伤失去战斗力……或许这样的战损对孟益万余兵马的基数来说只是十之一二,但如果对上敌人的数量不过三千的话。 足矣称得上损失惨重! 甚至让久经沙场的孟益心生怀疑,当他将整个兵马调度到辽水以东之后,他甚至怀疑自己该不该继续向东与那三千叛军作战。 留下两曲伤兵,等待来自幽州的增援与暂时自救,同时肩负镇守青石桥的使命后,孟益传令剩余八千余可战之士分作三路包抄三里之外的三千叛军。他相信,占据辽东的叛贼燕北麾下不可能都是这样的精兵强将,如果这是叛军的最强战斗力,他必须将敌人全部绞杀在这里。 同时他也有些疑惑,照理说,这个时间盘踞在辽东的叛军首领燕北应当已经收到消息,正在赶来的路上,可三里之外的叛军头目的动作却给他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 孟益皱眉驻马,他觉得如果自己在同样的情况下,后有援军,一定不会让弓弩手冒险突出就为了投射出这上千支箭矢……这才能杀伤多少人?满打满算还不到四百汉军因此而失去战斗力。可他如果佯装后撤实际让援军迂回包抄呢?自己一个轻敌冒进可就能折近半人马进去。 依照这个叛贼方才表现出精湛的战斗能力,孟益不信他所要面对的敌人会如此草包,那么结果恐怕就只有一个了……这是个以进为退,敌人的援军还没有来,那只是想要吓着他。 吓着他,没错! 想到如此,孟益不再犹豫,当即策马前去,八千军士骤然间分为三批向着麹义扎营的地点以左右翼及中军扑杀过去。 正在观察张颌仓促之前搭建出简易营寨的麹义才不知道孟益那点小想法,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能在不让高览支援的情况下击破敌军。当然,他也知道在远处观望的燕北多半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让他知道孟益的想法,多半会笑掉大牙。中郎将孟益弄错了两点,首先是麹义虽然只有三千兵马,可是鞠义并不怕他。先前的战斗已经证明了,在麹义心里孟益对部下的御使并不如自己。而第二点,便是因为消息的不对等性。 孟益以为他如果有援军也会在此刻集结,开始向两侧迂回运动,就算进入预计的伏击阵形也要等到两三个时辰之后。可孟益却不知道己方军队这本来就是有心算无心,单单隐蔽在各地设伏的军队便超过万人,就算单单在数量上汉军也占了下风。 下马拍了拍迎着西面扎下的一面能够阻挡箭矢的木栏,麹义拽着缰绳笑了,横臂抬出二指对自己的义从首领下令道:“你领义从与五百步弓手,给我拖住敌军左翼,正面作战就不必让你担心了。” 望着左右战局,麹义笑了……三面合围么? 你们最好绕到我的后面,牵制住敌军左翼哪怕只有一刻时间,敌军两面便无法形成合围,麹义希望孟益做出错误判断让右翼绕到自己后面。 因为在他后面,是三千张开血盆大口的骁牙军。 望着一里之外带着汹涌气势压上来的数千兵马,麹义用有些嘲弄的目光注视着那标着孟字大字的纛,露出残忍的笑容。 这个朝廷中郎将,在这个上午正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死亡的深渊! 正文 第九十三章 青石桥之战【六】 孟益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在今天,他必须要打出一场胜仗。他的部下望向他的眼神中已经存在着怀疑,这些部将并不是他的部曲,他也不是叛军首领,对部下没有那么大的掌控力。所谓的命令,除了他高人一等官职外,就只剩下士卒们相信只有他能够率领大家走向胜利! 如果再败下去,哪怕只有一场,哪怕再有一千人无端的伤亡,这场平叛的战役便无法再打下去了。 因为真到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双方军阵距离只有一里,右翼的兵马已经迂回至敌军右侧,孟益最后调整阵形,命步弩分列在前,弓手稍稍押后,旋即传令吹角。 呜呜的号角被吹响,军中金鼓齐鸣,数千人开始向前踏步,队列无比规整,带着强大的压迫力向东进发。 双方相距五百步,步卒与弩手开始奔跑,长弓手仗着精良的汉弓仰头齐射,一时间箭雨如蝗。 距离过远,有些紧张的叛军松开手里的弓弦,稀稀拉拉的箭矢无力地飘落在己方弓手之前,没能造成任何伤亡! 孟益攥着拳头,被他的部下簇拥着缓缓前进,步弩手相距四百步,进入敌军射程之内,端着强弩快步奔跑。严酷的训练让他们能够保持极快的速度在箭雨下穿行,所有人都明白此时此刻跑得越快越能赢得活下来的机会。 相距三百步! 弩手跪成一线,早已拉好的弩臂上搭上短矢,扛着大盾的步卒在他们身前站定,举起超过半个身子的大盾为他们遮挡即将到来的伤害,崩弦之音骤然响起,尽管有快有慢,在箭雨的威胁下他们无法做到整齐划一,但那些弩矢也一样笔直地劲射出去,对敌人造成足够的伤害! 只一次攒射,那些躲藏在木栏之后的叛军胆小鬼便倒下了至少七十个! 孟益长出了口气,攥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看到眼下的局势不由得让他有些轻松地勾起嘴角,摇了摇头,孟益承认是之前短暂的失利让他有些太紧张了。叛军就是叛军,兵甲不精,虽然那个叛军首领统帅兵马的能力着实不差,但终究也就是如此了。 第二轮弓手的箭雨已经扑到敌军头顶,叛军的伤亡在继续,但眼下看来他们拿不出什么反击能力。进攻他们的,可不仅仅只有自己这一阵,在他们营寨的左边与右边可没有木栏据守,两翼士兵能对他们造成更加凶猛的进攻! 可是……左翼人马呢?为什么左翼没有进攻? 孟益只能看到右翼部下对敌军阵形发动猛攻,敌人的左翼丝毫没有防守,他的左翼两千兵马到哪里去了? 紧接着,在靠近中心战场的位置,他便看到先前青石桥头那支数量只有二百的胡人骑兵与数量将近一个曲的步弓手正与自己的左翼缠斗着。 那些奔驰如飞的胡骑依靠精湛的骑术与精准的射术,三三两两地游曳在己方大军阵射程之外,快速突进在四五十步外射出致命的箭矢,旋即便借助马力快速逃离射程。更有甚者在百步之外便仰头开弓,箭雨毫无意外地落入己方军阵。 两千兵马,十倍于他们,但密集的阵形也使得他们在百步内随意抛射出一支箭矢,只要不是垂直落入军阵,总能射的到人。 而另外一边,那一曲步弓手也仗着汉军左翼没有马军,以轻弓强弩远程牵制,且战且退中不断将箭矢抛洒过去。 敌军数量太少,甚至在远程作战中步卒无法取得什么成就,但他们且战且退的方向正在逐渐远离战场,而汉军左翼只能选择跟上去。如果不能完全击溃这一曲人马,他们便会黏在军阵左右,不断抛射箭矢。 孟益在头脑中快速推演着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正面作战的选择在第一时间被他抛弃,敌人的木栏决定了双方远程威胁中他无法取得大的战果,右翼兵马表现不错,但左翼已经被牵制的情况下也无法在最快的情况下击溃敌人。 几乎在第一时间,他便接着否定了将右翼迂回到敌人背后的想法,因为那样敌人有可能从南面逃跑。孟益决定,“分兵!” 伴着沙场老将中气十足的咆哮,中军四千余部下在最快的时间里一分为二,一部由副将率领扑向右翼作为增援,孟益则自己亲领部下向着左边前进。 既然你们拖延住我的左翼,我便作为左翼进攻! “向右翼传令,当援军赶到,从叛军背后围住他们!” 一名优秀的将军,必须要懂得利用势来作战。就像麹义利用地势,一千多弓手扼守青石桥夺走他近千部下的生命一般,孟益也看到了这场战斗中有利于他的‘势’。 那面南北走向的木栏,这本是他的劣势,木栏阻挡住他的箭矢,甚至在步卒冲锋之后也会阻挡住他的短兵相接。但如果他的兵马在三方形成合围,这面木栏便会成为他的优势。 敌人无法从西面撤退,而三面被围的情况下,叛军只能选择投降或是战死……孟益希望他们投降,这名叛将是个可造之才,如果愿意的话,孟益不介意收之麾下,给他铺一条从军之路。 战局瞬息万变,燕北远远望着双方军势行云流水的变换,脸色忽红忽白,一回攥紧拳头哈哈大笑,一回脸色阴沉默默不语。而此时此刻,他发现了麹义的劣势。 这样打下去,麹义被围困已经无法改变,外部放出的一曲兵马与他的义从也无法在四倍于己的敌人中逃生,想到此处,燕北连忙喊道:“快,传令高览,支援麹义!告诉张雷公让他从北山出击!” 北山到战场,足有十里距离,张雷公在保证战力的情况下就算最快速度赶过来也要小半个时辰,现在就看麹义与高览能不能在半个时辰里撑住汉军的进攻了。 在战争中,没有谁是不勇敢的,因为懦夫会死于战场。 兵势变阵行云流水,麹义见到孟益变阵,以为朝廷的中郎将真按自己的猜想形成左右夹击,尚来不及心生喜意,就见汉军大阵中军突然一分为二,分别向左右扑了出去,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此人要三面合围! 当下麹义便下令部下一面向后面撤退,一面以弓弩御敌。他很清楚,绝对不能让敌人包围,否则后军一个救援不及,三千兵马打水漂不说,很有可能连自己这条性命都要留在此地。 两军交兵最怕溃败,人一后撤心底里的勇气便散了,敌人自是穷追猛打。僵持半天,西边的孟益中军与南面的汉军右翼一共才对他的部下造成三百多杀伤,这一后撤阵形脱节,就硬是被啃下三百多人,麹义的兵马真正撤出包围圈的只有一千七百余尚能结阵,不过气勇已散,眼看着就无力再战了。 这还不算最坏的情况,留在外围牵制敌军左翼的五百步弓手本就在互射上不战上风,此时又失去了中军,眨眼间的慌乱便出现溃逃,余者也都深陷敌军包围当中。 也就麹义那二百义从的首领还算头脑灵活,一见战局不妙赶忙招呼骑手随中军后撤,丢下三十多具尸首,一路快马加鞭向着东边撤去。 片刻之间,战局扭转。 孟益拔出汉剑空挥,高呼着号令命大军追击已经溃败的敌军。三路兵马,两路在前一路在后,骤然朝着麹义溃败的方向追击过去。 麹义跨马扬矛在军中高呼大喝,调转马头看着烟尘滚滚的三路大军哪里敢停,连忙指着东边林地高呼:“往那边跑,保持阵形不要混乱!” 越是危机之时越不能混乱,当过兵的都懂这个道理,一旦被追击时再乱了阵脚,那多半就是个死。 可摊到事上,真能临危不乱的人是少之又少,恐慌就像传染病一般在军中蔓延。若敌军只有步卒还好,奔跑速度都差不多,谁又能差上多少? 但孟益是沙场老将,自然知晓什么时候该出什么招,此时眼见敌军后撤,阵形又开始混乱,当即下令让一直踱马在后军的两千轻骑分为两路开始追击。 轰踏的马蹄声震彻战场,雪亮的马刀与呼啸的铁矛仿佛跗骨之蛆,追击杀戮着每一个将后背留给他们的叛军。杀人如刈麦,成片的叛军在战场上倒下。 不过三里路,对麹义而言却好像过完了一生,从早上的大胜到瞬息之间的溃败,一切来的太急太快! 眼看着林间翻腾起的烟尘,听着身后袍泽被敌军骑兵追杀而发出的惨叫,这令麹义恼怒不已,猛地勒住缰绳,转过头擎着铁矛高声呼道:“逃跑不能活命,全军听令,转过头给我杀!拖住他们,援军到了!” 随着麹义这么一声叫喊,身旁亲信跟着一同高呼,竟是硬生生扼住了溃逃的念头,艰难不已地转头结阵……士卒已经溃败,军心自然是没有了,只是他们听得清楚,援军到了! 而他们转过头看见的,只有那些凶悍的敌军骑兵与三路卷起扬尘的大队人马。 就在此时,后方密林中猛然爆出一阵喊杀之音,衣甲精良的骁牙军在这个时代第一次露出凶猛的獠牙,自茂密的林间冲出,越过麹义的阵线,扑向汉军! 正文 第九十四章 青石桥之战【完】 麹义在最后输了战斗,但燕北却赢得了这场战争。朝廷中郎将孟益成了这场战斗中最大的输家。 万余兵马在青石桥上被麹义射杀千余,踏上辽东的土地又在据守下折损千余,眼看着就能击溃麹义的部众,却被林间窜出来的骁牙军用强弩射翻近千骑手,身披大铠的骁牙军士硬是冲散了正面追击的一个校尉部,紧接着溃卒逃向青石桥,青石桥守军却被见缝插针的张颌提领骑兵击溃,北山上的张雷公与姜晋杀将出来扼守退路。 四次局部战斗,四次被击溃,最终孟益只得收拢余溃卒向南逃窜,在路上又被张颌追击一番,斩级数百。 尽管被击溃了四次,可孟益仍旧领着三千有余的溃部逃向青石桥以南,燕北叫住了继续追击的张颌,开始令士卒打扫战场。只是命张雷公率领本部人马向南进发,沿着孟益逃窜的方向追击,没有命令击杀孟益,只是寄望于能够将孟益挤进辽东南部校尉王当的防守范围,合兵绞杀。 他不敢放开本部人马追击一个丢盔弃甲的孟益……在燕北心里,尽管孟益的名头大,可真正的大敌始终都是自管子城一战后在辽西招兵买马的公孙瓒。 他要留下足够的兵马来防备青石桥。 何况区区一个率领三千兵马的孟益,没有辎重钱粮,就这伙乱军能在辽东做点什么? 翻不出手掌心! 众将皆大欢喜,只有麹义青着个脸,看谁都面色不善。 王义与姜晋率部打扫战场,各部人马重新扎营,梳理中军下寨的地点,连同襄平押运粮草的民夫,开始依靠着密林伐木下寨。这次伏击打得容易,有心算无心让孟益吃了个哑巴亏,但有了这次先例,下次公孙瓒一定不会如此轻敌,到时候恐怕就要以堂堂之阵对抗了。 燕北必须要有个足够坚固的营地,前有青石桥可备防守,后有襄平以后援,中间便是他可供六千兵马守备的营寨! 战场在下午堪堪收整干净,那些兵甲器具都被收集起来,剩下的才是艰巨的活计。青石桥的战斗不过前后打了四个时辰,双方却死伤超过五千,再加上那些受伤被俘侥幸未死的残兵,零零散散的事务都要整理。 挖坑埋人就是个大活。 战场收拾到傍晚,众将手里的活才闲下来。连着收到消息从襄平赶来报喜的燕东与孙轻,一同在青石桥东五里的中军帐下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也是庆功,除了无酒之外一切规格都按庆功的席面布置下来。 席间姜晋吵着要喝酒,被燕北笑骂了几句也就不再说话,燕北坐于上首,膝盖撑着胳膊,胳膊撑着下巴对众将问道:“眼下大敌孟益已不必多虑,对于如何抵御公孙瓒,诸君可有良策?” 今日在战场上功劳最大的麹义沉着脸不说话,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燕北对麹义挑了挑眉头问道:“麴兄以为今日之战如何?” 其实说来可笑,本来众将谁也看不惯麹义一副倨傲模样,平日里除了燕北谁也不跟他亲近,今日麹义用战果证明自己之后众将更不愿与他为伍了。 直到现在,燕北帐下也没谁去安慰铁青着脸的麹义。 “唉!”麹义深色不善地转头长叹口气,回过头来拱手说道:“麴某便是败了,将军又何必以此羞辱麴某?” 燕北听麹义这话便瞪了眼,“谁他娘羞辱你了?” “麴某在青石桥阻拦万余敌军,将军既然赶到南山之上自然看得清楚!”麹义梗着脖子说罢,指着帐中欢笑饮酒的众将说道:“高览伏于林间,见我部受难而不救,南北山后早有伏兵却不出,只待我部死伤殆尽,这才姗姗来迟反倒各个收下好大功勋,将军此时问麴某感觉此战如何,不是羞辱麴某又是甚?” 麹义这话一出,众将脸上的笑容都僵住,这么个欢喜的时候谁能听得了这话?心眼大点的沉默不语就过去了,心眼小的这便就已经恨上了麹义。 “喔?”燕北笑了,麹义这人有点小气。他却不理梗着脖子的麹义,转头对下午负责打扫战场的王义问道:“今日打扫战场,收获几何?” 王义本不愿做声,此时被燕北点名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可用兵甲千余套,另外破损的兵器大铠已经运往襄平城,可筹集匠人融成铁水,估计也能再造千余兵甲……对了,战场上还有百余匹无主战马,也都一并牵回襄平了。” 燕北带着笑意轻轻点头,起身对众人摊手说道:“兄弟们帮燕某打仗,有罪必罚,但有功又怎能不赏?今日麹义于青石桥大胜,燕某铭记于心!” 说笑间,燕北对梗着脖子一副不快的麹义说道:“你若觉得今日最后的部下溃散丢了脸面,燕某再调给你五百副皮甲和够武装千人的武器,你自己去募兵,把威风打回来……你若想要别的,但凡燕某做得到你便说话,燕某赏给你!” 麹义楞了一下,低头片刻才没有作声却神情严肃地对燕北拱了拱手,“将军,麴某只是心中有气……” 话还没说完,就被燕北抬起的手掌止住话头,燕北说道:“只是以后要管住自己的嘴,你的战法如此精湛,难道不明白若没有这些部将,你今日就死在战场上了吗?而先锋之职更是你自己求我给你的,本来燕某所钟意的先锋是高览,易地而处,你麹义也会如此吧,让敌军追得再近一些,才好完成包围。今日之战众将皆有功劳,若说没有功劳的那便只有燕北一人,可是麹义……你是对燕某有怨气吗?” 燕北的脸上带着招牌式的笑容,贴近了麹义几寸,直勾勾地看了两眼这才起身张手笑道:“哈哈哈,你可麴兄对谁有气也不会对燕某有怨气!来,众将且倾满樽中温汤,以水代酒,今日燕某为诸君庆贺,待击溃公孙瓒,我等便在襄平大宴三日,不醉不归!” 听到燕北这么说,众将都敞开笑容将方才的不快抛在脑后,纷纷举着面前酒樽或是陶碗盛水饮尽,就连麹义都小心地看了燕北一眼也一饮而尽。 说实话,刚才燕北问出最后一句话,即便是麹义的性子,也感到有些脊梁骨发凉……这人怎么能那样笑,明明咧着嘴却让人感到心底发寒! 一番饮宴,算得上宾主尽欢,麹义最后被燕北赏了战利中所获的五百副皮甲与武装千人的兵器,高览与张颌各得了二百余副,各自领了接下来于辽东各县募兵的命令,开始备战。 经过今日的情况,燕北算是明白了,这麹义就是论语里孔夫子说的那种难养的女子与小人,近则不逊远则怨,要想把这员虎将收心,只怕还要费上不少力气,尺度、气度一个都不能少。 到了最后,众人散去,就连智谋多断的沮授都领了接下来谋划战法的任务离去,燕北却留下了燕东、姜晋、王义三人。 “兄长,这是有事?” 燕北笑呵呵地在帐门外送走沮授,转过头看着军中最亲近的三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招呼三人坐的近些,铺开了挂在帐中的幽州地图,对三人说道:“叫你们三人留下自是有事,你们看这里。” 说着,燕北将手指向辽东以北的方向,手掌覆盖在标注着乐浪的位置上。 “一个辽东郡太小,乐浪郡又离得太近,我打算对乐浪郡动手……这件事,要你们三个去办。”燕北小声说着,这是一场密谋,需要暂时瞒着沮授等人,“乐浪太守应该叫张岐吧,这件事你们从三个方向去办。” “将军你说,我们听着。”姜晋燕东三人对视一眼,纷纷看到对方眼中的喜意,当即拱手说道:“是将张岐杀了还是如何?” 燕东说道:“乐浪太守张岐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冀州清平国的士人,出身高贵,如果不分缘由地将他杀了恐怕将来会伤及兄长的声望。” 燕北挑了挑眉毛,笑道:“快拉倒吧,燕某先后参与黄巾道与幽冀叛乱,哪里还谈的上什么声望。只是这乐浪郡肯定不能打了,眼下必须全力防备辽西方向,乐浪那边不能再开战端。燕三,你便以躲避战乱的幽州士人身份进入乐浪,争取探一探张岐对我们叛乱的态度,如果在战后对我归附幽州并不反对,便饶他一命,让他离开这个位置即可。在此期间我给你足够的钱财与两百个军士扮作你的亲随家眷,在乐浪立足。” 随着燕东点头,燕北又转头对姜晋问道:“你手里现在有多少人马?” “这几日分了不少兵,半个校尉部吧。” 燕北点头,沉吟片刻后指着辽东郡与乐浪郡边缘相连的西安平县说道:“你率部驻军这里,取些钱粮与兵甲,沿途招募人马补足校尉部,一来防备乐浪太守进攻,二来随时探查乐浪郡的情况。” “至于你,阿义,给你四百人手携带钱粮与珍宝,扮作避难的幽州豪强进入高句丽,收买贵族,尽量取得其国内权柄,准备煽动其对乐浪郡的战争!” 正文 第九十五章 闻风变节 燕北的安排并不特别。一方面由燕东在乐浪郡得到声望与支持,一方面在高句丽国内扶植王义以金钱珍宝开道获得权力,而姜晋则在西安平县为他们提供必要的武力支持。 没错,这个长着一副野心勃勃面孔的年轻人在击败孟益后再度野心膨胀,打算颠覆汉朝在乐浪郡与高句丽王在其国内的统治。 这将会是一场长期的经营,可以预见这将会付出大量钱粮,但与之对等的是成功后也会得到足够大的收获。 如果一切都能依照燕北的想法顺利进行,或许几年之后,辽水之东的大片土地,将只会存在一个声音,那便是燕北! 对于高句丽,燕北心中是十分轻视的,去年冬天还在鲜卑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些书简,其中就有关于高句丽的。先汉初年,燕王卢绾背叛汉朝,其家臣卫满领部属千人进入朝鲜,后来便使得末路箕子朝鲜,建立九十年卫氏朝鲜,如今虽然仍然是朝鲜王的统治下,可其实际上与汉朝下辖郡县无二。 其国中高官名为‘主簿’便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既然卫满能颠覆这个王国,为何燕北不能? 以其兵马进攻乐浪,乐浪一乱,便可伺机杀死乐浪太守张岐,嫁祸高句丽,到时姜晋率军占据乐浪便是师出有名。到时若无外部压力,以燕北辽东之兵,只需遣一下将领兵进入高句丽,便可平其弹丸小国,使其都国内城插遍降旗! 三人都离开了中军帐,燕北盘腿坐在地图前,用手掌抚摸着地图上的辽东、乐浪、高句丽这块连在一起的广袤版图。若能成功夺取这三块地方,他名下的区域足矣与剩下的半个幽州分庭抗礼,到时候山高皇帝远,就是朝廷也奈何不了他! 控制将近四个郡的土地,这不单单为了满足燕北个人的一己私欲,也是为了养兵考虑。 现在他手里的兵马加上峭王苏仆延的乌桓骑,数量已经超过两万,这么多脱离生产的士卒区区一个辽东郡是养不起的。放眼整个幽州,辽东都是出了名的穷地方,一年的赋税、粮税算下来根本不剩什么,等到今年秋冬之际府库陈粮消耗干净,他拿什么来供养这两万张嘴? 必须要有更大的土地,更多的钱粮,才能保证麾下兵马的数量与质量。 且不说现在刘虞是否愿意他率领兵马占据辽东重归汉地,就算刘虞愿意,可这天底下谁又能忘记他燕北是叛军出身呢?至少燕北自己就忘不了,既然是叛军,只有兵权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才能让他安心睡过每一夜。 次日清早,营寨外战场上尸首已经清理地差不多,叛军中阵亡的部下被板车运至襄平城西南的首山下安葬,至于那些敌人的尸首,则在青石桥北的北山下挖了几个大坑,埋上土草草了事,生性跳脱的孙轻这次却非常认真地在城内寻了石匠,扬言要造块石碑,书燕北破孟益万军于此,说要立在北山下。燕北并不热衷此事,也就不去管他。 青石桥这边暂时没有战事了,由于燕东准备秘密启程前往乐浪,燕北便让沮授暂时总领辽东事宜,与孙轻一同坐镇襄平,鼓励辽东北部未受战事波及的百姓开始春种。今年冬季的粮食亟待解决,头等大事马虎不得。 洒出斥候前往辽西,监视公孙瓒的动作,同时在辽水沿线严防死守防备公孙瓒的突袭。而襄平城中也已经开始征募匠人烧制铁水,只是这里不像渔阳,没有打铁的传统,只能从头开始,可就算再难也必须开始运作军械作坊,毕竟战场上收下来超过五千件不能使用的兵器,那些破旧的甲胄也需要修补。 在兵器匠作上耗费心血是件投入大收效微的事情,但即便现在不用,将来也要用。 因此,燕北只能暂缓王义的行程,暂由他主管此时。毕竟王义是铁匠的后代,小时候跟他家大人耳濡目染下学了不少打铁的技艺,早年间燕北等人的兵器都是他亲自修补的,就连渔阳走私铁器的事也是他负责,由他主管这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闲杂事务都走上正轨,辽东所需要担心的,就只剩下一路南逃的孟益了。 留下张颌高览镇守青石桥,剩余兵马便开始向南压出一张包围网,燕北要教孟益插翅难逃! 傍晚,南边传回消息,孟益一路向南跑到新昌,与镇守驻军的王当打了一场小仗,双方互有死伤,随后继续向南溃逃。 燕北不禁纳闷,这孟益还打算逃到哪里?再往南没两座城池就到海边了,难不成这沙场老将还打算乘船逃回辽西? 紧接着第二天夜里,他便被星夜赶来的斥候告知,孟益率部在与王当一战后南逃到汶县,守军开城迎接,在张雷公赶到时汶县已经重新换上了汉字大旗。此时此刻,张雷公正在赶制云梯,打算强攻城池。 “汶县?他们先前不是已经望风而降了吗?”燕北怒不可遏,一脚踹翻了几案,指着斥候说道:“你回去告诉雷公,攻下城池不要伤及百姓,但是那些县官?一个不留!” “再告诉王当,让他在新昌等我,等我明日一同前往汶县围城!” …… 在燕北打算前往汶县围城的同时,孟益兵败之时守备青石桥的溃卒一路西奔,有百余人最终逃到了公孙瓒驻军的大营,为首的屯将见到公孙瓒跪地便哭,喊着想要让公孙瓒救出他们的中郎将孟益,另一方面,也希望在幽州广负威名的白马将军能为他们复仇。 公孙瓒屏退了孟益的逃卒,急忙星夜召集部将在阳乐城官署议事。 “中郎将孟益败了,被叛贼燕北击败于青石桥,逃卒传回来的消息,因此召集诸君来此议事。”铜灯将大堂映得亮如白昼,公孙瓒看着堂下部将说道:“诸君且各表一词,孟益救不救,怎么救?” 眼下公孙瓒帐下可谓人才济济,别部司马刘备、军中长史关靖、部将王门、从事范芳等人,闻言却都默不作声……他们现在也是焦头烂额,即便说想救孟益也是有心无力。 数息之间,长史关靖拱手说道:“将军,眼下冀州新乱,幽州兵尽数调往涿郡守备中山国,我部白马军尽数散去征募人马却有力不逮,此时军中可用之人仅有七百义从……难啊!” 去年黑山贼无粮过冬,在冀州边缘便出现小股流匪抢掠百姓豪强的事情,冀州尚无刺史上任,下面各郡县由因先前燕北率部离开而失去驻军,各地豪强据守邬堡,那些城池便遭了秧。黑山贼好似蝗虫过境一般掠夺各郡,眨眼间便使得冀州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而朝廷此时却根本顾忌不得冀州的事情,皇帝刘宏已经两个月没有开朝议了。京中有人传闻皇帝病重,已经无以为继,而太子却仍旧没有确立,就连去年新立西园军也分为两派。一派以可节制大将军的上军校尉蹇硕为首,支持立董侯刘协为太子;另一派以大将军何进与余下西园校尉为首,两派在洛阳城内冲突不断,从朝堂上的争执到街市上真刀真枪的打斗,冲突不断在升级。 眼下明显大将军一派已经占据了上风,大将军幕府仿若朝堂,天下群贤毕至,只等宫里皇帝驾崩的消息一出,便要大展身手。 那些身处权力漩涡正中心的杰出英才们都忙着抢夺天下最高权力,哪里还顾得上冀州匪乱这点儿事? 如此一来,冀州吏民便遭了秧。 而幽州方面,刘虞早已与燕北、丘力居达成密议,尽管知晓了燕北率部出现在辽东的消息,但孟益战败的消息还尚未传回来,因此也并不担心这股叛乱,全心全意地在涿郡募兵防备冀州匪患蔓延到幽州的事宜,这也间接导致公孙瓒在幽州的募兵困难。 “还以为孟益就算无法打败燕北,至少也能僵持旬月,哪里知晓一个照面万余兵马便被击溃。”公孙瓒有些气馁,同时心里还有些许庆幸当时不是自己猛地扎进辽东,他长出口气说道:“可眼下这种情况,若孟益再身死辽东,只怕叛贼燕北会顺势一路向西打过来,若手中无可战之兵幽州岂不是要再临战乱?” 公孙瓒并不担心什么战乱,他巴不得战争来得再多一些,可好歹要等他手底下募足兵员再打不是? “公孙都督,不如……在下去吧。”刘备在此时站起身来,他很清楚目下幽州的困境,但他无法坐视孟益那样的老将军陷于叛军之手,因而带着些许年轻人的腼腆,眉眼低垂地说道:“就由在下去吧,在下尚有百十个乡勇,还请都督再拨四百,不,三百义从,添置十余匹马,属下去辽东把孟中郎救出来。” 哪怕刘备再眉眼低垂,说出的话却令四座震惊,公孙瓒愣住,抬着手臂半晌才问道:“玄德……可有把握?” 刘备摇头,“虽无把握,可友军受困,总要一试吧。” 公孙瓒点头,心里对刘备这股勇气很是认可,挥手说道:“这便为你将本部骏马补齐,再给你五百义从,护你辽东一行!” “诺!” 正文 第九十六章 黑山之乱 两个月前,冀州便乱了。 黑山里跑出数以万计的匪徒强盗,将残忍的目光瞄向冀州的每一座城池,他们不像燕北的叛军,他们不为统治只为掠夺,所到之处便是尸横遍野、焚户破舍,搜罗了所有钱财再继续向下一个目标前进。 他们不是进犯的胡人,手段却比那些胡人更加残忍。没有人能与他们沟通,他们会杀掉每一个不愿归附他们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曾经也像冀州每一名被他们杀死的百姓一样,是农夫、是渔民、是匠人、是劳役……在经历了冀州血水没腕的黄巾平定之战后,他们的运气比许多人还要坏一点。 最初,他们带着对大贤良师的忠诚与起兵失败的落寞逃入黑山,寄望于心底里那一点傲气支撑他们活下去。可渐渐地他们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如果人数少一些,他们或许能够在黑山中搭建出自己的村落,自给自足地活下去。可他们的人太多了,逃入黑山时那些系着黄巾的战士们拖家带口,乌泱泱十几万人躲入太行八径。吃野果、捕鱼,他们试过每一种能够求生的手段,但还是有人饿死。他们以为饥饿是苍天给予他们作乱的惩罚,却没想到惩罚远远不止这些。 有人开始生病,或许只是因为被树枝划破一点小伤口,紧接着发热,符水一碗接着一碗饮下去却无法带给他们存活的可能。有人被逼得发疯,用生了锈的刀剑砍向自己的妻儿,或是终日说着那些痴痴傻傻的话,可这还不算结束。当第一个冬天来临,鹅毛大雪像灾难一般,冻死了几乎所有老弱妇孺,只有最强大的人才能活下来。 好不容易撑到冬季结束,他们又面临着为了数量有限的食物而内部发起的战争。 一年一年,循环往复,就像诅咒一般。山里的人不断死去,山外的人却不断钻入山里避难,冬天的大雪会让他们死一茬人,开春的战斗又会死一茬。 直至新的首领张燕的出现,这个以灵巧勇武而成名的飞燕在这个冬天召集各部首领,打算趁着占据冀州的叛贼燕北离开朝廷又无力管理的空档中,把他们所承受的灾难转嫁给冀州的豪强大户。 这个进犯冀州的策划,便在此时应运而生。 只是各部首领谁都没想到,他们能组织起这场战斗,在山外面却无法再向山里一样约束自己的部下。这些冲出黑山的亡命徒就像打开了地狱之门一般,他们仿佛已经忘记了熠熠发光的金银财宝是多么动人,仿佛忘记了肤白貌美的女人究竟是何滋味,甚至忘记了,跪拜大贤良师时赌咒发过救济天下的誓言。 冀州中部的百姓在这两个月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夜里暗自祈祷……他们已经不祈祷朝廷派出军队平叛了,他们祈祷,祈祷去年秋天消失的叛贼将军燕北重新回到冀州,如果燕北能在这个时候领着他的天兵来到冀州帮百姓赶走这些强盗匪徒,他们愿意箪食壶浆以供军备。 甄姜已经被禁足整整三个月了,自从过完年,她和几个妹妹便被禁足在甄氏邬堡之***院里每日有甄氏家兵巡逻,让她想出去也无法出去。 最开始她天真地以为是燕北带着他的军队回来了,兴冲冲地溜了出去,出门还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外面的惨状吓了回来。走出去不到两里便见到好几股流民,如果只是流民还不会让她感到恐怖,是那些路旁散发着腐臭的尸体把她吓到了。 原来冀州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 她问过兄长,是不是燕北回来了。再她心里燕北虽然不算是好人,就像兄长所说的,一介叛军头目当然无法被士人家庭称之为好人。可至少燕北不是个纵兵作乱的混蛋啊! 事情过去半个月,甄姜仍然记得当时提及燕北时,一向厌恶叛军的兄长脸上却露出令她感到诧异的表情,当时兄长捶胸顿足地告诉她,“如果是燕北回来就好了!” 如果是燕北回来就好了。 她从未见过兄长对燕北有过如此大的好感,仿佛要将燕北当作救命恩人一般。 盘踞在中山国的贼人前些日子与州界的幽州守军打了一仗,这几日不断有受伤的匪徒推着承载尸首的板车在无极城附近出没,一向临危不乱的兄长却好像魔症了一般,嘴里不知说些什么一直唠叨个不停。有些贪图富贵的阿母也不断盘点着邬堡中存储的钱粮。 准备前往洛阳举孝廉的三弟甄尧走了半路便在家兵的护卫下逃了回来,向南的道路因为盗匪作乱已经封死了。邬堡里的奴仆们传言,不单单中山国是这个样子,就连常山、河间等地,统统都是一个模样。 整座邬堡乃至冀州都笼罩在一股子阴霾里。 今天,她终于知道兄长为何会突然对燕北有如此大的改观了。 几百个匪寇堵住了甄氏邬堡向无极城开着的门,他们要索要钱粮……一万石粮食! 兄长召集了家兵,要在邬堡与他们周旋,随后召集宗族议事。 “阿母,你带着几个妹妹与尧儿走吧,中山不能待了!”宗族议事,主持宗族的二兄甄俨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竟要叫宗族举家逃难。“去幽州,孩儿听说燕北占据了辽东,凭甄氏从其与其的善缘,他定会妥善安置你们的。” 甄姜心里从未这么慌过,小心翼翼地环顾祠堂,中山国内的甄氏宗亲都到齐了,家兵首领甄伯也在,还有那十几个披甲带刀的甄氏青壮……这真是出大乱子的模样。 “走?走了甄氏的基业可怎么办?”甄氏的先主母甄张氏眼圈发红,此时显得六神无主,“就是中山呆不下去也该去洛阳啊,到了洛阳才安全不是?” 甄俨看了三弟甄尧一眼,对阿母尊敬地拱手说道:“阿母,洛阳不能去了,道路已经被贼寇阻断,人根本走不到洛阳,三弟就因为这个回来的。” “洛阳……那咱们回常山张氏行不行?” 甄张氏就是从常山张氏嫁过来的,看着次子缓缓摇头不禁哭了出来,蹙眉问道:“难道常山也不行了?” “常山现在和中山一样,就连中山通往幽州涿郡的路上只怕也会遇上盗匪,只是路途近一些,如果运气好的话只要到幽州就安全了,孩儿修书一封等到了辽东带给燕二郎,他会帮助甄氏再立家业的。” 话是这么说,但甄俨心里实际上也很没底,就他对燕北的了解应当会帮助他们……可说到底,当时燕北是不是看甄氏得势才有所亲待?这时候一无所有地去投奔燕北,只怕成不成还两说。 现在他们别无选择了,甄俨既然做了家主,就不能看着宗族在这场浩劫中一无所有! “阿母,都到这个时候,您就别讲究那么多了,人先活下来,到时候冀州平定了您要走,燕北也不会阻拦!”甄俨二话不说在宗祠下便拜倒在母亲面前,叩首说道:“孩儿与燕北相交,其人虽行不道之事,却亦称得上有情有义大丈夫,这事情不会出差错!” 有道长兄如父,甄俨一跪,后面的甄尧、甄姜、甄脱等人谁都不敢再站着,一下子便跪倒一片。 到这时候,甄张氏再也无法坚持什么,只得传令宗族准备向东北幽州避难。 一时间,邬堡乱作一片,奴仆收置行礼,家兵穿甲砺兵,乱糟糟地折腾到半夜,人们才发现无极城池的方向映起滔天的火光,渐渐的邬堡也能听到外面的哭喊声……出大乱子,无极城被盗匪烧了。 趁着黑夜,甄氏邬北面的大门伴着吱呀声开启,一行三百余人携带车马缓缓走出,十几个甄氏宗亲,几十个奴仆婢女,二百多披甲执刀的家兵最后望了一眼耗费祖辈心血的邬堡,头也不回地向北行去。 甄俨没有出现在邬堡之外,邬堡中一下走了二百多人,阿母与兄弟姊妹皆远行避难让邬堡变得冷冷清清,就着铜灯细微光亮,形影单只的跪拜在宗祠向先祖祈祷。 幽州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他们最稳妥的选择。向北的道路上盗匪与幽州兵在州界作战兵败一场,此时道路受阻的可能性最小,这应该足够宗亲逃入幽州。到了幽州地界至少就不必再担心被盗匪所害……至于投奔谁,其实甄俨现在也说不准。 幽州西部的涿郡在州牧刘虞治下,应当可安居乐业。而辽水以东则是叛军的地盘,听说燕北正在那里与汉军僵持着,甄俨相信等到阿母他们到了幽州,这场纷争的胜败自然就能见分晓了。 若幽州军胜,则投奔刘虞。若叛军胜,则在燕北治下乞活。 无论在哪里,甄氏还有可以主事的甄尧在,虽然年纪小些,但见识终归不俗。无论情形坏到什么样,甄氏还有几个可以联姻的女子在,她们会使自己的亲族重新在陌生的土地上站稳脚跟。 而现在,甄俨环顾空荡荡的邬堡……他将与中山甄氏共存亡!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总有相和 冀州甄氏流离失所时,燕北除了在夜里偶尔想到甄氏小娘一颦一笑的动作之外,满脑子都是受人背叛的愤怒。 他自问对那些望风而降的城池无所亏欠,甚至都没有插手去夺走那些人的权柄。可那些人拿什么来回报他的仁慈?将城池白白送给他的敌人,孟益! 燕北恨极了这些吃里爬外的人,收到消息当天夜里便被气的难以入睡,以至于在凌晨的军帐中磨砺了半宿的汉剑,一到天明立即擂鼓聚兵,点齐了三千兵马便要向新昌城与王当汇合。 营寨正在搭建,正用人的时候,许多兵丁还以为将军擂鼓是要他们搭建营寨,却不想各个都被上官指派着持兵戴甲……这是要拉他们出去打仗啊! “将军,将军!因何如此着急?”沮授醒的比较早,正披着大氅在帐中整理襄平城送来的各地典简,便听到燕北在帐外击鼓,出来一看便望到神色不善的燕北攥着鼓槌死命地朝军鼓上擂着,连忙问道:“可是有西岸有公孙将军兵马的踪迹?” 燕北昨天晚上听到辽东有城池接纳孟益的时候其实心里还没多气,当时说要杀了县令也无非是一时气急口快罢了。可这一夜燕北总共就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翻来覆去睡不着是越想越生气,到了这时候若将那投敌的县令带到他面前,定然是一剑捅死没有二话。 平日里见到沮授,燕北总是认为这是他身边唯一的大才,无论气节还是脾性又或者能力皆令他钦佩,无论当不当着属下的面他都是毕恭毕敬,可到这时候就不一样了,燕北见是沮授,虽然没有喝骂,语气上却也气冲冲地说道:“您就别管这事了,我要聚兵进攻孟益!” 这一下子让沮授脸上的表情僵住片刻,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手臂张了张口,拧着眉头又走了两步这才问道:“将军,可是南边战局又出现了什么变化?” 沮授是知晓燕北这人脾气并不野蛮的,何况从不喜怒与行色,就算当日兵马进驻辽东襄平,那襄平令公孙昭对燕北破口大骂将近半个时辰都未曾有过如此气愤;何况他沮授一开始对燕北也是冷嘲热讽,燕北从来不以为忤,今日这是怎么了呢?莫非……镇守辽东南部的王当昨夜被孟益领军杀了?还是追击的张雷公遭遇了不测? 因为沮授的出现,让燕北心里头那股子气劲儿小了些,看着沮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燕北窝火地将鼓槌掷在地上,看着已经开始集结的兵马,抬手指向南方说道:“南方没什么大的战局变化,就是气不过,燕某自问对那些归降的城池不曾有过亏待,可他们呢?燕某来的时候他们望风而降,现在孟益过去了,汶城居然开城迎接那三千残兵,白送给孟益一座城池!” “此次若不杀了那些个摇摆不定的县官,难解我心头之恨啊!” 沮授听了燕北这么一说,就大致明白怎么回事了。转念一想便挥手让闻讯赶来的高览先散去兵马,拉着燕北进了军帐。 进了军帐,沮授这才躬身拱手说道:“在下明白了,您是因为汶城县令接纳中郎将孟益而愤怒,因此便要杀了那些愿意接纳孟益的县官,可在下还想多问一句,您又为什么要因此杀他们呢?虽然有罪,但此罪亦不致死吧?” “罪不至死?”燕北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怒道:“我要杀他们,难道还要管什么罪致不致死?就冲他们在我来时望风而降,孟益来时照样投降就该死,此种德行,难道能容于世?” “这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我曾听说有德行的人不会以德报怨,但那也不能似将军这般生杀予夺!”沮授看向燕北的目光已经有些发冷,言辞也变得激烈问道:“若您觉得他们不该放弃守备接纳汉军,那将军以为如何?兵家有五大事,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守不得便走,走不得唯降与死耳!汶县既已投降,将军却不为其增兵,难道其县中长吏能以区区数百老弱守备孟益三千兵马呼?” “既战不得亦无法防守,难道将军认为自己的德行能够让那些刚刚归降却无任何恩惠的县兵为您死战吗?如此说来,在下倒有一问以问将军,望将军为在下解惑!”沮授站直了身子,抬起二指向着燕北斥道:“将军既认为其人背叛便是德行不能容于世,将军本为汉民却投叛将,既为叛将却私通刘幽州,难道将军认为您的操行就能为人所容了吗!” 沮授这话,说得燕北哑口无言。非但是无话可说,更让他觉得脸上挂不住。一直以来沮授委身于他帐下,足够本分出谋划策,他也打心底里觉得沮授是自己的部下了……可是这次,燕北觉得自己脸上发烫。 燕北舔了舔嘴唇,脸上表情尴尬,眼神飘忽片刻才咬着牙沉沉地点了点头,转身对怒目圆睁的沮授一揖到底,起身小声说道:“沮君教训的是……燕某一直以能与沮君为伍而感到荣耀,就是因为沮君能引燕某成为您那样品格高尚的人啊!不杀了,不杀了!” 这个时候其实燕北是有些害怕的,他怕沮授会因此小事离他而去。杀谁不杀谁,甚至于一城一地之事,在现在的燕北看来全都是区区小事! 只有这些愿意在他身边帮助他的人啊,才是头等大事。有这些人在,他想抢占汉朝一郡,那就是轻而易举!就好像去年他们在烧着篝火的鲜卑营帐里定下今年进入辽东的计策,有人为他谋划、有人为他杀人,按部就班地便达到了他的目的。 可若这些人要离他而去了……那一定就是他错了! 与沮授相比,一些辽东下县无关痛痒的小小长吏,杀与不杀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北不在乎! 燕北猛地放低身段如此容易就听进去沮授的斥责,甚至最后那举‘不杀了’都有些赔笑的意思,让窝了一肚子话的沮授愣在当场,让他不禁去想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有些言重了。 “将军,今日之事是在下唐突了,实在是您若杀了汶县长吏,将来辽东各县必人心惶惶,而豪强大族分盘错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利于将来……” 眼见沮授神情变得柔和,燕北连忙顺杆就爬,摆手说道:“沮君不必再多说了,今后燕某也还需要沮君似今日这般劝我于悬崖勒马……就这样吧,沮君且坐镇青石桥,燕某率部去一趟汶县,击败孟益之余,再与县中长吏谈一谈,如沮君所言,他们也是别无他选吧。” 沮授眉宇一轻,难得展颜鼓掌而笑,“将军此举大善!” 燕北满面愉悦,颇有几分骄傲之色地挥了挥手臂,这才与沮授把着手臂走出营帐,举目一望,脸上笑意更浓。 方才入帐前沮授不想让燕北对汶县官吏多行杀戮之事,因而让高览散去兵马。而此时此刻,营寨中一眼望不到边的军士整齐列阵,中军帐前高览靠着斜插在地的丈五铁矛,矛柄拴着两根缰绳,见燕北出来,解开缰绳牵马走至面前拱手问道:“将军,还去新昌么?” 这话听着,多舒心! 尽管他不会因为沮授劝他息兵自作主张地让高览散去兵马而怪罪谁,或者说就算高览真的散去兵马都没有关系。但高览现在站在这里,甲胄都穿戴整齐了问他,还去不去新昌。 这对他而言,就说明了尊敬。 燕北轻轻招手,自有骁牙军中亲随转身进入中军帐取铠甲来。燕北转头对沮授拱了拱手算是道别,接着面向兵马张开双臂直挺挺地站着,昂头说道:“取我大纛依仗,着甲!” 话音一落,三名亲随便将铠甲披在身上,侍奉着将铁靴臂铠穿好,旋即亲卫陈仲恭敬地拜倒在地,双手托起兜鍪奉上。 自高览手中接过缰绳,燕北翻身上马戴上兜鍪,挥手说道:“启程,前往新昌!” 三千兵马浩浩荡荡地走出大营,顺着曲曲折折的官道带起偌大的烟尘渐行渐远……沮授立在营寨辕门,侧身长眺,带着些许笑意目送军阵远行。 有时想想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当年万户大县尊长今日被夹裹着成了叛军,偏偏自己现在有几分乐得如此了。甚至他觉得,即便最终无法投诚汉家,都显得不是那么可怕了。 世间道路千百种,千万人总有相和者。 或许燕北就是冥冥中的相和者……当初跟随大军北上,为的不就是想看一看燕北这叛军头目的气度吗?时至今日,证明了他沮公与没有看错人。燕北哪怕有千万不好,他的这种气度在千万人中再难找出一个! 三言两语便可劝阻一个如燕北般桀骜不驯者,难道不值得骄傲吗? 沮授将目光望向襄平,再过些日子等燕北回来了,或许应该把他带到家里,让流离失所的妻儿见一见他。 拍了拍沾在下摆上的浮土,沮授紧了紧披着的大氅,对督造营寨的军士们打了个招呼,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去……督促辽东北部百姓春种的书简还没有写完,这件事不能拖下去。 正文 第九十八章 群起攻之 阴沉的乌云在今日终于降下稀拉拉的小雨,辽东已经有十几日未曾见到晴朗的天。小雨滴在麦田里,滴在池塘边,滴落在远征将士的寒衣玄甲上,带起清脆的响声。 斥候撒开了奔出十里探路,燕北一行浩荡三千兵马在道旁休息一夜,次日赶至新昌城外与南部校尉王当的兵马汇合。 燕北到来时,王当的营帐里还有着散不尽的酒味。青石桥一战前后,各部兵马都在忙着御敌,只有北部的李大目与南部的王当闲着。燕北以为是王当守备松散,脸上方才露出愠色,便见王当拉着帐中两人向他行礼。 却是王当早先收到燕北要他按兵等待的消息,今日便有两名幽州的壮士前来投奔,希望能在燕北帐下担任武官。 一人名叫吴双,是新昌的豪强。另一人名为潘棱,本是武闪人,年少时在乡里犯了法,便聚集了一伙恶少年进山为盗匪。这二人一个带着百十名家兵押着千石粮草投军;一个领四百多匪类说是要给燕将军壮声势;这便走了王当的门路希望他能为二人引荐。 燕北看了看,这俩人一个本地豪强一个聚众匪首,凑到一块哥俩看上去孔武有力都不像什么好人。不过既然是前来投奔,自然要好生招待着,便让他们部下人马暂归王当统领,人也在王当部下听用。 先跟着一起去汶县,以后看表现再说。 自青石桥南行而来的三千兵马与王当本部一合军,便成了近七千人马的大军,算上围困汶县的雷公部,那便是近万兵马,对付一个只有三千兵马的孟益,称得上劳师动众。 燕北在新昌留下王当与吴双,负责粮草辎重的押运,提四千余众继续南下。 …… 此时的汶县,一场围城之下,伴着春雨,孟益正在思虑着如何脱身。 汶县不可久居,孟益很清楚这里是燕北的势力范围,若公孙瓒前来救援还好,若公孙瓒在辽西按兵不动,燕北自然会有时间调整兵马前来围城。就算汶县内有供三千兵马用至夏天的粮草,孟益也不敢在这里待到夏天。 他部下兵马早已丧失锐气,城中哀鸿遍野,就算正面作战都不敢保证能击败围城张雷公的三千叛军。 形势对他来说非常不利。 堂堂朝廷中郎将,成了被叛军包围的一支孤军溃众。 “郎将,突围吧。”副将拱手抱拳立在孟益身旁,“属下探查过围城叛军营地,南北两部各千余之众,夜里属下引百骑开东门,一刻后将军开城西率大部向西渡河,待回刘幽州治下重新聚兵,未尝无一战之力!” 孟益摇头,这几日他头上的花白更显眼了,更让部下担心的是这员沙场老将仿佛在青石桥被杀尽了威风,不复从前壮勇。“这不行,风险太大,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还有,还有更好……” 实际上这话说出来,孟益自己也是不信的。 三千兵马被叛军围在这么一座城高不足四丈的汶县小城,在辽东这个穷地方甚至城里连守备的羊石、火油一概没有,只怕叛军造好了云梯一冲城就塌了。 拿什么去死守? 诚然,孟益可以学公孙瓒在管子城做的一切,用军士逼迫城中百姓上城迎敌,可,可他干不出来那样的事啊! 当日他孟益人困马乏之际,是汶县百姓开城迎他入城,他若恩将仇报,迫使百姓登城迎战那些他们这些汉军都敌不过的凶恶叛军,那他还有何颜面再见幽州百姓? 这一夜孟益登城三次,却三次只能落下无尽的叹息。 叛军的营盘搭建并不完备,远远望去便尽是破绽,可携大胜之威那些叛军更加凶悍,士气旺盛。反观己方士卒,士气披靡一个个唉声叹气仿佛活不过几日的模样。 再这样下去,恐怕不用叛军来打,这些萌生死志的军士自己便会生出事端! 然而事实的转机来的比孟益想象中要快得多。 县尊名为田度,出身郡中大户豪强,在中郎将孟益一筹莫展之时深夜造访。看着田度的名刺,孟益虽不知为何,还是从榻间披袍而起,命人置下饭食温汤,招待田度。 田度而立之年,正值富强之时,行进间龙行虎步颌下蓄美须,被军士领着到孟益的偏厅之中便遥遥笑着拱手道:“深夜造访,打搅将军休息,望您不要见怪……这县官署,您住的可习惯?” 孟益探手请田度上座,末了才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叹气道:“哪里有什么习惯不习惯,大敌在侧,老夫又岂能睡的安稳?” “哈哈!”田度闻言便笑,虚压手掌说道:“若将军是为破敌之策而烦恼,那在下的到访倒是不显得突兀了。” “哦?愿闻其详!” 眼下任何事情对孟益而言,都比不上击破城外这股叛军来得实在,虚假无力的工委客套他一句都不想听,只是面容严肃地看着田度。 “将军有所不知,在汉军到来之前,叛贼燕北占据辽东全境可谓望风而降,在上万冀州匪徒簇拥下,各地县尊、大户豪强皆敢怒不敢言,就连襄平公孙氏满门被屠都不敢有人说话,但是当时无人做声,并不意味着辽东士人谁忘记了这件事!” 田度以单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压抑着怒气道:“那燕北是何人?祖上不过是给公孙氏放马养羊的奴婢,如今反倒杀了主人,这是何样的道理啊?若让他这样的人掌握了辽东,吏民士人还有活路吗?” 孟益并不知燕北绞杀公孙域的事情,但即便现在知道他也并不惊讶,那些小人物得了权柄往往要比曾经的掌权者残酷地多,他们会把所承受过的那些待遇统统喻为‘屈辱’,十倍百倍地还回去。那一次叛乱不是这样?不过是豺狼竖子,且行桀骜罢了。 “既然如此,阁下可为老夫连结郡中豪强,一同起兵讨伐燕北?” “不错!”田度笑了,微微拱手道:“自将军率部入辽西,我等辽东吏民便盼望将军率王师击破燕贼,以还幽州清平,虽然您眼下在青石桥受一小挫,但这都不碍事……汶县田氏、襄平刘氏、平郭公孙氏及各地小宗,已在几日间探马传话,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三千家兵便可为将军所使!” 汶县田、襄平刘、平郭公孙皆是郡中豪强,襄平公孙氏在燕北手中灭亡后,以汶县田氏在县中势力最大,且不说田度为汶县令、其兄田韶为辽东功曹,单单是汶县近郊受辽水灌溉的两顷良田,便足够田氏养得起上千家兵。 照理说孟益听到这个消息应当大喜,可他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做出任何答复,这使得气氛无端有些沉重。 田度却并不着急,他们这七拼八凑的三千人助战,除了击败燕北可谓别无所求。他们的田地便是大氏的立身之本,辽东若在燕北的统治下,恐怕他们手中的田地与财富都会成为叛军中那些翻身奴仆囊中之物……就像可怜的公孙氏一样。 田度问过自己,他打算怎么死。他想病死、老死、战死,也不想被人像勒死一条土狗那样用弓弦绞死! “三千家兵,那要多少个姓氏?”孟益皱着眉头问道:“谁来统领,你们大氏中可有能够统兵之人?” 田度笑了,原来孟益老儿担心的是这个,拍手笑道:“将军不愧久经行伍,请您放心,如今军士多在汶县以南十五里集结,统兵之人为田氏兄长,历任军侯、县尊、幽州司马,后转辽东功曹,请您放心,区区三千兵马,吾兄膂力过人,自是领得!” 孟益微微颔首,下定决心问道:“我欲明日清晨领兵攻击叛军,你可能在今晚与令兄联系?” “善!在下稍后便传快马骑手自城东轻骑而出,一个时辰兄长那边便可收到消息,到时我们以何为号?” 孟益打算率主力自城西出战,于是便说道:“城东起火吧,黎明城东起火,便让你家兄长率部与老夫合力进攻南门外的一营叛军!” “诺!”田度见孟益有意联合,当即大悦,单凭他们这些大氏的家兵肯定无法驱赶燕北离开辽东,但如果地方与朝廷的力量联合起来?莫说燕北,这天底下就没人是他们驱赶不走的!旋即抱拳道:“既然如此,到时在下便与县尉领县兵为将军助战!” 孟益点头,回以拱手说道:“到时便请县令领县兵于北门之上,以弓弩射击北门外的叛军吧,待老夫清剿城南便挥兵北去,与县尊一同迎击叛军!” “哈哈!只怕到时南门叛军一除,北门外叛军便是不攻,那些乌合之众也溃散而去了!” 以三千军士硬抗三千叛军,孟益不愿做那样的蠢事情。但如果有郡中豪强相助,以六千余部击三千叛贼?孟益觉得他们不会输,何况是有心算无心,他几乎已经能够预见,叛军被他们杀得丢盔弃甲! “既然如此,县尊便去准备吧,以免夜长梦多燕北部下来援!” “诺!” 正文 第九十九章 汶县夜战 夜深了,辽东汶县外也安静了。 南北二营的围城之兵渐渐停了嬉闹,只有远处人高的蓬草间游曳着跨刀的骑手与树枝桠间隐蔽那些不易发现的身形昭示着人们,围城还在继续。 张雷公沉沉睡去了,呼噜声向打翻了大钟一般。晌午的围城他策马而出在汶县城外脱光了膀子挥舞着铁大铠在几百步外仗着大嗓门对城里的汉军叫骂,后来又在营地里和几个壮士角抵,这一天可是累得不轻。 现在他这一支三千人的军队,状态非常好。这半年军士们追随燕北走鲜卑、下辽东,跟塞外的胡骑交过手,又追着孟益的正统汉军一路穷追猛打,尤其这几日追击大小仗不断,愣是没输一场。光士卒在战场上拾来汉军丢弃的武器甲胄便各个都有好东西,士气高昂得不像话。 真没什么可说的,在张雷公看来,就算借给孟益几个胆子,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不敢领着那伙老弱病残出城与他一战。 再给这支军队一些时间,他们将会真的处变不惊,成为那种刀口舔血习惯了的精锐。 由上千个姜晋组成的军队,谁敢想象? 无论在什么样的统帅眼中去看,像姜晋那样的爷们儿做士卒都不孬。平时有点小想法,没事嘴上乐呵乐呵,真要开战拍马舞刀吱哇乱叫地第一个冲上去,满脑子都是砍死所有人……燕北的咸鱼翻身,一多半都是因为有一帮为他玩命的黄巾余党。 而张雷公的这支部曲,便正在朝着姜晋那个方向蜕变着。 他们一样勇敢,一样勇于敢战,所差的无非是经历的战斗与更长的时间去消化吸收罢了。 只是这个夜晚,不像张雷公的梦境一样平静。 汶县的东西两侧城门在夜色茫茫中被推开些许,包裹着厚实麻巾的马蹄踩着闷声鼓点自东门出城,借着月色消失前的昏暗沿着城墙向南穿行。 城东的瓮城中,孟益跨坐马上攥紧刀柄,数百步卒在他的身边集结,却无人敢大声喧哗,人人表情肃穆,阵列严明……由不得他们不严明,此数百众为汉军中挑选出仅剩的敢战之士,若他们再唉声叹气,三千汉军谁都别想逃出去。 在他们之后的城中街道里,还有大批列队的汉军。只不过那些人的模样就无法与他们相比了,攥着长矛的手都会颤抖,与其说是出城作战倒不如说仅仅壮个声势罢了。 在平日里,这样的军卒在孟益看来还不如回家种地,留在战场上只能徒耗性命耳。但在今日,则有所不同。 今夜之战,为夜战亦为野战。真正打仗的军卒自然是瓮城中这数百敢死,但也并不说后面城里两千余众便没用了,这其中有几百人是要守备城墙,以防被溃散的敌军占据城池,而其余人等……孟益只给他们一个使命,不必杀敌,只管在敌军营中放火,握紧了手中兵器,等到可战之机随大军掩杀即可。 月光渐渐隐去,东边的太阳还尚未升起,苍茫之间只能见到一片漆黑。 这个时候,城东有动静了。 细微的喊杀声在城中听起来不是那么真切,但旋即愈演愈烈,激烈交战的声音席卷城外。 孟益的手指一直轻轻拍打在刀柄上,听闻此声骤然感到浑身寒毛一炸,眯眼拧眉抽刀传令。 “列阵出城,突袭敌军南营!” 数百名敢死之士默不作声地迈开步伐,粗重的呼吸声在翁城中混成一块,旋即走出汶城。 吸引敌军注意的轻骑手已经与敌人开始交战了,百十个跨马扬刀的汉子仗着夜色掩护踱至叛军南营旁侧,取出引火之物飞快引燃手中火把,挎着骏马掷入营寨当中,之后猛然暴喝,几个勇士步行拉开营门拒马,旋即百骑轰踏而入,见人扬刀便斩,一时冲入营寨,将那些睡梦中惊醒的叛军士卒杀得人仰马翻。 “敌袭!” “快跑啊!敌人冲进来啦!” “校尉,校尉,大事……啊!” 张雷公来不及穿甲,被营寨中混乱惊醒便心知不好,一手提铁大铠一手攥环刀便冲出军帐,抬眼便见余光中伴着骏马轰踏之音一柄马刀映着帐门篝火的光从斜上方雷电般划斩过来,仓促之间只得提刀本能性地挥舞出去。 哐当! 环刀交击,雷公脚步不稳哪里是人借马力的对手?当即便被砍得一个踉跄,身子一歪便被脚下士卒的尸首绊倒,雄壮的身子扑在军帐边上,一时间虎口迸裂撒了环刀,拽倒了半边帐篷。 雷公的模样狼狈,被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说,硬接下一刀也震得五脏六腑像移位了一般,气血上涌便一口憋在嘴里。不过袭击他的汉军轻骑也讨不到好!这世道哪儿有双马镫,骑手皆是靠着双腿力量控马,张雷公本就身高力大的莽夫之辈,这一刀直将那汉军震得控不住马匹,整个身子被坐骑撅下来,手里马刀落在一旁不说,连头上的铁胄都滚到营帐门口。 呲着牙缝间都是血味,雷公顾不得身上疼痛翻身跃起,入眼营地里火光冲天,兜头便见乱糟糟的汉军骑兵举着火把东奔西走见人便杀,登时瞪大了眼睛,拧过头正望见那趴在地上撑着胳膊要起身的汉军,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瞅见脚边滚落的兜鍪,探手便抓了起来。 一手提着铁大铠,一手攥着汉军胄,袒胸露出一把黑毛的张雷公抬脚一走手上的甲片子便扑朔朔地响,身上一有动作便拽着心口疼……参与过黄巾之战,混迹黑山数年的巨匪恶盗哪里不知这是被震出了内伤,只怕今日就算活下来也要养上数月。此时见这罪魁祸首竟还想站起身来焉能不怒?正逢那汉军撑起半个身子转头望过来,雷公人还没到,一口鲜血便啐了过去。 血口喷人! 那汉军还未看清这满胸黑毛大胡子恶汉究竟长相如何,便被雷公兜脑一口鲜血喷了过来,一下子满面鲜红一双眼睛哪里还能视物?本能便要抬手拭去鲜血,就这一个动作,当他再眯着眼睛看过来时便是亡魂大冒。 冬瓜那么大的铁胄,便被这黑汉抡圆了带着呼呼风声兜脑砸来! 咔嚓。 就像是冬瓜被砸碎的声音,这是那汉军此生听见的最后一点声音,挡着的胳膊、护着的脑袋,全被砸了个稀烂。 “你娘咧!” 雷公只这一砸便像耗尽力气,右臂扯得生疼,险些站立不稳再摔倒下去,不过这一次他没在倒下,反倒有种大仇得报的快乐,咧咧着渗满了血的嘴,也不管手里铁胄挂了一片红白翻手便扣在头上,一面披挂铁大铠一面捡起落在不远的汉军马刀,朝着目力所及的叛军士卒喊道:“别他娘跑,给老子宰了他们!” 虽然溅了满脸血,可雷公现在算是看清了,营地里目力所及的地方跑来跑去也就这几十个骑兵,被放火烧了的也只有东边十几个营帐,倒是自己几百号部下像没了脑袋的苍蝇一样嗡嗡乱飞,根本没有一点对抗之心,这不由得让雷公大为光火。 随意扣上铁大铠上两个甲扣,窜到一旁的高台旌旗下,拾起散落的鼓槌便使尽力气砸在聚兵鼓上。 咚! 一声巨响在营地间炸响,听到这个声音不少蒙头瞎窜的叛军士卒都朝着战鼓的位置看了过去,便见到他们的首领穿着染了血的素色中裤,穿一只铁鞋光一只脚,赤膊扣着大铠擂响聚兵鼓。 “把这帮骑驴子的狗胆痴儿拽下来宰了,跑什么啊!”见不少士卒看过来,雷公举着马刀一边怒骂一边跑,吸引着士卒注意骂道:“一共几十个人,谁再跑老子便宰了谁!” 经雷公这么一骂,不少本来慌不择路的士卒才发现原来冲进营地里的只是一股几十人的汉军轻骑,反应过来的叛军士卒都呼喝着朝就近的汉军骑兵冲杀过去,持着弩的士卒也不管精准,上好弦抬手看见骑马的便射过去。 听见鼓声的不单单是叛军,那些汉军骑兵也望见了他,当即便有两个就近的骑兵操着弓箭便射了过来,不过其中之一还尚未拉满弦便被叛军中的弩手命中头颅栽了下去,那支羽箭也不知射到了哪里。 而另一支羽箭,则正冲着喝骂奔跑的雷公劲射过去,双方隔着二十余步,虽是骑弓劲力不足,却也精准地命中雷公宽阔的后背。 青铜箭簇击打的铁大铠的甲片上,当即击断了生铁制成的甲叶子,斜斜地刺进肉里。若是雷公内里再衬上一件甲,哪怕是最薄的皮甲也不至于受伤,可他内里什么都没穿,箭簇便有一半扎进肉了,不过也多亏了这件铁大铠,才让这箭簇只能挂在甲片缝隙里不得寸进。 不过也只能如此了,那些骑兵一见叛军营地的军士都纷纷朝着这边聚拢过来,马上便要形成阵势,深知自身人数不占优,当即向着各个方向奔驰起来,以求逃离营地。 一番厮杀,张雷公营中损失不小,折了百十号人不说营帐还被烧毁不少,自己还带了一身的伤正急的跳脚地喝骂士卒收整伤兵,便见自西面跑来一伍军士慌慌张张地喊道:“大事不好,校尉,西,西面孟益打过来啦!” 雷公不骂了,脸色在刹那间由红转白再变青。 “这他娘……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正文 第一百章 先锋血战 房上刚被揭了瓦,老天爷就把乌云送到了。 若没这大嗓门的士卒报信也就罢了,他们这一伍人这么一叫喊,半个营地都知道了,一下子便像炸了锅一样,狼狈的叛军士卒聚在张雷公身边七嘴八舌地叽喳开来。 “校尉,怎么办啊?乌泱泱一片人,得好几千!” “妈呀,几十骑就把咱们营地趟了一遭,再来几千人还得了?” “校尉,要不……要不咱跑吧?” 张雷公起初被小卒子传回的消息吓蒙了,他也不是啥大将,又没读过啥书,当年在黄巾阵里也就是个靠蛮力功夫的力士,后来到燕北麾下虽然领了兵,但也就是那德行,向来是燕北让他干啥他就干啥。虽然他是想像燕将军那样分析分析局势,琢磨琢磨该怎么打……可他不会啊! 所以他什么都没琢磨出来,心里各种慌乱,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他娘该咋办?’ “嗯?跑啊?”张雷公皱着眉头望向那个说要跑的部下曲将,满脸红白好不吓人,直教那曲将连着后退好几步差点摔倒,这才自言自语道:“是呀,往北跑吧,跑到燕将军那就知道该怎么打了……可是不行!” 雷公不是不想跑,他刚才脑袋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撤,赶紧跑,有多远跑多远,跑到燕北驻防的地方就得救了。 可是紧接着,他就想起去年攻打平乡城被郭典伏击的那一场仗。他们跟着黄巾闹起兵的,基本上打仗都一个路数,顺风仗人多,便越打越猛;逆风仗先锋一被压制,后面甭管多少人也是鸟兽散,便是一场溃败。 这种打法在他们看来很是平常,并很是正确。 但在燕北麾下,不兴这么打! 非但不能这么打,上次临阵想着溃败,雷公可是吃到苦头的。虽说当时身上没现在这么疼,倒看着燕北抱着脚丫子在帐里揉了半天,可当时多丢人啊? 堂堂领军的先锋,被燕北在大帐里掼到地上踹得像滚葫芦。 雷公不想回去再被燕北收拾一顿了。 何况这孟益在青石桥被麹义打惨咯,完事一路上被撵得跟孙子一样!到了自己这儿,就要被人家追着打? 这可不成。 “聚兵,聚兵,屯将曲将,把咱的兄弟都聚到一块去,就在营地里头!”雷公脑子乱得很,最后都聚成燕北那天指着他们鼻子骂的画面,不由得感到一股无端恼怒,一脚踹在旁边曲长身上骂道:“都愣着干什么,去聚兵啊,你们不管手底下弟兄了啊!” 被雷公这么一骂,再加上他现在满头的血液脑浆实在吓人,几个曲长屯长急忙在营寨里跑着找人,把各个军帐里躲藏的军士都揪了出来。 过了百息,这才在营寨中间勉强聚拢了七八百人。 “将军说过,打仗就打一口气,跑了就是把后背留给敌人找砍,你们想死还是想活?”谁也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张雷公脑子里都想的什么,但他见部下聚集了多半,便朗声喝道:“咱不能跑,将军养着咱就是卖命的!” 张雷公也不说啥,他就是单纯的不想再被燕北掼地上踹,而且他记得燕北当时说的话。 以你张雷公的勇武,一时半会都坚持不下来?你坚持住援军就会赶到! “城北还有咱们的援军,他们一会就赶到,一时半会你们扛不住?”张雷公在营帐旁拔出一杆写着燕字旌旗扛在肩上,提着刀向西走着,头也不回地说道:“按将军给你们的官职往前走,官儿大的在前边,你们就看着这杆旗子,俺死了你们后边就接上旗子,咱们一路往西冲。” 三个军侯硬着头皮跟在张雷公背后,他们后边有样学样的站着五个屯将,再往后是八个队率,接着十几个什长……接着是黑压压的军士。 这一次,这些军士再没什么披靡之色,一个个喘着粗气深色不善。 这一次,他们的身后没有举着刀子的督战队,可前面扛着旌旗的身影令他们无所畏惧。 “校尉,咱往西冲……那可就迎着敌人冲了啊?” 张雷公轻轻点头却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埋头扛着旗子提着刀往西走。 他的身影并不孤独,身后那些士卒像人潮推搡着前面的人,迈着不是怎么坚定的步子向西走着。 越来越多的溃卒从营寨西门的方向往这边跑,可跑着跑着看到他们的军队和默不作声的校尉,纷纷尾随在阵列末尾。当然,也有些是在西边杀了进攻的汉军,因为人手不足才憋了一肚子气的悍勇之士,少数几个刀口染血的汉子看见雷公扛着旗往西走便跟在他身边,一路骂骂咧咧地跟着走。 本来雷公走着还不觉得怎么,他就是觉得去年打赢了燕北,再有机会他做先锋一定第一个冲锋在前,可慢慢的身边被这帮骂骂咧咧的悍卒簇拥着,他才觉么出来些许味道。 “他娘的,刚才老子劈了三个,要不是身边没人非得再杀几个。” “可不是么,俺跑的时候那伙狗娘养的还拿箭射俺,射俺腚上!” “校尉,咱就这么走着报仇去吧,你带着咱都给他们咔咔剁咯?” 整个长条的军阵走了两百步,刚才没乱的悍卒也就十来个,可就是这些老子、宰人不离嘴的家伙硬是让整个军阵都开始骂骂咧咧的。刚才被百骑那么冲阵,弄得士卒都有些灰头土脸,谁心里还没点气性,这一下可好,走上三百步军阵里所有人的气性都被提了起来,不管不顾地闷头跟着张雷公往西走。 离近了,能看到那些刚冲进营地西门的汉军在晨雾里蒙蒙憧憧的影子,算是彻底把张雷公部下的怒火点燃了。 双方想聚几百步,张雷公越走越快,他身边那些悍卒更是跳着跑着要跟汉军决一死战,一下子军阵就乱了。前头的跑起来,后头的闷头跟着,熙熙攘攘骂骂咧咧,从竖子到骂娘的话从军阵中不停涌现。 这是什么士气? 他们谁都不知道敌人到底有多少,也就看见刚冲进营寨的百十号人,一帮人离着老远便有人抛射箭矢也不管能不能射中,离近了更是有人连着长矛都掷了出去。 孟益看到远处聚齐兵马的叛军,本来是不在意的。在他看来这伙叛军还不算差,能在夜袭中聚起兵马已是不易了,可绝对打不过自己挑出的敢死陷陈,整整三千人才挑出这么六百多人,何况还有后头的军卒呢……士气不高,可一旦前军打出威风,后面夹裹着掩杀总是会的。 在他看来,这帮叛贼跑与不跑,都很难活过今夜了。 只是孟益低估了这伙叛军匪类此时此刻高昂的士气。 双方相距百十步,箭雨投射更加密集,一个聚在营寨西门内外向里涌,一个堵在营寨正中向外冲,正式针尖对麦芒,三次箭雨攒射,长矛也被丢得差不多,张雷公终于发出在这个清晨汶县战场上第一次怒吼。 硬忍着疼拔掉钉进铁叶子大铠上的两支羽箭,雷公扬起燕字旌旗向前吼道:“宰了他们!” 旌旗兜风,晨雾里谁也认不出上面写的什么字样,但谁都知道挥旗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汉军只看见叛军最前头有人挥舞着旌旗,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吼声在地方军阵中喷薄而出,再就是浓雾里那些或赤膊持刀或披甲舞剑的身影奔跑跳跃着,夹杂着喝骂与怒吼冲锋而来! 双方军队前锋在这一刻,实打实地碰撞在一起。 而挥动大旗的雷公,早被拥挤的人潮推到身后,正处在阵列前方,但却不再是第一排。 虽然不在最前端,但以丈八长的旌旗来说却正合适,刚好叫他持着旌旗朝敌军前阵捅来捅去……旌旗没有尖,只有手脖子粗的钝头实木,可即便如此,一下子杵实了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 何况雷公力大,狠劲一杵,没戳到便收回来再来,一下杵实了便能将两三个敌军敢死士后退好几步,弄不好还要被他捅翻在地……两军交战,乱糟糟的阵前被戳翻了,那人还能站得起来吗? 拥挤而上的士卒踩踏便能将全身骨头踏个稀碎! 刀剑同下,斧矛齐出,双方碰撞的一瞬间便是人仰马翻,刀剑入肉的声音与嘶吼声绽放战场……让孟益最感到惊恐的情况发生了,他的先锋陷陈队,根本无法阻挡士气高昂的叛军。 那一杆象征骁勇的燕字旗破开重重雾霭,指引着那些嘶吼的叛军杀向他的方向! 就在此时,营寨南方突然爆发出喊杀之音,攥着各式兵器的家兵挤垮了南面营地的木栅,攥着短刀长矛高喊着‘扫除叛军’的吼声向着叛军侧翼突杀而来,为首之人不是辽东功曹田韶还有哪个? 紧接着,仿佛呼应一般,营寨北边亦传来一声巨响,北营叛军冲开封闭的寨门,高呼着将军燕北的姓名杀入战场。 听到援军到来,张雷公方才被敌军惊得仿佛停顿的心终于塞回肚子里,一脚踹翻了一名冲至近前的汉军,踩着人脑袋挥舞旌旗吼道:“不用管后面的乌龟王八蛋,援军到了!跟着旌旗,向西……冲锋!”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观津偶遇 东汉之主,当朝皇帝刘宏,中平六年四月十二日夜子时,驾崩于嘉德殿。 人常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但很难说这个在后来被人称作孝灵皇帝的男人,在弥留之际看着生母太皇董太后抱着被朝野称作‘董侯’的次皇子协,将这个刚刚过了八岁生辰不足二十日的童子托付给跪在一旁披铁铠戴宝刀的雄壮身影时,这个糊涂一世享尽荣华的天下之主,内心是无情的。 帝王最无情,可无情也最帝王。 当这个曾经在南北二宫翻云覆雨,这个曾经在洛阳西邸享尽荣华,这个曾经受过万众膜拜的皇帝在驾崩之时……夜色昏暗的嘉德殿是多么的空旷? 为何他的身边只剩下步履蹒跚的母亲和年弱的小皇子?为何在殿外跪伏仿若壮年的只有武宦官蹇硕的形影单只? 那些曾在他身旁阿谀奉承的宦官们呢?被他尊称阿父阿母的张让与赵忠呢? 蹇硕告诉他,嘉德殿里除了他已经没有宦官了……张让与赵忠,在东宫何皇后那里。 那些凭着他一言一行而显贵的何氏呢?是不是还和那些幕下之宾议政呢?他们议的是什么政,他们议的是大逆不道之政!他们想要那个姓刘的外甥,害死王美人的恶毒女人的骨血来继承朕的江山! 无尽的懊悔充斥着他的心扉,那些曾在他身旁阿谀奉承的身影跑马般晃过他的脑海,荷花池里的肆意、洛北阙的巍峨,都伴随着渐渐流失的力气消散在这个世界。 可悲的是,现在他连令天下缟素都做不到了。 蹇硕与董太后协定秘不发丧,先除何进再拱卫皇子协登基。埋伏皇宫禁卫刀斧手于宫门之后,以何皇后之命召大将军何进入宫,却因部下潘隐的眼色而失败。 旋即,张让赵忠设计杀死蹇硕。这个威风一时节制天下兵马的上军校尉到死都没能明白,他的力量来自于刘宏。当刘宏死了,他也就变回十几年前洛阳皇宫里那个受人欺辱、软弱无力的蹇黄门了。 何进同意四世三公出身的袁绍之计,征召外将入京。 这不仅仅是征召边将,除了驻军河东郡的董卓、武猛校尉丁原之外,还有河内的王匡等人。河内泰山强弩手压迫洛阳、丁原纵兵火烧孟津渡,最后董卓率军逼近洛阳……何进求的就是一个威吓,他要吓唬自己的妹妹,也是成为太后的何太后。 谁说屠子出身的大将军就没有权谋? 征召外将,征的都是袁氏的故吏;将军幕府,幕下之宾亦皆为袁氏门生。 这些人依托在他幕府之下只是借助他的声望来铲除宦官罢了,他们真正看的都是袁绍的脸面。可若如此,那他何进在这场剪除宦官之后又能得到什么? 他的动作必须要慢。 若想杀死宦官那太容易了,只是他要在碧水滔滔的朝野间为自己本家积蓄到足够的力量! 道路受阻,王公大臣送出各地报信的探马有些受阻,有些则陷于兵乱,朝廷最精锐的期门郎官在冀州这片土地上寸步难行。道路两旁的冷箭夺取期门郎的性命,旋即那些奔跑而出的肮脏战士便夺去他们的铠甲与骏马……至于皇帝已死的书信? 那得要他们识字才行! 这个时代,全天下最杰出的人才都汇聚在洛阳城,而且是扎堆一般地混迹于大将军幕府、车骑将军幕府当中。不过很快,这些英才便没有可效忠之主了。 去年有善望气者云京都将有大兵之事,致使两宫流血。人们以为,皇帝驾崩、上军校尉蹇硕的死便已经印证了这个观点……他们错了,错的离谱。 五月,大将军何进为宦官张让赵忠所杀,几十个宦官提着刀斧把大将军剁成一滩肉泥,首级丢出皇宫。这才真正拉开两宫流血的大幕。 何进一死,世族贵胄再也无人掣肘,路中悍鬼袁长水率先火烧南宫九龙门,攻入皇宫后又将大火引向东西两宫,恨不得把皇子皇后全都烧死。一众士人喊着为大将军复仇的口号先杀何苗再杀宦官,整座皇宫血流成河,凡是没胡子的人一概不理。 此役,曹氏宗亲、后来的虎豹骑统领,时任黄门侍郎的曹纯也险些被误杀。 冤死的士人不计其数。 …… 转眼临近五月,正逢燕北青石桥大胜之时,冀州安平国。 甄氏一族孤老弱妇由中山无极,沿滹沱河一路向东进入安平……这一路他们走了足有半月,一来是为了躲避道间盗匪,而来则是甄张氏老夫人心里还抱着些许侥幸之念。 或许,或许叛贼闹上一段就停了呢,到时候就能回家了。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冀州的状况并未因他们的等候越来越好,反而纷乱愈盛。这些走出黑山的巨匪大盗不再结盟,反因利益而相互攻伐起来,张燕在邺城进攻作乱的眭固,双方打的不可开交,而周边各郡的局势也越来越乱。 甄氏的车马听到乡里有人传言,中山甄氏邬堡被黑山盗匪夷为平地,甄俨怕也凶多吉少。 从中山逃难的人们说……甄氏邬堡的火是从内里头开始烧的,三座囤粮的仓、四进住人的屋,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都没灭。 老夫人甄张氏痛失爱子,悲急攻心,昏了过去。为寻访良医,一行人又朝着郡治信都行去。 等他们在信都购置了医治老夫人的草药再向东北方向行进时,启程的二百多人只剩七十多个了……一路有人抛下他们逃跑,有人在于盗匪的作战中所杀,有人则是因为饮了脏水身体扛不过去。 行至观津不远,荒郊野地间有人在搭墓祭拜。 “尧儿,你在看什么?”老夫人大病未愈,一行人的领头便落在了最大的女儿甄姜与小儿子甄尧身上,这一个月对甄姜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抓着弟弟的缰绳看都不看两旁说道:“走吧,只是失去亲族的苦命人罢了,和你我没什么不同。” 甄尧摇了摇头,从马上翻身下来,招呼车队隐蔽停下,向那个方向走了两步这才回头对姐姐甄姜说道:“那个人我好像认识……等我过去看看。” “等等,你们两个跟小郎君一起去。” 甄姜说出‘郎君’时不自觉地抿了抿嘴,这世上还有像他们这样落魄的郎君吗? 甄尧并未拒绝,他走的步子很缓慢,他脑海里那个年轻人此时此刻是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上前几步仔细看了看才探手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牵,牵子经?” 他看到那抔黄土堆,虽然那年轻人还在用铁锥缓缓砸着,但上面的字迹已经很明显了‘尊师安平观津乐’,不是车骑将军府长史乐隐还能有谁? 兄长甄俨曾被大将军何进征辟为大将军掾,后来才做了曲梁长。周围郡县中的英才贵子大多熟识,而这个牵招便是在数年之前结识的。 听到有人叫到自己的名字,依着柳树篆刻墓碑的年轻人抬起头,却见到一个比自己小上不少衣着脏兮兮地少年人拱着手叫自己的名字,本能地攥住靠在一旁的旧剑,眯眼问道:“阁下是……何人?” 甄尧一看确实是故友,连忙抬手拢了拢披散在肩头打了绺的长发,又使劲用袖子在脸上揉了两把说道:“兄长,我,我是甄尧啊,中山甄,甄尧啊!” 甄尧?中山甄,中山无极县的甄氏,甄俨的三弟? 牵招皱眉立起,仔细看了看才将记忆里那个见过几面的孩子与眼前的少年重合在一起,脸上终于牵强地带上些许笑容,握剑的手也缓缓入鞘,哑声问道:“甄小郎怎么也在这里,后面……是你家车队?” 甄尧看看自己,又看了看一身狼狈的牵招,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悲凉说道:“兄长不在了,中山也被贼人攻陷,我与阿母一行要前往幽州避难……兄长这是,乐先生?” 牵招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不在了,先帝不在后洛阳大乱,宦官杀了上军校尉,又杀了大将军。西园的几个校尉攻打皇宫,陈留人吴匡和张璋、董旻要杀车骑将军,先生为车骑将军长史,当时护卫将军寡不敌众……我们几个学生抢出先生尸首,至少要将先生带回故里安葬,唉!” “先帝驾崩了!哦,不,兄长节哀。”甄尧拱手躬身,对着乐隐的坟行了大礼,这才继续对牵招问道:“冀州也乱了,兄长是如何一个人穿过匪类会聚之地带着先生的尸骨回到这里的?” 此时的牵招面容灰暗,一身沾了土的缟素更为难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本来护送老师遗体回乡并非单他一人,只是路遇盗匪避无可避,同舍生皆奔走逃命,他一人难敌盗匪,只得奉上全部钱财令贼人自取,垂泪恳求才保全了师长的遗体。 各种心酸,道于外人亦难感同身受。 甄尧叹了口气,心知是牵招不愿说,免得尴尬连忙对牵招说道:“对,兄长我见您正在篆刻乐先生的碑,你们快来给兄长帮帮忙……兄长,在下也为你出些力气。”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夜宿青泽【签约加更】 在混乱的洛阳抢出老师的遗体,又通过混乱的中原与冀州,一个人带着尸首拉着排车走上千里路,就算面对盗匪也不愿丢下老师的尸首独自逃跑,这是绝对值得敬佩的。 就连盗匪都被牵招所感动,何况甄尧? 即便是手足无措,甄尧也想帮助牵招多做些事情。 即便有甄氏的族人帮忙,碑文刻好时天色也已经渐渐暗了。 甄氏族人不敢在混乱的冀州走夜路,便打算找个林地休息,明日再启程。 甄尧向牵招告辞,牵招却没有答应。 “你们再向北走就是饶阳,那边已经被盗匪攻陷了,何况安平恐怕你们并不知晓哪里安全。”牵招如此说着,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囊与那柄旧剑,对甄尧道:“向东不远有青泽,今夜先在那里休息吧。” 甄氏族人没有安平人,对观津邑更不熟悉,甄尧一听牵招愿意为他们引路自是欢喜,当即应下后返回车队于族人商议,旋即便过来对牵招拱手说道:“如此便多谢兄长了,甄氏在观津邑确实不熟悉,劳烦兄长引路。” 牵招点了点头,随意扫了两眼甄氏的车马。叫过几个甄氏的奴仆对他们说明了方向,让他们在前头探路,又重新安排了一行人前后呼应的安排,这才跟着甄尧一同在前头走了起来。 经过甄俨介绍,族人倒大多都听过牵招的名字,因此对于被牵招指挥并不反感。 甄姜与甄脱等家眷见有了外人,也不再在前面站着,女眷坐上牛车、甄姜则牵着已故兄长送给自己的红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默不作声。 经历了这些,甄姜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家了……这些悲痛令她比从前更加坚强。 即便是兄长定下前往幽州的打算,可此时此刻谁又知道幽州真正的情况。投奔刘幽州,亦或投奔燕北……可只要刘幽州和燕北都在北方,双方便必然还有大战。 甄姜在这个时候心里真的想如果去年燕北没有北上该有多好。可别人都说燕北是个不好相处的叛贼,更有好事者用什么‘驱万众霸辽东’之类的话去说他。在甄姜心里,燕北无非就是那个很可靠的中山军侯罢了。 她就像抱着怀里仅剩珍宝一般,记得那时候燕北对兄长说过的话。 ‘无非是弥天将军张纯反叛时,燕某在中山任军侯罢了’ 没有人会管甄姜心里在想些什么,漫长的行路,望着道旁变换的景色,谁也不知道甄氏下一步究竟走向何方。 似无根浮萍,飘飘荡荡。 夜里,一行人终于走到青泽畔,将车马隐迹于芦苇荡变,望着周围的荒郊野岭,这些人的心思才终于得以放松,有人持着长矛在泽畔捕鱼,有人则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脱去草鞋揉着发胀的脚板。 一日里躲躲藏藏地走上几个时辰,身上的滋味哪儿能好受,倒是牵招带着一行人在荒郊野道间走了一个多时辰反倒好似没有一点影响,先是用剑劈开周围的芦苇,这才拾了些石块垒起来开始生火。 看着牵招仿若无事般地生火,旁边毫无姿态可言的甄尧问道:“兄长习六艺,在下也习六艺,为何行了三十里路,兄长丝毫不见疲惫?” 牵招看了一眼坐在泥水里揉着小腿的甄尧,脸上扯出微小的笑容,叹了口气说道:“走多了……这月余一直奔走,习惯了。” 说着,牵招随意问道:“贤弟率宗族向幽州避难,这么说不但中山乱了,常山也乱了?” 中山甄氏与常山张氏数代联姻,这在冀州不是什么秘密。此时甄尧带着族人出现在这里,自然说明中山张氏也已经完了。 甄尧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在下并不知晓常山如何,只是吾兄长曾言常山与中山一样,怕也是去不得了,因此才叫我们前往幽州投奔燕北。” 甄尧年少,尚不知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但牵招却对燕北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只是不能确定地问道:“燕北?渔阳那个天子麾下伪将军燕北?” 这一路上,从赵郡到安平,牵招不知从多少百姓口中听到燕北的名字。那些逃难的百姓与举家避祸的士人提到这次黑山贼乱冀州,都会提起这个名字。 有百姓说,还是燕将军在冀州时好,威势吓得乌桓人不敢南下,又可震慑群盗;也有士人说,这些黑山贼寇不通人情,还不如燕北那个贼寇,好歹对吏民秋毫无犯。 当然了,也有人会在背后骂燕北御下不严,纵容部下抢些粮食,夺点资财。但都比不上这些饿急眼的黑山贼逮人就杀。 可此时在甄尧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倒是令旧不在冀州的牵招倍感惊奇,接着问道:“他不是叛军么,怎么甄兄要你去投奔他?” “他不是,唉,他是叛军。”甄尧鼓着腮帮子想替燕北说话,却又不得不承认燕北确实是叛军,但紧接着就说道:“他和别的叛军不一样,很尊敬士人……兄长教过他识字,后来有个中山都尉叫潘兴的,也是叛军,带着乌桓兵马到家里抢粮食,乌桓兵都被燕北的部下控住,后来还把潘兴杀了,就在邬堡偏厅。” 提到甄氏邬堡,甄尧想到听人说故居已随兄长毁于火海心中不忍,顿了顿,甄尧才红着眼眶哽咽说道:“燕北……对甄氏有恩的。” 甄尧的哽咽,更多是因为他觉得如果当时燕北若在冀州,定然不会让兄长那么凄凉地与邬堡同燃,只是这事情牵招并不晓得,因而更为诧异。 一介叛军草莽,却令甄尧哽咽,这究竟是何等恩德? “我这一路也听过燕北的名字。”牵招不知该怎么接,只能默然地点头,道:“百姓常说如果他在冀州,就不会有这场祸乱……那他是如何去幽州的?” 甄尧深吸了口气,听牵招提到这事又来了精神,说道:“燕兄北上前曾去过邬堡拜别兄长,他自知罪孽,又云张纯待他不薄,他不能看着张纯被朝廷平叛的军队杀死,便留下兵马叫他们以后去幽州投奔刘公,自己一个人单骑快马前往肥如效忠。” 牵招的表情变了。他是个为了老师一个人面对盗匪也不逃跑的大丈夫,此时听到燕北是如此仗义之人,也不禁有些动容,问道:“后来呢?” “后来才是最厉害的!”甄尧少年心性,提起这事不禁眉飞色舞,连手都舞了起来说道:“他当时滞留在冀州各郡有一万多名部众,就在他走后的几天,各郡兵马又是募兵又是集结,最后有两万人兵分数路沿途北上搜寻他的踪迹……他一个人为张纯效忠,可两万个冀州人为他效忠北上,他是个辽东人啊!” 牵招无法想像那是何样的场景,燕北当时在冀州的势力就连朝廷中枢的洛阳都有过传闻,一个出身草莽不曾显贵的叛军率部给你攻下半个冀州,并联数郡之地。在洛阳时一同在乐隐门下的同舍生就曾说过,在叛军中只怕燕北比张举的声望还要高。 但他没想到这个人的声望会高到这种程度。 如果说之前他觉得冀州的叛军无非也像这些黑山贼一般无二的话,现在牵招不这么认为了。至少,这支由两万个冀州人组成的军队有他们的军魂。 这个军魂就是燕北。 随后,甄尧便有些落寞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微小,道:“去年秋,燕北在塞外长城派人给阿姐送过一封信,说今年春天他便会回来的,可他没有回来……我听说他在辽东,朝廷的孟中郎将与幽州的公孙都督正在与他交战。” “如果他在辽东的话,那就没错了。”牵招沉沉点头,一面伸手在火堆旁烤着一面说道:“朝廷派了中郎将孟益与幽州都督公孙瓒平定幽冀的叛乱,这二人一个久经沙场一个在塞外仅凭白马长史的威名便使胡人不敢寇边……燕北危险了。” 说着,牵招脸上带着难得的温暖笑容对甄尧问道:“这个燕北,在长城上怎么不给你兄长或者别人写信,偏偏把书信送给你家阿姐,怎么……他们两个?” 甄尧没好气儿地看了牵招一眼,吧嗒了一下嘴皱眉说道:“哪儿有的事,燕兄与甄氏产生交集就是因为阿姐,叛乱前他在卢奴城从乌桓人手里救了阿姐和甄氏的车队。后来他跟叛军里头的人交恶,把他弟弟送到甄氏避祸,这才有了后来他占领无极城,从潘兴手里救下甄氏的事情。” 这时候,有甄氏奴仆将一边烤好的鲜鱼送了过来,牵招连忙起身接下,深深嗅了一口对甄尧嘱咐道:“大泽旁晚上雾气大,睡觉记得垫上点皮子,盖严实了,要不然明日腰眼受了凉可起不来。” 说罢,牵招便不再言语,专心食起素烤的鱼肉。 虽然嘴上不说话了,不过心里却对这个以草莽之身霸占辽东的草莽起了很大的好奇心。 夜深了,牵招对着篝火值夜,在心底里下定了决心。 随同甄氏族人一道前往幽州,如果燕北没有被公孙瓒和孟益击败的话,他要见一见这个能让甄俨托付族人、甄尧赞不绝口的叛贼。 一个恩仇必报,满身豪侠气的叛贼头子!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汶县大败【打赏加更】 这个时代缺乏消息传递的手段,甚至就连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都需要口口相传。尽管汉代已经拥有一套良好的驿站、置所,甚至对于重要信息分级别,按专人、专马快速传递消息,但这样的方式也有弊端,那便是一旦道路阻断,一切信息便无法传递出去。 虽然已经出现信鸽,甚至有达官贵人为了饲养信鸽而搭建鸽楼,但这种方式还尚未普及。 冀州幽州,还尚未知道汉帝刘宏已经驾崩;而乃至整个天下,还尚且不知孟益的青石桥大败,更不知叛军将军燕北的威势在幽州更胜往昔。 别人不知道,但刘备很清楚燕北的可怕。 自师兄公孙瓒手上接过救援中郎将孟益的命令,他便带着几个亲信兄弟与五百白马义从星夜疾驰,一连数日翻过昌黎盘山险道,策马远眺辽水,他才知道这次要想救出孟益究竟有多难。 青石桥已经被燕北的兵马封锁了,虽然不知道镇守此地险要的将领是谁,但远远望着稳固无比的营寨与那些游曳在青石桥两岸的叛军骑手,刘备便恨得咬牙切齿。 “兄长,咱们五百精骑便仗着快马轻骑杀将过去,又待如何?”攥着蛇矛的张飞跨坐黑马之上,着一身玄色大铠,策马踱来踱去,焦躁地兜着圈子,仿佛受够了这般憋屈,挺矛怒道:“难不成兄长怕了?” 身长九尺的关羽没有说话,望着河对岸的大营虎目微张,牵着刘备的坐骑轻轻拧了一下攥着的掌中长刀。 腰间挂着汉剑的刘备看了一眼焦躁的张飞,不以为忤反而柔和地笑了,抬手指着河畔说道:“翼德啊,为兄若是怕了,便不会请五百义从来援了。诚然我等兄弟可冲过桥去,不过百十游骑不足为虑,然终究不够周全。” “如何就不周全了!” 刘备眉眼低垂地笑,揉了揉攥久缰绳的右手,这才对张飞问道:“若敌军追击,我等可能迎战?此行不为杀敌,你便是将敌营杀个对穿又能如何?我等谁也不知孟中郎此时何在,又要如何援救?” “啊,这……唉,难道咱就在这儿站着等吗?” 三两句安抚快要炸毛的张飞,刘备这才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转头对关羽问道:“云长,你以为此时当如何?” “全凭司马吩咐。”关羽将长刀杵地,牵着缰绳拱手,垂着一双丹凤眼说道:“司马若要冲阵,在下请以断后。若有定计,某家但为驱驰!” 刘备轻轻点头,扬鞭指着对岸说道:“传令义从,沿河岸向南,搜集民船,我们绕过青石桥,回来时再硬闯这座营地!” “诺!”“诺!” 关张二将齐声应诺,关羽牵着刘备的坐骑向南行去,张飞则奔马传告义从军令。 功夫不负苦心人,刘备一行人南行十余里,终在对岸望见藏于辽水畔芦苇荡中的些许渔船走轲,那是燕北先前为守备公孙瓒与孟益的进攻,收缴两岸渔船,却在此时为刘备所获。 当即摘选精通水性的义从义勇,横渡辽水,在芦苇间隐蔽直至夜间,这才趁着对岸守军难以夜视的空档将渔船渡过来,十余艘渔船,硬是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将五百白马、百余义勇运至对岸。 等刘备渡过辽水,天都快亮了。 领着士卒在芦苇荡中稍事休息,待到正午,幽州别部司马刘玄德便再度领着部将与六百轻骑向辽东以南进发……他的部下已经在辽东百姓口中得到了最近叛将燕北的军事调动。 前些日子,数千溃军向汶县方向奔走,其后叛军精骑紧追不舍,其间爆发数场小仗。昨日,数千叛军再度南下,打着燕字旗号招摇过境。 “全军听令,向西南汶县进发!” 呼喝之间,六百白骑奔驰若雷。 …… 不过几日之间,张雷公好似插上翅膀飞上了天,又再度栽了下来。 三千骑奔走辽东追击孟益,其间数战皆捷,威风不逊青石桥的麹义。然而却因汶县的一场夜战攻守势易,三千部众因南北分围汶县,被孟益与各地士人豪强联军驱赶,杀穿营地。北营援军尽折于士豪联军之手,南营本部虽然鼓起勇气冲垮了堵在西边的孟益本部,自身却也折损过半。 最终杀人夺马向北逃窜的部众不过二百余……一场惨败,八九百人在夜战中走失,有些人跪地讨饶却被乱箭穿心,更多的部众力战而亡。 张雷公必须要跑,血战下来身背数创,这个黑山中走出来的汉子深知自己未必能活,但他必须要向北逃窜了。 燕将军正领兵南下,他必须要将士人豪强联合反抗的消息告诉将军! 不过雷公也只能走这么远了,快马脱离战场,清晨他便因失血过多而昏了过去,全赖着有亲信士卒护着这才被捆在马背上一路向北。 “将军,前方斥候发现张校尉部溃卒!” “什么?”燕北在马背上揉了把脸面,皱眉说道:“快带过来!” 他想过雷公可能无法击败孟益,或许现在还围着城池,或许让孟益再一次走脱……可他十万个想不到孟益在这种危难之际还能击溃张雷公。 那他妈是三千精骑,跟着他从冀州经历大战、在鲜卑大杀四方、跨过一千多里到幽州的三千精骑啊! 就这么被击溃了? 揪着头发拢回脑后,燕北咬着牙歪了歪头。他打定了主意,雷公这一次必须给他一个说法,要不然他就把这个大嗓门的家伙找个黄铜大吕罩起来扔进襄平的牢狱里! 这几日不顺心的事情太多,先前被沮授劝诫强压下的火气在此时统统爆发出来。 可当暂时驻营的辕门传来士卒的阵阵惊呼,几骑染尽鲜血的骑手带着铁大铠被击打地不成形状、全身数不清伤口已经昏迷过去的张雷公踱马缓缓送过来时,燕北鹰目微张神色冷峻地抬手轻轻击打在自己的后脖颈子上,满胸的火气却好似潮水般退了回去。 只剩下那双通红的眼睛与从牙缝间缓缓窜出来的嗓音。 “谁让他们,把燕某兄弟伤成这样……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老子的校尉从马上放下来,治伤!” 到最后两个字,已经完全从强压着的喉咙里吼了出来。 部众连忙七手八脚地将张雷公从马上松绑送下来,燕北这才指了几个同样浑身是伤强作支撑的溃卒说道:“你们几个跟我过来,怎么就被击溃了?” 其实他刚才看了几眼张雷公,大概明白了些战场的事情。雷公的铁大铠内里赤着膊什么都没穿、下身穿了件被染红的中裤、铁鞋就套了一只,另一边光着的大脚板被磨破好几道伤……一场仓促间发生的夜战,战斗开始时雷公还在睡觉。 “将,将军……孟益在晚上出营,先是城东突出一伙轻骑,窜进营中见人就杀。校尉擂响聚兵鼓,才杀退了敌骑,孟益就带着几千人从城西杀入营里。有曲将劝校尉退,校尉不退,就带着俺们往西迎着孟益杀。”看甲胄上的幡章,拜倒在燕北面前的这个部下是个屯将,跑了半宿嘴都破皮了,低着头说道:“北营的援军刚到,南面就又出了一伙敌人,都举着辽东大户人家的旗子。” “你们一晚上被多少人打?老实说话,别虚张声势。” 燕北撑着脑袋坐在胡凳上,眯着眼睛手指扣着指节算数……孟益就有三千人,再加上那些起兵的大户人家,也得有几千人,三加几,那就是五、六万,不对,是五六千人。 “回将军,属下就跟着校尉一路往西杀,杀散孟益的部下就一路往北跑了……后面那些大户人家的人俺们也不知道有多少,跑了十几里才敢回头看看,听校尉说退回去的追兵有一千多。” 缓缓点头,燕北挤了挤眼睛揉着脸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几分苦涩,对这屯将摆了摆手让他退下,等他们走出十几步燕北才说道:“赶紧让人给你们治治伤,好好跟着你们校尉,他醒了老子让你当曲将。” 这时,这屯将脸上大喜,连忙回过头给燕北行礼拜谢,这才缓缓退去。 等这屯将走了,燕北自怨自艾了十几息才缓缓起身,“唉……输得窝囊!” 可不是输的窝囊,雷公一个营满打满算千五百人,仓促之间被夜袭能集结多少人?至多八九百,就这还冲溃了孟益的本部兵马,这样的战果难道还差吗? 气就气在那些辽东本土的士家豪强,早先老子占据辽东的时候一个个都不敢吭气,到了现在西面防着公孙瓒、东边开始布置高句丽乐浪郡,你们这帮王八蛋跳出来帮孟益。 再抬起头,燕北已经掩去了神色间的疲惫,正对上新投奔的幽州武人潘棱牵着马给他送过来,问道:“将军,现在咱们怎么办,是回新昌调集人手还是……” “调个屁的人手!”燕北轻发着牢骚,拍了拍潘棱的肩膀向左右指指道:“找几个你的心腹手下,把雷公送到新昌,你去传令,让兄弟们都把刀子给老子磨亮了,跟老子去杀人!”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兵伏安市 燕北是什么人? 是十三四岁就跑到塞外胡人的部落里杀人盗马的贼人,是为及弱冠便跟着兄长奔走冀州从大贤良师的叛乱中活下来的男儿,是一面交游甚广与主簿对饮桃县酒装扮豪强一面掘坟盗墓私铸钱币杀人越货的亡命徒。 是十九骑敢劫杀刺史、百骑骗城池杀县尊、千部三月下州郡的叛军大将。横行冀州让十万乌桓不敢染指作乱受他统治的数郡,转而绕道东海边才去劫掠青徐的造反首领。 他这一辈子虽短,但不可一世的时候太多了。 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 燕北虽已怒极,内心里却不由得生出一股无力感。这种苍白之感并非因为孟益或是那些背叛他的豪强,而是因为他察觉到自己不一样了。 自己走的路,与从前不同了。 从前无论他做什么,偷马杀人上头顶着兄长;投黄巾造反,上头有大贤良师;真正自己担责任的时候其实也只有刺杀陶谦,可那一次他选择了逃避,从涿郡远走冀州,投奔了王义的兄长王政……再到后来,冀州叛乱,他上头仍旧还有张纯,有张举。 可这一次,在辽东,他的头上再也没有人了。 无论孟益、公孙瓒,幽州、冀州,甚至朝廷。他们所知道的,就是燕北。 这给他带来一众难以名状的囚笼之感,因为他真正察觉到自己违反了这天下的规则。什么是天高地厚?那就是这天下的朝廷,是这些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士人。 自己现在所行的事,几乎在于整个天下为敌。 前途之路,寸步难行。 占据州郡,州郡的士人豪强便像那些隐藏在林子里的毒蛇一般,趁着你虚弱之时咬上一口。这些人多可恨啊!可恨吧?可恨偏偏就像沮授说的,再可恨你也不能杀光他们。 因为从人家的角度上来看,人家也是没错的。 杀一万个平民百姓,造成的影响都坏不过连根拔起一个小士族。 这令领兵南向的燕北心底里不禁感到焦躁……他在辽东都打了一个多月的仗了,那派出去送信的骑卒应当已经把书信交与刘幽州了吧?怎么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从前燕北位卑人轻,也从未想过什么天下大势。可如今他走到这个步履维艰的地方,他必须要去考虑那些曾经看来无比遥远的东西,未雨绸缪才能学会走好每一步。 现在他的力量还太弱太小,根本不足以去对抗天下的规则。而且他没有消弭过去那些事情影响的手段,那他便只能重走老路……他要找一棵大树靠着。 若他真想要成就大事,那便必须在树荫下耐心等待,等待着天下有变的一刻。 而这棵足够庇护他的参天大树,就是幽州牧刘虞! 因为燕北能感觉到,如果他不这么做,他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 他不信,他无法成为人上人! 他不信,他生来就比别人差! 他不信,他打娘胎就是这命! “传令斥候向南洒出二十里,将一切能由三千兵马通过的道路报回来。各部该磨刀磨刀,都看好了自己背后的箭簇,给老子磨亮一点,再派几个胆大的细作往汶县走,给我探明了孟益匹夫和那些王八蛋到底想干什么!” 燕北率军一路南行至安市城便不再继续向南,他憋足了怒火在这一路上等待着一场与孟益北上的遭遇战,可及至此地都没摸到孟益部斥候的一根毫毛,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孟益暂时没有打算领兵北上。 “你对辽东南部熟悉,给我讲讲,这边的地形与局势,我军可能遇到的豪强。”士卒在安市城南部砍伐林木,于密林间修正出一片营地,燕北召集了几名部下,对潘棱问道:“这些事情你应当是知晓的吧?” 燕北在辽东生活了十几年,但那时候他的年岁稍小。因为襄平北靠着塞外长城,处于辽东最北端,即便后来出门走马也大多向北的塞外或是东部的几座城池与乐浪、高句丽产生交集,对辽东南部靠近海边的安市城、汶城都不大了解。 但这个新投奔他的潘棱便有所不同,武闪县地处海边,再加上藏匿林间为盗匪之首,流转于南部各县,这些事情潘棱应当是知晓的。 潘棱年岁与燕北相近,而又非常钦佩燕北率叛军走北疆入辽东的事迹,这几日可谓俯首帖耳,此时听燕北相问连忙起身拱手说道:“回将军,潘某的确知晓!” “安市城在先秦时尚未做县,这只是长城外一个与外族互市的位置罢了,后来到了先汉才归属辽东郡。后来又有一段时间是汉与高句丽争夺的地方,到了现在,安市城如您所见,也并非什么大县……至于您问这周边地形,多山多小河谷,再就是茂密的野林子,您若要与南边的孟益一战,便就在这里吧,这边的密林不易被斥候察觉,道路又就那么几条,只要围住孟益,只用弓弩便可伏击于他。” 燕北点头,头脑里想的却是其他的东西。这潘棱是辽东人,对辽东南部足够了解,今后倒是可以重用,只是尚且不知脾性与才学如何。另一方面,今后他若想在辽东立足,重用一批辽东本土人士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就跟自己一同过来的冀州人,他们对辽东不够了解。 这也是自己的弊端。 “那这边的士人、豪强呢?” 提到这个,潘棱扑哧一声笑了,高昂着脑袋对燕北说道:“将军您从冀州过来,可千万别以为咱辽东有什么大士族、豪强,整个辽东才几个人,若说称得上豪强的,汶县有个田氏,在海边晒盐贩盐起家的,手上有两千多个佃户;平郭有个公孙,跟襄平公孙有近亲,和辽西公孙是远亲,嗨,这辽东辽西就数姓公孙的多,其实谁认识谁呀,他们家有两座邬堡,过去专门给州里运木头,有千把人,但枪矛肯定是不少的。” “运木头?” “嗯,您看周围野林子,辽东南边能用得上的也就是海边的渔盐、林里的兽皮,再有就是山上的木头了,这些林子最多的就是栎木,是做枪矛杆子、也是盖屋搭院的好材料。而且这东西也是做弓臂最好的材料,比桑木不知好到天上去了!” 燕北面无表情地点头,心里却满是喜意。辽东这边虽然人少,但物产丰富!有林木、有兽类、有渔盐,甚至他小时候还听王义他爹说过,在襄平西南边的千山脚下,有时候捡几块石头回家匠人自己烧烧就能弄出点铁。 一下子,除了百姓太少,其他需要的东西全都齐活儿了! 燕北的脑海中自有一副自己的构图,以辽东为根基,三五年内使高句丽攻乐浪郡,从中取利篡高句丽与乐浪郡为己用,合四郡之力,征四万兵马、募两万精兵……到时候北方谁敢小觑自己? 只不过……未来无比美好,眼下却非常昏暗。辽东的豪强与孟益联手便搅得自己不得安宁,再加上西面虎视眈眈的公孙瓒,正可谓是大敌当前! 正当此时,营中的骏马奔驰而来,马上的骑手翻身而下,拱手对燕北道:“禀报将军,斥候已探明,由汶县北上之路共有三条,但都需经安市城。安市城西为大道,便在此处不远。安市城东亦有一难行险道,于两山之间,两地最接近处距三十里。” 燕北点头,看着斥候首领在土地上绘出地形,以安市城为中心,东西各有一条道路,不过一条为大道一条为险道,就看孟益会走哪一条了。 “潘棱,给你千五百人马,可能统领?” 既然有两条路,燕北一个人便分身乏术,身边亦少亲信下将,只得将厚望寄予才投效几日的幽州武人身上。只是他不知道,带着几百人啸聚山林的盗匪潘棱,能否统帅千五百兵马。 与燕北的担心不同,潘棱闻言露出分外受用的表情,随后一脸严肃地拱手抱拳,对燕北郑重说道:“请将军下令吧!潘某率本部与将军千余部众,自当领命!” “勇气可嘉!”燕北点头,拍着潘棱的肩膀说道:“既然如此,某便拨于你一千人马为你补足一千五百之数,扼守安市东两山之间险道,若孟益行进,便速派人传信于我,堵住他们的通路!” “谢将军,属下定当为将军效死,若不能拒敌,请将军斩吾头!” “好!既然如此,你便领兵去吧。” 燕北摆手示意潘棱退下,这才算计了一下大道的情况,摘选三百余腿脚快耐力足的部下携带五日干粮活动于两地之间作为传信之人,自己则率两千余部下拔营而起,前往安市城西的大道附近探查地形。同时派出骑手前往新昌王当处报信,让他召集民夫准备十日一次的押运粮草。 他要在这里安置伏兵,伏击孟益,只是不知孟益是如何打算。 辽东多山林,可供百姓安居之地本就不多,更兼地处边陲人口稀少,就连郡治襄平都不算万户大县,下辖各县最多不过数千口,甚至有一两千人组成的县。就算让孟益占据了汶县,靠着几千百姓的城池又能做些什么呢? 燕北相信,孟益一定会领兵北上的。哪怕不是为了打败他,也要为了逃出辽东与公孙瓒合兵一处做打算。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林间伏击 燕北于大道间探查地势,摘选三处扎营之地,兵分三曲在道路两侧的林地间伐木设寨,道间伏陷阱以拒敌。 眨眼,十余日即过。 燕北的准备越来越充分,对孟益的所作所为也愈加清楚。 这个时代行军于行路的速度差距很大,单骑快马一日可行四百里以上。但若大军行进步骑夹杂,即便急行军一个时辰也只能走上不到二十里而已。若是军队常规行进,一日可行三十里。 步卒的速度远不止如此,但辎重运输会极大的拖累行军。 安市城距汶县相距百余里,若孟益要北上,三日可至。 这段时间孟益在汶县盘桓,斥候回报孟益扎营后无所事事,不过燕北估计他是为了给那些受伤的士卒休整时间。 依照张雷公当日的情况,击溃孟益所部,他麾下死伤应当不小。 正如燕北所料,孟益部下在汶城夜战时的确死伤惨重。张雷公的誓死冲锋,让他部下死伤足有两千有余……也不知是什么让那些叛军爆发出如此强劲的战斗力。 或许是因为,身后那些豪强联军碾碎了他们最后一点生的可能,无路可逃便只能决死一战了。 混乱的战斗中最容易令士卒受伤,这十余日孟益便是用来让士卒养伤了。现如今他部下有一千七百部下恢复了战斗力,还有四百多受了重伤已经无法参战。抛开这些人,当晚夜战阵亡足有六百余。 说来好笑,在战争中,寻常不必在意的崴脚都能使一名五大三粗的军士失去行军战斗的能力。 这几日里,虽然燕北隔着百里用斥候的眼睛观察着孟益的每一步行动,但孟益也知道燕北的斥候在看着他。因此越往后拖,燕北的斥候与孟益部下爆发的小规模冲突便越发多了起来。 最早的战斗在汶城外三里,燕北部被射死三人,孟益部死了两个伤一个。到了后面,便又一次像重蹈青石桥之战的覆辙一般,双方斥候一里一里地作战,战线从南向北缓缓推进,从三五人作战到一什一什的遭遇战,爆发在每一处的林间道旁。 短短十余日,双方死在路上的军士便超过二百。 总的来说,燕北赢多败少,因为他的斥候更精锐,这些部下更懂得如何在茂密的林间隐藏自己。而孟益的斥候则许多都为新选,虽然战斗力高超、箭术精准,但比不上燕北的斥候熟悉隐蔽。 许多人是死在冷箭下的。 不过对孟益来说,这样憋屈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他要领兵北上。 本部一千五百,以田氏为首的豪强联军两千余,合兵四千向北沿大路进发。 孟益压根就没有选择潘棱驻守的那条小路……燕北只有一个潘棱,孟益却有田韶等地头蛇相助,自然知晓走那条险道一定会被伏击。况且这员沙场老将很清楚自己一直在敌人的斥候视野之下,与其走那条容易被伏击的山谷道,还不如直走大道一路向南。 因为孟益认为燕北不会在林间伏击他。 他有四千兵马,而燕北掌控辽东全境,麾下兵马数越两万。无论怎么看,若孟益是燕北,都不会选择以几千兵马在林间对他施行大的伏击。当然,或许会有几百人的流矢突袭,但孟益选择将所剩无几的马军布放于前军,就是为的防备敌人的小股偷袭。 在孟益的判断下,燕北会在青石桥一线布下重兵,以防备他的突击。 他估错了燕北的脾性。 燕北不是什么沙场老将,也不是他想象中而立之年稳重无比的叛贼。燕北是个年少成雄的辽东崽子,没有那么多的稳重,也不懂那么多的大战略。 就连用兵,都只是得了些许‘兵形势’的皮毛,还是受了沮授的指导向鲜卑借道,行了一场大迂回后发先至。 如果说姜晋的战略指导思想是,‘干死所有人’;那么燕北的战略指导思想,无非也就是‘用一切手段,尽可能地干死所有与他为敌的人。’ 略微高端一点儿的流寇罢了。 可是偏偏,孟益于燕北为敌三月,硬是一面都从未见过这个匪首,就连那些只言片语的流言都未曾听过。在冀州时,真正见过燕北面的人就不多。后来去了鲜卑更是呀无音讯,而孟益更是从未将他真正当作敌人,直至燕北天降辽东,孟益开始重视却发现他没有掌握这个敌人的丝毫信息。 一切,都从青石桥之战的布置来估算,好似燕北是个无比精明的战争狂人。 但那是沮授、高览、麹义、张颌二三子的合力之功,跟燕北的个人才学关系不大。 燕北能耐无他,唯用人尔。 兵马大动,在辽东南部的土路上行进着,军士风声鹤唳。 辽东的路太窄了,这个毛病在辽东南部尤其明显。若在中原的官道,那都是能供驷马高车并行而走的,可到了辽东这儿呢?道路宽度不同,有的地方人踩的多,路就宽敞一点;如果走的人少了,就硬是能窄到两马难行。而且别说中原了,就是跟辽东比,襄平近郊即便路也不宽,但兵马行进总是能践踏一下农田的,好歹能让士卒铺开了走。 到了这穷乡僻壤的辽东南部,践踏什么?三马并行高低不平的小路旁边就是参天野林子,要不是士卒知道他们要从一座城走向另一座城,他们还以为这根本就没有人类行迹呢。 斥候摸进林子,步卒勉强能往两旁塞一些,可骑兵和辎重过不去,那些推着粮车赶着牛的豪强家兵也过不去……一路南逃的时候孟益没有想太多。那时候他们没有辎重,轻骑与步卒见路就钻,还是靠着这些狭窄的道路躲开张雷公的追兵,那时候他是满心愉悦的。 可到现在,孟益已经诅咒辽东历代太守脚底流脓了。 也不知道修修这破路! …… 就像孟益脑海中所想象的那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燕北透过斥候的眼睛与嘴唇牢牢把控着。 兵马何时上路、兵力几何、朝什么方向、走得哪一条道路,这一切都被燕北熟记于心。 当燕北确定,孟益走过最后一个岔路口,道旁茂密的辽东老林子将会阻止他任何转道可能时,骁骑快马为驻守安市东险道的潘棱寄去增援西路的要求。 那个时候,双方相距尚有六十余里。 燕北的两千兵马在道路两旁一到两里的密林中隐蔽,分作四曲人马,而每曲的弓弩射界压制道旁一里距离。汉制,一里三百步。燕北的四曲分列左右,包裹住这条蜿蜒大道的五百步距离。 燕北择选的这处伏击地段已经能够成为辽东的‘大道’了,路上可供四马并行,是辽东这边靠近城郭难得的宽广大路。狭窄地段虽然更容易伏击,却不适合乱战、混战。 况且狭窄路途孟益更着急也会更小心,在那里伏击对孟益而言是早有预料,士卒也不会太过恐慌。燕北设想,若是自己由南向北一路行来,路上一定多加防范,可若行至此地,无论将领还是斥候,视野开阔,内心必定猛然一松。 这一松,就是燕北索命的时候! 林间两侧分别埋伏下五百弓弩手,另外千余部下则将坐骑栓于三里外的林间,以刀盾斧矛伏于道路两端,只待战斗打响便冲杀出去堵住敌军前后退路,令孟益不得走脱。 陷阱已布下,只待孟益入瓮! 这场埋伏说得简单,燕北与部下的付出却远远超过战斗本身。林间雾气潮气本就甚重,这两千兵马在林子里一扎便是数日,就连士卒细心看护的燕北身上都起了疙瘩,痒意难耐,后背胸前多处都被他自己抓破,更何况那些吃苦耐劳的普通士卒了。 也就是孟益终于北向进攻,若多待些日子,燕北就必须撤回北方了。 总不能因为伏击敌人而使自己部下因为山间雾气虫蛇而减员吧。 远远地,穿行林间的斥候快步奔跑,带着草木翕动之音,带着脸上被枝桠刺出的血道子拱手对燕北道:“将军,汉军来了!” 靠着松树的燕北眼睛一瞪,猛然伏起身子问道:“还有多远?” “五里……现在可能就三四里路了!” “快,传信各曲,等我部率先放箭再阻击!” “诺!” 燕北腰间插着四尺短剑背负方盾,向周围士卒打了几个手势,便见各屯士卒纷纷伏低了身子隐蔽在林木之间,伸出舌尖抿了抿破皮的嘴唇,提起放在脚下的三石强弩,踩着弩臂弯腰蹶张。 令人牙酸的弩弦上箭之音在林间不绝于耳,片刻后又陷入令人心悸的安静中,只有身旁士卒刻意压低的呼吸声缓缓而发。 渐渐的,道旁两侧十几步出现敌军斥候腾挪跳跃的身影……这些斥候根本就没想着往密林更深的地方看看,那种地方长满了林木被掩盖在一片黄绿相交之间。 那里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不可能有人的! 孟益的大队人马紧随其后,此地眼前视野猛然开阔,人们的心里都轻松下来,甚至行进之间有些人相互调笑孟益也不阻止……他丝毫不知,在更茂密的林间,有一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就像盘旋天空的鹰隼俯视着猎物!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战则必胜 燕北的呼吸越来越深,伴着浊气吐出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掌发出轻微的抖颤。 这队兵马越来越近了,已经快要步入伏击范围。 二百步。 燕北端着上好矢的强弩伏低了身子向前走了几步,蹲伏在一团丁香树庞大的枝干下。 一百五十步。 士卒随着燕北的动作而前行着,那些上好矢的强弩与未拉开的弓在士卒手中给予他们极大的勇气。 近了……一百步。 燕北继续向前近了几步,此时他的部下已经临近官道不足三百步,周围的大树越来越少,伏兵的视野越来越开阔了。 五十步! 汉军已入包围圈,但燕北的部下还没有行至最好的射击范围。 三十步! 突然间,矮身前行的燕北看见远处汉军阵列中骑在马上的将官抬起手臂,林间能听到传令兵让他们驻马的呼声。 汉军发现伏兵了! 这激得燕北眼睛猛然一瞪,当机立断抬着强弩便向前冲去,仓促间口中只爆出一个字,“冲!” 一下子,随着燕北在灌木中快速奔驰的身影,身后数百名举着弓弩的士卒纷纷自林间向官道冲锋,更是纷纷发出叫喊,震耳发聩。 惊变发生在瞬息之间,孟益的确觉得周围安静地不像话,因此心中发疑,这才下令停兵驻马,刚想传令斥候在左右好好探查一番,怎知军令还未传出,左侧密林便出现大批隐蔽的敌军! 转瞬之间,燕北冲出百步,猛地靠住一棵大树,侧身抬手便是一弩射出……敌人队列相当密集,仓促之间遇袭,敌军将官根本来不及下令,士卒只能依靠本能相互贴在一起拔剑四顾,这正给了两侧林间弓弩手的机会。 燕北在官道左侧,猛然间突袭,随着他射出弩矢,旋即便是百余箭矢疾射而出,瞬间射倒官道上数十汉军。 汉军呼喝着止住惊马,或抱头鼠窜,或哭喊逃命……难得有些能够在混战中保持冷静的也只能寻找辎重车辆保护自己,至于掌握弓弩又能在惊变中向林间还击的,不过十之一二。 少之又少。 这支军队的成分太过杂乱,汉军听孟益的命令,汶城县兵听田度的,至于那些豪强家兵未曾经历过真正的战斗,更遑论伏击,此时此刻乱成一团在官道上挤来挤去,十个人中两三个中箭便是抱头鼠窜即将溃败! 正在士卒纷纷舞着兵器面向官道左旁,防备林间不间断的流矢时,官道右侧亦爆发出混乱的喊杀之音,成排的密集箭矢突射而来,眨眼便从汉军阵列的后背射翻一片! 汉军阵形拉长了,能够作战的主力不过六百余步,虽然后面还有四百多步的阵势,却也不过只有寥寥数百押运辎重的家兵,那些人武器简陋、士气亦是低迷。虽然辎重队并未遭到箭矢投射,此时眼见前锋与中军受阻,却没有丝毫战意,一时间呆若木鸡。 更有甚者,十几个人当时便弃了木矛,抱着脑袋钻进车下或向着来时路逃窜。 阵列太过狭长,就是孟益都感到有心无力,混乱的士卒已经阻住了传令兵往来奔驰的道路,即便是他也只能眼看着士卒被林间的乱箭纷纷射杀而无法扭转局面,只能一面拍马舞剑一面喝令自己周围百余汉军结阵防备,以数十张弓弩对两侧树林进行收效甚微的还击。 嗖! 燕北再度抬弩,箭矢在空中带出七十步笔直的灰光,准确地命中一名奔驰的骑卒,强劲的弩矢破开铁片甲,透过皮甲钻入胸腔将这名插着传令旗的骑卒射翻,身体在马上猛地一定便仰头栽下马背。 这是燕北射出的第四矢,三名在乱战中奋力奔驰的传令骑兵被他射杀于坐骑之上。 他没有仗着混乱随意发矢,而将注意力全部放到那些来回奔驰的传令兵身上,破坏敌人最后一点恢复秩序的可能。 顷刻之间,他的部下便已经向官道洒下五千余支箭矢,敌军倒下大半,官道上横七竖八尽是尸首,而侥幸还能站立的敌人也只剩近千汉军还在负隅顽抗,慢慢向着孟益所在的位置汇集。 这个时候,燕北也能认出哪个是孟益了……所有汉军都朝着骑马的将官身旁移动,那这个将官一定非常重要! 汉军的弓弩还击越来越有组织,甚至有扛着大盾的步卒试图隔断林间与道旁的射击界限,为想要往北溃退的汉军争取时间。可惜,燕北的布置注定了他们愿望落空。 随着战场向北扩大,道路尽头由数百叛军组成的军阵轰踏而来,一排刀盾卒后面架着两排丈五长矛将阵线向南推。而在道路的南方尽头,同样的景象与可怕的叛军阵以同样的方式压缩汉军的生存。 燕北的手指被三石强弩的弦勒得生疼,三石强弩不是那种用来连射的步弓,连开五矢令他感到腰部疲惫。 放下大弩,燕北取下身后负着的盾抓在手上,拔出腰间短刀侧身于树后躲避急射而来的流矢,小心观察着战场上的局势。身后几名衣甲不同于常人的骁牙军亲卫见到燕北放下强弩,也纷纷取下刀斧大盾,在燕北身旁的树木近畿护卫,唯恐其误伤于流矢。 这场伏击远比燕北的想象要容易得多,孟益兵马虽多却号令不明,士卒勇气亦参差不齐,战斗方才进行不足一刻,便已经显出败象,唯有那将官身旁聚在一处的上百名汉军仍在抵抗。 至于那些豪强家兵,此时都散的差不多,留下的无非是小股作战,成不得气候。 只是如今剩下数百汉军各个据守辎重车或马尸以弓弩还击,己方军卒强弩投射十余、挽弓者已二十余箭,箭雨已至后继无力之时,若再拖下去便有令敌人走脱之机。 眼见如此,燕北以颜色会近卫部属,撩衣襟按刀跃出,眼见箭矢投胸而来,举盾挡下快步奔出密林。 挥刀横斩,起手处甲肉相平,顷刻砍翻数名汉军,身后配铁大铠骁牙亲卫亦扬刀挺矛而至,林中余部舍了弓弩呼喝而出,血透衣襟,燕北于阵中高呼,“辽东燕北在此,降者不杀!” 正待此时,官道右侧叛军亦举刀杀将出来,依燕北之言喝声大作,“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南北叛军步卒亦以大盾推着长矛将所剩无几的汉军逼至道中,汉军见大势已去,余部亦皆在疲敝之时,纷纷放下刀剑,不敢再抗兵锋。 刹时间,刀剑落地一片乒乓之音。 孟益尽其万余汉军渡辽水欲讨燕北,于今日彻底兵败。 汉军纷纷投了兵器跪地乞降,部下骁牙亲卫快步护卫在侧。 燕北带着战士的骄傲神色收刀归鞘,微微昂头,在汉军一片跪伏中昂首望着仍旧在马背上端坐的老迈将官,带着笑意揉了揉发麻的双手,这才按刀笑道:“老将军今日败于燕某之手,何不弃了兵刃下马受缚?” 自燕北率部于林间冲杀而出,孟益就知道这场仗他已经败了……士卒死伤溃逃,余者十步存一,又如何防备下山猛虎般的燕北? 直到看着这些随他入幽州平叛,追击十万乌桓四郡千里之遥的士卒终于不再听命于自己的号令,纷纷放下掌中兵刃跪地乞降时,孟益就已经认命了。 他一直在观察这个年轻到不像话的叛军首领。在长达年余的讨伐叛乱中,燕北这个名字从丝毫不显至声名鹊起,那时他还并未将这个名号的主人放在心上。 到后来,就算经历了青石桥大败,孟益仍旧认为那只是燕北部占尽先机,他还能卷土重来。 可是这一次,他彻底输了。 “唉……老夫竟败于小儿之手!” 孟益长长地叹了口气,深深望了一眼意气风发的燕北,忽而间双眼怒瞪,垂首便向腰间攥住剑柄,反手便向脖颈间抹去。 “住手!” 燕北一见孟益朝他瞪眼便心说不好,掌中扣着的短刀便再度出鞘,还未来得及防备便见孟益的汉剑朝着自己,仓促之间已来不及阻拦,只得大力将环刀倒掷而出。 二人相距不过三步,燕北的环刀正掷中孟益手腕,沉重的汉剑应声而落,燕北怒极,抬手竖起二指向孟益喝骂道:“将他给老子拖下马来绑紧了!” 部众闻言应诺,登时七手八脚地上前将孟益用扯开的麻衣布料捆地结实,这还难以令燕北放心,硬是扯了一块碎布上前,一拳击在孟益腹间,只教五花大绑的汉朝老将矮身干呕。 顺势,肮脏的麻布便将孟益口中堵个严实,燕北这才放心。 冷若冰霜的脸上一双鹰目对着怒视的孟益,燕北寒声说道:“老匹夫杀我士卒伤我心腹,燕某若要杀你,你早死了还用等到现在?若非你与公孙伯圭阻断道路前来讨伐,燕某早西投刘幽州,还用背着叛贼之身于此!” 燕北看到孟益便会想起遍身浴血昏迷不醒的张雷公,此时见孟益要自我了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深呼出两口浊气,这才转头对士卒喝道:“收了俘虏的兵器,押往襄平。把那些板车都卸下来,装上弟兄们的尸首带回襄平安葬。” 部下问道:“将军,那这些辎重不要了?” “怎么不要!”燕北一摆手,对传令骑卒招呼道:“快马传信潘棱,让他率部下前来想办法收拾战利辎重……我们回家!”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杀人刈麦 孟益想要自杀的原因有很多,燕北能想明白。诸如败给叛贼的羞愧、即将受辱的畏惧,亦或是有辱皇命的委屈……燕北都明白,无论这种想要自杀的举动出于什么理由,燕北也都能理解。 但他不赞成。 站在燕氏辽东的土地上,杀了燕氏的人,败于燕氏之手。燕北想要他死,他才能死……若燕北不想他死,那他就不能死! 燕北能有今日,全赖部下效命以死拥戴,所以他始终把亲信对事情的看法放在处事的第一要务。甚至有时候为了手足部众,他可以放弃自己本来的坚持。 就像对沮授,他既然说要饶恕汶县长吏,那他便就饶了。 即使一开始他要让汶县血流成河。 在燕北看来,他可以抗拒孟益于辽水以西;他也可以将孟益击败押做俘虏;这都是他的自由,但他绝不能杀死孟益。 一个活着的将军俘虏,可以让他在击败公孙瓒后对刘虞的谈判拥有一件不小的筹码。 而一个死掉的孟益? 死掉的孟益非但不能成为筹码,反而会成为燕北归附幽州最大的阻力。 自冀州一路跟随他的两万名好儿郎,在辽东一战中死伤甚重,粗略估计便有四千余埋骨异乡。若问燕北恨不恨孟益,恨不恨这些汉军?燕北恨极了,恨不得将这些活活坑杀。 但他更担心无法归附幽州之后的事情。 就好像他对未来的担忧一般,他不希望那种莫不见底的苍白无力感始终追随着他。 这场战争,这些损失,归根结底是他咎由自取……他一意孤行地要救下张纯的性命,甚至不惜于孟益、公孙瓒这样的朝廷兵马为敌,这才致使这场战争。 曾经燕北认为自己如果不做叛军就活不下去,在他作为军侯知道中山太守张纯要举兵反叛时,他真的这样认为。 天大地大,他一介毫无声威却被整个幽州画出画像通告缉拿的流贼,不跟着张纯走还有其他的路吗? 但是现在,他知道,如果再做叛军……不单单他,就连他所重视的兄弟燕东、所亲信的心腹部众,甚至那些追随他的冀州好儿郎,都难以活下去。 尽管现在他们实力强悍,万余健儿可雄于辽东。 但这种日子可能旦夕之间,或许旬月之时。只要他头上还顶着叛军的称号,眼前的威风与富贵,终究只能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不能再叛乱下去了。 在收拾兵马一路北上的行军途中,燕北还在回想……那个去给刘虞送信的骑卒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已经死在路上? 还是说,那封信为驻扎在辽西的公孙瓒所截? 这令他焦躁。 内心深处,燕北仍旧不愿与积威已久的公孙瓒在正面战场上对决……从前他没听说过孟益的名字,因此从来不怕孟益。但是公孙瓒不同。 他是听着公孙瓒的名字长大的。 公孙伯圭四个字,在幽州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在燕北心中也是如此。这几个字所代表的意义,甚至都远远超过冀州小山坡上远远一眼见到那个威风凛凛的男人本身。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东西,并不是短时间的际遇变换就可以改变的。 就像那年那月那一日,饮了塞外巨马河畔风沙,带着十几个穷困粗鄙老兄弟的燕北蒙着麻布从太行山道上连滚带爬地翻落而下,不避荆棘草木只为了偷偷地用羡慕眼光对那年轻威武的将军看上一眼。 他不信命,他从不矜持,他走到哪里便要将一脸地桀骜不驯于傲气带到哪里。 可他还是蓬头垢面地攀上松树,折了枝桠挡着自己,羡慕都写到脸上去,在心里默默问自己。 “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公孙将军一样啊!” 我想变成他的样子。 可人与人,终究生来就是不同。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光耀世间,而有些生来却只能负重前行……可最怕最怕的,那些生而为赢的人们却还铆足了力气努力,拜名士学艺、得太守赏识、作战奋勇轻命。 削尖了脑袋要钻到天下的最顶端。 人家生来便是普通士人,拼命努力为了让自己成为人上人。 燕北生来便是人下人,拼命努力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 同生于幽州,一个是年少成名的英雄受人敬仰;一个是年少作恶的亡命徒令人畏惧。 公孙瓒成了燕北心里的阴影魔障。 ‘我要打败公孙瓒。’ ‘我必须打败公孙瓒。’ 燕北对自己说。 如果不能打败公孙瓒,他永远都无法正视自己。 永远,永远,都只能是走出太行八径蓬头垢面的流寇,卑微到尘土里。 …… “司马,南面有一支兵马顺着官道出了密林。” 年轻的渔阳少年高高昂着脖子,头顶着大了一号的铁胄立在刘备马前,奔跑了数百步让他有些气喘,脸上带着些许潮红指着山下南边说道:“我看到他们押着俘虏,那些士兵穿着汉军的衣服!” 刘备跨马于山坡,举目南望,便见确如少年所言,蜿蜿蜒蜒的官道走出军阵严明的叛军,能看到那些持矛的叛军把几百人排成长蛇裹在中间,于是问道:“国让,你能不能看清他们的旗号?” “兄长,我刚刚看了,是燕字旗……兄长。”名叫田豫,田国让的少年顿了顿,带着些许担心对刘备说道:“恐怕孟中郎将已经败了。” 刘备沉沉地点头,脸色也不太好看。 若是孟益未败,凭五百白马效死,当可护孟益自辽东杀回属国,再经由属国回到辽西不是难事……怕就怕孟益已被叛军所杀,那他们过来非但没有一点意义,还要平白使自己陷入险境。 当他们历尽艰辛走到这里,却看到燕北的部下一路高歌,押着失去战意的汉军俘虏向北朝襄平而行。 自中平元年起,历数叛军乱党打赢战役通常不会俘虏平叛兵马的主将,大多是直接斩了了事。若是好大喜功的贼首,反倒还会将汉军主将的首级飞马传送州府,以期能够震动天下。 还未曾,有过将汉军主将俘虏的叛党乱将……叛军要的是令人畏惧,又不是要人爱戴。 所以刘备根本就没想过燕北会将中郎将孟益俘虏起来。 一介叛军,俘虏汉军主将有什么用?他的兵都打完了,难不成用来招降啊? 但是很快,刘备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燕北是个很特别的叛将首领。 “三位兄长,诶,你们快过来看看,那军阵里是不是有个穿着将军铠的俘虏?”年轻的田豫看得不够真切,揉着眼睛小声对刘备等人说道:“太远了,我看不清。” 刘备翻滚着跃下坐骑,按着汉剑快步走到山坡边上,远远望去只见军阵中招展的旌旗下有一俘虏明显不同于他人。那些汉军俘虏被推搡着,但都没有受缚,只有那个穿着铁大铠的俘虏身上被五颜六色的麻布捆绑着,几个士卒拉着他向前走着。 几人对视一眼,步行的关羽撩起衣襟轻抖长刀便已跃上骏马,拱手对刘备道:“兄长且稍待领兵马接应,关某前去冲阵!” 言笑间,骏马人立而起,关羽扬刀在山坡上喝道:“本部义从,随某冲阵!” “屯将稍等!司马,豫请收百件兵器!”田豫虽然年少,却显然也是胆大之辈,此时眼见关羽欲前往冲阵非但没有惧怕,倒是一脸跃跃欲试对刘备指着远方叛军阵势说道:“那些俘虏并未被束手,豫请领义勇三十冲入,将兵刃散与他们制造混乱!为云长兄分忧!” “哈哈哈,有兄弟如此,何惧大敌!”刘备纵声长笑,挥手会一旁驻马的张飞道:“益德,且与我为云长掠阵!” 刹那间,以数百人之骑卒冲数千军大阵的壮举便被分配清楚,刘备与张飞跨马,田豫飞奔将白马义从的配身短刀收起,领数十骑自山坡上兜个圈子向官道飞驰。 而另一边,身高九尺的红面关羽擎长刀御精骑,自山坡轰踏而下,卷起十八道土龙朝着燕北阵中不闪不避地疾驰而来! 早在刘备几人于山坡上纵声大笑时燕北便看到这些跳来跳去的白马军,只是燕北根本就不在意……那才多少人?小山坡距离千余步,走出密林他便看到了,至多六百骑一览无余。 六百人能干什么?四千兵马都在燕二郎弹指间化作枯骨,更何况这些土鸡瓦狗了。 接着,他便见有一小将领着几十骑人人身后捆着包裹策马奔来,这些人甲色不明,衣服甚至有浅有深打着补丁……明显就是一伙乡勇嘛。 “不过那小子骑术不错啊!”燕北扬鞭笑着,招呼部下给强弩上弦,“用箭雨击退他们这些小毛贼!” 但是很快,燕北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那青衣小将带三十余骑直奔俘虏而去,明显是解救俘虏,仗着精湛骑术左躲右闪,竟是连弓弩都不得沾身。临近了部下尚有十余骑,将身后包裹一抖便朝着俘虏阵中丢了过去。 片刻间,数十件兵器便甩在地上。 俘虏有了兵器,那还得了? 更令燕北震惊的还在后面……斜刺里来了一将,横勇无敌势不可挡。那人身高九尺赤红脸膛,丹凤眼,卧蚕眉,唇若涂脂,五绺长髯,擎着一柄长刀左冲右突,在身后白马义从泼洒出的箭雨之下,策马撞在自己中军之上,投射过去的箭矢被他轻描淡写地撩挑而开,长刀劈斩之下竟如猛虎下山,阵中士卒无人能在长刀下阻其片刻。 虽只一人,长刀在手便教士卒若劲风刈麦,所及之处血肉横飞,在他千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刹那间便已向他杀将过来!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世之虎将 世之虎将! 什么他妈的朝廷中郎将孟益,什么他妈的幽州白马将军……望着红脸大汉驱马疾驰,长刀一摆就削断十几杆长枪,尾攥一砸便是人仰马翻,突杀前驱,数百人之边阵竟无一合之敌,燕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般虎将,若在我麾下,便是平分辽东又有何不可啊! 想归想,己方士卒都摄于关羽的威风,军阵像劈开的海浪般闪出一条人胡同,燕北便看着那威风猛将长髯一甩,抽着长刀再度劈翻挡在中间的士卒便向着自己这边杀了过来。隔着百十步重重叠叠的部下,燕北只觉这红面猛将威风慑人! 战局彻底乱了,就趁燕北这一分神的机会,那青衣小将已带着义勇骑突入前阵,杀破押着俘虏的士卒,那些受俘的汉军也都抄起兵器翻身向叛军身上砍去……跟在孟益手底下和燕北打仗时他们就是群和狼打仗的兔子,怎么打都是士气披靡。可现在狼还是狼,外面冲进来只大老虎,就是兔子都翻身啦! 燕北没怕,诚然摄于红面猛将的威风,但他除了内心阴影的公孙瓒怕过谁? “上强弩,跟我围住他们!”燕北策马前驱,迎着关羽横摆马匹,将捆结实的孟益护在一旁,左手提起手弩拉开了便瞄向关羽,口中喝道:“有一个算一个,谁擒住这伙儿毛贼燕某赏千金!” 燕北有钱,从冀州到鲜卑,部下所掠者不知凡几。尽管千金是无比巨资,但这么赏一回他还是能做到的。 而且他很清楚,这次若不能以重赏激起士卒的士气,他就死定了! 燕北戎马倥偬几年,指挥兵力像滚雪球一样多了起来,算得上经验老到。他很清楚这种士气披靡的情况下主将的作为将会影响整个战局,这种时候,‘给我上’和‘跟我上’对士卒而言有很大不同。他又不可能真冲到前头伸脖子送给红脸汉砍,带着骁牙亲军向前走了一点便停下了。 但鼓舞士气很成功,士卒纷纷跃跃欲试,各个扬刀挺矛向着关羽冲了过去。弓弩箭矢纷纷朝着关羽身上招呼着,俘虏那边的士卒也都以兵力优势将田豫等人围在阵中。 关羽抡圆了长刀荡开一片箭矢,仓促回首之间眼看杀穿的阵形已有渐渐合闭之态,若非有白马义从苦苦支撑便已成合围。心头暗道一声‘不好!’,若阵势合闭,这可是几千人的军阵,纵然他勇武超人,却也不可能再从阵中杀穿出去。 就算他尚有一战之力……坐下战马已中箭数矢,不消片刻这骏马便要废了。 再不救出孟益,他自身难保。 燕北在军中的嘶吼,也吸引了关羽的注意。 他不是冲着燕北来的,他在山坡上望见孟益在此地,便向着这边冲杀而来,至于孟益旁边骑着马的叛将……关云长眼高于顶,焉能入他目中? 只是此时眼见燕北发号施令,关羽眼前一亮。 自己的坐骑不行了,斩了此贼,抢夺马匹不正好带着孟益脱出战场? 想到便做,顷刻间关羽舍了防守,也不管坐骑中的那点枪刺箭矢,拍马舞刀便向燕北攻杀而去。 燕北一看这还的得了!这么个下山猛虎放一百步外看着心里都怵,杀人像切瓜砍菜一般,这要近了身,不死也得脱层皮!可此时他又不能跑,他要是跑了几千兵马让对方一个人给杀散了,今后他也别想在辽东立足了。 就算不想打,也要硬着头皮打过去! 都是一个脑袋俩胳膊,谁怕谁啊! 燕北给自己鼓着气,抬着手弩便在几十个骁牙军的护卫下向前迎着关羽冲了过去。 关羽的马慢,但刀快。转眼便杀得跟个血葫芦一样,片刻便冲至燕北近前,相距着十几步对周围骁牙军不闪不避,擎起长刀便朝着燕北首级劈了过来。 人借马势向前冲锋,刀光骤起,到了落刀时便已冲至燕北面前,那落刀处正指着燕北的脖子! 浑身寒毛炸起,燕北甚至觉得身上都是一僵,手一抖便将弩矢发了出去……扣动扳机的瞬间燕北便知要糟,这一矢发歪了! 眼见那刀光劈来,燕北撒了强弩便矮身翻下,虽没被刀光剁去头颅,精铁胄却被一刀削飞,震得脑壳生疼,脸上都被刮出道道血痕。 踹着马屁股便走。 仗着自幼从牛马背上练出的骑术,才挂在马肚子上得以保命! 不是他不想拼,燕北自是玩刀的行家,虽然年岁不大却也环刀八九年没离过身,眼见着长刀劈来的威势便不能他所能阻挡的。仓促之下连刀都没拔只求自保,这才捡回性命,若方才他一个脑热要与关羽硬拼,下一刀便会取他性命。 燕北一闪,自有为他效命的骁牙军士持着长矛大盾硬冲而上,骤然间一片戈矛便直朝关羽马肚子上招呼。 谁都清楚,对上这武艺超群的九尺大汉,只能先废掉他的坐骑,否则骑在马上左冲右突谁也留不住他。关羽自然也知晓失了马匹纵然有一身武艺也难敌强弓劲弩,见一击不中,深深望一眼撤出十余步在马背上挂着的燕北便连忙调转马头,摆起长刀削断刺来戈矛护住坐骑,劈翻左近几名穿戴铁大铠的骁牙军,勒缰立马喝问道:“可是孟中郎将?” 仓促之间孟益只待一点头,关羽便探手将之捞着打横放于马背,一声暴喝举刀劈翻左右拦路卒,拨马向北突去。 望着关羽的背影,燕北咬了咬牙,这才心有余悸地晃晃脑袋。 他妈的,这条命算保住了。 就这一会儿功夫,兵马已经结阵,将左右团团护住,关羽虽冲阵杀进来十分容易,但此时带着全套铁大铠近二百斤的孟益,受伤的坐骑已难以疾奔,左冲右突竟是难以杀穿阵形脱出,身上那件铁铠也被刀劈矛刺地出现破口。 燕北立在马上看得更远,只见在阵外数百骑白马见这长刀猛将陷于阵中,竟在两名青年将官的率领下朝着这边突了过来,好在燕北兵马结阵,这才难以为其所破,但却难敌其人勇猛……一使剑青年跃马大喝威风凛凛,另一人披玄色大袍舞者一杆似枪似矛的黑玩意儿好似旋风,不逊红脸将官之勇。再加上其后那些白马骑箭雨抛射,一时间竟在阵线外围杀出缺口。 燕北此时捶胸顿足,他的部下因为在林中伏击,本就少马,步卒难以在短时间内围住这伙白马军,有这两名勇士为锋,恐怕留不住这红面将领。 天下猛将何其多邪! 正待僵持之时,燕北脸上却猛然一喜……他娘的,那十分精神八面威风的红脸将官终究独木难支,看模样是马前腿被部下军卒扫断,一脑袋带着孟益在军阵里栽了下去。 他妈的,你也有今天! 燕北揉着脑袋策马前驱,抽出汉剑对部下骁牙军喝道:“围上去,给我把他擒了,抢回孟益!” 这条大鱼,在燕北眼里可要比孟益重要多了……若是这般猛将愿意追随他,金银财宝美女骏马、亦或是宝弓神兵,要什么燕北便给他什么! 然而,燕北心头的喜意还未有片刻,便见失马之地扬起一声暴喝,刀枪剑戟相搏,不住叮叮作响,时而在重击下激出火花;被斩断的首级与断肢漫天飞舞,掀起的天灵盖洒下血雨;普遍七尺的士卒当中那身高九尺的猛将足足高出一个肩膀来,掌中长刀上下翻飞,同时敌着十几个心惊胆战的士卒还将身旁的孟益护个周全! “别打啦,全都给某撤下来!” 燕北一看这般情况,心底里也在滴血,这些随他自冀州而来的好儿郎光在这片刻便被这几个勇士带着的白马义从杀伤近五百,再这么打下去就算他留住了此人,手底下只怕还要折损数百,得不偿失。 士卒早就想停下了,谁愿意与这么一头猛虎为敌!此时听到号令纷纷潮水一般推开,露出军阵中上百个持着强弓劲弩的步弓手严阵以待。 燕北踱马上前插进弓弩阵中,隔着数十步看着如临大敌的猛将与孟益,轻轻摇头,随后拍了拍手,鼓掌问道:“壮士可敢留下姓名?” 关羽望着上百个弓弩手,瞪圆了一双丹凤眼,长刀横握于身前,立在地上却几乎与马背上的燕北平视,只是微微昂着头沉声道:“河东关羽,关云长!” 河东关云长! 燕北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却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底。 微微颔首,燕北翻身从马上下来,牵着马又向前走了两步与最前端的弓弩手并排,问道:“可愿降我?” 关羽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些许嘲笑,头颅昂的更高,没有说话。 再度点头,燕北叹了口气,抬起二指向孟益说道:“你是来救他的,那些骑兵是白马义从,你在公孙伯圭麾下?” 关羽点头,又不知想到什么,开口说道:“关某为别部司马刘玄德部下!” 尽管说了话,关羽一双眼睛依旧瞪着燕北,仿佛在衡量此时暴起能否越过三十步距离赶在劲弩发矢之前将其格杀。 刘玄德、刘玄德,关云长、关云长! 燕北记住这两个名字了。 “你胜过我,孟益是你的了!”燕北牵着缰绳将坐骑向前引着,拢了一把神骏非常的马鬃毛对关羽说道:“这是去年冬,我在塞外鲜卑部落所得部落马王,一刻可驰五十里……是你的了。” 不理会部下的惊愕,燕北又将肋下剑鞘解下,将汉剑插回鞘中挂于马背,“这剑是燕某贴身之物,你可持着前往青石桥,告诉守将我让你们通行,你的刀也卷了刃,这剑权且送你护身。” 燕北抬起手,身旁骁牙军吹响号角,环围在侧的士卒如潮水般退了下来,这才深吸了口气,望着疾驰而来的二将与愣在当场的关羽说道:“回去告诉公孙将军,燕某只想归附刘幽州,叫他不要挡我的路。若他一意孤行,想取燕某肩上首级立功,燕某在辽东等着他来!” “后会有期!”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始终未变 刘关张与剩下的三百白马义从走了,带走了燕北的俘虏孟益。 燕北则率兵马选在背靠着山脚的开阔地扎下营地,就地查验士卒伤亡。 这一场来去匆匆的遭遇战,不但让燕北失去了最重要的筹码孟益,还损失了四百多个弟兄。最可笑的是,这场仗燕北的敌人是谁? 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别部司马刘玄德,与他部下率领的五百白马义从。 燕北手里可足足有三千余众啊!三千多人,就被人家关云长一路挺着杀至近前,劫了孟益飘荡而去。当然,最终关云长能活着离开与他自己的思想变化有很大关系。 但不可否认,关云长太过勇猛,而他身边没有可堪大用的冲阵之将,所以才有这么一场窝囊的战斗。若高览、王当等人在此,就算不能立斩关云长于马下,至少也能阻挡片刻为兵马留出时间,到时强弓劲弩结阵而架,十个关云长也白搭。 不过也算略有所得,另一股在俘虏中制造混乱的青衣小将与百十个白马义从被围困后擒下受缚,先前的那些俘虏拿起兵器作战被杀了不少,汶县豪强田度、田韶兄弟攥着兵器打得最欢,田韶死在战场上,剩下田度也受了重伤。 燕北没空管这些俘虏,他在这里扎营就为了等后面押运辎重的潘棱率军合兵一处再北上由新昌至襄平。 放过关羽,一是在于想让他们给公孙瓒传个话,尽最大努力能够避免接下来对燕北而言毫无意义的战争。但这只是一点,更关键的是燕北希望结个善缘。 如果这些有才能的人都能为我所用,那该有多好啊! 至于赠马赠剑,燕北对此没有丝毫在意,那些东西只是身外之物罢了。若赠一匹马便能教关云长记住自己,有些好感,那这匹战马也赠的太值了。如果赠一柄汉剑便能使青石桥守军免遭屠戮,那这柄汉剑赠的太值了! 青石桥那样的地方对辽水两岸而言都是易守难攻,有关云长与其余两将这般的猛将,在那种地方设防根本没有丝毫意义……想到这里燕北不禁有些后怕,如果当日孟益的万余兵马中有这样的猛将,只怕青石桥对他而言就是一场刻骨铭心的大败了。 几番纷争,士卒死不少也伤不少,该医治医治,该裹上草席推上板车的就推上板车,实在板车不够用了便用席子铺在地上,拴上麻绳用骏马拉着。不能跟燕北活着回襄平,就让燕北把尸首带回襄平。 哪怕回不了冀州,作为他们的首领,燕北也要给他们一个得体的安葬之所,总不能让士卒为自己拼命后再在这山间给虎熊叼了去。 生还士卒对燕北此等恩情拜谢自是不表。眼看着几近夏日,这些士卒的尸首不能多放,在大营外摊放着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燕北三日一封书信催促潘棱赶路,就算如此,也硬是等了十日。 闲暇时候燕北也没闲着,年少时他没机会读书,如今有了书简也随甄俨认识了字,平日里他都坐在中军帐的帅案旁读书。 陶谦的书简中有十三卷《孙子抄本》,燕北尤其爱不释手,无论走到哪里都贴身带着,一闲下来便读上几行。虽然内里所载对他的才学而言有些晦涩难懂,但他仍旧喜欢。 潘棱督着千五百兵马推着大批辎重财物姗姗来迟,荒山野岭他能去哪里筹集车马,只能就近伐木制作简陋的双辕车,赶至了上百辆这才将汶县之兵的那些兵甲、辎重及财物收拢了赶到这边与燕北汇合。 满脸喜气的潘棱一进大营便呆住了,左看右看觉得气氛不对。虽然他知道将军的伏击有些死伤,但也不至于这么多吧……当时传信骑兵可是说将军的伏击打了一场大胜,擒下孟益。可看那些堆积在营外的数目明显不是大胜啊! 这粗略数过去就有八九百人,要知道燕将军一共才四千人,一下子死了一千还不算伤兵,这他娘能算大胜? “将军恕罪,潘棱来迟。” 燕北听者帐外吵闹,正想让随行武士出去问问怎么回事,便见帐帘一撩,潘棱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进来躬身便拜。 “过来了,那些辎重收整好了吗?” “回将军,全都收整好了,装了上百车,有枪矛头一千余、皮甲百套、弓弩……”潘棱还未说完,燕北便一合抄本扣在帅案上,起身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道:“行了,这些东西运到襄平再查点吧。” “诺!”潘棱见燕北没有怪罪他来晚,便收起小心翼翼的神态,赔笑着对燕北问道:“将军,我看营中俘虏甚多,可能让属下开眼见见那孟益中郎将?属下到现在还没见过朝廷那么大的官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 燕北白了潘棱一眼,拉着他走出营帐带到关押俘虏的地方,指着蹲在地上乌泱泱几百人说道:“你看看,哪儿有像孟益的?” 潘棱还真以为燕北是要带他看孟益,左右探寻却只见到一群年轻人,不禁不解地望向燕北。 “没有吧?没有就对了!”燕北哼出一声,背着手转头便走,没好气地说道:“孟益给人救走了,现在估计都到辽东属国了!” “啊?” 潘棱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回事? “别啊了,不明白啊?到口边煮熟的鸭子飞走咯!”燕北举掌上抬,想起关云长冲阵时吓得自己一身冷汗也不禁笑骂一声,“他妈的!行了,去传令聚兵吧,启程回襄平。这一路乱糟糟,早回去早没事!” …… 刘关张三人确实带着救出来的孟益渡过辽水,非但如此,这十余日轻骑快马都已经出辽东属国快要进辽西了。 三兄弟来的豪迈,走的却不是那么自然。三人心底里都装着自己的事。 刘备心里不舒服。部下自告奋勇在汉军俘虏中发散兵器的小将田豫陷于阵中没有出来。当时他和张飞视线为燕北部下所阻,险些以为关羽也出不来了,后来关羽从阵中被燕北放出,还带着孟益,不由大喜过望……只是没见到田豫的身影。 或许那个自少年时便结识的田国让,死在阵中了吧。 但刘备还是希望田豫没有死,甚至希望他投降燕北……至少那样,才能保住性命。 关羽心里不舒服。杀叛军如劈瓜切菜,即便最后若是燕北强弩齐发直接射死了他,也不至于令他心里发堵。可哪里想到燕北非但没有杀他,反倒又是送马又是赠剑的……让他觉得这个叛贼,有些不一样。到了最后让他给公孙瓒带的那句话,更让关羽摸不清,燕北居然说他一直只想归降刘幽州? 燕北的事还不算,关羽能感觉到,这次从叛军阵里回来,亲若兄弟的二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点怪异。张飞还好说,一双眼睛一直往他骑着的马身上瞟;刘备就不同了,关羽不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事。 张飞心里也不舒服。他出身涿郡豪强,是个识货的人,关羽座下这匹骏马是鲜卑草原上稀少的马王,放在中平元年,这马就算五百金也买不到手里!他倒是对关羽没啥想法,就是羡慕和眼馋……早知道他就去冲阵了!现在就只能指望着什么时候运气上来,自己也能弄到这么一匹宝马来骑! 张飞是见过世面的,大了不说,涿郡这一亩三分地儿有什么他见过什么。要说这马,他要是想买,当年也能买到。只是这种好马是可遇不可求,他买得起却没人卖。 所以才更加眼馋。 “益德,你别一直看了。”关羽哑然失笑,摇着头对张飞说道:“看得出来你喜欢这马,且拿去骑,我骑你这匹。” 张飞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关羽发现,顿时感觉脸上发烫。但他不是什么扭捏的人,之所以没说出来只是怕关羽不高兴,现在既然关羽说了,他不会客气,只是麻溜跃下来,牵着缰绳问道:“兄长你说真的!” “且去骑吧!” 关羽点头,这便也翻身下马。倒是张飞,一脸喜意却没有急着接过缰绳,反倒解开身上的甲扣,将身上带着吞兽首的铁大铠脱了下来,先递给关羽说道:“兄长,这是我的宝贝你也知道,今日你送我宝马,我便将宝甲送与你!” “益德切莫如此,司马送关某的战马死了,这匹也是司马给的。”关羽连忙摆手,反倒硬将缰绳塞进张飞手中,不理会那面阳光打上熠熠生辉的战甲,只是取过缰绳跨上战马,对张飞笑道:“关某骑这匹就好。” 踱马在前的刘备身体却是一震,他仍旧没有回头,心里却是一暖。 那年关羽在河东犯下命案,一路从并州流亡至幽州涿郡……太平年岁,一身足矣横行天下的武艺有什么用处,只能以武犯禁罢了。一介逃犯,没有户籍没有身份,就连想在豪强大户人家做个佃户都不可得。 别人怕,刘备却不怕,因而收留了落魄的关羽。恍惚之间,尔来数年蹉跎,天下不再太平,物是流转变幻。 唯一不变的,是身前牵马坠镫,身后持刀侍立的关云长。 始终未变。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回马襄平 张雷公没在新昌。 当燕北驱赶兵马过境新昌时,王当早已在城外驱使民夫押运着城中近日收拢的四十多车粮草等候多时。张雷公被送来时满身浴血,受创十余处又受了战马颠簸伤口崩裂,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 或许是在黑山里吃够了苦头,如今跟着燕北刚有一点好生活的影子,张雷公不愿这么早去死,硬是被草药吊住了性命。等到伤口稍稍愈合,王当连忙派新投奔的吴双带五百兵马借着押运送往襄平粮草的机会将张雷公放在板车上送了过去。 新昌只是辽东小城,没有什么优秀的医匠……他的右腿受创骨头错位,亟需精通接骨的医匠,否则就算人救回来性命,这辈子都无法骑马。 可王当也不知道襄平有没有优秀的医匠,甚至不知道整个辽东有什么像样的名医。 在他心里,张雷公这条腿已经保不住了。送去襄平,也只是为一同并肩作战的老兄弟尽尽人事罢了。 燕北得知张雷公已被送去襄平,知晓其或许因此战废掉一条腿,不由心中更急,便安抚王当尽心守备辽东南,弹压各地大氏。随后启程,率军督着征发的运粮民夫继续向北往襄平去。 燕北部下,沮授、高览、张颌从前都各有身份,三人更是因为燕北举族迁至辽东,跟随他之后是有些屈身的意思,燕北有愧于他们的;而麹义虽然也不错,但与燕北为共生关系,到没有什么;至于王当、孙轻、李大目、张雷公四人,追随燕北之后日子比在黑山时好到天上,按说是应当他们四人感恩戴德才对。 也确实是这样,但张雷公不同。 这个天生大嗓门的冀州汉子跟随燕北之后,好处没落得多少,反倒受了不少苦头。先是在平乡军帐里被燕北踹了几脚落了面子,后来人家也不以为忤,照样为他冲锋陷阵,在平乡城下又被郭典一通乱箭险些射死,光养伤就养了三个月。 到了现在,又因为汶县的里应外合,要废掉一条腿……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燕北啊! 他心里怎能不急? 路上押运着粮草辎重,无法催促兵马倍道而行,一临近襄平城,燕北便将兵马交与潘棱督着,带着十余骑骁牙军一路快马奔向城池。 “张雷公何在?”打马入城,于长街奔马三百步,便到了燕氏大宅,部众家眷皆在此处,正逢孙轻从府门中低头走出,一见燕北回来满面喜意,拱手说道:“贺喜将军得胜归来!雷公在屋里养伤,我这便带您过去!” “不用带我了,家里我认路。”燕北一听张雷公在养伤,翻身跃下便向里走,走了两步才转过头将缰绳丢在一脸错愕的孙轻手中对他说道:“你出来的正好。骑我的马,去将公与先生与阿秀喊来,去官署等我一会,看过雷公我便过去。” 孙轻不知燕北为何此次如此雷厉风行,不过还是立刻点头插手应诺,跳下府门台阶翻身上马回首一看燕北已经快步走入府中,只得自嘲地笑笑,打马而走。 踱行两步,揪了一下鬃毛左翻右看不由心生疑惑,转头对左右追随燕北而来的随从问道:“将军怎么换马了?” 一旁拴马的骁牙武士与孙轻熟识,便上前小声说道:“将军把素利给的那匹宝马送人了。” “送人?”孙轻左右想想,也没放在心上,笑道:“将军就是亲待下属啊,可是你们谁在战阵上立下功勋?” 骁牙武士歪头撇嘴,若真如此倒是好了,不过又觉得在将军背后嚼舌根子不好,因此也没多说,只是笑笑。孙轻也没多问,打了个招呼便拍马朝城外奔去。沮授就在官署,倒不用多跑,但高览在城外大营练兵,一往一返要耽误不少时间,他可不想耽误了燕北的事情。 襄平城的燕氏大宅是占了先前襄平县令公孙域的宅子,公孙域一支被燕北族灭,城外的邬堡与田庄如今被王义拿去安置工匠炼铁,城内这座大宅则暂时用来安置部将的家眷。当时涌入二百口人,多亏了这座四进的大宅才得以安置。不过到如今,仍旧住在这里的已经没多少人了。 麹义一到辽东便在燕氏宅左近购置了一户偏远安置家眷,张颌和沮授也搬了出去住在县官署旁边。除了高览母亲年迈,燕北强硬要求要让老夫人在燕氏宅里受他们侍奉,更是为了老夫人专门差人在襄平牙市上买回来二十个奴仆,有男有女都是聪明伶俐机灵懂事儿的,专门每日侍奉着。 除了高览,也就剩黄巾四将还住在燕氏宅里,不过眼下张雷公重伤才送回来,李大目与王当都分驻辽东南北,宅子里只有李大目的几个妹妹与高堂老母在罢了。 对了,还有孙轻的妻子一家。 此时倒显得宅子里空空荡荡。 虽是空荡,燕北走到一进的偏房还是闻到刺鼻的草药味,外面架着一排晾晒杆搭一排换洗的麻布,下面几个药锅子在灶上呜呜地冒着白烟,几个婢女在一名老年医匠的指导下熬着药。见到燕北进来,纷纷行礼。虽然他们都不知道燕北是谁,但谁都知道,能披甲带刀走进这个院子里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何况这个年轻武士的铠甲上的花纹要比旁人华美的多。 燕北脚下不停地向众人点头,带着铁叶子扑朔朔的响声一阵风般的走进屋子,一眼就望见榻上被麻布裹成球只露出半张脸的张雷公,还在在他身旁端着药的老妇人……一眼,燕北的眼睛便瞪大了,快步上前接过汤药放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这才扶着老妇人的胳膊说道:“老夫人,您怎么过来端汤药了,快快歇息吧。来人,来人啊!” 高览的老母亲跑到张雷公这边端着汤药,黄天在上!燕北哪儿敢让这个一知道他是匪首便自己将自己气昏的老太太跑到这边来伺候张雷公这黄巾余党……到时候万一再出什么事,高阿秀不得提着铁矛在自己身上捅几个窟窿! “燕将军啊,别叫了别叫了。”院子里几个婢女听到连忙跑进来,却又被老夫人摆手屏退,这才带着慈爱数落着燕北道:“你看看张家子,上个月还活蹦乱跳的,一嚷嚷那嗓门震得老身头昏眼花,一晃眼就满身伤的送回来了,这真是,唉。” 燕北脑子都蒙了,在鲜卑时虽然与老夫人交集虽少,他一直领军筹划战事,但多少还是专程拜见过几次的,更何况在素利部落的一个冬天,众将家眷就这几个长辈人让他操心,生怕被塞外的冷天冻出个好歹……可那时候老夫人对他可没这么亲近啊! 尽管弄不清为什么,但燕北觉得至少老夫人现在是接纳了他的感觉,这是个好现象,因此也不就此多言,而是弓着身子说道:“哎哟是,老夫人您这可是折煞小辈了,燕某哪里是什么将军啊,我与阿秀年龄相仿,您就叫我二郎就行。” 二人在屋里这么一说,病榻上躺着的张雷公缓缓睁开眼睛,迷蒙中见到燕北在屋里,便硬撑着想要起身,“将,将军……请您责罚,属下……” 燕北一见雷公醒了还撑着胳膊要给他行礼,连忙小心地把这个尖嘴猴腮的黑汉子按回榻上,打断他想要说什么请罪的话,道:“别说那些,活着比什么都强……你就给我好好养伤,其他的万事有我不必担心。” “张家子醒了,那你们便先谈吧,十几日没见肯定有话要说,老身这便回去了。”说着,老夫人便要叫侍女进来,燕北连忙对老夫人道别,嘱咐侍女小心一点,等高览老母走出去这才皱眉小声对神情虚弱的雷公问道:“这老夫人……怎么了?” 张雷公一愣,“什么怎么了?老夫人挺好的,身体康健也挺有精神……” “我不是说这,老夫人怎么突然对燕某如此,如此善意啊?”燕北歪着脑袋左思右想也不知怎么回事,喃喃道:“不瞒你说,现在还有点受宠若惊。” 张雷公想摆手,却限于伤势只得僵在榻上说道:“这事,您问俺算对了。这几日醒过来老夫人太闲,便常来俺这说说话,都是寻常百姓家的人,聊着聊着老夫人便总给俺讲些大道理,不能反抗汉室,俺就顺着老夫人说,老夫人气性大,生怕给气个好歹。后来就说到您在冀州时为百姓明断道理之类的事情……可能是这事吧。您要实在不清楚可以问问孙轻,他的内室与老夫人走得近。” 燕北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当时在冀州时为百姓处事他认为那是自己应尽之责,其实也就是心底里想过一把做大官的瘾,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影响。 正笑着,看到雷公身上裹着麻布,连忙坐在榻边问道:“你这伤?” “碍不着什么大事,俺还活着,什么都不算坏事。”雷公的脸上有些灰暗,低着头小声道:“就是以后腿脚不灵便了。” 燕北楞了一下,常在马背上讨生活他清楚一名武将腿脚不灵意味着什么,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倒是雷公见他沉默,笑着开解道:“没事将军,真没事……对了,您从南边回来,孟益怎么样?” 燕北垂头,叹了口气才说道:“伏击打赢了,就俘虏了他几个时辰,后来被公孙瓒的部将救走,连我也差点死在南边……”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缺兵短粮 燕北同雷公聊了小半个时辰,从密林伏击到关羽冲阵,甚至还聊了些从前在涿郡时候的事,直到后来看雷公精神不佳,这才让他安心养伤,嘱咐侍女悉心伺候,这才走马前往襄平官署。 心里暗自盘算着,以后张雷公要是打不了仗了……他得给这个冀州大嗓门安排个出路,别的不说,为他卖命,总要让人下半生做个富家翁吧。 燕北离开了燕氏大宅,那些干活的侍女才敢凑到一起,小声议论着这个素未谋面的辽东之主。 如果不是屋里病榻上那员叛军校尉对他俯首帖耳,她们根本不敢相信那个桀骜而英俊的年轻人就是辽东全境的真正统治者,可她们却亲耳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燕北! 高挑而强悍,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丰富的攻击性。 更重要的是年轻的不像话! 燕北不知道这些,当他风风火火地走出府宅,牵马坠镫的骁牙武士早已为他备好坐骑,翻身上马便是数骑扬鞭,直奔县官署而去。 襄平城背靠千山,官署门也是朝西开着,燕北到时便在官寺外的拴马桩上见到十余匹肥骠高马,大门内外更有十几个负甲持刀的武士,这帮人都是跟着燕北从冀州杀到幽州辽东的各个武官属兵,见到燕北下马连忙下拜行礼。 燕北点头甩下缰绳,自有武士恭敬地牵马驻于官署门口侧方桩上。 进入官署前厅,沮授、高览早已等候多时,见燕北回来,二人拱手,沮授问道:“将军方才回来?” “啊,是啊,一回来便劳烦你们两个跑回来了,哈哈!”燕北笑着张开双臂,在官署仆从的侍奉下脱去束缚身体的铁大铠与犀皮甲,这才揉着肩膀坐在当中,招呼二人坐下,正色对沮授问道:“这半月,可有大事?” 沮授坐下后便取过案几上置的书简,一面说道:“在下今日查验了官署内在册户籍、田亩,估算今年收成。春时因战事,襄平西多个乡里耽误农事、公孙氏的田亩因主家已灭,亦少耕种……今年大收会少上四成。而各地存粮亦有所不足,在下已传信辽东南北二部校尉留下县中可供本部兵马之外的粮草全部转运至襄平,以供中军所耗。” 燕北这一天赶路已经渴极了,端起案几上的陶碗便饮下浆水,闻言点头道:“这我知道,回军时与王当一道,押着粮草过来的,不过新昌的粮草也不多,这一次只有四十车。对了,我急着看雷公伤势先入城了,算算时间现在兵马应该也已经入营,阿秀你晚些和我一道去看看那些俘虏,能用的就打散了编入各部,不能用的趁早放了,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高览应诺,沮授这才接着说道:“将军所言不错,眼下除南北二部,我们的粮草仍然不够襄平大营与青石桥军寨的人马今年所耗,如此一来就算上今年大收,也至多能撑到来年春季便要断粮。” “还够七八个月么……这七八个月有没有弄到粮食的方法?”燕北皱着眉头有些担忧,经过与孟益一战,兵马有所损耗,目下襄平大营只剩八九千人,此次回还襄平他还想要再行募兵呢,粮草不够是绝对不行的,“向各县百姓采买置换,卖田卖地,开垦荒……开垦是来不及了,公与先生可有什么好办法?” 沮授摇头,“各县百姓与大户,或许还能收上一批粮食,但卖田卖地怕是不行。除非将军真的是朝廷委派的辽东太守,否则百姓是不会买账的……何况现在辽东的地价,八百钱一亩,您舍得卖?开垦荒地必须要做,但未必有百姓愿意为您做这些事情。将军先前让王义熔炼铁器,襄平张榜月余,也才堪堪募到三个匠人,最后强征了二十多个民夫才在公孙氏的邬堡开始炼铁。” 万事开头难啊,燕北揉着额头,突然对高览问道:“去往辽西的斥候,有没有回来的,那边情况如何?” “我们难,公孙都督也不容易。”高览笑了,对燕北拱手道:“黑山贼从山里出来了,把冀州打得一团乱,前些日子在涿郡南和幽州兵打了几仗,幽州现在也招不到兵,前天的斥候回来还说,公孙将军在辽西阳乐的营地还是空空荡荡的,满地的旌旗就是看不见人……他募不到兵了。” “募不到兵好啊!”燕北招手将在门外提刀侍立的陈仲唤了进来,说道:“募不到兵便说明暂时打不了仗……阿仲想不想去趟鲜卑?” 这话题跳跃的太快了,沮授与高览都是一愣,陈仲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不过还是拱手说道:“将军请下令吧!” “不用这么严肃,你带几十个亲信吧,去一趟鲜卑找素利那个家伙,看看他今年好不好过,回来告诉我……只要他不好过我就放心了。”燕北这么说着,一手敲着几案说道:“看他今年春夏与其他部落打仗没有,部中勇士死的多不多,告诉他如果他需要人,我可以暂借他两千勇士,到明年秋天再还回来。” 陈仲瞪大了眼,“借给他两千勇士?” “对,我猜他现在很缺人手,告诉他,这些军士都会带着甲胄和武器,不过也是有代价的,要让他明年秋天还回来时给老子这两千好手都配上战马!” “诺!” “行,你下去吧,过几日便启程前往鲜卑。这些日子不用跟着我了,在襄平好好歇息几日。”燕北等到他快走出前厅这才说道:“对了,把陈佐找来。” 陈仲领命走出官署,沮授这才问道:“将军是打算让鲜卑素利为您养兵?” 燕北点了点头,搓着手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咱没粮食了呢,要是再少两千人,这粮食……应该就够吃了吧。” “至少能撑到明年夏天了,省着吃,或许能撑到明年大收。”沮授说完又补充道:“如果明年春天不打仗耽误农时。” “明年春天啊,明年春天……明天春天打不了仗。”燕北攥着拳头在嘴边想了一会,这才对高览问道:“阿秀,你见没见过武艺高到不成样子的勇士啊?” 高览楞了一下,皱眉思虑了半天,这才说道:“武艺高到不成样子?张儁义武艺不错,比高某稍差些,麹校尉也是伯仲之间,再有就是王当亦有一腔蛮勇,都算武艺高强之辈吧?” “不不不,就是,像阿秀你的武艺,若单骑冲阵,当如何?” “高某冲阵?若无强弩,单骑可冲杀一刻,但或早或晚都是要力战而死的,毕竟这血肉之躯。”说着高览手拍在几案上,猛地对燕北说道:“将军这么一说,高某确实想起一人!安平国有一豪强颜良,听说黄巾之时有数千流匪乱堂阳县,颜良出邬堡领家兵拍马舞刀冲阵,以区区数百之众便冲穿敌阵,教流匪退出堂阳……武艺不逊高某,我们这一的,算不算你说的武艺超群?” “对,对对,就是这种人!你认识他么?能不能招揽到咱们这边来?”燕北眼都红了,急切地对高览说道:“这个人现在还在安平国吗?” 高览轻笑一声,一摊手说道:“将军您就别想了,听说颜良后来和同郡的豪杰文丑一同去了洛阳……再后来高某便不知晓了。不过料想,就算他还在冀州,隔着山高水远也不会来辽东的吧。” “这样啊,还真是可惜了。”燕北咂着嘴摇头叹息,这才对高览说道:“你可知道,这次我在辽东南差点被人单骑冲阵而斩……那人叫关羽关云长,说是河东人。对了,我把我的剑赠他,前些日子应当走青石桥离开辽东,你可有印象?” 那一行人么,高览皱着眉头说道:“我听麹校尉说过,有人拿着你的剑要过青石桥……不过当时没在意,单骑冲阵?” 燕北点头,言语间不禁带着神往道:“那人身高九尺,红面膛有美须,擎一口长刀在阵中所向披靡,虽只一人却杀穿我四百之阵,士卒皆披靡不敢言战,后来更是一刀削飞了我的兜鍪……真是勇士啊!” “将军,您的武艺……杀穿四百军阵高某不知是何情况,但若挑飞您的兜鍪?”高览抿着嘴笑了,半晌才说道:“您还是好好练练武艺吧,这些日子东征西战,您的武艺可比从前要荒废许多。” 燕北气鼓鼓地瞪着高览,高阿秀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怎么,老子尽管去跑,挑不飞我的兜鍪算你输是吧? 气归气,不过燕北也知道高览说的是实话,他的武艺与一般人比起来还算勇猛,与孙轻李大目之流相比也就伯仲之间。但若与高览甚至关云长这样舞刀挑矛百夫不当的勇将相比,他可就差得远了。 其实高览武艺也是百夫不当,只是高览长得和气了些,不似关羽那般威严。关云长那面貌与身段就像天神下凡,冲起阵来谁人不怕? “公孙瓒麾下有如此猛将,若等他招够了兵马,咱们还能打得过他吗?”燕北摇着头,半晌才高览问道:“骁牙军练兵怎么样?若想与公孙瓒对抗,必须要有一支足够勇猛的陷陈队,否则战阵一僵持,我们便输了。” “将军,这月余我都没管骁牙军的练兵,只是操练那四千普通军士罢了。”高览叹了口气说道:“麹校尉练兵之法,高某相差甚远,他与将军想到一起,自作主张将青石桥三千军卒编入骁牙军,此时已将新老卒共五千余骁牙军编为两部,一部先登一部陷陈,将军可随高某前往襄平大营一观。” “竟有此事?”燕北闻言便起身,拉着高览沮授往官署外走,“正好,我们一同去看看那些俘虏,里面有百十个白马义从,还有一员青衣小将甚是有趣!”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定计西攻 先登,谓之率先登城,以喻勇猛奋进。 陷陈,谓之威武陷阵,以喻冲锋陷阵。 当燕北到达襄平大营他就将青衣小将和白马义从抛在脑后了。奔马在外便觉兵威甚盛,士卒呼号整齐划一,随着战鼓声阵阵,气氛一派肃杀。 远远见到燕北到来,营寨辕门下的军士便奔马回营通报,在燕北一众还尚未行至营寨时,麹义便已经带着几名随骑奔马而出,在马背上拱着手说道:“麹义见过将军,贺将军南部大胜!” “你我兄弟之间不要拘于这些俗礼客套,听说你新练了我的骁牙军,快带我入营看看!”燕北在马上看着麹义做出请随我来的动作后大笑,一面引马一面对麹义说道:“大胜什么的就不必贺了,在南部差点被一支偏骑打死。” “这是为何?”麹义闻言转头来看,却不见燕北身上有何损伤的模样,见燕北撩起头顶兜鍪,才发现侧脸被磕碰了一块,不由得问道:“雷公兵败不奇怪,怎么……将军打孟益也未讨到好?” 燕北笑笑,“前些日子从青石桥出去的那支人马,你可记得?” 何止是记得,太记得了,整整三百多个白马义从,麹义怎能不记得,要不是那些人中有人骑着燕北的马拿着燕北的剑,而他们又未曾听说燕北兵败的消息,麹义是万万不会将那些人放走的。 “就是那些人?那将军为何还要赠剑,不让麴某将他们拦下。” 燕北摆手,没再多说,只是引马扬鞭入营,指着营中分为两部训练的兵马问道:“他们哪个是先登、哪个是陷陈?你将骁牙军打散了吗?” 两侧营地兵威赫赫,左侧负重甲大弩、短刀长矛,右侧仗轻骑快马,配长矛环刀。此时全都在营中站定,望过去只见一片肃杀。 到了高台之下,麹义翻身下马,这才引着燕北登上大营中搭建的高台,指着兵马说道:“不错,在下将骁牙军打散,两部共五千余,先登以骁牙军的重步卒与弩手充任,陷陈则以轻骑老卒暂带,老卒带新卒,练起兵来事半功倍。” 见燕北点头,麹义才在高台上指着左侧先登步卒的军阵说道:“先登者,自军中摘选大勇气者成军,以重步结阵脚,强弩斥其间,要其临危不乱,骤然强弩击发,则可一矢定胜败!” “陷陈者,则以凉州带来的湟中义从为原本,以这两支军队,假以时日便是野战击溃三倍之敌,也未尝不可!不过眼下,他们不过是徒效奋勇之悍卒而已。”麹义说着,面容严肃地对燕北问道:“将军,前些日子从青石桥走脱的兵马,是白马义从吧?” 燕北沉沉点头,问道:“你见过他们了,你觉得白马义从如何?” “天下骁锐!”麹义赞叹道,“公孙瓒以此义从名雄幽冀,气盖乌桓不是浪得虚名。只要这支义从还在他的手上,就算招募一万的民夫与我们作战,他的军队都能拥有相当的战力。” “唉,出营陪我走走?” 燕北走下高台,叫上高览去沮授,一行四人跨马走出营地。倒是沮授想法多些,看日头已至正午,便叫骑卒去大营中取些饭食,又点了百余骑手相护,这才跟着出去。 燕北没有带着三人去别的地方,只领着他们一路策马,行至城外不远的小山亭,望着远处于山雾中隐现的千山山脉,这才终于下定决心对三人问道:“我有个想法,只是不知可为不可为,想请三位与我一同谋事。” 沮授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眉,与高览都是一副倾听的模样。倒是麹义笑道:“将军有事便说,麴某单凭驱驰!” “我想……我想进攻公孙瓒!” “进攻公孙瓒?” “进攻,公孙瓒?” “不错!”燕北点头,与三人席地而坐道:“进攻公孙瓒!诚如麹兄所言,公孙瓒拥有白马义从这样的精锐轻骑数愈三千,何况还拥有至少两员武艺不逊阿秀的大将!现在我等便难以抵御,若拖延至明年募够兵员整训之后,我等便更难以抵挡……倒不如趁现在越过属国出兵辽西!” 燕北此言一出,三人皆惊讶不已。一个辽东尚且需数年经营,又如何入辽西……高览急道:“将军若远征辽西,各个城池互不同属,粮道如何保护?” 麹义也说道:“是啊,兵进无援之地,哪怕一县之兵亦可于后方击我粮道,到时首尾难顾,岂不平白丧了士卒性命?” 倒是沮授并未出言阻止,也没有表达担忧,而是问道:“将军想领多少兵马,遣谁出征,走哪条道路?” “我等及张儁义五人,再调王当、吴双、潘棱随军,遣先登陷陈各千五百、冀州老卒三千,押三月粮草经由属国走东海一线入辽西阳乐围困公孙瓒。” 大手笔! 若真依燕北所言,此一战便要尽抽辽东骁将悍卒,整个辽东只留孙轻、李大目等人,兵马也只能留下八千之众。 高览麹义二将不知燕北所想,只觉燕北是受了什么刺激失了心疯才做下如此决断,正要出言劝阻,便听沮授长笑道:“将军若是如此打算,倒不如再调三千步卒押后行军,驻守辽东属国驱使乌桓共守,也可防备公孙瓒出轻骑一部突破围城轻取辽东!” 燕北眼前一亮,这确实是兵行险着,但若真像沮授所说,留下三千兵马守住辽东属国作为襄平以西的屏障,倒有成事的可能! “沮君,为何不劝阻将军反倒要增添兵马?” 面对高览的发问,沮授笑着看了燕北一眼没有说话,令高览不禁大急。 最后还是燕北开口道:“我就知道这点心思瞒不过沮君……开春派往蓟县归附刘公的骑卒到现在也没回来,多半为公孙瓒所截或遭遇不测,因此我打算领兵突破公孙瓒的封锁,一面围困公孙瓒一面派出骑手前往蓟县,只要得了刘公书信,便前往蓟县面见刘公!” 也正因如此,燕北才敢尽抽辽东骁将精卒,就算那些骑墙的豪强再乱一次也不怕。到时将兵马尽收襄平大营,大几千精卒镇守一座襄平应当没有问题。襄平在手,就算辽东再出什么乱子,一旦燕北引军而还便可定下大势! 麹义、高览都不是什么想不清楚的人,听到燕北这么一说便了解,高览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还是早日归附刘幽州……就怕刘幽州,不接纳我等啊!” “幽州眼下正是用兵之时,冀州匪患甚巨,幽州最能打的公孙瓒却被咱们拖在辽西不得前往代、涿二郡守备,此为虚耗。若接纳将军,不但公孙瓒可前往西面,将军亦能令幽州兵力大增。”麹义昂着下巴,手点着地下铺设的草席倨傲道:“合则两利,战则两伤,刘幽州德高望重久负仁德之名,不会看不清楚这点道理。” “若是实在不行,便先击败了公孙瓒将他擒下……除了公孙瓒,幽州谁能敌得过我等?将军大可横行州郡,一路带兵趟到蓟县城下,呵,到时候让天下都知晓,不是燕将军不愿归附,而是刘幽州不接纳我等!” 燕北摆手,事情若真发展到麹义所说的那一步,那他们这些人只怕困于辽东,纵然汉军打不进去,他们也很难再扩张下去……一个刘伯安守在幽州,那才是个真正杀不得的人物。 刘伯安死在燕北之手,那可要远比起兵背叛来的糟糕。 “先别说那些了,眼下大事未定,说那些事情为时过早。再说了,就算刘公仁德之名在外,却难说就没一点脾气。若真率军逼蓟县,刘公更加坚决,那岂不是骑虎之态?麴兄我问你,若真走到那一步,你是攻蓟县还是不攻?” 燕北这么问,麹义便矮了声势。若是燕北领兵,他自然不怕什么,可若要让他领兵为了燕北去攻打刘虞所在的蓟县?他却是不愿的。 部下这点小算盘,燕北看的清楚。沮授高览是真正为他思虑着想,至于麹义则更多想的是燕北势力庞大之后能给他什么……这家伙,还需要时常敲打,磨平了他的嚣张气焰才好。 “麴兄,若以你领骁牙军先登、陷陈,对决公孙伯圭三千义从,可有胜算?” 听到燕北这么问,麹义设想片刻,打仗对决他是行家里手,喃喃道:“白马义从尽数轻骑,着皮甲无大铠,持骑弓长矛配环刀……若以步卒当前,弩手在后,三千卒摆开,待轻骑杀来近百步士卒举矛应之,强弩齐发,则可尽数破之!” 起初燕北面露喜色,但紧接着麹义又叹气道:“但这要野战才行,就怕我等兵临辽西,公孙瓒闭城不出决意死守,到时候仗就不好打了……他有三千义从,若再加上城中守军,只怕我等围城都难。” “未必!”这时沮授拍手说道:“公孙瓒此人性骁勇,以三千骑追杀丘力居数万之众足有千里,而后管子围城战中又数次以少量兵马突袭张举大营,他用兵过险,斥候风闻将军西征,他多半会在半路排下阵仗,就算没有,围城时也会以轻骑突出……认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 燕北点头,管子城一战他也略有耳闻,公孙瓒的确是个骁勇之人。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渔阳田豫 辽西之战,将与青石桥之战截然不同。 一场是守备的埋伏战,战场与襄平相当接近,只要做好准备的埋伏便再不需要担心什么事情。甚至在青石桥之战开始前的几天,换防的士卒还偶尔进入襄平城购置些自己的小物件。 但率军入辽东就不同了。 攻守势易。 镇守襄平的人选,是孙轻。王当与他的部下被征召回来,放弃对辽东南部的守备,作为一名拥有相当勇武的将领,燕北要他随军出征。而襄平北部的李大目与他的军队则在回援后于襄平城东南搭建大营,与西南的襄平营寨互为守望。 除了调派人马,军械与粮草上也非常重要。也算无巧不成书,沮授传令各县向襄平输送粮草已有半月有余,因而在四人定计的当日,潘棱便作为督粮官率千五百人开始清点粮草,赶制拖运粮草的双辕车,以期早日准备妥当。 众人都清楚,眼下时不待我,拖得时间越长,公孙瓒越有可能招募到数量可观的部下。 一切的战前准备看似在一夕之间准备妥当,可最大的难点却无法快速解决……没有民夫愿意受他们征召。 燕北统领辽东以来,没做多少扰民的事情,除了打了几仗与霸占城池开粮仓、武库之外,还做了些好事,例如督促百姓春种之类的。但以他的名义做的最坏、也最多的事,就是强征民夫。 往日还好,只是辽东境内运送粮草的苦力活,招募些力役,每天管上一顿半饥半饱的饭食,百姓倒也没什么怨言。可是此次一听要运送粮草几十甚至上百日,百姓纷纷在那些里中三老的率领下抵抗,甚至襄平城近畿的几个乡的三老一同连袂跑到襄平县官署来……这真是,棘手至极。 可这事偏偏,没有民夫是不行的。那么多的粮草,就算辽东林木多,潘棱能做出那么多的双辕车也不好使。车总要人来赶吧?就连燕北都没想到,他连牛马都凑够了,居然卡在百姓不愿出力役上。 可这一帮须发皆白的老爷子每天往县官署一座,他啥也别干了,就坐在这里劝他们了。 好说歹说,才安排每个乡分摊五十民夫的力役,来年如果燕北仍然坐拥辽东还要给襄平近畿的几个乡各个里减少力役。不过相对的,襄平近畿的这几个乡不但出力役,还要将乡里囤积的兽皮兽筋折价卖给燕北。 至于兵甲,王义主管的匠人营不过堪堪招募到二十个匠人,于城外的公孙邬中指导二百多个由燕北出资买来的健奴烧制铜铁锭,缝制皮甲……公孙邬更名了,现在被称作铁邬。虽然他们有数千件破损的兵甲武器,但那些暂时都还派不上用场,只能磨砺从前的兵器来使用。 现在燕北才知道,原来他从前在涿郡的邬堡那么低下。他甚至都没弄清楚豪强大氏对邬堡的全部作用。就以曾经的公孙邬现在的铁邬来说,占地纵横千余步,外有数十顷良田、林地,更建有私人猎苑。其内部除了居住的草庐、木屋,射台箭楼之外这些基本建筑,外部还有马厩马场、牛羊猪圈,还有织染房、酿酒、制酱、采集制药的各处位置。 燕北呢,当时放着田庄这么一个生财有道的东西不管,整天操持着那些作奸犯科的财路,现在想来,真是不禁唏嘘。 不过现在,铁邬不再有那么多的生计了,那些私田由佃户种上粟米,邬堡内部则仅仅启用了居住和炼铁,同时驻扎着五百军士。 王义就是现在带着那应募来的二十个匠人一段时间,等匠人们熟悉这样集体作为军中匠作干活,最多三五日,王义便要启程前往辽东更东之的高句丽之地,继续燕北交给他的使命。 这一去,将会是几年……就像燕北开始的谋划一样,无论乐浪郡、高句丽,还是驻军辽东最东南的城池,这三个点都是山高皇帝远,必须要挑选无比忠心之人。 结果就像他想的,派出去的人确实忠心,他身边三个最忠心的都派出去了。顿时让他感到人手上捉襟见肘。 …… 再一次掷出燃烧战火的火把,整个辽东陷入纷乱之中,城里城外到处是押运箭矢、粮草的双辕车,行人都不敢走上街市,本就破败的襄平城更是一派萧条。 一直到战事筹备的第五日,燕北才想起被俘虏的那个青衣小将,因而在一什骁牙武士的簇拥下前往城外看管俘虏的襄平大营。 抵达襄平大营时,高览正带着军士操练,倒是王当光着膀子在校场上与几名军士持着木制短刀小盾对搏着,听到牙门卒传报将军到来,披上绸衫一面擦拭着汗水便迎着燕北走了过来。 “将军,您来了。” 燕北点头,将坐骑丢给牙门卒牵走,边走边对王当问道:“我来看看那些俘虏,招降了多少?” “那些义从有三十多个愿意投降,目前也没有打散充军,专门编了四个什等将军安排。倒是那些乡勇,嘴硬的很,竟然一个都不愿投降,说什么他们的司马早晚来久他们……俺们也没管,还和那些义从关在营中西南角。”王当一面引路一面问道:“将军要过去看看?” “嗯,过去看看……呵呵,这个刘玄德,倒是个很有一套的人物。” 燕北现在更加好奇了,跟着王当越过重重营帐,向西南角走去。 他是清楚的,公孙瓒这支白马义从不是汉朝的官兵,而是公孙瓒自己募到的私兵部曲。在公孙瓒当长史时,无非也就是百十个人,后来因为他家资过亿才逐渐募集到三千人之巨,说白了就是些私兵。跟燕北手底下这些人没什么区别。按理说,他们吃公孙瓒的、用公孙瓒的,公孙瓒养着他们,于情于理都不该这么容易便投降。 可事实是白马义从投降了十之一二,那些隶属与刘玄德的乡勇竟无一投降。 燕北对此太好奇了。 远远地,燕北就在大营那个本该堆放军械的角落里见到十几个用木栅围出的囚笼,关押着那些俘虏。 白马义从们卸去了那些带着在关键部位覆盖铁片的白色皮甲,至于乡勇的劣质皮甲则仍旧穿在他们身上……那些破旧的皮甲就像他们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衫一样,燕北的部下是不屑于扒下来的。 提着白甲端详了半晌,燕北才看着囚笼中的义从们哑然失笑,“这位公孙都督,真是个奢侈的人啊!” “可不是,啧啧,就连将军都没一身锦衣。”王当摇着脑袋笑了,掂着白甲数着甲片道:“人家的皮甲不但覆着铁片,还专门用染料在皮甲上染白,何止是奢侈!” 燕北皱着眉头,随手将象征着公孙瓒强大财力的白甲丢到一旁,又端详着义从们已接近制式的长矛、环刀、弓箭,内心也不禁感叹,这公孙瓒不但是朝廷的幽州平叛都督,就算他不为官不为将,凭他的根基,也绝对是辽西排得上号的大豪强。 如果他猜的没错,这些白甲应当都是公孙瓒名下的田庄做出来的,再加上那些雪白的骏马……公孙瓒的财力,几乎要与他这个纵横幽冀的叛军魁首不相上下。 燕北没有管那些白马义从,而是径自走到关押着那青衣小将的囚笼前,歪着脑袋打量了片刻。那青衣小将穿的落拓,年龄不到二十长得清秀,只是一道剑眉显出英气非常,跪坐于囚笼中俨然带着不同寻常的气度,同牢的十几个乡勇不乏而立之年的长者却隐隐以他为首,让燕北大为惊奇。 “那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燕北打量他的时候,他虽然早就发现了燕北却不以为意。听到燕北发问,微微抬头道:“田国让,渔阳人。” “田国让,名字不错。我是燕北,你知道吧。我看你不是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啊……既然被俘,何不降了我?”燕北一面语气轻松地这么问着,一面观察着田国让的表情。这个渔阳少年一手很俊的骑术令燕北记忆犹新,“你们要救孟益,你做了死士,不过孟益也确实救走了,也算不辱使命。” 田豫抬头看了燕北一样,脸上的表情与关羽当日如出一辙,带着些许嘲弄的笑。“将军您起兵反汉,莫非以为天下人都是您这样不知忠义的人吗?” “我家将军反叛,正是因为重义!”王当在一旁竖着眉毛喝道:“你这竖子不懂不要瞎说!” 对于燕北去年只身北上的事,王当这些麾下将领都是很佩服的,见到田豫羞辱燕北,当即开口呵斥。不过燕北倒是不以为忤,摆手笑笑,也不对此有什么解释,而是问道:“给俘虏散出兵器制造混乱,这主意不错,你做的也很好。是你自己的主意?” 田豫摸不清这贼首非但没有凶神恶煞,反倒好似邻家兄长一般和颜悦色是为了什么,但即便如此也没给燕北什么好脸色,只是点头,没有言语。 燕北见交谈有些陷入僵局,左右看看,这才叫王当将牢门打开,低头看着跪坐正中的田豫挑挑眉毛,“总这么坐着腿不麻么,今日风和日丽,敢不敢随某出去走走?”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亮明心迹 田豫最后还是跟燕北走出牢门,并非是因为燕北调侃的那样腿麻,而是因为燕北的语气。 敢不敢? 田豫气鼓鼓地瞪了眼……他被俘便做好了被杀的准备,死都不怕,还能怕走出牢门? 所以田豫出来了。 两人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地于营中随意走着,王当则特意招呼了两什披甲带刀的军卒隔着几步距离将两人护在一起,虽然没有将田豫隔开,但提防之意不言而喻。 比较起王当如临大敌的模样,田豫很有大将之风,没有丝毫胆怯,虽然年岁较小个子还未长成,行走之间仍然是一派龙行虎步,仿佛他是被护在中间的大将一般。 “你是刘玄德的部下?看你们这些人的模样,像是乡勇。”燕北缓缓在前走着,时而与迎面行礼的士卒打着招呼,一面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追随他的?” 田豫对燕北的问题感到诧异,兄长刘备不过是公孙都督麾下的别部司马,怎么燕北这话听着仿佛他对别部司马的兴趣比公孙都督还要大? “几年前便认识了,大兄去年回到幽州,豫便追随左右。” “他也是去年才投奔公孙瓒的,如果晚些时候,你来投奔我多好。”燕北笑着,却令田豫翻了个白眼,你一介祸害百姓的叛军,我凭什么投奔你?不过他也没说话,听着燕北接着说道:“刘玄德一回幽州便去投奔,你应当很佩服他吧?给我讲讲这个人?” “呵。”田豫没什么交谈的欲望,不过提到刘备,他还是很愿意说一说的,道:“刘备刘玄德,幽州涿郡涿县人,师从大儒卢子干。从前就是郡中游侠儿,大豪杰!正逢国之危难,募乡勇以保百姓,历任县尉县令,公孙都督受难时前来投奔,任别部司马。” 听着田豫对刘备满是恭维的语气,燕北撇了撇嘴,说道:“那刘玄德身边有关云长那样的豪杰,当然也是英雄……不过以他的才能只能做个别部司马么?那你在他那里是什么官职?” “难不成您以为官职都像叛军中信口拈来吗?”田豫的语气仍旧嘲弄,接着说道:“田豫年少,又未立功勋,自然只能做个什长。” “什长?那你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若能回去,兴许就能做个屯将了吧?”燕北带着田豫走到骁牙二部练兵的地方,士卒呼喝声入耳有些吵,他又走远了些,这才转过头对田豫说道:“你的才能做个屯将,太委屈了。你跟着我吧,辽东百废待兴,你若想做武官,我给你做别部司马;你若理得清政事,襄平县令、辽东郡丞随你挑。” “大言不惭……”田豫有些诧异的看了燕北一眼,他本想接着出言嘲笑,却对上燕北转过头来一双清澈的眼神,表情严肃不似玩笑,硬是将伤人之语憋回肚子。先是躬身对着他一直瞧不上,却格外瞧得起他的燕北拱了拱手,这才长出了口气说道:“豫多谢将军高看,但在下并不愿苟且于叛军之中,更不愿助将军作乱为恶。既然败于将军之手,您可以将在下关押,也可以将在下杀了。只是这样的话,还请将军以后不要说了。 “你这竖子好生无礼,将军诚心相邀……” “无妨,无妨。”燕北还是笑着点了点头,转过身接着向前走,脸上带着些许苦***刻之间消失不见,平复了心情这才边走边问道:“田国让,如果燕某不是叛军,而是真正的辽东太守……以别部司马或是郡丞相邀,你可会来投我?” 燕北没有回头,田豫在他身后继续向前走,只是脸面带上些许思索的神色。 诚然,燕北是个令人厌恶的叛军首领,但田豫也承认……在他所见过的人中,没有多少人有燕北这样的气度,这或许就是他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能统领乱军,还让这些各个看起来桀骜凶悍的叛军对他心悦诚服的原因吧。 如果燕北是真正的辽东太守? 田豫思索了半晌,正当燕北内心一点一点灰暗下去时,却听身后传来少年清脆的嗓音,“若将军非叛军之身,以屯将邀之,国让亦不会拒绝。” 对田豫来说,这只是个安慰人心的比喻,因为他觉得燕北这一份气度,是值得人托付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和燕北想的一样,对他来说,这只是因为他对燕北不是那么讨厌的安慰,可在燕北耳中,这话宛若仙乐! “国让此言当真?” 燕北满面惊喜的转过头,田豫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也不由得感叹,这么一个人,若不是叛军多好?可惜了! 却不料燕北笑道:“我曾听人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国让可是君子?” 田豫正色道:“豫非君子,却也知壮士重诺!将军莫要小看田某,何况……这与将军又有何关系呢?您既是叛军,又与孟中郎为敌,在下是万万不会投奔阁下的。” “跟我来!”燕北脸露惊喜,拉起田豫的胳膊便向前快步走去,田豫虽挣了一下,却见燕北转头没有理他,对王当等人道:“都散了吧,田国让是名义士,必不害我!” 燕北也没有拉着田豫走上太远,只是邀他一同到襄平大营中的将台上,让随从武士拿出草席,这才对田豫摆手道:“请坐。” 二人相对而坐,对上田豫满面的不解,燕北这才问道:“既然有诺在先,只怕国让今后是一定要来投奔我的了!” “将军何出此言?” “国让可见到那边正在操练兵马的将官?他叫高览,是我的校尉。从前是冀州巨鹿郡的军司马,像国让一样,是一名忠志之士。”说着,燕北又向襄平城的方向指着,神采奕奕地说道:“襄平城中暂理政事的沮授沮公与,从前是邯郸万户县令,兵败后为我所俘,酒宴派人连请三次都未曾出门,那是一位真正的刚直之人,我的部下当时问他,既然不去,要不要对将军说沮君身体抱恙,你猜他怎么说?” “沮君说,告诉燕北,我身体好的很,但他的酒宴……我就是不去!” 听了燕北这一番话,本已在田豫脸上消失的鄙夷之色却又再度浮现,带着愠怒之色对燕北问道:“将军对田某说这些,是想告诉田某人的志向会因将军的权势与胁迫而改变吗?请阁下收起这般可笑的面孔吧,田某的心意,绝不会因此而改变!” 哟嘿,小伙子怎么还发起火来了! “还请听我说完,无论高阿秀还是沮公与,他们的志向并未因时间而变化,他们也绝非你以为的小人,否则他们便不配做燕某所重之知己!”燕北难得的有些愠怒之色,他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他只是不在乎别人的侮辱与嘲笑,但如果同样的伤人之语放在他的朋友、部下身上,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因而燕北咬着牙说道:“他们与燕某为伍,正是因为了解燕某并非肆意作恶之人,而非如你这般不去了解原因便妄加置评!” “这般思虑,你田国让又与一心取燕某头颅立功的公孙伯圭又有何异?” 听到燕北这么说,少年模样的田豫也瞪起了眼睛,手按在膝盖上怒道:“将军如此说,田豫倒要听听将军所说了,又是何原因,您要如何才能给反叛至今寻出一个缘由?公孙将军讨伐叛党,又有何错?” 方才燕北一力维系的融洽,瞬间破灭。 “燕某是叛军不错,但自知晓刘公领州牧之后便无时无刻不想着归附幽州,在冀州时刘公亦遣从事魏攸至邯郸与燕某详谈,只待引军北上归附。”说到这里,燕北垂下眼眸道:“然燕某受中山张公器重,既已应下刘公不再为乱之诺,便不可再引军随叛军作乱,便思虑着一条罪人之身北奔赴死,也算全了张公的恩义。留下部将在冀州,命其待纷乱一了,再归附幽州。怎奈何部将引军北上,这才自鲜卑绕了一大圈来到辽东……想在这里救下张公性命,再行归附。” 田豫不知其中还有这么多事,登时沉默不语,但表情还有些愠怒……因为燕北公然辱骂公孙瓒是个一心只想立功的人。 公孙瓒……是英雄啊! “刘公有言,只诛叛乱恶首,因而燕某一至辽东便杀了张举,想要奉于刘公,以保全中山张公的性命。”说道这里,燕北有些惨兮兮的笑了,“燕某派出骑手往蓟县传信刘公,那骑卒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骑手专程绕过孟益的兵马,那书信,应当被公孙瓒截下了吧?” 田豫闻言皱眉,他好像有一点印象,有一日公孙将军的部下在营地中带回一名叛军的传信使者,不过信上是什么内容他丝毫不知。 看到田豫的表情,燕北基本可以确定,孙轻派出的骑手已经遭遇不测,攥紧了拳头对田豫说道:“你可知燕某在信上写了什么?不用说你也猜得到,我要停止这场战争……可惜,这封信没有送到刘公之手,否则孟中郎多半也不会攻过来了。至于说燕某为祸辽东?我可以放你去襄平城看看,燕某可曾祸害过百姓!”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临行赠甲 率军跨过辽水时,燕北的心中其实是带着几分不快的。 他只是能低头、明事理而已,却并非没脸没皮之人……眼看着这世间有如此多的贤才,有如此多良将之姿的英才,燕北如何能不心动? 这就像人们心底的贪婪一般,用羡慕眼光看着别人有那么多的金银财宝,怎么会不在心底生出‘好东西这么多,为什么不是我的’这种感觉。 天底下那么多的贤才猛将……为什么不能是我的? 可每一次,都被人低看;每一次,都不被人理睬。 关云长也就罢了,那般世之虎将,该有几分脾气。连麹义这个近而不逊远则怨的老大难他的都得了,更别说关羽那般的威猛豪杰了,就算供的高高都不怕。可这次呢,连一个方及弱冠的田豫都因为身份而看低他。 路漫漫,路漫漫。 谁知吾心? “将军有事烦心?”同乘战车的沮授见到燕北望着道旁密林出神,因而问道:“斥候方才疾奔四百里回报,五日之前公孙瓒营中仍旧只有几百兵马,不必为战事担心……待此间事了,将军便可前往蓟县会面刘公了。” 回过头看沮授一脸关切,燕北这才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抿着嘴笑道:“并非是因为战事,只是想到昨日,我以别部司马相邀刘玄德部下那个少年竟不得,反倒被奚落一番,心有不快罢了。” “原来是因为此事。”沮授脸上带着轻笑,扶着车辕道:“将军虽有声望,却多半为讹传而出的恶名,何况将军也确实做下不少恶事,也只能由着别人说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将来您归附刘幽州正了名,以将军求贤若渴,何愁无才学之人归附?如那田豫,他也并未一口回绝将军,您不是说昨日你们谈完,他回去的时候说了承诺依然作数么,只要您归附幽州,他便是您的帐下之人了,不必自扰。” 沮授脸上已然挂着笑容,但说出口的话在燕北看来皆是国士之言,“将军守辽东,待战事一定,便可在辽东建馆招贤,再于辽东南沓氐修建水寨,一路往青州东莱……此际中原战乱不停,将军若可保辽东安宁,何愁无贤人避祸而来?” “哈,苍天不弃燕某,才使有公与相助啊!”燕北摇了摇头,也为自己方才的气馁而感到好笑,挥挥手,对沮授说道:“说起战事,公与觉得此战会猎公孙,当如何战胜?公孙瓒麾下有几个非常勇猛的战将,我只怕到时他们一齐突出,教我军方寸大乱啊。” 燕北摇着头,再度目露神往之色,“关云长那般盖世猛将,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沮授闻言轻笑,自家将军这哪里是求才若渴,分明是求才似饿死鬼投胎!听说那名叫关云长的盖世猛将一人冲翻了将军的军阵,还险些将他斩于马下,连兜鍪都被劈飞了,那是多么危险的情况?可这位呢,丝毫没有愤恨,反倒是心心念念着想要再见……谁知道再见是敌是友? 他觉得,再见多半是敌非友,那般猛将还是莫要再见的好。 否则上次是燕北运气好,下次还能肚下藏身捡回条命吗? 当然了,这话沮授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他们追随着燕北大老远的从冀州跑到辽东这个地方,辽东啊!比起幽州各郡尚且是最穷困的一郡,更遑论冀州了。民不过六万余,十一座城池只有区区两万余户汉民,就是算上辽东属国那五县,也才堪堪八万百姓。整整十六座城池,却只有襄平一地勉强能与冀州小城媲美。 三座襄平加到一起,还不如一座邯郸城热闹。 就这么个地方,养得起燕北将近两万兵马才怪! 不过也就是沮授了,治理辽东一郡下辖百姓与从前邯郸城差不太多,若换了别人,又治襄平又治辽东郡,恐怕还要有力不逮。即便如此,面对如今辽东缺人、缺钱、缺粮、缺铁的现状,沮授也一直处于一个头两个大的情况。 诚然,辽东资源丰富,已经有匠人证明千山山脉表面有铜铁矿物,而且数量还不在少数;诚然,燕北带回辽东南大片林木中有数量庞大的栎木;诚然,辽东全境有大量荒地、山林可供种田;诚然,辽东有大片海岸线可供渔盐、有不少草场可供畜牧……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人口啊!没有人谁去采矿、没有人谁去伐木、没有人谁去开荒、没有人谁去捕鱼、没有人谁去晒盐、没有人谁去畜牧? 何况还在打仗,就算沮授脑袋里琢磨出一些解决办法,在随时防备对西面战争的情况下,他什么都干不了。 在这么一个百废待兴的地方,也就只有燕北这么一个求贤若渴的将军在,才能让沮授看到一丝一毫未来辽东兴旺的模样。 也正因如此,沮授才会大力支持燕北西进与公孙瓒决战一阵。 摆在燕北与他们这些部将面前的,只有一条生路……归附刘幽州,只有归附刘幽州才能停止战争。 沮授已经琢磨出来了,等战争平息,该种田种田,该伐木伐木……这么多士卒养着也是白养,让那些军士去效法孝武皇帝时赵充国的屯田之策,让这些士卒去开荒屯田、去伐木、去挖矿! 从鲜卑素利换汉人回来,从乌桓丘力居换汉人回来,甚至去迁徙陷入战乱的冀州百姓过来,让那些百姓安家辽东,去开荒! 只是这些已经被沮授撰写成策的计划,暂时不能告诉燕北……在沮授看来,燕北目下只有一件事要去考虑。 击败公孙瓒! …… 兵马行至辽东属国,留下吴双一部与先前滞留辽东的苏仆延共守襄平西面门户,燕北继续率军西进。 次日一早,用过朝食的军队拔营而起,却见后路一道烟尘,有人喊着:“将军留步!” 传令一路奔至燕北身前,告知消息燕北扶辕后望,只见王义带着几名骑手奔驰而来,那骏马都快被累的吐出白沫,离近了燕北才看到王义两个眼圈乌青,怕是彻夜未免。 “阿义?出什么大事了,你火急火燎赶过来!”燕北一看王义这般模样,第一个想法便是辽东出事了,否则此时应当踏上前往高句丽的王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至此处燕北不禁大急,连忙从战车上跃下,将王义扶下坐骑问道:“到底怎么了?” “将军别急,看其模样不像急事。” 沮授拍着燕北手臂,燕北看着王义一面累的气喘吁吁一面嘴角咧出笑容心里也暗自纳闷,怎么看他这副德行都不像家里出事。可若不是家里出事,派一骑卒报信即可,何必如此亲自赶过来? “弟知兄长此次西征关系重大,由曾闻公孙瓒部下有虎将可单骑冲阵,恐兄长凶险,因而这些日子赶制了一套甲胄。”王义拽下马背上的水囊猛地牛饮几大口,这才擦擦嘴边对燕北拱手抱拳说道:“兄当远离,弟亦克日奔赴异邦,也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说着,王义鼻子便有几分发酸,抿抿嘴不知说什么好,开口几次想接,却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只好咧嘴一面喘气一面傻笑,半晌也没说出个下文,扬手对随从叫道:“把将军的甲胄抬下来!”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几骑骏马后腿两侧都系着沉重的木箱,骑卒将木箱搬下置于地面一一打开,围观者各个咂舌。 好威风的一套精铁甲胄! 镔铁兜鍪上顶白绒穗,盆领亮银筒袖鱼鳞铠胸口带着兽面叼环护心镜,下摆宽甲护住膝盖,一双近膝的铜虎头铁战靴,另外还有一个单个的箱子里摆着一柄五尺精铁厚背长环刀……整整一套精致无比的兵甲,天知道为了在大战来临之前赶制这样一套兵甲,王义在铁邬的火光里捶打了多少次铁锭! “这……阿义。” 这是跟着他五年转战二州两国的铁匠兄弟,这是随他刺杀陶谦西奔冀州又杀入鲜卑的兄弟,这也是……在燕北手下招揽强人后渐渐不受重用的老兄弟。 是即将深入异国不问前程欣然应诺,却担心他在战场上出现闪失的兄弟。 “兄,兄长……呵,我这嘴笨的啊,路上想了许多,到这却全然记不起来了。”王义挠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前天才打好,想给你送去回襄平,可孙校尉跟我说你已经出征了,我这才往这边跑,可算赶上了。” 燕北一直脸上带着有些僵硬的笑听着,想到自己领军南击孟益时王义就在铁邬里打铁,为了给自己打造这么一套铠甲,可自己直至领军西去都没去铁邬见他一面,想着这些再看王义缺少休息而乌青的眼睛,鼻子便觉得发酸。 “兄长你穿上试试呀,看看合不合……” 燕北轻轻揉了揉鼻梁,王义还在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冷不防被燕北猛地熊抱住,用力锤了锤他的后背,撒开了把这臂膀看了他一眼,“你记得,事可不成,但你必须活着回到辽东!咱们兄弟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诺!” 深吸口气,燕北张开双臂,昂首闭着眼睛喝道:“来人,着甲!”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有所动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如同祸乱冀州的黑山贼阻塞了道路,却仍旧会有百姓穿过重重封锁,来到相对安全的幽州蓟县。 先皇驾崩、洛阳陷入宦官与大将军争权夺利的泥潭,这样的消息或多或少地在涿郡流传开来。 五年前席卷天下的黄巾之乱,两年前纵横幽冀的伪天子张纯,去年冀州的黑山之乱,乃至现在仍未平定的辽东混战……皇帝也驾崩了。 这些消息不禁领幽州士民感到时局的动荡不安与担心,是不是真的,天下要再度陷入大乱之中? 不过至少,现在的幽州西部在新任州牧刘伯安的治理下依然仿佛世外桃源一般,前些日子,幽州兵曹从事鲜于辅率幽州兵与试图攻入幽州的黑山军乱贼左髭丈八会战于代郡,击溃了这伙乱贼……捷报传至蓟县,吏民欢腾! 有刘公坐镇幽州,外面就算再乱,百姓也可以安心了! 虽然刘公上任州牧仅仅一年,对幽州百姓而言却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幽州苦穷,地方财政根本不够幽州州府各郡的开支,历代刺史都需要依靠青州、冀州每年的财政补贴才能勉强生存。 可是如今这个时局,道路阻塞不通,冀州青州又皆遭逢大乱,根本无法再将钱粮穿越千里送至幽州。但幽州非但没有更加破败,反而因为州牧刘伯安的重重治政举措而欣欣向荣起来,竟在短短一年之间扭转穷困,劝导百姓种田,从开放上谷的市场与外族交易及开采渔阳的盐铁矿取得收入,令十余万青州、徐州人流亡至此,安居乐业。 非但内部平和,就连对外,不可一世的鲜卑人与乌桓都相继遣来使节纳贡。 幽州西部数郡的平和,仿佛令人忘记了辽东郡还有两名朝廷将领为了讨伐叛军而继续作战着……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五月中旬,来自辽东方向的溃兵,带回令人震惊的消息。 “中郎将孟益率兵强渡大辽水,于青石桥为叛将燕北所败,麾下万众仅逃回数百……孟益不知所踪?” 蓟县州治官署,穿着浣洗发黄的大氅,年逾四旬的刘虞跪坐在坐榻上,听着从事齐周一字一顿地念着战报,皱眉道:“中郎将败了啊,唉……公孙都督在何处?” 座下另一从事公孙纪拱手道:“公孙都督前番追击张举,去岁冬被围管子城,兵粮殆尽,先进于辽西募兵,以期东攻燕贼!” “战来打去,尽是伤我汉室百姓性命。”提起战事,刘虞有些心烦,抬手揉着眉骨对座下另一人道:“魏从事,你见过燕北其人,他真似你所说那般忠勇?” “回使君,燕北其人虽略有行伍粗鄙之色,然英气雄姿不逊公孙都督,更是知恩图报之人。此前燕北曾有意归附使君,只是不知为何事所阻,以属下之见,若使君有意止战,不如您再派遣在下前往辽东,属下必将燕北带回使君座下听令!” 魏攸的话音刚落,从事公孙纪便满面奚落之色道:“魏从事,那燕北为祸幽冀久已,如今兵断大辽水打的难道不是割据之意,称霸之心吗?使君,依属下愚见,倒不如您下令在幽州再募青壮,使公孙都督率军东进,必可一战克定燕贼!” 魏攸一听此言当即脸上便变了颜色,怒道:“公孙从事此言何意,难道孟公新败,流的血还不够多吗?燕北既有意归附,他本不是恶首,难道您硬要将他逼至为祸幽州才好?” “好了,不要吵。”刘虞眯着眼睛,说出话语音量并不大,却足够制止二人的争执,思虑片刻说道:“魏从事说的有道理,既然燕北有意归附,那何不遂了他的心愿,正好可以让公孙都督西去平定冀州的叛乱,此际多事之秋,正需要公孙都督这样久经沙场的战将多为朝廷分忧,既然这样,事不宜迟,魏从事便前往辽东吧,再见一见燕北。” “不过……燕北可以归附,他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来蓟县之后细谈,但不许他率大军前来,以防惊骇到百姓。此外,张举张纯两名恶首,不能放。” “诺!”魏攸拱着手,抬头问道:“使君,若燕北归附,朝廷可以何官职安置他?” 官职才是重点,燕北是归附而并非投降,若没有合适的官职安置,谁都明白难以收复其心。这若是寻常小贼,随意点出个郡中校尉的官职也就罢了,可偏偏燕北的势力又太过庞大。 手下攥着两万能征善战的将士,如何安置这样一名匪首,是个大难题。 “这要视他的才能而定,等老夫见过他之后再说吧……不过你可以告诉他,若他真有才能也诚心归附朝廷,老夫会为他亲自上表朝廷,官职绝不会堕了他的名头便是。” 其实刘虞的心里已经基本有了主意,只是这还要等亲眼见过燕北之后再下决定。 眼下的幽州,最适合燕北的职位,是护乌丸校尉。银印青绶,拥节的两千石,掌管着招抚东胡,并领鲜卑的实权官职。 刘虞知道,燕北在主力为乌桓人的叛变中以一个汉人的身份脱颖而出,更兼得其领兵自幽州借道鲜卑直下辽东,他在外族的声望绝对不低,手中亦有兵权足矣震慑东胡。 …… 中郎将孟益兵败的消息像疯长的野草一般在幽州各郡传递,也传到才赶到涿郡的甄氏一行人的耳朵里。 有人欢喜,有人忧。 甄氏一行人中,以老夫人甄张氏为首的许多人更愿意安居在幽州牧刘虞治下的蓟县,而甄尧、甄姜却更愿意依照仲兄的意愿,去辽东寻找燕北。 双方的意见本就相左,一直难以沟通,是以在蓟县这些日子一直观望着东部辽东战场的消息。 其实很多人心里都是一个想法,如果幽州军胜了,他们便在这里住下;如果燕北胜了,他们便还要继续北奔……谁都不希望颠沛流离之后再遭逢战乱。 可现在燕北胜了,他们反倒不敢再向东走。 万一在乱军中被夹裹,那岂不是还不如在蓟县等着今后的消息更合适? 夜了,驿馆里的人还没睡。 甄尧让仆从白日里在街市上买了些蜜浆与酒水回来,提着几样下酒的干食叩响了房门。 烛光剪影在窗上,映出一个伏案磨墨的剪影。 “子经兄,可休息了?” 牵招应了一声,披着中衣打开房门,将甄尧迎进来,这才问道:“怎么不休息却到我这里来了?” 甄尧拉过案几,将蜜浆酒水放下,这才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心中烦闷,不知如何是好,想找兄长谈谈今后何去何从……燕北?” 甄尧的眼光瞟在牵招的案几上,便见到一副幽州简图,大辽水右面的辽东郡上一个大大的燕字很是显眼。 牵招点头,抿了抿嘴对甄尧说道:“正好,有些事为兄也不清楚,你我二人可聊一聊……你见过燕北,他在冀州作战,可曾行过祸害百姓之事?” “这个绝对没有!”甄尧头摇的好似拨浪鼓,定了定才说道:“燕君,怎么说呢……虽纵兵与汉军对抗,却待下辖百姓与其他叛军不同,他好像执着于治理郡县,无论中山无极城也好,还是赵国邯郸城也罢,他在那里时都治理的井井有条,好像,就好像他不是叛军而是一人兼领着县令、县丞、县尉一般。” “哈哈,身兼县中长吏之职……我更看重他用兵,在冀州各郡,他未曾有过大败;转道鲜卑千余里,军士未曾减员;到了辽东又一举击败了孟益。”牵招说着却皱起眉头,用手轻轻磕着地图对甄尧说道:“三郎可曾想过,燕北在辽东打仗,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牵招摇着头皱眉,以手在案几上比划着道:“兵至辽东,无非两条路,其一是继续反幽州,击败孟益后一路向西攻过来,直至占领幽州全境。要么,据辽东之地,就像你说的执着于治政,可若要治理城池,据邯郸而守不是更好,何必前往穷困的辽东……燕北所打的仗,观其部众推进,似云中之龙,无一败绩。可深究其原因,却好似没头苍蝇,为了打仗而去打仗。” “可贤弟又说,燕北不是个纵兵作乱之人。”牵招手点几案问道:“所以我想问一句,三郎可知晓,燕北究竟为了什么而战?” 甄尧被问蒙头了,他从未想过燕北造反打仗还有这么多的道道,只是无奈道:“恐怕这种事情,我们只能见到燕君亲自开口才能知晓了,兄长问在下,在下亦无从知晓。” 牵招点头,长出口气挑眉对甄尧问道:“对了,你不是有事要问我?” “对了,我想请教兄长,您以为现今幽州局势,州府与燕北之间,哪个赢面较大?” “长此以往,燕北必败,就算他用兵如神,也敌不过刘幽州之声望滔天。”牵招言之凿凿地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些言之过早,先不要急,往后看,这些日子燕北一定还会有所动作!”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公孙阳乐 比起辽东郡,安置内迁乌桓人的属国更是落破,兵马行进三百里却只能看眼边变换的除了深山老林还是深山老林。 如果不是行军路上那些零散的白马义从射出的冷箭,恐怕燕北的部下早就将这次西行视作一次远游。 从辽西到辽东,中间隔着人迹罕至的大片荒山野岭,安平时期行走尚且是个问题,更何况战乱年代了……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辽东能兴旺起来才是怪事! 这么一个百废待兴的地方,任谁看了都会头疼。 这个地方太封闭了。 在路上燕北就笑着对沮授谈论过,如果这场进攻公孙瓒的战争被他们打输了,回过头燕北便在辽东属国西门户修筑一座石寨,驻上三千兵马,便可固守来自幽州的军队了。 就这林间小路与荒山野岭夹杂的地势,就算来两万汉军也难打下来。 玩笑归玩笑,谁都不希望这场仗输的是自己。 只要赢过挡在前头名叫公孙瓒的这块绊脚石,摆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一条康庄大道! …… 属国的昌黎距离辽西阳乐县所距不过二百里,兵马辎重,数日可达。 在燕北走出辽东的这几日里,路上走不出几里便会被几骑白马义从以冷箭偷袭部众,行军遇到阻碍,燕北却没有丝毫放慢速度,反而下令兵马倍道而行。 兵马一日可行三十里,所谓背道,便是一日行进两日的路程。 若是普通兵马,初一倍道必然会出现士卒掉队的现象。但在燕北的这些部下当中,却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毕竟是随同燕北跋涉数千里之遥的劲卒,这些冀州悍卒有足够的长途行军经验。 区区三日倍道,还不够拖垮他们。 此行,燕北要打的便是公孙瓒的措手不及,自然不会更他机会加固城寨或是撤回四下里募兵的部将……离开辽东属国的第六日,燕北兵进阳乐城下。 城上旌旗招展,偌大的公孙二字于燕北而言无比熟悉,只不过眼下城头虽然旗帜多,但就像城下那座空荡荡的营地一般,没什么人迹。 “将军,这公孙瓒不会收到消息……跑了吧?” 三千兵马于城外东南方向列阵,燕北舍了战车挎着战马,便听到并马的高览发着牢骚。 他分兵了,带着高览沮授与三千兵马先至,张颌与麹义则押着后部三千先登陷陈两部与辎重缓缓而来。 如果没有意外,后军不会走出林地,而是在荒山野岭之间设伏。 一路上虽然有超过百人次的白马义从中途阻击,但因为燕北的斥候更多,那些白马义从甚至无法在燕北兵马行进中探查到什么情报,在兵马当前的十余里外便被蜂拥而上的斥候一一射杀,燕北相信公孙瓒不会知道他的具体兵马有多少。 如果公孙瓒看到他兵马较少便出城迎击,燕北便以这三千部众为饵,后撤十里,再以先登陷陈与其对阵。 他对白马义从太忌惮了。 但这必须要在一个前提之下,公孙瓒没有弃城向西逃逸。 “我也不知道,潘棱何在?”燕北摇着头,左右踱马将潘棱唤来,说道:“你带些士卒四散至周围乡里、驿置,打听打听这几日公孙瓒有何动向,是否已经离开阳乐。” “诺!” 潘棱打马召集部众,片刻间便领着兵马四散开来。与潘棱一同奔走的,除了前往各乡里、驿置打听情况的还有数以百计的斥候,打马游曳于阳乐城近畿,探查情况。 望着四门紧闭的阳乐城,燕北皱着眉头久久不语。 这座城池太安静了些。这两年他已经率军攻打过不少城池,但从未有过似今日这般状况,城池四门紧闭、城头旌旗飘扬,却见不到守军。 若说守军太少不敢登城迎战也可以理解,但若是那样城池内部早已该乱成一锅粥,为何会是如此情况? 高览却并不在意,先是命部下兵马原地扎营守备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接着便策马于燕北身侧,朝着潘棱离开的方向问道:“将军是从哪找到这么一个流寇?” “哈哈,阿秀这是哪里话,既然来投奔我,又怎能称为流寇。”燕北被高览问笑了,思衬片刻朗声道:“多多少少,要称作叛将才是!” 高览失笑,可不是,他们是叛军,那流寇投奔叛军,左右也要是个叛将。 …… 公孙瓒就在城上。 他手里只有七百白马义从,尽管早在几日前便收到部下传回燕北派遣兵马东来的消息,但公孙瓒没打算撤走。 在公孙瓒身旁的,只有他的亲信部将严纲与刘备,东侧城垛下隐蔽的,也只有五百持强弓的义从。城中征募百姓守城的告示已发出,但阳乐县本就人少,城中不过寥寥千户人家,就算一户出一人,也才堪堪千人。何况阳乐城的情况,是不可能每户出一人的。 能打仗、愿意应募投身行伍的青壮早在前些时候代郡、涿郡与黑山的战争中被招募完了,现在的阳乐城,并没什么可战之士。公孙瓒唯一的机会,便是等待外出募兵的田楷、单经、关靖等人率领兵马回来。 一齐杀出,方可大破敌军! “将军,看贼人这意思,好像并不打算强攻城池。” 严纲指着城下,看着叛军总数不过三千的阵势分作三阵,一主二侧翼的阵形,不屑地努努嘴道:“若将军三千白马尽在,敌军顷刻之间便可被击溃!” “不用三千。”公孙瓒跪坐在城楼里,远远望着燕北的三千之阵,断然道:“等他们三个,等他们三个随便一人回还,便率军突出击溃他们……区区叛贼,不过击败了孟益便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吗?竟敢只率三千兵马便来击我?” 公孙瓒先前就在募兵,但他现在已经知道单单募兵是募不到了,代郡涿郡都有战事,州府那边派出鲜于辅作战,鲜于银则在各地募兵;被刘备救回来的孟益经此兵败,也火急火燎的要找回场面,也在各地募兵;幽州就这么点地方,他还能如何募到兵员呢? 所以这次派出三名部将并非是去募兵,而是回到辽西令支,寻他的三位结拜兄弟,卜数师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搬救兵,请他们派出家兵助他公孙伯圭一臂之力。比起新募的青壮,结义兄弟的家兵明显更堪大用! 此前数日,公孙瓒已快马传信令支,让他们加急赶路,赶至阳乐城支援他。 “将军不要轻视燕北,他在辽东有万余兵马,怎么可能只率三千兵马前来?”刘备对公孙瓒及严纲的轻视感到不安,跪坐一旁诚恳说道:“或许这只是燕北派出试探的兵马,若是燕北亲至,绝不可能只有这一点人!” 公孙瓒碍于刘备的面子,带着几分沉吟点着头,这才对刘备说道:“玄德贤弟,无论来的是不是燕北小贼,他兵马新至,今日一定会安下营寨,辽东至此一路劳顿正是其士卒疲惫之时,然其兵众,若不挫其锐气,我等七百余无法守备至援军赶到……我欲今夜率五百义从袭营,还请贤弟率二百骑趁敌尚未围城,自西门出去隐蔽起来,待到夜间举火为号,你便扮作援军。” 刘备心知公孙瓒并不如自己重视燕北,暗地叹气不提,他也认为今夜袭营是个不错的办法,只得领命离去。 待到刘备离去,公孙瓒才对严纲笑道:“我这同舍师弟就是差了些胆气……不提这个,中原现在究竟乱成什么模样了,前日有来自朝廷的骑手带来陛下封我为奋武将军的诏书,上面写的分明是今年开春发出的,在路上拖沓了半年之久!昨日蓟县更是来人说陛下已经驾崩了,四月时候的事。” 严纲对公孙瓒取笑刘备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满面喜意地拱手说道:“将军,这是好事情……朝廷越乱越好,乱起来了无论大将军掌权还是宦官,他们都总得将边郡的实权将领安抚好,而在咱们幽州,实权将领首推一指地便是您,这说明过些日子,您的官职还要再往上提,就算是封侯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公孙瓒大笑,张开手臂道:“若我公孙伯圭有朝一日封了侯,你们的功劳一个都少不了,到时候咱们幽州便要出上他八九个将军校尉!” 严纲自是赔笑,这才问道:“今夜,咱们袭击贼军城外营地?” “嗯,今夜……我要踏平燕北小贼的营地,莫要教他以为击败了孟益,我幽州便无人了!”公孙瓒眯着眼睛抬起二指顺着城楼门口与城垛间缺口指向远方燕北的阵势,“你去告诉兄弟们,下午贼人要安置营地,就算赶制攻城器械也要些时候,不必担心他们攻城,且放心去休息吧,准备夜里的大战!” 严纲起身拱手应诺,“请将军方心,属下这便去让百姓将今夜所需的引火之物备好,若将军能以五百骑冲翻贼军大营,这又是大功一件!” 公孙瓒带着满意的笑容摆手让严纲下去,起身看着城下。 且歌且乐吧,到了夜里,叫你们哭爹喊娘都找不到地方!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夜袭营寨 日暮西陲,围城的士卒在营中点起几堆篝火,将士们用过晚食,在篝火与晚霞映出的红色中唱起幽州传唱的民谣,有人载歌载舞,燕北的口中也用幽州汉儿粗砺的嗓音传唱民谣的调调,没有丝毫文雅地坐在铁胄上,用尺长的铁叉敲击着面前的盆缶,发出清脆的响声。 营地里几百名士卒都是这般模样,气氛欢闹地不似围城,倒好像是赶上了一年一度的盛会般。 燕北再度敲下一个音节,歪头轻声问道:“军帐里的弟兄们,都有所准备?” 年轻的幽州匪首此时满面轻松,潘棱负着大铠,袖子挽到上臂露出鼓鼓囊囊又伤疤纵横的胳膊,勾起嘴角笑道:“都准备好了,属下还专门从林子里取来三百张强弩,算上千余张硬弓……军帐都是用细木搭的,一拽就塌,您且放十个心吧!” 燕北笑着点头,抛去应对可能发生战事的紧张,他很乐得看到部下士卒如此欢愉,也跟着士卒哼哼道:“直如弦,他死道边。曲如钩,我反封侯!” 燕北大营虽然喧闹,但私下里有上百人充当边界的眼线盯着附近与不远处的阳乐城。这一切都是因为下午沮授给他传过话,建议他在天色暗下后让士卒装作疏于防备,实际上在帐中部下伏兵……沮授猜测,公孙瓒多半会因他们急兵新至而采用夜袭这种方式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对待沮授的建议,燕北一向是从善如流。何况他认为即便公孙瓒今夜不来,他也没什么损失。防备到后半夜如果仍旧不见敌踪,他们便悄悄地与林子里埋伏的骁牙军换防,明天由张颌与麹义率领的先登陷陈二部强行攻城。 像阳乐这样的小城,根本不需要复杂的攻城器械,简单的云梯再加上三千部众,应当可以一举杀上城头。只是那样可能会使三千骁牙老卒损失惨重。 所以燕北更乐意于在野战过程中将公孙瓒手中最精锐的白马义从消灭掉。 哪怕只是消灭掉几百人,也好。 “将军,您那柄环刀,属下眼馋得很,让我开开眼?”潘棱脸上陪着笑,咬着下嘴唇看向燕北腰间,讨好道:“把玩片刻……不,抽出来看看就行。” “呵!”燕北笑了,也就是这么个不懂事的家伙,否则麾下哪个大将敢这么问燕北要刀?不过潘棱这个小子很对燕北胃口,大概一个马匪一个山贼的原因,燕北也不见怪,笑着起身道:“你这竖子,等着,我便给你取来让你看看!” 燕北的刀在身后的帐内,五尺长的环刀,他可不想随身带着。帐内有高览沮授及一众骁牙近卫,一旦战事开始他们便会突杀出来,自然也会带上燕北的刀。 站起身来活动两下,燕北不禁感叹王义给自己打造这么一身筒袖铠绝对是用了心,走起路来崭新的铁叶子扑朔朔地发出脆响。 进帐里提起环刀,撩开帐帘燕北便将环刀缓缓地拔了出来。 噌! 这是一柄双手大环刀,一尺长的柄上缠着深蓝色的麻线,狭窄的铜制刀覃宽约一寸连接着明亮如镜的刀刃。四尺长的刀刃足有一指厚,或许是锻打技艺的缘故使得过长的刀刃带着微小的内弧,并非绝对的直线,却让带着锻打花纹指宽的刀刃面显现出可怕的锋利感。 “好一口宝刀!” 潘棱口中赞着,双手扶着刀背自燕北手中接过,一接便手上一沉垂下一寸,单手持着挥舞了一下,这才换做双手摆了几个姿势,随后双手捏着厚实的刀背将刀柄那一头递还给燕北,脸上露出苦笑。 “将军,这刀确实是好刀……可是刀背太厚实,这刀都过十斤了。” 燕北接过环刀,单手举至与胸平齐,以左手弹了一下刀刃,缓缓收归于鞘对潘棱笑道:“嗯,这刀应该在十二斤左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汉斤相当于后来的半市斤,这么一柄双手大环相当于五斤的重量,即便是双手而言,也有些重了。 “为什么是没办法的事?”潘棱说着,又觉得对比将军的淡然自己有些露怯了,随即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一直都在辽东游荡,也没出去过,将军您也知道,辽东这边……很多东西都和外面不一样,我听人说塞外的乌桓人连铁瓮都没有,是不是真的?” “这没什么,以后就知道了,以后咱们要去蓟县,还要去冀州,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去洛阳看一看那些达官贵人活着是副什么模样。至于乌桓人的铁瓮,都是咱们汉地商贾卖过去的,原因就和阿义只能造出这种厚背双手环一样。” 燕北脸上带着简单的笑意,他没有丝毫嘲笑潘棱见识少的意思。他曾经也像潘棱这般模样,穷困黔首出身家徒四壁,自己穿的衣服、用的刀、骑的马都是抢来的,没有人敢小看他,因为那些敢嘲笑他的人都被杀死了。 “我看你也会用刀,平时的刀无论打造是否精细,单手环刀通常三四斤,双手环刀也就七八斤……但咱们的铁邬打造不了,因为匠人的技艺不到位,炒不出更有韧性坚硬的好钢,而用这种劣钢来锻造兵器,薄了就可能在劈砍中断裂,何况也更容易崩刃。” 燕北讲着,潘棱便点头十分认真地听着,见燕北说完才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能造出渔阳产的那种钢刀?” “以后就可以了。”燕北的年岁比潘棱大不了几岁,但若论常识与学识,他远远超过潘棱,毕竟他做过的事情太多了,将环刀放到一旁,歪着脑袋对潘棱问道:“你也是黔首出身?” “嗯,阿翁以前是别人家的徒附佃户。” 所谓的徒附佃户,除了不能被主人肆意杀戮之外,根本不能算作是自由人,与奴隶无二。 “那咱俩差不多,我爹是给公孙氏放马的奴。”燕北笑着深吸了口气,正色对潘棱身处一指手指,说道:“大丈夫于世,不是为了看人脸色行事的,先汉是有个梁地人栾布,被人卖到燕地做马奴,后来他做了燕国相,受封俞侯。这个人说过,穷困潦倒不能屈身降志的不是好汉,但到了显贵的时候不能称心快意,那也不是什么贤才!” “想知道什么就问,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更别受出身所限。用你的双拳为我握刀,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燕北此时的表情带着强烈的自信,拍了拍似懂非懂的潘棱肩膀,提着刀转身向帐中走去,“让周围的斥候看好了城门,我去穿戴甲胄。” “诺!” 潘棱去传话,燕北进入中军帐让骁牙近卫为他将护腕铁鞋之类铠甲的附件穿戴整齐。 离深夜越来越近了,如果公孙瓒要进攻他,多半也就在这会了。 “将军,你很看重那个潘棱?” 帐中早已穿戴好整齐铠甲扣好兜鍪的高览跪坐在地上,腰悬环刀,那杆很少离身的混铁矛在帐外插着,一丈五尺长的长矛尖上戳着一面燕字旗迎着晚风猎猎。 “感同身受,这天下就要乱啦……生于微末的人们啊,更知道什么叫来之不易,也就更明白如何去拼搏进取。”燕北自嘲地笑,以二指点点自己胸口的兽面护心镜,勾着嘴角道:“像某这般卑微之人,总要比别人多受些挫,才能知道如何把路走稳当。” 这世上本无什么弱者,但在这个时代,低微的出身,便是教许多人成为弱者的一个原因。燕北知道,如果他能给那些身份低微的野心之徒一个机会,哪怕就为一个能爬到高高在上的地位俯视众生的机会,那些人愿意为他将天都捅破了! 穿戴好全套的甲胄,燕北活动着身子,提起双手大环走到帐帘下,回过头对高览说道:“阿秀,你的武艺高强,稍后若伯圭来袭我要指挥作战,沮君的安危便交与你手了。” 沮授微微瞪了瞪眼睛,也不跟燕北墨迹,转身给身上便套好大铠,在帐中席上跪坐,四尺汉剑便正中置于摆在膝盖之上,微微昂头看着燕北。 燕北一看就乐,呀嘿,这大贤才还闹脾气,搁这儿一坐意思是我小看谁是吧。他笑着摆了摆手,又朝高览摆着手向沮授打招呼,意思就是要高览看好了他。 高览端着环刀看了又看,抽出刀刃缓缓磨砺着,静静地点了点头。作为燕北麾下武艺最高超的武士,高览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他等待着将军口中凭一口长刀纵横无敌于战场的关云长。 “将军,都办妥了,属下自作主张将营地外正对着城门那一侧地上洒下铁蒺藜,嘿嘿,伯圭将军若敢来,教他有来无回!” 燕北点头,是他疏忽了,竟忘记叫部下在营地附近不知铁蒺藜与参石绊倒可能攻出来的骑兵。不过燕北不会承认他缺少防御战的经验,也没夸奖潘棱,只是跪坐在中军帐外,伸手按在地上。 半晌之后,燕北的手感受到不太清楚的震动,这使他的嘴角露出笑容,抬起手掌对潘棱伸出带着泥土的脏手,问道:“你信不信,这只手能遮住辽东的天?” 潘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听营寨之外传来骏马嘶鸣之音,远远地有箭矢穿破空气的声音,只见燕北扣上兜鍪,猛地抽出环刀高声喝道:“敌袭!” 营地西侧,挺着长矛的白马银甲冲破黑暗!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千箭齐发 伯圭兄,你终于来了。 小弟在此,恭候大驾多时! 在这世上,天底下有千千万万的人,可这千千万万的人并不会令燕北感到畏惧。令他感到畏惧的,只有辽西令支公孙氏庶子伯圭一人而已。 这一仗,燕北从去年便开始筹划,便开始思虑,便开始担忧……直至今日,终于来了! 他等了太久了! 轰隆的马蹄声令燕北心头一激灵,抽出双手大环便扬刀直指,怒喝道:“敌袭!” 部下早就收到消息,即便帐外的部众纵情声色,内心里却还是忐忑不知敌军是否会在今夜袭营……若没有这点猜测,他们现在早已睡输了。可怕的不是战斗,而是你知道会发生战斗,却不知敌人究竟会在何时袭击,那种忐忑教人无法安眠。 尽管帐外的士卒已经呼喝着逃开,发了疯一样在营地里乱窜希望能找到让他们护身的兵器,但营地两侧的军帐却安静无比,只有帐中持着强弓大弩的军士粗重呼吸声让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么紧张。 公孙瓒挺着长矛一马当先踏入营地,身后白马义从气势如虹,虽然在攻入营地的过程中有三十多骑被铁蒺藜刺伤马脚被掀翻下去,但谁也不会在乎那些。长矛锋刃一挑便刺穿一名光着膀子乱跑的叛军,回身望见远处亮起的点点火光,横矛怒吼道:“援军来了,给我杀光他们!” 义从纷纷回头,心中不由大是激动,他们白马义从虽然是世间悍勇,以五百强冲三千却也有些托大,但眼下将军气概无双,远处又有援军即将到来,当即各个如龙,作浪兴波! 隔着数百步远,燕北于中军大帐外一眼便见到挺矛怒吼的公孙瓒,他曾在太行八径的出口山头上远远地望见公孙瓒一眼,只那一眼便将这个威猛豪气将领的模样烙印在心底,此时一见公孙瓒他的眼都红了,攥着环刀歪头对抽出兵刃的潘棱道:“带上亲卫跟我上!” 话音一落,燕北右手拖着双手大环便向前走去,步伐缓慢有力。 那个时候,公孙瓒是一个符号,是所有幽州武人所羡慕的对象。 而现在,公孙瓒在燕北心底仍旧是一个符号,是心底一块巨大的石头,阻挡着他的名字成为辽东霸主! 环刀坠地,没有拖出火光,摩擦之间十二斤的厚背重刃在地上犁出一道寸深的沟壑,一头是燕北的中军大帐,另外一头……是纵马无敌的公孙瓒。 燕北渴望着与公孙瓒一战,忐忑、激动、渴望、畏惧、担忧、兴奋,那么多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全都涌上他的脑袋,叫他冰冷铠甲之下浑身寒毛根根竖起。 潘棱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根本不需要他去呼喝,只是扬起自己手中木片与麻绳绑紧的铁片环刀,那些铠甲明亮目光冰冷的骁牙近卫便抽出兵刃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追随燕北直直地迎上白马义从。 潘棱享受这种感觉,那是像燕北一样猛士随行精卒在侧的感觉! 这也是他投奔主家燕北之后的首战,他要让燕北看见自己的能力……或许在此战过后,他也能得到一身与才能对等的明亮铠甲! 公孙瓒踱马缓行,世间骁骑白马义从如流水般从他两侧掠过,或挺矛刺杀或弯弓直射,箭矢在营中奔走,穿过甲片穿过筋骨,带起一片血雨。 燕北没有停下,被作为诱饵的部下刹那间便死伤过百,若没有沮授的料敌于先,燕北怀疑他的军队能否承受住这次突袭。但这还不够,那些骑着白马的义从还没有完全冲入阵中,燕北拖刀继续前行,他以为他是这场战斗中最激动,最急于一战的人,可事实证明有人比他还急。 潘棱健步如飞的身影从他右侧掠过,疾奔之间一手提刀一手抄起篝火旁架着的数杆长矛夹在腋下,暴喝之音随着窜出的身影接连而起。“保护将军!” “跑个屁,给乃翁举起长矛捅死这群骑白驴的!” 一脚踹翻一名光着膀子奔走的叛军,胳膊一松数杆长矛便落了下去,潘棱伸手一捞便抄起一杆,脚下不停地向三百不外营中肆虐的白马义从冲去。 临近了,潘棱左手把着长矛猛地掷出,丈二的矛杆曳着灰光猛地便戳在一骑白马胸膛上,纵横辽东数年的山贼魁首全力掷出的一矛与骏马奔驰的作用力夹杂着又岂是那镶着铁片的白色皮甲所能阻挡的,摧枯拉朽般钻破甲皮,眨眼半杆长矛便穿身而过,拽着那义从坠于地下。 长矛脱手的一刻,潘棱便已纵身而上,提着长刀正迎上一骑奔踏而来的义从,抽身攥住刺来的长矛便欺身而上,高高跃起扬刀劈翻马上的骑手,被矛杆磨破的左手心一片血肉模糊却攥着方才枭首的义从首级大喝不止,妄图止住纷乱士卒的奔逃。 还没吼出第二声,便见一支箭矢射来,扬刀方才劈断箭杆,接着便被一骑义从驾着坐骑冲撞而来,肉身眨眼便被健壮的骏马胸口撞飞。 燕北在阵后带着数十名持长刀负大弩的骁牙近卫目睹了这一幕,歪头叹了口气,“这只识个人勇武的竖子!” 叹息归叹息,潘棱那小子在辽东山里奔走练就了一身腱子肉,骏马冲撞之下应当还能捡回一条命来,燕北可不能坐看部下被骑兵践踏而死,转头对护卫扬起刀,轻声道:“击鼓。” 片刻,中军帐旁两面战鼓同时响起,伴着轰隆声,几十个衣甲明亮精神抖擞的骁牙军同时吼道:“弓弩手何在!” “弓弩手何在!” 大营两侧军帐中埋伏的弓弩手等的就是这一刻,力大者抱起撑着军帐的圆木抖擞而起,猛地向一旁撤去帐布,每个军帐露出一什严阵以待的弓弩手。 公孙瓒听到战鼓声还不觉如何,只感到中军帐下那一列悍卒衣甲甚为精锐,更有一持着厚背环刀着盆领筒袖铠的将官……铠甲很精致,在渔阳,一副这样的铠甲至少要作价两万大钱。 公孙瓒微微抬矛,昂起兜鍪中的下巴,他要一矛挑在那叛贼将官的脸上,只有这样才不会破坏掉这一副精致的铠甲。在战斗结束后,这副铠甲将会被他赐予作战最勇猛的部下! 只是骏马还尚未开始冲锋,便听到那贼将扬刀暴喝,接着营地两侧的军帐竟在刹那间先后全塌,露出内里早已整装待发的弓弩手,一个个上好弦指着自己的部下。 强弩的崩弦声,箭矢的破空只音在耳畔响起,眨眼间上千支箭矢便疾射而来。 嗖!嗖!嗖! 箭矢刺入软肉的声音在公孙瓒耳旁炸响,骑从中箭栽下坐骑的前一瞬还扯着他的缰绳,“将军,快走!” 走?现在还走得了吗? 不过一次箭矢攒射,便叫五百骑人仰马翻,只有冲得足够靠前的百余骑手才幸免于难,这个时候再想撤出营地已经来不及了,公孙瓒当机立断挺矛而出喝道:“杀,向前冲锋,擒拿贼将!” 这个时代,任何一个熟悉战阵的北方武人统帅都会惯用一套简单而行之有效的战法:集中少量精锐步军或马军,寻找最合适的角度直接冲击对方主帅所在的本阵,斩杀对方主帅或对其造成心里恐惧转而后退,然后再以大军掩杀,合力取得胜利。 这种战术无论在谁看来都有些过于冒险,但对幽冀并凉出身的北方武人而言,却是他们的惯用战法,换而言之,他们并不觉得这种刀尖上玩弄武艺与性命的战法是一种谋略……这只是谁都会用的战法而已。 这便是公元三世纪的北方军事文化,浪漫而凶猛。 同样出身于北方幽州的武人燕北,望见公孙瓒部下被箭雨攒射后便拍马挺矛直冲自己,就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深吸口气,燕北双手攥紧了环刀拖刀而上,迎着公孙瓒疾驰而来的单骑快步冲去。 相距五十步,骁牙护卫挺矛扬戟,于燕北左右。 公孙瓒的丈五长矛之锋,死死地瞄着燕北,对前方持矛待阵的步卒不屑于顾,他的眼中目标只有燕北全身被铠甲护得严实的那张脸,他要将长矛捅进那个位置。 捅进去,他便赢了! 帐中的沮授听到帐外人鸣马嘶,撩开帐帘望了一眼,当即心神崩塌,燕北怎么跑到阵前去了!而那一骑白马的将军真挺矛而上! “高校尉,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骤然间,高览提步窜出大帐,长臂一摆,戳着燕字旗立于帐外的混铁矛便已入手,倒提长锋踏步窜出高高跃起。 二十步,燕北跃起,向后仰身将厚背环刀举过头顶。 公孙瓒矛锋上挑,对上燕北跃起的胸口,骏马仍在奔驰。 高览将一名骁牙军的肩甲踏陷,纵身若云中大鹏,丈五混铁旗矛兜风猎猎。 十步! 长矛矛锋即将捅在燕北身上,燕北的环刀却已劈下,一刀削断刺来铁矛,环刀旋即脱手,整个身子仗着惯性扑向持着长矛杆的公孙瓒……在他身后腾起一个影子,攥着长矛尾攥的高览猛然刺出,将长矛朝着白马首级刺去! 砰! 公孙瓒,被燕北扑下坐骑。 骏马发出悲哀的嘶鸣,高览的长锋刺入强健的马胸,贯穿二尺,那面燕字旗下坠,染红半面。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随我冲锋 “公孙都督……”燕北扬起胳膊,狠狠一拳掼在公孙瓒脸上,接着又用胳膊肘砸了下去,“我等你很久了!” 两个人从飞马上跃下,都被摔得七荤八素,但公孙瓒垫在下面肯定是他更不好受,而燕北却被自己身上的铠甲震得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燕北知道自己打不过公孙瓒,这与武艺无关。根本就没人能在地上用短刀击败挺着长矛冲锋的骑士。所以燕北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劈断他的长矛,从马上把他掼下去! 等公孙瓒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再收回截断的矛杆捅向燕北了,面对虎扑而来的身影,公孙瓒只来得及以矛杆击打燕北脖颈,却为盆领甲所护,未能取走他的性命。 接着,便被扑到地下。燕北的铠甲比他厚重,整个二百多斤的身子重重将他砸在地下,后脑勺磕在兜鍪上眨眼便要昏过去,却又被燕北连番重击,转头便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瞪着眼前的匪首目眦欲裂! 不顾满口鲜血大喝一声,公孙瓒猛地发力,想要将燕北从身上掀翻下去。只有掀翻下去才能让他拔出腰间的短剑,再与这些叛军一战。 头颅与地面猛地重击,后脑好似是破开了口子,此时兜鍪中一片湿腻,公孙瓒却恍然未觉,扬起手臂挡住燕北一拳,转而抓着他的铠甲盆领便同样一拳挥了回去。 燕北根本没挡,只是侧过脸,以铁兜鍪拦下这一拳,巨大的力量让他猛地转头,整个脑袋一片混乱。疼痛使他恼怒,更生气的是公孙伯圭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要向他还手。 撒开抓着公孙瓒的手,死死按住他的两个胳膊,骑在公孙瓒身上的燕北向后一扬,接着要紧了牙关瞪着公孙瓒,转而以额头猛地砸了下来! 这一下可离开了,两个带着兜鍪的脑袋砸在一起……可比两个脑袋砸在一块疼多了。 哐! 这一砸仿佛削去了燕北在这一战前所有的戾气,头晕眼花地余光瞧见骁牙亲卫挺着长矛围了上来,燕北摇摇晃晃地起身站起来,抬手揉了揉额头便摸到有少许血迹沾在手上。 公孙瓒也没好到哪里去,更是被燕北砸得满面血花开,这一下子只怕鼻梁骨都砸塌了,瞪着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向上翻着,眼看着就快昏过去了。 矮身抽出公孙瓒腰间绑着的短剑,看着躺下无力再战的公孙瓒,燕北笑了,笑容无比畅快……他妈的,公孙瓒,你还是输了,输给了燕某! 燕北心底里的魔障,在这一刻尽数破去! 后退几步,大马金刀地坐在白马尸首上揉着发昏头痛的脑袋,短剑插在脚下,燕北拽下兜鍪丢在一旁,大口吸着冷气。刚才的战斗虽短,但都是实打实的硬碰硬,以步卒扑下骑兵可不是那么容易好消受的,此时心底紧张一去,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将军,那些白马义从?” 骁牙亲卫走近了问着,燕北抬起头细看了几眼,失去主将的白马军在营地里左走右冲,却还是不断被欺身而上的步卒以长矛捅下坐骑,接着被劈头盖脸的环刀切成肉泥。不过片刻,还能在马上的骑兵已经不过百人,跑得最远的士卒已经追出营外。 潘棱布下的铁蒺藜今夜立了大功,三寸铁钉不知将多少骏马的脚掌扎穿。 “跑出营地就不要追了,两条腿跑不过骑马的,让弟兄们整理阵形,杀退他们就行了……已经擒下公孙瓒,那些人全杀死也没有意义。”燕北说着,皱眉抬手指着前面说道:“把公孙瓒绑起来,去前面看看潘棱死了没有,没死把他带到后面去,还有受伤的弟兄们,后营有医匠,治伤。” “诺!” 侍从插手应诺,这便在营中代燕北发号施令,一时间营中军卒井然有序,弓弩手远射溃逃的白马骑,直至他们在黑夜里变成一道微小的影子,这才留下一曲弩手在营寨之外防备,余者收拾战场。 公孙瓒被绑了个严实,由骁牙军团团护卫起来。这一仗虽然接战时间短,从公孙瓒冲营到三次攒射将五百白马军击溃只用了不过片刻时间,但白马义从的凶悍仍旧被燕北所铭记……一刻时间,他部下阻挡白马的诱饵步卒死伤超过五百,勇武的山贼头子潘棱也被骏马撞翻受伤不轻。 坐在战马尸首上揉着脑袋的燕北听到属下的回报,也不禁感到后怕,若公孙瓒的三千白马军尽在,只怕片刻便可冲至中军,弄不好还真要杀得他向林中后营溃逃。 就在此时,营寨口飞快跑来几名步卒,一面跑一面大喊着:“将军大事不好,西面有步骑向我营中重来,多不胜数!” 燕北猛地探手按在地上,实际上已经不需要再通过震动来判断了,那些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 …… 阳乐城外的林地里,刘备注视着漆黑一片的城池。偶尔他的目光会转到东边,那座喧闹的营地上。 那一营叛军到了夜里还热闹无比,有人带着冀州的土调高声地唱出乡音民谣,离着有十里远,刘备听不真切,只能听到一片嘈杂。 阳乐的城头都是一片漆黑,他们谁都看不清城上的情况,却将营地里点着数十堆篝火,简直就是在为夜袭的白马义从指路……这种举动太蠢了,蠢到让人忍不住去相信,这些叛军就像他们曾经遇到的那些土鸡瓦狗一样,只是无甚才能的草寇。 可刘备又偏偏不愿相信。在辽东战场上,他远远地与燕北有过一面之缘,尽管那名年轻叛将被关羽单骑突入时无比狼狈,甚至要藏身马腹逃开保住性命,但刘备也并不认为,那个年轻人能布下一个如此蠢的战阵来。 “兄长别看了,叛军根本就没把这次攻城当回事……小看俺们,一会儿伯圭将军便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张飞百无聊赖地磨砺着自己的蛇矛,看到刘备还在向东眺望,起身从部下手中接过一柄火把无意义地晃了晃,无趣道:“将军有令,就让咱们在这儿伴上半个时辰的援军,打打火把罢了,半个时辰之后将军都把那营地踏平了,咱们就别想那多,也好回城睡觉。” 空负一身勇力,却被放到林子里打火把……这事搁谁身上能好受了? 刘备看了张飞一样,没有说话,他知道张飞堵得慌,其实他心里也堵得慌。晌午从阳乐的城门楼走出去他心里就堵得慌,他知道,自己又被人轻视了。 公孙伯圭一贯自傲,向来不是个听得进去劝的人。又或者说,公孙瓒能听进去别人劝,可自己这个自小便跟在他屁股后头有样学样的人? 听不进去。 “唉。”刘备摇了摇头,望向东面营地的目光有些担忧,“我不担心咱们没仗可打,若伯圭兄可一战定燕北,于你于我,上到刘使君下至吏民黔首都好……我只是担心叛军摆出这么一营是故作疑阵想要引伯圭兄强攻。你别忘了,叛军一定是知道阳乐城无人才攻过来的。” “管他作甚?兄长咱说好,就算公孙伯圭兵败了,张某也不去救他……管子城咱们千里投奔,在外面被五倍于我等的乌桓人围困,他就在城上作壁上观,好不容易回去还振振有词,说什么若今日救了咱们以后部将谁都不会拼死力战!戚,这么说来,我倒还希望燕北那竖子布个疑阵,一次打疼了他,让他去力战吧!” 刘备听到这话,瞪了一眼张飞,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左右离得不远的白马义从,见他们脸上没什么异色这才小声对张飞说道:“益德慎言!公孙将军若落难,我等深受其恩,哪里有不救之理?” 张飞有些不快地抿着嘴,鼓着气向旁边瞟了一眼,小声嘟囔道:“要救你让云长救去,某家可不管。最好云长再劈上燕北一刀,也好断了那贼首的念想!” 刘备摇着头叹了口气,他的心也很乱,公孙师兄啊,太刚愎自用了。若再在他麾下待下去,恐怕对谁都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就这么走了?天大地大,哪里还有他刘玄德的落脚之处呢? 这时,西面林间道上传来大队人马行进之音,接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关羽单骑快马赶到,翻身而下抱拳说道:“大兄,田校尉领军而来,如何安排?” “田楷来了?”张飞眼睛一跳,刘备脸上也露出惊喜,把着关羽手臂道:“云长,田校尉领了多少人?” 关羽先对张飞点头,随后对刘备道:“两千步卒,还带回来五百白马军。” “走,随我去接田校尉!”刘备面露喜色,一手拉着关羽,一手拉着张飞向西踏上小路,“有这两千兵马,就算燕北在阵中有什么猫腻,也不必担心了!” 只是刘备话音未落,东边便拍马赶来数骑,为首一人高呼着刘备的名字。 “刘玄德,刘玄德!快,快去驰援将军!”为首者正是公孙瓒亲信严纲,此时模样狼狈地趴在马上,左臂还插着一支钉透上臂甲胄的弩矢,“燕贼阵中埋伏强弩手,将军被擒,快去救他啊!” “什么!” 刘备没有丝毫迟疑,与两员大将翻身上马,招呼一声左右士卒便大喝道:“白马义从,随我冲!”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驯马口哨 马蹄踏破黑暗,一如公孙瓒来时的模样。 只是他们遭到的防备射击要更加强烈,强弩短矢仿佛一片雨幕朝着冲锋的骑兵泼洒而出。 刹那间,三百支短弩矢刺入冲锋的骑兵阵中,前头十余骑眨眼便射成筛子,白皮甲与骏马上插满短矢,人仰马翻。这些燕北部下的强弩手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前朝校尉部中射术精锐,汉射声士的感觉。 黑夜里凭着马蹄声便射出箭矢,还基本上扣下扳机都能命中……冲锋的骑兵太着急了,黑夜里毫无阵形可言,主将受缚,一个个救主心切,那些白马义从竟仗着马快全都跑到了刘关张三人的前头。七百骑拉出一个长长的锋矢阵,面对那些蹲伏一排站立一排的强弩手不闪不避地冲锋而去。 前面的义从被射翻,后面的义从被绊倒,只在阵前还尚未摸到敌人的影子便乌泱泱倒下一片。 若在白日里,精于骑术的他们断然不会犯下如此错误,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就算是在牛羊马背上长大的燕北也不敢说自己能控马穿过这片区域,更何况这些义从了。 一片骚乱在阵前,更给了三百强弩手上弦的机会,眨眼间第二次攒射已经赶到,崩弦之音成片地在阵前炸响,锋锐的弩矢带着夺魂的尖啸刺入骑兵的身体中……这一次,足足杀伤义从数十人。 在后面督军的燕北此时一扫颓唐之态,行进在营地里左右高呼,指挥着一队队举着长弓或扛着长矛的叛军士卒投入战场以西,阻拦这些撕破黑暗的白马骑兵。 “都他妈一个脑袋俩胳膊,给我射死他们!”成群结队的士卒在弩手前后寻找适合的射击位置,将箭雨像流水般抛射出去,带着尖啸之音投射至看不见人影只能听到马嘶人吼的嘈杂当中,夹杂着燕北愤怒的吼声,“击溃他们,人人有赏!” 高览扛着戳染血燕字旗的混铁矛立在他身旁,沮授则走出中军帐,指挥着几十个士卒清理着后退向林地伏击的道路。 “每个人都拿好装铁蒺藜的木桶,一旦前方战局有变,尔等在袍泽撤下之后便在溃逃的路上洒下去,别心疼这些铁器,知道吗?” 说着,沮授有些担心地望向不远处营寨门口的战场。这个时候公孙瓒来了援军,究竟是城中部将调集仅剩的兵马来援还是先前派出去募兵的军队星夜赶来……如果是后者,恐怕人数不会少于一千,何况有白马义从作为锋矢,只怕这一仗就没那么容易了。 “快,派人将坐骑给将军送去。”沮授拉过一名跑过身旁的步卒,指着军帐外拴着的高头大马道:“再传信给林间的麹、张两位校尉,让他们准备御敌,最多一个时辰我们便溃退过去了!” 沮授已经决定,哪怕敌人被击退,也要劝阻燕北向东撤走……这一仗的目的就是击溃公孙瓒,如今公孙瓒已经被俘在手,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不需要再无意义地付出部下的生命抵抗这些兵马。 士卒将几匹马牵到燕北身边,他回头看了一眼,明白沮授的意思,对高览点了点头说道:“传令士卒再射九箭,九箭之后分曲撤退,弓弩手先撤,留一曲步卒断后。” 高览插手应诺,翻身上马飞奔传令,燕北则跨上坐骑,眺望着远方黑暗里的人影绰绰。 箭雨撑死只能杀伤敌军两百余,最大的意义便是阻住敌军的冲锋,除此之外再无意义。但听远处的脚步声,公孙瓒的援军明显不仅仅只有白马义从,还有数量巨大的步卒穷追不舍。一旦潮水般的步卒赶到,那便再无阻敌的意义。 强弩攒射的声音不断在耳边炸响,根据弩手射击的角度燕北判断可能敌军已经越来越近了。 “分曲撤离,弩手再上一矢,后撤!”燕北攥着腰间刀柄一手扯着缰绳在阵后奔驰喊话,熟练的长弓手上箭速度要远远超过弩手,尽管普遍杀伤力要低上不少,却可以用更快的抛射来制造箭雨,充当极好的掩护。“弓手做好准备!” 燕北的话音刚落,便见一骑黑马刺破黑暗,其上一员悍将操持着类似酋矛般的兵器,猛然间冲破箭雨的掩护,一杆近两丈的长矛舞得密不透风,将射向他的箭矢统统打飞到一旁,策马挺矛驰来,随手反刺入一名弩手腹中,眨眼便将整个人高高挑起,借着骏马奔驰的力量猛地砸在十余步外的弩手阵中,砸翻众人,口中大喝这才传至人们耳边:“别挡道,燕人张益德在此,不怕死的叛军杂碎你们来啊!” 吼声若春雷,勇气赛天神! 燕北一直以为张雷公那般嗓门大的爷们已是天赋异禀世间少有,而此时这员黑袍小将竟是勇力无双,嗓门比雷公还要大上些许,眨眼间便驾着坐骑冲入弓弩手阵中,一丈八的蛇矛宛若毒信子,刺挑拨砸之间便教叛军弩手接连飞了出去,虽是一人单骑,却像田地里老牛拉着的犁一般所向披靡,硬生生在数百人的战阵中犁出一条十余步的血肉同道。 不过数息之间,杀出一条通路的张飞猛然勒马,挺矛转头怒吼道:“后边骑马的都跟上,救出公孙将军,杀啊!” 更令燕北感到揪心的是……这豹头环眼的英武猛将坐下骏马,不正是自己送与关云长的那匹! 看着敌人骑自己的宝马,杀自己的人! 这世上还有比这还令人窝心的事情吗? “阿秀,有没有把握?”燕北踱马,一双鹰目眯起,死死地盯在张飞身上,“有没有把握击败他?” 高览拽着缰绳,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像这般武艺的猛将正是他想要一战的对象,歪头对燕北抱了抱拳,沉声道:“有无把握,一战便知!” 话音一落,双腿夹着马腹便仿若离弦之箭举着那杆悬燕字血旗朝着张飞冲去。 燕北紧紧攥着缰绳,打马在战场边缘向那边望着,只见高览猛地便与那黑袍小将撞在一起,错马一刻便已是一个回合。调转马头回来的高览头上少了兜鍪,正被那黑袍小将的长矛上挑着滴溜打转。 而高览的混铁矛上,也挂着那小将身后的黑色披风。 “哼!好武艺。”张飞横矛一甩,便将兜鍪挑到一旁,驾马再度冲了过去。高览则将黑袍掷于地下,同样挺着长矛迎了上去。“来啊!” 一时间,双方枪矛你来我往,眨眼便是三个回合过去,二人都试探够了对方的武艺,打马僵持在一起,两骑交互枪矛挑刺,隔着七八步打着转,都恨不得一矛挑飞了对方。 奔驰着前去助战的白马义从被张飞横矛拦住,“你们去救公孙将军,这个叛将是我张益德的了!” “呵,口气不小。”高览身上被长矛挑到一下,肋下的铠甲被穿了个窟窿,不过并未伤及皮肉,只是模样有些狼狈,一面出矛刺向张飞一面喝道:“弓弩手听令,后撤百步,步卒拦住他们!” 二人在战场上你来我往,周围无论白马义从还是叛军步卒谁都不敢凑上前去,这二人武艺皆高得不像话,他们只能看到篝火映照下双方眨眼便刺出十几枪,却都伤不到对方一分。枪影重重伤不到他们,但若有人敢上前,眨眼便可将旁人撕碎。 张高二人战到一处,最高兴的便是燕北麾下的叛军士卒,方才眼看着那张益德势不可挡地冲入阵中,身后大批白马义从远远地跟着,气势骇得他们几乎要丢下兵器溃逃。可此时一见张飞被高校尉缠住不得寸进,各个都战役高昂,与张飞那种勇略之辈比较起来,那些白马义从已经不是那么可怕,纷纷挺着长矛大戟迎了上去。 一时间,白马义从虽勇,却也无法突破叛军步卒渐渐合闭的防线。 就在此时,一骑身影突然挤开了白马义从与叛军步卒僵持的战线,于千军万马间挥动长刀,前后左右皆无一合之敌,其人虽仅骑一匹劣马,却仿若带着天神下凡般的威仪,长刀斩过便是铠甲血肉与断口平齐,马蹄踏过方圆十步便再无可立之敌,以毫不畏惧的姿态杀出战场,眨眼便叫叛军之众哭爹喊娘,再度犁出一道缺口。 燕北眺望着阵前的骚乱,眨眼便见到一张令他在闲时魂牵梦绕此时却亡魂大冒的脸。 那是一张红面,擎一杆长刀。长刀的主人他无比熟悉,就是那个曾在辽东一刀削飞他兜鍪的男人,河东关羽,关云长! “阿秀不要恋战,我们撤!”燕北隔着上百步见到那张脸,便知道这场仗在这里是打不赢了,立即朝着高览的方向吼出一句,接着便将二指塞入口中,鼓足腮帮子吹了个响亮无比的口哨。“阿秀快撤!” 哨声响起,整个战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见正与高览交战的张飞猛然变色,胯下骏马竟是高高地人立而起想要将他撅下马去,全靠着双腿夹紧马腹才只是被狠狠颠了一下,紧接着,这坐骑竟不知是发什么疯,驮着张飞朝来时的方向急驰而去,迎着冲来的关羽撞了过去。 高览喘着粗气不知为何,却见燕北面容紧张招呼他赶快撤军,连忙传令奔驰与燕北并马,这才问道:“怎么回事?” “我跟你说过的关云长来了,快走!”燕北一面招呼部下向东撤退,伏低了身子疾驰之下这才对高览说道:“那竖子真以为燕某驯出的坐骑这么好骑的吗?” 那可是老子的马啊!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最后一战 一个追,一个逃。 乌泱泱大几千人在夜里展开奔跑,公孙瓒与伤兵早已被送到林中麹义的营地。燕北与高览带着沮授,驱驰着剩下的两千溃卒一路向东奔逃。 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的两千步卒与五百余白马义从穿林过道……刘玄德不是庸手,收拢了严纲等人统帅的白马义从并未长者轻骑疾驰而追,而是以步卒在前追入官道,缓缓地将白马义从在后军压上。 张飞和关羽这一下子撞的不轻,恼怒的张飞从坐骑上跃下,抽过身旁步卒腰间环刀便要刺入宝马身上,却被眼疾手快的刘备一把拦住。 “这骏马虽仍听旧主的话,却不失为宝马,杀了可惜,派人送回阳乐吧。”刘备望了一眼追击的兵马,催促道:“别耽误了时间,快!” 暴怒的张飞只有刘备能够安抚,狠狠地将环刀塞进步卒怀中,将缰绳交了出去,“把这马儿送回阳乐!” 说罢,这才气鼓鼓地看了关羽一眼。关羽笑了,若不是张飞,今日被坐骑带着乱跑的只怕就是他了。当即也不说什么,翻身下来将缰绳交与张飞道:“益德且骑我的坐骑,关某下马步战。” “咦,这怎么能行,关兄且上马,益德步战无畏!” 关羽没有说话,只是扛着长刀对张飞摇了摇头,“你的矛在地下施展不开。” 张飞无话可说,只得翻身上马。 他的蛇矛足足一丈八,顶得上两人摞在一块的高度,当然施展不开。但关羽却不同,七尺长的斩马剑无论马战还是步战,都可所向披靡。 其实就关羽看来,无所谓谁的兵器更趁手。这个时代阶级森严,他一介逃犯之身,就算现在三个人只有两匹马,那也一定是刘备与张飞骑着,他在地上走着……他习惯了。 刘备一路追击暂且不提,燕北等人一路向东逃着,时不时燕北还向后头派出几骑探马,“他们跟上没有,没跟过来?快,让弟兄们慢一点,慢一点!” 骑从奔驰着在林间小道往来传令,燕北这才对高览问道:“刚才怎么样,可有受伤?” 高览有些苦涩地摇头,“我也没能伤到那人,他叫什么名字?张……张益德?” “是啊。张益德和关云长,这两人的勇武是我平生所见最高者,战阵杀人若切瓜砍菜!”燕北一面打马前行,一面想到最早刺杀陶谦时那个被他一刀斩去首级的亲卫,摇着头说道:“若当年巨马河上有这般虎将,只怕一刀削了我,也就没后面这么多故事了。” 高览轻笑,“得了吧,像你这么活到现在,简直是与老天争命,谁知道你心里有多乐呢。” 燕北摆手,眼下他们还被追击,并非互相调笑的时候。接着便见后方骑卒探马奔驰而来,抱拳在侧道:“将军,敌军还在追击,只是收整兵马以步卒开道,骑兵压后。” “太好了!只要他们还追,就不怕他们不入套!”燕北当即在马上横臂发令道:“让带着弓弩的兄弟在路上准备好了,一近百步便回头给他们一下子,别让他们有机会放出斥候!逃命的时候装的像一点,慢了真的会死!” 这种时候,斥候是绝对不能让刘备等人放出去的,要的就是他们火急火燎觉得燕北大败,一窝蜂地追击过去才好中伏兵,要不然斥候一出,什么都明白了……单单是两千兵马和一个关云长堵着这条路,燕北就再都别想通过这里去蓟县见刘虞了。 刘备与严纲田楷联手稳住军心,一路向东追击,这时才显现出公孙瓒亲手练出白马义从的实力。先前兵荒马乱,白马骑一心想要冲入营地救援公孙瓒,何况有心算无心,这才让燕北在营地的夜战中打出一场小胜,顺手屠了几百白马义从。到了这个时候,燕北再想靠普通士卒以强弓劲弩在路上对他们造成困扰,已经太难了。 田楷率领的两千前身是贾人乐何当家兵的步卒可并不简单,这帮人大多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被收拢到一起,平日里便做些护卫商队、走私战马之类的事情,即便上与燕北早年间的行迹所差不多。何况这些人与刘备大多熟识,都在幽州这片土地上讨生活,谁不知道凭一己之力撑起苏双张世平两大商贾的护卫刘玄德?各个都愿意为他效命,这就从本质上与那些新募士卒有了不同。 因此,林地间每隔百步的冷箭非但无法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反倒是依靠盾牌遮挡箭雨后持着枪矛的义勇一拥而上,还能杀伤不少弩手。 不过至少,燕北的目的达到了,在箭雨之下,刘备确实无法放出斥候在夜里探明前方情况。 相距十里路程,阳乐城外的夜袭在临近子时开始,混乱持续了半个时辰,但这场追击却足足打了两个时辰,等到燕北撤到麹义张颌预计的伏击圈时,天光已经发白。 撤下的千八百士卒皆是人困马乏,燕北满面染血,精神头却足得不像样子,一双眼睛迎着篝火的光便要发出亮来。 “麹兄,准备好了吧?”额头的伤痕被凌乱的发髻所遮挡,满面干涸的血迹让燕北充满攻击性的脸庞更添一层疯狂之色,先指麹义再指张颌道:“这场仗由你来指挥,儁义,你与阿秀一道把陷陈队给我拉出来,一会把他们的战将都给我围死咯,不要跑了一个!” 麹义张颌都被燕北这幅好似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模样吓了一跳,张颌更是靠近高览问道:“校尉,将军这是?” “哈哈哈,将军放心,他就是天下名将领兵某家也给他们打废了!”麹义张口便笑,他在燕北的脸上看出了狂热之色,麹义不知帐下诸将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燕北的这种神色便是他的心声,公孙瓒已然受缚,他与燕北都等待了太久,这是拦在他们面前的最后一块大石头,屁股后头追击他们的也是幽州全境唯一一支能够阻挡他们的军队,待此战得胜,整个幽州将再也无人能挡他们的锋锐,“公孙受缚,将军不必担心,追击者不过土鸡瓦狗尔!” “先登部听令,将军就在这儿看着呢!儿郎们,拿出你们的本事来!” 燕北握拳在麹义胸膛的战甲上擂了两下,尽管麹义可谓是品行不佳跟在自己身边也是目的不纯,但青石桥与孟益一战,论其排兵布阵燕北是绝对的心悦诚服。何况此时此刻他们的利益完全符合于一体,重重地点头,这才转脸看向年轻的张颌。 “张儁义,阿秀,我不担心士卒拼不过他们,有这四千余兵马,一定能完全吃下公孙瓒的白马军……我所担心者不过关张二将,你二人可万事小心,只要能拖住他们就行。”燕北扯下衣襟系在额头,包住伤口,对张颌说道:“先以陷陈队围住那几个冲阵猛将,将他们与部下分开,以你们的武艺拖住他们,若事不可为便拍马就跑,不要拼命,用铠甲完备的士卒堆,只要他们兵马殆尽,就那几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张颌有些不以为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都是自幼晓习武艺的汉子,没真打过谁愿意承认自己就比别人差,更何况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一歪头笑道:“那便请将军看看,张儁义还未碰到拖都拖不住的武士呢!” 军中武艺最强者高览,比拼搏斗,张颌都能拖得住。更何况燕北口中的关张,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张颌才不怕,只当是燕北自己打不过被吓破了胆,心里也不禁对燕北有些轻视。 燕北看张颌这模样,也没有叹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给你掠阵。” 让张颌去对决关羽,虽然只是拖住,他心里也没底。 片刻之间,麹义已经忙着传令,遣一支劲卒绕到林地两翼,一旦战斗开始便冲出敌后阶段退路。正面则以步弩夹杂、长弓在侧,势必要布出个死。 就在此时,慌乱间跑出一伍军卒,抱拳对众人道:“将军,敌军追上来了!” “好,上马,迎战!”燕北紧了紧额头的帛巾,再度扣上兜鍪翻身上马,提着厚背重刀对沮授说道:“沮君,燕某还欠你一个正名。且在营中看着吧,打完这一仗,那些失去的,就都回来了!” 沮授深吸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接近一年的东奔西走,在清晨来临之前应当都有个结果了。 “全军听令,备战!” 燕北在马背上扯着嗓子吼出一声,扬刀直指道路尽头,在哪里,人影幢幢之下,一支兵马正在逼近。燕北立马于道路中央,左有高览右有张颌,身前是五百列阵陷陈队,左右翼林间尽是持着轻刀劲弩的先登部。 严阵以待。 双方临近,对面传出战将的咆哮之音,整支军队气势如虹地攻了过来。 策马阵中的麹义打了个呼哨,提着长矛怒吼道:“先登部的儿郎们,让他们瞧瞧你们的厉害!” 刹那间,箭雨骤起,黑夜里绽放出点点血花!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以武立命 公元二世纪的尾巴,北方名将公孙瓒气势如虹,以边将只身置兵数州,大有侵吞天下的霸主之态。伴随公孙瓒光辉的,便是他的成名之军,白马义从。这支军队模样靓丽,战力强悍,充满了悲剧色彩。因为他们强则强矣,曾杀得最有可能问鼎天下的袁氏大将军本初丢盔曳甲……但他们也好似流星一般,所战皆胜,所挡皆破,唯独输了一次。 可只一次,便一蹶不振。 因为仅仅一场战斗,便抽光了白马义从的底。 两翼的先登步卒以强弩投射战线,虽然大多数箭矢为步卒的大盾所阻,但强弩强悍的穿甲能力却不是所有大盾都能挡住的,眨眼便是数十人倒在地上。 这种程度的伤亡,对两千七百这样的基数而言不足为虑,刘备麾下的部将一样气势如虹,眨眼便杀出狭窄的道路,玩命般地冲向严阵以待的部下。 在他们面前的,是燕北从阳乐城下带回的一千八百名步弩,他们的体能与追兵相差无几,一个经历了漫长的逃亡,一个则是星夜疾驰,都没好到哪里去。这是一场士气与意志的比拼。 两只兵马的锋锐初一碰上,便是人仰马翻,残肢断臂在阵线连接处飞驰,咒骂与哭喊并存,血液与脑浆共舞。这个时代凡是从普通士卒中脱颖而出的战将大多有着名震天下的武艺,因为对普通士卒而言,他们的死亡率太高了,水牛皮甲都无法阻挡长矛刺入身体的伤害,更何况简陋的布甲呢? 就算是天下进入空前残酷战争的二十年后,也没有任何一个诸侯能将水牛皮甲武装到全部士卒身上,何况现在。 他们就像古时象征勇武的先秦‘轻兵’一般,穿着战场上最简易的防护衣物,用利刃夺取敌人的性命,也将自己的性命交到老天手中,由虚无缥缈的神灵来决定谁才是争斗的幸运儿。 没人能保佑他们。 相互僵持的战斗只进行了不足片刻,刘备部下的兵马便出现了近一个曲的伤亡……燕北的步卒虽然也是疲惫,却胜在两翼在友军的保护下,而刘备的部下则并非如此,非但没有友军,更是两侧有箭雨不断落在自己身后。这种战局逼得前军步卒死命地往前顶着刀枪冲锋,后军步卒却只能躲避箭雨往后撤,最大的死伤出现在那些被箭雨投射的后军。 “玄德司马,要想些办法,要不然过个片刻,步卒便割裂为两阵了……我去带几百义从压制右翼弓弩手!”严纲是员勇将,尽管胳膊上还插着箭矢,此时却是瓮声瓮气地要为部下撕开缺口,与刘备说了一声便翻身下马,扬刀喝道:“一曲义从下马,随我去击溃敌军右翼!” 白马义从轰然应诺,眨眼便自坐骑上下马,四百余人扛着长矛提着弓箭便追随严纲似波光粼粼的流水般朝己方士卒右翼汇集,弯弓搭箭对林间展开攒射。 骑弓劲力偏小,隔着七八十步距离比不上劲弩的杀伤,但严纲毕竟也是追随公孙瓒经历过许多厮杀的将领,兵马还未至便已经传令调集两百步卒扛着大盾在义从之间为他们阻挡弩矢,因而一时间竟与右翼先登士的攒射打了个平分秋色。 见到严纲这边有所收效,田楷也坐不住了,对刘备拱手便领着剩下的白马义从前往左翼,有样学样地阻挡来自左翼抛射的箭矢。 这一下,才令前方僵持的步卒有了敢战之心,险些割裂的阵形再度合并到一起,继续向前冲杀。 先前后方落下箭雨虽然打击了步卒的士气,但人们为了远离箭矢纷纷迎着刀枪往前冲,硬是将燕北的步卒杀伤不少,阵线向前推进了三十余步,这会后面步卒跟上,反倒气势如虹了,硬是又将阵线推了十几步。 顷刻之间,燕北的步卒伤亡便超过一成。 燕北策马带着张高二将于阵后押着五百陷陈队,这些陷陈队是用来防备关羽张飞的,不到非常之时不敢用,因而他只能不断策马掠过步卒之后,高声呼喝着希望激起士卒的敢战之心……但经历先前的夜间恶战,再加上一路奔行十里夜路的疲惫,士卒皆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有他在后呼喝也难以再爆发出战力。 更有前方士卒因为畏惧伤亡而不断向后退着。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的士气已经低到极点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燕北指派援军杀入战场,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两翼的伏兵又与白马义从僵持着,难以为他们提供保护。 正在此时,稳坐中军的麹义挥手,战鼓之音响于战场,五个衣甲明亮的百人队缓步迈入战场,填在节节败退的战阵当中,迎着每一个缺口杀了过去。 尽管只有五百人,却都是战力强悍兵利甲坚的精锐,一下子便止住了部属溃退的危险,反倒更胜一头地压着敌军向西杀去。 麹义传过军令,提着长矛翻身上马踱行至燕北身侧,脸上带着胜利的骄傲笑容道:“将军不必担忧,有五百陷陈入阵,一时半会敌军无法阻挡,现在只需等待后方的一千精锐绕过去,便可一举收官!” 燕北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意,目光越过厮杀的战场死死盯在官道尽头仅剩的那数骑身影上,“不要轻视,稍后或许会有新的变化。” 打仗就像打牌,没人一开始便丢尽手中好牌。无论战前布置还是战中调度,都是博弈。讲究见招拆招,眼下敌人已经没着了,后备兵马全部推入战场,这便意味着如果片刻他们无法杀出缺口击溃燕北,士气受阻后便会输掉这场战斗。 麹义等人皆认为汉军已经没招了,但燕北并不这么认为……关羽张飞之勇,随便一人都能够以单骑撕裂阵线,若让他们冲杀进来,胜负犹未可知。 事实,就像燕北想的那样。 刘备是不想这么打仗的,但他人微言轻,有田楷、严纲两个白马军的校尉在,基本上没他这个别部司马说话的份儿。他的别部义勇都留在阳乐城里,眼下手中能用的不过关张二人而已。 若依照刘备的军事思想来打这一仗,便是刘备领步卒,关张分领精锐强骑,自僵持时杀穿敌军两翼,直接汇合于中军帐,斩了燕北救出公孙瓒,此战便结束了。 但严纲、田楷二人明显不这么想,反倒提着精锐士卒与燕北埋伏的弓弩手去换兵……简直庸才! 可到现在,面对如此战局刘备却有些举棋不定了。没有兵马辅佐,关张二人根本无法冲杀至敌军中军,更有很大的可能会陷于阵中,他们纵然武艺高超,却也还是人啊! “云长、益德,你二人随我上吧。”刘备咬着牙,他不能眼看着公孙瓒陷于阵中无动于衷,指着两侧道:“自左右翼杀出缺口,让严纲、田楷二人指挥白马随你们冲杀。若事不可为便撤回来,若他们听话,你我三人便于燕贼中军相见!” “诺!” “早这么杀多么痛快,俺张益德去了,兄长小心!” 一声呼哨,随仅有三人,却好似千军万马朝着左翼、中军、右翼三个方向杀了过去。 燕北远远地望见三人动了,中军最厚他并不担心,眼看那擎着一刀一矛二将向左右翼杀去,连忙在马上喝道:“麹兄阿秀,前往右翼拦住那个持矛的张益德,儁义与我同去左翼,拦下关云长,各带一队陷陈,拦下他们我们便赢了!” 眨眼间,四骑奔马而出,陷陈队行进甲胄之音频频,轰然而动。 在敌军后方,由五百先登五百陷陈组成的围堵军队也显出踪影,山呼喊杀地冲向敌军后阵,将整支军队包裹起来,两翼的五百先登舍了弓弩,操持着刀矛迎着白马义从的箭雨杀将出来! 一场厮杀,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全屏掌中兵刃,定下性命。 张颌燕北并马冲向左翼,而步行的关羽跨上一匹白马义从撇下的战马,擎长刀暴喝间令部下闪开,在乱军中直冲最前阵线,扬刀吼道:“有胆气者,随某关云长冲杀敌中军!” 这一声呼喝令严纲侧目,老子才是白马义从的校尉,你一小小屯将瞎呼喝什么?当即也在阵中喝道:“稳住阵脚,防御侧翼!” 虽然无人追随关羽,但也没人敢拦住他的去路,骤然间右翼便一翻混乱,硬是让关羽挤出一条通路迎向前军。 辽东南那一战的情景再度出现,一杆斩马长剑劈斩而下,五颗大好头颅飞起,雄壮的白马冲过五具失去首级还站立在地的身体,砸翻一众军卒,旁若无人地继续推进,一片长矛疾刺而来,下一刻一片矛头便被削断,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矛杆,眨眼便被周围白马义从刺出的长矛捅翻。 没有人能阻挡关羽的冲锋,一手提着缰绳,超过二十斤的斩马大剑便被一手提在掌中,挥舞出去便是血溅当场。 骏马踱步似闲庭信步,而马蹄扬起的每一刻都是一条荆棘血路。 “白马义从,有胆气者……随某关云长冲杀中军!” 横剑立马,关羽高昂着五绺长髯再度喝出,这一次,没有人怀疑这个身份低微的屯将,纷纷鼓起勇气挺着长矛追随而上! 左翼,士气大振!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剑下留人 比起关羽的证明自己,使严纲及一众白马义从听命从事,张飞的右翼则简单粗暴的多。 “田校尉,这支义从暂且由张某指挥,一路杀向敌军中军帐!”张飞策马自乱哄哄的白马步卒中奔至田楷身旁,挺矛对周围奋战的白马义从喝道:“众军听令,吾辈夺回公孙将军在今朝,随某张益德杀啊!” 田楷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张飞打马近了两步,眺首南望,口中喃喃道:“看样子云长兄比某快了些啊……校尉且过来吧!” 话音一落,张飞便矮身抬臂一捞,单手攥着田楷的扎甲领子便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随手一抛便打横丢在马背上,昂首喝道:“你们且由张某指挥,冲啊!” 语毕,一马当先自乱军**开一条通路,骏马疾驰宛若神兵天降,横矛挑砸所向披靡,猛地一夹马腹便朝着前方枪矛林立的阵线疾驰,单臂攥着蛇矛尾攥便冲了过去。 动作虽简单,却非天生神力所可为,一丈八尺的长矛足有两人之长,攥着最尾端是何等巨力?更可怕的还在后头,迎着枪矛之阵不闪不避地冲去,丈八蛇矛却比那些枪矛先至,眨眼便将一名叛军步卒穿透,暴喝之下双臂攥住矛杆何止千斤?横甩而出,沉重的长矛几乎让胯下白马把持不住,带着整个身子都矮了下去,昂首发出悲鸣。 仅仅一瞬,穿着一名叛军步卒的蛇矛横甩之下,周围哪里有人能挡,纷纷被撞飞出去,眨眼便在阵前砸出一片空地。 “燕人张益德在此,不怕死的尽管来吧!” 话音一落,只见对面步卒如开海劈山般让出一条通路,两骑打马横矛而来,为首一人正是先前阳乐城外与张飞交战数十回合而不败的高览,张飞目光便是一紧……这个使铁矛的叛将武艺不弱,虽比他差上些许,却足矣拖住他,何况此人身旁另有一骑,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这么想着,便见对面贼将开口道:“张益德来的正好,且叫高某来会会你!” “哟,还带来了帮手,田校尉,你在马上张某可施展不开,委屈你先下去罢!”张飞一声狂笑,抬手一掀,田楷方才被马鞍颠了个七荤八素,却又被张飞从马背上掀下,沉重的身子与地面一接触便又摔得头晕眼花。“来战来战,看尔等能拖住乃翁多久!” 他妈的,又不是老子要让你带着的!田楷揉着脑袋坐在地上,心里才刚来得及暗骂张飞一句,边见余光一点寒芒,吓得连忙就地一滚,却是麹义听到张飞先前叫他校尉,当即拍马而上挺矛刺来。 张飞抬矛想救,却见高览已经策马欺上,混铁矛照着胸口便刺了过来,只得先挡高览。 田楷也不是庸手,好歹跟着公孙瓒在幽州与鲜卑人数次大战,最早也没个坐骑,便凭掌中刀与那些外族死战,步战却是不弱,连翻带滚地避过麹义长矛,靠在张飞马腹旁抽出环刀喝道:“张益德,先不与你计较,放心去战,这大胡子便交给田某!” “好汉子!”张飞一听,挺着矛便不管那么多,与高览战在一处,“你且再来!” 一时间,田楷与麹义战在一处,张飞与高览打成一团,白马义从在步战也占不到陷陈队什么便宜,倒是让叛军左翼战局再度平衡起来。 而燕北军的右翼,张颌也领着陷陈队与冲锋陷阵的关羽打了起来,斩马大剑与长枪你来我往,再上有燕北提着刀于左右支应,相持片刻问题也不大。 只是独战关云长的各中心酸,只有张颌自己才心底清楚……他不该轻视燕北,与这关羽初一对阵他便知晓自己不是对手。先前听说关羽使的是一口长刀,眼下却提着一柄斩马大剑,虽然挥砍之间能察觉出关羽使这柄大剑并不得心应手,张颌却仍旧为剑矛碰撞之间的庞大力量骇然。 仅仅交兵几个回合,张颌便已感到虎口生疼,双臂更是被震得使不上力气。 再这么下去,早晚要落败。 也就燕北提着长刀在旁支应,否则不出二十回合,张颌深知自己必败无疑! “燕将军莫要阻拦,关某只为救回公孙将军。”关羽单人独骑应付二人攻势,却还有闲情对话,一刀荡开张颌刺来的长矛,随手抬起斩马剑二尺剑柄格开燕北撩来的环刀,趁着僵持关羽沉声道:“若再不让开,关某可不再留手了!” 到底有几分情义在心,关羽不愿对燕北痛下杀手,否则就燕北这种三流武艺于战阵中自是冲阵良选,但对决他关云长? 躲不过三刀! 连带着,尽管张颌武艺已接近一流,却仍不是关羽对手,若非燕北在此,张颌早就落败了。 这话让燕北心里一喜,只要这关云长念着情分,他二人便有可能拖住他。但同样的话在张颌听来,却是心中一阵酸疼,自己已经拼尽了力气,却仍旧连这位的眼都不能入吗?竟然还有留手! 就着关羽格开环刀的力气,燕北顺势收回环刀,拨马稍远两步这才嘿然一笑,拱手道:“辽东一别,燕某对关兄钦佩的紧,只是今日关乎燕某身后兄弟日后何去何从,断然不能将其放回……” 话音未落,关羽抬剑便劈,幸有张颌横矛阻拦,便听他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言,且以武艺见真章!” “燕某是不会害公孙将军的,待蓟县会面刘公便会将其放回,关兄又何急于一时!” 燕北语速极快地说罢,擎刀便与张颌共战关羽,一时间刀剑相击火花夹杂,片刻便教燕北气血上涌险些吐血。 无论如何,他都要和张颌拖住关羽。燕北看得可不是仅仅这个侧翼,两翼的关羽张飞都被拖住,白马义从则被陷陈队团团围住,更何况还有那些扑来的先登士,依照现在的战局来看,再有片刻便能将敌军白马义从围杀,中军的普通士卒也会发现他们被合围……剩下的就来的容易得多,杀的杀,降的降。 只不过燕北没想到,中军的情形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妙。 那个叫刘玄德的青年操持汉剑奋力搏杀,竟隐隐有率领士卒杀穿阵线的模样。 幽州游侠儿,自古多勇武。何况是从涿郡杀出一个蜀国的刘备,他不似关张二人有万人敌之勇武,却凭三尺青峰左冲右突,于阵中不断呼喝唤起部下的士气。此时刘备战马已死,攥着汉剑领一剽步卒奋力前驱,直冲中军,竟将有五百陷陈夹杂其间的中军阵线冲击得摇摇欲坠。 刘玄德的名字,若问幽州的达官贵人,没谁知晓。可若说这些护卫商贾的走卒,谁人不知刘玄德之名?那是个仗着游侠儿效命杀出威名的大人物哟! 一时间这些由家兵转为士卒的汉子听到这个名字加入战场,自然徒奋勇力,追随在刘备身后,朝着前方咆哮着杀去。 更坏的局面还在后面,被捆绑的公孙瓒眼看着战局陷入僵持,原本灰暗的心也活络起来,竟偷偷在靠篝火上忍着噬心的剧痛以炭火贴在绳索上,妄图烧断绳子。 等到沮授发现公孙瓒的异状时为时已晚,公孙瓒崩脱了绳子,一脚踹翻把手的士卒夺过一杆长矛,竟反朝着阵线杀了过去。 沮授举剑要追,却被周围十几个骁牙亲卫护住,不教他涉身险境……燕北离去时专门给这些骁牙亲卫定死了命令,无论战局出现什么状况,什么都不需要他们管,只要保护好沮授。 如果沮授少了一根寒毛,燕北回来便要斩了他们的首级! 对燕北而言,全天下除了燕东,没有任何人比沮授还要重要……在一定程度上,燕北认为自己能活到现在有一多半的原因都在沮授愿意帮他。 燕北一直是个盘算得很清楚的人,在他心里,一切的得失,无论战争还是际遇,好的坏的他都敢照单全收,唯一不能让他忍受的就是身边这些有才之士的损失。 他想赢得战争,但如果代价是失去沮授,他愿意输掉所有的战斗! 奋战中的燕北却不知晓这些事情,他只在迎战关羽的捉襟见肘之余小心翼翼盯着战局的走势,看着那些白马义从与汉军士卒纷纷倒下,看着胜利天秤离自己越来越近,一面嘴角带血一面嘴角带笑。 输了武艺之争,却赢得这场战斗……对他来说赚大发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才发现,中军有一支人马穿过己方士卒的封锁,在一持汉剑的身影率领下破阵而出,迎着自己的中军冲去。而自己中军帐的方向,一名高大的披甲身影却擎着长矛朝反方向冲了过去,不是公孙瓒还能是谁! 情急之下,燕北回首喝道:“儁义别……剑下留人!” 话音未落,燕北已纵身从马上擎刀飞身扑出。 只待他一不留神,回首想要呼唤张颌撤下与他一道拦住公孙瓒,就见张颌的长矛已被关羽一剑崩飞,那硕大的斩马剑已举过头顶,朝着张颌劈去。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孤军力战 在燕北回眼的一刹那,张颌就要授首于关羽剑下! 乓! 刀剑相击,火花四射。 千钧一发之际,燕北飞身将张颌扑下坐骑,自己更是半空中抡圆了环刀劈在关羽的斩马剑上。 紧接着,环刀被巨力崩飞,整个人也倒飞出去砸在地上。 关羽活动了一下手腕,举重若轻地让斩马大剑在手中转了转,这才横起斩马剑,歪头看着趴在地上不断咳嗽的燕北,随着咳声鲜血便顺着嘴边落在地上。 他本不愿看到燕北如此狼狈的一面,来不及叹气,关羽只是向中军刘备的方向瞟了一眼,便猛地拽起缰绳,也不管燕北张颌二人,策马疾走。 刘备陷入苦战……公孙瓒擎着长矛一路打一路跑,竟真被杀穿阵线的刘备接应过去,可前方是燕北的骁牙亲卫他们冲不过去,后面更是一望无际的兵荒马乱。 关羽眼前己方士卒越来越少,到处都是燕北部下的叛军,三五个甚至七八个围着一两个己方步卒追击……顷刻之间,战局已乱成这般了吗? 关羽发现的晚,但严纲却比他先发现,早就领二百余白马义从向中军杀了过去。而右翼的张飞也是一般,田楷在对战中被麹义一矛挑杀,随即便被高览与麹义一同拖住,等他发现战局变换时已经完了,连忙抡圆了蛇矛荡开张颌,舍了麹义便招呼部下缠住二人单骑向中军杀去。 关羽张飞这两员世之虎将,就是燕北军中武艺最高的几人都无法阻挡,何况寻常军卒,一个自南一个自北,淌着两条血路向中军的刘备处汇聚。 沿线的叛军被杀得哭爹喊娘,但这也并非只有坏处。至少两翼在少了他二人,自是压力大减。倒不是他们两人便你能力压一支兵马,而是有他们这样的虎将在,士卒皆奋起杀敌,叛军则所向披靡难有战心,此消彼长自然难以取胜。但他们走了就不一样了,留下的士卒像被抛弃了一般,从厮杀中清醒过来便发现周围已经没有多少友军,不多时便被刺来的长矛杀死。 眨眼间,两翼便开始有步卒溃逃,这时候已经不分家兵还是白马义从了,但凡被围住的人都只有两个想法,要么拼死力战倒在四五杆长矛之下,要么转身便跑,被环刀剁成肉泥。 比起两翼,公孙瓒麾下的中军士气更为崩溃。先前刘关张三人没有加入战场倒还能勉强僵持,刘备奋勇冲锋,使得前军足够勇武的汉子都跟着他杀穿出去或倒在战场上,剩下的都是些战力不足者。眼看着刘备带几百人杀得越来越远,他们却被燕北部下的叛军所阻挡……若僵持还好,但面对久攻不下就有人想后撤,一撤不要紧,可他们身后不是别人,是燕北部下比汉军兵甲还好的精锐,五百先登与五百陷陈啊! 在敌军身后,负者大弩的先登士可不会手下留情,眨眼便是一片弩矢射了出去,接着上弦搭矢,动作行云流水。听着袍泽的哀嚎他们才知道原来已经被敌军包围了。 这下,战场上的汉军窜成一团,有人向往后突击逃跑,有人向窜向侧翼,更有甚者早就分不清方向,在己方阵线中东奔西窜……阵形乱了,还拿什么在战斗中拒敌? 旌旗曳倒一片,来回摇摆,团团包围下汉军不断死伤,根本没有再存什么拒敌之心……几个校尉和刘关张三人已经和他们割裂在另一个战场上,没有将官的军队哪里还会有敢战之心,面对成片的死伤,这些豪强家兵纷纷放下兵器投降。 最早的几个放下兵器投降的人只是碰碰运气,却不想跪地讨饶真的管用,那些凶悍的叛军竟然看都不看他们,提着刀满面凶恶的越过他们杀向后面的袍泽。 更多的人一看跪地讨饶便能活命,成片成片地放下兵器,眨眼便有二三百人求饶。也不知是哪个叛军先高喝一声“降者不杀”,只知道这一句喊出后叛军便有样学样,一面提刀砍杀顽抗的敌人一面喊道:“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眨眼便将剩下的军队全部收降。 后面的抵抗弱了,面对身后山呼海啸般的降者不杀,跟随在刘备身旁的将士都慌了神,纷纷问道:“玄德兄,怎么办?” 刚才是刘备带着他们杀到这里的,现在眼看着就要兵败了,总要有个说法吧。 刘备却一歪头,对公孙瓒问道:“将军,怎么办?” 公孙瓒知道个屁啊!他被缚了半夜,此时脑袋还晕着呢,连究竟有多少援军都不知道,此时被刘备一问,却问出心底的狠劲儿,昂首挺矛道:“往回杀,杀回阳乐城!” “诺!” 公孙瓒在这伙军卒当中的声望,可谓是一呼百应,就算他说现在去突击燕北,也会有半数的人愿意为他效死,更何况眼下他们明显只有杀回阳乐城这一条生路了。 当即各个士气高昂地转头向后杀去。 就在这时,斜刺里杀出一将,擎着斩马大剑快步奔来,关羽的战马方才急着杀过来,一时不查被人以长矛捅穿,此时混身染血,却面容刚毅地挥舞斩马剑,周身清出十余步的空地,高喝道:“兄长勿慌,云长已至!” 另一边,策着染红白马的张飞也带着如雷霆般的暴喝杀穿阵线,挺着长矛左砸右挑,闹出老大的动静,“燕人张益德在此,别挡道!” 见两名亲信部将赶到,刘备眼中绽放出光芒,握紧了汉剑转头对公孙瓒道:“有云长益德在此,将军无忧,必可重回阳乐!” 关羽身后,严纲拖着环刀率数十名冲杀而出的白马义从姗姗来迟。 公民公孙瓒见到生力军,也对冲回阳乐城有了许多把握,当即被白马义从扶着上马,扬起长矛喝道:“听令,关张二将为锋,杀回去!” “杀回去!” 他们倒是气势如虹,转脸便朝回去的路冲杀过去。燕北那边却是狼狈不堪,张颌被他扑倒,无非是摔得头脑昏沉,除了虎口崩裂胳膊伤到筋之外倒没什么大伤,只是燕北就不同了。飞身扑出,正是毫无外力可借的时候,硬接下关云长一记全力劈砍,整个人胳膊感觉像断了一般,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内衬的皮甲只怕都被变形的铁叶子戳破了。 “将军,你没事吧?” 张颌再爬起来只觉懊悔不已,更是侥幸,那关羽并未补刀,否则就他们两个刚才的模样,躲过初一跑不了十五,马上一刀便能剁去头颅。 “我没事……你可伤到了?” “属下无妨,将军,我扶您上马。”说着,连忙捡回了倒插在地的长矛,又为燕北拾起环刀,这才牵马坠镫扶燕北上马,却见燕北艰难地抬起手臂道:“先别管我,收拢兵马,中军……去中军!” 右翼自是兵荒马乱,左翼情况倒是要好上不少,百十个普通士卒根本拦不住有先登士追随的高览麹义,一见张飞舍了他们往中军跑,麹义便知晓坏事了,连忙与高览收整兵马赶往中军。 这一下倒是来的正好,自侧翼斜刺着围住公孙瓒这三五百强卒。 麹义也不说话,离着老远看到公孙瓒等人正率部与中军接战,环顾局势内心大定,横矛对高览笑道:“赶得正好,儿郎们听令,步卒缓缓推过去,强弩手上弦!” 百十个步卒在前列好了阵形轰踏着脚步往前走,三百来个先登士上好弦根本不用麹义下令,整齐划一地调高了角度扣动扳机,劈头盖脸便是一片箭雨朝公孙瓒的军阵招呼。 此时天色已经泛白,一片短矢在空中好似蝗虫扑击,猛地在公孙瓒等人的头顶扎下。本来鏖战之下骑手就不多,这一下更是人仰马翻,刘备倒还好,重重步卒隐蔽下并未中箭,公孙瓒就不行了,方才在马背上招呼士卒传令,坐骑眨眼便被流矢射死,人也被撅了下来。 根本来不及考虑向哪边跑,正脸叛军中军乌泱泱的兵马已经冲来过来,阵头的关张二将已经开始接战,虽然杀得人仰马翻也撑不住左翼有弩矢间断着射来。 更可怕的是,周围的兵马越聚越多,铺开了就要形成合围。 “将军,往后撤吧,前面人太多,冲杀不出去了!”严纲急不可耐,扬着环刀怒道:“属下带人在这里顶住,让玄德先护着您往东走……暂且让小贼赢这一阵!” 公孙瓒勃然大怒,猛地拔下胳膊上的弩矢带出一条血剑,“公孙伯圭就算战死在此地,也绝不逃跑!” 事实上,也由不得他跑了。自右翼斜斜冲出一部兵马,虽只有数百人,却带着中军步卒将左边围得水泄不通,接着又直愣愣地堵在他们后路上。 这时候,自中军大营又赶来一部人马,沮授驱使着那些骁牙护卫推着战鼓军乐赶到,一声声战鼓与高台上的旌旗摇摆,伴着清晨的微光,军中下层将官一声声呼喝在阵中响起,四面迅速将强弩夹在大盾之上,一排排强弩死死地指着这仅剩两百还个个带伤的孤军。 战鼓声重重地敲击一声,四面环围忽而沉静下来,自东边闪出一条通路,高览麹义提矛在侧,燕北抱着受伤的胳膊,额上包裹的布帛已被鲜血浸透,朗声笑道:“哈哈哈,伯圭兄、玄德兄,看来这一战……是在下赢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将军万岁【给自己加一更】 公孙瓒的心里无比苦涩,眼看着自己麾下军士在阵中左右游走,提着卷刃的刀宛若惊弓之鸟的担忧模样,看着关羽张飞二将提着兵刃跃马于外,护着他和刘备,看着投入千余兵马仅剩身边这两百之数、血流成河,他心底如何能不苦涩? 但他从不后悔! “无非技不如人罢了。”到这时候,公孙瓒也不想什么竭力死战之类的事情了,他觉得自己八成是躲不过去今日一败,因而朗声喝道:“叛军小贼不必徒逞口舌之快,且下令强弩攒射,将我等射死了事!” 燕北忍着胳膊传来揪心的痛楚拽了一下马缰,隔着百十步指着公孙瓒身边的关羽、张飞及一众士卒问道:“将军大可从容赴死,那这些士卒当如何?” “少说废话。”公孙瓒一扬下巴,长矛向地上一掷道:“既追随本将,自当一道赴死,岂能投降尔等鼠辈!” 这等气魄,在关羽等人看来,倒也还是值得钦佩的。 公孙瓒对别人狠,放着部下被围也不救援,这确实不是个好首领能做出来的事。但他对自己也狠,张口就是大伙儿一块死……多简单的思维方式,跟着我出来就该想好这一天,黄泉路上做个伴。 “呵!真是一身豪杰气概!”燕北勒马夸耀公孙瓒一声,好似没看到他身后那些各有表情的部将一般,旋即探身问道:“在下心中还有一疑问,请公孙将军解惑。” 公孙瓒高高昂着下巴沉默不语,便见燕北忽然探出二指一声暴喝问道:“年初燕某派出骑卒携信前往蓟县面见刘公,可是将军私下将信件拦截?” 公孙瓒脸上神色不自然了,就连刘备等人脸上也露出异色,他们三兄弟先前于辽水是听燕北提起过这事的,后来关羽还专门与二人说过此事,只是他们都觉得是燕北这个叛贼随口妄语,谁都没当作真事。 到了现在,听到燕北重提旧事,刘备当即便伸手问道:“兄长,可是真有此事?” 公孙瓒有些漠然地看了刘备一眼,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大大方方地扬着脑袋道:“不错,就是某截了你的书信,斩了你的斥候,如何!” 燕北笑了,笑容里带着惨兮兮的模样,环顾尸横遍野的战场,昼夜鏖战、额头受伤令他感到头晕目眩,指着公孙瓒道:“伯圭将军,伯圭将军……你不值啊!” 众人只以为燕北想说公孙瓒就此赴死不止,却听燕北暴声喝道:“为了你这么个混账!那么多幽州儿郎死得不值,燕某麾下冀州儿郎亦死的不值!” 都明白了。 无论是那些士卒还是白马义从,无论刘备还是关羽张飞,都明白了。 人家燕北本来就是要上表请降的,是公孙瓒从中作梗,为了平定叛军的功劳,截了人家的书信,致使青石桥一战万余汉军尽没辽东,中郎将孟益被俘。还是因为公孙瓒,稀里糊涂地打这么一仗,几千人眨眼一个昼夜便没了。 或许这件事对每个人的意义是不同的,但他们都明白一点,至少都想燕北心里想的一样。 一场荒唐的战争。 看着公孙瓒一副引颈受戮的就义模样,燕北忽然觉得好生无趣……他本以为,当他打赢了公孙瓒,这场战争结束,他一定要好好羞辱公孙瓒一番。甚至要指着他的鼻子喝骂上半个时辰,骂完了他还要骑在马上跳舞,跳上他一个时辰! 他以为他会与部下大宴三日,毕竟赢了一场筹备了近乎一年的战争不是吗? 可他此时却连笑都笑不出来,满心的苦涩都是那些闪过他脑海的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那些在巨马河畔的营地里,举着兵器兀自喊着‘愿为将军效死’的儿郎们的面孔……有些人还活着,伤痕累累。有些人死了,去到谁都找不见的地方。 多荒唐的战斗啊,从冀州到鲜卑,从鲜卑到幽州。 两万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剩下这么万余精卒,竟是折损过半。还有那些死在刀下的幽州汉军,都是爹娘养着吃粟米长大的穷苦黔首,当个卒将军一下令要打,都嗷嗷叫着来打,结果都死在战场上。 谁去可怜可怜他们? 人们只会看到一将功成,哪儿会注意到身后万骨枯。 这不单单是公孙瓒的责任,若非他执意要全了心里那点小忠义,执意北上,也未必就会连累成百上千的好儿郎在这异乡丢了性命。 燕北没说话,他只是皱着眉头张开双臂,朝两边扇了一下。身后旌旗招展,缓缓围着公孙瓒一众的兵马竟自西面缓缓散开一条通路。 “将军,这就放了他们?”麹义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下令吧,杀光他们,咱们可死了许多袍泽!这仇,就不报了?” 高览张颌则是有些两难,他们知道不杀公孙瓒自然是好处良多,可想到这一年所经受的战事,想到自己的袍泽兄弟死在面前,却又恨不得万箭齐发将公孙瓒等人射成筛子。 倒是沮授在燕北身后缓缓点了点头,在这一刻,他的心里才终于相信,燕北真的不是为了称霸辽东,而是真的想在这里安定下来……不再叛了。 就连公孙瓒等人也不敢相信,这么打了一夜,占着胜利,就这么将他们放过了? “燕某素重义士,重勇士。”燕北长出口气,撒开缰绳朝着众人抱拳,高昂的额头微微垂下,一双鹰目在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公孙伯圭,你记住,是你想打这一仗,但你没赢,你输给燕某了。今日放你一条生路,是为了不牵连这些义士,这些愿意为你效死的义士!走吧,在燕某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走!” 公孙瓒的脸上一会青一会白,燕北这话就像刀子一般刺在他的心头,像锥子扎进胸口。就像燕北说的,公孙瓒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错了,也不后悔,他只是恨,恨自己输了! 此时听到燕北这一介叛军魁首扬言说饶自己一命,更是让公孙瓒大怒,一把抢过严纲手里的环刀指着燕北怒道:“我公孙伯圭岂要汝这鼠辈放过!” 说罢,公孙瓒抬手便将环刀横上脖颈,这便是要将一颗好大头颅送给燕北。幸亏身旁严纲与刘备眼疾手快,一个双手攥住环刀夺着,另一个从后面拦住公孙瓒双臂,僵持片刻这才将环刀抢下。 刘备急道:“将军莫非这便要寻思了?不过一败而已!” 趁着严纲与白马义从七手八脚拦着公孙瓒时,赶忙上前两步遥遥地望着燕北拱手,一揖到底道:“谢将军一条生路,吾辈这便去了。” 对公孙瓒没什么好脸色,但对刘备,燕北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因而也是抱拳拱了拱手,道:“来日方长。” 说罢,刘备也不多说,打马便对众人传令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众人制服了公孙瓒,这才半推半就地引军通过叛军让出的通路,一路朝西退去。 燕北策马西望,眼神最终定格在那个身高九尺扛着斩马大剑的背影上,良久才叹了口气,肩膀一松便快要趴在马上,一脸苦相地对沮授道:“沮君恐怕不知,今日一战,着实侥幸。” 沮授白了燕北一眼,亏他还知道! 刚才他已经打听过了,要不是那名叫关云长的武将或许是念着先前赠马的情义放过燕北的高览,只怕他们这支军队的主将都被人家在战阵上斩了……要是燕北死了,那还打个什么劲,直接降了便是。 麹义满面无趣地空挥着手,嘬着牙花子闷声道:“有什么意思啊,打生打死的,好不容易逼到绝境,将军还都给他们放了。” “屁话,不放能行么?你还想不想光复先祖麴氏的荣耀?”燕北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这才招手道:“咱把公孙瓒杀了,刘公还能容得下咱们么?仗可以打,要把中郎将、兵马都督给杀了,那还能归附么?你是不是傻……过来啊,扶我下去,下不去了。” 麹义也不傻,这么一听便听出味道,一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就现在这个模样一副在幽州尾大不掉的模样能不能归附尚且不好说,要是再把朝廷平叛的将军杀了,那燕北的声势只怕比原先的张举张纯还要大上不少,倒时这问题可就难弄了。 实际上,燕北的声势,自从他离开冀州,在幽冀二州便远远超过张举张纯。张举张纯才哪儿到哪儿,人们只知道他们的恶,但到了后来却只知道十几万乌桓骑被公孙瓒撵得满幽州跑,到如今这会儿,提到叛军叛将,人们只会想到大败中郎将孟益的燕北,谁还记得他们俩? 更何况,冀州百姓因为黑山贼的祸害,各个是翘首东望,连汉家都不指望了,倒是多数都在咒骂燕北这个叛军做的不好,既然叛了汉,就老老实实在冀州待着,走什么啊? 是不是? 无论如何,燕北从马上跃下,尽力举起自己的左臂,攥成了拳头环顾众人与这尸横遍野的战场,高声道:“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将军万岁!” 中平六年的仲夏夜,几千个战后余生的叛军望着他们不过二十二岁的首领……率领他们从冀州一路走来,击败了朝廷名将郭典,夺取冀州数郡,横扫塞外鲜卑各部,击溃中郎将孟益的军队,打残白马将军麾下义从的首领。 至此,整个幽州再也没人能小觑他们的力量,幽州全境,也再没有任何一个将军,任何一支兵马能够阻挡他们。 在大汉帝国的东北边陲,辽东郡,也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他们更愿意把这个时代称作——燕北时代。 正文 第一章 走马入蓟 一件接一件的大事,冲击着幽州百姓的感官。 先帝驾崩,天下根本来不及缟素,至少幽州来不及。因为冀州黑山之乱阻塞道路,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幽州已经过去很久了。甚至有趣的是,先帝驾崩之前拜幽州牧刘虞为三公之一的太尉,这消息却在先帝驾崩之后才传到幽州。 传送消息的主官在路上被杀了,最终把消息带到幽州的只是一个小佐吏……连朝廷赐下的三公仪仗都被抢了,只带过来一封诏书,而这个佐吏也说什么不回洛阳了,就这么在蓟县安顿了下来。 谁还有胆子回去?黑山贼的几个将领乱战一团,打不过幽州边军就自己人和自己人掐了起来,他这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若再被那些贼人发现,跑不了要被拉去做壮丁。 接着,就是盘踞辽东的叛将燕北与朝廷派来平叛的中郎将孟益会战于辽水,朝廷兵马惨败,连中郎将孟益都兵败被俘,后来还多亏了公孙将军的部下才救回来……当时人们就想,朝廷派来的老将军不行,在幽州平定叛军,还是需要幽州自己的将军。 这不,有一个朝廷使者穿过兵荒马乱的冀州,带来了朝廷升公孙都督为奋武将军的消息。这下子真是幽州将军了。 全幽州,也只这么一个拜了将军位的猛将。 当然,现在辽东还有燕北这么一个叛军野将军。 不过啊,谁会看好他呢?公孙将军已经在辽西阳乐城张榜募兵了,谁能打败幽州的白马将军?这就是个笑话,根本不可能的事儿。 可是接着,风一般的传言在辽西以西的各个城中酒肆传开。 蓟县。 “诶,你听说没有?”酒肆里,两个青年沽好了酒对案几而坐,一个尖腮脸的游侠儿模样的汉子小声问道:“某家听人说,冀州过来的燕将军,把幽州的白马将军打败了。” “不可能,别说笑了。”对面的青年摆手,一撇嘴操着一口幽州土话笑道:“你们冀州过来的都太把燕北当回事了,还燕将军……在这块土地上,伯圭将军怎么会败,你且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捷报入城。” 说罢,那幽州汉子还不忘添上一嘴,“十万乌桓都挡不住的伯圭将军,那燕北又怎么会是对手。” “诶,你别不信。公孙将军前一段募兵,某家有个堂弟便去投奔,跟着单都尉去阳乐,写信回来说仗已经打完了。”尖腮青年端起酒碗饮下大半口,这才抹着嘴将身子向前靠了靠,这才左右看看小声道:“白马将军麾下田校尉死在阵中,白马军就剩下一点……输的可惨了!” “真的假的!” 这一下连旁边席上的走卒贩夫也靠了过来,小声问道:“前些日子好像听人说咱们幽州的魏从事奉刘公的命,去招降燕北……不会是真的吧?俺们从徐州一路逃到这边,白马将军要拦不住叛贼,那他不是再打到蓟县来了?” 这一句,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短短半年,从青州、徐州、冀州逃难到幽州的百姓已经超过二十万,而且州境始终还有受了兵灾的百姓逃来……他们都受够了颠沛流离,如果幽州再陷入兵乱,他们真不知道还能再往哪里逃了。 逃亡的路上本身就九死一生,乱兵乱匪,没有粮食,再加上横行在战场疫病,真正能跑到幽州的不过是十之三四,他们害怕了。 “也不是没这可能啊!”从冀州来的青年摆摆手说道:“燕将军在冀州从叛时,倒没有作乱,治下州郡就象现在一样,约束士卒也很有章法……说实话,比汉军的军纪还强上些许呢。” 就在众人内心忐忑之时,酒肆之外突然传来一片喧闹,有体型健壮的男子避进酒肆,也有年少不更事的总角小童呼喊着跑过街巷,而在那些孩子们的口中,传唱着一个令人们感到恐惧的事实。 “燕将军进城咯!” 那是人们背井离乡颠沛千里的恐惧! …… 燕北来了,火红色的七尺鲜卑大马胸口戴着叮当乱响的精致銮铃在蓟县城门洞中响起,强健的马蹄子重重地扣着黄土夯实的城外土地,带着闷响砸在蓟县城中的青石路上。 穿过瓮城,燕北眯着眼睛扬起下巴,高挑地皱着一双剑眉望了一眼夏日里灿烂的日光。缓缓抬起左掌握拳,敲击在胸口凶戾而坚固的兽首叼环护心镜上……他突然有些后悔把姜晋、王义、燕东三人遣去异乡行事。 这一刻对他而言,是一生中都是无比荣耀的时刻。 他曾无数次走过蓟县的城门洞……兄长还在世时,他曾赤着胸膛穿一条简陋的犊鼻裤牵起塞外抢来的骏马入城贩卖,后来马被富户抢了,没有人给他大钱还用棍子将他打出东市,遍体鳞伤的他抱着胳膊捂着满身的乌青走过这条城门洞。 当他解下黄巾时,带着冀州战场逃回来的兄弟在蓟县城外趁着黑夜摸进环乡,一个不留杀光富户院子里所有人,连狗都被他放干了血扛在肩上,他们搜罗了所有的珍宝,次日里换了干净衣裳大摇大摆地来到这里,他走过这条城门洞。 再后来,他置办田亩修起庄子,牵着塞外夺来的高头大马,押着渔阳私贩的盐与铁器,他一次又一次地走过这里,向守门卒赔笑塞金,与盐铁官把酒言欢……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他走过这条城门洞。 而现在,高览麹义打马在前,各扛一杆龙飞凤舞随风飘的燕字旗,五十个膀大腰圆衬皮甲罩大铠肋下携环刀掌中擎长矛,骑一水塞外鲜卑的高头大马,挂黑红髹漆铁面帘皮当胸,个个威猛似天神。 这种时候,姜晋他们也该在的。 深吸口气,桀骜而充满野心的脸上扬起似有似无的笑容,燕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手扶腰刀一手执缰绳,身体随着骏马起伏而微微摇摆,伴着衣甲相撞的清脆声响,缓步踱马与幽州从事魏攸一道走进蓟县城池。 蓟县,我回来了。 蓟县,我燕北回来了! 街道两旁的百姓黔首,隔着门缝远远看着这个全身上下写满了耀武扬威的年轻叛将与他打出燕字旗帜的军队。有小孩子跑出街道被身后眼疾手快的大人连忙抱起,低头矮身跑回家里,尽管房门紧闭,可任谁都能看到门缝中那些透着好奇的眼神。 在这些担忧受怕的日子里,传闻就像长了翅膀,人们说朝廷中郎将孟益的万余兵马在辽水大败,残尸盈野;人们说这个击败孟益的年轻将军从幽州穿越上千里的鲜卑土地经由玄菟郡进入辽东,是为了保护他以前的将军——那个带着乌桓人把幽州搞的乌烟瘴气的弥天将军张纯。 有人说他的麾下有几万个冀州乱党为他效命,那些人战技高超,杀人如麻。也有人说这个姓燕的叛将用兵如神,转战千里未逢一败威风无匹。 人们把最后的希望放在幽州名将公孙伯圭身上,人们说伯圭将军正在大举募兵,准备入辽东与叛军决一死战。可是后来,人们又说伯圭将军在阳乐城被燕北率军突袭,不但自己兵败受俘,麾下白马义从也被杀得一败涂地。 接着,更多的传闻穿过大半个幽州传遍人们的耳朵。人们说燕北听闻使君刘公的贤明,想要归附幽州,信使却不知为何没有到达幽州。有乡里传闻,说公孙将军为了战功途中劫杀了信使。 这些东西,有人相信,有人则不信。 后来,刘公派出最得力的从事魏攸前往辽西,要招抚这个能征善战的叛将。消息一出,百姓哗然。 朝廷怎么能招降这么一个叛军头子呢?他可是跟随张举张纯叛乱,又接连击败孟益和公孙瓒的叛军大魁首啊!但那些冀州逃难过来的百姓黔首却里里外外总是帮他说话,好像这么一个反对朝廷的将军本身没有错一样! 更多的秘密被人挖了出来,有人说这个燕北以前在涿郡范阳城外住过几年,他的钱财来路不正,在塞外做过私贩马匹的生意;又或者是渔阳的盐铁也被他插了一手,自己手下最大的时候控制着上百人的武装随从。更有涿郡的人说看见过他身边的亲信怀里总是藏着黄巾,这些人很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参与过那一场令人感到恐惧的叛乱。 那是天下八州俱起,搅得朝廷几乎崩溃的黄巾之乱啊! 刘公怎么能用这样一个人? 甚至连幽州的士大夫也坐不住,这些日子断不了的有快马驰入城中直奔州府,官署里天天都吵成一锅粥了……人们想啊,这样一个叛军头子,他的兵马停驻在雍奴城,蓟县城外只有五百骑亲信,入城更是只有五十余人,趁此机会杀了他难道不好吗? 不同的声音,在蓟县里里外外传来传去,但大多都在说他的坏话。 在城中那些关着门的缝里,人们用好奇又畏惧的目光看着他,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个从冀州走了很远的路才到抵达这里抱着妹妹的小娇娘,扶着窗子远远地看着入城的兵马,眼中没有好奇也没有畏惧,就用平常的神色看着战马上扬着下巴高高在上的叛军将军,在心底里感到无尽的安心。 “你的马儿变高了,那不是我们汉家的吧?你的铠甲变得更明亮,是从哪里得到的呢?你的军队更加威武,可他们的衣甲带着斑驳。我在等你呢,等到陌上桑树的花谢了,田里的种子也不会再长高,等到府邸烧成一团灰,教你识字的兄长都不在了……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讲。” 可是燕北呀,你还是失约了。 可是燕北呀,你终于来啦! 正文 第二章 且入座吧 “不行!” 蓟县州府官署,整个州府的达官贵人幽州别驾赵该、兵曹从事鲜于银、簿曹从事鲜于辅、功曹从事齐周、议曹从事程续、典学从事公孙纪。整个幽州的所有从事皆在座列席。 “有何不可啊使君……您这样招那个草莽狂徒来蓟县,谁知道是真归附还是假投降?”公孙纪捧着衣袖皱眉道:“您难道不知道,这个叛贼在追随张纯时破城的惯用手法就是穿着汉军甲诓骗守军,入城将县府杀得血流成河!蒲阴城不就是这么让他破的嘛。” 功曹从事齐周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使君您虽宽宏,然君子可欺之以方,燕北毕竟是叛军首领,退一万步讲,他若耍起狠来,在座诸君恐怕谁都不是他的对手……连伯圭将军那样善战之人都被打败,就算他只带五百精卒在城外,领五十人入城,难道以蓟县守军,能挡吗?” “诶,齐功曹,您这难道不是当我幽州无人?鲜于银今日就站在这里,他若敢率军夺城,某家便点齐兵马与其一战,别人怕他燕北,某家却是不怕的!”鲜于辅虽然梳着汉人的发髻,但高眉深目与颌下修饰后的胡须还是表现出强烈的胡人特征,听到齐周的话拍着桌子瓮声瓮气喝道:“且叫他来战!” 倒是议曹从事程续年岁稍长,拂须笑道:“鲜于先不要急着动气,情势还没有坏到拔刀的那一刻,若真到那个时候,堂下诸君自然是要仰仗你的……齐功曹的话老夫也并不认可,燕北没有杀进蓟县的必要,老夫与刘公的想法一般,他应当是真归附。” 不等众人说话,程续便接着说道:“燕北之兵,其势也强也大,万众人马对其俯首帖耳,但在幽州这两场仗诸位可想过都是在哪里打的?在辽东,他在辽东休整了那么久,大可向西进兵,为何要等着孟益中郎将去攻打才防守?又为何在辽西阳乐城击败公孙将军后不再西进,难道他早就知道刘公会遣魏从事去招降他吗?” 说道这里,程续扫视一众从事,将手掌覆在几案上,带着笑容道:“他不想与州府为敌!” 掌管钱粮书薄的从事鲜于辅问道:“那依程老之见,燕北所求这为何?” 所求为何……所谓的计谋,无非需要建立在一个方向上。那便是要猜测敌人想要什么,揪着这条思路,便能从中设计,取到最大的利益。 就像公孙瓒自阳乐城出兵突袭燕北营地也是一样,公孙瓒以为自己算准了燕北兵马新至,一定一门心思搭建营地,仗着人马远超守军,晚上一定不会防备,所以打定主意出兵。但公孙瓒玩脱了,因为沮授技高一筹,算准了公孙瓒性格刚烈而壮勇,八成会袭营,就地下了个套,公孙瓒便领着白马义从屁颠颠地钻了进去。 程续闻言摊手,“诸君皆明,辽东民户稀少且贫穷,而燕北又兵马众多……八万百姓养万余兵马,还是在辽东郡那样鲜有田地的地方,他养的起吗?诚然,州府或许无法在征战上胜过他,可派遣兵马锁闭辽西郡还是可以的,锁上两年,燕北难道还有活路?” “嘿,怕是百姓都被他吃光了!” 听到程续的话,一众幽州从事无论占据什么观点,都不禁颔首。 这的确是燕北需要面临最大的问题,辽东的粮不够吃。但偏偏如果燕北是叛军,便不能散去兵马,因为一旦散去兵马他便有性命之忧。 “老夫不信他想重回汉土而纳降,但老夫相信他是因为刘公的仁德而归附。”程续轻声笑笑,咳嗽一声才道:”难道天下除了刘公,还有谁能容得了他这样的反贼吗?” 坐在上首的刘虞一直没有说话,只到这个时候才扫了一眼堂下诸从事,沉声道:“算时间,燕北也快入城了,诸君不必再多争辩,且看他来了想说什么吧。” 刘虞很清楚,近几日蓟县城里城外对燕北颇有微辞,才安定下来的百姓并不希望因为这个叛贼的到来而影响到来之不易的生活,诸位从事也只是蓟县吏民的缩影罢了。 鲜于银是幽州武人,摄于燕北的威名因而一直有反抗心理,恨不得在官署的暗室里布下三百刀斧手。 程续则是自信满满的那一撮人,认为一个反贼头子翻不起什么风浪,哪怕是最烈的野马套上笼头也一样安顺。 至于公孙纪,则是与公孙瓒有同姓之谊,自然而然地将燕北视作敌人,根本不问好坏。 齐周就属于蓟县士大夫普遍的想法了,不是燕北好坏的问题,而是燕北万一是假投降,他们承受不了这种损失。 可就是这么一群幽州的人尖子,谁都没摸到刘虞的心思。 这些人都没有刘虞的胸怀,刘虞连鲜卑人、作乱的乌桓人都能好言相劝让他们罢兵不要支持叛军,难道还没有收留燕北这么一个叛将吗? 但刘虞也并非程续所言的那种老好人,一个老好人是无法使出对付张举张纯那种举重若轻的攻心计……这是智谋与才略的结合。 以燕北之名降服塞外胡人,确保幽州的良性发展。而且冀州已乱,可命燕北领兵出幽州前往冀州平叛,留下公孙瓒震慑胡人……这在刘虞眼中是万全之策。何况幽州不能让公孙瓒一个将军独大,有个燕北与他互相牵制,对谁都是一件好事。 就在这时,外面街市上传来喧闹之音,刘虞眼睛一亮,招来堂中佐官道:“出官署看看,怎么回事。” 佐官插手应诺快步走出,堂下一众从事相互对视,鲜于银眯着眼睛,紧紧攥着拳头;公孙纪虽然极力克制,却已经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在座诸人都很清楚那个男人是个强盗、是个叛贼,而他们谁都不愿承认的是,这个名字让他们从心底感到恐惧。 因为那是燕北啊! 在幽州的早期传言可以不信,但在冀州,这个男人几乎凭借一己之力为波及天下数州的叛军扭转局面,甚至到辽东摇身一变成为整个帝国北方仅次于韩遂马腾的叛军首领。 佐官快步跑入堂中的脚步声打断众人的遐想,单膝跪地翻身指着外面,年轻的佐官喘着粗气返身指着外面道:“来,来了!” 什么来了? “燕北来了!” 从事们正襟危坐,别驾赵该抬头看了刘虞一眼,后者微微颔首后这才对佐官说道:“召他进来罢。” “他,他已经进……” 佐官的话还未说完,别驾赵该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倒是堂上的刘虞无声地笑了笑,还真是一派草莽做法啊!不过想来也是,那燕北应当是个满身戾气的男人,何况领五十精兵至州府,他若想进来,区区几个州郡兵又哪里敢拦住他呢? 就在此时,堂外响起脚步,旋即是沉稳中却透着年轻的嗓音,“阿秀,且在这里等我。” 凑着堂外斜着照进来的日光,他们看到一双踏在地上的铁靴,往上看去竟是一身时下辽东少见的连甲裙筒袖铠,甲身有些斑驳的刀剑痕迹,就连铁叶子也缺了那么几片,但胸口的兽首护心镜仍旧透着悍然之色,腰间系着半尺宽兽毫带围出一副狼腰剽腹,及至肋下身形猛然放宽,衬着接近八尺的身量,内里套一件贴银边走素线的玄色围裳,端端正正戴一副铜雕混铁胄,露出年轻而桀骜的面孔。 横插剑眉下高挺的鼻梁架起一双鹰目,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戾气也无笑容,下巴带着些许青色胡茬微微扬着,环顾了一眼堂中左右众人,最终将目光定在上首的刘虞脸上,这才迈开步伐,挺直了脊梁走入州府官署堂中。 至入堂中,燕北抬手抱拳,躬身行礼,作了个罗圈揖,这才温声道:“在下燕北,拜见刘公,见过诸位。” 沉默。 众人看着立于堂中的燕北,足有十余息没有接话。这个叛将完全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般模样,尽管身量与他们想象中同样高大,却不似常日里他们见过的那些叛军头子那么凶蛮,面孔甚至根本谈不上多悍勇,反倒有一股儒将般的感觉。 像是个士人出身的叛将。尽管人们都看着他立在堂外扫视众人的那种充满睥睨之态的眼神,可此时堂中仿佛下将拜见上官的模样,真的该是这么个叛军首领会做出来的姿态么? 自燕北走进堂中,刘虞便一直注视着燕北的模样,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被他收入眼中。他看到燕北野心勃勃的脸孔扫视众人,却也看到燕北自从迈出第一步,他原本微微扬着的下巴便低下些许,带着野性的眼神也变得柔和,及至躬身作揖之时,这个名字在幽冀二州令人如雷贯耳的叛将,已经完完全全放下骄傲,却是姿态很低地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 刘虞不知道燕北想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这或许对他们接下来的接触与幽州的未来,是个不错的开始。 他开口道:“好一个年少英武的燕将军,且入座罢。” 正文 第三章 受人恩惠 当燕北将兵马留在雍奴城扎下营寨时,沮授就凑近了一路志得意满的燕北,问了他一个问题。 沮授说,“将军,你要前往蓟县了。” 燕北勾着嘴角笑,笑道:“自然,所有的阻碍皆被横扫,沮君不必担心,一座蓟县拦不住我。” “看来将军并不明白,您不明白这一趟对您意味着什么。”沮授走了两步,这才小声道:“自您踏入州府,您便不能再以燕将军之名行事,您将会是幽州刘公座下的一员降将……将军,汝当自知,今日若归附既成,来日光景便全然不同了!” 全然,不同了? 燕北有些蓦然,但他没有发问。他不傻,只是读书少了些。这些简单的道理在他脑袋里转了个圈,自然而然地想明白了。 只是眼圈有些发红,只是拳头被紧紧地攥着。 一直以来,转战千里,他破孟益击公孙,那些为了这个目的而死去的部下,那些,那些因为这个目的而受的屈辱,他以为这是他努力的一切意义所在。 他以为那是他为了自由付出的,代价。 可生命的考验何止如此啊!对一介马奴出身的他,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力便投身叛乱;作为被画像通缉的亡命徒他仍然被推着加入中山郡国兵接着再度被动参与叛乱。 现在他才明白,那仅仅是他为了岂活付出的代价,而非自由。 现有法令无法让他活下去,所以他为了活下去屡次冲破法令的限制,最终和千千万万个冲破法令的人一样,投身叛乱不惜与天下为敌。那些发生在冀州一场场溃败,那些在梦里一次次将他惊醒的战场上血水没腕,那杆刺破胸膛的长矛……那不是为了自由,那是为了生存。 那是他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背负的债! 为了生存,他可以所向披靡,可以任性而为信马由缰,领着他的兵马走到哪里打到哪里,击败每一个挡在前头的敌人,无所畏惧地在战场上扬刀大喝,燕北谁都不怕! 他甚至可击败羡慕了十年的公孙瓒,指着他的鼻子说公孙伯圭,你输了。 完成所谓的宏愿,完成什么期盼! 但那真的是自由吗? 背负着与整个天下为敌的罪名,每一场仗倒下的每一个人无论敌我,都成了他背负的罪,欠下的债。 他用了四年时间学会了盗马夺财,用一年看着张角言传身教如何造反,涿郡三年时光练习使用狡诈与暴力拌上些许商贾之才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又用了巨马河一战的短暂时间抛弃这一切,展开流亡。 仿佛为了惩戒他曾无比虔诚地喊出‘苍天已死’,所以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又一个怪圈,饶了一大圈,他又被卷入另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中。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谁的言传身教了,他早习惯流亡与叛乱充满生活。 但当他细细思索,自由的代价。 原来自由一直在他身边,只要他愿意放下自己的骄傲。 他曾扒开律令,置天下理法与不顾,可绕了一圈却发现他一直以来的目的,却是他的开始……就像穿着犊鼻裤和兄长三弟挤在四面透风的茅草屋里的日子,没有任何的背负……那才是自由。 他曾为大贤良师的夙愿刺出长矛,也曾为张纯的执念而拔刀夺城,现在到了他为自己,为追随他的袍泽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收起桀骜,掩藏不逊,铸剑为犁还刀于鞘。 可这早已抽出的染血刀,这斑驳残缺的鞘,好还吗? 是要他从纵横四方未尝一败的燕将军,再度变成受制于人的部将。 是要他从风行千里茹毛饮血的狼,变成,变成看家守户的犬啊! 沮授没有打搅他,让他想了很久。过了半晌,燕北才回过神,对着沮授惨兮兮地笑了。 这场荒唐的战争结束了,他还以为是松了口气。 实际上,是如鲠在喉。 从没有谁见过燕北这般模样。 沮授只听见他说,说“燕某做得到。” …… “刘公您问在下既然现在想归汉,又因何叛汉?”燕北跪坐在几案旁,他没有选择刘虞留着下首的那个位置,而是自己提着几案坐到了最后面的位置,拱着手眉眼低垂,语气谦卑地说道:“张公叛汉时,在下仅为中山队率,人微言轻,那个时候……在下没得选。” 一众从事没有想燕北说他有的选没得选的事情,他们大多数都暗自咂舌。这才几年?满打满算两年时间,这个年轻人从率五十人的队率,变成提领两万叛军的燕将军,把张举张纯都踩了下去? “一派胡言!”从事公孙纪拍着案几喝道:“若你有心归汉,为何还要远走鲜卑至辽东,阻汉军平叛?若非是你横加阻拦,二张叛贼早已授首!” 燕北握着膝盖的手攥成了拳,脸上却古井无波,仍旧是一副眉目低垂的受气包模样,就算被人指着鼻子喝骂都不生气的模样,拱手温和中带着疑问道:“不知足下?” “典学从事,公孙纪!” 燕北轻轻颔首,心下已是了然。公孙这个姓氏在幽州是大族,辽东的被他杀了不少、辽西的又被他打败了,任何一个姓公孙的都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这才再度拱手对上首的刘虞说道:“受人恩惠,忠人之事……但燕某尊敬刘公的仁德,是以才绕行千里自鲜卑入辽东,避过蓟县正是为了不与刘公交兵,也请诸位恕罪。” 陪坐一旁的从事魏攸见燕北不恼不怒,心底不由得叫了声好,这才连忙安抚起公孙纪,他可是知晓典学从事与奋武将军向来相交过密。 公孙纪皱着眉头收拢袖子,燕北以微末之身从数万叛军中脱颖而出,至少应当是个脾性暴烈能镇得住下属的人物,却不想竟是如此的好脾气,就连当面拍案几都没什么反应,甚至还拱手致歉……难道要让在下将案几掀翻,才会勾起你的愤怒吗? 他当然想让燕北失态,想让燕北愤怒,甚至想要这个叛军头子恼羞成怒提着拳头过来砸翻他! “受人恩惠,忠人之事。受人恩惠,忠人之事。”别驾赵该念了两遍,看向燕北的眼神变得复杂,他先是报出自己的名号,随后才说道:“观燕君送来的书信,可是想要求不少官职啊……这有些儿戏了,将军要幽州别驾,那在下应当去哪里呢?这个辽东太守您举荐名为沮授沮公与的故邯郸县令,掌百里之地的县令,便是大县恐怕也难副太守之才吧?还有四个校尉两个都尉?恐怕燕君有所不知,辽东是小郡,甚至配不上一个都尉呀,倒是这个襄平令田豫,还是可以商量几分的。” 三五句话,将燕北想要的所有布置全部打回,甚至就连为田豫举的襄平县令都还要再商量几分……有些欺人太甚了。 但燕北依然没有变色,对刘虞道:“刘公明鉴,他们有这样的才能,应当担当这样的职位。” 他当然不会生气了,谈得成谈不CD没什么大事。燕北吃进肚子里的东西,除了孟益,别的他就从来没吐出去过。无论他们再怎么说,辽东现在就握在燕北手里,别管朝廷还是州府,你们敢派人去吗? 就算燕北不发话,麹义那个愣头第一个不答应,派去的官吏活不过一旬就得在家里上吊。更别说还有孙轻李大目那一班将燕北的荣誉视作性命的浑人。 当然了,这些话不能说。 倒是坐在上首的刘虞脸上带着偏近慈祥的笑,他听着燕北说的‘受人恩惠,忠人之事’,再想着燕北领兵绕了一大圈去为张举张纯挡下追击横兵于辽水,心下想着这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是幽州的最高军政长官,心里难免会想,如果是刘伯安给你恩惠,你可能忠于刘伯安,忠于汉室? 在刘虞眼里,这就是个出身草莽的仗义之人,完全依靠着游侠儿的行事作风来为人处世。 “燕君,你想做幽州别驾,老夫且问你一句,他们有这样的才能,那你有什么样的才能呢?” 燕北抿着嘴笑了,入堂之后第一次朗声说道:“燕某无甚大才,可治三郡之政,可将万众之兵。” “这个狂生!”刘虞笑了,无甚大才还敢妄言治三郡将万众?不过他却是认可的,这些日子他听府上下人说过冀州逃来的百姓都希望燕北能领兵回到冀州,甚至他们觉得在燕北治下时好过现在的万倍……而将万军更不必说,这小子领着一伙叛军连胜汉军就是证明。摊开双手,刘虞笑道:“且算你说的有理,你请的那些官职,除了别驾,老夫一概允了,为你上表朝廷。但你可知,州府无财无粮,你既有治三郡的大才,可能自谋财路?” 燕北想了想,颔首道:“可!” “至于你,老夫会另上表朝廷,奏请你的官职,不过……朝廷有诏,要老夫平叛,你既已降,可否领兵平叛,诛二张恶首?” 这就有些攻心了,一归附便要人去杀老上级,是什么道理? 却不想燕北轻轻笑,对堂外道:“阿秀,带渔阳天子上来吧!” 正文 第四章 张天子头 谁是渔阳天子? 张举。 这位曾经叱咤北方数州的天子此时被装在一尺八见方的木盒子里,用草灰封着,被高览两手托着送入堂中,置于地下。高览再度缓缓地退了出去。 在出去之前,高览朝燕北瞟了一眼,他看到燕北安心的眼神。 当木盒被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看着张举被草灰塞满的脑袋,一个个说不出话来。 那么个移书州郡号称天子,不可一世的人,就这么被燕北杀了?看情形,很可能在与孟益的青石桥大战之前,这颗首级就已经被燕北攥在手中了。 别驾赵该抿着嘴,伸出的手指甚至都带着微微的颤动,“张举在这儿了,那,那张纯呢?” 他太激动了! 本以为燕北归附,是为他们断掉叛军最强大的臂膀,而助长了州府兵力,现在看来……这是那强健的胳膊直接把脑袋撕下来了啊! 赵该这话一说出来,堂中一众从事都望向燕北,个个目露精光,只有上首的刘虞眼神有些暗淡。一个能为了钱财杀掉上官的人,即便他的上官是个叛贼,这个人也很难称之为士。 这个燕北,并不是刘虞想要用的人。 即使这颗脑袋价值四千金购赏。 “至于中山张公啊……追不上,跑了。” 燕北摊手,依照他原本的打算,他是想开诚布公地告诉刘虞,张纯我保下了,谁也不能动他。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沮授当日那句,“将军,汝当自知,今日若归附既成,来日光景便全然不同了!” 是啊,不同了。所以他便无法再将那句话说出来,使刘虞忌惮。 世人会钦佩一个为主家效死的人,即使他的主家是一名叛将。可若个人的些许虚名要搭上追随自己的部将兄弟,甚至那些千千万万个为他效死的袍泽。 这虚名,燕北不要。 便是旁人将他当作贪慕财货胆小如鼠之辈,那又如何? 他燕北又,怕,过,谁? “跑了?这就跑了?”公孙纪手足无措,抬着胳膊手都伸了出来,急道:“他,他,他怎么就跑了呢?” 燕北冲公孙纪轻轻笑了一下,随后一脸正色地对堂中众人拱手道:“听说是跑到高句丽了吧,燕某也不清楚,主要下面兄弟受累,也弄不清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刘公您且下令,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立即发兵高句丽!” “就算把高句丽王宫翻个底朝天,也一定把中山张公给您带回来!” 刘虞皱着眉头看向燕北,这竖子根本就是在耍无赖,虽然刘虞被朝廷加了三公之首的太尉,可掌管天下兵事。但这个加官一不在朝廷,二来及至东汉,太尉的兵马大权实际上已经交由尚书台与大将军,也就说,刘虞这个三公太尉基本上算是个荣誉称号。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管天下兵事,能给燕北下这个令吗? 幽州东西走向占地颇广并狭长,如今西面冀州黑山乱军还为剪灭,好不容易东边的燕北虽然想要霸占辽东,但多少是上表请降了。再让这么一个野心之徒向东进攻高句丽? 呵,无论他打不打得下来,玄菟、乐浪二郡恐怕将来都不姓刘跟着辽东姓了燕去! “行了,既然叛贼逃亡国境,过些时候老夫自会交与高句丽献礼的主簿协谈。”刘虞摆手,为这件事拍了板,随后才对别驾赵该说道:“你派人自渔阳港走水路前往洛阳,将张举首级献于朝廷,告诉朝廷幽州叛乱已经平息……燕北,朝廷的购赏金钱,过些日子便会给你。” 刘虞打心底里厌恶这个燕北,因而不再称呼‘燕君’,而是直呼其名。直呼其名,在这个时代本就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燕北哪里会在意这些,见事情说的差不多,便起身拱手道:“不必了,既然州府缺金短粮,那四千金的购赏便交与州府以待民事吧……张天子将幽州祸祸的乌烟瘴气,这些钱,也弥补不了百姓的损失。” “在下会在城外扎营三日,三日后回程辽东。”燕北再度抱拳行礼,对众人一一作揖,这才说道:“在下这便告退了。” 在得到刘虞首肯之后,燕北便转身走出州府大堂。 等燕北走后,一众从事面面相觑。刘虞在上首对程续问道:“程从事,你觉得这个燕北,如何?” “许是年老昏花了吧……属下看不懂。”程续摇头苦笑,“先前属下以为燕北是为了钱粮养兵,归附也只是权宜之计。后来奉上张举首级更是如此,可是偏偏,他求辽东一地为部下举官职,甚至不惜接受州府不理资财。说他求财,却连那四千金的购赏分文不取……刘公,那是四千金啊!” 四千金有多贵重?先帝在洛阳西苑设万金堂,为三公者都要先去西苑交钱才能上任,而三公的标价,是一千万大钱,大概也就是足值的一千金。 被燕北轻描淡写拒绝的,是价值四个三公的买官钱! “刘公,在下有一言。”在一片沉默当中,魏攸起身拱手,他知晓燕北与张纯的恩怨和情义,因而对刘虞的冷淡有些不快,拱手说道:“燕北称呼叛贼张举,除了那一句戏谑的渔阳天子之外,皆直呼其名。然叛贼张纯,却始终以中山张公称之……燕北是以张纯部下队率身份投身叛乱的。” “言尽于此,刘公且思虑吧。” 思虑什么?燕北认的主君是张纯不是张举,燕北想保张纯呗。 刘虞明白魏攸的意思,望着燕北离去的大门,目光玩味。 …… 燕北从州府出来,抱着兜鍪长出了口气。 高览笑着揽住他的肩膀,歪头问道:“怎么样,燕将军心底可感到憋屈?” 方才在大堂之外,他可是听得清楚,那个姓公孙的从事可是连桌子都拍了,那一派胡言喝骂的声震屋瓦,可燕北愣是没有一代生气的意思。高览知道,燕北是强压下火气的。 这世上姓公孙的有三个人这样骂过燕北,一个是公孙瓒,麾下兵马被燕北打没、最精锐的白马义从在阳乐被杀了一千多,有情可原;另一个叫公孙域,自己弓弦绞死在县府里,全族都被埋在襄平南的荒山野地里,坟头草估计都长了二尺。 剩下唯一一个四肢健全活在世上的,就剩这个公孙纪了。 “呵,憋屈?我一点儿都不憋屈。”燕北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任由高览这么揽着他的肩膀,语气平淡无奇地说道:“要是这就憋屈了,燕某人就别活了……以后他妈憋屈的日子还多着呢!” 这算什么?在州府低声下气地对三公说话,被人直呼其名就憋屈了吗? 是,真憋屈! 但这能比年少时穿着一条兜裆布被人拿着碗口粗的木棒抢走自己的马,再从牲畜市打出城,被城中百姓和守门卒笑话着自己捂着伤口灰溜溜走回墙都漏风的家憋屈吗? 没有! 这能比明知道是一场荒唐的战争,还要拍马舞刀驱使那些为自己效死的士卒冲上去和人接战,看着那些年轻的孩子们为自己流干最后一滴血,眼睁睁瞧着那些兄弟双眼失去神彩躺在肮脏泥泞的战场上哀嚎还憋屈吗? 没有! 任何事,任何屈辱,任何失败都不要妄想能够击垮燕北。 因为他是燕北,他每一次胜利的原因都是他已经失败了太多次!太多人看不起他,太多机会失之交臂,他从不害怕失败。 因为他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真正赢一次! 他没有赢过,他或许打胜了战争,他或许越来越强大……可那些人的讥讽,那些人的目光中分明还是带着强烈的不认可。 他依然不是人上人。 哪怕他将要受朝廷的官职,哪怕能驱使万众为他而战。 “行啦,我的将军哟,高某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不过咱也算达成宏愿了不是么。”高览笑着一招手,外面列阵的骑兵便在街道上踱马而行护卫两侧,身后两个骑卒牵着他们的坐骑跟着,二人肩并肩走在外面,高览道:“我就记得去年你把高某从牢狱里放出来,咱们一路跑到肥如,在肥如城外,你记不记得你说了什么?” 也不等燕北回答,高览便道:“你哪时候说,如果高某想要这场叛乱停止,便跟你走。高某跟了……这场叛乱自你走出州府,就算真正结束了!” 燕北笑了,耸了一下肩膀甲片铁叶子响成一片,立在蓟县空旷的街道上双目无神看着远方,熟悉之后才长叹了口气,“是啊,结束了。” 并于仅仅是战争。对燕北而言,结束的不仅仅战争。 是他那些躲躲藏藏,是去掉他名字之前的那叛将二字,是那些挥刀定命的亡命生涯。 高览收回手臂,对策马而行的麹义打了个招呼,麹义从怀里坏笑着掏出一块木牌递过来,燕北不解,歪头看向高览,却见高览笑道:“二郎啊,无论你在州府里受了多大的委屈,这趟蓟县,你都来值了!看看吧,刚才一个老奴让我们交给你的。” “值?当然值了,这什么东……”燕北接过木牌,就见上面刻着中山无极甄的字样,这块木牌他太熟悉了,当年卢奴城外便是甄姜给了他这么一块木牌,是甄俨的名刺啊!燕北浑身一炸,猛地转身对高览问道:“甄兄来蓟县了?他们在哪?” 高览被燕北的大手捏在胳膊上吓了一跳,一面拍着他的手一面说道:“报信的人说就在驿置旁边的宅子,怎么样,你来的值了吧!” “哈哈!” 燕北笑的像个孩子,何止是值?太他妈值了! “上马,前往驿置!” 正文 第五章 明珠蒙尘 蓟县的城池比襄平大上三倍,前往驿馆的路便意味着燕北率精骑武士扛着燕字旗在城中兜了个大圈子。 这下子,半座城的人都认识这个名叫燕北的叛军头子了。 虽然他归降了州府,但对百姓与幽州士人来说,他还是那个纵兵作乱的叛军头子。并且这种认识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远远地,燕北便望见驿馆旁边一处宅院,不禁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这个院子有些破败,有些年头未曾修缮,连黄土夯实的院墙都坑坑洼洼,透着一股子垂败的模样。一行精骑在院外停驻,燕北翻身下马,转头对高览问道:“你确定甄氏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 这院子也就是大了点,看上去足足围了三进的地,若是小些,完完全全就是破败到不行的黔首住所……甄氏,好歹是冀州排得上号的大族,延续数百年不说,先汉也是出过九卿的士族,就是冀州遭了灾,也不至于落魄至此吧? 跨进宅院前的一刻,燕北觉得或许他低估了黑山乱军对冀州造成的影响。 院子不小,只是有些杂乱,角落里堆着轅车和木箱,一个老仆提着扫帚扫着似乎永远扫不干净的土地,两个总角小儿追着母鸡跑来跑去,此时却被身着铠甲的燕北与他的部下吓到,一个哭着跑进屋里一个躲在树后。 燕北向前走了一步,又转过身又推着高览与麹义走到院外,小声问道:“派人去雍奴找沮公与,让他派出能说会道的骑手前往涿郡、上谷郡、代郡和广阳郡……我记得他说辽东缺人对吧,给他带句话,冀州之乱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他知道该怎么做。你们在外面等我。” 话音一落,燕北沉着脸便走了进去。正好赶上小孩的哭闹声引出大人,一名衣着华贵却不着配饰的老妇人自宅中走出,看到一身戎装的燕北问道:“您是谁?” 燕北不知是谁,自怀中取出甄氏的名刺问道:“夫人,这里可是甄氏?中山甄氏?” 妇人皱着眉头接过名刺,这才仔细地看了他两眼,好似想到什么失声问道:“你是燕北?啊不,你是燕将军?” “这真是甄氏?哦,在下燕北,见过夫人。”燕北虽然不知老妇人是谁,却还是赶忙行礼,随后才问道:“冀州乱的很厉害?” “老身甄张氏,将军还请先进来吧。”老妇人是甄俨的母亲,燕北此前与甄氏关系虽近,却还没到问候高堂的地步,自是从未见过,便被老妇人接入厅中,这才听老妇人招呼道:“阿淼,有客人来了,奉上温汤。” 说罢了,甄张氏才有些歉意地对燕北说道:“三郎与子经出门拜访渔阳王君,出去有一个时辰,燕将军且稍待,他们一会就该回来了。” 三郎,便是甄俨的弟弟甄尧了,但是这个子经燕北不知是何人。至于渔阳王君,燕北也没听过,不过既然是拜访一会就回来,自然说明那人也在蓟县。 燕北连忙起身对甄张氏告罪道:“冒昧来访已经对您很不尊敬了,您不必感到歉意,既然府中无人那燕某便不多叨扰了,这便……燕某见过小娘。” 转过头,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战争中,那些肮脏泥泞的战场上令他朝思暮想的甄氏小娇娘正端着盛蜜浆的碗低着头款款而来,听到燕北的声音这才抬头,接着便顿住脚步樱口微张,不经意地小声惊呼,“啊!” 啪唧! 乘着蜜浆的陶碗坠在地上,摔成三瓣。 他来了! 燕北快步迈出两步,方才想张口问些什么,却见甄姜猛地后撤了一大步,低头快而慌张地告罪道:“燕将军勿怪,妾身失态了,这便重新为您呈上……” 话都没说完,甄姜便逃似得转身绕着偏厅进入后室。 燕北抬着胳膊过了两息,才缓缓闭上口反应过来……甄姜这是怎么了?从前虽然关系并没有多亲近,可远不至于如此冷淡或是,客气?想到这,他也不再多说,心里糟糟的乱,对甄张氏告罪道:“夫人勿怪,燕某这便去府外等着甄兄吧,失礼了。” 府中既然只有女眷,他再赖在这里自然不成体统,当即便与甄张氏告罪,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走出宅院,对上高览麹义的一脸坏笑,燕北还皱着眉头摆着一张苦笑的脸耸了耸肩膀,缓缓摇头道:“家里没人只有女眷,我在外面等一会,麴兄你先领兵出城让军士扎营,留下一什骑卒和阿秀……等这边完事了我便出城寻你。” 其实麹义比燕北心还要急,他想问问州牧刘虞对他们,或者说是对他的安排,他知道燕北一定会为他请官,但不知道自己会是个什么职位。但看眼下燕北皱着个眉头臭一张脸也不愿多问,只能拱手应诺,提领四十军卒缓缓踱马出城。 看来只能等晚上再问了。 却说甄姜转入内室,这才骤然察觉身上像失去了力气一般,紧紧贴墙壁靠着,大口喘息,不禁鼻间发酸,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一切,都不一样了,燕北还是一副老样子。 甄氏在中山几百年的基业没了,二兄没了,仅剩的几口人从冀州一路逃到蓟县,人地两生无依无靠。燕北是她这些噩梦般的日子里见到的唯一一个友善的旧面孔。 晌午时远远地看到燕北提兵过巷的模样,那种威风凛凛的自信令她打心底里感到安心。她以为自己再见到燕北,可以一蹦一跳地带着灿烂笑容敲敲他明亮却带着划痕的肩甲,装模作样地拱拱手,恭喜他成为别人眼中的大人物。 即使不透露出自己心底里听到关于战事的那些只言片语时的担心,也能装作旁若无事地问问他,那些战斗的来龙去脉,探寻他眼中看到的惊险与兴奋。 甚至可以把玩他的兜鍪取笑他现在人模人样,草鸡飞上了枝头长出金毛。鼓励他像阿翁那样做个好官,让她不用在告诉别人真正的燕北是什么样子时拙言到无话可说。 可当她见到燕北,看到他开口有话要讲的窘促模样,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怕燕北开口问她,问她究竟是怎么了。 她更怕自己回答,回答她,她们……没有家了。 她最怕的是,她说不清话口脑模糊,张口眼泪便往下掉的愚蠢模样被他看到。 甄姜更讨厌自己现在像个痴儿傻子,靠着墙壁湿了衣襟,只能用力抱紧跑来安慰她的妹妹,可抱得再紧却都无济于事,只能哭得更厉害。 …… 高览看到燕北眼中的忧虑,在麹义走后收敛了笑容,沉声问道:“怎么样,甄氏的近况……不好?” “何止是不好。”燕北敲了两下胸口,舌尖抿着下唇露出少许雪白的牙,眉头从出来就从未舒展过,“府里什么都没有,老夫人身边连个使唤伺候的奴婢都没有……陪我在这等着吧,让兄弟们把道让开,别挡到人家过街,从马上下来,端矛攥刀的再把人吓到。” “诺。”高览也不知怎么宽慰燕北,只好先应诺按他的意思把一什骑卒安排了,命众人将马拴好,这才与燕北立在府门侧前等着,歪头问道:“甄君去哪儿了?” 燕北摇头,“不知道,张氏只提了三郎和一个叫子经的,大概是甄氏在幽州的朋友吧,一同去拜访什么渔阳王君,可能甄兄也一道去了。” “诶,渔阳王?”燕北的眉头突然皱的更深了,“如果是一个王,或许我认识他们去拜访的这个人。奇了怪,甄兄怎么会与他来往?” “谁?” “广阳安次人王松。” “肯定不能啊,你刚不都说是渔阳王君了么,怎么会是广阳安次人。”高览撇撇嘴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啊,你想错了。” “没错,你不了解情况。燕某早年在涿郡范阳有座庄子,指使姜晋王义他们在渔阳走私盐铁,塞外贩卖骏马,当时做过不少作奸犯科的事。”燕北看了高览一眼说道:“安次王氏是个大姓,安次有他们的邬堡、泉州有他们的盐场,雍奴有他们的匠奴……比燕某厉害的多,我那点小买卖都是他们牙缝里漏出来的。” “那你怎么笃定是王松的?” “他的父亲是很有才能的人,不过前几年过世了,现在掌家的就是王松……也是个年轻人。”燕北看了高览一眼,轻笑道:“能让甄兄去拜访的,也就他了。不过我想不通,依甄兄的才能就算到了幽州,在州府求个官职应当也是很容易的事,怎么府上如此破败,还和那样的豪强扯上关系。” 就在这时,街道上有三人并肩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奴仆,朝着燕北这边走了过来。 “燕兄!没想到你真来了,这是在寒舍外等了许久吧?”甄尧两步并作三步快走而来,“是尧失礼了,这位是将军燕北,这两位,此为安平牵子经,师从安平大贤。这位是安次王君,渔阳大豪。” “在下牵招,见过燕君。” 名叫牵招的青年看向燕北的目光充满好奇,而叫做王松的年轻豪强则用不太舒服的眼神上上下下将燕北看了一遍,这才拱手道:“燕将军大名某早已得知,在下王松,有礼了。” 燕北轻轻点头,对甄尧笑笑,道:“既然三郎有客人,那我改日再来……我与部下暂于南门外扎营,三郎可叫二兄去寻我饮酒许久,告辞了。” 燕北说罢,高览便招呼士卒牵马跟上,一道轻骑朝着城门踱马而出。 正文 第六章 时过境迁 天色渐暗,蓟县城南,野外。 五百精骑扎下简寨,寨中堆土山建瞭楼,军马栓于营北,有士卒磨制箭簇,行伍间明哨暗哨行进有序,一切布置宛若战时。高大的辕门立着燕字大旗,伴着林中尖戾的鸟鸣,有携弓带箭的健卒扛着近郊打来的野味回还营地。 这座营地带着肃杀的气氛,靠在辕门下的门卒肩膀依着长枪怀中抱着强弩,连弦都已经拉开搭着短矢……他们经历了长达半年的攻守,以袍泽半数折损的代价接连挫败两个强敌……能活下来的,便已是精卒劲卒,何况还被将军燕北带在身边。 这五百名膀大腰圆体形健硕的骑卒,在战场上足可以一当三。 五百骑一路轻简,甚至都没带中军大帐,整个营地除了搭出的营栅之外内里多是拴马桩、茅草扎制的箭跺一类临时用具,甚至随行轅车都只有双十之数,此时伴着渐渐变暗的天光搭出四十堆篝火,倒也不觉冷清。 燕北将披挂的大铠解开,与环刀、兜鍪一块靠着拴马桩堆着,活动几下身体这才叫人提来水桶,刷着坐骑的长毛对高览说道:“把麹义叫来,一起吃点东西?” 盘腿坐在一旁的高览闻言放下刚刚拿出的干馕饼,用皮子包好又放回到马臀囊里,正起身要在营中寻麹义,转头就听到麹义那特有的好似西北大漠黄沙灌进喉咙的豪迈嗓音道:“将军,瞧瞧这个,麾下儿郎善射啊!” “正要寻你……嚯,你们这是抄了野猪窝?”燕北听到声音一转头,便见麹义撸着袖子,左肩扛着一头超过百斤的小山猪,右手拽着一条粗壮的猪腿在地上拖着,粗略一看足有三百斤的大家伙缓缓走过来,笑道:“没有,晌午放了两队弟兄出去,想着打点兔子晚上也好开个荤,不成想运气还不错,三十多把弩一下把这两头射成筛子,剩下的还有些跑了。” 燕北撂下刷子,挽起袖子从铁靴外侧抽出一尺半长的匕首,招呼军士取过一张案几将大山猪撂在上头,舔着唇便笑,先捅了几刀斜刺着拉开伤口放血,这才擦着手说道:“正好,把这收拾收拾,弟兄们都能分上几两肉吃。阿秀,派人去周围乡里寻几口大瓮。” 麹义拍着手笑道:“看模样将军这是有喜讯要告诉我等啊!” “不错,怎么,你想现在就听听?”燕北抱着木柴走到篝火旁放下,对高览等人问道:“你们想怎么吃,煮些肉羹,猪肋炙上两片,再混着大酱弄些汤……快,让轻骑趁着城门未关,采买些豆腐、青菜,咱们今天吃点好的。” 先汉时孝武皇帝时淮南王刘安喜好炼丹,一不注意做出了卤水点豆腐,过了三百年豆腐在东汉已经成为丰富汉人餐桌的一道美食。 高览满脸笑容拍手应诺,转脸便叫亲信骑从去跑一趟腿,倒是麹义连忙摆手道:“现在不能说,现在不能说,有礼之会,无就不行,将军。” 说着,麹义便腆着一张虬髯脸凑到燕北面前陪着笑道:“今日……咱们也饮些酒?” “饮酒啊?”燕北板着指头数数,打了很久的仗,击败孟益庆了一次功,当因为转眼俘虏被关羽劫走,燕北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当日饮宴无酒;击败公孙瓒,更是还未入阳乐城便被魏攸寻到,也是没什么饮酒的机会,麹义赔笑的一句贪酒之言,却令燕北的思绪飘出好远,半晌才一拍手道:“阿秀,再让兄弟沽些酒来,今日索性有酒有肉,且快活一回!” 当年逢战必饮酒壮气的草莽之徒,不知不觉已成了治军严谨滴酒不沾的将帅。 现在想来,燕北心里竟是古井无波,早习惯了这般做派。 转眼间,山猪血已经流尽,燕北在腰上围了一块皮子,便提着短刀分割猪皮,三两下便将半片山猪皮肢解开来,周围士卒都还没见过他竟有这般精湛的水平,麹义也赞叹道:“将军下刀竟能不损整皮便是像您这般年轻的猎户也是做不到的吧。” 燕北专心收拾着大山猪,一面满不在意的笑道:“少时家贫,燕某又非善类,总要做些恶事来果腹,兄长壮勇而豪迈,猎物寻常都是他打回来,三郎呢,又是我们兄弟的指望,我们兄弟仨就指望着三郎读书知礼,能做个士人哩!这等解皮之事,自然由燕某一改承担。” 就在这时,营中门卒过来报道:“将军,高校尉、麹校尉,营外有人前来说是拜访将军,是中山甄氏。” “甄兄来了?快请进营吧。”燕北听到禀报脸上便绽出笑容,等远远看到两个身影被篝火照亮并肩走入营中这才朗声笑道:“甄兄倒是好口福,燕某营中半年来最丰一餐,便叫你赶上了!” 那并肩二人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应,等临近了燕北才发现,来的不是甄俨,是甄尧与今日下午见到的牵招牵子经,不由诧异问道:“诶,竟是三郎与子经兄到访……这甄兄去哪儿了?快一年未见,燕某可甚是想念啊!” 他说的可不是假话,在冀州时,他最感谢的人就是甄俨。虽然他很清楚,甄俨对他有些看不起。但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甄俨就是一千一万个看他不起,也比不上教习识字之恩对他的帮助大。 甄尧与牵招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尴尬之色。甄尧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凝固,默不作声地将手上提的草鸡放在案几上,这才神色灰败地对燕北拱拱手,低沉道:“燕君,兄长……兄长不在了。” 噔! 燕北的眉头缓缓拧起,紧咬的牙关使颌下肌肉微微突出,匕首猛地掷于几案,鹰目瞪着甄尧数息,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头暴怒的猛虎。 甄尧真怕他猛地暴起伤了谁。 这种盛怒在燕北脸上持续了十余息,缓缓褪去。燕北的眼睛泛红尽力向上瞟着,深出了口气这才对麹义平淡地说道:“找人把肉食收拾了,你们弄吧。” 麹义应诺,知晓燕北这时候不可能再有兴致去收拾山猪,招呼几个当过猎户的士卒将案几抬到远处去拾弄,小心地看了一眼燕北,这才在心里暗骂甄尧。 这个甄氏的小王八蛋,这么个营中皆大欢喜的时候跑来报什么丧,晦气! 燕北解了腰间兽皮,在木桶涮干净双手,对甄尧和牵招道:“跟我过来。” 带着二人到篝火旁坐下,燕北拾着木柴挑了挑篝火,这才温声问道:“给我说说吧,甄兄……是怎么去的,甄氏的近况,又是如何?” “唉,去岁你领兵北上,冀州半数郡县都没有驻军,黑山里的贼人便下山劫掠。十几万盗匪夹裹着流民,使吏民争相奔走逃难,仲兄见贼兵势大,便要阿母与族亲北奔幽州,说让我们来投奔燕君你避祸。兄长守着祖业与占据中山的贼人周旋……后来听人说,甄氏邬失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仲兄,仲兄他没出来。” 燕北默默不语,他想啊,甄俨怎么就那么傻。十几万饿疯了的贼匪,又怎会是他一人所能周旋的?守着那么一份家业却赔上性命,真的值得吗? “黑山贼的首领,是张燕吧?”燕北问了一句,这才转开话题对甄尧问道:“甄氏,现在如何?” 甄尧摇头,言语中多有委屈道:“路上多亏子经兄自安平便为我等引路,路上遭了盗匪弃些财物,家兵奴仆也死的死走的走,族人也散了,到涿郡时只剩两个老奴和甄氏上下几口人。到蓟县,人地两生,多亏了渔阳王君才在今日送了些奴仆……我们也往东走过,没有户籍就是流民,走不出十里便会被亭长拦住。” “这两日,把那院子脱手出去,带着宗族跟我走,去辽东。”燕北咬着牙,他岂能眼看甄氏蒙难。何况,冀州之乱的原因竟是因他调走了各郡驻防兵马,“甄兄将宗族托付给燕某,燕某不能负人。我给甄氏起邬堡,购田庄,买奴仆……那些亭长这次不会再阻拦你们,一切有燕某在。” 不等甄尧说什么,燕北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正色对甄尧说道:“三郎,在冀州时甄兄不以燕某粗鄙,待某如良师益友,教我识字,与我饮酒……这份恩情燕某永生不忘,如今甄兄已逝,甄氏蒙尘,无论你认不认,燕某今后都当我是你的兄长,甄氏的事便由燕某一力承当!” 正当甄尧不知说些什么好的时候,辕门有士卒来报,小声在燕北身边拱手道:“将军,州府魏从事来了,还来着几辆轅车。” “我去看看。”燕北向甄尧与牵招告罪失陪,起身道:“我去迎一下,等我会儿。” 燕北才走了几步,便见魏攸立在辕门指挥佐吏将轅车推入营地,远远地对燕北拱手朗声道:“燕将军,刘公感兵马劳顿,特令州府赐帛五百匹、钱五万、肉猪三头,以慰将军。” 朗声说罢,魏攸一脸笑容地走进两步,问道:“营中可有魏某的酒食?赶早不如赶巧,营中埋锅造饭,将军可赐下魏某一口甘醇美酒,以解悬河之苦?” 正文 第七章 韬光养晦 狗屁的悬河之苦,想要讨两碗酒水就直说。 燕北没好气地看了魏攸一眼,拱手说道:“魏兄到访便已令燕某雀跃,不过两碗酒水又当的了什么事?正逢今日有冀州故友到访,请魏兄随燕某来吧。” 说着,燕北对部下军卒说道:“轅车别往角落推了,都放到营地中间去吧。把那三头肉猪送到那边一并拾弄了,今晚全营能多分些肉食。” 士卒应诺,便照着燕北的安排下去。燕北则引着魏攸一路走到甄尧他们的地方,那是营中最干净的一块了,地上铺着兽皮草席,边上拴着骏马放好了刀枪甲胄,燕北向魏攸介绍道:“此为吾弟甄尧,此为吾友牵子经……这是州府从事祭酒魏攸,现在领了太尉府的东曹掾。” 三人自是互相见礼,燕北则接着向三人引荐麾下麹义、高览,接着才让麹义把营中曲军侯、屯将、什长、伍长叫到营寨正中,将五万钱分发下去,布帛也分割了每人一匹。 正赶上先前的山猪已经切割好,燕北则又指挥部下将猪肉分好,每伍都送去一块。接着命人宰杀分割那几头新送的肉猪,招呼沽酒回来的士卒将酒瓮搬到那边,也让部下士卒每人能饮上一碗。 酒也不多,度也不高,即便每人引上一碗也不碍事。 营中一切要务皆有所安排,燕北这才捧着分剩下的几块猪肋撂在青铜烤盘上端回来,交与侍卫炙烤,这才对几人笑笑,跪坐下去。 魏攸鼓掌而笑道:“我曾听说有善于统帅的将军将功勋受赏之物分与属下,却还从未见到过,今日却是开眼了。不枉此行啊!” 而兵马营中的一切对年少甄尧而言则多是新鲜之举,瞪着眼睛看着燕北使唤士卒将那些布帛资财分发一空,不禁问道:“燕兄,你将赏赐分与士卒,怎么也不见他们对你感恩戴德,何况每人也就分一匹布与百钱的小恩小惠罢了……又何必呢?” 燕北笑笑没有说话,身旁的高览说道:“他们不感恩戴德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将军对他们如此善待,何况正是这日积月累的小恩小惠才教这些士卒为了将军效死。不然甄君以为一介叛军如何接连击败朝廷的平叛兵马?正是这些士卒为将军感恩戴德乃至百死无憾!” “说得好!”一直沉默不语的牵招端起酒碗对燕北敬道:“往日里只闻将军之名,不见将军之人,今日在下所见所闻,足矣证明将军担得起冀州百姓的钦佩,牵招敬你!” 燕北毫不在意的笑,端起酒碗与牵招相对饮下,这才叹了口气小声道:“可惜甄兄不在。三郎,甄兄安葬何处,燕某明日前去祭拜。” 甄尧摇头,抿嘴片刻才说道:“道路为盗匪所阻,便是想回,也回不去了……随行带了几件兄长常服,亦为盗匪所夺,如今仅有兄长曾赠的玉珏,燕兄若有意,改日与在下一道为兄长建个衣冠冢吧。” “不必了。”燕北面露恨意地摆手,深吸口气道:“改日就不必立衣冠冢了,旬月之间,燕某亲去中山将甄兄带回来!” 燕北话音刚落,就见魏攸连忙摆手劝阻道:“将军切莫意气用事,如今州府对你颇有微辞,切不可再用兵打仗了……你的风头,太盛了!” 燕北默然,他虽不知自己在幽州的风评如何,却也是能猜到些许的。不禁苦笑道:“今日州府中诸位从事的做派,怕是已经无法再厌恶燕某分毫了罢。” “将军今日在州府堂上受委屈了……正因如此才命在下送来些布帛与资财。”魏攸正色说着,突然就笑了,对燕北问道:“张纯真跑到高句丽了?还让刘公下令,燕将军克日就发兵高句丽?” “这……嘿嘿。” 燕北嘿然一笑,随后便满是笑意地看着魏攸,也不答话。 张纯当然没跑了,就是跑也不会往东跑,人家在乌桓属国过的那是叫个锦衣玉食,比在中山时还要好呢……但这种话,燕北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况且魏攸将他当作朋友,他自然也不能开口欺骗,便只能用大家都懂的笑容来搪塞。 “你啊!”魏攸也笑了,他看得出燕北不愿骗他,饮下小口碗中酒水,环顾左右问道:“怎么,到蓟县城外了营地还扎得这么杀气腾腾……你难道还想在这和鲜于银打上一仗?” “燕某可没想和人打仗,可毕竟得罪的人太多,出门在外总是要小心一点。”燕北放下酒碗,肚子中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也不觉尴尬,只是叹了口气说道:“难道魏兄以为只有他们怕燕某,燕某就不担心他们吗?” 片刻的安静,魏攸噗嗤一声笑了,“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哦,不是害怕,是担忧。” “不用担心,孟益没那么大胆子再聚兵打你,何况他已经走了……倒是公孙将军,你日后还是专程找他一趟,弥合一下关系,毕竟踏在幽州数郡都有很深的根基,和他有仇并不是一件好事。” 燕北面上沉着地点头,旋即放下酒碗招呼士卒将炙烤好的猪肋分与众人,谁都看得出来他没真听进去。他杀了不少白马义从,公孙瓒也打死他许多部下,这种事情不是简单的拜访就能弥合关系的。 再坐下的时候,燕北脸上带着憧憬回忆的模样,喃喃道:“从前在无极城的时候,我身边有个叫陈仲的部将骚扰百姓,打伤男丁不说还睡了人家婆娘……偏偏我不能杀他,那时候威信不够,动了他王当、雷公都得反,没办法,我就当着无极城百姓的面把他绑起来,自己代他受了鞭刑五十,收了百姓的民心,也在部下立了威望。” “从那之后,御使兵将就像挥动胳膊一样容易。那是中平四年末,整个冬天我都在营中趴着动不了。三郎那会在外郡读书,甄兄就是中平五年初教我识字的,我很佩服甄兄。那时我粗鄙呀,只知道动刀子,分钱财,眼睛就能看到那么丁点的地方。” 燕北伸出手,拇指掐着尾指第一个指节对众人比划着,“那会霸占了无极城,一县之地的法令皆出我手,特满足,觉得自己是大人物啦。甄兄那时跟我讲司隶,讲他在洛阳时候的事情,和我讲凉州的羌乱,太尉张温发五军走西关,讲董仲颖筑坝还军的那些故事,讲什么是大将军幕府!” 魏攸一言不发地听着,牵招、高览、麹义等人也都静静听着,只有甄尧神色悲戚。思念兄长又何止燕北一人? 他们没有人嘲笑燕北,也没有人钦佩燕北。只是带着一种类似感同身受却难说好坏的奇特感觉听着燕北神态夸张地讲述他的事情。 “当时我就想,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大啊,那么多的英雄豪杰,那么多的能人志士。是甄兄让我知道这天下远来还有那么多的故事,让我知道自己还差得远,燕某……还是个小人物。”燕北笑出一口白牙,“那时候燕某就想,或许再过几年,燕某如果有些运气,或许能有与甄兄相对而坐,温一壶酒畅谈天下。” “世事无常啊,燕某本事未半,甄兄却已不在了。”燕北端正了跪坐之姿,侧着身子向魏攸拱手,正色道:“请魏兄助我,向州府提议,放燕某领兵西出涿郡……平黑山!” 魏攸在燕北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向他行礼便吓了一跳,连手里的猪肋都丢到一旁,连忙起身躲开一礼,听到燕北的话却又瞪大了眼睛,紧紧攥着拳头立在那里,半晌才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喝问道:“燕北,燕二郎,燕将军!你为何总要做那些傻事情呢!” “当初就是你执意只身北上,那你自己的性命为张纯陪葬,要保全他对你的恩义。好,结果是你自己北走了吗?两万军队齐齐北上,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到辽东,是,你最后还是保下了张纯。一万叛军和近两万的汉军为你这点恩义陪葬,还让黑山贼在冀州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值得吗?” 魏攸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拿起猪肋送到口边却又掷到青铜烤盘上,气呼呼道:“如果你早听我的当时在邯郸就北上归附刘公,还有这么多事吗?你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领兵去冀州,那冀州十几万乱军,他们自己打来打去,你去平定,就你手里那万余兵马就算全拉到冀州,你平得了吗你!” “你现在领兵去冀州,只有两个结果。就算你真的赢了,蓟县这些看不惯你的人在刘公耳边说你的坏话只能更厉害,没有人会记你的好,因为他们害怕你啊!现在幽州谁能制的住你,没有人你明白吗?”魏攸拍着手道:“你要是输了,败兵进了涿县,你要通过鲜于银的幽州军、走到辽西还有那么一个公孙瓒等着你,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到辽东?” “呼……”魏攸长出口气,语气这才软下来说道:“不是在下不愿助你,你现在真的不能再动兵了,你能做的只有等,等刘公为你举的官职出来再想其他。过几日你就回辽东吧,州府自有在下为你周旋,先回去再说。” 正文 第八章 应有之义 酒和肉,歌与舞。 三五故友,几百袍泽。 酒是幽地烈酒,肉是生炙油煎。 和着满天星斗与一轮弯月,悠扬而奔放的幽冀歌谣传出好远。 燕北执剑与盾,伴盆缶交击的鼓点而舞……他没醉,只是在这个两年以来最恰当的时刻,他更愿意挪开心底压着的千钧巨石,放开了去玩去闹。 人们在篝火的映照下脸颊都是红彤彤的,高览与牵招挽着袖子在草席上削出六博旗子对战,魏攸与甄尧凑在一起小声嘀咕是不是仰头大笑。 更远处,麾下的大肚汉们今晚各个吃得满嘴流油,三头肉猪加上山猪肉让他们吃得精光,一伍一什地围坐着篝火捧着兵器闲聊。只是苦了那些抽到值夜签的劲卒,填饱肚子便登上营地瞭楼,毕竟对他们这些军卒而言,长矛与劲弩才是生活的常态。 舞得累了,燕北放下剑盾,盘着腿靠着拴马桩坐着,麹义靠在另一头端着酒碗,十分认真地对燕北说:“将军,我要置地,在辽东置地。” 麹义知道燕北为他请了校尉之职,整个晚上人都显得不太正常,一会哭一会笑,要么就端着酒碗找燕北喝酒,这会儿又要在辽东置地……燕北挑了挑眉毛,随口说道:“不用你置了。” “不行,不行……辽东麴氏,得有地。”麹义摆着手,眼睛都有些发直了,“仗打赢了,我不要赏赐,我要地。” 燕北笑了,答道:“我知道,肯定是要有地的,但不用你去置了……襄平西南,受辽水灌溉最肥沃的土地,以前在公孙氏名下,现在那里有五顷是你的了。回到辽东,你可以购上,算了,等回到辽东,我正打算重新选兵,到时你们这些人都会拥有自己的亲兵,百人吧,无论种地还是护卫都够用了。” 五顷土地,就是七百余汉制大亩或一千七百小亩,年可产粮四千八百石,养活三百人尚有结余。 麹义笑了,端着酒碗一饮而尽,对燕北拱拱手,这才看着漫天星斗喃喃道:“将军,麴某跟你,是跟对了啊……辽东麴氏,辽东麴氏,是我麴某人的辽东麴氏啊!” “哟,你也想一人而成大族?”燕北笑的更开心,坐正了身子说道:“我以前就总想,什么时候燕某能让别人称起是在名前加上某地燕氏,便不枉此生了!” 想来也是际遇不由人,兵荒马乱间让他做了一年帝国东北最年轻、兵马最精、声势最大的叛党之首。曾经,他高昂着脖子仰望着幽州地界上出了名的大豪强,就像王松这样的人。 至于士卒?燕北是不敢想的。 曾几何时,飘在锅上的浓郁肉香令他着迷,激起贪婪的野心。穿越了生死,他的目光不再着眼于吃喝这种小事情,聚拢死士蓄养家兵,希望做个好豪强,终其一生推三弟走入士人阶层参与基层政治,让燕氏兄弟二人的下一代在少年时成为士人。 那就是他最大的理想啦。 可是忽然之间,当他再回到蓟县……他的世界完全都变了,曾经羡慕不已的豪杰公孙瓒带着白马义从在他手底下折戟沉沙;幽州豪族的顶级人物,安次王松在现在看来也不过平常。 他有三县,我有一郡;他有几千佃户家兵,我还有上万精锐呢;他有权势,我也有二州畏惧的威名。 “高兴,今日真是高兴啊!呼。”麹义摇晃着抱起酒瓮靠在燕北身边,眯着眼睛吧嗒嘴巴,过了半晌才一脸坏笑挑着眉毛问道:“将军……你喜欢甄氏小子的姐姐?” “嗯?”燕北心里一激灵,张口想要否认话却堵在嘴边,最后化作一声缓解尴尬的笑:“嘿!” “高览那小子,都跟我说了。将军,这事儿你有啥不好意思的。就甄家现在那样儿……你娶他们家女眷算他们高攀六七座城门楼。”麹义咧个大嘴絮絮叨叨,还好知道压低着声音不让篝火那边的甄尧听见,努努嘴道:“就现在,你托魏从事上门帮你送只鹿上门,保管成……过了这时候,可就说不好咯。” 燕北前面听着还笑呵呵地,听到最后一骨碌翻身盘腿面对麹义坐着,急忙问道“怎么说?” “这甄家小子以前就这么会钻营么?”麹义不屑地看了一眼篝火旁与魏攸把臂相谈的甄尧,这才对燕北说道:“甄氏家道中落,这小子想振兴家业呐,你瞧瞧,酒席上他不围着您这个主人,反而与魏从事打得火热……他一竖子,想振兴家业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联姻、结盟这几个手段,我听高览说他家姊妹可不少。不然您觉得今日他给您发了名刺,去家里却没人是干嘛去了?” “照某家猜测啊,这位甄三郎从到蓟县就没闲过,肯定忙着拜访所有能搭上线儿的人呢!” “这是好事。”燕北摆手示意麹义不要在这件事上奚落甄尧,“遭逢大变,甄府上下就剩这么一个孩子,能有心振兴家业已经是男儿了。” 燕北想到兄长刚去,他从冀州带了一群厮杀汉回到幽州最开始的那些日子,他也与甄尧一样,火急火燎地希望自己能认识更得多人,得到更多机会……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内心的不安罢了。 “诶,我问你。你说甄氏要是想联姻,那燕某不就是很好的选择吗?”燕北微微扬起下巴,两手搭着数道:“燕某有兵马,有官职,有钱财,还有土地。虽然无法让甄氏想从前在中山一样,但给燕某三年时光就能让甄氏成为幽州大族。况且现在这个时候,只有我能让甄氏最快在幽州站稳脚……” 燕北还没说完,便见麹义摆手说道:“没用啊将军,你没用,不是,不是你没用……是和你联姻没没用。” 说完燕北没用,麹义看着目露凶光的燕北连忙摆手,这才正色说道:“就算您不与甄氏联姻,有甄尧他二兄的恩义在,您能眼看着甄氏蒙难而袖手吗?属下想是不能吧?所以得了,和您联姻是没用的。” “这怎,怎么说也是亲,亲上加……唉!”燕北泄一口气,摇头道:“好吧,就算像你说的那样,那也不能这种时候找人提亲啊,家中蒙受大哀,这个节骨眼上去提亲算怎么回事,趁人之危?” 麹义笑了,哟呵你个叛军头子,这个时候在这儿装什么正人君子呢?只是这话他没法说,燕北一直以来确实行的挺正。造反反的是朝廷,却依仗着个人威名约束士卒善待百姓……军中士卒迷迷糊糊跟燕北造了两年的反,没伤一个百姓的大有人在。 “咦!真墨迹,将军我跟你说,要不是甄氏待你有恩,麴某就先纵兵入城把那小娘抢回来,然后咱们一路去辽东,多痛快!” “呵,孙轻两年前就说过你这话。”燕北甩甩手,仿佛在驱散看不见的烦恼般,把甄姜的事抛在脑后……反正过两日就一道前往辽东,把整个甄氏搬过去甄姜自然也就过去了,到时候再看甄姜怎样吧。“你们就别瞎操心了,过些日子再说,趁人之危的事燕某不会去做,但是联姻?” 燕北轻笑,笑容里头带着不屑,幽州数得上有一个算一个……真让他们和燕某抢女人,哪个有这胆识! 说着这些,燕北脑海中又浮现起今日甄氏中摔了温汤的甄姜当时的荒乱模样。曾几何时鲜衣怒马的甄氏小娇娘长腿蹬车辕扯弓拉箭风华绝代的模样就像铁箭簇扎进心底,可如今更加坚强的甄姜却更令他感到怜惜。 阿淼,我要把你娶回家。 阿淼,我一定要把你明媒正娶地迎进燕氏,让你冠以我的姓氏行走世间! “将军,真以为属下愿意管你那点儿事呢?”麹义奚落地撇撇嘴,抬手慢慢将酒瓮放到一旁指着自己随后指向下棋的高览,“回辽东我要起田庄,在幽州找个过得去的人家结亲、高阿秀也到岁数他家老夫人在襄平整天念叨昏事,张儁义、王当要不是出征人家就已经张罗昏事了,等咱回去孙轻都有孩子了……我这不是怕到时候就你一个,不合群儿。” 燕北低头就想找一柄解腕尖刀丢过去,刺死这个王八蛋。 “诶诶诶,别找刀子!鞋也放下!行行行,到底喊过我几声麴兄,啊,兄弟等你,跟你做伴行了吧?”麹义抱着酒瓮作势要躲,片刻才正色说道:“但是二郎说真的……咱必须得去冀州平黑山,这不单单是因为甄尧对你的私情,也不是为了还百姓的债,虽然咱们不北走冀州也不会乱,但咱们必须去冀州把黑山贼打散了。” 燕北脸上方才闹起来的笑容不见了,缓缓放下铁靴叹了口气,“我知道,必须要去一趟冀州。这事我心里有想法了,明日我再去趟州府面见刘公……必须要平定黑山军。” 他从来不是个头脑一热就上头的人,就连复仇,都是严格思虑权衡利弊后的结果。更何况经历长达两年的颠沛与叛乱,他清楚兄弟们眼下的安定多么来之不易。 话可以说的漂亮,但如果仅仅为了甄俨,他会遣一曲别队由精悍之士充任前往中山将甄俨的尸首带回来,根本不需要,不需要战争。 但是现在,他必须领兵出幽州,平黑山。 追随他的万余兵马,都是冀州人,许多人追随燕北时家人还在冀州……如果等冀州乱的消息传到辽东,他的军心会涣散,他忠诚的部下会逃跑,他将从幽州最精锐人马的统领变成一群乌合之众的统帅。 他必须去冀州,为追随他的人们解决黑山乱冀州这个问题! 正文 第九章 某善将将 次日一早,一片狼藉的营地早已被换岗的士卒收拾好,用打好的清水洗了把脸,燕北便打算送魏攸、甄尧回城里,顺便去州府官署请求与刘虞会面。 不过刘虞没给他这个机会。刚走出辕门,燕北一行便被太尉公府的佐吏拦住,与他一道入城。 燕北本想趁着送甄尧的机会能去甄宅与甄姜见上一面,奈何刘虞相邀,只好告诉甄尧,他晚些时候去府上拜访。在入城之后,他们便分开了。 燕北的心里有些诧异,他找刘虞不奇怪,但刘虞找他就有些不正常了。 幽州牧,汉室宗亲,三公太尉……这么一个男人,就算是宅心仁厚接纳了他的归附,可想来也是不至于对这个叛军头目有多青睐吧? 而且刘虞召他去的不是州府官署,而是太尉府邸,刘虞的家。 燕北立在挂着太尉府匾牌的宅院门口,歪头看向带他到这里来的佐吏,问道:“这就是刘公的家?” 士人,这个赐予在燕北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意味着拥有一切。 士人有书读,有学问,有品德;有土地,有耕牛,有财富;有名望,有权力,有能力……以上的一切,在过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北都没有。 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燕北抱着怀疑随同佐吏走进这个叫做‘汉太尉府’的小院子。 二进的院子,一进有正对着的四间偏房,大概是厨房和奴仆居住的屋子,东北角有鸡黍、西北角有花圃,一个够养三匹马的厩……对了,还有一棵大桑树,树下放着一张石案。 案上摆满了铺开的书简,正晒着太阳。 这可是太尉府啊,好歹有那么几间屋子用挂地图之类的军机要物吧?演武场呢?成群结队的甲士呢?整个一座太尉府,还没燕北在襄平的县尉官署大。 这座府邸摧毁了燕北对达官贵人必有财富的所有想象。 “刘公,燕将军到了。” 现在这个时候,谁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燕北。虽然他已归附朝廷属幽州治下,但刘虞尚未确定给他的官职,所以只能照着百姓习惯的称呼,将他称作燕将军。 毕竟在幽州全境,如今敢直呼燕北名字的楞头少之又少……谁知道这个叛贼头目是个什么脾性,惹他不快抽刀杀人怎么办? 步入厅中,燕北算是明白了,这么一座太尉府,里里外外就和什么豪奢沾不上边。厅中亦无装饰之物,无非是东西各置一张案几,刘虞坐在东面,燕北却不敢入西而坐,只得站在正中,对刘虞拱手道:“属下燕北,见过刘公。” 刘虞披洗到有些变色的玄色大氅,伏案执笔不知批阅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道:“来了啊,先坐吧,等老夫片刻。” 燕北看了西面摆好的案几,心说老子坐个屁啊! 面东为尊,面西为卑。刘虞作为主人可以自谦坐在卑位,燕北却不能一屁股坐在西面。 刘虞垂首写了片刻,察觉到燕北还在堂中站着,抬起头皱眉道:“怎么还站着,等老夫为你端汤?” “长者在座,不敢面东。” 燕北低头拱手,心里却暗自发苦……幽州的黔首们只怕都被骗了,这刘伯安公看起来不像是容易说话的人啊。 “听来,你是有些学识的,还知道讲究尊卑。”刘虞没有再理睬他,不过抬头片刻便再度低头,只是看也不看燕北说道:“过去坐吧,案上有些东西需要你看。” 这下轮到燕北头脑发昏了,有东西要他看?刘虞身边那么多能人志士,有什么能用到他的? 当下跪坐于案前,这才拉开上面一堆竹简中的一个,便看到上面是他的户籍案牍,不过是他参与黄巾之乱前在辽东的那一份奴籍。匆匆扫了两眼,燕北再度拉开一卷,是他兄长的,再取过一个,是燕东的。 再拉开,燕北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是他在涿郡范阳的户籍。 这些户籍里连他有多少田、几头耕牛、几个佃户都写的清清楚楚。在翻下去,有一卷写满了对他身份的猜测,中间消失的那段时间是中平元年,正是黄巾之乱。 再后来,这里面许多事都写的清清楚楚,还有在冀州时他的作为,也基本上把他做过的事情八CD记在上面。不过也有些东西并不贴切,比方说他在冀州胡乱杀人,或是抢夺民财之类的……燕北直到看见这些东西脸上的神色才缓和过来。 这里头有真有假,各卷字迹也不尽相同,说明这是许多人对他的猜测。 只要是猜测,便可以否认,便不是真相。 就在这时,刘虞放下鼠豪,抬头看向燕北,摊手问道:“可看完了?” 燕北点头,带着轻笑将绑好的书简推到一边,看着刘虞不说话。 “没什么要说的?好。”刘虞也将竹简放到左近,对燕北问道:“除了你的两份户籍,其他的就是这段时间里蓟县城中关于你的谣传,有真,也有假……老夫思来想去,觉得或许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不等燕北开口,刘虞又接着说道:“仔细想想,想清楚再回答。” “没什么好想的,既然刘公想知道,燕某便对您讲讲……只是或许时间有些长,您别见怪。” 燕北脸上带着淡然,在看到书简的第一时间,他确实想过否认,想过欺骗,但看刘虞这副模样,他不想蒙混过去了,所幸全都说了图个痛快! “燕某兄弟三人,延熹十年生于辽东襄平公孙氏的马厩,阿翁是马奴,所以燕某也是马奴。”燕北将手搭在书简上,“这也是这份奴籍的由来。七岁阿母病故,十二阿父摔伤,没撑过一年。十三随兄长入乌桓盗马,逃出公孙氏以此为生。您看到的那个没错,燕某十七随兄长入冀州……造反。” “兄长死在冀州,我带着部下回幽州,在蓟县城南关亭复仇杀陈氏满门,后走渔阳、上谷一带有时做马贼,有时做商贾……马匹、私盐、铁器,都做。对了,在冀州时,我是黄巾屯将。后来有钱了,在涿郡范阳置地建堡,组商贾蓄私兵,贩马、运盐、走铁,流通幽冀,过两年。” “中平四年,散家为兄复仇,巨马河良乡刺幽州刺史陶谦,杀其亲信从人三十有二。为躲避官府追查,北走鲜卑,代郡入太行进中山,于中山张公部下队率。后张公招兵买马,募兵七百,择升中山军侯,后来刘公也知道了,张公起兵,燕北为其效力……造反。” “入蒲阴,杀县令,夺蒲阴城。至无极,说服甄氏甄俨安抚豪强三老,驻无极。五年,保甄氏决斗杀都尉潘兴,发兵南下,攻平乡,巨鹿太守郭典兵败自刎。围城邯郸三月,取冀南三郡,手杀部下一人,通书邺城与王芬说和。再后来,北上鲜卑,六年经玄菟入辽东,取襄平杀公孙域,灭公孙氏。青石桥击溃孟益,辽东南再战将其擒获,两个时辰后被人救走。辽西击公孙瓒,看他心烦,把它放了。然后您派出魏从事把燕某带到蓟县……归附。” 燕北说罢,目光定定地看着刘虞。他想看看,这个被幽州百姓称作广有仁德的刘使君知道自己血淋淋的过往会是什么表情。他失望了,刘虞没有愤怒没有不安,只是微微颔首,说道:“也就是说,那些书简,全都属实?” “不全是。”燕北摇头,“劫掠百姓、强取粮草那种事情燕某是不会做的,兵甲粮草都躺在城中武库与库府,根本用不着去抢夺,钱财是在鲜卑换来的……还有就是,燕某没简中所写的那么喜好杀人。” 刘虞深吸了口气,抬手指了一下那些书简,“旁边有火盆,把那些都烧了吧。” “烧,烧了?”燕北愣住,旋即明白过来,起身对刘虞行礼,随后毫不犹豫地抱起书简全部丢进火盆里。“燕某谢过刘公。” “燕仲,老夫叫你二郎可好?”刘虞点头,没有多余的客套,说道:“你既然诚心归附,亦对老夫不曾欺骗,这是你应得的……不过若想老夫为你表官,尚需知道你的才能。你行军布阵、操练兵马比较公孙伯圭,当如何?” 燕北才不在乎刘虞叫他什么,听到刘虞拿他与公孙瓒相比,他低头思索片刻,抬头说道:“公孙将军练兵有白马义从,我不如他;行军布阵名列有序,我也不如他;也就个人勇武,燕某或许耍起狠来比他强上分毫。” “哦?”刘虞感到好奇,笑道:“你说你行军布阵还是练兵治军都不如伯圭,那为何我听说阳乐之战打了两次,两次公孙瓒都输了?” “刘公有所不知,公孙伯圭确实比燕某厉害,而且强得多。但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他被我击败不是因为我练兵练得好、行军布的好。”燕北微微扬起下巴,轻笑道:“某不善将兵,某善将将!” 刘虞听着燕北自比高皇帝的本事,笑了。也就是这么个接连参与北方两次浩大造反的竖子,才能让他有如此容人雅量,若公孙瓒说了这句,了不得要报奏给掌监察之权的司空府。 “行了,你就说你善于用人吧,将将还是算了。”刘虞难得露出温和神态,问道:“老夫虽为太尉,却不善兵事。所以二郎,老夫想问问你,你觉得冀州黑山贼之乱,应如何行事,才可妥当?” 正文 第十章 鼓瑟齐鸣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刘虞将燕北摸了个大概。 尽管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但他对燕北的感官已经完全不同。 厌恶感去了许多,反倒多了一些信任……信任这个东西是相互的,他能感觉到,燕北信任他。 他明白,或许燕北说的那些过往不算毫无保留,但已够详实。因为燕北不但说了那些书简上有的,也说了书简上没有的。 况且那些过往,更令刘虞觉得燕北是个可用的人。 这个人在刘虞眼中就像剑开双锋,一面是他所向披靡的勇力,一面是他恶贯满盈的过往与不畏法度而但求快意的游侠心性。 就像他的过往,在鲜卑有声望,可以把东西在那里变成钱。他也对乌桓人有足够的了解,靠着抢他们的马匹成了一县豪强。这个人,做兼领鲜卑的护乌桓校尉非常合适。 “刘公若问在下对冀州之乱的看法……恕在下直言,冀州拖不得。”燕北拱手正色道:“属下听闻兵曹从事鲜于银曾率幽州军于涿郡西南拒黑山贼于州境之外,那战报,您应该看过吧?是否贼兵甚众,然战力低下,人无兵甲马无草料……不对,他们根本就没有马,连粮食,想来也是不多的。” 战报刘虞粗略地看过一眼,他只知道鲜于银打了胜仗,幽州军死伤不多却带回了许多头颅……除此之外?战局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刘虞不喜欢兵事,自小便不喜欢。虽然他习过剑与射,但剑与射并不意味着打仗,即便会打仗,也并不意味着喜欢打仗。 所以他不懂,也不看。 正像燕北说的,他刘伯安,也是善于将将之人。 刘虞沉下面孔,望向燕北,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这些?” “黑山贼人号数十万,实际不过十余万。而这十余万人中老弱病残便有十之六七,真正可战之人,嘿,不过四五万。”燕北说笑间便像抽丝剥茧般将黑山肢解,“四五万人又分做各个大部与小部,贼首张燕无力约束,致使黑山贼人虽众,却成了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这种乱军不像我……人少而精。在属下看来他们就像几个总角小童,孱弱无力。” 刘虞的眉毛跳了跳,人少而精?这种话该你说吗?人家公孙瓒三千骑号白马义从,真正的少而精,结果让你给揍得满地找牙。 你还人少而精? “既然你认为黑山贼是一群总角小童,又为何拖不得?他们无兵无粮,再耗些日子难道不好吗?拖到冬季,贼众便不战而溃。” 燕北摇头,“刘公大可去拖,但冀州百姓与田地,岂能拖得?城中库府无存粮,黑山军靠抢夺百姓,就能撑到粟米夏收。收了粮食,匠人们的铁矛头也快打造好……兵器对叛军而言比粮食更重要,手里有刀他们便不会慌张,司州有八关闭锁、青徐亦为乌桓所祸,幽州在您的治理下日渐繁荣,您说,黑山贼会攻打哪里呢?” “如果等他们有了兵器,秋收之事,他们必定北进,现在他们是一盘散沙,若为了幽州的秋收粮食再度携手呢?他们在黑山里共同遭受了好几年的苦,眼下虽被财帛动心而互相攻伐,可一旦有了共同目的,再次联手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燕北越说,刘虞越是心惊。只是刘虞不知道,燕北倒是清楚得很。别说他讲的都是无端猜测,黑山众贼未必像他一样有意识地将匠人都聚拢到一起打造兵器,就算真联合了,也很容易被挑拨。 “那……依二郎之见,应当尽快讨伐黑山?” “尽快,但也快不得。黑山开春下冀州,应当会影响不少地方的春种,如果收获的粮食少,他们还会为粮食而打仗,这个时间,应当在七月开始。刘公您若愿意,属下请命放五百探马入冀州,两月之内,将黑山众贼的情况摸透,八月领五千兵马出幽……初雪之前,冀州可定!” 刘虞这时已经反映过来了,即便黑山贼似燕北说的那么危险,也完全可以像平定二张叛乱一般,剿抚并用,并不算什么大的威胁。不过这剿抚并用的事,他并不打算和燕北说,点头说道:“出兵的事情先等等,不过你可以先将探马放出去,探明形式总是好的。” 燕北听刘虞这么说,便觉得这事有点眉目,八成刘虞还要在州府议一议,到时魏攸一帮他说话,就算十拿九稳。当即拱手应道:“诺!” …… 刘虞留燕北在府上朝食,朝食过后又问了他一些关于鲜卑与乌桓的事情,一直到过了正午才将他从府中放出。 从太尉府出来,燕北便让跟随他骑从向营地传达黑山之事的进展,并让麹义传信雍奴驻军的沮授,择选五百探马斥候前往冀州,以两月为限,将冀州黑山贼的消息带回来。 他自己则带着几名骑卒一道牵马走向甄宅。 时值五月下旬,天气已渐感温热,皮质两档甲遮身不一会便心中发燥。燕北到甄宅时,大忙人甄尧又已经出门,家里剩下女眷和几个孩子,燕北对甄母行过拜礼,一番嘘寒问暖,甄张氏知晓过几日便要举家再迁辽东,虽然不住感激燕北,内心却还是有些担忧……辽东太穷了。 一番客套,燕北才对甄母说明来意,他还欠甄姜一次春游踏青,想带甄姜出去转转,也好缓解内心苦闷。 当燕北从厅中出来,正巧看见甄姜抱着一斗精料,去喂甄俨两年前送她的小红马。如今这匹骏马已经不小了,长得有几分神骏的模样。 燕北倚着门柱看了一会,自顾自给红马套上笼头,披上鞍鞯,随口问道:“三郎和你说了么?明日随我回辽东吧。” “燕将军。”甄姜见到燕北,本能地又带着那种局促感,正要点头应下,却见燕北也不过问她,直接牵起红马便往外走,不由得跺脚急道:“诶,你,你干嘛牵我的马啊!” 甄姜急得琼鼻皱起,瞪大了一双美目,指着燕北一副没完没了的模样。燕北看在眼中,只觉心头欢喜,仿佛当日卢奴城外张弓搭箭绝代风华的小娇娘拍着轻弓的情景再现。 “燕某都为你牵马了,还想怎地……你的弓箭呢?”燕北回首,脸上装作无悲无喜的正经模样,“在冀州时受甄氏招待,今日幽州,总要尽些地主之谊。快去取来弓箭,我带你出城逛逛。” “嗷。”甄姜回头走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顿住脚步拧身道:“我干嘛要取弓箭,我干嘛要和你出去啊!” 燕北嘿然一笑,一副计谋得逞的模样,也不说话,牵着马便往外走,过了大门轻狂的声音才从院墙外头传进来,“你再不取弓箭马我可就牵走啦!” 这个马匪! 甄姜一路快跑着向母亲道别,留几个妹妹在家让他们关好大门等甄尧回来,自院子堆叠的箱子最里头取出落了尘的弓箭和弦,急急忙忙出去跑得脸上浮出鸿运,却见燕北一脸坏笑在院子歪头好整以暇地轻抚着红马脖颈,连马背都没上。 他就知道自己会出来! “留下一伍在这侍奉老夫人,为甄府看家。”燕北把缰绳交给甄姜,又留下一伍骑卒,这才带着剩下的两什骑卒翻身上马,与甄姜并马走在前头,顺手将甄姜无论如何也绞不上的弓与弦装好,把玩轻弓扬着马鞭随骏马缓缓颠簸在蓟县城中的青石路上,环顾左右道:“阿淼,你猜猜,燕某是在哪里长大的?” “不是辽东么?” 甄姜在心里暗笑,这点小问题也想难住我?奚落道:“你还不知,你的大名旬月间已经在蓟县传遍了,乡里之间随便一个孩子都知道你是辽东人。” 燕北愕然,随后摇头道:“燕某是襄平人,可却未必在襄平长大。” “我在襄平长到十三就出去了,跟着兄长带着三弟背井。去过高句丽、乐浪,但那都没什么特别的,在乌桓学到一身的本事。后来又几乎走遍了幽州和冀州。”燕北笑着,他们便走出蓟县城门,马蹄子踏在黄土上的感觉无比踏实,“在襄平学会保命的本事,在塞外学会养活自己,在冀州磨练了胆识,也得到了自己的一切……我是边塞二州养大的孩子。” “在冀州见到你时像个任性的小孩子,现在觉得你长大了,更坚强。”出城之后,马匹可以撒开了跑,燕北猛地勒住缰绳,扬臂北指道:“你我赛马,看谁跑到那边的山坡上,那里能看到我的营寨,我带你去看!” 甄姜收起轻弓,凝住秀眉鼓了口气,一声清斥便御马窜了出去,自幼喜好射猎的她骑术上可不觉得会落于人后,当即一骑绝尘地驰出。 燕北在后面笑了一声,打马而走,虽若信马由缰速度却隐隐比甄姜还快。 在汉家土地上,像他这样在兽背上长大的人可不多,至少到现在,单在骑术一道上就他所认识的人还没有胜过他的。 两人并马而行,数骑打着旗帜兜风游曳左右。 一派良辰好景。 正文 第十一章 等我回来 五月的天透着暖意,晌午过后日光打在山坡的草地上,郁郁葱葱亦不感炎热。 两匹骏马在下坡悠闲不已,矮下修长的脖颈吃着无主的野食,更远处有持着长矛的骑手游曳。燕北枕着手臂躺在山坡,闭着眼睛感受阳光打在眼睑的一面暖红。 甄姜坐在石头上,远远眺望着冀州的方向,虽然即便穷尽目力也只能看到一片林木的绿。 “你不知道,开春桑树发芽,我想你应该回到冀州了,可你没有……那时候我以为是你骑术不精去到鲜卑和人学骑马。”甄姜笑着,看了一眼懒洋洋躺在地上的燕北,“后来我听人说,你在辽东郡和人打仗。” “嗯嗯。”燕北哼哼两声,翻了个身趴在地上抱臂撑着下巴笑道:“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我骑术这么好,对吧?” 就你厉害! 甄姜白了他一眼,在她这个位置,一面能看到山坡下不远处燕北的军寨,一面又能看见远处田亩有百姓歇在垄道上,“幽州真好,这两年冀州荒田无数,农户不是死了,就是逃难……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往日繁华。” 冀州曾经是天下最富有的地方,有大片平原的良田与渤海的渔盐得天独厚,是首屈一指的粮仓。可天灾人祸,却并没有厚待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连着三年的大旱,良田成片地荒芜,黔首无可生计,爆发危害空前的黄巾之乱,冀州的老百姓死了一茬又一茬。黄巾之乱平息不过三年,二张再叛,曾经的噩梦又再次降临在冀州吏民头上。二张叛初平,黑山贼再度出山祸乱。 连着三次叛乱,一次比一次闹得凶狠,这些匪徒贼人越来越没有底线……这个天下的人也在几乎不间断的战争中,变得坚韧有力。 死去的人只是尝到了痛快,活下来的人却更加艰难。 甄姜说起冀州的祸乱时,无论她还是燕北,内心都是复杂的。原因无他,这三次叛乱,都有燕北的推波助澜。 黄巾时,他影响力尚小,不过区区屯长而已,当不得什么大事;二张乱,他是手握重兵的叛军首领,几乎以一人之力扭转叛乱的局势;至于黑山贼之乱,他没有参与,却是因他而起。 “你觉得幽州很好吗?”燕北抬头看着甄姜,阳光照在她羊脂玉般的脸上散发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眼中望向农户其乐融融的哀伤神情又令人心碎,令他鬼使神差地盘腿坐起身来,十分认真地说道:“阿淼,你觉得幽州好,我带你去辽东,送你像无极一模一样的邬堡!” “啊?”甄姜诧异地转过头,看着神情坚定的燕北突然慌了神,微张着樱口呆住,“我,我不要邬堡,我,你,你干嘛突然这么认真?” 燕北摇着头笑了,心底里却打定了主意,要在辽东建一座和无极甄氏邬一样的邬堡。 “唉。”甄姜突然憨态可掬地叹了一大口气,“有人能说说话,真是太好了……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兄长不在,甄氏也没了,阿尧还在年少却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去结交幽州士人,反倒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好。” 扑哧一声,燕北笑了。 “何必那么担忧,甄氏还在,也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发生。”燕北目不转睛地看着甄姜道:“明天我们就走,有马有车,至多三天就到雍奴,那里有大军接应,不到一旬就到辽东了。到了辽东,甄氏就会比在无极还要好。” 燕北不爱说大话,但在这件事上他能够完全做主。因为他就是辽东的主人,那片土地的每一寸都在燕北的统治之下,就算州府都无法插手,一切法令尽出燕北之口。 还有什么比拥有这样一个人的鼎力相助更好的呢? 提到雍奴,甄姜突然来了精神,歪头对燕北问道:“燕君,你认不认识雍奴的王松?” “不认识,昨日见过一面。”燕北不明白甄姜怎么突然提到这个名字,却让他无端感到厌恶,“怎么突然问起他?” 甄姜摇着头说道:“这些日子他总去我家做客,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感觉不舒服。” “巧了。”燕北突然笑出声来,“他看向我的眼神,也让我觉得不舒服……他看不起我。” 尽管昨日只是匆匆一面,但燕北当时告辞的原因有一多半都在这个王松身上。当时王松神态中的轻视和倨傲让他感到不快,当时燕北压下了那种感觉,为了避免与他发生冲突所以才提早告辞。 这是为了王松好,万一他也去甄宅做客,言语上有所冲突压不住火一刀把人劈了怎么办? 沮授可是专门劝过他,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是那种,他看不起阿尧,但看我的眼神是不一样的。”甄姜突然在石头上挪了挪身子,离燕北稍近了一点,轻声说道:“昨日他走后,阿尧向母亲提说了些什么,和我有关……王松好像想娶我做他的小妻。” 小妻不是妻,是妾啊!想来也是,士族豪族的男丁通常十六七就已经娶妻生子了,哪儿会像燕北这样到现在还是独身一人。 “什么玩意儿?” 燕北腾地一下从地上立起,把甄姜吓了一跳,那个瞬间眼神里的狂暴杀意令甄姜感到畏惧,甚至让她不自觉地向后撤着身子。就听燕北破口骂道:“还真他妈让麹义那个竖子说中了!” 昨夜醉酒,麹义告诉他甄氏八成会用联姻手段来扩大在幽州的影响,并且最悲惨的现实是甄氏并不会把他考虑进去。 今天就应验了! “不能!”燕北抬着手指咬着嘴唇,整个人像魔症了一样围着石头兜着圈子,“不能,不能嫁!” 他的脑子在飞速旋转着,一屁股坐在地上飞快地说道:“阿淼你听我说,到了那日会有人从蓟县把你接出去,到安次要经庚水,就在庚水河畔,我的骑兵会把你抢走……然后走潞县进无终,再转道辽西就安全了。” “燕北!”甄姜愣愣地看着燕北蹲在地上用石头飞速地划出幽州中部三郡的地形图,迅速找到一条抢亲之后的撤退路线,口中拖着长音说道:“阿尧就是那么一说,还没说定要嫁呢!” “嗯?”燕北转过头,顿了一下才翻着眼睛笑了,一边不露神色地用脚底把地上的地图抹去,“对哦,还没说要嫁,那就容易多了。” 燕北的头脑里蹦出趁着王松在蓟县便约他明日饮酒,背地里传信沮授集结兵马打下雍奴,一路西进与麹义夹攻趟平了王氏在安次的邬堡……不过眨眼他便把这个计划否了,眼下非常之时,他不能轻动兵马。 想到这里他拉起甄姜的衣袖转头就走。 “诶诶诶你,你这是干嘛呀!” “走,咱们回辽东,今天就走,现在就走!”燕北头也不回,牵起甄姜的缰绳递给她,自己撑着马背便坐在马上,“不能再让他接近甄氏,咱们今天晚上星夜赶路,没人敢拦我的路,明天过了安次就没事了。” 扑哧一声,甄姜翻身上马便笑出声来,她还从没见过燕北这么慌张的样子,“你还没问我愿不愿意嫁呢,怎么就急着要走。” “不行,这事没得议。”燕北矮身捞着甄姜的缰绳,两马并行这才扭过头皱眉翻眼一副恶狠狠的模样说道:“我说不能嫁就是不能嫁,谁说也没用!” 甄姜就这么被燕北牵着缰绳带着走,一颠一颠地跟着,嘟着嘴小声说道:“我不想嫁。” “嗯?”燕北顿了一下,转头凝视了甄姜数息,僵着的脸缓缓松弛,吸了一下鼻子眨了两下眼,像得到了珍宝一般笑了,“嗯,不想嫁就好。” 燕北躁动的心,静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心里想着事情,燕北在前头踱马而行,甄姜就任由他这么牵着走。 气氛倒还不错。 “别人都说你会打仗,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会打仗是什么意思。可今天我是见到了,你那么快的时间在地上就想出那么多道路和地形,真厉害。” 燕北洒然笑了,偷偷看了一眼甄姜,沉浸在这种令他飘飘然的夸奖当中。虽然言过其实,但他还是很乐于接受的。 他绝不会傻到告诉甄姜,这是他早年参与那些数以百计的败仗……被汉军从魏郡撵到赵国,从赵国追到常山,从常山重新投入巨鹿战场,再从巨鹿向安平、河间溃败,溃败后再向北奔逃,在汉军与郡兵的长矛环刀、求盗与亭长的弓箭绳索下逃生换来的本事。 这不叫打仗,这一切都是为了逃跑罢了。 不过如果甄姜认为他会打仗的话,那他燕北就这么受了。从今日起,从现在起,燕北就会打仗,就是不败将军! “阿淼,我想给你写一篇赋,就像先帝写给王美人的《追德赋》一样,可是我不会。其实我也没有很会打仗,那些胜利都是手下兄弟玩命才换来的,和我并没有太大关系。我就是个亡命徒,杀人麻利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阿淼,我会把你和甄氏送到辽东,在那里不会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你们,你也不用再担忧受怕。刚才我仔细想过了,无论你嫁给谁,我心里都会不舒服。再有两个月,我会领兵前往冀州,为了手下兄弟,为了甄兄,也为了你……我会杀光每一个去过无极的黑山贼,用他们的性命祭奠甄兄……我会把甄兄带回来。” “所以阿淼,在我带甄兄回来之前,你不要嫁人。”燕北打马立在蓟县城门下松开了缰绳,回过头看着甄姜的眼睛说道:“等我回来,你如果要嫁人……” “一定嫁给我!” 正文 第十二章 燕三不知 “让士卒拔营吧,甄氏的车马都套好了,那件事吩咐下去了吗?” 营寨辕门下,燕北对高览等人吩咐着,“留下一什骑手,在城中采买些礼物,不用多贵重,但务必将州府上上下下官吏全部送到……给刘公的太尉府不用送别的东西,送蜀锦、丝帛各二十匹就好。” “诺。” “兵曹、簿曹从事鲜于辅、鲜于银,牵两匹鲜卑马过去。”燕北眯着眼睛盘算着,“其他的让手底下兄弟看着给就行,把这些都吩咐好了,即刻启程。” “诺!” 虽然燕北说了,马上就走,现在就走。但人马轻动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还要因燕北的个人意志强行拉走。一时间数十骑士卒奔向城内城外,乡间里闾,有人收整车马,有人搬运资财,整个营地一派兵荒马乱的模样。 等甄氏的车马从城内缓缓驰来时,日头已接近傍晚。 “燕君,多紧急的事情要在今日起行……太失礼啦!”甄尧坐在牛车上如何坐都觉得不够舒适……眼下甄氏谁都没有官身,没了乘坐马车的权力,更因被燕北的士卒从王松暂住的蓟县别院叫出来火急火燎地装车运货而愤懑,“对待王君那样的大豪,怎么不告而别呢,兄长不是说明日再启程的吗?” 甄尧满脸炸毛之意,倒是后面的甄张氏抱着甄府最小的小宓儿对燕北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老夫人想的可比甄尧简单的多,如今他们甄府一门便与这个早先的叛军首领系在一块,自然什么都依着他,“阿尧,既然将军要今日走,那便今日走吧……早一日到辽东,早一日安生。” “今天就走,踏实坐好了,待会我在与你说。”燕北笑着拍拍甄尧的肩膀,他说过要将真要当作弟弟,那便是真要将甄俨的弟弟视作弟弟,根本不会因为这点事情而恼,转脸走到后面对一旁的牵招说道:“子经可否帮我个忙?分你两伍骑手,看护在车队周围,一曲人马撒开了跑或许顾不上车马,到时有什么事你让骑手去报给我。” 他看到牵招虽衣着落拓却身材结实,那日又与高览下六博胜负相抵,何况曾取过洛阳当也是个有本事的人,自然多加亲待。其实这属于没事找事,五百骑就算铺开了跑,他燕北也是稳坐中军的,离甄府车马能远到哪里去? 牵招倒没想那么多,当即便应了诺从车上跃下执剑而走。燕北命人牵来马匹,又招来骑卒护卫车队,这才拨马走向他最想去的地方。 在车队的最后,甄姜骑在红马上耷拉着脑袋缓缓踱步,往日里晶亮的眼眸仿佛还未睡醒,在地上寻找着什么有趣的东西般,始终不将目光看向前往。 燕北带着轻笑一路打马过去,“你在找我么?” “啊!没有,谁找你呀。” 燕北以为他突然说话会把甄姜吓一跳,但并没有。甄姜刚才已经偷偷抬头趁他不注意看了好几眼,早就知道他会打马过来。此时却抬起小脑袋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找你做什么?” 燕北似笑非笑地看着甄姜半晌,直到把她看得脸颊羞起红霞,这才轻声问道:“那么……启程?” 兵马都是你的,你问我做什么? 甄姜白了他一眼,这才低头发出仿佛蚊子哼哼般的微小声音,“嗯。” 虽然声小,燕北却听的一清二楚,闻言看起来却要比得了刘虞的召见洗清罪责还要高兴上几分,双腿一夹马腹扯过缰绳,骏马便如同知晓人意一般高高地扬起前蹄立起向后甩着身子,马尾扫着地面的黄土转头发出唏律律的鸣声。 燕北在马背上高举起右臂握拳,对着士卒朗声喝道:“启程,我们回辽东咯!” “吼!” 五百骑衣甲明亮的精锐骑手听到将军的号令,纷纷勒住缰绳,燕字旌旗迎风而展,一片嘈杂里这些技艺精湛的骑手挺矛开道,以极快的速度在官道上洒出斥候向前飞奔探明道路,接着剩下的兵马在官道上一列四骑拨马而走……就这么短短片刻,燕北这个名字的意义便凸显出来。 牵招看在眼里,即便是黑山贼众中张燕部下最精锐的骑手,也无法做到像燕北的手下一般这么严明军法。 就算是现在的汉军,也比不上这支叛军。 这令他内心对前往辽东有了更大的期盼……他不是甄尧,只想着振兴家业。牵子经没有家业,他要的只是一个能让自己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的地方罢了。 至于燕北是不是叛军?这在他看来并无关系,莫要说燕北眼归附了州府,就算没归附又能如何?洛阳都已成为达官贵人争权夺利的搏杀场,至少燕北在他眼中要比那些前一日称兄道弟后一日拔剑相向的幕府士人强得多。 也真实的多。 …… 夜了,两个时辰走出四十里,多亏了车马较多,没有步卒拖累行进速度。 燕北等人在荒郊野地间扎下营地,骑手在官道旁游曳,林间有持着强弩的暗哨,远离了城郭对他们而言便失去了安全感,一切都需多加小心。 任何时代,豢养骑兵都是一头吞噬钱粮的猛兽,若只有五百步卒,每日消耗干粮不过九石到十石,但加上骑兵的坐骑,这个数字便膨胀的二十五石。 这还仅仅是燕北的五百骑兵,便已经日耗三千斤粮草。算上他庞大的兵马基数,走到哪里吃空哪里,也就是应有之义。 这也正是燕北眼下焦心的一大缘由,他需要养活的人太多,拿下辽东土地也仅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找到解决生计的办法才是关键……不然按沮授的计算,今年辽东大收之前,他的兵马便要减少食量,大概要撑一个月左右,而即便有了新收的粮食,到明年夏天,他们将面临整整一季的断粮。 节省粮食一个月还可以,可是断粮整个夏天? 任谁都无法接受。 燕北带着高览与麹义在营中巡夜,轮到守夜的士卒一伍一什地围着篝火拉着家常,见到燕北到来纷纷问好,燕北也与众人闲扯几句然后再告辞离开,把营地寻了大概,与每个士卒都说上一两句话,燕北才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招呼亲信坐下。 “州府在上谷郡开了与外族互市,除此之外,渔阳郡的盐铁商市,属国的乌桓、塞外鲜卑,境外高句丽……你们帮我想想,有什么能让我们换来钱粮的地方。”燕北现在陷入一个低谷,太多的问题钻在脑子里没有头绪,只是逐一解决,“辽东的事情不能都压在沮君的肩膀上,我们也要想想办法出些力气。” 高览麹义都不知燕北怎么突然说起一个,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至于甄尧、牵招则根本不明形势,自然也没什么能说的。 见众人都不做声,燕北只好接着自顾自说道:“咱们打了几年的仗,虽然燕某没问,不过众将手里想来是都有些钱财的,公孙氏有不少田地,现在都是燕某的,我把那些地分成几份,回到辽东会依照这两年的功劳分给诸位,再分给校尉都尉每人一百私兵部曲、军司马五十、曲长二十。这样分下去,大概会减少千余士卒数量。这些士卒,需要你们替我养。” “征战负伤、想要解甲的老卒,回去问一问,估计也有几百到上千,这些人燕某也都会妥善安置。可以用他们组三支商贾走卒,一支驻上谷行官市;一支走玄菟、鲜卑,行辽东私市;最后一支走高句丽,以物易物。大概要用两曲人马……你们估计一下,还能留下多少人马。” 燕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对自己的势力大小一问三不知。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武器、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兵马上他只知道有个大概,几场大战下来伤亡不少,现在或许还有一万人上下的精卒。负伤无力再战的老卒没有安置仍旧养在襄平的也有两三千。兵器上,他只知道自己有六千多匹战马,但与孟益、公孙瓒的作战中伤了多少马又得了多少,他不知道。至于钱粮,一直都有沮授经手,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大概在千五百金之数。 可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襄平库府里都堆积成山了。有在鲜卑带回来的器物,有作战攻城时的掠夺……太过繁琐,燕北没有细查过。 这次回辽东,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了。 “若照将军这么算,分千余士卒于各部、安置伤兵与商队,还有要借给素利的两千军士……或许辽东就只能剩下六到七千士卒。”麹义这么说着,也皱起眉头一副苦恼的模样,“将军啊,回去要尽快给部下士卒上籍,咱们现在这些人谁都摸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只能算出个大概。” “是啊。”高览也接过话茬,“太乱了,有些士卒一直被拨来调去,到现在自己在哪个曲都弄不清。” 燕北知道,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清楚,议来议去都是瞎扯,只好烦恼地闭上眼睛,摆手道:“算了,回辽东再说吧!” 正文 第十三章 先礼后兵 从蓟县走安次,燕北走的是那条策划抢亲的必经之路,庚水。 次日一早,赶路一个清晨,远远地便能够听到水声潺潺,转过一座山头便见眼前豁然开朗,沿着石桥渡过庚水,再走上两个时辰便可抵达安次,走到今夜,就该到雍奴与沮授碰面了。 只不过行至这里,前头的斥候回马禀报道:“将军,前方石桥上有十余骑,说是专程在这里等候将军与甄氏一行。” 是谁? 燕北与并行的高览面面相觑,在蓟县外,他可不认识什么熟人……更何况,等他与甄氏一行,能有谁? 八成是王松! “三郎,去跟我去前头看看,是不是王松跟来,找你的。” 燕北可不会觉得王松会专程跑到这边来找他,叫过甄尧便打马向桥边走去,高览提着铁矛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甄尧却不似燕北皱着眉头,一路小跑过来面露喜色道:“王君怎么会来这里?” 燕北翻下马匹与甄尧并肩向桥上走去,远远地望见那十余骑为首之人,不是王松还能有谁。只见王松穿着一身精帛制的曲裾,腰悬玉佩挂汉剑,头顶冠带,笑意盎然地立在桥头,朝行走而来的燕北与甄尧遥遥拱手。 “燕将军、贤弟,昨日你等突然离去不辞而别,可令为兄好找啊!”王松拱着手,旋即向后摆手做出请的动作说道:“正巧在下做完了蓟县的事务,可否同行前往安次,也好让王某暂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诸位。” 招待你个大头鬼啊! 燕北内心里仿佛有个小鬼张牙舞爪,脸上却还要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装出憨然的笑意道:“这……多谢王兄厚意了,不过燕某随行甚重,辽东尚有许多事务要及早赶回,不如王兄改日前往辽东一叙,到时燕某定为您备下好酒,一醉方休。” 王松听到燕北这么说,脸上的笑意更浓,终究不过一介武夫,不晓得将甄氏这块招牌带在身边有多大的用处,重重地拱手道:“多谢了,若是燕将军辽东的事务繁忙,那便只能下次王某前去襄平叨扰了……不能在今日与燕将军把酒言欢,实在人生憾事。贤弟,那不如请燕将军先行,你且上安次小住数日,放心,到时兄长自会派出护卫将你一行送往辽东。” 王松这么说着,眼神却不住地向后头骑兵护送的车队中瞟着。他巴不得燕北赶紧带着骑兵离开自己眼前,他也好放心与甄氏相处。若非燕北这几日横插进来,只怕王松眼下与甄氏亲上加亲的计划早就落实了! 甄氏在幽州没有什么人缘,可对豪强出身的王松来说,蒙难的甄氏就像一块蒙尘的珍宝,厚实的尘土落在上面路旁的人们都嫌弃得不得了,可他却知道这块宝玉的价值! 且不说甄氏的士人声望,若能与王氏绑在一起,到时必能让他在幽州获得更大的势力。单单一个甄尧,假以时日便可依靠他的帮助在广阳郡的蓟县或是渔阳郡府讨个官身,这对他的宗族都能起到很大的帮助。 更何况还有甄姜那般惹人怜爱的小娇娘,这桩买卖若是做成……远比他十七岁深入鲜卑与鲜卑大人骨进商定每年以廉价的盐块、布帛、矛头交换五百匹骏马更为精彩! 那只是谋财,现在的安次王氏不需要再谋财了。 他要谋势! 只不过这个燕北,一介草寇之身却与甄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哼,这是何等的福气?王松不明白,甄氏是傻了吗,竟要与他同去辽东那种像塞外一样苦寒的地方。 正因如此,他才在收到甄氏昨日离开蓟县的消息之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往庚水,在这座桥上睡了一上午,这才终于等到了燕北的马队。 他要把甄氏请到安次做客,一旦他们去了,便拿出最好的招待,要什么给什么,一定要让他们留在安次。 更令王松心花怒放的是,燕北这个莽夫居然同意了,他同意了,还真满脸惋惜模样地对自己拱手说道:“既然如此,不可再拒王君美意,三郎啊……你就随王君一道前往安次吧,骑我的马和王君一道。” “兄长,这,可以吗?” 燕北豪迈地笑,摆手说道:“那有什么不可以的,王君,那燕某这便告辞了。你去安次好好玩,权作散心,我在襄平等你过去。” “好说好说,燕将军,王某可记住了,到时前往襄平找您讨上一壶酒水,您可别嫌王某叨扰啊!” 说罢,燕北便转过头带着高览向马队走去,转过头的瞬间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走得稍远一点才小声对高览嘀咕道:“看到没,你看到没,这家伙贼眉鼠目的一直往车队瞟,你瞅瞅他那小眼神儿,啊?走走走,咱带着车队走,把甄尧留下来吃他的住他的,哼!” 燕北当然知道王松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是个豪强罢了,心里想着什么心思他一看就清楚。说到底,如果不是甄姜,这么一个人燕北也不介意与他合作,甚至他们二人若交心联手,或许能将整个幽州的所有私盐、走铁、贩马的生意全部包揽下来,乃至覆盖乌桓属国、鲜卑、高句丽都不是不可能。 但这王松千不该万不该,竟然也在打甄姜的主意! 不,不是也在打,而是他居然敢将主意打到甄姜的头上! 这燕北就不能忍啦。 不过一个初掌宗族的毛头小子,若是为安次王氏打下江山他的父亲还在世,或许燕北还要敬上几分……可是就他?王氏的所有生计、各个安排,燕北以前吃的也是那口饭能不清楚? 玩心眼都权谋,拼本事比兵力,你一介豪强比得过燕某这么一个纵兵作乱的魁首吗? “那你打算怎么做?” 高览小声问着,一面不屑地说道:“他今日比初见有礼了许多,若是他再用那种眼神看你,高某直接将他那些骑卒挑了,让你揍他一顿出气。” 高览本就不喜王松眼高于顶的傲气模样,何况他以武士自居,讲究个主辱臣死。虽然燕北还不至于说是他的主君,他却有为燕北效力之实,王松看不起燕北,自然便得罪了他。 “诶,阿秀,不行啊,你这可不行。”燕北诧异地转头调笑,“我可记得你在冀州是如何的正气凛然,怎么跟着这帮厮杀汉厮混年余,你也成了一般一言不合要打要杀的。” 高览白了他一眼没有做声,是谁带着我们攻陷城池,是谁带着我们横扫鲜卑,是谁带着我们抢占郡县?你到今日倒怪上高某了? 强装着正经说完,眼看着到兵马前头,燕北这才笑道:“阿秀不要着急,眼下我等不同往昔,归附州府不可再率性行事,你现在可是朝廷的两千石校尉了啊!哈哈,这个王松啊,小人物尔。现在他还算讲规矩,我们便和他玩规矩内的东西,将来若他不讲规矩,我们再与他不讲规矩……这个叫什么,对,先礼后兵!” 高览撇嘴不置可否,倒是兵马前列的麹义打马走了几步对高览笑道:“将军说的不错,咱们现在不能什么都由着心思走,虽然都领了朝廷官职,却也像骏马套上笼头……要重新讲规矩了。” 燕北笑着拍拍麹义的肩膀,这才打马行至车队,对甄张氏恭敬地说道:“夫人,安次王君邀三郎前往安次一聚,我等暂且前往辽东吧,如何?” 甄张氏点头说道:“三郎去散散心也好,那便依燕将军的意思,甄氏全赖将军看护,将军对甄氏的恩德,老身永不敢忘。” “啊,您千万不要这样说。燕某空负诈力没护佑甄兄周全实属无能,如今甄兄不再,燕某自要执子侄礼像侍奉自己的母亲一样侍奉您才行,您称呼我二郎便是,千万千万不要见怪。” 燕北虽然是说给甄张氏,实际上却也让旁边策马的甄姜听了个清楚,甄姜暗笑,燕北有些时候看起来忠厚老实,让人觉得安心无比,可有些时候又让人觉得奸猾似鬼。桥上的事情根本不用他说甄姜便明白过来,王松邀请的只怕不是甄尧,而是整个甄氏,如今却被燕北说成了独留下甄尧。 燕北看着甄姜,脸上装作没事人的模样与她并马而行,护在车队左右驱驰兵马传令过桥。 走过桥边时,他还一脸热情笑容地对王松道别,对甄尧说道:“三郎,那燕某便护着甄氏前往辽东了,你在安次好好玩,想来王君会好好招待你的,到时候我们襄平再见。” “王君,就此别过。” 燕北抱拳行礼的当口上,甄氏车队已走过桥面抵达对岸,燕北这才策马前行,留下傻眼的王松……不是,我是要整个甄氏留下做客,你只把甄尧留下是怎么回事? 当下也不顾身旁的甄尧,连忙翻身上马对追赶到燕北身边,看了一眼策马而行的甄姜,这才对燕北拱手道:“燕将军,方才王某想了想,不如您也一同前去安次吧,左右今晚也要扎营,不如在邬堡中小住一晚,也好教王某进了地主之谊,明日再启程也好啊。” “将军放心,这五百骑的草料食宿,王某包了!” 正文 第十四章 值得庆贺 燕北还是同意与王松一道前往安次并暂住一宿。 并非是贪图王松要包下五百骑卒的粮草,区区一日两千斤粮草,谁没有啊? 只是他找不到拒绝王松的缘由罢了。 燕北是个信奉事不过三的人,别人欺辱他一次两次他可以忍,第三次就一定掀桌。同样的道理,别人邀请他一次,出于礼节他也要拒绝,别人邀请他第二次便已经是看得起他……无论王松是否别有企图,他都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再拒绝,反而显得自己小气。 一行人日中在更水河畔用过早食,因为车马拖沓,又赶了两个时辰的才进入安次地界,太阳落山,天色变暗。 王氏的势力,不可谓不大。 “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从这座山向北极目眺望,所望见的所有土地都是王氏的。”王松在马背上扬着手臂向北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岗,言语中带着他身上所常见的那种骄傲,看了一眼燕北挑了挑眉毛,拨马离他近了些小声说道:“那边那座邬堡,冒着烟的那个,燕将军应当会很感兴趣,那里有四百个手艺精湛的匠奴,日夜三班赶制环刀矛头箭簇一类的铜铁器,等你走的时候,我会送你一柄环刀。” 燕北笑着望过去,离得很远看不真切,只知道那座邬堡很大,有屡屡烟雾在昏暗的天空缓缓上升,烟的颜色很重接近黑色。 那是烧铁矿石的颜色。 “我们要去那里住下么?”燕北问着,就像王松说的那样,“燕某对王君这座邬堡很感兴趣。” “那是不能住的,到处被烟熏得黑乎乎,只有那些奴婢才会愿意睡在那里。”王松这么说着,竟出乎意料地用很亲热的动作拍拍燕北的手臂向前指道:“燕将军与甄氏都是王某最尊敬的友人,就算是这些骑卒也不能睡在那里,我们去那儿。” 王松瞟了一眼在他们身后踱马的甄姜与甄母,向甄尧笑了一下,颇有几分炫耀神色。这才对燕北摆着手臂说道:“如果将军您需要兵器,走的时候我可以送你这些骑手每人一柄栎木的长矛和三百柄十炼环刀,怎么样,够朋友吧?如果以后你需要大量的兵器,也可以直接派人传信于安次,数量庞大的话,王某可按渔阳铁市的价再让上一成!” 燕北抱拳,虽然他的襄平铁邬尚在草创,合格匠人其实才不过三人,但他也不打算从王松这里购进兵器,不过人家既然把话说到了,他还是要有所表示的,拱手笑道:“那燕某便谢过王君了。” 远远地,燕北望见一座小城般的邬堡,纵横足有千步,其上箭楼林立,甲士岗哨仿佛城郭。看到这支人马,邬堡内奔出百骑,为首十余骑人披铁挂马着铁甲甚至比汉军还要精锐几分,就是燕北的骁牙军也比不上。远远地奔行过来,看到为首的王松才拱手道:“少君回来了。” 王松一昂头算是应下,挥手道:“命人开门,准备晚食酒宴,于前庭备五百人之食、五百马之粮!” “诺!” 骑行甲士应诺,几道喝令便教上百骑手喊着‘少君回来啦!’的消息返回邬堡,不过片刻,燕北等人还尚未行至邬堡下,大门便已然洞开,为首迎出一名年轻士人,远远地便拱手笑道:“兄长可算回来,在下可足足等了你两日之久啊!在下涿郡刘放刘子弃,却不知这些朋友是?” “哈哈,子弃你来了,这是中山甄氏三郎甄尧,至于这位,是近来风头正劲的将军燕北!”王松越下马来,把着刘放的手臂对众人引路,昂首笑道:“将军且引兵进来吧,让这些好儿郎在前庭稍歇,燕将军与甄氏一行便随某入厅中吧,仆人应当已备好酒食了。” 燕北点头应诺,将缰绳递给麹义,高览则将铁矛交给部下,握着腰刀跟在燕北身后。 众人方才登上入厅的台阶,便见一名面容精致气质温婉的女子抱着怀中小童对王松行礼,“夫君回来了,妾身见过诸位。” “阿父,阿父!” 小童伸着胳膊向王松,王松笑着抓了抓小童的手,这才对妻子点头道:“你下去吧,我要招待贵客,对了,找优伶入堂。” 礼记讲了,君子抱孙不抱子,王松的作为在这个时代再正常不过。不过有的时候,他也不是这么讲礼,比如将甄氏一行全部请上堂上共食。 燕北与高览对视了一眼,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王松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儿子还有三四岁。燕北默不作声地揉了揉脸,好家伙,他觉得自己跟王松岁数差不多,至多小上两岁,这传宗接代上居然差了这么远? 落座后,每人身旁都有两名侍从与侍女侍奉,流水般地端上盛满几案的佳肴珍馐,可谓令燕北大开眼界。 雕着精美兽纹的青铜烤盆盛放‘貊炙’,烤成金黄的羊腿肥瘦相间切做尾指宽的肉片;烤质均匀的小碟铺设鱼脍,鱼肉被精娴熟的刀工打出细密的纹路,隙间添着可做蘸汁的小虾酱,鲜美非常。 至于酱熬肉羹、濯炸香蟹、金黄蒸饼与炮制寒鳖,就更令人眼花缭乱了。 饭菜才刚上齐全,便见三列面容娇美美艳丰腴的优伶捧着各色乐器,有鼓有瑟,亦有钟笙,两列乐女对众人行礼后款款行至厅中两角,正中一列五名舞女则着长袖舞服,伴着钟乐之之声翩翩起舞。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幽州这个地方很少有士族,但豪强却多得数不胜数。”王松坐在上首笑着,堂下左首坐着燕北,右首则是刘放,两旁甄氏族人一字排开,王松笑着对燕北说道:“燕将军此前追随的张举,便是渔阳人……简直傻的不可救药,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造反!” 王松笑地快意,过去张举在时,渔阳的许多事务王氏根本插不上手,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张举死后王松便成了渔阳首屈一指的大豪,他端起空空的酒樽,自有侍女将清冽的酒液盛满,举向燕北祝酒问道:“燕君身后的壮士,为何不坐?” 高览从进入王氏邬中便始终握着腰间环刀侍立于燕北身侧,此时见王松问他,便拱手道:“谢王君美意,然将军在此,高某断无坐下的道理。” 燕北细不可查地皱眉,眨眼便已舒展。王松这个豪迈,却不是那么会说话,不知有意无意总将话头引到燕北身上。他倒不在意高览坐下同食,只是厌恶王松怎么又提起张举。 那也是个死在燕北刀下的倒霉鬼,而且对燕北来说,是此生最不荣耀的一次杀戮。 “燕君麾下勇士忠诚可嘉,当饮!”王松朗声说着,便端起酒樽向着燕北一饮而尽,趁着燕北饮酒的当口探身问道:“燕将军,乡闾传闻,张举死在你手里,是真是假?” 这一下,堂上的气氛有些凝固。 燕北的脸僵住,饮到一半的酒重新放回几案。在他对面坐着的刘放见冷了场便心道不好,拍手对优伶鼓掌道:“好曲子,好曲子!” 王松的脸上似笑非笑,燕北足足停顿了十息时间,重新端起酒樽将剩下的酒液饮下,放下酒樽舌尖抿下唇边这才看着王松坦然道:“不错,张举死于我手。” 这么一场酒宴,成了单独的对话一般,刘放与甄尧小声对话,甄氏众人则只剩下吃食,中心就在燕北与王松身上。这俩人一个年少轻狂继承家业,一个纵兵幽冀兵剽马悍,单单是谁一皱眉就能让众人的心都揪起来。 听到燕北神色如常的说出张举之死,并无恼怒的模样,刘放与甄尧这才小心翼翼地长出口气,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脸上如释重负的模样。 啪啪啪! 怎知王松竟在堂上大力地鼓起掌来,再度端起酒樽说道:“燕将军,王某可要好好地谢谢你,你可知当年张举一直在渔阳压着王氏,你把他杀死,就是帮了王某大忙啊!家父故去后,宗族步履维艰,将军除去张举才使得王某继承了如此大的家业,这一尊,王某敬你!” 刘放甄尧这才明白,原来王松是这个意思,并非是故意给燕北寻衅。只不过二人都微微挑眉,平日里交往从未见过王松这般不会说话,说出这种话,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就翻脸了吧? 王君今日是怎么了? 刘放从前不识燕北,今日初见却只觉传言不实,燕北绝非乡闾传言中那般纵兵作乱的草莽之徒,单单是这份被言语奚落接近侮辱的话听在耳朵里却能面不改色,就不是寻常人的本事。 只是这一次,燕北却没露出好脸色,而是轻描淡写地端起酒樽等待侍女将酒液盛满,随后轻描淡写地将手臂伸出案几之外,缓缓下斜。 樽中美酒,便倾泻一地。 “他不是王君口中的燕某麾下勇士,这是幽州新任朝廷两千石校尉,高览。”燕北转头看了高览一眼,面不改色地将酒樽放到案几上,“而且王君,燕某并不觉得杀死渔阳天子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正文 第十五章 生而有命 “执掌宗族,是您的本事,和燕某没什么关系。至于渔阳天子……燕某并不想提这件事情。” 虽然燕北面色如常,但王松清楚自己刚才的言谈举止只怕得罪了燕北,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有甄氏在场,他总刻意地想在不经意间展示、炫耀自己的能力,希望能够得到她们的认可。 这是世间豪强的悲哀,他们有私兵部曲有财货如山,可这些东西士族都拥有……而士族拥有的政治影响力却是他们所不具备的。而在这个时代,没有政治影响力的豪强,就只能处在一众最尴尬的地位上。 小人物眼中的大人物,大人物眼中的小人物。 而什么样的炫耀最见成效?无疑是比较。 王松能和谁比较呢,刘放是他刻意接近希望能够助他的汉室宗亲、甄氏又曾经是冀州尊贵无比的士人,他都不能得罪,在场唯一能够让他拿做比较的,就是燕北这个草莽出身的叛军魁首了。 此时此刻,王松做出一个令众人愕然的动作,他起身离席,走至堂中向燕北拱手行礼致歉道:“燕君勿怪,王某从前所所闻不过乡闾传言,以为将军只是个为求富贵而杀尊长的小人,今日得见方知将军只怕是另有隐情方行恶事,请将军原谅。” 燕北端着酒樽,看着天生带着傲慢气质的王松向他致歉,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楞了一下才起身拱手道:“王君言重了,燕某方才失礼,也望王君勿怪。” 王松没再说什么,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又对燕北身后的高览拱拱手,这才回到上首,这一次他收敛了心情不再带着比较之心,反倒对燕北问道:“将军初领辽东,即便手下人才济济在那个地方也难免捉襟见肘,可有难处,在下可帮衬一二。” “多谢了,若将来有了难处一定传信王君。”燕北点头应下,随后说道:“辽东郡虽穷苦了些,那的百姓也一样活到现在,不会因为燕某去了那里便活不下去。燕某只需要照看好自己的兵马就是了。” 王松笑,心里却点燕北这个想法感到认同。“那些黔首的性命最硬了,多灾多难也不会有事,哈哈!三郎、子弃怎么不说话,子弃来访可是有什么幽州的传闻要告诉我吗?” “传闻倒确实有一点。”刘放应付着王松的话,想着其他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冀州又死了个黑山叛贼,叫白什么的,人马部将被于毒接收……冀州乱兵大鱼吃小鱼,最后一定会剩下几个实力强悍的贼首。” 王松混不在意地摆手,“管他们做什么,让他们在冀州闹腾吧,反正也闹不到幽州来……真到了幽州,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王君似乎对天下百姓有一番自己的独到见解呀。”燕北从前认识的都是士人,在范阳时一心向士族靠拢的他不屑与于豪强交往,因此打交道的无论看不看得起他,至少都是温文尔雅的君子,当然了,在他身边最多的还是那些粗鄙厮杀汉的身影,但那并不影响他不明白王松这种视百姓为草芥的优越究竟从何而来,因此拱手说道:“燕某愿闻其详。” “详?没什么可详的啊燕将军,这种事情难道您还想不通吗?”王松咧嘴笑着,“有人生而为佃户农奴,可有人生来就要骑高头大马,有些人到了弱冠立马就去做官……这都是命啊!” “呵,这就是您的想法么?” 他顿了一下,有人生而为奴……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老子生来为奴,就为了侍奉你这样的人吗? “肤浅的一派胡言。” 他的语气很轻却吐字清晰,令堂中众人都听的清楚,就连边上盛酒的侍女都顿住了动作。她觉得王松说的很对,从她出生便被人教导,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要向慷慨赠与他们生计的主家奉献所有的忠诚。 可是燕北说……王君说的不对? “你说什么?” 王松脸上的笑意收敛了,撑着案几伏前身子,皱着眉头喝道:“燕将军,王某奉您为上宾,难道你就这般无礼回报吗?” 这般喝问,无论教谁看来都充满了威势,偏偏燕北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就事论事,你喊什么呀?”燕北耸耸肩膀,自顾自地从发愣的侍女手中取过酒勺将樽中倾满,一饮而尽才笑道:“你不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这话的人。以前我听说人们认为命生而便有贵贱,就像您的宗族留给安次、雍奴、泉州三县之地的盐、铁、马——世间除了抢夺之外最暴利的三样买卖;而燕某则从先父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比方说马术,比方说永远都不害怕失败,因为燕某一直都在败,就像燕北这个名字一样。” 北,败北,追亡逐北。 “与这些东西一道继承的,还有辽东打上奴籍的身份,就像王君您说的,这都是命不是吗?”燕北笑着,脸上带着些许苦意却也有满不在乎的轻佻,“别人说这是燕某的命呀,可现在燕某坐在这里,被王君奉为宾客一道饮酒,那还是我的命吗?诸君请饮此樽,敬虚无缥缈的命数!” “燕将军,你是在讥讽王某吗?” 王松心头有一团火焰烧着,哦怎么,王某请你喝酒,到头来还是王某的不对了? “王君是如何看出燕某在讥讽你的呢?若王君的眼力与心胸都差些意思,恐怕您的儿子将来就无法继承这么大的家业了。” 燕北轻笑一声,脸上仍旧温和地说道:“燕某很佩服令尊,好叫王君知晓,早年间燕某曾见过令尊一面,两代人闯出如此家业令人佩服。而这份基业现在到王君手中也是应有之义,先辈的努力自然就是为了留遗子孙,这也是没错的。只是燕某不喜,人生而有命这般说辞罢了。” “你不喜欢?”王松瞪着眼睛问道:“王某说自家奴仆,说那些黔首,你不喜欢?你凭什么?” 燕北没话说了,他确实没什么凭的,可他就是不喜欢怎么办?他只好笑笑,“王君运气不错。” 王松愣住没反应过来,怎么叫王某运气不错?王某生在富贵之家又惹你不喜了! 简直无稽之谈! 可他不知道,上一个对燕北说过人生而有命,后来又言辞激烈的侮辱他的人名叫公孙域,出身比他高得多。后来被燕北用弓弦绞死在襄平县官署,除了三族土地被霸占,尸首被埋在城南的荒郊野地里无人问津。 狗屁的生而有命! 若非燕北不愿放弃来之不易的归附,不愿为部下裁决丢掉那些弥足珍贵的官职,这座庞大邬堡会在今夜被夷为平地。 “言尽于此吧,何必将燕某几句粗鄙之言记挂在心呢?”燕北站起身来向堂上拱了拱手,道:“多谢王君招待,燕某告辞了。” 说罢也不管王松还没接话,便已经带着高览离席,走到甄张氏与甄姜旁边说道:“阿母,阿淼,我们走吧。” 甄母尚有些抹不开脸面,倒是甄姜已经站起身来向堂上矮身行礼便要跟燕北出去,却被王松一句话打断:“且慢!” “燕将军要走,王某自是不会强留。但甄氏还是多住几日吧。”王松眼见燕北要带走甄母与甄姜便知要坏事,当下也不顾燕北在场便对甄尧与甄母说道:“王某与甄氏倾心而教,我们若能联手,以王氏的声望与甄氏的尊贵,不出三年必可使三郎入州府为官……我有一妹与三郎年龄相仿,正可结个亲家。而王某亦倾心于甄氏小娘,若可许王某,在下必以平妻之礼待之!” 这……太突兀了! 无论是甄尧还是甄母,甚至燕北身后的甄姜步子都僵住,一张小脸眨眼煞白,无助地看着走在她前头燕北的背影。 燕北也顿住,他先带甄母与甄姜离开,就是不希望如今这般情况。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难收,万一甄母和甄尧一糊涂应下了,那便不再是甄姜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涉及到宗族信义。 甄尧感到手足无措,坐在堂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更是被王松要许妹妹给自己砸昏了头,到底少年之身一时间头脑混沌哪里还分得清厉害? “甄夫人,您以为如何呢?” 实际上于情于理,王松的要求不算过分。汉代女子地位没有明清之时那么低,但比较男丁,尤其是甄氏这么只剩下甄尧一个男丁的独苗苗婚事比起来,还要差上些许。何况这种联姻是宗族重新兴盛的一种纽带关系。这种姻亲,对甄母而言远远比燕北给予甄氏的空头承诺要牢靠的多。 唯一让甄母犹豫不决的,是方才席间王松与燕北的交谈显露出这二人并不对付。若仓促应下了婚事,会不会连着得罪了燕北。 甄张氏正要开口对王松言说思量几日,便听到身后传来沉着自信的嗓音。 “嫁他不如嫁我。” “什么!” 王松从上首立起身来怒视门口。 “燕,燕兄?” 甄尧目瞪口呆地望向身后。 “燕……” 甄姜的呼吸都顿住,眼神痴然迎上咫尺之内威武披挂的身影转过身来的坚定眼眸。 “我说,阿淼若嫁,嫁你不如嫁我!” 撕破脸就撕破脸,燕某又曾,怕、过、谁! 正文 第十六章 好生之德 “于情于理,这件事本就不该在甄兄新丧尸骨未寒的时候提出来,但既然王君说了,那燕某只好告诉你,甄氏联姻……燕某才是首选。” 燕北高扬着下巴,对视着堂上站起来满面怒容的王松,向前几步朗声说道:“燕某与阿淼两年前便相识,甄氏亦对燕某有恩。即使燕某出身低贱,然至少尚未婚配,总不至于以妾的身份辱没甄氏。” “即便甄氏与王君联姻,又能得到什么?王氏的确富贵,可您能让三郎拥有何等地位呢?能摆脱民爵吗,即便可以,那也要上三五年时间,且不过区区供职县官署……燕某却不同,辽东一郡之地,大可量三郎之才而用。况且如今辽东百废待兴,甄氏一样能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燕某敢问王君一句,若是您,会怎么选?” 王松的脸已经气的变了模样,再难保持自己强做出优雅的别扭神态,在燕北出现之前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极好的,在燕北出现之后一切对他而言都是糟糕的。此时此刻,他们的问题已经不在于燕北这几句得罪了他。 与甄氏联合的想法泡汤了,这段时日付出的一切也都成了镜花水月……而造成这一切失败的罪魁祸首,就是燕北! “匹夫燕北,安敢如此辱我!”王松一脚踢翻了案几,左手便已扣在腰间汉剑柄上,抬起二指怒骂道:“难道你是欺我王氏家兵无用吗?” “兵甲何在!” 随着王松这一声怒喝,十余名身披铁铠持着兵刃的王氏甲士从堂外鱼贯而入,将燕北等人围在堂中,王松走下堂来指着燕北骂道:“你不过一撞了大运的辽东奴仆崽子,安敢在我王氏邬堡猖狂?来人给我将他拿下!” “呵,王君好威风!”燕北抱着手臂笑了,对那些持着长矛短兵的甲士视而不见,说道:“王君真要下如此命令?” 他摇着头,这座邬堡内满打满算能拿起兵器作战的人不超过八百,而他却有最精锐的五百勇士入驻其中,真动起手来王松又哪里能讨得到好? “高览在此,不惜命的且来!” 面对那些逼近的兵刃,高览面容冰冷地抽出环刀,独独一人横刀所向便对上王氏十几个被甲执兵的甲士……若是对上公孙瓒手下的兵马,他们或许知道高览是何人,可这些王氏家兵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自然不会惧怕。 眨眼便有三人挺着长矛往前冲来,其中一人还高声呼着,“都愣着做什么,家主有令,擒下他们!” 威风不过三息,高览抬臂揽住两杆长矛,猛然扬刀便削去此人头颅,随即一脚踹出使甲士翻滚着倒出数步,旋身横斩,再度一人身首异处。 简单利落地斩杀两人,高览挺身上前,却被身后的燕北叫住。 “阿秀停手吧……这事已经了结了。” 眨眼欢宴作血海,被高览杀死的两人早已没了气息,血液从脖颈与腰腹泊泊流出,将那些在角落抱在一起的优伶婢女吓得发出哭号,甚至地上都湿了一片。 高览顿住脚步,却并未收刀,而是继续逼视着那些王氏家兵。眨眼便被斩了两人,余者惊恐抖如糠筛,哪有还敢上前的。不过是一身强体壮的家兵,打上些顺风仗对付几年前的黄巾军或许还能见些成效,若对付燕北麾下的兵马? 他们就像一群披着精锻铠甲持着上好兵器的孩子! “杀了我的人,就像这么了结?”王松走下堂来,抽出汉剑指着燕北怒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我上啊!” 哚哚哚! 王松话音刚落,便见堂外窜入几道灰光,破了那些精锻甲胄的防护,在数名甲兵身上透出箭头。 这时人们才能听见,外头已经是喊杀声一片了。 转眼,数十名持弩武士鱼贯而入,为首的麹义衣甲染红,颌下胡须被血液黏成一片,抖着刀刃上的血对燕北笑道:“将军,看到有他们的人进来,麴某就替您做主了,咱们现在抢下四座箭楼,把百十号人堵死在粮仓里……将军你下令吧,一把火全给他烧死!” 这种程度的战斗对麹义而言就像过家家,万余兵马摘选出的劲卒,若在大军阵作战中或许还要涉及到统帅的战阵能力,可这种完全巷战的战斗方式,他们手底下几场大战活下来的悍卒根本不会畏惧任何敌人。 燕北抬手揉搓着颌下长出的胡茬,有些厌恶地摆手,对麹义说道:“行了,让弟兄们上马,从箭楼上下来收拾东西。” 说罢,他又朝呆坐在堂上的甄尧喊道:“三郎还不过来,要留下过年吗?” 甄尧看看燕北,又看看听到引以为傲的家兵被制服后呆住的王松,提着衣襟低头矮身一路跑到燕北身边。 燕北看了王松一眼,轻声道:“作为客人却在主人家里肆意杀戮,燕某失礼了……告辞。” …… 连夜离开安次。 离开王氏邬堡,燕北一再催促骑手加快速度,甚至不再顾忌甄氏妇孺坐在马车上是否舒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安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待下去了,即便他们相信精骑的战力,却也会担心若被王氏大队人马集结后可能会造成的损伤。 夜里的官道上打出火把,火光在手中拖出长长的光晕,呼吸间带着夏夜里令人安心的味道。 耳边,马蹄声轰隆。 “将军你说这何必呢?唉哟这走夜路黑的,不是我说咱们何必呢?”麹义从王氏邬中出来便不高兴,路上气呼呼地一个劲儿与坐骑较劲,终于憋不住了扬着马鞭说道:“就算不烧,咱把他们家兵杀光,那些粮食金钱不都是咱们的,正好辽东也穷。” “辽东穷,我看是你穷吧?”燕北早就看出来了,这个麹义就是个好战狂,恨不得天天打仗,恨不得天天打仗都立下功勋,脑子里想的东西却又永远只是自己那一点儿。他反问道:“你觉得我很喜好杀人?” 燕北问出这个问题,自己都笑了。麹义瞪着一双大眼,嘴角扯了扯,从你手底下死掉的人成千上万,可你现在这副模样让俺麹义说你喜好杀人? 麹义怎么说? 所以他摇了摇头,但眼里却满满都是他自己摇的头自己都不信的模样。 “我最近在读汉书,知道燕地从前有个人叫栾布。”燕北没有在他是不是喜好杀人这个问题上继续聊,他也知道直接间接死在他手里的有太多人了,但他确实不爱杀人,只是说出去大概没人信,也就没必要说了。而是撇开话题问道:“你知道这个人吗?” 麹义比他还想从喜好杀人这个话题跳过去,听到这话连忙接嘴道:“栾布啊,知道!先汉的俞侯,以前被人卖到燕地做奴仆,后来竟成了燕国相,知遇于梁王,后来彭越死的时候高皇帝不让任何人收他的尸,只有俞侯敢去收。” “不错,就是他!” 燕北策马继续带着队列行进着,脑袋随着身子颠簸摇晃,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才没头没脑地说道:“栾布厉害啊,他曾说过,穷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亦非贤呀……说出这样的话,我很佩服他啊,你觉得二三子如今算是富贵闻达了吗?” 这话……麹义就得挠着耳朵好好想想了,一时不察马蹄被道间石头绊了一下,暗骂了声这才答道,“麴某觉得是闻达富贵了的,这天下只怕没人不知将军名号了吧?” 麹义当真觉得天底下没人不知道燕北,他从前在凉州,知道凉州有个韩遂,可从天下之西至天下之东,是个人只要不聋不傻,都是知道韩遂的。燕北先前同样是北方造反的大头目,掠夺郡县不说,还两次击败平叛的朝廷军队,即便恶名比韩遂少些,想来在凉州的人们也是能知晓的。 “你错了,麹义。你觉得这就闻达、这就富贵了吗?我告诉你,这还不够,这还不够。”燕北摇头,目光微微向上抬着,看到幽黑的夜空中群星闪烁,“燕某想要的不仅仅如此,你们的才能也不应当只得到这些……我们打败了公孙瓒,那时候确实值得快意,若不是我一意孤行想要归附汉家天下,你们可以更快意,我们甚至可以横扫幽州,与黑山、与韩遂结盟,夺了汉家北面。甚至我们不出去,割属国据辽东,行称王之事置下百官公卿,五年十年,没人能打败我们。” “但燕某不是一个那样的人啊!” 燕北长出了口气,或许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心中的忠与义,都有着与天下迥然不同的意义。 “将军并非一意孤行。归汉是我等共同心愿……麴某自是知晓,归汉于我等众人皆有益处,唯独将军。”麹义抿着嘴没再说话,在他眼中燕北是个擅长背负的人,背负着对张纯的忠义、背负麾下万众的仁义,“归汉唯独,有害于将军。” “王松虽然辱我,但我知道那只是因为天生的傲气,燕某不曾生在那样的大族中,也不懂那种傲气从何而来。即便他真的打算欺辱我,我也不在乎,那都没有什么关系……即便今日你没有打败他们,咱们只要能杀出来,跑得狼狈些,是输是赢燕某都不在乎。” “燕某想做大事,虽然现在还不知晓是什么大事,但绝不是仅此而已。”燕北摇着头,眼神中也难说没有迷惘,只是言语却异常坚定,“要做大事,便不必在意言语、不可强争输赢,麹兄,莫要再去争一阵一仗、一城一地之得失。答应你的,燕某不会食言,你将会与麴氏站到想都无法想的位置,在那之前你只要做好一件事……听从燕某的号令!” 正文 第十七章 重操旧业 燕北是个擅长背负责任的人。他从幽州走出去,终于又回到幽州。 在这中间他背负了太多。 即使燕北从不信命,可回首来时过往,也会觉得有些事情或许都是注定的。二十岁之前他什么都不懂,那些事情他无法改变,可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从燕北这个名字进入人们眼眸时开始,回到范阳县外他将锄头递给仆人,他的故事会怎样改写? 他会不执着于复仇吗?若他知道如今自己需要背负这么多,或许他真的会放弃复仇。 可放弃之后呢?当二张反叛,当潘兴兵进涿郡,他又会怎么做呢?或许死在与潘兴的对抗下,或许被夹裹着成为叛军,再走一次这样的老路。 但他不信,不信这世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所以告诉麹义,这还不够。从前对于人生路他没得选,现在他觉得人生路的选择很多,只是做出决定非常艰难……所以他还要继续走,也许再向前,就会看到新的天下。 或许终有一天,他能够做出所有想做的选择。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安次王氏并非放出追兵追赶他们。这确保了燕北能够在一夜的疾驰后赶至雍奴,远远地看见雍奴城外飘扬着燕字旗帜的营寨,与站在辕门下迎接他们的沮授那张熟悉面孔……这了令他如释重负。 “将军终于平安归来。” “再不回来你是不是就率军西进了?哈哈哈!”燕北笑着向后招手,自有骑卒搬来箱子,燕北在马背上矮身自打开的箱子上伸手一捞,便将最上头的木盒抓在手中,随手抛在沮授怀中笑道:“我给你换来的,打开看看,你一定喜欢!” 沮授面露不解,打开之间里面铺叠着三层青绶缎带,精美的绶带上摆放着一方银制龟钮小印,上用隶书刻着辽东太守四字,后面还留有刻字的空地,沮授不解,问道:“这……辽东太守?” “从州府弄的,以前属太守阳终。燕某为你请了辽东太守,刘公已遣使自泉州走海路前往洛阳上表,现在公与你就是辽东郡的代太守了,我把阳终的名字划去,只等朝廷书信一至,你便是真正的太守了。两千石银印青绶,如何,心头可有无尽喜意呀?” 沮授脸上却没有笑,他只皱眉拱手道:“将军,还是把这拿去吧……辽东太守自应将军所领,麴某如何越庖代俎?” “行了,我手里那点本事你还不知道吗?就是我领了辽东太守,治理一郡终归还是要靠你。与其有我掣肘……倒不如直接由你来做。”燕北扯着缰绳笑着踱马围着沮授绕圈,笑着赞扬道:“不错,回辽东我找人你给做顶进贤冠,当初率军围邯郸,夺了你的万户县令,如今以两千石太守还你,你大可安心取之,继续教化万民吧!” 听燕北重提当年攻打邯郸的旧事,沮授哑然失笑,倒是也起了玩笑的心思,将龟钮银印小心地重新置于匣内,轻笑道:“将军言之有理呀!既然如此,在下便安心取之了!” “且取且取,这太守可不好做,都是坏事。”燕北招呼骑卒入营休整,从马背上跃下这才牵着坐骑与沮授并肩向寨中边走边道:“这一次刘公为辽东请了五个两千石、十二个千石,再伙同回去免不了作战有功的士卒将官封赏,算下来至少有上百个秩百石的官职……州府不给俸禄,辽东今后可就要靠咱们自己折腾了。” 太守和四个校尉皆为两千石,再加上两个都尉、别部司马、军司马这些千石官职,以及各县令长,县中长吏,不提养兵所耗,单单官吏年俸开支便超过三万石,这可都是实打实的钱粮。 “如此之多?州府不给俸禄……当真一点不给?”沮授呆住,他早想过治理辽东要比曾经的邯郸难得多,可却从未想到州府居然不给开支,“将军,单单这些俸秩便是养兵五千一年所耗,这,这,单凭辽东一地根本就不可能养得起啊!” 沮授懊恼地以手掌揉着侧额,他现在有些怀疑是不是燕北见官眼开,直接在州府狮子大张口导致州府想出如此想法……这是有仇吧?得多大仇怨才琢磨着把他们活活饿死? 单单这些官吏的俸禄,郡府自然是能养得起,但再加上燕北手底下的万余兵马可就不一样了,沮授苦着脸说道:“在下算过,单单养兵,便需要九十九顷地,是将军您的九十九顷,也就是九千九百亩地全种上粟米,才能保证将军的将士一年到头能有饭吃,这还不能遇上灾年,但还必须屯粮防备灾年,那百年至少要一百五十顷,若加上官吏所需俸禄,则少说要两百顷。” 燕北愣住,眼珠向上翻着去想,他以前拥有两百亩良田,也就是两顷。那已经是一眼望不到边了,两百顷有多大? 但他并不觉得困难,歪头看向沮授说道:“两百顷啊,应该也没有多难吧?辽东这么大,骑马绕圈都得跑死十几匹马才行,光襄平郊外便有数百顷土地……不,不是吗?” “将军,这可不是两百亩,是两百顷啊!”沮授张开两手,有些抓狂地压低声音道:“襄平外的土地不止数百顷,从襄平到辽水就有上千倾,可那些土地养活襄平城几千户百姓……咱们要的是无主之地,将军你如今只有公孙氏曾经那几十顷土地,难道您还想再杀几个大族抢夺土地吗?” 燕北想了想,好像确实不够,不过他转而就将手臂指向更远的地方,问道:“往南啊,那么大的地方,总有些无主之地吧?” “那千山上种的出什么?将军是下过地的,也在南边和人打过仗,那种老林子里能种地吗?还是您想让铁矿山长出粮食?” “好好好,公与你别急,粮食、钱的事,都交给燕某,你就管好教化百姓治理郡县,好吧?”燕北打算先不与沮授争论这些事情,“我总是能弄到钱的,就算辽东的粮食不够,我们和州府买总行吧,买不来我带着骑兵队去抢,你就别操心这些事情了,对了对了,我心里还有个想法要和你谋划一番呢,走走走,先进帐在说。” 燕北不知,在另一个没有他的时代里,辽东这块土地迎来了一位神奇的雄主,那位名叫公孙度的辽东太守上任之初便以各种名义弄死了辽东上百个豪强大户,虽然弄得人人自危,却在旦夕之间兼并大量土地,后来更是依靠辽东这个小地方养活数万雄兵割据三代。 只不过这种方式燕北是不会去做的。 就像他自以为的那样,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滥杀的人。他会杀人,但那在他看来施暴只是无计可施后最后的一种手段。 言语、财货、计谋、刀兵,都只是手段,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罢了。 如果同样的目的不需要刀兵就能达成,那他便不会轻动刀兵。 是以老子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不是李耳,但他也觉得自己是老子。 将愁得晕头转向的沮授拉入帐中,高览与麹义已经跪坐在里头,正等着他俩进来。这支数俞五千的兵马真正意义上的四名首领都在帐中,燕北坐于正中这才对沮授说道:“公与啊,其实我觉得你说的钱粮问题虽然不好解决,但这件事我还是能尽一份力的,阿秀将我的地图取来。” 高览闻言应诺,不多时便从帐外抱着厚厚叠叠的羊皮卷进来。 燕北有一份简劣的地图,画在几张缝制的羊皮上,带兵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与他那些破书烂简都是随身之物,此般作为原先是深为身边那些只识环刀大钱的黄巾兄弟嘲笑。 燕北在帐中地上将羊皮地图铺开,标注着幽州各个城池道路的地图展现在众人眼前,整个幽州大的地形一览无余,涿郡、辽东这两个地方画得最为精细,涿郡的每一座山、甚至每一个亭乡都标注清楚;辽东就更过分了,几段城墙歪歪扭扭地画着,通往高句丽、乌桓及塞外的地方甚至画着沮授看不懂的小人儿。 沮授跪坐在地图一边,指着地图上那些小人儿问道:“将军……那,是什么?” “嘿嘿,守军巡逻的死角,精于此道的私盐贩子都会从这几个地方出走塞外,你们看仔细了,以后这些地方都要加以巡查!”燕北皱着眉头一副正色的模样,眉间狡黠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简直就是在侮辱三人的智慧,谁不知道你燕将军从前就是靠着在塞外抢夺战马卖向中原起家的? “这不重要,咱们今日要说的,是这几个地方。”燕北没有丝毫尴尬神色,先后指向渔阳郡、上谷郡、鲜卑、乌桓属国、高句丽、乐浪郡几个地方,说道:“我们所发愁的钱粮,就要从这几个地方来。” 燕北脸上带着专注的笑意,那是一种轻车熟路的自信模样。曾经依靠黄巾余党的走私贩子掌握了一郡之地与万众兵马之后,再度提起曾经的立身之本,这虽然不是战争却令他感到热血沸腾。 杀人一直不是他的技能,商贾才是。 这是封尘数年……重操旧业的快感! 正文 第十八章 掌控一切 “渔阳郡,幽州最大盐铁市。曾经每年各州商贾不知要往这里跑多少趟,为了购入廉价的刀剑农具铁器,流通四方。渔阳郡渔阳城外的商市也是幽州最大的商市,犬马、被服、铁器、盐块甚至陶器,只要数量足额,都能在这卖个好价钱。即便如今道路不通,幽州各郡的商贾还是会从这里采买货物。” “上谷郡,自刘公上任州牧,为安抚属国的乌桓与塞外鲜卑各部,防止他们抢掠边地汉民,遂于此地开通互市,在避免塞外走私商贾的情况下以高于各地的市价将粮、陶、布帛绸缎等寻常器物卖给胡人,汉人生活必不可少的东西在这里利润巨大。哪怕只是一块铜镜或一口铁瓮,都能赚到财货。” “塞外鲜卑,这条路并不好走,因为北边玄菟郡挡住了直通的道路,郡内能出塞外的便只有与辽西接壤的无虑城以北这么一条路。而在塞外,有素利在,我们能够直接把货物卖给他,来交换对我们有益的东西。甚至,能通过他改变塞外胡人对货物的需求,以控制价格。” 麹义张口便向发问,却被燕北制止,继续全神贯注地换一个地方。 “乌桓属国,直接与辽东接壤,燕某与乌桓王丘力居、峭王苏仆延都见过面,他们知道燕某是谁。并且有中山张公在,能够确保通商的公平,乌桓人和鲜卑人差不了太多,都是什么都缺的货色,而他们又有大量的兽皮与骏马,这对我们而言一样是一块宝地。” “高句丽,其实这个地方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扶余人、高句丽人、汉人与娄沃人夹杂,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的,不过我遣了王义过去,夏天过完以前应当就可以了解到那边的消息了。目下唯一就知道他们总在战乱中,而且兵甲不行,军队战力低下……不过无论我们要不要与他们打仗,四邻内宅不安对我们总是好事情。” 沮授皱起了眉头,他知道燕北派出去几名亲信,但却不知道燕北把王义派到高句丽去了,派到那种地方做什么?听燕北的意思是要行商,他一个将军行什么商啊?在座之人好歹都是太守校尉了,而且这种事情……真的管用吗? “乐浪郡,在辽东的东南方向,往年每一次战乱,逃往乐浪郡避难的人都不少,而且治下也收拢了不少外族,一个乐浪郡的百姓怕要顶上三个辽东,而且他们挡住了我们南下的路。我看汉书上说乐浪以南有三个叫韩的国家,再南的海里还有小岛上面有国名倭……虽然没去过,不过我猜他们都贫穷且弱小吧,希望他们无可食并无可穿,这样我们才有更大的机会。” “姜晋驻西安平县,探马放进番汉县,对乐浪郡的探查很快也会有结果。”燕北抬起头,见三人都一副不明就里地模样,遂道:“就像我说的那样,我要组建一支专事商贾之事的马队,以军中伤残无力再战者五百至千人充任,流转各地互通有无。” 高览眨了眨眼睛,要他单骑冲阵,谁都不会比他做的更好了;要他统兵打仗,也是得心应手。可燕北说的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的,觉得燕北像做战前部署一般筹划着组建一支商队……他不明白。 不光高览不明白,麹义也不明白,甚至沮授都皱着眉头,“将军要成立商队,且不说成否,您卖什么,辽东有什么呀?” 辽东这么个穷疯了的地方,有什么啊?即便有的东西,卖出去也换不了多少钱吧? “我们有邬堡啊,铁邬可做农具、兵器、铁器、弓弩,铁邬还有很多地方没用上,将来我们可以做陶器、做华美衣物,甚至做石雕。辽东南大片的海岸,我们可以晒盐,造船。” 沮授以手捂面,“虽然在下没去过铁邬,可情况多少还是了解些的,前些日子孙轻托人捎来口信说要让你高兴高兴,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又在襄平购置到一名匠人,现在铁邬已经有四名匠人了!是四名匠人!您指望这点人做出什么来东西填补每年十万石粮草的窟窿,怕是来之不易的四名匠人知道这件事后当晚便在邬堡吊死了。” 兴高采烈的燕北捏了捏脖子,“四,四个匠人?” “那是少了点,但没关系,我们可以继续招,实在不行先把辽东南的水寨造起来,不是每年都有从青州渡海避难的人吗?派兵乘船去青州接,遣个主簿把每个下船的人掌握的才能都记下来,打过仗的、会造船的、石匠、木匠、铁匠、医匠,有才学的、会种地的,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就不信了……不对,你们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这些,可不是单纯为了行商啊!” 燕北说了半天才发现,三人始终没跟上他的眼光。此言一出,三人都生无可恋地看着他,你说这么多又是商队又是买卖的,最后你说你不是为了行商……那你为了啥? “如果行商,上谷和渔阳就已经够了,渔阳是幽州最大的商市,上谷是最大的互市。其他几个基本上都是赔钱的事,但是得做,必须要做。这件事如果做好了,几年之后辽东便能养得起十万雄兵!” 燕北这话说的极大,简直是夸下了海口,整个人更是不顾形象地几乎趴在羊皮地图上,指着鲜卑说道:“塞外鲜卑都在互相争夺,每年都打仗,而打仗本身就是件耗资巨大的事情,而且……利更大!简而言之,在他的部落面临作战的时候卖给他两千步卒,供他驱驰半年,他该怎么回报我?如果他赢了,这些步卒回来的时候每人骑一匹马,过分吗?如果我想买下敌对部落的奴隶,是否价格很低?还有那些战利,我们缺少粮食,买回牛羊猪狗,知否也会比在汉境内便宜?” 仗还能这样打?商贾还能这样做? “商贾不是买卖,那是最次等的,难道诸君不知先秦吕不韦以商贾易国?良将难道只会等着敌人打过来吗?天时地利皆可为用,好的将军要自己控制战斗,而好的商贾也是一样,有买卖要低买高卖奇货可居。那若没买卖呢?掌控买卖,只需要做很少的事便可掌控大局势变动!” 燕北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股狂热,额前的青筋暴起,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而三人却谁都插不上话,只能呆呆地看着等待他的下文。 “抢走一个部落的牛羊战马,就会让他们的勇士无马可骑,无粮可用,势力必将减弱,他们便不会在寒冬来临前的部落争斗中存活下来……一把火烧掉马场,周围各县的马价就会上涨;战争来临前粮食与兵器价格像射出的箭矢;收买高句丽的主簿便能掌控他们的朝政!” 说出这句之后,燕北才有些心虚地偷瞄了一眼三人,见到三人眼中浓浓的质疑,他的语调也减弱下来小声说道:“好吧,除了抢马会使部落被打败之外,剩下的燕某都还没有试过,不过我觉得应当是可行的,所以我想试试……沮君,你觉得,如何?” 沮授看了燕北数息才长出了口气,轻声问道:“将军,您不做商贾做将军,真是屈才了。” “沮某不知商贾之事,不过世间道理大体相同,沮某觉得将军所言之事,或许真有可能。”沮授说着,又觉得自己居然信了燕北这一番话,自嘲地笑了一下,这才说道:“您说的事情太大,成败且在两说。这些事情耗时太久,眼下的钱粮若不解决,我们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 燕北笑着摆手道:“不会,至少我们手里还有些钱财,若到粮食大收还不够的话,可以先扣下交与州府的赋税,再去鲜卑买些羊猪回来,应当是够的。” “对了,将军既然要扩大铁邬,辽东南部的栎木林可做弓弩矛杆,千山亦有铁矿,这都可以利用。不过短时间最有成效的,应当是辽东南的盐场,这个可以尽快搭起来贩卖。” 听到沮授这么说,燕北鼓掌而笑,“没错,首个商队,便定在鲜卑与襄平,卖出盐块购入牲畜、兽皮。汶县沿海应当有盐铁官,那里离襄平最近,派兵把那里的盐场围起来,由士卒看管晒盐,襄平也要置盐市。” “这……将军,这与律法不合吧?” 光武帝改盐铁制度,产盐多的地方置盐官、产铁多的地方置铁官,都是管理盐铁市税务的,就沮授所知没有谁直接把盐场围起来。燕北这般做派,简直与揣着官印的叛贼无二,都直接不理会朝廷律法了。 “没事,你又见过哪个州府不管郡中俸禄的?”燕北摆着手满不在乎,笑道:“燕某理解刘公,此一时彼一时,州府也不容易。所以刘公也当理解燕某,此一时彼一时,燕某也不容易。” 说罢,他还狡黠地笑笑,拍拍沮授的肩膀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传令士卒好好休息一日,明天咱们回家!” 正文 第十九章 但求心安 燕北在做一件在许多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费尽心机行商贾之事屯财货,以养活并发展辽东这个苦寒的地方。 就算沮授也只觉得这件事姑且一试可以,但若说真像燕北说的那个模样,就有些可怕了。就不说燕北有些异想天开地用资财搅动战争,单单这几个地方若真能赚到足够的财富,辽东养活万余常备兵马便是应有之义。 就算全天下最富庶的郡县,也无法供养起万余精卒劲旅吧? 沮授在邯郸做县令时,曾听说河内太守王匡仗义疏财,郡兵以泰山强弩手闻名天下……可他的泰山强弩手不过五百之数。 燕北手中劲弩何止千百? 只是燕北所说的商贾事宜关系过大,具体行动并非三言两语便能理清成事的。 回行的路上,沮授满脑子都盘算着回去后郡府应当摘选那一类人才充任门下吏。辽东的官吏先前因张举叛乱杀了不少,燕北进襄平又把县府杀了一遍,眼下连一个县府的官吏都尚且凑不齐,更何况郡府呢……诚然,沮授的才能足够千里之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个人就能撑得起一个郡府。 便是把先汉时那些名相弄来,他们也是无法一个人包揽所有事情的。 统帅与领导,需要的是精准的眼光与正确的判断,落到实处的才是能力。但没有这份能力,便不可能拥有眼光与判断。所以正常情况下各地令长若做得好,三年五年有功便可调任州府,但若是县丞长吏,则大多会调任至其他地方再做长吏。 就像江东有个叫孙坚的,讨过黄巾打过边章,后来更是在区星叛乱时任了长沙太守,短时间内便镇压了声势浩大的叛乱,受封乌程侯。但在他追随朱儁讨伐黄巾前,这么一个才能出众的年轻人,历任三县县丞蹉跎足有十二年。 难道是少年得志的他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吗?不是的,他的才能很优秀,办事能力很强。可这也正好成为阻断他上升的原因,性情豪烈而刚勇,为军官则大善,可任职太守? 需要的不仅仅是处理事务的果断。 沮授现在需要的,就是身边处理事务才能强的人,很多这样的人,多到能让他搭建出整整一座郡府的才学之士。 而燕北呢,在沮授看来燕北的才能与孙坚是恰巧相反的。燕北处理事务的能力也很强,甚至不惧失败百折不挠。但他的个人才能却没有孙坚那么突出……尽管别人都说叛军燕将军身经百战未尝一败,可军中哪个不知道那实际是麹义高览等人的功劳。 燕北的才能不在打仗,而在于聚拢人望。这种才能往小了说,是知人善用,足够公正。往大了看便是拥有决断与勇气,公正和声望相结合,是以可统帅万众,才人悍将为其鞍前马后。 自渔阳郡东走,景色百里便有不同。与州治所在的广阳郡相比,渔阳郡是另一种繁华,往来乘坐牛车的富贵商贾多不胜数,临近城池的郊外三三两两的邬堡则冒着黑烟,南边越过山脉吹来的空气都带着些许海味的咸……这是一片深受上天眷恋的地方,受命于豪强的商贾肩负流通四方的使命,豪强大氏与郡府则垄断着炼铁开矿、晾晒盐井的活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无论哪一方水土,养的都不是平民百姓。起于微末之身的燕北太清楚平民黔首过得是何样的日子,更清楚这般少见繁华的壮景之下,是奴仆佃户用卑贱血命堆积出的尸骨如山。 所谓的土地兼并,并非是说豪强大氏就真那么坏,而是平民百姓若不依附豪强,便很难活得下去。一个壮劳力可耕二十多亩田地,一户人家则可耕五十亩。可五十亩地种出的粮食在一年食用之后只剩十几石粟米,这不过堪堪才够留下来年的种粮……那朝廷的赋税呢? 即便妇人养桑织丝,即便豢养鸡仔彘猪,即便朝廷的田税只有三十税一,堪称历史最低田税。 每户每年上缴二百钱的户赋、户中壮年男子还要缴纳三百钱的更赋、十四岁之下的孩子每人二十三钱的口赋、成年人的头税则叫算赋每年一百二十钱、还有宫廷胡乱添配的献费,每人每年献给皇帝六十三钱……林林总总,这些资财又哪里是连像样衣服都没有的黔首所负担得起的呢? 土地是越种越少,早年间更有百姓生子辄杀,就为了不承受每年多出百钱的赋税,这种状况一直到先汉元帝才将口赋调整至七岁以上。可这样也无法实际减轻多少百姓的愁苦。 若非如此,哪里会来那么多的黔首起兵作乱的土壤? 燕北早就与他麾下的那些黄巾余党说过,平民百姓最为无赖,你做好的事情百姓未必会交口称赞,但没做好的事情他们一定会记住并开口抱怨你;甚至当抱怨成了习惯,就算你尽到最大努力,他们还是会为了抱怨而抱怨。 但燕北也清楚,平民百姓又最为可爱坚韧,即便你没做好,他们依旧只是温和地抱怨,但凡有一口粮可食,他们便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听你号令,即便掐死自己的孩子、即便兄弟胞妹饿死在道旁,他们也还是会去辛勤劳作。 因为他们不想死啊,谁都不想死。 但凡有一点生的可能,他们都愿意去等……可到了初平时代,他们依然在等,等的却不再是令他们心灰意冷的朝廷了。 等的是能给他们在无边黑暗中指出一条生路的仗剑豪杰。 等的是,只手擎天的英雄出世! …… 过渔阳,走右北平,行狭长的辽西郡,眼见的景色便大不相同了。甄氏一行人看向路旁的眼神也从开始的兴奋与期待,慢慢被旅途的疲累与荒郊野岭慢慢消耗,当十里无行人入目皆郁葱深林,听着耳边是不是响起的虎啸熊咆……他们对辽东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燕北派人打听了公孙瓒的驻地,听说他的兵马被打散后撤回令支,燕北本想去拜访,后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最终作罢。其实他倒不是真听了魏攸的话与公孙瓒磨合关系,只是想趁着拜访见一见刘关张那三个气概盖世的豪杰罢了。 途经令支时,燕北削了几块木牌,提笔写了几封短信,遣胆大的士卒留在令支,等他们走后再交送到公孙瓒及刘备等人的手里。留给公孙瓒的信件没什么特别,只是放低姿态言说从前各为其主多有得罪,如今归附汉家,他不希望继续与公孙将军为敌,希望公孙瓒能原谅他从前的无礼之举。 给刘备三人的信件则平常的多,告知了如今归附汉家的消息,并诚意相邀三人有时间去襄平做客,他会摆好宴席扫榻相迎。 当然了,他也知道,这四封书信送出去,大概会像石沉大海一样,无论是哪一封都不会给他回信。 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明知做这件事不会有回报,却还是想试一试。 哪怕没有回报,求个心安呢? 走过令支,没多久就到了肥如,燕北对这座城池有许多不足外道的感慨,但他并没有入城,只是带着几骑随从远远地望着雄壮城池想了些事情,也做了些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当他看见肥如,便想起自己曾做叛军的那段岁月,有快意有奋起,只是那些刀光剑影角声连夜的日子终究伙同着渔阳天子的首级一同泯灭。 张举的时代过去了,无论当时威风无匹也好,不可一世也罢,终究落得尘归尘土归土,花开数载之后,谁还记得当年的渔阳豪强妄称天子,挟胡骑十万下冀州,长驱青徐移书州郡,置百官面南称王。 渔阳天子没留给百姓什么念想,他治下的黔首被乌桓人祸害得不成样子,那些豪强也只能虚与委蛇地为他筹集粮草资财,到最后一夕兵败便是树倒猢狲散,黔首还是幽州的黔首,豪强还是幽州的豪强,只有他张举为了做皇帝这样的春秋大梦枉害了一颗大好头颅,坏了豪奢家业。 张举不值得人们怀念与感激,但燕北感激他。 辽水河畔大营那夜兵变后,他的尸体被燕北派人送回肥如一座荒山头上竖起坟茔,他没敢竖墓碑也没有送回渔阳……无论他的坟茔在哪里,怕都是会被人掘出来暴尸,所以便埋在燕北脚下的这片土地里。这个位置不错,刚好俯视着他曾经统治过的肥如城,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光耀的时刻。 想来他也是满意的罢。 说来有些讽刺,但确实是这样,燕北觉得自己是应该感激他的。若没有他往昔移书州郡,也没有今日鱼跃龙门得了州府表奏官职……张举的一切,都没有留下。一场危及帝国北方的好大叛乱的最大遗产尽数被燕北揣进怀中。 尽管燕北用卑劣的手段阴杀了这位渔阳天子,但有些事情对他而言是必须要做出的艰难决定,因而在这个盛夏,达成愿望的燕北在回军辽东时特意在这座无碑坟茔旁祭拜整个下午,倾下两瓮酒,亲手植株了梅树与松,围着坟茔栽了些花草。 做完这一切,燕北才心满意足地带着骑卒牵马沿着小道下山。幽州的冬来得早,也要比别地寒,这样到时漫天白雪里有红梅点缀,想来曾经的渔阳天子也不会太过寂寞。 只是不知道,躺在三尺之下受着彻骨深寒的张举,没有了首级,又是否能看见呢? 正文 第二十章 田豫国让 路上收拢了吴双、屠仆骨的兵马,燕北引军在路上逶迤出十里之路,打出旌旗鸣声鼓乐,浩浩荡荡奔向辽水。 前军探马传报之下,襄平早在一日之前便收到将军回辽的消息,大队人马自城池中滚滚而出,行至辽水接引,两只兵马合军数已俞万,千军万马过青石桥,直奔襄平大营。 一支兵马入驻青石桥军寨,一支兵马由校官引着回还襄平大营,襄平重换汉字旗迎风而摆,但燕字大旗也并未摘去,时时刻刻还向百姓宣告着辽东真正的主人。 至此,辽东无论叛军还是顺民,因战乱而担忧的心终于安定。 辽东,在没有经历悲惨战乱的情况下终于平定;幽州由二张之乱引出的燕北之乱也终于消弭。 自今日起,再没有叛军的燕将军了。 剩下的只是,汉家将军,燕北! “阿母,你们先在这里住下,这是我在襄平的家。”燕北与众人在入城后便分开,沮授受命与孙轻一同交接县府事宜,燕北则领着高览与甄氏一行前往燕氏宅院,引着甄张氏与甄姜等人刚走到宅院之外,便见侧身依着门的雄壮身影,“雷公,你的腿怎么样?” “拜见将军!”雷公笑着,一手微扶腿走了两步,笑道:“已经能下地了,只是不能骑马罢了。将军此行如何?” 燕北拍拍雷公的肩膀笑道:“不能骑马还是可以乘车的,后面还有事要你做,别灰心。阿母呢,我要去拜见她。” 雷公向里头指道:“前些日子俺们弄了些冰夹在墙里,也好让阿母避暑,现在或许正在休息吧。” 燕北看了一眼高览,“既然阿母尚在休息,你我便晚些时候再去拜见,归附汉家的消息恐怕阿母是全襄平最开心的了。这样,雷公,这是甄氏阿母、甄姜、二妹甄脱、三个小的甄道、甄荣、甄宓,这是甄伯还有牵招牵子经……在邬堡宅院没有购置好前,便先住在这里,你安排一下腾出一进的院子。这是我部悍将张雷公,近日于家中养伤,有事你们可以找他。” 甄尧应诺,甄氏一行答谢自是不表。燕北并未入宅,只是对雷公说道:“你且照顾着他们,等太阳落山了你带大伙准备车马,连上众兄弟的家眷,咱们一同去城外大营庆功。” 雷公应诺,燕北便与甄张氏、甄尧、牵招、甄姜等人道:“我先去趟城外大营与邬堡,你们先休息一下,晚上一同过去热闹热闹。” 众人自是应诺,燕北便将众人交给张雷公照顾,旋即领着十几个骑卒策马出城,直奔铁邬见了四名工匠与二十多个学徒,问了他们一些问题与并聊了铁邬的产出以及采矿的问题,这才马不停蹄地向襄平大营过去。 他要见一见被关在襄平大营的田豫与那些白马义从。那些义从各个都是精通战技马术的好手,若能招降自是最好,就算不能招降也可以把他们放了卖公孙瓒个好。至于田豫则是万万不会放掉的,倒不是田豫有多么重要,而在于他们二人有过约定,现在是燕北与田豫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铁邬与襄平大营离得并不远,往来奔马半个时辰,扬着满衫尘土便入了营寨辕门。 路上燕北想了许多,诸如辽东今后的路与他自身今后的路。如今整个辽东有五个两千石,还有一大堆的千石百石官员,整个郡都走上正轨。现在人们管他叫将军,可是以后呢?朝廷一日不给他官职,便可拖他一日。甚至于若诏书到了蓟县被州府压下来呢? 到时候可就全看他人对他的信义了。当初追随他的老兄弟们人人有地有天有兵有钱,他名下如今声势最盛,但随着时间推移将会变得什么都没有。 虽然说即便有人生了二心,沮授还是能镇住的,但他终究不希望酿成手足相残的惨剧。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时常在各个大营、郡府县府露脸。 不能让别人忘了他! 看着营中辕门下的执戟士卒向他行礼问好,燕北翻身下马问道:“那些俘虏在营中还好吗?” 转眼间,营中有屯将闻讯奔来,知道燕北要去见俘虏后说道:“将军走后,那些白马义从策划了两次逃跑,有些被杀,有些跑了,还有些被押回来,最后还剩下五十多个俘虏。” 燕北点头,没有怪罪谁的意思,便由屯将引着走向营中角落,离着老远便见到跪坐囚笼中的田豫,他对屯将问道:“那个叫田豫的,他没有参与逃跑吗?” “回将军,说来也奇怪,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只有那个年轻人没有一点跑的打算。” 燕北点头,嘴角浮上一层笑意又飞快掩去,挥手屏退了屯将,自己走过去朗声说道:“田国让,我听说许多人都打算逃跑,你怎么没跑?” 他是见过田豫那一手骑术与武艺的,这个年轻人年岁虽小,本事却不小。若他有心潜逃,有白马义从相助这么一座大营还真未必拦得住他。 “哦?将军回来了。”田豫拱手却并未起身,转头看了一眼旁边关押着的白马义从,这才回首对燕北说道:“田某与将军有言在先,所以在传回将军死讯之前,田某是不会逃走的。” “哈哈,燕某没死在西边,恐怕要你失望了。”说着,燕北便打开囚笼,对周围的白马义从与乡勇说道:“你们谁愿意走的,我会派人给你们十日的干粮,你们可自行离开。如果不愿走的,可以在辽东住下或是加入辽东郡兵。” 白马义从对燕北说的话感到非常惊疑,有年长者问道:“放,放我们走?” 燕北点头,又招手命人打开其他几个大牢笼,说道:“战争结束了,燕某归附幽州,你们要愿意回去可以去投奔公孙将军,他目下驻军令支城。如果不愿回去,这几日会有人为你们上户籍。” 说罢了这些,燕北才拿出木匣伸给田豫说道:“我做到了应下的事情,你看看,如何?” 田豫皱着眉头接过木匣,疑惑地打开便见到一方龟钮铜印与墨色绶带安安静静地躺在匣中,听燕北接着说道:“看你也是能识文断字的,武艺不错却不知治政如何,燕某为你表了襄平令,虽然不是别部司马,你觉得如何?” 田豫到这个时候才瞪大了眼睛,谈不上多惊喜或是兴奋。恰恰相反,此时他的心里意味难明。从前听到刘备投奔公孙瓒的义举,刘备受了别部司马的官职,而他投奔刘备,则连个屯将都不是。可到今日,燕北却如此重视他,为他表了六百石的襄平令……这是多大的知遇? 他可是比燕北还要年轻啊! “田国让,谢将军厚爱!”田豫起身一揖到底,再度抬起身时却将木匣双手奉上道:“但在下不能接受,一县之尊重要非凡,掌治下万民生死非同儿戏,在下年岁尚小,恐不能担当此大任。” 燕北摆手推回木匣道:“你不试,如何知道自己当不当得。你且放心,即便你当不得,来日大可再调军中任职,燕某自会以别部司马虚席以待。” “来,先别说那么多。”燕北推回了木匣不待田豫说上许多,只是抓起他的手臂道:“我且带你去梳洗一番,再寻上一身换洗衣物,晚间在襄平大营有庆功宴,到时再为你介绍辽东同僚。” 这年头能寻到一个能够识字的人便已经不易,即便在燕北军中万余人马,所识字者也不过堪堪百人罢了。更何况这田豫也算知根知底,且先当个襄平令试试,也好放出孙轻继续操练斥候。 否则孙轻这么一介武夫总关在襄平城里也不是个办法。即便田豫当不了襄平令这个家也没关系,后头还要甄尧那小子顶着呢。不过甄尧终究年岁尚小,心智不成。要让他独当一面现在还不是时候,燕北对他的考虑是先让他跟随沮授,掌管一段郡中主簿的活计,等过上两年再寻一小县试试。 与沮授的辽东郡府同在襄平,襄平令的职责其实要轻上不少。 带田豫换洗之后穿上一身崭新的衣物,看上去真有几分少年得志的模样。 看着大营里士卒循环往复地运送着食材、物资,高台之下已搭出盛大宴会的雏形。燕北的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些事情。 辽东这个地方是不行的,指望如此一个穷困苦寒的地界供养万余兵马……就算是盐场与铁邬开足了劲头儿去运作,短时间内也看不到太多成效。他若想在此地做大做强,所能依靠的契机,只有一个。 战争。 无论是依高句丽作乱乐浪而夺之,以大郡反哺小郡;或是出兵塞外扫荡鲜卑,掠夺大量牛马以供吃食;再者便是冀州的黑山。 打黑山是迫在眉睫,一方面是担忧军心不稳,另一方面便是黑山众贼在这些祸乱中必然掠夺了冀州大量财富,若能平定他们缴获财物,则可保辽东一年财货不缺。 只是就算打赢了黑山,那些东西……他要如何运回辽东呢? 大陆泽的山坳与泥沼中,可还有他藏下数以万计的兵甲呢。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分官认主 日落西沉,襄平城门缓缓关闭之际,城外大营却喧闹无比。 辽东新晋的达官贵人们衣着锦绣,牵马携仆地蜂拥而至,还有那些家眷孩童……襄平大营今日来者不拒,燕字大旗迎风而展,士卒载歌载舞,更有乐者扶箜篌而奏。 燕北斜倚胡凳坐高台,看着那些有着熟悉面容的鲜衣怒马,缓缓笑。 曾经刀头舔血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王八蛋们都穿着华裳美服,有腰悬宝剑的王当、有携美眷带亲子的孙轻、还有被烧至人高的篝火堆映红了脸的高览与麹义,还有戴一顶高高进贤冠的沮授……他们等了那么久,付出那么多。 等的难道不就是今日吗? 家里的人也来了,雷公引着甄张氏与高氏阿母至宴席另一列,随后带着甄尧与牵招聚集在这群厮杀汉当中。 “将军,人都齐了。” 众将怅然而笑,燕北自高台上跃下,走过众人簇拥向孙轻的妻子伸手,“孩子叫什么?” 孙轻笑道:“这不还没起名儿,等着将军来起。” 孙轻的妻子在燕北向西进兵后的半个月生下男婴,这也是这一伙兄弟的下一代中第一个孩子。燕北抱着男婴逗弄,小迷糊眯着一双像极了他父亲的灵动燕某看着燕北,不哭不闹。 刚吃饱。 “等我这叔父起名?看什么看,你这生父不抱儿,难道还不允燕某这叔父抱抱了?”燕北环顾左右,要让他起名,这还真是有些困难,只怕燕氏一家子压根儿就不会起名,不然最有出息的燕北怎么会叫个燕败呢?他笑着斟酌道:“叫孙功,今日庆功,是个吉祥的兆头。” 孙轻对这是满不在乎的,名字只是个称呼罢了,重要的是如果名字是将军起的,将来儿子也会有所保障,当即笑呵呵地应道:“那便叫孙功了!” 儿子方才满月便有了功,难道还不值得开心吗。 燕北将小孙功的襁褓交回其母手中,招呼众将依照座次一一落座,在中间的空地上走了一圈,认真地看遍了每个人的面孔,这才立在场中朗声笑问道:“诸位今日可是来吃食的?” 众将皆笑,谁稀罕吃这么一顿饭呀。谁不知道燕北在蓟县做了天大的好事,拿回一大堆的委任状,银印青绶、铜印墨绶不知拿回多少,再加上辽东各地的空缺职位,他们等的是官身啊! “就知道你们想要的都是那些东西……来人,拿上来!”随着燕北朗声呼喝,自有部下抬出箱子,并将书简奉上,那书简上自是写着每个人归附之后的职位。不过燕北将简握在手中却不急于宣读,而对众人说道:“诸君兴高采烈,燕某看在眼中也自是开心快意,不过希望诸位谨记,当燕某在今日念出你们的名号,自今日起,你们的命便与在座诸位绑在一起,共谋大事。” 孙轻拍案笑道:“将军这是哪里话,即入辽东,我等早已绑在一起,谨遵将军号令!” “哈哈哈!” “既然如此,燕某便为诸君宣读诸君的官职与今后郡中安置。”燕北动手拉开简牍,朗声宣读道:“沮授,代辽东太守,管辖全郡军政要务,组郡府,征甄尧为郡主簿、牵招为郡丞,自行招募郡中长史、功曹、五官掾及督邮,自募户曹、水曹、时曹、比曹、仓曹、金曹、计曹等官吏。” 一郡当中的民政、商市、律法、兵事、陆漕、教学及卫生职务,皆出于这些曹官当中,林林总总再加上门下侍卫,超过百人。 “襄平令田豫,汶县长孙轻,平郭长陈佐,新昌长潘棱,西安平长吴双,到任后自向郡府举荐贤才充任县中长吏,皆由辽东太守沮公与明断。另外,番汉长由校尉姜晋兼领,驻军西安平至番汉之外,守备郡境。” 一县之中也是一样,各式各样的官吏如今辽东皆为空虚,到时皆需向郡府察举当地贤能充任。 “此次另有四名校尉。麹义,青石桥一战颇有功勋,为校尉,驻襄平大营;高览,练兵统帅有功,为校尉,调无虑驻营;姜晋,劳苦功高,领番汉长驻军番汉,为校尉;你等除高览下辖别部司马张颌外,可从自领兵马之下举军司马、曲将、屯将、队率至郡府,皆由太守沮授明断……另有校尉王义,无兵马员额,另行他事暂时不表。” “襄平城外铁邬,为郡府所有,内务工匠学徒,皆可供职为郡府小吏。设铁邬掾一人,张雷公。” 燕北说完了众将职责,将案牍放下,自有军卒将各人的官印绶带呈上。正在众将皆兴高采烈之时,燕北继续说道:“除官职外,太守、校尉、都尉,可自军中伤残者中寻私兵部曲百人,并赏田五顷;县令、别部、军司马,可自军中伤残者寻私兵部曲五十,赏田三顷;曲将、县长、郡丞可自军中伤残者寻私兵部曲三十,赏田一顷;屯将、诸曹可自军中伤残者寻私兵部曲十人,赏田五十亩。” 孙轻见一众兄弟皆有官职在身,各个喜气洋洋自是兴奋,朗声问道:“将军,那您的官职呢?” “我的官职,州府还得好好想想呢……你们有了官职,可都还满意啊?” “满意!” “太满意了!” 哪里会有人不满意的,这么一套官职,除了不知道从哪儿出来的襄平令田豫,其他人基本上就是按照从前在叛军中的地位决定的。辽东太守沮授,那是将军身边最亲近尊敬的人;四个校尉也是一般,何况高览麹义二人的功勋也是有目共睹,姜晋王义那是乱军中的元老了,只是今日没见到他们二人,想来将军是自有安排的。 这个时候,领了辽东太守的沮授却做出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动作。他自几案前起身,绕到外侧正对着燕北一揖到底而拜,朗声道:“多谢主公为我等求得官职!” 燕北愣住了,而就在他还尚未反应过来时,众将竟是各个从安前起身,分列两排一一躬身拜倒道:“多谢主公赐官!” 甄尧与牵招对视一眼,此时受了官职的所有人都拜倒,就连那不知从哪儿来的田豫都拜倒在他二人之前,当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坐着,一时间是坐也不是拜也不是,最后还是牵招先起身,拉着甄尧也拜了下去。 “多谢主公赐官!” 燕北急忙伸出两手,想要拉沮授起来,却正对上沮授抬头的眼神,对他重重地点头,燕北这才明白过来……沮授的用心良苦啊! 恐怕沮授也猜到州府的想法了,将燕北所表的人各个录用为官,唯独压下他的官职,缓缓消弭燕北在辽东一郡的影响,再过上两三年稍加挑拨便能使辽东内乱。 可今日一拜之后,一切便都不同了。 有了辽东军政官吏认主,他燕北在这块土地上便是名正言顺的辽东之主,谁若在日后阴奉阳违,非但要承受辽东的反噬,还要背上道义的谴责。此举更是为燕北加上了一层保护,主公二字的意义,与将军能相同吗? 自今日起,他便是这辽东众将的主人,这些人便像姜晋、王义一般是他的家臣。 部将可以背叛将军,但家臣,难道能背叛主君吗? 燕北伸出的两手顿住了,闭着眼立直了身子深吸口气,再睁开眼这才抬起双掌向上朗声道:“诸位,请起吧。接下来,燕某还要说日后辽东的诸多安排,请诸君落座。” “谢主公!” 看着众将再一一坐回去,无论燕北还是他们都知晓,自今日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不同了。 但这是燕北应得的。 “先说辽东的当务之急,因为诸位的官秩俸禄皆由郡中开支,州府不会给燕某送上丝毫俸禄,所以辽东很缺钱,缺粮。养兵都是大问题,所以诸位啊,不要以为燕某将郡县交给尔等,是要尔等肆意祸害的……能给你们的官职、土地,燕某都给你们了。你们追随燕某久已,燕某都或多或少答应了你们不少承诺,现在那些承诺,燕某都没有食言。谁若在今后辽东土地上作奸犯科,贪墨财物。刀子劈到你脖颈的时候,也休要怪燕某不顾往日情面。” “先说郡府,沮公与除了辽东的寻常事物,还要建馆招贤,单单我们这些军卒是不够的。在郡中沿海各县、襄平建招贤馆,凡是有才学的人,必须都给燕某留住。然后开始丈量土地,除了已经耕种的田地,一样要探寻能够耕种的土地,哪怕是次田、劣田都没有关系。”燕北看向沮授,随后向孙轻等人道:“平郭长陈佐,汶县长孙轻,你们二人在辽东西南沿海寻两处地点,一个要引海水入地,扩大平郭附近的盐场;另一个,便是要于汶县以西的海湾建起水寨,造船。我欲在辽东建两座水寨,一是汶县水寨,二是辽东南的沓氐水寨,只是如今郡中资财较少,先起一座汶县水寨。” “兵事上,高览麹义你们两个校尉沙汰军卒,将最精锐的人马留在部下操练以备战事。其余人等可由沮公与安排在千山寻矿、以及自襄平向南,砍伐栎木运送至铁邬,制造弓弩枪矛,除此之外,再开垦土地。” “除了这些。”燕北环顾众人,沉声说道:“今年夏末秋初,我辽东或将进兵冀州,讨伐黑山!”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无米之炊 那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夜里,辽东诸将都得了心心念念的官职,燕北也得到了人们的拥戴与效忠。 无论甄氏、高氏、麴氏、沮氏、张氏这几个出身高些的士人,还是说孙轻、王当、张雷公、李大目、吴双、潘棱这些厮杀汉,人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只是进军冀州讨伐黑山的事情,让王当、孙轻等人有些提不起兴致。 孙轻在夜里被黑山故将推出来,借着酒意对燕北诉说他们心中的思量,却被燕北将四人召集到一起,对他们诉说了甄氏遇难与冀州吏民的现状,更重要的,是讨伐黑山对辽东的好处。 实际上早在决定讨伐黑山之时,燕北便打算给黑山四将安排如今的官职……让他们随军讨伐黑山,太残忍了。 而后,自是酒宴欢畅。 一郡之地,需要林林总总面对的问题太多,而燕北手下所能用的人又太少。短时间内要想将辽东推上正轨是不可能的,一切手段都只能等辽东郡官署、各地县官署的架子搭起来之后,才能真正做到统领一郡。 在这之前,一切构想都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难以实行。 庆功宴过后的第二日起,整个襄平城算活了过来。沮授的辽东郡官署,一股脑抽调走襄平大营一百三十七名识字的士卒,开始于城外登基军卒人数,为他们上籍在册。同时遣李大目、王当两名辽东都尉至辽东南北都尉部登记下属军卒数目。 与此同时,牵招在城外张榜,以每日一餐饭食的代价征募民夫,准备开工于襄平以西五里的乡闾间建筑招贤馆。一时间应募着云集,短短一个上午便召集到二百余名民夫,由军卒带领着前往城外伐木。 孙轻则领了五十名登记在册的军卒成为他的私兵部曲,向燕北告辞前往辽东中部的汶县,带着寻找合适水寨用地的使命走马上任。 田豫也没闲着,在县府中与孙轻的属下做完襄平令的交接之后,便坐在空荡荡的县官署中查阅县中过往典籍。虽然他从未接触过政事,也心知自己能力不足,但却无法让自己松懈下来。这一切都源于燕北对他的信任,当然了,自己的事情他也没闲着,派出几名一同归降燕北的乡勇分别前往雍奴与令支,接来家中父母的同时也向从前追随的刘备告知自己的如今的状况。 虽然辽东的一切均为草创,但好歹燕北身边有这些人鼎力相助,倒也搭起了辽东郡简单的草台子。而他自己则奔波于襄平城中的武库与库府,统计着辽东一应的兵甲武备与粮草辎重,还有接下来两个月最重要的……金钱财物。 武库的东西容易检查,那些刀矛剑戟弓弩箭矢都是有数的,尽管数目众多,带着百十号人与郡府中提领出的几名主记小吏,倒也轻松容易,至多两日便可清点清楚;但库府里的东西就不是那么容易清点了,粮草辎重还好说,那些东西都是可以称量的,但金钱财物就不容易计算了。 因为燕北一行带到襄平的财货虽多,但也太杂乱了些。 五铢钱最容易计算,但价值不高却数目众多,一箱一箱的大钱看得人眼花缭乱。其次最多的就是金饼子,足量的金饼可换万钱,但这东西因为年代、磨损、甚至是局势物价等原因,估算真正价值还需细心称量。然后还有价值更高的古董,如先汉时的编钟、更早些连着墙体的壁画……甚至还有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将领掘了达官贵人的坟陵,又是进献的麒麟金又是金五铢的,甚至还有陪葬的玉衣铜鼎,总之是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燕北查阅着这些东西,在心里暗自计较它们所能兑换的价值,却也会骂出声儿来。手底下的这些缺德货色真是傻的可爱,你把这些东西从坟地里刨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市面上根本不能流通,送人都嫌晦气……这大概也是最后这些东西居然被主动上缴到襄平库府的原因了。 将近一旬的时间,除了高览、麹义、张颌这三个领兵操练的人一如既往之外,其他人都被这些数目庞大而繁杂的事务缠住身子,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最先做好的,是军中士卒的户籍与仓储粮草的数目。 整个辽东,共有军卒一万六千有奇。这其中有一万三千五百为燕北的叛军,另外两千多是辽东十几座城池的郡兵与賊曹,如今全部被登记在册。不过一万三千五百的军卒当中,还有两千七百为伤兵,这里的伤兵指的是伤残之后难以为战的那些,则被登记在另一套户籍当中,以备将来燕北所期盼的行商大计。 而如今辽东全境的存粮,八CD因先前的备战运送至襄平城的大仓之中,统计出的结果并不乐观。 襄平大仓,只有四万余石粮草。 这个数目乍一看很多,这也的确很多,若养活五千军卒够他们吃上一年多。可对于燕北麾下庞大的军卒数量,那只够坚持四个月而已,堪堪够撑到今年大收。 也就是说,如果两个月后领兵进入冀州打仗,如果新产粮食百姓缴纳赋税不够多,他们在冀州的军队便很可能会断粮。 这不是开玩笑的。 麾下兵马因为冀州兵乱的事情,已经让许多士卒感到不安,若非如今传开将军正在与州府商议两个月后入冀州平乱的事情,只怕如今就已经出现逃兵了。如果将来外出作战可能面临断粮,燕北是绝对不敢把军士带出去打仗的。 不过也有好消息紧跟着便从鲜卑传回来,陈仲带回来素利非常需要军队的消息,愿意以三千匹骏马的代价借取燕北一支由三千勇士组成的军队。 似乎自从燕北离开鲜卑,素利的好日子就到了,先是依靠燕北留下大批猪牛羊马极大地富裕了部落,后来又在今年春季用兵吞并了相邻的两个小部落,将部落范围扩大到巨马河沿线三百里的土地,部落领民也多了四千余,并且袭击了一个在弥加保护下的部落,部众勇士也达到了四千骑。 为了感激燕北对他的馈赠,此次更是送来牛羊猪各百头,虽然在回还的路上死了一些,对燕北而言却仍旧是极大的帮助。 燕北当即划出两千人,这两千人里没有他最精锐的战士,而是由领了他麾下军司马之职的乌桓屠仆骨率领九百乌桓军与一千一百名汉儿北上走无虑入鲜卑地界,他们携带着制式的皮甲与长矛,还有三百张强弩与五百张轻弓,燕北只交给屠仆骨一个使命……去素利那里吃饭吧,吃到冬天记得骑着马回来。 如果有战争,他们自然也是要出力的,不过汉军绝不会作为主力出战。 燕北要借素利的部落来养兵,即便军士在鲜卑或许会过得艰难一点,却也能暂且缓解辽东的粮草告急。 这也是辽东郡目前最尴尬的时候,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郡依靠一己之力养活如此大的兵员。汉家郡县常备的兵力只有两到三千,内郡甚至可能只有一千左右的兵马,其他全靠战时征召;就算在同属叛军的凉州,号称十万羌骑的他们也大多是半耕半牧,只有在战时才会披甲上马。 只有辽东,这个在帝国东北边陲号称苦寒的土地上,在拥有燕北这么一名神奇的统治者之后才会豢养着一万多名职业武士。他们体魄强悍,他们精通战技,从尸山骨海中刀口舔血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出来。 他们的生存本领只与毁灭有关,绝不跟创造勾连上一点瓜葛。 在这个不打仗的时候,他们有什么用? 偏偏,燕北还万万不能散去兵马。 屠仆骨走后的第七日,辎重战备、金钱财秣被计算出来,更令燕北头痛不已。 一千九百张保存良好的强弩,五千多个铁矛头、枪头,数以万计的箭簇矢头,三千余件皮甲与上百副铁大铠。这些都不是燕北忧愁的根源,这些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可……可辽东居然有八千匹战马和三千匹驮马。 这些比士卒还能吃草的怪物居然越打越多了! 从鲜卑进入幽州境内时,燕北麾下尚有七千个骑手与两千匹驮马。打了两场仗,无论战马还是驮马,都应当有所损耗才对啊,怎么它们就越来越多了呢? 要怪,还只能怪孟益与公孙瓒输掉了战斗……尤其是孟益,简直就像在给襄平送辎重与战马一般。 若没有孟益在青石桥大败后遗落的辎重,只怕襄平如今存粮尚不足三万石呢。 只是燕北生命中从来没有一次如此嫌弃自己手底下的战马。 他养不起,他的粮食只够手底下一万六千名士卒与五千匹战马吃到粮食大收,若再加上三千匹战马与三千匹驮马……他们会饿死在今年秋天。 “告诉麹义与高览,留张颌一支别部驻襄平大营……他们两个校尉部和南北二都尉部的兵马,派出探马去寻容易打猎的山林与海河岸边扎营,或者直接去汶县驻军,依靠渔猎的手段,就食于野吧。不要寻找太偏僻的地方,襄平还是要给他们运送粮草的。另外,把麹义军中那个屯将马安找来,他从前跟我做过商贾。” “商队的事,必须尽快施行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屯田之法 商队,商队。 现在为了粮食,燕北愿意把一切都卖了。 沮授入主辽东郡府后一切从简,去年受二张之乱被糟踏地一团混乱的郡官署也没有做大量的翻新,只是简单请木工匠人将那些渗入鲜血的木柱稍加休整,便投入辽东的政事当中。 这几日辽东谁也谈不上轻松,沮授快马走访了周围各县称得上豪强大氏的家族,对他们加以安抚……燕北这半年来虽然没有切实触及到谁的利益,却先后族灭了襄平公孙与汶县田氏,单单这两件事便可让那些大氏忧心不已,甚至想要外迁到乐浪郡去。 毕竟谁都不愿头顶上悬着燕北这么一柄随时可能族人的利刃。 因此安抚各地豪强大户的事情便尤为重要,只有安抚了他们,重新丈量土地的工作才能做下去。丈量了土地,才能预算出今年九月、十月粮食大收后,各县中的乡里每户上缴的田税。 “将军,现在刚进六月,我们囤积的粮食只剩四万余石……即便放兵就食于野,仍旧要郡府每月向高、麹二位校尉运送两千石粮食。襄平大营的儁义更要耗粮六千余石。四个月,这样只能撑四个月便要断粮。中间那一个月,就必须要您想办法了。” 沮授带着燕北校阅辽东郡目前送来两个县的土地丈量简牍,对燕北说道:“今年耽误了农事,辽东全境前年的土地共垦四万七千六百八十八顷,但襄平、新昌二县的土地便荒废了六成,其余各县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今年的田税,或许只能收获十七万石上下。唉,这也不够来年所耗。” 沮授治政是有经验的,但辽东的底子太差了。整个郡有一多半是不能耕种的山脉与丘陵,又有荒山林地。百姓本就不擅农耕而多行渔猎,以四万余顷土地养八万户百姓本就捉襟见肘,郡官署中的积年案牍总是少不了百姓一年饿死成百上千的条目,观之令人触目揪心。 从前在邯郸为县令时,那里的情况要比辽东好得多,冀州土地丰腴,仅仅邯郸一县之地便有田三万顷,粮食自不必发愁,可辽东的情况不一样啊。 “你不要担心今年的时事,我使尽全身力气也会让士卒撑到十月取税的。”燕北脸上也有些许愁容,不过还是鼓励沮授道:“你需要做的,是想出办法鼓励全郡百姓开垦土地!这一年燕某可以想尽办法熬过去,但是明年呢?如果不影响农时,田税能收上多少?” 沮授低眉垂目地算计数息后说道:“如果不影响农时,辽东全境来年十月应当可收四十五至五十万石粮草,可备万四千军卒一年之耗。” 一个青壮一月要食三石粮,四五十万石粮草听起来很多,但对比万众所耗,也只是堪堪够用罢了。 “不够,不够……单单靠田税养兵是够了,可还有马呢?就算吃一批、卖一批,剩下的战马单靠田税也养不起。”燕北手指轻叩几案,抬头对沮授问道:“若要开垦荒地,来年能不能再多上两万顷土地?” 如果多收上二十万石田税,兵马的问题便不是那么捉襟见肘了。 “唉,将军……开垦土地不难,但百姓是没有能力去开垦的,一来无耕牛、二来无家财购置农具,只有大氏才有开垦土地的能力,但他们却未必会听从郡府的号令去开垦。”沮授很清楚,大氏以宗族血脉为核心,很难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去开垦荒地,“就算是朝廷想要开垦荒地,也通常是驱使囚犯、军卒、流民来做这样的事……诶,主公啊,早先在下就想向您进言,不过因战事耽误了,辽东为何不以戍卒开垦土地效法先贤行屯田之法呢?” “屯田之法?怎么说?”燕北来了精神,便听沮授说道:“先汉孝武皇帝时营平侯赵充国便曾于西域行屯田之法,以田卒开垦荒地耕田,以减少由中原向西域运送粮草的巨大消耗……而如今辽东兵马皆为主公属兵私兵,何不以兵马行田卒之事,划区域而开垦荒田,田卒可耕可战,既解郡中钱粮之苦,又可造出大片田地。” 只不过燕北没有沮授那么乐观,摇头说道:“不好做啊,让这些厮杀汉攻城略地,他们大有可为。难道沮君认为这些人能去躬身耕田吗?不过,也还可以一试。正好趁此机会沙汰军卒,将那些伤残者、老迈者迁为田卒,有守郡耕田之责;而最精锐的部下则驻入襄平大营,留三千之数便可防备外患。” 燕北开始并不认为这是个好想法,但仔细一想,如沮授所说,将田卒按校尉部、曲部划分各地编制防区,并使他们半耕半战,不但能解决了粮食与开垦荒地的问题,更可以守备各地以防不测。而精简之后的职业武士们则可以加以更大的操练强度与更精锐的兵甲装备。 就如同一支军队的郡国兵与招募兵一般。这样一来相当于辽东的常备郡国兵实力远超天下任何一个郡,而招募兵则也比其他地方草草招募而出的军卒有更多的战阵经验与训练。 “公与啊,你能否算一下,若眼下辽东剩下的这一万一千多人留下三千,剩下八千都交给你来为他们划分守备地区成为田卒,你觉得到明年开春,辽东能多出多少耕种土地?” 如果是田卒耕种出的土地,可就不单单是田税了,连土地都是燕北的,那样的话所能利用的粮食可是同等土地缴纳田税的三十倍! “八千名田卒?”沮授觉得这个数目是不是有些多了,不过还是低头计算片刻说道:“或许可分布各县开三千顷土地,不过若要士卒半耕半战,这八千名田卒也只能耕作一千五百顷土地。依照亩产三石,这一千五百顷土地便能多出四十五万石粮,如此一来,辽东一年便可有粮百万石……莫说养兵,就是养马也足够了!” 想到如此屯田之法几乎可以在两年之内解决掉困扰他们的粮食之苦,沮授暗自点头,看着兴高采烈的燕北,却又不由得沉着道:“不过将军最好不要高兴太早,屯田之法牵涉太广,无论是各校尉部、郡府、县府,都会受到影响,何况屯田选址也会影响到郡中守备……不可潦草置下啊!” “何况,即便屯田可见成效,最早也要到来年开春才能耕种,收粮更是要到来年十月。比起这些,三四个月后我们便会断粮,同时还要筹备西征黑山,否则军心不稳只怕也没有士卒去施行屯田之法了。” 燕北深以为然地点头,屯田之法再好,真想要见到成效也是一年半载以后的事情,解决如今的燃眉之急才是最要紧的事。他对沮授安抚道:“无妨,能解决来年之困已经很好了,近日里与郡府、县府及高览、张颌、麹义多加商议屯田的事,最好我们能在一月之内将屯田事宜一一议定,越早敦促田卒开垦荒地,来年的成效便越大。今年粮草的事我已安排下去,命马安率百骑前往幽州各地探查粮价,一旬之内就能有所结果。” “辽东虽无粮可食,这两年燕某的库府里还是攒下些资财,少说千万钱还是有的,我欲先于幽州各郡及州府买粮。若还不够,我部有太多战马,亦可卖出千百匹,换回粮食……如今幽州人心思定,战马再贱价卖出万钱也还是可以的,粮食自有燕某去想办法,你做好太守的政务即可。对了,刚才你说,若有田卒今年便可开出三千顷土地?” 沮授知道燕北对粮食的事有所安排,心里一时大为轻松,点头应道:“开垦荒地不难,难的是没人去耕种……荒地头两年,产粮少而难耕,且恕沮某直言,辽东百姓拥有耕牛者少之又少,根本无法耕得动荒田。就连我们的士卒,也需要您为他们采买农具耕牛,否则……另外一千五百顷,只怕也耕不出来。” 燕北听着脸上便浮出笑意,拍案笑道:“这有何难?铁邬自流民中招募匠人与学徒,没有农具我们自己做就是了。至于耕牛,燕某虽然没有耕牛,但手下三千匹驮马也还是有的,难道一匹驮马还耕不了百亩土地吗?” 沮授笑了,驮马可比黄牛能跑,只是驮马消耗的要比耕牛大。毕竟驮马也是要**粟的,而耕牛只需要吃粗料、中粟就行。马耕效率高成本也高,所以只适合于人少地多的情况……这天下有汉人的地方,难道还有人少地多的情况吗? 可是现在的辽东,还就正是这般情况。或许对别人而言战马、驮马,都是汉人宝贵的战备物资;可燕北却正患战马驮马过多难以养食的苦恼,若不是沮授谈起屯田的法子,燕北连杀马而食这种最坏的情况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若真如将军所言,只要有三千匹驮马,八千田卒在来年必能耕出三千顷新田!” “大善!”燕北心满意足地笑了,眯着狭长的双眼笑道:“若能多开垦些荒地更好,把州府管不过来的难民流民接过来,送他们地让他们安家落户,燕某保他们太平,哈哈!”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以金铺路 马安带着各县粮价的消息比燕北想象中回来的快很多。这个早年间参与黄巾后随燕北各地贩马运盐的亡命徒带着骑卒仅仅用了五天时间,便将广阳、渔阳、右北平、辽西四郡的粮食、骏马等物价打探一清。 “将军,广阳的粮价最贵,数以十万计的冀州难民涌入幽州,梁米、黍米已达两千钱一石;就算是粟米和谷也要千钱一石,不是良选。渔阳郡的粮食也贵,粟米要九百钱一石,是以灾民趋之若鹜。倒是离咱们最近的辽西郡,各个大氏都在开仓卖粮,粟米不过四百钱,而他们又同时收购战马,最好的白马,价已高至两三万,还只是普通骏马,所以在辽西购粮贩马最为合适!” 燕北磨砂着下巴的胡茬,微皱眉头喃喃道:“辽西郡,收白马?” 公孙瓒和他那几个结拜兄弟,是在帮他招兵买马吧。如果是公孙伯圭在买卖粮食,收购马匹……就燕某与他几次攻伐的私仇,公孙瓒能把粮食卖给他?还是说他敢把白马卖给公孙瓒? 不过……卖马给公孙瓒,好像也不是不行。 “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探查到四个郡的粮价?” “回将军,属下率骑从直奔渔阳,到渔阳才撒开部下让他们前往各郡,这中间也就用了两日,至于更远的涿郡、上谷,途经太远,放出的骑手还未回来,属下怕将军着急,便率先赶了回来。过些日子,涿郡与上谷代郡的消息也会传回来的。” “不必了。”燕北笑笑,这马安不愧是在他身边跟了好几年,商贾之时倒是做的不错,他说道:“你代我去一趟城外襄平大营,询问别部司马张颌,由他统算出与公孙瓒、孟益作战时战利中有多少匹白马、现今都在何处,全部召回至襄平。” 燕北记得当时几场硬仗,每一场赢了白马都不算少,单单刘关张救孟益那一次,留下的白马便有几十匹。 虽然他不愿将战马卖给公孙瓒,省的他以后骑着从自己这儿买来的坐骑组建骑兵打自己,但如果是公孙瓒以前‘送给’自己的,再卖回他换俩小钱儿买粮食渡过难关……想来也是极好的。 “那些骏马应当有五六百匹,你可以动用人手组成十几个小一些的贩马队,装作辽东的贩马商人,每次六七匹地卖到辽东,再分批购入粮食运回来,路上可以派人去乌桓属国与张公通气,让他派出乌桓骑兵沿途护送。进入辽东地界自有张儁义统帅兵马接应,如果辽西有人问起战马是哪里来的,只说是辽东商贾,燕某人在辽东卖马即可。” “记住,粮食必须要在两个月里运回来两万石,但也不要多买,如果有结余金钱便送回襄平,但战马是可以多卖的,只要能换到钱就行。” 向马安吩咐完这一切,采买粮食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接下来两个月里都会有断断续续的粮食自辽西运送过来。 按一匹马两三万钱的价格去换四百钱一石的粮食,两个月十几只商队多多少少能换到两三万石粮草,至少能够让辽东的各部兵马收支平衡,或许等到今年大收还能留下一万石粮食结余。 等到十月,各地粮食都收上来,粮价一定会往下落,那个时候才是燕北计划中大量买进粮食的机会。到时候就算把整个襄平库府搬空,全部换回粮食也在所不惜。 战乱年代,什么黄金珠宝,都不如粮食是硬通货!只要有粮,什么东西换不来? 如果他手里现在有千万石粮食,幽州各地的难民眨眼就能让他拉起一支超过五万人的军队! 可千万石粮食?嘿,现在他手里连十万石粮食都拿不出来! …… 夜了,燕北赤膊跪坐在襄平宅邸的书房,就着三支铜灯映出昏黄的光读着王义从高句丽托人送来的书信。 王义说他已经在高句丽的丸都城购置了宅院,并凭着一些汉地的手工制品与金钱开道,成为其国内王子拔奇的门客。不过王义的信中也提到了高句丽局势复杂,如今被称作故国川王的第九任高句丽王有七个孩子,王子拔起不过是其中之一,他还远无法达到能够凭借自己影响其国内局势的程度。 况且,高句丽外部环境奇特,高句丽与百济同出扶余,而后相互攻伐不断,相互吞并了周边小国,形成相互钳制的姿态。而如今高句丽西北有鲜卑各部、西南的大汉辽东郡,国内形势本就不安。而故国川王又年事已高,几个王子相互争位……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对辽东做出太大帮助。 燕北眼下也并不指望这个边陲的弹丸小国能给自己提供什么帮助,甚至他曾想过召王义回到自己身边帮忙。当时指使王义出国境入高句丽也只是一步退棋,以期若幽州不接纳自己,则引高句丽攻乐浪,再出兵一路攻下乐浪郡与高句丽,出兵自辽东属国断开与幽州的联系,辟土立国。 不过眼下看来,高句丽的意义似乎远远不如与鲜卑、乌桓、乐浪郡三地的联系。王义这颗闲子,在那里呆着也没有太大的重要意义。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无论他是否归附幽州,燕北都想把高句丽、乐浪郡的土地收入自己囊中。哪怕他不能利用,也绝不能让别人利用。 因为现在这种东南西北皆是假想敌偏偏不能一股脑出兵扫平的感觉让燕北觉得非常不舒服。 西面他与公孙瓒有仇,与州府的关系又不是那么稳定;东面有高句丽,北边有鲜卑和玄菟郡,西面还有一个拥有二十五万户庞大人口的乐浪郡……这种情况下甚至如果让他自己易地而处,若他是公孙瓒,绝不会对自己这么一个占领辽东郡又得到休养生息机会的仇人掉以轻心。 如果他是公孙瓒,处理自己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趁着停战的机会,派出亲信经略高句丽与乌桓属国及鲜卑这三个外族,过一年半载有所把握直接勾结郡中官吏捏造出一个罪名,逼得自己再次叛汉,到时候四面皆敌,只要正面能打上一场两败俱伤的硬仗拖住精锐一月,另外三个方向眨眼就能把辽东郡扫平。 到时候自己除了逃亡海上恐怕没有任何办法。 所以燕北没有让王义回来,却也叮嘱他不要急着有什么动作,只需要每月遣人将高句丽朝野动向写成书信送过来就好,他会专门派人在襄平至国境一线官道上的驿置打好招呼,放十几名骑手专门等着他的书信。缺什么便由襄平送去,一封书信发过来就好。 同时,燕北也让王义在那边培养几个亲信,最好渗透到他们的朝廷和军队中去,一年左右把这件事做好,王义该回来就赶紧回来……他身边这搅和得焦头烂额,太需要有亲信在身边了。 如今各项事宜都分派下去,那些以前在他身边帮衬的人们都成了辽东郡独当一面的大人物,搞的燕北身边都没几个可用之人了。 如今知道燕北正在着手解决辽东断粮的问题,沮授的心也轻松许多,整天带着甄尧、牵招、田豫在襄平附近游走,除了敦促百姓继续开垦土地之外还要督促他们种田养桑、勤事渔猎,甚至命郡中乡亭里正统计各地孤老与幼童,琢磨着筹备郡学、县学的事。 而燕北需要操心的地方并不多,只是琢磨着从哪儿给辽东或者说给他自己弄回来一批优秀的匠人。 他很缺匠人。 如果他与沮授商议的屯田之策想要在辽东顺利实行,有一个困难横在前头是无论如何也要跨过去的。他们没有农具……打仗用的刀枪剑戟他武库里大几千件堆积成山,甚至有的兵器再不护理就要生锈了。可是农具?他一件都没有。 不,也没那么绝对。铁邬刚刚做好了两把铁镰和一架等着套在马背上的铧犁。 可这有什么用?他需要铁锄、镐、叉,铧犁什么都缺,可他在铁邬只有三个铁匠和一个木匠,带着二十几个可怜巴巴的小学徒,就算个个都光着膀子齐上阵,一天也只能弄出两把镰刀来,要想做出一个大件儿的铧犁,如果不从轅车上改,从锯木到做犁刀就得三天才能完成。 燕北可是希望在一两个月后,至少八千名田卒能够投入辽东的开荒大计上去,到年末要开垦出一两千顷的土地来,只有这样冬天一场大雪下来,明年开春的土地才能往里种东西。 可就这么点农具生产力,到时候即便田卒分配好了,让他们拿什么去开垦荒地,用手还是长矛? 他需要匠人,辽东需要匠人。铁邬堆积如山的破损兵器等待着变成农具与将来崭新的兵甲;汶县在以后出现的水寨的走轲斗舰,现在也还长在辽东南参天的老林子里等着船匠把它们砍倒呢。 在这个夜里,燕北像个财迷一样板着脸一路遛达到襄平的库府,撇着嘴用豺狼一样的目光驱赶走把守库门的下吏,用手抚摸过每一串大钱与在火把下闪烁着金光的饼子,下定了决心。 次日,襄平城各门张贴告示,有书佐在旁宣读,郡府征募出师的铁匠与木匠,提供住处不管食物,年俸一万八千百钱,限额员一百;征募学徒,提供住处不管食物,年俸六千七百钱,限额员五百。 燕北顶着一双黑眼圈立在城头看着下面人头涌动,日掷五百金令他的心头都在滴血。这种比战场厮杀还令他心疼的感觉,只有在想到公孙瓒送他的那些白马就快能变成真金大钱时才能有稍稍的平息……铁邬的生产力,他就是用钱砸,也要砸出一条通往开垦三千顷荒地的道路!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闻风色变 燕北终于知道铁邬的问题出在哪儿了。 没有制定下佣工的价格之前,铁邬先前的招募佣工给出的价格太低,甚至都没有让足够多的百姓知道这个消息,自然无法扩展出足够的佣工。 这个时代佣工的日俸价格有高有低,最底可至五钱一日,而往高了走则无止境,数十钱至数百钱都有。 这实际上是一种普遍价格,就如同曾经在范阳城外邬堡时,燕北给自己家专事商贾的家仆日俸便有七十钱。普通的佃户也有每日七钱的日俸。 但是先前铁邬招募匠人并没有这么高的日俸,甚至不说日俸只问匠人愿不愿意来……那匠人们是自然不愿来的。 而现在,燕北定下新的年俸标准。匠人每日五十钱、学徒每日十八钱,这种远超过幽州任何一个雇佣匠人的佣俸,一时间便在辽东郡传开,甚至向着边郡扩大。 旬日之间,襄平投奔铁邬的匠人便有十八名,学徒更是上百。匠人还要有技艺考量,但学徒只是简单的凭力气干活罢了,这对大多数人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张雷公一时乐的合不拢嘴,燕北洒下了大价钱雇佣人力,这十几日里泡在铁邬里和那些匠人同吃同睡,跟张雷公探讨出铁邬接下来的使命与任务。 “铁邬的一半完全用来制铁和锻铁,这座熔铁炉太小,还需要扩大。人工我来想办法,学徒还会有更多前来应募,这不成问题吧?”燕北这么说着,引着张雷公与几名匠人向内里走着,“制陶、织丝的地方现在用不上,但也不要拆掉,先这样放着。以后这些地方还是要用起来的。” 张雷公已经丢掉了拐杖,尽管走路有些跛却仍然带着杀气腾腾的悍意,足够镇住这些匠人了,记下燕北的要求后笑道:“与其扩大熔铁炉,不如在周围再起一座,现在每日可做出二三十把农具,如果再添一座熔铁炉,咱们的匠人都是带着用具过来的,这个数目就能再翻一翻。” “嗯,这些事情你说了算,我就一个要求,田卒之事敲定后,你这里要保证每天至少做出两百件农具。我跟公与打了招呼,以后辽东的盐铁官就是你的了,过些日子郡府会给你派来十个属吏,现在先做农具,等屯田的事做的差不多,以后不但要做农具还要有兵器甲胄……这件事情对辽东很重要,千万别掉以轻心。” 张雷公搓着手脸上带着掩不去的笑意,有些拘谨地问道:“将军啊,现在铁邬生产不成问题,还有大批的废旧兵器能去熔炼,但如果以后匠人多了……俺担心铜铁会不够用啊,就指着那百来个佃户在千山上捡矿,到时候肯定不行的。还有就是,就是军中有些老兄弟也受了伤,当不了军卒又不愿去做附奴种田,这,能不能让他们过来锻铁出力气,就按日十八钱就行。” “嗯,现在咱们铁矿每天才能运过来不到百斤是吧,能出六成铁?”燕北磨砂着下巴,听到有伤兵愿意来这边,抬头问道: “有伤卒想过来么,可以,有多少人?” “一二百吧,都是以前一块打仗的兄弟,受了伤也没法再战,大营里对他们也没什么可靠的安置,就那么每天晃着,心里也慌。” 听张雷公这么一说,燕北想着倒也确实是这么回事,都是冀州跟过来的老人儿了,他们那些伤兵也回不去,幽州这边又没办法一下把所有伤兵都妥善安置下来,闲着心里能不慌么,当即说道:“可以,他们想来,你便去把他们带过来吧,如果有会打铁的,年俸按匠人来,不会的就按学徒来。先把铁邬招到一千二百人的数量……不能招少了,招少了人不够用,也绝不能招多了,多了我没那么多钱给他们。” “至于铁矿,得你自己解决,看匠人和学徒里有没有会探矿挖矿的,你组织人手去采矿。有需要就去郡府找沮授,我把三千匹驮马都交给他了,你可以寻他要上百匹,套车来运送铁邬需要的东西。不光采矿,你还要指派人手去伐木,以后的弓弩、现在的农具都要用木头,这些事情你自己去做。铁邬招满人之后每年要花掉五百多金,我再给你一些凑够七百,你自己去看应该花费在哪里。” 燕北从不担心雷公的忠诚,他身上数十处受创的伤痕与那条跛掉的腿便是张雷公这个莽汉对他忠诚的证明,因此即便是一下子将七百金的巨额交到他手里燕北都没有丝毫担心。 “不,俺不用那么多,将军给俺六百金就够了……人力已经花了那么多钱,铁邬真不用再往里边添钱了。”张雷公知道燕北有钱,但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今年有六百金,可到了明年郡府还能拿出六百金来吗?不用那么多。” 燕北带着一如既往的矜持笑容看了张雷公一眼,拍拍他的肩膀大步向前走着,走了几步才猛地回头张开双手说道:“雷公啊,你知不知道,这座铁邬在燕某看来就是一座金矿!如果今年能把农具都做好,在流转各地的商队搭好架子以后,我们就能把做出来的农具卖到别的地方,还可以做铁瓮、灯架、甚至可以去做祭祀用的雕像和面具,做别人做不出的东西……卖到鲜卑、乌桓、高句丽,到时候我们花掉的钱都能收回来!” 何止是铁器,在燕北的设想里如果铁邬这种雇佣上千人开工制作的方法如果能够行得通,以后源源不断的兵器便会堆积进他的武库,下发到那些效忠于他的战士手中。至多两年,他的部下便能实现兵甲上的自给自足,辽东南的木料与千山的铁矿,他能让辽东变成幽州兵事能力最强的郡。 铁矿这种东西在千山就像无本的买卖,从运送的人力到匠人再到商队,全部都是他手底下的人,除了这一年五百金的佣俸之外他什么都不用付出,卖出多少东西便能赚回多少。如果今年能开垦出三千顷土地,明年就能开垦出六千顷,后年更多。 除了铁邬,一旦商队贩出的钱能够支撑辽东有千金之富,他就能再雇佣丝工、陶匠,到时候商队承载的运力更大,买卖流通自成体系! 屯田的粮食,商队的金钱,只要这两样东西走上正轨,辽东将进入良性循环的时代,百姓富足而郡兵强盛……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真正地将吞并高句丽、乐浪郡提上日程,收复高丽郡,甚至北扫塞外,将边城要塞筑在长城外面! 辽东这块神奇的土地,大有可为! 只是他现在也还有些担心铁邬创造的价值,现在看不出盈亏是因为农具自产自用,最大的意义便是开垦出足够的土地。可实际上,燕北并不知道这种模式是否绝对正确。 这个时代有雇佣工人来做事,但据燕北所知,像他这样一举雇佣如此多人的邬堡很少。强若安次的王松,也只是用匠奴来做这些事情,可燕北手下的佣工并非匠奴。 他没有钱去买那么多的奴隶,长久看来奴隶的确是便宜的,一锤子买卖两到三金便能买到手里……但持久的花费却是包下人家的食宿。燕北能让匠人在邬堡中住下,可在这个连他自己手下士卒吃饭都难保的节骨眼上,他又如何能管得了匠人的饭食呢? 他计算过,这些工匠在有五个学徒帮忙的情况下每天能做出一件农具,而这件农具如果卖到商市上,就能换来百钱的利润。即便卖不出去,也能租给辽东的平民百姓,基本能够自负盈亏。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制作那些价值更高的东西,铁邬有很大几率是可以赚到能够支撑辽东财源的资财。 可以说,燕北对铁邬的看法就像一个实验……如果可以,他将把这种规范延续下去,并进一步扩大。如果不能够为他盈利,他就只能等辽东开垦出足够的荒田后再将这些匠人解散。 至少这种情况还留给他很大的操作性。 燕北在张雷公的指引下将整个铁邬看了个遍,甚至亲手提着锻铁锤砸了两下新做出的铁锭,问了问那些匠人掌握的技艺,对这一切他很满意。这些匠人中有人以前是做农具的,有人是做兵器的,还有做铁器的。最好的一名制作兵器的匠人甚至掌握了二十锻环刀的制作方法。 虽说都是铁匠,但在这个技艺统统由老师带学徒的时代,每个人所掌握的技艺都有所不同。 但是燕北不在乎这些门户之见,只要手下有一个人会这样的东西,燕北会想办法让他分享出来,让所有匠人都学会这种本事……只是在现在,铁邬还没到大量制作兵器的时候。 如果到那个时候,燕北会要求铁邬锻造出的每一把兵器都用二十锻手法做出来。 就在燕北打算在铁邬用饭的时候,外面突然奔来一骑火急火燎地喊着燕北的将军称呼,来自郡府的骑从拜倒在他的脚下急道:“将军,沮太守请您前往郡府……董,董卓进京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董卓进京 董卓进京! 燕北知道董卓,那个雄起于北西凉的威猛豪杰,他曾在甄俨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朝廷派往凉州的平叛军队只有他在韩遂手中全师而还。 燕北也知道京都洛阳,还知道先帝驾崩,洛阳正陷大将军与车骑将军兄弟俩争权夺利,宦官从中择人而附的情况……但是,董卓进京有什么好惊讶的? “大将军不是早就征召边将入京了么?”燕北坐在郡府前厅的上首,歪头看向下首的沮授,探手指着被太守召到郡府中的各级将领坐满了左右两列,笑道:“洛阳那么远的事儿,沮君至于将众人全部都招来吗?” 燕北笑着,他觉得沮授有些小题大做了。进京的何止董卓一个,河东的董卓、前并州刺史武猛校尉丁原、并州的兵曹从事张辽、河内的王匡统帅强弩手、还有西邸的那几个校尉,哪个不是带兵进京? “主公,此事过大,必须召集全军思虑!”与燕北的轻视不同,沮授此时脸上带着前所未见的严肃,拱手说道:“将军,董卓何许人也?其为汉儿却也是羌中大豪,曾为袁公门生故吏,于西北南征北讨不下百战,就连朝廷解决凉州羌乱都是永远绕不过去的一个人,主公千万不要小觑他!” “沮君放心,燕某从未小觑过他,甚至……燕某对其多有敬畏。”燕北先点头表态,随后才皱着眉头说道:“朝廷治理西羌都绕不过他,可西羌不还是没平……不对,沮君的意思是他养寇自重?” 沮授说的话仿佛在燕北脑袋里开了一扇天窗,如果董卓对西羌平叛出工不出力,那一切都能找到缘由了!那这狼子野心之徒进京可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不错,依属下浅见,董仲颖即便不是养寇自重,与凉州的韩遂、马腾等人只怕也多有交清。主公试想,先帝在时尝以九卿之职召他入京,他却不去,说什么部下兵马念他豢养之德,不愿离去。即便凉州之时没有他养寇自重,他亦逃不脱个拥兵自重的恶名。” “而凉州于他,便若冀州于将军一般,兵马皆为凉州胡族,凶悍骠勇是以能征善战。而现在……董卓进京,不同与他人。”沮授说着,命人向燕北奉上幽州传来的书信,探手说道:“这是幽州传来的消息,只是大将军死于宦官之手、随后车骑将军死于八校尉,这件事我等早就知道了。” 早在牵招、甄尧来到幽州,他们便带来了洛阳的消息。现在看来州府知晓消息的方式可要比他们慢的多,先帝驾崩、大将军死于宦官之手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那是四月的事了! 不过燕北对这些消息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 燕北手拿着书简满面冰冷地对沮授问道:“朝廷走水路发来消息,任燕某为护乌桓校尉,还察举了辽东襄平人公孙度为玄菟郡太守?” 护乌桓校尉屁大点儿官,朝廷两千石,专管鲜卑和乌桓事宜的武官。燕北不在乎职位大小,如今辽东上下都是他燕某人的家臣,官职根本比不上效忠的道德约束。真正令燕北愤怒的是这个玄菟太守,“朝廷任命一个姓公孙的做北方玄菟郡的太守?这个公孙度,和谁是一家子,公孙域、公孙瓒还是公孙纪?” 朝廷怎么会在这么个穷乡僻壤举一个太守?谁给他察举的? 燕北第一个想法便是州府里有人想要给他添堵。 沮授拱手说道:“回将军,此人和谁都不是血亲,他是辽东襄平人,但早年便跟着其父迁至玄菟郡,后来做了小吏。后来被征到朝廷做过尚书郎、派下做冀州刺史,不过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免官了……主公,这正是在下想对您说的事,这个公孙度,绝不是朝廷尚书台察举的他。” “属下知道消息较早,董卓进京是从东莱郡乘船走水路避难辽东的士人告诉属下的,那也是五月的事了。朝廷如今内部空虚,而董卓……他是带着西凉骑在城外截住被宦官挟持的小皇帝,入京的。将军试想,若您是董卓,会做什么?” 燕北脸上的寒毛都炸起来,尽管他从未去过洛阳,直勾勾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左右环顾了部将,艰难地吞咽唾液,这才歪着脑袋轻声说出几个想都不敢想的字眼。 他参与过叛乱,主导过叛乱,甚至亲手击败过朝廷的平叛兵马。但这个时代,哪个男儿想到繁华洛阳高高在上的朱雀阙下嘉德殿中那颗昭示着天下权柄的印信,想到朝廷这个词不会打从心底感到敬畏? “以武……立命,把持……朝政?” 那可是他燕北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的壮举啊! 燕北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微张着嘴巴都忘了合上,瞪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一时间六神无主地快步走下堂中,又龙行虎步地走到上面指着几案上的书简问道:“沮君的意思,这,这个公孙度的任命,是董卓任的,燕某的护乌桓校尉,也是董卓任命的?” 他贼娘哟,领着兵马进入朝廷,就,就能凭着一封轻之又轻的书信,眨眼间任命了辽东、玄菟两个郡的太守,再加上他这么一个半卖半送的护乌桓校尉? 这得是多大的权势? 沮授缓缓地点头,沉声道:“在下以为,定是如此。” 燕北一巴掌扫飞了案上的书简,大马金刀地坐在几案上,两眼无神地长眺着前厅大开的那扇门,屋外的光投进厅中光亮非常,那些光里仿佛向他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将军啊,俺有一事不明,不,俺有许多事不明。”今日沮授急招各地兵将,驻防辽东北部的都尉李大目瓮声瓮气地问道:“你们说那个董卓俺知道,他不就是个边将,至多跟公孙伯圭一样,他凭啥能进京把那个,把持朝政?” 燕北的眼神拉回来一点,落在一脸憨样的李大目脸上,“他有刀呗。” 除了这还能有啥?大将军何进死了,车骑大将军何苗死了,西园八校尉死的死伤的伤打成一锅粥,这个时候董卓带着骠勇凶悍的西凉军入京,这简直就像最老道的猎人在关键时刻拉开长弓,一箭射出便使猎物毙命! 这是何等的战略,与这谋国之策比起来自己率军绕两千里与辽东阻击公孙瓒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同样是率大军过境,人家想的是如何猎国,直接冲入大汉皇都风口浪尖,一举夺得最高统治权力! 而自己呢,横兵两年,硬是谋划辽东这么个偏角小郡偏安一隅,这何止是落了下乘? 格局太小! 燕北不信这是运气,这个董卓一定在很久以前便绸缪这件事了,否则不可能做的如此漂亮! 李大目对燕北这个回答并不是非常满意,皱着眉头看众将对他的嘲笑目光憋得一张脸通红,半晌才说道:“就算,就算他有刀,那咱也有刀,为啥将军您不领着我们杀到洛阳去,咱也像董卓一样,像掐鸡仔一样把持,把持那个朝政!” 此言一出,众将又是一阵哄笑。李大眼你也不看看弟兄们这帮操行,刚脱离了泥腿子的程度,好不容易在辽东有了点人上人的模样,到幽州还有人看不起咱呢,还想跑去把持朝政。你娘的,你连话儿都说不全,还把持那个朝政? “唉,大目啊……想得多是好事,但你看看咱这个样子。”燕北被李大目说的话一逗,他心里哪股劲儿也消了不少,在案几上盘起腿笑道:“且不说黑山把冀州弄得一团糟咱过不去,就是过去了,咱们这个样子,中原的士大夫能对咱服……” 说着,燕北的脸顿了一下,突然转向沮授,兴冲冲地说道:“公与啊,你说,中原是不是也要打仗了?” 沮授被燕北问的一愣,接着说道:“主公与属下所见略同,在下亦认为中原也要乱了。” “那就没错了!”燕北一拍大腿,活动着脖子上的关节骂出一句燕地方言,说道:“那些士大夫肯定对燕某不服气,那他们能对董卓服气了?虽然燕某对他是服气的,可人家肯定不服他……中原要打仗,百姓吏民会往哪儿跑?辽东啊!” 说罢,燕北当即挥手指向沮授道:“沮公与,自今日起,征用沓氐、汶县等地除渔船外所有走轲,派遣会操船的军士与识途渡人往返于辽东与青州,那些难民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接到辽东来!船只不够就让孙轻的汶县水寨征募民夫船匠,再给我打造走轲,务必充实辽东人口。” “同时,从那些人口中随时查探中原情况,我猜那些中原大族豪强八成会起兵作董卓的乱。到时候辽东如何做还要视情况而定……对了,大目,你派出百十个好手给我去玄菟郡盯住那个公孙度。无论是中原动向还是公孙度的所作所为,全部要三日送到我眼前一次。有这么个姓公孙的在身边,我觉得很不舒服。” 说罢,燕北皱着眉头眼中散发出狠意,又对李大目嘱咐道:“派去的人手带上强弩和刀子,一旦中原形势有变,董卓撑不住了我们就先宰了这个公孙度……燕某可不认董卓表的官儿。” 他这么说着,众人都脸上含笑。朝廷也应下了沮授的辽东太守和您的护乌桓校尉,怎么不见您不认了。 谁还不清楚,这无非就是个借口。真实原因就是燕北看到姓公孙的气儿就不顺畅。 “除此之外,各地的校尉、都尉县令县长,在你们的兵员中摘选出五成体质好战技强的军卒送到襄平大营,燕某要亲自练兵,选出一支精锐以供将来战事!”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刀与骏马 襄平,大选兵。 虽遣往冀州的骑卒未还,虽可能发生的战事未定,燕北却也已经决定未雨绸缪。 不但要选出一支精锐之军,更要筛去寻常之卒去屯田。京都洛阳在先帝驾崩后闹了两次宫廷政变,那帮达官贵人还折腾不清 辽东养不起那么多的常备军,但他可以用三个田卒来养活一个职业武士。 “燕某要挑选的武士,要能着皮甲披大铠,肋环刀负大盾,携弩负矢再挎上两支手戟,备五日军粮,日行五十里;发弩百步、操弓百步、掷戟二十步,发十中五;并策双马半日行百里!” 襄平大营的高台之上,燕北一脸桀骜地望向营寨里人山人海。各地调来足足四千余名雄壮的兵将立于寨中,昂首看着燕北,听着他口中的遴选标准暗自咂舌。 这个要求高吗? 并不高,燕北自己能够很轻松地完成。或许那些汉军随手召之即来的乡勇根本达不到,但是那些历经重重磨难从冀州随他到这里的军卒,除了投射手戟与操弓用弩有些困难,其他的八CD能做到。至少早先受过麹义操练的先登陷陈大多都达到了这个标准。 “这些事情,或许你们都能做到,甚至留守各县的那些兵马中一定有人也能做到!达成考验入选者,你们将是燕某练出的亲军,燕某身后的,将会是你们自己的旗子!”燕北朗声说着,随手指了指身后叠起的黑旗,这才接着说道:“入选之后,练兵三月,操弓负弩,要达到发十中八,你们就有资格得到这面旗帜,成为燕某的新军。” 说着,燕北打出手势,身旁高览以铁矛穿入旗帜,黑旗迎风而展,上书‘燕赵武士’。 “入选者,将得到辽东郡最好的兵甲,每个人得田二十亩,良马两匹。除粮草之外,月兵俸四百钱。” 受到雇佣匠人的启发,燕北打算在这支新军中一样以最优渥的钱饷与土地激励他们。 东汉官员俸禄施行半钱半谷,百石小吏的俸禄为月钱八百,谷八石。燕北给予每名入选军卒的月俸在军粮的基础上相当于年俸五十石。先汉时边塞把守烽燧的军卒一月不过给两石谷,四五人一月共用二百四十的菜钱……燕赵武士的月俸听起来少,但比起其他军卒已经好到天上去,只是不够多罢了。 燕北鼓掌喝道:“穿戴好你们身旁的武备,从这里启程跑到辽水营寨,高校尉会率领你们明日清晨赶回来……中途停下的,便放弃了这次入选,开始!” 随着他话音落下,高览负上大盾与强弩,腰间系着手戟走下高台,呼喝着驱赶士卒开始行军,片刻之后,留下一座乱糟糟的襄平大营与张颌手下千余别部。 张颌的别部本来也有近两千人马,因为燕北的号令,也择选出七百人参与此次选兵。 高览率军出营后,张颌招呼士卒收整留下的马匹驱赶到营寨外遛马,这才走到燕北身边问道:“将军,这么做行得通吗?咱们的人都能日行五十里吧?” 汉代一里合四百一十五米,在鲜卑时他们便拖着全部辎重一日行军七十里,虽然当时的军士负重不如现在,却是一路徒步完成,根本与燕北所想要的精兵扯不上什么关系。 “嘿,儁义有所不知,我和高校尉商量过,这百里折返可不好走,中间有二十里是要他们急行的。”燕北狡黠地笑了,徒步行军当然不能选出精兵,但如果徒步与疾奔结合,九个时辰行上百里路还能不掉队赶回来的,那便是绝对精兵的模样了,“你觉得,明日清晨能回来多少人?” 张颌皱着眉头抬手搓下巴苦思冥想,“这四千人,能回来三千多吧?不会掉队太多。” 他们这批士卒这半年一年从未因缺粮饿着过,去年冬天更是在鲜卑掠了大量肉食,各个养的瞟肥体壮又久经搏杀。张颌摇着头说道:“急行军拦不住他们。” 燕北点着头盘腿坐在高台上,伸手扯过那面写着燕赵武士的旗子铺开在腿上看着,抬头说道:“要不把你调到燕赵武士里,做个军司马?这支军队我打算在三个月后带入冀州讨黑山贼,如果州府不愿,便跟着我一同去乌桓属国……朝廷的节杖都送来了,要去上任啊!” 张颌几乎没怎么考虑,当即拱手抱拳应道:“颌,但凭将军驱驰!” “如此那便说定了,你这个别部司马便算是燕赵武士的军司马了。”燕北起身拍手,将旗帜递给张颌道:“对了,还没问你……河间张氏,可还有亲人?” 燕北手底下有不少能人,而这些能人强将无一不是冀州人,好在沮授、高览等人都是举家追随迁至辽东,但张颌不同。张颌虽不是望族出身,在河间却也是衣食无忧的大族,就这么一个人跟着自己跑到辽东,若闲时还好,如今冀州遭了兵乱,燕北自然打心底觉得有些愧疚。 张颌轻轻咬了咬牙,向冀州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故作轻松说道:“族中有邬堡,家仆亦常舞刀枪……应当无事。” 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哪个又能不担心呢? 事到如今,张颌只能寄望于河间的家人不要与黑山贼寇做对罢了。 “应当无事。”燕北这么说着,却拍拍张颌的肩膀道:“等派到冀州的斥候回来,我会说服刘公征讨黑山……你在冀州有多少亲人?” 张颌看了燕北一眼,“五服四十有余。” “那真是大族了,等平定了黑山,把宗族接到辽东来吧。”燕北说着目光炯炯地看向张颌,“至少辽东不会再乱了。” 面对如今辽东的情况,除非燕北不在,不然辽东乱不了。无论是郡中那些心口不一的豪强大氏还是外族,亦或是公孙瓒……谁都无法在辽东这片土地上翻了天。 外人不知道辽东的情况,但张颌作为燕北军的将领自然知晓,屯田法令与铁邬商队能在明年给辽东带来怎样的财富,组建新军的严格标准又能为辽东的战力带来多大的提升。 只不过,张颌面对这个问题明显沉默了很久。 宗族迁居,并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做下的决定。 燕北笑着让张颌别在意,还有一个多月才能收到冀州乱象的确切消息,不必急于一时。随后,燕北便向张颌道别,吩咐他在营寨里准备百步与二十步的箭跺,明早准备好归来军士的温汤,便离开了襄平大营。 高氏阿母看如今天气炎热起来便做了两身单衣,派人告诉燕北让他回襄平宅院试试是否合身。 回到襄平燕北自然对高氏阿母陈恳感谢,随后便邀憋在家中的甄姜出城遛马,在城外草草做了个箭跺二人硬是玩了整个下午。 傍晚,伴着落落余晖,二人带着侍从在弓长岭山脚下的室伪水畔点燃篝火,听着虫鸣鸟叫别有一番意味,燕北甚至还挽起袖子下河抓了些鱼虾小蟹,洗净了枝杈串上架在火堆上烘烤,不一会儿便熟透散出馋人的香气。 甄姜捏着烤熟的河虾并不急着吃,倒是笑意嫣然地看着一脸专注与螃蟹较劲的燕北道:“啧啧,燕君呀,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 会骑马会舞刀,能射一手弓箭虽然水平次了点,能打仗还总能打赢,搏斗也没听说他输过。现在到好,又发现他会捕鱼,还能做生意……这么一个人,天没塌下来是饿不到的罢? “我不是和你说过嘛,写诗作赋我就不会。”燕北挑弄着篝火十分轻松地说道:“砍些木柴做个小篓抓鱼呀、套个陷阱捕小兔儿,这都是小时候学的,你不是见过我三弟,他天生就聪明,弄这些东西更是手到擒来,七岁就会了!” “七岁就会?那……你是什么时候会的?” “我也不记得了,太早的事情,谁记这些啊……我想想啊。”燕北本懒得想这样的事,只是不经意抬眼正对上甄姜满是好奇的目光,让他忍不住回想,“我还给公孙氏放马呢,就走咱们今天走的这条路,我骑羊赶马走了上千遍,那会这没有这么多大树,马儿和羊群到了这就低头河水,我就会找个地方歇着,捡些木柴和藤条做些小玩意儿。” 燕北的脸上带着回忆的温和笑容,那时的卑贱与辛劳仿佛全都记不起来,回忆里兄长还未丧命,世道也没有这么兵荒马乱,除了回头忆起便总带着饥饿感,“饭总是不够吃的,那时我每天都期盼傍晚,没有那些岁数大的佣奴欺负我,到这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鱼篓搁上一夜总能捞出些小鱼小虾,放在林子里的陷阱三五日也会抓到些野食,买不起盐,就用火烤一烤半生不熟的也很好吃。” 甄姜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燕北缓缓地撕开虾皮张口便吃掉一尾,不觉被篝火映红了脸。 “还有人能欺负你?” “奇怪么?家里能喝到肉汤之前我一直瘦瘦小小,公孙氏的佃户谁都可以欺负我,有时候兄长也会被打。”燕北想着,后来又不太确定地说道:“也许也没那么多人欺辱我,也许……只是我一直那样记着,所以才觉得谁都欺负我吧。不过后来,后来就再没人能欺负我了。” 燕北看向甄姜,脸上带着暖意笑了,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因为我有了马和刀。”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天大喜事 次日清晨,高览带着跋涉百里的步卒归来,各个筋疲力尽。 急行军这一项,有三百余人没能跟上。其实也不怪他们,燕北说是背负全身上下七十斤的武备行军五十里,可实际上是十个时辰行军百里。 这谁受得了? 连夜奔袭,将这些冀州汉子累得够呛,个个食过了温汤倒头便睡,大营里睡的歪七扭八呼噜震天却也没人去怨他们。甚至就连张颌营中的别部军卒们还轻手轻脚地把他们身上的负重解去。 负兵甲日行百里,这样的能力让这些留守的军卒心服口服。 到了晌午,那些掉队的军卒灰头土脸地走了回来,燕北在营中给他们划了营中另外一块区域休息。也许他们的作战能力并不差于那些按时走完全程的军卒,但这才刚刚开始,既然有了定下的规矩便必须执行,燕北没有放宽标准,他们在襄平休息两日便要踏上回程各县驻防的路。 燕北对张颌吩咐了后面三日的选兵安排,休整一日后评判射术,然后策马奔袭三百里,就可以将剩下人开始战阵操练。吩咐完这些,他便回到襄平在家里将辽东各地三日来汇集的各种消息整理了一遍。 他的生活变简单了,经历半个月的兵荒马乱,辽东的一切都走上正轨。其实这半个月也和他没有太大关系,关键在于沮授与田豫先后将郡府、县府的佐吏整备完毕,虽然执行力上还差着许多,但沮授手里有了足够的可用之人后,所有事宜都可以安排下去。 沮公与的辽东太守可不好做,即便在有牵招、甄尧的帮助下,辽东的一切仍旧把他忙得脚不沾地。 辽东去年才经历了二张之乱的波及,郡府原有的事务整整一年几乎都停滞下来,沮授上任之初便开始大力整饬,无论是城外的商市、招贤馆也好,还是襄平城里头的郡学,都是他所需要考虑的事情。 甚至在马安的贩马队开始辽东辽西贩运马匹之后,那些金钱一输送回来便被花掉、粮食一送回来便被转运各县,各项建设尽是支出,就连襄平库府屯放的那些器物都被倒手卖了不少。 紧接着,又一个令燕北感到忧愁的喜讯从郡府沮授那边传到他的耳朵里。 襄平东南的安平乡弓长岭有以前郡府的官营铁矿,山道与不少采矿工具都是现成的,只要有人手就可以开挖,如果人手充足最少能日挖五千斤矿石……可关键问题是,没有人手! 尽管襄平城外关于铁邬招募工匠告示一直张贴着,但每日应募的人越来越少,到六月中旬也不过募到百人工匠,学徒有伤兵充任倒是达到了八百之巨。但仅仅维持铁邬正常打造农具便需要用上全部的工匠与四百余名学徒,再加上烧制铁锭的人手,所能均出来挖矿的不过百十人而已。 这点儿人能做什么,提着锄头对着矿山硬凿,就算以火烧再用水冷却之后削去石块,每日撑死也只能弄三千斤石头,在这里头能有十之一二的矿石就顶了天,更别说铁矿的出铁量最多只有六成。 两匹驮马架个板车,一天跑两个来回便把矿石都运回铁邬,敲敲打打最后能出二百斤铁锭就烧了高香。 铁邬一天打的锄头镰刀和铁犁所耗铁锭都不止两百斤。 尽管忧愁,这个发现也足矣令燕北感到惊喜。现在没人并不代表以后也无人可用。遍观襄平如今的商队、学馆、招贤馆、屯田、选兵、锻铁……重重举措,皆为长远之计。只要熬过开头最难的两年,明年粮食大收有了能够招募人手的本钱,这些需要人工的事务只要现在搭好了架子,到时立即就可迅猛发展。 既然现在有了现成的矿山,燕北绝不会任由他荒废着,收到消息的第三日便从张颌的别部营中调了两曲到矿山脚下扎营驻防,方圆五十里荒郊野岭扎下数十个暗哨,将这座名为弓长岭的山地划为禁区,闲杂人等一概不准通过。 他甚至都盘算好了,等到来年钱粮充足,第一件事便是在山下营寨中兴建上几座熔矿炉,调一部分匠人到这里烧制铁锭,减轻路上输送的压力。 现在在弓长岭到铁邬这四十里路还感觉不出什么,但今后矿山的开采量上去,运送压力便会成倍上升。也只有运送压力大了才能体现出在出矿后立即烧制铁锭除去一半废物的意义何在。 除此之外,至少襄平的石料压力不大了。有了矿山的石工不断削凿矿石,每日都有上千斤的石料被马车输送出来,这些石料暂时还不知有何意义,燕北便命驻防矿山的两曲人马用这些石头一东一西沿着室伪水搭出两座石塞,扼住矿山谷中的出入口……以后石料产的多了甚至可以将这两座依山而建的石塞连到一起形成一座矿关。 只是战略意义不大罢了。 权当废石料无处安放,找个由头堆在山道两旁也有个去处。 可震慑郡中心怀不轨之徒! …… 转眼,六月下旬。 尽管夜里依旧凉爽,白日里却燥热不已,令人不禁想要头顶降下一阵夏日暴雨,将这热度尽数散去。 自六月起,燕北的日子便像重新回到前年在范阳邬堡时的模样,手头上一切事务都托付给身边亲信去做,自己终日里在襄平宅院中读书习武,偶尔与甄姜出城遛马,日子过得清闲又自在。 仿佛他不是未上任的大汉护乌桓校尉,不是辽东万余兵马的首领,而这纷乱的局势也与他无关一般。 燕赵武士的选兵结束,经历了燕北多种方式从体能、射术、骑术、武艺、战阵等方面最终择选出两千八百名武士,这些人将在明年初每人得到二十亩开垦好的土地作为燕北给他们的见面礼,并得到每月四百钱的兵俸。 这意味着,辽东郡将出现两千八百名完全脱离生产,以武艺作战为生的职业武士。 而他们,是也是辽东唯一一支只属于燕北的私兵。 燕赵武士分为六曲,直属上司为燕北,中有军司马张颌,在燕北不在时可代行校尉命。五个曲每曲五百人,另外一曲三百武士将在整训后作为燕北的亲卫武士。 这一日,燕北正在前庭操弓射箭,便听到院墙外有勒马之音。方才放下箭矢披上单衣,便见竟是沮授亲自来访,一跨过府门便朝燕北长着手臂道:“主公快来,哎哟,您怎么还没穿戴好衣服,来人呐,侍奉将军整理冠带!” 燕北立着眨了两下眼睛,看着沮授脸上的喜意与急切夹杂不由得心生疑惑,连忙问道:“公与这是怎么了,城南寻到矿山也不见你这么高兴,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 “天大的喜事啊!青州又闹黄巾了!”沮授看样子真是被什么大喜事刺激到,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道:“天大的喜事,主公快整理冠带,我等一同前去招贤馆等候!” 燕北皱着眉头问道:“青州闹黄巾怎么说成大喜事,不是……去招贤馆等候谁啊?” “哎哟,请您原谅授失礼了。青州闹黄巾不是喜事,但近日以来青州渡海至辽东避祸之人多了许多,就在今日,孙轻发来骑卒言说辽东来了两位名士!” 沮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才对燕北郑重地说道:“邴原与王烈!” 燕北听着也一脸严肃地顿了一下,这才开口喃喃道:“邴原与王烈?” “是啊!将军,王烈王彦方、邴原邴根矩!属下已传信孙轻将他们接来,应当下午就到了。”沮授敞开手说道:“这样的大贤到来,作为辽东之主的您应当命人扫清招贤馆以展现您的礼贤下士啊!” “嗯,是这个道理。”燕北点着头便推开左右侍从,自己戴端正了冠带又系好单衣,腰悬玉佩挎汉剑,整备好了仪容牵马与沮授并行出府,这才缓缓对沮授问道:“他们两个是什么人,能让沮君这么重视?” 沮授正要上马,听到这句话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仿佛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务一般惊讶道:“难道将军连这二人当中任何一人都未曾听说过吗?” 燕北抿着嘴长出了口气,翻身上马扭了扭脖子这才说道:“燕某在沮君面前表露出孤陋寡闻难道是第一次吗?你也不是不知道,攻打邯郸时燕某才区区读过一片急就章,还是甄兄教的。” 沮授想想也是,他只觉得邴原、王烈的名气,恐怕读书人没几个不知不晓的……可此时燕北开口说出来,他才意识到燕北其实并不算一名传统意义上的士人,甚至连豪强都不算,不知道这两人的名字自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此二人皆是天下具名之士,王烈举孝廉受三府共征而不就,更是三君陈仲弓的弟子;邴原德行超然幼时便千里求学,此二人都是经学大儒。将军既然不知晓他们的名字,那便不必多说,只要您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即可,且由属下与他们周旋,务必要将这两名大才留在郡中,有他们在,治理郡县便可容易至极!”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闻声见人 公元二世纪末的最后十年。 燕北那会儿不兴这么个叫法,他管那个时代叫做中平六年。 见识过冀州的安居乐业与繁华,整个辽东郡就好似汉帝国疆域上东北角的一块伤疤,被高句丽啃去一块,留下这一片好似茫茫的旷野。 城外十里,有馆名招贤。在十几日前方才建好,这座招贤馆是沮授一手促成的,若单凭燕北,只怕他是断然想不出这种主意……尽管他的确能够做到礼贤下士,像他这种求贤若饿狼的人,为达到目的能够不择手段,别说下士,就算下他自己都不是问题! 王烈与邴原的即将到访,在燕北眼里是绝对的头等大事。 因为沮授说了,这俩人是游学过许多地方的大贤者、大名士。若能得到他们的帮助,辽东一定会比现在好上不少,何况,郡府正是用人之际。 双马并骑赶至招贤馆,如今的馆内有一多半还正在兴建,周围有上百个郡府征募的民夫正在搬运木石,就算已经建造好的那一部分也脏兮兮的满是尘土……燕北与沮授面面相觑,这,这能拿出手接纳贤者吗? 说是招贤馆,其实相当于一个村落一般,由四处宅院组成,有用来接待的、有仆从休息的、贤者住宿的、还有厨人做饭的地方。只不过如今只有接待的木屋被搭建好而已。 “主公不必担心,想来贤者名士是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沮授摆手命人将馆内打扫干净,这才有些担忧地对燕北说道:“只是主公千万记住,名士爱惜声望,即便您想要招揽他们,也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以用大义来劝说却绝不能以财货来诱惑,否则只怕名士当即便会拂袖而去啊。” 燕北点头,心知这是沮授怕他言行粗鄙激怒了那些名士,一时间也揉着下巴道:“公与,说实话我也有些担忧,燕某的名声不正,我倒不是怕他们瞧不起我,瞧不起我是没什么关系的,我只是怕因为燕某在这儿,让他们觉得好像是效忠于我……名士难道不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吗?” 说白了,毕竟他以前是叛军,即便如今重新归汉也是一样。别人不会因为他们现在的官职便忘记,他们也不会忘记。 沮授却摇头诚恳地对燕北宽慰道:“在下并不认同将军所说的话,授以为正因将军从前被夹裹反叛,如今却弃暗投明才是您值得追随的原因,您千万不要因为这些便妄自菲薄,单是您的作为,这天下能超过您的便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天下起兵反叛者何其多,谁人能得善果?凉州征伐不断雄起竖夫几何,身死人手者又有多少?益州的马相赵抵、长沙的区星,再早些还有张氏三兄弟,还有先前的幽冀二张……那么多的叛军,又有谁能强过燕北? 想要身死人手,这个太容易;可若说在叛军中活下来就比较艰难了;像现在仍旧还能维持叛乱的也不过韩遂马腾二人而已,而幽冀二州参与叛乱活下来的也不过是张纯与燕北两人,这完全就是燕北的功劳。 况且燕北不仅仅是活了下来,使所有兄弟在州府的承认下取得辽东郡,最后自己功成身退为护乌桓校尉,在沮授看来这便是燕北的能耐与取舍。 舍了太守之位任凭州府择选,这是何等的胸襟? 他们名为主从,实为知己,这不正是燕北受人钦佩的结果。 听了沮授有些近似恭维的话,燕北轻轻点头,“你说的对啊,你们与我一同是因为追随与我,而他们并不需要追随我,只要能让他们为辽东出力便是了,燕某只需流露常态便是……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公与你才是辽东太守,等那二位到了,燕某仅陪为末坐便是,主要还要靠你来劝说他们。” “将军放心。” 沮授这么说着,心里却再想,以后即便再有贤人投奔,也还是不要专门告诉燕北礼贤下士了。自家主公并没有其他身居高位的人可能拥有的高傲。想来也是难得……经历这么多的风雨,燕北却还像他刚结识时那般模样。 这对现在他们所处的环境而言是个好现象,一个不倨傲的首领能够俘获贤才的心,但长久来说,对燕北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种心态也从侧面说明了燕北还没有真的做好准备成为一名上位者。如果仅仅如此,那么他们今后可能就止步于此了……谁会接受这样一个带着些许闲云野鹤心思的首领呢? 不过沮授并不为此感到担心,他知道燕北的心思已经从小富即安开始变化了。 董卓进京的事,给了他很大触动。 “公与,别愣着了,咱们把从人都打发走,便清扫一下还有些尘土的地方吧。”燕北拾起民夫落在屋里的扫帚,叫上沮授一同从馆内向外面清扫起来,“哟,这里好多的土。” 小半个时辰过去,燕北将整个招贤馆中清扫一新,方才放下扫帚吩咐人手去便听骑手传报,从汶县那边过来的车马已经到五里之外,燕北与沮授面面相觑,沮授急道:“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二人如今身上皆是浮土,即便拍打之后仍然有些痕迹,宛若下地的农夫一般,这哪里是接待贤人的礼节? “事已至此,多少咱们也是为他们清扫才弄得这般狼狈……无妨。”燕北这么说着,他并非是宽慰沮授,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然如何呢?“现在回去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了,就这样吧。公与,待会看你的了!” 沮授面色凝重地点头,他不想燕北那么轻松。他在早前便听说过邴原‘龙腹’的称号,更是钦佩王烈的学识。但他却从未想到会见到他们二人,如今更是要劝说他们为辽东尽份才华,那王烈连三个公府同时征募都不在意,他心里如何能不紧张? 何况他才是辽东太守。 五里路没多远,不过片刻便见到两什骑手护送着两辆马车缓缓而来,燕北与沮授并排立在招贤馆之外,便见为首的孙轻远远地打马而来,翻身跳下拱手道:“将军、沮君,人我给送来了。” “怎么亲自来了?”燕北远远地望见孙轻过来脸上便带着笑意,临近了更是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派个亲信过来呢。” 孙轻一向尊敬燕北,当即抱拳说道:“属下知晓辽东正是用人之际,县中来了两位大贤自然严加护送,让下面人去做不放心,便自己跑着一趟,盐场与水寨还有些事要将军定夺,正好来一趟。” “哎,那就等晚些了去家里谈。”燕北应下,盐场与水寨都是要紧事务,更何况孙轻的妻儿与丈人都在襄平,当即说道:“正好瞧瞧你家小子。” 孙轻笑着,见车上二人下车过来,便引着两位中年人对燕北说道:“将军、沮君,这位长者为平原王彦方;这位是北海邴根矩;二位,这是辽东太守沮公与,这是燕将军。” 燕北没有无力地打量两位名声在外的贤士,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王烈看上去年过半百却精神烁烁,颇有几分老当益壮之感,邴原则眉目方正,衣襟一丝不苟、冠带端正无比,看着就像沮授口中的那种道德楷模。 “在下燕北,见过二位贤者。” “学生沮授,见过二位前辈。” 王烈与邴原轻声应下,眉目之间不存在燕北意料中的傲慢与轻视,反倒是二人躬身行礼道:“您就是辽东的燕将军,多谢阁下派遣走轲将我等接至辽东。” 却没想到,这两位居然是被燕北的部下接来的,这对燕北而言可是个好消息,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始,燕北连忙扶起二人摆手引道:“二位远至襄平车马颠簸,还请入馆中歇息片刻,请进。” 当下,燕北便与沮授领着二人入馆内,孙轻则带两什骑卒在馆外侍从。 “老夫虽是乡野之人,却也听到过燕将军之名号。” 入馆,分席而坐,还是王烈率先开口对燕北说道:“将军似乎,和传言有几分不同。” 不单单是燕北打量他们两人,他们又何尝没有对燕北有几分好奇呢?甚至在来的路上他们心中还有几分忐忑,担忧燕北这个叛军出身的草莽征召他们过来是想做什么,甚至有些担忧方才从中原那边的混乱中脱身,千万不要转眼就投入辽东这个虎穴当中,不过此时看来,燕北似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燕北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他已经习惯人们一见到他便会说自己与传言不同,先前的刘虞是这样,如今的王烈也是这样说,于是他温声说道:“前些时日也有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这样对燕某说过,不过在下还是想听听长者的教诲,您听说的燕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王烈抬手抿着胡须,却并未接过燕北的话去说,而是笑道:“那不过是些乡里传闻,说来也无甚意义,不过这一路上老夫看到听到将军在辽东的许多作为,所以想问问将军,您对治理辽东这块土地有什么想法呢?” 正文 第三十章 邴原泣学 王烈问燕北,他对治理辽东这块土地有什么想法? 这不是鸡同鸭讲,燕北能有什么长远的想法,走一步看一步呗。不过既然连沮授都称赞佩服的贤者,而且还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发问,燕北自然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其实燕某没什么想法,辽东是个好地方,只是如今现状长者您想必也知晓……百废待兴、黔首穷苦,燕某力所能及的也只能是约束士卒不让他们干扰到百姓的生活,至于您问的治政,沮君才是太守。” 王烈带着笑意深吸口气,似乎早想到了燕北会这么说。谁不知道燕北才是如今幽州公认的辽东霸主,太守沮授都是他的属下,却没想到燕北居然真的会这么顾全沮授的面子,他点头应道:“将军能约束士卒就已经很好了,不过老夫浅见,将军所想做的并非只是约束士卒这一件事呀,您在汶县建水寨招抚青州流民、开盐场置盐官,甚至还重开了安平乡的矿山,又指派军队横行郡中……可您并没有设立盐铁税官,该不会是,没打算给州府缴税吧?” 这些话王烈已经憋了一路,在他看来燕北能重新归附汉地不像是假意投诚,因此他尽量用这些可能触及燕北虎须的柔和方式提醒他不要被州府猜忌,否则将来留给他的道路并不宽广。 “哈哈!让长者说中了。”让王烈与邴原都没想到的是,燕北居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点头说道:“实不相瞒,燕某开盐井、凿矿山,所为的都不过是个钱字罢了。这些赋税自然不会交给州府,盐铁所受之利都会用来养兵与郡府自用。” 邴原想要说话,张了张口却并未说出,只是颇有几分不快地看着燕北,似乎想要他做出解释;而王烈则直白得多,温声问道:“将军为何如此打算,您的兵威在幽州首屈一指,若一味强兵黩武不修德行,岂不短视?老夫愿闻其详。” “王君,这是……” 沮授想要为燕北辩解,却被燕北抬手压下,随后拱手说道:“长者相问,在下自不会隐瞒。这并非短视而是必须如此!您也说了,燕某有些甲士,人食马嚼一日便有数百石耗费,燕某若无钱粮,又怎能约束士卒不去争抢百姓的财货。” 对燕北来说,能约束住手下诸多将领、上万军卒便已经是难得之举了。这也多亏了他的家底薄,十几个黄巾余党与近千的黑山贼匪,除了他们军中占大多数的还是冀州各地的郡国兵,再了就是二张之乱时从乌桓人手里换回来的汉儿奴隶……正因为这些人占了大多数才能让他只需要管好这些人不饿肚子,便不会去骚扰百姓。 燕将军不常杀人,但早年间参与过邯郸围城的军卒都记得破城之日,燕北动刀杀了个欺辱百姓的有功之卒。 邴原这一次没有再沉默,微微拱手后说道:“阁下既重归汉家,郡兵也应酌情减少,您若散去兵马怎么还会有这钱粮之苦?” 燕北回以苦笑,敌人仇人那么多,散去了兵马拿什么来吓人?当然这话他不能说给邴原听,只得找借口说道:“昔年陈胜有乡人曾云,苟富贵勿相忘……士卒拱卫燕某归汉,又怎能在如今将士卒散去寒了人心?何况在燕某手下他们为兵,尚能供养吃喝。若没了燕某,道路不通难以回到冀州,到头来只怕就为匪为贼,将来若真这样,那又是谁的罪过呢?” 说着,燕北突然明白这俩人说话的意思,探手继续说道:“恐二位长者有所不知,辽东郡虽属州府,但州府近来资财短缺,对辽东的官吏俸禄与兵马钱粮也是有力不逮……燕某也只能费尽心机为刘公分忧,只得仰仗郡中盐铁之利,这也是郡中未设税官的原因,盐铁都由郡中取用买卖。” 这么一说,王烈与邴原就明白过来了。远来州府不给郡里拨钱运粮,那辽东郡的钱粮缺口着实不小呀!别的不说,粗略算算不说养兵,单单如今辽东郡的官吏俸禄一年便要四万石粮草上下,就算半钱半谷也要两万石粮食与五百万钱。 若再算上养兵,真正统治辽东一郡的燕北不但无法享受到一郡尊长的生活,每年还要往里贴上五六万石粮草与上千万钱。 邴原一时也无奈何地探手却无话可说,“这,这……” 真正令王烈邴原感到意外的并不是燕北身上背负着巨大的钱粮缺口,而是燕北背负着如此大的钱粮缺口却做出的都是长远打算,从未干扰辽东寻常百姓的生活。 他们到辽东已经有段日子,眼看着郡府传命各地县府丈量土地,后来又将兵马分散驻防各地,每隔几日便有运送农具的车马来往各地,显然是要开荒垦地,接着又是凿矿山、扩盐池动摇盐铁这等国之利器。甚至往小了看,各地县尊督促百姓种地养桑,也是有些成效。 尽管有些时候这个鼓励百姓的方式还有些武断。 就孙轻、陈佐那几个厮杀汉做县令,主家燕北的口令与太守沮授的官印一压,他们自然是要硬着头皮执行下去的。可谁又能指望这几个只识弓马长刀的浑人能干出什么好事?就差调兵盯着农户耕自己家的地了。 听说在汶县甚至出现过孙轻手下兵马因为有百姓生性懒惰不愿耕地而打伤百姓的……黔首何辜啊,人家不耕种自己家的土地碍着谁了? 但燕北在辽东这些日子,钱粮困难到这般地步。他没有巧立名目苛捐杂税、无论归附前的叛军还是归附后的汉军都从未指使军卒纵兵抢夺百姓。甚至他麾下兵马无论在哪里都没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王烈本来看到浑身脏兮兮的燕北心中还尚且有些轻视,此时再看向他的目光却有些复杂,他问道:“阁下拥兵万众,身负钱粮之苦却不曾祸害百姓,如此作为,却担当得起人们口中的辽东燕将军了!却不知您曾就学于何人门下?” 这话一出,邴原也感到好奇。他们都没听说过燕北是何人的弟子,人们都说辽东的燕将军从前就是个奴籍出身的辽东崽子,可一个奴仆出身的崽子不修学问就能治得好一郡之土,就能统得好万众之兵了? 别说奴仆,就算寻常黔首出身,脑子里又有多少见识? 大汉朝这么多人,为什么要依靠上察下举来选拔官吏?一方面能被朝廷观察出的人才必然有很大的名声与才学,他们能够以道德操行来约束百姓;另一方面,若受了地方举荐,自然在郡县中拥有很大的话语权,这样便能使他们在上任后更好地控制百姓。 “实不相瞒,在下被中山甄氏兄长教授过《急就篇》,识字后又读了班定远的《汉书》、先汉时儒者刘子骏的《七略》,还有《孙武子》十二篇及些许兵书。”燕北想着自己先前读过的书,又补了一句,“目下正在读先汉淮南王的《淮南鸿烈》,不过晦涩难懂又太鸿博,怕是需很长时间才能读完。” 王烈点着头,单凭燕北说他读书的经历,便能瞧出一个马奴之子为了得到通往上位者的学识付出了多大努力。燕北读的书包容万象,但却没有在兵、政、史、儒当中任何一道精细钻研,而是涉猎太广而太杂……很明显,这些书都是他凭机缘得到的,难以进行如今士人阶层常见的学习。 听燕北说完,王烈拢着胡须笑道:“阁下学道之艰,不亚于根矩泣学啊。” 邴原在一旁也暗自点头,见到燕北后他对这个人有不少的好感。燕北不似寻常粗鄙武夫,虽身搅风云却不忘向学,更能体恤百姓,确实不枉人们称他为将军。 见到燕北对‘根矩泣学’的面露不解,王烈说道:“根矩少时家贫,又丧失双亲。他家隔壁有乡学,经过学堂旁便总会哭泣。乡中先生问他说:小孩子悲伤什么?他便答道:孤儿易伤,贫易感怀。那些学习的人,必定都是父兄都有的人,一是羡慕他们没有成为孤儿,二来羡慕他们能够学习,心里悲伤,因此流泪。正因他这么说,后来乡中先生便收下他为弟子,后来又多方游学才有如今的学识啊。” 燕北闻言对邴原拱手抱拳,心中亦有身受之感。他们一样是孤儿,只不过他早年间有兄长带着,说来竟还是要比邴原幸福些。 见相互之间了解地差不多,更因感受到这二位对他并无恶感,燕北这才有些谨慎地说道:“二位贤才既至辽东,能否由有某代百姓请您二位担任学官掾与郡掾祭酒……郡中的郡学、县学、乡学正在休整,燕某也希望能有更多百姓能得到学习的机会,因此请二位务必不要推辞!” 学官掾与郡掾祭酒都是郡中主管教育的官职,一个主管教育一个为郡学的主官。 说完官职,燕北不等二人回答便接着先对二人又对邴原说道:“如果您二位愿意留下来教化百姓,燕某愿意每年从私财中拿出百万钱来供像您幼时一般家贫的童子读书,供养他们的衣食住行与学成后的游学。” 郡中有更多童子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便会有更多的人才,除此之外便是燕北的私心……他也希望更多像他小时候一样想读书却没有资财的孩子能够不用自己这般暴戾的手段就能改变贫穷的命数啊!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山雨欲来 每年从私财中拨出百万钱供养不沾亲故的童子读书,这是一种怎样的魄力? 于王烈邴原这两位大儒而言,燕北此举可谓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大善之举! 根本没有悬念,在燕北表现出他要使辽东成为学风浓郁的郡县之后,这两位在中原都是名传天下的鸿儒便作出决定留下来作为郡中掌管学事的长吏。邴原更是希望燕北能派出汶县水寨的走轲前往郁州山接来自己的家人……他们要在襄平定居了。 每年投入百万钱在教育上,至少能供养上百个学子儒生。无论是谁都很难做出如此大的决心,但燕北不同。 一方面是他想,另一方面则是他见到了这件事的长远利益。他的出身决定了哪怕他将来做到州牧,那些有才学的人如果想要投奔,做过叛军的他也一定会被排在所有州牧的最后一个考虑。 招纳人才这件事,有些人可以靠权力,如开府的三公一封书信征召,许多才学之士便会慕名投奔;有些人则靠名气,一个大儒做了刺史或是太守,许多人便会循着他的名声去投奔;有些人依靠门生故吏,像是三辅的杨氏与汝南袁氏,那些四世三公的家族只要依靠门生故吏便可以了。 可燕北不同,他招纳人才靠的是运气! 这怎么能行? 这件事短时间难以出现效果,但五年十年之后呢?这些学成的童子,会不会感激燕北的恩德来投奔他?无论他出现在哪里,十个人中只要有一个来投奔他,就能改变他如今缺少人才的现状。 在安平乡铁山凿出的石料与辽东南运送的木材支撑下,郡学的扩建与翻新预计在十月完成,到时可同时容纳十名经学贤达同时讲经的郡学便可开馆授学,至少能为数百名开过蒙的儒生讲五经、授六艺。 可以预见,拥有王烈、邴原两位大儒坐镇,并兼庞大馆场与燕北资学的辽东郡学在开馆之日,将会成为整个幽州首屈一指的官学。 就连燕北也做好了打算,等学馆开学后若他没什么事,每旬也要去学上一日。 辽东推行教育的事宜在王烈与邴原两位前辈的操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孙轻那边则是将汶县水寨与盐池的进度传报燕北与沮授知晓。汶县水寨如今有走轲三十艘,可乘水卒四百,往返于青州诸郡至辽东汶县之间,沿北隍、南隍等海外诸岛可直通青州黄县。 孙轻此次亲自护送王烈、邴原过来,便是想向燕北献上辽东至青州的海图,中间有五座小岛一路至青州互相间隔最远者不过二百余里,想要让燕北在海外诸岛布置水寨,往来船只补给,运送百姓更为容易。 从襄平到辽东最南端的沓氐,走水陆实际上要比陆路快上不少,赶上顺风一日便可行进二百里。陆路上马队带着车驾一日也就能走百五十里,而辽东南的道路都林木横生道路不通,一日撑死五十里。但从沓氐走水陆至汶县只需要五日即可,再取道襄平也不过六日。 这的确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过燕北暂时没有钱财去搭置水寨,所以只能把这件事按在沮授手里,等明年手中有钱,便将汶县至沓氐,沓氐至海外诸岛与青州之间的海路修上五座水寨。 六月中旬,前往辽西贩马的第一批粮食也运了回来。 第一批商队共四十余人,贩白马三十六匹、骏马十二匹,获利百十二万钱,购得谷六百二十石、粟九百六十石,还有上好的梁米二百二十石,分批运送至辽东属国,由乌桓丘力居派遣胡族骑手沿途护送至辽东襄平……今后辽东的商队长久需要乌桓人的庇护,这事燕北没有让乌桓王白白出力,赠与其二百石粟米,相当于行商获利的十分之一。 这自然令丘力居非常开心,他们的骑手只需要拉出人马从辽西到辽东走一遭,几日便可换来二百石粟米,这活计不错。乌桓人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二张之乱时掠夺幽冀各个郡县着实令他们富过一段儿,但那些收获的八CD因为张举的称王至梦囤积在肥如一带,伴随着溃败全部落入公孙瓒的手里。 最后落到丘力居手里头的,也不过是些残羹冷炙罢了。 二百石粮食虽少,但辽东购粮是间长远的事,即便每月只走这么一趟,一年也有两千石粮食的进项,丘力居如何能不开心。何况这件事还是汉朝新任护乌桓校尉燕北吩咐下来的。 护乌桓校尉在乌桓人看来是个非常神奇的官职。在汉与乌桓和平的时期,乌桓人对这个官职的尊敬甚至可以比拟乌桓大王,可一旦汉与乌桓开始作战,首当其冲要被杀死的,也是这个官职。 只不过他们可不敢不把燕北的话当回事。别说现在燕北是护乌桓校尉,就算以前燕北是叛军时乌桓人照样不敢有丝毫忤逆……一个公孙将军打得他们屁滚尿流,结果对上辽东的燕北都只能铩羽而归,带着千百名义从回到辽西令支的田庄舔伤口,他们敢触燕北的霉头? 除了能解粮草燃眉之急的一千六百石粮食,马安还从辽西派人捎回口信,手上还留下三十余金的结余,可待下次购粮取用,只等辽东的战马运送过去便可以再送来更多的粮食。 辽西与辽东之间的这条商路,一个月至少能跑两回,情况好了能有三次往返。并且确定了燕北手里从公孙瓒那边缴来几百匹白马的战利再卖回给他,每月能有三百万钱或四千石往上的粮食收益。 只可惜这样做不长,至多三个月……公孙瓒吃不下那么多的白马。现在给辽西运送白马的商贾不仅辽东燕氏一个,幽州各地的白马都在往辽西输送,短时间内公孙瓒的几个拥有亿万家资的结拜兄弟便为他吃进了六百匹白马的庞大数量。 马安估计,公孙瓒此次重组白马义从的员额大概多也不会超过五千,最多三个月,他们还需要重新寻找商队的营生。另一方面,他也希望燕北能允许他盯住公孙瓒的动作。公孙瓒如此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很明显剑指燕北,很可能最多到明年,公孙瓒手中便会拥有一支经过操练数俞五千的白马义从。 燕北对此无不应允,只是命他小心行事,并让他放宽心,三个月的购粮便可撑到各地粮食大收,如今辽东的农具做的不错,到时候应当能存下一批农具,虽然赚的少一些,但那时候粟米价格也会更低,还是可以顾住郡中粮草的。 至少今年过去撑到明年粮食大收,燕北就能让手下每个军卒吃上自己种出的粮食,到那时候粮食自给自足还有盈余,任何人都无法挡住他的去路! 难道只有公孙瓒会练兵吗? 襄平大营两千八百个精力充沛体格强健的燕赵武士也正在燕北此生见过最严酷的操练之法下练兵,这可是燕北寄予厚望的部曲! 燕北要让他们把日行百里当作常态,把策马奔行三百里当作常态,把迅速结成战阵当作常态……这批燕赵武士的个人对搏能力自是不必说,在特意打制的石锁操练之下,每个人都能数次将两个百斤石锁举过头顶,飞掷手戟、击发强弩更是不必多说,唯一的短板便是战阵能力。 为此,燕北特意让他们每伍以五人结成三个三才阵,用于面对陷入突袭后的小股作战,大战阵也是一样,伍有伍长、什有什长、队有队率、屯有屯将、曲有曲将,在往上还有张颌这个军司马,一切按部就班操练,以面对各种战况。 除了战阵、手搏、兵格之外,还有每三日一次夜搏、每旬一次百里奔袭。 只有脱离生产的职业武士才能有效地训练夜战。这是燕北从黄巾军的失败中总结出来的真理,普通征召乡勇成军后仍旧带着作为农户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在白日里才能发挥出有效战力,可一旦到了夜里,即便再如何克制也还是会打瞌睡,就连防备营地都难以成事。 也正因如此,几年前的颍川战场上无往不利的黄巾军队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在黑夜里被由北军组成的职业武士击败。太多人在夜里被惊醒连枪矛都抓不稳妥便做了汉军刀下之鬼。 因此依照燕北的想法,燕赵武士便应是一支专擅浪战对抗强敌,更能使之夜战、善于夜战的精锐骁勇。 眼看着时日便临近七月,派遣探查冀州消息的骑手还未归来,关于中原董卓入京的消息却从青州水路一条一条地由汶县骑手传送至燕北手里,只是那些消息却没什么属实的玩意儿,有些早有些晚,青州的人也都不过是道听途说,也不知事情真切究竟如何。 倒是有一条关于洛阳的谶言很有意思,‘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芒’。 七月初,燕北在襄平大营与张颌一道操练军士,便见有邴原宅中童子传报,说是邴原家里来了一个名叫太史慈的青州名士拜访,派仆人来传话,问燕北有没有时间,要将此人介绍给他。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何以为士 王烈、邴原这两位迁居辽东的贤才可谓交友甚广,他们的名气令各地向学之士听见他们的名字都愿意到他们面前来请教问题,或是不愿数百里地前来拜访,甚至通宵达旦地高谈阔论。 邴原与王烈迁至襄平后就住在城外,燕北挑了一处没多少人打搅又临近城池的地方给他们搭建了木制的院落,二人的宅院中间甚至还隔着一条小河,看上去分外雅致。 因为住着两名令他分外上心的治学贤者,所以那里也成了燕北每日自襄平大营至城内的必经之路。 甚至有时燕北回去的晚,打着火把策骑于路还能听到邴原家中传出的高谈阔论,其中尤以一名叫做刘政的青州人声音最为豪亮,甚至通过传出屋外的只言片语知晓他通晓发生在北方的许多兵事秘闻。燕北很喜欢那样有胆气的豪勇气概之士,只是一直没机会结交。 这一次邴原介绍给他这个名叫太史慈的青州人,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推辞,毕竟他还想借助邴原认识那个刘政呢。 尽管燕北很佩服也很亲待邴原这样能够帮沮授分担辽东内政的人才,但他如今铆足了力气打算和冀州的黑山贼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硬仗,他更希望与刘政那般知晓兵事的英杰交往。 先前沮授一直作为他的帐下幕僚,如今沮授贵为辽东太守主一方大政,就算州府真指派他前往冀州平叛,沮授也不可能跟在他身边……一想到再入冀州平叛身边便会少了这么个人问计,燕北总觉得心里有些空落。 燕北带着几名骑从沿着小路自襄平大营一路踱马至邴原家,走到院外便听到屋里有人说话,便翻身下马将坐骑交由骑从拴在树旁,对院中的童子说道:“劳烦通报邴先生,就说燕北来了。” 邴原家里人丁并不兴旺,大概是因为早年家贫而后虽然光有名声却不擅积攒家财的原因,如今年有四旬却尚未生子,近年才于郁州山中一户人家结亲,家中不过夫妻二人与两个小学童,学童心思灵活听过燕北的名字,当即行礼后便撒着脚丫往屋里跑,“啊!燕将军来了,主人,主人,将军来了!” 燕北这个名字最早撞入天下人的耳朵里,想来便是叛将燕北侵夺冀州郡县时的事了,再后来到辽东,又是叛将燕北连败孟益与公孙瓒,他麾下将士也都称他为将军。自那时起,燕将军的名号便随着麾下兵马散入各县而在辽东传开。 再说如今,幽州近几年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三个名字的,刘虞、公孙瓒、燕北。 燕北即便被朝廷表了护乌桓校尉的官职,人们却还是习惯称他为燕将军。不过这样也好,燕北也喜欢人们这样称呼他……这个名号能给他一种力量感,时时刻刻告诉他也告诉所有人,辽东郡在他的统治之下。 听到童子的呼唤,邴原引着一人把臂自室内走出,对燕北拢着胡须笑道:“真没想到将军上午便过来了,在下本以为会在下午忙完事务才会过来。子义,老夫这便为你引荐,这便是威震辽东的燕将军,将军,这是青州东莱黄县人士太史子义。” 说话间,燕北见到邴原引荐的人眼睛便是一亮,太史慈与他身高年岁相仿,二十三四的模样,颌下蓄着精心修过的美须髯,估摸有七尺七八的身高着青色半袖脚下踩着草鞋,看上去有些受资财所迫的落拓,半袖衫露出健美的猿臂拱手拜道:“在下东莱太史慈,见过燕校尉。” 接着拱手的当口,燕北没注意便发现太史慈指腹有一层老茧,这是常使弓箭才会留下的痕迹,况且他的右手拇指上还带着一枚骨韘,光泽鲜亮看着也是有年头的东西。再加上筋肉坟起的手臂与身条,只一眼燕北便断定这个太史慈是有好武艺在身的人。 “子义不必多礼,既然是根矩先生的好友便不必对燕某见外。” 邴原将二人相互介绍之后,这才引着燕北入内说道:“将军与子义快进来吧,我们可闲谈一会,子义来的路上顺手射到一头麋,已让童子拆解,只等着将军下午过来便可炖上,却不想将军竟是来早了。” “哈哈,有劳子义了,亦谢过先生记挂着燕某贪嘴。”燕北笑着便跟随邴原入室,同席而坐这才朗声道:“燕某能与二位同席而食已心感有荣,又怎会因旁事推辞。只是怕您嫌燕北见识浅陋,恨不能与您通宵达旦地畅谈大事啊!” 邴原听燕北这话连忙说道:“阁下言重了,在下决不会认为将军见识浅陋,只是将军肩负重任近日又整军操练忙于事务,又哪里有时间来这里终日听我们几个闲人清谈呢?” 他本以为燕北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岂料燕北却十分认真地说道:“郡中无事,乌桓亦往来通信不敢作乱,燕某还能有什么事呢?实在是郡学要等十月才可开馆,否则燕某现在便已经是你的座下门生了……我说真的,这些年机缘得了几卷书,却无人教导许多道理晦涩难懂,等郡学开馆即便有再多事务,燕某每旬也要去听上一日,请先生为燕某解惑才是正理。” “将军向学自是好事,只是真叫人有些意外。”邴原摆手向燕北展示室内摆放的书案道:“将军若想要书卷,室内书卷大可取走观读,只是真想不到将军竟是如此好学之人。” “那便多谢先生了。”燕北拱着手道谢,这才颇有几分感慨之意对邴原道:“书卷在燕某心中胜过百万大钱,实不相瞒,认识先生后燕某对士有了更多的了解。” “哦?将军以为什么是士呢?”邴原轻轻点头,道:“愿闻其详。” 燕北抿嘴拧眉片刻,细细思索,这才缓缓说道:“士人,有学识与才能,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要尊敬的,即便有傲气看人不起,却也无伤大雅。可燕某在你身上完全看不见士人的傲气,沮君却说你是天下有名的大儒,这是为什么呢?” 邴原轻声笑了,认真地对燕北说道:“你说是士人而并非士,或者说那只是这些人中的一小部分。因为士人中也并非每个都能达到士的标准。有人的父亲是士人,所以生下的孩子也是士人,可不修道德操行又怎么算得上被人称作士呢?子贡曾向孔子,怎样做才能算是士,孔子回答他说:要做不令自己蒙羞的事,并且不辱没君主交给你的使命,就可以说自己是士了。” “后来子路也问孔子,怎样才算是士人。孔子这一次却说,待朋友兄弟都要和气和睦,就算是士了。而曾子又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邴原说着,看着有些迷茫的燕北带着柔和的笑容解答道:“将军是在想,一样是士,为何孔子对子贡与子路的回答便有所不同,而曾子说出的士又不一样吧?” 燕北点头,吸了口气问道:“这是为何,还请先生解惑。” “这是因为子贡会处理政务为国君驱驰,而子路志气刚强便容易盛气凌人。而曾子说的其实和孔子也是一个意思……士啊,是引导人们的行为准则,要人们修习道德与才能、拥有远大志向、遵从礼义德行。”邴原抚着胡须严肃地说道:“世人看到的士人的田产土地官职,实际上都只是表象,却并未观察到士人是如何拥有这些的。而将军所问的士,便是指导人们如何成为士人的途经。” 燕北沉沉地点头,脸上还有几分茫然,但不可否认,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经学感兴趣。长久以来他只重术而不重道,认为只有那些兵书、史书才能让他学到更多,今天却惊觉从前他瞟一眼便抛弃在一旁的经学书籍中竟然藏着成为士人的阶梯。 “其实将军不必想得太多,眼下在陋室之中便有三位士。” 燕北看着邴原,又转头看看跪坐身侧的太史慈,最后抬起手指着自己问道:“这屋里没有别人了,你的意思是我也算士?” “老夫一世处处以礼法德行约束己身,一心向学教授门徒,自认算一名士。”邴原点头算是回答燕北,接着对太史慈说道:“子义为郡太守劫州章,不惜埋名辽东,此等忠义之举亦为士。至于将军,难道认为不是士人出身便不是士了吗?在下亦非士人出身,为何别人却将在下称作士呢?将军在冀州单骑北上为救张纯,后不惜于辽东战孟中郎与公孙将军,如今归附州府约束士卒不犯百姓……难道这不是以上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利天下之举,自然可担当为士!” “哈哈,燕某也是士!”燕北开心笑着,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称他为士,而且还是邴原这样令沮授都佩服的贤人口中,当即鼓掌大悦,随后他才想起邴原刚才的话,对太史慈问道:“我听先生说子义兄为郡太守劫州章,因此才避祸辽东,是怎么回事呢?”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教习弓术 燕北很好奇,太史慈为郡太守劫州章,是怎么回事? 太史慈扶膝说道:“那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当不得什么大任。” 燕北依旧不解,最后还是邴原对他说道:“两年前东莱郡与青州官署有嫌隙纠纷,是非曲直不能分。这种事通常要通过朝廷主管的官吏决断,而谁先让朝廷知晓,评判便会对谁有利。当时青州官署的奏章已经发往洛阳,东莱郡守担心事情会对郡中不利,便想寻找前往洛阳的使者……阁下可想,这种为了郡府得罪州府的事情谁会去做,郡守自然找不到人选。” 燕北点头,看向太史慈的眼神便已然不同,这个衣着落拓的青年是个胆大包天之辈啊!单单是这等不怕得罪人,胆色便不亚于他,燕北因而问道:“既知是如此差事,子义又为何?” “郡守于我家有恩,常接济慈母,因而府君有命,慈自当遵从。”太史慈开口道:“于是快马疾驰至京师,在公府前扮作别州传送奏章的官吏,诳了州吏毁掉奏章……后因担忧州中诟病,便渡海至辽东,客居沓氐已有二年了。” 燕北抚掌而笑,道:“有恩必报,不畏强权。根矩先生所言不虚,子义兄是义士啊!” 赞叹过后,燕北又对太史慈说道:“我观子义兄神色,好似过得并不如意,如今在辽东以何为生?” “无甚营生,不过仗弓术射些野味在城里卖掉,或是劈些柴木罢了,勉强过活。”太史慈脸上带着洒然的笑意,并不以生活窘迫为难,“也多亏了汶县水寨的军卒,偶尔能托海船为阿母传写信件。” 邴原也在一旁笑着说道:“子义与老夫在青州便是同乡,他在东莱老夫在北海,时常听习经意,是至忠至孝之人啊!” 燕北抿嘴思索片刻,想了想这才开口道:“先生、子义,实不相瞒,如今辽东正是百废待兴的用人之际,子义若有才能……燕某知晓这么说有些突兀了,但是燕某确实很希望能代辽东留下子义在郡府为官,却不知子义的意思是?” 太史慈闻言却并未因而不喜,而是想了想说道:“慈知晓阁下是因在下生活所迫,铭感五内却不敢在郡府为官……在下客居辽东二年,对阁下的作为都是知晓的,校尉与太守要振辽东,慈不过是报信之人身无大才,又如何能担当郡府的官吏,岂不误了百姓。” 燕北碰了个软钉子却并不气馁,反而接着说道:“既然子义兄不愿在州府为官,燕某也就不强求了。不过我看子义筋骨强韧,连糜子都能射中,是箭术超人之辈啊,子义能否告诉我,你的射术如何呢?” 太史慈听到燕北发问,方才拒绝了燕北好意现在又怎会藏私,尤其是提到自己自傲的方面当即大大方方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自幼勤习武艺熟悉枪马,引弓百五十步发十中八不在话下,就是飞发手戟亦可五十步击中狡兔。” 嚯!引弓射一百五十步,手戟击五十步,这得是多大的能耐! 听说了太史慈的本事,燕北连带着看向邴原的眼神都有无可阻挡的热切……邴根矩这是给自己送来一大宝啊! 他并不怀疑太史慈说的是空话,他既然敢在自己面前这么说,很有可能他的操弓之术甚至能发十中九,肯定会给自己留一分余地。这种本事可了不得,在这个时代人们通常是不会说大话的,因为人们都钦佩言必信行必果的人物,说大话空话往往会被人传为笑柄。 啪! “可提兵上马射术超群的大丈夫,怎能蒙受劈柴行猎的委屈!”燕北夹着的兜鍪猛地放在地上,两手按于膝上鼓着眼睛对邴原太史慈先后说道:“根矩先生简直是燕某的救星!子义兄你可知晓我在襄平操练的那支兵马?” 太史慈不知为何燕北如此激动,试探地答道:“燕赵武士?” “对,就是号燕赵武士的那支兵马。二位也知晓,燕某曾统帅叛军攻下冀州半壁,后为救主君中山张公,麾下将士尽数抽调冀州之兵北上,如今辽东之兵尽为冀州儿郎。燕北阻挡追兵,藏匿张公保全了信义,如今更带着兄弟重归汉地,领了辽东一地,一时风光无两……可燕某心中一直有一大憾,常在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啊!” 对燕北这话,无论邴原还是太史慈都是认同的,知错能改是善莫大焉,更何况燕北领辽东以来从未与民争利,甚至比中原的一些郡守做的还要好些,百姓谁又不认同他呢?按说燕北应当没什么缺憾了,从一介马奴至今难道还不感激时运,竟还会有所遗憾。并且,还让他在夜里辗转反侧不可入眠? 这得是多大仇怨?该不会是……太史慈与邴原对视一眼,燕北操练这支号燕赵武士的精兵,不会是想杀了公孙瓒吧? 太史慈板着脸问道:“难道你操练这支精锐,是想面西而战,为部下复仇?” 燕北快速地摆手,那一脸倨傲的模样就差轻啐一口了,说道:“的确是想面西而战,却不是子义心里想的公孙某人与州府……刘公于我有再造之恩,而要杀伯圭,在辽西他受俘便已经杀了,何必等到现在?那时不过是各为其主,燕某并不恨他。” “哦?”太史慈的脸上寒意尽消,疑惑地问道:“那是如何?” “冀州,黑山贼祸乱冀州久矣。他们不同与燕某的叛军,那些黑山将领没有燕某能给士卒活命吃食的能耐,为了得到粮食无恶不作,简直可恶!”燕北的鹰目中带着仇恨,咬紧了牙关道:“若燕某尚在冀州,那些贼寇哪里敢下山进犯!部将尽抽冀州之兵致使郡县空虚,贼寇才趁虚而入……燕某一直在收集冀州的消息,那些叛军所为罄竹难书,越是如此,我这心里便越觉有愧于冀州父老。冀州的儿郎为燕某而战,他们作战英勇不畏死伤,若无他们,燕某也绝不会成此大事!” 说起黑山贼,燕北状若暴虎,可提到那些效忠他的冀州子弟却令他目光无比柔和甚至带着哀伤,“他们死伤成千上万,才拱卫燕某成事。他们的妻儿老父尚在冀州深受荼毒,燕某的知己好友也被他们逼迫地不惜焚邬而亡,燕某成军燕赵武士,便是要为了讨伐叛逆!” “唉!” 邴原叹了口气,与太史慈相看无言。冀州的事情不能说全赖燕北,可若没有二张之乱,冀州又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呢? “因此,子义务必前来助我。”燕北对太史慈重重地拱手道:“燕赵武士的选卒尽为世之骁锐,可遍观燕某帐下,亦无人有子义这般箭术绝伦,燕某想请子义为我校尉部下拥节长史,以参军事带领武士弓术教习,请子义莫要推辞!” 燕北言辞诚恳,可太史慈却面露难色……他在辽东是为了避祸,老母尚在青州无法在膝下侍奉便已是不孝了,若再在辽东为官职所困,到时不知归期何期,岂不忠孝难全? “燕君,你的大义在下很是感动,在下可以做燕赵武士中的弓术教习,但仕官一事……”太史慈应下了教授燕赵武士弓术,但却没有同意仕官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还请校尉谅解在下难以从命。” 燕北脸上灰暗些许,他可不仅仅希望太史慈做他的弓术教习,而是希望让这个青州人在他手下为官为将的啊,作为拥节长史便可以在将来的冀州战场上做为幕僚为他出力。 不过这种情绪仅仅一瞬便被他强压下去,笑着道:“无妨,子义有自己的志向也无妨,这没什么好责怪的。以后燕赵武士的弓术与投掷可就请子义多费心了。” 话说到这,燕北基本也在心里确定了太史慈是有一手如他所言的弓术在身的,否则完全不必应下教授弓术。虽然不能让太史慈为他所用,却也能在一段时间后令燕赵武士的射术好上一大截。 弓术、刀术、骑术这些东西,自己摸索着虽然也能有所提升,但无非是进境缓慢罢了。如果有人带着教授,对燕赵武士来说自然会有醍醐灌顶之感。 至于如何令太史慈在自己麾下为将,燕北不打算在今天把话说死。一方面,他要看看太史子义的本事,另一方面也要给太史慈时间更清楚地看清自己。 接下来燕北没再提出招揽的事情,而是与邴原、太史慈畅谈大事,有五经之意也有天下之事。有邴原这种当世大儒、太史慈这般文武双全之人在座,燕北虽读书甚少却见多识广,无论武艺还是天下局势都能添上两嘴,一时间钦佩邴原的经学造诣与世间道理,又敬重太史慈的文韬武略,而二人也因燕北看待问题往往有不同角度有所好奇。 过了午时,童子炖上糜肉,整个下午院中都香气四溢,夜里更是三人滔滔不绝地畅谈纵论,甚至当晚便与太史慈约定次日前往襄平大营校看他的燕赵武士,直至晓夜鸡鸣,三人才在邴原宅院之中和衣睡去。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子义迁居 次日清晨,燕北虽然仅仅睡了一个多时辰便迷迷瞪瞪地起身,邴原仍旧伏案酣睡却不见了太史慈。于是燕北揉着脸摇晃着走到院外。 昨晚闲谈正在兴头上,就连糜肉羹都是在席上吃的,燕北本来就没打算回去,便叫那些骑卒留下两人,其余的都被他打发回襄平大营了。在襄平近畿也没什么好值夜的,两个随从夜深了便在院子里对付了一宿,好在如今入夏转暖,夜里在外面睡也不会着凉。 此时天色渐明,两名随从也轮换着守卫一宿,此时睡着的那个蜷缩着身子像只大虾,醒着的那个正在往篝火中添柴,见燕北出来连忙跑去井边打出清水侍奉燕北洗面。 冰凉的井水缓缓拍在脸上,燕北这才觉得意识清醒了大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对侍从问道:“太,太史慈昨晚什么时候回去的?” 侍从被燕北问蒙了,嚅嚅道:“他没回去呀将军,早您半个时辰,太史君便带着长弓去河边习射了。” “他比我起得还早?”昨晚他们三人聊到夜深,燕北以为自己起得就够早了,这会日头还没显出来,天色带着浅蓝,不由得紧了紧腰间束带问道:“那他不是天还黑着就出去了?” “是黑着就出去了。” “大黑天的习哪门子射?”燕北也不着甲,这便抬腿走了出去,到院门口这才回头对侍从说道:“不用跟着我,你们自己弄些吃食,主人问起就说我让你们弄的,把肉羹放在火上热热,你们先吃不必等我了,我晚些回来。” 侍从应诺,燕北溜着马一路沿着河岸走出二里,便见到河岸边太史慈修长的手臂拉着一张大弓,弓臂上还裹着兽类皮毛做的小穗,朝着对岸射出一箭。 崩弦之音骤起,听起来就是过石的强弓,羽箭迅雷一般越过上百步宽的河岸,准确地中在一棵树上,却不见钉入而是被弹开了。燕北踱马走去,他能看到那棵树下散落着许多支箭杆……太史慈的箭没带铁簇。 “子义好箭术!” 太史慈早感觉到有人过来,余光瞟了一眼见是燕北也没说话,放完一箭听到他赞叹,这才收了长弓笑道:“燕君醒了。” “我本以为我醒的早,却没想到子义醒的更早,我听侍从说子义天色未明便已出来习射,真是勤奋啊!”燕北翻身下马撒了缰绳让坐骑自己去饮水,走到太史慈身边打量他片刻这才笑着说道:“我本担心今日去营地子义的弓术是否能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不过见到子义放箭,燕某已经放心了,子义的射术管叫我那些儿郎,说不出什么来!” 太史慈闻言也笑道:“怎么,燕君是怕在下射艺不精折了你的脸面?” “我哪里要什么脸面,只是怕子义的脸上挂不住罢了。”燕北洒然一笑,挥手道:“燕某又不似子义这般文武双全,我是文不成武不就,能有今日全赖兄弟们用命帮衬罢了……就说去年还朝不保夕,我能顾得上自己的脸面?” 太史慈闻言而笑,却又摆手道:“若作为冲阵武将,厮杀起来自要依着武艺保命,但我听说燕君麾下便有校尉高览,一杆铁矛有百夫不当之勇,连府君都是你的门客家将,能够驱使他们便是校尉的才能……依某看来,这于燕君便是胜过武艺与文韬。” 燕北喜欢太史慈一样有本事又讲实话的人,笑着活动手腕后对太史慈扬手狡黠一笑,道:“过几招动一动?” 太史慈闻言抱拳道:“也好,请吧。” 燕北倒没什么讨教或试探的意思,无非只是清早起来养成的习惯总要与人对搏一阵,从前有高览,调兵屯无虑后又有麹义,不过现在麹义屯青石桥,却还剩下张颌与他对搏……自因松懈武艺险些在辽东南被一刀枭首后他便每日都习练上一两个时辰,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 现在燕北的武艺在军中处在非常尴尬的地步,无论高览、张颌还,与他对搏都要放些水来,而麹义的本事在马背上,步战对搏便总会收不住力气,反倒与两个强手能对搏些许,与麹义却总是三十招必分胜负。 当然了,总是麹义胜的多。 燕北见太史慈应允,当即飞身扑出,挥拳便击。太史慈以手臂相挡,拧步旋身出拳,只是拳到疾处却收住力气,燕北堪堪挡住,接着便是你来我往二十余招。 试探转眼即过,燕北便大概知晓了太史慈的本事,所幸放开去打,太史慈防守的滴水不漏,尽管燕北拳脚越来越快却仍旧被他完全阻挡下来,甚至还能趁燕北旧力已尽时迎出一两拳,便叫燕北手忙脚乱。 燕北拳脚本事虽不过三流,但他有着充足的厮杀经验,若对上六七个寻常士卒也是招招可毙人命的狠角色,却在太史慈手上讨不到半点好处,甚至他有一种错觉,与太史慈对搏时的压力比高览还要大! 他不知道太史慈的武艺究竟有多好,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红面美髯的面容……这才猜想令他感到心惊,不要说太史慈武艺可比拟关羽,就算弱上一筹那又如何?一样是盖世难匹的虎将啊! 那刘玄德有关张二将,便可驱驰士卒威风无匹。若我燕北也能有太史慈、高览冲阵效力,更有张颌麹义领兵,北方谁人能做我的对手? 不过片刻时间,二人便已匆匆百招过去,燕北喘着粗气毫无形象可言地坐在河畔,饮下几口清冽的河水这才擦着下巴对太史慈说道:“子义,多谢你陪我过招了……若非你有意陪我练拳,第七招我便已经被你击昏过去。” 太史慈仍旧笑着,靠着石头用小刀削着木箭却没有回应。他当然不会告诉燕北如果不是他收着力气,第三招燕北便会被那一步刺拳击中肋下,只怕到现在还趴在地上起不来。 “子义家中应当有不少田产吧?”燕北歇息片刻,这才对太史慈问道:“怎么不把箭上按紧铁簇,能有你这般强健身骨可不是穷苦人家能养出来的,何必疼惜些许箭簇钱?” 太史慈摇头道:“在下算是东莱中家之财,有田五十亩,财货十余万。那些家财供养母亲已足够,至于慈七尺男儿,在外自全凭自给,节省些也好。” “说真的,你应该把家人接来辽东,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不愿在我麾下仕官是因为牵挂家里。但这不光光为了你。”燕北坐正了身子说道:“我当你是好友。你知道,汶县有我的水寨和船队,他们传回的消息告诉我凉州边地的外将董卓率军进京,中原恐怕会有一场战乱,而青州最近又有黄巾复起的消息,你把母亲独留东莱,我担心会受兵乱惊吓。” “青州又要闹黄巾?”太史慈对此非常担心,走进些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燕北叹口气道:“冀州、青州,都有我的骑卒探马,幽州不会有人比我的消息还灵了。我知道,人们安土重迁,可如果真的闹起乱军,那一抔黄土又有什么用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遣船队去黄县把你的家人接来,耕牛马匹能卖的便卖了,辽东正在开垦荒地,六百石官吏都能分得三百亩良田,你为我教习士卒弓术,我也不会亏待你,三百亩田地你不用管,自有田卒为你耕种,耕马农具都由郡府分派,何况把家人接来在这边也好有个照应。” “这……” 燕北见太史慈有些意动,继续苦口婆心道:“退一万步讲,哪怕田地不卖暂租佃给别人,你将家人迁到这边,哪怕过两三年中原时局稳定了再回去,那不也就是走船一旬的事,难道你要走燕某还能拦着你不成?我又打不过你。” 太史慈脸上本有几分忧愁,听到燕北说他怀疑想强扣下他正想辩解,却被燕北最后那句气呼呼的打不过弄得哭笑不得,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也罢,这两日慈便向家母去信,还劳烦燕君派遣走轲将家母接来,在下便在校尉麾下仕这拥节长史罢!” “哈哈!那便一言为定,你回去了写信,我自会叫汶县水寨将书信送去将你的家人接来。不过刚才咱们说的是教授弓术的受田,若子义愿意做我护乌桓校尉府的拥节长史,可就不一样了。”燕北得了太史慈的承诺心头大悦,拍着手说道:“那背井离乡哪个是不怕的?但你太史子义迁来辽东却不必害怕,一切你需要的,我都为你的家人准备好!” 太史慈却没听出燕北口中的戏谑,摆手道:“田产多少无妨,只要能顾得上阿母衣食无忧就好,唉,哪怕燕君口中的青州乱黄巾只是可能,慈也要将阿母接来侍奉才是。” “教授弓术可得田三百亩,护乌桓校尉部的拥节长史也有三百亩,子义啊,你在辽东有六百亩土地,可以盖一座大大的田庄了!哈哈!”燕北笑的开心无比,人常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可对燕北来说,是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他站起身把着太史慈的手臂将他拉到坐骑身边笑道:“来,我的拥节长史上马吧,去看看我的燕赵武士!”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神乎其技 拥节长史,是护乌桓校尉之下作为幕僚,掌管着代表大汉威仪的节杖,校尉不在时可代行兵政之权,是护乌桓校尉下最重要的属官。 弓马娴熟的太史慈来担当这个职位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这当然也经过燕北一点私心上的考量,如今护乌桓校尉部尚未组建,麾下无一兵一卒。太史慈新入辽东,他的本事有多大就连燕北都不清楚,如果贸然令太史慈领兵,不要说高览、麹义那些将领会有所不服,就是燕北自己也未必能完全放心。 毕竟眼下他只知道太史慈弓术绝伦,武艺很高……但行军布阵靠的不是武艺弓马,那是冲阵之将才讲究的东西,而领兵布阵靠的是统帅士卒的能力。 燕北还尚且不知太史慈能否担当的起这个大任。 他虽麾下拥兵万众,可那些个儿郎都是心头肉,断然不敢拿军卒当作儿戏。倒是如今太史慈所表现出的能力,做这拥节长史却绰绰有余了。 且将太史慈放在身边作为幕僚待些时日,如果有机会放兵入冀,大好机会能将他的本事看个仔细。在燕北看来,熟悉弓马胆识超人的好汉,军略上想来不会太差。 立些功勋,将来一个校尉跑不了他的! 二人行至邴原宅中食过肉羹当作朝食,带着骑从一路奔向襄平大营。燕北可等着太史慈在他的燕赵武士面前大展身手呢! 到襄平大营,军司马张颌已命士卒开始雷打不动的操练,这个出身河间的年轻人手上治军的本事不差,两千多个凶悍威猛的燕赵武士在他手上服帖地像小鸡仔子。 “将军,这位壮士是?” 见到燕北领着一个生面孔进入营地,张颌走过来对燕北行礼,随后才发问,燕北介绍到:”这位青州太史慈,也是我护乌桓校尉部下拥节长史,我把他请来教授武士们弓术,你不是总觉得儿郎射艺不精么,他可有百步穿杨的本事!” 张颌知晓燕北从不说大话,当即挑了挑眉毛对太史慈抱拳行礼道:“在下张颌张儁义,为将军部下军司马,今后射艺上便劳烦太史兄了。” 太史慈新至,也端端正正地行礼抱拳道:“幸会!” “行了,别那么见外,都是年岁相仿今后还多亲近。”燕北怕太史慈见生,对他笑道:“这个张儁义在我部下最为聪慧机敏,青石桥之战麹、高二校尉为了迎击的先锋抢破脑袋,他却偏偏跟我请领一支骑兵埋伏在后山……不率我部阻敌成功,反倒想着先锋兵败好让他从后路截断敌人的辎重!” 青石桥一战,先锋麹义和从攻高览,甚至连张雷公都立下不少功勋,但唯独这个取巧的张颌因为看似冒险的决断没捡到多少功勋。为此私底下也有些人觉得张颌太过取巧,但燕北知晓,张颌的这种心思并不胜在机变而胜在稳重。 如果青石桥麹义没能拖住孟益的大军那么久呢?那场大战得到最多功勋的一定就是这个张儁义。 燕北的理解里,这也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一种啊! 张颌自知燕北开他玩笑,只是跟着一同轻笑,倒是太史慈却没有笑,而是拱着手道:“张司马领偏师驻山左,若青石桥大败便是力挽狂澜之人了。” 燕北嗤笑出声,这太史慈与他所见略同,不过这话可不太好听。什么叫青石桥大败呀! 倒是张颌虽然对太史慈感官很好,但并未接过这句话茬,而是对燕北与太史慈二人拱手说道:“将军,有两曲军卒正在操习射术,不如引太史兄去那边看看?” “也好,那子义我们便过去瞧瞧吧。” 太史慈应诺,三人一同向演武场上走去。经过的路上有正在联系手搏与兵格的军士,更远处还有教习战阵的一曲,整个营中热闹非凡。 太史慈沿途所见,便估测出这座襄平大营足足能够驻军八千人马,占地宽广,中间无论营地还是操练之地皆有章法,外围的演武场虽为空地,但内里可供军卒休息的兵舍却可相连为堡,在营寨之中就可互为犄角相为支应,即便敌人攻破了外围营寨,士卒仍旧能够据守兵舍……搭建这座襄平大营的人,绝非庸手。 箭场上燕赵武士们各个弯弓搭箭,两石大弓被他们拉的浑圆,握着弓臂的手没有丝毫颤抖瞄着八十步外的草扎箭跺,随着一声令下上百支羽箭朝着箭跺激射而出,除了那零星两三支羽箭,余者尽数扎在箭跺之上。 这样的精准已经不错了,但却还不能符合燕北的期待。尽管大规模作战都是以箭雨抛射,士卒只需要记好几个关键角度拉满弓听号令射击便可,但在混战中如果射术不精,那么弓手便只能丢下长弓用兵器格斗,否则他们的箭矢很有可能射在袍泽的后背……事实上,哪一场战斗中被己方弓手射死或是混战中杀红眼的袍泽一刀劈了都是常有的事。 但燕北需要他们拥有极为精锐的射术,以箭雨抛射自然有田卒去做,这支燕赵武士要能用弓箭与白马义从相提并论才行……白马义从,那是马背上用长矛弓箭的行家,连塞外胡人都吓得不敢寇边一步,何等的威风? 不过平心而论,燕北自己的弓术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甚至连百步命中都是问题,所以这一切都要靠太史慈来教授了! 见到燕北与张颌同来,两个曲的军侯都过来行礼,张颌这才对太史慈问道:“太史兄,营中儿郎射术大约都在这个水平,你觉得如何?” “尚可。”在射艺上,太史慈是绝对的大师,就算陈国那个以善用强弩而称名的国王刘宠也未必能强攻太史慈的一手射术,能让他称作尚可,已经是极大的赞誉了,不过那两名军侯却觉得心里有些失衡,苦着脸问道:“只是尚可?” 太史慈颔首,营中军卒的精准不差,但也只能如此了,他们的动作不够规范,大多是挽弓的行家,凭借感觉来射中目标,这本是优秀弓手必备的才华却因未经过良师教授而事倍功半。只是他清楚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直接用本事来证明就是了。 太史慈提着自己的大弓,歪头看向燕北等待他的应允。燕北知道他要露一手,当即对两名曲长道:“让士卒先都停下。” 两名军侯前去传令,士卒在习射场立了一大圈纷纷不解地看向燕北这边。燕北正想请太史慈去前面为为士卒师范,却见太史慈已经原地不动地提起长弓,夹着一支没有铁簇的木箭便已经拉满了长弓。 这……距离箭跺足有一百七十步往上啊! 士卒纷纷面面相觑,将军身旁那人想做什么,站在一百七十步外瞄准我们的箭跺? 痴人说梦! 两名曲将抱着手臂等着看太史慈的笑话,就连一旁的张颌都眯起眼睛不忍去看。他对太史慈感官不错,着实不忍这个英武的青州汉子当着近千名士卒丢这么大的脸面出去,这一剪箭若没射中,今后他还如何在军中立足? 只有燕北,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太史慈想要射出的箭杆,面对太史慈的不解他没有回应,只是摆了摆手,这才对军中曲长高声喝道:“取营中最好的弓与箭来!” 他信得过太史慈的箭术,只是太史慈的箭有些太草率了,木杆削出的箭杆不够美观也就罢了,零碎贴着几片羽,这怎么能行? 不多时,有步卒提着一张强弓与斛箭矢过来,燕北取过弓在手中拉了一下,这是一张他使尽力气才能堪堪拉满的二石强弓……他是使不来这种大弓的,开上三箭便拉不动了。 不过他觉得,太史慈能用! “子义,你且试试这弓如何。”燕北将弓递给太史慈,很轻松地便被长满,缓缓送弦太史慈对燕北重重地点头,“谢过燕君!” 他谢燕北,谢的是这份推心置腹的信任。 燕北点头,取过箭囊交给太史慈,随后便抱臂退到一旁,张颌看看燕北,小声问道:“行吗?” “嘿,瞧好了吧。” 燕北话音一落,便见太史慈二指捻起一支羽箭搭上弓臂,拇指上骨韘拉动弓弦眨眼便拉得满圆,拧臂沉肩前足尖对的,横后足的俊美姿势,忽而发弦,箭矢宛若流星越过百七十步而去留下一道微微的弧线。 哚! 正中草垛! “大善!” 燕北正待鼓掌,却见太史慈并不停手,再度抽出一支羽箭,先转过身去以双腿开立的姿态伴着转身猛然搭箭开弓,拧身之时已经将身体矫正,一箭射出更为迅速,再度钉在箭跺之上。 哚! 伴着中箭之音,太史慈这一次甚至都没有在射出后观察是否中箭,而是及其连贯地伏低身子,抽出一箭以跪姿射出。 伴着二石强弓崩弦之音,这一箭再度毫无悬念地命中草垛。 连开三弓,三开三中! 神乎其技。 “子义好箭法!这张强弓是你的了!”燕北鼓掌而笑,朗声对营中军卒说道:“太史子义是我的拥节长史,从今往后,由他教授你们射术!”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定计庚渠 太史慈神乎其技般的箭术镇住了所有燕赵武士……一百七十步外以不同的姿态连开三弓,三箭全中这需要的可不是运气。更何况他用的还是二石强弓,换做旁人莫说射中了,就算勉强拉开强弓,却也难以保持精准。 弓箭并非石数越重越好,如这二石强弓,拉力大射出的箭矢力度也大,可拉开之后所需要耗费的力气也一样大。也正因这种原因,燕赵武士所用强弩皆为三石,可挽弓?不过是用半石的二钧弓而已。 射箭的技术令人羡慕,开弓的力气更让人胆寒。 这种人多半都是天生神力,就算燕北一生也不过才堪堪见过几个人罢了。如那刘备麾下的关云长、张益德,还有如今他面前的太史子义。就连他麾下武艺精湛的高览,在力气上也看看算是个天赋异禀,和这三人还要差上些许。 太史慈教授燕赵武士弓术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燕北的生活变得更加有声有色。 平日里在襄平大营操练士卒,磨练自己的武艺与射术,抽些时间与太史慈一道去邴原的宅子里聊些精义,偶尔也会与德高望重的王烈交谈,过三日便与众人通过水寨与骑卒送来的书信了解青州的情况。 后来太史慈写好了家书,由孙轻亲自领着船队渡海往黄县去接他的家人。 燕北则终于松下口气,在夏至之前为高氏甄氏两位老夫人及一干将领的家眷准备车驾,抱着他的干儿子孙功出城游玩了数日,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炎热,错过了这一回,人们便要在宅子墙壁的夹层里堆满冰块再难出游了。 家里这几位老人也好、将领的家眷、甚至甄姜与甄脱那几个小辈……他们以前都有非常体面的生活,却因为战乱兵乱而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到现在,其实都是些苦命人罢了。 燕北作为所有人的首领,可尽其所能却也只是能让他们衣食无忧。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像割裂在人们心头的一道伤疤。时刻提醒着他们,那些回不去的好时光。 除此之外,这位辽东郡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向除孙轻之外的所有部将发去书信,敦促他们赶快娶妻结婚,最好再纳上两房妾。 这件事后来在辽东郡也成了乡闾间的笑谈,燕将军管事都管到部将家里去了。 人们说,燕北把部下的将领当作妻子去对待。燕北在家中下人的碎嘴中听到这种玩笑话却并不愤怒,反倒沉吟着点头半晌,给仆人发了一把五铢,这才仰头大笑走远。 他要组建一个与血缘无关的大家族,利益与共同目标将会是超越宗族的纽带,而他,则是这个家族的大家长。 辽东郡的大政在沮授领导下施行的越来越好,预计在冬雪来临之前完成开垦的三千顷荒地以襄平为中心向南扩散,虽然一个月的时间才堪堪完成六十余顷,却能够预见在铁邬持续的生产农具之下荒田的开垦速度将会越来越快。为此沮授甚至都做好了明年开春辽东农事的安排……春种结束,以田卒引庚水修出一条五十六里的渠来,再加上庚水原本流经河道,可灌溉襄平以南近万顷土地。 而这条尚未出现的渠,沮授已经为它划定好了全长二百余里的范围,将在今后数年持续开拓挖掘,待其全部修通,可使辽东北部成为不知旱涝的宝田! 辽东这个地方因为太多山地与两面海岸,适合耕种的土地太少,即便硬去开荒,所能开出的土地产粮也有限。但这并非是因为这里土不好,恰恰相反,辽东郡中土地用来耕种粮食是再好不过。以大辽水常年冲击到两岸上的泥土拥有非同一般的肥力……这就造成了辽东能种地的地方亩产很高,可那些劣田出粮又低的可怕,都太过极端了。 不过修渠这种事情,燕北却有些难以下定结论。 “公与啊,你要修渠我不拦你,这惠及万民的事咱肯定要做。”燕北坐在郡官署里急的团团转,一脸甄尧、田豫、牵招都未曾见过的苦楚,“你这个渠若是就修五十六里,我就依了你……可你说你盘算着把它修到二百多里地去,你打算用多少人,用多少年?” “主公啊,渠,要修。”沮授扯着帛巾上的地图给燕北指着,“明年修这一段五十六里,征三千民夫七个月即可修通;后年修这一段七十三里,六千人用一年半的时间。后面的可以放一放,看后面能开垦出多少土地,但开垦的区域也就在襄平以南的这一片……” 燕北抬起二指瞪着眼睛道:“后年这七十三里至少有一半都在山里,你怎么修?” “那也要修,主公你看,修通了这一段,虽然中间四十里曲折于山道,但一旦沟通,却可灌溉山南山北超过三千顷土地。” 燕北不情不愿地跪坐下去,看了沮授一眼接着道:“公与啊,辽东有一万多儿郎要养活,对吧?郡府里没钱没粮,对吧?那后头七十多里先不说,就单单是五十六里地的渠,征发民夫三千你修得出来么,至少要五千人!民夫一月总要给四百钱,这最少了。我不会算,你给我算算这七个月是多少钱!” 燕北气呼呼地看着沮授,他倒不是真算不出来,只是这会他正在气头上懒得那笔胡来画去,直接便点了沮授的将。哪儿能想到沮授在他话音一落眼都不带眨的便开口说道:“一千四百万钱。” “粮呢?给他们半饱每月就是五千石,再加上输送损耗两成半,你就要再征出四万两千石粮……这等于郡里又养了二十一个两千石!”燕北轻轻鼓掌说道:“公与啊公与,合着就是今年开荒到了明年在库府转一圈,眨眼又散给民夫了。你觉得这事合适么?” 燕北倒不是真有多生气,他就是肚子里窝着火儿,这几个月劳心费力的,又是折腾商队贩马又是给素利送兵,这才渡过了今年的粮食难关。就这还担忧明年再闹饥荒,将大几千的军卒全散做田卒定下今年开垦三千顷土地的命令,这燕北的心里才轻松了多大会儿? 开垦的新田还没见着上百顷呢,沮授这么一折腾又把明年的收支给磨平了。 更重要的是他要养兵、用兵的啊。乐浪郡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百姓,就算归附汉家也无法制止燕北对那块土地的觊觎。塞外的鲜卑素利部落已经让他经营了这么久,过了今年也该是这颗棋子发挥威势的时候了,再加上乱七八糟的高句丽……心头之恨的黑山就不提了,那已经盘在日程上早晚要去的。 “我就不明白,你说汉家那么多郡县,没哪个郡像辽东一样财税眨眼磨平,还要可着往里头添钱的吧?”燕北吹气朝官署门外挑着眼看,从口中喃喃出句脏话,这才回头一脸苦意地对四人说道:“早知道啊,我就该趁着还是叛军的时候打到辽西去,把伯圭那几个兄弟家里都抢上一遭,也不用现在受这么个无财可用的窘境!” 发完了牢骚,燕北起身对沮授与田豫四人问道:“你们都商量好了,觉得这事能做,要做?” 沮授笑了,田豫与牵招甄尧对视一眼,点头说道:“回将军,渠要修。” 沮授见燕北没那么生气,这才走进些说道:“将军,其实修渠的耗费没那么大,沿海各县都有不少背井离乡的流民,让他们去修渠只需出粮即可。再者说,明年这条五十六里的庚渠修好,沿线能受灌溉的土地都是要开垦的,照今年来看,明年田卒能再开垦出五千顷土地,再往后郡中就能充实库府,无论官俸、匠俸还是兵粮,郡中便都能自给,修渠的耗费自然也不在话下。” “真能有那么大效果?”燕北正色对沮授说道:“公与,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鼎力助你,就算这渠的作用没那么大,你说要修我也会为你们想办法,只是不必诓我。” “沮某何时诳过将军?”沮授连忙对燕北说道:“且不说三千顷田地能收所有,单单是这五十六里庚渠便能灌溉上千倾土地,使每亩倍收粮食,郡府田税虽仅增千余石,可这能让辽东百姓多少免于饥饿之苦……何况那些田里还有一半是将军部下田卒开垦的土地,若屯田与修渠不出问题,到后年沮某可给将军收上二百万石粮来!” 燕北舌尖抿了抿嘴,一时想着两百万石粮食竟然痴了。 他的一万多兵马合在一块一年不过消耗四十万石,两百万石粮是什么概念?想到这燕北问道:“可是先前不说今年辽东至多能收上十几万石粮么?怎么过两年就能收两百万了。” “今年粮收的少,不少土地因为兵事被践踏毁坏,产不出粮来。明年郡中百姓不违农时,待到大收便能收上四十万石粮赋与四五千万钱的税;但这未算开垦的荒地,那些地一半算州府一半算将军,三千顷便能收八十万石粮。所以将军无忧,后年修渠在郡中便不算什么了。” 燕北一面想着枕着几千万钱与上百万石的粮食睡觉有多美;一面想着从哪里弄来一千多万钱与眼下消耗的粮食有多痛苦;最终咬着牙对沮授说道:“修!明年的钱粮,燕某去想办法!”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剑指黑山 中原没了消息,隔着半个天下的消息并不能像长了翅膀一般从司隶飞到青州,再从青州坐船到幽州辽东燕北手里。做下来年春种修渠的决定后过了十余日,孙轻将太史慈的母亲与家中两个仆人接到汶县,下船休息两日便由马车送到襄平。 襄平这边燕北驱使匠人在邴原家旁边另起了一户院子,伴着山水风景不错,适合上了岁数的人居住。 看似万事俱备,可偏偏东风来的比燕北想象中要晚。 直至七月下旬,才终于有冀州的骑卒跑回来,带回中山、常山二郡的消息。 这消息远比燕北的命令晚了近一个月,燕北数次估计冀州黑山的混乱程度,认为也许五百骑卒都回不来了……事实上也差不多,散入各地的斥候之间都断了联系,即便到七月下旬,中山国境内也仅仅集结到三十余名骑卒。 四百余名骑手在混乱之中失去联系。 冀州成了十几万亡命徒的厮杀场,黑山各部相互征伐荼毒百姓……仅仅半年,数不尽的冀州人像甄尧一家一样跑到幽州来避难。 辽东郡官署,燕北聚集各部将问事。这是沮授接任辽东太守后郡中第一次众将议事。南北二部都尉王当、李大目,驻防校尉高览、麹义,别部司马张颌、拥节长史太史慈,甚至孙轻等县尊全部聚众于此。 坐于上首的,是燕北。 “骑手带回冀州的消息,燕某欲起兵征讨黑山……诸位,如何作想?”燕北这么问着,面沉如水地招呼郡署佐吏将誊抄好的冀州情况下发给各部,看着部将们的表情,他也不知道这种时候他再想发动战争,这些效忠于他的属下是否会支持他。“都看看冀州的情况吧。” 众将神色不一,有人脸上带着怒意,有人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李大目率先开口道:“将军,俺看不懂这些,俺们拥你为辽东之主,那自然是你说打俺们就打,你说不打俺们就在辽东呆着……但俺想知道,黑山兄弟犯了什么错将军要去打他们?” “唉。” 燕北长叹口气,说实话,这是他最怕的疑问。李大目、孙轻、王当、张雷公,这四个在冀州最早追随他的弟兄全是从黑山里出来的,难保会对此次用兵带有疑惑,可是偏偏,燕北能说他们哪里错了呢?说黑山贼寇攻略郡县杀害长吏吗? 笑话!他燕北攻下的郡县少了咋地?就是造反,也是他燕北造反来的更早。 燕北还未说话,王当却一目十行地看过了竹简,对李大目道:“你先别急,黑山这次确实做的过了……将军,你带我们打过去收复郡县是好事,都是农户出身,像他们那样就算将军不讨,将来也会有别人去讨,只是我们讨伐他们能有什么好处?平心而论进攻冀州并非幽州事务,更非咱们的事务,这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啊!” 燕北听了王当的话轻轻点头,同时心中对王当也有些赞许。听说王当在辽东南部驻军时将当地乡学的老儒请到营地里平日里也习些文教算是给自己开了蒙,当时燕北还以为是军中讹传,现在看来却是真事。 坐在一旁的孙轻见到燕北的眼神望过来,连忙拱手道:“将军对孙某恩同再造,属下但凭将军驱使,绝无二话。” 诸军将领都知晓燕北麾下的黑山四将过去的出身,也知晓此时燕北最想征求的是他们的意思,自然不会有谁插嘴。张颌更是在下头紧攥着拳头,书简中黑山大祸河间的字眼甚是刺眼,如果燕北问到他,回答绝对与打不打没有关系,而是怎么打! “雷公,怎么不说话?”燕北见雷公坐在下头沉默不语,开口道:“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属下什么都没想。”雷公脸色非常淡然,听到燕北发问于他甚至还拱手笑笑,“属下腿废了,战马都骑不上还有什么好说好想的呢?将军是有大志向的,要讨黑山自然有将军的原因……雷公无法上马舞刀,这战事,自然是不插嘴了。” 燕北相视无言,眼中却带着几分悲悯神色。 同为武人,还有什么比知晓此生再也上不了马还要难过?何况像雷公这样的厮杀汉是没什么远大抱负的,无非是逞一时纵情弓马的快意,挥刀便定了生死。单单废掉一条腿,便足矣令人心灰意冷。 “黑山,在燕某心中是要讨的。这无关国事与抱负,无非是恩义罢了。中山甄氏于我有恩,大兄甄俨为黑山贼寇逼而自焚,这便是黑山与燕某有私仇,此为其一;冀州之事自非辽东之事,然燕某之兵非冀州之兵?诸君又有多少冀州之人?此为其二;燕某御孟益、击公孙,所破皆汉家之兵,发兵冀州即为平汉家之寇,此为其三;” 燕北没把话说完,但下面又有谁听不出他的意思呢,他其实想要的是通过这场平叛的战争让天下对他的认识从一个叛将向汉将承认……所以此次磨刀霍霍向黑山也并非有多么荣誉,只是私心所迫罢了。 “所以燕某不但要发兵冀州征讨黑山,还要将士卒留在冀州的家眷,只要还活着的,尽数迁至辽东。”燕北见黑山四将对此战没有太大抵触,自然也放下心来,探手说道:“诸君,可有反对者?” 连李大目王当都没说什么,旁人将官自然不会说什么,至于麹义那种刺头儿等待对外战争已经等了太久,就差蹦起来请战,自然也不会有二话。郡中官吏一个个见沮授都不言语,谁又会在这种事上忤逆燕北呢? 没有人提出不同的想法,燕北这才轻轻点头道:“那么,这便定下发兵冀州平叛的事宜,燕某随后向州府传信,上表请战。诸君回去后问明部下士卒,将家眷尚在冀州的一一写明,一月之内呈至郡府。此次出战冀州,将由麹校尉部、燕赵武士、张儁义别部共同出战,高校尉与沮太守镇守辽东。” 麹义的校尉部有两千余人,张颌别部方才补足千人,燕赵武士员额两千八百,共六千余兵马。 沮授闻言拱手道:“将军,六千兵马入冀州可有把握?” 他觉得燕北有些托大了,冀州混乱各部黑山贼首混战半年有余,却还有十余万人散布在州郡各地。何况这黑山军的战力亦不容小觑,州府兵马多次在涿郡、代郡与贼寇作战,无非是两败俱伤无法取得战果。燕北的兵马就算再精锐,六千人扎进十余万黑山贼横行的冀州,只怕连个水花子都打不起来便被吞没了。 “无妨,除本部之外我欲再征乌桓别部两千从攻,并请州府兵曹从事携州兵同入冀州。”这些兵马中乌桓人是比较好征发的,只是征发州兵就需要看州府的脸色行事了,燕北说罢这些又对孙轻说道:“汶县水寨现在有多少条船,若要通冀州可有水路?” 孙轻面露难色地拱手抱拳道:“回将军,水寨现有走轲四十六艘,小艇近百,但没有大船斗舰。通冀州的水陆虽可走,往返汶县至渤海需经渔阳郡泉州、辽西郡海阳两个港,不如陆路好走,一来一去,便需一月时日。” 燕北皱着眉头沉吟片刻,“那便罢了,在青州与海岛上还有你的船队来往吧?” 见孙轻点头,燕北这才说道:“嗯,如果出兵的话就等着消息吧,可能会通过水陆往辽东运些东西。” 燕北想的不是别的,自然是当年在冀州作乱时沉入巨鹿大陆泽与附近山脉中藏着的兵器甲胄,那些东西再放几年恐怕他就忘了。现在如果有合适机会取回来的话,哪怕暂时用不上也可以充补武库,总比沉在泥沼里呆着强些。 那些兵甲可不在少数啊! 不过知道这件事的部将不多,王义姜晋这两个亲信又都被派遣到辽东南与高句丽,所以众将都不明白燕北究竟要送什么东西回来,只是都能猜到八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儿罢了。 要不然怎么不走幽州陆路呢? “公与,向州府的请战就由你来写吧,向刘公陈明厉害,黑山众贼有了今年收上的粮食便能解了燃眉之急,可能会联手北攻幽州,请起幽州之兵平定叛乱以备寇袭。写好了派人传送到州府去。”燕北说着,突然又着重说了一句,“先不要说燕某请战,若刘公要打,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燕某……他不想打了燕某再去州府劝说。” 现在这种时候,燕北实在想不出幽州如果有对临州战事,刘虞手里除了能用自己之外还能用谁。且不说州府能与黑山对搏的便是鲜于兄弟,就是把正在招兵买马的奋武将军算上,这么两支军队加一起还没燕北手上能动用的兵力多。 当然了,这也不排除刘虞脑子一热把西南青冀二州逃难的百姓整编一支‘西州兵’出来,但那种刚刚整合的兵马能有什么战斗力? 在燕北看来,如果要打,他燕某人便是幽州动大兵的首选,至于奋武伯圭?还要往后靠一靠才是!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骄阳正烈 骄阳正烈,燥热无风。 黄土夯实的官道两旁绿树成荫,日光打在树叶间隙翠绿欲滴,一派盛夏好景。 轮缘压着路面转动发出吱呀,马銮铃在官道上响地清脆,燕北眯着眼睛跪坐在双马轅车之上随颠簸闲适地晃着。与车驾并排策马的太史慈顶盔掼甲,马臀囊里斜插大弓挂着四支手戟,攥着缰绳的左手横一杆长戈,右手则挺着悬挂牦毛的节杖。辕车两旁骑手暗玄的铠甲与斜出锋利的长矛闪烁着光,三百骑簇拥的车马后面两个膀大腰圆的骑手托举着一红一黑两面旗帜,一书燕字、一书护乌桓校尉部,迎风猎起。 距沮授向幽州官署发出冀州情况的书信,建议州府先发制人出兵剿灭冀州叛军的书信已经过去半月。刘虞并未直接向辽东郡回复是否发兵的消息,而是派人给辽东郡的燕北发去一封书信。 信上没有多说别的,只是召他前往蓟县议事。 能议什么事?燕北用眼睛都能看出议的是出兵冀州的事。沮授在辽东把打仗用的军粮都已备好,全押送到辽水大营,目下燕赵武士及张颌别部皆已尽数伙同粮草军械进驻辽水河畔;两千个嗷嗷叫着的乌桓勇士备好了战马与弯弓,只待燕北一声呼唤便向西进发。 丘力居明白一个道理,幽州这一亩三分地,惹谁都不要惹公孙瓒,白马将军对他们震慑久已;但是就算惹了公孙瓒,也不能忤逆燕北。 公孙瓒没有和他们作战的理由,但燕北却手里攥着这个理由。汉朝各个都护府‘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可不是说着玩的。碰上个性子软弱的都护或是汉朝国力衰微的时候倒还好说,可谁让乌桓人摊上燕北这么一个穷兵黩武到连养兵的粮都快吃完还咋咋呼呼要跟别人打仗的二百五护乌桓校尉呢。 “子义,别绷着了,出了辽西就不必那么警惕了。”燕北见太史慈一手持戟一手攥节杖还要满脸警惕盯着周围不禁有些替他感到疲累,语气轻松地说道:“放心吧,燕某没那么多人要杀我,把那杆戈先放车上吧。” 太史慈应了一声,颇有几分不情愿地将长戈插在车辕上插旗的位置,看了燕北一眼才道:“辽西的公孙、渔阳的王氏,都与燕君有仇,也都有袭击车驾的兵力……燕君就不担心?” “全幽州也就伯圭有能力杀燕某,所以在辽西要提心吊胆着,但过了辽西便不必担心了。至于渔阳的王松谁跟你说的?想杀燕某也得有这个胆子!” 燕北嘲笑一声,抿着嘴向路旁看了眼这才说道:“别绷着了,你要觉得闷就走小道打点儿野味,逛逛也行……这次州府议事八成会定下出兵的决意,叫燕某过去估计也只是刘公拿捏不好让谁出征的事,咱们清闲不了多少日子了。” 他看得出来太史慈有点心绪不宁,这个青州汉子有胆识有武艺,军略上也是有本事的,当得大才。不过就是没打过仗,知道将要亲历战事这些日子总有点心不在焉。不过也幸亏太史慈没打过仗,这么个人才别管放在哪儿都是大才,可惜就是以前走错了路才在东莱郡府里蹉跎劳形当个佐吏。 这明明就是该做大将的人才! “燕君倒是想的清楚。”太史慈与车驾并马,就算放下长戈仍然环顾着周围路旁担忧出现状况,抽空才回头望着燕北问道:“你心里就不担心这次入冀州讨伐黑山吗?” 太史慈问完后便转过头继续左右环顾,眼前却除了道旁树木伸出的枝桠与绿叶外再一无所有,耳边却始终没听见燕北的回应,再转过头却见燕北抿着嘴眉头也皱起,缓缓吐出一口气。 “担心。”燕北看着太史慈,“甚至不是担心,我是怕。我都不知道这次出了幽州还能不能回来,我怎么能不怕呢?” 太史慈哑然,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以为燕北会笑他,以为燕北会讲一通在那些或叛或不叛,大义与小义挣扎的战场经验。却没想到这个曾纵兵幽冀胆大包天,现在统治十数万人的辽东之主的燕将军会这么大方地讲出来,他担心,不光担心还怕。 大丈夫怎么能说自己怕? “那……” 你怕还要攒动着刘使君发兵讨伐冀州黑山? 燕北抬眼看了太史慈一眼,他知道太史慈想的是什么。 盘踞在冀州的不是什么土鸡瓦狗,那是里面随便拢几百号人便出了王当、孙轻、李大目、张雷公四个助他纵横冀州的黑山贼。他燕北凭上万兄弟追随就杀得孟益和公孙瓒人仰马翻,他妈的冀州有乌泱泱十几万黑山贼,那是能把燕北在梦里惊醒满后背白毛汗的乱匪! 他能不怕? “谁不怕,不怕这半年二三十万冀州人背井离乡逃到幽州来?我知道,你想我问既然怕干嘛还要削尖了脑袋往冀州钻,因为那祸患,让二三十万冀州人流离失所的祸患是燕某惹出来的。”燕北的声音有点干涩,却没带什么情绪只是缓缓说道:“其实有时我也不知道这么想对不对,要说惹出这祸,肯定怨渔阳天子和中山张公。可假天子让我杀了,中山张公被我藏到属国养老,所以现在这债就剩我能扛起来了。” 太史慈觉得燕北现在的模样特别不像个将军,眼看着他把兜鍪放到一边,跪坐着不舒服便盘着腿乘着膝盖叹着气缓缓说着这些话,与他脑海里燕北应当有的风度有所不同。虽然他从未叫过燕北一声将军,却一直很欣赏燕北那份辽东之事皆在其一言而决的气魄。无论兵马无粮还是郡中无钱,在他眼里仿佛都算不上什么大事,都能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忧虑的便解决了。 可是现在的燕北不同,如同冰雹砸了自家田地,像个坐在枯树桩子上发愁生计的老农。 “别看我嘴里总说着想干大事,干大事,其实到现在什么事也没干成。我就觉得人一辈子总得做好一件事吧?”燕北捏着膝盖抿着嘴,思虑着将要出口的语句,像是对太史慈说又像在自言自语,“我做不好马奴,后来还带着兵把主家杀了;也不是个好部将,跟主君起兵又看不起那些人,觉得他们成不了事;甚至当不好个百姓,前后两次参与造反……我觉得我这个人坏透了。诶,子义你说这老天不收了我,是不是想着看我以后遭罪呀?” 燕北说出这么一句,把自己都弄笑了,笑过了这才叹了口气,看着太史慈道:“到底,我还能做个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欠下了债,我就得去还。就是再怕……我也得去冀州,我必须去冀州。” 太史慈没有回头,自顾自地在前面踱马笑道:“燕君还是值得人去敬佩的,至少不说谎,承认自己作恶多端。” “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又何必掩盖自己的恶呢?不过不说谎却也是未必的,只是燕某不屑在这点儿小事上撒谎罢了。”燕北颇有几分自得的笑了,“沮君想给辽东修渠,郡府差了千万钱和四万石粮,我说我能想办法,我就撒了谎。” 太史慈是知道沮授要在辽东修渠的,郡府都传出消息了,来年要征发徭役修渠。此时转过头有些惊讶地问道:“这么说,燕君是没办法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部下兵马快一万八的人七千匹马,每日张嘴就是人吃马嚼,再加上修渠的缺口……黔驴技穷了。只是不想让沮君失望,才说我来想办法。”燕北洒然笑道:“部下相信我有办法,他们总觉得我有办法,那我就得想出办法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见太史慈还是一脸担心地看着燕北,燕北摆手说道:“没事,我都想好了,虽然没有好办法。如果过了年辽东郡钱粮还是不够,我就把自己卖了。带着兵去塞外劫掠去,抢到多少算多少,活人总不至于被钱粮这点小事逼死。” 小事? 太史慈已经无法分辨燕北口中的大事小事之分了。几千万钱、十几万石粮的缺口被说成小事,坦然承认自己是恶人这种事是小事,最后给辽东郡修个渠成了大事? 这种事情就算放在世家大族身上都是大事了吧! 可是偏偏,太史慈竟有些相信,这些在燕北口中的小事也真的就是些‘小事’。 “燕君,若在之前在下从他人口中听到今日这番话,只怕在下此生都不会愿意与阁下有任何交集。但现在,我却并不这样想。”太史慈心里感到非常轻松,缓缓踱马道:“此前权当燕君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慈便随燕君赴一遭万死之地,还清了欠下的债。燕君便是大丈夫,便是辽东的燕将军……过去的那些,就忘了吧。” 燕北开怀而笑,鼓掌言善。 只是他的心里却清楚,他去冀州,还的是他的债。但无论是他心里亦或是这天下,谁又会忘记他燕北究竟是谁? 谁也不会忘记! 他的故事,虽然不知会在何时结束,但从奴仆开始,便是早已注定的。就像他不信命一般,燕某人所能改变的,只是将来发生的一切,对于从前,他始终像个孱弱的婴儿般无能为力。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州府议事 过右北平,经渔阳,终至广阳郡蓟县。 辽东的地缘不好,北、东方向比邻外族,南边是大海西面又受制于州府,除了海路辽东甚至没有能够与中原互通的道路。每当燕北看见襄平的繁华,便想起坐拥巍峨城阙的邯郸城。 如果受他控制的是冀州赵国邯郸……无论是通商市还是募兵屯田,都要比在辽东实行起来容易得多。不过燕北心里也只是这么带着羡慕的想一想。如他这般的一个人,能谋得辽东一郡已是时运垂青。 毕竟,他曾真正地坐拥过邯郸城,将冀州半壁紧紧攥在手里的机会或许此生都不会拥有第二次,但那一次机会,被他放弃了。 蓟县城外,州府为了安顿各郡前来的随从兵马专门在城外南北列出两座小营。其实从幽州各地赶来的没什么兵马,会小心谨慎率兵前来的只有辽西奋武将军公孙瓒和辽东护乌桓校尉燕北这两个刺头罢了。 燕北到的早一些,引军驻入城北营。他前脚到,公孙瓒晚三日后脚便到,被从事公孙纪引入城南营。 这两个幽州以兵威勇武称名的将领同时出现在蓟县,可是领不少人提心吊胆,担心两支互不同属的兵马会在城外酿一出兵乱……其实人们更担心的是混世魔王一般的燕北,对公孙将军他们倒没什么担心的,毕竟又不是市井之间的游侠儿。 如何能不担心呢,这二人虽然都是幽州人,偏偏州府对他们的约束却又小到了极点。一个登上将军位、一个是直属朝廷安辑外族的校尉,还都是那么个不可一世的人物。 说实话就算州府想召见他们,还要担心他们领多少部曲,正如此次刘虞召二将至州治议事,书信便命他们各领部曲最多五百。燕北倒还懂事,就领了三百军骑过来,公孙瓒则领了满额的五百骑白马。 尤其是这两个四个月前还打的你死我活的将军,广阳人又如何能不担心殃及池鱼。不过让他们感到松了口气的是这二人引兵进入南北二营后一连几日都不曾走出辕门一步,似乎都没有打算动手的意思。 人们这才放下心。 第四日,刘虞传召众人入州府议事。 燕北与太史慈一前一后进入州府,他仍旧带着上次来这里时那副难得的谦卑面孔,官署里两列立着的也仍旧还是那些老面孔,各个从事一一在列。燕北笑着向魏攸点头,他们是旧相识了,这次燕北还专门给魏攸带了一匹品相不错的骏马,头两日便命人牵到魏攸家里去了。 除魏攸之外,其余从事燕北也都一一问好,这才当仁不让地与兵曹从事鲜于银、鲜于辅立在刘虞手下右侧第二个位置。 与上次相比,倒是鲜于兄弟对他并不冷淡,尤其鲜于辅还朝他拱手笑了笑,那张满是雀斑与横肉的脸实在与好看搭不上半点关系,却令燕北心花怒放……什么时候这帮从事能打心底儿里承认他,燕某人也就算在幽州立足了。 当然了,这也不是说其他从事给他什么脸色看,大家自然还是该拱手拱手、该抱拳抱拳,只是有些人皮笑肉不笑地令人不喜,比方说那个公孙氏的本家从事公孙瓒。 刘虞还是那副老样子,正襟危坐在上首,燕北拱手问好后刘虞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便叫他在摆好几案后坐下。不过燕北的看着刘虞这幅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笑。 这老头儿今日换了顶新冠! 上次燕北来时入太尉府,在刘虞的私宅里见他脱了官服换上常服连衣服上都有补丁,临走便教士卒送了十几匹上好的锦缎过去,锦缎虽名贵,十几匹在燕北眼里却值不得大钱。这次再见刘虞,望见他换了新帽子,心里自然发笑。 这老儿也是,堂堂当朝三公总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做什么,你又不是燕某人草莽出身,穿一身麻绢至少也能衬得起来。几百匹布、几头大猪说犒赏就派魏攸送给燕某人,自己却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穿是什么道理? 就在这时,公孙瓒昂首阔步地走入官署,在他身后还有燕北的旧相识,刘备。正如同燕北带着部下拥节长史来参与州议一般,公孙瓒也带着自己的别部司马刘备前来参议。远远地望见公孙瓒走入官署时不可一世的模样,就是因为战事有过龌龊的燕北也要在心里一声赞叹。 顶盔掼甲的公孙瓒走起路来龙行虎步,人常道辽西公孙伯圭,美姿容,大音声。单单这卖相看着便是英姿无双,当真威风了得! “奋武将军公孙瓒,拜见使君,见过诸位从事!” 一句话,公孙瓒把堂内除燕北之外的所有人都说到了。 与燕北进来时一众从事与刘虞的矜持不同,公孙瓒一进府中众人便纷纷拱手问好,刘虞也开口道:“老夫听闻伯圭将军在辽西募兵,如今募到几何?” “劳烦使君挂念,瓒已募到三千之士,兵甲军械亦已征募到位,如今正购置骏马,待到来年但凡使君相召便可死战!”公孙瓒拱着手朗声说着,刘虞点头脸上带着笑容道:“善,大善!伯圭将军且入座吧。” 人最怕的就是比较,先前燕北还因为从事对自己印象有所改观,不似上次那般各个怒目而视而沾沾自喜,此时一看人家公孙瓒进来各个从事那么巴结,心里却是有点酸酸的。 燕北撇着嘴对身侧跪坐的太史慈苦笑,转过头见公孙瓒朝着自己右手边位置走来,燕北忙起身拱手道:“燕某见过伯圭将军与玄德兄。” 只是他的善意并不能得到别人的善意,公孙瓒只是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竟没有一句回应便坐到案几之后,留燕北在众目睽睽之下拱着两手收不回去。 倒是公孙瓒身后的低眉垂眼的刘备看出燕北的尴尬,有些难做地看了一眼公孙瓒的背影,低着头对燕北拱手抱拳,算是应下一礼,随后才像太史慈一般跪坐在公孙瓒身后。 有了刘备这么回礼,倒令燕北心里一暖,顺势笑着将手收回,对刘备感激地点了点头。 其实刘备这个人让燕北觉得很矛盾,他是在战场上与刘备为敌过的,那么一个舍生忘死暴烈凶悍的男儿,解去一身战甲竟是如此一副低眉垂目人畜无害的模样……硬是不让人觉得奇怪,反倒让燕北觉得自己矛盾,仿佛刘备本就该是这样一个人。 方才燕北拱手的那个小动作列位从事都看得清楚,刘虞坐在上面也见到燕北脸上那片刻的灰暗,开口说道:“护乌桓燕校尉远道而来,老夫还不知道,乌桓近来可还安稳?” 虽然被公孙瓒一脸傲气的小觑,但燕北早习惯了被大人物这般无视,心情只是刹那间有些不好罢了,听到刘虞问话,当即拱手应道:“回刘公,乌桓王丘力居感激您放过他的罪责,并开放上谷郡互市让牧民能换来盐与粮食,来时还顷在下为他带话,要在下代他当面感激您的恩德。” 刘虞是一位敦厚的长者,但他并不爱笑,甚至燕北从短暂的相处中不曾见到他开怀大笑。刘虞的笑只有一种,就像他汉室宗亲的血脉般,那是胸中有沟壑可藏天下尽掌控的笑容。 “如此甚好,老夫还担心燕校尉控制不住乌桓人,前些日子听说校尉领了节杖后一直呆在辽东不曾前往属国。”刘虞对燕北问道:“现在看来,校尉身不动,便对乌桓弄于鼓掌?” 这种问题,燕北虽不谙政治却也知晓不能瞎说,正色应道:“这倒是在下的失职,乌桓归附是使君宽容与公孙将军追杀千里的功勋,实无燕某之功勋。” 刘虞还未说话,别驾程续老神在在地问道:“燕校尉既有护乌桓的职责,还是早日入属国校尉府的好……毕竟,乌桓新归附,州府对其并不放心,还需要校尉这样的豪杰以兵威震慑啊。” 燕北自是点头,只是心里却早已破口大骂起来,这他娘叫什么事。怎地,乌桓人新归附,州府不放心。程老儿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这话也就别驾程续来说,换了旁人怕是不敢说的。 最终,还是刘虞为燕北解了围,温声问道:“燕校尉坐镇辽东也不是坏事,只是老夫担心辽东无法为校尉供应粮草,若校尉至乌桓属国,至少本部三千人马的粮草可由州府与乌桓王一同支应。校尉久居辽东,郡中沮太守可能令辽东自给自足?” “唉,实不相瞒,这也正是在下迟迟不至属国上任的缘由。”燕北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疲惫模样道:“燕某麾下的儿郎如今都被沮府君征去开垦荒地,来年还要为百姓开凿一条灌溉田地的水渠来,沮君好强……使君可否来年开春向辽东郡府调拨四万石粮,也好令沮府君征发劳役,若水渠修成明年大收辽东能留下些许存粮,到时也能向州府运送赋税,多了不敢说,后年交上八万石粮草充实州府还是可以的。” 燕北说着看了将手拱向公孙瓒,他觉得有些事情自己早些说清楚比较好,笑着对刘虞道:“至于燕某本部兵马的粮草就不劳使君费心,伯圭将军已助在下解决了!” 公孙瓒愣住,某,某何时为你解决粮草了? 正文 第四十章 野性难驯 别说公孙瓒愣住,就连刘虞等人也都愣住了……公孙瓒一世威风之人,此前败于燕北之手,看先前公孙瓒根本不愿回应燕北拱起的手显然是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个草寇出身的护乌桓校尉,怎么,怎么燕北会这么说呢? 就算是为了讨好公孙瓒,也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吧?公孙瓒这种幽州英雄,难道不会将受你这种善意恭维当作侮辱吗? 果不其然,公孙瓒的脸色遍布寒意,喝道:“一派胡言,瓒何时资你粮草!” 就连堂上端坐的刘虞都拧眉,望向燕北的眼神带着几分疑虑……燕北若就这么喜欢阿谀奉承人,恐怕老夫还是高看他了。 怎料到燕北扬起下巴反问道:“伯圭将军难道不知道燕某这些日子吃的都是辽西种出的粮吗?” 公孙瓒瞪着眼睛怒视燕北。 “伯圭将军在辽西商市收到的白马,难道看着就不眼熟么?”燕北从容随意地看向公孙瓒道:“三万钱一匹,将军遗落在辽东的白马,燕某全遣人卖回给你,又从辽西运回粮食,这难道不是将军赠我粮草?” 程续看着面不改色的燕北,缓缓吞咽了一口唾液,尽管燕北两次入州府一再示人以弱,可此时的燕北却令老迈的幽州别驾遍体生寒。这个草莽出身的辽东男儿就是把自己坐的再低再矮,不经意间却还是被人发现他的下巴却永远微微扬着,始终会带着一股子野劲用睥睨的眼神看人,像一头满身傲气磨牙吮血的兽。 野性难驯。 令人心悸的沉默里,公孙瓒脸上的寒意却缓缓消退,蹴而嘴角勾起笑容仰头大笑。 “哈哈哈!燕校尉高明!” 一众大气都不敢出的从事见公孙瓒笑出声来,纷纷陪着笑脸应承着笑了,一时间令堂中尽是虚情假意的笑声。 豪迈爽朗的笑声中公孙瓒心里那点兵败的芥蒂悄然逝去,长笑声尽,公孙瓒正色看向燕北道:“阳乐一败,本将败得不冤,你我来日放长,尚有再战的机会,到时再一分高下!” 说完这句,公孙瓒才满不在乎地说道:“些许粮草,算不得大事。白马军尚缺千匹战马,燕校尉又何必再小股通商贩于辽西,倒不如一气都送过来,瓒愿以八万石粮草相换。” 燕北听到八万石粮草,心里便是一跳,公孙瓒随口说出来的交换实际上却与实际所换粮食相差不远,只不过他更在乎的是公孙瓒前头那一句,带着玩味笑意问道:“兵马有云,就食于己不如就食于敌,燕某若将战马贩给将军,那与资敌有何区别呢?不过将军放心,就算燕某天生长着反骨,有刘公这般德高望重的主君,燕某怕是没有与将军一战的机会了,所以这买卖……燕某做了!” 公孙瓒带着笑意亮出手掌,“燕校尉,本将可盼着你再叛,再叛,胜的一定不会是你。” 燕北脸上仍旧带着那份玩世不恭,与公孙瓒击掌算应下这份买卖,末了才偏头问道:“将军真想与燕某再较量一番?” 公孙瓒看着燕北没有说话,眉目间不善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倒是堂上的刘虞有些坐不住了,幽州这两头猛虎凑在一起太危险,听他们说三两句话都会令人感到心惊肉跳,谁知道再聊下去会说出什么来,当下手压几案喝问道:“燕校尉你做什么!” 燕北却当即起身迈步至堂**手说道:“回刘公,刘公召我等前来为问询冀州黑山之事,燕某想向刘公献破敌之策。” “嗯?”刘虞看着燕北,别管他想说什么,只要不是要与公孙瓒调兵开战什么都好说,俯身问道:“你有什么良策?” “属下本便要向刘公请战,既然伯圭将军要与燕某较量一番,就请刘公准我二人各率兵马出幽州,燕某率部自涿郡范县入冀州,讨中山、常山,袭巨鹿、赵国;伯圭将军领精锐自涿郡方城入冀州,讨河间、渤海,击安国、清河;扫清贼寇共奔魏郡,将贼匪重新赶回黑山!” 本来燕北与一众部将定下的计略为燕北向刘虞请战,准许后进入冀州先抢回中山国站稳脚跟,因为顾及燕北兵少,再派人与黑山贼各部接触,拉拢其中十之一二,共击余者。但是方才燕北看公孙瓒迫切地想要洗刷败给自己的耻辱,便打算将公孙瓒也拉进平叛军队当中,分为两部。 若有公孙瓒的加入,绝对不需要再担心自己的兵少,燕北手里人马虽然不多,六千汉军与两千乌桓对付四个郡的叛军是足够了!就算担心人少,那也是公孙瓒要担心的事情。 刘虞听到燕北这话,眼前微微一亮,他不知兵事,但觉得燕北这么说有几分意思,幽州这两员大将若一同出征,想来即便冀州叛贼甚众,也未必是他二人联手之下的对手。当即想要开口应下,却又将目光转向公孙瓒问道:“奋武将军意下如何?” “回刘公,瓒亦以为燕校尉所言不差。”公孙瓒同样立起身站在燕北身旁拱手朗声道:“属下愿往!” 换做天下任何一个州牧,公孙瓒都不必在他面前称作属下,因为登了将军位之后的他与州牧便不再是互相同属的关系,即便是杂号将军也是直属于朝廷的官职,但刘虞不同。刘虞不单单是幽州牧,此前还被朝廷拜为三公之一的太尉,太尉掌管天下兵事大权,尽管在如今这个三公只是一种给德高望重者的加官,但在名义上哪怕是开府建牙的将军也要受刘虞节制。 只要公孙瓒没有成为天下唯一的大将军,他将永远受刘虞节制。 “你二人能交心联手,老夫甚悦,既然如……” “刘公且慢!属下以为不妥。”刘虞正要答应下来,却被人打断,程续起身拱手道:“若公孙将军与燕校尉一同领兵出征,岂不令幽州东部守备空虚,若鲜卑南下或乌桓作乱……临近秋田大收,容不得半点疏忽啊!” 去年幽冀二州有二张之乱,再往前几乎每两年便有一年鲜卑也好乌桓也好或是西北羌胡,北方的外族总会在秋季南下寇边,如果真像程续说的这样,还真是不得不防的事情。一时间刘虞有些迟疑,开口道:“别驾说的亦有道理,若是如此,两位恐怕不能同时出战。” 刘虞想着,燕北的兵马本来就多,刚归附汉家几个月便要他散去兵马只怕他心底也不会愿意,倒不如让他调兵前往冀州平叛,再用公孙瓒驻军辽西……他心里这么想,但他不能这么说,否则会伤及公孙瓒的脸面,于是刘虞想了想说道:“若是这样,便由伯圭率部南下冀州平叛,留燕校尉守备辽东辽西及辽东属国,诸位以为如何啊?” 以为如何?当然是不以为如何! 能把督察二郡一属国的大权交给燕北吗?刘虞话音一落,公孙瓒、公孙纪、程续皆抱拳。 程续说道:“公孙将军招募新卒不足一月,便是公孙将军武略非凡,兵马尚凑不成部,如何去冀州平十余万黑山之叛?” 比起程续从公孙瓒身上找问题根本,公孙纪就大不相同了,当即说道:“若以公孙将军督二郡一国尚且可行,若以护乌桓校尉守二郡,则为不妥。” 公孙瓒听了这二人的说辞,自己倒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朝刘虞拱着手。 “那……以燕校尉出兵?”刘虞看着燕北问道:“燕校尉只身前往冀州,要率多少兵啊?辽东郡的守备,可有疑虑?” 燕北不知道刘虞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拱手道:“辽东郡便不劳诸君劳心费力了,沮太守有郡兵,足矣守备辽东与边塞,燕某欲出兵两千八,合麹校尉一部与军司马张儁义别部共兵六千,征两千乌桓出幽州……镇守幽州便由公孙将军去做吧,属下愿去冀州平叛,只是属下尚为两处所难,愿请刘公定夺。” 刘虞轻轻点头,探手说道:“你且说罢,若州府能做到,老夫自会为你做主。” “粮草辎重,属下知州府资财短缺,因而只想要八千兵马三月兵粮的一半即可,剩下的属下从别处想办法。这些兵粮由簿曹从事鲜于辅运送,兵曹从事鲜于银护送,只需要运送至中山国即可,这是其一。” 虽然燕北知晓在与公孙瓒定下贩马的买卖后,辽东今年已经不缺少兵粮了,毕竟再加上今年秋收的粮草,库府已经能屯下兵马来年所需的粮食,迫在眉睫的事情已经被解决,不过燕北还是想从州府要来一批粮草……他手里的粮每一粒来的都不容易,多多少少这一仗也有一半算是为州府而打,州府不出兵可以,总要出点粮吧。 刘虞点头,点头道:“州府便给你出两万石粮,如你所说由兵曹、簿曹二从事统蓟县至中山的粮道,让你兵马无后顾之忧,这件事老夫允了,你且说第二件吧。” “属下想要人,请刘公拨给燕某三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哦?”刘虞脸上带着意外的笑,他本以为要过粮草燕北还会开口要军械,甚至都打算从武库里拨划三千人的兵器军械,却没料到燕北想要人,他问道:“你且说罢,你想要谁?” “奋武将军公孙伯圭麾下。”燕北拱着手,眼中闪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突然转头望向列位第一的几案旁坐着的身影,朗声道:“别部司马刘玄德,曲将关云长、张益德!” 刘备受惊地抬起头,满是意外的讶然神色微张着口正对上燕北那张野心勃勃的脸。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虚伪与真 蓟县外,扎着黑底燕字与红底护乌桓校尉的旗帜在北营迎风而摆。 燕北布下酒食,端起陶碗祝道:“诸君请饮,营中酒食匮乏,且将就着,待讨黑山事毕三位可往辽东做客,到时燕某再为你们做东,到时秋日蟹已肥,我等于舟上食钳下酒岂不快哉。” 营中未设主座,只有五张案几相对而摆,太史慈坐在燕北身旁,在他们对面的三人正是刘备、关羽、张飞。 刘备与关羽端起酒碗均答谢过,唯独张飞听到燕北的描述眼睛都亮了起来,倒是率先笑道:“那飞便谢过燕君啦,哈哈,兄长,到时咱们去辽东做客吧!” 比起关羽的默然不语只管饮酒、张飞见食欣喜,燕北的目光更多地放在刘备的身上。刘备这个人不简单,心思玲珑却不外泄,燕北能感到他一直在思虑,却什么都不说。 而且他从不失态,总是一副眉目低垂的温和模样,再配上双略大的耳垂倒像是谦谦君子,若非燕北见过他在战场上的奋武用命的模样,只怕便要叫他骗过去。 正如一柄鞘中利剑。 见之如好妇,夺之似猛虎。 刘备放下酒碗,再度拱手拜谢燕北的款待,思衬再三,这才开口问道:“备不过败军之将,燕君为何今日在州府堂上向刘公要我兄弟三人?” 若说当时心里没有一点惊讶与激动,那是骗人。刘备清楚自己在州府的位置,那一众从事乃至刘公,谁会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甚至他们连自己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怕都不晓得。可自己的名字却偏偏被燕北在那大庭广众之下朗声说了出来,要自己三人随他前去冀州战场。 “败军之将?辽东战场上你们劫走我的俘虏孟益,云长还不是险些将燕某斩于马下?”燕北笑的豪迈,抬手向刘备说道:“燕某可没将你们当作败军之将,若阳乐之战伯圭将军麾下无你三人,他便被我束缚着推到这蓟县城下了!” 刘备如何敢应下这样一句话,连忙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掩饰尴尬,说道:“燕君谬赞了,即便无我等,伯圭兄长有部将用命,一样可化险为夷。” 燕北看着刘备脸上带着玩味笑意微微摇头,不过他也知道这么说刘备是不能应下的,刘玄德不是只知被夸耀的鲁莽之徒,即便他真认为那次公孙瓒是被刘备所救,但再说这样的话也只能平添尴尬罢了。过了片刻,燕北敛衣袖正色说道:“刘玄德,我听到你的名字便觉得熟悉,后来回去想了想,很久以前我就听人提起过你的名字。” “哦?”刘备脸上带着招牌式的矜持笑容问道:“燕君听过在下的名字?” 燕北点头道:“早年间我曾在范阳住过一段时间,燕某的记忆从不出错,就是那时候我听乡闾人说过,楼桑里有个大游侠儿刘玄德,离了乡里往中原走了。” “燕某若早些去了涿郡,或许在那时就能与君结交。”燕北说着脸上便带上些许神往之色,随后带着笑意道:“辽南之战,你也不必指使云长劈我一刀,实不相瞒,后来的很多夜里云长总是带着他那杆长刀策马闯入我的梦里,将我惊出一身冷汗。” 太史慈用酒碗挡住脸上的笑意,他已经习惯了自己这位草莽出身的上官总是在不经意间露怯,而且偏偏燕北身上带有一种奇怪的气质,他可以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却不会令人产生这是个庸人的恶感。 反倒觉得他是真性情了。 关羽缓缓点头,看着燕北也不说话,只是无言地捧起酒碗,一饮而尽。 刘备和关羽这两个兄弟,还是太沉闷了些。倒是张飞一门心思抓着烹肉食个痛快,压根儿没听大家在聊什么,只是看关羽端起酒碗,自己这才有样学样地对着燕北端起酒碗,大手一翻便将酒液倒入嘴里,一口咽下还有些无趣地呷呷嘴,微微摇头。 燕北觉得十分有趣,笑着问道:“益德可是觉得这酒不合口味?” 刘备和关羽看上去对他还有些生,尽管战场上见过几次,坐下饮酒却还是头一回,很难聊到一块去。倒是这张飞无畏无惧,拢起袖袍正要接着伏下身子与肉食战个痛快,听到燕北问话想也不想地说道:“太淡,饮在口中都无甚味道!” “哈哈!”燕北抚掌大笑,刘备转头佯怒道:“益德!还不给燕君赔礼!” “无妨无妨,益德竟是个好饮烈酒的,也对,宝剑配得英雄,烈酒也正应配英雄啊!”燕北忙对刘备摆手,随后对张飞说道:“益德既好饮烈酒,襄平有鲜卑人送的塞外御寒烈酒,等燕某从冀州回来,到时让益德饮个够!” “当真?”张飞放下蒸肉,看看满是油渍的两手,连忙在旁边拭手帛上擦擦,这才拱手道:“那飞先谢过燕君啦!” 刘备看着张飞这副丝毫不将自己当做外人的做派也是哭笑不得,这才陪着笑脸看向燕北,燕北摆手道:“无妨,燕某早年间亦好饮酒,三日不饮便觉馋虫勾五脏。只是前年在中山受了重伤,榻上躺了整个冬天,医匠滴酒不让沾,可是让燕某难受。” “敢问燕君,是冀州的那场大战令阁下负伤?”兴许是张飞的开朗,亦或是提到战争,关羽问道:“平乡之战还是邯郸围城?” 问完了关羽才感到有些突兀,拱手抱拳道:“望燕君勿怪,在下后来曾让部下多方打探当时的战事,武艺与战阵,关某像多习一些。” 燕北心里亮了一点,他知道张飞的喜好是饮烈酒、此时也知道关羽喜好战阵与武艺,此时对他而言只有刘备仍然是神秘的了。他抱拳道:“怕是要让云长失望了,燕某长成后与人交战,受伤最重的只有两次,一次是云长那一刀削了兜鍪磕得头脑生疼;再一次便是从马上将伯圭将军撞下来,在冀州燕某不曾因战阵受伤。那次重伤是被部下抽了五十鞭刑。” “被部下抽五十鞭?”张飞瞪着眼睛问道:“小小士卒安敢给校尉上刑!” 刘备沉默不语只是看着燕北等他说出下文,倒是关羽一副很来精神的模样,说道:“愿闻其详。” “那是很早的事了,中山张公方起兵,燕某也不过是个军侯,手下不过堪堪几百人马。全赖中山甄氏兄长代为说项,燕某才兵不血刃地入驻无极城。只是当时无甚威望,亦约束士卒不利,入城时燕某向三老长者保证,庇护一城百姓,怎料到有一属下贪图妇人美色,闯入民居打伤主人又欺辱其妻……县令带着声泪俱下的家人到我营中,不知多少双眼都看我会怎么做。” “于理,燕某曾应下承诺,要庇护乡里。于情,那士卒曾为燕某死战,我若杀他便教士卒寒心。何况往昔不似如今,燕某对部下也没有如今的威望,当时若拔刀杀人,几百跟着我的士卒便会起兵将我杀了。”燕北说着,想到当时嘴角也勾起,狡黠笑道:“所以我便赌了一场。” “赌了一场?”关羽问道:“阁下是如此做的?” “赌了一场,我赌行军法的部将会轻一点;赌军法五十鞭打不死燕某。”燕北带着些许骄傲扬着下巴,脸上是掩不去的笑,“我告诉无极城父老,这个人曾为我出生入死,我若打他五十鞭便会将他打死,所以我不能打他。但他目无法度又必须受罚,燕某很是为难,所以……燕某便解了甲胄当着部下与父老的面,让部将抽了我五十鞭。” 燕北饮下酒水,摆手笑道:“部将确实留了手,不过还不如狠一点让燕某昏过去,也好省了这皮肉之苦。十鞭之后皮开肉绽,随手一碰都疼得冒汗,更别提用鞭子抽了!后来燕某赌赢了,鞭子没打死某,从那以后在营中下令无往不利……这事我一直没跟部下细说,省的给他们长心眼儿!” “嘁!”张飞带着狭促的笑意,口无遮拦道:“燕君你这人太贼了,如此虚伪之事硬是做的如此大义凛然。” 倒是关羽丹凤眼瞪得浑圆,稍晚一些才拱手道:“多谢燕君,受教了。” “益德,燕君这不是虚伪。”刘备长叹口气,对燕北带着敬佩拱手,随后才对张飞说道:“所谓虚伪,为虚假言辞而不做实事。两难之中独辟蹊径做出两全之法,即便燕君心中想的是收士卒之心、服百姓之教,可他受了鞭刑那便不是虚伪,是真性情了。若人活一世,行事一世而无有空言,那虚伪与真,又有何区别?” 说到这里,刘备起身对着燕北长揖到地,这才起身道:“今日与君一饮,甚为钦佩,燕君即将南行平乱,全以此酒为燕君祝,此战必胜!备自于辽西静候平乱佳音,待燕君回师,备自当于涿郡为君置酒洗尘!” “哈哈,大善。”燕北笑着起身,对三人拱手,这才说道:“时日不早,玄德云长益德,你们出营也很久了,那便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三人向燕北告辞,送到辕门三人上马,燕北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玄德,伯圭将军不允你三人随我共赴冀州,你心中可有遗憾?” 刘备本已经扬起马鞭,听到燕北这么问,勒住缰绳回身看着辕门下立着的燕北,轻轻点头,这才朗声笑道:“如将军所言,来日方长!”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以胡制胡 太尉府没什么雅致的山亭水榭,宅院比起三公府这个名字,更是显得有些简陋。 燕北到府中时刘虞正在厅中会客,他便只好在外等候片刻。 仿佛每一次前来蓟县都总能交上些许好运,请战冀州平黑山的事做成了,州府还会给支应些许粮草;辽东郡无粮可食的难题也被解决,千匹白马一次贩给公孙瓒,八万石粮草只怕要往返运送十几趟才能全部进入辽东仓。 虽然讨要刘关张被公孙瓒拒绝,不过是搂草打兔子临时起意罢了。 更何况,至少这次也和刘关张拉近了一点关系。 与人交往,自然要认真投其所好,如那张飞喜好烈酒,那燕北便可以将自己变成他的酒友;关羽对操练兵马感兴趣,燕北同样可以做他关云长战事中的良师益友。 及至此刻,燕北已经做好了平定冀州黑山乱的所有准备,只待回辽东整军。 这时,从刘虞厅中走出一个少年,用混着好奇的复杂眼光看了燕北一眼,经过他身旁时微微矮身拱手道:“燕校尉请进吧,父亲叫你了。” “哦?”燕北看着这个称刘虞为父亲的少年,点头说道:“多谢公子。” 无论他是谁,称刘虞为父亲便是真正的公子,三公太尉之子。 刘虞的儿子有些腼腆,向燕北点头后便快步走出府邸,看上去好像有什么急事般……或许他并没有急事,只是在燕北有些紧张。 这小子还挺怕生,燕北摇头笑着便走到门口拱手朗声道:“属下燕北,拜见刘公。” 话音刚落,便听堂中传来刘虞的声音,“进。” 燕北走入堂中,却见刘虞早布置好了几案,鼠毫搁置一旁深吸了口气目光定定地看着燕北,开口道:“坐罢,愣着做什么?” 说实话,像燕北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很少说遇见谁会紧张。但当他面对面坐在刘虞旁边时,必须承认,他总会觉得紧张。 这种紧张源于燕北内心深处的不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反骨,先后参与两次造反,又杀了假天子张举。这种经历令他每次看到刘虞的时候头脑里最会想,刘虞会不会觉得自己也想杀他? 如果刘虞真这么想怎么办? 他会不会杀我? “在思虑什么,皱着眉头,老夫这身衣服就这么有碍观瞻么?”刘虞脸上带着佯怒,这才有几分撒气意思般问道:“上次离开,怎么派人送给老夫几匹锦缎?” 燕北回过神笑道:“还不是看刘公衣襟上有补丁,便拿几匹布做衣服。” “有补丁怎么了,你们这些年轻人身居高位便不知节俭,安知恭俭庄敬方为礼教?”刘虞的反映把燕北都吓着了,这怪老头儿是怎么了,开口怎么劈头盖脸就吵人呢?接着便听刘虞叹了口气脸上带着疲惫说道:“老夫问你,此次奔赴冀州平叛,你心里有几分把握?” 燕北这时才回过来味道,刘虞刚才是在这儿吵儿子呢吧?怪不得那小子走的时候一脸的腼腆,八成以为自己在外头听到什么了。不过那也不管燕北的事,他拱手说道:“胜负之事尚且不知,这要等燕某出幽州与叛贼交兵后才知晓。” 刘虞点头,随后问道:“你为何要在州议时选公孙将军麾下将领,那个刘玄德很有才华么?” “当然有才华,不然属下为何要他。”燕北点头说道:“玄德麾下关张二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是盖世虎将啊!在辽东险些将我斩于马下……那个朝廷的中郎将孟益原本为我俘获,又被他们三人救走,公孙瓒在阳乐也是一样,不瞒您说,战场上我见到他们就心惊胆战。” 刘虞笑了,对燕北说道:“差点把你斩了你还敢把他们带在身边?” “那时候是各为其主,现在一起为刘公做事,燕某有什么怕的?”燕北不屑地撇嘴,抱怨道:“可惜公孙将军不放人,我也没办法。” “你们都是朝廷的官员。”刘虞责怪地说了一声,听到刘备三人只是有武艺懂战阵后脸上明显有几分失望。随后才语调温和地说道:“你在辽东做的不错,兵马钱粮自给自足,开矿采盐。州府如今一直有流民涌入,安置百姓是极大的开销,等中原安定州府有了朝廷支应,辽东郡的官俸老夫会补给你的。” 听刘虞这么一说,燕北都不想去冀州平乱了。道路打通那你岂不是还要我辽东将收上的赋税缴纳给州府?那不还是亏本的买卖! 不过这话不能和刘虞说,他只好应诺,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你是有才能的,老夫本以为辽东落到你手里会民怨四起,不曾想过会有如今模样。”刘虞点着头算是夸赞,接着道:“等冀州平定,你要好好去属国上任校尉,为朝廷安抚乌桓人,不要欺压他们,保护上谷郡互市与乌桓国之间的道路。幽州再禁不起祸乱,你可知晓?” “诺。”燕北拱手道:“刘公放心,燕某在一日,乌桓便不敢乱。” “老夫想要的不是他们不敢作乱,还是不会作乱。”不知是不是燕北的错觉,今日的刘虞看上去即为疲惫,“幽州东邻夫余、高句丽、沃沮、濊貊,境内有乌桓国,北方有鲜卑部落上百,历来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鲜卑尚有边塞可阻,境内乌桓又能让谁来阻呢?乌桓国东来一马平川,历来鲜卑南下可为边塞阻拦,可乌桓西进却会祸及冀、青、徐三州……老夫要的,是他们不会叛乱。” 老人家心真大啊! “刘公恕在下直言,若想永绝祸患,只需遣兵马将他们杀光……除此之外,指望外族不反叛,不可能。”燕北把话说的相当武断,伸出几个手指在几案上点着说道:“乌桓人不事农桑,只会放牧,可塞内没有马场,他们的部落每年春夏都要赶着马匹牛羊出塞,到了秋天冬天,没有粮食就只能抢夺。抢夺谁?自然是汉家百姓。” 刘虞看着燕北,脸上带着玩味笑容道:“是不是边塞人都这么想?公孙伯圭也是这般说辞,但老夫觉得未必……朝廷已经太难了,凉州的羌乱到现在尚未平息,单单以幽州之力,根本无法完成你们的覆灭乌桓的构想。自有汉以来四百年,汉胡之争从未平息。匈奴也好、鲜卑也罢,甚至乌桓、西羌、山越,与这些胡夷无论哪一次作战,无论胜败皆要倾一国之力。可现在朝廷能倾尽国力来支应幽州与乌桓作战吗?” 燕北摇头,连闹到三辅的羌人朝廷都倾不出一国,又何况乌桓呢。 “不能再打了,对待乌桓,只能剿灭叛乱者,安抚顺从者,引胡为己用,以胡制乱,以胡制胡,这便是幽州基业的根本。老夫深受先帝大恩得以历任要职,当尽力为朝廷分忧。”刘虞摇头说道:“朝廷的纲常混乱老夫管不了,但幽州不能乱下去……燕校尉,你就是老夫用来制胡的胡!” “啊?刘公,燕氏列祖列宗在上,我满门皆为汉人,何来成了胡?” “老夫知道你是汉人,但你比胡人更令胡人害怕,更比胡人有能力驱使胡人。”刘虞正色看着燕北道:“乌桓王丘力居怎么心甘情愿地帮你从辽西向辽东运送粮食?” 燕北瘪着嘴不说话了,他感觉这个好似温和的怪老头心里头弯弯绕绕很多,自己做的那点事情什么都瞒不过他。沉默半晌才问道:“那您说想要燕某怎么做吧。” “你要招募一支乌桓人马参与平乱,交好乌桓国内的贵族,拉拢一部分。”刘虞缓缓说道:“让他们能为你所用,然后活着从冀州回来……” 刘虞还没说完,燕北就点头说道:“然后试着控制丘力居,如果丘力居不听话就策动乌桓国内的混乱,最好再让乌桓王的继任者打的不可开交,扶植出一个更好控制的人选,进一步削弱乌桓国力,甚至可以在乌桓同时支持几个王,让他们共存下来形成几个分裂的乌桓国。” 这一次轮到刘虞惊讶了,他不但惊讶还很愤怒,“这……谁教你的,老夫就是想让你与外族通商,让他们臣服即可,你这竖子竟要坏了属国,若皆似你这般行事我大汉信义何在!” “好好好,属下遵命。” 燕北左右看看,谁知道是哪个怪老头给我激出这种想法,又是交好乌桓贵族又是拉拢一部分的,嘁! “燕校尉还没有字吧?”刘虞说着,将案几上那一副写在蔡侯纸上的字提起晾晾,这才对燕北说道:“老夫是你的长者,于你出征之前,为你取字,以取大胜回还之意。” 说着,刘虞将字收起来却不交给燕北,说道:“表字仲卿,愿你效仿卫将军的志向,为大汉平外寇御敌悔。” 燕北应诺,有表字这种事让他险些咧开了嘴笑,想伸手去拿却又觉得有碍法度,只得正襟危坐眼巴巴地等着刘虞给他。 刘虞压根就没打算给他,开口说道:“行了,时候不早你便回辽东准备出征吧,让你在辽东的家仆为你修宗庙,待你大胜归来,老夫亲自去辽东为你加冠取字!”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征人未还 车驾兵马自蓟县城北营地撤出,刘虞立在城头,目送三百骑簇拥这那两面军旗走远。 年迈的老者不知轻狂的草莽能否听懂他的那些话,他只知道,当那面燕字旗卷土重来,就是幽州孤军深入冀州平叛的时候。 幽州这个地方不像洛阳,刘虞在洛阳呆过很久,从年轻到年迈,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那座被人称作皇都的城池,在刘虞的记忆里并非常人印象中的繁华与巍峨……回首往昔,那些朝堂纷争与权谋诡计历历在目,皇权外戚之间的争权夺利令他心烦意乱。 可幽州这个地方与洛阳不同。 这里没有那么多笑里藏刀,风气却要直接的多,人们相互厌烦便拔刀相向,难说豪迈还是鲁莽。 但刘虞喜欢这里胜过洛阳。 大概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踏入洛阳了吧。 大概有生之年,幽州是可以安定下来的吧。 刘虞心想。 …… 拥有表字的欢愉很快被大战来临前的不安所代替,就像这自辽东呼啸西来的风,燕北的心不静。 数日鞍马不歇,行至属国后眼前景象大不相同,讨黑山之战像一块阴云笼罩着整个辽东,属国境内少了那些闲时悠闲打马乱晃的汉子们,他们的身影更多地出现在自家门口,用黝黑的石头打磨着粗劣的青铜或是铁锻刀。 夜里,能听到女人的哭声与男人操着乌桓口音的喝骂。 猎狗夹尾四下乱窜,发出几声不安的吠。 辽水大营。 麹义摩拳擦掌,仿佛他们要去的不是充满乱军的冀州而是拾起一块块功勋般,但是营地中的气氛有些复杂。这种复杂情绪布满了从辽水到襄平的整支军队。 十八架辎重车上堆满了士卒们的户籍木牌,并非人人在冀州还有亲眷,但是人人都写了木牌,想让自己的袍泽兄弟代他们去看一眼,看一眼他们的家还在不在。 去年他们像荒野中的亡命徒一般追随燕北背井离乡,将亲眷抛在脑后。 难说这些随将军攻城略地横扫塞外抗拒强敌的军卒,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内心深处没有一点柔软,难说……他们心头没有些许悔意。 这半年有许多人逃离辽东,抛弃他们曾经效忠的将军回身走向家的方向。但更多的人没有回去,他们不敢。 这不是因为军法无情也并非与将军情深意重。 因为冀州的乱军,太多了……没有多少人敢连伍成什地回去,当他们是一支军队时可以所向披靡,但当他们只剩下自己?他们与两年前的郡兵、农夫其实并没什么区别。 任何一部乱军都能够击溃他们,杀死他们。 许多时候人们大义凛然,但真正的英雄都生于乱世并死得其所。活着的人,很难被称为英雄。 比起英雄,更多人愿意活着。 如果不是大营里数以千计的袍泽,他们会更加胆怯与畏惧。 他们都在等着燕北从广阳回来,因为这里是辽东,因为他们效忠于燕北,因为只有燕北能够让他们鼓起直面数倍甚至十数倍敌人的勇气,这就是燕北在他们心中的意义! 他们像忠志之士相信大汉帝国永不衰落一般信任;他们像黄巾教徒相信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一般笃定;他们相信出身草莽的将军……会像从前率领他们面对那么多次艰难险阻不可获胜之战一般带领他们活着从冀州回来! 他们在等着燕北亲口告诉他们,别担心,我们会活着回来。 但,燕北没有。 燕北只是驱使着他的车驾插着两面旗子从辽水走到襄平,钻进城中府宅一连数日不曾出门。 兴奋到不能自己的麹义去找过他、坚毅到无畏无惧的高览去找过他、甚至担忧初战无法告捷的太史慈也去找过他,但他们都没得到任何想要的回答。 只能看到燕北带着一副好似平常的面孔搀着高氏阿母或是甄氏阿母在每个傍晚坐在府中前庭看着太阳缓缓沉没在远处千山的庞大阴影里。 他们心里的辽东霸主像个脆弱的儿子,那张野心勃勃的脸带着最深的安静神色掩盖着心底的不安与如今唾手可得一切的眷顾,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燕北足不出户,信件却一封一封地从府宅向外传出去。他请人在城外的田庄依照士人的标准修建宗庙,他写信给远在高句丽的王义、给乐浪郡的燕东,甚至写给并不识字的姜晋。 可他不对身边的沮授高览麹义说出心底里的任何一个字。 他甚至刻意躲避着甄姜担忧的目光。 硬生生地,让枕戈待战的士卒等了他六日,直到第六日夜里,他才对再次上门的麹义开口。 他说:“聚兵襄平大营,明日清早出征!” 出征! 次日凌晨,天边还掩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燕北仔细系上甲胄的每一处系带,腰间挎着王义打制的厚背环刀外还斜插一柄短佩刀,抱着兜鍪一个人走到前庭,最后左右环顾一遍自己在襄平城里的这个家,铁鞋踏在地上带起清脆的声音。 燕北无法向士卒保证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回到这里。 仿佛铁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是一声讯号,甄姜牵着那匹红马从马厩的方向捧着灯盏走出,一袭红衣被昏暗的光映照分外刺眼。从冀州离开后,燕北再没见过甄姜穿过如此艳丽的颜色。 “怎么穿了这身衣服,醒这么早。”甄姜踮脚抬手整理燕北肩上的甲片,轻声问道:“要出征了么?” 问完,才用细微却坚定的声音开口道:“今日是要喜庆的。” 燕北牙关紧闭,静静点头,鼻间的呼吸微微粗重,沉默片刻才开口:“我去把兄长带回来。” “我送送你,就一段。” 甄姜低着头牵起红马跟在燕北身边,就像他们每一次出城游猎一样。 府宅门口,车驾早已等候多时,燕北却没有坐。只是翻身跃上坐骑与甄姜并马前往城外,车驾在后面缓缓跟着二人踱马。 燕北的脑袋里许多念头撞来撞去,他想呀,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会面,他该对甄姜说些什么,他又该做些什么?可他想着想着,走到城门外都没有一丝头绪。 不如索性,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了。 甄姜的心里不乱,她只是害怕,眼看着天光泛白,远处襄平大营的轮廓越来越近,她便怕得越厉害。 蹴而,甄姜勒住红马,清晨的风吹飞她鬓角的碎发,燕北耳边的鸾铃声停下,他回首问道:“怎么不走了?” “如果兄长……你要回来。”甄姜这么说着,贝齿紧咬樱唇,脸颊被衣袂映得通红,“甄氏没了大兄,不能再没有你了。” “我知道。”燕北点头,他何尝不知过去太久,甄俨的尸首或许都找不到。他甚至在心底盘算好了,如果不能把甄俨带回来,他便要让每一个进过中山的贼人给甄俨陪葬,他说:“我知道,我会把兄长带回来。” 甄姜看着燕北轻轻点头,眉眼里仿佛藏着千般化不开的情,打马让两个人离得近一点,对燕北小声说:“把你的佩刀给我。” 燕北想呀,甄姜还是害怕,怕自己回不来。他又何尝不怕,可他不能说。他只能带着故作轻松的笑容把短佩刀递给甄姜,万一他……权当做个念想。 他本不想开口,可递去短刀时还是忍不住人心的情绪,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娶你为妻。” 却不料,甄姜接过短刀便抽出在发髻间抹过,又带着执拗的目光用颤抖的手解开燕北的发辫割下一缕断发。 两绺头发被小心翼翼地打出结节,装入香囊,和短刀一同递给燕北,说:“带在身上。” 燕北紧紧攥着香囊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他轻挥马鞭踱出几步,回头道:“就到这吧,再远,恐不忍离去。” 襄平大营,已是近在咫尺。 燕北扣上兜鍪打马入营,营中在高台上置三牲案几,沮授穿一身祭服,辽东各个属官皆位列于此。高台之下,旌旗阵阵,数千兵马围成军阵,士卒面容肃穆……他们一直在等他们的将军。 现在,他来了。 燕北在高台上立了很久,挥手命人撤去几案,朗声喝道:“此战无需祭拜苍天!” “冀州有尔等的妻子儿女,有尔等的父老兄妹……去岁,诸君北上驰援燕某回到家乡,燕某感激不尽。”燕北并不认为这样一场仗需要请求上天的眷顾,他们甚至不需要鼓舞士气,“现在是燕北报诸位恩德的时候了,我们……出征!” 没有任何人需要祭祀上苍才能回到家乡。 兵马拔营,马蹄铁鞋响成一片,六千之众发出呐喊,出征! 当燕北将襄平大营抛在身后,营地里响起轰隆鼓声。 勒马回首,他看到高台上击鼓的背影一袭红衣。 “我们回家……宰了他们!” 正文 第四十四章 讨伐冀州 幽州人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大批兵马过境的模样,尤其是燕北麾下这一支不属于幽州本土的军队。 过半数的幽州人从未见过燕北的兵马,但无一例外的,上至七尺壮年,下至三尺小童都听说过燕将军的名号。 他们在那些冀州难民的只言片语中,听人描述过这支由乱军组成却攻城略地破军夜袭无所不能的燕氏军。 当张牙舞爪的燕字黑旗过境,胡须都编做麻绳脑袋光秃像个瓢瓤子的乌桓骑簇拥着六千骁勇剽悍的汉儿军队成群结队地掠过各个郡境直奔广阳时,人们对这支兵马展现出的力量感到恐惧。 平民黔首不禁虔诚地祝愿使君刘公长命百岁。 因为刘伯安坐镇幽州,现在这支军队才成为大汉护乌桓校尉部下的兵马。如果现在的燕北作乱,怕是要比二张所造成的破坏更强……因为这是一支没有布甲的兵马。 从头到尾,人们看不见一件布甲。 那些来自属国的乌桓骑身上自是不提,如果简陋的青铜片算是甲胄的话,他们或许是全副武装的兵马;如果不算,这些蛮夷之徒与骑马的赤膊壮汉并无区别。 但举着燕字大旗的士卒与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有所不同,六千余人半数身负铁大铠,即便没有铁铠也会穿着双层皮甲,狼皮、牛皮、熊皮、甚至最金贵的犀皮、兕皮,他们应有尽有。 只有在甲片无法覆盖到的肘部才能见到他们手臂上坟起的筋肉,这些冀州人面无表情,一面大纛随着他们前进而飘扬。 燕赵武士! 人们这时才认识到,燕北手中攥着的究竟是多么强大的武备。 为了这一战,燕北将最值钱的家底全部拉出来了。环刀三千余口、矛戈四千杆。步骑弓两千、强弩千具、箭三万矢一万。战车三百乘、辕车六百架、驮牛七百、驮马千匹、战马两千。大铠两千领、皮甲数千具、还有兜鍪与大盾各千! 这便是他向刘虞请鲜于兄弟出郡兵从攻的原因。州府的人以为燕北兵力不足需要帮衬,实际燕北根本没有把郡兵派上战场的打算。他把鲜于兄弟拉出去,完全是为了让鲜于银率军保护粮道,鲜于辅在他攻下冀州第一座黑山军控制的城池后入驻作为囤粮大营。 鲜于兄弟的意义便是为燕北处理一切的后顾之忧,至于征途亡命,则是燕北需要考虑的问题。 有辎重托牛在,兵马的行进比步卒拖累要快一些,不过十日便至广阳。不过这一次,临早便有州吏传来消息,让燕北走安次入涿郡,不经广阳郡的蓟县。 六千兵马过境,对州治来说太不安全了。 燕北若有一点歪心思,就他手底下这些凶悍之士可以直接攻下守备松懈的广阳郡,在抽调郡国兵与代郡、涿郡之后,广阳几乎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谁都不会愿意造成这样的误会。 临近最燥热的八月,燕北兵至涿郡范阳。 两年前,他的故事从这里开始,这个名号撞入天下人的耳朵里,而这一次,他同样也要从范阳郡开始,一路南下。 人们说风萧萧兮易水寒。 燕北率军南渡易水进入冀州境内时,只觉得就算夜晚天气仍然燥热地可怕。 春秋两季是适合打仗的时间,此时已至八月,辽东还稍凉快一点,幽冀之交却是最热的时候,那些着乌桓汉子赤着搏汗水便透过青铜甲往下淌着,至于燕北自己的部下则更为难过,皮甲、铁铠这些战场上保命的东西却在此时令他们汗流不止,却又不敢脱下。 他们已经进入黑山军控制的势力范围,出幽州界石后便不再安全,此时此刻更是如此,再西向五十里,便是一座令燕北熟悉无比的城池。 中山国境最东北的蒲阴城。 张纯方举叛旗时,燕北率麾下百骑劫了这座城池,在官署内杀光所有长吏,在王政赶到后取走城内的强弩与兵甲。 当时他还命姜晋赶在王政来之前破开城中库府取出财物分于部下,时候偷着乐了很久……那时候对燕北来说是最好的时代,些许钱财便能令他满足。 现在还有什么能令他满足呢? 没有了,他想做的事情都做成了,与他亲近的兄弟各个成了校尉太守,最次也要做县中长令,朝廷六百石官员在他们眼中已是寻常、几万石粮食也成为了很快就能得到的东西。 他心想事成,以至别无所求。现在,他想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件。 为甄俨复仇! …… 夜,兵马宿官道。 一骑飞马回报,拜倒在燕北身前拱手道:“将军,我们的斥候摸不过去,险些被发现。” “嗯?”燕北皱眉,篝火的光映着一双闪烁的鹰目,“蒲阴城守备严密么?” 这不是个好消息,燕北想过,他的大军轻动,黑山将领但凡不是庸人便会布下斥候于官道旁的乡闾,很容易发现他们的踪迹。只是没想到斥候连摸都摸不过去,看来想要偷袭的是不成了。 “不,将军,斥候能摸到蒲阴城,但是怕回不来就没去。”这个回来报信的队率笑道:“再往西二十里的官道上贼人立了两座营寨。” “有这种事?”燕北歪歪脑袋,看向身旁的太史慈、张颌、麹义,四人皆是大为惊讶,问道:“营寨防守如何?” 敢在官道两边上扎下营寨,那不就是等着燕北呢? “守备不松懈,但是……”斥候苦思冥想,终于想到合适的词语道:“两座营地不小,可扎五六千人马,外紧内松,明哨暗哨有不少,但营地里都非常安静,这时应当都睡了。” 燕北闭眼想了熟悉,紧着腰间束带起身道:“麹校尉押兵马西进,子义、儁义随我去看看,你在前面带路,让燕某瞧瞧,是何等英雄豪杰敢在官道上扎营等着燕某。” 麹义领命,系着铁护颈甲问道:“前些时候斥候说占领中山和州府从事交兵的贼酋叫什么?” 张颌想都不想道:“平汉,自号平汉……志大才疏连名字都起不好,颌以为这个名字比中山张公尚且不如。” 众人哄笑,燕北手底下这帮将领对张纯从前号称弥天将军这件事诟病良多,这会前面又来了个平汉将军,禁不住发笑。 “行了,都叫醒士卒去整备吧,今天夜里怕是不用歇了。”燕北不屑地撇嘴,铁鞋踹了两脚土在篝火里,翻身跃上马背说道:“燕某就觉得这个名字不错……至少比大眼和大嗓门强吧?” 可不是么,他手底下就有大目和雷公呢,黑山这帮人啊,就好给自己起些稀奇古怪的称号,老老实实地叫李伯张季不好吗? 实际上他想,这个黑山贼寇平的是汉,幸亏没叫平燕,不然这么打仗心里怪没底的。 十余里路程对骏马来说顷刻可至,此前上百个斥候已经将道路疏通,因此即便是夜路跑起来也轻快无比,夜里的马背上迎面而来的凉风更是令人心神一爽。 隔着三里远,燕北几人跟着斥候钻进林子里的山坡,由斥候指出远处的隐没在一片黑夜里的轮廓。 “将军请看,那处便是一座营寨,估计有两三千人驻扎,另一座在官道那边,两座营地相距三里,白日放出骑手便能将周围二十里全部看住,更能把箭雨抛洒到官道上。” 太史慈闻言点头道:“箭矢直射几十步,但若在营寨箭楼上抛射,两边营寨都能射到官道……将军,这里怕是不好过去。” “子义兄此言差矣。”张颌比二人都年轻,此时却一脸自信笑容地抬起一只手指道:“将军,若依颌看。一个时辰,属下自当为将军拔此二寨!” 张颌这话说的不可谓不满,太史慈未曾经历战阵,此时看着张颌说不出话来,倒是张颌还犹感不足地说道:“若是麹校尉,一个时辰或许能击溃他们在外兵马,却未必能为将军拔寨……将军,此战用某!” 燕北也有这般打算,事实上在冀州的讨伐黑山燕北还真想过让张颌统筹战策。麹义作风强悍而偏激,如果让他来打,一定会与黑山军硬拼,而且一定拼得赢。可如此一来给部下带来的伤亡便太过了。 他只有六千人,却要与十几万黑山军为敌,禁不起硬仗的消耗。 “儁义且说说看,你欲如何?” 张颌听到燕北问他的想法,尽收脸上兴奋之色道:“以麹校尉率千余步卒精兵自林间围官道右侧营寨,颌领弓弩手千余隐于官道之左,将军自可领骑兵于官道等候。右营放火箭便可惊敌左营……其若援军颌自可击溃他们,即便颌不能阻敌,将军亲率骑兵亦可余官道击溃敌军。先溃其援军,合攻右营难道黑山贼寇除了溃败还能有什么活路吗?” 说完这些,张颌仿佛稳操胜券一般对燕北恭维道:“将军操练武士夜战,为的难道不就是今日吗?” “子义,想不想领一支兵马?” 燕北看着张颌轻轻点头,随后对太史慈说道:“给你五百弓弩与五百乌桓骑手,敢不敢潜过官道,待敌众溃散后劫杀残敌?”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各怀鬼胎 麹义尚不知晓他已经成了诱饵,满心欢喜地认为燕北继青石桥之战后再一次将先锋的使命交与自己,抱着拳头对燕北郑重其事地说道:“将军放心,半个时辰,属下为您拔掉这座营寨!” 别人都恨不得属下将领善战而好战,燕北却忍不住安抚麹义道:“别打得太快,不要与敌人硬拼,你手下有弓弩手,州府给备下火油,不必急于一时,让他们的营寨烧起来就可以了。” “后面有的是战事,不必急于一时,让士卒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麹义与张颌,一个善于浪战,一个善于取巧。但谁都不如高览统军持重,这其实才是燕北将他们二人领出来的原因,高览能够独当一面镇守襄平而使燕北无后顾之忧。 麹义和张颌还差那么点意思,这俩论打仗未必比高览差,单说领兵作战麹义甚至是要强过高览的,可他们二人胆子都太大了些。 “诺!” 麹义想着,燕北这么说也不错,当即命人取来火油罐与麻布缠绕箭矢,随后领兵自林间摸了过去。实际上麹义心里还是有些比较的心思,同为领兵作战,他当然就要强过张颌那么个毛头小子,拔得头筹! 子时,麹义已经立在黑山右营寨数百步外;张颌也引一支步卒埋伏于左营寨近畿;太史慈则领小部骑卒与弓弩手共千人掠过官道,绕到二营以西堵住溃逃的去路。 万事俱备,燕北传信麹义,进攻营寨。 精于弓弩的射手逼近至营下三十步,借箭楼灯盏的微弱光亮将值夜的黑山卒一一射杀,随后三十余个提着火油罐的步卒自阵中疾步跑出,隔着十步将火油罐摔碎在营寨木栅上,接着,崩弦之音在阵中响起。 上百支被引燃的箭矢曳着火光抛射在营寨之上。 烈火猛油,一触即燃! “弩手上弦,前进十步!”已经开始进攻,麹义再不怕什么暴露行迹,长矛插在地上抽出腰间环刀喝道:“把箭矢给我射进他们营寨之中!” 伴着豪猛的吼声,弩手上弦后纷纷向前踏去,仰起强弩在八十步外向营寨之中扣动扳机,弩矢疾射,快速掠过燃烧的木栅伴着破空之音抛入寨中。 “敌人袭击啦!” 随着箭矢与火势,被惊醒的黑山贼寇在营寨中混乱不已,到处是人马之音,麹义却并不命部下强攻营寨,而在寨外命士卒呐喊摇旗,并将更多的箭矢投射入营寨中。 左右只有三百弓弩手,便是每人射出十箭又能如何呢? 无非只是为了引起敌军惊吓罢了。 营中的黑山军卒硬着头皮冲上燃烧的营寨向外面的麹义部以零星箭矢还击,却奈何敌军甚众,摇旗呐喊之下只觉漫山遍野草木皆兵,羽箭都不知抛射到哪里去。 木寨燃火,一片光亮。可林间的敌人却派遣步卒将火把全部丢进营寨,箭矢从漆黑的林子里到处射来,根本无法辨识敌众所在,黑山军的箭矢都朝着百五十步外抛射,能射到人才怪! 麹义的人,最近的已经逼近至营寨下八十步,远的也在百步之中。 可就因仗着这片黑暗,黑山军卒根本看不见。且不说由农民军组成的他们不善夜战,单单说太行山里的苦日子便叫他们半数军卒身上都有毒虫叮咬留下的病症,更是大范围地长着雀蒙眼,夜里根本无法视物。 反观燕北之军,辽东都穷困成那个德行,作为首领的燕北占领辽东后整日为部下就食何处而劳心费力没有活过一天好日子,但就算辽东再难再苦,燕北都没想过断掉部下的粮草,平日里甚至还杀猪羊为食,各个被燕北豢养得膀大腰圆……此消彼长,两支军队在夜间的战斗力根本不可同语。 “朝营寨上的弓弩手攒射,不要让他们冒头!” 到处是一片纷乱,营寨里呼喝与哭嚎之音不绝,这令麹义心里升起无与伦比的快感,有什么能比亲自操练的部下在战场上一言不发地杀生,耳边充斥着敌军的哭喊还要令人兴奋的吗? 没有! “我们不攻进去,就这么射他们,冲过去一队步卒给我狠狠地砸他们的营寨,那些木栅吃不住力气了!小心箭矢!”箭与火之间,迎着麹义脸上疯狂的表情,一面指挥弓弩手上弦,他根本无法想象这场仗会打得如此轻松,不过领着千余部众便能攻下一座营寨?“他们不敢出营与我们作战!” 此前最令他担心的,便是自己的部众人手太少,若寨中是黑山军的精锐之士,遭受袭击立即出寨还击的话他便只能后撤数里,由燕北的中军从外侧凿穿他们的阵形方能取胜。 可此时此刻,黑山军哪里有一点出寨迎战的意思?完全被荒乱与箭矢压制地没有一丝战意,甚至营寨上还击的弓弩手还不到五百,这与他们这么大的营寨根本不成比例! 麹义并不知晓,营寨内的黑山军并非一触即溃的草包,他们也经历了许多恶战活下来,尽管战力兵装皆不如燕北军,却也不似黄巾时的农民军。只是他们号称平汉将军的首领知晓,他们没有与汉军夜战的本事。 尽管出黑山后这半年日子过的比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可到现在他们士卒的体力仍然赶不上郡国兵,让所有黑山军恼火的是冀州各郡县府库皆似遭了大贼一般,从粮草辎重到铠甲兵装甚至钱粮,一点不剩! 现在他们的士卒手里拿的还是快要腐烂的长弓与锈迹斑斑的斧头长矛,这般情形再出城搦战,根本无法讨到一点好处。 平汉很清楚,眼下唯一的生机便是引敌军攻入营寨,借寨中火光尚能与敌军誓死厮杀一阵……只要受困的只有自己这边营寨,左近的辅寨很快便会派出援军,到时里外夹击由不得敌人不溃! 营中黑山军卒的叫喊,皆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在燃烧的木栅内侧,只有几百人在营中各处不断发出叫喊,其余两千之众已稳稳列阵,等待着大战来临! 主营寨的各怀鬼胎暂且不提,左侧营寨在一刻时间里发现右营起火,士卒纷纷鼓动兵器高声呼喝着出寨营地,不多时,营寨大门洞开抛出十余卒四散而开,直奔右营探去。 张颌立在山岗上看着暗自点头,黑山之众久经战阵不是虚名,一群比两年前燕北尚且不如的流贼竟还知晓先派斥候的道理。不过还是他张儁义技高一筹啊! 张颌早就防备好了,士卒皆隐于左营左侧,黑山军的斥候无论如何探查也查不到他的踪迹。 果不其然,不过百息之间便有斥候回寨,一共间隔着千步之距,立在二三百步外便能将麹义围营看个清楚,平汉将军的营寨一面木栅都快被烧塌了,此时再不救援再待何时? 呼啸之间,两三千黑山便自营中奔出,光着大脚板提破刀烂剑声势浩大地冲向麹义部。 张颌远远看着黑夜里乌泱泱一片人冲杀而出的人影绰绰,心中不禁设想今日若无伏兵又当如何……看这伙黑山部众的模样,即便是浪战,他们也未必是对手。 就算是一万二的黑山,对上燕北这支兵甲精良士卒剽悍的部众,胜负还在两说之间呢! “留下一屯进入营寨。”想归想,眼看着鱼儿上钩,张颌拔出环刀对部下挥舞道,“二三子跟上去,杀穿他们!” 张颌分出一屯,手里还剩千余步弩,一声呼喝便缓缓地跟上去,黑山军卒走的是休整好的道路,张颌则走林间树道,比不得他们行动迅捷,被落下里远,堪堪吊在敌军之后。 “将军,麹校尉开始攻营寨,木栅被点着了!” “右营黑山不敢出。” “将军,左营的援军发出了!” “张司马传信,追击敌军!” 燕北方圆十里即是战场,可此时此刻他就领着三千军卒押运粮草辎重,大马金刀地稳坐胡凳,看着右侧远处点点星火,左侧一道由火把组成的火龙是敌人的援军,而在他们身后的某一处有麾下别部司马张颌追击敌军的部下。 他听着一条条骑手飞马送回的战报,脸上却没有兴奋或激动的表情,只是就着火把的光亮在地上用木炭勾画着一副冀州各郡的地图。不需要任何对照,冀州四郡五国地图在脚下逐渐精细,各郡中城池、山川、河流被缓缓添置,中山、常山北侧蜿蜒长城亦被勾画出来。 一条蜿蜿蜒蜒的进攻路线延伸至中山国,接着向各郡国开枝散叶。 远处的厮杀声骤然而起,燕北抬起头丢下木炭,听声音是从官道接近右侧传来的,张颌追上敌军了……这个时候,麹义应当开始进攻援军的前部了吧,没人能禁得住前后夹击的绞杀。 不被击溃就不错了! 这场仗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援军被击溃,右营黑山已成孤军,只要那个平汉不是傻子现在就应该下令撤回蒲阴城。 后面的时就看太史慈能用乌桓骑手与强弩射杀多少敌军了。 休整一夜,明日进军蒲阴……官道上这么小的地方,六千兵马根本无法铺开作战。 赶至蒲阴城,肃清官道,让鲜于兄弟把兵马辎重在城中扎好才是正途。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乱战不歇 月洒流光,照不到林地间厮杀的人影绰绰。 兵戈往来,斩不破燕北军精铁锻成的铠。 电光火石,弩矢在战场上激射,乱箭在头顶耳旁飞过,处处哭爹喊娘,狼奔猪突。 张颌提环刀上阵,率士卒从黑山左营援军的背后突入,一人当先持刀见人便劈,身后士卒亦是各个如狼似虎,黑山军虽奋勇作战,却仍为张颌部誓死作战的气势所披靡,节节败退直至退无可退。 眼看营寨中的黑山军不愿出营死战,却听到官道的方向传来喊杀之音,麹义没有任何犹豫便命麾下曲将领部众前去援助从攻,当下便使黑山援军首尾不得兼顾,兵力分散无力再战。 片刻,丢下数百具尸首向西退去。 张颌擎刀高呼,命令士卒以弓弩追击,自己则身先士卒健步如飞地劈砍不停。 汉人崇敬英雄,更愿令自己成为英雄,这种气概在有汉以来的四百年里尤为明显,全方位地展现在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各个领域。 这个时代的汉人骨子里透着一股野性! 若将张颌的举动放在未来的任何一个兵马体系发展成熟的时代,他今夜的做法都不会被算作良将。但是在从朝廷至乡野、从达官贵胄至平民黔首都拥有着野性的汉代,连冲锋陷阵都不敢的,算什么良将! 这个时代,也是武将与军卒个体差异最大的时代。将有扎甲、大铠、兜鍪、护颈,流矢难进、刀斧难伤。而普通士卒呢?拥有一杆兵器便算士卒了。 是以武将仗武艺横行战场,无所畏惧令人赞叹! 张颌领精悍之士追敌数里,倒在其倒下足有数十之众,更挟强弩之利,一时间数百精悍劲卒驱赶两千之众丢盔曳甲夺路西奔。 西面官道的尽头,太史慈在林间擎大弓而立,骏马缰绳被拴在反插在地的长戟之上。在他身后,五百弓弩手列三排锋阵,周围有赤膊持刀的乌桓游骑在暗夜下踱着马匹,蹄子踏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远处,夜幕下的喊杀之音伴着人影绰绰越来越近,太史慈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不怕开弓杀人,只是没参与过战争,心底里有些紧张。 “告诉乌桓骑,让他们给溃兵闪开道路,等溃兵跑过去再从后追杀。”太史慈最后紧了紧弓弦,将箭囊中十余支羽箭一字排开扎在脚下地上,,对弓弩手说道:“等我开弓,朝人多的地方齐射,不求精准但求杀伤!” “诺!” 乌桓骑不知太史慈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不过也并不在乎。此战跟着护乌桓校尉出来时大王就说了,燕将军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赏什么就拿不用客气……可他们看这帮黑山的模样,不像有什么油水,因此心里头对作战也并没有多起劲儿。 闲着没事谁愿意管汉人怎么拼命呀! 太史慈读过书,明白许多事理。哪怕部下兵马再精锐,如果不是必须,都没必要去堵截一支数倍于己的溃兵。 因为拦不住。 追击的兵马固然可怕,但只顾逃窜的溃兵如果被堵死了路,奋死一搏更令人畏惧。 黑山军成群结队地从太史慈眼前仓惶逃窜,太史慈怔怔地看着在眼前不远闪过的黑影,一时间有些出神……他从未见过眼前修罗场般的景象。 杀与被杀,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血流成河。 持环刀杀得遍身饮血好似血葫芦般的张颌挺身上步一脚踢翻身前一名瘦骨嶙峋的黑山军,折断长矛攥在掌心有血的滑腻,掷出穿透敌人的胸口,这才将环刀刺入脚下敌人的后心,伴着耳边响起黑山军卒临死前最后一声哀嚎,挥着刀向隐匿在林间的太史慈喝道:“子义愣着做什么,杀啊!” 听到张颌的暴喝,太史慈这才回过神来,猛然张弓朝就近的贼寇后背射去,二尺长箭转瞬即至,贼人奔跑的动作猝然一顿,接着软趴趴地瘫在地上。 一箭即出,五百弓弩手纷纷发难,霎时间箭雨连成一片,黑山军逃到这边本已是疲惫,眼看着身后追兵越来越少本还想喘口气再逃,哪里料到汉军竟已在各处部下天罗地网,只等他们入瓮,一时间根本顾不上中箭到底的袍泽,纷纷争先恐后地吱哇乱叫向蒲阴城的方向跑去。 箭如雨下,就算是张颌这般艺高人胆大的勇武之人也不敢再追,喘着粗气向聚精会神射箭的太史慈扬了一下掌中卷刃的环刀,便就地收拢士卒,准备回援麹义,紧接着,便见太史慈先前布置下的乌桓骑手纷纷扬刀打马自张颌两侧涌出,带着马蹄踏地的雷鸣之音向黑山溃卒身后掠去。 轻骑的力量与速度完美结合在这些光着膀子的乌桓骑手身上,他们打着胡人骑手特有的呼哨怪叫着好似一群魑魅魍魉,青铜弧刀在手腕间飞舞,骏马奔过地方飞扬起大片头颅,只留下失去首级的尸身诡异地拿着兵器向前跑开两步,接着失去一切支撑倒在地上。 这太史子义,虽然没打过仗,却是个知兵之人啊! 张颌揉着发酸的肩膀,这是他设想过许多次的场面,甚至在青石桥之战前夕,他甚至隐晦地希望麹义在前线一败千里,他便能带着骑兵自山后像这样杀出,收割敌人的首级。 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太史慈完成了! “子义,招呼他们别杀得兴起。”张颌对士卒传令回援,这才对太史慈说道:“你埋伏好,一会儿右营应当还有一股溃军过,我去把他们赶过来!” 张颌的话领太史慈哑然失笑,战争这般国家大事在张颌口中说起来好似玩笑。偏偏,这一仗确实打得如此轻松。 只是溃卒来的比张颌想象中要快得多,他甚至还没赶回右营,便见上前黑山溃卒好似洪流滚滚而来,等张颌发现时已经近在百步,连忙呼唤士卒向官道旁的林中隐蔽,终究还有部下躲避不及,与亡命的黑山军撞到一处,拼杀之间数十个士卒便被汹涌而来的黑山溃卒吞没。 这支右营溃军的军纪比左营好上太多,如果不是他们在溃逃时仍旧结着军阵,张颌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数十个袍泽转眼便被残杀殆尽……或许用溃军称呼他们并不妥当,他们是在有序的撤退。 乱军方过,张颌便见麹义不知从哪里夺来坐骑,正跨在马上擎长矛高举火把将周身照的发亮,呼喝间驱使士卒追击溃军,“杀啊,追上贼寇平汉,麹某为你们向将军请官!” 张颌远远地听到麹义这,浑身当即便打了个激灵。 那个叫平汉的叛贼就在这里头? “儿郎们跟某杀过去!” 这个节骨眼上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张颌不管发酸的臂膀擎着环刀便追了上去,身后士卒亦步亦趋,纷纷操持兵刃追赶,一时间张颌倒是与策马而行的麹义齐驱。 “麹校尉,平汉穿什么衣甲?” 前头黑压压一片人,又正是天色最暗的时候,经过长时间厮杀人身上各个都像血葫芦一般,更无从分辨谁是黑山的平汉将军了。 麹义转头见是张颌,扬矛指着前头喝道:“前头就那一个穿大铠的,儁义追上他,将军就要这个人!” 张颌应了一声,身子便已提着刀窜了出去,砍翻两人举目望去到处是黑乎乎的影子,哪里能分得清谁穿大铠谁着布甲,眼看贼人已经溃退至太史慈驻步弓手的地方,透过纷乱的战场高声吼出一声,“子义,张弓射着铁铠的!” 隔着重重人海,如果说还有谁有可能杀伤平汉的话,只有太史慈了! 喝声一落,张颌便拽过身旁士卒掌中火把,飞身扑出将火把极力掷出,那一瞬微弱光芒足矣映出上百张截然不同的惊慌面孔。 没有……没有穿铁铠的平汉。 张颌有些想当然了,他只是想碰碰运气,只是高估了自己的气力与火把的光。 劲风摇曳里,火把才能有多少光亮。 更何况,太史慈其实根本没听到他的喊声。 战场太嘈杂了。 但太史慈的确张开了弓,他在想张颌来的真快! 说一会儿再赶一群溃军来,这才多大功夫便赶过来了。 嘣! 弦声起,羽箭飞。 片刻之后,五百箭矢自太史慈身后飞起好似蝗群扑向溃军。 转眼一轮齐射,随后零星箭矢朝着溃军乱射而出。黑山军阵形尚在,不少人还携有简陋木盾,齐射的箭雨并未能讨到多少好处。 只是让溃军丢下满地尸首,头也不回地跑向西面。 一场厮杀你来我往足至天边泛起白光才算结束,遍野士卒山呼万岁,不少军卒在战斗结束后借着熹微的晨光打着哈欠,更多人顾不得血水泥土便坐在地上相互靠着休息。 张颌提着环刀在满地尸首间巡视,见到还会喘气的黑山贼人便送他们去死,来回翻找,最终失望地朝麹义摇着头。 “没有穿铁铠的,被他跑了!” 游曳在外的乌桓骑手在这时纷纷奔马而还,手上夹裹着他们争抢到的战利,马臀囊里塞满了头颅。太史慈耐着不忍神色清点了一遍骑手……这些异邦骑手少了八十多个。 正文 夺鹿侯的野望(一本正经的上架感言) 承蒙诸君喜爱,《纵兵夺鼎》明天上架。 也就是说,明天开始在下写书之余的烟钱电费便仰仗各位啦!(在此抱拳) 连更八十八天,五十四万字,这没什么好骄傲的,因为这两个竖子以后还会不断地上涨;令我最骄傲的其实是有时耽误了更新时间,大读者们也没有太多责怪,谢谢大家! 写手写故事,写好故事给读者看,本就是服务于读者的。 有幸把自己构想的故事分享给大家,内心倍感荣幸。 能上架,我这是不是也算交给读者朋友们的简历被录取了?以后正式上岗,更是不敢怠惰。这个故事不太美,受笔力所限有时自己构想的剧情在脑海里‘哇哇哇,精彩诶,好牛诶’但读出来好像差了那么点意思,以后继续努力吧,会越写越好的。 感谢自己能坚持到现在,感谢诸君青睐与支持给我信心,感谢虎牙编辑的信任。 今后还请一如既往,多多指教。 感言到此结束! —————— 还是说说大家都很关心的加更细则吧~ 以下永久有效。 一、订阅是关键。 订阅关系到在下的生活费与劳动所得,毕竟现实才是梦想的初衷,谁不希望自己过得好一点呢?所以订阅很重要,很重要,重要! 均订,就是每一章的平均订阅数量。 现在《纵兵夺鼎》的更新是每天两章,订阅的加更则是在这个基础上每天加更,也是大家最容易的加更啦。 均订两千五百,每天加一更也就是每日三更九千字。 均订五千,每天再加一更,也就是每日四更一万二。 二、粉丝值加更。 打赏是情分,订阅是本分。 这个东西大家量力而行就好,每一分打赏都会令在下万分感激,虽然有时候看到了没有说,可更新时也会格外起劲儿呢。 粉丝值也就是大家每在《纵兵夺鼎》花费一起点币则会得到一点粉丝值,粉丝值高了就会得到称号。 这个加更是一次性的。 第一个舵主、堂主,分别加一更。 第一个护法、长老,分别加两更。 第一个掌门、宗师,分别加三更。 每个盟主,加十更! (加更可能会拖欠……其实我不太想加这条,但又觉得如果有读者朋友打赏这么多,不加更有点对不起读者;可是转念一想,加这么多更也对不起我的手指头哇!所以大家量力而行,我呢,量力而更最好了。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就在应当加更的下月前结算吧) 三、月票加更。 想得太多对脑子不好,估计这本书完结我也未必能登上月票榜单……不过既然是一本正经的上架感言,总要有点美好盼望。 分类月票榜单,第十加更一章,第九加更两章,以此类推。要是哪个月飞到第一加十更绝对不犹豫。 四、逢年过节。 这个当然要是重要节日啦。小年除夕大年、正月十五汤圆节、粽子节、月饼节、情人节和七夕、五一国庆……碰到这些节日,除国庆外均在当天加一更,建国普天同庆,加三更。 (我绝对不会告诉大家我是个财迷,十月二日生日那天如果大家祝福我之余再来点儿打赏的话我会很开心!) 以上便是加更细则。 下面说说请假或断更的情况。 …… …… 哈哈哈哈哈哈哈,才不会请假和断更呢! 好,这章就此结束。 努力工作,劳逸结合。 与大家共勉,希望天下所有不信命的人都能通过拼搏拥有应得一切。 祝好!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平汉将军 一场血战结束,燕北放出士卒赶在清晨打扫战场,随后率军入驻黑山军留下的那座未被烧毁的左营。 太阳慢慢升起,林间充满生机,却无法掩盖窜入口鼻的血腥气息。 “此战,战果伤亡几何?” 燕北坐在兜鍪之上,麾下三将部曲皆满面疲惫,倒是乌桓骑手们在大营里跑前跑后有一番任劳任怨的模样。这一仗只动用了五百乌桓骑,被乌桓王丘力居派遣来的峭王苏仆延正在一旁指挥乌桓汉子们将战场上死掉的坐骑尸首拖回来煮肉汤。 “官道溃军斩级九百六十,多为箭矢所杀。”张颌看了太史慈一眼,对燕北说道:“我部折百七十,伤二百余,半数山道被伤了脚。” 多为箭矢所杀,也就是说太史慈部下弓弩手出了不少力气。 燕北带着几分赞赏之意看向太史慈,问道:“子义,初战告捷,如何?” “乌桓骑损八十八骑,追击取首六百二十。”太史慈脸上表情有些复杂,战阵之争并非他想象中那样,他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与所学典籍相互印证,沉声说道:“弓弩手杀伤不知几何。” “乌桓骑做得很好。”燕北点头,追击失去战意的溃兵用骑兵无往不利,其实这场仗他的安排就是要太史慈去立功的,这是个有本事的人,将来燕北要给他授予要职的,没有功勋怎么能行?燕北最后看向麹义问道:“围困营寨,麴兄战绩如何?” 麹义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骄傲神色,微微仰头吹出口气,这才挂着笑容对燕北说道:“将军,麴某今日取首八百有奇!单单营寨上被射死的乱贼弓手便有百二十人!部下伤亡不多,七十余人而已……这都多亏将军率部驰援。” 左营黑山援军被张颌、麹义一同击溃后,燕北便命千余燕赵武士提着刀盾作为援军帮助麹义,这才有麹义快速击溃右营黑山的战绩,否则单单依靠他那千余步弓手要想硬抗两千余黑山军的反扑,恐怕要折损过半。 燕北大致估算一便伤亡,这场仗算是大胜了! 击溃六千余众不说,足足杀伤敌军三分之一,己方伤亡更是不过三百余。这全是部署有力的功劳啊!若是白日里结堂堂之阵拒敌,怕就是将伤亡扩大三倍,也就堪堪能杀伤这么多敌军。 “所获战利、损失兵装,有多少?”燕北皱着眉头,虽然是一场大胜,但死伤加在一起足有六百,黑山之众折损两千好似九牛一毛,他的军士少了五百,那可就足足近十分之一的部下,今后的战事将更加艰难,“派营中书佐将这些东西编撰成册,等鲜于从事来了一并交给他,唉!” 众人都知道这虽是一场大胜但却并不值得多少高兴,在麹义念完战利后更是如此,各个脸上是愁云满布。 “获矛戈八百、刀剑七十五,斧、耙等……农具千七百余件。兜鍪三颗、皮甲六十五、布,布甲八百余。”这个统计令麹义哭笑不得,这都一堆什么玩意儿,黑山军跑的时候把兵器扔了就算了,连布甲也脱?这有什么好脱的!“营中获战马六十五匹、驮马百三十匹,驮牛十五匹,粮千石。” 粮千石,不到二白匹战、驮马,麹义还要故意用荣幸之至的语调把它念出来。 不嫌窝心么? “扑哧!”燕北笑出声来,抿着嘴对麹义问道:“就这点儿东西?行,全堆营寨外头去,等鲜于银来了让他都给我送回蓟县,这些东西辽东全要了!” 黑山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燕北本来还奇怪,这二营六千之众怎么无论和自己部下哪一支军队交战都是一触即溃。夜里他还以为是因为是黑山军看不清敌人的原因,现在他明白了。 不是说黑山军劫掠郡县么?这个平汉将军劫掠中山逼死甄俨,最后手里头还是这么点儿破衣烂衫……他是真不清楚了,鲜于银带着郡兵和这种农夫乡勇打仗怎么会不分胜负! 看来刘虞上任后新募的郡国兵,战力堪忧啊。 再烂的东西,也是他的部下用命换的,他不能丢……破衣烂衫回去放着看能改成什么,矛戈兵器能修复的丢给铁邬修复,不能修复的就融了再打新的。至于农具,这可是好东西,拿来武装军队打仗完全就是暴殄天物,老老实实发到田卒手里开垦荒地才是正途啊! “行了,让士卒分两部,昨晚没和敌人交手的燕赵武士在营寨外用战车结阵休息,其余士卒在寨中找地方睡觉。”燕北看着日头,他们不能久睡,抿着嘴说道:“让士卒睡到正午,然后分两部休息,轮换放斥候西去探查……峭王睡够了,让他指挥乌桓骑手随意活动吧。” 说着,燕北打了哈欠。掀起兜鍪罩在脸上便靠着营中木栅眯了过去。 三将面面相觑,各个是满面疲惫,他们可比燕北累多了,一夜的厮杀谁都没闲着,张颌与太史慈便找地方也都沉沉睡去。倒是麹义经历搏杀后还有挺足的精神头,走去与苏仆延闲聊两句,将燕北的吩咐叮嘱下去,又招呼十几个亲信部曲打马去附近乡里,这才去到马厩里躺倒睡去。 战场上血流成河,己方士卒的尸首与伤兵自然有部众带回,懂包扎外伤的士卒正在营寨外处理,尸首则在营外摆着,由营中书佐记录章幡上的姓名待近日随战利一并送还幽州,但黑山军的尸首他们没有多余的精力处理……这要依靠左近乡里的百姓去埋葬或是丢到荒山里任飞禽走兽叼食,那便不管他们的事情了。 …… 燕北不在乎缴获的这点战利,无论兵甲还是那千石粮食,都难以被他放在眼里。他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他可以不在乎,可别人并非像他一样不在乎。 这些破衣烂衫从前的主人,黑山平汉将军可是眼气得紧。夜里的溃败死了两千部下,平汉没有一点儿生气的。可偏偏丢下近两千石粮草与这些兵甲将率部向蒲阴城逃窜的平汉将军气的险些吐血! 护乌桓校尉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人像辽东一样能组织其兵甲那么精锐的军队?不说别的,单单六千汉儿便有铁大铠两千具便已经了不得啦!这天下各路兵马,除了他燕北的部下,还有哪一支郡国兵能拥有如此好的兵装? 没有! 全天下只有寥寥数支兵马能与辽东军相比,洛阳城卫戍宫室的南军、北军五校,西邸新设的那八部校尉,再有便是宫廷里的期门郎、骑都尉麾下的羽林郎。 除此之外,即便是调入洛阳的丁原与董卓的本部兵马,也不能在六千人中挑出两千具铁大铠。 这个天下只有一个冀州,天下也只有一个燕北将冀州武库兵甲尽数掠走。 平汉将军如何能不气?所以他压根就没有带着剩下的残兵败将退入蒲阴,而是后撤十五里便收拢兵马,并派人向蒲阴城传信。 “传信干嘛?调兵!”自称平汉的黑山贼也是当年追随张角造反的老黄巾了,右脸带着一道可怖的伤疤削去大部皮肉留下沟壑伤痕,“把蒲阴城里人马都拉出来……对,你带人去蒲阴,把剩的那九百石粮食和辎重运到望都,不,运进卢奴!除了无极守备张燕的不要动,剩下的全部聚到卢奴城去。” 平汉将军身边的小渠帅愣住了,吞咽着口水问道:“将军你要干嘛,望都、唐县、下曲阳,都不要啦?” “要个屁!你是将军我是将军?听我的听你的?还不赶快去!”平汉气的手指乱颤,怒气冲冲地道:“你看那狗崽子的兵,蒲阴小城挡得住吗?痴儿竖子你懂个屁!赶紧滚!” 平汉将军气的一脚踹飞了兜鍪,震得脚趾生疼,却只能呲牙咧嘴地将铁兜鍪捡回来,小心拂去上头尘土。 全军上下,只有这么一顶铁兜鍪,还是在邺城抢的。出黑山时谁也想不到燕北离开之后冀州居然这么穷!饭是吃饱了,可没兵没甲的,怎么保证以后还能吃饱?眼看着中山国的粮食都被他们抢光了,可顶个屁用,地里的青芽子都被百姓吃光了,再往后怎么办,总不能吃人吧? “给我回来!”送信的小渠帅才被骂跑几步,又被平汉喊了回来,便听他疼得直咧嘴说道:“让蒲阴那三千人带上火油,没有就把城里都给老子抢一遍,有多少拿多少,敢烧老子……三刻必须全部给老子过来!” “三刻?”小渠帅不可置信地懦懦道:“将军,赶过来就得小半时辰,还要搜集火油。三,三刻哪儿够啊!” 平汉此时抽刀劈了这小渠帅的心都有了,“就三刻!老子可告诉你,燕北部刚大胜一场,又是连夜赶路,现在都趴在营地呼呼大睡,防备严密不了!现在过去把他们剁了,粮草、兵甲,全是咱们的,到时候什么张燕丈八的,你们人手一身铁大铠,谁还能打得过咱?老子可告诉你,如果耽误了午时袭击,老子把你们全都剁了!” 平汉提着刀眯着眼睛望向东面,他的感觉错不了,燕北没有乘胜追击……现在转头杀回去,定能宰他狗崽子一个措手不及! 杀我士卒,抢我兵甲,夺我粮草? 老子要你拿命来偿!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迫在眉睫 黑山军留下这座营寨被燕北的部下占据,本可容纳三千军卒的营寨横七竖八地挤进三千五百名疲惫的士卒。而在营地外面,冀州士卒以战车相连围出半弧,两千余的汉儿士卒将呼噜声打得震天响,山野间也是靠着树根石块相互背靠休息的袍泽,只有千余名军卒强打着精神,三三两两地聚在树荫下小声闲谈着许多年前冀州发生的事情。 并非他们不想像别人一样闷头就睡,而是营地的守卫不能只交给乌桓人。 即便这一仗他们与乌桓人是攻守相助的袍泽,但这些年汉人与乌桓相互之间都吃了不少苦头,谁也不想在睡梦中便被别人抹了脖子。 营寨的箭楼上,几个带着士卒抱着弓弩与长戈相互笑谈,入冀州前的紧张已尽数消去,尽管脸上的神情有重重的疲惫,言笑间的轻松与骄傲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 “你说逃走的那些人,图了个什么?”留着虬髯的粗豪弩手靠着箭楼外侧的围栏,在圆石上啐出一口,悉心磨砺着弩矢的箭头,一边歪嘴说道:“当时俺就知道,将军不会忘了冀州兄弟的,咱们现在打回来,一战破六千之敌,黑山贼只怕都要吓破胆了!” 他右肩的章幡歪歪扭扭地画着前曲伍长的标志与他的姓名。 “那能咱们,冀州乱了谁心里不慌,伍长你心里就不慌?”年轻的望手负着弓箭,拄着长矛立在楼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伍长叹气道:“跟着将军能吃饱饭,这是活命的恩德,要不是将军……怕是跑的不会只是那么点人了。” 伍长正待分辨几句,突然眼神一拧整张脸的表情都不一样了,提着大弩立起身来皱着眉头极目西望,急声问道:“西面,听到没有?” 伍中士卒被伍长吓了一跳,挑着目光向西望去说道:“听,听到什么?” 西面的方向官道被曲曲折折的林地所阻挡,看不到一点动静,安静如初。 突然,他好似听到一声细微而凄厉的叫喊,接着,便见到成片的飞鸟自林间激起。 二人对视一眼,伍长转身向营寨中看了一眼,袍泽们倒头便睡到处是一片鼾声,西边若真有情况还好,如果只是飞禽走兽激起飞鸟……伍长看了部下一眼,转身便爬下梯子,对属下道:“你在这盯着,我领几个人过去看看。” 伍长蹿下望楼,在营地里叫起来几个相熟的士卒,一同结伴向西疾奔过去。 望楼上的年轻士卒攥着弓箭吞咽口中,一丝不敢放松,看着他们的身影缓缓隐没在林间。 他不害怕争斗,燕将军麾下的士卒没有谁是怂人!他们经历过比黑山贼可怕得多的敌人。攥着弓臂的年轻士卒给自己鼓气,可他还是感觉胸膛里的那颗心在颤动……即便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甚至有些炎热,他西面林间的一片寂静却令他感到彻骨生寒! 即便是黑山军那般孱弱之敌,如果在这个时候袭击营地,他们就完了! 后果不堪设想。 他只能向五方神灵祷告,希望西边只是走兽惊了飞禽。都经历了夜里的厮杀血战,就是黑山,黑山也没力气再集结军队了吧? 可是游曳在西面林子里的乌桓人,有半个时辰都没人回来了。 他的额上汗水划下,却不敢抬手拭去,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林间,寄望于能让他看清些许蛛丝马迹。 可随着伍长领几人进入林地后,许久都没有动静。 突然,又一片飞鸟出林,大片扇动着翅膀。 凄厉的叫喊才刚响起便戛然而止,接着,一道人影从林间时隐时现,猛地窜出来提着大弩向营地一边张着两手一边疾速跑来……他认出来,那是他的伍长。 他从未见过伍长跑得这么狼狈! “敌,敌袭!” “敌袭啊!” 林间紧随其后,劲射出数支箭矢。伍长尚未奔出五十步,便被羽箭刺中后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出几步,张这手伸向营地,想要攥住什么东西,最终却只能颓然倒地。 接着,林间涌出越来越多衣衫褴褛操持兵刃的黑山军,人影幢幢! 咚! 咚!咚! 大鼓被敲响,旌旗迎风招展,年轻士卒在望楼上厉声叫喊。 “敌军来袭!敌军来袭!” …… 燕北疲惫极了,人的身体一旦养成作息习惯,再想更改便要持之以恒的许多日,才能改变是睡是醒。他习惯于夜晚入眠,天蒙蒙亮时便醒来习武修文,而夜间指挥兵马作战到白日再睡,是他所不习惯的。 迷蒙中他听到有人叫喊,身体仅剩的意识驱使他将脸上的兜鍪盖得更深了些,翻着身子紧皱着眉头。 扰人清梦者,都该死! 突然,他的身体被人大力推了一下,惊吓中的燕北猛然醒来,瞪着一双猩红的鹰目直勾勾望着面前似曾相识的面孔,手掌便摸到肋下,却摸了个空。 他的刀在睡下前放在脑袋下头了。 多少年没人敢这么推过他! 可是接着,他便看到部下士卒满面惊恐地对他喊道:“将军快醒醒,黑山,哪儿都是黑山!满山,漫山遍野!” 燕北楞了一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连身上的浮土都顾不得拍去,领着士卒攀上营寨围栏,登着射台便望见营寨外黑山军卒成群结队地向营地涌来。 “都给老子醒过来!”燕北转过头声嘶力竭地吼出声来,“还他妈睡,要见阎王了!” 霎时间,整个营地陷入喧闹。被惊醒的士卒,来回跑的乌桓人,还有那些本疲惫不堪的明哨暗哨。 营寨外的苏仆延大步跑进来,操着生涩的汉话惊恐道:“将军,我们,跑吧!” 燕北这会哪儿顾得上苏仆延是什么身份,抬腿一脚便将苏仆延踹翻个大跟头,一把攥着苏仆延的青铜甲护颈指着鼻子骂道:“跑?能他妈往哪儿跑,几千个部下还没睡醒,你让老子丢了他们自己跑?” “将军!还有一百步!” 望楼上士卒听到身后的喝骂,眼前又看着那些黑山贼越来越近,连忙转头向营寨下高声喊着。 都什么时候了,要算账也要等杀光敌人吧! “御敌,睡醒的都上射台御敌!”燕北攥着苏仆延的甲片子一把掼倒在地,随手捡起一张手弩拉开弦对苏仆延怒道:“告诉你的乌桓骑,不想死的就给老子整好阵形准备冲锋!营寨完了都得死!” 营寨周围只有纵横几百步的距离能跑马,再想冲锋游曳便只有官道上了。苏仆延这会儿就算想带着他的乌桓骑跑,官道也由不得他千余个乌桓骑并马奔驰。 燕北提着手弩攀上射台,高声骂道:“能睁眼的都上射台,御敌!” 这会营地外头以战阵结阵的士卒就不说了,营地里清醒过来的至多几百人,近三千人要么昏睡不醒还么还迷迷瞪瞪地发癔症,一时间情势混乱号令不通,更有人睡醒听见敌军来袭便向夺门而逃,一派乱军之景。 燕北身边睡下的太史慈与张颌一同醒来,眼见营中混乱便知晓出了大事,张颌连忙跑去稳定士卒,太史慈看到燕北在围栏射台上举着手弩高呼令士卒张弓搭箭迎击黑山正要赶过去,却还没走上两步便听得头顶传来破空之音,抬头便见一片箭矢袭来,连忙向旁边闪避。 哚哚哚! 抛射的箭矢受木栅阻挡视线没什么精准,多数射在望楼或木栅上,但周围还是有数名士卒中箭,一时间混乱的营地混着哭号声,更是令人心烦意乱,胆颤不已。 “将军,还有五十步就……”箭楼上的士卒还未说完,数支羽箭便钉在望楼上,吓得年轻士卒连忙缩着脑袋,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接着探出脑袋道:“就要接战了!” 麹义顶着满身马草从马厩挎着大步走来,一路上紧着甲胄系带踹翻沿途所有酣睡不醒的士卒,在凉州长大的汉子可不知晓什么体恤士卒,尤其在这等节骨眼儿上,穿着铁鞋便是又踹又踩的,甚至顺手用兜鍪向叫不醒的士卒身上砸,一路混乱走到燕北身边把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黑山军,脸上神色不像燕北般着急,反倒满是愤怒。 “他妈的,杀他们的人还少!”麹义扣上兜鍪从燕北手里夺过手弩,一面上弦一面说道:“将军,这面营寨由属下来守!” 说着,弦已上好,抬手扣弩便发了出去,顺手抽出腰间环刀戳在射台上,拧眉道:“今日,谁也别想从这儿过!” 燕北拍拍麹义的后背,什么也没说提刀走向营中。 麹义说的是对的,作为主帅他不能仅仅顾一面墙寨墙,而是要趁着士卒拼命防守时想出破敌之策! “将军,乌桓勇士,结阵了!”苏仆延打马从营寨东面大门进来,满脸拼命之色,“你下令吧,怎么打!” 其实苏仆延是想跑的,可他就算今日跑了,万一燕北没死……等他回军,这群汉人还不冲进属国宰了他? “儁义子义,你二人各领千余部众自营寨后向左右进发,守备营寨侧翼。”燕北举刀吼道:“剩下的跟老子来,寨墙翻了就宰了他们!”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万分危急 破敌,破敌。 燕北头脑尚且混沌,哪里有什么破敌之策? 何况所有能够想出破敌之策的情况都与他现在所面临的有所不同。 这是白日下的袭击,实际上却好似夜袭一般,无非只是早发现了那么不到一刻时间……这他妈就像报应一般,昨夜他杀得平汉携溃军夺路而逃,这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平汉这个王八蛋便集结了军队来攻打他的营寨。 还是趁他的部下睡着时。 这狗崽子哪儿来这么大的气性? 这次面对袭击,是燕北失策了……他没有经历过这种举境皆敌的战乱,也低估了黑山军的坚韧,尤其没有想到平汉能在彻夜鏖战后以区区两个时辰便集结兵马再度攻回来! 可实际上燕北是能想到的。这就好似白日里他刚刚胜过平汉一场,平汉撤回城中当晚再度偷袭一般。 平汉的时机把握地太好,算准了他的士卒彻夜作战白日必然呼呼大睡。 到这时候,后悔还有用吗? 燕北提领二十余个近卫武士在东面寨墙上搭起高台,以近卫为传信兵往返奔驰沟通麹义、太史慈、张颌三面部众,除了这二十几个近卫剩下的武士全部派到三面去守备营寨了。 在他身边,只有苏仆延带着几个披青铜铠的乌桓汉子。 而在他们身后,千余个乌桓骑在营寨外整兵列阵,准备冲锋。 “将军,这一战……”苏仆延方才被燕北踹了个大跟头,心里却没有丝毫在意,没话找话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的勇士冲锋?” 他是早年间便认识燕北的了,对燕北的做派与脾性非常清楚,这个看上去并没多么健硕的汉儿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他对自己的部下无比亲近,可与他做对过的人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 而且他不在乎别人的身份,所以苏仆延从来不敢在燕北面前摆什么乌桓峭王的架子。 他还是个小小军侯时便把顶头都尉潘兴给宰了,尸首丢到哪里都不知道。 “等。”燕北能做的安排都吩咐下去了,眼下三面方才接战,他也不知战局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峭王,你让我手下的汉儿把战车套上骏马,在营寨两侧排开。” 营寨以西是战场,但营寨以东还算安稳,眼下除了千余个列阵的乌桓骑手还有不少汉军……营地的混乱还没结束,几十个近卫兵在营地里驱赶尚未清醒的士卒提着兵器加入三面的防守。 从燕北这个简易的高台上,他能看见三面作战的局势。 事出紧急,太史慈与张颌所率领的部众根本算不上军阵,用带着弓弩的有拿矛戟的,两支兵装一片混乱的士卒便被太史慈与张颌驱驰着形成侧翼向黑山军压迫过去。 黑山军兵甲虽然残破,却气势如虹以逸待劳,此时正是他们士气高昂的时候,好似浪潮一般汹涌地进攻营寨两侧的汉军。 太史慈张颌两部虽然兵甲占据优势,有时黑山军的兵器劈砍在他们身上却被皮甲与铁铠所阻挡,但毕竟没有经历充足休息……熬过夜的人都明白,长时间没有睡眠身体无论力量还是耐力都会出现折损,如果没有睡觉还好,一旦睡着短时间根本叫不醒,即便叫醒了也是头昏脑胀。 又拿什么去作战呢? 因而此时双方战局陷入焦灼,一时间谁也看不出有几分胜败的机会。 倒是因为太史慈与张颌加入战场,为麹义分担了正面的压力,倒使得黑山军卒纷纷向两翼用去,原本片刻便会坍塌的寨墙竟被阻挡下来稳如磐石了。 此时麹义已经在身边聚拢了数百名弓弩手,在寨墙上足足列了两排,长弓不间断地向外抛洒箭矢,哪里人多便向哪里抛射,而强弩手则听从麹义的统一指挥,精准地朝着左右两翼最需要帮助的地方投射弩矢。 局势看似已渡过最艰难的情况,可燕北的心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诚然,仅仅黑山军奔驰二百步的时间里他的部下便能被唤醒投入战斗,并未被黑山军摸进营寨中,算是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可双方面对的形势不同,兵马身后的状况也有所不同。 黑山军奋力攻寨,若是败了他们还可以再向西逃回蒲阴城,甚至可以撤往周围各县,可燕北却不能追那么远。而燕北若是败了,且不说没有士卒补充,单单是被黑山军夺回这座军寨便会使他失去继续西进的机会。 燕北只能督促营中尚未投入战场的军卒全部压上两翼,仅给麹义留下千人守备营寨西侧,以防营寨被攻破后的近身搏杀。 “箭矢呢!运送箭矢,快!” 麹义开始以手弩投射营寨下的黑山军,后来却又觉得弩上弦太过缓慢,换了一张弓边指挥部下以强弩援助两翼一面操持长弓向近畿的敌人射击。 箭矢你来我往,每一刻都有袍泽中间被拖下射台,每一刻又有新的部下接过武器登上射台,可营寨外的黑山军却好似无穷尽般一次又一次地逼近营寨。 麹义心中唯一感到庆幸的,便是这些黑山军没有攻城兵器,否则只需要有一架冲车便会冲破他们的营寨。 一架? 麹义心想,根本用不着一架,只要能撞上两下便会让这般薄弱的木栅散架。 “抛火油!” 就在此时,黑山军阵中突然齐声吼出平汉将军的命令,上百个疾步奔走的汉子提着罐子不闪不避地朝营寨下冲过来,只一眼便令麹义亡魂大冒,火油罐! 昨夜他们攻破平汉右营便靠着这东西,麹义自然是无比熟悉,如果让火油砸在木质的寨墙上,这营便没法守备了,最多半个时辰便会被烧塌,麹义连忙张弓射翻一名提着火油罐冲过来的黑山军卒,嘶吼道:“射他们,莫要让其抛出火油!” 天知道平汉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奔跑的黑山军卒中箭,强劲的箭矢直阻住冲锋的步伐,咆哮声戛然而止,提着的油罐也坠在地上碎成几瓣,其中盛着的油脂猛然爆出火光,片刻便溅出大片火油,覆满中箭还未死去的黑山军卒身上,本失去力气的士卒骤然间在火焰中挣扎嘶吼……这本是极其残忍的一幕,可没有任何人将目光放在那里。 这修罗场般的荒野中,人们白刃相搏,残肢断臂碎出一地,哪里又不残忍呢? 箭矢激射,双方相距不过数十步,甚至都不需麹义的号令,自有弓手看到敌军的骚动将羽箭投射在黑山军卒身上,随后更有收到号令的弩手纷纷扣动扳机,成片弩矢若飞蝗穿透黑山军卒的身体。 眨眼间便有几十个火油罐坠地,砸出大片火焰。 可是,这还不够。 数息之间,二十余黑山敢死军士提着火油罐冲至寨墙近畿十余步,纷纷将掌中油罐抛出。 “躲避火油!” 麹义看着飞来的陶罐目眦欲裂,急忙招呼士卒躲避,方才俯下身子在寨墙之下便听到陶罐砸在木栅上碎裂的声音,接着点点油脂溅在身上便带着星火,炙肤之痛! 火油砸在西面寨墙各处,有些碎开在墙上,有些越过寨墙砸碎在他们身后的地上,更有一颗陶罐好死不死地砸在一名躲闪不及的射手怀里,陶罐与皮甲碰撞没有碎开,却将罐内的火油倾倒出来,转眼那弓手便成了燃着半边的火人,抱着陶罐坠下寨墙,火油更是在射台上铺开一片。 “愣着做什么,扑灭油火,射死他们!” 麹义摸平溅在胳膊上的点点油火,抬着手臂用力在颌下抹着,火油溅在他的虬髯胡须上,口鼻之间满是焦熏之味,可此时谁还顾得上姿容,堪堪掐灭身上的火苗麹义便再度提着长弓朝营外抛射过去。 可他们脚下的营寨扛不住多久了。 熊熊火焰在一墙之隔的寨外燃烧,他们甚至能感受到木栅的热度。麹义知晓木寨至多能抗住半个时辰,射出两箭便丢下弓箭向营中跑去,拽住周围运送箭矢的士卒吼道:“去挖土,挖土!” 余光望见东面高台上调集军士的燕北,麹义喊道:“将军,寨墙烧了,让士卒挖土扑火啊,不然营寨守不住啦!” “营寨烧了?快,苏仆延!”此时营寨里哪里还有可用之人啊,所有士卒都堆在南北两翼去与黑山军近身搏杀,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手挖土,燕北转头西望,看见那些列队的乌桓骑手与寨外堆积的农具,连忙抓住苏仆延喊道:“别管什么冲锋了,快,让你的骑手都拿起农具挖土去!给营寨运送箭矢,快!” 就算苏仆延对乌桓勇士做民夫的事情感到万分委屈,此时此刻却无法拒绝燕北,他也知晓衣甲不精的乌桓骑手如果送上战场与黑山军对搏只怕不多时便会死伤殆尽,当即扶着东面寨墙对部下用乌桓话指着寨下农具吼道:“全都下马,下马,拿起农具去挖土送上西墙!” 乌桓骑手对他们的大王是有求必应,当即各个翻身下马,提着农具便在营中挖土,用那些衣甲装着土灰攀上寨墙,一捧一捧地扑灭寨墙上的火势。 麹义这会可不管是什么汉儿还是乌桓了,瞧见营寨中间还有几百名无所事事的乌桓人,当即便抓了他们的丁,让他们提着弓到射台上来放箭! 就在此时,右翼太史慈部传来消息,伤亡过重,后撤五十步! 正文 第五十章 狼奔冢突 “后撤五十步?” 燕北失声吼出一句,铁鞋踏在高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猛地扣上兜鍪回身对传令兵喝道:“告诉张儁义,右翼一刻之后会用战车冲锋,让他自己顾好左翼!” 一语言罢,燕北抽出环刀对营寨下列阵的汉战车阵高声呼道:“后撤百步,北侧结阵!” “将军,要冲锋?” 苏仆延愣愣地手足无措,这什么意思,不让乌桓勇士冲锋,反倒去做民夫该干的事情? “乌桓轻骑冲不了阵,让你的人把西墙守好,营寨只要没塌就给我往死里射!要是寨墙垮了……你就可以向西冲锋了。”燕北留下这么一句话,转头对寨中伤兵、近卫吼道:“拿得起兵器都跟我走!” 燕北吼出这么一声,营寨里除了受伤过重战斗站不起来的军士,所有人都互相攀扶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他们的将军! 燕北没有回头看,他不管有多少人还能跟着他作战,他受够这股憋屈劲儿了! 就那群连衣服都穿不齐的黑山军,也能把他逼到如此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是燕北啊!纵横幽冀的燕北! 提刀走出营寨,三百乘面貌狰狞的战车早已套上骏马,在右翼阵线后头二百余步列好阵势,燕北派人给在右翼作战的太史慈传信道:“告诉太史子义,让他再后撤百步,把北面寨墙全部让给黑山军卒,让他们去围攻!” 说罢,燕北便攀上领头的战车,按着车辕向身后士卒高声喝道:“此往西去,战车可冲锋六百步!燕某将首当其冲,诸君可敢与燕某死战?” 从这里向西冲至林间,能冲六百步是不错的。但冲到林间他们勒不住马匹,更停不住战车。倒时便只能跃下战车摔得七荤八素与再与黑山军近身格杀。 但现在燕北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打破双方僵持的契机。 此时左翼张颌尚能抵住敌军兵势,稳住阵线与黑山军僵持。中军的寨墙则在黑山军的火油罐下摇摇欲坠,靠着乌桓人涌上射台才堪堪扑灭油火,再次用箭雨抛射向营寨外的黑山军,但已经是收效甚微了。 平汉用火油点燃营寨,拖住麹义部及不少乌桓人在中军。随后便驱使大批原本在中军进攻军寨的黑山军士分别两翼,其中以右翼压力最大,这也正是太史慈阵线节节败退的原因。 右翼黑山贼太多了! 燕北要率战车冲垮他们,为三路兵马冲开突破口……全军只有右翼的太史慈是沙场新卒,麹义与张颌他并不担心,那两个久经战阵的部将一定会在最合适的机会发动进攻。 尤其是张儁义那个滑头,如果他能与黑山敌军僵持着,就说明他积攒着力气寻找敌军薄弱呢! 燕北提着刀立于战车之上,在他左右足有五名近卫,周围几架战车也是一样。只有后面二百多架战车才是登三人或四人,全军三百乘战车之上足有千余部众,其间有持长戈者有挽弓者,纷纷摩拳擦掌,等着冲锋后与黑山军一场大战! 前军的喊杀声不停,但燕北能看出太史慈正在缓缓调兵后撤,双方越来越接近,这时太史慈才看到身后的战车阵最前端竟是燕北亲领士卒,不禁心中大惊。 身处左翼统兵的张儁义听到来自燕北的消息后心中也是一样的惊讶,连忙自前军撤下,对传信近卫问道:“将军要亲率战车冲锋?” “是,将军已经领兵前往右翼了。” “那还等什么,左翼将官听令,向前冲锋!”张颌得到传令军卒的答复,当即将环刀归鞘,提起一杆散落在地上的长戈挥舞着对部下吼道:“听我将领,冲锋!把敌人向西驱赶百步!” 左翼的压力一直不算太大,与他交手僵持的也只有四个曲的黑山军,现在一番僵持或许只剩下三个,满打满算不过一千八百敌军,张颌若是不计士卒伤亡至多片刻便能将其击溃。 他早看出来了,在这儿和他交手的只怕是三面敌人中最虚弱的,就是那些昨夜驻扎在这荒野二营后来被他们击溃的黑山军卒! 他让士卒注意伤亡,一列一列交替后撤前进,时不时突出打敌军个措手不及抢回二十步便不再进军,再缓缓后撤,消耗敌军的体力……为的就是让敌军熟悉他的这种战法,让敌军前军知晓他没有多少战意,从而在紧要关头突出,迫使敌军主将向左翼调兵,以减弱中军与右翼的压力。 此时一听燕北要率军突出右翼,当即毫不犹豫地命士卒全力进攻,就连自己都提着长戈准备上阵。 燕北既然说要在一刻后冲击右翼,他自然要率先在左翼打出威风,迫使敌军主将向左翼调兵,为燕北创造以战车攻敌之薄弱,而非强攻敌军的局面。 自张颌传令冲锋,左翼步卒当即各个奋起,眨眼便将习惯了你来我往长矛交击的黑山军卒吓了一跳,接着便见一支三百余人的精锐之士自阵线前端杀出,各个身披铁大铠执锐兵,嘶吼搏杀竟眨眼便击穿阵线,使黑山贼众向两侧挤压,后进前退之间军阵便一团混乱。 张颌脸上带着快意挺着长戈戳翻一名黑山贼,随后向后一拉卜字戟便将敌人脖颈划断,高声呼道:“燕赵武士,向前冲锋!” 平汉正在中军打马,远远看着两翼军士缓缓前压,尤其是敌军右翼已经呈现出溃败之态,心头大悦。 敌军右翼向后撤了足有百步,这不是溃败是什么,他们连营寨门都不守了,待兵马压上,攻下营寨难道还不是片刻之事么? 想到这里,平汉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对士卒喝道:“还剩三百多火油罐么,再向营寨西墙砸一百颗,老子要让他们疲于奔命!” 话音刚落,便有传信兵喘得像死狗一般跑来,回手指着营寨旁边说道:“将,将军,汉军左翼前突百步,我军右翼不能抵挡啊!” 什么! 平汉脸上的笑意还未削去,便好似猛地遇上辽东大雪一般凝固,愣了数息才急得骂道:“他妈的,怎么汉军左翼又突出来了,不管他,将兵马全部压上他们右翼,把寨墙攻……不对,就算攻打寨墙也没用,还等什么,快给老子调兵,从中军调五百军士压上去!将汉军左翼赶回去,赶回去啊!” 诚然,使汉军右翼后撤百步是优势,可即便击溃汉军右翼,攻打营寨仍然需要人手与时间,但如果汉军左翼突出来,任由他们击溃本部右翼,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喜意还未上心头,噩耗却已传来。 平汉只能让中军的士卒调兵五百去帮助右翼对抗敌军左翼,只是这样以来,己方士卒在敌军右翼的优势还能继续扩大么?比方说,攻至营寨北墙之下? 他与燕北所处位置不同,兵马局势亦不相同。黑山军的白日突袭令平汉占尽了先机,左中右三部兵马在燕北看来没有什么能击破敌军的契机,可在平汉看来,左中右三部燕北军到处都是破绽! 这与将帅能力无关,一个在攻,一个在守,防守如何能防出优势来呢?说到底,这场仗都是平汉要打哪里,燕北就要去防守哪里罢了。 就像方才过去三个时辰的夜战一般,无非是,攻守势易! “报!”远远地从左翼跑来一名传信,拜倒在平汉脚下说道:“将军,左翼传信,已将敌军东赶百步,夺下寨门攀上北墙。敌军无力抵抗已向后撤去,刘渠帅正率部攀爬寨墙!” 又来一条喜讯! “善,大善!”平汉鼓掌而笑,抚须朗声道:“告诉李渔,若他能率部攻破营寨擒下燕北,我陶升在战后赏他一套铁大铠!” “诺!” 传信士卒领命再度回奔,平汉长笑不止,“若能在此地斩燕北,幽州还有谁能阻挡本将的兵锋!” 此时平汉已是不能再骄傲的了,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对左右叹息道:“若说这燕北,也算有几分本事,称得上幽地豪杰……不过可惜,他遇上了某!” 陶升并不知晓,他派出的传信卒再也无法将他所许下的赏赐告诉左翼渠帅刘石了。 就在传信兵将消息告诉他的同时,攀爬寨墙的刘石被汉军左翼护乌桓校尉部下长史太史慈一箭射中后心坠下寨墙死得透透! 随着太史慈这一箭射出,收了长弓的太史慈挺着卜字大戟翻身上马,随在燕北的战车旁对本部士卒高声呼道:“左翼士卒听令,追随战车一同冲锋,杀尽敌军!” 燕北单手扶辕,扬刀长喝道:“部下士卒听我将领,随燕某一同出击,击溃敌军!” “击溃敌军!” 挡在右翼之前的黑山军此时分散两部,一面维持薄弱的阵形阻挡汉军右翼,更大一部分则攀爬寨墙企图攻入营寨,眼看便要分出个胜负,却不料数息之后他们将会见到此生中最可怕的情景。 阻挡的汉军突然奋起,由中间向两侧奔杀而去,而位于汉军阵中的,是由三百乘战车组成的军阵,骏马轰踏之间便穿透他们薄弱的阵形,趋势不减地一路向西攻去。 四匹骏马牵引着战车在平原上高速奔驰,探出的长戈矛刺夺取一个又一个黑山军士的性命,任何敢于阻挡者都会被战车碾成肉泥!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穷寇莫追 战车轰隆,这种适用于平原上统治战场近千年的终极兵器,在燕北手中绽放出应有的余威。 以千余步卒左右护卫,三百乘战车在战马的牵引下以无人能挡的威猛气势掠过战场,碾过拦路在前的一切黑山,直冲敌中军! 战车曾经统治战场,后来退出战场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使用这种重兵器对地形要求太大了,不能跋山涉水,不能有奔驰穿林,尽管速度快冲击力大,却也无法否认它们的劣势一样明显,所以才逐渐被轻骑所取代。 战车不能像步卒一般散开,也不能排成锋矢。最好的战斗方式便是以战车成排,挟大股步卒向敌军战阵平推过去,碾压一切敌人。 燕北就是这样做的,以二十乘战车为前驱,后面的战车逐渐调转方向,在冲锋中逐步将方阵转为线阵,全面向敌军战阵冲击。 战车对步卒阵形的破坏能力无与伦比,没有谁能在高速奔驰的战车面前站稳脚跟,任何人都会心生畏惧,继而挤压阵形,使敌自乱,从而冲破敌军的阵形。 望着大批两匹甚至四匹骏马拉着战车奔驰而来在战阵中横冲直撞,黑山军士纷纷避让不惜互相践踏。躲闪不及的幸运儿便被战车上探出的索命长戈夺去性命,快速奔驰的战车上武士哪怕仅仅横出一根棍棒都会拥有无匹的杀伤力,何况锋刃足有尺长的铁戈。 划开脖颈割去头颅就像裂帛一般轻松! 血花在战车掠过的大地上四处绽放,这却不是最令黑山军士惊心的场景。最令黑山军士胆战心惊的,是那些躲避战车不及的不幸者,骏马的体格远远要比士卒强悍,猛然间被骏马当胸撞上,上百斤的好汉子能被撞出数步之远,胸膛上转眼便被自己的骨头茬子扎个对穿,五脏六腑糊成一片,人却还能活上半柱香的时间,只能无力地哀嚎。 求死不能,比求生不得更为令人恐惧。 长戈与战车便已令人惊惧,再说那战车上提着强弓或劲弩不停向周围抛洒箭矢的弓弩手,还有战车之前策马提戈左挑右砸的骑手……眨眼间,战车阵在战场上撞出上百步的血路,随后大批如狼似虎的汉军士卒更是趁此机会涌入阵线,将被分割成好几个阵线的黑山军卒残杀殆尽。 在战车阵前,只有太史慈一个骑手。 太史慈策马于燕北战车右前,一杆丈五长戈左挑右刺便拦住了一切可能会伤害到燕北的敌人,雄武的身躯在燕北眼中有一种似曾相识……就像辽东南的关云长,掌擎长兵大开大合,便叫贼众授首披靡。 燕北手攥刀柄却没有任何动手的机会,只能持着一面令旗左右挥舞,指挥车阵向前推进。 三百乘战车分为三阵,自战场右侧向黑山军碾压而去,逐渐扩散至小半个战场,在战车阵之后便是源源不断的步卒,伍什成群地追赶一个又一个不战而溃的黑山军,结果他们的性命。 右翼的骚动逐渐影响整个战场,随着燕北驾驭战车出现,恐慌在黑山军阵中蔓延,左翼眨眼溃败也同样令中军感到不安。 麹义立于射台之上,提弓扫视战场,猛然间发现城寨右翼冲出一支庞大的战车阵在黑山军阵中横冲直撞,驱赶着右翼敌军潮水般地向后退,竟比他们先前冲来时更要快上几分,不由得大为惊讶,转头喊道:“将军,战车出动了,咱们也冲……将军呢?” 先前混乱的战局令他没有注意身后高台上的燕北,此时回过头定睛一看高台上哪里还有燕北的身影,就连那些近卫武士也跑光了,只剩下乌桓人在营地里乱窜,麹义不由大惊,向苏仆延问道:“峭王,将军呢?” “将军?”其实苏仆延也对这群汉军对燕北的称呼感到奇怪,明明是校尉干嘛要叫将军啊?抬眼看到战场上纵横无敌的战车阵,抬臂指着说道:“你看那不是将军么,挥舞令旗那个。” 麹义定睛一看,以拳击掌长笑道:“哈哈,此战赢了,儿郎们听令,打开寨门随我追击溃军!” “溃军?” 苏仆延看着整军列阵的战场,中军大阵乌泱泱两千多敌人在哪站着,这个麹校尉是疯了吧? “峭王,你要是想立功赶紧叫你的人骑上马从右翼跟着将军冲啊!”麹义兴奋地手舞足蹈,上好的长弓随手丢下,拾起一杆长矛便朝城下奔去,拽过前头一个士卒大声说道:“告诉张儁义,击溃敌军!咱们赢了!” 麹义对战局的把控极为敏感,当他看到右翼敌军已溃便知晓此时敌众军心已散,左翼与中军在此时向敌军反攻,则战局顷刻可定!若中军左翼稍有迟疑,待战车受阻与林地冲锋至尽头,那些步卒便只能结阵防守,到时不说胜败,这场仗至少还要再拖一个时辰才能分出胜负。 现在正是出击的好时机! 顷刻间,麹义大开寨门,朝着黑山中军便率一剽人马杀了过去。 黑山中军本便为右翼战车阵冲锋所惊骇,半数兵力都分散支援侧翼袍泽……由不得他们不支援,战车驶过的黑山军卒便像被铁犁刮过的地一般四分五裂,再被战车后面追随的步卒席卷而上,眨眼便被杀得人仰马翻。就算他们不想支援侧翼,没了侧翼中军的左侧便已经成为新的左翼,为汉军步卒所击。 此时此刻,正是黑山军对燕北中军进攻力度最小的时刻,麹义带着士卒轰然间杀将出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军心不稳的黑山中军,可是此时兵力分散的他们哪里是麹义所率士卒的对手? 不过数十步距离,片刻后两支军队便撞在一起,一个心存恐惧一个气势如虹,初初接战便将战线向西推了三十余步。 正如麹义所判断的那样,敌军已经被先前的僵持耗尽了袭营的锐气,长远的奔袭与胶着的战事带给他们的疲惫真实地反映在每一名黑山军身上。反倒是燕北军,在此时战车出击、将军陷阵的鼓舞下最后一次激起气贯长虹的勇力,奋勇厮杀! 击溃黑山军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兵者,国家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 “张司马,中军出寨了!麹校尉让属下请司马出击,击溃敌军则我部必胜!” 张颌就等着麹义这一句呢,前些时候燕北率领战车出击开始,张颌便出动出击为右翼兵马夺取战机,待压力骤增之后又率部缓缓退了回去,等的就是这一刻。 全线冲锋,不是大胜之举又是什么? “左翼全军听令,将军已陷阵,我等势必追随!”张颌领着亲信部曲在军阵中穿过,当他的脚步踏在阵线最前时,吼声与长矛同时发出,“击溃敌军!” 伴着黑山士卒被铁矛贯穿,左翼将士再度进击。 至此,左中右三路兵马同时出击挤压战线,而在右翼燕北亲率战车碾碎敌军侧翼之后,乌桓峭王督率千余骑手流水般自后侧杀出,追击四散而逃的黑山侧翼军卒,弧刀在此时毫不留情。 战局,在顷刻之间,攻守再度势易。 平汉将军陶升已经不需要传令士卒来掌控战局了,幽州军的战车阵用极快的速度冲穿他的阵线,如果不是那些笨重的战车不容易转弯,现在只怕连他的中军都被推平了。 他的左翼,完全被汉军击溃,而中军也同样不再稳如磐石,一次又一次地分兵支援两翼使中军变得空虚无比,与营寨中杀出的幽州军相比就像对着大人舞弄棍棒的婴孩般不堪一击。 向后逃窜的溃卒被他的亲信督战杀了一伍又一伍,却仍旧止不住溃败的坏局势。这些普通士卒啊,永远不知晓他们提着兵器转过头来逃命对战局有多大的影响,多少成千上万的兵势就被一次又一次自己人的溃败所击退。 整个战场,只剩下他的右翼军卒还在勉力坚持。也幸好还有他的右翼尚能坚持,只要再坚……陶升的目光向右翼看去,灰败的脸色更为沮丧,“右翼……右翼也败了!” 此时此刻黑山军势哪里还有什么中军,哪里还有什么右翼,旌旗已倒兵马已散,隔着三百步便能见到那些喊打喊杀生龙活虎的幽州军狰狞的面孔。 陶升甚至都不想举刀呐喊着鼓舞士气了,这般溃败,已经不是他这个平汉将军能止住的了。 “快,整军缓缓后撤,撤进林子里!” 挫败燕北的兴奋尚未持续一刻,转眼间三部兵马全线溃败,平汉将军笑了开头却没能笑到结尾,甚至没想到幽州军连让他整军的机会都没有,各个眼看着敌众溃败纷纷奋勇厮杀,尤其是那可恶的乌桓骑兵,仗着四条腿在战场上来回奔驰,若是一刀被了结性命倒还利索。 最怕的,就是一刀没砍死,抱着胳膊根本来不及叫喊,转眼就被后头奔来的马匹踩碎脑袋。 “穷寇莫追?”燕北扶着损坏的战车,满面戾气地对部下传令道:“子义,率弓弩手与刀盾进林,追敌至蒲阴城下!” 穷寇莫追是对的。 这种不打死扭头就来讨事的穷寇,燕北也没打算再追,宰了便是!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心有余悸 城战盈城,野战盈野。 自营寨以西直抵蒲阴城下,横七竖八的残肢断臂散落一地,可以预见这个夏天蒲阴城近畿的百姓日子不会好过。 步卒追击十余里便纷纷筋疲力竭,穷凶极恶的燕赵武士与乌桓骑兵则追亡逐北直至蒲阴。如果不是燕北驰骋骏马领士卒传令停止追击,只怕这些以奔袭夜战为专的燕赵武士会一路追击下去。 因为那些黑山平汉将军的残兵败将没有逃入蒲阴城,反倒一路向南逃去了。 “将军,我等可要入城?”麹义颌下虬髯被烧出半边,此时看去分外狼狈,可麹义本人却丝毫未觉,仍旧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挺着长矛策马百十步立在城下喝道:“黑山乱军的伏兵,你们平汉将军已经向南逃遁了!现在出城收降尚且可饶,待我等入城……将军,好像城上真没有伏兵。” 叫喊半天城墙上没有一点儿反映,麹义觉得自己好生无趣,便悠哉哉地打马回来。 燕北、张颌、太史慈、麹义、峭王苏仆延几人面面相觑,燕北指着城门道:“自燕赵武士中择五十敢死入城,探明虚实!” 即便是脾性最为莽撞傲气的麹义,此时对这个决断都没有任何异议,反倒心头轻松地打马前去挑选死士……他们这帮人现在对战事多了几分敬畏之心,经历蒲阴东的险些被黑山军偷袭击败后,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来衡量自己的作为。 是他们大意了。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何况兵者厮杀? 燕北没有问他的部下伤亡如何,亦没问斩级多少……他知道,从伤亡与斩杀敌人的数量来看,这一定又是一场十分光鲜的大胜。可实际上呢?燕北认为他们输了。 胜,在兵甲之强、在士卒之韧。 但他们本不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伤亡,可是偏偏,一路走来的战事太顺了。 他曾令名将郭典兵败自刎、霸占冀州半壁城郭、横扫塞外鲜卑不知几何、击败朝廷中郎将孟益、力挫幽州豪杰将军公孙瓒,曾与他对决沙场的名字如今看上去皆是那么强大,可那些人还是败了。 正因如此,当他看见黑山军那些衣不蔽体的士卒当即便没将这场仗放在心上,而是将他们当作土鸡瓦狗,可一击而破的小角色! 的确,夜袭他们以二百余士卒的代价击溃六千之众,斩下近两千颗首级,是多大的功勋? 他甚至刻意忽略了谋而后动,对战局有多么大的影响,甚至认为对抗黑山军这样的小角色,根本不需要谋划!甚至于,他的部将,张颌麹义各个都是良将之选,也并不觉得他的部署有什么错误。 从前能打赢那么多强大的敌人,是因为每一次都以有心算无心,足够的谋划与强势的兵力,让白马义从那样的精兵都在他们这些小人物面前折戟沉沙。现在,他们以为自己成了北方的庞然大物,谁都不放在眼里。 这一次是黑山军,如果下一次是白马义从呢? 若他们就这般骄兵模样,或许就不应出幽州。踏踏实实呆在辽东,待到老死就得了! 拿什么来对付将来分崩离析的中原王朝与烈度越来越强的军事对抗。 “幸亏,我们的敌人是黑山军……”燕北的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被身旁太史慈与张颌听到。太史慈不明就里,但张颌却点头深以为然道:“将军所言不差,颌亦心有余悸。” 燕北点头,怕太史慈误会,便开口说道:“子义,这是你的初战,仗不是这么打的,唉……回头我与你细说。” 太史慈应诺,对于这场仗他心中的确有许多疑惑。他不像张颌与麹义有充足的战阵经验,亦不像燕北站在统帅的位置上对一切都观察地细致入微,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思考。 他只是觉得,右翼的战斗在先前一直势均力敌,在敌人的将领出现在战阵之前时便鼓起了士卒的勇气,随后便使得己方军卒一时间难以抵抗。而在后来,他率部后撤百步,黑山军的将领率众攀爬寨墙时被他一箭射死,又对敌军士气造成相当大的打击,正因如此当战车加入战场后敌军右翼便一触即溃。 或许,他若早些射死敌军将领,是否右翼战事便不会倾颓?如果他亦以自己的勇武杀上阵前,是否我部右翼亦可士气大振? 行军布阵,他要向麹义等人学的东西还很多。临机巧变,他也不如张儁义。 但他有自己的优势,百步之外取敌首级的本事,他们没有;战阵之上单骑率众破阵的胆气,他也要比别人强得多! 正当三人两个心有余悸,一个琢磨着下次作战之始一箭射死敌军将领时,麹义快速奔马而回,脸上带着喜意对燕北拱手贺道:“将军大喜!大喜!” 燕北不明就里,探手问道:“何喜之有啊?” 便见麹义闪过半个马身,转首向城门望去,也不说话。燕北等人看出倪端便也看向城门。 片刻安静后,一伍燕赵武士走出城门,四人分别立在城门两侧当起门卒,须臾之间城头上象征着黑山平汉将军陶升的陶字大旗降下,黑底红字的燕字旗迎风招展。 燕北错愕地望向麹义,他不记得方才挑选出的死士还带着自己的旗帜,而且……城头那面旗要远比他军中旌旗要大的多。 这是怎么回事? 麹义仍不答话,只是脸上带着兴奋笑意望向城门,仿佛要让燕北稍安勿躁,一切将在稍后揭晓。 城内乱了,瓮城里传出的喧哗之亦甚至让本已松懈精神的士卒再度提起兵器,就连燕北都将左手不假思索地落在腰间刀柄上。 然而,那些喧闹声越来越大,也越发清晰,燕北好像在其中听到……燕将军回来啦! 他看到成群结队的百姓,人们面色如金,衣不蔽体身形消瘦,却各个在脸上洋溢着欢喜远远看着他,看着他们。 “燕将军回来啦!” “燕将军!” “将军赶跑了黑山害人贼!” “将军大恩大德!” 这些百姓里有面容枯槁拄着拐杖却携浆水的老人,有提着食盒面容凄婉尚带泪痕的妇人,有黄发垂髫少不更事的童子骑着竹马。他们带着欢笑跑出蒲阴城,却见到兵甲染血面容肃杀甚至提着兵刃的士卒,却有感到怯懦的畏惧。 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人们眼中露出怀疑,三三两两小声嘀咕着,“将军不会要杀人吧?”“他们会不会再来抢夺我们的东西啊?” 燕北垂眼,看到自己露在铠甲之外的手臂寒毛竖起,百姓的欣喜与畏惧,都被他看在眼中。他踱马向前走了几步,抬起手臂对士卒高声传令道:“下兵刃!” 燕某何德何能,能教百姓出城迎接? 他翻身下马,牵着坐骑想要入城,便见城门口拥堵的百姓让出一条道来,蒲阴县令搀扶着县三老而出,对上燕北时县令的神情有些复杂。 两年前,眼前这个男人带着百十个穷凶极恶诓骗守军入城,在县官署中大开杀戒,使整个官署血流成河,仅活自己一人。那时候他说,你是县丞?在这里做县令,怎么样? 两年后,他身后有人摆开护乌桓校尉的旗帜,身后黑压压几千个披甲执锐的士卒,听他号令的甚至还有那些赤膊断发的乌桓骑兵,威风更胜当年。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男人现在回来,想做什么? 燕北看着县令,只觉似曾相识,他每天要做的事情有那么多,能记住每一个自己学过的字,却未必能忆起两年前揪着领子按在县尊之位上的寻常人等。 他只是拱着手,便作个罗圈揖:“燕某见过县尊、三老、诸位百姓。” 随后,他才直起身向周围百姓朗声道:“燕某此来,奉幽州刘公之命,讨伐黑山军,还冀州百姓以清平!就在今日,燕某于蒲阴东破黑山军二寨,斩敌数千,目下贼首已向南逃窜,蒲阴城,平定了!” “叩谢将军恩德!” “迎燕将军入城!” 不知是周围哪个百姓起头,道旁衣衫褴褛的百姓矮身拜下,接着便似听到号令一般,一个个百姓纷纷拜伏于地,叩首不止。 着实将燕北吓了一跳。叩拜这个动作,是人们最少用到的动作。跪,可以跪坐,是很正常的礼仪;拜,则是立着身子躬身行礼,这也正常;可叩拜就不正常了,这是人们拜宗庙时才用的,寻常人一辈子都用不到这种动作。 就连燕北,这辈子都没有叩拜过谁。 可如今夹道相迎的百姓竟纷纷叩首,感激他击破黑山贼的恩德,这让他如何受得了? 干嘛去托百姓,可托起这个那个又叩拜下去,一时间手忙脚乱,便听县中三老颤巍巍地走过来,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将军击破黑山贼人,受得,受得。” 燕北也不再做作,摘下兜鍪神情肃穆地向着蒲阴城躬身拜下,抬起手臂高呼传令道:“全军听令,随我入城,护卫百姓!”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蒲阴休整 蒲阴城。 燕北的兵马进入城池,受到蒲阴百姓的夹道相迎,等这些军卒进入城中西南角的营地时,铁骨铮铮地冀州汉子们双眼通红,在他们的手中紧紧攥着不知是哪个百姓塞的鸡子。 于兵革而言,这是极尽荣耀! 连鸡蛋都有,更不必说那些蜜浆、蒸饼。 只是那些犒军的东西,都很少,少得可怜。 县中三老说,城里的百姓还好些,毕竟黑山军也要在城中扎营,只是有乱兵抢夺百姓财物、杀了几十个青壮而已。只是苦了城外的百姓,有些亭里过了乱军,便剩不下几个百姓……尸横遍野,目不忍视。 燕北没见过城外百姓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但仅仅是听县老这么说,他便只觉不寒而栗。冀州百姓不单单是冀州的百姓,也是他成千上万个效忠于他的士卒亲眷。 县中三老离去时,燕北面无表情,却连纵火太行山的心都有了。 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内心看重的东西也有所不同。 或许他依然是那个恣意放纵的燕北,但他也一样是万余部下的衣食父母,又怎能不忧人之忧。即便他率军入冀州,除了为甄尧复仇之外,只打算将其他黑山贼击溃,平定冀州北部也就可以了,左右冀州南部也没有他的兵,这种难题还是丢给朝廷考虑去吧。 毕竟他也曾是黄巾军,也曾被人冠以叛贼乱党。即便如今领了护乌桓校尉,讨伐黑山,心底里也难说没有物伤其类的感觉。 可现在他不这样觉得了。 叛军,也分许多种……而他是其中最好的一种。 “将军,伤亡损失已被清算。” 蒲阴城中大营,这一次入城,燕北没有占据县官署,而是与兵马部下同宿于营地之中。 燕北回忆着黑山军逃遁的方向在地图上谋划着,听到太史慈的声音头也每抬,只是说道:“伤亡损失应当不少,子义且念来让我听听……儁义你看这几个方向,西北常山关、西面望都、西南的卢奴,派斥候向这三个方向探查吧。” 张颌点头,在绢布地形图上看着,将几条路线记在脑海。燕北这才抬起头,对太史慈扬着下巴等待他的念读。 “各部伤亡近两千,尤以张司马别部伤亡惨重,如今只剩七百九十人,其中轻伤可战者三百余。麹校尉部余两千一百四十,伤者十之有三,乌桓人只参与最后的追击,损失不过三百余。伤亡最少的是燕赵武士,重伤与身死者亦三百余。”太史慈将血淋淋的死伤念完,捧着书简继续说道:“除士卒,战马死伤六百余匹,驮牛、驮马各有二百余死亡或遗失,已有士卒在近畿寻找;战车,三百架战车损坏过半,目下正向城中输送,由县令寻匠人休整。” 燕北听了太史慈的话久久没有言语,揉着额头跪坐在席上,长时间没有睡眠使他的头脑有些发昏,半晌才缓缓道:“预料到伤亡不少,可这还是比某想的要大的多啊!战场上我们弟兄的尸首收回来了吗?” 太史慈点头道:“收回来了,如今陈尸于城东,等待州府从事派遣运送辎重的兵马送回幽州。战场上散落的兵甲也都一一收整,有铁铠二百八十具,皮甲八百余但需休整,刀剑八百余,矛戟木牌、农具……不计其数。” 说实话,现在燕北最不想听的就是战场上的缴获。这叫什么缴获呀?铁铠、皮甲、刀剑,全是自己阵亡士卒的,矛戟盾牌农具,都是收缴敌人的,当然是不计其数,可那种玩意儿能用吗? “这样,把铁铠、刀剑、能用的甲先在营地里放着。那些损坏的皮甲请城中百姓代为休整,那些矛戟你看过没有?木杆有许多应当是损坏的,也要劳烦城中百姓代为造木杆,实在不行就只能和农具一起送回辽东了。”燕北说完这些,才对太史慈说道:“让营中佐吏统算可用的兵甲数量,需要在蒲阴募兵了,无论多少,要将新卒武装起来才是。你去各曲挑兵吧,此战立功者,可摘二百八十人补充入燕赵武士。” “除此之外,让人传话给城关上的麹义,不要大意,每日士卒三曲轮上城头防守。”燕北叹气道:“我们要在蒲阴驻扎几日了,就地募兵、等待鲜于从事来接手蒲阴。” “诺!” 太史慈抱拳便出去传达命令,不过片刻,当他再撩开帐帘进来时,燕北已经用胳膊撑着案几睡着了。 这几日,无论对谁而言都太过疲乏了。自辽东穿过整个幽州的长途跋涉,从夜袭到日间防守营寨,总共合眼不到一个时辰,便是野兽都扛不住,遑论人呢? 轻手轻脚地将案几上的帛巾地形图卷起放在一旁,太史慈默默退出营帐,向帐外亲兵吩咐将军已经睡下不要让别人去打扰,这才立在自己的营帐前打了个哈欠。 环顾城中大营,近日以来发生的一切对太史慈而言都有些诡异神奇。 他不过是去拜访青州大儒邴根矩,却未曾想到竟阴差阳错做了护乌桓校尉部的拥节长史。进而在不过月余的时间里对辽东郡的肉食者各个有了联系、了解。 辽东郡不像东莱郡,单单武备上便抵得上整个青州,拥兵万余、四个校尉部,各地县令亦掌控兵马。这些官吏中有如太守沮公与一般汉官出身,也有孙轻、李大目等草莽之徒,令太史慈眼界大开。 更令他了解深刻的是战争。 读兵书百卷,抵不上一日之间胜败之变。 战局瞬息万变,夜袭野战、攻势守势,追击与被追击,击溃与被击溃,偷袭与防备、骑战车战步战弩战,个中体会与兵书战册相互印证,令太史慈感慨万千。 燕北没能熟睡太久,倒不是有人打扰他,而是在梦里有人率白马义从潜入城中要杀他,面对强弓冷箭,猛地起身踹翻案几,惊出后背一身冷汗。 醒时天色还尚未全黑,案几上有两块尚温的蒸饼与沉着肉块的汤。 是他能记一辈子的马肉汤。 一天一夜空着肚子,腹中饥饿早似痉挛,当即抓起蒸饼蘸着肉汤便吃进肚里,汤水也饮个干净。方才纳闷营中哪里来的马肉汤,便想起战场上死了近千匹骏马,想来近几日都有了口福。 眼下已至盛夏,至多三日,若不将死马吃完便只能埋入地下。口福倒是口福,只是吃起来让人有些难忍的心疼了。 走出军帐,营地十分安静,燕北制止了训营的部下向自己的行礼的想法,踱步在营中进入每个军帐查探,看着那些疲惫而起鼾声的部下,像个守财奴一次一次数着库中金条。 营地的西侧、离大帐最远的位置。校场上的木架上挂着数百条麻巾,县中医匠里里外外匆忙进出,治疗包扎着他的部下。死了太多人了,身上缠着麻巾的伤兵让整个营地都泛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看着一具被袍泽抬着的尸体从面前经过,这本该令燕北悲恸不已,可他没有。他见惯了旁人的生死,部下、友人、袍泽、敌手,已经再没有精力为别人悲痛了。 他只是懊悔与愤怒。 这不是燕北打的最惨的一仗,却是燕北所经历的战阵中最惨的一场胜利。 他们赢了,可战阵之上却无数次险些兵败。这场仗若是输了,他会庆幸自己再一次捡回性命,可偏偏,他胜了! 若非是大意,凭坚甲锐兵,这本可以是一场大胜。 燕北并非战阵新丁,此际却也与太史慈一样在心头埋下许多感悟。他要趁鲜于银没来之前好好筹划一番,无论兵马还是统帅,他要铭记这场令他打心底里感到耻辱的胜利,从今往后……再都不会大意! 燕北在这个傍晚做了许多事情,踱马前往县署见了县中三老与县令,这一次他记起这个被他放在县令位置上的县丞,现在看来他做的还不错。 他要人,要蒲阴官署为他招募人手。 蒲阴城外竖起募兵榜,征蒲阴近畿良家子入燕北军,征讨祸乱冀州的黑山乱贼。县中、乡里三老则带着燕北部的军卒募乡里游侠儿、恶少年,开囚牢募刑徒充军……不过蒲阴县如今的囚牢里也没几个刑徒。 除此之外,蒲阴各地招募愿意前往辽东的各类匠人,铁匠、石匠、木匠,及从军的医匠。 并且蒲阴县在幽州从事鲜于银、鲜于辅抵达后将开始向幽州辽东郡输送流民,这些遭了兵灾失去田地的百姓将在辽东得到开垦土地的权力,开垦百亩便可得田四十亩,头一年免除赋税、第二年收田卒三十税一、第三年开始所有赋税依照朝廷摊派赋税收缴至郡府。 这条政令一出,在县中各乡里引起轩然大波,数千名失去土地的百姓纷纷带着对将军燕北的信任收拾行囊,准备在幽州军到来时随同迁往辽东,重新依靠两手开始自己的生活。 政令之外,燕北与麹义、张颌、太史慈一同在几日中制定出一套能够用于战时的防备令,意在避免将来的战斗中因为战事而疏于防备。 次日,燕北命士卒将暂时吃不完的马肉分给蒲阴百姓,收获蒲阴百姓无以言表的感激。 在他入驻蒲阴城的第四日,斥候回报,望都、唐县、常山关没有黑山军的驻防,他们可以确定,黑山军向南逃窜了。 第七日,鲜于银率千八百郡国兵押粮草至蒲阴城东。 正文 第五十四章 破军之策 燕北对蒲阴城外与黑山军的对抗极为不满,可鲜于银却惊讶于辽东军在此次战斗中所表现出高超的作战技巧与士卒的彪悍。 鲜于银本以为燕北麾下的辽东郡虽然兵员经历许多厮杀,但对上盘踞在冀州的黑山贼众只怕也讨不到好。 作为于涿、代二郡数次守备黑山军攻城的幽州将领,鲜于银对黑山军的了解甚至要超过燕北。黑山军,在他的印象中是一群悍不畏死、作战勇猛,军卒个体强于郡国兵但兵甲残破不耐久战的乱军。 幽州军新募的郡国兵,守城伤亡超过两分便会产生畏惧。可是黑山军就算被杀死三分,只要战阵没有被击溃,他们仍旧会悍不畏死的继续作战,太行山脉艰难的生活经历给了他们比常人更加坚韧的求生意志。 鲜于银率军出幽州的路上便先后收到燕北传递给州府的两封战报,第一封便令他大为惊讶。 燕北的夜袭像一场穷凶极恶的屠戮,连拔两座军寨,破敌六千之众斩及近两千。而他的兵马损失,仅仅二百多!在鲜于银的印象中,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胜! 接近着,几个时辰之后,尚在路上的鲜于银又收到第二封战报,黑山军趁燕北部人困马乏之际袭击了他们所在的营地,其间数次艰险,最终辽东军以战车碾碎敌军阵线,三路同破敌军,步骑追击三十里,杀得人头滚滚! 这场战报看得鲜于银心惊肉跳,当即命士卒倍道而行,快马加鞭地赶向蒲阴城。 他要给燕北支援,粮草军械,甚至是兵员供给。 幽州从事从未怀疑过战报的真假,缴获战利与人头说不出谎话。尽管,在州府时他与许多从事一样,打心眼里对这个年轻的叛将带着几分轻鄙。 谁不会呢? 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来者,凭着作奸犯科参与叛乱,用诡诈与暴力在叛军中谋得高位,弑杀自己追随的主君以求自保,这才归附汉家。使君刘公善待他,是刘公宽宏大量的仁德。从事们却各自有各自的看法,可无论是哪一种看法,都不会打心眼瞧得起一个这样的人。 只是后来,好像他们所得知关于燕北的一切都有了些许变化。 比如燕北攻占过的那些郡县百姓交口称赞他的恩德,甚至在黑山军攻占冀州后那些逃难至幽州的百姓大多对燕北颇有微辞,他们没有去考虑朝廷为什么不去救他们,而是责怪燕将军怎么抛弃他们! 比如燕北认为张纯是他的主君,而他与渔阳天子张举素不相识。 在鲜于银心里,燕北这个名字意味着复杂的人心。 最连最令他感到惊疑的,叛军攻打叛军,在这些州府官吏看来不就像狗咬狗一般,最好斗个两败俱伤,倒时好还幽冀二州之清平。可燕北西出幽州做了什么? 一日一夜之间,杀敌三千余驻军蒲阴城。 他是与平汉将军交过手的,在他看来,整个幽州能做到这样事情的,也只有燕北与公孙瓒寥寥二人而已,就算是现在的公孙瓒,也不会比燕北还轻松了。 这话若让燕北知晓,只怕要笑得直不起身来。击溃平汉将军,在第一场夜袭中由他筹划、张颌辅之;第二场被袭若非他的大意,本可以打出一场精妙的反袭击。 恰恰是因为他谋划失误才造成如今这个结果。 燕北纵横二州的家底、麹义之勇、张颌之诡、太史慈之力,这么多关键的才能糅合到一起的兵马,若被黑山军打败才是天大的笑话! 鲜于银入城时,蒲阴城东门外的平地上铺开了千余具尸首,有汉儿有乌桓,尽管蒙着草席血腥气仍旧死命地往鼻子里钻,另一边则是堆成小山的首级,灰败的面容大多死不瞑目。 除此之外,堆积如山的农具、损坏的战车、腐朽的矛杆随意堆放……仅仅是看过去,便让这些幽州郡国兵能猜测出日夜战事有多惨烈。 可与这惨烈一幕截然相反的,是自各地赶来的匠人与受到征募的乡里游侠儿、恶少年,那些脸上明显带着乡人的执拗与不善的兵勇携带自己的长矛或短剑在瓮城里的辽东军书吏面前一一登记,领取属于他们刻着屯曲的木牌,穿上象征燕北部下的皮甲……那些皮甲有的带着新缝的创口,有些带着渗进皮面的斑驳血迹,却领那些冀州新卒感到欣喜若狂。 鲜于银找不到任何不令他们感到欣喜的理由,就算是幽州郡国兵,一伍中也还尚有三人只能穿着布面甲,衣服上只有几块巴掌大的皮料缝合在一起,可财大气粗的燕北部下居然连新募的乡勇都能人人下发皮甲……那些乡勇脸上的笑容令鲜于银的部下眼气。 甚至,挎着骏马走过的鲜于银感到如芒刺在背,部下的渴求军备的目光令他不敢回头。 燕北给乡勇发下去的哪里是皮甲,分明是大钱啊! 在幽州,因为常年的动乱人心不安,一件缝制好的皮甲已经卖出一千八百钱的高价。仅仅他们推着辎重经过瓮城这一小段时间,立着募兵旗子的案前便有超过百十个乡里游侠儿应募,今日至少有上百件皮甲被发下去。 天知道……燕北从哪里弄来如此多的钱财! 怪不得人家根本看不上张举的购赏,全赠给州府。 财大气粗,募起兵来都要比旁人硬气的多! 由瓮城转入城中,鲜于银见到十几个精兵劲卒簇拥着的燕北正疾步走来,隔着十余步便拱手笑道:“有劳从事为燕某走这一趟,燕某拜谢!” 鲜于银也不多说,无论对燕北感官如何,到底蓟县府宅的马厩里还拴着三匹人家送去的高头大马,当即翻身下马道:“燕将军言重了,此行某率千八百州郡士卒送四千石粮草前来,舍弟亦押四千石粮草自涿郡启程,刘公已下令,绝不会令出征在外的燕将军有何后顾之忧!” “燕某多谢刘公与从事。” 燕北拱着手,便听到鲜于银话锋一转带着喜意说道:“城外有许多首级,战报某家在路上便见到了,燕将军连战连捷,恭喜恭喜!” “不提也罢,死伤许多士卒儿郎……不过还是谢过从事了。”燕北并不远接受这样的恭喜,他不是公孙伯圭那般看重功勋的武将,摇头没有接话,旋即转身引路道:“从事远道,且与燕某一同入营吧,先将士卒安顿下去再说后话。” “好,一路劳顿也当让部下饮马了。”鲜于银笑着应下,招呼士卒继续前行穿过街道,对燕北树说道:“那便有劳将军引路。” 千余兵马入营,查点粮草、安置营寨,自然又是一番劳顿。何况如今营中有几百新卒,更显得乱糟糟的,好在这种事情诸将皆是行家里手,木栅营帐皆是现成,不到半个时辰便将鲜于银的兵马安顿好。 随后,自然是升帐议事。 鲜于银前来冀州可不仅仅是运送辎重或帮他理清后顾之忧,同样,他也是代表州府刘虞节制燕北,共同议兵事,以防燕北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为此,燕北专门将今日轮防职守的张颌从城头上召下来,换上鲜于银麾下的军侯暂领城防。太史慈、张颌、麹义,再加上燕北一道在帐中议事。 这是燕北的军帐,他当仁不让的坐在上首,下面一边是麹义、张颌,另一边则是鲜于银、太史慈。哪两个一个校尉、一个别部司马,又是两千石又是千石的,军帐里谁的官秩都要比鲜于银高得多,只有太史慈这个拥节长史与州从事平级,让他坐在鲜于银身后正显出燕北对鲜于银的尊敬。 “燕将军,如今战事如何?击溃平汉贼陶升后,其部溃向何处,如今可已探明?” 燕北点头,随后看向张颌,张颌会意将案几上的书简展开说道:“回从事,自入驻蒲阴城将军便派出探马骑手向西北、正西、西南三面各个城池及乡里探查,如今西北常山关空虚、望都县境内有小股流贼,唐县亦有不成曲的黑山余寇活动,不过黑山军的大部则已向南逃窜。” 燕北提着皮卷展开悬挂在身后帷幕之上,闪出身子指着一条自西北向东南将中山国劈成两半的河流说道:“自蒲阴一败,黑山军大部撤向祝水,我部斥候在河流沿线发现黑山军的踪迹。” 鲜于银眉头皱起,道:“平汉不是庸手,既被将军击败果断放弃北部数座城池,渡过河流以阻将军之兵……这是否与将军据辽水阻汉军,有异曲同工之意?” 燕北哑然失笑,他曾对别人用过的手段,如今被平汉用在自己身上,他的感受可是诡异玄奇,不过他的脸上仍旧非常轻松,指着祝水中段一座城池道:“平汉应当想据卢奴城之坚为后盾、祝水之利为前驱,先在祝水设下营寨与燕某打上一阵,败则退守城郭、胜则渡河而击,屹立不败之地。” 诸将纷纷点头,不过燕北脸上却没有鲜于银的忧虑,摆手对张颌道:“从事不必担心,燕某麾下别部司马已有破敌之策,儁义,且将你的想法告诉从事吧!” 正文 第五十五章 隔水相敌 今年的雨季,来的要比往年晚一些。 “诸君皆非冀州人,而颌对这条恒水却是了解的深。诚如从事所言,黑山平汉贼陶升对兵法有些了解,但却并非良将。”张颌在帐中对着鲜于银侃侃而谈,抬二指指天说道:“平汉据卢奴守恒水沿线,此为知地利,可其人不知天时,八九月的卢奴城,可不似他想象中那么好守!” 去年夏天燕北在冀州,深知每年夏季正是暴雨时节,河水涨势迅猛。而卢奴城墙高四丈,没有攻城军械就他这点人马,坐拥万众守备的平汉贼陶升如果粮食足够,足可以将战事拖到冬天! 因此燕北打算诱陶升渡河而战,只需在河岸这头坚守一段,陶升必会退却,而制胜的关键,就在于陶升退兵还卢奴的时机……他要在上游筑坝,积水淹黑山! “我家将军知晓天象,观夏云低垂,料定月余之内必有暴雨降下!将军则克日领大兵至望都,于卢奴城对岸扎下营盘,到时便可在恒水中游筑坝,引敌军渡河搦战,寻得时机,放水淹河,中山叛军则可一战而定也!” 张颌有些夸耀地说完这些话,当即做回案几之后不再言语。他没说话,这将军知晓天象还确实是燕北看出来的,从前燕北没这么大本事,但现在有了。 沮授教的。 去年燕北在冀州围困沮授时便是夏天,那是一场令燕北记忆深刻的围城战,面对死守邯郸的沮授,战事打得艰难无比。整个夏天,燕北都耗在护城河堆满尸首以至臭气熏天的邯郸城外。 当时燕北最大的渴望便是上天降下大雨,好把萦绕鼻间的腐臭冲刷干净,因而总是望着天空……一月之内,连降三场暴雨。 天象,便与此时一样。 筑坝其实也无非是用人力来控制水流,本质上还是在依靠天时。如果不降大雨,即便筑出堤坝放出水流也只能是对敌军造成一点小的困扰。若降下暴雨,河水流量又未必是堤坝所能阻挡的。 何况筑堤坝未必不会被敌军发现,就算阻断敌人可能发现的机会,战局瞬息万变,时机的把控也是施行这一决策的大难题。 关键,还是在于兵力、战法的对抗,筑坝淹军也仅仅是其中一种可以运用的手段。 “若真如阁下所说,这倒是南进的一大助力。”鲜于银看着燕北身后的地形图仍旧愁眉不展道:“但南进仍旧不易,除非燕将军欲渡过恒水,否则陶升死守坚城不出,将军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渡河而攻,或是在恒水南岸与黑山军作战都不是明智之选,一过恒水再往西没多远便是常山,郡国相连之地尽是山丘林地,暗箭伏兵防不胜防,单论兵势便已是西强东弱之局,到时候此消彼长,辽东军未必还能打出第三场交手后的胜仗。 “他会出来的。”燕北语气坚定,手掌覆在地形图中山国东北部,言之凿凿的说道:“陶升率军南下是所有计策中对他最好的一个,但是同样,他既不敢冒险在望都与我一战,想借恒河之力阻我南下,便已放弃北方大片良田……但是恰恰,北方的土地是他所不能放弃的,黑山军缺少粮草。” 接连两场战斗,蒲阴城东部的夜战麹义烧掉营寨中陶升屯放的至少八百石粮草,左寨千余石粮草则尽数为燕北所获。次日袭击溃败,黑山军一样丢下了三百余石粮草。 前前后后,燕北从陶升手里获得一千五百石上下的粮食。 一千五百石,只够燕北部下吃五日;黑山军虽然可以节衣缩食,但万众之下,一旬粮草消耗也要三千石以上。陶升率军迎击燕北,不会只带五日粮草出城。 而燕北只夺取到这点粮食,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黑山军没粮食了,至少,在蒲阴近畿的几座城池,陶升没有太多粮食。 “缺少粮食?”鲜于银脸上露出疑惑,“这与陶升出城有什么关系?” 燕北轻松笑道:“再有两个月,地里的粮食便要大收,如果陶升据守卢奴不出,我便派遣部将围城,招募民夫渡河将卢奴城近畿田地全部收下……鲜于兄以为,陶升能不眼红?” 甚至就算不渡河,燕北只要派遣各县长吏带百姓开始收割恒水北岸的田地,他就不信陶升会稳坐城头看他收粮。 这个节骨眼上,陶升还能怎么做呢? 就是为了中山国北部大片田地,陶升也会在大收之际与燕北决一死战。 “燕某尚需在蒲阴驻军三日,待乡勇募足千五百之数,便领兵南下。”燕北这么说着,旋即对鲜于银拱手道:“蒲阴、唐县、常山关便交与鲜于兄守备了。” 鲜于银见燕北已定下战策,自然也不会多说,当即应下,“这是自然。” “此外,还需鲜于兄押粮之余在各县为燕某招募些乡勇,让他们自行集结于望都城,燕某会在那里将他们整编部曲。”燕北说着便从案几上取出一封信件说道:“在下这里还有一封私信,望鲜于兄派人向刘公传送战报时一并送还……冀州有许多燕某部下的家眷,近日已派出骑卒于各地探寻,待迁往辽东,到时还请刘公放行。” 鲜于银笑了,他从来没觉得燕北会是个如此谨小慎微的人,这点事情还要什么写信通报?你堂堂护乌桓校尉,一封书信过去哪个不开眼的亭长敢拦你的人? 不过燕北这种归附的将领谨慎一些也好,因此他只是笑着应下,并未去说太多,而是问道:“校尉想在中山各县募兵多少?” 燕北向着自己用人的缺口,板着指头在地形图上边看边说道:“蒲阴再募五百良家子,唐县、广昌、北平,各募七百吧,合计两千六百人,到时燕某再从望都募兵,尽量再编出一个校尉部。这支乡勇所耗粮草无需让州府担忧,州府自可从辽东来要……对了,燕某这还正有个事相问,伯圭将军可交与辽东粮草?” 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如果公孙瓒还没把粮食给沮授,那他又要从哪里去出粮食养活人。 鲜于银笑道:“校尉出幽州平乱还担忧着这些事情,放心吧,某出幽州时听说沮太守正与辽西互市,以骏马换粮食做得火热。不过校尉要再募兵,最好在信中与刘公说明,倒不是必须要说,只是这,不说不好。” “从事放心,这事燕某是晓得的。” 目下看来,刘虞对自己感观不错,可再好的看法也架不住整座蓟县城没几个夸他的。一帮人各个都觉得自己是个狼心狗肺之徒,若他再因为这点儿小事从心里起了误会,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的。 风言风语亦可三人成虎,何况是这么大个人呢! 此后,燕北便在蒲阴城中募兵数日,直至各乡里游侠儿恶少年皆带着杀人破家的仇恨来投,这才带着旧部南下直扑望都,至于新募的士卒则在其后押运粮草辎重,缓缓而行。 从蒲阴至望都的路尚且好走,皆是宽阔官道,步卒往返亦不过三日可至,这样的道路对辎重往来运输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而鲜于银则带着幽州军入驻蒲阴,沟通唐县、广昌、北平及派兵入驻常山关,主募兵事宜。其实鲜于银心里清楚,燕北多半是要将这些冀州各地新募士卒当作民夫与力役来用,直接让他们上阵打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即便是财大气粗的燕北,在招募蒲阴千余新卒之后手里也不剩什么兵甲,只有那些铁矛头、戟头可以一用,但就他在几日里与燕北短暂相处的了解看来,如果燕北手下兵马没有遭到折损过半的大败,他不大可能将新卒派上战场。 燕北这个人很珍惜士卒的性命,宁愿用最好的兵甲武装最好的军卒,也不愿盲目招募大军以势压敌。 这种思想在如今并不奇怪,自光武中兴以来,国家便采取与先汉截然不同的精兵政策,也正是依靠这些精兵才平定国内一次接一次的叛乱。燕北这个人投身过两次叛乱,应当深知精兵的可怕……也只有如此,才会使他全力供养手下这么一支兵甲可媲美洛阳北军的精锐吧! 随着燕北进兵望都,中山国的局势再度紧张起来,朝廷平叛大军与黑山陶升之兵以恒水为界,相互虎视眈眈。 先是燕北放两曲兵马巡恒水北岸,再是陶升派弓手于中大亭石桥守备,使百姓尚且以为战事暂时不会发生。紧接着,不过在燕将军入驻望都的第五日,便派出护乌桓校尉部拥节长史太史慈率一屯精兵趁夜渡河,袭杀黑山军在对岸部下的游卒而还。 近百颗头颅被辽东军耀武扬威地用长矛插在恒水北岸。 随后,大队人马出望都,于恒水北岸扎营下寨,部曲在河岸以北整整百里之地修筑木障,集芦苇为号,但见黑山渡河便引燃狼烟……一副要据河为守的模样。 黑山军初始不为所动,但是紧接着,蒲阴城而来的新卒辎重军便送来粮草,辕车上还带着数百把镰刀,千余新卒磨刀霍霍,将目光望向城外泛着绿芽子的麦地。 用燕北的话说,就是没长熟的麦子,便是喂牲口也割了不留给黑山一粒! 正文 第五十六章 言尽于此 两次击溃黑山军,燕北手里有多少把刀便有多少杆农具。 这些农具被分发在新募军卒的手里,自燕北筑恒水北寨后便分派军卒沿河岸附近收割麦田……但凡事从河对岸卢奴城头能看到的土地,燕北不让他看见有一点儿麦子。 麦地、粟米地,种在这一片的几十顷土地上将熟却未熟的粮食统统为燕北部下的目标。 淡然,田地里能收割的粮食也不多,不是因为没熟,而是因为被人食去不少。今年冀州的田涨势不好,遭逢兵乱被践踏坏了许多,后来想必又被饥民吃了一茬,真正能长成的粮食十不存一。 可即便如此,燕北也没打算把粮食留给黑山军,他不单单是要气河岸那边的陶升。 他需要粮食,就算没熟透的,他也要吃。 燕北是绝不会浪费粮食的,没受过穷挨过饿的人往往不知晓粮食的珍贵。可一旦挨过饿,长时间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活……无论到后来他的生活是多么富裕,都很少会浪费粮食。 他饿怕了。 而现在,望都城有更多饿怕了的人。 燕北驻望都不足十日,收拢近畿乡里饥民、流民已数俞六千,数百个孩子被饿的瘦骨嶙峋挺着鼓胀的肚皮,体态像是小时公孙氏宗庙祭祀时请巫者扮出的恶鬼。 中山国的野地间,他们行军路上也会在道旁发现被野狗啃食地只剩下一半的躯体,亦或是在树上吊死早已腐烂的尸首。 这年头人想要死去太容易了,想活下来却太难。 县府没有粮食、百姓没有粮食,甚至连乡里大户的粮仓也在黑山军长达半年的肆虐中掠夺一空,没有人养得起这些饥民流民。甚至在新粮收割后,也没人会拿粮食来养活这些百姓。 因为不敢。 饿急眼的流民和饥民向流匪、流寇变化只在瞬息之间,任何乡里养的了一日养不得一世,更何况如今半个中山国的人都指望着地里头这点粮食救命,谁会将救命粮食分与他人? 只有燕北,整个中山国握着粮食的只有燕北了,他有军粮。 不知晓开始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饥民盯上由蒲阴运往望都的军粮,沿途几千饥民畏惧于护送兵马的长矛皮甲不敢造次,却只能远远跟着,跟着一路走到望都,聚集于城外。 “将军,你真要将军粮分给流民?”麹义扯着嗓子在城头上大喝,抬手指着城下成片的饥民,红着眼睛道:“兵粮给他们吃,我们吃什么!” 燕北面无表情地扶着城垛,同样看着城下百姓默不作声。 “从蒲阴到望都,往返三百里运送粮草本就有所损耗,若再养活这乌泱泱近万人,我们的军粮眨眼就不够吃,军卒断顿还怎么打仗?”麹义指着城下不屑地说道:“将军给他们活命,一日两日尚可,三日五日他们便要赖上我等,若有一日我们也没粮草,将军你信不信士卒还没炸营,他们便先攻城抢粮了!” “我信。”燕北转过头,对麹义轻轻说道:“我指的,粮食给士卒,士卒能打仗。粮食给饥民,就像扔了一样。我指的,可你想让燕某如何呢?派兵去外面把他们驱赶到别处,赶不走便杀了吗?” “我,我不知道。”麹义一时语塞,他觉得不能把粮食给饥民,可他又不认为杀了这些人就是对的,“但将军决不可妇人之仁致使将来更大的祸乱!” 说来讽刺,无论燕北还是麹义,手上皆沾满鲜血,算不上什么良善。他们跃马提刀,甚至亲自下令将仇敌用弓弦绞死、头颅穿在长矛上都不会有什么恻隐之心。但是偏偏,几千饥民跪在城外,呼喊着救命磕头,却领他们说不出话来。 “想出办法,能救一个,便救一个。”燕北深吸口气,他无法在旁人苦难的祈求下别过脸颊,可同样也不能置部下于不顾,开口道:“我与临恒水有田地的大户商议过了,那些割出的粮食可以给我们一半,这些粮食可以给他们活命,却不能白给……任何东西来的轻巧,便成了别人应得的了!” 燕北不愿轻易给人任何东西,人之相处不外如是。慷慨赠与有时是件好事、善事,但善心善举未必就能换来别人的感激。若他今日白给这些饥民粮食,明日他们便会责难燕北怎么不给他们粮食,后日便会入城抢夺那些‘本就是’他们的粮食。 麹义听到燕北这么说,才终于缓和面孔,躬身拜道:“将军仁义,不如……将他们整编部曲吧。” “哦?”燕北看着麹义,指着城下跪伏的饥民面有不屑,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比之黑山尚且不如,连饭都尚且吃不饱,能有什么战力?燕北说道:“你怎么想?” “将六千之众遴选青壮,每户出一丁。”麹义说着,脸上有些许不忍之色道:“将军养部曲是天经地义,豢养几日,分发矛戈让他们渡河,各凭本事杀黑山游曳在外的斥候,凭首级换粮食,养活家小!” 燕北瞪大了眼睛,麹义这番话着实惊到了他。这六千人里头能有多少青壮,千五百人算多的,更多的是老弱。麹义的意思是募千余成部,养活几天让他们渡河去杀人,凭首级养活其余四千余人。 在这个过程中,要死多少人? 就凭他们的德行,几个人才能杀死一个黑山军斥候? 但燕北没有拒绝,甚至他内心的理智是很认可麹义这个想法的。养活一千多人,对粮草消耗本就不大,就算是河岸旁收割的粮食都够用……只是有些于心不忍,这等于拿别人的命当作儿戏。 “就按你说的做,派人让城外流民举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入城,我和他们谈谈。”燕北顿了顿才说道:“我可以养活一千多人,让他们用黑山军的头颅换活命家小的粮食……如果他们死了,我会给他们的家眷留下半月口粮,让他们投奔辽东。” “主公仁义。”麹义难得一日连称赞燕北两次仁义,这才起身行礼道:“属下这便下城让告诉他们,让他们选出魁首。” 话音一落,快步走下城头。 燕北看着心头暗笑,麹义看上去铁血无情,可难道他的心里就没有一点怜悯么? 不是的,燕北看见了麹义的怜悯,就在这快步下城的脚步里。 燕北扶着城头看着麹义从城门洞中出去,在士卒的簇拥下向跪伏的饥民大声宣读燕北的思虑,要他们选出能做主的魁首长者,旋即城外便是一片骚乱。 即便隔着遥遥百步,燕北也能察觉出城外饥民的喜意,此时此刻只要燕北愿意给他们粮食,无论让他们做什么都是愿意的……易地而处,如果燕东被饿得涨肚儿,提刀杀人在燕北眼中是无与伦比的正当。 因为他正是这么做的! 不多时,麹义再入城身后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登上城头。 青年脸上有旧伤,登上城头便躬身拜倒,燕北奇道:“你是何人,怎如此年轻便被流民推为魁首?” “回燕将军,在下焦触,粗有武艺,因而为百姓所举。” 焦触拜倒后不敢抬头,只是恭恭敬敬答着燕北的话。他心里激动万分,如果这个率军力挫黑山贼匪的燕将军愿意把粮食分给他们,人们便不会饿死于野……如果再这么饿下去,至多三日,便又有成百上千的人们饿死,到时候无论是谁都无法约束住他们了。 即便掌握田地的大户人家有家兵护卫田地,可到那时就算杀人越货抢夺粮食,又能如何? “我可以给你们粮食,但要你们为我打仗,渡河打黑山军……你能做得了主吗?”燕北这么问着,得到焦触应下后,才说道:“起来说话,不需要为我跪拜。你们有几千人,我养不起。我只能遴选一千五,不,一千八百人成部曲。我会给他们每日的军粮。” “这,将军,除了这一千八百人,难道您不管其他人吗?”焦触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探手想要踏步向前却又被燕北的士卒拦下,只得恭敬地渴求道:“将军,全冀州只有您能救他们了,如果您招募了士卒为您而战,剩下的人就是他们的家眷啊!” 麹义怒目斥责,被燕北抬手拦下,向前两步离这个叫焦触的青年近了些,叹气说道:“你们跟了我的粮车一路,知道我又多少粮食,这些粮食只够我的部下吃一旬,如果粮食分给这六千百姓,我的人五日之后便会断粮,一时半会他们不会作乱,可一日两日,他们便打不过黑山军了。” “燕某的兵不多,却要讨伐整个冀州的黑山贼,你明白燕某的苦衷吗?”燕北说着,也没打算让这个饥民魁首了解,只是接着说道:“天无绝人之路,燕某也不会绝人性命。成军之后你们便渡河杀黑山,一个首级,换两人两日口粮……只要杀得了人,家人便有得活命。如果战死在对岸,家人可前往辽东开垦荒田。” “燕某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言尽于此,尔等好自为之。”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渡河为战 经历会改变一个人,但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本身。 但是经历改变了燕北思考的方式。 他的放粮活人,并非是出于仁义,或者说至少没有麹义所说的,将军仁义、主公仁义的那么仁义。人生在世,汉儿我族衣冠,宣的是礼乐教化,便是燕北自贱做匪类,有些怜悯之心也根本不足为奇。 无论他是乱军、叛军还是汉军,无论他是亡命徒、叛贼将还是燕将军,他都首先是个人。 是人,在看到旁人的苦难时心中自然会有物伤其类的伤感,自然也会有挺身而出的怜悯。 只这两年有了许多经历,这个曾经一言轻生死的游侠儿行事作风已经有了许多变化。 他不曾后悔只身北上投张纯,那是他所欲亦是他的道,男儿立命之道。 可若再给他机会,他或许也会迟疑。 或许宁愿背上内心的不忠也要镇守冀州,庇护数十万百姓不受黑山荼毒。 正如同燕北心中的忠义与这世间忠义有一点区别,燕北的仁义,亦与世间大体的仁义有些许区别。 他会救人,若倾尽他所能便可活人,见到的苦难者有一个他便救一个在所不辞。可他能力之外的呢?他不能为了这些饥民去抢夺中山大氏的田地来救活别人吧? 征募饥民做死士,赴恒水之南百死绝境,利用他们对妻儿老小的情义去卖命,这的确是残忍的。 可燕北没有办法了,他不是神灵,变不出更多的粮食。 这才仅仅是几日里闻风而来的饥民,中山国中饥民何止数千,他养不起! 次日,一千八百个衣衫褴褛的饥民在城下应募,姓名编入新设部曲,换取劣质木矛、短戟,甚至有木棍、长杆,作为他们仅有的兵器,并得到属于他们的三日口粮。 城头上太史慈与张颌面面相觑,最终没忍住对燕北问道:“校尉,为何给他们发下三日口粮,粮食到他们手里便会分给那些饥民,他们恐怕也只能吃上一日,这如何能教他们与黑山军作战?” “他们当然会分给饥民,燕某要的便是他们将粮食分给饥民。”燕北看了太史慈一眼,抬臂指着城外黑压压的人群道:“如果不分给他们粮食,这两日他们便会死掉……我不给他们粮食是怕习以为常,却不是不愿救他们。就让他们吃吧,吃够了粮食,好前往对岸击敌。” 张颌皱着眉头,听燕北这意思,是打算这两日便要他们渡过恒水? 难! 果不其然,不过半日,那个被饥民推举叫做焦触的青年便入城寻找燕北,吃过一顿饱饭后他的脸色好了许多,对燕北说道:“燕将军,我们打算今夜渡河,杀些黑山换粮食。” “嗯,我知道你们要渡河。”燕北看了焦触一眼,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点头便向军帐走去,道:“你随我来。” 焦触应诺,跟着燕北在营中士卒异样的眼光中走入军帐。 人人都知道他是城外饥民,这些营中新卒更是知晓。实际上营中各县应募而来的新卒,许多人与焦触的饥民并无多少分别,他们同样在饥饿时投奔燕北,成为新卒。 可他们的命运大不相同。 城中新卒有兵甲,皮甲再破旧、再肮脏,木矛再腐朽、再锈蚀,那也是皮甲和兵器。可城外饥民中组成的新卒有什么?他们半数用的是木矛,半数是削木为矛,更何况他们根本无甲可着……更凄惨的是,城中新卒白日里操练、出城割麦,虽说疲惫了些,夜晚却总能回到城中营地烧上些热水、食上些粟粥。 城外的新卒什么也没有,席天幕地,粮草都要靠首级来换取。 人们称城外的那支新卒叫做中山死士,或许过不了几日,他们便会成为中山死鬼。 进入军帐,燕北拉开中山地形图指着恒水说道:“你们不要从一个地方渡河,否则大举渡河必会为黑山斥候发现,聚兵成阵后绝不会是他们的对手,以什伍沿河岸各处渡河,在北岸各处相距五里即有我部烟障,一旦黑山军聚兵则撤回北岸,我的部曲会前去阻敌……记住了吗?你们不是去与黑山军打仗的,而是杀死他们的斥候。” “将军放心,在下知晓。”焦触沉着点头,对燕北说道:“在下欲以五十人一队,于河岸各处渡过恒水,行伍之间互相联系,以多战少方能带回首级。” “哟!”燕北本俯身看着地图,听到焦触这么说转过身来接连点头,这孺子可教啊!旋即说道:“你明白就好,对了,告诉部下不要贪图对岸田地的粮食,就算能割下来渡河时你们也带不回来,反倒易为黑山所破。” “这……” 焦触犯了难,他本打算让死士们渡过恒水如果能见到黑山军斥候便以五敌一甚至以十敌一,在保命的前提下偷偷收割对岸田地里快长成的粮食,此时却被燕北禁止,不禁脸色难堪。 “别这了那的,为你们好,收了粮食也无法带回来,你们就是拿衣服兜,又能兜得回多少?”燕北轻笑,他当然知道这群饿怕了的人会怎么想,抬手像拍焦触的肩膀却觉得没那么亲近,手落在半空中握拳收起道:“放心吧,你们这几日先将河岸游曳的斥候杀上一些,过些日子我会用走轲在恒水上接应,没了斥候阻拦,一夜收上百十亩的新粮便够你们吃了。” 说罢燕北还不忘补上一句,“我有州府辎重,不会和你们抢那些粮食的。” 焦触闻言不禁大喜,其实他最怕的就是燕北会和他们索要那些粮食……连忙躬身拜道:“多谢将军恩德,多谢将军恩德!” “行了,食我的粮,你们也是燕某的部下,不必见外。实在是粮食不够,我养不活这么多人。”燕北摆摆手道:“你让部下保住性命就是了,近日斥候回报中山各地仍有饥民向望都汇聚,到时能拿起兵器的都算在你部下,你下去吧。” “诺!” 焦触走了,燕北立在军帐中长叹口气。 这些死士渡河袭击黑山军斥候,也不知能有多少人活着回来,又或者能带回多少黑山军的首级。他的本部兵马无法渡河,只能在河岸与陶升僵持着,眼下便看这些中山死士能不能给陶升的斥候造成足够的混乱了。 最好逼得陶升用大军出城,次些带回一点黑山斥候的首级也是好事,最不济最不济,燕北自己也没太大损失。 只是燕北还是希望焦触的人能尽量多地活下来,带回足够的首级让他有救下那些饥民性命的理由。 恒水上游已经遣去一曲兵马筑坝阻水,最少还需两旬才能见到成效。 再拖上两旬,便可全力对陶升骚扰了。 …… 天色渐暗,恒水北岸各处闪出些许人影。 焦触提着一杆有些弯曲的木矛,看着几十步外便看不清人影的天色,挥手轻声道:“渡河!” 随着话音落下,周围衣衫褴褛的步卒相互小声传话,接着四散而开,纷纷向河岸缓缓摸过去。 上千人的阵线中无人举火,远处的黑山看不清他们,他们也一样看不清黑山,便带着对黑暗的恐惧开始渡河。 恒水并不深,狭窄处十余丈,最宽处也不过近百丈,泅渡对许多人而言并不是问题,难的是如何穿过对岸黑山军在岸边支起的篝火。 为了防备燕北军趁夜渡河,黑山军的斥候在恒水沿岸每隔几里便用石块堆出篝火,升腾的火焰照亮周围十余步距离,一旦有人经过从远处看便会有巨大的影子……按理说那些篝火分散过远,防备大军还有些用处,对他们这些散兵游勇用处不大。可坏就坏在焦触的死士大多雀蒙眼,如果不借助篝火的光亮五步十步之外便两眼一抹黑。 他们要尽量沿着篝火光亮的边缘摸过去,还不能被篝火照亮。 焦触的身体很好,自幼习武读书,如果不是这次黑山军出山造成祸难,或许再过几年他本事学成便可自荐入郡中官署谋一小吏、或入郡国兵做个屯将,可惜黑山军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宗族为贼所害,家小飘零,随后家中田地又被黑山军所毁……一怒之下,焦触仗着武艺杀了几个乱匪,收拾细软便带着家人躲入山中。 此后风餐露宿,随行刀剑都被换了吃食,却仍旧无法果腹。 再后来,便是听说去年占据冀州的燕将军自幽州领汉军南下平乱,便带着家人走出山林,随着燕北军行动的消息尾随至望都,又因饥民间相互抢夺粮食时为人公正、有些武艺令人信服,被推举为魁首,带着死士加入燕北麾下。 他们这些人都没打过仗,谁也不知渡过河岸之后应当如何,如果不是腹中饥饿驱赶心中恐惧,他们绝不会提着简劣的武器渡过恒水。 而就在刚刚渡过恒水之后,焦触提着木矛正想聚拢身旁士卒,便听到北边河面上传出一声细微的惊呼,接着便是遥远而糟乱的喊杀之音。 不顾身上浸湿的衣服,焦触提矛狂奔。 刚渡过恒水,便有人被黑山斥候发现了!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荒野夜战 夜幕下,冷箭自漆黑的芦苇荡间窜出,仿若毒蛇吐信。 中山死士甚至不知晓箭矢究竟是从哪边发来,片刻下几声尖啸,便接连三人中箭被射翻在地。 最惨者方才自恒水露出身子,拄着弯曲的木矛踏上沙地不足数息,正脸上一箭正中眼眶,随即整个身子仰面拍在浅水中,竟是死透了。 不间断的箭矢在身旁呼啸穿过,尽管这些连羽都未黏好的箭支不甚精准,多数自人们两旁穿过,有些落在地上削尖的箭头发出轻响、有些射入水中激起波纹……可中山死士不管这些,他们甚至无法发现五息之内射向他们的箭矢不超过十支! 他们头脑里只有一个字。 跑! 不过是平民百姓,哪个经历过这些? 从第一个人中间发出凄厉的叫喊起,所有人都慌了神,在黑夜里寻找隐匿的黑山军斥候根本就是徒劳,他们选择更简单有效的方式,跑。 有人返身淌水想要原路返回对岸,有人丢下长矛沿着河岸奔跑,还一路哭喊救命。 与他们表现相反的是两侧看不见这边情况的死士们,他们未曾亲眼见到箭矢的恐怖,纷纷自左右跑来,尽管他们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焦触提着长矛压低身子一路狂奔,脚下生风像头矫健的猎豹。一面盯着芦苇荡里可能出现黑山斥候的动静,一面压着声音命奔跑中的死士伏下身子。 水边的湿地长着芦苇,芦苇荡旁则是人高的蓬草,焦触根本分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奔跑,只能依据一脚深一脚浅的踉跄来分辨。芦苇地泥泞不堪,蓬草地稍加坚硬……如果在泥地里跑,他便要向左进入土地,在土地上跑几步便要再回到湿地。 他只能依靠土地来分辨方向。 呼喊声越来越近,经历开始的荒乱与部分死士赶到,他们这才稳住四散而逃的境地,纷纷挺着长矛在蓬草地扫着,眯着根本看不清十步以外的夜盲眼寻找放出冷箭的敌人。 他们找不到。 随着左右跑来的敌人越来越多,四名带着弓箭的黑山斥候放出近三十箭,聚在一起矮着身子缓缓向西退去。 箭矢一停,这些人根本不知晓应向哪里追击,只能极为屈辱丢下六具尸首在河岸上。 黑山斥候震惊于这批渡河而来的敌人数量巨大,同时又欣喜与他们的弱小。短时间里,四面八方本来的敌人近百,这令他们手足无措……如果是前几日河岸边与他们交过手的燕北军斥候,莫要说百十个,哪怕只有四个,就足够将他们猎杀干净。 可是接着他们便发现这近百人根本不是什么战士,虽然他们提着长矛,却比民夫尚有不如。只有一成的人知道用拙劣的方式隐蔽自己的身形;不会听音辨位,像没头苍蝇一般寻找他们的位置;甚至在袍泽被射中后周围八成的人只知道抱头鼠窜。 他们手里举着一丈多长的矛就像一种讽刺,那仅仅是拐杖,绝非兵器。 而且他们手中没有任何投射武器。一个胆大的想法在四名黑山斥候心中浮现,他们聚在一起相互看看随身携带的箭囊,相视点头……他们不走了,要在这里射杀尽量多的敌人! 这两队敌人连一张弓弩都没有,只要拉开距离,他们便是安全的。 一百多人聚在这里,放出三四箭便能射死一个。 四个斥候聚拢在死士百步之外的灌木丛中,相互用手比划着箭矢与弓,一个伍长点头,用细不可查的声音说道:“你们两个,将周围的两三伍斥候带来,我们一起,射死他们。” 说罢,伍长抬头看看远处,这才面露凶相地逼视着属下恶狠狠地说道:“只能叫三伍人来,这都是功劳!” 两个斥候带着笑容点头,小心地瞄了一眼越来越近的敌人,缓缓从灌木丛中退出去,分头跑向两侧寻找援军。 再来三伍人,十二三个弓手足够杀死他们了! 这并非是夸大其词,他们已经将这伙不知从哪儿来的难民看个清楚,他们对于战斗似乎一窍不通。就像几年前他们刚刚投身黄巾时一般……在夜晚不堪一击。 黄巾军好歹还有略同战法的渠帅统领,这些人根本就是一群散兵游勇,黑山斥候们甚至不知晓他们渡过恒水来做什么! 焦触小心地提着长矛,弓着身子像是爬上岸的大虾,缓缓向西摸过去。 尽管周围的士卒纷纷放松了警惕,但焦触固执地认为那些敌人还在附近。左臂使力用长矛压倒一片蓬草,焦触抬头看着泛着一圈白毛的月亮,无声地在心中咒骂。 天上洒下的光亮上不够二十步视物,更别说满地人高的蓬草遮掩,就算敌人斥候躲在五步之外的草地间蹲伏他都未必能发现……一不留神,性命可就丢在河岸这边了! 就在此时,焦触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细微的崩弦之音,接着便在右侧三十余步听到一声惨叫。 “他射中我腿了,啊哟,中箭了!” 伴着青壮变了声的惨叫,周围大片士卒已成惊弓之鸟,纷纷奔跑。焦触没有动,他保持着单膝跪地压倒蓬草的姿势,挺着长矛透过蓬草间隙朝听见声音的方向看着。 他仿佛摸到一点夜战中隐匿的诀窍。 如果都不动,谁都看不见谁。可一旦移动起来,蓬草便会晃动,挡住微弱月光的身体会留下阴影。 忽而,像风吹动,焦触前方十余步外的蓬草缓缓弹起,间隙里有黑影缓缓移动。 焦触眼神一凝,拧着长矛便跨步而出,蹲伏着身子快速而谨慎地从左侧绕了过去,不过跨过两步,便急停下来,带着惊恐与紧张转过头去。 他看到敌人,大片敌人只怕不少于十个,那些提着长矛与弓箭的身影在林间不闪不避地快速移动着,这正是焦触最担心的事情! 敌人太多了。 虽然他们这边有上百人,可无论武艺还是搏杀经验,都绝不是敌人的对手。 最可怕的是当焦触转过头才发现,他的死士们搜索错了方向,此时离敌人最接近的便只有他一个人,最近的敌人在他左侧十余步,最近的袍泽在前方三十余步。 那些敌人,提着弓箭刀矛朝他的同伴快速接近着。 焦触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放平了长矛单膝跪在地上瞪着一双惊骇的眼睛看着从左侧掠过的敌人,最近的黑山斥候一脚踩在他放置地面的长矛上,更令他全身寒毛炸起。 没有发现发。 那个提着弓的黑山斥候就从三步外的蓬草间穿过,看都没有朝他的方向看上一眼……如果他看上一眼,焦触觉得自己八成会死。 十余个拉着弓的老练斥候,即便他举矛刺敌,捅翻第一个敌人便会被随后赶到的木箭扎成筛子。 即便是没有铁簇的木箭,焦触也不敢想象用没有铠甲的躯体如何对抗。 身穿皮甲的斥候什长停下脚步,抬起左臂,十几个斥候迅速结出一个粗糙的阵形。焦触从他们身后看得清楚,两个持长矛的斥候跪倒在最前,八个持弓的斥候将什长簇拥在正中,两翼则各有两名提着刀剑的斥候保护。 这是个半环阵,十几个人可大体分为前中左右四个阵形。 没有后军,或许是这些斥候太过托大,或许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还需要有后阵。 无论如何,这种偏向进攻的阵形足矣令焦触感到心惊。他们死士就算忘记胆怯上前进攻,杀掉这些老练士卒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斥候,一直是军队中最危险的存在。 “开弦,射!” 焦触听见不远处握着环刀的什长背对着自己,抬手下令,随后阵形中八名弓手同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开弓之音,接着八支箭矢便朝着二十余步外低头用长矛扫着蓬草的死士劲射而去。 “啊!” “有人!” 几乎瞬间,就近的三名死士被羽箭命中,每人身上都插着一两支箭矢,没有甲胄的保护令那些削尖的木箭穿透数寸,眨眼人便活不成了。 纷乱,一时间各处死士听到凄惨的呼喊纷纷向这边涌来,这一次他们见到敌人,却是穿着布甲持长矛、长弓,甚至有皮甲与环刀结成军阵的敌人,来不及思虑是战是逃,迎面便又是八支木箭被泼洒而出。 焦触不忍再看,紧握着弯曲的长矛,不自觉快速大口呼吸,攥紧矛杆的手在微微颤抖,额头有汗水滴下。 不单单是那些死士心生畏惧,就连焦触也在问自己。 上,不上? 几十个黑影围上来,其中英勇者不过六七,方才飞身扑上片刻便被黑山斥候两翼与前方的矛手迅疾地捅翻在地。转瞬之间八名冷酷地弓手再度开弓上箭。 焦触不能再等下去……拼了! “一拥而上,杀!” 蓬草间隐匿的矫健身形猛然暴起,丈五木矛甩出弧度抖落草叶,飞身扑上的瞬间便窜出数步,斜刺入最近的弓手脖颈之间,鲜血在夜间绽放,焦触却身形不停,撒开矛柄身形直突阵形正中的什长。 穿过弓手脖颈的长矛突出足有尺长,飞身穿过尚未倒地的尸首,焦触挥出手臂顺着攥出突刺的长矛,细而弯的矛杆无法承受巨大的力量,被弓手的脖子卡断,只剩一尺长的矛头握在焦触手中。此时已来不及更换武器,何况焦触也没有别的兵器了,飞身踏翻另一名弓手,整个身子好似腾空大鹏,反握长矛猛地骑在举着环刀的什长肩头。 矛尖,狠狠刺在什长咆哮的口中!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乱世将至 厮杀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西面山谷里吹出的风,扫荡荒野上的血腥气灌入人们口鼻间。 混乱的争斗里没有谁能保持平静,甚至许多溃逃出百十步听到身后袍泽跳着叫着喊出胜利的消息,也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经逃出这么远。 逃出能够养活几条性命的头颅那么远。 说来有趣,那些由饥民摇身一变的乡勇死士在面对黑山斥候时展现出人性中无比懦弱的一面,可当黑山斥候被杀死,他们竟有胆量觊觎焦触所杀的那些首级。 离饿死并不太远的人,对躺在地上的尸首没有多少敬畏。呼喊几声胜利之类的词汇,接着便有几个胆大的拖拽着地上的腿向一旁拉着,还小心翼翼地看着喘着粗气的焦触。 这个以一己之力杀死七名斥候的青年,这个昨日被他们推举为首领的年轻人此时累坏了。 他们没有发现焦触垂下汗滴的眼睑下目露凶光的眼,整个颌部被矛头搅得狼藉的斥候什长躺在焦触脚下,费力掰断已经僵化的手指,焦触取过环刀看了一眼刀口,揪着什长首级狠狠地剁下去。 一刀,一刀,又一刀。 脖颈最后一点皮肉被拽断,挽着发髻提在手中,焦触朝那几个拖出尸首的人走过去,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地扬着环刀。 几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被焦触果决地取下头颅的动作吓到了,吞咽着口水,放下尸首的大腿。 焦触接连不断地夺下七个首级,丢在地上。 接着,扒下什长无头尸身上穿着那块被他在胸口捅出窟窿的皮甲穿在身上,皮腿甲也有样学样地绑在身上,七颗狰狞可怖的头颅系在腰间,又从尸首旁边取过一副弓箭负在背后,这才拢着散开粘满血液的头发立起身来。 “剩下的,你们拿走。”尽管握着环刀的手指在颤抖,说出的话语却坚决而平静,“谁会用弓,把剩下的拿走。” 得到焦触的首肯,片刻便有七个汉子带着畏惧弓着身子走到这边,取走弓箭。 从这一刻,这个年轻人真正成为这些死士的首领。 复仇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力量,在杀死这些黑山斥候后,不安与快意同时涌上胸口。 家人在祸乱中离散,田地被践踏一空。今早跪伏在望都城外时,他除了襁褓里脏兮兮的儿子一无所有。可现在,他有手里握着的环刀弓箭和披挂渗着血迹的皮甲。 还有腰间悬挂着七颗狰狞头颅与胸口的一腔孤勇。 “拿起兵器,跟某找到他们,杀死他们!” …… 子时的夜,燕北跪坐望都城头,越过城垛望向恒水的方向。从这里看过去入眼只有漆黑一片,夜风拂过令他打了个惬意的哈欠。 付出微薄的粮食便能让旁人为自己卖命的感觉,令燕北心中轻松与愧疚夹杂……大体来看这样是极好的,人们各司其职,只要有本事便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 如果那些渡过恒水的死士都是老练的勇士,如果燕北手里有更多皮甲弓戟就更好了。 太史慈从城外回来,登上城头道:“回来二百多个了,那个叫焦触的还没回来。” 燕北点头,让太史慈与他一同坐下,问道:“回来的那些,伤亡如何,可有斩获?” “死了百十个,带回二十多个头颅。”太史慈默默说着,跪坐在燕北身旁,抬头看了一眼阴云遮住星斗的天,叹气道:“将军,天下真的是越来越乱了。” 三个人就会死一个,而死五个才能杀死一个黑山斥候吗? 燕北转头有些诧异地问道:“为何这么说?” 这天下难道不是一直这么乱吗? “慈年少时,乡闾之间百姓总因抢夺水源争斗,每年开春都会有人受伤,乡野村夫用农具红眼便不知轻重,有时便有百姓被失手打死。”太史慈带着回忆的语气,当时可怖无比的事情现在说来竟会带着笑意,“阿母每每听说,便会教训家中奴仆,说这世道乱啦,人心太坏,抢水或是牛踏坏田地怎么能伤人、杀人呢?” “可燕君你看现在,兵灾一起,一日里死上百人,大战更是数百上千的人死于非命。”太史慈摇着头,眼神中带着迷惘,“自黄巾起,天下各地纷乱不息,杀戮越来越多……乱世啊!” 燕北沉默,他并不知晓该说些什么。 或许是同人不同命吧,生为辽东边鄙之人,从小到大他见识了不知多少杀戮。汉与鲜卑、汉与乌桓、汉与高句丽、汉与扶余、汉与汉……种种纷乱,数不胜数。 而他自己,盗马越货、杀人破家,恶事坏事又不知做了多少。 “子义,你相信人生来有命吗?”燕北顿了很久,想了很久才开口轻声道:“我是不信的。有些人生来一无所有,可有些人生下来便占有邬堡良田,人们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同的。圣人教化要人安分、安稳,士人们坐在一起清谈,随手一招便有仆从奉上酒食还不厌精细。” “燕某若告诉你,小时候阿父总挂在嘴边的便是要尊敬主家为主家牛马,你信不信?这是真的,没办法,生来为奴,命都比别人卑贱!”燕北缓缓说着,实际上时至今日他心里已无半分戾气,平淡地像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小时候,公孙域也不大,家里的人们总说阿北去睡马厩、阿北去换槽食……可阿北很累了,阿北好饿啊,主家知道吗?他们不知道,他们只在乎自己。” “燕某如此,世间大抵的奴仆多为如此。”燕北轻松地笑,“长此以往,能不乱吗?你看这些年起兵的有几个是因为大义……大贤良师也好、中山张公也罢,都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不满,从者云集。那些拿起兵器的人难道每个心中都有自己的大业要做吗?更多的人啊,就像今晚渡过恒水的中山死士一样,他们想的是杀人,因为杀人能让他们有饭吃。” 太史慈默然,他只是感慨一句,没想到燕北居然对这几次叛乱都有自己的考虑,这令他感到惊讶之余又有些困惑,问道:“难道校尉你认为这种混乱不会结束,而是愈演愈烈吗?” 燕北笑了,他对即将到来的乱世一点都不感到担心,只是兵马大权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上,有辽东一隅可够他生存,这个制造混乱的行家里手便坚信自己能活下去。他举目望向西南,眸子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人们说那边是洛阳的方向,天下皇城。” “想让天下安定很容易啊,百姓需要的只是那么点儿东西。只要像先汉开朝时一般政通人和,免除百姓的苛捐杂税,很容易就平定了。可朝廷能断了赋税么?别说各州的叛乱需要平定,就连燕某养一个辽东郡都已扔进去数千万钱。”燕北摆手,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天下局势的悲观与幸灾乐祸,“百姓不能生活、各地兵乱不解,朝堂政变才过去几个月,凉州的董仲颖又率军入了京……董卓若掌握了朝政,你觉得他会如何呢?” “边鄙之人,残暴无度?在下觉得未必会是如此。” 太史慈想了想,心里找不到一点董卓入京后天下不乱的理由,只能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燕北,希望燕北能说出些让他感到安心的话,可是燕北没有。 “他不会乱的,除非他是个傻子。何况燕某并不觉得,能让先帝拜为九卿辞而不受的人是个傻子。”燕北笑的轻松,带着些许自得的神色对太史慈说道:“边郡宿将,他领着兵进京,能想做什么?肯定是夺权。要么做着改朝换代的大梦,要么想辅立小皇帝稳定时局当一回从龙之臣。无论他想做什么,只要不想被人反对,就一定不会乱……恰恰相反,燕某觉得等咱们平定了叛乱,各个都能加官进爵。” 董卓进京会乱? 燕北打死都不信,要说那些士大夫反对他,这个是有可能的,可就算反对还能怎么着,只要没把董卓逼急了,肯定什么都是好商量的。 太史慈没燕北想的那么多,他只是觉得董卓进京,天下可能会更乱而感到难过。 天下大事,不外乎如此。多数人的生死往往仅仅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或许一个人的野心便会使得千万人大劫不复。 夜深了,城上有武士来报,城外的中山死士大多回还,没回来也就回不来了。 那个焦触,也回来了。 带着缠满腰间的首级,穿着洞穿血洞的皮甲,顶着锈迹斑斑的铁胄,腰间插着三柄环刀在城下向燕北禀报,请求入城。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那股厮杀场里滚一遭,带回满身的血腥气。焦触此时的模样令把守城门的燕赵武士都感到畏惧。 十几个脑袋被焦触解下丢在城门口的地下,快步登上城头拜在燕北面前,拱手说道:“报燕将军,属下斩及十四,率部回还……今夜死伤四百余,得首级百五十。” 杀了一百五十个人! 燕北瞪大了眼睛,他放在恒水沿线的斥候才只有七百,陶升估计也就千把号斥候,焦触带着这点人一晚上杀了陶升至少一成的斥候? 只怕此时陶升要气急咯! 正文 第六十章 异姓兄弟『求订阅』 清晨,阳光还尚未带走夜色的微凉,平静的恒水河便已被惊醒。 恒水北岸,上百颗狰狞灰败的头颅被削尖的木杆戳着插在湿地中,在芦苇荡中无比显眼,令人观之则遍体生寒。 燕北用这种方式来震慑、激怒他的敌人。 策马在军阵外打马奔过,燕北踱马至河畔,扬鞭指着对岸黑山军接天联地的兵马,高声骂道:“狗崽子陶升,率军列阵吓唬乃翁?有种渡河!” 在他身后,两个庞大的军阵肃杀,燕赵武士明亮的甲胄映着初生的日光耀耀,燕字旌旗随着威风轻飘飘地扬着。一排持着矛戈与双弧盾的武士身后,便隐藏着数以千计持着大弓强弩的精锐……只要黑山军有渡河强攻的打算,燕北一声令下便会将他们射成筛子。 燕北在这个时候对瘸了腿的张雷公甚为想念,他的天赋不在嗓门,隔着河岸高声叫骂几声甚至都不知晓陶升能不能听见,只觉甚是无趣,正要打马而还,便见对面军阵骚动,中军分散出一条通路,几个披着繁琐皮甲的骑手行出,朝着河岸奔驰而来。 “乖儿,可算给乃翁出来了!” 燕北呲牙咧嘴地对身旁的太史慈笑,低声道:“从这开弓,你能射多远?” 太史慈的脸色有些难堪,燕北居然想借这个机会用暗箭把陶升射死!这也太不光明正大了! 这当然不光明正大,实际上燕北说出这句话时内心也有很多惭愧。他还记得平乡城下那个被人称作一代名将的郭典便命人对城下放箭,猝不及防的张雷公被射的像只刺猬,若不是有一身铁大铠性命便保不住了。 郭典因为这件事被他恨透,若非郭典自刎还有几分气节,燕北就要让人把他吊在城上一旬,天天让人拿弓箭射他。 可对比双方士卒数量,燕北还是宁可用这种手段杀死陶升,让他的士卒士气崩溃……若这一箭抵得上几千条性命,何苦不为? 太史慈不知燕北内心的挣扎,但语气还是很轻松地说道:“燕君,属下会用弓,可开弓远射。可属下并非武钢强弩车,这河岸间隔足有三百步……哪里会射的中?” “我就这么一说,好想远远地把他射死啊!”燕北摇头顿首,仿佛太史慈不能开弓三百步是多大的遗憾一般,旋即又来了精神问道:“武钢强弩车是什么东西?” “这……慈也不曾见过,只是听说有这样的兵器。”太史慈脸上闪过尴尬之色,支吾地说道:“兴许是将弩做大,安放在战车上的吧?慈在书简上曾见到过,说是以羽矛为矢,开弩可射千步之远,只是不曾亲眼见过。” 开弩射千步?那是什么玩意儿? 咒人都不用天雷啦! “开弩射千步,什么书上看的,改日让燕某也瞧瞧……听你说的某都想带人去洛阳匠作监抢些匠人回辽东了。”能杀敌于千步之外,那是什么感觉?燕北将武钢强弩车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底,满是期慕地说道:“若燕某手中有那般兵器,打仗便是无往不利了,两军对阵眨眼便把敌军主将刺于千步之外,令旗一挥别管是谁也只有落败一途!” 看着燕北意气风发迷信强弩车的远大构想,太史慈不禁泼冷水道:“燕君,其实慈以为即便我部有那种弩车也没太大用处,即便可开千步,二百步外便不知晓射到哪里去了。或许那弩车真能将长矛射至千步,可那远非人目力可及,又要如何瞄准呢?” 燕北一愣,回味过来好像是这么回事,百步之外看人脸庞便已不够清晰,三百步外甚至连瞄准人身都做不到,若是在千步之外?就算矛矢可射的那么远,射手都不知道会落向哪里……这令他的神情大失所望。不过紧接着他又激动道:“那就做十架,做百架!顷刻间百矢齐发,一次便能射翻敌军一个曲!” 太史慈听了也吃吃地笑,他也觉得燕北这个想法可行。要有一百根长矛在五十步外投出,别的不说,敌军至少死伤过五十,军阵也会不击自溃。 只是他们两个谁都不知道,武钢强弩车的确存在,但即便是东汉开国之初,北方最大的军备武库中也只存有十乘而已,妄图以辽东一郡之财力配装百架强弩车,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世间大体如此,无知的人们对不了解的事物或贬低或赞扬,却总说不到那个点儿上。 太史慈自投身军伍,便表现出对作战极大的好奇与好学,旋即对燕北问道:“燕君,即便是敌军主将被杀,部下也不会失去抵抗地溃退吧……军争大事,岂不成了儿戏?” “这你就不知道了,军中最重者,不过大纛与主将。”燕北一面回身指着军阵中最庞大的那面旗帜随后指着自己,对太史慈说道:“大纛倒,则士卒担忧,没有士气。主将死,则部将互不同属。好比燕某若在交战之时遇刺,你六神无主、麹校尉率军突进、张司马率部后撤,军阵是何景象?更何况他们下面还有曲将、屯将,没了主将一人一个心思,再精锐的兵马也成了乌合之众,此时敌军大部扑来,又能如何抵……你看看,对面那个是陶升么?” 燕北说的正在兴头上,突然见到对岸数骑打马走出一人,立在河畔在马背上遥遥拱手,燕北到现在也没见过陶升,下意识便问太史慈,他却忘了太史慈与他一样,都不认识谁是陶升。 问完燕北便反应过来了,扬起马鞭隔着恒水大喝道:“来人可是陶升!” “对岸可是燕北!” 粗犷而急躁的声音自对岸传来,燕北当下便确定了对岸来的的确是黑山平汉将军陶升。他眯起眼睛望向陶升,隔着百丈宽的河岸他看不清陶升的脸,只望见马背上人影一身铁大铠,颌下留着黑乎乎的胡子。 陶升也知道对岸的便是燕北,这两年他听过无数次关于燕北的事迹,甚至连着两次交手,接连两次败于对岸那个男人之手,却也是第一次见到燕北本尊。 他惊讶于燕北的年轻。无论燕北的声音、颌下很少的胡须,都让他确定,燕北是个方才弱冠的年轻人。 就这么个刚过二十岁的年轻人,掌中却攥着四个校尉部万余汉军? 所谓闻名不如见面。 燕北的名声很大,在整个北方这个名字甚至超乎他的想象而如雷贯耳。 他的名声来源复杂,一个是冀州、一个是幽州。而他呆过的这两个地方,对他的评价也是截然相反。幽州除了辽东一郡,剩下所有地方没几个人把他当作好人,人们对这个草莽出身的反贼摇身变为大汉护乌桓校尉不可置信,多数人极尽所能地对这个名号污蔑,或是用难堪龌蹉地词汇来形容这个素未谋面的亡命徒。 而在冀州,因为燕北占据冀州时仅仅对百姓造成些许影响,无非是有些难以约束的叛军抢夺百姓粮食、财物,最不济的便是祸害些妇人。尽管这实际上已是极大的祸患,若燕北知晓所有情况,若他当时对士卒的约束与自身威望有如今的程度,他会倾尽所能的杜绝,但冀州百姓并不恨他,恰恰相反,冀州百姓知道燕北再出幽州时几乎家家祷告,为燕北祈求大胜,希望他率领兵马击破黑山贼。 与残暴不仁的黑山军相比,燕北竟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豪杰,自黑山祸乱冀州之始,便已经没人在乎他的兵马之前的祸乱了。 百姓爱戴他,甚至胜过爱戴冀州被黑山占领后毫无作为的朝廷! 正因如此,燕北这个名字在后来传进陶升耳中时,被冀州百姓夸得像个神仙。陶升曾亲耳听一名被他绑起来活活烧死的人说燕将军举世无双,大军一至便会把他的残兵百姓打得屁滚尿流。 当然,在那人说这句话之前还向陶升脸上啐出口水,所以陶升在他身上涂满了油脂,丢掉火把。 他的哀嚎比咒骂声更响亮。 “久仰大名!燕将军莫要激某,陶某才不会渡河!”陶升在对岸假模假样地拱着手,用粗矿的嗓音喊着:“同为大贤良师弟子,我等何必自相残杀,不如就此罢兵,恒水以北便赠与将军了!你大可西进常山、东击河间,陶某绝不渡河抢掠!你我可杀马为盟天地为鉴,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听着陶升在对岸大喊着什么异性兄弟的鬼话,燕北在恒水这头笑的肚子疼,这个陶升真敢想啊!居然要和燕某拜异姓兄弟,怎么着,还想凭着痴长几岁当燕某的大兄? 你也配! “子义你可听到,这陶平汉想做我兄长呢!哈哈哈!”燕北仰天大笑数声,这才扬着马鞭高声叫道:“平汉将军说得好!你我不需天地为证,身后万千军卒皆可为我俩作证……你若对着恒水高呼三声阿父,燕某便认下你这忤逆假子,如何?哈哈哈哈!” 燕北的话引得身后士卒纷纷大笑不止,说罢他也不管对岸急的跳脚怒骂的陶升,打马回转两步啐出一口,牢骚道:“这老鳖八成是不会渡河了,和阿翁耗上了!” “子义代我传令,让新卒提上斧镰,把岸边的田地全给我割了!老子看他能忍多久!”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大雨倾盆『为舵主“叫dotaer_的”加更』 自恒水河畔叫骂陶升,燕北便将麹义、张颌二部全部从望都城中带出,常驻在河畔大营,探马斥候日夜巡视河岸丝毫不敢松懈。对岸的陶升也是如此,足足拉出四千兵马驻军对岸,守备燕北军,时时刻刻等待着燕北渡河。 他们都在等待对方沉不住气率先渡河。 但燕北不单单在等陶升渡河,他也在等待上游将水坝筑好蓄水。派去一曲步卒忙活了快半个月,眼下筑坝已是稍见成效,恒水的水流比先前小了许多……天边的乌云仍旧低低地垂着,半月光景中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晴天。 这种等待让燕北心焦,两方兵马的对峙也让人们心头满是阴霾。 他们都知道对方最终会渡河,却不知晓什么时候会渡河。同时等待水坝筑成与天降暴雨这天时地利,令燕北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他尽量减少与人们的交流。 因为士卒稍有不慎便会点燃他心头的火焰,招来他的厉声喝骂。 偏偏他还很清醒,知道无论如何也怪不得士卒的,使他焦躁易怒的不是为他卖命的士卒,而是陶升! 燕北能猜测出,陶升一样很愤怒,前些时日恒水河畔的叫骂令他在士卒面前的威严一扫而空,或许黑山军的士卒在闲谈时每每听到人提起‘老子’、‘乃翁’、‘乃公’、‘阿父’这样的词汇,便会想到他的平汉将军。 除此之外,十几日的时间燕北手下的新卒每日都提着斧镰挽起袖口下地收粮,如今已将河岸旁收了上千亩地,傍晚冀州土调唱响的民谣无比清晰。 陶升再没有动作,河岸以东他能看见的田地便都变成光秃秃的土地了。 如果这都没有刺激到陶升,燕北手里还有一个绝对能激怒平汉将军的人,焦触。 近些日子,中山国北部各地又有近两千个饥民陆续赶至望都,燕北来所不拒,尽编其中青壮充入焦触的死士营中,又补了四百余新卒。同时,为了避免这些饥民饿死,燕北私下里与望都大姓大户联系,分给他们些许粮食,让他们在城门口设了几个施粥的棚子,间隔一两日便给人食些汤水,勉强吊住城外饥民的性命。 望都城外的饥民至此已达六千之众,除了中山死士的家眷。还有一些是孤儿寡母、兵乱遗老,他们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也没有儿子或父亲为他们赴死,燕北将这些人全都托鲜于银送回幽州,至辽东开始新生活。 其余的人,则在城外搭建死士营地,将饥民与士卒纳入营中。 燕北心里有自己的怜悯,即便他功利无比地让死士营为他一次接一次地赴死,可这些对他而言完全没有价值的孤老遗少,他也不愿眼看着人们饿死。 说到底,旁人对他跪地叩首,高呼着燕将军请他救命。如果不是他肩负平乱大任、如果不是他有那么多军卒豢养,便是挥手养天下又如何! 他不能去施粥,尽管这是善举,可他若施粥便会影响死士营的战意,他要把死士营逼成一支没有退路的孤军! 不得不说,那个叫焦触的年轻人是个有本事的。后来燕北听说,这个焦触自小修习武艺,经学也读过一点,但不曾学过兵书战策,却在十几个夜里带着死士营渡过恒水,摸到河岸对面杀戮陶升的斥候……他们的斩获随着参与夜战的次数而越来越多,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乡勇也越来越像真正的死士了。 这十余日,焦触死士营带回足有近千个头颅。 白日里,死士营在军寨中操练……他们的操练不得章法,明显没有一个是学过战阵的,全靠着不修军略的焦触在瞎说,一帮无甚见识的老百姓便跟着瞎学。 虽然草率,但很有用! 焦触练兵非常简单,不练大军阵作战,只依靠小股五十人一队为主,每什五个弓手、什长居中,前后左右各一人执长兵格杀。每逢渡河厮杀,便以五什一队一同行动,见人便杀,这些为了养活家眷而杀人的男人在夜里成为对岸斥候的噩梦……现在对岸的斥候已经不敢在夜里点燃火把了。 但凡敢举火者,便是焦触的靶子。 这个阵形,是他向那些死在手中的黑山斥候学来的。 历经半月厮杀,死士营已经完全改变了乱民一般的模样,他们现在像一支没有旗号的乱兵。所有人的衣甲,就没有完整的,少数人披着带着发黑血洞的皮甲,更多的人衣甲上有三个甚至四个可怕的伤口。兵刃上他们有长矛、有弓箭,甚至还有十几柄环刀。但他们的武器也像衣甲一样,锈迹斑斑,弓箭射出的都是没有铁头的木支。 伤亡一直无比惨重,即便在焦触盲目的练兵之后,同样数目下的战斗,他们已然打不过黑山斥候,可遭逢袭击后率先逃跑的永远都是黑山军而不是更弱小的他们。 经历几次搏杀之后他们明白,作战中不能逃跑把后背留给敌人,否则他们只会死的更惨。更何况他们见到过那些因为逃命而被黑山斥候射杀之人的家眷,他们的家眷哭泣、哀嚎,不是因为他们死了,而是因为他们再没有得以饱食的粮食。 厮杀中他们比燕北麾下任何一支有旗号、衣甲明亮的军队更加士气高昂,即便新卒仍然会在接战后像没头苍蝇般被吓得乱跑,可那些老卒再多的死伤也不会后退。因为就近的袍泽总会赶来支援,他们只需要拖住敌人,用性命、血肉,拖住敌人。闻风赶来的袍泽会割下敌人的首级。 面对这支疯狂的乱兵,陶升完全想象不出应当如何抵挡。 陶升在十几日里率领大军在夜里埋伏了三次,可惜收效甚微……死士营根本不和他打,远远地看见大军埋伏的模样便纷纷四散而逃,没有骏马的陶升追都追不上,倒是会令次日的军卒疲惫不堪,提心吊胆防备燕北渡河进攻。 这几日陶升严令巡夜的斥候小心,不能和燕北手下的疯子发生冲突,发现他们便回营报告。 十几天小股作战便死了近千人,陶升想哭都找不到地方……这些疯子太烦了! 他以为尽量少让斥候巡夜就可以避免伤亡了。陶升想的确实不错,却没想到燕北恶心他的方式多了去。 燕老二在河边募到二十三条渔船、走轲。 死士营渡河的时候人人在后腰别着镰刀,趁着夜里陶升的斥候不敢巡视,渡河去对岸两个时辰割了四十多亩地的青粮食,黑灯瞎火也不管是麦子、粟米还是蓬草,反正上百石的草叶子放在船上便运了回去,在陶升营寨北边二十多里的地方留下四十亩土地的伤疤。 回还的死士营各个兴高采烈,在营寨里挑挑捡捡最终打出八十多石粮食。八十多石粮食若按军卒的口粮,也就过千把号人食上三餐,可对饥民来说,八十多石粮足够五千余饥民煮两日稀粥! 这个事好做啊! 死士营八成乡勇从前都是农户,做回老本行竟一宿就能弄回那么多粮食,焦触打定了主意,趁着黑山军还没发现田地里少了粮食,今后每夜都分兵去对岸收粮。 所谓的分兵,便是三四队人去恒水南部的下游混淆敌军试听,大部人马在卢奴城北部避开黑山斥候的眼线,收粮! 死士营的人越来越少了,即便有了新来的饥民补充,也不过剩下堪堪八百之数,以至于后来的收粮焦触让死士营的汉子都带着家眷到对岸……只要没遇上敌人,带回粮食便是赚! 临近九月,上游水坝筑好,河畔军寨前的河水流动已是极为缓慢,偶尔在岸边打渔就食的饥民已经无法再用鱼篓捞到食物了。 而在八月末的最后一日,天空阴沉的可怕,太阳完全不见踪影,本该是骄阳烈日的时候竟似暮色,十余步外便看不清人影。 偌大的闪电将天幕劈开,伴着天边传来一声响雷,这场让燕北足足等了近一个月的雨,终于来了。 营地变得泥泞,燕北却走出军帐丢下兜鍪任凭雨水打湿自己脸颊,在雨幕中像疯了一般开怀大笑手舞足蹈。 “下雨了,下雨了!”他的猜测没错,他的猜测没错,他就是军中可知晓天时的大将!“我就说老天会下雨,我就说它会下!” 整整压抑了一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燕北欢呼着跑过营地,提着湿漉的鼓槌重重地敲击在军鼓之上,骄狂的声音在雨幕中传出好远,“全军整备,诸将升帐议事!” “全军整备!” “全军整备!” 伴着燕北这一声,轻松月余的士卒纷纷在营中快步疾奔起来,各曲将、屯将、队率纷纷整军高呼,麹义、张颌、苏仆延、太史慈、焦触纷纷自营中不顾劈头盖脸砸下的雨水向中军大帐跑来。 他们都等待这一刻等了太久。 “将军,请下令吧!” 燕北跪坐在上首,以布帛束紧被雨水打湿披散下来的发髻,抱着兜鍪扫视众人,坚毅的声音在帐中响起,“各营整备列阵,麹校尉部自正中率部渡河直击陶升,接战一刻后向河岸溃退,引敌军渡河东战!” “张司马别部自北部渡河、峭王领乌桓骑自东部河畔隐蔽。汝二人在敌众分为两部后于河岸绞杀敌军,务必尽杀敌军!” “焦君,你率死士自恒水南侧渡河,协助张司马别部绞杀敌军、防备卢奴城的援军……待此战得胜,燕某举你个别部司马之职!” “子义随我领燕赵武士于大营待战,接应麹校尉共击敌军!”燕北拧着眉头对麹义说道:“麹校尉,你只有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上游水坝便撑不住,到时洪流一下,神仙也保不住你们,务必不可恋战!” 麹义抱拳道:“诺!” “诸君,此战得胜,则中山一郡可定。震慑诸贼,平定冀州,诸君加官进爵!传我将令,发兵开战!” “开战!” 顶盔掼甲的猛士鱼贯而出。 帐外,昏暗的天空雷蛇狂舞,瓢泼大雨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强渡恒水『求订阅』 大雨倾盆,洗不净陶升心头的烦躁,反倒令他更感不安。 他陶平汉可是纵兵中山的将军啊!放眼整个冀州,据郡县称霸者不知凡几,谁像他陶平汉有勇气率军对抗幽州军?两次不分胜负的交兵吓得幽州军不敢出州境,靠着上万个兄弟作威作福,名副其实的中山王! 可是……自燕北率兵入中山,他的日子就没好过! 先是蒲阴城大败,日夜之间被打没了三千余兵马、丢了两千石粮草、兵甲辎重更是数不胜数。自那时起,恒水被侧四县之地拱手让人,各地合兵一处挤在卢奴城里,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就怕燕北率军杀过来。 这还不算完! 不知道燕北从哪儿找来那么一支人马,提着削尖的木杆子便渡河袭杀他的斥候,昼伏夜出防不胜防,虽然死的总比他的斥候多,可这帮人好像死不完一样,就算是找死也没这么不惜命的吧? 若仅仅如此,陶升不至于如此不安。 真正让他羞愤的,是那日隔着恒水燕北对他的喝骂。 燕北什么东西,也像当老子的阿父?你还未成名我陶升就是大贤良师座下的小方渠帅,领着万众与汉朝名将卢植在湡水对峙过,那时候你是什么东西?到现在倒骑到陶翁头上了! 可是这形势比人强啊! 燕北观陶升兵马众多,不愿与其正面交锋。难道陶升看着燕赵武士明亮的衣甲就愿意硬碰硬地去打了吗? 若说排兵布阵,陶升绝不认为自己若于燕北。左右排兵布阵本来就难分出个高下,可这士卒战力呢?单单兵甲,陶升就比燕北差了四百年! 黑山军的衣甲,就是比较先秦时武备尚有不足。人家燕北身边的武士那衣甲明晃晃的,全是铁大铠……陶升没见过羽林军穿什么,但几年前平定黄巾时中郎将卢植带着的那些洛阳北军,他是亲眼见过的,到处是扎甲、铁铠,也就燕北身边那支精锐的模样。 这个辽东穷小子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铁甲! 燕北是不愿打,可陶升是实打实的不敢。 他当然不敢了,尽管他不信自己打不赢燕北……他手底下现在可有中山境内集结而来的足足一万三千名黑山勇士,就是拼命也能拼死燕北! 可就算他胜过燕北,自己不还是元气大伤。到时候常山的于毒、河间的丈八,甚至盘踞在巨鹿的五鹿,那些个王八蛋现在谁都不念过往的兄弟情分,眨眼就能把他宰了收编人马。 不得不防啊! 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砸在屋瓦上,令陶升心烦意乱,披上心爱的铁铠提着刀便往外走,他要去城头上看看,这大雨来的不是时候啊……若天时未变,他稳坐城中便与燕北拖下去,早晚会有作战的契机,可这大雨倾盆,他心里便没来由地一突突。 燕北可千万别在这会儿给乃翁生出事端! 黑山军不像燕北的兵马在城内扎下营地,他们人数太多,城中大营挤不下,索性陶升便叫部下在城外河畔扎了两座大营,正好据守河岸。 不多时,陶升冒着雨登上城楼,看着不远处的恒水在昏暗的天空下像一条黑线便觉得心里不舒服,喊过士卒指着恒水问道:“那河水,这几日还没见涨么?” 恒水连着几日打不出鱼来,陶升心里便直犯嘀咕,按道理这会河水正是该涨的时候啊? “涨了将军!今日雨水太足,眨眼便涨了半寸!”被叫到的士卒连忙答道:“刚才城外还有人回来说呢,河岸一切照常,敌军没有异动,河水涨高半寸,等过几日雨水一停,一准能捞出大鱼!” “哦,涨了,涨了。”陶升心里的石头算落在地上,这才带着笑意拍拍精壮黝黑的士卒道:“让弟兄们在城门洞里头躲躲,这雨大的,嚯!” 士卒应下,刚想跑去让弟兄下城,便见城下老远奔来一伙人,兜头便朝着城上喊话,大雨里却什么都听不到,只能见到他们张牙舞爪好似十分急切。 “将军你看,像是咱的兄弟,听不清在说什么。”士卒看了一眼连忙回报给陶升,陶升一看心头不禁大跳,预感便知道出事了!快步走向城头扶着城垛喊道:“近点,你们说什么,是不是出事了!” 言语间,那伙黑山斥候也跑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将,将军,敌人,敌人有船渡河了,哪儿都是人,朝营地攻过去了!” “这个竖子,混账!” 陶升闻言就骂出了声,扬着刀在城头喊道:“会喘气的都给我出城,迎敌,迎敌!” …… 渡河的是麹义。 燕北升帐议事的时候他就猜到,这一次的诱敌之将的任务肯定又落到自己头上了。 他已经习惯做燕北的诱敌之将了,青石桥是如此、蒲阴东是如此,这次,还是如此。麹义也乐得如此,自打高览镇守辽东,他麹义便是随燕北西进的头号大将。 攻坚索敌,首战用他! 能打仗,才有功勋。 麹义已经是校尉了,等冀州平定后,他的功勋一定在诸将最上头,到时候他能做什么?再往上升,就该做偏将了! 麹将军!这名号听着就威风! 说实话跟着燕北很有盼头,要田有田,要钱有钱……麹义不在乎让他卖命打仗,他有的是这本领,他就喜欢跟燕北对话的方式,能听进去他说话,什么事都能做的很好。 尤其这次处理饥民,麹义简直是无话可说,燕北做的事算是做到他心坎儿上了。 什么朝廷、刘公,他谁都不服,可这个燕将军,他服。 豆大的雨点坠在恒水河面上,激得到处都是扑朔的水花,阴沉的天空下,士卒成群结队渡过恒水。尽管有些熟悉水性的士卒泅渡,但大多数士卒还是乘船装载着他们的兵甲冲向彼岸。 河岸最宽处也才两里多远,乘船不过片刻即反,数十艘走轲不过三趟便将士卒运回。 这些日子燕北一直在储备这场决战所需的物资,走轲已经被他征募了足有百艘,但唯独遗憾的是没有大船……如果有辽东水寨所用的那种能乘百人的战船,麹义兵马的后撤回还将没有一点忧虑。 是的,这场仗他们都在冒险。 作为引诱敌军渡河的饵食,谁也说不准在假意溃逃时会发生什么,河岸上的船只并不能让他们一次撤回来,到时候会有数以千计的士卒只能依靠泅渡来穿越恒水……己方最大的伤亡,会发生在这个时候。 这也是燕北一定要在等待这场暴雨才发动袭击。 这种程度的大雨,弓手的射程与准度都会受到最大限度的影响,甚至兵马之间的号令都会变得尤为困难。 军士的胆识与能力优势,会在最大程度上显示。 留下百余军士守备船只,麹义亲率两千余人向着不远处的黑山营寨徒步进发。 四个曲的军卒在原野上散开,像个潦倒的醉汉,直插黑山两座军寨正中间。这个位置,两个军寨的守军会在同时发现他们,只要两方军寨出兵,便会对麹义的两翼展开攻击……稍有不慎,连跑都跑不回去。 麹义在冒险。 他们都在冒险。 沉默地走了数里,麹义回过头看了一眼雨幕中的恒水,那里在今日将是他部下两千余人的生命线。 跑过去,就是生。过不去,便是死! 喊杀声,骤起。 两个军寨驻扎着足有超过八千名黑山军士,在见到这小股敌人之后第一时间便敲响战鼓,寨门大开之下那些舞着兵器的黑山军鱼贯而出,冒着大雨向麹义部冲锋而来。 这种时候,谁会怀疑敌军还有伏兵呢?整个恒水河畔荒野视野无比开阔,一眼便能望到河畔,只有这寥寥两千兵马。这种时候,只有集中优势兵力一举击溃敌军才是正途。 “稳住阵脚,举盾防备冲击……缓缓后撤!” 潮水般的黑山军涌上来,宛若奔马撞击在人身一般,与麹义安排在左右的两曲撞在一起,军阵霎时间便是一片混乱。 士仰卒翻之间,麹义部下兵马守备数倍于己的敌军却牢牢地稳住阵脚,与敌军展开厮杀。 与黑山军的气势如虹不同,麹义部稳扎稳打缓缓后退,一列士卒后撤、一列士卒挺矛迎上,军阵快速地向后且战且退。 即便麹义调度得当,左右两曲也出现庞大数量的死伤,毕竟他们所需面对的敌人数目太多了。 在黑山军尚未发现的情况下,厮杀场已向河畔转移了二里,眼看着,麹义部撤得最快的便已经登上走轲或扑下恒水逃往彼岸。 燕北军被他们杀得溃退! 看着麹义的兵马沿河岸据守,自卢奴城中亲率三千兵马追赶而来的陶升紧皱着眉头,眼看部下已有不少率先冲入不断上涨的恒水当中不由得感到担心,可此时他又怎能止住大败燕北的诱惑? 他沿途赶来可是看得清楚,路上零散的尸首大多都是燕北的士卒,被杀者至少四百之众,就算让他们逃过河岸也大多没什么战力,到时候燕北手里只剩四五千人马,拿什么来与他对抗? 中山之北,我陶升收下了! “全军听令,强渡恒水!” 陶升咬着牙嘶吼出这声将令,下定决心。 ————————以下不算订阅字数———————— 更改了加更细则,发现别的作者都是每打赏一万加一更,所以我也暂时这样吧。否则仅仅就加更一次有些少,不地道了。以后书的成绩更好了再改变,暂定前三十个打赏一万加一更吧,毕竟加更多了也写不过来,希望大家能理解。 另外呢,就是订阅和打赏的事情,希望大家喜欢这本书的能来主站订阅一下,这个就不多说了,订阅是本分嘛。我想说的是打赏,我不鼓励还是学生的读者朋友打赏,如果真的喜欢这本书,订阅就可以了,没事发个评论什么的已经很好,即便说这一章或者这几章写的不错,打赏五块十块,大家都很开心。如果是学生,千万不要五十一百的打赏,没有必要。 我也是从学生过来的,明白学生多数没有生活来源,我虽然是个财迷,但也不希望喜欢我作品的朋友用爸爸妈妈给的生活费来打赏,所以我绝对不鼓励学生朋友打赏。 如果学生朋友真的喜欢这本书,想支持我,我希望你们好读书、读好书,努力增加自己的能力与才华,将来拥有很好的工作,更好的人生,再来打赏我也不迟(财迷样儿)。 我等得起,你们的支持也值得去等。 当然啦,已经参加工作的朋友,喜欢的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打赏,我是非常支持的,并且会笑眯眯地装进自己口袋……毕竟大家知道嘛,我是财迷来着。 好啦,就说这么多,今天晚上还要再给舵主‘韩却’加一更,勤劳的夺鹿侯去写故事啦,最后希望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都能通过努力得到自己应得的一切,加油!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恒水滔滔『求订阅』 黑山军,渡河了! 闪电照亮天地,率武士列阵潜伏在芦苇荡中的燕北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望着恒水之上的纷争。 一片纷乱。 人们争相厮杀,你追我逃。 麹义的部下留在对岸的越来越少,余者纷纷跳下恒水,死命地向岸边游来。在他们身后,有淌水追入河中的黑山军士,亦有踏着青石隔着数步引弓放箭者。 恒水对岸,漫山遍野皆是高呼着的黑山军。 燕北没有动,只是冰冷的眼神死死盯着对岸,尽管仅仅一瞬,电闪雷鸣的光亮眨眼便消失不见,他的眼前再度陷入一片黑暗,可耳边却能听清远方的战事。 人的位置走得越高,便越理性,衡量价值的观点也会变得不同。 曾经燕北无法忍受身边任何一个兄弟死于非命,但是现在,他清楚地估算了此次作战可能造成的伤亡,心中估算出一个数字……八百,甚至更多。 两千多听他号令前往对岸的士卒,或许只有一半能活着回到岸边。 可他认为值得。 仅仅因为他认为值得,便为那些士卒定下了生死。 燕北需要考虑不再是十几个人的性命了,他要考虑的,是成千上万个效忠于他的好儿郎。 用千余死伤,换黑山万众的性命。 值了! 有了将军号令,黑山军冲向恒水的速度更快,杀敌的狂热掩盖了对恒水与暴雨的畏惧,他们或执戟涉水、或夺船而驱,纷纷向对岸杀来。 更有甚者在开始变得湍急的河中便掏出短刀与麹义麾下的士卒奋死搏杀。 匠人的使命是锻造刀剑,好的刀剑能让商贾付出更高的代价。 士卒的使命是杀人夺命,更多的首级能让他们养活自己的家眷,满足一切渴求的愿望。 无非各司其职尔。 “奔马上游,毁掉水坝,放洪淹敌!” 燕北终于确定黑山军是真的要大举渡河,沉声对身旁士卒传令。得到号令的传信骑卒拉起泥地间的骏马一路向北奔驰……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奔驰三里路,将这个消息告诉下一个骑卒,直至消息通过他们的口传达出二十里,直至守备水坝的曲将亲耳听到。 这个计策在任何一个环节出现意外,都会使成千上万士卒横死,没有任何人敢在这条消息上稍加携带! 恒水以北,张颌率部渡过恒水,攀上岩石远远看着恒水之上黑压压地乱军追亡逐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湿透的衣甲贴着冰冷的铁铠令他打了个寒颤,脸上却带着讥讽……麹义啊麹义,这场仗可有你受的,嘿! “军司马,咱们什么时候冲上去?” “着什么急,急着去挨刀吗?”张颌看了一眼身旁陪笑的曲将,指着远处说道:“看到那一大片黑山军了吗?现在过去,我们这千把号人根本不够人家杀的,一会我们不冲击他们军阵,直接堵在他们屁股后头,将军毁坝放水,先淹他们一半再说,到时候我们再冲上去,把他们赶下河!” 曲将似懂非懂的点头,心里却鄙夷地看着张颌。这个小年轻太两面三刀了,他可是见过张儁义在燕将军面前是什么模样。那叫个乖巧哟,到了他们面前却成了这般祖宗模样。 “看什么看,某可跟你说,今日决战一过,大伙都能过上好日子,别老一门心思向着功勋,立功是要死人的。”张颌不知道曲将脑子里想的什么,还以为这曲将是以为自己胆怯,当即说道:“让麹义那憨人去首当其冲去,我们在后头加把火,到时候功勋也有咱们一份。” “将军可是说了,平定黑山,加官进爵!” 曲将一听这话来了精神,探着身子问道:“司马,真的?” “将军亏待过谁?连望都城外的孤儿寡母都养了,能忘了咱们?”张颌带着一贯的圆滑笑了,抬手蹭蹭鼻下长出的绒毛道:“平定中山,打出这么一场大胜到时冀州之贼必然披靡,加官进爵,也就指日可待了!” 张颌的眼中带着期盼,旋即好似林间野兽般盯着远处争先恐后渡河的黑山众贼。 今日,他们都得死! 恒水以南,沉默的焦触与八百多个披头散发的死士从河中缓缓爬上岸,他们提着兵器继续走着。 八百多人用眼神相互鼓气,跟着他们的魁首朝黑山军的方向走着……他们都很清楚,这一战过后,中山国就不再有黑山军了,他们的家眷将会得到安定的生活。 雨水湿透了他们的衣襟与甲胄,也浇湿了他们冰冷的心。 离得足够近了,焦触带领他们借着雨幕的阻隔已经走到黑山军阵的后头,此时他们大半皆已渡河,留在河岸这边的至多只有三千多人,对岸也有三千多人,更多的人还在恒水里奋力游向对岸。 焦触跪在地上,出鞘环刀置于腿上,带着水珠的刀刃透着寒光。 万事俱备,只能开坝! 麹义爬上对岸,指挥部下一面向后撤退一面还击敌人,身边有些带着强弩的部下在很近的距离中朝刚从恒水中冒出头的敌人射击,一箭射出弯腰上弦随后死命地向后逃跑。 黑山军太多了! 麹义的部下逃回来的只有两个曲再加上一个屯,有些人死在和黑山军的对抗中,有些则被湍流的恒水冲到下游,还有些便是在河里便被黑山军追上杀了。 士卒心惊胆颤,麹义却冷静非凡地指挥部下两个曲一前一后地阻挡敌军,同时向后退却。 他已经看到燕赵武士藏身的那一大片芦苇荡了,只要跑过那里,他们就可以返身杀回去。 要不是为了一场大胜,麹义才不愿受这种憋屈! 陶升的部下为他在河中抢到一艘走轲,正乘船渡过恒水。看着脚下河水越来越湍急,自己军阵又铺得太大,他的心头不由得感到一惊! 糟了!我怎么率军渡河了! 一时不察,眼看着燕北军队被击溃的快意竟让他忘了自己早就定下的计划,和燕北耗下去……这下可好,上万部下在恒水两岸间隔上千步,河里还有成群鸭子一样朝对岸泅渡的部下,这下子就算他想把军卒拦下来都做不到了。 撤……是撤不回来了,除非他不要跑上岸的那几千人马,可他能不要吗?那可是他手里全部人马的四成! 妻儿老小能丢了,这兵马可不能丢! 陶升看着被水流冲地七零八落的士卒,当下将心一横,大声吼道:“渡河,快渡河!杀进望都城,擒下燕北人人有赏!” 突然,陶升好像听见耳边有什么声音越来越近,甚至都盖过了身旁士卒的嘶吼咆哮,不由皱着眉头向北望去,只是一眼,他的脸色便刹那间变得煞白! 水! 洪水! 滔天的洪水自恒水上游席卷而下,在水浪中翻滚着无数根一人拢臂才能合抱的巨木摇摇摆摆,被水浪推着翻滚而下! “水,发大水了!快给我划船!”陶升此时才惊觉,这根本就是燕北的诱敌之策,“我们中计了!快逃啊!” 陶升现在无比怀念坐骑,那匹长着杂毛一点儿都好看还孱弱无力的马儿,他妈的若是在地面上他至少还能撒丫子跑,现在这般,走轲就这么大点儿,前不着天后不着地,它还能跑到哪儿去? 只能在穿上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咆哮,接着被洪流席卷着打翻走轲,接着身子便被人粗的巨木撞翻在水流里。 所有的黑山军,几乎都与他同样六神无主,这会儿谁还顾的上什么平汉将军啊!河里几千人眨眼便被洪水夹裹着在水浪中翻滚,眨眼便看不到人了,只能透过重重雨幕听到凄厉的叫喊。 和他们比起来,岸上的黑山军还是幸运的。 但那些上了岸的黑山士卒并不这么觉得,当他们发了疯地追赶逃窜的麹义部士卒时,他们心里都在埋怨爹娘当年没多给自己生条腿,跑得慢了举着长矛连个人也捅不到! 可当他们在闪电带来刹那光亮中看到芦苇荡里两千多个身披铁铠面似寒霜的武士站起身来,看他们咆哮着提着环刀穿过雨幕向他们杀来……当他们看到远处光着膀子剃去须发身上筋肉鼓鼓囊囊的乌桓勇士提着青铜弧刀策马奔来,连马蹄子带起的泥土都能吓到他们。 他们只恨自己不是马儿,没长出第四条腿! 东岸的黑山军是畏惧,他们被埋伏的燕赵武士吓破了胆。可西岸留守的黑山军也没好到哪里去! 眼看着平汉将军的穿酒杯滚滚而下的洪水打翻,岸边正准备往河里钻的部众都看傻眼了,这水哪儿来的啊? 水火无情,天地之威比任何兵甲都令人感到害怕……只有当天灾来临时,人们才知道敬畏。 呼啸而来的恒水眨眼便将数千兵马吞没。 接着,西岸的黑山残卒便看到自他们身后杀来两只兵马,一前一后截住他们的退路。 焦触率先拔足狂奔,挺着长矛吼道:“死士营,杀光他们!” 看着狼奔冢突的死士营,隔着老远的张颌扶正头上顶着的兜鍪,笑着对身旁曲将道:“我们也过去吧,把这些胆小鬼撵到河里去!” 大河滔滔,颠覆胜败。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兵灾疫病 恒水之战,燕北陶升双方动员人数算上民夫接近三万,却在两个时辰之内便偃旗息鼓。 人们只觉得方才双方还尚未接战,只看见河岸爬上黑山军卒追赶着麹义的部下厮杀,再一转眼,恒水上游的波涛卷着木柱冲锋而下,这场仗便行至尾声……陶平汉的船被打翻、超过五千名黑山军士被洪水席卷生死不知。 意料之中的大胜,燕赵武士举盾抬戈向岸边压过去,侥幸存活的黑山军根本没有些许战意,有些跪地告饶有些则想要负隅顽抗却无济于事,最终只能被矛戟推搡着相互践踏,被逼着跳入汹涌的恒水河中淹死。 最终平汉将军陶升麾下黑山士卒只有几股数百人的溃军逃出燕北的包围圈向西面的常山、南边的巨鹿郡逃去,余者多数被翻腾的恒水淹死,或冲至岸边脱力被燕北麾下军士扣押着至望都受缚。 此战死伤无数,燕北以折损千二百人的代价斩及四千余、俘虏一千六百人。 仅仅打扫战场便用去一旬时日,恒水下游捞出的尸首足有近万,收缴环刀汉剑七百余柄,矛戟、弓矢七千余、皮甲千件,零散辎重更是数不胜数。 直至这场仗结束后的两三年里,恒水下游两岸打渔的百姓仍旧能在河中捞出碎骨残肢、刀柄矛头。 猛烈的大雨,在战斗结束的当晚演变为暴雨,一股脑地下了六日。 恒水两岸的百姓受燕北征召,冒雨打捞的尸首扒去甲胄、兵器后便用辕车拖着运往早挑选好的山谷里堆置,任由几千具尸首在山谷中腐烂,散发出冲天的恶臭与瘴气……久久不能散去。 燕北没时间管那些事情,眼下他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办。 这场暴雨来的太急太大,远远超出燕北的预计……这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事情,但雨水太足淹死的不单单是黑山陶平汉的士卒,也会淹死地里为数不多的粮食! 整个中山都指望着这些新粮救命,若粮食被淹死,又不知会饿死多少人。 燕赵武士、麹义校尉部、张颌别部、乌桓骑手,中山北部募的新卒、望都外的饥民和死士营,统共过万的士卒与民夫被发动起来,冒着大雨抢收地里尚未长成的麦子、粟米、菰米。 就连燕北的挽着袖子提着镰刀下地,中山实在是等不得了。 这么大的雨,地里头种的庄稼几日就会被淹死,要是等雨停,全都要烂在地里。 诸县的人丁他是用不上了,暴雨的前几日里便有各县长吏冒雨向望都禀明灾情,暴雨冲垮房屋、尤其在常山关一带的山丘天塌地陷,乡里一个接一个地遭灾,各地都指望着燕北能给他们派些人手……可是狗屁啊,燕北手上哪里还有那么多的人手去派遣,上万军卒打仗是够用了,可几日里收割中山国上千倾田地,分身乏术。 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战后第七日,卢奴城东南的安熹县闹了瘟疫! 最初的病原便是安熹县几个乡的闾里被恒水冲下来的大洪摧垮了房屋田宅,几百户平民黔首流离失所,只能就近向县城避难岂活。也不知是从谁开始,高烧不退上吐下泻,接着病症便在三三两两的灾民间传播,谁都没当回事,再往后的几日里疫情越来越快,几百上千人都闹了病,甚至在城中百姓也开始传播。 人们这才知道,闹疫病了! 家家有伏尸、户户闻哭声。 受灾百姓的惨重燕北单单从安熹县报来的书信便不忍再观,整个冀州北部各县的位置在他脑海中仿佛地图一般清晰,当他知道安喜县闹了疫病后,便知道原因何在……在他啊! 安喜县的位置正处在恒水一路南下向东改道的位置,大水淹了陶升继而一路南下,沿着河岸向东改道却无法承载那么大的水流,便向南涌上田地、淹过屋舍。 燕北小时候听老人说过,病死的人和飞禽走兽,都会生出邪毒。邪毒钻进流民身体里,被带到安熹县。 他对安熹县的瘟疫束手无策,但却想到前些时候让恒水中段两岸乡里百姓为他搬运黑山军尸首的百姓,连忙命人派探马前去问询,接着便命麾下穿了那些黑山军身上扒下来衣甲的士卒把甲胄都去了,闭锁在望都城外的营地里,方圆千步不教任何人进去。 “将军,左右乡里确有人感染风寒、正是邪毒入体的症状。” 果不其然! 燕北瞪了眼,赶忙命一队军队骑快马入各乡里,将那些害了病的百姓聚到一起,不让旁人与他们接触。 至于请医匠,燕北根本就没想过这种事。行伍之中有个外伤,轻些便抹点草药,熬些药石汤水,军卒体格子好,多半都能扛得住,若是断骨伤筋,多半便像张雷公那样把伤腿接上下半辈子也成了跛子……若是害了疫病?喝些汤药能扛过去就扛过去,扛不过去也就是个命数。 整个北方就没听说过哪个医匠能治愈瘟疫的。 暴雨初歇,营地里到处都冒着潮气,太阳一出来照在身上还颇有几分不习惯。 在夜里,偌大的中军帐空空荡荡,熄了灯盏见不到一点光亮,燕北跪坐在案前想起无极城百姓当年对他的爱戴,想起率军入驻蒲阴城时乡间父老箪食壶浆迎他入城……恍惚间便已是满面泪流。 去年,他打马北上,丢下冀州没人管。黑山贼寇东出太行,横行无忌。单单幽州在半年光景里便收拢了十几万户百姓,到底有多少人因为他自己的打算而流离失所,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这次入冀州,百姓的惨状他亲眼看见了,仅仅中山国一个郡,饥民横行路有枯骨,百姓的肠子挂在树上,脑袋落在地上。 那时他至少会羞愧、会愤怒,他觉得手里攥着万余历经艰辛杀伐的精锐,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 兵马与名望带给他的威风自信驱使他领兵西出,势要杀进冀州乱军,不为上报朝廷,只为下安黎民。 可这一次,因为筑坝拦河,他淹了陶平汉近万兵卒,却也淹死了上百黔首,更令下游爆发瘟疫,千百户流离失所……他就以这样的方式下安黎民吗? 燕北不知道。 他紧紧咬着牙关,闭不上的眼在一片黑暗里始终有咸水涌出。 止不住。 他发现自己的心越来越坚硬,仿佛曾经火热跳动的胸膛里被塞进一块大石头,总会搁到他的肋条。 稍一触碰,便令他咬牙切齿,疼地直掉泪。 他心疼啊! 再有月余,就是他二十二岁生辰……自他首次踏入乌桓领地,曳马而还,他的人生便变得截然不同。杀戮也好、抢夺也罢,甚至后来的叛乱、领军,自朝廷啃下冀州北部数郡,入鲜卑过玄菟,直至谋略辽东郡。 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即使其中出生入死,即使刀剑加身。 他从不感到艰难,从不感到疲惫,甚至从不感到孤独。 只有数不尽的快乐。 可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愧疚与难过冲击着他的心灵,令他无法入睡。那些他从未见过的百姓,或可怜或可悲的黔首面目,都与记忆深处平凡无奇的一张张面孔渐渐重合。 他想杀谁,谁就要死,因为在他心里那些人一定有必死的原因。 他想救谁,谁就要活,因为燕二郎无所不能,他总能救活别人。 现在他知道,一切都只是他自己以为。 事实真相让燕北感到无比地难过。 他不曾想过要害人,他真的没想。杀人都从不借刀,从不屑于假人之手,又怎会想着去害人? 可还是有数不尽的平民百姓因他而死,他甚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便吃过谁的粮食,那或许就是别人对他的活命之恩,可他再没有机会报答了。 燕北觉得很疲惫了,他不再想着什么锄奸讨贼,不再想着平定冀州。 这,这一切,都太难了。 燕二郎救得了人,燕二郎救不了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总归是,没有人能救他的。 他只想回到辽东,回到生他养他的那个小马厩……燕北抹了把脸,漆黑的军帐里没有谁能发现他通红的眼睛。 扣上兜鍪,有些踉跄地走出营寨,艰难地扬着笑容向那些为他值夜的军卒属下打了招呼。泥泞的营地很好,让人无法看出他的脚步虚浮与心不在焉。 终于,燕北穿过纷乱的营帐与点点篝火,钻进营寨中阴暗的角落里。 那里有金黄的干草与骏马不安的响鼻,尽管带着潮气与难以忍受的气味,可当燕北一头扎进干草堆里,他的心突然便享受到片刻的安宁……这是令他无比熟悉的感觉与味道。 这是家的味道。 燕北扣着兜鍪,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夜里,他梦到小雨过后郁郁葱葱的原野与辽东的深林,绿草地上面貌模糊地母亲恬静地吹笳奏出悠扬的曲乐,阿父在一旁拽着高头烈马,兄长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筋肉削着木马,矮小童稚的燕东坐在地上,痴痴地笑。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洛阳之议 洛阳,天下雄城。 洛阳不似先汉时长安奋武勇之气反是富贵逼人,登北邙而依大河,白马寺依旧繁华、平乐观时景怡人,而洛、伊二水之交,为东都洛阳。 五丈巍峨城阙中高耸四兽阙,朱门纵连、香气袭人,达官贵胄府邸于城中数不胜数。更不必说,正中那卧虎之状的南北二宫了。 骄阳之下,正是一年好时节。 洛阳的一切好像都与天下各个州域有所不同。这里的人习惯了快速接受一切,城里的人比邻皇城,什么消息知道的都要比旁人快一点,饭前点后就算是小酒肆中脱去足履上榻闲谈的也不是走卒贩夫,不是三公门下便是庙堂子弟。 正因为这种快,让洛阳人比谁都记得清,也比谁都忘得快。 比方大将军何进为宦官所杀,接着以袁术为首的士人又纵火烧皇宫、亦或是六月黄河决口,淹弘农郡数县之地,这种消息在如今短短三个月后,便已经过时了。 现在人们说的是董仲颖率军入京,粗豪悍勇的凉州兵接连四五日自西而来进入大营,以兵威压何苗旧部并入西凉军。转瞬又指使并州部曲军司马吕奉先阴杀执金吾丁建阳,吞并州人马。使洛中掌兵马者人人自危,先帝所立西园军剩下的几部校尉亦带着散兵游勇倒戈,一时间边州鄙人董仲颖反倒成了皇都势力最大的将军。 多少年,没有外将入京如此嚣张跋扈了。 如今洛阳城里到处都是三五成群在烈阳之下还着毛皮大袄光出膀子的西凉军,像一群蛮荒之地窜出的飞禽走兽,高眉深目的羌种、大鼻塌梁的屠各胡,要么就是六郡良家子出身的那些凉州汉儿,各个发髻上也编着羌辫,披发左衽不似中原。毁坏街市、污人清白,单单这三个月狗屁倒灶的事情一件都没落下。 凉州兵的军纪,比半年前被何苗剿杀的荥阳贼还要差上许多。 简直是一群野兽。 如果说西凉军是野兽,令吏民畏惧……率兽食人的董仲颖,在人们心头又是何种模样? “嘁!那个混账王八蛋!” 显阳苑,位于洛阳城西,紧挨着先汉时上林苑旧址。这里曾经是显阳宫,是洛阳以西的庞大宫殿群之一,不过现在已经是朝廷司空,故前将军董卓的行营。 万余西凉劲卒分散各部,而在宫室之外,并州人马、西园旧军,庞大的军寨、军阵将这里到洛阳的路围得固若金汤。何止是显阳宫,如今无论是洛阳守城校尉还是南北二宫守将,皆畏惧董卓威势而对他效忠,如今整个朝廷的生死皆在董仲颖一言而决。 “袁本初这个狗崽子,竟敢向董某人拔剑!他是个什么东西,若非看在他祖宗的面子上,老子擎刀便要劈了他!” 宫室之中,贵为三公的董卓气鼓鼓地踢掉鞋履,褪去朝服露出雄壮的胸膛与略显发福的肚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身上汗水便往下流,瞪着眼睛兀自咒骂不停。 五日前,朝廷使者在显阳苑中拜前将军董卓为三公之一的司空,而就在今日,董卓便同样在显阳苑召集百官,当中责问桓灵二帝,欲要与百官成言,废黜皇帝。 “大人慎言,您毕竟是袁氏故吏,又怎能将袁本初杀了呢?”在这种时候,能亲近董卓的只有他的女婿,李儒李孝儒。李儒年有三旬,眉目方正体态修长,便身着凉州兵将常见的覆皮环铁铠,肩头还插着翎毛,恭敬地对董卓说道:“袁家子不过是舍不得名望罢了,若说他心里不怕……小婿是不信的。” 董卓在婢女的侍奉下擦拭着汗水,听到李儒前半句冷着眼盯在他的身上,塌陷的鼻子下紧咬着牙仿佛择人而噬的兽,听到后面却突然仰头长笑出声,指指李儒这才舒缓了心绪,朗声道:“你说的不错啊,孝儒今日你可看见,朝堂上一班鸡鸣狗盗之徒,在老夫面前各个吓得是屁滚尿流,往日威风都去哪儿了,啊?” “废立这么蛋大点事,一帮两千石窝窝囊囊不敢说话,最后竟叫袁本初一介小辈来与乃翁论长短!”董卓说着,大手便拍在侍女的丰臀上,吓得二八年华的显阳宫女跪伏在地抖如糠筛,不禁厌烦地说道:“你怕个甚,董某又不会杀你……去,让人再给墙中加些冰来,这天热的。孝儒你看看你看看,这才三个月,老夫戎马十年的筋肉便胖出大腹,他娘的,狗屁的袁氏故吏!” 董卓抹着肚子上的汗水,苦着脸看了一眼宫室之外,不知怎地脑子里又浮现出袁绍对自己拔剑时的模样,方才熄下去的怒火又冲到头顶,不禁怒骂道:“老夫即便是故吏,也是段纪明的故吏,管他袁隗何事?老夫不过在袁氏公府做了两个月的下吏,便调入羽林,而后更是在边关打了大小百余仗……老夫有今日,皆是刀矛杀出来的,岂是他袁氏所助一分一毫?” “哎呀呀,您看这怎么又动气了。”即便是相处近十年的李儒,对董卓这干柴淋油一点就着的脾性也是万分的无可奈何,连忙说道:“您跟那么个竖子斗什么气,满朝公卿还不是对您俯首帖耳。有数万之众的兵马攥在手里,您有什么可气的啊?” 李儒说的是很有感触,董卓沉默片刻,他还以为岳父大人是听进去了,怎料转瞬董卓便拍着大腿十分认真地说道:“不行!老夫还是觉得陈留王好,居然不怕老夫,这才是帝王之气!何屠子立的那史侯,跟他那死皇帝老爹一个荒唐模样……朝廷怎么能立个这样的皇帝!” “先帝昏庸,害死段纪明。再来个昏庸皇帝,害死的就是老夫了。董某威风一世,不能让他给害了!”董卓看着宫室中天顶上吊着的长明灯出神,忽而转头看向李儒道:“你给老夫想出个法子,必须立董侯为帝,这个皇帝……咱想法子把他给废了!” 废立皇帝,在董卓口中似乎就只是,想个法子,这么容易。 “难,大人若想废帝,就得先让皇帝出错,名正言顺地才能开朝议废立。小婿不是说不认同,在儒看来,废立有百利,害处嘛……并不大,只要不是您挑起来。”李儒笑着松松护颈甲,这才开口说道:“一来,可助长大人权威,震慑朝堂宵小;二来,董太后已死,董侯在朝堂没有外援,若董侯为帝,您便是他的外戚,是他在朝堂的仰仗。董侯岁小、阿白亦不大,到时嫁与皇帝必可为后母仪天下,大人未必不可有梁、窦之威……” “放屁!”李儒越说越起劲,脸带笑意还没说完,便被董卓一声喝骂打断,只听岳父大人怒道:“废皇帝可以,别拿阿白打主意,老夫威服天下,用不着拿孙女去谋权势!” 董卓的儿子前些年死于凉州兵乱,只留下这一个孙女,使他的心头肉。根本由不得李儒半点谋划便摆不耐烦地摆手道:“别说那么多,你就跟老夫说,怎么废,怎么立!” 李儒被岳父噎了一句,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得抱拳道:“指使周毖、伍琼等士人,让他们在朝堂上去行废立,您只需要看着就好……就是招骂名的事,我们不必出头。他们不是向您效忠么,便叫他们去做这事!” “不妥不妥,人家依附我,我怎么能反害他们。此事只有老夫能说,你便拟一份书案让老夫背下来,到时再与朝堂那班老狗议论。”董卓摇晃两下,神色不善,突然又想起一事对李儒问道:“孝儒啊,那个蔡伯喈,应征入朝了吗?” 提起蔡邕,李儒脸上泛起笑意,回道:“入朝了,您最后发过去那封写着‘我能族人’的书信,给蔡先生吓着,快马加鞭的昨日便到洛阳,今日便上任祭酒了。” “哼,来了就好,改日把蔡伯喈叫到显阳苑来,老夫要看看这个倔老儿……被害得流放十二年,居然还要老夫征他三次!别让他做祭酒了,专任侍御史吧,明天升治书御史,后天直接让他领尚书台做尚书!这么个大贤怎能放着不用!” “诺!”李儒拱手,他们这些亲信早就知道董卓对朝廷官吏的看法,拉拢一批在野贤人来朝廷升官,朝廷这些鸡鸣狗盗之徒都放到外面去,至于他们凉州来的亲信,不用做三公九卿,牢牢攥着兵权就是!只是李儒还是觉得不妥,说道:“大人,您真打算自己废立?恕小婿直言,您若有废立的威望,不如直接自己做皇帝来的舒心。” 反正有凉州来的骄兵悍将拱卫着,做不做皇帝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做皇帝?老夫连个儿子都没有,做皇帝干嘛啊?”董卓呼扇着肥手嗤笑道:“老夫年过半百,百年之后,谁继任?是你继任,还是牛辅子继任?得了吧,人生在世,掌一世权柄也就够了,老夫不做皇帝,皇帝劳心费力。倒不如老夫辅立出个贤明帝王,将来重归黄土,旁人也能念……” 就在此时,穿过三重宫墙,挎着马刀的凉州汉子奔跑而来,高声叫道:“禀报董公,袁本初挂节上东门,一路往北逃了!”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袁绍出奔 “滚!快滚!” 自小便是天之骄子的袁绍从未想到,有一日叔父会像驱赶公路一样驱逐自己。不就是当着百官骂了董卓,又稍稍拔刀与其争锋,至于把他赶出门去? 自己被赶出家门的消息不出半日便会在洛阳传开,到时候年轻一代士人楷模的袁本初,还能在洛阳立足吗? 回想起三月之前,虎贲中郎将袁公路火烧青锁门,司隶校尉袁本初列兵朱雀阙,捕杀宦官是何等风华绝代?吾辈士人才扬眉吐气了区区几日? 此时的司隶校尉袁绍,提着节杖牵马行在洛阳的繁华街道上,只觉得万分落寞。 洛阳,还繁华吗? 东西二市尽是董卓麾下那班胡人的面孔,成群结伙地在街市上笑骂,稍有不慎便会踢翻小贩的案子拉人暴打一顿。前些日子他曾想要阻止,怎料到这些只认刀剑的蛮夷之辈根本就不认他手里这杆挂着牦毛的节杖,竟然还向他扬刀! 如果不是典军校尉曹阿瞒正在街上,抽出刀来喝止了那些并凉蛮子,恐怕他还要被那帮胡兵责难一番。 当时孟德便对他感叹……世道变了! “本初,本初!” 袁绍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逛,便听得身后有人追来,匆忙回头便发现是自己在司隶校尉府中的属下,以前大将军何进的幕僚,如今司隶校尉部主簿,广阳郡射阳人陈琳、从冀州不远千里投奔他的勇武假佐颜良、文丑。 “你们怎么来了?” 三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陈琳伸着手却说不出话来只顾大口喘着粗气,倒是文丑瓮声瓮气地伸手一拽袁绍,便带着三人向一旁走去。 “某在校尉府听说本初被赶出家门的消息,去袁府,府门不让我们进。后门跑出个小厮为袁公传话,让你赶紧跑,董仲颖要杀你!” 文丑小声说着,说出的话却令袁绍心惊肉跳,面上还强作镇定道:“不至于,董仲颖一介莽夫,他敢杀我?” “他谁不敢杀啊?” 颜良说出这么一句,袁绍的脸色变了,急忙问道:“那你们还来这里做什么,把司隶校尉府一千两百都官徒隶聚起来啊!” 陈琳歇息片刻,这才长出口气摆手道:“别想了,司隶校尉府已经被董卓的人围了,别说司隶府,前些日曹阿瞒是不是在街市上帮你出头?今天并州那个张文远就带着兵把典军校尉部围了,大铁戟直接扎在辕门上……本初,仲简领了人马车驾在上东门等着你,我们快跑吧!” 袁绍后知后觉,亡命上东门这才知晓他们这些日子究竟在做些什么! 宦官杀何进,不过螳螂捕蝉;士人杀宦官,也只是黄雀在后罢了;最后的一切,都被董卓拢到了手里头。 一路上在街市间纵马疾驰,穿过洛阳城巍峨的数道城门,袁绍的心始终跳个不停。 立在洛阳城外,不管众人接连催促,袁绍却向着巍峨洛阳城阙拜了再拜……最终双目通红地将象征司隶校尉的官印与符节悬在门上,转头北去。 上东门以北,为孟津渡。 孟津渡,这座曾经洛阳以北最繁华的渡口在今年被征召而来的并州丁建阳烧毁,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淳于琼的西园右校尉部是洛阳城眼下少数几个未屈从董卓威势的部曲,他的军营就驻扎在上东门外,此时派遣兵马沿途征召民船走轲陈于河岸,往来一趟一趟地在黄河两岸运兵。 “仲简,你这是?” 淳于琼嘿然一笑,咬开酒囊灌下几口,小心翼翼地插回腰间,这才恋恋不舍地望向东都洛阳的方向,末了长叹口气,对袁绍说道:“什么西园右校尉,不做了。整个西园右营的兵甲粮草,我全运到对岸了。你袁本初要去哪,我淳于仲简便也去哪!” 袁绍立在渡口废墟,咬着牙看向顶着酒糟鼻子的淳于琼说不出话来,片刻便是躬身行礼,抱拳拜倒。 “行了,你别给我来这个。咱们从小就在洛阳长大,天下谁不说咱们哥几个是名门贵胄,现在世道不一样,凉并来的蛮子也敢骑到咱们头上,可惜曹阿瞒大营被并州人围住,要不然他也得跟你一起走。” “听你这意思,朝廷……就不行了?” “哪儿还有朝廷啊!董卓那老狗一瞪眼皇帝都能被吓哭,你见过这样的朝廷吗?”淳于琼不屑地笑,脸上却没有快意只有憋屈,摇头道:“反正都不守规矩了,本初你也别觉得怕了董卓多丢人,你看那袁公路天不怕地不怕,青锁门都给他烧了……董卓表他个后将军,你看他怕不怕!我猜不出三日,他也得跑!” 提起本家兄弟袁公路,袁绍笑出了声,笑着却只觉得心头发酸,苦着脸说道:“公路自小便和我斗,无论什么都愿意和我抢,总觉得这世上好似就我这一个兄长是仇人……到头来,我们还不都为董卓做了嫁衣。” “走吧,走吧。” 船来了,成群的凉并卒子自洛阳的方向涌来,带起大片烟尘。淳于琼急忙催促士卒,喝骂道:“上船,快上船!剩下的东西不要了,全给我一把火烧了!” 冲天的火焰在孟津渡燃起,那是粮草、是辎重、是车驾,也是船上这些士人楷模对董卓冲天的怒火。 望着火焰光影中的洛阳城,就好似被烈火炙烤着一般,远远望去却还是那般繁华,令这些在洛阳长大的青年们万分不舍。 跪坐船上的淳于琼见袁绍一脸灰败地望着洛阳的方向,仰头又灌下些许酒水,摇晃着酒囊这才不舍地递给袁绍道:“本初,你也喝两口吧,这洛阳的佳酿,以后怕是喝不到了。” 袁绍闻言恶狠狠地夺过酒囊,一把揭开酒塞便往口中倒去,大口大口地吞咽,直将酒囊喝得一滴不剩这才愤怒地掷在滔滔的黄河中,眨眼便被浑浊的河水冲得不见踪影。 “诶!诶!你怎么,怎么就给我扔了!”淳于琼飞身扑去要将酒囊拾回,毫无仪态地趴在船艄伸手却只捞了个空,这才秧秧道:“早知道不给你了!” 袁绍却根本没理会他的抱怨,攥着拳头在船头说道:“鲍允诚说得对,我不该不听他的话。” 何进在世时,鲍信受命回泰山募兵,但当他带着上千人马回到洛阳时,董仲颖已经进京。那时候鲍信便劝袁绍,说董卓拥兵自重很久,肯定心怀不轨,我们如不趁机动手,日后必然吃亏,趁他刚到京都,士卒疲惫,我们对他发动袭击,一定可以擒拿董卓。 当时袁绍心里害怕董卓的威势,想要用朝堂百官大臣合力将他赶走。 可事实证明,鲍信是对的,他不该害怕董卓。 他们曾经有驱逐董卓的机会,有避免洛阳陷入兵乱的机会……曹阿瞒劝过他,鲍信劝过他,人们都曾经劝过他,可他一意孤行听不进去。 现在好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鲍允诚?本初,昨日阿瞒还与我说,允诚离开洛阳后给他送过信,说他又回泰山老家募兵,现在已经募到近万人了。”陈琳依着船梆说道:“我们也去募兵吧,凭借声望募兵也不太难,只要稍加号召,吏民定是从这云集!” “对!我们也募兵!”淳于琼早已将酒囊的事抛在脑后,猛地站起身来引得船身晃荡不止,却兀自豪迈道:“我们也募万众,让董仲颖知晓我中原士人的厉害!” 袁绍微微摇头,攥着拳头道:“不是中原士人,要让他知道天下士人的厉害。诸君随我去募兵,到时联各地士人起兵攻打董卓……今日我辈士人受董贼侮辱四散而逃,明日便要让董贼在我等面前俯首乞怜;皇城在我辈士人手中丢了,便要由我辈士人将它夺回来!” 仿佛雄心壮志将过去的那个袁绍又带了回来,他当即转头说道:“孔璋,写些书信,过些日子传给各地士人,一个都不要落下,让他们纷纷募兵,准备一同反攻洛阳!” “募兵是不错的,但本初应当有个官职……这样,本初还应再向伍琼写封书信,他仍滞留洛阳假意依附董卓,可让他代为进言为你上表官职,暂消董贼疑虑,亦为我等有可乘之机!” 袁绍吃了不少听不进人言的亏,虽然他记性不好一会儿就忘,此时却记得清楚,点头说道:“好,便依孔璋,我这便修书一封,到夜里由仲简的军士送回城里……那落脚之地,我们去哪里呢?” “去冀州吧,冀州人多、亦是富庶,本初可请伍琼为你暂表一渤海太守,依仗渔盐可成大事!” “冀州?”袁绍拧眉,不解道:“我听说冀州去年被贼将燕北为祸,今年又被黑山贼所占据,如今怕已是破败不堪了,又如何能去呢?” “正因破败,本初才要去,若让董卓表你为汝南太守,他敢吗?” 颜良文丑对视一眼,拱手对袁绍说道:“本初,就冀州吧,我兄弟二人久居冀州,亦可为本初的大业尽一份力气!” “善!”袁绍咬着牙望向洛阳,深吸口气道:“我们便去冀州!”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再议废帝『再求订阅』 袁绍出奔上东门,横渡黄河逃亡洛阳之北。董卓自是震怒,派出凉州骑追赶袁绍,以千金购赏他的首级。次日,那些归附士人,伍琼等人的拜访。伍琼晓之以理说服了董卓,认为袁绍出奔便已是惧怕,不如给他个渤海太守的官职,以彰显董公仁德。 董卓啊,吃软不吃硬的这么一个人,当即便傻乎乎的同意了。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关于天下的一切……实际上,在看似尽在掌控的时局之下,酝酿着足以摧毁一切的漩涡! 九月的第十日,董卓再度召集百官议论废帝,他说当今皇帝暗弱,没有天下之主的霸气。今天他要照着霍光、伊尹的故事,把皇帝废除更换辅立陈留王为帝,百官觉得如何? 这样的话,公卿大臣谁敢应下? 可董卓说了,公卿大臣又谁敢拒绝? 袁本初首级的购赏才刚撤下,殷鉴不远,谁敢和他做对? 就连朝中柱石的袁隗都默不作声地立在前头,后面这些人,谁还敢说什么呢。 甚至,董卓根本不给他们说不说的机会。 “昔日霍光定策,田延年按剑。今日董某两个都做!”说着,董卓抬手想按刀柄,却想起朝议已解剑于外,便厉声喝道:“有敢阻拦大议者,皆以军法从事!” 这什么地方? 皇宫大殿上的朝议,你这么个边州鄙人跑到皇宫来军法从事? 这太荒唐了,可是偏偏没人敢阻拦。 满朝百官像鸡仔一般坐震,董卓很满意这般状况。 “一派胡言!” 什么? 董卓瞪眼望去,却是正襟危坐的尚书令卢植,身姿在满朝文武当中尤为挺拔,起身怒道:“昔日太甲继位本就不合理法,昌邑王即位二十七日便犯下千般罪孽,自然应当废立……可如今天子富有春秋,行为亦从无失德,安能与前事相比?” 嘿哟喂这给董卓气的啊! 他说什么霍光伊尹,那是女婿李孝儒早写好的书简他暗自在显阳宫里背了几十遍,这才说的顺溜儿。现在卢植说什么太甲、昌邑王,董某管你什么太甲太乙、昌邑洛邑的,那是什么东西! “甲士何在!给董某将这狂徒推出去斩首示众!”董卓高喝一声,探手于腰间却摸了空,怒道:“若非今日无剑,立斩汝头!” 这一下令百官更为惧怕。 却间人群中飞出一个身影,脸上带着黥面的蔡邕疾步走出拦在董卓与卢植之间拜倒道:“董公息怒,董公息怒!卢尚书非有忤逆董公之意!罪不至死啊!” “蔡伯喈,就算是你也别拦董某,今日董某便要让人知晓,董某的刀利不利!” 实际上见蔡邕拦出来,董卓心里的气便已消了大半,可说出刀利不利时仍旧眯着眼睛瞪了百官上首的袁隗,其中威胁不言而喻。 有了蔡邕起头,又有尚书令周毖、城门校尉伍琼、议郎彭伯等出列劝谏道:“卢尚书为海内大儒,百姓人望所在,今日董公先杀卢子干,明日天下便会震惊恐怖,董公三思啊!” 此时,宫门之外的西凉甲士已将卢植推出朝班,眼看着便要送到宫外问斩,董卓这才摆手狠然道:“罢了,便听你们的,免去卢植尚书令之职,贬为庶人……蔡伯喈你可听清楚了?” “谢董公恩德!” “谢董公恩德!” 眼看着朝议一团糟,董卓知晓今日也议不成了,便抬手拢着肚子恨道:“明日,崇德前殿再议,谁若再敢阻拦董某,格杀勿论!” …… “本初跑了、公路跑了、仲简跟着本初跑了……子和啊,你说咱俩怎么就没跟着跑,反倒被并州那个张文远给堵在行营里了呢?” 洛阳曹氏的宅子里,自老太爷曹嵩辞官归隐便门可罗雀。 曹操与族弟曹纯在庭院里相对而坐,脸上尽是愁苦。倒是曹纯年岁尚轻,想的也比较开,看见曹操唉声叹气不由为其开解道:“兄长切莫丧气,如今宗族可都依着你的庇护在能在洛阳生存,曹氏可都靠你了啊!” 曹孟德这一家子人可是厉害,老太爷曹嵩充满了政治智慧,对朝中阴云漩涡掌握的比谁都清楚,虽然有些贪财却也无可厚非,关键时刻却能做出壮士断腕之举。 就说前些年花五百万钱买太尉,当时曹操对自己父亲还颇有微辞,等到五百万钱的太尉就当了三个月便被免掉,曹操又是幸灾乐祸一番。老太爷当时说这官不当了,朝廷局势太过混乱,光看着一帮小辈瞎胡闹。 实际上,曹嵩对曹操这个儿子极为看重,无论曹操是顿丘令、骑都尉、还是后来的典军校尉,曹嵩这个父亲在幕后都起到了绝大的作用。 数次政治投资也很快见到成效,凭着典军校尉的职权,曹操参与诛杀宦官,一举斩断曹氏与宦官的名声,而后曹嵩过去的友人樊陵、许相则被这帮小辈格杀于宫门之中,曹氏得以幸免。 这一次董卓入京,曹氏仍然凭着曹操这个典军校尉得以保全与洛阳之中,不受纷乱之扰。 “子和想的倒是轻松,可为兄这些日子是如履薄冰,心惊胆战!”曹操眯着狭长的双眼,披满身甲胄却愁眉苦脸,抬手直道:“前几日并州那个张文远带人堵了我的营门你可知晓?” “知道,就是袁本初北奔上东门那天。”曹纯攥着拳头,怒道:“太过放肆了!” “放肆?那张文远可不是放肆。”曹操眯着眼笑,抬起二指悠悠然道:“你知道那日张辽在我营门外做了什么?他把几个人头丢进营里,打上门来道歉了。” 曹纯瞪大了眼睛,他是黄门侍郎,一直在宫中行走,不历兵事单单是那日宫廷政变士人们提着刀在宫里砍杀没胡子的男人就将他吓得连裤子都脱了,只怕别人将他砍了。此时一听张辽跑到典军校尉部丢脑袋,眼睛便瞪得可大,问道:“果真如此?” “不但丢了脑袋,还将铁戟掷到我的辕门上,张辽是在示威……我觉得洛阳人把这些外将想简单了,他们可不都是满脑子只知晓杀人的莽夫。”曹操微微摇头,探出手比划着说道:“凉州董卓,手底下郭汜、李傕、胡轸等人;并州吕布,张辽、成廉、魏续等人,这帮人有谁是简单的,也就丁建阳老实简单,来了洛阳还对本初兄马首是瞻,所以他死了。” “现在的世道已经不能以常理来推测了,老辈士人迷信声望人望,边郡武夫迷信刀兵威望。洛阳的纷争,且有得看呢!”在曹操的脑袋里,他觉得无论是迷信声望的老辈士人还是迷信武力的边州武人,他们早晚都得在自己掌控的力量里头栽个大跟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近日以来,曹操简直是在刀尖上行走,何等的心惊肉跳。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一个接一个被杀,身边的友人一个接一个离散。最后在这繁华的京都洛阳,竟是举目无援般的情景! “子和,得想个法子,我得去趟显阳宫,拜会董公!”曹操摇着头下定决心,一脸严肃地对族弟曹纯说道:“你帮我劝劝老大人,洛阳不能待了,想办法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曹纯先是点头应下,转而才惊讶地问道:“兄长,你不走?” “我跟宗族,只能走一个。如果都跑了,董卓发出购赏,咱们谁都跑不了。”曹操盘算过了,如果以自己典军校尉部投靠董卓,父亲告老离开洛阳,这事八成是可以的。因而说道:“你们现在,宗族平安为兄尚能放开手脚在洛阳周旋一番,就算只能从旁劝诫一分,到底还能为朝廷尽一分力。” “兄长,都这时候你看谁还管朝廷啊!咱们一起走,回谯县老家先活下去再说啊!” 曹操缓缓摇头,即便是在曹氏的深宅大院里,想着脑海中的事情,也仍旧让他发黑的面庞激起紧张的红,沉声说道:“京中人常言,曹孟德乃阉宦遗丑,本初他们也曾耻笑我想做征西将军是痴人说梦……可我就是想,有什么办法?士人也好宦后也罢,到底不是在为朝廷出力?他们都总觉得别人都是错的,只有自己才是对的。” “我不会为朝廷而死的,放心吧,如果事不可为,我自己跑也比拖家带口容易些。”说到这儿,曹操狡黠一笑,自幼比鬼都聪明的他可不会死心眼地在洛阳等死,“退路我早想好了,不必担心我。你就想好怎么替我说服老大人,赶紧走,最好今天就离开……曹子孝那混小子不是在淮泗之间聚了许多亡命徒不务正业么,现在他派上用场啦,让他在城外接应宗族,就说我让他做的。” “好了,我不与你多说什么了。”曹操起身整备盔甲,深深地看了曹纯一眼,抬手为族弟整理衣冠,这才笑道:“我去拜见董公。宗族,可就靠你庇护啦!” 曹纯听着想笑,心里却只泛着酸意,挤出个比哭还难堪的笑,对曹操拱了拱手。“兄长,那我将从父送到子孝那便回来助你。” 曹操敷衍地点头,快速地转身穿过亭台,走出府门这才回首望了一眼,在家门口恭恭敬敬地朝父亲居所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他心里哪里有什么退路,他聪慧了不知多少年、鬼点子不知出了多少次……可只有这次,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董卓会杀他吗? 他能活着撑到再见到父亲同族吗? 他不知道……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南联黑山 瘟疫的爆发来得猝不及防,十余日的时间里,恒水两岸郊野、安熹县中吏民所染病者十之六七。 燕北军中害了疫病的士卒足足凑出一个曲,在任何防护手段都无济于事后,燕北只能让他们拖着病患的躯体驻扎在远离人烟的山坳里。 每日都有军卒远远地将干粮、水囊放在固定的地方,可是每日,剩下的干粮和水便越来越多。 直到一连三日,没人来取走水粮。 数俞六百的军士,无一幸免。 燕北用尽了一切有可能的手段,骑手从中山国十里八乡绑来上百名医匠,用尽了一切有可能的药石。上百个医匠各执一词,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可行都办法。无奈之下燕北这么个不信人命不敬鬼神的人都找来了近畿出名的巫者,蹦了跳了烧了纸,可该好好活下来的人没有谁能活下来。 这甚至让燕北心底笃定无比的信仰都开始崩塌……冥冥之间自有定数,举头三尺便是神明。 人们说,是燕北在恒水使用筑坝决堤这种毒计伤了天和,带来这场瘟疫。 “记下来,让人把这场瘟疫从头到尾详尽地记下来!”燕北在军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大帐中置放了十几张案几,每个案几后都有人在执笔。“每一个经过,从筑坝开始,燕北一个曲的袍泽兄弟不能白死,他们是怎么染了疫病、又是怎么死的,都给我记下来,一字不落!” 燕北不信这是因为什么见鬼了的有伤天和,他心中坚信如果大贤良师还在世,一碗符水什么瘟疫都能治好! 有伤天和,苍天若要降下愤怒,怎么不一个雷把他劈死? “将军,有人看见陶升没有被淹死,而是被冲到恒水西岸,带了几个人沿途向西跑了!” 燕北留下满帐书吏迈着大步走出营帐,便见帐外张颌一脸苦笑地说道:“西边,咱们的人无法追击啊。” 当然无法追击,现在恒水河对燕北来说就是一条禁线,尤其西、南两个方向,谁知道瘟疫从哪里来的,就像布满了陷阱的林间,不能贸然行动。 “那就先不追,早晚宰了他!”燕北摆手便将陶升抛在脑后,对他而言陶升是板上钉钉的跑不了,燕北对张颌问道:“派去南边的斥候回来没有,近畿乡闾的瘟疫怎么样了?” 张颌点头说道:“在下就是要与将军说此事,南边到现在连着卢奴城、安熹城死了有上千人,不过害了病的凡是撑到现在,都有所好转,兴许再有几日便能痊愈了。” 这是个好消息,但燕北却开心不起来,他皱着眉头骂道:“这么个疫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将军,疫病就是疫病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就跟山洪地陷黄龙翻身一个样,皇帝都管不了的事,咱就别管这个了吧。”麹义抱臂倚着军帐笑燕北多管闲事,反倒是问道:“看着情形瘟疫去得差不多,咱向东打河间、还是向西打常山?” 此言一出,张颌也聚精会神地听着燕北的话,就连一旁的太史慈也坐正了身子。 “河间是首选,西进常山会使我部粮道过长,无论我们还是鲜于银都没能力和兵力保护那么长的粮道,黑山贼只需一支轻兵断了粮道,我们的仗便不用打了,直击河间却没有这个危险,况且儁义的老家也在河间,近日便向东放出斥候,让他们探明消息!” 随着燕北说出进兵河间,张颌长出口气,脸上带着笑容点头。接着便听燕北转头对太史慈说道:“不过无论常山还是巨鹿,都不能掉以轻心,若三郡黑山贼联兵攻击我等,只怕中山方才平定便又要转交给贼寇手里……子义,你代我写几封书信,摘选敢死之士传送周边各郡县。” “告诉他们,刘公仁义,只诛作乱恶首,余贼若愿撤回黑山之中,燕某可免他们性命,不会进攻。若负隅顽抗,燕某一到便取他们首级祭拜冀州受难百姓在天之灵。到时候各为其主,别怪燕某手下无情。”燕北叹了口气,无极城近在咫尺,却为瘟疫所阻隔令他不得寸进,“另外啊,我听说占据邺城的黑山贼之首叫张什么?对,张燕!我听说这个人是反对黑山军祸乱冀州的,不过约束下属不利,才造成如今的局面……可以派人去与他联系,至少他在黑山军中还是有几分威望的。” 众人沉默,穿过巨鹿、赵国,最终抵达魏郡邺城,这样的使命太过艰难了。何况就算张燕反对黑山军祸乱冀州,同样也不会赞成燕北大肆杀伐黑山众,说到底,现在也是两军交战的时候啊! 路途上的艰难险阻暂且不提,便是见到了张燕,那也算九死一生的下场。 “咳,将军啊,现在咱们手上这么多黑山俘虏,怎么办?”张颌可不想应下这种事,又不敢开口回绝燕北,便撇开话题问道:“三千多人,每日耗粮可不在少数,虽然咱们现在手上粮多的是,白养着他们也不是办法。” 好在,张颌提出的这个问题确实很有意义,燕北抬手一拍脑袋道:“儁义说的是啊近日又是瘟疫又是灾民的,险些将这事忘了……俘虏现在还关押在河岸边是吧?派人去问问,去过无极城的全部留下我有用。然后你们几个去看看,剩下的愿意招兵的,你们就补充各自部曲,不愿招兵就地放了,让他们回黑山,我才没精神养活他们,至于路上是饿死还是投敌,都随他们去。” 燕北巴不得这些人投敌,战场上对他跪地讨饶的俘虏放回去,即便加入了别的黑山军,等到两军交兵照样会因为恐惧驱使溃逃,无非是扰乱阵线浪费粮食的货色。 他将来的敌人们尚未见到过他的面孔,便会从这些俘虏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在他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 说完这个,张颌拱手应诺便要离去,却被燕北叫住,“等等,把那个焦触、还有苏仆延都叫来,咱们议一议,怎么能与张燕取得联系,或者说黑山军中诸将,有谁能为我等所用。” 燕北可没被张颌的插科打诨忘掉这件事,一味得打,讨个陶平汉还没什么,若是横扫了常山、中山、河间三郡黑山,到时候剩下几个郡的黑山军只要脑子没有坏掉,一定会形成联军……到时候他怎么打? 刘虞言传身教的剿抚并用,对他产生极大的启发。 以此来分化敌人,愿意和我打的,留下来咱们战个痛快;不敢打的,任由你们带走现有的财富夹着尾巴滚回黑山……但在燕北看来,这还有更容易的方法,比方说在黑山军中扶植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人。 只需要用利益把双方捆绑在一起,这个结盟便在一定条件下牢不可破。 燕北瞄准的,是黑山军的首领,张燕。尽管这个首领如今在众贼中已无多少话语权,但燕北相信至少张燕比起黑山诸将,在个人能力与德行上仍旧要强出些许。 而他打算拿给张燕的,便是他梦寐以求的……铲除异己! 没有耗费太长时间,死士营的焦触与率骑手游曳原野的苏仆延便被找回来,众人一道坐在军帐当中,燕北旧事重提,问道:“我欲与黑山军中一部结盟,此人要有野心、不愿残害百姓、并且在黑山诸将当中有些威望。今日找诸君过来,便是议一议,你们觉得谁比较合适啊?” 张颌挠挠眉毛,没说话。麹义则对这种事根本不上心,他只想去打仗。太史慈心事重重地一言不发。苏仆延更不会开口了,他一个胡人,燕北找他来帮忙打仗还在情理之中,他绝不会就此便以为是自己人了。 一时间,纷纷沉默,只剩下焦触有些跃跃欲试。 “都不说话啦?想说就说,别憋着。” 听到燕北这么说,焦触当即拱手道:“触请言之,如有不妥望将军勿怪……遍观黑山诸将,有威望者众矣,占常山的于毒、河间丈八,巨鹿五鹿,无不是威望之人,但若说不害百姓者,恐怕整个黑山也只有堪堪一人。” “哦?”燕北点头,专注道:“你且说来。” “统领魏郡的张燕。此人领魏郡,百姓安宁如将军在时的赵国,对百姓秋毫无犯;其人为黑山首领,素有威望;野心不得而知,但将军若要与人结盟,便是此人了。” “嗯,你与我想的是同一个人。”燕北点头,黑山军中大约也就张燕可堪大用了,旋即朗声问道:“我欲选一使者,穿过郡县联通张燕,诸君可有人选?” 张颌挤挤眼睛,低着头可不希望燕北点到他……这小子一门心思琢磨着平定河间救回家人,才不愿北上这样的使命去闯九死一生的绝地。 这件事太棘手,非大勇气大胆量之人不可为之。 “燕君,让慈去吧。”太史慈起身拱手,“只是在下不知路途,尚需地形图一份。”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熊熊烈火 “燕君,让慈去吧。”太史慈起身拱手,“只是在下不知路途,尚需地形图一份。” 正当燕北忧虑,手下难道连一个送信之人都没有的时候,便见太史慈起身离座,拱手镇定无比地这么说着。 见自己部下还是有如此勇武豪胆之人,燕北脸上浮起笑容,转而却僵硬地拒绝道:“不行,你不能去……这太危险了。” 燕北用手锤击几案对堂下几人说道:“我不是让你们几个亲自去,你们都是校尉、司马,要不就是长史,肩负重任……我要你们给我推荐人选,有勇气,又不似你们这样身居要职之人。子义若是去了,谁管理护乌桓校尉部的事情呀!” 几人除了不明事实的焦触,纷纷在脸上憋着笑,就连太史慈也知晓燕北这番话中的回护之意。 所谓的护乌桓校尉部,眼下根本就是个空壳,所配员额不过两人,一个校尉燕北、一个拥节长史太史慈而已,连护乌桓司马都没有选出来,何况整个校尉的空员呢! 不过提个节杖展露威仪的事情,竟被燕北一本正经地说得好像有多么重要一般。 麹义对太史慈请命南下寻张燕是乐见其成的,太史慈走了正好,省的燕北总让太史慈分走他的人马。张颌、焦触、苏仆延则对太史慈请命的勇气万份钦佩。 尤其是张颌,虽然他自己是不屑于做这种‘傻事’,但这并不妨碍他钦佩甘愿做这等险要事务的勇士。 太史慈则对燕北的回护并不领情,依旧拱着手再度说道:“请校尉赐下地形图。” “唉呀,子义,我知道你是有大勇气、大胆气的人,从我认识你第一天就知道了,可这个事情和为郡太守劫州章不同啊,稍有不慎,你可就回不来了!”方才问帐下诸将时见无人应答令燕北有些恼火,可此时太史慈站出来请命,竟让燕北更是生气,起身说道:“你坐回去……燕某就不信了,麾下万余军卒,就都不堪一用,难道只能叫我的拥节长史去吗!” 他这可不是激将,是真舍不得让太史慈去做这种事情。 天知道他想求得一个如太史慈般勇武的冲阵之将啊求了多久!若是单单穿过两郡,这种事交给太史慈他是放心的,给他配上五百骑精锐,带上半月干粮,就是一路打马冲过去只要没遇到敌军摆下大军阵,肯定是能平安抵达的。可这深入张燕营地与他座谈,燕北不是不信任太史慈,他是单纯的不信任张燕。 他又没见过张燕,更不晓得那是个什么人物,这种事情让燕北怎么去放心把麾下大将扔到敌军大营里去谈事情? 他宁可自己打马前去! 可太史慈不领情,大丈夫所言出口便是覆水难收,此时若教他坐回去,那便是侮辱了! “慈心意已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做校尉长史,自当为校尉排忧。”太史慈兀自执拗地拱手说道:“校尉又何必厚此薄彼。” “你一定要去?你要多少人马?”燕北眼看着太史慈牛脾气上来,手指轻磕案几道:“这样,我自燕赵武士中分你八百精骑,马披挂人着甲,带上十五日干粮,除了地形图,至还有什么需要的?” 燕北当局者迷,他这会脑子都有点乱套,只寻思着拿什么来保太史慈活着回来,却不料太史慈连连摆手。 “将军,慈不需人马,不着甲胄,仅需快马一匹、些许五铢盘缠即可。”太史慈说着,解释道:“人马一多,则易被人发现。慈单身一人易于成事,即便路遇阻拦,少可战多可逃,定将口信向张燕带到!” 太史慈这番说辞并未令燕北更安心,反倒是更加担心万一回不来可怎么办。不由问道:“子义一去,几日可还?” 太史慈也不清楚究竟要走多少日,但冀州从这头跑到那头,没一个月是肯定回不来的,因此说道:“少则一月,多则四旬,慈必会归来。” “也好,那你便去吧,燕某等你平安归来。”燕北这么说着,又加了一句道:“若是子义前去,便由你与张燕谈这些事,看他想要什么,全权由你决定……如果事不可为,假意应下回来再说,事可不成,人不能不还,护乌桓校尉部还有的事要你去做。” “诺!” …… 定下太史慈南下寻张燕的事之后,释放黑山俘虏的事也就提上日程。经过数次问话,三千余众的俘虏里有六百余人去过无极城,甚至有不少先前就是陶升留在无极城中的驻军。 随后,两千多名黑山俘虏被燕北挥手放掉,谁会在意他们往哪儿跑。尽管他们很有可能追随陶升逃窜的方向一路向西。 瘟疫的影响越来越小,麹义率本部入驻卢奴城,把守中山国西面;张颌率本部调往安国县,守备安平国及河间国沿线;焦触的死士营原地不动驻扎在望都城外,招募各地闻讯赶来的流民、饥民,择其中青壮加入死士营。 中山国的死士营对燕北来说非常重要,这将会是将来平定冀州各郡的中坚力量,不容忽视。 眼下正是冀州纷乱的时候,流民、饥民、流匪到处都是,而燕北的辽东郡最稀缺的就是人口,一旦人口充实,沮授便能做更多的事情,到时无论千山铁矿开采、铁邬的铸造、屯田的施行、荒田开拓还是辽东南的伐木、汶县水寨及造船、茫茫大海中的岛屿驻寨便都能够提上日程。 何况,单单依靠燕北手下的精锐,他们的兵力还不够庞大,以死士营廉价的性命在平叛中练兵,各地秋粮来维持这么一支兵马存在并不断扩军。 可以预见,当冀州平叛之战结束,燕北手中或许能够再增加一支精通战阵的劲旅。 只是目下,死士营仍旧是那个只有不到两千人的小营,没有几个月成不了什么气候。 将张颌、麹义将东西两侧的要道把持着,燕北则带着燕赵武士及苏仆延一行押六百余名黑山俘虏向南进发……他的目的,是无极城。 他等了很久,为了前往无极城,他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杀了许多的人。 但这还不够……这些去过无极的黑山贼寇,在燕北看来,都是酿成甄俨焚邬身死的共谋者。 他们,都得死。 去年年初,潘兴在甄氏邬中挟持甄俨以图威胁燕北放他离开,最终被燕北斩杀于甄氏邬大堂。那个时候他曾对甄俨有句戏言,他说如果潘兴要杀害甄兄的话,燕某就请甄兄先行,稍安勿躁。 他会把潘兴烧了以祭甄俨在天之灵。 潘兴最终死了,甄俨却仍然没活过今年。 这一次,他连究竟是谁害死甄俨都找不到。 既然找不到,所幸便不着了。 燕北请人在中山国为他做了一副最名贵的棺椁,由军士抬着一路向无极城走去。沿途所经之地,百姓无不翘首以看……冀州的百姓、中山国的百姓有一年没见过燕北了,去年他走的时候,两万兵马由各地向北汇聚,穿街过巷人嘶马鸣浩浩荡荡。 而今,燕北南下无极,不过堪堪四千兵马,除了那些游曳在外的乌桓汉子,余者皆顶盔掼甲押着六百黑山乱贼旌旗猎猎。 燕将军的兵势更强大了。 无极城外,故甄氏邬。 不过匆匆一年光景,无极城变了模样,甄氏邬也与记忆中大不相同。田亩荒废,邬堡只剩下半面土墙兀自立着,烧毁的废墟中长出半人高的荒草,听目睹那场大伙的黑山贼说,这场火烧了足有三天三夜,他们想救出邬堡中的存粮,可浸了兽油的粮仓根本无法扑灭,只能任由冲天的火焰从粮仓开始,吞没整个邬堡。 日升月落,没有人再去休整这块地方,便成了如今他们眼前的模样。 燕北漠然地下令,命人搜寻甄俨的尸首……依燕北对甄俨的了解,甄俨是极为反对古代遗风的人殉,绝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奴仆在邬堡中与他同死,甚至燕北还在心里抱着一点美好幻想,希望甄俨别那么傻,在点燃粮仓后逃出了邬堡,或许现在正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好好活着。 哪怕落魄。 只要让燕北找到他,绝不会让他活得难过。 可他注定要失望。 三个曲的燕赵武士在废墟上来回寻找,最终在粮仓里头的废墟间寻到甄俨的遗体……那不是甄俨,那是只有一块婴孩大小的炭! 可腰上那手掌大小早就被烧的变了模样甚至砌入古中的玉,燕北一眼就能认出。 这就是甄俨。 燕北不忍去看,却伸出双手将甄俨捧在手中,他无法想象,那么一个英武锐气的士人,在何等的大火炙烤下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这么,这么……小。 燕北想不出任何词汇来形容手中的甄俨,他甚至不敢抱在怀里,怕再让承受莫大伤害的躯体再受折损,他只是不断挑着眼睛将甄俨的残躯放入棺椁。 转过头来,燕北仅仅是挥下手臂,开口像是以灵魂最深处的话音对押着六百曾进犯无极黑山贼的士卒下令,裁决这帮匪徒的命运。 “烧死他们,一个不留!” 呼喊、哭嚎声中,燕北手扶棺椁,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所有的残忍画面。不畏鬼神的他在这一刻虔诚希望举头三尺真的存在神明垂首,能让甄俨的在天之灵借他的双目看到如今他所看到的所有场景。 仇恨还未报完,但是至少,他要先让阴阳相隔的故友看看,这些恶徒在今日将承受与他相同的恐惧与痛楚! 正文 第七十章 洛阳郎官 正像曹操所想的那样,名望满天下的老派士人,大多因知识给予他们的盲目自大而栽了跟头。? ? 世道不一样啦! 过去士人们在朝堂上顶撞皇帝、顶撞宦官,不畏强权来得越是刚烈,在天下间得到的名望便越大,故而,使人们乐此不彼地对朝堂时政指指点点……左右,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因言获罪,虽然有些人差些运气,一个不慎便被下狱打死。 但更多的人,依靠着这个途经收拢了大量的名望。 这次董卓进京,不一样了。 但凡敢忤逆的,眨眼拔刀便杀。 曹操看得出来,董卓这个人虽是志大才疏,却是真心想要做一番实事,扭转天下如今局面的,若单单如此,他曹孟德便是真投奔麾下也未尝不可……可虽然董卓不是个简单人物,比起天下皇都洛阳,这些玩惯了政治手段的士人。 他还差得远。 就像老派士人迷信政治力量一样,董卓太过迷信武力,却不知晓刚极易折到头来,怕是也要吃大亏。 九月中,董卓在众士人的谗言下打消了疑虑,认为袁本初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子,传信免除他的罪责,还表为渤海太守以彰显自己的恩德。 随后,依照他的意思,再度询问太傅袁隗对废立一事的看法,袁隗自是有求必应,废立一时,便在朝堂上达成协议。 是日被免官的卢植请求归乡,出城后绕小路躲过凉州军卒的劫杀,一路向幽州去了。 次日,袁隗解下皇帝的印绶,奉陈留王为帝,扶弘农王下殿称臣,何皇后哽咽不止,百官群臣无敢言者。 董卓立在堂下扫视群臣,嘴角不禁勾起笑意。 自今日起,董氏可掌天下权柄矣! 一个在凉州杀羊宰牛以奉羌部酋长的良家子能有今日,换做旁人哪个敢想? 九月十三日,董卓鸠杀何太后,掘故车骑大将军何苗墓,摧其尸断其节,弃于道旁;收其母舞阳君,杀死后弃尸于苑中篱笆旁。 向天下诏公卿大臣的子侄入洛阳为郎,以补宦官之职,侍于殿上。 这些完完全全是为了收士人之心,为何进鸣哀,不过士人们谁又会领情呢? 九月二十二日,向幽州诏,以太尉刘虞为大司马,封襄贲侯。董卓自任太尉,领前将军事,有节传,加二锡斧钺、虎贲,更封郿侯。 此举为掌握兵权,增加威望。 九月二十三日,以以太中大夫杨彪为司空。月底,复以以豫州牧黄琬为司徒。随后率百官上书,追理陈蕃、窦武及诸党人,悉复其爵位,遣使吊祠,擢用其子孙。 接着便是大肆更换朝廷与地方的官职,以尚书韩馥为冀州牧,侍中刘岱为兖州刺史,陈留孔伷为豫州刺史,东平张邈为陈留太守,颍川张咨为南阳太守。 而董卓所亲爱的人,没有身居要职者,都不过将校而已。 冀州牧韩馥上表,望朝廷派兵助他平冀州黑山贼患,董卓先遣爱将牛辅率部击白波贼、再以胡轸率部随韩馥共赴冀州。 时间一转眼,便到了十月。 燕北水淹陶平汉,火烧六百降卒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般传遍幽冀二州,没带回任何一个好结果。 先是刘虞命鲜于银至无极,给燕北的书信中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认为这样的作战方法有悖人伦,太过残忍,严令燕北克制凶性。同时又告诉他朝廷征召公卿之下官吏的宗族子弟前往洛阳为郎,幽州所在列中除各地太守外只有刘虞、公孙瓒、燕北三人而已,让燕北遣他兄弟至蓟县,与刘和一同前往洛阳。 而各地的黑山贼寇则为燕北的狠辣手段的震怖,占据巨鹿郡的黑山贼五鹿兵锋向北,万众围困无极城;河间的丈八则亦与驻守安平国沿线的张颌交手一战。 三郡之中,只有西面常山的于毒没敢派兵,小心观察着燕北的反映。 对于五鹿的围困,燕北根本没当回事,半月以来各地都在收割粮草,眼下送到无极城中的粮食够他手底下这几千号人吃到明年夏天,他有什么可怕的。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等到冬天黑山贼自己退兵罢了。 倒是张颌部在安国因手下兵少,只能龟缩城内据守不出,派人向后方鲜于银传信求助,接着与鲜于银亲率两千汉军打了一场里应外合举火为号的夜战,将丈八的围城之兵一举击溃。 旋即,派兵深入河间郡,一路冲到鄚县将宗族带出,再度返回安国县,竟是没有折损多少兵马。 比起张颌受了小小的憋屈,麹义那个方向则可谓是大获全胜了。 常山国比邻中山的县名叫真定,那座城池竟在黑山攻略下凭着临时征召的乡勇抵抗住黑山的两次进攻,最终城破后除了县尉阵亡,县令、丞则带着数千百姓及千余乡勇退至山中,一时间成了黑山贼寇眼中的鸡肋。 攻,上千乡勇战力不弱。不攻,这伙乡勇则时常下山像过去的山贼一样抢夺他们的粮草辎重。 一直到麹义派兵压境,于毒根本不敢将军卒留在真定城,直接就把城池让出来了。 麹义一战未打,不过是带兵向西行军七十里,赚得一座真定城不说,还连带着得了一个曲的乡勇投奔,算是鸿运当头。 这还不算,这伙真定的乡勇在山里还做下件足可称之为大功的无心之举……他们擒下恒水之战后向西奔逃的陶平汉! 麹义知晓抓到陶平汉是多大的功劳,当即又塞给乡勇两屯人马,补足一千之数,押着陶平汉前往无极,助燕北解围是小、为他请功是大啊! 燕北的心里在犯难。 他并不是担心城外五鹿围城的乌合之众,从九月下旬到十月这段时间,五鹿强攻三次城池,无极虽为小城,然守城军械非常充足,何况燕北在中山国掌握着无与伦比的动员力量。三次守城战中燕北本部伤亡可以小到不计,而五鹿却在城下丢了上千具尸,把护城河都堆高了二尺。 什么样的攻城战燕北没打过,平乡、邯郸,整个冀州最坚固的两座大城他都亲手攻下来过,凡是攻城可以用到的手段,又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五鹿的攻城手段实在乏善可陈,在燕北看来这就像是个跳梁小丑。 黑山诸寇,勇则勇矣,才华实在有限。 燕北只需要等,等敌人北上进攻的锐气散尽,等五鹿想要从无极撤回巨鹿时,他的进攻时机便到了……实际上现在燕北在头脑里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方式,但凡需要寻找时机时,他会去想如果是麹义面对这样的状况,他会怎么做。 论把握战机的果决,燕北麾下到现在都没人能过麹义。 真正让燕北犯难的不是眼下的敌人,而是将来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朝廷相召,要公卿大臣摘选宗族子侄充任宫中郎官,刘虞的书信让燕北不禁有些飘飘然,原来他也已经是卿大夫了。三公九卿之下掌管东北外族的地方军政长官,当然是卿。 让燕东入宫为郎吗? 若是在半年一年前,别说是什么都不要,就算先帝当政开万金堂,让燕北给朝廷交上百万钱他都愿意! 可是现在? 董仲颖把持朝政,士人纷纷蛰伏,燕北预料中的反噬还未来到……他敢把燕东放在那么个地方吗? 要打起来他该站在那边? 若将燕东交到朝廷,到时候他可就没得选了,只能帮助象征朝廷的董卓。 燕北在灯下持着一封辽东送来的信件,久久不语。这是沮授派人随鲜于银送来的,这份信穿过黑山军的围城,来到自己手里着实不易,而信上写的东西亦叫燕北心焦。 沮授作为辽东太守,同样有遣子侄入朝廷的责任,在信中沮授言明,这便是朝廷在收质子的把戏,尽管沮授知晓这个名额对一直渴求跨入士人门槛的燕北来说有多重要,但作为燕北的门下亲信,沮授建议燕北不要派人入朝。 因为沮授看来董卓走了一步臭棋。 因为辽东守着与青州的海路,许多消息知晓的竟是比陷于兵乱的冀州更快些。沮授写这封书信时刚刚得到消息,董卓把一大批会反对他的是士人都以绥靖手段外方地方,比方说冀州牧韩馥、渤海太守袁绍等人。 沮授看来,天下动荡不安,希望燕北尽快派人给他回信,以图辽东上下一体,应对时局。 燕北真的很想让燕东去朝廷啊! 如果不是朝廷现在把持在董卓手里,燕东荣登天子堂为郎,这是要开燕氏宗庙祭祀祖先的大事! 燕北不禁在心里暗骂董卓,这个傻子好端端的把别人放出来做什么,拢在手里安安分分地不好吗? 这个人太矛盾,都已经做出霸占朝廷权倾天下的做派,你就好好的权倾天下嘛,你给燕某、凉州的马寿成、韩文约的表个车骑大将军、骠骑大将军什么的,封这么几个侯爷出来,咱弟兄几个未必不会跟着你干大事嘛。偏偏还想给自己立些名望,一介厮杀汉非要士人去认可你,自寻死路。 燕北气鼓鼓地把刘虞送来的书信揉成一团丢在火盆里……燕东啊,你可别怪兄长,可不是兄长不让你去当郎官,实在是朝廷太黑暗,去了兄长怕你回不来啊! 就在这时,城头上突然传来急报,焦触攥着一支箭矢撞进城门楼单膝拜倒道:“将军,从城西射进一封信!”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天下纷乱 痛并快乐着,最符合燕北目下的心境。 董仲颖走了一步臭棋,放士人楷模袁本初为渤海太守、颍川做过御史中丞的韩文节来牧守冀州……这种做法堵死了燕北要让弟弟燕东入朝为郎官的路。 但是相对的,讨伐冀州的重任压在肩膀,也能轻一点。 不过沮授的书信中也有一点对他而言不是那么开怀的……公孙伯圭,提领白马义从不尊州中号令下冀州,已经自方城启程,不日便会奔赴河间。 他是奋武将军,又不是镇北将军,在这边乱跑,他想做什么? 燕北平叛,为的不是功勋,也不是土地,所以董卓任命个州牧、太守,燕北根本不会感到不快,恰恰相反还会觉得他们来的真好。韩馥带来了董卓麾下凉州宿将胡轸,袁绍那边想必也会有些强手,再加上公孙伯圭南下,冀州可谓是汇聚了精兵强将。 黑山军还能讨得到半分好处? 可燕北不忌讳袁绍和韩馥,唯独对公孙瓒出幽州感到担心。 他却不知,在他领兵出幽后,公孙瓒派人借着购置马匹的由头进过辽东,眼看着八千田卒将辽东郡守的水泄不通,也就断了东进的念想,这些便瞄向了冀州……他需要功勋。 恰恰是因为燕北在无极城外的一场大火,烧出了刘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公孙瓒南下平乱。 燕北对待敌人的狠辣作风令刘虞遍体生寒。 刘虞看着活活烧死六百人,放水淹死几千人的战报,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种杀伐果断的悍将与曾经坐在他对面低眉垂眼的燕北联系到一起……这令刘虞感到自己失去了对燕北的掌控感。 这个参与过两次叛乱的燕将军,好像并不是坐在自己面前时表现出的那么简单。 燕北费尽心机在州府建立起的初步信任与默契,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此时的燕北顾忌不了许多,焦触带来一封由城外钉上城头的书信,前半段是麹义的字迹,言说常山有一支乡勇押着被擒的陶升作为援军派遣过来,这支乡勇足有千人。而书信的后半段,则换了字迹,言明这支兵马正驻扎在城外西北十里,欲与燕北里应外合击破敌军,如果他愿意联手,便在明天夜里子时在城西北方向举火把晃动三次,随后整军备战。 “常山真定赵子龙?”燕北端着书信看了又看,他不是没想过与援军里应外合一同进攻敌军,但他从未想过与乡勇联手……若是麹义或张颌的部下,他知根知底,以三千兵马夜晚出城,定然是一场大胜,可与乡勇联手?“此人未免太将自己当回事了,一伙乡勇能有什么战力?” 能强过焦触的死士营吗? 焦触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在燕北将信件递给他观看后不多时,焦触斟酌着问道:“将军,要和乡勇联手吗?” 燕北有些哭笑不得,这会内心最玄妙的大概就是焦触了,他的死士营被燕北像使唤畜生一样死了多少人,眼下出来一伙乡勇,就能让燕北去相信了吗? 焦触认为燕北并不是一个近乎人情的将军。 “怎么,你觉得我不会与乡勇联手吗?”燕北笑笑,没有对焦触解释太多,只是说道:“让武士们和死士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子时举火为号……不过不可不防,你派些骑手穿过围城,去信上说的这个地方探一探,看究竟有没有这些乡勇。” 燕北不是个重视出身的人,也不在乎所谓的赵子龙率领的是不是一伙乡勇。只要是来投奔他的军队,哪怕是一伙农民他都不怕! 这世上从不缺少英才俊杰,恰恰是因为人才太多,更多的人需要一个显名的机会。 草寇尚且可出燕二郎这般称雄辽东的霸主,乡勇、农夫里头难道还出不了几个英才了?但他怕自己被算计。 万一麹义派来的援军被城外黑山军击溃,书信被截取下来,再伪写上段话便用箭送入城上,明天夜里他率众出城刚好落入敌军诱敌之策,又当如何? 生死之事,不可不防。 至于援军是不是一伙乡勇,他仅仅担心乡勇的战力,却不曾因低贱的出身看轻了谁。 战场厮杀建功立业,劈来的环刀可不管你有个名叫谁谁谁的祖宗! 焦触点头应下燕北的命令,转头便去传令。 此时正是黑夜,城外虽有万众,却也不是将城池围的水泄不通,只是在交通要道上扎下暗哨,派几人出城不算什么难事。 燕北在城门楼上敲敲脑袋,本来还想着待到敌军士气散尽再一举杀出,现在这般情景看来,大破敌军竟因这支千人乡勇早上些许时日。 快些更好,袭破五鹿的主力,他便可率部长驱南下,最好敢在韩馥胡轸之前打下巨鹿郡……大陆泽里埋下的兵甲,能让他在最快速度拉起万余兵马,到时候八千兵马出幽州,两万雄兵回辽东,可谓是一段佳话。 要是手上功夫慢了,这批兵甲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 说到底,这些物件儿来路不正,绝对不能让官职上的冀州之主韩馥知道,否则人家肯定不会让他把兵甲带走。 燕北认为如今天下雄兵不过寥寥几支,董仲颖的西凉兵久经战阵,最早的军卒甚至能追溯到十几年前西羌乱段纪明时代的老卒……如果不是必须,燕北可不希望让自己成军尚短的部下和凉州人死磕。 一旦胡轸进了巨鹿郡,燕北便不打算派人去动山洞里藏着的兵甲了。 派出的夜骑在清晨带着满身疲惫回还,用吊篮拽上城中,带回西北援军确凿无误的消息,燕北的心放下了。 “传令全军,白日休息,子时出城夜战!” 如今燕北的兵马可谓是三路开花,张颌与鲜于银在河间胜了一场,打的丈八退避三舍,甚至不敢追击张儁义强装镇定入鄚县救家人的兵马。燕北看这段战报时险些笑出声来,张颌真是奸猾似鬼……这小子手里统共一千多的别部,硬是装出一副燕北大军在后的模样,吓得丈八在溃败后不敢调头反攻。 这也就对手是志大才疏的黑山贼寇,若是碰上沙场宿将,转头趁其孤军深入截了后路便能打出一个漂亮的歼灭。 回头他得好好说说张颌,总是这么爱弄险可不是什么好事。 相比之下,西路的麹义也不是什么好鸟,刚猛有余而机变不足。于毒后退至居高临下的蒲吾城,又在元氏城屯兵下寨,明显想的就是互为犄角的路数,要和麹义僵持对阵以观望冀州局势。 麹义可好,人家白送他一座真定城他还兀自不满,让这个赵子龙带给燕北的信中还建议燕北早日突围击溃敌军,好让他无后顾之忧西进蒲吾。张颌虽然轻进,但也知道自己在弄险,带回家人赶忙便往后退,固守安国城不出,威胁安平国的丈八。 麹义呢,这家伙就领着手底下一个校尉部的仨瓜俩枣,却做出一副兵马西进无人能挡的架势,就差着让燕北给他将令,好像给了他将领他一个人就能扫平一郡一样。 心大! 手底下这俩家伙,离独当一面都还差点火候。 本来燕北此次带他二人出战,是希望麹义和张颌能经历一番大战历练,在将来成为独领一军的大将,就像高览一样。可现在看来,这二人最多只能做个副将,离主将还有着一段距离呐! 人人都会为自己谋划,麹义、张颌是这样,无可厚非,只要他们像沮授一样知晓辽东上下一体,是独立于天下之外的一派人马就够了。 燕北难道就不为自己谋划了吗? 他也在为自己谋划,正因如此他才有些心急地希望麹义、张颌快速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 董卓掌控朝廷对燕北来说是个大好时机。 只要冀州平定,他领幽州人马率先入冀平定乱贼的功劳是谁都抹不掉的……眼下他的官职已经不是幽州所能给予的了,换上董卓这么一个极力想要绥靖天下稳定局势的凉州人掌控朝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官职,在初领护乌桓校尉不足一年的情况下,也只有董卓掌权才有可能再动一动,爬向更高的位置。 可他爬得更高了,手下将领们去哪儿呢? 他们都是校尉了,校尉军功转太守的不是没有,但对他们这些草莽出身的人来说太难,下一步很有可能的便是偏将军,或者调往中原南北二军中任校尉……但现在董卓掌控朝廷,调入中原可能性不大,所以偏将军是很难跑掉的。 到时候燕北的部众分散北方为将,各自掌控两到三个校尉部。 他的局面,才算真正打开。所以他要牢牢攥住这个机会。 燕北的根基在辽东,这些人的根基也都在辽东,地处偏远。 若天下有变,进可振臂一呼,数万兵马南下;退可坐断辽水,笑看中原纷争。 燕北立在城头吹着夜风,焦触举起火把在城头晃动三次。 远方的星火,交相映起。 “传令全军,开西门,出城袭营!”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夜袭拔寨『订阅最帅了』 夜袭。 擅长夜间偷袭的死士营为先驱,借昏暗月光自无极城西鱼贯而出,快速而安静地穿过护城河,向着不远处接天连地的黑山军营帐快速靠近。 这支来自巨鹿的黑山军根本没想过城中守军会与他们出城作战,面对城池的这一面营帐几乎没有任何防御措施,只有两道木栏而已。 当焦触指挥着死士营将恒水河畔每个夜晚斩首而还的夜袭战故技重施之时,燕北押着大批燕赵武士自城中走出,在距离敌军连营很远的地方整备队形,准备投入战场。 苏仆延在最后督着胡族勇士驾马而出,自西门走分为两队向西北、西南两个方向而走,准备在战后抄了敌军的退路,追击砍杀。 不是燕北派焦触死士营前去送死,而是他的燕赵武士人皆重甲,还未行至近前便会为敌军暗哨发现,那样一来夜袭的优势便完全消失,倒不如让死士营先袭营,在混乱之时再由燕赵武士冲阵,则可一战而拔敌营寨。 这一仗,燕北根本没把西门外的敌营放在眼里,这场仗真正开始,是在西门外敌营拔除,南北门外的两个营寨聚兵攻来,那才是夜战的关键。 约定的时间到了,燕北跨坐马背之上,王义打制的厚背环刀在他手中直可将刀尖按到地上,高高挑着眼睛看着远处营寨。 焦触操持着一面大弓,短环刀插在地上,捻起一支木箭深吸口气瞄准二丈高的望楼上火把旁的黑山哨卒,缓缓将弓开满,吐出浊气的同时松开弓弦。 嗖! 焦触的弓术不算多好,这一箭有四十余步的距离,黑夜中他并无多少把握,当即开弓随时准备补上一箭。虽然只在黑夜里作战的死士营早已习惯了夜战中的黑暗,尽管那根火把就像指引他射击的明灯……但这些仍旧不能弥补他们在技巧与经验上的短板。 他听到好似风声从望楼上传出,声音诡异而轻微,接着那值夜的哨卒便捂着喉咙缓缓倒下,另一只手还兀自拍打着木栏,却发不出一点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血液从脖颈留下越来越多,疼痛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与此同时,焦触身旁的射手亦发出一箭,却并不如他一般好运,剪支差之毫厘地擦着值夜士卒的鼻尖飞过,击在望楼的木质屋顶上,受惊的哨卒尚不知晓箭矢从何处飞来,当即扶着木栅望向荒野,接着便见到一支木箭离自己的脸颊越来越近,接着铜制箭簇便钉破了头颅,击穿坚硬的额骨,用最简短的时间毁灭他的一切。 焦触的心提到嗓子眼,紧紧握着长弓数息,直到他确定营寨中没人发现这次袭击,这才松了口气,狠狠瞪了旁边年轻的射手一眼,这才将长弓放在地上,提起自己的短环刀与双弧盾,扬刀对周围的部下低声传令道:“带着火矢的去占领望楼放火,其他人搬开门口木栅,潜入营地。” 他们不曾做过夜袭营寨的事情,但他们对杀人非常了解。在不被敌人发现的情况下,越多的人埋伏在固定位置,当战斗爆发短兵相接时,局势便对他们越有利。 十几个弓手带着白日里用兽油浸泡过的布帛裹着的箭矢绕过营门口的木栅快速登上两侧的望楼,几人合力拉开营门口的木栅,接着周围的死士一个接一个地窜进营地,轻手轻脚地跑向最近的营帐,依靠它们掩护自己不被营中巡视的那些黑山耳目发现,接着向营寨更深的位置窜去。 焦触立在营寨外,看着自己的部下鱼贯而入窜进营地,脸上勾起一丝笑容……这已经足够了,混入营地的已经有两百多人,敌人还未能发现他们,这意味着或许有更多人能够混进营地。想到那些祸乱他们家乡的黑山贼惊慌失措地从营帐中跑出来再被他们乱刀砍死的景象,焦触如何能不笑? 就在此时,黑山大营突然传出一阵喧闹,将焦触的心都提了起来。 部下被发现了! 不对啊……这声音,怎么是从西边传过来的? 接着焦触神情一凝,不是他的部下被发现,而是城外那支乡勇组成的援军开始进攻营寨了! 真是好胆量!燕将军这边还尚未开始攻营,乡勇倒率先与黑山军搦战了! “冲进去!” 既然已经乱了,便不用再担心被发现的事情,焦触当即提着刀重重敲击在盾牌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扬刀对周围的部下吼道:“见人就杀,一个不留!” 在他身后,鱼贯而入的中山死士们各个神色凶狠,快步跑过焦触身侧,将周围一个个营帐团团围住,刀手立在帐门看见响动挥刀便砍,持着丈五长矛的死士则根本不需要看动听响,别管有人没人先将军帐捅上几个窟窿再说。 望楼上的火弓手则在火把上引燃了箭矢,拉圆了弓朝着最远的营帐射了出去。 哭喊声、叫骂声、尖叫声,甚至是无意义的嘶吼充斥在人们耳中,令人气血翻涌,更为激动。 数百步外听到喊杀之音骤起的燕北狠狠地攥着掌中环刀喝道:“前曲冲锋,左右二曲包抄防备南北敌军,亲卫曲跟我走,后曲跟上!” 燕赵武士皆为重甲,不宜轻动,因此左右两曲直接派去让他们坚守的战场上,至于亲卫则跟着燕北缓缓向西面陷入战火的营寨压上去。 黑山西营的士卒本就惊慌失措,此时两面受敌,就算没有燕赵武士加入战场,他们就已经显露出败象了。不少人还在营帐中躺着便被帐外刺进来的长矛捅死,即便侥幸冲出营帐,劈头盖脸便是一顿乱刀,何况头顶上还有点燃一个个帐篷的火矢。 这仗根本不能打。 按理说死士营从东面杀进去,也就东面的黑山军比较惨,中间及后方士卒应当很快便能支援过来,可坏就坏在两面受敌,这夜里黑山贼都像没头苍蝇一般在营地里乱撞,最先听到的便是西面敌袭的消息,举着兵器便朝西边跑过去,据守木栅陷马坑与歪头的乡勇以弓矢互相射击,等他们发现屁股后头冲天大火时已经晚了。 火把中军帐篷都快烧完,兵甲精良的燕赵武士迈着大步朝他们冲来,又岂是有兵无甲的黑山贼寇所能抵挡的? 双方只是短短一会,营寨中的黑山军便被杀得士气崩溃,纷纷跪地告饶,却被焦触领死士营将他们残杀殆尽……这场仗才刚刚开始,这种时候他们哪里敢收容俘虏。 不到半个时辰,黑山军士死的多逃的少,眨眼驻扎三千人的营地便被燕北与乡勇联手肃清,接着燕北连忙命人开南北两座寨门,将营寨外的燕赵武士与乌桓骑放进来依仗寨墙防守,这才登上西面寨墙,向营寨外的乡勇高声问道:“来人可是真定赵子龙?” 远远的林地间传来一声沉着的应答,接着便见几名乡勇簇拥着一名身穿布衣却身长八尺姿貌雄伟的青年走出,拱手对着燕北问道:“在下赵云,不知阁下何人?” 这年头人们都喜欢长相雄武的青年,燕北也不例外,仔细打量了赵云一眼,点头赞叹道:“好一相貌堂堂的壮士,我是燕北,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先让弟兄进寨,待击溃贼众,我们再坐下深谈。” 说着燕北便招手命士卒打开寨门。 赵云在营寨之外看着燕北缓缓点头,神情有几分复杂。他听过太多次燕北的名字了,对这个名字的看法也由坏转好。若是任由他去效投,天下首选便是有仁德之称的刘幽州,可惜苦无门路。即便刘幽州不可投奔,在北方的各个将军校尉中,威震塞外的白马将军公孙瓒也是首选……而这叛贼出身的燕将军,肯定是最末等之选。 不过在冀州陷入纷乱之事,各地的将军校尉无人平叛,反倒是这叛将出身的燕将军为冀州百姓所期盼,并且真的率军出幽州平定祸患,让他也对这个名字多了几分好感。 人生总是如此离奇,你最想要的那个,往往可望而不可及;而你不想得到的,却偏偏被苍天送到眼前。 赵云此时便是这种想法。 内心的复杂暂且不提,有了燕北的首肯,赵云传令乡勇入营,自己则提着刀柄立在寨外环视左右,只待部下尽数入营才跟着进入营寨。 燕北看着这支乡勇啧啧称奇,麹义的信上说赵云这支乡勇被他添了两屯人马补足一千,方才他是听到西面的战事最为激烈,为死士营吸引了大半敌人,才使得西营如此快的速度便被拿下。可燕北遍观入营的乡勇,粗略一数也还有九百余人,几乎未受多达损伤。 反倒是西面寨墙下中箭倒地的黑山军都有近三百人……这支乡勇能有如此强的战力? 燕北还未发问,赵云便已拱手说道:“将军部下精锐,麹校尉拨与在下二百强弩手,寨中黑山多为弩手所杀,令乡勇几无伤亡,云感激不尽。” 燕北点头笑笑,正想说些什么,便听的有士卒传令,南北两面营寨皆有黑山大军攻至,燕北当即传令道:“死士营守南墙,开北门放敌军入寨,燕赵武士列阵,随某阻击敌军!”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杀敌破军 燕北没有多余的想法,同等兵力下,对付黑山这种程度的敌人不必使什么阴谋诡计,算一步就够了,算多了反倒容易把自己绕进去……他攻营寨,敌人连攻城都不会,就会这么容易的围上来。他开寨门,敌人也一定会闻讯赶来。 如果他去想,攻营寨,敌人或许会盘算着城中空虚抢先攻城……最后结果便是多半留守军队没了用处。 因为黑山军根本就没那么多的战策可用! 所以燕北只打算用最简单的手段,北攻难守,集中优势兵力一举击溃北面的敌军,再放南面敌军进来,进而将敌人一网打尽! 燕赵武士两个曲在最快的速度于营中列出弧形阵,持弩军士在前,擎长戟、刀盾的武士则夹杂其间,并有一屯武士于正面上前,在打开寨门口将首当黑山军之冲。 跟着燕北打了几场硬仗,苏仆延都有了默契,尽管燕北没有向他下令,他看着燕北的阵势指挥一曲乌桓马弓手将坐骑拴在营中,纷纷提着骑弓向西面寨墙跑去,与守备敌军的燕赵武士站至一处,尽管他们提的是就算拉满也只能射出数十步的轻弓,但在这种情况下射击放入营中的敌军已经足够了。 何况黑山军的甲胄情况他们也都清楚的很……没有甲胄! 死士营以前用的尖木箭支都能对他们造成有效杀伤,何况大乌桓的青铜箭簇呢! 仅仅一墙之隔,数以千计的黑山军士便似潮水般涌上来,夜里听见西营传来的喊杀之音令他们震怖,以为是燕北派去守备常山或河间的别部来援,结果问清楚逃过去的溃卒居然是燕北领军从城里杀了出来,何况城那边也是火光冲天,明显剩下的三面围城黑山全被惊动,估计过不了一刻便能将幽州军围死在营寨里,当即领兵杀了过来。 就当他们准备强攀寨墙进攻时,突然发现北面的寨门居然打开了!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需要说的,攻进去,杀了他们! 黑山军卒呼喊着朝寨门冲杀而去,哪知道还未跨过寨门,迎面便是几十个甲胄鲜明的武士半跪在地上举着大弩朝他们兜脸便是一阵激射。 弩这种杀人利器自战国延续至今,统治战场接近千年,远距离箭雨威风无匹,百步之内杀伤力更是没有任何兵器能够媲美。 数十支短矢在五十步的距离劲射,眨眼便将寨门外冲得最快的黑山勇士射成筛子,强大的劲力甚至穿过最前无甲的黑山士卒,在穿破皮肉击碎骨头后再度冲破躯体杀伤身后的黑山军。 仅一次齐射,便使得三十余名黑山军或伤或死失去战力。 但这吓不倒黑山军,倒下的袍泽被冲锋的人群吞没,更多的黑山勇士冲向寨门,只是他们人多,燕北的人也多,而且他们的弩更多。 燕北自辽东出来,随军携带一千张大弩,如今他部下武士弓弩过千,强弩近四百张。射出弩矢的武士向后退却三步,躬身上弦,而他们身后几十名武士则提着上好弦的强弩跨步上前,平举强弩又是一阵齐射。 燕北心头暗自点头,经过先后对阵陶平汉与五鹿,燕北基本确定了黑山军的大体战力。黄巾之乱过去五年了,燕北这个过去的黄巾余党如今部下铁铠近三千具,可躲在黑山里的这帮人在防具上是没有一点儿长进。入眼之处看到的除了布甲就是皮甲,几千人里头挑不出一套铁铠。 不过在兵器上,他们还是有不少变化的。黄巾时农具是主力武器,如今主力武器是枪矛铜戈等长兵,显著的特点是弓很多,尽管都是不到半石的软木弓,但拜太行山所赐,黑山军三个人便会携带两张弓,远程力量达到这种密集程度,也不难想象普通汉军在与他们交战时讨不到半点好处也是必然。 可燕北的兵不同,他们有双弧盾、大盾,身上甲胄最差都是皮甲,燕赵武士更是全身披挂,他们那些个轻弓,五十步外只要没打在脸上,武士们也就只能听个响声了。 黑山军也意识到必须用弓箭压制对面据守的弩手,阻止他们继续射击,否则冲上去一批人便死一批,根本无法攻入营寨短兵相接。于是成排的黑山弓手向营寨中抛射箭矢,双方箭矢在空中你来我往,造成的伤亡却大不相同。 他们的箭雨无法穿过盾牌与甲胄的防护伤害到燕赵武士,反倒是燕赵武士的强弩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的劣质木牌击穿。 黑山军尚未摸到燕北部下的影子,便已经在六轮强弩齐射之下死伤四百余,营寨西门下躺倒一片尸首,战场上哀嚎响彻。 眼看着黑山军士气受挫,恐怕不会再悍不畏死地冲进来,大营正中高台上坐着兜鍪的燕北气定神闲地挥动令旗,接着在前军的旗手传达下弓弩手开始缓缓后退,延缓交替射击速度向左右分开移动,让开的通路由持着双弧盾与长戟长矛的武士顶上,在距离营门八十步的位置列下战阵。 诱敌。 黑山军们高呼着冲入营寨,僵持着丢下数百具尸首的他们充裕如愿以偿地冲入营寨,才发现噩梦这才刚刚开始。 他们以为燕北的武士没箭了,其实并不是,燕赵武士携带的箭矢足够将他们每个人都射成筛子。燕北只是固执地认为这样你来我往的进攻杀敌效率太过缓慢。 他等的有些急了,他怕南边的焦触抵挡不住……死士营手里只有几百张缴获黑山军的轻弓,可不想他这边如此财大气粗。 营寨北门一下子涌入超过三百余名黑山军,而后还有源源不断的军士推推搡搡。 短兵相接,久经生死厮杀的黑山军士终于能够展现出他们引以为豪的勇气与战技,即便是以木矛血肉硬抗燕赵武士的坚实甲胄也在所不惧,嘶吼着便相互之间结成适合近战的阵势,寄望以一伍来对付一个燕赵武士。 可他们的士卒密集,燕赵武士也密集啊,甚至这些持着长矛长戈的武士站的比他们还紧凑,简直就是一面铁甲拼凑的墙壁,前排有盾后排矛长,每次举起武器便会给他们带来令人震怖的伤亡。 但最大的伤亡,出现在他们身后,那是寨墙上的乌桓马弓手与燕赵武士弓手。 他们进入的根本不是燕北的营地,这完完全全就是个大口袋阵,面前是挺来的戟阵矛林,不间断地收割性命;四面八方是箭雨密布,唯一的退路……反倒是他们的背后,被己方想要冲入口袋的友军堵死。 践踏,挤压,碰撞;外面的人想进来,里头的人想出去……是真想,哭爹喊娘的想。 赵云本攥着兵器准备好一场厮杀,让乡勇列队跟在燕赵武士身后,但当战斗真正开始时,才看到燕北用强弩教授他一场巷战应当如何去打。 这是战斗? 这是屠杀! “峭王,让乌桓弟兄上马吧,敌军该溃退了,你带人杀出去,追杀十里,不要给他们机会结阵回来。”苏仆延立在高台上踮着脚看着被围攻的黑山军,脸上还带着小孩子看别人六博一般的痴笑,听到燕北这么说转过头来问道:“这就打完啦!” “差不多了。”燕北估摸着至多再有半柱香的时间黑山军就扛不住了,就这一会至少杀了千人,他们哪儿还有战意啊,再坚韧的勇士也禁不住这么杀,点头说道:“出去看看能不能把五鹿给我带回来,算了……五鹿要是在溃军里你就直接宰了把脑袋带给我,如果没在,你就躲着点东边营地,贼首可能在那边。” 燕北估计五鹿在北墙外的可能性不大,这场仗打得太容易,五鹿如果这么蠢根本活不到现在,要真在就让苏仆延杀了也无妨。至于南边,燕北也不觉得五鹿会在,毕竟这么长时间南墙的焦触连一个急报都没传过,看起来据营寨防备两倍有余的敌军居然还有余力? 最大的可能便是五鹿还尚未抵达战场,很可能正在赶来的路上。 不出燕北所料,不过片刻,北墙外的黑山军便撑不住了,相互之间踩踏躲避箭雨致使简陋阵形溃散,纷纷冲出一条通路四散而逃。营外的黑山军还尚且不知怎么回事,便见一队浑身披挂的重步卒冲锋而出,长戈长矛所向披靡。 接着,寨墙上探出无数张强弩向四周抛洒箭雨,余者士气溃散纷纷逃窜,乌桓骑手扬着马刀与弓箭轰踏而出。 燕北方才站起身,便见赵云走到身旁,看着满地的黑山尸首说道:“云不曾想到,将军曾为黄巾,为何会对黑山余党如此狠辣。” “我对他们狠辣么,我想这与我过去是不是黄巾没什么关系。”燕北这么说着,站起身,磕磕兜鍪上沾到的些许土灰,随手歪歪地扣在头上,没好气地说道:“我们还都是汉儿,都是同族血亲,怎么不见他们对冀州百姓仁慈?这根本不是一个道理,燕某也曾占据郡县,也曾为匪为寇,我能体谅他们,可就是再体谅也不能理解……要不是他们为非作歹,我在辽东能知道冀州父老等着我回来收拾他们?” 赵云的眼中,有异样神彩。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大破五鹿 大获全胜。 南北和西面的营地先后被燕北麾下士卒横扫一空,近五千黑山被他们直接击溃,营地里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死于非命的黑山军不下四千。 这个五鹿比燕北想象中要聪明许多……夜战开始时,五鹿尚在东面营寨休息,听到属下传报,第一时间便令南北二营前去支援,自己则带着本部攀爬城墙,直接占了无极城。 但他也仅仅是在城墙上待了一会儿。 五鹿被燕北军的战力吓到,脸色在夜里都显出骇人的白。 他登上城头,正是西大营被燕北与乡勇两面夹攻摇摇欲坠之时,五鹿就在城头眼睁睁看着营地被如狼似虎的燕北军部下攻进去,火势一路向西烧着,眨眼便弥漫了半个营地。 此时五鹿还寄望于南北二营的部下能够一举吞掉燕北的人马。 只是黑夜蒙蔽了五鹿的眼睛,他并不知晓燕北冲进营地的兵马其实和他的南北二营所差无几,甚至加上乡勇还要再多些。 南营与守营汉军僵持,北营气势如虹地冲进营地……五鹿的心还来不及高兴,便在转瞬之后见到北营兵马混乱,自相践踏,而后作鸟兽散,身披铁铠的将士冲杀而出,接着是那些凶悍的乌桓骑兵。 北营完了。 五鹿就是再傻也知道是燕北把他们放进营寨的,当下对南营也不报任何想法,连忙命人传令。 “告诉他们,撤进城……不,这仗不能再打了,我们回巨鹿,回巨鹿。” 五鹿被吓破了胆,即便占据了这无极城他也不敢防守以此来抗拒燕北,值得怎么入城怎么出城,领三千兵马一路向南逃遁不敢回头,生怕被燕北部追上。 燕北才没空追他,一夜破了无极围城,斩及数千,他已经知足了。 更何况一只被打残的鹿,不值得他再去费心让士卒连夜追击。 …… 一场大胜,战后士卒漫步在营地内外,提着刀将地上奄奄一息的黑山伤卒击毙。 这疲惫的一夜,就快要过去了。 “放下那些兵甲,不要穿在身上!”燕北在营中踱步,突然见到几名乡勇正从黑山军的尸首上扒下衣甲,连忙制止,令一旁的赵云脸色不太好看……今夜战利颇多,即便是乡勇想要取去一些,也是无可厚非的吧?接着,边听燕北在营中高呼道:“全军听令,将所取兵甲堆放于城外,任何人不得自取。” 说完,燕北又连忙转头对赵云道:“子龙,快让乡勇把作为战利的皮甲都脱掉,稍后再好好清洗身上,千万不要害了疫病!” 疫病? 赵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里哪里像是有疫病的模样? “先照我说的做,我不会让部下乡勇赤膊上阵的,但现在不要让他们动那些兵甲。” 燕北不用说服赵云,因为赵云不会说什么。他们又不是燕北麾下士卒,如果感到不喜直接离开便是。赵云点头便去传令,让乡勇暂且将兵甲解下,并在稍后入城清洗身上的血污。 “唉。” 燕北摇着头叹出口气,对身旁焦触苦笑道:“这人啊,还是懂得少最快乐……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疫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以前,不,就说去年吧,燕某身边的老卒身上衣甲大多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怎么当时就谁都没染疫病呢?” 水淹陶升后那场令中山近万人流离失所,死伤千百的小瘟疫令燕北心有余悸。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令人身体腐坏直至死亡的东西,在燕北看来是大恐怖之物。 远比十万雄兵还要可怕的多! 他的士卒强大坚韧,可以让他不畏黑山十数万之众仍旧领兵南下,无非是杀生罢了,他们是行家里手。 可对瘟疫这等天灾?若令瘟疫在军中蔓延,医匠手足无措,顷刻间便可使万众骄兵解甲,还未拔刀,这场仗便已经输了。 无论医匠会不会手足无措,燕北是对瘟疫束手无策,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情况,燕北决定让士卒先将那些衣甲扒下来都堆到一旁,好好清洗清洗,过上十天半个月再让士卒穿。 至于尸首的事,他仍旧想不到解决办法,只能让士卒寻个无人山谷丢弃,并把那些搬运的士卒与大军隔到一旁,待几日之后再看有没有人感染瘟疫。 他想弄清楚瘟疫是怎么来的。 可他弄不清……只能用很笨的方法去试。 连夜,燕北的部下将上千具甲胄堆放在城外,命搬运尸首的两曲人马回来后便驻扎在城外营地,美其名曰看守甲胄……可实际上,燕北是把他们隔离开。 看这些人会不会得疫病。 天光放明,一切事宜办妥,燕北才一步三晃地把赵云焦触叫入城中中军帐,他有不少事要与赵云谈。 关于常山。 “子龙,我就这样叫你吧。你从常山过来,我听说占据常山的黑山贼寇名叫于毒,他的部下兵力、驻防城池,你都有所了解吗?” 不得不说,面对赵云这般身高体健的男儿,让人一眼看去便会令燕北无端生出好感来。 赵云点头应下,接着说道:“将军东来平叛,常山吏民皆翘首以望。于毒拥兵万余坐镇常山,为人不修德政妄图并联郡县……不过将军未必需要与其交战,一封书信兴许便可使贼众退却。” 赵云认为于毒是黑山众贼中少有的脑子比较灵活,不像五鹿或是陶升一般满脑子想着与燕北对抗,反倒是先让出真定,又向西撤去,明显不想与燕北部下交战。 今夜他从旁观看燕北似狂风般击破五鹿的营地,更坚定了心中这个看法。 于毒应当是清楚,他打不过燕北的。 “那你认为,如果我向于毒写封书信,再辅以麹校尉向西进兵,就能将于毒赶回黑山了吗?” 燕北勾起嘴角,下巴微微扬着,谁不喜欢听人夸啊!一封书信可退万众这样的事,可远远比驱使兵将击破敌众来的骄傲,君不见刘虞一封书信退十万乌桓,让燕北崇拜到无以复加。 难道说,燕某也能试试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赵云笑了,“云以为,单凭麹校尉兵马之精,便足以击破常山于毒。” “嗯,麹义的用兵,我是信得过的。”燕北转头将常山的事抛之脑后,对赵云问道:“你和这些常山乡勇,如何打算,我部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如来我麾下,为朝廷讨贼吧!” 这句话说出来,便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赵云入了燕北麾下,便是他的属下。如果不入,则就像现在这般,赵云还是常山的乡勇。 赵云没有迟疑,真定乡勇们推他为主,便是为了让他带领众人投奔燕北,如今燕北说出这样的话,倒是正合他心意了,拱手道:“云愿为将军部下,愿将军善待士卒。” “大善,燕某的冀州军,又添了一部啊!”燕北开怀笑着,他也真正尝到声望的好处了,出幽州讨个贼,编出中山死士营,如今又多了常山乡勇营……这都是因为人们听说过他的名字,所以才在讨贼时赶来投奔啊!燕北抚掌说道:“常山乡勇,如今还有多少人?” 先前战后赵云便清点过乡勇人数,拱手答道:“尚有六百七十人,另有两屯为麹校尉的人马。” “如今平叛之际,虽然中山已安,但常山、河间、巨鹿仍有贼寇,我部兵马终归是少了些……你可愿去常山募兵?”燕北一面想着说道:“募到尽量多的人手,编入你的部下……你便先为我燕北麾下代军侯,受命让部众在常山、中山各地募百姓、乡勇从军,在无极整编。麹义的人手,就还给他吧。” “诺!” 赵云并不在乎是何官职,代军侯也好、代屯将也罢,只要能为冀州父老讨贼,也就不负男儿八尺之躯了! “乡勇里,你可自己摘选两个屯将、十个队率、五十个什长、一百名伍长。人员上报于我即可……另外,将来平叛结束,你们都要与我一同回到辽东,尽可能地让士卒将家眷亲属迁到辽东去,与运送辎重的幽州鲜于从事一道,路上安全不必担心,辽东正在开垦荒田,到时也会有太守接引,中原这几年越来越混乱,迁到那边安定的多,不少士人都去辽东避难,你们也让家人过去吧。” 在燕北麾下,让赵云感到一切都是新奇的。到底是叛将出身的武人,部下同属混乱不堪,燕北、麹义、张颌等人同为校尉,法令却尽出与燕北,这让赵云感觉有些不习惯。 到了现在,燕北在言语中更是将辽东郡当作自家田地一般,好像辽东太守都是他的属下。 赵云不知内情,只觉得冀州百姓交口称赞的燕将军……有些狂妄自大了。 燕北如果知道赵云是怎么想的,心中只会万分委屈。这辽东一郡,本身就是我燕氏的自留地啊! 官职的事情在燕北看来很容易,且不说军司马以下他可一言而决。就算是别部司马、校尉。只要他敢上表,那一定就是有功勋在。至少现在的刘虞,不会拒绝他再上表一两个校尉。 但是这个他也不敢轻表,一旦等刘虞反应过来劲儿,要裁幽州之兵,首先便是要从辽东郡开刀。 无论如何,燕北打算在冬天来临之前安定三郡,吞并巨鹿。只要打下巨鹿郡,冀州的黑山便可破了。 只是当前,他需要弄清楚瘟疫到底是怎么来的……或者说,怎样是能避免瘟疫绝对安全的。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徙民辽东 汉家皇帝诏令下有许多次大规模迁徙,而这一次由冀州各郡向幽州辽东的迁徙,由燕北主导。 自中山平定,死士营与乡勇营的家眷、便开始分批向辽东迁徙。数以万计的百姓自冀州三郡穿过幽州界,在从事鲜于银的保护下一路行至辽东,交到辽东太守沮授手中,按部就班地接受新生活。 这些人不是最先逃往幽州被刘虞接纳的那一批百姓,他们扛过了黑山军乱冀州,忍受过那么多灾厄与困顿,却没捱过燕北许诺给他们的美好。 经历过二张之乱与黑山乱的冀州破败已成定局,被乱兵践踏过的田地没有一年休养生息缓不过来……何况并非每个人都拥有土地,更多的人根本无力维持他们的生活,是以饥民多、是以流民多。 他们没能力支付冀州平定后高昂的税金。 但是辽东郡不同,先给予每户至少五十大亩的田,开垦荒田的百姓能够免除头年的赋税,往后两年的税也仅仅以种出的粮食缴纳即可。 哪怕再苦寒,人们也认了。 很多时候并不是改变比忍受要难,而恰恰因为忍受只需要站着不动就可以了,所以很多人会选择忍受。 虽然燕北领兵下冀州,兵事凶险非常……可辽东也不容易。 “这是第几批百姓了?”沮授与高览并肩立在城头,看着远方逶迤的人群缓缓行来绕过襄平城向城外暂时为百姓搭出的营地行动着。“自将军离辽,迁来冀州里面已有数万之众了吧。” “不错,这是第七批了。”高览这么说着,在脑海中思索着迁来的大致数量,点头道:“算上士卒家眷,已有四万余了。” 沮授摇着头,苦笑道:“我们这个将军啊,就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手里有粮,好不容易避免饥荒,一下迁来这么多百姓,哪里养得起……也不知晓给将军去的信走到哪里了,可不能再收拢饥民,否则明年又要闹饥荒。” 高览也笑,这才多长时间?燕北手里的粮食还没捂热,转了个圈又都全散回这些迁居百姓手里,辽东郡府是根本存不下粮食。 “不过公与定下的分民法很好,让这些人一来辽东便人尽其用。”高览赞道:“即便匪些粮食,收效却是很好,比铁邬雇佣匠人花费小了许多。” 在第一批迁居之民赶到时,沮授便抽调各县佐吏百余人与高览部下五百骑卒,在辽水河畔的营地扎下,登基户籍与区分他们的才能。做过官吏、读过书的儒生、乡士在襄平北营地住下;农人、猎户、柴夫、渔民在城西营地住下;木、铁、石、医匠等匠人住在城东。 城南是用来处决犯人的,暂不住人。 除以上三类,还有更多的细分,如有意投身行伍的、船匠、商贾等人,这些人比较少,自有安顿。 至此,辽东百姓已经超过九万户……尽管比起旁郡还是多有不足,却已比燕北到来前强上许多。 这些百姓经过户籍上的区分,能够在各县用人时最简洁地补充人力。爆发性的,填满了辽东郡如今所需要的一切人才。 耕田的,有了;造船的,有了;教书的,有了;需要高高供起来的,也有了。 需要高高供起来的自然就是邴原的那几个好友,尽是些中原名士,如郑玄的高徒国渊、龙尾管宁,还有就是早先到来的邴原、王烈。 在沮授的邀请下,四人皆于辽东开馆授学,教化百姓。 充足的人口保证了开垦荒田的进程,如今已经开垦出三千四百顷新田,在冬雪到来前有望开出四千顷田地。不过有老田卒认为尽管开垦新田的位置选的不错,来年的亩产也不乐观。 或许每顷只能收到二百石粮食,比普通田地要少出三成半。 就算只收上六成,四千顷的数量在那里……足可养活五万人吃食了。 对于辽东郡的未来,沮授一直非常看好,只是当下始终难过。 “大目最近送信回来了么?”沮授长出了口气,燕北离开辽东,将庞大军团所有事务都压在自己肩膀上,着实将他累的不清,“西面公孙将军近来出幽州,我等不必忧虑。可就像将军说的北面有姓公孙的人,谁的心里都轻松不起来。” 燕北曾命李大目派人盯紧玄菟新太守公孙度,如今公孙度已经主政玄菟二月有余,沮授始终担心他会有什么动作。 沮授不是燕北,无法像燕北那样御使下属举重若轻。而李大目是从黑山出来的兵将,对燕北此次进冀州讨伐黑山心里多少有点疙瘩,对燕北这个救命恩人不会说什么,不过沮授的政令到李大目那里,便要打些磕巴。 因为沮授是全力支持燕北进冀州平黑山的。 不过好在燕北还留下了高览,李大目不服沮公与的管教,但对高览还是服气的。沮授也就顺势将李大目先前每三日向燕北回报公孙度的情况转交给高览负责。 “他开始练兵了,最近传回的信件说他募兵五百充实郡兵。”高览脸上带着不屑的笑容,根本没把这种消息当回事,反倒叹了口气说道:“幸亏将军先前进的辽东不是玄菟,大目派去的人把玄菟都摸清了,在籍四万户,才是辽东的一半……无论公孙度想做什么,只怕都万分困难。” 简单来讲,这世道人口就是一切。有了人,各项事宜都能提上日程,但没有人? 什么都做不成! “要防备他,既然他开始募兵……高校尉便从老卒中挑出点人,伪做冀州逃难入玄菟的百姓,加入他的郡兵吧。”沮授举目北望,面色严肃地说道:“将军把公孙度视作敌寇,如今看来竟是有几分道理的。公孙度到任后先杀郡中大户,又开始募兵,他是何居心我们还不知晓,但他一定是个有大宏愿的人,不会满足于玄菟一地,否则也不必杀戮郡中大户了。” “公与是想在玄菟安插细作?将军不是已经在公孙度身边差了百十个间,夺其性命不过是一封书信的事情,还需要如此谨慎?” 沮授点头,慎重道:“主公不在,多慎重也不为过。挑些家眷在辽东的,足够忠心有胆量的,不用多,有一屯便足够,混入公孙度的郡兵里,同时派些信得过的人在玄菟居住,充当间使传递消息。还有乐浪、高句丽,将军早些时候的布置还是简陋了些。” 何止是简陋,根本就是没有布置。乐浪是派燕东到张岐身边、高句丽则是王义取信仕官。可说到底,都没有将这些情报、间使系统地运作起来。 沮授打算着手补全燕北的计划,并且在燕北从冀州回还后召回一部分有经验的人,组建一支专精间使事务的营兵。 把四面八方接壤的地方一切可用情报,统统以最快的速度传回襄平。情报,很重要。如果公孙度的兵马中有辽东的人,从他开始整军备战,辽东便可知道消息,最好的情况便是可以使一切突袭化作空谈。 “不单单是为了与公孙度为敌,等将军回来我们甚至可以借公孙度的手去做一些事情,能让他为己用最好,就算不能,也要按主公的意思,将他性命攥在手心,顷刻间便使其死于非命。” “公与呀公与,高某就是个校尉,领兵打仗还好……似你这般谋略,还是少于我说吧,等将军回来你们俩秉烛夜谈。”高览被沮授说得遍体生寒,天可见怜,人家玄菟太守公孙度刚上任两个月,一副大刀阔斧要在玄菟干出一番事业的模样,却不知晓在他根本与辽东郡没有一丝矛盾时,便已经被人当作砧板上的鱼肉,“你们应该能聊到一块去。” 他还是习惯于两军交战,杀个痛快。像他们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还是太可怕了些。 沮授哑然失笑,摇着头看了高览一眼,应下道:“放心吧,等将军回来,这些事若非必要,我也不会跟你说的。” “你啊,跟将军一样。将军是手里有了粮气便足了;你是辽东有了人便有精力想别的了。”高览摇头苦笑,“你看前些日子,田卒都不敢吃饱饭的时候多好啊,整天勤于政务,又是捣弄学馆、又是想着开垦荒田的事……现在闲下来,就琢磨着怎么害人了。” 高览与沮授哈哈大笑,其实他二人都知晓,这里头的害人,害的也是那些可能与他们为敌的人。这样的‘害人’计划越周密,他们的士卒便可以死的越少。 这是为了避免战争。 笑过了,高览这才说道:“你和主公决定,不派亲族前往洛阳为郎?” “嗯,不派。”沮授点头,叹了口气道:“中原会越来越混乱,此时入朝廷为郎不是好时机,反倒会使我们多方掣肘。” “想清楚了?鹄儿年岁稍小,但为郎也不过分;还有你的兄弟宗,而立之年却不出仕……现在为郎正是大好时机啊。” 沮授点头,笑了,“现在入宫为郎,却不如在辽东出仕。如果我与将军都猜错了,无非是失去一个机会。如果天下的确纷乱,可安定天下的人,就是将军了!”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君欲何为 最近的冀州发生了几件大事。 赵云对麹义兵马的赞美打动了燕北,他决定不给麹义添兵,就以校尉本部作为平定常山的军队。收到将军首肯的麹义自是喜不自胜,当即领着兵马向蒲吾城进兵,与于毒在常山两次交兵。 一战在蒲吾城外,于毒引诱麹义却被识破,反倒被麹义夺了城池,无奈只能率领残部向南退却。麹义从来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索敌三日,在苍岩山下分散兵马对于毒残部合围,一战收官。虽然未能阵斩于毒令麹义十分沮丧,但这接连两战直接将于毒打进井径。 井陉,太行八径之一……麹义把于毒换了个方向塞回黑山老家。 当然,穿过井陉于毒也不一定非得回黑山不可,他也可以带着残兵旧部去西边的并州和那些归附南匈奴一较长短,不过那就不是燕北所需要考虑的事情了。对燕北来说,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开始。 接着,便是另一边驻守中山东南边境的张颌。燕北可以不给麹义增兵,却不能不给张颌添派兵马,他一个别部满打满算才一千三百人,进入冀州后又打了几场仗,尽管收降了仨瓜俩枣的黑山兵油子,但战力也是燕北三部兵马中最弱的一支,不过在燕北分出两曲燕赵武士由他统帅后,张颌别部的战力有了长足的提升。 在燕北看来,镇守安国,守备河间国、安平国的黑山,让他们不敢对中山国轻举妄动还是可以的。 张颌也没让燕北失望。虽然张颌在信里说盘踞在安平国的郭大贤近日动向诡异,而河间的丈八又攻入中山一次,但这次依然是铩羽而归,在安国城下丢下千余具尸首退了回去……不过让燕北惊异的不是张颌能守住安国县,亦非丈八退回河间国。 事实上丈八没能活着回到他在河间国内的屯兵大营。来自幽州的公孙将军领着他新编的白马义从出来练兵,避过一切会与燕北碰面的道路,自方城一路南下趟平了这支被张颌击败的散兵游勇,继续向南奔走。 虽然公孙瓒没与燕北在幽州之外会面的意思,但二人的关系倒稍微有些改善,白马将军还是派人送出一封信来。信上说,公孙瓒要去青州进剿复起的黄巾贼,让燕北早日扫平冀州……信里公孙瓒依旧傲气无双,说等他回来幽州府的庆功宴上,再以功勋与燕北轮长短。 燕北对公孙瓒的傲气并不在意,不过败军之将嘛,难道骑着我卖给你的白马就能让你在我面前翘起尾巴了? 言辞再怎么骄傲,即便语气上把燕北自己要做的事说成好像是在为白马将军扫平回家的路一样名正言顺,燕北也不在乎。口舌之利,并不能抹去公孙伯圭接连两次败在自己手里的耻辱。 不过燕北有些佩服公孙瓒了……这个男人虽然对功勋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念头,可总能找到立功的渠道,也令燕北服气啊!只要他就找不到那么多立功的办法。 “将军,为何发笑?”军帐里,立在身前的赵云微微皱眉,“难道云募兵的方式不对吗?” “啊,没有没有。”燕北连忙摆手抽了抽鼻子,将手中公孙瓒差人送来的书简卷好了放在一旁,苦笑道:“终究是不如刘公那一心二用的本事,子龙你且接着说。” 说罢,燕北便撑着下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本想学刘虞那样低头批改着政简还能一边与自己对话的派头,装出一副自己很忙的样子却带着几分云淡风轻的模样,那种气度很令燕北心折。可他终究不是刘虞,差了浸淫政道几十年的火候。 不过是读一份公孙瓒的书信,便叫他走神笑出声来……这太不尊敬人了,连忙赔笑着对赵云说道:“刚刚一时失身,子龙你且坐下再说,近日又募到多少兵员?” “属下站着便好。”赵云没有依言坐下,不过心里对燕北这么一赔笑很是受用,燕北待自己尚且如此,想来对待旁人亦是如此了,一时失神被自己点破也并未责罚或是恼羞成怒,反倒大大方方承认,这个出身草莽的将军有些与众不同,他接着说道:“云先前在中山募到三百四十七人,后又派人在真定、蒲吾各地乡闾募到四百余人,如今乡勇已两曲有余。” “嗯,兵就是多多益善啊!” 眼下燕北的兵已经不需幽州府和辽东郡押运了,中山、常山的大收结束,两个郡的无主之田不知有多少,全被燕北派人收割屯于望都、无极两县的粮仓中,足够他部下人马吃到明年春天,他这一仗打得是收获颇丰。 除此之外,城外前番缴获的皮甲、兵刃也都有一段时间,无论是兵甲还是搬运尸首的军士都没发生疫病的情况,燕北的心算是落回肚子里。 “这样,兵员先不要招募了,这支乡勇就由你统领,你先做别部司马,待战后燕某自会请刘公一并上表你的功劳。至于别部的两个曲将,你有人选了吗?” 赵云想也没想便说道:“云有同乡故友夏侯兰,其父为老卒,自幼粗通武艺弓马娴熟,长成后喜好军事、精于法令,云与其少小相知,可为军侯。” 待燕北轻轻点头,赵云这才接着缓缓说出一个名字,“另有同姓赵范,家中为真定大族世两千石,人虽年少也在乡勇中有些声望……不过此人与云并不熟识,不知晓品行如何,将军可将二人召见,以探明才能。” “子龙不必如此谨慎,怎么,你是怕我觉得你举贤不避亲吗?”燕北笑了,再度招呼赵云坐下问道:“举贤很重要,但举亲也很重要,如果这个人不但亲还贤,为何不用?难道要任人唯疏,那不成了傻子。我看中的,是别部的战力,是要能在战场上作战的,你不要想那些事情,只要你的别部能打仗,燕某不会管你用什么人的。对了,说到这事到是我疏忽,对子龙还缺少了解,练兵这事,你做的来吗?” 赵云有些谦虚地低下头,说实话燕北的放权说的很露骨,却也让人听着很舒服,他说道:“云仅操练过乡勇,料想练出的兵卒,与麹校尉和将军的兵马要差出许多。” “不要和麹校尉比,他是练兵打仗的行家。你先练着,过些时日麹义调回来,再与他多接触,学学这本事。” 燕北并不在乎赵云有什么才能,就像他并不在意焦触有什么才能一样,有本事的人总会在漫长的时间里显露出他们的本领,而即便他们仅仅是普通人也无所谓。在燕北看来,死士营、乡勇营这两个别部都是兵员罢了,至于别部司马,与曲军侯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焦触的才能已经被燕北看在眼里,无论是练兵还是勇武,做个别部司马都是绰绰有余,至少焦触的学习能力很强,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迅速使一群饥民成长为可以称之为行伍的散兵游勇,这已经很厉害了。 给他时间,将来未必比李大目等人差些什么。 不过赵云……燕北打算挑个时机好好看一看,这个姿颜雄伟的八尺青年又有什么才能呢?他希望能有惊喜,虽然没有惊喜也没关系,毕竟这人要是长得好看又明白事理啊,没事放在身边当个亲随说说闲话,也还是很舒服的。 燕北这段时间心里的压力太大,需要与人闲聊,先后两次无意间害了冀州百姓,这种愧疚感始终像梦魇一般追随着他。 “说到练兵,我们幽州的伯圭将军也是一把好手,他手里头那支白马义从,可是天下精兵。你听说过他和他的义从吗?”燕北说的是公孙瓒先前的那支义从,如今这支新的他还并未见过,因此不做任何评价。见到赵云点头,燕北问道:“你对伯圭将军有什么看法?” 赵云此时已经依燕北的话坐在对面,恭敬地答道:“我听说公孙伯圭是幽州名将,数年前鲜卑作乱时便为他多次所破,威吓鲜卑人数年不敢寇边一步,在草原上扎着公孙伯圭的小人儿用弓箭射,让部众小心白马将军……是幽州的豪杰啊!” “哈哈!你倒实诚,明知我与伯圭将军曾交战,还在我面前夸他,不怕我怪你吗?”燕北笑了,不等赵云答话便说道:“放心,燕某不会怪你的,我与你的看法一样,伯圭将军的确是幽州的豪杰,幽州人都很尊敬他。” “将军也尊敬他吗?我听说在阳乐城外,你打败了公孙伯圭。” “像我说的,幽州人都很尊敬他,尤其是我。唉,伯圭人是好人,只是与我有仇罢了。”燕北不爱在别人背后说坏话,于是跳过这句不谈,只是说道:“他败给我不是因为兵马战力不强,也不是因为战法不精,仅仅是因为他看不起我罢了,否则我很难击败有白马义从的公孙伯圭。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 赵云对此深以为然,贬低自己抬高敌人的将军,就算坏,也坏的有限。不由地问出这十几日来一直想问的话,说道:“云僭越,想问将军一句,对天下局势,君如何作想,又欲何为?”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天下苍生 赵云这个问题可是将燕北问到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太过艰深,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也是燕北一直在问自己的。 他究竟想做什么大事,究竟想成就如何的大业。 他与许多部将饮酒作乐,但问出这样问题,勾起他内心疑问的,只有沮授与赵云寥寥两人而已。 这不是学问,学问、甚至做人,邴原随时随地都能为他解惑。这种事情只有他自己的内心能找到答案,可是他面对纷乱的局势、依仗兵权飞快拔升的地位,也令他感到些许的迷茫。 兴许是谈话聊的恰到好处,或许是赵云的恭顺让燕北心生好感……也可能仅仅是燕北需要有人为他排解内心这点忧愁。 燕北想了很久才开口道:“其实说实话,现在我也不清楚。这几年来我的一切都在变化,身边也在变化。以前燕某就是个小人物,听说过不少人可谁也没见过,我没见过他们,他们也没见过我。现在呢,很多人听说过我,不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以前我听说过的人呢,我见过他们了,他们也见到我,但大多都看不起我这样的一个人。” “虽然我能接受,也能想开,但说实在的。”燕北脸上带着少有的愁苦,“谁心里又能舒服呢?” 赵云默然地叹气,这个瞬间让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名扬幽冀的青年将军一下子亲近了许多。他也就是个普通人,未必如市井传言般爱民如子,却也未必如市井传言般杀人如麻。 这个传言中马奴出身的将军走到近日,年纪轻轻出则陈车骑,入则列卫兵,上万人马听其号令。尽管有过作恶取巧,其中辛酸又怎能是外人所知晓的呢? “以前我想要的少,就想带着几个穷苦兄弟看看达官贵人口中的天下是个什么模样,钟鸣鼎食只是个盼望。那时候怕,什么都怕。怕饿死、怕穷死,也怕被人打死。后来我在范阳城外有两百亩地,和县里的主簿、豪绅交好,当时觉得自己可威风啦,怎么说燕氏也是有佃户了……我活了二十二年,在范阳的那段日子,是我活得最舒服的时候,不会饿、不会穷、不会死,因为心安理得。” “那将军又为何投身叛贼,在范阳难道不好吗?” “为长兄复仇,背了人命,只能跑出幽州,投奔好友的远方兄长,成了中山张公麾下队率。你以为我想造反啊?也对,估计全天下都觉得燕某是自己去找上张公的。能把反造成我这样,估计天底下也没别人了。”燕北自嘲的笑笑,“本以为吃上军饷,能安生两年,了不起到时候混上个军司马,也算光宗耀祖,没两天都尉让我去募兵,我猜到张公要造反,可我没办法啊,除了中山我还能去哪儿?” “后来的事估计你也都知道,先攻打蒲阴,杀光官署的人。再了下无极,内讧杀了都尉潘兴,为了不被张公杀死,冒险攻巨鹿、扫冀州北。乱七八糟的事接踵而来,本来没想北上离开冀州,张公开诚布公,还封我做校尉,让我又感激又难过。校尉啊,子龙,那是破了天的大人物,我就这么成了校尉。” “没办法,我把兵马托付给平乡城归降的高阿秀和故邯郸县令沮公与,他们都是德行高洁的人,我不能比之万一,希望他们能带我兄弟走上正路。张公如此知遇,燕某这一条命还了他便是,所以公孙伯圭追杀张公时,我就自己往北沿着张公向幽州撤退的路跟了上去。都是运气,我的兄弟们忠义,两万个冀州好儿郎跟着我驰兵北上,所以我们绕过涿郡,顺着巨马河去鲜卑,从鲜卑下辽东,打败孟益、打败公孙瓒,为了保张公我杀了假天子,成了世人眼中卖主求荣之辈……我不在乎。” “你知道我为什么领兵来冀州么?” 燕北这么问着,赵云却没反应过来,他还沉浸在燕北叙述生平带给他的震撼当中。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天生反骨不居人下,偏偏却为了忠义单骑北上……如果不是去年两万兵马声势浩大的横穿州域,他可以想象自己绝不会坐在这里与燕北闲聊,燕将军早就死在乱军之中了。 说他为了忠义,却又不在乎世人将他看作卖主求荣贪图富贵之人,依旧我行我素。 赵云觉得自己今日看到久负盛名的燕将军的内心了,或许并不是全部。但他能想到,如果不是他说什么话触动了燕北,或许一辈子燕北都不会向他讲出关于杀张举、救张纯的事情。 赵云摇头,问道:“难道不是为了朝廷平叛?” “朝廷关我什么事?燕某受了朝廷官印,可燕某、辽东郡,还有这些校尉、司马,甚至每一个军卒,除了这一章,吃了幽州府四千石粮草之外,我们没吃过朝廷一粒米,没拿过朝廷一分钱。”燕北桀骜不驯又满是自豪地笑了,“他们都是燕某养的,钱粮,是燕某想办法弄来的;兵甲,是燕某想办法夺来的……与朝廷何干?” 赵云可不是这么想的,你做了朝廷的护乌桓校尉,又怎么能只顾自己呢?但他还有问题要问,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更为关键,他问道:“若不是为朝廷,那将军是为什么?” “说出来可能你觉得可笑,我是为了百姓。”燕北不知晓‘为了百姓’四个字在赵云心头宛若黄钟大吕嗡嗡作响,只是兀自说道:“如果燕某没有领兵北上,黑山军就不敢出山,燕某深受冀州百姓大恩,两万冀州兵追随北上救了燕某性命,却留给他们妻儿父老兵灾祸患,这是燕某欠下的债,燕某定是要还的。” “除了百姓,自然也有许多原因,辽东想筹集粮草需要开荒、开荒便需要人口;冀州道路不通辽东便很难知晓天下情况;刘公同样对燕某又活命上表之恩,这份恩情也不能不报;友人死在冀州为黑山所祸,带回他的尸首也是原因,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是要来冀州打这一……子龙?” 燕北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经意间却见赵云按膝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抓着自己的膝盖,垂着的额下双目泛红,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将军的眼中,没有天下,只有苍生。” 赵云总结的精辟,燕北却不为所动。他只是有些担心,自己这个新投奔的属下莫不是从前受过什么刺激,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激动? 平心而论,赵云在燕北心里是个即为不错的属下,闲话不多,往日里的军令一吩咐应一声诺便给办好了,募兵也是有些才能的,十余日便募到大几百人,他以前在王政手下第一次募兵靠着黄巾余党的身份才拉到七百人,赵云已经做的很好了。 今日这是,怎么了? “也不是没有天下吧,有个辽东让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不就行了。操心天下不如做好眼下。” 赵云很难过,他的胸口填满了天下苍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寻找到信念相同的人便会有相见恨晚之意。如今赵云找到燕北这么一个怜悯百姓的将军,可是偏偏这个将军的人品与所作所为,又常有惊世骇俗之事,令他胸口发闷。 就像农户在地里刨食却挖到一块美玉,可偏偏,玉璧眨眼碎裂成粉末。 说不清楚该高兴还是该惋惜。 “云看到的天下,却是十室九空、生灵涂炭。各地豪杰乱军依仗暴力视百姓为鱼肉、智士能人以欺诈为才华助纣为虐以图功名。豪强筑邬堡以自守、士人清谈道义却也只有少数济贫。兵灾连年,困厄遍地,人们只看到英雄辈出却未见道旁尸骨已堆积如山……将军手握雄兵万众,亦怜悯百姓有济民之生,何不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赵云说的情深意重,燕北却长长叹了口气。 “我在救,能帮的我都帮了,就算没粮食,我也要想办法去救人。”燕北缓缓摇头,他很尊敬赵云有这样的理想和抱负,但这种抱负对现在的他而言,太难了。“我想救张纯一个人,手下数千军卒因此而死,整个冀州因此而乱;我想救中山数万百姓,水淹陶升,淹死几千黑山军,大水冲到下游毁人农田屋舍,堆积的尸首出了瘟疫,又是千百个百姓因此而死。你说我是活人,还是在杀人呢?” “其实我想出办法了,平定冀州之后,我就安心治理郡县百姓,让辽东能养活更多的人,中原纷乱,且让它乱吧,那是大人物要操心的事,我管不了。”燕北笑了,这个想法自从在望都马厩睡了一夜之后就越来越清晰,“对百姓而言,他们需要有这个一个没有灾厄的地方,辽东郡,就是辽东郡。” 赵云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帐外有军卒快步跑来,风尘仆仆地持着一封信件拜倒道:“禀报将军,张司马于安国发来急信!” “什么急信?”燕北皱着眉头接过信件扫了一眼,不禁怒道:“袁本初的兵将,进中山只需一封书信即可,何须硬闯!” 信上张颌赫然写着,袁绍的部将要进中山,张颌不敢擅自攻击他们的兵马只得困守城池,在他们离开后才率部吊在后头,是否交兵就看将军定夺。 在燕北看到这封走小道快马加急的书信时,那支兵马已经行进俞日,进入中山境内了!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张燕遣使 无极不像望都,出兵放马打仗的,身边没几个固定的亲随,个人物品也都随意乱放。从一座城池转移到另一座城池,尤其中间急行军,手头上的零碎物件就很容易弄混。 这不,燕北那条用杨木支砸好的牙刷又不是跑到哪里去,只能拿着盐水在口中洗涮。大盐块子漱口,弄得燕北整个上午嘴里都齁得慌,立在城头止不住地龇牙咧嘴。 他在等人。 等袁绍的兵马过来……区区两千兵马硬闯关隘,燕北可要看看他们所来欲意何为。 若是善意的,即便带了点张狂也无所谓,看在袁绍是甄俨极为推崇的四世三公袁氏子嗣,落了张颌的面子燕北也就不和他们计较了。 如果是来寻衅,燕北可不管什么四世三公,一阵强弩放翻他们,狗娘养的一个都别想回去。 只不过燕北没等到渤海郡的兵马,却等到自邺城回还的太史慈。 太史慈单人独骑一去便是近月,回来时不但押着两架大车,还带回了一队黑山军卒,远远地在城下叫门,望见城头上的燕北连忙拱手朗声道:“将军,慈回还了!” 燕北当即大悦,尽管心里对太史慈身旁的黑山军卒感到诧异,却还是带着赵云焦触一路奔下城头命人开门。 他派遣为使的勇士回还了! “子义辛苦,一路劳顿,燕某引你入城!”燕北朗声笑着便拽过太史慈的缰绳,吓得太史慈连忙翻身自马上跳下,拜倒道:“慈回来迟了,望将军恕罪。” “哪里有什么罪责,能回来就好。”燕北轻松笑着,太史慈单骑南奔,着实令他心里捏了把汗,休闲装平安归来他又如何能不轻松,当下把缰绳丢给骑从,探手将拜倒在太史慈从地上拉起,把这手臂向他介绍道:“在你离开的这些日子,常山的壮士赵子龙前来投奔,如今麾下亦有千余兵马是为别部……子龙,这是护乌桓校尉部拥节长史,太史子义。” “云见过太史长史。” 二人相互之间打了招呼,燕北正打算引着太史慈入军帐议事,便见太史慈身后穿着皮甲的中年男子拱手道:“在下黑山张将军部下校尉罗市,久闻燕将军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 此次入冀,死在他手中的黑山军超过万余,恐怕周围三郡的黑山听到他的名字会遍吓得发抖,便是些脾性刚烈的好汉也会恨得咬牙切齿。此时听到这个叫罗市的居然说见到自己是三生有幸,燕北无法抑制地勾起嘴角,险些笑出声来,自我调整一下这才转头对太史慈问道:“魏郡如何?” “回将军,魏郡很好,张将军也很好。”太史慈拱手,这才对燕北说道:“黑山将军担心在下路上受到袭击,特命左右亲卫沿途护送,更派罗市校尉来与将军接洽。” 就在太史慈回答完,罗市又再度向赵云拱手道:“赵壮士,在下曾听闻张将军提起你的名字,幸会。” 赵云对这个黑山校尉罗市并无太大恶感,拱手回礼,这才问道:“飞燕可好?” “劳壮士挂念,将军很好。” 这倒是令燕北诧异,黑山军首领都听说过赵云?看模样他们还认识?自己这个新投奔的下属……在常山有些声望啊! 看出燕北的疑问,一向谨慎的赵云对燕北解释道:“飞燕投黄巾时聚乡里恶少年为盗,流转于山林之间,曾围攻过云的乡里,为云所败……那是个很大气的贼匪。” 燕北点头,说实在的,黑山众贼中能让燕北高看一眼的,也就张燕了。这赵云竟曾击败张燕,看模样还真能给他带来些许惊喜。此时也不是细说的时候,燕北对黑山校尉罗市点头,张手说道:“来既是客,张将军敢派人来寻我,也是有胆气的豪杰,请诸位黑山勇士随燕某入帐吧。” 他对黑山军除了陶升一支祸患黑山的军队之外,并没有太大恶感。即便是有,也是对他们祸乱冀州而生气,至于张燕这一支占领魏郡的人马,则是难得感官最好的了。 太史慈都说了,魏郡很好。至于怎么个好法,还需要后日再细说。 众人沿街直走,一路去往营寨。城头上则留下几名曲将散出探马,等待渤海郡的兵马。 至帐中,燕北座于上首,太史慈、赵云、焦触坐在一边,对面则是黑山罗市与一众部下。营中无酒,仅以温汤奉上。燕北开口说道:“子义,此行前往魏郡情况如何,你来说说吧。” “将军,黑山将军部下罗市校尉便是来说明这些事情的。”太史慈眉宇间有藏不住的喜意,去魏郡一趟令他对张燕非常满意,亦知晓张燕派罗市过来的请求,于是说道:“魏郡的情况不必多说,张将军自出黑山,便效法将军治赵国之举来治理魏郡,除将黑山将士家眷充实魏郡人口外,对百姓秋毫无犯。” 燕北脸上闪过些许赞许,任谁听到旁人在效法自己,都会感到骄傲吧,何况是当年统治过常山的渠帅飞燕,燕北向太史慈轻轻点头,转头望向罗市,说道:“既然如此,罗市校尉前来,张将军可有何消息要知会燕某?” 他没有称罗市为罗校尉,因为罗市不是他的名字,不过是对外号称罢了。以前燕北就知道他,那会还只是黄巾里的曲将呢,只因是商贾出身,这才给自己起名号罗市。 燕北这话说的谦卑,完全将张燕放在与他同等地位上,语气亦不会让人感到骄狂。在他看来若是仇敌,便是极尽手段折辱都没有关系,但如果旁人敬重他,他便会投以加倍的敬重。 “不敢,张将军是要在下前来面谢将军抬举,亲遣部将穿过冀州前往魏郡。去岁年末,兄弟们在山里实在撑不下去,恰逢将军率军离开,众首领这才与张将军商议,能否出山下冀州……当时张将军与众人皆约法,出山便效法将军在赵国时的模样,不影响各郡法度,仅分县而治,但求活命罢了。” “唉,将军与我等亦有渊源,想必是知晓当年大贤良师起兵鱼龙混杂,兵败后近百万人尽数逃入黑山。在外时尚能一心拒敌,入山后便无法再交心联手,各部各据山头,分三十余部,从者多有数万、少有数千,全赖张将军一力维持才活到今日。出山后,张将军一直想着如何能带兄弟们活下去,可各部首领越来越难约束,再者各联州郡……燕将军,求您看在曾同为袍泽的情分上,不要再杀戮黑山兄弟了啊!” 对罗市来说,在如今黑山互不同属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做燕北强兵壮马的对手,这一点上张燕看得比他还要清楚。转瞬之间,三个郡的首领便一一为燕北所迫,陶升被擒,于毒窜回黑山,五鹿兵败连连,丈八亦不知下落。再这么打下去,只怕黑山就不存在了。 “张将军在魏郡做的很好,只要他愿意率众撤回黑山,我不会去进攻他的。何况现在的冀州,燕某说了也不算了,你们……和朝廷派去的胡轸交手了吗?”如今的冀州可是一团糟,幽州有他和公孙瓒两支强兵尽出,黑山军挡住燕北也肯定挡不住公孙瓒,袁绍也入主渤海郡,更何况还有韩馥这个冀州牧领着胡轸的军队自南向北讨伐。燕北摇着头,对张燕的将来并不抱太大希望,开口说道:“幽州的白马将军如今也借道冀州,还有渤海的袁本初,只怕张将军再不回到黑山,定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交手了,胡轸部兵甲精锐士卒老练,我部虽士卒众多,仍是败多胜少……正因如此,张将军才派遣在下来与将军会面,请将军救命啊!”罗市提到胡轸时满面灰败,看模样黑山众没少在凉州兵马手下吃苦头,接着满面激动拜伏在帐中自衣甲中取出一块布帛,双手奉上道:“我们听说燕将军治下辽东郡收容百姓、衣食可足。请燕将军收容我等,为我等上表幽州刘公请降,张将军部下黑山五万可战之卒、十三万百姓尽数听您调遣,绝不背弃!” 燕北瞪大了眼睛,胸口的跳动都停了一拍。 五万军卒,十三万百姓! 有这十八万人,这里头有从兵数年的老卒、有擅长耕种的农户、有猎户有农人,亦不缺少下级将领。若可得他们效忠,至多两年他就能把辽东所有能耕种的土地全部开垦! 他心动,亦心软。 不单单是这些人口令他眼红,同样是因为张燕与他是一类人。就像赵云知晓他的心意时有恨晚之意;他燕北对拉扯百万黄巾余党在黑山中讨生活的张燕,又何尝没有钦佩之意呢? 他们二人都是在倾尽所能地为追随自己的兄弟们在这个糟透了的世道跌跌撞撞寻找活路的人啊! 只是张燕没有他燕北的这份运气,没刘虞这么一个给他机会的恩主。 可沮授信寄来的信件一再劝诫他,不要再向辽东迁徙流民,辽东养不起了,再这样下去,今年冬天都撑不过去……他能答应吗? —————— 希望外站的朋友也能来起小点订阅一下,感激不尽。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图谋胡轸 “燕某无法收留你们。”沉默许久,燕北对着罗市炙热的眼神做出艰难决定,说道:“不过或许能为你们帮些小忙。” 他无法收容张燕与他的部下,他们的人太多,根本不是燕北负担的起的。辽东郡养不起更多的人了,即便是近来迁去的几万流民都已经令辽东郡本已宽裕些许的粮食再度显露危机,收拢了张燕的部下,几乎想都不需要想,他们的粮食在这个冬天就会全部吃光。 到了明年,辽东郡就乱了。 再一个问题就是燕北的兵力。护乌桓校尉的部下人马,常备员额只有一个校尉部,历来的护乌桓校尉部最多都不过维持两千常备军。到了燕北任职护乌桓校尉,先例已经被打破。 刘虞与州府本来的意思其实是像借不予粮草、不发官俸来迫使燕北散去兵马,将兵力维持在州府可控的范围内。毕竟整个幽州才有多少常备军,经过二张叛乱之后把幽州打的千疮百孔,常备兵力也一直维持在万余。 整个州域才万余郡国兵,燕北一个辽东郡便有四个校尉部、两个都尉部,重兵与田卒加在一起数已逾万。整个幽州,除去豪强家兵,真正有权力兵马,配备弓弩大铠的只有三方。 州府,各郡都尉、校尉、兵曹从事,手握万余郡国兵。 公孙瓒,奋武将军,兵马被燕北打散后只有堪堪三千白马军。 燕北,四个校尉部、两个郡都尉,麾下近两万骁勇之众! 这种兵力配比根本就不合适,更不利于幽州长久的发展。若非刘虞怀柔,担心燕北新附便命其裁去兵卒会惹其不喜,燕北手底下现在绝对不会拥有如此庞大的势力。 掌控兵力越强,便意味着越大的危险。 即便刘虞从未明着要求燕北裁去兵马,可暗地里从钱粮、或是此次南征……燕北心里清楚,州府很难不忌惮他这么一个立足与辽东的庞然大物。 古人云三人成虎,可现在刘虞身旁说他燕某人坏话的难道仅仅三人吗? 远远不止,就算他燕北是一朵白莲花,也被说成是黑的了。何况他本身就不白,倒还偏黑些。 燕北没有多少政治头脑,出身草莽的他虽然不是满脑子杀伐,却也对州府的运转程序不甚了解,但他了解人心。这二十二年来他见过太多,活人死人……人好好活在世上的原因有许多,但死掉的人原因都大致相同。 不外乎挡了旁人的路,动了别人的财。 这样的事,燕某人做的还少吗?整个北方不知多少人希望置他于死地呢! 刘虞信中对他的斥责,现在他能一笑而过,至少刘虞毫不做作地骂了他。回头等他策马蓟县,对刘虞俯首帖耳地请罪,到底还是立下功勋,这只是心里的一个疙瘩,伤及不了他的根本。 但既然是疙瘩,就很难解去了。 这份忌惮会始终留在刘虞的心里,或多或少,燕北自有盘算。 这种时候,他如果再收降张燕黑山五万之众……回幽州,要么他死,要么刘虞死。 没有第二条路。 刘伯安是赋予他及众兄弟新生的人,杀死一个张举虽令他良心不安,却能为麾下兄弟所容。如果杀了刘虞?呵,他燕北便是罪不可赎的人了,别的不说,他对辽东的掌控力将降低至最小。 人们不会再信服他,他这个首领,也就变成旁人可以背叛而非无道的,因为他就是无道之人! 何况他内心的道义也不会允许他将屠刀指向刘虞。 罗市的脸上闪过灰败,太史慈也感到愕然,转瞬又暗自点头,他能想明白燕北的苦衷。 “燕某有两条路送与张将军,这两条路最终都要回到黑山,只是一个是失去全部,你们可能重新回到从前饥寒交迫,许多人会在黑山里默默死去。另一条要困难的多,可一旦成事,张将军或许能得到比现在更多,即便是在黑山里。”燕北设身处地去想自己站在张燕那个位置,说出两条相当于商贾取险的方向,对罗市说道:“却不知你们将军想选那一条路了。” 罗市被燕北拒绝投奔,内心满是苦涩。他们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了,即便将兵马拱手送人,都会被拒绝。除了燕北,他们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能接纳他们了……张燕认为此次攻略郡县出山根本就是个错误,他们已经尝到苦果。 曾经贫穷却强大的黑山因为外面的财货而四分五裂,变成旁人随意能够欺辱的反贼,一部一部地被人击败。外部却有燕北、四世三公的袁绍、公孙瓒、董卓部胡轸,这些人哪一个名字说出去不会让天下随之震动?可现在这些人纷纷调兵遣将来攻击他们。 他们不是十几万大军,而是一群砧板上的鱼肉! 见事不可为,罗市长叹口气,本已打算向燕北告辞,听到燕北的话心中再度激起些许兴奋,拜伏于地恭敬地问道:“恳请将军指路!” “第一条路,自然就是撤回黑山,你们什么都得不到,面对四面皆敌的状况,即便张将军天纵英才也无法找到退路。第二条,便是不留余力地击败胡轸,我代你们向朝廷上表请降。” 罗市本以为燕北会说出什么,听到这个计划不由得长叹口气道:“燕将军,向朝廷上表请降的事,我家将军亦曾想过。自我等出山,张将军便向朝廷上表请降,怎料先帝驾崩,朝廷纷乱,根本无人理会我等。也正因此事不成,使得张将军威望一落千丈,致使各部分崩离析……何况击败胡轸,谈何容易啊。” 燕北不知道,如果这世上没有他,黑山之众会早数月便发兵冀州,在先帝驾崩前便会收降。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朝廷纷乱无人理会你等,但现在就不同了。如今的朝廷掌握在武人手中,若张将军能显露出自家本事,击败胡轸,兴许能赢得董卓的赞许。”燕北对此稳操胜券,他清楚地知道,董卓若想局势稳定,庞大的黑山数十万黔首、近十万兵马的归降能让他的声望提升多少,因而说道:“张将军如今对黑山之众的掌控如何,他能否再联结各部共击胡轸?” 赵云、太史慈、焦触在一旁听得都瞪大了眼……燕将军,你可是朝廷的校尉啊!说到底胡轸难道不也是朝廷的人,难道就这么帮着外人策划怎么揍自己人? 过分了吧? “仍旧忠于张将军的,只剩白绕、白骑、黄龙等,兵马约有五万之众。” “足够了,如果五万人都打不过胡轸。”燕北轻蔑地笑了,胡轸不过区区五千兵马,十倍之众若还不能击败胡轸,那再怎么谋划也是没用的。燕北转头对焦触说道:“将冀州地形图取来。胡轸从何处攻来?” 焦触依言将地图取来,铺设于军帐正中,赵云对此事不置可否,他觉得燕北是在胡轸的兵马与黑山数十万人之间取舍。太史慈却是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确达成了使命,却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燕将军要帮着黑山张燕谋划击溃胡轸的兵马? 罗市都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懦懦道:“自河内,于大河之间僵持。” 所谓的大河,指的便是黄河。 燕北点头,指着沿线说道:“散兵,将胡轸放进来,断其粮草……黑山之众的战力想必他是清楚的,你们若佯装溃败他无法察觉,放到邺城之下,派一部坚兵劲卒断大河,两百里粮道足够你们做些事情了,在邺城之下,四面环围,他插翅难逃。但这种事对你们来说太难了,一个佯装溃败弄不好就成了真败。” 燕北有些苦恼地挠着鼻翼,“看运气吧,不能把城池让给他,选一条直通邺城的官道,还有,万万不可将冀州牧韩馥和胡轸杀死,必须活捉,否则没人能绕得了你们。数十万黑山的性命就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若这件事做成,我会率军南下逼至邺城,到时候让张将军与我伪作仇敌即可,拿韩馥与胡轸的性命威胁我,我为你们上表。”燕北皱着眉头,“此事八成可定。” 这个事情需要燕北担心的并不多,他仅仅需要担心张燕与他之间的信任就够了。 但对于黑山之众? 对他们来说,可是非常困难才能达成,即便他们有五万兵马。 所谓敌人才最了解敌人,燕北对黑山军的战力可是清楚得很,极为脆弱。不过转而他想到自己并未取过魏郡,对罗市问道:“张将军占魏郡,应当得到不少兵甲吧?” 整个冀州北部的兵甲尽数为他所搜刮,但是魏郡、渤海郡、清河国,这三个地方是他部下兵马所没能涉及的地方。如今渤海为袁绍所得,魏郡、清河为张燕所获……黑山军的军士还是很厉害的,只是没有兵甲,想来如今张燕手中应当是有一支着甲可战之兵,只是不知数量多少。 见罗市点头,燕北深吸口气道:“这事,就看你们的了。转告张将军,燕某早已不是黄巾余党,谋事也并非为了帮他,只是为了让冀州早日重归安定罢了。若此事能成,太行八径近畿的百姓,便要张将军待之若父母,且恭且敬。否则燕某便舍了性命,亦要将尔等屠杀一空!” 正文 第八十章 边郡学风 罗市得了燕北口信,当日便轻骑快马领着一部护送太史慈归无极的黑山卒踏上回返的路。 燕北所说的计划对黑山众而言太过重要,他不敢有丝毫耽误。 立在城头看着罗市的兵马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目力尽头,太史慈才轻轻问道:“将军,如此策划……妥吗?” 燕北转头望向自己身旁三名属下,明显太史慈问出了赵云、焦触都想要问出的事情。 “我亦不知,你是见过张燕的。”燕北叹气,随后问道:“你觉得张燕值得信任吗?” 太史慈默然,他觉得张燕是可以信任的,但这话……他能说的出口吗? 倒是一旁的赵云点头道:“将军,云不知晓这些年他可曾变化,但在数年之前,飞燕是有古之游侠气概的重诺之人。” “哦?此话怎讲。” 听到燕北询问,赵云将过往娓娓道来。当年他在真定居住的乡里为张燕所围,那时候张燕还叫做褚飞燕,年轻而轻健。赵云以勇武谨慎而为乡中健儿所举,大家都希望他能想出免于乡中父老遭受祸害的办法,赵云谁也没有别的办法,乡中健儿太少,又无弓弩,根本不足以与飞燕的贼兵为敌。 无奈之下,赵云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与飞燕约战比斗,将乡里安危置枪矛之上,效法战国先秦遗风,用决斗来分个胜负。 若赵云输了,则乡里献上粮草财秣;若飞燕输了,则不能为祸乡里。 后来赵云险而又险地获胜,褚飞燕遵守诺言,非但撤贼兵流转百里,并且终生都没祸害真定一丝一毫。这固然有褚飞燕就是真定人的原因,但对张燕的重诺,也可见一斑。 也正因那次比斗,赵云成了真定乡间拥有声望的人,百姓们平日里遇到问题都依赖他来裁决,此次聚乡勇抗贼也是一样。 “如此说来,子龙在真定也是名士呢。”燕北笑着对赵云说了一句,随后才叹气道:“其实我并不知晓这样做对不对……这天下啊,很多人好像在做对的事,结果偏偏把天下搞的越来越乱。燕某做这件事,兴许也要几年后才能看出对错。哪怕是错了,人生谁能无错,多半要捅几个窟窿。” “就这次吧,给黑山几十万人一个翻身之机。” “将军此言何意,谁想要做对的事却做成错的呢?”太史慈对燕北的话并不认同,他感受到燕北因为水淹陶升的事情内心受到很大打击,想要开解燕北,道:“将军不应心灰意冷,哪怕是水淹陶升,也救下中山百姓数万免受荼毒。” 燕北勉强地应下,摆手像是想要将这件令人烦恼的事情抛在脑后一般,揽着赵云和焦触的肩膀笑道:“无论如何啊,此次下冀州,至少也让燕某得到两位人才的投奔,一个武士、一个名士,天大的好事啦!” 赵云讪笑道:“云哪里算什么名士啊,在真定想了好些年,想拜名士学经都不成,全靠这家里留下两本旧书自己读,吃力的很。” 嘿! 燕北这一次是畅快地笑了,抬手上指道:“你还别说,若是别的事也就算了,这件事你们几个想跑都跑不掉。” “等这仗打完,冀州平定全都跟我回幽州,咱们辽东书院这时候应当已经建好……有中原被称作龙腹的邴根矩先生、师从三君陈仲弓的王彦方先生,都将在辽东郡学开堂授课,讲授经意。”燕北提起这事令他骄傲不已,“就算是在中原,也很难让他们凑到一起讲学,这事情可是让燕某捡到了便宜!” “不过啊,学馆是盖好了,却不知百姓反响如何……辽东是边鄙之郡学风不浓,百姓亦不易教化。他们都是当世名士、鸿儒,若在辽东学馆没多少人慕名而去,万一恼羞成怒离开辽东,那可是辽东郡的损失,更会叫人说燕某与太守沮君是用人不明。所以啊,燕某想好了,等回了辽东,学经就先从你们这些人开始。” 太史慈面露赞许,赵云面沉如水但明显呼吸急促了些,倒是焦触没有一点委婉地问道:“将军,我也能去?” “不是能去,是必须去。所谓上行下效,回到辽东燕某、太守沮君,到各地校尉、都尉,别部司马、军侯,只要那些大儒不拒绝,全部都给我去坐在学馆好好学经……还有襄平近畿的乡学、县学,各部的兵卒若心有向学者,燕某一律都要送他们去进学,从此改变辽东郡的现状,不但要让吏民军卒有饭吃、有衣穿,还要让他们有书读!” 燕北吃够了没书读的苦,如今有机会能让乡人读上书,自是在心中无比骄傲。天可见怜当年他用一根木棍能默写出半部汉书却只认识什么张啊、公孙啊的苦恼。 那时候燕北认识寥寥可数的字,全靠旌旗大纛上的字迹与领军的将军比对。他若认识那个人,便能猜出旗子上的字,从而记在心里。 “先别忙着高兴,百姓如何读书是他们自己的事,燕某只需将机会留给他们即可,但你们乃至燕某麾下的士卒不同,凡燕某部下有心向学者,三月一察半年一考,列俱最末者皆以军法伺候!”为将者不识字,不知书,便与莽夫又有何意?如今辽东郡的盘子铺的越来越大,燕北早不像从前那样放纵自己,自然也不会放纵自己的部下,“都知晓了?” 见到三人均大声应诺,燕北这才带着笑意点头。 虽然他将助张燕说得冠冕堂皇,但他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是无法向众人言明的。黑山之众,像张燕这样知恩图报明理重义的人不多,但张燕所掌握的力量可不小,如果此次事成,他将与韩馥、袁绍并肩,成为冀州之事绕不过去的人物。 如今辽东郡虽一切走上正轨,但整个辽东部对幽州府而言是越来越危险了……谁也不能说清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为了避免将来可能到来的祸患,燕北需要拉拢更多的人、更多势力簇拥在自己身边。 公孙瓒、王松与自己有仇,幽州众从事除了鲜于、魏攸之外,大多看不起他。幽州之内所能为他所用的不外乎这几个人与乌桓。他需要在外部扩大自己的威望,无论黑山张燕还是北方鲜卑素利。 都将是他经营的钉子,这些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派上用场,或许付出的善意便像东奔之水再无法收回。但如果有朝一日可以用得上,便是燕北庞大的助力! “不但黑山张燕要准备两条路,我们,也有两条路。”燕北带着众人回到军帐,没了黑山罗市等人他放开了许多,探手说道:“这两条路都要在张燕胜过胡轸的情况下,如果他败了,那也没办法。若他胜,我等即需第一个赶至邺城之下,一手促成张燕与朝廷的和谈,所以我们要准备一条进攻邺城的路线。” 燕北从不认为自己是充满善意的老实人,无论他是燕二郎还是如今的燕将军,在他不曾变化的皮肉之下仍旧是那个祸乱塞外令乌桓小部与汉民闻风丧胆的马匪头子。 他从不善良。 “张燕若听我的,则万事无虞。但我部却不得不防,因而这条路要能保障粮道、禁得起邺城下恶战,甚至要在发现张燕有丝毫背盟之意时便以雷霆之势攻下邺城。即便不能,也要能全身而退,再谋后事。”燕北满面严肃地对太史慈问道:“子义,此次前往邺城,除了促成和谈,你还得到什么?” “嗯?”太史慈愣住,数息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开口便要告罪:“属下无能,请将军责罚。” “不必如此,是我疏忽,你从未做过斥候,又怎会知晓这些。”燕北摆手打消太史慈的愧疚,接着伸出手来点着指头说道:“诸君,日后若再有出使,切记你们所通过的每一座城池,都要暗自记下外墙、瓮城及城内外营地的军士驻防;城门往来是商贾、农户,还是兵马巡城亦或吏民奔走;从营中军士食材到百姓脸色能否温饱、城中有几座水井,附近山地河流,道旁暗哨明哨……尽管这些事情本是由斥候来做,但需要我部出使之城池,必然为旁人近畿,斥候不得深入。” 看着焦触脸上的迷茫,燕北愣住,接着抚掌笑道:“不过如今你等行伍之日尚短,不懂这些也是常理,辽东的汶县令孙轻是斥候个中翘楚,等咱们还师辽东,众人可多亲近。” 三人纷纷点头,尤其以太史慈为最。他以武艺与箭术称名而被燕北看重,不过如今在兵家之事上,他还差了许多,至少这份燕北所求的随机应变他便不行。 当下拱手说道:“待回还辽东,属下定向孙县令习斥候之法,不单孙县令,麹校尉的冲阵、张军侯的巧变,亦为慈之所不足。” “子义此言大善啊!”燕北抚掌而笑,环视三人朗声道:“我曾听说孔夫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子义有古贤者之风啊!” 正当帐中欢笑之时,帐外有士卒奔跑而来,回首指着城外的方向道:“禀报将军,城外东北方有一支人马打着袁字的旗号而来,如何应对?” 正文 第八十一章 颜良文丑 “渤海袁太守部下颜文二位校尉奉命募兵,行至无极拜会燕校尉,望校尉供给两千人十日粮草,借城外扎营休整!” 这是袁绍的人,甄氏兄长无比推崇的袁本初的部下! 即便燕北为边郡草莽,袁绍袁本初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也近乎如雷贯耳,两千人马所需十日粮草不过区区七百石,对目下财大气粗的燕北而言根本不成问题,当即对城下的袁氏探马道:“告诉颜文二位校尉,燕某允了,无极城东便作为贵部营地,请颜文二位校尉入城相见……燕某在城东等着你家校尉!” 若仅仅看在汝南袁氏的面子上,燕北借地划营、赠与粮草自然是应有之举,但绝不会随意请两个校尉入城。 因为城下喊话的士卒话语对燕北而言有些刺耳。 什么叫燕校尉?整个冀州,谁不称燕某人一声将军! 甚至在整个北方,敢真心实意称燕某为校尉的,不过公孙伯圭、幽州刘公等寥寥几人而已。 若是旁人说出话,燕北不至于多想。但如果对方的官职也是校尉,燕北便能听出一些意味……至少他们对自己不算尊敬。 但燕北想见他们。 他曾听高览说过,冀州有安平国有两名勇武超群的豪杰,名为颜良文丑,几年前便前往洛阳投奔袁绍袁本初。 如今城外的这两名校尉,是否就是颜良文丑,燕北想好好看看。 “让燕赵武士在瓮城上备好强弩,以防他们借开城放粮之际冲击城门。再派人向县中官署借地,置下酒席。”燕北领着三名属下向西城门楼走去,口中道:“焦司马驻防城上,防备城池。子义子龙,且与燕某去瞧瞧这两位袁氏门下的校尉。” 三人应诺,焦触自去向士卒传令各部,实际上城池不需要多么森严的守备。真正需要防备的仅仅是东面瓮城上的强弩手,只要在开城门时城外兵马没有突进的意思,也就足够表明善意了。 其余三面城墙,只需要维持平时的守备即可,没有攻城军械,等闲兵马根本没有攻上城头的机会。 “将军为何不在营中设席,反而借县官署的地方?” 赵云这么问着,心中不解,一直以来燕北都秉承着对地方吏民秋毫无犯的原则,无论是议事也好、扎营也罢,都是恪守营盘。怎么偏偏这一次,要向县官署借地方了? 燕北转头咧嘴笑出满口白牙,野心勃勃的脸上带着一股子马匪狡黠的坏劲儿,“人嘛,被人低估或高估都是好事情,就怕被旁人摸清虚实,那就被人掐住了脖子咯!” 为人处事,对待袁本初这样一个士人翘楚、庞然大物,燕北心中无可抵挡地冒出抗拒之意……这并非是他想与袁绍为敌,而是因为在心底里他很难将自己与袁绍摆放在对等的位置上,即使袁本初不过太守而已。 去往城东的路上,燕北踏过无极城墙的青石板,听着铁鞋碰出清脆的声音,心里除了对袁氏的自保心理外亦升起些许骄傲。 今日,燕某人也可将一郡之长称作而已。 为了这个‘而已’,杀生搏命,方有今朝! 无极西城门楼,燕北扶城垛东望,满意地颔首。袁绍麾下的这两个校尉还算规矩,即便燕北准许在城外扎营,他们的营地也没有紧挨着城池扎下,而是在城外七八里的位置扎下营盘。 这个位置对双方而言都较为安全,至少能给燕北很大的信任感。当然,如果他们的营寨紧靠无极城墙,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城上士卒的弓弩射程之下,燕北会更信任他们……只不过这世上没有哪个莽夫会如此带兵罢了。 接着,燕北便见营盘中以两人为首策马驰出十余骑,一路直奔城下。 离得近了,燕北仅仅一眼,便确定城下先头两骑绝对是高览口中安平国勇武豪杰,颜良文丑! 燕北从未见过长相身量生得如此威武的人,可在今日,一次便见到两个。 城下二将生得好似孪生兄弟,跨在马上燕北看不出身量,但至少与燕北平齐或是更高,燕北七尺八寸有余,这二人从马上下来身量至少都要八尺往上。左一将鹰鼻方脸颌下留着精心修置的豪须,右将铜铃眼黄面无须。二将皆披挂扎甲,但仍旧无法掩盖他们宽阔的身形,真正的膀大腰圆之辈,整个身子像个倒置的水桶,肩膀一个赛一个宽,可腰身却比他们的肩膀还要宽出些许。 二将立于城下微微仰首,虽面相温良却不怒自威,宛若一堵坚墙横栏。 这样的身形,正是马背上可冲阵陷陈威风无匹的猛将之姿! 作为早年间遭逢数次恶战的老卒,燕北很清楚在战场上若碰到这般身形的人,常人所能选择的只有转身逃跑或倒地装死……他们臂膀与腰身的力量所驱使的兵器,自是势大力沉,非常人所能当也。 在燕北想来,武艺技法未能达到高览那种程度,碰上这样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腰腹是连接手臂与腿部力量的中枢,膀大腰圆者的力量远比燕北这等乍背狼腰的身材要强得多。这种天赋令人羡慕,就像燕北,幼时总遭饿又出力气,浑身精瘦即便如今臂膀后背一块块腱子肉坟起,却也改变不了肚子上一块块精肉像田地一般……他不算强健的腰腹虽然看起来身形很俊,却限制了他的武艺。 在马背上,燕北是使不好重长兵的。 燕北所识得最接近城下二将这种身量的,便是别部司马刘玄德麾下的关云长。但关羽身量过高,九尺之躯虽壮硕不减城下二将,见之只会让人觉得好似天神一般。至于城下这二人,却是绝对的威风! “城上可是燕校尉!” 长刀铁矛斜插地下,左边留着豪须的将领拱手朝城上喊道:“在下颜良。” 另一将同样拱手,声音却来的桀骜,道:“在下文丑!” 燕北的眼睛都冒光了,他有很强的控制欲,这种控制欲在很多时候甚至会超过他对强者的敬畏。当他看到城下颜良文丑报名,心头只有一股子无名火气……如此威武的虎狼之将,竟被袁本初得去了! 这是冀州人,难道不该追随燕某吗? “正是燕某,二位且稍待。”燕北心里头激动劲儿就别提了,朗声喝道:“开城运粮!” 伴着城门吱呀,城外颜良文丑不急于入城,打马闪到一旁,瓮城里押七百石粮草的车队缓缓而发。 借着这个机会,燕北偏头问道:“子义,若你与城下二将单打独斗,可能取胜?” 在他身边的太史慈,是他部下当中武艺不亚高览的勇将,他想知道自己与袁绍在勇将这方面差距有多大……何况在身材上,太史慈虽不如颜良文丑那般健硕夸张,但双臂一摆的气力亦不在少数,尚有可比。 太史慈皱着眉头道:“单看身量不知如何,不过若是对搏,属下或可与颜良一战。” 燕北只是随口一问,心里倒没什么让他们下城较量的想法。这颜良文丑若真想凭着武勇在城内给燕北难堪,他们算是来错地方了。眨眼之间强弩齐发,就是天神下凡也能射死一双! “这是为何?” “颜良的刀坠入地下半尺,很沉。”文丑使得是矛,看不出什么,但他目力绝佳,行家里手一眼便能瞧出颜良那口长刀的重量,轻声说道:“慈的长戟,很轻。” 力量只是武艺的一个方面,就好似冲阵猛将也仅仅是军争的一个方面一般。使刀者势大力沉,少有像关羽那般身形庞大却矫健者,像颜良这样体形健硕而使用长刀的猛将,利于冲阵,一力降十会之下,对军阵的冲击力应当会超过文丑这般使矛的。 城上在轻声议论城下二人的武艺,城下的颜良文丑一样也没闲着。 “贤弟方才可看清燕北模样了?” 颜良勒马与文丑并驾立在道旁,看着城中押送粮草的车队向营地行去,心中也轻松了些,“看模样,这纵横二州的燕将军不似我等先前所想那般草莽。” “那能怎地,难道兄长方才未能看清他的模样?”文丑脸上带着轻佻笑意,朝城上望了一眼这才说道:“那神色与曹阿瞒头次见到你我兄弟时一个模样!” 颜良闻言便笑,不过接着说道:“兄弟,府君可叫曹孟德为阿瞒,我等下将却是叫不得的。” 文丑脸上一瘪,告饶道:“丑自是知晓,这曹操不是没在这儿么。” “看见没有,这燕北还挺机灵,防着呢。”颜良不与文丑计较许多,只是透过开着的城门向瓮城上看着,能见到内城头上立了不少人,“怪不得能活到现在。” “什么董卓燕北的,早和主公说过,别小看边鄙之人,是灯就没省油的。”文丑不屑地拍着鼓鼓囊囊的马臀囊,傲然道:“若非主公让咱们借募兵之机与这燕北结下交情……真想把这作乱冀州的叛贼也装到囊内。” 颜良瞪了文丑一眼。 马臀囊里四四方方,盛着一具木匣,匣内装着的是沿途被他们击破的安平国贼人首级。 战阵中,郭大贤被文丑一矛刺死,脖颈被随身携带的锋利佩刀割断,破口被剁得像烂肉一般。 正文 第八十二章 袁氏董氏 当与颜良文丑面对面时,扑面而来的压力尤胜城外远观。 哪怕燕北自问见识过不少幽冀之间的英雄豪杰,像颜良文丑这样两个大块头走到一起,也是少见。 但燕北并未感到胆怯,两个体态超人的猛士只会激起他的爱才之心,至于畏惧与担忧根本不存在……两个校尉而已,燕北带着众人穿过避开营地的街市,向着县官署走去。 颜良文丑两个魁梧大汉穿过街市,自然引来城中百姓纷纷侧目,甚至于就连街市上行走的普通军卒看到自家将军身后跟着这么两个大块头,都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兵器,腰杆儿挺得笔直。 文丑骄傲地笑,他很享受旁人注目的这种感觉,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但颜良不同,目光环视左右,不禁暗自皱了皱眉头,无极城街市上巡行的士卒大多都能称得上精兵劲卒,这些成伍的巡城卒不过区区五人,却至少有两具铁大铠、一具扎甲、两具皮甲,何况领头的伍长手中还大多提一张强弩。 起初颜良以为燕北是在虚张声势地向他兄弟二人夸耀武力,可当县官寺近在咫尺,颜良都没能发现无极城内军营,而街市各处巡城的军卒却有一屯之多。 颜良看着那些身着铁大铠的伍长,再看看燕北身边这十几人尽为铁铠的亲卫队,最后将目光在自己与文丑身上的铁扎甲上闪过……什么玩意儿?燕北一介草莽之徒,怎么能有如此多的铁铠来武装自己的士卒! 袁绍在渤海郡搜罗了各个县武库,才组建起一支三百人的铁甲、扎甲夹杂其间的重步卒,号为大戟曲。可燕北这厮不过是在无极小城巡逻的军士,武装上便已不弱于大戟……不是不弱,是已经胜过大戟曲了。 燕北有多少兵? 他们不知晓准确数目,但天底下谁不知道,燕北在阳乐城击破白马将军公孙瓒一战成名,当时他麾下有万余军卒。当时他们身在朝廷还多有不屑,认为这燕北不过是像各地作乱的匪首一般,号称是万余人马,实际上却连兵甲都凑不够,朝廷派出三千人的正规军就能一次击破。 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个样子。 单说这支巡城军卒,假若他们是燕北麾下最精锐的部下,数目仅为六百之数……便已经能够与洛阳北军中任何一部比肩。如果这不是最精锐的一部,那才真的可怕。 恐怕燕北部下掌握的兵装、甲胄不逊于进京夺权的董仲颖! ‘本初说的不错。’颜良迈进无极县官寺时心中想着,‘朝廷士人这些年眼高于顶,忽略了朝廷对地方控制力微乎其微的现状。’ 如今董卓在西凉边陲靠着这些年征战四夷做大,最终进京夺权便是边鄙武人兵力强悍的证据。而现在,颜良看见这个豹头鹰目的燕北,心中更有此感。 人们都觉得中原是个好地方,洛阳皇都更是好地方。但人们也忽略了中原皇都的富丽堂皇繁华巍峨会摧毁人们内心的斗志,可边鄙之人却依靠着那些厮杀磨砺,不断增进自身能力。 此消彼长,中原人如何能打得过边疆宿将? 入县官署,县令早已将地方给燕将军腾出来,待众人解兵入座,燕北端坐上首这才对颜良文丑拱手行礼,带着和煦笑意问道:“二兄远至,一路辛劳。你我行伍之人身处敌境不便饮酒,便以些许温汤蜜浆,暂洗风尘,请。” 颜良端着陶碗向燕北拱手也不说话,看上去竟有几分局促之意;倒是文丑一手端起蜜浆饮下,豪爽地笑,拱手道:“燕将军不必对我兄弟二人如此友善恭敬,我等同为武人,多谢抬举。” 燕北眼眸微动,这颜良文丑虽体态一般魁梧,心性却大不相同。至少这个文丑就是个没心机的,颜良嘛……要有些小心思。 “文校尉哪里的话呀。我听说二位来此,是为了募兵?”燕北对蜜浆浅尝辄止,似闲聊般随口问道:“如今冀州纷乱,袁府君方才上任,难道是渤海出了变故,竟需穿过二郡至中山募兵吗?” “哪里有什么变故,无非是渤海募不到多少兵,便在安平国募些乡里之人罢了。”文丑笑,他对燕北言语中的抬举很是受用。倒是颜良稳重的多,微微点头不经意间抢过话头道:“我二人来此,确是募兵,但也因主公所托,来面见燕校尉。” “哦?我曾经友人口中多次听到本初兄的大名,是如雷贯耳。”这么一句,倒令燕北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笑意变得真诚地多,放下陶碗问道:“难道袁府君也知晓这世间有燕某吗?” 袁绍知晓自己的名字,给燕北带来的喜悦感丝毫不亚于霸占洛阳的董卓知晓自己的名字。 现在皇帝已经不好使了,年岁太小又管不得政事。年轻一代士人之中的无冕之王袁本初,武人之中的雄踞洛阳的董仲颖。这两个男人,一个在名望一个在兵势上,无疑意味着在天下间最负盛名。 而此时袁绍派出颜良文丑这两名虎狼之将前来拜访自己……在燕北看来,这是一种承认。 “燕君说笑了,幽冀燕将军的名号,在天下间只怕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也正是吾主初上任渤海太守便遣我二人来访的原因。”颜良脸上依旧带着那种矜持的表情,这个魁梧到极致的武夫明显有着不同于体态的头脑,缓缓说道:“却不知燕将军对我家主公,是怎么看的呢?” 无论颜良还是文丑,此时对燕北的好感与轻视,都随言语而增长。好感是因为燕北对袁绍的尊敬,轻视则是他们认为燕北正像袁绍所想象的那样,不一定是敌人,或许真的是他们所能够拉拢的助力。 事实上天下间此时有这种受宠若惊之感的并非只有辽东豪杰燕北一人。 在遥远的长沙郡,长沙太守、因击破区星叛乱而受封乌程侯的孙坚孙文台,也正在郡府中接待他远道而来的客人,来自南阳郡太守袁术袁公路麾下的长史杨弘。 这正是这个时代武人的悲哀,数次危难之间亡命搏杀得来功勋,凭借威望与兵力能够让他们横行州郡、受人爱戴。但当他们受到士人,袁氏四世三公这样的士人翘楚伸来的橄榄枝,似乎头脑中找不到一点拒绝的理由。 武人的性命是廉价的,武人的尊严也是廉价的。因为自他们踏上权力之路,他们的一切所恪守的也仅仅是忠义……士人,那些真正的首领士人,只需要付出仁德就够了。 “燕某曾听闻凉州董仲颖领兵进京,把持朝政。满朝七尺男儿,仅有袁本初一人横刀斥责,仅如此不畏强权便已足够令燕某尊敬。”燕北这番话说的真真切切,想着渤海郡的方向遥遥拱手,“燕某对本初兄虽从未相见,对其胆色敬仰之心却日月可鉴!” “大善,燕将军大善啊!”文丑鼓掌而笑,旋即击掌道:“来人,自我马上将送与燕将军的礼物取来!” 自有文丑的随从自官寺外抱着一方木盒而来,虎座堂中的文丑起身拱手,脸上带着既有讨好亦有倨傲的复杂表情对燕北笑道:“来时安平国黑山贼郭大贤阻路,在下便取了他的首级赠与将军,且拿去向朝廷讨要功勋!” 呵! 别的不说,文丑这番话是真有大气魄。 燕北招呼从人将木盒取来,置于案几也不打开看,起身对颜良文丑二人拱手道:“多谢二位让功之恩!” 实际上他心里也清楚,靠上袁绍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见了鬼的功勋,人家有需要依靠这些肮脏的首级来换取功勋吗?如今袁绍居渤海、袁术占南阳,就这袁氏二兄弟联手之间天下门生故吏响应,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董卓赶出朝堂! 倒时人家升什么官,还不是像如今的董卓一样,自己说了算? 燕北深知自己无论和袁氏还是董氏相比,都根本没在一个层面,人家想的是如何掌控朝廷,自己无论威望还是声望都没到那种程度,自然也不会做作推辞袁氏的好意,当即命人将木匣收起,笑道:“燕某便谢过袁府君的恩情了。” 颜良眼中含笑,这燕北是个明白事的,心中也对袁氏有不少好感,如此看来,或许将袁绍的想法说出来,燕北也未必会有多大抵触,于是拱手朗声道:“燕校尉,如今天下纷乱百姓倒悬,董贼窃据朝堂妄图废立,致使天下百姓民不聊生灾祸遍野,我主不忍天下凋零,还请校尉将来以天下为重,勿要助纣为虐。” 颜良说出这番话,燕北心里听着跟明镜儿一样,明里说的是让燕北不要帮助董卓行无道之事,实际上意思不就是让燕北唯袁氏马首是瞻嘛。 燕北很明白,心里也很清楚。 只是这种时候可不能直接答应下来,两不得罪就得了。 “请颜校尉回报袁府君,幽州刘公施以恩德燕某铭记在心,绝不会为害百姓。”燕北拱手义正言辞道:“将来袁府君若有所请,但且吩咐。” 正文 第八十三章 亦有权谋 “子义子龙,你俩瞧出点什么没有?”颜良文丑走后,燕北将太史慈、赵云招到身边,“这个袁本初想用我的力量来打董卓……我猜,袁绍本人或者其下将,此时此刻应当也正在与伯圭密谈。” 赵云不解问道:“将军此言何意,难道董卓窃据朝堂,不应讨伐吗?” “讨伐当然是该讨伐,但这袁本初意欲不纯啊!”燕北眼中意味深长,瞪眼看着外头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狠狠地一拳擂在坐榻上,“这帮人都太聪明了!燕某都忍不住想要追随他们!” 他说的是实话,四世三公门生,只要他随袁绍在将来的讨伐董卓中打出这一仗,那些魑魅魍魉今后谁还敢小觑他?只要跟着袁绍打了仗,赶走了董卓,他就两只脚都踏在士人门槛里头了。 今后别人提到他的名字,都会提起一句,袁氏的门生故吏。只要袁氏常在,天下间就不会还有多少人会因为他的马奴出身而诟病他。 一次对,就能抹消从前的一切恶。 “将军的意思,是不打算跟随他们?”太史慈抱着手臂暗皱眉头,“将军在辽东,中原乃至青州的百姓不惜背井离乡乘船前往辽东避难,对董卓的祸患您应当是很清楚的,哪怕董卓尚未对百姓荼毒,却已使百姓深受牵连……慈记得第一次见到将军,您就曾对慈有言在先,认定中原这场讨董之战必定会爆发,还建议慈将母亲宗族迁至辽东。” 太史慈感到胸口有些难过,道:“难道将军忘记早先的志向了吗?” 他很担心,担心燕北因为如今朝廷掌握在董卓手里,为了加官进爵而倒想董卓。 赵云也是一般神色,奇怪道:“将军前番联黑山进击胡轸,属下还能想明白,可算计完董卓的胡轸,又怀疑袁绍,将军想要做什么呢?” “我没忘记,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妥。”燕北的脸上仍旧带着迟疑,疑惑道:“你们难道没看出,袁绍很急,他不在渤海募兵,把身边的猛士发来无极,来拉拢燕某……在洛阳时他反对废帝不惜与董卓拔刀相向,他出奔洛阳,袁氏家眷都还留在洛阳,袁隗甚至还在朝廷做三公,主持着董卓的废帝仪式。他这么着急是为什么?” “如今董卓掌控洛阳以西半壁天下,凉并三辅尽在其手。而袁氏本初在冀,公路居南阳……我只是有些疑惑,这些人是为了赶走董卓,还是为了图谋朝廷的权力。”燕北苦恼地说道:“如果燕某没记错的话,牵子经曾对燕某说过,当初劝说大将军征召外将,就是袁本初独自主张的。现在他又在张罗着如燕某这般的外将攻击董卓。” “天下局势被他越弄越乱了。”燕北面色深沉地说道:“难道赶走了董仲颖,不会出现袁仲颖吗?” 太史慈与赵云被燕北说的哑口无言,燕北沉着脸说道:“这件事燕某做不了主,等南边张燕与胡轸打出结果,我等还军幽州自当上报刘公。就算燕某再大,刘公受降燕某的恩德不能忘!” 袁氏想借燕北为助力讨伐董卓,此事可以再议。但若想借着恩义让燕北改换门庭……哼,这事没得商量。 同样是恩义,刘伯安找上燕北时,是他蓬头垢面贼子之身,全天下的人对他避之不及时,刘虞对他张开双臂,用仁德来感化他归附。 这种恩情,是燕北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 董卓是野心之徒不错的,可难道袁绍就不是野心之徒了吗? 今朝改换门庭,他们看重的是燕北的兵势……明日乱事一定,谁又有容忍燕北的气量? 唯有刘公! …… 颜良文丑在中山国募兵十余日,仅募到三百余人。他们看出来了,冀州各地流民难民都不算少,但在燕北治下,他们募不到兵员,于是便向燕北告辞,连西面的常山郡都没去,便直接带着兵马向渤海而还。 此时燕北手中已有不少功勋,击退常山于毒、击破陶升、打残五鹿,随着颜良文丑到访手中又多了个郭大贤的首级。 喜事一个接一个地传来,这十余日里张颌算是捡到天大的功劳,因为他数次阻敌,使得河间丈八在乱军中声威大降,麾下兵马内讧,丈八被部下所杀,首级被探马送到驻守安国的张儁义手里,余者希望能凭借这颗头颅回到黑山。 对于此类要求,燕北自是应允,至此常山、中山、河间三国完全平定。 接着,便是筹备黑山张燕而做的调兵遣将。 麹义、张颌,纷纷向南进兵。麹义驻高邑,威吓巨鹿郡西北;张颌南进安平国堂阳,威胁巨鹿郡北部。燕北则督率兵马一路南下,连夺巨鹿北下曲阳、阜城、邬县、杨氏、瘿陶,接连与五鹿在巨鹿郡北部布下的重兵交战,连战连捷,打得五鹿兵将节节败退。 到后面的杨氏城、瘿陶下,守军望风而逃,根本不必发生战事便已夹尾南奔。 终于,兵临大陆泽。 时隔经年,再度看着这片浩瀚而长满芦苇的湖泽,燕北内心没有复杂,只有一些骄傲与左右为难。 他拿不拿这些兵甲? 眼下他的军士用不到这些东西,是把它们运回辽东封存,还是继续埋在这个没多少人知晓的地方? 驻扎在大陆泽沿岸,燕北总是望着周围的群山发呆,他清楚地记得兵甲被藏在那座被巨石封死的山洞里,那是能快速武装起万余兵马数千精兵的铠甲兵装。 如果现在他取走,水陆有袁本初在渤海,是走不得了。如果陆路,会不会使幽州牧刘公忌惮? 该死的陶升! 如果没有他祸乱中山逼死甄俨,燕北也不会对进过无极的黑山贼如此愤恨,一场肆意的大火使得他与刘虞本有所改善的默契全部推倒……这时候他若运回大批兵甲,定然会使刘虞对他的感官坏到无以复加。 别的不说,可能回到幽州的第一日州府便会命他精简人马,燕北一直担忧刘虞把这件事说出口。 因为如果刘虞说出口,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他的一切势力都建立在兵革之上,如果燕将军没了兵马,也就不再是燕将军了。 他大可拒绝,但拒绝之后,无论他再做什么,刘虞都只会对他忌惮,绝不会再有丝毫好感。 这不是燕北想要的结果。 这个时代对飘零的他来说,太难遇到一个能真正被他认可的主君了。就像他追随太平道造反却不信太平道教义;在王政手下却认为这个军侯目光短浅;跟张举造反最终又杀了张举;张纯的知遇之恩勉强让他认为算是他的主君,但也仅仅是算半个,他在心底还是看不起张纯。 看不起他的筹划部署、看不起他的用人之道,看不起的太多太多。 只有刘虞,德行仁义让他打心底里折服,在世人均避之不及,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为他上表,认他做幽州的护乌桓校尉。 男儿大丈夫,便是取他性命也仅仅是手起刀落,可就算丢了性命燕北也不愿与刘虞决裂。 这些兵甲,不取了! 等待下个好时机。 好时机未到,南边的魏郡却传来好消息。 “将军,探马回报,黑山张燕大破胡轸于邺城之下,在巨鹿南的五鹿带兵南下与张燕会盟!” 燕北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什么兵甲什么东西,他统统都不在乎,他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召集众将,帐下议事。燕北探着身子对斥候探马问道:“你且说来,战事如何,张燕如何击破胡轸五千凉州兵?” “黑山张燕的兵马渡过大河与胡轸交战,为胡轸所败,随后一路溃败至邺城。胡轸领兵冒进,于邺城下营寨都尚未扎下,张燕三路兵马齐出将大营攻下,追击二十里,俘冀州牧韩馥,大胜而还。” “俘冀州牧韩馥……那胡轸呢?” “张燕在大河设兵断桥,被胡轸溃卒冲散,一路逃入河内!” 胡轸,逃了吗? 燕北微微摇头,但转而便以拳锤案几道:“这也足够了,传我之令,命麹校尉兵进赵国,驻邯郸;张司马南下魏郡斥丘,威慑黑山。焦司马、赵司马为我部两翼,峭王领乌桓骑保护沿线粮道,三路齐下邺城!” 董卓可以掌控朝廷,可是封官拜将。 燕北没有这个本事。 但他可以通过操控旁人,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次平定黑山,他将创造出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功勋! 他的谋划就快要成功了,燕北清楚地知道,只要他将书信与几部黑山贼首的首级传送洛阳,董卓便会为他表功。 因为燕北推给董卓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大礼……董公凭借威望便安抚了谁都无法平定的黑山之乱,接着,董公又可以依靠威望赦免几十万黑山百姓。这会给董卓创造出他的威望天下无匹的假象。 董卓不能在这种时候否定燕北,即便他可以否定一个朝廷的皇帝不是正统,他都不能否定燕北。 因为否定燕北,便是否定他自己的威望。 南下的燕北跨坐马上,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他说凉州的董卓是野心之徒,董卓的确是野心之徒。 他说渤海的袁绍是野心之徒,袁绍或许是野心之徒。 难道来自辽东的燕某人,就不是野心之徒了吗? 不,他从头至尾,到处都写满了野心! 赵云说燕北的眼中没有天下只有苍生,他说错了,燕北的眼中一直都有天下的存在。 燕某人政令所行之地,难道不尽是天下吗?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意气之争 陈兵邺城,去年因为不愿深入中原,造反中的燕北止步于邯郸城。 而在现在,他身后立着护乌桓校尉的大旗,兵马铺开了扎下营寨,三面兵锋直冲邺城,做出一副势同水火的模样。 燕北并未因为与张燕事先有些约定便放松警惕,东西两翼的麹义与张颌分别扼守交通要冲,把守着魏郡兵马北上的一切道路。如果张燕依照燕北的想法行事,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如果事出有变,他亦大可领兵进击与贼寇一战,再全身而退。 他的部署只有一个疏漏……太行八径。 如果张燕贪心不足,放弃燕北送给他这个与朝廷重归于好的机会,反而打算完全吞下这支平叛军队,燕北唯一照顾不到的地方便是太行八径。 魏郡涉国以北,可穿行太行,绕行五百里,便可出自井陉出太行,截断燕北身后的路。 那是唯一燕北不能照顾到的地方,他的兵力对比张燕本就不足,不能再分兵了。 “将军,可会生变?” 太史慈望着邺城上绣着飞燕的黑旗招展,心中有些不安。 燕北抱着手臂立在辕门下,双目阴沉地看了邺城半晌,指着一名传信卒吩咐道:“去城上告诉张燕,燕某领兵前来营救冀州牧,让他把韩馥带到城头!” 燕北的营地都已扎好,邺城上仍旧没有丝毫动静,远远望去城上到处是守军与旌旗,尽管他神色如常,可胸膛里跳动的心都已提到嗓子眼。 “我们再等一天,过了今夜张燕还没动静,立即赶制云梯迷惑敌军,然后撤军。” 他已经在城下等了三日,三日邺城里的张燕都没有一点动静。城外的斥候也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兵马调度……一定是出现意外了,燕北不能让自己带着全部家底在邺城之下和黑山军耗下去。 …… 邺城之内,同样年轻的张燕坐在上首,一双冷眼看着堂下或萁坐或端坐的黑山旧部们。 张燕的长相与他的姓名不同,旁人称他做褚飞燕的匪号时,他不过年十八,身材纤细性格骠勇,所以被人称作飞燕。现在他是真正的成人,待之若父的张牛角为他加冠,并在死前将百万黑山的身家性命在名义上全部交与他。 没错,仅仅是名义上。 事实上无论张牛角还是今日的张燕,黑山的首领一直以来都只能像草原上的那些部落酋长一般统治各部山贼……即便是天王老子,也没有能力完全率领这百万叛军。 山外头的人习惯将张燕称作黑山首领,但他并没有能力完全控制这些人。黑山有三十余部,即便如今纷争近一年,仍旧还剩下二十余部。 每部都有自己的首领,每个首领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人显名于黄巾叛乱之时;有些人则在更早的时候便在冀州为祸一方。是各个剽悍桀骜,就算是大贤良师在世时,都不敢说能完全控制这些人。 “牛角中箭身死之日,要我等听飞燕的,也正因我们听从牛角的话,才能率领部众活到今日。”堂下立在正中的首领叫白绕,其部有万余人,曾身手张牛角大恩,如今是黑山各部首领中为数不多终于张燕的,他对着众人朗声喝道:“正因为你们这些人没有听从飞燕的命令,出黑山后肆意抢掠,才使得如今部众不保!” “放他娘的屁!”名叫浮云的首领砸了陶碗怒道:“那燕北是个幽州人,打进冀州平汉能怎么办。我们气同连枝,飞燕做首领却不率领部下北上支援平汉,害死平汉他难道就没有罪责了吗?” 一旁抱臂靠柱的眭固看不过眼,啐出一口道:“陶平汉是咎由自取,吃饱撑的了率军和幽州兵交手,活该被燕仲打死!那竖子引来这么个杀才,他就是没被燕仲杀了乃翁也要宰了他!” “叽里咕噜,叨叨好几日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你们不烦老子都烦!”黄龙撸着衣袖,发红的眼睛神色不善地从众人脸上扫过,骂道:“到底是打是和,赶紧交代清楚,再拖下去人家就杀上门了……早说趁燕二不备攻杀过去,你们不听!” “攻杀,黄龙你说的轻巧,你去啊!”在巨鹿被燕北连败数次兵马都被打残的五鹿愤愤不平,看着黄龙一副稳操胜券的傲慢模样越觉得是在嘲讽自己无能,讥笑道:“燕仲就在城外,你去吧,乃翁反倒要为你擂鼓助威咯!” 说完了五鹿尤觉不解气,还自顾自地啐出一口,“我呸!你也不看看你那德行,是人家铁铠大弩的对手吗?” 顿时,堂中你一言我一语,乱的像休沐开集的商市一般。开始众人还都能保持克制,转眼这一群只识刀柄的匪徒便骂骂咧咧,若非有人拦着他们甚至要拔刀互斫,分个生死出来! 上首的白骑与白绕看不过去,眼看着便控制不住局势,对视一眼皆转头望向上首的张燕,白绕说道:“飞燕,你是首领,说句话吧?总不能看着大伙这么散了吧!” 张燕翘着腿斜靠在坐榻上,胳膊支着脑袋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看众人吵得面红耳赤,像看人搏戏一般。听到白绕的话好似才回过神来,不屑道:“说什么,让大伙接着吵,再吵两天,燕北攻城了咱就像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回黑山啊,呵呵,有什么呀。” 坐正了身子,张燕好整以暇地提起身旁酒瓮饮了一口,抬手掷于堂下,大声问道:“你们谁帮我看看,这瓮还能用么?” 脑袋大的酒瓮猛地碎在地面,将众人都吓了一跳,方才止住喝骂各个脸红脖子粗地,一时间谁也没接话,倒是白骑急道:“飞燕,怎么说你也是首领,现在问这些东西有用吗?” 张燕摇晃着起身,推开两个挡在面前的首领步至堂下,拾起摔碎后还剩下小半的瓮底捏在手里,张开双臂说道:“五年前,冀州是我们的天下。就差一点,大贤良师就能推翻汉朝,就能达成宏愿,就差那么一点!” “诸位都是飞燕的叔伯,最次也是兄长……义父当时让飞燕做这个首领,诸位心里不服,我明白。飞燕也一直很尊敬诸位叔伯,承蒙诸位厚待,否则飞燕活不到现在。”张燕深吸口气,对众人问道:“所以飞燕不敢自作主张,让诸位议议这个事,三五日过去了,诸位没议出结果,要不容小侄说说看?” “咱为啥从山里出来?活不下去。咱出来是干啥?让手下弟兄活命。咱被汉军打怕了,大贤良师在的时候,咱是个大酒瓮。汉军一摔,黄巾没了,咱叫黑山……是各地黄巾余党里人最多、兵最狠、最厉害的一支。”张燕略微抬抬手上的瓮底,“就算黄巾没了,我们还能盛水,还能活。所以别人死了,我们站在这里。” “现在陶平汉、丈八死了,于毒跑回黑山不敢露头,折了几万人马。”张燕再度将瓮底摔在地上,指着城外道:“袁本初、公孙瓒,燕北!他们进冀州,我们可以和他们打,为什么不可以?我们还有近十万人,谁也打不过我们!就算把燕北、袁绍、公孙瓒全杀了,我们最少还能剩下三万人!” 张燕这话提气,众人纷纷点头。在他们许多人眼里,无论燕北还是公孙瓒亦或袁绍,都不是他们所能击败的敌人。但飞燕说的很有道理,手里还有近十万人,就是拿命去填,也不至于会输吧? “然后呢?我们赢了,剩下三万。前前后后死伤十余万兄弟,剩下的三万人要养十几万兄弟的家眷,老弱妇孺。我们养不养?养,他们会拖累我们活着的人慢慢饿死;不养,他们自己会慢慢饿死病死。”张燕摇摇头,看着众人说道:“你们都想一想,和他们打,谁能保证自己活下来,谁觉得自己会死……你如果死了,希望活着的人怎么对你啃不动骨头的老父母,怎么对你拿不动长矛的小儿子!” 无论黄龙还是五鹿,无论眭固还是浮云,谁都说不出话来。 张燕这个问题,太狠了。 三万养七八十万老弱,这根本不可能。 “打不打,这不是意气之争,对汉军而言仅仅是他们的功勋,拼死奋战活了升官。我们去打这场仗,胜了以后还有别的汉军来剿,输了……这世上可就再没有黑山了。”张燕缓缓摇头,看着众人道:“这仗不能继续打下去,但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回黑山。” “目下朝局震荡,冀州牧在我们手里,倒不如那他来威胁朝廷,威胁燕北。让他给我们上表请降,我们还有八九万勇士,退进黑山谁也打不过我们。逼朝廷给我们分官,把太行八径附近的城池划出,你们各个都去做县尊,黑山自己治自己的县,管理自己的百姓,用我们自己的兵保护自己的家人!要让今后出生的黑山崽子不再是叛军,而是我们黑山的百姓!” “事情成不成虽是两说,可总比这么耗着要好,就算不成,咱们也就不想别的,直接与燕北开战,如何?” 正文 第八十五章 黑山黑山 邺城之外,军寨连营。 骏马往来奔驰,旌旗迎风猎猎,还有那轰隆作响的战鼓声中,雄壮的军士们喊着口号,将两人合抱的圆木搬起,安放在带着轱辘的木架上。 那是燕北的兵马与撞城锤。 云梯也在一架架地赶制,但那不是燕北心中最好的选择。 他不想与张燕开战,谁也没被逼到你死我活的份儿上,在远离辽东的另一个州域里,多一个手握重兵的朋友总比杀死他们对将来要好得多。 多少是一条退路。 想到这里燕北不禁觉得有些难过,他居然已经开始想退路了……在眼下这般局势大好的时候,他却在脑海中思虑出一个离开幽州盘踞冀州的退路。 这令他心头感到不快。 但他没有办法。 这不是汉武时期的盛世,若有幸投生在那个时代,他根本不需要退路,哪怕是马匪也好,他纵兵出塞抢掠牛马,回到帝国就是功勋勇士! 可如今朝廷都如此不稳,雄踞天下的庞大帝国政权都犹如风中残烛摇曳在昏暗的夜里。董卓、袁绍,甚至是他自己,这些人影就像无端吹来的狂风在汉家天子的耳边呼啸。 今日史侯是皇帝,明日董侯是皇帝。去岁大将军权倾天下,今日董太尉虎踞朝廷。 权势带给人无比的安全感,却也让他们行走在刀锋上。 燕北也觉得自己没有回头路了,兵权成了他的命根子。声望与威势给他带来一切,有旁人的爱戴与期许,自然也会带来危机与忌惮。 他不再安全了,从今往后,他的敌人可能是在他蓬头垢面时听过的任何一个鼎鼎大名的英雄豪杰。 觊觎啊,不是个好东西。 会遮蔽人的眼睛,让他只看见富贵后的享乐,却看不见富贵时的灾厄。 “将军,城上有人喊话!” 燕北在思虑中神情一震,当即转头向远方邺城之上望去,连忙说道:“左右带上盾牌跟我走。” 左右武士听到命令,当即自帐旁提起盾牌跟着燕北走出营地,一路牵马向邺城之下走去。 厚实的蒙皮木盾仿佛给燕北带来些许信心,他扶正了兜鍪立在城下百余步外,昂首向城头喝道:“我是燕北,哪个找我?” 左右十余名甲士提着盾牌严阵以待,他们已经走入城上黑山弓手的射程,虽说黑山军弓箭简陋,却也难保几万黑山军中没有那么几局强弩,如果此时城上贼军暴起……那便是他们这些追随燕北的甲士为主尽忠的时候了。 城头上众人听到燕北的话,泛起些许骚动,片刻才闪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拱手道:“在下张燕,见过燕将军。” 燕北眯着眼睛望向城头,隔着百余步他看不仔细张燕的面孔,只能看出城上久负盛名的贼首分外年轻,竟在年岁上与自己不相上下,本就有几分好感此时更为欢喜。可无论心中如何做想,燕北脸上也没有半分好颜色,摆手喝道:“不必客套,城上兵将听着,若尔等放出朝廷指派的冀州牧,燕某尚可留一条回到黑山的退路,否则待各路兵马一至,便叫尔等求生无门!” 城上的张燕暗自皱皱眉头,目光看向身旁的罗市。在罗市回访的言语中,燕北是个很好接触的人,亦为他们想出破敌的考虑,怎么如今在城下却如此咄咄逼人? 罗市心中也是暗自忐忑,对上张燕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点头,让张燕将心中的打算全盘托出。实际上事情能有几分成算,罗市自己也是不知。只能在心中祈求燕北是真的打算当着黑山众将与幽州兵马面前演上一出戏,否则黑山军可就被逼到无路可走,只能开战了! 张燕深吸口气,再度拱手用较软的语气说道:“将军勿怪,非是飞燕不愿放出俘虏,只是即便我等回往黑山,将军便能保证朝廷军队不再追究我等了吗?” “燕某只能代幽州刘公应下这个要求,念张将军从不轻犯魏郡百姓,刘公仁德自不会再责怪将军。只是朝廷那边,张将军击溃了董公派来的平叛将校胡轸,又俘虏冀州牧,董公又怎会不责怪尔等呢?” 奶奶的,这燕北装的可真像! 张燕听到这儿,算是听明白了。燕北多半没改变心意,就是要在众人面前演一场戏,可这辽东豪杰立在城下,营寨里都开始安装撞城锤,云梯架在辕门上……谁心里能不慌啊?此时虽非大战,却已经叫张燕脖颈后头冒出些许汗意,只得朗声道:“飞燕不愿与董公为敌,只是担心朝廷不愿赦免我等,又恐董公兵马将我等杀害,无奈之下才与胡轸交战,即便战胜亦不敢害其性命,请将军明鉴!” 燕北脸上不禁带起转瞬即逝的微小笑意,缓缓点头朗声道:“既然如此,尔等又为何据城而守,不出城受缚,快快将冀州牧放了!” “将军,朝廷不赦免我等,飞燕又怎敢离开!请将军放心,冀州牧在飞燕手中日夜照料,绝不会出半点差错。”张燕深吸口气,关键的时候到了,专头对身旁罗市伸出手来,后者自是奉上一块布帛绑在剪枝上,对城下燕北高声道:“飞燕有一请求,若将军应允,到时自会放了冀州牧韩馥,非但如此,我黑山上下亦对将军感恩戴德!将军小心了!” 说罢,张燕便开弓搭箭,向着离燕北稍远些的位置张手射出扎着布帛的木箭。 燕北左右武士皆严阵以待,唯恐这是张燕施下的诡计。不过所幸,城上只有这轻飘飘地一支羽箭落在不远的地方,当即便有武士前去将箭矢拾起,解下布帛递给燕北。 便听城上张燕朗声道:“还望将军能代飞燕上表朝廷,若董公应允,飞燕自会善待百姓不再多生事端!” 燕北打开布帛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歪七扭八的字迹,不过勉强倒能看清,粗略一看前前后后可是有不少要求。不过燕北没能耐着性子看下去,他听到身后大队人马的脚步声,转头望去不禁失笑。 赵云提矛奔马,焦触扛刀疾跑,最后头太史慈押着七八百骑列出军阵。 燕北攥着布帛向城上张燕道:“你先将冀州牧带到城上让燕某看看!” 对这个要求张燕自不会拒绝,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让燕北代他向朝廷上表,张燕巴不得现在就把韩馥放了或者杀了……他着实不喜欢这个自视甚高的冀州牧。 不多时,城上黑山士卒提出一衣冠休整的中年男子立在城上,张燕喊道:“燕将军请看,这便是冀州牧韩馥。” “城上可是韩使君?”燕北看这州牧便觉得缺了几分胆色,此时被黑山贼提在手中,看起来有些软绵绵地。他拱手说道:“在下燕北,特来解使君之劫!” 燕北本以为韩馥会哭爹喊娘地叫自己救他,可谁曾想城上的韩馥居然猛地转头对张燕破口大骂,“韩某竟为蠢贼竖子所擒,燕将军还请速速攻城不必顾在下死活!” 好家伙! 燕某来这儿可不是帮你打仗的。燕北拱手说道:“韩使君稍安勿躁,在下不多日便可救你出城,牧领冀州。张将军,且记住今日之言,善待韩使君!韩使君,告辞!” 说罢,燕北也不管城上大眼瞪小眼的韩馥,便召集兵马回营。 回到营地,连召太史慈、赵云等人入帐,与他分行别列地一一议定张燕书信上的要求。 “嚯!黑山中郎将、四个黑山校尉、九个县长令……张燕是要把黑山化为独立一郡。”燕北看着书信抬头对众人笑,露出满口白牙,“像燕某的辽东一样!” 可不是么?张燕的书信上要求他自己是中郎将,部下四部校尉,甚至还索要赵国、常山一线九个县的长吏任命,连人选都挑好了。不但但如此,为了让这个背靠太行山脉数百里的狭长‘黑山郡’成为非正统行政区划,还要求他每年有向朝廷举孝廉的权力。 和辽东郡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辽东郡是现有的郡,而张燕想要的是从常山、赵国、魏郡当中各拿走两三座城池。 “将军,这怎么能行!” 赵云看着书信便劝道:“如此一来不成了养虎为患,黑山众手握城池,至多明年便有反攻边郡之机,到时冀州岂不是再次陷入危难?” “子龙你说的很对!张燕就是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燕北抬手挠挠额头,指着旁边说道:“子义把笔取来。燕某是可以落地还钱的嘛,嗯……涉国县紧扼太行山口,是南面同行要冲不能予之,划去;常山国内九门县可以给他,但蒲吾不能给,也划走。” 燕北脸上带着坏笑对这份布帛删删改改,最终留给张燕的还是九个县,可位置却已大不相同。最终吹了吹布帛上的墨迹,抬头对三人笑道:“你们看,这就好多了,到时只要韩使君在涉国、蒲吾、元氏三地部下三支兵马,便可使黑山军进退维谷。” 说着燕北撂下笔墨,拍手起身对太史慈说道:“子义啊,你做过郡吏,为我修书一封送与朝廷吧,先夸夸张燕,就说祸患很大,各地兵马不能挡,燕某固守营垒与之相对。对了,记得说他的为人,这很重要。再夸夸董仲颖,就说太尉的威望使黑山张燕欲慕名而降,不过有些许要求,请朝廷明鉴……成与不成,看朝廷的,燕某能做的,都做了。” “对朝廷的书信传回来,也就往来十日之间,咱们也就可以还师幽州啦!”燕北脸上带着畅快的笑意,感受着帐外渐渐萧索的秋意,燕北抬着手指说道:“赶在下雪前回家!”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冢外老狗【为舵主加更】 幽州到朝廷的路只有水陆经青州方能抵达中原,当然,现在有燕北兵连州郡,自然也可以走陆路。 不过对比幽州,还是自邺城向洛阳送信来得快一点。 燕北的传信兵抵达洛阳仅仅比败军之将胡轸到来的晚了两日。 为确保万无一失,送信的人是燕北麾下首屈一指的勇士,太史慈。 燕北让太史慈送这一趟信是有些舍不得的,因为对不知朝廷状况一切尽靠猜测的他而言,洛阳城是绝对的龙潭虎穴! 但是除了太史慈,他身边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太史慈,去过洛阳,对司隶的路比较熟悉。 况且,太史慈识大体有勇气,旁人若对上董卓那般骄悍人物,只怕尚未交谈气势上便已弱三分,哪里还能将情况原原本本地讲清楚? 护乌桓校尉燕北部下拥节长史持符节至太尉府传送战报的消息,令暴跳如雷的董卓平静下来。 “董某在显阳苑,让那个长史到显阳苑来见我。” 董卓瓮声瓮气地骂出一句,看着跪伏在地的胡轸又怒气冲冲地踹了一脚,直将胡轸踹翻了个。身遭重击,胡轸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得跪地告饶。 “末将败军有罪,求董公免去末将之职,看在末将效力多年的份上,留一条命啊董公!” 周围李儒牛辅诸将有意阻拦,却见董卓正在气头上,又有哪个敢阻? “咿!”胡轸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令董卓方才消下去的怒气噌噌地又冒出来,肥壮的身躯迈着大步子过去又是一脚,眼见众将上前抬手怒道:“谁敢拦我!” 一声虎吼,吓得在洛阳城里作威作福的李傕郭汜等人皆大气不敢出,纷纷立即跪伏在地。 “董公息怒!” “董公息怒,从轻发落!” 董卓左右看了两眼,圆睁的怒目令人不敢对视,缓缓坐回榻上,脸色阴沉地看着众将,这才寒声道:“胡轸你个狗崽子给我跪到前面来!” 胡轸面色发苦,这半个时辰都把我从榻边踹到门口,就是在战场上也没这么挨过打啊!现在给我叫回去,不还得再这么打一遍? 可胡轸不敢不听,他生怕董卓一怒把他杀了,值得跪着慢慢爬过去。 “知道老子为啥打你么?” 胡轸早就被打怕了,哪儿还敢说话,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告罪。 “光和三年,鲜卑寇并,诸位娃儿随董某出北地击朔方,先胜后败为鲜卑狗贼所围,而后又在大漠里迷途,那一仗死了多少人?董某没记错的话,亡三千七百九十三,对吧?”董卓揉着宽大的额头,脸上从颧骨到颌下的巨大疤痕泛着淡淡的红,他挤着眼睛接着说道:“中平元年,董某受东中郎将讨冀州黄巾,围师二月而不克,朝廷告罪,董某被下了黄门寺收押,叛减死罪一等,若非先帝大赦,董某便出不来了。” “再就是中平二年,跟张温老匹夫打羌人,五路兵马皆溃,漫山遍野的羌笛声吓得老子三天三夜不敢睡觉,假装筑堤才逃回来。反倒因全师而还,受封斄乡侯,食千户。董某人打过这三场败仗,耻辱铭记于心……董某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个狗崽子就败了这么一次,就打心底里觉得老子要杀你呢?啊?” 董卓说着便又动了气,顺手提起旁边的案几,踩着胡轸的兜鍪直将他的脸按在地上,整张实木几案便向背上拍去。左右人阻拦不及,眼看着半掌厚的案几便拍碎在胡轸着了甲胄的身上。 “老夫打你,打你太轻了!”董卓将手中剩下的小半案几丢在地上,方才向榻边走了两步,转头便指着胡轸怒喝道:“一点不像大丈夫,输就输了败就败了!你他妈躲在河内不敢回来!董某能真杀了你吗?” “谁,就他娘打仗一辈子没捅过篓子!”吼声直震屋瓦,指着外头喝道:“打输了你倒是回来告诉董某怎么输的,点齐了兵马再给我回去宰了他们啊!五千兵死了老子再给你一万,你去给老夫把那些贼人都宰了啊!” “你可好,躲在河内不敢回来,老夫都不知道你已经输了。让他娘的朝堂上那群士大夫嘲笑老夫,他们都知道你兵败了,老夫还蒙在鼓里!”董卓也不动手了,气的是面红耳赤,坐在榻上指着胡轸骂道:“胡文才,你对得起老夫这些年的提携之恩啊!” 胡轸堂堂七尺男儿也是沙场宿将,被董卓从榻旁踢到门口,他没哼出一声;半掌厚的案几整整拍碎在他背上,口中含血他都没吐出来,咬着牙向董卓告罪;可就董卓这么带着委屈的抱怨,让他鼻间酸涩登时虎目便噙出泪水,以头抢地,一开口便喊出了哭腔,“董公!末将……末将不敢回来啊!” “你怎么就不敢!” “自入洛阳,董卓是终日叫喊着要拔剑斩人,朝堂上的士大夫,洛阳街市的百姓,我们,我们这些宿将……谁不害怕您。末将兵败,自知是中了贼人诡计,万死不辞。”胡轸说着抬起头,黝黑的面膛挂着泪痕,嘴角尚有血迹道:“末将不怕战死沙场,可末将怕,怕为董公所杀啊!” “你怕董某……你们也怕吗?”董卓长出口气,看着众人发问,接着怒极反笑道:“荒唐!董某教尔等悍不畏死报效沙场的时候你们不怕,教你们用命取功的时候你们不怕,现在赏你们金钱资秣,让你们住宫室、鼎食华服,纵容你们去抢夺豪户,你们反倒怕董某害你们了?” 众将耷拉着脑袋谁也不敢吭声,最亲近的李儒也收起平日里那副嬉笑,抿着嘴小声懦懦道:“大人,兄弟们怕,也是应该。您连太后都杀了,我们都不过是兵革武夫,哪儿敢犯一点……” “放屁!”董卓发起怒来庞大的身形与颌下的胡须看起来就像一头雄壮的老虎,张牙舞爪地喝道:“什么太后不过是一介毒妇!满朝士大夫亦为冢外老狗!他们都是些外人,能与你们相比吗?” “他们稍有忤逆,杀就杀了,你们能一样吗?”董卓挨个指着下将怒道:“李稚然迷信巫蛊,郭阿多杀良冒功,牛辅子四六不分,你们几个谁屁股底下那点破事当老夫不知道吗?可他娘的老夫杀谁了?” “那都是小事,就算胡文才兵败了又如何,下次打胜就是了。因为老夫知道,你们是忠于老夫的。就算别人拿刀架在你们脖子上你们也不会害老夫,就冲这个,你们做什么事老夫都不会杀你们的。”董卓瞪着个大眼睛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董某人要以武夫之身与皇帝驱使士大夫共治天下……你们一个个的,就要好好拱卫着老夫与皇帝,盯好了那些个士大夫,将来有你们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现在不给你们封官,以后也不会给你们封官,三公九卿有个屁用,你们随随便便领一部人马能把满朝士大夫全杀光!”董卓消了气,两手拢在浑圆的肚皮上,眯着眼睛说道:“还都趴在地上做什么,都起来吧,你也起来,输就输了,咱凉州的好娃儿生下来就会打仗,就输不起了还是咋的!” “哎哟!”董卓揉着脑袋,指着外头问道:“呆会是不是那什么护乌桓校尉部的人要来?护乌桓校尉叫什么来着?” 李儒拱手说道:“回大人,护乌桓校尉叫燕北,辽东人。前几日您还夸他,说……能打过公孙伯圭,是个将才。” 李儒这么一说,董卓便想起来燕北这人了,他是有印象的,只是和护乌桓校尉这官职加在一起,就不是那么容易想起。此时一听李儒这么说,拍手说道:“你看嘛,我就说他是个将才,这不就派遣持节的使者来朝廷找老夫了……为将者,焉能分不清天下大势?哈哈!文才啊,燕北也在冀州,你在冀州的时候听到过他又做了什么事没有?” “回董公,燕北……破中山、败常山、击河间、走巨鹿。”胡轸越说越是羞愧,低头道:“所遇之贼,皆不能挡。” “嚯!厉害啊。你这么说老夫倒真想见见这燕北了。”董卓摆手称善,不过旋即便皱眉向左右问道:“不过这个时候他派长史来朝廷做什么,难不成,冀州之贼已经击破了?” “不可能,魏郡之贼足有数万,远非燕北之兵所能击退。” “你不行难道就知晓人家也不行?”董卓笑着看了胡轸一眼,奚落道:“你比李稚然家里的巫女还会算呢!派人去把那个长史找来,董某要亲自见见他。这个燕北要是能把黑山平了,这功勋足够封县侯了!” “大人,这可使不得!”李儒闻言急道:“那燕乌桓,是个马奴出身不说,还从过反贼二张,这就是再大的功勋也封不得侯啊!” “放屁!郭阿多还不如马奴呢,他一盗马贼不照样当得了董某的校尉。”董卓倒没把那一句戏言放在心上,而是对众人说道:“你们也都听好了,董卓可不管你们是什么出身,立功就得赏,将来董某可就等着给你们封侯了!” 正文 第八十七章 翻手为云 太史慈立在显阳宫外,在左右西凉甲士好奇的目光中昂首挺立。 他不知宫室内的那个雄武身影究竟是听多了荆轲刺秦还是头脑坏掉,居然只是派个武将出宫把战报与书信取走,便将自己撂在这外头,被那些西凉人好似看玩物般盯着。 这些凉州蛮子是没见过别的地方的人吗? 越过重重宫墙,董卓看着燕北送来的书信皱了眉头,派人叫来心眼多的女婿李儒与老实持重的主簿田仪。 “看看吧,护乌桓校尉燕北送来的。”董卓皱了皱塌鼻子,瓮声瓮气道:“这个张燕胃口不小,要做中郎将呢。” 田仪是长者,李儒要让着他,待他看完才将信件递给李儒,对董卓拱手道:“董公,这不能准。燕北既已兵至邺城下,即便兵力不足,您可再遣一下将共击,封死太行八径,则黑山必溃。何必去招降这般叛贼乱党……何况这燕北寄来这么一封信,心里头怕不单单是畏服董公,也要有些自己的心思吧。” 董卓缓缓颔首,过了片刻觉得女婿也看完了,抬头对李儒问道:“文优,你怎么看?” “田伯说的没错,燕北是个懂算计的。他写这封书信,把大人您也想到里头去了。您看这句‘张燕之众数逾百万,跨州郡而行不轨,朝廷可击溃而不可破。然其唯服董公声威,欲挟百万之众归附太尉’。”李儒晃头眯眼,张手将书信按于案几之上,目光炯炯地对董卓说道:“他出这么大力气,连下冀州数郡,击溃黑山数万之军,到这会儿拱手把功劳送给咱,非亲非故的,他定有图谋啊!” “嗯……那依你们俩的意思,黑山请降,咱给他驳咯?” 田仪正要点头,李儒便已拍手说道:“不能驳!” “嗯?” 抬头发现董卓的目光,李儒的声势不由得便矮了三分,肩膀微耸,声音便低了下去,“不是,大人,我的意思是您可以驳,啊,这天下有谁是您不能驳的吗?没有,对不对。但是黑山这个请求,别管燕北图谋什么,都是利大于弊啊!” “怎么说?”董卓不喜欢别人算计他的感觉,燕北这封信里头的言不由衷,让他感到不快,此时听到女婿的想法,皱眉问道:“怎么个利大于弊?” “一来是显而易见,无论张燕是不是真心归降,您一旦准了这请求,黑山贼就能在冀州消停两年。两年之后即便他们再闹,您那时应当也完全掌控朝堂,一州之乱,翻不起风浪。” 董卓缓缓点头,对他来说最近这几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是最重要的,因为他要做的是掌控朝堂的大事,不希望被任何人任何事来打扰。因而他眼前一亮,示意李儒继续说下去。 “二来,就是燕北的图谋。他想要咱给他全猜完,也无非就是个一石二鸟。有人说他是马奴出身把主家杀了,有人说他是黄巾贼起家的逃兵,无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幽州刘伯安招降他肯定是真的,他想交好张燕卖人情;再一个,就是他想向您示好,否则直接去刘伯安那请功就得了。给您示好求的什么?无非是加官进爵,一介草寇能有什么宏愿,给他封官,那还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小人物……翻不起风浪。” 董卓不置可否,十几年前他也是个小人物,不过袁氏公府门下吏而已,谁能想到如今朝堂便轮到他做主了?不过李儒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抬手道:“接着说,还有么?” “还有便是第三,大人您如今最需要的就是朝野间的声威,如今方才废了弘农王又鸠杀何后,朝野之间对您的作为是颇有微辞,此时张燕这份请降意味着什么?那是董公威风可定冀州,十万黑山一朝解甲,朝堂上的士大夫还有什么可说的?您又是给陈蕃、窦武平反,又是大用党人,为的还不就是这些?这么一份降书,唾手可得!” 董卓被说动了,朝廷,朝廷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情。如果这份降书的作用真像李儒说的这么重要,足可堵住满朝士大夫的口,就是给燕北立地封侯他都愿意。 “您先别急,还有第四。”李儒脸上带着蔫儿坏的笑意,向董卓凑近了两步以手背拍手心道:“如今两个袁家子一个往南一个往北,我们治不住他们,可有人能制住。渤海郡的袁绍出去了可是无人管束……您今天表了张燕中郎将,等到明年遣人一封书信,就能让黑山直奔渤海杀袁绍。” 带着阴险与不屑的笑意,李儒寒声道:“非是袁家子不能杀,而是杀了脏手,大人您觉得,黑山贼寇……怕脏手吗?” 这话,说在董卓的心坎儿上了! 全天下他谁也不担心,唯独担心袁绍和袁术这两个袁氏狗崽子。眼下朝廷里放出去的人太多了,又大多是袁氏的门生故吏,真出个三长两短的闹勤王……谁心里不慌啊! 如果能假黑山贼之手杀了袁绍,董卓心里是无限快意的。 “你说的不错,不错!”董卓刚起身长笑一声,扑腾又一屁股坐回榻上,对李儒问道:“文优啊,袁绍能让黑山贼和韩馥去制他,那南阳的袁术,你有办法么?” “嘿哟我的大人啊,既然您能让在朝廷不受重用的韩馥去盯着袁绍,怎么就不能再找个人去盯着袁术呢?等过了今年,把跟咱说不上话的王睿调到别处,换个人去做荆州刺史,什么都有了!” 董卓白了李儒一眼,气道:“你说的容易,像韩文节那种在朝廷里当个千石官儿,专管监察百官一当就是快十年手里头还没点权力的那么好找啊!好找你给老夫找一个出来!” 韩馥调任冀州牧之前做的是御史中丞,掌管检查之职的属官。 “这有何难?北军中候刘景升!他还没到千石,在这个六百石官职上待了五年没动过。”李儒这段时间将朝廷里百官摸个通透,说人名儿过往是信手拈来,拍手说道:“他不监察百官,专门监察洛阳北军的。汉室宗亲的身份也不算差,总不至于和袁公路走到一起去,只要您不反皇帝,刘氏的人肯定不会反您。后面几个月您对他善待点儿,这会儿有袁隗在洛阳,两个袁家子翻不起浪来,等明年中把王睿一调,刘景升上任荆州刺史,他能不对您感恩戴德?就算不愿意跟袁术做对,总不能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地下招兵买马吧?” “哟,你这么一说,这事成了?” “可不它就成了!”李儒是越说越兴奋,被董卓这么一夸更是斗志昂扬,鼓掌笑道:“实在不行明年中南北二袁一起收拾,韩文节生性胆小却好斗,让他当冀州牧是最好;黑山贼万一跟袁绍勾结上,一个韩文节不一定是袁绍的对手,但如果再加上个燕北就不一样了!” “燕北……他是护乌桓校尉,也就这一次吧,回去他就管不着冀州的事了。”这话是田仪说的,皱眉道:“何况燕北是刘伯安的人,眼下刘伯安对您还是认同的,一下把他心腹大将抽了,不好吧?” 董卓还没说话,李儒都快跳起来了,“什么叫咱抽他心腹大将,人家燕北扫平了冀州黑山贼,那是立了大功的,朝廷能这么赏罚不明还让人家护乌桓去啊?等幽州刘伯安给他请功,让他当河间相,守着袁绍的渤海郡。再暗地里许诺,只要帮着黑山弄死袁绍就再加官进爵嘛!” “不妥不妥,不能让武人去做太守,老夫就是……”董卓没说完,他就是在河东当太守闲出来的心里头长草才琢磨进洛阳夺权,一口咬定道:“再升让他当将军,不能让他当太守!” 李儒白了董卓一眼,他当然知晓董卓想说没说完的是什么,在河东政务全丢给自己这个女婿了,什么事他都一清二楚,当即顺着董卓说道:“那也行,反正度辽将军贾琮刚死。那等刘伯安给他表功了就给他升为度辽将军,虽是杂号却职权不小,让他管着鲜卑、乌桓、南匈奴的外事,领着度辽营、渔阳营、黎阳营三部,反正那三部兵马如今早废了,黎阳在冀州、渔阳在幽州、度辽在并州,他什么事都能管了。” “度辽将军这个职位倒是挺适合他,但权力太大。”董卓摆着手,他有些肉疼,“老夫担心今后又有个这样的将军在北方,再加上奋武将军公孙瓒,他们两个要是一块反了……不妥,不妥,还要从长计议。” 李儒点头,度辽将军这个东西用好了就是董卓钳制北方的一把利剑,用不好可就坏事了。黎阳营离司隶统共就隔了一条河,何况燕北现在手里兵就够多的,要是不够忠心,那可就适得其反了。 倒是一旁的田仪拱手说道:“封官进爵属下插不上嘴,但御使燕北,在下可为董公谋事。” “你且说来听听。” 田仪拢着胡须说道:“卢植方才告罪回乡,董公不是要派人劫杀他么?这件事交给燕北去做吧,派亲信随燕北的长史一道回冀州……若他搜捕卢植,哪怕没抓着,也必将得罪海内士人,无法再与袁绍联手。若他拒绝或是阴奉阳违,您不但不必给他加官,连护乌桓校尉找由头一并免了便是。不用当什么河间相,在下看来,交州刺史部的合浦太守,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哈哈!”李儒扑哧笑出声来,对此极为认同,对田仪拱手奉承道:“田伯说的正是,料想燕北身骨强健,是扛得住南越瘴气的,到时说不准还会从朱崖钓上几条大鱼!” —— 合浦郡,属交州刺史部。在今海南岛及广东湛江一带。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早去早回 燕北的心情有些复杂,若是一年前面对相同的情况相同的人,他二话不说便要拔刀。 可是现在,他不会。 他因为自己这样的改变而心情复杂。 营外传报,放出的斥候抓到一鬼祟隐匿行迹的老者,斥候觉得可以便拿了回来。燕北惊奇地走出中军帐想要看看,可方才出帐,隔着到辕门那么远的距离,一眼便认出被左右武士押着的来人。 “他怎么在这!” 即便那老者今日有些落魄不似往日模样,过目不忘的燕北依然能够认得出,那是昔日大破黄巾师围广宗的朝廷北中郎将,卢植卢子干。 “将军识得此人?”赵云见燕北面色有异,开口问道:“这是何人?” 燕北左手扣着刀柄,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赵云,轻声说道:“前些年大破黄巾的卢植,你当听过他的名字。” “卢子干?这可是海内大儒,如何会流落至此?”赵云对海内儒士极为推崇,尤其是似卢植这般上马知兵下马治民的志士,低声问道:“将军不会是看错了,云曾听说卢子干在洛阳官拜尚书,前些日子还反对董卓废……云知道了。” 燕北轻轻点头,看向被押着的卢植,眼神中带着些许复杂。还能因为什么,明显是董卓要杀他了,不然还用躲着斥候?亮明了身份怕是就连黑山贼都要夹道相迎。 这事不是没有先例。燕北听麹义说过,凉州之前闹羌乱的时候,凉州的盖勋与羌人作战寡不敌众,羌人首领有个叫滇吾的便不让部众杀害盖勋,说盖长史是贤人,如果杀了他你们会遭天谴的。 所谓的天谴只是隐晦迷信的说法,实际上便是盖勋的贤能德行令敌人都感到钦佩。 燕北认为这个例子放在卢植身上也是同样的,至少作为过去的敌人,燕北就很钦佩卢植。 当年如果不是朝廷派来督战的宦官蒙蔽视听,卢植围师广宗的策略完全是正确的,那个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打败广宗城里的黄巾军。燕北当时就在广宗,外有禺水六道内有兵将十余万,天底下哪个将帅能强攻下广宗? 就算后来卢植被免去,换上来的董卓不敢再用相同的策略,一味强攻了整整两月,最后还是攻而不克。轮到皇甫嵩从兖州率部赶到冀州,广宗城里家家户户顶梁柱都快吃完了……那就是苍天眷顾皇甫嵩。 “子龙,待会你先别说话。” 燕北轻轻说出一句,将手从刀柄上撒开,抱臂走向那几个押着卢植的士卒,微微扬着下巴问道:“这位老者犯了什么错,你们要将他抓起来?” “将军,我们在道旁遇见他,他躲进草丛里不想被我们发现,所以便将他押回营地审问。”斥候这么说着,燕北点头,俯下身子脸上带着怪异而轻狡的笑容摘下兜鍪扣在老者头上,当下心中确认,此人就是卢植!不过他却没有当中点破,心里转念想到一个机会,便起身随意地说道:“嗯……我看这老丈面善不似为非作歹之徒,老丈你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啊?” 卢植听到这些军卒称面前的青年为将军,再加上辕门上悬挂着的那面大旗便知晓了自己误打误撞竟被燕北的部下擒到,眼见燕北将兜鍪扣在自己头上,尽管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也不禁叫苦,难道董贼的探马已经来过燕北这里了?恐怕今日是过不去这关了! 正在此时,却听燕北说自己面善,听到问题卢植装作有些畏惧的模样小心地看了燕北一眼,这才说道:“这位将军,老夫是幽州代郡人,去年到洛阳访亲,今年回乡,听闻冀州为贼人所占,只得沿途小心,这才为将军斥候所获。” “哦……老丈也是幽州人啊,这段魏郡正在打仗,恐怕您是过不去了。”燕北取过兜鍪抱在手上,对左右亲兵道:“你们出来一伍,将老丈好生送到平阳亭去,还愣着做什么,早去早回!” 平阳亭?平阳亭是老夫来的方向啊将军! 根本不待卢植说什么,燕北将令一下左右亲兵哪儿有不从的道理,飞快地点出一伍这便带着卢植朝营外走去。 赵云在一旁不解道:“将军这是做什……” “待会再说,进军帐。”燕北拉着赵云的胳膊便向中军帐拽去,赵云不知为何,便这么被燕北一路踉跄地拉到帐里,这才听燕北笑眯眯地问道:“我听着,你对卢子干很推崇?” 赵云怔怔地点头,指着外头道:“将军,他得罪了董……” 还没说完,再度被燕北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得罪董卓,放在魏郡会死的。那你还不去取些财秣,牵上快马至平阳亭?” “啊?”赵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燕北的脑子跳得太快,问道:“这,这是为何?” “大营里人多嘴杂,既然他躲躲藏藏,其后必然有董卓追兵,不出三日多半会有董卓探马传来卢植有罪的消息,若营中有人知晓卢植在哪,到时岂不麻烦?”燕北方才兜鍪无所谓地说道:“我看见他便想起从前当黄巾的时候,烦得很,但又不忍将一五旬老者害死;刚好你这么推崇他,不如领几个乡勇沿途护送他回幽州……在营中取些盘缠,记得带上套衣甲给他换上。” 说罢,燕北无比轻松地对赵云笑道:“没准送他回幽州,他一高兴会收你为徒传授经学呢……去吧,还愣着做什么?对了,拿着燕某的印信,路上可保畅通无阻。” 赵云真没想到燕北居然是这种想法,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无言拱手。 “行了,准备准备快去平阳亭接卢子干吧。”燕北摆摆手,笑道:“燕某在魏郡估计还要盘恒一旬,到时候卢植若是收你为徒,也不准忘了回来为燕某效力啊!” 赵云无声地笑,拱手说道:“将军仁义,云不敢忘。” 看着赵云的背影,燕北摸着自己的发髻笑了……这个赵云啊,看起来没什么本事,不过心性还是很好的。既不像麹义那么焦躁,也不像张颌那么油滑,倒是有几分高览的稳重之感,难得可贵的却是为人要比高览还要正直。 没本事最不可怕啊,没本事可以学,性格有缺陷才是不好解决的事情。 自己无心插柳,若是赵云能借此时机拜在卢植门下,却是件好事,将来学成,也是个将才。 做了件好事,燕北的心情大好。 赵云不像焦触,焦触投奔燕北麾下时正好赶上与陶升的对峙,十几日的时间便展现出其人在练兵上的才华与天赋,效仿黑山军斥候的军阵来操练自己的中山死士,更是依照黑山斥候的军阵来想出击破他们的方法。 这些东西说来笼统,可实际上展现出来的便是焦触对中山死士的统御,和那些每日都在减少的死伤及与日俱增的斩获,令燕北觉得焦触是可造之才。 但是赵云在燕北身边根本没有表现机会,唯一打仗的那场夜战用的还尽是麹义结合汉军与羌人作战中的经验练出的强弩手,随后的作战便完全被燕北所掌控。 这令燕北将夜战中乡勇营的表现统统归入麹义弩手的强悍上,而后没有大战苦战,赵云没有在战阵统帅或是勇武冲阵中展现才华的机会,何况其人谦卑,这虽然是一种美德,却也不容易被人发现其他的优点。 这便造成了这个结果,在燕北看来赵云除了在常山乡野有些声望,拥有打败十七八岁的张燕,还算差不多的武艺之外,就只是一个率领上千乡勇能募到近千士卒的普通将领。 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将领。 当然了,燕北也认为他至少是个在人品心性上无可挑剔的部将。 所以燕北愿意把这个机会给他,为人正直的赵云或许能在将来与卢植的相处中得到这个历任太守、将军,可谓出将入相的老尚书的青睐……学些战阵之法、懂些儒家精义、通了治政要意,过两三年,也会是他燕某人手下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吧。 究其原因,是燕北并不知晓在一千多年后人们有多推崇自己身边这个召之即来挥之便去的白面小生,亦不知晓此人臂膀之间与胸膛之内有着天下豪杰难以比肩的勇力与胆气。 不过说实在的要说燕北就仅仅是为了培养赵云才这么做,也不全是。赵云只是刚好在身边,但同一时间如果太史慈在,他也一样会让太史慈去做这件事。卢植肯定是不能害而且要救的,燕北若钦佩一个人,天王老子也夺不走他的命。 但是说到底,燕北心里还有个小心思。 他想把卢植弄到辽东书院去。最近燕北在读《论语》,那夫子都说过有教无类,但是没人能教授足够多的学生,导致天下百姓中依旧有生而慧者,亦有生而愚钝者。如今燕北有能力,有资财,身边又有那么几个天下大儒,不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教化百姓怎么能行?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广平夜话 天下骁锐之士,为何不在朝廷而处边野? 卢植看着左右夹裹着他保持警惕的燕赵武士,内心的感慨与悔意就没停过。并非是为他自己后悔,而是为先帝,为朝廷。 人常道五十而知天命,今年卢植刚好过五旬。 人的一生怕只有一个五十年吧?涿郡卢子干什么人、什么事都见过了。出任太守入则尚书,逢乱绥靖逢战为将。 他什么没见过。 五十年,他卫君存国为己任,讨贼于冀州、拔剑白阁山、追帝河津间……卢植从未骄功自满,大汉有太多像他这样的人,可天下还是乱了,皇权败落贼寇骁跃,这是为什么? 反叛,一次又一次;暴乱,一次又一次。 教化止不得干戈,所以他放下书卷拿起刀剑。 可刀剑可止人祸,却止不住天灾。 如果不是这天下错了,那是谁错了? 卢植本想就此回乡,不问世事。可如今连幽州都回不去了,这些燕北的兵,身着甲胄手执利刃,论兵装气概甚至胜过洛阳北军。幽州何时有了这样一支天下强兵? 平阳亭,越来越近了。 远处,立着昂首挺身跃马擎矛的身影。 “赵,赵司马?” 受命护送老者的燕赵武士反应不过来,方才他们离开大营,赵司马不是在将军身侧,怎么如今却带着近百个军骑出现在这里? “将军有令,命尔等回营。”赵云高举着燕北护乌桓校尉的印信,勒住马匹向这一伍燕赵武士朗声道:“将这老者留下,你们回去告诉将军,不要将这件事透露出去,知晓了吗?” 一伍军士心中本有疑虑,此时见到燕北从不离身的印信,当下拱手告退,留下惊疑不定的卢植。 护乌桓校尉印,在如今的冀州可要比州牧印信好使多了,任何人见到印信便若燕北亲至,但有命令绝不敢推辞。 待那一伍军卒走远,赵云这才收了印信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走到卢植面前行礼道:“卢尚书,方才营中人多眼杂,将军不得已而失礼,特命在下向您告罪。” “燕将军知道老夫是谁!” 见卢植承认,赵云点头,旋即自马背上解下一副铠甲兜鍪捧给卢植,说道:“子干先生还请先换上甲胄,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宜久留,路上在下自会为您解释。” 卢植虽不知晓燕北为何要这样做,但看赵云的模样不像要害自己,当下应允换上与追随赵云的军骑同样的甲胄,翻身上马,便跟着赵云一路打马东奔。 “我等绕过魏郡,今夜在广平停留,明日走安平国便安全了。”赵云与卢植并马,同为河朔之人,操弓奔马不在话下,一队军骑打着燕北军的旗号快速穿过官道,周围亭里无敢拦者,“子干先生是国之柱石世间大儒,我家将军猜测您必是因朝堂上得罪董卓而离开洛阳,因此让在下一路护送您回幽州。” 卢植毕竟年事已高,自洛阳东出便沿途奔逃不敢稍有歇息,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如今又逢马背奔驰,言语极为困难,因而也不多说话,只是点头。 虽然卢植没说话,心里却感概万千……谁能想到乱军出身的燕北竟有如此心性,做事未雨绸缪,仅凭只言片语便猜测到自己的处境。先在营中装作不认识自己,派人将自己送出之后再遣一部轻骑快马后发先至。 这若不是生而知之,天知道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究竟都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一个下午的疾驰,赵云带着卢植一路赶至广平城外的野地,命亲信至城中取来粮草辎重,埋锅造饭这才让卢植自出奔洛阳之后吃上热饭。 堆积着落叶与潮湿木柴的火堆劈啪作响,让挑弄篝火的赵云一时出神地望着跳动摇曳的火焰……跪坐在他对面身着甲胄默不作声咀嚼着干涩蒸饼,饮下菰米稀粥的老者,是卢植! 天下大儒、出将入相的士人楷模,卢植卢子干! 这种感觉令赵云如坠云端好似梦幻一般。 他从未想到有机会与卢植同食,即使是在……赵云环顾左右,在这么一处荒郊野地之中。 赵云不是生性话多的人,即使他很想与卢植对话,却也只是拨弄着篝火,即便偶尔与卢植的目光对视在一起,也仅仅是面色如常地移开目光。 双方在学识、阅历上差距太大,赵云思索脑海,根本想不出任何让他能与卢植聊到一块的话。 不多时,卢植用过了饭,将陶碗推到一旁,竟率先开口正色地问道:“壮士尊姓大名?” “啊,回先生,在下常山真定人赵云。”赵云有些惊讶,说完又加了一句,“您称我子龙就好。” “嗯,《易经》有言,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卢植点头,脸上带着些许笑意道:“子龙,你的家人对你期望很高啊。” 赵云并不惊讶卢植这样的大儒一言便可说出自己名字的出处,点头应道:“回先生,云正因此克己修身,寄望能达到长辈的期许。” “很好。”说上两句话,卢植也放开了,端正了坐姿对赵云问道:“你的将军,是什么样的人?老夫听到过他的名字,今日见到他的样子,很年轻。但看他做事的方法,似乎与传闻不符。” “先生指的传闻。”赵云问道:“是哪一个呢?” 在冀州这个地方,算起来燕北显名之后待得甚至比幽州还要久,这里有太多关于燕北的传闻。赵云无法分辨,是哪一个传闻穿越千里进入卢植在洛阳的耳朵里。 卢植笑了,关于燕北的传闻的确很多,洛阳虽地处之远,却是天下都会,能流转于乡闾的传言,也能一样不落地传到洛阳。但许多消息在卢植看来是毫无意义的,他只关心两点。 卢植开口问道:“我听人说燕仲生性暴戾,在无极曾以烈火炙人;却也听说他仁义无双,兴义兵讨冀州乱贼。” 实际上卢植问出的正是这天下间许多有识之士对燕北只闻名不见面之下的感官,很复杂的人。卢植想知道究竟前者是人们妒恨的构陷;亦或后者是亲待者的过誉。 可赵云注定令卢植失望,拱手带着歉意说道:“云追随将军时日尚短,恐怕无法帮先生分辨真假。” “哦?我以为壮士是燕将军的亲待之人。” “将军待云不薄,不过云仅从将军月余,尚不能评判将军是否暴戾,但云的确见过将军的仁义。”实际上赵云也想知道燕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听人提起过无极城外甄氏邬废墟的那场大火,直至现在还有乡野传闻有人夜晚经过哪里还会听到被烧死的黑山军发出鬼哭狼嚎,“将军的确在无极城外放火,将军给黑山军带来水火,也救冀州百姓于水火。” 无极城外的大火活活烧死六百黑山军,恒水河上游筑坝更淹死了几千黑山。但燕北也确确实实救了冀州数不尽的百姓性命。 待敌如烈阳,救民似春风。 这就是燕北带给赵云的感觉。 卢植哑然,给黑山军带来水火,也救冀州百姓于水火。赵云这话说得很好啊,洛阳那个地方太过繁华,繁华遮蔽了人们的试听,连带着思绪都变得浮躁。 看一个人何必去将出身、经历挂在一起,只要看他给别人带来什么就够了。 赵云想了想又皱着眉缓缓道:“将军,是个好人吧。他让我们把家都迁到辽东去,说那里虽然苦寒,却不至于在中原为战乱所害。他尽力想让辽东郡百姓有饭可食、有衣可穿,就连邴根矩那样的儒者都定居在那里教化百姓,将军想要塑出边地的学风,不积私财也要供百姓开蒙读书呢。” 赵云用区区‘不积私财’四字,令天命之年的卢植险些潸然泪下。 这并非因为燕北,而是时光荏苒。 那是十几年前了,当时卢植年富力强,带着平定扬州九江蛮族叛乱的杀气在东观校书,刻立四十六块经石立于太学之前,被人们称作熹平石经。 先帝认为经书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征他为议郎、侍中、尚书。 十一年前的春天,借着天时变化,卢植向先帝陈条八时,最末尾一条便是希望先帝不积私财,散利于天下……皇帝没有采纳,而后白驹过隙,当年的贤者垂垂老矣,却在魏郡广平县这个荒郊野外,从年轻人口中听说北方马奴出身的将军竟不积私财以供百姓进学。 怎能不令他感慨万千? 赵云说燕北是个好人。 卢植不知如何作想,如今是个何样的天下啊?好人,好人能活得下去吗? “燕将军还有多久回幽州?”卢植这么问着,他想亲自见见燕北,看一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夫想面见燕将军亲自道谢。” 赵云面露难色,他知晓燕北对卢植有复杂的感觉,这从他第一眼认出卢植手便攥在刀柄上就能看出,无论他是自保还是想杀人,这个不经意间的动作都称不上是友善,赵云只得说道:“等将军回师幽州,云必为先生转达。” 正文 第九十章 蛰伏于野 燕北不知道在他不经意间,避过了董卓幕府中谋士为他挖下的一个大坑。 否则弄不好他真要被朝廷诏令调至合浦郡太守了。 那是交州合浦郡,燕北甚至都不知晓大汉还有那么一个偏僻之地。 太史慈,回来了。 与他一同归还的还有一个颌下蓄美须的武勇青年,穿戴着并不华贵却实用的凉州甲胄,肩头与背后的章幡竟是个司马。 “京兆营司马李肃,见过护乌桓燕校尉!” 燕北在辕门下迎接太史慈,却没料到迎面而来走在太史慈之前的竟是司隶来的军司马,心中疑惑脸上却带着笑容拱手道:“燕某见过李司马,阁下远道而来,请先入营吧。” “不急,在下肩负董公使命,且先交代完再入营。”李肃脸上有边塞人常见的红晕,做事却是雷厉风行,说话间便自怀中取出金丝锦帛,攥在手中问道:“敢问校尉,黑山张燕可在城中?” “在,董公可是准了其表降?”燕北这么问着,便说道:“若是如此燕某便遣人将其叫到城下。” “不必,既然张燕在城中,李某自去寻他,不劳校尉。”李肃再度拒绝燕北的提议,反倒走近一步对燕北抽出另一份画像交与燕北说道:“董公有私命,故尚书卢植犯法而逃,将经冀州,请燕校尉派兵沿线堵截,捉到卢植生死不论。” “这……尚书卢植?”燕北面上惊疑,心里却已是了然,果然董卓要抓卢植,不单单要抓,还要让自己来抓,若非前些时日派赵云将卢植送走,此时只怕还要多生事端。燕北取过画像看了两眼,定睛震道:“这便是卢植吗?前些时日燕某见过他!” 李肃闻言大惊,问道:“卢植现在何处,校尉速带李某去寻他押送董公处!” “前,前五日吧,我部斥候在道旁发现此人,问其言是幽州人士自洛阳访亲,担心乱兵所害,这才躲避斥候。燕某当时没有多想,念其年老,便叫人送往平阳亭,让他等兵灾解了再上路……董公要拿他问罪?”燕北做出一副优柔寡断的迟疑模样,拍着额头说道:“哎哟,若此人真是卢植,恐怕现在就已经跑了,坏了董公大事啊!” “那还等什么,派人去抓他啊!”李肃急的直拍大腿,越看燕北这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模样越是心烦,摆手道:“嘁,燕校尉好自为之吧,李某入城去寻张燕!” 说罢李肃也不向燕北行礼,转头便跨上骏马直奔邺城,看那背影,端是果决胆气。 燕北冲着李肃的背影向周围士卒大声喊道:“还等什么,去找啊,抓啊,把那个卢植给乃翁带回来!” 太史慈看着燕北与往日睿智不同的模样,便知其狡黠故意做出这般模样,方才还有些担忧燕北若真要抓卢植,他该如何劝阻,此时看这情景,自是知晓燕北心里已有计较,看李肃背影越来越远,这才走到燕北身边笑道:“将军若不愿抓卢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便是了,何必装出这副模样反到让一下将低看。” “嘿,他可不单单是个军司马,回去他是要把这些事情告诉董卓的。”燕北不屑地笑笑,这才把着太史慈的手臂向营中走去,问道:“此人什么来头,看着倒有几分胆气,行事也很果断,自己就去邺城下叫张燕了……这在董卓麾下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吧,怎么才是个军司马?” “他算什么人物,就是个利欲熏心的东西。慈与其同行几日,一路上尽是在抱怨董卓进京也不给他们这些手下将领升官,哼!”太史慈边与燕北走边说道:“算不上人物,就连此次至冀州,也是他托人向董卓求来的,希望能借此立功。将军不必管他,过不了几日自会离去。” “利欲熏心,有点意思。”燕北回头向远处邺城下的孤单身影看了一眼,这才对太史慈小声道:“子义有所不知,非是我不愿抓卢植,我没骗他,卢植前些日子确实被我们的斥候抓了过来,我认出他,便让人把他送到平阳亭去了。” “啊?那将军还将此事告诉李肃?” “告诉他也无妨,当时某是怕营地里人多口杂,怕谁将此事露出去,反生事端。我已经派子龙带一军骑沿途护送卢子干回幽,此时估计都已过了安平国,进入河间了。”燕北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旋即叹气道:“可怜燕某的士卒啊,竟要作伪这么一出,将魏郡翻个底朝天……嘿,就算掘地三尺,李肃也找不到卢子干!” “还是将军有先见之明。”太史慈脸上带着苦意,开口说道:“可怜卢子干国之大儒,竟落得如此仓皇逃窜的下场,何其悲哉!” “嗨,没什么悲的,路都是自己选得,卢子干宫议既然选了不似那般清流迂腐之辈默不作声,面对强权而奋起,便会知晓董仲颖不会放过他。东奔回幽是他自己选的路。”燕北说着竟笑出声来,抬手擂着自己胸口甲胄道:“在魏郡这个地方碰到燕某救他,也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焉知非福啊?好啦,不说那些,子义此去洛阳,有何收获?” 太史慈就等着燕北问他呢,自帐外士卒手中取过喝了一半的水饮尽,抬臂拭着嘴边兴奋道:“如今董卓驻大军于显阳苑,连营三十余里,西苑校尉残兵、南北二军、羽林营等各部皆已受其掌控,凉并军士横行皇都,朝廷诏令皆由其一言而决,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燕北缓缓点头,实际上他对董卓有没有不臣之心没什么兴趣,他就像仔细听听董卓都做了些什么。 他没有老师,但全天下任何人都能做他的老师,别人成功,他能学习别人成功的原因;别人失败,他也会记住别人为什么失败。 “子义,你觉得如果把燕某在辽东的家底都拉出来开赴洛阳,能击败董卓吗?” 太史慈正想着此次前往洛阳的见闻,冷不丁听燕北问出这么一句,脸色一僵,摇了下头缓缓说道:“将军,恐怕不能。如今董卓麾下兵将不止十万,听说他还传信召了凉州叛军马寿成与韩文约至司隶……将军的将虽骁勇、兵虽强悍,怕也不是董卓部下的对手。将军,是想讨伐董卓?” “嗯?”燕北只是不经意地问,听到太史慈的疑问连忙摇头道:“只是随便问问,讨伐不讨伐董卓的,你也说了,咱们不是对手。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见闻?” “此次董卓见我甚晚,在洛阳暂居多日,去了南宫外远远地看了一眼东观、也去了白马寺。还有就是将军上次说的,观察城池,慈在上东门外停留一日,来去进出多为羌胡蛮夷,倒是又不少洛阳百姓出城直走孟津,想来是打算前往并、冀避难,仅仅几日便见到不少羌胡兵掠夺汉家百姓,惨状不忍直视……唉。” 燕北点头,尽管对董卓的做法并不认同,但不可否认纵兵掠夺永远是维持士气最简单有效的手段之一。燕北猜测如果将来时局稳定,董卓也会遏制住部下军卒的掠夺暴行,只不过在现在……这说明董卓认为自己对洛阳这座天下皇都的震慑力还很小。 至少洛阳人还没有像董卓所想象的那么乖。 “东观,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洛阳东观是做什么的?” 听到燕北这么问,太史慈有些忧虑地说道:“东观在南宫里,藏着书籍与史书。唉,若非董卓调兵遣将使得南宫空虚,从前想远远地看一眼都看不到,现在南北二宫的重地都快由着羌胡兵乱闯了。” “这才只是个开始,虽然我没去过洛阳。”燕北倒是有一颗平常心,看着太史慈说道:“董卓进京,想的就是要让别人因为恐惧而尊敬他,随着他祸乱的波及越广,你就能猜测出他的权力是否稳固。在我看来,现在这个样子对董卓而言仅仅是个开始,什么时候他敢随意出入洛阳,不呆在城外显阳宫里,那就是他对朝堂权力掌握至巅峰的时刻了!” 其实边鄙之人,放在与董卓同样的情况下,他们所能做的大多都只能用恐惧来换取别人的尊敬,因为他们缺少让人尊敬的能力。 燕北扪心自问,如果让他与董卓一样抓住掌控朝堂的机会,恐怕他做的还不如董卓,现在就已经被人赶出洛阳,死的透透儿,都不知道埋哪儿了。 从显名至今,燕北没有真正折服任何一个士大夫,即便如今辽东也有几个定居的大儒,但人家对他可不是尊敬。仅仅是各取所需,教化百姓罢了。 洛阳有多少眼高于顶的士大夫? 同时要应对那么多人,天下间哪个武人还能比董卓做的更好呢? 燕北知道现在还不是他下决断的时候,无论帮董卓还是帮士人,他怎么做都影响不了天下,所能做的仅仅是像从前的几次投机选择中一样,为自己赚取一些微薄的活命之机。 面对猜测中越来越动荡不安的天下局势,燕北所能做的,也仅仅是为将来关西武夫与关东士人可能出现的对抗做足准备。 他想做的大事有许多,但他还很弱小,很弱小。 需要更多的蛰伏,更多的声望,更多的兵力。 这些东西从哪儿来呢?可愁死燕二了! 正文 第九十一章 燕君救我 太史慈对李肃的印象正确极了,这就是个官儿迷。 利欲熏心的不得了,有这么个臭毛病,就是一身的胆气也会让燕北低看。 兵马搜寻了整整两日找不到卢植,李肃的脸别提有多臭了,死乞白赖地呆在燕北的营地里,一个劲儿颐指气使地让那些士卒探马险些累断了腿。 偏偏,燕北是真不想跟这么个玩意儿计较。 他计较不了啊,现在这时候要给李肃难堪,回头他上董仲颖那告上一状,别的不说,燕北就得整天求神拜佛寄望于天下诸侯兴兵讨董了。 那卢植不过顶撞了董卓一下,便被玩了命的追杀,燕北要是在董卓心里头讨不到好,他能好到哪儿去? 不过也幸亏李肃是这么个性格,燕北瞅着时机悄摸地派人给他帐中送了一个小匣子,里头码了整整齐齐十块金饼,等到韩馥重掌邺城上任州牧时的酒宴,别提这李肃朝燕北笑的多欢实。 当然了,燕北在那场酒席上笑的也很欢,不过他笑是因为别的事情。 他心里有的是法子收拾李肃,等这小子回到洛阳向董卓说完自己的好话,转头派个人旁敲侧推地问问董卓还要不要孝敬,让李肃捎给他的金饼子成色如何……治不了你个瘪犊子了! 他妈的,你让我片刻心神不宁;我教你成年寝食不安! 送走了李肃这个有胆识的瘟神,燕北率军进驻邺城……李肃的事儿完了,可黑山的事儿还没完呢。 酒宴上韩馥可吃得不够痛快,俘虏了他半个月的张燕也在席上坐着,还没完没了地向燕北祝酒,让他有话梗在心头却说不出来。 别提多恶心了。 如今李肃一走,韩馥便派人向城外大营的燕北传话,请他入州府一叙。 同样是州牧,韩馥这个冀州牧在燕北心里可比幽州刘公要轻上三分,不,何止是轻上三分,他也就仅仅有三分重量罢了。 那仅有的三分重量,还是看在韩馥那日在邺城之上喊出让燕北不用管他死活攻城来的。 至少这人有的是同归于尽的勇气。 不过燕北昂首阔步的走到州府,这才拱手说出自己即将还师幽州,韩馥便露了怯,当即舍了堂上的正襟危坐,跑下堂中拉着燕北的手臂说道:“燕君救我啊!” “这,韩使君且慢,且稍安勿躁啊!”燕北被吓了一跳,连忙扶着韩馥问道:“韩使君这是为何啊?” 眼看着黑山军就撤兵了,你韩馥手掌冀州之大权,还有什么可怕的?这会儿反倒让燕某救你了? “燕将军,燕君,今日你领兵一走,明日这黑山贼便会再杀出山来,何况渤海郡还尚有招兵买马的袁本初……冀州却无一兵一卒,这叫我,我,叫我如何能安稳啊!” 韩馥三十好几的人,此时委屈的不得了,就差没哭给燕北看了。燕北从小到大收拾过数不清的滚刀肉,却从来没应付过这种情况,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宽慰韩馥道:“韩使君,你先坐下,有什么事情咱们慢慢说,对吧。” 燕北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哪里会想到韩馥私下里会见自己居然会是这般不堪的表现。拉着韩馥坐到一旁,二人对着案几燕北问道:“我听人说韩使君出身颍川名门,曾是袁氏故吏,又为何会像防贼一般防着袁本初呢?” “唉,燕将军有所不知。”韩馥是打心底儿里喜欢燕北这个有勇力会用兵的将领,何况手底下又有那么一大批恨不得为其效死的勇士,韩馥看看四下无人,这才颇有几分推心置腹之感地对燕北说道:“正因为在下是袁氏门生,这才要防着袁本初啊!将军在邺城下救了我的性命,我也就不瞒着将军了,别人说我是袁氏故吏,可袁氏早忘了我是谁,这冀州牧的要职,还是董公给我请的!就是要我来冀州防着这个袁本初,别让他造反!” 韩馥说这些的时候紧皱着额头瞪大了眼睛,不知怎的让燕北想起小时候在河里见到的大鹅,滑稽得不得了,可偏偏对上这满面认真神情的韩使君,燕北笑出来又显得太失礼,只得抬手掩口轻咳两声缓解尴尬,这才说道:“听韩使君的意思,是要帮着董卓防着袁本初了?” “防与不防那是两说,韩某是冀州牧,自然就要报效朝廷知遇,不能让冀州再乱了。”韩馥这么说着,脸上的苦劲儿便又摆了出来,“可现在这袁本初在冀州大肆招兵买马,到时他若因韩某的官职是董公举的,便派兵杀来,我如何招架?” “哦,这么说来,韩使君还确实要防着本初。”燕北轻轻点头,他也感受到韩馥如今的尴尬地位,袁绍袁术这帮子年轻士人做起事来是不分青红皂白拔刀斩人的货色,牵招的老师便是在洛阳受了牵连冤死的,这帮士人的杀伐果断令他记忆犹新。不过接着燕北又问道:“那你怎么还担心黑山军呢?张燕不已有言在先,既然受降,自然也要为韩使君你效力……再说你当时在邺城之上那股子悍不畏死的劲儿上哪去了?” “嗨哟,此一时彼一时啊,当时韩某是觉得求生无望,自然想要将军攻城,也好与这些黑山匪徒玉石俱焚!”韩馥苦笑不已,摊手说道:“此时方被将军解救于为难,又怎能再找黑山出来,做那等寻死之事?” 这话听的燕北直挤眼睛,他本以为自己就是个足够复杂的人了,却没想到认识韩馥之后才知晓天下间竟有性格如此相悖者。邺城之上表现出的好斗与刚强,与此时此刻燕北面前这个怯懦胆小的韩馥根本就是判若两人啊! 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想法,燕北手指在案几上轻叩着,沉吟片刻问道:“韩使君想要燕某,如何帮你呢?” 在这一刻燕北的心中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让他恍然间觉得天下崩乱是件好事情。原本安稳的天下,几乎随着燕北在世间显名开始,被一只无形的打手快速地拖向大乱的深渊。 他是真正天下大乱的受益者,正逢暴乱,令他快速聚兵,以兵谋将……而如今,他感受到自己正在以将谋权。 时至今日,他发觉自己虽然是纵兵者出身,实际上战争,在他的生活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小。朝廷对地方的掌控越来越弱,无论在辽东还是祸乱的冀州,都给他带来一种非同一般的统治感。 让他像真正的一方诸侯般地管辖脚下的土地,人们也越来越习惯于将燕北的名号当作一方诸侯来看待。甚至忽略了他仅仅是掌管东北外族事宜的护乌桓校尉。 这种吊诡而快意的感觉在燕北亲耳听到韩馥这可谓封疆大吏的冀州牧请求时尤为明显。 “驻军,请燕将军务必在魏郡,在邺城驻军至来年春季!”韩馥急切地说道:“如今韩某身边无一人可用,只能请求与将军了!” 驻军? 我还得回辽东给甄俨下葬,以密友的身份服丧三月呢,哪儿有空在这给你守门啊! 甄俨都故去多长时间了,下葬的事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再者说,甄俨下葬之后甄姜也要服丧……他俩在此次出征前便已私下结发,只等回去安排好甄俨的后事,待来年春季便可举大婚了。 这样的人生大事摆在眼前是急不可待;何况头顶上还有关西武夫与关东士人随时可能爆发前所未有的大战阴云。许多事情,可都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燕北面露难色,问道:“即便燕某驻军于魏郡,阁下又打算如何扭转局面呢?” “招贤纳士,乡人中多有亲近贤才,冀州亦有贤良之士,韩某当在明日起便招贤纳士充实州府,先安定百姓再做其他计较。”韩馥先是英明神武地说完,转眼便又苦着脸道:“不妥不妥,还是应当先募兵,先征募勇士自保才是啊……我在荥阳潘氏有一故友,有百夫不当之勇,可传信将他招来,全领兵事。” 呵!这韩文节,想的很不错嘛。 不过燕北仔细想想,韩馥没准真能依靠这两个想法翻身,扭转如今的窘境。尽管韩馥名声小,但宗族在早年间颍川韩氏也是非常出名的,何况颍川那个地方学风浓郁,有汉一朝不知出了多少名士名儒,他的乡人应当是有真本事的。不过燕北更有兴趣的是韩馥所说的那个荥阳故友,百夫不当之勇……好家伙,当年姜晋对高览的评价也就是这样了。 “百夫不当之勇?那端是厉害人物啊!” 燕北这么赞了一句,韩馥接口道:“是啊,我那故友名为潘凤,自幼便天生神力生得虎背熊腰,叫他来领兵,准是没错的!” “若是如此的话,燕某倒是愿意帮韩使君这个忙。只是燕某有友人身故,还要回乡下葬服丧三月,不如这样。”燕北皱着眉头思虑道:“我部下有麹校尉能征善战,他有宗族尚在凉州,我可让他留在冀州为韩使君镇守三月,亦刚好让他趁冬月未至将家眷接来……两千能征善战的军士,可能解使君燃眉之急?” 正文 第九十二章 乃翁有气 夜了,燕北在州府饮过酒宴,入秋的凉风一吹有些头疼。 略微踉跄地走进军帐,让士卒打了水来抹了把脸,这才让燕北感觉好了些。冷不丁地从战争结束,紧张的心一下子松懈开来反倒让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褪去铁鞋胫甲,卸下沉甸甸的大铠,燕北伸了个懒腰便准备入睡。如今麹义和张颌部的兵马都调到邺城,麹义也一同饮了酒,今夜由张颌与太史慈当值,倒让他可高枕无忧地睡个好眠。 可惜,帐外的醉汉的骚扰令燕北不厌其烦。 “将军啊,主公啊!”麹义踉跄地掀开帐帘,刚探进来个大脑袋便被帐外的几名士卒拉开到外头,燕北盘着腿坐在榻上便听着麹义在帐外犯浑,“不是,你们别拦着我,我要见将军,我要见主公!” “他娘的连个觉也不让睡了……你们几个别拦着他,让他进来!”燕北撑着俩膝盖坐在榻上,抬着脑袋嘟囔道:“我倒要看看这个贪杯酒鬼给我犯什么浑!” 麹义在帐外听到燕北这么说,他才不管燕北怎么奚落他,就听见让他进去,摇摇晃晃地推开左右甲士便掀开帐帘虚头八脑地进来,还遥遥地对燕北拱手拜拜,接着便指天骂地的咧咧道:“不是,将军,为啥你们都颠颠地明天就拔营回辽东,到了蓟县又是庆功酒又是备冬祭祖的,就给我留到冀州了?” “哎哟喂,你是没瞧见韩馥那窝囊劲儿么?”麹义是一脸的嫌弃怨气深重,“他妈的怕袁绍和黑山贼像怕老虎一样哟,那我麹义为将军立下的功勋不比谁少,你说是吧,那怎么就让我留在冀州给这个窝囊废把守城池呢!乃翁这个气……” 燕北前头听麹义抱怨还被气笑了,鬼知道让麹义留守冀州三月能让他有这么大气性,但接着听到后头,燕北便瞪了眼睛,本来饮了酒受风头疼被麹义吵得睡不着觉就让他心生恼火,此时一听麹义居然还给他叫起乃翁,登时便勃然变色,等着泛红的眼睛寒声问道:“你想当谁乃翁呢!” 麹义张牙舞爪的话被燕北打断,一见燕北脸色表情便吓了一跳,顿时酒意都醒了三分,结巴道:“不,不是将,不是主公,你听我说,属下是骂韩文节,当韩馥的阿翁……” “看看你的样子,亏你还是校尉。饮了两尊酒便不顾礼仪了吗?太放肆了,给我坐下!”燕北从不吵人吼人,此时瞪了眼却叫麹义心里一突突,连带着浑身都是一震,连忙闻言乖巧地坐下。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麹义就是再刺愣,却架不住无极城外燕北活活烧死六百人来得凶,方才坐下便又听燕北骂道:“好好给我坐正了!” 麹义自知言语有失,连忙收起萁坐的腿,端端正正地跪坐下去。 跟训儿子一样。 即便麹义如此乖巧,燕北仍旧难熄怒气,硬是瞪了麹义半天将他看得心中发毛,这才指着自己说道:“我是将军你是将军?我叫你留守冀州,你就不该留守冀州吗?” 若是平时,麹义老早就顶嘴了,俩人都是校尉,咋就我得听你的? 可是此时麹义方才言语有失得罪了燕北,竟是难得没有顶嘴,尽管心里并不认同,也点头认错道:“将军教训的是。” “你知道就好!我就纳闷,饮酒将你饮傻了?平时用兵打仗的果决哪儿去了?”燕北犹有余气未消,但臭骂麹义一顿终究是没舍得再惩罚麾下悍将,揉着脖后看着麹义说道:“我让你留守冀州自然有我的考虑,张儁义兵少不说,他宗族方才迁至辽东人心不安,正需要他回去安顿乡人;阿秀镇守辽东,逢着年关阿母年事已高,总不好再让她老人家过年膝下无人;子义勇则勇矣,独领一部他也没有经验尚需锻炼,真要御寇我怕他打不过;至于赵、焦两司马,引为偏师尚可……除了他们,燕某麾下可还有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麹义跃跃欲试,却见燕北拍着床榻指他的鼻子骂道:“就他们这一个还给我犯浑!” 燕北这话虽是在骂他,却令麹义面上带着使劲憋住的喜意,这哪儿是骂人,就是在夸人嘛。麹义虽不记恨燕北骂他吵他,但同样也不是三两句就会忘了自己初衷的,小声嘟囔道:“那也不能就留我一个在这守着那窝囊废啊。” “拿个美差给你,你还当坏事了。我且问你,你觉得这个冬天黑山军可能出九县吗?”麹义摇头,这他娘天寒地冻的,黑山军此次得了封赏,还在周围拿下九县之地,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再度作乱。便听燕北接着问道:“那你觉得袁本初新募之兵,会来征讨韩馥吗?” 麹义笑了,直接开口道:“肯定不会,袁绍就算募兵,那仨瓜俩枣的就算要出渤海,占河间一郡尚且不够,哪儿有劲来逃韩文节……再说这韩馥根本就不用讨嘛。” 那么窝囊怯懦个人,怎么会需要讨伐呢,一封书信就八成吓得尿裆了。 “这才像话,我也认为这个冬天你在冀州是没仗打了,所以才让你率部驻留三月,近三千人的粮草都有冀州府负责,依照我想韩馥非但不会给你们断顿,还会因你是救命稻草,可好好养着你们,这个冬天估计你部下每人都得胖上五斤。”燕北的脸上终于浮起令麹义熟悉的笑容,听他说道:“除此之外,你要在这个冬天募兵,韩馥能在冀州募兵,你也要搀和进去,把你的校尉部扩到八个曲,好好操练他们一个冬天。” “还扩建?” 麹义愣了,这一个校尉部三千人已经是满编,再扩出两个曲,那可就是四千人了! “怎么,让你募兵你还不乐意了?兵甲自有燕某给你想办法,你怕什么?” “不怕啊,这,这,将军给某兵,有什么可怕的。”麹义脸都笑开花了,这一准儿是将军在补偿自己留驻冀州的赏赐,麹义笑呵呵地说道:“若是这样,冲手里这一千兵,麹某也尊将军号令,就是看护那痴儿一冬又何妨!” “就是不给你兵你也得听。诶,不是,我是明白了。”燕北歪着脑袋问道:“合着你还以为这是我觉得亏欠你,补你的是吧?我可告诉你,这可真是我给你的美差!” 麹义瘪着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燕北一眼,“将军你这上坟烧书糊弄鬼呢,麴某还想回辽东寻一房小妾呢,这一下子稀了……这,这什么美差呀!” “哟,还想着纳妾呢?你这是凉州的宗族也不顾了,就想着自己舒泰。”燕北奚落一句,对麹义正色问道:“诶,我问你。没听你提过,在凉州可有妻子?” 麹义嘿然笑道:“麴某可跟你不一样,早成婚了,前几年刚有了小子,现在……诶呦,这小遂儿是几岁了,离家是三岁,现在五岁了吧?” “哪儿有你这么当阿翁的,妻儿都不顾了。”燕北笑了,莞尔道:“你也不怕妻子改嫁,让你家小子喊别人阿父去?” “她敢!”麹义吹胡子瞪眼的,末了气势却矮了一头,转头看向旁处低声道:“当年出凉州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就是想着重振宗族,有了儿子才敢出来,我都不知道小遂儿长高了没有。” 这倒是令燕北惊讶,没想到麹义还有这么铁汉柔情的一面,叹口气道:“大丈夫应以家业为重、宗族为先,但妻儿也很重要啊。现在知道为什么让你留在冀州了吧,这三个月你派人回凉州,把你的宗族兄弟、妻儿老小,都接过来,接到辽东来。” 麹义儿子的名字让燕北感到好笑,这是给儿子寄予什么样的厚望,才会让自家小子和凉州那个叛乱首领叫一样的名字? “都,都接过来?”麹义瞪大了眼睛,“这,都接过来凉州的田产宅院没人看护怎么……” “看护个屁,凉州乱的一团糟!”燕北奚落地问道:“整天你打我我打你的,你们宗族在凉州能有多少田产,几处宅院啊?” “良田百顷,不过因为战乱也就有几十顷能耕种。田不重要,还有那些商市、几座宅院。”麹义皱眉摇头道:“这是宗族根基,哪儿能说不要就不要?” “卖了吧,辽东比凉州安稳多了。再说你难道就不想让你儿子自小开蒙,拜鸿儒门下学六艺,怎么,还想让你儿子将来也像你一样,战场上厮杀讨生活呢?”燕北看麹义有些意动,知道自己又做下件好事,不由得心情也好了几分,说道:“还有你那些兄弟亲族,能迁过来的一起迁过来,辽东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来了燕某便是量才而用。何况……再不迁,将来怕是就没机会了。” 麹义还想问为什么今后就没机会了,但燕北不想在这事上多说,因为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预料之中关西武人与关东士人的大战会不会爆发。眼下他与董卓朝廷的关系不好不坏,至少走关中至凉州这条路不会被郡国兵封锁……以后谁知道怎么选择。 燕北没在这件事上多说,却也给麹义吃下颗定心丸道:“这次你立了大功,等回幽州我会向刘公上表,请他向朝廷表你为偏将军,到时候你的官职又能动动了。除此之外,麴氏在凉州有田百顷,回辽东我便赏你百顷分与宗族,怎么样?你追随燕某年余,难道燕某让你留守冀州会是害你?心里没事了吧,满意了吧?” 麹义哪儿还能不满意啊,又是拱手又是作揖,都不知该如何感激燕北。 反倒是燕北嗤笑一声,笑骂着摆手道:“没事了赶紧离我远点,大半夜的,燕某要休息了。”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所图也大 顶盔掼甲的将士们高唱着昂扬的军乐,经过辽东将士的奋发作战,混乱的冀州局势得以平定。 这场筹备了半年多,历时三月有余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在冀州的最后十余日里,燕北做出了很多决定,名义上来说这场为了‘家国天下’的讨伐已经完成,燕北需要给他自己,或是给辽东郡,谋求些许红利。 他要让辽东与冀州各地通商。 这个时代商贾自然是可以流通天下的,没人能管得住他们,但是朝廷与地方有税法,无论是涉及到大规模运输的均输税;还是车船往来的城门税;再加上算税口赋……层层盘剥,燕将军的车马就算到冀州这里来通商,哪里还能赚得到钱嘛! 不过现在,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燕北对韩馥有活命大恩,在二人的密谈下,凡是携带燕北部章幡的商队往来,将燕北麾下的商贾与普通百姓一视同仁,且东汉颇重的关税、市税减半。这对燕北来说,便省去一大笔无用的开支,甚至在冀州通商要比在幽州境内来得更为合适。 先汉时承秦制,免去关税,设下关卡也仅是为了检查行人物资。但到了东汉,关税便又再度重了起来。东汉的苛捐杂税甚多,还偏偏各个起着听起来很有用的名字,整个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大汉的商贾是那么好当的吗? 要不是燕北早年间在辽东边塞那个地方,每年一到收税便逃到塞外待俩仨月,恐怕早就把税官杀了造反,还用等到二张起兵? 对他来说,走私是一件好事情,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这件事在冀州就不是那么容易做了。 可是预见的,眼下冀州破败,韩馥又要招兵买马,短时间内肯定要从税务上刮皮才能满足州府取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燕北不管那些,只要他的商贾可以在这边自由买卖不受重税苛责就好。 倒不是因为他的商贾是幽州人便不用在乎冀州的赋税,这年头往来道路极为不便,若想做商贾生意,自然要在冀州扎下些许人马,道路运输困难,商品又大多有时令,不能做到低价买入高价卖出,做一年赔一年,那图个什么? 除了韩馥这边,渤海的袁绍那边燕北也派人专程游说。不过袁本初并不像韩馥那么好说话,和这种心比天高的人物打交道困难的要死,死乞白赖的袁绍也没松口,只是派人告诉燕北,如果是专程买卖他所需要的东西,可以当作私下里两人的交易,不收赋税。 燕北在路上琢磨这事,心里头觉得要么是袁绍身边有能人,要么袁绍就是有很高的商业才华。不过这年头正经士人谁关注商贾贱业,相比是有人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渤海是个好地方,朝廷设立的司金中郎将便在渤海郡,专管着渤海盐铁。燕北本想找袁绍讨要些赋税上的优惠,在渤海盐铁上做些文章,却没想到袁本初只给了自己这样一个专事买卖的权力。 尽管辽东郡也有盐铁,且不在少数。但毕竟辽东的规模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媲美重镇渤海的。 可惜了美好愿望落空。 “诶,子义啊,我有个事一直想不明白。”坐在车马上一路回幽,两旁的景物变了又变,时间长了看得心里也烦躁,脑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燕北对车驾旁跟着的太史慈问道:“你说麹义为什么要给他的儿子起名叫遂呢?和凉州那个叛贼头子同名。” “想来是希望顺遂长大成人的意思吧?”太史慈轻笑,思虑斟酌片刻对燕北说道:“其实将军,慈并不觉得韩文约是叛贼。” “怎么说?” 燕北这么问着,心里倒觉得太史慈说的有几分道理,遂,顺遂。只不过这个顺遂很可能并不单单是希望儿子长大成人,而是家里人希望麹义能够平安顺遂,活着回到凉州的意思。 这年头背着宗族外出的大丈夫,又有几个离开家觉得自己能真活着回去的? 想着这些燕北不由得有些同情麹义,甚至觉得自己那天夜里给麹义一顿训儿子般的臭骂有些过意不去了。另一边呢,其实心里也是有些为麹义感到高兴的。 这个麹兄啊,也就遇上的是我燕某人罢!否则换了旁人,那么能打仗又有个愣头脾气,整天骄傲的快飞天上去,动不动总想自己给自己下个令……换了旁人哪个能容忍?少不得拿他放战场上当死士害死去。 太史慈斟酌词汇道:“我听人说韩遂更名造反前叫韩约,是凉州少有的名士,那会凉州叛乱的厉害,朝廷有人进言希望放弃凉州闭锁陇关。韩约还为这事专程去过大将军何进的幕府,可惜也没什么结果。” “后来他回凉州,再听见他的事情时,他已经更名叫韩遂了。”太史慈抿着嘴,缓缓说道:“统帅十万羌胡下三辅……威逼洛阳,震惊天下!” 燕北听到太史慈说这段话,讲述起韩文约的故事时,直叫他后背寒毛根根竖起。这是什么样的气概与才能,才让他从一介名士之身转头便成了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反贼头子? “这算什么,不能遏制叛乱,就控制叛乱?”燕北笑了,言语中却也少不了对韩遂这个名字的钦佩,“韩文约的做法与燕某不谋而合,却要比燕某厉害得多啊!麹义之子的名字没起错,这个名字很好,很好!” 听到燕北这么说,太史慈笑着说道:“将军的确不似韩遂,却未必不如他。在慈看来,将军与凉州另一个人就很是相似。” “哦?子义觉得谁与燕某相似?”燕北带着笑意问着,便听太史慈说出一个名字,“凉州马寿成。” 马腾! 这天下太大,太多事情燕北都不够清楚,对于凉州的叛乱燕北所了解的远不如太史慈,他说道:“马腾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何与燕某相似?子义且给燕某讲讲。” “马寿成本为扶风人,祖上多为卿贵,不过到他阿翁那会就没落了,传到马寿成,家贫只能以砍柴为业。到凉州叛乱,马寿成被征为军司马,有功迁了偏将,不过最后还是跟着反了。到现在自称将军,在凉州打成一团。”太史慈笑笑,对燕北有些恭维地说道:“他是将军反叛,你是靠反叛做了将军……马寿成固可雄踞一方,却比不上将军明堪大势呀!所以如今他是叛贼,将军却名扬河朔,实为一方豪杰!” 燕北皱皱鼻子,迎着吹来的风眯着眼,手拍车辕笑的畅快,笑过了,这才对太史慈问道:“诶,子义,你觉得冀州的韩使君是个怎样的人?” 提起韩馥,即便是太史慈这般时常正色的人也不禁带着莞尔,摇头说道:“洛阳的董仲颖怕是没什么识人之明,才会叫他来做冀州牧。” 韩文节尽管生于颍川名门,可其人才学品德性格,都太不出彩了! 普通到骨子里的人啊,很难让太史慈提起一丝精神。 “我倒觉得韩文节是个真性情的人,燕某不知你注意过没有,那位韩使君对董卓与袁绍的称呼。”燕北想起韩馥向他求救时那副大头鹅的模样便想笑,说道:“他称呼袁绍,从来为袁本初;而称呼洛阳的董卓,始终都是董公。” “将军是说他为董卓做事?” 提起这个,太史慈脸上更是不屑,不过阿谀权势的小人,这有什么值得称赞的? 但燕北觉得很值得称赞,他正色说道:“此时此刻,天下大势虽不明朗,但除了董卓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朝廷在董卓手里,皇帝尚少,宫廷公卿多愿明哲保身而不愿为皇帝效死谏,似卢子干那般的忠贞之臣自然值得钦佩,但我并不觉得韩文节的做法需要被诟病,他只是说出每个人都在这样做的事情罢了。” 太史慈一时难以明了,便听燕北接着说道:“如燕某,手握重兵不思上报家国,仅攥着辽东一隅观察时局,甚至为算计董卓而沾沾自喜,传送洛阳的书信仍要对董卓言辞恭敬,算不得英雄好汉;如那本初公路,四世三公深受皇恩,却还不是落得出奔洛阳,在渤海在南阳,拿着董卓发出的委任状见机行事,亦不是光明正大!” 太史慈别扭了,自家将军的脑子看问题怎么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呢?他反驳道:“袁公路是逃了,但袁本初也曾在显阳苑向董卓拔刀,难道就不是英雄了吗?” “袁本初啊,沽名钓誉罢了,否则他为何要领董卓的诏令踏踏实实去渤海郡上任?凭借他的声望,在冀州之地自称将军,从者难道不云集吗,何不反攻洛阳与董仲颖一决高下!”燕北这话说的诛心,他自己却是万分落寞,“心有大志的人啊……都没什么意思,反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的韩文节来的痛快!” 太史慈默然,所虑者多者所图也大,自不会随波逐流。可是接着,他便反应过来,燕北这是明着夸本初贬文节,实际是在说他自己! “等着瞧吧,天底下皇权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董氏撕得稀碎!”燕北两手紧紧扣着车辕,压低了声音咬紧牙关,目光远眺着远方说道:“不一样的世道,越来越……近了!” 正文 第九十四章 乌桓被抢 燕将军,得胜归来! 燕北在冀州整备兵马准备回还的消息,最早是由赵云带给幽州府,随后便由几名从事口中传出,及至蓟县、广阳郡、涿郡散开。 人们都知道,燕北要回来了! 这次幽州人对燕北的看法有些很大的改观,当他们知晓燕北要兴兵讨伐冀州贼寇时,许多人心中只是不屑的厌恶。他们大多数觉得这是燕北要脱离幽州,看准了朝廷如今式微,想要借此机会重归冀州打开局面罢了。 但那具从冀州送回的棺椁,击碎一切质疑。 燕北回来了! 像他打赢的一样,兴兵讨贼,击溃黑山,回还幽州。 燕北的所作所为令幽州人感到荣耀。 自进涿郡起,燕北的兵马在各县受百姓夹道而迎,这不单单是燕北的作为令百姓感到骄傲,更重要的是那些夹道相迎的百姓令他麾下部将认为这一仗太值得了。 为燕北效命,一样令他们感到荣耀。 十月中,燕北至蓟县。 蓟县城外已搭出庆功台,刘虞为众将表功。 虽然一切照常,在城外观礼的百姓也都很兴奋,燕北仍旧察觉到刘虞面色不太好看。 自己带回来的兵,好像有些多了。 出幽州作战,虽然连战数场,但除了在蒲阴城外被突袭的那场战事算是艰难的胜利外,士卒并未遭到他妈的死伤。而减员的军士却因另募中山死士与常山乡勇外,非但补足兵马,竟还多出一些。 统兵八千离开幽州,这次回来还不算麹义的人马留滞冀州,便带回来七千六百多。 不过燕北并不知道,刘虞的面色之所以不好看,并不是因为燕北的人马多了……而是刘虞发现公孙瓒招不回来了。 前些时日,董卓掌控的朝廷将刘虞进位为大司马,依旧在名义上统领天下兵马掌控邦政,成为天下间名义上皇帝之下的最高官员。区区奋武将军,是应当听候刘虞调遣的,但是如今他向公孙瓒传信三次,希望公孙瓒率军回幽州,却皆被公孙瓒婉拒。 这令刘虞心里有了不好的感觉,对公孙瓒的厌恶更深一层。 按理说,庆功宴上刘虞应当在城外为得胜归来的将士祝酒,并与他们大醉一场,以彰显刘虞的功绩。燕北也确实是这样想的,他请刘虞向将士祝酒,刘虞却没有这个心情,让燕北代劳,不过呆了片刻便返回州府。 刘虞走后,从事魏攸在燕北行酒之间小声耳语道:“刘公让你少饮些酒,稍后去州府面见。” 燕北点头应下,放下酒樽。 就算刘虞不找他,他稍后也是要去求见刘虞的。在外领兵打仗,回来总要向上官回报此次出幽州的见闻,尤其是自己对天下局势的了解,一个是告知刘虞希望能免除刘虞对自己甄氏邬放火之后似有似无的忌惮,再一个便是他希望刘虞能给他一些对于将来的建议。 他有些迷茫。 “魏兄,借一步说话。”魏攸方才坐回案前,便见燕北走到身旁邀他出去走走,不明就里地与燕北一道走至营外无人的地方,才听燕北小声问道:“刘公今日是怎么了,我看他老人家好似有些烦躁。” “放心,刘公的担忧非是为你。”魏攸看出燕北的不安,一面向他解释道:“你走之后,到了秋收,乌桓人缺少粮食便向州府求援,希望刘公能赐给他们些许钱粮,让他们撑过这个冬天……刘公仁德,便拨出两千石粮食,从蓟县大仓运往乌桓属国。” 燕北点着头倾听魏攸的话,这有什么可烦躁的,不就是赏给乌桓人两千石粮食,这点儿粮食别管是谁都能拿出来的吧?就是他辽东一郡拿出来这么多粮食也不是太大问题。 再说他出去打仗就食于野的,还给州府剩下近万石粮草呢。 接着便听魏攸意味深长地看了燕北一眼道:“粮食送到乌桓国,没几天,有马匪偷袭了乌桓人的营地,在劫走七百石粮食,又在乌桓人的囤粮寨放了一把火,全烧光了。” “全烧光了?”燕北揉着额头有些发蒙,辽东那边现在还有这么野的人么?接着发现魏攸在看他,连忙摆手说道:“你别看我啊魏兄,我在冀州跟黑山军打生打死的,哪儿有空跑到辽东去抢夺乌桓人粮食,再说了……那点粮食我也看不上不是?” “我知道不是你,州府上下都知道你不但不抢乌桓人,还给他们送过粮食。”魏攸看燕北的模样像是确实不知晓这件事,这才把心放下肚子说道:“刘公最近正在为这件事烦恼,叫你去州府估计也是这件事想问问情况,你心里有数就行。” 燕北了然,点头道:“说来我也是护乌桓校尉,这乌桓人被抢了也有我看护不周的责任,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去查清楚的。” “别,我跟你说这事就是为了让你心里有数,可不是让你去查的。”魏攸一听燕北打算插手这事连忙说道:“你也别去管这事,如今你立了战功,估计没多久日子就该升迁另放,犯不着趟这浑水……刘公也不会使劲去查,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燕北不知道怎么回事,但魏攸心里对这事是门儿清。一出事原本州府里没人把事情怀疑到燕北头上,但从事公孙纪开始便把这屎盆子扣在辽东,内里怎么回事大家大多都心里有数。 守着乌桓属国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燕北的辽东郡,一个是公孙瓒的老家辽西郡,那周围这只有这两支人马有能力去抢劫乌桓人。只要是正常人,都会把事情往公孙瓒和燕北身上想。 所有人想的都是公孙瓒……因为人家燕北还用着乌桓人的兵马在冀州打仗,又怎么会去抢夺乌桓国呢? “那怎么能行,乌桓峭王这次跟我出征也立下不少功劳呢,我不管不顾岂不让人寒……魏兄。”燕北说到一半看着魏攸欲言又止的模样愣住,到嘴边的话也变了意思,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怎么回事?” 魏攸当然知晓怎么回事! 虽然说燕北和公孙瓒都领兵在外,但公孙瓒在辽西还有个弟弟统领兵马,做出什么事也不意外。何况公孙瓒与同姓公孙纪一直都是州里主张与外族作战的那一小撮人。现在乌桓人不但被抢了粮食,还被烧毁存粮。 事情的原委,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 可这种事魏攸能给燕北说吗?他和公孙瓒私底下本就因原先叛乱与平叛作战结仇,如果在公事上再有什么瓜葛,幽州两个兵势强大的将领兄阋墙而战,恐怕不是幽州百姓之福。 “你不必插手这件事,你我相知多年,我不会害你。”魏攸严肃地对燕北说道:“这件事在州府也不算大,你不要去管。对你来说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消除刘公对你的忌惮……你和公孙伯圭手下的兵马都太多了,知道吗?” 燕北感觉到这段日子自己的智力飞快地在成长,或许是因为作为麾下众将的主公他需要多思虑些事情,而出幽州这段日子又恰巧使他见识过一些聪明人。 和聪明人打交道要容易,这话根本就是狗屁! 那是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容易!燕北自认不是什么聪明人,何况无论袁绍还是董卓,大家所掌握的信息都不一样,这种打交道让燕北觉得很累啊! 人家每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他都要费半天劲去思考背后的真实用意,还要担心着一不小心给过分解读了。 但累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他现在无论察言观色还是思考问题都更加地全面,不想从前马匪一般格局那么小。 他看出魏攸不想告诉自己真实原因,所以他决定不再往下深说这件事,而是腆着脸笑道:“这些儿郎哪里是燕某的兵马,无非就是燕某为刘公养着兵嘛,连燕某都是刘公的部下,别说他们了……放心吧魏兄,刘公对我有大恩,燕某焉能不言听计从?” “你心里有数就好,目下幽州正是多事之秋,你可别像那公孙伯圭一样,在外头立些功勋便不将刘公放在眼里。” 燕北听着眉头便是一跳,问道:“伯圭将军做什么了?前些日子不是刘公准他平青州黄巾,他还派人给我送了封信说,还说等回来要和燕某比比战功呢……他干嘛了?” 燕北前头的话说着还听正常,不过到最后那句疑问,难免带上了点儿幸灾乐祸。 他可巴不得公孙瓒捅个大篓子! “还能怎么,刘公传信三次叫他回来,要问问他乌桓国的事情,其实也就奔马回来三五天的事情。”魏攸叹了口气,燕北表现出对公孙瓒的幸灾乐祸他虽然理解,却并不感到快乐。同是幽州人,谁也不希望幽州再乱下去了,他摊手说道:“伯圭三次都没回来。” “啊?就这事?”燕北脸上很失望,他还以为公孙瓒是做了什么,却没想到仅仅是因为这件事,他摆摆手说道:“公孙伯圭在前头打仗,玩命掉脑袋的事,刘公在后头因为这点小事召见他,拒绝也是有情可原。” “行,多谢魏兄了,我这心里有数便不慌了。”燕北看看日头,时间差不多,便拱手说道:“魏兄请待,燕某这便去州府寻刘公!”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宗室器物 城外驻扎了七八千人马饮酒狂欢,使得蓟县城中家家关门闭户,生怕被城外的兵马影响。 哪怕燕北的兵马经过各县时都有百姓箪食壶浆,但那也只是从冀州逃难过来的百姓,幽州人仅仅感到荣耀,是幽州出了这么一个将军而已。除此之外呢,他们更害怕。 燕北在州府转了一圈没找到刘虞,最后带着部下跑到城中的那座太尉府,这才见到刘虞。 之所以带着部下,他不是为了防身或是什么原因,仅仅是他从冀州给刘虞带了些东西回来。 “刘公,护乌桓燕校尉来了。” 刘虞没有在堂中等待燕北,而是在院子里的树桩坐着,端着酒樽小口饮着樽中清酒,听到侍者传报,点头说道:“让他进来吧。” 进个屁啊! 燕北看着半人高的木栏小院儿里头的刘虞装模作样的点头看也不看得让自己进去,抬首看着简陋的宅院上苍劲有力的隶书写着‘大司马府’四个大字,哭笑不得。 燕北一扬手,身后士卒从车驾上抱着小匣子大箱子便往内里走,燕北进院中侍立一旁拱手说道:“刘公,属下来了。” 刘虞仿佛现在才看见燕北一般,放下酒樽摆手问道:“这些是什么?” 燕北探手遥遥指着那些小匣子与大箱子依次说道:“此为占据中山的黑山贼陶升,别打开污了刘公之目!次为祸乱河间的丈八之首;再为霸占安平的郭大贤之首。” 燕北说着,他本以为刘虞肯定不会喜欢看这些首级之类的东西,却不想刘虞起身摆手说道:“无妨。” 说着,都不待燕北的士卒打开箱子,便将小匣子一一打开过目,面上非但没有不忍,反而十分快意,难得地拢着颌下胡须对燕北夸赞道:“嗯,你做的不错,祸乱三个郡的贼首都为你部所斩,很好。” 正说着,刘虞好奇地打开后头的大箱子,入目一片金光闪闪,不由得拧起眉头寒声问道:“燕二郎,你这是何意思?” “嘿嘿。”燕北嬉皮笑脸地往前走近两步,看着箱子里的金子说道:“刘公,这些是燕某此次前往冀州所获战利,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战利你自可拿回去犒赏士卒,送到老夫这里做什么?” “不是,刘公啊,士卒肯定是要犒赏的,所以这只是战利的一部分。大多战利属下这不都先前便请鲜于从事送至蓟县,州府有需要的便由州府取用,其余部分属下便自己做主留下……只是这些东西有些特殊,必须拿来请刘公过目再做定夺。”燕北说着就走到宝箱旁边,随手抓起一块马蹄金说道:“刘公请看,这块麟趾金,协祥瑞而制。” 燕北说着便凑近刘虞两步,将马蹄金翻过底来对着刘虞说道:“重一斤足额,这是属下攻破常山郡于毒时部将上交所获……这东西市面上不流通,先汉孝武帝时下令所制,专赐给达官贵人和宗室,属下猜测应当是贼寇掘了哪位贵人的墓,得来的殉葬品。” 刘虞气的牙根痒痒,咬着牙不说话。他们老刘家的时,他自然比燕北清楚许多,这些黑山贼当真是无恶不作。常山能有这东西还能有谁?肯定是常山王室的坟墓被盗了! “您再看套这玉环与玉璧,这显然是宗庙前祭祖所用,寻常人家是佩戴不了的。”燕北搁下马蹄金又拿起玉环请刘虞一一过目,放下之后张手指着六个大箱说道:“这些东西,要么是宗室用的陪葬,要么是宗庙的祭物,最次也要是达官贵人家的朝廷赏赐的藏品……属下能做的了主吗?” 刘虞一一看了箱中的物件,却如何也无法耐着性子看完,命人合上箱子这才说道:“原来如此,倒是老夫错怪你了。既然这些事宗室赏赐之物,能送还后人的便派人送还,找不到后人的过些日子就派人送去朝廷吧,补充国库吧。” 说着,刘虞看赞许地看了燕北一眼,“难得你没将这些东西赏赐下属。” “刘公,这次您是真错怪属下了。”燕北狡黠地笑了,随后苦着脸说道:“实在是部下都是些粗鄙之士,用兵打仗还好,藏些东西,人人都只认金钱,这些东西给他们也都是拿去卖了换钱换粮食,您也知道辽东穷困……偏偏这些皇室祭物,燕某就是胆大包天敢卖,谁敢买啊!” “东西都是好东西,放我手里却比不上些许大钱。”燕北笑了,随后正色道:“刘公真要拿这些交给朝廷?” 刘虞皱着眉头说道:“你还想让老夫私自留下,难不成老夫的德行反倒还不如你燕校尉吗!” “属下哪敢做出侮辱刘公德行的事情,只是如今朝政把持在董仲颖手中,您将这些送往洛阳,最后还不是进了凉州兵的马臀囊,反倒是暴殄天物。”燕北正色说道:“倒不如先存放在州府更为妥当,待到时局稳定,再传送洛阳也不晚。” 刘虞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不要人云亦云,有汉四百年,董仲颖一介边将就算做了太尉,又哪里掌控朝局侵吞国库,难不成朝中那班大臣都是鼠首两端之辈,能由着他胡闹吗!” “刘公,还真不是,属下试过了。”燕北认真地抓着刘虞手臂说道:“平定黑山,属下擅自写了封信派人送给洛阳的董卓,不是三台。后来这事就成了,黑山张燕受中郎将,领黑山九县。董仲颖确实掌控朝局。” “你跟董卓传信?”刘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态已然执拗,不过话里头已经软了下来说道:“他是当朝太尉,这事就该他管……这些东西暂且存在库府,以后再说。” 燕北见刘虞勉强同意了自己的建议,心中大悦,当即紧跟着说道:“不光是朝廷的董卓,还有逃出洛阳的渤海太守袁本初。那颗郭大贤的首级,便是袁绍部下颜良文丑所杀送与属下的人情。” 他才不怕刘虞想些别的,他既然敢把董卓和袁绍的事说出来,心里便早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刘虞不是没有容人之量的独夫,否则燕北也没有今天。他认为自己做好事坏事,刘虞都能接受,唯独接受不了的一定是他与旁人暗通款曲,或是想要害他。所以他便像竹筒倒豆子一般上来就把董卓袁绍的事都说个干净。 果然,听到他这么说,刘虞脸上有些愠色问道:“那你便收下了这首级来老夫这里表功,你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送上门的功勋不要白不要。”燕北故作骄狂地撅嘴说出一句,接着却叹了口气道:“其实属下知道,无论董卓还是袁绍,看上的都是燕某的兵马,想通过拉拢燕某驱使手下儿郎将来为他们而战。嘁……他们焉能与救我活命之恩的您相提并论?” 刘虞却不接受这样的奉承,只是微微扬着头哼出一声,撇开话题说道:“做着董卓的官,承着袁绍的情,谢着老夫的恩,你倒是一石三鸟。” 若换了个人,听到刘虞这般冷嘲热讽,怕就听不进去了。可燕北这辈子受过太多冷嘲热讽,早已磨练出一张厚脸皮,只要刘虞不裁军的目的能够达成,这算什么委屈!何况他也确实跟刘虞想的差不了太多,一笑而过,脸上透着难色说道:“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他们谁也没将咱们放在眼里,属下身份地位又皆不如他们。” “不瞒您说……燕某还真巴不得他们谁置朝廷礼法于不顾,图谋幽州土地!”燕北面露狠色地说道:“到时候您便下令为朝廷讨不臣,只管坐镇蓟县。我与伯圭两路兵马南下,从东海到大江,谁也挡不住我们!” 从这次讨贼燕北算是看出来了,论兵装战甲,就颜良文丑手底下那点仨瓜俩枣,别说燕赵武士,和他部下常备兵马比起来都像乞丐;论兵马骁锐,燕赵武士谁也不输,更何况公孙瓒练出的白马军更是当世骁勇。 若他二人交心联手在刘虞麾下纵兵出马,就眼下的局势,关东之地无人能敌。即便是司隶的董卓军,也只有少数精锐能在战阵经验上一较长短。 可惜,他有与公孙瓒联手的魄力,伯圭看得上他吗? 这番话不过是燕北发发牢骚,听在刘虞耳朵里却不太一样。刘虞很清楚自己部下这员虎将从前可是叛军乱党出身,听着口气是想连董卓袁绍一块发兵剿了……刘虞不知道燕北从不说大话,还以为燕北是在外头受了气,不由得原本忌惮的心也软了些许。 到底是个后辈啊。 “这说的什么话,那不成了乱军一般,毫无缘由地攻击朝廷地方兵马?”刘虞带着嗔怪责难一句,语气上却没有一点怒气,带着燕北走到树桩下说道:“坐下陪老夫饮些清酒,讲讲此次征讨冀州都发生了什么。” “梁米酿的清酒,这可是酒中之冠。属下在冀州三月不曾沾滴酒,回来可是有口福。”燕北摩拳擦掌地笑了,接着好似想到什么一般,一脸喜意地对刘虞说道:“刘公且稍等,这次燕某在冀州还真给您带了点东西回来,您且等等啊!” 说着,燕北便教人打开最后一个古朴无华的沉重木箱。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横扫六州 燕北回幽州,怎么会不给刘虞带些小物件儿。 他去冀州可不单单是打仗的,俗话说贼不走空,他这习惯于用做一件事得到最多收益的马匪,也从来不会空手而还。 最后一具朴实无华的箱子比那些搁置金玉的财宝箱都要大些,打开之后里面的东西也没什么光华,燕北探手进去一左一右地提出一尊脑袋大的铜炉与青铜镶银六支灯盏。脸上带着笑嘻嘻的模样放置在饮酒的青石案上,对刘虞说道:“您且过目瞧瞧,可还喜欢。” 刘虞是在洛阳见过大世面的人,再好的东西他也都瞧见过。此时一眼便看出这两样东西的价值并不金贵,至少要比燕北先前打开的那几个盛满宗室金玉器物要便宜的多。 铜炉上雕着八面兽首,提柄上雕做鹤首细颈连接腹底,单一入手刘虞便知其腹内中空,中间缕空的炉心可烤火取暖,而腹底可储水。中间的柴火烧出的烟气自鹤颈提手循环至腹部水中,等到烟泡再冒出来,便已无多少呛人的味道……刘虞在洛阳时访友曾见过类似的玩物,不过远远要比这个精巧的多便是。 轻轻磕了磕兽首上的叼环,刘虞带着笑意问道:“你怎么从冀州拿回来这么个东西,还用那么大的箱子装着。” “嘿,这两件可是属下强取豪夺来的,您先别急听我细说。”燕北坐在树桩坐榻上,先给刘虞酒樽注满清酒,复为自己满上一樽,小口饮下咂着嘴巴,这才指着那兽首铜炉说道:“属下刚去冀州,驻兵恒水畔时有饥民来投,碍于兵粮不多,又不能白养着几千上万的饥民,稍加谋划,便将饥民中青壮组出一支军队,让他们用黑山军的首级来换口粮。” 这一番话,点消了刘虞心中的忌惮,听到燕北的解决办法不禁微微颔首,心道:原来他多出的兵马是这样来的。旋即侧耳倾听,等着燕北说出这铜炉的来龙去脉,还有究竟是怎么个巧取豪夺的法子。 “但后来属下发现,那些青壮因为久饥无力,再加上不精战法,就算是偷袭,死的人也比黑山多不说,根本无力养活更多的饥民。您也知道,燕某也是穷苦奴仆出身,挨过饿受过穷,如今自己有些小富贵,却是见不得旁人挨饿受穷的。”燕北比出根手指说道:“可也不能拿兵粮来供给那么多的百姓,只好与郡中大户说项,希望将少量兵粮给他们,藉由他们之口开仓放粮,勉强吊住饥民性命,即避免饥民哄抢兵粮饿兵毫无斗志,也能勉强活人。” 刘虞的眼前一亮,他虽然不通兵事,却知晓越是饿急的百姓,越不能开仓放粮,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若是饥民对兵粮形成依赖,他们才不管你的兵要不要打仗,饿过的人绝不会想要再饿一次。他当即赞许道:“双全之法,大善!” “可这白给了乡中大户好声名,燕某心里又有些不快。”燕北微微扬着下巴,带着奸计得逞的模样指向兽首鹤颈铜炉笑道:“当地有户人家姓许,属下边鄙之人,没见过这么机巧的物件儿,坐在他家庭前便一直把玩这个,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只好送给在下……那个铜支银灯是我顺手拿的,主人家也没说什么。” “你呀,拿着自己的美名不要和主人家换回这两个东西。”刘虞忍俊不禁,开怀笑道:“你这若是巧取豪夺,只怕天下都无夺人之事了!” “嘿,我当时就是心里气儿不顺,大好的名声我干嘛要送他们啊!”燕北责怪自己,随后说道:“看到这个刚好想到快入冬,刘公家里也没见到有暖炉,便顺手提回来了。还有这个灯,厅里书案上那盏铜灯我上次见都生锈了,正好换换。” 刘虞笑了,心想着若就这两样东西,收下也没什么关系,到底是燕北这个属下在外征战还记挂着自己。 人比人得死啊!同是统兵在外的平叛将领,看看燕北再看看公孙瓒! 一下子别的不说,至少刘虞心里对燕北兵马过多的小忌惮消失地悄然无踪。 不过燕北可没说完,他命人将箱子抬过来,先拾起一块华美而晶莹剔透的水色玉珏捏在手里,这才指着堆满了箱子的书简、皮卷甚至还有一方小鼎说道:“这些书,也是属下在冀州所得,属下没读过多少书,便将这些收集起来,您先看看,里头有不少孤本,看哪个没读过的您就留下,差人誊抄一份给属下就行……对了,您年前有什么事情都在今日给属下交代了吧。甄氏兄长与我有恩,此次入冀州带回他的棺椁,过些日子便要在辽东下葬,到时属下要为兄长服丧三月,怕是来不及往返。” “你要为友人服丧?”刘虞有些惊讶,在他的理解里,这些为将者平时作为军士,大多是遇丧不服的。不过转念一想也觉得燕北命理重情是件好事,接着说道:“也好,那便今日都交代了,这些书先放老夫这里罢,过些日子挑选完了差人给你送去,老夫这里还有些藏书,倒是一并差人与你。” “多谢刘公!”说着燕北手掌一翻,将白如羊脂的玉珏露出来对刘虞奉上,眼看着刘虞要开口连忙说道:“您别急着拒绝,这块腰配也是大有来头的。” 燕北将玉珏放置石案之上,端起酒樽一口饮尽,指着玉珏说道:“这也正是燕某想把关东那些个州郡掌管全撵走,让刘公治理的原因!您可知道,属下刚去冀州时乱成了什么样?” “乱,多乱你也不能抢别人的玉珏啊。”刘虞一听燕北这话,便又将他往坏了想了。实际上这也怪不得刘虞,燕北无论怎么看,也绝对是能做出来抢人财物那种事的人,而这块玉珏又太过名贵,刘虞急切地问道:“你没害人性命吧?” 燕北摇头,皱着眉头对刘虞说道:“这根本不需要抢,初入蒲阴,县令饿的面黄体瘦,说起来那县令还是燕某为乱时自己任命的县丞。他拿着这块玉塞进我手里,想和我些粮食吃。” 刘虞暗自盘算着,这么一块美玉,放在前几年的洛阳也要十金,就算战乱贱价,拿来换粮食那得换去多少? 接着他便试探着问道:“五十石?” “五十升,这块家可上溯到先汉孝宣皇帝时的传家腰配,作价五十升粟米。”燕北再度摇头,抬起两只手指说道:“他说他的儿子被乱军杀了,小女儿眼看着要饿死,指望着米粥救命,求我给他十升米。他家里只剩五口人,所以我留给他五石粮食……让他们撑到田地里的粟米长成。” 刘虞暗自咂舌,这么一块价值十金的玉珏就卖了五石米。甚至本来还想要用一石米便换了。 冀州的粮价,是膨胀到了何般模样? “属下做过商贾,也沦为盗匪,后来更参与叛乱。习惯于依照当地粮价来判断战局,您知道在中山无极,去年春,最贵的精米四百钱一石;而这次燕某占领无极,最贱价的粟米一石八千六百钱!” 刘虞瞪着眼睛看向燕北,今秋幽州年谷丰登,谷一石作价百六十钱……粟米与谷同价,冀州为八千六百钱,这何止是膨胀? 这种差距令刘虞说不出话来,眼睛看着燕北置放于石案的玉珏发呆。 诚如燕北所说,这不单单是块腰配……这真的不单单是块腰配。 “刘公仁德清正,更有夺天之造化可活人之才能,破败的幽州在您手中才有如今这般模样,属下对您敬佩不已。但是刘公,眼下天下并非安平时节,反倒正为多事之秋。朝廷内有董卓驱使虎狼把持朝政;外有袁氏占据郡县不修仁政招兵买马;再有各路将军诸侯蠢蠢欲动;天下,已成率兽食人之景!” “固然幽州民生安乐,眼下光景却不得不居安思危。眼下各地难民涌入幽州怕是已不下百万之众,您教化百姓课税农桑,这自是大善之举,但您遵守法度旁人却未必如此,我曾听说君子可欺之以方,我们不可位于东方便做观中原成败。”燕北紧紧攥着拳头顶在案几上,“袁氏于士人中声望虽高,区区本初却远逊刘公。若刘公您行大司马之威仪,坐镇河朔传檄四方,便是袁本初之辈亦不敢轻举妄动。” “你想让老夫起兵征讨董卓?”刘虞缓缓摇头,“朝廷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私自行使兵权不是臣子应当做的事情。” “征讨董卓?不,皇帝尚在董卓手中,您需要的不是征讨他,但是仅仅用仁德只怕亦无法感化他,所以还需有些兵势。”燕北目光炯炯地对刘虞说道:“至于兵事,您完全不必担心。若您传檄天下,喝令诸侯勿要为乱……兵势之事,属下一力承担。” 燕北手撑着石案随后抱拳说道:“属下将兵两万,便可直下邺城横扫渤海,渡大河之南一马平川。论声望我不如人,论兵事谁能阻我?自当为刘公强取冀、兖、青、徐、豫,并联六州,遥慑西北威逼董卓退军还皇帝天下,制海内清平,刘公亦可功著万代不世之勋!”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僭越之举 燕北难得看在刘虞的面子上为刘氏皇帝慷慨激昂了一把,刘虞只是轻飘飘地让他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押千石粮草送往乌桓,保护他们渡过冬雪不要再被马匪抢夺了。 燕二爷是要南下横扫六州的英雄豪杰啊!你竟让我找马匪! 挟平定冀州大胜之威的燕北坐在回还辽东的车驾边上晃着一双长腿,百无聊赖地缓缓拍着车辕,气焰全消。 燕北心里苦哇! “其实刘公是很好很好的人。”燕北斜倚着车辕,摇头长叹口气,“就是太过仁慈了些……” 他很失望,刘虞恪守本心职责,对除了本职之外的任何事情没有一点贪图,是大汉之下绝对的贤臣名士。但刘伯安并非雄主,就燕北对朝廷北方官员的感受上,无论袁绍还是韩馥,这些封疆大吏的心思都在悄然间浮动。 这样下去能行吗? 别说是一州牧守,就连区区太守都开始将自己从地方长吏向天下诸侯间转变心态。 我的刘幽州,却还恪守着汉官的仪态。 这事有悖于燕北思想的,在他看来人与人的交往本就像极了辽东的深林中那些豺狼虎豹,弱小的动物就会死于凶猛走兽之口,成为旁人案几上一道美食。 “将军有些操之过急了。”太史慈看着燕北这副模样暗自感到好笑,骏马踱步间马銮铃清脆作响,开口说道:“如果不是将军开口,我们都不知晓将军居然去刘公府上劝兴大兵讨北六州,将军真是胆识过人。” 张颌在车驾另一边并马而行,闻言也笑道:“不愧是将军啊!” 两个人言不由衷的赞许在燕北看来就像是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一般,令他脸颊通红。 天知道刘虞拒绝他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报答刘虞接纳自己的恩情,他要送给刘虞一个问鼎天下的机会。 “你们不懂,这大约是幽州唯一一次能够强取北方六州的机会了。”燕北摇头,垂头丧气地转脸对张颌问道:“赵子龙在哪里?” “昨日传信,他带着卢子干的家眷先行赶往辽东,等安顿了卢子干的家人就来迎接将军。”张颌提起赵云满不在乎地随口回答,随后转头惊诧地问道:“将军不会认为您真能助刘公扫平六州吧?” 燕北看着张颌笑了,盘着腿坐在车驾坐榻上,张开五指说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这一次我好高骛远了,但就像我说的,这或许是刘公和幽州唯一的机会。如果明年春天,不,就在今年冬天出兵冀州,我们能横扫大河长江!” 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不知道董卓进京给你们带来了什么,但是对我,他用兵马进洛阳,让我看见所谓的天下士人,朝中元老有多么胆怯。洛阳不再神秘,南北二军也一样会懦弱到不敢言战。他提醒了我,人是会害怕的……董卓用三千兵马把洛阳通了个窟窿!”燕北按下一指对左右太史慈、张颌问道:“刘公有多少人马?单单辽东便有两万之余!” “论兵事,冀州如今只有韩文节与袁本初,袁本初麾下颜良文丑的兵马你们见过了,那些人今后或许会成为强兵,但是眼下?新募之卒比之黑山贼寇尚且不如,张儁义,燕某若教你领一支三千人马之偏师,带着我们横行漠北的兄弟难道在野战无法击溃他们吗?” 张颌原本对燕北说的大话是并不认可的,横扫六州的野望无论怎么看都太儿戏了,但是此时听燕北对比袁绍的兵马,他也不禁笑出声来,扬着马鞭朗声道:“若非担心袁本初天下名士,攻击他们会给将军惹上麻烦,在安国时叫上峭王联手便能将他们击溃!” 他的兵少,却皆是精卒劲卒,颜良文丑兵虽多,却都是新卒,张颌本部打上一场正面硬战,乌桓骑包抄袭扰之下就能将新卒击溃。这种战术对张颌来说太简单了! 至于颜良文丑二将在体态上显现出高超的战斗力,张颌根本没放在眼里。武艺再高,就他们穷的那副德行,两个将领只能穿着扎甲,能防住强弩吗? “所以袁本初不足为虑,何况我若驱两万大军南下,渤海的那些人敢不望风而降?韩文节如今更被麹义部扼住喉咙,只需要刘公开口下令,冀州就是囊中之物了!”燕北咬着牙,紧紧攥着拳头说道:“跨过大河之南就在须臾之间,眼下伯圭在青,他那人最为功利,若知晓刘公要行如此大事,会不鼎力相助?至于兖豫二州,若有为敌者便将他们放到河北,我等世代生活在这边早习惯了寒冷,可他们敢在冬天的河北与我等交兵吗?” 太史慈和张颌都被燕北的豪言壮语所吸引,尽管这等狂想有些惊世骇俗,可细细一想确实是燕北所想象的模样啊!如今韩馥只需传信麹义一封便可使冀州府陷入瘫痪,袁本初的兵尚为新卒,这简直就与黑山进冀州是一般模样,黄河以北根本没人能够与他们为敌。 “如果现在兴兵,便是我等占尽了先机。中原久不经兵事,我等却日夜枕戈,以劲卒敌其轻兵,谁有能挡?”燕北先指向北再指向南说道:“刘公只要开口,就坐镇蓟县就可以,所有事情燕某都能为他办妥!鲜卑的素利、乌桓丘力居、黑山张燕,哪一个不是燕某能说动的,哪一个又没有凶悍的兵员?有幽州丰年大收的粮食支撑,举起兵马二十万都轻而易举,便是竖子痴儿将兵,硬推都能推到大江之北!” “董仲颖一介武夫尚能雄踞洛阳,教群雄束手天下敢怒而不敢言。刘公之人望德行皆世间少有,莫不必说有兵势为辅无人敢乱,就算没有兵势,四方亦能传檄而定!唉!”燕北摊手,锤击车辕丧气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过些时日,如果中原真打起来,咱们什么先机都没有啦,只能远远看着百姓因兵患流离失所,咱们就在辽东坐观成败吧。” 太史慈明白了,燕北之所以心急,是他心底里笃定中原会发生关东士人与关西武人的强大战争。如果一切判断奠定在这场仗一定会爆发之下,那么现在看来,此时确实是幽州兵南下定中原的大好时机。 如今天下各地尚平静,除了中原与西凉董卓的兵马比较多之外,各地基本上还都是老样子,即便有人想要与燕北抗衡,新募的兵也比不上燕北麾下这些经历过最近三年北方强烈军事对抗的劲卒。此时幽州兵南下,燕北以刘虞的声望及重兵插手即将崩乱的天下局势……对这一点太史慈是持怀疑态度的。 一方面,刘虞和燕北或许能定下东北六州的局势;但另一方面,燕北的强势插手,也会让中原的董卓感到不安,从而提早爆发可怕的大战。 “将军,慈以为刘公若应允了你的建议,天下或许能安定,或许会更乱。刘虞不应允,天下也或许还是这么安定,或许也会更乱。”太史慈拽着马缰说道:“其实都没什么关系。” “怎不就没关系!现在我们什么都不做,到时候天下局势万一乱了,刘公在幽州有年产上百万石的粮草,能不引得旁人觊觎吗?若我们南下定中原,与别人是战是和,皆由刘公一言而决。我们像现在一样无所作为,到时候便不知道大乱从何而出了。” “所以说不愧是将军啊!”张颌再度赞叹,面上却有些担忧的讥讽,打马离车驾近了些,小声说道:“尽管将军是一片好意,却也多亏了是刘公。将军今后还是谨慎言行吧,还好你这次没说太过激的话,否则刘公一怒之下将你斩了,我们这些部将难道不会像丧家之犬一样吗?” 张颌的话令燕北一愣,脸上僵硬地说道:“怎么会呢……似伯圭那般跋扈,刘公亦未有杀心。”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也冷静下来思考自身的处境。 张颌微微耸肩,轻声说道:“属下就是随口一说,将军啊,今后还是刘公想让咱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吧,如今将军不再是戛然一身了。张氏数十口、高、沮、太史、甚至麹校尉,大家的宗族可都与将军一体。尽管我们都是些破落宗族,却也与燕氏荣损相通。” 燕北叹了口气,突然感到有些疲惫,点头对张颌郑重地说道:“儁义,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他唐突着给刘虞画下一张兴兵治天下的大饼,奈何刘虞根本不想吃。其实张颌说得对,也就刘虞,若换个人能由着他在眼前指手画脚? 他责怪麹义对他大呼小叫,可自己这般窜动着刘虞兴兵讨贼,又何尝不是僭越之举呢? 刘虞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甚至都没有责怪他,只是让他管好自己职责之内的事情,甚至还请他喝清酒。 “唉,论宽容,我不如刘公啊!”燕北叹了口气,心下打定主意回去给刘虞写封信道歉,摆手不再想这件事情,对太史慈、张颌说道:“走吧,回辽东,回辽东杀他娘的马匪!” 正文 第九十八章 还师辽东 兵马进入辽东境内时,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未落下,秋风地吹来盖马大山的寒意,无形间使人心中带着萧索。 路过辽东属国时部下都冻得不轻,从丘力居手上拿了一批皮袄,这才回到辽东。 即便如此,还是有些士卒被冻病了。 出辽东时尚是盛夏,回来时却赶上秋冬之交骤降的气温。跟着辽东太守沮授出城迎接大胜之兵的郡中官吏与名士们没能看到喜气洋洋的兵威,只见到冻得脸庞发青的衰兵。 士卒身上裹着毛皮大袄,简直像一群乌桓人打进辽东,一派强弩之末之景。 “行了,不用庆功了,赶紧让士卒散了带回营地,把厚衣服裹上。” 燕北裹紧了大袄,身上的甲胄早让他卸了,铁衣透着寒气里头就是单衣,根本不敢穿,回来路上走到辽西时候都冻得他嘴唇发紫了,丘力居国内的大袄简直是救了他们的性命,哆哆嗦嗦地叫高览派人去营地里备好温汤肉食犒劳士卒,带着巨大的棺椁领众人进入襄平城。 一回来,根本一刻不得闲。家都没回直接去了郡府内,这三月虽然在冀州遥遥收到沮授送去的几封信件,毕竟书信里说不清楚,何况他要么在和别人对峙就是被五鹿围在无极城,心里头也顾不上辽东的情况。现在从冀州回来,头等大事自然就是要了解辽东这几个月都有什么变化。 “恭喜将军回还。”沮授带着笑意拱手,这才对甄尧使了个眼色,让其递给燕北书简说道:“请将军过目,这是目下库府中的存粮,因年初时与孟益、公孙瓒作战,田地荒芜不少,仅收上粮食十二万余石与钱四千七百余万。不过广阳、涿、代等地今年丰收,粮价低至百六七十钱,因而属下自作主张以千万钱使商队进购六万石粮食,以咨军备开销。” “不够,公与啊,就算十八万粮食,也是不够的吧。”燕北放下书简抬起头沮授说道:“到了冬天,郡中官吏、工匠、学馆的名士,都要赏半年的俸禄,让大伙过个好冬。除此之外呢,俸禄也该发了,里外六万石便没了……库府里现在有多少钱?” 书简上只有今年的赋税,库府的钱财却不在其中。此次南征冀州,黑山四郡从百姓手里抢掠的财物尽数都落入燕北之手,应当还有些结余。 听到燕北发问,沮授应道:“库府中金钱甚多,即便买粮花费千万,仍旧有六千余万的五铢与金饼,大仓也还储有二十万石上下的粮食,勉强够用。” 买粮的事燕北先放一旁,接着问道:“如今辽东有多少百姓了?” “迁入的百姓、士卒的家眷,再加上本郡人口,已有十一万户,民六十七万。”沮授这么说着,继续对燕北报道:“如今辽东涌入的各类匠人有千余……铁邬匠人的资财,有些问题。” “全都进铁邬了?”燕北等着眼睛,这可让他炸了毛,连忙说道:“别啊,当时是人手不够,如今这么多匠人还用那么多钱,转眼发下去库府就空了!” 以前铁邬规模极小,匠人优渥的年俸便已有六百金,若现在这些涌入的匠人全部充入铁邬,眨眼就能把他吃穷了。一年的赋税都养不起这么多的匠人! “主公,铁邬如今已经成为郡中除开养兵之外最大的花费,但也并没有将军想的那么多,从前匠人开支大是因为有雇佣五百学徒,如今铁邬的熟练匠人有五百余人,再加上五百学徒,一年开支在两千万钱之上。”沮授顿了一下说道:“但眼下铁邬可出产各类兵器农具、铁器用具、木制用具、皮具陶具,安平乡大矿中亦有百余石工,除了采铁外亦能做些精雕细琢的石器。长久来看是极好的,属下以为不必裁减。” 燕北不知不觉间辽东居然已经有这么多匠人,让他有些措手不及,闭目想了片刻这才问道:“既然你认为不必裁减,那你所说的问题在哪里呢?” “问题在于做什么,想哪里销出。”沮授拱手说道:“现在辽东的农具已经足够使用了,即便再做两三个月也就是售卖给迁来的百姓,我们的商队却已经铺出去在幽州各郡皆有人手,铁邬能够收支平衡,只是在下不精商事,不知晓什么才有足够大的利润。” 听沮授这么一说,燕北就放心了,只要铁邬能真正依照自己的想法与商队携手达到收支平衡,那也就够了。燕北倒没有急着回答这件事,而是对沮授问道:“汶县的水寨如何?” “这正是后面在下想要说的,水寨有船上百余,孙县令难以管辖,前些时候才传信希望再调派一人专事水寨之责,主公以为如何?” “专事水寨?难道我们有精通水事的人才吗?”燕北摊手对沮授问道:“公与有什么建议?” 沮授脸上带着慎重,对燕北说道:“将军以为,田国让如何?” 田豫?燕北将眼神望向襄平令田豫,开口问道:“国让你觉得如何,管理水寨,你以为如何?” 水寨不单单有一部水兵,还有百十个船匠,将来是要造船与肩负水事与造船两个重任的,田豫好像有些……太年轻了。 “在下愿往。”田豫知晓汶县水寨有多重要,更何况他早先便与沮授专门谈过这件事,当即拱手道:“承将军知遇,让豫有教化百姓的机会,管理船匠水兵,应当可以为将军分忧。” “好,既然你愿意,那便领别部司马,督水寨之事。”燕北对田豫说完,接着问道:“孙轻还在汶县吗?” “孙县令听说主公还师,这两日便会回来襄平。”听到沮授这么说,燕北点头道:“嗯,等他来了我要好好问问他水寨船匠如今能做到什么程度,如果部下船多的话,我们便不必担忧农具卖不出去了……此次在冀州,我与袁本初商定专事买卖不计赋税,回头传信一封问问他,渤海郡需不需要农具,需要的话开春便都给他送过去,从他那里换些钱财物资!” “至于陆上,可让马安将商队延伸至中山,冀州牧韩文节与我约定只要是燕氏的商队,市税、关税皆减半。冀州大乱方平,农具也好、木制工品也罢,只要往那边运是一定能赚到钱的。”燕北说完这些,了去心头一桩大事,随口说道:“这两日我便修书一封,让乐浪郡的三郎回来,由他接任襄平令应当是没问题的,公与觉得如何?” 这对沮授而言是再好不过了,他见过燕东,也至少燕东是曾经做过张纯伪太守的年轻才俊,当即拱手说道:“在下并无意见,乐浪太守张岐亦对辽东无非分之想,不必担心他。” 燕北点头,抬手指向东边说道:“也让王义回来吧,回来过了年再去高句丽。对了,大目,北边的公孙度可有异动?” 李大目摇头说道:“算不上什么异动,那个人是个不安分的,却耐于玄菟人少,做不出啥事来。募了两千郡兵,里头还有几百高校尉送给他咱们的人,将军放心,出不了事。” “嗯,这样最好了。”燕北喜欢这种将旁人掌控在手中的感觉,对沮授说道:“粮不够,还要买,明年你不是还要修渠么,从库府中再取出千万钱,在幽州各地收购粮草吧,冀州如今粮价虚高,过些时日会影响到幽州的,这件事越早办妥越好。” 只是就这么简单的事,却令沮授面露难色。 “怎么,是因为抢掠乌桓的马匪吗?”燕北想到这件事,转头对高览问道:“阿秀,抢夺乌桓的马匪是怎么回事,如今乌桓在我部下,怎能有如此胆大包天的马匪敢在塞内行事?” “主公,那,不是马匪。”高览抿着嘴说道:“本来公与就是要购进十五万石粮草,奈何乌桓出了这样的事情,担心与公孙瓒再起冲突,公与才下令停止购进粮草。” “管得着公孙伯圭什么事,他人不是在青州吗?”燕北磕着案几说道:“这次回来,刘公也提了这件事情,让我将马匪肃清……马匪是怎么回事,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唉,哪里是什么马匪,就是公孙瓒留在辽西的兵马,领头的是他弟弟公孙越。”高览无奈道:“你没回来,我们也不敢给你找麻烦……丘力居来求过援,公与只能代他修书一封传送刘公。” 燕北朝旁边看了一眼,都被气笑了,舔着嘴唇问道:“人家丘力居来求援,就因为那狗杂种是公孙伯圭的弟弟,你们就不管了?不管乌桓就不管吧,怎么,郡中粮食也不买了?” 说归说,燕北也没脾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向他一样胆大包天,这种事不问他的意思敢擅自下决断的也就麹义能做出来了。燕北摆手说道:“行了,到底是为我考虑,我也不怪你们。这样,那个刘玄德不是留守辽西么,派人给他传封书信,邀请他来辽东饮酒,我来问问公孙越是什么情况。” “粮食,你们该买的买,现在手头上兵多,派出几曲跟着商队一道沿线护卫,我看谁敢伸手,看见了就把狗爪子剁了打到他老实!”燕北拳头锤在案几上怒道:“实在不行老子率军去辽西把他揪出来宰了!混账竖子,不让过踏实日子了咋的!” 正文 第九十九章 物伤其类 回还襄平的第二日,鹅毛般的大雪在夜里悄然而至,甄俨的棺椁停在燕北大宅的院子里,盖上一层令人悲戚的白。 人们都知道,甄俨已经过世。可是当甄氏的女人们看见燕北带回的棺椁时,还是无比哀伤。 昨天夜里,燕氏宅的哭声一直到深夜才趋于平静。甄氏的女孩们各个哭得悲戚,只有方才七岁的小宓儿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死,倒显得非常平静,只是乖巧地任由甄姜拉着,看着黑乎乎的大棺椁。 可是到后来,她问姐姐怎么了,甄脱告诉她再也见不到二兄,却又哭得比谁都厉害。 潦草地睡了三个时辰,燕北便从榻上爬了起来,走出室外看院子里一片白色里,年过四旬的甄张氏略显单薄的身影扶着甄俨的棺椁不知立了多久,肩膀上与头顶都落上白雪。 燕北早已惯看了生离死别,这一刻却也感到无比地难过涌上心头。 天知道这个妇人经历了什么,几年里先后送走丈夫和儿子,宗族离散背井离乡……燕北缓缓地走出屋舍,命庭外侍立一夜的武士去取件狐裘拿给甄张氏,他则走近了到棺椁旁恭恭敬敬地行礼,这才说道:“阿母,下雪天寒,您进屋歇息吧。” 木然地转过头,甄张氏见是燕北,惊讶地想要躬身行礼,可嘴唇却哆嗦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得笨拙地向燕北行了礼,数息才艰难地说道:“燕,燕将军,要出门啊。” 燕北叹了口气道:“是,今日要去趟汶县,再跑一趟千山。甄兄下葬的日子,您这几日让阿尧去找人选一下吧,逝者已……” 他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甄俨的母亲,却发现此时此时此刻什么都说不出,最终只能不忍地含目转过头,长出口气吐出一道寒气,这才缓缓说道:“阿母放心,甄兄不在了,还有我。” 甄张氏其实并不在乎燕北说什么,如今的甄氏,除了燕北还能依靠谁呢?在辽东等待儿子死讯的这段日子令她倍感孤独,她想念中山的一切,却又因为知道已经回不去那样的生活而感到残忍。 武士取来狐裘,恭恭敬敬地递给甄张氏,燕北对甄张氏说道:“您回去休息吧,天太寒了。您挑出日子,咱们让兄长早日入土。” 吩咐士卒将甄张氏送回屋舍,为他准备好车马。天光已渐渐泛白,燕北打出井水洗脸,凉意沁入骨髓,令他精神一振。 抬头看着漫天飘零的飞雪,又是一年冬天。 不等武士去准备车马,太史慈冒着大雪身披蓑衣牵马直至府上,眼见燕北跪坐檐下望着雪景发呆,一面抖落衣裳厚厚的雪说道:“将军,今日不是要去汶县,要多少人同行?” 燕北见是太史慈,点头说道:“是啊,今日去汶县看咱们的水寨,等等吧,张儁义昨晚安顿宗族,和沮公与晚些时候过来。你来的早了,叫厨人开火热粥,朝食后便启程……等中午雪化了路不好走。” 太史慈自是应诺,让府上厨人开火做饭后与燕北打了个招呼便出府去寻张颌。 燕北披着裘袍跪坐檐下,屋舍外廊比地面高出三尺,越过院墙远远眺着襄平南面城门楼银装素裹,叹了口气,思虑着今后辽东郡当何去何从。 他又太长时间去思虑这样的事了,甄俨的服丧期至少三个月,够他将这些事琢磨清楚。 日出之时,太史慈与燕北用过朝食,沮授与张颌联袂而来,四人跨上骏马带着两队骑兵直奔汶县。 昨夜的雪一直没停,车驾会因路滑反倒不必骏马舒服,索性一群人便披着皮袄大氅上路。 道路因大雪覆盖无比难行,原本奔马一个多时辰就能抵达的路,硬是让他们走到正午,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掩盖着不露出点点光芒,再加上大雪不停,显得天空有些阴沉。 离着汶县城池尚有十几里的亭舍,燕北远远地便望见亭舍外拴着不少带着皮当胸的军马,孙轻大步走出来远远地便对燕北大声笑道:“将军,某昨夜收到消息便在这等着你,可算来了!” “快,外面天寒,我温好了酒,快进来喝一碗暖暖身子再上路。” 燕北几人面面相觑,一面打马走向亭舍一面对沮授笑道:“这小子居然早早就跑来等着,这天冷的厉害,我们去喝一碗再走。” 本来燕北来之前是打算下午回襄平,去见见青州来避难的管宁等名士,还有被赵云一路护送过来的卢植。不过看这日头,就算现在往回赶,回去天都黑了,倒不如索性今夜便在汶县住下,其余事务也只能等到明日再说。 “你小子胖的可以啊!”翻身下马,燕北抬手便一拳锤在孙轻的胸口,随后朗声笑着直指周围作为护卫的军士道:“这些家兵练得不错!” 孙轻可是胖了不少,看来这男人当了爹之后确实容易发福。孙轻不好意思地揉着后脖子笑,与沮授、张颌、太史慈等人一一打招呼后在前引路说道:“这还不是托将军的福,现在又不挨饿受穷也不上战场玩命,每天就读读书,吃饱了就睡……唉,能不胖么!” “哟,你还知道读书了?好事。”众人坐定,亭舍中的火盆烧的正旺,几斛浊酒在火上温着使得酒香四溢,几人围着火炉而坐。侍立的武士为他拿去蓑衣,燕北对着篝火搓着拽马缰冻得通红的手对孙轻笑着问道:“我听说你又在汶县纳了小妾?” 孙轻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倒是燕北对张颌太史慈说道:“看看,你们学学人家,早说要你们娶妻纳妾,人丁兴旺了才好啊!” 太史慈笑着提起盆中温过的酒壶,倾满一碗递给燕北道:“将军早日成婚生子才是正理啊!” “子义莫急。”沮授闻言也笑道:“主公应当是快了,来年,应当就是来年了吧?” 燕北微微摇头,温过的酒喝下顿时便有暖意升上心头,带着苦意说道:“来年再说吧,我为甄兄服丧三月,阿淼要服丧更久……这世道啊!” “甄氏仲君,真不在了?”孙轻随处下县,也听说燕北此次还师辽东是带着大棺椁回来的。尽管他与甄俨不似燕北那么深的友谊,可结识的人不在人世,也难免心头有所感怀,饮下碗温酒摇头感慨道:“听着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不在人世,心里不好受啊。” 燕北没说话,接着孙轻便欲言又止地问道:“将军,我听说在无极城外放火烧了六百人,是真是假?” 那对别人来说是六百人,但对孙轻来说可不一样,那都是以前的黑山兄弟啊! “黑山这次可是出息大了,把甄氏兄长堵在甄氏邬里放火自焚,暴尸荒野不管不顾,我的部将在杂草丛生的废墟里找到甄兄时烧的还有这么一点。那么个七尺伟丈夫啊!”燕北比出二尺长短,对孙轻说道:“就剩这么点。那六百人是当时进过无极城的……也就是无极城了,如果是别的地方,燕某下令屠城的心都有!” “唉。” 孙轻除了叹气什么也说不出,他心里很复杂,既有物伤其类的难过,又有无话可说的无奈,最终只好撇开话题说道:“将军觉得我练的这些武士可还入眼?” “嗯,兵练得不错。我看你这是把我赏你的家兵当斥候连了吧?”燕北笑着,随后问道:“我听公与说你前几日写信,要郡府再派个人督管水寨事务,怎么,事情多的管不过来吗?” “是,倒也不是管不过来,实在是管不好。”孙轻面露难色道:“将军让属下管一部斥候或是转领一军都没事,但就是这个政事……将军啊,这么跟你说吧,我是使出浑身本事,也管不好一县,更别说再管着个不打仗的水寨了。” 孙轻叹口气,见燕北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说道:“相比这会还辽东,你也看沮太守那的赋税了,收税这事属下都弄不清楚,那些个县中大户藏匿人丁,属下也讲不成理,全杀了又不合章法。整个郡里汶城这一大县收上的赋税竟只比沓氐和平郭多点……实在是属下无能啊!” “瞧瞧你的样子,这是怎么,灰心啦!”燕北笑了,尽管脸色难看却不是生孙轻的气,说道:“你孙轻是有本事的,你若还在黑山里头,这次多多少少也能抢得一郡做大王,但这个政事,你也得做,做不好没关系,要多学学……水寨的事情我打算交给襄平令田国让来做,他的政事就做的很出色啊,等他年后来了你不要小看他年轻,要与他多来往,学学人家的本事。” “在汶县也别整天吃了就睡,读书是好事,马上的本事不能丢下,看看现在都胖成什么样了。”燕北看着孙轻说道:“这以后让我怎么带你出去打仗啊,铠甲都穿不上了!” 孙轻一听燕北这话便乐了,连忙撂下酒碗问道:“将军日后还要出去打仗?” 对他来说,治政也就说明他这辈子只能止步于此了,但是打仗不一样啊,他打了多少仗了,出去活着回来就是战功! “怎么不打,明年兴许就要再出幽州作战,到时候我带你去!”燕北又饮下一碗,觉得耽搁的时间不短了,起身紧紧腰间束带道:“行了,身子也暖和了,走吧,咱们去水寨瞧瞧,等夜里再好好叙话!” 正文 第一百章 改良弓弩 汶县海岸,寒冷的天气让海上飘着一层浓浓的雾气,空气中都带着咸味。 靠近海岸的汶县城,很潮。 水寨在汶县西南三十里岸边,依靠两处间隔数十里的海崖绝壁而建,纳盐池、船港、水寨于一处。水寨正东七里地势较高,被修成出一条堤道,连接由汶县至此的官道。 燕北跨马立于堤道之上,扬鞭望着西面宽广而一览无余好似海城的水寨,不由得对孙轻赞叹道:“这座水寨修得好,这堤道亦修得好,这难道能说你孙轻没有才能吗!” 辽东这个地方穷困,穷困的原因就是没有道路,先朝最能修路的时代大约便是严苛暴政的老秦,可秦人的的驰道连接天下,却并未连接到辽东来。 而到有汉一朝,真正能在辽东郡修出的道路,基本都是调集本地民夫,修出那么个仅能容两马并行的小路,甚至有些地方根本就是靠百姓自己踩出来的道路,一两年时间不经修缮便长出人高的野草。整个辽东,称得上宽广大路的只有三条,皆由襄平而发。一条西向通辽西的青石桥,一条北通玄菟高句丽城,再一条便是南通沓氐再东至西安平县的沿海道。 只不过如今辽东南的道路已经荒废,长了荒草不说,有些地段甚至生出巨木阻塞道路。 是以在辽东南打仗时,大军穿行林间,莫要说是辎重运输,就连军队行走都要穿越林地屡犯兵家大忌。 而这条汶县至水寨的堤道,全长九里,可容四骑并行宽阔无阻,自汶县官道一转弯便直通海岸,燕北怎能不夸赞孙轻的好本事! 却见得了燕北赞许的孙轻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看了沮授一眼才对燕北拱手道:“这倒是将军错爱,实不相瞒汶县设水寨之时属下对运送物资至此束手无策,多亏了沮君为属下相处办法,征发民夫先将地上清干净,随后便每日派遣两曲骑兵在这条路跑上两趟,如此四月有余,才将这堤道踏平。” 当时孙轻可是被辽东郡的破路愁得险些花白了头发,冀州生人的他见惯了四通八达的道路,在冀州就算是山上都能开出宽阔的道路,哪里像辽东这个鬼地方,就是平地上都能为林木所阻。落成水寨非一朝一夕之功,海岸边上生长的树木又都不适合造船与搭筑营寨,将他急的像火上蚂蚁。 全赖有沮授想出办法,征发民夫再辅以各地调来的田卒一奋力,这才在这穷乡僻壤开出一条长达九里的道路连接官道,使得辽东南的巨木能够运送过来,搭成水寨之余亦可让调集来的船匠制作船只。 燕北对沮授点了点头,沮授能想出这办法燕北一点都不奇怪,随后才对孙轻说道:“公与想出办法,你能做好事情便是。水寨如今有兵几何,又有多少船只?” “将军且随属下入寨一看便知,属下自当一一为诸君介绍,水寨、船港、盐场,咱们先去哪个?” 燕北兵革出身,对水寨极为看重,自然要先去探查水寨,孙轻当即领路,众人向水寨走去。 “将军请看,远处一左一右两座大寨便是辽东的汶县水寨,一南一北合称二营,各驻一曲水军每日操练。不过属下不精水战,水上二营亦不曾与人作战,如今的操练也仅仅是出海行些渔猎,往来于青州东莱接引难民倒是他们的水练。”孙轻笑笑,对这种操练看上去极为不屑,旋即指着营寨以东的大片屋舍说道:“那是水卒与船匠、盐工的家眷住地,有民两千余户,亦有商市。不过最多的还是依靠汶县向这边输送,有两个乡,水营乡、船匠乡。” 燕北点头,看着营寨以东分出两个乡,往来妇女孩童人丁倒是兴旺,只是屋舍皆以芦草或细木搭建,看上去不够稳固。苦于这边一切草创,却也没什么办法。他只是惊讶地对沮授说道:“我倒是没想过水寨中竟有如此多的事务,想来他即管汶县数千户,再管这边自是有力不逮……只是田国让一个人却要管辖水寨、乡民、船匠、盐工这繁杂事务,行得通吗?” “正因这事务繁杂,在下才推举国让。国让虽然年少,却曾历兵事亦任万户大县襄平令,将县中事务处理地井井有条,是确有本事的。不单单他,甄三郎的友人牵子经,亦有本事,其实有兵略亦通政事,无论是参军事还是任县令,都可做好。” “牵子经么?嗯,他曾在大将军幕僚大儒门下学习,自然是要有几分真才实学的。”燕北点点头,旋即对沮授问道:“公与只提牵子经与田国让,怎么,甄三郎的本事,不行吗?” 沮授停顿了一下,提起甄尧脸上含笑,完全不似说起田豫、牵招时的平辈之态,倒像是长辈在提携后辈般说道:“甄三郎生性跳脱,但历经宗族大变后性情稳妥坚毅,只是为人悟性稍低,喜好交友智则稍迟……不过担当本郡计吏足矣。” 计吏是专事与州中甚至朝廷打交道的官职,是郡中极为重要的官吏。 只是沮授这么一说,燕北便知晓沮授这是拐弯抹角地说甄尧不堪大用。 计吏重要,那是别郡的计吏都重要,可辽东的计吏,那不就是个吉祥物么?辽东郡与州中有约在先,州中财物皆不下发,全靠自给,计吏还有什么用? 每三月象征性地往蓟县跑一趟,听听别的郡如何汇报情况,自己这边是好是坏其实都与郡中待遇没太大关系。 反正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燕北叹了口气,他能说什么?就算他是沮授的主公,但到底沮公与才是辽东太守,郡中如何用人难道他还要指手画脚吗? 他只能对沮授说道:“他不会可以学嘛,毕竟从前甄氏仲兄尚在,家中一切也不必他过问,到底读过许多年书,公与你便多教教他,燕某相信将来三郎是可堪大用的。” 沮授自是点头,张颌在旁笑道:“将军就放心吧,你要做他的姐夫,郡中谁敢亏待他?” 此言引得众人大笑,燕北却只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旋即说道:“甄氏兄长与我有恩,我曾许诺燕某在一日,便保甄氏周全。我能兴兵闹得幽冀鸡犬不宁,能区区三月便解了黑山叛乱,却无能护得甄兄周全……甄氏就剩这么一个男丁,我若还不能让他将来有治州郡之才,百年之后得见甄兄,是要挨骂的。” 燕北会这么说,沮授并不意外,实际上如果不是在意燕北的想法,依甄尧的本领根本无法在郡中任职,就算任县吏都已是抬举了。 “我与甄兄俱为家中仲子,又都有一个送去读书的三郎。我视三郎远胜己命,长兄过世我便要如父亲一般待他。甄兄若还活着,料想应如是。”燕北的神色有些深沉,缓缓说道:“我视甄兄如兄长,甄兄不在,我便是甄三郎的兄长……诸君皆为我手足,若有一日燕某命丧黄泉,留下三郎一人,也愿诸君能代我看护他,不求富贵,但求无灾无厄。” 孙轻本对甄尧无甚好感,百无聊赖地望向水寨,此时听到燕北这么说,连忙转身拱手道:“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只要我等还有命在,便绝不会让将军身陷险境的,否则要吾等何用?” “眼下天下越来越混乱,何人不是朝不保夕呢?”燕北见众人都想说什么,连忙抢先走进水寨,看着营房与正在训练弓弩的水卒对孙轻问道:“那些弩卒,手里拿的是什么?” 闻言诸将都不禁望向弩手们,却见他们在弩臂上竟还撑着一根小棍,皆将疑惑的目光看向孙轻,便听他说道:“哦,将军说的那个木棒啊,那是压箭用的,在船上不比地上,弓手因颠簸难以瞄准,弩手容易瞄准箭矢却也会因颠簸抖落弩矢,便用木棍压着箭矢,这就是让弩手熟悉木棒,再上船练习,否则他们无法把箭矢压住不说,反倒会因为木棍而端不稳弩弓抖落箭矢。” 燕北听孙轻这么一说便来了精神,笑着自一旁的弩卒手中取过弩弓,用弩矢压着箭试射,却因没掌握好木棍而卡住弩弦,箭矢仅仅蹦出两步便落在地上引得众将纷纷大笑。 孙轻接过弩弓对燕北示范木棍如何使用,只见他将弩弓拉开负矢其上,以木棍压着弩矢向下射去,‘哚’地一声弩箭钉进土地三寸有余,对燕北笑着说道:“这中方法熟悉后不但能在水战中压稳箭矢,更能在高地以弩射击地低的敌人,这是弓弩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 燕北啧啧称奇,对着弓弩与木棍看了又看,说道:“我刚学弩时便总无法放稳箭矢,以至于发三矢也只能射出一矢,若当时有这东西便不必受那般罪了,诶,等等……这样虽然能压稳箭矢,为何我们不直接在弩臂上便做出能够压箭的东西,如此一来无论何时何地,不论高射低射,哪怕是竖射都能达成,上弦之后便不必再多操心弩矢稳定,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燕北不禁大悦,对孙轻说道:“谁想出的压箭之法,当赏啊!明日,你带着几个熟悉弓弩的士卒与想出此法之人与我一道回襄平,我们去铁邬与匠人商议这件事!改良弓弩!”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武钢强弩 改良强弩的想法令燕北喜不自胜,甚至失去了校阅水卒操练的兴趣。 左右不过是些新卒,再多的阵仗也都是虚的,哪里又能比得上强弩改良这等大事呢? 尽管草草地扫过水卒操练,但对于水寨所拥有的船只,燕北还是极为看重的,接着他们便走到水寨的海岸边,十六道海岸栈道旁停泊着有新有旧的十六艘走轲。 “将军,这是水寨中所拥有的走轲,可乘两船师、八名桨手与两什军士,速度极快。虽不是战船,搭乘勇健者亦能于海上搏杀。这也是水寨中唯一一种乘具。”孙轻指着长两丈有余的走轲道:“像这样的船,我们能够使用的有四十六艘,还有三十三艘尚在船匠手里,到明年二月方可造成。” “这里有十六艘,其余的走轲在海上么?”燕北看着狭小的走轲摇头,这种东西根本就是民船嘛,用这个来做水军战船,简直是可怜到极点了……燕北打了个哈欠问道:“我们的船匠都能做什么船,只有这个吗?” 走轲这种小船用来运载百姓、粮草物资还好,不,就连运载物资同行海上燕北尚会担心一个浪头便会教它们沉没,遑论打仗了。 “眼下天冷,北行逆风,船只停靠在海岛上,恐怕要到年前才能回还。”孙轻点头说着,对燕北随后的问题笑而不答,反倒引路道:“将军对走轲并不满意吧,且随我来,我们去船港匠人那边看看,那边正在日夜赶工制作战船……真正的战船!” 燕北瘪着嘴不说话,自己部下的士卒在陆地上是何其凶悍,他的骑兵是何等骁勇?怎么到了水师,就成了这般惨兮兮的模样,他也不求水寨军士能与别人打海战,但用这种走轲,燕北很难将他们成为水卒。 这与在冀州作战时临时抽调民船渡河有什么区别? 虽说南人不善骑,北人不善水。燕北也不要求自己的水卒能在海上胜过那些生下来就在海里讨生活的南人,但至少,要在北方沿海作为翘楚吧?即便只是用来运兵呢! 出了水寨,众人跨上马背,沿着海岸向船港行去。岸边的土地的雪花被冲化了不少,骏马虽跑不起来却比人行走的要快上不少。燕北抬头看着天空飘下的鹅毛大雪……这样的鬼天气,跑起来寒风刮得脸颊生疼,没有太要紧的事谁都不会想让坐骑跑起来。 在汉代人们看来,冬天是万物死亡的季节,空气里都好像带着不详。到了先帝当朝,尤爱大赦天下,但凡牢狱里的死刑犯熬过冬天不死,来年便多半会大赦。 以至于每年冬季各地都会有成批的囚犯被释放出来,扰乱祸害乡里。 除了彰显皇帝微弱地可怜的仁德,大赦天下有个屁用! 远远地,燕北便见到海岸边上用木栅围出的大片围场,巨木横置其间,岸边倒扣着许多吃水很浅的走轲,还有许多大一点的船只仅仅显出雏形。 众人下马,孙轻对燕北介绍道:“这便是咱们的海港了,有百三十余精于造船的匠人,还有近三百的徒工,都是从青州那边过来的。” “如今这些匠人们谁说了算?找个管事的来见我。” 燕北说着,先是走向那些倒扣的走轲,仅仅看了两眼便觉百无聊赖不再去看,反走向那些好似战船的雏形木架,比较起来他对这些庞然大物更有兴趣。 孙轻应下后跑开,不多时便领着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者过来,对燕北说道:“将军,此人便是船匠们的船师,名叫张工,祖上是孝武皇帝时制作讨越楼船的大匠人!张公,这便是你终日念着的燕将军,这是沮太守、太史长史和张司马。” “啊,您就是燕将军!老夫拜见将军,谢将军活命之恩啊!”名叫张工的老者拄着手杖,一见面前的是燕北便要俯身拜下。燕北眼疾手快连忙拦下老者,托着双手说道:“老人家不必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汉代以孝治天下,尤其对老人最为尊敬。就算是官府,对过了五十岁的老者都即为尊敬,上了年岁甚至要免除徭役、赋税。在酒水官卖的情况下,孤寡老人可自行开设酒垆卖酒,连市税租税都被免除。 就算是叛军,他们可以杀害年轻人,甚至侮辱妇女,但通常情况下不敢为难老人,这是时代的风气,谁也改变不了。 这面前的张工只怕年近七十,是少有的老者了,燕北区区后辈,怎敢让下拜。 “回将军话,老夫年六十有七。”听张工说话漏风的幅度,恐怕牙齿都掉光了,燕北有些为难地看向孙轻,心里不禁纳闷……这老丈怕是快老糊涂了,这带领匠人造船的事情,吃得消吗?当下他也不考虑造船的事宜,反倒对老者嘘寒问暖起来,问道:“老人家,您在辽东的日子好过吗?郡中事务繁多,我怕那些做事的人不小心怠慢了您啊。” “好,都好,孙县令好!”张公抿着没牙的嘴笑了,絮絮叨叨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这才对燕北问道:“将军是来看造船的吧?老夫待你瞧,这船啊,辽东好,能造大船!” 燕北点头,由着老者引自己走向匠人们造船锯木的地方,心里想着估计作为首工,张工有这快入土的年岁,在船匠里谁敢不听。 却没想到,看起来老眼昏花的张工在船匠中声望确实很高,而且对造船的技艺也很了解,走了区区三百步便指导了七八个船匠制作桨、舵、舱壁、橹等用具的关键手艺。 燕北当下心中了然,恐怕孙轻说张工出身船匠世家的事情不是虚言。 老张在前缓缓引路,接着便跑来个寒冬腊月穿两层短衣的中年汉子,连忙过来搀扶着张工道:“阿父,你休息些吧,孩儿卫将军讲船港的事。将军,我父年事已高……” “嗯,老人家,我看这样最好了,要不您先休息,让您儿子带我们看看也是一样的。”燕北这么说着,却不容老者质疑,令两名骑手将老者送回,对年轻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为张舟,将军就叫小人的小字阿匠就好。”张舟的脸上带着奴仆般逆来顺受的赔笑,对燕北这些贵人有些点头哈腰的架势,笑着指向周围说道:“将军,水寨有走舟四十六,船港正造三十三,明年二月便有七十九艘快舟可运送人力物资。除此之外……” 燕北皱了皱眉,这船匠张氏父子,给人截然不同感官。老者张工像是有才学的匠人,儿子怎么像个奴仆一般,他打断张舟的话问道:“我就叫你阿匠了,听孙县令说你们祖上世代官匠,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忆起祖上并不算显赫的荣光,张舟带着骄傲说道:“不错,小人祖上皆为青州有名的官匠,父亲时还食官办俸禄,只是到小人加冠,连年兵灾旱灾,田地颗粒无收,只能将自己卖于大户为匠奴补贴家用……不过将军放心,小人尽得家学,识字会算,船工的事情即便让父亲休息,也是能做好的。” “嗯,我知晓了,你接着说。”燕北颔首,这又是个为兵灾所祸的苦命人。他问道:“除了走轲,你们父子可会打造战船?” “这正是小人想要告与将军的。”张舟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说道:“除了走轲,我们正在打制战船,五艘艨艟,长十丈八尺,上架二层飞庐安放女墙,可载勇士百六十,这种船能在海上作战,也一直是汉军中海战、江湖战的主力船舰,艨艟可于来年五月造成下海;除了艨艟,还有两艘斗舰,一长十八丈、一长二十一丈,架飞庐二层,树幡帜、牙旗可置金鼓,为大战船,亦可在海中行进。来年七月亦可下海,到那时候,将军的水寨便有两艘斗舰、五艘艨艟,再辅近百走轲,一次便能运兵三千之众!” 燕北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对张舟也和善得多,鼓掌道:“大善,除了这些,你还会造其他的东西吗?我听说孝武皇帝时有楼船,高层可陈布车骑于其上,一艘可运三五千之众,你会造吗?” “小人世代船匠,虽未造过,但家中书籍亦有建造之法,或可以一试。不过将军,恕小人直言,建造楼船耗资过巨,对比优势尚不如添置五艘斗舰、二十艘艨艟。”张舟看燕北正在兴头上,有些怯懦地说道:“楼船虽大,却因飞庐过高,善行江河却不善海战,若有风暴袭来,便是舰毁人亡。” “原来是这样,那就先不说楼船了。”燕北本就是随口一问,辽东这个地方决定了发生海战的几率很小,最大可能便是以船舰运兵而已,因此对船舰的需求其实也并不大,他开口问道:“那除了战船,货船你会造吗?” “小人会的,不但货船,就算是武钢战车、武钢大弩车家传书上亦都有写制作方法,这都是楼船上所配备的木工。”提起这些家传技艺,张舟甚为骄傲道:“小人的父亲,还亲自督造过青州府五架武钢强弩车的制造!” “子义!”燕北脸上甚为惊喜,对身旁太史慈叫道:“武钢强弩车!”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子龙压片 “这个加高一点,留出弩弦的位置,对,试射一下。” 伴随着‘哚哚’地试射之音,襄平铁邬中一片忙碌。十几个木匠、军中弩手、校尉军侯聚集在铁邬,穿着单衣卷起袖子操持着强弩。 如果说眼下什么事情最为紧急胜过一切的话,那便是改良、赶制军械。 兵,短时间内燕北已经不能再招募了,除了操练之外,能够最大提升军士战斗力的就只有改良军械、制作新的军械这两条路。 如今的辽东,在物产上可谓得天独厚,尽管无论钢锭、铁锭还是制作弓臂的栎木、造船的松木,应有尽有,只是出产的数量少了些,树木的运输难了点……不过这些难题都是可以克服的。 唯一不足,就是制作船橹的杉木,辽东没有。 杉木产自黄河以南,亦很名贵。若是派遣船队采买不说一来一往太过耗时,就是巨木的价钱,眼下的他也付不起,只能用余种辽东有的木料代替。 何况从辽东到江东,水寨的海员并没有这种遥远航行的经验,风险太大了。 除了这唯一不足,辽东的一切对于水军的发展都是极好的。参天的巨木应有尽有,如果不是辽东南的道路不通,短时间内燕北就能筹集到百艘斗舰所需的材料。在中原看来造大船所需最艰难的材料便要属作为龙骨大梁的巨木,在燕北眼中却仅仅视作寻常。 辽东南六七人合抱十丈以上高度的巨木不知晓有多少! 所以他们要造大船,只要有了大船,往来辽东南与沓氐的物资运输便不再是什么大问题,到时候整个辽东郡的物资对燕北来说才是应有尽有。 完全控制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地,而这片领地又恰好物产无比丰富,是怎样的福气?那些在中原需要斥重金采买的材料,在这里只需要用些廉价的人力运输即可。 更别说这些人力都是效忠他的部下。 燕北很期待明年夏季飘扬着燕字旗号的斗舰艨艟横行海上之景象,不过在此之前,他更期待强弩的改良与武钢弩车。 张氏父子的确是有本事的,因为张工充足的造船经验,改变原有船底分六舱的情况,而使用船底分九舱的技术,亦桐油灰粉密封,晒干后保证船底密闭,亦能储物。 而张舟就更了不得了,这小子因为在官匠长大,又去做了十几年私人匠奴,对木工、石工、船工都有很高的造诣。燕北对比旁人,他要更重视匠人,当即便给张工六百石的督船匠,又任命张舟为铁邬的匠师,一人领两份俸金……至少,他不能让给他干活的匠人冬月里还穿着两层短衣吧。 强弩的压箭费不了多大劲,先汉时木工一律使用榫卯结构,一体造出,不过到了如今钢铁的产量大幅提高,有些时候也会使用铁钉来加固木件。 对于他们改良试用的强弩,仅仅是以削出射台的木片垫在弩臂上,中间用木片与铁钉固定,进行试射。 效果拔群! 随着孙轻扣动扳机,弩矢精准地钉在三十步外的草垛上。 燕北鼓掌而笑,倒是太史慈与闻讯赶来的赵云暗自皱眉,太史慈对孙轻问道:“孙县令,你用的弩,是三石没错吧?” 孙轻不明所以,点头道:“没错,三石弩……你这么一说,好像弩的杀伤确实小了些。” 随着太史慈这句疑惑,燕北端起另一张不经改良的三石弩上弦后对草垛射去,哚地一声,短矢已穿透草垛,又再度射出二十余步才停下。 弩的威力,增加压片后小的可怜。 原本可射伤百步内的敌人,转眼就只能杀伤五十步内了。 “这是为什么?”燕北这么问着,有些烦躁,说道:“要不就只在重弩上改良,让水卒皆用重弩?” “不不不,将军,这个压片不能放在重弩上。”孙轻先前开弩,算是感同身受,闻言连忙说道:“属下平日六石弩才用脚开,但加装压片后因为挡住射台,就算是三石弩也只能用脚才能张开。若换了六石重弩……怕是水卒都拉不开了。这兵在穿上浪涛翻涌,船身颠簸本就不宜脚开,这弩用作陆战还好,若是水战……却是不行的。” 倒是赵云灵机一动,问道:“是否为木片太过厚重,阻住了箭矢,因而劲力变小……将军不如请匠人打造薄铁片,以铁钉打在射台上,形成弧度仅仅用最底端抵住弩弦与箭矢的尾端,再在最前只用一点接触压住弩矢中段试试?” “诶,子龙说的没准可以!”燕北听着便笑,细细一想觉得确实可行,连忙对匠人们吆喝道:“快,让匠人打出长五寸、宽一寸的铁条,越薄越好,要可以用手掰弯的那种!” 燕北说罢,匠人们便提着铁锤自锻炉中夹出铁锭截成小块开始干活。燕北的要求并不高,薄铁片最为容易不说,所消耗的铁锭也仅仅只是一点,就算做上几十个,都不抵一把环刀消耗的铁锭。 不过片刻,燕北所需要的铁质压片便已做好,赵云接过将之掰弯成需要的模样,用铁匠留下的钉孔钉在弩臂扳机后面,一寸宽的铁片刚好压在箭台上,一点微小的弧度轻轻压着弩矢,上弦搭箭一气呵成,赵云提着强弩左右翻转抖动,只见弩矢稳稳当当地卡在弩臂之上,不动分毫。 “好!”燕北见之即为喜悦,连忙催促赵云道:“子龙快试射,看这般如何!” “诺!”随着赵云应下一声,便用极其标准的架弩动作朝着箭跺射去。哚地一声,箭矢穿过箭跺底部,扎出一个窟窿后射在十几步外,斜斜地扎进地下两寸有余。众人大叫道:“好!” 能不好么,从前的骑弩手使用手弩极不稳定,看如今改良后的弩臂,这种技艺若用在手弩上,任何一个游骑都能使用一石手弩,上箭后便不必担心稳定,可击敌于数十步之外,就算步卒腾挪跳跃亦不足为奇……弩手将会在除了上线速度之外的所有角度完全胜过弓手! “将军,箭矢更稳了!”赵云对燕北点头,沉声毅然道:“不过,望山亦要更改。” 望山是弩臂上的瞄准器,先秦时没有刻度,有汉以来望山则根据弩射出箭矢的弹道增加了刻度,更精准,却也更制式。也就说,如果在射台上增加这种压片,影响了箭矢的射击弹道,过去的望山便全部作废了。 “这没有关系,再试射三箭,如果没有问题让匠人制作百副压片装在强弩上,召集两队弩手试射,如果在杀伤与稳定上切实可行,我们就把望山全部改掉!”燕北抓着赵云的胳膊用力握了握,带着笑意重重点头,指着弩臂上的压片说道:“如果这个确实有效,它就是辽东弩除了望山、望山、牙、悬刀、钩心、键、臂、弓、弦外的第九个材料,我看也不用起其他什么名字了……就叫子龙!” “等到将来天下安定,便将此物献给朝廷,今后世世代代的人们用及弓弩,都将念着你的名字,单单此举,可载入史记也!哈哈!” 燕北朗声笑着,给予了赵云一个进入史书的机会,随后亲自端着加装子龙的弩射出一矢,明显感觉到弩的劲力非但没有减弱,反倒在一定距离内有更好的劲道。 从前过了八十步便极大几率会发生翻转的三石强弩,如今能够劲射百步而不翻箭,燕北不禁朗声笑道:“可惜这东西不能假装到六石强弩上……不过这也足够了,作为单人使用的弩,无论在水战还是陆战,甚至是在城池中施以阴杀,都是极好的兵器啊!” 就在匠人们开始制作子龙压片,期以尽快制成百片完成燕北的要求时,一旁的匠师张舟拱手道:“将军,此物虽不能加装于六石强弩之上,却能够加装在武钢弩车中,必可使劲力远胜从前!” “哈哈,大善!”燕北放下奴籍,对张舟问道:“我且问你,若随意让你调拨铁邬人手,多长时间能为燕某造出一架武钢弩车?” “与属下十名铁匠、十名木工,再有学徒三十,若所需物资皆能调拨。”张舟想着缓缓说道:“若单单做出一架让将军看看的弩车,料想,十五日足矣!不过……若是将军想要能够用于作战的弩车,最少也需要半年,因为弓臂需经过晾晒等工序,极为耗时。” “我便给你二旬,先做出一架让我瞧瞧。”燕北自然知晓好的兵器无论弓弩也好,亦或长槊也罢,都是需要极长的制作时间保证柔韧,才能使其坚固耐用,也不着急,只是问道:“你都需要什么东西,且与我说说,看看可有无法调拨的。” “铁石五十斤,各类木料四百斤,牛皮五张、兽筋两丈,再有桐油等物,皆是邬堡中寻常可见之物。” 燕北点头,朗声笑道:“这有何难,雷公,便将他所需要的东西都拨给他,让他做出一架强弩车来看看!”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沙汰官吏 辽东郡自几十年前至今,从未有哪个时间段比得上如今这般发展迅猛的。 上一个大力发展辽东的太守还是先汉时头一次在千山发现铁矿,短短几年时间,后任的太守与朝廷便觉得辽东手艺精良的大匠少、道路运输又多有不便,便将千山铁矿搁置,后来有了高句丽汉四郡之变,连年的战争之下,辽东再也没有由衰败走向繁华的机会。 历任太守,也都仅仅是安抚百姓而已。 燕北改变了这一切,因为这里是他的家乡,更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被视作私人所有。 县令、太守,是无法带动地方发展的,因为他们只是治政的官员。地方的情况均被豪族大户把持着,这是个士大夫与朝廷共治天下的局面。 这也是燕北这伙鸠占鹊巢的叛军对比旁人唯一的优势,他们即不在乎朝廷也不在乎豪族,整个辽东现有襄平公孙氏后有田氏相继泯灭,而燕北在郡中一言九鼎又成了谁都无法抗拒的局面,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凭借着兵势将整个辽东都纳入掌中。 燕氏就是辽东最大的豪强。田、钱、盐、铁、兵、官,一切能供控制百姓的东西,都掌握在燕北手里,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沮授放开两手地去发展辽东。 辽东郡,襄平郡官署。 燕北坐在上首把玩着加装子龙的精巧手弩,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此次出行,他去看了汶县水寨、襄平铁邬、千山铁矿,三处地方都带给他非常欣喜的感受。 汶县水寨自不必说,再过半年,水寨便会拥有两艘斗舰五艘艨艟,辅以近百小艇组成的水军,在整个幽州都不在乎水军的情况下,他的水军便可遨游东海,无人能阻。这意味着在最短的时间里,他能够水陆并进,路上兵马二十日出幽州,水陆北上沿近海十五日内将三千水卒送到幽州沿海任何一个地方。 就算是渤海郡,也能一个月内抵达,而不惧任何路上设卡。 可惜刘虞不同意他南下的计划,否则明年六月,他们就可以将冀州收入囊中了。 而在襄平铁邬,他们改良强弩,为六石一下弩机加装名为‘子龙’的压片,极大地提升弩的稳定性,使箭矢射出更精准射程更远之外,使得弩机能够在颠簸状态下使用,增加了能够保持射击的情况。 有铁邬千余匠人学徒在手,假以时日便能将辽东所有弩机改良完成,辽东强弩将独步于天下。 至于安平乡的千山铁矿,燕北在外出征的三个月也没闲着。有沮授时不时的关注,各地迁居而来难以维持生计的百姓纷纷在矿山中开矿运石,换取能够让他们吃饱饭的酬劳。他们的努力使得铁矿与石料的产量获得极大的提升。 三个月之前,矿山每日仅仅能挖到百斤铁矿,出铁亦不过六成,若想锻成兵器用的钢则更少。若想锻做百炼,不过三五斤而已。而到如今,这个数量提高了十倍有余,每日可出千余斤铁,能锻六百二十至七百斤铁锭,足矣应对铁邬庞大的消耗。 除了开采铜铁之外,千山每日还能开采出巨额的石炭与各类石料,多不胜数。 千山的石矿,辽东南的原木,便解决了辽东手工业发展所必须的大量原料,解燕北的心腹大患。 不多时,沮授端着木盘,上置书卷木简而来,在他身后跟着甄尧、牵招、田豫,而郡府另一边则有高览、张颌、太史慈、赵云、焦触等人。 “将军,户籍到了。” 燕北颔首,请沮授等人入座,自有武士随从将木简奉上,燕北拿起木简粗略地看着一面说道:“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为谈谈年前的安排,也希望诸位能举荐人才,充实郡府县中;再一个,就是王义这小子从高句丽送来书信,让我感觉有些难做,便召集诸位来议一议。” 燕北合上书简,面上带着喜意抬头道:“如今辽东之民已有十一万余户,诸位功不可没。公与,郡里的事情我没什么好指手画脚的,治政你比我做得好得多……这几个月,郡中可有悬而未决的事情需要我帮忙?” 其实燕北并不是查看民籍的,这几卷书简除了民籍之外还有商籍、匠籍、军籍,这些才是燕北想要仔细了解的东西,另一方面,在户籍之后,还有各县这一年的赋税开支,是燕北专门找沮授要来的……与孙轻谈过之后他便有了这个想法,他认为早先的武人任县令已经很不合适,这件事需要变动。 “主公,属下确实有两件事。一是夏季以来建馆招贤已见成效,不少避难辽东的儒生如今已充入乡里、县吏、郡中,但有几位名士尚需将军前去走访,诸如涿郡故尚书卢子干、乐安郡名士国渊国子尼、北海名士管宁管幼安等人,以示重视。” 沮授接着说道:“第二件事便是官吏调动,如今众官吏皆任职半年有余,赋税对比往年郡中案牍,除襄平外……收上钱粮皆少于往年,将军应明赏罚,摘选能吏充任县中长官。” 沮授之所以要在今天将这件事说出来,便是因为即便他是辽东太守,却也做不了燕北的主。如今的辽东太守相当于分去郡中兵权皆在燕北之手,但这些县令却大多为燕北亲信,各个武夫出身并不长于政事,若是关系近些的孙轻他还尚能写封书信帮忙,但是像孙轻这样明白事理的人毕竟少数。 平郭长陈佐,一个人闷不吭声地在县中也不知做些什么,平日里输送木石倒是勤勉,但收上的赋税比之郡中去年少了三成;至于新昌长潘棱,西安平长吴双,这两个或是盗匪流转山野、或是豪强族雄一方,如今任了县长却免不了旧习难改,县中田卒不思开垦反倒整日操练,估计打起仗来是凶猛得紧,可收上的赋税一个少了四成一个少了五成。 这就是春季田地毁坏,辽东南也未经战乱,何况田租少了,税金总不会少吧? 最不能说的就是番汉长姜晋,他那个地方山高皇帝远,手里头又攥着一个校尉部驻守西安平县,收缴的田卒扣下一半留作军粮,赋税全部压下说是要用于乐浪郡支助燕东。仅仅命一曲士卒运往年三成的粮食往襄平输送,再加上路耗,就送到襄平一百七十辆轅车,上头的粮食全被这一曲兵吃的吃、沿途偷卖的卖,反倒还闹着让襄平令田豫给他们拨划了三百石粮食回去的路上吃……合着一年的赋税就送来两卷写得像狗爬一样的书简。 沮授是一粒粮食都没见着! 这些事私底下沮授都和燕北谈了,谁曾想燕北听了就只是笑呵呵的根本没当成事,竟说:“赋税扣就扣了,粮食吃就吃了,他说做什么那便确实是做什么了,我信他。不过回头要给他写封信,让他管好自己手下的兵卒,贪墨粮食偷偷贩卖可不行。” 燕北又不管,各县长吏又都是些这样的家伙,沮授这辽东太守哪里能当的舒坦,只能在今日与燕北说个清楚……大儒名士可以不去拜访,可这县中长吏,是必须要换! 听到沮授这么说,燕北又笑眯眯地呵呵笑了。 他知道沮授心里是怎么想的,也知道沮授因为姜晋等人的事情是不高兴了,但没办法……他心里高兴啊! 别人就不说了,潘棱吴双两个没做好事情该罚的罚,没有关系。姜晋和陈佐,他怎么罚?这都是知根知底,早年生里来死里去的老弟兄,姜晋陈佐是什么德行他不知道吗?任命他们官职的时候,他就知道俩人会把两个县治理成什么模样。 陈佐就是个老实人,打仗治政他什么才华都没有,做饼还是很好吃的……可他能拿着蒸饼去感化一个县吗?姜晋就更别提了,拍马舞刀是行家里手,贪财粗鄙也从不落后,他能带出什么兵,他能治出什么县? 燕北都知道。 高皇帝立国之初,分封发小卢绾在燕地为王的时候,能不知道他没什么大本事吗?可他还不是分封了,最后还把人家给逼反了。 说到底,那还不是老兄弟拱卫着让他有肉吃,他不能连口汤都不让人喝了不是? 所以燕北也就只能笑笑,对一脸严肃的沮授说道:“嗯,明日吧,明日我便去拜访他们。至于县中长吏,他们做不出好事情,那就换别人来吧。不过当时人是我选的让他们去,毕竟咱们也没更好的选择,赏罚之事,我看就算了。潘棱、吴双,调到襄平大营做军侯,陈佐的话,免了县令,调回到铁邬,让他协助雷公管理铁事吧。” “至于姜晋,他的兵马可有大问题啊!子龙,我记得你部下有夏侯兰,熟悉军法对吧?等姜晋回来了贬别部司马,把夏侯兰调到他部下做军侯,好好练一练他的兵!嗯,这事我看就这样吧。”燕北说罢,怕沮授再抓着不放,对他问道:“公与啊,我记得你有兄弟名叫沮宗沮公奉,可有才学,如果可以的话让他任番汉长……可行吗?”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遗祸儿孙 “绝对不行!”沮授本来听到燕北不打算处罚那些旧将,心中尚有不平,此时听到燕北要摘选自己的弟弟去做县令,当即急道:“将军,公奉的才学尚不足以任职县长,此时不妥!” “怎么就不妥了呢?”燕北笑着说道:“有公与这样的兄长在前,料想公奉也应当是有才华的。” 沮授连忙摆手,他在燕北麾下就已经是一郡太守,这是最大的官职了,若再将兄弟弄到地方去做县令,那不是徒增猜忌么?连忙说道:“公奉既无经验亦无才学,万万不可任职地方。将军选拔官吏应唯才是举,又怎能任人唯亲呢?” “不任人唯亲难道还要我任人唯疏不成!”燕北面上的笑意就没听过,闻言更是哈哈大笑道:“公奉可读过治政之篇?可通晓经学之意?” 不等沮授回答,燕北便说道:“没有经验,这不正是在给他经验,否则直接征为郡主簿即可,又何须任职县中啊?不过公与说的也有道理。子龙啊,你部下那个同乡赵范,是不是士儒出身,去番汉两千户小县做个县丞可合适啊?” “赵范是有县丞之才的。”赵云颔首说道:“如果将军要起用他,最好放在身边观察时日再用于偏远。” 燕北点头,认为赵云说的很有道理,便抬头对牵招说道:“子经,你在郡中事务做的很好,眼下用人之际,便由你出任西安平县令,与沮公奉共掌二县,互相帮衬可好?” 牵招可比旁人果敢的多,他以中原人之身立足东州,却为燕北重用,此时当即拱手道:“在下任凭将军驱使。” “好!”燕北这时转过头来对沮授说道:“这下公与可以放心了,牵子经的本事你总是知晓的吧,子经之才足可任二县,汝弟亦有才华,所缺不过经验罢了……就算再不济,总不至于比阿晋更差了吧,哈哈!” “此事不必再议了。”眼看沮授还要再说什么,燕北便摆手按下这件事道:“除此之外,尚有新昌一地长吏尚有空缺,诸君可有人才举荐?” 沮授见燕北心意已决,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他担心的可不是沮宗的才学,而是怕宗族在辽东权势过大,但此时此刻燕北混不在意,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听到燕北问及举荐人才,只好拱手道:“郡中故河内太守李敏有才,其子李信方才弱冠亦有才学,将军可差人征之,李敏虽未必会出仕将军,但若能得其子效力亦是好事,可补新昌长的空缺。” 人家李敏以前给朝廷做事都是两千石的太守,到如今返乡给你燕北做县令?可能性不大。 不过他的儿子李信,燕北觉得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想到这燕北突然转头对太史慈、赵云二人问道:“你们有谁知道邴根矩、卢子干等人,可有子嗣啊?” 太史慈自然知道燕北心里想的什么,缓缓摇头,邴原前几年才成婚,如今眼下哪里有什么儿子。赵云微微颔首说道:“子干先生有子名毓,不过六岁而已。” 燕北颇为遗憾地摇头,随后又请众人举荐人才。如张颌的同族、太史慈的同乡、诸如此类,面前举出几个能够补充郡中佐吏的人选,燕北一一写信招纳。 做完这些,便是对众将言明年前的事务。参与讨伐冀州黑山的军卒记录功勋,以备赏罚;在难民中扩招部分田卒,并开始冬季操练百姓以备来年征战;除此之外最大的事情便是在千山建军马场,着手军马的繁殖与豢养,省的价值万钱旁人求而不得的骏马被冻死饿死。 这半年多骏马一直是燕北的怀中鸡肋,好好养着怕没粮食饿死,不好好豢养则又怕骏马饿死。不过如今郡中粮食勉强充足,来年开垦出的四千余顷荒地投入轮种,熬到秋天便再不必担心缺少粮食,他的心也大了起来。 即便刘虞不允许他提兵南下占据冀州,但至少他还有在辽东郡整军修武的权力。刘虞想做贤臣,这没什么关系,哪里整个幽州都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没有一点担心,但幽州还有燕北在。 他在这里,就是当仁不让! 让各部校官趁着这个冬天操练县中、乡里的青壮百姓,为的就是将来如果中原的乱战波及幽州,辽东能够快速聚兵,将那些百姓从田地里招募至军中,给予布甲兵装便能最快速度地投入战场。 甚至如果明年的粮食真像沮授所说能够充实辽东仓储百万石,燕北十分乐意再募出一万、两万的兵员,到那时候辽东便能真正雄立东州,整个北方谁也不能比拟! 不过在此之前,燕北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是要与众亲信商讨,他将书简推到一旁,对众人说道:“高句丽的王义,这几日给我送了一封信作为我召他回来过年的回应。他的确要回来,却不单单自己。他在高句丽做得不错,如今已成为高句丽王长子拔奇的亲信……而我们开学馆的消息也已经传至高句丽,他们的大王想要派遣长子拔奇进入学馆学习汉学,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辽东不过一郡而已,如今竟要连鸿胪寺的职权都代为行使了? “高句丽、扶余等地,虽为东夷,却为我汉数年交兵,时战时和。属下曾听闻高句丽人性凶急,有气力,习战斗,好寇钞。”沮授缓缓说道:“遣王子进学无妨,但将军却不得不防备其居心。” “沮君说的有道理,我也认为高句丽是很厉害的邻居,虽不能与我汉相比,却已能与我辽东造成威胁。”燕北沉吟,其实他对高句丽人什么性凶急、习战斗并不在乎,他们边地人不都这模样,比凶悍指不定谁凶得过谁呢。他说道:“因而我想借此机会,将这拔奇放在襄平看看……邻居家并不安稳,高句丽与扶余在东边连年打仗,不管谁输谁赢,对我们都是好事情。我想先看看这拔奇是什么样的人,王义的书信里说,他们的新大王身体不好,三个儿子当中,长子拔奇似乎并不受宠爱。” “这或许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时机。”燕北以手指磕着案几道:“短短百余年,他们从几个小部落发展至今,甚至让我们都觉得他们像是一个国家了。不可谓不迅猛,往年数次与侵辽东、玄菟、乐浪三郡,又不可谓不可恨。” 沮授眯起眼睛,他从燕北的话中察觉到些不同寻常的意思,似乎这件事确实是可以利用的。况且他知晓燕北不知从何时起便一心想要让自己投身于中原即将发生的大乱中去,自然不能留高句丽这么一个强邻在侧,故而点头说道:“若将军不能早除东夷,今后必为其所患。” 而麾下众将,大多并不了解高句丽的历史,即便是博学如太史慈,也对这些东夷并无多少了解。但人们的心是一样热切的……他们听出燕北的意思,将军这是要为天下开疆辟土,这是何等功名? 平定冀州叛贼,尽管功勋斐然,说到底却不过是汉人间自己打自己,可若发兵除灭东夷,却是不同。 孝武皇帝北扫匈奴,那是汉家百姓世世代代都铭记于心的功勋!班定远平西域的故事说起来至今仍令好男儿血脉喷张。赵云、太史慈、焦触、张颌等人不禁呼吸有些急促,他们仿佛看到自己的名字与国境之东的一块块土地在后世被世人铭记! “非燕某为其所患,而是担忧后世的幽州,为这般东夷搅和地似如今凉州一般,为其所害啊!”燕北想到凉州的事情,他说道:“凉州也好并州也好,亦或是幽州。朝廷的心都不在这些地方,中原守成足矣,却无力外扩,究其原因燕某以为是边州疲鄙,而中原向边州发兵却又路途遥远……最终能安定边州的,也只能是我们这些边州之人。” 每当燕北看到现在的凉州局势,便总能想到将来的幽州。韩遂、马腾、董卓这些人,在安定边州的手段与功绩上,确实要胜过中原人。可为何他们一个个都对朝廷有很强的敌意呢? 大约都是有错的吧,边人不懂朝廷的用心,朝廷不屑边人的苦难。 “燕某在辽,便可保辽,然燕某不过可在世百年。上一个百年高句丽人从部落变成如今可挡汉兵十余万不灭的国家,那下一个百年,他们会变成什么样?”燕北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扬着下巴说道:“今之天下纷乱,是以辽东兵强马壮,后世大汉安定,则边民亦会软弱,到那时边祸再起,则无人能抵……我辈生于此时,自当勉力不息,故而。” 燕北皱皱眉头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我欲接纳高句丽世子,取信与其,再其新大王山崩之时以兵马助其叛乱登位,再趁其国力衰微横扫其部,三年也好五年也罢,扫定东夷取其国土,不将祸患遗为儿孙辈!”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世子拔奇 斗争越残酷,人心便越恐怖。 从高句丽国都国内城经那岩城至纥升骨城,路上顶着高帽儿的石雕分外有趣。这一段路尚比较好走,过了纥升骨城,再向西行便不是那么容易。绵延的山脉阻隔着文明,行百里野地,王义才终于看见熟悉的大梁水。 这条宽广的大梁水连通高句丽与汉辽东郡的边境,中间狭长地带有两侧峭壁阻隔,是以汉军虽强,从前的数次战争却都无法向东寸进收回国土,反倒为高句丽夺取故玄菟郡的领土。 这条分境线是围绕千山东部数次野战的结果,大汉北人擅长平原作战,南人更熟悉山地作战……可是偏偏,辽东郡南部更接近山地丘陵,这里有一夫当关之势,甚至都无需建筑关塞,便已能驻扎一支军队便可伏击河岸两侧的行军之队,若再以巨石自山上滚滚而下,没有谁能够成功逃生。 高句丽在大梁水以东驻扎了数足五千的精锐步骑,分驻山上山下。而在大梁河以北直通玄菟郡的浑河畔,同样驻扎着五千精锐,还包括千余水军。 随着王义对高句丽国的了解越来越深,心中也对这个在北方拥有强大军力的国度感到忌惮。早在儒留王时期,他们通过攻伐迫使在浑河流域活动的鲜卑为其属国,进而又向浑河上游进军,大将乌伊、摩离“西伐梁貊,灭其国。进兵袭取汉高句丽县”在当时,他们便能够动员两万兵力。 至大朱留王时期,高句丽军队征服了盖马国、句荼国,袭击了汉乐浪郡。太祖大王时期,高句丽军队进一步扩大发展,将征服的部落方国的军队也编入高句丽军队,使步兵、骑兵的数量增多,并具备与辽东郡、玄菟郡作战的实力,时常派出数千人、上万人侵扰、掠夺辽东郡、玄菟郡东部各县。 近年来,高句丽内部纷争不断,北面与扶余不停交战,使其无暇西顾。但是身处其中的王义非常清楚,这是个好斗而精锐的民族,一旦他们与扶余国的纷争有所缓解,一定会再度向西进兵。 如今高句丽在北方常驻兵马两万,西面两河驻防万余,何况国中尚可动员二至三万的轻卒。他们的兵力远胜当年,若一心进攻辽东,即便是燕北整军修武亦不是能够阻挡的。 顺着蜿蜒的河道一路西行,一艘盖着双层飞庐的大船装载着五百名穿着宽阔华服着皮甲青铜铠的高句丽兵将,之后亦有两艘小舟为其运送辎重粮草,正是辽东郡应允下的高句丽世子拔奇一行。 “王君,你是从辽东过来的,我问问你,观我高句丽之胜兵,汉辽东郡可能阻挡?”拔奇是个面貌英武的青年,身着汉人的锦绣玄色大氅打理地一尘不染,头上束发而系金珰抹额,身上亦以金银自饰,贵气逼人,倒是面容带着几分少年傲气对王义说道:“像这样的兵马,即便汉为大国,区区辽东,怕也还是不如我高句丽小邦的吧!” 王义轻轻点头,论及兵马数量,辽东当然比不上高句丽,单单所辖地域与百姓数量,高句丽都比辽东郡大了三倍不止,这如何能比?他缓缓地为拔奇面前的陶碗中倒入酒液,说道:“若以辽东比国中,自是不如。” 拔奇对王义这样的回答很是满意,拢起宽大的袖袍对王义接着问道:“王君,今年余无法归家,想必心中是无比思念吧?放心,这次你与我一道至辽东,那辽东太守沮公与是断然不会为难你的。” 王义尊敬地拱手拜谢,实际上心头却在暗笑。 至高句丽时,他假托自己是在辽东犯了律法杀人的罪人,逃到高丽的国都国内城,借追随燕北时学会的商贾技艺,在国内城、纥升骨城买卖物资,时常又将在汉地的本事故技重施,行匪于高句丽与扶余国境,短短两个月便凭借自己获取的声望得到高丽王长子拔奇的青眼,招至身边作为亲信幕僚。 如果不是来时带了上百亲信武士随从,王义在高句丽的生活便可谓是步履维艰了。其实原本他是不必过得如此辛苦的,单单凭借他一手锻铁炒钢的本事,无论东夷还是北夷,只要是青铜器大行其道的国度,他都能成为国家的座上宾。可王义与燕北相交甚久,深知燕北即便舍巨额利益也不愿将兵器卖给外族,他又怎能授人以渔,把祖传的锻铁炒钢之技艺让外族人知晓。 王义没有忘记,燕北派他到高句丽,是为了将来的入侵征服做准备。 不过不可否认,王义很能干,短短半年时间便以庶人之身成为高句丽国中世子的幕僚,衣着华服锦绣不说,就连言行举止之间都有了派头。 “这么说来,我倒是有些不懂,为何你一定要让我投入辽东学馆门下学习。”世子拔奇提起辽东,言语间多有不屑,微微皱着鼻子说道:“高句丽与汉争夺西方土地的战事在二百年里从未停止,向父王告请入辽东习汉学时可是教我被二弟好一阵嘲笑啊!” “诚然,高句丽国力强盛,甚至若无扶余国牵制,就是整个幽州亦不能比拟。可是世子,高句丽再强,将来能真正属于你的,又有什么呢?待大王百年之后,您是守着国内城旁边的那岩城度日,还是终日醉倒在纥升骨城,为二王子守着大汉边陲呢?” 拔奇的脸色并不好看,王义的言外之意便是说等他父王过世,王位便绝对与他没有一点关系,脸色不由冷了下来,高高扬起下巴骄傲地说道:“我才是父王的长子,继承王位,强国富民本就是我天生的责任,怎能在纥升骨城醉倒!” 王义轻松地笑了,看着沿河两岸渐渐消去的堆积白雪,饮了一口碗中酒液,嘴角勾起的弧度写满了讥讽。他们这些平民出身的草莽是向来不懂贵族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王义咧着嘴揉着眼睛问道:“可是我听说国内城的大辅、古雏加、大加都聚拢在二王子伊夷谟的身边,他们支持二王子登上王位……那到时候世子天生的责任,又该寄放在何处呢?” 高句丽的中央官职分为七级,最上的大辅相当于丞相,而古雏加与大加,则是高句丽五部中的贵族首领,同样拥有参与政治的权力。 拔奇被王义的话噎住,却满不在乎,自幼时起王都的宫廷汉学教习便告诉他折节下士的故事,他只是愣了一瞬便说道:“如果伊夷谟比我更出色,那我会助他管理城邑,毕竟他是我的弟弟,兄弟之间应当相互扶持。” “嗯……世子的胸襟令在下佩服不已。”王义点头,端起镶着银边的陶碗看了片刻,才啧出一声,放下陶碗对拔奇问道:“那么世子,如果你做大王,难道就不能照顾兄弟了吗?” “做不做大王,又和进入汉辽东郡学汉学又何关系呢?”拔奇没有回答王义的问题,反而说道:“难道在国内城的那些儒士,就不能教给我很好的汉学?” “在下建议世子入辽东,并非是为了汉学。那些大加、大辅聚拢在伊夷谟的身边,就是因为他想要做大王,而他做了大王,便能给那些支持他的大加更多的东西,权力、财物、兵力,人们是为了这些东西。如果世子不想成为大王,或根本不在乎,也就无法给予别人这些东西,自然,就没有人支持世子。”王义笑着,他的巧舌如簧仿佛令他想起燕北一本正经地骗人时的模样,摇摇头,他笑着问道:“世子以为辽东郡掌握在谁的手里?” “汉朝的郡有太守,就像我们的大辅一样,管理这片土地的所有事务。”拔奇确实被王义说动了,这种问题其实一想就能够想清楚,可惜从来都没有人告诉他,拔奇对王义问道:“辽东郡的太守,难道不是被人称作沮公与的沮授吗?” “他不是被人称作,汉人的名号,分作名与字,沮授是他的名,公与是他的字。但是辽东郡并未掌握在他的手里。”王义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他终于能告诉拔奇燕北的名字,他对拔奇说道:“我的同乡护乌桓校尉燕北,现在统治着汉辽东郡,是大汉北方最有权势的将军之一。” “护乌桓校尉?不对,这个官职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乌桓人与那些鲜卑叛徒的吗?”因为鲜卑在弱小时曾经为高句丽的附属国,所以拔奇习惯于将鲜卑人叫做叛徒,事实上每一个高句丽人都很清楚,鲜卑人如今在草原北方打出了自己的土地,已经不再是老人们口中被驱使的奴隶,拔奇问道:“护乌桓校尉凭什么统治辽东,又凭什么成为大汉北方最有权势的将军?大汉北方,那要有多大,一千里吗?” 王义被拔奇的话逗得开怀大笑,摆手吐出三个字,“三千里!” “从盖马大山到太行山脉,从上谷到黄河,没有人不知晓他的名字。”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起于卑微 刘备终于来了,如果这个长着厚实耳垂的涿郡豪杰再不到辽东来,下次见面就会是明年燕北服丧过后了。 距离从汶县回来已有五日,这几天燕北走访学馆、暂住襄平多闻里,将那些客居辽东的儒士拜访。名气很大,但收获很少。管宁不愿仕官,卢植则托词年事已高,不过管宁倒是应下每旬至学馆开堂教授经义。 唯一的收获就是曾被大儒郑玄以为国士的国渊国子尼,他愿意仕官燕北,管理屯田事宜。 在与沮授商议过后,郡府决定任国渊为郡中田吏……这个官职虽小,但在辽东郡权力却不可谓不大,因为辽东郡府直属的四千余顷私田都将交由国渊统筹。 对他的才能,燕北虽然尚不清楚,但在沮授的力荐之下燕北还是决定让国渊试一试,左右如今的屯田之权都在沮授手中,即便国渊为田吏也只是作为沮授副手管理田事,出了错误也好补救。 襄平郡府的屋舍。 燕北听到刘备来访的消息,便叫人将他们请到郡府中,燕氏大宅如今悲伤气氛太浓,不适合用来招待访客;而铁邬之中又有私造弓弩、武钢车,也不适合见人;燕北思前想后,在襄平他居然没有能够用来宴客的地方,最后只能决定在郡府中与刘备会面。 其实郡中给卢植在多闻里起的屋舍是很好的选择,拿来宴请卢植的学生刘备是再好不过了,可燕北并不愿意将卢植在辽东的消息告诉辽东郡之外的任何人,就连在学馆教授经义,燕北都没有让卢植去的打算,更别说告诉他的弟子刘备了。 何况,卢植教过的学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保卢植还记得有刘备这么个人,这样一来太过突兀了。 “将军,刘玄德、关云长、张益德来访,是否让他们三人进来?” 燕北坐在屋舍中翻看着书籍,听到武士传报,当即放下书简起身道,“不必了,我去迎他们。” 说罢,燕北便披上裘袍快步走出,穿过郡府中别院命武士将酒食温汤端入室中,便在郡府外见到三人,与刘备同行的还有十几名骑手亲随,燕北抬手对着刘备朗声笑道:“玄德兄,这可是你不守信用,说过要在涿郡迎接我胜师回还,怎么还要燕某派人去辽东请你!” “嗬!益德兄弟倒是更壮了些。”说罢,燕北便被屋外的寒意冻得皱了皱鼻子,眼见关羽那张红脸被冻得有些发紫,连忙一手抓着刘备的手臂一手在前引路道:“天寒地冻,看给云长兄冻得,一路辛苦进屋再说!” 四人年岁倒都不算大,不过刘备关羽都要比燕北年长,倒是张飞比燕北还稍小些。待到四人入室,酒席已备好,时间不到晚食,席面也没什么暖炙,只是切了些肉片在屋舍中端上火盆架好青铜烤盘,主要是用来垫垫肚子,关键还是温着的酒液。 四人围火盆而坐,倒也热闹。 “还望燕君勿怪在下食言,实在是将军南下青州,临近冬季郡中事务缠身。”根本不用燕北去说,自来熟的张飞已经端起一碗酒液对着燕北先干为敬,倒是关羽稍显矜持,刘备则对身旁的燕北致歉,先为燕北碗中倒满酒液,复为自己满上,祝酒道:“贺将军大胜立功!” 燕北笑得开怀,碗中酒一饮而尽,这才抹着嘴叹气道:“是啊,原说回还时趁伯圭将军南下,过辽东时我也去你们营地做客,却不想一回来郡中便积压了不少事情,实不相瞒,直至今日这才方有闲暇,三位来的也正是时候啊!” 就在此时,屋外有武士立门拜倒道:“将军,郡府密报。” 燕北眯着眼睛,手上酒碗顿了一下,先前他专门派人做好准备,就是要在刘备到访之后报上乌桓遭抢的消息,借此引出问刘备可知晓事宜,不过……这下面人也太不会做事了吧,这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出来了? 燕北说道:“且进来说吧,玄德兄不是外人。” 拜倒在门外的武士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刘备三人这才抱拳对燕北说道:“将军,沮太守让属下来报,扶余国向朝廷朝贡的使节被玄菟太守公孙度私自扣下了!” 啊? 这……这不是我想让你们说的啊! 这一句话传出来的信息量太大了,大到让燕北愣住。这不就明摆着告诉刘备三人,你燕北作为护乌桓校尉却遥制辽东太守,还对玄菟郡有觊觎之心,人家太守做什么事情你都知道。 燕北顿了顿,对武士说道:‘我知道了,你替我回报沮太守,在下全凭太守吩咐。” “这个公孙度好大的胆子啊,居然连附属国的使者都敢去抢。”燕北端起酒碗,看刘备三人怔怔地看着自己,连忙说道:“你们一路辛苦,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愣着做什么?” 刘备转脸就是笑容可掬,端起酒碗与燕北轻轻碰了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般感慨道:“将军事务当真繁忙。” 关羽也是默不作声,不过张飞可不一样,他早就大快朵颐了,艰难地将口中炙肉咽下,才随口问道:“燕君,怎么玄菟郡的事情辽东都一清二楚?” 刘备的眼神猛地瞪了过去,张飞却浑然不觉,问完便又低下头夹炙肉。 “兴许是扶余国使节被公孙太守扣下,有人逃到辽东了吧,毕竟二郡距离如此之近,我郡在边界亦未驻兵。”燕北说这话时眼皮都不带眨一下,脸不红心不跳的,襄平往北就与玄菟接壤,这五十里中驻扎着辽东北部尉李大目的三千兵马不说,还有千八百的田卒散布在边界,却被他一语带过,还满面感慨道:“这天下真是越来越乱了,让这么个目无朝廷的人来做太守!” 刘备叹了口气,却没有接着燕北的话说下去,这个话题接着说,那话就深了。谨言慎行是刘备的立身之本,他不像燕北,甚至于他很羡慕燕北……像一柄出鞘钢刀,锋芒骇人。人们都说刚极易折,可燕北投身叛乱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硬是杀出几万兵马攥在手里,教谁都不敢小觑。 可他呢,投身汉军想拼命杀出一番男儿功名。他杀出来了,讨伐黄巾打了三场,胜两场败一场,死在手下的黄巾贼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功受县尉,只因鞭挞个无耻督邮,便落得亡命天涯。 到如今,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别部司马,在辽西蹉跎光阴。 大丈夫生于时,不能报效家国又有何用! 这些事情,刘备可以在心里想,但他却绝不会说与旁人听。就像燕北收到这关于玄菟郡的消息一般,谁心里谁身上还没有几件秘密了? 每个人的志向,大概都是秘密吧。 “此次公孙将军南下青州讨贼,还给我传信一封,怎么玄德兄没有同去?”一时间觥筹交错,燕北见刘备沉默寡言似有心事,便没话找话地笑问道:“如此立功的大好时机,三位为何留在辽西,看家护院吗?” 刘备没好气地看了燕北一眼,没说话。倒是坐在燕北正对面的关羽饮下碗酒带着愠意道:“看家护院的事关某做过,比如今好上许多!” 燕北不解,皱眉想了片刻才问道:“玄德兄,可是因为燕某曾向刘公要你三人,引公孙将军不快?” 刘备缓缓摇头,强带笑意对燕北祝酒,说道:“将军不必多心,并非如此。” 这事确实和燕北没关系,公孙瓒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但他们三人确实得罪了公孙瓒,出征前夕大肆募兵,辽西、右北平、渔阳的草寇山贼,乡间恶汉都被募至军中,以至军纪涣散甚至兵马抢掠百姓,刘备看不过去便谏言公孙瓒,岂料公孙瓒非但不听倒还讥讽刘备志向远大却还不过是别部司马仰人鼻息。 结果二人在军营中大吵一架,此次出征也没了他别部的份儿。 所以啊,刘备认为在自己的地位无法满足志向之前,那就是个秘密,再不必说与旁人。 ‘公孙伯圭,没有识人之明啊!’ 燕北在心里想着,尽管刘备不说他们究竟是怎么了,但燕北也能看出来,近日以来这三人日子不大好过,他心里可没什么同情之意,在他看来刘备在公孙瓒部下过得不好是再好不过了。 他开口说道:“辽东郡有四个校尉部,前些时日我的兄弟管教部下不力,被我迁做别部司马,校尉尚有空缺……玄德兄若有意,不如转仕辽东郡,我想沮太守会愿意任你为校尉之职,云长与益德亦可为军司马,如何?” “这再好不过了,我就说兄长怎能做个区区别部司马,到底要校尉才配得上兄长的志向啊!”张飞闻言当即叫好,胳膊碰碰关羽说道:“到时候咱俩也做军司马,多好!” 一个校尉部,对刘备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转仕辽东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燕北与公孙瓒的关系……是转仕还是背叛,却不好说。 但他还是缓缓摇头,“在下谢过将军抬爱,但公孙将军助我于卑微之际,不可弃之。” 燕北心中有些失望,同样失望的还有张飞,叹了口气道:“唉,郡里都不给别部粮食,连饭都吃不饱,还有什么弃不弃的啊!” 就在此时,门外武士拜倒,拱手道:“将军,我部与州中采买粮食,途中为马贼所击!”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公孙校尉 “什么!”燕北心道终于来了,面上愤怒不已,猛然坐起指着门下武士怒道:“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幽州还有马贼敢抢夺燕某的东西吗!” 刘备面色发苦,关张二人也面面相觑,显然他们是知晓怎么回事的。 门下武士拱手道:“前日,马安行商贾至辽西购粮千二百石,行至乌桓属国为数百马匪所困,将军派去保护商队的兵马与敌交战,互有死伤,后马匪离去。” 尽管燕北早在昨日便知晓这件事,此时听来尤觉气愤,一仗死了百十号人,添了二百多伤兵,他岂能不急,寒声问道:“还有呢?” “我部弩手射伤马贼首领,士卒有人言说,那马匪首领被射伤时,听见马匪中有人称其为……”武士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刘备三人,这才缓缓说道:“称其为,公孙校尉!” 燕北抿着嘴闭上双眼,抬手搓着额头这才缓缓坐下,口中呢喃着,“公孙校尉,公孙校尉,是了,除了辽东郡的兵,还有谁敢袭击燕某庇护下的乌桓属国,抄掠辽东郡采买的粮食!” 燕北抬起头,看着刘备躲闪的眼睛问道:“玄德兄,辽西的公孙校尉,是公孙伯圭的什么人?” “唉,应当是校尉公孙越……这些日子公孙校尉总领着兵马昼伏夜出。”刘备叹了口气,公孙瓒是他的师兄,也对他有恩义在身,即便此次不派他随军出战,他俩到底还是有恩情在的。可公孙越不同,自小娇生惯养让他在令支眼高于顶,除了公孙瓒谁都不服,如今公孙瓒一走,便将刘备别部的军粮断了不说,纵容士卒抢夺百姓财物倒是比公孙瓒还变本加厉。刘备心中对公孙越无一点好感,他对燕北问道:“将军打算如何?” “我领兵方回幽州,刘使君便责令我管好乌桓人,保护他们不要再被抢夺过冬粮食,我那时候就听说是辽西的人扮作马匪,我尊敬伯圭将军,所以没有与他们计较,料想燕某回还,乌桓人也被抢得差不多,即便是辽西无可食之粮这下也该够用……到底,是应当给燕某一分薄面吧?” 燕北笑呵呵地饮下碗中酒液,吸着鼻子模样有些滑稽,“燕某麾下一百多个儿郎死了。我想着退一步,人家反而把脚踩在燕某脸上啦!” 说来也好笑,燕北最开始确实是没想跟公孙越计较什么。他料想公孙瓒豪杰一世,就算是看自己不顺眼,摆明了车马打一场便是,何必要用如此下作手段坏他的事。 可到现在,燕北怀疑公孙瓒这个兄长压根当不了公孙越的家,又或者是公孙瓒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玄德啊,你回令支看看,公孙越那竖子如若箭创不治,你就给我传封信来。等伯圭得胜回还,燕某好换身红大氅在州府等着给他报喜。”燕北深吸口气,话说到这,他也没什么再聊下去的欲望,对刘备道:“他若是没死,你就让他的家人提早准备后事吧。” 刘备一听燕北这几句话便面色一变,这怎么能行!说到底他就是厌恶公孙越,却也没到要死好活这个地步,他更没想到燕北居然根本不管不顾的就要杀人,连忙说道:“将军不可!现下是否为公孙越所为尚不清楚,何况即便确为公孙越,如今将军与公孙越同为幽州之将,又怎能率军攻打?依备看来倒不如明禀刘公以待决断,若将军私自兴兵,岂不妨害将军之名?” “嗯?”燕北转过头,遇到事情先告状,燕北可没接受过这样的教育,他转头对刘备问道:“玄德兄以为不妥吗?” 何止不妥,这简直是太不妥了! 刘备看着燕北不禁摇头,这样因私仇而兴兵,那与土匪草寇抢夺山头有何分别?连忙对燕北说道:“不如这样,将军修书派人向刘公禀明,在下回还辽西,若此事真为公孙越所为,自当奉劝他还回粮草,向将军修书致歉……如此免除一场兵灾人祸,岂不大善?” 燕北定定地看着刘备,面上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才点头说道:“若是如此,便劳烦玄德了。” 说罢,燕北转而对刘备三人问道:“方才我听益德说,你们那手下兵马连饭都吃不饱,是怎么回事?” 张飞坐在火盆旁,两手一翻道:“还能怎么,伯圭将军一走,公孙越那竖子便克扣我们别部的兵粮,一个月才发三百石,我们一千多人还有百十匹马,这如何够吃!” “兄长将华服猎犬都卖了,还有这些年留下的积蓄,全拿来养兵都不够。” 关羽言语中有些抱怨的意思,有神的丹凤眼微眯透出危险的感觉,燕北以为关羽会说什么鼓励自己杀了公孙越之类的话,不过他最终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端起酒碗饮下不再言语。 燕北皱着眉头问道:“竟然这般窘迫?” 刘备的心态倒是好的很,苦笑道:“在下命窘,倒是连累了跟着的袍泽。” 燕北啧啧地摇头,这家伙手底下一千多号人不给发兵粮,家里还稳妥无比,燕北也不禁感叹公孙瓒的魅力真的是很强。若是他不给手底下兄弟发粮,部下早炸毛了,还给他卖命效死? “燕将军,既然有此事发生,在下就不久留了。”刘备拱手居然就要告辞,燕北哪里会让他这会就离开,连忙拦住刘备道:“玄德怎能这么早就离开,多少也要小住几日再走,公孙越是公孙越,刘玄德是刘玄德,你不必挂怀啊!” 刘备笑笑,带着关羽张飞起身道:“正是为了二郡不起纷争,在下才必须离开,我回去劝说公孙校尉,改日再来拜访。” 燕北又试着留下刘备,却被刘备再三拒绝,最终只好带着几名骑兵送刘备一行至襄平城外,这才挥手作别。送走了刘备,燕北连忙策马直奔城外襄平大营,找到从下县调回做曲军侯的吴双潘棱,对吴双道:“你带些人马,先放一骑传信追赶刘备让他等着,你速调集八百石粮草押运追上,将这些粮草送给刘备,跟着他进辽西。到了辽西别急着回来,留一部人盯紧了公孙越都做了什么……还有潘棱,你跟我过来。” 吴双领命下去,潘棱见燕北言辞紧急不敢贫嘴,连忙跟在燕北身后向城中奔去,到了郡府门口才开口问道:“将军为何要赠与刘司马粮草,他不是公孙瓒的人吗?” “公孙瓒为了打青州黄巾把粮食都搬空了,公孙越现在克扣刘玄德粮草,正是他们有间隙的时候,我赠与刘玄德部八百石粮草……你说那公孙越连我的粮队都敢抢,他敢不敢抢刘备的?”燕北笑了,抬头一看郡府才拍着额头喃喃道:“哎哟,怎么把你给带到郡府了!” 潘棱和吴双被调回大营,他心里可是舒服的很,比较起来还是操练兵马更让他欣喜,在县中任长吏他也做不出什么成效。如今见燕北一副要重用他的模样,连忙说道:“将军,你下令吧,要让我做什么?” “我且问你,若让你领一支兵马扮作盗匪,流转于乌桓属国与辽西郡,不扰百姓,伺机进攻公孙越的军寨杀伤他的部众,毁他们的田地邬堡……你敢不敢?” “嗬!将军是打算和公孙氏撕破脸面?”潘棱问了一句,接着又反应过来说道:“属下明白了,将军是想让属下暗地里给他们寻些麻烦,只是属下不知道,领一支人马做这样的事,将军要给他们找多大的麻烦?” “他们杀了我百十个兄弟,我就要他十倍奉还,但是不要一次把他们弄狠了,要让公孙越有气撒不出。”燕北抬手挠挠鼻子旁边,索性靠着郡府院落里的大树对潘棱循循善诱道:“先在令支周围打探清楚,哪里的地是公孙氏的,还有公孙瓒那几个兄弟,他们的邬堡都在哪里,找清楚位置,之后派小股身手好的弟兄给他们使坏……你知道怎么使坏吧?” 潘棱挠挠额头,怎么使坏?这种事情,他怎么会知道,潘棱试探着问道:“趁夜里往井里丢石头、毁掉水渠?可是现在是冬天,这些东西到春天他们再清理就没用了,还是宰掉他们的牲口吧,偷走也好,还有在他们的库府、粮仓里放火,眼下天干物燥,一把火能把他们什么都存不下去……啊,将军,属下实在是不知晓怎么使坏,请你明示。” 明示个屁啊,你自己都说得这么清楚了! 燕北缓缓点头,面上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对潘棱说道:“你说的这些就很好,带上六队人先潜入令支各地。你去找吴双问情况,如果刘备不能说动公孙越,你就动手给他点教训,只毁坏公孙氏的东西,记住了。再一个就是不要烧毁他们的粮食,最好毁坏他们的武器兵甲,烧了也好毁了也罢,有机会抢回来更好!注意让弟兄们保护好自己,别被发现。” “诺!” “到年前你们就回来,去吧,为死去的兄弟们出口恶气!”潘棱领命离去,燕北晃晃脖子心情大好,一路走进太守官邸,迈着大步口中喃喃道:“咱去看看公孙度又做了何等大事!”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灭顶之灾 燕北进入太守官署时沮授并未闲着,事实上沮授已经很久都没有闲下来了。虽然他的官职为太守,但他身上所肩负的职责却并非仅仅太守之职而已。 他是太守,也有辽东兵马的参军之责,还管辖着铁邬与燕北名下的四千七百二十五顷私田,以及辽东土地上一万五千名勇士的钱粮调度。抛开这些,也有周围鲜卑、乌桓、高句丽、扶余数个方向的外族动向需要把控。 燕北抱着手臂靠在门廊,看着沮授写出密信差人送出,接着立在官署外的国渊再度入内与沮授商讨片刻屯田事宜,随后约定晚上再聊,与燕北打过招呼后国渊离开,接着作为郡中佐吏的赵范端着书简进入室中,向沮授上报入冬各县需要调拨的冬衣与赏赐……诸如种种,数不胜数。 看见别人朝他打招呼,燕北便打眼色让他们不要说话,故而一个个从官室中出来的郡中官吏皆轻手轻脚地离开,倒是让沮授根本不知道燕北已经来了。 趁着这个机会,燕北命官署中走动的仆役去取些蜜浆与清酒,端在官室外候着。 过了一刻时间,燕北远远眺着里头沮授忙得差不多,这才在门下轻咳一声,扬着带满笑意的脸对沮授说道:“怎么样,挺辛苦?” “主公何时来的?”沮授揉着额头扶案起身,刚想活动两下便见燕北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连忙再度跪坐下去,对燕北拱手道:“请快些进来吧。” 燕北搓着两手,这几日大雪初停,反倒比先前下雪要更冷些,笑着招手进入室中与沮授对坐,命官署仆役将蜜浆清酒用木盘盛在旁边,探手示意道:“命人取了些温浆,且饮吧,这太守可是劳累的事情。” 沮授笑着先为燕北碗中倒上蜜浆,后才为自己盛上,摇头说道:“这不算什么,如今郡中重要佐吏都有才学之士充任,明年就轻松些了。也就是临近年关,最劳累的时候被你碰到,不然平时每日都有闲暇能读些书卷。” “国渊和赵范,他们二人的才能如何?”燕北吹着蜜浆热气说道:“没有很劳累就好,你可是郡中支柱,如今天寒,有个头疼脑热,这辽东郡可就垮了一半了。” 沮授点头对燕北的关心表示感谢,随后才说道:“赵范的才学不错,算筹与经学都有根基,是不错的文士,年纪轻轻便有一县之才;国子尼是一位真正的大才啊……这不,这是国子尼方才交与我关于屯田的想法,属下以为其中对于编制乡里、医匠等进言十分有用。” 燕北点着头将书简打开,缓缓地看着,其间不禁点头。这个国渊国子尼,他打算将辽东的田卒与家眷编制为二十个分布在郡中各地的乡,以曲军侯为长吏,在明年起各自开垦荒田,除燕北名下四千七百余顷地外,新开垦的荒田归属田卒,向郡府缴纳赋税。 粗略看来,便叫燕北骤起眉头。今年他们开出四千顷荒田,明年至少还能开出三千顷,并且随着辽东大兴土木,空出更多的荒地,燕北名下的土地很有可能达到万顷,成为幽州乃至整个帝国北方最大的地主,到时候一年所产之粮便可足够辽东郡三年五载之需。 如果按照国渊的这个建议,那么燕北名下的土地可能就只有这么不到五千顷,这等于硬生生地将燕北可能获得的利益砍去,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但是接着看下去,燕北的眉头慢慢展开,乃至脸上露出笑意。 国渊书简的后半部分,似乎就是为了说服燕北而写。其上陈明厉害,首先这些田卒依然为燕北服务,他们的家眷便足够耕田所需的劳力,这些参与过战事的勇士将会继续在军侯的带领下成乡而练兵习阵,在明年,他们将开垦出超过五千顷土地,这些土地可以先拿出一半甚至三分之一,鼓励那些在操练与开荒中表现较好的两千到三千人,到后年便能够将这一万田卒完全消化,每个田卒都将拥有五十大亩的土地,成为半农半兵的田户。 好处显而易见,燕北不再需要为这一万田卒继续提供粮草与钱财,单此一项,每年可为他省下二十三万石粮食,换成大钱,便是四千三百余万。还有超过两千万钱用于士卒的衣物、兵俸,这一部分钱财也会被节省下来。 因为他们所拥有田地,使得生活所需的粮食与衣物,甚至一部分人用于战斗的环刀铠甲,他们都能在两年之内自己购置。 而那些赏赐下去的田地,可以征收更高的税金,比如头一年十倍于寻常百姓的三税一;这将同样是郡中每年极大的进项,并且这些军户要比寻常百姓更容易管理,因为他们只是换了个名叫某某乡的营寨与妻儿父老生活在一起而已。 除此之外,他们的钱财最终将花销在郡中商市当中,而且如今辽东郡的商市完全控制在燕北手中……这些钱财最终还是会回到燕北手里。 皆大欢喜。 “这个国子尼……好!好!太好了!”燕北合上书简,重重地将拳头磕在案几上对沮授说道:“若真如他所言,明年赏赐一半田卒拥有五十亩田地,后年一万田卒人人都有五十亩土地,郡中可每年剩下二十万石粮食与数千万钱的开支,有这些钱在,我们便能够招募更多的田卒,迁入更多的百姓!” 这次轮到沮授惊讶了,他当时仅仅是想到郡中开源节流之后能够充实库府,却没想到燕北看到的与他截然不同,不禁问道:“主公还要募兵?募田卒?” “不单单田卒,如果将这批田卒变为田户,我打算先从田卒中抽出六千精兵,再征募一万青壮充入田卒。”燕北将蜜浆饮尽,倒上清酒,盘起腿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叹了口气对沮授说道:“这次去冀州平叛,给我最深的感觉就是中原越来越乱了……值此朝不保夕的乱世,我们手中若没有兵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可是我不想做鱼肉。” 中原的混乱,沮授在与燕北的书信交流中早有耳闻,他眯着眼睛对燕北问道:“那主公打算如何?” “回来时在蓟县,我向刘公进言想要先下手为强,趁我兵强,关东诸士人后发待起之机,于来年春引兵南下,先横扫冀州再渡河取青、徐、兖、豫四州,合六州之势拱卫刘公,到时不说别的,我等也总能与董卓分庭抗礼。” “吸……”说实话,沮授被燕北的话惊到,他不像太史慈与张颌,那两个人对天下没有太过精准的判断,因而根本就没有去想这件事的可能性便直接认为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虽然他们确实没有如此能力,但如今天下之西为董卓之地,天下之东为士人之地,董卓兵势强,士人声望高,所以任谁都不会想到燕北能有夺取六州的能力。但是沮授并不这样想,他向前倾斜身子,目光直视燕北甚至有些热切,问道:“刘公如何回答?” 沮授觉得燕北的计划能成,真的能成!士人读的书让他们更骄傲,给他们一种偏新声望的假象。可是即使如今沮授看得清楚,董卓凭什么把他们像流放一样从洛阳赶出来?靠的不就是手上的兵马!燕北一行人又凭什么成为辽东霸主,靠的还不也是手上的兵马! 整个天下的观念都在改变,兵马变得无比重要。或许现在兵马还没那么重要,因为偏信武力的只有董卓、马腾、韩遂、燕北等等这么一小撮人,但是如今士人们还不也是大肆募兵……董卓这一小撮再加上士人,那不就是整个天下了。 燕北要南下六州,打得便是他们无从防备,釜底抽薪。到时候董卓掌并、凉、司隶,刘虞掌东、北六州,那不正是燕北所说的分庭抗礼之局面? 他们这些人,也就摇身一变成为距离天下大权最近的男人们了。 燕北端着酒碗想与沮授碰碰,却不料沮授没动,只是追问道:“主公,刘公怎么说?” 燕北抿着嘴看向别处,挤着眼睛道:“还能如何,刘公没同意,否则现在我早开始整备兵马了。” 呼! 听到燕北这么说,沮授悬着的心垂下,无可奈何地看着燕北,十分自觉端起盛着蜜浆的碗与燕北相碰,一饮而尽,问道:“那主公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没那个命?说到这,我想起来今天刘备走之前和我说,他说玄德命窘!”燕北脸上带着苦笑,“我觉得刘公并非是不信我的,恰恰相反,我倒是认为他是相信这件事,却不愿意去做。” “中原的事情先不必去管他们,虽然我们势力还很弱小,却也并不是那些庞然大物们可以忽视的,这次在冀州,董卓接受我的谏言让黑山受降,袁绍则派人给我送去郭大贤之首级,韩馥又把咱们视作救命稻草……无论他们谁取胜,我们都不会少了好处。现在我担心的,是西面和北面的邻居,公孙度又做什么事了,我听人报信说他把扶余人的的使节私自扣下了?” “正是如此,公孙度之不臣之心久已。现在看来,公孙度想要得到扶余人的拥戴,但如果我等奋力,稍加引导,或许就能成为公孙度的灭顶之灾。”沮授脸上没有笑意,微微抿着嘴在酒盘上划出一副地图,对燕北道:“主公请看……”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三足鼎立 灭顶之灾? 燕北不懂,公孙度扣下扶余使节,便能将他的意思借扶余使节之口传回扶余……扶余国可是不亚于高句丽的强大国度,比之汉其自然小,然比之辽东或玄菟?乃无比之大国。 若公孙度得扶余国兵力相助,恐怕明年便会拥有击败燕北争夺辽东的实力,到时候他这辽东霸主又该如何自处呢? 燕北皱着眉头看沮授将酒盘做四分,西北玄菟、西南辽东,东北扶余,东南高句丽,他面带不解地对沮授问道:“难道公与的意思,是要我与高句丽联合,击败扶余、公孙度,吞玄菟郡?” “是了。”燕北说罢便自言自语着点头说道:“扶余虽强,高句丽亦不弱,而我等却比公孙度强,若两相联合必可大破公孙度!” 燕北还来不及高兴,正想夸赞沮授,却听沮授冷着脸不见一丝喜色,说出四个字道:“此为下策!” “辽东联外族灭汉臣,且不说无力管辖辽东的朝廷,单单使君刘公那边,主公打算如何自处?此举与二张叛乱又何不同?” “退一步讲,即便刘公并不责罚,主公也并未因此背负恶名,若高句丽不敌扶余当如何?即便主公击败公孙度,仍旧无法遥制玄菟,反倒大伤元气。” “再者,就算此战胜了,州府不责怪,名声不见恶,主公驻军玄菟郡。高句丽亦能吞并扶余,一举成为东部势力远胜公孙度的强邻,高句丽野心膨胀难道不会引兵辽东吗?这样的战事,有汉以来,共有四次。”沮授抬出四根手指,对燕北说道:“高句丽四次扩张,皆向西与辽东、玄菟郡作战,四次战争开始都以汉郡太守被杀,土地被夺而开始,以中原发兵击败高句丽而告终,但也仅仅是驱逐敌人,从未能将高句丽灭国。” 沮授叹了口气道:“诚然,主公的兵势远胜曾经这片土地上任何一名太守,但独自对抗东夷强国?恕在下直言,战则必败。即便取胜,我等无力将高句丽灭国,反而元气大伤失去将来插手中原战争的机会;若败,失去辽东郡,主公将失去一切。” 燕北瞪着眼睛饮下一碗清酒,对沮授问道:“就算像你说的那样,那我们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看着除东夷强邻之外北边的公孙度势力越来越强,坐等被他击败吗?” “不,主公请看,公孙度在北与扶余国接壤,而我辽东与高句丽接壤。四部局势为扶余国、高句丽势均力敌,我辽东稍弱,而公孙度最弱。我等与公孙度相互虎视眈眈,虽无旧仇却有新忧,早晚必有一战,可如今顾忌名声,却无法在公孙度最弱小的时刻将其覆灭。而扶余国与高句丽,则连年征战未休……若主公救出扶余国使节,与之交好并显露出我等强大兵力,是否可以借扶余人之手杀死公孙度?” 燕北抿着嘴唇倾身倾听,缓缓点头示意沮授继续说下去。 沮授道:“公孙度一死,可遣一校尉部入驻玄菟,对刘公上表称担忧扶余衅边,朝廷派太守也好、不派太守也好,玄菟郡都将实际控制在主公手中,待到来年秋季辽东收得粮草百万但,大肆扩军,即使边境成为主公、高句丽、扶余国三足鼎立之态……到时两国都会担心主公从中出兵相助对方,必将使劲浑身解数拉拢,主公坐收渔利岂不快哉?更可以小博大,将两国战局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等坐观两国纷争,休养生息。”说罢,沮授将手掌攥拳,话音一转便道:“待局势有变,便可联一弱灭一强,吞其土地掠其百姓,只余一弱,势均力敌之下,是将其击灭还是作为附庸,便皆在主公一念之间了!” 燕北眯着眼睛,享受着沮授为他描绘出雄踞东北的美好蓝图,半晌才睁开眼,不言不语地端起酒碗,与沮授放在酒盘外的碗轻轻相碰,饮下一口才喃喃道:“沮公与啊沮公与,你说燕某何德何能,竟得你效力!你有先贤主父偃那样的才能啊,千百年后,青史中必有你我开疆扩土的美名!” “这并非沮某之功,而在将军早先筹划。”沮授见燕北同意了自己的计策,对燕北缓缓笑道:“沮某追随将军,自是因将军有将军的才能。” 所谓的计谋,便是以手中掌握的条件,在多个角度中选出对己方最有利的应对措施……这正是沮授的能力所在。 “燕某有何才能,不过是知晓垢莫过于卑贱罢了。”燕北面上有苦笑,不过转而便抛之脑后,掂起酒壶为沮授倒酒,看着属下的胸有成竹,他问道:“既然公与说出这个计划,对于如何救出扶余使节,想必也已有盘算了吧?” “主公早先便做过对高句丽的谋划,亦派人守在玄菟公孙度身边,救出扶余国使节可谓轻而易举,唯一的难点便在于将来如何送扶余使节回还而已,高句丽走不得,只能原路自玄菟至扶余国。”沮授说着脸上便挂起笑容,轻松地摆手道:“不过如今公孙度新募兵马中,有一个曲军侯效力于将军,有这一人充做间使,可保万事无虞。主公只需静待扶余使节感恩戴德地出现在辽东即可。” “哈哈!有公与筹谋,我可高枕无忧矣!” 如此一来,至多两年便可尽数故汉四郡之土,甚至以小博大吞并扶余、高句丽两大东夷强国,一跃成为执掌大辽河以东千里土地的统治者,雄踞东国开疆辟土……何等快意? 笑过之后,燕北与沮授推杯换盏,这才问道:“公与一个计策便定下了东北一郡两国,可北边的辽西,也是我的心腹大患啊……这公孙越杀我士卒,却不能将他揪出来宰了,实在令人心烦!公与可有好办法,收拾公孙氏!” “难道主公认为公孙氏还需要收拾?今年冬天且让公孙越有着性子折腾吧,现在折腾的越狠,将来死的越快。”沮授完全没把辽西公孙氏当回事,对燕北轻飘飘地说道:“伯圭如今已经引得刘使君忌惮,其弟又如此行事……到了明年,公孙瓒回师幽州,刘公一定让他精简兵马,主公现在什么都不必做,给刘公写封书信告知情况即可,当然,将军若想出这口气,可以送乌桓人些粮食,引公孙越抢夺,布下乌桓伏兵将他杀了便是。就算杀不了他,现在他抢得粮食越多,将来便死的越快!” 燕北眼睛一转,听沮授这意思,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如今公孙瓒是确实受了刘虞忌惮,他留在辽西的家人越跋扈,便越会引得刘虞心中不快。何况公孙瓒是的的确确的不尊刘虞号令,等他回还辽西,燕北大可进些谗言让刘虞下令削减公孙瓒麾下兵马,到时候他们公孙氏还有好日子过吗? “唉,还是燕某沉不住气!”燕北懊悔不已地对沮授说道:“方才我命了潘棱率部扮作山贼混入令支做些坏事,要不……我把他招回来?” 沮授悄悄笑,燕北就是这副样子,率军讨冀州的威风豪烈,是他;但受了气即便小家子气的派人搞破坏,也是他。听到燕北要召回潘棱,沮授连忙摆手道:“主公莫急,且待沮某想想。” “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我郡继续大举购粮,主公只需传信潘棱,让他烧毁公孙氏的粮仓。公孙越必会忍不住贼胆去抢夺,护粮的兵卒只需要精悍,便能杀他一阵,再留给他些许粮食,让他坐实了抢夺边郡粮草,主公到时再上书刘公,还有什么气不能出呢?” “就这么干!” 敲定了这两件事,辽东郡的外部烦忧统统消弭无形。到了夜里,二人与国渊详谈了细化的屯田之法,免不了一番烹羊佳肴推杯换盏,从郡府中出来,街上华灯已灭,四下无人。 醉醺醺的燕北在一队武士的护卫下缓缓朝着宅院走着,在街市中摇摇晃晃。 明日,就是甄俨出殡的日子了,他将会被埋在燕北分给甄氏的土地边缘,守护辽东甄氏,与地长眠。 抬头望着夜空,燕北想起自己早丧的兄长……如果现在他还在世,该有多好。 后来的日子里,为甄氏筹办丧事,接下来燕北便进入寡淡如水的服丧期中。为了更方便地读书,燕北带着一队武士搬到城外多闻里,与大儒为邻而居,每日闭门谢客便是读书习武。 郡中事务都交给沮授,兵事则命高览总领,有张颌等诸将辅佐,亦出不了大乱子。 转眼半个月过去,燕东、姜晋及王义与他的高句丽世子都来到襄平,燕北这才出宅院与众人小聚片刻,却也没有饮酒。尽管在服丧期内,对于天下局势仍旧通过各部的书信钻入燕北的小院子里,再由书信送至辽东各地,遥遥指挥着高句丽世子进学、各部整备的事宜。 至冬月末,一封来自朝廷至蓟县的书信打断了燕北的服丧。 平定冀州的战功变做官职与赏赐,来到幽州!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一月四迁 朝廷赐护乌桓校尉燕北迁胡骑校尉,赏五十金,布千匹,以资战功。 燕北跪坐在案几前听着朝廷使者的话,险些将案几掀翻……什么东西?老子立下那么大的功勋,朝廷赏金五十、布千匹就算了,他也不在乎这些。可你给我个大校尉算什么意思? 胡骑校尉,掌池阳营胡骑,算是诸部校尉中比较大的官职,但这算个屁啊!比之护乌桓校尉尚且不如,好歹护乌桓校尉在幽州拥有自己的独立治权,一下拜为胡骑校尉不就成了受制于诸将军的属官了! 更可恨的幽州就有一个将军,公孙伯圭! 安排朝廷使节在襄平住下,休息几日再上路回还,燕北则在宅院里攥着那面朝廷送来关于官职变动的诏书,只觉其上字眼甚是刺眼……燕北在想,等朝廷派来接任护乌桓校尉的人来了,要不要指使丘力居把他杀了。 朝廷一帮什么玩意儿啊! 三日一过,沮授再度派来探马,告诉燕北又有朝廷使节来了。燕北当时就跳了起来,招呼着左右士卒披甲带刀,跨马持刀驰向郡府。 是接任护乌桓校尉的人来了吧! 这种时候燕北是说什么都不会把官印交出去的! 可是当燕北杀气腾腾地跨步进入官署,堂下只跪坐着一个肃整衣冠的黄门,看着燕北的模样被吓得够呛……这,这哪儿有带兵接诏的啊! “就你一个?”燕北扣着刀柄问道:“接任护乌桓校尉的人呢?” “将、将军啊,没有接任的人啊,在下是来向将军宣读封赏诏书的。”燕北看自己把这个使者吓得够呛,索性转脸便对武士喝道:“燕某来接诏,你们都先出去。” 说罢,燕北解下佩刀置于案上,跪坐下去对朝廷使者道:“请使者宣读诏书罢。” 年轻的使者左右看看,吞咽一下口水,本以为不过是跑上一趟的差事,哪儿能想到这燕北居然是这副模样呢?数息之间舒缓心绪,这才打开诏书对燕北读道:“朝廷念胡骑校尉燕北平乱有功,迁偏将军,领胡骑校尉部,赏五十金,布千匹,赐铠甲一副、先帝西园良马一匹,以资功勋。望将军今后奋忠竭力,报效朝廷!” 燕北眨眨眼间,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跪坐在身后拜下的沮授,有些弄不清情况,还是沮授提醒这才对朝廷使者拱手道:“燕北谢陛下恩德。” “将军,恭喜啦!”使者见燕北脸上没了凶相,这才长出口气对他笑道:“西园良马就在外面,赏金、布帛、铠甲都在后面两日送到辽东。还有这个,是辽东校尉麹义作战有功,迁胡骑校尉的诏书,官印也在将军手里,便请将军代为转达吧。” 燕北自然是一番拜谢使者不辞辛苦,接着老样子让使者在襄平休息几日,转眼襄平就住下两名朝廷使节。 燕北怔怔地与沮授出郡府,看着朝廷赏赐下来的神骏良马,口中喃喃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两封诏书一模一样,就是官位变了,还加了匹良马……真良马真是神骏啊,就算是鲜卑马在体格上都比不上。” “在下亦不知晓朝廷连发两封诏书是怎么回事,不过这骏马,可能是孝武皇帝时在凉州设下丹山军马育出。”沮授这么说着,燕北附和道:“是,我懂相马,它有天马血统,先帝时最爱收集各地良马神骏,燕某也曾获利于此,却不想今日受了赏赐。” “无论如何,属下还是要恭喜将军,如今您确实是将军了!” 偏将军、裨将军,虽然是低的常设将军,但到底已经是将军了……即便在现在,偏将军也是少有的高官,整个北方都没几个人官位在他之上。 “这兴许是,朝廷先前封错了官吧。”燕北长出口气,心中大石落地,对沮授道:“虽然官位比我想象中低了些许,总不至于那个胡骑校尉糊弄人!” 其实燕北最在意的并非多大的官职,而是升迁的官职有没有独立的自主权。就如偏将军,虽是常设将军中最小的一个,却拥有少量独立职能,只有朝廷能控制,公孙瓒的奋武将军不算是他的直属长官,这对燕北来说就足够了。 若是像那胡骑校尉,虽然是校尉中官职地位高者,可受旁人节制,在燕北看来却还不如不当。 凡此往来五日,沮授的探马再度踏入多闻里……朝廷,又来一位使者! “朝廷念偏将军燕北平乱有功,迁平虏中郎将,赏五十金,布千匹,赐宝刀三口、先帝西园良马五匹,以资功勋。望中郎将奋忠竭力,报效朝廷!” 眨眼,就又变成中郎将了? 这次接诏令燕北没披甲也没带刀,哭笑不得地接过诏书,向使者拜谢,又接过两份下属校官的诏书,一个是胡骑校尉麹义迁裨将军,部下领胡骑校尉部。一个是辽东别部司马张颌,迁玄菟郡校尉,驻军玄菟,受玄菟太守公孙度节制。 一日,三日,五日,总共九日,燕北的官职变了三次,辽东郡襄平城的驿馆署也住进了三位朝廷使者,手里攥着麹义的两封诏书,还有一个张颌的。 可就是这个张颌的诏书,出了大问题。 朝廷这是在分他的兵权啊!怎么能将他麾下别部司马,调拨到玄菟郡受公孙度节制呢! 这次他的官职变动有些大了,中郎将与常设将军还不一样,这个官职是直属于中央九卿领管的禁卫统领,是朝廷武职。而中郎将的权力也是可大可小,仅仅在于皇帝是否信任。若是信任,就是四征将军都能节制,可若是不信任,手底下只有区区郎中署,比之外放校尉的兵权尚有不如。 从接这个官职起,实际上他对手下兵马的直属权力便已经没了。先前仅仅是沮授不受他节制,全靠认主后的忠诚行事。现在的官职情况是麹义取代了先前燕北在辽东官职上的权力,变成中郎将后就连麹义、高览、王义三个校尉都不再与他平级,至于下头的张颌、焦触,也没了管理的职权。 就剩赵云、太史慈两个属官,这属官还是护乌桓校尉部的属官! 别人还好说,张儁义这个滑头……燕北扪心自问,他该把玄菟校尉的官印交给他吗? 虽然做了中郎将,可燕北一点都不急着组建郎中署,他必须要先想清楚一些问题。 最大的问题就是,朝廷接连三次迁官于他,是在逗他玩吧? 若换个人,没燕北这么大的叛逆心,第一个胡骑校尉就屁颠颠的走马上任,那岂不是还没走到辽西,就迁了偏将,尚不知晓应如何自处,便又拜平虏中郎将,这不是糊弄人是什么! 实际上这种迁校拜将接连发生的情景,若不是正在如今天下趋于纷乱的年代,是极尽光荣的待遇。 可是偏偏燕北就不吃这套,他就觉得朝廷想分他兵权。 七日之后,燕北方才下定决心,将张颌的校尉印交给他。到底是效忠与自己,为自己卖过命的兄弟,燕北认为他不应当堵塞旁人的官途。从别部司马升至校尉,便是从下级军官升至将校阶层,可不同与他这么在比两千与中两千来回跳动。 下定决心,燕北便派武士召张颌去郡官署,自己还没动身,郡署的骑手反倒先到了,翻身下马露出苦笑对燕北道:“禀报将军,郡署……朝廷使者又到了!” 这是第四次了! 不怪沮授的骑手苦笑,沮授在辽东与校尉的待遇一样,当时都分出百名武士作为私兵部曲。他用来传信的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而专事向燕北传信的又只有这么一个骑手,半个月往多闻里跑了四趟,全是请燕北动身的使命,如何能不苦笑? 这次燕北的心态是真平常了,既没有穿戴甲胄,也没有沐浴更衣,就穿着大氅披狐裘便一路向郡官署行去。 到了郡官署,张颌居然还比他去得早了些,立马门口穿戴甲胄问道:“将军,召属下前来有何事?” “你先等等,跟我一起进去。” 燕北说罢,便向里走去,这次的朝廷使者略有不同,倒是个中年士人头顶冠带身携银印,倒是个高官呢。眼见燕北进来便拱手问道:“阁下想必就是燕将军吧?” 燕北点头,拱手问道:“不知阁下是?” “在下朝廷侍中周毖,俸太尉府董公之命,前来为将军宣读诏令。”听周毖说完,燕北虽然对此次诏令是董卓发下来的感到有些诧异,不过接着便看向旁边侍立的沮授,喃喃道:“我就知道又是诏令,请侍中宣读吧,燕某接诏。” 说罢,燕北便带着沮授、张颌跪坐下去,等待周毖宣读。 周毖听到燕北的牢骚,脸上泛起笑意。这样接连数位使者向人宣读诏书,几日变一官职是董卓用人的惯用手段,周毖亲自担当这样的事宜也有几次,哪次别人见到他不是感恩戴德。这个燕北倒是有些意思,非但不喜,反倒十分无奈。 “平虏中郎将燕北,历任护乌桓校尉、偏将军。朝廷念其约束乌桓有力,平定冀州纷乱招降黑山百万,有功。太尉府赏金五百,赐长槊三条、大铠五领、良马十匹。拜度辽将军,领度辽、黎阳、渔阳三营,督北方边事、幽冀二州军务!”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称心顺意【端午节快乐】 度辽将军,这才配得上燕某人。 燕北轻轻摇头,实际上心中已经被周毖那句‘督北方边事、幽冀二州军务’乐的快飞起来,面上还要沉着冷静的点头拱手,对周毖拜谢道:“多谢侍中前来,请在郡中休息几日,再上路回还。” “呵呵,恭喜燕将军了。”周毖拱手对燕北行礼,这才对燕北说道:“将军立此大功,理应封侯,为此董公在朝堂上与群臣吵得不可开交,望将军念朝廷恩德,再立功勋。” 笑着敷衍几句,燕北便派武士将周毖送往驿馆。看着周毖的背影走出郡官署,燕北依旧冷着脸给张颌一个眼色。 张颌会意,跟了出去立在郡署门口张望一会,这才回来,燕北问道:“走远了吗?” “走远了。”张颌点头,说着便带上笑意对燕北拱手道:“恭贺将军。” “走远了……哈哈,哈哈哈!”听到张颌说周毖已经走远,燕北猛然间变了颜色,仰天大笑不止,显然是兴奋到了极点,竟是在郡署中跃上案几起舞,笑声兀自不止,“哈哈哈!领北方边事,督二州军务!”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官职,没有之一,就是最想要的官职! 什么铠甲良马金银,哪里比得上这么一个能节制幽冀武夫的官职来的顺心意。 沮授与张颌也为燕北而感到高兴,对视一眼带着笑容看着燕北在案几上翩翩起舞像是饮醉了酒。谁见过燕北如此失态的模样,但谁都不会去阻止。 这值得燕北失态。 如果说先前,燕北的威望能够让他跻身天下之北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那么度辽将军这个官职,便是真正配得上他威望了。 这几日在他看来摇摇欲坠的权力危机,也随着这份诏令烟消云散。 燕北在辽东的统治仍旧牢不可摧。 “真想不到,居然是董卓!”燕北笑够了,索性盘着腿坐在案几上,没头没尾地说出这么一句。他想说的是,真没想到居然是董卓让他笑的这么开心。说罢他自怀中取出诏令递给张颌,笑道:“别看着我笑了,一起乐吧,你在冀州作战有功,迁校尉!” “真的?多谢将军!”张颌听到便是大喜过望,有些将信将疑地打开书信,脸上喜意更浓,接着看到后面才凝固住笑容,怔怔地对燕北问道:“将军……玄菟?” “不错,从今往后你就是玄菟校尉了。”燕北说着便你从袖中顺出一方小印递给张颌,问道:“你知道过去了该怎么做吗?” 张颌脸上一愣,当即抱拳行礼表忠心道:“将军放心,颌的功勋是将军给的,无论在哪,都唯将军马首是瞻!” “我打算让赵云接你的位置,你有多少,五十个部曲对吧?”见张颌点头,燕北皱眉摇头道:“不行,你就带这么点人去玄菟,我担心你会被公孙度宰了……这样,你在辽东募五百新卒再去玄菟投奔公孙度吧。” “啊?”张颌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转不过来问道:“投奔公孙度?” “想什么呢?诏书写的清楚,你过去要受公孙度节制,至少在名义上他是你的上官。”燕北带着使坏的神色笑道:“过去你接着募兵,往三千募!其余都听他的,做做样子就是了,毕竟还得吃他的粮养咱的兵呢。” 名义上的上官,公孙度的确是张颌从今往后名义上的上官。可燕某人也是啊,督二州军务呢! 张颌笑着点头应下,恭敬道:“将军放心,属下定借玄菟郡养将军的兵,若事情有变……” 他的话没说完,但是谁都清楚他话中的寒意。 “只不过,我们要如何取得公孙度信任呢?毕竟谁都知道你是追随燕某打仗的部下。”燕北这么说着,实际上还是担心张颌自己的安全,毕竟这个纷乱年代若想杀一个人,即便是两千石的校尉或太守,那也太简单了。他皱眉想了片刻说道:“这样,等你过去后,燕某会向你传信,召你募兵送到辽东,你不要应允,把密信交给公孙度,取信于他……然后辽东会放逐你部分家眷,让他们去玄菟投奔你,造成你与辽东决裂的假象。” “诺!” 燕北这么说,便意味着他对张颌绝对放心,就这么将一个校尉送给玄菟郡。他不怕张颌不回来,无论怎么看,督幽冀二州军务的度辽将军,都要比玄菟太守好得多。他相信张颌是个聪明人,只要是聪明人,就不会在这种时候背叛他。 此次麹义张颌追随他南下平叛,几个月就做了裨将,他张颌也从冀州时小小的军司马变成如今能够与高览比肩的校尉。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只有跟着他燕北,才能立功! 张颌领了诏书,自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燕北挥手让他去城外向家人报喜,自己则在郡官署中来回踱步,就算到这会儿心里都还沉静不下来呢。 度辽将军,这可是整个北方权力最大的外事将军了。 正当燕北还沉浸在官拜将军的兴奋中时,郡署外面的武士来报,朝廷的赏赐之物都已经整理好了,问燕北金银武具还有良马都如何处置。 “把武具都拿进来,金银与良马稍后再说!”燕北对这些武具很是期待,到现在他都不曾见到过长槊究竟是什么模样,不过心底的迷茫暂时压住喜悦,对沮授问道:“朝廷让我领三营,渔阳营我知道,荒废久已;那度辽营和黎阳营是什么情况,公与可知晓?” “黎阳营在黄河北岸,于冀州魏郡黎阳县;度辽营在并州五原……属下建议主公亲笔书信一封,加盖度辽将军印,速速遣人至并州将度辽营招至冀州,甚至是幽州吧。”沮授沉吟片刻,抬手说道:“至于黎阳营,亦需命麹义持书信去暂且统领。朝廷既然将这三营人马命主公统领,便要牢牢攥在手里才是。” 燕北点头应下,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如今不是安平年代,中原四面八方就没几个地儿是安稳的,他可不敢贸贸然跑去并州管辖人马……毕竟他的根基在幽州,甚至在幽州都不算稳当,只有辽东郡才算是家。 “招,稍晚些时候我便写信招来。”燕北心中遗憾,这服丧三月未半,可眼下他便不能再服下去了,抬头对沮授说道:“明日吧,我明日启程去蓟县拜会刘公,派人营救扶余使节与稳住高句丽世子的重任,可就要交给你了,公与。” 沮授闻言面上一喜,看样子燕北并未因这官职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当即拱手道:“此时但请放心,主公是如何打算的?” “朝廷虽让我督幽冀二州军务,可眼下这二州军务,单凭我一人,是督不起的。”燕北手里拿着诏书,面上带着不屑的笑,说道:“如今皇室式微,伯圭、本初、文节,谁又真将朝廷放在眼中,别的不说,公孙伯圭与袁本初的军务,我督得了吗?今天我传信说要督他们的军务,明天他们就起兵来打我啦!” “何况朝廷此次封赏,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董仲颖指望着我帮他压住袁本初呢!他这么一封书信,刘公心里就是不多想也难,蓟县那么多老狗整日屁事不干就会说我的坏话,我要去刘公身边坐着才好啊!”燕北可不像拜了将军位就走公孙瓒的老路被刘虞猜忌,何况刘虞对他来说也是最好的盟友,点头对沮授说道:“现在还不是收拾伯圭最好的时机,北有玄菟,东有强邻,幽州不能内乱。” 刘虞有贤明、有声望。燕北有兵势,有武功。他们二人正是互补的强强联手,若单其一人,就算能逞一时,前途却也有限;但若二人联手,不敢说安定天下,雄于东州匡扶汉室震慑诸侯还是可以做到的。 在燕北对于未来的全部规划中,刘虞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刘虞就像大权旁落的周天子一般,他的德行令天下信服,无论燕北要做什么事情,只要刘虞点头,他便可以掌握大义。 这个世道,无论做什么大事,没有对错,只有大义。只要掌握着大义,做什么事情便都能让自己得到声望威望。 这恰恰是燕北最缺少的。 就在这时,门外武士抬着小童腕口子粗细的长槊与雕刻章纹的坚固华美大铠鱼贯而入,不由得让燕北大饱眼福。 “对了,公与,稍晚些帮我找个郡府中文笔好的书吏,代我修书几封。刘公那边我亲自去拜见就不必写了,但是公孙瓒、袁绍、韩馥、张燕,这几个幽冀二州的强人,都要写上封书信。消弭公孙瓒与袁绍的敌意,增加韩馥和张燕的亲近。”燕北伸手揭开槊锋包裹三尺长的皮套,看着冒着寒光的长刃映出自己的脸,这才抬手敲着脑门儿,感慨道:“这人啊,地位高有地位高的好处,但却要更辛苦些。” 董卓从太尉府赐下三杆长槊确实是好东西。一丈八尺长的大槊粗略一看就有近二十斤,秘法浸泡的木杆敲击似金铁之音;那五领大铠分涂彩色大漆,饰以章纹白牦毛,端是燕北平生从未见过的华美武具。 可燕北却在心头暗骂,为啥不送他多几口环刀……他在马上使不来长兵啊!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沧海桑田 拼死效命的将军荣登高位,这种气氛让襄平乃至整个辽东在随后数日都沉浸在喜意洋洋中,就连郡中市税都被免了一般,接近举郡而庆。 襄平以南,最早归属辽东公孙域的那片土地,距铁邬不过十四里大片肥沃良田中间,有一座看起来并不恢宏却十分富丽的庄园。 这座庄园的主人是辽东前校尉姜晋。 “瞧瞧,瞧瞧你脑袋上带着这个叫抹额吧,我在番汉听人说过,高句丽的达官贵人额头都系个这个玩意儿。”姜晋眼巴巴地带着羡慕神色将王义从头看到脚,战场上凶猛似阎王的蓟县恶汉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农,像伸手摸摸又有些怯怯,“瞧瞧这大氅,他娘的,出息了啊,阿义,你出息大了!” 常言人靠衣裳,从前弟兄们都过苦日子时候谁都差不多,那会穿上一套破皮甲就觉得是多了不得的玩意儿了,姜晋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王义这小子从东夷高句丽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由内而外的那种气度,令他想起在冀州时寥寥可数地见过那几次士人。 甚至……王义要比他见到过的士人,甄俨之流在衣装上更为华贵。 王义一听姜晋这话听着便笑,解下抹额递给姜晋,脱下大氅随手置在案上衣襟落地也不管,放着大堂中蒲团不坐踢到一旁,拉着姜晋俩人在篝火旁盘腿坐下,开口笑着指使府上奴婢道:“几件衣服饰物,能比得上你起这么大的宅子出息?别说别的,哎,别看着了,把你们主人家里好酒都搬上来吧!” 奴仆侍者不敢答话,姜晋瞪着眼睛道:“没听我兄弟说什么啊,去,将好酒都取来!” 姜晋这宅子从打完辽水之战分了土地便开始修,不过转眼就被燕北派到大汉最东边陲,修好了自己都没来过,也就这次被燕北免了校尉的官,这才领着部下回到襄平,有机会住进来。 这些奴仆都是新购来的,他们或许听说过姜晋这位新主人的凶名,却是绝不知晓王义的名号。如今辽东都知晓燕北、沮授、高览、麹义,其次是姜晋、李大目、张雷公、孙轻这帮人,派到外头的燕东就算和燕北有那么近的血亲关系,也快被人忘得差不多,更不必说本就名声不显的王义了。 “咱们兄弟可有半年多没见了,我听人说你在东夷侍奉他们的世子,来跟我说说,你都做些什么,那东夷就都像你这么富庶,穿金戴银的么?”片刻,被姜晋驱使的奴仆便搬来酒瓮,为他二人倒上,姜晋握着酒樽与王义对饮,言语中满是亲近的羡慕,“瞧瞧,领着大汉校尉,侍奉东夷世子,咱幽州也没谁有你这能耐了!” “我这算什么能耐!”王义讪笑着与姜晋对饮,末了才豪迈地以素衣抹过嘴角,“快别挖苦我了,在高句丽整天把自己装的像个人物,像这样萁坐都是不敢,生怕辱没了国体叫夷族小觑……他们哪儿有人人穿金戴银,和咱们汉人一样,穿的好的是达官贵人,贫民黔首跋山涉水的却连草鞋都没有的也多的是。你看我穿的好,是因为做他们的世子侍者,就像咱们诸侯世子身边的从人一般,衣服上自然要符合制度。” 姜晋长出一口气,对王义问道:“他们原来没什么本事,那就算打他们也得不到什么,二郎还把你派去那边做什么。” “他们不富庶,但也是有本事的,阿晋莫要小瞧了他们。高句丽国与扶余、三韩都有所不同,他们的国人好战而凶猛,从上到下整天想的都是如何扩张,兴兵四方……先前没去时我与你一般想法,但如今,我巴不得咱们赶紧派兵把高句丽灭掉,可是实力不济啊!” “实力不济?这他娘二郎有这么多兵,还扫不定个小东夷了?”姜晋一听王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便气鼓鼓地坐正了身子,敲着地板道:“跟你说,我在番汉也没闲着,进高句丽南部三趟了,他们在兵甲上根本不堪一击,南部边境的驻军有的还用青铜刀剑,和鲜卑乌桓一个德行!” “不是一回事,他们确实兵甲差,南部边境的兵甲其实还算好的了,那是你没见北部边境的兵,他们五部大加的奴隶兵和扶余人打仗都光膀子提着木矛上战场,但寒冬腊月里爬冰卧雪都不敢有怨言,你的兵行吗?”王义摇着头让姜晋不要小看敌人,说道:“他们国内也有强兵,五部大加手里都攥着精兵劲卒,一样犀皮甲、甚至还有铁大铠。” “辽东兵虽强,却还不是高句丽五部大加联手近十万人马的对手,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分而划之,让他们内乱才有机会。”这半年多的高句丽之行,对王义个人眼界格局都有不小的提升,从前他只关注自己经受的那点东西,如今却跟在世子拔奇身旁,终日看得都是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战事、明争暗斗,从前一同起于微末的兄弟谁也没有他对辽东局势了解透彻。说着,王义对姜晋说道:“你不是问我在高句丽做什么,这我可是能跟你好好讲讲。” “与其说他们是一个王国,倒不如说是像鲜卑人、乌桓人那样好几个部落联合起来的松散大郡,在他们的历史里,一百多年前建国就这样,到现在没变过。他们学习大汉的文化,用我们的语言和文字,可在用人上却大有不同,他们现在的大辅,就是丞相,以前是国内城外头的农户。不讲究出身,只要被人发现有本事的人,就能得到远超本事的地位……因为他们有才能的人太少了。” “各个方面那都是,我本来只是个商贾,在边境靠二郎的支持买卖些陶器、漆器,要不就是教教他们的奴隶怎么种地,结果就靠这些与贿赂,成了他们的世子从人,更被世子引为幕僚……因为在他们看来我见过大世面。”王义自嘲的笑笑,接着指着姜晋说道:“打仗也是一样,他们不讲究兵法谋略,就是凶蛮无比的去打。在大汉,兄弟你有在将军部下做个校尉的本事,但在他们那边,像你这样的勇士能统领全国去打仗!” “统领全国?”姜晋瞪大了眼睛,不过接着讪讪地说道:“得了吧,现在连校尉也被二郎免了。” “当然,他们全国上下都觉得谋略与兵法是没用的东西,打仗只靠士卒勇武。”王义说着,听到姜晋说校尉被燕北免了,这才话锋一转问道:“我也听说这事了,怎么回事,二郎与你最为亲近,怎么会免掉你的官职?” 姜晋长长地叹了口气,端着酒碗饮尽,这才对王义问道:“你这次回来,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刚回来他就设下酒宴,不过自己给甄氏二郎服丧,也没饮酒。”王义想着笑笑,鬼知道燕北为什么要给甄俨服丧,反正他觉得他俩关系没到那么接近的份儿上。接着便对姜晋说道:“二郎那天还提你了,说我回来前他接的你,也没饮酒。不过当时没说你的校尉被免了,我也是后头才听别人跟我说的,你没见到二郎?” “嗨,可别提了!见是见到了,也是一口酒没沾。而且他把我校尉免了,你说要是觉得姜某哪儿做得不对,不好,是吧,咱们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他那天笑呵呵的啥也不提,转头给我个别部司马,你说这叫什么事?”提起这事就让姜晋心里发堵,摆手道:“不一样啦,以前的老兄弟,你知道现在辽东所有人都叫二郎什么?” “叫啥?”王义端着酒樽随口说道:“能叫啥,叫将军呗。” “叫主公!”姜晋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看向王义,缓缓说道:“现在全辽东大大小小武职文职,就连沮公与都叫他主公!敢叫他二郎的更是没有,只有你我两人而已。” 比起姜晋对主公这个词的敏感,王义倒是很豁达,顺遂无比地将酒液饮下,惊讶地问道:“叫主公就叫主公,又怎么了?要没有二郎我还是辽东任人欺辱的小铁匠,领着大伙都过上好日子,别说叫主公了,就是叫他大王、陛下都行!” “要叫你去叫,反正我不叫。”姜晋别过头去,似赌气般挥手道:“我在西安平当县令没做好,他免了县令不说把校尉也免了,这我不怪他,摊子大了。东南西北谁要敢朝他呲牙我照样提着刀去斩人。但我当他是兄弟,叫主公不可能!” 王义张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姜晋好半晌决定先不接这个话茬,问道:“你说你在西安平没做好县令,结果二郎把你的校尉免了?不可能,肯定不是因为这件事,要不然他随时能把我的校尉摘了,我又用不上也不带兵。你好好跟我说说,你在辽东南到底都做什么了?” “我能做什么?”姜晋心中赌气,酒液一樽一樽像喉咙里灌着,说道:“拿赋税养养兵,在边境走私走私东西,饮酒作乐……我所有事都是和燕二郎学的,他怎么就免我的官!” 王义听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姜晋一直羡慕燕北,也一直在学习燕北,他想把自己活成燕北的样子,却唯独……时时刻刻晚上一步。 巨马河桥上,他是当黄巾时的燕北;占邯郸,他是巨马河桥上的燕北;辽东南,他是占邯郸的燕北。他学会了燕北的勇武与求生之道,受益于此,但同样也学会了燕北的眼高于顶和叛逆。 他对待燕北这个首领的看法,也同样不同于他们,而是在用燕北对待上官的方式,去对待燕北。 “阿晋……你这样不行的。” 王义心里突然有些苦涩,他不怕姜晋会造燕北的反。因为他对燕北了解至深,他知道燕北绝不会造对自己亲近如兄弟的上官的反,所以他相信姜晋不会反燕北。他苦涩的原因,是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燕北,或是姜晋这样的野心。 让他难过的是,人们都在变化啊,数年之间沧海桑田。当时钻出太行八径蓬头垢面似乞丐的兄弟,如今功成名就,拜了将军位。当年提着刀对燕北说,你把这把刀给我,只要我没死哪里还有你用刀机会的姜晋,如今正在成为另一个燕北。 可他呢? 王义觉得自己还是当时蒲阴城内饮多了酒,对着燕北哭闹要他不要杀死王政的那个王义。就算穿上这么一身好像达官贵人的衣裳,心底里还是与从前一般,软弱无力吧? “阿晋,你这样不行。以前二郎走私养兵,是在大汉治下,咱们兄弟谁都不怕造大汉的反。可现在,我们是在二郎治下了……你想要什么,直接找二郎要,切莫不能克扣。”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混乱开篇【端午节加更】 陈留郡。 新到任不足一月的张邈领郡中武卒冒雪出城百里,他要亲自迎接他的好友,沛国曹操。 曹操不是什么大人物,如果不是士人与宦官争斗时坚定不移地站在士人这方,甚至他都很难被称作士人。不过那都是他打死蹇硕叔父之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很多人还称他为阉党呢。 但是许多人都很看重这个名气不大的阉宦遗丑,张邈也是其中之一,他们在很早之前就是亲密的朋友了。 时至今日,曹操虽然仍旧不是大人物,但从九月初二掏出洛阳之后,他便很出名。早先袁公路火烧青锁门,士人杀入皇宫清剿宦官便有他驰马扬刀的身影,而最近几个月,在中原只怕是没有谁比曹孟德还出名了,就是北方辽东携大胜黑山之威的燕北都比不上。 因为中原的每个郡,乡里的街市上都贴满他的头像,每个亭长都巴不得绑了他去邀功。 领小部军卒停驻于郡界,远远地张邈便见到山林间小道上行来一支疲惫至极人马,先头之人不正是自己那故交好友曹操。 “逃犯曹孟德!” 远远地听到叫喊,一路行来长途跋涉疲惫至极的曹操在马上被惊得浑身便是一抖,险些抽出腰间佩剑。他举目向前望去,只见衣甲鲜明的郡国兵阻住远处通路,身旁曹仁、夏侯渊等宗族兄弟连忙提刀上前备战,一时间剑拔弩张,紧张无比。 再看两眼,却见郡国兵前头骑马那人有些眼熟,生得体态宽阔不是张邈还能有谁! 曹操松了口气,满面苦笑带着愠怒打马几步,离得不远了才怒气冲冲地将马鞭掷去,怒道:“好你个张孟卓,竟吓唬曹某!” “哈哈哈!孟德勿怪,此玩笑尔!” 张邈被曹操投鞭,连忙打马闪开,笑过了看着曹操数息,这才猛地翻身下马,迈着大步面容严肃地对曹操拱了拱手。 曹操下马,脸上怒意尽数消去,抿嘴咬牙,目露哀色地对张邈拱手,“此行乃一生最难之途,如今眼见孟卓兄,真是,真是百感交集啊!” “孟德不必再说许多,你一路艰难为兄早已知晓。”张邈不再多说什么,把着曹操的手臂用力握了握,这才回手对他说道:“如今河内有诛宦官时率先杀进承明堂的王公节做太守,东郡太守为你的好友桥元伟,从迈过这条郡界,你就不必再担心追兵了!” “唉,也就至现在,我这心才终于安宁片刻。”曹操摇着头,仍旧心有余悸,这才唤曹仁等人引军上前,苦着脸对张邈说道:“这一路上前有亭长堵截,后有董卓追兵,好不容易逃回家乡散了家财募兵,却又被黄子琰当作流贼击散许多……真是,无以言表!” 张邈皱着眉头道:“黄子琰莫不是老糊涂了,他为何要派兵攻击你?” “别提了,这事不怪他,我背着逃犯之身不敢出面,便叫友人宗亲四散各地募兵,黄子琰不明真相当我等是流贼……”曹操摇头摆手道:“不提也罢,只是可惜了秦伯南因我而死,操羞愧难当啊!” “走吧,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要在路上走很久才能到陈留城。”张邈说着拾起方才曹操丢他的马鞭,又牵马过来让曹操上马,这才翻身上马对士卒传令道:“走,我们回城!” “已命人在城里备下温水酒宴,为你好好接风洗尘一番!” 疲惫的曹操领着一千多人与张邈合兵,向陈留城逶迤而去。这些日子一路逃窜,他早盼着能有个安稳地方能让他泡个热水澡,洗尽身上的浊气! 陈留城中,张邈设宴款待洗尽风尘的曹操。 “孟德啊,这位是我陈留名士,如今为别部司马,你虽从未见过他,但一定听过他的名字。”张邈坐于上首,面上喜意非凡,对曹操向坐下一英武青年祝酒道:“他是卫兹卫子许,你可曾听过他的大名?” “啊!可是被郭林宗先生称作少欲的卫子许?”曹操端着酒樽为之一抖,当下离开座位裣衽拜道:“居然是阁下当面,在下曹操曹孟德,实乃三生有幸啊!” 曹操虽其貌不扬,但神态间的自信与此时的真诚却令人心折,卫兹连忙起身端起酒樽对曹操行礼说道:“兹仅有些许浮名,比不得曹君诛宦官弃董卓的作为,当得英雄之称,我听说许子将曾言君为清平的奸贼,乱世中的英雄,今日得见,许子将所言不虚啊!” “卫君谬赞,操可担当不起英雄之号,还要多谢孟卓为操引荐!”曹操说着,便对张邈祝酒一樽,他的面上虽有喜意,但更多的却是忧虑,对卫兹说道:“在洛阳时,我听人说卫君明虑渊深,规略宏远,却不知以阁下之见,当今之世我辈中人以何为继啊?” 曹操早就听过卫兹的名字,他被大将军何进征辟为幕僚时,卫兹便为车骑将军何苗所征,只不过当时外戚不和,他们又各为其主,难得相见。这一年来曹操所经历的变化太多,自乱时起,身边亦再无大将军何进在世那群贤毕至的胜景,竟是连一个能给他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他很迷茫。 换了谁在他的位置,也不会不迷茫。明明,这天下的英杰们齐聚一堂都是为了让天下变得更好,就算有些政见不一,有些计谋使错了方向,也都是全心全意希望引导天下走向更好……可是偏偏这天下就是坏了,而且即将坏到无可收拾! “黄巾之乱、二张之乱、马相之乱、区星之乱,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此为外乱;党锢之患、外戚之争、宦官之乱、董卓之乱,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此为内患。”卫兹长身而起,对曹操等人与张邈说道:“天下之乱久已,除了兵马,再没有方式能够整合了!” “卫君所言,正是曹某心中所想!”曹操沉声说着,如今汉室倾颓,已经到了不得不有所作为的时候了,他转身对上首张邈拱手道:“孟卓兄,我们起兵吧!” “难道,局势真的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了吗?”看着曹操、卫兹等人坚定的眼神,即便是张邈心中再有有余,此时也不禁缓缓点头,不过接着便对二人说道:“不过眼下以我等士人之力,若不起兵还尚能自保;若起兵,全然不是董卓的对手……若无速胜之法,岂不将天下拖入久战之中?” 曹操说道:“单凭我等自是不能与董贼为敌,但天下敢反对董卓的,绝非只有我等!泰山鲍允诚欲讨董贼久矣,已募勇士两万、骑兵七百,粮草辎重五千余车!渤海的本初、南阳的公路,皆世之豪杰!冀州韩文节、豫州孔公绪、还有孟卓兄之弟孟高,甚至幽州公孙与燕北,黑山张燕。但凡天下有志之士,皆可歃血,但凡天下不屈之士,皆可为盟!西兵虽众,其刀虽利,决不可抗天下万众之志!” “说得好!”座下一人名叫枣祇,为陈留郡人官任郡功曹,原本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下面,此时听到曹操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当即躬身对着曹操一揖到底,起身后对张邈拱手道:“府君,起兵吧!” “府君,起兵吧!” “府君!起兵吧!” 堂下众人纷纷离座,拱手劝张邈起兵。张邈本人亦激动不已,攥拳昂扬道:“起兵之事不可仓促!但我陈留自今日起,便招兵买马囤积粮草。传信四方以集有志之士,以讨西兵!” 一时间,陈留各地张榜募兵,陈明大义,曹操也在陈留最南的己吾募兵买马。各地太守、豪杰纷纷传信相商,在腊月结束之前中原太守刺史便大多联合起来,多少英雄秣兵历马,一场有汉以来四百年不曾见过的浩荡勤王悄然酝酿。 东郡太守乔瑁假造三公之印私制檄文传告四方,风起云涌的天下局势,变得更加难以预料。 就在中原诸侯纷纷奋起,欲为天下争功讨贼之时,帝国遥远的北方边境,新任度辽将军燕北正襟危坐地在刘虞身边,听着刘虞的淳淳教导耳提面命……天下未乱,幽州先乱。天下未安,而幽州先安。一手促成幽州安定的一老一少,尚不知晓中原即将爆发出的强烈混乱将揭开这个时代最剧烈的军事对抗,亦不知晓这将是此后近百年割据混战,致使中原百里不闻鸡鸣惨状的开端。 在中平六年最后的日子里,中原的混乱局势无法影响幽州丝毫。统治幽州的一老一少在漫天的飞雪中就着炉火讲授经义,眺望着远山皑皑白雪,品清酒之香醇,听箜篌之音渺渺。 辽东郡的武士们在寒冬腊月里操练不辍枕戈待旦,度辽将军麾下的武将们磨刀霍霍,时而举目南望。 岁末,皇帝下诏改元初平,是以将来年称作初平元年,取天下终于能够稍显安定之意。只是皇帝猜到了开头,却看错了结尾。 这是新时代的开始,却并非平安的开始,也并非皇帝的时代。 群雄割据,由此而始。 正文 第一章 非我即敌 初平元年的正月,燕北择吉日,与辽东郡祭告先祖,加冠字仲卿。 此后,郡中诸长吏登高台,祭祀先贤与四方神明,以祈丰年。农时未至,命郡中成童以上者入学馆,习《五经》;待砚冰释,命郡中幼童入小学,习篇章开蒙。女红织布,合诸膏、制小草续命丸。 待土地稍软,铁邬旁立燕氏庄园,建屋舍开马场。 至正月中,督促田卒、百姓,于田地轮种春麦、豍豆。做鱼酱、肉酱、清酱,使人酿酒,备饮用及夏至初秋祭祀所需。 辽东郡,一派喜迎丰年之景。 如果今年没有战事没有天灾,等待辽东郡的将会是前所未有的丰年。一郡之地产粮三五百万石的多了去,但郡府收上百石粮草,莫要说是在幽州的辽东郡,就算在中原,也只有十几年前才出现过这般景象。 三十税一,若想收上百万石粮,便要一郡种出三千万石粮食来……真能种出这么多粮食,还会有人饿死? 大汉历来各地,尤其在边郡,从不缺少被饿死的人。这种情况就算在中原也时有发生,到了近年各地战火不绝,更使得饥民、流民遍野。 哪怕这个国家依然很强大,依然拥有随时出兵数万乃至十余万的能力,却已经弱小到极致了。 也正是从这一年起,朝廷书信只能通传关中关西。王匡的兵马封锁旋门关、益州张鲁闭锁关隘、秦岭阻隔南北……天下分崩离析。 幽州,蓟县,州牧府。 不过回还辽东十余日的燕北被刘虞一封书信急招至州府,等待他是一封言辞果决的檄文。 “仲卿,你看看吧。” 府中堂下,坐满了幽州牧下的从事佐吏,人们本以为燕北此次再入堂下当复往日倨傲,却不想竟是更为谦卑,先是远远地向刘虞躬身行礼,随后抱着牦毛大兜向一众从事依次带着笑意行礼,末了才端端正正地坐下刘公下首。 论声势、官职,如今度辽将军燕北是北方头号强将,麾下校尉部都比他们这些从事的数量多;多兵势武备,收整度辽、黎阳、渔阳三营后的辽东郡兵马遍布整个幽州,数近两万,单此一人便盖过所有人的锋芒。 可是燕北的面容却更加柔和了,甚至于让幽州诸从事产生错觉,仿佛从前那个宛若出鞘长刀的燕北并非今日的度辽将军一般。 燕北尚不知晓发生何事,但看在座诸从事的脸上都带着凝重,心下不禁感到不妙,捧起案上的华美帛巾望去,刹那便变了颜色。 “余尝闻逆贼起而贤人生。昔诸吕为乱,平勃奋起;莽逆篡朝,窦融忧心。盖因其忠臣不发,则社稷难安余曾读秦纪,赵高跋扈而李斯附逆,则百二秦关……”这是一篇檄文,燕北越看越心惊,直接略过中间看向最后,“州郡当各整戎马,陈兵待发,以挽将倾,并匡社稷,以立贤名,於是乎著。如律令!” 燕北放下案几,抬头对刘虞问道:“刘公,这谁写的,想让您老人家南下讨伐董卓?” “这是谋逆!”刘虞缓缓地说出四个字,看着燕北说道:“这不是写给幽州府的,这是送给你,度辽将军燕仲卿的。至于写信之人,渤海袁本初。” 写给我的? 袁绍的胆子不小!区区渤海太守,也敢指挥督二州兵事的度辽将军? 燕北心中嗤笑,面上不露声色地皱着眉头对刘虞问道:“刘公可知晓,这样的檄文,天下还有谁收到了?” “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乔瑁,袁本初、袁公路,中原的太守们各个将自己比做诸侯招兵买马。还有你前些时候救下的韩馥,亦传送书信于老夫,言说有朝廷使者被他扣下,董卓要召老夫入朝,规劝老夫不要前往中原。”刘虞面上愤怒至极,挥舞手臂说道:“他们说董卓谋逆,他们私自举兵勤王难道就不是谋逆了吗!” “中原这帮人呐,个个都是不知晓消停的,辽东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又要打仗。”燕北微微晃着脑袋,一摊手对刘虞说道:“刘公这下明白了,去岁就说,您一句话,是吧,属下率兵南下把他们好的坏的都收拾了,这会都该渡过黄河了……但是如今事已经出了,您着急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应当如何应对。” 刘虞定睛看了燕北片刻,恍然间好似衰老许多,长叹一声道:“老夫竟还没你看得清楚啊!” 刘虞此时满心悲哀。他认为董卓是尊汉的,也认为他是尊重自己的。毕竟董卓自领的官职一直都在他后面。董卓想进位太尉,便将刘虞进位大司马,所以他不曾想过要起兵打进洛阳,甚至逼退董卓。 至少董卓在洛阳做的事情,传入刘虞之耳的都不算什么坏事。 无论局势坏到什么程度,起兵都只能让时局变得更坏。 所以他拒绝了燕北的提议。 但是现在,他不起兵,别人起,甚至可以想象的,这么多人同时起兵,就算打退了董卓,天下又能落得什么好呢? “现在,仲卿,还有办法阻止他们起兵吗?” “有,只是很难。”燕北坐正了身子,扶着膝盖对刘虞说道:“眼下天下诸侯起兵,皆在关东之地,我幽州若再想吞六州定天下,已不可能。” 各地诸侯蜂起,招兵买马之下,除非他手里有十万兵马,否则根本无法击败这些青年士人组成的联军。燕北拱手道:“如今刘公您若想阻止这场纷争,只能与董卓联合,关中之兵出旋门关,属下率部自其后方出兵,里应外合之下,联军必溃……但是,这必然会使黄河以南尽归董卓,您有把握让董卓不翻脸么?” 反正燕北没把握。 他是弄不清董卓到底是怎么想的,前前后后的做法,说董卓谋逆确实是可以的,但若说他忠于汉室,也是可以的。单单他要将刘虞征入朝廷去做太傅,燕北就要赞他一声是有胆色的。 当朝太傅是袁隗,他此时让刘虞入朝做太傅,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董卓要把袁隗一脚踢开了。 太傅这个官职位在三公之上,作为皇帝的老师,皇帝年少时是可以直接辅政的。也就是说,董卓此时召刘虞入朝,是让他总领天下政务。 刘虞能不心动么? 所以说董卓这个人物确确实实是不简单的,人家有进京的本事。 燕北的话让刘虞沉吟,他有把握让董卓不翻脸吗?他当然没有,谁都没有这种把握。良久,刘虞叹息道:“董卓之错,不在其将兵,不在其辅政,亦不在其废立……错在他是董卓啊!” 他废立是错,他为党人平反也是错;他率军入京是错,他总领政务也是错。因为他是董卓,所以无论他做什么,就都是错的了! 燕北默然,他觉得唯一的错,就是揣着做坏人的心去办好事了。人都已经打进洛阳,二十万兵足矣横扫天下,不老老实实琢磨着如何改朝换代,反倒想去做一代权臣,这人不是有病是怎地? 说到底,刘虞也是意志坚定,攥着幽州一亩三分地从头到尾一副坐看春风秋月的模样,从来没想过搀和到中原的混乱局势里。这老头儿啊,可以说是贤臣,但若说是绝对的忠臣,却又有些太过不上心了。 “刘公,在属下看来,幽州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燕北见刘虞已经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了,便拱手说道:“要么,帮联军打董卓,挺兵进洛阳;要么,帮董卓打联军,占幽冀二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为何一定要参战?难道仲卿的官位,还不够高吗?”刘虞皱着眉头,难道武人都是一般模样,一定要靠作战获得功勋才能满足他们欲壑难填的心,“难道做忠志之臣,你就从未想过督好幽冀二州军务,不插手乱局吗?” “刘公,我知道您认为这场祸乱,无论如何都会使得天下更糟,可难道您认为现在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燕北摊手帮刘虞梳理思路道:“若帮董卓,击败联军后就算将来董氏翻脸,至少还有幽冀二州可据黄河以守;若助袁氏,击败董卓,关东之地尽为我等盟友。若两不相帮?” 燕北看了在座诸位一眼,轻蔑的笑了,“呵呵,无论谁赢了,将来安定天下,都少不了回过头来收拾咱们。” 这个时候再扯什么大义,说什么忠君报国都已经完了。刘虞还是小看了这场纷争,他们抢夺的是天下权柄,这种事情本就非我即敌,谁还会讲什么道义。 在燕北看来,无论袁氏董氏,亦或是那些群起的天下诸侯也好,比起刘虞没一个能让他看上眼的,都算不上什么好人。与其天下权柄让他们得去,倒不如趁此机会将幽州势力做大,在战争中谋得更大的权柄与声望,无论纷争结果如何,将来了不起再打一场拱卫刘虞入朝辅政,到时候什么都安定了。 刘虞看着燕北良久没有说话,沉吟着问道:“这天下局势……真坏到这个程度了吗?” 燕北眨眨眼。 正文 第二章 筹备兵马 刘虞的心里,忌惮袁氏远胜董卓。 早年间谋诛宦官的时候,袁绍和叔父袁隗就矫诏杀了樊陵许相。那是做过三公的人,就算和他们政见有所不同,到底人家为官时也做过好事,樊陵修的樊公渠是近些年来为数不多造福百姓的事,说杀就杀了。 他们和董卓有什么区别吗? 无非一个披着武夫的皮,一个带着士大夫的脸。 归根结底,却是一丘之貉。 所以刘虞是真不想搀和到中原的混乱局势中去,甚至巴不得董氏与袁氏打个两败俱伤。 州府议事后,燕北与刘虞多次密谈,甚至接连三日谈的晚了燕北便在刘虞府上的偏屋睡下,最终议定,燕北应邀南下发兵,与关东诸侯会盟。 这是完全依照谋求利益的选择。 诚然帮助董卓便相当于帮助汉室,至少董卓没有篡汉的想法。但是董卓胜利后却难保不会忌惮幽州的强大兵势,想方设法将兵马瓦解。 而且即便出兵,也绝不是幽州出兵,而是度辽将军燕北出兵,刘虞不会对他做出任何支持……因为刘和还在洛阳。 而帮助关东诸侯,燕北尽管在士人中的声望远远不及袁绍等人,但他的优势也是旁人无法比拟的。比起关东诸侯新募的那些兵员,燕北麾下久经战阵的老卒是当之无愧的骁锐。 更何况,度辽将军的职位,在这群太守、刺史当中独占鳌头。 董氏,袁氏……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定下方略,燕北派人传信驻军邺城的麹义,告诉他不用回还辽东,驻扎在邺城即可。接着他便告辞刘虞,奔马返回辽东。 辽东的事务,在出征之前需要整备的可还多呢!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度辽将军部下三营的情况,渔阳营历经混乱已是空营,由燕北收编三千幽冀流民青壮以合军;度辽营都尉名叫耿温,与东汉将门耿氏沾亲带故,领营兵奉燕北军令向幽州蓟县移动时路上与流窜的南匈奴交兵打了一仗,掠到马匹钱粮,满满一营兵却只剩下一千二百余,同样以幽冀青壮充足三千;唯一有可战之力的,就只有屯驻在魏郡之下黎阳县的黎阳营,满额三千,但军械老旧、士卒懈怠。 这都是麹义传信回来说的,提起黎阳营,麹义是满腹牢骚。 由不得他不牢骚,燕北前些日子刚把胡骑校尉的诏令给他。所谓的胡骑校尉,如今就是个虚衔。先汉时胡骑校尉为八校尉之一,掌员额七百的胡骑士,部下骏马皆使用大宛进贡的西域宝马,与越骑校尉部并称为天下间最精锐的骑兵。 但是后来胡骑校尉部就已经并入五校中的长水校尉,这个官职就不存在了。鬼知道董卓如今拿出这个校尉官名来搪塞人,说到底也是一件兵器没有,一匹战马不给,就这么硬生生要麹义去组建出个胡骑校尉部,这不是开玩笑吗? 麹义本想着,黎阳营中应当有些军械,他甚至都给燕北传信,要用黎阳营多余的军械来组建胡骑部……结果跑到黎阳一看,有个狗屁的军械,黎阳武士自己的兵甲都斑驳锈迹,武库里剩下的兵器要么腐断要么损毁,哪里还能让他去武装兵马! 别的不说,虽然麹义眼下没有兵甲,但手底下满满管着三个校尉部,整整万人队,是整个冀州首屈一指的大将。 燕北回还襄平,将出兵讨董的打算与沮授一合计,皆是一副愁眉苦脸。 他们都知道,讨董之行已是板上钉钉,只有参加讨董才能让他们辽东势力甚至整个幽州在将来愈加混乱的天下局势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是,要想协调好辽东与中原的比重,很困难。 召集各地校尉、武人出身的县令、军司马于郡府议事,一来一往便是数日。 再开郡府议,满堂高坐校尉、司马,燕北居上首,其下沮授、高览各引文武。 燕北道:“如今关东诸侯如我所料,欲起兵讨伐董卓,燕某亦欲引兵南下,为我州郡夺存活之机。高校尉!” “属下在!” “若要南下先决兵事,辽东尚有兵马?” “前些时日,自鲜卑回还一千七百骑,再加渔阳、度辽二营六千。”高览拱手说道:“辽东如今武士田卒共有两万三千余,但是南下作战……难出万众之兵。” 燕北颔首,对沮授问道:“公与,辽东正在农时,若刨去务农田卒,可用多少人马?若不再看开垦荒地呢?” “回将军,渔阳、度辽二营,新卒无可战之力,可先编入田卒,调田卒中精悍充满二营。”沮授知晓南下讨董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拱手说道:“但是南北二都尉防备北方公孙度、东面高句丽,却是必须留下六千兵力。因而,辽东仅有兵马八千至万众可南下作战。” 燕北点头,这个数目与他的估算所差无几,实际上他也就打算驱使八千兵马出辽东,再抽调乌桓一部参战,凑足万人。这样的兵势加上麹义偏将部的三千老卒七千新兵,已经拥有声势。 他可没打算自己独力面对董卓的凉州骁锐,哪怕二十万西州兵里只有两三万历经战阵的老卒,也绝非他一人之力所能敌的。他只想让自己的本部人马有足够的战力即可。战力与兵力不必多,胜过东州诸侯就足够了。 他根本没打算在这场关东关西的诸侯大战当中效死力……况且,就算他只出五千精锐,也远胜关东新募两万青壮。 “这么多人也就够了,你们,谁愿意与我同去中原?”燕北初初发问,麾下众将便纷纷起身拱手,尤其是高览迈步上前便说道:“将军,此战必用高某!” 燕北笑了,就算高览不说,他也是要带高览去中原的。这么好的一员良将,岂能在辽东守土度日。 不过他面上仍旧露出难色,对高览问道:“若你随我出兵,辽东该由谁来镇守呀?” “沮太守!”高览生怕燕北还不让他出去,连忙向沮授看去说道:“沮太守深明军事,但有下将守备,便可保辽东无虞。” “也好,公与。”燕北对沮授说道:“既然如此,这次辽东就由你来守备吧,除了政务还有军事,便辛苦你了。” 沮授拱手道:“请主公放心。” “既然如此,高览、太史慈、赵云、焦触、姜晋、孙轻、李大目随我南下,会一会天下诸侯。”燕北看着众人说道:“其余人等,守备辽东。” 燕北确实没打算在讨伐董卓的战争中出太大的力气,因为他认为此次关东诸侯起兵讨董太过仓促,难以建功。何况双方实力对比在他看来多半势均力敌。 这样的战争,只有拼命才能取胜。 可关东诸侯能拼命吗?他们才不会拼命! 燕北是过来人,他在获得自己寄身的土地之前,习惯于刀光剑影,在生死之前摸爬滚打。但当他拥有自己的土地后,无论从前的邯郸城还是如今的辽东郡,他都不愿与人拼命了。 因为辽东郡是他卷土重来的本钱,只要命还在,他就能更强大。 关东诸侯也是一样,在燕北看来他们联合起兵,恐吓董卓的可能比较大,却未必有直接将董卓打回西凉的勇气。 甚至于,如果关东诸侯足够同仇敌忾,这场战争便有悖于燕北对于战争的理解。 如果没有将敌人一击毙命的底气,他宁可暂时媾和甚至绥靖,用尽一切手段与敌人停止战争。 这是为了避免在决胜之机到来前浪费自己的兵力与势力。 没有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愿意与敌人去打一场旷日持久不分胜败的战争。 这帮人各个做了太守,头顶上又没有朝廷约束,都与燕北一样好似一地霸主,谁舍得放下自己的权力啊。 单单由此,燕北便可预见这东西大战后的天下。如果真如他所想,最后关东诸侯没能将董卓赶回凉州,后面的天下局势,真就有的看了。 “公与,对于这场仗,你有什么建议吗?” 听到燕北发问,沮授拱手道:“属下建议将军不要先声夺人,可驻军黎阳观望战事,待必胜之机一鼓作气,以震天下诸侯。除此之外,高句丽的世子与扶余国使节,你在出征之前应该见见。关中的事情属下了解的不多,但在辽东有人了解,故尚书卢子干,主公出征之前务必请教他。” “啊!若非公与提起,燕某险些都要忘记。”燕北点头应下,最后对孙轻说道:“怎么样,作为我的斥候,领一别部出去打探消息吧?” 孙轻咧开嘴笑了,拱手应命道:“属下遵命!” “子龙子义,你们跟着孙司马,好好学学斥候的本事,将来是有大用的。”燕北摩拳擦掌,撑着膝盖对诸将说道:“你们回去做准备,这一战我们的对手不同从前,久经战争的西凉兵可不想从前那些敌人般容易对付。” “好了,都下去吧。高览、太史慈、赵云、焦触留下。”借着众人向燕北告退的时机,燕北招来一名侍者说道:“去燕氏宅,取三杆长槊、两柄环刀、三套大铠取来。” 正文 第三章 时战时和 对于朝廷赏赐下的武具,无论长槊还是铠甲,亦或是那几口吹毛得过的百炼环刀,燕北都是打心眼里喜欢得紧。 统统都是洛阳将作监做出来的精锻武具,寻常人百金求购而不可得的好东西,他怎能不喜欢。 长槊就不说了,再喜欢也不是他能用的起来的东西。五口环刀各个雕环不同,刀身还有百炼精钢锻打出的美丽纹路,锋利逢场。最令燕北惊异的便是那五套大铠,白牦毛做装饰,夹杂着玉片玉环,封以五色大漆涂画十二章纹中虎、蜼以取其勇猛忠孝之意,是最为难得的绝品。 故而在封赏方下,燕北便取了赤纹铠以自用。 不多时,自有武士从燕氏宅中取来兵甲,奉至堂上,燕北对太史慈说道:“子义在此冀州讨黑山战中立功,可自赏赐中挑选一杆长槊。赵、焦两司马亦在此战中归附有功,亦可挑选一样。” 太史慈看着长槊便觉爱不释手,当即拱手说道:“属下愿得一杆长槊。” 燕北笑道:“长槊是你的了,自取自取!” “属下……”焦触看着长槊与铠甲,却都不敢取,他自问自己的功劳比不得太史慈单走邺城奉劝黑山,何况上头还有高览未说话,又有麹义、张颌两员大将不在,不敢多说,看环刀在数量上比较多,小声说道:“属下,愿取环刀。” “环刀是你的了,去试试可否趁手。”燕北看着焦触小心谨慎的模样笑的更加开心,转头对高览问道:“阿秀,你想要什么呀?” 高览抱拳拱手道:“属下无功,不敢求赏。” “如何无功?你镇守辽东有功,这里还有四色纹铠,你可随意挑选一套。”燕北的大铠,实际上不给旁人都没有关系,但高览是必须有一领的,在他看来,刀槊都是外在,用寻常兵器也无所谓,但铠甲却是用来保命的。何况在辽东,五领大铠一般制型,用来赏赐便是最佳的物件。说罢,他转头看向赵云,问道:“子龙,你为何不看看这件朝廷赏赐之物,不喜欢吗?” “回将军,这些兵器甲胄都是上选,云喜欢。” “哦?”燕北将手臂撑在腿上,身子先前伏去,带着笑意问道:“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挑一件拿走呢?” “属下在将军部下寸功未立,不敢求赏。”赵云拱手抱拳,修长的身姿甚是挺拔,说道:“请将军勿要赏赐属下,待将来立下配得上这些武具的功勋,再赏不迟。” “哈哈!”燕北笑了,鼓掌道:“子龙还真是与我想象的一般无二,你与阿秀甚是相同,将来可多来往。来人啊!” 说罢,便有亲随武士抱拳门外,燕北指着武具说道:“将一杆长槊与青纹铠送往冀州魏郡黎阳营,交与胡骑校尉麹义,告诉他作战有功,当赏!” “再将一杆长槊送往张颌家中,让他的家人去往玄菟是送给他,告诉他在冀州作战有有功,当赏!” “至于子龙,你领义勇投奔我便是有功,不过嘛,就像你说的,燕某期待你此次南进中原立下功勋,到时二功并赏。”燕北看着剩下的三柄环刀与三领大铠,命人将一领黄纹铠送往沮授府上,其余送回燕氏宅,这才满意地笑笑,对众人道:“好了,稍后我要会见扶余国使者,你们便为我作陪吧。” 四人应诺,分别派人将得到的赏赐送回家中,依官职座次排位,等待扶余国使节的到来。 不多时,穿着不似汉人,反倒像先秦时的扶余国使节躬身入堂,是年过五旬的老者,拱手对燕北拜道:“扶余亡人马加多吉台拜见汉度辽燕将军,贺将军拜将!” 这位扶余国使节虽然上了年岁,但讲话很有底气不卑不亢,令燕北非常欣赏。当然了,他更欣赏的是扶余使者言语中透露出的情况,马加是扶余国的部落名与官职名,也意味着这位老者在他的国家是拥有大权的朝臣,这值得燕北悉心对待。 服丧的这段时间里,燕北尽心攻读有关高句丽与扶余的书籍,了解他们的官位与文化。正如多吉台报出自己名字的那一长串一般,扶余是扶余国;亡人是扶余人的自称,因为他们的先祖是吴国宗室夫概,如今吴国早已灭亡,因而自称亡人;马加则是部落与官名,相当于大部落酋长,同样地位的还有牛加、猪加、狗加,为四大部落;最后的多吉台才是老者的姓名。 “您是老者,请上座吧。”燕北挥手命人为多吉台将中间的案几摆到下首,这才笑着说道:“我听说扶余国本是吴国后裔,与我大汉同源,使者无需多礼,请坐。” 多吉台拱手拜谢,坐下后才说道:“多吉台谢过将军自玄菟援救之恩。” “不足挂齿,我听说在扶余国,四加都与扶余王一样拥有自己的使者与兵马。”燕北对扶余马加多吉台问道:“那你是扶余国的使节,还是马加的使节呢?” 多吉台抚须而笑,回答道:“亡人自然是扶余国王派遣的使者,将军居然对我们扶余国如此了解?” “不敢说了解,只是边界为邻,燕某又主管外事。”燕北矜持地笑笑,稍有正色问道:“还请您如实相告,公孙度为何要扣下作为扶余使节的长者?” 提起公孙度,扶余多吉台脸上露出苦笑,摇头道:“还能如何,其看我扶余国弱,欲将公孙宗族之女嫁与我大王,以图控制扶余为其所用……将军,我扶余小国,如何敢与公孙太守为敌?” “嫁与扶余王?”燕北一愣,问道:“我听说扶余王是长寿的长者,难道扶余国更替国王了吗?” “正是如此啊将军,我扶余尉仇台王是少有的长寿之王,如今年岁九十有六……这如何还能再娶妻?”多吉台一脸愁苦说道:“用汉人的话来说,这是何其荒唐?何况公孙度兀自不满,还要我国在嫁娶之时为他送上良马五百匹,赤玉、大珠无数。” “公孙度好似并不把扶余放在眼中,我听说马加在国中亦有强兵,马加可打算回国聚兵攻打他?”燕北面上好似随意发问,循循善诱道:“他怎能对前往朝廷的使节如此无礼呢?” 多吉台心有异色,单凭这一句话他就明白,玄菟郡的公孙度不是什么好东西,辽东郡的度辽将军燕北恐怕也没安好心!但面上还是愁苦道:“将军有所不知,亡人国内正与高句丽作战,何况公孙度为大汉玄菟太守,我部又岂敢攻杀大汉太守呢?” “不敢吗?恐怕不是这样吧?”燕北笑了,随后面上笑意尽敛,如数家珍地说道:“孝安皇帝永初五年,先夫余王将步骑七千寇我玄菟郡;孝桓皇帝永康元年,台王将二万人寇玄冤……这难道是在下记错了吗?” “这……”多吉台的脸色不是那么好看了,虽然他记不清楚大汉皇帝的年号,但他清楚地知道燕北所言不虚,扶余的确两次寇玄菟,连忙说道:“将军,高句丽太祖大王围玄菟郡时,我先王亦曾派尚为世子的大王率两万兵马为大汉解围啊!亡人国内一直是不愿与汉朝为敌的,请将军明鉴!” 多吉台这些日子在辽东也没闲着,他四下里走访打探幽州如今的情况,得到令人心惊的消息。辽东百姓将这位度辽燕将军夸得像个神仙,用兵如神简直是不世出的大将!虽是叛军出身,以乱兵击汉军却凶猛似屠狗,就连鲜卑乌桓人都害怕的白马将军公孙瓒都曾为他所擒。而后归附汉家,讨贼平叛恍若游戏,三月之间便击败了盘踞在冀州,好似高句丽与扶余国连在一起那么大块土地上的叛乱,为朝廷收降百万之众。 这样的人,多吉台可不希望让他造成什么样的误会。 毕竟,一个凶猛的高句丽就已经足够国中那班四部大加发愁的了。 “那么,燕某倒是有一事不明,需要让马加解惑了。”燕北故作疑惑地问道:“扶余国的归附与反叛,依什么而论呢?” “这……”这对多吉台看着燕北想了想,才说道:“从前都是因为玄菟太守不顾属国之情,征发军士、收纳财物,才将我等逼反,若各个太守都似将军这般,亡人小国当然不会像高句丽那般不识礼义之辈,必年年进贡上朝。” 这会反倒知道叫大汉做上朝了,燕北在心中暗笑。这些话都是假的,若高句丽统治扶余、亦或扶余统治高句丽,则东夷与汉必会再有一战,这种事根本不需要动脑子想。 “燕某虽然将使节救出,不过恐怕你使者还是无法前往朝廷进贡,道路受到阻塞。”燕北摊手说道:“不如使者在辽东住下,过些日子再说是前往洛阳还是回还扶余……当然,我是不会像公孙度一般强留的,如果使者一定要上路,燕某可遣一队骑手沿途护送,不过,路上会遇到什么意外燕某就无法保证了。” 燕北这话说得没有一点威胁的意思,甚至脸上还带着笑容。 可是偏偏,多吉台听在耳朵里只觉寒冬腊月里呼啸的北风不住地往背后窜去。 正文 第四章 袭扰腹背 “讨董!” “讨董……讨董!” 多闻里传出阵阵压低着的嘶吼。 这些日子多闻里的人们时常看见远处新落成的院子间有高大而苍老的身影攥着一方帛书夙夜难寐,从南走到北,自东转到西。时而欢笑,时而哭泣。 人们说男儿三十而立,他以布衣之身劝告大将军窦武不要封爵,窦武不听。转而九月,辛亥政变,窦氏被残杀殆尽。那一年,他二十九岁,堪堪见到而立的边儿。血腥的宫廷斗争让他想要远离朝廷,于是数年中数次征辟,他皆不就。后来,入朝廷做博士,始入仕途。 他靠什么立命呢?在他四十岁之前,入仕不过六七年的他平步青云,依仗文韬武略,出为太守平贼寇,入做侍中奉皇家。 这是一条绝世名臣的路吧? 偏偏,他上书陈八事,想要助帝再成中兴……沉迷于敛财的皇帝没有采纳。 那一年他三十九岁,老人们说四十不惑。 随后便是随波逐流,要讨贼,就讨贼;要免官,就免官;他逆来顺受,却从不抱怨。 却让他赶上了第二次宫廷政变,大将军何进谋诛宦官,宦官谋诛大将军,还有那么几个士人想把两边一锅烩了。先帝驾崩,两宫流血。 年轻士人在皇宫中肆意屠戮,他这老尚书却抽白刃于阁下,追少帝于河津。 五十而知天命,他知的这是什么天命? 知这效命半生的汉,它就无可挽回了吗! 卢植知晓燕北准备南下讨董时,讨董传檄已经在中原闹得如火如荼。 当燕北上门拜访时,卢植穿着一身端正长服,满头银丝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案几上用带着青穗的绳紧紧扎着一套皮卷,看见燕北迈步入院,年过五旬的卢植面无表情,伏下宽大却空旷的身躯,抬起枯木般的双手高高地奉上皮卷。 这将燕北吓得不轻! 卢植是什么人,他是海内大儒,他也是天下名将,为文武双全的长者。论年岁论德行论功绩甚至论官职,他都不如卢植,燕北如何敢叫卢植下拜。 最主要的是,以前他不知道,一直到赵云拜入卢植门下学习经义兵法后才了解。卢植身上一直有病,从年轻时就一直患病,他就是拖着久病之躯先后平定九江、庐江板楯蛮,领五校定冀州围师广宗。 最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燕北连忙快步上前两步,以相同的姿态拜伏向卢植,口中问道:“子干先生这是何意?” “此为老夫手书司州地形图,闻将军欲兴义军讨董卓,特献于将军。”卢植垂着头说罢,这才猛地昂首对燕北说道:“老夫心有一请,请将军应允!” 燕北根本不敢去拿司州地形图,只是托着卢植的手臂想把他托起,口中慌道:“子干先生您有什么请求咱们坐下来好好说,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了,您先起来。” 你就是说想让我在辽东给你修个邬堡也是小事儿,别这么拜着对吧! 让五旬的老爷子朝自己拜个没完,这,这成何体统啊! 卢植看着燕北说道:“请燕将军允老夫随军南下!” 燕北的手像触电般,伸出一半猛地又缩了回去,惊道:“您说什么,要随军南下?” “不行,这不行,您就是说别的,要什么燕某都给您弄来。但是随军?”燕北接连摆手道:“随军太过凶险,唯恐遭遇不测。这一路上行军两千余里,万一发生意外,我担心您的身体吃不消……您若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告诉在下,保证给您办妥还不行吗?” 卢植如今这个身体状态,如今这两年又是生气又着急的,本来就一月比一月消受。这个节骨眼上他老人家要随军南下不是开玩笑吗?别讨贼扶汉的事还没做成,老爷子先死半路上。 燕北的名声可一向不算多好,若再把卢植这样的海内名士给累死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眼见卢植默不作声地拜在地上,燕北心想这么说也肯定不行,他也泄了气,盘腿坐下对卢植叹了口气,问道:“老先生您先起来,您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你这样让在下如何做人?” 卢植起身跪坐,目光炯炯地看着燕北,似乎眼前这个凶名卓著的年轻人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缓缓说道:“将军,植虽老矣,却仍可跨马执剑,只求与将军共战董卓!” 燕北不懂卢植心底里这种执着从何而来,眼前垂垂老矣骑马都会让他担心会被颠簸故去的老者,提到共战董卓时却无比澎湃,尤其是,这还是一位位掌尚书台的朝廷忠直之臣,他抬起三只手指,对卢植问道:“老先生若欲出征,燕某自无敢不允,但您务必答应在下三个要求,否则此事万万不可商量。” 振奋心力的卢植听到此话满面红光,他是不知晓此情此景在燕北看来有多么骇人,燕北内心险些将这当作是老一辈汉室忠臣的回光返照,连带着心肝都为之发颤,他说道:“第一,您不能亲历战阵,时时刻刻呆在燕某身后,不得以身犯险;其次,路途太过遥远,您不能上马,我会派人给你做一架牢固的轅车;再者,估计尚未春暖便要出征,生活起居,我会派辽东最好的医匠随军,他的话,您必须得听。” …… “沮公与!公与!”燕北撒开缰绳丢给郡府门口的武士,旋风般地闯入郡府中便大喊大叫,这会儿可真是一刻都不能等了,“火烧眉毛了,赶紧出来!” 沮授茫然无措地从官署中跑出来,甚至连两只鞋都没穿好,一见燕北急的这副模样,连忙问道:“主公,这事怎么……” “快,走走走,帮我出出主意。”燕北哪里还管得了这些,穿什么鞋子啊!拉着沮授便问道:“哪里没人?” 随着沮授指引,燕北赶忙拉着沮授去到没人的屋子里,关好门窗命亲信武士把守之后,这才与沮授相对而坐,苦着脸说道:“出了大事,卢子干要随我出征,南下讨董!” “卢尚书要去讨董?”沮授瞪大了眼睛,讨董上上下下全是年轻人的事儿,卢子干都年过半百了,跟着瞎搀和啥啊!沮授一口回绝道:“将军,他老人家想去也不能去啊!” 燕北一拍手,这可不是就是不想让卢植去么,可这老爷子都拜倒到地上了,不让人去就不起来,你说办法拒绝吗? 只是这话,说出来太过折损海内大儒的名声,燕北没打算在背后这么说人家。 “我已经答应他了,总不好寒了老先生拳拳报国之心。”燕北叹气道:“该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只是作战上,需要有太多改变……原本没打算参与多少中原的纷争,无非是站了队列屯兵黎阳看着关东诸侯打也就罢了。” “可现在卢子干随军,恐怕我是要好好地出出力,至少要让老先生看到洛阳城头吧。”燕北这么说着,他确实被卢植那种神情惊到,生怕自己若不努力讨董,被卢植臭骂事小,万一再把回光返照的卢尚书气死……那可是天大的罪过。燕北掏出怀中书卷,解开系着的青绳说道:“这是卢子干手书的司州地形图,非常详尽,你且帮我看看,如何作战来的好些。” 这一战要拿出些真本事了,关东联军皆为一群新募之卒,他们打不好仗也有自己的理由;但他燕北可没有,麾下攥着万把精卒,就算不能打出大胜也要与董卓拼个势均力敌出来,否则他燕北可丢不起这人! 沮授没话说了,燕北既然已经答应下卢植随军,便无法更改。虽然手上展开司州地形图惊讶于卢植所绘之精巧,口中仍不禁说道:“将军此举大错啊,关东各路诸侯即便合兵二十万,亦不能挡董卓军十万,甚至其呼喝之下,凉州乱军马腾、韩遂所掌兵马都源源不断开赴洛东集结,到时一旦关东诸侯被击溃,便是将军独自对抗西凉兵将,可有胜算?” 燕北嘴角一撇,这也是他最担心的情况……那一窝子的士人大爷,到时候要谁也不出力,他们的乌合之众一击即溃也不会有什么舍不得,反倒自己的精兵强将,可容不得那般损耗。 独力对抗西凉兵将?那就是个笑话!这年头谁能单凭自己的势力与坐拥洛阳的董卓为敌? “关东这群人,还没有能让燕某看起脸色行事的呢!若是想驱使燕某,燕某便直接撂挑子回辽东,留他们自己参与这场反叛去!”燕北一摊手,最坏的打算已经做好,如果不能齐心合力打进洛阳,那他就回幽州做他的土霸王!“除此之外,我们也要想好一切退路,再虑如何击败董卓。” “既然退路将军已经想好,那属下也就不再多言了。此次关东诸部颇为幼稚,竟似欲在洛阳以东与董卓决战一般。陈留、河内二郡屯兵。”沮授说着,便指出洛阳与长安交界以北的地方说道:“将军有声势,不必于其一般行事,屯驻黎阳……黑山众兵、白波群盗、南匈奴各部,将军可遥授其度辽部下印号,引为旁支,恰当之时一声令下,扰袭董卓腹背!” 正文 第五章 价高者得 辽东郡的骑手带着燕北的迷信奔向冀州与中原,这短短几个月,天下的动荡不安再度加剧。 王匡等人锁死旋门关,不准百姓进出,防止通风报信的一切可能。尽管这种手段或许只能封锁一两个月的消息,但这段时间对他们来说,也仅仅需要一两个月罢了。 这个时候,关东各路诸侯皆是精神抖擞蓄势待发,近乎疯狂地招兵买马,时刻准备着与关西的董卓兵马决一死战。人们奔走相告加入讨伐军的诸侯传回的书信,飞骑探马不断往来于关东各地,为人们带去好消息。 自讨董檄文在关东各州郡发起至今,不过短短一月有余的时间,联盟中便已有五六位太守应允将派兵开赴陈留郡,直抵董卓兵锋前线。在这之中,会盟之诸侯自有陈留郡的东道主张邈,及艰难逃出洛阳的曹操;除了他们,封锁旋门关与董卓成决裂之态的王匡、当朝向董卓拔刀的袁绍,还有出奔南阳的袁术、矫诏制作檄文胆大包天的乔瑁,袁绍的堂兄山阳太守袁遗及掌控两万兵马的济北相鲍信等人。 短时间内,关东各地兵马总数便逼近十万。 一时间,讨董联盟声势浩大。 而另一方面,把持着朝廷的董卓因为渐感兵力不足以平天下,而传信要求归附旗下的凉州叛乱头子马腾、韩遂召集各部开赴洛阳。自称‘合众将军’的叛军首领马腾召集兵马积存粮草,准备应邀向中原进军。 两方庞大的兵势,东西分裂的战争,一触即发。 时至此刻,董卓还尚不知晓封出的关东士人们已大多达成一致共同起兵,尚以为天下大权尽在起手。 实际上,表面上相安无事的天下,风起云涌。 去年新成的黑山郡,燕北的探马抵达张燕屯兵的县城,受到非同一般的礼待,使者尚未说出来意,张燕便已经命人去将为恭贺燕北拜将的礼物装入箱子,奔马上路。 当燕北的骑手说明来意,张燕愣了一下……事实上就在不久之前,来自渤海郡的骑手才刚刚离去,他们带来了与燕北同样的提议。 袁本初也想让张燕麾下的黑山军为其作战。 这是张燕在初平元年所需做下最为艰难的选择。他有理由帮袁绍,因为袁氏在如今为关东声势最为强大的诸侯,归附他们能够让匪名在外的黑山军更好地洗白;他也有理由帮燕北,因为燕北是帝国北方最强大的将军,凶名在外并曾经帮助于他们,燕北的行事作风他们也很清楚,绝不会亏待他们。 如果这个选择仅仅只有这两点,张燕并不会感到为难。选择真正的难点在于无论跟从哪一方,他们都要站在董卓的对立面。而董卓,承认他们黑山郡不是叛军。 天下间有无数人都在同一时间面对近乎相同的选择,是帮助名为勤王实为叛军的讨董联盟,还是帮助掌握朝廷实为权臣的凉州军阀。 但这种事并不属于燕北的另外两个选择之中,盘踞在河东郡的白波贼与南匈奴。 白波军占据整个河东,依靠的正是天下纷乱的局势。这一伙黄巾余党自前年白波谷中起事至今,与南匈奴的于夫罗联手,兵势迅速膨胀至十万有余,成为司隶举足轻重的力量。 但因为他们距洛阳太近,仅仅隔一条黄河,路程不过三百里,致使去年秋季便被董卓发大兵进击。而领兵的人正是董卓的女婿牛辅,这也是凉州军中的一员大将,率三万兵马渡过黄河欲击讨白波贼。 岂料,三万兵马被兵势强大的白波军切瓜砍菜般地击败。 事实上也正因为他们,才使得董卓催促凉州的盟友马腾、韩遂等人快快领兵上路支援洛阳。董仲颖不敢再消耗人马了,否则时间一长,他手中的兵力便不足以震慑群雄。 而白波军首领郭太在收到燕北寄来的书信后,当即召集各部首领,如杨奉、胡才、李乐、韩暹,南匈奴于夫罗等人,共商大事。 “这是度辽燕将军送来的书信,燕将军你们知道吧?就是去岁大破黑山的那个。”郭太端坐帐中,一方坐榻垫着山狼皮,将手中书信抬起,指着帐中一人道:“杨帅,让你部下那个河东小吏来读读,听听燕将军是怎么说弟兄们的!” 所谓白波军并非一支兵马,其中各部首领皆为帅,只是郭太声望最高,作为白波军的大帅。而被称作杨帅的,便是杨奉。 杨奉歪着嘴角轻轻哼笑一声,抬起二指对身后轻声道:“公明,你去取来书信,且读来听听……还能是什么,无非就是些冠冕堂皇的话罢了。” 一众白波帅被杨奉这话说的哄堂大笑,其中明显胡人装扮的南匈奴右贤王栾提于夫罗仰头大笑,拍着大腿上的铁甲片子道:“哈哈哈!杨帅说的是,那强如董仲颖,派来的中郎将牛辅,还不是被我等击败!” 击败牛辅,在他们看来可是了不起的功勋!若今后没有战事,单凭此战役便可留待老时讲于儿孙了! 随着杨奉说完,身后一将走出,此人生得高大壮硕浓眉大眼,看着粗鄙的众白波帅露出苦笑,随后拱手取过书信,打开后读出一句便满是惊讶神色,缓缓念道:“白波谷众兄,燕某有礼……今时天下,董卓占据洛阳把持朝政,关东诸侯欲群起攻之,燕北有幸为将,愿起兵讨伐董卓,以还天下太平。如今天下纷争不止,我辈草莽火中取栗方为翻身,诸君若有意受我部印号,可四月遣骑至黎阳与我一会,共谋大事。” 徐晃念完,整个脑袋都有些发胀……这个度辽将军,居然称帐中这一群草莽反贼为‘众兄’?还想要这么一群草莽之徒归附他? 郭太揉着后脖子,看着众人缓缓说道:“方才的使者,倒没说清楚是这个意思,乃翁居然把他赶走了……呵呵,众兄,以为如何啊?” “这度辽燕将军确有不同!”杨奉坐正了身子,眯着眼睛喃喃道:“我辈草莽火中取粟方为翻身!这话说的深得我心,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杨奉是很想见见这位燕将军!” “火中取个屁粟啊!他这是明摆着那咱们当箭使呢!”胡才的身量尚不至七尺,却也是白波谷中排得上号的强人,被称作胡帅,此时翘着脚挥舞着手臂指点江山道:“让咱们受了他的印号,他打董卓不就也成了叛军,有什么印号,有用吗?” “哎,胡帅此言差矣!”李乐并不像他的名字,倒是个长得面相阴沉的大汉,甚至因为早年间务农事使得面膛黝黑,打断胡才的牢骚道:“某倒是觉得,追随燕将军也不差,到底都是与董卓开战,倒不如靠上棵大树,更能与讨董联军结盟……到那时候,咱们白波军才算是一方人物啊!” 别的不说,几个人杨奉只觉得燕北话语中豪气冲天感染了他,胡才更是满心忌惮,唯独这李乐的话还有几分大气,引得众人纷纷点头。 上首的郭太见几名大帅都发话了,却唯独栾提于夫罗一声不吭的坐在那,挑着眉毛笑问道:“右贤王,说句话啊?” 栾提于夫罗抬手挠挠编作辫子的鬓角,不复先前提起击败牛辅时的豪迈,揉着额头说道:“你们汉人的战争,就别问我了,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为了给汉人打架,他领兵出属地,才走到一半父亲就被国人杀死,如今领内暴乱让他连家都不敢回。前些时候前往朝廷,却没人理会他的苦衷……每次汉人打得你死我活,他们就想起属地里还有个南匈奴。战事平定,所有人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群人啦。 于夫罗如今对汉人的战事厌恶到了极点,他只奉行一个原则,谁举兵向他,他便与谁为敌。 他要像遥远年代的伟大先祖冒顿一样,依靠铁刀弓马杀出一片天地! “哦?”杨奉笑了,对于夫罗问道:“难道右贤王对这位燕将军的信,没有丝毫想法吗?” 于夫罗看了杨奉一眼,心想这些个汉人可真是够烦的,一直要问一直要问,随口说道:“我听说在他治下的乌桓人活的还不错,那些像羊一样懦弱的家伙怎么配骑在马背上!” 匈奴右贤王的话使得郭太哈哈大笑,将口中冬枣核吐在篝火中,随手散给杨奉一把,指着于夫罗笑道:“右贤王的话很有趣,乌桓像不像羊我不知道,但他们应当能吃饱饭,哈哈!” “那么,嗯……这东西好吃。”杨奉接过枣捧在手里,正说这话塞入一颗,转手便交给身后的徐晃,随后拍着手将核吐出,问道:“咱们议一议,到底听不听燕将军的。” 郭太眼珠一转,说道:“我觉得,听不听先不着急,不过还是要派人去一趟黎阳,看看情况再说。反正关东诸侯那么多,我们如果想依附,谁会不接纳我们?咱们手里攥着兵马,有他们帮着牵制董卓总不是坏事。” “呵呵,我们就先看看,到最后……价高者得,如何?” 正文 第六章 回来开船 二月初,辽东的水渠在沮授的监管下开修,春种也开始的大半,上百名幼童正在学馆开蒙……就在这个郡中的用人之际,迎着暖暖的春风,燕北传令调集各地精锐兵马,准备南下冀州。 开赴黄河沿岸,与关东诸侯会盟! 不得不说中原的那些年轻士人还是非常有大丈夫胆气的,从封各地为太守到准备起兵,再到与中原朝廷摆明阵势就差拔刀,仅仅用了不到三个月。 这中间还算上了祭祖与过年,起兵的效率不可谓不高……当然了,这在燕北看来也是不可谓不蠢! 在燕北看来,造反、反叛、起兵、勤王,这几个词里面的意思其实差距并不大,无非都是为了达成自己心中的目的而用兵打仗嘛。如果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相同之处的话,那便是他们的敌人都是朝廷,掌握全天下权力的朝廷。 但凡敢起兵造反者皆有依仗,大贤良师张角用了整整十四年功亏一篑;张举依靠十万乌桓依旧魂断辽水;这些关东的年轻士人们虽然在天下间各个久负盛名,但他们攥着一手的好棋,就下出了个这个局面? 屯兵酸枣,十几万兵马除了聚在一起吃空粮仓还有什么用处? 不过无论他们蠢不蠢,燕北都要出幽州了,从他这里一路南奔至黄河沿岸的黎阳,最短也要二十八日的路程。就算现在启程,到了黎阳也已经三月了,战场上瞬息万变,谁知道一个月能发生多少事。 或许到时候董卓已经把讨董联军打残,或许讨董联军已经把董卓宰了……这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然了,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天下大势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等待天命之人去推动它。 燕北想象中的这个天命之人并非他自己,而是在遥远的江东吴郡那个小地方出来的人,名叫孙坚,字文台。 他仔细琢磨过讨董联盟中这一批人,并向卢植咨询那些他听说过或没听过名字的主人,最终得到一个结论,那便是这伙人大多为碌碌无为之辈。 就现在已知的情况,讨董联军中声望之冠者,袁绍袁本初,生长于豪门,喜好豢养死士与玩弄权术。做过大将军府幕僚之首,出过一些不错的主意,作为中军校尉及号称卧虎的司隶校尉,唯一拿得出手的战绩为率领士人杀入皇宫,打着为大将军何进报仇的旗号杀了许多宦官。 与他相较,逃出洛阳的袁氏嫡子袁术袁公路,就要出色许多。自小喜好弓马行猎,虽然最好的战绩一样是杀入皇宫剪灭宦官,但他还放火烧了九龙门,在为非作歹的胆气上要更胜一筹。 至于擅长清谈高论的豫州刺史孔伷;汉室宗亲做过侍中的兖州刺史刘岱;热衷于将钱财施舍于他人,以五百泰山强弩手而称名的河内太守王匡;助人为乐倾家荡产的陈留太守张邈;世勋世禄的张邈弟弟,广陵太守张超;诈作三公移书州郡的东郡太守桥瑁……每每想起自己将要与这些人歃血为盟对抗拥有强大兵力的凉州宿将董卓,燕北就不禁在心底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去想,要不热直接从他们屁股后头一勺烩了这帮庸碌之人得了!省的以身犯险! 倒不是燕北瞧不起这些关东诸侯,这些人各个提出来上数三代都是累世公卿,自幼饱读五经,让他们去做太守或是谋略之臣,那是当之无愧的英才!但如果有的选,燕北更愿意和写这些人饮酒作乐畅谈天下大事……而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要和他们联手共谋大事。 整个讨董联盟,能被燕北看上眼的只有区区两人而已。一个是年少成名,灭阳明皇帝许昌与句章,击黄巾与汝阴,随军攻凉州叛军,除长沙叛军区星的乌程侯爷孙坚孙文台;再一个便是号称刚毅有谋略,初募千人回还洛阳见董卓霸占朝廷当时便想进攻却为袁绍怯懦拒绝,随后回乡自募两万兵马准备孤身讨董的济北相鲍信鲍允诚。 以往燕北独自作战时,就算面临再强大的敌人,即使是会让他感到担忧,却也从不会令他疑惑。唯独这一次,他的敌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强大,而他的盟友却是那么的弱小。 这让他的心很慌。 二月初八,是适合祭祀天地领兵出征的吉日。 在此之前,燕北回到位于襄平城中的大宅,甄氏守孝已近三月,府邸的哀伤气氛已略微散去不少,只是上上下下穿着素衣还是令人感到压抑。 这种气氛刚刚好,适合燕北沉下心来等待吉日。 在辽东的最后几日中,燕北闭门谢客,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止一次地擦拭着那领有诸多装饰的赤纹铠,他希望这领带着喜庆颜色的铠甲能够带给自己好运,像从前一样活着回来,并依靠此次出兵攥取到更多声势。 有时,他也会身着素衣坐在屋外的木阶上,晾晒书简之余用笔刀刻画那些在服丧其间翻坏了的经学典籍。 看着哀伤的甄张氏披着素色麻袍面容呆滞地坐在左院门口,看着甄氏的几个尚不晓事的小女童你来我往追着跑。 这样的场景常常令燕北感伤。他没有退路,只能取胜,不能失败。如果他败,这些孩子们便再一次无家可归。 甄姜有时也会趁着阳光正好的时候跪坐在燕北旁边靠后的位置,但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坐上一会儿,就好像……就好像她坐在旁边就能使燕北心情沉静一般。 但这实际上起不到任何微不足道的作用。 只能让燕北的心更乱。 明日便是二月初八了。 甄姜的心一点不乱,她只是感到认命带给她的哀伤。前些日子,她听府上的值夜的武士间悄声对话,这才知晓中原又要打仗的消息,而这一次,度辽将军燕北将会再度投身一场更为浩大的叛乱。 是时辽东精锐兵马将尽数倾巢而出……燕北如临大敌的模样令她胆战心惊。 能让自小便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燕北如此重视,那般残酷已经不是她的小脑瓜所能想象的程度。 但燕北什么都不说,只是穿着素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无论眼前是欢声笑语的小妹们还是院子里那颗武士合抱的大树,他都面无表情沉静地像块石头。 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睁着眼睛在睡觉,只是忘了发出鼾声。 她习惯了等待,就像现在这样。当他走后,穿着比从前更加英武的大铠领着所向披靡的军队离开家乡,她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日升日落中翘首西望,希望能看见远处象征大胜的旌旗,听见喧天的锣鼓。 无法阻止……她甚至想过,如果自己喜好的不是这样一个将军。她希望燕北不是个将军,最好是个能够温柔以伴日夜厮守的士人,甚至就算没有华服美衣可穿的农人也好,守半顷田养一条犬,举案齐眉。 她可以少吃一点。 可是燕北不当将军又能做什么呢?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都与战争有关,他开垦是为了养兵,休兵是为了练卒,打完上一场仗就为下一场仗做准备……不在战争中,就在前往战争的路上。 承认吧傻阿淼,你欢喜的就是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却还要扬起下巴的样子。 就在出征前的最后一个下午,燕北突然开口将甄姜吓了一跳,她听见他问,“阿淼,你见过大海吗?” 甄姜瞪大了眼睛甚至怀疑身侧的男人是否在问向自己,顿了顿才摇头,紧接着想到燕北没有回头看她,便小声说道:“奴不曾见过海,但听人说起过。” 燕北本想告诉甄姜自己现在心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拥有顶尖操船技艺的舵手,却驾驭着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行航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那些咆哮的风暴随时会将他打翻,像一颗石头缓缓沉入海底。 没有空气,无法呼吸。 被扼住喉咙。 当他转过头,看到甄姜带着希翼的渴望眼神提起听人说过大海的模样,他不忍告诉甄姜,海又是温柔,又是暴躁。燕北只是轻轻垂头,强自打起疲惫的笑容说道:“我听人说天下奇珍洛阳应有尽有,等我回还,会给你带天下最美丽的明珠当作饰物,然后带你去看大海。我们抓鱼,把它们从海里抓出来,再放回去,接着日升……接着日落。” 听到燕北的话,甄姜脸上猛地一喜,像是封冻已久的昙花突然盛开,使得燕北眼中一切都黯然失色,只剩下晕透的红与亮晶晶的眸子,甄姜却不要他再看,微微垂下头去缓缓而坚定说:“奴不要明珠,把明珠给皇帝,你回来做船夫。” “好,我们就把明珠给皇帝,我回来开船。”燕北笑了,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抬起手臂指着西南的方向说道:“去教训几条西凉土狗,教教中原士人如何打仗,再把明珠还给皇帝,然后丢下他们都不管,回来为阿淼做船夫!” “放心吧,我会回来的,天下没有再重要的事情了。” 甄姜张张口,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 承认吧傻阿淼,你欢喜的就是他英雄盖世都给了天下,却把所有的自卑幼稚……留给我。 正文 第七章 幽冀同盟 屠三牲以祭天帝,拜宗庙以蒙先祖庇护……其实这些燕北都不信,之所以一定要做,也仅仅是为了给择选而出的万余部众助威罢了。 所参战主力各部,高览率领两千五百燕赵武士为麾下最精锐的强兵;姜晋与李大目领由度辽营、渔阳营中择选出两百名军官勇士及三百亲卫曲作为此次南下的宿卫兵马;原张颌别部由赵云率领,焦触领常山乡勇及中山死士,合称左右别部; 除此之外,孙轻领亲自操练的五百汶县兵与峭王苏仆延的两千骑手充当斥候及轻骑。 还有被督幽冀二州军务的度辽将军印信强征而来的刘玄德别部,受命领千五百兵马沿途护卫其老师卢植的车驾。 旌旗招展,不过歇兵三月,辽东武士再度南下,此次直下中原! 燕北的第一个目的地并非黎阳,而是先去冀州牧府会见按兵不动的冀州牧韩馥。因为在南下的路上,他听说冀州牧韩馥并未与各路诸侯会盟,而是将新募的万众之卒由长史耿武督率屯于河间……忌惮袁绍之心,昭然若揭。 燕北在路上听到这样的消息便哑然失笑,这韩文节虽然是朝廷里头出来的,但格局气量与袁本初比起来可是逊色许多。与袁绍是敌是友还尚未清楚,韩馥便已将心中敌视展现地一干二净,这样行事怎么能成大事呢? 但燕北可没打算把这些话告诉韩馥让他自己长心眼儿去。 不过韩馥到底还是有一点好的,他心里对袁绍充满忌惮,反倒对燕北无比接纳。且不说在他邺城之下驻扎三月有余的麹义部始终是三日宰头猪五日杀只羊的招待。就连燕北将着万众之兵出幽州,远在魏郡邺城的韩馥在知晓的第一时间便派出从事闵纯前去迎接,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邺城。 这一动作虽然可以证明韩馥心中对度辽将军燕北的尊敬,但另一方面,韩馥现在确实需要燕北,无比地需要。 他需要有个局外人来给他出出主意。 韩馥这个人,敏感而复杂,即好斗又怯懦,对别人的忌惮心理很重。这从他对袁本初的防备上便可见一斑,但他对燕北并无忌惮之色……因为他打心底里没有把燕北和他放到一起去。 究其原因,首先是燕北的出身低而地位高,与韩馥、袁绍这些如今出身高而地位低的人刚好相反,韩馥从心里并不觉得他自己是弱于袁绍的,但所差也不远。毕竟如今袁绍是渤海郡太守,他是冀州牧。 但燕北呢?那个人可是边关宿将,何况胆大妄为。造反也好,平贼也罢,燕北显名于二张之乱,闹得这个名字从东北边陲一气传到朝廷洛阳……那时候韩馥在干嘛?他还在御史台里当属吏呢! 他们本身就差距太远,当他冀州部终于招募万余新卒,初初有自保之力时,尚来不及沾沾自喜,燕北已经将一万劲卒南下,冀州本部却连燕北偏师麹义部都比不上。 韩文节根本没有与燕北抗衡的心,恰恰相反,他对燕北的善意感到极大的感激。 燕北但凡有一点坏心,仅仅麹义偏师便可趁他脆弱之时夺了基业,但是燕将军没有!这就是善意啊! 当然了,这种善意也是需要衬托而来的。比方说部下的渤海郡根本不听他的话,比方说区区校尉的麹义都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两相比较而言,燕将军那是善意吗? 那叫折节下士啊! 可别提韩馥心里头这个感激了! 如今的冀州由幽州至邺城一线可谓一马平川,各地郡县尽管募了郡国兵,却也仅仅是一座城池三五百人,沿线兵马少得可怜,至于邺城之下的麹义部,早在这三个月里对韩馥嫌弃的要是死。收到燕北命其驻军黎阳的消息,当日便对韩馥不辞而别,押着新组胡骑部与校尉本部七千兵马直走黎阳营。 手握三个校尉部,麹义麾下兵力猛然暴增至一万,黎阳营根本无法驻扎如此多的兵马,只得再度开辟营地。一时间三个校尉营地互成犄角,拱卫着黎阳城池,倒也是兵威甚盛。 虽然这万余将士中有一多半都是新卒罢。 大军行动无比拖沓,也就是在无内忧外患的冀州,燕北才敢将少部骑兵分割,由他将燕赵武士中千五百起兵先行至邺,等待步卒与辎重车马缓缓前行。 若换个地方,谁敢如此行军。 一路率领少部骑兵先行,至邺城时才不过二月下旬起头,对于燕北的到来,韩馥摆出了招待贵客的规格……要知道,现在的冀州牧座上,可没有多少人能称得上是贵客了。 “韩使君近来可好。”初一入城,燕北虽然顶盔掼甲也笑着向韩馥拱手行礼,脸上不见一点倨傲,反倒是带着歉意对韩馥说道:“唉,我听说我那部下麹义,脾性乖戾,时常对使君不敬……还请使君不要见怪,回头我好好教训他!” “哈哈,燕将军说的哪里话,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快请上座。”韩馥仍旧是三个月前那副苦大仇深老兄弟的模样,身子在侧为燕北引路带他进入府中偏厅,这才屏退所有从人与从事,请燕北上座小声说道:“将军能来见我就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实在是不知晓如何是好啊!” 燕北一看,这可真是上座了,偏厅上首的主座已经被拿掉,偌大的偏厅中只摆着相对一东一西两张案几,上面摆饰了应季的几种点心小食与些许冬枣,毕竟开春时节北方也就这点水果能吃了,不过除了冬枣那些点心倒是各个精致,教人心生食欲。 “哦?”燕北端正地跪于坐榻,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问道:“使君可是又遇到什么难题了?可与在下说说,兴许能帮助一二。” 韩馥这个人心里头有什么事从来藏不住,此时面色发苦像吃了黄莲的老农,羡慕神色地看了燕北一眼,长叹口气道:“将军这甲胄,可真是精美,兵将也是意气风发……唉,可我这冀州,是一团乱麻啊!” 燕北的甲胄当然精美了,否则也不至于让他爱不释手。燕北笑笑,对韩馥问道:“使君这是怎么了,难道冀州还没募到兵员,还是去岁收到的粮草不支?” “将军也不要叫我使君了,将军多次助我,便称我表字文节即可。”韩馥转念一想,他也觉得燕北能给他帮上忙揭开心中疑惑,便对燕北说道:“让在下心里发堵的便是此次关东联盟的传檄,你说我是应该帮袁氏,还是帮董氏啊?” 燕北还没搭话,韩馥便一个劲儿地叫苦,说道:“冀州田地虽去岁耽误农事,但那都是田户的事情,州府的赋税不变,粮食是有许多的。兵员呢,流民很多,不过三月便已募兵过万,也没什么关系。再加上境内还有匠作、铁司,倒不必担心太多。实不相瞒,在下宗族在颍川也有些许声名,眼下州中征募了不少颍川士人,倒是良才济济。” “那文节兄又是因何事发愁呢?” “他们虽然与我韩氏亲近,可他们离袁氏也不远啊!前些日子,关东诸侯发来传檄相问,问我可起兵相助。我州自是升堂议事,堂下诸从事皆劝我相助袁氏,甚至还有刘子惠竟言,帮助国家大义哪里有什么袁氏董氏……这就是傻子也能看清,无论谁击败谁,掌控朝堂的事情都是不会改变的啊!”韩馥摊手,面相更苦说道:“可我呢,又无将军之武略,哪里敢淌这浑水,到时候落个失败身死……我既不想与董氏为敌,也不愿结怨袁氏啊!” “对了!将军驱兵南下,却并未言明是应朝廷之邀还是取传檄之事。”韩馥脸上带着讨好神色问道:“能不能告诉在下,将军南下是所为何事?董氏,袁氏?” 士,是个很令人尊敬的群体。不过如今天下投机取巧之辈越来越多,心怀大义之人越来越少,在燕北看来,或许当这次纷争平定……这天下德行上能够称为士的人便更少了。 而他与韩馥,实际上只是这天下除了士之外的人的缩影而已。他是投机取巧之辈,韩馥是庸庸碌碌之人。 “我要去讨伐董卓,不过对关东诸侯,我也并不认为他们能够成事。”燕北深吸口气,他在心里对关东诸侯又何时放心过呢,那也不过是一群庸碌之人罢了,偏偏还各个眼高于顶,“在燕某看来,他们不如文节兄,这也正是我南下先入邺城的原因……我希望文节兄能与我一同南下讨董。” 韩馥皱着眉头,一时间没听懂燕北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去讨伐董卓,却与关东诸侯没有关系……韩馥问道:“这,将军,这是何意?” “关东诸侯兵马虽多,我却对他们并不放心,因此我想你我二人结盟气同连枝,于讨董联盟中互为侧翼,也好有个照应。” 这次韩馥听懂了,相视无言地看了燕北数息时间,仿佛燕北的结盟给他增加了极大的信心,深吸口气手锤案几道:“也好,那今日便你我结盟,酸枣会盟,我韩文节去了!” 正文 第八章 将军麹义【为堂主叫dotaer_的加更】 魏郡,黎阳城。 这是整个冀州最南部边陲的一座城池,向西百里便摸到了司隶河内郡朝歌县的边儿,立在城上便能看见平静而浩瀚的黄河与对面河岸郁郁葱葱的树林。 那片树林象征着兖州刺史部陈留郡的土地。 这里一直以来的都是交通要道,既有陆地上直达河内的宽阔官道,也有黎阳渡口可抵东郡的水路。 燕北若要与关东诸侯会盟,通过这里南下单骑快马,两日便能跑个来回。 不过南下还是西走尚不必说,在邺城等待十余日大部兵马才姗姗来迟,接着开到黎阳,麹义已经将可驻扎两万五千兵马的营地铺设好,等候燕北多时了。 这个滚刀肉当然等候多时了,从见到燕北的那一刻起,嘴里便没完没了的抱怨,要不是这在外过年每个亲近兄弟啦,要么就是整天守着韩馥一张丑脸吃不下饭三个月掉了多少肉啦……总之是分门别类林林总总。 燕北想象中三月未见的兄弟们欢声笑语洽谈的场景就这样溃散在麹义的抱怨声中,才从马背上下来便含着一张脸扬起马鞭指向麹义,也不说话。 事实上燕北不需要说话,单单是如此一个动作,便叫不可一世的麹义脖子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卡住,满腹牢骚全部憋会了肚子里。 因为他余光瞧见,燕北身后的韩馥一张脸僵着哭笑不得,憋得满是绿色。 可是偏偏,韩馥对麹义是什么都不敢说的……兴许是一物降一物,韩馥就觉得这个胡骑校尉麹义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召他欢喜。 韩文节可不傻,他知道麹义是燕北麾下的头号大将,打起仗来可谓是从来没有失败过。 燕北领兵入营,众将追随入帐,麹义耷拉着脑袋跟在最后头小声朝前面的焦触嘟囔道:“啊哟,将军这么把这个怂竖子也带来了……完了,又少不了挨顿训。” 焦触落后一步看着麹义,脸上笑意憋都憋不住。要说起来将军燕北带给麾下众将的感觉是喜好笑言,甚至焦触追随燕北以来都从未见过他发火的。而麹义呢,又是军中出了名的头号大将也是头号刺头,那是脾性最乖戾的人物了。 偏偏,温和无比的将军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将住麹义。 焦触带着有些讨好的心绪对麹义小声说道:“麹校尉,你还不知道吧,你要当将军啦!” “笑什么笑!”麹义没好气地瞪了焦触一眼,这些个小别部司马,真是越来越不将我麹校尉放在眼里了!不过接着回过神来便拉住焦触问道:“你说什么?” “小声些!”焦触小声说道:“将军说要惊一惊你,所以没告诉你,一会儿进帐你就知道了。” 麹义心里这七上八下的哟,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一路跟着走进军帐,只觉得头重脚轻铁鞋下头的地好像是软的一样。 将军! 我麹义难道还真能做将军? 他们麴氏将先祖挂在嘴边,可就算麴氏的先祖麴谭也不过是尚书令罢了……他麹义才多大,堪堪而立之年,就能做到将军? 待到进入早就搭好的中军帐,燕北在帐中一座,麹义环视帐中诸人,心中暗道,如今真是不同了! 邯郸城中的武灵丛台上,他打定主意与燕北联手做些大事,当真是他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如今的燕北帐下是什么光景?左边下首端坐着一名麹义并不熟识的老大人,虽然看上去身体虚弱,但八尺的身量让人不难想象到早年是何般模样,更何况那神态极为中正,料想从前也是位高权重的人物。而在那位老者身侧落后半步跪坐着好似侍者的人物麹义是熟识的,公孙瓒部下别部司马刘备刘玄德。 在二人身后,常常被燕北称赞的雄壮武士关羽、张飞二人端端正正地侍立着仿佛两座大山。 座次于老者之下的,是麹义一点儿都看不上的冀州牧韩馥,其身后同样侍立着一名膀大腰圆的武士,正是出身荥阳潘氏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潘凤……不过实际上麹义私下里试过他的武艺,也就一般般,只是力量上大的可怕。 否则才不是麹义的对手! 除开这些客将,帐下武将则大多为麹义的老熟人,如右侧下首座次上的高览,以及燕北身旁侍立的太史慈,还有麹义后面坐着的姜晋、赵云、焦触、孙轻、李大目等人……简而言之,当初一伙闹造反的家伙们,如今都最次最次都做了别部司马。 后来麹义听说,被刘玄德执弟子礼侍奉的,是故尚书卢植。 别提麹义心里的震惊了。 只是他没见到张颌,心里暗笑,那个机变油滑的家伙居然没能参与此次出征……没福气啊! “麹校尉,这三月以来,你在冀州都做了什么,跟燕某说说。” 听到燕北问话,麹义连忙说道:“属下在冀州募兵,将本部扩至四千人,皆为精兵劲卒。又接将军命令移屯黎阳,收黎阳营、胡骑二部,沙汰怠惰之卒,充募精悍之军,如今二营皆有满员三千……至将军到来之前,黎阳已屯兵万众。” “对了,属下还有一事欲报将军。”麹义说到这,忽然有些难以启齿,抬头说道:“前些时候,渤海郡袁本初的属下逢纪逢元图常来游说属下,还总是赠金送酒的,说些奇怪的话……不过在下绝无二心,每次都把他撵走,送的东西也都原封不动退回!” ‘袁本初这个王八蛋!’ 燕北心里暗骂,脸上却只带着轻佻的笑意,摆手对麹义说道:“行,我知道了。这种事情不必放在心上,下次他再送你什么你就都收下好了,我倒是很想知道袁本初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游说我燕北的心腹大将!” “他能给的,我燕某都能给。他给不了的,我燕某也能给!麹校尉接诏!”燕北朗声长笑,换锋一转便自抬手自身后太史慈手中取过金线帛巾与一方小印,看着麹义慌忙起身至帐中拜倒,这便朗声说道:“念胡骑校尉麹义有功,拜裨将军!这是诏书与印信绶带,你自己收好。” “属下拜谢将军恩德!” 麹义猛地拜下,从今日始,旁人再称呼他,也将在姓氏之后加以将军的称号!这对每个从军的男儿来说都无比重要! 这是朝廷正经拜出的将军,即便只是将军位中最低的一等裨将,但在当今天下却也没有太多人能够超过他。整个幽冀二州才几个杂号将军?不过寥寥可数的燕北、公孙瓒二人而已。 至于偏将裨将,公孙瓒麾下是一个没有。而燕北麾下,也仅仅只有麹义这么一个裨将罢了。 不必说麹义多激动,就看麾下诸将有多么眼热便可知晓。卢植身侧跪坐侍奉的刘备黯然低眉垂首……裨将军,这几年的碌碌无为他才是个别部司马,可这麹义在燕北麾下尚不及三年,便已从一介白身拜了将军位! “不必如此,你为燕某立功无数,这将军位是你应得的。”燕北笑着向麹义摆手,随后对帐下众将说道:“诸君亦需以麴将军自勉,早日立下功勋,将来诸位各个都是将军!” “诺!” 一群起于微末的武人纷纷拱手吼着。 “如今兵马已至,我部两万大军屯于黎阳,不日燕某便南渡大河与酸枣的关东诸侯会盟,共商讨董之事。天下皆知,董卓西兵强悍,然燕某以为我东兵亦不弱也!”燕北说着,咧开嘴角看着众将,拱手说道:“如今天下动荡,便要依靠我辈为天下而战,还海内清平;为宗族而战,保妻儿父母;为诸君而战,立不世功勋!” 就在这时,帐外进来一报信军侯。见燕北正在训话,自是恭敬行礼,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却不敢打断,眼见孙轻坐在末位,弓着身子小声在孙轻身旁耳语一阵。 燕北对此并不见怪,起身对众人说道:“待我等击败董卓,攻入洛阳,还皇帝掌政,到时候诸位的功勋谁都无法贪墨,到时燕某希望帐下诸君,皆拜将军位!” “诺!” 男儿在世当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并使自己的姓名留待青史,此当不负大丈夫之身。 帐下哪个又没有这般的志向呢?就算年过半百的卢植,听到燕北这话都缓缓点头……他若没有报国之心,又何必拖着疲敝之躯也要恳请燕北带他来中原? 他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怕有生之年不能达成所愿啊! 燕北环视众将,对麾下兄弟的反映非常满意,只是当他看到最后的孙轻时却微微皱眉。孙轻的脸色不对,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燕北问道:“孙司马,出什么事了?” “将,将军……方才,有酸枣大营的骑手前来,请你去共伤议事。”孙轻艰难地说着,看着正在兴头上的燕北缓缓吞咽口水,这才鼓起勇气拱手说道:“董卓知晓关东诸侯群起联军,当即大怒,驱赶洛阳百姓离开城池……传言说,他要放火烧毁洛阳,迁都长安!” 迁,迁都长安? 正文 第九章 独自西进【求订阅!!!】 关东联军,酸枣大营。 酸枣地处陈留郡西北,扼守联通东西的交通要道,北去百里渡过黄河便是冀州,南下不远亦连接豫州,是不可多得的好位置,作为联军的大营自然是得天独厚。 如果不是联军都像守财奴一般聚拢在这片地区就更好了。 贵族们的才华与成长环境,决定了他们拥有远超过燕北这等出身平凡之人的创造力与对美的鉴赏能力。一座酸枣大营,城池之外以环形铺设出接天联地的大营,而在大营正中心,以巨木搭出会盟高台,各路诸侯的旌旗大纛迎风招展,远远望去由数万大军连营拱卫的高台气势恢宏,就算燕北心中对这些关东诸侯再看不起,此时也不禁缓缓点头。 自燕北到来,高台上的各路诸侯便已收到度辽将军燕北前来会盟的消息。尽管他们谁也不认识这位凶名远播的度辽将军,此时却也纷纷走来,迎接燕北与冀州牧韩馥。 “久闻燕将军大名,在下陈留太守张邈,拜见将军!” 张邈肤色挺白,人也长得富态,燕北拱拱手。 “在下兖州刺史刘岱,见过将军。” 刘岱面容里带着贵气,看模样就是汉室宗亲也会分个高低上下,就比如自己身后跟着的刘备就没有人家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 紧接着,乔瑁、孔伷等等等等,各个上前拜会,燕北还从未有过一下子被众多士人贵胄簇拥问好的时刻,新鲜劲感染之下对着众人连连拱手个个问好,倒显得礼貌谦和。 “后将军袁公路,幸会。”与众人簇拥上前不同,袁术的声音并不张扬却沉稳有力,仅仅上前一步便对燕北拱手,随后两眼看着燕北半晌,这才点头说道:“术听说过将军单骑北上为张中山赴死的事情,对将军非常钦佩,待此间事了攻入洛阳,你我可豪饮三日,纵论天下之事!” 袁术! 后将军袁术,是关东各路诸侯中唯一一个在官位上超过燕北的人。而他的这番话,这不似旁人一般客套虚伪……倒像是个称名天下的豪杰一般,颇有气概。 “燕某也曾听说袁将军领兵火烧九龙门壮举,只恨当时不在洛阳,未能一览将军风采,心中颇为遗憾。”燕北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中规中矩地回答袁术。不过在心底里,他对这七尺五寸相貌英俊的年轻将军的评价好上一层。接着便见袁术对他缓缓点头,说道:“你我不必以将军相称,叫我公路即可。我听说幽州刘伯安为你表字仲卿,是取自先汉大将军卫烈侯吗?” 燕北轻轻笑,缓缓点头应道:“刘公以此字,勒在下勤恳报国。” “大善。”袁术点头,听到燕北做了将军后言辞中依旧称刘虞为公。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赞许,旋即说道:“稍后还有正事,不便多言。我已传信长沙太守孙文台动身前来,过些日子你们相见可以多些来往,文台的勇武豪烈非同一般。” 燕北这才刚刚点头,早在旁边等候多时的袁绍此时才装模作样地走上前来,对燕北拱手问好道:“燕将军。” 面前一人与袁术长相有几分相似,但在容貌上却更加英武贵气,不是在渤海郡有过一面之缘的袁绍还能是谁,燕北拱手笑道:“袁太守,又见面了。” “不错,渤海一别在下对将军甚是想念。”袁绍在气质上很是大度与熟识,他的容貌与仪态也很难让人感到厌恶,便听袁绍笑着说道:“在下前不久才听说将军官拜度辽,想要派人发送贺喜却听说将军已经起兵南下,便想着不如在酸枣相见……算算时间,此时应当已将贺礼送到黎阳大营,还望将军不要怪绍失礼呀。” 嗬,前些时候一直给我部爱将麹义送礼时候看你也没闲着啊! “这真是多谢袁太守了。”燕北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却含枪带棒慢条斯理地对袁绍说道:“我部的麹将军也是不讲礼数,居然将袁太守派人送去的东西都原封退回……袁太守放心,我已经说过他了,将来你送的东西他一定都会收下的。” 袁绍干笑两声,却不好接话。 燕北这么说,他能接什么话……袁绍心底里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只是碍于修养不能发作。这个燕北啊,也只有下贱出身的人才能如此不讲礼数,将私底下那些事情提到名面上来说! 袁绍虽然吃了瘪,一旁抱着手臂的袁术却暗笑不已。虽然他和袁绍名为堂兄弟实为亲兄弟,但他却并不是很喜欢袁绍……自己这个兄长太能拿架子,明明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却应要装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引人不喜。 当即见二人尴尬,袁术过去拉着燕北的手臂说道:“我家本初兄长就是如此无趣,来吧燕将军、韩使君,我们去那边坐着。” 正好借着袁术这个机会,燕北便向众人告辞,由着袁术将自己拉走……他是越来越不喜欢袁绍了。回想起刚刚听说袁绍名字的时候,他在心里可还是有那么几分敬仰的,认为那是士人翘楚,心中有无限的好感。但是如今这份好感已经随着与袁绍交往增加而越来越少。 燕北对袁绍的不喜,无关于袁绍的才华能力。袁绍无疑是很有能力的,这天下四世三公的不仅仅袁氏一个,但袁绍在其中确实最有声望的,甚至于此次韩馥在邺城苦恼是否要会盟时都说透了。 帮袁氏,帮董氏? 在时人心中,挑头挑战董卓的袁绍,已经成为了与董卓平起平坐的大人物。但是事实呢?事实上讨董联盟原先各自亮明旗号,陈留的张邈等人举义旗、再早些时候广陵的张超被部下臧洪所劝,起兵欲讨董……为什么人们到现在却认为讨伐董卓是袁绍提出来的呢? 因为是袁绍运用自己的声望把各路诸侯联合到一起,才有了如今的这般局面。 这就是袁绍的能力所在,他是天生的领导者、首领。 燕北并没有这种能力,但他的心性与经历便决定了,他可以不做首领……但没人能做他的首领。 袁术才不管别人,直接把着燕北的手臂招呼韩馥等人引路向高台之上走去,还向燕北介绍道:“台上已备好坐案,将军可命人取一副大纛置于案后。如今各路会盟诸侯不分先后不论高低,一律平起平坐,请!” “请!” 比起袁绍,袁术这个袁氏子则大有不同。他并不会给燕北带来那种居高临下要统治、要控制谁的感觉,反倒袁术虽然出身很高,却满身豪杰气的目空无人。就像这各路诸侯会盟之地,不论强弱哪个手底下不攥着上万兵马?袁术却谁也不看不管,仿佛横行一般。 燕北更喜欢与袁术坐在一起。 落座之后,众诸侯便各自三三两两与亲近或熟识的人坐在一起,聊些见闻之事。燕北与袁术闲聊几句,对袁术问道:“公路兄,这各路诸侯,这些日子就终日坐在这里清谈?” “不习惯吧?没事,过上几日你就习惯了。”袁术带着嘲笑看了一眼众人,歪着身子对燕北小声道:“别管酸枣现在驻扎着十万大军,你看看这些人除了你,谁像有做先锋本事的。而你,又愿意去做先锋吗?” 根本不等燕北答话,袁术便自顾自地笑笑,拨开手中松子磕在口中,似若无意地看了燕北一眼说道:“我在洛阳时看过你击败孟益、公孙瓒的战报,度辽燕将军并不是像乡闾传闻那样仰仗勇武而称名。你是知兵的,眼下这个局势,董卓畏我联军声势打算据守旋门关以西决战。如今这个时机,必须要有一员猛将做先锋,杀败敌军的锐气方可破关而入……再等等吧,江东的孙文台,正是这样的人!” 袁术居然看过幽州交给朝廷的战报,甚至由此判断自己不是猛打猛冲的将军。燕北应和着袁术的话,抬眼看着台上各路诸侯,心中了然。 这些人的父辈大多掌握着未乱之前的朝局,他们自幼所能接触到的东西便能开拓他们的眼见。比起这些,自己引以为傲的战绩优势仿佛也被拉平了一点……自己未必能比他们强上更多。 但是以马奴之身与他们聚座一处,燕北又何尝不是已经胜过天命了呢? 不多时,袁绍轻叩案几,对众人说道:“如今燕将军也到酸枣会盟,各路诸侯该来的都差不多来了,既然如此,我等相聚于此是为了讨伐董卓,不如歃血为盟祭祀天地!” “本初兄少待,孟德不知去哪里了,等他回来再说吧。”张邈说着,便对自己身后侍立的众人问道:“孟德去哪儿了?” 一番鸡飞狗跳,外头远远跑来陈留骑手对众人抱拳说道:“曹校尉前日回还己吾,于昨日派人向张太守留下书信,言说既然讨董就应有所行动。并认为董卓欲意迁都民心不定,应趁机与其决战。遂率五千兵马独自西进,今日已进司隶,快到荥阳了!” 嚯!燕北听着便是一惊,遂对袁术鼓掌道:“公路兄,这曹校尉是何人?有胆识勇气!” 正文 第十章 酸枣会盟【求订阅!!!】 尽管燕北尚不知晓这个曹校尉是何人,甚至他在此前都从未听说关东诸侯会盟中有这么一个校尉……但是此时此刻他原本对各路诸侯失望透顶的心重新燃起希望。 虽然这个曹校尉傻了一点急了一些,但仅仅五千人手就敢进入司州与董卓分个高下,到底是有那么一腔血勇满身胆气。 至于豪杰气概却粗中有细的袁公路,长袖善舞心机深沉的袁本初,还有这些林林总总的各路诸侯……燕北心里也升起些许希望,或许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真能做些大事出来。 何况还有素未谋面的孙文台! 燕北也在心中暗自惊醒,今后的路越来越凶险,他不可再依靠道听途说来草率决定自己对人的看法。常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一见袁公路与袁本初难道不正是如此吗? 这些人从一生下来便比他的起点高上太多,就算燕北用尽力气拼上性命,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今日与他们共坐于此处。他可以在心底里嘲笑这些人是庸庸碌碌之辈,但他们的确都有自己的本事。 否则燕北又何须嘲笑他们呢?他从不会嘲笑辽东郡里那些勤勤恳恳的农户,更不会嘲笑各地流窜就食的饥民。因为他远比那些不幸的人强大的多,无论从内心到外在,他都要强大。 而他愿意去讥讽这些贵族们为庸碌之辈,究其原因,也仅仅是因为他追上他们了。 是的,他的自负来源于他的自卑。 他高高扬起下巴,是因为这张脸曾经低到了土地里。 无论燕北如何作想……联盟军将台上接下来发生的好似与燕北想象中的情况不大相同。 没有人理会友军已经独部出征深涉险境去面对可怕而军势强大的董卓,没有人如燕北内心一般因为被称作曹校尉的率军出征而热血沸腾。 “那就先不管阿瞒了,那小子机灵的很,不会出事。今日天下英杰汇聚于此,我等便向天盟誓吧!” 袁绍轻描淡写地舍弃掉曹校尉豪壮的胆气,起身命士卒抬来香案与三牲,召集众人歃血为盟。 而各路诸侯,也都好似遗忘掉有友军在外随时可能因为孤立无援而被董卓击溃的事实,跃跃欲试地参与进这场庞大的盛会。就好似袁绍所说的那样,这是一场天下英杰的聚会。 谁都不愿落下。 至于领兵出征的曹校尉?与祭天拜神这样的大事相比,好像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燕北有些情形,渡河而来的他因为担心卢植的身体坐船受到颠簸而没有带太多的人,仅仅带着太史慈与韩馥渡河而来……若是让忠直死志的老尚书见到此时这般情景,一时热血涌上心头恐怕就无法活着见到燕北攻上洛阳城头的那一刻了。 “你说曹阿瞒?”袁术挪着身子磨磨蹭蹭地起身,很明显他对于袁绍好似诸侯首领般的举动有些不满,暗自低头骂了一句‘什么什么婢什么的’燕北也没有听清,倒是转过头回答了燕北的问题,脸上带着轻佻的笑意说道:“不用理会他,小时候的跟屁虫,宦官之后。” 燕北微微皱了皱眉头,听到这样的答案让他感到不满,转头起身对坐在这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韩馥问道:“文节兄,你知道那个曹校尉是谁吗?” 韩馥本来就不是个多么有胆气的人,对上黑山张燕那样身份低微的人他还能激起好斗的性格,但是在这里……仿佛所有人都看不上他,让他感到坐立不安。此时听见燕北的问话好似如蒙大赦一般,很好地缓解了他的尴尬,对燕北如数家珍地说道:“是曹孟德,祖上是大宦官曹腾,父亲是在西园买了几个月太尉的曹巨高。他从小就和本初公路这些人凑在一起玩,混账的很。长大倒学喜好读书,又是兵法又是经义。” 韩馥这么说,若是一般士人肯定也就知道曹孟德是谁。但是燕北还是没听大明白,什么大宦官曹腾太尉曹巨高,曹巨高是谁啊? 看着燕北充满求知的眼神,韩馥只好接着仔细说道:“曹孟德做过洛阳北尉,打死了宦官蹇硕的叔父,后来先帝设西园校尉时他父亲给他走门路弄了个典军校尉,再等董卓进京,封他为骁骑校尉,从洛阳逃了出来,被陈留太守收留,这不起了兵……将军,那边开始了,咱们不过去?” 燕北不屑地看了一眼各路诸侯聚在香案之前,无可奈何地带着韩馥走了过去。实际上这一大堆高谈阔论的诸侯,在燕北眼里也比不上个敢去和董卓打仗的曹孟德。 至少曹孟德还有些胆气,总好过这些人。还从小长大的发小呢,要是王义现在跑去和人打仗,就是他揍得是小皇帝,燕北也要率军过去帮他把嘉德殿拆了,别提就是个董卓了。可这帮人倒好,摆个香案祭天,弄得好似多大的阵仗,趋之若鹜的。 不过想想也是,这件事到今后能传扬出去多大的名声啊。各路诸侯讨董,焚香祭天歃血为盟……光是这噱头,回去之后招兵买马再弄一波勤王的声望都够了! 焚香祭天的事燕北看都不想看,他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这玩意儿。谁打个仗还不祭个天了是咋的?两边都祭天,那老天帮谁啊? 有这空还不如磨磨刀管用呢! 至于歃血为盟,燕北看着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无非是以三牲之血在脸上抹出两道,亦没什么意思。不过到了设坛盟誓的时候就有意思多了,总要有个领誓的诸侯,众人推推诿诿谁也不肯上坛领誓。旁人先问袁绍,袁绍推脱自己德行不够;再问袁术,袁术翻着白眼十分嫌弃;问到燕北,燕北觉得自己肚里墨水不足,与这些人相差太多;韩馥就更不敢了,他何等何能敢去上坛领誓……转着圈儿问下来,各路诸侯竟是谁都不愿。 这会儿人们想起领兵西进的曹孟德了,袁绍笑言,若曹阿瞒再次,定然愿意领誓。 哄笑之后,众人推举出最早劝说起兵的广陵太守张超部下臧洪臧子源。还真别说,这是个有胆识的,当着众人的面没有丝毫怯场,鼓舞人心的盟誓张口就来,立在坛上言辞慷慨激昂,伴着猎风阵阵吹起十余杆大纛,令众人心神激荡,甚至有些泣涕横流。 “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纵害,祸加至尊,虐流百姓,大惧沦丧社稷,翦覆四海。今后将军术、度辽将军北、兖州刺史岱、豫州刺史伷、渤海太守绍、陈留太守邈、东郡太守瑁、广陵太守超等,纠合义兵,并赴国难。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殒首丧元,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殒首丧元,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殒首丧元,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殒首丧元,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皇天后土,祖宗明灵,实皆鉴之!” 随着各路歃血同盟的诸侯齐声吼出誓言,誓坛之下的将士将众人的话高声喝出,接着波浪般在连营之中传开,数万之众齐声叫喊,刀盾相击矛戈顿地,气势如虹! 在此之后,便是众人推举盟主。袁术还是那副牛气冲天的模样,根本不屑于去做这盟主之位;至于燕北则抽着嘴角假笑,他也知道别人问他就是走个过程,以昭对度辽将军的尊敬,就算他真做了盟主,这些眼高于顶的人物除了韩馥又有哪里会真听他的,所以也就当句玩笑话笑笑就过去了。 最后,盟主之位还是要落到与众人谁的关系都不算差的袁绍身上,也只有他才能协调众人,同心戮力。 接着便是兵粮,这是一件需要多方争论的事情。十余万兵马在酸枣扎营,人吃马嚼每日便是许多消耗,若没有坚实的后勤基础,这仗还没打他们便要四散而去了。但是要想统筹军粮又谈何容易,让各路兵马出兵打仗很难,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都琢磨着让别人去做先锋,他们押后掩杀,毕竟想曹孟德那样的热血之辈只在少数。 而想要人拿兵粮供给大军,比他妈让他们去和董卓分个生死来个了断还难! 如今都在兖州地界,酸枣的军粮自然是兖州出。可兖州刺史刘岱不乐意,说要州郡分摊,毕竟各路诸侯里兖州就有三个太守。刘岱这话一出,低下三个太守也不是很乐意,张邈倒还好,他本身就是个仗义疏财的性子。可架不住东郡太守桥瑁不愿意,一时间吵得不可开交。 “别吵了!”袁术听的实在反了,丢下一把松子壳拍着案几对刘岱说道:“刘使君、张太守,你们两个就负担酸枣的兵粮;冀州兵和渤海兵再加上度辽将军的兵马由冀州韩使君调拨,至于南边豫州兵和将来孙文台的军队,就由我袁公路从南阳调拨粮草……谁也别多说,这事,就他妈这么定了!” 正文 第十一章 孙坚北上 歃血为盟是真的慷慨激昂,但在袁公路的强硬要求下定好兵粮供给之后,各路诸侯就再没有什么建树了。不过这也是好的,至少最令人发愁的粮食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袁术两眼冒火地犯浑,在座诸人谁也不敢与路中悍鬼袁长水咋呼,就算刘岱心里头千百个不愿,可张邈、韩馥再加上袁术给自己分派的豫州兵粮,这三个人都觉得这样安排吃点亏挺好,刘岱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偶尔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桥瑁的背影,恨不得拔刀从背后将他捅死。 可是这会儿,谁会把一个小小兖州刺史的愤怒当回事呢? 接下来的大事便是自称伪职,毕竟一个个太守刺史拉出去打仗太过不成体统,除了后将军袁术和度辽将军燕北之外,各个都自称将军。大的像袁绍自称车骑将军,其余众人也都各有称谓,就连出兵在外的曹操都被封了奋武将军的伪职。 虽然还不曾见过曹操本人,但就冲着这个官职,燕北对曹操的好感也又大大地上升了一截。别的不说,有曹操这个奋武将军在,那公孙瓒的奋武将军又是什么呢?哈哈! 在这之前的一切事务,关东联军草草搭起来的架子做得还不错,不过就在做完大多数准备工作,开始筹备战略战术时,众人都抓瞎了,又开始推诿退让,最后居然论定要等曹操回来,试探董卓军情况再做打算……天可见怜,曹校尉出兵放马是为了讨董卓,可不是为了你们去当探路者的。 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晃过去,关东诸将顶着伪职称号无所事事,终日在会盟的将台上饮酒作乐载歌载舞,时不时地还畅谈着将董卓击败后天下昌平的美好日子。 这若是一场梦,燕北觉得这些人永远都不愿醒来。 随他们作乐,燕北虽然坐在这里与他们饮酒闲谈,听着那些他从无机会听来的事情,聊着那些本永远都不会接触到的消息,但私底下的动作也一点没停下。 命麹义部下的斥候由黎阳向西经河内郡向司隶校尉部探查敌情,并比对卢植的地图上可能出现的纰漏加以修正,收集洛阳方向的情报;同时因为中原局势动荡,产生大量开始迁居的百姓,本着路过咬一口不够还要口袋里揣一把的指导思想,燕北命赵云开始主持黎阳周围迁居百姓与流民的向辽东迁居任务。 至于那些百姓原本想不想去辽东? 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中原要打仗了,哪儿都不安全。去辽东给开垦荒田还能得到郡中下发的农具与耕牛,免除一年赋税。这样的条件几乎就是双赢,燕北得到想要的人口,流民百姓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安全。 燕北就是这样说服赵云去做这件事的,因为在他看来目前关东联军非常松散,各路诸侯之间都有或多或少的矛盾……无论这次讨董的结果如何,恐怕将来中原都不会安定下来了。 诸如刘岱与桥瑁因为官职同属领地权力上与此次兵粮纷争,还是说韩馥将闵纯耿武将数千兵马据守河间对渤海郡虎视眈眈,而袁绍亦将亲信部将颜良文丑留在渤海对峙……他们之间许多人的矛盾都已成不可调和之态。 尽管面上还是带着温和笑意,却也正是这笑意令燕北遍体生寒。谁说这帮人不懂战争,燕北看来他们各个都深谙兵法,即便自己的部下在各地随时可能与身旁交谈的人打得不可开交,面上却端着酒樽笑意盎然。 另一方面,因为留驻酸枣着实太过无聊。燕北命孙轻提领着乌桓胡骑乘船渡河南下,两千余骑分散数部在周围郡县跑马游荡,偶尔燕北本人也会提着弓弩在酸枣附近射猎,他已经闲到这种程度了。 刚过了冬天,林间走兽都肥的很,只是燕北的一手弓术臭得可以,除了兔子之外他几乎无法射中任何猎物。反倒让太史慈每次都猎得尽兴。 在得知燕北这些日子的遭遇后,黄河北岸的麹义对燕北很是同情,甚至连带着让麹义对韩馥都有了很大改观。怂的人不止韩馥一个呀! 麹义感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这世上的怂人如此之多不提,居然还有怂的不同种类。比方说明着怂,就像韩馥那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就是胆小怯懦,人家自己也承认,就算麹义整天臭个脸,韩馥见着了也是乐呵呵的。甚至若不是燕北拉着他南下会盟,就麹义对韩馥的了解,这位冀州牧多半可能缩在邺城连出都不出来。 但这次从燕北在黄河南岸的所见所闻来看,这世上还有许多人的怂是悄悄的,就比如关东这些诸侯。各个说得厉害,会盟歃血祭天也都做的有模有样,但等到真正该动手的时候一个个都不吭声了。 在燕北看来这倒未必是关东诸侯怕了,而是他们本身就互相牵制,根本不敢与董卓进行决战。别的不说,韩馥如果全力进攻董卓,且不论胜败,冀州都会被养精蓄锐的袁绍吞掉;而袁绍也是一样,有韩馥在侧虎视眈眈,他敢去打董卓吗?至于中原诸侯,也大多如此。 实际上会盟之人虽多,但根基不受旁人牵制的,也只有辽东的燕北和长沙的孙文台二人而已。 对了,还要算上个根本没有根基的曹孟德。 现在燕北是三人中最悠闲的一个。 此时此刻,远在长沙被关东联军诸侯牵肠挂肚引为先锋羔羊的乌程侯孙坚,召集部将击鼓聚兵,踏上起兵讨董之路。就在他收到各地讨伐诸侯的传檄之时,他还叹了口气,说如果当年张温听了他的话,哪里还有这场浩劫? 孙文台之勇烈刚猛杀伐果断,是世人难及。早年间他曾于张温帐下参与讨伐凉州乱党的战争,在那时候因为董卓倨傲,在议事时迟到,又那副凶蛮作态便引得孙坚不喜。 孙坚便向张温进言,欲杀死董卓军法从事。但张温念董卓在凉州广有威望,若杀了他会使得进剿凉州叛军更加不易,不敢擅杀……结果,天下便遭受如此浩劫。 对于此次关东联军讨董,孙坚甚至比燕北看得还要清晰。那帮诸侯不是他该去接触的圈子,他不屑,也不愿去接触。甚至本来,孙文台都没打算要派兵参与此次讨董。 但是袁术的一封书信,改变了他的看法。 说来奇怪,孙坚这个人并不复杂,虽然他能打仗并能打胜仗。但除了打仗之外,他是个很本分的人。他是长沙太守,但却本分到连长沙的政务都从不插手,全部交给手下的长史去做,他只管平乱。荆州有他这么一任长沙太守,周边的零陵、桂阳,哪儿都不敢闹叛贼。 没有战事的时候,他便呆在郡府中踏踏实实的或读兵书或操练军事,日子过得简单的很。 一旦有人传信召他打仗,点起兵马便去参战,从不拖沓。 这是个为战而生的人。 他根本没打算参与什么关东联军,也不认为关东诸侯能够做他的侧翼友军。讨董之事的前军、后军、左翼、侧翼、中军……有他孙文台就够了。 这和关东诸侯没有半分关系,这是孙文台,一个人的讨董。 兵行五日,抵达武陵。武陵太守曹寅听说荆州刺史王睿扬言要在起兵之前先杀了他再起兵,心里感到担惊受怕,恰逢听说武勋甚重又与王睿有私仇的孙坚自长沙起兵,便假传三公檄文,让孙坚杀死王睿。 孙坚看着檄文笑了……他知道这是假的。 但曹寅与他,都愿意把这当作真的,那檄文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兵至荆州州治,孙坚派士卒前往城下讨要赏赐。王睿登城问士卒聚在城下要做什么,士卒答道:“我们长久奔波在外。劳苦不堪,所得的赏赐,还不够做衣服呢!这次来,不过是想请您开恩,再赏些财物。” “这有何难?”王睿笑了,命手下开城,至武库、库府,对长沙士卒说道:“你们且去看看,库府中有什么可以用度,但且拿去无妨。” 不过几百军士,又能取些什么呢? 不过接着,王睿便见到熟悉的脸孔,不禁惊讶地问道:“士卒们请求赏赐,孙府君在这里做什么?” 孙坚仰首垂目看着王睿,面无表情地说道:“奉檄文,孙某来取王使君首级。” 王睿大惊,连忙跑进库府当中,命人紧闭库门喊道:“我犯了什么罪?” 孙坚面无表情的脸上不屑地笑了,转头对部将嘲弄地笑道:“我哪里知道你犯了什么罪,传令士卒,强攻库府,杀了他。” 没有疑惑,孙坚的士卒对乌程侯言听计从,当即开始强攻库府,刀斧劈击库府大门,厚重木门又岂能阻挡数百士卒的冲击?不过一刻时间,木门轰然倒塌。 扬起漫天的尘土里,士卒回报孙坚,王睿已经在库府里吞食金屑而死。 顶盔掼甲的孙坚迈着大步走入库府,挥手驱散漫天扬尘,看着脸色早已发紫的王睿尸身,轻声问道:“对我这武夫无礼之时,使君可想到今日?” “开武库装备士卒。”孙坚环顾四周,对士卒下令道:“召集郡国兵,随孙某北上讨董!” 正文 第十二章 西迁东奔 洛阳,天下皇都。 洛阳,兵荒马乱。 自去岁凉州兵开进洛阳,皇都便乱套一般,蛮夷胡兵横行街市,**掳掠无恶不作,吏民敢怒而不敢言。至今年,元月起河内太守王匡闭锁旋门关,关中的消息出不去,关东的消息进不来,更是一片大乱。 接着到二月,乡闾传闻关东各路诸侯结盟起兵,相聚与陈留,兵力之盛可达二十万。 一时间,朝野震动。 义兵,是士大夫的义兵,但他们绝不是百姓的义兵也不会是朝廷的义兵。在朝廷与百姓看来,他们乱臣贼子,是叛党。 在洛阳百姓眼中看来,他们与其说是讨董联盟,倒不如说是反董联盟。只不过是不承认中原王朝的地位,纷纷于关东屯兵割据罢了。这样的兵马,又怎能让人放心呢? 兼之迁都传闻已被证实,洛阳人心浮动,百姓纷纷迁居。或渡过黄河一路北上,或南入秦岭逃向益州。 “这,董公传信了!” 治书御史司马防府上的凉州兵方才离去,司马防便瘫坐于榻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身上大氅,开着的门吹进凉风,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董卓有命,迁都洛阳,治书御史司马防应一同西迁至长安。这种多事之秋,傻子才想要一同迁往长安! 可是车驾就在府外,董卓的口信已传至此处,他还能怎么办呢? 危及之中,司马防只得一面命家中仆从收整行装准备随车驾前往长安,另一面招来长子司马朗,让他带着还在洛阳的家小回还河内郡的老家温县。 总不能连累儿子跟着自己一同受罪。 可惜,他司马防生了太多儿子,家小逃出洛阳没多远,便被人知晓从而高发。领头的长子司马朗被凉州兵将抓住,押着去见董卓。 董卓在洛阳北营驻军视察营寨。他已经知道关东诸侯起兵的事情,也正因如此打算迁都长安。如今小皇帝已经被车驾送往长安的路上,听说司马防的儿子带着家小逃出洛阳,令他感到自己受了欺骗与背叛,因而一见到司马朗便怒火中烧。 “你与我失去的儿子一样的年岁,难道董某对你没有恩义吗?”董卓皱着塌鼻子,对司马朗喝问道:“为何要背叛董某!” 在洛阳的这段时间,令原本粗犷豪迈的凉州豪杰变得敏感而多疑。人们亲近他,他却不知晓那些人究竟是攀附权贵还是蓄意谋反,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举荐袁绍、刘岱等人出任太守的周毖、伍琼被董卓异心所杀,杀了之后他又感到后悔。而袁隗等人,面上好似支持自己,实际上他妈的子侄在外头起兵造反,令人厌恶。 董卓虽然是在喝骂司马朗,心里却不禁回忆其凉州的大漠草原……那时候纵马驰射的日子,可真好啊。 好过了现在权倾天下,好过了如今威服四海。 司马朗面对董卓却并不感到畏惧,他只是拱手行礼后很随意地说道:“明公多虑了。” “多虑?”董卓瞪着一双大眼,下颌的肥肉缓缓抽动着,这些日子他时常露出这般凶恶的神情,似乎在暗潮汹涌的皇都只有这样的表情才能给他些许安心的感觉,他眯起眼睛,缓缓坐下,口气已温和了些许,问道:“如何多虑,你且说来。” “在下的确想要逃离洛阳,但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司马朗似乎并没有生死之间的胆怯或豪壮,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恶名远播的董卓而是邻家长者一般,端正地跪坐下去拱手长揖道:“明公有举世无双的德行,在天下大乱中辅佐天子,清除了宦官的秽乱又举荐许多贤士,这的确是虚心深虑,是够成复兴社稷的肱骨之臣。” 董卓嘴角勾起笑容,这竖子……说的好像确有几分道理啊!不过面上还是佯怒道:“你这竖子莫要花言巧语晦騙于我。” 他本以为司马朗会做出胆战心惊之状。怎料接着,司马朗便话锋一转道:“但是随着威德愈加隆重,功业愈加著大。兵灾战乱却日渐严重,地方州郡像有大鼎煮沸一般,就连京城的近郊,人民都不能安家乐业,因为战乱要抛弃住家田产,四处流亡躲窜。虽然明公在四方关口设置禁令,以重刑加以杀戮处罚,却不能阻止逃亡的风潮。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想回故乡的原因。希望明公有所借鉴,若能稍加反省深思,那么名声就可像日月一般的荣耀,就是伊尹和周公也不能比拟了。” 说罢,司马朗再度长揖行礼,目光不闪不避地看着董卓。 “嗯……”董卓鼻子里深深应出一声,目光有些迷蒙地看着司马朗半晌,目光闪到木屏后面的身影,过了良久才长叹了口气,对司马朗说道:“你这小子啊,起来吧。你说的很有道理,董某觉得也是这样。以后再有什么事情直接来找董某说便是,不必带着家小逃跑,你回去吧,跟着兵马去追上你父亲的队伍侍奉陛下。” 司马朗拱手告退,在大营里自有一队骑兵等着他朝西迁的方向奔走。 等司马朗出了中军帐,董卓这才把着头看看外头,见司马朗走远,朝木屏之后舔着嘴唇喊道:“李文优给我出来……你给老夫好好说说,刚才那小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伊尹周公的,老夫没明白!” …… 董老二的疑惑暂且不提,别看司马朗在帅帐中煞有介事,出了大帐受春风一吹被汗湿的后背透骨发凉。 说到底,司马朗才不过是弱冠孩子,还差着一年才能加冠,对上董卓这般的凶神恶煞,又哪里不会感到害怕呢?不过是强装镇定罢了。 尾随着骑手一路与司马氏家小汇合,司马朗的二弟,不过才十一岁的司马懿被凉州骑手擒在马上东张西望着,眼见到司马朗回来,连忙喊道:“兄长!” 司马朗应了一声,脸上强打起笑容,看着披着毛皮大袄骑长毛野马的羌人武士,在心底里叹息。 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刀枪攥在别人手里,哪里还会有我说话的份呢? 这个世道已经变了,就不能抱着守成的固有思想活下去。就像父亲说的,要带着家小离开庇护天下的朝廷,回到小小的河内温县去。 可是温县难道就安全吗?离洛阳不过区区隔着一条黄河,关东联军若杀过来,凉州兵若杀进去……无论怎么看都是首当其冲。 汶县也不能久留。 司马朗自凉州羌骑座上抱下二弟司马懿,坐在牛车上听着吱吱呀呀踏上向西的路。 “大兄,你在忧愁什么?” 听到年幼二弟的话,司马朗环顾着牛车上母亲与几名弟弟,小心地看向周围的凉州羌骑,抱着二弟轻声说道:“仲达啊,为兄再想如何才能让这些羌骑放了我们,让我们回到温县。” “兄长让他们送我们去温县吧,就说去接上家小一起去……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啊?”司马懿人小鬼大,抬着手指自顾自地点头道:“对嗷,他们要带我们去长安侍奉皇帝,就说父亲让兄长回乡带上亲族一起,躲避战乱。否则我们去长安,家里人会被战乱所祸……兄长,是战乱吧?战乱,会打到温县。” “会是会,可到了温县。”司马朗有些不放心,不过还是对司马懿夸奖道:“仲达很聪慧,但到了温县又该怎么办呢?咱们在温县的家兵恐怕也不是这些凉州兵的对手。” 司马懿随着牛车颠簸,翘着脚一晃一晃,脸上却满是茫然。他不过十一岁的孩子,就算聪慧也有限度,又哪里知晓应当如何呢? 不过司马朗看着凉州骑兵的背影,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他发现这些普通骑卒与他们的队率衣着都很破旧,想来是比较贫穷的吧?父亲临行前让他们携带的财物不多,却也不少。想来贿赂这队骑兵的主官应是足够了。 这乱世每天都有人丢失,就算是朝廷前往西迁的队列,还会有官吏走失,何况他们这些无伤大雅的老弱妇孺呢? 这应当行得通! 想到就做,眼看着离洛阳大营已经有一段路,司马朗叫停了队列,请骑兵首领随他到偏僻些的地方密谈片刻。不过片刻,他便以随行所携带的财物贿赂了这名下级武吏,让其答应了送他们渡河前往温县。 有这些凉州骑兵沿途护送,渡河自是畅通无阻,不过仅仅一日便到达了温县。 司马朗回到宗族,劝说乡里乡邻迁居别处,但乡人大多不愿离开,只有与司马氏世代姻亲的赵咨愿意带着宗族随同离开。而他们想要迁居的地方,是黎阳县。 司马朗模糊地意识到,天下的局势在今后的几年里将会更加动荡不安,身处这样的乱世至少要有足够护卫自己的力量,而黎阳,有能够让他们护卫自己的力量。 黎阳有营兵,便是燕北麾下的黎阳营。营中的监营谒者,名叫赵威孙,是司马朗的姑父。 黎阳营在司马朗的印象中,就是一支争斗不足,守族有余的兵马,足够护卫司马氏在黎阳安家的周全。 正文 第十三章 颍川陈群 转眼,从燕北至酸枣会盟至今已有近月,孙坚驻军荆州逼死荆州刺史王睿的消息传至酸枣,关东诸侯震惊,袁术却哈哈大笑着向燕北赞美孙坚的胆气,大概也只有像袁公路这样无法无天的后将军才敢明目张胆的赞叹孙坚此举了。 袁公路说,孙坚连王睿都敢杀,还会不敢杀董卓吗? 随后,袁术向燕北告别,领兵前往荆州南阳郡的鲁阳,准备去接应孙坚,为其供给粮草。 袁术离开酸枣之后,这座终日歌舞升平的大营对燕北来说变得更加无趣了。先前袁术在,他们两个多少有些相似但个人阅历却又处于两个极端的人到底还能有些许共同语言,相互交换见解之下倒也从不会相识尴尬。 燕北没想过仅仅在洛阳车驾相冲就会引得袁术拔剑斩人,袁术没想过仅仅在蓟县买卖东西挨上一顿暴打就能让燕北数年之后趁夜屠其全家。 袁术拍着燕北的肩膀大笑道幸亏燕北是生于乱世,否则活不到现在。燕北指着袁术嫌弃道若非生于富贵,否则早被人打死。 到底是两个生正逢时的人,虽结识尚短却也是臭味相投。 我无法你无天,若有机会交心联手,兴许真能将这天下捅个窟窿。 可惜袁术走了,再没人和燕北旁若无人的大笑,旁边守着明显被众人声望压制坐立不安的韩馥,燕北心中对麹义为什么嫌弃韩馥有了更多的感同身受……这家伙居然能一声不吭坐上一整天,每当旁人目光看过来还能露出谦和有礼的笑容。 你的脸不会累吗? 不过接下来,就让燕北等到一个有趣的消息。 前线阳武城传回消息,骁骑校尉曹操行至荥阳,与董卓军中郎将徐荣接战,被击溃,引其残部经阳武城向酸枣撤退,鲍信等人领兵前去接应。 其实所有人都在等曹操兵败的消息呢,包括燕北。曹操独自出战,何况是以乌合之众敌董卓精锐兵马,根本就没有打胜的道理嘛。 燕北想从曹操兵败后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些许关于董卓军的情报。其实他手上如今关于董卓军的情报已有不少,他麾下爱将麹义就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对羌人战法清楚的很,甚至一开始在燕北麾下练出的那两支后来整合为燕赵武士的先登与陷陈,就是专门为了欺辱羌人骑射之卒而操练的。 克制轻骑有三宝,强弩大盾丈八矛! 这可是咱燕赵武士的标准军备呀。 不然白马义从也不至于被按在阳乐城外的土里揍到一蹶不振。 但是曹操还没回来,倒是有人比曹操来得还要快。自从收到曹操兵败回还的消息,燕北与除了袁术之外的各路诸侯都每日必至将台。虽说是饮宴,但实际上所有人都不敢喝酒,心里像猫爪一般等待着曹操回还。 这一日燕北正向韩馥询问着冀州兵粮还够这么消耗多久,便见孙轻带着轻佻的笑意昂首走到,俯下身子在燕北耳边说道:“将军,来了个颍川人,说他叫陈文长,想要见你。” “颍川人?”燕北搜罗了脑袋里所有消息也不记得自己认识几个颍川人,大概也就韩馥这么一个了,他转头才向韩馥问了一句,眼见孙轻笑容诡异,皱着眉问道:“你笑什么,像偷了鸡的黄鼠狼!” 这年头黄鼠狼不算少见,大名叫鼪,在江东沿海比较多见,能吃鼠,所以被人称作鼠狼。但在辽东,这东西大多黄色,所以也叫黄鼠狼。 “孙某估计,这个陈文长是找将军来告状的。”孙轻脸上笑容非但没有被告状的担忧,反倒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燕北说道:“将军忘了,你让峭王带着胡骑四处跑马,乌桓骑手跑得最远的都摸到嵩高山的边儿了。这不……人家颍川人就来告状了。” 听孙轻这么一说,燕北心中了然。中原这地方最近怕是被胡骑吓坏了,羌人、屠各胡满街跑,如今又来了旗号不明的乌桓人。燕北拍着额头道:“这倒是我一时失察,忘了渡河的骑手大多胡人,怕是吓坏了乡邻。既然如此,那你就让那个叫陈文长的过来吧。” 燕北环顾左右,虽然他不在乎脸面,但稍后兴许要给人家认错,当着太多人总是不好,燕北想想便抱着牦毛赤兜鍪起身说道:“我去外面迎着他。” “将军且慢!”岂料燕北才刚起身,身旁韩馥已一把拉住他跟着起来道:“这个陈文长在下认识,可否与将军同去?” “哦?文节兄认识他?曹孟德还没回来,在这呆着也无趣的很,同去同去。”燕北笑着便邀韩馥同去,边走便问道:“那陈文长是何人?” 接着,沿途一路上便是冗长的韩馥对于这个名叫陈群陈文长的青年介绍,所谓的三君,陈寔陈仲弓是其祖父;陈纪陈元方是其父亲;陈湛陈季方为其叔父。说完三君,韩馥又说起荀淑为当涂长、韩韶为嬴长、陈寔为太丘长、钟皓为林虑长,他们颍川望族祖祖辈辈的光荣事迹来。 原本燕北还觉得颍川陈氏的历史令他感到无趣,不过紧接着听韩馥说起颍川四长,燕北问道:“那赢长便是文节兄族中前辈?” “正是,如今四族开枝散叶,年少的人杰四处奔走,全天下都是了!”韩馥笑着,话锋一转却又有些黯然地对燕北说道:“如钟氏元常为洛阳廷尉正,同族斌初入洛阳为郎,陈氏就是这陈文长与陈季长最为出色,至于荀氏则子嗣众多,皆有大才……馥虽年长,论及名声才学,却与他们差了许多。” 燕北哑然失笑,这实际上就是他对关东诸侯们最诧异的地方。尽管全天下人都将他们称作诸侯,但实际上,他们为数不少的人都根本没有作为诸侯的觉悟。 诸侯是什么,周代先秦分封各地的君主被成为诸侯。他们是首领,与旁人本就不同,他们要各自凭借名字庇护一地百姓,依靠暴力诡诈来与别人争雄。 正像现在他们会盟于此,正在做的事情一般。 这令燕北感到十分诧异与好笑。这些人敢起兵征讨别人,却打心底里依旧将自己当作一名大臣,这本身就是矛盾的。当然,这种矛盾不仅仅出现在关东诸侯身上,在他燕仲卿身上也是一样。 他也与旁人相同,因为度辽将军的官位而沾沾自喜着。 旧的时代已经过去,人人都知道。 新的时代尚未到来,人人都知道。 “其人名声虽高于文节兄,但文节兄为一州牧守,保境安民难道还不算大的功绩吗?” 燕北如此宽慰韩馥,二人立在高台之下,等待孙轻带着陈文长回来。 不多时,燕北便见到孙轻领着一名青年,不,此人年岁比之燕北更少,尽管加冠带却也只是堪堪弱冠之年,在孙轻向燕北行礼后,正衣冠行礼道:“颍川陈文长,拜见度辽燕将军,韩使君。” 燕北同样还礼,不过只是点头略表尊重。倒是韩馥闻言说道:“文长不必对韩某多礼,在下只是陪客,你且与燕将军说正事即可。” 燕北也点头道:“我听部下说你要见我,是什么何事呢?” “回将军,在下受家父与乡人所托,来询问将军为何要放胡骑入颍川。”陈群年岁不大,说话却既有条例又有胆量,对着燕北这般掌握兵权将军拱手问道:“将军驱北兵南下进中原,兴义师而讨不臣,有匡正天下的胆气。这是先贤才有的德行,难道还需要依靠胡兵来恐摄百姓来增加您的威望吗?” “这当然是不需要的。”燕北笑着看向陈群,面前的年轻人胆量不小也很会说话,虽然是在说燕北的威望,实际上却指向胡骑不受燕北控制的责问,燕北问道:“那些胡骑吓到颍川百姓了吗?他们不是羌人与屠各,只是我部下的乌桓斥候罢了。” 陈群拱手道:“颍川与洛阳相近,百姓畏惧董公胡兵,故而亦畏将军乌桓,如今百姓的生活已经受到侵扰,长此以往,将对将军的声名不利。颍川西有后将军鲁阳兵,东有酸枣诸侯兵,其境内又多大山河流,不利骑兵突击。而将军兵马屯黎阳,何不顺河向西,择沿线关中兵马松懈之地渡河,则可保全大功,亦能使颍川百姓……将军?” 陈群滔滔不绝地说着,燕北自然听得认真,不过转而营门远处的骚乱便吸引住燕北的目光,使陈群说道一半便再难继续说下去。当他顺着燕北的目光望向营门方向,便见到十数骑轰踏而来。 燕北看着直冲营中的十余骑并不慌张,那些骑兵中有人举着撕毁半边写着曹字的战旗便昭示了这一群散兵游勇的身份,为首之人身量不高肤色发黑,颌下蓄须多日不曾休整显得粗犷中带着粗鄙,狭长的眼睛此时狠狠瞪着营中高台,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对路上的人不闪不避,纵马掠过燕北身旁时甚至带起劲风,惊得燕北连忙拉着韩馥与陈群避让。 接着便见马上青年挎剑跃下,不过七尺的身躯穿戴残破的铠甲还有些旷荡,却是甩下缰绳大步而上。 “曹孟德来了!”燕北笑着转过头,也不管陈群面上的错愕,抬手便将自己的兜鍪扣在陈群头上,招呼道:“你是个懂军略的,话我记下了,先跟我上去看看,没说完的等等再说!” 说罢,便率先向高台而去,随后孙轻亦步跟上,韩馥看看果断离去的燕北,又看看愣在当场的陈群,笑着拉过陈群向高台走去。 正文 第十四章 八千兵马 若换个时间换个地点,燕北断然不会对陈群如此轻率。不说韩馥先前对他的夸赞以及其宗族的显赫,单是其见到燕北后不卑不亢地陈明利害,三言两语之中展露出其对军略大局的些许显露,便足矣令燕北看重。 他是个贪心的人,财富他要,土地他要,猛士他要,军队他要,人才……他怎能不要? 如今他在北方雄于边州,麾下操刀控马的武将猛士不少,可唯独能够独当一面智士才人却稀缺无比。整整一年时间,辽东才方补齐郡中所需人才。虽然已能使郡府高效行事,但那大多是沮授一人的功劳。 余下由他厮杀汉出身的老兄弟们所辖领的县城,能如孙轻一般不给沮公与添麻烦便已经好似是得了争天之功一般。 沮授在治政上是大才,在燕北看来就是做一州别驾都绰绰有余,但他的才华并不在于治政。兵法谋略才是沮授的长处,若说治政之道沮公与是一州之才,但比起他的兵法韬略却是不值一晒。 在燕北眼中,沮授之才足矣雄于北方! 就好似燕北能做一名好商贾,但踏在商贾之道上的天赋与成就,终归是不如带着兄弟们巧取豪夺发家致富的嘛。 所以燕北很希望身边能有真正的治政之才,能将沮授从辽东太守的位置上解放出来,到他身边做个偏将。辽东五经志士不少,抛开沮授不谈,牵招、田豫、燕东、甄尧,都是有学问的。只不过他们的经学、经验到底少了些,谁都难以扛起治理一郡的大旗。 牵招田豫皆为文武双全之辈,唯独缺少经验。燕东有两个马匪兄长,亦有血勇却没太多用武之地,治政韬略算是全才却又都差了些,毕竟县学出身就算做过张纯的伪太守,也还差了些火候,比之韩馥差得远了。至于甄尧,学识是有的,但就像未曾经过质子历练的燕东那时一般,名门出身的他做起事情来比他兄长差了太多。 实际上看来看去,郡中几名大吏在辽东算是如雷贯耳,可谁的本事都比不上在天下谁都瞧不起的韩馥。 韩文节虽然在燕北面前唯唯诺诺,诸侯会盟也夹起尾巴端坐着装鹌鹑,却在短短几个月时间稳定住大乱之后的冀州,流民、饥民处理的井井有条,还拉出万余兵马由从事统领。即便是在燕北支援了麹义部三千兵马震慑觊觎之辈的情况下,他的才华都不负望族出身。 就是怯懦又好斗的性格太诡异了些,难招旁人待见。 所以燕北太渴望贤才了,出征前他走访多闻里,希望能劝说那几个避祸辽东的大儒出仕,结果各个推诿搪塞,似邴原王烈尚好,做一学馆下吏整饬教育便满足的很,说什么也不愿换到治政的大吏位置上,出任县尊更是别想。那号称龙尾的管宁才叫厉害,直接回绝燕北一心治学,甚至关上院门不让燕北进去。 还让门口的小童说什么,如果来的是探讨经学的燕仲卿便开门,如果来的是辽东的燕将军……他不认识。 妈的,燕仲卿和将军燕北莫非就不是一个人了吗? 说到底,是燕北的德行声名不够,何况也拿不出对得起名士身份的官职。 因而,燕北这次行至中原,便动了拐带人才的脑筋。老一辈士人他是不必想了,那些人高的都做到了三公九卿,就是低的也是历任太守不比他差……但是这些与他平辈的年轻人,可是还有些说动几率的。 现在燕北知道,陈群是有本事的,自然便不会让到嘴的鸭子飞走,无非是他并不知晓陈群的本事有多大罢了。甚至不止陈群,就像韩馥前番说的那些人,甚至钟元常、韩斌的,他都想一把搂回辽东驱使他们为自己做事。 如今朝廷为董卓所把持,这些以仕途传家的年轻士人们都失去了上升空间,兴许,他燕北这小破船就能载上几个大才了! 只不过这时机赶得太巧,他还没能与陈群说上什么,曹操便领着残兵败将回来了,这可是让他的心七上八下。 曹操比陈群还重要,即便今日陈群扭头走了,改日他还可以登门拜访,就算是致歉都没有什么关系,可曹操兵败,只此一次……燕北想看看,面对自己孤军深入却并不动身的同盟,曹操会做出什么事情! 等燕北登上高台时,曹操正梗着脖子看向众人不说话,这令燕北感到有些失望……他本以为曹操会大闹一场,却没想到只是这么瞪着眼。 曹操是愤怒的,可他有火发不出。 “孟德,你终于回来了!”置酒饮宴的关东诸侯们见曹操归来,顿时鸦雀无声,倒是袁绍反映得最快,惊喜地整个身子好似从坐榻上弹起一般,端起两支酒樽便向曹操大步走来,先将一支酒樽递给曹操,这才端酒对众人道:“诸君,曹将军首发义兵,虽深陷敌阵寡不敌众,却力挫董贼之锋芒,大涨我联军士气,诸位请饮,这一樽……敬孟德!” 燕北自曹操身后绕至自己与韩馥的坐榻,轻拍两侧示意身后的孙轻陈群坐下,亦端起酒樽看着曹操。曹操此时的模样不可谓不惨,就连身上甲片都带着中箭的痕迹,即便将箭支拔去,铁叶子上仍旧带着被箭簇击穿的空洞,再加上披散后随意拢起的发髻与多日不曾休整的胡须,落魄了得!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曹操一肚子火被袁绍举酒相庆的动作尽数浇熄。 袁绍总是这样,他有错时,他会做出这般贤达模样令人不好生气;别人有错时,他也是这般贤达模样令人心折。这般情景令人想起年少时,他们兄弟一班达官贵人的子嗣,终日在洛阳城外鲜衣怒马地胡闹些现在想来幼稚至极的蠢事来消磨时光。 那年袁绍十七八岁,曹操才刚十岁,虽然连马都爬不上去却也要终日跟在袁绍屁股后头跑。有一次抢别人的新娘子为乐被乡人发现,夜里追赶着曹操,他本就年虽小,眼看着便要被乡闾五大三粗的恶汉追上,前头的袁绍正巧摔倒在沟里,曹操害怕自己被抓住,经过袁绍时便大声喊,“偷新娘的贼人在这!” 吓得袁绍顾不得脚疼蹦起来拔腿就跑。 事后曹操很害怕,他担心袁绍怪他,从此之后再也不带他玩,但是袁绍没有。 当时的本初兄长表情神色便如今日这般,二十年不曾变过。那时候袁绍对众人称赞他的急智,并不以他胆怯而鄙视。自那之后,老人们常说年过十岁事之为兄,年过五岁以肩随之……入仕、养名、讨黄巾、杀宦官。 曹阿瞒便是这样追随本初的,他的待人接物为人处事,尽学本初。 他又能如何怪罪兄长呢? 兴许是两日不曾饮水,曹操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却见袁绍笑得开怀,听他带着戏言轻声说道:“阿瞒,你是奋武将军啦。” 曹操错愕地瞪大眼睛,恨不得将刚饮尽的酒尽数吐出……兄长以为他为的是官职吗?独自引军西进,与董卓精锐兵马作战奋不顾身,若非族中曹洪舍命相救,他根本无法活着回来!他曹孟德难道就是目光如此短浅之人,就为了这么个自称伪职的杂号将军吗? 曹操没有答话,目光扫视群雄,这里除了右手边韩馥旁边那个他并不熟识的将军,其他人,哪个不是被董卓封到外面做太守刺史州牧才起兵的?可他曹孟德是如何? 他被董卓拜了骁骑校尉,却自己跑了出来豁了命要起兵打董卓,他为的是官职吗!曹操笑得心寒,如果他愿意留在朝廷为董卓效力,现在出兵东进的便不是徐荣,他曹操也能领着将军的名号来进攻讨董联军! 但他没有说,他只是暂且压下心头恼火,焦急而狂热地对袁绍拱手说道:“本初,我在路上都听鲍允诚说了,你被大家推举为盟主。你听我说,董卓的兵马虽强,此时却被我们声势浩大所震慑,眼下还未能封锁关口。我等趁此机会,将各路兵马抢占要隘,分兵袭扰关中,必可使董卓疲于首尾不得兼顾!” 曹操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可各路诸侯却都装作没听见的模样,纷纷交头接耳好似方才关注曹操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袁绍看着曹操,又环顾左右,并没有答话。 “诸君,操此言千真万确!那徐荣击败我后并未继续进军,而引兵回还。如今旋门关以东再没有其他敌人了,正是天赐良机,诸君引兵据守关隘,便能将董卓困于关中,诸君!”曹操急的近乎声泪俱下,可各路诸侯根本没人将他这番话放在眼里,最终他只能无助地看向面前的袁绍,抛下酒樽把着袁绍的手臂说道:“本初兄,袁盟主!我,我实在是没有兵马了,你劝劝,你劝劝各位出兵,救皇帝,救天下啊!” 回答曹操的只有沉默。 燕北右侧的坐席,豫州刺史孔伷轻笑的声音钻入耳朵,燕北听见孔伷不屑地轻哼一声,阴阳怪气道:“败军之将做奋武将军尤还不满……这难道不正是大汉的赵括吗?” 此言一出,众人刻意压低的笑声令曹操深色的脸颊几乎红透,这并非羞怯而是愤怒。他不再望向旁人,只是紧紧抓着袁绍的手臂,看着袁绍的眼睛。 他在等兄长帮他。 但是袁绍没有。 袁绍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关东诸侯都不想出兵,他就算是盟主又怎能强求?他只能轻轻挣开曹操像抓着救命稻草般的双手,缓缓拍在其破碎的肩甲上说道:“孟德将军久战身疲,且先休整一番,待……明日我们再议军事。” 曹操紧咬着牙,自小到大因为出身他受过太多低看,但从未又这此令他感到悲哀与无能为力。他不为自己悲哀,而是这天下与汉室……世代食禄的大族,如何能养出如此一群鼠辈? 他不再将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一步比一步艰难,却也一步比一步快地离开将台。 你们不帮我,我曹孟德亦不要你们帮。 没兵了,我曹操自己去招!一群鼠辈,便教你们在这里置酒高坐,讨伐董卓、扫清乱党……自有我曹孟德一人承担! 但当他堪堪下至第二个台阶时,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巨响,曹操猛地回过头去,却见是孔伷身旁那并不熟识着一身赤纹铠的青年将军一脚踹翻了他的案几,酒食打翻孔伷一身,此时面容万状惊恐。 燕北轻轻扭了扭铁鞋,随着身形走动铠甲发出清脆的碰撞之音,看都不看被吓得六神无主指着自己的孔伷,扬着下巴不屑道:“哼,懦夫!” “喂,孟德!”燕北抬眼望向回头过来的曹操,二人目光碰在一处,他朗声问道:“资你八千兵马,可敢随燕某再走一趟荥阳?” 正文 第十五章 分军渡河 燕北一句话,黎阳兵荒马乱。 走一趟荥阳,燕北说的轻松,但没有谁不知晓如此轻松的一句话背后代表着什么。 曹孟德的激动暂且不提,燕北虽应下资其兵马,言语上却也没留什么面子,甚至没给曹操沐浴换甲的时间便直接在当日黄昏渡过黄河,夜里在黎阳营的中军大帐点起烛火整军备战。 据曹操所说,荥阳之战打得突然,他的兵马在向汜水关行进至汴水以西,徐荣的混着洛阳北军的凉州兵马突然杀到,训练不足的己吾新卒仓促应战,本就不是对手的他们在兵员上还要少与徐荣兵马,几乎在同一时间前军两翼同时告急,惊得曹操将急命夏侯惇率本部兵马前去援助卫兹,这一下,使得曹操的军阵漏洞百出。 徐荣抓住机会,使洛阳北军中兵甲精锐的汉骑直冲曹操兵力空虚的本阵,斩断曹操战旗,仅仅击溃了几百人的本阵,便使曹操麾下各部失去联系,万余兵马成了无头苍蝇,满盘皆输。 初战即溃败。 向西撤向汴水的路上,凉州骑兵沿途追击,曹操的士卒自相践踏,被杀者不知凡几。逃过汴水清点兵马只剩三千之数,这本就是一场惨败,紧接着,部下便传来消息,凉州军追上了。 又是一战,残兵败将失了胆气,曹操强做抵抗却没有援军,独木难支之下若非堂弟曹洪胆识过人救下他的性命,恐怕他根本无法活着回到酸枣。 至此,曹操的兵马损失殆尽,出征万余最终陆陆续续回到酸枣的只剩六百多人。 一败涂地。 中军帐,曹操叙述了这场战役的经过,燕北麾下众将各个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将军!”麹义最先开口,脸色难看到极点,言语上毫不忌讳曹操就在帐中,对燕北拱手说道:“麴某不同意将兵马分与曹将军统领!” 斥候不明,主将先溃……这曹孟德打的叫什么仗?在麹义眼中这场仗输的完完全全责任就在这个曹校尉,他又怎能同意燕北将他亲自新募的士卒交给曹操。 尽管燕北没有说,但帐中谁都知晓,燕北分兵资给曹操,绝对不会把自己手底下最精锐的部下给他。可除了精锐部下还能有谁?要么是乌桓人苏仆延的轻骑,肯定是要从胡骑、黎阳、渔阳、度辽四部兵马里头摘选新募之卒。燕北这里里外外两万多人里新卒只有一万,挑出八千给曹操……那无论如何都是把麹义亲自募来的新卒都要交出去。 他招募来那些儿郎是随他征战沙场立功的,交给曹操那不是去打仗,是先把一只脚塞进鬼门关!他麹义今后拿什么脸面再在冀州乡里行走,那些将儿子丈夫交给他的妇人们是要骂他祖宗的! 燕北皱着眉头并未理会麹义,只是摆手让他坐回去。便见低着头的曹操拱手说道:“将军,操知晓此战过错在我,拖累士卒白费性命,也不奢求亲自领兵,只要将军回师西进,曹某愿为马前卒!” 燕北看着曹操轻轻点头,这个其貌不扬的曹操报复心理可不是一般的强,这点与他颇为相似,都有一股子谁让我一日不安,我让谁一生难过的劲头。 “孟德兄此战确实输的,窝囊了些。”燕北点头,脸上却并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对曹操说道:“不过胜败兵家常事,谁还没输过几场仗呢?燕某既然说过资你八千,那就是八千。” “谁没输过?”麹义的脸更臭了,心有牢骚却不敢面向燕北,逮着旁边别部司马焦触嘟囔着:“他输过还是我输过?睁眼说瞎话……还谁没输过。” 麹义的话领身旁焦触、赵云等人忍俊不禁。将军是在宽慰曹操不假,但麹义说的也是实话,至少燕北和他麹义俩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自起于冀州,大小数十战,一仗都没输过。 燕北没好气地瞥了麹义一眼,温声斥责道:“麴将军,长者上座,不要胡闹。” 这个长者,说的是卢植。 “我是这么想的,曹将军的八千人马,由燕某调拨五千,文节兄。”燕北到并非心疼兵马,只是想安抚麹义,这才对韩馥问道:“另外三千,由文节兄自冀州兵中抽调,可否?” “从冀州兵中抽调?啊,将军开口还有何不可。”韩馥先前确实是没想到燕北会从冀州兵中想办法,不过如今看麹义的模样,他也明白燕北是怎么想的,于是说道:“只不过冀州兵都是新卒,曹将军……可否?” 韩馥是一点不心疼人马,冀州这个地方得天独厚,地域大人口多,即便历经黄巾、二张、黑山三次巨大的祸患,在籍百姓仍有三百万之多。冀州府的募兵又未曾停止,如今仍有流民饥民灾民无处安置,稍加整编便是许多兵马,早在酸枣会盟之前便募到闵纯所领万众之军,而这一个多月又募到数千,如今既然燕北开口,顺水人情也没什么关系,到底只是一个月时间便又能募回来罢了。 麹义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开口却并未发出声音,只是暗自牢骚着。看嘴型像是想要质问韩馥你这么大方,为啥不把八千人马都出了。只是燕北已经斥责了他,也不好再多说。 麹义只是嫌弃,并非不明事理胡闹的混账,他也明白这种场合不能多说,毕竟还有曹操与韩馥卢植三个外人在场,自己再闹就成了给燕北丢人,但是……麴将军好气啊! “操多谢将军、韩使君!”曹操自是大喜过望,说罢又有些愧疚地对二人保证道:“操定不负二位恩德,绝不令士卒白白害了性命!” “嗯,孟德兄请入座吧。这样,五千兵马便由胡骑部三千,赵、焦两司马各出一千,交与曹将军率领。”燕北说着便将此事告一段落,坐在当中对众人说道:“我等在黎阳休整时间也不短了,关东群豪不愿东进,河南尹尽在董卓之手,所以我们只能自己独力西进了。” 说起战事,就连混世魔王般的麹义都面色凛然……对阵凉州兵,是燕北及麾下兵将至今最强大的敌人,即便只有一个徐荣,亦令人谈之如猛虎。 眼下徐荣屯兵旋门关遥制荥阳,占据河内郡大半,麾下更有两到三万兵马,谁敢小觑? “此战孙轻,你与峭王乌桓骑为前驱斥候;麴将军麾下六千,曹将军领八千,燕某领高校尉部、二别部合兵七千居中;文节兄安排粮草输送,玄德兄屯守黎阳营。”此次本部人马可谓倾巢而出,燕北定下事宜之后对众人问道:“诸君以为此战应如何与徐荣对决,皆可说来。” “咳,仲卿……”卢植等了许久,这才在身侧开口,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地问道:“老夫在何处?” 老尚书没有一点作为吉祥物的觉悟,向燕北请战!这可让燕北难做,想说自己不是安排刘备屯守黎阳,可蓦然回想卢植那日拜倒不起仍要请战不休的模样,竟是不忍开口拒绝,只得带着歉意说道:“子干先生勿怪,是在下疏忽了。劳烦子干先生随同玄德兄居于后军,看护粮草之余亦能为在下出谋划策,可好?” 虽然在后军仍旧没多少参战的几率,但卢植也没再强求什么,轻轻颔首,这才让燕北松了口气。 “将军欲叩旋门关,必先下重镇荥阳,若自酸枣南行,渡河运送辎重自是困难非常。”麹义拱手抱拳,谈论战事脸上没有一点平时的任性,反倒正色无比地对燕北说道:“我等何必舍近求远,倒不如撇下关东群雄,不渡黄河自河内郡西进与王匡合兵,派小股兵马野渡大河烧毁河南沿线渡口,直奔孟津渡,威慑洛阳!” 攻打董卓有无数条路,麹义一眼便相中了这最威风的一条。别的不说,他们两万兵马西进至孟津、平津一带,就能锁死河关。董卓派大兵,则担忧为关东诸侯轻取,若派少兵……敌军渡河只要被他们发现,尽失先机又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要想扼守河关,尚需河东安定。眼下书信传过去月余,白波贼却没有动作,恐怕策动失败,我担心白波军是敌非友,若我等于河津以逸待劳,白波与董卓联合,取道玉厦山击我侧翼,则会使我等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燕北缓缓道出自己的担忧,指着地图说道:“而河南尹则不需许多担忧,若我等攻下荥阳与董卓军在旋门关对峙,北有河内王匡互为唇齿,南有袁公路屯兵鲁阳共扰敌军腹背……待孙文台北上牵制董卓,便可强破旋门关,直攻洛阳!” 走河内郡,虽然扼守董卓北面,却也将自己的侧翼暴露给玉厦山以西的白波军,平添担忧。眼下西进荥阳,需要担心的便只有徐荣一军而已。即便与曹操的对战中徐荣表现出极高的军事水准,燕北至少认为自己有一拼之力,北面河内那条路则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没谱。 “若诸君皆无异议,今日便到此为止,回去各部整备,五日内分军渡河西进阳武城休整。”燕北背脊坐得板正,撑着膝盖压低声音喝道:“诸君且随燕某,讨伐董卓!” “讨伐董卓!” 正文 第十六章 徐荣华雄 燕北的各路兵马南渡黄河向河南尹最东端的阳武城集结之后向西推进卷县时,弱冠的司马朗带着温县司马氏、赵氏向东迁徙的路才走完一半,刚刚离开河内武德县,向东走汲县、朝歌方向,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冀州魏郡的黎阳县。 到了黎阳,就应当安全了吧? 尽管在上路之前,司马朗就已对迁居之路的难度有所猜测,但上路之后他仍旧发现自己低估了迁居之难度。河内温县至黎阳足有六七百里之遥远,若是单骑快马,自是几日便到,可他们两族三百余口有余,再加上宗族迁居携带物资甚多,沿途行进拖沓不说,还要担心遭到盗匪抢夺。 河内这个地方可不太好,西有白波东有黑山,再兼南匈奴祸乱,道路林间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几十个盗匪流贼害人性命。尽管多亏了郡中有都尉派下五十骑沿途护送,否则就算是二族的家兵,恐怕同样难以护卫沿途周全。 说是三百余口,大多是温县赵氏的仆役亲族,司马氏只有七十余人而已。河内郡虽然是司马氏的郡望,但司马氏并非如那些经学传家的大族一般庞大,反而奋力追求仕途之道,并不对钱财田产等抱有兴趣。 没办法,别人是经学传家,司马氏虽然有精通史学的祖上,但都难以消除祖上为将门的影响。司马氏是正经的将门传家,先祖可追溯至先汉时反秦归汉未尝一胜的殷王司马仰。所以到如今啊,司马氏迁居所携十七架牛马车中,装着书籍的大车足有五架,而其中的各类兵书,就占了五之其三。 祖上数代晓习兵事,奈何生于安平之年,所谓的武事并不能派上用场。到了司马防、司马朗这两代,终于勉强经学……乱世以至,兵法的用武之地来了。 这不是造化弄人吗? 不过对此司马朗倒是想得开,虽然他没有过多关注兵事,却也有着不错的本领。何况,这下面不是还有聪慧的司马懿呢。除了司马懿,司马朗下面还有五个弟弟,父亲小妻如今又在孕期,没准将来他这一辈便有八达了! 这么多兄弟,总有几个兵法出众能让宗族拥有自保之力的。 如今春季,田地里都才刚刚长出青苗,不挡视线,司马朗望着南面的涛涛大河,对这乱世能否保全宗族感到担心,只能暗自祈祷,可是夜空之下的大河映着月光粼粼,却没有神明给他一点回应。 “兄长你看!”突然,身后搭营夜宿的司马懿高高地爬到车辕上,指着河对岸激动地对司马朗喊着,“兄长快看,对岸那是什么?” 司马朗闻声举目眺望,却只能看到对岸一片漆黑,哪里有什么东西?不过,当他仔细看时却发现对岸的远处好似有点点光亮连接到一起,却看得模糊无比不够真切……兴许是自幼读书,使得他的目力稍有减退,何况在夜里能看清的远方的人本就不多,旋即司马朗便放弃了望向河对岸那些光亮,转身走向司马懿问道:“阿仲,你看到什么?” “火把,那应当是火把的光亮吧,很远……但是很多,像,像蛇那样,很长很长的蛇啊!” 对岸远处的点点光火,在司马两位兄弟眼中全然不同,司马懿年岁尚小,正处在目力最佳的时候。他能看到河对岸蜿蜒的火光队列却无法形容,何况那些画面在他看来也是模糊不清仅仅是那微弱的亮光连成一片,才能勉强让他看清。 司马朗闻言便心中一凛,夜里明火执仗,隔着宽广的黄河仍旧能看清的火把那要有多少?一定是对岸有大队人马在趁夜疾奔行军! 他连忙对司马懿说道:“那是兵马在行军!阿仲,那是从东向西还是从西向东?” “从……没动呀!”听到二弟委屈的声音,司马朗轻轻摇头,自己是关心则乱了,离的那么远,他们又哪里能看出那支军队的动向呢?司马朗没有再让司马懿观察远处,而是小声自问道:“究竟是关东诸侯西进,还是董公东攻呢?” 在他心底里,更希望是关东诸侯西进。 事实上虽然无论董卓还是关东诸侯两边那一边发兵,都意味着战事将至生灵涂炭,但司马朗还是希望是关东诸侯西进多一些。毕竟董卓若向东打过去,可能他们刚到黎阳便又要再次奔逃,可除了黎阳他们又能去投奔谁呢? 还是关东诸侯西进来得好些,至少战火不会烧到黎阳去。 随后十余日,司马朗忧心忡忡地带着宗族东迁,逶迤而行方至黎阳……黎阳城外扯地连天的大营令他睁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可驻扎一部兵马的营寨足有七八个,那得有多少兵马在此地驻扎? 不过他们也顾不上这些事情,毕竟迁居在即,连忙在县中打听监营谒者赵威孙的家在哪里。黎阳营的监营谒者在县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找到姑父在城外的家并不困难。 只不过迎接他们的只有他的姑姑司马氏,当他问及姑父的去处,司马氏脸上满是愁苦。 “来的时候你们也见到城外的那些大营了吧?那是度辽燕将军的营寨。”司马氏缓缓说道:“就在你们来之前,黎阳营被燕将军招走随军向西,说是要攻打荥阳……” “果然,是关东联军向西。”司马朗轻轻点头,紧接着便听司马氏说道:“哪里有关东联军,是燕将军独自西进,关东十几万兵都屯在酸枣,等着雷劈死董卓呢!” …… “关东联军西进?”旋门关上,年逾四旬的徐荣带着喜意对身侧体貌雄武的悍将问道:“华校尉,探马可传报敌人有多少人马,为何人领兵?” 在他身旁膀大腰圆的武将名叫华雄,关西董卓的部下武将,力雄万夫。如今调遣于中郎将徐荣部下,防备关东反贼。 “三路旗号,度辽将军燕北与裨将麹义,还有先前被将军击败,受叛军伪职的曹孟德。”华雄的嗓音很是豪迈,拥有关西武人中都少见的身躯,也有着关西人的粗蛮,不屑道:“两万兵马分三路,如今已经过卷县,亮明旗号直扑汴水……郎将,属下请战,引兵定斩燕北之首献于董公!” “嗯……华校尉不必担心功勋,前番击败曹孟德,你已有足够的功勋,待击溃群贼,你少不得拜将军位。”徐荣看着华雄很是欣赏,对他说道:“不过此战,仅斩燕北是不够的,你若遵照我的战法,徐某便准你出战。” 徐荣在朝中是无根基的,董卓进京后凉并武人当政,领兵的外州人本就不多。此前徐荣兴于边州,后驻孟津关,也就是如今牛辅新为白波所败,这才被董卓启用为中郎将,引兵三万驻防旋门关威慑关东叛军。 他激励华雄的话又何尝不是说与自己听,此战过后,他的功勋也足够多。董卓千不好万不好,对有功之人向来舍得封赏……此战,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郎将有何要求,但请说来!” “董公命徐某守备旋门关,为的是震慑关东叛军,牵制至迁都顺利,再由董公与他们决战。”徐荣并不像个粗豪的边疆,驻防孟津关近十年,他的言行举止早已像个真正的洛阳人,轻描淡写地对华雄说道:“然关东诸贼兵马虽弱,却人马众多,一拥而上我等除了守备关隘没有更好的办法。击败一个曹操,还不足以震慑群贼。前日我还想如何能引诱王匡南下,此时燕北便送上门来!” 曹操的声望不足,但这燕北足够了。想来若是燕北的首级挂在阳武城之上,酸枣的关东联军必然会震动吧?毕竟,燕北的部下皆为边塞久战之卒,兵力官职在关东群贼中俱为高者……只要击败他,便能以逸待劳等待董公率军亲至了! “华校尉,我们不但要斩取燕北的首级,更要击溃他部下这支兵马!只要击溃他的兵马,酸枣那些酒囊饭袋哪里是朝廷兵马的对手,只要让其震骇,酸枣大营,也就可以攻破了!” 华雄点头,都是带兵的,即使兵法有高低,对战争基本的把控是不会有变化的,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既然华校尉请战,便为先锋将兵六千,分两部行诱敌之策。”徐荣关上望着东面踱了几步,转头对华雄说道:“华校尉押后,使部下率三千兵马先行,于汴水以西诱敌。若敌军全军压上直扑而来,华校尉便引军后撤,徐某统兵两万于荥阳设伏,以期尽歼敌军。”汴水离荥阳只有三十里之远,在这中间开战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徐荣眯起眼睛说道:“若诱敌不成,华校尉便传信于我,先合兵六千拖住敌军且战且退。徐某率大军半个时辰便能赶到,到时你我合力,只要将敌军打退至汴水,便可将其彻底击溃!” 兵马撤退时最忌讳在渡河时被追击,十场这样的战役,九场都要因为士卒胆怯逃入河中避战而一败涂地。 徐荣便要布下万全之策,将度辽将军燕北赶至这生死绝地! “诺!”华雄桀骜的笑了,抱拳笑道:“我西凉大军,必可将其屠戮一空!” 正文 第十七章 汴水之难 卷城至汴水的数条官道上,浩荡的兵马奔行不曾停止。 曹操对燕北如此大张旗鼓地行军感到不安,作为客将却不好驳燕北的脸面,值得旁敲侧推地问道:“将军,我们如此行事,若被徐荣发现当如何?” 燕北的行军何止是大张旗鼓,简直接近莽撞,两万有余的兵马直接铺开在汴水以东。虽然这样行军的确很霸气,一时间望着道旁林间郁郁葱葱,到处都是高举大旗的士卒。 可这如果被徐荣攻击,怎么办? “孟德兄是担忧燕某如此行进太过张扬?”燕北笑了,扶着车辕望向西面道:“就是要徐荣知晓,燕某来了才好行事。” 比起被徐荣的探马发现,燕北更担心的是徐荣不知道他西进。如今徐荣背靠旋门关,手里拢着河南尹的重镇荥阳城作为关东至洛阳的屏障,别的不说,如果徐荣死守城邑……燕北手里的精锐兵马大半都要折损在这城关之下。 他的人手可不是关东联军那样拉起来凑人数未曾整训的乡勇,除了交给曹操的三千、麹义部下剩的五千是新卒之外,其余高览领的燕赵武士、焦触的常山中山二营、赵云的原张颌别部,这可都是历经数次大战的老卒,怎能损耗到烈度极高、死亡率最高的攻城战中。 燕北大张旗鼓的进军,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让徐荣对他产生误判,认为燕北不过是徒有虚名之人从而放松警惕;二则是让徐荣出城,引大兵来战,决胜于野。 归其根本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迷惑敌人罢了。 “孟德兄不必担忧,在汴水之前,不会发生战事。”燕北从未来过司隶,对这里的地形并不了解,原本非常担心自己的弱点,不过有卢植随军,这对洛阳近畿熟悉无比的老尚书给了他太多帮助。扬鞭西指,燕北对曹操笑道:“汴水,我们在汴水集结,渡河之后才需要担心。” 曹操想来也是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燕北似乎信心满满太过狂妄了,想起徐荣兵马的恐怖,不由出于担心对燕北说道:“徐荣兵马甚强,将军需多加小心才是。” “嗯,孟德放心,燕某还未自大到那般程度。” 凉州兵强吗?燕北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麾下北方强兵是如何出来的。人有百样,所以数过一百哪儿的人都是一个德行。别管是丹阳兵还是六郡兵还是幽州兵冀州兵,新募来的军卒都是一个模样。 即便大体上有几分差异,也无非是凉并六郡的良家子生来便时刻准备投身行伍,身体强健些许……这也是因为他们提早在为战争做准备。 别的地方的兵也一样,就如燕北的冀州兵,他手里最早追随其北经鲜卑绕至辽东的那两万冀州兵,那些士卒确实是他遇到最好的军卒。 他们都在加入燕北之前不是冀州各地训练一年的郡国兵就是流转各地的盗匪刑徒,无论在心性还是身体都要比普通人强上一些。不过历经数次大战折损过半,如今活下来的冀州兵大多为军中什长伍长,仍旧在做普通士卒的已经不多了。 到后来第二次平黑山时募到的兵员在素质上便差了许多,赵云的乡勇、焦触的饥民、还有在中山巨鹿招募的流民,经历过战事后狠劲是有了,但身体上虚弱毕竟不是短短三个月就能补上的,和从前的冀州兵相差甚远。 在遥远的和平年代,冀州兵弱,幽州兵强,那是因为他们需要时刻担忧外族的进攻,边郡的年轻人都磨练武艺防备边衅。但自黄巾之乱后,冀州人经历战事不知凡几,因而武事精备……凉州更是如此。 从燕北出生算起,凉州的战事从未消停过两年往上。凉州人时时刻刻身处战乱之中,他们生下的小孩几岁就开始操练弓马,过了十岁就可以上马打仗杀人了。 如此的地方,燕北想不出任何一个凉州兵弱小的原因。 但就算知晓凉州兵强马壮,又能如何呢?难道他就怕了,像那些关东诸侯单单听到人家的名号便吓得却不不前吗? 孰强孰弱,总要交手后才知晓! 汴水流,汴水流。 立马汴水之畔,燕北举目西望,若说心中没有一点担心,那也是骗人。 任何深过人身的河流,在战场上都是即为可怕的存在,更遑论如今的局势,是他渡河之后,这条宽广的汴水便会截断他们的后路。 实际上如今的局势十分诡异,汴水在中间,向西三十里为董卓军前沿重镇荥阳,向东六十里则是关东军前沿小县卷城。姑且不论后援力量,若战事在汴水以东爆发,燕北内心有七成把握在兵少于徐荣的情况下击败他。 但若在汴水以西?燕北内心的把握便只剩三分。 这样的地形地势,若是铺开了在荥阳附近各地进行小战尚可,一旦双方合兵会战,燕北以两万敌三万……这条横在身后的汴水将会截断他一切后退的机会。 正常的战事中,即便是大队人马合战,首次伤亡超过一成便会想办法后撤整军,等待再战的时机。一场大战的进行通常需要数次交手才能让双方将领找到能直接击溃敌人的手段,从而克定敌军。 但这样一条河横在身后,燕北有整军再战的机会吗?他甚至可以预料,两万兵马与敌军在汴水以西交战受挫,留给他的狭长便只有两个……要么背水一战,要么过半精锐士卒被敌人逼下河里淹死。 因此,燕北与他的‘幕僚’——麾下领兵的将佐及卢植多次讨论,却每一次都将战事发生在汴水以东的可能性降至最小。除非徐荣是个完全不知兵事的人,否则断然不可能将战事引向汴水之东。 就连其与曹操所交手的接战、追击、击溃三场战役,最后便在汴水戛然而止,再不东进。 燕北及麾下众将束手无策,燕北善算但这样的战事明显超出他的能力,麹义擅长正面作战但谋略非其所长,至于太史慈、焦触等人谋算经验甚少,唯一可能派上用场的卢植却在思虑良久之后叹息着对燕北说目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据守汴水分兵袭扰引徐荣东渡。 这与曹操的建议相似,或许是目前最优秀的战略,却并非是燕北所想要的。 他不想再驻扎原地拱手将主动权交给徐荣,束手无策的等待使他感到气馁。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凉州兵交战,哪怕只是小股作战,试探才能让他对凉州兵的实力有具体的了解。 正当燕北气馁地准备在汴水以东扎下营地筹集走轲等待徐荣时,被兵马夹裹一路跟着他们这些厮杀汉走到这里的陈群来到他的身边,拱手问道:“将军望向西面,在思索什么?” 其实陈群后来想想也是莞尔,自己本是被乡人推举出来劝说燕北不要再放胡骑骚扰颍川百姓。但在酸枣大营里被燕北带上将台,接着又在惋惜曹操拳拳报国之心与燕北的豪迈之下迷迷糊糊跟着兵马跑到这里,真是……造化弄人。 在这些庞大的军队中,陈群感到自己格格不入。他在这里算什么身份?他既不是能够跟着燕北升帐议事的幕僚,也不是普通军卒或下级军官。他算什么,游览大营的旅人吗? “怎么你想要回去了吗?”燕北这会儿的心情可算不上好,这一条汴水令他心中愁苦,因而言语上也没了平时的温和,问道:“这一路以来,你可见到燕某的部下侵夺百姓?” 不过燕北毕竟是燕北,就算心情不好,也不会对旁人非打即骂。他并不是个容易失态的人,这也是他持之以恒想要培养出自身的气度。 “在下并不想回去。”陈群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容,尽管他本来从没想过自己会在燕北的大营里跟着他辗转上百里路,但说实话他觉得这很有趣。他从未感到自己离战争如此接近,而恰好,燕北的两万雄兵能给他许多安全感,陈群缓缓说道:“在下只是看将军忧虑,想知道所为何事而已。” “所为何事?”燕北撇嘴叹了口气,跟你说你能解决吗?虽然他没好气地看了陈群一眼,却还是耐着性子缓缓说道:“长文可知晓兵事?我想领军西进,但西进之后这条汴水会阻断我后撤的路,又没有援军,一旦兵败受敌追击,则兵马尽损,所以只能驻军此地……空负强兵却无法与敌一战,大丈夫只能再次长吁短叹!” “喔,将军是为敌军占地利而忧虑。”陈群缓缓点头,他没读过什么兵书,虽然头脑聪慧但还是家传经学至世,不过随口问道:“既然地利无法克服,将军为何不想办法消磨敌军的地利呢?若两军相似,不久也可一战了?” “我身后有这条汴水,敌人在荥阳之后却是旋门……诶,你说的有道理啊!”燕北没好气地说着,突然一愣,拳掌交击之下猛然喜道:“你说的对,太对了,消磨敌人的优势亦能成事!走,跟我去军帐!燕某有办法了!” 正文 第十八章 进击荥阳 汴水对任何东进兵马而言都是可怕的大问题,比方说曹操先前的军队渡过汴水,便是没想到这个问题,从而被徐荣一而再再而三地击溃,最终万余兵马打得只剩六百人回到酸枣。 这在近几年里全天下的所有战事中都是极其可怕的惨败。 但是现在,燕北因为陈群的随口一句话而打开思路,想到了另外一个方向,能够让他破敌的方向。 “先前我等一味思虑我方退路,因为敌军背靠关隘,而关隘是无法搬走的,所以不曾想过如何减少敌军优势。”再度升帐议事,燕北满面兴奋地对众人说道:“虽然西进后我等便失去退路,但若我等能遣一支兵马绕过荥阳,扰乱甚至截断其旋门关与荥阳的道路,岂不是能够使敌人落入与我等相同的情形当中?” 燕北虽然说的兴奋,但诸将面上各有颜色,麹义拱手道:“将军,这虽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我部仅有两万兵马,分兵袭扰粮道,分出兵少,则易为敌所击。分出兵多,则两部皆弱,到时敌军只需击溃一部便使我等元气大伤再无法与敌作战。” 徐荣说完,众将纷纷点头。麹义说到点上了,董卓军的重镇荥阳,岂是说绕就能绕过去的? 别的不说,派的兵肯定是要从荥阳之南的道路过去,若派个三两千人,荥阳与京县一出县兵就给吞掉了,这仗还怎么打? “对,所以我们不从别的道路走,就从荥阳这条路走!”燕北言之凿凿,探手对众将问道:“我以三千兵马为前驱,三路人马押后,荥阳之兵畏我兵势,他可敢出兵进攻前驱之兵?” 众将面面相觑,麹义首先叫好道:“将军此举大善!” 不过接着高览便说道:“属下以为将军决断有些取险了。若敌军不欲于我等在荥阳交战,反而在旋门关与荥阳中间部下伏兵,那又该如何?” “无妨,只要前军与大部人马相距不远,即便敌军设伏,我等亦有一战之力。何况,我等留三部近两万兵马,就算敌军设伏,他敢打吗?”麹义倒是觉得可行,对燕北说道:“将军,我等就这么打吧,先断其粮道再攻荥阳,渡河渡河!” 伏兵的事情,燕北倒没有太多担心,从汴水到旋门关一百四十里,道旁能供三万兵马设伏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只要小心一些,也出不了大事。 “既然如此。”燕北带着笑意,脸上的郁气一扫而空,挥手说道:“传令全军,午时之后渡过汴水!” “将军,属下请为前驱!”燕北话音刚落,麹义便拱手请战,引得燕北瞥眼道:“你是将军,你引军前驱,兵马谁来统领?边呆着去。” 燕北这话一出,焦触、孙轻、赵云甚至姜晋李大目这两个亲兵统领都跃跃欲试,各个起身拱手请战。 “孙轻、太史慈!”燕北思虑片刻,其实他最想派的是姜晋,在燕北看来此次前驱作战虽然凶险但也有限,是姜晋很好的立功机会,但姜晋眼下统领的是亲卫,不能离去,便说道:“你二人领五百斥候与苏仆延共将乌桓轻骑为前驱,若绕过荥阳便依轻骑之利袭扰粮道,可能担当此任?” 孙轻太史慈闻言皆是面有喜色,抱拳道:“诺!定不负将军之望!” 孙轻是满心喜悦接下此任命,太史慈便是喜悦中有些许惊讶,他到如今在军中职务不过是燕北身边的亲随长史,麾下都无直领兵马,此次燕北派他前去,若表现的当,想来今后也能独领一部! 实际上燕北心里也是这想的,一方面想让太史慈立些功勋,将来独领兵马也能服众;另一方面呢,是担心出现问题,也有些依仗太史慈高强的武艺在乱军中保护孙轻的想法。 “嗯,你二人前去,路上切忌依仗轻骑之利奔行。”燕北看着二人说道:“若遇敌人,数量少则击溃,数量多则后撤,不要恋战。我会将大军押后十五里,遇到战事你便后撤,若荥阳兵真敢进攻,便且战且退,我们一起击溃他们。” 孙轻太史慈自是应下,随后便定下如此决策,燕北军大部渡河! 实际上关中地带是相对的狭长的区块,地形平坦。北有黄河南有山脉,而关中的土地也因黄河附近灌溉充足,近畿到处都是农田……他们都是没有很担心敌军会设伏这件事。 不过大军行进,荥阳到旋门关一线的农田算是毁了。 在汴水以东,因为不担心战事,燕北一直严令部下不得践踏田地,但是在汴水以西可就由不得他了。骏马与辕车在官道上疾行,步卒则各曲列队在刚长出青苗的田地见奔走。 这种时候,盛产战马的辽东行军的优势便一览无余了,燕北本部在派出孙轻与乌桓之后仅剩七千人,却拥有足足六千余匹战马,虽然他们并非各个都能骑射或是骑战,马队奔走也并非疾驰,若遇到作战多半人还是要下马步战,但这些战马却保证了麾下最精锐的士卒保存体力的重任。 无论进攻还是撤退,拥有坐骑都是极大的优势。 …… 荥阳以西,华雄将前后两部六千兵马行进在官道上,凶悍的羌胡兵气势如虹,高举着董、徐、华的旗号向东行进。 华雄执长刀策马驱兵,他们离荥阳已经不远。 尽管长途行军,士卒们却因为后部有中郎将率两万兵马于二十里后压阵而感到安心。有徐中郎将在,便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敌军数目不过两万上下,他们却又足足两万六千之兵。善于谋划的徐中郎将,骁勇的华校尉,再加上善战的六郡良家子组成的汉兵与凶悍的羌人与屠各胡,天底下还有谁能击败他们吗? 如果有,徐中郎将麾下还有两千洛阳北军抽调来的将士,他们可不像来自凉州的关西本部军卒只有皮甲甚至皮袄……那些北军,啧啧。 北军有天底下最好的铠甲与武器,尽数由洛阳铁监锻造的精铁铠甲与在凉州数金难得的二十炼环刀。那样的军队,如果不是臣服于董公威势,即便是凉州兵再凶悍,便是一万也难敌北军两千人。 “校尉,荥阳守军派来探马,言说敌军已经渡过汴水,正向荥阳疾行!” “敌人竟来的这么快?”华雄不可置信地问出一声,他尽管知晓燕北正在领兵前来,却没有想到燕北的兵马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就逼近荥阳,荥阳城里可没有多少守军,何况那些人并非凉州人马,望见敌军势大不战而降都有可能,连忙打马问道:“多少人,他们有多少人?” “两,两千有余,尽数轻骑。”传信探马想了想说道:“校尉,可能是敌军轻骑斥候。” 华雄提起来的心放回肚子里,就说大部人马走不了这么快。接着稍加思衬便对传令说道:“告诉前部疾行,要比这些斥候更早赶至荥阳,我们就在荥阳以西的田地里杀光他们,给辽东燕北一个下马威!” 华雄想清楚了,虽然徐荣给他的使命是要他引诱敌军,但明显这两千多人并不值得引诱,既然不值得引诱,他何不先将敌人击败,使敌军愤怒,到时候引诱起来也更容易。 被两万大军追杀……想想就刺激! 当下,华雄派人传信回报后面的徐荣,接着便传令本部急行军追赶前部。前部都是些新卒,万一敌军斥候战斗力强反被消灭了怎么办。 华雄已经想清楚这一战应当如何打了,等他们赶到荥阳多半天也黑了,两千余敌军也差不多是这个速度,晚上他们总是要睡觉的,到时候夜里派人看看能不能用夜袭把他们击溃。如果夜里防守严备没有机会,便等到明日堂堂正正地两部包抄击败他们。 他并不喜欢夜战,事实上没人喜欢夜战,尤其在现在这个时段。 夜战意味着次日士卒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如今燕北大军已经渡河,谁都不会给他们明天睡觉的机会……彻夜未眠次日再战,谁的身体都吃不消。 毕竟敌人不是只有这两千而已。 整整一个下午的急行军,至荥阳城时人马俱疲,不过好在敌人的斥候并不比他们快,虽然尽数为轻骑却悠哉哉地在荥阳以西七八里的位置休息,这让登上城头的极目远眺的华雄心花怒放。 他们的士卒在城里可以得到最好的休息,而敌军在野外却因为没有后续辎重队伍而没有营寨可扎,只是简单地聚在一起。这样的营地让华雄心里痒痒,当即强令士卒休息,派斥候前去盯着敌军营地,准备在夜里好好收拾燕北的斥候。 别的不说,就这些席天暮地的敌人,他们凶悍的西凉兵挺着长矛冲进营地八成就散了。 子夜时分,华雄率领六千凉州兵将战马留在城内尽数出荥阳,一左一右两部分开朝着燕北军斥候扎营的地方摸了过去。 因为担心马蹄声响会惊动猎物,所以他们只能徒步走这七八里的路程,进入漆黑的夜。 擎着长刀的华雄抬头看了看被乌云遮住的毛月亮,嘴角不禁带着虬髯微微上扬。 “真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正文 第十九章 乌桓骨进 荥阳城西,孙轻与太史慈的斥候轻骑驻扎在这里。 没有营栅的防备,虽然扎了帐篷但作为这支军队主要构成的乌桓战士们却更乐意将皮子铺在地上,纷纷躺在篝火旁边三五成群地说话……而他们的战马,永远都会绑在篝火,也就是他们自己的身旁不远处。 营地外侧二百步的位置相隔不远便布下篝火,四面八方皆是亮堂堂的。 乌桓是个既复杂又简单的民族。说复杂,是因为他们的地位尴尬,同出东胡的鲜卑最终彻底击垮东胡,而同族的乌桓却始终各部各自为战,未能生出好似鲜卑檀石槐那样聚合各部的伟大首领。地缘也同样令他们尴尬,乌桓并不是没有雄起的机会,但这个机会却因为所处地域而被扼杀。 任何一个民族或是国家,生存在强大的汉与匈奴、汉与鲜卑之间,能坚持着不被灭掉,就已经能够称得上顽强了。 大汉雄踞中原,各路民族被灭掉的不知凡几;鲜卑称霸草原,更加速了其他民族灭亡的速度。而乌桓就在这种条件下臣服于汉三百年,为其征战。 他们本是生于游牧,却因为臣服汉人,而使得国内既有游牧又有耕种,但是……那是先汉时的事了,到了后来他们的生活便是劫掠与偶尔的牧马。种地比得上杀人夺来的钱财快吗? 为汉朝征战三百年,他们已经形成了独特依附于汉朝这个庞然大物的军事体系,每一名青年乌桓男儿都拥有自己的战马与弧刀,等待着汉朝将军的号召而战。 幽州突骑,称名天下,是与汉六郡良家子并称的优质兵源,而成建制的乌桓突骑更是天下具名的强兵。甚至在大汉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幽冀单单依靠乌桓突骑便能安定。 乌桓人的战力并不弱,弓刀战马,他们不必鲜卑人差多少。而装配上汉人打造的铁质兵器甲胄,战场上他们无人能敌。 不过近二十年就不太一样了,汉人的皇帝贪财,让乌桓人不再喜欢为汉人卖命,因为就算战场上的缴获也要像那些汉人一样上交,这哪里受得了。 这也就造成了乌桓人跟着汉人作乱也好,平乱也罢,都不喜欢出大力气。他们为的是财物,而不是战功。 这是问题的结症所在。 苏仆延穿着铁大铠用木棍挑动篝火,今夜的月光太暗,篝火要燃得旺盛一些才好。他盘着腿,对身旁的年少的乌桓武士缓缓说道:“你要向尊敬乌桓各部的大王一样尊敬将军,甚至比尊重我们更多,知道吗?” 坐在他身旁的少年名叫骨进,是峭王部下小部落的首领,虽然这个部落首领的年岁比他的部落还要小,才不过十五六岁。乌桓人内部等级松散,即便是苏仆延这样的部落大王有时也会与牧民坐在一起用餐,但这个名叫骨进的少年在部落中地位不低。 “但我并不尊敬那些大王。”少年其貌不扬的脸上却有天生的傲气,安静地用石头缓缓打磨弧刀,发出磨耳的声音,看了苏仆延一眼说道:“我只尊敬你,叔父。” 虽然苏仆延是他们部落的大王,也是乌桓五大部落的首领之一,但他不单单是骨进的首领,也是骨进的叔叔。他的父亲在前几年二张之乱中死在围攻公孙瓒的攻城战中,虽然继承了部落却为部众所仇视。即便骨进的部落很小,却一样有其他的乌桓贵族,人人都想做首领,便有人刺杀当时只有十三岁的骨进。 刀手被父亲留下的护卫杀死,骨进什么都没说。但在去年,当时派人刺杀他的乌桓贵族在一个夜里全部都被砍断手脚杀死,骨进以十五岁的年纪牢牢地将上千人的部落攥在手中。 这令苏仆延很重视这个小侄子,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很亲待骨进,所以这一次将骨进带在身边,一起为燕北打仗。 “那你就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他了。” 苏仆延将手掌盖在自己的铁铠上,这是平定冀州黑山乱之后燕北派人送给他的铁铠,在他的部落里,有五十套这样的铠甲。这也是辽东铁邬自己制造出的第一批铁铠,锻造的技艺不高、铠甲也不算美观,跟燕北自己身上那套朝廷赏赐的精锻铠甲更是没有一点可比性。 但这都并不妨碍苏仆延对它的爱不释手,铁铠远比皮甲、乌桓人自己的青铜铠要强上太多! “他是奴隶做的将军。”骨进这一次头抬都没抬,说话的声音很轻却非常坚定,“我不必尊敬他。” 苏仆延很欣赏骨进这种傲气,更欣赏不过少年却有成人难比的坚定,他像慈祥的父亲般盘腿烤着火,轻声说道:“奴隶不可能做将军,但是燕将军做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这还不值得尊敬吗?” 说罢,苏仆延想起当初在甄氏邬见到燕北时的模样,那张野心勃勃无所畏惧的姿态让他缓缓摇头,对骨进说道:“现在北方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乌桓也是一样,谁亲近燕将军,谁就会得到更多,你是部落首领,要学习将军的公正。” 燕北的确很公正,乌桓五部大王中丘力居和苏仆延最为亲近,两个人亲近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丘力居愿意为燕北运送物资保护商队,每一次都能得到一些粮食,但他并不愿意让自己部落的勇士为燕北打仗。但苏仆延愿意,只要燕北打仗,他便会派兵相助,即便他部落里的人马并不多。 现在他得到了什么?争斗中的战利、钱财,还有那些来自辽东的铁甲铁刀! 苏仆延可以想象,这次讨伐中原朝廷如果胜利,燕将军会从他们汉人的朝廷得到更多,而他苏仆延,也会得到更多赏赐……再有两年,他的部落就将会成为乌桓各部中最强的部落! “峭王,你的勇士们怎么样?”骨进正想要说些什么,不远处的孙轻挎刀搓着双手走了过来,盘腿围着篝火一屁股坐到旁边,对苏仆延问道:“这是你的儿子?” 虽然苏仆延是乌桓五部的大王,但在燕北麾下的这些部将中,他也仅仅是一员部将罢了。苏仆延和燕北的私人关系不算亲近,但与孙轻这些人关系还不错,毕竟数次并肩作战,他们发自内心地将苏仆延当作半个自己人。 这半个自己人可比韩馥那种半个自己人亲近的多。 “不是,是我部落下的贵族首领,叫做骨进。他很厉害,可以把小马驹举过头顶,今晚将会是他的第一次打仗。”苏仆延看着骨进,目光中露出的欣赏之色无以言表,指着对孙轻说道:“等他长大,我希望能把峭王的封号给他,让他统率我的部众。” “第一次打仗?那你待会可要小心些。”孙轻说着便解下腰间酒囊递给骨进笑道:“饮两口酒?” 孙轻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笑声,太史慈大步走来对孙轻道:“好啊你,正要寻你,却跑到峭王这里来喝酒。难道不知道将军严禁部下战时饮酒吗?” “那是你们不能饮酒,我们做斥候的夜里凉气那么重,若再不饮两口酒,还能活吗?”孙轻笑着拍拍身旁皮卷对太史慈道:“子义过来坐,你要寻我,难道是城里的敌人出来了?” “刚才斥候回报,荥阳城门开了,虽然太黑不知道有多少人,但是斥候说能看出来他们没有骑马。”太史慈说着便坐在孙轻旁边看着孙轻与苏仆延说道:“算算脚程,至多再有两刻他们便能摸过来,我已让士卒去叫睡下的人,让你睡会也不睡,明天有你受的。” “睡个屁,夜里收拾了凉州人,明天咱们就打进荥阳睡觉去,谁稀罕在野地里睡!” 太史慈笑笑,没接这句反而说道:“下午将凉州兵进城的消息告诉将军,就传信让我们夜里防备着,果然被将军说中……咱们真按将军说的打?我觉得先跑再打,何必呢?” 孙轻麾下除了亲自训练的五百汶县斥候之外,还带着自己的五十名亲随,那可都是早年间山贼里头的老斥候兄弟,说起接触斥候的时间大多都是闹黄巾那会,也是整个幽州最优秀的斥候。 也只有他们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游曳于荥阳城外,将华雄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甚至就连傍晚华雄派人盯着他们的斥候都早就被发现。如果孙轻想打,那些斥候一个都回不去。 “子义以为那些篝火是干嘛用的,那就是帮咱们照明的。峭王,你给部落里的勇士都说了吧,咱们先往西跑他五里,再聚兵打回来。”得到苏仆延的准确答复后,孙轻才对太史慈说道:“这么暗的夜里,就是让敌人看见咱们在这儿。可惜这些军帐万一抢不回来怎么办?” “这些军帐就留在这,还有粮食甚至多余的军械,咱们都留在营地里显眼的位置吧!”太史慈听孙轻的话有些道理,接着说道:“他们看见了肯定会像带走所有东西,这里这么亮,正好让咱们的骑手射他们。” “你说得对。”孙轻起身笑了,拍着刀柄对二人说道:“让士卒准备吧,敌人包抄过来咱们就往东跑……今天夜里宰了他们,兵甲战马,还有荥阳城,都是我们的!” 正文 第二十章 斥候受困 华雄并不知道扎营在荥阳以东的敌人已经察觉到他们出城,此时正默不作声地立在燕北军斥候营地的西面,远远地看着千步之外亮光中的斥候营地。 他部下的兵马已经四散而出,他要以六千步卒自三个方向对敌人营地进行合围,以三倍之数在野战中围困敌人,何况还是夜战。 华雄拥有完全击溃敌人的信心……尽管华雄嗷嗷叫着说要杀尽敌军,但那也仅仅是给部下提气。 辽东人是那么好杀的吗?据他所知燕北的兵将不同与中原新募之卒,长途跋涉跑到中原的幽州反贼们可是和他们一样,都是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华雄不是傻子,只要能在夜战中杀掉他们三成,溃退之后的追杀便足够让这支斥候军队有名无实。 再度紧了紧身上的毛皮大铠戴好左手上的钩镶,华雄扬起攥紧在掌中的长刀,率先向远处篝火的光亮走去。仿佛华雄踏出的步子是个开始一般,身后左右步卒像潮水般亦步亦趋地涌上。 整整六千个来自西凉的勇士提着兵器朝大营不闪不避地走去,就算他们再如何想隐蔽行迹,沉重的脚步声仍然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吓人。 但他们仅仅离斥候营地千步距离而已,华雄甚至可以遇见,敌人甚至都尚未穿上甲胄便会被他们的大军冲散。对付刚被惊醒的敌人,这再容……那是什么! 转眼间,就当他们接近到二三百步距离,堪堪进入营地外围铺设的火盆照到的位置时,华雄才发现营地里没有一点陷入混乱的迹象,反倒是营地外围的敌人都牵着马匹,提着弓箭朝着自己这边张弓搭箭。 “峭王,看你的了!”孙轻翻身跃上马背,舞着一双环刀在大营里四下呼喝着:“敌袭,敌袭,敌袭……汉军听令,用弓弩准备射击!” 华雄眨眼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些敌人早就知晓己方会在现在敌袭吗? 可是事到如今,以六千围两千,难道还要因为被发现了便退回去?除了营地,黑夜里的夜战恐怕会生出混乱,倒不如……华雄猛地跺在地上,擎着长刀魁梧的身躯便朝着前方冲出,高声吼道:“一不做二不休,凉州兵听令,击破敌人,蹂躏他们!” 吼声震彻四野,凉州兵各个气势如虹如下山猛虎,嘶吼咆哮着自三面潮水般冲锋而上。 在这个时代什么样的军卒,士气最为高昂?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董卓部下的士卒。自夺取洛阳起,凉州兵便不再有什么军纪约束,除了不能再洛阳内暴乱之外,他们可以任意横行乡里,掠夺一切金钱财物充做军资,至于朝廷那些犯了法的大臣更是破家灭族。 此时此刻,正是他们对感恩戴德,报效董公的时候! “稳,稳,稳……”苏仆延提着大弓,缓缓张开,眼睛紧紧盯着冲锋中越来越接近的凉州兵,口中号令命胡族勇士不要放箭,随着距离越来越接近,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最终随着松开弓弦射出箭矢,命令也近乎嘶吼而出,“发!宰了他们!” 箭矢,劲射而出,在百步甚至数十步的距离中穿行,命中一个又一个敌人。 而凉州兵则也奔驰的冲锋中顶着箭雨提着短弓还击,双方随时都有人被射翻,也有人继续冲锋。 接战不过短短数息,几乎就是每人发出两矢的时间,苏仆延眼看着敌人越来越近,忽然口中发出一声尖戾好似鹰鸣的哨声,接着翻身上马的同时高声吼道:“上马,后撤!” 乌桓人的动作并不整齐,甚至情急之中显得十分杂乱,有些人的坐骑被乱箭射中在营地中胡乱奔走,有些人则死在箭雨之下,无主的骏马撞翻火盆,整个营地一片人仰马翻。 而在营地边缘,太史慈擎着燕北赏下的丈八长槊纵马奔驰,高声对孙轻与苏仆延喊道:“三面合围,南面没有敌人!” 苏仆延当即便想控马向南奔跑,却被孙轻提刀的手拦住,扬着环刀指向北面喊道:“子义带路,我们从北面突围,先杀他们一阵!” 这是围城战中常见的围师必阙手法,敌人虽然留出生路,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谁又知道生路不是死地呢?倒不如向北冲出去。 太史慈没什么好说的,长槊横栏,便打马北走,高声喝道:“全军集结,北面突围!” 呼啸声中,乌桓骑一面引弓射向身后追来的敌人,一面纷纷打马追随诸将向北突围。在他们身后,军帐燃烧的冲天火光里数不尽的凉州人尖叫着嘶吼着高举着长矛冲锋而出,围杀每一个来不及上马的斥候军。 华雄指挥着士卒砍杀掉队的燕北军斥候,看着敌人纷纷奔马便逃向北面,不由得心生恨意……他何时见过如此无赖的敌人,射出两箭上马就跑! 狠狠地折断胸口插着的弩矢丢在地上,方才的冲锋中他的头盔被剪枝射中,胸口被一名幽州弩手在十五步的距离命中,根本来不及防备便被弩矢钉透了胸甲,不过却被阻隔在三层大皮袄之外。 射破甲胄的弩手自然也没能讨到好,被华雄用刀背将脑袋拍的稀碎。 虽然没能伤到他,但着实令他心头万分气愤……他气愤的原因是,他们出来袭营担心被敌人发现,没有骑马! 兜脸两三箭,射得他麾下二三百人死伤,转头敌人骑上马向北跑了,这本就已经够气人,可华雄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跑,因为没骑马而不敢追击……这岂不是更生气? “严谨阵形,将他们围死在营地!”华雄扬刀指着北面,随后传令道:“告诉军卒别贪图财物,先把营地里的马都收整到一起!” 华雄心里盘算好了,敌人一旦突围,他是说什么也不会让步卒追击。而零零散散的士卒抢了马匹去追击又无法发挥战力,只能先把营地里的马匹收整起来,看看能武装起多少骑兵再做打算。 如果能有五百匹马,华雄便觉得可以率兵去追杀一阵。 不过看这情况,无主的战马能留下百十匹就算不错。 北面凉州兵见到敌人奔马冲来,非但没有出现新卒那种各个闪避的情况,反而各个挤靠在一起结阵,挺着长矛便要刺停马匹……那股悍不畏死的势头,看得人心头猛跳。 这就是凉州兵的狠劲,刺不翻你,大可放马过来,撞飞了老子你也跑不了! 乌桓骑没有那么傻,他们虽然被称作突骑,但主要进攻手段还是弓箭,当即便纷纷调转马头向凉州步卒结阵的边际绕行过去,各个扬起骑弓便是一片接连不断的箭雨射向面前的步卒。 结出的阵形,被接连不断的羽箭射的稍显松散。 但是,营地中四处张弓搭箭的辽东斥候却万分危急。除了北面结阵相抗的敌军,东西两面的敌人都缓缓逼近,尽管他们的速度没有骑兵快,人数却更多,乌桓游骑哪怕不停地射出箭矢,却也无法彻底将前方的人墙打散。而周围敌人越来越多,这样下去他们陷入阵中的骑兵似待宰羔羊只是时间问题。 “怎么办?”最焦急的就是苏仆延,抬手将远处一名敌人射翻,手上功夫不停地对孙轻喊道:“叫你从南走不走,现在我们出不去了!” 孙轻也慌,这种时候谁会不慌,他们根本没想到凉州兵会如此顽强……从前他们遇到的任何敌人,通常面对大股骑兵冲锋而来都是连忙闪避,甚至自相践踏的也不在少数,可凉州人偏偏迎难而上,反而叫他们不敢冲锋了。 他们都是轻骑,虽然有一定的冲击力,但冲锋上去无非是两败俱伤人仰马翻的局面;可单凭箭雨,亦根本无法将前方阻拦的额凉州兵尽数杀死。 这群人不少手里都端着破木盾,挡不住弩与步弓,可挡下劲力稍小的骑弓是够了! 束手无策! “此时奋死冲锋尚有活路。”太史慈焦急地打马兜转,环顾着四面八方涌上的敌人,每时每刻都有骑卒被敌人追上,或死于箭矢或死于刀矛,但太史慈并不慌,只是胆气万丈道:“若束手待毙只有死路一条,某来开路,冲出去!” “拼了?”苏仆延看着太史慈又看看那些凉州人勉力举起的矛阵,林立的锋芒不禁令他感到慌张,吞咽口水问道:“真要拼死一搏?” 数骑打马其间来回兜转,外围的乌桓骑手不断想要找出敌人逐渐闭合的阵形中细小的缺口冲锋出去,却不断纷纷被敌人举起的长矛逼退。 “拼?”孙轻张口喘气,瞪大了眼睛左右看着,浑身寒毛根根竖起,紧紧攥着两柄环刀。一年来养尊处优甚至都快让他忘记早年间亡命搏杀的凶猛,最终转向太史慈紧紧咬着牙关发狠道:“拼命而已,谁他妈怕谁啊!来啊,来啊!” “全军听令,锋矢阵,随某冲锋!”太史慈高高举起长槊,朗声奔出阵中,四尺槊锋闪着寒光,奋力吼道:“报效将军在今朝,杀穿敌阵!” “冲啊!杀穿敌阵!”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拼死一搏 任你盘算的再过精妙,战争却总能让意外发生。 过去与冀州黑山、鲜卑人甚至是公孙瓒的兵马对战,孙轻都从未见到过似凉州人这般悍勇的敌人……随着燕北的名声在北方越来越高,敌人还未见到他们的面孔便已心生畏惧,更容易被他们击溃,这让他们很久未曾拼命打过仗了。 只是此时,面对诸将各个奋死,麾下无论汉儿斥候还是乌桓勇士,亦都激起凶性,纷纷策马持刀结为锋矢朝着林立的枪矛之阵冲杀而去。 亡命拼命,尽在今朝! 凉州人的制式丈五长矛一端抵在地上,锋刃下摆便直直地对上成群结队冲锋而来的骑兵……每个兵种无论步卒还是骑兵,都有自己的优势与局限,而最优秀的将领懂得如何因地制宜地使用战阵。 如今日之战,孙轻等人虽然定下先逃窜再整军袭扰,但华雄也一样部下三面合围之阵,甚至因为孙轻等人的向北逃跑而失去南奔的道路,致使华雄指挥步卒彻底封死他们的退路,不断挤压骑兵的生存空间。 弓骑兵被合围,失去远超步卒的机动,还有活路吗? 有! 太史慈猛地刺出丈八长槊,四尺锋刃越过矛林穿透一名凉州兵的喉咙,接着锋刃挑开,好似长戈般右左至右挥去,百炼的槊锋好似有千钧之力,划过纸张般使得马前十余杆木矛从中折断,接着如迅雷般纵马舞槊,撞入阵形。 孙轻挥舞双刀格挡刺来长矛,能斩断的斩断,斩不断的便格开,口中发出无意义的怒骂嘶吼着随太史慈冲锋;苏仆延提着马刀紧随其后,砍翻身侧之敌。 在三将身后,成群结队的乌桓骑兵外侧长矛马刀冲入撕开的敌阵之中,锋矢阵中乌桓勇士张弓搭箭,箭如雨下。 血浪翻滚,刀剑无情,骑兵阵撞入步卒阵形后速度明显受阻,两军接战的正中间有刀矛组成最明显的分界,残肢断臂填满人们的眼睛,哀嚎叫喊不绝于耳。 虽然只是短暂的僵持,却足够让骑兵身后大批追赶的步卒围攻而上,超过五千凉州兵就好似翻滚的浪涛,将不到两千的幽州斥候狠狠地挤压在其中,不断分割、蚕食、吞噬。 矛戈戳刺之间,太史慈一杆长槊使得水泼不进,四尺长锋挥砍挑刺着身前的一切,四方披靡无人能敌。作风锋矢阵之首,若此时在他身后拥有五十名,不,哪怕只有三十名燕北身边最精锐的燕赵武士骑兵随他一同冲锋,都能够助他迅速地打开局面……但他没有燕赵武士,他的身后只有孙轻与苏仆延。 徒效奋勇。 乌桓突骑的长处在于袭扰,却不善这般硬战。整个军阵的庞大压力都被太史慈单骑首当其冲,即便他自负勇武,却也只能艰难地挥舞长槊挑杀敌军。 西北高原上成长的凉州兵,有着令人震惊的坚韧。 太史慈的头脑中已装不进任何思绪,他的面前没有路,只有重重叠叠汹涌而上想要取走他们首级的凶悍敌人。他已经不记得方才发出哀嚎被他挑翻在地的是今日丧命他手的第多少条性命。他只知道,杀一人,便可踱马向前一步。 骑兵引以为豪的冲击力与奔驰中骇人的气势在合围后消弭地一干二净,眼下坐骑非但不能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助力,反而令他在如海的矛戈中分心保护战马。 这样的战斗即便仅仅只是片刻,却也足矣令人身心俱疲。 不过……却也正因太史慈分担了冲阵的大部分压力,才使得其身后的孙轻、苏仆延及众多乌桓骑兵士气勉强不溃散,逐渐越来越多的乌桓骑手踏着袍泽与仇敌的尸首向前推进,深深地扎入阵中。 他们感受不到太史慈的压力,只能从后看到将军座下青州猛士于马背上对着漫天残肢断臂挥舞长槊的雄武身影,这正是他们敢于继续奋战的原因! 伤亡每时每刻都在继续,片刻中太史慈率领骑兵阵冲出数十步,但放眼望去四周的敌人也都在朝前方汇聚,又来越多的敌人堵住通路,于是他转而向东,继续冲杀。 他记得燕北说过,一旦战局陷入混乱,拼的就不再是兵装甲胄甚至战法,决定最终战局是胜是败的,是意志与士气。 他们都在等,等敌人比自己先一刻恐惧。 随着太史慈的左冲右突,倒在他马前的敌人不知几多,战马与甲胄皆已被鲜血然染红,甚至掌中长槊都渐渐变得沉重起来……他已经奋战了太久。 但是和他比起来,身后的孙轻、苏仆延更为不堪。尽管他们二人并未承受最大的压力,但在太史慈左右看护,他们一样首当其冲。此时苏仆延的肩甲不知被人挑到哪里去,崭新的胸甲被长矛捅地坑坑洼洼;孙轻心爱的两柄环刀如今只剩一把,倒不是抓不住被敌人挑飞,而是太沉被他丢了一把。 也算物尽其用,那柄环刀被抛出去还戳翻一个敌人。 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心疼呢? 突然间,太史慈发现眼前的敌军都在缓缓后撤……这些凶悍的凉州人终于知晓什么叫做胆怯了! “冲锋,我们快杀出去了!” 如今战局出现改变,原本处在崩溃边缘的骑兵纷纷奋力,各个强打精神发出兴奋的嘶吼。士气此消彼长,更令凉州人胆寒……在太史慈身前最先丢下兵器逃跑的是屠各胡,接着便是羌胡兵,还有那些汉人。这一次真正的所向披靡,看着敌人向两旁闪避不敢向前的模样让太史慈心头大悦,仿佛胳臂都再度生出一股力气,引着骑兵向前杀去。 冲锋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漆黑中敌人越来越少。 匆忙地回头望去,各个劫后余生的乌桓骑身后是被篝火打亮的营地,在哪里仍旧有数不尽的军士朝他们追赶而来,令他不敢放松,连忙传令引兵先向北奔逃,奔出五里才敢稍停聚兵,接着留下十余骑接应后部,转而再向东逃窜。 直奔出小半个时辰,他们才敢勒马,纷纷翻身跃下坐骑。让战马饮水也好,士卒休息也好……对抗接近三倍的敌人,稍有不慎便丢掉性命,这样的战斗令他们身心俱疲。 “子义,这次可多亏了有你在啊!”孙轻从马背上下来腿都打摆子,摘下兜鍪随手丢到一旁坐上去,看着太史慈道:“要不是有你在,妈的,这次真就让西凉兵给宰了!” 太史慈摆手,坐到一旁休息,实际上他心里又何尝不知晓他们差点身陷阵中无法活着出来呢?数息之后才对走过来的苏仆延问道:“峭王,我们还剩多少人马?” 孙轻的劫后余生,太史慈的筋疲力尽,都不同于峭王苏仆延。乌桓的五部首领此时沉着脸一声不吭坐到一旁,他不但累,心里更窝火。 这一仗死了九百多个乌桓勇士,死人没关系,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呢?他们出兵放马自然早就有这种觉悟,但这对苏仆延来说,是他帮助燕北打仗以来,折损最多的战事。 “一触即溃,溃逃还跑不出去。”苏仆延缓缓摇头,看样孙轻与太史慈,没好气地问道:“我们打的这是什么仗?” 孙轻缩着脖子不说话,如果当时他们向南逃,兴许没这么困难。 实际上也幸亏他们后来被围困住,没了生路众人才只能奋力一搏,否则别说是伤亡过半,只要被打没一个曲,各部就四散而逃拢都拢不回来了。 “唉!”太史慈叹了口气,对二人说道:“现在说那些都晚了,我们怎么办?” 是啊,我们怎么办? 军帐、兵粮,什么东西都丢在营地里,开始的盘算挺好,还想着反包围袭扰敌军一下。可目下这个情况,他们还能去袭扰吗?将士各个筋疲力竭却连睡觉的皮卷都没了。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呀。”孙轻摊手束手无策,两边指着说道:“要么咱们垂头丧气回去找将军领罚,要么就聚拢兵马咱们再杀回去,别管凉州兵是在营地还是准备回城,我们都能比他们先到荥阳。” 太史慈点头,孙轻说得很对,他们只有这两个办法了,但是紧接着面色便又犯了难,“回去,此战无功。不会去,若再败一阵全军覆没,将军部下可就没有斥候了。” 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他们尽数都是燕北部下的斥候兵,虽然败了一场,至少还有能做斥候的力量。若是此时再打一仗输了……回去燕北会不会杀了他们三个祭旗? “我的勇士还剩千骑,弧刀大多卷刃,箭矢也只剩一半。”苏仆延长出口气,面色无奈地说道:“就是打,我们也杀不了敌人多少。” “但就这么回去你们受得了吗?”孙轻起身揉着大腿说道:“反正我受不了,首战武功还折损兵马,回去被押着打军棍?趁现在咱们杀他个不备,就算不能让他们折损过半,好歹也能拖住他们让将军来打!子义,你怎么看?” “那咱们传信将军……”太史慈持着长槊立起身来,对二人道:“杀回去?” “杀回去!” “杀回去!”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乌桓突袭 荥阳以东,斥候营地。 输了战阵的孙轻等人自然是垂头丧气,赢了这场仗的华雄却也在大发雷霆。 辽东军惊讶与西凉兵的坚韧,华雄又何尝不为辽东军的凶猛而感到惊讶。这是一场夜袭,他以三倍的兵力发动一场夜袭,没有全歼敌人这在他眼中就已经是一场败仗了! 何况,没能留下敌人就罢了,己方还折损了上千部下! 敌人对这场夜袭早有防备,最大的伤亡发生在一开始接战的冲锋中,倒在营地外围的尸首在清点后足有二百三十有奇。除此之外,辽东兵马组成锋矢阵向北突围时的路上,他的部下丢下了八百多具尸首。 再加上伤兵,里里外外,这一场仗为了留下两千个敌人竟使得凉州兵折损近两千。 而敌人留在这里的尸首,仅仅有九百多而已! 这他妈到底是谁输了? 华雄现在觉得自己发动这场夜袭是毫无意义的,与其这样折损掉两千兵马,到还不如安生呆在荥阳城里,准备接下来必然发生的围城战呢。 至少在围城战里,他依靠六千人手足够防备燕北两万兵马的进攻。到时候与中郎将徐荣里应外合,便又是一场像歼灭曹操一般的大胜仗。 这么一场夜袭让他没有达成任何战略目的,仅仅过了把打仗的瘾……这叫什么事? 华雄现在算是明白,为何董公总说他不懂谋略,太过莽撞。 平时还总觉得自己勇武超群,可打这么一场仗,真是……窝囊透了! 至于那些微薄的战利,对比这场大战的整体胜败来看,似乎并非那么重要。 华雄仅仅是命人清点了两军尸首,便堆在一旁不再管了,收拢了营地里四散奔走的百十匹战马,成立一支短暂充当斥候的起兵队四下里散出去防备敌军可能的回来偷袭,做完这一切,便只等着士卒清点好战利赶紧伤兵撤回城内。 已经有这么大的死伤,剩下的这些士卒再禁不起半点闪失,否则荥阳城都有可能保不住! 徐荣可不会趁夜行军,他那两万人马要打的是与燕北的决战,眼下中郎将的兵马肯定已经在旋门关与荥阳中间的野外驻军休息。 这座荥阳城,可是要靠他来撑到明天中午……如果这些兵马再有什么闪失,一旦燕北大举攻来,他守得住吗? “都快点,别闲着,快点!”华雄提着兜鍪与长刀在营地间踱步,大声催促士卒加紧收拢战利,喝道:“快点,弄完赶紧回城里去!” 辽东军有不少战马,那些逃走的军卒人人都是骑手,这让华雄感到不安。灯火通明的营地还尚且能给他一点安全感,但一想到接下来有足足八里的路需要摸黑走过去,就令他感到担忧。 如果那些骑兵再冲回来怎么办? 不过华雄在心里也知道,这种可能非常之小,毕竟他们的敌人已经遭受重创,只顾着夹起尾巴逃窜,哪里还有胆气再攻回来呢? 可就在他心心念念着辽东人不会回来时,一骑战马唏律律地奔跑回营地乱窜,让华雄勃然大怒。 那战马的单边马镫后面坠着个人,胸口及背后插着三支羽箭,早已死去多时。若非脚被单边马镫卡着,这匹战马也不会跑回来……华雄伸手探了探死去凉州兵的鼻息,扬刀喝道:“全军戒备,幽州狗儿回来了!” 随着他这一声大喊,营地里登时大乱。凉州兵作战的意志无比坚韧,但与之对等的便是他们的军纪亦差到令人目不忍视,猛然收到敌袭的消息,有人举着长矛嗷嗷叫着便往外冲去,有人紧张兮兮地左右环顾,根本不知道结阵。 在华雄的一再叫喊,甚至挥刀劈了个不听号令的屠各胡屯将,周围的军士这才自发地结成环阵,在营地中守备不知会从哪里出来的敌人。 结阵之后华雄在心中暗自庆幸,多亏了敌军方才没有直接纵马攻入营地,否则就他们这个军纪,趁着刚才大乱直接被敌骑冲散了都有可能,不过现在嘛……没人能冲散结阵之后的凉州军! 数息时间悄然过去,四下里安静无比,周围一片漆黑哪里又能见到敌人的影子? 华雄身边的亲信军侯问道:“校尉,这战马该不会是……方才抢马追击敌军的兄弟吧?” 华雄摇了摇头,瞪着一双大眼左右环顾,显然精神紧张到了极点,半晌才对军侯说道:“派几个人去四周看看,尤其是北面,刚才这匹马就是从北边过来的。” 军侯抱拳应诺,接着几名探马朝四方奔驰而出,片刻背影便隐入周围的黑暗中。 华雄这才稍微放松警惕,长出口气道:“可能是华某多虑……” 话还没说完,北面远处便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接着两骑并肩奔来,一骑还回首指着后面,不过他们谁都无法跑到营地,飞来的箭矢穿透他们后心,接连自坐骑上栽倒坠在地上。 “敌人在北面!” 接着,大队人马行进的声音从北面传来,这让他们确定了敌人真的回来了,华雄连忙传令道:“快,弓弩手去北边!” 华雄军中本有千余弓手,夜战中又得了许多骑弓,如今手上的远程兵力足有三曲之多,接连下令道:“朝远处抛射!” 随着华雄的命令,近千名射手张弓搭箭向极远处的黑暗抛射箭矢,眨眼使箭雨将远处笼罩,但是大多数箭矢都仅仅是扎在地上,至少华雄根本没听到有人中箭发出惨叫。 收效甚微。 马蹄声还在继续,不停地向西北方移动,华雄又赶忙将两个弓兵曲分开列阵于西、北两个方向,保证能够防备可能冲锋而出的敌人。 他的阵形才刚刚布好,马蹄声却又从他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东面,也就是他们阵形的背后。 苏仆延口中带着胡兵的呼哨擎着大弓呼啸而来,引六队三百弓骑自敌军背后冲锋而出,眨眼便突进至百步之内,乌桓勇士各个张弓搭箭,至四五十步随着号令一齐将箭矢射出,接着骑兵队向南兜转半圈,眨眼又射出一片箭雨。 随着乌桓骑兵的崩弦之音想起,每次都能夺取数十名凉州兵的性命。 东边本来是华雄主要防备的区域,可此时却因先前北面跑回的战马与向西行进的马蹄声让他以为敌人正在迂回,从而将弓手全部调向西北两面,东面留下的尽是些对上弓骑没有还手之力的羌胡兵步卒,兜头两次箭雨便使得步卒减员过百。 苏仆延引军向南,这才遭到西面弓手的反击,不过眨眼便又兜转回来,再度一次齐射,调头奔马窜入黑暗之中。 这下华雄彻底慌神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怎么办。现在很明显的是东面有敌人,而北面与西面有更多,他手里弓手就这么多,还能如何守备? 如何守备他都没有办法,只能命令各部收缩阵形,成锥阵。留出三面外围布下尽为弓手,这才能保证无论哪个方向有敌骑袭来,都能遭受至少一个曲的弓手射击。 但是四下里随着这一次突袭,又再度陷入沉寂的不安中。 华雄的军司马受不了这种未知的紧张,说道:“校尉,我们冲杀出去吧!” “怎么冲,离开这里,到处一片漆黑,那些骑兵可比咱们跑得快!”现在冲出去,不打火把敌人看不见自己,自己也看不见敌人;若打起火把则自己就变成了活靶子……活靶子,华雄大叫道:“快把营中火盆熄灭,敌人在暗我在明,他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孙轻、太史慈、苏仆延分别领着三百余骑处营地的西、北、东三个方向,距离营地不过三四百步的距离,却足矣领凉州兵看不见他们。但灯火通明的大营却使得他们完全暴露在辽东军的视野之下,将他的阵形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随着军令传下,片刻之后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营地外围二百步还留着一圈篝火发出微弱的光芒。 一时间,两边谁也看不见对方的动作。华雄灭掉营地火盆的办法令辽东三人都感到气馁,这下可好了,谁也看不见谁。但是最先想出办法的是太史慈,他毫不犹豫地命十余骑将营地外围他这个方向的火盆也都熄灭掉。 随着他这边一片黑暗,孙轻苏仆延也有样学样,当即将营地外围的火盆尽数熄灭,这不单单是夜战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所有人都只能凭借声音来分辨敌情。 “校尉,我们怎么办?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啊!” 华雄当让知道拖下去不是办法,等到天亮或者燕北大部杀过来,他们这几千人全都得死在这,可是眼下还有什么好办法吗?华雄只能传令部下,尽量轻手轻脚地向荥阳的方向移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校尉,敌人只有千余,虽然他们有轻骑快马,但我等足有四千之众……不如,分开跑吧?” “分开跑?”华雄呢喃一声,接着便点头说道:“没错,分开跑,只有分开跑到荥阳才有活路,传令吧,各部以伍向四周跑,逃向荥阳!”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争夺荥阳 “斥候军被击败了吗?” 深夜驻扎的营地里,燕北被夜奔十余里的斥候从睡梦中唤醒,走出营帐看着乌云满天的毛月亮,面色不快。 斥候尽量详细地向他叙述了兵败的过程,一场意料之中的包围夜袭,近乎三倍的敌人将他麾下斥候轻骑围杀,半数折损在凉州人的刀下。 最后,又告知燕北前驱三将的打算,这令燕北很是惊讶。 他们打算用一千轻骑杀回去,尽量拖住敌人甚至杀伤。这让燕北在惊讶之后气的跳脚,这些竖子是想一夜之间把老子的斥候全折腾光吗? 用两千人都打不过凉州兵,现在只剩一千又逞什么匹夫之勇? 不过围着篝火做了片刻,燕北又觉得这可能是夺取荥阳城的可乘之机。或许一开始让轻骑在营地设下埋伏守备凉州人进攻就是个错误的决断。为何不让轻骑兵在野外游斗,伺机杀伤牵制敌人……如此看来,孙轻太史慈他们兴许是真能成事的。 无论斥候胜败,现在似乎都是他夺取荥阳城的契机! 他并没有从斥候一部的胜败来思虑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此次作战的全局。他在想对面董卓军的主帅,现在正做什么。 他在睡觉,徐荣一定在睡觉。 根据白日里斥候传报的消息,荥阳城里只进入了这六千骑,而眼下六千骑还在荒郊野地里与孙轻等人游斗,也就是说……荥阳城里只有几百县兵! 用胳膊想,他都知晓徐荣一定正将大军夜宿于旋门关至荥阳城中途的野地里安营扎寨,就像自己现在正做的一样! 此时不夺取城池,更待何时? 这个想法令燕北血脉喷张!如果他能夺取荥阳城,便可以将董卓军的前沿重镇化为讨董联军的前沿重镇,随后传信酸枣的关东诸侯进驻卷县、阳武、中牟等地,一夜之间便能消弭背靠汴水的尴尬! 两万兵马据守河南尹之坚城荥阳,徐荣就算想进攻,他能如何进攻? 想到此处,燕北不再犹豫,当即命身侧武士将麹义与赵云、焦触等人唤醒,聚于帐中议事。 深夜中堪堪睡下不过两个时辰的众将被燕北唤醒,各个紧张兮兮地聚在帐中,看着上首的燕北不敢说话……若无要事,燕北定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将他们叫醒,此时叫醒他们只有一个原因。 肯定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燕北开口便道:“我部斥候军,在荥阳以东为敌军六千之众围困,孙轻等人虽杀出重围,却折损过半。” 尽管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噩耗,却也让众将松了口气,只要,只要没被全歼就好了。 这倒不是众将没有志气,而是因为派斥候出战本就是想要试探敌人的战力……毕竟孙轻部下的斥候军、苏仆延的乌桓胡骑虽然都是老卒,但在辽东军中并不算是精锐。 既然三倍之敌没能全灭斥候军,这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凉州兵的战力,虽然强,但也没有强大到无可匹敌。这大概可以说明,若孙轻有六千兵马,与凉州兵的前驱六千人还是可以一战的。 凉州兵强于关东诸侯的新募乡勇,等同于孙轻斥候军、焦触的乡勇与死士,稍逊赵云部下从前的张颌别部。至于燕赵武士就不必说了,武士们不是与普通军卒相比较的。 他们的敌人是洛阳北军,以及董卓部下传闻精锐无比的飞熊。 “不过敌军皆为步卒,孙轻等人依仗轻骑之利突出重围,随后稍作休整,回马再战,此时尚不知晓结果如何。”燕北说着,对众将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赵云拱手道:“属下愿领兵前去接应斥候部。” 赵云的想法也代表着帐下大多数将领对此事的看法,斥候军以千人之数前去牵制敌军,这是有死无生的做法,此时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必须派兵接应,才能让他们撤出来。 但是麹义不这样想,麹义对燕北问道:“将军,白日里斥候回报六千马军入荥阳城,这次夜袭……他们将战马都留在城中看了吗?”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而且,敌军想来并不知晓我部已将他们的布置看清楚。”燕北点头对麹义投去赞赏的目光,说道:“荥阳的六千凉州兵尽数出城,可以想象敌军荥阳重镇空虚……我等要不要大举拔营,趁夜夺取荥阳?” 如果能在大战之前夺取敌军荥阳,这意味着什么众将心里再清楚不过。但是……焦触有些担心地说道:“夜间的情况我等并不清楚,如果敌军大部已经趁夜入驻荥阳,所以敌军六千之众才倾巢而出,我军行至荥阳便已疲惫不堪,还要防备敌军进攻,若一夜得不到休息,待到明日恐怕。” 焦触的话没有说完,但谁都清楚其中意思,一旦敌军主帅徐荣在荥阳已有防备,今夜若无法强取荥阳,待到明日进攻的主动权便掌握在徐荣手里。若徐荣发兵攻打城外大营,还好说。 可徐荣若不打呢?只需三五千人马不断在城外游曳便能使得他们不敢睡觉,到了明天夜里,再精悍的士卒也都要变成软脚虾,这仗还怎么打? “怕个卵!”一直跪坐在燕北身侧的姜晋瞪眼道:“他们若已有防备,我们便与他打上一场,成则入城败则走!” 听到姜晋的话,令燕北笑出声来,摆摆手让姜晋不要瞎说,随后带着笑意对众人问道:“如何,要不要赌一把,就赌徐荣和我们一样,窝在野地睡觉。” “这着实有些凶险了,不过。”麹义拿不定主意,这不是明明白白的战事,而是要靠对时机的猜测来决胜的战斗,他缓缓点头说道:“不过值得一试!” 太值得一试了,只有夺取了荥阳才能真正将董卓军的活动空间压制在旋门关内,也只有夺取荥阳后才有机会攻打旋门关……打下旋门关,大半河南尹便都在联军手中。 旋门关,那做关隘在众人看来在现在根本就是想都不敢想的地方,他们根本没有强攻关隘的实力。但如果夺取了荥阳,就不一样了。 打下荥阳,他们距离旋门关便只有一百里! 赵云有些愕然,听将军这意思……就不管斥候军了?斥候军,被放弃了。 “那我们,权且一试?众将听令!”燕北当即手锤案几道:“全军拔营而起,麹义,你为先锋将本部兵马急行,自荥阳以北绕过城池,于荥阳西南五里扼守要道,防备西面来敌与牵制城中可能出现的兵马!” 麹义得了先锋之职,脸上当即露出好大的笑容,拱手应道:“诺!” 随后燕北点将道:“赵云!” “属下在!” “你部人马尽数配战马,一路向西疾行,接应孙轻部人马,视战局作战。”燕北看着赵云,叮嘱道:“这是你第一次参战,敌军便为凉州强兵,难为你了。不过你部下皆为善战之士,小心行事。” 赵云听到燕北没有忘记孙轻,斗志昂扬,拱手道:“诺!” “高览、焦触!”燕北燕北对帐下武将道:“你二人领兵为我本部,直取荥阳!” “属下领命!” 交代完这些,燕北对帐下武士道:“留出一人告知曹孟德,让他的士卒好好休息,明日清晨急行军至荥阳,如果今夜顺利夺取荥阳,明日徐荣多半会反攻,到时候就要依靠他的士卒来守城了。除此之外,让刘备看护好子干先生,若夺城顺利,明日随曹孟德一道入城。” “诸君,荥阳城见!” “诺!” 随着帐下士气高昂的齐吼,众将一扫子夜的困顿,鱼贯而出,至各部营地唤醒部下,一队队军士在黑暗的天幕下整军列队,开赴荥阳。 急行军,对任何将领而言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在夜晚的急行军,很容易令士卒掉队。不过他们如今距离荥阳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虽不至于掉队,却也会让士卒疲惫。 最先奔驰出去的,便是赵云所率领的别部,两千士卒乘战马朝着荥阳急驰而去。接着是奉命急行军的麹义大部,七千步卒迈着大步奔上官道,紧跟着赵云部踏出的扬尘疾走。落在最后的,是燕北将两千余燕赵武士与亲卫骑兵及扛着云梯的军卒稳步开向荥阳。 他的本部兵马不需要急行军,只要半个时辰能够赶到荥阳即可。让麹义部急行军也是为了尽早扼住荥阳与旋门关相连的各个要道,阻止徐荣收到消息后向荥阳进军,只需要阻拦半个时辰就够了……如果徐荣此时还在荥阳以西,半个时辰足够燕北夺取只有几百县兵的城池。 几百县兵,即便依仗着坚城之利,照样受不住数千兵马的围攻。别的不说,十架云梯搭上城头各个方向,他们分身乏术,拿什么来守备? 燕北要的,便是麹义部与他本部近乎同时达到预定位置,一个据守要道一个进攻城邑。这样互为犄角,即便是徐荣本部就在城中,他们亦有一战之力,至少不会使兵马脱节。 与此同时,华雄刚刚熄灭了营地的篝火,做出盘算要分散兵马逃向荥阳……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战争!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子夜乱战 杀戮,在荥阳以东继续。 华雄没想到被他击溃的敌人在短时间里便已重整兵马杀将回来。他知道面对习惯骑射的胡族骑兵该如何应对,但是他手边没有任何能够应对的东西。 他们没有战车,没有营寨,甚至连足够的盾牌也没有,所有部下都暴露在敌军射程之下。当然,这本身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他们结阵,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撑到明天白天徐荣将兵进驻荥阳,危机便迎刃而解。 真正让他感到担忧的并非这些小股弓骑,他们这些游曳在外的小股骑兵又能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呢?就算华雄让步卒结阵,缓缓向荥阳方向摸着黑走,也至多再死上千人,最多不过是被敌人拖住腿脚罢了。 他担心的是这些骑兵身后的燕北。 是什么让他们被击溃后有单骑再杀回来?如果他们没有援军,敢就这样杀回来吗? 正是这个原因让他不敢向敌人进攻,事实上,现在他也的确缺乏有效的进攻手段。 没有战车结阵作为遮挡弓骑兵的有效屏障,没有光亮让他的士卒对敌军发起远程箭雨射击,单凭这一群步卒根本无法行之有效的对抗敌人。 他面临先汉时高皇帝在塞外对抗匈奴人时的窘境。 束手无策。 尽管这种袭扰战术对敌人非常有效,但对孙轻等人的骑兵伤害也不小。就快使他们无法承受。华雄手里有八九百张步弓,而步弓的拉力要超过骑弓,射程更是可怕的两倍。 在华雄熄灭掉营地篝火后,弓骑兵不再敢随意突袭敌人,三面长弓的锥阵使得凉州兵像一只难啃的刺猬,只要看见弓骑兵的身影,便有绵延不绝的箭雨射过来。 胡骑每次突袭,尽管能杀伤几十个凉州兵,但他们也同样要承受二十以上的损失。 幸好太史慈率先灭掉营地之外的篝火,这才使得双方都无法发现敌人,所有人都摸黑游斗,依靠听声音来发箭……他们不是先汉强劲的射声士,能够听声辨位,射出的箭矢大多落空。 四下黑暗的环境,对任何人都造成极大的困扰,紧接着华雄的动作就更令孙轻等人担心了。 数千凉州兵一哄而散,三五成群地向北、西、南三面一窝蜂地跑开! 他们居然散开了! 听起来这好像是个很蠢的决定,但只有孙轻等人知晓,这个决断是多么英明。 四下的黑暗里,人跑出二三十步就看不清身形,更何况……马蹄声可比脚步声要大上不少,而乌桓骑们相互之间也看不清,超过五十步甚至根本不能确定是敌是友,这混战还怎么打? 一时间,四下里到处是飞射的暗箭冷箭,令人心惊胆战! 这下连孙轻、太史慈、苏仆延三人都切断了联系,各自领着三四百骑手愣在当场,根本不知晓应当怎么办,只能大部向远处散去。 离得近些,那些四处激射的剪枝就能夺走他们的性命! 孙轻六神无主,太史慈引兵听音辨位指挥胡骑骑射,而苏仆延……撑不住了。 “乌桓的儿郎们,射不到敌人了,举起你们的刀,随我袭扰敌军!”苏仆延收起大弓挂在马臀,扬刀而出,高声喝道:“凡立地者,皆斩!” 凡立地者,皆斩。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骑马与步卒来分辨敌人……他们除了不幸落马的皆是骑兵,浩浩荡荡三百余骑扬着骂道呼啸着在野地间散开奔驰,沿途但凡见到朝荥阳城逃跑的凉州军卒便追上一顿砍杀。 战场上彻底乱了,七八里地的距离才有多远?战场上混乱的喊杀之音甚至能被荥阳城上的驻守县兵听见,但四下里皆是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令人心惧。 他们都亲眼看见不可一世的华校尉领兵出城,整整六千凶悍的凉州兵,这场仗应当是十拿九稳,可是为何眼下战场上传出如此混战一般的声音? 杀得彻底乱套了,天色将明之前的一个时辰最为漆黑,透不出一点光亮。数百胡骑,数千步卒在战场上乱窜,羽箭来回飞射。每时每刻,有乌桓骑被成群结队的凉州兵拽下马匹以长矛捅死,也有逃窜的凉州兵被疾驰而来的快马在来不及反应的时间经过身旁。 再看过去,整个头颅便已经掉了。 没有任何落单的步卒能够与黑夜里神出鬼没的骑兵为敌。 华雄艺高人胆大,使步卒散开后策马领一队步卒便朝着荥阳不闪不避地急行而去,路遇十余阻拦的乌桓骑手皆被他仗快马追赶,但凡被追上便一刀了结性命。 他要尽快奔至荥阳,那些守城卒不识得旁人却认得他,只有他才能叫开城门。若到了城下无人开门,到时候他的士卒恐怕会被辽东人的弓手杀得死伤惨重。 实际上,现在就够死伤惨重的了! 太史慈有听音辨位的本领,早就意识到凉州兵是在向荥阳逃窜,当即依仗乌桓骑速度快一路奔至荥阳城下,对到处乱窜的凉州兵劫杀。 正当太史慈阻击敌军时,猛然间听到城池近畿传来大喝,“某乃华雄,速速开城!” 太史慈闻言便是心头一喜,敌军主将在此,若能等他开城趁乱将其挑杀,甚至夺下城关? 当即,他向周围乌桓骑传令,一行人缓缓踱马离城门近些,便听到那华雄与城上守军争辩什么。大约是开城之后敌人进去怎么办之类的问话。才说了不到两句,边听华雄叫骂起来,倒是个性急的人。 太史慈摸出大弓,对手下乌桓骑打出手势,随后捻出羽箭搭于弓上,驱马上前轻踱两步,辨别着声音的准确位置。 “谁!” 今夜华雄对马蹄声无比敏感,冷不丁听到远处好似有马蹄般的细微声音,连忙横刀睁目向黑暗中望去。 他并不确定远处是否有敌骑,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印证了他的想法。 太史慈不知华雄只是疑心,还以为自己被发现,同时华雄的一声大吼也让他确定了位置,当即撒手一箭便已经射出,双腿一夹马腹左手将长弓入囊,右手攥住倒插于地的长槊便冲锋出去,口中对身后乌桓骑下令道:“齐射!” 随着太史慈奔出,身后乌桓骑各个拉弓上箭朝着太史慈射出的方向将箭矢抛洒过去,接着一部分舞者马刀追随太史慈而去,另一部分打马持弓左右迂回游斗。 荥阳城下,可是有不少凉州兵呢! 华雄听见声音便已经完了,一支羽箭自黑暗中猛然射来,根本来不及防备,只能依靠本能扬刀上挑,同时身子一偏做出闪避动作。 也幸这一箭是听音而射,华雄方才下意识地打马晃动身子帮了大忙,箭矢自身侧飞过,有惊无险。但是接着,便见一骑擎着丈八长槊冲锋而来,气势无匹。 华雄认出,此人正是方才率领辽东兵冲阵杀出重围的那将,下意识地便将他当作是辽东军的主将,当即打马擎刀而上,口中高声喝道:“城外遇敌,莫要开城!” 几乎才冲出几步,二骑便碰在一处刀槊相击后便错马而过,太史慈挺着长槊撞入凉州兵众之中,华雄扬着长刀被乌桓骑埋没。 太史慈仰仗马快,长槊更有力,但黑夜里难辨细微动作,长槊被华雄荡开,一个回合谁也没能伤到谁。 他们二人连伤都没受,可双方身后的士卒却遭了秧。太史慈华雄俱为勇力之辈,更兼兵甲皆精,寻常凉州兵与乌桓骑哪里是对手,当即不是被长槊挑飞便为长刀所劈,到处是人仰马翻。 城下的混战正酣,城头的荥阳令可慌了神,身旁县尉问道:“县尊,我等……放箭,不放箭?” “放箭你射谁,分得清吗?”县令没好气地转头指着城下问道:“你是射凉州兵里的关东将,还是射关东兵里的华校尉?” “关东诸侯与董公作战,我们这几百兵的小县……”县令摇着头小心翼翼却聚精会神地看着下头作战,说道:“看看谁赢,再说吧!” 一阵厮杀,眼见周围凉州兵死伤不少,余者为太史慈所吓纷纷后退,太史慈这才拨转马头,再度听着长槊大喝一声,冲锋而出道:“那凉州将!” 华雄听到身后喊声,连忙挥出长刀荡开周围乌桓骑,拨马迎着冲出,擎刀喝道:“看刀!” 这次冲锋,二人都留着马力,稍一交手便分开,拉开距离后再度出招,一时间刀来槊往,斗得激烈。太史慈用惯了长戈,使起长槊除了挑刺还有偶尔的拖劈,令华雄防不胜防。 华雄的长刀威猛无比,更兼身强力壮,此次挥砍皆是势大力沉,亦令太史慈的境遇凶险无比。 二人平日里历次战事皆为勇不可挡之辈,华雄久居凉州,为董卓麾下头号冲阵猛将,还从未遇见如太史慈这般棘手的对手。而但是从战阵经验不多,却两次皆为冲突之将,向来所当皆破,亦惊讶于华雄的勇武。 华雄心知不能这么拖下去,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便越不利,转而在一次冲锋后不再回头,拍马便绕城而走。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进驻荥阳 太史慈冲锋错马之后还未反应过来,再转过头华雄已舍了兵马夺路而逃,令他愣了一瞬,连忙拍马追赶,同时传令乌桓骑绞杀城下凉州兵。 战马疾驰的速度有多快,不过太史慈愣神之际华雄便已经奔出数十步,再想追赶哪里还赶得上,就算张弓去射,黑夜里也未必能准确命中,当即擎着长槊朝那些六神无主的凉州兵杀去……激战一夜的凉州兵面临主将溃逃的情况则早已心无战意,何况震慑于太史慈的勇武,纷纷放下兵器投降岂活。 不过片刻便有三十来个俘虏跪地讨饶,太史慈也没兴趣多行杀戮,便命乌桓骑将他们的兵器收走,看管起来。 一番厮杀,他这边的乌桓骑也死伤惨重,方才与华雄的搏杀中十几名乌桓兵被劈下马来,如今只剩百十个骑手操弓游曳。 到现在,野外的战斗也告一段落了,远处传来的厮杀声都小了许多,只是太史慈并不知晓,他们的袍泽还有多少人有命见到明早升起的红日。 眼见城下危机解除,太史慈举着长槊对城头喝道:“上面的人听着,我是度辽燕将军麾下,你们是朝廷的汉兵还是董仲颖的西凉兵!” 朝廷的人,和董卓的人,有区别吗? “我等自是朝廷汉军!” “既是汉军,待我将军率大军至此,你等莫要负隅顽抗,开城迎将军。”太史慈见城上的县兵并非一门心思倒向董卓,语气这才温和了些许,朗声安抚道:“将军必不会加害你等。” 太史慈话音一落,县令便要点头,却见旁边闪出数名凉州军汉持刀而上,先是对县令喝出一声,随后为首一人指着太史慈喝道:“不可开城!尔等俱为叛军,带到明日定有朝廷兵马前来平叛,看你能威风到几时!” 太史慈一愣,城上居然还有董卓的人马?不过看情况人数并不多,但是挟持了县令,甚为棘手。他也不与城上凉州兵争执,当即打马而走,招呼胡骑穿越战场寻找孙轻与苏仆延的下落。 城上的凉州兵军官是华雄麾下土生土长的凉州羌人宋超,早在董卓任西域校尉时便追随麾下南征北战,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才爬到如今屯将的位置上。此战他的屯被留在城中看管马匹,没想到华雄兵败,如今以做城里就剩他一个屯的人马。 太史慈没有管他,眼下凉州兵开不开城都没什么关系。他手里满打满算百十骑,就算开了城,连城内的县兵的镇压不住……等到明日,燕将军率大军前来,到时候他开不开城便说了不算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孙轻和苏仆延,然后派人给十余里外扎营的燕北传信,让大军赶在徐荣来之前进城。 就在此时,荥阳以北大队人马举火行进,掠过荥阳城向西奔去,看火光是近万人的大军阵。 而另一边,当太史慈在城下喊话时,赵云已经率领两千本部赶至他们扎营的地方,打着火把映照只见到满地的乌桓与羌胡人尸首,战况极其惨烈。 紧跟着,撒开的兵马寻到落单的乌桓兵,这才知晓荥阳城东竟爆发了持续近一个时辰的混战,赵云这才铺开兵马搜索敌人与己方四散的袍泽,向荥阳城下奔去。 不多时,太史慈撒开的部众寻到孙轻,赵云则找到苏仆延,互相将着兵马聚于荥阳城东,派出探马接应燕北并传信告知扼守要道的麹义这边的情况。 这场混战到现在,算是大局已定,只要徐荣的兵马反应不过来,荥阳城插上燕字旗便已是十拿九稳。 徐荣也反映不过来,他的兵马距离荥阳还有足足二十五里的距离,等华雄跑回去,什么都晚了。 城下远处的兵马越聚越多,先是城北成群结队的关东兵举火朝着城西行进,尽管他们不管不顾这座城池,城上的宋超知道,那是关东联军的兵马,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度辽将军燕北的部下。 不管他们掠过城池是想要做什么,宋超的心都无法抑制地越来越沉。 这座荥阳城,恐怕保不住了。 燕北在天色渐明时姗姗来迟,如果不是赵云派出的骑卒告诉他荥阳城内只有几百县兵的消息,他甚至会来的更慢些。他的本部是最为精锐的兵马,铠甲兵装也最为完备,行军……自然也更累。 燕北听太史慈说了城中尚有凉州兵的情况,让他感到非常讶异,挥鞭笑谈他要见见城上这个敢挟持县令据守城郭的凉州兵,笑道:“很有胆气!” 这对他来说就是个笑话,城里充其量只有上百凉州兵,凭什么敢阻拦自己进城的路? 在太史慈赵云等人簇拥下燕北策马至城下,眯着眼睛向城上望去,相距不过百步,借着渐明的天光与火把,能看到城上凉州兵挟持县令的身影,他向城上问道:“即见燕某大军以至,何不早降?” “你是燕北?”城上的宋超对燕北直呼其名,冷笑着对燕北喊道:“度辽燕将军,你深受董公提拔之恩,我凉并诸将皆无你这般高官厚禄,因何反叛?” 燕北的眼睛眯得更紧了些,盯着城上的宋超。 “燕某的官职受于陛下,何来董公恩德之说?”燕北轻声笑,转而对城上说道:“董公倒行逆施,以兵威废立皇帝行大逆不道之事,占据朝堂,我等义军便要讨伐董公还政陛下,使天下太平。你若明白事理,莫要多说开城献降;若不愿投降,我敬你胆量,自西门逃出燕某绝不派兵追杀。” 城上的凉州兵交头接耳互相骚动,唯独宋超不为所动,喝止了部下后扶着城垛喊道:“现在没有宦官,也没有外戚,董公沙汰朝廷官吏任用幽滞之士,一改朝廷数十年来积弊朝堂,董公何错之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要讨伐朝廷!” 城上这凉州兵的话,说的句句在理,燕北知道,他反驳不了。 董卓做错什么了吗?其实燕北并不觉得董卓真做错什么了。追杀些不听话的甚至做对的人,放出兵马扰乱百姓……这些事情只有董卓会做吗?关东也是一个鸟样子。 燕北缓缓点头,语气平和地对他问道:“城上那凉州兵,你叫什么名字?” “某名宋超,华校尉麾下屯将。” 燕北再度缓缓点头,偏过脑袋轻声道:“子义,射死他。” “啊?”太史慈哪里能想到燕北竟要杀了此人,不单单他,高览赵云都在反复咀嚼这个凉州兵说的话,可此时燕北的命令却是如此突兀,太史慈不禁问道:“将,将军?” 燕北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了太史慈一眼,没有继续要求,而是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对城上喊道:“城上的县兵你们听着,我是度辽将军燕北,为讨伐董卓而来,现命尔等诛杀城内凉州兵开城献降!否则半个时辰之后,强攻城池,鸡犬不留!” 说完之后,燕北没再理会城头的喊声与身后诸将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朝着自己的军阵打马而走。 燕北的冷血无情令人感到心惊胆战。 坐在重重军阵的簇拥之中,燕北看着麾下三将叹了口气,神色才终于有了一点暖意,问道:“你们觉得这个人不该杀。” 他在问,说出的话却非常肯定。 “我也觉的不该杀,他是忠义之士。可这仗还打不打?”燕北对三人问着,他的心里并不舒服,甚至无端的暴躁情绪让他想要踢翻案几摔散书简,“不进荥阳城,至多三个时辰我们就要与徐荣的大队人马野战……他不死,我们会死很多人。” 太史慈叹了口气,拱手小声道:“属下知错。” “你没错,谁都没错,就连洛阳的董卓都没错。”燕北摇着头,看着自己身前立着的三将突然笑了起来,“阿秀、子义、子龙,你们三个的心性,在燕某看来就像那些古时英雄豪杰一般,有你们时刻在身旁警醒,燕某才能看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啊!” 天下混乱的局势,让人很难分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甚至可能本来天下事就并非简单的对错所能分清楚的。有些事情这样看来是对,可反过来看却又明明是错的。 “董卓与关东诸侯,都称不上是好人,两害相较……取其轻吧。” 燕北像是在安慰面前的三人,又像在安慰自己。 将董卓击败,天下应该就能清平了吧?燕北问自己,但在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闪过关东诸侯的面容,却又觉得,似乎问题的答案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乐观。 荥阳城上可不像燕北营中如此平和,随着燕北那句若不再半个时辰内杀光城里的凉州军,燕北的部下便要强攻城池鸡犬不留后,城上在他刚打马离去的片刻便响起厮杀之音。 城头上数名凉州兵在转眼便被发狠的县兵杀死,随后成群结队的荥阳兵冲向马厩、街市,将宋超所率领的凉州兵尽数杀光。 不过区区一刻,荥阳城东门大开,县令跪伏于地献上宋超首级。 燕北传令,率部打马全军进驻荥阳,经过宋超的尸首时,燕北垂头看了一眼,对部下道:“将他厚葬,还有那些凉州人的尸首,都收敛起来吧……都是汉人。”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合围之势 生于人们为了欲望互相杀伐的年代,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或许这天下的混乱就是因为人们固执地坚持自己是对的,而又确信旁人都是错的。 洛阳的大迁徙已接近尾声,十余万凉州兵往返于三辅,自洛阳到长安沿线一片混乱,洛阳百万百姓被迫离乡,在凉州兵的刀马威逼之下向长安迁徙。 董卓留在洛阳,将大军要亲自与关东诸侯决一死战。 迁都长安,这是董卓做过最英明神武的决断,也是他失去掌控天下权柄机会的象征。在战略上,迁都长安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在政治上,迁都长安有百害而无一利。但董卓始终是个将军,他看不到也听不进去那些劝告他不要迁都的大臣忠谏之语。 迁都长安,长安至旋门关中间京兆尹、弘农、河南尹三郡千里之地成为战略纵深,中间潼关、函谷关、旋门关,大大小小十余座城池能够抵抗关东联军的进攻。何况……如今的关东联军在外,能自数个方向对董卓军实现打击袭扰,可一旦迁都,关东叛军除了西进之外束手无策。 最重要的是,迁都长安之后,旋门关兵败之际一把火烧毁洛阳,那些急于求成的关东诸侯还愿意再向西进攻吗? 但迁都长安也意味着董卓军正式从掌握天下的权柄的朝廷退回西凉一隅,成为割据地方的军阀。只要一败再败,长安朝廷即便掌握着小皇帝,也失去了天下对他们的认可。 哪里有朝廷被叛军逼得迁都的事情?天下百姓可不知晓什么是战略,他们只知道,关东联军赢了。 败退的华雄在荥阳以西收拢到三百有余的溃兵,他很清楚这次作战的溃兵足有三千之数散步于荥阳近畿各地,但他没机会尽数收拢,因为辽东的大批人马以至。 麹义率领本部乌泱泱近万步卒举火呼啸而至,将华雄吓做惊弓之鸟,连忙驱兵西走。而就在他离开荥阳近畿的一刻之后,幽州兵锁死了荥阳与旋门关相连的数条交通要道。 就是傻子也知道,幽州兵的目标是荥阳。 徐荣被士卒自深夜中唤醒,看见衣甲带着血污与箭创的华雄,便知晓坏事了。 “郎将,末将兵败,幽州兵前驱已封锁要道,应当是要攻打荥阳。”华雄拱手道:“大队人马,若再不发兵恐怕荥阳有失!” 徐荣坐在榻上,看了华雄一眼,揉着脸颊起身才长出口气,丢下生硬的两个字走出大帐。 “晚了!” 荥阳城里几百县兵,不说他们会不会死守城池抵抗燕北,即便他们会为了董公与幽州人作战,他们有这个实力吗?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幽州兵的战力如何?”徐荣仰头看着逐渐发白的天光,对华雄说道:“你为什么失败?” “燕北用乌桓人打仗,斥候本领不俗,将领尤其坚韧胆大。”华雄说起这场溃败显得十分气馁,对徐荣谨慎地说道:“我们进驻荥阳时已被发现,后来围困营地遇到抵抗,但我众敌寡,四面合围杀死他们近半,最终还是被他们千骑冲杀出去。” 徐荣静静听着,他不觉得这是一场兵败。就华雄目下说的情况,明明是他们赢了,将敌军斩杀近半,是一场大胜啊! “剩下的千骑乌桓在休整后,又杀了回来,借黑夜用骑弓杀伤外围士卒,游斗。空旷地带,我们无法还击,只能分兵四散向荥阳城逃窜。荥阳城下,城门为敌将所截……只得逃回来。” “华校尉,你好本事啊!”徐荣阴阳怪气地责备一声,瞪着眼睛问道:“你勇武过人,为何不趁此时机斩杀敌将?硬生生让敌人将一场大败扭转为大胜!” 华雄在董卓麾下的资历可要比徐荣久的多,徐荣则无法责怪什么,只是他感到困惑。这华雄号称董公麾下首号猛将,为何不再城下杀将,反倒无比狼狈的逃了回来! “末将……不是对手。” 华雄颇有几分气馁地说出这句话,才真正令徐荣感到惊讶。燕北麾下的辽东军有胆气、有战力,这都在他意料之中,毕竟辽东兵亦为追随燕北转战数年的兵将,论兵力为关东诸侯之首也正常。 但华雄的本事他是知晓的,就连斗将都不是对手? 华雄不愿在这事上多说,与燕北军那名骑将交战虽然只有数十回合,但确实令他感到力不从心。他们的武艺在伯仲之间,又俱为身强力大之辈……也正是因为太史慈让他意识到无法快速斩杀,这才奔马西走。 “走吧,传令全军,退回旋门关。” 徐荣看了看华雄,没在说话。事实上华雄最大的错误,也仅仅是偷袭敌军时为了不惊动对手而并未携带战马,其他的任何部署都没有出现丝毫错误。而夜袭时未取战马却也正常。 就这么微小的破绽,却被敌军抓住,转而促使此次打败。六千兵马啊,这一仗打下来撑死能被人杀死两千三千,剩下过半的部下在束手无策的情境下都只能溃逃山野,这叫什么事? 听到徐荣说要撤回旋门关,令华雄惊问道:“什么?郎将我等还有两万兵马,就这么撤回去?” “荥阳以西地势平坦,除非我们打算与燕北军野战,否则没有地方能让两万兵马设伏……我们都小觑燕北了。”荥阳以东的战事尽管是一场大败,但着眼全局也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小败罢了,徐荣并未因此气馁,对华雄道:“撤入旋门关,我们的兵粮足够吃到明年冬天,据守关隘,没人能打进去,董公拖延关东联军的战略一样能够达成,只是少了些功勋罢了。” 少些功勋有什么关系?既然不能速胜,那便将这场战事照着旷日持久打下去,比后勤、比关隘,关东联军拿什么与他们打? 徐荣心意已决,大军拔营而起,仅仅半日便回还旋门关,闭锁关隘。以成皋与旋门关互为犄角,守备关东联军。 燕北入城后便召回麹义部,仅仅洒出小部骑兵在要道游曳探查敌情,在日出时分命士卒用过朝食便宿于荥阳城头休息,同时加急通报留滞野外的曹操部引兵进驻荥阳。 直到正午,睡梦中醒来的燕北方才知晓徐荣已领兵退却的消息,这令他的面色有些难看。 “孟德兄,董卓军的中郎将徐荣如你所言,是可怕的对手。”曹操在下午领兵感到,尚且来不及表达燕北趁夜夺取荥阳的激动,便听到燕北忧心忡忡的话语,不由开解道:“至少如今将军夺下荥阳城,便可与董卓军遥相对峙,旋门关以东的城池便可尽数收回了!” 燕北点头不再多言,安置曹操的兵马与部下换防,让那些缺少休息的士卒在城内休息。 一场夜战之后要想让身体缓过劲,至少需要两日时间。 原本在他的盘算中,失去荥阳重镇能够使敌军主将徐荣恼怒,接着发兵攻城,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情况。哪怕在他城内仅有万五千兵马,也足矣守备徐荣两万兵马的攻城。尽管围城战中己方必定会有伤亡,何况疲兵之境还会使士卒战力下降……但这都是他能够承受的后果。 只需要捱过敌军的攻城,到时只需等待徐荣犯错,抓住时机便能一举击溃,为攻占旋门关铺通道路! 但徐荣的冷静出乎燕北的意料,听说荥阳被夺之后毫不犹豫回师旋门关,甚至都没有发兵前来探查。这使得燕北完全丢失攻取旋门关的机会。 攻打关隘,是要拿人命去堆的! 燕北夺取荥阳的消息传至酸枣大营,令关东诸侯震动。这一次,他们的动作比谁都快,纷纷提兵进驻阳武城、卷县、中牟、开封、密县、新郑等地。 河内郡的王匡更为激进,当即派人荥阳的燕北报喜,随后派遣麾下精锐强弩手一路西进,对旋门关以北的五社津严加防备,为燕北军守备北面侧翼。 与曹操一同兵败于荥阳的骑都尉鲍信,则亲自领兵前往荥阳,作为燕北部的前沿援军。比起那些屯兵后方的诸侯,鲍信要比他们忠直的多,行至荥阳后便将兵马驻扎于城西五里,毛遂自荐为拱卫荥阳城的别部。 讨董联军一时声望大涨,见到这种局面最开心的人自然是曹操。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他的构想里需要讨董联军各部策应的战略,就在燕北一战定荥阳的局势下达成了。如今北有王匡阻断河津,旋门关正面有燕北、曹操、鲍信等兵马聚集足有三万之多。在洛阳以南的鲁阳,同样有袁术的兵马扼守山道,联军对洛阳已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何况,还有正从南方北上的猛虎孙文台! 只不过对燕北来说,也有不太好的消息。黑山的张燕派遣老熟人黑山校尉罗市前来,向燕北陈明心志,言说燕北对他的恩德令张燕铭记心中,但因为此次是燕北与董卓作战,董卓对张燕有恩,他不会参与此次战事。 白波谷各部山贼到现在还没有回话,张燕则婉拒出兵邀请……燕北想要依靠声望遥控北方群盗的计策基本告破。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南北告急 天气渐感炎热,出征的武士们褪去厚重的冬衣,穿上凉爽的单衣,不变的是那甲兵依旧。 旋门关与荥阳的长期对峙,开始了。 荥阳坚城,其间驻扎三万以上的军队,何况其后还有关东诸侯分别据守各县,无论董卓军是谁前来,想要攻下这座城池都是吃力不讨好。而另一边的旋门关也是一样,徐荣两万兵马严加防备,使得各路诸侯停马不前。 但是在这段对峙的时间,天下间两大对立的军事阵营内部,发生不少大事,谁都没闲着。 兖州刺史刘岱愈加不满东郡太守乔瑁,借进兵河南尹之机突其营地,将乔瑁杀死。尽收其麾下兵马后,举部将王肱为东郡太守。 北上的孙坚在杀死荆州刺史王睿后,兵进南阳。南阳太守张咨并不打算向临郡太守孙坚提供粮草,暴脾气的孙坚手里没了矫诏,便要自己想些办法,于是在张咨拒绝向孙坚提供军粮后,仍旧提着礼物上门。根据习俗,别人携礼上门拜访,过些日子便要回去拜访。 于是张咨次日拜访孙坚,被孙坚的部众以南阳郡不修道路、阻塞北上讨董兵马的罪名,将酒宴正酣的张咨杀死。故技重施,又尽收了南阳郡兵马,取其军粮武备,沿途北上前往鲁阳。 至此,孙坚一路连杀两位州郡长官的煞气,令沿途官员无不恐惧,从此孙坚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麾下兵马数量也从长沙郡的五千兵扩大为如今的三万有余,至鲁阳与袁术会盟。 另一边的董卓,则被关东诸侯群起造反的事情逼得近乎疯狂。董仲颖不怕什么反贼,也不怕再多的敌人。他一生所历战阵大小百余仗,羌人、胡人、匈奴人、汉人,哪一个是没有被他揍趴下的? 可偏偏关东诸侯的反叛,令他胸透郁结久久不能平息。 那些个太守、将军,全部都是他亲自任命的州郡首官啊! 全他妈反了! 董卓最厌恶的事情就是背叛,背叛! 朝廷的这些人一直在安抚他,像卢植那样有胆量的正人君子被他追杀、赶走。但现在的董卓是多么想念卢植啊!他宁可有人对他梗着脖子说些不尊重的话,也不愿看到这些士人们当面对他极尽奉承,诉说他的威望与日月齐辉,转头那些狼心狗肺之徒便集结兵马攻向自己。 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加令人厌恶的吗? 没有! 没有人能够承受陷入疯狂后董卓的怒火,一封诏令传至长安,袁氏满门自袁隗以下五十余口尽诛于长安城南,人头滚滚。 如果说先前董卓心里还有那么一丁点想要挽救汉室的良知,那么在此之后,那一丁点也消失不见了。 捏造罪名杀掠洛阳大户,尽取其资财;进位相国总领天下军政大权;大收铜钱铜人,铸造小钱改变流通……然后,驱赶洛阳百姓。 进行到这里,三辅算彻底地乱了。先前的迁都仅仅是百官大臣、朝廷书籍等物,但是现在,董卓下令洛阳二百里不准许有任何生人,全部迁往长安。 未虑胜先虑败,一旦旋门关、洛阳战事受挫,他将拔营西退,什么都不会留给关东诸侯。 对了,还有洛阳近畿的皇陵! 于是董卓又命吕布领兵发诸皇陵,偃师六陵、长安九陵……一时间三辅浩浩荡荡的掘墓兴起,两汉以来皇帝陵墓有一个算一个,能挖的统统挖出破坏取走陪葬。 发展至此,是谁都想象不到的结果。 甚至就连董卓,入洛阳之前也不会想到情形会坏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将军于洛阳,便是要与关东联军一决雌雄。什么朝堂什么天下,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董卓只想出一口恶气。 除了中原的混乱,这一年刘表单骑下荆州,依靠当地豪族联合碾平荆南宗贼……这些其实都是北上的孙坚擅杀朝廷官吏造成的恶果,却留给刘表一一收拾。 紧接着,旋门关的徐荣无功,只能守备为董卓不喜,调部将杨定守备旋门关;使旋门关守将徐荣前往洛阳以南的梁县方向守备北上的江东猛虎孙坚。 关东群雄,最为董卓仇恨的便是不但背叛他,还煽动各路诸侯起兵的袁绍与袁术,在大营里他不止一次喝骂要首诛二袁儿。但是最让董卓忌惮的,就是乌程侯孙坚! 他们两个人可是有大渊源了,早在讨伐西羌时,孙坚便劝说主将杀死董卓。而董卓则因为对待敌人的战法上孙坚与他所见略同而有惺惺相惜之感。只是到如今不同的身份地位使他心中的惺惺相惜成为浓厚的忌惮之意。 当然了,对于首次击败凉州兵的燕北,董卓心中也比较忌惮,但却是远远赶不上孙坚。 董卓自视甚高,却将孙坚摆到与他相等的兵法位置上,自听说孙坚起兵他便派遣胡轸为东郡太守接替乔瑁的位置,并命令他将兵万余向梁县进发,胡轸之后董卓尤觉不够,这边又令徐荣徐荣前往梁县守备,这便已足够表示他心中的忌惮了。至于燕北,董卓在心里无非是觉得,燕北的本事或许要超过麾下的徐荣而已。 而在燕北心里,他认为自己其实并未与徐荣交手,至于击败徐荣更是无稽之谈。徐荣守备自己的战略才最为正确,依仗雄关,难道不去据守吗?不据守关隘的才是傻子! 他们撑死算是平手,在战局谋略上你来我往,谁都未能伤及对方的根本。至于荥阳城外的一场仗,那都是他部下的孙轻太史慈苏仆延的胆气强撑起的一场大胜。 燕北是没有多少功劳的,他唯一的功劳仅仅在于果断进军,使得顺利夺取荥阳城罢了。 当然了,夺取荥阳城对联军而言是决定性的重大胜利,使得他们拥有了威胁旋门关乃至洛阳的能力,促使燕北的中军、王匡的北路、袁术的南路能够顺利对洛阳形成三面合围。 不过夺下荥阳城也使得燕北失去了与徐荣大战一场的机会,没有决战,进入旋门关闭锁不出徐荣令燕北束手无策。 他可是在荥阳刚刚得到了华雄遗落的六千匹来自凉州的高头大马,却没有了让他依靠这些战马武装士卒来一次转战三百里的机会,谁的心中不会感到气馁呢? 如论如何,促使董卓临阵换将,当旋门关城头插上杨字大旗时都令燕北心中感到万分兴奋……徐荣是个难缠的对手,如果换了这名杨姓将军,嘿! 这仗兴许不多时就能出现转机! 转机确实在六月出现,而且一下子便接连在南北两路发生意外。 只是对燕北来说,这不是转机而是噩耗。 北路兵马的王匡据守五社津,为联军前锋燕北守备可能会从黄河东渡的敌人,但王匡麾下的部将太过一根筋,料定了董卓兵马会从五社津与他强战一场。毕竟对岸的五社津终日旌旗招展做出一副随时可能出击的动作令他心神紧张。但实际上,董卓遣下将郭汜领三千羌胡骑自洛阳西北方向的平津悄然渡过黄河掠过河阳、温县一路向东奔走。 一场毫无悬念的突袭战在五社津对岸爆发,王匡的强弩手在对岸旌旗招展的情况下以为自己高枕无忧,却被趁夜奔踏而来的凉州骑兵吓破了胆,高头大马踏碎营地,王匡的强弩手死伤惨重! 燕北越来越对己方盟友的兵法才能感到担心了……那他妈可是黄河,纵贯千里的黄河啊!王匡居然能不在侧翼多做一点守备,到底是他傻还是他认为敌方久经战阵的凉并战将都是傻子? 不在侧翼做出一点防备,就这么被郭汜一勺烩了。 一时间北面空虚,没有侧翼的保护让燕北随时对那条宽阔的河流感到担忧,三面合围的封锁出现了缺口。随后燕北命曹操率本部人马驻扎于荥阳北面据守河关,防备有可能来犯的敌军。 多亏有了鲍信的万余兵马相助,否则眼下燕北便失去了独自防守荥阳的能力。 不过王匡虽然兵败河津,却并不气馁,转头便回乡继续大张旗鼓地招募兵马以期再战,一雪前耻。 紧跟着,南路战事也出现了变局。 孙坚兵至鲁阳稍作休整,与袁术达成共识而结盟,袁术表孙坚为破虏将军。接着孙破虏便派遣长史公孙仇向袁术催促兵粮,在城外祝酒为长史送行。 就在这个时候胡轸领兵至鲁阳城北,将城外人马包围。孙坚不慌不忙地继续饮酒像没见到敌人一般,似乎在引诱他们上前攻击。胡轸担心孙坚有诈,不敢进兵,孙坚这才慢吞吞地让部下一曲一曲地进城。胡轸这才发现……并没有伏兵。 但他已经错过攻击孙坚最好的时机,无奈之下只能引军退去。 袁术在这之后征调南阳郡的粮草供给孙坚,并守备其后的粮道。到了七月,孙坚正式向梁县进发。 不过……他低估了徐荣的兵法才华。 数万凉州兵在梁县将孙坚北上的军队合围,继而包抄分割攻打,使得这些由各郡强征而来的乌合之众快速溃败,孙坚死里逃生。 南北两路,纷纷告急!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引军北指 怎么办,怎么办? 杨定自徐荣手中接过旋门关的关防印信之后便不停地在问自己,他该怎么办? 杨定也不是不知兵的,他宗族世代定居凉州,甚至在那片长久以来深陷战乱的土地上还拥有着相当高的地位。在他的家乡,杨定被人称作凉州大人。 那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啊。 可现在德高望重帮不了他,击破燕北可以。 但是他要如何击破燕北?徐荣走之前对他再三好言相劝,陈明两军如今的局势。燕北的兵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般孱弱,可居关东群雄之首,叮嘱他一定不能因为贪功而丢掉旋门关,否则洛阳有失。 徐荣说眼下最好的方式便是防守,就算上天降下雷罚都不为所动。这场战争无论对关东联军还是董卓军,都是那样的旷日持久,比拼的并非是军力或是战力;计较的也并非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而是看谁先出问题。 董公身后有那么大的个朝廷,人人都不同心。而关东诸侯也是一样,他们那么多路诸侯眼下已经露出内讧之相,刘岱杀乔瑁就仅仅是个开始。 谁都不是一块铁板,但至少在兵权这块,西兵号令皆出自董公,势力要比关东群雄稳固的多! 只要撑住,关东诸侯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去打,自己便成一盘散沙。 道理,杨定都懂。 可他能寸功不立吗?刚刚调任旋门关守将时杨定确实打算按徐荣的战法来,就一味地死守看关东群雄能怎么办。事实也证明了,就算是三辅盛传多厉害的燕北,照样是束手无策,只能整天屯兵在荥阳城里不露头。 但时间走到七月,杨定就撑不住了。 董卓一个月向他发来两次书信,责问他为何还没有将旋门关外的反贼击破,他等着取燕北小贼的首级呢。 小贼个屁啊! 眼下燕北本部与偏将麹义的兵马不说,身边聚拢了曹操、鲍信、王匡、袁术、孙坚等人,俨然成了关东群雄袁绍之后的第二号首领,他们成了新的讨董联盟,甚至比稳坐阳武城的袁绍要激进的多……手底下联军加一起六七万人马,这是小贼吗? 这要是小贼,他们这些领兵两三万的将军算什么? 如果说单单是董公催促,杨定还扛得住,但再加上南北两路大破联军,杨定就扛不住压力了。 击破王匡的郭汜,是董卓本部的麾下爱将;进击孙坚无功而返的胡轸是与他共同称名凉州的大人胡轸,而击败孙坚的徐荣,是个幽州人! 他们这两个凉州大人是不是显得太无能了? 这种心思之下,杨定在旋门关内整天坐立不安急的团团转,他必须要做出点功绩来……可这功绩从哪儿来啊?像个蠢狗一般强攻荥阳城吗? 最终在七月中旬,一个抄掠荥阳近畿百姓的想法自杨定脑海中出现。 董公不是在转移洛阳百姓吗?我杨定虽无强攻荥阳的打算,但那些乡野里的百姓总是容易抢掠的,把他们送入关内便是功绩。而另一方面,如果小股兵马掠夺百姓引得燕北恼怒发兵,那便正好引他出城作战。 攻城是伤亡惨重的事情,但野战浪战……凉州人怕过谁? 关隘打开,五千凉州骑兵滚滚而出,九个曲奔向各地抢夺乡里,财物也好人口也罢,但凡是看得见用得着的东西全部夺走。荥阳百姓,迎来一场新的浩劫。 消息传到占据荥阳的燕北耳中时已经过了几日,乡闾之间逃难的百姓流窜入荥阳城请求度辽将军的保护,这令燕北面色发青。 被夹裹着到这里的陈群问燕北,“眼下凉州兵大掠四方,将军为何不进攻他们?” 燕北立在城头眺望着司州起伏山峦,尽管凉州兵还没有张狂到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游荡,但荥阳近畿乡闾百姓被掠夺的惨状却也不难想象。 “我如何不想。”燕北摇头,望向南面对陈群说道:“现在还不是进攻凉州兵的好时机。” 陈群皱着眉头不再多言,他不明白燕北等待的好时机是什么。如今四处剽掠的凉州兵在野,数目不多难以合兵,难道不正是进攻他们削弱敌人的大好时机吗? “长文,你觉得我们起兵是为什么呢?”燕北转过头,看向年纪轻轻英姿勃发的陈群,问道:“是为了讨伐董卓还政皇帝,还是为了击败每一支凉州兵马?” 这场仗对燕北的成长太大了,这是真正的战争,他亲自主导的第一场战争。不同于从前帮助渔阳天子偏安一隅的抢占地盘,也不同于征讨黑山、抵御公孙瓒那样以消灭敌人兵马为目的的战事。 这是一场由朝堂政治立场不同而延伸出的战争,不同于先前的小打小闹,他们有着明确的……好吧,燕北有着明确的政治目标。 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要在全局击溃也好、逼退也罢,使董卓放弃继续掌控朝政。 这使他摸到了战争的精髓,势。 但陈群并不明白,甚至陈群与燕北的立场本就不同,他即不是诸侯也不是朝臣,他只是因为意外而被卷入这场战事,勉勉强强以度辽将军幕僚书佐的身份出现在荥阳战场。 “难道将军认为,讨伐董卓与击败凉州兵马,不是同一件事吗?” 燕北看着陈群笑了。 “嗯,这不是同一件事。我问你,董卓现在有十余万人马,如果我们将这十余万凉并乃至洛阳兵都击败,董卓就能退出朝廷了吗?”燕北缓缓摇头,“不,他不会退走。长安离凉州并州更接近,而离我们更远。就算我们击败了他这些兵马,他仍然可以依靠朝廷的威势来招募凉州人、并州人,更多的兵马出三辅来与我们交战。” “而西兵的战力,想来这些日子你也有所耳闻。关东的那些新募之卒,没有训练不历战事仅有一杆矛戈作为兵器。指望他们杀一个凉州老卒,便要死伤一伍。就算我部下打过几仗的田卒,对上凉州兵也要用一什方能击败他们一伍……如果用人命去堆,我们要死多少人,才能把西兵杀光?” 燕北绝非危言耸听,那些成长于并凉的男丁,自出生以来每年那些地方都要经历三五次乱战,隔年亦要来一场大战。在那种环境生存下来的西兵,即便他们的军纪再坏,论其打仗……天下真没有谁是他们的对手。 就是辽东兵,也相差甚远。 更不必说董卓的西兵本就比他们人多,这不是一场能用人去取得胜利的战争。 “那将军所说的机会,是在等什么呢?”陈群暗自咂舌,想来也是这样的道理,如果放出散骑追杀流窜各地抄掠百姓的旋门关守军,只怕燕北的两万人死完了,也就才堪堪能杀死万余凉州兵,旋门关仍旧固若金汤。 荥阳以东的那场夜战已经充分证明了凉州兵高强的战力。在天时地利皆不利与他们的情况下,有心算无心,战后收拢尸首凉州兵不过死了两千三百余,即便算上投降了六百多俘虏,逃窜的凉州兵仍旧有三千之数。 而孙轻等人两千五百斥候军所剩无几,如今只有六百余乌桓骑活了下来还是各个带伤。 至于孙轻从汶县带出的五百斥候汉军,还能作战的只剩一十七人。 那是一场黑夜里的旷野之战,西兵以步卒对抗全数骑兵的辽东斥候,却打出了一场双方死伤几乎对等的战事。 尽管战斗的结果是华雄输了,徐荣撤军回至旋门关,但如此战果谁能不心有余悸?也就是凉州兵的军纪极差,打散之后便再难聚拢,否则那一仗的结果便会是辽东斥候全军覆没,荥阳坚城还攥在徐荣手里。 若是那样,就算是强如燕北,也只能饮恨汴水退至阳武城甚至酸枣,碌碌无为了。 燕北的目光向南望去,半晌才开口道:“等孙文台,等他奋起转败为胜,或等他折戟一败涂地。” 无论孙坚是胜是败,燕北都有应对的方法,但他不能接受毫无准备地行动,突然像意外一般听到南线溃败的消息,那样他就太过被动了。 “难道在霍阳山分出胜败之前,将军就只屯兵荥阳,看着凉州兵抢掠百姓吗?” 陈群感到无能为力,难道就只能这样看着了吗?现在是荥阳,南路战场一旦兵败,那接下来就是颍川……关东联军十几万人马,不说进攻西兵,难道就连保护百姓都做不到? “在孙文台胜败的消息传回之前,我不会派遣兵马与荥阳城外乃至旋门关的敌人交战。”燕北才不愿让自己的兵卒去送死,但他看着面容难过的陈群扬起笑容,“不过我打算出征了。” “出征?征哪里?” 燕北没有告诉陈群自己的想法,抬起手想拍拍陈群的肩膀,伸到一半却又瘦了回去,脸上带着沾沾自喜的表情迈步走下城头。 接下来的几日里,凉州兵监视荥阳的斥候有些摸不到头脑。他们看着属于曹操的兵马不断在黄河沿岸至荥阳巡回,似乎在寻找抢掠百姓凉州兵的踪迹。 实际上,燕北已经用曹操麾下的四千军卒驻入荥阳城,亲自引赵云、焦触两部人马北指黄河沿岸。 郭阿多……我来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西兵渡河 燕北用的是董卓进洛阳时曾经用过的迷惑之策,曹操部下的八千人马总兵力不变,内里的四千兵却变成燕北部下经历过平定黑山冀州之战的老卒乡勇。 但这在敌人眼中,撑死是燕北的部下多了四千匹战马。 这就像个笑话。 甚至于他们拥有战马在河对岸的凉州兵看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骑兵他们如何去追寻行动迅速的凉州兵呢?但是燕北根本没打算搜寻那些游曳在外的凉州骑兵。 他的目的,是平皋、温县之间驻扎在济水流域的郭汜! 郭汜前番领兵击破了河内太守王匡闭锁河津的兵马,此后便于济水搭筑营地时刻威胁着荥阳北方,让燕北分曹操之兵协防与之对垒。 他的兵马对谁而言都是威胁,但是如果燕北能击败他,若轻进则可由敌军背后袭击旋门关,即便不能展开奇袭,也能使城关对垒的阵势发生扭转。 实际上燕北还是对孙坚报以信心的,他希望孙坚能够连败徐荣、胡轸的兵马,到时候联军便能以南北两面突进之势给予旋门关压力,由内部将旋门关击破! 夜晚,黄河南岸点点星火,那是曹操这些日子调集沿线民船走轲而打起的火把。孟德要向西进攻了,逆流而上,登旋门关以西,深入敌境。 这是极为危险的活计,是为诱敌。 他要尽量引郭汜自对岸取船渡河,因为在荥阳以北的敖仓、广濮城汴水一代,燕北已经率领部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河内郡进发,度辽将军的目的是在平皋附近集结四千军骑,随时准备向西推进。 曹孟德虽然剑指旋门关后侧,但实际上的意图则是要引诱郭汜,在其乘船涉水之时与燕北合兵,水陆并进击溃郭汜的兵马,抢回黄河沿线的控制权! 此战最大的难点不在于引诱郭汜,也不在守备旋门关内侧的兵马,而在天时的预测。 如今正逢夏季,北方各地往年在此时都会降下暴雨,而黄河沿线又太过漫长,其中任何一个地方降雨都会使得河水暴涨……对于打算逆流而上的曹操,河水暴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轻便的走轲会被顺流冲下,甚至打翻。在浪涛翻涌的黄河中一旦发生这种意外,他们的军士将死无葬身之地! 但曹操义无反顾,他知道这样是最正确的决断,至于拼命? 洛阳九龙门燃起的光火,宦官声嘶力竭的叫喊;凉州兵挺进洛阳,董卓兵屯显阳苑;前驱攻荥阳,溃败于汴水;种种过往,那次不是拼命才能抢下一条性命? 曹孟德从来不怕拼命! 广濮城,这是河南尹最北端的一座小城,存在的意义是守备关隘与汴水以东的渡口,燕北趁着黑夜,统帅兵马向北纷纷乘船,强渡大河。 他们不敢在对岸的渡口登陆,郭汜麾下兵马早已封锁了各个渡口,一旦被发现他们奇袭的消息便会为敌人知晓。燕北只能命兵马于怀县渡口附近趁夜上岸。 四千骑兵乘船,一艘可承十二人的走轲运载马匹一趟仅仅只能将一伍骑兵送至对岸,即便曹操搜罗了足够多的走轲,燕北运载如此多的兵马也需要往返数次。 大河之上的凶险,不足为道。 先头两曲堪堪上岸,便由焦触率领着向沿线渡口驻军发动冲击,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抢夺下渡口,将其中驻扎的二百余凉州兵尽数击溃,并由辽东骑兵尽数追击绞杀,随后骑兵铺开担当斥候,派遣骑卒连接河内郡的太守王匡让他出兵驻防渡口兵向西进军,紧跟着燕北便在黑夜的掩护下驱使骑兵尽数向西。 依照约定,曹操会在黎明时分于船上点起火把,引诱郭汜倾巢渡河,留给燕北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事情并没能照着燕北的想象顺利进行,黄河沿岸,郭汜正在整备兵马。 作为董卓麾下李郭并立的头号大将,盗马贼出身的郭汜知晓什么才叫伺机而动。眼下燕北的大部兵马受困于荥阳、南面的徐荣又击破了孙文台的先头部队,似乎胜利离他们越来越近,郭汜的心也急了起来。 他并不满足于仅仅击破王匡的军队,他要渡河,向南冲击! 郭汜打心底儿里不觉得董公调遣杨定来驻防旋门关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杨定和胡轸算什么东西?两个依靠出身在凉州称名的大人,能有什么真本事? 还不如能挫败曹操的徐荣呢! 当然,郭汜自诩要强过徐荣许多,连徐荣都能把曹孟德揍得满地找牙,他郭阿多难道就能被曹操将着区区八千兵马吓住? 正因如此,郭汜听到曹操的巡防范围变大,开始在荥阳与大河南岸分散兵马便面露喜色……他只有五千人马,否则早就率军突袭对岸了。眼下曹操分兵,在他看来正是绝佳的大好时机。 他可以再击败曹操一次!这一次,他不会像面对徐荣时那么走运,能活着逃回酸枣了! 做好准备,郭汜便派人向旋门关的杨定传信,让他伺机领兵出关围荥阳。郭汜已经想好,如今荥阳城外还有鲍信的一支人马,但并不足为虑。真正令人担忧的不过是荥阳城内燕北的本部大军。 城里头的那些人才是吃够了苦头的好汉子。 所以围困他们,只要郭汜这边击溃了曹操的军寨,五千凉州骑兵便能截断关东联军在河南尹与荥阳的粮道与支援,围困两个月,等董公搜罗了洛阳城里所有珍宝,一把火烧毁城池将大军出关,顺势就能把燕北灭了……到时候,关东诸侯有一个算一个,谁敢再举兵向西? 夜里,大河之上数不清的走轲行进着,南北相渡,两只兵马在谁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下交汇。 “对岸的战船?”岸上的曹操瞪大了眼睛,听着传信兵的消息令他难以置信,“难道郭汜也正在领兵南渡?快,让河上的士卒撤回来,在岸边驻防!” 此时此刻河岸上发现敌人的战船意味着什么,曹操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 意味着出了大事! 郭汜要打过来啦! 曹操以拳击掌,面上带着兴奋之色,对身旁众亲族武将说道:“元让,你领兵在沿线设防,如果郭汜要在南岸登陆,只有这几个地方能够让他考虑,我们在沿岸打他个措手不及,远比过去偷营来的好!” 如果敌军下船,上来不及整备兵马便被己方士卒大举进攻,那是什么下场? 曹操相信,赢了这一场大仗,就算是睡觉他也能笑醒! 紧锣密鼓的设防在沿岸悄然展开,夏侯两兄弟提领兵马扎下阵脚,曹操则立在岸边远远张望着对岸的情况。 在曹操看不清的一片黑暗中,三艘斗舰逆风而行,沉默的凉州兵扭动着粗大的船桨向南航行,在斗舰之后,数十艘载满军士与战马的走轲直奔南岸而来。 “刚才那些小船,被阿翁吓跑了吗?”郭汜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小声嘟囔着,扣上混铁胄立于船首。强压下自己腹间想要呕吐的想法,不屑地说道:“等我们靠岸,便杀光那些中原人,每颗头颅都给阿翁割下来,都是功勋!” 郭汜没什么学识,马贼出身的他喜杀嗜杀,掌控旁人生命的感觉令他感到无比强大。 这令他对战争的技艺极为熟悉,论及杀人,他是行家里手。w w w . txt 80. c o m 凉州除了咸水湖之外再没别的海或大河,凉州人的作战也从来不需要水军,但这并不耽误他们会操船。横渡黄河所需要的技艺并不太多,对凉州兵来说完全能够胜任的本事。 也幸亏是扼守河岸,如果要让他们在浅海或是大河之内与敌人作战……只怕战争刚开始,凉州的旱鸭子们就都纷纷投河自尽了。 船上半数的凉州兵反映与郭汜差不太多,都被船身的颠簸引得想要呕吐,并感到头昏脑胀。 身体上的感受还并不重要,主要是不能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们心底不安。 郭汜不禁恶意地想着,如果是李稚然那个家伙,会不会现在已经朝着东方虔诚跪拜,要他总带在身边的巫女跳来跳去。 李傕迷信巫术,甚至远远超过大多迷信凉州人的程度,这是西兵里所有人都知晓的常识,毕竟找遍董公麾下各部将领,没有谁在军帐里放两个巫女疑神疑鬼。 在关东诸侯起兵的消息刚刚传到洛阳时,李傕甚至让巫女诅咒袁绍、袁术、燕北等人,打算用鬼神之术把他们都咒死。 结果不言而喻,现在燕北不但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还抢了他们一座荥阳城。 艰难的航行没有持续太久,郭汜已经遥遥看见河岸了,这令他感到振奋,杀戮来临前的兴奋感令他热血沸腾。 抽出马环刀,郭汜高声喝道:“放走板,准备下船,杀光他们!” 随着粗犷的呼喊声,斗舰的船首拍下几块巨大的木板,在船上变成软脚虾的凉州兵纷纷跃马下船,在河岸边集结,准备开始他们在黄河南岸大杀四方的征程。 就在这时,四周围突然亮起火把,数不尽的中原兵举着矛戈高喊着朝他们冲杀而出! 正文 第三十章 汝水之战 三辅以南,关中地区的最角落,一场厮杀正在继续。 孙文台领兵北上,初次作战便为敌军所困,麾下由各地乌合之众组成的大军快速溃散,甚至就连孙坚都只能在亲信部将的掩护下向鲁阳方向溃逃。 徐荣的兵马阵斩首级两千余,算是一场小胜。本来战果是能够进一步扩大的,但徐荣眼见孙坚撤退的太快,甚至本部最精锐的人马仅仅在突击一次之后立即溃退,让他有心担心。 他怕这是孙坚的诱敌之策,担心有诈而不敢深入追击,否则仅仅这一战造成的战果就足够西兵杀到鲁阳与袁术会面。 这不是孙坚的诱敌之策,他是实打实地被击败了,所谓的快速撤退,也仅仅是防止本部精锐人马损耗在这种必败的战事当中罢了。 当两翼与前军的郡国兵一触即溃,就算孙坚本部的三四千人马再多骁锐,也不可能挽回战局的损失,只能下令撤退。 但在撤退之后,孙坚发现徐荣没有追击,当即在梁县附近整顿兵马收拢溃兵,仅仅两个时辰便将兵势再度扩大至八千之众……徐荣虽然胜了一阵,却并未能讨到什么好处。 徐荣遏止住自身的贪欲,但胡轸却不行。 胡轸贪功。 “徐中郎将,既然击溃敌军,为何不追?”胡轸在得知爆发战事的时候便已经晚了些许,尽管他连忙率军驰援,但万余军士一路拖沓而行,赶到阳人聚时这场交兵时间极短的战事已经结束,胡轸不满地在马背上呼喝问道:“此时追击,断然是一场大胜啊!” 徐荣不愿与胡轸多说什么,只是拱手道:“表明府君,在下担忧孙坚小儿使诈假败,担心继续向南追击会遭到后将军袁术的伏击,因而决定据守阳人聚,以待敌军再战。” “呵。”听到徐荣话音里还算尊敬,胡轸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扬了扬马鞭笑道:“既然如此,胡某便为中郎将向南探探路,看看有没有那么好运,能见到董公朝思暮想的小袁儿!” 徐荣在西兵之中没有朋友,甚至比不上带着庞大并州军加入董卓麾下的吕布,因此听到胡轸阴阳怪气的话也不气恼,只是劝阻道:“府君三思,南下可能会遇到伏兵啊!” 胡轸才听不进劝,接连催促兵马向南,临走才对徐荣冷笑道:“不击溃这些人,东郡百姓何时才能等到胡某的教化?恐怕他们都等不及了,胡某去了!” 胡轸可是巴不得赶紧击溃关东联军,早日上任董卓给他封的接任已死的乔瑁为东郡太守……那可是中原的太守啊!做过了这个官职,接下来就该在朝廷出任要职了吧? 他胡某人在凉州兵将中,可是第一个! 董公如此抬爱,他胡轸又如何能不为董公效死? 话音未落,胡轸便已将着大军一路向南,追击孙坚部将溃退的路线而去。 孙坚并未南逃太远,一路向南溃逃,他的心思主要都放在收拢兵马上,在意识到徐荣或许并未追击的情况下,他当即命部下韩当领两千兵马驻守汝水要道断后,接着领兵至梁县休整,以期再战阳人。 这个再战,在孙坚的心里是极为短暂的,阳人聚没有城郭,敌人即便在战胜之后扎营也难以在一日一夜之间使营盘稳固,他便要在今夜收拢大军,卷土重攻阳人,敌人必然没有防备! 可根本没等到他卷土重来,胡轸的兵马就追了上来。 韩当是辽西令支人,与公孙瓒为同乡。早年间便追随孙坚四处征战,从南到北的几次大战中他都有参与,凭借过人的膂力与弓马之术备受孙坚赏识。 此次受命断后本以为是个清闲的活计,却没想到真有胡轸这样的楞头领兵追击,不由使得韩当亡魂大冒。 别的不说,阳人一战让他们都认识到成群结队的凉州兵在夜晚的混战中有多么可怕,这世上很少有哪支兵马能在近乎溃散的阵型中死战不退,更别说他们的阵形是自己冲散的。 为什么冲散己方阵形?因为每个西州兵都嗷嗷叫着要奋勇杀敌。 一夫拼命百夫难挡,更何况他们可不是单单一个人啊。成千上万的凉州兵鬼叫着持着兵器砍杀敌人……韩当不是没有与凉州兵作战过,但当时在韩遂等人麾下的凉州兵与大汉的平叛军队作战时并没有这般士气。 显然,这是董卓称霸朝堂占据三辅后给他们的荣誉感在作祟。 哪个边州人不希望自己成为天下的主人呢?韩当也是边州人,他深知在这种诡异的心态下凉州兵能在战争中爆发出多强的战力。 所以他根本没打算凭借一己之力阻扰这些一路南进的西州兵。 韩当是想退的,但后方孙坚传来的消息,是要他且战且退,把敌人引诱至梁县西北的谷地……孙坚要做不可为之事,反攻这群凉州兵。 已经从汝水向南撤退五里的韩当收到来自孙坚的消息,转头向北望去,夜晚的汝水河畔,大批凉州军士跃马桥头向南推进。 他只有两千人马啊,如何能且战且退?敌人看起来足足有八千往上,一个不小心便被敌军形成合围,到时候别说且退了,就连且战都做不到。 韩当很清楚,他唯一能与敌人作战的时机,就是现在! 趁大军渡河被地势割裂,突击他们! “杀回去,在河岸以南突击他们!不要恋战!”韩当发了狠,擎着长刀眯起眼睛,最终深吸口气,勒马转头对向南撤退的军士传令道:“将军有令,转头向北,冲击渡河的敌军!” 麾下两千军卒中只有五百余精锐,余者皆为乌合之众,但就这一曲精锐却给了周围士卒强大的信心,这群来自江东的敢死之士杀意高昂,毫不犹豫地举起兵器向北而行,余者自是跟从。 先秦楚地风采,将于今日再现! 两千步骑在撤退中猛然调头,带着奔踏的步伐冲锋而出,数里路程转身即过,临近二里,江东兵高呼的吼声令凉州兵震动。 溃逃的敌人,杀回来了? 胡轸跃马挺矛面露喜色,高声喝道:“冲锋,冲锋,冲锋!凉州的好儿郎们击溃敌军,冲锋!” 追击的敌人猛然出现,胡轸如何能不感到欢呼雀跃,但当他策马奔出数步,并未听到身后部众的声音,这才感到诧异地回头,这一回头,面如土色。 追击敌人的兴奋使他忘却了己方军阵此时所处的位置,渡河的只有堪堪两千军士,大量步骑还在河对岸堵塞在桥上,根本无法通过。 “别他妈冲了,快结阵,结阵防备敌人啊!”胡轸恨恨地勒马,高声呼喝着让部下结阵防御敌军,一面喝骂着麾下士卒一面骂着南兵太过奸险,“这些江东狗儿,快结阵啊!” 现在胡轸能做的,就只有祈祷敌人的数目不多。否则若是万余兵马杀回,他真抵挡不住。到时候万余大军堵在这么一座汝水桥上,后面的要前冲前头的想后退,慌乱之中挤在桥上谁都活不成! 不过所幸,胡轸听声音感觉敌人的兵马并不算多,因而不断在前驱高声呼喝士卒,凉州兵也在诸将的呼喝下围着汝水桥结出阵势。 韩当才不管凉州兵结阵不结阵,眼下凉州兵过桥的不过两千之众,正是他攻打敌人的大好时机,就算打上一场硬仗他都不怕,何况这样的突袭呢? 远远地韩当便见到敌军前列那个跨马扬矛呼喝士卒的身影,奔驰当中双目一眯,便将长刀抛给身旁骑从,自背囊取出大弓,口中说道:“为某看好宝刀!” 话音一落,长弓在手,搭箭上弦双腿加紧马腹单人独骑冲锋而出。 骏马疾驰,刹那间便相距不过数十步,韩当聚精凝神陡然间撒开弓弦,长弓在巨力下震颤不已,离弦之箭猛然朝着胡轸劲射而出。 眼看箭矢射出,韩当也不多说,转而长弓进囊,噌地一声抽出腰间环刀高声喝道:“凉州狗儿受死!” 几乎紧紧跟着呼喝的声音,一骑便撞入敌军仓促结起的阵形。 胡轸受到突袭的荒乱之下哪里还顾得防备敌军箭矢,听到部下惊呼时已经晚了,仓促之间看着箭矢朝自己脖颈射来,只能依照本能扬矛想要拦下箭矢。 若他使得是稍宽些的战刀,兴许这一箭尚能挡下,但不过孩童腕子粗的长矛如何能挡,紧跟着手臂遭到大力撞击,紧着便是剧痛传来。 虽然挡下致命的箭矢,左臂却被箭矢钻入甲片相连的手肘,整条胳膊都像被卸去一般,稍有动弹便疼得后背冒汗。 眼下情急,胡轸手臂受伤根本不敢驱马向前,连忙向后打马避过前锋,不断让麾下兵马向前待战。 韩当尽管冲势勇猛,但当接战之时也同样承受着无可匹敌的压力,骤然间便是十几杆长矛刺来,令他心惊不已。 就在此时,后方江东兵追击而来,各个如虎入狼群,残肢断臂翻滚成一片。 韩当听到身后部下喊道:“司马接刀!” 沉重的长刀入手,杀戮更为所向披靡!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大河水战 燕北统率兵马星夜疾驰,赶至济水河畔时却只见到空荡荡的一座大营,和百十个留守的凉州兵。 根本不需要战斗,那些凉州兵面对闯入营地的辽东兵,毫不犹豫地就投降了……以一当二就是很艰难的战斗了,以一当四十?这种仗还需要打吗? “你们将军呢,那个叫郭阿多的。”燕北不动声色地伸着腿,连夜奔马令他筋肉酸疼,对一干蹲在地上的西兵俘虏问道:“他去哪了,还有那些兵,你们在这驻扎了四……足有五千人马吧?” 凉州兵留下的小头目不屑地看了燕北一眼,又低下头不说话。虽然他们投降了,但那是因为燕北的兵马把整个营地团团围住,否则哪怕只有微小的一丝可能,他们也会逃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屈辱地蹲在地上。 桀骜不驯的凉州人,才不会沦为弱小中原兵的俘虏! 听说关东联军的首领都是一群士大夫,他们是肯定做不出杀俘虏的事,暂时投降,等郭校尉杀回来再内乱就行……只是这个凉州兵小头目没有想到,他根本没想到燕北的果断超乎他的预料。 就在他低头不说话的时候,燕北给了旁边部将一个眼神,焦触已经一脚将这个小小的西兵队率踹翻,一手攥着发髻抽出腰间短刀划过脖颈,像杀一只兔子一般了结他的性命。 燕北没有说话,用脚轻踢旁边的俘兵问道:“郭阿多领兵去哪了?” 问完,燕北转头对驻防营地的赵云喊道:“子龙,先不要把我的燕字旗换上。” 听到燕字旗,那个凉州兵身上明显抖了一下,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燕北,在与燕北垂头的目光碰到一起时连忙避开,小声问道:“你,你是燕,度辽燕将军?” “呵,有见识。”燕北难得笑了,抬起手指轻轻蹭了蹭鼻翼,说道:“我就是燕北,郭阿多去哪儿了?你告诉我,我饶你们不死。” 此时此刻连带笑容的辽东军阀于先前根本不给人机会便割开脖颈的恶魔判若两人。对凉州兵而言,关东诸侯有两种。一种是名叫燕北,另外一种是其他关东诸侯。 凉州人尊重强者,而以少兵强夺荥阳的燕北无疑就是强者。至于关东的其他诸侯,与燕北根本没什么可比性,得不到他们一丝一毫的尊重。 想让桀骜不驯的凉州人尊重,只会因为他们恐惧。 凉州兵再没什么别的话说,听到领兵之人是燕北之后,毫不犹豫地将郭汜领兵渡河进攻曹操的消息说出,没有丝毫怠惰。 燕北十分满意地笑了,他享受于敌军士卒对他的尊敬。 “子龙,传令士卒在营地据守,你们两个随我去看看,南面的局势。” 他的眉头皱地像头老虎,现在的局势对要被来说非常诡异,他并不知晓郭汜为何会领兵南渡大河,甚至不能确定是因为曹操的引诱还是简简单单地郭汜打算将兵偷袭南面营地。 而在问过凉州兵之后,燕北确定了一件事……曹操目前非常危险。 四千新卒对抗近五千名凉州兵,能有丝毫胜算吗? 当燕北极目向南眺望,却只能看到映着月光的河面与远处对岸的点点光火。 在燕北看不清的那片黑暗里,数不清地箭雨矛林在河岸边激战正酣。 在船只上被折腾成软脚虾的凉州兵没有料到会在岸边遭到敌人袭击,短时间的错愕之下便使得他们死伤惨重,船上的凉州兵努力隐蔽不敢下船,岸边的凉州兵则发了疯地想逃回船上,只有少数兵将敢于直面东兵挺立的矛戈,却双拳难敌四手。 郭汜早在偷袭之初便已奔马下船,论及勇武他是谁也不服的,自己更是接近迷信武力,奔马持刀便要依仗个人勇武为士卒劈出一条道来! 奈何,虽然曹操麾下的宗族兄弟们亦皆有勇武,此时此刻却无人奔出与他搦战,只管着强弓箭雨朝着方才下船的凉州兵死命射去。 曹操吃多了凉州人的亏,上次荥阳之战差点被徐荣诛杀与阵中,哪里还会愿意让部下再与凉州人硬拼?只管军阵拉起木栅,箭雨死命地兜头劲射。 一时间船下岸边人仰马翻,郭汜部下军卒死伤惨重! 郭汜率领麾下强骑猛冲三阵,三次却皆被中原人的弓手射了回去,勉强只能依靠战船淌水对岸上的中原兵以骑弓反击。 但骑弓能在平地上与步弓对射吗……收效甚微! 双方交兵不过一刻,凉州兵死伤之数便有七八百之多,甚至已经出现士气崩溃的士卒攀上走轲朝北逃窜。 郭汜哪里能承受这样的代价,当即发号施令命士卒退回船上准备开船返回北岸。 曹操绝不愿给他安然返回的机会,当即扬剑振臂高呼道:“放栅栏,追击敌军,不要让他们回到船上!” “元让!”曹操转头大声喊道:“上船追击!” 根本不必曹操多说,据守左翼的夏侯惇早已招呼士卒提弓上船,推着小船离开浅滩,朝着飞逃的凉州战船追击而去……左右谁都不擅水战,边用箭雨追击,追上一个算一个! 除了乘船追击的夏侯惇,河畔三面围攻的曹洪、曹仁、夏侯渊亦率领步卒冲杀而出,追赶来不及逃上船的凉州兵。 郭汜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南渡大河居然会遭受到难以想象的阻击,甚至因为凉州兵的军纪,兵败后的士气如山倒,使凶猛的凉州兵统统变成乌合之众,无能再战。 “快,放箭射击他们……去你妈的!”郭汜乘着斗舰抓着缆绳命令士卒以弓箭还击数十步外的中原兵走轲,却发现在船上他们的士卒连站都站不稳,开出的弓箭早不知晓飞到哪里去了,不由使郭汜愤怒地骂出一声,恼怒道:“撞,把他们撞到河里去,娃儿们全给老子抓紧咯!” 随着郭汜瞪着大眼对斗舰下令,凉州兵各个寻找能够让他们抓住的地方,接着在船夫的操控下猛地船身一摆,朝着不远处两艘敌军走轲冲撞而去。 “校尉,大船撞过来啦!” 眼见比走轲大上三倍不止的斗舰调转船头横冲直撞而来,走轲的船夫各个惊恐地哭爹喊娘,他们哪里还能躲避地开,各个无助地看向夏侯惇。 夏侯惇有办法面对这种情况吗?他当然没有! 他只能瞪大双眼看着斗舰的巨大船首冲刺而来,感受着自己浑身狠狠竖起的寒毛,一脚踏在船首,高高举起短环首刀,扯烂衣襟将环刀与右手紧紧绑在一起,粗豪地嗓音声嘶力竭地高声喝道:“准备接战,准备……接战!” 夏侯惇的吼声中带着些许颤抖,与他面对强压而颤抖着挺直身体相比,身后的军卒的士气却低落到无以复加,纷纷跃下走轲,宁可钻入大河泅渡也不愿追随夏侯惇赴死。 跳下黄河未必会淹死,但是被这么大的斗舰撞上,莫说是人,就算是走轲也会被碾压地粉碎吧? 但夏侯惇仿佛没有丝毫临死前的觉悟,即便极端的恐惧令他脸色已经发白却高高昂着头颅,脚踩着船首怒目圆睁,看着斗舰越来越近。 轰!咔嚓! 几乎在斗舰撞上走轲的瞬间,巨大的船首直接将两艘走轲冲开,巨大的压力使得夏侯惇所在的小舟被巨浪掀翻,另一艘走轲却直接被撞碎在浪涛之中。 而夏侯惇,在即将撞上的瞬间纵身跃起,借助环刀的力气狠狠地扎进船首,整个身子挂在船首,巨大的冲击险些令他昏过去,手臂的割裂感令他咬紧牙关。 两艘走轲被冲翻,船上的郭汜仿佛找到水战摧毁敌军的快感,挥舞着令旗高声吼着命部下点起火把,指挥另外两艘斗舰冲撞敌军。 尽管郭汜的部下有斗舰,冲撞力一时无匹,但周围双方走轲已经接战,无论凉州兵还是中原兵,他们都没有在船只上稳定射箭的技艺,不约而同地选择最简单有效的近身搏杀。 郭汜才不管那么多,指挥着斗舰在大河之上横冲直撞,不分敌我地碾压着周围一切走轲小舟,发出张狂的笑声。 水战并不比陆战仁慈,尤其在这种大河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虽然斗舰已经是能够称霸大河的大船,但这种大汉身量较小的船只实际上并不擅长冲撞,在郭汜野蛮冲撞了十余艘走轲之后,船舱传出漏水的消息,六个隔舱已经有两个进水,如果再不撤至岸边,便有沉船的危险。 郭汜这才作罢,招呼庞大船队向北岸大营撤退。 但是现在,他的船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庞大,上船的三千余兵马如今只剩下走轲三十余条与三艘斗舰,满打满算只剩不到两千兵将,而紧随其后的还夏侯惇的几百部下锲而不舍地追击着,零零散散的箭矢落在他们身后。 远远地,郭汜看见营寨轮廓,招呼部将牵出战马,在岸边登陆,招呼营寨中的士卒接应,却见到他想象不到的一幕。 吊在船首的夏侯惇怒目圆睁,自船首翻身而上扬刀便朝他劈了过来,而在夏侯惇之后,那座本属于他的营寨里,轰踏而出数不尽的兵马,为首一将扛着燕字大旗甚是夺目!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梁县之战 孙坚的兵马,埋伏在梁县东北的山坡之后,自三面将大片田地围出口袋,只等韩当吸引胡轸至此。 孙文台看不上胡轸,不过略施小计便引得他不敢进攻,这等胆气的领军将领有什么好怕的?孙坚甚至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留错了断后之将。来自幽州的韩当在他麾下可是少有的猛将,稍有不慎可就会将诱敌之战打成攻坚。 实际上也正向他所想的那样,韩当对胡轸在汝水桥以南发动突袭令胡轸心神震动,别的不说,就远远地那一箭射伤手臂,便使得胡轸怯懦地后撤,恨不得缩进自家军卒阵线里头再不出来。 但突袭在此时才刚刚开始,韩当抓住时机便越战越勇,长刀入手更是所向披靡。随孙坚南征北讨的大将可会畏惧凉州人的战阵,笑话! 这样的战斗他不知道打了多少次! 江东兵之强,一在楚地自古民风剽悍,能征善战之人层出不穷,但也在于江东有良弓。南方有更富韧性的木杆,做出的强弓大多比中原弓更适合远射。 韩当麾下两千军卒中,有三百张吴郡长弓,这个数量虽然不多,但若比较过桥的千余凉州兵,绝对不少。 吴郡精卒呼啸的箭雨不断抛射,那些荆州新卒也因为韩当的勇猛而奋起向前砍杀,不断冲击着凉州兵的阵形。即便凉州兵再骁勇再善战,却也无法在身后汝水桥一片混乱的情况下禁受韩当部接连不断的冲击……每一次冲击,每一次下坠的箭雨,都是得凉州兵飞快减员,甚至前阵与后部因为箭雨抛射而形成割裂。 摇摇欲坠的阵线。 接战不足一刻,凉州兵已经减员数百,韩当部却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在这样的阵战中,韩当足矣依靠自身武艺与胆魄横行,长刀猛然挥出便荡开一片敌军,见给凉州兵造成不小的伤害,韩当杀出一条通路打马便走,一时间竟是叫凉州兵纷纷来不及反应,先前汹涌攻上的中原兵便已经退却。 待到韩当本部撤出数十步,桥上的胡轸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大喝着命士卒追击。见敌军率先退开,凉州兵自是不复先前披靡,纷纷向前追击。 追不过三四十步,先前打马便走的韩当突然回首,几百个持着劲弓的步卒纷纷张弓而击,兜头的箭雨呼啸而来便再度射杀近百凉州兵,正当凉州兵纷纷闪避箭雨之时,韩当夹马回冲,手起刀落便再度斩下几颗大好头颅,左右凉州兵将俱不能挡,身旁十余步凉州兵不敢近身。 “哈哈哈!” 韩当扬刀纵马,见凉州兵皆不敢上前的怯懦模样大笑不已,更是将凌厉的目光投向阵中桥上凉州兵团团保护下的胡轸,提着长刀上举,做出威胁十足的动作。 随后又是一阵长笑,韩当这才打马率部离去。 胡轸哪里受到过如此侮辱,以两千兵马冲他万军之阵,斩及而还也就算了,还敢在阵前发笑? 看着南兵离去的阵形,胡轸脸上一片青白,恼怒不已。这哪里是一场大战,明明是一边倒的屠杀,敌军趁他不备在桥上引军而来,他的阵形根本没有铺开……若就此退去,岂不被凉州诸将与董公小觑? “传令,追杀敌军,他们有步卒拖累逃不了多远,追击,追击!”胡轸愤怒地驱赶军卒渡过汝水桥,仅仅留下千余步卒收整阵亡部下的尸首,引六千余军骑循着南兵逃窜的踪迹追击而去。 他誓要取这南兵中嚣张将领的首级,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韩当才不管胡轸有多愤怒,率军奔行一里后韩当没了那副耀武扬威的模样,小心谨慎地让步卒向东逃遁兵掩盖撤退路线,独自带着大部骑兵打出扬尘向南奔去。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够了,如果敌军将领还不追击,那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如今只能听天命尽人事,尽快与破虏将军合兵一处才是。 不过十里之外,孙坚的兵马早已等候多时,远远地便见韩当引一部骑兵奔行至此,其后还有大片扬尘。 孙坚面露喜色,显然敌人已经上钩,被韩当引诱而来! “黄公覆,领兵坐镇南部。大荣引兵左翼、德谋居右翼。”孙坚头顶赤帻,扬刀牵马刚烈无比,皱眉看了北面一眼,发号施令道:“孙家的好儿郎,随我自右翼绕行敌后,截断其退路,务必全歼敌军!” 待到此时此刻,已不需再说什么,部下诸将皆随同南征北讨自是了解自家将军的目的,当即各个应诺领兵而去,孙坚则朝着敌军的后路缓缓行去。 至于包围正中,已经能看到远处凉州军骑轰踏而来,根本没有什么阵形,争先恐后地追杀韩当部的骑兵。在转移步卒之后,韩当的部下皆是在荆州时招募的郡国兵,独力根本不堪一战,何况对上的还是愤怒至极的凉州兵,一旦被追上,战局根本不必多说。 胡轸兴奋不已,先前耀武扬威的孙氏将领此时连头上兜鍪都丢了,部下也都曳旗而走,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他甚至能够想到,再追击一里便能赶上他们,随后包抄、蚕食,最后这名将领的首级一定属于他! 不过是只敢仰仗地利耀武扬威的小儿罢了! 突然间,却不知那骑将是失心疯了还是知晓自己再无退路,竟在阵中大声喊话振奋士卒气势,接着擎刀跃马反杀回来! 这不是犯傻吗? 胡轸不屑地笑笑,挥手间便命士卒迎上去接战,区区几百士卒,难道还能做他们六千余骑的对手吗? 笑话! 可就在接战之时,左右前三面突然都爆发出喊杀之音,山坡之后各个打着孙字大旗的兵马带着滚滚如雷之势奔杀而下,一时间竟隐隐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 “什么,孙氏小儿居然敢在此地设伏?”胡轸不由大惊,连忙勒马,此时他失去冷静根本无法探查周围战况,甚至都没有看出周围三面伏兵究竟有多少兵马,便连忙催马命令士卒向后退却。“退,快退回去,我们中了敌军的埋伏!” 如果他足够冷静,便能发现其实三面合围而上的敌人加到一起也就才看看四五千兵马,何况此地为开阔地,山坡之后也无法再藏下更多敌人,只要有胆气一往无前地冲锋,还是有可能冲破敌军包围阵线,甚至仰仗凉州兵之悍勇,就算反败为胜也未尝不可。 但他不够冷静,当危机到来只想着快速退出敌军的包围。 孙坚是什么人,孙武子的后代,不说家学渊源,孙坚自十余岁在岸边吓跑海盗后便踏上征战之路,就算称为用兵如神都不过分,又岂会让他逃出包围圈? 所谓的兵法,除了练兵操兵,在战阵之中的策略实际上也多为心术,一切布置都是在猜测敌人的遇到何样的布置会做出如何反应。就仿佛下棋,多猜对手几步,兵法的结果便变得大不相同。 毕竟一场战阵有多少个道路方向,就算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也无法将所有阵形都埋为杀阵,必然会留出几条生路,以期在死路安排更多的部下。 而孙坚安排的,便是正面三个方向只要一往无前便全是生路,唯一的死路,就是后退! 胡轸一下令后退,孙坚就知晓这场仗他赢了。 埋伏在山坡上的两千余弓手猛然突出,在孙坚的命令下向敌人抛射箭矢,仅仅一波箭雨便叫遭受包围后士气大降的凉州兵本就不算严整的阵形击散,使得四周围都有兵马溃散。 山坡上的弓手并未让胡轸想太多,甚至胡轸还高声喝骂部下,让他们加紧穿过弓手射程范围,似乎逃出范围便安全了。 这样的将令一下,部下还哪里会管什么阵形,统统一股脑像逃难一般朝北面奔逃。一旦兵马无法结阵,便像溃兵一般……而战阵中最大的死伤往往出现在溃败之后。 以韩当为首的四将眼见敌军溃散,纷纷加紧步伐,无论步骑都奋起追杀敌军,片刻便将敌军后部割裂为数个小战场,蚕食着开始出现投降的凉州兵。 就在胡轸堪堪引着溃散的乱军逃出弓手范围之时,突然数百精骑自北面冲锋而来,如血的孙字大旗迎风招展,旗下一将奔跨马擎重刀,对周围溃逃的乱军不管不顾,直奔胡轸大旗而来。 “江东!孙文台在此!” 匆忙之间胡轸甚至不能举起兵器抵挡,便见那鲜红的赤帻闪过眼角,接着便是天旋地转。 孙坚身后的骑兵用长矛挑起首级,孙坚一手持刀一手挑矛于阵中高声呼喊,“敌将为我孙文台所杀,降者跪地免死!” “敌将已死,跪地免死!” “敌将已死,跪地免死!”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山呼着命令凉州兵投降的口号,而在战场上的每时每刻,失去的凉州兵仍旧备受屠戮。那些原本被人小觑的中原兵,在这场追击逃兵的盛宴中完成了向久战之卒的第一次蜕变。 在成百上千凉州兵匍匐跪地乞降之时,孙坚策马挺着长矛,高高扬起头颅,嘴角勾起骄傲的弧度。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平皋之战 夏侯惇不是郭汜的对手。 他的刀绑在右手,而他的右手? 他整条右胳膊都使不上什么力气,硬是仗着刚勇之气冲翻数匹方才自船上下来的凉州骑兵,扬刀奔至郭汜近前,却只能看看抵挡郭汜刺来的长矛,接着被一脚踹下船首跌在河岸上。 但郭汜也就只能威风到这里了,数不尽的骑兵扬着兜风的燕字大旗自他的营寨杀出,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营地失守,被燕北攻占了! “妈的!”郭汜甚至来不及喝骂这场战斗有多么晦气,发疯了般地催马,呼唤军卒自船上下来,反冲敌军。“给老子杀光这些辽东人!” 他不是胡轸也不是杨定,他有凉州军团谁也无法比拟的凶性! 敢抢他的营寨?燕北小儿就准备好承受郭阿多的怒火! 数百骑匆忙结阵,郭汜根本不理会后方源源不断的部下,挥手间便领兵朝着奔踏而来的燕北军冲去,以最势不可挡的威势首当其冲! 郭汜的部下,都是最正统的凉州人,夹杂着羌人与屠各胡,却没有任何一个三辅、中原兵。他们久经战阵,追随董卓转战各地,打过不知多少硬仗浪战,拼的就是贱命一条的血勇! 从某种情形上说,无论燕北、董卓、郭汜,他们这些起与边州的贫贱之人在性格里或多或少都有许多相似之处。比方说血勇,比方说充满自负的傲气,再比方说他们受挫后不会怨天尤人而是发了疯般地想要扭转局势。 因为他们所用的一切,不来源于血统,不来源于他们虚无缥毛的祖先。他们尝试过最凄惨卑劣的人生,所以更珍惜一切。 并始终相信光脚不怕穿鞋的,以一腔韧劲誓要把老天捅出个大窟窿! 但郭汜与燕北在性格里又有诸多不同,如果说相同之处,或许燕北与董卓更为相似,因为他们都把自己当作人上人,学会了驱使旁人为他们所用。但郭汜不会,所以郭汜只能为自己冲阵。 而燕北,有数不尽的豪杰猛将为他冲阵。 只是燕北现在甚至尚且不知晓为他冲阵的是猛将……赵云,赵子龙。 郭汜听过燕北的名字,燕北也听说过董卓麾下的郭汜,不过并无太多重视。他只是端端正正地立在营寨之上,挥动轻飘飘的令旗看着营寨之下赵云与焦触领着两部兵马杀出营寨,只取下船便聚兵冲锋的郭汜。 燕北对郭汜冲锋的举措是极为赞许的,这种时候,郭汜无论是就近登船还是朝边路逃窜,都势必会落入他的圈套。战船若想离开河畔需要不断的时间,那段时间足够两部人马追击到岸边对他们绞杀;而如果是向边路溃逃,燕北在营寨中还留着六百余骑,虽然无法对他劫杀,却足够堵住道路。 相比郭汜的一往无前,燕北这边奔马冲锋的是起于冀州的焦触,拍马舞刀便迎了上去。 焦触是燕北帐下数得上号的勇将,一杆长戈在冀州令黑山军吃够了苦头,如今持着燕北赏下的战刀更是勇猛。但凡有燕北在场的战事,对他们这些下将而言都是升迁的机会。 辽东谁不知道,燕将军对待部将极好,罚有情而赏分明。 焦触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被人冠以校尉的称呼,统御重兵……而此战,无疑就是他表现的机会! 因此分外卖力。 阻拦在焦触面前的凉州兵挺矛舞马刀而迎,却皆无其一合之敌,纷纷被斩落马下,接着便与郭汜的战马撞到一处。 焦触一直盯着郭汜呢! 只要能在此战中斩了敌首,难道还会缺少升迁的机会吗? 眼看着郭汜挺矛而来,焦触侧刀闪过锋利的矛锋,一把攥住勇力已尽的矛杆,接着挥刀朝着郭汜持矛的手便顺着矛杆削去,想要趁势夺走他的兵器再取其性命。 只是他低估了郭汜的勇力。 能凭借勇力扯动骏马的郭汜见敌将攥住自己的兵器,根本不屑于顾,甚至在脸上露出分外狰狞的笑容,接着两手转折矛杆便是死命一扯。 焦触手上猛然传来大力令他心惊胆战,连忙撒开长矛,身形却还是被郭汜扯得不稳,正当他稳住身形之时,便见郭汜雪亮的矛锋已朝他刺了过来,根本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 正当此时,一声大喝,远处一骑奔马挺着长枪斜刺杀来,角度刁钻令郭汜只能收回矛锋荡开,丈八长矛在马上被他舞得好似车轮,一面以矛锋挡住刺来长矛,另一边却以粗大的矛杆拍在焦触身上,直将他打落马下! 突袭而来的一将正是赵云,与他一同作战的焦触猛打猛冲,他便落后阵中指引兵马左右包抄,掌控阵势。只有瞧见焦触攥住郭汜长矛这才心生警惕,催马而上,这才在乱战中郭汜致命一击下救得焦触性命。 这倒不是说赵云有掌控战场作为主将的本事,事实上无论他还是焦触甚至太史慈,谁都没有这份能力。只是赵云的性格使然,就算让他去做冲阵猛将,他也还是会将注意力的一大部分放在兵马上。 顾忌太多的人,反倒无法在战场上做到一往无前。 郭汜的长矛与赵云初初交手心中便暗道不好,来将的力量丝毫不亚于他,更有精湛的技艺……他最怕的不是兵马败绩或是在冲锋中难以阻挡敌军。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自己被勇武的敌将纠缠住。 骑兵冲锋的阵势便是锋矢阵,他便是最尖锐的锋矢,一旦他被拖住,整个阵势便会陷入敌军的阵形当中,如今他的兵马少,若失去了冲击力,哪里还能胜过燕北的兵马。 双方枪矛你来我往不过数合,郭汜的心里便生出急意,由是就算他的长矛比赵云的丈五枪长出三尺,却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反倒自己的招式越来越凌乱,失了章法。 “你是燕北?” 郭汜听多了燕北的名字,更何况此间一直听到燕北的名号位于关东联军之首,当下便以为自己面前交兵勇不可挡的武将是燕北。 心中这么想着,他便更想取下对方的首级,可赵云却是越打心越静,这还如何去打? “将军部下常山赵子龙!” 燕北在营寨之上看得清楚,勇不可当的焦触仅仅交手数个回合便为郭汜用矛杆拍到马上,就像方才登陆时船首下面跳上去的那个家伙一样,仅仅一交手的份儿就被打到一旁去了,而自己部下从不显山露水的赵云却与郭汜交兵数个回合,甚至看起来居然还稳稳地占了上风,这令他惊奇不已。 燕某人部下居然还有隐藏的猛将? 可不是隐藏的猛将,部下在勇武上能比过焦触的人并不多,可偏偏在郭汜手上撑不住几个回合便险而又险地落马……郭汜之勇,百夫难敌! 而就这么个狠角色,此时此刻竟被赵云以短击长还被压着打。 燕北心中焉能不喜? 正当他这么想着,却见战局又出现了新的变化,在凉州兵后部,那些带着曹字旗帜的走轲也在岸边登陆,在那员前番被郭汜踹下战船的将领率领下从背后向郭汜的军阵冲杀而去。 天光已显出白色,凉州兵虽勇不可挡,到底这一夜里从大河之北杀到大河之南,在河上还打了那么一场,如今锐气已尽,又遭受燕北与曹操两部的前后夹击,哪里还有战意。 更何况主将被赵云拖住,根本无法对北面阵线发动突击,仿若困兽一般。 郭汜见此情形更是大急,他深知这场仗已经不能再打下去了,否则麾下兵马便要尽数被敌军两部破去,心中大急,荡开赵云刺来的长枪借着冲锋便要引军向西逃窜。 哪里料到赵云根本不给他逃跑的机会,趁错身的片刻回马便朝着郭汜矮身奔马的头颅刺出一枪。 这一枪终究还是慢了些许,听到脑后传来的破空之音郭汜连忙再度俯身向前,长枪险而又险地挑在他的兜鍪之上,将头盔挑飞到一旁。 郭汜哪里还顾得上狼狈,矮着身子夺路而逃,招呼兵马向西撤退。 城寨上的燕北见此情形,高呼打开寨门,纵马将骑兵便杀出去想要截断郭汜退路,可瞬息万变的局势却令他晚了一步,郭汜领着兵马奔逃,其后赵云领骑兵追击而上,掠过燕北面前。 “子龙,挑了他的战袍披风!” 燕北双腿夹着战马朝赵云的背影高呼,同时号令麾下骑兵截断继续向西奔逃的凉州兵。郭汜的首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全歼这一伙凉州兵,夺下这座营寨之后他才有朝旋门关西面进入三辅的机会。 比起兵进洛阳乃至三辅,郭汜的首级在燕北眼中屁都不算! 燕北的喊声从身后传来,赵云也不回应,夹紧马腹朝着眼前马背上起伏的战袍挺枪冲去。 郭汜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听到这声陌生的叫喊,当即在奔逃中毫不犹豫地解下战袍,撕扯着便向后抛去。 呼啸而来的披风战袍被赵云以枪挑起攥在手中,纵马继续追击。 燕北在后面见到这一幕,在凉州兵纷纷乞降的跪伏下哈哈大笑。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旋门之战 此战,赵云夜奔十余里,杀得郭汜丢盔曳甲,虽未能得到郭汜首级,却也仅仅是因为战马不利罢了。除了首级,重击郭汜后脑,枪挑其右腿,夺盆领铠一副,战袍一件,杀尽了凉州大将的威风。 除此之外,斗舰三艘虽然有两艘濒临损坏;战马千匹,兵甲无数;更重要的是一夜之间扭转两军对峙的局势。 燕北在得胜当夜引军渡过黄河,将平皋营寨留给曹操驻守,再正午时分疲惫不堪地回到荥阳,才知晓就在他平皋之战得胜的当晚,孙坚在阳人、梁县接连两战,阵斩了董卓东郡太守胡轸,杀至阳人再攻徐荣,出尽了风头。 尽管疲惫无比,燕北却不敢休息,他担心战机稍纵即逝,当即传信驻守平皋的曹操,对旋门关发动总攻。 赵云与焦触的人马是不能用了,曹操的本部也是疲惫不堪难以再战,但曹操还有留守荥阳的四千人马,在次日便渡过黄河开至平皋……接连的胜仗助长了各部威势,似乎凉州兵也并非传言中那么凶神恶煞难以击败,使得各部都嗷嗷待战。 尽管两部兵马需要休息,但燕北还有本部人马可以为战,强撑着疲倦的身体,燕北在帐中对诸将发号施令,开始总攻旋门关,而围城总共的主力……是济北相鲍信的万余新卒。 进攻旋门关的关键,不在于强攻,而在里应外合。 曹操在次日便派遣部将夏侯渊等人与麹义合兵,共六千余兵马换上缴获凉州兵的甲胄兵装,乘战船进入由黄河逆流而上进入旋门关内侧,而麹义则亲自令千余兵马以郭汜败军的名义向旋门关守将求援,希望得到粮草供给。 麹义的凉州口音,令旋门关守将没有太多怀疑,推出粮草让他们驻扎在关内,虽然应有的监视一样不少。 旋门关如此坚固,仅仅是从外部进攻,怎么能行呢? 那得死伤多少士卒啊。 麹义部虽然危险,但只是怕士卒露出马脚罢了,杨定不准许他们入驻关内,麹义也乐得兵马独立驻扎在关外,他知道,一旦燕将军的攻关开始,杨定总会嫌手上军卒不够用的,就算他死守着城关不让他们进去,到时候麹义也能想办法进去! 燕北没有让麹义等太久,短短三日时间,大队兵马自荥阳城中鱼贯而出,将周围乡闾抢夺百姓的凉州兵横扫一空,接着陈兵旋门关外,近两万雄兵顶着城关落下的箭雨将云梯搭在城头,巨大的破城槌被推倒城门口,一日接连攻上城头三次,虽然都被凉州兵悍不畏死地杀了下去,誓不罢休的架势却令城关之内的杨定焦头烂额。 燕北如此作态,明显是因为南北两路皆胜没了后顾之忧,一副要与他杨定在旋门关上分个生死的模样,短短一日便死伤超过两千军卒都毫不怜惜,甚至在夜里还调派兵马击鼓鸣金。 一连三日。 城外的关东联军时而击鼓进军,时而击鼓退军,时而鸣金进军,时而鸣金退军,使得城关上的军卒不胜其扰,却偏偏拿不出任何办法。 最可怕的是杨定并没有走出城关与燕北在关外打一场袭营战或是野战的胆气。 燕北接连的大胜,让杨定只敢死守城池而不敢阻挡他的锋锐。 连郭汜那么猛的兵马都被燕北杀得大败而逃,杨定的心里根本没有守住旋门关的把握……他现在只能寄望与董公,希望郭汜兵败的消息传到洛阳大营后董公能立即调派兵马前来援助,无论是重夺平皋扼守河道还是对旋门关增加驻军都是好的。 只要千万别无动于衷,如果没有援军……杨定觉得,恐怕就算占据城关,他也守不住一旬。 天哪,哪里有燕北这样冲关的,强攻就强攻嘛,你一直吓唬人做什么! 城关内的守军八成都三日没合过眼了,自从燕北开始在城关之外摆出阵势,每过两个时辰便会大张旗鼓地做出攻关的架势,尽管每日实际上只有两次攻关,却令他们不胜其扰。 谁能分辨得出哪次鸣金是真,谁又能分辨出那次击鼓是假? 杨定也是一样,像个愁苦的老农猫在城关上,透过城垛望向城下的连营时,深深的抬头纹与发愁的目光使他的面容更加憔悴与苦涩。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儿哇? 燕北攻关的第五日,杨定扛不住了,突然听说城外的郭汜部将要告辞离去,连忙派人将他招入城关。 杨定这才想起,自己在城外还有一支友军呢!等待洛阳援军至少也要再有几日,何不暂且使这千余士卒据守城关,哪怕只是让他们的士卒有个休息的机会也好啊。 “军司马为何要离去啊?” 麹义操着一口凉州土话正色说道:“将军,眼下我部已休整完毕,近日又收拢了五百溃卒,正要引兵向西重回郭将军部下啊……将军你为何这么问?” “实不相瞒,如今城外小贼燕北攻关手段极为狡诈,我部士卒已有多日不曾休息,能否让你的兵马进入关中,防备敌军的进攻,也好暂且分担守军压力。” 麹义方才做出面露难色的模样,杨定便急忙说道:“我知晓这么说有些越庖代俎,但你部虽然是郭将军部下,但同样也是在为董公效命,若旋门关有失,恐怕谁都见不到好处……不如你们先作为守军抵抗小贼燕北的进攻,若撑到董公派遣援军,杨某定然会让你们离去绝不挽留!” “也只能如此了,待到援军抵达,我们总是要去寻找郭将军的,到时候还请将军不要阻拦。” 援军抵达? 离开城门楼的麹义勾起嘴角……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援军了! 围城第八日,旋门关东西两侧举起火把。 麹义在夜晚趁着城中守军大多呼呼大睡,命两队士卒剁了守卫城关的门卒,轰隆隆的开关之音将杨定自睡梦中惊醒,方才呼喝叫骂着走出城门楼想要询问怎么回事,便见麹义一路自关下拱着手快跑而来,口中还发出惊恐之音道:“将军,有人通敌,将城门打开了!” “什么?” 杨定大惊,混沌的头脑根本来不及思考便问道:“什么人通敌?” 麹义已近至数步,带着笑意道:“是麹义通敌!” “麹……” 杨定还在头脑中思索谁是麹义,便见一剑削过脖颈,瞪大了不甘地双眼死死瞪着前头,便听到麹义在他衣甲上擦拭汉剑的血迹,笑嘻嘻地说道:“我就是麹义啊!” 早已等候多时的燕北军没有鸣金亦不曾击鼓,轰踏的兵马开进旋门关。 混战里麹义在城头领着士卒大杀四方,手里攥着杨定的首级不停呼喝着守将已死的消息,城下的太史慈等人鱼贯而入,领兵在关内肆意杀戮。而在旋门关的另一边三辅的方向,曹操命平皋之战中受伤的夏侯惇率小部兵马阻拦西面可能出现的敌人援军,亲自率领大队人马自西进入旋门关,由另一个方向砍杀休息不足的凉州兵。 旋门关内一万六千余凉州兵,便在如此情况下士气溃散,纷纷在城关内胡乱逃窜,将自己的身子撞向关东联军递出的长矛铁戈之上,了却自己的性命。 拥有良好休息的燕北部开进城关,那些凉州兵方才如梦初醒,却发现他们的守将杨定已经死在城门楼上,连脑袋都被敌人割去了。一时间命令不通也就算了,关键是城关里头的守军虽然都穿着一样的兵装打着同样的旗号,却因为混入关东兵而互相杀伐酿成混战,根本无法对成群结队入关的燕北军形成有效抵抗。 何况他们这些日子被燕北折腾地根本无法好好休息,而燕北的燕赵武士却是养精蓄锐多时,首次在中原战场上露出其恐怖的兵装与战力。 有谁能挡得住深谙夜战的燕赵武士吗? 或许在天下是有的,但在今夜的汜水之左、旋门关内,没有任何人能够拦得住这些出笼猛兽! 混战直持续到清晨,燕北部已占据城关中各个要地,而在那些边边角角仍旧不间断地爆发出小规模的战斗,城关东西两侧皆被燕北的部下把守,凉州兵也夜晚的混战中死伤惨重,慌不择路之下甚至有人自城关北部跳下逃入大怀山……可就算没摔死他们,等他们逃进山里,到时候旋门关各地皆为关东诸侯的阵营,还不是个死? 至于关内流窜的小股兵马,燕北并不感到忧虑,只要有个三五日时间,这些溃散的凉州兵便会被清剿干净,到时据守城关深入三辅……挺兵入洛阳便是指日可待了! 攻入旋门关的第二日,燕北便派遣鲍信与卫兹领五千向巩县一带探查敌情,他真正担心的是董卓知晓旋门关被夺后的反映。 无论如何,雄关旋门,已落入燕北之手! 在燕北以为闭锁关隘便高枕无忧的时候,旋门关以西百二十里的洛水河畔,先头派遣的探察敌情的鲍信与卫兹与小股敌人爆发战斗,这场五倍于敌的战斗最终以鲍信兵败、卫兹被斩于阵中而告终。 因为他们的敌人,是受命于偃师城一带挖掘皇陵的吕奉先,人称……飞将军。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洛阳大火 旋门关内,众将相视无话。 攻进旋门关,原本是大喜的事情,但入主旋门关还不到两日,鲍信的兵马便在偃师城东面被击至大败,甚至连援助的围死都被斩于阵中。 “允诚兄,你说吕布是如何击败你们的?” 燕北皱着眉头,对鲍信所说的战事感到难以置信。 “燕将军,千真万确。”鲍信皱着眉头拱手,对燕北的质疑感到不喜,沉声道:“吕布以诸将率军冲阵,各队将领皆骁勇无比,我部……不能挡。” 燕北转头看了一眼部下麹义,诧异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鲍信不愿再说什么,虽然败了一阵,但手下好歹还有不少几千人马,不再多说什么便坐回帐下。 输给吕布本就令鲍信心有不快回到旋门关又被燕北一连疑问三次,任谁的心里都不会舒服。尤其吕布……哪里有他那么打仗的! 根本没有任何战法战术,就连设伏都不屑,数百精骑冲杀入阵,纵横如若无人之境,斩卫兹首而去。 这是何样的胆气与勇力? “吕布……是什么人,谁知道?”燕北沉吟片刻,这才抬起头对诸将问道:“有谁知道他吗?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竟能统御强骑杀散十倍于其的兵马?” 吕布作为并州人,他的名号并不为燕北所知,甚至在燕北将兵南下后,仍旧不知道洛阳有这样一号人物,不由得十分惊异。 倒是一旁跪坐的卢植对燕北说道:“将军,吕布并非名不见经传。” “子干先生听说过他的名字吗?”听到燕北发问,卢植将目光转向曹操,一旁跪坐的曹操拱手道:“吕布吕奉先,被称作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他与他的坐骑并成为人马中的极品,现在是董卓麾下并州人马的统领。”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好大的名号! 燕北对曹操道:“孟德兄可见过此人?” 想到脑海中那身高九尺不可一世的身影,曹操连呼吸都猛地一窒,面色发苦地说道:“在显阳苑拜见董卓时,吕布就立在董卓身旁,挺一杆长戟威风无匹。至于阵中杀死卫兄的那将,恐怕曹某也曾有一面之缘,张辽张文远。” “我想起来了,我听过这个名字!”燕北拍着额头道:“这个吕布,是执金吾丁原的部下,却杀死丁原收编了并州人马,是他吧?” 曹操缓缓点头,面上满是忌惮道:“就是他,以并州主簿之身投入洛阳,收拢了并州系的所有人马,一跃成为洛阳兵力强大的将领……董卓与他联手,如虎添翼。” “还有那个张文远是怎么回事?”燕北对曹操问道:“孟德兄好似对其忌惮更甚吕布。” 曹操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回想起张辽在洛阳时将两名并州人的首级掷进院落,长矛戳在地上威吓他的模样……真是不堪回首,他顿了顿斟酌词汇这才对燕北说道:“张文远为一世之杰,拥有非同一般的勇武,将军切莫小觑他们。”、 曹操是绝不会告诉他们自己在洛阳曾被张文远吓得心有余悸! 燕北点头,他当然不会小觑别人,尤其是吕布张辽这些个人,那可是能够在战阵中斩敌首而还的猛将,他又岂会小看? 他一辈子,也只见过关羽一个拥有那般架势,千军万众视若无物,横冲直撞地便要取他首级。他本以为敢于在战阵中使用这样战法的只有刘玄德,却不曾想到在遥远的并州,吕布居然也会使用这种搏命般的战法。 燕北将目光扫向帐下的太史慈、赵云等人,如今他是否也拥有使用这种战法击破敌人的能力了呢? 他并不知道,但他知晓自己一定舍不得让麾下猛将在平时用这种战法来突击敌人,就算能够收获的战果再大,他也不愿看到自己麾下猛将有什么闪失! 别的不说,燕北敏锐地把握到曹操对于董卓与吕布关系的措辞,他对曹操问道:“孟德兄是说,到如今吕布并非是董卓的手下,他与董卓的关系,就像……像我们与袁本初那样吗?” 曹操先前也在想应当如何形容董卓和吕布的关系,听到燕北的话让他大有知己之感,连忙点头道:“对,我们与本初的关系,就像吕布与董卓的关系。吕布,就是董卓掌控并州人马的关键,而吕布想要的也无外乎是荣华富贵,他们两个野心之徒一拍即合!” “将军,别管吕布和董卓谁是阿翁谁是娃儿,鲍府君在关内受了气,同盟部将卫兹身死。”麹义对吕布那种横冲直撞的战法非常不屑,他也不信单凭将领勇武就能扭转战局,至于击败鲍信撑死是鲍信的兵不够精、战法不够优秀罢了。但他不是鲍信,他是麹义,而兵法之道……麹义自认是北兵中最优秀的将领,没有之一,他粗声粗气地问道:“这个仇……咱得给鲍府君报了!” “所见略同!”燕北右臂长挥,指着麹义笑了,随后对鲍信问道:“鲍府君,与你交战的吕布军只有数百精骑,恐怕我们现在出兵也追不上了,我们现据守城关整备兵马,等他们来犯或是南面孙文台再建功勋,到时两路齐进,必然能有再战吕布的机会,这个仇,我们一定会报的。” 鲍信沉沉点头,他并不像麹义那么激进,拱手说道:“将军有这份心意就已足够,当务之急是等待关东联军西进河南尹,稳定后方之后再图西出旋门关。” 燕北点头,接着便是定下守备旋门关的整备事宜。 …… 在远处的洛阳大营,董卓面色不悦。 近日以来,传回洛阳的战报没有一条消息是好的,先是梁县之战中胡轸便孙坚斩杀于阵中,随后孙坚小儿进军阳人,徐荣撤军让出阳人聚,与之对峙于新城。北面的大河畔,郭汜一夜连战三场,渡河突袭反被曹孟德埋伏阻击,随后大河之上仰仗船力冲翻了追击的曹操部,紧跟着岸上军寨便被燕北夺去,被杀得丢盔曳甲……丢人至极。 董卓对于局势变坏的反制手段甚至还未用出,旋门关便遭受燕北强攻,接着从内部击破,抢下汜水旋门关不说,还杀了杨定! 他手里这两个凉州大人啊!转眼便被燕北孙坚一块杀了! 他派往旋门关的援军还没走出一半了,只得快马传信让他们据守偃师城近畿要道守备敌人。不过还好,幸好先前派遣吕布挖掘皇陵,正好碰上燕北部下济北相鲍信的兵马,几百骑冲锋其阵居然硬是让吕布打出了打胜仗,阵斩陈留名士卫兹首级而还。 这大约是对董卓而言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吕布这个人,是可堪大用的啊! “文优啊,从前一直让吕布守卫宫禁,是大材小用了啊!”董卓原本很是生气,只有见到吕布派人送回卫兹的首级,这才将怒气消去大半,屏退左右武将,对李儒笑着说道:“像他这样的人,应当做将军!” 李儒却与丈人的意见恰恰相反,摇头道:“恐怕大人您要用吕布守备很久的宫禁了。” “这是为何啊?” “吕布不是旁人,他手里握着并州的精锐骑兵,尽管只有数千之众,但各个将领对他马首是瞻,您可以任命他为高官,但必须让他与并州兵马分开……否则时日一长,难道不怕丁原之鉴吗?” 像吕布这样的勇武之人,在军中是最容易得到士卒拥戴的了。而董卓之高位便注定了他会离自己的士卒很远,时间长了,这些士卒是董卓的还是吕布的呢? 不过董卓对此却并不认同,挥手不屑道:“丁建阳一匹夫尔,入得洛阳却不得并州军心,还妄想着跟小袁儿一同祸乱朝廷威逼皇帝,他应有一死啊!吕奉先,亦不过为勇夫罢了,最刚烈的战马也会被勇士驯服,他想要的董某都给他,难道还会怕他背叛吗?” 董卓狰狞的脸上露出强大的自信与傲气,狮口大开道:“放眼天下,除了董某,谁能容得了他吕奉先?” “此事我自有计较。”董卓摆手,转头看向身后的关中地形图,随口问道:“洛阳二百里的财物应当都已上路送往长安了吧?” “诺,最后一队护送兵马将于明日向潼关前进。”李儒带着笑意,恭恭敬敬地说道:“没了后顾之忧,大人可以与关东诸侯决战了。” “不,不是现在。”董卓笑了,李儒一向很会琢磨他的心理,不过这战阵之术,可还是要靠他自己才行,董卓说道:“与关东小儿的决战不在现在,如今士气正盛,与我不利,且向西走至潼关弘农,再与他们交战不迟。你去派人告诉奉先,让他将五千兵马巡于洛水、偃师城守备关东兵马。告诉凉州的娃儿们,是时候火烧洛阳了!” 你们想要抢走皇帝?哼,老夫便将洛阳一把火烧了,到长安去秉政,到时候你们敢打去长安吗? 七月,董卓纵兵举火,焚烧宫邑,巍峨的洛阳城被付之一炬。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天塌地陷 卫兹的死,在燕北孙坚曹操三路人马大胜的对应下显得无比凄凉。但旋门关内的这场与吕布的交战挫败,并未打击到关东群雄的积极性。 真正给予他们士气严重打击的,是洛阳被一把火烧毁。 他们原本距离此次起兵的目标是那么地接近,只要突破旋门关再向西进兵一郡之地,便能够攻打至洛阳城下,让天下都看见讨董联军的强大。可是现在呢,记忆里巍峨的洛阳城燃起熊熊火焰,或许当他们西进之后曾经显赫一时的皇城已经成为一片废墟。 皇帝不在,洛阳也没了。 那他们再向西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难道真要举兵打到长安去? 他们可是连河南尹都不愿意出兵去打,哪里可能愿意聚兵打到长安……何况就算他们愿意,从洛阳到长安的那么多道关隘,他们能打过去吗? 因此,虽然关东诸侯全部又酸枣移军旋门关,但对于兵事却说不上个所以然,各个不思进取。他们当然不思进取,事实上这个松散的联盟本就是借着讨伐董卓的名号来达成袁氏掌控朝堂的欲望。 董卓先杀袁氏满门,使得在外的袁绍袁术独木难支,接着又烧毁洛阳……就连袁绍这个盟主,都没了想要前往洛阳的想法,更别说其下的那些各地太守了。 燕北很气愤。 他气的不是袁绍等人不思进取,气的是韩馥这个二百五! 他燕某人在前头打仗,好不容易攻下旋门关,韩馥居然在后头想要断了他的粮草,这些日子来由冀州送来的粮草是越来越少,整个七月才送来堪堪够用到八月中的粮食,这怎么能行。 再有三两个月天气便要转凉,等天寒地冻,难道冀州兵还能给他继续运粮吗?很显然,韩馥这个家伙也有了自己心里的小想法,虽然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但燕北觉察地出,韩馥并不希望这场仗继续维持到明年。 这正是让燕北愤怒的地方。如果说韩馥的冀州没有粮食,那没关系,他再想办法。现在的问题是冀州刚刚收了今年的春麦,正是粮多的没地用的时候,韩馥却不打算派人供给自己冬季的粮草。 他想做什么?等着燕某人回去剁了他自己从冀州拿粮食吗? 燕北派太史慈前去催粮,太史慈在韩馥那里却得到了韩文节在袁本初营地里饮酒的消息。 轰! 燕北踹翻了案几,在营地里龇牙咧嘴地想要喝骂,却又不知能骂出什么来,最后只得恼怒地将散落一地的书简重新拾起,板着腿坐在胡榻上左右思虑。 “长文,你帮我想想,韩文节怎么会与袁本初走到一起去?” 这种感觉令燕北像遭到了背叛一般,你韩文节可劲儿让燕某帮你防着袁绍,燕某在这儿防着防着,结果你个老小子和袁绍坐在后头饮酒去了! 说好的幽冀同盟吗? 还想断我粮草? 坐在一旁的陈群面色发苦,这燕将军为何要问我这样的问题?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好像并不喜欢本初?” 燕北抬眼看着陈群,自知是问错了人,他们这些人自小便都有共事,论了解与交情都远胜于自己。他在这儿跟陈群说韩馥袁绍的坏话,算什么事? “我换个说法,我现在怎么能让韩文节继续给我粮草?” 燕北咬着后槽牙梗起脖子,眉目不善。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了,本来将讨伐董卓的事情想的非常简单,他不怕打仗,无非是打到洛阳,他不怕!可千算万算,他和那些关东诸侯一样都没想到董卓会把洛阳二百里全付之一炬! 从旋门关到潼关,他们连能够据守的城池都没了,战事本就难上加难。如果后方的粮草再出问题,这仗还能打吗? 可他燕北不能不打,他出幽州是力排众议甚至劝说刘虞首肯,这才发兵南下,如今已攻下旋门关,他若调头回去,与那些他所看不起的懦夫鼠辈又有何区别? 不能没有区别。 燕某人,不是鼠辈更不是懦夫。既早已决意起兵讨董,就算诸军退避,就算兵马殆尽,就算是天塌地陷,亦矢志不渝! 难道教大好男儿的热血,统统都与那班鸡鸣狗盗之图一同泯灭? “将军,请恕在下直言,讨伐董卓的主张为袁本初率先提出,而袁氏如今又与董仲颖有血海深仇……若袁本初都不愿讨董了,将军又何必徒效勇力呢?” “讨伐董卓的主张是袁本初率先提出?哈哈哈!”燕北听到陈群的话险些将眼泪都笑出来,对陈群问道:“讨董明明是鲍允诚、曹孟德、臧子源等人提出,管袁本初何事?” “啊?”陈群一愣,且自行思量一番问道:“那为何盟主是袁本初啊?” 燕北玩味地看着陈群,问道:“你觉得燕某人能做盟主吗?” 陈群想了想,竟是令燕北非常意外地点点头道:“在下觉得燕将军足矣为盟主。” 刚听到燕北的问话,陈群也觉得是个笑话,燕仲卿何德何能有做讨董联盟盟主的本事啊。可是偏偏,细细思量,燕北做盟主好像没有什么不对。荥阳、平皋、成皋、汜水、汴水、旋门关,统统都是燕北的功劳。整个讨董联军两路人马,如今联盟在河南尹所有的城池都是燕北打下来的,唯独南路的梁县一地算是袁术与孙坚的功劳。 燕北凭什么不能做盟主? 而反观那些盟主,与各个出身贵戚太守刺史们,他们又做了什么呢?像令人讨厌的苍蝇一般聚在酸枣空虚度日,刘岱还为一己私欲杀死乔瑁,讨董大事在前,还闲的有心劲内讧呢! “只不过,将军若做盟主,恐怕在关东之地的影响力远差于袁绍,恐怕只有曹孟德、孙文台等人会响应。对了,还有袁公路,他的性情应当也是会鼎力支持将军的。” 陈群细细思索着燕北另作盟主的可行性,抬起头来却发现燕北面容呆滞地看着他,就连说话都有些打结,缓缓说道:“不是,长文你,你会错燕某的意思了。燕某是想说,这……当时情景,首倡义军之人皆无袁本初逢源各方的声望,所以他才是盟主。不是说燕某有想做盟主之心啊!” 这个陈长文也太实在了,居然真的会去想燕某能不能做盟主……谁,谁要去做那什么见了鬼的盟主啊! 埋头打董卓才是正事。 陈群看见燕北的尴尬,轻轻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他对燕北的所作所为极为推崇与佩服,联军向西进攻的步伐皆出自眼前之人的手笔。甚至在整个讨董的这数月之中,几乎是燕北一个人的讨董,其麾下将领与董卓军各个将军皆有过交战。 连带的,陈群对屁股后头的那些关东诸侯也感到有些看不起,若在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有这般想法的。陈群对燕北说道:“将军既然诧异韩文节不给粮草,何不直接去问一问韩使君,袁氏八十余口于长安尽没,韩使君兴许只是宽慰本初呢。” 宽慰袁绍?袁绍还用宽慰? 燕北并不认为军中所盛传袁绍收到袁氏满门皆被董卓斩首的消息后连日呕血的消息是真的。如果这种消息是真的,袁绍还不加紧把兵马派到前线与董卓决一死战,反倒已然缩在后头终日无所事事? “也好,我便去见见韩文节,当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北现在对韩馥的感官称不上坏,但也没有先前那么好,甚至他已经不愿再与韩馥共事下去了。韩馥不清楚自己该站在那边,始终摇摇摆摆想要两不得罪……这并不是燕北喜欢的性格。 带着陈群太史慈,燕北一路进到韩馥的营地。韩馥带来的人手只有区区千二百人,营地对比燕北也小得可怜,这些营卒皆识得燕北是谁,自然连忙通报。 此时韩馥已经从袁绍的大营回来,连忙跟着传信兵一同出来迎接燕北,脸上带着笑意迎燕北进帐。 “文节兄,近日的军粮少了些,恐怕不够备冬所需。”燕北心里再怎么想,当下的表情也没有多少愤怒,仿佛还像从前一般亲近地问道:“所以我来拜会你,是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将军你来的正好,刚才我去了袁本初那里,他们都不想把仗再打下去了。”韩馥带着浓重地喜意坐得离燕北近了些,很是推心置腹地说道:“我正想派人去告诉你,本初有进一步的大动作!” “喔?不想打下去了吗?”燕北心里其实已经非常愤怒了,但他还是强压下火气,不冷不热地问道:“那他,你们打算做什么呢?” “将军,接下来洛阳乃至长安,好打吗?二百里焦土,怕是不容易吧?那么董卓若想向东打,又好打吗?据守旋门关,凉州兵东进,怕也是不容易吧?” 韩馥脸上的喜意更浓了,燕北却没了耐心,提起战事就令他心烦,冷着脸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着急别着急,这对将军可是件大好事喔!”韩馥满是讨好的笑意看看左右,小声在燕北耳边说道:“他们打算……拱卫幽州刘伯安做皇帝!”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另起炉灶 “什么!” 燕北的勃然变色将韩馥实打实地下了一蹦,甚至就连身后并不知晓韩馥说什么的太史慈与陈群也都心中惊醒。燕北不是什么从不喜怒与行色的人物,但他见惯了大风大浪,很少有什么真正的大事能让他如此做派。 韩馥在说什么? 他在说袁绍那个家伙居然想着拱卫刘虞做皇帝! “这难道对将军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到时候将军可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韩馥的笑意僵在脸上,对燕北的震怒感到不解,疑问道:“将军觉得,不是如此吗?” “这个狼子野心……这也怨不得袁本初。”燕北开口便想怒骂,可实际上这难道就能怪袁绍了吗?他只能长叹口气揉脸看向一副傻乎乎模样的韩馥,对他说道:“这事对谁都好,可是在将刘公架在火上烤啊!” 扶植一个新皇帝,便是袁绍等人对董卓迁都长安烧毁洛阳的反制手段。新皇帝,新朝廷,新的官员体制……别的不说,关东的各路诸侯只要愿意,他们这些人各个都将会成为新朝廷的三公九卿。到时候,天下将进入东西争霸的两个汉朝互相争锋。 这件事对于燕北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如果拱卫刘虞做皇帝,至少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骠骑将军是绝对跑不了的,讨董与辅立新朝的功劳,列侯也都触手可得。 这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是……刘虞呢?似乎并没有人想起他们想要推举为皇帝的刘虞。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刘虞去做皇帝真的明智吗? 且不说天下如今除了他们这些关东诸侯之外各地长吏还都遵照朝廷号令,就连关东诸侯的起兵都是打着义军的旗号而并非反叛朝廷……天下对朝廷,是信服的。 这种时候刘虞自立,等待他的是什么?事成,董卓败走凉州或是身死,刘虞与小皇帝如何自处?一世英名在后代史书里毁于一旦。更何况,如果说他们起兵失败,刘虞又该如何自处,到时候旁人无伤大雅,自立称帝的刘公可就除了身死再没办法。 就看袁本初这些人的模样,辅佐皇室不成就都逃出洛阳,跑到关东来起兵;一旦发现董卓把洛阳烧了起兵之事不可为,便再度改变想法,想要在北面再立一个皇帝……那如果立了皇帝再不成呢? 想来,他们也会像抛弃先前的那些盘算一般,抛弃刘虞的罢。 刘虞是他的恩主,燕北不会抛弃。 所以……燕北对韩馥冷着脸说道:“我不同意。” “嗯,将军放心到时候……嗯?将军说什么?”韩馥自顾自地还以为燕北答应下来,在他的脑海里燕北好似没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如果刘虞称帝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燕北了,就算是大将军也是可以想象的,可千算万算,没想到连燕北都不同意这种打算,连忙问道:“将军不同意?” “对,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过问刘公,我不同意。”燕北看着韩馥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是跟着我继续向西讨伐董卓,还是和袁绍再行什么辅立之事?” 燕北身后的太史慈与陈群原本尚不知晓燕北与韩馥在说什么,但听到燕北这时说出辅立二字,自然便明白了关东诸侯的想法,二人不禁相识看去,皆望见对方眼中的震惊。 袁本初居然打算再辅立一个皇帝,而从燕北先前的话来看,明显袁绍的想法,是辅立刘虞为帝……这个人选非常精妙。刘虞是皇室贵胄,早在先帝时便位登九卿,出任幽州牧后仍旧以侍奉皇室为己任,使得幽州民生安乐,这份功绩与声望,乃至对汉室的忠诚饱受天下认可。 幽州刘伯安,是益州牧刘焉、董卓封出荆州刘表都无法比拟的,在宗室之中若想另立皇帝,非幽州刘伯安莫属。 韩馥面容呆滞地吞咽着口水,艰难地望向燕北,额头上有汗水渗出,顾左右而言其他道:“这天气真是,真是越来越热了……这,将军是打算继续向西讨伐董卓?” “我寻不到就此退兵的原因。燕某一介草莽,今生从未以天下之事为己任,亦不曾效忠汉室。纵横幽冀数载以来,不过以兵立命,求个人上人。贪图些钱财,想要些官位,为此不惜一叛再叛,令幽冀二州不得安宁,燕某不是好人。”燕北看着韩馥说道:“我不知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起兵以来凡所见者,黎民百姓离散飘零,道间腐尸枯骨,饿殍只与野犬争食……寻常百姓怕义军更怕董卓,这是燕某不曾想到过的情景。” 在冀州时,百姓视燕北为神明天降,救苦救难。那是一场本意里没有任何图谋的战事却令他发自内心感到荣誉。而这一场讨董之战,他们以为天下之名起兵,在关东之地横行却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荣誉感。 “我不在乎你们想到的官位名爵,眼看洛阳近在咫尺,我一定要打过洛阳。”燕北对着韩馥寒声道:“至于辅立刘公的事情,不需要你们去瞎操心,袁本初愿意当皇帝让他自己去当,没有自立的胆子就不要拖刘公……天下间安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将军怎么知道刘公不想做皇帝呢?”韩馥还想试着劝说燕北改变想法,一面为自己辩解道:“我绝不是舍不得粮草,将军若要西进我韩文节是一定会为将军供给粮草的。可是现在关东群雄皆无意西进,将军独自征讨董卓……馥担忧将军遭遇不测啊!” 韩馥这话说的倒是真心实意,他很清楚如今袁绍高看他一眼便是因为有燕北这样一个拥有强大兵势的将军作为同盟。一旦失去了燕北对他的支持,他的冀州便会在眨眼之间岌岌可危。 韩馥的心思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希望得到燕北的军力做为他的后背靠山,但另一方面也很希望能够得到袁绍为首的士人对他认可。 燕北听了韩馥这段话,面色才终于好看了些,对韩馥道:“你不要跟着他们搀和,燕某巴不得刘公有称帝之心,但刘公莫要说称帝,就连以兵欺关东都有所不愿,否则……你以为现在天下还有关东诸侯的事?” “将军此言何意啊?”韩馥小心地看了一眼左右,显然被燕北这句话吓到,连忙问道:“难道将军早就打算南下中原?” “呵呵。”燕北笑了一声,却没有再多去年自己对刘虞的进言,而是对韩馥说道:“既然如此,文节兄还是早些命人将粮草送到旋门关,以备两万兵马冬季所用,这应当是没问题的吧?” 韩馥知晓自己被袁绍拉拢参与立刘虞为帝这件事引得燕北不喜,连忙点头道:“韩某这边传信州郡,为将军本部兵马供给五月所需的粮食,一次全部送到旋门关。韩某也是一心为将军着想,还望将军不要责怪。” “唉,我没有责怪你。”要说没有责怪燕北自然是在骗人,尽管韩馥赔罪的态度令燕北心中怒气全消,可到底对韩馥是有了些许看法,只是不愿表露出来罢了,他对韩馥道:“韩使君为一州牧守,掌握冀州大权,是不需要看袁氏脸色行事的,你若不怕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但凭燕某双拳两手必能护你周全……但若你在心里便向他们弱了一头,燕某纵然要帮文节兄,亦有力不逮啊!” 这向这次一样,韩馥自己的变化太快了,燕北这边还因为韩馥对袁绍的态度而有些敌意,他们两个反倒坐到一起去筹划个什么另立皇帝。他这样的做法让燕北如何自处? 韩馥点头,又好似聪明无比地模样对燕北问道:“那既然将军不愿此时,我便去派人告诉本初,在下也不参与这件事了?” “嗯……不必如此,如果袁本初问起燕某如此做想,使君便说燕某一心讨董,一介匹夫只管为天下而战,不通国政大事即可。至于文节兄便照原样子与袁氏子交谈便是,否则若打草惊蛇,教袁儿视文节兄为心腹大患倒也不美。” 韩馥对燕北为他考虑的态度自然是千恩万谢,双方又再度交谈了些事宜,旋即燕北离开韩馥的营地。 实际上燕北仅仅只有一小部分是为韩馥考虑,另一方面是他还不愿这么早便将自己摆在袁绍的对立面。眼下他一门心思要向西征讨,哪里有心劲与袁绍在讨董联军中斗智斗勇?斗勇,三个袁本初绑到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但若提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弯弯绕绕,恐怕燕北比之袁绍一个都尚且不如,何况袁绍身边还有那么多在官场上长大的同伴。 劳心费力的事情,让燕北不喜。 即便要摆明车马地为敌,也要等击败董卓,兵马回幽顺路将渤海郡收拾了便是! 快要走到旋门关内时,燕北停下脚步对太史慈说道:“子义长文,等回到大营,你们替我送几封信,分别是幽州刘公、白波谷众贼帅、鲁阳袁术、梁县孙坚,还有青州的公孙瓒。嗯,幽州随便找个人去即可,子义去白波谷,长文去鲁阳与梁县,青州的话……让玄德去。” “将军是打算?” 太史慈不明就里,陈群有些猜想却为燕北的想法所震,说不出话来,便听燕北幽幽说道:“关东群雄,竖子不足为谋。讨董之事……燕某再拉出一支援军。天下英豪,岂非单单袁本初之故交好友邪?”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静候佳音 初平元年的冬,在中原对峙的情形下很快如期而至。 至少在这个冬季,许多欲以刀兵为苍生立命的英雄豪杰们同心戮力,要做那回天转日之事。 整个秋季,各地陷入农忙,无论董卓还是关东诸侯都没了交战的心思,除了吕布率兵马在旋门关以西耀武扬威了几次之外便不再又什么战事。而对于吕布的趾高气扬,燕北也没打算理他。 燕北忙着从现有的关东诸侯当中脱身出来,他对袁绍等人的无所作为心灰意冷,筹划着组建一支新的讨董联军。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全力支持曹孟德为东郡太守。眼下曹操在关东联军当中的声望也不低,至少不似开始兵败之后的颓唐,夏季于广濮城北大河之畔阻击了郭汜船队,麾下兵马虽有死伤却也是实打实地赢得一场胜利。 而关东诸侯,也愈加显露出分裂之态。一方是名门望族出身,以袁绍为首的关东各路诸侯,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获取更多的政治资本;另一方则是隐隐以草莽出身的燕北为首,有一心讨董的曹操、孙坚,还有供给粮草的韩馥与袁术,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讨伐董卓。 要说燕北孙坚等人完完全全是为了朝廷也并不是,他们这些人都是需要政治资本太多,单纯的兴兵随后退兵并不能够让他们得到什么……这也是身份使然,让他们一开始的目的便是要将董卓赶出朝廷。 而这一次,燕北以个人威望表曹操为东郡太守,虽然关东诸侯对燕北的越庖代俎感到不快,但他们谁都无法拒绝。无法拒绝的原因在于曹操本身,即便没有燕北的支持,只要有人提出要曹操来做东郡太守,谁都不会拒绝。 曹操是什么人?虽然他出身不好,却绝不低微,甚至宗族比关东诸侯中大部分人还要高出一头,远非那些什么太守刺史所可以比拟。而另一方面,曹操与袁绍、袁术、张邈、鲍信等关东诸侯中的强势人物自幼为友,相交甚密。若说谁言语上对曹操冷嘲热讽,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曹操做个东郡太守,没谁不开眼地阻拦。 就算是兖州刺史刘岱,都无法拒绝。 前有燕北表举,上有袁绍默许,身后有鲍信、张邈等人的万众兵威,再加上曹孟德本身手底下就有从燕北那得来的数千兵马……曹孟德在关东诸侯中的声势可谓雄厚! 而曹操在孤立无援的时候被素不相识的燕北伸出援手,内心感激自是无以言表,更为燕北的大义而感动,共事半年以来使得他成为燕北在关东诸侯中最亲近的盟友。所以当燕北对曹操说出袁绍下一步打算辅立刘虞为帝时,同样为曹操所耻。 曹操问燕北,“本初这么做与王芬何异?” 燕北笑的乐不可支,王芬何许人也,早在燕北纵兵冀州为乱时,王芬便放着燕北不打,而去想着废立刘宏,最终畏罪自杀。而今曹操以王芬比袁绍,燕北自是感到高兴。 实际上燕北也希望曹操能说动袁绍,不要去动什么另立皇帝的歪心思,如果大家能够交心联手,区区董卓根本不足为虑,还天下清平也是指日可待的。 但是曹操失败了,从袁绍处返回的曹操更是失望至极,甚至要超过当时在酸枣大营得不到兄长支持时的心灰意冷。袁绍或许还是许多年前带着他一同玩耍游猎的那个兄长,但是当曹操拥有了自己心中的志向,并全力为之努力时,这个兄长居然无法给他一点帮助。甚至……甚至在后面跳来跳去,全然不希望天下平定一般。 是什么让曾经英明神武的兄长成为如今只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拖人后腿的模样呢? 这个袁绍令曹操感到万分陌生。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地多了,曹操因为袁绍对讨董的不上心,而被完全推到了燕北阵营,并拉拢鲍信鲍允诚成为燕仲卿最坚固的伙伴,三人一拍即合表曹操为东郡太守,就近在这个秋天收拢粮草,以防关东诸侯断掉讨董前军的粮草。 除了济北国与东郡两处后方粮草大营之外,曹操与鲍信还游说陈留太守张邈为了卫兹的死而继续参与讨董联军复仇;意外之喜便是河内郡的王匡虽然兵马先前被郭汜尽数击溃,却用了几个月的时间重新在河内招募到万余兵马,眼下已经由河内名将方悦统领直奔河内郡最西端扼守洛阳以北的平阴、孟津渡口,王匡本人更是亲自前往旋门关告知燕北等人,只要燕北不退军,他王匡便势要与燕北共存亡。 最不希望讨董联军退走的其实就是河内太守王匡,他很清楚如果关东诸侯退走,他的河内郡单凭一己之力是无法保全的,如今虽然袁绍等人打算另立刘虞为帝,王匡对那边的决策表示赞同,但他也要陈兵黄河北岸守备董卓军。 袁绍的计策如果成功,王匡的河内郡便是边境;如果计策不成功,王匡同样首当其冲,他要做两手打算,便是一面赞同袁绍另立皇帝,一面全力支持燕北讨董,尽力将战线推至河东、弘农潼关一带。 只有那样,河内郡才是安全的。 而南面的孙坚对于燕北这支盟军主力的拉拢自然是不必多说,当即定下了来年开春同时进攻直取洛京聚首的约定,至于其后的袁术倒没有那么激进,只是简单地承诺绝不会断了孙坚军的粮草,对于派兵之事是绝口不提。 眼下对袁术而言,他根本没想着什么取洛阳或打董卓,将南阳郡化为自己领地才是最重要的事宜。不过对拥有强大战力的燕北,袁术还是本着作为盟友尽量交好的态度,言明如果燕北有什么需要,袁公路也会鼎力相助。 左右只要不挡着他袁公路的前进步伐,他是不会与燕北这样的豪杰为敌的。 有了曹操、孙坚、袁术、韩馥、鲍信、王匡这些人的约定,至少为燕北保证了即便袁绍等人退兵,他们仍然不伤元气,拥有与董卓对峙甚至进取潼关的力量。 另一方面,燕北亲笔书信对白波谷群贼帅、青州奋武将军公孙瓒的出兵邀请书信,也都得到了答复。 别的不说,原本作壁上观的郭太等白波帅在见到讨董联军中燕北大放异彩,接连夺下荥阳、汜水旋门关等前线重镇,证明了自身势力,更与声势颇为浩大的袁绍拥有分庭抗礼的威望,白波谷众贼帅也从摇摇摆摆的态度中改变了心态。 尤其是杨奉,一直记得燕北那句,我辈草莽之人生逢此时,正应火中取粟。 这句话说中了杨奉心中的痒处,当即不顾郭太等人的摇摆,联合南匈奴栾提于夫罗与燕北定约,来年春季出持度辽将军燕北的旗号自河东南下,引军截断董卓与关中洛阳的联系……作为此次出兵的交换,他们要求在燕北得胜后,亲自为他杨奉向朝廷表举,求得一个杂号将军的名位。 燕北对此自是无不应允,自关东起兵会盟于酸枣,杂号将军已是在关东之地满街都是,单单几次作战兵败或丧命的人之中,别部司马、校尉这种官职已经是低的了。比方说兵败的奋武将军曹操、济北相鲍信等人。别说是击败董卓后上表皇帝给杨奉一个杂号将军,就是燕北如今效法袁绍私自任命一个河东太守,这官位在关中关东之地,照样有着不亚于朝廷的可信度。 这年头手底下有兵马,朝廷的威信已经低到空前。 这也正是燕北拼尽全力要讨伐董卓的原因,他不愿看到袁绍等人窃命……因为他的身份不同了。他是朝廷正统的度辽将军,在一年之前,整个北方有他这样官位的人只有区区一个公孙瓒,可是现在呢? 满地都是杂号将军啊! 他想要继续保持自己的威望与正统,要么学袁绍另立一个皇帝,但除了刘虞没有谁有这样的威信,而刘虞不会希望称帝,这也就断绝了燕北的念头;除此之外,便只能击败董卓,恢复朝廷法度。 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保持自己凌驾于泛泛之辈的地位。 如若不然,将来天下大乱,每个人的官职都全靠自封,到时候各地混战,非我即敌。他手里要有多少兄弟死于非命?他们是人上人了,燕北不希望再重走回从前的老路。 所以他选择派刘备去邀请公孙瓒与他结盟。 公孙瓒是把双刃剑,统帅兵马攻无不克,平生败绩也不过是在燕北手上输过一场而已。虽说他们曾经是敌人,但公孙瓒是能够与江东孙文台、凉州董仲颖、并州吕奉先、幽州燕仲卿相提并论的天下强者。 如果他们能够交心联手,燕北十分愿意与这样的男人作为盟友。一个对他而言危险而强大的公孙伯圭,胜过袁绍、孔伷、刘岱等人绑在一起。 刘备在得到燕北拜托其前往青州说动公孙瓒后当即应允,留关羽、张飞两名心腹保护老师卢植,独自踏上前往青州结盟的路。 这个冬天,燕北时常登上旋门关举目向西眺望关中的大好河山,他在等待……等待一场真正的天下英豪会猎关西盛会。 初平元年冬,度辽将军燕仲卿,静候佳音。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心神不宁 袁绍等人欲另立刘虞为帝的消息由燕北派遣骑从快马送往幽州府,并于上冻之前送达刘虞眼前。 这个消息,令刘虞大为惊骇! 正像燕北对刘虞的了解一般,这件对旁人而言是泼天的好事,可对刘虞来说却是将他架在火上炙烤一般。这个袁本初,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这哪里是让他当皇帝,分明是要害死他刘伯安啊! 看着燕北传回叫他不必担心的书信,刘虞却只觉得彻骨生寒……如果没有燕北的南下讨董,刘虞甚至不敢想象此事自己将以何种情况来收场,难道要逃入鲜卑吗? 对刘虞来说,从前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洛阳,而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便有袁绍在的地方。 这个人太过雄才大略与自私自利,两者若取其一,实际上都没什么可怕的。真正雄才大略的人没什么关系,真正自私自利的人刘虞也不担心。他最怕的,恰恰是像袁绍这样,又有雄才聪明非常,眨眼见讨董不可为便立即想出另立皇帝与董卓朝廷鼎立的反制手段,而另一方面却又自私自利将他刘伯安视作砧板鱼肉,随意摆弄。 刘虞是怎么拥有今日声望的?他本起与郡吏,是承蒙先帝刘宏之大恩,历任刺史国相最终做到九卿,更是作为先帝心腹外放到幽州这个情况复杂不亚于凉州的地方,得以一展宏图效忠皇室,改换幽州贫穷落后的情况。 他在心中对汉室有多么感恩已不必多提。 为了不辜负先帝的期望,刘虞励精图治,将幽州治理地井井有条,先以几封书信瓦解了二张之乱,接着由安抚乌桓丘力居与乱军悍将燕北等人收为己用,权衡各方这才有了幽州如今的大好局面。 他是没有野心的,甚至连手握强兵多次表示因为恩德而愿意效忠于他的燕北,刘虞都不曾表示出任何亲近。如果董卓与刘虞换一换,麾下有燕北这样的人,那是恨不得要像父亲对儿子一样去捧在手里,使唤着去南征北讨的。 被拱卫着称帝,这简直是汝之甘霖、彼之砒霜。 即便燕北在信中言明他已劝阻了韩馥,单单一个袁绍是不敢对刘虞做什么。可刘虞的心里仍旧无法感到安心,就在见到书信的次日一早,刘虞便派出轻骑快马疾奔辽东,命人告知辽东太守沮授,向州府派遣一曲经历过战阵绝对忠诚的善战老卒,常驻州府。 袁绍这个名字对刘虞来说就是噩梦,凭借袁绍的声望与袁氏一门尽数被董卓诛杀的凄惨,这天下间能人志士还有谁是袁绍所无法策反的吗? 现在刘虞所能相信的,只有州府中的一干人等与和他站在一条线上的燕北了。而在这些人中,燕北的辽东郡,将是刘虞手中最坚固的盾牌,足够给他强大的信心。 刘虞虽然不精于兵事,但近年来的几次战争令他深刻认识到州府的兵马实在是不堪大用,就算招募起万余勇夫,却还比不上来自辽东的一个校尉部人马好使。 前年发生在涿、代二郡州界与黑山军的战事便已足够说明一切,州府从事率领军士只能与平汉将军陶升的兵马打出势均力敌的战斗,而燕北驱兵入冀州是何等的长驱直入?不过数日便将战线推过一郡。 刘虞现在每每想到几年前接纳燕北的归附,便觉得十分幸运。他是燕北的恩主,可燕北何尝不是补全了他刘伯安不精兵事的缺点呢? 只要他刘伯安与燕仲卿还在幽州,就算天下乱成什么样子,就算又再强大的敌人于外,幽州都是可以固若金汤的吧! 实际上在刘虞收到燕北书信的后几日,辽东太守沮授便也已经收到来自中原的燕北书信。作为外出作战的首领,燕北在中原的动向无时无刻不牵动了留守辽东众人的心思,因而无论汶县水寨还是襄平大营,每旬都会有来往于中原的骑手船只来搜寻中原战事的情况,除此之外沮授也一月向中原派出两次探马,直接与燕北用书信沟通。 对辽东的许多人来说,燕北南下讨董着实是一步险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辽东这些人此生大概也就止步于如今的成就了。他们的身上都有着这个以燕北为首的幽冀军事集团烙印,而除了燕北,又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在天下之间称名于世的声望……如果燕北出现意外,他们的未来将会是一片黑暗。 不过所幸,燕北南下讨董之路虽然凶险,却仍旧纵横关东无人能挡,短短半年便隐隐有成为群雄之首的迹象。这令留守辽东的诸将皆是心有喜意……别的不用说,赶走了董卓,或许他们这些人就真的能够追随燕北从辽东一隅走向天下了。 在寄给沮授的书信里,燕北自然陈明对于袁绍等人的顾虑,因此沮授十分愿意听从刘虞的安排,在接到书信当日便打算派遣一曲精卒前往治所蓟县保卫刘虞不受任何人的威胁。 尽管燕北带走了郡中大多数精兵强将,但留下来的人也并非庸手,王当、牵招、田豫等人,哪个都是可堪大用的人手。但是最终沮授选择了都尉王当领兵前往蓟县。 如今田豫掌管着水寨,牵招则为南部的县令,都尉王当暂时离开辽东也无伤大雅。 而就在王当领着一曲兵马上路之后,危机的漩涡却在幽州悄悄汇集着。 …… 张颌自王当离开后,在玄菟郡的日子便有些寝食难安。尽管他在平日里的练兵与待人接物间没有表现出什么,但他心底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难以下定决心。 辽东郡有多危险,他很清楚。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张颌的预料,甚至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张颌取得公孙度的信任有些太容易了,甚至于公孙度对他并非是忌惮,而是绝对的重用与亲待。 公孙度是个做大事的人,初掌玄菟便招兵买马,对于朝廷将张颌调至玄菟非但没有忌惮,还三日一赏五日一宴地关照他,因为对公孙度来说,张颌这样有过许多胜仗经历的将领,太重要了。 这给了张颌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在燕北帐下时,虽然燕北对他也是非常亲待,但比起麹义、高览等人,他却不算什么。就算有了功勋、立功的机会,又因为接连有太史慈等人争相投奔而显不出自己的意义。 但在公孙度麾下,这种感觉完全不存在。张颌感觉的到,公孙度是在将自己当作麾下头号大将,甚至将自己全部的部署都在此次辽东都尉王当调兵前往蓟县后,尽数脱出,才令张颌知晓公孙度的野心与志向究竟有多么远大。 公孙度与渔阳郡王氏有很深的交情,数次采买军械兵甲皆自渔阳王松手中;除此之外,公孙度还与高句丽大王伯句接触,并与其次子伊尹漠交好,在数次重大郡议时,公孙度都毫不避讳地表露出趁中原混战之机,吞并辽西辽东,并迫使高句丽、扶余国臣服,重收汉四郡并新州的野心。 最重要的是,在这种扩张步伐中,知兵善战的张颌,都占据了非常重要的比例。如果成功屯兵辽东辽西二郡,他张儁义将会被人冠以将军的称谓,甚至……能够达到燕北在幽州全盛时期的地位。 这对同样年轻的张颌来说意味着什么? 辽东郡留在玄菟的人马如今已尽数成为张颌的心腹部下,玄菟一郡兵马不过六千之众,其中有四千皆听命与张颌。如今公孙度已经与渔阳王松、辽西郡的公孙越达成协议,克日将会有来自西面近万兵马进攻辽东,除此之外还有来自高句丽方向的世子伊尹漠率领能征善战的高句丽勇士踏上辽东土地帮助公孙度扫平障碍。 王松、公孙越与燕北有仇,而高句丽伊尹漠则是因为同样拥有继承权的拔奇进学于辽东,只要拔奇死在辽东,高句丽王便非伊尹漠莫属……四方一拍即合,顷刻之间便能有数万兵马进攻小小的辽东郡。 而辽东郡的各地驻防情况张颌又十分清楚,将军燕北调走了所有能征善战的猛将与精卒,剩下的不过近万老卒……张颌已经迷茫在公孙度描绘出将来的宏伟构想之中了。 先与四方兵马共击辽东,再倒戈击败辽西的公孙越,易如反掌。之后以渔阳王松为西部屏障,东侵乐浪郡,势不可挡。摧枯拉朽般地就能使三韩臣服,到那时候只需要休养生息几年,坐拥四郡之地的公孙度便能成为东州最强大的诸侯,迫使高句丽及扶余臣服。 而对他们来说,最危险的敌人燕北还在中原与那些诸侯为了捍卫皇室的权力而争锋拼死……能否率军活着回到幽州还在两说之数。 甚至,在张颌心中总是闪过一个危险的想法。如果他可以背叛燕北,为何不能再背叛公孙度? 在公孙度完成吞并汉四郡的宏伟构想之后……取而代之? 又或者,救辽东与水火之中,等待燕北回还之后的封赏? 张颌这些日子,常常因此而感到,心神不宁。 正文 第四十章 疯犬与狼 青州讨伐黄巾的战事,对公孙瓒而言无比轻松……在白给燕北之后,公孙度对待任何的战事都无比谨慎,因为他不愿再承受像那次失败一般的屈辱。 他用自己的一世英名,成就了燕北幽州名将的声威。 每每想到此处,公孙瓒便恨得牙根痒痒,他恨燕北在那次夜袭时的狡诈,也恨自己那次作战中所表现出的狂妄自大。 三十万青州军聚众,打算前往冀州黑山与张燕汇合。如今张燕已经成为朝廷认可的官员,青州黄巾并没有这份本事,所以他们打算趁着中原混乱之时收整辎重投奔张燕,也好过在青州没有安身立命之本。 结果在冀青交界,数目庞大的青州黄巾在渡过黄河时被公孙瓒以突骑强袭,斩首八千,于黄河中淹死的更有过万之众。庞大的青州黄巾顿时受挫,面对扼守河岸的公孙瓒,仅以区区万众之兵吓退群贼,使提不起胆气的青州黄巾尽数散去青州乡野。 可惜啊,一群头脑坏掉的关东诸侯封锁了洛阳的道路,朝廷的视听被蒙蔽……否则这对公孙瓒来说是多么大的功勋啊! 都怪那帮蠢贼,左右公孙瓒是想不通那些草包是怎么想的,非要去举起勤王的旗号去讨伐董卓,世勋世禄的两千石俸禄不好吃吗? 其实本来公孙瓒当初看到讨董檄文时,内心并不是拒绝的。讨董的水虽浑,可白马将军若是前往,定然能占据一席之地,击败了董卓,那更是会立下不时之功勋。至于袁绍、曹操、刘岱、张邈那些个草包,公孙瓒是丝毫不放在眼里的。 比声望公孙伯圭或许不如,比打仗? 开玩笑,公孙伯圭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部揍得满地找牙! 关键就是这些同盟友军,太不靠谱了。一群只知晓权术的东西,去和董卓那样的天下骁将掰腕子,战事的结果还未开始便已不言而喻。 公孙瓒当时看着檄文,便想到这帮只会清谈的名士哭爹叫娘的模样了。 甚至他原本都打算收拾完青州这帮乱匪,如果所谓的关东诸侯被董卓揍得一路抱头痛哭,他并不介意从东向西把他们全收拾了。 可是偏偏,燕北和孙坚这两个二杆子啊! 大好的局面,硬是让这两个家伙和董卓打出个势均力敌来,反倒绝了公孙瓒再看好戏的机会……仗打到这么个程度,也就差不多了,关东诸侯因为畏缩不前而必将承受天下不屑,那两个一个劲儿往西打的楞头也会得到应有的威名。 反正天下百姓也看不出董卓的迁都在战略上稳稳地胜过联军,当下这个情况便是两边都以为自己赢了,多好的局面啊! 就此收手,董卓治理天下的大朝廷,关东诸侯各个把自己当成小朝廷,隔着洛阳二百里焦土,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尽管此次讨董虎头蛇尾,但任何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包括公孙瓒。 本来嘛,咱白马将军拜了奋武将军位还封了侯爷,这正是朝廷看重功勋的结果啊!正逢青州闹黄巾,三十万颗大好人头收那些不懂得兵法的草寇统帅,这不就是唾手可得的功勋? 战事的结果也想公孙瓒想的一样,完全是阿翁揍儿子,两万颗斩及的大胜,揍得那帮黄巾余党连手都不敢还! 即便被关东诸侯的起兵坏了事,但说到底董卓朝廷也没伤及元气,等关东诸侯退兵,过不了几个月也还是能受到朝廷嘉奖的……只是没燕北孙坚那俩二百五出风头罢了。 现在的局势是什么?关东之地此役之后必将陷入混乱,各地诸侯割据。那公孙瓒还有什么可想的?他早就看幽州府那懦弱还不知兵事的刘虞老儿不顺眼了,前些时候有燕北制衡,公孙瓒到底不愿和手握强兵的燕北死磕,没什么好处。 可现在局势不同,燕北将兵在中原,刘虞没了这姓燕的护身符,就州府里那帮草包,谁是公孙瓒的对手?别的不说,先布强兵于幽冀之交阻断燕北退路,再威逼刘虞取得幽州的实际控制权,到时便可放眼北方,袁绍韩馥之流,可能挡? 到时候什么朝廷什么中原,敢向他伸手的有一个算一个,操刀全给狗爪子剁下来! 就在公孙瓒打算率军回幽州慢慢炮制刘虞的时候,他收到刘备前来的消息。 “玄德贤弟,别来无恙啊!” 公孙瓒看见刘备,脸上亲热的很。眼下他志得意满,才不在乎刘备跟着燕北趟中原的浑水,对刘备这种小角色来说,首鼠两端才显得正常。但是,时间会证明跟在谁屁股后头才是天意的选择。当即大摆宴席,招待好友。 刘备对于转仕燕北部下为他押运粮草再面对公孙瓒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左右燕北与公孙瓒没有撕破脸去交战,这也算不上是背叛,因而神色落拓大方,拱手便对公孙瓒贺道:“备来时路上听闻兄长大破黄巾,特来恭贺。” “哈哈哈,你我之间就免了这些虚言吧!”公孙瓒摆手长笑,旋即端着一方精致的青铜酒樽对刘备探身笑问道:“说说吧,贤弟来为兄这里,是提那竖子燕,对,他现在叫什么燕仲卿。是替他传信套交情,还是打算再在某家身边做事呀?” 刘备脸上和煦笑意不变,来之前他便知道会被公孙瓒冷嘲热讽,现今情况不过预料之中罢了,笑着恭维道:“兄长料事如神,备此来便是替燕将军给兄长带封口信而已。” 这下子轮到公孙瓒惊疑了,他原本以为刘备是看燕北在关中混不下去,这才夹着尾巴来自己这里讨要个官职,哪里想到居然还真是替燕北做说客了。到底是有老交情在,公孙瓒脸上狭促的笑意尽数敛去,对刘备正色道:“玄德贤弟,我料定讨董联军快要散去。眼下燕仲卿得罪了董卓,跟着他是没什么功勋的,倒不如来我这里,你我兄弟共事,多的不说,即便仅为一校尉也要好过为那竖子押粮吧?” 一来是公孙瓒心底到底与刘备是有情义在的,另一方面则涉及到公孙瓒对将来的规划与野心,他这边还真正是用人之际。对刘备的本事,公孙瓒是知根知底的,打仗是三流,但治一郡之地的才能不会少,何况尤其擅长收拢民心,走到哪儿治下那些蒙昧的百姓都对其即为尊敬。 架空刘虞,刘备是能起到很大作用的啊! “这恐怕要让伯圭兄失望了,老师在燕将军部下,备也是受命护其周全,恐怕暂时是无法与兄长共事……此实为心头憾事啊。”刘备叹了口气,接着对公孙瓒说道:“老师不断催促燕将军西进,而燕将军本意也愿意西进,所以这场战争应当还会拖到明年春季。” “燕仲卿还想打?”公孙瓒说不出话来了,仰头饮下一尊酒,这才对刘备问道:“贤弟还是直言吧,他派你来,是想要做什么?想要某家承诺不从背后袭击他吗?” 可公孙瓒又猜错了。 “非也,燕将军以兄长为英雄,认为兄长是不屑做背后突袭这种事的,若仅仅如此,想必也不会派在下前来了。”刘备缓缓摇头,正色对公孙瓒道:“燕将军想邀请兄长出兵西进,结盟共讨董卓。” “燕二他,他莫不是失心疯了吧?”公孙瓒此时脸上的表情无比精彩,曾经的仇敌居然邀请自己作为友军,还希望与自己结盟!公孙瓒笑骂道:“他是不是攻打旋门关时被守军的石头砸坏了脑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笑过了,公孙瓒看刘备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心中顿感无趣,饶有兴趣地问道:“燕二是怎么想的,竟要与某家结盟,玄德好好跟为兄说说,真是有趣。” 刘备在心里暗自摇头,单从这一间小事上来看,燕北的心胸气度恐怕是公孙瓒拍马也比不上的。他敛起衣襟对公孙瓒正色道:“燕将军有言,虽曾与伯圭兄为敌,但对兄长你的胆气与勇武十分佩服,他是不如的。与关东诸侯结盟,是疯犬领羔羊,徒效奋勇。若与兄长结盟,便是野狼与猛虎,可以择人而噬了。” 公孙瓒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对左右笑:“燕二还是有些眼力的!但讨伐董卓……需要的可不仅仅是眼力啊玄德。” “正是如此,此时参与讨董对兄长而言自是凶险万分。”刘备拱手道:“但在此前,北方只有两名将军。但天下一乱,关东之地便尽是将军了。倒时无论燕将军还是兄长,恐怕关东之地是容不下那么多将军作乱的。但若讨董功成,这天下,难道还容不下兄长与燕仲卿两个将军吗?” 先前燕北的夸赞令公孙瓒开心,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得到敌人的认可更有成就感的事情呢?但真正让公孙瓒心动的是刘备这句话。 若调头北上,恐怕公孙瓒后半生都要在关东之地与这些狼心狗肺之徒虚耗,但若赶走董卓……整个天下的兵事,难道还不够让他心动吗?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初平二年 关东诸侯的兵马调度暂且不提,西北豪雄董卓的部署也并未因为初平元年的冬天到来而停下。 天下东西分崩,自董卓烧毁洛阳开始,这场声势浩大却长期对峙的战事有了开始朝着停止过度的趋势。 “禀相国,如今关东群贼皆向东退去,并未赶在冬季到来前入驻洛阳。” 烧毁洛阳,董卓留大军于潼关。在初平元年的最后几个月里,借朝中百官迁至长安人心不定的时机,命朝廷光禄勋持节至洛阳进位太师,地位高于各诸侯王,拜郿县侯,成为天下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冬雪到来的时候,董卓不愿继续屯驻洛阳,转而亦向潼关驻守。 “告诉马寿成与韩文约,先不必率军东进,这个冬天就呆在陇关吧。既然关东诸侯开始退军,也就用不上他们了。” 潼关,这两年身材严重发福的董卓坐在榻上,眯着眼睛对身旁李傕慢悠悠地问道:“关东诸侯都打算退军了,燕北和孙坚那蹦的最欢的两个小贼呢?” “他们,没有退军。”李傕生怕自己的话引来董卓不喜,低头缓缓说道:“孙坚仍旧在阳人屯兵,背靠梁县与中郎将徐荣对峙;至于燕北,则在旋门关跃跃欲试。听牛校尉派往河东的斥候回报,下雪之前,河东贼中便有人在营地里挥舞着燕字旗帜……他可能策动了白波贼。” “白波贼,嗯,那些混账狗儿,现在想要倒向燕北难道不觉得已经晚了吗?”董卓听到燕北或许策动白波贼的消息并不愤怒,凶悍的脸上反倒带着些许轻视,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豪迈道:“白波贼出兵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他们兵马虽多,却对朝廷构不成什么威胁,倒是这两个小贼之坚韧出乎董某的预料,不过也无妨。” 白波军出击最好的时机,便是燕北第一次邀请他们出兵之时,将兵下三辅截断董卓迁往长安的退路。那个时候若他们与关东诸侯能够齐心协力,即便董卓在洛阳将兵十余万,也会被折磨的焦头烂额。可是现在?洛阳之地董卓根本没打算要,就算白波贼众出兵又能如何呢?一座潼关雄城,就算有攻城军械也不是他们能打下来的。 “稚然,等到二月,你出去一趟,试试以高官厚禄能不能劝降燕北与孙坚,就算用九卿之职来引诱都没有关系。”董卓轻笑一声,任了九卿去到朝廷,再能打的老虎与豺狼还不是一个罪名就能捏死。当然了,董卓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说道:“他们纵然不领,也没有关系,无非是再打一仗罢了。没了洛阳,二百里无坚城无粮草,他们也比之蛾贼,也仅仅是会些战阵罢了。” 李傕带着些许奉承的意思顿首,便听董卓继续说道:“关东之盟一散,他们不尊朝廷各自为政,又不是一条心,他们早晚会内乱,不足为虑。眼下的关键是长安,总有那些小人在皇帝身边念念叨叨说董某是权臣是奸贼……现在若无董某掌政,天下还不像关东那样,早乱了套!” “董某要回长安,潼关以东便交给你与郭阿多,还有徐中郎将看着,仰仗强兵与洛阳的地理,好好收拾这两个不知晓天高地厚的小子。” 李傕应诺,他与董卓想的一样,并不认为燕北与孙坚会接受招降,尽管如今的局势对关东诸侯而言已不够乐观,但如果连这种局面他们二人仍旧要与西兵分个高下,劝降之法想来也是万万不会被他们接受了。 这么一来,明年春季还真是有那么一场大仗要打。 一战,也足够分出个雌雄高下了! 向李傕等人交代了今后的事宜没多久,董卓便冒着风雪在亲兵队的护送下一路向西直抵长安。眼下关东诸侯只剩下燕北与孙坚两路兵马还打算西进,无论如何都使得他们兵马蒙受了很大折损,剩下的不过五六万敌人,董卓已经不再将他们视作首要敌人。 甚至,从起兵开始董卓从未将关东联军当作主要敌人,那仅仅是一群乌合之众,与他们比起来,稳定朝廷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在董卓亲自上阵之前,他永远都不会正视来自关东的敌人。 这个时代有数不清的将军,但说起军事才能,董卓当之无愧地能够排进天下前五。董卓不怕外部的敌人,他怕便只怕来自背后的刀刃。 执掌朝政越久,董卓越是风声鹤唳,那班朝中大臣在董卓看来才是各个凶猛如虎,远胜燕北孙坚的外部威胁。 至于白波贼?董卓才不担心他们,河东那个地方可是董仲颖的老地盘,洛阳政变前夕,他便拉着三千精锐在河东观望朝廷局势。河东郡眼下能够威胁到的仅仅只有烧成废墟的洛***本无法扰乱三辅。 关东诸侯的起兵对董卓来说,从未使他畏惧与担忧,甚至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在内心的层面上,无论董卓愿意承认也好还是不愿承认,这场声势浩大的起兵改变了他的性格,甚至也在今后的岁月里改写他的人生。 掌控兵马,投机政变,由边疆走向中央,攥取足够大的政治资本。这是董卓为自己安排的名臣之路,如果没有意外,如果一切顺利,千百年后或许董卓的贤明仍然在人们口中流传。 为此他不惜在先帝病重时两次拒绝朝廷征召,率军驻扎河东郡以观望时局。在朝廷陷入混乱时以最刚猛威风的模样一举撞入天下的权力中心,暗中遥控朝臣免除没有太多威望与分量的刘弘当上司空。 在此之后,废掉没有能力的皇帝刘辩,改立有才能的刘协。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并不是打算做一个权臣,收买人心也好、对先前的朝局不满也罢,他任命贤才,亲信不过将校,朝廷的三公九卿与地方上的太守刺史之类实缺都留给有治政才能的士人们。 董卓对天下的诚意,是有的。 但他的诚意换来了什么呢?自己任命的士大夫、武士,起兵造他的反……迁都长安,焚毁洛阳。这在战略上是一招妙棋,可在政治上却臭的没边儿,难道董卓自己不知晓吗? 从洛阳到长安,董卓亲手焚毁的不单单是朝廷巍峨的皇城,还有他内心愿意与他人携手清整天下的高我。 剩下的,也不仅仅是朝繁华发展的新都长安与洛阳二百里兀自冒着青烟的废墟,还有董卓抛弃高我后迷信暴力沉迷欲望无法自拔的自我。 自迁都起,使吕布等盗挖皇陵;随意捏造罪名杀掠关中豪家、鞭打张温致死;强霸皇甫规遗孀马氏不成反害、进位太师;宗族弟、侄子、侄孙,从九十岁老娘到刚会跑中孙女全部封侯封君;杀降兵残尸鼎烹而食以震慑百官……诸多罪名,罄竹难书。 董卓不再相信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了,他与关西反贼马腾韩遂握手言和,商议着向东进军收整山河。 关东诸侯起兵并不是错误,恶人无论何时都会是恶人,环境改变的也仅仅是恶的程度……而关东诸侯的起兵,塑造出一个千百年后耳熟能详的巨贼恶首。 初平二年在漫天的风雪中如期而至。 董卓回到长安,在封地郿邬,称万岁邬,城高七丈。布近数万兵马于三辅之地,马腾韩遂携凉州兵七万驻于长安以西的陇关,等待调令。由李傕、郭汜、徐荣领兵潼关以东,与关东诸侯剩下的兵马对峙。 在董卓入京前不过是一名从事从郎的王允,在两年里先后被他火速提拔为太仆,随后任尚书令,接着担任司徒,拜温侯,食邑五千户……距离他的人生巅峰只差最后一步。 至于那场大戏的另一个主角,吕布从并州刺史部下主簿飞速升迁为骑都尉,中郎将、都亭侯,此时正将五千并州军驻扎在洛阳以东最接近旋门关的偃师城与燕北遥遥对峙。 他们是董卓除了凉州兵将之外最信任的一文一武,吕布确实勾搭了董卓的婢女,董卓也的的确确朝吕布投掷过手戟……但人与人的关系要有多亲密,才会走到这一步呢? 人心这个东西,是天下间再奇怪不过的了。 军事调度极度频繁,关东关西两大军事集团动用兵员三十余万,连带后勤人员接近百万,战争烈度的空前的年头中,在双方这种蓄势待发的情形之下,硬是保持了超过四个月的平安。 但在冀州,联合韩馥不成的袁绍一意孤行授命乐浪太守张岐亲自面见刘虞,行劝进之事;奋武将军公孙瓒自表刘备为青州刺史,自己则率兵马一路西行直逼旋门关;兖州刺史刘岱撤军,不再为前军供应粮草,但源源不断的粮草仍旧自冀州送往旋门关,东郡、陈留、济北国等地,数万民夫赶至攻城军械与营寨木栅,向旋门关输送着。 一场声势浩大的决战,蓄势待发。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率先动手 辽东的局势对沮授而言并不乐观,高览、麹义等人随燕北南下,张颌调入玄菟郡,而在他们之下有猛士之称的王当又亲自督领一曲军士前往蓟县守卫刘虞……郡中,陷入有兵无将的窘境。 整个辽东郡的军政之责,全部落在了沮授的肩膀上。对他而言,颇有几分沉重之感。 这倒不是沮授的才能不够,无论单让他兼领郡中兵马还是政务,都可以做到圆满的程度,但是眼下郡中无人分担他的压力,大小事宜皆要他亲力亲为,便多加劳累。 这半年,沮授清瘦了许多,再加上去岁夏季督郡中百姓修渠,风吹日晒之下比较先前肤色黑了不少。 “国让,你领水寨至今,多有成效,等将军回还功劳必有你一份。”郡府中,沮授借着年关的功夫终于能清闲几日,便邀了田豫牵招自汶县与辽东南至襄平,一来是为了问政,事先了解去年汶县水寨与辽东南的情况,二来则是为了议一议来年的计划。沮授笑着对田豫说道:“沮某当时向将军推荐你掌管水寨,没有看错人啊。” 几年过去,最为年轻的田豫也过了加冠之年,执掌兵马的一年更让他脸上多了些威严之色,只是仍旧稍显稚嫩,带给沮授的感觉颇似前些年见到燕北时的模样,一般的锋芒毕露。 只是田豫的性格,在这两三年里多了许多磨练,待人接物上倒是谦卑了不少,恭敬地坐在下首围着火盆对沮授笑道:“府君谬赞了……可惜晚了一些,若去年将军南下时我辽东有如今这般的汶县水寨,大江大河便尽可去了。府君,这几个月路上可传回将军在中原的消息?” “嗯?”沮授面露异色,对田豫问道:“国让掌握着水路,中原的消息应当传的比路上要快,怎么竟来问我?” 田豫的脸上带着忧虑之色,看了看牵招与沮授二人的脸色,这才说道:“去岁最后一支前往东莱的船队前些日子回还,带来一点消息,令在下感到诧异。府君可记得将军南征时调走了公孙将军麾下的玄德司马?” 刘备是田豫的老首领,沮授怎么会不记得,此时听田豫这么一说,便觉得心中警兆大起,面色一变问道:“怎么,难道你知晓了刘玄德的消息?” “我听人说,公孙将军在秋天击败了青州聚起的黄巾余部,随后私自表举了玄德为青州刺史。随后……公孙将军领兵西走,说是要去参加讨董联军。”田豫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有些不明白刘备从公孙瓒麾下跳到燕北部下,现在又做了公孙瓒私自任命的青州刺史,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另一边,他又有些担心中原的战事,对沮授说道:“我担心将军在中原的战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阻碍?” “刘玄德做了公孙伯圭私自任命的青州刺史么?笑话,伯圭一个奋武将军,哪里有任命刺史的权力,这天下真是……”沮授听田豫说完,他面色才稍稍好看了些,他并不在乎刘备是不是转投他处,他和公孙瓒本就有渊源,这不算什么。旋即,沮授对田豫摆手说道:“国让不必担忧,即便玄德另投公孙伯圭也没关系。几日前我才收到将军寄来的书信,去岁秋末,将军也将曹操任命为东郡太守,另拉拢陈留太守张邈、冀州牧韩馥,并邀请公孙瓒、白波军、孙坚等人欲组成新的联盟向西讨伐董卓。公孙瓒调度兵马,想来是应下了将军之邀,不必担心。” 对于此事,沮授是了解的。依燕北的性格,就算董卓迁都到长安,他也会想着在潼关交战试一试再看是否退军,绝不会像那些诸侯一般各自散去。因而对燕北欲再组盟军这件事,沮授非但没有劝阻,反倒认为这是不亚于董卓迁都长安的神来一笔。 不同的是,迁都长安是战略上能够让董卓立于不败之地;再组同盟,对燕北的好处则是在政治上。 当今的局势,对燕北的将来非常有利。此次再组成新的同盟,对他们这些追随在燕北麾下的人也非常有利。在此之前,辽东郡虽居于幽州治下,却好似独立小王国,不纳赋税,在州中颇有微辞。而另一方面,谁都无法忘记燕北是个叛军头子,这令他们在声誉上亦饱受诟病。 平定冀州黑山的那场战争,让燕北像个将军一样做出职责所在的事情;南下参与讨董,并首夺荥阳,再战旋门,这便是燕北为大义做出的努力。这两件事天下人都有目共睹,单凭这两次战役,便能使得燕北在朝野拥有一定声望。 当然,若换个人,不说像袁绍那样的四世三公之后,哪怕是任何一个符合法理朝廷任命的太守做出这样的事情,都足够让他饱受赞誉……但这样的事情在燕北这个叛军头子来做,却也仅仅能与他们平齐而已。 这便是沮授不阻拦燕北执意西进的原因。 只要燕北不是孤军奋战,沮授想不出阻拦燕北的原因。 甚至在沮授看来,组成新的联军向西征讨,只要打到洛***本不需要攻过潼关,只要在洛阳修缮被毁坏的朝廷宗庙,祭告先帝陵墓。在这之后,只要燕北能活着回到辽东,将来纷乱的天下都将有辽东霸主的一席地位。 关东各地的竞争愈加激烈,任谁都可以预见,将来的纷争只怕更加严酷。兵马没了可以再募,但像这样攻入洛阳的机会能有几次? 再组联军,燕北获得的便是在天下间庞大的威望。 这是再多兵马都换不来的。 “不必担心,将军身边聚集着辽东所有的精兵强将,中原的战事即使有失,也还能周全地退回幽州的。”说完了中原的情况,沮授反倒稍显忧虑,叹了口气道:“沮某担心的反倒是辽东的情况啊……玄菟的张儁义,很长时间没有派人传信回来了,还有先遣至公孙度身旁的人手,都好似石沉大海。而就在最近,王义留在高句丽的人手送回消息,说是世子伊尹漠正在纥升骨城附近集结兵马,足有近万之数,在襄平书院的世子拔奇感到不安,他担心那些兵马的目标是辽东。” 沮授此言一出,田豫牵招皆是面露惊色。 沮太守的话是什么意思?玄菟郡校尉张颌失去联系,难保其已为公孙度策反;高句丽却在屯聚兵马,剑指辽东……牵招眯着眼睛对沮授道:“府君,在下请调往辽水……防备来自西面之敌。” 眼下高句丽发兵西攻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只有来自邻国的兵力还好说,毕竟高句丽也是收到扶余国牵制的,仅动员近万兵力,辽东尚有一战之力。可如果再加上反叛的张颌率领公孙度的人马,恐怕他们便疲于应付,甚至可能丢掉几座城池。 但是他们谁都没忘记,辽西郡还有公孙越在。前年燕北派潘棱领兵潜入临郡做下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出了一口恶气,致使辽西令支的几个大族水渠被毁、牛羊被杀,就连鸡仔子都被摔死,水井里也投了毒,还闹出些许人命。 两郡的摩擦久已,随时可能演变为战祸。 “你不能调到辽水,西面的事情我有所考虑,暂由潘棱与吴双将兵驻守辽水,另外派遣了马安前去乌桓国向他们的大王丘力居求援,虽无进攻辽西的把握,守备三五个月,还不成问题。而东面的高句丽与北面公孙度才是心腹大患,还有将军出下的难题。”提起燕北来信里要他做的事情,沮授缓缓摇头,燕北这是只怕自己事儿少,忙得还不够焦头烂额,他对二人说道:“东面的高句丽由我亲自应付,国让,我需要你去一趟鲜卑向素利求援,以鲜卑骑游曳玄菟腹背,威胁公孙度不敢轻动,你可有说服素利出兵的把握?” 田豫点头,眼下辽东的局势显然已经坏到无以复加,三面皆敌的情况,郡中兵员亦不够用,只有向外族借兵的机会,田豫咬牙拱手道:“自当为将军效命!” “若有合适机会,可不择手段杀死公孙度,眼下不知张颌是敌是友,那是将军麾下尤其圆滑棘手的将领,若与其交兵不必留手。”沮授转而对牵招说道:“将军送回的书信已言明关东局势大变,我等可先下手为强拱卫刘公。如今乐浪太守张岐受袁绍蛊惑,前往蓟县劝说刘公自立……子经,将军有命,命我等伪作诏书表燕东为乐浪太守,现我命你领武士在张岐回还的路上将其扣下,押送襄平狱中,自汶县水寨领两曲水卒、各地募两千步卒,水陆并进,拱卫燕东为乐浪太守,安定郡中局势,你可能胜任?” 转眼之间,几条命令自沮授口中说出,使得此次谈话形式大变,杀伐之意不言而喻。 私自扣押一郡太守,作矫诏假拜伪太守,安定一郡局势……牵招的眼睛瞪地很大,难以言说他心头的惊讶。 如此重要的事宜,就交给我? “请府君放心,招……”牵招沉沉地点头,对沮授拱手道:“必不负重托!”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胆大包天 虽然带着燕北邀请公孙瓒的使命来到青州却被公孙瓒任命为刺史显得有些诡异,但刘备还是很满意的。 燕北得到了想要的,公孙瓒的确在刘备的劝说下接受邀请,将兵万众前往旋门关;公孙瓒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在青州留下刘备与自己部下一支三千之数的人马,保证其后方沿线。 而刘备呢,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青州刺史、青州刺史……关东之地的刺史,如今与州牧还有什么区别呢?区别大了去啦,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麾下的太守纷纷自治,而刺史又不像州牧拥有官职上对地方的统率权力,实际上,他也就仅仅能将兵在平原郡,借着平原没有国相的机会缓慢像州郡中推行自己的影响力。 刘备在秋天的上任之初第一件事,便是拜会北海相孔融。 事实上也不是拜会,被公孙瓒击散的青州军中有一贼将名为管亥,聚兵攻打北海国,刘备本就想要借机立威,便率军驰援孔融,依靠公孙瓒留下的三千兵马击破了管亥的贼兵,直将其赶到东莱沿海,这才得以拜见孔融。 孔融获救,自然对刘备感恩戴德,连带着对刘备是由公孙瓒私自任命的刺史都并不在意,反而与其倾心而交。 孔融这个人,要说倒霉的程度,并不亚于刘备。他本在大将军何进时期入朝廷,作为御史中丞的属官,就是韩馥先前所在的那个官职,不过他的顶头上司名叫赵舍。孔融与赵舍不和,便辞官托病回乡。回家待了没多久,董卓进京,将他征辟为司空掾属、北军中候,没多久又做了虎贲中郎将……就是袁术被提拔为后将军之后的接任者。 到董卓要废帝的时候,孔融总是与董卓争辩,常有匡正之言。孔融这个人才学当世,为人傲气,十岁之时就怼过朝中太中大夫陈炜,传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故事,何况后来他已经有了广传天下的名声呢。一来二去,便得罪了董卓,被董卓暗示三公府将他调到闹黄巾最厉害的北海国做国相。 围困北海的管亥是个厉害的角色,即便刘备与黄巾多次交手,这个面相粗豪的青州大汉也能排进棘手的前几名,那威风凛凛的武艺虽然比之关张二将尚有些许差距,但并不是刘备单人独骑能对付的了的,不过他可不是单单一人来解北海之围。对上青州黄巾那些打仗还拖家带口的老卒,公孙瓒留下的兵马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得到孔融的支持,刘备在青州的这个冬季招兵买马的事宜便容易得多。 如今天下的局势还没有分崩离析地那么干脆,与各地诸侯长吏拥有密切关系能得到很大的利益……刘备,就是与各地诸侯关系密切的那种人。他是公孙瓒的亲信与同门师弟;他是孔融的解围恩人;他是燕北帐下故吏;他是韩馥的同盟袍泽。 青州近畿的各个势力,与他的距离都不远。 大体上来讲,刘备与燕北的心性有些许相似之处,比方说他们同样发自内心地瞧不上这天下的许多庸庸碌碌却久负盛名之辈。只不过刘备没有那么傲气,或者说他将心底的傲气藏的很深,就像很久之前尚未称名于世的燕北……他们同样把心放在九天之上,头颅却低眉垂眼地望于九地之下。 刘备并不介意为那些他所看不上的人驱驰,这是他与燕北不同的地方。刘备更愿意与旁人合作,让大家都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一切。 至于这个‘一切’之中谁得到的多,谁得到的少,刘备并不在乎。 只要他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成为青州刺史是他的机会,尽管这个刺史的权力还很小,但他能够通过自己的僭越之举来得到更多。而他的契机,便是燕北此次筹划组建的新讨董联军。 刘备并不满足于作为押粮官在阵后无法得到任何参战立下功勋的机会,更不会因为小小青州刺史便忘记仍旧留在燕北帐下的关羽、张飞两个兄弟。他在青州,没打算像公孙瓒思虑的那样安定局势……他要招兵买马,他要重整旗鼓,他要让这支兵马在来年开赴旋门关……让旋门关上竖起象征着他的刘字大旗。 作为一个诸侯,投入天下间最凶险的战斗,以博取晋身之资! …… 辽东襄平,燕氏宅邸,大宅的楼阁中火盆烤的正旺,熏人的暖意令人身形舒畅,但楼阁之下随牵招同行的披甲佩刀武士林立,却无法让燕东感到丝毫慵懒之意。 “兄长,要让我取乐浪太守张岐而代之?” 按照道理,襄平的燕氏宅中即使燕北不在,牵招也无法领兵进入,但此次他们是持了沮太守的手令而来,那些宅邸守卫自然无法多说什么。 为了谈话绝对保密,牵招领二十亲随武士进入燕氏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燕东的惊异在牵招意料之中,他点头说道:“将军的手令,乐浪太守张岐蓄意谋反,欲引刘公自立,命在下于其返回乐浪郡的路上擒获收押……尽早骑手传回消息,张岐已于前日自蓟县启程返回,他向刘公劝说的属吏被刘公下令处死在州府。他的太守仪仗半个月之内便会途经辽西郡,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今日前来,一是告知将军的目的,二来也是想向三郎询问。”牵招的脸上带着凝重,上一次他做出最大的事情还是在宫廷政变后抢出老师乐隠的尸首,他对燕东问道:“三郎在乐浪郡的布置,若有伪造印信,继任太守可有把握?” 燕东是在今日才从牵招口中明白兄长的打算,转眼之间便要他接任乐浪太守,说实话,兄长的这个计划对他而言有些仓促了。早年间他的确在乐浪郡做过很多布置,甚至直到今日在乐浪郡中各地仍旧有超过五百余人被他安插在郡中各地,有县中长吏、有郡中仆役、也有商贾走卒、农人歌姬,甚至在乐浪郡的一年他还交好了些许三韩外族……单单为了这些布置,每年除了踏在乐浪郡的些许产业田宅之外还要倒贴百金不止。 但是,那些布置并非是为了夺取郡中权力,而仅仅是为疏通情报而做。 “这很难,子经,我的手里没有兵,眼下兄长不在郡中,东面高句丽又有兵马调度……我以为这并非是伪作乐浪太守的最好时机。”燕东比起他的兄长少了些果断多了些慎重,他起身踱步,片刻后才对牵招说道:“沮公与的意思,是要你协助我来做成兄长托付的这件大事吗?” “是,除了在下,还有番汉县的两千驻军与两曲的汶县水卒合计三千兵马。”牵招对燕东道:“有这三千兵马,应当是足矣安定乐浪郡局势了吧?” 燕东看了牵招一眼,他把乐浪郡想地太简单了,但燕东不同,他在乐浪郡待了接近两年的光景,虽不说对郡中了如指掌,但对大体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他对牵招说道:“占领郡治王险城并不困难,我在城中有许多门客,即便到时守军不让兵马入城也锁不死城门,但若想全面将郡中纳入手中,便尤为困难……乐浪那个地方,是不能打仗的。” 乐浪有东、北两个郡都尉,各手握两千兵马。分别守备高句丽与三韩,北部都尉没什么关系,是个汉人与张岐也谈不上亲密,到时诏书一到,估计不会造反。但东部都尉就不好说了,那是个从高句丽叛过去的武将,对张岐忠心耿耿,到时万一起兵造反,无论是独自为战还是勾结高句丽,恐怕都不是件好事。 燕东将这些情况对牵招一说,牵招也沉默了。他很清楚,尽管举燕东为乐浪太守是燕北的意思,但在沮授看来,此时此刻做这件事是有更深考虑的。 不仅仅是为了扩大燕北所控制的地域,更是为了在地利上能够以乐浪郡与辽东郡一西一南地牵制高句丽,使其不敢轻易向辽东或是乐浪进军。 这种情况下,牵招的兵马与乐浪郡都尉内耗显然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三郎可有方法能让我与那都尉在营寨外见上一面?”牵招沉默半晌才对下定决心,对燕东说道:“事不宜迟,你先至番汉县做些布置,我领水卒前往辽西,将张岐收押……在此之后,既然那个东部都尉多半会造反,那就杀死他吧,只要杀死他,夺取乐浪郡应当就没有太多阻碍了吧?” “杀死他?”燕东看着一身大氅的牵招,收拾措辞道:“我听说那个高句丽叛将十分勇猛,你……” 做出决定,反而牵招在心态上轻松了许多,笑着点头对燕东道:“人的勇武总有个限度,不亲眼见到又怎会知晓他有多厉害?兵马自番汉开赴王险城,我先进入城中,你找人邀请东部都尉入城设宴饮酒,至于借口随意想一个即可,宴席当中我会设法杀死他,同时作为内应为你打开王险城的城门,随后用伪造的诏书去招降他的兵马!”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韩馥立功 刺杀位高权重者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如果刺杀一个人便能解决问题,这样的过程终究是要比击败一支军队容易的多。 燕北并不知晓辽东郡如今面临举目皆敌的情况,但他的心里对辽东郡同样有着相当的危机感。这些心底的危机感来源于关东各地的局势发展,几路诸侯心怀鬼胎地退兵,将来必然要面临更加激烈的兼并斗争。 这是燕北不安的根源,因为幽州的地缘限制了他的发展。 如果头顶上没有刘虞,他大可在攻占洛阳修缮皇帝陵墓之后回师幽州的路上经过州府便自称幽州牧……如今各地自称将军的、自称太守的、自称刺史的数不胜数,也不差他这么一个自称州牧的。 他的声望与威望在北方都无可匹敌,这没什么大不了。 但问题就出在幽州牧是刘虞,撇开刘公是关东唯一能够有威望身份自立皇帝的不提,刘虞还是他的举主、恩主。 而抛开幽州,他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打到长安占据朝堂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关中洛阳已成一片废墟,兖州诸侯尤其多,冀州是同盟韩馥的地盘不提还有袁绍这么个棘手的家伙。 这种局面下,他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割据时代保持自己的优势? 单单一个辽东郡,已经无法满足他的需求。 他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百姓,更多的……一切。 不能触及刘虞威信的情况下,他还能向哪里伸手呢?这种情况下答案便已呼之欲出。 辽西郡、玄菟郡、乐浪郡、高句丽、乌桓属国、塞外鲜卑、扶余国、三韩。 在这其中,乌桓属国最为老实,每次外出作战都能为他提供两三千的兵员。虽然这个数目比起乌桓人庞大的数量是少之又少,至少是不错的局面;鲜卑人的素利部落,这两年则在燕北的支持下扩大了不少,几次塞外各个部落的争斗中也占据上风,并且有羊毛、皮料、牲畜、马匹与铁、铜、木等手工制品的交易,长期的合作已使素利部对辽东郡形成依赖,足矣引为外援。 但除了这两个,筹划辽西郡便会触动公孙瓒的根本利益。如今公孙瓒虽然已经朝着中原转移,势力触及青、兖、冀三州,但其根基仍旧在辽西、渔阳等地,此时联军中还需要公孙瓒的力量,这几乎堵死了燕北向辽西郡动手的可能,西进之路只能徐徐图之。 高句丽与扶余国目前对燕北来说都是庞然大物,依靠制衡之术从中攥取自己的些许利益尚有可能,但若表露出自己的非分之想,必然会遭到东夷强国的反噬,这是眼下相对弱小的辽东郡所无法承受的;三韩虽比之另外两国稍弱,距离辽东郡太远,中间还隔着乐浪郡,无论想做什么,在施行过程中都会受到阻碍。 他唯一能考虑的,便只有公孙度的玄菟郡和张岐的乐浪郡。 袁绍派张岐去劝说刘虞,算是帮了燕北的大忙,否则他还真不知道以何样的理由对张岐下手……若张岐不做出这种事情,他要对乐浪郡下手,首先要过的就是刘虞那关,其次便是沮授等人的阻拦,再加上声望的损失。 这都是燕北很难承受的。 可现在完全不需要这些后顾之忧,对一个意图另立皇帝的反贼,别说是收押,做出任何事情都不为过。这反倒会让天下间那些稍显激进的人们交口称赞呢! 年关里的旋门关没有任何警兆,巡视关隘的燕北时常会扶城垛远眺,在漫天风雪里思绪也会随着目光飘远。在目力不可及的风雪之后,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是否如旋门关一般安宁平和呢?燕北不知道,但他料想,那里是不会安宁的。 南下讨董参与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事,除了声望威望那些虚名之外,给燕北最大的收获便是经验。政治博弈的经验,战阵杀伐的经验,当然还有掌控盟友扩大优势,更多担忧带给他的经验。 时常忧虑是有用的,虽然会叫人心神不宁,但燕北思虑问题的方式变得更加全面。 远征千里在外作战,后勤粮道、各方势力,根基所在的辽东各项情况,他全部都要一个人统筹到位了若指掌,这对燕北的个人能力有着极大的提升。 呼啸的风雪持续一旬有余,当大雪停下时已经是初平二年,燕北在旋门关与他的士卒袍泽,与卢植、关羽张飞、曹操鲍信等人渡过一个新年。再捱过一个月,公孙瓒向旋门关接近的消息已经被人从酸枣那边传过来,为了保险起见,燕北并不愿意与公孙瓒在旋门关碰面。 黄河以南,要想进入洛阳就只有旋门关这一个入口。但无论燕北还是公孙瓒,他们二人谁又能承受对方关隘屯驻兵马的互相不信任呢? 为了避免这个麻烦,燕北派人为公孙瓒引路,请他经由河内郡向洛阳以北的温县移动,约定二月二连结孙坚,各自由三面向洛阳进发。 公孙瓒同意了,或者说公孙瓒当然会同意。这不但是他们的前进路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会是将来的撤退路线。 这样的路线有好有坏,好的方面自然是燕北能够尽量避免在前往洛阳的路上与公孙瓒部发生冲突。毕竟公孙瓒新至,即便接受邀约双方的敌意仍旧不言而喻……这种情况或许要持续到真正与董卓军交手,拥有共同的敌人之后才会有所转变。 出征的日子已经定下,河南尹与东郡、陈留等地的民夫亦如约将赶制好的攻城军械与辎重运送至旋门关,可谓是万事俱备。不过在此之前,燕北还需要做一件事。此时关系到三面出击抵达洛阳的时间,容不得他马虎。 这便是三面出击的坏事,并州的飞将军吕奉先,可是还屯兵在偃师城,等着与燕北交手呢。 “云长兄、益德,你二人可愿作为我部下别部司马参与接下来的战斗?” 燕北挑了个时机拜访卢植,同时希望卢植作为镇守旋门关,扼住他大部兵马后撤道路的守将,直至他们三部兵马抵达洛阳再将老尚书接至洛阳,接着便打起了关羽张飞的主意。 接下来最可能交手的敌人是以勇武称名的飞将军吕布,燕北不愿托大。吕布及其部下武将以少量骑兵击溃鲍信的兵马并阵斩卫兹,他们的惯用战法说明了这是一伙来自并州勇武超群的将领,而在尚未交手之前燕北也并不知晓他们的具体勇武与麾下兵员素质。 这正是他借助关羽张飞力量的大好时机,尽管他部下如今有太史慈、赵云、高览等勇将,但那是自己的亲信部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将麾下猛士投入斗将冲阵的危机情形之中……尤其,是敌方将领亦为勇武之辈的情况下。 而关羽张飞就不一样,这是个用官职约束他二人的好机会,就算将来接着去投奔刘备,此时为他出力也算是人尽其才不留遗憾。何况万一吕布真的勇武高超,也不见得能斗得过他二人。 他亲眼见识过关羽一骑当千的勇武,并不认为这天下间有谁能在短时间内将其阵斩。 何况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二人在与吕布的作战中有失……不是燕北的亲信武将,尽管他会感到遗憾,却不会有多心疼。 不过关羽张飞可并不知晓燕北内心的阴暗想法,关羽抱拳沉声说道:“既已出幽州便是将军部下,请将军下令吧。” 至于张飞就更急不可待了,他一直等待着能够上战场的机会,当即说道:“总听关内将士言说吕奉先有多厉害,早就是想试试他的本事了,将军务必令我二人为先锋,定斩吕布!” 他们并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就算是刘备,在名义上也还是燕北的部下,又何况他们两个别部中的曲将呢。无论看守粮道还是先锋陷陈,都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勇气可嘉!”燕北听到二人领了自己的官职,当即心头大悦,招呼从人道:“来人,取甲兵来!” 不多时,便有几名武士奉上两套甲胄与兵器。当然了,这些甲胄与兵器自然是不能与辽东武库里的五色纹铠与长槊相提并论,仅仅是两套成色较好的校尉扎甲与精炼的环刀铁矛罢了。不过就这些寻常兵甲,便已足够引得二人欣喜。 他们在刘备麾下不过两名曲将,兵器与铠甲亦都不过下级军官的寻常装束,又怎能与燕北赐下的这套甲胄相提并论?二人当即抱拳对燕北道谢。 燕北摆手道:“你们不必谢我,兵器与铠甲都应当拥有配得上它们的主人,这就是你们应得的。不过燕某也有言在先,出兵之后你二人虽为先锋,但也不要恋战,若能试出吕布虚实最好,如果没有机会便等燕某将大军支援,直接击溃他便是了,凡事顾好个人安危。” “诺!” 商定了先锋人选,燕北也不再急躁,安静等着出兵的好日子……不过远在邺城的韩馥却立了功,只是这功勋令燕北如何都无法开怀。 就在出兵前三日,韩馥派快马自邺城一路奔至旋门关,带来一封截获的密信。 信上赫然写着公孙越对公孙瓒传报的喜讯,喜讯的内容与他有关。 玄菟太守公孙度联合辽西公孙越、渔阳王松、高句丽世子伊尹漠,欲于四月合兵攻打辽东郡,作为弟弟,公孙越希望得到公孙瓒的首肯!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拉拢鲜卑 “唇亡齿寒的道理,阁下不会不明白吧?” 田豫引百十骑北上,自辽东无虑北部越过长城边塞,奔过草原越过雪地,踩着鲜卑整个部落载歌载舞祭祀先祖的时候造访素利的部落。 田豫年轻,素利同样年轻。一个是汉地年少并不显名的水寨统领,一个是漠北掌万人部落的大人,素利看着这个自称是燕北亲信的年轻人,心里没几分信服,因而听田豫说的那些请他出兵的事宜,也都是心不在焉。 年初祭祖对他们部落而言都是大事,何况对鲜卑来说春季从不用兵,尤其是对塞内的汉人的征战,他们从来不在春季打仗。 更何况,素利有自己的忧虑。 “你说的道理,我是明白的。但你想让我出兵,一千两千三千甚至更多,都好商量。”既然田豫说是燕北的部下,素利自然没有不好好招待的理由,这几年部落蓬勃发展,去年春季甚至还借着两千汉兵的埋伏将能够与他争雄东部鲜卑的部落大人弥加打了个措手不及。素利心知,纵然他拥有自己的才能,燕北的帮助也不可或缺,所以他皮笑肉不笑地对田豫说道:“燕将军是我的朋友,把他的手令给我……要我出多少人,我便出多少人。” “没有手令。”田豫心中莞尔,这个鲜卑大人的脑子怎么转的这么奇怪,难道他还能大老远地跑到鲜卑腹地来欺骗他吗?眼下燕北在中原打仗,哪里有手令给他?田豫耐着性子说道:“将军在中原作战,如今辽东遇到危机,在下是奉辽东太守之命前来向阁下借兵。” 没有手令吗? 素利心里头犯了难,如今燕北危难之际,他自然要发兵救援辽东,即便不为很久之前他们定下的盟约,就算仅仅看在塞外塞内这些年以物易物让他的战士不必再为了粮食死在城关之内,他也要发兵救燕北。 但他必须弄清楚,他到底是在为谁打仗! 来的这个人叫田豫,他既不是主管燕北通商市的马安,也不是早年间见过的麹义、张颌,更不是当年亲自作为使者会见自己的沮授……素利并不信任他。 何况,汉地边疆的几个太守,公孙度也好燕北也好,与他都是有些关系的。而现在田豫拿着沮授的手书要让自己在公孙度屁股后头攻打玄菟郡,而玄菟郡领兵的将军又是张颌。 如今燕北不在,单凭沮授一张嘴说张颌投靠了公孙度,要袭击燕北的领地辽东郡。若他发兵打了张颌,万一是沮授带着辽东郡反了燕北呢?谁能保证将来在汉帝国北方仍旧像燕北主政时一样安宁,持久的将粮食、用具用廉价的毛皮与牲畜来互市吗? 素利并不信任燕北麾下的这些将军太守,因为这些汉人都用标准地对待外族的方式来对待他们,但燕北不同。燕北把他当作,就像……就像另一个汉地的太守一样。 所以在汉人里,他只信任燕北。 “如果没有燕将军的手令,恐怕我不能把我的兵马交给你来统领着攻打玄菟郡。”素利虽然拒绝田豫要向他借兵攻打玄菟郡的打算,但他也担心辽东郡真的会遭到敌人进攻,于是他接着说道:“不过我会亲自领兵前往玄菟西部的高显县,如果事情如你所言公孙度要进攻辽东,我会截断他的退路。如果是你们的沮太守心有二志……我会为燕将军进攻襄平,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田豫沉默着用眼睛盯着素利想了想,如果鲜卑骑入驻高显县,的确能够做到威胁玄菟郡的同时也威胁着襄平县……不过他并不担心素利是想趁此机会抢夺辽东郡,说实话,鲜卑骑兵抄掠郡县的能力很强,但那也仅仅能在乡野之间横行罢了,面对几丈高的城池他们没有丝毫办法。 “阁下愿意出兵多少?” “三千,三千鲜卑骑。尽管我部已经有更多的勇士。”这几年的发展,素利已经统治着饶乐水下游一代十几个小部落,各部落能够上马的勇士已经超过六千,成为鲜卑东部能够数得上的势力,但他显然无法调集所有勇士去为汉人打仗,他说道:“中部鲜卑的轲比能正在朝着统治大漠前进,东部的弥加已然有着不小的力量,我需要留下勇士来防备他们……将军什么时候能够回还?” “明年春夏之前,应该可以回来。”田豫摇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燕北的模样了,去年春季大队兵马出辽东,谁也没想到这场仗能够打这么长时间,转眼一年便已经过去,料想这场分裂天下的战事也快要结束了吧?田豫感慨道:“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 素利深以为然,作为马背上的民族他们从来不敢想象一场仗打上一年多是什么样的感受。因为在鲜卑人征战的历史上,一场战争通常都会在三到五个月便结束,而且无论胜败,都很少会出现全歼敌军或是被敌人全歼的可能,大多数时间他们都会奔袭,把敌人打跑或被别人打跑……他们的战略指导思想,是抢夺人口与财物,从来不会像汉人那样是为了杀死敌人而战。 大漠不像塞内,汉人除了战争,再没有太多能够让他们死于非命的东西。但鲜卑人却不一样,饿死病死冷死穷死,甚至因为饿、病、穷,就能决定一场仗会不会输,接着部落离散,人们便不存在了。 “将军会以你们为荣的,当他在外征战时,部落,不是,郡县被你们治理的井井有条、和平安宁……我很羡慕你们。”虽然素利没有将兵马指挥权交给田豫,但到底应允了出兵,田豫说话的语气轻松一些,连带着素利也不觉得压抑,端着来自汉地的青铜酒器饮了一口,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带着笑意畅想着,接着对田豫说道:“等将军回来,我希望能够借助他的力量击败弥加,把他从饶乐水上游赶走,我可以叫你国让对吧,你们汉人习惯于称呼字而不称名……国让,你觉得将军会同意帮助我吗?” 素利一直记得,当他第一次见到燕北时,带着燕北在部落中行走,燕北的目光虽然清澈,但眼底的轻视之意非常明显。那时候燕北说,部落里没有商市没有酒肆。后来,离开部落的燕北统治了辽东郡,接着便让那个名叫马安的心腹为他的部落带来商市、带来酒肆。 当时他并不知晓不过是给商贾划出一片地方,任由他们买卖交易能带来什么。接着饶乐水下游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汉地的商贾带着汉人的小玩意儿从辽东郡出来,在他的部落里买卖。带来汉人精致的生活用品,带走鲜卑人的毛皮与多余的牲畜。周围大大小小的部落,每季都会派遣骑手来他的部落里采买用具,饶乐水下游越来越热闹,往来的鲜卑人也越来越多。 甚至周围的部落都出现了鲜卑人的商贾,专事为自己的部落购买交易。借此,他与更多的部落首领交好,像曾经鲜卑人的英雄檀石槐大人一样把这些小部落首领团结在他的周围,他们一同议事,无论战争、和平、马场、商市。 而燕北告诉他,他什么都不用做,仅仅划出这片还不到半个马场的草地,便能够从每次商贾以物易物的交易中抽出一成作为自己的收入。 一年,短短一年,在马安的帮助下他统计自己抽出的货物,足足超过他以前三年的战争,抢夺汉地边郡那些穷苦农民、抢夺各个部落的马场所得的总和。 燕北太聪明了! 所以虽然他不知道燕北还能带给他什么样的神迹,但他一直都记得,燕北说过,将来要和他一起在鲜卑人的草原上建起一座以他的名号署名的城池,一座宏伟的素利城,屹立于草原之上! 如果把弥加击败,统治了整个饶乐水,归附他的部落会更多,他会拥有上万名勇士与几万的鲜卑族人……到那个时候,应该就能让燕北帮他筑起一座城池了吧? 素利城! 这个名字真好听。 商定了要事,为岌岌可危的辽东郡拉拢到一支三千鲜卑骑兵的援军,田豫非常开心,拿起酒碗倒满酒液,一饮而尽对素利说道:“将军会帮你的,等他回来。这次你领着鲜卑人帮我们击败公孙度,下一次,我会向将军请命,带着汉人帮你赶走弥加!” “哈哈哈,对,我带鲜卑人帮你们打败公孙度,将来你带汉人帮我赶走弥加!”想到将来能够借助燕北的力量赶走弥加,素利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与弥加已经断断续续地打了十几次,在这些争斗中他越来越强,弥加越来越弱,但始终无法彻底击败对方,如果能够得到燕北的帮助,这一切便不一样了,他笑着饮下酒液,拉着田豫站起身来笑道:“国让,我想你和将军一样,是我的朋友,我有些礼物要送给你。”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速派援军 出征! 路面封冻的积雪化开,燕北的军士换上出幽州前便穿着厚实的冬衣,大队兵马自旋门关而出,直扑洛阳。 泥泞的道路会拖延兵马的行军速度,但泥泞的道路对燕北而言也有一点好处……据说,吕布所统帅的兵马大多数都是骑兵,泥泞的土地会为他造成更多的困扰。 孙轻与苏仆延去年冬天在河南尹招募了一些士卒,由那些与华雄的部下交手并幸存下来的两百多个斥候教授这些乡勇如何做好一名斥候辅兵的要务,作为先头人马在雪停之后便入关探查敌情。 而先头部队自然是关羽、张飞两名猛将所率领的两个只有千余步卒的别部,在他们之后是鲍信、曹操的两支兵马自旋门关向西北、西南铺开了前行。 等先头兵马开出一日,真正的中军这才放出去……燕北带着太史慈、李大目、姜晋等人,将高览燕赵武士、赵云焦触二别部为正军前往侯氏城,目标为扼守偃师城南面;麹义领本部及赵威孙度辽营直走巩县,入驻偃师城正东……度辽营多为新卒,战力尚弱,并不负责战事,仅仅为协调关东民夫押送辎重粮草。 击败吕布之后,洛阳二百里赤地焦土,他们几万兵马所需要的后勤物资可谓巨量。 与此同时,依照约定的孙坚部在整个冬季的休整之后提兵北上向徐荣进军;另一方面风尘仆仆的公孙瓒统帅着随他征战关东的骁勇士卒直奔温县、河阳等地;还有王屋山的杨奉、栾提于夫罗,亦将兵马南下,放出白波谷的散兵游勇试图袭扰潼关至函谷关的道路,为函谷关制造压力。 在遥远的青州,刚刚招募到五千新卒的刘备正撇下他的青州刺史,举起讨董的旗号马不停蹄地朝旋门关赶来。 转瞬之间,燕北的讨董联军便合兵接近十万,轰然而动。 这十万兵马不必多说,兵力最多的自然是来自白波谷的杨奉,他手上攥着三万多经历过数次血战的黄巾余党,又在先前与牛辅的作战中缴获了许多残破军械,战力不可小觑,除了白波余党的精兵,他身边还有南匈奴的栾提于夫罗,近万匈奴骑亦各个技艺非凡,可谓精兵强将。 不过杨奉兵马虽多,他们在此前却是贼人的身份,在这场争夺政治声望的战事中占不到便宜,所以他们对燕北的盟主地位无法造成任何威胁,何况……杨奉他们持着的可是度辽将军的印号,在名义上只是燕北的部下罢了。 兵力稍次的便是燕北,他的本部近万,麹义七千,再加上如今与他通力合作的曹操、鲍信,直接能够操控的兵力便已超过三万。何况在战力上,他的这支军队久经考验,是当之无愧的关东强军。 至于公孙瓒与孙坚,他们的人马均为万余,但一个携击破青州黄巾的大胜之威,一个将胡轸阵斩,高强的战力都有目共睹。 不客气地说,抛开先前便在联军当中的燕北、孙坚、曹操等人不提,如今这支讨董联军才是真正能够与董卓为首的西凉军事集团对搏的联盟。兵力虽少于先前,战力却成倍上升! 天下间的豪杰猛士,无论是久负盛名也好,尚无威名也罢,此时此刻,都汇聚于关中重地,无论他们身处哪一阵营,都将在这个时代点燃最猛烈的战火。 当然,这是他们为了大义、名望、威信所做的最后努力。 但在背后,每个人都似乎并不是那么地光鲜。公孙瓒自任刘备为青州刺史,算是他对各路诸侯的试探,只不过现在这时候,有能力给他找事的燕北犯不上跟他争青州,犯得上想给他找事的人呢,又都没有威胁他的实力;袁术占了荆州最富庶的南阳郡,由鼎力支持孙坚出任豫州刺史,险些将董卓派出的荆州刺史刘表逼得无路可走。 荆州在孙坚路上顺手杀了刺史王睿之后变成了什么样的鬼地方啊!北部有袁术屯兵,占据鲁阳、新野与州治宛城;南部苏代自领长沙太守、贝羽自任华容长,各据民兵,除了这些伪官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宗贼……所谓的宗贼也就是各地的豪强大族,在这种时候已经不遵上令,各自主政自己的小地盘。 刘表还能去哪儿?他只能自己跑到襄阳那个地方,苦哈哈地在当地宗贼中找了那么两个实力相对强悍的人引为外援。单骑入荆州固然是佳话,但实际上哪里又不是束手无策的权宜之计呢? 而另一边的袁绍,虽然不满于自己只在渤海小郡,但对于有燕北支持的冀州牧韩馥也没有办法,便转而将目光盯向豫州、兖州这几个地方。 这年头儿,天下大乱前的景象在有些人眼中是惨不忍睹,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却也是能够大展身手的壮景呢。 那些退兵或没腿兵的关东诸侯各自心怀鬼胎地筹划如何分割关东地盘时,燕北心里的动作其实也并没有比他们慢上太多,他早已给自己选定了一块地盘,谁也夺不走。 算算日子,乐浪太守张岐应当已经被关进襄平县的大狱里了吧?燕北希望县中的狱卒对那个听信袁绍话的老乐浪太守好一点,至少让他吃个半饱,再在地上多铺些茅草,等到乐浪郡的事情一定,也就可以放出来了……毕竟饿死一个太守传出去也有悖声名。 大环境下举目皆是如此,燕北又能比旁人好到哪里去呢?他只是不想在中原这块地方瞎胡闹罢了,中原这么多个诸侯都瞪眼瞅着兖、冀、青、徐这几个地方,他一个边地的将军,就算有那份心,仅仅仰仗强兵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 他可不愿学公孙瓒,公孙瓒如今都快完全脱离幽州了,兵马尽布放在冀州东边靠海的地方与青州平原等地,俨然是想要脱离刘虞的影响。但公孙瓒的情况与他一样,贸然便以兵威自任个青州刺史刘备来试探旁人的反应。 步子迈得太大……早晚要挨揍。 至于燕北想要的土地,则是整个帝国北方——以辽东为圆心的汉四郡故地,先收拾玄菟郡公孙度、乐浪郡张岐,之后便是想方设法在扶余国与高句丽的战事中渔翁得利,再在帝国北方宿敌鲜卑之中扶植起东部大人素利,持之以恒的交好乌桓人,徐徐图谋扩张到幽州南北及东部三个方向的版图。 到那个时候,无论公孙瓒愿不愿意,他都将把辽西及右北平、渔阳收入囊中。 至于后面的战略规划,则就要视将来的天下局势而定了,不过陆路冀州、水陆青州两个方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 比起这样,像公孙瓒一般割裂开自己的势力,在不能完全掌控脚下土地时便将手伸得那么长……燕北并不看好这种识天下诸侯如无物的霸道。 说起来,组建此次讨董联军邀请公孙瓒前来,除了利用公孙瓒的兵势之外,于燕北而言也未尝没有拖住公孙瓒的想法。毕竟当今天下,在北方有能力又有动机与燕北的主力发生军事冲突的,也仅仅只有公孙瓒一人而已。 尽管用讨董的名望来引诱他加入这场战争之中并不能对其背后的作为造成太大影响,但只要能拖住他这万余精兵对燕北来说也就够了。像公孙瓒这样的地方豪强,没有兵的话在这个天下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 但燕北不同,这些年他在幽州冀州的作为已经令他有了初步基础,而在辽东的统治也能够为沮授等人的行动提供极大的便利。他传一封信回去,沮授等人就能依靠辽东郡的势力与恰当的时间点收拾了乐浪郡张岐,并借助燕北的声望与郡中些许兵力便八成能够定下燕东为乐浪太守的大局。 公孙瓒留在辽西那几个只知道抢夺乌桓人粮草像草寇一样的愚蠢兄弟们,有这样的本事吗? 现在公孙瓒就在右翼作为直扑洛阳的军队之一,在不动声色之间,忙着向天下展示勇武的公孙伯圭在实际上便已经拱手让出了辽西郡的优势。 就算他的弟弟想要与公孙度一同偷袭辽东郡也没有用,自韩馥截获书信派人送给燕北的同时,便也命人誊写一份快马传送辽东太守沮授。有了提前的预示,沮授应当是可以撑住的吧? 辽东郡的实际情况远比燕北所知晓的要艰难的多,公孙越一封书信才能透漏出多少信息?至少张颌的事情他便不知晓,还有布置在公孙度身旁的那些随时可能变成刺客取走其首级的人手如今也都听命与张颌,这些事他都不知道。 所以这次还在筹备中便已经走漏消息的突袭并不为燕北所重视。 他重视的仍然是拖住公孙瓒并与董卓交战。 前线斥候飞马传报——偃师城以东,作为先锋的关羽张飞,与吕布派出率领兵马的张辽等人遭遇,并发生交战。关羽派骑从回来传信,速派援军!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文远蓄须 偃师城,这里是洛阳近畿少有不曾遭到董卓西凉兵破坏的城池,但这并不意味着偃师城完好无损,恰恰相反,这里的百姓遭到的吕布并州兵的荼毒。 虽说是并州兵,但吕布麾下的汉人并没有多少,除了一千二百原并州兵与一千三百囚徒之外,其余的近三千之众尽为外族。南匈奴、屠各胡、羌人,这些游荡在并州凉州定居的异族,都被汉人用来打仗了。 天下间汉人最有战斗力的几个地方,也就是凉州接近并州的那块,那里的人们被称作六郡良家子,是天下间最好的募兵地点。他们自幼习武艺、晓羌斗、奔马骑射无所不精,那六个郡走出了不知多少名将。先汉的李广,赵充国,如今的董卓……都是以六郡良家子之身跨上征战之路的。 除了那几个地方,朝廷更愿意让其余的百姓去种田。打仗的事情,交给外族就好了。 倒不是说外族的勇士在武力上就绝对比汉人强,这只是因为朝廷对待外族的方式,表面上让外族内迁,作为交换安定的生活,便要为汉朝提供兵力支持。实际上,这是一种让外族人以消耗的形式维持在可控的势力之内的手段而已。 吕布麾下的并州兵战力是绝对强悍的,各个熟悉骑射与战阵之法,手下还有一支皆为汉人的强弩重步卒被吕布重视为心腹,只是这支军队自洛阳时才开始整编操练,如今还尚未定名立出旗号。 正因麾下拥有这支部队以及对个人勇武的强烈自信,才致使吕布占据偃师城整个冬季,等待着关东诸侯越过旋门关好好收拾他们一顿。 也只有吕布这样骄傲的人,才敢扼守偃师小城。 现在关中的局势是什么样呢?吕布身后向西的方向是洛阳,那里已经被董卓的部下烧毁,方圆二百里北至平阴南抵伊阙关没有一粒粮食。而除了偃师城的这一支并州军,李傕守在洛阳以西的函谷关、郭汜把守函谷关东面百二十里的谷城、徐荣守着洛阳南部的伊阙关……唯一一个突出部,就是吕布固守的偃师城。 吕布固守偃师,作为一支孤军直面讨董联军,是何样的胆气? “将军,反贼燕北已率军抵达侯氏城,其部下偏将麹义率军进驻巩县,已有先头兵马出城西扎下营地。” 吕布身长九尺,与关羽一般的身高,面容更是世间少有的桀骜英俊,听着部下斥候回报的消息微微拧起眉头,口中缓缓道:“互为犄角?” 侯氏小城在南,巩县大城在北,相距七十余里。而这两座城池距离偃师城则都不远,相比较而言北面的巩县稍近一些。此时他们对偃师城来说,正是互为犄角……这样的局面,留给吕布的选择余地似乎并不多。 打巩县,则为侯氏所围;打侯氏,则偃师恐有失;两相不打,便是三万兵马齐围偃师,坐等死期。 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抱拳一起缓缓按着,帐下武将皆不做声等着主将发话,短暂的沉默之后,吕布抬头看着气氛压抑的众将,皱着眉头缓缓问道:“你们说……要是击溃了这些敌人,回到朝廷陛下会赏些什么下来?” “将军,大敌当前。”吕布帐下有一武人名为高顺,皱眉道:“还请多思虑破敌之策。” “哈哈,做什么这么沉闷,行了,都别愣着了,向士卒传令披甲牵马,魏续留守偃师城。”说笑着,吕布便已长身而起,招来侍从武士为其披皮甲挂大铠,提着兜鍪活动脖颈对众人笑道:“辽东的蠢贼燕北,诸君随吕某……去试试他们的本事!” “诺——!” 众将纷纷起身,他们追随吕布,自然知晓将军喜好弄险,常以小兵敌大军。但是这些年用兵的经验告诉他们,似乎在旁人身上看来是弄险的举动,在将军的率领下却从未输过。 “行了文远,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吕布看着张辽笑了,这个为战争而生的男人似乎从来不知晓争斗的恐惧,因为他总是获胜的那一个,扣上肩甲上的系带,吕布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们领一千二百骑兵过去,正午抵达巩县,拆了他们在城外的营地然后回来,没什么好忧虑的。” 张辽长了一张苦瓜脸,长如弯月的下巴与时常紧锁的眉头令他看上去眉目间的忧愁好像连那浓眉大眼都无法冲散,听到吕布这么说,轻轻笑了一下,这才冲淡了脸上的苦色,缓缓点头。 吕布并不以为意,对张辽指着魏续,说着还在自己脸上比划道:“你应当蓄一点胡须,像他那样,显得威严有力,才配得上你的勇武啊!” 众将哄笑,吕布总是这样,平日里似乎并不愿与人说笑,但没到战前,他的性子便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只要做出战争的准备便顾左右而言他,冲散部将心中全部忧虑。 高顺忍俊不禁地走出军帐,先人一步去筹备出征的兵马事宜,他为人正直,性格里拥有天下间最优秀军人的风骨,忠正严明。 不消片刻,偃师城门大开,五屯一千二百余骑鱼贯而出,在持着方天长戟的吕布率领下嗷嗷叫着直扑巩县方向。 而燕北的兵马也没像吕布所想的那样休整几日再向西进军,尽管大部兵马的确驻守城池等待后方辎重跟上,但前军的关羽、张飞及曹操鲍信,已经领兵越过城池朝着偃师城前驱了。 为了这场仗,他们双方都已经等待了太久,整个冬季都在等待中渡过。真正的将军需要统筹战略,以待战机,但他们这些纯粹的武人?只需要挟刀上阵,分个生死! 毫无悬念,在两个时辰之后,关羽张飞所统帅的两个别部共两千余步卒休息的乡野,进入吕布等人的视野当中。 这对吕布来说当真是意外之喜,他没想到居然能在毫不设防的乡野之间遭遇敌军步卒,而且看上去……这些步卒的统帅似乎并无多少战阵经验?他们宿营的地方连木栅都没有设置,仅仅是在外围立了些明哨而已。 这种程度的防御,在吕布眼中,等同于不设防。 这也没有办法,关羽张飞在一个月前还仅仅是统帅不到六百人的小军侯,再往前则是二百多人的屯将,对于指挥兵马他们能有多大的才能?即便天赋再高,没有积累与实践,读了不知道多少卷兵书的曹操,还不是被徐荣打得落花流水。 关张的才能,还仅仅体现在所经历的恶战当中借由超世勇武扭转局面——将本该一败涂地的战事,扭转为惨败或大败。跟着刘备以来,胜仗没打过几次,每次都是遭逢多倍敌人,数次以身犯险,能活到现在都已经是上天眷顾。 由不得他们扎下的营盘不为吕布小觑。 吕布看到他们的营地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他指挥张辽等人分散三个方向包抄,以少围多时,心里想的满满都是‘却之不恭’。 这种敌人是老天送到自己手上要他按在地上摩擦的,却之不恭,却之不恭啊! 以少围多这种战法在旁人做出来是以身犯险,但吕布做出来就是神来之笔了。他的本意是想全歼这支兵马,但因为关张二人混乱的营地让他找不到这支兵马的统帅所在,只能依靠强骑分散冲锋对其士卒造成混乱,再从中揪出来敌军统帅,从而彻底击溃这支兵马的战意。 北方军事思想传承于上古先秦烈度极高的纷争之中,而斩杀主帅引导战争胜利的军事主导思想盛行于二世纪,这种军事思想让北方武人以拼命搏杀的手段在天下大乱中的战场上尝到足够的甜头。一直到后来混乱百年当中,这种战阵斩敌首而还的战术被一次又一次地复制,直至蔓延全国。 比方说历史上的关羽斩颜良,在那之后的逍遥津战场上曹操便依靠麾下的北方武人张辽复制了那次行动冲击孙权。 这种战法实施起来极为简单却也无比困难,因为条件太过特殊——需要一个或多个足够勇敢强劲的武士作为尖刀,狠狠地由敌军侧翼或前军后阵直冲中军。 而吕布显然满足这个条件,他不但有张辽、曹性、成廉等健儿,本身也对自己的勇武有极大的自信。 “冲锋——!” 随着扬着长戟的吕布高声吼出号令,其后的骑兵齐声大吼,奔踏的马蹄踏碎青草黄土,卷起土龙朝着空旷地带的敌军营地发起冲锋。而在其左右翼,勇不可挡的张辽、成廉等人亦拍马舞刀奔驰而出,千余来自并州的飞骑冲向收到惊吓的步卒。 关羽张飞根本没料到在大军压境的时刻敌军居然还有勇气杀出来……这不单单是他们没想到,谁都没有想到,就连孙轻与苏仆延的斥候都去帮助曹操鲍信安置营寨了。 在这个距离三万兵马驻扎的重镇不过三十余里的位置,谁能料到区区几千部下的吕布居然还没有率军西撤,而是迎着他们发动冲锋。 猛然间三个方向各领数百骑兵冲锋而出,轰踏的脚步领地面震动,关羽张飞连忙扬刀持矛翻身上马,混乱之中关羽高声呼喝士镇定下来,张飞着速命亲信为燕北带回遇袭的信息,扬着长矛夹紧马腹便朝着前方飞扬的吕字大旗反冲而上!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来将通名 收到关羽张飞传回的求援书信时,燕北并未贸然向西押大军而上,而是命令鲍信曹操火速支援关张,麹义自巩县直击西部敌军,自己则领着大部人马自南面向西直走。 他要绕到吕布的侧翼,如此多的兵马不可能全部能压上战场,从侧翼突出更有机会留下吕布。 燕北对自己麾下的战将报有极大的信心,他相信即便吕布真像旁人说的那么勇武,也未必是麾下兄弟合力之下的对手,他需要的……是把此人抓住或是杀死,绝不能仅仅是击败他。 有这样一个人在外头领着骑兵游曳,那才真是令人寝食难安! 燕北率部向西赶三十里路时,关羽张飞正与吕布的兵马发生激烈的碰撞。 吕布的战法……这是什么见了鬼的战法! 张飞扬矛与冲锋而来的并州骑兵错马而过,长矛穿过屠各胡的胸膛将其掀翻于马下,紧跟着便有数骑前后相接地朝他奔来,闪过劈来的马刀,才刚有空隙再刺出长矛,又是数骑奔来。 好似无穷尽一般。 吕布并不是只知道依仗将帅勇武与敌人拼命的莽夫,说起来倒是现在没有多少战阵经验的关羽张飞打起仗来更像莽夫。吕布的战法是在数次以少打多,以骑击步中得来简单而行之有效的战法。 以各路将领作为刀锋,找到敌军主将后先以三路或更多支小股骑兵队自其四面八方向其周围的部下发起冲锋。在这个过程中,用一队骑兵接连不断地向其袭扰,使敌军主将无法救援自己的部下。而先前那些冲锋的骑兵队则迅速穿过敌军阵线,往来切割……这是战法的第一部分,将敌阵割裂为数个小块,使敌人首尾不得兼顾,整个阵形被分为数个小战场,每个小战场上的骑兵始终保持移动,使他们尽管在大战场的兵力比拼之下是人少的那一边,但在每个小战场上仍旧能够以骑兵队形成兵力挤压的优势。 达成这一步,才能为战法的第二部分服务。 张飞哪里见过这样的战法,他也从未遇见过如此棘手的敌人。说实话,跟着刘备兜游了帝国大半个东北,足迹遍布幽冀二州,但他连自己部下的骑兵都没见到过多少,作战过的对手中最厉害的骑兵也仅仅是在燕北部下都是作为二流军队的乌桓骑,冷不丁地吕布优秀骑将,当即便抓瞎了。 他根本找不到破解的办法,别说破解了,现在张飞还没有摸到吕布如此用兵的原因。他的头脑里只有愈来愈多的怒气,这些接二连三冲过来送死的并州骑兵好烦啊! 张飞虽勇,即便是这些并州骑兵,也没有谁能活过与他的第二次错马。可这有什么用?从接战到现在,张飞手里也不过死了十几个并州骑。 他看不出局势,在另一旁没有着急冲上去而注意稳定局势的关羽可是看出来了。尽管也不知晓吕布的兵马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但关羽清楚地能够看出,战场上抱头鼠窜的都是他们的部下步卒,而那些并州骑兵正在各自将领的率领下将战场割裂,别说他们这两个别部司马了,下面的曲长屯将也是一样,不是被并州骑将捅翻杀死,便是与自己的士卒割裂开来。 能够仍旧维持对下属指挥的低级军官,只剩伍长什长那一级了,就连队正都未必能在奔踏冲锋不间断的骑兵中控制自己属下的士卒。 再这么下去……他们就完蛋了。 其实在常规意义上,他们已经完蛋了,主将与部下的指挥被破坏,什伍各自为战,战局拖下去一分一秒都会死更多人,这样的战斗已经没有继续的意义。如果是别的将领,慌张之下不是像个莽夫一样抛下士卒不管冲上去送死,就是抛弃部曲调头逃跑。 但关羽不一样,他是刘玄德麾下,打过无数场败仗。上溯其打败仗的经历足可以追至作为义勇征讨黄巾时期!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从那时起,他们便是败多胜少,打一场仗募一次兵,最惨的时候只有几个弟兄并肩逃跑。 更坏的局势他们都经历过,眼下与从前相比,似乎并不是只有落败逃跑一途。 但是关羽不同,或许失败地足够多的大多会更加坚韧,关羽觉得,这场战役兴许还能再拯救一下。 手起刀落,一颗属于纵马疾驰的南匈奴骑兵首级迎风而起,关羽驰马高呼命周围士卒自行结阵,接着朝战阵中往来奔驰的敌军骑将急驰而去。 他数过了,衣甲鲜明不同于普通骑兵而又勇武超人的骑将共有六个,就是这六个人率领骑兵队将他们两千多人的战阵割裂开来。 只要将这六人一一斩于马下,他们的骑兵队也会失去指挥的吧? 关羽没有手段恢复对部下的指挥,作为别部司马他并没有携带金鼓的权力,而麾下兵马又都是在荥阳等地去年冬天新募强拉来的乡勇,两个别部的四个军侯也都是没什么才能的庸人,此时就算活着也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维持指挥的能力。 既然无法恢复己方的指挥,摧毁敌军指挥……总是可以的吧? 郝萌提着长矛自阵中穿行,并不刻意地屠杀失去指挥后抱头鼠窜的敌军步卒,他的目的仅仅是在乱军中挑出那些不理会士气崩溃仍旧兀自奋战的敌人。 当然,不过有不小心挡在他马前的倒霉鬼,他也并不介意一矛送他去见祖宗。 至于杀戮两旁四散而逃的敌军步卒,紧紧追随在他身后的屠各胡骑兵很乐意横出他们锋利的马刀代劳。毕竟用马刀杀敌可要比长矛省力多了不是吗? 这仗打的无趣到了极点。郝萌在心底抱怨着,挥矛杆打趴下一名拦住坐骑的步卒,好似闲庭信步般领着骑兵在战阵中趟平而过……兵书战策上写的清清楚楚,步卒要呆在地势险要的地方,骑兵才应该陈于平坦之地。这敌军主将就像个傻子一样反着来,把步卒大刺刺地两千来号人摆在平坦的地方,用屁股底下的马鞍子想郝萌都知道敌军主将当时想的是什么。 还能是啥,视野开阔呗! 视野倒是开阔了,可再开阔,还不是没发现他们并州的千余骑兵摸到近前么,转眼两千多人就被他们这些并州骑兵趟平着在阵中左冲右突地窜了四五个来回。 关东诸侯联军的部下要都是这么个成色……嘿,将军一个人领着五千兵马就能给他们全收拾了! 纷乱的战场上,郝萌的脑袋里想了这么多东西,可以想象这一战对久经沙场的并州铁骑而言是多么轻松。郝萌正想着这么半天了也没见到敌军主将,便见几十步外一着全身大铁扎甲的红脸膛蓄美须的大汉提长刀策马而来。 郝萌勾起嘴角,在充满血腥厮杀的战场上却十分诡异地笑了,拽着矛尾抽翻近畿几名敌军步卒,轻松写意地提着一夹马腹便迎着敌军奔去。 正想是哪个傻子列出这样的阵仗,这不,人儿来啦! 虽然来将长相威武,但看其率军之才,料想不过是个草包,因而郝萌并无多少重视,挺矛拍马朗声道:“吕将军部下司马河内郝萌,来将何人?” 两者相距数十步,而关羽坐骑亦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黄鬃马,燕北早年间送他的坐骑早就给了张飞后来死在战场上,他再也没有骑过什么好马。不过虽然是匹劣马,冲锋速度也不慢,关羽听到郝萌的话皱了皱眉,勒住马匹定睛一瞬这才沉声道:“河东,关云长。” 关羽原本没打算报名,作为亡命徒的他就想着切下其首级再去寻下一员敌将,却不想这敌将居然还对他报名,这种时候他若不出声倒显得不够磊落。但他该报什么名?关羽楞住时想的便是这件事。 他该报别部司马刘玄德部下军侯关云长,可刘备现在在青州做刺史。那他报将军燕仲卿帐下别部司马关云长? 心底里又觉得不是那么合适。 索性,报出河东关云长的名号,接着凝神拍马,一夹马腹擎着长刀便迎了上去。 ‘河东关云长?’ 郝萌早年间跟着吕布在并州呆了好些年,从未听到过河东还有关云长这么一号人物,想来不过是小角色,微微歪着脑袋,郝萌攥紧矛尾便冲上去抬手便刺。 关羽右手持长刀尾,左手攥长刀身,刀锋朝着郝萌的方向反着斜搁在马头左边,眼见郝萌冲来挺矛便刺,右手使力便将长刀磕在矛锋之上,矛头将将隔着眉心两寸扬起,接着顺势长刀便提了起来。 郝萌刺出这矛不禁暗道惋惜,方才他是故意想要虚晃一招,骗开这持刀敌将的先招,毕竟长矛刺出去要比大刀快得多。但也正因为他力未用满,否则方才刚好能一矛将这敌将捅翻于马下。 不过现在也不晚,长矛总比长刀来得……电光火石之间,关羽并未翻过刀身,顺手便将刀背当作刀锋,重斩而下,正砸在郝萌的兜鍪之上。 只一击,便将铁兜磕出一个大坑,那兜鍪下护着的脑袋还能有好? 轻描淡写地一刀结束斗将,关羽看也不看被坐骑驮着脑袋变形没了生机缓缓栽下的郝萌,踱马向前几步缓解冲势,斜眼望向一旁惊骇地连长矛都拿不稳的本部步卒。 “为关某割下敌将首级,命士卒结阵御敌。”沉稳的声音中不见一丝斩将的兴奋感,关羽将目光望向纷乱的战场,找寻下一个目标的同时,毫无征兆地朗声暴喝道:“敌将郝萌,已为我关云长所斩!”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关吕交手 吕布策马游曳于战阵之外,扣着缰绳的手指缓缓掐着骨节,他在计算时间。 从接战到现在不及一刻时间,敌军两千余步卒便已被冲散,勉力为战的敌人也不过只有三五百还被割裂在军阵中各自为战,这种程度下,敌军应该快要开始溃逃了吧。 吕布在等敌人溃逃。 这场战斗甚至不如前些日子击溃的那支来自济北的人马,他们的将领是鲍信,是关东诸侯中难得有壮勇的人。不过对上骁勇的并州兵仍旧不够看,他们的乌合之众仅仅半个时辰便被击溃,领兵的那个陈留郡名士卫兹,也被麾下张辽一刀斩首。 吕布已经发现在阵中勉力支撑的张飞,那倒真是一员猛将,至少不亚于张文远。在并州骑兵来回穿杀的间隙中,居然能以一杆模样怪异的长矛连杀二十余骑并州骁骑,就算放眼天下,也是少有的勇武之人了。 他本以为那个面容稍黑的青年便是这支军队的将领,但观其作为,却让吕布打消了一个想法。 哪里有主将在兵马即将溃散的时候还只知晓提着兵器与敌人厮杀呢?吕布认为张飞只是空有血勇,这样的人如果在自己手下,充其量就是与成廉等人相似,作为冲阵猛将而已,绝不会令其独领一军在外作战。 他要寻找的不是这个人。 吕布虽然看不上关东诸侯,但对于燕北他是知晓不少的,同为边郡鄙人,从草莽之身赶上几次声势浩大的叛乱,自辽东做大,又用手段逼得董卓认同他的地位给出甚至超过自己的官职。 度辽将军! 吕布在潜意识里便将燕北当作与自己是一类人……争权夺利的投机者。 别的不说,就燕北参与的那几次叛乱。黄巾之乱也好,二张之乱也罢,一次波及天下一次波及整个北方,参与人数都是百万几十万的规模,就不说最后能在天下间扬名,真正到现在还活着像个人样儿的,才有几个? 黑山军、白波谷、青州黄巾,还有数不尽流转于山野的贼人……与他们相比,手握兵马执掌辽东大权又借着此次关东会盟得到与之地位相匹的政治声望,燕北简直活得像皇帝! 而这个叫燕北的不但是其中之一,还是其中最好的那一个,这就不能让人以等闲之辈度之了。 吕布不认为燕北会任命一个这样只识勇武的人作为主将。 他兜马在周围游曳,心底里便已经渐渐对自己要寻找的人有了一个模糊的形象刻画。这个人要么此时命部将抵抗,自己率领小股步卒向东逃逸;要么便会想方设法稳定军心,依仗还有不少的兵力拼死挥戈一战。 就在此时,纷乱的战场上传来一声沉稳的咆哮。 “敌将郝萌,已为我关云长所斩!” 郝萌,被杀了吗? 吕布皱起眉头,郝萌的本事他是清楚的,虽然比不上张辽更比不上他,但也绝非寻常之辈。那个河东人也是追随丁原从老革之身从尸山骨海中杀出来的军司马,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被人斩杀! 吕布侧身执长戟向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不过泛泛的黄鬃马背上却驮着一名其貌威武无比的红脸将官,擎着长刀策马而过,左右并州骑皆不能挡,直刺着朝战场上另一个方向杀去,那是他麾下司马成廉的方向。 而在那红脸膛的将官身后,沿途步卒竟隐隐有结阵抵抗并州骑的模样……吕布要找的,就是此人! 心下大定要试试此人的本事,吕布不过一勒缰绳,胯下红马便撒开四蹄嘶风而走,状若鬼魅,拖着赤色影子朝敌将与成廉之间截击而去。 他座下骏马不是凡品,马头若兔,正合马经上的宝马之称,浑身赤色宛若炭火,脖颈生出一圈好似西域能够生撕虎豹的神兽狻猊。这匹马是他杀丁原后董卓交给他的西域马王,被起名叫赤兔。 吕布对这个名字并不满意,却也并不在乎。 这世上能够被称作赤兔的宝马有许多,但被唤作马中赤兔的,只有自己坐下一骑而已。 正如这世上能够被称作猛将的勇士有许多,但被叫做人中吕布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尽管有着这世间顶尖武人所共同的骄傲,但策马疾驰的吕布没有丝毫放松与小觑敌人。且不说那红面膛的敌军将官单单一眼看过去便知晓不是庸手,单就吕布自己来说,无论面对再弱小的敌人,他都不会留手和放松。 所谓的猛将、勇将,他们能够依靠勇武称名天下,固然是因为他们都拥有常人难以匹敌的武艺,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临阵无惧的勇气! 关羽侧持长刀,夹马只取那一员领骑兵在阵中左冲右突的高胖敌将,忽而余光瞧见远处一抹赤色快速接近,连忙转头,率先撞入眼帘的便是一匹堪称绝世的赤色宝驹! 关羽爱马,这天底下反是武人应当就没有不爱马的,战场上一匹宝马的重要意义不亚于一杆趁手的兵器。但他们兄弟手上的闲钱又太少,根本腾不出购置良马的钱。 这倒不是他们穷,这年头领兵在外的,手底下有三四百号人只要没到哗变的程度,多半都比较富裕。可是养兵的花销太大,刘关张三人又不像燕北有一支商队为他流转北方商市……一次次兵败,一次次募兵,为了养兵张飞把宅院都卖了,他们哪儿还能有钱去购置良马。 否则也不会当年燕北一匹良马便引得张飞爱不释手地向关羽讨要。 但是现在关羽眼前的这匹赤驹,胜过燕北送的那匹鲜卑马十倍! 小兔头长马身,肩高足有七尺,健壮的胸口与强劲的四蹄,浑身上下不带一点儿杂色,好似异兽下凡。 这难道不正是关羽心中梦寐以求的宝马吗? 仅仅一眼,一向没什么物欲的关羽看向赤兔马的眼神便变得炙热……然后,关羽才将注意力放到马背上那威风凛凛的身影之上,双目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此人带给关羽非常危险的感觉。 赤兔马速度极快,不过匆匆一瞬,便驮着马背上的吕布冲至关羽近前,手中方天戟亦刺到脸前,只取关羽首级而来! 关羽面露怒意,猛然扬刀刚好劈在长戟小支上,想要格开这杆稀罕的兵器。 方天画戟这种兵器论及实战中的使用难度可谓兵器之中最困难的一种,远超刀枪斧钺,而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没有超凡的技巧,这种难用的兵器甚至不如一杆普普通通的木矛好使,所以这种花哨却并不实用的兵器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作为宫廷礼器在祭祀中出现。 用这种兵器的人,不是艺高人胆大便是脑袋有问题。 但从刀戟相交的力度来看,关羽认为面前之人定然为前者。戟上传来的力度之大,远超关羽的想象。这种力量算是关羽平生所见的第二次。 而上一个拥有这种力量的人,是张飞。 接着冲锋刺出的一招为关羽所挡,吕布却并不心急反而嘴角微微上翘,借着错马的瞬间便将长戟后拖着,以月牙支划向关羽脖颈……转眼,双方便已错马而过。 这一招被吕布用过许多次,九原塞外不知多少自恃勇武的胡族豪杰躲过了冲锋一刺,正是心神稍松的空档便被月牙锋划过脖颈带走头颅。 虽然直刺被此人硬生生挡下的这种经历实属罕见,但吕布并不认为此人能够再躲过这一招。 擅用长刀之人,大多膂力过人。而力量强大之人,反应却未必够快。 然后,吕布这一招竟再度落空! 关羽时常与张飞磨练武艺,张飞的蛇矛虽无长戟的月牙支,却也同样有这一招,因而关羽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错马时矮身,也是因缘际会,尽管长戟的月牙支削去兜鍪上的些许红缨,却刚刚好令关羽躲过。 奔出数步卸去骏马冲势,攥长戟吕布勒马回身,细不可查地皱了眉头,扬起长戟骏马人立而起,指着关羽问道:“汝为燕北部下何人?” 关羽可没吕布这么自在,不但要与吕布交战,他还要顾忌周围往来冲锋的并州骑兵,何况马又弱于敌人,挥刀砍翻驰来一骑,这才勒马返身对吕布道:“河东关云长!你便是吕布?” 吕布对关羽的勇武惊异,方才的过招更是令关羽心惊。这个舞一杆祭祀礼器的敌将真的有不逊于这匹骏马的勇武,力量不亚于张飞,用长兵的技法更是要强于张飞……这一战,恐怕是他平生最艰难的战事了! 能有这般本事,除了在并州有着飞将军之称的吕布,还能有谁? “不错,某家便是吕奉先……成廉退下!”吕布扬扬长戟,正要夹马腹再与关羽斗过,却见远处的成廉率领骑兵冲锋而来,开口喝止道:“你速与张辽去拖住那黑面敌将,其余人绞杀……嘿,关云长,你可别想跑!” 关羽一听吕布此言便顿感不妙,他到不怕与吕布交手战上一刻,可他的士卒等不了,一旦张飞也被拖住,他们这场仗便必然要败了。想至此处,关羽催马便朝张飞的方向奔去,却听身后正在发号施令的吕布笑了一声,催马便再度追来。 他的马,可没吕布的快! 这场仗,危矣! 正文 第五十章 伤敌无数 关羽被吕布拖住不得走脱,骑着赤兔马的吕布好似跗骨之蛆,令他尚不能走出一丈,身后的长戟便戳了过来,偏偏吕布还不是那种三五招便能斩于马下的小角色……这令他烦不胜烦。 几次错马,双方都知晓了对方的深浅,无论关羽在不断脱逃中的还击还是吕布一次又一次的追击,都显得无比谨慎。 吕布没有杀死关羽的把握,关羽更无击败吕布的能耐,二人虽说其棋逢对手,关羽却说什么都不愿与吕布在战场上好好斗上一场。 他就算能和吕布打上一个时辰又能如何?他的兵马可无法在并州骑兵的冲击下坚守一个时辰。 就在并州骑兵的数次冲锋之下,不过一刻功夫,步卒便折了四五百人,这还是因为并州骑兵在张辽等人的率领下主要目的并未杀敌而是切割战场。 而现在,各路骑兵都在朝着张飞那个方向汇聚,关羽如何能不担心。 关羽此时若能看清楚战场另一边的情形,绝对不会再感到担心,张三爷现在可乐呵着呢! 张飞单人独骑在乱军之中本就无比显眼,何况他还勇不可挡地在一刻之内连挑二十余自他身侧驰过的并州骑兵,持着蛇矛的身影早就被战场中不远处的侯成、宋宪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对张飞来说,这些并州骑兵冲到他的身边就是单纯的找死!周身一丈距离变成了并州骑兵的死地,他的黑马奔行到哪里,哪里的并州骑兵便望而披靡,皆被那杆状若鬼手的奇怪蛇矛捅翻挑飞,不留活口。 这年头用戟的人少,用蛇矛的也不多,何况像张飞手中这杆矛刃弯曲宽大近乎于槊的丈八蛇矛更是独一份。 “哼,阁下倒是好本领!”侯成是土生土长的并州人,即便跟着丁原南下后在洛阳都呆了快两年,言语间还是有一股并州的口音,人生得粗壮有力,持着长矛便策马驰来,口中呼喝道:“尔等都让开,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让我侯成来领教他的本事!” 张飞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周遭的那些并州骑兵早就发现他这么一尊杀神,皆是远远看见便绕着他走,除了开始还有自恃壮勇的并州武士冲上前去与其厮杀,后来死的人多了都只敢隔着四五十步取出骑弓远远地抛射箭矢。 并州人到底是精通骑射,就算隔着半百步远,骑射而出的箭矢仍旧有小半能够朝着疾驰骏马的张飞射来,可算是给他造成了些许麻烦。 但也仅仅是麻烦而已,到底骑弓的劲力稍小,五十步外射出的箭矢本就没多少威力,缓慢而无力的箭矢若是朝着骏马射来,便为张飞挥矛击飞,若是朝着身上……嘿嘿,在马背上做出躲闪动作也就够了。 燕北赐下的这套铁扎甲还真好使! 只要避过了要害,远远抛射来的箭矢射在甲胄上至多也就是听个响儿! 开始张飞对那些游曳的弓骑还感到忌惮,但见识到铠甲的可靠之后,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持着蛇矛的张飞奔马在战场上左冲右突,追赶着左右仓皇逃窜的并州骑兵挥舞蛇矛恐吓他们,口中还不断发出一声比一声高的咆哮。 完全出乎张飞意料的,周遭那些之前无论怎么阻拦都还是到处逃窜的步卒居然逐渐挽回了一点士气,但凡没有死于并州骑兵践踏的步卒们纷纷扛着木矛短刃,聚拢在他身后结出阵势,哪怕喘地像条死狗,也要咬着牙攥着兵器跟在他马尾巴后面。 关羽是有意识地让士卒结阵,拼了命地想要挽回颓势;张飞却不一样,他完全是被自己营地被偷袭的羞愧而激起恼怒,发了疯似地要找那素未谋面的吕布分个高下! 就这么个精神状态,反而……激起溃逃部下的士卒了? 张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见士卒升起战意总是件好事,望见不远处名叫侯成的家伙策马挺矛冲来,张飞更是昂扬,举着蛇矛高声喝道:“弟兄们都跟上……我乃燕人张翼德,敌将且来与我共决生死!” 侯成冲锋之间便扬着长矛命身后追随的骑兵散成几队掠杀逐渐聚拢的敌军步卒,眼见张益德声若虎啸非但没有畏惧,反是狠踢马腹,激得坐骑速度更快一截朝着张飞冲了过去! 张飞在战场上的表现太过耀眼嚣张,此时朝他冲来的不仅侯成一人,宋宪、曹性皆策马统领部下奔来。另一边的张辽也方才在战场边缘驱赶着三四百步卒追杀,此时眼前的敌人已被杀散,望见这边战场上的敌人隐有数百人结阵之态,便亦将着骑兵移动过来。 “会骑马的都抢马给我冲,步卒结阵!”张飞也意识到情势不妙,他到不怕那些看上去各个勇健,各个英雄的敌将。单挑斗将他怕过谁?他怕的是每个敌军身后都跟着一两百敌骑。身后刚聚拢了点人,被他们这么一冲眨眼就又要散了,张飞一面对士卒高声传令,一面举着蛇矛便跃马而出,迎着侯成冲来的方向奔上前去。此时侯成已冲至近前,雪亮的矛头距离张飞已不足三丈,堪堪两马交首只是,张飞猛然瞪眼虎吼,随后长矛猛地朝侯成胸口刺了出去,“呔!” 旁人发力时通常都憋一口气,这张飞竟反其道而行,出招之前先虎吼出声,紧跟着蛇矛便擦着侯成的铁矛刺了出去。 两杆长矛在半空中相撞,接着均是趋势不减地朝前刺出,这种时候,张飞先声夺人的优势便体现出来了。 侯成用的兵器也是一丈八尺长的大矛,他们的兵器唯一区别便在于张飞的是蛇矛而他的是直矛罢了。按道理,他们这两人都是在拼上性命地刺击对方,看的就是谁先收矛谁先怕。 侯成猛,他不怕死,挺着长矛刺出去就没打算再收回来,即便见到书两杆矛擦着身子对刺他都没打算闪躲……可张飞更猛,不但猛还勇,看着长矛刺过来索性单臂持矛,撒开手便要去抓侯成的矛。 先前刺击时张飞一声吼激得侯成脖颈寒毛炸起,谁能想到张飞这么大的嗓门还要在交手前吓唬人,若非侯成久经沙场非要被张飞这吼声吓得攥不住兵器。但侯成攥住了,不但攥住,还攥地非常用力。 眼看对方没有收手的意思反倒空出手来去抓自己的矛,侯成瞪大了眼不禁愠怒,亦松开左手去揽张飞的矛。 可是蛇矛……刃长,他伸出手去才反应过来根本没地方能让他抓,刹那间蛇矛便要捅到胸口,这才赶忙抬手去拦蛇矛的矛格,也就是矛杆与矛头相连的那个位置。 霎时间,侯成伸手贴着矛锋顶在蛇矛的格上,而张飞也是右胳膊将蛇矛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攥着侯成的矛杆,接着便是毫无悬念的两马相撞。 碰地一声,二人皆为力大之辈,同时顶着对方的兵器又紧紧抓着自己的兵器。张飞的力大却马劣,侯成劲力稍小却胜在马力强,登时两马急停,当胸口撞在一起便同时人立而起,甚至两匹飞奔战马带起的扬尘都席卷到一处。马背上的二人亦互相较力,憋得面红耳赤。 僵持短短一瞬,张飞探明了侯成的力道,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力气比敌将大,而这叫侯成的家伙又将左手顶在自己的矛格上贴着矛锋不敢使力,这还有什么好较力的? 趁着战马再度前踏落地的机会,张飞左臂猛地向内一扣,竟是用臂甲与扎甲肋部夹住侯成的矛锋,右臂攥着蛇矛撤去前刺的力道忽而向后一抽。 侯成便顶不住长矛了,左手当即一空,接着下意识便俯身向前抬臂想要攥住蛇矛的矛杆,当他攥住张飞小孩腕口子粗的蛇矛杆时,心中便暗道不妙! 若在平地上,这样夺矛也就罢了,可他此时此刻是驾在坐骑上,哪里能将身子向前顷着去夺矛? 就在此时,张飞面上嘿然一笑,两臂向上猛然一挑,侯成本就快脱离马鞍的双腿便夹不住马背了……夹马腹,尚且还能使上力,可马背是越往上越痩越平,他如何能夹住,当即腿边一空,人便被张飞挑飞起来。 猛然间胯下骏马多撑起二百斤重,四蹄眼看就吃不住力,甚至来不及发出唏律律的哀嘶便已经跪在地上,张飞却不管那么多,坐骑身子一挨刚好让他两脚着地更好借力,口中哇呀呀地发出无意义的寒声,直将侯成挑起一人多高,接着狠狠地掼了下去。 大铁甲带着整个身子砸在地上,刹那便摔了个七荤八素。 正待张飞倒持着侯成的矛要反手一击刺死敌将,耳畔传来一声暴喝与混乱的马蹄声,“休伤吾兄!” 张飞仓促之间看看转过头余光便见一杆长刀斜斜地劈来,连忙脚掌蹬实了地面硬是将身子拔起三尺……破空的长刀带着吕布麾下战将宋宪的含恨一刀,猛地剁在倒地不支的骏马上,直将半个马头削掉。 这一幕令张飞眼眶欲裂,一声虎吼便挥手将侯成的铁矛掷了出去,正抡圆了砸在奔马的宋宪胸口,登时连人带刀被砸倒飞出去。 此时,曹性于四十步外引弓待发,张辽驱兵近百步。 张飞喝令部下勉强结出的阵势,摇摇欲坠。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呼啸而来 两千余人的两个别部,在与吕布军一千二百骑的接战中,不过一刻便发生溃败。总共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被追杀而死四百余,溃逃者足有千人之多。 仍旧能够为战的,只有张飞身后的两百余步卒结阵,勉力在外围架起长矛防备,内里以几十张软弓对外游曳的并州骑兵反击;关羽借斩杀郝萌之威勉强聚起的四百余步卒在他与吕布的僵持游斗中为并州骑兵所击溃,在骑弓与马刀之下没有将领指挥结阵的他们只有抱头鼠窜一途而已。 关羽倾尽全力策马朝张飞的方向移动着,但在吕布的拖延之下收效甚微,一炷香的时间也仅仅能奔出百余步。每次都是他刚想方设法格开吕布挑刺而来的长戟,策马走不了几步,身后的吕布便笑着追击而来,甚至仗着赤兔马远超同类的速度围着他兜圈子……这在关羽看来极尽耻辱! 他亡命天下数载以来,何时有过这样狼狈的局面? 他决定不跑了……这些兵他管不了,就算他倾尽全力也无法挽回战场上的颓势,索性放弃。 他要用他掌中长刀,与被人称作飞将军的吕布一决高下! 至于张飞? 听天由命吧,张飞的武艺不亚于他,如果他能够快速斩杀吕布,兴许仍旧能够扭转局面! 关羽其实是极端自卑的人。在那些亡命天下的日子里,除了装神弄鬼的巫之外,他把天下间所有的贱业都做遍了!在司隶为人看家护院、到冀州做过猎人和跌打医匠、后来又跑到幽州卖绿豆子……六七年不敢回到家乡,甚至连妻子是不是带着儿子改嫁? 他都不知道。 沉默寡言,目无权贵,以倨傲的面目示人,显得那么地难以相处。 当他见惯了这世上的阴暗面,再与那些看起来活的毫不费力便能呼风唤雨驱使贫贱之人为之死命的天之骄子们坐在一起,他能说些什么呢? 难道要他去讲,讲他曾见过四尺小童被活活饿死,尸首被饿极了的亲人分而烹之,还担忧邻居会还抢上一碗肉汤吗?还是要他去说,说他堂堂九尺大汉也曾被饿的皮包骨头,就因曾与某个达官贵人闲时打猎而饲养的猎狗争食,才勉强吊住一口性命得来今日吗? 天下大乱,让许多人受苦受难。 但那个‘许多人’里,并不包括他关云长。如果不是天下大乱,兴许他早已流转山间野地沦为盗匪,有朝一日天网恢恢,人们拍手相庆这个叫关长生的人被一根绳索绞死,吊在哪一座并不知名于世的小城楼上,高大的尸首引得路人嫌弃。 因为有碍于观瞻。 那时候他常常想,自己不能死。因为他如果死了,高大的身躯还要连累收尸人多费上三尺草席。 后来,他跟了个卖草席的共事。 终究兄弟一场,若哪天他暴尸荒野,总不至于舍不得几尺草席。 但现在不一样了,整个天下都不一样。他关云长,也可以凭掌中长刀杀出一条血路,凭他的胆识与勇气,执掌他人生死。 从前那些虽蓬头垢面却也从未卑躬屈膝的时代过去了,当关云长这个名字能够撞入天下人的耳朵里时……他不是关长生,甚至根本不需要长生。 他是遇云而长的垂天之羽啊,可以依靠武勇与刚胆在这个乱世战上一场了! 再都没什么值得自卑的了,他要让天下都听见自己的名字。所以杀戮吧,所以斩将吧……不为官位不求高爵,他要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英雄豪杰,他要让自己有一日能笑着面对从前的每一次耻辱。 对得起自己吃过的苦! 所以自负凌人,所以刚而自矜。 并州的飞将军,你来啊。 来呀! 吕布似乎有些沉浸在戏耍这般武艺超绝的敌将之中,当战斗已从接战转变为必胜的局面,这样的追击令他感到很有趣。 忽然间,前方敌骑勒马而起,调转马头扬刀回马朝他冲来,一尺须髯映着那张眯起丹凤眼的红脸膛,竟令吕布猛然间感到汗毛一炸,甚至在他还尚未反应过来时胯下赤兔马已经载着他近乎用撞的去迎上敌军挥起斩落的长刀。 不知多少年,吕布没再感受到刀刃的寒光。但是此时此刻,杀机爆现。 令吕布浑身颤抖。 人在极端兴奋时,身上的生理反应与恐惧是一样的。 长戟向上举去,积竹木柲工艺制成的木杆与关羽猛力劈斩而下的重刀硬碰,竟发出金铁之音,平日里宛若铁杆般笔直的木杆此时承重,弯出的弧度卸去戟杆上的里,却也令关羽的刀锋直逼至吕布兜鍪。 便以赤兔马之强劲,此时前蹄也被巨力压得跪下。 关羽怒目圆睁,右手擎刀,左手半张以掌抵刀镡,借着马力近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吕布戟杆之上,势要斩去其首! 二月天的刀锋透着去岁隆冬的寒意。 吕布眉头狠蹙,桀骜不驯的脸面上泛着愠赤之色,趁赤兔马跪下前蹄令他双脚重新踩上大地时骤然暴起,右手一松半推着戟杆便向右侧矮去,卸走关羽刀上传来的巨力,左臂更是以长戟向近乎飞身扑上的关羽腰侧削去。 眼见吕布松开右手卸力关羽便知这一刀不能建功,当即控马,一条腿吊着马腹硬是在半空中拧身,刀锋划着方天戟拖出半圆,反手挡住削来的戟锋。 锵! 背上压力大减,赤兔奋起驮着吕布高高跃起,刀戟再度相交数合,杀得难解难分! 此时,战场东面先前溃逃的别部步卒再度聚拢提着兵器重新朝战场杀来,在他们身后,是来自巩县曹操、鲍信部兵马行进带起的大片扬尘。 只是无论关羽还是张飞,都无法分神去关注战场上出现的援军。 张飞在马上将侯成掼在地上,随后战马为援救侯成的宋宪所杀,接着含恨掷矛将宋宪连人带刀砸飞出去,方才翻身抢上侯成的坐骑,便听身后传来箭矢破空之音。 并州兵将中使弓第二人,曹性早已引弓待发,只等他翻身抢马。 战场上最可怕的就是这种精准力大之人射出的冷箭,一时不察,别管是多厉害的人都要着了道。 士卒的制式箭矢通常对穿着厚实甲胄的主将没太大威胁,但有些精于弓射的武将则不同,他们有更多的资产,能够让他们为了在战场上建功准备更多。购置更好的强弓,打造更好的箭簇。 而曹性就是这种人,马背上两个箭囊里一个放满制式铜箭簇,另一边则满挂足有三尺长的三棱破甲重箭。 他朝张飞射出的,正是这样的箭簇。 破空的尖啸声令张飞警醒,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只能依照本能朝背后空挥蛇矛去抵挡。 若他早有防备,凭借蛇矛自然是能够打落箭矢的,但此时完全是凭借运气,而他此时的运气……显然不是那么地好。 尖锐的破甲锥自数十步外射来,穿过他挥舞的蛇矛,虽然箭尾被蛇矛打偏,却为时已晚,锋利的箭簇钉碎生铁打造的扎甲片,斜斜地穿过臂甲,钉破手臂皮肉。 也多亏了扎甲与挥舞而出的蛇矛打偏箭尾,否则这朝着后心的一箭绝不会仅仅是扎破手臂皮肉那么简单。 这种又长又重的箭矢被创造出来,为的就是在短距离建功杀人而存在。 张飞中箭后更为愤怒,怒吼着单臂持矛荡开周围跃跃欲试的敌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侯成被其部将抢下退去。侯成是杀不死了,但那边地上还躺着个宋宪呢。 不远处张辽领着骑兵呼啸而来,张飞此时手臂中箭担心有失,也不再上前与其交战,反而策马一把捞起被掷矛砸翻的宋宪丢在马背上转头扎进己方百余步卒结成的阵势当中,高声喊道:“结阵御敌,援军来了!” 援军当然来了,而且不止一处! 曹操策马执剑自北方斜刺着领一剽人马冲杀而下,为首的是去岁秋季募到来自阳平的勇士,这个名叫乐进的卫国矮子看上去狼狈至极,上身披着破旧的半身皮甲,大脚板上踩着两支草鞋,说是其貌不扬都有些夸耀了。可偏偏仗义总是屠狗辈,本该跟着步卒一同结阵的乐进此时却早在接战的当先便冲破敌阵,一手提后背柴刀一手捉着曹操的战鼓槌在战场上舞地好似旋风,别说是已经在战场上往来冲锋很久的并州骑兵,就算是他自己麾下的士卒都不敢近身。 生怕被硕大的鼓槌子砸扁了脑壳! 鲍信领兵自东面杀出,去岁为吕布所败还在战场上折了袍泽卫兹,此时仇人相见更是分外眼红,策马将骑呼啸往来追击四处奔逃的并州骑兵绞杀,双目中似有滔天怒火,在战场上巡视而去,寻找吕布的身影。 但他暂时还看不到吕布,因为吕布与关羽还在战场的南面生死相拼。 不过就算鲍信找不到吕布,也不需要担心,因为吕布也要逃跑了。 南面的山岗上,伴着山呼嘶吼之音,数以千计的幽州骁骑顶盔掼甲地冲杀而下,其兵器甲胄就算是并州骑兵都比不上。随着赵云、高览二将持枪矛奔杀而出,书燕赵武士的旌旗迎风猎猎。 呼啸的土龙席卷战场,燕北纵马扬鞭,朝战场上尤为醒目的关羽高声叫道:“云长勿忧,燕仲卿来救你啦!”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败军斩将 即便仅仅是前遣的先锋军,三部皆为骑兵共三千余,吕布也不敢再战,迅速撤军离去……敌人的先头兵马已经到了,后续部队一定会缓缓跟上,他需要赶紧回到偃师城。 面对近十倍于己的敌军,即便是吕布,见到那些旗号为燕赵武士的铁骑之后对这场仗心底里的最后一丝把握也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关东诸侯都是草包,但燕北好像例外,这是凉并武将的共识。 今日见得燕赵武士,吕布也顿时将燕北视作眼中钉,他的前驱兵马虽弱,可观其本部人马,非但不弱,而且足矣与董卓的飞雄军媲美! 吕布望见燕北等人的援军,直接率军西走,而燕北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态,自然不会让他轻易离开,当即命赵云高览领兵与关羽合兵追击……他是又怕高览、赵云有失,又怕吕布逃走将来再对他造成麻烦。 但这显然还不够,吕布众后撤五里的路上便埋伏在这里接应他的伏兵,高顺统着几百步卒用吕布手里为数不多的大弩结阵防备追来的骑兵,掩护吕布众且战且退。 “该死的!还是失算了!”燕北听到部下飞马传告的追击消息,恶狠狠地将兜鍪掷在地上,自己跟自己生气道:“早知他就千余兵马,燕某就该绕袭偃师城,截断他的退路!” 先前燕北不明敌情,何况在心里对吕布多有忌惮,只想着过来救援关羽却没想到一战便攻城,这种举动虽然稳妥但现在看来竟是失去了进击吕布最好的时机。 到时候这帮并州人往偃师城里头一钻,就算让他用攻城军械去砸,要想打下偃师城却恐怕也要死不少人。 强攻城池,本来就是下下策。 孙武子说十倍则围,五倍则攻。虽然战国是的兵员情形与如今有了很大诧异,征召兵在军队中所占比重只有不到一半,尤其在燕北的部下兵马中只有各个部将麾下才使用征召兵,他的本部兵马皆为脱离生产的职业武士,但是战争的道理是不会改变的。 那吕布统共只有几千人马,燕北犯不上强攻城池去犯傻,眼下他所想要的正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以合大兵的声势,把吕布吓退至函谷关。 现在不是他领着几千兵马的时候了,统帅三万大军,对他的能力要求比之从前任何时候而言都是一种挑战。 独领一部时他不怕失败,因为失败的折损非常小,对他无法造成伤筋动骨的影响。可当他统兵三万?他的任何一个决策失误都意味着数以万计的军卒失去性命。 “先派人把子龙阿秀叫回来,不要再追击了。”虽然错失击败或擒拿吕布的机会,但至少这一仗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他能够从先遣二别部的折损中看出吕布的战力,获取敌军更多的情报。燕北整理着腰间系带,抬手对身旁太史慈道:“子义,派人只会各部,洒出斥候寻一处有险可依的地势扎下营寨,各自布下哨防,晚些时候升帐议事。” 说罢,看着满地的尸首,燕北叹了口气道:“派人告诉后面押送辎重的民夫,把这些尸首都清理了……对了,扒几套并州兵的衣甲兵器,稍后送到我帐中。” 赵云高览并未追击太远,赵云虽然没太多战阵经验,但他很尊重前辈也很听话,而高览恰恰有步步为营的稳妥性格。 让这二人率军追击敌军,能不管不顾的追击敌军才奇了怪! 因为追得不紧不慢,高顺的步兵在林间结阵时便被他们发现,稀稀落落的箭矢压根没射死骑兵多少人,倒是关羽单骑追得深了些,战马中箭,被赵云的部下抢了下来。 等他们撤回战场跟燕北留下的传信兵去到营地,中军帐都已经搭好,外围的木栅因为民夫辎重拖沓而行,还仅仅搭出格雏形。因此三人布放兵马之后便直接通报进入了中军大帐。 中军帐里,燕北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当中,其下麹义、曹操、鲍信等人正听着包扎好手臂伤口的张飞缓缓叙述此战的经过。 燕北的脸很僵硬,他知晓关张二人没有多少战阵经验,却不曾想到二人居然经验缺失到了这种程度,能够将两千步卒大刺刺地摆开了放在平原上宿营。这和翻着肚皮躺在地上的羊羔引来饿狼相食有什么区别? 正说着,便有士卒来报,拱手道:“将军,高校尉与赵、关二司马回营,正在帐外。还有,二别部的伤亡统计出来了,军中主簿正在外面。” 所谓的军中主簿,便是陈群陈长文。陈群自酸枣一路跟着燕北渡过汴水汜水,一直呆在营地中也每个名号,燕北觉得不是个事情,便将给他按了主簿的官职,所掌管事务类似计吏,偶尔再帮燕北想想破敌的策略,算是帐下幕僚。 陈群倒是没什么拒绝的想法,因为他发现燕北在军中除了太史慈这个将军长史之外居然没有幕僚,任何事情都靠着一群纯粹的武夫议论便定下事宜,这种情况对一支军队来说能最大程度上保证他们战无不胜,但对于兵马的约束,也就少了些不同的声音。 胡骑游曳颍川的事情他还都历历在目,难得燕北部下是少有的不愿扰袭百姓之兵,陈群很愿意在保证此次西征中不伤及颍川百姓宗族的情况下为燕北分担些许忧虑。 “回来了?快让他们进来吧,让人把并州兵的兵甲也送来。”眼看着四人入帐,燕北先让众人入座,先对陈群问道:“长文,此战伤亡几何?” “回将军,此战关司马部伤一百二十七、死六百五十四;张司马部伤三百七十五、死三百六十六,尸首已尽数收敛。”陈群穿着从颍川派人送来的冬衣,虽无书简却凭着强记对这些数字如数家珍,随后说道:“战场上并州兵的伤亡在下也算出来,有一百七十具尸首。” 尽管此战失利是在座诸将心中有数的事,但听到如此可怕的双方战损比例,皆目瞪口呆,就连燕北都摸摸鼻子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这是千三,四……并州骑兵打了场以一当十的仗?”燕北的算数本事不好,若有笔尚且能算些东西还需要时间,何况只是心算,他只知道两别部伤亡都在六七百。看到关羽羞愧地跪坐在一旁攥紧了拳头、张飞咬紧牙关双目通红,燕北叹了口气说道:“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可垂头丧气的。不过这样的战事,大概只有云长和益德能打得出来了罢?” 关羽本以为燕北会出言宽慰他们,听到着好似挖苦般的话险些便要起身离帐另投青州去了。相比关羽,倒是张飞更为坦荡,即便燕北的话不是那么好听,尽管他被心中的羞愧折磨地快要哭出来,却还是抱拳对燕北道:“将军,飞难当司马之职,请将军责罚!” 听到张飞这么说,关羽也抱拳道:“请将军责罚!” “那么着急做什么?近千个儿郎半个时辰就没了,责罚定然少不了你们的,不过燕某是很想问问你们啊,你俩是怎么打出这么一仗的?”燕北皱眉,脸上却并没有嘲笑的神色,反而十分认真地说道:“云长在战场上斩去敌军司马郝萌、益德打伤敌将侯成又擒下司马宋宪,首级和俘虏我都见过了……我是很诧异,这样的战果本应是一场胜仗,为何输了呢?” 燕北其实是没有一点想嘲笑二人的想法,此战失礼未必是因为关张太弱,相反他是觉得吕布军太强。即便在溃兵败卒口述的战场情形里,吕布用冲阵勇将拖住关张,再以精锐骑兵挥如臂使地切断二别部指挥,分割战场等一步步董卓,就算是他用这三万兵马中的千余精锐也是做不出的。 对上敌军如此强大的将军,又仅仅统领兵力在两倍,士卒尽为新募的步卒之时,关张二人能够临阵战将、擒将,这已经做的很好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本就是燕北放出去试探吕布军实力的诱饵,否则他部下那么多的精兵强将为何要以勇武高超但无战阵经验的的关羽张飞为前锋?换句话说这二别部本来就是弃子,这才是令燕北心中对关羽张飞刮目相看的原因。 现在燕北心里的感受就是放出去的诱饵虽然被猛虎咬伤,可原本软弱可欺的诱饵居然还崩掉老虎两颗牙……能不诡异么? 关羽和麹义不同,麹义犯浑是需要压制,而关羽则是属于吃软不吃硬,快炸毛时候夸夸就好了。此时听到燕北原来不是看不起他的意思,反倒自己先羞愧起来,叹气道:“此战有失,全在关某……若非关某受了吕布的一再挑衅,能有击败士卒多撑到将军率部驰援。” “俺也一样!”张飞先是像抢功一样叫出一声,随后才低下头道:“俺就不知道怎么回事,遇袭想找吕布打,没找到便和并州骑兵打,打着打着士卒自己就在后面结阵了。”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将帅成长 先锋遭遇敌军精锐主力,两千余兵马被打的大败。但这场仗并未让燕北对关羽张飞感到轻视甚至小觑,哪里有生而知之的将领呢? 战争,将帅,论的并非是眼前一是成败。 谁经历的战争多,谁活下来,谁才会更强大。 无论武艺还是战阵之法,都不仅仅是后世简单的数值所能够区分,年轻人未必就一定会输给老将,兵力强也未必就能欺负弱小。 伟大的军事家孙武说过:‘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当刀兵相向,便决定一个人是生是死;两军交兵,便决定一场战役的输赢;更在其上的战争,则往往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兴衰。 什么是天下兴亡,什么又让匹夫有责? 因为天下破败,匹夫家破。 当为兵者的每一次战斗都赌上性命,从战场上活下来才最为重要。 独步天下的武艺,便是保证能够从战场上活下来最重要的根本。 “云长益德,这是你们第几次亲自统兵?” 听到燕北这么问,幸亏关羽有张大红脸,才装作面色如常地颔首应道:“不敢相瞒将军,此为我二人首次领兵。” 燕北点头,他明白了。若要说起来,此二人便是差,也是差了些许运气。燕北首次领兵的敌人不过是蒲阴小县,使着阴谋诡计便骗开城池;到后来真的领兵作战,也是在巨鹿郡被郭典埋伏,说起来与关羽张飞真有些异曲同工。他朗声对关张二人笑道:“汝二人不必为失败介怀,燕某初次领兵,为故巨鹿太守郭典埋伏,几百人把我麾下近五千之众吓得鸡飞狗跳……这不是因为你们弱,是敌人太强啊!” “将军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麹义在一旁不满地哼哼,这个半脑子只长到打仗上的家伙可听不出燕北是在宽慰关张,在他看来输就是输,哪儿有燕北说的那么多理由原因,歪头不屑道:“将军自前去领兵洛阳,麴某可在偃师城与吕布对峙!” 燕北偏头看了麹义一眼,缓缓点头,麹义正说到燕北的心坎子上。他不能在这儿与吕布拖着,但绕过吕布直取洛阳又太过危机,留下一部可与吕布势均力敌的麹义对峙,是最为稳妥的事情。不过现在他并不想理麹义……这个家伙总能以最难听的口吻说出最正确的选择! 有这样一个令人不省心的偏将,还真是难过。 被麹义话噎住的关张二人皆不做声,燕北笑笑,对二人问道:“你们与吕布及其部将交手,其冲阵之将实力几何?我听士卒说了他们的战法,是要以强硬的冲阵之将领骑兵冲乱阵势的,而其收上来的并州骑兵装,比之我州骑兵衣甲要重上六斤,皮甲上胸口腹部都镶铜条铁叶,应付轻矢、刀划很有成效。” 带甲的轻骑兵与冲阵猛将相合,这就是为冲散步卒阵形而存在的! 燕北也不得不承认,在盛行弓骑的幽州,即便是御使骑兵最厉害的公孙瓒,在这一点上也输过吕布了。吕奉先,对自己部下的骑兵是真的很看重啊。 “一矛一个!”说起吕布的部将,张飞并不认为在座诸将有谁比他还有发言权,毕竟有着伤一将擒一将的功绩在身,嚷嚷道:“若是有兄长领兵,我们兄弟俩就是能反冲他们的将!只是没了人领兵……这仗可不就输了!” 太史慈与麹义等人看张飞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智障,虽然是个别部司马,但好歹是独领一军的官职,手底下千百号人不知指挥,只知晓临阵逞勇真不知将军因何看重这样的莽夫。 “吕布不可小觑,关某胜不过他。”令燕北失望的是,关羽开口的角度也是从斗将方面,摇头说道:“其麾下武将亦骁勇皆有胆气,寻常士卒不可力敌。若将军与其交战,不可求速胜……我等若先前于放出斥候早些发现,便有时机结阵以枪矛相抗;或是能驻扎在林地之间阻碍骑兵,兴许能令敌骑却步。” “说到底,仗打完了都没想到取胜的办法呗……” 麹义咧着嘴,看着这弟兄俩一红一黑真是越来越为燕北挑选将领的眼光而感到绝望。他到现在都不懂燕北为啥这么看重这俩家伙,还有那个叫刘备的,这仨人完全就是草包啊!除了膂力过人,还有啥本事? 即便关羽再不想搭理麹义,接二连三地用言语奚落却也承受不住,脸上浮上一层愠色,即便要顶嘴却也还多少有所克制地说道:“关某技不如人,的确输了,难道阁下有什么破敌之策吗?” 张飞尽管读书比关羽多,性子却要毛躁的多,当即便瞪着一双铜铃眼道:“你行你去!” “麴将军!”其实燕北对麹义的情绪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之间是同僚袍泽的关系,在自己部下关张又属于外来户,从前他们还为敌作战过。如今麹义靠着战功压过高览作为部下冀州人的首领,自然不希望有这么两个武艺虽然高超领兵却拖后腿的袍泽。可燕北所处的位置不同,看待这场战败的着眼点自然也有所不同,他并未斥责麹义,只是温声说道:“云长与益德不比你在西州打过那么多年的仗,甚至领兵作战的次数还没有子龙多,哪个将领不需要经验与时间呢?” 仅凭方才关羽张飞二人的答话,燕北心中便对二人今后的职位有了安排。此战之后,关羽吃了教训,应当就能行使好别部司马独领一军的职责了;而张飞呢,显然还并没有独领兵马的觉悟,能够作为副将发挥他的勇武。 正在此时,一旁坐着好像看笑话般看着麹义时不时发出牢骚的曹操开口了,对关羽张飞问道:“二位壮士在与吕布的交战中,可曾遇到名叫张文远的人,我在洛阳时他便是军司马,现在可能是校尉了。” 关羽愣住,摇着头看向张飞,张飞也不知道哪里有什么张文远。 燕北听到一直默不作声的曹操唯独提起这个名字,心中也来了兴趣,问道:“孟德兄,你所说的张文远是什么人,你的故交好友吗?” “哪里是好友,我在洛阳做典军校尉时,曾被他率兵马堵在营地。”曹操脸上面露苦笑,旋即说道:“吕布的部下我大多都见过,这个张文远论气度可为军中之冠,勇武……恐不逊云长!” 尽管燕军的将领都看不上关羽张飞,可曹操对这勇不可挡的二将可是眼馋的紧。也是正合着什么样的武士效忠什么样的将军,看看丰神俊朗的燕北部下,太史慈、赵云、关羽的长相是不必多说,就算麹义、张飞等人,也是一个赛着一个是威武雄壮。 当孟德兄回头看向自己的部下呢?夏侯兄弟皆膀大腰圆,与略显清秀的族弟曹纯还说得过去,再往后看可就差远了……曹洪赌钱曹仁贪财,最近新收下的冲阵武将乐进又是个与自己一般的五短矮子,虽说战场上是勇不可挡,可每次孟德看见乐进时便仿佛看见别人眼中的自己。 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心。 是以在见到关羽威风似天神般的模样,曹操心中便有几年前辽水之畔燕北的渴求。 他看见关羽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呀……这若是旁人眼中的我? 这样的猛士若在我麾下,该有多好! “若是如此,还真应多加小心。”燕北打断了曹操在心底的畅想,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张文远这个名字,旋即对众将说道:“关张二司马虽败,但亦有斩敌擒将的功劳,便功过相抵。两个别部残余兵马整合一部为关司马率领。益德此战受了箭伤吗,先跟在我身旁做个幕僚,待到箭创养好,再以军司马之职归高校尉麾下。” 燕北说罢二将的去处,这才接着对他们两人笑道:“此战你二人的坐骑皆损于战场,可从战利中挑两匹最好的并州马。除此之外,云长的别部再调拨三百副皮甲与刀盾,以充士卒兵力。” 他们两个别部开始都是新卒,不过现在这些人从战场上活下来,也就初步证明了自己拥有在乱世求生的本事,往后就可以一步步武装兵甲了。 这个分配各部将都还算满意,关羽张飞仅仅是取两匹骏马……其实除了统帅燕赵武士的高览之外,旁人可都对并州兵那百余副破损的镶铜铁皮甲与战马眼热的很。战马只要没伤了腿脚,各部懂骑术却没坐骑的好儿郎多的是,至于皮甲只要找到机会修补一下,都是好东西。 分配了二将的去处,燕北脸色一凛道:“既然如此,接下来的战事便由麴将军所言,麴将军休整后直取偃师城,其余各部则越过偃师直攻洛阳与公孙伯圭、孙文台二部汇合,以期谋夺汜水关!” 众将轰然应诺,而后便各自领命散去。后续护送民夫的军队也在一个时辰后缓缓开到,送来大批粮草辎重,全军上下皆是养精蓄锐等待开始向偃师城进取。性子最急的麹义急于表现自己,当即将营寨布设在全军大营最西面,他准备次日一早便率先向偃师城发起进攻!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执念作祟【求订阅】 “将军,路上死了二百多弟兄,郝萌被敌将斩了,侯成受伤无力再战,宋宪没跑出来。” 吕布率领军队从战场一路窜入偃师城,在路上他已经知晓此次战斗伤亡的结果了,如果不是高顺在道旁设伏……他们将会比现在还惨。 并州兵的实力的确独步天下,但在眼下的战场上,他还是要小心燕北的本部兵马以及其麾下骁勇的冲阵猛将。 仅仅一次战斗,派出去的六员骁将被擒、阵斩、受伤……最后还能打仗的只剩下张辽、曹性、成廉。 “那关云长有不逊吕某的勇武,在战场上难以对付。”吕布入城后不解战袍,牙关紧咬地灌下一大碗水,这才对众将问道:“你们谁与那黑汉交手,实力几何?” 侯成后来就没出现在城中府宅,直接被麾下士卒送去治伤了,张飞那一掷虽然未伤性命,但浑身多处为自己破损的甲片戳伤,怕是要休息好一阵子。 论及战场上,与张飞交手的二人一伤一擒,就算远远地看到,也只有曹性一人而已。提起张飞的勇武,曹性的脸色也不好看,拱手说道:“那人名叫张益德,武勇恐怕,不逊文远。” 军中各将的本事除了吕布便首推张辽,此时听到曹性说张飞的本事不逊张辽,吕布摇头说道:“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无功而返地撤回函谷关?” 吕布的战阵经验虽多,但在并州塞外都是小股作战,因而那时候他们这些精锐骁骑作战可谓是无往不利,多次依靠着个人勇武以六七百人便能攻破三五千人,以至于整个并州军派系对勇武推崇到了极点。 而往往忽略,大军阵作战中谋略的重要意义。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作为政治上的投机者,其实就算是吕布,也并没有足够担当将军的才华。在杀死丁原之前他仅仅是个主簿,麾下众将也多为从事、军侯屯将之流……尽管他们的确做的很好,依靠个人勇武而发展出一套击败敌人行之有效的骑兵战法,但这也就是他们的极限了。 面对强敌,他们作为武人的勇气让他们敢于以决死无畏的气势向敌人发起冲锋。但当他们发现武勇已不能指引他们走向胜利时?他们便统统六神无主。 应付敌人的手段,太单一了。 吕布和董卓是两个极端,董卓因为身居高位而处处依靠战略来取胜,吕布则处处依靠勇武来取胜。他们两个加到一块,才能汉末最骁勇善战并兼谋略的集大成者,孙文台相提并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把长处用对的地方,便是优势。长处若用错了地方,便是白痴了。 “将军,属下有不同见解。”张辽虽年轻,并位于吕布之下,但他的经历在并州军中为冠。早在大将军何进时代他便已脱离并州刺史部而为何进回乡招募兵马,后来何进丁原接连身死,转仕掌握朝廷的董卓,如今是吕布麾下唯一的校尉。因此虽然武艺超人却不同于吕布对武艺的迷信,他拱手说道:“眼下敌军兵势虽多,冲阵武将虽多,但未必我部不可一战。” “喔?”吕布笑了,他现在都想不出破敌之策,这个张辽懂什么?不过还是问道:“文远怎么看,且说来。” “敌军数万,此时却都铺开于一处,兵马未必施展的开。而其大军劳顿,一日连行三十余里,今夜必不会西进反而会在战场不远处扎营休息。”张辽想着便取下室内的地形图,谋划道:“可供敌军大部扎营的位置并不多,他们也想不到我们今夜会再杀回去……” “文远的意思,是要趁今夜杀回去吗?” 听着张辽的话,别说那些武将,就算是吕布都感到惊讶。如果说白天那次偷袭是有取胜把握的话,张辽此时说的夜袭,便是是实实在在地要玩命了。吕布看着张辽说道:“文远,那可是三万兵马,我们这不足五千之众,还要去偷营?” “偷营也不是不可以,但夜战之后人马俱疲,如何能从敌军追袭中逃到洛阳乃至函谷关?”吕布真正的担心的地方是这里,从偃师城到函谷关,二百里路途,就是一路上人马不歇也要跑上一到三天,但夜袭之后他们一定要休息的,那可是要两到四天时间。吕布并不看好这样的夜袭,对张辽说道:“这样冒险收效甚微,倒不如直接领兵退至函谷,等他们到洛阳再袭击。” 而就在此时,一向持重的高顺居然也拱手对吕布说道:“将军,属下亦认可文远校尉的建议,今夜袭营。” 这可就让吕布惊讶了,通常高顺是不参与这种帐中议事的,即便人坐在这里,也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一直是他说怎么打高顺便怎么做,怎么今日转了性? “喔?” 听到吕布的疑问,高顺拱手道:“将军想不到文远校尉想要夜袭,敌军也想不到将军要在今夜袭营,至于后撤之路,洛阳近畿还有郭汜、李傕、徐荣等部兵马,将军可传信让他们负责接应。” 倒是这么一回事,函谷关外的三路兵马,总不至于都被击败……但凡有一路作为援军,就足够让敌人投鼠忌器了。 “那我们,出战?” 随着吕布说完,自己便已在心底做出决定,他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别人的进言对的错的都很容易动心,关键在于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面对可能出现的一场大胜,吕布当即决定要火中取粟打出这么一场仗来。 当即派人传信关外各部将领,让他们尽量调派出人手在路途中接应,接着便对麾下众将道:“敌军将领强悍,我们不要和他们硬拼,今夜之战在于击破敌军营地,而不在击杀将领……一旦发现白日的红脸黑脸二将官,便交给我与文远,其余人便率领你们的兵马冲击他们的营地!” “诺!” 定下决议,并州兵将休息两个时辰,待到太阳落山便放出斥候巡逻各地要道,与敌军斥候交手,接着待到夜间,并州马步军轻手轻脚地出城,各配火具,沿途朝敌军营地直扑而去。 而在燕北军的大营里,一片静悄悄。 扎营燕北是用心了的,他们所处的位置紧靠着邙山脚,山下布骑兵营寨、山上布步弓寨,不过除了山下有些木栅之外,皆是休整出一片能够睡觉的地方也就够了。 但这仅仅是他的本部,在山下,曹操鲍信部在偏东的山坡扎营,麹义部则是在偏西的林地边上,靠着一条干枯的水渠作为屏障。尽管麹义部的步卒多,他却不愿在林地里或是燕北扎营的山上寻找地方……他可等着明日一早率军突击偃师城,好叫那吕布知晓他的厉害,到了明日再拔营,若在山上也太耗费时间了。 整个军队,都因攻入洛阳东部而感到放松。 燕北在这个夜里很难入睡,离洛阳越来越近了,他在心里一直都做着取舍。 舍,可比取难太多了。 如果统帅兵马杀入长安,就有一丝一毫的几率能够掌控朝政,鞭挞天下……你做不做? 哪怕一丝一毫,亦可取。 若两年前有这样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策马不管不顾地攻入长安,可是现在,他有了更多的疑惑。 他没有董卓在关西的根基,关西各路兵马不会像对董卓那样以他马首是瞻,而关东……有袁绍等人在,一样不会服他。 可要他真像沮授说的那样,打到洛阳给历代朝廷扫扫墓,便引兵回辽东? 这个决定真的这么容易做吗? 这对燕北来说太难了。 “将军在想什么?”陈群夜里睡不着,即将前进到洛阳,这让他的心里很紧张,走出帐外却发现燕北坐在山崖边上望着脚下连营发呆,便问道:“睡不着吗?” “你也睡不着?”燕北笑笑,把头脑里有的没的都甩到一旁,对陈群问道:“我在想,中原人为什么会对边州人有歧视呢?如凉并之人,各个威猛善战,可中原人却看不起他们。” 燕北想的,其实是在陈群的答案中寻找自己可能占据长安掌控朝廷的可能。 “倒也不是歧视,正好像边郡之人骁勇善战,用兵时瞧不上中原将帅一样。”陈群笑笑,对燕北解释道:“中原多以经学致世,在处理朝政事务上自然也会瞧不上边郡只识弓马之人,都一样。所谓的歧视也仅仅是因为朝廷在中原,天下主流便都学中原。实际上没有必要,将军知道皇甫规吗?” “是皇甫嵩的叔父吧,我知道他,怎么了?” “对,从前也是度辽将军,以《诗》《易》开馆授徒十余年,没有人小看他。”陈群提起这件事时脸上带着玩味的神色,说道:“当年党锢之祸,天下名贤多见逮染。皇甫将军自诩西州豪桀,竟然没被抓起来,便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他抢着上书说自己亲附党人,想被抓起来,朝廷因为他的贤明而不以为意。将军觉得这事如何呢?” “这……”燕北哑然失笑,对陈群笑道:“这是因为歧视,吃亏都没他的份儿吗?” 陈群脸上却没了笑意,缓缓摇头道:“没有人能歧视皇甫将军,是他自己的执念在作祟啊。” 执念……在作祟。 ———— 求订阅,求收藏啊~!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夜袭曹营 星夜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并州强骑在前进。 既然决定要趁夜袭击燕北军,吕布也就毫不犹豫,仅仅派受伤的侯成领少数伤兵强征偃师城中百姓编为民夫,率先押运城中财物辎重向西迁徙,他则统领其余兵马倾巢而出,扑向燕北的营寨。 偃师城近畿,他们比燕北等人更加熟悉地形,当即便料定出几个能够扎营的位置,派遣出剽悍骑手没有耗费太长时间便摸出邙山脚下的麹义大营。 麹义扎下营盘是行家里手,但在这样的夜里,外围布置的哨兵也近乎明哨……邙山脚下可有不少野兽,哨兵三三两两地远离营地,为了防备野兽也只能举火或是藏在树上,即便瞧见吕布军赶来,他们也没有通报的机会。 正如张辽所想的那样,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次夜袭,敌军又如何能知晓呢? 就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吕布统帅各部并州骑兵停在邙山营地五里之外,等候紧随其后的高顺部步卒。 面对搭出营寨的麹义部大营,单单依靠骑兵可还不够,必须有步卒辅助。 临近子时,高顺部摸黑赶到,休息片刻之后便整备完毕,最后一次检查随身兵甲、火具之后,高顺默不作声地向前踏步,周围士卒亦步亦趋,向敌军营地发起冲锋! 高顺麾下有一曲劲卒,比寻常曲将多辖一屯,共七百余人皆为步卒。不过别误会,他们可不是什么陷阵营,如果说这七百多人与陷阵营有什么关联的话,原有的历史上,这支军队在吕布自洛阳败退时只剩不足百人吗,后来在高顺的主持下扩军得到陷阵营的旗号。 即便那几十人是陷阵营的种子,却也隔着数年光景,所以他们现在与陷阵营没有任何关系。 但实力仍旧不能小觑。 高顺受过汉家正统的军事训练,这支军队在建制上与强汉营兵一般,着重甲使强弩,不受并凉胡族影响。七百余步卒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外围篝火旁的明哨,仅仅一翻身的时间还来不及发出叫喊,便在崩弦之音中为近百支弩矢覆盖,刹那呜呼。 麹义布放在外围的哨兵不能做到丝毫阻拦的作用,作为麹义部下的军卒,今夜里所有人都想着养精蓄锐,因为他们知晓明日将要靠他们围困偃师城……谁愿意因为今夜放哨而影响来日登城立功呢? 但是许多人注定没有亲自参与围困偃师城的机会了。 高顺目光坚定地踏出步伐,对左右呼啸的弩矢不以为意,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快速破开营门口阻拦骑兵的木栅,这场仗需要他的步卒做的事情就不多了。 短时间里,周围篝火旁的明哨便被拔除地一干二净,他抽出环刀斜指向营门,潮水般的营兵默不作声地朝着寨门飞奔而去。 冲至营门的步卒飞快地拉开鹿角,高顺在这时才发现意外……敌军实在阴险,竟会将营门立在废旧的水渠旁,近一丈宽的水渠眼下被插满了倒刺,骑兵贸然冲锋过来根本无法越过,可现在才发现已经太晚了! 后方的骑兵已经开始冲锋,敌军营门附近的士卒也被惊醒,根本没有时间让他们寻找木板……难道今夜要无功而返吗? “前屯结阵,后屯拆木栅!”高顺当机立断,这种时候可不能退,一旦敌军被惊醒后展开追击,骑兵能跑得了,自己这些步卒可一个都逃不了!面对营内不远处的敌军自营帐中提着兵器冲出来,吼叫着朝这边杀来,高顺攥着环刀高声喝道:“快,拦住他们!” 步卒沿着水渠边沿放下大盾,架好强弩朝冲来的敌军射击,后面一屯这开始拆除木栅,准备架在水渠上搭成浮桥。 “高司马,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片刻,双方箭来矢往,互有死伤,后面聚集的军卒已经越来越多,眼看着水渠都要把守不住,后部吕布发现前面的激战连忙派来骑兵问询,高声高喊道:“敌军阵中有水渠阻路,骑兵不得过!” “什么?”后面急忙停下骑兵的吕布听到骑卒回报,一时间也慌了神,这还打个屁!虽然高顺只是简单地说营内有水渠阻路,但吕布岂能不知晓水渠内随便放些杂物便能拦住骑兵?当即左顾右盼就连攥着长戟的手都冒出一层细汗,对左右问道:“现在还能怎么办?难道只能舍弃高顺部先走了!” 此时退兵,只会损失高顺一营人马,如果再僵持下去敌军大部来援将他们围死,到时候四五千人全要埋在此地! “不!”张辽疾驰打马而上,对吕布道:“将军,先前斥候回报敌军大部在山上,山下只有西营与东营,西营有水渠设防,东营必不设防,如今西营受袭,何不让高军侯率军先撤,我等去袭击东西二营的必经之路?” “嗯?”吕布看了张辽一眼,猛然叫好道:“好!传令高顺,命其率军先撤十里准备接应我等,我们去袭击东营!” 这是个常识,敌军西面营寨遇袭,东面营寨多半会出营来援……二营中间可没多少篝火与哨卒,趁夜在野外袭击他们,这难道不是一条很好的计策吗? 还能因为袭营受挫变成声东击西之策! 转眼间,大队骑兵转道东南,绕过麹义营寨接着向东北而走,阴差阳错地去袭击曹操鲍信营地里可能出现的援军。 吕布在张辽的建议下做出最正确的选择,麹义此时已被惊醒,听到有敌军步卒袭营的消息当即大笑,连铁铠都不曾披挂,仅仅披上件皮甲便跑出营帐,一面命亲随击鼓聚兵,亲自提着大盾朝水渠冲了过去,他要去指挥士卒击退这些不知晓天高地厚的敌军! 真不把你麹爷爷放在眼里啊! 而另一边的东营寨已经被这边震天的喊杀声扰乱,曹操一骨碌从榻上爬起,眼睛还未睁开便已攥住枕下刀柄,在帐中愣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好像不是自己营寨里炸营,这才走出营寨,正好碰上乐进光着大脚板提刀飞奔而过,曹操连忙抓住他的胳膊问道:“文谦,怎么回事?” “救人啊将军!西营麹偏将的营地,打起来啦!” “敌军袭营?你一个人冲算怎么回事,快给我擂鼓,聚兵救援啊!” “诺!”乐进来得快去的快,提着鼓槌砸在聚兵鼓上便是砰砰作响,片刻曹仁、曹洪、夏侯兄弟、王朗等部将都披甲带刀地跑了出来,各个在营地里寻找自己的步卒,曹操也借着这一会儿在帐中整备了衣甲,出来便对众人下令道:“冲,救援西营!” 曹操整备的还是慢了,鲍信早在曹操还在帐中穿戴盔甲时便已经先领少部骑兵冲出营寨,自营寨之南一路朝麹义部营寨救援而去。 正以为这点时间差,鲍信的骑兵在黑暗中一路奔走,吕布军只听到轰隆的马蹄声却未能摸到敌人的影子,转而却远远地瞧见曹操部大队人马自寨中奔出,足有数千之众。 这下子也顾不上前番跑过去的骑兵队了,吕布当即擎着长戟高声喝道:“众将听令,朝敌军步卒冲击,分割阵形,取敌首级!” 极短的时间里,吕布麾下各部骑将便已各领麾下骑兵布下冲击阵形,轰踏的马蹄声中一众骁将追随吕布拍马扬矛,朝着尚不知情的曹操部及些许鲍信部下步卒冲锋而去。 此时率部西走的曹操可是满心振奋,心中暗道吕布这狗崽子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夜袭营寨!幸好西营是麹义的部下,若是他自己恐怕还真要被踏破营地……不过对于偏将麹义的本事,曹操还是很放心的。 哼,吕布你最好不要跑,让你以前站在董卓背后提着那杆子破长戟吓唬我! 今天曹某就要你好看! 正想着,南面传来大队骑兵行军的马蹄声,还夹杂着听不甚清楚的吼声。 收曹操一愣,对身旁乐进问道:“这是骑兵的声音,允诚兄怎么回来了?” 还没说完,奔马撕开黑夜,为首一骑擎长戟驾赤马撞入阵线,丈八长戟所过之地,皆是残肢断臂四散而开,天灵盖漫天飞舞,高声咆哮道:“吕奉先在此!” 紧随其后的并州骑将一字排开,张辽、成廉、魏续等人各个威武各个英雄,撞入阵线所到之处尽为披靡。 曹操脸上的激昂之色还未褪去,便已发白……吕布,吕布居然从这里出来了! 我一定是脑子坏了才从营寨里领兵跑出来! “快快快快把火灭了!”曹操提着刀急的都要跳起来了,连忙对左右道:“举着火把做什么,快灭了!” 夏侯惇、夏侯渊、曹洪、曹仁、乐进、王朗六将,统帅步卒迎着吕布撕开阵线的骑兵冲了过去。 月色下的邙山角,染上血腥。 吕布麾下众将猛然散开,在阵线中各处砍杀,夏侯惇奔马驱开步卒,正迎上张辽斗在一处。夏侯渊扬刀跃马战魏续,乐进提着鼓槌朝成廉奔杀而去,曹洪拦住曹性……曹仁、王朗则横马于曹操前身,阻拦穿破阵线的吕布。 “嘿,曹孟德!” 满目是赤红的赤兔马当胸撞入眼中,吕布擎一杆长戟朝曹操奔杀而来! 正文 第五十六章 鲍信被俘 高顺不敢靠着击败步卒仗水渠而战,依强弩之利在水渠旁射杀百余敌军后,匆匆忙忙地挥师西走。 靠着水渠能够占上不少便宜,可一旦敌军从南面营门冲杀出来将他围住,这些步卒便陷入必死之地……高顺还肩负着接应吕布军后撤的重任,不敢犯险。 但高顺离开营寨后也没有直朝西走,而是在向西跑出两里路后便叫步卒向北隐蔽于邙山之下的林间道旁,一面休息一面设伏,如果敌军没有追击他们最好,一旦敌军追击,便能够以强弩射杀敌军。 麹义没有追击,横着的那条水渠虽然避免了敌军步骑夜袭的可能,却也阻断了他追击的道路。 如今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敌军既然已经摸到这里,便说明外面布放的哨卒多半都已被消灭,贸然出去对他而言是一种冒险,而他不愿冒险。 敌军这支步卒很是精锐,尽管人数不过三四个屯,战力却很强。方才敌我之间以弓弩对射,麹义的部下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反倒被射死百十个好手,万一出去敌军还有伏兵,到时没了营寨庇护,恐怕伤亡只会更多。 麹义可不认为敌军只会派出这不到千人的步卒来夜奔几十里发动袭击。 子夜时分他们抵达这里,便说明最晚傍晚便已经从偃师城启程了。 对麹义来说,让士卒抓紧时间休息,明早追击至偃师城趁着敌军休息一举强攻下偃师城门,与敌军在他们的城池里展开巷战才是第一要务。 这种时候尽显麹义作为将领老道的军事指挥才能,他甚至还派出步卒前往邙山上的燕北营地,告诉燕北突袭的敌军已经离开,让燕北主力不必管山下发生的事情,尽管休息便是。 派出去的步卒刚刚离开,便听人回报,吕布统帅骑兵在东西二营中间冲击曹操向西营发出的援军,在骑兵冲锋下曹操部死伤惨重……还有急公好义的鲍信已经越过营地一路朝西追赶退走的敌军步卒,这个传报的步卒是曹操的人,来这边让麹义发兵救援的。 事儿是好事情啊!至少说明他的同盟都是好样的,二半夜的被敌军袭营的吵闹声惊醒,立即点起了人马便来救援。如果要是燕北换在麹义的立场上,肯定不但不会多说什么,反而会狠狠地夸耀曹操鲍信,并因与他们为盟而感到骄傲。 可麹义不一样,他听到步卒传报险些被气的仰倒过去,愣着半晌不知说什么好,让旁边拱手的士卒一时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究竟是自己说的那句话惹恼了眼前的偏将军。 “一群蠢货!” 麹义囔囔地嚷出一句,看着左右呆立的士卒,没好气地说道:“都还愣着做什么,孟德将军又兵败了,让咱们去救呢,发兵吧!” 孟德将军又兵败了! 麹义这个又字是将自己心头的不满吐露地一干二净啊。 他挖空了心思想保全士卒,就算要去和敌人拼生拼死,总得死的有意义对吧?曹操这弄得是什么事儿呀,是床榻不舒服还是营寨搭得不挡风,老老实实呆在营寨里闷头睡觉不好吗?瞎发什么兵,又他娘的挨揍了吧! 麹义觉得回头他得跟燕北说说,不能再给曹操补兵了……打仗这个东西是要靠天分的,帐下有赵云焦触那俩没打过几场仗的雏儿就算了。现在燕将军是什么玩意儿都往自己部下塞,就知道逞匹夫之勇的关羽张飞啦,这个除了满腔热血一无是处的曹孟德,还有前一段儿那俩,整天装鹌鹑的刘备和真鹌鹑韩馥。 弄这么多常败将军在大营里干嘛呀这是! 其实他就是属于谁都看不起……基本上啊,这天底下没几个人能进得了麹义眼睛的了。毕竟天老大,燕北老二,麹义老三的,上头有个燕北就已经很念头不通达了,这玩意儿还能看得上谁啊! 麹义老大不情愿地领兵出寨,听着到处是喊杀声的他就知道这多半又是一场惨败,弄不好他的兵马也要因此折损不少,可偏偏还不能不救,人家是打着救自己的旗号出营的……他奶奶的,老子随随便便设个营寨都把夜袭的问题考虑到了,用你手底下那群软脚虾救吗! “骑马的都给我留到营地里,黑灯瞎火的让自己当并州狗捅死你冤不冤啊!”麹义眼看着走出营寨听到自己背后的马蹄声心里就直冒火,把自己部下统领骑兵的黎阳营谒者赵威孙臭骂一顿,看着传来厮杀声的战场转脸对部下发令道:“待会都给我看好了,凡是骑马的全给我捅下来!不想被骑兵突死就都别慌慌张张地散了阵势!” “诺!” 麹义的吼声极大,周围士卒为之振奋,杀气腾腾地朝混乱战场奔杀过去。 麹义虽然说性格极烂,对将军燕北想不开了都要张嘴怼一怼,更别说手底下的士卒了。但凡惹其不快肯定是一顿骂跑不了的。但谁都不可否认,做麹义部下的兵,活下来并升官的几率最大,因为这个将军在战场上指挥兵马最凶,而且他总是赢的那一个! 和生死之事比起来,闲时挨上两句骂又怎么了? 比起麹义部的气势如虹,曹操的部下现在可就是落汤的鸡崽子,大几千人马被吕布的骑兵冲得是七零八落,面对呼啸而过的并州骑兵在黑夜里好似收魂夺魄的恶鬼一般游曳于战场,士卒里十个有七个连兵器都拿不稳了,更别说拒敌了。 那就是个梦! 尤其是在战阵里左冲右突的吕布,见到那杆曹字大旗时好似打了鸡血一样,骑在马上比别的骑兵都高出一头多,持着长戟方圆一丈都没人能站着超过一息。倒是曹操的部将与吕布麾下曲将司马们打的势均力敌,这才给了曹操能够重新掌控兵马恢复士卒指挥的可趁之机。 可是转眼,马上的曹仁便对曹操说道:“兄长快撤,吕布杀过来了!” 曹操往战场上望了一眼,黑乎乎地看得不甚清楚,但撕破黑暗的那匹赤马却将他吓得仿佛三魂出窍,额头上的发髻都一片酸麻,连忙对周围士卒喊道:“拦住此獠!” 根本不用他说,一旁马上的联军伪校尉王朗便已拍马舞刀而上,高声呼喝着让士卒架起枪矛,兀自对吕布发起挑战,高声叫道:“匹夫吕布,受……” 话都还没说完,吕布眼见跃马扬刀跳出一将,腿脚轻磕马腹,赤兔似闪雷般冲出两丈,方天长戟探出若电,转眼再看先前拍马舞刀威风无匹的王朗已被挑落马下,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嚎便已被送上西天。 一击斩落敌将吕布却去势不减,长戟舞起好似风轮,将近畿想要抢下王朗尸首的士卒纷纷劈翻,策马只取阵中曹操,满身威势誓要将曹操斩于此地! 曹仁见王朗不足一合便被斩下,心中气势便已矮了三分,持矛迎上与吕布相斗不及三合便被戟杆扫落马下,此时曹操还尚未抛出十步,尽管人山人海持矛而上,可他们又哪里阻拦得了身后跟着不少并州骑兵的吕布? 就在此时,西面喊杀之音传来,尽管谁也看不清远处的情况,仅凭呼喊之声便能确定投入战场的兵员不在少数。吕布当即便料定西营敌军不好对付,他们主帅居然头脑清醒地没有去追击高顺! 持戟逼退近畿迎上的敌军步卒,吕布深深地看了一眼曹操,只将曹操盯得遍体生寒。就早曹操于心头喊着吾命休矣之时,却见吕布勒住缰绳转头朝其麾下几员将领厮杀之处奔去。 “别打了,援军以至,先撤再说!” 倒不是吕布怕了,所谓的为将之道,每个将军都有自己的理解。而对吕布来说,便是要时时刻刻都以如履薄冰之心,行勇猛刚劲之事! 吕布调头不管曹操是因为他统领骑兵在战阵当中顺着几名部将僵持的敌军将领一路趟了过去,原本僵持不下脱身不得的部将眼看将军来援动起手来是各个生猛,而曹营部将则各个心惊胆战,连忙舍了对手拨马回走。 这一下子,竟让吕布率领兵马在曹操阵中大肆杀戮一番,最后还能领着一众骑兵在麹义部到来前全身而退,好个威风潇洒。 曹操尚且如此,就更不必说摸黑统帅小股骑兵本想着去截击吕布却摸着高顺撤退路途一路向西追击的鲍信了。狭窄的官道上遇到伏兵,强弓劲弩齐张之下哪里还有不败的道理。 次日清早,燕北领着部将自邙山上滚滚而下,看着战场上满目疮痍与曹操营地外堆满覆着草席的尸首,面沉如水。 接着自西面奔回数骑,为首的是鲍信部下名叫于文则的骑卒。数骑各个带伤,衣甲凌乱,哭号着跑到燕北大军之前,告知燕北他们的将军鲍信昨夜为敌军所败,如今被擒于吕布手中,希望燕北能救出鲍信。 这种事情,燕北是一个头两个大,神色不善地看向麹义,问道:“你不是说昨夜无事吗?” 无事无事,他都聚拢兵马准备打下来,麹义的士卒报信说没事。 没事曹操昨天晚上被宰了千余士卒,没事鲍信的骑卒统统被击溃自己还被擒下。 “你啊!”燕北无可奈何地指着麹义,摇头叹道:“戒骄戒躁吧!”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熹平石刻 中原,吕布在夜袭联军营地后虽然自身兵力收到些许损失,但其成功在联军之中树立起吕奉先勇猛无敌的印象。但是那场仗真正的胜利者,是高顺。 高顺在道旁截击鲍信部盲目乱窜的骑兵,强弩打击之下骑兵队损失惨重,鲍信被死去的坐骑压上,最终兵败受擒。 得了足够好处,吕布也不再偃师城继续游曳,领兵一路在身后部下陷坑拒马,头也不回地撤向函谷关。 公孙瓒在孟津与郭汜数日以来连战数阵,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双方都在寻找能够击败对方一战而定局势的契机。南路的孙坚则对徐荣严防死守感到束手无策。 孙坚是足够勇猛的,但徐荣亦不是庸手,何况有华雄这样的猛将统兵,一时间令孙坚不得寸进,只能寄望于其他两路兵马对关中形成挤压之势,使徐荣腹背受敌不得兼顾,才能退往函谷关。 燕北并未顺着吕布撤退的路追击,而是将三路兵马在关东大地上齐头并进,以麹义部为左路直走南面,作为援助孙坚击破徐荣的杀手锏,曹操则领兵向北,帮助公孙瓒对付郭汜。 本部兵马则大张旗鼓地开向洛阳,紧随其后的便是传令旋门关留守兵马向西进驻……老尚书卢植心心念念地要回洛阳看看,这下子他可以满意了。 东都洛阳,尽管领兵前行的燕北仍旧能在远方巍峨的城墙看出往日都城的辉煌峥嵘,可如今的洛阳城也只剩下这座城池能够诉说往日荣光,曾经繁荣的乡闾尽做焦土,那些烧做枯枝的树干上栖息着不怕人的群鸦,瞪着乌黑的豆眼死死盯着这些闯进死地的不速之客。 随着兵进洛阳,各部皆已在燕北的命令下散开,赵云焦触领两部人马作为前驱,于洛阳城西面扎下营寨。苏仆延与孙轻及一干侥幸存活的斥候继续为燕北执行探察敌情的危险活动……当然了,他们也负责寻找某些未能被大火烧毁,并能够留存到现在的东西。 一些他们能够用得上,而凉州兵又恰恰忘了带走的东西。 洛阳现在就像个被掏空的宝库,尽管前前后后遭了许多贼,但终究都是会留下点零碎可叫后人捡拾。 比方说迁都路上遗落的书简,孙轻就在洛阳西面不愿的荒郊野地里捡到一小箱。 望着蒙尘的皇都,卢植不禁老泪纵横。这个为汉室效忠大半辈子至今走路都需人搀扶的老者,推开扶着他的陈群,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在洛阳城下,抬着干枯的手掌抚在城墙的青砖上,仿佛在记忆中摸索着往日这座天下雄城下的欢声笑语。 陈群是个年轻人,可见到备受尊敬的卢植如今这副模样,眼眶模糊地紧咬牙关,亦步亦趋跟在卢植身后,向这座死城内里走去。 城里糟透了,繁华的街市与富丽堂皇的民居还有街道尽头的宫室尽被付之一炬,木石结构的房屋根本经受不住大火摧残,如今只剩下残桓断壁和到处可见的尸首。 有些焦黑,有些则只剩骨头。 他们的故事是燕北匮乏想象力的脑袋能够追溯出的……有些人不愿离开家乡,死在凉州人的刀兵之下。还有些人,在洛阳的大火之后,从西迁的路上逃了回来,方圆二百里没有食物没有水井,河流尽为军队把持,这些人毫无悬念地被饿死渴死在去年。 “子义,你来过洛阳。”燕北行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巍峨城池之中,满地的黑灰让他连马背都不愿下,歪着头对感触颇深的太史慈问道:“这里变化很大吧?” 太史慈像是失去了交流的欲望,只是轻轻点头,答非所问地对燕北指着一处残存的拴马桩道:“这里曾是御史台,每年各州计吏都要到这里上报地方政绩,我在这里毁坏了州章。” 或许是见过洛阳辉煌时期的人们见到如今蒙尘的都城才有更多的感触,燕北对这里过去的故事提不起什么兴致。他只是感到些许的庆幸。 这座城池是他平生所见最为巍峨,也最为易守难攻。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燕北扬着马鞭转首指向背后高耸的城墙,言之凿凿地说道:“董卓开始的迁都是为了据守洛阳城与我们作战,即便后来他烧毁了洛阳,但从留下的痕迹上仍然能够寻到些许蛛丝马迹,城内的军营并未被烧毁,登上城池的道路也没有被毁坏……董卓是想和我们在这里打上一场的。” 尽管在现在这种,人人心意萧索的时候提起战事有些煞风景,但燕北并不在乎那么多。他领兵到这里并非是为了瞻仰汉朝皇都废墟的,他是为了大义来打这么一仗。 否则比较起来他更喜欢兵临高句丽王都国内城,去瞻仰东夷雄国的王都废墟。 看自己的国都废墟有什么意思,生怕自己不知道,再用鞭子抽在后背上来提醒自己有多无能吗? 这座洛阳废墟现在能给燕北带来的唯一感受,就是他们都是废物……上到皇帝下至百姓,统统都是一群废物。各个自诩为英雄豪杰,可到头来连自己国家的都城都守不住。 不是废物,还能是什么呢? 穿过宽阔而漫长的街道,一片焦炭的太学门前仍旧兀自立着象征天下正确经义的熹平石刻。四十六块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石经即便带着黑灰,甚至被人击碎了几块……但在燕北眼中,这仍旧是天下至宝。 洛阳数不尽的大儒博士耗时八年光景校正的经义,就这么被抛弃在这里。如今太学都化作虚无,它们仍旧留在这里? 燕北唤过李大目,对他问道:“大目可知这是什么?” 李大目能知道什么?这操刀就知晓斩人的家伙,瞪着双大眼无比认真地对燕北答道:“大石头!” “大石头……恩,大石头。”燕北一时莞尔,随后对李大目道:“行,没事了,你领一队骑兵去跟着卢尚书与陈长文,虽说这城里没人但还是要小心意外。” 李大目再度朝这片石林看了两眼,这可不就是一堆大石头,随后耸耸肩膀,扣着腰间环刀领命前去看护卢植了。 看着李大眼领骑兵离开,燕北对抿嘴直笑的太史慈问道:“子义,你怎么想?” “怎么想?”太史慈被燕北问蒙了,数息才说道:“将军,我们会在洛阳待上些时日对吧,属下想把这些石经誊抄一遍,带回辽东。” 燕北长长地出了口气,果然……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吗? 作为辽东马匪,燕某人并不认为誊抄一份就此离去是个好想法,他皱着眉头将目光在太史慈与石经碑林间来回打量,缓缓说道:“子义,我想把这些石经带回辽东……” “啊?这,这行吗?”太史慈能看出燕北眼底的贪婪之色,任何学过经义的人立在这太学之前的石林碑文之下,都会有好学的贪婪吧?但他无法想象燕北是如何想出把这些石碑带回辽东的想法的,太史慈面露难色地说道:“这……是朝廷太学所有之物啊,将军?” “中原越来越乱了,我们三路兵马未必能打到长安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承认自己没有打退董卓的信心很困难,但在燕北看来这是实情,他不是中原人,他们的根基在辽东。燕北缓缓说道:“我们、文台、伯圭,没有一个是中原人,谁都不可能在这里与董卓对峙。将来洛阳二百里将会成为纷争尤为剧烈的四战之地,这样的瑰宝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子义,我们把它们带回辽东吧,立在辽东书院门前!” 不等太史慈回应,燕北便在心里定下这件事,对太史慈说道:“今天夜里就干,阿晋,你带人把这些石碑连着地底下的石座都挖出来,覆盖布帛包好装在咱们的辎重车上。” “将军,这……这也太仓促了,路途遥远,万一出现颠簸石碑便会损毁。” “对,所以我们不能走陆路,途中要经过关东诸侯的领地我不放心。”燕北抿着嘴说道:“这样,快马传回辽东需要半个多月,让沮授从水寨派来斗舰,直抵孟津渡口,我们用船队把这些石刻带回去,全部都带回去!” 这些宝物,这些原本以燕北的身份一辈子可能都摸不到边的宝物,现在就像垃圾一样被抛弃在这座空城里……燕北能不动心? 太史慈此时也不再想其他的了,平心而论他并不认为熹平石刻落入燕北手中是件坏事,他只是在想这件事会不会为燕北带来不好的影响。单单看燕北现在狂热的样子,他就知晓,对目下的燕北来说,如果别的诸侯要截下这些石经……燕北甚至不惜一战! “将军,若要将石刻平安带回辽东,至少在船队抵达之前我们需要将它们藏好。” 燕北点头,他当然要把这些东西藏好。 “还有啊,阿晋,我们所剩的水不多了,你带人在城里找找水井疏通,看能不能打上水来。那些井八成都被凉州崽子堵死了……如果不能疏通,就只能去城外的洛河取水了。” 燕北举目望向四周死气沉沉的洛阳城……他要藏好的可能不仅仅是这些石刻,这座巍峨城池里或许还有更多的宝藏蒙上了灰尘,等待着他来取!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兵进皇宫 有了熹平石刻的例子,燕北似乎对这座遭受毁坏的洛阳城有了很大的好感,部下高览受命将所有部下撒开了在这座废墟皇都中搜寻一切有用的东西。 值钱的,这个最不重要,但是如果能搜寻到也是好的。 最重要的,则是刻着东西的物件……石刻碑文也好,书简案牍也罢,哪怕是工书鸟篆都要好好收集。 当然,他们所得到的命令仅仅是在洛阳城皇宫外围的太学、灵台、辟雍、灵台还有御史台及东观等地搜索罢了。 这些都只是洛阳的外城,洛阳城十之八分都在皇宫之内。但是洛阳城太大了,即便只是这十之一二,便已足够高览部下三千余人好好搜索一番。 平城门下,老泪纵横的卢植恪守着臣子的本分,跪拜于南宫南门之下,不再继续进城。陈群跟着卢植跪拜在一旁,不知心想些什么。倒是受命护送他们的李大目显得百无聊赖,提着刀领着骑手在宫门之下左右游曳。 燕北估计,这个四六不懂的家伙一定不明白为什么卢植会对着个烧坏的大门口跪着吧? “子干先生,不进去吗?” 虽然只是短短六个字,却让燕北从御史台到平城门的路上看着卢植和陈群两个跪坐在宫门前小小的身影斟酌了很久。他当然要进皇宫!别的不说,皇宫的太仓与武库都在皇宫东南角,要穿过南宫才能到达。 即便董卓走之前一定会搬空武库太仓,燕北还是想去看看有什么漏网之鱼。 更何况,这里是皇宫啊! 对他这样从前地位卑贱的人来说,这座皇宫,即使是废弃的皇宫,也仍旧对他有莫大的诱惑力。 他想看看,皇帝生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儿。 “这是皇宫。” 卢植没有说别的,就算皇帝不在了,这里对他来说依然是皇宫。董卓能进皇宫,那是董卓目无君父,他却不能进皇宫。 “我想进去……”燕北的话还没说完,卢植一双冷眼便瞪了过来喝道:“仲卿!” 就连一旁的陈群都起身想要对燕北说些什么。 皇宫,是说进就进的吗? 可燕北浑然不觉地笑了。他足够聪明,早在开口时便料到了卢植会是这般反应,他连忙摆手翻身下来,牵着坐骑走到卢植身旁温声说道:“子干先生,燕某执意进兵洛阳,一是为了修缮洛阳近畿先代皇帝被董仲颖破坏的陵寝,二来便是为了进皇宫……陛下的太庙,今年无人打扫祭拜了。” 此时的燕北,装的像极了一等一的大忠臣。仿佛他从未参与过那些波及天下的叛乱一般。 卢植愣住,思虑着燕北说的话,目光在燕北与一片漆黑的宫门来回环视着。 是啊,今年没人祭拜太庙了。 先帝还在世时,卢植也曾受邀在过年时与洛阳的帝王将相一同祭拜宗庙,那时候他总恨先帝之不争,对祭拜先祖祈福天下这样的大事都不上心。可如今洛阳成为一片废墟,他又对曾经的日子感到怀念。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们进入皇宫?”卢植左右看看,心底里仍旧感到不太合适,将目光看向燕北。他感受得到,燕北心里已经有所打算了,先前还无精打采的卢植此时居然站起身来显得精神烁烁,对燕北问道:“仲卿将军是如何打算的?” 燕北摇摇头道:“燕某没进过皇宫,不清楚各个宫室位置,不过……进皇宫扫宗庙,派兵搜索宫内遗留的器物总不会错。” 卢植蹙眉,心中有些怒意但仍旧不动声色地问道:“然后呢?” “把这些器物派人送过函谷关,让董卓的兵马把东西送给陛下。”虽然燕北觉得这个主意很傻,但他心里清楚卢植这样的人就吃这套,这大概就是君子可欺之以方吧。说完这些,燕北才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当然,进皇宫也有燕某的一点私心,在下希望能派兵搜索武库,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兵器。” 当然了,燕北想找的兵器并不是什么青龙偃月刀方天画戟之类的玩意儿,也不是董卓作为功勋奖赏给他的槊或身上正穿着的宝甲……他想要的是真正的兵器。 就算是大火,也烧不坏的兵器。比如强弩的扳机、铠甲扣环之类的精细物件儿。 这些东西虽然只是小零碎,但能出现在宫廷武库里的一定都是天下间最精巧的构造。他在辽东虽然有许多匠人,但真正祖祖辈辈打造军械的人很少,大多是世代制作农具。让那些人做些刀剑还可以,制作铠甲则差了些火候。若是打制强弩,也仅仅能照着现有器物构造去打磨部件,不论质量还是实用性都差了许多。 他不缺人手,最缺的是这些知识。 而他笃信……就算是大火,也烧不坏弩机上用铜铁构成最精巧的扳机部件……只要董卓的兵马有所遗漏,等到明年,他的辽东军备就能更新换代! 对于燕北这套说辞,卢植倒是认可的,的确就像燕北想的那样,这老人家就吃这套,红光满面地对燕北说道:“中间的是陛下的御道,我们走两旁的复道,仲卿将军务必约束士卒,不要乱了礼法。” “诺!”燕北笑了,只要卢植老尚书不在宫门外拦着他,别说是走复道,就是要把宫墙用冲车撞开个缺口让他走都没问题!燕北牵着马朗声对后面士卒喊道:“都听好了,我们从两边的复道走,进皇宫!” 有从前经常出入皇宫的卢植带路,一行人少走了许多弯路,仅仅一队骑兵跟着他们前往太庙祭祀刘氏祖先。不过此时的太庙卖相上甚至还不如燕北在辽东的宗庙,天子九庙皆被焚毁,连牌位都没了,一行人仅仅是对着废墟拜来拜去。 这令燕北感到好生无趣。 祭礼结束,卢植哭得好似失去了全身力气,向燕北讨要了一队军卒打扫宗庙。对此燕北自是应允,在向卢植问明了皇宫中的各个宫室的大致方位之后,燕北立在巍峨的朱雀阙下派人向城外赵云焦触传令,让他们将兵马开进皇宫,并命外围搜索的高览今夜就地扎营,两三日里将太学、兰台、金市等地搜索完毕后也领兵由雍门进入皇宫。 成批的辎重运入皇宫,士卒四下里搜索……最重要的就是疏通宫内各个宫室的水井。 别的可以不管,搜索也能放缓,他们有很长时间可以去搜索,就算将整个洛阳掘地三尺也够了,但是他们没有足够的水。辎重里有干粮,但若没有水,函谷关守军一旦东进,他们就完蛋了。 不过所幸,短短一个时辰后便有士卒传回消息,东宫有两座井仅仅是被石块塞住,很快就能疏通。 这才让燕北放下心来,井里有石头不可怕。他就怕井里有死人什么的……没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可不想喝泡过死人的水。 到现在他都没弄清瘟疫是怎么回事,万一这种时候因为瞎河水让士卒染上病症可就糟糕透了。 等待兵马调动的这段时间里,燕北一直抬着脑袋看自己身旁高耸的朱雀阙。洛阳城里有四阙,立在南北二宫中间复道的朱雀阙是最高的一个。 听卢植说,没被烧毁前,在四十三里外的偃师城都可望见德阳殿及朱雀阙郁郁与天相接,是极尽壮美的胜景。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朱雀阙被烧的只剩一丈高的石楼与满地破碎的瓦当。 赵云没让燕北等太久便率领兵马进入皇宫,仍旧能看出往日峥嵘的皇宫废墟似乎对英俊骑将而言并没什么特殊,一路驰到离燕北不愿的地方才下马拱手道:“将军,有何吩咐?” “顺着这条复道向北是永安宫,过永安宫再向北便是武库与太仓,带上你的人跟我去武库看看。”燕北见兵马在复道上集结,也不废话,扣上兜鍪便翻身上马挥手对部下道:“焦触怎么没过来,派人告诉他,组织人手登上宫墙布设防备,放出探马……” “将军,焦司马……”赵云为难地看了燕北一眼,叹了口气没说话。旁边作为军正的夏侯兰却不像赵云不习惯说人坏话,拱手对燕北说道:“将军,焦触在城外饮多了酒,正撒酒疯呢!” “什么?”燕北挥鞭的手凌空顿住,满面怒容看向夏侯兰说道:“老子都快没水喝了他在饮酒?不是……领兵在外谁让他饮酒,荒郊野地他哪儿来的酒?” 焦触,是想死了吧! 燕北狭长的眼睛深色不善地来回巡视,最终将手指定格在夏侯兰眼前,寒声道:“你作为军正,出征在外四下饮酒,该如何处罚?” 夏侯兰也没想到燕北居然会这么生气,他本就仅仅是看焦触在城外撒酒疯又哭又闹地心烦,绝没想要去害焦触,这一下听到燕北这么问也慌了神,“将军,这……” “我问你该怎么处罚!” “军,军棍……”夏侯兰咽下口水,看了赵云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出一个足矣打死人的数目,“五十!” 且不说燕北早就对部下兵马下令,军中不准饮酒,尤其是在外作战的时候。眼下这个节骨眼西兵在函谷关虎视眈眈,一不小心他们就会把命丢在这座皇城废墟里,作为守卫城外的别部司马,焦触居然喝得烂醉……还撒酒疯? 燕北对夏侯兰问道:“那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武库密室 将领都是厮杀汉,虽说燕北早在幽州时就严令部下不得饮酒。但说实在的,苦寒的幽州,若平日里不打仗,到了傍晚士卒们一伍一什地聚在一起敲鼓吹笙地小酌几口,也没谁会揪着不放。 可是现在是战时,他们远离故土何止千里,呆在被烧毁的洛阳城这个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地,整整两百里焦土。一旦发生溃败,后续部队接应都没得接应,辎重一断跑都没地方跑! 唯一能遏制这种情况的,便是严防死守住这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可是偏偏,就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作为外围守将的焦触不但饮酒,还饮个大醉撒酒疯。 燕北起了杀心。 “将军且慢,事出有因。”赵云对上燕北满是杀意的眼神也感到震慑,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焦司马的发妻改嫁了。” 燕北非但没因为赵云这句话减轻怒意,脸上愠色更浓道:“他发妻都改嫁两年了,他的反应如此迟钝就不要打仗,当着是种地吗,今年种明年才反应过来!” 他当然知道焦触这个倒霉鬼发妻改嫁的事情,刚投奔在他麾下领死士营的时候就已经是妻离子散的局面,堂堂七尺男儿硬是被冀州黑山兵乱逼得妻离子散,老婆带着自己的儿子改嫁跑了。 可那明明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早不借酒浇愁晚不借酒浇愁,现在领兵打仗喝个烂醉如泥算怎么回事? “改嫁到洛阳。” “他就算女人改嫁到凉州……嫁到洛阳?”燕北高高举起的手顿在半空,左右看看,怔怔的语气问道:“嫁到,这个鬼地方?” 洛阳哪里还有人! 也就是说,焦触率军跟着他打到洛阳来,才是真正的妻离子散吗? 这个结果令燕北满身因愤怒而出的热汗仿佛被凉风狠狠地激了一下,消散无影。 他还没有作为人父,并不清楚亲生骨肉被发妻带走改嫁旁人是什么感受,自己的儿子口口声声喊一个他并不熟识的人叫爹吗?可他作为兄长,若是谁敢伤害他的小三郎,就算是刀山火海他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别人不得好死的。 焦触是个苦命人啊。 “唉,夏侯兰你过来。”这么一个攻进皇宫的大喜日子,燕北没来由地为焦触感到悲哀,对夏侯兰说道:“军棍就不要打了,但是别部司马他是不能当了,焦触这会心思肯定很乱,这样会让他死在战场上……你带人把他绑了送到我这来。取黄绢我给你盖个印子,那支人马你先率领,驻防北宫西面的上西门。” 雍门那边的金市多半是不剩什么了,但如果能找到点遗留散落的财物补充军资也是好的。不过在搜寻财物上他并不对夏侯兰寄予厚望,他真正希望夏侯兰做到的仅仅是防备可能出现的来犯之敌,这就够了。 无论夏侯兰赵云,还是跟在燕北身边的亲信骑卒听到燕北的打算,心中都松了口气。 谁都不希望燕北是个只讲礼法不留情面的将军……焦触的遭遇他们心有戚戚,燕北部下虽然被人称作幽州军,但他们八成都是冀州人,同是遭受了那些大乱岁月才追随燕北的军士,谁又不清楚焦触如今心底的感受呢? 谁没有在战火中与亲人离散。 除了燕北,各级将官谁又没有借着出兵放马的机会派遣亲信各地走访,寄望于能够寻到离散的族人与妻女? 燕北为夏侯兰下了军令,这才雄赳赳气昂昂地率领兵马穿过长长的宫廷复道,一面在脑海中想象着二百年来东都的辉煌,同时撒开兵马去上东门附近的步广里、永和里搜索。 听卢植说,步广里与永和里是洛阳城中达官贵人聚集的地方,如果洛阳城里还能有人存活,那里应当能够寻到些许蛛丝马迹,何况达官贵人的金银铜器最多,这些东西一旦遗漏,是大火也不能烧损的。 自进入平城门,带着难得的敬畏之心将南宫踱马走了个通透,立在朱雀阙遗迹之下环顾左右庞大的宫室废墟与升至头顶的太阳,燕北是什么心情? 他想把皇宫刨个大坑出来,看看地下到底有没有所谓的龙气!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龙脉、龙气,就像那些熹平石刻一般……连地底下的石头都抛出来,装车带走! 燕北并不是第一个想这样做的人,从进入皇宫时燕北就感到愕然,洛阳被大火焚了月余,宫室化作一片废墟他能够理解……可地下都坎坷不平是怎么回事? 还有宫室中石柱上也是一般坑坑洼洼。 显然,西兵退走之前把皇宫的地都犁了一遍,还有宫室作为装饰石柱上的玉石金屑。 至于他现在做的,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穿过十余里长的复道,这会没有外人在,部下都是他的亲信军士,燕北也有机会昂首阔步地走在复道正中……这是皇帝才有机会走的御道!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很好。 皇宫是个神奇的地方,有时候它是天下威严的象征,当他初入关中时,仅仅依靠洛阳这个名字便隐隐使得天下最凶悍的马匪望而却步。但当皇宫的一切神秘感被这场大火烧成一片废墟,皇宫又能带给燕北什么呢? 他的眼底有了更多的坚定。 皇帝是可以死的,皇宫也一样会毁于一场大火。 当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揭开,燕北出乎意料地认为董仲颖这辈子至少做了一件好事情。 燕北一直都有野心,只是这份野心受他的控制,始终步步为营,求活、求财、求官而已。可当现在,他麾下精锐人马万余,天底下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不过双手之数;论及钱财,有万顷田地的辽东每年能为他的私仓填进百万石粮草雄于东土;论官职,他大概是朝廷在北方唯二的将军。 他还能求什么呢? 看着这座毁于一旦的皇宫,燕北知道,他能做的还有很多,更多! 武库被大火烧的只剩下半拉化作焦炭的木门,两面黑乎乎的土墙立着,北边的土墙被烧塌了透过光能望到不远处的太仓遗址。太仓燕北是不指望了,粮食这个东西对谁都很重要,董卓就算运不走的全部烧光也没可能会留给他们。 武库的情况也不太好,左右护军踹塌了炭门鱼贯而入,也没什么工具只能靠两手一点一点清理内里的废墟。烧塌的房梁或是原本的置物架等大件儿还比较好说,十几个健壮军士抬着就能挪到一边。真正困难的是那些被烧散的尘埃,覆了厚厚一层在地上,依靠赤手根本无法清理,还要靠着斧钺来劈碎才能挪开。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不过也确实有好东西! 临近天色将暗时,清理武库的赵云一身衣甲都被染黑,像刚从烟熏火燎的战场上下来一样,不过面上非常雀跃地走出武库,对燕北说道:“将军,士卒发现了武库下密道的暗门与强弩机括。” 原本百无聊赖地在宫中骑马兜转的燕北听到赵云的话当即大悦,当即从赵云身后的亲随手中取来强弩机括在手中把玩片刻,不过看了两眼之后便没了兴趣。这个机括与他在冀州保存于军中的强弩构造差异不大,基本没什么用处,随手交给身后的部下便对赵云问道:“密道暗门?带我进去!” 武库之下居然还有暗道! 里面会有什么,依燕北匮乏想象力的头脑根本想不出,朝廷在皇宫武库之内的暗道之下能存放些什么好东西。正因他想象不到,才更想入内一探究竟! 赵云拱手便应诺,戴好了兜鍪便扣着汉剑在前引路,带着一队衣甲鲜明的亲随武士便向武库废墟走去。 到暗门之前,燕北心中更是大喜。密道暗门布置在一片相对干净的土地上,据发现这道暗门的士卒说,他们是搬开了上面被烧毁的木架大案这才露出这块平整的地方,起初士卒也没主意,被绊了一跤才发现地上有个铜环。 密道暗门上非常干净,这在燕北心里只能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凉州兵收拾了武库密道,又原原本本地把密道之上的案几重新摆了回去……不过看这些暴殄天物连石柱金屑都要刮下来带走的西州崽子行事风格来看,几率非常之小。 而另一种可能,便是收藏朝廷历代珍宝器物的武库暗室……在这场波及皇城的迁都之下,因为足够隐蔽而得以保存! 就在先头士卒打着火把进入密道,赵云正要引着燕北进去时,外围的士卒突然前来传报,说是姜晋单骑赶来要见燕北。 “阿晋?如果是水井的事就告诉他东宫那边的水井是干净的,搜索完宫外就调兵进宫吧。”巨大的宝藏很可能亘古沉寂在地上等待着他去开启,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水井的事。可是偏偏报信士卒的面色犯难道:“姜司马一定要将军亲自出去……” “我出去,阿晋这个小子啊,你让他进来。”燕北倒是对姜晋一定要让自己出去没什么想法,他们兄弟之间不必讲究那么多世间礼法,刚好或许地下有个宝库需要他去一探究竟,当即对传信兵道:“你让他进来,刚好让他随我一同下去瞧瞧。” 武库之外的不远处,手里攥着缰绳的姜晋难得露出紧张神色,见燕北还不出来急的满头大汗直跺脚。目光不停地在周围巡逻的士卒身上飘过,右手紧紧地揣在自己怀里撑的甲胄鼓起一大块,仿佛做了贼一般防着所有袍泽…… 正文 第六十章 井中尸首 一个时辰前,南宫门外。 “司马,这个井里也有东西!” 姜晋虽然领着司马的官职,实际上手底下也就那么几百人,兵力比起赵云焦触尚且不如,但在辽东的威望,因为与将军燕北为乡党发小,地位仅在麹义、沮授、高览之下,是名副其实的辽东滚刀肉。 燕北对他信任与亲待,在整个辽东都有目共睹。侵吞粮草军费私用,行事好似恶霸,麾下军士顶撞太守沮授的属官……就这么几条罪名,换个人你试试,谁敢? 可姜晋就这么做了,作为最早的辽东四校尉之一被免官,成了度辽将军的亲卫队长。 这是责罚吗?这明明是莫大的恩赐。 当他们出现在战场上,姜司马永远都呆在最安全的地方——将军身后。 就像现在一样,姜司马翘着脚坐在铁兜鍪上,呼喝着这些亲卫士卒寻找没有被堵死的井。 “都堵死了?他娘的凉州崽子!”姜晋粗鲁地啐出一口,站起身来走出几步才回首让人把他的兜鍪捧起来,走到井口低头看下去,入目是幽幽的黑,抬头看看正待西沉的日光,见周围士卒还傻傻地站在原地,瞪眼道:“还愣着做什么,将军让我找水,井就在这,取绳子来把人吊下去看看是什么堵了井,把石头都吊出来!” 从这儿到洛河只有四五里路,但隔着一座瓮城,往朱雀阙呢,则隔着南宫的两道城门,十几里地。 这是宫外最近的一座井口了,如果这座井打不出水来,他们就只能在宫内取水……如果宫内不能取水,那他们就玩完,空有易守难攻的城池也不能据守,只能全军扯到洛水畔去。 要不然军队一断水被围在皇宫里,比断了粮还可怕! 这是他们寻到的第十二座井口了,凉州崽子对洛阳城全方位的破坏,尤其对城外的水井。虽然说先前他们打仗的时候也曾遇见过井水被人为堵上的,但通常都仅仅是被大石头封上,放人下去吊着也就能取出来,无非是费些力气。 毕竟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到那些地方,可在洛阳城南这块地方,凉州人真是不留余力。先前十几座井里,不是被塞进河沙就是混着泥土碎石……捞都捞不干净,石头还好说点儿,混着泥土把井里封死了,打上来水都是混的。 那些凉州人根本就没打算再回洛阳! 这真是把姜晋气的压根儿痒痒。 看着士卒用绳子将井里的石块吊上来,姜晋心中怒气稍消。吊出石头是个好现象,只要井里没土块子没下毒,就算泡过石头的水他们也喝得! 他心里这点儿快活劲还没消,便见先前绑着绳索跳下井去的军士满面愁苦地爬上来,喘上两口气爬上来说道:“司马,这口井也喝不得了,井里头沉了个死人,都泡烂了!” “真他娘晦气,还在井边趴着做什么,爬上来吧,难道你还要在里头陪死人睡觉吗?” 姜晋说完便找部下要过铁兜鍪,招呼左右十余骑分散去寻搜索三公府遗迹的士卒,命他们向南宫移动。 泡了石头的水让他喝他是喝的,泡了死人的水……没逼到一定份儿上,谁会喝那鬼东西? 却见井边那士卒结结巴巴地说道:“司马,我看井里那人衣着……华贵,要不捞上来看看?” 姜晋的脚步顿住了,回头问道:“有多华贵?捞上来吧,估计也是投井而死的达官贵人,要是给咱们兄弟送个金银饰物,咱就发发慈悲心肠,给他刨个墓,好过井里头那么阴冷。” 别说扒死人东西,这种事凡是做老革的,谁在战场上抢战利的时候都没少干。更何况他姜晋就算掘坟盗墓的恶事都做下不少,如今扒些首饰,还算个事儿? 得了姜晋首肯,那军士二话不说便撒手又下到井里,如今地面上的骑手都被姜晋撒出去传信,听到井下那士卒喊道:“司马,栓好了,往上拉!” 姜晋朝着掌心呸呸两口,攥住绳子拴在马背上,一鞭子便抽了上去,牵着坐骑便往远了跑,直将那士卒与尸首一道拽出数步砸在地上,发出痛呼。 他才没空伸手去拽绳子……他就一个人,能从井上拉俩人吗?更别说还有个死的! 摔了一家伙的军卒倒还好,憨厚的脸上也没什么愠色,一骨碌爬起来连绳子也不解便向泡地肿胀的尸首上下摸着,手一碰肉与衣服便烂的干净,三两下就剩刨出骨头,那士卒摸到盆骨还咧嘴笑道:“还是个女的哩!” “啧啧,看这泡的烂的。”姜晋捏着鼻子躲出好远,臭气熏天的尸首就让这小子去摸吧,挑着眼睛看着问道:“这得死了一年多了吧!摸到什么没?” “司马,有一大块玉!” 那年轻士卒显然做这些事很熟练,竟没半分厌恶,更是真教他摸出一方玉印出来。看了两眼对姜晋惊喜道:“司马,这玉上还有块金子呢!” 金子,玉! 听到是个值钱的物件儿,姜晋也不管漫天的腐臭味,三步并两步过去伸手便将那玉印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看着螭虎纽上头晦涩难懂的篆文,低声喃喃道:“什么命什么天,福……” 姜晋本来识的字就不多,何况这方印玺上写的是先秦时的篆文,他更是费力半天才认清三个字,但是仅仅三个字却令他如遭雷击,眼睛骤然瞪大连脸色都变得发白。 高皇帝的故事在天下百姓心里都传烂了,谁不知晓先秦那方传国玉玺上刻得正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司马,这是什么官印啊,看着比高校尉的铜纽印还厉害呢!” 极短的时间里,姜晋便将震惊的脸色隐去,转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这块玉成色不错,看上去是个值钱的物件儿,到时候少不了你的赏钱……这人身上就没别的东西了吗?” 士卒正是刨完了才抬起头,对姜晋摇头道:“就这么一块,看着可能是朝廷的宫女,身上也没别的值钱物件了。” “嗯,我觉得这个玉可能是一套,是不是漏在井里了。”姜晋脸上对士卒的笑意近乎是生平最大的热情,抬起二指向井口说道:“要不你再去井里看看,兴许还有掉在水里的饰物。” 士卒一听眼珠转着便是喜上眉梢,闻言便起身绑紧了绳子边向井边走边甩着两手道:“司马说得对,正好俺再去水里涮涮手。” “嗯,你去吧。” 姜晋抿着嘴唇,在士卒刚转过身时便已撕下一块衣襟将印玺包好揣进怀中,接着快步走到井边。左手攥着井绳,右手便探到身后握住冰凉的刀柄,舌尖舔过虎牙对井下好似随口般地问道:“嗳,你识不识字啊?” 井下士卒本已半个身子进入冰凉的井水中,隐约听到上头司马问话,便涮着手抬头喊道:“司马你说什么,俺听不清!” 冷冽的刀锋自后腰抽出一寸,姜晋看着腕子粗的井麻绳朝下头喊道:“某问你识不识字?” 接着便听到井下传来阵阵回音,“俺个农家小子哪儿识字啊!” “哪儿识字啊!” “哪儿识字啊!” “不识字……不识字难保你以后也不识字。”姜晋皱着眉头在井边翘脚坐着喃喃自语,想了想又探着身子对井下喊道:“你在辽东还有亲人吗?” “俺在辽东有瞎了眼的老阿母……司马,井下没东西了,一片浑!拉俺上去吧。” 行!这下都问明白了。 “你等着啊——”姜晋朝井下再喊了一声,面色狰狞地抽出短刀一手把在井绳上前后剌着,咬牙切齿好魔症一般道:“我剌你上来,剌你上来!” 麻绳虽粗,架不住姜晋力大与下头还吊着个人,转眼便断开数绺。 “司马怎么……啊,绳子断!” 就在他问话的当口,姜晋手上一轻,小童腕口粗的麻绳便被他割断,井下‘扑通’一声便有重物入水的声音。 绳子虽被割断姜晋却尤觉不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短刀入鞘,使出吃奶的力气搬起方才吊起的巨石挪到井口坠了下去。 这一次,什么都不会爬上来了! 做完这一切,姜晋只觉后脖颈子冒着凉气,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这才长出了口气,揉了把脸又坐回井口听了数息时间,见井下没有任何动静,探手揣进怀里摸着一方印玺,这才彻底放心。 解开拴在马背上的缰绳,姜晋也不管仍旧陈尸在外的那句烂肉枯骨,飞马便向南宫之内急驰而去,一路上对把守转角的士卒高声呼喝着问将军燕北的位置。 整整一刻,骏马累的快吐出白沫,这才通过复道上士卒们不断的指引去到武库附近,撒了缰绳姜晋便对左右士卒问道:“将军呢,快让将军出来!” 听到士卒说燕北发现了武库下的密道,姜晋急的直跺脚,左右看看觉得任何人都有可能从他手里抢走印玺。急忙对传信士卒问道:“将军身边都有谁?” “赵司马、太史长史。” 姜晋一听还有别人,脸色一变,眼珠子一转便推开传信士卒,手揣在怀里走进武库废墟。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天下至宝 “阿晋你来的正好,弟兄们发现皇宫武库的密道!”燕北见到姜晋进来,脸上的喜色还未隐去,对姜晋招呼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姜晋对执短戟立在燕北左右的太史慈、赵云理都没理,满头大汗地对燕北说道:“将军,我们去一边说。” “密道可以等会,我这儿是一刻都等不了!”生怕燕北不知晓轻重缓急,姜晋又对身旁二将道:“私事,急事!” 燕北一看姜晋这幅模样,便知晓一定是出了大事。他对姜晋非常了解,这个像极了恶霸的兄弟向来只有别人怕他怕的要死要活的时候,极其少见有能让他慌成这副模样的事情。 当即燕北的脸色也变了,屏退旁人的跟随,拉着姜晋去到四下无人的武库东墙下,急切地问道:“到底怎么,让你慌……”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发现周围没人之后姜晋居然换上一副笑的贱兮兮的模样,像极了摸了鸡的黄鼠狼,探手进怀里掏着什么对燕北说道:“二郎,你猜我这次给你弄到什么好东西了!” 合着,是喜事儿? 无论如何,也算是让燕北心底轻松了些,催促道:“别卖关子,你这是得了什么东西?” 紧跟着便见姜晋从怀里掏出一方用破布包裹着的方形物件,拱手对燕北奉上道:“将军请看,天命所归啊!” 燕北犹自不懂,打开包裹露出玉镶金螭虎纽大印上方方正正地刻着篆书受命于天……燕北可不是姜晋,他认得篆文,仅仅看到前头四个字面色便猛然一变,布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盖好,不自觉地回头看去,抓着玉玺的手都发出微微的颤抖。 “传,传国玉玺!” 姜晋如今把玉玺交给燕北,心里头那些紧张也已尽数消去,有了说笑的心意,对燕北问道:“怎么样,那几个字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吧?” 传国玉玺即便是隔着一层布帛,仍旧让燕北感受到阵阵凉意,可是就心中所感……这块玉玺是他这辈子拿过最烫手的东西,仅仅是拿着这一方印玺,便叫他觉得浑身无力,双脚好似踏在云端。 他哪里还能听到姜晋的话! 燕北的两只眼睛是一片黑暗,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整个人陷入无知无觉的状态,只觉得怀抱的一方布帛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气息,背后的寒毛都根根炸起。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燕北满脑子都是这八个字,这个时代有谁能抵得住玉玺的诱惑吗?这块天下至宝,为始皇帝以和氏璧制成,李斯亲以鱼龙之字写就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高皇帝领兵攻入咸阳宫,末代秦王子婴献传国玉玺于高皇帝。后楚汉相争,亥下奏一曲霸王别姬,天下终归于汉。 尔来,就要有四百年了。 现在这方玉玺落到燕北手上,又说明了什么呢? 传国玉玺不仅仅是一块石头,他意味着谁拿到这块玉印便能够当皇帝……否则王莽也不必执意找姑母太后索要玉玺,导致太后掷玺砸王莽,磕坏一个角。 正是现在燕北手中以金补缺的那个角。 这块玉玺的年头,比他燕氏三代人的寿命加到一块还多! 姜晋从未想过燕北脸上会浮现出如今这般被迷了心智般的神态,这块印玺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留在他手里也没有用,所以在看到这块石头的瞬间他便盘算好了要杀人灭口将印玺献给燕北。 可燕北不同,短短几年时间里他便依靠兵势成为幽州无冕之王,鞭挞天下的董卓被他们这些关东人赶回关西偏安一隅,尽管掌控着朝廷,可天下分裂已成定局。 在姜晋心里,如果将来有一个人能够成为离天下霸主最近的那一位,他希望在这场群雄角逐中得胜者会是燕北。 只是他没想到,向来没有多少物欲,金钱散遍,宝物乱赏的燕北,在握着这方印玺时,脸上竟会展现出如此贪婪的神情。 这世上有雄心壮志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看起来并没有雄心壮志的人啊! 谁知道当他们寻到展现野心的契机时,会有多可怕。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吗?”好半天,燕北才回过神来,看着姜晋笑了,复杂的表情里分明说道:“怎么我看着,这八个字像是受命于天……不得好死呢?” 深吸了口气,燕北十分艰难地从玉玺带给他的畅想中逃脱出来,没人知晓他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只是他随手将这方印玺再度交给姜晋,说道:“把它收好,跟我去密道。” “啊?” 密道,对此时的姜晋意味着什么?他刚刚处心积虑地哄骗取得印玺的军卒再度下到井里割断绳索再投石砸死,现在燕北要他一起下密道? 难道……燕北也想杀人灭口? “你想什么呢?”燕北看着姜晋脸上复杂表情笑了,他了解姜晋就像了解自己一样,自然知道这个家伙现在心里一定会想许多肮脏龌龊的事情,也不理他只是率先向武库遗基走去,说道:“你是我的兄弟,我信任你如同你信任我一样。这件事太大了,我们需要和别人商议一下,走吧,子龙和子义还在密道口等我。” 姜晋信任燕北吗?当他捧着这块玉玺交到燕北手上时,已经不能有再多的信任了。凭着一块玉玺,他无论去寻董卓还是寻袁绍,无论是谁,他都能得到自己希望得到的一切。 但是他选择把印玺交给似乎并不能给他更多的燕北手上,便说明了一切。 “诺。” 姜晋自嘲地笑笑,重新将印玺塞入怀里,紧紧跟着燕北亦步亦趋地朝武库走去。 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燕北问道:“这块玉是从哪弄到的?” “城南八里的井里,藏在投井的妇人身上,被士卒摸出来。”姜晋想了想,接着说道:“绳子断了,捞印的士卒没能再上来。” 燕北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不过一息时间便接着向前走去,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 走到武库之内才偏头说道:“你做的对。” “子义子龙,一起进去。”燕北说罢,便让前面一队步卒先打着火把下密道,接着才领着姜晋走下密道,赵云对上面的士卒道:“你们把守好外围。” 接着太史慈、赵云一其走下台阶,太史慈居后持着手戟,赵云赶到最前面握着汉剑,小心地探查密道之下可能出现的危险。 武库地下密道十分宽敞,地宫之下形成多个石室,并且在进入其中后让燕北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董卓横扫洛阳财富的同时,并没有人发现皇宫武库之下的这座密室。 石室内最多的东西是书籍,并非竹片或是纸质……藏于石室内的书籍多数为鼎内铭文或以石壁、铁壁铭刻,比如翻车渴乌、农车的绘图,亦或强弩、武钢弩车、武钢战车的制图。除了这些外,还有更多在燕北看来没什么用的制图,比方说有一间石室中上上下下摆放着十几座大鼎,让燕北以为自己一不小心进入了宝库。 仔细查验后才发现这些大鼎内不过是记载着往年皇帝祭祀天地时的祭词,或是记录着祭祀大典时的图画。 与燕北想象中的武库有所不同,地下石室中藏着的宝物并不多,甚至很难见到金银等物,最多的也不过是西域或是东夷诸国在过去几百年里对中原王朝上贡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或是书文礼记之备,在他看来这些东西近乎一无是处。 想来也是,先帝是个极好钱财的帝王,若武库里有什么值钱物件肯定早就挪到西苑里了,还会留在这里等着燕北来寻找吗? 地下石室并不大,不过一刻时间便被燕北走完,其中藏书大鼎、壁画石刻,均寻地上士卒入石室绘画或搬运而出,所得甚多,而走进最内里的一座石室却十分空旷,不过在中间置放一座大鼎而已。 “将军,这座石室内好像没什么东西,只有这一座鼎。”赵云这么说着,燕北便对姜晋道:“阿晋,你爬到鼎上看看,内里可有铭文。” 这座三足鼎极大,燕北掂起脚来仍无法看到鼎口。姜晋领命便费力地爬到盯上,最后更是直接立在鼎里,举着个镶着金银的骷髅头与一柄华贵长剑吃力地喊道:“将军接一下,这口剑真沉……还有这颗脑袋,看着可是上年头儿了!” 赵云、太史慈自姜晋手中接过长剑与头颅,姜晋又丢出一双大鞋子,口中牢骚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脑袋剑和鞋,这是皇宫武库还是闲杂废物啊!” “你看看里面还有东西没。”燕北也皱着眉头,在石室最内本应当置放最珍贵的国宝,怎么会放一颗头颅与鞋子,也就那柄剑看着样子还像是个宝贝,燕北从赵云手里接过长剑,看着剑身铭文边对姜晋问道:“你看看鼎里有没有刻字。” “地图,好大一张地图,舆……地图!二郎,天下舆地图!” 可惜燕北根本听不到姜晋说的话,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手中长剑所吸引,剑上以七采珠、九华玉为饰,剑身两行阴刻篆字,铭文分明写着二字。 斩蛇!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王莽之首 如果手中这柄贵气逼人的长剑为名传天下的高皇帝斩蛇剑,那石室中其他东西的名字也就呼之欲出了。 “高皇帝,斩蛇剑。” “斩,斩蛇剑?”一贯面目清冷的赵云看着自己双手发愣,此时听燕北说出那柄剑的名字,“在下方才所持,为高皇帝斩蛇剑?” 燕北反握斩蛇剑,抬指向太史慈手中头颅缓缓道:“新朝皇帝,王莽首。” “王莽首级?”太史慈原本随手端着的首级顿时以两手捧住,生怕不慎将头颅跌落。天下地下,死掉的皇帝有很多,但被斩首的皇帝就这一个。而这颗首级虽然被封存武库,却并非是将之当作国宝,而是为了惩戾思永。 枭首之宪,有国通典,惩戾思永,去恶宜深。 彰显武功,并惊醒后人。 又探指向地上姜晋随手丢出的一双巨大鞋子道:“褒尊侯,孔子履。” 燕北说着将斩蛇剑放在地上,又接着取过王莽头、孔子履,端端正正地放在舆地图鼎前,让姜晋爬出来,这才看着这几样天下至宝,又对姜晋说道:“阿晋,把你怀里那东西拿出来。” 姜晋楞了一下,一再用眼神确定,最后才不情愿地将传国玉玺放在地上。燕北神神叨叨地在石室里对着这些天下至宝转了好几圈,最后才十分没有礼仪地萁坐在地,怔怔地问道:“怎么办?”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本以为只有个传国玉玺,这东西小,无论是藏起来还是献给别人都是后话,至少玉玺的事只有姜晋知道,就算是现在也只有他们四人知晓,是可以藏住的。 可是现在,这些宝物太多了。高皇帝斩蛇剑、传国玉玺、王莽首级、孔子履、舆图大鼎……这些东西是他能藏住的吗? 一旦消息走漏,后面的事情可就大了去! 姜晋没说话,只是抽出刀立在最后石室的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入这间石室。 “将军,那个……是传国玉玺?” 燕北沉沉点头,这么多宝物在他眼前,并未给他增加更多的快乐,反倒令他感到失去全部的安全感——这些宝物已经超过了他内心里所能够承受,能够保护的极限。 这间屋子里每一个宝物,都能给人进攻他的口实。或许王莽首级与孔子履没有这么大的影响,但其他三样呢?传国玉玺,足够引起群雄觊觎;高祖斩蛇剑,更是汉室平定天下的象征;至于舆图大鼎更不必说,刻绘着天下地形图,其间山川、城镇、河流、四方地物应有尽有,是整个汉王朝数代的地舆结晶……在这个纷乱的年代,某种意义上甚至胜过传国玉玺的作用。 有这份舆图在,大可挥兵鞭挞九州而知地理地利。 可偏偏最重要的大鼎,其重何止千斤……燕北怎么把这东西拿走带走?就算仅仅是抬出这间石室都是问题! 他们四个人虽然在常人中都属力大之辈,太史慈赵云甚至有数百斤之巨力,但要想将这大鼎抬出石室仍旧困难无比。 现在关键是,怎么办! “阿晋在城南得到传国玉玺,我本打借石室隐蔽,与你二人商议传国玉玺的去留。却不想,不想这地下石室经有数件汉室传国至宝。”除了这个石室,密道之下各个石室搜寻的宝物真的是走过一间藏宝室让燕北的心猛地跳一次,那些翻车渴乌、那些兵器绘图,确实令燕北喜不自胜,得到这些东西他在辽东至多需要两三年,军力便可稳居北方之冠,可最后这间石室……“先说传国玉玺吧,是将其献给朝廷,还是带回幽州献于刘公再做打算?” “二郎你想清楚,这可是传国玉玺!”姜晋一听燕北这话就毛了,连忙压着声音攥紧了拳头使得额头上青筋暴起,急说道:“你可以拿回辽东,当皇帝!” 姜晋此言一出,太史慈脸上僵住,赵云更是皱眉劝阻道:“将军不可!将军如今有扶汉兴兵之名望,断然不可……” 赵云还没说完,燕北便已摆手打断道:“子龙不需多说,燕某对皇位绝无非分之想,不过是想做将军保境安民于这乱世罢了。” “你不做皇帝,我这辈子估计也当不成大王了,唉!”姜晋听着燕北的话自是垂首顿足,但眼底却兜转着想到燕北见到这方玉玺时神情中的贪婪之色,抬眼看了太史慈赵云一眼,心中暗道:莫非,是二郎对此二人并无那么多的信任? 太史慈听了姜晋说其想做大王的话,眼中明显带着厌恶神色……不过仗着燕北亲待的小人罢了,还想做大王?幸亏燕北还算清醒若此时听了姜晋怂恿盘算着回幽州称帝,别的不说,他太史慈第一个另投他处。 说到底太史慈也是有英雄气概的男儿,他可以允许自己跟着先反叛后归附的度辽将军在战场上抛头洒血去平定天下,但绝不会追随违背皇室的乱臣贼子去卖命。 “哼,阿晋还想着做大王呢?”燕北笑了,他心知姜晋说什么做大王就是说笑,自己也没往心里去,也随口说道:“比起自己篡位谋逆,我更乐意将玉玺送给公孙伯圭……我说了,这玉玺让皇帝拿着没事,可若叫我拿?” 燕北笑笑没有说话,他翻过传国玉玺,那既寿永昌分明写就的是死于非命。 “君不见王君首级在此,殷鉴不远啊!”没有人知道燕北看到这方玉玺时头脑里第一个想到的想法是什么,也不会知晓他的野心有多大,燕北摊手说道:“把玉玺给朝廷,其实就是送到了董卓手里,陛下看得见摸不着,我起兵讨董,为的也不是讨好董某人来寻取官职,诸君且稍作试想,将玉玺带回幽州献于刘公,到时再做考虑如何?” 燕北其实最想做的就是把这块玉玺送给公孙瓒,只是他觉得说出这个想法可能会伤害到赵云太史慈对自己的忠诚,只能作罢。 何况那样也,太恶毒了些。 他并不觉得若是公孙瓒拿到玉玺后会交给旁人,依照公孙瓒如今私设刺史的做法,显露出的野心远超自己,甚至连袁绍袁术都比不上他。如果燕北能送公孙瓒一颗传国玉玺,再私下里说些钦佩伯圭的话……估计公孙瓒就离膨胀到发狂不远了。 这个恶毒的想法是目前对燕北最有利的。 他很清楚,在不久的将来,天下所有人都会变成他的敌人,这些各路诸侯,都会为自己的野心而互相攻伐,他也一样。而他的目标,就是要实现前年对刘虞提出的那一战略主张——拱卫蓟县刘氏的威名,以幽冀二州为根基,威慑八方平定天下! 在韩馥统治冀州的时间里,公孙瓒、袁绍这两个人,便是燕北南下路上的绊脚石,放眼天下的目中钉! 只需丢出一颗石头,便能引得二者相斗,何其乐哉? 这才是燕北对玉玺贪婪的根源。 因为有董卓在前,亲自证明了掌控天下需要的并不是这一颗石头,而是无与伦比的兵力与声望。而他的背后有名满天下的幽州牧刘虞的影子,这颗石头能带来的声望……显然不是那么的重要。 说来好笑,为了讨伐董卓而南下离乡作战,带给燕北最大的收获并非是金银财宝或是丰富战利,甚至不是戎马倥偬年余带来的战阵经验……而是在与关东诸侯勾心斗角时领悟的政治。 这很有趣。 显然,面对燕北仅仅抛出献给刘虞这一个选项,太史慈与赵云相视无言。这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盖世武将在对玉玺的处理问题上,难得达成共识。 无论燕北打算把玉玺交给谁,只要不是自己留着头脑发昏去称帝,怎样都好。 “那……剩下的几样至宝,将军打算怎么做?” “孔子履对我而言没有用,派人送去朝廷吧。斩蛇剑和玉玺一起拿回幽州,刘氏先祖的珍宝,就交给刘公处置。”说着,燕北拿起那颗王莽的首级,注目端详幽深空洞的眼窝,叹出口气眨眨眼间道:“王君的首级在地宫藏了二百年,也该出去见见阳光……这是燕某的战利品,谁都不给。” 姜晋皱了眉头,却什么都没说。他不太明白几样东西各个都是至宝,为何燕北偏偏留下那么一颗没用的首级。见燕北决定把玉玺献给刘虞,姜晋不甘地撇嘴……早知道是这样,他还费尽心机地把井底下那傻小子杀了做什么呀! “至于舆图鼎……带回幽州,先把东西收拾好,然后派人把这大鼎抬出去。”燕北说着便定下了所有宝物的去留,指着外面还在盘算的各个石室宝物道:“外面那些东西也都先全拿出去,把值钱的、东夷西胡进献的,总之就是那些没用的东西分做几份,给孙文台、公孙伯圭、曹孟德、韩文节、袁本初、袁公路他们都留着。” “军械、农车图,天下各郡情况记载、但凡有点实用的石壁铁印,最迟明天早上全部清点完毕,派人拉到邙山北面埋好,等辽东的船队一到就全部拉回去!” 燕北说着就提着剑向外走去,走出几步想起什么突然转头说道:“对了,军侯以上将官,可每人在属国进献之物中挑选一样,记得叫人给我挑出一颗最亮的明珠,我要拿回家送人。” 正文 第六十三章 重建宗庙 宝物不是个好东西。 尤其是拿皇帝的宝物,这些东西样样都是稀世珍宝,让人看见了便爱不释手。可是偏偏,这些东西对燕北来说,实际用处却根本不及一曲听命的武士来的重要。 玉玺也好,斩蛇剑也罢,都是如此。 实际上储藏在武库上方可能被损毁可能被董卓军运至长安的,才是武库里最重要的东西,足矣武装数万兵马的兵甲。至于值钱的或者实用的东西,燕北也想清楚了——他们摊上刘宏那样把皇宫宝库里值钱东西都往西苑私库里挪的先帝,刘宏可能给他们留点什么吗? 这下子,全成董卓的了。 从地下密道出来后,燕北命人取来木匣将王莽头、斩蛇剑、传国玉玺封好,留太史慈领两曲人马在武库收整那些附属国历年进献宝物和舆图鼎,命姜晋抬着木匣与赵云提领两曲人马随自己前往太庙。 从不迷信的燕北,此时此刻心中却有些微妙地相信,举头三尺有神灵。 若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为何洛阳城都烧了,可坠在井中的玉玺、封存于地下的斩蛇,却统统为他所得? 前往太庙的路上,姜晋指给燕北看那座捞出玉玺的水井,井外的枯骨衣衫早已被士卒粗暴的动作弄烂,燕北看了一眼便命人将这具枯骨在城外挖坑埋葬……还有井下死去不过一个时辰的士卒,也命姜晋在夜里悄悄折返,将他在城里寻一处院落埋葬。 此二人都是他燕某人的功勋恩主,总不至暴尸废墟。 其实燕北能想清楚这些至宝是如何为他所得,这是偶然也是必然……井中尸骨观其腐烂程度已有年余,而一年之前正是外戚何进为首的士人与宦官争权夺利之时,应当是掌玺的官吏担忧玉玺为举兵向皇宫肆意屠戮的乱臣贼子所得,因而将玉玺投入井中,至于为何在女尸上,就不是燕北能弄清楚的了。 皇宫武库更容易想明白,宫内武库之下密道,知道人本来就不会太多。先帝驾崩之后,紧跟着亲信武宦官蹇硕身死,宫内哦宦官为士人小辈屠戮一空,十常侍最后存活的几人与小皇帝一同逃到黄河边上,面对重重追兵只得投河而死。 宫廷为之一空,能随意进出武库并知晓之下有密室的,皆死于此役。再往后,掌管朝廷大权的董卓从西凉而来,哪里会知晓这种密室。 可能想明白并不就意味着他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刘氏传国之物尽数为他所得,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一心西攻,然后便得到了这些珍宝。 守在太庙的卢植对燕北的到来非常意外,他与陈群并没有做什么,或许是因为世代效忠朝廷的官宦人家对刘氏列祖列宗总有敬畏,他们甚至没有踏上太庙基座,仅仅是在外面跪坐着。 “仲卿将军怎么过来了。”卢植轻咳两声,虽然满面红光却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正要站起身来燕北连忙托住行将就木的老者说道:“子干先生不必多礼,武库被烧毁,只在木灰中留下些许残刀断剑与损毁的机括……子龙,你带人去城内寻木料,洛河畔芦苇,将天子九庙重新搭起来,即便是茅屋,总要再立宗庙才是。让夏侯兰派人去寻三牲,明日以太牢之礼祭告天地。” “子干先生的身体如何?”燕北与卢植跪坐一处,缓缓说道:“我派人传信关东,让他们送医匠过来,也好看护着先生。” 卢植摆手,摇头笑了。他的身体自己知晓,这已是落下十几年的老毛病了,又如何会是寻常医匠就能治好的,他只是笑笑,看着燕北突然让他坐在一旁,问道:“老夫看见仲卿的部下挖出太学门前的石刻,是打算做什么?” 燕北难得感到不好意思,这是被正主儿问到了。熹平石刻除了蔡邕等人,卢植也是制作石刻的大儒之一。燕北点头咧嘴道:“在下不忍看瑰宝蒙尘,打算将石刻运回辽东,立在书院前。” 卢植眼神复杂地看着燕北片刻,在他眼中燕北是天纵之才……以奴仆马匪出身至今,偏安辽东一隅却能占尽地利,在身旁网罗了王烈、邴原、管宁的当世巨儒,此次兵进洛阳居然还将目光盯在熹平石刻上。 “老夫听说你想然使辽东学风浓郁?” “荀子有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燕北对卢植说道:“人不教化,便凶蛮野性,该杀肆杀。若受之教化,则晓礼义,若在下早年间有向学的机会,兴许便不会追随大贤良师起兵反叛。所以在下想让家乡更多人得到教化,若天下人皆可教化,则天下皆可安定!” “可阁下仍称角为大贤良师。”卢植看着燕北玩味地笑了,很少有人会像燕北这样,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说起大贤良师,只是卢植到了如今这般年岁,早已不再计较那些事情,他只是对燕北问道:“于当今天下,将军又想做什么呢?” 听到卢植这么问,坐在一旁陈群也来了精神,微微倾过身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 可就这么一句话,硬是将燕北问住了。 他想在这个天下做些什么? 他想做他想做的事! 与这天下无关,他要讨董,他便倾辽东之兵南下;他想保境,便在辽东开渠引水开荒种田。他想身后的人一如既往地忠诚于他,他想头上连皇帝都无法控制他。 他不是盖世武将,也从不羡慕那些最勇猛的武士在战场上无人能挡。他不是世间智者,也并不认为凭借智谋在世间纵横捭阖能给他带来多少快乐。 这样说来似乎太没追求,可盖世的武将在他麾下为他无人能挡;可世间智者在他身后筹谋纵横捭阖。 “天下不乱,燕某便在辽东做个富家翁,享万顷良田,引渠修路,供奉名士大儒,推行教化;募壮士扫东夷击北蛮,哪个朝我汉家伸手,便剁碎了狗爪子下酒……这样留待百年之后,后人可说燕某是个好将军。” 燕北笑着抿起了嘴,“等打完了仗,回去结婚生子,给娃娃起名唤作无患无疾,教他如何做个好人。” 卢植不动声色皱着眉头,听燕北这话怎么好似没有一点雄心壮志,似乎这辈子除了与东夷胡人作战之外就剩下生儿教子,将一生的身后事都想得清清楚楚。 陈群年轻些,等不及便对燕北拱拱手问道:“敢问将军,若天下乱了呢?” “天下乱了?我不想天下乱,不想啊!” 燕北费了多大的力气,一丝一毫地奋进才使得坐拥今日之成就,如果天下不乱,他能活得多好啊!辽东那个地方远离中原,一郡的兵力财富,却在几年之内让他与沮授治理地远超收到兵灾祸患的中原大郡,足够他燕氏三代人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可天下要是乱了? 其实他也知道,天下已经乱了。但是难以想象的是,这个曾经两度投身叛乱的男人在天下真的乱了之后,却在脑海中不断思念着往日的和平安宁。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当天下安宁时,他是人下人,世间一切美好似乎都与他无关;而当他成为人上人,天下自己乱了,世间的那些美好他终于有资格去追求,可美好不在了。 “前年,老夫曾策马追帝至黄河岸边,你可知晓宦官张让投河赴死时曾拜过皇帝……细数往昔在老夫脑海依然历历在目。”卢植想到那个剑与火的夜晚,缓缓摇头道:“张让对陛下说,他们死后,天下将会大乱。让皇帝好自为之。” “老夫那时以为满是雄心壮志的年轻士人们做的事情是对的,但现在看来,他们做的未必对。”卢植缓缓道:“天下,真的大乱了,可笑朝廷肱骨,却看得不如宦官清楚。” 宦官灭绝,士人对武夫退避三舍不敢扼其兵锋。当年攻入皇宫的那些年轻人都凭着当时的威望活的很好,可是皇帝呢? 皇帝身边连可用之人都没有,是以大权旁落……否则杀董卓一夫,三五宦官便可将至招入宫墙下以刃屠之! “长文,老夫自知时日无多,有事想得到你的帮助。”听到卢植这么说陈群自是受宠若惊,拱手应下,这才听卢植说道:“老夫目睹三十年兴衰,欲编书一册警示天下后人。你可愿与老夫一同编撰此书?” 陈群当然愿意,莫不必说这是卢植行将就木之时的请求,单凭卢子干的才学,他能跟在身边便已是开怀了。 “长者相请,群自不敢辞!” 燕北听着眼前一亮,卢植若是编书,可以想象他自己也一定会被记载在书中。而且可以想象,南下驱兵之后的作为,卢植一定会写出许多篇幅! 一队队精悍的辽东武士扛着原木蓬草开始构筑有史以来最简陋的太庙,燕北从姜晋手中取过狭长的木匣扛在肩上,没有再与卢植与陈群说些什么。 “今夜在下将宿于太庙,聆听刘氏祖先的托嘱。历代皇帝在天之灵若要燕某西进,燕某便领兵继续西进。”燕北扛着木匣对二人说道:“如果今夜没有托付,在下过完夏季便率军返回幽州,余生奉刘氏,保百姓,讨不靖。”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堆积如山 燕北没有说拱卫皇帝,而是奉刘氏……天下刘氏多了去,他侍奉的是哪一个? 这正是燕北想要在太庙中得到刘氏列祖列宗准许的。如果刘氏祖宗将玉玺而斩蛇剑送到他的手里,他却不继续向西为皇帝保驾……会不会被那些已经死去许多年的皇帝们记恨? 燕北料想是不会的,到底刘虞也姓刘,天下都纷乱成这般模样,能保一个算一个得了。 枕着放玉玺、斩蛇、王莽首级的木匣,这一夜燕北的睡眠是南征以来少有的香甜。 “看样子,汉室列祖列宗不反对燕某人回辽东。” 其实人都这个德行,出兵放马南征的时候除了死了不少弟兄之外什么都没得到,那会儿就算别人劝,燕北都不会动想回家的想法,一心要和董仲颖杠到底,做足了要打进长安城的架势。 可如今宝物入手,枕着王莽脑袋睡了一宿的燕北什么都想明白了。 还打个屁!再打下去除了死人什么都得不到,如今汉室列祖列宗也都默许了,他便已经定下了要回还辽东的心思……如果不是把孙坚、公孙瓒都劝到这里组成联军,现在撂挑子不太合适。 再一个也因为才派骑兵回去让沮授从汶县水寨派船队过来,一来一去就得等上最少两个月。 否则他早走了! 玉玺、斩蛇对他来说都没什么作用。但那四十多块石碑、从地下搬出来包括舆图鼎在内的十几个大鼎、上百卷皇室藏书,对他燕仲卿乃至整个辽东,都是取之不尽用之无竭的宝藏! 清晨的太庙经过昨夜士卒的努力已经在原有的基石之上搭起九座草庐,每个草庐中以木牌简刻出各个汉家皇帝的牌位,供以些许军粮……他们在洛阳也没别的吃得,三牲更是不好找,只怕至少要等到下午夏侯兰才能找到活物的猪羊牛来祭祀太牢礼仪。 在太庙之外,卢植与陈群昨夜休息在军帐里,大清早的一老一少便在帐外布置案几,议论着即将开始编撰的书籍是以年份为纪还是以人物为主。燕北对卢植年轻的那个时代并不清楚,何况编书之类的事情他也了解甚少,根本没有多嘴的机会。 打了个招呼,燕北便再度策马前往武库。 路过皇宫南八里井时,尸首已经被掩埋到别处,就连地上的痕迹都被细心清扫,铺上一层从别处弄来的火灰,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燕北一路奔过复道,在武库废墟旁横七竖八地睡着上百号手底下的兄弟,即便是那些还醒着的士卒也都各个无精打采……显然,他们昨夜都累坏了。 “子龙,事情做的如何了?” 看到赵云仍旧昂首阔步地领一队武士护卫着武库,燕北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缓缓踱马过去接受士卒对自己的行礼,便听赵云拱手说道:“回将军,各藩属历年进贡之物都盘点完毕,装了二十七个木箱,留待将军分配。” “要送回辽东的各类书卷石刻装了六十四箱,属下自辎重中取战车百四十辆准备运送木箱与大小鼎。” “你做的很好,去休息吧,这里的守卫交给子义。”燕北翻身下马拍拍赵云的肩膀,看着旁边小声说道:“今天夜里还需要你再押着军士跑一趟,将这些东西运到邙山北面,赶在南北两路兵马到洛阳之前把这事办完。” “诺。”赵云对命令从不迟疑,点头后才继续对燕北说道:“将军,城外昨晚有骑卒送来些搜索到的东西,属下自作主张装箱,请将军过目。” 燕北点头便跟着赵云去看他们昨晚的成果,单听数字并无太特殊的感觉,但当近百个箱子与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青铜鼎摆在自己面前,仍旧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其心中的震撼。 眼前这几十个需要两人合抬的木箱里装着的可不是等闲杂物,那是堆积如山的宝贝! 而在成堆的箱子旁还有零散的几个木箱,燕北打开后并没有太多惊喜……这两天他见到过太多宝物,大概此生天底下任何珍奇异宝都无法引起他的惊异了。 搜寻北宫的军卒送来的箱子里装着两支折断的镶金玉麒麟灯,不过眼下镶嵌的玉石已经烧的变形,而折断的灯体也意味着难以修复,一件价值十金的装饰便废了,大概唯一有用的就是上面镶嵌的些许黄金了。 东宫送来的箱子则是一套食具,象牙箸、琉璃盏,烤盘蒸锅一应俱全,均是华美非常的礼器。虽不知因何缘故在大火中保存完好,唯独有个玉盘上带着少许裂纹,显然是没有受到火焰的直接烘烤,倒是套不错的小玩意儿。 城西夏侯兰那边倒也送来几个箱子,有白马寺未经损毁的经文佛器、大市里躲过一劫的零碎器物。 有先前皇宫密道宝库的见识,显然并不会将这些东西当回事,这里大多为值钱的寻常器物,见过无价国宝的燕北哪里还会将这些东西看上眼,当即对赵云道:“把这些合在那二十……不不不,和那六十多个箱子放在一起,我们运回辽东。” 蚊子再小也是肉,何况这些东西可不是蚊子,随随便便一个箱子都是价值百金往上。无价国宝并不能当饭吃,但这些东西能! 即便刨去要让给各路诸侯的礼器,这几十箱珍宝拿回辽东,便值南征这一仗的所有耗费。不说那难以用金钱衡量的熹平石刻与各类书籍,就说器物,回去他的商队在幽州四下里跑一跑,将其中并不扎眼的十之一二卖出去,就能得来千金。 其实哪怕南征讨董之战的粮草有韩馥从冀州出,燕北自己的花费也不在少数。 这一战他死了不少人手,虽然一路都没打什么惨烈战事,但去年新募的军卒阵亡已过四千。 虽然阵亡大多发生在曹操麾下……说实在的现在那八千军卒燕北已经打算全送给曹操了,几仗下来死的还剩三千多,打的还都是些败仗,全是些兵油子到现在还都是一副病秧子样,要回来也算不上劲卒。 最重要的是阵亡士卒的尸首与章幡也都在曹操手里,等战争结束的丧葬费自然也是曹操出。 反正老曹家大宦官,钱有的是。不像他这种幽州破落户,一个金饼子都恨不得掰两半儿花。 妈的,死了四千多人,单单丧葬就要千金出去。够曹孟德他老子在先帝时代全价买上个太尉了! 想到这场仗打完,他手里也有两千多士卒家人等着发丧葬钱,还有万余军卒的月钱……燕北的头就大,看向专门摆出来准备分给公孙瓒、孙坚等人的木箱便有些忿然。 “上次公与来信好像说千山又挖出铜来……”燕北挠着脑袋暗自嘀咕道:“要不回去私铸几千万大钱吧?” “嗯?”赵云在身后护卫着听着不太真切,还以为燕北在同他说话,问道:“将军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在想这些东西估计有个几千万。” 燕北的尴尬被脸上的傻笑掩盖,要说起来私铸铜钱这种事情在如今这个掘坟盗墓盛行的乱世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燕北深知赵云性格中的正直,这种事情该瞒还是要瞒的……不过在心底里,燕北已经打定主意回辽东了看看铜矿的产量,如果只有一点就算了,要是可开采的数额巨大,他就需要和铁邬的张雷公好好谈谈了。 正好身边有个刺头子姜晋没地儿安放,以前他们在涿郡做过私铸铜钱,只是那时候量小,这事儿怎么做姜晋心里是门儿清,这事回头交给他,正好把他丢到铁邬去。 这小子带兵太混蛋,连顶撞沮授的事都能做出来,辽东大概除了自己没人能降得住了。 “子龙啊,你说这二十七个箱子怎么分。”燕北揉揉脑袋又扣上兜鍪,抬手指着那些箱子道:“我想多给孙坚点,袁绍袁术一人送俩意思意思就行,公孙瓒少一点,这个家伙总想着背地里揍我一顿,我可不想让他拿着我送的钱养兵来打我。”燕北想起韩馥截获的书信,面色不善地说道:“前些日子留在辽西的那个混账弟弟还给他写信想搀和着公孙度和高句丽一起发兵把辽东平了……哼,我就给他一箱,让他看着干眼馋!” “辽东?”赵云根本不知晓公孙度想要攻打辽东的事,听闻此事当即变了颜色,连忙说道:“将军,我大兵在外,辽东俱为新卒,如何能守?” “公孙度算个屁!”燕北提起公孙度时满面不屑,开口大有一副挥斥方遒的模样,喝道:“玄菟都尉张儁义都是老子的人,他还想着翻了天攻打辽东?敢起兵就先杀他城门屯将,太守府里从马夫到仆役都有燕某人藏着强弩的死士……他还没出城门就是个死,他死了高句丽有扶余牵制敢独自攻打辽东?” “子龙不必担心,就是让他打,他也打不过。能为某谋划出千里辽水阻伯圭的沮公与,岂是寻常庸人能图谋的!咱们接着说这些宝物。”燕北心里并未将辽东即将遇到的三面合围当回事,转而接着说道:“曹操、鲍信,也都分上一箱……哎哟,鲍允诚还在吕布手里呢!”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谋刺燕东【为护法‘叫dotaer_的‘加更!】 当燕北忙完将宝物埋进邙山北,派人与退守函谷关的吕布传信,表达希望用受缚的宋宪交换被俘的鲍信时,帝国北方针对辽东郡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已经初现倪端。 辽西郡,令支县。 公孙越这几个月可没闲着,自雪化之后,便借郡中豪族之力募勇士,与三弟公孙范一同操练兵马购置军械,准备着各路兵马齐攻辽东。 “二兄,如今辽东就像海中扁舟,单凭沮公与那近万新卒是无论如何都守不住辽东的。”公孙范像个身份低微的马夫一般提着木桶,在心爱的坐骑身上洗刷着干燥的皮毛,随口对一旁喂马的公孙越说道:“但是打完了辽东郡,难道咱们就把辽东拱手让给公孙度了? “让给公孙度?”公孙越向石槽里丢了一把精粟,看了一眼公孙范道:“想得美!收拾完沮公与,第二个就是他!乐何当今年春天已经去高句丽了,他们那个世子伊尹漠攻打辽东只为借公孙度的手杀死拔奇,辽东郡的财货人口分文不取,等攻下襄平你我当点心,杀他公孙度还不是如同屠狗?” “二兄,要我说,等着打下再杀公孙度就晚了,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再出什么变数。”公孙范说到这儿脸上闪过一丝狠历,放下水桶一面擦拭双手握拳说道:“倒不如仗打一半,派人在他背后射死他,收了他的兵马,到时再下辽东、乐浪……到时候咱们就能在幽州与刘伯安分庭抗礼,大兄在中原也能放开手脚不必担忧家里。” “这种事情别再外面说!” 公孙越瞪了三弟一眼,放下马料带头向庭院里走去。 前年冬天县里凡是与公孙氏沾边的产业,田地庄园也好,邬堡仆役也罢……田渠被堵死、耕牛被人宰了躺在地里,井水被投毒、田丁被冷箭射死,还有行走在街巷被人蒙头短刀刺死的,种种破事层出不穷。 就连老母鸡刚下的小鸡仔子都在夜里被人摔死踩死,做下这事的人要对公孙氏有多深仇大恨? 自打那时候起,公孙越就对县中郡里失去了安全感,甚至在自家宅院当中也总觉得背后有人想要害死自己,变得疑神疑鬼。这样的结果就是无论做什么事都变得越加小心。 潘棱,可是实实在在地把公孙老二恶心的不轻。 公孙氏就是人手再足,哪里又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整整一个冬天,到了过年时候公孙氏的佃户连门都不敢出。 尽管没找到任何证据,但公孙越总觉得这件事绝对与燕北脱不了干系! 公孙越自问兄长离开辽西之后公孙氏便没得罪过太多人,也就抢了刘虞送给乌桓人的粮食,这件事也只得罪了刘虞、乌桓人、燕北三个罢了。 刘虞到底是有身份,是德高望重的长者,不可能做这种事;乌桓人一个个听到白马将军的名号便怂的像小鸡仔子,抢他们的粮食都不敢吭一声,他们敢跑到辽西来摔公孙氏的鸡崽子? 也就剩下燕北了,有动机不说……这个马匪反贼出身的王八蛋什么事做不出来? 想起来那个恶心的初平元年正月就让公孙越肚子里的火烧到额头上。就算到了初平二年元月,公孙氏邬堡大年夜里都是明火执仗的,生怕再混进来贼人! 如果再给公孙越一次机会,他绝不会犯着摊上燕北这么个敌人去抢乌桓人那千石粮食……他算是琢磨过来味了,燕北这个人啊,可恶的很。不去惹他,倒是看着像好妇整天闷不吭声自己在心里头憋坏水儿;一旦得罪了这个王八蛋,要么一次把他弄死弄得永不翻身,要不然太恶心了! 打仗能打赢公孙氏兄长公孙瓒就算了,馊主意这么多!堂堂度辽将军,朝廷两千石的杂号将军啊,北方总共才有这么两个,看看干的叫什么事……派人大过年的跑到人家家里头把耕牛鸡崽杀得一干二净! 什么玩意儿! 公孙氏两兄弟进了内室,公孙越的心里仿佛这才松了下来,接着便在公孙范想笑又不敢笑的目光中从当胸皮甲内取出一面铜镜搁在案上,坐在榻上长出口气,对三弟嫌恶道:“想笑你就笑罢,怪声怪气憋着做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公孙越话音刚落,令支城公孙大宅内室中便传出公孙范放肆而爽朗的笑声,好半天才歇下来从案上拿着铜镜笑问道:“兄长你不过去马厩喂个马,居然还在怀里塞块铜镜,哈哈哈!” 公孙越神色不善地看着弟弟嘲笑了半天,这才没好气问道:“笑够了没?” “够了够了。”公孙范见兄长变了颜色,也不再嬉笑,随手将铜镜置于一旁,端端正正跪坐下去对公孙越讨好道:“笑够了,兄长咱们说正事,正事。” “别光顾着笑,回头你也给自己弄一块。兄长如今要做的是大事,我等亦不能疏忽。”公孙越在见识了辽东人背后使坏的手段之后,对自身安全格外注意,这种铜镜他试过,强弩在三十步外都无法打穿,更不必说刀砍剑刺,足矣防备可能从茅厕室里蹦出来浑身恶臭的辽东刺客! 义正言辞地叮嘱完公孙范,公孙越才皱眉问道:“让你派去涿县的骑手回来报信了么,可曾收到兄长的书信?” 公孙越可是一直等着公孙瓒的首肯。此次与公孙度合兵攻打辽东的策略完全是他们兄弟二人的自作主张,公孙瓒并不知情,但是这么大的事,公孙越觉得单靠他们兄弟筹谋是不够的,至少要让兄长知道。可是书信都送出去两个月了,他们都从走卒贩夫口中知晓兄长已领兵前往关中与燕北会盟,中原那边一直没有兄长的回信……这令他心中非常不安。 说到此事,公孙范也皱了眉头,说道:“也是奇怪,骑手都回来三次,却都不曾收到兄长的回信……是不是兄长的书信,在路上遗失了?” 真叫公孙范说中了! 在冀州邺城的某个阴暗……不,在冀州牧府中,早已领兵回邺城为燕北调拨粮草的韩馥韩文节,正丢下鼠豪,抬手捻着自己下颌不到两寸的胡须,看着案几上自己亲手写就的四封书信露出笑容。 按照燕北的吩咐,公孙越传给公孙瓒的书信,他截下了;公孙瓒写给公孙越的书信,他也截下了……接下来,就是依照燕北的意思,造出这么几封伪信,由韩馥在中间传递,借双方道路不畅,让燕北离开中原之前把公孙瓒变成瞎子。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传送一封书信给领兵渡过黄河的伯圭将军了。 这封书信与公孙越两个月前要送过去的书信差不多,仅仅是改了其中些许措辞,意思便成了是公孙越按公孙瓒的授意去借燕北领兵在外的机会攻打辽东,抢占地盘。 虽然韩馥不知道燕北为什么要让他这么写,不过燕将军怎么吩咐他便怎么办吧,哪里有那么多思量……反正没他什么事,他只需要把这两封一样的信分别送给燕北和公孙瓒就够了。 不说韩馥,还是在辽西令支。 “先别管兄长那边了,高句丽将在夏季顺流而下进攻辽东东部,我们什么时候出兵?”在公孙范看来这场仗他们是必胜之举,自然不必思虑什么胜败之事,兄长的准许也不是那么重要。他奚落道:“渔阳王松真是个没胆子的,瞻前顾后,既然要进攻辽东,却还怕与燕仲卿撕破脸,就派区区千五百步卒,够干什么?” “他派兵少是好事,左右他也无法染指辽东。我们只需要想着如何在战争开始后最恰当的时机杀死公孙度就可以了。”公孙越摆手说道:“但单单杀掉公孙度还不够,我听说在辽东声望最重的是太守沮公与,这个人是燕北的头号幕僚,留不得。再一个便是燕北的三弟燕东。前些时日辽东郡扣下劝说刘伯安称帝的乐浪太守张岐,兵马向南调动陈兵二郡边界,恐怕对乐浪郡有所图谋……不如我们先派死士刺杀沮授与燕东!” “这样,攻下襄平周围县中多半也会望风而降,省去许多麻烦。若留着燕东,到时各地溃兵向辽东南移动,若为燕东聚兵反倒要费些功夫。”公孙越面容阴狠道:“沮授在襄平城重重防护中不好下手,但燕东不同,乐浪郡可不是他们燕氏的地盘儿,派去死士,顷刻间便可取其性命!” 公孙范对兄长的提议自然不会拒绝,皱着鼻子说道:“这样也好,赶在燕北回中原之前拿下辽东乐浪和小小的玄菟郡,今年秋天收拾了刘伯安,兄长在中原也就该陈兵关东向各路诸侯开战了吧……到时候,我们驱兵南下援助兄长。他董仲颖能做朝廷权臣,我公孙氏也一样能做关东霸主!” “哈哈哈,说得好,关东霸主!” 公孙范的话是说道他心坎儿上了,刘虞不懂兵事,没了燕北他什么都不是。而他们兄弟俩夺了辽东三郡,公孙瓒刚好能够提前领兵扼守冀州,阻断燕北回家的路,到时候任他威风如虎,还不是要做丧家之犬在中原游曳……中原那些诸侯,哪个又是省油的灯呢?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田豫北走【为舵主”那个人那座城那段情”加更!】 幽州,辽东郡。 辽东郡这几个月的动作一直每断过,或者说是整个幽州东部各郡都没有断过……虽然幽州府不知道东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或者说东边将要出什么事,但显然州府的从事察觉到东部会出一些大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亲自前往蓟县提袁绍做说客劝告刘虞称帝的乐浪太守张岐,被刘虞拒绝并斩杀随从的威慑下心惊胆战地离开蓟县,在返回本郡的路上途经辽西郡,就此下落不明。 紧接着,辽东发生兵员调动,县令牵召卸任,转为都尉,领兵逼近乐浪郡。 其实谁都清楚,这是辽东郡太守沮授受度辽将军燕北之命扣下乐浪太守张岐,转而以兵力进逼乐浪。 对于此事,尽管州府从事一再上表,但刘虞充耳不闻。 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过不了多久,当燕北领兵回来时就会向刘虞举荐他的三弟燕东作为乐浪郡太守,到时候他只需要向朝廷上表一封也就够了,不必搀和到两郡的纷争之中。 有些事情他做不了,但是燕北可以做。 比方说收拾听命于袁绍的乐浪太守张岐,取而代之。张岐是朝廷命官,所以刘虞能不杀他,否则早在他们屁颠颠跑到蓟县来对自己劝进时刘虞就将他们杀干净了,还会仅仅让王当杀一随从那么简单?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让刘虞坐不住了……鲜卑人,塞外的鲜卑部落大人素利,倾三千鲜卑骑南下,越过属于辽东郡西北部边塞,直达无虑城下,扎营驻军,对辽西、辽东、玄菟三郡虎视眈眈。 偏偏三郡当中最强势的辽东郡面对鲜卑人的马蹄踩在他们的土地上毫无作为,甚至为鲜卑骑兵供给战马所需的精粟马料……他们想做什么! 难不成这些鲜卑人是他们招来的? 刘虞想的没错,素利一行鲜卑骑兵正是受田豫之邀,入驻辽东郡西北部,与乌桓人分别担任威胁玄菟郡与辽西郡的使命。 促成这件事,对田豫来说算得大功一件! 鲜卑人不是乌桓人,乌桓本就是汉朝属国,而燕北无论从前的护乌桓校尉还是如今的度辽将军,驱驰乌桓人都在他职权范围之内。而长久以来汉朝与乌桓人形成的主从关系,以及燕北长时间与乌桓的通商市、送粮草、调遣出征,让乌桓人对为燕北感受平常……何况辽西公孙越对他们来说本来就是敌人。 可鲜卑不是这样,鲜卑与汉为敌,能够追溯到一百五十多年前。自从北匈奴逃遁、南匈奴内迁后鲜卑雄霸草原开始,双方边境摩擦,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之间的战争就从未停止过。尽管许多外族一开始都是这样,慢慢屈服于中原王朝。 但鲜卑的特殊性在于,尽管在历史上他们曾经三次短暂归顺于汉,但从内心深处这些北匈奴遗留的胡种从未屈服……因为汉与鲜卑的战争,但凡主动北上草原,从来没有赢过。 虽然也并不是因为鲜卑人强,而是因为自北击匈奴的大将军窦宪死后,中原王朝的朝廷倾力于内耗。自孝和皇帝起,冲帝、质帝、桓帝、灵帝……立起年幼皇帝似乎成了外戚的专利,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大将军接连成为外戚权臣,不惧皇室威仪而一心争锋朝堂。大将军窦宪、大将军梁冀、大将军窦武、大将军何进……全部死于宦官之力。 值得一提的是大将军窦宪北征匈奴,还师洛阳时曾于五原郡留下一部越骑校尉守边,名为吕浩。后窦宪在京师因为想要谋逆的罪名被处死,这个越骑校尉自然也会受到牵连而免官。后来这个吕浩有个孙子,就是现在于函谷关与燕北对峙的吕布,吕奉先。 这种国势之下,双方能依旧保持边境和平便已是难上加难,借鲜卑人的力量去打仗?那是汉人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可是偏偏,这支数目三千的鲜卑骑兵如今就驻扎在辽东无虑城,兵威浩浩,却对百姓毫无侵犯,时不时派出小股骑兵护卫临近商道几十里路,令人想不通向来凶悍的鲜卑人合时如此温顺了。 素利是个挺大气的人,田豫邀他为燕北发兵,他非但同意出兵,还对田豫这个人感官很好,引为好友。就在田豫带着随从离开草原的当日,素利策马相送三十里,还在临行时赠与田豫三十金作为礼物。 并非人人都像燕北那样好似怀揣金钱罐,随手倒倒就是成百上千金出来。无论对素利还是田豫来说,三十金都是大钱。 作为幽州男儿,田豫在行事之间自是带着一股雄风大气,虽然毫不做做地欣然收下素利的赠礼,然性情孤傲却不愿受人大礼。转头回到襄平又从自己的官俸当中拿出百石粮草拉到襄平市中换了钱财,再添上官俸用四十五金购绢六百匹,派人送往鲜卑素利部。 田豫的官俸此前一直为六百石,也是幸亏辽东郡拖了一年三个月的官俸,都在去年大收后发放,否则素利还真拿不出十五金这么多来回赠素利。 即便如今发放了官俸,单单一次回礼便让田豫再度穷困不已,一日两餐都只能去襄平营混吃混喝。 “大丈夫岂能晃晃度日!” 显然这样的生活令年轻气盛的田豫对自己感到非常不满,临近四月的一天,田豫用过朝食后愤然摔碗投箸,领着亲随骑手至襄平大市凭自己的名号佘了百匹绢,命人给沮授报了信便率三十亲随骑手携刀带剑地奔马北上,直取玄菟郡。 素利屯兵的无虑城外,接天连地的骑手带着先祖的骄傲游曳在天地之间,突见远来一骑奔至,报出名号却是田豫的亲信,说是有要事要见素利。 “是国让的亲随,快快请来。”听说田豫派人来见自己,素利感到非常高兴,当即派人放入营地,招呼部众准备食物好好接待,这才召见田豫的亲随,问道:“国让派你来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某啊?” “主人命在下前来传信,主人已入玄菟郡,说是要做一件大事,派在下来知会阁下。”田豫的亲随都与他一副德行,长得其貌不扬却带着一股子幽州人的傲气,拱手抱拳不卑不亢地对素利说道:“主人说了,若他不幸身死,便请阁下听辽东太守沮公与的意思行事……阁下的要求主人已转告沮君,让在下转告,请您放心,就算主人身死,答应您的承诺也会由辽东郡践行。” 这从人口中的承诺,自是等燕北回军辽东,替他说项出兵助他进攻鲜卑弥加部的事情。可此时素利听到田豫担心自己此行会遭遇不测,哪里还有精神顾得那些,开口便问:“你家主人要去做什么大事?” 说完便急的跳脚,拍着购自汉地的案几叫道:“这些汉儿豪杰啊!整天想着做什么大事大事,一不小心丢了性命还能做什么大事,简直糊涂!” 可田豫的随从却说他也不知道田豫要去做什么,这无疑让素利更为生气却没有丝毫办法,只能放出探马打听四下里的情况。 沮授端坐辽东太守府,看着田豫送来的书信眉目带笑,似是得了天下珍宝。身旁郡中计吏甄尧不解,问道:“府君何故发笑?” 沮授摇头不说话,只是将田豫派人送来的书信递给甄尧。 信上字迹纵任奔逸,赴速急就,看上去狂放而豪迈。偌大的竹片上,仅仅写着一行,潇洒绝伦地写着田豫要去玄菟郡见张颌,并转述了素利的事情……最后还覆上些许嘱咐,若他回不来,等燕北回来记得帮他还掉在大市上购置绢布的赊账。 甄尧逐字将信看遍,却仍旧不明白沮授为何笑的那么高兴,问道:“在下愚钝,看不明白为何府君会如此高兴。” 沮授对甄尧是挺有好感的,虽然没太大的本事,但他清楚这个年轻人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燕仲卿的小舅子。倒不是沮授存着想要攀附的心,作为辽东太守,他的地位仅次于燕北之下,甚至比麹义高览还要高出些许,毕竟燕北不在整个辽东便是他一人说了算……没有谁需要让沮授去折腰攀附。 他对甄尧的好感,源于他们是同党。在不久的将来,甄尧成为燕北的舅弟,婚姻带来的血缘关系将会把他与燕北紧紧地联合在一起。 休戚相关,生死与共。 这种最直接的利害关系将会使甄尧成为对燕北最忠诚的一小嘬人其中之一。作为同党,沮授自然是乐得甄尧成长为能够独挡一面的人才,因而沮授笑吟吟地问道:“三郎可知辽东目下危局?” “自是知晓,高句丽陈兵边境、公孙度秣兵历马,公孙越招募勇士,三面皆敌,稍有不慎便不得翻身。”甄尧抬起眼眸小心地看了沮授一眼,不安地说道:“可在下却不见府君有何作为……心中不安,若有冒犯请沮君莫怪。” “将军在中原,沮某不可为将军多添烦忧,自然不能率先下手对三面兴兵。”沮授循循善诱道:“乌桓国挡公孙越、鲜卑攻公孙度、辽东田卒战高句丽,可能挡?” 不等甄尧开口,沮授便接着说道:“但这是下策,便是挡得住,损兵折将不说,耗费良多……三郎,你可知局势的阵眼在何处?” 正文 第六十七章 一律格杀 阵眼。 局势难道也有阵眼? “三郎,多读些兵书,将来有战事,跟着随军做参军。”沮授看出甄尧脸上的疑惑,说道:“兵势、局势,有共同之处。两军对峙,侯天时夺地利拼人和,以求战胜。局势,也是这般情形……你且看如今虽是三面陈兵边境,却为何都不敢率先发兵来攻?” 局势明明对敌人有利,可为什么他们不进攻呢? 甄尧想了想,不敢确定地迟疑道:“因为将军领兵在外,归期未定?” “正是。”声望这个事情很难说,就像燕北坐镇辽东时,周围高句丽、扶余、公孙度公孙越,谁都不敢炸刺,可燕北领兵一走就是年余,周围的人心便四动,变故便接踵而至了。沮授露出孺子可教的模样点头说道:“他们担忧将军率能征善战之兵归来,但比起将军,他们更担心的是同盟。几年光景,辽东从边疆小郡成为比拟广阳涿郡的大郡,富庶自会引来觊觎,击败了我们他们三方如何分配?何况,万一无法击败呢?” “高句丽有扶余人牵制,此次兴兵也完全是因为公孙度邀请给了世子伊尹漠一个出兵的借口,否则他们大王会眼睁睁看着骨肉相残?公孙越在等待时机,因为他的兄长公孙瓒还在中原与将军为盟,就算他想打,也要等确定公孙伯圭能挡住将军回师北上的路。” 公孙氏兄弟的传信皆为冀州牧韩馥所得,他们便无法确定公孙瓒何时能挡住燕北,便使得公孙兄弟对此次战事存疑,亦不敢率先进攻。 “那,沮君所说的阵眼,便在公孙度身上?”甄尧现在有了信心,点头说道:“如果公孙度不邀请高句丽,高句丽便不会出兵;公孙度不发兵,公孙越也不敢独自进军。” 沮授笑了,甄尧也不傻嘛。 “你说的很对,公孙度敢联合高句丽、辽西共谋辽东确实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原本将军对玄菟郡早有布置,公孙度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覆手可灭。可是偏偏,张儁义出了问题。”沮授抿嘴咬咬牙,长出口气才说道:“这场战争的关键,不在公孙度,而在张儁义……他可以听将军的杀死公孙度,也可以帮公孙度进攻辽东。就像高皇帝与项王争霸时的彭王越,他选那边,那边便胜。” “府君您都这么说,那张儁义若是帮公孙度?”眼下这个情形,显然张儁义是不会帮他们了,否则根本不必等到现在,早就可以对公孙度下手。沮授这话将甄尧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我等岂不要输?” 沮授笑了,说实话有时和笨人交往也令人开心,会令人为自己的智能而感到高兴。高兴好,高兴不得病,不得病活得久……从这个角度来看,甄尧是个很棒的人呢! “不必担心,就算战争不可避免,我郡依然有一战之力。将军将镇守辽东的重任交给沮某,即便敌军三路皆破,收五千兵入襄平,取出库中强弩,死守三月拖到将军回来亦非难事。” 沮授伸出手掌,随缓缓覆下的动作的动作说道:“如今田国让北上……这局面,破了!” 在许多人看来面对高句丽、玄菟郡的陈兵边境,沮授却毫不作为,仅仅调动些许兵马驻防而已。但实际上,沮公与却早已像久经沙场的老将,广布兵马与各处要地,拒敌之势已成。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要杀光来犯之敌或是击败他们。沮授不是燕北,草率兴兵甚至将这场尚未发生的战争倾力推向开战的行为在他看来太过幼稚。 作为汉家太守,他有保境安民之责;而作为燕北的属下,他没有擅自兴兵的权力。 如何杀戮敌人,是燕北回来之后需要考虑的问题,到时是否夺玄菟辽西,皆在燕北一言而决。他所需要做的,仅仅是让在外出兵放马平天下的燕北没有后顾之忧,而已。 所以避免这场战争。 从最核心的位置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虽然田豫没有说他去玄菟找张儁义做什么,但沮授心中已有些许猜测。 现在真正让他操心的,是乐浪郡。 —— “这狗日的世道!” 刺死一名窜出来的仆役,燕东裣衽执剑跨过乐浪太守府的门槛。自小以‘士’为行事准则的燕东这样啐出一句。 有燕北这样拼死奋进的兄长,燕东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会有他亲手执剑杀人的一天,为此他已做了数年准备。说来可笑,他曾怪罪两位兄长在投身叛军时不带他去,但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兄长们为了让他们这个从前只有三人,如今只得两人的宗族付出了多少。 天下未乱,不知道阴暗角落里的无耻之徒盼着世道变坏。究其根本,是因为好世道只能凸显出这些人的无能,但他们不愿承认自己无能,便只能心心念念着世道变坏,好教他们能有大展身手的机会。这世上诚然有许多野心之徒,但对更多的人来说,眼睁睁看着世道变坏……这种滋味很不好受。 即使燕东知晓自己也将是天下大乱的受益者,在心底却也仍旧感到难过。 对燕东来说,世道变坏,便是从亲手执剑杀人开始的。 而在他眼前的,便是兄长觊觎已久的乐浪郡太守府。而他燕东,将在这里成为新的乐浪郡太守。 牵招派遣人手里应外合,抢开王险城城门,大队兵马开进城池镇压为数不多的守军,奋起反抗的张岐亲信不敌辽东强弩,射杀无数。 没有张岐在的乐浪郡便是群龙无首,根本没有耗费什么手段便使得燕东成功进入太守府。 “三郎,安民布告已贴遍全城。”就在燕东进入太守府后不久,衣甲染血的牵招跨环刀步入府宅之内,对燕东说道:“各县亦派骑卒传书……不过,那乐浪南部都尉为何不反?” 这是令牵招、燕东感到最奇怪的地方。前些时候他们已经私下里秘密接触乐浪北部都尉,那个姓陈的都尉没有任何犹豫便倒戈向燕东,而派往南部的信使则完完整整地回来,带回来的消息也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张岐被辽东郡下狱,这个效忠于张岐的高句丽人就回个知道了? “派去探查的人马回来了么?”燕东也不懂此人的心态,不过如今两曲水卒已在乐浪郡西部海岸登陆,他们在兵力上占据着绝对优势,“料想此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牵招对此并不认同,但也没有多说,只是取出沮授私造的乐浪太守印信交与燕东,道:“兵事权且交给在下去思量,三治理百姓,才是阁下需要考虑的事情。” 这原本就是他们筹谋乐浪郡时说定的事情,太守是燕东的,而牵招的手里则有一块乐浪郡校尉的印信,总领郡中大小兵事……比起燕东如何治理一郡的难题,牵招倒并不觉得一个乐浪南部都尉还是个高句丽叛将能有多困难。 他们如今需要面对的是与燕北刚至辽东时一样的窘境,手里有三千兵马可供驱驰,但整个太守府的架子仍旧需要燕东凡是躬亲才好。 只不过那时候,是姓燕的领兵,沮授做太守。而现在,是姓燕的做太守,牵招领兵。 “这倒无妨,终归不似兄长那时在辽东毫无根基,待我修书几封将从前郡中故友一一摘选,充做郡吏,一旬之内便可将郡府官吏充满员额,到时处事也来的容易些。”燕东对牵招看来无比艰巨的难题并不在意,只是把玩着书着乐浪太守燕东的印信看了又看,最终自嘲地笑道:“看样子,燕某这辈子大概都只能是做伪太守的命!” 和兄长不同,燕东十分相信有命数这个东西。在他看来一切在刚开始便已经注定,他有燕北那样的兄长,便注定了无论如何抗拒,最终他也会与兄长站在一起……有些事情,他们兄弟总要去做的,不是他做,就是兄长去做。 正好似甄氏邬上他拔剑奋起,如果不是兄长领轻骑赶到,那些事情便要由他来做。 现在也是一样,乐浪太守府,不是他执剑杀人,便是兄长来杀,世事终归如此……燕氏子为捍卫燕氏而战。 都注定了。 有燕东这么一句自嘲,牵招才想起来自己面前这个年轻人在二张造反时也是曾经领过渔阳天子伪太守的,不由莞尔笑道:“你这官印确实是朝廷下发的,以前上面书的是张岐,沮君寻郡中匠人削去一层,重新篆刻了你的名字。” “现在这世道,官印与朝廷,还重要吗?” 燕东缓缓摇头,其实他在乎并非是这个官印从何而来,他追忆的是天下安宁时平静的生活,只是他说与不说,牵招都未必会理解他的心态,因此索性便不说了。 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有燕东这般际遇,世道越来越坏,默不作声地看着兄长投身两次叛乱三次起兵。眼看着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天下最贫贱之人,成为天下最尊贵之人? “从今往后,大有不同……牵子经!招郡中官吏、豪族三日后至太守府。”燕东缓缓坐在乐浪郡那副坐榻之上,抬起骄傲的头颅道:“布健儿于府外,郡中敢有不从燕氏者,一律格杀!”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更待何时 人间四月天最美,处处尽是桃花开。 这般好景中,田豫携剑驰马,领三十亲信骑手一路北奔玄菟郡。同行的,还有靠赊账换来的百匹绢布。 各类布匹在辽东郡一直都是稀罕的玩意,这几年郡中大力推动农耕,无论是太守府的官田还是燕将军的私田,亦或是那些赏赐给流民租佃三年后便作为私有的开荒田,总和一起,郡府一年能收上九十余万石粮草。仅仅一年的收成,便填足了粮仓,不再有先前动不动便要断粮的风险。 可辽东郡的人口就这么多,即便数次迁徙中原战乱的百姓,人口却仍旧难以媲美大郡。人们都被燕北给出的优渥条件去开荒种田,对其余各类产业的冲击,不可谓不小。 男耕女耕,老耕少耕。 在中原战乱地区的绢布卖到一千二百钱一匹便算是高价,可在辽东?一匹一千四百钱是商户看在田国让为郡中权贵的面子上给出折扣。 开口便赊欠十四万钱,田豫想要做什么? 两郡并未正式作战,郡界虽已设卡但没有禁止行人出入。田豫等人虽然被检查行囊,但并未携带弓弩,仅仅是每人穿着皮甲带刀,并不算什么。何况这百匹绢布还是要送给玄菟郡都尉张儁义,那可是郡里的新贵,小卒不敢怠慢,放出一人在前引路,专门把田豫带到张颌在城外的大营里通报。 远在玄菟郡,头上只有巴不得上马撩衣襟下马提缰绳也要将他收服的公孙度,这些日子可是张颌最快活的时候。只是偶然睡至半夜三更忽然梦醒,才觉得自己颇有几分出狼群入羊圈的悲凉之感。 玄菟郡都尉的大营落于高句丽县城南,直扼住南下辽东郡的要道。相隔二百三十里便是辽东郡治襄平城,若尽派精骑,两日倍道便可至襄平城下。 当士卒传报辽东郡有个叫田豫字国让的县令一行三十余骑携绢百匹前来拜会,营中饮酒的张颌愣了一瞬,转而扬着脸对麾下玄菟卒子道:“派人将他们迎进来。” 说实话若是论顺心意,在玄菟可比在辽东要顺心的多,无人约束无人管教……整个玄菟郡在公孙度的治理下谁都好似海外夷国一般,根本没人关心中原的混乱。 首领的气质决定了整个郡的人心,如今眼看中原混乱,燕北的心大,时时刻刻想着能在中原攥取更多的声望得到天下人的承认,因而辽东郡就因为背负着许多东西而疲惫一些;玄菟的公孙度则完全不在乎什么中原,只想着在东北乃至东夷用诈力夺取大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因而他们便更轻松些。 而落在掌管郡中兵马大权的张儁义身上,他心里则就多了许多数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其实时至今日,张颌已然没有与辽东郡联系,基本便已经说明他心中究竟是作何考虑……一边是没有了燕北坐镇的辽东郡,一边是野心勃勃的公孙度和他的玄菟郡。 平心而论,辽东未必是凤,玄菟也未必是鸡。说到底,张儁义的自我考量,还是觉得没有大将的公孙度若能成事,对他的将来更好。 只是张颌怎么想也想不到,辽东郡远远比他想象中要沉稳地多,这么长时间沮授没派来谁做说客,远在中原的燕北更是不声不响……如今终于碰上了辽东郡来人,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田国让。 田国让何许人也? 辽水战场上被燕将军俘虏的小卒子,依仗同些经传的功夫做了个县令,后来接了孙轻的汶县水寨……说好听点是文武双全,其实也就是文不成武不就的个小角色。 从汶县到高句丽县走这一遭三百里路做什么,若说就为给他张儁义送个礼,张颌是绝对不信的。 但若是为沮公与做个说客,张颌又不禁腹诽,未免也太看轻他张颌了吧? 说起来三面齐攻辽东郡的安排越缜密,各路兵马联系越多,张颌心中的不安便越来越重……他总觉得辽东郡的沮授没这么容易,燕将军也不是目中无人的将领,为何会对他们如此放心,到现在都没多少动作。 无论是乌桓国的兵马调动也好,鲜卑素利南下无虑城也罢,甚至是沮授摆明兵马面向东边儿防备高句丽。这些事情张颌都能理解,他唯独无法理解的,是沮授居然都不派人来对自己说项。 这是根本没料想到他张颌会反,还是说根本不在乎他张颌会反? 越是思虑这些事情,张颌便越在四下无人时感到浑身发冷,以至于光天化日便在营中置酒高坐,驱散心中郁闷。 此时听说辽东来人,当即招手对士卒说道:“且将那田国让放进营中,多添一只酒碗上来。” 士卒领命下去,不多时便引着田豫过来,张颌起身相迎笑道:“今早有鹊跃于枝头鸣叫,才至午时便闻辽东故人前来,可谓喜事盈门,请国让上座!” 心里再怎么百般勾绕,在面上张颌竟真是一副欣喜模样,令人不禁感叹在玄菟郡的这一年对张颌的改变也是极多。 田豫拱手便笑,脸上带着些许讨好神色说道:“在辽东时也不曾拜访张都尉,还望都尉心中不要介怀才是啊。” 张颌看着田豫这般笑容心里一愣,此人今日怎如此作态,想当初即便是对燕北都没有一点好言语,还是多次出言相讥,引为郡中趣谈。今日怎么对上自己,倒显得是谦卑有礼……其中必然有诈。 张颌笑着将田豫引上坐榻,正好有士卒将酒碗奉上,开门见山地笑道:“国让不必多礼,称张某的字便是……却不知国让今日前来,可是身携要事?” “要事没有,仅仅是送都尉百匹绢布,算是全了礼数。”田豫笑笑,十分自觉地捧着酒壶为张颌倾满一碗,又为自己倒上,相视饮尽感慨了一声好酒,这才对张颌笑着问道:“都尉在玄菟郡过得可好?” 这话问得张颌心里一突突,脸色微变。 眼看张颌变色,田豫连忙说道:“张都尉不要多虑,在下其实也是……唉,想拜会公孙太守却苦无门路。” “嗯?”田豫这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张颌长出口气,皱眉问道:“阁下为何想要拜会公孙太守?” 田豫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说道:“燕将军南征,辽东郡不思进取……仅仅官俸,连这桃县酒都喝不到,生活艰难至极。若燕将军在郡中尚好,如今将军出征一年未归,辽东留下的兵马老卒、县官郡吏皆是些守成之辈,这,唉!” 田豫虽然说得非常认真,但张颌可不愿上当,他生怕田豫是沮授派来诈自己的,根本不接田豫的话茬,反是说道:“国让好端端地掌管着汶县水寨,怎么想要再来玄菟郡做事。在哪里做事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为了报效朝廷!” “张都尉为何说笑,您也是从辽东郡中出来的,难道掌管兵马是多么舒服的事情吗?”田豫说道这里,指着碗中清冽酒液道:“莫说军中律法严苛,便是这碗中酒液,在辽东军中阁下可曾尝过一口?” 张颌讪笑,辽东军中不许饮酒,这是每个军卒都知晓的事情。 就在张颌不知应如何接话之时,突有营外门卒来报,玄菟太守公孙度前来巡视大营。 这一下,可令张颌手忙脚乱,倒并非是因为饮酒,而是因为面带喜色的田豫。张颌拱手对田豫道:“国让,今日太守巡查大营,招待不周,倒不如在郡中盘桓几日,也好让在下尽些地主之谊?” “都尉何不为在下引荐公孙太守?”田豫面露喜色这么说着,便在张颌身侧小声说道:“我已与鲜卑素利达成协议,就是驻军无虑的那三千鲜卑骑,阁下只需在公孙太守面前美言几句,这三千兵马便可尽归公孙太守部下听命行事!” 这可是抛出了一条大鱼,当即让张颌愣住。 三千鲜卑骑? 就在张颌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再想驱走田豫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公孙度已在士卒引路之下昂首阔步地向这边走来。 田豫转头望向公孙度,仅仅看上一眼,便知道那是他此次北来的目标,也是将来可能会发生那场争夺辽东郡战争的关键推手。 玄菟太守,公孙度!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田豫北上就为见公孙度一面,却不想居然刚好凑巧赶上公孙度巡查大营,这种大好时机他如何肯离去? 待到公孙度临近十步,田豫对张颌小声问道:“张都尉,拜见公孙太守,田某是否要将佩剑解去?” 田豫一边询问着,一面便将腰间佩剑解下。 张颌心想,这田国让倒还是有几分小心,因而也只是轻轻点头,转而对快步走来的公孙度拱手道:“拜见公孙太守!” 公孙度笑着向张颌还礼,对张颌身旁明显衣甲不同于玄菟士卒的田豫问道:“这位壮士是儁义的好友?” 田豫笑着点头应下,将佩剑交到身旁士卒手中。 就在士卒接剑之时,异变突生,田豫的左手抚过剑身纹路稳稳地把在剑柄之上,寒光炸闪便已直刺而出! 伴随着清冷剑光,一声暴喝而出:“渔阳田国让!” 公孙度哪里会想到在自己的军营中会遭到刺杀,近乎毫无防备地被长剑正中心口。张颌怒目圆睁,可瞬息之间又如何能被他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公孙度被一剑刺中。 涌上的军卒,如林的长矛冲上。 “张颌,此时不反,更待何时!”田豫执剑怒喝,“奉燕将军之命杀公孙度于此!” 正文 第六十九章 一剑光寒 口鼻中尚有三分酒气的田豫执剑,转眼方才那对张颌近乎卑躬屈膝的气质消散干净,只剩下染血的三尺青峰传出煞气! 公孙度被田豫一剑刺中心口,转眼便不成活,其后跟随的十几名郡中官吏皆被这转眼局势变化吓到大惊失色,左右士卒眼看田豫刺中公孙度,连忙提刀执矛而上,却被田豫两句话震慑不敢妄动。 “张颌,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奉燕将军之命杀公孙度于此!” 前一句指明了张颌是燕北埋伏在公孙度身旁的间使,后一句说明了杀公孙度是度辽将军燕北的意思。 就这两句话,张颌若不发话还有哪个敢动? “田,田国让你!”张颌的脸面前一刻还带着笑意,后一刻这惊讶、愕然、惊惧、恼怒纷纷涌上心头,面色转眼顾得铁青,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抬起二指紧咬着牙关向田豫怒道:“竖子……怎敢!” 田豫反身执剑,一把夺过身旁呆滞士卒手中剑鞘,汉剑在身旁环摆而出,便逼得周围持矛仗刀的玄菟士卒纷纷后退,旋即剑尖点地两手搭在柄上昂起年轻而威严的面孔对张颌喝道:“公孙度已死,难道阁下还要为虎作伥,与燕将军为敌不成?” 张颌早已呆住,即便是心中百转千回,可风云突变于瞬息之间,他又如何能想清楚?抬起的手掌似有千钧重量,根本无法下令。 下什么令? 是让士卒将田豫捕杀,还是让士卒为田豫让出一条通路? 他就算想的再多,又如何能想到田豫这比自己岁数还要小上些许的竖子竟会只身北走三百里,只为刺出这一剑。而这一剑,便杀了蓄势待发只等起兵跃马的公孙度! 短短十余息,张颌背后的冷汗只怕并不亚于只身刺公孙的田豫。 田豫虽仅仅一人身陷重围,却好似有千军万马稳操胜券望着张颌。而张颌手下空有重兵,却偏偏为田豫捏住心头命脉,一时陷入迟疑。 田豫身后。 名叫阳仪的高句丽县令眼看公孙度身死,当即抽剑而出,伴着清冷的剑鸣之音刺向田豫后心,竟是要为死去的故主复仇。 田豫面上好似稳操胜券,心中却早已紧张到了极点,他做出如此决定又何尝不知此行稍有不慎便是功败垂成身死异地的结果……若能一举慑服张颌还好,若这中间发生变故,此行多半便已失败。 此时听到剑鸣之音,当即转身执剑迎上,幸亏阳仪虽作为县令,武艺却并不算高,对上追随刘备转战数年败仗的老卒田豫,还差了些火候,不过一剑便将阳仪长剑打落在地,接着上挑收势便叫冷冽的剑锋划过阳仪脖颈。 先刺太守,再毙一县令。 “上前半步者。”田豫深知此时万万不能露出胆怯之意,一剑挑杀阳仪后看都不看,汉剑在地上划出一个圆弧,喝道:“死!” 但是显然,田豫再凶恶的做派,也抵不住在张颌大营中有近三千效忠于公孙度的人马,如果说一剑刺杀公孙度还让人暂时失去主心骨的话,那么杀死阳仪,显然令其后的各级官吏感到不安。 “张儁义,杀死公孙太守的贼人就在此处,你还迟疑什么!”公孙度麾下名叫柳毅的幕僚怒道:“难道真如其人所说,你是燕仲卿派来玄菟郡的死间,公孙太守对你如此亲待,就换得你如此背叛吗?” 柳毅这一番话,令众人大梦初醒。张颌未必真是燕北派到玄菟郡,但此时显然要说动张颌才能为公孙度复仇。 “复仇?呵,公孙度已死,幽州东之事可全由我家将军一言而决。张颌你想想无虑城那三千鲜卑骑!”田豫对公孙度的部下官吏极尽蔑视,手刃二人反倒令他感到一身轻松,随手将汉剑掷出斜插于他与张颌中间,冷笑道:“公孙度死,攻辽东势不可为,田豫一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张儁义,今日我田国让的头颅就在此处,你若想取……且来且来!” 张颌看向比他还年轻的田豫,目光中满是憎恶。他倒是恨不得将田豫碎尸万段,可他能吗?前些时候公孙度定下袭击辽东却按捺不发,这场仗一天不打,他张儁义便一日立于不败之地。 即便到了要打仗的时候,他也可以手握重兵坐看二郡争雄成败。就算他先追随公孙度起兵,打到辽东就算兵败又能如何?见势不妙再倒戈进攻公孙度,胜败皆在他一心!可现在这算什么? 在他的大营里,田豫堂而皇之地一剑杀了玄菟郡太守公孙度。不杀田豫,难解张颌心头之恨! 可杀了田豫,他能得到什么? 单以他一人之力造燕北的反吗?那他撑死能再活六个月,等到燕北挟重兵回还辽东,一切便都尘埃落定。鲜卑有燕北的亲信、乌桓感激燕北超过感激亲爹、辽西玄菟辽东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留给他最好的结果就是远走高句丽,不说能不能得到东夷重用,终日还需要提防着那些外族会不会把自己卖给辽东。 作为燕北的老部下,他很清楚那位将军做生意的本事可超过领兵打仗,而自己项上人头的价值对东夷来说……或许并不超过五百柄辽东造大环首铁刀。 他还能怎么选? 当田豫的剑刺中公孙度心口,一切便已经注定了。 “公孙度……意图自立称帝,罪,无可恕!”字字句句似有千钧重量,张颌皱着眉头最后艰难地看向地上心血都快流干的公孙度尸首,手臂挥下的速度似万钧铁石坠地,咬紧牙关一不做二不休地对身旁士卒指着那些随公孙度前来营中的郡中官吏下令道:“辽东军卒何在?将这些人全部拿下斩首,头悬辕门之外,余者随我领兵入城,围太守府!” “任何人不得走脱!” “呼……”田豫到此时才勾起嘴角,不露痕迹地长出口气,看着张颌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也不说话,只是一声冷笑,“哼!” “张颌你!” “混账!松开我,你们是玄菟的兵!” 此时玄菟郡都尉已下令,那些军卒又哪里能摸清楚状况,当即遵照张颌的命令将一众官吏统统押下,几十名军卒七手八脚地将这些官吏捆成一排,环刀一个皆一个斩下去,斗大头颅滚滚在路。染红大营之下的黑土还不够,十余颗头颅穿着长矛悬于辕门之外。 成也辽东军卒,败也辽东军卒。 张颌所以得到公孙度的亲待,成为玄菟郡兵事无论如何都越不过的一关,便是因为这些田卒出身辗转被派遣至玄菟张颌部下的辽东士卒。而如今,捕杀公孙度麾下官吏没有丝毫犹豫的,也仍旧是这些来自辽东的士卒。 在玄菟的每一日,对他们而言都是出征在外。但是今日之后,杀光公孙度余党,也就意味着他们完成了将军交与的使命,可还家。 “田,国,让!” 张颌咬牙切齿地走出田豫身侧几步,这才转过头抬手死死地对他指了指,对士卒下令道:“后曲分散兵马包围高句丽县城池四门,前曲随我进城!” 田豫满不在乎地拾起斜插于地的汉剑,对张颌不言而喻的威胁只是轻轻一笑,对着张颌方才跨上坐骑的背影朗声道:“等将军回来,张儁义,你会感谢田某今日之举的!” “对了,别忘了将公孙度家小的首级带回来。既然你说他的罪名是意欲称帝,伪造的宫廷器物,可要准备妥当!” 田豫说着自己都笑了,摇了摇头,提起衣襟拂过剑上沾了尘土的血迹,缓缓入鞘。 尽管此时身上冷汗已退,但凉风一吹只觉背后冰凉异常,显然方才衣衫早已为汗水湿透……不过现在啊,田豫的心情可是好的很。 四下里行走的军卒都不敢正视他这手刃太守的凶徒,田豫自己也乐的清静,让人喊来自己留在营外的三十随从骑兵,田豫提着剑慢慢悠悠地走上营中高台,端起尚未喝干的酒碗一饮而尽。 “去将公孙度的首级割下,待张颌做完他该做的,连辕门上十几颗脑袋一同装入木匣快马传送辽东襄平太守府。”田豫慢悠悠地提起酒壶再度倾满一碗,方到嘴边却再度放下,对从人说道:“出三骑直走无虑,传告鲜卑素利入玄菟……大丈夫岂能晃晃度日?” “来来来,美酒于此时才更显清冽,田某置酒一碗,请诸君同饮这香甜滋味!” 四月五,戊辰日。田豫入玄菟拜郡都尉张颌,席间刺太守公孙度于大营。玄菟郡都尉张颌起兵,围高句丽四门,突太守府,搜违制僭越印玺一块,上书皇帝二字,遂杀公孙度子康、恭及宗族二十四口于府中;擒杀玄菟郡下吏张敞等四十七人于城南,郡中为之一清。 四月七,庚午日。鲜卑部落大人素利应邀领三千骑入玄菟,进驻高句丽县大营。 乙亥日,辽东太守沮授传公孙度及其爪牙首级至蓟县,上违制之印玺,刘虞震怒。举渔阳雍奴人田豫为玄菟太守,郡都尉张颌起兵有功,赏素百匹,金五十。 事后,高句丽世子伊尹漠尽收纥升骨城之兵于国内城,遣使节携礼至襄平拜辽东太守沮授。 正文 第七十章 洛水之会 幽州东部因田豫一剑造成的巨变,尚在中原的燕北并不知晓,他只知晓交换俘虏的事且悬而未决,吕布要与他在河南县的洛水之畔带着俘虏相见再做决定。 书信言明,吕布为引兵千五百,停在谷城,独领十骑带俘虏鲍信与燕北相见。 对这是……燕北不置可否。 吕布领哪十骑? 不说他吕布有关羽都不如的勇武,其麾下被曹操夸赞的张文远,还有那些勇武超人的几员骑将,单单十骑就可当作百骑,若是在步卒阵势中冲杀,怕是一曲寻常之卒都抵挡不住吧? “吕奉先的书信开门见山,写明了他带多少部下前往,明摆着便是想要燕某也带同等部下……我也带十骑与他会面?”燕北看着书信摇头道:“不可能!” 燕北这话虽是有些不提气了,但他确实不愿让自己以身犯险,须知吕布的勇武更甚关羽,他可不希望自己一时不察为吕布所斩。 如今他可不是曾经的亡命徒,走至今日,时刻如履薄冰,焉能如从前一般不惜命? “两手打算,子龙、子义、云长、益德等勇武超群之辈随我同去。”燕北揉着额头,想着如何才能稳妥,然后对帐下高览说道:“阿秀领五百骑武士携案几酒具等物先行,至河畔布置营地。他既然想见见我,我便叫他见见!” 与吕布会面,在燕北心中不亚于和天下间最危险的人物会面,十步之内谁可为敌? 燕北很认真地对赵云太史慈说道:“恐怕要委屈你二人扮作我的护卫,不得离我五步了。” 赵云自是抱拳应诺,他对领命行事从不拖沓。而太史慈则对燕北拱手问道:“将军,属下想要换回铁戟,那杆长槊,便先让子龙使用吧。” 赵云是使枪矛的,太史慈知道。但他并非是用枪矛的,而是用惯了卜字大戟……在与华雄的对战中便令他隐隐感受到,用长槊时他总会下意识使出戈戟的啄,费力而收效甚微。 尽管使用长槊在冲锋陷阵中依然所向披靡,但若是高手过招,可是片刻不敢马虎。 这种事情燕北只是摆手便应允下去,就像他从不在战场上耍长兵一样,每个武士知晓什么兵器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定下与吕布会面的情况,众将纷纷撤出军帐,燕北紧紧皱起眉头。 有赵云太史慈几人之力,再加上高览领五百燕赵武士精骑,他对于见吕布并无多少担忧。 让他担心的是一个合适的说辞。 撤军的说辞。 夏至前后,辽东的战船应可抵达五社津渡口,为避免运送贵重财货的安全,他的马步军会随同战船一路东走,沿河岸一路向关东各路诸侯借道而行……他应当以什么样的说辞,来告诉天下自己撤军? 什么也不说拍马押船而走,就是明摆着自己得到了天下至宝。 实在不行,就叩一次函谷关。 眼下方进四月,等孙坚、公孙瓒两部至洛阳汇合,也到五月了。从五月开始,陈兵函谷关下。若能轻而易举打下函谷关很好,放出各部游骑便可在关中之地掠夺,与董卓争抢人口财货;打不下函谷关也不坏,刚好有能够撤军的借口。 至少不会表现的那么突兀。 这在燕北心里是一石二鸟的策略,对每一个手中可能在将来变成诸侯的将领发号施令,增加自己在天下的权威。南方的孙坚不必说,这可能是他们一南一北两个人最容易碰面的机会;公孙瓒、曹操、韩馥等人,甚至还有在河东聚众的白波贼,眼下半数都持着自己的印号行事。 名望这个东西在有些时候可以果断舍弃,但当利益尚不及舍弃名望的代价时……他们便难以轻易做出背叛自己的考虑。 至少在天下局势变化的某一个节点时,燕仲卿,便是此时的群雄之首! …… 四月十六,天色大好。 燕北猛士在侧,奔马驱兵前往洛水之畔。 生活中的一切都在随着名望提升而慢慢产生变化。从前任何时候都不讲究排场的燕北,如今在洛水之畔陈布车骑,芦苇荡被军卒铲得干净,大片青草地上铺设绢布毛皮,雕刻章纹的沉木案几摆放端正,一切合乎礼仪。 即便在成为焦土的洛阳近畿,军中厨人仍旧能想出办法,洛水中的鱼儿随还不够肥美,可做起生鱼脍却透着鲜意,更遑论春日里的林间走兽,端上案几炙烤都是一道佳肴。再辅以韩馥从冀州冒着大雪在新年时送来的桃县以衡水酿造的白干儿烈酒……没得说! 冀州还是良田沃野的宝地啊!即便遭逢数次战乱,在关东诸侯兴兵中原的这一年,却让韩馥部下的那几个从事安定州郡,一旦田地恢复耕种,庞大的人口于肥沃土地带来的粮食与财富源源不断。 平心而论,以辽东比之冀州魏郡,即便郡府所纳粮草财秣是辽东强,可二郡财富却不可同日而语。魏郡的赋税是大头,辽东的钱粮来源,其中八成却都是燕某人的私田。 燕北的私田是百分百充入辽东库藏,魏郡仅凭三十税一的赋税却能达到追赶辽东的程度,冀州财富可见一斑。 所以当今辽东的富,富的是燕北拥有足够的养兵只用,但辽东百姓却仍旧那般贫穷,甚至比之从前不经历战祸时还有所不如,因为迁入关东太多流民。 到现在,辽东郡仍旧施行沮授发出的禁酒令。 远远地十一骑立在河畔田垄之上,一杆吕字大旗兜风猎猎,旗下武骑各个骄傲,望向这边营地纷纷发笑,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便朝着营地策马而下。 燕北得了通报,自是起身立于辕门之下,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关羽与臂伤方愈的张飞策马执兵立于辕门下,身后更有赵云太史慈二将左右护卫,四人隐隐将燕北围在正中,谨防吕布突袭。 也就是燕北还不知道田豫在玄菟郡一剑刺死公孙度的事,否则他心有余悸是绝不会和吕布碰面的。 不过索性,吕布确实没想着要在这种场面刺死燕北……这场仗打了一年多,别说那些麾下离乡甚久的军卒,就算是他们这些将领也不愿再继续将战事扩大。保证目前的战局,对双方都没太大坏处,在吕布的想法里,这场仗耗到这种时候,如果不出现大的意外也就快要停了。 他们都为这场仗拖得不能脱身,已经打疲了。 燕北远远地看到奔来十一骑各个骠勇,再看到为首明显高出旁人一截吕布的身上装束,不禁心中对这吕布的桀骜心性再添一层了解。 燕北来见吕布,身上穿了一层镶铁叶犀甲歪头还罩一层两当铠护住胸口,如果不是今天还要近距离交谈行走坐卧担心不便,他恨不得把董卓给的那套盆领子赤纹铠穿在身上,这算是他在尽可能的情况下穿上最妥帖的铠甲了。 吕布身后十骑还好,各个都是顶盔掼甲,也都是一副大敌当前的凶悍模样。 可正主儿吕布呢? 身上可能裹了件牛皮或是狼皮的那种薄甲,体量大隔着衣服看不真切,但外头是实打实穿着黑色武服布氅,腰间腕子粗的玉带系地鼓鼓囊囊,将身形勒出尽显健硕的弧度,头顶长发系着紫金冠带,两道剑眉衬出高挺鼻梁与不怒自威的双目。 腰间空空,手里仅提着一根马鞭,策至营门下十余步翻身下马,连这唯一的马鞭都丢到马臀囊平时塞箭矢的地方,倒是掏出一个酒囊提在手里,昂首阔步地带起山越般的威风架势便走了过来。 燕北的身量就算在幽州这种边地都不算低,仅差一寸便及八尺。可这吕布龙行虎步之间却快要比燕北高上一脑袋,再加上头顶冠带,往地上一杵便是古之勇士的相貌。 吕布立在辕门下,左右环顾,眼神从中间的燕北脸上划过,定格在左侧跨在马上俯视他的关羽脸上,眼前明显一亮,开口说道:“关云长?某记得你!” 关羽却并不理会他,只是手腕轻轻抖了一下掌中长刀,轻轻哼出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吕布。 “河东酒!”吕布也不以为意,抬手喝令身后十骑下马,随手将酒囊抛给关羽,这才环顾这座搭起来他的营地,最终拱手对燕北问道:“某听说燕将军被人称作辽东猛虎,缘何今日一见竟似无胆之辈邪?” 吕布先前视众人于无物的做派早已将燕北身旁四将惹毛,此时赵云太史慈各个面色不善,只等燕北一声令下便敢将这耀武扬威的并州狗子捅翻,关羽更是随手将酒囊抛回吕布身后的将领,张飞则咬着牙提起缰绳,骏马不安地打出响鼻,下一刻便要冲锋而出。 但燕北没有愠怒,他反倒朗声笑了,指着吕布道:“吕将军之勇更甚猛虎,若是无胆,可敢相见?” “今日你我虽为敌手,焉知明日不会联手对敌?如今剑拔弩张未免太过短视。”燕北笑目光在吕布身后众将脸上一一划过,猜测哪一员骠将是曹操说过的张文远,最后张手率先转身将后背留给他们朗声笑道:“倒不如来来来,尝尝这四月洛水鲤!” 正文 第七十一章 一饮一啄 吕布的勇武远超燕北,这是他立世的根本,也是他骄傲的来源。 但燕北有今日之势靠的可并非是独步天下的武艺,而是他远超常人的胸襟与天下大势风云际会那么些许的运气。 他若没有容人之量,邯郸丛台他便把麹义杀了……没有麹义为他以羌战之法操练出陷陈先登二营,辽水之战他赢不了公孙伯圭,早就身死人手;若非惺惺相惜,辽东南千弩齐发射死关云长一行,偃师城南又有谁为他讨取郝萌首级抵挡吕布。 世事无常,一饮一啄总有缘法。 燕北看人的性格一向很准,说麹义是楞头就是个楞头,说张颌是滑头张颌就是个滑头,吕布也不意外。 哪怕这是他与吕布的第一次见面,但他看得出,吕布这人薄情寡义还比较聪明。 要说在战场上相互杀戮的确是常有的事,一旦官阶差了两级出去军卒之前是没有太多情义可讲的。但作为吕布亲信的军司马郝萌显然不在此列。 而吕布方才不但与斩杀郝萌的关羽率先搭话,还赠酒一囊,虽然最后被关羽丢了回去……但燕北记得吕布当时说出的三个字。 河东酒。 关羽在战场上的德行燕北是知晓的,平时像个闷葫芦傲气唧唧的,到了战阵上杀将巴不得把河东关云长五个字喊得震天响,显然就是那时候被吕布记住了……而现在,杀他麾下骁将的关羽就在这里,他却专程提一囊河东酒送给关羽。 此人比起刀剑,更要无情几分。 燕北见吕布,心情上挺复杂。经历上的相同让他对此人有几分亲近,但性格上的相反又让燕北从内心深处想要对吕布敬而远之。 “将军是辽东人,为何要带兵来到中原趟这浑水?”吕布的胃口很好,似乎根本不担心这座驻扎五百精锐的大营会成为夺去他性命的死地,好似这是他自家营地一般大快朵颐,还不忘抬头指着衣甲齐备的燕赵武士侍从说道:“你麾下的军卒也都很好。” 这副做派是真不怕他燕北还是心有弯绕强撑起来暂且不论,单单这番胆气,确实符合吕布飞将军的称号。 就算是燕北,不服气也是不行的。 “阁下是并州人,不也带着兵马到了中原?”燕北端起酒樽轻笑,小小饮下一口,对吕布回应道:“将军赞誉了,并州骑兵的战法亦是惊人,非精骑所不能驱驰。” “哈哈哈!某家祖上骑马打仗三辈子,这自然不必多说!不过说起来,当今天下的兵马可要比以前弱得多……将军的幽州兵,可比关东那些诸侯的兵马强上太多!”吕布饮下两尊酒,双眼便亮了起来,说话也是张口就来,皱眉指着周围的燕赵武士问道:“不过我看他们,怎么那么像飞熊军呢?” 飞熊军是董卓麾下的精锐近卫骁骑,员额都是选自凉州羌人或是并州屠各、南匈奴那些羌胡,早年间是董卓亲自操练,兵甲则随着董卓的身份地位与财富一次又一次翻新,兵进洛阳时便已经能媲美北军,到如今更是数得上的天下骁锐。 而燕北手底下这支人马,在兵装与气质上,在吕布眼中则是与飞雄军如出一辙! 这种事情,燕北也就剩下端着酒杯笑了……谁让早年间他手底下的练兵干将麹义是从凉州出来的呢?挑选兵装上整个燕赵武士最初创立幡号的意义就是为了挫败公孙瓒麾下精锐轻骑白马义从,自然与专事进攻羌胡的飞熊军大体相同。 不过这种事燕北并不打算说给吕布听,只是笑着赞道:“将军果然是将门之后,对兵马如数家珍!” 听到夸奖,吕布颇有几分志得意满的模样,昂起头轻叹口气,带着些许上位者提点燕北的模样说道:“吕某说的是真的,将军本部这支兵马远远强过偏将麹义那支军队,比之曹操、鲍信那些乌合之众更不必多说,恐怕是天下仅有的几支强军了!” 燕北并不喜欢吕布这般做派,说实话作为将军,他对吕布说的这个话题是挺感兴趣的……可偏偏吕布这种妄自尊大的神态,令他心中感到不喜,因而也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着应付着转而端起酒樽对吕布说道:“吕将军,燕某对给下身后这几位勇士很是羡慕,你何不从中介绍呢?” “哈哈!真是难得。”吕布朗声大笑,天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事情,转而拉过身后一将道:“这是高顺,吕布麾下能独当一面的步将,有他统领军阵,便可叫吕某无后顾之忧。” 高顺,燕北想了想,大约就是那夜吕布将曹操打的打败时先袭击麹义大营,后撤后于道旁设伏击溃鲍信追兵的将领了。 高顺看上去比关羽还要沉默寡言,只是长相没那么出彩,像是个忠诚敦厚听命行事的将领,就连给燕北敬酒也是只是说了个‘请’字。 高顺之后,成廉、魏续等人一一见礼,倒不是都似高顺那般模样,成廉说话阴阳怪气想要出言挤兑关羽显然是与刀下之鬼郝萌有旧,曹性看上去非常乐观只是张飞没给这有过一箭之仇的敌将好脸色,燕北端酒时便听见身后哼出一声,至于魏续则要活泼许多,侯成则就连敬酒时都瞪着一双眼睛望着张飞。 显然了,若非燕北与吕布照面,只要他俩起身离席,不超过三息时间就能打做一团。 到了最后,吕布才引出面色发黄弯月下巴的英武将领说道:“这是都尉张辽张文远,也是并州同乡,早些时候投朝廷之下,如今同为并州军。” “张文远,燕某听过足下的名字。”燕北笑了,尽管他从吕布的话中听出不少弦外之音,但张辽的出现还是让他眼前一亮,笑着祝酒道:“曹孟德在洛阳时曾被你堵在典军校尉营里,没错吧?” 吕布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燕北听得清楚。他与张辽的关系并不像其余诸将一般亲近,其他人都是吕布的属下,言语间要随意许多,但张辽是他的同僚,言辞上便多了些许谨慎。 早在吕布杀丁原投董卓之前,张辽便已经是听从董卓号令的了,说起来在董卓麾下的并州军中,资历还要强过吕布呢。 “雁门张文远,见过燕将军。” 张辽比燕北想象中要矜持许多,至少不似当年面对曹操时的傲气冲宵之态,深深地看了一眼燕北端着酒樽一饮而尽,这边再度站回吕布身后。 这个大时代之下许多人并没有后世人想的那么料事如神,更多的仅仅是被天下大势推着走。便如同张辽,先被并州刺史丁原招做从事一同带往洛阳,到洛阳张辽便领了朝廷的号令去招募兵员,招到千余军卒回到洛阳何进已死,丁原为董卓所杀,接着张辽的兵马便交由董卓统领……即便是在原有的历史上,董卓死后吕布掌握朝廷兵马,所以张辽跟随吕布;吕布死后曹操挟天子令诸侯作为朝廷,张辽便由跟随曹操。 简而言之,张文远是个好同志,一门心思跟着朝廷走,基本上没动过歪心思。 吕布介绍完身后诸将,燕北也不能吝啬,正要开口却被吕布抢了先,两只眼睛饮酒后雪亮,端着酒碗对燕北说道:“你身旁这二位吕某都见过,这个关云长,那个张益德,不会错!” 对面的武将都挺不计前嫌,关羽张飞自诩北方豪杰自然气势上也不会相让,纷纷端起酒樽便对吕布敬了下去。 “这位是我部下长史,太史慈太史子……”燕北话未说完,对面吕布便惊异道:“可是荥阳城外战华雄的太史慈?” “嚯!子义那一战名声不小啊!”燕北笑了,代太史慈点头道:“不错,正是子义在荥阳城下与那华雄战了一场。这位是别部司马赵云赵子龙。” 燕北说完太史慈,看吕布反应便很想告诉他旁边有个赵云,不过他刚开口就听到吕布在那边自顾自地说道:“华雄是西兵少有的勇武之士,某听说就算是在统兵打仗上也仅次于董公麾下李傕郭汜……赵云?就是在平皋追得郭阿多丢盔弃甲,让他脑袋上都险些被挑去的赵云吗?” 比起太史慈与华雄不声不响的那一战,曹操的水兵与燕北的步骑在平皋连番将郭汜的打得两场大败,其后的斗将又被一白袍小将打的丢盔弃甲,可是在黄河以北吃尽了苦头。 华雄在董卓麾下不算什么,郭汜可是少有的大将,也正是那一战真正让燕北在朝廷名声鹊起,就连赵云这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声名远播,名号在董卓军中都传开了。 吕布望向燕北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他们有相同的经历,可燕北麾下汇聚了如此多的精兵强将,让他感到些许的挫败,不由扼腕叹息道:“若我等并非敌手,切磋武艺倒是乐事,关云长,什么时候再与吕某打过一场?” 关羽根本没接话茬,不过燕北看他神态显然是跃跃欲试,连忙转开话题道:“吕将军世代将门,又为何要助纣为虐为董卓为战?” “吕某痴长几岁,便托大叫你仲卿。”吕布玩味地笑了,燕北说这话是想做什么,劝降自己么?吕布看着燕北说道:“吕某杀丁建阳的原因,恐怕天下只有仲卿最为了解,又何必问我这种事情?”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同而不和 燕北真不是想问吕布为什么杀丁原,他杀丁原和自己有何关系? 从吕布到洛水河畔来,燕北就极力避免着这个话题,避免这个他们两个人在经历上有着近乎相同的污点——弑主。 燕北自认与吕布坐到一起是为了商议用宋宪交换鲍信,哪怕除了宋宪再多以些许粮草财秣作为添头也没有关系,只要能换回鲍允诚就好。但是,他与吕布坐到一起绝非是恶人聚首,闲聊弑主经验! 而且平心而论,燕北并不认为吕布杀丁原与他杀张举能够相提并论。 燕北是张纯的嫡系人马,杀了张举保全张纯,退一万步讲,他也是以将领的身份闹兵变杀的张举。你吕布什么东西?虽有勇武以骁骑给并州,可说到底被丁原带在身边也无非就是个近身侍卫长的身份,作为最亲信的侍卫杀掉自己的首领。 相当于现在的赵云扭头给燕北一矛,这种人谁能看得起? 我理解你为什么杀丁原? 理解个屁! 燕北当即就变了脸色,拧眉说道:“吕将军请恕我直言,燕某并不了解你为何要杀丁建阳。据我所知,坊间传言将军是为了赤兔马。” 坊间传言多了去,不单单是赤兔马,还有金银财宝呢,只是燕北终究给吕布留了几分面子,不想说的那般通透。 吕布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非常精彩,先前洋溢的热情笑容定格于面,既有心酸又有难过,最终却留下俾睨天下的傲气,扭脸说道:“看来是吕某想得太多,若连仲卿都不了解……不了解便罢了。” 燕北竟觉得此时的吕布有些……委屈? 尽管吕布不想说,但燕北还是开口说道:“将军可以说,不说燕某自然无法了解,说了之后,兴许燕某能够理解。” “燕仲卿,我吕奉先了解你,可比你了解我要多。”吕布说出这么一句,目光看着燕北有意欲难明的滋味,再加上饮了几樽酒,两眼泛着水光,兴许就是因为饮过酒后,才让他有想要吐露心迹的想法,叹气后缓缓说道:“我最开始听说你的时候,是在并州,人们说你是二张的骁将,陷冀州十余城,勇不可挡。吕某当时很羡慕你,那是个起兵的好时机,天下未乱,一丁点动静就能传遍朝野。” “你的武名让天下知晓,也让我知道。但那时候吕某只是并州小小主簿……我问你,谁不想要更多?”吕布笑容里带着惨兮兮的模样,抬起手十分无礼地指着燕北说道:“吕某那时若是在冀州,比你强!” 燕北不置可否地抬手挠了挠脸颊,他觉得吕布现在有点失态,更是从内心底感到诧异……天可见怜,他和吕奉先是什么关系啊?吕布和自己坐到一起饮酒,除了应有的见礼祝酒,自己还饮下十几樽,现在喝多了酒便开始推心置腹了? 他本以为吕布和他是一类人,起于微末心机深沉地想要往上爬,可现在燕北发现自己错了。吕布这个人充满野心与欲望,而且极端好强。但如果不是非常善于伪装的话,他没有那么多的心机,这个人是怎么在洛阳活下来的? 吕布根本没想过燕北心中对他如何做想,只是回首指向洛阳的方向,自顾自说着:“洛阳,布在并州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土包子,出入州府、汉人的刺史南匈奴的单于,我都见过。但我没见过洛阳,这天下再没有比洛阳还好的地方了。你来的晚了些,真可惜。否则你也会与布发出同样的感叹。” “也就是在洛阳,我再听起你的名字,我没想过你会活下来。你不但活下来,击败公孙瓒,杀张举将头颅奉于朝廷,换了你的晋身之资,护乌丸校尉。诶,辽东太守其实也是你的吧?”看着燕北点头,吕布自视聪明地点头,仍旧是一副长者提点后辈的模样,说道:“你很聪明,没有土地根本养不起兵。就和你杀张举一样,我和丁原无冤无仇,可他活着……我们就都得死。” 吕布张手指着身后的那些容貌性格各异的部下,但唯独没将坐在左侧的张辽包括在内。 “刚到洛阳的时候还好,建阳公领执金吾掌管緹骑与执戟郎,估计你们也看出来了,我的画戟。”吕布轻笑,似乎回忆到前些年骑花马执长戟踱马洛阳街市时的画面,接着语调变得低沉,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朝廷政变了,贵族们忙着杀宦官,那时候吕某才清楚意识到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年轻的武士们攻打皇宫,我领緹骑要去弹压街市,被建阳公闭锁在营地里。那时候我才知道,那些年轻的武士各个都是贵族,他们的父辈世勋世禄,执金吾都不敢管。” “后来仲颖公领兵进洛阳,收二何余部,进而掌控洛阳。建阳公有心于之相斗,却不敢。文远那时候在外募兵刚回来,印信往显阳宫一交,就成了仲颖公的人马。緹骑散了,执戟郎跑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并州人,一千多个并州人驻扎在被烧毁的孟津渡,军粮都被凉州崽子抢光了!我劝建阳公回并州,他不听,要拿我们一千多条性命和仲颖公斗一场……后来,显阳宫让我的同乡李肃送来一匹马,就是赤兔。” 吕布吹出个口哨,那肩高七尺的炭火大马便踏上半人高的台子登上宴会中间傲立,见到吕布后伏下头颅,任由吕布伸手便能揪住它的鬃毛,抚摸着坐骑,燕北看不见吕布的表情,只听出他在笑,笑声张狂里却透出悲哀,“赤兔很好,是天下难得的宝马,仲卿将军,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但是对我和麾下的并州儿郎来说,有没有这匹骏马都一样,丁原,必须死!” 燕北突然觉得吕布好烦啊! 勇武超群的吕奉先,露出一股子小人物失败者的无力感。而偏偏,眼前的这个抚摸赤兔鬃毛的吕奉先,难道不正像一面镜子,倒影出统筹幽冀兵马的燕北吗? 他们得到一些,却也失去一些。 失去的恰恰是他们曾经想要的,得到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奉先啊,让赤兔马去饮水吧。”燕北的语气软了下来,在吕布说完这一切之后,燕北确实对他多了很多了解,甚至在感情上他完全能够理解吕布做出的事,但是这并不耽误燕北仍旧相信自己之前做出的那个结论,他像吕布一样以十分无礼的姿态抬手指着他摇头笑,“你这个人啊,太无情!” 他们终究还是不一样的,燕北杀张纯与吕布杀丁原有七分是异曲同工,可剩下三分恰恰是最重要的。 他吕布是为了自己。 而燕北可以为别人丢了性命赌上名誉,吕布能为谁? 吕布永远都不会为谁丢了性命,他只会为自己去杀人! 就像他说的,有没有赤兔都没有关系,与他而言,丁原……必须死! “哈哈哈!”吕布长笑,挥手间尽显其高超的驯马本事,赤兔再度腾挪而下,吕布端起酒樽望向燕北道:“谁都是早晚要死的,至少死前还能饮酒作乐,在这洛水之畔,能与你这样的敌手饮酒,更是乐事……可惜你我都不是贵族,否则百年之后,这也会是一段佳话。” 燕北摇着头笑了,端起酒樽只是轻轻道:“敬生于边鄙的人下人。” “敬勇猛精进的人上人!”这一次轮到吕布摇头了,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发着亮的眼睛看着燕北道:“总有一天,我吕奉先也要让天下人听见我的名字,在这天下拥有一席之地,我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看我的面色行事!总有那么一天!” 燕北将酒饮尽,却并未对吕布这句话有什么置评。他们两个人求的根本不一样。如果是初次交谈,吕布这样的人会让燕北有些许知己之感,但是吕布掏心掏肺的速度太快,让燕北在与他交情远远没到能容忍他性格中的缺陷时便已经看见更多交浅言深的东西……说实话,燕北很难对这样的人有更深接触的想法。 更不会有任何和吕布共事的想法。 即便他们有着近乎相同的志向,燕北为了让人不再看不起他而努力,吕布为了可以让他看不起人而奋进。 但燕北很清楚,与这样的人共事……早晚会害了自己。 不过这次酒宴也确实让他察觉出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关于他身后立着的大红脸与大黑脸,有这个性突出的两个人在啊,看人太容易了。 关羽轻慢士大夫而亲近小人物,张飞善待君子而不屑小人物,只需要看他们两个对待一个人的看法,就很容易观察出一个人可交不可交了。 比方说吕布这种,削尖了脑子往上爬,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小人不像小人,君子不像君子,将军不像将军,贵族不像贵族的四不像……所以关羽不屑搭理他,张飞攥着长矛只想揍他。 “奉先,你我算是不打不相识。”燕北说谎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将手指在脸上动动掩饰心中的尴尬,他对吕布说道:“我打算用宋宪换回鲍允诚,如何?” 吕布最后饮下一尊酒,起身整理冠带道:“在洛阳等着吧,明日我派人将鲍信送过去。吕某的朋友不多,你燕仲卿算一个,今天的酒宴不错。不过……下次战场相见,吕某也不会留情,你小心了!” 正文 第七十三章 邀请陈群 “将军,见吕布怎么样,可能换回鲍允诚?” 燕北领兵方至洛阳,陈群早在城头上按捺不住,迎着燕北进洛阳。 “你不是和子干先生在太庙编书,怎么跑到城头上去了,离着大老远就能看见你。”燕北在开阳门下翻身下马,对陈群随口说笑两句,一面牵着马往城里走一面说道:“明天,吕布说明天把鲍信送回来,到时候把宋宪一交接,也就算完事了。” 陈群慎重地点头,开口道:“吕布这样的豪杰,说话应当是算话的。” 燕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吕布是豪杰?” 不过转瞬他便自己推翻自己的想法,沉吟着点头道:“你说得对,吕布在某些方面确实算得上英雄豪杰,不过说话算不算?我还真不知道。” 吕布算豪杰吗? 里外里是小人物的失败相,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把控的人,难道能称得上是英雄豪杰?可是再想想,十一骑深入敌军营地,饮酒吃肉谈笑自如,还能与他说出那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来……这种胆气,连豪杰都称不上吗? “将军,吕布是什么样的人?” “说简单简单透顶,说复杂,也复杂至极的人吧。诶,长文我问你啊。”燕北不愿在关于吕布的话题上说太多,而是十分认真地转过头对陈群问道:“既然你觉得吕布是豪杰,燕某呢,可称得上是豪杰?” “恐怕还不够。”陈群这么说着,这段时间相处已经让他知道燕北是什么样性格的人,因而也不会整天绷着一张正经面目,挥手在前比划着说道:“势顷州郡,百姓相服,将军在辽东的时候还可以说是豪杰,不过现在?将军是英雄了。” 英雄? 燕北笑得厉害,不过转眼就听陈群说道:“那些话以后有的是时间去说,不过现在,将军,你前往洛水河畔后发生了两件事,属下建议你还是先处理一下。” “发生两件事?我才走了不过一日。”燕北听到陈群这么说,脚步一顿转头问道:“都出了哪两件事?” 陈群自怀中取出书信捏在手中,对燕北说道:“第一件事,是麹将军与孙将军共战徐荣,围新城,徐荣西退入陆浑关,两位将军传来口信,再有几日便前来洛阳祭告刘氏宗庙。” “嗯,不错,这是好事。”燕北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感到愉快,牵着马边走边说道:“徐荣退了,算起来伯圭和孟德应该也将郭汜打退了吧。如果麴孙二将都无法击败徐荣的话,恐怕这世间也没人能打败他了。” “将军还是不要高兴太早,须知道有时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坏事又未必不能成为好事。”陈群将捏在手中的书信递给燕北,小心看着燕北的脸色说道:“将军还是看看这封书信吧,从荥阳张邈那边发来的。” 燕北不解陈群说这话的意思,但他也能听出八成不是什么好事,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才看到一半,脸上便变了颜色。 袁绍私自表其部将周昂为豫州刺史,根据张邈的书信,周昂在豫州的阳城,也就是孙坚屁股后头和袁术的兵马在豫州阳城、荆州鲁阳相互攻伐,日前已打过两场,互有死伤。 “他们兄弟俩在后面闹腾什么?不对,不对……这豫州刺史不是早就被袁公路表给孙文台了吗?”燕北心中暗道不好,他本以为关东诸侯好歹要等到他撤回辽东,至少要他的兵马过境冀州再开始混战,却没想到他们在现在就已经忍不住了,他转头对陈群问道:“这事孙坚知晓了吗?” 陈群轻轻摇头,面露担忧地对燕北说道:“将军,难道你就不担心辽东吗?” 说实话,他还真不担心辽东,别看出兵放马一年有余,可他对沮授的才智有充足的信……辽东可能小事断不了,但真要说能出什么大事,燕北也是不信的。 不过此时陈群问话,燕北还是摇头回答道:“辽东谈不上担心,只是这中原越来越危险,恐怕联军也要散了。长文,我看你统筹辎重这些事情做的极好,若是叫你教化一县,能行吗?” 陈群被问的一愣,在他看来燕北这话说的也太直白了,何况,做县令这种事情,有他口中这么容易? “天下有变,和以前不一样了。”燕北看出陈群心中所想,对他问道:“如今局势不同令尊那时,如果你愿意,过些日子随我去辽东吧,虽地处偏远,却能远离中原乱世,何况百废待兴,正是能让你大展身手的时候……跟我走吧。” 燕北现在还不知道,在幽州以他的名号庇护的土地已达三郡之多。不过他有句话没说错,那边着实是中原士人大有用武之地,玄菟小郡、乐浪大郡,都仅仅靠着几个人来维系,眼下还完全处于依靠兵马弹压的情况。 太需要有能士帮衬了。 “在下的确有去辽东郡的意向,但是仕官?”陈群心里想的却是与卢植一同编撰的《中平略记》,对于仕官来说他现在还太年轻,在军中担任主记虽然勤恳却也完全是看在能跟着兵马西征增进阅历,权当做游学一般。因而拱手陈恳说道:“群恐怕尚无担起一县之责的本领,还请将军应允在下至辽东入郡学,过些年再说出仕的事情吧。” 虽然陈群拒绝仕官,但燕北还是很高兴,至少这个年轻有为的中原士人愿意和自己一同回还辽东……这很重要,招纳人才最难的便是从中原把人带回去,至于愿不愿意帮他分担政务,倒也不急于一时,相处的时间长了总有机会的。 “你说的也对,如果你想入郡学自然不成问题,不过到时候依然挂名在我军中担任幕僚,这件事也请你不要推辞。”燕北这么说着,接着想到什么便对陈群问道:“对了,颍川历来是能人贤士辈出,眼下中原局势混乱,各路诸侯画地而治,颍川作为四战之地恐怕很难保全于乱世,长文何不给你的好友写写书信,看他们有谁愿意到辽东去,我的书院自是会敞开大门迎天下才士……你看,我那里有北海名士管幼安,一心向学;管理书院事务的是邴根矩;还有平原的王彦方,如果子干先生的身体没事的话,我也希望能让他老人家开馆授徒,何况我已打算将熹平石刻搬回去。” 燕北提起这些好似辽东至宝的名士便是眉飞色舞,似乎根本不因袁绍袁术的纷争而感到焦虑,对陈群说道:“就像你曾给我提起过的称赞为当今无双的荀文若、荀公达、荀休若、荀友若、荀仲豫等人,你可能为我做个引荐?” 一连串说出一堆荀氏子孙,让燕北绞尽了脑汁,这些荀氏子的名字可都不太容易记呀! “既然将军想要用人,群自当效劳,不过在下可不敢保证他们会来投效将军。若真要说起来,还真有一人对将军十分合适,兴许真会前来投奔!”二人走着便穿过街市,朝皇宫门内走去,陈群说道:“颍川阳翟有人名福,寒士出身,早年习武为人复仇杀人,白灰抹面披发而走,后为其党羽救出,化名徐庶,一心求学,将军可试试派人前去招揽。” “徐庶?”燕北沉吟着这个名字,此人做出的事情虽然有趣,但却实在提不起燕北的兴致,他麾下王当不就是这德行,听说现在字都认全了。因为对陈群说道:“这个人才学如何?我身边的厮杀汉已经太多,我需要的是能够治郡县之人。” “徐元直求学于阳翟名士司马德操门下,群虽不识他却也听说过他的名号,将军何不请来见见,又哪里有听名识人的道理呢?” “长文说的有道理,阳翟徐元直,我记下了,这几日便派人去请他过来。不过你也别忘了为我传信其他名士啊。”燕北记下这件事,打算让太史慈替他走一趟阳翟,接着便问道:“你说的这个司马徽,你觉得我能不能请动他?若能请动老师,难道弟子还不都尾随而来么?” “哈哈哈,将军大可一试,不过司马德操是隐士,未必会为将军请动啊。”陈群听着燕北贪心不足的话不禁大笑,不过转而便对燕北疑惑地问道:“怎么我见将军并不因二袁相争而感到忧虑呢?” “我的忧虑恐怕并不能解决问题,袁绍既派周昂争夺豫州,难道还会因为我不愿意而停止吗?”燕北摇头,分别指向东西对陈群说道:“我本以为讨伐董卓是能够一战而定的事情,却不想大家都不劳心费力,到现在也仅仅能远远望见函谷关,长安更是没影的事情,如今天下群雄割据的局面已经无法阻止,我也无法拦着孙坚去争夺豫州刺史部,不如归去。” 即便燕北再想着回辽东,说实话,此时此刻也仍旧会在心底感到气馁……他乘兴而来,却无法击败董卓便要回还,即便得到再多的珍宝,眼看着世道变坏,哪个又能感到开心呢? “等辽东的船队过来,我们也回去。”燕北的手掌落在陈群肩头,“在此之前,多邀请些能人智士,回辽东后我需要借助你们的智慧,为天下开疆辟土啊!” 正文 第七十四章 豫州刺史 陈群为燕北向家乡写了一封又一封地书信,一方面是为燕北招揽可能的人才,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依靠自己随军半年多的见识来转告乡人局势。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来投奔或者看看燕北,至少要让他们知道,颍川郡是不能待了。 豫州北与荆州北的战争已经开始,而且随着孙坚回师将会打得更加如火如荼,即便放眼天下……除了偏鄙之地,又有哪里容得下这些做学问的人呢? 至少就现在看来,陈群认为前往辽东是不错的主意。虽然即偏远又贫穷,可至少燕北有容人之量,最关键的是随着大队兵马迁徙,能够避免流民盗匪乱兵的袭击。否则他们最远也就只能走到荆扬二州,再远却是去不得的。 荆州刘景升尚且自顾不暇,扬州更是一团乱麻,在安全性上都远远比不上辽东。 唯独仕官燕北这件事,恐怕是需要所有人慎重考虑的。颍川多名门士族,他们所代表的并非是单人的个体,无可避免地要考虑到整个宗族的周全。 而迁居辽东,显然并不符合宗族的利益。 无论如何,燕北部下的骑手探马带着一封封书信,奔马驰向颍川郡。 虽然陈群和燕北同样都认为这样做八成是真情向东流,全都打了水漂,不过只要有一个人能慕名而来,那就比不做强不是吗? 除了陈群寄出的这些信件,燕北另外派遣太史慈领亲随一路前往颍川阳翟,寻找那个为人报仇弃武从文浪子回头名叫徐庶的人。 最后则是亲笔向公孙瓒、白波军杨奉与援军曹孟德写了一封书信,告知他们中原发生的事情,让他不要恋战,自行撤军吧。 办完这些事情的后两日,有传信先至,言明孙坚麹义各领部下朝洛阳回还,不日即至。 对孙坚的到来,燕北是又激动又复杂。 孙坚是世间少有精通战法的猛士,关东联军中唯独这么一个有充足战阵经验的将军,又如此赤诚,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强援了。可是偏偏,或许二人第一次相见便没有那么愉快。 他要向孙坚告知袁绍另立豫州刺史部的噩耗。 他很清楚孙坚如果知道这种事情会是怎样的反映,这就像有人另立了一个辽东太守一般,并不是能够简单接受的事情,一场血战无可避免。 当年董卓遥拜公孙度为玄菟太守,占了燕北的口中食,便教他怒而兴兵,整个辽东的战略都朝着杀死公孙度的合适时机布置,就为当时局有变夺回玄菟郡。 现在孙坚在前头打生打死,退一万步说,豫州刺史这个官位,也没人比孙坚更合适了……即便讨董联军解散,豫州荆州仍旧是关东封锁关西的要冲,有孙坚镇守则可保全西兵不可东来。 可袁本初就是这么干了,有什么办法? 外部有董仲颖这个强敌时,关东乌合之众组成联军共御西兵尚且无法交心联手,更何况如今董卓迁都长安偏安一隅,失去洛阳这个遥制天下的跳板之后,每个人心思都活泛了。 不活不行,有袁绍这个心智比包括燕北在内的各路诸侯早熟十年八年的先盟主在,不早些时候对左邻右舍露出獠牙,恐怕就会被先一步下手的盟友杀死乃至吃干抹净一点儿不留了。 即便是燕北,他可以在明面上怒骂袁绍趁着他们在前面打仗自己到后头搞小动作,但在心底他也必须承认,袁绍是聪明人啊! 袁绍在何进死前至今的所有动作表明,他比所有人都要聪明……当曹操、孙坚等人竭尽全力将天下朝着安定的方向浴血奋战时,袁绍在后面咬牙切齿地要让天下朝另一个崩溃的方向使劲儿。 他是早就知道天下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吧,即便作为联军的袍泽,再不久的将来也不再存在任何信任,留下的只有相互攻伐。置之死地。 在不断传信韩馥、张邈之后,燕北才知道原来袁绍目标根本不是孙坚,甚至对袁术来说,这也只是他们兄弟俩将天下画作棋盘玩的一场游戏,什么周昂、孙坚,都只是池子里的鱼,上不得台面。 年初袁绍派张岐立刘虞做伪帝,当时传信各路人马,燕北没理会那茬,曹操不同意,袁术更是奚落了袁绍几句。而就是这几句话,使得兄弟二人有了间隙,所以就一起立两个豫州刺史玩玩。 这两个王八蛋呐! 立在洛阳被熏黑的城头上长立西望的燕北,远远地见到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影子似浪头般蔓延开来,约摸着有千五百骑奔踏而来,领头的正是孙字与麹字大旗。 得胜归来的兵马,自有一股兴高采烈的气势,连带着让洛阳城头的燕北本部士卒也都压着声音欢呼着。 据守这座沉闷的死城,方圆赤地二百里,待上好几个月,任谁的心里都会变得压抑……即便是粮草辎重从不短缺,城内饮水从不断绝。 哪怕不是为了那些宝物,单单士卒的状态,燕北也要打算回辽东了。再在这里耗下去,他的士卒会失去很多战斗力不说,也有啸营的危险……这帮人一年多没见过亲人,没见过女人,不是打仗杀人就是等待打仗。 再这样下去,是要出大问题的。 此次作战唯一占到的光亮就是他们没有谁来过洛阳,而且能远远地见到那些名传天下的人物,投身一场又一场能够载入史册的战事。 否则鬼才能坚持这么久! 兵马西来,燕北自然是要点起部下准备营帐,甚至亲自下城迎接孙坚与麹义。 远远地离近了,先头的麹义翻身下马,隔着老远就朗声喊道:“哎哟哟,将军啊,又不是头一次出征了,弄这么仪仗干嘛啊这是。” “滚边儿去,我是下来接文台的。”燕北没好气地对麹义笑骂一声,转而将目光放在与麹义并肩翻身下马的英武将军脸上,面容随之一肃,拱手道:“在下燕北燕仲卿,贺二位将军得胜归来!” 孙坚人如其名,面容威严而坚毅,初次见到燕北如此年轻,即便听麹义说了许多关于燕北的事情,还是令他眼神中有难以言喻的惊讶,不过惊讶归惊讶,仍然裣起战袍躬身拜倒,朗声道:“坚谢过将军,不辱使命,击败徐荣!” “好好好!文台将军不必多礼,来,城中已备好酒食犒劳兵马。”燕北说着便走上前去把着孙坚手臂朝城门边走边说道:“虽然军中不能饮酒,但今日破例……麴将军,你也辛苦了啊!” 最后一句,燕北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他把着孙坚在前面走,却没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转脸一看麹义这家伙一脸不服气的模样抱臂立在原地,还特意偏过身子眯眼儿时不时朝这边看着,就看燕北注没注意到他……小家子气的模样啊,真是让燕北有心把他晾在城门下头却舍不得。 “不辛苦不辛苦!”听到燕北这么说,麹义又立马笑逐颜开了,朝周围士卒示威似得哼出一声,昂首阔步走上前来,伸手抓着燕北另外一只胳膊,三人并肩进入洛阳城,令燕北哭笑不得。 麹义这个家伙的性格有时候确实挺招人烦,不论事宜不分场合地总要显显自己的本事多大……说来也奇怪,当着自己人的时候都挺老实,可能是部下们做一营帐时燕北总是体谅着他是帐下头号大将,总能显出他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地位,也就觉得舒服了。 可一旦当着外人的面,燕北总是要对外人有更多亲待以现实出自己礼贤下士的一面,麹义心里就不舒服了。比方说关羽张飞多壮勇的猛士,无非是不会打仗罢了……上次在营帐里他是怎么说人家来着?说人家仗打完了都没想到取胜的办法。 这像个心智健全的偏将军能说出来的话么? 不过军中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家伙也好,至少能用他言语性格上的可恶把其余部下坚定地团结在燕北的周围。 “文台将军,看样子你与麴将军在作战中关系非常融洽。”燕北对孙坚笑道:“你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对待旁人的,从来就没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孙坚发笑,但也仅仅是出于礼貌,毕竟与燕北这才是第一次见面,他不愿表现地太过喧宾夺主。 孙坚知道进退,并不意味着麹义也知道啊! “孙文台是最优秀的将领!将军你真应该在新城看一看,徐荣也是用兵老道的行家里手,我们两个分兵合击,将他溜地疲于奔命!”提起战事,麹义笑得张狂,仿佛脑海中已经想起徐荣被他们打的追亡逐北的惨状一般,另一只手仅仅攥着拳头说道:“实在是文台已经做了豫州刺史……唉,说真的文台,豫州刺史部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我们一起去幽州,只要将军跟我们人马,你我二人能从北打到南,从东打到西,踏平天下诸侯!” 得了,燕北思虑好久如何告诉孙坚袁绍另外又委任了周昂做豫州刺史的事情,被麹义这么大刺刺地提起豫州刺史这个官位,燕北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本想着多少要等喝过庆功酒了再说这个事情,可眼下麹义提起,他再装傻却是不行的。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幽扬通商 “袁绍表周昂为豫州刺史,在豫荆交汇之地搦战数场,胜负难分。”燕北料想中孙坚大发雷霆的情景并未出现,他只是面色如常地看完书信,抬头对燕北抱怨道:“就在孙某为他袁氏复仇向西作战的时候?” 这话说的在场三人皆是心有戚戚。 其实挺委屈的,一众兵马作为先锋,面对素有天下强兵之称的董卓军将生死置之度外,打出势如破竹的战绩。而在他们身后,各路联军诸侯却好似捅刀子一般,你夺我的地盘,我杀你的属下。 最叫人难过的并非是属地被人攻击,甚至是鸠占鹊巢。最叫人难过的是如果在相同的位置上,我不会那样对你,可你偏偏这样对我。 真心实意付诸狼心狗肺。 才是最令人难过的事情。 “这天下恐怕空有一腔热血已经不能改天换日了。”燕北摇摇头,颇有几分心灰意冷之意道:“文台将军,如果你要回豫州争夺阳城,不必担忧我们。离开辽东一年多,事实上如果没有此次袁绍任命周昂,燕某也是一样打算要回还幽州了。” 孙坚对燕北的善解人意感到感激,一旁的麹义瞪着眼睛道:“袁本初什么东西?文台别担心,我与你同去,你我二人就像击败徐荣一样,夺回你的城池!” 麹义刚牛气冲天地说完,拍着胸甲大包大揽,接着脸上一僵小心翼翼地望向旁边,偷偷观察着燕北的脸色。不过这一次燕北并没有怪罪他,而是慎重地对孙坚说道:“不错,粮草辎重、兵员人力,只要你需要但请开口不必客气,燕某会尽可能为长沙军提供一切帮助。” 即使此次他们的会盟也是散盟,但燕北依然感激孙坚在后方各路诸侯勾心斗角时一口应下他的邀请,作为侧翼为他拖住南路徐荣的兵马……何况这也是他为了今后考虑。所谓远交近攻,无论孙坚将来是会在豫州还是回到长沙甚至是老家江东,现在都很难对他在北方的势力形成威胁。 当今天下如孙坚这般赤胆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能多一个,将来他的路便宽上一点。 “多谢二位将军的好意,孙某虽仅有数千之众,却还不将周昂放在眼中。”孙坚气质豪迈,转头看着燕北麹义二人笑了,随后伸手向前引路对燕北道:“斩杀周昂不急一时,今日我们终于会面,将军不是已备下酒宴,请!” “哈哈哈,说得好!”眼看孙坚不急,燕北心中自然也是轻松,探手引路道:“孙将军请!” 众人一道走至皇宫城门之前。 因为有孙坚这个外人在,他们并未进入皇宫,而仅仅是在皇宫废墟的宫门之前搭出仪仗供三军将领饮宴……说是饮宴,酒水却没多少,不过是点到为止,至于食材也是与军卒不差多少。 出兵打仗这么久,若是将军天天大鱼大肉再饮上些酒伺候着,军卒心里能没点想法么? 所以燕北干脆就一视同仁,反正都是沙场宿将,谁没在尸骨里躺着睡过觉,又怎么会在乎这些食材不够精细呢? “主公,咱们真就这么打算回去了?” 麹义在席间一直闷声不说话,觥筹交错间尽是燕北与孙坚相互交谈,平日里聒噪无比的麹义今日难得安静下来。足足有一刻时间,麹义才对燕北发问,“咱真要回去?” 燕北点头道:“总是要回去的,或早或晚。眼下将西兵逼至函谷关以西,再向西走战线太长,辎重路线很容易被袭击……对,我们要回去了。” 他前面从战略角度说了一堆,可说完便意识到,在场的各部曲将之下不敢说,司马、校尉甚至偏将军,哪个有不明白军略上的这点小道理,把他自己都逗笑了,对麹义问道:“怎么,出来一年,你在中原还没待够?” “倒不是没待够,黑乎乎的洛阳也没什么好待的,我只是觉得仗还没打完,我们这么撤军。”麹义脸上的意味难明,“是不是就算输了?” 燕北的笑意僵在脸上,端起的酒樽缓缓放下,又快速端起尽数倒进口中,这才有些艰难地说道:“输了,输了!” 出辽东时还说要讨贼兴复,奉迎天子……倒是见到新朝皇帝王莽了,可是当今天子?连影子都没摸到。 尽管打仗一直在赢,但在战略上,他们终究是没能达成来之前的目标。 麹义不开心。 他是个纯粹的将军,最远大的目标就是想振兴西平麴氏,而除了这个,他的一切价值观就只剩下赢。一场一场战斗的赢,一场一场战争要赢,其他的?他全都不在乎。 不在乎同僚关系,不在乎天下局势,不在乎的太多太多……可他只在乎赢。 但是这辽东军近乎倾巢而出的一战,归根结底他们还是输了。 “这场仗谁也打不赢,再勇猛精进,架不住屁股后头有人扯腿。”燕北笑了,却不见眉目间的垂头丧气,反倒对麹义安慰道:“虽然输了一场,但往后的仗还有的打……为天下的仗打完了,我们该回去为自己打了。” 对于燕北这句,孙坚是深以为然,点头说道:“燕将军此言不差,天下局势不同往昔,经此一役,中原恐怕会乱上十几年。” “不错,我亦有此预感,董卓遭受此挫,朝廷亦不够稳定,没三年光景是无法率大军出关。而关东那几位,文台兄也知晓是什么模样,恐怕从县到州,战事不会停息。”燕北提起关东诸侯总是不可避免地带着一股嘲笑的意味,微微伏过身子对孙坚说道:“中原燕某是呆不下去,但幽州尚可护得周全,便由着他们去闹吧,燕某回幽州收拾高句丽与三韩去!文台兄今后有何打算,做豫州刺史吗?” “不做了!正如仲卿将军所言,今后我辈武人要为自己而战,孙某亦打算回江东招兵买马。”孙坚说着脸上便浮上些许愠色,“但这要等斩杀周昂之后,孙某可以不做豫州刺史,但容不得旁人来鸠占鹊巢!” “将军壮勇,请饮!”燕北欣赏孙坚这种气概,端起酒樽向孙坚祝道:“今后你我各据南北,愿三五年后,能再聚首!” “请!” 孙坚将酒饮尽,对燕北问道:“燕将军,麴将军在路上说,辽东注重商贾,货通幽冀青三州,亦有海船,不知是否?” “不错!燕某刚至辽东时穷寒无比,只能借些许商贾手段聚起资财,这才能搭起架子开荒种田,否则到现在恐怕麾下军卒都饿死了。”燕北提起初领辽东时的心酸,此时尤为骄傲,转而对孙坚问道:“怎么,文台兄难道需要购置些什么吗?” 孙坚这话问的,让燕北心里有一种生意上门的感觉。 果然不出所料,便听孙坚接着说道:“实不相瞒,南人不善马战,并非是军卒瘦弱,而是因为没有良马。孙某看将军部下骑兵甚是骁锐,想要从将军手中购置些许战马,不知……如果不行也没有关系。” “战马……乌桓产马,塞外鲜卑亦产马,我辽东郡前年也圈出一片草原作为马场,若文台兄有意购置战马到不妨事,只是燕某也有难言之隐。”燕北说着便面色犯难,“并非是燕某不愿买卖马匹,实在是辽东战船堪忧,水寨船匠不过两年有余,走轲倒是不少却无法运载马匹,建起水寨最初便是为了征战之用,商船更是一艘都没有,眼下最大的战场也不过艨艟却也只有三艘,斗何况路途遥远,无法把战船开至豫州啊。” 豫州地处中原,即便说境内流域纵横,但这路上水贼兵灾之患……辽东本就没多少战船,再为了卖上几百匹马把船折在路上,得不偿失啊。 “这的确是……将军你看这样可好,孙某听说辽东船队可行至东莱,而青州刺史刘玄德亦曾为将军帐下之将,想来不会在青州为难将军的水军战船。犬子如今客居庐江,可让其至吴郡接应马匹。” 燕北听孙坚这么一说,倒也确实是有可行之机的,他还尚未点头,便听孙坚道:“我部司马韩当,亦为幽州人,可随将军前往辽东,随船队回还引路,将军也不必担心路途。孙某所求战马只要能达到肩高六尺五寸,两岁即可……至于战马银钱将军不必担心,便依照辽东的马价再添一成去算,孙某想购五百匹。” 孙坚若想卖马,最难的不是没有钱财,而是有价无市,如今中原战乱,北方的马匹根本进不到南方。天底下像燕北这样以诸侯之身去庇护商队的能有几个? 都到这份儿上了,燕北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点头,随后对孙坚问道:“若是如此,燕某自不会再推脱。不过作价上,燕某听说江东多船匠、甲匠、弓匠,我希望文台兄能以匠人代金钱购马,或以江东的绸、缎抵价,以物易物。” 燕北现在不缺钱,他甚至不缺铁木石矿这类原材料,最大的缺口就是匠人! “一言为定!” 二人各取所需的交易,令他们脸上浮出笑意,燕北端起酒樽道:“既然如此,燕某便祝文台兄争夺豫州,马到功成!”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刘备借兵 孙坚走了,带着他与燕北商议好的通商事宜与满腔怒火倾兵南下,誓要与周昂分个高下,让袁绍知晓他孙文台的厉害! 作为回还辽东后引战船南下的识途者,孙坚将部下韩当留下,暂时跟随燕北在将来一路北上再引领船队南下,当然了,也要负责挑选马匹品相这些杂事。 孙坚的眼光不可多说,把握问题极为精准,一口便点明了他所需要的战马。 肩高六尺六寸,体魄便大多健壮;两岁往上,都经历了马夫驯马,可以直接投入战场。 这样的体魄,即便在幽冀这些拥有大量马匹的北方也可以称作良马了。燕北可以断言,眼下的辽东战马中,能够达到这样标准的也就三千匹上下……这还是估算了辽东马场那批长到两岁新马崽的基础上得到的结论。 但这样的交易,对燕北而言更值得。 因为他不缺钱,金钱对现在的辽东来说是最没用的东西。有在洛阳得到的这些宝物,回辽东了难道燕北还会担心没有金钱吗?不可能! 战马很重要,在与吕布的交战中让燕北对精锐骑兵在战场上所能做的事情更加了解,那些并州精骑的甲胄也给了燕北很大的启发,组建一支属于辽东的精锐骑兵便已经能够提上日程。 可他有很多战马,甚至将来还会更多……战马是能够生出来的,可那些掌握精湛技艺的匠人,生不出来。 这一次与江东通商,能够给他带来匠人。 五百匹战马,能够为他换来四至五百名匠人……就像辽东铁邬一开始那二十名世代为匠的老人们一样。 他们能够给燕北军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辽东是个好地方,对燕北来说,辽东这块土地给他带来太多太多,包括能够凌驾天下诸侯之上的思路,都来源于辽东。 当袁绍等人刚刚意识到领土的重要,为了土地大打出手时,辽东在他的统治下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别人不知道教育、赋税乃至兵甲的来源时,他在辽东建起书院,广招名士,在蛮荒之地塑起浓郁学风;开铁矿造战船打制农具,开出万顷田地。 如今他与麹义还剩刚不到两万的军卒,这次回到辽东,燕北打算在幽冀二州招兵买马,使麾下兵马扩充至四到五万。今时不同往昔了,以前他有心募兵,却受限于辽东产粮,根本不敢招募超过两万的兵力,甚至因为没有粮食将兵员借给鲜卑素利去养活。 现在,他们再没有当年的窘境了。 招兵买马的三个阻碍之一的粮食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便是兵甲及乡勇来源……辽东全郡才不过十万户百姓,这还是数次迁徙的结果,他根本无法再招募两万甚至三万人。 青壮都来打仗,地谁去种? 但燕北不想这事,他觉得辽东没人但幽州总归是有人的,仅仅是费些功夫罢了。在他看来,招兵买马最大的问题就在兵甲锻造上。 辽东铁邬里人是不少,但大部分都是学徒,真正匠人少得可怜,让学徒去打造农具还好,一旦打造兵器,淬火工序一个不对,锻打一不小心,一块上好的钢铁便废了。 他需要工匠,铁匠船匠。 这才是增进辽东实力最好的方式……通商江东,势在必行。 孙坚走后,驻守洛阳的兵马却并不枯燥,苏仆延与孙轻放出斥候远行于洛阳西面各个城池,几乎每日都要与西兵游曳在函谷关东面的斥候爆发几次小冲突。 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放出大部兵马,避免再次损兵折将。 洛阳城外,皇宫中的兵马都撤了出来,在外面安营扎寨,砍伐木料赶制攻城军械,声势浩大的劳作令十几里外甚至都能发现他们的重大举动。 从洛阳到函谷关,虽然间隔着两座城池足有二百余里,但是无论函谷关还是洛阳,如果动作足够大,从这头到那头只需要五个时辰。 燕北大举赶至攻城军械令函谷关感到不安,联系到前些时候游曳在关下的斥候,一股阴云压抑在函谷关每名守军的城头。吕布在换回宋宪后便被长安的董卓一封书信召回,作为函谷关守将的李傕见徐荣退至陆浑关,连忙命仍旧留滞在北面的郭汜调回关内。 这种时候,一旦燕北率军围堵城关,郭汜便会成为被截断粮道的孤军,这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与郭汜作战时,一直打败仗的曹操终于小胜一仗,在郭汜抵抗公孙瓒的进攻时以轻兵冲散凉州军的侧翼,致使郭汜不敢再出城与兵马搦战。 刘备最终没能引兵至洛阳,他的兵马还没走出青州地界便收到青州北海国附近的海贼头子管承联贼兵管亥再度大举抄掠州中,连忙还师州郡,为平乱而爆发数场大战。 这一切是燕北从书信中知晓的,刘备虽然无法亲至,但还是派人传回书信,一来是为了讲明情况,二来呢……是想向燕北借人。 对,刘备的信里没有说要回关羽张飞,而是想向燕北借走赵云部,助其平叛。 这封书信令燕北哭笑不得。 “长文,你觉得这封信怎么样?”燕北脸上带着笑意将刘备的书信交给陈群,军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燕北说话也比较随意,摇头笑道:“这个刘玄德啊!” 说实话,手上拿着刘备的关羽张飞,在辽东还有转仕于他的田豫,燕北算是把刘备的小团伙全收在手底下……从心里说燕北是觉得挺对不住刘备的,这个结果致使刘备在青州恐怕行事没有那么简单。 “将军,青州刺史刘备,难道不是你的属下?” “算不上,更像我与曹孟德的关系,何况现在他执掌青州。”燕北心里也知道,再想刘备是他的属下,太难了。不过至少他们现在还有一份不错的香火情义在,他对陈群问道:“你觉得该不该借兵给他?” 借兵容易,怕只怕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刘玄德也是有英雄气概的人,如果为了做对的事便可以放弃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其实天底下能这样做事的人有许多,但很多是因为想得少。但刘备显然不是想得少,而是他更愿意做些出力不讨好的事。 这样一个人,即便他们有曾经很亲近的关系,将来也会因为天各一方而慢慢疏远。何况如今这变局之世……哪里又有定数呢? “借是一定要借的,这是好机会,可以向青州安插人手。”陈群想的很简单,他没有燕北的那层顾虑,随意地说道:“既然将军要在回幽州后与江东通海上商路,无论您愿不愿意,都必须与青州有不错的关系……现在难道不正是合适的机会吗?” 其实燕北的本意,是想拨出三千兵马让关羽张飞统帅着去青州就得了。尽管对二人勇武觊觎已久,但眼下有赵云太史慈等人,燕北对冲阵之才也没有那么大的渴望。 何况这二人若想要去投奔刘备,他拦得住吗?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就让焦触领一部兵马去青州吧,我准备再组一营骑兵,需要子龙的勇武。”燕北摩拳擦掌,自从见识到吕布的骑兵战法后,给了燕北很大的启发……赵云的勇武比之吕布稍逊,却也不差太多,如果训练得当,很有可能将吕布的战法复制出一支能横扫战场的辽东铁骑,所以眼下这种时候,赵云是绝对走不开的,而他手边还闲着个焦触,当即决定道:“派人将焦触、关羽、张飞三人叫来。” 不多时,三人至帐中,果然不出燕北所料,他才刚说出刘备在青州遇到棘手问题,关张二人便抱拳请命前往青州帮助刘备。 燕北笑道:“我与玄德关系亲近,亦欣赏其为人,自然有求必应,你二人放心。” 说罢,这才对焦触道:“你妻子之事我已知晓,不日燕某将领兵回还辽东,现打算命你领三千兵马前往青州相助刘使君,助其击走贼寇,你也能趁此机会在中原寻找妻儿,你可愿意?” “属下愿往!”焦触当然不会说什么,傻子都知道这是在为他考虑,“将军恩德,属下铭感五内!” “行了,不必说这些,这段时日没燕某看着,你也记好了,领兵不能饮酒,你可知晓?”燕北瞪着眼睛最后训了焦触一句,这才温和下来说道:“助刘使君击败贼寇后,你先不要忙着回辽东,我欲与江东通商,海路要经青州,你便向刘使君请命驻军东莱,准备接应船队……云长益德,你们过去后与玄德商议,能不能表焦校尉为东莱太守,我二州相距海程不过往返十余日,自当攻守相望。” “诺!” 看二人抱拳,燕北心里终究还是感到不舍,对他们说道:“在此之前我便已传信辽东书院的大儒名士,送你二人前往门下习经义,等玄德的青州安定,到时我们在辽东再聚!” 听到这个消息,关羽抱拳感谢,张飞更是喜不自胜。 不过就在燕北还想再拉着二人说些体己话时,帐外突然有士卒快步跑来高声说道:“将军,营外来了个颍川人,说前来拜见将军!” 正文 第七十七章 颍川郭嘉 “将军,营外来了个颍川人,说前来拜见将军!” 前一刻燕北还想要与关羽张飞再说些什么,可听到帐外士卒这么一声传报,顿时来了精神,忙对关羽张飞焦触三人道:“这样,你三人且下去准备吧,等晚间我与诸君共饮,送行!” 三人各有心思抱拳退下,燕北这才转过头对陈群面露喜色道:“长文,人这便来了!” “不对,不对。”陈群却是面露疑惑道:“若是徐元直来,应当由子义兄领着入营,何况此时那些书信恐怕才刚刚送至颍川……将军何不问问来人是谁?” 陈群话音刚落,帐外士卒便说道:“他说叫郭,郭什么孝。” “竟然是他!”陈群面上表情非常复杂,既有兴奋又有疑惑,对燕北说道:“郭嘉,郭奉孝。” 燕北眼前一亮。 陈群重申这个名字对燕北而言无异于对牛弹琴,燕北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他知道陈群是什么人啊,颍川陈氏,正经名门出身,交往的也都是有才学有声望的人。既然陈群都听说过此人名号,自然不会是寻常人物。 “郭奉孝是什么人?” 听到燕北发问,陈群脸上露出苦笑,对燕北答道:“颍川郭奉孝,年少便有卓远见地,同样也有放浪形骸的名声。早些时候在家乡结交了不少游侠儿,前些年便隐居于世……现在看来,他是知道乱世将至的吧。” “那他有才华吗?算了,这一定是有才华的人,否则也不会早就知晓天下大乱。”燕北嘴上说的是郭嘉,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嘿,他燕仲卿不也是前几年投身张纯门下时便知晓天下将乱么。“我先见见再说,派人将他请进来!” 燕北说罢,便派人将营门外的颍川来客迎进帐中,带到他的面前。 当传话的士卒离去,燕北内心里没来由的感到有些紧张,拿起兜鍪又再度放下,一面整理着发髻对陈群问道:“长文,你看看我身上的甲胄可合乎礼仪,如何才能更显得礼贤下士一些?” 说实话,这可是正经的头一次又颍川的这种策士来找他,哪怕他并不知晓对方是什么来路,但就陈群说法非常年轻,显然不会是有充足治政经验的贤臣型人物……如果说聪慧的头脑与卓远的见识能为燕北提供什么帮助。 那一定就是策士了。 陈群看燕北这般做派,只是笑道:“将军本就为礼贤下士之人,又何必专门做出礼贤下士之举?且放心吧,那郭奉孝早就在颍川传出放浪形骸的名声,对这些流于形式的举动,怕是不会有太多在意。” “他在不在意是他的事,做不做却是我的事了。”燕北笑笑,虽然不能因为旁人是放浪形骸的性格变因此废止自己的礼仪,但无疑陈群的话令他非常受用,心里也轻松了些,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之后,好整以暇地说道:“那么,便等着他进来吧。” 郭嘉比燕北想象中来得要慢一些,在营地中他故意放慢了步调,将自己的目光放在这座庞大营地中每一个能让他见到的角落。 他相信,看一个太守的才能需要观看他的府衙用吏,但看一位将军显然不必观察他的营帐,而需要看他带出的是什么样的军卒。 在前往洛阳之前,郭嘉在乡中游侠儿的护送下先前往的是冀州渤海郡,住下四个月后才见到从讨董联盟撤军的袁绍,一番深谈之后他并不认为袁绍是能够成事的样子,因而便打算继续回乡隐居,等待天下出现能够让他效命的主公。 他知道袁绍一定会撤军,因为任谁都知晓董卓迁都之后实际上关东诸侯便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继续西进,也无非是徒效奋勇,无济于事罢了。 不过在他行至荥阳时才发现,尽管袁绍等关东诸侯撤回,但这天下还真有那么几个疯子傻子执意要向西进军,甚至攻破旋门关打入二百里赤地,驻军于洛阳。 他们被人称作新的讨董联军,也被叫做真正的讨董联军。因为整场战争,都是他们这几个人率领兵马在前打仗……他们与后面的袁绍等人截然不同。 看上去,没什么远见野心。 这并非是郭嘉想要辅佐的人,不过他很想见见这个近乎以一己之力扛起讨董大旗的辽东豪杰,究竟是为了什么一路向西。 当看遍了威武雄壮的辽东精锐,郭嘉在中军大帐里见到案几之后坐着的那名年轻的度辽将军——燕北,燕仲卿。 看模样,名传天下的度辽将军与郭嘉年岁在伯仲之间……这样的年纪,的确很容易做出向西讨董的意气之事,郭嘉端端正正地拱手道:“颍川郭嘉,来此拜会将军。” “奉孝无需多礼,请坐吧。”燕北看着眼前与自己一般年岁,穿衣打扮只做寻常的年轻寒士,心里却不曾有任何轻视……出身越是微寒的人,达到每一个阶层所付出的努力与需要的才华便更多,燕北释手道:“却不知道你来洛阳,所为何事呢?” “在下出游时经过冀州,关东联军的先盟主袁本初已领兵回到渤海,至荥阳时便听说将军重组联军欲攻函谷关,至洛阳又见到营地里赶制攻城军械……将军要退兵了吗?” 这句话,在旁人看来可能是前言不搭后语,却引得燕北面目含笑,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我也要退兵的呢?” 他要退兵这件事,只有少数将领知晓,就算是军中士卒大部分都尚不知,以为赶制攻城军械便是要大举进攻函谷,有些摩拳擦掌有些哀声遍野,这郭嘉是如何知道的呢? 这也是郭嘉先前在营中看出来的,也正因此才觉得不虚此行。 却听郭嘉胸有成竹道:“将军的攻城军械打造颇有几分赶工之嫌,以脆弱柏木制冲车恐怕并不堪用。声势浩大营盘却皆为守势,营地之外囤积的马粪便堆积如山却并非随意之举,洛水芦苇众多,生火造饭足够取用……将军是要用马粪做炊烟,暗行退军之事,对否?” 这个郭嘉,的确是才智之士。 燕北这么想着,便开口说道:“不错,燕某确实要退军,当今天下混乱,再打下去,这场仗对天下与某,都不会有什么裨益。” “既然将军明白这个道理,又为何还要在此与函谷关对峙呢?” “我在等船,也在等人。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才让帐下幕僚向颍川故友传信,希望能在走之前拉拢些颍川士人,却不想今日奉孝前来。”燕北说着朗声笑道:“某还当是有人应邀前来。” “辽东边远,是应当广纳贤才。不过将军纳下贤才,是想让他们做什么呢?” 燕北觉得郭嘉是在考校自己,不过却又不像打算投奔的作态,不由心中感到纳闷,不过到底是第一个来拜会自己的颍川人,他还是抱着很大的好感说道:“当然是借助他们的力量来拯救苍生,目下已有二分之相,关西势大却有朝廷掣肘,关东人杂而人心不一,天下将陷入长久的战乱中,燕某将兵于北,自然要求得退可保境安民,进能震慑群雄,只有这样才能在乱世中得以保全。” 郭嘉笑了,对燕北这个回答并不算满意,开口问道:“将军麾下兵马何止万众,若连将军这样都无法保全,那关东之地还有谁能苟活呢?” “是啊,我的兵很多,可兵多就一定能活下来吗?奉孝难道没看见朝廷一朝政变,统领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便死于非命……如果没错的话,当年宦官应当就是将他的头颅丢在早如今扎营的这块土地上。” 燕北轻描淡写地说着,似乎并不以麾下兵马众多而感到骄傲,对郭嘉缓缓说道:“刀俎与鱼肉,改变都发生在旦夕之间,胜者无常胜之理,败者却有常败之道。若不能未雨绸缪,便难免遇事时感到惊慌失措。我的兵力强,才更要选用贤才招纳志士……燕某要的并非是一时保全性命,而是保全一世。” “若将军想保全一世……”郭嘉的眼睛亮了起来,身形不再正襟危坐,而是随意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对燕北轻声说道:“便与天下乱局无关了。” “你说的这句话很有道理,这的确与天下乱局无关。”燕北点头应道:“要想活到最后,便要比董卓强,比所有人都强。” 比别人更强的武力,比别人更强的财力,比别人更强的智能。兵力,人才,地盘,一个都不能少。 “只有到那个时候,燕某才能真的不必担心性命如何保全。” 郭嘉缓缓点头,他对燕北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虽然不够全面,但已经可以勾起他想留下来看看的想法。 虽然这位燕将军并未说那些更加讨谋士喜好的天下大势之类的事情,可至少在对局势的判断足够清晰,谋划的事情少却拥有足够的决断。 这样的人未必能够成事,因为他只想一味强大却没有足够的大志,缺少雄于天下的宏远志向,自然就会在天下的变局中措手不及。正如燕北先前所说,不能未雨绸缪必然会惊慌失措。 所以郭嘉的身子向前探了探,问道:“若将军已雄于天下,接下来又要做什么呢?” 雄于天下之后? 燕北似言笑般挥挥手,似乎这个想法无比遥远,轻轻吐出八个字。 “我不称王,谁敢称霸?” 正文 第七十八章 陈明厉害 其实有的事情细细想想是很有趣,野心、宏图霸业、名望,这些都在招纳贤才这件事上其实都没有太大用处。招纳贤才的根本在于……你越强大,越能得到别人的投奔。 当然,燕北这种人例外。他自己就足够强大,所以他想投奔谁,要看谁最能容忍他、不挡他的路。 可这世上大多数人并不会像他这样想,就像现在,天下能称得上英雄豪杰的人物不知凡几,为何没有多少人去投奔他们,是因为他们没野心吗? 野心人人都有,或多或少。可用在投奔这个词上,和野心并无太大关系,首先有一个硬性条件便是……这个人要是个诸侯,才值得人们去投奔。 比方说孙坚,若论英雄之器,天下难出其右。但把豫州刺史、破虏将军之类的名号层层剥去,最后留下的孙坚并非是个诸侯……他是南阳袁术的先锋。 拼生打死,博取到豫州刺史部这么一块泼天大能够发展的地盘,自己还没去上任就让别人从背后掀了桌,折戟沉沙在身份蜕变的路上。 曹孟德,热血精进无人能比,孤身西进虽败犹荣,这件事无论谁听到了都要称赞其勇气可嘉。可这种时候去投奔他的人多吗?如果不是得了东郡太守的官职,恐怕曹操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依然只能任用些武夫。 能否招揽人才的底线,基本上就在于是否为独立诸侯。 如果不能作为独立诸侯存在……想要招揽人才便是难于上青天。 “将军是想雄于北州?”郭嘉来见燕北时心里并没太多想法,他从年少时便周游甚广,阴结下不少豪杰,如今来燕北这里看看也是应该,但却没想到燕北给了他一个惊喜。此时的郭嘉提起了兴趣,竟将双腿盘起,撑着手臂在下巴上磨痧着,在心底衡量燕北称雄的可能性,说出几个人名。“玄菟公孙度、辽西公孙瓒。” 这两个人,便是摆在燕北面前的拦路虎。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是燕北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也正是那个人决定了燕北的身份并不同于广义上的诸侯。幽州刘虞刘伯安……只是现在郭嘉的身份显然不到提及这个人的地步。 燕北的脸上兴趣正浓,郭嘉虽然仅仅提出两个名字,但燕北却知晓眼前之人并非空谈草包,智慧有多有少这不是转眼就能看出的。但见识骗不了人,这二人都是燕北心中的大敌,但如果不是对辽东有很深了解,恐怕也仅仅只能说出个公孙度罢了。 单凭燕北此次联盟招来公孙瓒助战,部下士卒都有不少没有将公孙瓒当作敌人,至于燕北想借战事拖住公孙瓒不让其发展做大的想法,更是只有少数几人知晓而已。 而这郭嘉,却一语中的。 “辽东的局面复杂,北有公孙度,西有公孙瓒,东面扶余、高句丽东夷二强国,内有乌桓外有鲜卑……恐怕天下再没有哪个郡似辽东这般存在于夹缝之中了。”燕北这么说着,对郭嘉笑着问道:“不知奉孝可有破局之法?” 两地消息不通,中原还不知道公孙度已死的事情。在燕北心里,公孙度仍旧是大敌当前,而自己却多方掣肘,刚好借此机会试探郭嘉的智慧。 就算燕北锐意进取,但头上顶着刘虞,关押乐浪太守张岐夺郡中统治便已是他所能做出的极限。如果是他在辽东,恐怕在公孙度动手之间是断然不会杀死公孙度的。更何况,如果两郡发生冲突,他多半会选择以兵势压迫,攻破公孙度的城池……绝不会让属下只身冒险刺杀公孙度。 田豫兵行险着勇猛精进,却以一人之力打破幽州东部局势。 他那一剑,可抵万众雄兵。 所谓一人智穷,若能有人帮着参谋时局,虽然未必可以采纳,却能够换个思路来想这件事,未尝不是好的情况。 “高句丽与扶余之事,在下中原之人不够了解;公孙度人至中年,目无朝廷,比邻辽东关联时局,在下亦不好妄言。”郭嘉接连说出两个他没办法的事情,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神色郑重地说道:“不过将军若想破公孙瓒,倒在覆手之间。观其兵卒横行冀青,委青州刺史,大有并吞东国之势……将军召其来援,也是为了拖住他吧?” 郭嘉敏锐的判断力之精准,洞察之细微,为燕北平生未见。 事实上就在郭嘉说出这看似疑问实为决断的话时,燕北便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将此人留在身边……哪怕郭嘉的才华仅限如此,他也要将这个年岁与他相差不多的策士留在身边! 论及战略大计,他有沮授千里截公孙;论及战阵之争,他有麹义虎步破黑山;再说统筹后勤的陈群、陷陈突骑的赵云、驰射无双的太史慈……他缺的,便正是这么一个拥有判断洞察之人! 时至傍晚,正当燕北打算问郭嘉像公孙瓒那么强势之人,应当如何覆手击破时,帐外有士卒拜见,说道:“将军,晚食已备,现在奉上吗?” “不急。”燕北回了一声,这种时候他根本不急着吃饭,只是搓着双手等郭嘉说如何踢掉公孙瓒这么一块称霸北方的绊脚石,可接着便还是礼节性地对郭嘉笑着问道:“奉孝可感饥饿,不如你先用过晚饭,我们再聊?” 郭嘉确实有些饿了,他可没有韩馥运送辎重,洛阳这吃赤地二百里,沿途连村落都没有,路上携带的干粮都算着日子吃,这会儿当然不会同燕北客气,点头道:“那在下便先下去用饭,晚些时候再来拜访将军。” “别!就在我帐中用!”一听郭嘉要走,燕北连忙叫住,对帐外士卒道:“再搬一张案几,上二人饭食。” 燕北把案上兜鍪拿到一边,皮卷地图等杂物也都分类放好,看着郭嘉笑道:“燕某在外面还是比较重礼的,今日听君一席话只觉见猎心喜,还望奉孝不要见怪。” 郭嘉并不重礼,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就能接受别人对他无礼了。如果他一进帐时看见燕北萁坐正中,一点儿没有郑重的意思,铁定是要转头就走的。不过眼下这样燕北留他在帐中用饭,虽然感到并不自在,却在燕北道歉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应下。 “奉孝,如何能在覆手之间击破伯圭?”士卒抬着案几入帐,短暂沉默,士卒一走,燕北连忙对郭嘉问道:“我欲领兵驻大河以北,扼守中原,你觉得如何?” 他当然想要驻军黄河,非但如此,他心中的真实想法是渡过黄河之后便与公孙瓒撕破脸面,煽动韩馥与黑山军一同向公孙瓒开战,在中原就把公孙瓒的兵马废掉,并切断他与幽州的联系……所谓战线铺的太长,坏处就在这里了。 但这事毕竟有翻脸不认人之嫌,何况燕北不愿走漏风声,此时还不能说与郭嘉罢了。 郭嘉现在却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缓缓摇头,对燕北说道:“将军兵威甚盛,但公孙将军亦不弱,万众之军两相搏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将军在此战之后又能剩下多少兵马呢?公孙瓒的战线很长,兵马铺设于冀青,但将军的战线难道就短了吗?韩文节、袁本初,若此二人断了将军兵粮与后路,两万兵马顷刻覆灭!” 郭嘉提起了燕北一直刻意遗忘的一点,他从不担心的补给辎重,恰恰在并非铁板一块的韩馥手中。若他不与人交战,韩馥自然不敢与他为敌,反而会为他提供军械粮草。 可一旦他与公孙瓒这样的强手交战了呢?如果在兵势上压不住韩馥,更何况渤海还有那么个袁绍七上八下地蹦着。两万兵马一旦断顿,还能与别人打仗吗? 到时候领着残兵败将回辽东都是好的,可就算他领着兵马回到幽州,又如何震慑那些居心叵测之辈? 燕北苦笑道:“中原也是龙潭虎穴啊!” “公孙瓒虽强,却为人不忠,一味知晓兵势却不明白他对脚下的土地没有控制力,局势在旦夕之间便会改变。”郭嘉在言语中对公孙瓒多有不善,显然似公孙瓒那样的强手在他眼中并非是个诸侯,而好像带着兵马四处作乱的野将军一般,郭嘉说道:“将军之患,在幽不在冀,比之驻军大河以北,倒不如驻军幽州以南,扼守冀州通往幽州要道,便可将公孙瓒锁死在中原,坐看其与袁本初等人争斗即可。” 郭嘉是不赞成燕北在中原与公孙瓒开战的,“将军眼下的敌人,是玄菟公孙度而非冀州青州的公孙瓒。若将军还师幽州,公孙瓒与袁绍便会因为土地接壤而产生冲突。可将军的兵马若留在冀州,他们便会因为担心你的兵势而联合到一起,到时腹背收到袭扰,将军却不能御敌……比之领败军回辽东,现在难道不正是最好的时机吗?回到辽东,攻打公孙度!” “哈哈哈!奉孝,我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智士啊!”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将士聚饮 很多时候作为谋士奉劝地处边远的主君,多会奉劝其离开边远,投入中原。 因为只有中原才有谋取全局的地利,而地处边远本身在地利上便缺了一条腿……董卓入主中原也好,公孙瓒向南移动军事重心也罢,都绕不开他们的最终目的都是进取关中以遥慑天下。 可郭嘉反其道而行之,奉劝燕北领兵回辽,甚至不在冀州驻军。 冀州很重要,而燕北认为要想在冀州施加自己的影响力,便必然要持之以恒地将兵马留驻在冀州,这样即便将来韩馥出了什么问题,他也一样不会失去冀州这片土地,甚至有可能顺势将冀州夺取到自己手中。 在郭嘉的三寸口舌之下,让燕北清楚认识到他现在的想法是舍本逐末,险些走了与公孙瓒同样的老路。 医匠讲究固本培元,而他的本便是辽东郡,乃至幽州。 往后几日里,陈群与卢植在太庙著书,燕北整天和郭嘉钻在军帐里晓畅天下大势……这人啊,交友甚广还是很重要的,比方说燕北,他认识当下一部分诸侯,也对北方幽冀二州有足够的了解;郭嘉呢,隐居整整一年,全靠书信把目光放的长远,结交各地豪杰,对中原的了解远超燕北,二人这么一聊就差和衣而睡了。 尤其是袁绍,燕北对袁绍一直非常厌烦。这种厌烦除了袁绍没有出现在天下任何诸侯乃至任何人身上,唯独袁绍。 他为什么厌烦,因为他认为袁绍一直在走歪门邪道……但是说白了,这世上什么是正道,他派人挖断辽西令支的水渠,是正道吗? 这就存在一个很有意思的矛盾了。燕北不是走正道的人,可你袁本初是天下士人领袖,应该走正道的你不走,反而跟自己一样去走歪门邪道,偏偏这歪门邪道本是燕北的本职工作,他还走不过袁绍。 这么一人,能不烦么? 袁绍这段时间在做什么事呢?先是紧密地把除燕北、曹操,袁术、孙坚等人之外的关东诸侯紧密地团结在自己身边,就连兖州刺史刘岱都对他俯首帖耳,这便等于掌控了兖州之地;韩馥呢,就算有燕北做靠山,却也不敢得罪袁绍,虽然陈冀州之兵于河间国,还派人像燕北盯公孙度一样盯着袁绍,但他不敢进军。 在明面上,还是要奉承着这个车骑将军。 但袁绍的车骑将军也不是白当的,虽然最大的胜仗让燕北打了,但袁绍从来没有停止对大河以北的平津一代增兵,并且与董卓军发生交战,王匡的军士死者略尽。 袁绍在中原走着士人路线,眨眼就成了关东诸侯之首。袁术则在南阳走亲民路线,堂堂四世三公的嫡子,这是多高的身份?也正因这种身份地位,让他做起策动贼寇的事情远强于燕北,南阳、颍川的黄巾余党何仪、刘辟、黄邵、何曼等贼首纷纷领命,带着战力极低的山贼强盗大几万人和袁绍任命的豫州刺史周昂开战。 郭嘉入营的第七日,也就是五月的正当时,颍川传来了几封书信,第一封便是陈群的好友荀彧写来的……燕北晚了一步,荀彧已经应了韩馥只邀,带着妻女踏上北走冀州的路。既然已经答应了韩馥,既然不好再答应燕北的征辟。 当燕北看到这封书信时也觉得错失良机,这荀彧可是被人称作‘王佐之才’,陈群亦非常推崇他,只是如今阴差阳错居然被韩馥请去,令人心头不快。 不过也所幸,是为韩馥请去。 若是被袁绍请去,燕北还不知该怎么骂娘呢。 不过倒是郭嘉听说这封书信后反应非常有趣,他对燕北笑言道:“却不知荀文若是因应韩文节而拒将军,还是因拒将军而应韩文节呢?” 听了郭嘉这话,燕北心里顿时更难过了。 荀彧这封信可以猜想,几乎是拿到信之后想也不想便送了回来,不然肯定无法这么快地回信。要知道,这会儿奔马离去的太史慈还在颍川未归,荀彧的书信却已经传送回来,这中间的情况自然是不言而喻。 陈群叹了口气道:“这么一算,荀氏便都投在冀州了。” 可不是么!荀谌投了袁绍,如今荀彧又应韩馥之请前去避难,拖家带口的谁知道剩下几个荀氏子在哪。 这种时候,地处边缘的劣势便再一次环绕在燕北头顶……如果他的势力范围不是幽州东部,而是豫州北部呢?由他庇护的颍川自会保全,这些士人便不需要再拖家带口的离去,士人随意可供他征辟,那是何样的感觉? 不过,如果燕北是个中原人,他麾下兵马恐怕也没有如今一半的战力。 福祸相依啊。 不过就在今日,虽然已然没有士人来投,但燕北仍旧叫人取来酒水,招来部下骁将与谋士齐聚一堂,在洛阳城下聚众欢饮。 为什么,当然是有天下的喜事! “今日,辽东派来探马传信,先前公孙度欲联结高句丽、公孙越及渔阳王松,自三方围攻辽东郡。”燕北口中说出噩耗,面上却欢喜地很,指点着呆若木鸡的麹义道:“麴将军愣着做什么,将酒满上,满上!” 实际上不仅仅是麹义,其麾下的高览、赵云等人皆惊讶不已,就连作为部将却没那么亲近的黎阳营监谒赵威孙也愣着看向燕北,心中莫问:莫非是英明神武的将军遭逢此次刺激,失了心疯? 兵马在外作战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后院起火! 现在大几万人进攻辽东郡,别说是辽东,天底下任何一个郡都受不住如此强烈的进攻! 这个打击太大了! 陈群看着燕北若有所思,今天燕北的反应有些违背常理……按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哪怕为时晚矣将军也应当拨点人马一路向北,又怎么会在洛阳之下置酒高坐呢? 郭嘉依然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像只醉猫盘着腿坐在陈群身边,引得陈群不喜。“奉孝,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当着众将,你且坐正了吧。” 这些日子陈群没少在私下里数落郭嘉,颍川郭奉孝的确是世间少有的筹划策士,决断无双。可问题出在他过得太随意了,在这座大营里,因为他好饮酒,燕北便给了他在帐中饮酒的权力。可这种东西只能当作是将军礼贤下士的证据,真打蛇随棍上还行呢? 可郭嘉就当作是真的,彻夜读书便彻夜饮酒,日上三竿打着哈欠从帐中出来,随行的侍从游侠儿便嬉闹着穿过营地,给他打去洗面之水……整个大营里郭嘉这一伙人与军队格格不入。 而且燕北给他官职他也不要,只是待在营地里,除了偶尔与燕北闲谈些天下英雄,根本没露出一丝一毫想要在燕北帐下仕官的举动。 当燕北心中揣着不安向陈群问计时,陈群估计……这郭嘉还想再观望一段时间。 “看看将军想说什么吧,总不至于别人攻破了辽东还置酒庆祝。”郭嘉嬉笑着为自己满上酒液,看了陈群一眼道:“将军手里的桃县白干,是真好喝的很!” 陈群无可奈何地看了郭嘉一眼,说实话心中更多的是感到失落。他原本想着,等到了辽东编完《中平略记》,或许可以在辽东寻个合适的官职大展身手。 虽然当时他拒绝了燕北给他官职的想法,但并不是他不希望教化百姓,可现在辽东遭受攻击,是否意味着……没这种可能了。 “你们先别急,辽东郡是他们想攻就能攻下的吗?哈哈!”燕北端着酒碗笑的开心,今日连酒樽都不曾用上,可以想象他心头之兴奋,当下也不再卖关子,对众人道:“沮公与扣乐浪太守张岐,牵子经拱卫三郎水陆并进前往乐浪郡王险城,冲破城门,为乐浪太守,如今已安定郡中局势!” “这是好事啊!”麹义一听便乐了,就算辽东郡被攻破,就辽东南的道路那个德行,没有谁能把兵发到乐浪郡去,无非是换了个地方罢了。不过麹义还是说道:“将军,咱直接回去,什么公孙度王松的,一路抓起来绞死在城门下就得了!” “绞死他们?你没机会了!”燕北笑的更开心了,起身端起酒碗对众人道:“雍奴人田国让,单人独骑入玄菟刺公孙度,张儁义起兵拿下高句丽县城池,杀公孙度四十余口,在府内发现其伪造的玉玺、官印,坐实了其自立之心。遂接辽东之围,高句丽退兵,公孙越、王松不敢再言起兵。公孙度首级传送蓟县刘公震怒,如今的玄菟郡,太守为田国让!哈哈哈,诸君请饮,敬公孙太守在天之灵,哈哈哈!” 燕北摇着头,沉浸在内心的愉悦之中。 他真的没想到,这个渔阳田豫简直可比国士,当年将他收至麾下还真不是件错事。一人一剑解辽东之围,这得要多大的胆量与魄力? 甚至哪怕仅仅是想想,燕北就觉得内心对田豫无比佩服……他唯一一次孤身犯险,便是想要北上为张纯赴死,结果还被部下拦住了。 单从这点上看,田豫可比他强。若是天下尚未分崩,单凭此举便可立地封侯。 田豫,是他的班定远啊! 不过喧嚣的嬉闹声中,燕北又不禁在心中感到疑惑。 张颌为何不早些起兵,非要等到田豫孤身犯险呢? 正文 第八十章 四患五政 田豫一剑刺死公孙度是燕北想象不到的意外惊喜,其实出兵在外没有太多事让燕北挂怀,唯一担忧的也就是辽东的那点事,眼下公孙度已死,燕北心中再无牵挂。 他难得饮至酩酊。 次日一早,有军卒在军帐之外唤醒燕北,言说营门外又来了几个颍川人,为首的是个中年士人,说是颍川荀氏拜访将军。 燕北盘腿坐在榻上揉着发胀的额头,迷迷瞪瞪地让侍从寻他的衣甲。 昨日收到辽东除公孙度的喜讯,长久以来领兵在外的顾虑都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只顾一时欢愉竟让凡事克己的他饮多了酒,印象里昨夜似乎还拉着麹义在城外跳舞,敲击盆缶为剑舞的郭嘉伴奏……可他着实是记不得昨夜最后是如何回到营帐的了。 “昨夜我是如何回到帐中的?”燕北立着张开双臂,任由侍从为他披挂甲胄,皱着眉头说道:“昨夜饮酒甚多,竟是记不得了。” 年轻的侍从轻笑,如今在将军身旁侍奉的随从都是早年间追随燕北的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比燕北麾下的任何一名战将差上多少,侍从笑着对燕北答道:“将军,昨夜是赵司马与陈长史把将军扶回帐中的。” 侍从虽是这么说,可心里却笑得够呛……何止是扶,那几乎是扛了。陈群虽不瘦弱,却也不是力大无穷的武夫,开始是他一个背起燕北,可还没走上几十步便撑不住了,所幸有赵云在一旁,这才合计着把燕北弄回来。 燕北戎马倥偬多少年,身材修长却也不轻,何况还有一身甲胄,哪里是寻常人背的动的! “嗯,我知晓了。那个,长文现在何处?”燕北给自己扣上最后两个甲扣,便要驱驰侍从将陈群喊来,说道:“叫他代我出营迎一下荀氏的长者吧,颍川来人他总是要见一见的。” “这……”亲随有些迟疑,说道:“陈长史与赵司马昨夜把将军送回营帐后便在帐外值夜,二人畅谈了一宿,早上属下还见赵司马在营中巡视,这时可能陈长史方才睡下。” 得,大营里除了郭嘉又多了俩夜猫! 说来也有趣,燕北一想陈群与赵云的性格,他们两个也确实应当是合得来的……当下心里也为部下之间关系融洽而感到开心。 只要部下将领像麹义那样的刺头就一个就好,有那么一个就够了。若再多,他燕仲卿可吃不消。 “罢了,那便让陈群睡吧,不要叫他了。你给阿晋传话,让他将那些颍川人放进来,请到我帐中。”燕北抽着鼻子嗅了嗅帐中仍然弥漫着昨夜的酒味,摆手道:“算了,去偏帐吧,等会把帐帘掀开透透气……让厨人熬一些清粥,对了,找一趟子龙,他若是还未休息就让他回帐睡觉,把防务交给黎阳营的赵威孙。” 一场酒醉,醒来兵荒马乱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只是就怕被前来拜会的颍川人看出什么,回头再把贤才志士吓跑,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燕北的偏帐平时都只是放些杂物,比如随军的案几、睡榻坐榻、战时的胡凳或是刀剑枪戟等物,可此时显然顾不了那么多,总不能让颍川来的贤士钻进自己满是酒气的中军帐。 果然不出燕北所料,昨夜与陈群长谈一宿的赵云直到现在还未休息,亲随回来报信说赵云刚才领了燕北的口令,这才去与赵威孙换防……这种踏实做事的气质在燕北麾下几乎很难看到,尤其在最早的老班底身上,那是根本看不见的东西。 只有赵云习惯如此,在军中任劳任怨,旁人疲懒,大多将值夜等累活交给赵云,他也从不抱怨。 这种秉性深得燕北喜爱。 虽然头脑还有些不够清醒,但燕北的精神却十分激动,尽管身体端庄地坐于榻间,可内心却早已摩拳擦掌,希望前来拜会自己的荀氏士人能给他带来惊喜! 不多时,姜晋领着一众颍川人来到帐外向燕北通报,不过这些人却并未全部进来,只是有一姿容甚美的中年人入帐,对着燕北拱手先拜道:“在下颍川人荀悦,见过将军。” “啊!先生您就是荀仲豫,长文多次像我提起您的名字,请坐吧,请坐。”这可真是让燕北感到欣喜了,他早就听陈群说过,荀彧、荀攸、荀衍、荀谌、荀悦这五个人是当今无双。可在荀悦报出自己姓名之前他并未想到来的会是这五人之一。连忙起身相迎道:“您是长者,称我为仲卿即可,不必拘礼。” 如今荀彧去冀州韩馥那里避难,荀谌在袁绍手下谋事,荀攸在长安刺杀董卓而被囚禁……这当今无双的五人,也只剩下荀衍与荀谌仍旧居于乡里,燕北真没想到这个好像隐士般的荀悦会来拜访他。 陈群的书信,功不可没啊! 陈群曾向他着重介绍过荀悦,言辞之间对这位性情沉静之人的才智心性极为推崇。他说虽然荀悦的才智不亚其父,只是久居家中才名声不显。 燕北起身邀请的模样虽说有些前倨后恭的含义在内,却也的确是礼贤下士之举,荀悦并不与燕北多说,坐下之后再度拱手,对燕北说道:“将军,在下此次些妻儿前来,是为了投奔将军。” “投……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十分需要阁下的智慧与才能。”荀悦言简意赅地说明自己的想法,不过倒是得了便宜的燕北感到难以接受,他见过郭嘉那样喜好考验人的策士,也有陈群这种潜移默化的人才,甚至还有沮授共患难出的交情,荀悦如此开门见山倒是令燕北感到不太习惯,他迟疑了一下,呵呵一笑掩饰尴尬,问道:“仲豫先生,容在下好奇多问一句,天下英豪不知凡几,燕某窃局其间常常感到惶恐,你难道是单单因为长文的一封书信便做下投身于我的打算吗?” “不是这样。”荀悦的脸庞清瘦,岁月未能给他带来太多痕迹,只能令他的眼神中更加坚定,他看着燕北说道:“前些时候文若认为颍川将遭战乱,奉劝族人迁居,在下并未同意。并非是因为认为颍川安全,而是因为冀州也不安全,管袁氏之作为,便知晓其人目无朝廷。投奔将军,是为躲避战祸保全宗族;也是为了一展所长而助将军兴复汉室……在下认为,关东诸将能平定乱世者,只有将军了。” 这真是……好大的赞誉,甚至让燕北感到惶恐不安。 兴复汉室? 平定乱世? 那是要盖世人杰才能做到的事情,古往今来能达成这四字者才有几人? 燕北知道,眼前年过四旬的中年长者恐怕是因他一心讨董的作为才来投奔的,当然了,这其中陈群说了不少好话的书信也会起到不少作用,但凡是人啊,就算是智力低微的痴儿都会有自己的打算,何况被陈群称作今时无双的荀悦呢? “先生的话令在下担忧有负先生重望而感到惶恐,但无论如何,能得到您的称赞都令我感到荣幸之至。”燕北的身子坐的更加端正了,此时此刻昨夜的宿醉带给他的头昏脑胀都仿佛跑得没有踪影,他问道:“既然先生来投奔我,那么,您的才华可以在什么地方帮到我呢?” 谈话的气氛从荀悦进入偏帐之后便变得正式非常,现在更是令人心生紧张之意,但荀悦却很轻松地对燕北说道:“在下此次前来,原为将军献上九议。” “九议?” “在下学经与法,历数先贤所得致治之术,大致为先屏四患,再崇五政……是为九议。”荀悦坐地端端正正,拱手对燕北说道:“四患者,一曰伪、二曰私、三曰放、四曰奢。虚伪会扰乱俗礼,贪私则破坏法度,放任使人越轨,奢靡将败坏制度。四患不除,则政令虽出却不能行。俗乱则正道荒败,就算是天地也不得保人性;法度崩坏则世道倾颓,就算是人主也不得守其制度;人们争相超越行轨则礼便不复存在,即便圣人降世都不能遵守他的道了;制度败坏人们的欲望便放肆开来。虽然这四个并非全部,但这便是在下所说的四患。” 燕北本来就很重视荀悦,而现在,更是重视到无以复加。在他帐下,何曾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对他讲解何为人主的道理?尽管荀悦的出发点应当是为了朝廷,但在燕北看来这四患放在天下任何一个诸侯,甚至太平时节的皇帝身上同样受用。 先帝贪私而奢靡,致使朝廷崩坏,促成当今的乱局。从前燕北一直认为世道变坏是从大贤良师起兵开始的,但今天听到荀悦的话,他才开始回望那段岁月,归根结底这事坏在卖官鬻爵上! 这荀仲豫,可比辽东的几个大儒、名士像大儒、名士多了! “在下受教了!”燕北端端正正地给荀悦行出礼来,接着问道:“请问先生,那五政呢?” 先前的除四患,是道尽了法家思想,后面的五政,就要与儒经有关了吧? “兴农桑以养百姓民生,审视自己的好恶以正天下之俗,宣扬文教来彰显人们的其教化,立下武备以秉承我们的威信,言明赏罚来统领立下的法度。”荀悦再度向燕北拱手,轻声说道:“这,便是在下要说的四患与五政了。” —— (俗,大约是现在三观的意思)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徐庶石韬 荀悦,是个集儒法之道的大成者。 燕北喜欢这种中正平和的士人……荀悦的九议没有说什么大战略上的事,不似郭嘉指点江山,也不像陈群总是思虑什么是善恶对错之选。荀悦只是简简单单地为燕北摆出一条治理天下的康庄大道。 先制定法度,再以农桑为本,定善恶明是非,引导人心向善,立下武备来御寇树威信。 不必行诡道,不必兴诈力。 长此以往,海内晏然。 这有悖于燕北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燕北的一切都是巧取豪夺而来,但是当荀悦到来之后,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此前无论开矿山也好、造铁邬也好,甚至是开荒种地,燕北为的都是养兵,养兵进而夺取别人的土地与一切。但荀悦却从根本上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远比他自己摸索出的道路好上不止万千。 这世上人分两种,聪明人与笨蛋。笨蛋用自己的力量达成所思所想,而聪明人只需要在人山人海的笨蛋中找到比较优秀的那一个,借他的手达成自己的愿望即可。 燕北做了一次笨蛋,可他心甘情愿。 似乎自从让陈群寄出拉拢颍川人才的书信后,好事便一件接一件地传回来。先是郭嘉前来拜访并留在营中,接着是辽东传来降服玄菟、乐浪二郡的喜讯,紧跟着便是像荀悦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才能的贤者投奔。 燕北心里颇有几分志得意满之感! 而就在荀悦到来之后不久,奔驰的骑手纵马归来,再度传回一条喜讯——太史慈达成使命,踏上回还的路! 被陈群称赞的徐元直,也来了! 其实说实话,先后有郭嘉、荀悦两名颍川大才前来拜营,已经绝对勾起了燕北对颍川人才趋之若鹜的心理,仅剩下难得的理智奉劝自己,不可太过贪心。 天下间有那么多雄才豪杰,哪个不想成就一番伟业,就算是苍天也不会把济世之才都交到他的手里。一再如此地提醒自己,才让燕北勉强端正了心态。 是大才,他自然要拿出对待大才的气度,可即便不是大才,只要是人才,他便愿意招揽至麾下。退一万步讲,即便仅仅是中人之姿,甚至是浪得虚名之辈,只要前来投奔他,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带回辽东。 今时今日,他早已不差多养一人或是少养一人,麾下千千万万勇武皆为他所养,难道还差养一策士幕僚吗? 立在营门下,燕北听旌旗猎猎望着天边云卷云舒,心神开阔而自得。 他立在营门当然不是为了迎接徐庶,姑且不论有没有匹配地上的才能……在与麹义的交往中让他学习到很多御下的手段,最重要的就是立定尊卑;而董卓则教会他低起高落,徐徐图之。 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一下子给别人太多,今后若是少了便会让人心里产生责怪,可若是一开始便不给人太多期待,到后面反倒能得到好的结果。 就算再自恃其能的人,徐徐图之也能有好结果。 燕北想过,按说董卓笼络人心的人段很高,可自己却偏偏得了他的赏赐还站在他的对立面。其实如果当时董卓亲自给他写上一封信,推心置腹那么两句,兴许现在天下的局面便大有不同了。 被世人奉为御人之首要的‘恩威并施’,燕北却有不同的理解。恩容易,威也容易,把握中间尺度虽难,但对燕北而言也并非那么困难。 最难的,是在恩威之外的情。 因为他不是法理上的统治者,他的政治地位与董卓无二,虽然很快全天下所有的诸侯都会与他一般,变成并非遵照礼法的地域实际统治者。这种时候,单单恩威并施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更需要的,是情。 董卓对他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但燕北并不认同,并将自己放在与他一样的地位上,所以起兵讨董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将军你看,骑兵,我们的骑兵。” 登上寨墙的士卒高声喊着,远处几十骑策马而奔卷起浩浩荡荡的土龙,迎风一面燕字大旗招展而开,为首的太史慈丰神俊朗,转瞬便奔出百步,翻身下马拱手拜道:“慈不辱使命,阳翟人徐元直来了!” 燕北用力托起太史慈,在他的胳膊上拍了两下,朗声大笑,这才颇有几分得意地对太史慈小声说道:“田国让夺了玄菟郡、三郎入主乐浪,这事回头我再与你细说!” 太史慈闻言瞪大了眼睛,显然燕北告知的喜讯令他愉悦至极。玄菟与乐浪对他们这个起于北方边陲的军事集团意味着什么太史慈是再清楚不过的了!玄菟居北,乐浪在东南,再加上高句丽等居心叵测的异族,辽东郡就算有再多的兵马也像个手持长矛的孩子待在狭小的夹缝间,施展不开。 可如今有玄菟与乐浪,这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多了纵横千里之地可出兵放马,就好像是人终于长出双全两手,就算再大的枪矛也能施摆开来! 这意味着从前时刻紧盯着高句丽的辽东郡,已经不必在汉人自己的土地上提心吊胆,整个盖马大山彻底隔开了燕北与高句丽的地缘……恐怕从今往后,高句丽国就要向辽东修好关系了。 从前辽东被玄菟掣肘,高句丽尚能对辽东形成较大的威胁,但如今玄菟已为燕北部下土地,受整个盖马大山阻隔的双方,便均为守势,谁都没什么优势。而且要说起来,虽然辽东比不上高句丽之强大国力,可其仍然为扶余国掣肘,反观来担忧汉朝辽东郡,对他们而言是得不偿失的。 这种情况下,他们所能做出的选择并不多,而最有利的,便是修好与辽东关系,不必将重兵布防盖马大山中的要道,警惕辽东郡的偷袭。 从这时候起,攻守势易了! 不过哪怕太史慈心中再是百般好奇,此时此刻却也只能按捺住心头冲动,对燕北向身后引荐道:“将军,这两位是颍川士人,这位便是你让我去请的徐元直,而这位是他的好友,石广元。” 徐庶浓眉大眼,着一身白色大氅,腰间佩剑,年岁上比燕北稍大却也很年轻,此时正牵着骏马向他行礼;在他身旁的石韬石广元则看上去体貌粗壮,着枣红色短衣,头上包着巾帻,若非在自己面前仍旧神态自若,恐怕燕北会将石广元当作没什么见识的平民黔首。 燕北观察他们二人时,徐庶与石韬也在小心打量着燕北。实际上他们二人跟随太史慈来此拜会燕北,心里多少也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如今天下混乱,颍川四战之地眼看是待不成了,但求学之路亦不能停下。 在见到太史慈之前他们二人本考虑结伴前往荆州南部,虽然说荆州南部也并不平和,如今豫州战祸再起,荆州牧刘表都只能对袁公路退避三舍,恐怕将来的荆州还有大的战祸,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谁能决定的。 当今天下烽烟四起,哪里还有容得下他们这些寒士静心求学的地方呢?到底,荆州牧刘表在襄阳广招有识之士清正学风,至少还有他们能够安身的地方。 不过那是他们见到太史慈之前的想法了。 就在二人整理行装准备踏上避祸之路时,太史慈领一队精骑带着燕北的旗帜奔至徐庶的屋舍之前,言明度辽将军燕北有想请他前往军中作为幕僚的意思,徐庶当时并未做出决定,而是找自己的好友石韬商议……毕竟他们说好了要一同去襄阳,此时出现了变数,理应一同参考。 徐庶对石韬是非常感激的。当初刚刚进入学馆,同舍生皆逼视徐庶曾经做贼害人性命,尽管他日日将扫地打水这些凡俗事务做的勤恳,却仍旧孤立无友,只有石韬欣赏他浪子回头的意志而与其交好。 因此,徐庶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落下石韬。 其实在见到太史慈的时候徐庶便做下投奔辽东郡的准备……前往荆州是避难,而眼下度辽将军亲自派人至寒舍发出邀请,这是何等的重视? 当然了,去是肯定要去,但在辽东郡是仕官还是仅仅为了避难,还要在见过燕北之后再做决定。 “在下徐庶,拜见燕将军。” “在下石韬,拜见燕将军。” “我是燕北,二位远至,请随我入帐吧。” 这两个人可与现在的郭嘉、荀悦都不相同。郭嘉是自己过来看看,荀悦则是被陈群的书信邀请而来……那二位可都是意外之喜,眼前的落拓寒士徐元直,才是燕北真正自己请来的。换句话说,如果不是郭嘉、荀悦都拥有自己的政治主张希望能够在他身上实现,那他所能够请动的,就是这位徐元直了! 这几日间断着接待了两位名士、策士,燕北已经显得宠辱不惊而轻车驾熟,在徐庶与石韬身前半步指引着说道:“二位能应邀前来,燕某不甚感激。路途遥远,恐君子饥乏,帐中已备下酒食,先为二位接风洗尘,我们再做详谈。”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威风舰队 有珠玉在前,就算是璞宝在后,也难让人感到惊喜。 燕北现在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徐庶和石韬也属于有备而来,和荀悦差不多的情况,在表达了想要投奔燕北的意愿之后,二人先后向燕北献上自己准备的方略。 徐庶同燕北讲的是如何维护与刘虞的关系,石韬说的是一县之地的教化。 这两个人虽然年轻,却也有不错的见解与决断,而且目标非常明确……他们二人知晓自己的才华与声望尚不能支撑帮助燕北谋划全局,所以他们所求的官职也在言语中被燕北捕捉。 徐庶想做的郡中大力,石韬想做的是一县之丞。 燕北当然欣然应允,不过他也加上了自己的附加条件,酒过三巡,他笑着对徐庶与石韬道:“元直、广元,我听说你们原本在颍川进学,却为我所招……这样,等回了辽东,我举荐你们进郡学,在仕官之余休沐至书院继续学习经义,你们意下如何?” 这对徐庶和石韬来说可就是意外之喜了,现在没有哪路诸侯愿意让自己的官吏仕官的同时还在书院进学,而且既然仕官肯定是要将人调开,往来不便……可这对辽东郡不是什么问题,书院就在襄平城外,骑马一天能跑十几个来回,何况现在燕北麾下也不是那么地人才紧缺,倒是能给燕北足够的时间来等待部下提升自己。 又是两名颍川儒生尘埃落定,燕北心头大悦。 算算时日,辽东的船队也该到了。 临近六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南下时他们极快地投入战场,让燕北并不担心士卒的身体,但是如今在中原待了整整一年,反而让燕北开始担心当他们回到家乡会不会感到水土不服。 庞大的三层斗舰作为旗舰劈开翻涌的河水,紧随其后六艘二层斗舰与十九艘有女墙立弓手的艨艟,燕字大旗迎风招展冲波斩浪地驶入小平津渡口,就算在四十里外的偃师城头都能看到庞大船队的轮廓。 这支船队的船舰数量并不多,但却足够震慑人心,因为清一色俱为可承载百人的大舰。这个时代尤其在北方,人们并不擅长水战,所谓的水战也大多是用走轲携弓弩齐发,随后便是在水上近身格斗……所以才有郭汜在平津之上以一艘斗舰率走轲无数冲破曹操麾下士卒的情况。 可燕北这支船队是什么改变,最小的都是千石战船。 这支水军在黄河之上足矣傲视群雄! 洛阳近畿所能够停靠这种中型战船的渡口早在近些年历次战事中尽数被烧毁,谁也没空去修复,等战船到了岸边立在洛阳城头的燕北才发现他们根本不具备让战船靠岸的能力。 不过所幸,这支辽东水军的统领显然早已考虑到这种情况,须臾之间每艘战船都放下三五艘小艇走轲,水卒们略显惊恐却并不生疏地拽着绳索下到走轲上,一次便将二百余人运送至岸边摆出防御阵形,防备着可能发生的意外。 到现在,虽然燕北在洛阳城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但他们显然无法看见洛阳城头的燕北。 就算看见了,也不知道! 孙轻立在燕北身边指着远处河畔停靠的庞大舰队惊道:“将,将军,那是咱们的船队?” 燕北笑着看了孙轻一眼,没有答话只是指了指船上飘扬的旗帜。其实他心里的惊讶一点不必孙轻少,如果没记错的话,作为旗舰的三层斗舰,他也仅仅是在巡视汶县水寨时见过它的龙骨。那时候庞大的战船仅仅只有一点雏形,根本看不出如今的威势。 就算是他亲自召唤辽东的水军前来,也没想到自己麾下的水寨会在出征一年之后庞大到这般情况。那个是个他们的船匠主要精力还都放在打造走轲上,斗舰艨艟这种中型战船还仅仅只做出十几艘的轮廓而已。 那个时候汶县的船匠是怎么说的? 好像说要到去年九月,第一批大型船舰才能赶制出来吧。 显然,汶县水寨的匠人并没有停止造船,水军的规模将来还会继续扩大。 这样的一支水军,如果说打海战的话可能还不够用,但若是在北方水战……那是所向披靡啊! 燕北在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居然忘了要修筑渡口,多亏了这领兵之人知道让船队带着走轲小艇,否则到这会他定然是急的焦头烂额,心下里打定主要带回要好好夸奖夸奖这次领水军前来的将领。 “子义,你领五百武士去协助水卒扎营,把将领迎回来,我在城下接他!” 别的不说,单单他的马步军,人人都知道实力强悍,况且那些中原士人在投奔他之前就知道他以兵威见长,所以即便进入他的大营里心中也不会有什么特殊感觉。 但水军不同,庞大的战船往河里一放,若是像洛水这样宽不过三四百步的小河,五艘船就能将整个河面封死,何况在城头上向下望去,远远地一眼便能看到那些庞然大物……这带给中原士人的震撼感自然不同。 郭嘉徐庶等人眼中大放异彩,立在燕北身旁的荀悦与卢植也都连连暗自点头。 这样的水卒这样的舰船,辽东的水军大有可为啊! 而这一幕落在韩当的眼睛里,也觉得震惊无比。人们说南人不善骑马,北人不善操船,可就算韩当这些年在南方见过不少精于骑射的好汉子,却并未看到北方哪里有精于操船的人了。 可是现在,一支来自辽东由庞大战船组成的舰队告诉韩当,就算是在江东那种地方,这种规模的舰队不曾见过! 这种船舰如果放在江东,那彰显的便是庞大财力了,从木料到蒙皮,从铁皮到帆布,全部都是金钱堆起来的,但在辽东便大有不同……林木、矿产丰富,所需要的仅仅是匠人而已,只要养活着那些匠人,各地田卒会把辽东南部的巨木、千山的铁矿、塞外的皮料源源不断地送至汶县。 燕北的战船,所需要的仅仅是时间。 归结根本,是因为从前的汉朝太守没有谁敢像燕北这么大胆,于境内大肆开荒,擅自取用林木矿石,将一切朝廷的东西归为己有……虽然说不久的将来,甚至现在便已经显露出不少苗头,各地太守州牧都将得到这样的觉悟。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上,燕北抢占了足够的先机。 燕北对这些战船颇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模样,仅仅远远看着那支庞大舰队的轮廓似乎就能想到将来的长江大河之上摧波断浪,将一切与他为敌的船只统统碾为粉末的景象。 洛阳城离渡口并不远,不多时他们便在城头上看到太史慈等数骑朝城池策马而来,燕北恋恋不舍地再度看了看远方的战船,这才招呼众人下城迎接。 同时在心中暗自决定,等晚些时候搬运物资,他一定要亲自上船看看,摸一摸属于他的战船! 如果不是燕北觉得回还辽东的水陆或许不够安全,要经过太多诸侯的势力范围,他甚至想乘船北归了。一再遏止住自己这种有些危险的想法,燕北在心里默默念着……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了辽东好好坐着战船威风几天! 等到太史慈一行走的越来越近,燕北竟发现率领这支船队的不是别人,而是应当在玄菟郡做太守的田豫,连忙快步上前朗声叫道:“国让,怎么是你!” 田豫眼见燕北,当即翻身下马就地拜倒,被燕北托起来这才笑着说道:“处理一郡千里之地,于属下实在艰劳繁重,因此听从别人的举荐,任命右北平人田畴为郡丞,总领郡中事务,正逢沮太守言说将军需抽调大批战船至中原助战,属下担忧水卒不通远航,便向沮君请命,领战船来了,希望将军不要责怪。” “哈哈哈,我怎么会责怪你,你一剑刺死公孙度,为辽东郡解了大围,我夸奖你都还来不及呢!”燕北抓着田豫的手臂向城内营中走去,一面向他介绍那些新投奔的士人们,走着走着发现田豫的腿有些软,问道:“你这是怎么,难道在玄菟郡受伤了吗?” 田豫轻轻笑,解释道:“路途遥远水面颠簸,经过其他人领地属下不够放心,便在仅仅在东莱靠岸补足辎重,沿途一路没有停船,踏上实地尚不习惯。” 燕北这辈子没坐过大船,也自然不知晓行船月余是什么样的感受,当即握着田豫的手臂感叹道:“行船不易,国让辛苦,走,我们去为你接风洗尘!” “将军,战事?”田豫本以为燕北命辽东船只前来是为了参战,因而船舰上搭载着全是辽东新换的子龙弩等兵器,在旗舰上甚至还按着四具郡中摸索着制成的武钢大弩,虽然精度差的很远,但射程足劲道大,五十步外发十弩射走轲也只有三弩能命中目标,可一旦命中,八尺粗矛重矢便能将走轲穿出个大窟窿,威力无匹! 可他来到洛阳,发现燕北面临的情况似乎并非紧张到需要从辽东调拨船队。 燕北带着狡黠的意味笑了,轻轻摇头,对田豫笑道:“仗不打了,叫你过来是为了运送东西回辽东。这事后面再说,走,我们先去给你接风!” 正文 第八十三章 羡高皇帝 接风宴上众人都仅仅饮一樽酒,聊表对田豫行船千里的感激,此外便一直在聊些中原与辽东两地之间的战事与局势……简而言之,无论中原还是辽东的局面对燕北等人来说都是一片大好! 中原的事儿只有燕北及少数亲信或多或少地知道一部分,若说掌握全部信息的,也就只有赵云、太史慈、姜晋三人而已。不过就麹义等人知晓的收获,便已经值得他们此次出兵的消耗了。 至于辽东,不,现在已经不能单单称作辽东了,幽东三郡。局面更是一片大好,辽东水寨派出这支足有二十六艘千石船的庞大舰队,意味着不单单是在近海地区拥有无可匹敌的掠夺战备能力,更是从侧面表现出辽东郡庞大的林木资源与铁矿资源的利用上,从未停止,并越来越强大! 这种意义十分重大! 不过当夜晚到来,接风宴完毕后燕北将田豫叫到营帐中密谈,才让燕北知道大致的全貌。 “将军,其实属下此次前来中原,船队共有二十八艘,有两艘在前探路的艨艟于青州地界入河口时触及暗礁,一艘损毁一艘搁浅,宴会上属下见将军兴高采烈。”田豫端端正正地坐在燕北对面,抬起头说道:“所以并未当中告知,请将军恕罪。” 这是他们第一次行至黄河,对这一代的水文情况并不清楚,仅仅是暗礁便令损失了两艘大船,而后来所遇到的漩涡更是领他们的走轲损失接近一半,这才是原本能装载五百人下船的走轲数量急剧减少到只能供三百人下船的原因。 此次田豫从辽东带出来的水卒,可是足有一千五百之多! “那两艘船,像这二十几艘一样大吗?”燕北这么问着,他心里自然没有怪罪田豫的意思,仅仅是两艘船罢了,远比不上田豫只身刺公孙度为他献出的忠诚,何况……他们是第一次走内河的道路,有情可原。燕北摆摆手问道:“那艘搁浅的船只,还有没有办法修复?” “属下留下一屯水卒在岸边看护,回程时我们可以把船拖拽行进。”辽东的船舱分九宫,那艘船虽然近半漏水,虽然速度极慢但只要不发生碰撞之类的事情,应当是可以安然回到辽东的,不过田豫还是感到担心地说道:“属下本以为此次来中原是为参战,尚要明年方可回程。如果不打仗的话,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其实我让公与派来战船,是为了运送物资回去,这次在中原……”燕北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们所获颇丰,军士发现了皇宫武库的密道!” 田豫瞪大了眼睛,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皇宫武库的密道,怪不得燕北要用战船来运送! “眼下我已让部下将物资都埋进邙山,后面可能会用几日时间挖出来运送装船,然后我们便大军启程回还辽东,不过我有些担心。”燕北对田豫说道:“回程战船的安全,能不能保证?空船沉了倒还可以接受,但这次要运送的东西事情太大,必须保证安然无恙!” “若是如此,船队需尽快启程。”田豫此时也万分慎重道:“八月之前,需停靠东莱渡口。司隶、幽冀一带进入雨季,河水暴涨,船队若留在中原恐怕有失。” 八月抵达东莱郡的问题不大,他们大概六月中旬就能启程,燕北点头道:“这几日我会安排阿晋带人去邙山,将物资运送到按岸边,你命士卒装船,如果够快的话,六月中旬我们就可以整军离开,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赶到东莱郡……从东莱到辽东的海路呢,海路不同内河,可能保万无一失?” 田豫想了想,对燕北点头道:“海路不必担心其他,只关心海上漩涡风暴即可……从东莱至辽东海路中诸岛足有七个,尽数为我辽东兵一屯一曲驻军下寨,即便遇到意外,也能及时靠岸。” 燕北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在辽东之外从前孤悬的小岛,如今都因为燕北一开始要时刻掌控从青州传回中原的动向,与外迁中原百姓的海路而四处驻军。虽然每个岛都不大,驻军也都仅仅是上百人或是几百人,最多的也没超过一个曲,可是显然当初的无心之举在此时与将来会为他得到莫大的收益。 如果将来焦触能成功驻扎在青州刺史部的东莱郡,一切就近乎完美!他的船舰能够停泊在东莱郡以东不到百里的小岛上,而东州之人却无人知晓。 “能有众多忠志之士相助,是燕某的福分呐!”燕北了却心头一大要事,显然在神情上轻松了许多,伸展手臂活动筋骨,换了更舒服自在的姿势坐在田豫对面,随口问道:“刺公孙度时,心里害怕吗?” 时至今日,燕北扪心自问,他也算是成事了的! 发家靠的是他自己,这一点他有足够的自信。可是成事,靠的可就不是他自己的力量了。就好像田豫这一剑往大了说有定三郡之功,可往细了剥开,又真仅仅是这一剑就能得到三郡了吗? 不可能。 没有沮授的统筹,没有鲜卑的支持,没有乌桓的兵马震慑,没有郡内田卒的勇武效命……根本撑不到田豫刺出这一剑,辽东就已经完了。 田豫摇摇头笑了,“不怕,只是出了很多汗,很紧张。担心没杀了公孙度把自己搭进去……有点亏。” “哈哈哈!这可不是有一点!”燕北笑地豪迈,抬手指着田豫道:“你很聪明,也很勇敢,能够看出事情的关键所在。所以田国让,你今后不要再冒险了,你得给燕某好好活着。这乱世的大幕才刚刚张开,往后需要你力量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将军,我们真要回去,这仗,不打了?” 汶县水寨最早的统领是孙轻,但孙轻仅仅搭出个架子,真正让辽东水军拥有如今威风的人正是这不过二十余岁的小年轻,田豫。而此次出辽东入黄河,田豫盘算着便是要为燕北用水卒好好撞开一条通往关西的大道。 坦白说他心里有些失望,原来燕北叫他们过来仅仅是为了运货。就算是运送皇宫秘藏,又哪里比得上让水军与敌军在这大河之上张开獠牙与敌军交战一场来的痛快! “不打了,其实我们的水军再威风,也只能走到这里了。再往西走,黄河上游的水流湍急,我们的船,谁的船也不好用,没人能在夏天把船队弄到西边去。除非走洛水,但洛水也只能绕过函谷到潼关罢了,意义不大。” “其实是我的南下时的心太大了,以为自己仗两万兵马,就能傲世天下,实际上是小觑了天下诸侯啊!”燕北摇着头,想到今后的局势,心内到底是带着几分看不清方向的惴惴不安,也有些许不甘心,半晌才抬起头对着田豫却是自顾自说道:“再不甘也没用!” 他好羡慕刘邦啊! “燕某真的好羡慕高皇帝,仗沛县起兵的散兵游勇,一路干到他妈的咸阳沦陷!”燕北攥着拳头狠狠地砸在案几上,英雄气短道:“燕某从辽东到中原,也就才打到函谷关……这憋屈气,不打了,我们回家吧。” “将军,先秦的都城,是长安。我汉之都城自光武之始……”田豫带着笑意宽慰,说道这里将手指了指脚下,道:“正是将军眼下驻军的洛阳啊!” 燕北笑了,不过田豫的话并没驱散他心头的阴霾……战争的胜败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在于战略目标的达成与否。即便这一次他所经历的战斗全部胜利,但没能完成一开始为自己定下驱除董卓的目标,那他就是败了。 “国让不必宽慰我,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输了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放心,燕某还是输得起的。”燕北摇摇头,吸着气环顾中军帐内的陈布,这才对田豫说道:“回去吧,等下一次再出幽州,那时候的天下就完全不同了。此战为了天下人和皇帝,燕某输了;不过下一次出幽州,便是为平定天下而战了!” 燕北看得清楚透彻,他时刻能听见乱世的脚步在他的身后追赶,诸侯之间的争端越来越激烈,或许明年,或许后年,但燕北知道这不会太晚……他总会看到人们都为了自己而战,整个天下的每一座城头都被插上不同颜色的旗帜。 田豫觉得自己听懂了燕北说的话,坚定地点了点头。 可实际上他还是没听懂。他以为现在这场仗就是在平定天下,而燕北说的将来出幽州,则是这场战争的后续。 不,不是的。 因为当燕北离开中原,天下新的篇章,将拉开帷幕。 “不说这些了。”燕北带着笑容对田豫好似随口一般问道:“那时候你去玄菟,为什么不是张儁义杀的公孙度?” “他……”田豫楞了一下,燕北的话锋变得太快,让他反应不及,这种时候他该说什么?田豫自然不愿将张颌推入深渊,就算要推,这话也轮不到他来说,他一脸真诚地对燕北说道:“张都尉认为当时不是最好的时机。” 燕北带着玩味的笑意看着半晌,这才起身笑出声来,拉开帐帘透了口气,侧着脸对田豫嗤笑道:“哼,张儁义那个滑头,怕是想要等到兵马攻到襄平城下再倒戈吧!”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吊诡神奇 夜晚的邙山总是不安静的,过去洛阳人常说邙山中有老虎食人,到了现在,连洛阳都没有人影,想来就算真的有老虎也早就被饿死了。 临近皇城的地方总被乡下人描绘地好似多么奇诡神奇,过去姜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不会了。 邙山的林子里除了虫子多了些,和辽东南的鬼样子差不了多少。 “这什么鬼地方,也就是你了,换别人就是给我千金,老子也不受这份儿气!”姜晋部下的军卒打着火把在前头引路,姜晋扣着腰刀一巴掌把爬到脸上的虫打的稀巴烂,皱着眉头对燕北说道:“你是没见,上次埋完东西被咬了一身的包,现在还没落下去,今天又得被咬一身!” 燕北没有心劲和姜晋耍贫嘴,埋头向前走着,实际上他也被邙山里四处乱飞的虫子搅合的心烦不已,这多半是因为要见到属于自己这次南下的全部收获而感到焦躁,而另一半……则是因为邙山的林子里泛着一股子若有若无令他熟悉的味道。 死尸的腐朽味道。 这座林子里不知道死过多少人,才会有这种味道积郁在林间久久不能散去。 “将军,这林里死过很多人。” 身后的田豫把手搭在剑柄上,护在燕北左右,火光下紧皱的眉头诠释着他的不安。燕北沉沉地点头,心里装了许多事情,开口缓了缓才问道:“阿晋,上次埋东西的……” “兄长!上次用的是你的人手,六百燕赵武士,我能都给他们杀咯?”姜晋扭头白了燕北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说道:“我就走的时候杀了俩手里不干净的,这林子里死的人可不是我干的,呸!都是那帮凉州狗崽子!” 田豫眯起眼睛看着姜晋的背影,他知道将军的这个乡党没什么才学,净剩一股血勇像个老革,为人贪财又不知收敛,不过刚才这句话,表露出许多东西。 显然,他给将军干脏活不是一次两次了。 燕北却是不露痕迹地出了口气,他刚才确实是怕姜晋说自己在林子里杀了几百号部下,那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现在看来还好,至少姜晋还是知晓轻重的,他问道:“凉州人?这话怎么说。” “还能咋的,就在这条小路上,上次铺的一地到处都是尸首,炸得一地稀里哗啦,比冀州战场还难看。”姜晋想到当时的情形居然有些作呕,缓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看衣服都是老百姓,应该是迁都时候逃到山里,被凉州兵追上宰了的。” 不等燕北开口,姜晋便知道燕北要问什么,接着一股脑说道:“上山的时候我没管他们,下山又挖了一宿坑,士卒也都没力气,就把骨头收拾扔到林子里了,忙了小半个时辰,六七百人愣是一个脑袋都没有,一看就是军卒干的。” 都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自然知晓首级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么一想,姜晋猜的即便不对怕也是差不离,要么是迁都时候被追上,要么就是杀良冒功,尸首往山上一丢省了懒事。 燕北抽了抽鼻子,沉沉地哼出一口气,姜晋的话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凉州兵在战场上的表现可圈可点,但他们的优势与劣势同样显眼——士气高昂而残暴不仁,军纪涣散并凶猛异常。 “将军。”田豫并不能想象姜晋所说的场景,所以三人中反倒是他的反映最小,也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反胃的感觉,只是对燕北低声问道:“与黑山军交战时这么惨烈吗?” “他说的不是初平的冀州。”燕北看了田豫一眼,思绪被牵回仿佛已经被尘封在记忆中很久远的年代,低头望着熹微的火光映照下的路面,轻声说道:“是中平年间的事。” 中平元年,黄巾之乱。 数十万黄巾军在黄河以北节节败退,遍地尸首。追兵杀红了眼像是饥饿的野狼,溃军吓破了胆像是瞎蹿的兔子。杀人盈野,他们在没腕的血水里踩着袍泽的尸首摸爬滚打才捡回一条命去,惨烈二字,并不配用来形容冀州战场的残酷。 田豫沉默着抿了抿嘴,学着燕北的样子埋头赶路。他从前追随的兄长刘备也参与过那次战役,只是与如今的将军并不属同一阵营。但双方都仿佛对那场战役忌讳莫深,惜字如金。 燕北不愿提及那次战事并非是因为他的兄长于冀州丧命,更多则是因为那场波及天下的战争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轨迹,也改变了当今天下的模样。 正因为那次战役,才使得燕北会在与吕布的交谈中心平气和地说出现在的敌人或许在将来会变成同党。因为他当时所处的阵营,九成的同盟都起家于那场战役,而他们在当年处于敌对。 当然,他也起家于那时。 田豫的思虑则飘回昨天夜里的中军帐中,只觉造化弄人,曾经投身黄巾的将军,在昨夜里亲口告诉他如果下一次再从幽州出来便要平定天下……他甚至想看看沉稳霸气的将军额头系上一条黄巾时是什么模样。 世道乱了啊!乱到这种地步,就连明知道身旁的人便是黄巾余党,似乎都不是多么可恶的一件事。 乱到明知道朝廷军队杀良冒功,似乎都变得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 这才几年,礼崩乐坏。 人的适应能力可真强。 田豫想着。 接着,他便看到顶盔掼甲的武士们铲开半山腰上的浮土,从土地里挖出一个有一个箱子、铜鼎;看到军士们在更远的林间把一人半高的石碑拴住绳索抬至道间,组成规模庞大的碑林。 “那是熹平石经,以前立在太学外,我听子干先生说上面刻着的,是天下最正确的经义。”似乎是投身黄巾时的经历严重影响了燕北的兴致,田豫看他无精打采地靠在树干上抬手指着那些石碑,轻描淡写地说道:“把它们运回辽东,我要立在书院门口,等回去了你可以看看。” 田豫倒吸了一口凉气,快步上前几步夺过亲随手中举着的火把映照着石刻上的字迹,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觉得特别神奇?”姜晋不知什么时候立在田豫身边,突然开口用阴阳怪气一脸崇敬却又显得怪异地语气说道:“我以前不懂二郎为啥那么尊敬士人,妈的,老子现在明白了……你瞧瞧这个,这个字迹,太他妈难了!老子连名字都不会写,他们居然能画出来这么多,还他妈都画在石头上!太他妈难了!” 画……画在石头上? 我的哥哥哟,你在说啥,这是字啊!是写的,不是画的啊! 说起来姜晋对士人的崇拜,还要从夏侯兰说起。焦触因为饮酒被燕北免了官职,却又因刘备的求援而领命前往青州,夏侯兰的官职便再一次空悬。燕北问过赵云的意见后,因为夏侯兰的长处在于军法,便委任他为掌管法度的军正官一职,设立军法不说,每天领着五百军正卒满大营乱窜,就找那些违反军令的士卒麻烦。 军棍、马鞭、减俸,这些惩罚措施对夏侯兰而言都只是小儿科的东西。要不是听从燕北的要求,出兵在外不能对士卒太过严苛,他还有更狠的没拿出手呢……严明军法,这对夏侯兰来说轻而易举。 而作为掌管军法的官员,最看不惯的是哪种人?是麹义那样的刺头,还有姜晋这样的楞头。 但是麹义有反制手段,他的大营除了燕北说了算就是他麹义自己说了算,他干脆不让军卒放夏侯兰进营,每次夏侯兰要进营便先要来回通报三次,半柱香时间都过去了,整个营地焕然一新……偏偏,夏侯兰硬是没脾气。 可姜晋不一样啊,整天就跟燕北眼前边转悠,燕北就算再护着他,也不可能去让夏侯兰别管他。要真那样,这军正还能怎么服众? 一来一去,姜晋便犯到夏侯兰手上好几次……最难堪一次,便是夏侯兰要他在领军备的官吏那写下自己名字。这其实是军中一道常设的规定,谁去取军备,都必须签字印信。只不过这条规定对姜晋来说一直是形同虚设。 他不会写字啊! 往常都是别人代笔,他拿着印信吭哧印上一个就算完,但夏侯兰盯着可就不行了。就姜晋两个字,他足足磨了半柱香时间才把名字画出来。 丢人丢大了。 不过也就姜晋这种小事全糊涂大事不含糊的性格,他并不恨夏侯兰。因为他知道,夏侯兰是在替燕北管事情行军法,他不能去拆兄弟的台……所以他丢这么大面子,一没给夏侯兰耍横,二没去找燕北告状。 就这么硬生生地咽下不说,还开始学着燕北从前的样子崇拜士人了。 姜晋的一切,都是从燕北身上学来的。只不过他的一切都要比燕北晚上一步,燕北在认识后已经彻底丢掉对士人的迷信,这部……姜晋开始了。 不过不恨归不恨,你让夏侯兰落到姜晋手里试试? “阿晋国让,招呼士卒开始搬吧,叫弟兄们注意轻手轻脚,这些东西运回辽东,燕某犒赏全军,发钱发粮!” 正文 第八十五章 临行话别 士卒们心心念念着想要回到家乡,为了这场分裂天下南北的战争他们已经离开家乡太久了。 整整一个年头! 往后数日,每个夜里姜晋与田豫带着士卒转运于邙山之上与河岸之间,将那些沉重的木箱与庞大的石碑小心翼翼地搬运到他们的船上。 这大致是他们在中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六月下旬,燕北在洛阳城外设宴,接待于郭汜对峙后暂布疑兵借机撤回的曹操,至于公孙瓒则杳无音讯,听曹操说他与助战的南匈奴有了矛盾……那边的战局已经由东西对峙变为公孙瓒与于夫罗的争斗了。 “孟德,这次我们撤军之后,你有什么打算?”燕北端着酒樽自嘲地笑了,抬头望着夜空喃喃道:“来的时候不愿意来,走的时候竟还有点不舍……我也不知晓,自己是在不舍什么。” 他熟悉洛阳的每一口井,就像他了解襄平一样。这种离开熟悉的地方,踏上已知的归途按说不会令他感到不舍。但是偏偏,心底有些好似中原本地人一般的担忧。 他担忧下次再来中原,是否便已物是人非。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曹操摇头,放下酒樽发出一声叹息,“兖州这四战之地,刺史刘岱又并非什么好人……幸好有孟卓、允诚等人能与我攻守相望。无论怎样吧,去东郡之前我都要先回一趟乡里,再招募些军队,也能有一保之力。对了仲卿,我已将兵马于城西扎营,明日你可派将领前去接管,多谢你当时替我解围,借我强兵。” 曹操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若非面色发黑只怕已是红透,“可惜当初你借给我八千军士,如今只能还给你四千七百人,曹某心中有愧啊。” 曹操这人还挺实诚,燕北笑了,当时他还想过曹操可能不提交还兵马这事……四千兵马,搁谁手里也不算少数了。 “不行,你手上没了兵马如何去募兵?总是要留下些人手傍身。”燕北先前想的是干脆这支人马就都留给曹操得了,不过眼下局势有变,又借出三千兵马给刘备平叛,赵云还空着个别部,在战争中赵云立下了功勋,燕北早晚是要将他升做校尉,没兵可不行,因此燕北对曹操道:“这样吧,我这边也需要用人。明天我派部将去营中提出两千,那两千七百到底是历战的老卒,就算再募新卒,由他们带着,也能练出两营来。” 曹操瞪大了眼睛,有借有还是天经地义,只能还出四千人马已经是他不对了。可如今燕北仅仅索回两千,还给他留下一个校尉部,这真是意外之喜,连声说道:“若是如此再好不过了,多谢仲卿恩情!” 燕北摆手,他这人虽然不小气,却也不是傻大气。这么做,自然有他的考量在内……首先是他并看不上这些老卒,这帮人在战场上跟着曹操打仗打出来的都是些败仗,虽然说打败仗是最容易留下精卒的手段,可问题出在这些人打的那是什么败仗?没有死战不退,没有士气高昂,打出的全是溃败! 这种经验多了,留下来的老卒是什么?全是兵油子,见势不妙扭头就跑,就算军正官拿刀怼着都不好使。 要说起来,比之焦触带走的两个别部都差得远! 常山乡勇与中山死士营,那都是真正打得起硬仗浪战的好卒子,至于这帮人? 哼,只能打打顺风仗吧! 可就算再差也没办法,燕北的兵太少了……他居然发现自己连给赵云再分出一个别部或校尉部的军卒都没有。如今他加上麹义的兵马,满打满算才有一万五千之数。 哪儿还有兵分给赵云啊! 赵云手里就剩九百多人了,他这次打算一次给赵云扩出三千人的校尉部,等回了辽东直接升做校尉。哪怕到时候再那这两千不敢打仗的老卒与辽东田卒换一换呢,左右他在辽东还有一万田卒,那些预备兵也都是投入过战场的,更别说早年间田卒们随他打的都是硬仗,胜仗! 燕北现在觉得当初沮授弄出田卒这个制度是真的不错,这些人都是老卒,又有相对佃户要丰厚不少的地租,只要做好郡府分派的农事与操练,半粮半钱的收获能让他们过上不错的生活,一旦有了战事又能凭本事以首级换财秣。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人成家之后,他们的儿子从小就会受到战阵手搏操练,因为他们是军户。十五六年以后,辽东郡将会源源不断地培养出下一代骁勇的幽冀战士为燕氏效命! 燕北的眼光放的很长远,无论书院还是田卒,他们真正的意义都将在十年之后见到成效。 “今日之后,燕某便要回辽东了,你我天各一方,却有这段袍泽情义在,这两千七百军卒权当是临别赠礼,孟德不必如此。”燕北是确实对曹操挺有好感,这年月像他这样一片赤诚的人已经不多,燕北遥遥举酒对曹操祝了一樽,笑道:“如你所说,兖州四战,关东诸侯聚集,以后战事可不会少。如果今后有困难,可以从青州东莱去辽东找我。” “哈哈!”曹操拱手笑道:“一定!” 其实他们谁都知道,这次一别,下次相见可就真不知晓是什么时候了。天下,隔着半个天下,他们在今后拿什么相见?就像是燕北对孙坚说的,希望三五年后还能再见面,可他们真的还能再见面吗? 人们在离别时总是好话说尽,好似转眼就都会回来。可其实那都是骗人的,那些说了再会的人,最后都不会再回来。 即便回来,一切也与当初变得不同。 “仲卿,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你权且一听,心里有数就好。”曹操欲言又止,最后才看看左右打定主意对燕北小声说道:“本初对你敌意很大,你如果经过冀州,要小心些。” “袁本初?”燕北哑然失笑,对曹操乐道:“就因为我抢了他袁盟主的风头?” 曹操摇头,似乎燕北的满不在乎令他不悦,道:“本初的性子有些,我不该在人背后说他的坏话,蛋挞的性子有些外宽内忌,但我觉得和讨董没什么关系……应该是因为韩馥,我听说本初的谋士荀友若最近和韩馥走得很近。” 开始燕北的确是满不在乎的,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另称盟主是多大的事,而且他们的地盘又不接壤,因为这种事情开启战端太过轻率,像个孩子斗气一般。 可当曹操提到韩馥,燕北脸上的嘲笑意味便尽数散去了。 “袁绍想要冀州?” 燕北的脸上泛着冷意,如果这么说的话,袁绍就确有可能对自己产生敌意了。那是冀州,现在仍旧富庶的冀州……谁不想要? 韩馥做冀州之首,燕北可以轻轻松松地把兵马驻守在黄河以北,只要没有触及到韩馥的根本,源源不断的粮草便能供给他的军士。韩馥对他的尊敬,转化为带着燕字旗的军队能够自由通行在这片土地上,虽然没有治政的权力,但就好像豪强一般,冀州是地,治政是田租,韩馥是佃户……只要他想,那些地就是给他种的。 因为他有兵。 韩馥在冀州的好处,对燕北而言是巨大的。 可这坏处对袁绍而言同样巨大。 无论袁绍再怎么威风,再怎么说任命个豫州刺史就任命个豫州刺史,可他的根基也不过就是渤海郡那弹丸之地而已。有道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个道理小孩子都知道,袁绍又怎能不晓得? 不说冀州能给他带来的巨大利益,单单韩馥主政冀州,便会使燕北轻轻松松将万众之兵把渤海郡围的水泄不通……连海岸都能用战船给他包严实了。 这种事情谁能接受?无论燕北做不做,毕竟像韩馥那样既感激又畏惧燕北的人只在少数。 袁绍对燕北只有忌惮,而这种忌惮,恰恰会成为敌视燕北的动机。 曹操望向燕北的目光满是担忧,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燕北是在危难时对他雪中送炭的朋友,袁绍更是他的兄长他的发小……对他来说,如果他们发生冲突,无论他帮着那边,都是背叛。 “孟德不必担心,只要袁本初不来冒犯我,我不会伤害他的。” 听到燕北这么说,曹操才略感放心,又是觥筹交错半晌,直至万籁俱静,曹操饮得大醉酩酊,这才被自己带在身边的那个叫做戏志才的谋士送回营中。 曹操走后,燕北同样也是头脑昏沉地紧,可他却没有一点想要睡去的意愿,看着士卒收拾一片狼藉的案几,神色不善。 枯坐小半个时辰,推开想要给他披上大氅的士卒,燕北跌跌撞撞地踉跄走进偏帐,正在灯下读书的郭嘉颇感意外地抬头对燕北问道:“将军怎么来了,曹孟德走……” 成长之路满是血腥与凶蛮的燕北自小便知道一个道理,一切行事的手段中,率先动手一击致命,永远是最正确的选择。 “郭奉孝,要打仗了。”燕北紧紧攥着拳头,粗重的呼吸中瞪着一双醉意惺忪却通红的眸子,对郭嘉道:“我们的敌人……袁本初!” 正文 第八十六章 三利三害 清脆的马銮铃与沉重的蹄声踏在荒凉的官道,飘扬的燕字旗踏上归家的路。 姜晋扯着嗓子嚎着幽州传唱的歌谣,燕北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回程的路途遥远,燕北没有再骑战马,而是坐在战车的坐榻上,听着郭嘉告诉他,郭奉孝眼中的战争。 “将军,来龙去脉嘉已大致知晓,袁本初兵少将弱,若大军席卷而上,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渤海郡必然化作焦土。”郭嘉坐在战车一侧,虽然腰间系着酒壶,表情却非常慎重,对燕北说道:“不过将军若是进攻渤海,于在下看来却只是下策。” 郭嘉的前半句说的深得燕北之心。 其实在他看来也就这么回事,袁绍所仰仗着将不过颜良文丑淳于琼,兵不过郡中数千之众,他燕北振臂一呼便可策动黑山、逼韩文节佯攻,就算是天兵天将,十个打你一个也能把他袁本初塞进东海喂大鱼! 居然还敢对我有敌意? 这其实是燕北心头恼怒的真正原因。他对士人是很礼让的,除了当日借兵曹操,引他看不惯的那个孔伷,其他人出兵也好不出兵也罢,他都没去得罪谁。 就算关东的天变了,他也没有说想自己冒出头来夺别人的基业……他可是马匪啊!做到这份上,还不够给人面子? 抢不抢别人,要随他心意。他抢了,是天生本性如此;他不抢,那是他足够克制……朝廷要是还管着天下都该给燕某人举贤良方正科了! 都这样了,还想着对我有敌意? 说真的燕北对夺人基业并无兴趣,否则最开始的辽东太守他就奏请自己了。他喜欢的是统治,任免县令、一言决太守、遥制韩馥、统治关东联军。 他追求的是统治那些统治别人的少数,而不是亲自去统治多数庸庸碌碌之辈。 到现在,他燕北还没发现这天底下有谁是他想指使,而不能的。 袁本初骨头硬啊,我不去统治你,尊敬你家里是四世三公,离你远一点省的冒犯……你倒好,区区一个太守,还想着冒充刁民害本将了? 所以郭嘉的后半句便引得燕北不喜,道:“什么叫下策?” 燕北昨晚在骗曹操,其实从昨天曹孟德说出袁绍对他有敌意,燕北就做下了回家的路上先下手为强收拾了袁绍。说什么袁绍不来冒犯他就绝不动手的鬼话,无非是为了稳住曹操罢了。 真等袁绍害了韩馥,还能给他留下活路吗? “下策,便是将军还师辽东的路上与本初开战。”郭嘉盘腿坐在榻上,身子随着马车颠簸一晃一晃,慢条斯理地解下酒壶在车辕上轻磕,听着酒壶的水声露出满意笑容,这才抬头看着燕北道:“攻灭渤海郡有三利,除去将来竞争冀州的对手、保护亲附将军的韩文节……” 郭嘉说到这突然不说下去,看着燕北笑笑才接着道:“还能让将军出口恶气,虽然在下不知将军为何生气,但昨夜造访帐中,显然是带着怒气的。” 燕北抿着上牙咬住下唇,明明没笑却做出笑了的动作。 郭嘉说的没错,他主要是想出口气。 “你说的很对。”燕北叹了口气,他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作为了。关东礼崩乐坏,心中挣脱挣脱枷锁的不仅仅是各路诸侯,他燕北也是一样。尽管他一直提醒自己不能飘起来,甚至将朝廷宝库中的王莽首级留下警醒自己,可却还是不能自己地满是傲气。“举头三尺必有神明垂首,人不能缺了敬畏之心……这两利,难道还不值得一战吗?” 燕北尽量端正态度,将自己的脾气放到一旁。因为旁人轻视而愤怒从来不是错误,这一直以来都是驱使人奋进的动力之一,但人不是活给怒火或是旁人看的。 何况在奋进之前,必须以清醒的头脑判断正误,这很重要。 “值得,无论将来争夺冀州还是眼下的韩文节,都值得,将军也必须为此做些什么。”郭嘉说起话来越是紧要之事便越是轻慢,扒开酒囊的塞子灌下口中……真想不通这个中原士人饮起酒来怎么有一股子边地男儿的洒脱之意。轻轻咂着嘴巴似乎回味着酒液,郭嘉这才对燕北说道:“但是轻易言战,亦有三害,将军想不想听一听?” 其实两个人心中又何尝不知晓,这次的事情也算是双方的考校。燕北考校郭嘉的智慧,郭嘉则考校燕北为雄主的气质。 燕北示手,让郭嘉继续说下去。 “精锐军卒死伤,不可避免;战胜杀袁本初,伤及声望;公孙瓒、高句丽,多方掣肘。”郭嘉压下被风掀起的衣袂,抬掌抚平道:“所以在下说,以强兵攻打渤海郡,是下策。” “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当真是无可避免。” 燕北听着郭嘉说出的话,句句实理,却又句句废话。打仗能不死人吗?打赢能不杀袁绍等着他报仇吗?还是说燕北已经拥有统治公孙瓒、高句丽的能力,可以让他们不要捣乱? “奉孝,你既然说这是下策,那一定还有中策、上策,不如一并说了,让我多加考虑。” 郭嘉又饮了口酒,点头说道:“抱歉将军,在下从来没有中策,只有上下两策,皆可制胜!” 有点意思! “你且说。”燕北挑着眉毛道:“上策!” “将军寄去一封书信,告诉公孙瓒,袁绍要夺取冀州,让他小心回辽西的路。”燕北还眼巴巴地听下文,郭嘉摊手道:“没了,这就是上策。然后将军领着兵马不经渤海郡,直走幽州,休养士卒,秣兵历马即可。” 燕北瞪着眼问道:“奉孝莫非在消遣燕某,这有何用?” 这对他没什么直接好处啊! “将军寄去这封书信,公孙瓒自然会替将军与袁绍开战,将军便可在辽东坐观成败。将军出了恶气,冀州不落人手,两支兵马在冀州交战,韩文节大可居中协调,他给谁供给兵粮谁便能赢,他也能得以保全。”郭嘉反问道:“于将军三利尽收,三害尽除,何乐不为?” 郭嘉这么一说,燕北回过味来,确实是这个道理。战争也无非是问题的一种解决手段,通常用于无法依靠常规手段得到应有或所欲,无计可施后最后一种解决手段。 而诚如郭嘉所言,如果公孙瓒对袁绍用兵,燕北所希望达到的三个目的便都达到了……只是他不太习惯这种,这种思考方式。 不过燕北还是悻悻道:“万一寄出书信,公孙瓒却不愿出兵呢?亦或伯圭出兵,却败于袁绍。” “事无绝对,将军姑且一试嘛。”郭嘉乐呵呵地眯着眼睛饮酒,露出闲适模样,对燕北问道:“将军会因曹孟德一句敌意而做出向渤海郡用兵的打算,为何公孙伯圭便不会?” 说罢,郭嘉还挑挑眼睛看向燕北,“公孙瓒不出兵,将军疲兵回辽东休整三月,南下进攻渤海,也可免除后路被断之苦;而公孙瓒出兵,无论胜败对将军都是有好处的,他二人皆为将军之敌不是吗?” 说道这里,郭嘉才终于露出认真的神情,挥手间豪气万千地对燕北说道:“公孙瓒胜,袁绍胜,对将军而言都是好事,以枕戈之兵席卷南下攻其疲兵,可一战定冀州之事!若二者僵持,两败俱伤亦是好事,将军同样一战定冀州!” 什么是好谋士?这就是好谋士啊! 燕北的眼睛亮了起来。 所谓的谋士,不就是主君提出一个打算,而谋士便能将整个计划描绘而出,挑选出其中最有利的,并洞察出其中会出现纰漏的弊处,并试图修正为更好的手段吗? 此时此刻,燕北提出收拾袁绍的想法,已经在郭嘉手中变为一份吞并冀州剪灭公孙瓒、袁绍二诸侯的计划。 而这计划的实施手段居然仅仅是寄出一封信! “至于将军担心公孙瓒不出兵,这也没关系,在下见过袁绍,于其深谈一番知其多谋少断。莫说三月,将军就是给他半年,他也未必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郭嘉这话在燕北看来有些过了。 “孟德昨日说袁绍外宽内忌,这我是知道的,至于说他多谋少断,燕某倒有不同见解。袁本初是人杰啊,正因为人主,做事才需多加思虑,不可草率做出决定。”燕北苦笑道:“正因他多谋少断,我才会忌惮他真下决断之时,必似天降雷霆。” 涨了他人志气,燕北自不会落下自己威风,对郭嘉笑道:“不过有你郭奉孝,雷霆怕是要先落到他袁本初的脑袋上了。” 说罢也不等郭嘉回应,燕北便从车后取过水囊同时命人将孙轻寻来,这才提着水囊与郭嘉碰了碰饮下一口。 他是主将,路上自然不可饮酒。 不多时,先头策马的孙轻便奔至车前,对燕北拱手笑问道:“将军叫属下来有何事,但请吩咐。” “你带些生面孔,先行前往冀州向邺城的韩文节做些旁人的通关印信,不要打旗帜混入渤海郡,代我瞧一瞧袁本初这些日子在做什么,把他们的兵马调动都摸清了,一旬之后在黎阳见。” 正文 第八十七章 田产变法 离开洛阳的三日后,先头诸骑抵达荥阳,这座他们亲手从徐荣手中夺取下来的城池如今没有归属,作为前线重镇受到陈留太守张邈的实际控制。 张邈对燕北的感激自然不必多谈,任谁都知道燕北并没有染指这座城池乃至整片土地的想法,她只是作为一个来客,踏上回还辽东的路罢了。 这相当于燕北送了半个河南尹给张邈,这难道还不算天大的恩义? 燕北军在荥阳受到最好的招待,张邈早在收到燕北回军的消息时便派人从陈留郡赶过来近百头猪,三百多口大釜饨着肉汤,忙里忙外就为了给燕将军的士卒备上一顿肉食。 这可是了不得的饭食了,出征这一年多,别说是部下,就连燕北等将领都没吃上几顿肉食,用的最多还是些鱼肉野味。 燕北很满意,他的士卒也很满意。 毕竟往常吃得都是军粮,有韩馥支撑倒是能管饱,但毕竟遭受数次战乱的冀州不比中原,百姓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重建生活,哪里能豢养出像样的肉食。 肚子里没大油,士卒变得精瘦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也正是郭嘉所说的,就算公孙瓒不出兵也要让士卒回辽东休养生息三个月的原因。辽东百姓虽然并不富庶,但穷一郡却富燕北一个,他有能力让麾下士卒至少两天食上四两肉。 养兵,不就那么回事,肉、粮、盐都得伺候到了,然后士卒才有战力与人争斗。 一年多连女人都没够着的士卒们打起仗来自然凶悍,但时间长了也不好控制。这次作战到这种时候基本上也就是极限了。 “仲豫先生,那天你跟我说的那个,四患,是吧。里面的患私,我想知道是这么说。”饱食一顿,燕北领着荀悦与赵云太史慈朝着荥阳城内闲逛,虽然几人步行,身后却有一队骑兵持着长矛环刀护卫,燕北边走边说道:“我刚到辽东郡时,郡中穷苦,燕某又领着万余轻兵,赋税连兵粮都筹集不到,当时竟拖欠郡中官吏四万石年俸,后来太守沮公与便建议效法先汉在西北凉州的屯田之法,设立田卒开垦荒地,一年开垦三千顷,解兵粮燃眉之急。” 荀悦点头,示意燕北继续说下去,他对辽东的情况还并不了解,只能从燕北的只言片语中试着看清辽东的情况。 “但是现在辽东兵粮之急虽然已解,但郡中百姓依然穷困,就好似今日张孟卓为士卒准备的晚食,每人能食上六七两肉……燕某在辽东若是想当然也不是问题。”燕北皱着眉头说道:“但如果让士卒自己回家就食,却是用不起的。即便我给他们发的年俸足够他们偶尔花上五十钱去购些肉食,可辽东除了我、乌桓国,就没有太多人能够养活猪羊,这是怎么回事?” 荀悦大概听明白了,出言问道:“将军,辽东郡开垦的荒田,是将军的私田还是郡中官田;这些士卒,是辽东郡的郡兵还是将军的私兵?” “这……我的田不就也是辽东郡的田,我的兵不就也是辽东郡的兵吗?”燕北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随后解释道:“这也不全尽然,比方说苏仆延麾下的几百胡骑,就是乌桓国的属兵。各部兵马有辽东的田卒军户,也有之前的校尉营兵,这仗把营兵都打乱了,怕是要回辽东才知道。” 能提出屯田之法的沮授在荀悦看来是国士大才,不过在他看来无论屯田之法还是辽东的兵制,都还处于很混乱的阶段。即便燕北能与董卓的朝廷兵马打出胜多败少的战绩,可这却是他麾下士卒整体战力高昂,加之将帅统领有力,但兵制与朝廷比起来却是有很大的弊端。 就如同现在,各部军卒制度早已混乱,别说燕北这个主将,就连赵云都深以为然……他的常山乡勇营、中山死士营的士卒如今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有些人被焦触带到青州,有些人则被分给曹操前些日子又还回来,还有些人便打乱了编制分在各营当中。 找都找不回来。 再说曹操还回来的那些兵,也是哪儿的人都有,陈留兵、东郡兵,甚至还有谯县兵。何况这些军卒的履历在赵云偶尔的问话中令人惊异,有的是早年跟着曹仁流转于淮泗之间的徒附恶少年,有的是郡国兵,有的是农夫渔民……参差不齐,不可胜数。 简而言之,现今因为兵乱,天下兵马都一个德行,军制混乱。燕北部下的军卒已经算不错的了,至少军械充足,没有像各路诸侯那样让士卒拿起弓弩就结弓阵、提着矛戟就要冲锋。 “这自然是不同的,正向在下所说,私乱法。将军行开荒之事以养兵本无可厚非,可若郡中大户豪强亦招募流民开荒呢?” “有更多人开荒是好事啊,郡府的赋税不就高了么?”燕北的治政才华也就仅限于知道收税了,“赋税高了,百姓便也能积攒余钱,将来郡中就好了吧……其实我还就怕没人开荒呢。” “并非如此,将军开垦荒田的必要是麾下有万众轻卒。那些豪强豪户开荒用什么呢?用失去土地的民夫,他们成为豪强的私属,为那些人兼并更多的土地。”荀悦在言语中对土地兼并似乎厌恶到了极点,说道:“豪强并田而富,是以钱购田,更富;百姓无钱不可活,是以卖田饮鸩止渴,而更穷。钱之有限而田种无限,再无财可活,一则为盗匪、二则入豪户为佃……然豪强大氏并田千顷,佣奴过千,将军一言不善,动辄即反,到那时悔之晚矣,又当如何?” “那……不让他们开垦土地?” 荀悦的话说得燕北心头发凉,现在辽东郡可没什么豪强,仅仅是有几多大户罢了。可现在的大族却不少,比方说麹义的麴氏、甄尧的甄氏,还有他诸部将领的宗族,这在今后便是构成辽东豪强大族的根基了。 如果真像荀悦所说,将来无法保证他们的利益,一旦覆水便再难收回。 “禁开垦,则将军有田而大户无田,轻则声誉受损为人诟病,重则尽失民心。”荀悦走得累了,眼看着快要走到城门口,燕北便连忙招呼众人寻树荫下休息一会,骑卒铺开草席二人坐下,荀悦这才接着说道:“何况就算禁了开垦,大户依然有钱能够从百姓手中买下土地,越聚越多……若是人人有田可耕,中平元年又岂会有百万之众投身叛乱?” 这句话令燕北心中大惊。 从今黄巾起义对他而言意味着那份卑微的疯狂,可是如今?当他成为幽东三郡的实际掌权者,会希望同样声势浩大的叛乱发生在自己控制的土地之上吗? 开玩笑! 他恨不得人人都吃饱穿暖,每天除了在榻上生崽就是埋首田垄耕田,安安分分做三代顺民! “仲豫先生还请教我,如何能遏制兼并。”燕北起身谦卑地躬身行礼,这才坐下对荀悦道:“如何能令百姓不饥不寒。” 燕北说的是不饥不寒,而并非是吃饱穿暖……他以前也是百姓,甚至在过半人生中地位尚且不如百姓,他很知道百姓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凡是人,便都有渴求,而这渴求除了少数人在特定条件下会成为野心,平时也仅仅只是想要更多、更好,一点点而已。 如果百姓吃饱穿暖了,想要的便是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产。可如果百姓仅仅是不饥不寒,他就希望自己能吃饱穿暖,或者是仅仅想要一头耕牛而已。 若是荀悦这种有政治理想的人还好说,他需要的并非满足己身。可若是麹义那种没有政治理想的人呢?他就是单纯地想要更多。 相较而言,荀悦就比麹义好满足,而豪强又比荀悦好满足,大户又比豪强容易满足,那吃饱穿暖的百姓就比大户容易满足,而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比所有人都容易满足! 燕北隐隐约约在脑海中抓住一点关键……人在天下阶层中很难改变,但显然还不够难,燕北要让这个过程更难一点。每个阶层的人数显然是固定的,过的好的人一定会比过不好的人多。 燕北需要的这个期限是……三五十年,社会阶层才能改变。 至于为什么是这个年限,燕北目光炯炯地看着荀悦。 一代人死掉,社会阶层自然就空了出来。 只有这样,天下才更加安定。 当然了,现在燕北远远不到能够提及天下的程度,他想要的也无非就是幽东三郡的长治久安罢了。 “禁止买卖田产,专地非古、井田非今,田产改制刻不容缓。”荀悦在这时突然觉得辽东是个好地方了,中原固有的阶层并不存在,只有一些能够服从于燕北个人威信之下的军功贵族,用来变法,恐怕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而将军的私田,也要成为郡府的官田,分给百姓……将军,意下如何?” 燕北顿了顿,兴高采烈沉默下去陷入沉思。 没了私田,他拿什么养兵?荀悦是在掘他的根基吗? 正逢此时,城外大营传出一阵喧闹,燕北借故对荀悦道:“仲豫先生,兹事重大,容燕某思虑几日……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张孟卓营中出了什么事?” 说罢,为了掩饰尴尬,燕北便率先朝大营的方向走去。 正文 第八十八章 荥阳演武 营地中传出军卒喧天的叫喊声缓解了燕北的尴尬,领着三人与护卫骑兵队向张邈的大营走去。 荀悦跟在燕北身后,神色间难免有片刻失落,不过接着便压在心底没有再说。 他知道燕北是需要考虑的,就算是再能够纳下人言的将军,也很难在短时间下定这样的决心……这几日他走访营中已经了解,燕北在辽东所拥私田足有万顷,这换做天下任何一人要舍得如此巨量的财富,恐怕也是舍不得的。 至少就目前看来,燕北心里是装着百姓的。虽然这与荀悦的目的有所不同,但殊途同归。 荀悦为的是天下稳定,燕北为的是百姓富足;天下稳定则百姓富足,百姓富足则天下稳定。 两个道理,同一件事。 其实荀悦想的是让燕北将田地交给郡府,再由郡府买卖或租借给需要的百姓,其中一部分留作兵粮取用,一部分安抚流民百姓,再一部分则是等待买卖。 荀悦自认有识人之明,他便是要在潜移默化中分析燕北的人品秉性,再对症下药医治这崩坏的天下。 张邈虽然用兵打仗上差了几分意思,不过在兵营的把守上可圈可点,军士远见燕北一行人衣甲明亮,尤其当先的燕北身披赤纹甲,一看便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即便他们认识,却也不敢怠慢,叉戟将营门拦住问道:“来者留步,此处是陈留兵营地。” “方才听到营中喧闹,是怎么回事?”燕北目光越过交叉的长戟向营内望着,这才转头对营门卒道:“我是辽东燕北,劳烦兄弟帮我通报一声,进去看看。” 辽,辽东燕北? 两名营门卒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辽东燕北,明明是度辽将军燕北啊! “将军恕罪,属下这便去帮您通报!” 燕北眯着眼睛笑了,抬手道:“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营门卒弓着身子后退脚步飞快,还不住对燕北行礼,“将军稍等,稍等。” 天底下谁还不知晓度辽燕将军之名? 被燕北礼待的守门卒倍感荣幸,瞧瞧燕将军对我说什么了?将军说劳烦,和我称兄道弟! 这种荣耀令奔走的守门卒脚步说不出地轻快。 “将军对士卒好生礼待。” 荀悦拢着胡须笑了,燕北的性子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心态平和而不会盛气凌人,这的确是为人主的气质啊! 太史慈在燕北身后抱着手臂,听到荀悦这句话看了赵云一眼笑了,将军一直是这样,沉静时文质彬彬,愤怒似虎狼下山……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虎狼之将,还不都对燕将军俯首帖耳? 常与熊虎为伴者,亦必为猛兽。 只是他没露出獠牙时比较好看罢了。 “仲豫先生你看那士卒跑得何其乐哉?”燕北抿着嘴笑了,狭长的眼睛眯得好似月牙,“我只是想进营地,又不是为了羞辱旁人,何必恶言恶语使士卒难做。” 或许在旁人眼中,这是礼节、这是气度……但在燕北看来,这是聪明。 他堂堂度辽将军又并非市井无赖,使其令人对待张邈的士卒没有一点益处。如果一定要凌,也要去凌上,对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耍蛮横那是厉害。揪着个日子过得没他好、地位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守门卒,还是能多温和便多温和吧。 燕北的这种行事作风与前些日子郭嘉在路上献出的上策其实有点相似。 聪明人做事,谋求的是达成目的,而非肆意放任脾气来坏事。 那种做法在燕北看来未免太蠢。 眼下的张邈陈留军大营可是热闹,今日非但有燕北拜访,张邈亲自就在营中,除了他还有其弟广陵太守张超、宣读盟誓的臧洪,及其二郡之部下齐聚于此。 听到燕北造访,张邈当即便带众人出营来营,远远地瞧见辕门下的燕北便高声喊道:“燕将军!” 张邈是个有豪杰气概的士人,燕北抱拳作揖,张邈便上前道:“将军你来的正好,今日我与孟高观营中军士较技手搏,快随我来!” “有这种好事?”燕北咧着嘴便笑,转头对荀悦三人道:“那咱们也入营瞧瞧?” 其实他问不问都一样,张邈热情相邀先不说,作为将军他明显露出意动的神情,荀悦三人又岂能拒绝?当即跟着他一同前往营地。 营地里中军帐前已搭出三尺高的看台,上面摆着坐榻与饮水、酒食,而在大营正中则被士卒围出对圆,场中两人策马执木质兵刃斗得旗鼓相当,方才他们在城门口听到喧哗声,便是营中围观士卒所发,好一派热闹胜景。 有燕北到来,看台上自要列出上座,不过燕北也不托大,坐在张邈与张超中间,身侧靠后有为荀悦赵云太史慈三人准备的坐榻。 燕北生于边州,自然对这军中武士对搏有极大的兴趣,从被张邈迎进来后嘴角便一直挂着笑容,此时见场上二人执着兵刃你来我往地斗出片刻,不由与旁人一般拍手叫好,指着其中一持刀武士对张氏兄弟笑道:“那是使刀的行家啊!” 闻言张超默不作声,张邈拢着下颌修整的胡须,脸上洋溢着笑容对燕北端起酒樽道:“燕将军不愧是戎马倥偬的名将,那是我部下董访,他的兄长是董公仁,在本初部下当参军。” 燕北听到袁绍的名字就烦,何况他也不知道董公仁是谁,并不接话,而是将注意力放在场上对搏,对一旁的张超赞道:“孟高,那执矛勇士是你的部下吗?真是勇猛精锐!” 张超听到燕北这话也高兴许多,对燕北道:“嘿,那是我广陵部下陈容,将军且看好,他可要比兄长部下的董访厉害得多!” 燕北就想呀,这有时候勇力平凡也不是件坏事,至少他对场上两个三流武艺的武士对搏便看得津津有味,反观身后的赵云与太史慈就没那么大的兴趣……场下二人俱非他们一合之敌,看他们打马抬肩便知晓下一招会出什么,这样的比斗看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二人拿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燕北的安全上,对场下比斗却是兴趣索然。 燕北也看出麾下二将对这种比斗感到索然无趣,不过他只是轻笑便转过头去,他才不在乎场下二人的武艺是否精湛,也没想着谁胜谁负,无非就是看个热闹。 这人啊,看斗鸡都能看得兴高采烈,更何况是俩人对搏呢! 行军赶路本就无趣的很,索性将这比斗当作消遣。若非自恃身份,燕北也像操刀下场与他们斗上一斗……左右他们武艺差不多,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正在几人说笑之间,场上争斗却渐至白热,张超麾下的广陵部陈容拍马而上,扬着丈八长杆与董访拉开距离,正当董访拍马追赶之时,回马一矛刺出。 董访哪里料到如此,尽管反应够快,仰身躺于马背,却患在马术不精。虽险险避过直刺胸腹的长杆,却因双腿无力夹不住惊马,被撅下坐骑摔得头昏脑胀。 再想起来,便见到陈容勒马在前得意洋洋地那张脸,长杆的包着布帛的矛头正杵在自己脖颈。 转眼间胜负已分,场外士卒欢呼云起! “哈哈!赢得好!”出乎燕北意料的是,最先叫好的不是他也并非胜者的主人张超,反倒是败将的首领张孟卓抚掌高呼,对张超笑道:“孟高,陈司马胜的漂亮!不过等下你可就要让陈容小心了!” 张邈笑着对一旁军司马赵宠道:“让典屯将上!” 方才的比斗谈不上激烈,却也足够精彩,不过张邈此话一出,张超还没来及高兴便愣在当场,面色不太好看道:“兄长?” “孟卓兄如此推崇这屯将,相比其有过人之处吧?”燕北自案上取过一只梨子在衣袖上蹭了蹭,脆生生地咬下一口,聚精会神地盯着场上对张邈问道:“看来燕某今日确是可大饱眼福一番!” “将军有所不知,兄长部下典屯将善使一双铁戟足重八十斤,勇力非人能挡!”张超这么说着,还未开始战斗便已经垂着脸道:“有他出战,陈容是胜不了的。” 张超正说着,燕北便见场边推开人墙,一体貌雄毅的威风猛士提一双木戟缓缓步入场中。此人身高八尺有余,并未骑马,身形膀大腰圆,在燕北见到过的武士中只有颜良文丑能与其媲美,头系赤帻脚踏长靴,无袖短衣外套制式两当铠仿佛小上一号,胳臂足有燕北大腿粗细,铠甲外露出多半个胸膛,好似兄长穿着尚未长成弟弟的铠甲一般。 “好一膂力过人的武士!”燕北看见这名唤典韦的勇士便眼露精光,对张邈问道:“孟卓兄,此人是你帐下屯将?” “不错,典韦是陈留己吾人早年任侠,为友复仇闹市杀人,县兵数百追击却不敢近前,后亡命山野。我任陈留太守时便将他征募,做帐下屯将。”张邈说罢看着燕北颇有几分自得之意,转而又叹息道:“典韦是猛士,不过出身低微又是身负罪责的亡命徒,没有立下功勋也只能添做屯将……此人还单手托起过我营中牙旗哩!” 身负罪责,出身低微,未立功勋。 所以只能做个屯将么? 燕北抬腿盘坐在榻上歪着身子,抬手磨痧着下颌已经成为硬茬的胡须,看着场中威风无匹的典韦,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打个商量 场中的陈容可要比燕北见到典韦时更加惊讶……他实在是想不到张邈在董访败绩后居然会放这个铁汉下场对搏! 典韦在陈留营早就凶名在外,人生得又高又壮,以前在郡里刺死大户横行街市也做下过凶狠的恶事,别的士卒一天食两顿他便要食三顿,次次还比别人食的多。 关键是,这人厉害。 营中的张字牙旗重数百斤,常人就算是双手抱起都无法托起,典韦却单手便将牙旗擒住,这种事情非天生神力者不行……陈容心里能不惊异? 听说就因为那次,军司马赵宠才对典韦多加亲待,特意给他在军中庖厨那里多寻些酒食。 人都不是傻子,平日里典韦在身边放着是浪费粮食,可一旦到了战场上有这样的属下,自己的性命九成九就算保住了。 赵宠也明白这个道理。 任谁见到这样一个大块头要与之对决,心里就不可能有不怕的。 但怕又怎样? 陈容不能给张超丢脸! 典韦是步战,陈容就看准了这一点,感受着周围士卒的欢呼雀跃,狠踢着马腹挥手间长杆木矛在周身转出一圈,一边紧紧夹在腋下,朝典韦突骑而去。 “燕将军,实不相瞒,我们兄弟俩这些日子也无仗可打,士卒闲着又恐生变故,便想出这么个法子,以坚木削兵,让士卒取以自用,对搏演武。”张邈端起空碗,自有亲随为他奉上温汤,吹着抿上一口对燕北笑道:“怎么样,有点意思?” 何止是有点意思,燕北聚精会神地望着场中一触即发的战斗,点头道:“孟卓兄过谦了,这有大意思啊!” 燕北喜欢看这个,勇士对搏……何况他现在很想知道典韦究竟是真勇士,还是韩馥麾下潘凤那样,被麹义称作白长了那么大个子的草包。 如果是真猛士,他想的可就更多了! 场上军卒传出齐声喝彩。 转瞬之间,驾马挺矛的陈容已直取典韦冲去,典韦却好似没反应过来一般,不闪不避地立在原地,痴傻了一般等待着骏马与长矛碰撞过来! 即便是木矛,夹裹着骏马的庞大冲击力也绝非人力所能抵挡,别说面前是个人,就算是辽东老林子里的野猪,若是在平地上被持着木矛的骑士正面冲撞在脑袋上,恐怕也只有矛碎身死的局面! 不自觉间,燕北的手已攥紧,望着场上毫无动作的典韦骤起眉头,甚至有些不忍去看接下来的画面。 就在木矛即将加身之时,典韦的双戟微微一摆,好似牛尾驱赶苍蝇时满不在乎的动作,却精确无比地磕在木杆矛头之上,将整个木矛打偏了去,接着身子向右侧跨出一步,甚至都没用上右手五尺长的木戟,仅仅是打偏木矛后伸出胳膊,便令陈容来不及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杆木戟在眼前越来越近。 哐! 典韦侧身闪过冲锋的马匹,陈容却无法闪过那杆横在身前的木戟,带着骏马冲势仿佛是直直地将自己柔软的腹部送上木戟般。 木戟不能承受巨大的冲撞力量,当即折断。但陈容与木戟相比情况并未差上多说,整个人被从马背上抽了下来,蜷在地上不停抽搐着打滚。 周围士卒高呼着典韦的名字,长矛有节奏地顿地,威声赫赫。 场中的典韦却只是环顾众人,好似不过做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随手将断戟丢掉,迈开大步子上前伸手将痛苦不堪的陈容扶起……他们并非敌人,这不过是练兵中的一点游戏罢了。 燕北暗自点头,转头看了一眼赵云与太史慈,看到二人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问道:“想试试?” 赵云与太史慈追随燕北的时间都不短,他们很清楚共事的将军心里想的是什么,当即点头请战,燕北搓着手对张邈张超等人嘿嘿笑道:“典君好本事,诸君,燕某见猎心喜,能不能让燕某的兄弟和典屯将试试手?” 张超哈哈大笑,看着丰神俊朗的赵云与太史慈,眉目轻佻。燕将军身后这俩侍卫,看上去卖相当之无愧的俊秀……可这手搏之事,脸儿长得再好看又有何用? 张邈却是面露难色,对燕北道:“仲卿将军啊,这将士对搏,虽不是真兵刃,却也恐有伤……” 张邈想的很清楚,典韦的勇力在他看来是当世无双,虽然他不太重视这个。但却担心万一把燕北身后的小白脸亲随打伤,伤及他们的关系不说,还会落了燕北的面子。 他才不想让典韦和他们打! “哈哈,孟卓兄无需多虑!燕某输得起,燕某的弟兄也输得起!”燕北当然看出张邈的顾虑,当即豪爽摆手道:“燕某生于边州,最敬重这威武男儿,较技对搏难免受伤,不碍事不碍事!子义,你也是用戟的,你去试试能不能与典屯将战上三五个回合!” 太史慈明白这是燕北想要试试典韦的本事,当即抱拳道:“诺!” 作为燕北部下骑兵里最会射箭的,弓手里最会骑马的太史慈拱着手,旋即便向张邈的部下寻来一杆木杆,牵着骏马步入场中。 这倒是令典韦颇感惊异,他们这军中较技也有几次了,每次只要轮到他出场,便意味着一场演武画上休止。 而今天,竟出来了个从未见过的骑将。 典韦将目光越过重重军卒,望向看台上那些置酒高坐的达官贵人,在广陵太守张超与陈留太守张邈中间,今日有个不曾见过却分外显眼的武士,说是显眼到并非是其人面貌有多怪异或出彩,仅仅是因其着一身赤漆章纹铠甲,与他们见过珍贵的寻常素铁甲大不相同。 典韦再度望向这名在远处踱马的骑将,想来……此人便是那赤甲将军的部下了吧。 看模样他的地位兴许要比张邈、张超还要尊贵,典韦在心下暗自主意,最好能给此人留下几分面子,不让其太快落败便是。 只是他却不知道,看台上的张邈等人已经对这场演武兴高采烈地开始赌斗了! “单单观看演武较技虽然有趣,不过却比不上赌斗啊!”燕北怕张邈尴尬,见众人都神色紧张地盯着场上,朗声笑道:“不如咱们加点添头,若是燕某的长史胜了,今晚燕某便宴请全军食豕汤蒸饼。若是典屯将胜了,便让孟卓兄来宴请……诸君觉得如何啊?” 这么一说,众人的心态也就松出许多。在座皆是聪明人,谁都知晓燕北这话什么意思。本来这几日的士卒饭食便都由张邈大包大揽,来感激燕北打下荥阳城,使张邈的陈留郡多控制半个河南尹的恩德。 不过此时燕北一说,竟将添头变为典韦若是赢了,张邈也只是做出自己本该做的事情作为添头。倒有几分赔罪的意思,张邈当然知道燕北这是为了让他缓解尴尬,当即抚掌笑道:“不错,那就依将军所说!” 说罢又装出几分智迟的模样摇头道:“唉,早知道便告诉典屯将交手便认输,让燕将军宴请全军岂不快哉?” 哈哈哈! 众人哄笑,不过紧接着便因场上传来喧嚣喝彩戛然而止,燕北转头望去,太史慈已策马持戟绕着典韦战至一处,二人长短戟相接竟打得平分秋色,不过终究典韦是步战落了下风,无法快速解决太史慈便使得策马不停朝他发起冲锋,只能立在原地兜着圈子防守。 这下子轮到张邈面露异色了,虽说燕北的亲随猿臂乍背看上去是好手,可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到竟然能与典韦打的略占上风,张邈恭维道:“真想不到燕将军麾下竟亦有如此猛士!” 燕北抿着嘴笑,转头望向赵云,轻声问道:“典屯将没出全力?” 赵云面色凝重地点头,看向燕北的眼色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基本上就是提醒燕北,这个名叫典韦的陈留亡命徒手上功夫不逊于他们二人。 燕北心中见喜,眼下走了关羽张飞,麾下猛将少了二人,而眼下这典韦卖相威风又有实力傍身,便思虑如何能将之引至自己营中。 “二人旗鼓相当,俱为真豪杰啊!”燕北这么赞出一句,偏头对张邈问道:“孟卓兄,如今关东乱局,将来何去何从?” 听着燕北话锋一转,却正击在张邈心坎,说道:“不瞒燕将军,在下虽有心与刘岱争一争兖州刺史,却奈何麾下兵甲军骑俱有不足,这旦夕之间还能有何求呢?不过是苟全性命罢了。” 这么一说,话题可就沉重了。 这不是燕北想要的啊! “我观孟卓兄军卒力强,亦富财秣,何愁不能争兖州刺史?”燕北眼里装着许多人,但显然当时连兵粮都不愿供给的刘岱不在其中,低声说道:“兵员随处可募,但有钱财,兵甲难道还不好购置吗?” 说到这,张邈脸上愁容更甚,说道:“仲卿将军有所不知,各郡太守都在招兵买马,中原怕是已购不到军械了,更何况这骏马……将军可能教幽州贩于我些骏马?” 张邈说着便想到,这若论贩马,占据辽东的度辽将军难道不正是大户子吗? “唉,燕某此次回还辽东,并非休养生息而是要与高句丽一决胜负,筹谋收回我汉家故四郡!不过孟卓兄礼待燕某,这情谊却是不能忘的。燕某喜欢豪杰猛士,孟卓兄喜欢刀戟战马。”燕北眯着眼睛脸上露出贪色,对张邈笑着问道:“不如你我打个商量,孟卓兄将这典屯将划至我麾下,我愿资陈留郡刀矛千柄,凉州战马五百,如何?” 正文 第九十章 两部精骑 什么样的买卖让人不心疼? 肯定是有赚头的买卖才不心疼,但买卖是要本钱的,再赚都要本钱,所以什么样的买卖都会让燕北觉得心疼……除了无本儿的买卖。 就在张邈两眼放光地应允下来之后的两个时辰,三百柄大环马刀、四百杆八尺短矛、三百杆长戈长戟,伙着五百匹来自凉州的高头大马送到张邈营中等待收取。 刀矛戈戟,多半是燕北部在战场上的折损与郭汜、华雄的败军缴获;至于战马就更不必说了,燕北攻破荥阳得了华雄部下整整四千多匹凉州战马,选出其中品相不好不坏的五百匹凉州马并不困难。 七拼八凑,这一堆原本在燕北手上没什么用的玩意儿就送给张邈,换来典韦这么一个屯将。 返回营地的路上,燕北很是开心,因为他的身后随员中多了一个体貌雄毅的陈留勇士! 有张邈下令,将典韦划给燕北并非一件难事,不过显然,典韦对这场近乎交易的交换并不满意,一路上只字不提,只是沉闷地背着双戟跟随赶路。 燕北余光瞄了垂头的典韦一眼,嘴角带笑,只要这个人在他的手掌心呀,他就绝不会让人跑掉。 马銮铃清脆地响声一路回到大营,路上燕北见太史慈不停活动手腕,笑道:“怎么,吃不消么?” 太史慈与典韦对搏未能分出胜负,不过到后面二人却都斗出真火,木杆兵器都打折了,太史慈竟跃下马匹同典韦比拼拳脚……结果被燕北与张邈跑下场去叫停。 当时燕北心里是非常庆幸的,在战场上跃马执戈横行左右的太史慈在拳脚上明显逊于典韦,若非及时叫停,恐怕他和典韦都要鼻青脸肿地随他回到营地,那岂不是有碍观瞻。 太史慈右手提着缰绳,左手捏着右手腕,瘪着嘴摇头,小声说道:“这黄脸汉子力气可真大!” 方至营地,燕北跃下马来,转头便说道:“仲豫先生、子龙、子义,叫上典屯将,随我入帐。” 他要与这些人说一说回还辽东后的计划,如今郭嘉献计先不理会袁绍,那他肯定是要直走幽州回辽东。政事便是荀悦的建议,不过是否依他所说将私田还给官田,他还没有想好。但是军事上的练出几支新军,他心里已经有了些许考量。 步入帐中,燕北先招呼众人落座,命亲随奉上温汤,对典韦问道:“典屯将,家中可还有亲人?” “回将军,家里没亲人了。” 典韦缓缓摇头,这座营地里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的,虽然度辽将军那么大的官职看起来对自己很是重视,心里却也难免有些不适应。 没亲人,无牵无挂,正好随我回辽东。 燕北这么想着,接着对典韦问道:“典屯将对练兵,战阵有何思虑?” “战在勇气,募得勇卒冲锋在前,便能击溃敌人。”说实话典韦对练兵没什么心得,对战阵也没太多考虑,仅仅抱拳回应道:“只要士卒有勇气并遵守命令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典屯将便为燕某领五百亲卫卒吧,他们有勇气,也知道遵守号令。”燕北心里倒没多少失望,像麹义那样练兵打仗的帅才毕竟少数,有典韦这样的武士在身边,多多少少对他的性命有极大的保障,“择升你为军侯,领亲卫一曲,护卫中军帐的安全,你可愿意?” 哪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燕北就是还让典韦做屯长,他又有不愿意的说法吗?当兵不必做官,更比不上文士能以白身规劝将军,屯将到度辽将军上面隔着许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程度,何况典韦新至便能多管些人,肩负的又是保卫中军帐这样的重任,当即抱拳道:“属下谢过将军。” 燕北摆手,随后才转头面相赵云问道:“子龙,前些时候我同你聊过吕奉先的战法,你觉得如果操练一支精骑由你率领,能不能练出吕布那支骑兵的七成本事?” 吕布的战法中不仅仅是主将、佐官由上至下的勇武,那些普通骑兵与骑将对号令战法也极为熟悉,尽管只有分散切割这一个精髓,却足够碾压天下大部分庸碌步骑,燕北对这件事看得很重。 他也希望自己能有一支那样的骑兵。 对他们的骑兵来说,吕布的并州骑几乎是重骑了,穿着与幽州轻骑截然不同的镶铁片甲,以马刀长矛作为进攻武器,一队队骑兵在战阵中好似流水般冲过敌阵,没有人贪恋战功,割伤敌人便留给后面的袍泽去解决性命,只管一路向前。 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赵云虽然性格沉静,听到燕北打算让他统帅新骑兵时心中也压不住激动,拱手答道:“属下必不辱使命!” “嗯。”燕北摆手点头,接着说道:“骑兵员额在一千五到三千,作为你的校尉部,下辖一个骑兵营与一个弓骑别部营。” “至于弓骑别部。”燕北说这样的话就意味着赵云被升做校尉,随后他将目光转向太史慈道:“子义,你做长史有些屈才,也有了足够的磨砺,去做别部司马吧,员额在两千四百人,下辖五曲,两个弓骑曲、两个步弩曲,再有半个卫曲。” “属下领命!” 太史慈初听到这个任命时猛然瞪大了眼睛,他想过燕北会把自己下放领兵,却没有想到一开始就是这种前所未有的大别部。别部司马这个官职在校尉之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但大部分时候都是领千人员额……燕北给他的别部是多少?两千五百人! 这顶得上公孙瓒部下时两个刘司马了! “坐,坐!”燕北让三个领了新官职的部下坐下,这才转头对荀悦拱手问道:“仲豫先生,还请您给燕某细细讲一下,如何将私田化作官田,又如何将他们交给百姓。” 荀悦见燕北问到自己,脸上带着笑意说道:“这几日以来,老夫问询军中辽东田卒,对辽东现行的田律有所了解。实际上将军部下的辽东太守沮公与已经做的很好,只需再有些改动即可。将军手下辽东私田足有万顷有余,这些粮食早已超出郡中养兵所需。而郡中流民增多,反而要将田地无偿送与流民来安定郡中民心,这样是有害有利的。” 燕北点头,这样做之下给辽东带来害处与益处都是那么地显而易见。 虽然安抚民心,并使得消息传出去后幽州各地乃至青州东莱,东渡的流民数不胜数,但也会增加土地兼并。穷人更穷,富人更富,长此以往要么激起民变要么使郡中豪强做大无法控制。 可也只有这样做才能最快地使郡中充实百姓,这种甜头也是燕北无法放弃的。 “仲豫先生对此有何看法呢?” “老夫听说将军在辽东时有一法规适用与军中将领,依照他们的官职来给予田产、随从,确有此事吧?”听到荀悦这么问,燕北自然记得他亲自颁布的法令,点头应下,荀悦早已胸有成竹地说道:“既然将军可以为郡中将官制定法度,为何不能将这个用于百姓与大户。” 燕北面露不解,拱手说道:“愿闻其详。” “规定身份地位拥有的田产数额,给流民百姓约定能够保证其存活的田产,将田地租给无根基的百姓使用,租用三年后成为私属。将军留下部分田地作为自用,多数属郡府用于养兵,精修武备。禁止百姓私下土地买卖,由县府、郡府掌管买卖田产之权,定下百姓最多与最少所能拥有的田产数额……” 燕北认真听着,沉思片刻开口问道:“这个法令可以在辽东使用,但若在其他郡县,恐怕无法通行吧。” 辽东没有豪族,就算有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不敢说他一句不是。毕竟当年忤逆他的田氏与公孙氏的血还没干。可若在其他郡中通行这样的法令可就不一样了。 当年举起屠刀也是无可奈何,但是现在他并不希望自己庇护下的土地再发生流血,乃至叛乱。荀悦说的禁止田地买卖对充实郡中百姓财富有一定的作用,但在燕北看来这样的变法恐怕对郡中的民心伤害也是一样的。 曾经他以为只有百姓的心才叫民心,但当他坐在如今的位置上,屁股底下压着幽东三郡,你问他什么是民心? 流民、黔首、中户、豪户,乃至大族,还有麾下军卒……这些全部都是他的民心。 他不能仅仅为了百姓便抛下其他人,因为百姓当中也会有宗族便好的时候,难道要等着他们依靠自己的法令成为中户成为豪户之后再站起来反对自己吗? 献策再一次受挫,荀悦却并不气恼,只是点头说道:“是,所以才需要在辽东先行,出现矛盾后再做考虑,毕竟仅仅凭借臆测,就算是战略之策也要在施行之后才知晓胜败。” “哈哈哈,仲豫先生说的极是!”燕北想了想,对荀悦道:“这样,把私田变成官田没有问题,燕某并不在意私属财货,不过其余政令,还望先生稍安勿躁,待回还辽东可与沮公与商议,定下法度。” 燕北想得很清楚,他的治政才能并不多,就算荀悦给自己挖了坑都未必知道,这种事情还是需要沮授来做参谋。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幽州震动 乐浪郡。 自先太守张岐因参与袁绍的另立刘虞计划为辽东郡所擒,临郡兵马入驻乐浪以来,已有三月。 安稳入驻乐浪郡,不伤民生不起战乱,便使得度辽将军燕北名下再添一郡,燕东与牵招是功不可没。不过显然,他们主政乐浪郡的功勋完全被田豫一剑定玄菟的光芒所掩盖。 比起可圈可点的玄菟郡,似乎依靠兵马威势定下乐浪之事的燕东总是少了几分作为乡闾谈资的意味。 想来真是令人扼腕,若非与田豫突刺公孙度赶在一块,现在幽州百姓传唱的歌谣里兴趣也有他燕三郎的名号了。 燕东想起这些事情,嘴角总是挂着平和的笑意。 他不在乎名号,至少远在中原的兄长专程遣骑从传回一封书信,夸赞他此次入乐浪做的非常稳妥。 能得到兄长一句承认,这比成千上万百姓的挂念要强得多! 燕东非常清楚,掌控乐浪郡对他们的势力而言意味着什么。 兄长初至辽东之时,辽东在籍百姓七万口,赋税连兵粮都不够,兄长一边以田卒开垦土地,一边坑蒙拐骗卖地才捱过去开始那一年连麾下官俸都发不起的日子。 现在,辽东在籍百姓十一万口有余,很不错了。 玄菟郡,太守田豫,现在由郡丞田畴总领事务,因下辖土地狭小,在籍百姓不过四万余口。 而乐浪郡呢?虽然说在籍百姓有汉家有外族,但数目足够庞大……乐浪郡有在籍百姓二十六万! 二十六万什么概念?比辽东与玄菟二郡总和还多啊! 虽然先太守张岐糊里糊涂地搅合到袁绍另立的漩涡里,折了自己进襄平狱,但这乐浪郡却是着实治理的不错。虽说是胡汉有别,却给燕东留下了庞大的郡县治理基础。 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安定了郡中百姓后燕东便开始施行治政……乐浪郡的情况他是知晓的,虽然人口众多,但只有四成百姓以农桑为业,郡中地虽广,却只有一万三千余顷田地。 而且这个数量基本已至极限,即便再行开垦,也只能再扩大三千顷规模而已。 郡中其余六成百姓,以渔猎、制陶等为业,这便造成了郡中赋税过少,若单论田租,即便是丰年因为乐浪郡土地贫瘠,也才能收上不到十万石粮食。 至于口算等人头税虽然多点,若无漏税情况一年到头大致能收上两千余万钱。 连着三个月带骑卒北起增地,南至海冥,西从长岑,东抵单单大领。燕东的足迹踏遍乐浪郡每一县土地,这种时候他在心里对燕北与沮授感到万分佩服。 “若没有乐浪郡,恐怕我还真不知晓兄长与沮太守做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辽东郡有那么多赋税。”回到郡府中燕东掩卷沉思,见牵招进来摇头说道:“辽东之民不及乐浪一半,赋税却倍于乐浪,更别说兄长的私田一年百万石粮。” “子经,我们什么时候能让乐浪郡也变成那个样子?” 牵招摇头问道:“在下以为并不困难,乐浪郡除了百姓更多,地势多山林之外,与辽东相似,何不照搬沮太守那一套,以军卒做田卒,开垦荒田,招募更多田卒?” “我是这样打算的,但乐浪郡土地贫瘠,何况能种田的土地也远远少于辽东,即便大力开垦一年,明年也不过能多出两千顷土地,至多增四万石粮草,而且不能像辽东那样将荒田凑到一个地方,而分散各地……这样行田卒之事,一旦有变,则无法局聚兵。” 付出与收获并不能成正比。 “这倒确实。”牵招闻言也点头道:“我们眼下只有三千军卒,开垦两千顷田地至少需要四千五百军卒,就算募到足够人手,将他们散去恐怕郡中安危难保……说起来,燕将军真是有魄力啊!” 牵招冷不丁夸赞燕北一声,实在也是他心里的真实感受。或许因为燕北的出身低微而阅历繁杂,他治理地方可称得上是‘不择手段’! 寻常的太守将军会为了郡中缺少资财而组建商队行商贾之事吗?会划定铁邬专司制作农具吗?会自己亲力亲为地去开凿矿山吗?会让麾下效力奋死的精兵劲卒去耕田吗? 燕北不但会,而且他全都做好了。 商队为他赚到钱财,并且将钱财换成粮食解了辽东郡当年的军粮之急;铁邬制作的农具在足够郡中取用后远销幽州、冀州,现在更是开始赶制兵甲;至于矿山、屯田之事,亦已显露出当初的举措英明! 他做的事情都是对的,这事谁都知道。可别人会因为知晓这些事是正确的而放低身段去做吗? 并不会。 燕东觉得沮授会打仗还会治政,是全才。可牵招觉得三郎的兄长燕将军才是真正的全才。 辽东的书院、矿山、屯田、铁邬、水寨、商市、马场,多少事情在燕北统治这片土地之前从来未曾出现的东西,而在燕北到来之后拉着他们这一群中原人、冀州人眼看着把辽东军、政、商、农发展起来,从无到有。 这才是真厉害。 甚至牵招可以想象,辽东书院在十年百年之后,能为这片土地带来多大的改变。 借着天下局势混乱的可乘之机,燕北这叛军出身的马匪居然在辽东这片荒芜的不毛之地寻到那么多即便在中原都能被人尊称做大儒的士人,并把他们像太学那样聚集在书院开馆讲经。 牵招看好燕北这个将军,远超天下所有诸侯。 辽东郡需要的只是时间,仅仅是时间而已。 “子经,你说我若效法兄长,募田卒行屯田,再以水卒行渔猎,如何?”燕东案上的书简已经有些许定计,他对坐在一旁的牵招道:“一面向各县发下书信,劝导百姓行农桑,再募千卒行开垦,不过比不上辽东郡的进境,待到明年多出三五百顷土地薄田即可,再以水卒走轲于海岸捕鱼操练并行……若再开辟出盐场,未尝不是富足郡县的良方,子经以为呢?” 办法当然是好办法,这不必多说,关键在于燕东愿不愿这样去做罢了。 “这确实可行,只不过如此一来军士便需再募了。”牵招点头道:“现今之卒是绝不够用。” “再募三千吧,资财不够请沮太守拨来一些。郡中总不好这样拖着,子经你去募兵吧,我向辽东传信。”其实乐浪郡即便维持原样也没有什么关系,每年赋税田租是总能有些结余的,不过是心底里的好胜驱使他要让乐浪郡更好罢了。 他想证明给燕北看! 牵招领着募兵的命令离开郡府,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治理乐浪的策论之中,并不知晓危机已离他越来越近。 …… 扶温是辽西的胡人,公孙越对他有活命之恩。正因如此,当公孙范在县中秘密募集死士时,他便第一个站出来,请公孙氏照顾好他的妻小,只身穿过辽东郡的土地来到乐浪郡。 刺杀燕北的弟弟,在整个北方谁不害怕?何况还是扶温这一个没去过多少地方的外族。 怀里揣着短刀,扶温将公孙氏给出的四千钱购赏交给家里,自己仅仅带着三百钱便上了路。 只是他没想到,乐浪郡虽然总是在耳朵里听到,却离辽西郡那么远。 一走便是二十余日。 到了乐浪,扶温发现还是低估刺杀燕东的难度。 王险城的盘查极为严格,为了混入城中他甚至在乐浪郡野外抢夺了一名老者的民籍木牌,这才得以进入王险城。 此后他便呆在郡府门口的街角,看着燕东在护卫的簇拥下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始终找不到行刺的时机……他不怕被燕东的那些护卫擒下甚至杀死,他早就做好死于非命的准备。 他怕的,是不能杀死燕东,不能完成自己报恩的使命。 足足等待了十几日,这一次燕东从府宅出来终于没有带他那些令人厌恶的护卫,仅仅是领着两个穿着官吏服饰的年轻人便迈着大步走下台级。 扶温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燕府君!” 扶温衣着破烂,口中发出带着乌桓土语的腔调向燕东招手,缓缓走来。 燕东不疑有他,仅仅是皱着眉头思虑自己好似并不认识此人,抬手问道:“你是?” “某从辽东来,这一路可真不容易,专程为府君捎来书信……”说着,扶温与燕东的距离只有几步,右手探入黄忠摸上冰凉的刀柄,“府君请看!” 燕东转头还想问身旁一同自辽东过来的属官可识得此人,余光猛地见到一道冷光便觉本后寒毛炸起,仅仅开口怒道:“你……” 话音未落,那衣着落拓的刺客便已将短刀刺入燕东腹部。 遭逢此变,身旁两个属官连忙一个扑上一个呼喊府内侍从。 燕东猛敢腹内剧痛,怒目圆睁,可身上却使不出力气,只能两手死死抓住刺客持着刀柄的手,攥着他的衣袍都被扯破。 短短不过数息之间,一场刺杀接近尾声,府内奔出的甲士与郡府属官一同擒下刺客,燕东被人抬回府内,血迹滴滴洒洒满府门。 是日,乐浪太守燕东遇刺,都尉牵招兵锁王险城,搜查刺客同党。 消息飞马传报辽东,幽州震动! 正文 第九十二章 郭图来访 黎阳,这是燕北南进中原的前线兵站,也是中原逃难百姓的安乐窝。 自从黎阳营被度辽将军麾下的偏将军麹义调走,黎阳虽然没有营兵,但百姓的安全非但没有更坏,反而更好了。 此处距邺城不远,又南依大河,是不可多得的前线重镇。 这个重镇,无论对韩馥还是燕北都是一样。 只不过再回到这个地方,燕北的脸上却没有几分胜兵还乡的喜悦,反倒满是凝重。 “将军,这是属下募得间谍在渤海郡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孙轻如约而至,带回渤海郡的情况,命随从奉上书简抱拳道:“渤海郡近日兵马调度频繁,太守袁绍在这些日子大肆招兵买马,募到青壮数千之众,而南皮城更是紧锁城关,不许士卒进出……郡中有风声传出,袁本初要向魏郡兴兵。” “韩馥是个傻子吗?就放任着袁绍招募壮勇无所作为?” 燕北颇感烦躁,实际上他也知晓韩馥的苦衷。袁绍就像掉到灰里的豆腐,吹不得打不得。他身负名传天下的声望此时倒成了他最好的保护,他不对别人发动进攻,天底下没人敢率先打他。 这年头做什么都讲究个师出有名,就连讨伐董卓都要先写上一份檄文,又在酸枣装神弄鬼地念一份誓词,等这消息传出去了关东诸侯才敢向西兴兵便说明一切了。 燕北真是想找个死士摸到袁绍身边一刀把他捅死,这天下就算太平了! 可偏偏,又怕走漏风声,使世人见怪。 若说起来,就像韩馥那些士人们肯定非常怕声望受损,可其实天底下最爱惜羽毛的恐怕非燕北莫属了。 他现在的声望来之不易啊! 凭什么白波贼让他一煽动就发兵策应,又凭什么他能与关东诸侯平起平坐?凭的就是他现有的声望。 本身燕北这个名字就很容易被天下人与野心之徒联系到一起,出力讨董别无所求地发兵中原,甚至在别人都不进取的时候孤身向西再结讨董联盟,为的是什么? 为的还不就是这点儿声望! 若非顾忌这些,燕北早就派人偷偷刺死袁绍了。 这家伙偷偷摸摸在后头发展的太快! 本来只有声望的袁本初,借此次讨董赚的声望不说,还在渤海又募了数千之众,恐怕当下手中兵卒近万,顷刻间便成了韩馥在冀州的庞大威胁。 “将军,韩文节恐怕不可相信了。”孙轻出乎意料地说出这句这么有见底的话让燕北大感惊奇,问道:“为何这么说啊?” 韩馥对燕北来说本来就是不可相信的,他们可以作为盟友,燕北也可以依靠兵势找他索取粮草,这些事情所有人都知晓是怎么回事。燕北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韩馥就是燕北的自己人了。 正如燕北的自己人永远呆在麾下一般,韩馥的自己人也肯定永远是他州府里的那一班子幕僚。 他们两个诸侯才不可能是自己人! “属下昨日才从邺城回来,袁绍有个幕僚。”孙轻瞧瞧看了一眼营地内正握着书卷走向偏帐的荀悦小声道:“袁绍麾下名叫荀谌的幕僚,这些日子一直在韩使君的邺城做客。” 燕北缓缓点头,他知道荀氏子孙都以分散各路诸侯投靠自己信任的君主,这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荀谌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韩馥的邺城就有些奇怪了。 很可能袁绍的招兵买马,韩馥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本来还打算去邺城做客呢,不去了!”燕北夸奖了孙轻几句,挥手让孙轻下去,转过头时脸色才阴沉地可怕,自言自语道:“不行,冀州不能呆了,都是我得赶快离开这儿。” 燕北现在是一刻都不想在冀州待下去,肠子里弯绕太多的袁本初,性子怪异的韩文节,在这俩人控制下的土地上实在太让人感觉不安了。 可在黎阳这个地方,他还必须要待上一段时间。 他手底下有个黎阳营,眼下中原的局势,这支兵马铁定不能再留在黎阳了,必须全部带走。 否则往后局势一变,谁知道这营兵是谁的? 带走,统统带走! “阿晋,你去告诉赵威孙,让他快一些。三日之内把营中士卒的亲眷宗族,全部带回辽东。”姜晋在帐门口看见燕北阴沉个脸正要发问,闻言应诺道:“诺!” “最迟三日,必须全部撤走!” 进到帐中,燕北才觉得心里稍稍舒服,这一年多一直睡在这座军帐里,尽管脚下的土地一直在变,但帐中的陈设却始终未变,带给燕北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切感。 似乎一进到这座中军帐,心里的烦闷便不见了。 随着燕北命姜晋传出的这一声口信,整个黎阳都变得兵荒马乱。 麹义部下的黎阳营足有三千军卒,这些军卒的亲眷加在一起何止万人,随着这声军令也只能背井离乡,纷纷准备踏上未知的辽东郡。 传言中辽东郡乃是一片不毛之地,这令他们恐惧。可再恐惧,难道还能胜过他们对乱兵的恐惧吗? 袁绍并未让燕北安稳地休息太久,迁居开始的第三日,营外便有士卒传来消息,来自渤海的使者前来拜见燕北。 前来的拜访的使者名叫郭图。 “他娘的,我不去寻他袁本初,他倒来寻我了!”燕北皱着眉头在帐中破口大骂,撩开帐帘道:“让那使者进来,典曲将,进来。” 自有士卒前去营外唤袁绍的使者郭图入营,典韦挎着腰刀入帐,低头问道:“将军要某入帐有何事?” “等会有个讨厌的人进来,你就立在他身后,我若发怒你就在他身后冷哼,我若冷笑……”燕北盘算着估计不会发生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对典韦道:“看我眼色,你便扣下他!” “诺!” 这种事对典韦来说太简单了,当即转头出去招呼那些亲卫在中军帐外持着长戟站做两排,入帐立在门边对燕北拱手道:“将军,都妥当了……进来就出不去!” 燕北眯眼笑了,摆手道:“没事没事,不一定真要扣下他,看情况。” 用凉州人的刀矛骏马换来典韦这样壮若石墙般的猛士实在是太有用了,燕北在这个时候才发觉让典韦做个近侍或许会比领兵的曲长更好。 毕竟在将来可以想象,作为诸侯他不可能不与人接触,如果身边有典韦这样的猛士跟随,许多需要威势才能解决的问题将会易如反掌! “哈哈哈,在下颍川郭公则,拜见度辽燕将军!”郭图为人生得一表人才,人还未入帐便有笑声传来,拱手入帐行礼对上首的燕北道:“恭贺燕将军西破洛阳,在下早就想拜见将军,今日得见,果然威风凛凛!” 别的不说,燕北初见郭图,对其印象大好。 是全方位的那种好。 论相貌,一时之选;论口才,足够嘴甜;若单单如此肯定得不了燕北高看……典韦刚刚布下两队军卒于外燕北看得清清楚楚,明晃晃的长戟长戈叉于其上,郭图就从这条路一趟走过来,像是来表兄家走亲戚一般,带着亲热的大笑入营,神色如常。 论胆气,极为出色! “郭公则,我听说你是冀州牧韩文节的部下,为何入营报的是渤海郡本初兄的幕僚呀?”燕北连上带着同样亲热的笑意,他早就听说郭图的名字,韩馥对他讲过,以前是颍川太守阴修的计吏,才智过人,尤其口才了得,韩馥便把他从颍川请到邺城,虽然不知道为何投了袁绍,不过想来到他这里是没什么好事的,燕北心里冷冰冰地审视郭图,面上却热情至极地问道:“无论州府还是渤海,都是燕某的友人,不必见外,郭公则啊,舟车劳顿,饮些蜜浆可好?” “这州府与渤海郡仕官,又有什么区别呢?有劳将军,还真是有些渴了。”郭图嘿嘿笑着便将转仕渤海的事情揭过,俯身对燕北夸赞道:“将军营中士卒真是威风凛凛,尤其是帐外那些武士,在下以前曾见过洛阳宫门外的执戟郎,不过如此啊,不过如此!” “这不算什么,公则今日过来是有何事呢?” 燕北笑得咧开了嘴就没合上,心想着你且笑吧,待会儿有你龟孙哭的! 郭图不疑有他,看着燕北笑得开心,觉得此行已经成功一半了,对燕北拱手道:“实不相瞒,这次过来还真有一件要事……我家府君本初,慕将军之名,听闻将军领兵得胜回还,特于南皮城南布下酒宴,请将军赏面,以祝将军得胜回还啊!” “不必啦,虽然我对本初兄也是思念得紧,不过我辽东郡眼下内忧外患,急需燕某领军回还。” 燕北估计着袁绍叫自己过去无非是谋划着两件事,要么是想伙同自己一起把韩馥的冀州吞掉,要么就是给自己安排了一出鸿门宴。 这酒肯定去了也是吃不痛快的,不如不去。但是部曲,又要如何安排,利用这只郭图摆袁绍一下,他的想个法子。 紧接着,燕北便从郭图脸上察觉到此次宴会的不同寻常。 郭图听到燕北婉拒顿时有些着急,顿了一下才急切地笑道:“渤海太守袁本初享誉天下,将军如何能不去呢?在下听说将军最亲待士人,此宴可是有不少名望滔天的士人呢。” “哦?这样吗?”燕北露出一副好奇的神色,腔调怪异地笑着,接着给郭图身后的典韦一个眼神,温声笑道:“那么多士人,可惜郭公则去不了啦……我听人说辽东的冬天雪漫千山甚为美丽,公则何不随我去辽东小住些时日呢?” 燕北话音一落,郭图手撑着坐榻便要站起来,可身后山一般的恶汉哪里会给他想跑的机会,像逮住一只鸡崽子般提在手里,粗声笑道:“傻子,将军带两万大军就去看你们这些士人,留着军粮不如让典某食了去!”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定计哄骗 其实从郭图想要进营时起,燕北就已经定下了要扣住郭图的计划。 除非袁绍是很实在的找他借点兵器借点钱,那燕北就当屁股给虫子咬一口送他了,可他想请燕北去南皮赴宴? 这能去吗? 铁定的不能去! 万一席间燕北脾气上来拔刀把本初兄宰了怎么办? 切,这不是害了燕某人的一世英明吗! 当然,这仅仅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燕北不想在他的兵马逶迤行进在冀州的时候便被袁绍知道他不愿与其交好。 所以郭图只要开口,等待他的就一定是被燕北扣下的命运。 背着手在营帐中踱步片刻,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典韦恭敬地说道:“将军,袁绍的使者已经被扣下了,还有什么要属下做的?” “做得不错,吩咐士卒,给郭图的饭食不要怠慢,我吃什么就给他用什么,毕竟是邀其做客。”燕北抬起手想拍典韦肩头,可快到他额头的肩膀拍上去总觉得有些别扭,便拍拍典韦结实的臂膀道:“命人把郭奉孝喊来,你在帐外为我盯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诺!” 典韦抱拳踏步而出,向部下近卫士卒传达命令后便提着长戟在帐门外侍立,威武似雄狮般的目光紧盯着每一个接近中军帐的人。 别说戒备森严的军营中没有可疑之人,就算真有混进来的刺客间使,被典韦这双眼睛一瞪怕也要被吓得六神无主露出马脚。 不多时,被近卫武士带来的郭嘉便走近中军帐,远远地看到典韦雄壮的身影,眼中满是好奇,快步走近几步端详着快要高出他一头的典韦片刻,带着轻佻笑意打了个招呼,这才向中军帐通报。 “奉孝来了,快进来吧。” 听到燕北招呼,典韦让出半个身子,待郭嘉入帐后再度执戟挡住营门。 郭嘉一进帐中便见到转过头来的燕北,对帐门外指指笑道:“外头那尊‘恶来’,就是将军前些时日在张孟卓大营以刀矛千柄,骏马五百匹换来的勇士?” 恶来是商代纣王的大臣飞廉的儿子,也是秦国皇室之祖先,是可以跟犀兕熊虎搏斗的勇士。 燕北听到郭嘉这么说,笑道:“恶来?奉孝所言不虚啊,典君的确是能够媲美恶来的勇士……今日叫你来不是这些杂事,先前郭图来访,他从韩文节部下投了渤海袁本初,提袁绍做说客,想请我去南皮赴宴,说是要给大军得胜祝酒。” “哦?看来韩文节掌控冀州的时间不长了。”连他自己部下的官吏都不看好他,这便足矣说明其人心已失,郭嘉眯着眼睛问道:“那将军是如何回复的,要去南皮吗?” “去南皮,去个屁!”燕北笑骂一声,拉着郭嘉坐下道:“我让典韦把郭图扣下了,我们不去南皮,待到明日黎阳营将家眷收容,便拔营而起。南皮不去,邺城也不去,我们直接北上回幽州!” “将军是如何思虑的?” 郭嘉倒是觉得燕北有些急了,直截了当扣下郭图到底不太妥当。按理说燕北有万余兵马随行,无论南皮还是邺城,都是可去可不去,此次燕北如此果断地将郭图扣下,铁定是有自己的打算在内。 “带着黎阳营的万余家眷,前往南皮一旦生出事端,于战不利。何况袁本初找我,无非三件事。”燕北提起袁绍找他时,脸上浮现出重重地不耐烦,说道:“一者,想探探燕某对冀州的口风,要么便是说服我不再支持韩馥;二来,我们共同的敌人公孙瓒,他想与我结盟;至于第三,他想趁此机会杀掉我。” 燕北说着摇头道:“除此之外,燕某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会让焉奔出想与我坐在一起饮酒。一起攻打公孙瓒,有奉孝你的计策在先,书信已经传出去,只等着公孙瓒反过来劲便是;至于他想杀我的方式可就多了,我不像他,有名望护身,杀了我之后嘴长在他身上,便由着他去说了。至于手段无非也就是引兵攻打或是阴使刺客……他知道我有兵马在侧,却还邀请我,恐怕打的就是吃定我兵马的主意,无论是什么,燕某不能上他的当。” 郭嘉皱着眉头,燕北故意跳过第一个关于冀州的事情,因而发问道:“若袁本初是想与将军平分冀州呢?” “平分冀州……和他袁绍?”燕北说着便止不住的笑意,旋即冷脸说道:“冀州最好掌握在韩馥手里,越稳妥越好。如果韩馥拿不住冀州,冀州的主人便只有一个人能够担当。那个人是我,燕仲卿!” 燕北的想法很简单,韩文节拿着冀州全境,和他拿着没多少区别,无非是有那么个精于治政的人才帮他管辖着冀州大片土地罢了;可韩馥要是拿不住冀州让袁绍夺了去?燕北可就不认了。 “将军果然是表里如一的人啊!”郭嘉听了燕北的话后抚掌大笑,“可去可不去,像将军这样武功起家的,能不图勇名避开危险,是好事啊!” 燕北自然知道郭嘉说的表里如一是在说他的长相,从前他声名不显时,人们见到他的面孔都会说他长着一张野心勃勃的面孔,只是如今名传天下,再敢拿他面容说事的人少了。燕北对郭嘉自是不以为忤,摆手笑道:“前几年在中山,有算命的给我看相,说燕某的面相要么死于非命,要么大富大贵。” “我看他是瞎说的,冀州遭逢几次大乱,也不知那人活下来没有。如果没有,你说以前对着铜镜梳头时,算到自己会死于非命吗?” “想必是算不到的吧。”郭嘉笑着回答一句,随后对燕北抱拳问道:“既然将军心中对此事已有定论,那还叫嘉来做什么呢?” “我想啊,这个郭图不能白白囚禁着浪费粮食,今天典君说的很对,耗费的粮食还不如让我身边的大肚汉饱食几顿呢。”燕北这么说着,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所以我叫奉孝来啊,是要借用你的足智多谋为我想个办法,能不能利用郭图做些事情……比方说像利用伯圭一样利用本初,离间他二人的关系。” 郭嘉十分没有风度地挠了挠脸……这种滋味有点奇怪呀,郭图与他是同乡不说,还是好友。不过不管怎么看,都是燕北的赢面会大一点,想个法子吧!旋即,郭嘉拱手道:“将军打算如何,告诉郭图公孙瓒打算抢夺冀州,告诉他将军无暇插手吗?” “对啊!”燕北瞪大了眼睛,急道:“奉孝居然与燕某想到一起,看来这个法子是行得通了!” “非也非也!”燕北还没高兴片刻,便听郭嘉摇头道:“将军,在下与郭公则、辛仲治是同乡,少时尝结伴而行,对他有许多了解。前些时候客于渤海,还告诉公则与仲治袁本初并非雄主,不过二人未听。在下对公则多有了解,他是有些计谋的,恐怕将军直接告诉他并不能奏效。” “那可如何是好啊,其实养着他也没关系。”燕北还以为郭嘉是念在故友之情不愿欺骗,索性便顺水推舟道:“只是燕某觉得有些可惜罢了,既然奉孝觉得行不通,那便不欺骗他了,好吃好喝招待着,等到了幽州便把他放走便是。诶……奉孝你与郭图是同乡故友,既然他有些智能,能否规劝他为我所用啊?” 燕北小事上很随意,大事上绝不糊涂。用郭图摆袁绍一道,那是奔着有枣没枣先打三棍,这就是小事;可如果会伤及到自己与郭嘉的关系,那就是大事了。 郭嘉自然听出燕北的弦外之音,心里暖一下另说,他当即便摇头摆手道:“非也,将军,郭公则虽然聪明,但聪明的人有时也会反为聪明所误……这一路上,将军找些机会叫公则出来饮酒,酒席中佯装醉酒,说些真真假假的情况,比方说担忧袁绍会害你,或是韩馥在冀州的部署,总之说些轻易查探就能确信并且就算袁绍知道了对将军也没什么损失的事。” 燕北听着心里就觉得纳闷,郭奉孝不是刚才还说他与郭图是幼时故友,怎么……这就打算帮着自己收拾郭图了? 看来并不是每个人的故友都像自己和姜晋王义一样靠得住啊! “待到时机成熟,再派军卒在他帐外说些伯圭如何觊觎冀州的事,打算先逢迎袁绍,再发兵夺其根基。只要郭公则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定会多想,但这还不够。”郭嘉脸上带着一股子洒脱的坏笑,对燕北说道:“免得时间长了郭公则忘了,等将军打算放他走之前,置酒高坐,将军再一次饮多了酒,这也很正常,因为将军给他郭公则留下的印象便是逢酒必贪!到时候,将军只需一脸大醉地对他说‘某不帮伯圭攻渤海沿岸……’就说到这,让典君捂住将军的口带回帐中即可,其余的便不用管了。” “只要他回到渤海还记得帐外士卒那句伯圭打算逢迎袁绍再夺根基,就算公孙瓒不打袁绍,袁绍外宽内忌的性子也必然生出间隙。何况,他会担心将军与公孙瓒串通一气袭击,必自沿海设防,到时将军自幽州南下,他能抵挡?”郭嘉说完满面无辜正义之色地对燕北摊手道:“将军,嘉可没帮你哄骗公则,除了士卒的闲言碎语,就是将军饮多了就说的醉话,当不得真,是他自己信的。” 燕北满面苦笑抬起二指对着郭嘉直摇头。 不怕蠢人坏,就怕这聪明人坏起来呀……没个底线! 正文 第九十四章 莫被听去 郭图很急躁,被囚禁在这军营之中已有数日。 白日里跟着大军一路向北赶路,虽然他骑着马,可缰绳却握在燕北军士卒的手里。周围那些铠甲明亮的汉子行军间执着明晃晃的长戟与上好弦的强弩环伺在侧,明显就是生怕跑了他郭公则啊! 到了夜里,军帐外守门的足有两什,更别提那个当日在中军帐里把自己像擒鸡崽子一般扣下的八尺有余的猛士带着精卒一遍又一遍地巡查营地。 天可见怜,他郭图就是在袁本初帐下都没有这么多的护卫啊! 想到当时为了给袁绍出谋划策,自己从别的谋士手上抢下这份劝说燕北前往南皮赴宴的使命,郭图便只想用大耳瓜子抽自己。 这不是犯欠么! 郭图也想不明白,来的时候想得挺好,这本身是个万无一失的事情。虽然在计划上打算是要先礼后兵,先向燕北提出希望自韩馥手中得到冀州的事情,如果燕北不从,便用埋伏下的刀斧手将他杀死,趁其各部群龙无首再以颜良文丑率军绞杀,淳于琼居中率军掩杀过去,他的军中带着不少老弱妇孺,打起来战阵必然混乱。 弄不好还能趁其兵败收了他南征北战的精锐军卒,这是万无一失的计策啊! 原本想着,依燕马匪的出身,袁太守的声望,是吧?燕北又是出了名的亲待士人,何况率军西进讨伐董卓的动作又说明其虽战功彪炳实则有勇无谋只识热血的莽夫。 谁会想到他居然会拒绝袁太守的邀请,拒绝就算了,你好歹让郭某人回去复命吧? 这下可好,被软禁起来了! 郭图打定了主意,以后若再有出使的事,他可要先挑好对象,像燕北这种不知晓讲理为何物的莽夫,他再也不见了! 不过在郭图看来这次也未必全是坏事,也是富贵险中求吧,他发现了燕北的弱点。 说起来燕仲卿对他还是不错的,酒食起居上从来不曾亏待,连这几日他的饮食都要比帐外杵着的军卒好多了。偶尔还会被燕北叫出去饮酒,而燕北的弱点就在于酒。 这人不饮酒时显得挺机灵,可一旦饮多了酒,嘴里便没了遮拦……单这几日三次饮宴,说出冀州牧韩文节四处屯兵大营、两条粮道、一座仓储。 而且这里头有一处是连他郭公则都不知晓的! 燕北赴不赴宴在眼下看来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郭图能带回这个消息,那便是大功一件! 前几日在酒宴上都好话说尽,燕北就是没有放走自己的意思,看来是要将他软禁到回还幽州了。 想到这,郭图的心里是又难受又高兴,无比挣扎。 难受的是在燕北营中总要提心吊胆着担忧万一哪天那个莽夫想不开派人把自己弄死……这可不是没可能,那个叫典韦的恶汉已经在自己帐门口磨了两次刀了,一到夜里听到那霍霍声,郭图吓得连眼都不敢睁。 成夜成夜不让睡觉,到了白天还得骑马赶路,简直是折磨! 可喜的呢,是燕北这人不但酒量不行,还特别喜好饮酒,饮酒必嘴,醉酒必失言! 往后的路看起来还很长,兴许还有几次能与燕北同席饮酒的机会……郭图觉得,他应该转变说话方式,朝着灌燕北酒的方向努力,凭他的三寸之舌,应当还能套出些袁绍不知道的重要军情! 他就没想过,燕北是正儿八经的辽东人,那个鬼地方每年一到冬月冷的能把人耳朵冻成三瓣。燕北就是再不擅饮酒,能喝不过他个颍川人? 可连日来典韦在帐外深夜磨刀的举动,让郭图身心俱疲,他的头脑显然没有从前的机灵劲。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郭图叹息着扯过燕北部下给他准备的帛被,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也不知今夜典韦那恶汉是怎么了,都到这个时辰了还不来帐外磨刀……习惯了伴着霍霍之音陷入半睡半醒,这帐外安安静静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这些日子可是被折磨地不轻,郭图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次若侥幸逃出燕仲卿的魔窟,回到渤海他可一定要连着好好谁上他三天三夜! “咳!” 黑夜里近在咫尺的咳嗽声突然响起,早已是惊弓之鸟的郭图猛地睁开惊恐的双眼,连身子都僵在榻上不敢乱动,只剩一双大眼左右兜转,可黑暗的帐中并未点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寒气从后腰直漫至两肋双肩,寒毛根根倒立! 他们,不会是要在今夜来杀我的吧? “里头那人,睡熟了吧?” 刻意压低的声音听的不够真切,仅仅听到一句伴着辽东土语的‘睡熟了’,却令郭图更害怕,小心翼翼地吞咽口水,蹑手蹑脚地自榻上爬起,怕惊动帐外埋伏的‘刀手’,郭图连动作都不敢大上哪怕一点! 这燕北可真坏,肯定是早有杀郭某人之心,否则何必连佩剑都解去不教佩戴! 郭图轻轻将帐中的铜灯攥在手里提起,冷汗浸湿的掌心滑腻无比,侧身立在帐门内侧高高举起,打算在‘刀斧手’进帐时拼死一搏! “都这会儿了,应当是睡了吧。” 另一个声音在帐外响起,似乎帐外只有两个人,郭图听见另一个声音道:“你小声些!莫要惊醒燕将军的客人,我听说典军侯总在夜里磨刀,一连好几日,客人肯定没休息好,明日还要赶路呢。” “呼……” 郭图控制着幅度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只是两个守卫闲谈,没打算杀了自己。郭图自嘲地在黑乎乎的帐内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提着的青铜灯,这才察觉衣衫竟已被汗湿。 “客什么客人的,真不知道将军养着他做什么!”后来的那个声音道:“屯将,俺听说公孙将军给咱家将军传信了,打算糊弄糊弄袁绍,杀了他二位将军平分冀州呢,是不是真的?” 听到这话,郭图脑子里好像轰然炸响一个雷,原本要走回榻旁的脚再次定住,耳朵紧贴着帐边……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不得的消息了,白马将军公孙瓒要和燕北平分冀州! “你他娘的净听别人瞎说,谁走漏了消息?”帐外的姜晋压着声音朝李大目喝骂一句,脸上带着笑意指指帐篷上微微突出一块的脑袋印子,随后装模作样地说道:“这事你别往外传,公孙瓒跟咱家将军是敌人,不可能和他联手共事的。” “可俺觉得,公孙白马说的挺对的啊,先假意与袁绍交好,再趁其信任夺了冀州,到时候袁绍和他那些部将咔嚓剁咯,咱家将军平分冀州不好吗?” 李大目说完使劲儿憋住笑意,就看姜晋在那装腔作势道:“这可不敢瞎说,咱家将军对冀州可没觊觎,何况将军为啥留着帐中这位,不就是想让袁绍赢了,咱跟他交好互不相攻么?人家袁绍毕竟是那个,四,四,四什么玩意来着?反正就是身份尊贵,跟你说你也不懂!” 哎哟外头这俩粗汉诶! 郭图在帐内听得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才憋住想要提醒他们那叫四世三公,不是什么玩意儿! “屯将懂得就是比俺多!”李大目终于憋不住笑,赶紧借着恭维笑出两声,再憋住朝着不远处的庞大黑影招招手,随后结结巴巴道:“屯将,屯,典军侯来了……” 见到李大目招手,典韦亦招手,领着一队巡夜的士卒朝着郭图的营帐大步走去,过去满是威严地问道:“你们两个,值夜的时候不许说话!” 姜晋与李大目连忙告罪,拱手道:“军侯恕罪,军侯恕……” “闭嘴,莫要让帐中人听了去!”典韦压低声音,可帐内的郭图还是听着心惊胆战,他是怕极了典韦,接着边听外头道:“若走漏一点消息,军法可不容情!” 说着,典韦朝姜晋二人点头,身后近卫的脚步声响起,大队向前进,最后两名士卒留下补上姜晋与李大目的位置,而他们二人则无声地对典韦点头,随后轻手轻脚地朝远处走去。 郭图好半天听不到帐外的声音,接着便是熟悉的磨刀声再度响起……可郭图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地更为厉害。 今夜偷听到的东西着实太过骇人。 什么公孙瓒觊觎冀州,什么燕北与公孙瓒名为盟友实为仇敌,什么两个野心之徒要平分冀州,公孙瓒还要杀袁绍! 这里头哪个真,哪个假……他真是分不清楚。 公孙瓒确实有觊觎冀州的理由啊! 帐外滋啦滋啦地磨刀声再也无法吵到郭图睡觉了,因为今夜他的脑海里有比磨刀更可怕的事情要他烦心。 姜晋与李大目二人并肩走远了,转过头看不见郭图的军帐,两个粗汉这才相视,再也忍不住心中快意,压着声音笑了起来,半晌不能停歇。 “诶,姜司马,你说那狗儿会信么?” “管他信不信,那事自有将军操心……咱啊,今夜办好了交代的事就是大功一件。”姜晋舌头抿着嘴唇眼睛滴流一转,对李大目挑挑眉毛道:“上回酒宴我在怀里藏了壶桃县酒,你我兄弟去偷偷饮了去?” “饮酒?这夜不巡了?” “巡个屁,有典大个子在营里转悠,他娘的苍蝇都飞不进来。走走走,去我那饮了那壶酒,好好睡到天亮去!”姜晋笑着抓起李大目手臂便走,低声坏笑道:“反正那郭图今天晚上是别想睡了,诶,你刚才看见没,我给你指来着,帐上透出那么大的印子,怕是把脑袋都贴了半个上去!” “那个傻子一准上当!” “哈哈哈,能被你李大眼叫傻的可不多,当饮,当饮!”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前俯后仰 次日一早,兵马拔营而起,燕北远远地见到郭图乌黑的眼圈什么都没说,等军队在官道上铺开,才在战车上与郭嘉笑作一团。 看郭图这副模样他们就知道,这事儿多半是成了! 往后一连数日,燕北再不提饮酒,郭图也再没机会见到燕北。尽管他心心念念着急切想要与燕北座谈,旁敲侧引地想要借助三寸不烂之舌把话题引到自己心头疑惑之处。 可燕北偏偏不在他最急切的时候同他对话。 这太残忍了。 素利曾经告诉过燕北,草原上人们驯养雄鹰,他们驯养的手段中便有一词名叫‘熬鹰’。 不让他踏踏实实睡觉,白天照样骑马赶路,虽然给他好吃好喝伺候着规格合乎于礼仪,但却让他想着盼着,就不让他得到最渴望的消息。 熬着他,等他耐不住了……这人的脑袋啊,再多机灵劲,不缓缓也使不出来! 七月起头,燕北的兵马终于进了幽州地界,从沿海传回消息的士卒告知燕北,田豫已率领船队休息于海外岛边,战船避开入海口的漩涡与暗礁,并未遭到损坏,等这个月海风过去八月中便可抵达辽东汶县。 但随着踏入幽州州境,接踵而来的并非只有好消息。 幽州从事魏攸,在燕北出征后不久便身患疾病,幽州牧刘虞想方设法召集了州中名医大匠,却还是不能挽救他的性命,在辽东兵出征的第二个年头,也就是初平二年开春,当年招降燕北有功的从事魏攸离世。 燕北听到消息后久久不能释怀。 魏攸对他是有恩的,当他还是乱军占据邯郸城时,魏攸便不远千里地代刘虞说降。在知晓燕北要孤身北走时,更是曾裣衽向燕北拱手拜倒。 那个拜礼对燕北意义重大。 朝廷官吏没有人看得起这个叛军出身的草莽时,魏攸敬重他的忠义。旁人看不起,魏攸看得起! 后来燕北归降幽州,投桃报李,知晓魏攸家境窘迫,时常派遣辽东的商队行过州治时向魏攸宅中送些不轻不重却实用的礼物。在那段整个幽州府人人都在刘虞耳朵边说他燕某人坏话的时代,只有魏攸帮着他说话。 这份恩情,他得记着。 听到噩耗传来,燕北心中五味陈杂。 论感情恩义,魏攸与他比不上部下那些猛士悍卒。可当年邯郸武灵丛台上那一拜,让他时隔多年仍旧心头泛暖。 那个时候,年纪轻轻深受刘公信任的幽州从事,是被他折服了的。 燕北其实想过许多人会死,他可能会死、麹义可能会死、姜晋可能会死、他们这些人,世上哪里有常胜之将呢?或早或晚,兴许是一场或是两场大败,有些人便死在阵中乱军之下;从战败到谋事失败,最终给人围在一座光秃秃的小城里,屈辱地饿了连粮食都没得吃,最后一个个眼冒绿光地啃木头柱子,把皮甲煮煮吃了。 最后把自己吃死,然后被敌人剁去脑袋拿走领赏。 燕北真的想过。 那个中山相士,是叫刘良的吧?燕北记不太清了,但是他一直记得那句话,说要么死于非命,要么大富大贵。其实燕北倒也不觉得刘良说错了,他们这种人,五六年前是亡命徒,五六年后一样还是脑袋拴腰上刀口舔血的亡命徒。 要么死于非命,要么大富大贵。 只有这两种结果。 他燕北燕仲卿,还有那个能把自己人推进井里用石头砸死的姜晋。他们这帮人这辈子做了太多的恶事、坏事,又是烂命一条,拼出了就是个大富大贵;拼不出落得死于非命。 他们活该! 可人家魏从事不该啊! 人家魏攸一辈子做了多少好事?旁的不说就单单规劝他燕北降幽州,那场仗要是接着打下去,不说燕北能让幽州永无宁日,至少还得再死三万人! 后来燕北征冀州黑山,救下又何止十万百姓免于战乱……这都是人家魏从事的功劳啊! 他们这些十恶不赦的人还老老实实活在世上,他娘的贼老天把人家魏攸收走了。 燕北心里不难受,他就是感慨世事无常。 就在今年过年时候他还想起过魏攸,他就像自己哪天要是真能成了事儿,别管是像周公那样兴复皇室也好,又或者是为将平定天下也罢,到时候都该想办法给魏攸跑跑门路封个侯。 就为了这慧眼识人才,规劝了他燕北,魏攸就当当得起侯! “恶来啊,让下面人去布置吧,今天夜里最后一场酒宴,你站在我身边。”燕北两手插着腰间系带抬头望向幽州上空仿佛一成不变的蓝天,咬着牙长长地出了口气道:“饮完了酒让郭公则赶紧回去。对了,让孙轻派骑卒出去给我打听,从事魏攸过世后是葬在蓟县,还是右北平老家。” 自郭嘉说起典韦像恶来一样,燕北便玩笑般地称呼典韦为恶来。显然,这高大威猛的己吾勇士也乐得自己得到这样的承认。 燕北虽然酒量不差,但戎马倥偬改变了他许多习惯。当他还是个小卒子或马匪的时候,他很喜欢饮酒。可当他统帅千军万众,有无数美酒可饮时,却又不再喜好饮酒了。 人有时很是奇怪,原本珍视的东西,当身份地位乃至生活都面目全非后,偶尔捡起曾经丢下的记忆,仍旧觉得值得珍视,只是不会再爱不释手。 …… 方城,这里是幽州南部比邻冀州的前沿重镇,公孙瓒发兵南下离开幽州走的便是这座城池的这条官道。而今天,燕北领军驻扎在这里,派人联系到辽东部下在方城的商贾,购进酒食无数。 燕北不单单为了诓骗郭图做好最后一场戏,也为了犒劳自己的士卒。 南征一岁有余,未能食上家乡饭。尽管是有冀州倾囊相助减轻辎重后勤压力,但燕北心里始终不是那么释怀。 方城令献上优伶乐者,燕北部下那些一年多没碰过女人的将士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舞女曼妙的身姿,中军帐旁健壮的勇士提着鼓槌将军乐奏地震天响,体貌修长的武士横吹笛子带起悠扬,燕北脸上露出微醺的笑意,身形在坐榻上随乐曲摇摆,掌上陶碗滴酒不洒,手中木箸敲击盆缶。 声清脆。 “公则啊,这些日子多有辛劳。”燕北端着青铜酒器,身旁跪坐的侍女低眉顺眼地捧长勺倒出一樽酒液,燕北对郭图祝酒道:“来,我敬你。” “将军言重,没什么辛劳的。”郭图脸上笑得同燕北第一次见他时一样的热情,就像从未发生过被软禁的事情一般,先是仰头一樽饮尽,接着又将酒樽命侍女倾满,双手奉上对燕北道:“说起来,图还是要多谢将军近日沿途的照料才是啊……在下可是知晓,餐食上郭某这无用之人,竟是要比将军部下军卒好上许多。” 燕北端着酒樽眉眼迷蒙,只是心底清明地很,他太明白这郭图的盘算了。不就是想把燕二爷灌蒙了套话儿么?这个事情太好商量了。 没有任何犹豫,一碗酒便已经下肚。燕北搜肠刮肚地回忆那次与吕布的会面中,吕奉先的言语是何样的德行……他要让自己对郭图露出那种其实没醉却好似正常人醉酒后推心置腹的模样。 幸亏郭图极为上道,一碗酒才下去,自己打着饱嗝儿便又让侍女奉上一碗,偏着身子对燕北挑着小眉毛欲言又止地问道:“将军,图有句话不知当将不当讲……” “公则!知晓不当讲就不要讲!” 燕北大手一张便落在郭图的肩膀上,冷着脸说完一句话让郭图端着酒碗的手都抖了抖,一时愣在当场,连带着好似随着燕北这句话令整个宴会的气氛都凝固住。郭图身后侍立的典韦将四十斤重的单戟重重顿在地上,威势吓得连乐者都停了下来。 只剩下中军帐旁的战鼓轰隆不绝。 突然燕北脸上盈满了笑意,仰头朗声大笑,常日铠甲不离身的燕北今日仅着薄氅单衣,为饮酒而松垮的腰间系带被他的大动作挣开两寸有余,衣衫露出胸口狰狞伤疤,“哈哈哈!燕某玩笑尔,公则实在有趣!难道公则非某友人?与人为友燕某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快快讲来,与燕某听!” 伴着燕北的长笑声,太史慈跪坐在一旁,双腿膝盖搭着汉剑于案几之下,对舞女伶人微微挥手。 乐曲如故。 郭图面色笑意仍旧,心头却一阵冷笑,对燕北道:“将军,其实渤海袁府君此次邀阁下赴宴,是想借将军之力,平分冀州!” 燕北默不作声地饮下两碗酒,神色间竟已有醉态,驱走侍女就连案几也不管不顾坐在郭图旁边,抬手猛地拍在面前案几,震得酒液溅出郭图一身,怒道:“韩文节可有负于袁本初?燕某不与伯圭联手袭汝阳信便已……” “将军!将军!” 早有准备的典韦迈步而上,隔开二人托起燕北,燕北却还兀自叫骂不停。接着赵云等人上前对郭图告罪,这颍川士人仍旧是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样,还拜托赵云允他回帐换衣。 离开宴席的郭图笑脸下满心冰冷。 那天帐中外面两个士卒说的没有错,公孙瓒果然已邀请过燕北共击渤海……郭图再也不敢有一丝拖沓,假传燕北已经放他离开的消息便自马厩中取回自己的坐骑,一路披星戴月朝渤海郡狂奔而去。 只是他并不知晓,在他离去之后,今天与他接触过的所有人,上至燕北下至营卒,统统笑的前俯后仰。 正文 第九十六章 乐浪噩耗 幽州有座徐无山,刘虞说魏攸就葬在那里。 燕北从未登上过右北平郡内这座山谷,尽管他曾打马许多次经过这里。天底下那么多名山大川,比这座山有趣的不知凡几,但魏攸的过世使得这座山对甚至整个右北平对燕北有了更多的意义。 麹义部带黎阳营家眷老弱妇孺先行还辽,高览赵云将兵马驻扎在山下。 燕北命人烤了雉鸡,和来时路上道旁酒垆打来的一壶无终野酿提在手里,带着姜晋几个护卫跟着魏攸的大儿子一同朝山脚走去。 世事无常,魏攸病重时便留下遗言,要让妻子改嫁,送儿子回右北平老家。 幽州这边的士人大多家中是穷困的,这里山高皇帝远,守着帝国边陲,大多富户也不愿在州府为官,更乐意像王松那样做个豪强也就足够了。 魏攸也不例外,燕北去他的家里看过,作为州中大吏的魏攸家中虽不算是一贫如洗,却也不过是中人之家。最值钱的是燕北曾送给魏攸的那匹品相上好的大马,除此之外便是两头耕牛与七十余亩田地。 不过燕北没见到他送出去的那匹马,听说换了下葬时盖在身上画着天地人的一丈帛与上好的楠木棺椁。 也算值得。 办丧事时燕北不在,等他回来似乎除了孝期中不过八岁的长子之外似乎人们都已从悲痛中走出来,魏攸的遗孀在见到燕北时显得又足无措,守孝的儿子后知后觉,似乎才刚刚感受到父亲离世的悲痛。 燕北的到来,再一次扯开痛失亲人悲惨家庭的伤疤。 带路的小孩子名叫魏纯,在蓟县开蒙不过一年,长得虎头虎脑,略显宽大的白色孝衣后面别着一张玩物般的小弓……看着小童步伐轻快穿行在羊肠小道上的背影,燕北没来由地想起自己。 幼时的岁月现存在脑海中的深刻记忆,除了母亲在世时总是神神叨叨地让他记住自己裹着皮子骑在母羊背上放牧之外,似乎最深刻的就是大丧时王义父亲粗糙的手掌抚过他和兄长的脸颊,老铁匠粗砺的掌心纹路令人生疼。操持丧事的老铁匠说,他们父亲是个好人,所以他们兄弟要有出息。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出息。 阳光下的蝉鸣聒噪,燕北看着前面的小人在道间蹦跳跃进,一行人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姜晋跟在燕北身边急的抓耳挠腮,几次想催促魏纯快点赶路却都被燕北阻下,天知道燕北哪儿来这么好的耐性,跟在总角小童身后不紧不慢地走……吊唁魏攸对他来说就仅仅是走个形式,何必认真? 穿过大片冒着青茬子的田地,田里穿着犊鼻裤的佃户见到魏纯过来都三三两两地打着招呼,不过接着望见其身后抱着兜鍪腰胯钢刀的燕北一行又噤若寒蝉地埋头干活不敢做声。 魏攸下葬的地方在魏氏田地中的一块荒地上,不大的坟头边沉重的案头摆着熄灭的火烛,周围竖起的白幡如林,即便是伏天夏日也令人感到阴气森森。 汉人相信人死之后存在灵魂,拥有不同于生人的莫大威能。 燕北将雉鸡摆在案上,端坐在侧,焚香拜倒……他来的晚了些,否则还可在下葬时埋下些许瘞钱留给魏攸在地下傍身。 汉代没有纸钱,又盛行厚葬,将真金大钱陪葬,这也是盗墓频发的原因。 “小纯儿,到这来坐。”燕北祭拜完并未起身,招来魏纯坐在旁边,扯下案上鸡肉吃了两口,又端起酒壶饮下些许,随后倾倒于地,对魏纯问道:“我与汝父兄弟相称,待孝期满,去辽东进学如何?” 魏纯怯生生地看着燕北不敢说话,坐在旁边眼神无助地朝坟头上瞟。 姜晋在后头抱着手臂看魏纯这幅模样便笑,碰碰旁边护卫的典韦,对魏纯喊道:“你阿翁跳不出来了!” “闭嘴!”燕北扭头怒目而视,劈头盖脸地对姜晋数落道:“待你死后,愿旁人如此说你儿吗?” 姜晋被燕北骂的面上一窒,“干嘛啊,玩笑而已。将军可别咒姜某,连妻还没有何来的子?” 燕北没再理姜晋,拉着魏纯说道:“别怕,你阿翁名垂青史,你可知什么叫名垂青史?就是千百年后的人还会知道你阿翁的名字,知道他曾做过什么事。” 尽管魏纯的脸上还满是迷茫,但燕北知道,过几年当这个孩子长大,这些话会像‘出息’这个词对他来说的意义一样去激励魏纯。 燕北说着,让骑手从马背上取出一匣书简拿给魏纯,说道:“这叫《孟德新书》,是我在中原的友人所赠,只有半部,现在燕某转赠于你……他那个人打仗总输,不过书写的不错,共有六篇。等孝期满,我在辽东等你。” 燕北再令士卒每月过来给魏纯送些大钱,随后再拜魏攸,遂离去。 路上姜晋沉默了很久,直至快到营地才闷闷地开口对燕北小声问道:“二郎为何要诓骗那小儿?” “何来诓骗?” “你说魏从事留名青史。”姜晋神色复杂,缓缓说道:“魏从事虽然是个好人,但想要进,进史册?恐怕还差得远,你就为了激励这小儿吗?” “我没骗他。” 燕北摇头,立马眺望远处徐无山之景色,对姜晋道:“魏兄过世何其哀哉?但其名千百年后,定为后人知晓。” 姜晋疑惑地望过来,却见燕北神色笃定,带着些许傲意扬起下巴,挺胸吸气道:“魏兄规劝燕某归幽,单单此事情,足名垂青史矣!” 王义的父亲虽然只是匠奴,打了一辈子铁。但他激励燕氏兄弟的那句话,透露出常人所不能比拟的大智慧。死去的人虽然死去了,但他们的成就却并未止步于此,而承载于活着的人之肩膀,此生燕北走得越远,那些曾与他交集的人们,便会得到更多世人之赞誉。 “等我死了,可不希望像魏攸这样。”姜晋也不给一味自满的燕北泼冷水,只是摇着头说道:“要让我姜某人死,那墓碑上无论如何也要刻上什么什么姜王之墓!” “阿晋,高皇帝时身边的那些诸侯王,固然有萧公、淮阴侯那样超世之杰,可东躲西藏的燕王、吹鼓丧乐之武威侯……未必从一开始就有人杰之才吧?”燕北笑着摇头,随后对姜晋问道:“我听说你最近打算读书?” 姜晋听燕北提起这事便觉心里发堵,瘪着脸道:“太难了,连字都画不好。” 听出姜晋话音里吃不得苦的模样燕北也不以为忤,只是眯眼笑笑道:“时间还多,今年应当不会再战,回去寻个蒙学给你开蒙,把字认全,往后才能一日千里啊!” “唉,回去再说,回去再说。”姜晋是真觉得让他读书识字可比提刀与人拼命难多了,摆着手老大不情愿地左右张望,猛地望见营地辕门下立着个人影颇有几分眼熟,连忙在马背上立起,攥着马鞭指向营门对燕北喊道:“将军,你看营外那人是不是甄三郎?” 甄尧? 这可是右北平,甄尧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听到姜晋的声音燕北向营门望去,抬手一马鞭便抽在坐骑身上,猛地先前突出百步方才勒马,翻身跃下对营门口的甄尧大喊道:“阿尧你怎么在营门口站着?” 不等甄尧说话,一旁的高览便道:“将军回来了,可不是高某不让入营,甄三郎在营外站了半个时辰,就要等你回来。” 燕北点头没有怪罪高览的意思,转头看向甄尧,便见甄尧憨笑,提提手上的铜雕日月食盒道:“将军,阿姐听说你回来,让我为你稍来饭菜,也没什么事,就是些私话……咱入帐再说?” 提起甄姜,燕北脸上浮现暖意,伸手对甄尧道:“走,随我入帐!” “你姐在家过得可还好?”燕北边走边打量着甄尧,开口道:“黑了些,也瘦了些,不过倒是比从前更精神了……看模样这一年多在郡中没少吃苦。” 甄尧仍旧憨憨地笑,答道:“阿姐一切都好,就是总担忧将军在外征战,清瘦了些。家里也都好,在城外起了庄子,又从郡中购了八九健奴,垦出两顷薄田,衣食无忧。” “嗯,一切都好燕某便放心了。去去,你们别跟着。”燕北答着话便回头驱赶一脸坏笑凑到帐边要偷听的姜晋高览等人,笑骂道:“都滚蛋滚蛋!把营盘看好,回辽东请大伙饮酒!” 众将哄笑地散去,燕北拉着甄尧入帐,正要取过食盒,边被甄尧拦住道:“将军待会再看,阿姐做的都是冷食,不必心急。小弟前来还奉沮太守的命,要对将军告知些消息。” 说着,甄尧撩开帐帘朝外面看了一眼,这才对燕北小声说道:“姐夫,我先跟你说你别急啊,叔卿没事。” 叔卿没事? 刘虞为他取了燕仲卿,燕东自然便字叔卿。可甄尧说叔卿没事是怎么回事? 莫非……乐浪有变? 燕北急道:“怎么回事!” “前些时候,叔卿在王险城遇刺,受了重伤……不过性命无虞!”眼看着燕北的脸色沉了下去,甄尧连忙说道:“刺客抓到了,但还不知是谁派来的,自刎三次都被拦下没死成,现已押送襄平狱严加看管。” “你去,告诉阿晋告诉阿秀,让他们给我找!找幽州,找冀州最好的医匠,全部都给我弄到乐浪去!”燕北紧咬着牙关低吼出这么一句,转头走到帐外夺过鼓槌重重地砸在战鼓之上,高声吼道:“全军听令,即刻启程,倍道而行!” 正文 第九十七章 谋千里者 燕东遇刺! 这对整个度辽将军部都不是小事,有些人知道,燕北对执掌乐浪郡的弟弟珍视超过性命;而有些人不知道,但是他们很快就能知道。 七千有余的兵马倍道而行穿越地形狭长的辽西郡,甚至在路上超过先行两日的麹义部,直抵辽东郡。 从右北平到辽东郡,倍道七日,先头精骑抵达时,后阵步卒仅仅走到临渝城关,咬着麹义部的尾巴逶迤而行。 整整一年,幽州人断断续续听到那位度辽将军在中原的消息,但是却都渐渐忘记他的威势……这一次,万余兵马呼啸过境,所经每个郡县都不敢少有怠慢。 从这个辽东豪杰回到幽州,意味着幽州的安宁将再一次被打破。 “公与,三郎如何?” 初一见到辽水河畔大营接将军驾的沮授一行,燕北第一句话便是如此,使稍显喜悦的太守仪仗队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三郎无碍,被刺客伤到腹部,卧于榻上养伤。”沮授早就料到燕北会劈头盖脸问出这么一句,点头答道:“三郡召集了所有医匠派往玄菟,牵子经在王险城太守府驻扎一个曲的军士,飞鸟不得过,放心。” 燕北皱着眉头徒步向襄平城走去,在他身后典韦牵马,高览赵云各将兵马还营,卧于车驾的卢植与车下侍立的陈群缓缓行进,郭嘉与荀悦等颍川幕僚各自打量着辽东这片对他们而言未知的土地。 “刺客是谁派遣?” 听到燕东性命无碍,燕北心头稍松,但怒意没有稍微减弱半分,紧攥着双拳似乎随时都在暴怒的边缘。愤怒而克制的燕北更令人心惊胆战,因为年轻的度辽将军鲜有难以遏制自己性情的时候,甚至许多部下至今都未曾见过燕北发怒。 “外面人多嘴杂,先去郡府。” 听到燕北这么说,沮授点头便不再言语,只是向燕北问明身后来自中原幕僚的身份,纷纷与他们见礼,随后一行人前往襄平郡府。 至郡府,除了年老力乏的卢植被送回老宅安养之外,众人分列而坐,燕北于上首缓缓问道:“是谁派人伤了三郎,辽西公孙、渔阳王松、高句丽?还是乐浪以南的三韩……还是张儁义?” 燕北想的有些多了,前面几个或有私仇或为东夷,他们都有刺杀燕东的动机。可如果是张颌派人,那就可怕多了。那将说明燕北在幽东三郡看似稳定的统治力实则摇摇欲坠。 “不是张颌,他虽有些油滑,却不至于敢害燕东。”沮授生怕愤怒使燕北的判断力减弱,连忙为张颌辩解一句,随后缓缓说道:“刺客有一口辽西口音,虽然一语不发,但八成是公孙氏派出的死士。” 燕北点头,他心里早就对派出刺客的势力有所猜测,辽西公孙不出他所料,如意料之中胸有成竹道:“公孙氏要刺三郎,说得过去,到底还有几分胆气。” 其实有没有这次对燕东的行刺结果都一样,无非早晚。他们曾与公孙度联合欲袭取辽东,无论是谁……燕北此次回还都不会放过他们。 只是他们对燕东下手,选错了时机。 “传令下去,让士卒休整一月,准备发兵。”燕北轻描淡写地把玩着案几上的兔毫大笔,缓缓摇头道:“公与,你为何将消息说的这么晚?” 在他看来,最恰当的时机应当是在兵马途经辽西郡时得到这样的消息,直接发兵将令支城屠了……一劳永逸。 “主公稍安勿躁,玄菟、乐浪尚不稳定,东夷掣肘、兵士疲敝。”沮授最怕的就是燕北轻易言战,连忙说道:“就算攻打辽西,亦要立出名目,勿要高句丽担忧,否则后防不稳,恐有大祸。” “自兄长故去,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中山都尉潘兴的军卒在涿郡燕氏邬下辱三郎,燕某不曾冲动,六个月后才将潘兴手格于甄氏邬堂下。”燕北缓缓说着,挑起眉眼看着沮授,恨意滔天地咬牙说道:“现在三郎遇刺,你沮公与要我稍安勿躁,我一定听你的!” “三郡我要保,你说要和东夷缓和关系,大善!”燕北以手磕案几,抬起一根手指道:“此次西征,关东群雄貌合神离,深感人心难测。三郎现在卧于榻上,我要去看他,士卒也需要休息。” “冤有头债有主,于情于理与公孙氏的帐都该清算,燕某不是要杀哪一个人或是攻屠哪一座城池。攻取辽西、渔阳,是为打通前往西面的路,辽东不能偏安一隅,要将燕字旗插在中原之北;擒公孙氏满门,此为燕某私事,望诸君一并筹划,勿要走脱一人……素利为辽东出了大力气,派人邀他前来,燕某要当面感谢。还有乌桓丘力居,亦一并邀来。” “东夷,派人请扶余使者前来,过些日子燕某要见一见世子拔奇,再向二国送礼。但当辽西之事了结,便发兵向东。” 燕北沉着脸用平常语气将这些事宜一一交代,环顾众人面庞,最后对沮授说道:“除此之外,伤燕某之弟的刺客,好生看管,不要害其性命。他是义士,是死士,忠于公孙氏……我要让他亲眼看看燕某是如何杀尽公孙氏!再将他们一并绞死在令支城上,以儆效尤!” “在座诸公,待某回还,往诸君已拿出攻取辽西郡的战策。” 说罢,燕北步至堂中朝诸人行礼长揖,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郡府。 他要去乐浪郡,这真是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燕北的情绪实际上极为不稳定,因此他不愿做出任何决定,留下整个郡府的幕僚劳心费力筹谋一个大的战略计划,而他则带着典韦姜晋与少数随行骑兵一路踏上前往乐浪郡的方向。 虽然郡府议事时姜晋插不上嘴,但走在前往乐浪的路上就不一样了,他对燕北问道:“咱为何不现在进攻辽西?让那些个士人在郡府里议,就能议出好时机了?” 在姜晋看来,现在正是进攻辽西的好时候啊!事实上在他眼里从来就没有坏时候,进攻临郡开启战端,这在一年到头除了冬天太过严寒,三百天都是大好时机! “战端已开,只是不派兵罢了。”燕北的语气轻快,神色却不轻松,“现在派兵攻打,不说东面掣肘,公孙氏必起兵防备,士卒要从阳乐打到令支,拔六城而未必全收其功,若公孙氏向南逃窜,则有力不逮。既已引公孙瓒与袁绍开战,待二人激斗,再攻打辽西亦不迟。” “可这难道不是为时已晚?三郎被刺,我等却按兵不动,这是何样的道理?”姜晋一听燕北居然打算等公孙瓒和袁绍开战再攻辽西,连忙急道:“不若你给我一部兵马,某必将公孙范、公孙越为你擒来!” “公孙氏二子不过小贼,一部可克二部可擒矣。然攻伐辽西,必使伯圭北上,冀州为袁绍所得便势不可挡。”燕北摇头,他内心尽管愤怒,但却深知只能等下去,“我知你心中所想,无非先攻辽西,再灭伯圭,了不起再挥师南下进剿本初,最后也能夺取冀州。但士卒何辜?他们追随燕某是为了活下去,而并未是为某效死。” 姜晋懦懦无言,燕北说中了他的心思,不过是打嘛,幽州男儿怕过谁?大不了就一仗一仗打过去,图个快意! 马銮铃清脆地在骏马脖颈作响,姜晋有些烦躁地狠狠攥着鬃毛,看了燕北一眼道:“二郎,你又变了。” 燕北变了多少次呢?黄巾时他们从冀州退向幽州,溃逃千里的路上燕北有胆气,一次又一次带他们逃脱汉军的搜捕。后来他们这些野狗回到羊群中,燕北像个蛮横的凶徒带着他们为祸边塞,那并不重要,重要地是带他们活了下来。 当他们都变成凶徒时,燕北却又有了衣冠楚楚的士人做派,但那时候蛮横仍旧在他身上随处显现。最为与燕北最亲近的兄弟,姜晋能感受到燕北思虑事情的方向已经与他们这些厮杀汉有所不同。 后来,他们几经波折,从幽州到冀州,从塞外到辽东……但燕北的任何一次变化都没用如今这般令姜晋感受明显。 燕北仍然狡猾凶悍,但他惦记的越来越多。 若是从前,弟弟遇刺燕北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齐兵马与仇人来个了断,哪怕是鱼死网破。 燕北最擅长的,恰恰是鱼死网破! 可现在这是什么?鱼会死,但网非但不会破,还会顺手笼住一些王八与虾蟹。 “谋百里者,必受阻于千里。”燕北听到姜晋说他变了,心里有些异样的感受,不过却并不奇怪,反而有些沾沾自喜,随口说道:“你不是一直像被人冠以大王的称号吗?谋略永远比勇武更有力……我已安排幽州商贾在辽西采买粮食,派人混入辽西处令支外五座城池当中,待到年末,将有一千幽州老卒商队护卫在渔阳郡境集结,截断公孙二子之退路。燕某发兵并非为了攻伐,而是为了赢。” “当公孙氏知晓辽东派遣兵马,准备集结人手负隅顽抗时,再多的精兵强卒亦无法取胜,因为他们据守哪座城池,那座城池的城门便为燕某而开。当他们想向南逃窜,后路却已被截断……兵马尚未接战,他们便已经输了。”燕北的身体随马蹄缓缓起伏,伸出手来缓缓攥住。 “当此间事了,我们手上将拥有至少五个郡的土地,无论冀州还是东夷,都只能被燕某按下头颅!”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探望燕东 燕北仅仅在辽东郡待了一天,准确地说只有在郡府中那半个时辰,随后便一直在路上。 而在燕北离开襄平时,他的幕僚们仍旧在府中为辽东筹划着如何攻取周边各郡……他们都听出来了,燕北所想要的并非是一份攻取辽西郡的战策,而是一个布武整个幽东的计划。 需要谋划的敌人并非仅仅只有辽西公孙氏。 渔阳的王松,北面除素利外的鲜卑各部,东面高句丽、扶余二东夷雄国,乐浪郡以南的三韩,全部都在燕北的眼中。 拥有辽东这样的强邻,也不知对他们而言是福是祸。 就目下情况,对于燕北军最有益的方案实际当属东攻西守。西走便是逐鹿中原的方向,东走却为开疆辟土。而就目下辽东势力来看,如果选择逐鹿中原,等待他们的只有深陷关东混战的泥潭无法脱身。 而东面,无论是利用高句丽与扶余国不可调和的世仇来制衡,还是发兵南夺三韩领土,都是大有可为。不过这样以来,也必然会使得他们被中原诸侯越拉越远,从而在即将到来的大争之世失去称雄之机。 无论哪一个选择,都要使燕北拿出十二分的精力才能谋略。 何况燕北什么都想要! 乐浪郡。 燕北没来过几次乐浪郡,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汉朝在这片土地上的南面邻居三韩有好感。 这种好感来源于《汉书》,汉书记载辰国人性情温和,喜爱干净……这比辽东郡的东夷强邻,生性好斗以小国数犯大汉的高句丽招人待见不知多少。 谁不喜欢这样的国人呢? 弱小可欺,又喜欢干净性情温和。 拿来统治怕是再好不过了。 甚至于,三韩的异族能够带着汉朝乐浪郡给他们发下的木牌,自由来往于乐浪郡行商贾之事。 不过此次燕北至乐浪并没有见一见三韩百姓的意思,他是来探望受伤的弟弟。 王险城。 “属下看护不力,请将军责罚。” 牵招见到燕北的第一反映,便在王险城下拱手告罪。自燕东遇刺以来,在辽东的故友派人传回许多封书信,诸多书信汇至一起,大多都有同样意思。 度辽将军燕北最为珍视他的弟弟,此次恐怕牵招会因此牵连。 “子经不必如此。”燕北不怪牵招,不过他也想过与牵招在王险城碰面恐怕二人心中都有些尴尬,在路上时还想,牵招见到自己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当下见牵招拱手行礼致歉,他心中尴尬尽除,下马将牵招托起道:“你是平定乐浪郡的功臣,此事与你无关,带路吧,前往郡府。” “个中缘由我已知晓,贼人有心行刺,谁能提前知晓?”燕北与牵招一道向城内走去,途中问道:“三郎伤势如何?” 提到燕东的伤势,牵招脸色不太好看,这个冀州青年始终认为燕东的遇刺,让他这掌管乐浪郡防务的都尉难辞其咎。 “腹上刀疮深三寸有余,郡中数个被称作神医的匠人都束手无策,后军中老卒以草灰止血,方保全性命。”牵招引着燕北走至郡府门口,看着台阶下当日燕东遇袭的位置叹了口气,对燕北道:“昨日燕君才清醒过来,每日只得饮些温汤……将军入室添件衣袍,天气炎热担忧燕君伤势外感,墙内夹了些许冷冰。” 郡府内到处都是熬药的味道,郡中佐吏走来跑去,外院聚集了十几个医匠。燕北见到这样的情景便感心头烦躁,有时候若只有一个精于此道的匠人也就罢了,八成伤病能治好。可一旦医匠多了聚在一起,你一个方子我一个方子,相互之间又都坚持自己才是对的,争论不休。 上次在襄平燕氏大宅里,张雷公的腿被骏马压断时燕北便已有领教。 燕北点头,郡府仆从手中接过衣袍大氅披在身上,立在门外对牵招小声问道:“三郎现在身上不见外感吧?” 所谓的外感,即是后世发炎感染。 有道是不怕刀砍只怕剑刺,他们这些老卒寻常身上有个疮伤只道平常,唯独怕的就是外感。平时受了伤,都是烂命一条的酷人家,用土方子止住血扛着也就捱过去了,就怕受伤三五日头疼发热,若再身上绷直了角弓反张……这人眼看着就不成活! 燕东的伤口很深,燕北就怕邪气入体,没被刀杀了反倒死于外感。 “绝对没有!”牵招说地斩钉截铁,对燕北道:“燕君身上不见发热,伤口也料理地不错,就医匠所说,除了失血过多之外别无他患。” 燕北紧咬着牙关,用力攥紧的拳头骨节发白,微微抖了几下这才松开手长出口气,故作轻松道:“我燕氏子命硬,命硬。” 命硬个屁! 真命硬兄长怎会命丧冀州! “行,子经你去吧,我进屋看看三郎。”燕北说着便向屋里走,方才迈上台阶又退了回来,对牵招问道:“那个为三郎止血的军卒,该赏!” 牵招点头应下,道:“属下知晓。” “还有,乐浪郡人口之巨,远超辽东及玄菟,一部兵马太少。让你的部下去各地募兵吧,明年秋天到来之前,再募出三营军士。” “三,三营?”牵招愣住,再募三营军士,乐浪郡不算南部都尉部便已有四个三千营,这对目前乐浪郡的赋税而言,远远超出郡中所能承受的范围,不过他还是咬牙拱手道:“诺!” “好了,你去吧。” 燕北转过脸,对着紧闭的房门深吸两口气,这才推门进去。 燕北又何尝不知对乐浪郡来说拥兵万众有些穷兵黩武了呢,但他没有办法。他需要足够多的后备兵员,不能放着乐浪二十多万人口不用。对他来说,不用这些人口来募兵才是最大的暴殄天物……一座产粮极多的辽东郡,每年仓储的粮食足矣供养五万人马的用上两年,虽然这种情况会在依照荀悦的建议更改田制后快速衰减。 但变法是需要时间的,而这段时间在燕北的构想中要有一年到两年,这段时间足够乐浪郡自给自足地供起一万兵马所需。 他不需要这些乐浪士卒经过多么严酷的操练,只要能够穿着布甲持起长矛投入战斗就够了……这些生长在山地的汉儿,将会在三五年后争夺冀州北部山地的战事中用证明他们的价值。 推开屋门,墙壁夹层中的冷冰冒出寒意令燕北心神为之一爽,鼻尖传来浓郁地泛着味苦的药味,夹杂着血腥气令燕北骤起眉头,不过仅仅只是一瞬,躺在床榻上燕东苍白的面孔令燕北掩去面上所有桀骜,种种颜色最终只剩下温和。 “三,三郎?” 案几上铺着染血的麻布,使室内透出不详的气息。两名跪坐在榻旁的婢女在见到燕北入内后纷纷默不作声地起身行礼随后缓缓退了出去。 蔑视皇权不敬神灵,无论凌上还是欺下都能信手拈来的燕北唤到燕东的名字时,声音中都无法抑制地带着颤抖。 此时此刻燕北心头连恨意都没了,只剩下恐惧。 他怕啊! “兄长怎么,怎么来了?” 燕东见到燕北,被病态与虚弱占据的脸上唤起些许神彩,两手撑着床榻想要坐起,却根本使不出力气反倒牵扯到伤口,不由痛呼出声,紧紧咬着牙关,豆大的汗珠眼看着便在额头上冒出细密一层。 “别动!” 眼看燕东想要起身,燕北连忙快走几步走至榻旁按住燕东,见他神色痛苦,面露不忍地问道:“感觉如何?不要再动,生活起居兄长自会寻人来跟前伺候,你,三郎……受苦了!” 燕东笑了,摇着头躺在踏上看着燕北,他没说什么不必担心他之类的事情,身上的伤势他很清楚。寻常人腹部被人刺上一刀,八成便不成活,自己现在还能喘气,已是意外之喜。他顿了半晌开口问道:“兄长,中原,打赢了吗?” “赢了战事,输在筹划。本以为关东诸侯气同连枝,实际上人心难测……兄长这次出去摸到函谷关边上,却连陛下的影子都没见着。”燕北只有在与燕东坐到一起的时候才会露出如此轻松的神态他坐在燕东的榻边道:“不过这次,全天下的人都听到你兄长的名号!” 燕东不说话,只顾着笑,笑过了才用极为认真的口吻笃定道:“兄长一直顶天立地,是大英雄。名传天下,不足为奇。” 仅仅说一句话,燕东额上的汗水便又渗出几分,燕北有心制止,却听燕东缓缓道:“兄长,乐浪之民虽众,但不善桑农,多行渔猎。年终岁入谷不及十万石、钱不过两千万,不及辽东十一……” “无妨,万事有兄长在,不必担忧。你且将伤养好,不必急于一时,今后才是你我兄弟大展雄图的时候。”燕北说着面上便神采飞扬道:“下次再出幽州,我们便逐鹿中原,那些土鸡瓦狗,谁敢挡我?” 燕东对中原的形式亦有所估计,看着兄长满是雄心壮志,心中自然也是愉悦,只是脸上疲乏却遮盖不住,问道:“那公孙氏?” “这份债,兄长与他们算,你安心养伤。” 正文 第九十九章 善用势者 整个八月,燕北留滞于乐浪郡。 一方面是照顾燕东的伤势,人受了重伤时总是格外虚弱,燕北认为有他陪在身边,至少能让燕东在心情上稍有舒缓。另一方面,则是向牵招传授些治政经验。 尽管燕北自己的治政能力绝对尚未达到能够治理一郡的程度,甚至在某些方面他甚至不如燕东。但他是亲眼看着沮授如何把辽东郡发展到如今地步的,有些关键举措还是在他的帮助下完成。 治政落到实处,他自然有所欠缺,但高屋建瓴地向牵招一针见血指出郡中存在的问题……毫不客气地讲,燕北有这个能力。 他不是个好太守,但若要他去做一州之牧,他要强过这天底下一多半牧守。 太守燕东受伤,军政要务便都落在牵招的肩膀上……所幸的是燕北要求没有太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除了募兵之外,交给牵招唯一的使命便是使用屯田制度丰实仓禀。 募兵,田卒,开垦,屯田。 这就是燕北的全部要求了。 因为乐浪郡的特殊位置,便决定了这里的太守必须由燕北最亲近的人担任,放在别人手上他信不过,也容不得他去偏信。乐浪郡虽然与辽东接壤,但却似海外孤悬,与辽东番汉县所接土地最宽处不过九十余里,还需要翻越山脉河流。 与天下的任何一个郡相比,这里都好似是天外福地。 西北面的辽东,天然关卡易守难攻,仅需八百人驻守,便可阻击数千之众;东边高句丽,隔着宽近百丈的涢水与山高近百丈的单单大领。而南面,是性情温和的三韩辰国故地,如今分裂为七十八个国家,最大者不过有百里之地,小国者宛若汉之乡闾。各国虽时有互相攻伐,对汉朝却皆俯首称臣,年年纳贡。 对燕北而言,乐浪郡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外无强敌而百姓安乐。 尽管这里有广袤的千里之地,看似对燕北将来在中原乃至黄河以北起不到一点作用,但燕北却固执地认为这里对他的将来能带来莫大的好处。 乐浪的好处有三,一在钱粮;二在人力;三在威信。 钱粮人力的运输,似乎与辽东的交接极为困难,若走陆路,且不说乐浪郡岁入余不出十万石粮草,就算能余出这么多,转运所需民夫,一路翻山越岭渡河跨江,便会耗去六成。 但燕北有船,他在汶县有一支一次可装载三万石粮、五千军卒的船队,并且这支船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显壮大。 一个月,从辽东沓氐到乐浪浑弥往返海路只需一个月。 乐浪盛产檀木与金铁,加之百姓多行渔猎,毛皮亦不可胜数。长久以来百姓不依农桑为业,而多行渔猎,便造成如今乐浪郡拥有众多工匠。无论是金石铁器匠人还是制弓制甲匠人,在乐浪都有庞大的数目。 乐浪工匠尤其善于制作檀弓,用料上好的檀木能够轻松使得弓力达到一石,是不可多得的良选。 除此之外,燕北更看重的便是威信。 乐浪是汉朝最边沿的郡,南面有古辰国后裔三韩七十八国;东面越过单单大领还有沃沮、濊貊等国;再向东南出海,亦有名为倭的国家,内乱不休,分百余国。 这些国家每年向汉朝进贡,都会途经乐浪。统治乐浪,便意味着能够以汉朝的声望来命令他们,统治他们。 真正的威行海外,燕北怎能放弃。 今年乐浪尚无余财,但到来年,有辽东郡的帮助便可在乐浪立起两处水寨,三座校尉部营盘,悬挂燕氏大旗的船队在横行东海,源源不断的强弓劲弩、金石铁矿便可反过来补给辽东。 那将是怎样的一派盛景? 临近九月,乐浪郡的情况走上正轨,先太守张岐时的那个南部都尉亲自前来拜见燕北……这或许就是声望的威能,燕东牵招来时这个高句丽叛将句罗献上印信以求归附。 句罗部下三千之众,其中不乏高句丽叛民,尽数归于乐浪郡之下。 再过一些日子,当牵招募到三千兵马,燕北打算将这支半数高句丽叛民的都尉部调到西面,参与攻伐辽西郡的战争。 燕东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只是因为伤在侧腹边沿,仍旧不能坐立,但疮伤最危险的时期已经渡过,赶在秋天来临前便可伤愈出行……至此,燕北于乐浪再无牵挂,在为燕东留下姜晋与二百亲卫军后,领着典韦踏上回还辽东的路。 将姜晋留下自然不是为了让他做燕东的护卫,而是为了让其协助牵招募集人马,燕东与牵招的性格都有些偏向正派,燕北觉得这样很不好。 恩义与正直都很好,但这必须要有对比才能体现。 留下姜晋做恶人,百姓便能体会燕东的善,从而对这位年轻府君心折。此外留下姜晋也是为了年末东夷各国使节进贡考虑。让他们通过姜晋认识自己,更能让他们明白自己的威势。 当燕北的恶名从单单大领到东海邻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手令也必将无人不从……对待汉人,燕北要教化,对待异族?让他们感到恐惧就够了。 燕北回还辽东不为别的,他要在汶县水寨亲自迎接他的功臣——田豫要回来了。 来自辽东的骑卒一路疾驰,向远在乐浪的燕北带来消息,原定九月回还的田豫因海上航行遇到风暴,避于外岛,将于十月初抵达辽东汶县。 而在这其间的喜讯为,船舰一艘未少,就连去途时搁浅的那艘亦被拖拽而回,稍加修整便又是一艘极好的战船! 九月初,燕北至襄平,先见沮授,命郡府向汶县水寨送五色缯布帛巾六百匹,随后会见扶余国使节。 扶余使节对辽东一向充满尊敬,早在燕北未归之时便听说燕将军在中原为匡扶朝廷的战争大获全胜,派人送来二十箱财货珠宝,被沮授封存于辽东郡库府,因而燕北对扶余国使节也较为尊重……在燕北看来扶余人还是很能认清形势的,公孙度谋夺辽东时没有与其狼狈为奸,而现在两地接壤,燕北与他们谈的是互通商市、郡境驻军的事宜。 燕北在玄菟郡与扶余国接壤的高显县设立一处互市,就像幽州与乌桓人的上谷互市一般,兵驻军两曲,尽除走私。 刀剑矛戟,甲胄弓弩,铁锭钢锭,这是燕北绝对禁止互市的东西,所增派两曲军卒也是为了绞杀走私商贾……曾经的走私马匪办起除私商贾,干净利落。 盖马大山上每一个能够供商贾翻越的小道他都知晓,一切商贾在那些必经之路都无所遁形。 而所谓的互市,则是由燕北的麾下商队一手包办,购入原料,卖出手工制品,一本万利。 不过当扶余使节走后,紧接着的会面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因为下一位客人是在襄平书院进学的高句丽世子,拔奇。 “拔奇拜见汉度辽燕将军。”拔奇立在堂下拱手,打量着这个年纪与他相仿却名传天下的将军,神态说不上骄傲也谈不上谦卑,只是拱手行礼,用不太地道的辽东口音朗声道:“贺燕将军得胜归还。” 燕北的表现则比拔奇要倨傲的多,只是抱拳一瞬便探手道:“请坐,高句丽世子。” “不知将军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拔奇已经知道辽东郡,不,是幽东三郡都掌握在眼前年轻汉人将军的手下,他了解燕北强大的统治力就像他对燕北的怨念同样。 燕北南征之前,他便听从幕僚王义的建议多次求见燕北,却吃了不知多少的闭门羹。后来燕北南征,归途遥遥无期,更是令他烦躁……后来发生的事情,全都被他的幕僚王义言中,弟弟伊尹漠为了将来能够顺利继承王位,一力劝导父王向辽东郡开启战端,向两国边境大梁水陈兵万众勇士。 若非水寨首领田豫一剑刺死公孙度解辽东困局,只怕他这个高句丽世子也像瓮中之鳖一般只待身死乱军之中了。 拔奇将这次身陷险境在心底归罪于燕北前番不肯面见与他,若早些时日能够得到汉朝辽东郡的支持,他也不至于那段时间在郡中东躲西藏。 先前想拜会燕北是因为他并不屑于得到汉朝辽东郡的帮助,希望能早些时候回还高句丽,可燕北不见他;现在他不想回去了,燕北反倒召见了。 拔奇心里能不别扭么! 燕北虽然不知晓为何拔奇在言语中带着些许愠意,但就算知道他也不在意,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书院的先生说,前些时候世子总是深夜酗酒长歌,以抒心头郁结,所以便请世子过来……我听人说,世子是因为思念家乡,想要早日回还高句丽,难道是燕某的书院对世子招待不周吗?” 高句丽世子拔奇,现在于燕北手中走不了也逃不掉,说起来也是公孙度和伊尹漠为他做了一件好事,将拔奇与辽东紧紧地绑在一起。尽管现在平白养活拔奇好似没有任何意义,但燕北相信这拔奇就像一壶陈酿,埋入地下的时间越长,揭开樽盖时便越为香醇! “将军自何处听来?绝无此事!”拔奇听了燕北的当即紧张起来,双手紧攥衣衽拜倒连声说道:“在下倾慕汉学久已,入学馆一心向学,即便思念家乡也不愿回去!将军明鉴!” “世子应当知晓重耳在外安,申生在内亡的故事吧?在内在外存亡非绝对,可善用势者方可生存。”燕北笑得莞尔,高句丽国内可有个弟弟要杀他呢,这种时候,拔奇敢回去才怪!燕北长身而起,绕过案几托起拔奇,道:“拔奇,燕某人便是你回还高句丽的势!” 正文 第一百章 舰队回还 拔奇,对掌控幽东三郡军政大权的燕北来说,是一颗绝妙的棋子。 幽州这个地方局势复杂,辽东更是直接与两个东夷强国接壤,想在这片土立足本就绝非易事,若是想依靠幽东走向天下,更是绝对的非分之想。 从地势上来讲,真正的大兴之地便是关中。关中有沃野雄关,民风剽悍,北据大河南靠高山,依靠天险便已足够守成,若再勇敢些放眼天下,那便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 幽州不同,幽州有哀婉千回的笛音和最凛冽的寒风,剽悍尚武的燕代遗风混着烈酒骏马使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生来便在血脉中带着任侠骠勇。 可高耸巍峨的盖马大山挡住风雪,也挡住汉民开疆辟土的念头;波涛浩瀚的东海隔绝南面之敌,却也切断幽州的开拓进取。 天下东北最好的气候与用于耕作的土地都掌握在汉民手中,他们已经开辟至极致。 燕北的兵马可能再精劲强悍,仍旧无法翻越那座终年积雪的高山,无法跨过东海的万里波涛,无法在北面草原上驱逐汉人的宿敌……无法在草原上立起一座属于汉人自己的城池。 这些燕北都知道,知道但他不愿接受,更不能接受。 面对东夷北胡,辽东是前沿重郡,胡汉稍有不慎,便是陈兵边境战火一触即发;可对于混乱的中原,辽东又是他的根底,但凡他心中升起一丝一毫想要南下进兵逐鹿中原的心思,东夷便是那卧榻之侧犹自酣睡的猛虎,不得不防。 现在燕北的势力渐渐对东夷能够产生威胁,扶余国需要他来制衡高句丽,而高句丽则希望在北面对战扶余国时能够剪除汉朝的威胁,但却又受到战事牵制。一旦燕北的兵马激增或表露出对盖马大山以东的广袤土地之觊觎,谁又能保证二国不会暂且放下世仇一心向他进攻? 读汉书,习汉学,写汉文……所谓的纵横捭阖,可不是仅仅只有汉人会! 这种局势之下,在国中无依无靠的拔奇,便成为燕北手中谋划高句丽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他要好好培养这位高句丽继承人了,让自己的亲信成为他的党羽,在不久的将来助他登上高句丽王位……当然了,落到拔奇手中的高句丽一定不会像如今这样强大。 也许到时候兵不血刃便能使燕北收回汉玄菟郡故地。 …… 汶县,辽东水寨。 自孙轻接受汶县,于沿岸设立水寨操练水卒,已有两年有余。如今汶县水寨的改变令一路驾车而行的燕北深感骄傲。 从襄平至汶县,汶县至海岸水寨,上百里可容四马并行的道路令人耳目一新。近万匠人家眷已在汶县之外的海岸边上形成乡闾聚落,卵石铺就的道路两旁屋舍院落阡陌交通。 如今正是晾晒船木的好时日,闲散的船夫驾着小舟装载出海打鱼的收获回到岸边,家小哄笑着拖拽网中鲜鱼,伴着落落余晖返至家中,在院落里把这些鱼肉屠宰制成大酱或是咸鱼虾羹。 在更遥远的盐池,一望无际的盐田在余晖下闪着耀目的白光,赶着驮马的役夫在傍晚将大块盐砖驮运至二十里外的城郭。在那里,将会有县中掌管盐铁的官吏与辽东郡的商贾负责转贩至各地,换取庞大的利润。 沿着海岸南北两座庞大的营盘,几艘体态庞大的斗舰艨艟与数十走轲停在渡口,三三两两的水卒打着赤膊闲散地职守在寨中,如今仍旧留在汶县的水卒已经不多,只剩下寥寥三百余人,显得有些寂寥。对比之下,一旁的船司却要有生气地多,数以百计将要作为船舰龙骨的巨木及船板覆着玄色大漆铺设在沙滩,船匠赶在日头落下之前精雕细琢地为那些需要的外侧船板雕刻精美章纹,笔直而坚固的桅杆下堆放着厚重帆布。 假以时日,这些支离破碎的木板与龙骨将整合为悬挂燕氏船帆,称霸东海的庞大舰队。 在距离海岸不过数百步的距离,一艘斗舰安然停泊,近十丈的庞大船身悬挂五色缯帛,华贵无比。这是船司在八月中旬方才下海的新船,长八丈九尺,宽三丈余,可载船夫甲士百余。 虽然不是汶县最庞大的战船,却也是其中之一。 至夜,水寨却仍旧灯火通明,沿岸船夫明火执仗地操持小舟接连朝着海中行去,四艘艨艟载着战鼓发出轰隆鼓声,燕北与沮授登上水寨望台,远远望去夜幕下的海岸沿线好似星河,一艘艘走轲带着点点火光在黑夜里驶向目力穷尽的黑暗。 水寨外人头攒动,乡闾的兵户家眷都听说远航至中原的船队将在今日回还,纷纷跪拜在道旁为出征的辽东水师向苍天祷告,祈求他们能够在今夜平安归家。 是的,田豫要回来了,二十余艘战船载着燕北搬空的皇宫密室回来了! 这便是燕北在黑夜中长身立于望楼之上感受夜晚海风拂面的原因。 空气中带起海浪的腥咸,燕北皱着鼻子却只嗅到欣喜的甜。 “主公,船队运送何等要资,让你连铁邬新锻兵刃都顾不上看?” 沮授不问还好,他一开口问询,燕北便绷不住肃然的表情,难以抑制地露出喜意,抬起手笑道:“你想想,且往大了想!” 沮授皱眉,任他苦思冥想也实在想不到燕北在船队上究竟装了什么东西,专门调派战船前往中原,再亲自于水寨迎接田豫……便是辽东郡的大功臣,都没有这种待遇。可田豫不可能在中原立下战功,算算时日船队刚到中原停留几日便立即折返,甚至传回的书信言明,船上强弓劲弩一矢未发。 唯一的可能,也就是装载了重要的物资。 可是沮授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被烧成灰烬的洛阳,能有什么值得燕北牵肠挂肚的东西? “你想不出来!”燕北笑的极为快意,望楼上只有他与沮授二人,他也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正色看着沮授压低了声音道:“我找到皇宫武库的密道……我把皇宫密室搬回来了。” “这!” 沮授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燕北,大气都喘不出来,足足愣了数息才迟疑道:“皇宫,密室?” “嗯,里面有什么,你想一下。孔子履送往洛阳,高皇帝斩蛇剑、王莽首级、天下舆图,还有……”燕北凝视着远处,望着夜幕下波涛翻滚的海浪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深邃,轻声道:“传国玉玺。” 沮授就像燕北等人走进皇宫密室时的反应一样,惊得说不出话来。 主公拿回来的都是什么?皆为无价之宝! “若只是这些东西,一个木箱足矣装下,但不仅如此。”燕北缓缓摇头,心里感到难以言喻的焦虑,似乎无法亲自看着士卒从战船上搬运下那些至宝便无法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书籍孤简、东园秘器、南宫珍品、灵台观天石还有太学门口的熹平石经四十六块碑文……都在船上。” 沮授是真的被惊到了,燕北是何等的胆大包天,书籍便不说了,东园秘器那都是皇陵用具,太学门口的熹平石经是何等意义自不必说。除了这些,天下舆图、高祖斩蛇剑,甚至是传国玉玺! “不过……”沮授对燕北从洛阳废墟中带回这些珍宝,虽然震惊却能够理解,毕竟天下没几个人能挡住这种诱惑,何况诸如天下舆图,放在燕北手上比被旁人得去有用得多,不过他的脸色还是有些惊疑不定地问道:“主公取王莽首级漂洋过海,有何用处?” 是啊,王莽放了一百多年的脑袋有什么用啊! 沮授觉得燕北当时应当是心有被重宝所迷惑,只怕乱了眼睛,只觉得是宝物便全一股脑地装回来,只差洛阳被熏黑的城砖没带回来了。 “王莽首级,对某才是最有用的。”燕北的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留下傍身,警醒自己。” 港口传来喧闹声,打断了二人的叙话,只是他们都知道,这次短暂的叙话并未结束。他们需要挑出合适的时机,好好谈一谈这批汉室至宝的去留。 辽阔的海面,目力穷尽处露出点点星火之光,战鼓声由远及近,二十余艘战船乘风破浪,赤帆在夜幕下色重如玄,缓缓接近水寨。 那是他的威风舰队! “公与,我们去接国让!” 田豫是幽东三郡的新贵,尽管他没有立下军功或是政绩,掌管水寨也不过是燕北麾下普通的中层军官,地位比之诸校尉都尉尚有所不如。但其凭借剑刺公孙度平息辽东一场祸患,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得到旁人所无法匹及的声望……燕代之人最重骠勇侠气,他的作为使其快速成为幽东炙手可热的人物。 现如今,更是三郡太守之一。 田豫的年岁可要比燕北还小上几岁,方才离了加冠之年,眨眼便成为主政一方之太守! “属下不辱使命,船队全数回还!”田豫方才下船便在岸边人头攒动之中见到被簇拥着的燕北,虽不至于受宠若惊也大感意外,连忙行礼拜倒道:“怎敢劳将军大驾!” “国让快快请起,燕某不单单是来接你的。国让治水寨、除公孙有功……你看那边。”燕北指向海上停泊悬五彩缯帛的战船方向,把着田豫的手臂道:“夜里看不清,那里停着一艘八丈九尺的斗舰,从今往后,它是你的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决计私铸 即使不说田豫在玄菟郡刺出的那一剑,燕北看来田豫非但是辽东当之无愧的水卒首领,也是他燕北部下的一大功臣能吏。 汶县水寨被建设地井井有条,田豫功不可没,千余名工匠的亲眷形成不逊于汶县的聚落,源源不断的战船从船司被赶制出来……依照船匠现今的规模,只要辽东南的仍然有大片林地,每年都能增加二十余艘中型战船! 再有三年,他便能有百余艘斗舰艨艟。 当然了,辽东郡的有功之人不仅田豫一个,已有学子百余人的襄平书院,年出铁十二万斤的安平乡铁矿,每日打刀制弩十数的铁邬……沮授、邴原、张雷公,哪个又不是功臣了! 迎接田豫回来后,燕北和沮授查验了襄平武库,上万件矛戈、千余口精锻环刀、覆装压片的劲弩还有数不清的箭簇矢头,这都令燕北无比满意,不过他仍旧贪心不足地对沮授问道:“公与啊,铁邬每旬都能打出三四百柄环刀,为何府库才只有千三百柄环刀?嚯,这刀口不错!” 在经历最早给匠人发月俸尚且入不敷出的时期,如今拥有上前匠人的铁邬成了燕北在辽东最宝贵的财富。如果世道安定,单凭铁邬和铁矿的产能便可富甲一方,不过世道安定他也不会拥有制作弓弩的权力。而到了这混乱年头,最值钱的武器铠甲都只能留给自己的军队使用! 倒也不是不能贩卖兵器,其实燕北很乐意把稍次的矛戈卖给地盘离他远一些的诸侯,比方说想要争夺兖州刺史的张邈,或是南阳的袁术。 只要离得远,他们便很大几率上会有共同的敌人,用这些轻贱的武器换来自己需要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但没有合适的机会。 燕北摆弄着手中环刀,一柄接一柄地校验过去。他是用刀的行家,环刀到他手上只需掂起看上几眼便知晓好坏,这些铁邬锻打的刀都是好东西! 成色不亚渔阳刀。 燕北起家便是靠着十几柄环刀,自然对刀有很深的感情,让他无比喜欢精锻的好刀。不过环刀毕竟是少数装备军队的精锐兵器,战场上运用更多的是那些堆积如山的矛戈。辽东的木杆都是成材的好木,坚韧的矛杆能够最大程度上保证锋刃的使用效率……辽东的矛戈并非都为铁质,有三成矛头皆为铜制。 实际上如果不是燕北叫停,铁邬的张雷公本打算全部矛头皆用铜制。 在步卒所使用的步矛上来说,是用铜还是用铁差距都不大,因为铜的韧性不好,所以大多时候只能用来刺击,如果是劈砍则很容易坏掉。即便是刺击,在敌人穿着稍重的铁铠时,也不但无法穿破敌人甲胄反而会被折断。 但这在当今时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就各地传送辽东郡的情报来看,各路诸侯的部下……麾下士卒披甲数量极低,更不必说铁铠了。刨去凉州,就算把并州骑兵的镶铁片甲算在铁铠里,燕北麾下披铁铠的重步卒,穿皮甲的轻骑,在防护方面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 而辽东不但出产铁,也出产铜,但兵器上似乎燕北并未打算使用铜来制造。就市价来看,铜的确比铁贵,可千山开出的铜总不能放着不用。 燕北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要用铜来铸币,怎么能用在兵器上! “将军,锻刀所耗人力过巨,因此铁邬在出产农具向兵器时便决定先用矛戈来大量装备士卒,再锻造环刀,然后再制铁铠。”沮授善于用剑,不过剑要消耗的人力比刀更大,所以辽东暂时还并未考虑锻打长剑,他说道:“眼下辽东军卒都有两到三杆矛戈备用,至年末武库中应当有三万柄矛戈,三千口环刀,两千副皮甲与五百副铁扎甲。” 燕北颔首点头,这个数字很好,意味着他能轻而易举地拉起一万勇卒再武装一千精锐。并且铁邬出产兵甲不断,今后每年都能武装五千多名新卒,而且这个数字还能随着铁邬更多的匠人带学徒而增大。 这就是有一块地盘的好处,燕北得到辽东郡的时间比别人早,便能够处处领先。反观那些得到太守之职后便陷入攻伐的关东诸侯们呢,他们现在还因土地、接壤、摩擦等问题相互攻击,甚至大多数人根本没有锻造兵甲的能力。武器坏一把少一个,将来燕北的武装到牙齿的精兵劲卒越来越多,而他们的兵却愈显寒酸,越来越少! “唉,如果咱们是在南阳该多好!”汉代有三个官办冶铁中心,规模宏大,分别是魏郡邺城、河南尹巩县、再就是现在由袁术占据的南阳郡!冀州为黄巾、二张、黑山接连祸乱,那些官匠跑的跑死的死,邺城冶铁大不如前,至于巩县更不必说,紧邻着二百里焦土,连人影都没了只剩下那些炼炉坑,只有南阳郡不曾遭到毁坏,燕北恋恋不舍地放下环刀,对沮授道:“如果我们是在南阳郡,铁邬一定比现在强!” 沮授笑了,“将军未免有些贪心了……对了,将军不让雷公用铜锻造兵器,铁邬剩下大量铜锭,将军打算用它们做什么呢?” 燕北转头给典韦一个眼神,让他带人四下警戒,这才对沮授轻声说道:“我打算私铸铜钱。” 私铸铜钱! “这……恐怕不妥吧,虽朝廷无力管控辽东,可这。”沮授这次倒是没被惊到,燕北有这种想法很正常,朝廷的董卓都开始新造小钱,等等!沮授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没头没脑地说道:“这也不失为……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这下子倒是把燕北弄蒙了,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道:“沮君想到什么?” “将军,董仲颖假借朝廷只手行小钱,填补朝廷财政缺口,必然会使朝廷币制混乱,甚至可能会影响关中……”沮授还没说完,燕北便抢过话头,他对数字极为敏感,更精通商贾之事,点头说道:“沮君所言不虚!他用小钱弥补缺口,必然粗制滥造,到时候若百姓不认小钱或是价量,市价飞涨,长此以往百姓将不愿使用钱币。这么一看,私铸钱币好像是行不通了。” “不!” 听到燕北言语中有几分偃旗息鼓的意思,沮授连忙打断道:“正因如此将军才更应该铸造钱币,于幽东乃至幽州以威势推行,甚至在冀州以幽东钱对抗朝廷铸币带来的影响与祸患!这是利国利民之举啊!” 这,这已经偏离了燕北本身私铸钱币的想法,显然沮授是打算把私铸钱币改为官铸钱币,在董卓朝廷以小钱流通关中时,他用大钱在幽州流通……也就是说,带头不尊朝廷小钱。 “公与认为这行得通?”燕北没想这么麻烦,虽然他对董卓制造小钱的事略有耳闻,却并未深思这件事会带给中原乃至天下的影响。可当他细细深思,却不禁扪心自问,以辽东之财,燕北之才,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天下小钱吗?“这恐怕并非是辽东郡所能做到的事情啊。” 燕北所想要私铸钱币,至多一年不过一千万大钱流通入市。一千万钱听来很多,可实际上上谷市每年与外族互市的几个月里,每旬都有远超一千万的钱币流通。 但若要想冲击中原以朝廷名义发行的小钱? 莫说一千万大钱,就算是一万万大钱也不够! 他去哪里弄那么多铜铁去造钱! “现今辽东之能自然不够,不过主公既有铸币之想法,又何妨在将来试试呢?”沮授对此当然认识清楚,钱币不一定要现在就推行,就算是按燕北的想法每年少量私铸钱币去流通商市也没什么害处,中原收大钱用小钱,正好燕北在幽州用大钱,此消彼长之下就算燕北一年发出三千万大钱也不会影响到天下金钱的流通。想清楚这些,沮授随后说道:“对了将军,去年与今年,郡中马场增千余马驹,主公不去看看?” 辽东郡的马场都设在北面,因为郡中山脉多而平原少,寻找大片山谷平地不易,担心会损伤幼马的蹄子,辽东郡的马场规模并不大,只有北部沿河流划分出三个马场豢养马匹,不过到今年也就才刚刚开始构建第二个罢了。但是在北面的玄菟郡,倒是有很多地方适合养马……燕北手里不缺优秀大马做种,今年产出千余,明年就能再多一千五! “过几日去看吧,多亏公与提起,否则燕某只怕是要忘。我曾与豫州刺史孙坚立下约定,要卖给他五百匹战马,用船送到吴郡,过些日子就让同行的那个韩当带走。” “贩马?”沮授微微皱眉,对燕北道:“郡中并不缺钱,为何主公要贩马?” “我不要钱,我要用五百匹战马换至少五百个船匠回来,在我们手里,船匠可要比战马有用的多……我们最好的战马能够源源不断地产出生的高大的马崽,可掌握技艺的船匠却生不出来。”燕北说着,脸上便挂上坏笑,对沮授道:“让马监挑出肩高五尺六寸的战马,高一寸不行,低一寸也不行……记得给它们来一刀,不然作为战马可不够温顺。”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腊月成婚 燕北这几日还是挺高兴的,回到辽东满心轻松。南征西征,听起来满是金戈铁马壮志情怀,可真要人不解甲马不解鞍的打上一场旷日持久,并且还是像讨董这样远离家乡持久对峙的战争? 旁的不说,单单麾下兵马的思乡之情,便令人难以约束。 何况他手底下还尽是燕赵之兵! 幽州人、冀州人,大约是天底下最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人了。 可虽然回到家乡,闲下来仍旧对燕北来说是一件难事。直至十月,燕北一直在走访各地,乐浪郡的情况、玄菟郡的近况、当然还有辽东郡的各个产业,一个都不能少,燕北全都看了一遍。 韩当挑好了战马,却无法起航,眼看着就到了十月,如果这会起航会使船队在海上遇到寒风。就算侥幸抵达吴郡,船上的小马驹也无法承受冬月在海上漂泊的气候……五百匹马驹能活下来一百就算好的了。 他们的航行,定在来年四月,到时风向转变,顺风而下沿海岸两月便可抵达吴郡。 何况等到明年四月,小马驹也基本长成,由匠人们给它们穿上鞋子就能装进船舱,到吴郡下船修养两日便可作为骑士的坐骑。 给马穿鞋不是多奇怪的事情,早在西汉《盐铁论》中说过,古代诸侯不养马,但现在的人不但养马,中等财富的家人还会给他们的马装饰鬃毛并钉上马掌。 但虽然燕北手上掌握的铁有很多,但他可不打算帮孙坚购去的战马钉上马掌,这些事情还是需要他自己去做的。 燕仲卿从不做赔本生意! 不过目前啊,三郡还真有件事是要他操心的。因为与乌桓和鲜卑的良好关系,郡中囤积着大量兽皮,所以就算辽东的冬季再是苦寒,燕北麾下辽东郡的士卒也能有足够的冬服可穿,虽不能说绝对避免受冻,却至少能保证军中越冬时不冻死人。 可今年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了。 突兀地纳入两个郡土地,两郡军卒就算没有大力招兵买马,却也使得燕北部下多出万余。玄菟郡在公孙度死后,张颌都尉部与另外两千余郡兵给田豫做了嫁衣;乐浪郡就更有意思了,南北两个乐浪都尉部,整整六千兵马,再加上燕北让牵招募兵……两个郡的万余军士,只要能人手一把兵器,铠甲兵装有所缺漏也没有关系,可这越冬的厚衣,可等不得! 每人里外两套袍袴在幽东根本不足以越冬,需要皮毛大袄勉强保暖,除此之外还要备些毛皮褥子由骑兵装备,绑在他们的坐骑背上。 这些物资若是去市集购置,至少都要花去两千金……但燕北的库府中有足够的兽皮宫供其取用,由各县摊派让各地百姓家眷代为缝制,或是直接将兽皮发给军卒,让他们家中女眷缝制,仅仅付出三百金的代价,便筹集到了足够麾下士卒越冬所以冬衣,了却一桩心事。 回到幽州整整两个月,燕北才终于有时间回家看看。 燕北在襄平有两个家。 一个是城中大宅,是他最早进入襄平时的住所,在其势力草创之事曾经住过许多人,不过如今无论部下还是燕北,都有了足够的财力与地位,纷纷搬了出去,如今的城中宅邸空着,一副物是人非之景。 不过这种物是人非,恰恰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的。因为当年住在这院子里的所有人,如今在城外都有了自己像样的居所。最差最差,也是要在多闻里有一个自己的宅子才算体面。 更不必说有了田产之后大家纷纷在城外请民夫修筑自己的庄子,虽然谈不上是邬堡林立,却也是庄园座座了。 燕北不能去见甄姜了,因为他打算即刻订婚。 他托沮授代他提着最肥美的大雁拜访甄氏邬堡,行采纳之礼,算是求了婚。其实他们二人的婚事可谓省事,燕北族中无长,甄姜又仅有阿母在世,只需问过这一个长辈的意思变算是过了采纳。 说是采纳问名,其实都没什么用,二人早已在燕北讨伐黑山时便已私定终身,这些无非都是走走形式,就连纳吉时请来的乡间巫祝都被燕北买通,拿着破龟壳塞进几个大钱晃来晃去,手一抖便是大吉大利! 反正都是做给自己看,何不做的让人更开心一点。 聘礼上燕北也不含糊,金玉十斛、珍珠十斗、明珠十颗;尤其是专门送给甄姜的那颗从皇宫密室中精挑细选的那颗明珠更为珍贵……但这都比不上他给小舅子甄尧的委任状与一方铜印。 辽东郡下六百石沓氐县令。 说起来燕北是个任人唯亲的人,尽管他很重视真才实学,但他任选高官大吏,向来才华的重要性都只能位居第二,他最重视的还是忠诚。 沓氐令的官职不大,权力不小,并且因沓氐是辽东最南端的边陲,独特的地理位置关系到燕北日后对幽东三郡的部署,县令的人选可谓是重中之重。 其实就算他不和甄姜定亲,给甄尧一个县令也是跑不了的。甄尧在辽东不容易,与他同时投奔燕北的牵招如今都是两千石校尉了,他还一直都只是郡中计吏,整天郡府学馆两头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那时的甄尧才学不能服众,又年纪轻轻不谙世事,在沮授身边一待就是两年半……这在燕北麾下算是独一份了。 因为辽东郡的计吏不是实职,仅仅是被供起来领俸禄的闲职,那时候的辽东郡百废待兴,郡中大小官吏差役,仅仅只有这么一个计吏是闲职。 让甄尧做计吏是因为他刚到辽东时心气高,似乎并不愿屈居在燕北部下,在幽州中四处交友,本身学问又不高,所以便给了这么一个职位。但是后来的甄尧倒是踏实许多,一心跟在沮授身边学习待人接物,直至前些时日到右北平告知燕北燕东遇刺的消息,那时候的甄尧给燕北的感觉,是变化很大。 沉得住气,知晓轻重,担忧扰乱军心便借口送食盒与燕北入帐单独告知消息。 那时起,燕北便有打算要再给甄尧一次重用的机会。 便是如今这个沓氐县令。 燕北要在沓氐大展身手,靠那里的船港连接东莱、乐浪,并修通辽东南北的驰道,短期目的是希望能让辽东郡内兵马快速行进,以防将来乐浪有变,并在平时增加辽东南的木材运送至襄平的速度;长远来看,则是想要用汶县、沓氐、浑弥这几处海港提升其在幽东三郡乃至对东夷的威望。 而这份委任状,对甄氏的意义更为重大,这意味着甄尧从吏走向主政百里的官。论及实际意义,甚至要超过那些珍珠美玉。 甄尧的年岁也不小了,这个官职便意味着甄氏离过去的宗族地位又近一步,再加上与燕北的姻亲,不用多久他便能够寻在幽州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士人家庭结婚。 辽东郡到婚配年龄的人可不仅燕北一个,当人们传出去燕北与甄姜将会在腊月完婚时,那些文士武将各个脸上都好似自己结婚般高兴,然后……郡中便掀起了一股托人做媒寻良家小娘行六礼的风潮。 就在燕北要在年底成婚的消息传出去没多久,姜晋和王义便一同登门……他们都要大喜了。 他们两个先后看上了李大目的两个妹妹,就是李大目提着刀上阵杀人换赏钱养活的妹妹。对他们两个人燕北是没说的,当即提出要与他们二人同一日行婚礼,三人一拍即合,便定下了日子。 知道一同走出来的兄弟要结婚,燕北很开心,但他心底隐隐有一点不满意。 他很乐意部下将领相互联姻,姻亲可以使诸将更加亲密无间,这不是一件坏事。但让他不满意的是姜晋和王义居然都要和李大眼联姻,依照他原本的盘算,姜晋和王义的婚姻至少能帮他绑住两个人,这下子可好,反倒有一种他们两个被李大目绑住的感觉。 姜晋和王义可不是燕北麾下的将领,他始终没把他们当作部将来看,更多的是绝对的亲信……他们共患难,共享乐,燕北对他们二人有绝对的信任。 但正因这份关系,令他虽然对婚姻之事动过脑筋,却在他们决定后什么都没说,只想着到时候三人一同结婚,说不准今后也是件佳话。 只是燕北有些纳闷,自己两个好兄弟怎么就都要和李大目的妹妹结婚了,那家伙长着一对铜铃眼模样粗豪的……军中知道李大目有好几个妹子的人多了,但就因为李大目的模样,谁都没打过他妹妹的主意。 本来姜晋也是如此,甚至在之前他们关系也不怎么亲近。就从上次二人一同哄骗郭图,那是姜晋与李大目的第一次共事,他说话嘴上是没把门的,那天一不小心说李大目傻,李大目也不生气,还与他喝酒,后来姜晋便觉得李大目很有容人之量,二人的私交这才密切起来。 等回到辽东,姜晋便带着王义一同拜访李大目,结果便见到了他家妹妹。 还别说,这大眼睛长在姑娘脸上,水汪汪地……还真好看! 一来二去,他们的事情便成了。 燕北听说他们说起来这事时止不住地笑,而就在他们等着年末成婚时,郡中又发生了新的变故。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谋袭高丽 燕北回还辽东,给幽东三郡带来两个月的安定,四方来贺。 可显然这并不能让辽东一行人高枕无忧。 十月四,小雨初歇,天气转凉,高句丽在大梁水的士卒与燕北驻防军武士发生冲突,双方各有死伤。据说起因仅仅是因为上游的高句丽人在河岸边浣洗衣裳顺流飘下,但汉人并不让他捡,不允许其过境,后两队士卒拔刀相向,演变为双方两个军侯曲对搏。 伤亡百余。 这种事情在边境实际时有发生,虽然高句丽与辽东郡只有这一条官道可容纳大队人马通行,但汉高两国的边境线极为宽广,双方驻防军队都只能保证早先发现对方可能的大规模兵马调动,和平时期敌我百姓互相翻山越岭,是谁都无法阻止的。 但这样一来,双方百姓的交往便也会影响到他们的关系。 别说双方军队发生冲突,就是汉家百姓一头牛走到高句丽境内被东夷人带走,乡中三老都能把状告到燕北、沮授这里。 在燕北回还之前,沮授亲自为百姓两头牛走失而派人与高句丽驻军交涉,高句丽也因为乡中有男丁与汉女私定终身逃往汉地而向辽东提出异议……但那归根到底还都只是小事。 这次双方数百军卒在河岸上亮明刀矛开打,难得的和平时期死伤上百是什么概念? 足矣令许多人大发雷霆! 几乎是不分先后地,辽东郡向边境增兵三千,高句丽向在边境驻入两千五百军士与五艘战船。 漫长而可怕的对峙打破燕北回还时高句丽国献礼带来的和平。 “将军,开战吧!”麹义听说了这件事,放下手中安置黎阳营军士家眷的任务,第一个跑到襄平城外燕氏庄子上鼓动燕北道:“属下愿将兵一万,横扫大梁水,拆了他们的纥升骨城,直取国内!” 高句丽能称得上雄城的地方并不多,纥升骨城就是为防备汉朝而建,整个地区都是山地丘陵易守难攻,汉军若能击破纥升骨城,前往国内城的道路便是一马平川,能够直接威胁高句丽都城国内。 但这样的战事显然太过艰难,四百里山地,走水路辽东战船相比高句丽并不占优势,走陆路山地他们的辎重必然会与军队脱节,稍有不慎便是孤立无援的状况。 燕北不愿用士卒的性命去做这样一场豪赌,何况他手下的士卒并不多。 他和麹义的人手合兵一处,满打满算才只有一万六千多人,就是加上辽东郡的老卒,也才堪堪两万有余……乍一看病例很多,但实际上这些军卒都习惯了平原作战,对抗步骑有充足的经验,可是让他们进山里和高句丽人打仗? 燕北输不起。 “先不要开战,也不要急着和他们打。”燕北示意麹义稍安勿躁,对他说道:“你调派黎阳营三千士驻防在襄平以东一百五十里的大梁水北岸吧,六千兵马能在国境设防即可。” “可将军,那他们杀咱们百十个军卒,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你手上的两个校尉部,先募满六千人再说,抽调精悍军卒,调拨军备,在襄平南做出招兵买马准备一战的架势。我们等高句丽的使节来和谈,在此之前不要开战。”燕北摇头,说着从地上立起,拉着麹义绕到府中暗室,点起烛火露出暗室中巨大的幕布,对他说道:“如果没得到这个,或许燕某还想与高句丽在大梁水一战,但你看看,大梁水附近皆是山谷,我部士卒不熟悉地形很容易便会落入高句丽崽子的埋伏。” 燕北让麹义看的,是他从洛阳带回来的天下舆图。巨大的铜鼎内铭刻的舆图在回到辽东的第一时间便寻找画匠人将之拓刻下来,暗室中悬挂的幕布正是幽州乃至东海之滨的庞大地图,这块区域即便在整个天下舆图上都能占据出四分之一的轮廓。 当然了,这片舆图所代表的土地也仅仅有四分之一掌握在汉人手中。 “这,这是舆图?”麹义第一次见到这个,揉着脸不敢置信,捧起烛火引燃暗室中的铜枝兽首灯,小心翼翼抚摸着幕布,惊喜地转过头对燕北道:“将军!有了这个,我们将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是未必,但料敌于先总是可以的。”燕北志得意满地点头,随后手指在舆图上划出一道轮廓,说道:“大梁水一带,无论是我辽东还是高句丽,皆是易守难攻,只要做好防备,即便高句丽为东夷雄国,在北有扶余威胁的情况下亦不敢率先发难,因此我预料,他们要不了多久便是派遣使节来求和……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去率领黎阳营及潘棱别部,在大梁水沿线与敌人僵持。” “不能开战还去僵持着做什么,让赵威孙去吧。”麹义感到无趣,显然燕北不想与高句丽打这一仗,在麹义看来,一切防守都是受气包,打仗嘛,只有摧城拔寨才是战争!“属下还是在辽水募兵吧!” 燕北当然知道麹义心里是怎么想的,摇头道:“你可以进攻,但最远不能超过纥升骨城,仅仅击破敌军驻防军队就够了。” 燕北想要打击高句丽人对汉朝的轻视,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士卒熟悉山地作战,“还有乐浪郡的牵招,我会传信他在分界山小股进入高句丽境内作乱,牵制一部分敌军。但这并不是战争,高句丽不会派遣大队人马,所以你也不要动用三营以上兵力,重在给高句丽压力,并借此机会操练士卒。” 这,这对麹义来说太难了。他习惯于打硬仗,可像这种半打半不打的战事,他觉得很没意思。 “这,这太难了。牵招又不受我节制,相隔那么远根本无法联系。”麹义纳闷道:“而且,而且这图的什么啊?又要打敌人边防,又不让打纥升骨城。” “为了今后与高句丽的大战!” 燕北言之凿凿,随后用手在辽东郡北部海岸划了个圈,对麹义道:“你看,如果从大梁水与高句丽作战,正好似高句丽与我们在大梁水作战一样,要先翻过山岭,越过河流,士卒疲惫却要承受敌人的防守,再徒步行进三四百里才能抵达布防重兵的襄平城下,纥升骨城也是同样……这样去作战,你不觉得难吗?” “可没有别的道路啊,总不能让士卒翻过盖马山去打仗吧!” 麹义觉得燕北说这话根本没有意义!不从大梁水作战,他们还能去哪儿?翻过百丈高的盖马大山?人早冻死了! “汶县水寨、沓氐水寨、浑弥水寨,三处连成一线,可以把我们的船队送到三韩辰国,三个月的航行可以让船队抵达单单大领的山那边……正如我们不在海岸设防一样,你认为高句丽人会在海岸设防吗?” “这……”麹义还真没想到燕北居然要这么打,迟疑道:“水卒不善水战,若海上有敌船,恐怕,恐怕难以取胜吧?” 燕北摆手道:“这不必担心,我问过王义,高句丽的战船俱为艨艟走轲,斗舰都少得可怜,而他们的船港皆在内河,不在外海,他们的海岸就像襁褓里的婴孩一般!” 麹义的眼睛亮了起来,即便他不曾参与水战,但却认为这种方略的确是可以一试的,抱拳握住对燕北道:“若是如此,请将军务必让麴某前去作战!” 绕过高句丽人的重重设防,奇袭其后路,就算沿着海岸漂泊半年也值了! “如果以万余强军奇袭其后,再以万众之兵在大梁水牵制敌军,麴某能一路打到国内城下!”麹义脸上带着狞笑,似乎已经想到兵临国内城是高句丽王的惊讶,朗声大笑,随后对燕北问道:“将军打算什么时候打?” 麹义想的不错,但还不够燕北的全部设想。燕北盘算的这场为收复汉四郡故地的战争,将会以扶余国在高句丽之北大举进攻而开始,至少牵制住高句丽五万人马;再由燕北于大梁水开启边衅,陈兵万众拖住高句丽万余军力,使其全国兵力锐减至两到三万,甚至强迫高句丽只能募新卒守备国内,最后由牵招新募之卒在乐浪郡分界山一带摇旗呐喊,到那个时候才是麹义与田豫共率水军出击的大好时机! “不要着急,现在我们的战船还不够,何况冬季太过寒冷,作战于士卒不利。”燕北笑了,他不在现在和高句丽人撕破面皮地大战,是因为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当他有足够的把握出兵,便要一击制胜!“等到明年,我们便会有六七十艘战船,同时也需要与三韩建立关系,能够为水军沿途补给……明年先打公孙越,再袭高句丽!” 燕北的野心不大,他始终着眼现在,脚踏实地的南征北讨。但是汉四郡故地,是每个汉人心中的痛,尤其当燕北在天下舆图上见到汉四郡旧址,如今的汉帝国疆域便好似被野狗啃去一块般。 “朝廷无能,丢了玄菟郡。可燕某不无能,麹义!明天秋,便由你我代大汉收复汉四郡故地,拿回汉高百年战争中失去的一切!”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袭破边防 燕北就是要在高句丽头上动刀! 大汉多少年没有过开疆辟土的功绩了,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不断地反叛烽起,不断地镇压平叛。 杀来杀去,死的还不都是汉儿! 到头来,边境线上外族人年年抄掠,平民黔首生一茬死一茬,中原持续因内乱而消耗,到头来却教外族强盗占了便宜。 以前朝廷对地方约束力足够大,哪个郡太守也不敢胡闹,就算是边境的太守手里也攥不住兵权,无法保全守土之责。但现在燕北不一样,他靠着兵权在幽东站稳脚跟,何况自小便看多了东夷北胡的龌龊行径……别说他如今掌了权,就算当初流转塞外像个无立锥之地的野将军,他不还是把手伸到了鲜卑人里头! 他就是要弄外族人,顺生逆亡。 不过虽然边境上驻扎了军队,燕北却并不担心高句丽会敢与辽东开战,他认为这场仗如果要打起来,主动权铁定掌握在辽东手里……除非把高句丽逼急了,战争的规模才有可能膨胀到万人以上。 所以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局势会变坏,仅仅朝东部调派六千兵马而已,权当是让士卒参与战事积蓄经验了。 他真正操心的,还是中原的局势。 正如啃下高句丽,爆发大战是需要契机的一样,燕北要想把手伸进中原,也是需要契机的。而这个契机,可要比攻打高句丽来的难上许多。 关东就这么大点地方,兖州几乎称得上是一郡一诸侯、青州有刘备还有他派去的焦触、豫州荆州现在还在混乱的战争中,天底下没有哪个地方比幽州还平静的了。 人们说的贪心不足,正是燕北如今的这种心态。 虽然他已经得到了幽东三郡,但内心却难以遏制地想要继续扩张。打高句丽是汉人百年来的仇恨,他既然统治幽东,就必须收拾高句丽;辽西也是一样,不说有三弟的仇未报,他也必须要进攻辽西。 这都是卧榻之侧,容不得别人酣睡。 高句丽现在打不动,但辽西总是没问题的,可偏偏辽西关系到公孙瓒,便又扯到了冀州上头。冀州现在可不是什么洞天福地,盯上这块地方的便足足有四路诸侯,公孙瓒、袁绍、韩馥,是二强一弱的局面,更何况还有黄雀在后的燕北。 想利用公孙瓒牵制袁绍,在这种时候他便不能进攻辽西。 多方掣肘,一团乱麻。 “将军,边境的事情与在下绝无干系!” 不等燕北做什么动作,汉高相互陈兵边境尽五千军士的事情便在郡中传开,作为辽东书馆的门生,高句丽世子拔奇自然最先收到消息,看辽东郡内兵马调动便坐不住了,连忙跑来拜见燕北,撇清关系。 拔奇当然知晓燕北不会头脑一昏便点齐兵马与高句丽开战,辽东郡的情况他都知晓,即便如今燕北掌握了幽东三郡,可动员的兵力也没有超过三万,何况幽州关系错综复杂,周围燕北的敌人也不少,在这种时候燕北根本无法动员起超过两万的兵力去与高句丽作战。 可知晓辽东郡无法与高句丽作战是一回事,燕北会不会一时恼怒把他这个高句丽世子杀了祭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燕北打不过高句丽,高句丽国中难道就有把辽东郡踩在脚下的能力吗? 同样没有! 与扶余国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高句丽手里能够动用的兵马,虽然比燕北强一点却也有限,也不过三万左右罢了。两边若为百十个士卒的性命去打这一仗……没准谁输谁赢呢,八成是两败俱伤尽让别人得利的结果。 所以比起边境局势,世子殿下更担心的是自己被燕北牢牢攥在手里的性命。 “世子殿下不必担心,燕某知晓边境的事宜与殿下无关。”燕北眯着眼睛笑了,让拜倒在门口的世子拔奇跪坐到他旁边来饮酒,说道:“燕某是不会迁怒于你的。” 尽管燕北调派兵马东走,三千驻防三千押后,甚至打算让麹义在边境与高句丽驻军打上几仗,但他根本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派兵一来是为了防备更大的冲突到来时不至于措手不及,二来便是存着操练兵马的心思。 毕竟中原讨董之战耗时虽长,但真正的硬仗却没有几场,对磨砺士卒没有太大益处。 听燕北这么说,拔奇才敢跪坐在燕北对面,捧着酒樽饮上一口,这才好奇地问道:“将军好像对边境的冲突,并不愤怒?” “这次的事情是意外,没什么好愤怒的。”燕北饮酒大多是浅尝辄止,与拔奇也不例外,放下酒樽说道:“愤怒不能解决问题。” 这便轮到拔奇惊讶了,问道:“将军为何知晓这次是意外?” “兵贵神速,若燕某将兵袭击高句丽,必然大军突入高句丽国境之中,这才是存亡之道。”燕北笑了,这也是他根本不担心高句丽国想要与他作战的原因,驻防军队交战,死伤百余,这也叫战争吗?这只能叫挑衅。燕北轻松说道:“这不是意外还能是什么呢?这么做的意义只能是激怒燕某,但谁都知道燕某没有东征的底气,恼怒之下,杀了世子祭旗……好像也不奇怪。” 燕北认为边境冲突只有这两个可能,要么是意外,双方驻防军士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了口角拔刀相向不足为奇;要么,就是高句丽国内有人想借他的手除去世子拔奇,所以便演上这么一出激怒他。 可惜燕北不会被激怒,他只希望这次麹义能给高句丽一点教训,让东夷邻国为死去的士卒偿命而已。 更多的,要等到明年他的战船下海了。 燕北并不希望与高句丽的战争会绵延数年乃至数十年,他的心里想要用一场战争达到两个效果。如果他率先动手,至少要保证一战功成收回汉四郡故地;除此之外,一战打疼高句丽,保边境五十年! …… 燕北清闲下来筹备婚事,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轻松。 攻心计奏效了,公孙瓒对冀州有想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任谁看见那么一块肥沃而富庶的地盘都不会愿意放弃,至于袁绍和韩馥,公孙瓒是真没放在眼里。 燕北就更不行了。 公孙瓒看不上幽州那块地方,就算全给燕北拿去他也不在乎。伯圭有他自己的想法,幽州和凉州一样,都是块死地,能够称雄一时,却没有雄于中原的可能。要想掌握关东,还是要依靠冀州、青州这些地方才行。 不然就好似那称霸朝堂的董卓,到现在也不就只有关西三辅和凉州那么点地方,被关东诸侯逼得倒行逆施,仍然于事无补。 燕北的书信其实对公孙瓒确实起到了一点作用,但并非根本,因为公孙瓒本身就想要和袁绍,和韩馥去争夺冀州。 真正让袁绍与公孙瓒交恶的,是郭图。 公孙瓒领兵自河内郡退至冀州,兵马驻扎在清河国,韩馥不敢贸然进攻反被公孙瓒索要粮草万石有余。即便有燕北的劝告,公孙瓒仍旧不打算率先于袁绍开战,反而派出部将去向韩馥、袁绍表明自己只是希望有清河国这么大的地方安身而已。 这本无可厚非,但是……因为有郭图的话语在先,袁绍把公孙瓒派去的部将杀了,起兵进攻清河。 袁绍也有自己的考虑,显然公孙瓒占据清河是为了在冀州谋得一席之地,得以休养生息。袁绍既然知道公孙瓒打算夺取冀州与燕北平分,还会给公孙瓒休养生息的机会?他要借公孙瓒军士疲惫的时机,一举击破公孙瓒,赶走竞争冀州的强敌。况且这也是一石二鸟的计策,打赢公孙瓒,震慑韩馥,到时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冀州。 双方的战事,正如燕北所期待的那样,在冀州燃起。 豫州刺史部的战事已经结束,孙坚在阳城一战斩杀袁绍派去的豫州刺史周昂,正式成为新的豫州刺史,随后领兵进入荆州继续为袁术作战。 而在帝国的东北边陲,一场汉与高句丽由边境摩擦而起的战事已经打响。 赵威孙所率黎阳营老卒与高句丽边境驻军的对峙中,麹义亲率三千马步军穿过对峙区域进入高句丽国境,杀掠其边夷民,七日破村寨十五,攻高句丽驻军后路粮草大营,烧毁粮仓三处存粮十余万石。 但这些都不是麹义的目标,麹义的军士马不停蹄地倍道而行,自高句丽对峙的驻军后方发起突袭,赵威孙部趁势掩杀,沿两国交界击破其驻军两千余众,俘虏七百,斩及八百余。 从边境冲突至全灭高句丽驻军,仅仅十三日。 冲突发生后前往国内城报信的士卒尚未跑到其都国内城,战事对辽东郡来说已经结束了。 当麹义派来的士卒告知郡府时,燕北正带着高句丽世子拔奇在多闻里附近的河畔闲适无比地钓鱼,郡府佐吏奔马而来,翻身对燕北抱拳道:“禀报将军,麴将军沿郡界击溃敌国驻军,斩及八百余,俘虏七百。” 拔奇的鱼竿都落在卵石地上,燕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对佐吏道:“让麹义把他们的耳朵派人送去国内城吧,送给他们的新大王。”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再来再杀 战争,战争无论何时何地,对国家带来的压力都足矣令人崩溃。 对中原王朝是这样,对东夷强国亦是如此。 高句丽与扶余的战争,已经持续五年了,五年里大战小战不曾间断,致使国内民生凋敝,一年不如一年。 他们两国的矛盾不同于先汉与匈奴,倒像鲜卑与乌桓,脱胎于同种,却要为有限的生存环境分个高下。直到目前为止,高句丽一直在两国战争中处于上风。 但是新大王伯固仍旧对国中局势不太乐观,就好似燕北打赢了讨董中的所有战斗,却仍旧觉得自己输给了董卓的战略一般,新大王伯固也觉得自己输了……虽然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没有胜者。 每年为了维持在北面边境的驻军,国中要征发四次徭役,运送四十万石粮草前往前线。这还仅仅只是两军对峙中的消耗,一旦战事吃紧,这个数字便要达到八十万。 国中一年的粮食,才堪堪一百二十万而已。 这些年存下的粮食,已经快要因为战争而挥霍一空……幸亏高句丽国的士卒都掌握在五部大加与左右大辅手中,若是像汉朝那般给予年俸,不需要等该死的扶余人打过来,他们国内便已经因为缺钱缺粮而分崩离析了! 如果仅仅是扶余国,新大王伯固还不至于如此忧愁。那些扶余人性格懦弱,又不尚武,沉迷于享受却没有保卫自己的能力。军卒为了卫国而勇敢作战,在国内却受不到百姓的尊敬,将领不通晓兵法又急于制胜,军队没有良好的军备。 高句丽甚至耻与他们为伍,这样的战争无论打多少次,胜利的只会是他们坚强而勇敢的高句丽人! 可是昨天,他收到国中西部边境传回的消息,九日之前,他的二儿子伊尹漠指使驻军在汉辽东郡和汉军起冲突,双方都有一百多的死伤,随后伊尹漠从纥升骨城调去两千五百军卒,陈兵边境。 这对执掌高句丽的伯固来说,不是个好现象。尽管国中五部大加多半都希望高句丽与汉朝辽东郡开战,但伯固并不这么想,作为统治高句丽的王者,他从来不愿轻信各部大加。甚至有意与他们的意愿在局势允许的范围内对抗,让他们知道究竟谁才是高句丽王。 何况,他的长子拔奇还在辽东郡学习汉学,像个质子一般将性命交在邻国手中。 为此,他一纸诏令将伊尹漠召回国内城,要问个清楚。 “伊尹漠,你先鼓动族人联合汉太守起兵攻打辽东郡不成,这一次又开启边衅!”提到西面强邻大汉,伯固的燕地藏着深深地忌惮,对伊尹漠斥责道:“难道你希望汉军的铁蹄踏在我们的土地上吗?” 高句丽与汉发生过数次直接冲突,其中有输有赢,但无一例外地是过去那些战争中,国内从未遇到过像如今这样的复杂局势。如果汉军在此时来袭,不需太多,只要有三五万兵马,高句丽便无能抵挡! “父王,我也是想为您分忧,我们没有粮食,但辽东郡有!”伊尹漠受到斥责并不担忧,反而更进一步说道:“我的幕僚测算,辽东郡今年应当收上一百多万石粮食,如果我们的兵马袭击辽东郡,战船由大梁水直奔他们的郡治襄平,便能得到上百万石的粮食,国内对抗扶余国的压力就没了!” “你从哪瞎听来的,我国有五个郡的土地,却也只有百万石粮草,辽东如此穷困,又怎能有百万石新粮!”高句丽农耕的水平不比大汉差,他们的铁器早已应用在农耕、兵器、手工制品等多个方面,但因为高句丽的土地并不大多适合耕种,百姓又习惯农牧渔猎并行,所以产粮不多,国人习惯节食,辽东郡巨大的产粮在伯固看来根本无法接受,摆手坐在榻上说道:“即便他们有百万石粮草,你这样打草惊蛇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次试探。汉朝为辽东郡兴兵是绝无可能,他们的老皇帝已死,新皇帝被大加董卓把持朝政,各地太守各自为战,被称作诸侯。辽东郡掌握在太守沮授与诸侯燕北手中,他们只有两万多兵马,还需要防备西面辽西郡的公孙越。”伊尹漠这两年来把幽州的情况摸地非常清楚,说起辽东郡甚至比他自己治下的纥升骨城还要如数家珍,对父亲伯固道:“我就是想试试辽东郡的底气,如果他们无动于衷,便说明辽东郡的燕北不愿与我发生冲突,如果他没有能力,我们大可发兵取之!” “而我认为,辽东郡不敢对我国兵马有什么动作!” “一派胡言!我怎么听说他们的度辽将军燕北在中原打赢了董卓,麾下兵马皆为善战之辈,就算在大汉都没有敌手?” “父王多虑了,若燕北真能赢了中原的战争,打败他们的大加董卓,为什么还要领兵回到辽东?我认为他们的军队不堪一击,他们的燕北,也对我们没有丝毫威胁!”伊尹漠笑的阴险,“就算燕北是有本事,但我们同样可以联合公孙越两路夹击打败他们,然后再击败公孙越,便可尽收汉辽西、辽东、玄菟、乐浪四郡,父王也能立下先祖不曾拥有的功绩!” 作为高句丽王,伯固听到儿子这样的话,呼吸也急促起来。若能一战尽收汉辽西、辽东、玄菟、乐浪四郡,对高句丽的国力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提升,而据伊尹漠所说,单单辽东一郡一年便可产百万石粮草,这对高句丽而言意味着什么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单凭辽东一郡,便可负担起高句丽与扶余作战的全部粮草! “但是你的兄长拔奇还在辽东郡,你这样做,会害死你的兄长!”即便眼前的利再大,伯固也依然没有忘记他的儿子,当即把伊尹漠画出的大饼抛在脑后,语速极快地说道:“事不宜迟,你快让人带礼物向汉辽东郡道歉,再把你的兄长从辽东郡带回来!” 伊尹漠听父王提到兄长,不自然地撇了撇嘴唇,顿了一下才说道:“兄长不会有事,汉于高句丽而言为大国,可高句丽与辽东郡而言不也是大国吗?单凭燕北,不敢伤兄长分毫,否则我大国一怒,数万大军倾兵而出,那燕北难道还有丝毫活路?借他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伤兄长!” 提起辽东和燕北,伊尹漠似乎永远都是不屑的;而对于高句丽的兵力,他又似乎永远都是骄傲的。 他骄傲的脸孔使鼻子都翘了起来,对父亲伯固道:“父王不妨等一等,我才用不了多久辽东郡应当就会派出使臣,只要辽东郡不敢言战,您便再陈兵五千向边境,对其使者言说是因为他们不放兄长归国而使我国震怒,索取粮草,等他们交出粮草,心神松懈,再派兵袭取辽东郡!” 伯固沉思着,儿子的建议似乎有些冒险,但如果真能如他所说,辽东郡服软,最坏的结果都能得到十万石以上的粮草。如果情况足够好,他们甚至能一举夺取汉朝四个郡的土地,趁汉朝内部纷争动乱,兴许能在有生之年入主中原! 远的不说,得到大量粮食,至少他们就可以打破与扶余国的僵持,一举击败扶余,使三韩、海外倭国等邻国统统臣服,成为与汉朝、鲜卑并立的天下雄国! 不过父子二人的白日梦并未能做上太久,就在他们刚刚密谋着要等待辽东郡派出使节时,辽东郡再一次让他们失望。 显然马匪叛军出身的燕北并不习惯于让使节代替他说话。 气喘吁吁的传信卒越过重重通报进入伯固在国内城的王宫,小心翼翼地跪拜在大王榻旁,小声说道:“大王,西面有消息了。” 伯固与伊尹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志得意满的喜悦。伊尹漠连忙问道:“那边怎么样,辽东郡派出使节了吗?” 使节? 拜倒在地上的传信卒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们身份尊贵的国王,这才说道:“他们没有派出使节,世子殿下,辽东郡派出,派出了军队……” “什么!”伯固愣在当场,伊尹漠气急败坏地骂道:“燕北那个卑贱之人居然敢派出军队?本世子留下的驻军呢,可与他们交战?” 传信卒其实也是个富贵险中求的职位,有时回报了喜讯,自己也能跟着领到些许赏赐,可有些时候如果带回了噩耗,说不准也会被迁怒自身。 比方说眼下王宫里这个传信卒,他看着愤怒边缘的世子伊尹漠,根本有些不敢说出需要传告的消息,只敢低着头艰难地说道:“交战已经结束了。” “父王,我就说辽东郡的军队不堪一击,这才仅仅几日便被击败,就算是扶余人的军队都没有这么弱。”伊尹漠听到已经发生交战后无比轻松,对那传信卒笑道:“既然我们已经赢了,他们的将军有没有说些什么,还是直接被我们英勇的健儿俘虏了?” “世子殿下,是我们输了。”传信卒心惊胆战地命人抬上一座木箱,新大王伯固打开箱子仅仅看了一眼便被吓得脸色发白,传信卒说道:“他们的将军让人传了四个字。” 被吓坏的不禁伯固,伊尹漠也仅仅只看了一眼,宽大的木箱中装满了被割掉的耳朵……谁见过如此可怕的场景? “他们,他,燕北说什么?” 传信卒艰难地吞咽口水,额上的汗水滴落在王宫地板上,叩首不敢抬起,道:“还来,还杀!”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铁邬改建 短短十余日,麹义率部扫灭过境沿线的高句丽村落与其部署在边防的两千余部,随后便接到燕北派人飞马传来的消息,命他撤出高句丽境内,将俘虏押解至千山安平乡矿山。 这次作战没有什么损失,高句丽军并未想到辽东郡的脾气会如此暴烈,直接派出六千兵马前后夹击,成功的突袭使他们近乎全歼敌军。 以往在中原,麹义打胜了仗总要亲耳听见燕北夸他几句才肯罢休,但这次击败高句丽驻军,麹义非但没有自恃功勋,反而奔马跑到燕北府上,火急火燎地要见燕北。 燕北这几日过得还算闲适,命田豫继续督造战船,要在明年春秋之际积攒上百艘庞大斗舰的海上军力;另一边,各地郡县皆有人代为管理,军队亦有各部将领统帅,他近乎无所事事地等着成亲。 “主公,我算是知道你为啥一直要打东夷了!”麹义经过通报后一进燕北府内大院,便从亲随手中抱着箱子来寻燕北,将木箱往地上一搁,打开了说道:“他们三个人就有一件皮甲,要是只有黎阳营,弄不好被攻破的就是我们的人了!” 燕北从坐榻上起身,自木箱中取出皮甲,端详两眼放在一旁,又抽出一柄卷刃的铁剑……麹义带来的木箱中带着此次作战缴获的战利,高句丽兵全套兵甲都在这里了。有矛头、软弓、皮甲皮弁、铁甲铁胄。 高句丽人的兵甲风格多与中原无异,唯独在花纹、章刻上有些区别。如果不说这些东西来自东夷,怕是拿到中原去买,别人也不识货。 “你看这些兵甲,与我汉人有何区别?观高句丽人面貌,又与我汉人有何区别?”燕北摇着头,尽管高句丽人三成被甲让麹义触目惊心。燕北想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他们的祖先朱蒙,是先汉的高句丽侯,吴国夫概的后人。还有南边的辰国,先汉时受卫满统治……这很有意思。” 麹义张张口,却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得抬手挠挠脸颊的胡须,跪坐在一旁仰脸看着燕北。 “现在中原混乱,如果燕某在辽地称王,五十年一百年后,我们的子孙后代便会被人称作东夷。他们也会忘记自己原本汉人的身份,相互攻伐。这才是我要和他们打的原因,灭掉他们的国家,让他们的子孙后代忘记高句丽人的身份,五十年一百年,这片土地上便只有汉人。”燕北转过头,嘴角带着嘲笑对麹义问道:“三人便有一人被甲?” “泱泱我族,岂可灭与东夷之手?”燕北的拳重重落在案几之上,“就是每个人都有甲,我也要打败他!” 倾人之一生,灭一国一族,夺其国运,便已值得。 驱动燕北执意向高句丽发动战争的原因,在于高句丽是极为可怕的对手。塞外习惯游牧的鲜卑人不可怕,他们靠天吃饭,强则强亦,一旦天时有变,内部便纷争不断;但东面习惯种地的邻居才可怕,因为他们有与汉人相同的习惯与技艺,稳定的国力能够为军队提供稳定的后勤……所以农耕文明在持续战争方面的潜力要远远强于游牧文明。 麹义将燕北脱口而出的每个字都记在心上,抱拳说道:“请将军放心!当我水寨战船足额,麴某自会为将军攻破其国内城!” “高句丽的国内城先不着急,几百个耳朵够震慑他们一段时间,再有一个月大雪冰封河道,他们不敢言战。”燕北抿着嘴沉思片刻,咬着牙笑着显得脸上有些残忍,对麹义道:“但你不能闲着,今年冬天整训兵马,两日一练,我估计今年公孙瓒与袁绍会在中原打起来,所以明年开春,我们要攻打辽西郡。” 练兵,练兵在燕北心中一直是重中之重,在他看来优秀将领是可遇不可求,但精锐兵马却是下苦功夫都可操练出来的。强悍的军卒,良好的兵甲,便能够使他的军队立于不败之地! 再辅以优秀将帅,胜利必将属于他! “辽西郡不算什么,其可战之兵不过五千之众,何况缺兵短粮。”提起辽西麹义满是不屑,显然不将公孙瓒的两个弟弟放在眼中,“不过用他们来练兵还是可以的。” 言下之意,辽西根本配不上做他的对手。 “你说的不错,我也是这般考虑,先用辽西郡练兵。随后布兵于渔阳、右北平,防备公孙瓒狗急跳墙北上进攻。”燕北对算计公孙瓒与袁绍自是十分满意,说起这样的局势不免显得有些眉飞色舞,“到时公孙瓒首尾不得兼顾,未必有胆识来与我们交战,便能腾出手来收拾高句丽了。” 公孙瓒与袁绍两两相攻,到时他听说辽西郡为燕北所攻,多半会想要发兵北上,可一旦北上。后背必会为袁绍所袭击,燕北猜测公孙瓒多半会选择与袁绍决死。 因为他手上并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英才。就像燕北的砥柱兄弟姜晋、王义一样,公孙瓒固然是英才,可观其部将,不过是其与辽西的亲信,才具皆为泛泛之辈。 没了公孙瓒领兵,燕北并不认为有谁能抵挡袁绍。 向麹义定下辽东郡的练兵事宜,燕北在其告辞后前往铁邬。 当然必不可少的,是带着从中原夺到手中的并州骑兵镶铁皮甲。 铁邬如今可算是辽东郡内的一大盛景,邬堡外依着炼铁高炉圈出纵横数十步的工棚,大部分用于引导铁水成锭,另一部分是以骡马作为橐龠动力鼓风。 燕北来时,张雷公正带着几个仆从在邬堡外抱臂朝高炉踮着脚看,见到燕北连忙带人行礼,这才笑道:“不想将军竟今日来了,属下还本想以这铁炉为新婚贺礼呢!” 燕北拱手笑上两声,对张雷公的恭维并不在意,指着高炉问道:“那外头是什么,还要用骡马来炼铁吗?” “这叫橐龠,可是新鲜物件儿!”张雷公说起这个眉飞色舞,仿佛瘸腿带来的驼背都不见了,昂首挺胸地对燕北说道:“咱们的船队从青州弄来的,听说在中原早就有了,可以牲畜或水流来发力,省匠人的力气不说,炉火还烧的更旺!炼出的铁,自然更好!” 听雷公这么一说,燕北也来了兴趣,左右他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便跟着张雷公一同向铁炉望去。 数十名光着脊梁的匠人露出鼓囊的肌肉,推着独轮车等候在一旁,看着火红的铁水通过火道,流入一块有一块备好的模具中,慢慢凝成铁锭。在高炉之上,还有匠人爬到上面,将矿石木炭等物倾倒而下。 不多时,独轮车装载着铁锭便朝铁邬之内运去。燕北知道,在铁邬中有大量的匠人将这些铁锭打造成他们需要的兵器甲胄,源源不断。 “这个新炉一日能出铁多少?”燕北看着暗自点头,看起来这个新炉在有畜力鼓风后效率增进一成不止,他问道:“那些邬堡里的旧炉呢,怎么不建在一起。” 邬堡内有好几座铁炉,往常每日能出数百斤的铁锭,也正是铁邬每日打出三四十柄兵器与各类矛戈的铁锭来源。 雷公听到燕北的话便一只小,对他满不在乎地说道:“将军,那些小炉太占地方,属下已打算将他们拆除后在外面再铸三座大炉,空出的位置可再起两间锻铁室,募集匠人,不需两月,铁邬便可日锻环刀八十柄!” 燕北感到心中纳闷,在心中默算片刻,对雷公问道:“你的意思,这一座铁炉每日便可产出铁锭数百斤?” “将军,这一座铁炉,一日可出铁一千三百斤!” “一,一千三百斤?”燕北瞪大了眼睛对雷公问道:“你是说这一座铁炉,就顶得上邬堡里那七八座还多?” 得到张雷公的肯定答复,燕北抱着手臂自是欣喜万分,盘算着说道:“若是如此,再建上七座,岂不是日出铁万斤?” 这么算是没错了,但雷公必须制止燕北这个荒唐的想法,连忙道:“将军,至多再建三座,一来是匠人不够,每座铁炉都需五十名匠人与百余学徒,再算上往来输送,人手不够。再者安平乡的矿规模不够,矿石每日不足万斤,再有路途运输……将军,属下以为,将铁邬改建至安平乡,能节省人力。” “改!” 燕北没有再多说,如今有新的铁炉,铁锭产量上升而铁矿开采不够……将新的铁邬建设在矿山附近便是目下必须的决断了。 说完铁矿的事,燕北才想起自己前来铁邬要做的正事,连忙拍着脑袋对雷公道:“忘了过来的正事,我是想让你看看并州人的骑兵甲,我们辽东的铁邬能不能做出来?” 说着便有士卒拿出并州的镶铁片甲胄递给雷公,张雷公看着就笑了。 “这有何难?”执掌铁邬数年,张雷公已从当初勇猛无匹的武将成为深谙锻铁的内行,对燕北笑道:“这铁甲着实不错,护住胸背,比甲防护好,比铠轻便,正适合骑兵啊!” 得知郡中能够制作这样的铁甲,燕北心中为之一松,来之前他还生怕辽东不能做出这样的甲胄。 不过他并未能在铁邬待上太久,没过多长时间,便有亲随前来传信,有人要拜访他。 而来的这个人,燕北其实已经等他很久了。 玄菟都尉,张颌张儁义。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莫要后悔 燕北一直在等张颌自己找上门来,从他回师辽东到走访三郡再回辽东,他一直在等。 不去派人寻张颌过来,是因为他不知道应当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况。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这种,背叛。 在中原时燕北将这件事想的简单了,而沮授等知情人又不愿让燕北分心,所以便瞒了下来。直到燕北回到辽东,沮授才把实情告诉燕北……即使当时张颌的做法符合他玄菟郡都尉的职能,但是对燕北来说,这就是背叛。 这令燕北有些生气。 也仅仅是有些生气而已。 在君主最需要的时刻按兵不动……燕北看来张颌的作为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曾经这样对张举,现在张颌这样对他。 在府邸门口,燕北见到着一身皮袄劲装的张颌恭恭敬敬侯在门口,守门的军士为他牵走马匹,燕北招呼道:“在外面立着做什么,有事进去说。” 说罢,燕北迈着大步走入府内,途经回廊时朝与军士手搏的典韦招手将之唤来。 典韦为人勤恳,至辽东后燕北为他分了两顷田地,并让郡府在城外给他分了一个院子居住,不过典韦很少回家,大多数时候都领着亲兵像出征在外时一样看护着燕北在城外的府邸,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令人安心。 勤恳并不意味痴傻,典韦见到燕北朝他招手,本以为是有事找他,推开手搏的亲兵便打算过去,却见府宅门口有他不曾见过的年轻人入府,心下了然。 将身上皮甲扣好,尺五短刀插入腰间,这才抹了把脸上汗水朝燕北快步追赶而去。 步入室内,典韦见燕北坐在榻上,便并未上前,而是在室内正中又搬了坐榻,随后侍立其后。 不多时,张颌进来也不说话,只是躬身行礼。 “坐吧。”燕北抬眼看看张颌,眼神让张颌心头发毛,乖乖地坐在燕北对面,有些不安地回头正对上典韦怒目圆睁的眼,急忙回过头来,便听燕北道:“跟我说说吧,当时怎么想的?” 张颌当然知晓燕北要问的是什么,只是没想到燕北会这么开门见山地问出来。沉默片刻,张颌开口,嗓音显得生涩道:“将,将军,属下当时是想,在襄平城下……功劳,功劳更大。” 燕北的手指在榻边缓缓弹着,听到张颌这么说险些笑出声来,言语中没有以往的热乎,道:“如果到时候局势倒戈也赢不了,索性便不倒戈,也没什么损失,反倒是功臣了,对吧?” 张颌小心地看了燕北一眼,算是默认。燕北也确实没有冤枉他,当时他便是如燕北此时所想,如果局势对公孙度不利,他便在襄平城下倒戈一击,为辽东郡奠定胜利;如果局势对辽东郡不利,他索性便坏事做到底,到底等辽东郡易手,他在幽东照样有配得上自己的地位。 只是没想到,田豫这个愣头青只身跑到玄菟,一剑把巡视营地的公孙度刺死……坏了他的事。 说实话在燕北回还之前,张颌不是没想过跑,逃去别的地方。可他左右环顾,整个幽州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辽西郡就是瓮中之鳖,北面的鲜卑,东面的高句丽……除了燕北麾下,已经没有他张颌的容身之处了。 至少见一见燕北,兴许还有重修旧好的机会。 “燕某理解你的想法,你觉得燕某赢不了,又想碰碰运气。正似辽水之战前的燕某一样,在二张最需要冀南之兵时,燕某按兵不动,我能理解。”燕北缓缓回忆着久远从前的那场战事,他的确也像张颌这样做过,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与张颌抱着的想法并不相差太多,“但是儁义,你与某不同吧?二张对燕某有恩无义,你在襄平的宗族住着的占地是燕某分的,良田是燕某的给的,就在出征之前燕某还派人将朝廷送来的赏赐分给你……燕某对你仁至义尽,你却把燕某放到哪儿了呢?” 这其实就是让燕北生气的地方。 他能理解人们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害怕,辽东郡群龙无首,而外部强敌张颌都知晓,他害怕担忧,燕北不怪他。甚至他就是弃官带着宗族跑到哪个山沟子里避难,等燕北回来一样不会生气不会责罚。 都会害怕的,如果不是沮授等人心头扛着自己的那份责任,他们也会感到害怕。 可张颌非但不帮他,还盘算着如果他失去根基,便踩着辽东郡的尸首做晋身之资……这就有些王八蛋了。 “将,将军,在下知错!”张颌听到燕北这句话,心中早已认命,他来拜见燕北时便已经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昂头闭眼片刻,自腰间解下玄菟都尉印对燕北双手奉上,道:“颌交上官印,只求将军能保全在下宗族。” “官印你当然要交,至于保全宗族……张儁义,懦夫与英雄都给你做了。”燕北脸上带着些许嘲笑,抬手将玄菟郡都尉的官印握在手中看也不看,从腰间掏出另一方铜印抛过去道:“你是高览带出来的都尉,回高校尉部下踏踏实实做个军侯。” 这对张颌而言是无比意外的结果,尽管诚如燕北所言,他说保全宗族之类的鬼话仅仅是为了博取同情,连他自己都不信燕北会把因为他而迁怒宗族。但是他也没想过燕北还会再重用他。 今时不同往日,这句话放在燕北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张颌深知从前燕北手下良才匮乏,他们这些郡国兵出身的军卒便都得到重用,高览、张颌,皆是出与冀州郡国兵。但是到如今,燕北麾下人才济济,驻扎在青州的焦触、独当一面的偏将麹义、组建新冲骑与弓骑的赵云、太史慈,比比皆是……他张儁义还会像从前那样重要吗? 他在心底笃定燕北是不会因为这些事情杀他,但他也同样没想过燕北会继续用他。 “将军,这……” 张颌拱手却不知说些什么好,若燕北恨他骂他,甚至是直接将他下襄平狱,张颌心中对燕北都不会有太多愧疚。燕北给了张颌从无名之辈到一郡都尉的机会与赏识,但同样张颌也曾为燕北数次浴血换来他做度辽将军……他们谁的付出都不在少数。但只有这时,张颌是真正对燕北打心底里感到有愧。 “张儁义,这一次,别令燕某为此感到后悔。”燕北挥手示意张颌下去,道“去吧,高校尉在辽水大营等你。” “属下必不会领将军后悔!” 张颌拱手抱拳,恭敬地倒退出去,备受信任的感受自然在心中难以言喻。 只是他很清楚,从今往后只怕他在燕北心中即便信任,只怕也有限……何况田豫那些将领,该如何看他? 待他走到门口,方才转身,边听燕北在身后喊道:“腊月二十,燕某大婚,到府上饮酒。” 张颌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回首拱手一揖到底,这才转身离去,步伐中减去许多迟疑。 待他走后,燕北盘腿歪着身子坐在榻上,有些懊恼地挠着脑后,半晌才挥手对侍立一旁的典韦道:“嘁,这个傻子!典君啊,燕某难道和那个一脸颓相的刘玄德一样,就如此不值得人去相信吗?” “属下不知。属下只知,将军可取其性命而未取,可收押其躯而未收。”典韦始终默不作声,只有在燕北问到他时,才瓮声答道:“若是中原诸侯,怕是败举颓相。但在将军,今后应有更多人前来效投。” “你是说,中原的名士当重其威,辽东的马匪应重其仁?哈哈!”燕北笑的快意,坐正了身子对舍外高声喊道:“来人,取一伍饭菜,燕某要与典君同食!说起来……这几日你在郡中找到合适的坐骑了吗?” 典韦生的高大有力,饭量也是惊人,一顿所食饭菜抵得上燕北一天。不过老话说吃多少饭干多少活,像燕北这样动动嘴皮子下面人便将事情办妥了的人,若似典韦这般饭量自是浪费,可典韦不同,燕北多少事都要他去做,用这些饭菜……燕北觉得一点儿都不亏,非但不亏,他还喜欢与典韦一同用饭。 这能让他吃得也比平时多一点。 典韦对燕北要与他同舍而食没有旁人的感激或是多余的情绪,只是点头自己在舍中寻来一张草席小案放在面前,拉过张颌先前坐过的坐榻便坐到偏位,摇头道:“不行,驼不动。” 燕北想给典韦找匹坐骑,可无奈这似乎太难了。这个大个子自己便有两百多斤,那些制式甲胄一律难以合身,只能由铁邬为他新制一套衬牛皮大铠,便又是六十余斤。 就算不着甲,那一双各四十斤重的大铁戟……说实话给典韦找一匹能让他骑着战斗的坐骑,实在太难为马了。 “有没有能驼动你行军的?”燕北摇着头,这件事很令他发愁,他不可能让自己的亲卫曲将在长途行军里牵着马跑,叹口气问道:“能载你穿着皮甲就行。” “有,但属下的兵甲?” “你拿我的印信去寻三匹马力好的坐骑,骑一匹,另外两匹带兵器与甲胄,挑两个有武艺但瘦小的亲卫跟随。”燕北皱着眉头道:“先这样,以后寻到能驼动的再说!” 他娘的,吕奉先那大个子怎么就能寻到能驼动他的坐骑呢!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整军修路 辽东的冬季总是漫长,百姓歇了农事,一家人在漫天飞雪里围坐暖洋洋的炉火,讲述那些家族先辈虚无缥缈的功绩与梦想,便能捱过所有严寒。 燕北的军士加固三座大营,这个耳朵都能冻掉的冬天,生于寒冷的幽州武士借着两日一练的机会,将辽水大营经襄平大营至大梁水边防的沿线道路疏通……仅仅是能够行走而已,雪化之后泥泞的道路让每个希望出行的旅人不得不等待来年开春,甚至奢望回忆里曾令他们终日抱怨的酷夏。 郡中的道路瘫痪,铁邬、船司,一切需要运输的作业全部被迫停止,唯有位于襄平的辽东郡府与书院不受风雪的困扰。 孙轻在这个冬天重组了自己的斥候。在回还辽东后,他被任命为斥候营别部司马,侥幸在中原战场活下来的百余名斥候如今都做了伍长什长,凭借他们的力量让孙轻快速拉起一支员额一千七百余的斥候营。有历经数次战事的老卒率领,新募的斥候飞快地成长着。 自从在荥阳让斥候吃了那么大的亏几乎被完全击破后,孙轻便向燕北进言,希望斥候营今后不再负责正面战斗……这些斥候所掌握的技艺去当中普通战卒去与敌人拼血勇,无论任谁看都太过吃亏,燕北毫不犹豫便同意了孙轻的请求,并且对斥候营进一步整编,规划其战时平时所负责的事宜。 斥候营下辖二曲一本部,前曲为行军斥候,员额六百,配布镶皮甲短刀,一伍配长矛、长戈四杆,环刀、强弩、软弓各一,劣、快马各两匹,主责行军探敌、以备战机;后曲为屯营斥候,员额六百,配布衣、皮甲与寻常刀剑,一伍配刀、矛、手弩各二,携带软绳、飞钩、火引等隐秘器物,快马三匹,猎狗两只,主责巡查营地、战前渗入。 至于孙轻本部,员额五百,配镶铁皮甲、环刀钩镶,一伍配快马三匹,矛戈四杆、重弩两具,主责破袭敌军、保护斥候。 当然,本部的首要使命也是保护孙轻这个燕北麾下第一斥候头子。 赵云的裂阵骑营也募到足够人手,屯于襄平大营每日操练。所募两千辽东兵俱为耳目清明、熟悉弓马的善战之士,骑手着镶铁片皮甲,执长矛短刀、蒙皮镶铁盾,每伍除六匹快马之外还携三张骑弓,专事冲阵裂阵之责。除裂阵士外,每伍有两名辅兵,选脚步轻快者,步行持弩,配劣马一匹,司洗马携辎重等事宜。 太史慈的游击骑营也不简单,同样募两千辽东壮士善于弓马的敢死之士,配备新式铁片皮甲,持长矛骑弓,人人快马负两壶箭,终日在营地里操演骑射。这支骑营将来在战场上的主要职责为袭扰敌军冲骑与步卒军阵,射杀外部游哨与追击敌军。 尽管新设的二骑营校尉部与别部斥候营都开始整训,但他们的兵甲却未能配备完毕。武器上的事还比较好说,襄平武库中有足够的军备来武装这些成军的新卒。马匹也不算难事,无论良马还是劣马,燕北在中原的讨董作战中缴获大量不少并不以速度见长而负重大耐力强的凉州战马,而辽东郡又有数量庞大负重小、耐力一般、速度快爆发好的幽州轻马……这些战马在回到辽东时便已摘选出其中凉州母马与幽州公马相结合,两到三年的时间辽东便有源源不断结合东西两种骏马优点的优秀战马。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用凉州的母马来配种,因为那些缴获的公马统统都被阉割了。 真正影响新设三营的,是他们配备的甲胄。 尽管练兵一直没有停止,但他们的甲胄却因道路阻塞而无法锻造,这使得他们三营军士穿戴的俱为皮甲,这在可能会发生的战斗中将会极大程度上约束新卒的战斗力……燕北对这新成军的两个骑兵校尉部,寄托了极大的期望。 以幽州骑兵效吕奉先之战法,由轻弓骑向冲骑的方向改变,骑兵成为除三五十步外抛射箭矢外能够直接冲突敌阵的兵种。 为了达成这个心愿,燕北愿付出手中所拥有的一切资源! 除三骑营之外,各部兵马亦在冬季整训备战,只是没有新设骑营的操练那么勤恳,大多为两到三日一练。 辽东漫长的冬季中,除军队仍旧在操练之外,剩下的还有郡府仍旧在沮授的把控下运转如常……持之以恒的教化与下,辽东郡百姓事农桑的比例足有一成提升,近两年郡中大修水利,修大渠四道、小渠无算,并连足越千里,将道路顺遂的辽东北部数千顷田地皆收于灌溉之下,使这些田地每三亩便可多产一石。 辽东一郡大收,数千顷良田收上超过一百八十万石粮食。而且燕北采纳了荀悦的建议后才发现,田地在官在私,实际上对他来说影响不大,左右收上的粮食还是装进他控制下的辽东郡库府。 沮授一门心思钻在郡府,书简木牍写了一堆,赶在燕北成婚前送到城外府上……主政辽东四年,每年大雪都会影响道路,来年疏通却极为困难。三月开春道路泥泞不堪,采集新土夯实后便到了四月;六月至九月有大雨,暴雨过后又是坑塌的道路行人无法经过,每年都要调集大量民夫、田卒去修路。 周而复始,花费巨大。 从前郡中需求少,修两次路,平白支出百余金,谁都未放在眼里,谁让燕北生财有道呢? 可是如今襄平近畿又是铁邬又是马场矿山,还有好几座屯兵大营。单单是铁邬矿山阻断运输所带来的损失就够令人难以接受,路堵上两月三月便要平白支出三百余金的月俸与少上千件军械。可钱财毕竟是外物,若是军情呢? 辽东这个鬼地方远离中原,天下的变化全靠这些年经营在外的间使传递消息,道路阻塞便意味着秋天的事情他们要等到第二年春末才能知晓,这中间若真发生什么大事,知道也早就晚了! 所以沮授打算在辽东修路,修石路。 燕北草草地看过沮授的案牍,当即冒着风雪赶到郡府与沮授相商。 “公与,莫说是辽东修路,就算单单一个襄平周围东西贯通的大路,只怕就要耗上不少人力物力,你觉得……这路一定要修吗?” 修路有时候是件好事,但有时候也是件劳民伤财的坏事。比方说辽东之路,以土夯实便需千人之力,耗时半年一年方能从无到有修出一条二三百里的道路。 若想用石头修出一条路? 只怕不征发三千人耗上两三年是决计不够的,单单运输与修路,这中间几年的税金收入,辽东便不用指望了! 何况在修路的过程当中,路面拥堵不可过车驾,那又是多大的损失? 徭役可以征发,金钱也能大手用去,关键在于是否真的值得。 “路是必须要修了,主公且看,这是郡中在今年收到最后一封来自冀州的密信,上面说冀州今年有蝗灾,收成不会太好。”沮授守着便取出一块麻巾对燕北说道:“整个冬天,辽东像被人蒙住耳朵眼睛,什么都不知晓。” “可就算郡中路修通了,我们的眼睛也睁不开,整个幽州哪个郡的路是好的吗?右北平那破地方南北三条大路但凡下雨便能陷进半个车轮,更莫要说雪天了。”这正是燕北不愿修路的原因,瘪着脸语重心长地说道:“公与,燕某亦知晓这修路是为后人谋太平,可于当代无益啊!若说整个幽州郡郡修石路,为了通畅燕某费再多力气也要修,可辽东通了,根本走不到辽西去……有何意义?” 幽州不比中原,这从细微的小事上就能看得出来。单说行军,燕北在中原打仗时都是有大路便走大路,除非需要兵马铺开了在田野里打仗,否则是不会让士卒在野地间行军的,因为没有道路的地方走得慢。 可在幽州就不一样了,幽州打仗是能不走路就不走道路,因为在路上没有在荒田纵马走得快啊!路面坑洼,有时甚至不如在归整的田地里踏着青苗过去,毕竟犁过的田辎重车走过去还不卡轮子,雨后的官道坑洼硬的能把车轮子别断。 “呵,将军思虑的倒也是。不过也不能只看一边,将军早晚要向西发兵,待公孙夷灭,辽西便也是将军囊中之物,到时再与州府刘公商议,自整个幽州修造石路,这难道不正是将军之长处么?”沮授笑了,对燕北颇有几分调笑意思道:“州中并无几处产石之地,郡中开山之石却取之不尽,到时兴许能与郡中行些交易。” 燕北有些意动,幽州的路早晚都要修,如果能自己修东四郡,州府修西六郡,则可保证几年之后他的兵马能一路畅通地奔至冀州,若中原有变,先头军骑可旬月之间如神兵天降! 沮授看出燕北有些意动,便接着问询道:“不如先修襄平东西,发三千农夫可一日修一里,待来年五月,可修通至辽水八十里,三座大营便可连起,车驾一日可至!” 一日可入属国,意味着燕北的兵马可以在三日内突袭辽西! “修!”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高句丽犬 修路自有百利,谁都知晓。当利比害大时,燕北并非是个吝惜财物的人。 用一年时间修上二三百里路,从辽水到高句丽,几座屯兵大营的兵马便能够朝发夕至,无论遇上什么意外情况都能保证郡中安全。 商定来年修石路的事宜之后,刚好燕北也有几日未见沮授,二人便在官署暖室中点起火炉,新温素酒一壶,对饮畅谈将来天下大势与郡中各式传闻,倒也好生有趣。 别了沮授,燕北也没能清闲太久,便又回到郡府……驻守边防的黎阳营谒者赵威孙派遣骑卒飞马传信,高句丽王派遣使节,由右辅相加领包括太守与将军在内的四名高级官吏,上百名亲随携带礼物请求进入辽东郡,为即将大婚的度辽将军燕北献上贺礼。 高句丽的右辅相当于两名丞相之一,再加上最高行政官吏太守与主管军事的将军,这个东夷邻国派出的贺礼队伍不可谓不豪华。 这样的一行人,燕北无论如何都是要见一见的。 高句丽使节踏上辽东郡的土地时天降大雪,凛冽的西风将人吹得东倒西歪,郡中的官道,更是饱受他们诟病……右辅相加急得毫无形象地跳脚大骂,他的车驾被冻实的路面卡断轮子,裹着裘袍于寒风中仍旧不觉保暖,只能抱着手臂蜷缩在护卫的人墙中艰难行进。 他们将辽东郡的鬼天气与糟糕的路面在心中咒骂了千百回。 单凭这不曾休整的官道,辽东郡对他们来说就能称得上易守难攻! 燕北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腹诽,他虽决定要接待这一行使节,不过却还没有盘算好要以何种态度去与他们交谈。在多闻里的郭嘉屋舍中,燕北得了四个字。 郭奉孝对此给他的建议为示敌以弱。 自从来到辽东,郭嘉、徐庶、石韬、荀悦等中原来客都呆在多闻里大门不出,往来消息全靠燕北配给这些幕僚的骑手传递。一来是天气严寒,这些中原士人就算裹得再严实,也无法承受这里远超家乡的寒冷;二来呢,便是众人都卯足了劲,手下骑手一次又一次地往来于郡中与多闻里,凭着书简上记载的事宜了解这片对他们而言未知的土地。 如果不懂得实际情况,再高明的谋士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辽东郡的局势情况复杂程度不亚于中原的任何一个地方,甚至因为比邻东夷与郡内胡汉杂居,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示敌以弱。 燕北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笑意。 郭嘉的建议符合燕北对待敌人一贯的狡猾,不过燕北只打算混淆视听,至于示弱? “东国使节冒着风雪一路远道而来,着实辛苦。”燕北坐于上首阴沉的脸颊像是一尊威严地雕塑,对高句丽使节开口的是下首长身而立的沮授,引着高句丽一行人入座,随后说道:“我郡已备下温汤薄酒,以款待诸位使节。” 他们尊的是礼义,高句丽尽管是东夷,但其来使中有一位丞相,至少地位不低于沮授这个辽东太守,即便辽东郡上上下下对高句丽都看不顺眼,但却也不是能够怠慢其右辅的理由。 高句丽右辅相加是上了年岁的老人了,拢着胡须慈眉善目地笑,末了才拱手对沮授道:“阁下想必便是辽东太守沮公与了吧?小国外臣在东,时常听到国内对阁下高超才能的赞誉。” 说罢,相加颤巍巍地走出坐榻,立在堂中对高高在上的燕北拱手道:“燕将军,小国外臣此来是听说将军大婚,受王命为将军献上贺礼,以表友邦万世结好之心意。” 高句丽王伯固的心思确实细密,燕北看着满头银丝拱手赔笑的右辅相加,根本狠不下心去冷嘲热讽,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多半乱套,只是疑惑道:“贺礼?” 相加面露笑容,连忙回首朝同行而来的随员做出示意,随后拱手对燕北道:“是,回将军话,我王为将军献上海珠五十颗、骏马三十匹、五色帛巾千匹、国中名犬两头,望将军笑纳。” 说实话这礼物不轻,高句丽出产海珠天下闻名,先汉时被称作句骊胡的他们骏马也俱为良品,帛巾更是丝织品中上等货色,在上谷市的价格始终久高不下。 可燕北唯独对那两头国中名犬感兴趣,露出愉悦神色拍手叫好,前倾着身子伏案道:“高句丽名犬?还请右辅命人将其带上一观,可否?” 燕北之所以露出这般神色,一方面是确实对犬类有兴趣,甄姜不似寻常女儿家那般安分,最喜射猎,若得上好猎犬自然是要送与美人博其一笑。另一方面,是他固执地认为,高句丽犬是一种带有隐喻的象征,所以他要看一看这两头被其大辅称作国中名犬的家伙。 相加看到燕北明显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不由得心中愉快。实际上在他第一眼见到燕北时路上沉重的心情便为之一松……他此次前来是受其君王所托,要稳住燕北及其麾下的辽东郡。并非是因为高句丽怕了燕北,而是北面强敌对高句丽的威胁大于辽东,偏偏国中世子伊尹漠又主张与辽东开战,侵夺汉朝土地……这次他来,便是给伊尹漠的自作主张擦屁股的。 无论国中对燕北有多少传言,相加仍旧相信眼见为实,这个下颌方才蓄起胡须的年轻人尽管身居高位,但言语中仍旧露出少年心性……在相加看来,燕北充其量也就是与伊尹漠一般,无甚见地。 先用礼物稳住燕北,等明年后年能腾出手,夷平辽东不在话下! 不多时,高句丽国的从人便抱着两只四肢修长的幼犬上前,两头方才满月的幼犬眼睛浑圆,好奇地张望着左右,显得有些胆怯。 不过燕北却非常喜欢,一白一黑两只小犬煞是可爱,燕北几乎在心里认定了,甄姜一定会喜欢这两个小家伙! 远远地看了看,燕北也没有将两只狗抱到身边玩耍的意思,便命亲兵将两只犬抱出去,这才和颜悦色地对高句丽右辅相加说道:“右辅辛苦了……不过燕某不太明白,贵国不是已经给燕某送出贺礼了吗?” “送出贺礼?”相加见到燕北面容不再阴沉,心情轻松,退回案几之后拱手问道:“不知将军指的是什么?” 燕北看了一眼沮授身旁的麹义,麹义当即会意道:“我家将军刚定下腊月成婚,你们的军卒便在大梁水畔杀伤我百余军卒,这难道不是你们新大王向我们将军送出的贺礼吗?那几十颗头颅!” “将军明鉴,那并非是我王之意,是那些军卒自作主张开启边衅!” 燕北沉默不语,下头的麹义眼珠转了转,拍案起身。 “好个自作主张,这么说来,那些驻军是有罪的了?”麹义跨步而出,对高句丽右辅甚为倨傲,看都不看相加的脸,拱手对燕北道:“将军,您先前不应责罚属下!” 话音未落,麹义便转头对相加道:“现在麴某亦自作主张,送东国大王七百只耳朵,不知你家大王对这贺礼可还满意?” “麴某派人送礼时代将军说过,凡你高句丽越境者,还来还杀,你这老翁岂不是嫌命长了?” 燕北在上首险些笑出声来,麹义对军中同僚尚且没个好脸色,整天看这个不顺眼那个不舒服的,更何况受命去给高句丽使节添堵,麹偏将自然是得心应手! 相加贵为一国首辅,出身贵族,虽说高句丽国内也不太平,但何时受到过如此的诘难,当即气的脸色发白,干脆不理会麹义直接对燕北拱手问道:“将军,我国虽小,难道便可让一下将侮辱?老夫包含善意前来为将军道贺,这便是将军的待客之道吗?” “大辅稍安勿躁,麹义!”燕北拍案起身,对麹义怒道:“你怎能如此跋扈?” “哼!” 燕北方才拍案喝骂,怎知麹义看都不看他,偏着头狠狠剜了相加一眼,甩手昂首阔步地走出郡府,留下燕北在堂上高声喝骂不绝。 “今日着实难堪,大辅放心,燕某对邻邦绝无敌意。”燕北面色不虞,强打起几分笑脸起身对相加拱手,随后便带着歉意对其说道:“礼物燕某便收下了,只是郡中近来只怕不会安定,便不多留使者,请您尽快归国对新大王言明燕某的善意,望汉高边境平和。” 相加认为自己看到一出诸侯君臣不和的胜景,自然乐得其所,只是向燕北告辞后回到城外驿馆,脸上再不见那副笑脸,伏案执笔写下辽东郡的情况……恪守礼节的沮授、贪图享乐的燕北、嚣张跋扈的麹义,凑成他对辽东郡的全部了解。 这样的邻国边郡,恐怕也是最符合高句丽国的需要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他回到驿馆后,燕北在城外的庄园中与麹义在室内围着炭火盆把臂饮酒,口中不断夸赞着二人的默契。 “他们送来那两条猎犬,燕某已派人送给阿淼,我已经给它们起好名字了,你可能猜出?” 麹义端着酒碗饮下,烈酒入腹如尖刀刮喉,说不出的双开让他不住摇头。 “白的叫高句丽侯,黑的叫下句丽侯!”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婚姻大事 高句丽使节来访辽东,对高句丽人兴许是件大事。但是他们的到来对辽东人来说仅仅是一件荒唐的闹剧,除了燕北送给甄姜两条名叫高句丽侯与下句丽侯的高句丽犬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路还要修,战还要备,婚……照样要结。 燕北在宗庙摆下筵席,随后祭拜祖先。 在汉代,人们成婚前要先告宗庙,否则即便结成婚事,也是不被认可的。 当燕北从宗庙返回时,府中的众人正忙得热火朝天,麹义与王当搬了三只青铜鼎于寝门外东面,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王当见燕北过来笑道:“今天可是热闹,阿晋他们晚半个时辰,嘿!” 依照士大夫婚姻的礼节,三只鼎中放着一只除去蹄甲的小猪,合左右体盛于鼎中。举肺脊、祭肺各一对,鱼十四尾,以及除去尾骨部分的干兔一对。以上各物,皆为熟食。 这是燕北大喜的日子,披一身浅绛色红氅近乎笑得嘴都合不拢,拍拍二人的肩膀笑问道:“房内准备的如何?” 正问着,裹着狐裘的孙轻搓手拿着新婿爵弁从寝室内出来,瞧见燕北低头行礼,随后朗笑道:“屋子里的醯酱两豆、肉酱四豆都放好了,在巾布下面,玄酒放在北墙下的案上,别到了晚上找不到。” “都跟你笨得哟!”麹义斜眼看了孙轻一眼,抱着手臂对燕北问道:“待会的御者、随从,都挑好了?要不麴某给将军牵马御车?” 襄平城今日可热闹,度辽将军燕北大婚,做过校尉的军司马姜晋、一直在郡中挂着校尉之名的王义要娶都尉李大目的两个妹妹,这喜事是大的没边了! 孙轻根本不理会麹义的冷嘲热讽,也在一旁凑热闹道:“要不是孙某成婚早,也想给将军凑热闹做个御者!” 古代士大夫在婚礼中的御者多为女御,其中还有一个隐喻……不过在燕北这里,一切隐喻都化作虚无,最终的目的便是要借此次昏礼的随员安排使得每一名家臣都感受到自己的重视。 所以他笑着对麹义道:“让你堂堂偏将军给我驾车不太合适,你就安心呆在这里,稍后与高阿秀一同为我执匕执俎。” 燕北的婚礼自然要遵照士大夫的礼节,只不过对他与甄姜来说,二人不少必要人物都会缺席。比方说燕北没有女御者,甄姜的女师也在战乱中离散,很多必要的环节都会省略……一个是没有贵族底蕴的投机者,一个是家道中落的下等贵族。 能够尽量达成士大夫规格的婚礼便已经很不容易了。 正说着,着玄服戴弁冠的陈群自回廊如寝室前院拱手道:“将军,墨车以备,子龙与子义在墨车后驾车跟随。” 燕北的御者是陈群,不过这只是在人前的御者,是真正的车夫,而非婚礼中的御者。婚礼中御者是甄姜的三妹甄道,年仅十六。 “天还未昏,还要等一会……还要等多久?”燕北背着手在府邸里踱步,说心里不紧张那是骗人,喃喃道:“平时天很快就黑了,怎么今日这就还是亮堂堂的。” 麹义等人笑的前俯后仰,就连性情持重的陈群也点头说道:“将军这是耐不住了,恐怕姜、王二校尉就不像将军这样沉不住气。” “他们各娶一个,燕某一下娶两个,能一样吗?”燕北虽然皱着眉头,可嘴角都快咧到腮帮子去,麹义都能看到他的小舌头一颤一颤地,喜意根本藏不住,道:“为何嫁娶还有媵妾,长文士大夫都是这样娶妻的吗?” 陈群看着燕北的便宜卖乖的模样不知说什么好,笑了片刻才点头道:“也不都是,大多吧。” “这事将军你得问我啊,孙文台就是如此!”麹义抢过话头,一面给燕北戴好弁冠说道:“文台便是同娶吴氏二姐妹,与将军的情形相同……至于姜晋和王义,想来是李大目他舍不得吧!” 说罢,麹义还咧着嘴坏笑着。 “将军兴许是觉得如此嫁娶,是娘家吃亏?其实媵妾在政治上恰恰是为了保证娘家的利益。”陈群慢条斯理地说道:“媵妾不似妾侍地位卑贱,能够像正妻般参与宴会与家庭事务,若正妻无子或去世,媵妾便可取代正妻,仍旧不影响与外家的亲密关系,所以……算是两利。” 陈群一本正经将媵妾关系说得如此露骨,让燕北感到不太习惯,他只是沾沾自喜道:“没想到燕某也能与政治,扯上关系。” 严格意义上来说,麹义的祖先是士人,但到他这两代却不是士人,但他也不认为自己是平民,尴尬的政治地位兴许也是他糟糕性格的原因,听到陈群的解释后不甘示弱地奚落道:“反正将军就是能娶两个甄氏,像文台取吴氏姐妹一样!” 陈群心知麹义是个浑人,也不与他争辩……说起来他更对燕北那句感慨感兴趣。 什么叫燕北也能与政治扯上关系,他这么一场婚礼,何处没有政治? 整个婚礼安排,待在燕北家里的执匕执俎是幽东三郡手握重兵的偏将军麹义与镇守辽东的校尉高览,来回布置的是斥候营校尉与辽东南部都尉,还要准备着作为家臣长者迎接墨车的辽东太守沮公与。若非姜晋王义成亲,这里想必也会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他们出身黄巾余党、黑山贼寇、或是破落的凉州豪强与投降的邯郸县令、冀州郡军官。换句话说,在燕北家里操持的这些人,都有显著特征,便是燕北还未真正博取到政治资本的老砥柱。 而在接亲迎亲的队伍中,冲骑校尉赵云、射骑校尉太史慈,再加上陈群这个御者,便构成了燕北部下中新锐的中坚力量,他们识字博学,性情正派,不同于燕北部下那些大多粗俗的元老,却也不是大贵族出身。 等到甄氏那边,虽然借口是甄氏男丁稀少,郭嘉、荀悦还有甄尧在书院的教习邴原等人准备送亲事宜,但是陈群认为那实际上是燕北心里的另外一批人……虽然没有那么亲近的关系,却令燕北必须重视的人。 就像外家甄氏一样。 这一切都充满了政治上的隐喻,所以把媵妾这个词语撕开其外包裹的暧昧露出其中政治意义,又有何不可呢? 天色慢慢昏暗下来,伴着些许余晖,燕北登上墨车,在一众辽东将领的嬉笑声中驶向甄氏府邸。 在甄氏庄园门口,甄尧踮脚眺望着燕北宅邸的方向,身侧长相与甄姜有几分相似,面若桃花的少女抿嘴偷笑,问道:“兄长为何看起来比姐姐还要着急?” “我急什么?我这是替姐夫着急!”甄尧看了三妹一眼,张嘴想说什么,到口边确实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能驾好车吗?一回可是要你做御者的。” “有姐姐帮我,没事。”甄氏五姐妹,唯有甄姜熟悉弓马,余者年少的甄荣、甄宓不说,御车这件事,无论甄脱还是甄道都不熟悉。不过甄道对此却并不在意,只是学着甄尧的模样眼巴巴地朝官道上望着,轻声说道:“姐姐真是好福气,以前便相中了做中山军侯的姐夫,谁能想到短短几年就成了度辽将军呀!” 甄尧闻言转头看着甄道,笑道:“这么羡慕你姐姐,不如你与二姐换了去为媵?” 说着甄道便缩着脖子瞪大眼睛看着甄尧,怔怔地不知说什么好,红晕霎时便从脖颈涌上脸颊,甄尧笑道:“寻你开心罢了……其实要是咱甄氏之女都嫁给姐夫都没什么不好,他那人为兄清楚的很,不会亏待人。” 其实甄道现在脸颊通红的模样,又与室内为甄姜梳妆的二妹甄脱有何不同呢? 燕北与甄姜的婚礼会改变很多事情,首当其冲地便是甄尧的心态。没成婚时甄尧总是想这想那,即便迁居到辽东也还是觉得甄氏好似无根之萍,风雨以来便会被打得无影无踪,因而总希望与幽州各郡豪强大氏都有些密切关系才好。 可自打将燕北当作自己的姐夫之后,他的心思便不同了,到现在甚至觉得将所有姐妹都嫁给燕北才是好事情……甄尧比甄道了解的多,他可知道现在的天下局势是什么模样,现在二十几岁的燕北能做到度辽将军,将来便是大将军也未尝不可! 甄氏要与燕氏绑得越来越牢靠才好啊! 尽管沓氐县的事宜仍旧让甄尧感到无从下手,但这不耽误他想要跟着燕北大干一场的雄心勃勃! 远远地搞到上马蹄与銮铃交响,由两架随车及数十骑跟随的墨车由远及近,随行仆役在车前持灯仗照明,在甄氏门口缓缓停下。自有府中下人将足案搬至车下,燕北才刚下车,便听甄尧急不可待道:“姐夫你还坐车来啊,下回直接骑马过来得了!我姐的性子骑马结亲最合适了!快拱手,我姐都该等急了!” 燕北被甄尧这话挤兑地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看了,拱着手没好气地对小舅子道:“昏礼这人生大事,哪里还有下回,我明天骑马来!”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冬夜寂寒 甄氏宅邸门口的台阶下,这大概是小舅子甄尧此生唯一一次能够言辞激烈地催促燕北的机会了。 赶鸭子上架一般相对拱手两次,几乎是被甄尧起着哄推进院中。在房门西面,有甄氏早已布置好的筵席,郭嘉等人眼见燕北前来纷纷起身问好,接着赵云等人入座等候,燕北则与甄尧于庙门前再度相对拱手谦让,一同入堂。 在堂上,燕北要对甄氏夫人叩首行礼。趁着这个时机,充作女御者的三妹甄道则穿过府中回廊入后堂房中。 内宅当中,体态高挑婀娜的甄姜早已梳妆打扮,头戴海珠玉环,着一身饰有浅绛色衣缘的丝质外袍,面朝南侧立在房中。在她身旁则是头插玉盖玄色头巾,穿着黑色礼服的媵妾甄脱,忐忑地等着燕北来接她们。 门框轻响令两女心中都是一惊,却见轻笑声中一蹦一跳钻来个古灵精怪的甄道,甄脱没好气地笑道:“三妹,你怎么进来了?” 甄姜则感到心中微微失望,问道:“他还没来?” “来啦来啦,阿姐别急,姐夫正在外堂与阿母行礼。我怎么不能进来?”甄道夸张地扬着自己的小脸儿微微撅着嘴巴看向甄脱道:“我今天要做的事可多啦,可不像姐姐只去等着给姐夫生个小度辽!” 生个小度辽! 这话令甄脱脸上方才褪去的红晕再度浮上脸颊,低头盯着衣襟不愿抬头接话。 甄道正说着,甄姜却忽然身子一矮提着衣襟跪坐在地上,皱眉抱怨道:“他怎么还没来,等得腿都麻了。” 这可是让甄脱找到借口,赶忙转过身走向门口说道:“阿姐你先休息,我看着。” 甄道见甄姜跪坐在地上,连忙过去帮她提着衣襟,索性憨态可掬地盘腿坐在甄姜旁边看着她的脸,缓缓说道:“姐姐今天画的眉可真美……现在是不是心情难耐呀?” 心情难耐?昨天夜里,前天夜里,甚至是从得知燕北派人至家中问名定下婚事开始,甄姜的心思便一直充满了紧张与期待。但是到今天? 她一点都不难耐,就是觉得这些礼节烦扰无比,只剩下无法忍受的疲惫。 心心念念的一切都已成定局,她再没什么可紧张不安的了……她就是要嫁给燕北! “等以后你嫁人便知晓了,没什么好难耐的。”甄姜缓缓笑地轻松,“以后你寻到良人,也会画上这样的眉毛。” “我寻到良人啊……”甄道将眼睛睁地大大,却无法想到自己今后会寻到什么样的男子才能称上良人,喃喃问道:“度辽将军以后会为你画眉吗?” 如果是燕北,就应该会的吧? 可尽管甄姜心里是这么想的,面上却是释然神色道:“他是放马八方的将军,哪里会为小女子描眉。” 甄道翻着眼看了大姐一眼……你是能骑马弯弓的女子,还不也要描眉? 只是这话甄道说不得,只是低头攥着甄姜的绣着绛色的衣襟在手里扭作一团,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燕北没有让甄姜等太久,在正堂跪拜过甄母之后,稍后片刻燕北便缓缓地立在门口半晌……与他比起来甄脱这种只会用耳朵听的望风手段太过稚嫩,连整个部落都看不住的骏马都会被他骑走,有这样一扇木门,他若不愿被人发现,谁又能发现呢? 并非是燕北刻意想要在闺房之外偷听甄氏姐妹的闲谈,说实话他走到这里只觉如坠云端,从带着亲近兄弟布置家中情况时起他咧着的嘴便一直笑得没完没了,到现在他觉得腮帮子有些酸,脑袋还发蒙。 像饮了十斗酒,又像食了满口蜜。 他得缓缓。 缓缓。 “姐夫,你来接姐姐么?” 燕北的眼睛在左右扫视一圈,向下移去才见到裹着一身雪狐裘袍里脸儿冻得发红的小宓儿,俯下身子刚抬手刮刮甄宓的小鼻子,便听房内‘啊!’地一声压低的惊呼,接着……便是一片‘姐夫来了,姐夫来了’的兵荒马乱。 燕北正想要收回来的手顿在一半,听着室内的声音露出笑容,索性张手把甄宓抱在臂弯,顿了十余息才听里面安静下来,轻咳一声说道:“阿淼?” 抬手轻推房门,吱呀声起,燕北看到三个面南婷婷而立衣衫一尘不染的女子,装的就好像……刚才跪坐在地上的不是她们一样。 “阿淼,我来接你……们。” 今日的甄姜格外美丽,还特意画了细长舒扬清秀开朗的远山眉,本就姣好的面容更显光彩。 走进室内,燕北看着甄姜便勾起嘴角,接着望向甄脱与甄道……甄氏的女儿都有倾城之貌,可尽管眉目依稀相似,给人感觉却不尽相同。甄脱比甄姜少一丝英气而多些许媚态,甄道则眉眼活泼一双眉眼里似有藏不住小主意。 “姐夫,娶两个姐姐还不够,手里还要抱着小宓儿。”甄道皱起精致的小鼻子佯装气鼓鼓地说道:“是不是还想把我们五姐妹都带回家呀?” “呵!”燕北被甄道的模样逗乐,没憋住笑出声来,抬手用食指节轻敲在甄道头顶说道:“小脑瓜里整天想点什么,你驾得了车吗?阿淼,给小宓儿再找件衣裳,外边太冷,冻得脸多红啊!” 甄姜接过甄宓搂在怀里,才见妹妹通红的小脸确如燕北所说,连忙找出件裘袍又给甄宓裹上一层,可这么一来被裹在厚实衣物里的甄宓便无法自己行走,只好推给甄道抱着,道:“等会我自己驾车吧,你看好小宓儿和阿荣,阿母看不过来。” 稍后送亲车队一走,偌大的府邸就剩下不能送亲的阿母,让这两个九岁十岁的小孩子大冬天在院子里乱跑谁都担心,甄姜便决定一同带走,至少燕北府上人多,也好寻人看护着。 甄道被燕北抬手敲了一下,正是闷闷不乐的时候,撅着嘴朝燕北宽阔的背影做出个怪样,说道:“嘿!还真让你带走五个!” 甄脱见到燕北便是满面羞怯,她可不像甄姜早就知道自己会嫁给燕北,从燕北入闺房后便低头不敢作声,可甄道的口无遮拦更令她忸怩,连忙抬手拧了甄道一把,催促道:“快走吧,车队还等着呢!” 还说什么五姐妹,带走五个的。和姐姐一同家人做媵妾就已经够羞人的了! 大堂之上,甄母立在正中,燕北带着甄氏姐妹向甄母叩首道别,转身离去时燕北心里却突然有些难过,好似心脏突然被绣花针刺上一下,生疼,可等他再想抓住那种感觉,却已无迹可寻。 倘若他那脊背佝偻的老父、絮絮叨叨的老母能活到这一日,能见到他这一日……那该有多好? 时光荏苒,早逝的父母在他记忆里的轮廓慢慢淡去,当他再回忆时却已像罩上一层迷雾,看不清晰。印象中父母好似总是衰老,可实际上他们相继离世时也不过三十余岁。 再有十年,他们便同样苍老。 再有二十年,他甚至要比他们还要苍老。 这真的是很可怕的感觉,逝者长眠,被一切慢慢遗忘,甚至连年岁都忘记再给他们增长。 车队在黑夜里回还府邸,当仆役在道前举火亮出的光芒出现在官道尽头时,从幽州各地赶来的宾客聚集在府门外轰然欢呼,声音在夜色下直震屋瓦。 而当他们见到车驾上接连走下甄氏大小五个或英气秀美,或娇媚惹怜,或明眸皓齿,或憨态可掬的女子时,顿时各个说不出话来……尤其是那三个着绛色礼裳婚服的小娘,各个倾城眉目间依稀相似,却又有不同美艳气质。 燕将军……真是好福气! “将军,本以为娶一位,后来是娶两位。”麹义等燕北的时候便同人饮了不少酒,此时傻呵呵笑着对燕北拱手恭喜道:“车马一走一来,竟是要有五位夫人了,将军!恭,恭喜!恭喜!” 燕北看麹义在自己大喜日子饮多了酒,非但没有厌烦反而自己心里也高兴的紧,挥手笑骂道:“别瞎说,进去准备匕俎,早完事大伙早点休息。” “二妹,稍后作为媵妾在西面代我招待宾客。”说罢燕北张手对众宾客道:“燕某今日昏礼,多谢诸位前来,感激不尽!今日过后,燕某在宅邸大宴三日!” 至回到府邸,燕北的婚事就算大致完成,原本依照礼仪还要见公婆,可他们并没有需要拜见的人,剩下的礼仪都只是需要在寝室内完成,只等着媵妾在门外侍立一夜便是了。 甄姜低着的脸色隐匿在阴影中,嘴角显得有些苦涩……她只想着阿荣与小宓儿留在甄府无人照看,却忘记了燕氏有人手不假,却汇聚了整个幽州六成的达官贵人。 过了今日,甄氏一日嫁五女的风言风语便会骑上骏马州郡皆之,三个妹妹,还如何能嫁与旁人啊! 待礼仪结束,燕北与甄姜吃了几口准备好的食物,从人宾客撤去外堂宴席,宾主尽欢纷纷带着狭促的笑意向燕北道别。甄脱与甄道在内寝室门口东西两侧分别铺设席榻,食用新人剩下的昏食,便算达成最后一项礼仪。随后,二人在室门外伺候,确保确保呼唤能听到的。 室内撤去红烛,二人于踏上相对而坐,燕北双手微颤地为甄姜解开缨带,三尺长发垂垂而落,捧着甄姜的脸轻声说道:“阿淼,我会为你画眉的。” 室门外,甄道听见这句,身子微颤,心脏像是被小心翼翼地揉了一下。 便听甄姜道:“夫君,让妹妹进来吧,冬夜寂寒……” 正文 第一章 初平三年 初平三年,新年伊始。 大婚不久的燕北在襄平府召集家臣,议定一年举措。 政治上玄菟郡丞田畴与乐浪太守燕东的主要职责仍旧是安定郡中民生,除此寻常举措之外便是玄菟郡修筑边防烽燧、修缮各个城池城墙以及在与高句丽接壤的西盖马县近畿修筑三座邬堡与山谷口扼守要地的三处塞障,驻军守备;而乐浪郡少有御寇,主责为一方面向辽东郡输送匠人,一方面由本郡以檀木制强弓劲弩等军械,输送辽东备战。除此之外,便是支持郡民渔猎。 而发展最为健全的辽东郡在今年的使命便是以千山采矿之余的石料在襄平东西修筑二百里长的碎石道,可供兵马行人快速来往于郡中,这便是辽东首次大兴土木的工程,尽管没有开沟引渠需要的水文学识,确实劳民伤财的大事,单为此项计划,郡中便要为民夫支出三分之二的赋税,毕竟这种长时间力役与每年不过几日的徭役有所不同。 当然,这个数字在燕北决定将三千顷私田遵循荀悦的建议上缴为官田后,凌厉地被砍做五分之一。 尽管这种举措在短时间内看来仅仅为从这个口袋放进另一个口袋,到底都是燕北的粮食与资财,可长久来看……一旦燕北失去对郡中的统治力,他将一无所有。 就连军队的年俸,都改为郡中所发,他除了这个官职与长久以来的威信之外,他再无能够约束士卒的手段。 这也从另一方面逼着燕北恪守做为优秀君主的准则,不可失去民心。 除修石路之外,辽东郡还在今年定下三件事宜。一为扩大玄菟郡的关市,进一步完善并扩大关市的规模,就近将辽东郡匠人所作大量工艺品出售于东夷北胡,并为扩大匠人规模做准备;二为于辽东郡襄平城外除兴建四座大营与既定的书院外,再规划匠坊、商市、客栈、驿站,并沿石路扩建亭舍。并再建一座由郡府管辖的乐府,豢养伶人乐者,丰富百姓闲暇; 第三件事,则是要在襄平城原有基础上,根据新划出的城外再建立一座外城,再将来的三到五年里扩出五百步。 至于各个将领的任务便没有那么繁琐,幽东的军士们只剩下一件要务。 操练,备战,准备出征! “仲豫先生,稍等!”郡府议事结束,诸将起身离去,燕北眼见荀悦也向外走,连忙走到郡府门口叫住他,一面牵马说道:“我要去多闻里探望子干先生,不如同行?” 荀悦郭嘉等都俱被安置在学风鼎盛的多闻里,燕北去寻卢植刚好同路。 卢植在去年回还辽东后旧病复发,连燕北的婚礼都没有参加,仅仅让陈群捎来一份祝词。好不容易捱过冬天,却又令人担忧这位为大汉操劳一生的老人家能不能撑过这个夏天。 其实说来已经是幸运了,去岁燕北知晓三弟遇刺后召集了冀州与幽州多半医匠,当他们前往乐浪时燕东的伤势已无大碍。不过后来转眼便到了冬季,他们也不方便离开,道路为大雪所阻,这些北方医匠便留滞与辽东,行医郡中各地。 当陈群告知燕北卢植旧病复发的消息后,郡中轻而易举便招募到精于此道的医匠,为卢植保住性命。 不过也仅仅能保住而已,卢植这不是新病小疾,而是拖延十余年的沉疴,早已病入膏肓置于无人可医的境地。 就算用再宝贵的药物,再多的医匠,也只能保卢植活过这个冬天……任何人都不敢向燕北保证能让卢植活到夏天。 燕北这些后辈,也只是听天命尽人事。 “那老夫便与将军一道。”荀悦年过四旬,在燕北面前自称上一句老夫那是应有之义,翻身上马后提着缰绳对燕北说道:“卢子干自感命不久矣,要将编撰书籍的事情托付给我,刚好去舍中探望他。” 燕北在神色里有微不可查的谨慎小心,欲言又止地问道:“您觉得今日的郡议,可有纰漏?” 荀悦有些反常了,观其一贯言行,处处以卫天下为己任,甚至跟随在自己身边做幕僚仕官,都是为了借助自己的力量匡正天下……可今日的郡议中分明提出要对辽西郡用兵的想法,燕北本以为最大的阻力便是说服荀悦,哪里知道荀悦得知后没有丝毫异色。 这令燕北心里有些不安。 “郡议中的纰漏?郡中才士辈出,陈长文提出的匠坊与郭奉孝的乐府都可令百姓安乐郡中富裕。”说到今日的郡议,荀悦认为颇有几分大开眼界之感,难以想象在辽东这般苦寒的地界竟有沮授这样的智谋之士为燕北出谋划策统筹地方,这大约也正是燕北敢于南下讨董的底气所在了,“尤其是沮太守的屯田修渠造路……如果晚上两年,待郡中田产分与百姓六千,不,五千顷就足够了,到那时便可有数千田卒空闲,可以闲时发徭役,农时发田卒,修路造城便可不违农事,方为上策啊将军!” 燕北心里装着其他想法,听到此话却也不住地点头道:“不错,燕某非是没有人手,而是各司其职后无有空闲……先生欲在辽东行田策,不知筹划几何?” “尚需一段时间,待到三月,老夫便为将军走访郡中各地,亲眼探查一番,到粮食大收,半年可期吧!” 燕北点头,却是再也耐不住心中思虑,开口对荀悦挑明道:“先生,燕某所言的纰漏,便是今年要向西进兵,进攻辽西郡,您没有异议?” “将军是知兵之人,为何向老夫问战策?”荀悦面上无比惊讶,转头望向并马的燕北诧异道:“麴将军、高校尉等皆为人杰,沮府君亦为胸腹包藏天下之人,征战之事,将军何不去想他们解惑?这刀兵之事,实非老夫所长。” 若是赶上卢子干清醒的时候,那才是一尊隐于辽东文武双全的大才……燕将军今日不对啊,为何言语如此扭捏? “先生,不反对燕某向辽西发兵?” 燕北算看出苗头了,荀悦似乎不像刘虞那样忌讳战争。 “老夫不知战事,不过有公孙氏在辽西,辽东兵马再下中原便危机四伏。”荀悦沉吟道:“该打,要想奉迎天子脱离苦海,便要执掌幽冀二州……仲卿将军,陛下还在西凉人手中,等待臣子相救,幽东不可有片刻懈怠啊!” 到底荀悦是有理想的,否则以他的才能根本没必要投奔到自己麾下。 人家是在借燕氏的鸡,生汉室的蛋呢。 不过这样也不是坏事,荀悦投他是为了辅佐他兴复汉室,但要想兴复汉室燕北便要成为北方霸主……这与他的想法殊途同归,他要在乱世生存下去,也必须成为北方霸主。 至于成为北方霸主之后,是兴汉室还是再有别的想法,就看到时候的局势吧。 燕北比起虚无缥缈的理想,更注重实际。东征高句丽对他有利,他便东征高句丽;若与高句丽交好对他有利,他也不会整天把开疆辟土挂在嘴边。 这个道理在振兴汉室上也一样适用。 兴不兴汉室可以到时再说,他燕仲卿要先把燕氏复,不,是先把燕氏兴起来! “燕某自不敢松懈,不过仲豫先生,在下还有一请。”不多时他们便离开襄平行走在城外的泥泞小道上,燕北问道:“能否请陈长文代你巡视郡县……三日前州府刘公派人送来贺燕某成家的使者到了,新年伊始,燕某亲自前往蓟县向刘公贺新年,借此机会,我打算举荐仲豫先生做幽州别驾,最差也要从事才行。” “将军是担忧与辽西开战,州府那边?”荀悦只是微怔片刻便想通关键,问道:“将军要在下去州府做什么?” 燕北摇头,随意说道:“您的才能足矣担当幽州别驾,州府更能施展才华……刘公只知治政不喜武备,时常告诫我要安分守己,不要轻易言战。可当今之世,我又哪里敢安分下来。放下天下举目皆敌,我若安分便只能等着那些鼠辈用数倍、数十倍于我的军队毁掉我的一切。可刘公不懂,他始终认为只要他不惹人,人便不会害他。” “他说的肯定也是对的,可燕某人终究不似刘公那般仁厚。”燕北说着便自嘲地咧嘴笑了,有时候他真觉得刘虞那种为人处世之道才是对的,“我身上有那么多的过节,又怎么能不让别人来害我呢?” 荀悦对并马的年轻人这几句话感同身受,若非作为燕北的幕僚,他着实想不出辽东郡的紧邻除了幽州牧刘虞与那些拱卫在燕北身边的乌桓人之外,整个北方各路诸侯居然都想杀掉他。 高句丽、公孙度、公孙越、公孙范、公孙瓒、袁绍,这些人都希望取他性命而后快。 虽然有些已经死在杀燕北的路上,但公孙度明显只是个开始,而不是结束。 “我也没什么需要你去做的,只希望当我与公孙越开战后,刘公的州府里能有以为向您这样的长者,能为燕某说,说上那么几句……”燕北从马背上跃下,拽着缰绳把坐骑从泥坑中拉出来,抬起一直说出一个词汇,“说上几句公道话。” 正文 第二章 孙文台死 辽东有多少孤儿? 成百上千早就数不清了。那些孩子们的父母因病患,或是暴雪压塌暴雨冲塌房屋等原因离去,生活艰难衣不蔽体。若是年岁大些,多少还能走到城外等待别人施舍,试着保全性命;若是年岁小没有求生的本事,便只剩等死一途了。 但燕北不让他们死,派孙轻带着斥候四处收拢孤儿,不分大小男女,豢养在离燕北城外府邸不远的小孙里。派去能为他们开蒙的先生与善用武器的老卒,教习他们保命的本事。 孤儿是干净的白纸,燕北没有太深远的想法,只是觉得这些孤儿或许能够为他还未出世的孩子在将来保驾护航。 “将军,中原来消息了!” 在冬雪中幽东三郡都像是瞎子一般,失去了对整个北方庞大情报的掌控能力,令人心感不安。而当道路重新通畅,借助商贾或是旅人身份的辽东间使将情报重新汇聚在沮授案头时,无疑令人振奋。 这个冬天,对辽东郡来说就没有什么坏消息! 沮授带了整整一车驾的案牍拜访燕北,同行的还有作为幕僚的郭嘉、徐庶、石韬。 郭嘉如今仍旧是燕北身边的幕僚,而徐庶与石韬,遵照他们二人的意愿,徐庶在沮授手下处理政务,石韬则接任了襄平县丞……二人身负不俗学识,即便平日里时常前往辽东书院进学,却也将政务处理地有声有色。 要说起来,郭嘉着实是很有意思的人。 这世上有些人勤勤恳恳地能将事情做好,是贤才;但有些人终日游手好闲,却也能将事情做好,是慧才。 郭嘉,显然是后者。 至辽东后,燕北为他在多闻里准备了一处清幽的宅院,本以为这颍川士人应当喜好那般学风浓郁之地。怎奈何没住上几日,郭嘉便向燕北告罪,凭着在中原时的些许赏赐,在襄平城西购置了一块地图,兴建起宅舍。 你想得没错,郭嘉购置的那片土地的时间,就在他们在郡府议定来年事务,定下要在城西兴建乐府之后。而郭嘉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下那块屋舍之地,就在既定的乐府隔壁。 城西在将来是闹市,乐府是今后伶人乐者聚集之地……郭嘉住在隔壁,倒是近水楼台。后来燕北专程派人问过郭嘉,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购置宅院,郭嘉说将来城西会汇聚所有他感兴趣的事物和人。 才子佳人、伶人乐者、闹市百态、幽地美酒。 燕北琢磨着该给郭嘉一个正经官职了,还要是那种俸禄多、管事少、有闲暇的官职。 “怎么说,都是什么消息?” 沮授等人到访时,燕北正在前院溜着高句丽侯,狗子长得飞快,这才堪堪满四个月,便已快长到二尺长,天天在宅院里撒欢乱窜,正是精神头最足的时候。 燕北将高句丽侯撒手让它自己在回廊上乱跑,带着众人至宽敞的正堂坐定,沮授难掩心中激动道:“公孙瓒与袁绍,打起来了!” “哦?”燕北对这件事亦为绝对上心,拉过一卷书简一行一行看下去,脸上喜意越来越浓,喃喃道:“年前就交上手了?这样颜良本事不差,居然能和公孙瓒打个平手,哦,远离他有这个淳于琼为援军。” 年前,公孙瓒自清河国向东北移动,占据各地险要关卡,与渤海郡西南的修县附近交战一场,各有死伤,随后整个冬季都在漫长对峙中渡过。 待到今年开春,虽然双方都还没有交战,不过局势已经发生明显变化。首先就是韩馥似乎收到公孙瓒的挟持与庇护,冀州开始向清河国输送粮草;关靖率军进驻安平国,另一面的青州刺史刘备亦为公孙瓒策应,挥师北上为袁绍制造压力。 这正是燕北所希望的局势,一个穷兵黩武的公孙瓒,要比经历过数次政变深谙治政的袁绍好对付的多。 “看这样子,袁绍怕是会在今年落败吧?”燕北脸上笑意甚浓,抬手将案牍磕在坐榻扶手上,朗声笑道:“若此时公孙越率部南下,袁本初顷刻可亡……不好,不能放公孙越南下!” 燕北正高兴着,突然想到此次若走了公孙越,他便不知晓能否还能擒住这个伤害三郎的仇人,正要起身筹谋,却见郭嘉摆手笑道:“将军勿忧,此事本初之幕僚已提将军做好,州府不允公孙越结私兵。”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事了,公孙越虽然带着奋武将军部下校尉的官职,可他终究还是要在幽州行事,受刘虞节制。看着郭嘉递上的木牌,燕北神色一片轻松。 公孙越只有募兵练兵的权力,却不能统帅兵马离开辽西……除非他想与州府撕破脸,否则各地亭里县界郡境设下的关卡都不会让他的军队通行。 可就算他撕破脸,幽州兵照样会进攻他,执掌幽州兵数年的鲜于兄弟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忠于幽州忠于朝廷,公孙越若不尊号令,恐怕都不用燕北有任何动作,他们便率先发难了。 “公孙与袁的冲突,于我等是好机会。”几人都见到燕北眼中的火热,“准备粮草辎重吧,我们先夺辽西,取公孙兄弟之首!” 沮授点头道:“公孙氏于辽西有兵马三千余,分散郡中各地,若战时征召,其宗族交好之大氏豪强,亦能为其供家兵两千余,这大约为公孙氏全部战力。” “辽西四族的家兵不足为虑,他们十几年积攒的老卒都在几年前毁于阳乐一战,就算让他们再为公孙越召集两千人也不过是新卒而已。”燕北抬起手掌缓缓翻下道:“一战可克!” 新卒难打硬仗,而燕北的军士最熟悉的便是浪战,莫说运用战阵之数,便是单纯的两军对垒,辽东军随便拿出一营,对阵辽西军都是有胜无败! “主公,还有东夷。进来高句丽与扶余国都派遣使者来襄平,两国于辽山一带再启战……”沮授尚未说完,燕北猛然抬头问道:“这条消息是谁送来的,孙文台死了?” 中原的间使传信,去年秋天,孙坚克定豫州后前往荆州,作为袁术军先头大将南下进攻荆南的朝廷荆州牧刘表,刘表派遣黄祖于樊、邓之间迎击。大小数战,孙坚击败黄祖,随后统帅兵马渡过汉水,围困襄阳。刘表不敢出城迎战,派遣黄祖夜间出城募兵,于襄阳城下再战,再度以黄祖兵败而告终,逃向岘山。 数次大胜,视荆州于无人之境,何等武烈。 岘山之中,孙坚率先追击,丧于黄祖军士于林间射出的暗箭……天下第一猛将孙文台,殒命荒山林间。 “何等讽刺?”燕北的心情无比复杂,那般性情强韧之人,却死于暗箭之手,“我与文台临别曾言,三五年后再见,当时以为是再难相见,却不曾想,却是永别!” 天下之大,即便他们俱是武功显赫,却也并不认为五年之后燕北能称霸北方渡过黄河,也不认为孙坚能坐断东南……他们离得那么远,又如何再见? 可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孙坚居然会战死! “这件事麹义知道了吗?他与孙坚私交甚密,在中原时惺惺相惜,派人去告诉他吧,江东的猛虎,被杀了。还有来辽东购马的韩当,那个辽西人是孙文台的家将,如果他无处可去,可在燕某麾下为将,也让麹义去问问吧。” 燕北与孙坚并无太深的私交,只有些许同袍之情与对其胆略的钦佩。 因而在得知孙坚的死讯后,燕北仅仅是感到些许兔死狐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倒是麹义,让燕北有些担心,他猜测麹义知晓这个消息后多半会醉上那么几日。 所以他唤来府上亲随,让他们去给麹义送两坛桃县陈酿。 做完这些,他才再度对沮授问道:“公与咱们接着说,高句丽和扶余国又打起来了?” “是,高句丽派人送来一些礼物,希望能于我们修好关系。”虽然顿了这么久,但沮授没有丝毫不愉快,接着说道:“扶余国则派遣使节希望主公作为其援军,袭击高句丽西部边境。” 扶余人很着急,他们和高句丽打了那么多年,从来都是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去打,怎么这次向辽东郡求援了? “我们可以帮他们的,但是现在不会。”燕北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吞下辽西,需要在各县布放兵马稳定局势,单凭幽东兵力,无法一次覆灭高句丽,但若合扶余国,一战夺他们三五年国运,便是燕某的目的所在。至于给扶余人的回复,便先不在辽东给他们回复,待使者离开,派人去与之密谋……诸位觉得如何?” 三地纷争不断,哪里又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局面,燕北可不相信辽东郡就没有高句丽人的眼线,若是扶余使节在这里和他们达成什么事宜,不用太久便能传至高句丽。 燕北需要一个时机。 那个时机是高句丽使节离开辽东之前,向西倾兵,使其松懈边防,当平定辽西后挥师东攻与高句丽边防对峙,为水军创造机会! 正文 第三章 质子难楼 似乎噩耗在初平三年接踵而至,广布中原的间使将孙坚身死的消息带回辽东后不几日,裹着毛皮大袄的乌桓骑手告知丘力居的从子蹋顿携峭王苏仆延、汗鲁王乌延,部落大人骨进与丘力居之子难楼请求拜会。 乌桓国单于丘力居,在不久前离开人世。在他死前因为难楼年少,遂命从子蹋顿为代单于,抚养难楼长大。如今汉朝皇帝大权旁落,幽州牧刘虞对乌桓心怀仁慈,只是因为地缘使得乌桓国夹在势同水火的辽西辽东两个郡中间……没有丘力居,乌桓人必须做出选择。 是掌控幽东三郡蛰伏于辽东的燕北,还是虎步中原与袁绍对决的公孙瓒。 尽管目下公孙瓒更显威势,但乌桓人更愿依附燕北。 从蓟县方才返回没多久的燕北显然对这个消息猝不及防,年前统帅兵马途经属国时他还与丘力居坐在毡帐篝火旁饮酒,那时候丘力居神色自若,看不到一点久病的模样。 可若要说丘力居死的蹊跷,眼下拜谒的五人便是丘力居之下掌管整个乌桓属国大权的部族首领,还能有什么蹊跷的呢? 不过燕北还是要问,他看着端正坐在下首的雄夫蹋顿开口道:“老单于让你们来见我,与燕某交好,那么新单于是如何做想?” 蹋顿的名字很像从前鸣镝弑父的匈奴王者冒顿,而从体态上其人虽骁勇却不似许多膀大腰圆的武夫,却与燕北有几分相似,修长剽悍,同样是快马轻刀的路数,似是用头多过用手的人。 因而让燕北产生些许不好的联想。 不过蹋顿的话打消了燕北心底多半疑虑,他拱手道:“叔父箭创复发不治,他一生就只中过一次箭伤,是在管子城下,将军知晓那场战事,我乌桓各部于公孙氏不共戴天,对将军马首是瞻!” 管子城下,燕北回忆着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公孙瓒三千骑追亡逐北,吓得摸不清情况的十万乌桓兵一路逃至辽西方才知晓公孙瓒的底细。没有丝毫意外,轻功冒进的公孙瓒被围困在管子城上,公孙瓒发动民夫守城之后,只有简易云梯的丘力居无法攻下管子城。 而丘力居的箭伤,就是率领部众强攻城池时留下的。 从那之后,丘力居再没参与过任何战事。 现在丘力居死于箭创复发,从子蹋顿统领各部,他们来拜会燕北是个好现象。 “燕某信任老单于的眼光,由你来担任新单于自然不会差。”燕北对蹋顿的说辞比较满意,将目光转向其身后的苏仆延等人,一一点头示意,这些人他基本上都见过,峭王苏仆延还与他交从甚密,唯一没见过的便是蹋顿身旁的小孩子,他对蹋顿问道:“那便是小单于难楼,你的弟弟?” “是。”蹋顿拉着不过十一二岁的难楼对燕北见礼,说道:“叔父让我暂时统领部众,将来等弟弟长大能够统帅各部,我便退位辅佐弟弟。” 燕北对蹋顿感官不错,蹋顿不卑不亢的态度令他欣喜,但毕竟他们不曾共事,燕北还不够信任蹋顿。而乌桓人,也是他手中主要力量的一支,整个幽州有超过三十万乌桓人,这些人中能够上马控弦者直逼十万,燕北不能掉以轻心。 正当燕北思虑着对乌桓人的反制手段时,蹋顿拱手说道:“此次前来除了拜会将军,还有一件关系各部的大事要与将军参详……渤海太守袁绍与公孙瓒对决于冀州,前时派遣使者希望我部能相助与他,为此他打算将侄女嫁给我,以换乌桓兵马南下进攻公孙氏,将军意下如何?” 袁绍要与乌桓人联姻? 燕北当然不乐意了! 即便现在公孙瓒与袁绍对峙,燕北将介入战争并与公孙瓒开战,但这并不耽误袁绍一样是燕北的敌人。袁绍抛出来的联姻更令燕北感到不安。联姻乌桓单于,便能轻而易举达到袁绍牵制公孙与燕氏两家的目的。 可燕北又如何能割肉喂鹰令袁绍如愿? “恐怕现在让袁氏女子进入幽州并非是好时机,单于蹋顿,我希望你能拒绝袁绍的联姻。”燕北点着头考虑着自己的措辞,毕竟下首坐着三十万乌桓的两位单于两个大王,燕北也不希望在言辞上激怒他们,“恰恰相反,我认为单于应当回去整备兵马,下个月我们将出兵辽西,今后亦有可能会进入冀州战场与公孙瓒交战……作为回报,愿意为燕某出兵的部落,在这场战争结束后,玄菟郡关市的商税会减少一成。” 幽州如今有两大关市,一个为州府设立的上谷郡关市,专于乌桓人与汉人交易货物;另一个便是燕北设立的玄菟郡关市,用于汉人与乌桓人、扶余人、鲜卑人的交易。 当燕北说出关税将会对那些愿意为他出兵的部落减少一成时,各部首领心态不一,但无疑都是高兴的。他们想的是到时候出兵多少,才能得到这一成的关税减少。 反正娶到袁氏女人的是蹋顿又不是他们,与袁绍联姻他们这些大王什么都得不到不说,还要背上与公孙瓒甚至燕北作战的奉先……乌桓大王们也不傻,公孙瓒、袁绍、燕北,这三个汉人首领他们只能寻找其中一个追随, 而显然,三人当中如今声势最为显赫的是在冀州进攻袁绍的公孙瓒,声望最高的是收到围困的袁绍,兵马最强盛的是燕北。 他们当然要选择离得最近的那一个! “将军,在下明白了,回去我部便会驱逐袁绍的使者。”蹋顿点头,比起袁绍拿出一个宗女给乌桓单于不小的面子,他更喜欢燕北开出减少关市税收的价码,“出战时,将军遣人告知一声,乌桓数不清的骑手为将军枕戈待战!” “很好,小单于还没有开蒙吧?”丘力居时代,乌桓人可以被燕北利诱,但到如今的蹋顿时代,燕北希望与乌桓人产生更深厚的交情,并且换了新单于,又不是苏仆延这样的老熟人,毕竟心中还有戒心,燕北看着小单于难楼笑了一下,对蹋顿道:“让小单于在辽东书院就学开蒙吧……我没有留人做质子的习惯,何况乌桓是燕某的朋友。” 燕北提出留下小单于难楼在辽东的要求令蹋顿脸色微变,倒是一旁的笑着解围道:“我同意让单于在辽东学汉人的本事,不过最多四年,四年后单于要回属国统帅部众!将军是说话算话的。” “小单于在辽东的安危受燕某保证,为了不与乌桓人的习惯脱离,你们三部各出五百勇士与他们的家人,再合燕某的一曲汉人军士,屯于襄平,号为突骑,为小单于禁卫。”燕北就是再口口声声说没有留人为质的习惯,也不能改变他确实是要将难楼当作质子的想法,不过他确实不会害难楼,“为期四年,小单于学习汉人六艺与乌桓人的习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实际上燕北与他言之凿凿的话语恰恰相反,如今他的辽东书院已经有高句丽的世子一名,再加上难楼便有两个东国继承人为质子。 燕北从不说谎,因为他的谎言连自己都是确信的。 在他心里,这完全是为了增进汉与乌桓的友谊,再不久的将来乌桓国与高句丽都将拥有熟悉汉学的统治者,并且……是在燕北的看护与影响下成为统治者。 比起战争,更可怕的应当是华夏入夷狄。 当他们的王、单于,从内心接受汉学,把自己当作汉人……上行下效之后,还会有乌桓,还会有高句丽吗? 到时便只存在燕北统治下的汉。 留下难楼,也是为了防止蹋顿的不尊管束,如果在将来蹋顿于燕北离心离德,他可以随便用什么方法至蹋顿于死地,推举乌桓国的合法继承人难楼上位,无需战争仍旧将乌桓国牢牢地绑在燕氏的战车之上。 没有给蹋顿拒绝的机会,燕北便定下诸般事宜,随后自是款待乌桓一行人。 当他们离开,辽东郡进入浩浩荡荡的战前准备,先头斥候与间使进入辽西郡,各地兵马在辽水大营集结。 留麹义部于襄平镇守,继续操练士卒水性准备今后对高句丽的水战。刚刚成婚不久的燕北亲自挂帅,提领四营兵马长驱。 赵云列阵骑、太史慈善射骑、孙轻斥候营、高览燕赵武士重矛营,整军列阵,踏上前往辽西的路。 而他们的目的地辽西郡,公孙兄弟显然也察觉到临郡宿敌这几个月不同寻常的兵马调动,紧急抽调郡中大氏家兵充军,于秦长城临渝以东布置防线,东部乃至整个幽州再度为战云所缭绕,气氛一片紧张。 公孙兄弟是知兵之人,没有为了保全郡境而在阳乐城聚兵,而是放弃相对空旷的辽西郡东部整整六百里土地,依靠长城据守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畏于燕北兵威,打算用数百里道路来使他的兵马疲惫,进而创造战机击败西征的军队。 何况,守备城池越近,后勤辎重的压力便越小。 只是燕北不会让他们如愿,战事一触即发。 正文 第四章 多面准备 燕北居然真的敢打他们!打辽西郡! 公孙越与公孙范收到宗族子弟从阳乐城传回辽东郡整备兵马大举西进时,在令支城外愁得团团转。燕北在燕东遇刺后默不作声,他们便以为燕北不记恨了。 无论是因为大兄公孙瓒在中原的威势也好,还是说死士口风紧,让幽东三郡到现在还不知道刺客是辽西郡派去的人也好……无论是什么,公孙兄弟便觉得此次危机平安度过了。 毕竟,这初平二年的事,都放到初平三年来了。 去年燕北大军过境时都什么也没说呀! “他要打去年不打,今年反倒兴起大军,我,我们拿什么抵抗竖子燕北!”公孙范脾性多急,此时对燕北军势的恐惧激起满心怒气,挥鞭抽走在一旁收拾先前打碎陶碗的仆从,对二兄公孙越抱怨道:“若是去岁言战,兄长一个月便可自中原发兵北上,现在可好,兄长与袁本初对决,难道我们就凭借那几千家兵与燕北善战之士作战吗!” 别看从前公孙范对二兄胸口塞铜镜的胆小举动嘲笑不已,可真到现在这个时候燕北大军压境的消息一传出来,他也是第一个坐不住,眼看着公孙越还好整以暇地跪坐在案几前任由自己上窜下跳一言不发,心中更为焦急,绕过厅堂至兄长面前拍案急道:“二兄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安稳坐着,那燕北……燕北几千个打过阳乐、破过黑山、讨过董卓的精兵可就要杀过来了,没了兄长的义从白马,我们拿什么抵挡啊!你快那个主意吧!” 公孙越依旧一言不发,半眯着眼睛垂头看着案几,公孙范急躁的嗓门让外面回廊上跑前跑后的仆人都能感受到盘踞在整个公孙氏邬堡上空浓重的不安。 自度辽将军燕北兴无名之师大举西进,整个辽西各个城池乡野民慌吏忧,数年前的二张之乱殷鉴不远,亦将军亦乱匪的燕北凶名在外,那是幽州东部的无冕之王、土皇帝,连东夷大国高句丽与扶余都年年贡礼……此次度辽将军燕北明摆着就是要辽西公孙氏除名于天下,谁能阻挡? 就凭公孙氏麾下那一个校尉部的兵马与辽西四姓的家兵? 要他们仗着白马将军的威名欺负欺负乌桓人与乡里百姓还算尚可,旁人给几分薄面也就算了。真要他们与度辽将军久经战阵的精悍之士对决?别说郡中百姓信不信,就去问那些军卒自己敢不敢! 公孙范是越想越气,一屁股坐在案几对面于公孙越骂道:“燕北好个毒辣竖子,去年默不作声装兔子,待今年兄长与袁绍交战郡中捉襟见肘只是他倒是发兵了!咱总不能在这里等着被那竖子枭首示众吧?” 枭首示众? 公孙越听到枭首示众,抬起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鼻间轻哼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地嗤笑,轻拍案几对堂外喊道:“来人,奉一壶令支老酿,取一双酒器,某家的兄弟想来口是渴的。” “喝什么酒啊还!”公孙范也不跪坐了,扶着额头一屁股萁坐在地,叉着腿急道:“兄长,你要是再不拿个办法,小弟便只有上临渝城关与燕北决死了!” 尽管因为燕北大举入侵的兵威使得郡中人心动荡,但公孙兄弟在邬堡中仍旧拥有一言九鼎的权威,不多时便有婢女奉上酒水与精致青铜雕羊尊一对,心惊胆战地摆在两位面前,生怕再有些许动作引来鞭打。 公孙越看着急出满头大汗的三弟,慢条斯理倒上酒液,推给公孙范用寻常语气问道:“你慌什么,怕什么?” “我,燕北攻来了!” “为兄知道,燕仲卿亲领兵马数千,渡过辽水,那又如何?等他到临渝城关至少还有行军八日,你就是急着去先代长城送死,也不用急于这一时,你慌什么?”公孙越给自己倾满一樽,仰头饮下眉目清明地对三弟问道:“他就算兵临城下了,你又怕什么?” “兄,兄长如此,难不成已有破敌之策?”公孙范觉出味来,二兄这是成竹在胸啊,急忙端起酒樽饮下俯身问道:“计将安出?” “没有破敌之策,如你所说,辽东兵皆为精悍,辽西可用之兵尽为大兄带走,留下些老弱病残,你我兄弟又不重视军卒,他们兵甲还都是郡中武库十年八年前的老货,就是兄长来领兵也打不过。”公孙越认起输来倒是麻利,从言语间感受不到丝毫羞愧,“打不过就打不过了,又怎么样?兄长威风盖世被人称作白马将军,到头来还不是在阳乐被燕度辽打的屁滚尿流?别老把竖子竖子挂在嘴边,多思虑他一介马奴为什么能成事!” “他能成事还不是运气好!”公孙范提起燕北便满面不屑,转脸不服气道:“换个人也一样能成!” “别不服气,他燕仲卿可比你我兄弟强,要说运气,我们兄弟的运气就差了吗?幼时因母亲地位低,我们兄弟饭都吃不饱,到现在谁还记得他们公孙氏?幽州只有我们这一房公孙,兄长运气就差了?可到底也才不够与燕北伯仲之间,引以为傲的战阵还输给了他。”公孙越心里是真认为燕北值得钦佩,至少不应是三弟那样用来小觑的土鸡瓦狗,摇头叹了口气道:“他能隐忍啊……抓住这个孤立无援的时刻发兵,目光毒辣!” 燕仲卿一定是在去年回还便打算今年发兵了! 公孙越在心里笃定地想着,早知会摊上如此可怕的对手,兄长就该在拥有一击必杀的机会时狠下心去不惜一切代价杀死燕北,到时幽州还有谁能挡公孙氏呢? 放到现在,那祸害大咯! “行,你说他隐忍就隐忍吧,他一破落马奴,啥憋屈都受过怎么还能不隐忍。可他就是一千一万个好,现在来取咱性命了,怎么办?喝了这尊酒,就枯坐等死了?” “三弟我问你,你敢带着家兵与校尉部和燕北打吗?明知打不过,还敢去临渝城关和他打吗?”公孙越面上轻松无比,“要是不敢打,叫仆役收拾府上细软,召集家兵南下,兵马走陆路支援兄长不管什么州府就硬闯了,我不信鲜于兄弟真敢拦;宗族家眷乘船南下走青州,避祸刘玄德那边,多少能保住条命。” “我不去!”公孙范一听就不干了,侧着身子不理二兄,片刻才瞪圆了眼睛拍案几道:“他燕氏一家子马奴马匪,啊?他们就狠辣隐忍了,我公孙氏幼时也不容易,打仗拼命谁都不少,凭什么听了他燕仲卿的名字就要去避祸就逃了……我就死到临渝城关上,也不受这份儿窝囊气!” “呵,还有点公孙氏的胆气!”意见未被三弟采纳,公孙越不怒反笑,这才正色道:“说的不错,他燕氏是马匪乱军,他们狠辣隐忍,我公孙氏宗庙在辽西立姓百年,在我们的土地上没怕过谁,他就是兵势再强又如何,无非一死耳!要想夺走公孙氏的家乡……拿命来换!” 公孙越像三弟一样清楚,燕仲卿是有备而来,调尽精兵强卒,他们的胜算太低。可就算再低,也不能就这么怕了! 眼看兄弟不再是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公孙越这才满意地长舒口气,道:“散布骑手,让乡里百姓入近畿城郭避祸,征调民夫赶制箭矢擂木守城之用,先以你两千校尉部于临渝城关守备,最好在关外以两曲军卒接替突袭……敌军声势浩大而赶路六百里,军卒疲敝,不给他们休息机会一击功成即退入关内据守,以消磨敌军士气。” “临渝城关的战事由你来打,伤亡三成即丢下城关,抛弃临渝城,退往肥如,为兄率都尉部与家兵在道旁林间设伏,为你断后,随后据守肥如……敌军若久攻不下退了最好,若他们不退,你我也要多一份打算。让府上仆役先收拾细软与家眷一同在海阳岸边等候吧,若兵败如山倒,你我便乘船至青州避难。” 公孙范不由感到气馁,“都要决死,为何还留下退路?” “决死?难道因为燕仲卿势大你我兄弟就一定要死给他看吗!”公孙越摇头道:“燕北的目的不是杀死你我,而是为了辽西这块土地,我们做好完全打算,若事不可为,去寻大兄……待击溃袁绍再与燕北决死不迟,失去的土地总能拿回来。州府不是阻拦你我兄弟南下相助兄长么,说什么不让幽州军参与冀州战事。便派人给州府传信,燕仲卿肆意兴兵,他们便不阻拦了?” 州府做事总是要一碗水端平了的,既然不让公孙氏兴兵,那也容不得燕北兴兵! “燕北不是一直刘公刘公叫的亲热,我倒要看看当刘伯安叫他散去兵马时,他是听也不听!”公孙越起身在案前铺上一副辽西地形图,指着临渝城关道:“在长城守备三日,退向肥如两日,肥如城三日,令支城再守三日!现在派骑手前往州府,一来一去快马五日足够,州府再思虑上三日,八日足矣……若到时州府能劝阻或派来援兵,我便要让燕仲卿偷鸡不成反蚀米。” “若州府也不管用,你我便远走海外,将来再与燕北争个高下!” 正文 第五章 狭路相逢 公孙氏的确胆气超人,即便是名不见经传的公孙范,居然会在如此时候出城关于道旁设伏,密集的冷箭将前军斥候部前头前曲杀伤百余。 当后续兵马整军列阵时,敌人便早已逃遁,只留下一块写着‘公孙范伏击燕贼于此’的木牌,令燕北哑然失笑。 这场小范围交手极为短暂的战斗,也算是给燕北麾下一路高歌猛进以为必胜的士卒们提个醒,告诉他们此时终究不是在他们的辽东郡,毕竟踩在别人的土地上,还是要小心为上。 此战过后,斥候巡查更为仔细,路上仍旧发现过几次公孙范部的踪迹,不过尚不等他们动手伏击,斥候营的马弓手便将他们击走。 公孙范带出来的都是些骑马步行弓手,即便是燕北部下追击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只能将他们赶回临渝城关而已。 “的确是燕某疏忽了。”临渝城关之下,燕北的军队大举扎营,攻城军械与辎重民夫在后方沿途输送至营地,似乎大举强攻城关已是不可避免,可中军大帐中燕北却露出愁容,“本以为大举进攻,公孙瓒这两个不成器的弟弟不算什么,辽东是燕某囊中之物,就为不与他们野战燕某才不过率领六千余部,却不想公孙兄弟看模样是要据守城池一城一县地与燕某打下去了。” 这对燕北来说并不算个好消息,尽管他在辽西除令支外所有城池都埋入内应,但有内应并不说明就一定能骗开城池里应外合,内应也仅仅算是多个准备而已。 制胜的关键,还是在于尽量逼敌人与之野战。 用精锐士卒强攻城池是傻子才做的事情。 “郭奉孝,你有没有破敌良策?”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燕北见郭嘉走出营帐,便将他叫到身边说道:“这公孙氏兄弟,恐怕也并非燕某所想可一战而擒的货色。” “将军别急,在下已有些眉目。”郭嘉笑着拱手,眉宇轻松,对燕北道:“来寻将军便是想请孙校尉支出一队斥候骑,随在下走上两日,待回还营地,必有破敌之策。” 自襄平郡议之后,刚好太史慈组建善射骑营担任校尉,度辽将军长史的位置便空了出来,燕北便将这六百石的长史之位给予郭嘉,也好让他每月能领到些许官俸,到底有些财米,饿不着。否则以他大手大脚饮酒享乐的手段,赏赐早晚花光便要断顿,燕北又不好总是赏给郭嘉。 自己蹭饭就算了,郭嘉是带着家妓去郡府谋食,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何况他帐下幕僚,时常去沮授的郡府蹭饭算怎么回事! 听到郭嘉这么说,燕北挑着眉毛道:“看出什么眉目,先对我说说,孙轻那边你自去要人便是。” “现在还仅为猜测,我等士卒至此长途跋涉,早已疲敝不堪,若要野战,对公孙氏而言此时正是大好机会,然其不敢攻!”郭嘉眯着眼睛抬手挠挠鬓角,笑的狭促,道:“临渝城守军不会太多,其兵马多半布于肥如、令支一带,甚至打算在后面接应临渝守军,一城一城退回去也有可能……只是在下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拖延时间,公孙伯圭此时必然无法援手,还有谁能为他们策应?” “道理如此,燕某亦想不通,故而欲将乌桓骑游曳于肥如等地,不求速胜,只要能探到他们的兵马情况即可。” “非也!”郭嘉摆手裣袖道:“将军的目的并非是为攻城或野战胜过公孙,他们是想拖延时间还是等待驰援都不重要……将军只要派遣斥候广布郡中各地,探明那二人所在即可。绝其后路,擒公孙二子杀之,各县便传檄而定。” 燕北的思路偏了,他认为要征服辽西便要派遣兵马驻扎各个城池,但他却忘了无论公孙越还是公孙范,都不过是奋武部下校尉与辽西郡都尉罢了。他的敌人是公孙氏,而非辽西郡。 此二人不死,公孙氏余威尚在,辽西便举郡皆敌……可若公孙氏不在,辽西郡自然也就像对他们没有威胁的右北平、代郡一般,燕北即不屠城也不杀人,郡中有什么理由来与他敌对呢? “你说得对,太对了!”燕北不是痴傻之人,郭嘉一点便想出问题所在,当即对郭嘉摆手道:“奉孝,你去寻孙轻要人吧。也别让他闲着,我认为公孙氏不像是要与燕某决死的模样,他们极有可能留存后手,要么有别郡豪强为援,要么便是思虑好了退路……你去带人好好探一探!” 郭嘉领命离开,燕北立在营中半晌,望着远处临渝城关的轮廓皱眉良久,猛地一拍兜鍪连忙扯过经过身旁的士卒道:“你速去叫传信探马来。” 燕北才发现自己忘记了重要人物,曾与他有仇的渔阳王松,在之前与公孙度结盟共谋辽东的事情上王松也是有份的,那么这次王松也极有可能搀和进来,必须要派人告知远在渔阳的马安,若王松有所异动必须将消息传报过来。 这真是燕北想多了,那一次是四家联合极有可能定下燕北的根基从幽州抹除,一方面符合王松的利益,辽东的铁器生产已经影响到渔阳集市,再说他们还有私仇;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当时为锦上添花,若非田豫的胆气,辽东郡经受那一场战事就算不被攻破,元气大伤也是板上钉钉的事……王松搀和一下并无坏处。 可这一次?公孙氏十有八九要陷于燕北之手,指望王松去雪中送炭? 别说他不敢搀和,就算他搀和了未必能赢,与其筹谋这些,倒不如躲在渔阳安心看待局势有变。到底燕北对渔阳郡的影响力还非常弱,何况还有那么个州府在,王松也相信燕北不会乱来。 虽然想多了一点,但另外一方面燕北没想错。 在向传信骑卒交代了让马安盯住王松的事情后,燕北又派人疾驰辽东汶县,命水寨的田豫率领两曲水卒以船舰封锁辽西远海,以备公孙氏乘船自海上逃走。 他的目的是杀掉公孙,如果公孙死了,辽西没打下来没关系,让骑手奔至各县,顷刻便能安定郡中;可若是辽西郡打下来,而公孙氏没死,这场仗也仅仅只能达成一半的目标而已。 燕北隐忍半年,为了图谋辽西郡才在今年发动战争,与他要为燕东复仇杀死公孙氏兄弟并不冲突。 打仗不是玩六博戏,头脑一热跨上骏马领百十骑手便敢穿梭郡县挟刀宰人的时代对燕北来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每一个决定的脱口而出,都意味着他在夜深人静中于脑海徘徊过百转千回。 公孙氏刺燕东的仇恨大吗?太大了,他的弟弟到现在都不曾挨过旁人辱骂,却被公孙氏指使的小贼狠狠刺上一刀,燕北恶人恶性,杀了他们再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杀公孙氏很容易,一个刺客不够派十个,十个不够派上一百一千个死士,公孙氏的人总要死绝的。 但那对燕北来说仅仅是复仇,于大业无助。弄不好少了公孙氏这样称霸郡县的豪强,州府终于能够派来郡守执掌地方,反倒还不如公孙氏,到时憋住了燕北兴兵的借口,他可就只能窝死在幽东无缘中原了。 兴兵一为报仇,二为地盘。 何况有仇恨做借口,虽然燕北知道这必然会令他与刘虞的关系出现裂痕,但也并非是致命的……今后还有修补的机会。若是无缘无故兴兵,可就不同了。 日升月落,便是两日。 燕北的兵马在临渝成为搭筑营地,守株待兔般等着公孙氏郡兵与他野战,却只能经历两日失望。他现在与谁野战都不怕,最精锐的燕赵武士据守营盘,营地木栅中还列摆着十架辽东铁邬新制成的武钢强弩战车,八尺长矛做的弩矢足有射出百步仍然穿透皮甲的威能,何况有那么多乌桓游骑环伺在侧……野战夜战,燕将军还能怕谁! 郭嘉遵守承诺,说是两日便是两日,风尘仆仆地带一队骑手自荒野赶回,拧开腰间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酒囊灌下两口,俩眼冒着光对燕北喜道:“将军,下令吧,派乌桓骑截断临渝、肥如之间的道路,不出三日,公孙范必自临渝西撤!” “公孙范就在临渝,从何得知?” “不单单公孙范,临渝城守军为奋武将军下校尉部,共三千士,城头上领兵的正是公孙范。而他那兄长,公孙越正率领辽西都尉部与辽西四姓家兵于肥如,他们兴许还在路上设伏接应。”郭嘉取过地图指点着这两座辽西中端的城池说道:“这中间的道路只有一条,这一处有二十里密林,这一处有山谷窄道,其若要设伏,必然在这两处位置!” “若乌桓骑于其身后骚扰,公孙范便心神不宁,必会撤退求稳,到时将军夺临渝易如反掌;而消息传至肥如,公孙越多半会率军相救,他们便只能堵在这一条路上;再遣精锐骑营于肥如之北,待公孙越出肥如,占领城池!” 狭路相逢,首尾尽堵……公孙小儿,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正文 第六章 真正威胁 “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高句丽国内城,世子伊尹漠宫室中,伊尹漠拧眉听着常驻辽东的间谍回报,脸色阴沉。 “消息自辽东郡府下吏传出,我国使者进献礼物修好于汉度辽将军燕北后,扶余国使者亦至辽东,在拜会太守前拜访辽东郡麴氏、甄氏等大族,先后留于辽东一旬有余。”使者躬身跪拜在堂下,神态恭谦地缓缓答道:“在那之后,有人在于郡吏饮酒时听说,辽东欲与扶余国合兵,共击我国。” 间谍的话令养尊处优的伊尹漠吓出一身冷汗,高句丽与扶余国的战事才刚刚开始。去年他们自扶余国夺来辽山以南大片险要之地,转而在两国地势中的攻守抢占些许优势。今年扶余国为收复失地而倾动大军开赴辽山要地,这必然会是一场久攻不下旷日持久的战事。 两国国力相仿,兵力扶余稍弱,但谁也没有将对方置于死地的能力。在这种时候,若辽东郡加入战场,自高句丽国西面撕开战线缺口,像去年那样攻至纥升骨城之下,便能够轻而易举地扰乱各处粮道,进而使北面战事因补给不足而陷入颓势。 辽东郡与扶余国的联合意味着什么,伊尹漠再清楚不过。 这于他,于高句丽上下,都是不可接受的。 不过伊尹漠心中还是有些迟疑……去年燕北派人将边防七百多只耳朵装进木匣送往国内城,将他与父王吓得不轻,听宫内医署说整个年关父王都不停地遭受噩梦折磨。伊尹漠也是很多人吃不下饭,总会想起昏暗的宫灯映照下整个木箱中放满耳朵的景象。 恐惧,无可厚非。 大多数上位者的地位来源于继承而非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就算让汉朝先帝见到名将皇甫嵩在冀州用人头立起的京观也会吓得睡不着。 即使高句丽北面战场每年都会有数以千计乃至万计的军卒死于战场,但那对远在国内城的王室而言仅仅是个数字,从没有人敢将尸首或是首级拿来让他们看。 其实他们父子已经不错了,寻常人见到一具尸首就会吓得浑身发抖。 对燕北这个名字的恐惧,已经与七百只耳朵所代表的尸首紧密联系在一起。 “这个消息准确吗?会不会是扶余人为了激怒我们进攻辽东而设下的圈套?” 尽管伊尹漠也认为扶余人不会这么傻,但他还是将这样的话脱口而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心底里对燕北这个名字没来由地畏惧。 无端地让他想起,那七百只耳朵。 伏地的间谍不敢接话,这种问题不是他的身份能够回答的。 伊尹漠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挥手将他屏退,沉着脸立在深夜里昏暗的宫殿枯坐良久,这才下定决心前往王宫拜见父王。 “你要从纥升骨城往梁水营地派驻兵马?”新大王伯固在睡梦中被侍卫唤醒,但真正将他惊地清醒的是儿子话语,顿时像被踩到尾巴一般穿着丝质内袍高声喊道:“你又想对汉朝挑衅,上次给你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伊尹漠接二连三对汉朝的挑衅,已经令伯固转变了对二儿子欣赏的态度……对邻国充满进取心是一件好事,但缺少足够的决断与判断时机能力的大王,与整个高句丽国有害无利。 尤其当北方宿敌在侧,西面强邻拥有一位堪称雄主的度辽将军时。这样的局势令伯固时常感到忧心忡忡。 “伊尹漠,如果你只知道一味对汉朝发动战争,而每一次又只能铩羽而归,让国家一次又一次派出使节向汉朝边郡称臣来缓解危机……”伯固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完,他顿了一下,对伊尹漠问道:“告诉我你要纥升骨城出兵的原因,如果没有足够理由,就算五部大加都支持你,我也不会答应。” 伊尹漠明显察觉到父亲对他态度的变化,低头咬紧牙关片刻,这才压下心头愤怒,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父王,在辽东郡的间谍传回消息,扶余国似乎说动汉度辽将军燕北,欲合兵进犯……儿子并非单单要自纥升骨城向梁水进兵,还要请求父王自南面调派军队守卫纥升骨城,单单五千驻军不足以守住大梁水河畔,更不能守住纥升骨城。” 原本听到伊尹漠打算再向大梁水驻军,挑衅汉朝边境便已经令伯固感到愤怒,此时听到伊尹漠还打算从南方调派兵马驻守纥升骨城,更令他感到失望。 “你为何如此短视?与扶余国连年的战事已经令百姓疲惫,历年征募将士都自南方而发,一旦南方驻军调派至纥升骨城,北面局势有变我们拿什么来在南方募兵?何况国中如果出现叛乱,又能拿什么来弹压?这些你有考虑吗!” 伊尹漠深吸口气,正色说道:“正是因为儿子思虑的多,才会有此想法。父王,我们的敌人究竟是国人还是扶余,还是汉朝?在儿子看来,我国最大的敌人并非北面宿敌扶余国,还是越来越强大的汉朝度辽将军燕北!那个人连汉朝皇帝都不尊敬,难道您还真的以为送给他两条狗,一些破布,就能得到他的尊敬吗?您就是把肃慎人的海东隼送给他,他都不会领情!” 伯固眯起眼睛,深色不善地看着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的儿子……伊尹漠对他越来越不尊敬了。 “去年与扶余交战中,我们夺得了辽山以南,那些土地不能耕种,于扶余人而言是对抗我们的天险,可对我们来说呢?仅仅是前沿要地罢了。即便今年我们输了战争,扶余人也无法对我们能够耕种的土地与养马的牧场造成威胁,输掉战争,都不会有任何损失。可是难道父亲没有看到燕北治下的土地已经越来越多了吗?” “当他掌握汉朝幽州东面三郡的时候,就敢纵容属下杀掉我们边境一千多驻军,把耳朵送到王宫里来。当他统治幽州,对我们又会如何呢?我听说他已经率军攻打辽西郡,在他治下的百姓终日为他祈祷希望他得胜回还,老人把家里的存粮酿酒来鼓舞士气,新妇织造布匹等待征人归家,小孩子在乡间小道上骑着竹马说自己是燕将军指挥玩伴做进攻打仗的游戏!” “如果我们失去北面辽山,仍然有三座山脉阻隔在扶余国与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可如果梁水和纥升骨城被汉朝攻下,他们的铁骑只需要八日便可踏遍国内城外每一寸土地……是,去岁汉人用六千多人击溃了我们两千五百勇士,父王您觉得是因为他们的兵力占据优势,可您忘了幽州汉人习惯于在平原作战,边境的山地让他们捉襟见肘,可他们还是不过仅仅用了一战便击溃我们三千士卒,死伤过半!如果让汉人夺走纥升骨城,国内城近畿三百里平原,您觉得就算我们集结两万军士,又能撑的了多久?” 伯固的背后已经被汗水打湿,尽管他与燕北素未谋面,可他却能够想象传闻中年轻而桀骜不驯的汉朝将军统帅攻无不克的骑兵打下纥升骨城后向国内城进军,高句丽的勇士在平原田野间四处溃败,总角小童在烧毁的村落青烟后放声哭泣。 他从最初对伊尹漠的愤怒,慢慢变为对燕北的惊惧以及心头的不安……难道,正如自己这个儿子所说,他们真正的敌人并非是北方持续攻伐三代的扶余国,而是西面在国内战乱中崛起的汉朝将军吗? 尽管对于局势的判断,伯固仍然认为伊尹漠对汉朝的威胁是夸大其词,但他也认同伊尹漠所说的,燕北绝不会因为他们使节源源不断的贡礼而对他尊敬。 甚至,送出去的礼物越多,高句丽便越会被汉朝人所轻视。 没有任何一个大王的尊严是依靠委曲求全得来的……正如他尊敬燕北一般,他的尊敬来源于他对那七百只耳朵的恐惧。 “我可以准许你向梁水增兵,增兵五千守备边境,但这一次你不能再自作主张与汉朝冲突。就算真如你所说,燕仲卿才是高句丽最大的威胁,但是在现在,我们也没有进攻辽东郡的能力。此外,你还可以在南方调派三部大加麾下共一万两千名勇士屯守纥升骨城。”伯固沉吟地对儿子下达命令,心中却也有些不放心道:“单手在国内城郡中,必须留下一万五千军士以备国中叛乱。” 伊尹漠终于说动伯固,兴高采烈道:“请父王放心,我一定会保全纥升骨城!” “伊尹漠,你记住,如果再辜负我的信任,这将是你最后一次说动我。” 伊尹漠飞快地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出王宫。 他不单单要加强纥升骨城的防备力量,向边境再次驻军便是对汉朝的试探,如果这一次五千兵马不会因此汉朝的反击,便说明他们郡中并没有对高句丽反击的手段……他可是很清楚辽东郡的动向,度辽将军燕北率军西进,攻打公孙氏控制下的辽西郡。 尽管他还分不清公孙氏与公孙瓒有什么关系,但他认为这绝对是高句丽一劳永逸解决掉辽东郡麻烦的机会。 父王,你说我们没有进攻辽东郡的能力? 儿子打给你看! 正文 第七章 一马当先 燕北采纳郭嘉的建议,召乌桓游骑散布辽西郡各方,这些北蛮骑手唯有苏仆延一支领到切实可行的军令,受命割断北方肥如城与南面临渝城之间的联系;其余乌桓各部骑手皆就食于野,仰仗骏马轻快抄劫各地,四方侵袭辽西粮道。 也就是许多乌桓骑手习惯了席天慕地的生活,若真教赵云、太史慈部下的汉军骑手来做这些事情,他们最多只能奔袭特定目的地,达成使命后迅速返回。 这些乌桓人完全将这些当作乌桓属国一般,尽管燕北仅仅让他们携带两日干粮,可这并不耽误最远的一个二百余人的乌桓小部落骑兵在两日之后摸到了渔阳郡的界限,赶着抢夺自辽西四姓的牛羊闲适散漫。 燕北已经渐渐知道乌桓人在他手中的真正作用了。 扰乱敌人,打击敌人士气……铺天盖地的乌桓骑踏遍敌境的每一条道路,将会令任何敌军感到在严密的监视下无所遁形。 但是指望这些以部落为纽带的军队为他打什么硬仗? 乌桓各部大王与那些部落大人手上,大多都捏着一些凶猛剽悍的乌桓勇士,但除了那些极少数真正的精锐……动辄以十万计的乌桓军队的实际战斗力并不比汉军郡国兵强上多少。 即使单对单,乌桓骑兵能够在同等兵甲的情况下放翻汉军骑手,但当汉军摆出军阵,就能轻而易举地击溃他们。 当据守在临渝城抱着咬燕北一口便跑的公孙范得知后路被少数乌桓骑兵截断,敌人散布于郡中各地时,城内守军的士气正如郭嘉所料的那般,低到极致。 尽管他已经试着封锁消息,恐慌还是在第二日于临渝城中像草原上的野火蔓延开来,城中百姓冲击城门、守城军卒一日数十名军卒溃逃不敢言战……临渝守不住了。 公孙范不愿坐以待毙,但追随兄长雄于辽西近十年令他亦不甘心就这样退往肥如。 他决定在第三日夜里派遣大部伏于城北,亲率小股骑兵出城袭击燕北营地,哪怕仅仅是烧掉一面营墙与十几个军帐,他也不愿就这样灰头土脸地离开。 深夜里枕木而眠的士卒被马蹄声惊醒,公孙范敢在这种情况出城袭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覆重铠持铁戟的典韦撩开帐帘,瓮声对惊醒的燕北道:“将军,敌骑袭营!” “公孙范好大的胆!”燕北烦躁地扯去盖在身上的罩袍,抓起枕边环刀夹在腋下,一骨碌自地榻坐起,潦草地扣上兜鍪阴沉着脸起身迈步出帐,一列列值夜军士高举火把唤醒军帐内的袍泽,剽悍的军卒扛着刀剑强弩鱼贯而出,跟随长官前往操练过不知多少次的战斗位置,燕北举着环刀高声吼道:“随我御敌!” 没有人料到公孙范敢在今夜袭营,但燕北身旁尽为辽东郡最骁勇善战的将士,这些携带旗号‘燕赵’负羽幡章的武士早已不会为任何状况而感到惊慌。事实上在敌人袭营之前的日子里他们一直枕戈待旦,心中不知暗自祈祷过多少次希望敌人能够出城野战。 他们脱离农事生产,这些职业武士在辽东郡拥有的田租与属于自己的兵甲,那些田地甚至不需要他们的家人耕种,郡中田卒负责为他们劳作,即便是拥有田产最少的燕赵武士,都有一名田卒供养。而决定他们田产数量的,则在于作战是否勇猛。 遭受夜袭会令天下许多军队感到惊慌失措,但他们自成军之初便受训夜战,同样的状况他们已经操练了不知多少次,同样的状况他们也已经受过许多此……没有人畏惧,因为他们的营盘足够坚固、他们的战士足够勇猛! 燕北的出现极大地鼓舞了营中军士的士气,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武士们攀上寨墙架好弓弩,遵照将官的命令向进犯之敌展开还击。 随营的郭嘉自军帐中眯着一只眼睛探出脑袋,隐于帐中紧握长剑的手心滑腻。 他被营中将官嘶吼的号令与军士列阵时的甲片碰撞之音惊醒,心头的懊悔无以言表。他早该想到战事总会出现意外,应当将在颍川时交好的游侠儿一同带到燕北帐下,这样在混战来临时也好在身旁有人护应。 这种时候夜战打起来,士卒能不能分清谁是谁都是问题,谁还会顾得上他的安危! 初次直面战事的郭嘉心中紧张自不必说,只是当他环顾营中状况时才发现根本不像他所想象的那般模样,在他营帐门口两个身着铠甲持长戟的武士仍旧侍立,似乎各处调兵遣将的大营于他们无关一般,甚至其中一名军士在见到郭嘉掀开帐帘还低头问好,仿佛寻常般说道:“郭长史,敌军袭营了。” 神态语气,与夜里他回军帐睡觉时那句‘郭长史,回帐休息了’如出一辙! 真没想到平日里蔫了吧唧偶尔还找他讨口酒喝的卫士在战事来临时竟也能这般临危不乱,郭嘉强作镇定地缓缓点头,握剑的手也稍松了些,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自帐中走出。 要他看着地形图指点江山,或是用现有情报决断出敌人的纰漏是轻而易举,但临阵讨敌着实非他长处。何况未曾经历战阵,心底难免会有片刻惊慌失措也是正常,不过此时虽无人出言安慰,但见营中士卒将佐皆神色如常,胸口乱撞不停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这时,郭嘉见到不远处被亲卫环护的燕北正迈步走向这边,朝他招手,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将军气定神闲,已有破敌之策?” “怕你在营中走动,在我身后吧。”燕北打了个哈欠,眼睛有些发红但神色毫无惊慌,只是带着些困倦指了指身后道:“公孙范狗急跳墙,就他的本事攻不破我的营盘。” 正待二人说话间,数百牵马骑手集结于寨门左右,马蹄踢踏便有十余骑踱至近前,持着铁矛的张颌翻身下马拱手朗声道:“将军,袭营者为敌骑六百余,携带火具。眼下我部骑兵现已集结,是否出营与之交战?” 张颌在面对燕北时难免会感到有几分尴尬,就算是近来出征路上他都刻意躲避着燕北,只是如今赵云太史慈已率部发兵肥如,营中骑兵只有高览部下他这一曲,向燕北请令的便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要说起来张颌心里是感激燕北的,尽管将他贬为军侯,官俸少了许多。但实际上燕赵武士的骑兵曲将并不比外放都尉在军中的地位低上多少,高览在从前便就是他的上官,说起来也仅仅是丢了都尉的自由,多些管束而已。 燕北点头,望向不远处的西面寨墙,眼下寨墙虽有几处隐现火光,但军卒于寨墙上以强弩还击骑手的弓矢箭雨,显然局势并不危及。 “儁义,你且自东面寨门出营,于外围缓缓逼近敌骑,待营中击鼓便冲击而上,到时高校尉会与步卒一同出击。”燕北这么说着,便下令道:“若敌军溃散,只需驱赶至临渝城北即可,无需追击太远,抢进城池才是要务。” 燕北知道临渝城中有敌数千,眼下仅有六百敌骑,他担心敌人会在道旁设伏……吕布部下的高顺就曾在中原设伏击败鲍信的骑兵。 有过这样的经验,燕北是有心防备的。 张颌得了命令,不再多说,抱拳应诺翻身上马,一声呼哨便统帅骑兵自东面寨门鱼贯而出。 燕北则带着郭嘉与典韦一行卫队临近受到敌军猛攻的西面寨墙,对指挥作战的高览问道:“阿秀,局势如何?” “敌军仅为烧我营寨,似乎是被将军的布置打乱阵脚,今夜仅为出口恶气而已。”高览笑着完全没将城外不断以弓骑抛射的公孙范放在眼中,对燕北问道:“要不要以步弩车骑同时出击,一举击溃敌人?” “再等等,张颌已经领骑兵出营,稍后金鼓齐鸣,击溃他们。”燕北心里对武钢强弩车非常期待,他太想瞧瞧这些大汉凶悍投射兵器的威力了,对高览说道:“我猜测敌军已经如奉孝所料准备退向肥如,明日清晨我等便可进驻临渝城了。” 高览轻笑,蹲了片刻高举长矛道:“推弩车,上弦!” 在搭建营寨时武钢弩车便与木栅一同安放于营寨西面,就是为防备敌军的袭击。不过也因为当时摆下车驾太早,导致如今敌军骑兵聚集兵力进攻的西面寨墙只有六架弩车能够攻击到敌人,不过这对燕北与高览等人来说便已经足够了。 他们只是想看看辽东铁邬所制武钢弩车的威力而已。 随着高览下令,六架弩车之后膀大腰圆的轻甲武士吃力地拉动弩弦,将八尺矛矢搭放车上,随着号令一同发力拉动扳机,矛矢带着呼啸之音投射而出,与寨墙上的弩手一同将箭雨射向敌军骑兵分散阵形当中。 强弩的箭雨只能带给敌军骑手些许威胁,但六架弩车射出的长矛震慑力远超强弩,尽管有三箭落空,但另外三支矛矢准确地穿透敌军战马,甚至还有一支矛矢破体而出接着杀伤之后的骑兵。 接着,喧嚣的锣鼓声于营中齐鸣,寨门洞开之下列阵的步弩军在高览的统帅下轰然杀出。 在敌军骑兵身后,轰踏的马蹄声撕开黑暗,挥舞铁矛的张颌一马当先! 正文 第八章 张颌休走 历来战事讲究以多打少,即便全局上兵少,也要思虑办法分散敌军兵力,以求局部以多大少,以强凌弱来达到克敌制胜的目的。 公孙范这般领骑兵奔杀而出,烧毁燕北一处营墙木栅,射杀数十的举动尽管能够鼓舞士气,但究其作为仍旧难脱意气用事之嫌。 于燕北来看,这就像受到欺负生气却无能为力的孩子发出无谓吼声一般。 徒增笑尔。 他的骑兵杀伤二三十人,可同样更多的弩箭也落到他们的头上,又是损失几何呢?何况如今锣鼓齐鸣,张颌与高览两路夹击,他们除了抱头逃窜难道还有其他避死的办法吗? 做了半年养尊处优的都尉,张颌再一次成为率部冲阵的将官……不可否认,有时被贬也并非坏事。做过都尉的张颌在战局中思虑明显与从前不同,多了不少大局上的考量。比方说这一次他为什么要亲自到燕北面前请命出击。 这是他表功的机会。张颌在出征时便将今夜的局势想清楚,公孙范袭营是无奈之举,敌军大部是要从临渝城撤退的。而赵云太史慈已经前往肥如,等待敌军公孙越大部发兵接应公孙范时抢下肥如城,将敌人堵在道中,到时野战也好,或是强攻山谷也罢,一战收官。 所以这次请战有百利无一害,只要能驱走公孙范的部下,便是功劳一件。不必打生打死,不必拼上性命,安安稳稳地跑马一周,追赶些溃卒,功劳便到手。 受这种想法驱动的张颌统领一曲燕赵武士骑奔杀而出,给予公孙范部下的感受绝非如此……那是一群下山猛虎,带着无匹的威势自四面八方冲杀而来,惊得公孙范连忙打马,一面留小股骑射牵制寨中冲出的大队步卒,一面领骑兵亡命北走。 擎着铁矛的张颌望见敌军荒乱,嘴角勾起残忍笑意,猛夹马腹长声喝道:“众将士,随张儁义杀尽敌军!” 越是不想与强敌交手,便越要做出十足信心。孙子有云,攻城为下,伐谋为上。 两支军队于城寨外的原野上几乎没有发生交战,仅仅是士卒奔出,策马执兵驱赶敌军,慌乱之下的落马者自然难逃被杀的命运,但公孙范仍旧领四百余骑狼狈而逃。 张颌在其后紧追不舍,其间铁矛刺翻两名落后的敌军,一面洒出一队骑手于营寨外助战那些与步卒缠斗的公孙骑兵。 公孙范尽管北逃地狼狈,心里却并不惊慌……方才惊鸿一瞥他已见到,从身后突然出现的骑兵纵然精锐非常,但他们大多穿着重甲冲骑,别说是追击,哪怕只是游斗过一会也要落马。 若非有那些步卒帮衬,这样的骑兵是不可能击败他们的。 即便如今败是败了,但逃跑还是不成问题。 确如公孙范所想,燕赵武士成军时燕北对骑兵战法尚不了解,最初只是将麹义练出的陷陈、先登两部步弩手整合再抽调军中力大之士,要以重铠抗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弓骑。如今的骑兵队也只是顺应更加激烈战事,成型于讨伐黑山时期。 在中原的作战中,燕北便意识到重铠骑兵对马匹的压力太大,无法长时间作战,因而才有根据并州骑兵甲重新改制的辽东骑甲……只是如今尚未装备燕赵武士。 公孙瓒是统帅骑兵的行家,其弟公孙范在这方面亦是眼光毒辣,看到燕赵武士这个缺点心中便轻松许多,带着四百余骑逃命的路上还不忘对身边士卒问话道:“你可看清,敌军追击骑兵有多少?” 方才他可听见了,敌军领兵者自称张儁义,玄菟郡都尉,张儁义! 今夜的袭营尽管挫敌军锐气,但己方死伤也不在少数,还是有些亏的……但若能一战得张儁义首级,那便是一场胜仗了! 骑卒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去,营寨的火光远了,只有身后穷追不舍的马蹄声轰隆,对公孙范道:“大约数百?” 公孙范估计敌军在五百之上,但不会超过一千,虽比他们的数量要多,但追击起来敌军肯定会出现掉队。 “先跑,传令各队,聚在一起不要跑散,敌军追不了多久。” 他要先逃往临渝城,他们的速度比敌人快,到临渝城近畿借助城上的火光能够勉强观察追击的敌人有多少……如果数目不多,公孙范打算冲杀张颌一阵,最好能借此机会将张颌首级取下。 不说公孙范的布置,张颌引军自后追来,眼见离了营寨四下无光,亦不追得那般凶恶,于部下中传令道:“告诉弟兄们,跟紧了,勿要落了敌军圈套。” 尽管心中只是疲懒地想着将敌军骑兵驱赶过临渝城便算达成使命,可张颌说到令部下小心时还带着几分跃跃欲试,隐隐盼着公孙范领骑兵杀回来。 两支骑军一轻一重,距离越来越远,很快便超出五十步,张颌已无法在黑暗中看清前方敌骑,只能凭借蹄声判断公孙范逃亡的是临渝城的方向。 他们燕赵武士骑比对方重上四十多斤,就这片刻奔出数里,马力早已降下,更别说张颌还刻意压着部下的速度。可即便这样敌军仍旧被他们咬着尾巴……张颌可不觉得是因为他们马好,显然敌人留着马力,是在引诱他们。 如今他接到的命令便是要将敌人驱赶过临渝城,只能赌一把,看敌人的伏兵在临渝城以南,还是临渝城以北! 坐骑唏律,张颌伸手抚去,战马修长的脖颈一片细密汗湿鬃毛。他的坐骑不是凡品,去岁公孙度为了拉拢他这个玄菟都尉没少送东西,这匹青黑长毛的大马便是那时所得,尽管毛色稍显繁杂,马力却着实不差,有西域宝马的血统以爆发速度见长。 但却并非耐力优异。 “收住速度,敌人在引我们,那边让他们去等着!” 张颌像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尽管知晓敌人已设下埋伏,却仍然手舞足蹈义无反顾。 就是要看看公孙范有什么盘算! 可直至临渝城下,敌人都没有做出任何出格动作,只是一路不紧不慢地跑去,张颌厌倦追击,便命部下游曳于城池南面墙下,命一队骑兵撒开两里取引火之物警戒。 “曲将,咱不追了?” “不追了,能擒杀公孙范最好,不战而驱敌也不差。”张颌命部下翻身下马,这些武士沉重的甲胄对坐骑来说是很大的压力,为了防备可能出现的意外他们要给坐骑留出力气。张颌随口说完发现士卒脸色不太好看,接着笑道:“后面还有大战,不要贪功,毕竟夜里易有闪失。” 这些燕赵武士和他不同,驱赶敌人是他的功劳,但下头武士们可是要靠首级来计功勋的。 有后面那句安抚,左右士卒才点头应下,牵着坐骑活动身体。 就在此时,外围忽明忽暗的警戒士卒突然传来轰踏的马蹄声,数百骑迅速撕破黑暗……公孙氏骑兵! “敌袭!” 张颌擎着铁矛翻身上马,呼喊着命士卒上马列阵冲锋。 两里路程足够他的骑兵冲锋而出,而对敌军骑兵来说也仅仅是瞬息可至,不过片刻,公孙氏的先头骑兵便已经分散而开,马弓手在数十步外将箭矢抛射在他们头上,接着那些提着马刀的轻骑朝他们冲锋而来。 张颌嘴角上扬,公孙氏的头脑果然有问题! 弓骑尚能射伤他们的坐骑,用轻骑来与重骑对冲? 找死! “张儁义何在!” 公孙范的甲胄丝毫不弱于燕赵武士,铁铠皮甲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提一条长枪率骑兵冲突而来,高呼着在战场上喊出张颌的名字。 “正要寻你……”暗自嘀咕一句,张颌哪里容得公孙范耀武扬威,当即夹紧马腹,梗着脖子倒提铁矛而上,疾驰中暴喝出声,“小儿受死!” 方一奔马,便见公孙范状若暴虎,一杆长枪在阵中胡冲乱撞,连挑两名燕赵武士下马,这着实将张颌吓了一跳! 这公孙范有他兄长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气概! 张颌心里有点迟疑,当即拍马打算绕过公孙范……儁义爷是要做智将的男儿,岂能与你这莽夫做搏命之举? 尽管张颌的人没朝着公孙范攻去,可他先前那声大吼可被公孙范听到,当即舞者那条大枪舍了左右燕赵武士,朝张颌的马尾追击而来。 “张颌休走!” 张颌的退避令公孙范气概大增,追击更显无所畏惧,连带着令其身后骑兵都士气大振,一时间吼声阵阵。 双骑眼看便要追上,张颌也被公孙范追出气性,不愿搏命是一回事,可怕不怕是另一回事,眼看公孙范快要追上自己,当即勒马急停,掌中铁矛猛地朝公孙范后心递出。 公孙范以为张颌怕了自己,只想着追上张颌取其后心,却不料这突然袭击猝不及防,正以胸膛撞在张颌的矛锋上,锋锐的矛头当即刺破甲片捅破胸口,却并未被张颌捅死,全靠着胸口塞着的护心镜捡回一条性命,连忙回马,身子半挂在马背上向后逃去。 不知天高地厚! 张颌拧眉拍马而出,眼看追不上公孙范,一把扯下身上两档大铠,仅着皮甲冲锋而出,公孙范左右骑卒皆不能挡,为铁矛扫翻在地。骤然轻出十余斤重量,骏马猛然加速,蹴而越过公孙范,铁矛扫断马腿,一矛再点公孙范后心。 “谁敢挡我!” 做个莽夫……好像也挺刺激。 正文 第九章 野蛮冲撞 临渝城,县府的案几上公孙范的首级已被装入木匣,匣上放着被张颌捅穿的铜镜。 “你是说,公孙范就靠着这个小娘用的铜镜护住胸口,捡了条命,为了追他你便解了大铠。”燕北抬手挠挠鬓角,堂下赤膊端坐的张颌看上去有几分狼狈,但更多的是杀伐过后凛冽的铁血之气,结实精壮的上半身足扎了六七条麻布,刚到临渝城时身丧的皮甲都被砍烂了,“为了夺公孙范的尸首,率领骑兵追击三里,落入包围,然后杀敌六百俘虏八百溃逃无算?” 天可见怜,这明明是一场夜袭,袭营。 张颌在追击中被公孙范伏击,遂挑杀公孙范。为追击溃散敌军,撞进公孙范生前布置于城北的伏击马步军,于是索性杀散敌军,用部下一曲骑兵击溃敌军三千余众,以一己之力完成了整支军队在临渝的全部战略意图……燕北现在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这张儁义是啥变的? “回将军,正是。” 张颌尽管满身伤痕,侧脸还被流矢划出不小的伤口,此时神态却顾盼自雄的很,微微扬着脸就差屁股上翘起一根尾巴了。 “大功一件。”燕北看着张颌的模样笑了,抬手指了指他面上满是夸赞,随后双手撑在案几上对高览张颌等人问道:“这样一来,便只剩公孙越一人,诸君预料,他还会自肥如出城吗?” 张颌这一仗打的着实漂亮,令燕北大开眼界。 在营寨外不显山不露水地追击,燕北原本没对昭和报多大期望,只是想着能依照他的要求将公孙范赶出临渝城近畿便已是出色,却不想非但挑杀公孙范,还顺带着将他的兵马一路趟平……没了公孙范,那些战败的溃兵也很难集结到一起,四散而逃的乱军最终能够走上肥如城方向官道的至多六七百人,多半还无法聚在一起形成战力。 只怕有苏仆延的乌桓骑,能活着逃到肥如城的恐怕不足百人。 这是一场大胜了,不过在燕北看来倒也不算离谱。六百追四百,公孙范死后精骑士气大降,不过到底是敢随公孙范袭营的死士,燕赵武士最多的死伤便出现在这个时段,足有百余。剩下的溃兵见无法为敌,便逃向临渝北部,为张颌部追赶。 接着在临渝城北,伏击的马步军围杀上来,却得知公孙范已死的消息,在接战之初便没有多少战意,何况他们都是校尉部中往常不受重视的步卒,以重骑冲击步卒,本就有足够威胁,何况还是平原野战。 对燕赵武士,燕北有充足的信心,这支由他亲自训练的职业武士本就拥有独自对抗多倍敌人的能力。真正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张颌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为了追杀敌人解去铠甲,这完全不像张颌这个滑头能做出的事情。 若说是姜晋那种直肠子,燕北是信的,可是张颌? 无论如何,一场大胜总是好的。 “将军,如今公孙范已死,屯守肥如城的公孙越若死守还好……属下担心死讯传至肥如时公孙越领兵逃往他城。”高览沉思片刻,对燕北说道:“公孙败局已定,应当不会再负隅顽抗了。” 燕北认为也是如此,公孙范已死,单凭公孙越手下兵马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就算固守城池也仅仅是给他自己多拖延些时日,到时候围城之下便是死定的局面。 “高校尉说的不错,我也认为公孙越会逃跑。奉孝,你以为呢?” 燕北转头望向一旁安坐的郭嘉,只听郭嘉轻笑道:“逃?怕是没那么好逃吧。” …… 诚如他们所想,公孙越已经快拿辽东一系人马诸多将领祖上三代都骂完了! 天还未明,便有来自临渝城的溃军带来兵败的消息与弟弟身死阵中的噩耗。战事的惨烈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三弟明明是去袭营,却被人追杀十余里,连带着手下原本安排好接应的士卒连敌人的数量都没看清,整支军队便溃败了。 更惨的是那些溃军在前往肥如的路上还遭到马快刀轻的乌桓游骑袭击,最终能逃至肥如城的溃并十不存一! 伤的死的逃的,临渝一战削去三千兵马。 更令公孙越惊惧的是,肥如城外的斥候回报,他们发现周围有燕北大部骑兵的踪迹……尽管摸不清人数,但绝对不在少数。 公孙越坐不住了。 肥如城早在二张叛乱时便是张举的屯兵大营,城墙修缮良好的重镇。可就算再重,局势对公孙越来说都极为不利。他的人手不多,就算依靠肥如这样的坚城,能否扛住大步兵马的攻击,屯守肥如一旬? 公孙越没把握,肥如城不是背靠海岸的海阳城,被围困后除非州府能够调停战事,否则他连逃命都没有机会。 这种时候,公孙越根本不思虑什么为弟弟复仇之类的事情,他甚至连逃往令支城都不敢。公孙越不像三弟,他喜欢动脑子,精于算计。早在开战之初便盘算过,对于燕北他们公孙氏这一次未必能够得胜,所以能抵抗尽量抵抗,不能抵抗的时候便逃往海阳,乘船南逃。 燕北既然在肥如城附近安排骑兵却不让他们出现,显然就是要等待大军出城后抢占城池,他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所以令支城绝对是不安全的,燕北很有可能已经在他的家乡布下重兵只等他去自投罗网。 海阳,留给公孙越的机会只有海阳了,那里是他早前备好的退路,他们的亲族家眷,他们早已准备好的船只……逃到海上,就安全了。 为此,公孙越下令三曲军卒分别向城外东西南三个方向搜索敌军骑兵,接着领一曲最精锐的军卒携四日干粮向西南疾驰,路上丝毫不敢吝惜马力,就算士卒掉队也不管不顾,每日照一百三十里去行路。 就连燕北都低估了公孙越壮士断腕的狠辣……三个曲的军卒被公孙越抛出去送死,其中两曲分别为赵云、太史慈所灭,而没有遇敌的那一曲幸运儿再回到肥如城时,城内早已没了公孙越的踪影。 他们的都尉丢下所有部下跑啦! 追击,沿途的追击没有停止过,乌桓骑、赵云部、太史慈部,可就算他们在身后追的再急,也只能根据公孙越留下的踪迹确定他逃跑的方向,还要担心是留下的疑兵之计。 最终随公孙越逃至海阳的骑兵只有百五十人,他们舍弃马匹,百余人攀上公孙氏的商船,离开海岸。 望着越来越远属于幽州的海岸,万顷碧涛上早已撤去旗帜的厚实上船给予公孙越无比的安心。 不过就算在海上,也未必能真正安全。 四日前,汶县水寨的田豫临时接到传信骑手交与他的燕北将令,征调汶县水军封锁辽西郡西部数个港口与大片海域,为此田豫调集五艘战船与近百走轲,千余水卒呼啸而出,直奔辽西郡海阳南部。 公孙氏的商船要比走轲大上不少,因而辽东走轲小艇上的水卒发现没有悬挂旗帜的商船离开渡口后不敢轻举妄动,连忙互相传信,纠集二十船才敢在水面拦截……不过显然,公孙越心虚不敢被阻拦,当即下令依仗商船庞大身躯直接碾过辽东小船。 四丈有余的商船对那些不过丈余的小艇自然是庞然巨物,轻微碰撞便使得两艘小船翻入海中,落水的军卒大声呼救,其余走轲上的水卒尽管带着强弓劲弩却无法伤及商船丝毫。 公孙越的船太高,由并非为水战而造,上百人呆在密不透风的船舱中,隔着厚厚的船板就算是令水卒无从下手。 只不过,公孙越脸上的笑容并未能因为冲破水卒封锁而开心太久……在海面的另一头,燕北赏赐给田豫的座驾出现在公孙越的目力尽头,几乎不过脑子,当他看见那艘足有近十丈长的巨大战船劈开波涛出现时便已怪叫出声,催促舵手道:“快,回岸上,回岸上!” 在海上碰到这样的战船,哪里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公孙越所能做的只有逃到岸上,至少在岸上他们还有地方能跑,在海上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们才不过离开海岸十几里,如果运气够好的话,兴许能逃回岸边! 另一头的田豫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一切,隔着一里有余的距离,披坚执锐的他立在船头只能随着浪涛升落看到远处有己方走轲围着一艘大船……不过,这艘船似乎在看到他们之后立即转舵向岸边,这令田豫起了疑心。 “追上去!” 距离越来越近,海面上还漂浮着被撞毁的小艇残骸,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看自己麾下水卒落魄的模样,田豫怒火中烧,暴喝道:“追,大弩上弦!” 田豫的海上座驾不但载着百余船夫水卒,更在船首装与两侧装有三架镶死的武钢大弩,随着田豫的命令纷纷上弦,朝着公孙氏的商船追击而去。 但是很快,他们的大弩便派不上用场了。 “校尉,海岸,离海岸越来越近了!” 眼看公孙氏的战船离海岸越来越近,似乎想要借助海岸吃水无法停靠的便利来使他们的战船搁浅在岸边,田豫眯起眼睛,一把推开操舵的船匠,直愣愣地操控船身不闪不避地朝公孙氏战船撞了过去。 “全都抓稳了!” 轰! 支离破碎的商船,巨大木片凌空飞起,碎开的战船带着巨大惯性在沙滩割出一道沟壑! 正文 第十章 再度寇边 清明过后,雨季来临。 人道是春雨贵如油,只是这雨水给沮授的修石路带来不小阻碍,民夫要平白出上更多的力气。 辽东太守不好做,劝导百姓并非难事,归根结底令官吏感到疲惫的还是郡中大族。从前燕北新至辽东时,郡中原有诸如公孙氏、田氏,被杀了一茬,那时候郡中百姓是确实乱过一段的。 没了乡间豪强主事,燕北又是个强人领兵于辽水大战汉军,乡野里杀人、抢女这类的恶事也是着实出了不少的。后来郡中安定,沮授做太守之后又是依靠强兵把乡野那些品行不端者杀死或是逮捕关押到安平乡矿山去劳役,这才算安定郡县。 历朝历代,朝廷对郡县的约束力都不太大,而郡县官府对乡野百姓的约束力,也是同样很小,甚至在很多地方乡野依靠三老、豪强,都是自成一系的事务。 所谓的朝廷、官府,对乡间野民来说还是太远了。远不如那个乡庞大的邬堡与凶恶的家兵对地方黔首有足够的震慑力。 所以出现豪强、士族,并不是坏事。就像燕北一手在辽东郡弄出多闻里,襄平近畿三乡五里的百姓平日里有了什么不是杀人放火的矛盾,大多会两头苦主带数十乃至百十乡人备上两日干粮,赶路到多闻里,请求邴原、王烈、管宁等人给他们置评事理……因为在平民黔首眼里,他们是有学问明事理的大儒,遇上难以决断的事情,他们总是会知晓如何处理的。 可太守、县尊就一样了,一来是不一定碰的上,二来在百姓心里太守、县尊都是日理万机的大人物,相较于终日亲自躬耕的大儒学着,就要少许多亲近感。 这也是为什么鸿儒名士最能安抚百姓的原因,一在学识、二在身份。 可以说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多闻里的这些鸿儒名士在帮助沮授构建与乡野百姓之间的关系,使他的政令能够同行。 但是长此以往,沮授却觉得这是一柄双刃剑,名士固然能帮助他们安抚民心,但同样也能给煽动民意。若有朝一日某一位名士为仇敌所策动,依靠现有声望煽动百姓反对燕北,也必然声势浩大……毕竟,他们之中有些人是不愿出仕于燕北的。 如今燕北起兵征辽西,用不了多久他们便坐实四个郡的土地,摊子越来越大,容不得半点差错。所以近日以来沮授一直在太守府中筹谋重新构建辽东郡权力阶级的事宜。 比起度辽将军燕北到辽东太守沮授、乐浪太守燕东、玄菟郡丞田畴,再由三太守面向下属县令,下属县令直面百姓这样的出现断层的权力阶层。沮授更加信任以往的太守领导县令,县令领导乡宰、亭长、里正,而乡宰、亭长、里正由各乡亭里的大氏者担任,形成更加巩固有效的阶级。 燕北用军功给予燕赵武士田地,换取他们的忠心,这种想法很好。但那些武士终究宗族单薄,常年出征在外,尽管忠心可鉴却对地方百姓没有太大约束力。 这种现状是必须改变的。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被燕北推举到州府的从事荀悦也在筹划变法,沮授打算在这段时间里拿出个办法,等荀悦夏天回来再商议一下,到时三郡太守合计,便把变法的事宜敲定下来。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固有的权力阶层已经崩塌于武人刀兵之下,人们都在学习如何适应。越是在糟糕透顶的乱世,拥有真才实学的人们才越有放手一搏的机会! 沮授在近几日邀请了郡中许多人前往府上,有麹义与他自辽东迁居来的兄弟、度辽将军部下黎阳营谒者赵威孙的妻侄司马朗、刚与姜晋、王义联姻的李大目等人,除了他们,还有沓氐令甄尧、斥候校尉孙轻、骑营校尉赵云、太史慈,做过校尉的张颌、高览,以及郡中各地身居要职的上下官吏。 他们的宗族,在今后都会成为燕北势力范围土地之下的豪强大族,肩负起教化百姓的职责。 只不过这件事太过重大,现在沮授也只是先与他们会面,逐步了解他们宗族之中各人的才能而已。 “沮太守,看看这个!”麹义在郡府一向龙行虎步无人能挡,即便是面对沮授,颜色间亦有倨傲之色,挎着腰刀也不通报,推门便领着一名顶盔掼甲抱着书简的卫士进入沮授书房,将沮授对面的年轻客人吓了一跳,哼笑一声自己取过坐榻坐在一旁,这才讪笑着说道:“沮太守这里有客人,没关系,麴某便等上一会,你们继续说。” 麹义口中虽是说着让沮授与客人继续说,可他与那武士就坐立一旁,谁还能继续说下去? 沮授深知麹义的德行,心里厌恶面上却没露出不悦,只是有些尴尬地打着招呼对年轻客人相互介绍道:“伯达,这位是度辽将军部下麴将军,想必你已有所耳闻。麴将军,这是郡中司马伯达,司马氏为温县大族……” “我认识他,他是我部下黎阳谒者赵威孙的家眷,司马伯达,你们家弟兄是七个还是八个?”沮授的话还没说完,麹义便摆手打断接话道:“初至辽东日子过的可还习惯?” 沮授狠狠地瞪了麹义一眼,哪里有人这样给小辈说话的! “司马朗见过将军。”司马朗随同姑父赵威孙被夹裹着到辽东来,路上多次远远地见到过麹义,也从赵威孙口中了解到这位将军的跋扈。事实上他早已从旁人口中对燕北部下各个将帅性情了解的八九不离十,因此也不感到意外,反倒对麹义尊敬地拱手道:“有劳将军牵挂,在下对辽东还尚在了解当中。沮府君,既然将军有时到访,在下便不打扰了,这便离去,告辞。” 司马朗离去沮授自是起身作势相送,尽管有麹义的插曲,但毕竟是沮授邀请司马朗前来,受到打扰他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待司马朗走后,沮授才对麹义没好气地说道:“我这边正在邀请客人,将军下次过来让属下通报一声,也好有个准备。” “嘿,这不是今日有要事找太守你参谋么。”麹义是滚刀肉的性子,但却不像姜晋那样蛮横,总是知晓自己理亏哈哈一笑便过去,把烦恼丢给别人。这不,又是一笑而过随后对沮授撇开话题问道:“你寻这竖子来有什么用,拖家带口的……你还别说,司马防是真能生啊!” “司马伯达是有才学的,郡中没几个在太学受过教育,司马氏三个年长些的兄弟都有良好才学,我想启用他们,不过司马朗因为父亲在长安,不敢在辽东仕官……本还想劝导两句,被将军搅合了。”沮授看着麹义叹了口气,这才坐正了问道:“过些日子再邀请他吧。将军说有要事相商,欲意如何?” 麹义是不在乎沮授说的这些事情的,不过提到他自己的事,倒是很有精神,挥手命侍从将书简递给沮授,正色说道:“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 沮授面露狐疑,不是已经在打仗了吗?将军率军西征,不过公孙氏也着实算不上强敌,配不上麹义如此郑重其事。展开书简一看登时瞪大了眼睛,简中写就高句丽再度驻军大梁水,并大有西进的架势。 “高句丽此次用了多少人马?”沮授这么问着,“如果人少将军大可再杀他们一阵,如果人多……恐怕要暂避锋芒。” 燕北已经对高句丽定下能够一战而伤其元气的方略,此时如果在边境折损兵马,恐怕与大略无益。 “驻军五千有余,大梁水两岸山间有高句丽至少七千兵力,而且我听说他们国内还在向纥升骨城增兵。”麹义摇头道:“我现在也摸不准高句丽人究竟是担忧我们会从边境袭击他们,还是打算向我们兴兵……公与太守,你备受将军信任,拿个主意,打不打?” 打不打?这种决定并非只有沮授能下,实际上,是麹义也学精了。擅自开战,总是要拉个垫背的出来,沮授从来不被燕北骂……所以麹义就寻思着,是不是拉上沮授,他便不会被燕北骂了。 “可以打,但不能在边境。麴将军,把边境上潘棱、吴双的驻军撤下来吧。这几日恐怕要劳烦将军兵马,于襄平近畿各地将百姓驱入城池,修路的事也只能暂时搁置,看高句丽人究竟是什么想法吧。”沮授说着,便果断定下决心,说道:“高句丽人若只是防备,那便是多此一举,小心无大错。若其有心寇边,便将他们放至襄平近畿来打,虽然都是山地多平原少,但毕竟我们更熟悉。何况如果敌军过万,也能据守城池防备到将军回还……家里的事还是要传信将军知晓才好。” “公与太守与麴某所见略同啊!先将他们放进来,再断了后路收拾他们!”麹义在局部战事中战法辽东无出其右者,当即说道:“我已经让他们撤下来了,如果高句丽西进,还是要在路上给他们几个下马威的。” 麹义想的是一场战斗的胜败,而沮授思虑的却是整个战争。尽管东征高句丽的战事还仅仅是腹稿,但对沮授来说,这场仗从现在开始便已经开始,是否可以用高句丽这次犯边,牵制其国中大部,致使南部守备放松,为辽东船队登陆其腹背创造时机呢? 正文 第十一章 且战且退 兵荒马乱。 辽东的沮太守这才征三千余民夫做足了他要大兴土木的架势,度辽部的军士便打马自襄平四散而出,传告各县兵情,驱赶平民至城池避难。 驻守东面边境的驻军在大梁水与高句丽进犯之敌交手,且战且退,三日下去与高句丽散兵交手数十战,撤至千山时丢在外面六百余具尸首。 高句丽人也没捡到好,正面搏杀高句丽勇士也凶也悍,将其夷族的强悍作风显露无疑,即便散兵对搏良好训练的辽东郡边防军,仍旧不落下风。何况他们的骑射传统与身材矮小却善于翻山越岭的小马也令辽东郡边境的吴双部吃尽苦头。 但是,在战阵对决与投射兵器上,他们差了不仅一筹。 由于潘棱、吴双所部并非为燕北精锐,麾下也大多为土生土长的辽东郡人士,多由家兵与山贼整合,战力在整个辽东军中都属中下,兵甲亦为普通军备……因而即便他们在两人一皮甲,在近身战中也很难占到便宜。 他们作为边防是因为辽东人比燕北麾下的冀州人更熟悉山地作战,何况潘棱从前就是山贼,山地侦查或是在邻国边境做些坏事都算得心应手。 但潘棱部下每伍便有一具强弩或轻弩,这是去年秋季才领到的新军备,除步弩外还有投奔燕北时的几百张硬弓,零零散散算起来,潘棱手下一千多人有三百具弩与四百张弓,投射兵器足足占了多半。 若是真排兵布阵,潘棱与吴双未必是高句丽正规军的对手,可摸进山里的散兵……山贼强盗普遍要强于正规军,这事别说高句丽了,就是在汉朝也是一样! 绊马索、陷敌坑、倒插刺,再加上辽东老林子里不可断绝的冷箭,种种手段层出不穷。 头两日摸进山里八百余高句丽兵,后来零零散散出来二百多,也是多半带伤。强压恐惧起兵攻打辽东的伊尹漠得知这个战果后恼羞成怒,从纥升骨城亲率部众越过边境,抽刀斩了统领三千兵马的小加,亲自领兵西进。 留下三千军士看护大梁水沿线战船,并负责围困住逃遁入山的潘棱、吴双部。 伊尹漠心里知道,这些进入山中的汉军恐怕不好对付,与其派大军入山搜捕倒不如就在外面围困他们。军情紧急他们一人身上又能携带几日军粮?早晚要饿死在山里,等他们饮食皆尽,浑浑噩噩的出山,又怎能是留驻兵马的对手。 “兄长,打探过了,他们留了几千人堵在大梁水,我们怕是,怕是出不去了。”连日在山林中东逃西窜,其间还与敌军小部接连发生作战,吴双的模样狼狈至极,脸上也是青一块黑一块,此时知晓高句丽军的盘算神情更为沮丧,“怎么办?” 潘棱狭促地咧着嘴笑了,舌尖舔过虎牙,抬起食指搓搓鼻子,看向吴双的面容满是讥讽,“怕啥,咱还有四个曲的弟兄,还能让他们给憋死咯?” “可咱们的军粮,不多了。”吴双搓着手踢拢了树旁枯叶,一屁股坐下去才说道:“这还是因为将军有令要且战且退,兵粮还剩三日,早知道就不让后部把辎重送走,都运到山里还能拖上半月……这可好了,且战且退,咱们退进山里干嘛?” 他们两个别部原有三千余人,刨了运送辎重先行离开的一曲,再算上死在战斗中的九百余人,目下活着的还有不到两千。山林外面有三千严阵以待的敌人,冲,怕是很难冲出去了。 “活人还能被这困死呢?我们还有至少七日的兵粮,放心吧。”潘棱看吴双满面颓色,不忍再去逗他,起身坐近了些小声说道:“士卒收拢了那些高句丽兵身上的军粮,他们的包裹里都装着够两三日吃食的干粮,就是量少点……还有咱们的部下,伤了六百多,有两百多人熬不过明天,这些军粮匀一匀,能撑七日。再有山里的猎物,够我们走出去了。” 走出去? “梁水西岸隔着四百里,往西走无论从哪出去都会遇上敌军大部,高句丽人是疯了动万众来攻,我们怎么走出去?” 说白了,自家人知自家事,就他和潘棱手下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不受燕北重视,最早做的都是些民夫干的,运送辎重之类的事情,别说比不上燕将军嫡系高览统领的燕赵武士,就连麹义、张颌的那些兵也比不上,就算月俸上一视同仁,战力差距不止一筹。 就是一群散兵游勇,想冲出被高句丽强兵封锁的山林,无异于痴人说梦。 “西面,咱们是走不通了,所以老子打算走东边。”潘棱脸上露出凶色,一面磨砺环刀一面对吴双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麴将军上次在边境的战报,沿途袭击村落数十,最近的离边境只有十几里的路程……现在高句丽发兵向西,边防都压过来,东面应当没有多少防备。” 吴双听到潘棱这句话身子像被刺了一下,猛地直起身问道:“兄长,向东,那是高句丽境内啊!” “去的就是高句丽境内,不然难道老子带一群弟兄饿死在老林子里?”潘棱极为粗俗地向地上啐出一口,道:“将军说过,大丈夫不是生来就看人脸色行事的,难道他高句丽人把兵马扎在山下,老子就任人宰割不活了?” “这边往东,走十里就到边境,今天夜里派人摸过去,探清边防虚实,如果没有驻防军队,我们就过去,如果有……我们就宰了他们再过去,高句丽人已经过来上万人,不可能留下来多人手。”潘棱挠着脑袋上数日未洗的头发说道这里又有些丧气,“他娘的,老子要是会画地图多好!” 事到如今只能碰运气了。 吴双在一旁听着潘棱安排,尽管仍旧感到不安,却也只能接连点头……他是没什么战阵经验的,投奔燕北之前只是带着乡间游侠儿厮混,加入辽东军后也仅仅是沾了率先效投的光,接连任军侯、司马,可实际上一次仗都没打过。 比不上潘棱,从前便是这边的大寇巨匪,手下几百号恶徒,无论是打家劫舍还是与汉军对战,都有过经历。何况投奔燕北之后还曾参与过夜伏公孙瓒。 虽然那次仅仅斩及数人便被骏马撞飞回去在榻上躺了好几个月,但杀得都是白马义从,赏赐不少,更多的是军中声望也水涨船高。二人从效投燕北起便被安排在一起,吴双对潘棱非常信服,无论私下还是明面上皆以兄长事之,此时既然兄长都打算要去高句丽境内走上一遭,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何况眼下并没有多余的办法了。 “别哭丧着脸,咱可不是去送死。在山里待着才是死路一条,将军不在郡中,指望援军是不可能了,不过襄平城有麴将军在,一时半会也不会陷在东夷之手,城里的粮食足够用到明年,没准高句丽人都饿死了,城中守军都胖的跟猪一样!”潘棱说着揉揉肚子,他有些饿了,却不敢吃东西,发狠地咽下口水道:“别管边境有没有守军,咱明日清晨就摸过去,过了边境,只要能碰到高句丽的村子,弟兄们的命就算保住了。” 潘棱回头环顾着阴森的山林间休息的袍泽,他们现在还有两千人,除去没治的伤兵还有一千七,如果明日边境没有守军,能成功抵达高句丽境内的应该还有三个曲一千五百上下……如果与需要冲破守军阻拦,只怕能活着剩下八百就是万幸。 吴双起身走去寻找腿脚轻快的兄弟前往边境探查,潘棱摇着头在地上艰难地搬起手指做着对他来说极为复杂的数术难题。 天色慢慢昏暗,林间传来遥远并不真切的野兽咆哮,潘棱靠着树干叹了口气。 高句丽这一场突袭,麹将军且战且退的命令,都让潘棱感到疑惑……明明再向边境增些援军就能挡住敌人,哪怕是郡中那些耕地的万余田卒,拿着长矛派到边境上都能将进犯之敌挡住,若是麴将军亲至甚至能再将高句丽杂碎们杀得一干二净,给他们大王送去五千只耳朵该有多振奋人心? 偏偏,麴将军没有派来援军,让他们孤军作战还要且战且退。 天可见怜,潘棱刚收到骑手飞马传来的消息时甚至听不懂且战且退是什么意思,拉着传信骑兵猜测了半天才估摸出这四个字的大概,最后还是吴双告诉他就是略微抵抗缓缓后撤的意思。 现在可好,他们这伙人是撤不回去了,要是麴将军挡不住敌人,恐怕他潘棱也只能带着千把号兄弟到高句丽境内去重新做回山大王。 其实潘棱想要东进,除了为求生抢夺高句丽百姓换来粮食之外,心里也有些懵呼呼的期待。 他为燕北押运过不少粮道、辎重,清楚汉军这边的辎重军大多是用一支正规军保护成群结队的民夫押送粮草……高句丽兵马打辽东,只有大梁水这一条路,如果能在岸边粮食装船之前袭击他们的粮道,是不是也能为将军做点贡献? 深夜里,潘棱咬着牙命令部下将所有章幡、负羽摘下,藏在他们发现的山洞里……一支没有旗号的凶恶之徒踏上前往高句丽的土地。 正文 第十二章 论功行赏 海阳岸边沙滩上的惨状令燕北在探查时都别过头去,田豫的头舰比公孙氏商船大上两倍不止,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斗舰巨大的青铜兽面船首裂开,底部龙骨也出现折断……至于公孙氏的商船,哪里还有商船! 九个货舱有七个被直接碾碎,里面上百人惨不忍睹地死于非命,近半被碾为肉泥……而在那些受冲撞死伤的人当中,有公孙瓒的从子、宗族,不计其数。 也正是海阳水战,奠定田豫在辽东军中难以撼动的猛将地位。 战役过后,燕北于辽西令支城设宴款待众将,这次对辽西郡的战事来往耗时不足两旬,所获却是众多。 随着公孙越、公孙范战死,公孙氏一干宗族被燕北处死于令支城外,辽西郡与公孙氏交好的四姓纷纷外逃,燕北也没有阻止……那些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留一条性命也没什么不好。 但他们的积蓄大多是带不走的。 公孙氏这些年筹备的兵甲等物不算过巨,兵戈甲胄仅仅数千。但财秣辎重的零零碎碎不在少数,何况还有不少骏马。 庆功宴,趁着各部将来尚未入城,燕北与郭嘉于堂上闲聊着此次发兵收获。 “将军,公孙氏的钱财等物军中都送过来,一番清点有钱两千余万、金千四百有余,另田产无算。”郭嘉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模样,不过在军资这方面倒是难得正派,面容慎重道:“辽西四姓还尚在清查,不过合计起来也应当与公孙氏不差太多,他们的奴仆过千,应得数百匠人,此外还有马、牧、田产,收获颇丰……肥如的两曲守军在公孙越逃亡后倒戈,再有作战中的俘虏,大约有两千余众。” “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燕北磨砂着下巴,看上去颇有几分贪心不足的意思道:“不是说辽西四姓家产甚巨,各有资财过亿,怎么才这么点儿……奉孝,你估算依照出征前的赏罚,要给士卒分出多少奖赏?” 郭嘉看着燕北的模样笑了,拱手答道:“给士卒的奖赏大约要有不到六百万钱吧……其实这不少了,他们的确富拥亿钱,但大多是土地、牛羊骏马,还有粮食与家兵,现在辽西数千顷田地与四姓近万佃户,都是将军的了。” 说起土地,郭嘉也非常钦佩沮授当时的决断。辽东开垦万顷土地是结合数个时机才有的机会,无论是那时燕北麾下无数脱产的军卒也好,还是朝廷动荡对地方的掌控,还是说辽东公孙氏与田氏被一举剪除也好,最终的结果便是用极短的时间里以兵权拱卫燕北成为辽东郡实际掌权人,才有如今的辽东粮仓。 换个时机换个人,都不会有如此机会。不过现在的辽西郡,也能够开展屯田了,只是这里的土地狭长,而且贫瘠程度与辽东无异。 燕北缓缓点头,正待再说些什么,通透的堂外顶盔掼甲的赵云与太史慈已联袂而来,二人此次虽然并未立下大功,却也在肥如城外完成了对公孙越的威胁,齐齐于堂下对燕北拱手行礼,见状郭嘉连忙稍错一步,不动声色地微微换个位置,尽管只是离燕北远了一步距离,却将主次分得很清。 燕北起身笑着招呼二人坐下,这才对他们问道:“子义子龙,此次于肥如你们部下骑兵可曾与公孙越的部下交战?” 赵云微微颔首,拱手道:“回将军,此次肥如城外与公孙部斥候多次交战皆为太史校尉的建功,属下惭愧。” “哈哈,子龙不必太过谨慎,毕竟并非野战。”燕北对于是谁建功倒并不在乎,肥如城外不过是几次小股作战,仅仅是碰上敌军斥候的冲突而已,转头对太史慈问道:“子义觉得如何,你们两支骑兵在战阵中与从前的骑兵有何不同?” 由于今日庆功,此地又非是军营之中,几人都较为随意,问话的当口上高览等人还有各校尉部的军司马、军侯、屯将纷纷涌入堂中,不过因身份差异仅仅列坐于堂下靠门的位置,离燕北最近的自然是这些校尉,唯一一个能以军后之身上前的不过是侍立燕北身后的典韦而已。 太史慈想了想答道:“战法简单有效,但地形、城野等限制太多,在战事中可为辅为奇,却难以独自为战。将军设二营骑兵,是为了将来与公孙将军作战?” 经过平定辽西的战事后,燕北剑指公孙瓒的意图便显而易见,何况此次近乎将公孙氏灭族,一旦消息传至冀州,公孙瓒甚至可能会放弃冀州转而北上幽州向燕北复仇。 可以预见的,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他们还有许多场战事要打。 “是也不是吧,二骑营以骑兵为主,步卒为辅;若再添一部以步卒为主,骑兵为辅的兵马,便能整合为一支能够独立作战的大军。”燕北思虑着,见到营外又有人来,站起身来走出案后,同时回头说了一句,“就像麹义的偏将军部一样……哈哈,张儁义,田国让!” 堂外进来的正是此次作战中阵斩公孙范的张颌,在他之后不远,便是操舵碾碎公孙越商船的田豫,他们两个在此战中都立下足够的功勋。 甚至正因为他们立下的功勋,才致使旁人无功可立! 张颌杀死公孙范,导致赵云太史慈的骑营无法趁虚进入肥如;田豫杀死公孙越,彻底结束了这场对辽西郡的战争。 “你们两个这次可是立下了大功!”燕北笑着将他们迎过去,只是二人的模样都不太好,张颌见燕北对他与田豫无二,一扫从前玄菟郡旧事时的阴霾,心中轻松,不过还是落后于田豫。而田豫呢,战船猛烈的撞击中胳膊被划伤,脸上也有些许擦碰,面上更是听到燕北如此夸赞连忙拱手抱歉道:“请将军恕罪,属下撞坏战船……这,下次定然不敢如此鲁莽。” “哈哈哈!撞坏战船算什么事,别说那是你自己的战船,就算是撞坏水寨的战船又能如何呢?终究不过些许外物。”燕北朗声笑地豪迈,张手说道:“你那一撞,肥如驻军兵心涣散,辽西四姓潜逃避难,城池群龙无首闻风而降,这能避免多少死伤?莫说一艘战船,就是十艘战船能换回战场上燕某麾下一名士卒的性命,那也值得,燕某麾下每一名儿郎,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是不是啊?” “好,将军说的是!”燕北这话一出,张颌便率先拜倒称赞,道:“将军如此,我辈百死无憾!” “将军仁德!” “百死无憾!” 燕北说这话固然是有想要收买人心的意思,但实际上也是他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过见到此状却值得看着张颌莞尔失笑,这才接着对田豫说道:“战船坏了可以修,毁了也能再造,燕某并非惜财的吝啬之辈。不过国让,今后诸如玄菟郡、海阳县这样的弄险之事,还是少行为好……你是燕某的大将。你们也一样,将来都是要做将军的!” 众将点头,其实众人心头也已了然,度辽将军部下恐怕很快就会再多一名偏将军或裨将军了。 燕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战过后,可以先将张颌提拔一下,先做军司马领两个曲燕赵武士。田豫立下不小的功勋,不过暂时还不能动他的官职,只能先赏赐些钱财。高览从燕赵武士中分出去,领些精锐组一个以步卒为主的校尉部……他是燕北心中执掌新偏将军部的最好人选,以高览、赵云、太史慈重组一个人马九千到一万二能够独立作战的偏将军部。 麹义的偏将军是因为功劳而被朝廷所封,度辽部的下一个偏将军便要燕北亲自提拔了。高览在军中有资历,有功劳,是辽东郡最早的校尉。更重要的是为人正直而忠心,镇守辽东兢兢业业,亦从无怨言。 至于说领兵打仗的才能上,尽管与麹义相比还要差上些许,但待与公孙瓒打过几场,便也足够能撑起偏将部的架子了。 麹义曾言孙文台领兵打仗的才能更胜于他,不过领着荆州的乌合之众照样被徐荣击败。而高览虽然没有天下顶尖的战阵之数,为人稳妥亦不至出现大错,而各校尉部精锐善战的军士则是在劣势下也不会使局面太坏的保证。 燕北看来这是万无一失的举措! “各部既已到齐,来人,上酒!”燕北一面招呼众人置酒菜,一面则朗声对众人说道:“此战功勋,皆为军正记录在册,明赏罚。便依照出战前定下的规矩,斩及赏钱两千,三及之上赏三千,田五亩;先登破阵者赏田三十亩,钱一万!” 各个部将高呼感激燕北慷慨,眼看气氛高昂,燕北高呼道:“燕赵武士军侯张儁义,战阵斩敌首公孙范;汶县水军校尉田国让擒公孙十六口,斩公孙越……此二人当记头功,赏钱十万,田百亩!” 就在众将轰然叫好之时,堂外却进来一队不速之客,衣甲鲜明的幽州郡国兵簇拥着鲜于银、鲜于辅、荀悦迈步入堂。 “度辽将军燕仲卿!” 正文 第十三章 声振屋瓦 棘手! 自公孙越派遣到州府求援的骑手一至,鲜于辅便从州府众人对待此事的态度上感到棘手。其实前些时日燕北表举了颍川士人荀悦做别驾时便让州郡之中有人嗅到不安的风向……燕北是从来不插手州中事务的,为此刘虞也愿意相对给他施展才华的空间,甚至愿为此让步。 辽东郡擒下乐浪太守张岐,刘虞便对燕东自任乐浪太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派人送去真的乐浪太守官印,同时遣人前去长安报备……当然这能不能送到长安要另说。田豫刺死公孙度,刘虞便任命田豫为玄菟太守。 尽管有些是的处理不够圆润,但张岐深为刘虞所不喜,公孙度又欲勾结东夷祸辽东,这些事情做就做了。 但是拿下三郡后燕北仍旧不知满足,紧跟着便携大胜之威表举荀悦为别驾,染指州府。这件事在蓟县引人议论很大,多亏了别驾赵该为避免刘虞与燕北之间产生裂痕,不等州府提出决议便请求刘虞让他接任魏攸在右北平的官职,这才为荀悦腾出别驾的位置。 这才几日,燕北便发兵攻打辽西? “度辽将军燕仲卿,擅自攻伐临郡,你可知罪!” 说实话,听见鲜于辅这声大喝,身旁任幽州骑都尉的鲜于银也提自己兄弟二人在心底悄悄捏了把汗。 上次见到燕北还是去年前从中原作战回还的时候,那时以刘虞为主,燕北对刘虞非常恭顺,也不觉得有何特别。可这一次,他们在走过回廊时还听着燕北在朗声宣读对部下此次征战的赏赐,正是群情高涨的时刻,这时候来这么一句……鲜于辅的胆子真的是大的可怕。 “什么!” 果不其然,随着鲜于辅这一声大喝,堂下顶盔掼甲的武士便已纷纷暴起涌上,各个面容凶狠似乎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坐下。”坐在上首的燕北挑了挑眉毛,声音不大却约束住近半起身作势欲搏的将官,这才遥遥拱手道:“鲜于兄,你终于来了,燕某等了许久……来人,看座。” 等了很久,自然是鬼话,刚才鲜于辅一声大喝着实将他吓了一跳。不过燕北足够狡猾,在片刻之间尽管不动声色心里却思虑百转千回,包括将鲜于辅鲜于银杀死在这大堂之上。不过这些打算,在他见到鲜于辅身后的荀悦远远地对他轻轻摇头面露微笑之后全部散尽。 他之前以为有荀悦在州府能够稳住此次征讨辽西,不过此次他们一同出现在这里,显然他的盘算落空……看样子,刘虞是要追究了。 鲜于辅脸上没有笑意,迈着大步上前坐在正中,道:“燕将军,在下奉刘公之命,请将军释放公孙兄弟及家眷,退兵还师辽东,还望将军莫要令在下难做。” “哈,鲜于兄不必如此见外,不管怎么说你我先前也是同袍,同事于刘公,燕某一定不会让你不好交代。”燕北脸上的笑意很浓,甚至带着几分狭促,看着鲜于辅脸色回温,心中这便了然此人的想法。接着便面露难色抬手敲着案几说道:“不过……鲜于兄来晚了,公孙范六日前便死于临渝城下,至于公孙越……他要往海上跑,乘船被打碎,也丢了性命。” 鲜于辅的强硬是装出来的! 燕北一开口便知道,他心底也是害怕自己的,不然也不会装作一副无畏无惧的模样。 “什么!死,公孙兄弟都死了?”鲜于辅方才稍安的心当即提到嗓子眼,猛地起身指着燕北,脸红脖子粗地说道:“公孙氏家眷呢?你知不知道公孙瓒在冀州有上万精兵,你在幽州杀了他兄弟,他是要兴兵复仇的啊!到时幽州战火重燃,你来挡吗!” 妈的,幽州所有人都被这燕仲卿骗了! 这便是鲜于辅当下心中的想法,对于燕北口中说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敢去信。方才燕北还口口声声说他们好歹是战阵上的袍泽……他鲜于辅仅仅是给燕北在冀州看护过粮道,人家公孙瓒是实实在在的帮他挡住董卓部下好几个将校在孟津渡的进攻啊! 就这种袍泽之情,燕北从中原回来就把伯圭两个弟弟宰了,不带一点拖泥带水。 “稍安勿躁,鲜于兄,稍安勿躁,嘿,你看这,来,坐。”燕北慢条斯理着说着,干笑一声让鲜于辅坐下,同时给其后的鲜于银望去安心的眼神,这才沉声对鲜于辅问道:“鲜于兄,幽冀二州边事,是不是燕某管着?” 鲜于辅、鲜于银二人自然知晓燕北说的是当时朝廷给他的诏书,但这个东西到现在还能当的了真吗?就算真让他督二州军事,他督得起来吗? “话是这么说,但燕将军……并非某家小瞧,将军的兵力在中原亦可傲视群雄,可在辽东。”鲜于辅刚才气也撒了,现在虽然坐下,但还是一副不愿搭理燕北的模样,偏头过去言语中有几分奚落意味地说道:“单单是高句丽,恐怕就够将军焦头烂额,如今又杀了公孙氏。值此多事之秋,将军为何执意要杀公孙氏?” 其实鲜于辅说这话时心里对燕北也觉得有些惋惜,在他看来燕北若有心似公孙瓒般在中原搅弄风雨,恐怕袁绍连招兵买马的机会都没有。这人长得野心勃勃,做事说话却显得天性纯良,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谁要是轻信了他,怕是会被吃得连骨头都没有。 “公孙度联合高句丽、公孙越、王松共谋辽东的事情,州府知道吧?现在我杀了公孙越,公孙瓒会来找我报仇。”燕北把眉毛一横,狭长的眼睛向上一翻仅露出半个眸子盯着鲜于辅道:“他们刺杀我弟,伯圭最好来找我复仇,我也好送他们兄弟团聚!” 公孙兄弟刺杀燕东? 鲜于辅与鲜于银对视一眼,这事真是没法说了,他们自州府领命是来敲打燕北,可眼下的情况明显敲打已经没有用。鲜于辅不再多言,转头对鲜于银道:“你跟燕将军说说目下局势吧,这多事之秋,燕将军好自为之吧。” 州府千辛万苦想要避免战火烧至幽州,可现在看来最终也只是徒劳无功。 他们拦不住燕北,也拦不住公孙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幽州即将被战火烧成灰烬。 “最近的局势……怎么,鲜于从事有冀州的消息?” 燕北开口去问,鲜于银自然知无不言,一番说道才令燕北知晓,现在的州府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他在这个时候杀死公孙氏兄弟,恐怕真的是,给刘虞添麻烦了。 正如鲜于银所说,此间正为多事之秋。 黄河以南的战事不说,公孙瓒与袁绍为争夺冀州兴起的战争如火如荼。公孙瓒、袁绍、韩馥三方都派人前往幽州求援……袁绍派说客郭图前来求援,陈明厉害,立意在于公孙瓒从前归幽州牧守,如今为督二州兵事的度辽将军部节制,现在公孙瓒犯渤海郡境,自然要幽州拿出个说法。 公孙瓒则是派人走了公孙纪的门路,这人在州府力主幽州兵南下,帮助奋武将军平定乱贼。对这种说法大多数人都是不认可的,毕竟上一个说袁绍是乱贼的是董卓。 不过偏偏刘虞听这个,他老人家不管什么董卓,他只知道现在朝廷在长安……不过听归听,刘虞亲手写了一篇声讨袁绍的檄文让公孙纪去渤海郡宣读。 有人说刘虞是做烂好人做的头脑痴傻、老眼昏花,才拿出个檄文来帮公孙瓒;不过蓟县里也有人说刘公这是大智若愚,知道公孙纪不敢拿这檄文去渤海,又不愿得罪领兵的公孙瓒,这才出此下策。 对,还有冀州牧韩馥。韩馥派来个州府中征辟来的冀州人名叫田丰,谈吐是引据经典句句在理,陈明如今皇纲失统,各地牧守更应守望相助之类的话,可偏偏被刘虞一句话便顶回去了。 说到这里,鲜于银买个关子,燕北也来了兴趣问道:“刘公怎么说?” “刘公说,各州不得越境击贼。” 燕北被这话逗得捧腹大笑,拍着坐榻道:“这的确是刘公会说出的话啊!啊,这样,三位既然都已经来了,便坐下饮酒食肉,还要劳烦几位,回去知会刘公,言明公孙越、公孙范二人犯燕某在先,过几日在下自会前往州府向刘公解释的。” “将军就一点都不担忧伯圭将军?虽然眼下他与袁绍激斗正酣,但如果他要停战北上,袁本初定然乐观其成,到时候州府武力阻拦,将军恐怕……捉襟见肘。” 鲜于银心里在公孙瓒与燕北之间,还是更偏向燕北一些,因而出言提醒。鲜于辅看出燕北深藏于忠义表象之下的狡猾,可鲜于银仍旧认为燕北还像当初在州府时表现出的那般模样……就像是卑贱之人上位后多半谨小慎微一般,甚至就算知道燕北是有几分狡猾也并不在乎。 说到底,公孙瓒只相信拳头大就是道理,有了兵权便似脱缰野马。而燕北到底是讲几分规矩的,只不过这规矩是需要燕北自己来制定。他的行事准则是他的忠、他的义。 “伯圭要能杀我,四年前我便死了。我手下这些弟兄各个莽撞,打起仗来视死如归不知惜命,我说了多少次希望他们能长命百岁,可他们都不会听从。可我要是叫他们杀公孙伯圭……”燕北虽笑眼中却一片冰冷,左手扶着案几右臂探手麾下问道:“你问他们敢不敢?” 众将官敲击盆缶,锤案高呼,声振屋瓦。 正文 第十四章 辽东遇袭 可惜燕北再也见不到刘虞了。 在鲜于辅、鲜于银、荀悦离开蓟县不久,刘虞被死士刺杀,死在他两度临政的幽州牧府中。而关羽刺客的一切轨迹,都指向在冀州攻城略地的奋武将军……公孙瓒。 蓟县乱了,先是为证清白的公孙纪杀死公孙瓒派来游说他的使者,接着受到袁绍使者挑拨的齐周聚集郡兵一把火烧了公孙纪的府邸……但做完这一切,没人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所有可能的线索都被他们莽撞地清扫一干二净,甚至州府当中还有人认为刘虞并非是死于公孙瓒之手,而可能是燕北或袁绍其中之一。 公孙瓒,袁绍,燕北。 这三个北方掌权者都有杀死刘虞的动机。而公孙瓒反而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个,刘虞的死很大程度上会致使幽州介入争夺北方的战争中,这对公孙瓒并无好处……但是对袁绍,幽州会是强有力的援军;而对燕北,显然在辽东郡飞速膨胀的势力下,刘虞已经成为阻挡其‘大业’的绊脚石。 只是远在辽西的燕北并不知晓发生的这一切,他正在为另一件事所愤怒着。 鲜于兄弟与荀悦到辽西的第二日,燕北收到辽东郡发来的飞马传书,高句丽陈兵万众击破辽东郡布放于边境的潘棱、吴双别部,势如破竹地横扫辽东东部,兵临襄平城下。 在发出这封信时,麹义正顶盔掼甲地集结兵马,于襄平东部布下堂堂之阵。当燕北看到书信时,辽东郡与高句丽的战争已经提前开始……一切并未按照燕北设定好的圈套进行,而是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远奔数百里,辛苦了。把马儿交给军卒洗涮,去吃些东西,晚些时候我会把回信给你。”燕北屏退传信骑兵,招来典韦部下的侍从道:“去将郭奉孝找来。” 当侍从离去,燕北的脸上露出突兀的疲惫,靠在坐榻上仰头望着角落甲架上坚固而华贵的赤纹甲,叹气深远而悠长。 这种感觉很不好,辽东郡没有纵深,是他的粮仓也是他的家底,但就这样,边境线上布防三千余众根本不足以守备兵势强大的高句丽。高句丽边境重镇纥升骨城与辽东郡治所襄平到边境线上的距离几乎相等……可纥升骨城是高句丽的屯兵重镇,方圆三百里百姓甚至不到高句丽国内的十之一二。 他的一切,辽东郡的一切,都在襄平。 这种感觉令他分外疲惫,从中原讨董时他便明确地感受到这种劣势地缘带给他的疲惫。无论他离开辽东郡做什么事只要郡中出现些许意外,便使他无以为继。 郭嘉在帐外同典韦打个招呼,撩开帐帘进来时燕北已经端正了坐姿,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微微上翘的嘴角甚至让郭嘉产生些许误会,问道:“将军可是又得了什么好消息?” “你来的正好,没有好消息。”说着,燕北将沮授的书信置放于案几之上,推给郭嘉,开口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辽东郡遇袭,高句丽的伊尹漠率军攻破边境二别部,兵临襄平城下。” 郭嘉猛地挑起眉毛,拿过书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末了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燕北说道:“将军,恐怕联合扶余国同攻高句丽的打算走漏风声……是在下失算了,两国相攻多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王庭中根本不会有丝毫秘密可言!” “伊尹漠怎么敢在这种时候攻打辽东,难道他不怕多面树敌。”燕北有些疑惑,皱眉道:“他这样做,对高句丽有什么好处?” 郭嘉起身在帐中踱步,思虑片刻才对返身对燕北说道:“高句丽此举好处有二,首先将军领兵在外,郡中相对空虚,分散各地的田卒短期无法组织对其形成有效反击;其次为辽东郡积年存粮数越百万石,只要抢走一部分,烧毁一部分,便能补充其连年战事的损失。自然,兵灾践踏辽东良田,将军自顾不暇,共击高句丽也就是一纸空谈。” 燕北缓缓颔首,随后起身至帐外透气,郭嘉跟着走出帐外问道:“将军是在担心辽东?” “不担心,襄平不是谁能打下来的。召集众将吧,我要升帐议事。” 只是他不能在辽西郡再待下去了。 辽东为高句丽所攻并算不上什么大事,沮授与麹义的应对颇有章法,没有谁能做的更好了。 麹义在城外与敌军试探对阵,沮授则于襄平城居中策应,能保万无一失……就算麹义败了,襄平城照样守得住。左右沮授早已派人将铁邬的兵甲运入城中,就算围城必然会产生许多损失,却也在燕北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只是可惜了今年方才抽出青芽儿的田地。 叫郭嘉过来倒并非是为了问计或是其他,仅仅是因心头那些疲惫的感觉不能被部下军卒看见,他必须寻个人来说说话罢了……若叫人看见自己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又拿什么来督促士卒将官勇猛精进呢。 不多时,高览、赵云、太史慈、田豫等人纷纷前来。也多亏辽东传信而来的骑卒到的早,若是再晚上半日,诸将便要率军前往各县稳定局势。 这其实也是燕北部下将领共通的相似之处,此次西征无论赵云还是田豫,他们都有儒将的模样,并非如燕北早期那些兄弟一般莽撞,都可断文识字知晓事理,称得上是文武双全。 “召集诸位前来,是因为高句丽趁我等攻打辽西,其国世子伊尹漠领万众之兵突破边防,现在应当兵临襄平城下了。”燕北微微抬眼,脸上带着笑意讽道:“这个伊尹漠,还真会挑时间。” 越是这种时候,燕北才越不愿表露出自己心中的焦躁,垂目一看便将部下的紧张神情尽收眼底,对高览开口道:“高校尉,辽西郡便由你领两千燕赵武士镇守可否?搜捕溃兵,安抚百姓。过些时日待辽东之围解除,我会从辽东派人来治理郡县,你只要看住这些日子,不让辽西出乱子就行。” 高览抱拳应道:“将军放心,属下定不负托付!” “嗯,你可就地招兵,此次所获资财你可拨出五百万钱并挑选合适的兵甲,再募一部兵马。”五百万钱并不够从无到有募集一部四个或六个曲的军卒,不过辽西郡刚刚缴获大量战利,兵甲钱粮足够武装上万人,五百万仅作兵俸倒是足够了,燕北随后望向赵云与太史慈,问道:“子龙子义,你二人领骑营,自乌桓属国走辽东与玄菟郡界一代,绕至大梁水边境,骚扰敌军后路粮道、劫杀溃军,可便宜行事。” “诺!” “对了,辽东遭到进攻,也该让乌桓人出一份力,孙轻,你去属国与蹋顿言明,请他自西向东晚些时日相助麹义,一同从攻伊尹漠。如果麹义没能击溃他们,子龙子义,你们不要让伊尹漠活着回到高句丽,我需要你们将他的头颅提回来!” “将军放心!” 张颌眼巴巴地看着众人都领到自己的任命,不由开口问道:“将军,属下也与高校尉一同镇守辽西?” 先前他还在想,将军让高览再募一部军士,难道说……这新募一营要交给自己统帅? “辽西交给高校尉就可以了,你率领一曲骑手跟子龙子义的二骑营同去,至乌桓属国后前往汶县一带,散开骑手于辽东郡南北交通要道,驱赶四散的高句丽敌军……孙轻也是一样,负责联通各部信息,并劫杀他们分散的士卒,他们一定会劫掠四下乡里,保护好我们的村落与乡亭,杀光他们。” 听到这样的命令,张颌的眼睛便亮了起来,连声点头道:“属下遵命!” 这并非是什么重任,事实上张颌心里也清楚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恐怕不会得到任何重任。但这次的使命意味着自己能够统帅六百辽东郡最精锐的重骑兵独自与敌人交战。 一个好的开始。 兴许不需要再过上多久,他便能够重新得到独领一军的机会。 显然,冀州的战事也好、高句丽的战事也好。眼下的辽东军,最不缺的就是上战场的机会。 交代完众将的使命,燕北这才对田豫说道:“国让,此次在辽西郡得到多少大船?” “三丈至六丈的商船有四艘,还有一条正在修补的七丈斗舰,除此之外多为走轲。” “很好,我与你一同走水陆,我们先回汶县。”燕北说着便对众将道:“都下去准备吧,让士卒食顿饱饭,杀猪宰羊饮够了酒水,明日回程,扫平高句丽进犯之兵!” 次日,燕北同郭嘉与典韦统帅的五百亲卫军逐次登船,赵云太史慈等人则由陆路向辽东郡疾驰,留下高览镇守动荡不安的辽西郡,于各个城池大竖募兵榜,布衣长矛纷纷下发,短时间内便募集到一部战力堪忧的乡勇……虽然这样不经训练的乡勇战力低下,但对高览来说却是最需要的,部下燕赵武士一人带一名新卒,弥补了巡查城池兵力的不足。 而在高句丽境内,一支没有幡章旗号的乱军山贼却在与己方将官失去联系的情形下,兀自奋战! 正文 第十五章 一个不留 高句丽,靠近汉朝边境十四里,沿着乡间小路蜿蜒走上一炷香的时间便可以望见东西纵横的官道,这里在从前属于汉朝时,被人称作三障聚,因方圆十里有三处塞障而得名。 时过境迁,近百年过去没人记得这里从前属于汉人,高句丽人的孩子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他们砍柴、种地、牧马、喂羊,沧海桑田之后,他们甚至自己都认为这片土地生生世世就是属于高句丽的。 去年汉朝军队的入侵使村落死去了许多年轻人,为了供应辎重补给,大王又从各地抽调五百户百姓到这里迁居。不过一年而已,这里又变得好似从前一般。 三障聚的百姓,思想也变得不同。老一代人都死在汉朝那个名叫麹义的将军手上,新搬来的这些人……其实他们并不在乎这片‘不毛之地’究竟属于汉朝还是高句丽,相较而言他们更希望这里没有战争,如果没有战争,把这片土地送给汉朝与他们而言也是一样。 现在的定居者们,居住在这里仅仅因为对于律法的敬畏,对这片土地并无太多感情。 正如汉朝皇帝喜好将商贾、罪犯发配边疆的习惯一样,同宗同源的高句丽王同样发配囚犯、奴隶、商贾及他们的亲属来到边疆。平日里除了原本要应付的耕田、养桑、织布之外,这些住在边境线上的百姓还要负责为王庭军队押运粮道。 “哐哐哐!” 清晨,平静的乡里还尚未睡醒,响亮的敲锣声将人们从睡梦中叫醒显得聒噪,七八个身穿布衣手持长矛、铁剑的步卒簇拥着一名骑着带有高句丽特征矮脚马行进在农户门前的踩踏出的黑土小道上。最前列的两名步卒手里提着锣与鼓槌,快速而急躁地敲击锣面,令闻者心生烦躁。 这怨不得他们,天还没亮时便二十里外朝这边赶,披星戴月走访十几个村落,爬惯了山路的步卒脚上厚厚的茧又带给他再一次破裂的感受……谁的心里又能好受的了呢? 没有办法,需要运送的粮食太多,前线虽然冲破了汉朝边境,却受阻于大梁水最西端,汉军在那里间隔河谷与他们的王子伊尹漠对峙,每日人吃马嚼便要八百石粮草。可整个边境线上十几个聚落才只有一千三百名青壮能够作为民夫。 青壮的年龄,已经尽可能严苛了。 “十二到六十五岁的男人,二十到五十三岁的女人,全部出来运粮!”敲着锣的步卒用高句丽话扯着嗓子在村落中高声喊着,看家护院的狗听见陌生人的声音费力地吠着,“再不出来就烧房子了,你们这些贱奴、废物,快出来!” 百姓没有让军卒等待太长时间,这几日每一天他们都要在清晨雾霭还未散去时便起床,依靠手提肩扛地往返两次,才能将八百石粮食运送到前线,汉朝的境内。 尽管有大梁水能够走水运,但为了调派兵马唯恐战局不利,那些大人物们不愿将有限的战船拿来运送辎重,只能由他们这些苦力翻过山脉,重复辛劳的力役。 这在汉朝是力役,但是在高句丽……他们并没有拒绝的权力。 而就在村落不远处的山脉林间,几个衣甲褴褛的男人接着草木的遮蔽,远远地觊望着山脚下的村落。 不过几日而已,潘棱的模样与当即躲避在辽东郡山林中的模样已大不相同,护着胸腹的铠甲上铁叶子断了许多,露出内里被树木枝桠刺出翻毛的皮甲,臂膀上的衣物也是被扯出几道,双目下眼袋与眼圈前所未有的加重,此时正眯着眼睛咬下半个青色的野果,囫囵着对身旁袍泽骂骂咧咧地小声嘀咕道:“唧唧歪歪,那些人提着破锣喊什么?” 潘棱识字还不如姜晋,好歹姜晋还能把自己名字画出来,可潘棱长这么大就认识军队旗子上的燕字,更别说晦涩难懂的高句丽话了。 就连首领潘棱都成了这副落魄模样,更不必说他身旁的军卒了,破旧的皮盔歪歪斜斜地戴在脑袋上,身旁做过商贾的士卒皱着眉头说道:“司马,他们好像说什么,要让乡里的奴隶都出去……多半是押运粮草的民夫。” “最好是这样。”潘棱点头,眼睛就快要睁不开了,喃喃道:“今天夜里,咱们能吃顿饱饭……吴双那边准备好了吧,如果是押运粮草,就总是要经过他那里的。” 已经四日了,自撤回襄平的道路被高句丽大军阻隔,潘棱率部下遁入山林进入高句丽境内已经四日……他们的军粮还剩三日,但饮水早在昨天便已经断绝,这一路虽然只有几十里路,却在四日里让潘棱和吴双的部下死了三百有余。这其中大多是身上在先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还有一部分则是被山里的毒虫叮咬毒发的,或是身骨虚弱被抛下。 也要十几个人是因为他们不听号令想要向西逃跑被发现的,全部被潘棱下令吊死在林间的树上。 没办法,如果出现逃兵也不管,接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人想要逃走。如果没有足够的兵员,他们想在高句丽境内活到战争结束根本不可能。 潘棱是出来踩点的,就像从前混迹山林的那段岁月一样,先探查情况,再突袭村落。不过也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从前大多是先派人向村子里传信,让他们准备好粮食,如果到日子没准备上来才会攻入村落抢夺……可在高句丽境内,潘棱并没有这种想法。 就算他们想在像一群乱兵,潘棱也仍旧将自己当作辽东郡的中层军官,他们还在战争中,只是与将军、襄平失去了联系罢了,但战争还在继续。 “你回去,找两队人过来,让他们带上弩和刀剑,其他的就不用管了。”潘棱趴在地上,嘴唇干涩地不愿说话,烦这两只像死人一样毫无神彩的眸子说道:“看吴双还能不能打仗,他要是不能带人的话就你去,他们运粮的队伍一次也就四五百人,有兵器的不超过二百,你知道怎么抢么?” 比起潘棱,吴双十分不幸。早先的战斗中他的手臂被割伤,当时并未察觉有什么大碍。不过前几日又是发热又上吐下泻的,夜里裹着毛皮毡子还是叫冷,潘棱估计他是得了那个什么,医匠总是挂在嘴边的‘邪毒入体’。 但凡害了这病,就是没治。十个里头也就仨能扛过去的……吴双的命在潘棱看来已经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了。 “怎么打?” 潘棱不愿说话,可这却又由不得他不想说,伸出干燥的舌头抿着嘴唇,他抬着手指头他在地上慢慢勾画着说道:“护送粮道的军卒,就像这边,上百个民夫只有不到一什军卒有武器,你带八百个弟兄埋伏在路上,前面和左右两边的林子里,后面也要留两百人,但不要急着出去,两边备弓弩,前后用刀矛把路堵上……我在辽东南听说燕将军就是这么打败孟益的。” 那时候潘棱也就是个给燕北押送粮食的无名小卒。 “到时候打起来,先打那些有武器的,你会说高句丽话,教给士卒两句,跪地不杀这类的话……先把他们的军卒杀了,等这些人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再把他们也杀了,让士卒把粮食扛过来,赶紧去!” 潘棱对谁都没有太多恻隐之心,说完便看着村落里的青壮从家家户户中走出,他则缓缓数着山脚下村落有多少座院子与屋舍,估算着可能会遇到的敌人。 一队三什个屋舍。 潘棱不会算学,但他用行伍的人数来算屋舍倒也能得出大概判断……青壮全部出村,剩下的都不过是些老弱,在潘棱看来用两队军士把整个村子抄掠一番已经足够了。 这已经是最谨慎的想法了,这还是因为担忧运气不好撞上高句丽军士巡逻的情况下,否则其实一什端着强弩的军士,大概就能把这个聚落抢光。 就算剩下的都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训练便不是合格的军士,别说是相当于乌合之众的乡勇,就算是他手底下上过战场做过山贼的军士,照样也不是每个人都敢去和敌人战斗,派兵列阵与高句丽军队对搏时照样有人向前冲有人向后退。 这村子在青壮离去后剩下至多两百的小孩和老人,算得了什么? 青壮离开后,村落再度陷入安宁之中,潘棱眯着眼睛等待着他的军卒。大约有小半个时辰,身后的密林中传来几声鸟叫,潘棱对身旁的士卒打了个眼色,几声兽叫回应之后,一群身穿皮甲持利刃的落魄武士于丛林中显现。 他们看上去凶悍非常,曾经良好的训练使他们的身上都有强健的肌肉鼓鼓囊囊,但无疑此时此刻这支勉强能够称作军队的乌合之众已经被非常低迷的士气所围绕。 缺水使他们每个人的嘴唇都开裂开来,无神的表情与破烂的衣甲诠释着他们极为不妙的处境。 “今天夜里大伙都能吃顿饱饭,下面那片地方,你们去把它围起来,每条路、每个屋舍,仔细搜查。”骗领拍打着身上的草叶自地上爬起,缓缓抽出腰间环刀,对部下说道:“老子不管男女还是老少,总之,一个不能跑,一个不能留!” 正文 第十六章 强渡梁水 襄平的雨还在下,且密且细,绵延不绝。襄平官寺的府衙里,沮授披上蓑衣,抬头望向层叠斗拱堆砌着精美飞檐。雨水自刻画走兽纹路的瓦当上落在地上,耳旁雨落滴答作响。微微发阴的天空让人恍然以为还是下午,空气中这不过是又一个清晨罢了。 若得闲暇,这样的天气约上三五好友,檐下要培出一樽火力不大不小的炉,温一壶素酒拌青梅,便美不胜收了。若得主人家有三五美婢相陪,更是人间一大快事。 平静的景色未能持续太久,一队铁甲被雨水冲刷后尽是令人生畏玄色的武士扛着长戈轰踏走过府门前的青石道,沮授叹了口气。 他就是主人,但他没有美婢,没有红炉、没有青梅,更不必去耗费时间煮酒高坐。 城外避祸的百姓每日涌入城内不知凡几,城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象征辽东重器的武士不住弹压街市,却还是令他忧心会出现乱事。 要打仗了,防备围城准备的种种事宜压得沮授有些喘不过气来。 微微摇头,沮授脚下轻迈,步入雨幕。 大梁水下游的战事因为小雨所阻隔,这里是麹义构筑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后一道。仰仗大梁水的地利使高句丽的战船能够顺流直下,水陆并进之下一路二百里却让麹义寻不到任何能够合适布防的地带。 他信不过部下将官在小规模战事中所表现出的才能,只有大梁水下游的河岸,只有这里能让他将偏将军下三部兵马铺开在河流急转而下的二十余里中,掌控全局,依靠地利与高句丽大军对峙……并决战。 麹义的身后再无地利,大梁水再向西便是千山,那与其说是麹义的地利倒不如是高句丽人的地利,他们生在多山谷的平原上,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比拼脚力怕是汉军差得远。 所以就此一战了,决出胜负,东征或撤回襄平城。 对峙已有几日了,余雨一直在下,河水缓缓上升,就算是最浅的滩涂也不能供高句丽人强渡,驻军河岸时麹义便已将路上桥梁全部拆毁,高句丽人若像造桥修路,便必然会受到河岸驻军的强弩还击……他们都在等雨停。 伊尹漠是盼着雨停,麹义则是希望雨晚些再停。 “他们总是要渡河的……让弟兄们给弩车盖上蓑衣。” 前半句话麹义已经重复了数次,高句丽人总要渡河的,当他们渡过大梁水,便意味着短兵相接。 雨天让积水后沉重的旌旗失去原有的效用,麹义立在山头扶战鼓远眺,细密的雨水好似浓雾,遮蔽住远方河对岸高句丽的重重部署,只能望见接天连地的军帐轮廓,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让他无计可施。 麹义并不长于战略,他的优势在于扎下最坚固的营盘或列出最合适的战阵,指挥军队攻伐。但在这种看不见敌人的情况下,让他心里也有些没底……更多是因为好似头顶悬着不知何时会劈斩而下的利刃,带给他的焦躁。 伊尹漠比他更焦躁。 如果没有这场雨,到了朝食时,现在麹义所处的位置便能看出高句丽军队并不能升起太多炊烟……自前日起,他们的后方粮道出了问题,纥升骨城出现一伙山贼流寇,接连抢走他们三日粮草。 几日粮草不过上千石,不算太大的问题。但那些穷凶极恶的山贼杀了近千民夫,烧毁沿途六七个村落,大王在去年才下令迁徙到边境上的五百户百姓死伤过半。 没有人能给他们运送粮食了。 伊尹漠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一方面他希望雨尽快停止,能够强渡大梁水,击溃这支据守的军队进而围困襄平;可另一方面,他们没有足够的粮草,剩余军粮即便一日一顿也只能撑上三日……就是伊尹漠现在撤军,兵粮都不够走回纥升骨城! 为此高句丽军专程将留滞在边境上的三千军卒发回纥升骨城运粮,使得原本足够的兵力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大梁水对岸,连天连地的军帐中。 “世子殿下,现在退军,借助雨天道路难行,汉人看不见那我们回撤,只要留下这些军帐再布下千余疑兵,大军便能全师而还。”伊尹漠最亲近的幕僚是高句丽的年轻士人,同汉人一般有大氅纶巾的模样,平稳而有气度地说道:“等待后方粮道恢复至少要三日,攻破对岸汉军,再兵临襄平城下,便是一旬光景,难道世子还打算继而与度辽将军燕仲卿再战吗?” 伊尹漠看着幕僚谏言句句在理,只觉胸口气血涌上喉间,深吸口气这才坐在案后沉声问道:“难道其将军麹义杀戮我边境吏民的仇怨、死伤军卒枉陨,就这样算了?” 谁又能甘心了? 数次劝说父王,才有真正领兵讨伐辽东的机会。熟悉本国历史的伊尹漠深知,江山此代,正是高句丽人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此雄心、何等壮志,难道就因粮道遇袭便要灰溜溜地走回纥升骨城? “破麹义,下襄平,辽水阻击燕北……你可知这于我句丽国是何等意义?” 年轻幕僚缓缓吸气,转脸望向帐外稀疏的雨幕,他能感受到世子伊尹漠心头的奋进,可眼下的时局,那些美好的盼望真的是他们能做到的吗?旁的不说,单单燕度辽部下的偏将军,屯兵对岸拥万众之师的麹义,真的是他们能轻易击败的吗? “世子殿下,若我兵精粮足,尚能与麹义部争锋……可如今缺少粮食,军士一日仅有一顿饭食,军中怨声载道,士卒战意尽去,还如何能强渡梁水与地作战?至于世子殿下所说的不甘心。”年轻的幕僚叹气,道:“夫大国若主,小国若犬。倘主斥犬,则犬无能为抵;若犬啮主,则主杀犬易若反掌,世子殿下,还望三思。” 这话,说的是真难听啊! 伊尹漠登时便瞪大满是恼怒的双目,幕僚则无畏无惧地反看过去,过了良久,伊尹漠才垂首叹气道:“你说得道理我又何尝不知,可正因如此才是我等千载难逢的际遇……中国混乱,皇帝大权旁落,各地诸侯划地,正因如此才有燕仲卿掌辽东大权……若我句丽国连区区燕仲卿都无法击败,那岂不是生生世世受制于汉朝?” 其实有些事情只在于句丽王,而并不在臣民。伊尹漠的幕僚对此感受颇深,属高句丽还是属汉,于黎民百姓并无多大差别,真正影响的只是句丽王一族罢了。 这个时代并没有国家精神、民族精神,就连汉朝也是因为击败了匈奴才使得民心归附,其余国家更不必说了。 寻常百姓,能懂忠人不事二主便已经是明理的人了。 只是这话并不能对伊尹漠说去罢了。 “进兵吧,渡河。” 沉思良久,伊尹漠突然以手锤案几说道:“就这样,强渡梁水!” “什么!世子殿下?” 看着幕僚不可置信的模样,伊尹漠摇头说道:“就这一次机会了,麹义现在应当缺少防备,如你所说,在营中留下一千疑兵,其余士卒兵分两路自左右借雨幕渡过梁水,分袭麹义前后……只要击破麹义,抄掠乡里,军卒的兵粮之急便迎刃而解。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过几日,士卒四肢无力,无论燕北是否回援,我们都无法进兵了。就是现在,渡河迎敌!” 未能做出决定是伊尹漠显得瞻前顾后,可一旦下定决心,便变得精神百倍,当即走出帐外。却不过几步,又折返回来对幕僚说道:“国中很多人认为,我执意进攻辽东是因为想杀死兄长。有这回事吗?” 幕僚被问得愣住,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便听伊尹漠继续说道:“我的兄长,他生性懦弱而骄傲,总认为上天给予他富强高句丽的责任却总不得要领。兄长仁慈而开朗,或许对国中吏民而言也会是不错的大王,但他没有进取心。句丽国需要的不是一位仁君,而是能够对抗汉朝这样强大邻国的大王……要么被汉朝吞并,就像四百年前那样,要么就与他们对抗!” 人与人之间,有对错,有法理。 可国与国之间,无对错,无法理。 对错是刀兵,法理是强弩……天下只有这么大,诸多族类,非生即死,哪里顾得上仁德? 高句丽军,接着雨幕的遮挡,军士们将衣袖、腿腿拢至上臂、腿根,穿着单薄的皮甲抓着刀剑泅渡梁水。 而在北面的玄菟郡,郡丞田畴方才得到高句丽入侵辽东郡的消息。郡国兵被召集起来,脱掉大氅闲服的田畴头戴饰羽武弁,身着金乌纹章甲,立在城头拔出腰间汉剑。 在城下,旌旗猎猎,各地郡国兵中自告奋勇追随田畴的八百死士端起掌中酒碗一口饮尽,城上田畴背起装着干粮的行囊,回头望了一眼近在咫尺却好似遥不可及的郡府,跨上坐骑率领众人踏上前往辽东郡征讨东夷的路。 正文 第十七章 人世难安 梁水河畔,短兵相接。 雨幕令斥候的侦查范围低至百步,外围的斥候在发现强渡河流的高句丽兵时连忙传令,左岸驻扎的渔阳营军士奋力抵抗,却因不能提早发现敌军而令近四千的高句丽兵冲至岸上……仅仅一炷香时间,渔阳营损失惨重,撤入营地,与敌军短兵相接。 屯驻右岸的黎阳营情况稍好,岸边常驻的军士在察觉到对岸的异动时没有轻举妄动,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告知黎阳营谒者赵威孙。接着千余军卒自营地整军列阵前往河岸,冲击刚刚爬上岸尚未列阵的高句丽军。 麹义收到敌军渡河的消息时,渔阳、黎阳二营皆陷入苦战。 以一营之力对抗四千敌军,无论再如何调度得当,在兵力上终归是有劣势的……何况这样的天气使土地松软,骑兵难以行进、弓弩失去准度,两军皆以近身步卒肉搏来争取一场最惨烈的胜利。 “黎阳营如何?”麹义试探着问出一句,心里装着见势不妙便撤回来的想法,听探马骑手快速回答道:“谒者领兵在岸边冲击敌军一阵,随后缓缓向营中后撤,营内置强弩攒射,击退敌军驻守营地。” 将来犯之敌击退,便是暂时能够驻守营寨,只不过这样以来敌军被放西岸也是无法制止的事情……所谓的决战,当在今日了! 这赵威孙,表现不坏,着实不坏啊! “渔阳营呢?”麹义急切地问着,同时扣上自己的兜鍪。在他身旁另一名传信骑手答道:“渔阳营派在下前来求援,敌军攻势迅猛,营寨不能挡……” 渔阳营在左岸搭建的营寨有一处寨墙昨日才因搭建不稳而倒下,连日的小雨让土地松软泥泞,谒者还以为敌军不会前来进攻,便想着等雨停了再修,却不想今日高句丽便攻来。 传信骑兵并不急着将这个消息告诉麹义,他心里只是想着能在偏将军这里待上一会儿便是一会,没了营寨,渔阳营不过堪堪两千余众,眼看着便守不住了。现在援军就算跑过去,也只不过是能接到溃军罢了……意义不大。 偏将军部下三营,黎阳营久居河北扼守河岸,在过去几年里他们受训于防备渡河的敌人与如何渡河在山地与平原上平叛,像今日这次战斗对他们而言正是受训的本行;度辽营自前年起便是燕将军本部,同时也是一直亲自受麴将军操练,员额最足达到三千,营中按燕将军从前下辖的先登军与陷陈军,实力强悍;但渔阳营不一样,他们的军卒都是前年所募,兵甲随意装配、谒者也没什么才能,无非是混混日子,说起来也是度辽将军部下战斗力最弱的一营了。 在战争时出现营寨塌陷一面寨墙的情况,便足够说明他们的劣势。 “渔阳营守不住?谒者还活着么,活着就好,天大的好事!”听到渔阳营守不住,麹义非但不惧反倒仰头大笑,扣好甲片一面帐外走着一面对传信骑卒道:“你去告诉渔阳营谒者,让他带着剩下的人一路向襄平溃逃,记住了,是溃逃,不是撤退!” 揪着传信骑卒的衣甲说完这句话,麹义撒开手长笑着推开骑卒,冒着雨水拦住想要给自己披上蓑衣的士卒,迈着风风火火的大步敲响聚兵大鼓,高声吼道:“儿郎们,建功立业在今朝,全军听令,营救黎阳营!” 旁边被推开的骑卒听着号令亲眼看着营中训练有素的度辽营迅速集结,看着营中各处那些挎着凉州高头大马高眉深目的羌人倨傲地聚集在麴将军身侧,他的脑袋都有些转不过来了……麴将军刚才是在说什么,救援度辽营? “将,将军,是渔阳,渔阳营守不……” “住口!本将还要你来教某如何征战吗?”骑手尚未说完,方才跨上战马的麹义便已拧眉瞪了过来,斥责道:“方才麴某不是已经让你去告诉渔阳营,叫他们溃退到襄平去,告诉渔阳谒者那个草包,一定要装的像些,让句丽兵去追这八十里,知道吗?” 麹义根本懒得对传信骑卒解释太多,打着呼哨便率领士卒从营中轰踏奔行,前往黎阳营的方向。 高句丽军队的指挥者,他们担当将军职责的世子伊尹漠,是个草包! 麹义看着骏马艰难前行,这样暗自在心里嘲笑着。伊尹漠把强大的军队等分为二,分为两支兵力大致相等的军队,分别自河岸南北向西强渡……他渡过河岸的时机挑选的不错,说实话就连麹义自己心里在见到这场雨之后心里都轻松了不少。 这种天气没多少人敢贸然渡河,但伊尹漠渡了,这是属于高句丽世子的胆气。 ‘他的策略也不错,只是老子技高一筹。’ 麹义在心里想,伊尹漠多半是打算将兵马一左一右越过己方布防,也许是想要上岸后再汇为一股,兴许是想要一前一后夹击己方军队。 这都不重要,因为麹义部下有三个营,而且三营战力各不相同、优劣亦不相同。度辽营兵装精锐,士卒招募时尽为摘选精悍之士,缺点是少于战阵经验,大战来临难免慌乱,因此麹义将他们布防居中,避免率先与敌接战;渔阳营兵装甲胄草率,但士卒都自幽州所募,大多通晓骑术,只不过眼下路面泥泞,昨日麹义才派人将他们的坐骑送回襄平,战力便散了一半,算是军中最弱;黎阳营老卒有数年乃至十数年从军履历,先度辽将军贾综与桥玄都比较重视这一营军卒,尽管在燕北继任前荒废年逾,但谒者赵威孙的本事不差,将士卒约束的很好。 也算是无心插柳,麹义用这种较为稳妥的战阵布置,原本还打算把三营当作口袋,高句丽军队自对岸强渡过来一脑袋扎进三营中间的空地,三面合击。却不想伊尹漠分为两部……这样好对付多了,渔阳营拖住对方一部向襄平溃退,麹义合二营五六千兵力打高句丽三四千是必胜。 打完南路,再四五千北上打两三千,照样还是稳赢的局面! 麹义领着度辽营迅速穿过数里距离,六个曲铺开了在战场上越过山岗,军士在视野良好的山野间布置金鼓,留一队羌骑义从环伺护卫麹义,轰隆的战鼓声响彻战场……度辽营的军士未至,听到战鼓声的黎阳营军卒便自军寨中朝远远围着营寨的高句丽军队杀出。 随着度辽营加入战场,高句丽南路军士根本不敢强硬抵抗,与黎阳营军士短暂抵抗后便缓缓朝着河岸退却。 眼见高句丽兵朝河岸退去,麹义当即挥动令旗,全军鸣金,二营军士又再度潮水般撤退,留下战场上几百具尸首……打生不打死,再向东撤他们便要撤向河岸,如果派出军士追击必然会使得高句丽军卒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进则刀兵加身,退则淹死在河里,偏将军部可不会给他们安然泅渡的机会。 不多时,黎阳营谒者赵威孙便领十几名亲随一路赶来拜见麹义,牢骚道:“将军为何要撤下,倒不如直接把他们撵下河里去,句丽国就是这副模样,性情坚韧好斗,这样他们还会再攻上来的!” “等他们再自己攻上来吧,还有两千余人,这么多人奋死而战,代价太大……桓帝时的那场讨伐,也是这般模样吗?” 麹义清楚自己部下的赵威孙口中所说尽为实情。司马朗的这个姑父年轻时在桥玄部下亲自参与过桓帝时对叛乱的高句丽新大王伯固的讨伐,麹义所知晓高句丽的一切情况便是从他的口中了解大概。不过十几年过去,汉朝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句丽国中自然也是一样。 “沧海桑田啊!”赵威孙摇着头,脸上露出几分忧虑,道:“高句丽新大王那时还年轻,就像现在的伊尹漠一样,满脑子雄心壮志……便反叛我大汉,这部,这次又是这般局势。高句丽狼子野心,真是我汉家心腹大患!” 麹义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毛,问道:“赵谒者是觉得,句丽人就治不了啦?我跟你透个底,燕将军正筹备过些日子走海路袭击高句丽腹背,就算他们不来入侵我们,将军照样要在边境陈兵,威胁他们增派驻军,牵制他们使得国内空虚……这一次,将军说要直接打到他们国都去!” “将军此话当真?”赵威孙猛地瞪大眼睛,十几年前那场仗不知死了黎阳营多少袍泽,换来边境三年安稳,“若有进攻高句丽的机会,将军务必让黎阳营出战!” “伊尹漠啊,年轻人都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赵谒者,你年近五旬,是少有的长者啦。这么能这样当长辈呢?”尽管赵威孙比麹义大了二十来岁,可麹义开启口来照样满是调侃没有多少尊重,不过他口中的话倒是不让赵威孙着急,只是笑着问道:“不知将军以为如何才能做好一名长者?” “像伊尹漠这种雄心壮志的小辈,做长辈的自然要教会他做人的道理,人世难安啊赵谒者!要告诉伊尹漠,人活世上,就他娘没有事事顺心的!” 赵威孙忍俊不禁地笑问:“比方说反叛大汉?” “尤其是反叛!”麹义朝脚下啐出一口,满面倨傲道:“娃儿不老实,揍一顿,打到疼!” 正文 第十八章 浮沉风雨 日光透过桅杆,将耀目的光晕投射在甲板上的人们眼中,燕北打了哈欠,穿着犊鼻裤的水手快速跑过船板,高呼着自海上拉出一面大网,虾兵蟹将等海物便是今夜的晚食。 典韦扶着船舷缓缓走出,黝黑的面色竟有些发白,仅仅看了一望无际的淡黄色海面便觉目眩神迷,喘着粗气坐在甲板,豆大的汗珠便从额头滑过缺失血色的唇。 燕北像个顽童翘着脚攥缆绳坐在船首,见典韦这副模样,发出轻笑,自怀中掏出一颗梅李,让腿脚轻快的水卒拿给典韦。 他身长八尺腰带六围的护卫首领……晕船了! 燕北对晕船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孙轻最早招募的那一批水卒多为渔民,在船上最为可靠,但后来田豫招募的就不行了,幽州人十个里头六个晕。为此足足在浅海操练近半年才敢让那批水卒出海。 但典韦晕船就让燕北觉得很神奇了,典韦不是北方人,准确地说陈留应当属于中原,北有大河南有大江,那里长大的人也会晕船吗? 事实是,无论哪里的人,都有可能会晕船。 田豫自船舱中走出,上前拍拍典韦的肩膀问道:“典君,今日气色不错!” 这并非奚落,在海上飘了数日,典韦已经从张嘴哇哇吐到现在能勉强扶着甲板走两步爬两部,是可喜的进步! 掌控汶县水军久矣,对晕船之类的事宜田豫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出典韦现在处在晕船的哪个阶段,颔首说道:“再有几日,临靠汶县便能习惯,保你下船又是龙精虎猛的汉子!” 典韦努力抬着沉重的眼皮望着田豫艰难地摆摆手,喘着粗气一个字不愿多说。 这海上晃荡的实在要命……娘的,这么大的船,它怎么就能一直晃呢? “国让,到这来。”燕北倒是没晕船的现象,他也不知是什么道理,不过心里对晕船这种类似病症的情况还是存着足够的敬畏,眼看着典韦这样模样威猛一顿比别人一天吃得还多的八尺大汉硬是被晕船折磨成这副模样……心里头没敬畏也难。 见田豫在摇晃的船上四平八稳地走过来,燕北笑着从怀里拿出个李子丢过去,自己也摸出最后一个在衣襟上蹭蹭,啃上一口随后问道:“船舱里晕船的弟兄们怎么样?” 晕船的不单单典韦一个,他是体格太好,尚能在船板上见见太阳,几艘船上都有二三十个晕船的,平日里也都是威风赫赫的燕赵武士,全是他度辽燕将军部下亲卫,武艺胆识皆为军中上上之选,到底躲不过被晕船折腾趴下的命运。 “还行,后船上有个把下颌吐脱的,嘴合不上了,不过斗舰上倒没有,过几日都能恢复如初,将军不必挂怀。”晕船要按说不是个大事,不过一下让这么多士卒丧失战斗力,燕北很是忧心,当下听田豫说还有人将下颌弄脱臼,连忙问道:“他老老实实躺着就行了,怎么还能把下颌弄坏?” “这算好的了将军。”田豫靠在船边,显然是早已习惯了在海上漂泊的营生,深吸口气,过会才叹出声来,兀自笑了一下才对燕北说道:“将军不掌水寨不知道,去年在各地田卒中募水寨新卒,上船时吐死一个,吐着胆水,船身颠簸把舌头咬断……没等送到岸上人就不行了。” 这叫什么事。 燕北听着都头皮发麻,只是吐一下,把小命儿吐没了要有多冤枉?何况还是他自己的兵,别管水卒还是田卒,全是他的并啊。 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这死在船上,可就要另当别论了。 “还有这事?都没人跟我说过。”燕北挑着眉毛问道:“海上发生这样的事,多么?” “吐死的也就这一个,不过被海浪将走轲打碎,人被卷走没救回来的;碰上漩涡整艘船都不见的;又或是去年之前海图不整,出海撞上暗礁,都是时有发生吧。林林总总,一年死或寻不到的,应有百十个,比方说去岁就有九十七人。”田豫回想着,对燕北如数家珍,最终才叹口气无所谓地说道:“其实无论海上的水卒还是地上的步卒,都一样,每年都会死一些人,无可避免的事情,无非是水卒的战船可惜了些,损坏尚能修复,损毁便吃亏了。” 田豫这话倒是深得燕北之心,他虽不曾统帅水卒,但对地上跑得马步军十分了解。意外的发生总是无迹可寻,兴许是采摘野果时连人带甲滚落山崖,亦或是夜晚被狼群盯上冲进营地,甚至寻常操练也会出现弓弩钉在袍泽脑袋上之类的意外……乱七八糟的事情,每年军中士卒死伤也不下百余。 这种事情无可避免。 真正让燕北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将来的远海作战。 “有没有办法能避免晕船,今年要调派兵出海袭击高句丽腹背,我不可能只挑选会水的士卒去作战。”燕北抬手指了指典韦的方向,对田豫说道:“辽东胜兵数万,然其会水者不过十一,若以水卒攻高句丽,恐无成效铩羽而还。” 这是燕北最怕的事情了,他不担心现在的士卒晕船,他担心的是待攻高句丽时,海上漂泊使军卒都成了软脚虾,连典韦这样的猛士尚且吐得稀里哗啦,提不动兵器,更别说那些普通士卒了。到时候军卒漂泊东渡,前后所需数月,海上战船、地上封锁边境,牵扯甚巨……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 “以士卒分批熟悉战船水战吧,将军打算向高句丽派几多兵力攻其腹背?”田豫叹气,晕船这种事是无可避免的,尽管那些世代渔猎的民户总有些什么手持生姜之类的偏方,不过亦是时灵时不灵,没必要为此大举自南方弄来生姜,田豫说道:“召集回水士卒,再摘选二营操练,应可聚至万余精兵东攻。” “也只能如此了,合水卒、步卒万四千之众,乐浪郡再出四千……此次西征之前我便传信三郎,让其派遣士卒探查乐浪郡东部海岸,积蓄军粮以备大军所用。到时后勤辎重能够多次补充,由汶县至沓氐、由沓氐至乐浪西,由乐浪西至东部,再登陆高句丽腹地……由战船自乐浪东部往来运输粮草,装载民夫,这样是不是稳妥一些?” 田豫点头,这样的确要比直接从辽东郡装载全部粮草容易得多,有几处营寨落脚,士卒也不至于长久漂泊在海上。 长途航行,缺少淡水最为致命,是以哪一次航行都要装足淡水。如果按燕北这样的航行划分,他们只需要备上几日淡水即可,途中多个落脚点能够让他们取用淡水,上岸休息。 “将军,若是如此可于乐浪郡西部靠岸后将部分军士放下,走陆路至乐浪东……而且,为防止大军出动时发生意外,这次回还辽东就该派出船队前往乐浪东部探查海图,再向高句丽移动,否则到时变数太大。毕竟,这次进军海路太过遥远。” 此次东攻,尽管所谓的海船也仍旧是按照燕北获得的天下舆图上围绕近海航行,但距离之远对汶县水军而言是前所未有,甚至通行之半途皆为未可知之地,简直像拼命一般。 代价太大,从辽东汶县水寨航行至高句丽南部腹背的海程,无异于从汶县越过辽东湾穿过渤海一路南行至徐州的距离。 辽东湾是燕北的洗脸盆,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但到乐浪一带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乐浪南部的海峡,北面是三韩七十六国,南面是倭岛百二十国……尽管其一国实如辽东一乡而已,然局势之乱却是闻所未闻之境地。 可尽管代价颇大,利益,亦为颇大。 田豫早就做好了拼上性命促成东攻高句丽之行的打算,此次攻打高句丽的好处显而易见,不说那些掠夺或是攻伐为汉度辽将军于东夷百国的声望声势,单单一条,就足矣让所有人支持此次劳民伤财耗费颇多的东攻。 灭东夷强国高句丽的威风,深入其腹背袭击国都,一仗打的高句丽三五年甚至十余年缓不过气来……斩灭辽东郡的后顾之忧,燕北便能带着整个辽东军事集团将经历放在西面。 在西面的冀州,白马将军公孙瓒与四世三公的名门袁绍的战争如火如荼。 辽东郡就像是生下来便瘸着腿的孩子,虎视眈眈天生反骨的高句丽就是那条瘸腿,要么安抚化为己用并永远忌惮、要么发兵功成一劳永逸。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能让辽东郡走得远些。 这一仗必须要打,这一仗必须要赢。 “去吧,等回到辽东,派遣船队去探路,你将这件事做好就够了。”燕北举目望向他们航行的方向,那边的天空蒙上一层看不透彻的灰,似乎在下雨,“伊尹漠有我去收拾,我打算将东征的事宜交给你和麹义,有国让海上调度、麴将军行军布阵,高句丽就等着汉朝天军兵临城下吧!” 正文 第十九章 长安难保 初平三年,有个好年景,却并非好日头。 这一年发生太多影响整个天下局势的大事,不过燕北能看见的,目下还仅仅只是他又赢得了一场战事。 麹义分兵撤回渔阳营,以度辽、黎阳二营合击高句丽南路兵马,自黎阳营寨一路东攻,高句丽兵将溃败十五里,直被追杀至大梁水河岸,部下精锐皆奋勇杀敌,斩敌两千余众,投河而死者不计其数,余者纷纷跪地讨饶,却被解下兵器束于大梁水河岸。锋锐环刀一排接一排斩下,人头像冬瓜滚落。 麹义没打算给入侵辽东的高句丽兵留下活口,不少尸首顺着大梁水至飘到大梁水尽头的千山谷里……后来好几年,仍有采药人说山谷里沉积的泥沙中枯骨数之不尽。 另一股高句丽军队也没落到好处,兵马追着渔阳营还没到襄平城下便被麹义带急行军的先锋追上,双方搦战近两个时辰,若非后方军队与溃散的渔阳营合力……麹义恐怕就要栽了大跟头。 燕北与田豫自海路于汶县水寨靠岸时,襄平的骑手已经在岸上等了半日,一见到船队靠岸连忙赶过来求见燕北。 “将军,麴将军击溃两部来犯之敌,正于襄平东率军追击四散而逃的溃军。” “伊尹漠呢,那个领兵来犯的高句丽世子,可死在乱军中?”燕北才开口问,一旁隐没在迎接众人中的张颌拨开人群上前拱手道:“他跑不了,二骑营已经赶至边境截断退路,属下本部于襄平近畿巡逻乡里,高句丽人,哼,插翅难飞!” 张颌说完,报信的骑卒才说道:“玄菟郡的田郡丞领八百义从封锁边界,沮太守让属下前来问询将军,接下来做什么?” “不用急,我先回家看看……我听人说麹义把人全杀了,告诉他,再抓住人留些活口,我有事要问。” 燕北交代完这些事情,便向田豫交代继续操练水卒的事宜便要回去,这才对张颌问道:“燕某的家眷,是在襄平城里还是在城外?” “在城里,大夫人一直要搬回城外,不过大伙都觉得城外还不安全,就等将军回来再拿主意。”听张颌这么说,燕北点头,对张颌道:“你们做的对,走吧,先回城里看看。” 其实这次西征他心里也觉得有些冷落了甄姜,这才成婚没仨月便出去打仗……要怪就怪这世道吧,谁不想安安稳稳呆在家里,可总是有人不让他燕北活啊! 船上晕船的人真像田豫说的,临近靠岸便接二连三地恢复出活蹦乱跳的模样。习惯了船身的颠簸,燕北的亲卫都是些体格强悍精力旺盛的年轻儿郎,却不过在海上身体正常了几日,下船了都还颇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模样。 有典韦领几百亲军护着,燕北也就回绝了张颌要调派些人手策应的想法,一行人打出仪仗敲着军乐锣鼓喧天地朝襄平走去。 燕北的仪仗一路唱着战歌开进襄平,在城门口燕氏一大帮家眷与迎接的文武官吏站了好几排,再加上战时迁入襄平城以求自保或是城中出来看热闹的黎民百姓,将城门洞都堵得严严实实。 远远地看着燕北的亲卫仪仗举着书燕字的大纛越来越近,城下的人们也越来越激动,甄姜在成婚后越发稳重,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一股辽东夫人的架势,甚至比燕北这辽东统治者更显威势。一旁抱着甄宓牵着甄荣的二妹甄脱仍旧是那副稍显怯懦的模样,倒是三妹甄道活泼地绕着甄姜走来走去,踮着脚望向威风凛凛的军列,鼓着小嘴朝甄姜说道:“阿姐,姐夫可真想得开,老家都让高句丽人发兵袭击,几万百姓躲进城里不敢出门,他还把军乐唱得这么响!” “别瞎说!”甄姜瞪了生性跳脱的三妹一眼,垂眼看见脚下趴卧在地两条腰身近二尺高的尖脸猎犬,口中喃喃道:“夫君在辽西是打了胜仗的,没见城里家家户户都挂着灯彩,夫君回来,饶不了高句丽人!” 甄姜对高句丽人可是一点好感都没有。辽东郡是个神奇的地方,燕北给辽东带来的改变也不是一丝一毫,让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来看燕北做的很多事情有好有坏,比方说与民争利、劳民伤财;但另一方面开渠修路、造桥行商这些事,对辽东郡的士农工商来说好事坏事同时发生着。 但燕北有一点好,别人为他做出多少事,他便能给别人多少。 这种辽东之主的做派,不单单被燕北奉行,也被身旁的人们所接受……高句丽发兵攻打辽东,撕了燕北的脸面,也打在这些追随在燕北身后的人脸上。 谁能不恨? 黑山贼祸乱冀州改变了甄氏,也改变了甄姜的人生轨迹。 在那之前她是弓马娴熟却不曾伤人的女子,在那之后她依然是她,却更加坚强。这种坚强不单单体现在对她自己,也体现着对别人……她笃信,夫君会给那些兴兵祸乱,扰得辽东数万百姓被迫的避难的高句丽人应有的惩罚。 临近襄平,骑在马上的燕北听着马銮铃叮铃作响,微微扬着下巴在人群中搜寻着,不出意外见到自家女眷的身影,带着笑意翻身下马,先与沮授等人打过招呼,甄姜随后上前低声问道:“夫君,在辽西……” “万事无虞,倒是高句丽人让阿淼受惊了。”燕北看着甄姜几个妹妹,亲昵地捏捏小宓儿的脸,刚想开口问,甄姜便已经点头说道:“府中一切安好,夫君不必担忧,与沮府君议事吧。” 甄姜是不用出现在城门口的,不过她还是来了,就为让燕北知道家中一切安好,好让他放下心操劳郡中军事。 嫁与燕北,总是逃不过要担忧受怕的……甄俨在世时就不止一次告诉甄姜,希望她不要与燕北有太多瓜葛。男儿在世,有本事是好事,但有些时候本领通天,对家眷来说反倒未必是件好事。 甄俨对燕北的敬而远之,从来都并非是瞧不起,反而是因为在燕北仅为叛军军侯时便太瞧得起,才不敢与他走得太近。 只可惜直到甄俨萌生死志,才知晓事与愿违。 燕北点头,面上满是满意的轻笑,夫人晓得轻重在任何时候都是件好事。那些达官贵人不是总说什么娶妻当娶贤,燕北从来没拿自己当作什么达官贵人,不过喜好弓马的发妻若能多明了些事理总是件好事。 如今多事之秋,他的确是没有多余精力能够放在内宅家眷上。 正当他打算让甄姜带着妹妹们回府时,甄姜难得在脸上浮现些许扭捏神色,回头看了一眼几步之外的众人,用细不可查好似蚊哼般的声音低声道:“夫君,你走后,有医匠来过,妾身……有喜了。” 燕北招呼沮授的手都抬了起来,定在半空一时不知该置放何处,口中结巴道:“我,你,我是……” 口吃数句,这才带着满脸浓烈的喜色不可置信地问道:“我是要当阿翁了?” 看着甄姜咬着嘴唇满脸煞红地点头,燕北只想在城门口高高跳起来,尽管遏住心头这种怪异的冲动,他还是粗喘了两口气这才挥舞着手臂对沮授道:“公与,不去郡府了,去我府上议事!” 他不想再跑来跑去,嗯,就去家里议事也没什么不好! 燕北大笑着比打了胜仗还要高兴,张开手臂对众人下令道:“进城!” 兵马开赴城中,一队队亲卫军进入城中大营,典韦亲率一队武士沿途护卫燕北进入城中府邸,尽管压着心头喜意,燕北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府上前厅召集沮授等人……郡中挤压的事务很多,尤其对于高句丽的还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要议一议的。 不过在议高句丽事宜之前,沮授拱手道:“主公,中原传来新的消息,董卓死了。” 董卓,死了? 燕北皱起眉头,关于高句丽的一切事宜都被他压回肚子里,连忙问道:“怎么回事,什么时候?” “四月,天子病愈,董卓去朝拜的路上被近臣吕布与李肃刺杀,此事为温侯王允谋划。”燕北的惊讶之色不出沮授所料,他知道消息时也愣了很久才缓过劲来,顿了顿接着说道:“事后王允录尚书事,总朝政,遣张种为使抚慰山东。随后将温侯封于吕布,任职奋武将军,假节,仪比三司,公掌朝政。此外王允还扬言要杀尽凉州人,随后凉州人四散而逃……数十万大军,顷刻飞灰湮灭。” “董仲颖就这么死了?”燕北不知心中做何感想,沉吟良久才说出这么一句,颇有几分气愤道:“狗屁的温侯王允、温侯吕布,吕奉先一介武夫耳根子软,他王子师什么东西!一介从事从郎受了董仲颖提拔,拜太仆,迁尚书令,进位司徒……现在他是大功臣了,唉,这话也轮不到燕某说,左右燕某看不起他!” 董卓该死,但不应该这样死,更不该死在王允和吕布这两个人手里! “将军不必为董仲颖鸣不平,嘿,十万凉州军。”坐在一旁的郭嘉缓缓摇头,环顾左右,没荀悦在他便口无遮拦起来,笑道“长安难保!” 正文 第二十章 多事之秋 燕北对郭嘉的说辞不置可否,长安能不能保住他懒的去想,但西北不会因董卓的死而安宁下来,甚至会更乱……对此他坚信不移。 他们都处在发生变化的阶段,从开始到现在,他们这些仰仗兵威占据各地的人,一直在变化。燕北以己度人,他的幽东三郡如今像个小朝廷、先秦的诸侯国一样,各部之间联系紧密。 平心而论,就算现在他燕仲卿遇刺,人们会辅佐燕东、或沮授另起炉灶、各部离心离德,诸如麹义等人谁都不服,这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但绝不意味着他燕仲卿死后幽东三郡就崩塌了,在拥有相同的敌人时,这些曾经共同效命燕氏的将官仍旧会并肩作战,这也是一定的事情。 董卓要远强于燕北。 “所以燕某人瞧不起他王子师,单单他要杀尽凉州人的想法,就足矣将其与朝廷推至万劫不复!”燕北长长地出了口气,让自己不是那么愤怒,董仲颖早晚会死,无非是死在谁手上的问题而已,他抬臂对郭嘉做出欣赏的动作,中原因为董卓的死铁定会更加混乱,燕北接着对沮授问道:“中原还有别的消息吗?” “关西大旱,三辅蝗灾,中原难逃兵祸。同四月,青州黄巾入兖州,刺史刘岱率众击敌死于阵中,群龙无首,鲍信等人迎东郡太守曹操为兖州牧,与数十万黄巾会战于寿张。”沮授将这段时间中原传回的消息一一告知燕北,拱手道:“袁绍与公孙瓒聚兵会战于河间弓离,各自将兵万余,公孙瓒部将关靖为颜良所击,败走。” “袁本初有那么多兵?”燕北对曹操做了兖州牧感到高兴,不过同时也有些担心曹操对战青州黄巾难以取胜,毕竟打心眼里觉得曹孟德还有书生意气多过将领攻伐之胆,但当他听到袁绍也能聚兵万众与公孙瓒对搏甚至还赢下一阵,不禁惊讶道:“公与以为二虎相争,谁能取胜?” 弓离县在冀州中部,河间西南方。袁绍居然不退反进,在经年的战事中从公孙瓒口中啃下一城。 他原以为公孙瓒能在今年末击败袁绍,到时他刚好整合三郡兵力进攻久战疲兵的公孙瓒,却不想如今的局势竟会,颇有些势均力敌! “南皮有渔盐锻铁之能,冀州百姓众多,募兵当非……”沮授还未说完,便见府外急匆匆跑入一背负令旗遍身白甲的骑卒,身上狼狈不堪地奔入府中被堂下武士阻拦,拜倒在地高声道:“度辽燕将军何在?蓟县急报!” “让他进来!” 这名骑卒的架势令燕北猛然感到心口被狠狠揪了一下,刘虞从未这般焦急地派人给他报信,何况也从来不会派来个寻常骑卒来向他传达口信。 几乎说话的同时燕北便已自坐榻上起身,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出事了! 尤其在公孙瓒与袁绍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燕北从不认为袁绍有能够与公孙瓒对阵的实力,除非公孙瓒并未拿出全部本事……难道说,辽西公孙氏被屠的消息已经传至中原,公孙瓒率军北上了? 燕北既然敢杀公孙越与公孙范,就不怕公孙瓒知道,他们二人早晚势必一战,只是这个时间要比他想象中来得早,会耽误东征高句丽。 “州府出了什么事?” 州府的骑卒奔行数日,连骏马都跑死三匹,厚重的黑眼圈艰难抬起,入堂时两腿都难以稳住,险些跪拜在地上,叩首哀声道:“燕将军,州牧刘公,遇刺身亡。” “你说……什么?” 燕北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紧咬着牙关重重坐回榻上,如遭雷击般呆住半晌,慢耳皆是麾下将官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他却一句都听不真切。 燕北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或许会为人所刺,所以在很久以前他就不再单人独骑出行,尤其在中原找到典韦之后更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将军部下卫队。人总是要死的,无非早晚,亡命徒出身的他更是理解什么是生死存亡。 但是刘虞? 燕北从来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但对幽州牧刘虞……即便那位老者有时与他意见相左,甚至显得不通情理,可他真心寄望刘虞能长命百岁。 人尝道士为知己者死,燕北不是高高在上的士,却也愿意效法古之先贤。何况就算猛兽亦会为人所驯服,何况亡命徒。 燕北追随过许多人,却只有刘虞让他心折,甘心位居其下做一爪牙鹰犬,就算在任度辽将军后他仍然将自己的任何动向传信告知州府……如燕北般桀骜,若非刘虞,区区州府他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在他心底,刘虞是可以做皇帝的。只是刘虞仍旧感念着先帝刘宏对他的提携,否则根本不需要袁绍联合众人去告知刘虞行废立之事,莫说是做个不那么乖巧的部将,燕北双全两手就要将刘虞拱上皇位。 现在……一切都没了。 “怎么回事,你,你细细说。” 燕北勉强坐在榻上,左手扶膝右手死死攥着坐榻扶手,整条手臂因发力而微微颤抖着,眼中露出沮授等人从未见过的巨大哀伤。 这世上包括他在内该死的人有千千万,刘虞偏偏是最不该死的那一个。 传信的骑卒浑身上下除了疲惫,还有面对燕北时的巨大敬畏。这位年轻的度辽将军战功无算,却极少出现在蓟县,尤其在刘虞死后乡野盛传就是他为夺取整个幽州而派出的刺客。 因而州府从事派他到辽东传递消息时一路上尽管快马加鞭却还是止不住心中忐忑,只是当下看来,度辽将军的哀伤不似作伪。 可谁又能说得清呢?传信骑卒的头低低垂着,接着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微微撇了撇嘴。 能坐到现今位置上的这些人,哪个又是简单的人物。 “回将军,公孙瓒说服从事公孙纪,请幽州军助战;袁绍遣部下荀谌游说众从事发兵冀州,俱为刘公以兵事不入临州所阻……随后刘公遇刺,身中数刀不治,后公孙纪为撇清关系杀公孙瓒派去的使者、从事齐周聚郡兵火烧公孙纪府,杀一干人等。”三言两语间,骑卒将现今蓟县的乱象告知,随后拱手说道:“鲜于骑都尉请将军入蓟县。” 鲜于银请自己去蓟县? 燕北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带着敷衍意思点头道:“我知晓了,你且先下去休息。” 虽然说是议事,不过发生如此大的事情,赵云等人便插不上嘴,实际上便剩下沮授与郭嘉面面相觑。 待传信骑卒撤下,燕北坐在榻上的身子缓缓矮下,最终带着无助之感说道:“刘公不在人世,燕某今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是真感到迷茫了,刘虞在世,他燕北与朝廷的关系便不会差,何况攥着幽东三郡的实际统治权,无论谁执掌朝廷,都需要来安抚他,这种情况尽管近年疲于征发,到底有个尽头,到时候轻松下来便可在辽东舒服地待下去……只要高句丽和公孙瓒这两个大敌不在,燕北要兵有兵要将有将,要粮有粮要钱有钱,更不必说家有娇妻已有身孕。 夫复何求? “主公,蓟县不可去!”正当燕北考虑是否要应下鲜于银的邀请前往蓟县时,沮授便先一步说道:“眼下当务之急,还请主公遣一亲信携带礼物前往长安,向陛下表达尊敬……” 沮授目光炯炯,却令燕北短暂疑惑,接着才明白过来沮授的言下之意,心中既有佩服又有气愤。 沮授的这句话,是要他盯住幽州牧这个位置。这是不错的,刘虞过世使幽州牧之位空悬,若教旁人得去免不了在幽州再添征伐,何况燕北的声望与兵势冠绝幽州,无论谁掌控朝廷为了稳定都不会与他交恶。 此时董卓新死,在朝廷也没有燕北的敌人,正是大好时机。 只是燕北的心里有些不舒服罢了,这样一来他反倒就成了刘虞死后的既得利益者了吗? “公与啊,你说的是不错的,可这样一来燕某不就做了小人,何况……”燕北有些迟疑,“如今杀害刘公的凶手尚不知是谁,我做这种事岂不是太没良心?” “将军,凶手好找,在下仅靠猜测便可估出八九不离十。”一旁的郭嘉拱手,云淡风轻地说道:“沮夫君说的不错,现在应当派人前往长安,至于蓟县,现在的确是不能去的。” “既然不能去,那稍后典君边去告诉那骑卒,就说燕某等待州府将杀害刘公的凶手找出再兴兵复仇。奉孝你且烁烁,你推测究竟是谁如此厚颜无耻,杀害刘公!” 提起这凶手,燕北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他是知晓刘虞就算在整个天下都不会有什么仇人,怎会有人去刺杀刘虞! “若刘使君无世仇,天下除之而后快的便只有将军、公孙瓒、袁绍三人而已,将军别生气,在下知晓将军并未做下此事,那便是公孙瓒或袁绍了。”郭嘉见燕北面露不虞连忙说道:“世人皆知公孙瓒兵强,此时杀刘虞必会使幽州军南下,对其毫无意义;而袁绍则不同,倘若是其杀刘使君,后其使者鼓动州中从事杀公孙纪,死无对证……幽州军不日部将南下,一切便说得通了。” “将军可遣人软禁袁绍使者拷问,多半便可知晓,也有可能是私仇,不过这个结果,对将军最有利。”郭嘉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旋即严肃道:“东攻,要缓。”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所谓谣言 大约但凡智谋之士,总会令人感到冷血。 正如燕北此时对郭嘉的感受,郭嘉其实并不在乎究竟是谁杀死刘虞……甚至于在郭嘉心底还隐隐为此感到愉悦。他早就看出,短则今年,长则三秋,燕北与刘虞必然会因逐渐扩大的势力而产生矛盾,进而致使牢不可破的关系出现裂痕。 甚至在燕北与刘虞的这段上下级关系上,郭嘉始终认为会以燕北或燕北部下中那些粗俗老革被激怒杀死刘虞而告终。 刘虞死于他人之手,对郭嘉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尽管这有一定代价,比方说燕北会在不久的将来面临同时与袁绍、公孙瓒为敌并皆为不死不休的局面。 蓟县。 荀悦收到燕北派人传送而来的书信时,心中苦涩,缓缓摇头。 随同这封书信同来的,还有度辽将军部下别部司马姜晋与其率领的一干凶悍士卒,在至蓟县的当日持度辽将军印号接管城防,言明彻查州牧刘虞死因,而交给幽州别驾荀悦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要他软禁袁绍派来幽州请刘虞发兵冀州的幕僚,荀谌。 荀谌也姓荀,为荀悦二叔荀绲之子,是他的堂弟。 燕北的命令并未让荀悦感到难堪,真正令他难堪的,是书信中对刘虞之死的猜测。 信中猜测,袁绍派荀谌至幽州,一面劝说刘虞出兵,一面密谋杀死刘虞嫁祸公孙瓒,迫使幽州出兵……荀氏怎么能参合到这种阴谋中! 这是荀悦所不能接受的。 广阳郡前些日子已经乱了,刘虞死后,似乎一切都失去了主心骨,荀悦方才上任便遇到这般棘手的问题,偏偏无论幽州西部还是广阳郡中,他都没有丝毫根基,空有别驾之职却难行别驾之实。 公孙纪要杀公孙瓒派来的使者,他拦不住;齐周带人围困公孙纪宅邸放火烧屋也拦不住;乌桓代单于蹋顿的好友阎柔率领乌桓骑兵一次次冲击蓟县城池,打着为刘虞复仇的旗号要州府交出凶手……他一样无所适从。 州府各个从事闭门不出,怒火涌上心头的齐周终日守在刘虞灵堂前,杀死公孙纪后哭晕好几次,一醒来便嚷嚷着杀燕北、杀公孙瓒给刘虞报仇。 荀悦能勉力维持蓟县街市安宁,不为有心祸乱的人可乘之机便已经耗尽心神。 处理这般事务与才能无关,荀悦在郡中没有丝毫根基,甚至连把那些避祸想要置身事外的州府从事召集到一起解决问题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他的举主燕北此时也被州中列入怀疑之中。 整个蓟县,似乎都被笼罩在一股怀疑的气氛中,人人自危。 这一切乱象直至鲜于银、鲜于辅二人领部将进入城郭后方才休止,鲜于辅入州府召集各从事,鲜于银于城外与阎柔所领胡人交谈,制止他们继续冲击州郡的举动。 州中相信燕北的人并不多,州中甚至有人言说燕北曾经的劣迹,以其杀张举而投刘虞来抨击其可能杀刘虞而图自立的举动……但这样的事,无论对燕北知底的荀悦,还是方才从辽西郡回来的鲜于兄弟,都是不信的。 “怎么就不可能!”齐周早已被滔天怒火冲昏了头脑,此时尽管面色仍旧苍白,咆哮州府的气势却振聋发聩,“他燕仲卿拥兵自重,不尊刘公,囚乐浪太守张岐在先、杀玄菟太守公孙度在后,如今又发兵攻占辽西,杀公孙氏满门……如此劣迹斑斑之人,尔等还为他说话!” “从事此言差矣,张岐妄与袁绍兴废立之举,刘公都下令杀了他的使者,辽东沮授囚禁他又何错之有?况且随后便派人送表问至蓟县,至于公孙度和公孙越本就要勾结高句丽同攻辽东……你说的燕将军不尊刘公,怕是虚言吧?”鲜于辅摆手,不愿与齐周多做争执,摆手之后对众人拱手道:“燕将军善恶姑且不论,就刺杀刘公一事,断然不会是他做的!” “那也不能让他的人接管城防!”真正让齐周感到不快的还是因为姜晋统帅兵马强势夺取城防一事,“我对燕仲卿不放心,鲜于从事,你是兵曹,驱赶他们到城外扎营,否则其有二心,我等性命不保不说,刘公的大仇便无人可报!” “城外的乌桓人齐从事是没见到吗?”鲜于辅抬手挠挠脸,也被激起火气,怒道:“你能不能别添乱,一个不当便是外族攻城,到时谁能平息的了局面,你去和乌桓人拼杀吗?” “鲜于辅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什么意思!” 眼看着二人脸红脖子粗地就要提着拳头打到一处去,一众从事纷纷互相拉扯,大堂乱做一团,荀悦叹了口气,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问道:“诸君可愿听老夫一言?” 燕北给他寻的果然不是什么好差事。一州别驾,若在平时上有刘虞镇住场面,政令通行他能保证将整个幽州治理地井井有条。但在如今这般乱局之下,荀悦认为自己远不如沮授,甚至不如燕北亲自来做。 如果是燕北在,只怕单单坐在这里,堂下一众从事便被慑服勇气,哪个都不敢多话了。 不过到底别驾的官职是眼下幽州名义上的最高政事官职,在州牧不在时能代行政事,气愤不已的鲜于辅与齐周二人这才作罢,齐周气鼓鼓地转梗着脖子转过头去,鲜于辅也是喘着粗气朝上首象征性地拱了拱手。 “诸君,目下刘公之事未定,府中便莫再多出事端。实不相瞒,老夫已派遣姜司马将袁绍幕僚荀友若寻回,近日便请诸君稍安勿躁,静待水落石出即可。” “荀君的意思,是刘公遇刺与袁绍有关?”众从事中年岁最长者程续面露狐疑,问道:“这是为何?” 不待荀悦开口,方才安定下来的齐周又叫嚷起来,怒道:“辽东燕仲卿便是你的举主,事情推到袁公身上自是容易,又干荀兄何事!若燕北心中没鬼,为何不敢亲至!” “放你娘的屁!” 齐周话音刚落,堂外传来暴喝之音,紧跟着守在外面的州中武吏便被一剽着镶铁皮甲执兵刃的辽东凶悍军卒按翻在地,被甲持兵的恶汉簇拥着姜晋迈步堂中,一口啐在地上斜提长刀不闪不避地朝齐周走去,指着堂中一众从事喝骂道:“一干人等的刀剑全给老子下了!” “姜司马不可!” 眼见姜晋一腔骠勇提刀走向齐周抬手便要斩人的架势,荀悦连忙快步走去喝止,怎知姜晋冷着眼看他一眼,却也仅仅只是顿了一瞬,当即便有甲士涌上,解去众人刀剑的同时将齐周两膀押住,姜晋稳步上前手起刀落,便是一绺发髻落地。 姜晋没杀齐周,却将他发髻斩落,满头乱发当即垂下,模样分外狼狈。 “某家兄长何等英雄盖世的人物,岂容此等草狗出言诬陷?”姜晋将齐周发髻削落犹自不满,一脚便将齐周踹翻,骂骂咧咧道:“高句丽入侵幽州,度辽将军在边平夷……若非将军不兴姜某杀戮,今日便在这堂上杀你!” 姜晋言辞虽是在理,然其这般做派却惹恼一众从事,在这等武夫身上瞧不见丝毫对他们这些州中从事的尊敬,所谓一叶可知秋,燕北麾下的人物如此骄横,州中人言畏燕北如虎,也并非妄言。 “你这老革,便扬刀杀了齐某,如此做派,刘公若不是燕北害死,我都不信!” 齐周方才确实是被姜晋提刀走来的煞气摄住,还真当这莽夫要杀人,却不想竟是如此侮辱,是人都有几分火气,何况齐周,当即也不惧姜晋手中钢刀,扑腾着叫喊要杀。 “姜晋,你想做什么!” 别的从事有些怯懦,有些畏于燕北声势,但鲜于辅却不惧,何况他与姜晋也算相识,见他如此做派,就算身后甲士环伺亦是不惧,怒道:“还不快将刀放下!” “哼,此人对度辽将军出言不逊,该杀,该杀!”姜晋见鲜于辅发话,他也不能做的太过,毕竟这些做派已经是一众从事所能承受的极限,他来蓟县还是领了燕北的命令,不能将所有从事都得罪干净,缓缓收刀归鞘,对鲜于辅拱拱手道:“鲜于从事,姜某不想做什么,只是替我家将军问些话罢了……你这草狗,口口声声说是度辽将军害了刘使君,可有证据?” 姜晋对鲜于辅还算尊敬,可对齐周? 他就是领了燕北的命令,来为荀悦立威的! “证据?哈哈哈!你这莽夫都以刀兵问话,还要齐某说什么证据?” “我家将军也是如此说辞,深知州中诸人对他误会颇深,定会有人听信疯言疯语,因此才守于辽东静待水落石出,兴兵讨贼。”姜晋冷笑一声,对齐周大喝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诬陷我家将军,那为何又纵火烧死公孙从事,难道州中还有谁不知晓公孙从事是替白马将军说话的吗?” 这一句,不单单将齐周吼得面色涨红说不出话,一众从事也以怀疑的目光望向齐周……人家姜晋说的没错啊,你要是怀疑燕北,为何还要杀死与公孙瓒亲近的公孙纪呢? “我家将军还命在下转告诸君一句话:所谓谣言,不过是居心叵测的小人肆意捏造,失智者道听途说,最终被愚者深信的玩意罢了。诸君俱为州中英杰,还请……还请那个,他娘的又忘了,总之就是让你们别瞎折腾,都听荀别驾的,赶紧给刘公报仇!”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尊汉攘夷 荀谌在蓟县最乱的时期离开,袁氏的威名就连塞外讨生活的阎柔都知晓,甚至专程派出一队乌桓骑兵护送其返回渤海。 不过即便是在天下享誉上百年的乌桓突骑,见到姜晋一路追赶而来的骑兵队时,也要让出几分薄面。 护送荀谌的使者车仗是出于对袁氏的尊重,将荀谌的车队交给姜晋更是对燕北的尊敬。 一字之差,意义不同。 阎柔是在塞外鲜卑、国内乌桓都吃得开的汉人,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燕北有今日之威靠的是什么,这不单单是掌中兵刃或是麾下有些兵马就能简单达到的事情。 胆量、勇气、胸襟、气度、心性,缺了哪一个,在幽州这片土地上又能成事呢? 即便姜晋是个浑人,带骑兵押荀谌车队回还蓟县时也未有任何不敬之举……荀谌表现出士人的气度,问明姜晋情况后心安理得地让车队回还蓟县,言行之间不卑不亢,让姜晋都挑不出丝毫毛病。 姜晋在州府落了一众从事的脸面,这才将荀谌带回来的消息告知荀悦,平日里闻声好语的荀悦寒着面孔,让姜晋感到些许尴尬,摸摸鼻子只好说道:“荀君,人姜某带来了,后面的事,就由荀君做主……姜某去巡城。” 走出州府,姜晋环顾蓟县长街,面上带着不耐烦的愁苦脸色,挠了挠自己的耳朵,嘟囔着带一行军士牢骚道:“你说这荀氏弟兄,都投一处多好……让他们自己琢磨吧,走,老子知道蓟县有处酒垆,卖酒的胡娘身段无双,去饮上几大碗!” 姜晋卸下了一身的担子,可对荀悦来说,责问荀谌,才是远胜谋国的难事。 “大兄将谌寻回,所为何事?”荀谌在州府中等了很久,也没露出丝毫不耐神色,只是让从人自行李中取出书籍,于坐案上读着,抬眼见到荀悦入室,这才收起书简,正色说道:“幽州牧为贼人所害,弟还需返回冀州向袁公告知,不宜久留。” 荀悦看向二弟,眉宇间有复杂情绪萦绕,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旁思衬着如何开口,半晌才问道:“你在蓟县都做了什么?” “兄长,你我各为其主,有些事谌不能说,还望兄长不要见怪。何况这些日子的事都在兄长眼皮底下,难道还非要谌亲口说出不成?”荀谌面上轻松至极,心中估计是教唆齐周杀死公孙纪的事为州府所知,但这又算不上什么大事,因而对荀悦也没有太多畏惧,不过笑道:“兄长若有他事,便尽情来问,不过若事关幽冀,恐怕谌便不能从命了。” “从命?幽州人打算要你的命你可知道?”荀悦见荀谌到现在还如此轻松作态,不禁恼怒地重锤案几,斥责道:“袁本初何其无耻,竟让荀氏出手害死刘公,难不成你也疯了不成?” 害死刘虞? “兄长此言何意?即便各为其主兄长也不该你我手足相残,因何诬陷于我?”听到害死刘虞,荀谌的脸上淡定不在,猛地抛下书简起身怒道:“刘伯安之死与你幽州有脱不开的干系,此事明明为你身后燕仲卿最为得利,怎能怪罪到袁公与我的身上!” 荀谌的反应如此之大,超出了荀悦的想象,不禁皱眉不语,眼神死死地盯着荀谌,寄望在堂弟脸上看到些许倪端……可是没有,荀谌的慌乱并非作假。 害死刘虞这样的罪名,太大了,大到任何人都不敢去承担。 “兄长莫要如此看我,荀友若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使荀氏背负如此罪责!”义正言辞地说完,荀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刘伯安,这不是死于燕仲卿之手?” 苍天!荀谌一直以为这是那燕北的手笔,此等胆量与残忍,大约只有那辽东马匪能做出此种恶事! “不会,仲卿将军兴兵为其弟复仇进攻辽西,又筹谋东征高句丽,还寄望于以刘公之声望震慑公孙瓒,如何能在此时刺杀刘公?”荀悦长长地吸入口气,坐在榻上久久不语,这才问道:“此事若非你所为,友若又为何唆使齐周攻杀公孙纪?” “无非是见机行事罢了,罪责推到公孙伯圭身上,便能引幽州军南下,于袁公有利。”荀谌没好气地说出一句,尽管面上好似惊慌失措,实际心中却飞速思虑着此事的来龙去脉,“此事倒是蹊跷了。” 荀悦方才那句说出燕北近期部署到也不算告密,正如燕北对冀州发生的局势了若指掌一般,袁绍对辽东近来之事亦洞若观火,燕北与辽西相攻、交恶高句丽这都是他们知道的事,正像荀悦所说……别说燕北想不想,就是单看现今局势,燕北也不会杀死刘虞。 至于说公孙瓒,其实也不可能,那只是所有人都希望能把罪责推给白马将军罢了。 “难道……” 荀谌心中突然想到前些日子郭图带人来过蓟县,告知他些许战事局势,询问了刘虞的态度后,便告诉他若幽州有变要及时回到冀州……郭图走后不久,刘虞便遇刺身亡。 难道此事真与袁氏有关? 到这时候,荀谌自己心中也开始怀疑,难道袁绍是做了两个准备,刘虞若不愿相助,便杀死刘虞迫使幽州军入局? “难道什么?” 荀悦见荀谌好似想到什么,连忙开口发问……他可不希望刘虞的死与荀氏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 荀谌摇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荀悦打断道:“你别再想着什么各为其主,燕将军已下令,如果你不能将自己从此事当中摘干净,就别想离开蓟县了。难道为兄还会害你不成?” “呵,这自然是不会的。既然事情说不清楚,那在下也只能先客居蓟县了。”即便如此,荀谌也没打算将自己捕捉到的些许蛛丝马迹告知荀悦,只是摊手表示叨扰,这才伏过身子对荀悦问道:“兄长,你真要为燕仲卿效力了?其人不过马匪叛党,就算效力也应是那燕仲卿为兄长效力……依我看倒不如兄长随我一同投奔袁氏吧,最不济兖州牧曹孟德,也算是有些才能,何须投奔燕仲卿?” “今天下乱世,各方诸侯蜂起画地而治,皇权旁落……兄长莫要瞪我,你也知晓这是实情。自董卓起,祸乱不休,兄长又何须抱着辅佐汉室的心思不放?”即便被荀悦告知会被软禁在幽州,荀谌仍旧极为乐观,甚至开始策反荀悦道:“我观袁氏才是能成事的真英豪!至于燕北之辈,虽可雄名一时,然其固守辽东之地,区区东夷北胡便可牵制其不得西进南下,逐鹿中原……又如何能达成兄长心中宏愿?” 尽管荀氏大龙二龙早已分家,但荀谌对这个一心为汉室效力的兄长十分了解,说道:“依我看,眼下正是兄长的好机会,以我之才智,兄长政力,借此时机收幽州诸从事,传书各郡,便可若那鲍允诚迎曹孟德般迎兄长入主幽州。东有燕北固守门户,兄长只需南下与袁公合力平定公孙瓒之乱,北方便可免于战乱,休养生息几年之间,依幽冀兖之力,平定天下须臾之事尔!” “友若,你说的不错。” 荀悦对荀谌的夸赞是真心实意,他相信荀谌有将幽州一干从事玩弄鼓掌之间的本领……教唆齐周杀死公孙纪便已显露出他的能耐。袁氏如今占有渤海、河间,曹操以兄事其而掌兖州大政,若再得幽州,的确整个北方无人能挡;而袁术据南阳虎视荆扬,横扫八方也仅得一败。 本初公路,都是能成事的大人物。 “可是友若,你唯独看错一件事,袁本初非是英雄豪杰,所谓袁氏,亦不过是背主之奴尔!”荀悦裣衽跪坐,对荀谌道:“在我看来,度辽燕将军才是英豪,至于你说的将军出身低微……先朝卫将军亦不过为马奴,出身低微者现今领朝廷印号为将军,袁本初却不过仰仗宗族声望自封将军,孰强孰弱,一望便知。何况以出身识人,友若未免太过肤浅。” 荀谌被兄长的话噎住,争辩道:“即便不说出身,燕仲卿又能算得上什么英豪?” “关东联军翘首西望,将军领兵先驱,此强过袁绍,为英豪;诸侯画地而治,兵锋相争,将军北服乌桓、鲜卑,东拒高句丽,此强过袁绍,为英豪。诸侯本弱而恃强,将军以强而恃德,更强过袁绍,为英豪!袁绍妄自废立,为刘公所拒,此次又与刘公之死脱不了干系,袁氏深受汉家恩德,却画地而治,谋夺冀州而与公孙氏兴起战端,使冀州生灵涂炭苍生蒙难……此等小人龌龊行径,竟被友若奉做英豪?” “依我之见,袁氏必败无疑,友若倒不如早投燕将军,你我兄弟同效帐下,尊汉室,攘夷狄,诛乱臣贼子!”荀悦说罢,抿着胡须微微昂首,俾睨荀谌,道:“以正天下之道!”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应做之事 荀悦所谓的‘尊汉攘夷’,脱胎于管仲的尊王攘夷。 尊王攘夷让齐小白成为五霸之首,荀悦希望燕北能奉行尊汉攘夷……当然就目下来看,燕北的确是这么做的。 刘虞的死让燕北放弃在今年海陆并进攻打高句丽的决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要放过擅自入侵汉地的高句丽人。 “派人将这封信与准备的好的贡礼交给东莱郡的焦触。” 刘备并未遵照燕北的要求任命焦触为东莱太守,不过也没有为难焦触与辽东郡与青州之间联系的海船,这是个好的开始,不过刘备治下的青州显然对焦触已经不再安全……当燕北与公孙瓒决裂后。 在交给焦触的书信中,燕北大概表述自己对他此次西行的要求——离刘备远点。 他没有太多需要焦触去做的事情,除了通过刘备、曹操治下土地之外,唯一的使命便是在长安向脱离董卓把持的小皇帝献上来自帝国东北的敬意。除此之外,焦触需要做的就只有自谋生路,安安静静地做好一只鹌鹑,等待冀州纷争尘埃落定,至少在道路对焦触来说足够安全时,把他及三千军卒带回幽州。 青州西去长安并不近,路途稍有耽搁,回程时今年便过去了。 “今年下雪之前,燕某要兵马向西,各驻涿代之间,以御南寇。”尽管燕北没说出谁是他口中的寇,不过诸般人等都知晓除了公孙瓒与袁绍,还有谁能让燕北忌惮?“因此,全力面西之前,我等必须扫清腹背,为了入主幽州……我们将与高句丽与大梁水开战,直至给予其国力重创!” 燕北说下这番话时,麹义还领着偏将军部于襄平以东渡过大梁水下游,沿梁水东去,追击逃出襄平近畿的高句丽兵马。 此次大梁水之战,高句丽兵马折损过半,伊尹漠只得抱头鼠窜,逃过大梁水一线再且战且退地向边境移动。不过就算伊尹漠逃渡大梁水,留给他的局面仍旧不够乐观……且不说麹义穷追猛打在后,单单早已等候在边境近畿的赵云、太史慈部,还有自玄菟郡助战的田畴八百士……近乎为死局。 更不必说,在拷问襄平近畿抓到的俘虏后,辽东还得到一条好消息。高句丽后方粮道遇到山贼强盗,劫杀民夫抢夺粮草。 这般做派,根本无需旁人提醒,燕北脑海中便闪过在此战中失去踪迹的潘棱、吴双部。 多半是部下这支往常看不上眼的山贼,立了大功! 若非有他们在敌后断绝粮道,不会如此容易便将高句丽人赶回边境……接下来的战斗,如果潘棱与吴双足够机灵,应当还会立下功劳。 尽管汉与高句丽的战争仍在继续,但却已无法影响辽东郡百姓一丝一毫。铁邬在燕北回还的次日便开始继续生产精锻兵甲,安平乡铁矿也在第四日开始输送矿石,至于船坊、诸兵营更是早就开始投入训练。 燕北回到辽东,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在将军依仗的簇拥下锣鼓喧天地奏响战歌进入襄平。但对辽东郡包括沮授、麹义等将官吏民在内的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哪怕燕北什么都不做,只是坐镇襄平,对整个郡中的意义都决然不同。 就象现在,哪怕敌人先前的入侵,最近时已经将战火烧至襄平城下十五里,即便到现在郡中仍旧有小股高句丽溃军化作流贼盗匪抢劫过往行人商旅,但没有人会再为此感到害怕与惊慌。 他们的将军回来了! 燕北在城外府邸庄园外缓缓踱马,在这种州郡气氛皆紧张无比的情况下,他显得有些太过闲适。不如庄园,将缰绳丢给亲随,燕北领着典韦在府外兜转,为典韦指明府邸之内各处明哨暗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在幽冀纷争结束之前,这里的巡逻都会是典韦的职责。 城外的燕氏邬堡中内外拥有两个能驻扎六百人的军营,常驻精锐士卒五百有余,还有耕作近畿百顷田地的千余老练田卒,如今加上典韦所率一曲亲卫,一座邬堡所拥兵力便有两千之众。合以那些林林总总的匠人、仆从,俨然一座边地塞障。 “典君,这就是燕某年少时朝思暮想的邬堡,我一直都希望盖上一座这样的府邸!”燕北极为骄傲地向典韦介绍着这座邬堡中各处能够藏兵的位置以及战事来临时可以做出的布置,末了才摇头苦笑道:“那时总想,可真正有了,却很少有时间能安心住下来享受。” “恭喜将军得偿所愿。” “谁不是呢,这世上千千万万人,谁不是如此渴望成大器,终归只是想要品尝这滋味,却也不过浅尝辄止罢了。”燕北笑着摇头,庄园中高句丽侯四爪生风地跑出来,直奔燕北而来,气势着实惊人,可长了才几个月大的它也不过立起才能摸到燕北的膝盖而已,燕北伸手穿过小犬前爪肋下,将它举在手中,回头对典韦笑道:“看,我的狗长这么大了,真是给他们起了很好的名字啊!” 典韦微微挑起眉毛,对这句不置可否。 “过些日子,要去高句丽,你要随我去,还是留在襄平?” “将军在哪,典某就在哪,职责所在,不容推辞。” 燕北说出这句时,活泼的甄道方才跳过门槛,边走边问道:“姐夫,阿姐再过几个月便要生了,你还要出去打仗?” 燕北歪歪脖子,随手将高句丽侯塞进甄道的怀里,问道:“阿淼呢?” “阿姐在露水亭小坐……诶,也不理奴就进去啦?” 甄道才说完前半句,燕北便已经带着典韦入府,留下甄道怀里抱着高句丽侯朝府门做出个鬼脸,跟着一蹦一跳地进府。 “将军……请将军恕罪。” 典韦进府时一直心不在焉,直至走过回廊才没头没尾地向燕北道歉,让燕北不知说什么好,问道:“罪责从何而来?” “昔时荥阳,将军曾问典某可还有亲人,典某于陈留尚有妻儿。”典韦看着燕北神情认真地问道:“典某能否去将他们接来,再随将军讨东夷?” 燕北仅仅思虑一瞬,便明白了典韦心中所想。当时他没有问过典韦,只是从张邈手里将典韦换到自己麾下,只怕那时典韦也并未做下将家小托付给自己的想法,不过既然如今典韦说出这话,自然便意味着在自己帐下也还算过得去。 “嗯,这不是什么罪责,换做当日燕某为你,也不会当时便托付家人,你看这样可好,你便将妻小住所告知,让田国让派走轲传信焦触,待他从长安回来的路上将妻小带回。”在典韦抱拳应下后,燕北笑道:“不必如此,燕某也要做阿翁了,能体会你的感受,你有儿子?” “属下有一犬子,名满,今年当有,当有七岁。” “很好,等他过来,便在书院挑个儒者为他开蒙,多读些书。”燕北说罢洒然一笑,拍拍典韦的肩膀边凉亭走边说道:“不必介怀,现在将家小接来正是时候,中原只怕今后越来越乱。” 甄姜怀喜不久,如今还看不出孕样,只是眉宇间往日那般英气被冲淡不少,坐在凉亭中听着乐者吹笙,竟是望着亭外红花绿叶眼神温柔地出神,令燕北大感惊奇。一旁跪坐的甄脱见到燕北过来,连忙提醒甄姜,几人连忙起身对燕北行礼。 “无妨,阿淼、阿道快坐下。刚才那首曲子很好,我喜欢听,接着吹。”燕北迎着甄姜二人跪坐下去,典韦背着身领亲卫武士侍立亭外,朝一旁乐者做出手势,示意其遵照燕北的意思继续吹笙。燕北抬手轻抚过甄姜腹部,其实手掌什么感觉都没有,却让他冥冥中感到生命的跃动,抿嘴笑了几下这才颇显忧虑地说道:“日头算来,只怕小娃儿要在冬月出生,幽州天寒,阿淼,你要多修养,马儿便不要再骑了。” “夫君,妾身知晓的。”似乎怀孕之后甄姜的性情都变得温柔,为燕北奉上蜜浆后问道:“州郡事务夫君都交代了?” “那些事情不必我交代的,军卒有将官豢养、郡府有公与、水寨有国让,即便我不在,他们也能做好的。”燕北笑着饮下一口蜜浆,这才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只是阿淼,近日恐怕仍然无法伴你左右……” “夫君要去高句丽?” 燕北心中对甄姜是有所愧意的,新婚仅仅一个冬天,开春筹备攻辽西,辽西完了又是高句丽,何况前番东夷入侵……尽管甄姜不说,他也知晓那种短暂的混乱一定吓坏了甄氏几个女孩。 “要去高句丽啊,东夷兴兵入侵,冲我汉家边防,杀我军卒毁我乡里,死伤军民近万。黎民认我是度辽将军,便要替他们将仇报了,恨血了……” 燕北的言语中有几分他与甄姜都心照不宣的解释与愧疚,只是甄姜不等他说完,便恬静地点头,道:“夫君不必如此,尽管去做你应做之事,不必为妾身小女子而令百姓失望……妾身在襄平等将军得胜的捷报。” 燕北两手扶膝拳已攥紧,仰首闭眼,脊背笔直地深深吸气。 “高句丽孱弱之兵,阻不得燕某分毫,阿淼,你且等我拆了他们的纥升骨城,夺了王旗送与你腹中孩儿!”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东征句丽 男儿在世,自重横行。 兵戈起,东征高句丽。 燕北并不是一定要亲上战场,但他要去。无关武功、无关荣誉,仅仅是为了心安理得。 他打过无数次战争,郭典、孟益、公孙瓒、陶升、张燕、董卓、公孙越、公孙范……有时是别人率先发难,有时是他一意孤行挑起纷争,但显然并非每一次都是那么地心安理得。 如果有得选,他更愿意遵循齐桓公的脚步,尊王攘夷,内部依靠兵势锄强扶弱,征讨夷狄来扩大汉人的领土。 做天下霸者,不称王不称帝,又何尝不是人间幸事。 只是踏足乱世,谁都身不由己。 “他们以为可以肆无忌惮地踏进我的土地,抄掠我的百姓,杀戮我的黎民,拍拍屁股就走?”襄平城外,众军列阵,百姓翘首以望汉军东走,燕北坐骑人立而起,高声嘶吼道:“跟我去拆了纥升骨城!” 威势摄人,伴着鼓乐齐鸣,二骑营的将士高举丈五长戈,一路向东而去,伴着南风,长戈铜攥上系着五尺红缎迎风曳起。奔驰的乌桓勇士发出呼哨,精悍的斥候军士率先前行……这是一支与汉军气质迥然不同的幽东军队。 有汉军的严明军阵,骑兵马蹄踏下的幅度都近乎相同;却也有塞上乌桓游牧勇士剽悍的狂野气概;而最终,燕北的这支军队将两种不同的文化糅合一处。 就在先前,他们祭祀苍天,猪羊血气在案上寻求太一保佑……接下来的路,便要靠他们自己了。 燕北身边是刨除燕赵武士外辽东最为精锐的二骑营与斥候营,合三千乌桓骑共有万余军士,这支军队大部为马军,各营统合也仅有不足三千步卒,看上去完全不能承担攻城重任。 那是因为麹义、田畴部已经渡过大梁水,此时已经进军至边境,作为先头兵马直插高句丽边境。 而在前军与后军中间,则是数以万计的民夫、河内走轲押送粮草物资作为辎重,源源不断地运往高句丽。二十五万石军粮以充前军围城所需;数千环刀、三万柄矛戈与八千皮甲与三千弓弩、数以十万计的箭矢,作为麹义部损坏替换的消耗军备;大小三十架抛石车、二十武钢弩、上百架云梯,甚至还有转载于大梁水行船上凿整至恰到好处的巨石、火油。 这样的辎重战备,放在八百年前能够横扫幽燕,但是在八百年后的汉朝……并不能带给燕北兵临国内城下的信心。 越过边境二百里的纥升骨城,是高句丽国中第二雄城。在先汉元帝时叛变的高句丽侯朱蒙建国时所建立的第一个高句丽都城,东夷强国高句丽在这片土地上定都四十年,后至王莽专政,才迁至国内城,纥升骨城成为高句丽面对西面汉朝的边塞巨城,以王戚所领,于边境对峙。 燕北早就想领兵打到纥升骨城之下了! 亲眼看着一座两百余年的大城毁于一旦,是何感想? 他早就想知道! 而这场仗,并未因为燕北押后行军而推迟。 汉与高句丽的战争,一直在。 …… 吴双死了,他的伤口邪毒入体,持续发热神志不清乃至口吐白沫,仅仅持续了十余日便不治身亡。 潘棱试着为他绑回几个高句丽乡里的游医,但这种病症即便在汉朝也没几个医匠能够医治……这种愤怒,被潘棱转嫁到边境上居住的高句丽人身上。借着高句丽与辽东郡大战的机会,他的千余军士绕过边境,进入高句丽国内,肆意烧杀抢掠袭灭沿途百里无数村落,后来他才知道,高句丽新大王伯固在此战前迁至边境的五百户奴隶、罪犯,几乎被他杀光。 而除了周围村落的高句丽百姓,沿途的后勤军粮也是潘棱的囊中之物。尽管走水陆的战船是潘棱不敢去抢夺的,但陆地上那些民夫押送的兵粮,无论有没有军士保护,统统逃不过潘棱的毒手。 “溃军?哪来的溃军?” 一直以来相互扶持的袍泽死于病痛,没能战死沙场,着实令潘棱为此难过了一阵子,不过也仅仅是一阵。身处敌国边境,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日,又如何去为袍泽的死而伤春悲秋? 自边境溃败入深林不过三十余日,他亲眼看着三千袍泽死伤过半,在边境线上与高句丽人的攻伐,为了麴将军那句什么狗屁的‘且战且退’,他和吴双没了六百多个弟兄;密林中与高句丽追击军队的几次交锋,又有二百折损;从汉地入高句丽,密林深瘴,受了伤扛不过去的,又是四百多;最终能跟着他望见高句丽村庄的,也不过只有一千八百余人。 伤痛、病症、恐惧与惊骇,始终折磨着这支孤军。 而现在,潘棱有三千多名部下,这是他曾经辽东郡所有山贼盗匪的总和! 在抢掠高句丽百姓、伏击高句丽粮道的过程中,有俘虏、有留滞敌境的汉人、还有一些高句丽的奴隶与罪犯……他们全部被潘棱吸收进自己的军队中,形成近半奴隶一样的军队。 不愿加入他的,全部被砍杀致死,愿意加入他的则成为搬运物资的民夫,为近两千的汉人武士减轻辎重压力。 “校尉,在大梁水一线边境附近,有零散的高句丽溃军向咱们这边败走……灰头土脸,应当是被将军打败了!” 听着部下军侯带来的消息,潘棱皱着眉头坐在石头上磨砺着自己卷了刃的环刀,随口问道:“有多少?兵甲、战马、弓弩。” 校尉是潘棱自封的官职,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究竟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汉地,也不知燕北、麹义、沮授那些郡中的达官贵人能不能击败高句丽敌军……所以他在越过边境时让部下多留了个心眼,把能说明他们汉军身份的章幡负羽统统埋在密林里。 他虔诚地为燕北祈祷,希望太一神站在他们这边,保佑辽东胜利。但另一方面,潘棱也为自己留出了退路,一旦辽东郡败给高句丽人,他们便要忘记汉军的身份,作为山贼留在这片土地上。 后来收降高句丽俘虏与留滞邻国的汉人加入军队,使得部下庞大起来,原有的官职似乎已经不能再指挥这么庞大的部下,潘棱便自作主张地从原本的军侯中提拔出三个军司马,自封为校尉。 他喜欢校尉这个称呼,燕将军以前不也是校尉么,护乌桓的,现在就是将军了……他也想当将军。 “都是小股溃军,十几个、几十个,模样狼狈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在咱抢过的村子里翻翻找找……不过他们的兵甲都很整齐,应当是没敢和将军对阵就溃下来了。”这个军侯,对,现在是军司马了,名叫拓拔乞,有鲜卑血统,不过从他祖先那时起就在辽西辽东一代讨生活,算是汉人,也是潘棱早年的旧部,长着张蒸饼脸,体格健壮生性好斗,抱着拳头说道:“咱估计,他们后头还会撤下来更多,将军八成是胜了!” “就这点人,那还等啥,让乌尹去带人把他们杀了,兵甲有用的东西全都抢回来!”潘棱歪着脑袋,朝刀上啐了一口,接着卖力地磨砺着,抬头看了拓拔乞一眼道:“将军跟某说过,男儿在世,想要什么就要用双手争取……你去告诉乌尹,只要他的手为我握刀,老子不管他是汉人还是高句丽人,一样能给他想要的!” 乌尹是潘棱部下现在的曲将,前些时候投降的高句丽奴隶,强健有力,长刀舞开了五六个人都不能挡,有勇将的模样,潘棱便让他领了一曲军侯,部下也大多为高句丽奴隶与降兵。 不过潘棱也顾虑高句丽人的忠诚,所以便打算让他去劫杀那些高句丽溃兵,在乌尹身边,潘棱也留下了不少心腹,但凡乌尹有反心,便先把他干掉。 至于他要拓拔乞转告乌尹的那些话,潘棱自己是说不出来的,那都是曾经燕北对他说的话。 拓拔乞走后,潘棱自石头上立起,把自己用了很久尽显斑驳的环刀塞回鞘中,眯着眼朝山下望去……这里视野开阔,绕过嶙峋的山道便是茂密的深林,从山下是瞧不见这里的。正因如此,在抄掠了边境数十个村落后,潘棱便派人在这里伐木,勉强清理出一处能够藏兵的山寨。 在山寨最边缘靠着巨石,有一处离出去的望楼,能够望见山下远处官道的轮廓,不论是从边境往这边还是通往纥升骨城的路,都能看见个大概。尽管少数行人仍旧看不清,但若是大队兵马,便能提早知晓。 “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将军啊,你可一定要打过来啊!” 看着四下无人,潘棱露出苦相,尽管现在山寨中藏着数万石粮草,足够部下士卒吃上好几个月,但他却无比期盼能够与辽东郡取得联系,如果能再回到辽东军,哪怕仍旧只做个别部司马他都愿意! 军中高句丽人已经超过八百,还有那些汉人,都不能说绝对和他一条心。 潘棱跪坐在巨石上朝着西方虔诚跪拜……燕将军,你快来吧!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短兵相接 伊尹漠仓皇东窜,沿着大梁水蜿蜒西走时他无比骄傲,心心念念着要为祖先讨取无人可比的功绩。 转眼间,梁水西岸一战,精锐兵马分兵而走,被汉将麹义逐个击破,派去八千余众,不过短短两日,只有两千多人活着回来……转眼间,他的大军便只剩下三千余众。 尽管在梁水东岸试着组织兵马据险地而守,击退麹义渡河追击的先驱兵马,但伊尹漠心中却无法感到一丝一毫的雀跃。 他败了,前无进取之机,后路粮道还被不知道哪里出现的山贼所断……三千余众孤立无援,没有再战之力。 “早就该听幕僚的,全师而还,全师而还。”大梁水河畔,伊尹漠眉眼都挤到一处,说不尽的苦涩望大河以西长吁短叹,“哪里还能……全师而还呢?” 兵败归兵败,该撤还是要撤的,再不撤连剩下的三千多人也逃不回高句丽境内了。 侥幸逃生的三千余众拔营而起,带着遗憾向东撤去。 “告诉战船上的军卒,让他们把辎重运回纥升骨城,告知守军派三千兵马至边境接应!”伊尹漠对灰头土脸的将官下令,见他们各个面色颓唐心有不满,怒道:“你们个个都耷拉着脸给谁看?纥升骨城仍有六千兵马,算上咱们,未尝没有一拼之力!回去的路上多布陷坑,拖延汉军的追击!” 正如伊尹漠所想,高句丽虽然在大梁水西岸败绩一场,却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在边境上为了围堵潘棱,他还留下三千之众,再加上纥升骨城的兵马……他们的兵马足够,伊尹漠并不认为是自己败了,战局失利也仅仅是因为后方粮道被割断,士卒缺少粮食士气低迷罢了。 照伊尹漠看来,汉军占据地利,扼守河岸。句丽兵强渡梁水,死伤五千余,但就算这样,汉军不也一样被打没了一个校尉部。若是退回高句丽境内,汉军若敢追击,照样也要打他们个头破血流! 不过伊尹漠这种想法,他麾下的将官却并不认可。 高句丽兵与汉军其实没差什么,即便有所不同也仅仅是差在远程强弩稍差,但他们的檀弓同样强劲。至于兵甲,也都是同样的皮甲、铁铠,兵器也是一样……但是此战,的确是败在了士气上,却并非单单因为粮草不足。 战事尚未开始,伊尹漠就在边境杀死领三千之众助战的小加,士卒的士气能高昂了才怪! 再有后来将兵败的责任归结于士卒不敢死战……原有的以多打少硬是分兵两部,反倒为汉将麹义蚕食,又如何能胜? 只是这话,没人敢对伊尹漠说罢了。 离开大梁水没多远,在接近边境七十里的位置,伊尹漠的溃军被玄菟郡郡丞田畴率领的死士自林间伏击,双方各有死伤,搦战片刻田畴率部撤入林间,高句丽溃军接下来的道路更加难行。 至边境近畿,伊尹漠如愿以偿地见到驻守在边境守卫深林的‘三千之众’。 “兵呢?兵呢!” 狂放的吼声中,伊尹漠感到心口的血猛地涌上头颅……上个月离开这里,他分明是指派了整整三千军队留守此地,一来防备山中逃遁的那两千多汉军边防,二来也为周转后方粮道,以备后患。 他不是没想过,等他回来可能中间会发生战斗,但只要要留下两千吧? 现在在他眼前的,只有寥寥可数的六百多人,而且还互不同属,空荡荡的大营里站的乱七八糟。 “就这点人,这有多少人?不到一千!”伊尹漠朝着留下的下级军官模样的将官骂道:“你们就是这么约束士卒的吗?” “世,世子息怒……” “我息什么怒?你!”怒不可遏中,伊尹漠带着暴喝便一剑刺入答话的军官的胸口,接着抽出染血的铁剑指着另一人问道:“人都去哪了,给我原原本本地说清楚!” “回世子,回世子话,官道传来消息,有山贼,山贼抢夺粮草,杀我民夫护军……一曲前去平贼,便,便再也没回来。”被问道的曲将低着头不敢直视陷入疯狂的伊尹漠,磕磕绊绊地说道:“后来,前方战事失利的消息传回来,每夜都有逃卒,逃卒。” 说到这,他不敢再说下去,缩着脖子只听伊尹漠寒声问道:“你的意思,有逃卒是因为本世子在前方兵败,所以这都怪我?”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不敢?”伊尹漠正要抬手将此人格杀,边见自己的幕僚快步跑来高声道:“世子,世子!” 幕僚穿着大氅,也顾不得地上灰尘,提着衣襟便快步跑了过来。伊尹漠如今已是惊弓之鸟,闻声便吓得手上一抖,对汉人更是深恨,咬牙切齿地问道:“慌什么慌,出什么事了?” “汉军,汉军骑兵,不足十里!”幕僚脸色吓得发白,十里对骑兵来说片刻可至,他们这些人在开阔的官道上就是找死!“世子快想办法,后军已经列阵迎敌了!” “迎什么敌!快让士卒进入林中躲避,在官道上和骑兵接战?”伊尹漠听到这话不禁更急,狠狠地瞪了那将官一眼,转折铁剑寒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率领部下进入林中!传令,军士入林,以长弓还击骑兵!” 轰踏的马蹄声,紧跟着传来! 多亏了汉与高句丽边境的官道旁多密林山坡,若是开阔的平地,只怕转瞬就被汉军骑兵趟平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官道上的高句丽兵也不好受……因为追击他们的并非仅仅是骑兵,而是拥有少量骑兵的麹义部! 无论度辽营还是黎阳营,都拥有少量驮马劣马代步,他们并不擅长骑战,不过用于追击却是再好不过。 轰踏的马蹄声传至近千,高句丽后军上千人挤在官道与两侧的林中,以长矛长戈于道上结阵,长弓手隐入林间准备伏杀追击的骑兵,但是……马蹄声停了。 麹义在军阵最前追赶,眼看临近高句丽人后阵,能够望见矛戈如林的结阵,连忙下令道:“传令,下马结阵,强弩上弦!” 高句丽人的强弓普遍强于汉人的弓手,他们与乐浪郡的檀木弓拥有良好的射程,就算是在百三十步外仍旧能够以平射杀伤只有布甲的步卒。 若是抛射,更是二三百步不在话下。 麹义可不愿用士卒的性命去试探敌军檀弓的射程,当即在远超出敌军射程的地方命士卒下马结阵,扛着蒙皮大盾的士卒端着长矛向前,后方强弓劲弩在盾牌的庇护下跟随军阵缓步向前。 “轻兵入林,准备包抄敌军两翼!” 随着麹义吼出命令,其后的传令兵将指令传达至阵线中的每一个角落……所谓轻兵,便是三营中胆识过人之辈,所披最厚者不过皮甲,身上除了兵刃无一铁器,最为轻便,擅长手格与白刃相接。 不过尽管攻势已成,麹义也并未下令追击,而是指挥士卒放弃坐骑后缓缓向前推进,蓄势待发。 最近的步卒,现在还在五里开外,此时麹义身边只有千余军士,无法与敌军作战。 随着麹义的命令,左右各有二三百轻兵深入林间,向两个方向快速移动,以接近敌军弓手。而中军始终距离缓缓后退的敌军后部有四五百步的距离。 除开轻兵,麹义身旁只有四百余张弓弩,现在不放箭,敌人还摸不清自己深浅,官道与两旁的数目遮挡敌人的目光……可一旦放箭,让敌军知道己方兵力后只怕会引来高句丽军的反攻。 麹义不向前冲,高句丽后军虽然也是寥寥数百人,却拥有沉舟一战的勇气,曲长率先嘶吼道:“拉弓,放箭!” 伴着发音不太好听的汉话,数百张檀弓仰天抛射,数百支箭矢如雨,坠落于麹义部的头顶。 高句丽军的勇气,是令麹义都未曾想到的,他以为多少会吓住对方一段时间,却不想如此果断……却不知,在高句丽人看来,汉军追赶而上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官道上,密林中,密集的箭矢劲射而出。 哚哚哚! 伴着箭矢坠于盾牌上发出的声音,不时有未被阻挡的箭矢坠落于汉军身上,登时一波箭雨便使得十数人被射翻。 “儿郎们,张开你的弓弩,还击!” 既然战斗已经被迫开始,麹义也不再多想,高吼着命人放箭,“拉弓,上箭……二箭之地,射击!” 汉军的盾牌数目多与高句丽军,麹义所领的这些三营精锐也有相当数量的皮甲,能够抵御百五十步之外袭来的箭雨。高句丽军就不同了……他们多为弓手,仅仅穿戴布镶皮甲,甚至有人连头盔皮弁都没有。 辽东郡的制式强弓在这个距离能够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强弩的射程也有所偏差,自麹义眼中能够看出,这次箭袭也仅仅是能在对方士气低迷的情况下造成些许混乱而已。 不过他的弓弩并非是真正的杀招,能够造成混乱就已足够,因为……密林之中,携带小环刀短剑的轻兵发出嘶吼咆哮,短兵相接。 而在麹义的身后,传来己方大部步卒列队疾行的声音! 正文 第二十六章 边境得胜 边境血战仍在继续。 嘶吼声,惨叫声,环刀铁剑,矛戈战马。辽东轻兵与高句丽弓手短兵相接,强弩手面对远距离难以取得面对高句丽檀弓手的优势下纷纷撤入林间以散兵游勇的架势一伍一什地寻求精准射击。 大军阵的箭雨袭击在这种情况下并不能建功。 狭长的官道两侧尽是开阔的林地,不但阻碍骑兵的冲击与机动、也为弓手对射造成很大的麻烦。 决定胜负的手段,就在于步卒短兵相接了。 黎阳营率先加入战场。 年过四旬的赵威孙提着厚背环刀猛挥而出,站定在麹义的弓弩手之后高声吼道:“黎阳营,越过友军,冲锋!” 十余年前度辽将军桥玄东征高句丽,黎阳营几近死伤殆尽,尽管如今的黎阳老卒早已不知当年在这片土地上惨烈的血战,但赵威孙还记得,国仇家恨,领两鬓斑白的黎阳谒者分外眼红。雄健的黎阳军士自两侧疾奔而出,锋锐的环刀与高挺的长戈越过麹义部弩弓手的阵线,迎着檀木强弓落下的箭矢冲向高句丽军稳固的后阵。 官道上,密林中,杀戮继续。 没有鼓乐没有旌旗,甲胄的颜色都近乎相同,甚至就连黄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厮杀的两军拥有同样的面貌,只有象征着汉度辽将军勇孝的虎与蜼纹章与高句丽军队的三足金乌纹能够辨别士卒的身份。 麹义立在官道正中,身旁两侧的度辽部武士若海浪般朝敌阵涌去,檀木强弓的射程之下对己方士卒造成可怕的伤亡……檀弓很好,他们也有,乐浪郡出产的檀弓只是还尚未武装在军队中,待此战后,麹义要找燕东讨要五千张檀木弓。 强弩容易使用,无需投入太多训练即可成军,但对真正善射的勇士来说,檀弓才是杀人利器! 黎阳营武士距敌军阵线尚有五十步,麹义举起来自燕北赏下的长槊,高声发令道:“弓手冲锋,强弩上弦!” “弓手冲锋,强弩上弦!” “弓手冲锋,强弩上弦!” 伴着军令,阵线中传出一片令人牙酸的强弩上弦声,列明阵线的弓手冲锋的同时向前抛射着箭矢,林间的弓弩手也是一样,依靠着辽东边境参天的树木遮蔽身形朝敌军发出致命的箭矢。 敌军两翼,藏身与林间的弓手为敢死轻兵缠斗,不得脱身,左右翼近乎同时陷入混乱,无法在给予官道上士卒足够的箭雨庇护,高句丽后军最精锐的檀木弓手的箭雨为黎阳营所阻,可他们的头上却被抛射而来的箭矢所击,士卒纷纷躲避箭矢而不敢攻击……五十步,五十步对冲锋的黎阳营军士而言只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眨眼间,敌军将官甚至仅仅因为躲避一支箭从天而降的箭矢便错过发令的最好时机。 高句丽檀弓手与黎阳营最精锐的甲士短兵相接! 摧枯拉朽,数百名檀弓手来不及撤退,后面的人堵前面的人,前面的人不敢直面黎阳营刀锋而不住地后退,整个阵线顷刻崩塌,短兵相接片刻丢下几十具尸首便已溃不成军! 麹义部左右翼的六百名轻兵坚持至己方中军冲锋,缺少防护的他们却在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折损过半,两翼仅剩的百余轻兵似乎也摇摇欲坠,无力再战只有被敌军两翼合围绞杀的命运……但是度辽营追赶而上! 麹义部下三营,在梁水西守备战中渔阳营折损过半,被几乎两倍于己的高句丽军穷追猛打六十里,待战事结束后已经没有完整建制,碍于战事当前,麹义并未给渔阳营充入新卒,而是将至剩下的军士充入度辽、黎阳二营,以两个三千满营追击高句丽军队。 而在追击途中,原本加入搜索敌军的赵云、太史慈二骑营被调回燕北部下作为中军押运粮道,麹义部下仅剩千余战马,在筹措劣马驮马之后才面前组建骑一支能够策马奔袭的军队追击敌军,二营所剩四千余众便在后方追赶,以倍道急行。 先期赶到的黎阳营在赵威孙的率领下直接加入中军在官道上的战场,以最无畏无惧的姿态顶着箭矢冲向敌军,而紧随其后的度辽营更不愿露出些许疲态,麹义甚至都没有下令,度辽部下兵甲最为完备的度辽营便已一分为二,冲入左右翼密林中的战场,对敌军负隅顽抗之辈展开冲击。 而中军部,在麹义的指挥下已经进入追击敌军的阶段,两翼被轻兵纠缠住的高句丽中军根本无力对抗擅长搏斗的黎阳营,当即被冲散。统帅后军的高句丽将官本来还想誓死抵抗,却不料当他回过头时在他的身后已经没有袍泽的身影。 足有三千余众的高句丽军队在世子伊尹漠的统帅下不翼而飞,这直接导致高句丽后军近千军队从溃不成军变为倒戈投降。 伊尹漠是想打这一仗的,他们并非没有胜算,因为麹义部一开始所表现出的兵力也仅仅只是千百众而已。但随着黎阳、度辽二营的强势加入战场,转瞬间便击穿后军阵线,让隐蔽在林间的伊尹漠咬着牙发出撤退西逃的命令。 近千士卒被抛弃在战场上,作为掩护大部撤退的断后之兵。 兵败如山倒,失去后方大军的高句丽断后之兵本就已被击溃,又哪里能鼓起勇气为抛弃他们的军队断后,成片成片侥幸在战斗中活下来的高句丽兵放下手中兵器跪伏在地,用音调怪异的汉话向朝他们举起兵器的汉军喊出投降。 “不要贪心恋战,让士卒搜寻马匹,将俘虏都捆绑起来交由后方辎重民夫,休息一个时辰再追击敌军!” 胜利来的比麹义想象中更快一点,叫住仍旧希望率众冲锋的赵威孙,麹义说道:“不要再追击了,让弓弩手在林间布好防备……再向东走,就是山地,我们不熟悉地形不能冒进。” 赵威孙喘着粗气让部下聚兵布防,这才对麹义问道:“那我们便不追了?” “没事,他们跑不了多远,追出国境,可能还有我们的援军。”说到这,麹义自己也有些疑惑,沉吟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押着辎重的民夫应当可以跟上,我们再向前推进……让士卒把马都找回来。” 说起敌国境内的援军,麹义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两个草包一样的山贼,潘棱和吴双居然能抓住机会袭击敌军粮道。 高句丽境内的山寨里,潘棱率众刚刚自山下归来。 三日前他们开始在边境堵截抓捕那些高句丽溃军,那些高句丽人战意低迷而兵甲齐全,乌尹没费多大力气便收降了上百号人,最好的兵甲被潘棱索要到手里用来装备自己的心腹部下,乌尹也证明了他的忠诚。 而后,意识到高句丽大部可能已经溃败,潘棱的山贼们在官道上挖了数不清的陷坑,布出口袋阵准备袭击逃回来的高句丽军队,却遭到纥升骨城派出高句丽军队的追击……整整三千人的军队,又高句丽悍将率领着前往边境接应世子伊尹漠,潘棱这支山贼正像是撞进碗中的美食。 实际上这一月来艰难的求生战事并未给潘棱的部下军士带来多少可喜的战力成长,更多的仅仅是磨练他们的求生技巧。对于战阵,这些人仍旧一窍不通,所拥有的不过是凶悍的性情与强壮的体魄。 军阵作战,仍旧是兵败如山倒……唯一的好处便是潘棱排兵布阵的本事,他们拥有了一套与常规军队迥然不同的战法。 面对气势摄人的高句丽军队排山倒海般冲锋而来,潘棱的部下像猴子一般四散而逃遁入山寨近畿的山林之中,潘棱与拓拔乞在山林间布置出两道防线,由乌尹所率领的高句丽降兵列阵入林,引诱高句丽军队入山追击。 接着便是山林间的乱箭齐发,趁高句丽军队措手不及之时,乌尹领兵自敌军侧翼杀出,山上的大部贼兵呼啸而下,冲垮敌军阵线,直将高句丽兵攻至官道……一场大胜。 以四百高句丽降兵的性命,换来六百余高句丽敌军的尸首,更好的战果是在战斗中还有数百高句丽军被冲散,在下山重新收拢的高句丽军只剩千五百余,勉强能够组成三个军阵。 “山下那些高句丽蠢货还等着校尉再打下去,咱就这么回山上了?” 拓拔乞收缴了敌军与己方死伤士卒的尸首,缓缓向山寨退去,恋恋不舍地鼓动潘棱继续下山作战。 潘棱只是斜了一眼,对他问道:“你都说了山下是高句丽蠢货,难道你和他们想的一样?” 无论拓拔乞和高句丽人想的一样不一样,左右潘棱心中所想的是不一样的。 他不愿在这里与高句丽军队硬拼,这一战为他削弱了高句丽降兵的兵力,又取得一场小胜,便已足矣。他没有必要在这里与高句丽派向西面的军队攻伐损耗下去,毕竟这里是敌军溃兵撤退的方向,若战局拖沓下去,说不准敌军的增援会越来越多。 到时候,对他可就不利了。 他还想着把这些汉人兄弟带回辽东郡呢!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兑下离上 董卓麾下有三个兵团由中郎将统领,分别为屯安邑、陕县一带的中郎将牛辅;屯函谷关以西渑池的段煨;以及屯守距离长安最近的华阴一带的东越。 三个兵团各据要地险阻,呈三道防线将长安城守备地固若金汤。 这种时候,董卓的死讯自长安传出来,像瘟疫般飞快地在关中大地上……董卓在世时位极人臣,死时也遗臭万年。 陕县。 董卓的女婿牛辅的兵马屯驻于此,凉州诸校尉四散于长安近畿,在董卓遇刺后,牛辅的官职最高,军中声望也最厚,因而诸中郎将、校尉皆对牛辅马首是瞻。 只是这马首是瞻,也并不能全然说明此时关中的乱象。 一日之间董卓身死,凉州兵将举矛向西,据守华阴一线的董越本是后军,转眼便成了前军;屯守渑池的段煨本为前军,刹那便成了后部,仓促之间攻守易形,谁能接受得了? “董越这个王八蛋,岳父一死他本该直面并州人兵锋杀向长安,带着兵马抱头鼠窜,不战而退!” 中军帅帐里,牛辅咬牙切齿地锤案痛骂,这几日来接连的噩耗传来,令这五大三粗的凉州中郎将摸不清世事发展的脉络,瞪着眼睛却不知晓什么才是能够保全他们这些人性命的方法。 先是董卓于长安被并州贼子吕布刺杀,接着屯守京兆尹的徐荣被并州人招降,连同李肃一同举兵向西……紧跟着,屯守潼关的董越不战而退,领着万余凉州兵马不战而退,让出华山潼关。 “传令诸部,传个屁的令,来人代我写几封书信,送给各部将军校尉。”抱着兜鍪起身走出大帐,牛气惯了的牛辅在此时却也只觉气短,对左右亲随道:“就说董公为并州人所害,牛某找他们商议,将各部军中并州人全部处死,以免战时倒戈……言尽于此,教他们好自为之吧。” 颇有疲惫之感地说罢,牛辅指派心腹胡赤儿擂鼓聚将,不多时麾下诸校尉、司马、曲将便匆忙赶来,牛辅下令道:“董越草狗,牛某却是不同,未能杀入长安为岳父复仇便已令我凉州儿郎蒙羞,此时切不可再向东退却,我欲与并州兵决死,诸君何意?” “谨遵将军号令!” 凉州人从来不缺勇气,在董卓死后,他们缺的是主心骨,是能够扛起凉州兵这面大纛的将军……董卓的雄踞朝堂并未偶然,麾下这支骄悍而勇猛的凉州军功不可没。 “出征!痛击李肃!” 丧失主将的凉州兵自陕县向西进发,于陕陌与李肃军遭遇。 董卓在世时,并州军数量少而战力强,至吕布投奔董卓受到重用,并州派系招兵买马,尽管兵力稍多,战力却下降了不少。就算再扩招,也不过仅仅只有万余兵马,这还是将吕布本部人马算上。 至于李肃,董卓死后仅仅是吕布麾下的二流将领,麾下也不过三千余众,甚至连像样的大仗都没有经历几次。潼关、弘农,接连的城关守将不战而降,使得李肃不够小心地落入牛辅布下的口袋。 李肃在战事中表现比之不战而退的董越更是有所不如……三千兵将铺开阵线却为牛辅所围,李肃见无即可胜之机便下令撤退,可陷在战阵中大军又如何能退? 三千兵马,最后活着逃回弘农的不过寥寥六百人。 率军越过潼关兵临弘农的吕布对此震怒不已,当即下令将败军之将李肃处死,号令徐荣部跟随一道让出弘农,据守潼关。 李肃败掉两千余兵马,而牛辅军却拥兵万众,再加上不知退往何处的董越部,即便吕布再狂傲也不认为自己能够直面两万余凉州军。只能放弃广阔的弘农郡,据守潼关险要以期战机。 一战得胜,牛辅率军进驻弘农。在这里,让他见到了老熟人,中郎将董越。 吕布李肃等人袭击潼关时,董越不敢抵挡,带兵后撤又接着让出弘农。倒不是他觉得自己打不过吕布谁的,完全是因为他没想好应当如何对待朝廷。正好牛辅带兵把李肃击败,惊走吕布,董越便急吼吼地将兵马驻扎在弘农南部,领一伙亲兵来寻牛辅。 “牛中郎,这相国死了,咱们怎么办?”董越苦着个脸走到牛辅帐中,神态姿势随意地很,也不管牛辅是何想法,便一屁股坐到牛辅对面说道:“怎么着,你我要拿出个法子来,是吧?” 牛辅不动声色地看了董越一眼,这个丢了潼关的王八蛋以前对自己可是毕恭毕敬的。怎么着,听现在言语的意思,是打算跟自己平起平坐了? “拿什么法子,法子就一个,打过潼关……李傕郭汜的兵马还在长安近畿,要不是董中郎丢了潼关,现在咱们手底下至少有六万兵马,早就掀翻长安城为相国报仇了!” 实在是现今局势不同,否则牛辅现在就想把董越杀之以后快! “诶,牛中郎,话可不能这么说,董某的兵马在前头,我若先讨了吕布,你牛中郎又从后头受了朝廷策反当如何?”董越可不爱听这话,犟道:“徐荣不就在前头站着呢!” “别说那些没用的,事已至此,我就问你打不打潼关,打不打长安!” 董越眼见牛辅咄咄逼人,皱眉道:“这事要从长计议吧,这时候打长安可就是跟朝廷为敌……不如先对朝廷上表,请降?” 请他娘的什么降! 牛辅的眼睛几欲喷出火来,抬手狠狠锤着案几,想要撂出几句狠话,却发现自己现在对董越实在是没有什么约束,最终只能气馁地从口中咬牙切齿道:“胡赤儿!寻巫祝来!” 为今之计,还是要用凉州人一贯解决悬而未决的手段来……占卜! 不多时,唯唯诺诺的军中巫祝过来低着头,持着羊头骨节杖眯着眼睛问道:“将军唤巫,所为何事?” 董越一贯见不得巫祝的模样,抬起腿来一脚便将巫祝踹翻在地,龟壳里头的铜钱散落一地,道:“牛中郎寻这个么装神弄鬼的东西来做什么,两军交兵之大事,岂容一巫胡言乱语?” “你干什么!”牛辅怒拍案几道:“你给我坐下,天运有常,凉州人要信天!” 董越气呼呼地坐到地上,他不是不信天,他就是不想和朝廷为敌。好日子才过了多久,怎么着,董卓是你牛辅的丈人,可又不是我董越的丈人,我就要跟着你一起去打长安了? 想到此处,董越更为恼怒,指着那巫祝没好气道:“你给老子算,算!” 巫祝在凉州人的生活中很重要,可他们的地位却并不高,尤其与董越这般手握重兵的中郎将相比,更是低至尘埃里。面对蛮横的董越,巫祝仍旧眯着眼睛不敢说话,跪在地上慢吞吞地将铜钱收进龟壳中问道:“将军要算什么?” “巫,你来问问太一,我今后应当如何统领兵马?” 牛辅说这话时脸上无比认真,他是真的对未来感到迷茫,董卓一死,庞大的凉州军转瞬分崩离析……就连董越都不服他,更不必说旁人了,他又如何能率领这支军队为他的丈人复仇呢? 巫祝点头,温声说道:“将军稍等。” 说着,龟壳在手中不停抖动,片刻后摔在地上,那些散落的铜钱排成迥异的方向与位置,平淡无奇的钱币似乎在此时带着莫大的威能……那是沟通天地的力量。 “将军,太一神,给出了回应。” 牛辅瞪着那几枚铜钱,直至眼睛都对到一处,仍旧无法看明白太一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抬眼向巫投去不解的目光,接着他便听到巫在耳边轻声说:“兑下离上,是在外而谋内的卦象……将军身旁,有人反叛!” 巫阴恻恻的慢声细语将牛辅说得浑身炸起鸡皮疙瘩,就在这时,董越探着脑袋过来问道:“这个巫说什么兑上离下的玩意,牛中郎,什么意思?” 将军身旁,有人反叛! 现在他身旁难道不正是董越吗? 陡然间,刀光乍起,划破董越脖颈,牛辅暴喝道:“胡赤儿!” 帐外的心腹胡赤儿连忙入帐,却见牛辅瞪着有些神经质的双眼紧握环刀,而在帐中地上董越手捂着喉咙,大口大口吸气却说不出话来,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顷刻便流满地毯。 “将,将军?” “去,带人把董越的亲随全部处死,还有那些并州人,处死,全部处死!”牛辅背后的寒毛直冒凉气,就算杀死董越仍旧不能减轻他心中的恐惧,扬刀吼道:“收拢董越残军,进攻,进攻潼关!” 牛辅的敏感似乎注定了这支军队的结局,极快的速度里,本部人马处死军中数百并州人,接受在郡中驻扎的董越部万余兵马,合兵两万向潼关进发。 屯兵渑池的段煨却并未听从牛辅的号令,按兵不动看着牛辅在关中的调兵遣将。 牛辅大军进攻潼关,吕布不敢抵挡,率军撤向长安……不过牛辅的运气也不太好,段煨的按兵不动令他愈加相信巫祝的话,正逢攻下潼关的第一个夜晚,胡赤儿来报兵马炸营,有人反叛。 一时间中军帐外到处都是喊杀声,牛辅不知真相,领胡赤儿与五六心腹,带着包裹好的金珠离营逃窜,踏上一条一去不回的路。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天运有常 潼关的另一边,新丰。 “他妈的他妈的,凉州人就不该进陇关!那些并州人,该死,都该死!”李傕疯了一般提着混铁矛在村落的屋舍间挥舞着,土墙撞上铁矛便塌去一片,那些原木土夯的墙壁如何能抵挡这样的巨力,转瞬便只剩地上坟起的土坡与残桓断壁,口中犹自疯了般地骂道:“仲颖公不在,董越死,牛辅子也紧跟着就死了……这他娘世道还有凉州人的活路吗?” 牛辅在杀死董越后没能活太长时间,攻下潼关后他心里渐感不安。有一日仅仅是营中击败军士啸营叛变,牛辅却以为是全军皆反,当即带着胡赤儿与几名心腹逃离大军,盘算着沿小路逃回凉州。怎知晓来自月支的胡儿贪心那些金珠钱财,半路上伙同其余几名亲信将牛辅杀死,带着头颅走去长安寻吕布领赏了。 牛辅因为巫祝的那一句兑上离下杀死董越,却怎料最终身旁反叛的却是始终当作心腹的胡赤儿。 杀死他的胡赤儿也未能得到善终,吕布知晓他杀死牛辅的原因后,毫不犹豫地将胡赤儿斩首。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只是苦了李傕郭汜这些潼关以西的凉州将领。 凉州人在汉朝四百年中始终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们民风剽悍长居关塞之外,熟悉战事而长于战阵,就是对抗三倍于己的中原军士也时常能以少胜多。四百年间凉州不知兴起了多少次叛乱,在那些或大或小的平叛战争中,十次有八次,汉军都损失惨重。 到后来能够得胜的平叛将领,大多都是启用凉州本土将军。 但凉州人是矛盾的,他们迷信天数,那句‘天运有常,凉州人要信天’不止一次出现在他们口中,可他们却也同样不止一次地挑战皇权;他们迷信武力,却又胸无大志,即便是再声势浩大的反叛,也仅仅是希望‘凉州事,凉人治’,除此之外再无更多的诉求。 四百年来,也仅仅生出这么一个野望朝廷布武天下的董卓,将凉州人的长于战阵的优势借着宫廷政变的契机发挥到了极致。 但是霸业未半,董卓死了。 董卓有他的隐忍狡猾,也有他的雄才残忍,可这人死如灯灭,长安城外点起的天灯连燃数日……都救不了偏安一隅的凉人。 “兄长你别他娘砸了,就这么点土墙,并州人要是追上来好歹还能御敌。”郭汜蹲在地上,像个耽误了农时的愁苦老农般叹了口气,脸颊两旁的高原红在这种时候更显颓唐,挑动着眼前的篝火没好气地说道:“你再抱怨也没用,牛辅死前也不干好事,最后一道军令让咱们把并州人都杀了,他娘的,老子刚把军中并州人杀光,牛辅子就死了……张济啊,你杀了吗?” 张济盘腿坐在一旁,闻言颇有几分愁苦意味地捏了捏眉心,抬头窘迫地看向郭汜,虽然没有说话,但其中意味在神色间已表达地一清二楚。 他们三个校尉部,里头几百号并州兵全在领到牛辅手令时被屠戮一空! “我能有什么办法,董公遇刺的消息一传开,军心都乱了,这会牛辅的手令一来,弟兄们都以为心里有底。”张济重重地叹气,随后摇头道:“好歹咱们还有近十万凉州军,就是董公死了也不用怕什么,只要牛辅能领着弟兄们活下去,区区二百多并州人,杀就杀了。” 张济说罢便垂头,以两手捂面,他快崩溃,他们都快崩溃了。 “董越死,牛辅死,段煨叛,徐荣叛……这些中郎将是一个都靠不住。现在我等三人只有不到六千兵马。”张济捂着脸发出瓮声,言语中透着数不清的哀伤,“董公一死,局势怎么就成了这样?”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 郭汜已经很烦了,见张济这副模样不禁更加烦躁。郭汜已经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了。若是四下无人,他非要哭出来不可!大丈夫死就死了,死之前这么丢人可不行! 啧啧嘴巴,郭汜仰头灌下一囊清水,捏着干瘪的酒囊唤过亲兵,道:“诶,那个,你过来,去村子里找找,捉只鸡来烧了解馋,再给我灌满酒。” “都他娘这会儿了,你还顾着解馋?” 李傕将铁矛戳进一旁的土墙上,怒视郭汜,郭汜却破罐子破摔道:“就因为都他娘这会了,再不解馋以后就没机会了……你要不要?” 李傕被郭汜的话噎住,闭着眼睛长出口气,这才抬起手臂对那亲兵道:“给我也弄一只。” “嗯,这就对了,就算死前不也得吃顿饱饭么,你呢?”郭汜苦笑出声,又问向张济,旋即回头对亲兵道:“三只,四只,再给你自己弄一只,灌好了酒……我跟你们说,这局势坏到头的时候,吃顿饱的,兴许就有转机。老子当马贼那会,那不就让主公抓住,问我死前想要啥,我说想吃顿好的,好几天没吃饱了,后来怎么着?董公就问我敢不敢杀人,老子他娘死都不怕,害怕杀人?到现在十……十二年,嗯,十二年!” 郭汜跟着董卓,跟了整整十二个年头。 十二年冲锋陷阵,十二年酒饱饭足。 “稚然,我一直拿你当兄长。你有字,我就有个贱名阿多。这次……你拿主意吧。”郭汜说着就偏过头去,他郭阿多只有贱命一条,因追随董仲颖而显名,也因董仲颖死而颓败,想着这些,郭汜的鼻梁便只觉发酸,几乎要抑不住眼眶涌出的情感,“是去是留,我不管你们,把部下兵马给你。董公待郭阿多十二年如一日,我知董公恩义。吕奉先,他号称并州骁锐,我要去长安找他,不管是要死要活,我要去长安和他打一场。” “打个屁!你连燕仲卿手底下的白马小将都打不过,还要去和吕布打?”李傕这边刚骂完萌生死志的郭汜,那边张济却跟着说道:“对,稚然,你拿主意吧,我也听你的。” 也算是矮子里头挑大个儿,他们三个凉州校尉,在董卓进洛阳之前都不过只是军侯曲长,列阵打仗冲锋杀敌,他们是行家里手。可要说干系到这种要动脑子的,讲局势?谁都不行,因为那之前一直是牛辅等人做的事情。 可现在顶头上司一个接一个死于非命,真到了他们要拿主意的时候,还得看李傕。 “我的意思,我真没想法,就现在的兵力和并州人死拼,咱们都得死在中原,何况一朝成了反贼。”李傕摇头道:“我看倒不如咱们散去兵马往西跑,好歹还能活着回到家乡。” “稚然,你养的那些巫祝呢?让他们算算。”张济话音刚落,郭汜便摆手道:“没了,哪儿他娘还有巫祝,前天让稚然全都咔咔剁了。” 李傕迷信巫蛊,这在凉州军里早就出名了。 “提起这我就来气!”李傕现在是听到巫祝这俩字就想杀人,骂骂咧咧道:“你说我养着那些人,好吃好喝供着,不就为了他们给我指明太一的意思……他们可好,前月给我卜了一卦,居然说什么老子是执掌朝堂的命数。亏得那会我还给了那些巫祝好些个赏钱,这他贼娘卦还没算完俩月,董公就死了,咱们弟兄像丧家之犬一样被并州狗子追着,执掌朝堂,贼你娘哟个朝堂!” 李傕骂骂咧咧地走出几步,对一旁侍立的亲信道:“你去把讨虏校尉寻来,这贾诩鬼点子不少,这事还是要问问他的意思。” 郭汜笑骂,“病急乱投医,咱仨都没主意,叫个贾诩来就有用了?” 贾诩虽然也是官居校尉,但在董卓麾下从未有什么战绩,打仗的时候也时常装鹌鹑,在郭汜看来他能得了这校尉的官职完全是因为董卓尊敬士人,当个牌坊拱着……讨虏校尉部麾下军卒员额六百便能说明情况了。 不多时,年过四旬的贾诩低眉顺眼地走过来,温吞吞地拱手问道:“校尉唤在下来,是有何吩咐呀?” “文和兄不必如此在外,我等同为凉州兵,气同连枝,快坐。”李傕招呼贾诩坐下,并未因贾诩言辞上的尊敬而妄自尊大,虚心地问道:“如今董公先逝,中郎将牛辅也遇害,弟兄们没了主意,我们打算散去兵马逃回凉州,不知你意下如何?” “散去兵马?”贾诩狐疑地望了三人一眼,脸色大变,果断摇头道:“不行,兵马不能散!” 他手下就六百人,这三人还想把兵马散了!散了怎么保命! “为何不能散?” “散去兵马,从新丰到凉州六百里,区区亭长就能将诸位束住,何况牛中郎将的殷鉴不远,不散兵马未必死,散去兵马一定亡!” 贾诩言辞笃定,令李傕三人心中也暗自生疑,疑惑道:“若不散兵马,又有何活路?” 贾诩看着这几个楞头,抹了把脸探手指点道:“与其散去兵马,不如收拢各部。如今西有樊稠、李蒙、王方等人散布各地,东有牛中郎、董中郎残兵战局潼关,不如整合兵力一起领兵向西,攻打长安,为董公报仇。如果事成,可以奉国家来匡正天下;如果不成,再逃走也不晚啊。” “是这个理!”郭汜听到还有为董卓复仇的希望,心中当下便对贾诩的评价抬高了一个档次,望向李傕道:“兄长,我等便就这么干!” “那,既然如此,我们理应拼死作战。如果攻克长安,则得天下了;攻不下,则抢夺三辅的妇女财物,西归故乡,还可以保命。兄弟……姑且一试?” “就他娘试试!”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指日可待 高句丽,纥升骨城。 此次西攻辽东郡,伊尹漠受挫颇深。这并非是麹义一人之功,三营用命自是不必多说,但正面阻敌的战场上对高句丽军并未大伤筋骨,折损数千之众对兵势万五千的伊尹漠来说不过三一。真正让伊尹漠受挫的地方在于回还纥升骨城的这段路。 玄菟郡丞田畴舍生忘死的冲击,尽管仅有八百之数,何况还使用一击远遁的战法,不算什么;麹义的追击不过啃掉他们的尾巴,亦不算什么;那个叫潘棱的山贼断了粮道,袭击军民,亦不算什么。 可这些环环相扣的攻势连在一起,便好似昔日汉军亥下围霸王……四面楚歌十面埋伏,垂首追兵不绝、举头八方皆敌,别说那些早就被汉军吓破胆的高句丽兵,就是伊尹漠这世子,也不敢再言战。 他不言战,有人言。 穷追不舍的麹义一路追至纥升骨城之下,伊尹漠抽调城中守军,于城外西南的睡虎口与麹义短暂交兵,一番冲锋逼得麹义退却……仅仅退走三里,囤积土方筑起高台,布强弩弓手于其上,虎视眈眈。 不过沿睡虎口地势于谷口左右筑起两座高近两丈的高台,便使得睡虎口的地势陡然一变,好似猛虎下山的蓄势之态。 伊尹漠再也不敢出城作战了。 纥升骨城的城墙才不过两丈七尺,城外四里便立起两座两丈夯土射台,方圆一里尽可抛射箭雨,还如何能出城迎战?何况纥升骨城之中的守军也所剩不多。 都怪潘棱那个该死的山贼! 伊尹漠立在城头恶狠狠地锤击墙垛,原先自纥升骨城派往边境接应的三千军士在路上与潘棱部山贼遭遇,双方互有死伤,等两支兵马合兵一处后伊尹漠才知晓自己麾下的军士只剩下不过五千……梁水西的战事不过死了四五千人,可就这条边境线上的回撤,比打上一场仗损失的兵力还多。 防不胜防。 汉人的尚武,在这场汉与高句丽战争中被表现的淋漓尽致。 “诸君,汉军临城下,众军据守城关尚有求生之法,若军卒溃逃,恐怕我句丽国王城难保。”伊尹漠的性格并不好,胜时洋洋得意,败势便垂头丧气,常常拿部下发脾气,但他现在认为高句丽恐怕难以战胜汉朝,却是发自内心,按着城垛对左右的古雏加陈恳问道:“我句丽国民勇武好斗,操演骑射战阵亦不输人……为何却败于汉人?” 在伊尹漠的身侧,古雏加名叫多庆,是年过四旬的长者,拢着胡须望向城下几里外高台上扎下阵脚的汉军射手与摇摆的旌旗,沉沉地叹气,并未回答伊尹漠这个问题,而是缓缓摇头反问道:“世子,我高句丽军在战阵中被击溃的军士,现在何处?” “溃逃后不是被杀便流落他处,哪里还能重整阵势?” “那为何汉人在被世子击溃后,流转于山林之间,深入我腹地,剽掠百姓断我粮道,以我之兵甲武其士卒,强至三千之众?” 古雏加多庆说的就是潘棱。 在初平三年这场汉辽东郡与高句丽世子伊尹漠的战争中,潘棱与他所率领的山贼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近乎以一己之力扫清敌军后方所有部署,断粮道阻援军击溃兵……以区区一营之力,与高句丽所有军校交手。 即便败多胜少,却不留余力为高句丽军队造成混乱。 城外睡虎口大营,绵延的汉儿民夫将辎重断断续续地送至战场前部,麹义垂手自营中走过,看过后方民夫送来的辎重后,他的面上并无占据优势的喜意。 麹义心里清楚,尽管他用几千人马在睡虎口扎下营地,筑起土方好似龙盘虎踞。 可实际上比之纥升骨城中的高句丽军队,他才是劣势的那一个。 他们兵力近乎相等,追击途中几次搏杀,三营损失近半,还剩不过五千余人。但兵力的差异还没到能够影响战局胜负的局势,以少胜多易,因为无论在军士战力与兵装还是士气上,他的部下都可号称以强凌弱。 但他们的战备出现了问题。 “将军,辎重中的弓弩箭矢,还需几日才能送到?”赵威孙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先率领士卒堆砌土方射台,又在高台弓弩手的掩护下至城下近畿收缴战利,其间甚至还与高句丽兵在城下交锋片刻。“最后又在城下拾到二十七张檀弓,四百多支箭,零散几百颗变形的箭头,稍加打磨兴许还能使用。” 麹义举目望向西边官道的尽头,再望去东面纥升骨城的城头,面带苦涩说道:“三日,最少三日弓弩与兵甲随着将军一同三到六日运送至战场。” 赵威孙缓缓点头,颇有苦中作乐的精神,摇头轻笑着从腰上解下酒囊递给麹义道:“今日士卒交上来的,将军饮两口?” 最大的压力在麹义的肩膀上,赵威孙尽管也承受着辎重不足的压力,却没有麹义那么明显,看着麹义接过酒囊这才出言开解道:“实在不行就让出睡虎口,向后再撤十里,等将军来了再打回来便是……纥升骨城总是跑不掉的。” 他们的辎重出了大问题。 无论筑起土方射台还是仅仅后撤三里,都是麹义坐下虚张声势的盘算……若高句丽此时倾兵而出,一战便能将麹义部杀败溃退三十里。 就算仰仗睡虎口地利,他们也仅仅只能抵御不到半个时辰。 箭矢还剩一万出头,而二营有两千余弓弩手,看上去每人身上应当只有五六支箭。可事实是他们剩下的弓弩手每人都有二十左右的箭矢。 因为他们只有七百多檀弓手能够发箭了。 梁水西是雨中的战事,弓弦弩弦尽数为兽胶所制,沾水即裂。不过若平时保养得当,雨后休整几日便能恢复如初。可自梁水西的战事之后,他们便展开对高句丽军的追击,战斗一直没有停过。 到现在,强弩,辽东弓……十之七八都坏掉,剩下的那些弓弩也眼看着不能用上几日,反倒是在战事中收缴的几百张檀弓仍旧威力惊人。 据高句丽俘虏所言,他们的檀弓弦多以三韩、肃慎进贡海中大鱼须所制,不惧雨浸鼠啮。 “让步卒在谷口多布木栅,结阵防备吧,虚张声势又如何,高句丽兵就算出来,我们至少也能先与他们再战一阵!”麹义打定主意要赌一赌高句丽人的勇气,“麴某就在这立着,看他伊尹漠敢不敢打过来!” …… 燕北押着兵马,心中所想并非是为战事忧虑。尽管他已收到麹义催促辎重的书信,但他对战事并无多少忧虑。 “世子,汉与匈奴打了很久的仗,换来后人的安居,不再因战事而死。”燕北裣衽坐在车驾中,端起小案上的清酒示意拔奇,随后浅尝辄止仅仅抿下一点,便放下酒樽道:“汉与高句丽,为何不能相安无事,难道非要国人灭绝,才是高句丽人的想法吗?” 燕北要送拔奇回国,这一路上拔奇看过梁水西战场,看过边境战场,看了太多的战场……但最触动人心的,还是边境以东百里化作焦土,新大王迁居的五百户奴隶、罪徒,以及更多原本居住在这里的百姓,全部化作虚无。那些村庄只剩下残桓断壁,却寻不到一个百姓,到处只剩下一片枯骨。 拔奇还记得他自高句丽国内听从王义的劝告前往辽东郡时,国中梁水两岸的景象,现在看来那一切都好似镜花水月,好似幻象。 “将军,战事亦并非拔奇所愿,如今光景……”拔奇苦笑,将樽中酒液一饮而尽,道:“就算拔奇妄想代父王与将军议和,恐怕也不行,将军又何必如此礼待在下呢?” 燕北笑着摇头道:“世子以为现在还能议和吗?” 拔奇心中亦知,此战辽东郡死伤吏民过万,而始作俑者伊尹漠却被打得节节败退……他可不认为燕北提领兵马万余押送大批军资是为了送自己归国。 其实照拔奇自己的想法,他现在应当被当作阶下囚对待。 “无妨,无妨,燕某只是闲谈而已,世子不必介怀。”燕北轻笑,在小案上以酒樽摆出高句丽与扶余国在北面作战的局势,对世子问道:“世子,句丽国在北面边境陈兵三万,西面又为我辽东郡所破一万,恐怕国中空虚,兵力不足了吧?” 拔奇看着燕北沉默不语,轻轻摇头却无话可说,只得撩开车仗隔帘,便见到车驾旁踱马的王义面上含笑给他安心的表情。 “燕将军何意?”拔奇有些恼怒,言辞也不再谦卑道:“我知阁下兵力强悍,此战会使我小邦丢纥升骨城,若将军率军南下,则可围国内城一二月,可这又如何,难道将军在汉朝中原的公孙将军就不需要阁下担忧了吗?大丈夫兵败,不过一死尔,将军何故辱我?” “世子以为燕某是在侮辱你吗?”拔奇的问怒只换来燕北明知故问的惊讶,摆手说道:“燕某带着世子回国,是希望世子能做高句丽的王啊!” 拔奇为高句丽王,处死伊尹漠,软禁新大王伯固,王义为国中大辅,于高句丽驻军三千掌禁卫之责……只要此战得胜,燕北都能将这些事化作现实! 高句丽属国,指日可待! 正文 第三十章 如坐针毡 燕北在唬弄拔奇。 现今的局势并非似拔奇所知的那样,尽管高句丽军队的确在麹义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可要说辽东军的战力,前后部兵力统合不足两万……要想占领高句丽全境,退一步兵临王城,谈何容易? 高句丽再小,也比乌桓国大。若是一城一地之争,尚可通过议和手段达成目的;可若至王城之下或灭国之战,各部大加倾尽全力,征募出十万青壮,燕北如何抵挡? 尽管其青壮战力不足精锐武士之十一,却也足够拼光燕北家底。到时候,没了兵卒,燕仲卿又拿什么来入主幽州? 燕北原本是打算借此一战,夺下高句丽纥升骨城,驻军扼守梁水要道,挫伤高句丽锐气。不过出征之前麾下幕僚郭奉孝的献计,改变了他的想法,也改变了整个战役乃至汉朝东北未来数十年的局势。 一旬之前,襄平城外燕氏邬。 麹义在襄平东部追击高句丽溃兵,方才避过兵灾的百姓便在沮授的带领下继续修碎石路与拓建襄平,城西大兴土木,郭嘉的住所甚为吵闹,便干脆带着家妓小仆跑到燕北城外的庄子上度日。 “好好饮几杯吧,待到出兵高句丽,你便没这机会大口饮酒了。”发兵前的燕北分外闲适,各地兵员聚于襄平,郡中筹备辎重粮草,发兵前是必然需要等上几日,便让人提着酒壶出府到田庄上寻郭嘉一同饮酒,随口问道:“在这边住的可还习惯?” 郭嘉住在那都很习惯,笑着点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切,随意地问道:“将军就打算夺取高句丽纥升骨城?” 他是度辽部下长史,军事本就在他分内,此时虽然闲适,但大战在即,议些兵势也不足为奇。 “夺纥升骨城虽然困难,但依我看并不复杂,毕竟高句丽布防于纥升骨城中的守军已不多,何况士气低迷。”燕北点头,长长地出了口气道:“纥升骨城虽面西而险,但若为我辽东所得,便能堵住高句丽前往睡虎口的要道,若今后高句丽再启边衅,便可阻敌于先。” 郭嘉干笑两声,看来燕北自己对夺取纥升骨城也没有太大信心……否则根本无需多言。有道是少信才多言,若燕北已经在心中将纥升骨城纳入囊中,根本无需向自己一介幕僚解释。 “将军,在下的意思是,仅仅夺取纥升骨城就够了吗?” “嗯?”燕北哑然,愣道:“夺纥升骨城便已经是大汉数十年未曾做到的事情,奉孝未免,好高骛远了些。” 开玩笑,夺取纥升骨城容易。可高句丽总共只有四座高于两丈的大城,何况纥升骨城还是高句丽从前的王城,扼守国中西部要道,真正难的是夺取纥升骨城后必将来临的守城之战。高句丽北方边境驻扎着三万兵马,与北面扶余国往来打了多少年才不过抢得一座大山险要……若燕北是高句丽之主,他宁可丢掉北面山脉,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纥升骨城夺回。 到时候他们需要面对的境地,便是要在攻取纥升骨城之后,以残兵据守城关,击退自北面回防的东夷主力,才能将纥升骨城完整地纳入囊中,这场守城战很有可能会持续到今年冬季,然后双方才会罢兵议和。 即便只是如此,幽东三郡所需耗费的时间与人力,皆不在少数。一旦东面的蓟县或是冀州出现新的变化,恐怕此战的结局便要以燕北率先撤军而告终。 “夺取纥升骨城,是一道险棋呀。”郭嘉端着酒樽饮下,白皙的脸上蒙上一层红晕,顿了片刻才说道:“守城时,西面的局势会使我军被迫撤回,将军做好这样的打算了吗?” “险不险,现在便说还有些为时过早,姑且一试吧。” 燕北才不管险不险,从高句丽兵马入境,便已经决定了此战必须要打……幽州地理特殊,东面有强国高句丽与扶余,南面又有三韩濊貊,北面有鲜卑各部,境内还有庞大的乌桓国。 人们都看着燕北对此次外地入侵的手段呢。 非但要打,还要将他们打得痛不欲生,否则东夷各国便会认为汉朝内部的纷争已经使得幽州没有管辖他们的能力,即便这些外族单拎出来燕北谁都不怕,可若是外患不停,谁又会不觉得恶心呢? “依在下之见,将军于句丽国,若单使兵威,只怕两伤。若带上世子拔奇,则可永绝高句丽后患!”郭嘉言辞笃定,饮过酒后两眼发亮,唤小仆取来书简于案上铺开,对燕北道:“将军攻高句丽,于其国中看来便是入侵,其人好斗而忘恩,怕是早已不记得高句丽为我属国之事。到时举国募兵为战,将军如何能挡?倒不如分而化之,自其国内另立国君,将军只需看管这一国君,即可定高句丽诸事!” “拔奇,你的意思是立拔奇为国君?”燕北苦笑着看向郭嘉,道:“燕某何尝不知,当年将拔奇留在辽东,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他推为国君,可眼下难道是合适的机会吗?” “如何不是?世子伊尹漠面汉而战,引来兵败,将军代汉行罚,诛杀伊尹漠放过高句丽,这便是对其国中恩德。”郭嘉轻笑,似乎这些事情在他看来皆是轻而易举,探出二指道:“老国君伯固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便将其软禁,立拔奇为国君,也正是时候……高句丽为幽州属国,将军摘选一亲信为高句丽大辅,官至主簿,只需领三千禁卫,将高句丽宫廷攥在手心,将军便可高枕无忧尔!” 燕北的眼睛亮了起来,郭嘉的话几乎是在顺着他的布置去说……拔奇身边的王义,熟悉高句丽国中情况,从前又是拔奇的幕僚。拔奇为国君,王义做主簿正是应有之义。若真似郭嘉之言,宫廷欲乱有王义在内、国中勤王则有幽东在外,里应外合至少可使东部边境二十年平和。 燕北饮酒拱手,端起酒樽与郭嘉相碰,笑道:“奉孝一尊酒,可胜王师!” 谋取高句丽的计划就这样定下来,不过内中还有许多步骤需要详谈,而第一步,便是唬弄住拔奇,让他相信高句丽在面对汉度辽将军部时看不见任何优势。 拔奇在车驾中如坐针毡,燕北不以为忤,至少拔奇的心中已有松动……至于真正让拔奇为他所用,大概要等到夺取纥升骨城之后了。 燕北的心思轻松了不到片刻,便有前军赵云派来的骑卒急道:“将军,前方窄道有一支兵马拦住去路!其士卒漫山遍野,有汉家儿郎亦有高句丽甲士,衣甲残破,占据山岗!其首领请求面见将军。” 在这里被拦住去路? “他们想见燕某?有汉人有高句丽人,这倒是奇怪,”燕北转头给典韦一个眼神,一队体格健壮的披甲亲兵紧随燕北身后,他转头对拔奇邀请道:“世子可愿随燕某一同去看看?” 人为刀俎,拔奇又哪里有拒绝的理由,慢吞吞地自车驾上踩着王义搬出的下马凳跟在燕北身后……行数百步至前军,便见周围军士皆摆出列阵迎敌的模样,漫山遍野上皆是披着残破兵甲的汉人或高句丽人,不过看样子,他们好似并没有打算打仗的想法,反倒是纷纷将兵器插在脚下,像是等待收降一般。 “燕某在此,尔等拦住我军去路,是打算与燕某交战吗?” 燕北在部下的簇拥中朗声叫着,典韦提着一面蒙皮大盾立在身侧,另一只手攥着铁戟,威武无比地逼视左右,防备会射出的冷箭。 “将军,是将军!” 随着燕北的问话,山坡上一道人影推开左右疾奔而下,甚至被树杈绊倒乃至连滚带爬地到官道上,不顾汉军林立的枪矛便要往里挤道:“将军,将军,我是驻边别部司马潘棱啊将军,我是辽东潘棱!” 潘棱在这里等候燕北多日了,前些时候麹义的兵马过去,他便想要下山相认,后来派人在运送辎重的民夫中打探得知,度辽将军燕仲卿的兵马就在后头,当即打消了投奔麹义的想法。 他要把自己弄得惨一些,而且还要赶在燕北到来时露出两千余兵马的威势,再亲自面见燕北……虽然潘棱心里对于燕北是不是还记得他而感到没底。 于燕北麾下唯一一次奋战,便以他被白马义从的战马撞伤而告终,后来尽管驻军边境,但显然已经不可能再受到燕北重视。 潘棱想紧紧跟在燕北身边,他可不愿再呆在边境这个鬼地方! “燕某当然知道你是潘棱,你怎在这,还有这些……高句丽人?”燕北扬着马鞭指向山头上那些军士,看着落魄的潘棱问道:“我听说你在边境被伊尹漠击败,随后便遁入山林,还以为你做了逃兵,说说吧,这是何故?” 扑倒在地的潘棱暗自攥紧了拳头,显然他没有去投奔麹义而在这里等待燕将军是最正确不过的选择,当即抬头有些哽咽地说道:“将,将军,属下无能,为伊尹漠所败,与吴双领兵入林而不得活,只得翻山越岭至高句丽进内剽掠其民夫,断绝粮道,为将军出力。吴司马身中邪毒,不少士卒也因此而死。至于这些人,都是属下为将军招募的降兵或是汉民……属下,誓死效忠将军!” 随着潘棱喊出这句话,漫山遍野的溃兵降卒,汉儿与高句丽人皆躬身拜下,山呼道:“燕将军……万岁!”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不见人恶 睡虎口。 伊尹漠的确鼓起勇气命部将领三千兵马出城冲杀,不过仅仅一阵,麹义部立于土方上结阵的弓手不过方才击发二箭,高句丽军见寻不到便宜便撤了回去。 麹义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胸口,这一仗,他们赢了。 高句丽出城袭营两日后,扛着破旧刀矛剑戈的潘棱部押送辎重率先抵达,三千弓弩十万箭矢,眨眼便将睡虎口上的营帐堆满,一捆捆箭矢解了土方之上士卒的燃眉之急,那些无弓弩可用的射手甚至在夜里唱起悠扬的幽州古调。 守备城池的伊尹漠夜不能寐,敌军的士气似乎因为辎重到来而更加高昂了。 伴着这响彻营地的歌声,麹义盘着腿与黎阳营谒者赵威孙席天慕地,二人将酒囊中存着的最后一点酒水饮下,麹义看着士卒笑道:“这人啊,有时候想要的就只有那么一点,只要一点就满足了。” 在麹义部下这么久,赵威孙甚至这个比自己还年轻上十余岁的偏将军拥有与官职对等的战阵才能,做出好似受教的模样问道:“将军此话怎讲?” “跟着主公在中原讨伐董卓,还有平定黑山贼的那些战役,麴某都有参与。那时候主公说过一句话,让麴某记忆犹新啊。”麹义摇着头似乎回忆起当年燕北要留他在冀州看护韩馥,带着释怀的笑意对赵威孙说道:“某看不起冀州牧韩文节,怂的像个鹌鹑,这你肯定知道,哈哈!” 麹义说韩馥的脾性,赵威孙身在冀州自是清楚,同时他也清楚麹义有多厌恶韩馥,因而点头。麹义笑过了,这才说道:“将军要留某看护韩馥,自是不愿,夜里撒了酒疯便撞进将军帐里骂老子,结果被将军一通臭骂。” 即便此去经年,想起当年的事情麹义仍旧满是笑意,只是他眼中的乐事却叫赵威孙拧眉挤眼面露难色,“将军,这也太……” “某知道,你觉得麴某是不识礼数。换个人早把麴某砍了,脑袋都悬在营寨里。”麹义翻手撑着身子,面露倨傲地对赵威孙说道:“告诉你,不是那回事,麴某有本事,旁人就该尊敬,就算是将军,麴某立下战功数不胜数,将军敬我也是应当应分的!瞧瞧这个!” 麹义说着抬手锤锤胸口悬玉环的青纹大铠,对赵威孙说道:“主公心里知道,麹义的功劳不亚高阿秀,辽东有今日,麴某居功至伟!” 赵威孙叹了口气,唤过左右命人将士卒都驱赶开来,百步之内不让有侍从侍立,这才对麹义说道:“将军的确居功至伟,但对燕将军,属下还望将军慎言。” 燕北是幽东三郡的主君,麹义则是幽东三郡大将。大将跋扈,将来是难逃一死的。 “慎言什么慎言,你从哪听到麴某说主公一句不是了。你知道麴某留守冀州那年,主公回辽东和沮公与谈起这事时说什么吗?他说:不见人之恶,不觉人之善。”麹义自觉高深莫测地说出这句话,这才无所谓地说道:“麴某说的是辽东居功至伟,又不是将军。这偏将便是度辽将军的偏将,没有主公,又哪里有我麹义!” 听到这句话,赵威孙的心才放回肚子里,只要麹义对燕北有足够的尊敬,即便他对旁人再跋扈,也是应当应分的了。 不过紧接着,赵威孙的注意力便被麹义学舌燕北的那句不见人恶不觉人善所吸引,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将军是在说麴某啊,某也知道,人人都说麹义性直而刚,以功自傲。可麴某有功还不能傲傲了?他们想傲也得有本事啊!像青州刺史刘备身边那个关云长,一介匹夫只识大刀,屡战屡败,还愣有一股子傲劲……看着就烦!”麹义摆摆手,似乎随着这个动作就将关羽从脑海中丢到一边,接着斜眼看着赵威孙道:“将军对麴某似乎一直都是一脸嫌弃样,可他心里头尊敬麴某,这就是最关键的。” 说起来关羽张飞离开燕北去刘备那,麹义是心里最得意的一个,韩馥那个讨厌鬼被丢在冀州自生自灭,关羽张飞也滚蛋去青州,眼不见心不烦,多好! 赵威孙对此深以为然,点头道:“将军虽议事当着外人总斥责阁下,却不见其真正厌恶,可见对将军之尊敬。” “就是嘛,要是真厌恶麴某还会委以重任吗?还能将整个度辽部交给麴某,不安插任何眼线吗?主公对麴某,是放心的。”麹义摆手道:“说差了,不说将军,就说这驭人之术……又说回来了,将军之所以是将军,就是因为这份驭人之术啊,他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像恶徒姜晋、刺客田豫、修路的沮授、射箭师傅太史慈、乡勇赵云、刀笔吏陈群、浪荡子郭嘉那些人,嗯,还有像麴某这样的,这样的……” 麹义说着便没了词,憋了半天才敲着胸甲道:“还有像麴某这样的将军!是吧,都能收住心,别说度辽将军,就是再加了幽州牧,也是将军应受的!” 恶徒将军,修路沮授,刺客田豫,射箭师傅太史慈,乡勇赵云,刀笔吏陈群,浪荡子郭嘉……赵威孙看着麹义将燕北部下那些威名赫赫的校尉、太守全部数落一遍,最后却给自己按上将军的称号。 赵威孙着实是不知晓这话应当怎么接。 偏偏麹义还对自己给旁人起诨号的能力洋洋自得,干笑好几声这才对赵威孙说道:“你看这次,士卒得到应有的辎重便欢天喜地,现在他们多好战?可就这些人,在冀州,在中原,哭着闹着因为打仗时间长要回家乡,这大约就是将军说的,不见人恶不觉人善。” 麹义的话虽然上不了台面,但其中的道理是不错的,燕北的长处不在打仗,亦不在治政,仅在于大方略上有独到见解,至少这些年的发展燕北没做过哪个错误决定。燕北真正的长处,在于将麹义、沮授这些善于治政笼络至麾下,并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命。 这一点,赵威孙深以为然。看着麹义,赵威孙笑道:“将军,天下之大,能让你效命的恐怕也只有燕将军了。” “那可未必。”麹义接过话茬,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半晌,这才转头朝赵威孙笑道:“不过天下诸侯,还真没麴某能看上眼的!” - 纥升骨城,伊尹漠越来越感到风雨飘摇。 城外睡虎口上汉军大营的歌声唱到后半夜,伊尹漠披着大氅星夜登上城头,望着远方汉军营地彻夜不休的灯火,神情复杂。 汉军的架势并非是快要撤军,随着今日辎重送至睡虎口,汉军士气大振,显然存着要围城甚至攻城的想法……伊尹漠已经向国内城的父王伯固传去求援的书信,只是不知还要多久才能送到。而送到之后,又要多久才能将援军派过来。 在此之前,他必须做出多手打算。 纥升骨城尚有守军近五千,若是守备城池不在话下,就算对方有两万之众,只要没有攻城器械,城高两丈七尺的纥升骨城一样坚不可摧。 可如果汉军还有援兵呢? 伊尹漠可就不敢保证了。 此前的袭营是借了燕北攻辽西的机会,可此时算算日程,辽西郡的战事无论胜败,燕北都应当已经返回辽东……伊尹漠就怕,燕北亲自领着兵马从后面赶来,若是他前来,一定会携带攻城器械,到时只怕纥升骨城不保。 是不是应该,在此时此刻派出使节与汉军议和修好。 左右一座纥升骨城,就算给汉军,对燕北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反倒留在高句丽手中意义重大,倒不如用些许钱财金珠,布匹粮食免去此次纥升骨城的兵灾。 只是,这种时候,汉军会答应吗? 只怕是不会的。 除了议和,那便只能打了。 国内城能够派出援军,但数目只怕不足六千,除非父王愿意将大王军派出来,若是员额两千的大王军出战,必然能够抵御汉军的攻伐,可父王会派出来吗? 失去大王军的王庭,国内城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除了王庭,北面战场上应当也能撤下来八千善战之兵南下,若这两只军队一到,兴许能将睡虎口汉军营地一举攻下……若是擒下麹义,便好似断去燕北一臂。若燕北亲至而兵败,对高句丽而言,更为幸事! 想到这里,伊尹漠的面色不禁又好看了几分。 如果能将燕北擒下,幽州东部不说唾手可得,至少辽东郡便是高句丽囊中之物,用上三五年时间,三郡不在话下。而得到完整汉四郡的高句丽,再面对北面宿敌扶余国,便能玩弄其与股掌之上。 到那时候,整个东北方,扶余、濊貊、肃慎,甚至南面的三韩诸多小国,海上倭国,岂不都要臣服? 可万一输了呢? 身死人手? 伊尹漠可不希望自己得到这样的下场,若是现在启程返回王城,倒是大好时机,只是伊尹漠不愿在此时离开。毕竟在他看来,面对麹义与可能到来的燕北援军,高句丽仍旧有很大可能会取胜。 他却不知道,这位高句丽的二世子,因为这错觉,失去了最后一次逃离死亡的机会!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搭建浮桥 睡虎口。 两座土方上的弓弩手已经调派至谷内,典韦腰间斜插硕大的鼓槌,环抱起巨大的战鼓,在山坡旁士卒的惊叹声中一步接一步向土方上移动着,在他身后,那些来自度辽将军部的亲卫武士手提肩扛着旌旗铜锣,纷纷向土方移动。 睡虎口之下,一架架投石车、武钢弩车被军中匠人以榫卯结构装好,庞大的木质巨兽似乎等待着在战场上显露威风的模样。更远的地方,一队队士卒以伍什聚在一起,互相检查身上的甲片与兵刃,各个面色沉静。 土方之上的指挥台不过片刻便搭建完毕,四面有木栅大橹防护,两队执旗武士正襟危坐,身旁象征各校尉部碗口粗的各色战旗稳稳地插在地上,迎风猎猎。 两座土方如今被合成一座,作为指挥台足足加高一丈,占地更宽甚至比纥升骨城还高出些许,隔着三里尚能看到城上西南两面城墙的兵马大致布置,其上足有六百武士,弓弩皆备,是为此次作战的中枢所在。 睡虎口是个好位置,口外一座土方挡住谷内情况,纥升骨城之上的军卒到如今只怕还不知晓谷内已经调兵遣将打算攻城……不过这与他们知晓也无甚差别,从燕北这个角度看过去,城上西面守备最为严整,尽管军卒从这里望过去都好似蚂蚁般却将城上立得人头攒动。 麹义全身披挂,手扣环刀迈步登上土方,在他身后有士卒为他扛着那杆燕北赐下的长槊。再往后看去,手持长枪的赵云,背负长弓的太史慈,黎阳谒者赵威孙,别部司马潘棱,斥候校尉孙轻等人纷纷登上土方。麹义拱手道:“将军,士卒都准备好,只待攻城!” “好!麴将军,你率渔阳营、度辽营、潘棱部,押投石、武钢弩攻敌军守备最强的西门,敌军守军不过五千,我们有上千颗石头,就是砸,也要将西墙给我砸塌!”燕北指着纥升骨城对麹义下令,随后对孙轻道:“孙校尉,你领斥候军游曳于东、南、北三座城墙下,向各部传达消息,若敌军出城不要与其搦战,避开他们。” 麹义孙轻接令抱拳,麹义领到的是拼命的活计,而孙轻则是体力活,不过战局当前,谁都不会轻松便是。 “子义、子龙,你二骑营分别驻防东北二门,隐于城外,若敌军出城,小部吞之大部分之,留出南门,由张儁义领一曲骑卒伏于官道,若有敌人逃遁,兵少则伏击,兵多则由二骑营追击。” 赵云、张颌、太史慈抱拳领命。 “吹角,出征!” 伴着燕北发令,侍从武士纷纷吹响号角,典韦领九名健壮的军士提着鼓槌重重地落在鼓面,土方之上军乐声起,谷中各部高呼威武,众将归营领兵,各自迈着沉着的步伐走向战场! 燕北坐在胡凳上,俯视土方之下的一个个方形军阵,自面前取出一面青色小旗,向前挥出道:“麹义部,前军出击!” 呜呜! 土方边沿持青色旌旗的武士伴着号角声挥舞战旗,土方之下麹义部前军,潘棱部推着庞大的投石车缓缓向前,庞大的军阵向前移动。 “麹义部后军前进一里!” 度辽营、黎阳营紧随潘棱部之后,扛着云梯自潘棱部左右缓缓压上。 “发斥候营!” 孙轻部骑兵呼啸而出,近三千步骑在得到军令后化整为零,眨眼便各自分为小部穿梭于战场之上。 “赵云部前进!” “太史慈部!” 赵云太史慈两部骑兵营缓缓踱马,给自带着少量步卒向既定的两座城门移动。虽然燕北给二骑营的定位便是一部为冲骑一部为弓骑,但实际上两部骑兵都由弓骑、轻骑、步卒组成,只是各自有所侧重,在战局中皆有独自作战的能力。 “张颌部!” 伴着军令,张颌部七百余骑朝着南门的位置奔去,不过这个狡猾的家伙选择的道路令郭嘉在土方上看着都暗自发笑。张颌选择的路线是快速跟上经由南门前往东门的太史慈部,七百余骑自出发起便打散了阵形,十余骑数十骑地追在太史慈的马屁股后头,看上去就好像是太史慈有兵马掉队一般,直至前行到纥升骨城西南角,原本跟上弓骑营的骑兵们又快速地从军队中窜出去,蹴而便连人带马钻进林间,在土方上便看不到了。 伴着燕北发出一道道军令,土方之上各色旗帜摇摆,鼓声轰鸣;土方之下各个军阵纷纷前行,骑兵步卒各自为战,呼啸般自睡虎口朝纥升骨城三面合围。 随着燕北这边的兵马调度,城墙上的守军也开始防备,远远看去就像一群没头的苍蝇般在城上上到处乱窜,燕北朝郭嘉努努嘴道:“城墙上搬运守城器械的民夫可真多!” 即便隔着近三里的距离让他看不清楚,但守着城垛的军士与来回搬运杂物的民夫还是能分出来的,尽管三座城墙望过去都有守军,但显然西墙上的守军至少有两千之数……如今燕北军这种布置,就是傻子也瞧得出东北二门的守备仅仅为担心其主力忽然杀出,真正承担攻城重压的还是西门。 不过燕北的布置还是让伊尹漠松了口气,即便仅仅是惊鸿一瞥般地看到几营兵马奔踏而出,伊尹漠便对燕北此次所提领的兵马心中有了大概了解。 统合兵力接近两万,不过作为攻城的主力步卒只有步卒一万,余者皆为骑兵……汉朝的度辽将军有些托大,率领如此多的骑兵来高句丽,是为了打下纥升骨城后的守城,能够与国中援军野战吧? 唯一让伊尹漠感到一伙的,便是城下那些汉军步卒吃力推动的大木架,他在梁水西岸见过武钢强弩车的威能,一人长的弩车能够将八尺长矛当作矛矢激发而出,冲至近前的三四个健壮武士眨眼便被穿在一起,不过这个造型诡异的大木架,伊尹漠是着实看不出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不过就算看不出,他对燕北准备的攻城军械也感到吃惊,三架冲车,数不清的云梯。 难道汉度辽将军燕仲卿,就有那么大的把握能够以一万步卒攻破城高两丈七,守城军械完备,箭矢粮草充足还拥有护城河、西门瓮城的纥升骨城吗? 这些攻城军械有什么用呢,只要无法越过城外的护城河与壕沟,无论云梯还是冲车,都根本摸不到城墙的边! 可是伊尹漠想的没错,燕北就是有充足的信心,断定他能快速攻下这座城池。 随着麹义部前军,潘棱部的缓缓前进,距离城墙的距离被快速缩短,转瞬之间便进入城下三百步,纳入敌军弓手的射击范围之内,伴着城头上走动的高句丽将官举刀死后,成片的箭矢自城头泼洒而下。 “放箭还击,举盾!” 之所以让潘棱在最前,就是因为他的部下中有许多高句丽人,这些人即便被城上的敌军放箭射死,众将谁都不会感到心疼,而潘棱更不会……他是最不在乎这场战争输赢的人,无论胜败与他本部此次攻城表现几何,自他官道上那一拜起,他便知道自己的前程已经来了。 不过就算高句丽降兵死去不心疼,潘棱也仍旧要拿出十分本事命令士卒举起大盾遮蔽身体,同时高声挥刀喝道:“前进,前进,保护石砲!” 投石车这种东西,最早大规模应用于战场为战国时期秦国攻楚,李广的先祖李信所率二十万秦军于河岸为楚军石砲大破。 “将军,石砲快推到护城河了!” 郭嘉兴奋地拍着手,燕北却死死皱着眉头,这是辽东造石砲第一次投入攻城战场,现在看来这东西远没有古籍上记载的破大军二十万来的威武。 辽东造石砲有余技术水平不够,赶制也十分仓促,因而射程仅有八十至百步,需要五十人同时拖拽绳索却只能抛射出三十斤石块,威力着实有限。 而纥升骨城因北距大梁水不远,护城河足宽二十丈,护城河与城墙还有三五丈的距离……也就是说,度辽军的石砲若想砸在城墙上,几乎就要怼在护城河边沿上。 潘棱这两千军士,便是要操作二十架石砲抵达护城河边沿,再保护石砲而已。 两千军士,抵达城下便没有两千军士了! 整整百余步距离,城头上守军抛射而下的箭矢密密麻麻毫不停歇,为了这场战争纥升骨城准备了太久,城中的箭矢足够将护城河插满,这对潘棱而言是最艰难的路。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潘棱高举环刀传令喝道:“准备抛石!” 他的士卒早就受够了箭雨折磨,一排排大盾架在石砲之前,阻隔住城上守军可能射来的火箭,随后纷纷立在石砲之前攥着绳索向回拉,同时将身子躲在石砲之后。 三十斤的圆石被堆放在石砲之上,一架架石砲顶着高句丽人的箭矢纷纷拉好绳索,潘棱高声呼道:“撒手!” 十余颗飞石带着呼啸之音朝城上飞掷而去,突出的墙垛被砸碎,其后躲藏的几名弓手被石块碾地骨肉支离破碎。 “威力有限,不过尚可一用。”燕北冷静地利于土方之上,挥动手中令旗道:“度辽、黎阳二营前进,搬运沙石木块,搭建浮桥!”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士气低迷 箭矢如雨,飞石若雷。 四十斤重的飞石带着呼啸声朝着纥升骨城西面城墙砸去,有些飞石越过城头,曳着尖啸声落在城内民居中,转眼便穿透房顶将砸出大坑;有些飞石砸在守城军卒密集的城头,登时便砸出残肢断臂一片;更多的石块轰击在城墙上,土夯石垒的城墙大块城砖被砸碎,落至地面。 强劲的冲力给城头带来巨大的震动,也使得高句丽军士心惊胆战,纷纷躲避在城垛之后……即使能够准确砸在城头上的飞石不过六七颗,伤到的士卒不过二十上下,却令数百人伺机躲避,城上抛射的箭矢为之一窒。 盾牌木栅都挡不住的飞石,这已并非人力所能抗衡,对守军的士气震撼可想而知。 最重要的是高句丽人没见过石砲……无论高句丽、扶余、还是濊貊诸国,他们都没有石砲弩车这种大型抛射兵器,他们习惯的攻城战仍旧是双方弓弩互射,士卒攀城奋死的战斗。 而发现纥升骨的这场作战,与从前相比,对伊尹漠而言决然不同。 他们引以为傲的高句丽勇士为了躲避飞石而抱头鼠窜,任凭那些军官扬刀在城头上歇斯底里地叫喊也难以挽回他们的勇气,尚不能重整阵形,城下护城河外的飞石尖啸声再起,眨眼便将方才活蹦乱跳的军官碾为肉泥。 伊尹漠耳畔尽是惨叫与哀嚎,推开在他头顶举着大盾的护卫,跌跌撞撞地走在城头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属于他们国家的勇士在城头上溃败,躲避在城垛之后瑟瑟发抖或是四散着朝城下跑去却被督战武士一刀砍翻。 脚下的城墙时不时发出令人站立不稳的震动与摇晃,伊尹漠撑着城垛向城下望去,接天连地上万人的汉军阵势当先,便是那绕着护城河二十架庞大的飞石车,失去城上弓手的威胁后敌军更加肆无忌惮,成群结队的汉人武士连兵器都不拿,用兜鍪、用衣甲包着土石向护城河中填土,不过片刻便在河中填出几条一丈宽五尺长的土道,照这样下去,再有小半个时辰,护城河非要被汉人填出几道能让云梯通行的道路不可,到那时候……纥升骨城就真保不住了! “火矢,火矢,给我将他们的石车烧了!” 守城都有准备火油,本意是为了烧毁搭上城头的云梯,不过此时此刻谁还顾的了以后,现在若不能将石砲毁掉……嗖,轰! 巨大的飞石曳着庞大力量砸在伊尹漠面前的城垛上,砖石垒出的城垛被砸的稀碎,飞溅的城砖溅在伊尹漠的身上,即便穿着厚实的甲胄仍旧将他砸飞出去,烟尘飞扬。 城下,潘棱指挥着一架石砲再发一弹,肆意而为张狂地大笑,环刀插在身前的地上,抽出背负的大弓向城头引箭而击,高声叫道:“放箭,别闲着,放箭!” 城上的守军完全被石砲压制,零零星星的箭雨抛射下来很难对攻城军队造成伤害,这正是他们的机会,尽可能杀伤城头守军,便能让更多的袍泽在相对惨烈的攻城战役中活下来! 潘棱在高句丽艰难求生月余,部下最多时也不过只有三千余山贼,可短短数次战役,至再投燕北门下时便只剩两千二百余人,只因部下有几百高句丽人,便担负起攻城的先头军队……不到半个时辰,部下已经伤亡八百有余。 这仅仅是在战事最开始发生冲突时的伤亡! 就算这山贼头子再不心疼,又哪里会没有火气? “砸,给老子砸死他们!把城墙砸塌!” 石砲对高句丽守军造成的震动,土方之上的燕北与郭嘉感受更加直观。看着那些飞石自己方攻城军队的前阵飞起,带着优美的抛物线落在纥升骨城城头,一片烟尘中城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守军抱头鼠窜,燕北神色振奋攥紧双拳,鼻梁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 这石砲,若早些年有这些石砲,冀州诸多城池的攻伐中,何故要死去那么多兄弟啊! “石砲好啊,好!奉孝你看见了么?那些守军被石砲砸的完全没有战意,好!”在燕北看来这就应该是投石车的意义,以非人力所能敌的攻击将敌军弓手压制,使他们发不出箭来,短暂的混乱,就能让部下有填平护城河的机会! “将军,这石砲……是不是有些弱了?”郭嘉对燕北的喜意完全不解,问道:“在下读过些古籍,古代石砲是能够击发百斤巨石的,隔着一百五十步便能发出,可将军这石砲,那石块还不到五十斤吧,连城池都不能砸塌。”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他娘的在幽州这片土地上,别说弩车石砲,就连锻造兵甲的技艺与南阳比起来都差了十几年,能做出这样的石砲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燕北没好气地瞪了泼冷水的郭嘉一眼,看着纥升骨城又笑了起来。所幸,在攻城军械的技艺上,高句丽和咱辽东也差了十几年! 以前大家都一样,自从辽东有了燕北这样的雄主,便骑上了发展的野马,驰骋于帝国东北。 这样的机缘,高句丽怕是比不了的。 “奉孝你会做么,大石砲,能打百斤石头一百五十步,在城墙上砸一下塌一段那种?”燕北这么问着,郭嘉瞪大了眼睛,他当然不会做了,接着便听燕北叹息道:“咱辽东能做出来的,就这种石砲,这还是因为从中原来的匠人学徒摸索着做的,四十斤石弹可击七十五步……等再回襄平,要让匠人多想想如何改良,有这样的石砲,攻城能少死多少人!” 远的不说,令燕北心想最为深刻的一次攻城是在冀州邯郸,那是座水城,沮授死守之下他麾下军卒死伤近五千人,最多还是靠着里应外合才将城门骗开。 否则恐怕就算他的士卒死完了,也攻不下哪座城池。 短短半个时辰,城下二十架石砲飞掷石块二百余,城上女墙被砸出不少窟窿。石砲仍在怒吼,城下朝城上抛洒的箭雨依然还在继续,失去女墙的城头对箭雨的保护力再度下降,高句丽军士只能将大盾搭在城头,以箭矢还击。 伊尹漠被飞溅的城砖击中兜鍪,鲜血染红半边脸颊,昏迷不醒,被高句丽军士抢下城头。虽然主将负伤,城上的士卒却仍旧奋战……他们的士气已经低到一定程度,只要战事不停止,他们便只能继续奋战下去。 世子昏迷前的发令起到作用,高句丽弓手在箭矢上沾着火油朝城下石砲抛射,即便隔着宽大的护城河,十箭总是能命中一两箭,那些摇曳的火苗顺着火油在石砲木架上扩大,将潘棱记得哇哇大叫,“快舀水,从护城河里舀水灭火!” 士卒争先恐后地扑向护城河,冒着箭雨用兜鍪舀出水来泼洒在石砲之上,可那火势却不减反增,令潘棱心头大急,甚至扬刀去劈砍石砲上的火焰。 一切愤怒都无济于事,城下风助火势,何况还有城上源源不断射下的箭矢,不过数十息便教三架石砲冒起浓烟。 坐镇中军的麹义看着原本形势大好的攻城战出现变局,连忙招来骑卒问道:“前面石砲怎么了?” “将军,潘司马回报,石砲被敌火矢击中,遇水不灭……潘司马说是中了妖术!” “中他娘的妖术,快传令告诉那傻子,用土灭,用土,那是火油,不能用水!”麹义心中大急,石砲只有二十架,一旦被烧毁可就没了,这都是襄平匠人的心血,烧毁一架都不行!眼看着城头上不断抛洒的箭矢,心知此次前军没有准备,再战下去怕是要吃亏,连忙传令道:“鸣金收兵,全军后撤两里!” 鸣金之音响起,大军潮水般撤下来,损失惨重的潘棱部推着石砲远离护城河与城上守军的箭雨射程范围之内,恨恨地回头望向欢呼出声的城上守军,眼中仇恨不言而喻。 就才刚刚,麹义的命令传来,要他用土扑灭石砲上的火焰,可消息传回来终究是慢了些,一架石砲的木架被烧毁。虽然能够修好,但至少需要民夫重新收拾四五日,这石砲这几日是用不到了。 “将军,今天夜里,派军偷渡护城河吧,潘某愿为先锋!” 麹义摆摆手,示意潘棱无需多虑道:“你的部下此战做得不错,打了快一个时辰,士卒也累了,本就该撤下来。今晚守好营地即可,你派人告诉谷内民夫,休整军械,挖土砸石,准备军资。” 攻城打的就是辎重,弓的箭矢、砲的石弹、当然还有粮食等必备之物,麹义满不在乎地扬着马鞭道:“明日再攻城,石砲旁多备土石,准备灭火,在石砲一侧涂上泥浆……最多一旬,纥升骨城便可陷落!” 另一边的土方上,郭嘉也在用同样话对燕北答道:“将军无需让麴将军攻城过急,城中守军士气低迷,兴许过上几日便不战而败……属下以为,城中守军今夜应当就会出现逃卒!”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夜攻纥升骨 纥升骨城守不住,这在很多人眼中就是个笑话。哪怕单凭一道护城河,城中只要有一千守军就能高枕无忧地向城下抛洒箭矢击退敌军。 即便汉军拥有二十架怪异的石砲,能暂时压制城上守军一阵,但当他们拿出火矢射击石砲后攻城军队一样只能潮水般撤去。 石砲的杀伤固然令人恐惧,但归根结底射程上完全被弓矢所压制。 想通了这个问题,守城并非难事。 但出现逃卒也是无法制止的问题……人心是最难琢磨的事情,尤其在相对封闭的围城之下,尽管仅仅一日,一万余兵马在城外围困的架势死死地压在每一名高句丽士卒的心头,令人不堪重负。 下午,数百米高句丽士卒由吊篮出城,在城下挖掘汉军堆积在护城河中的土石,潘棱部不甘示弱,当即自睡虎口出击直奔城下,与高句丽军搦战。 尽管有城头箭雨的侵袭,但潘棱部就聚集在城下四百步,朝护城河外侧的高句丽兵不断射击,骚扰其无法专心清理护城河,最终只能撤回城上。 当天夜晚,得到良好休息的汉军再度集结,十九架石砲涂满厚实而僵硬的泥浆,由背负着土石的度辽营押着缓缓推至城下,对城头丝毫不逊于晌午的攻势,开始了。 数以千计的度辽营将士振臂高呼,挎着刀剑稳步迈向城下护城河,十九架石砲以排山倒海的阵势被士卒簇拥着推向护城河近畿,伴着度辽营将士器械心里拽动缆绳,飞石怒吼而出砸向城头。 有过晌午应对石砲的经验,守城的高句丽兵将士早就备足了火油与箭矢,在石砲发射之前便将绵延不绝的火箭抛射而下,不但集火射向石砲,亦以杀伤操作石砲的士卒为目的,瞬息之间数百支火矢便抛向城下石砲阵线之中……首当其冲的十九架石砲近乎在抛射出飞石的同时,便各个插上数支火矢。 一支火矢的威力对大型原木制成的石砲能够忽略不计,但积少成多,何况每支火矢上浸着煤油的布条成为最好的引火之物,持续烧灼着石砲的木架。 但显然燕北军的将士并不为此感到担心,厚实的泥浆在夜晚无法被城上高句丽兵所知,他们只能看到火矢插在石砲之上便齐声发出欢呼,接着重复在石砲重击下的抱头鼠窜。 随着石砲抛出巨石的震动,每一次击发都有大量带着火矢的泥块坠下,周围带着大盾的敢死之士便趁着这个时机以背篓中的泥浆再度涂抹在裸出的木架之上,给石砲披上厚厚的甲胄。 不惧火矢。 尽管或是无法伤害到石砲,但这的确给不明就里的高句丽军带来激昂的士气,甚至在黑夜之下他们也看不见有多少石块朝自己飞过来……未知有时会给人带来恐惧,有时也会使人无谓。 高句丽军士明显比晌午时更加勇敢,不间断的火矢不断抛洒而下,即使顶着石砲的攻势也没有丝毫减弱。 额头绑着白色包扎的高句丽世子伊尹漠在下午醒来后便强撑着身子向各级将官下达专门针对石砲的守城策略,准备更多的火矢与火油,同时发动民夫在城中挖掘地道……尽管汉军尚未有丝毫夺取城头的迹象,但伊尹漠已经做好巷战的准备。 汉与高句丽的战斗不同于往昔燕北在中原或是在幽州冀州和那些敌人的战斗,甚至高句丽人的心态也与汉人不同。 就燕北部下众多谋士武将的心思,即便战火烧到辽东最大的城池襄平,他们也未必愿意死守。其实很多时候一支军队是有什么样的军魂,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首领。 好似燕北这种始终将部众性命视为至关紧要的人,他们军队也是同样,从将军到谋士,无人去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即便襄平丢了,他们再去周围抢一座城池即可。以度辽将军燕北的声望,想要幽州得到一座城池,这是能够传檄而定的事情。 可伊尹漠的心态不同,上百年前,他的先祖从汉人手中夺走整个玄菟郡故地,随后无数句丽族人舍生忘死地与汉人奋战,才终于使得他们拥有了立锥之地。数百年来,高句丽与汉人的战争从来不曾停止。 汉朝皇帝将高句丽视为叛逆的属国,从来不曾重视;而高句丽则将自己视为独立国家,与汉朝,是邻国大敌的关系。 从新朝皇帝王莽改高句丽为下句丽,发动战争;到汉朝度辽将军桥玄率军东征北讨;再至如今借汉朝内乱形成军阀的度辽将军燕北,高句丽与汉朝的纷争从来不曾停止,即便时战时和,但那些少有的臣服也仅仅是为了积蓄下一次反抗的力量。 这与句丽族人坚贞不屈没有丝毫关系,他们反抗是因为他们恐惧,汉朝始终有着能够将他们一战灭国的能力;但是反之,高句丽却只有自保,或是敌对辽东郡、幽州的能力。 稍有差池,家国夷灭。 伊尹漠已经无路可退,丢掉纥升骨城,至国内王城一马平川,失去千山山脉的保护,即便父王伯固能够在国内城组织起各部大加调派兵马与汉军决死,甚至击退汉军……王城近畿上万顷良田皆会被战火毁坏,秋季颗粒无收,致使北面与扶余国作战的将士得不到冬季充足的补给。 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说高句丽人还有丝毫退路,那这个退路就是在纥升骨城之下,挡住汉朝的攻势。 “能以城据守,则据守;城毁不能守,则巷战;街巷毁坏,则死战!”伊尹漠在城头挥舞着长剑,对周围躲藏头飞石的士卒鼓舞着士气,举着火把高声道:“此战,望诸君与纥升骨城共存亡,我与诸君共存亡!” 对很多人来说,死是件即为可怕的事情。 但有些时候,对有些人而言,有些事比死更可怕。 伊尹漠深知自己挑起此次汉与高句丽的战争,即便再是一心报国,若输掉这场战争终究也会使他成为高句丽国的罪人。 这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土方之上,燕北跪坐高台眯着双眼望向火光闪烁的城头,从他的位置看向纥升骨城,只能见到密集的火矢曳着美丽的线成片落在城下的阵势当中,每时每刻,都有自己麾下的士卒中箭负伤或死去,这都是可以预料的。 “奉孝,不出所料,高句丽军士在夜晚士气更加振奋,一心想要烧毁石砲。”燕北没有转头,悠悠地说道:“太过专注一件事,会令他们忽略其他看起来暂时无关紧要的事情,传令击鼓,让潘棱与赵威孙部前进吧。” 为了防备高句丽人的火矢,度辽部的将士携着大量的泥浆,反复涂抹石砲。这虽然不一定能够完全防护住石砲,但只要能让石砲尽量多牵制一段时间就够了。 火矢,确实没有太多万全之策。何况有的方法太过消耗人力物力,在目下也是得不偿失的。 此次作战,是石砲在燕北手中攻城时初次使用,能够得到不错的效果这就已经足够了。仅仅二十架石砲便能达成如此战果,已经出乎燕北的预料,他甚至能够想象在将来与公孙瓒、袁绍等人角逐中原时,若他能够在一场战争中调用百架甚至更多的石砲,那会是何样的情形。 至于今夜,石砲不再是主角。 土石才是。 轰隆的战鼓自土方响起,蛰伏于度辽部之后的潘棱部与赵威孙部登时沉默着在黑暗的掩护下快速朝护城河奔去,他们的军队中有步卒有骑兵,没有谁带着兵器,那些人背或是马背上载着木篓堆满了碎石与土块,连火把都不举便冲向护城河。 在那些堆出几尺长的土道中不断倾倒土石。 一次,一次,再一次。 士卒往来飞奔,随军的民夫则在后部不断挖出木石,整个下午的劳作使得军士有足够的石料,借着夜色朝城下往来循环着固定的使命。 石砲仍旧不断朝城上抛射石块,城上有些地方甚至因持续不断的轰击而被砸出豁口,大块的砖石与土块脱落而下,成为搭上云梯极好的缺口……只是在护城河的围绕下,云梯根本无法毫不费力地搭上城头。 “今夜之后石砲或许只能留下十架。”燕北带着轻笑说着,若说没有丝毫心疼肯定是假的,但这样的代价是他能够承受的……攻城的时间越短,死去的士卒越少,抬头看着满天星斗,燕北叹了口气道:“明日,应当会死伤很多人。” 今夜照着将十架石砲全部作为诱饵,两个时辰里兴许能在护城河中搭出几道浮桥,待到明日便能搭上云梯冲上城头……那才是攻城中最惨烈的战事。 “将军,明日便能攻城了吗?”坐在一旁拽着两张蒸饼混着大酱大快朵颐的典韦抬头,放在蒸饼道:“属下请命攀城,放吊桥!” “典君要出战?”燕北想了想,典韦在自己麾下还未真正出战过,这倒是极好的机会,沉吟片刻便点头应允道:“也好,那明日便由典君率众先登,放下吊桥,为我军夺下纥升骨城城头!”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陈留,典韦! 护城河对攻城军队是最可憎的敌人;而于守城军队,则是最令他们安心的保护神。 如果此战没有高句丽人不曾见过的石砲出现,城上那些持着檀弓的高句丽精锐武士将会准确地射杀每一名试图在护城河上搭建浮桥的汉朝军士,那样的结果便只有一次。 汉军的尸首会比浮桥先填满城河,就如同沮授据守的邯郸城一般,双方超过五千尸首塞在护城河之中,在炎炎夏日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死亡味道。 现在纥升骨城例外了。 借着夜色掩护,纥升骨城守军根本看不出投入夜战的汉军只有区区三千之众,在她们之后的潘棱与赵威孙二部军士脚步飞快地背负土石冲向护城河,浮桥几乎随着高句丽军士每一此朝向石砲的齐射火矢而增长。 夜战中石砲的数量也快速减少,不过开战半个时辰,被毁掉六架石砲,剩下的也都各个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战事进行到一半,燕北传令调派太史慈部回还睡虎口休息。今夜出战的步卒在撤回后需要良好的休息,至少在明日正午之前无法向城头发起冲锋,但今夜高句丽兵就有可能会发现浮桥已经铺设好,再鸣金之后开战之前的这段时间里,高句丽兵很有可能出城破坏浮桥。 太史慈的弓骑部,便要在明日比其余士卒更早的时候游曳护城河外,射杀那些试图破坏浮桥的高句丽兵。 至于城上可能出现的守城弓手齐射则不需担心,通常弓箭超过八十步,大部分人的精准便已经与运气有关,至于说二百步外……除非是成军阵的齐射,若是形影单只的几个弓骑兵,很难被敌军射中。 夜晚的石砲轰击城头持续了足足近一个时辰,时至子夜,汉军才潮水般地从纥升骨城外围缓缓撤向睡虎口。伴着汉军撤退,城上再一次响起高句丽兵疯狂的欢呼声。 只是这一次,要比晌午时来的虚弱的断,持续的时间也远远短于晌午。 高句丽守军已经累坏了。 一日的攻城战极为惨烈,城上守军死伤超过六百,再加上百余逃兵溃卒,三面城墙上守军在作战中被伊尹漠多次轮换。与高句丽那些一日拉弓近百次将手臂都举不起来的精锐檀弓手相比,那些刀盾手显然更加可怜。 弓手至少还有还击汉军的手段,刀盾手只能立在城头为弓手提供防护,等待汉军大举登城……除此之外,他们所能做的事情似乎只剩下向天祷告,祈求那些数十斤重的石弹不要落在他们身上而已。 看着汉军在金鼓声中缓缓如鬼魅般隐入更深的黑暗中,城上的高句丽兵早已累的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各个瘫软在千疮百孔的城头上,哪怕身旁遍布血污碎石与残肢断臂,他们也没有力气下城回营,大部分人直接在城上寻找舒服的地方陷入沉睡,不过片刻,便是鼾声四起。 撤回睡虎口的汉军士卒也差不多,无论是顶在前面与城上守军以弓弩对射的度辽营,还是一日经历两次强度颇大战事的潘棱部,都已经快要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大部分士卒因持续拉弓而使得小臂高高肿起,即便穿戴着两层护住手臂的披膊,仍旧被箭矢射出时抽动的轨迹打的连弓都快提不起来。 更不必说那些拉动石砲的将士。 营地里,燕北走下土方迎接归来的将士,整个睡虎口被篝火与火把打得通明,在土方上留下六百强弩手,待到出征士卒缓缓归营后以木栅蒺藜封死谷口。实际上这样防备夜袭的手段八成都用不着,且不说高句丽人敢不敢出城夜袭,单单睡虎口外放着的三营骑兵,只要睡虎口能顶住半个时辰的强攻,两营骑兵与斥候营赶到……就算纥升骨城守军倾巢而出,也要束手就擒。 在燕北心里,他更希望高句丽人会来袭营,而且多多益善。伊尹漠若有如此魄力,这场艰难的攻城战就能直接跳过短兵相接的惨烈阶段,汉军直接取得胜利。 尽管已过子夜,士卒腹中饥饿却不能不顾。谷中升起近百口大釜,杀羊宰猪,炖起肉汤与蒸饼。惨烈的攻城战将在明日发起,就算是最吝啬的将官也不会在此时刻薄士卒,何况燕北。 在麹义的带领下,各部校尉、司马乃至军侯、屯将、队正,纷纷为士卒盛汤分肉,高喊吆喝着为燕北分出恩义。 “托将军厚恩,慰劳弟兄,杀猪宰羊,大伙吃顿好的,明日登城迎敌,先登者赏金三十、开吊桥者赏金五十!”麹义高声呼喝,悬赏在军中将士交头接耳中飞速传开,各部呼喝声此起彼伏,“破城之后,三日不收刀,凡有所获,悉归己有!” 屠城。 麹义后半句中只有这一个意义,就是屠城。 燕北立在山岗上,望着睡虎口中连营灯火闪烁,炊烟里军士放声狂笑随着夜风飘出好远,面上不带一丝一毫仁慈。 麹义所说,自然是他亲口所述。这是燕北第一次向部下传递如此清晰关于屠城的号令,随着这条号令传至军中,士气大振自不必说,似乎已不需要观察明日战情便已经能够知晓,此战之后,纥升骨城必然化为一片废墟。 燕北要守城,纥升骨城在今后也会依然存在,但并非是高句丽城的边沿重镇或是汉朝城池中高句丽人最多的城池……纥升骨城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成为汉朝最东北端的军镇,与睡虎口一同成为扼守东部强邻的关塞。 统御一地,作为诸侯。很多时候并非像游侠儿般轻生死重信义,以血还血。 但是现在,燕北知道他的士卒最需要的是什么,他最需要是什么。 士卒需要财富,需要杀戮;他最需要快速夺取这座高句丽故王城。 这不冲突,只要,屠城。 - 次日清晨。 六月的早上带着升腾的潮气,燕北轻轻咳嗽两声,举目望向纥升骨城……一场交锋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四下游曳的骑兵与纥升骨城中派出破坏浮桥的士卒往来厮杀,孙轻派回的斥候通报着昨夜张颌在城南官道上又杀死高句丽逃卒数十。 双方的缠斗一直在继续,不过显然弓骑不愿突袭至护城河边沿,高句丽兵也无法在太史慈部的骚扰下拆除浮桥。 燕北有些焦躁,在土方上不停原地打转。 军中庖厨送来温热的肉羹,虽然用的是昨夜剩下的煮肉,味道却仍旧鲜美。只是燕北似乎失去了品尝美食的能力,仅仅是浅尝辄止便空着肚子朝纥升骨城的方向眺望着。 营寨中士卒慢慢醒来,尽管在燕北的号令下没有军中号角叫醒他们,但长久以来的习惯仍旧使得大多数人无法保持长久而香甜的睡眠,整个睡虎口在一派肃杀中沉静无比,只剩下士卒偶尔交首的私语与磨砺刀剑的声音。 所有人的清楚,登城作战必将面临高句丽军疯狂的抵抗……可以说,最可怕的短兵相接自今日开始,却没人知道何时才能结束。 只是有屠城随意掠夺的号令在先,士卒显然都对攻城充满期待。死亡无论何时都无能避免,但若足够幸运,这一仗便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优待了。 轮值的士卒换了三次,太阳高高升至头顶,燕北缓缓点头,睡虎口中号角被吹得苍凉,沉重的战鼓依旧轰隆,只是敲响战鼓的勇士却换了人。 典韦扣上皮甲外厚重的铁大铠,尽管铁邬早就为这陈留巨汉打制了成套的铁甲胄,却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来穿戴。在典韦看来,往日里穿着铁甲胄像只布老虎般巡营实在是暴殄天物。 今日就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了。 在燕北点头之下,典韦提着一杆大铁戟,腰上插了十几柄卜字小戟,负一面能将半个身子都遮蔽住的大盾,迈着坚定的步伐举着铁戟吼出一声,领着一曲燕赵武士步卒在土方之下列阵,随各部大军朝纥升骨城前进而去。 行军的节奏不同于昨日。 尽管将官没有为攻城而催促士卒,但全军上下都知晓今日为登城作战,每个人心中紧张与激昂都使得他们加快脚下的速度,行进之间只有互相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与兵戈甲胄相撞的声音传入耳朵。 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纥升骨城上的高句丽守军也是一样。 他们都知道城下有汉军的浮桥,若没有意外的话短兵相接只怕就在今日了。尽管城下护城河内岸还有数百士卒谋划着将汉军的浮桥毁掉,可实在收效甚微。 在太史慈部弓骑的骚扰之下他们很难毁坏在河内埋好土石的浮桥,最多只能掀去一层木桥而已,但即便如此,汉军仍旧能够以小腿涉水而过。 汉军军阵行进越来越快,临近城上高句丽守军的射程之内,各部先锋皆奔跑起来,朝着浮桥冲去。 城上的高句丽军连忙放下吊篮,城下士卒争先恐后抢夺吊篮朝城上升去,如雨的箭矢朝汉军抛射而去,典韦已经冲至军阵最前,高举着大盾挡在头顶,高后着提着长戟率先冲上浮桥,庞大的体重令整个浮桥都向下陷去一寸。 可他却连抖都不抖,直直地朝着浮桥另一边来不及登上吊篮只能结阵的高句丽士卒杀去,数十斤重的大铁戟在吼声中飞掷而出,越过十余步重重地砸在高句丽士卒抬起的盾牌上,登时盾牌便被击碎,其后的士卒仿佛被飞石击中一般狠狠地撞开身后数人砸在城墙上。 连惊恐都来不及发出叫喊,典韦庞大的身躯已经自浮桥上鱼跃而起,手中攥着数柄小戟接连掷出。 身躯沉重地落在护城河的另一端,脚印在地上清晰可见,典韦放在头上插满箭矢的大盾,挥拳击碎一名惊恐万状高句丽小卒的首级,自城墙下的尸首中捡起那杆大铁戟。 “陈留,典韦!” 正文 第三十六章 一夫当关 云梯,一架接一架越过护城河,搭在失去城垛的纥升骨城上。 守城军卒不顾一切将箭雨抛洒至护城河之外,更多高句丽人不顾一切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倾倒而下,旋即引燃;除此之外,羊头大的石头雨点般落下来,更有甚者顺着云梯将合抱的滚木推下,登时便砸翻一片攀城者。 守城,总要比攻城有太多优势。 典韦是最早攀上云梯的那一批人,成群结队的燕赵武士争先恐后地将云梯自城下架起,快速向上攀登着,所谓先登者便是率先登城拔寨,这种勇士无论何时都是军中健勇。 燕赵武士自然不甘人后。 典韦身上负者沉重的甲胄与兵器,攀上云梯的每一步都令脚下木梯吱呀作响,但他却没有丝毫迟疑,一步比一步快地攀援而上。 呼啸声中,就在典韦身侧不远的一架云梯被高句丽守军以巨木从城上怼了下去,攀在上面的汉军士卒发出惊恐的惨叫,有人在云梯不稳时便已坠下城头,还有些则跟着云梯一同拍落在地。 这样落下去,未必会摔死人。云梯上许多汉军士卒摔下去的位置刚好在护城河之中,不过他们身上的甲胄却会使他们无法游上岸边,如果无法解开甲胄,他们很有可能会被淹死。 正当一个分神之时,头顶高句丽兵的呼叫之中夹杂着呼啸之音,只来得及匆匆一眼,便见厚重的滚木当头砸下。 呼! 情急之下,典韦铁戟横着朝身侧土墙掼去,巨大的力量砸碎外围的城砖,铁戟狠狠地插进土墙中,整个人也借着这股力量脱离云梯挂在城墙上。而身侧云梯之上却传来沉重的坠击之音,有幸摔落下云梯的士卒还尚能发出几句惊呼,若是直接被上百斤的滚木当头砸下,即便是燕赵武士身上相对汉军中最厚实的铁甲,也被砸成铁片,整个人更是被碾成一滩肉泥。 典韦躲避及时,但比起沉重的滚木终究是满了一拍,肩膀被滚木压了一下,整个身子陡然一沉就算是插在土墙中的大铁戟也挂不住沉重的他,整个身子一路自土墙上缓缓滑下,铁戟在城墙砖石上擦出长道火花,直至临地面七尺方才停止。 似典韦这般身手矫健灵活的毕竟少数,攻城接战的转瞬,便已有两架云梯被推翻、一架为滚木压断、两架为火油所引燃,士卒更是死伤近百。 高句丽兵借守城地利与边塞大城的物资充足,在攻城开始的第一时间便觊觎燕北军迎头痛击。昨日整整一天两场声势浩大而惨烈的战事,才不过给燕北部带来不足一千的伤亡,而今日短兵相接之始不过片刻,便已然造成上百死伤。 强攻城头。 强攻城头若是容易,那些往来战事中一围便是三五月甚至年逾的战事,岂不显得可笑至极! 尽管第一次冲锋便被敌军扼住喉咙,但指挥这场围城的将官麹义毕竟不是庸手,在当下便做出残忍而正确的决定……麹义勒着缰绳任由骏马在中军打转,迎着正午的日光举起善良的长槊高呼道:“弓弩手,至护城河,向城上守军齐射!” 城下的汉军正在奋命攀登,这个时候朝城上齐射,很有可能会伤到己方士卒。 但这也是杀伤更多高句丽守军的唯一机会。有昨日石砲连环轰击之下,纥升骨城的西面城垛被砸的到处都是缺口,这种时候他们为了以守城军械朝城下威胁那些奋勇攻城的汉军,已经放弃使用大盾保护自己的手段……这时齐射,一定能得到最大的效果的伤害。 以最小的损失博取最大的伤害,原本就是优秀将官的分内之事。 而现在,摆在麹义面前的也正是这一条路,以可能伤害的己方部分军士的代价,来为他们消灭城头的威胁。 战场之上,主将的命令比皇帝口谕都管用的多,随着麹义号令一下,数以千计的弓弩手列阵上前,越过己方重重兵阵抵达护城河西岸,各部将官把对岸奋死攀城的袍泽视若无睹,各个抽出战刀高声传令道:“上弦,瞄准,射击!” 嗖嗖嗖! 上千支箭矢仿若一片黑云扑向城头,有些攀登到云梯上部的军士只得匆匆回头,第一反应便是撒手任由身体自云梯上坠落。从云梯上摔下去不一定会死,但从背后射来的箭矢一定会将他们扎成马蜂窝! 十余架云梯上的军士有些是自己跳下去,有些则是被己方射来的箭矢穿透后背甲胄坠下云梯,但结果都只有一个,下面的士卒躲避不及便被近两百斤的袍泽砸翻在地……瞬息之间,又是过百伤亡。 典韦被先前的滚木砸的七荤八素,尽管狼狈地自城上划下,却因此有惊无险地避过一劫。 但城头上的高句丽兵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纥升骨城西面城墙只有一千多个城垛,经历石砲轮番轰击之后所剩不过三百有余,此时此刻显然那些城垛并不能给他们足够的掩护,而另一方面他们手中的守城器械也成为给他们带来伤亡的噩梦。 最大的伤亡来自那些从天而降的箭雨,登时城上林立的守军便仿佛收到蝗虫过境的麦田般倒下一片,而那些正要向城下泼去的火油则成了二次伤害的元凶,火油罐与火把同时坠地,城头顿时燃起七八处无法扑灭的火焰。 城下攻城军士收到来自后背的箭雨,各个踌躇不敢攀援,这正给了后方个弓手安心齐射的机会,技艺精湛的速射弓手在第一次箭雨之后短短两息便继续发箭,零零散散的箭矢朝着城头仍旧立着躲过一劫的高句丽兵疾射而去。间隔不过十余息,随着汉军射士将官再度发令,新的箭雨打击自城下骤然飞起。 整整三次箭雨过后,城上守军损失惨重,城垛缺口几乎见不到多少还能站立的高句丽兵,麹义在中军发出总攻的号令。 这一次由不得城下军士再踌躇下去,后方汹涌而上的呐喊声与潮水般涌上的袍泽几乎推着他们朝云梯上汇集,何况更多云梯搭在城头上,那些下级武官蛮勇地抽出刀剑高呼而攀上云梯。 “将军有令,先登者赏金三十!” 没有人不在乎赏金,先前的燕赵武士各个压下袍泽自后方发箭的愤怒,纷纷以更加奋勇的姿态攀登城头。典韦亦不甘落后,庞大的身躯踩上云梯险些将上头的袍泽摇落下去。 先登是与他无关了,这在典韦决意参加此次攻城之初便没有太多奢望……这是他在燕北麾下第一次参加战役,也是身为将军亲卫首领难得立功服众的机会,他要的是头功! 头功只有一个,抢开吊桥! 先前的箭雨将城上守军射成刺猬,片刻之下城头没有多少敌军,少了那些令人生畏的守城军械,对典韦等人来说攀登云梯便成了第一要务。 在典韦另一边的云梯上,潘棱口中咬着环刀奋力攀登,余光环顾左右,没有谁比他爬得还要快。尽管潘棱不是典韦那些率先向城池发起进攻的先锋军,但早在第二次箭雨时他便驱赶着自己的几名部下冲过浮桥,势要夺下此次进攻头筹。 潘棱不在乎是谁夺下此次先登之赏,他只在乎得到赏赐的是不是他的人。 在他周围三架云梯上数十名勇士皆是他的部下。 “啊!” 眼看着临近城头,在潘棱之上的袍泽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身子洒着热血便擦着潘棱身子的边坠下城头。 高句丽人又杀上来了! 潘棱眼疾手快,根本顾不得许多,脚下使力猛地向上窜出两级,抬手扣住城墙边角,另一只有抓着高句丽守军的脚踝便丢下城去,扬手一攥便将抓住的石块掷向就近高句丽兵的脸上,借此时机登上城头,正要捉刀身侧却传来一股大力,直被人踹到城垛边上,若非还有半块未被轰塌的城垛,他便要被踹下城头了。 不过那高句丽兵也讨不到好处,当下便被云梯上涌出的汉军剁成肉酱。潘棱喘着粗气朝三四人高的城下望去,令他感到一阵眩晕,自口中取下环刀骂骂咧咧地朝城上汉军喊道:“娘的,给我杀!但凡杀人见血的,老子再赏你们皮甲一领!” 城头上自潘棱部杀上便乱了套,汉军与高句丽兵聚在一处肆意砍杀,为周围攻城将士缓解压力,紧跟着不过片刻,作为度辽部亲卫的燕赵武士亦与典韦杀上城头。 “杀人去!” 典韦也不多说,掷出小戟就近击杀一人后便立在城头护着身后燕赵武士攀上城头,横戟瓮声道出一句,指派部下前去援助遭受守军围攻的潘棱部,接着微微颔首便领着一伍燕赵武士朝城门楼杀去。 这陈留巨汉在城头上走动速度并不快,但一杆七尺铁戟砸出,沿途高句丽军士挨着便死碰到便伤,龙行虎步尽管身后只有六名身披重铠的军士追随却是如入无人之境,直自城头高句丽乱军当中杀出一条血路,临近城门楼,更是一马当先地冲锋而去,仗着身披重铠仅仅以手臂护住脸颊,对周围高句丽兵劈来刀剑不闪不避,朝着城门楼冲撞而去。 轰! 轰然间,木质门窗的城门楼哪里受得住他这样的巨汉冲撞,登时便将大门撞碎,将身后军士放入门楼后,二话不说提着大铁戟立在门口,朝左右攻上的士卒荡开,瓮声道:“开吊桥!”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屠纥升骨 没有人能冲破全副武装的典韦守护之下的城门楼。 典韦站在这里,纥升骨城的局势对伊尹漠与高句丽人而言便意味着四个字。 无力回天。 数十名高句丽守军结阵朝着城门楼极为勇敢地冲锋而上,他们看出这个把守城门楼口的汉人巨汉应当是度辽将军燕北部下的一员猛将,正因如此才有借此机会取得他的首级立下功勋的想法。然而他们的一拥而上却被典韦切瓜砍菜般刹那劈死八九人,近半披靡,生于三十余人皆心生惧意,迟疑之下又为典韦劈斩四五人,接着纷纷鸟兽散去,典韦追击而出,转瞬间再杀三四人。 不过片刻,近二十人便为典韦所战,横七竖八的尸首在城门楼外散落一地。非但如此,还被典韦拾到一面蒙皮木盾,提在手上虎视不远处四散而去的高句丽兵。 典韦与潘棱在城上的攻伐暂且不提,不过片刻,吊桥重重砸在城外护城河之上断桥的巨响响彻战场。 麹义自中军看见这一幕,自是知晓距离攻入城中又近一步,当即催促攀城而上的弓手加快速度配合已经攻上城头的步卒驱赶城上高句丽兵夺取城头,接着对赵威孙部传令道:“快,以冲车上桥!” 纥升骨城在这四百年中数次精修,虽然说作为高句丽从前的王城,如此格局在见过洛阳庞大废墟的麹义眼中当不得什么气象万千,但对于汉王朝东北边陲来说,无论是护城河还是城池方圆,气度都远超幽州蓟县。 换句话说,以同样的兵力攻打蓟县,昨日就该攻陷了。 而今日,直至放下吊桥,攻城才刚刚开始。 纥升骨城外围有幽州首屈一指的宽阔护城河,这源自纵贯辽东、高句丽大梁水支流对燕北麾下的汉军攻城带来无以言喻的难度。而另一方面,攻上城头亦不代表他们夺取了这座城池,仅仅意味着与高句丽守军扭转局势,得到近乎对等短兵相接的机会而已。 高大而沉重的冲车在成群结队步卒的护卫下开上断桥,穿过吊桥直抵城门,由身强力壮的士卒高呼着号子朝纥升骨城厚实的城门撞去。木柱冲角与城门每一次接触都发出巨响与木门中无数纤维断裂发挥粗令人牙酸的声音。 而在城上,为了驱赶高句丽兵的奋死作战也激斗至白热化。 潘棱率部在城头与敌厮杀一刻,尽管随着己方军卒登城越来越多,高句丽军士开始向撤下有条理地缓缓后撤让出城上有利地形。但终究两方短兵相接的当口死伤无数,到处都蔓延着血腥气。 登城之后,潘棱成为西墙上官职最高者,近千军卒在他的号令下依西面瓮城向内墙进发,并由弓手向瓮城之中缓缓撤入城内的高句丽兵以乱箭攒射。 这个过程中,潘棱被城外的己方弓手一箭射中屁股……怪就怪他太过招摇,登城血战中借着左右军卒的拱卫,潘棱又一向是陷阵死战的性子,有了在高句丽啸聚山林的经验后更觉自己威风无匹,倒是在刀下斩杀十余高句丽军士,并且还将后撤不及的高句丽旗手的三足金乌王旗夺走,缠在上身看着高句丽军士退下城头招摇地满城头乱跑。 这么一来,城下士卒便有些不明就里者,本身距离过远便看不出他是谁,何况高句丽王旗又把身上的甲胄颜色覆盖住,城下众人只能瞧见相当扎眼的三足金乌在城头乱跑,还以为是敌军在己方军卒的追击下溃逃。 便有个小弓手当即引弓射出一箭,好死不死地扎在潘棱的屁股上。 除此之外算是皆大欢喜了。 西面城墙上的高句丽兵自典韦放开吊桥后便在其世子伊尹漠的号令下不断向城下退去,尽管留下军卒断后,仍旧无法改变其兵败并快要丢掉这座高句丽故王城的事实。 而另一边,驻守北面城墙的六百余守军在汉军攻上城头时毫不犹豫地开城自北门奔逃而出,再一次加重了高句丽军的窘境。 西门之外,汉军的冲车与城门的亲密接触从未停止,并且撞击声一次比一次大。 轰! 伴着城门之后最后一根长矛折断,整个城门终于不堪重负被冲车轰塌,赵威孙部汉军疯狂地涌入其中,奔出不过几步便对着空荡荡的瓮城当中目瞪口呆,只得垂头丧气地调头回去推动冲车再一次向瓮城内的城门发起进攻。 但这都不能阻止城中最后的巷战已经打响的事实。 “报!将军,北门守军六百余弃城而逃,于城外被赵校尉冲散,擒杀大半,如今北门已开,赵、孙两部校尉向将军请命入城与敌巷战。” 燕北看着喧闹不止的西城墙不禁抚掌大笑,道:“想不到麹义在西门死战良久,却被子龙拔得头筹,去吧,告诉二校尉,率军入城扫平敌军。另外传令太史慈与张颌,把守好东南二门,莫要走了伊尹漠!” 燕北在土方发出命令,由骑卒飞马传达至北门时赵云与孙轻早已率军抢占整个城头控制防务,得令之后赵云并不鲁莽,传令部下与孙轻的斥候步卒打散混编,皆有队正率领散骑入城,清扫各个街巷屋舍。 尽管燕北在攻城前为了鼓舞部下的士气便已经在命令中隐喻着纥升骨城会遭受无比的浩劫,但是赵云还在尽力约束部下,让他们不要伤及城中普通百姓,仅仅将抵抗的高句丽军卒击杀即可。 但孙轻不管这些,在城头上听见赵云对部下的号令之后,斥候营的诸队军官皆面露不虞,纷纷向孙轻投来求助的目光。孙轻眯着眼睛哈哈笑道:“你们瞧我做什么,赵校尉既已传令,你们还不谢过赵校尉,骑营弟兄不扰高句丽百姓这自是极好,襄平的仇……就由咱们斥候营的弟兄报了,都还愣着做什么,将军有令,破城三日不收刀,辽东上万吏民的鬼魂在天上看着呐,弟兄们,随我入城,杀个痛快!” 伴着孙轻这句军令,斥候营与骑营经历入城时短暂的号令一统后便各自散去,风一般地扑向城北的各个街道,无论是避入屋舍准备巷战的高句丽军卒也好,还是那些躲避在家中的高句丽百姓,统统无能幸免。 斥候营在战场上是一支正面作战能力极差的军队,但是分散为小股作战,这帮人手上不过能射三十步的手弩、百步劲弩,再加上环刀皮甲……朝这些高句丽平民下手只怕军中无出其右者。 赵云相当于被孙轻当中落了面子,却不好开口说什么,毕竟二人互不同属,他也管不到孙轻部的军士,只得叹出口气,挥手命部下四散入城,独力荡平混迹在街巷中的敌军。 平心而论,赵云是不错的将领,但至少在现在还算不上优秀将领。其胆气与正直皆为军中所敬服,然行事风格中规中矩,燕北欣赏其勇力,却因性格多有敬重而少亲待……太过正直的人很难让人当作兄弟来相处,不过这在长远看来是很好的情况。 这种性格无论做上级还是做下属,都会招人喜欢,只是不受同僚待见罢了。 不多时,城西的城门亦不堪重负,为赵威孙所破。麹义部的军士杀气腾腾地涌入城中,城上城下五千余众涌入城中,抢掠财富杀掠百姓,城中原有官吏与抵抗的军士自是难保性命。 尽管伊尹漠早先挖掘的地道的确建立些许功勋,不少冲入屋舍抢夺米粮财物的军卒为背后突然杀出的高句丽敌军所害,但这比起燕北部下庞大的军士数量来说亦不过九牛一毛……伊尹漠的布置是没错的,可一来谁都无法料到高大的城防不过守住堪堪两日便被攻破,挖掘地道的时间太多根本无法达到成效;而另一方面,燕北军的部下实在太多,远超先前伊尹漠的估计。 他本以为依仗纥升骨城的坚城之利,至少要守住十天半个月,那样的话依靠地道也能多扛些时日,到时北部、南部的援军一来,他还能拒城而守,说不定可以反败为胜。 可这样以来,所有布置全部打了水漂! 他心中如何能不恨? 所幸,见势不可为,伊尹漠率近身几百残部全部由城中最大一条避难的地道向城外南部遁去,这条地道隐藏在纥升骨城内王城旧址当中,连接着城外七里的密林,从那里能够直接逃向国内城,一路顺畅。 这还是上百年前纥升骨城仍旧是高句丽王城时祖先留下的布置,他只是前些时日派遣民夫将密道疏通罢了……说实话,他在纥升骨城之内挖掘地道也是受了这条地道的提醒。 不过在当时他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得上这条逃生地道。 当他走到地上时,一片密林中令人分不清方向,只是在自己的背后远方有一道遥远而粗壮的黑烟直直地升上天空,在哪里似乎隐隐传来数不尽的哭泣与哀嚎。 伊尹漠望着那个方向紧紧地攥紧了拳头……那是他们曾经的王城,今日不但为汉军所获,亦为汉军所毁! 正文 第三十八章 献于将军 纥升骨城内的火烧了三日方熄,燕北就在这时骑着高头大马踏着清脆的銮铃声在大批辽东武士的簇拥下入城,他的身后是纥升骨西面残破的城墙,他的面前是半座城池都冒着黑烟的高句丽故王城,高句丽世子拔奇徒步在他的马前,双眼又红又肿地看着这座曾经那么熟悉如今却那么陌生的一片废墟。 这还是曾经无限繁华的纥升骨城吗? 城内弥漫的血腥气息让众人的心都微微有些下沉,这无关怜悯,只是物伤其类后难免的复杂心情。 三个衣甲厚重涂着用大漆画出象征忠诚与勇武的猴与虎纹章的辽东武士押着十七八个手无寸铁的高句丽壮士从他们身旁经过。两个月前他们自国内各地聚集到高句丽王世子伊尹漠旗下,叫嚣着攻陷襄平,要让曾经强大到不可一世如今却陷入权臣当道把持朝政祸患的汉朝邻居知晓他们的厉害。 可是现在呢? 这场持续两个月的战争最终以高句丽纥升骨城几乎被屠戮一空而告终,现在他们没有兵器,曾经给予他们信心无限的武艺受困于两手被绑在一起的绳索,只能抬起三日中城中死难者的尸首遵从汉朝将军的号令送往城南,在那里有更多的俘虏如今像奴隶一样挖着令人恐惧的大坑。而捆着他们绳索的另一头,被一名汉朝武士像牵引牛马一般拽着,另外两名汉朝武士则提着鞭子与刀,时刻准备鞭挞或是杀死他们。 没有人能够反抗,一队俘虏的脚被结实的绑在一起。两个人一排其中一个的左脚与另一人的右脚绑在一起,根本跑不起来,何况所有人都被牵在一起,若是死掉一个,他们便只能拖着尸体一同逃跑……汉人的强弩与弓箭,并不比他们的檀弓差。 如果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证明了什么的话,那便像证明古老的寓言一般,证明了汉朝确实比他们更加强大。 不可一世的辽东武士在见到燕北的队列时纷纷牵引着俘虏停在道旁,恭敬地向马上长着一副野心勃勃面孔的青年行礼问好,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知道那个青年的名字便是给他们来带这些噩梦一般经历的燕北。而让他们感到惊异的是,汉朝的度辽将军似乎并不像高句丽军中那些骄傲的大将一般矜持,他只是笑着回应道旁的辽东武士。 恐惧总是能带来尊敬,但也总能带来仇恨。 啪! 响亮的鞭子声在俘虏队伍中炸响。 “低下你们卑贱的脑袋,这是我们的将军!” 面相凶恶的辽东武士挥动手中的鞭子,似乎因为对将军的敬畏而仅仅抽出一鞭打在用眼神露出丝毫不敬的高句丽俘虏身上,仇恨被疼痛暂时压制,带头的武士再次向燕北行礼,领着搬运尸体的俘虏向城外走去。 燕北没有制止士卒近乎苛求虐待俘虏的举动,他只是轻轻挥手,让队列继续向前,穿过街道。两旁破败的屋舍中不时有吃力地搬着米粮或是布匹财秣的度辽部士卒,见到燕北纷纷感恩戴德地行礼。 他们都很清楚,是因为将军的命令才让他们有这次掠夺敌国城池的机会……这些士卒几乎没有第一次在燕北部下作战的新卒,在汉朝的土地上他们可没有这么好运。如果这里不是高句丽,而敌人是汉人甚至哪怕是山贼盗匪、归化乌桓,他们都必须善待俘虏,在城池中也是一样张榜安民,骚扰百姓的军卒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劳,也会被军正官除以刑罚。 郭嘉骑在马上跟从于燕北身后,环顾着左右街巷对燕北轻轻说道:“城里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好许多,至少还有很多俘虏。” 燕北轻轻点头,这些并非都是高句丽军士,还有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城中百姓,全部都被充作鲁夫……即使这样,城中活下来的人仍旧不多。 “你见到的俘虏,就是纥升骨城里还剩下的所有人了。攻进城池那天,不少人都接着军队搜寻敌人的机会从城门逃了出去,还有些人是通过密道出的城。能活下来近万人,多半是赵云的功劳。”燕北点着头不置可否,只是对郭嘉解释道:“子龙派人给我传信,要救下俘虏充作民夫劳役,否则根本活不出这么多人。” 纥升骨城在之前即便不算驻军,仍旧有六万人。即便在破城当日逃出去两万,这三日里也死了超过三万,何况……当日逃出去的人绝对不到两万,他在土方上看得清楚,四散向周围逃窜的人至多才有一万出头。 这是一场屠杀,也是高句丽人为他们轻启战端而抵偿的债。 燕北觉得他回到辽东后有脸面去祭告那些死在先前战火中的乡野吏民了。 伊尹漠率领九千余高句丽兵进入汉境不过三日,因战祸与抢夺而死的吏民便足一万有余,燕北的‘破城三日不归鞘’便是与之相对。 如果辽东郡没能挡住伊尹漠的军队,襄平城不会比纥升骨城好上太多,辽东郡的百姓也不会比这片土地上的高句丽人好上多少。唯一的区别便是,燕北赢了。 纥升骨城正中,过去是高句丽王气势恢宏的行宫,不过经历战乱、迁都,如今又一次战乱后,这里稍显破败,何况中间历经两百年,过去高句丽王的也没有拓建真正宫殿的勇气,在仪制上也就勉强比襄平的太守府稍微好上一点。如今纥升骨城正中心没拆的也就这座略显庞大的建筑了。 周围四条街道左右的建筑正在汉军的监督下由那些俘虏力役全部拆除,伊尹漠在败退前烧毁了纥升骨城的武库、库府、粮仓,留下的守城军械中只有少数还能使用,所以他们需要数量庞大的木料来准备守城军械,滚木、箭矢、飞石……太多太多。 行宫中,麹义等诸将早已等候多时,他们知晓燕北虽然下令屠城,却未必愿意见到城中混乱的景象,因此谁都知道燕北会在破城后第四日进城,收到消息后便赶到行宫来迎接。倒不是他们不愿去城门口迎接,只是燕北对他们下了令,城中一切事宜如今稍安,所有事还需要众人主持,所以行宫不能离人。 拔奇被留在行宫外侍立,在辽东郡与高句丽因为这场仗撕破脸后,拔奇在燕北身边时便总感到战战兢兢,而如今眼看着燕北在两日攻破高句丽不亚于国内城的雄城纥升骨,又下令屠城之后,拔奇整个人已经好似行尸走肉一般,根本不敢对燕北的命令有丝毫忤逆。 “将军!” “将军!” 见到燕北进入行宫,自麹义向下各级将官近百人拜倒行礼,真好似春秋时觐见诸侯王的朝议一般。 燕北大步流星地朝主座走去,抬手让众人坐下,颁布战斗得胜后的第一道命令,道:“诸君且坐,传令军士,收刀归鞘,再有违犯军令者,军法伺候。” “诺!” 偏将军麹义抱拳领命,这种事情没什么可忤逆燕北的,左右传令士卒快步跑出行宫,不过片刻便将燕北的命令传达下去……即便是过去常常在议事时别扭几句的麹义,自攻陷纥升骨城之后心中对燕北也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如果说之前对燕北是尊敬的话,现在便是敬畏了。 这种情绪不单单麹义有,如今座下所有将官心中都有这种感觉,似乎在屠城之后,燕北的威势比先前更强。 不容置疑。 “城中现有多少力役?” 听到燕北这么问,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赵云,破城当日赵云便亲自前往睡虎口与燕北商议留下俘虏的事。也是因为他的一力劝导,才使得城中如今有如此多的存活,单单破城当日赵云便派部下各地搜罗俘虏,专门在城北划出一片营地,抱拳三千多人的性命。 到后面两日,士卒杀够了便纷纷押着俘虏前往城北交给赵云,这才有如今城中如此多活人的情况。 这倒不是什么理念冲突,燕北在国内的行事符合仁义与武德。赵云的提议一定有其性格仁厚的情况在内,因为不同的性格才能让部下看待问题有不同的出发点,但赵云劝说燕北的中心意义还是希望少造杀戮,将这些高句丽平民与投降的敌卒作为力役民夫来使用,甚至当即制定了一套使用他们的方法。 仁义,仅限于华夏之内。 收容俘虏,是为了利益。 “回将军,目下有力役万四千七百,尽数登记在案。”赵云拱手说道:“其中男役九千,女役五千,事搬尸、拆屋筑城、修造滚木等事。” 燕北点头,接着说道:“除此之外,让他们把部分城中木石搬运到睡虎口,由民夫修造箭矢,待城中屋舍拆完再在城中四角筑起四座营寨屋舍,做屯兵之中。对了,先让人将城西的城墙修缮、护城河浮桥拆除清土,损坏的城门也要尽早修好……待到将回到辽东,其中部分造桥修路、挖掘矿山,有的是他们的去处。” 这些人已经逃不过被贬为奴隶的命运,将来回到辽东还会有一部分卖给人牙,将会为郡府换来许多收益。 燕北的话说完,众将应诺,随后众人看向麹义,似乎都有话要说,燕北面露不解,麹义拱着手对着案几上的竹简说道:“将军,此战军士获益甚多,其中五成献于将军,约有钱四千余金,粮草布匹及珍宝不计……”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布下城防 屠城也好,奴隶也好,都是为了下一步打算。辽东与高句丽的战争尽管暂以高句丽失去纥升骨城而告终,但这场两国之间的交锋还尚未结束。在燕北心里,一切都为了将自己的傀儡拔奇推上王位。 这个纵容次子伊尹漠入侵辽东的高句丽王伯固太过无知,犯下如此过错又怎能继续做高句丽王呢? 但是说实话,他的军队若扼守纥升骨城与睡虎口还可以,但若要继续朝东南方的国内城进攻,则有心无力。因为接下来再南进则必须面临分兵,无论南面与北面,都有可能遭受高句丽军队的进攻,一旦战线拉长则有可能被敌军扰袭后路,他们将有力不逮。 若南进途中身后的纥升骨城被高句丽重新夺取,扼守睡虎口,他们一旦兵败便有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下场,这是燕北所绝对不愿看见的结果。 所以燕北的战略是扼守纥升骨城与睡虎口,将这里变为辽东郡最东部的重镇,这里地势极好,好似一柄尖刀,只要有足够的兵力便能南下长驱直入直攻高句丽王都国内城,最快不过一旬可至。如今辽东郡首战除去伊尹漠所统帅的近两万兵马,使高句丽除北面对抗扶余的三万大军之外国内相对空虚,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不过在此之前,失去纥升骨城的高句丽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前些时候伊尹漠是一定在国内召集援军的,至多一旬应当便会有高句丽军队为夺回纥升骨城而兵临城下,他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守住纥升骨城,才有进一步迫使新大王伯固退位的可能。 城南的万人坑挖出老大,燕北吃过疫病的亏,一声令下便使城外大火烧了足足两日,足有二三里宽的大坑烧的火光冲天。在南边高句丽王城兵马驰援的必经之路上,上万头颅被筑做京观,阴森可怖。 再恐怖也和燕北没什么关系,不出几日,屠城给这座坚城留下的负面印记便几乎消失,只剩下那些奴隶般的民夫力役在城头巷尾修筑城墙与粮仓、军营。 攻城剩余的十二架石砲与带来的三十架强弩车都在郭嘉的建议下装配在城墙上。它们攻城是无双的利器,尽管并非守城之用,但对敌军的震慑可想而知。 燕北是的确没想到各部居然献出给自己那么多钱财珍宝,不过这也可以想象,他们掠夺了整个纥升骨城的全部财富即便是那些逃出纥升骨城的人在汉军骑兵的追击下还哪里顾得上金银细软,全都丢了图个保命。 这一场战争的收获到现在,便近乎与幽东三郡一年赋税均等,这还仅仅是城中能为他们所获的财产……若算上那些毁坏与战火中的物品,完完全全掠夺一座城池,可想而知。 由于多了一万多俘虏的口粮,燕北军所携军粮便显得捉襟见肘,即便给俘虏每日清汤寡水,到底要出力气还需添上些米粮才行。何况自辽东长途运至纥升骨城的粮草给辎重队带来极大的负担……而且并不合算。 三万石粮草运送过来,便只剩下一万八千石,近半粮食都消耗在路上。 兵法有云,就食与敌。 屠城掠到的粮食使得各部之下粮草都还充足,燕北下令以部下进献的钱财折价交换士卒手里的粮食。毕竟他们拿着粮食没有用,到底还是要吃燕北的军粮,而粮食又太占地方比不得金银,尽管燕北给出的价钱要比辽东低上一半,却使军卒各个皆大欢喜。 辽东粟米一石二百钱、精米三百六十钱,燕北在纥升骨城安排的收粮为粟米一斗九钱、精米一斗十四钱。 即便是这样的价钱,仍旧在短短数日里筹集到粮食八万石,何况各部军卒仍旧在那些空荡荡的屋舍中寻觅,燕北估计最后搜集到的粮草不会少于十五万石。如此之来,只要辽东再运十万石过来,有二十万石粮草,便足够将来在睡虎口与纥升骨城布下六千驻军吃到明年秋天还有富余。 如果在拔奇依照燕北的意思成为高句丽王之后,两国边境将会面临长久的和平,到时候纥升骨城与睡虎口驻扎三千新卒三千老卒,再加上高句丽国内的三千禁军,便能将高句丽控制于鼓掌之间。 “西城墙被毁坏并非近日便可修缮,不如多布骑手弓手隐于睡虎口……最好,最好敌军不知攻西墙。”燕北立在摇摇欲坠的西城墙看着周围那些高句丽力役在军卒的监管下修筑城墙,心中暗自摇头,抬手指着瓮城道:“西面的瓮城已经遭受不住重击,如果有冲车之类的兵器,在城下撞上几下便要坍塌。” 郭嘉深以为然,他甚至拉着燕北不让他去瓮城那个方向,转而说道:“将军,既然西面难守,不如放出为饵,引高句丽兵主攻西门……无论南面还是北面,高句丽派出援军的数量都很难超过我部万军之阵。” “燕某深以为然,只是担忧,忧南北援军同时赶到,又当如何?”燕北颇为发愁地锤了一下城垛,并未使出太大力气竟将砖石锤落,显然在先前的战事便使这座城头受到太多摧残,“可惜潘棱受伤,否则他的部下熟悉山林,于北部伏击援军,想必能够建功。” 不过就算潘棱没有受伤,他的那支兵马短时间内燕北也不会派出去与敌军消耗作战了。那部山匪林盗尽管过去的身份上不得台面,但大战开启后两个月的时间里经历了数不清的血战大战,一支偏师立下不少功劳。曾经三千员额单单被击至半数之众便有三次,如今攻城作战中又是立下大功,整支军队再度锐减至一千两百人,还有半数带伤。 别的不说,这支军队在今后若是得到良好补充,扩充至三千数,便是燕北麾下一支能够在山丘林地中建立奇功的兵马! 可舍不得拿出去消耗。 “潘棱动不得,可拖延却势在必得。来人去传令,召赵威孙、太史慈、孙轻前来见我!”燕北这么说着,便定下派军出城的意思,“传告偏将军,调度辽营驻守睡虎口,北部多山地,又赵威孙率黎阳营前去据守,伏击援军。南部一马平川,看太史慈的本事!由孙轻居中探查,去吧!” 正文 第四十章 不世之功 高句丽援军比燕北想象中来得快。 自太史慈、赵威孙、孙轻等人出城后,纥升骨城中便在燕北的授意下向士卒收购战利,上有金银玉饰、美宝东珠,下收残刀断剑、兽皮鲸胶。只要是他们有的,便没有燕北不收的。 价值一样,要比辽东低上四至六成,甚至就连钱也都不是先结,而是给士卒在功勋薄上记一笔而已,至于真正的大钱,尚要等到回还辽东随同他们此次作战立下的功勋一并给予。 这么做最大的原因在于燕北派人将除了战利中的兵甲、粮食之外所有获得都差亲卫率领民夫踏上运往辽东的路,看护的兵员是三百个最早追随他的燕赵武士,忠诚不成问题,何况也知根知底。若非如此,这么大一笔财富,换成旁人他心里确实没底。 何况纥升骨城马上便又要陷入战争之中,俗话会所未虑胜先思败,若此战守不住纥升骨城,丢掉城池便已经很亏了,若再失去早已纳入囊中的巨额财富?燕某人便真好似跳梁小丑一般! 另一方面,接下来的战事中有些士卒会因此而死,他们的钱财、兵俸、抚恤,都将由燕北在辽东拿给他们的家人。只有让士卒高枕无忧才能一心奋死作战。长时间以来的征战让辽东已经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抚恤手段,只要士卒作战勇猛并有上一点运气,抚恤与兵俸足够让他的家人购置上十几亩薄田,再辅以军户在赋税、徭役上优待,身后事不成问题。 无论如何,单单此战所获便已经在收益上保证了此次东征的利益。攻陷纥升骨城便已达成燕北出征前的战略目标,使高句丽失去西面屏障要塞……即便无法使伯固退位,此战将句丽国小半兵力消灭,三五年内也使得他们无西出之能。 除了带回财物之外,燕北还让那些押运的亲兵给沮授带回一条消息,让辽东郡摘选三千青壮送来纥升骨城,他在这边已经留足了他们操练需要的兵甲,人一到便开始操练。 估计他们是赶不上高句丽兵马为夺回纥升骨城而继续的战事,等他们过来便是尘埃落定,投入训练即可。 剩下无非战争,无非是一场小胜见好就收,或是大胜一劳永逸的问题罢了。 成了固然很好,不成也没有太大关系。 “唯一的遗憾,便是走了伊尹漠,若那小贼被斩于纥升骨城,世子拔奇的继位便毫无悬念了!”燕北立在城头缓缓摇头,望着城南面色轻松,眉宇间尽是天下收我手的踌躇满志与肆意,喃喃道:“亲手立下敌国君主,哈!” 权力是个好东西纥升骨城实际上,就是故汉四郡的玄菟郡故地,当年朱蒙叛汉,就在燕北脚下这座城池定,西向汉朝发起兵锋,战事有胜有败,但那时辽东玄菟谁都不是蓄谋已久的高句丽对手,即便互有胜负也使得汉朝疆域在东北角被啃去一块。 时间久了,后来的皇帝居然在辽东郡中取出一块更名为玄菟,默认了玄菟故地为高句丽所得的事实。 东汉的兵员政策又征兵转向募兵,精兵政策下的职业武士战力高超,但与之相对的劣势也非常明显,如果皇帝为骑牛开国的光武皇帝,昆阳三千冲翻四十二万打出无以言喻的战绩。可若是暗弱之主,不敢作战,单单靠那些守规矩的地方太守都尉掌千百之众,根本无法在边境与敌国作战。 国运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汉王朝至近几十年,桓帝灵帝一代不如一代,草原上的鲜卑人却出了檀石槐那样的雄主,年年寇边年年大掠,汉朝唯一的还击便是葬送了三万精兵……仅仅逃回数百人,可怕的战损在与孝武皇帝时卫霍将军时代形成鲜明对比。 就像有趣的怪圈,边郡弱则为外族所寇,越寇国力越弱。边郡强则可御寇,但羽翼丰满的边将则又会自中央夺权。 董卓进京,便是如此。 “将军是在担心太史子义?”麹义感觉到燕北自派出兵马南北而去之后时常在四下无人时露出些许忧虑,挑了个时机对燕北说道:“子义校尉勇猛而豪胆,将军不必担心,据属下所知高句丽在南部各部均不剩多少兵马,大约只能自国内王城禁卫出战……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情况了,想必他们是疏于训练的,子义校尉的精骑野战对阵他们,应当不在话下。” 燕北倒不担心南下而去伺机扰乱高句丽援军的太史慈,他的部下大多为其精于骑射的强悍之士,虽然校尉部是新组,但部下都为幽东三郡良选,大约整支军队也只有太史慈这个校尉是新人,不过他也不新了,跟着燕北打过许多次阵仗。纥升骨城以南穿过一片树林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广袤田地,显然是正适合弓骑建功的地势,即便敌军势大无法击败,拖延些时日,总是能仗着马快跑马快跑回来。 “我担心的是赵威孙,你对赵威孙的统兵才能怎么看?” 高句丽在北面和扶余人打仗,双方投入兵员皆数以万计,如果伊尹漠求援,他们会比南面来自国内城的援军更快一步赶到纥升骨城。所谓兵贵神速,他们来的越快,纥升骨城的修缮程度便越低,局势便对高句丽兵越有利。何况赵威孙的黎阳营虽然在几次战役中表现可圈可点,可他们毕竟都是入伍不足两年的新兵,和辽东军中数目庞大的老行伍差得远! “哈哈,赵威孙,将军不必担心他,论领兵才能其人不过中规中矩,但若说与高句丽对阵,赵威孙断然没有输的道理。实不相瞒,麴某偏将部三营兵马,赵威孙对高句丽战阵最为了解!”麹义大笑,摆手说道:“他可是十几年前便与高句丽交过手的老卒了!” “喔?他还与高句丽作战过,十几年前,那是什么时候?”燕北颇感惊奇地瞪大眼睛,十几年前就与高句丽交手,自己手下还有这样的良才,他问道:“说来听听。” “将军知道桥太尉吧,桓帝快驾崩那几年做的度辽将军,在任保境安民,先后与南匈奴、鲜卑、高句丽接连大战,先帝年轻时做到司徒、太尉。赵威孙就是他的旧部,在黎阳营待了大半辈子。”麹义摇头笑道:“若论对高句丽的了解,我都不如他,在梁水西岸便是他最早挡住伊尹漠四千余众,先野战后入营,拖到麴某击败另一部高句丽兵,合兵保住襄平……对了,他还有几个外甥,都是中原士人。” 燕北对这事并不上心,沉吟着点头。若真如麹义所说,北面的战事兴许也不需要担忧。只要赵威孙熟悉战法,即便面对刚从北方战场上撤下来的高句丽兵,也应当能起到阻击的作用。燕北并没有指望赵威孙或太史慈歼敌多少,只要他们能给纥升骨城再拖上十日,待西面城墙修缮,与城中那些交错的地洞被堵上,这座高句丽旧都也就固若金汤了! 别的不说,到时候真让高句丽来围城恐怕都不敢。城中万众之军,与睡虎口互为犄角……燕北攻城容易是趁着黑夜将护城河填出浮桥,即便如此也让他前后损失近两千兵马。 高句丽的援军,现在还死得起两千人马吗? 他们各部大加的家底都快被伊尹漠败光了! “派出骑卒向国内城施压吧,让他们将伊尹漠交出来,立世子拔奇为王,否则燕某将继续向国内城进发!”燕北说完自己都笑了,这是一句威胁,但对他来说,就算天塌地陷也不可能亲自领兵继续前往国内城,路途遥远徒增死伤,何况留给燕北继续在高句丽境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别管他们信不信,等他们的兵马折戟于纥升骨城之下,便由不得他们不同意了!” 这也是郭嘉的意思,与其待到得胜再向高句丽人提出废王交伊尹漠的要求,倒不如现在便将这个包袱丢出去。让他们国内自己去争论。尽管在郭嘉看来他们八成会拒绝,但当他们的兵马皆被击败,再不能派出援军呢? 国内军民死伤,各部大加耗尽家底,这种力量必然会反映在高句丽朝堂之上……伊尹漠与拔奇,都是儿子,恐怕高句丽国内的一切大臣,将会从主战转变为主和吧。 由着他们内耗,待到最后束手无策之际,新大王伯固与世子伊尹漠,必将为高句丽权贵放弃。 不过那些事情对现在的局势来说还为时过早。 纥升骨城以南五十余里,太史慈部隐于山坡后的大片农田之中,远远望着一支旗号严整衣甲明亮的军队,三足金乌图腾飘扬在高句丽的国土之上,他们是高句丽国中最精锐的军队,两千句丽王军与各部大加征募的四千征西军,朝着纥升骨城整装进发着。 太史慈的长戟上束着象征汉朝的数尺红绸,缓缓踱马立于山头,竖持的长戟迎风,绸带横飞而起。在他身后,书着‘汉度辽将军燕’的黑红大纛与白旄长幡缓缓竖起,成百上千持汉剑挽汉弓着汉甲的汉朝骑兵越聚越多。 伴着太史慈的号令,数十道马蹄卷起的土龙好似洪流,在激昂的呐喊中冲向高句丽庞大的军阵。 “斩将夺旗,不世之功在今朝!”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汉骑赤海 高句丽的梁水大败、纥升骨城之败,并非是败在其兵员不精悍。可想而知,拿出去到西面与汉朝打仗,各部大加皆是摘选出麾下最精锐骁勇的士卒,这样的军队又怎能弱了。 可关键就在于,将领方面他们比燕北差上太多。高句丽与扶余国连年征战,但两国战法都是那个模样,毕竟双方势均力敌,绕着一座山脉打了两年的仗,在平地上还能有什么好手段? 何况将领上燕北拿出麾下最骁勇善战的麹义等人,于战阵中近乎完全放权,可高句丽呢?尚未真正交手,伊尹漠便先杀死一名领兵三千的小加,后来更是做出错误判断分兵使得战局损兵折将。 待到据守纥升骨城,即便是有心奋起,以五千之兵抗万众之军……燕北要是伊尹漠就直接从城中撤出去,一把火将纥升骨城全部烧个干净。城没了可以再建,但若汉军打到这里却发现纥升骨城无险可守,只能退回睡虎口。 那样一来,高句丽的格局便大了。 不过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新大王伯固早在知晓次子伊尹漠在梁水大败之后便急火攻心,当着宫议喷出鲜血,栽倒于王宫正中,随后一病不起。如今主持国事的是其朝中大辅与主簿,经梁水一战,伯固与伊尹漠在国中威望大减,尤其如今两名世子都不在王都,国君又被气的无法主持国政……大辅与主簿终于有机会把持朝政。 像西面汉朝邻居的那个董卓一样! 两国距离不远,但消息沟通并不顺畅,尤其近年来战事不断,边境时常封锁,更令消息缺乏有效传播的途经。如今董卓都已死去快两个月,他们的头脑里还仍旧幻想着把持汉朝朝政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这并不美妙,尤其是高句丽面临着燕北这样的强敌时,整个国家都谈不上美妙。 伊尹漠的求援书信穿至国内城,还做着把持朝政春秋大梦的大辅与主簿才知晓伊尹漠非但在汉朝境内惨败,甚至连阻挡汉度辽将军的能力都没有,短短半个月便被汉军兵临纥升骨城之下,伊尹漠手中近两万大军如今只剩寥寥五千人。 惊人的噩耗令人难以抑制心头的恐惧,如今高句丽国中大加心头感受不亚于黄巾之乱愈演愈烈之事又听闻西北羌乱的感受。 燕北若是真要兵临城下,他们拿什么抵挡? 国中大辅当机立断,纥升骨城必须保在高句丽手中,若丢失西面门户落入汉人之手,恐怕留给他们的就只能是再次迁都了! 鉴于如今纷乱时局,国中又无兵可用,高句丽主簿几乎是仿佛赌徒下注一般,将国内城三千王军仅仅留下一千弹压街市,两千最精锐的王军与各部大加再度交出的四千军卒,征发六千民夫沿途北上驰援纥升骨城。 只是这支援军北上的路还未走完一般,便受到纥升骨城逃出百姓的夹道相迎……纥升骨城惨遭屠城,沿途行二十里路便可见到数以千计的流民就食于野。久居宫中以骁勇著称的王军大将贺浑鹿阻止民夫向流民发放军粮的请求,为此与各部大加四千军的将领交恶。 大加的部众不似王军,三千王军各个都是国中贵族出身,随便一个军卒外放都足够担当十将,但部众军都是平民出身,哪里见得了古书上人竞相食的惨剧发生在眼前,为此他们分出近半军粮救助那些自纥升骨城逃难而出的百姓,同时每一名军士都对那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恨得咬牙切齿。 汉,度辽将军燕北! 这几年这个名字在高句丽可谓老幼皆识妇孺尽晓,没有任何人能忽略这个近几年中突然起于辽东并继续走向汉朝割据幽州诸侯的年轻将军……却公孙、击黑山、讨董卓,显赫的战功成为他的代称,或许在今后,这些功绩之后还要添上‘屠句丽’。 王军大将贺浑鹿不愿将粮草救济百姓是有原因的,自从他们将军粮分给流民,跟在他们军队之后的流民便越聚越多,这几乎没有悬念。单凭这群好似蝗虫般地流民,他们根本无法活着去到国内城,甚至即便去到国内城又能怎样呢?他们没有重新开始生活的本钱。当见到收复纥升骨城的军队之后,他们全都跟在军队之后,朝着纥升骨城一同进发。 他们不是民夫,不好约束,造成的混乱也是可想而知,何况他们每日还都在消耗军中的粮草。 当时和他生闷气的部众将军如今已经完全释然,只差磕头认错。 贺浑鹿并不领情,只是打马自低头认错的将军身旁走过,悠悠地说出一句,“你收留他们,若在野外遇到汉军骑兵,看你如何收场!” 仿佛印证着他这句话一般,没过几日,当他们接近纥升骨城只有数十里时,来自西北方向的斥候回报,发现敌情。 “将军,骑兵,好多汉军骑兵!” 其实也不需要斥候再多嘴了,山坡上那些迎风而展的红绸与显眼无比的大纛长幡都昭示着那支令人感到恐惧的军队,汉军。 红色,旌旗是红、战甲是红、甚至就连骏马的当胸与覆面也是红!在那纵横不过五百步的山坡上露出令人心惊胆战的一片赤海……贺浑鹿紧紧攥着战刀,从牙缝间狠狠刺出一句,“谁知道,那片山之后还有多少骑兵!” “结阵,结阵!御敌!” 雪亮的长刀与矛戈林立而起,为了夺回城池,整支六千人的军队只有王军中有七百余匹矮脚马,还有不少是贵族军官为了代步只用。骑兵在攻城中并无多大用处,因此除了军官坐骑与拖拽攻城军械的驮马之外,真正的骑兵只有四百。 在两三百年前,汉朝邻居为了对抗北方更强大的游牧部落匈奴人,尝试过无数次以步卒对抗骑兵,尽管战果颇丰,汉朝逐步走向雄踞天下,但他们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贺浑鹿出身高句丽显贵,熟读兵书晓习弓马,当即对全军传令道:“将攻城军械布放于外,阻拦敌军进攻!” 军令是好的,但那些早就被汉军吓破了胆的流民在这一刻成为真正的乱民,大敌当前早就忘记军队救助他们免于挨饿的痛苦,一些人丢下手中辎重甚至抢开军粮揣上几把立即朝远处奔逃,还有些人为了保命冲进正在转换阵形的军阵中,扰乱了己方号令。 一派兵荒马乱之中,山坡上数以千计的骑兵带着滚滚烟尘杀将而来,贺浑鹿高声吼道:“檀弓手,放箭!” 仿佛早就知晓他会如此应对一般,一骑当先的太史慈挥舞着长戟朝左右骑兵传令道:“骑兵散开,自西向北游射而过!” 伴着这声军令自骑兵中口口相传,两千余骑刹那间自原野上炸开,一下子到处都是汉军骑兵的身影,自四面八方朝军阵冲来。高句丽军为了应付骑兵而准备出的檀弓阵无法齐射,只能散射而出,结果自然收效甚微。 这个时候贺浑鹿才意识到他们要面对的是怎样一支军队。 弓骑兵。 太史慈尽管冲锋而出,却并未托大,粗略估计这支连民夫在内的军队足有上万,在田野里铺开了一望无际,与之相比他们不到三千人的弓骑手实在太少,他可不敢直接让军士冲进敌军阵形中搏杀,甚至不敢让骑兵放肆游斗,而是准确地下命令决定杀上一阵抛射些箭矢便向北离去。 这里离纥升骨城还有五十多里,他们弓骑的机动远远强于高句丽的这支携带众多攻城军械的军队,他们还有的是机会! 长戟被置放在马身侧面卡住,拽出身后大弓,太史慈引领小股骑兵列阵自高句丽军阵侧面临近数十步猛地向被转弯,同时手中长弓夹着三支箭抛射而出。 这种时候几乎不需要瞄准,敌军列出防备冲骑的密集军阵,一箭下去只要不偏出太多,总能射中敌人的。与杀敌相比的,太史慈更注重自己的袍泽如何活下来……弓骑兵想活下来,就要快! 嗖嗖嗖! 伴着箭矢在空中劲射的声音,天空中往来不断的箭矢抛射,有己方弓骑攒射而出的箭矢,也有高句丽军中檀弓手没头没脑地向四周抛洒的箭雨。 因为担心他们是冲击重骑兵,密集阵型中弓手都处在阵列正中,距离外围的骑兵太远,双方似乎都没有瞄准,仅仅是以速射的手段将箭矢泼洒出去,至于中不中,能不能伤到敌军,都是运气的事。 高句丽弓手不但多,而且质量出色,手中檀弓也是不可多得的好兵器,杀伤力自是非常惊人。不过在阵形密集上看,终究还是高句丽兵要吃些亏,短短几波箭雨互射,高句丽阵中外围的矛戈手便倒下数百,而骑兵伤亡甚至不到一百,接着便只能看着汉军骑兵朝着北面扬长而去。 汉军没有给高句丽军造成多少伤亡,可由于流民的哄抢,使得他们的军粮是实打实损失了接近十之二三,这几乎是他们吃上五日的粮食了! 而在另一边,太史慈领着骑兵奔出五里缓缓踱马,一面给骏马饮水一面对部下传令道:“让弟兄们砍些木支制成引火之物,敌军携带大量军械,明日清晨我们再去敌营,烧了它们!”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纵情声色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进入六月后天气渐渐转温,夜里的空气透着舒服的温度,只是纥升骨城中仍然带着厚重而压抑的气氛。燕北抬头自宫室向城头望去,西面城墙扎起火把明亮若白昼,执惯了刀矛的辽东武士拿起皮鞭也丝毫不落人后,成千上万高句丽俘虏在这样的威逼下每日劳作接近九个时辰。 “该跟他们说说,再这样下去会累死人的。”实际上这几日便已经有累死的了,只是各部都不当回事,尸首往城外没填的大坑一丢就算完事,抱着手臂依靠在雕着金乌的木柱上,燕北轻声道:“都死了可不好。” “将军在怜悯他们?” 郭嘉立在身侧,似笑非笑。他可不觉得眼前这个能在攻城前下令三日不收刀入鞘的青年将军对高句丽人会有多少的怜悯之心。 事实上也正像他想的那样,他方才说完,燕北便回过神来,在鼻尖发出一声嗤笑意味的轻哼,伴着两肩轻耸随意地笑言道:“安平乡才是他们的归宿!” 千山,安平乡铁矿。 郭嘉没有说话,他只是在想赵云会不会感到后悔,救下的俘虏若在这些日子里被累死在纥升骨城墙上还算解脱,否则显而易见地他们将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操劳下去……这种对高句丽人在伊尹漠的率领下入侵辽东郡的报复惩罚,看上去似乎分外残忍。 燕北从郭嘉的眼神中解读出这些意思,但他不愿为此解释什么。高句丽入侵辽东郡他能够理解,但无法接受因此而死的万余吏民,在他的成长环境中能够让他过上好日子的方式便是弱肉强食与多个朋友多条路。可以说完全是这两条行为准则成就了今日的度辽将军。 自然而然,他的行事风格中也逃不出这种框架。 能做朋友的人,通常他是不愿为敌的;可一旦为敌,后面的事情也就好理清多了。 高句丽人杀他的百姓,嗯,这是因为他的边防太弱,给了高句丽人可乘之机,他能理解。所以当他领着军队杀回来的时候,高句丽也是一定要应当应分的。 “这世上什么东西,任何事情,都有报应。前些天燕某还在辽东为董仲颖鸣不平,今日可好,沮公与自襄平发来书信,凉州人和并州人在三辅打起来了,真若你说的一般!”燕北自怀中取出书信递给郭嘉,抬头看着天边火烧一般的浮云,脸上意欲难明,“凉州将帅经此一役算是完了,董越为牛辅所杀、牛辅为部下所杀,就活下来一个墙头草段煨。倒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徐荣降了朝廷,不过他是幽州人,也能理解。” 郭嘉曾经在襄平听到董卓的死讯之后便当即说道十万凉州兵将祸乱长安城,不过目下局势燕北对此不置可否。 凉州兵再多再强悍,可高阶将领没有谁能活过董卓死后的混乱,中郎将只剩下屯驻华阴的段煨部,而在沮授传回的书信中显然段煨并没有为董卓复仇的意思。段煨段忠明的兄长是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颍段纪明,身为武威将门段氏子嗣,他恐怕是断然不敢与那些校尉司马一同进攻长安的。 “将军,那是朝廷,莫说段煨活着,如果凉州大人胡轸、杨定还活着,他们一样也会投降的。能为董卓复仇者,必为校尉司马,绝不会是那些将军。所以朝廷中郎将死不死,无关局势,恰恰是因为他们死了,才能让凉州兵有胆量为董卓复仇,否则凉州兵就是一盘散沙。” 郭嘉眉目含笑,难得露出些许钦佩的神情道:“仗义多为屠狗辈,人的思虑越多,反倒越会畏首畏脚。” 听着这话,燕北反倒陷入沉思。在他心里对董卓这个人的感情非常复杂,无论董卓拥兵自重还是把持朝政,甚至在于他的死,都对燕北揭示着天下局势发展的道理。曾经董卓的拥兵自重直至把持朝堂,让燕北的头脑里开出一扇名叫割据诸侯的康庄大道,如今董卓死了,燕北已然靠这件事观察出将来他若为人所刺,有谁会为他复仇。 他曾经为张纯发兵北上,打着复仇的心思;可同样的事至今,心中感官更好的刘虞为人所害,他依然深恨始作俑者,但复仇的心思却并没有当时不顾一切般的强烈。 难道说他变成了一个麻木无情的人吗?恐怕不是的,因为他的心里有了更多的追求,无法再不顾一切。现在的他很难再做出像从前游侠儿般轻生赴死的事情了。 那他身后的一干将校呢?如果自己遇刺,他们能为自己复仇吗? 恐怕,多半是不会的。麹义是个好将军,桀骜不驯的性情为他任劳任怨地驱驰,但他可以肯定,如果他不在了,麹义多半不会为他复仇。而旗下赵云、太史慈诸人也不例外,他们很有可能跟着沮授另投他主;至于张颌,甚至不需要自己身死,只要日薄西山,恐怕就会和辽东的诸多县令丞一般观望局势望风而降。 宁死不降者寥寥无几,至于会为自己复仇的? 大约也只有姜晋、潘棱了吧! “回辽东之后,起兵为刘公复仇吧,事情到现在可能已经理不清了,但无论公孙瓒还是袁绍,把他们一举扫平,就算为刘公复仇了。”直到现在,刘虞死后快三个月,燕北终于做下为刘虞复仇的决心,面色肃然地对郭嘉说道:“我不知晓刘公在世时想没想过这件事,但大略猜测刘公是不会想的。可他如果想了,一定会在心里把所有人都想一遍,最后对自己说:能为老夫复仇者,大约为燕仲卿吧!” 郭嘉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并非是因为燕北说要起兵为刘虞复仇。在他看来无论燕北想不想复仇,最后都是要打着这样的旗号入主幽州的,但若燕北这么说,便不一样了。从燕北口中说出的话,真正领郭嘉感到惊讶的是,显然方才燕北想过,他死后有谁能为他复仇。 这种问题怕是分外残忍。 “若将军要与公孙瓒、袁绍开战,这仗只怕要打好些年。”郭嘉盯着右手掌心,仿佛手里有花儿一般,左手不住地在掌心碾过,说道:“高句丽之事若定,则东面再无掣肘,将军当派遣一精悍将校据常山、中山,居高虎视平原,则进可下冀州退可守门户。” 说实话燕北现在对什么事都缺乏专注,平日里用心豢养的一干将校最后可能没几个人能为自己复仇,这种事情虽然感同身受,心知这不是容易的决断,可内心终究难以接受。 摆摆手,燕北望着天边火云卷舒神色寂寥,这才转过头对郭嘉洒然笑道:“我听说你昨日在城上挑了几个高句丽女子作为家妓,派人送回辽东了?” “将军知道了?”听到燕北的问话,郭嘉非但没有一丝羞涩反倒神色坦然地点头说道:“嗯,挑了三个。” “要小心那些人,不要让她们将你刺死。”男好女色,人之常情,燕北也并非那种死板之人,只是叮嘱郭嘉注意安全,随后便对郭嘉催促道:“待回还辽东,择日挑选贤淑小娘成婚,少熬夜酗酒,步态虚浮如何能担当大任?” 郭嘉狡黠笑道:“将军担当天下大任即可,在下只需饮些酒水纵情声色,出谋划策尔,哈哈!” 燕北还想再规劝郭嘉几句,却见一骑卒快速于殿外勒马,亮明印信后快步穿过中道疾走而来,奔至十余步外拱手行礼后说道:“禀报将军,太史校尉于城南五十里与敌援军交兵片刻,伤敌数百后撤,见敌携攻城军械,欲子夜袭营火烧器械!” 这一声军令教燕北与郭嘉猝不及防,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惊讶,郭嘉惊道:“来的好快!” 燕北探手自士卒手中取过太史慈的亲笔书信,望上一眼后这才舒展眉宇,递给郭嘉道:“无妨,高句丽将帅为庸人尔,民夫士卒临战时挤作一团,一万六七千人……不过这兵力着实多了些,就算一半民夫,也要有八千余众的军士啊!” 高句丽兵何其多! 自梁水到纥升骨城,他们击破整整一万五千的高句丽兵,剩余几千人要么溃入山林要么逃向国内,最后伊尹漠仅仅带着几百人逃走;在北方与扶余人的战场上还有三万兵员,里里外外这便是至少五万人,如今高句丽又从国内发兵八千? 那岂不是说高句丽有至少六万大军! 区区一东夷属国,拥兵六万而汉朝不知,可想而知近百年来汉朝对高句丽的掌控力已经低至最底! 其实燕北不知道,因为那些民夫与纥升骨城难民混在一起才使得太史慈以为他们有近两万人,而实际上……不过六千军队而已。 不过就算六千,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传信给太史慈,让他放手与敌人周旋,能拖几日是几日。”说罢,燕北这才转过头,对郭嘉摇头说道:“南面已经遇到敌军,恐怕北面也不远了。传令孙轻,派出哨骑沿途搜索五十里,防备大队兵马偷袭!”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句丽变局 纥升骨城以南为截击高句丽攻城军队而展开的战事已是如火如荼,短短三日里太史慈率领骑手多次袭击来自高句丽王都国内城的精锐,沿途数次扰袭,并派遣一曲轻骑绕至敌军后方驱赶民夫,焚烧兵粮,使得高句丽大将贺浑鹿不胜其扰。 太史慈敢分兵袭扰是因为胆量大,但的确被他误打误撞斩中贺浑鹿的七寸。高句丽军不敢分兵,因为他们并没有八千甚至一万兵员,他手里只有一千八百余高句丽王军,至于另外三千六百则是各部大加的部下,皆由数部家将率领。 这支高句丽军队的统帅是有问题的,一到战时号令不齐,高句丽王军还能在太史慈的冲击下做到令行禁止,可那些互不同属的大加部众,见到弓骑远远奔来的烟尘便一窝蜂地后退,扰乱整个战阵的阵形。 更何况,后头还有那些溃逃的难民与民夫。 每一次太史慈的冲锋,都使得他们面临惨不忍睹的混乱。短短三日伤亡千余,能够作战的只剩下五千三百余人,而这些伤亡很大程度上并非来汉军骑兵的箭矢,反倒是因为他们的自相践踏。 并且汉军骑兵最大的战果并非是杀伤千余人手,而是烧毁了四架冲车与数十云梯,除此之外,后续的粮草亦受到阻挠,能够供给他们近两万人的粮草只剩下万人食用一旬之用。 但贺浑鹿也并非庸人,以高句丽权贵子嗣统帅两千禁卫王军,以国中最好的兵甲与俸禄供养的职业武士又怎会是庸人。尽管他们的粮草被烧毁或抢夺,尽管他们的攻城军械损坏大半……贺浑鹿依照现有局势,做出最正确,在旁人眼中看来却是畏缩的决断。 “后撤?绝对不行,大王命我等前来夺取被抢走的纥升骨城,兵行至此仅剩四十里便可兵临纥升骨城之下,现在你要后撤?”统帅一部七百人的大加家将明显不愿承担兵败的责任,梗着脖子在军帐中拍着大腿高声呼道:“现在撤回去我们成了什么?大伙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用他说,一众家将便跟着起哄。难得有意识情形心生退意的家将也不敢下定决心,旁敲侧击地问道:“贺将军,现在就算我们后撤,恐怕这支汉军骑兵也不会放过我们,倒不如硬顶着向纥升骨城进军,三军合兵必将取胜!” 他们还有五千多可战之士,那些汉军骑兵只有不到三千的数目,这个时候撤回到国内城只怕所有人都会辱骂他们是无胆鼠辈……最关键的是援军不仅自己这一部,北面自战场上紧急撤下八千兵马回援的命令早就发出,何况还有沸水流域的大加虎师领兵沿河道向西进发。 这三支军队若能汇合,便又是一支近两万人的强军,就算汉军据城而守,只要有足够的攻城军械,他们也可以一战。 何况还有国中最精锐的两千王军……虽然现在是一千八百了。 因此他们这些人没有任何一个愿意在这种情况下撤回国内城。 但贺浑鹿与他们想的不同。 久居国中,尽管是练兵宿卫的精锐将军,耳濡目染之下也明白什么是政治。在他看来大辅与主簿在此时此刻急急忙忙向纥升骨城派兵的方式实为不智。 高句丽有多少兵?统合之下兵马接近八万! “燕北有多少兵?此次东攻全部兵力不过一万有余。而我高句丽即便现今国中也还有六万上下的兵马,燕北的根基在辽东,在汉朝的幽州东部。此前他刚刚西攻辽西杀死汉朝边地雄才白马将军的两名弟弟与一干宗族,这是沸水也洗不清的血仇!他能在高句丽待多久?诸位将军,你们来告诉贺某,他能在高句丽待多久!” 贺浑鹿重重地垂着案几,低沉的嗓音中不甘喷薄而出,“现在国内空虚,我们最应做的是守卫国内城,燕北断然不会继续南进,至多今年冬他便会自纥升骨城撤走,到时留下的兵力更少,甚至完完整整丢下一座空城!待北面扶余停战,合兵西走攻取辽东、玄菟……他们将我们称作句骊胡,将我等与三韩、倭族视为同类,然其人不通礼义教化,而我高句丽人却知晓这些,我等为何不是诸夏!” 这无非是想给诸将画出一张大饼,贺浑鹿的真正想法还是希望众将能够听从他的意见,调兵返回国内。左右此次出战的号令一不出与新大王伯固,二不出自世子拔奇。 在他心中对将来局势有隐隐的推测,高句丽最大的威胁可能并不出在外部燕北,而是来源于内部的大辅与大加。一场政变可能正在国中酝酿着,否则大辅与大加为何要将自己这统领禁军王师的将军在这个节骨眼上调离国内城? 在这个大王卧榻不起,两名世子一个为质一个蒙受战乱的节骨眼上! 与之相比,区区燕北的外患在贺浑鹿眼中反倒仅仅是小事情。也不是说小事,只是这纥升骨城已经被夺去,吏民亦为屠没,与其因此而执意北上与燕北打一场,倒不如知难而退守住藩篱。 依照燕北的兵力,即便其兵之精锐,比之高句丽寻常军士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终究受限于不过一万有余的兵员。其不南下还好,一旦南下必将分兵,分兵后各部首位不能兼顾,何况后勤粮道亦会失去保障,这在贺浑鹿看来,便是招至兵败的祸患。 燕北是迟早退走的敌人,而国内却潜伏着想要鸠占鹊巢的恶鸟,孰轻孰重? 可眼下这些诸部将领显然都不愿撤军,便十分难办了。 怀疑大加与大辅想要谋权篡位的话不能轻易说出口,可独自退却又恐为汉军骑兵所击。若非还需要依靠这些人手中兵力震慑野外游曳的汉军骑兵,贺浑鹿早就调头自己撤回去了。 可这些酒囊饭袋之徒啊,他们满心想的贺浑鹿就算不看也能猜出来,他们不就是担心如果自己撤了,另外两部兵马如果得胜击退燕北,回到国内城必然遭受唾骂……些许骂名,难道还比得上国君安危吗? 贺浑鹿在两难之中做出艰难地选择,他对逐部将军问道:“诸位切勿意气用事,如今再向北走,必会收到敌军更多兵马的阻击偷袭,即便北部、东部亦有两支援军,可他们的行军断然不会比我等还快。与其向前进发,不如向后撤二十里退至林地,驻扎营寨,一来防备汉军偷袭,二来也可等待两部友军齐至。到时汉军骑兵必定回援,我等就算去的晚些,六十里不过两日行军便至,如何?” 贺浑鹿打的主意可并非是想要与汉军死战或是攻打纥升骨城之类损兵折将而收效甚微的事情。 后撤至距纥升骨城六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那里离国内城也只有七十里,同样也是两日就可抵达国都,甚至若军情紧急,一日便能倍道赶回……他在国都还留下眼线,一旦国中有变,他便能快速驱驰兵马杀回,手刃国贼。 这比攻打燕北有用的多。 贺浑鹿这句话算是说到诸部将领的心坎儿上去了,谁都不愿在这种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被汉军弓骑兵追着打,暂且撤至安全的地方安营扎寨,再等候援军围城时再攻上去也不算晚。 说动了逐部首领,贺浑鹿的心才终于松了下来,当即下令全军后撤二十里,尤其对各部严令夹裹着万余平民百姓一同前去。 这些平民在贺浑鹿心中非常重要,高句丽王军有良好的武装,每名士卒檀弓、短刀、长矛长戈应有尽有,这些兵器只要分出人手一把,便能快速扩充四千兵员纳入麾下。 无论王城政变还是平定燕北,有听话的部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王城守备军,应该扩充兵员了。 且不论贺浑鹿心中是怎么想的,单单在太史慈那边,贺浑鹿的兵马一动便有士卒飞奔而还告知太史慈。 “高句丽军撤兵了,向南?”太史慈皱着眉头,他没想到战局才不过打了三日,数目庞大的高句丽军居然主动退却了,这让他早已准备好的伏兵失去了用场,旁边的副将问道:“校尉,我们追不追?” 太史慈目下的军事才能还非常有限,如果贺浑鹿闷头向着纥升骨城前进,太史慈以守势来进攻,知晓敌军会同行的每一条道路,自然是百战百胜。可如今战局出现变化,便使得经验不足的太史慈有些犹豫。 “南面,在有多少里进入河谷?” 副将恭敬地答道:“二十里。” “追击吧,敌军最好是打算撤回国内城,那样我们也算达成将军交与的使命,如果敌军是要撤至河谷等待援军,我们的骑兵便失去用武之地了。”太史慈略感不快地摇头,随后轻咬牙关道:“请孙校尉拨出五百斥候,在我部沿线巡回,将战局消息最快告知将军,就说太史慈要领兵追击袭扰敌军二十里!”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伯圭北上 烈日炎炎,涿郡最南端的乡野之间,身着白甲的骑手策马立在山坡上,向近畿机警地环顾半晌,这才驱使坐骑将整个身子露在山坡上,转身挥动两下令旗,更多的白甲骑手在山坡后出现,他们出神地向北眺望片刻,策马而行。 随着这些骑手的出现,涿郡百姓关门闭户,人人自危。 “白马将军回来了,白马将军回来了!” 乡野之间的百姓背着行囊向近畿的山野躲避,因为那些身形矫健体态悍勇带着血战数年杀气的年轻骑手们在幽州乃至全天下都拥有响亮的名号。 他们白甲白马,骑射无双,隶属于白马将军公孙瓒麾下,人们称他们为白马义从。 他们出现在哪里,哪里便意味着被带去战火。 现在,他们回到幽州。 公孙瓒的日子过的并不舒服,至少不像幽州人想象中那么舒服。在他们看来,幽州的将军就算去了中原、去了冀州,一样是龙精虎猛的将军。何况,伯圭将军还是幽州最杰出的两名将军之一。 公孙瓒和袁绍谁也不舒服,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两个都是强龙的时候,必然是要两败俱伤的。 公孙瓒兵力强悍,本身又是将军出身,在战阵上就算是在朝廷做过八校尉之一的淳于琼也不能挡,在战争之始势如破竹,最近时兵马突破河间的防御,直抵渤海郡。但袁绍亦非弱手,仰仗淳于琼将兵、颜良文丑之勇猛,何况四世三公的名望可比燕北平黑山时来的大的多,冀州、中原等地投奔之人络绎不绝,何况袁绍最厉害的是手底下的那些谋士。 兖州牧曹操自不必说,袁绍一封书信便提兵上马北上讨公孙;河内的王匡也差不多,为袁绍谋士郭图策动,泰山强弩手奇袭公孙瓒腹背,尽管王匡被击退,不过却着实领公孙瓒左右支应起来手忙脚乱一番。随后,曹操的兵马北至,在清河国与袁绍形成联军,狠狠地杀了公孙瓒一阵。 曹操的兵法是厚积薄发的过程,自幼便熟读兵书的他在黄巾之乱时积累了一些经验,不过随后的中原讨董让他认识到天下最强兵锋与各地最优秀的将军,留下数不尽的惨败。在这之后,东郡太守到兖州牧的路上历经十余战,击破青州黄巾,奠定兖州牧的强大势力。 青州兵百万之众,虽然有小半前番为刘备所破遁入沿海,但仍旧被曹操收降二十余万人,整编出一支人数众多作战凶猛的黄巾降兵,号为青州。 与曹操策应袁绍相对的,是刘备援助师兄公孙瓒,率军与兖州在济南国、济北国、平原郡等地展开搦战,相互攻伐各有胜败。 中原,因袁绍与公孙瓒的纷争,再一次陷入战火之中,各郡吏民为躲避战祸,纷纷逃向徐州、幽州、豫州等地乞活。 总领朝政的王允前番谋刺董卓后意气风发,喊出尽诛凉州人的口号,并录尚书事总朝政,成为董卓之后第二个摄政大臣,派遣使节张种持节慰山东群雄……张种才过了洛阳废墟,中原便已打成一团,使节为王匡所获,不多时王匡兵败,为公孙瓒所获,随后公孙瓒自清河溃退,又流落兖州。 由于公孙瓒畏南部兵锋,转移至北面魏郡、赵郡等地,曹操的兖州安然无恙,这才使得张种过上暂时安稳的日子。 “张公,您可知晓公孙伯圭为何向北而走?”幽州现在是非常敏感的地方,那里不但有在中原征战大放异彩的燕北燕仲卿,而且幽州牧刘虞几个月前遇刺身亡,州中诸事悬而未决,这个时候公孙瓒向北移动,令曹操感到分外疑惑,借着与张种共饮的机会,面露忧色地问道:“阁下可知晓?” 张种苦笑地敬酒,他哪里知道公孙瓒是怎么想的,拱手说道:“曹公,实不相瞒,老夫在清河盘桓近月,仅仅见了公孙伯圭一面而已……这,老夫是实在不知。”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朝廷使者如今在山东,是什么用的都没有!这些人各个割据,眼下几无一人尊敬皇室,如那王匡,仅仅是将吃穿用度供起来罢了,再到公孙瓒,那根本就是软禁!至于曹操这里倒要好些,不过却也好的有限。 不过张种却也不怪曹操,至少曹操对他还算推心置腹,也是山东少有尊敬朝廷的诸侯,尽管为州中推举兖州牧,吃穿用度却皆符仪制,不过兖州是真的穷。 就连曹操,堂堂兖州牧一日也只能吃上两餐,听说所有的粮食都拿去供给士卒,而且还要用从青州兵那里缴获的农具来兴什么屯田之法。 看起来倒像是颇俱雄才的兖州之主。 想到这,张种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从前他来山东的次数不少,但是现在的山东与从前显然已经出现截然不同的变化,上至州牧将军、下到黎民百姓,几乎都快不知道朝廷是什么,各个州郡皆成了这些封疆大吏的私属,为此互相攻伐。 恐怕王子师是想得太多了,连董卓都不能使中原号令一心,难道他王允就有这能耐了? “孟德,两件大事。” 伴着不急不躁的语调,木屐踩过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穿着素色大氅的青年文士迈步而入,随着衣袂荡起带出熏香的气味,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拱手说道:“朝廷下诏尽诛凉州人,李傕郭汜张济三校尉联樊稠等人聚兵前往长安,如今已有近十万人马……长安难保。” “十,十万?”曹操的酒樽落在案上,急切问道:“文若,此言当真?” 那青年名叫荀彧,早先应韩馥之邀携宗族避祸前往邺城,却于黎阳为袁绍所请,但与投奔燕北门下的郭嘉一样,认为袁绍并不值得辅佐,后来便投了兖州的曹孟德,如今为军司马。 “自然是真的,另一件事则是度辽将军燕北的部下,驻扎青州的别部司马焦触请求借道前往长安面见陛下,如今已至泰山博县。据东莱百姓言谈,度辽将军于四月攻辽西,杀公孙越、公孙范……这大约便是公孙瓒北走的缘由了!”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祖宗的血 人们笃信,自己才是最终赢得胜利的那一个。 公孙瓒在南面与河内的王匡与兖州曹操交战与白马,东面与袁绍会战于安平终水,两面皆节节败退,最终于大陆泽两面合兵,将公孙瓒自魏郡的兵力驱逐出去。 可即便如此,公孙瓒仍旧悍然发动对幽州的战役。 只是这些能够影响天下局势的事情,攻占纥升骨城的度辽将军并不知晓,只是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燕北是顾不上那些事情了,就在纥升骨城以东乘船而来连渡沸水的高句丽兵,足够他为此感到发愁。 “南面太史慈追击高句丽兵,北部赵威孙与高句丽扶余战场上撤下来六千军卒交手,据守山谷……东边的兵马却把咱们的城池围了?”燕北立在城头向东眺望,部部连营正在纥升骨城以东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显然打的是围城的算盘。 潘棱屁股上的伤好的差不多,虽然走路还有点瘸,不过已经可以前来议事了。此次高句丽作战,军中地位提升最多的便是潘棱,这个山贼用高句丽人的血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成为燕北的亲信之一。 “将军何不将太史校尉召回,以弓骑袭扰他们的营寨?” 潘棱对那一箭射到自己屁股上的小崽子恨得压根儿痒痒,不过却并未在深得燕北亲待的节骨眼上报复,只是将那弓手调到自己身边做个亲卫……到底那小子射术还是挺精准的。 要不是他屁股中箭,现在就向燕北请命领兵会会那个高句丽大加。 “不妥,不能召回太史校尉!”潘棱的话刚说完,郭嘉便拱手说道:“将军,如今高句丽国都发来援军已被击退,却不伤根本。有太史校尉牵制,他们不知东面援军以至,尚能拖延一段,若太史校尉撤回,敌军必会知晓城外援军以至……黎阳营挡不住北面敌军太久,此时将军以兵马击溃东面敌人,我等尚能一战,若召回太史校尉。” 郭嘉没有说完,只是轻轻摇头,他相信后面的话不需要他说出口燕北便能知晓。 这种时候若召回太史慈,那他们便只能丢下纥升骨城撤回辽东郡了。 而且实际上来看,打下纥升骨城已经为他们谋取到不少利益,一来震慑高句丽,二来也从屠城中略得大量财秣,现在撤军正是好时候。 即便说这一战未能达成立拔奇为高句丽王的目的,却也完成了开战前震慑高句丽的目标。现在撤军,这一仗还是非常值得的。可若现在不撤,失去最好的机会后,到后面再想撤,要么是全面大胜才能回去,要么便是被高句丽兵马打回去。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子义不能撤回,若子义撤回我们便都只能留下黎阳营断后,撤回辽东了。”燕北摇摇头,这几日天空总是阴沉沉地,越到临近雨季也让他的心变得阴沉沉,叹了口气说道:“麴将军,你去城外试试敌军的深浅,让赵云策应,把他们从营寨里引出来。” 麹义咧着嘴抱拳,笑道:“将军不必多虑,区区数千之众麴某还未放在眼里,只要他们敢出营寨,麴某便叫他们有来无回。击破了这支军队,北上扫了自边境撤回的高句丽劲卒,南面那支援军自然不攻自破!” 再没有谁比麹义对战局的情况更为乐观了,麹义一直是眼光非常精准的人,善于把握战局中稍纵即逝的机会。哪怕只有一丝一毫,麹义便要拼上一拼。 而现在,高句丽三部援军虽众,但唯一的纰漏便是如今三部无法合兵,各自为战之下反倒三部哪一部都比不上他们的兵马更多。至于在战阵之上,高句丽人的指挥在麹义看来更像个笑话。 “唉,我担心的,不是目下的战局。”燕北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郭嘉,沉默半晌便听郭嘉没头没尾地说道:“算算时日,公孙伯圭应当已经知道辽西郡的事情了。” 没错,燕北担心的是公孙瓒。高句丽的战局并不如燕北想象中那么顺利,尽管屠没纥升骨城,但高句丽军的反抗仍旧强势,三路兵马超过他所有兵力一半还多……这场仗要比燕北想象中更晚才能结束。 该死的伊尹漠! 燕北在心里咒骂着,如果不是伊尹漠入侵辽东,燕北便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数年前他便不怕那时的公孙瓒,时过境迁之后他更不担心遭受多方掣肘的公孙瓒。只是现在看来,他好像也被掣肘。 二人从前便皆在伯仲之间,如今兵力声势又都大致相仿,还都被卷入另外一场战争中。 这搁置数年的争雄,恐怕真的要看老天更垂怜谁了。 眼见燕北面色发苦,郭嘉开口问道:“将军,为何不见好就收撤回辽东直面公孙瓒呢,以蓟县为基便可掌二州之地,岂不快哉?” “奉孝觉得燕某此举不智?”燕北嘴角带着轻笑,走出室外几步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缓缓摇头道:“我又何尝不知此时最好的机会应是撤回辽东,率军西进蓟县呢,只是纥升骨城之战,令燕某感触良多,不寒而栗。我汉为大国,句丽小国,然数百年来自小邦如今已有近十万兵马,天下诸侯纷争互相倾轧,国力衰微已成必然。燕某大可像是聪明人,甚至舍弃辽东都没有关系,带领兵马去蓟县,平定公孙瓒后便能掌控大半个幽州与冀州,威加海内。” 郭嘉看着燕北,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出征之前要震慑高句丽,现在震慑了,得到不少钱财与奴隶,三五年内高句丽也不敢与辽东郡交兵。所有目的都达到了,难道还非要在这片土地上辅立拔奇为王方能罢休吗? “天下需要聪明人,人人都很聪明,袁绍在渤海公孙瓒在清河、河内的王匡兖州的曹操,青州刘备,嗯……还有杀了董卓的王允和吕布,大家都很聪明。燕某若直接领兵向西,就也是聪明人了,可燕某不能聪明。”燕北缓缓摇头,语气有些沉重:“东北就这么多土地,不是汉家,就是高句丽。现在已成不能制之态,将来只会变本加厉,燕某若做了聪明人,子孙后代便有人要当傻子。” “天下需要聪明人,但卫国效死的勇者,更不能少。”燕北指着城头那些劳作的高句丽人,沉沉说道:“所以就要打,打到高句丽王是燕某立下的为止,燕某从来不想做英雄,但没有英雄的族人,是要给别人做奴隶的。现在的汉人不能做,以后的汉人,更不做,这片土地一直是我汉人的,祖宗的血,不能白流!”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意外破局 燕北做梦梦到的都是天下大势,尽管高句丽大加虎师在城东屯兵下寨,他却带着纥升骨城里的汉兵吃的好睡的香,根本没把城外大几千人马放在心上。因为就凭城外那些人,燕北料定了他们不敢攻城,也不能攻城。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就在麹义打算带兵出去摸摸虎师的底时,那支驻扎好营寨的高句丽兵真的来攻城了。 来自沸水河东段沿线乡野的各部勇士组成的八千马步军铺开阵势,朝城东城南借着清晨熹微的光缓缓压上,一声不吭便在城外护城河以东南筑起箭台,数量庞大的云梯在士卒的搬运下离城郭越来越近,劲射的箭矢抛向城上为数不多的守军。 其攻势如风,数不尽的高句丽勇士朝着护城河里堆积成包的土石布袋……虎师是有备而来! 收到高句丽援军攻城的消息时燕北尚在睡觉,城里任由那些奴隶忙活了许多日,夜里都不得安宁,使得燕北起的越来越晚,但敌军开始攻城这种消息是让燕北无论如何都睡不下去,翻身气呼呼地一骨碌自榻上爬起,锤榻而怒骂道:“混账,高句丽军凭什么敢攻老子的城池!” 骂着骂着,燕北稍稍清醒了些,扑哧地穿着内衬素衣在榻上笑出声来,“这是好事,好事呀!” 这消息太过惊讶,燕北也好,郭嘉也好,麹义也好,他们都不认为高句丽军会靠着八千兵马便来拼死攻城。简单来讲,双方兵势在对方眼中几乎都为透明,高句丽有三支援军为燕北所知,统合兵力接近两万。而燕北自辽东入侵而来的兵马如今只有一万三千上下。 这种局势,就是换做燕北麾下最没脑子的部将领兵,也不能以八千兵马去攻城的! 只需要等上些许时间,且不说燕北放在南北两面的两支兵马在兵力上皆不占优,至多再硬抗一旬,早晚要撤回纥升骨城,甚至可能连纥升骨城都进不去,只能撤退到睡虎口去。关键是单单在时间方面,也是高句丽的优势,这场辽东郡对高句丽的战争,拖得越久,对高句丽便越有利,对辽东郡则越不好。 可这领兵的将领,高句丽叫虎师的大加,却忍不了这么点时间。 这对燕北而言的确是件天大的好事! “来,为燕某披甲,上城督……督什么督,出城督战!” 燕北自睡梦中被吵醒心里是有气难出的,但此时此刻显然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愠怒,只有对高句丽领兵将领的嘲笑,在昨日,他甚至做出要与高句丽拼死一搏的想法,在内心逐渐接受打完这场仗如果西面与公孙瓒争夺广阳郡的战局很有可能因为兵力不足而失利的打算。 因为在此前的局势对他而言的确不利,一旦高句丽兵合围三面,他若不愿退守睡虎口,多半会被围困数月,历经无比艰难的战斗才有可能拖到冬季,敌军退却。 “将军,这个局面破了!破了!”燕北出高句丽旧宫不过片刻,收到消息的郭嘉骑着快马撵上疾驰的燕北一众,勒马朗声大笑,显然心头极为快意。郭嘉收到消息后便前往旧宫寻燕北,想要传达这个喜讯却听人说燕北已经赶往城头督战,又一路追了出来,手臂勇力在空中挥舞着说道:“在合兵之前击退这支兵马,两路可不战而胜之!” 三路兵马,北面的军队自战场上方才撤下,显然战力应当是强悍的正规军,不过却为赵威孙所阻;南面的兵马战力未必强悍,将领却很有眼光,撤退到太史慈难以袭扰的林中扎寨,也是可怕的对手,但这都不是他们的兵力差距所能追赶的优势。 最让燕北等人忧心的便是东面的大军,足有八千之众,一旦三面合兵,优秀的将领与强悍的兵员再加上庞大的数量,这一仗是肯定不好打的,就算丢掉纥升骨城,对燕北等人来说也仅仅是中策而已,还有被彻底击溃的下策在心中考虑。就算最好的情况,也仅仅是能够守住纥升骨城。 换句话说,一旦三方合并,燕北心底根本没有获胜的把握。 否则也不必说自己做下守城的决定是傻子了。 因为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燕北显然也因为这个消息而踌躇满志,轻挥马鞭拍在坐骑身上道:“去城上,寻麹义!” 燕北与郭嘉赶到城上时,麹义正骂骂咧咧地催促那些被捆绑严实的高句丽奴隶搬运箭矢,一面叫骂着让己方士卒上城放箭迎敌。他们这些将帅都觉得高句丽军不会做出错误选择,尽管敌军有八千之中驻扎在城下,却谁都没把对方当回事,因此在高句丽军攻城而来时,四面城墙上只有不到一千的守军,其余人等都在城内军营或睡虎口驻地睡大觉,最早被吵醒的麹义可是费了一番手忙脚乱,才使得城上有守城的样子。 远远地见到燕北等人前来城头,麹义显然早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也不管城下抛射而上的箭矢,给士卒留下一句:“放箭射死他们!”的命令,便快步跑下城头,朝城门下指着说道:“将军你可算来了,麴某心里都快急死了!” “现在局势一片大好,你急什么?”燕北明知故问地笑着,拉着郭嘉到城门洞下躲避城外射入城中的少量流矢,实际上他看到麹义在城下的布置心中便是一喜,城门洞下立着整整近千顶盔掼甲的武士,显然麹义也打算出城迎战,于是开口问道:“你觉得出城迎战行得通么?” “肯定行得通啊,城外就八千人,还同时攻打咱东南两座城门,属下打算主攻城南守军,城东这边先不管他,南门瓮城里已经驻好两千军士,再由令旗向睡虎口赵校尉传令,里应外合之下击溃城南敌军轻而易举,其城东兵力亦不多,城南有敌是一定要前去支援的,到时将军可遣一下将领这近千军士自城东而出,这便是一场大胜了啊将军!” 燕北听到麹义的话,心中更为喜悦,挥手下令朗声说道:“既然你觉得没问题,那就一定可以了。自打共事以来,只要是你我二人都认为可行的事情,那就没有办不成的,麴将军听令,率军出城,击溃城南敌军!”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摧枯拉朽 尽管做好出城击敌的打算,但纥升骨城还是要守的。麹义领命前往城南瓮城中准备与士卒一同出城迎战,燕北则带着郭嘉登上城头,在士卒以盾牌的掩护下接替麹义成为守城的将军。 守城士卒原本士气并不高昂,因为大部分友军都在城下集结,城上两座城墙仅仅有三千不到的守军……城里如今只有七千余兵马,麹义又在城下安置三千军卒,还有潘棱瘸着腿捂着屁股看管着那大几千的高句丽奴隶,城上守军明显兵力不足。普通士卒只知道听上官的命令,当兵吃饷,守城是天经地义,但他们大多不懂什么局势。 他们只看到眼下己方是受困的那一个,便觉得得胜无望了。 可燕北登上城头亲自指挥作战就不同了,他只是在燕赵武士的保护下从城上东南走到西北,一座城墙上的度辽部将士便士气大振,他娘的,将军都亲自上城督战了,与他们同生共死,还有什么好说的! 典韦被燕北留在城下,自攻城那日典韦率先夺下城门楼开启吊桥奠定胜机,燕北便知晓自己这亲卫统领亦是攻坚战中不可忽视的力量,这样优秀的猛士是天生冲阵之选,让他统帅两三千人的校尉部,典韦未必能做的很好;但若是领一支千人之下的精悍之士,在他们面前将不会存在任何敌人! 优秀的冲阵猛将,能够带给士卒强大的信心与高昂的士气! 城上的箭矢不足,甚至比不上伊尹漠守城时抛下的箭雨,但城下攻城的一样不是燕北的精悍之士,甚至于高句丽的八千雄兵在城下奋不顾身地攻城时,只能得到燕北眼神中怜悯。 在燕北看来,城下的敌军的攻城军械实在是简陋。云梯就是简简单单的梯子,粗制滥造;没有冲车,只有以数十士卒合抱的巨木作为撞城锤。 说实话,这样的攻城军械,燕北就是不守城,纥升骨城经过奴隶加固的城门,一时半会也不是他们所能撞开的。 “不要击发石砲,准备好,听我传令再齐射敌阵!”攻城刚刚开始不久,城外的护城河尚需敌军填上一会儿,现在无论是石砲还是麹义,都不能出击,“让麹义和典韦在城下等着,不用着急。妈的,都给老子藏在城垛后头!弓手听令,拉弓上弦,齐射!” 燕北正向传令军卒耳提面命地下令,城下敌军一波箭雨射的作为武士搭在燕北头顶的盾牌上尽是哚哚乱响,吓得燕北骂出一声,连忙高喊着令士卒隐蔽,随后向城门楼之后躲避箭雨,待敌军箭雨射尽,高呼着命士卒还击。 燕北攻过许多城池,但守城次数并不多,这是他第一次对护城河感到嫌恶……这护城河倒成了敌军的保护了,不搭好浮桥,敌军士卒便不会欺至护城河近畿,敌军不来,城上借着城墙高度能将飞石打出百步的石砲便没了用武之地。 真是痛并幸福着! “将军,不如诱敌,让半数弓手藏在城垛后,城上箭矢少了,敌军自然压力大减,待其全力填河,再引弓还击,飞石俱下,必可震其士气。”听到郭嘉的话,燕北眼前一亮,连忙向周围军卒下令道:“左曲还击,右曲藏好,听我命令再还击敌军!” 如此一来,城下压力大减,不过百息上下,朝城上发箭的敌军明显变少,燕北把着城垛向下看去,敌军热火朝天地填河,以布袋装满土石,直接丢在河里……别的不说,高句丽这个填护城河的方法是真不错! 这也是高句丽大加的优势。在高句丽国中,大加的地位就像汉地的豪强与士族的结合一般,他们拥有广袤的田地与众多的奴仆,参与政治并以宗族得到国内强大的地位。甚至说来,高句丽五部大加任何一部,其势力都不弱于幽东第一大豪强燕北对领中百姓的掌控力。 因为燕北麾下除了田卒,都是自由的百姓;而高句丽大加部下,从兵到民,全是奴仆。 他们一言而决,想要什么,很快就能做好。 不过燕北可没空去管他们国中形式,眼见城下敌军密集起来,连忙传令道:“摇摆令旗,命睡虎口赵云出击;开南门吊桥,放麹义出城击溃敌军!” 环环算计,都放在高句丽这八千兵马之中,燕北的目的不单单是要击退他们,而且要最大化地杀伤敌军有生力量,最好城下一战便将敌军击溃,那才是一劳永逸! 否则若仅仅击退,除了给敌军将领涨个心眼儿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伴着令旗招展,燕北快步疾奔到东南两座城墙转角,小心躲避着箭矢朝睡虎口的方向望去。城下的厮杀还在继续,伴着吊桥坠地的轰鸣之音,城门洞开,数以千计的汉家武士高呼着冲杀而出,前方士卒自城门口便以强弩射击惊愕的高句丽军士,而在其后的汉军儿郎顶着箭雨提环刀冲杀撞入敌军阵中。 那些搬运土石的高句丽军士哪里是这般如狼似虎汉家武士的对手,许多人甚至土石还扛在肩膀,连刀剑都没能拔出来便被汉家武士砍做两节,断桥之上战局一度惨烈。 就在麹义扬长槊高呼催部下精进之时,睡虎口终于收到城头的命令,伴着大片烟尘,数以千计的裂阵骑在赵云的统领下直奔敌军腹背,宛若一道尖刀插进敌军心口。 攻打城南的敌军混乱不已,大几千人铺开了在战场上首尾难顾,前军的士卒没有预料汉军会自城内突杀而出,当即纷纷后撤却为身后士卒所阻,后军的士卒则被赵云的中甲骑兵连番冲撞,人仰马翻之间阵形便出现缺口,根本无法御敌。 而城东的攻城军队显然已经知晓城南遇袭的消息,仓促之间近畿各部军士放弃城东转向城南支援。 燕北悬着的心放下来,深深地呼出口气,挥手伸直了手臂厉声对城东守军吼道:“放吊桥,典韦出战……石砲,箭雨,齐射!” 漫天劲射的箭雨中,城东架起的十余架石砲发出怒吼,巨石在抛射下飞如敌军密集的阵形中,在地上犁出一道道血**壑,恐惧的高句丽士卒哪里还有先前镇定自若的模样,当即各个溃散在己方战阵中左冲右突。 伴着燕北在城上的怒吼声,城东吊桥落地的烟尘里,显现出典韦顶盔掼甲的庞大身躯,提着两杆大铁戟指着敌军奔走疾呼道:“将士们,随典某冲锋,擒杀敌将!”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红花绿叶 接二连三的打击,雷霆骤雨般击打在高句丽的攻城军队头上,侧翼遇袭令东门外的攻城军队士气大降而混乱不堪,这种时候典韦率领兵马自城中杀出,尽管只有千人将士,但典韦统领数百辽东最精锐的燕赵武士,战力非同小可,撞入敌军阵线几乎没有僵持,仅仅片刻便突破敌阵,不住地向敌军阵中杀去。 看得燕北在城上直锤城垛,这个典韦也太实诚了,让你出城不是让你去擒拿敌军大将的啊!领一千号人直奔敌军中军突杀过去有什么用,应该铺开了全军压上,才能把敌军击溃打跑。 只要敌军跑了,孙轻的斥候骑、赵云的冲骑,还能让敌军跑了呢? 无论燕北怎么抱怨,现在都无法让典韦改变自己的战术了。燕北仅仅无奈一瞬,便对城上军卒再度吼道:“箭雨石砲不停,向典君左右翼抛射,不要误伤!” 典韦在进攻战术上有些莽撞的选择给城上守军带来些许麻烦,不过随着燕北的号令,守军便有目标地向典韦军士两旁汹涌而上的敌军轰击攒射。石砲加固在城头上得到的效果远超攻城时的作用,居高临下使得原本射程有七十五步的石砲能够将四十斤的巨石投射到百步开外并仍旧有将地面与尸骸犁出一道沟壑的能力。 其实典韦选择如此的战术也并不是错,毕竟整支军队中显然他就是最勇猛的那一个,那些首当其冲的敌军面对身披双铠甲的典韦无人是其一合之敌,千人军队在冲出吊桥范围后形成尖锐的阵形,随着典韦的缓慢而有序的脚步向前冲锋着。在他们的阵形之外,那些试图结阵御敌的高句丽军则被空中呼啸砸下的巨石冲击地七零八落。 石砲不是弓箭,在战阵中的使命并非杀敌,事实上就算二十架完好无损的石砲立在城头一刻不停地射上半个时辰,也仅仅能砸死几百人,毕竟这种武器的命中率仅仅与运气有关,石砲的真正意义是搅乱敌军阵形使大部敌军无法形成有效战力,并且用死亡的恐惧去威吓敌人,减轻其心中战意。 没人愿意与无法击败的敌人作战,而石砲投射出的石头,便属于无法击败的哪一个。 刀剑、弓弩、盾牌、铠甲,甚至是土墙,这些有效的进攻或防御手段,全部都无法阻止石砲发出的进攻,这种无法防备的兵器对敌军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所谓以少胜多易,却从无以弱胜强。 尽管东门外的典韦部军卒不过攻城军队四分之一,却稳稳地压着高句丽军卒穷追猛打,没有人能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箭雨与飞石的情况下兀自死战不退,就算领兵的是高句丽大加虎师、就算士卒身后有提着精致铁刀的督战队……也不行! 任何时候,铠甲兵装都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至少在冷兵器作战中,兵力的精锐、数量,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要诀。 而优秀的将军,知晓如何把握在每一场大的战役中的每个局部合理分配兵力,即便总共的兵力不足敌军,也能在局部以多胜少,最终达成以少胜多的艰难战事。 现在的局面,便是典韦这支军备最强而兵力稍少的军队,拖住敌军半数,再又麹义赵云等六千马步军碾碎敌军于南门外野心勃勃的攻城,再合兵一处援助典韦,彻底击垮虎师! 在看到典韦拥有城上石砲与弓手的援助后于城下突进百步,并仍旧以缓慢的速度向前冲破敌军阵线,并且敌军中军左右出现混乱之后,燕北便不再担心城东,对郭嘉下令道:“一旦典韦快要冲出射程,便命城上军卒便出城援助典君,击溃敌军。” 说罢,燕北便将城头弓弩手的防务交给郭嘉,向城南快步走去。 城南的喊杀声愈演愈烈,可在城东的他却看不到丝毫倪端,终究令他心中感到不安,亲眼看到敌军被击溃,他要眼见为实……而且这实际上也是赵云部冲骑的首次作战,他想看一看,赵云的这支兵马能有吕奉先那支并州铁骑的几分本事! 面对以指挥骑兵而名传天下的公孙瓒,指望那些手下败将乌桓骑肯定是不成的,终归还要靠自己手中的赵云、太史慈两部嫡系人马。 纥升骨城南门外,一片混乱。 近万人在城外铺开,平原上、山岗中、林地间,呐喊厮杀声与哭泣哀嚎混做一片。 城下最耀眼的军士,并非是赵云那一部冲骑,而是麹义指挥下的步卒……燕北见过麹义指挥度辽部下三营近万人马的大军阵作战,但与此时仅仅两千人不同,大军阵作战麹义与燕北在伯仲之间,并不算出奇;但这种以校尉部做债作战时,燕北还未见过谁比麹义用兵更好。 只见麹义操着长槊首当其冲撞进敌军阵线,接着身后四五百人便潮水般涌上敌阵,接着麹义退了出来,趁着敌军三面围攻突出的数百将士时横槊立马张手大喝,左右两曲便好似蝎子大鳌般挥舞而出,片刻便将阵形向前推出百步。 而在敌军阵线的后侧,一骑白马银枪或挑或刺,突入阵中带着一队骑兵来回穿梭,直将战袍染红。部下轻骑挥舞着马刀呼啸而来,疾驰而走,尽管只能分出四个阵线,却成功将敌军几千兵马分做数块,令敌军相互之间无法协调,已隐隐有偃师城外吕布的模样。 不对,赵云用的并非是吕布的战法,二者仍有不同。 吕布在战阵中仿佛嬉戏,那股无双勇武带来天生的傲气是赵云所没有的。比起战阵中红花般的吕布,赵云更像遮天蔽日的绿叶,尽管他的勇武在与追逐郭汜十余里的战果中早已令燕北熟知,但在战阵中却并未凸显出来。 赵云只是冲骑当先,踏破敌军每一个曲、每一个屯,挑杀那些发号施令的下级军官,整支骑兵一直游曳在敌阵中距离麹义部最近的地方,为麹义冲击敌军阵线碾碎所有困难。 那是甘心做绿叶的踏实。 就燕北对吕布的了解,再让他活一千年,也无法像赵云这样!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俘虏一人 纥升骨城之外,厮杀一直从清晨持续至正午,尸横遍野。 于进击的高句丽军而言,这场战斗在一个时辰之前便已结束,后面的一个时辰,是燕北军的追击时间。直面冲击的混战,抗住四倍敌军并不断向前缓缓推进阵线,即便有石砲箭矢的帮助,典韦所统率的千人部仍旧伤亡惨重,武备最好的燕赵武士伤亡殆尽,最终撤回城下的将士只有不足二百,还是各个带伤,若非燕北最后领兵出城作为援军,只怕连二百人都剩不下,根本无法扛到赵云率冲骑杀到。 燕北有两三年没有亲自捉刀上阵,甚至因这两年俗事繁多,连操练都有些懈怠……这般惨烈的战场,若非身旁有足够的亲军保护,怕是等不到得胜。 此战之艰难,可见一斑。 不过压力也只是相对军卒稀少的城东,城南的战事可谓势如破竹,在赵云部冲骑的配合下,麹义横行无阻,骑兵在腹背的牵制使得敌军前阵始终无法尽心抵御,麹义所率两千余众仅有数百伤亡,以及许多脱力的将士,这甚至比赵云的骑兵部伤亡更小。 这次作战,赵云的表现令燕北大加青眼……接近完美的性格,让这白袍小将能够与自己部下的任何将军配合,而产生的战果也是显而易见。 不抢功,不争风,拿着最苦最累的差事也不抱怨,提枪上马就给办妥了。 这样的风度让桀骜的麹义都难得出言夸奖,认为赵云是可以担当大任的人。 对此赵云只是拱拱手,便退到一旁。 燕北正敦促军中医匠为亲卫军士包扎伤口,这一仗他倒是没受伤,仅仅是赤甲上有些许流矢留下的痕迹,不过他的亲卫可有不少负伤……将军是不能随意参战的,显然单单看这鲜亮的战甲,敌军便知晓箭雨应当朝哪边抛射,绝对吸引敌军注意,走到哪里箭雨便落在哪里,令燕北身旁的军士苦不堪言。 有了这次的经验,燕北一回到纥升骨城便将身上的赤甲脱下,并命令麹义也把青纹甲脱了,自辎重中取出两套带着锈迹的朴实玄色大铠与麹义分了。即便五纹甲的确坚固,在战场上却太过显眼,闲着在辽东穿穿没什么关系,可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还是穿的越素越好。 他可不希望这种小事让自己损失一员大将。 “战果如何,我听说你们擒下了高句丽大加虎师?” 燕北在大营中为受伤的亲卫军士缠上包扎,笑着拍拍手示意亲兵去一旁休息,这才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凳上对各部问道:“又擒下多少俘虏?” “俘虏?将军,你没说要俘虏啊!”麹义瞪着个大眼,脸上还有血迹未曾擦净,大口喘着粗气显然还没缓过来,咧着嘴气呼呼说道:“麴某的马死了,便让士卒追击,弟兄们把人都杀了,就留了个虎师。” 燕北皱皱眉头,缓缓点头将目光望向赵云,问道:“你那边也是这样吗?” 感受到燕北目光中的不悦,赵云微微低头,说道:“属下未抓俘虏。” 燕北缓缓出了口气,想要向后靠靠却想起这并非坐榻,挠挠鼻子没好气地说道:“也就是说,八千高句丽兵,只有燕某擒了四百多人回来?你们把人都杀了,跑了多少?” “一,一千余。” 燕北是看明白了,赵云的骑兵走到哪杀到哪,这很正常,但麹义的部下居然把所有敌人连着跪地求饶的俘虏都杀了,这就有些反常了。 二人都没提擒住虎师的事情,不过燕北已经知晓是怎么抓住的,赵云追逐到虎师后给其腿上挑了一枪刺下马去,接着便去追击其他敌人,麹义捡到虎师便押回城里,他们两部人马就抓了这一个俘虏。 显然,这群部下的杀性,好像有些太大了。 郭嘉坐在一旁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捏起一把山楂,缓缓吃着。屠城一劳永逸,但这些士卒一时间可转变不过来心思。燕北对部下的约束力很强,但那是建立在长久以来的约束与威信之中。尽管郭嘉不知道为什么这支军队从一开始就和别的诸侯兵马不同,但至少在汉地时他们绝对不会侵扰百姓。 可这是高句丽,尤其这次屠纥升骨城,直接打破了从前所有约束。 昨日郭嘉见过潘棱,那个捂着屁股的山贼头子如今领了监督奴隶的命令,无法作战立功心里闲的都要长草了。郭嘉见到潘棱的时候那家伙正在那鞭子抽几个高句丽奴隶,强迫他们在地上趴着学狗叫。郭嘉本想去潘棱那边寻几个听话的健奴回去帮他搬运书简,不过当时远远地看了一眼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幸亏燕北发现的早,尽管郭嘉不愿在别人背后告状,但如果到回还辽东时燕北还不觉得这支善战的军队出现问题,恐怕郭嘉就必须要说上几句了。 千百年来衣冠礼义的教化,抵不上一朝屠城,把这些手握刀兵的武士全部变成毫无人性的野兽。 “子龙,你去寻军正官夏侯兰,让他给我制定出行之有效约束士卒的赏罚,我不希望我的军士回到辽东还是这般模样。” 对这时代有些将领来说,手下士卒越凶悍越野蛮便越好,就比如董卓的部下。但燕北不愿把上万个疯子放在自己身边,即使是听话的疯子。 “麴将军,把虎师带上来,我要问问这个蠢货为什么一定要今日攻城。” 说实话,燕北不信一个高句丽大加,站在王国顶尖的士人,会连什么时候进攻都不知道。 其实虎师兵败被擒,也是满心后悔。一来是低估了汉军的战力,二来则是为自己一意孤行。即便他有必须进攻的理由,但只有此时才反应过来,如果兵败之后为燕北所杀,自己所追求的一切便都没了。 五花大绑的虎师被带到堂上,看着一群衣甲染血的汉军将官簇拥一个一身朴实无华战甲的年轻人,便听到旁边那个名叫麹义的凶悍悍将厉声骂道:“见到我家将军,何不跪下!” 虎师却充耳不闻,只是眼睛在燕北身上盯来扫去,他早就知道这位年轻的汉度辽将军拥有无比的财富,可他却没有在其身上见到除了环刀之外任何一件堪称精美的饰物。 身后有人一脚踢在他的腿弯,迫使年近五旬的高句丽大加跪在地上,可虎师却似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将目光看到自己腰上悬下拳头大的玉珏时,心里才满是苦涩地猛然一紧……纥升骨城,恐怕他们高句丽是打不回来了。 正文 第五十章 幽州有变【求订阅!】 燕北不知道虎师见到他时心中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个高句丽大加毫无骨气,听到自己发问便好似竹筒倒豆子般把高句丽国中内部的权力更迭全都秃噜出来。 如果让他知道,虎师这么做的原因是感受到高句丽国中风气与汉度辽将军部朴实却凛然的进取心之间庞大的差距击溃了全部信心……燕北能得到更大的启示。 即便没有这种明悟,短时间内起于辽东的军事集团也并不需要担忧这方面的事情。因为幽州东部整体来看,就是穷。现在燕北部下各个将校官吏,谁的手里都不缺钱,也不缺那些金银玉饰,但没人愿意戴。 度辽将军燕北都不戴什么装饰,手下人敢带吗? 整个度辽部,没有那种风气。何况这些粗豪的汉子们大多出身平民百姓,对财物有所渴求,却不知该怎么花,许多钱财都买进自家院子里……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燕北没有这种担心。 “将军,这是意外之喜!”虎师方才被人待下去,郭嘉便满面喜意地拱手道:“在下曾听人言,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燕北一副难以决断的面容,坐在榻上沉默不语半晌,这才开口笑道:“燕某是真未曾想到,夺取纥升骨城对高句丽守成之主伯固能有这么大的打击。” 在这场燕北一手主导的战争中,高句丽国中已经接连遭受摧残而由上至下地乱套了。各部大加近乎疯狂地招兵买马,一次次投入战场一次次为汉军击退击溃,使得民不聊生。至少在虎师的领地之内,户户唱招魂,家家挂白幡,此次为燕北所击溃的是五部大加之一虎加的最后一次出兵,他们已经没有能再招募一支像样的军队了。 如果再招兵,那么上阵便是孩子与老人,或许为了补足这样的数量还需要妇人拿起兵器。 虎加如此,其余四部也都差不多。几乎能够预料,来年对高句丽而言,必然是个大荒灾年,那么多田地没有青壮去耕种,老人与小孩步履蹒跚根本无法下地干活,而仅有的妇人显然也无法耕种广袤的田地。 人力是一方面,畜力同样也是不足,他们辎重从最开始的人力,人力不足使用驮马,再一次兵败便用上了耕牛。 高句丽乡野中,仅剩的青壮拿起兵器,反抗不断募兵的大加小加,一时间国中盗贼蜂起。这些当政者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最快的速度击退燕北这支汉朝入侵军队,要么就快速议和。 高句丽失去了将战争继续拖下去的资格。 而如今国中权力,却又被大辅所掌控。一场政变在国内城风起云涌,伊尹漠开启战端做错了事情,若伯固无事尚好,可新大王伯固因纥升骨城的丢失而气到吐血,随着屠城的消息传回,国君在国中声望一落千丈,给了大辅掌权的机会。 高句丽国中的混乱,与汉朝不差分毫啊! “报,将军,太史慈校尉遣骑手请求拜见。” 门外带着伤的侍卫抱拳请命,尽管亲卫军士几近人人带伤,但显然经过燕北亲手为他们包扎之后,他们对效忠燕北更加无怨无悔,这从啊他们响亮的嗓音中便能感受的到。 如果现在再让他们与高句丽兵战上一场,他们只会更加骁勇! “快让骑手进来!” 这个时候太史慈派遣骑手回来,铁定是南面战局发生变化,这种时候无论什么变化,都值得燕北专注听取。关系到他们最终能否达成辅立拔奇的目的。 “将军,太史校尉派属下前来询问,城南六十里的敌军在今日悄然撤下,太史校尉追击数里,敌军是真的撤走,朝国内城的方向并十分紧急,丢下不少辎重与四散而逃的民夫……太史校尉想问,是追击还是撤回纥升骨城?” “好,好,好!”燕北与郭嘉麹义对视片刻,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同寻常的意味,那支军队后撤的那么急,显然是国都出现问题,必须需要军队赶回,而这种时候,国都能出现什么必须要兵马回去的事情?燕北开口笃定地说道:“高句丽,政变了!” “让太史校尉收缴了敌军丢下的辎重,回纥升骨城。” 燕北当即下令,骑手抱拳退走,燕北方才抬起手打算与二人论及如何在高句丽此次政变中见缝插针地攥取属于他们的利益,却听门外侍从再度抱拳道:“将军,有来自辽东的骑手。” 这可就让燕北瞪大眼睛了,脸上的笑容还为散去便凝固在脸上,连忙说道:“快让他进来!” 听到辽东有骑手来报信,这个消息令燕北心里猛然间便是一突突,肯定是出事了!燕北在心头暗骂:他娘的,还没对高句丽幸灾乐祸片刻,自己便后院起火了! “将军,辽西高校尉的信!” 传信骑卒显然历经长途跋涉,衣甲不整面容疲惫,但见到燕北时仍旧保持着士卒最大的尊敬,单膝拜倒奉上书信。 燕北取过书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旁边麹义与郭嘉一脸紧张地看着燕北,直到燕北脸上慢慢露出轻松之色,这才放下心来。燕北缓缓将书信放下,对士卒说道:“行,燕某知晓了,你一路辛劳,先去梳洗歇息,去寻陈佐饱食一餐,我会另派人向高览传信的。” 骑卒感恩戴德地离去,燕北这才拍着案几笑骂道:“他娘的,老子还当是谁又反了,担忧半天!” 燕北已经丢掉不少草莽气息,不过此时这脱口而出的脏话仍旧无比自然,不过却令麹义与郭嘉都洒然一笑,显然轻松不少,麹义问道:“将军,辽东出了什么事?” “不是辽东,是幽州。”燕北将书信拍在案几上,任由麹义与郭嘉传阅,满面轻松地笑道:“公孙瓒知道燕某打了辽西,派兵进驻涿郡,要发兵攻打蓟县,镇守辽西的高览担忧蓟县的姜晋,想要让他撤回蓟县关防驻守辽西,姜晋不从,要和伯圭打上一场呢!” 燕北可以轻松,郭嘉却轻松不下来,碾着手指幽幽说道:“将军,召见拔奇吧,高句丽这边,要下决断了。”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好为人师 姜晋不尊重高览,这很正常。当年高览受缚便是姜晋带人动的手,十几人七手八脚地才把高览擒住,但不管怎么说,姜晋在军中资历可比高览高的多。 不过想来便引得燕北发笑,姜晋也是翅膀儿硬了,敢据守蓟县与公孙瓒死战一场,这就不费燕北的嘱托。 当时派姜晋前往蓟县的便是燕北,他的命令就一条,不管刘虞死后蓟县怎么变,姜晋都要把关防把持在自己手里。所以这事是不分对错的,高览想要姜晋撤回辽西,是对,因为撤到辽西他们便有六千兵马与狭长的辽西郡据守,谁也攻不破;姜晋不撤,自然也有他的道理,这是遵守燕北的命令。 说起来燕北心里也有几分高兴,至少当年他首次面对公孙瓒时,心里就没有姜晋这么决然。那时候可是狠狠地思前想后了一番才敢在阳乐和公孙瓒交手。 至少现在的姜晋,在胆气上比那时的他要强啦! 燕北御下在众多诸侯中不算严苛却也不放纵,虽然有军正官夏侯兰制定的军法,但说到底有些夏侯兰拿不准的事情还是依靠燕北一言而决。比方说姜晋,这个就是所有人都治不住的,贪墨军饷、倒卖军粮,这是姜晋从前做校尉时就做过的事情,至于旁的自不必多说。 但有一点,姜晋虽有些贪心,对燕北的命令却是绝不违反。对旁人来说姜晋是个分不清轻重的人,军粮军饷乃至军械,没有他不敢伸手的,可对姜晋自己来看,他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燕北的命令,就是重,至于旁人,姜晋是看不上的。 其实姜晋的性格与麹义有些像,都是除了燕北谁也不服,但姜晋没有麹义那么大的本事,另一方面姜晋也绝对不会和燕北顶嘴。 那颗寄存于刘虞牧府来不及交给朝廷的传国玉玺,便是姜晋忠诚的证明。 公孙瓒攻打蓟县,燕北也并非不担心,只是他觉得,自己的兄弟既然愿意试试去守备蓟县,那便尽管教他放手一搏。 燕北写了三封信,命人分别交由汶县田豫、辽西高览、蓟县姜晋。 命田豫率水卒前往渔阳,经雍奴至蓟县;高览将兵向西至右北平驻守防线,若姜晋等人不敌,则给他铺好一条退路,甚至要高览准备好一支敢死之士,若蓟县不可守便冲过去把姜晋救出来。 而给姜晋的书信,则不是命令。燕北只是告诉他蓟县可守可不守,命他先派人取走传国玉玺送回襄平,再与鲜于银、鲜于辅等州府旧将商议如何御敌。 路都安排好了,姜晋如果要打,不妨拉上一切力量与公孙瓒打一场大的……说到底,燕北还真不信被袁绍扯着后腿的公孙瓒还有打回幽州的本事。 经过与郭嘉的议事,燕北愈发觉得在这个时候让姜晋领衔于公孙瓒打上一场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能守住蓟县最好,奠定燕氏的威信;即便不能守,拉着鲜于银等人退至渔阳甚至右北平,也不是坏事,至少在州府中姜晋便有了与鲜于银鲜于辅等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这样一来,燕北今后打败公孙瓒,接收幽州便名正言顺。 当然了,就算没有这样的经历,至少在威信与威望上,整个幽州没谁有这样的实力。 “世子殿下,国中的情况便是如此,你有何打算?” 燕北召见拔奇,向其说明高句丽国中如今混乱的局势,不过让燕北有些意外的是拔奇始终兴致不高,唯唯诺诺不同以往。细细想来这也正常,任谁看着国家纷乱,父亲吐血命不久矣而百姓生灵涂炭,怕是都会崩溃。 “将军何不现在便将我处死在城头,就像杀死纥升骨城数万百姓一般,何必。”拔奇的面上终于浮现出些许神色,带着仇恨的眼神望向燕北,抬起的手指颤颤巍巍,显然情绪复杂至极,“阁下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国内的混乱,都是因为你,汉度辽将军,燕仲卿!” “退下。”燕北并未因为拔奇的指责而感到任何愤怒或羞愧,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受了,甚至还端起面前的酒樽缓缓饮下,辛辣的驱寒酒入喉令他心头火热,喝止住想要上前的典韦,这才闭着眼睛细细体味片刻,才带着复杂语气叹息道:“这是面对恶徒才有的语气呀!” 拔奇被燕北淡然的反映弄蒙了,压抑在心中很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却被一声叹息扼住喉咙,脸颊像是被攥住脖颈的大鹅涨的通红,颤抖的手还为落下,却再说不出什么斥责的话,“你……你!”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燕某,或许在中原有人想说,但他们不敢。唔,托世子的福,燕某许多日不曾食肉,厨人的手艺好极了,世子应当品尝。”燕北缓缓地说着,好整以暇地自盘碟中夹起一块烤好的猪肉十分自然地放在拔奇面前的小碟里,轻笑一下说道:“世子的勇气,远胜孔伷等人,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再做出这样的举动了,人之愤怒乃无计可施之时添为自满的心绪,责骂燕某几句又有什么意义呢?战争还要继续,世子的子民仍旧会死去,这并非国君应当拥有的气度。” “输了,死了官吏军民,这是已经过去的事情,谁都没有办法。世子当下更应当思虑的是如何停止这场纷争,高句丽与燕某,还有你们国中的政变。燕某也曾败过,头天夜袭了别人,第二日便被陶升带兵强攻营寨,还没睡觉便迷迷糊糊领兵迎战,损失惨重……这都没有关系,只要我还活着,再打回去便是了,后来那个字号平汉将军的兵马被我击溃有些人被活活烧死,他逃出去四百里被人割了脑袋送回给我。男儿在世,可以输,不能服。” 燕北野心勃勃的脸上带着浅笑,食下一片烤肉,擦拭嘴唇这才指了指拔奇道:“不过世子弄错了一件事,在你和你的子民看来,燕某是十恶不赦的入侵者,这让你现在感觉自己像个受了气的向下老农。但你要知道,这种感觉在你的兄弟伊尹漠领兵入侵我的辽东郡时,也出现在我的心里,从来只有燕某打别人,没有别人打燕某!在你看来燕某是恶徒,可在我汉家百姓看来,度辽部下每一名士卒全部都是英雄!”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定东道城 燕北当然不是脑袋昏了头想要给自己竖立一个强大的高句丽才告诉拔奇他为人处事的道理,他就是单纯的想告诉拔奇,除了拥有强大的兵力,在自身的坚韧不屈与许多方面,他燕北,都比拔奇强。 他比拔奇强,比伊尹漠强,比新大王伯固强,甚至比高句丽所有大加绑在一起都要强的多,你们,永远都别想打败我! 因为燕北可以输,但只要不死,便永远不会败! 燕北的气度击溃了高句丽世子拔奇的最后一点信心,行尸走肉般的拔奇接受了燕北的一系列要求。做出承诺在他当上新的高句丽王之后高句丽将重新成为汉朝的属国,并每年由水路向辽东郡输送一千万大钱、二十万石粮草、两万匹绢布与两千张檀弓,并提供力役与兵役。在高句丽王庭将以汉军作为禁卫,王义作为禁卫统领成为高句丽的大辅兼主簿,行句丽将军之职,掌管高句丽军政大权。 而今年的兵役,便是高句丽国内城中以贺浑鹿为首的三千王军。 在这之后的事情,就好处理多了。拔奇以世子的名义命北方正与赵威孙作战的高句丽边军回防,继续投入北方与扶余国的战事,并传信国中与汉朝度辽将军议和的消息,接着在王义与度辽营与些许黎阳营老卒组成的三千禁军踏上前往国内城的路。 到了国内城之后,将由王义处理国中政变,并以私自发兵的命令全国追捕伊尹漠,并辅佐拔奇成为新的高句丽王。 至此,辽东与高句丽的战事算暂且告一段落,不过这支军队暂时还无法调回,一切要等拔奇成功座上高句丽王位之后才算真正尘埃落定。但可以预见的是,至少暂时他们不需要再打仗了。 于燕北而言,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值得全军一同庆贺。 在打发了上千斥候在孙轻的率领下于纥升骨城方圆五十里巡视之后,全军上万军士举酒同庆,杀猪宰羊甚至比攻城那日还要好上许多。 有酒喝,无论是麹义潘棱张颌等武人,还是郭嘉这种狂生都是极好的消息,不过燕北在庆功时显然情绪不高,甚至麹义能猜到,如果不是要与士卒同庆,恐怕燕北连仅有的几樽酒都不会喝下。 “将军,得一场大胜,为何不多饮几尊酒?” 麹义说归这么说,不过显然想起从前在冀州庆功宴上喝多了酒对燕北不敬被臭骂一顿,悻悻地放在酒樽坐在燕北旁边乖巧地像个快二百斤的孩子。 “让士卒庆贺一下也就够了,现在还不是燕某庆贺的时候啊麴兄!”燕北端起酒樽却又摇头笑着放下,便听麹义说道:“主公不必担忧,可是因为公孙伯圭那手下败将?麴某与赵子龙同去,来多少咱们便杀他多少,进了幽州境,谁都别想活!” 比起麹义的自信,燕北更在乎他对赵云的好感,左右现在这支军队是无法撤回辽东的,过段时日沮授将三千新募的军卒带回来,他们才有能够挪窝的可能,即便如此也要留下至少五千军卒留守才能保证国内城中王义的安全。 王义才是最危险的人,深陷敌国都城,若能做好自然是似国王般的待遇,若做不好事情只怕要连命都丢了,那时候便是一切方休。 “公孙瓒先不急,先探探他的虚实,我估计他无法将全部兵马拉到幽州来,先让姜晋与他对峙一场吧,若姜晋不敌你再出马。”燕北笑着问道:“你觉得赵子龙如何?” 听到燕北这么问,麹义笑了,抬起二指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赵子龙之勇武世间难寻,便是子义校尉也未必是其对手,不过其人有胆无魄,有本事而不争强好胜终归不是个好事情。” 燕北闻言笑了,他与麹义的聚头,便是因为二人皆为野心勃勃之辈,燕北执掌号令而麹义能征善战,配合天衣无缝。对他们二人来说,这人若是没有点野心,断然是瞧不上的。 “子龙除了武艺,性情也敦厚忠信,慈忍善良,然人各有志,他之所愿无非黎民百姓吃饱穿暖,哪里像你只想功成名就,你这么说也过于苛责了。” 赵云几乎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但似乎在麹义这里,十个人有九个都能被他数落地一无是处,像那关羽张飞,战阵中是所向披靡的虎熊之将,却教麹义说成了常败将军,难得能让他夸上赵云几句,已然实属不易。 “麴某绝非无的放矢,赵子龙的性情敦厚老实,也的确善良勇武,但他这样终归是做不得将军的,否则给多少兵马,那些人就算是废在手里。就若擒虎师,多大的功勋不说,若无他说出的那些消息,将军能做出派王义带拔奇前往国内城继任王位的决断吗?可子龙就是错过了,一枪挑翻却不擒,不贪功有时是好事,但有时也是坏事。” 麹义说了这么多,终于露出狐狸尾巴,笑着对燕北说道:“麴某以为不如这样,将军,麴某以黎阳营与渔阳营换赵子龙的突冲骑营,待回还幽州,麴某便带着他去涿郡,两千强弩一千刀斧,再加上赵子龙的冲骑,保管叫公孙瓒有来无回……属下已经盘算好了,涿郡、广阳一带多平原,选狭长地带与公孙瓒摆明阵势决战,可一战而擒之!” 燕北这边还没点头,麹义却是越说越高兴,拍着手说道:“过上一两年,赵云有了战功,再交给主公时必然是将军之才!” “你倒是打的好算计,燕某组出两支骑营,你就打算拿被打没的渔阳营来换?” 燕北听着都险些笑出声来,那渔阳营在此次进攻高句丽的路上几乎损失殆尽,残兵败将皆并入黎阳营,合着就拿赵威孙那两千多人换赵云一部,这若是做买卖燕北肯定是赔本的,不过说实话燕北也有这样的想法,眼下赵云的确不是大将之才,在麹义手下历练些时日倒也合适。 “族中有弟名为麴演,今年二十有三,自凉州来辽东没多久,晓习军事,尚有七百家兵皆湟中义从,便叫他做个司马,为主公募足渔阳营如何?” “这还差不多!”燕北朗声大笑,无论麹义、赵云、麴演,这都是他的部下,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关系,拍着案几燕北说道:“赵威孙,赵威孙是熟悉高句丽战法的,我看不如让他留在这,镇守纥升骨城,不,这是高句丽的纥升骨城,应当更名了,今后就是辽东郡的东道城!”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拔奇继位 东道城,庞大的规划显露出燕北对高句丽的觊觎。这里不是辽东郡的东关城而是东道城,因为在燕北心中,这里并非是汉家在东面的城关,而仅仅是将来东部一座城寨罢了。 随着东道城的定名,近万奴隶开始了在汉高议和之后的第一个使命,修襄东道。 所谓襄东道,便是自襄平至东道城之间的道路,弯弯绕绕,全长近三百里。不过这里已经有道路,他们所需要的做的便是将道路拓宽,开山凿石,最终与沮授修的辽襄道连在一起,成为横贯辽东的宽阔大道。 这条路修完,估计奴隶中会死不少人,不过若是能在来年夏季修好,绝对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到时候襄平的骑兵便能够日行六十里,便是倍道一百二十里,也可以达到。再加上中间修好驿置亭舍,一旦东道城遇袭昼夜之间便能将消息传达回去,再以骑兵突杀而至,往来不过三日,再大的祸患也能高枕无忧。 除了修襄东道,还有迫在眉睫的事情便是要这些奴隶于睡虎口以土木石修出一道虎口关,亦不需多大或多厚,只要能驻扎三千兵马,抵御敌军袭击便可成事。 其实睡虎口并不需要修筑城关,若只是简简单单地修出城寨也能保证与东道城犄角相望攻守相助,不过在燕北看来却有足够的必要……虎口关不是为了守,而是为了攻。有了这座关口,将来汉地向东增援多少兵马,高句丽都弄不清楚,三五日之间,上万兵马突杀而至,须臾便可给高句丽带来巨大的威胁。 要知道,东道城距离东南的高句丽国内城,也不过才堪堪一百三十里而已! 拔奇走后第三日,在沮授的派遣下三千新募之卒在几名辽东郡田卒中的老曲将的率领下赶至东道城,他们尚不知晓战争已经结束,还带着新卒应有的恐惧,却听到辽东郡的对外战争已经胜利,不由得欢天喜地。 潘棱、姜晋等人与赵云、太史慈等人在出身上的差异,直接影响了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而这也影响了燕北的主观判断。因此,这三千名新卒皆为辽东郡良家百姓的出身,像那些做过盗匪、山贼、囚徒的都留在辽东郡。倒不是说囚徒、山贼充作军卒就不好了,那些人杀人伤人,在战场上甚至会无比勇猛,可出身不好的士卒,不好管理。 东道城经过屠城,士卒都显得有些疯狂,而毕竟现在已经与高句丽议和,今后若再发生纷争尽管不怕,却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那些凶悍的士卒还是留到争夺幽州的时候与公孙瓒作战吧,东道城要的是安定。 辽东郡的新卒过来之后,赵威孙便以黎阳营谒者的身份领了虎口营都尉的身份,下辖虎口营与东道营整整六千人马的员额,驻扎在东道城与将来修成的虎口关。辎重上得到了两千匹骏马、三千张弓弩、五千柄长矛与千副各式刀盾,尽管有半数新卒,但足矣称得上是兵强马壮。 此战又使得燕北部得到不少兵甲,尽管完好无损的不多,但加上那些被损坏的兵甲直逼万数,这些东西是要让民夫运回辽东郡的,经过铁邬锻打,大约能合出三四千的劣质兵器。 赵威孙再一次被派遣出去,领着六千兵马南下,因为就在操练新卒不久,东道城便听闻高句丽国内城中政变的消息,王义的军士在城外与守军打了一阵,不敌而后撤。 王义并不长于军略,而他的对手又是身为高句丽名将的贺浑鹿,一场败绩难以避免,不过到底王义知晓自己有几斤几两,短暂接触便向后退却……他现在有拔奇攥在手里,便掌握了大义,根本没必要和贺浑鹿硬拼。 拔奇一封手令便召了贺浑鹿前往行营束手就擒,这个高句丽王军统领对王室有绝对的忠诚,甚至自纥升骨城以南撤回,就为了率军讨伐国内城中把持国政的大加与大辅,这个想法与现在的王义不谋而合。 高句丽王室在法理上有三人,新大王伯固久病命不久矣无力主持国政、拔奇之前则一直在燕北手中没有露面、伊尹漠自纥升骨城兵败之后领着残兵溃卒并未回到纥升骨城,甚至在路上远远地绕过了贺浑鹿率领的援军……如今高句丽人能够寻到的,也只有拔奇这个继承人了。 高拔奇并不喜欢贺浑鹿,尽管世人皆云他是国中大将,但拔奇不喜欢,哪怕如今贺浑鹿在他帐下听用,也仍旧惹他不喜。因为贺浑鹿在拔奇眼中很像高句丽第一位莫离支,明临达夫。 明临达夫是高句丽雄才大略的大将,曾经在坐原战役中击退汉朝玄菟郡太守耿临的兵马,但他却擅自杀掉昏君次大王,立拔奇的父亲伯固为王,在高句丽的历史上近似汉朝霍光般的地位。尽管明临达夫辅佐了他的父亲,但拔奇认为王再昏庸,废立并弑君也不是臣子应该做的事情。事实上平心而论,新大王伯固继位后并未能改变国中颓势,一次次对汉朝发动进攻,使之国中凋敝。 贺浑鹿的倒戈,使得拔奇的兵势迅速膨胀至六千余人,并在其后还有汉朝赵威孙率领的六千兵马作为支援,兵临国内城之下,作为正统世子,显然他拥有继承王位的权力,并且带回停止与汉朝作战的消息,令国中一片欢腾,声望一时无两,这令国中大加大辅无法再把持朝政,大加巴叶下野、大辅自刎在府邸中。 至此,国内城打开迎接世子拔奇的大门。 汉初平三年夏,六月末,高拔奇继位高句丽王,领国中归附汉度辽将军,号东川王,取汉朝东部山谷王之意,表示出对汉朝、燕北的尊敬。 随后,雄才大略的禁军统领贺浑鹿在东川王的授意下领王军三千前往汉朝东道城,加入度辽将军麾下作战,号句丽营;王义以汉人的身份成为高句丽第二位莫离支,总领全国军政,招贤纳士,以晏留为此大兄、农民出身的乙巴素被任命为太大使者,前往汉朝辽东郡,永修国好。 正文 第四十五章 蓟县之战 蓟县,人的名树的影,白马将军的兵势就像浓厚的乌云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三日前,严纲于涿郡击退了前去驱敌的鲜于银,夺取涿郡全境,州府震动。接着,严纲并未分兵前往代郡夺取广阳两翼,而是信心十足地倾兵下广阳,做出不多蓟县不罢休的架势! 一个诸侯有一个经历,而他的部下必然也会因此有不同的气质。追随公孙瓒抢夺冀州使得严纲变化很大,这是完全撕破面皮的抢夺,不再像从前尚需顾忌着朝廷的脸面。可是偏偏,这样撕破脸的情况使得他们收获颇丰。 管什么大义,要什么清白,只要兵力多懂战阵,打胜了什么还不都是由着他说! 沉迷在力量带来的权势之下的公孙瓒,行事百无禁忌。 严纲在涿郡不宣而战,令鲜于银率领下的郡国兵吃够了苦头……本来在军卒精悍上就不比公孙瓒的百战之师,还不宣而战说打就打,这般行事,还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鲜于银回到蓟县还不住地抱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甚至亲自给燕北写了封书信,希望他能将兵前来抵御公孙瓒对幽州府的进攻。 一句话,鲜于银宁可燕北过来领了幽州牧,也不乐意让公孙瓒占据幽州。 伯圭将军的行事作风,使得原本心性不定的幽州府各个官吏,倒向燕北。 和公孙瓒做朋友远远不如与他做敌人更有利,因为公孙瓒会把手边所有朋友都得罪一边然后送到敌人手里……比方说韩馥,韩馥胆小怕事,有时又极为好斗,不过他对公孙瓒是提不起什么好斗的心思,因为单单看上去,就直达公孙瓒是比燕北还要难相处的多的人物。 所以当公孙瓒兵临冀州,韩州牧毫不犹豫地便承诺为公孙瓒供给兵粮,支持他与袁绍打仗,甚至在邺城接连摆酒宴请公孙瓒。 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了,韩馥手里没兵,只要打败了袁绍,幽州燕北不来添乱,那冀州不就是他公孙瓒的? 但公孙瓒并不这么想,他仍旧认为韩馥不够尊敬他,为了防止他与袁绍密通,派人驻守在邺城的州府门口,盯着韩馥的吃喝拉撒。 单凭此举,便有半数的州府从事都有心朝着联袁抗公孙的方向筹谋着。冀州牧府中可是有不少才学之士的,耿武、闵纯、李历、辛评、审配之流,就算是不受重用的,都要是田丰那种才行……眼下的冀州府绝对人才良多,只不过一来无兵可用,二来韩馥也不愿与公孙瓒激化冲突。 但就算这样,也有不少从事开始向袁绍那边写信,透露公孙瓒的部署,希望能让袁绍攻陷邺城,救韩馥出苦海。 蓟县以南,姜晋得了燕北书信,更为振奋,势要让蓟县的百姓与州府诸多从事瞧瞧,他姜晋的厉害! “姜某的家眷资财,送往襄平了吗?” 姜晋到蓟县不久,便派人将妻李氏接来,如今燕北在书信中让他先将玉玺送回襄平,他担忧走漏消息为州府从事所知有妨燕北声誉,便将玉玺藏在家眷行礼中包在一身铁质甲胄中,让妻子回襄平后把铠甲送给燕北。 除了玉玺,还有近日因公孙瓒领兵北进的消息而使得蓟县混乱,借此时机购置下近百顷良田的田契。跟着燕北混了这么久,姜晋也同样了解燕北那些稚嫩而有理的商贾理论。临近战时低价便贱,金饼便能换更多的大钱,姜晋把手里的金饼换了两车大钱,又用这些大钱换了蓟县附近的良田地契,全让其妻李氏带回襄平。 对姜晋来说,这是稳赚的买卖。首先,他自己便是蓟县守将,若能带兵杀退公孙瓒的部将严纲,便坐实了这些田地;即便不敌,跑到右北平或是渔阳,早晚兄长燕北会打回来,这些田地还是他的。 侍从抱着拳头对姜晋答道:“司马放心,三百个弟兄沿途护送,万无一失。” “那就行了,严纲走到哪里了?”侍从回报道:“今晨回报,已行至蓟县南五十里。” 姜晋缓缓点头,走到一旁披上甲胄,转头对侍从道:“传令四曲,整备之后随我出城迎战!”说罢骂骂咧咧道:“守他娘的什么城,带人出去,宰了他们!州府从事一个个还没那奴隶竖子有胆气!” 奴隶竖子说的是阎柔,尽管姜晋言语中略有侮辱,可实际上他心底是非常尊敬阎柔的。阎柔早年间曾被塞外鲜卑抓走作为奴隶,后来却凭借奴隶的身份得到鲜卑各部的赏识,与那些胡人成为朋友。如今幽州汉人比塞外富足而强势,阎柔也成了乌桓鲜卑公认的汉人首领,阎柔旗下有鲜卑三部与广阳乌桓两部供其驱驰,是幽州难得的厉害人物。 而最让姜晋敬重的是,阎柔自知晓燕北麾下姜晋接管蓟县城防之后,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从未让麾下胡骑进入城中……投之桃李,姜晋知道阎柔是尊敬他兄长的,既然如此,他也刻意与阎柔交好。 南方滚滚而来的烟尘越来越近,姜晋背靠蓟县南门,麾下四曲汉军扎下鹿角以长弓劲弩结阵,远远地便望见那些持着公孙旗号的白马骑兵带着无匹的威势在三箭之地外驻马,浩荡的扬尘中,骏马响鼻令人心战。 这些年幽州少了这支骑兵搅弄风雨,燕北军成为幽州的无冕之王,而现在,这群骑兵高举着复仇的旗号回到这片曾经属于他们庇护的土地上……姜晋抽出环刀,高声吼道:“击退他们,杀光他们!” 伴着骑兵冲锋而出的号角声,左右二曲将箭矢如雨般朝着白马义从劲射而出,箭雨过处白马骑兵人仰马翻,但是接着那些轻骑便将更多的箭雨泼洒至他们的阵线当中,即便有鹿砦掩护,却也无法阻止白马骑射杀他们的军士。 姜晋出城迎敌的计划太过托大……城上鲜于辅缓缓摇头,看着驻扎在城上的千余郡国兵面露苦涩,即便姜晋被击溃,蓟县的城防恐怕也守不住了。 但姜晋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因为他从头至尾便没有把自己这支军队当作进攻的主力,他的双眼一直向东西远处的密林间瞟着,陡然间见到漫天的烟尘自林间而起,猛地扬刀跃出鹿砦,大吼道:“弟兄们,随我冲杀!” 左右奔杀出的胡并提着刀矛弓箭自林间朝严纲的兵马包围而上!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后路未知 辽东郡,襄平南燕氏邬。 甄姜的肚子已经无法再藏起来,渐渐隆起的腹部昭示着在今年冬月,辽东燕氏将会迎来新的小生命。 “夫君不必怜惜妾身,州府有难,夫君为国之边将,自要领兵前去平乱。” 眼下正值夏季,室中隔墙夹满了冰冒着凉意,甄姜不敢受冻,便在凉亭中歇息纳凉。燕北伴在身侧,听到甄姜的话,缓缓将姜晋的书信放于案上,转过头洒然笑道:“怎么,某才刚回来,阿淼便这么盼着某离去么?” “啊!妾身并非此意……” 燕北摆手轻轻摇头到:“不必担心,蓟县没事,阿晋的书信,上头说公孙瓒派来取蓟县的是他的心腹大将严纲,他还在冀州和袁绍作战,根本腾不出手来蓟县。” 姜晋在书信中向燕北陈明蓟县的情况,燕北也并不无少担忧。能胜了最好,幽州安定;即便姜晋不能获胜,借着此战影响使高览部将兵马推进至渔阳及右北平,这才是最大的意义。 若是前线落败,兴许还要在右北平打上一仗,不过也就如此了,今年之内谁也没力气再在幽州大战一场。 公孙瓒没有、燕北也没有。 两条毛毛狗如今已长到膝盖高,见见露出猎犬的英武之相,安分地趴在甄姜脚下竖着直愣愣的耳朵,甄道牵着两个小妹在庭院山石间走动玩耍,甄脱为姐姐甄姜缓缓摇着蒲扇送去微风。 燕北则望着岸上的书信出神。 征东一战,辽东精锐尽出,尽管攻打纥升骨城仅仅折损千人之数,但若自伊尹漠入侵时之后的开战折损,郡中精兵死伤足有五千之数,庞大的伤亡连作为预备卒的田卒都难以补充。 但比起作战之兵,辽东郡的田卒才是重中之重,没有足够的田卒便无法耕种郡中庞大的田亩……这一点沮授拥有足够的先见之明,抓紧募足了田卒。 东征期间,沮授征募六千青壮充作田卒,此次又撤下伤兵两千余,尽数补足辽东郡一万三千田卒之数,不过连年的征战,也算将燕北早些年的家底拼个干净。 早年间的田卒能够随时充作军队,因为当时养兵困难,那一批田卒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卒,可如今这些田卒便不同了。沮授募来的这些人与其说是田卒不如说是民夫,拉这些人上战场,燕北难保不会打出曹孟德早年间的战绩。 人家曹操有了青州老卒,打仗都不输了! 为此燕北与沮授商议了三件事,一来是郡中田卒的操练,左右辽东郡仓禀足,每三日便集中操练,并给予操练中优异者些许粮食与赏钱,以求这一批田卒能早日承担起将来愈加剧烈的战时补充之责;二来便是在幽东三郡练乡勇,各郡县、乡亭操练民夫,扩汉兵役两年为五年,各地乡亭募卒,每年行夏试与冬试,避过农事考校兵员。 至于第三件事,便是燕北请沮授在明年之前寻找一个能够接替他为辽东太守的人选……燕北希望在他入主幽州之后,沮授能够担任幽东都督,督幽州东部辽东、乐浪、玄菟、辽西四郡兵政要务,总领乌桓、鲜卑、高句丽及南部诸国事宜。 尽管如今幽州牧的事八字还未一瞥,但至少幽东是可以敲定的,甚至幽州中部的渔阳、右北平也已是燕北的囊中之物,不存在任何悬而未决。即便姜晋会输给严纲,代价也仅仅是广阳与涿、代三郡而已……那三郡本来就不是燕北的,对这事他没有任何失望或是紧张。 此次与高句丽作战,典韦与潘棱拿到属于他们的功勋,因此兵马初还辽东,燕北便以潘棱为校尉、典韦升任拥旗别部司马,各募部下员额,直属燕北麾下。 幽东仍旧有两个将军部,不过如今变化很大。麹义部下三部兵马渔阳营陷于战场、黎阳营赵威孙编为东道都尉成为边防驻军,如今仅有麹义度辽营与赵云冲骑营;而麹义部又在燕北部下,燕赵武士多半在高览部下驻守辽西如今调至渔阳,如今尚有太史慈弓骑营与潘棱部、张颌部、典韦部,但除了太史慈部其余都不过数百人而已。 两个将军部,在高句丽一战都受损颇多,没有半年无法缓回元气,若再恃强而与公孙瓒扩大战事,很可能会使麾下精锐劲卒尽折……那就不是恢复元气的事了。 其实如今燕北麾下兵马很多,汶县水寨几千水卒上百条战船;乐浪郡数千操练半年多的新卒、玄菟郡郡国兵亦有三千余众,但这些兵马大多需要弹压地方,无论乐浪还是玄菟,都不如辽东忠诚安定。 燕北并未在邬堡中陪甄姜太久,回还辽东歇息了不过三日,沮授与郭嘉带着一封来自中原的书信到访。 “派来安抚关东的张种还没到幽州来,王允就被宰了?”燕北有些烦躁地转动着掌中陶碗,与沮授相视无言,“吕布不是挺能打的,他顶不住凉州军?” 郭嘉轻笑,显然在心底对吕布这样的莽夫并不看好,说道:“李傕郭汜引兵十余万围长安,为王允指派出征的徐荣被华雄一刀砍死在阵前,收拢兵马与李郭合兵要为董相国复仇。吕布刚受了温侯,长安城里只有几百亲信,根本不敢和李郭对战,引兵仓皇出逃被郭汜单骑堵在上东门,二人单挑吕布将郭汜刺伤,这才引兵向南投奔袁术去了。” “唔,那这么说,现在是李傕郭汜把持朝政了?他娘的!”燕北松了松头顶的发髻,歪着脑袋笑了,探手朝西南长安的方向指着笑骂道:“黄河北岸被子龙追了十里丢盔卸甲屁滚尿流的郭阿多,都当上车骑将军了!” 燕北想到讨伐董卓时的情景忽而朗声大笑,接着却猛地顿住,缓缓地将手搭在案几上,面色阴沉。 “将军不必担忧,李郭当政,以他们对将军的忌惮,必会许以高官……”郭嘉还未说罢,便见燕北缓缓摆手,“奉孝啊,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燕北缓缓闭上双眼,他已经能够预料李傕郭汜当国,二人难以落下什么好下场。这年月把持朝政的人一个比一个死的快,他估计李郭二人能撑上两三年便已经是久的了,可两三年之后呢? 他突然间失去全部兴致,并非是觉得贪图官位,这年月官位算个屁,要是他想的话,自己做一面大将军的旗,就能做大将军啦! 他只是想到,讨董时是多么激昂,另立联军,辽东兵将会尽关西猛将,杀得他们丢盔弃甲,旌旗所至,便是攻城略地。 可今后呢? 燕北微微张着嘴巴抬头向四面八方看去,问道:“可今后呢?” 正文 第五十六章 阎柔阎志 广阳郡,蓟县。 斜阳映照着战场一片血红,阎柔披着无袖毛皮大甲,对耳旁的哀嚎求救充耳不闻,用力将锋锐的环刀悬在倒地的白马义从身上,缓缓压下,接着刀柄旋转半周……已经没有鲜血能涌出来了,阎柔两手撑着环刀柄向城郭的方向眺望。 入目的战场上,尸横遍野,乌桓勇士带着疲累而愉悦的笑脸牵起那些游曳哀鸣的白马,拿去讨好那些面貌凶恶的汉人军士,看到这里,阎柔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 赢了! “兄长别笑了,汉人那个姜校尉在那等你呢!”一个面容与阎柔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快步越过地上交错的尸首,顺手拾了两把品相不错的环刀,并在手上拉着一张骑弓试着弓力,披散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束着,上前笑眯眯地将一柄环刀献宝般地交给阎柔,这才朝城门口姜晋的位置努努嘴,道:“能不能成,就看今日了,我听说这个姜校尉是燕将军的心腹!” 阎柔缓缓点头,并未接刀,只是将自己的环刀收入腰侧,朝弟弟阎志勾手,一同朝姜晋那边走去。 姜晋的官职是别部司马,不过深谙幽州情况的阎柔知晓,这姜晋从前是做过校尉的,不过因为些许事宜被燕北降为司马而已,但这并不能说姜晋不招燕北待见,此时此刻驻军蓟县,非燕北亲信不可。 这场仗比姜晋想象中赢的要容易得多,双方接战一刻,白马义从给姜晋部带来极大的伤亡,接着那个叫阎柔的汉儿领着这支由乌桓与鲜卑这么两族死敌组成的军队出现在战场上,自东西两侧夹击不可一世的白马义从,严纲带着小股部下自南而逃,这场仗就如此简单地赢了。 “他娘的,这场仗打的解气,解气呀!”姜晋离着老远见到阎柔带着个小郎走来,张开手臂朗声笑着便走过去,把住阎柔的手臂道:“汉儿中的好汉子!这是你弟弟?” 与人把臂以示亲待,是姜晋跟燕北学来的把戏。这个动作在姜晋眼中充满了玄乎的仪式感,像麹义那种桀骜不驯的玩意儿、赵云太史慈那种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燕北把着手臂跟他们交谈,然后就成了一同作战的袍泽……姜晋一直认为这个动作有神奇的威能。 就像,就像是大战之前要杀猪宰羊祭告太一一般。 事实证明这个动作的确有神奇的威能,在姜晋把住阎柔的手臂时,明显感到这个早年间做过北虏奴隶的汉子手臂轻震,接着绵柔变得柔和而敬畏。 “回校尉的话,正是在下的弟弟,名为阎志。”阎柔的脸上仍然有些矜持的谦卑,但言语中却能将原本令人感到难为情的话说得平淡无比,点头道:“吾兄弟二人只有贱名无字,校尉勿怪。” “没字怎么就贱啦,姜某也无字,早年将军也无字,那又如何!阎兄弟不必如此见外,你我一同奋战,便是袍泽啦!走,先入城中,这一仗打的痛快,严纲那老王八蛋抱头南窜,咱们三人当共饮一斗!” 姜晋说着便把着阎柔向城内走去,阎柔一面随姜晋走着,一面转头对阎志道:“让前曲做斥候,放洒五十里,探明敌情,快去!” 听到阎柔这么说,姜晋有些尴尬地揉揉脸,这才笑道:“对,是应放斥候,阿志,姜某就这么叫你了,你且先去,某与你兄长且在这等着!” “诺!” 阎志不过是半大小子,甚至还未到加冠的年纪,不过抱拳应诺脚步轻快,挎着三柄环刀跑起来乒乓乱响,眨眼便跑出老远。 阎柔的地位有些尴尬,他虽是汉人,但五部鲜卑乌桓都愿意将兵马交给他统率,可他的身上却没有任何汉家官职,就像一个满是汉人血统的北胡部落大人一般……但这并非是说他有部落大人的声望,仅仅是因为他是个与鲜卑人、乌桓人交好的汉人,而他的身份对其身后的那些部落大人做起这样的事情更有力。 他是个中间人。 无论乌桓人还是鲜卑人,在幽州这片地方都不能得罪汉人,眼下州府与燕北站在一起,要共同对付公孙瓒,胡人无法置身事外,但那些广阳附近的部落大人在不愿得罪燕北的同时,也不愿得罪公孙瓒。 因为这个机会,才使得阎柔拥有领胡兵的机会。 若非如此,阎柔手里只有数百从前的汉人奴隶组成的乡勇,仅仅相当于一曲的兵力而已。 对那些部落大人来说,燕北与州府赢了最好,就算是输了将来公孙瓒掌握幽州,也与他们害处不大;但对阎柔可不是这样,他是一定要让燕北赢的,否则公孙瓒掌握大权之后绝对不会放过他。 富贵险中求,这也是他的机会,凭借此次率领胡人作战建立功勋,在汉朝幽州得到属于他的官职地位。 “阿志以前打过仗?某看他在战场上游走没有丝毫胆怯,勇气可嘉!” 将阎志称呼为阿志时,总让姜晋心头带着异样的快感。过去燕北总叫他阿晋,现在……他有了一个阿志。 “称不上打仗,从小性子跳脱,随在下周游塞外,校尉知晓胡人轻生重勇,时常私斗,见惯生死而已。比不得校尉随将军南征北讨的见识。”阎柔的话令姜晋感到开怀,两手托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哈哈大笑,拍着阎柔的肩膀说道:“必不称我校尉啦,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我年岁不差,我称你阎兄,你称我姜兄便是,我看你们兄弟是知兵的,不如让阿志在我部下做个曲将,如何?” 区区曲将,阎柔是看不上的,尽管阎柔如今不过是白身,但谁要说要他做个曲将那可就算是侮辱他了,不过姜晋的意思是让阎志做个曲将,而且是姜晋部下的曲将,在阎柔看来是不错的选择。当下便拱手笑道:“那在下可要替小弟多谢姜兄青睐了!” 这一仗姜晋胜了,不日兴许就能再升任校尉,到时候若是自家兄弟争气,兴许能搏个十七岁的军司马,那可就是不小的官职啦!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幽东四郡 摊子铺的太大了! 燕北有生之年第一次因为地盘太多而感到忧愁。 随着姜晋守住蓟县的战报一同过来的,还有荀悦、鲜于银、鲜于辅、程续等州府从事,蹋顿为首的幽西三郡乌桓部落首领一同联手写就的书信,共举燕北为新任幽州牧,请他移至蓟县以幽州之首的身份将兵南下为老州牧刘虞复仇。 幽州牧,好大的官职哟! “公与,事情的发展比燕北预料中要快许多,现在州府众人推举我做幽州牧,你怎么想?”燕北再一次走进辽东郡府,召集麾下众将与官吏议事,当先便向沮授问道:“你是一定要跟我同去的,辽东太守的继任人选,你有考虑了吗?” 燕北有些烦忧地抬手轻揉太阳穴,对堂下众人道:“还有辽西、右北平、玄菟三郡的太守,诸位可有合适人选?” 听到他这么问,堂下的郭嘉伸出去拿枣子的手顿了一下,接着缓缓点头才接着去抓了一把藏在衣袖里,趁人不注意的以后塞进口中缓缓咀嚼着。 治政并非燕北强项,他是出兵放马的将军出身,即便是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郭嘉也能从燕北此次准备前往蓟县继任州牧的用人方面看出来,燕北在大局的把握上十分精准。 辽东为基,北部玄菟、南部乐浪,西面的辽西、右北平,这五个郡才是燕北真正抓在手中的,事实上现在牢牢在握的也只有幽州东部的四个郡,右北平也仅仅是在计划之中而已。 至于幽州西部,那里人口稠密,豪强士族众多,即便燕北被众人推举继任州牧,也无法像东部数郡一般挥如臂使。 尤其让郭嘉感到满意的是燕北如今的态度,若是寻常人知晓自己被人推举为州牧,只怕要乐掉大牙,可燕北如今神色平常甚至还带着些许忧虑……这才是做大事的人,不为眼前微小的利益而喜形于色。 幽州牧这个官职是好做的吗?且不说州郡内部在刘虞死后几近四分五裂,此次州府从事共推他为州牧也仅仅是为了抵御公孙瓒罢了,现在移驾蓟县,是有悖于燕北的战略思想的。 依照目下燕北的兵势,最能抵御公孙瓒的位置便是从广阳郡一路向东,渔阳、右北平,统合三郡数十座城池作为缓冲,且战且退,用长途作战的辎重补给来消耗公孙瓒兵势的锐气,将最大的压力转移到袁绍的身上,而给予幽东三郡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这样下去少则明年、多则两年,公孙瓒便会自幽州退出,到时候无论别人愿不愿意,幽州都是燕北的。 可如今州府从事将燕北推到前台,求的便是要他速胜公孙瓒……燕北有速胜公孙瓒的能力吗?军中各部老卒不足一半,甚至有的校尉部到现在兵员都还未招满,这种情况下打上几仗,家底就全拼光了。 即便打退公孙瓒,于燕北何益? 燕北在太守上的安排,显然打的是保存实力的盘算,先去做州牧,但却不将所有兵将都拉过去,依然布放于渔阳、右北平、辽西一代,一旦事不可为便放弃广阳,向东退却。 这在目下对燕北来说是最有利的选择了。 郭嘉嚼着枣子,轻轻笑着。 ‘燕州牧,很狡猾啊!’ 沮授意欲难明地对燕北拱了拱手,他纳闷燕北是真不知道人选还是假不知道……燕仲卿是空手宝山而不自知啊! “将军,辽东郡贤才甚多,县令赵范、石韬、徐庶可为一地郡丞主政,甄尧亦可外放万户大县,辽东书院中有郭昕等人亦可充作小县长吏,足矣将各郡握于掌中。”沮授拱手说着,这才接着说道:“将军若要人接任辽东太守,不如将燕东调任辽东,以石韬任乐浪太守、赵范为玄菟太守,甄尧调至广阳蓟县令……至于徐元直,其长于军略,可入将军幕下从事。” 燕北缓缓颔首,实际上沮授的想法要比燕北更加稳妥,紧紧攥住幽东各郡,就能让他们在将来的幽冀纷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乐浪的人力、玄菟的地势、辽东的财物,三者合一,便是度辽将军部如今的势力总和。 若说对辽东最了解的人,一定并非燕北,而是以外来户之身在辽东任数年太守的沮授。 燕北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对于沮授的尽职尽责感到无比欣慰,点头说道:“那就按公与的意思,任用他们为太守县令,今后幽东三郡,也还是要公与多多费心了。” “将军言重了,除此之外,还有二人需要将军亲自去劝说他们出仕。” 听到沮授这么说,倒是让燕北十分惊讶,问道:“难道这辽东郡还有谁是你沮公与都请不动的吗?你可别说是书院的那几位,他们燕某也是请不动的!” 连连摆手之下,沮公与看着燕北对于管宁等人避之不及便发笑道:“并非是那几位长者,而是客居书院编书的陈长文,将军若再不劝说他出仕,编完书多半就要离开辽东了。除了他还有东道赵都尉的外甥,河内司马伯达,司马氏如今迁来辽东避祸,却并未求田问舍,显然无久居之心,属下与伯达见过几面,才学是有的,不过未能说动其出仕,恐怕还要靠将军亲去了。” “大善,这仗打得燕某险些将长文忘记,除了他,途经上谷时也要为子干先生扫墓祭拜才是。”燕北说罢才对沮授问道:“河内司马氏,来了辽东?” 沮授点头,默不作声地自袖中抽出一块白绢交给燕北。燕北不解地接过,低头看了一眼便已经了然,对沮授轻轻点头,这才接着向堂中众将交代完事宜,待众将散去,燕北才拉着沮授问道:“公与,司马氏有几个孩子?” “七个,长子司马朗如今已至加冠,幼子尚未开蒙,所以将军,这便是属下给你那片帛巾的原因……司马伯达如今正为几名幼弟的学问而忧愁,辽东书院应当是他们的好去处。”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身不由己 七月初四,辽东细雨绵绵,燕北邀司马朗共游千山。 褪下沉重的铁铠,着短袍的燕北纵马疾驰穿过原野,将护卫的骑兵队与司马朗远远地甩在身后。奔驰,似乎只有奔驰的速度与力量才能让燕北重新寻到几年前的自由,不再被混乱的天下大势左右,不再为浮于俗套的人际所拉扯。 猎猎红尘仿佛随着掠过身旁的风一同消失,说的是要与司马朗同游,可决定了赛马之后燕北便再难收住这种沉溺在快感中的奔驰。 再勒住马匹,晃眼便以至山脚。 山道上人迹罕至,来自西邸的丹山宝马却如履平地,直攀至半山腰百年前先人所立凉亭。随意拴住坐骑,脱下蓑衣挂置一旁,燕北跪坐在凉亭中望着山间青松翠柏间升腾起的雨雾,竟一时望得痴了。 谬误,燕北的人生中仿佛充满了谬误。 黄巾屯长是错,反叛军侯是错,他总是试着更正自己的选择,可那些因此而做出的决定,却总能使他卷入更大的麻烦中。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不能自制。 这真是他从前想要的人生吗? 锦衣玉食,千骑高牙,固然威风了得……昨天夜里他梦到年少时曾携刀纵马狂奔过的塞北大漠,四下里是大漠上鬼哭似地呼啸风声,天很黑,夜很凉,单骑控三马嘶风,身后是燃起冲天大火的乌桓部落与成群怪叫高呼喊打喊杀的乌桓骑兵。 多快意! 可那些记忆在他脑海中萦绕的却总是锈迹斑斑的短刀与好似钝刀刮肠般的饥饿,最令他难以忘怀。 似乎在记忆深处令人印象深刻的总是那些隐晦而难以启齿的感觉。 挥散不去。 “将军骑术高超,在下佩服不已。”司马朗虽然这么说着,心下却颇为不以为然,认为是燕北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终究草莽出身,用人御下也不过是如此拙劣手段罢了。背后虽被雨湿,山间凉风却让略感疲惫的司马朗精神为之一振,随着燕北的目光向远处望去,阳光穿不透厚重的云层,却令山间云雾更显迷人,不禁开口轻声道:“这真是难得之景!” “伯达来了,是燕某失礼了,数年不曾纵马,一时忘了伯达。”燕北的脸上有些尴尬,再抬起头来又将自己装进厚厚的伪装中,拱手说道:“伯达非我部下,不必称做将军……辽东,比不得中原,伯达在此迁居,可还顺心?” 司马朗定定地看着燕北,顺不顺心……又并非是他们司马氏想来! 原本他只是想带着兄弟前往黎阳,在做黎阳谒者的姑父赵威孙庇护下躲过关东关西的讨伐大战,却不想连赵威孙都身不由己地跟随作战,而他们则跟着黎阳百姓跟着大军夹裹着一路来到辽东,这么个与中原比起来好似不毛之地的辽东郡! 汉度辽将军的兴起之地,对司马朗没有任何诱惑,凡此种种不过亲眼所见燕北是如何穷整个辽东使他的兵马钱粮充足罢了,走出襄平,辽东南部各县乡亭甚至有百姓劳作时连衣服都没得穿,光着屁股见到人时只能蹲在田里。 “燕兄,恕在下直言,辽东并非久居之地。”司马朗思前想后,大约燕北约见自己便是想要让自己在其麾下出仕了,不过他是真没这个想法,与其为难倒不如照实相说,道:“初至辽东,的确一派欣欣向荣,郡府造桥修渠,开垦荒田。而将军兵将雄壮,外能御侮内可安民,更为不可多得。” 司马朗说的句句实属,让他不愿久居辽东并非是燕北的错,他不知从前人们说的辽东穷苦是何般模样,但自他避难于此,的确是亲眼见到辽东日新月异的变化。如今两年中,灾丰交替,但哪怕是灾年收上四十万石粮草也已经远超幽州各郡,更何况去岁收上过百万石的粮食,郡府仓禀之实亦使得辽东拥兵两万有余仍不觉穷兵黩武。 就算是将国中朝廷贤吏派到辽东郡,恐怕都无法将事情做的比马奴出身的燕北做的更好了! 但是,只有在辽东生活一段时间才能知晓在一派安详中隐藏的害处。 “郡府粮仓丰实到老鼠想来都不屑去吃那些仓底的旧粮,但郡中百姓仍旧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军卒雄壮可一日三餐,可黎民黔首却仍旧年年会被饿死冻死;铁邬每日产出农具、兵器及手工艺品何止上百,郡中除了少数豪强与富裕的军卒又有谁能买得起,只能堆积在武库等待生锈或被阁下应对下一场战争。” 司马朗心知这些话一定会触怒燕北,却仍旧拱手说道:“阁下在黎阳,在冀州,在青州,在整个北方不断迁来新的百姓至此,可他们却除了充为田卒军户别无其他活路,那些上了年岁的长者只能在城外等待郡府施舍方可活命,新的流民不断被迁来,旧的百姓却不断离开辽东寻找新的活路,将军,辽东郡……” 整个辽东郡,像燕北新打下的纥升骨城,是一座军镇,是燕北的私人领地。这里的田卒是燕氏的佃户、这里的军卒是燕氏的家兵、这里的商贾是燕氏的商贾、这里的工匠是燕氏的匠作……辽东郡没有土地兼并,因为所有的土地早已被燕北兼并。 司马朗在辽东郡看到燕北无人可比的务实,但正是这种务实使得郡中吏民被生生分割为两个天地,能为燕北出力役、兵役的田卒、匠人、军卒,生活便富足到无以复加,可其他人呢? 甚至比不上辽东马场里的那些牲畜! 这样一切都在燕氏强权的操控之下的土地,如何会有士人的生存空间?早先田地是燕北的,后来燕北将田地交给郡府,可郡府也是燕氏的郡府……甚至还兴起可笑的变法,将每户所拥田产数量都有最大的限制,司马朗能够料想,只要变法仍旧在继续,辽东郡便不会有多少真正的士人与豪强。 没有士人与豪强的郡县,绝非司马氏能够久居的地方。 燕北缓缓叹了口气,他早就想到荀悦的变法会在郡中受到些许反弹,但他没有料到,最先反对变法的不是那些在他部下仕官的部下与书院中的长者们,而是司马氏这个外来户。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俱为浮萍 燕北并未如司马朗所想大发雷霆,因为他知晓司马朗所说的一切俱为实情,他并非是不想改变如今百姓挨饿受冻的现状,只是这件事在短期内难以达成。 迁入百姓的弊病到如今方才显现,令人措手不及。从前辽东民户太少,他便不留余力地迁徙流民至辽东,大力开垦荒地。如今荒地开垦出来,他甚至将半数田地交由郡府分配,但却仍旧有很大阻碍。 田地根本不够。 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几年中辽东开垦出上万顷土地,从伐木制船建屋至除草开田已形成行之有效的开垦法度,但当他交由郡府分配足有六千余顷土地,却仍旧无法分到流民手上。 穷兵黩武的坏处,显现地无比清楚。 这些年四下征战,他部下将士阵亡何止一万?那么多家眷需要赡养,作为抚恤的几千钱根本不够养活五口甚至更多的遗孤,可他的兵还是要继续招募下去,便必须为士卒的身后事打消顾忌;战阵有功者何止一万?田地不过初一移交郡府,便以极快的速度在数旬中分配一空,甚至对那些战死者的慰劳根本称不上厚重。 一条人命不过让他的家眷分到二十亩、三十亩田地而已。 这便是出现司马朗口中州郡仓禀足而百姓流民仍旧饿死的原因,沮授只能源源不断地拿出粮食或招募流民造桥修路,拿赏钱与饭食来养活他们……可渠与路,都不会一直修下去。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伯达,坐下。”燕北看司马朗那副时刻准备着以理据争的模样感到好笑,不由莞尔,招手让他坐在一旁,这才对司马朗说道:“你知道历来的辽东郡,是什么模样吗?在燕某年少时,有民七万户,郡国兵千余,就像襄平,不过只有三百驻军。那时候高句丽常寇边,郡兵不能御,年年为东胡所略,豪强大氏都要带着奴仆逃进山里……现在辽东有民十七八万,就算连年大战,仍有两万可战之兵,句丽寇边,我汉家将兵东去,打得他们废黜大王割地求和!” “尽管,燕某还是养不活这十七八万人。”燕北言语有些许低沉,但转眼便已昂扬道:“但辽东郡,辽东郡现在能养活十二二三万,比从前好了太多,可能辽东永远都无法养活二十万人,但燕某现在不仅仅只有一个辽东郡了。还有乐浪、玄菟、辽西,将来还会有右北平与渔阳!燕某总是能养活所有人的!” 燕北不在乎现在是好还是不好,这是他的责任但并非他的错误,就算没有他燕仲卿,那些会死掉的人难道就能活下来了吗?不会的,就算没有他,谁都不会比现在过的更好,只有更多人会死去。 他只在乎现在比之从前,好就是真好。 司马朗的面色难明,他不知道是什么给燕北信心,似乎在年轻的度辽将军眼中根本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在他看来辽东郡就像个烂摊子,百姓愈加穷苦、郡府却无力支撑,这种事就算是沮公与那般大才也只能束手无策,但在度辽将军眼中却似乎并非太大的问题。 尤其是燕北的反应,似乎自己所说的事情他都知道,而且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接受了? “将军,是知晓那些事情的?” “如你心中所想,辽东郡的确是燕某的辽东郡,难道你会不知晓背后的毒疮吗?”燕北张手抚过远方山河,“辽东就像燕某的手脚,百姓疾苦如切我肤,燕某又如何能不知晓?董仲颖死于并州王子师与吕奉先之手,你知晓吧?” 司马朗点头道:“在下已从行商口中知晓,王子师下令尽诛凉州人,亦不过是另一个董仲颖罢了。” 权力就像天下最妖娆的美女,将人引入深渊;也会化为最凶猛的野兽,择人而噬。董卓并非是第一个因此而死的人,也绝非最后一个。 只是什么时候轮到阁下呢? 司马朗看着面色平常的燕北,心中诧异地想着,他着实想不出为何草莽出身的燕北身上似乎瞧不出任何贪恋权欲的模样。他看不透燕北,反而心中所想会被燕北看穿。正像他所说,辽东是他的,玄菟、乐浪、辽西也是他的,甚至在将来还会有渔阳与右北平,但他似乎从未将这些权柄牢牢抓在手中。 他不像董卓,以军权行政事,他的政事就交给太守去做,但所有人都知晓他才是主人。 这一点在司马朗眼中非常厉害。 “在下听闻州中从事欲共推将军为幽州牧,但将军似乎并不以此为荣。” “王子师做不成董仲颖,他已经死了。”燕北神色如常地说出残酷不已的话,令人心惊肉跳,道:“李傕、郭汜、樊稠、张济聚兵长安,围困两月。吕布逃亡南阳,王允坠楼而死,如今执掌朝政的李傕与郭汜,哼,郭阿多都做了车骑将军……伯达以为州牧是那么好做的吗?怪只怪燕某没能保住刘公性命,否则幽州安乐不至如今地步!” 司马朗温言心头更感犹豫,李傕郭汜当政尚不如王允,至少王允还是士人,如此一来只怕河内温县仍然混乱,更无法回乡了。而另一方面,燕北的后半句话亦令他感到吃惊,听燕北的意思刘虞不是他派人杀的? 如今幽州风传,杀死刘虞者必为燕北、袁绍、公孙瓒之一。如今公孙瓒挥师攻克涿郡兵败蓟县,看上去倒有不少嫌疑,燕北则安坐辽东却可坐收刘虞死后最大的得利,亦难逃干系,反倒是袁绍看起来非常委屈。 “他们推举燕某,只是因为仅凭他们的郡国兵恐怕无法阻挡公孙瓒罢了,何况旁人做州牧,谁又有刘公那样的仁德能制燕某?他们并无这样的德行。”燕北缓缓地看了司马朗一眼,这个比他还小上三岁的年轻人能看出辽东的问题,便是有才学的,不过却书生气太重,不似将门之子。燕北说道:“如今天下哪里还有一方乐土,北方、西凉、中原、江南,处处烽火处处征战,天下大乱,你我都不过浮萍罢了。” “李郭当政,中原更加混乱,短期你们司马氏是无法回去了,倒不如在幽州出仕,我愿以襄平令以请,如何?”燕北说罢便摆手道:“燕某知晓你忙着在家教导诸弟,不过教学还是让辽东书院的大儒去做更好,你说呢?我听说你二弟聪慧,虽不过十二却能帮你教授诸弟,若他愿意,亦可为县吏跟随左右,你们司马氏兄弟总是要做官,不如早些,你看如何?” 正文 第六十章 中平略记 燕北其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表面上他身担重担,实际上对他来说最困难的事情只有两件。 一是找到出现的问题;二是将这些问题丢给合适的人去解决。 辽东的问题一直非常严重,这里相当于燕氏的京畿重地,但他相信沮授能将这些事做好,这也正是他欲以沮授督幽东的初衷。无论新的辽东太守是谁,都不会比最熟悉辽东的沮授做得好。说来也是应当应分,最早沮授的才能在军略上明显强于治政,用兵之才远胜燕北,以少兵据守一座邯郸城便教燕北久攻不下。 但因为最初与沮授的关系并非如此琴瑟相和,燕北不敢让沮授领兵,否则他手中如今可独当一面的大将断然不会只有麹义,不过如今沮授坐镇辽东四年,将复杂的辽东治理地井井有条,甚至连饥民流民都能最大程度上的安抚,给予数万兵马提供最安然的后方重镇,尽管没有战功,治政却是功不可没。 燕北与司马朗在千山一同食过晚食,又在山上草庐住了一日才下山,其间谈论幽州局势与过往闲谈,倒也难得愉悦。尽管二人出身地位截然不同,却又许多能够说到一起的话题……事实上天底下还真没有多少人与燕北聊不到一起的,他经历了世间大多阶级,由下至上皆有了解,反倒能在同样的事情上给司马朗带来不同角度的启发。 司马朗虽然没有当下答应燕北,但显然让诸弟进学由大儒邴原王烈等人教导令其心动,托词回家考虑几日,却又给燕北推荐了另一士人出仕,是他的同乡亲族,与他同自温县举家迁至黎阳又被夹裹至辽东的士人赵咨。 在那之后不过三日,不出燕北所料,司马朗肃整衣冠地再出现在襄平燕氏邬时便做好了出仕襄平令的准备,与之同来的还有温县士人赵咨。温县赵氏与司马氏世代联姻,赵咨与司马朗亦有姻亲关系,燕北与赵咨交谈后发现此人并无太多出色过人的本事,不过胜在心性善良,中规中矩,应当是能够充任小县令的才具。 县令之才,在燕北部下如今已算不得什么才具了。在数年的从政历练当中,燕北一系武夫皆自开始的屯将、曲将到如今的校尉、军司马之才,官吏亦是如此,即便是当初看上去最不成器的甄尧,经过数年历仕郡府、沓氐县之后,都成为能够治理万户大县的官吏。 似司马朗这般上来便被燕北委任为襄平令的青年,在几年之后显然是要前往小郡做太守的。诸如石韬、赵范、田畴等人,将来亦都是出任太守的人选。 一介县令,绝非是他们的终点。 而对于继承卢植遗志,编撰《中平略记》的陈群,燕北甚至给出更高的官职,他想将陈群安排在州府,接替齐周功曹从事的职责……尽管去年陈群拒绝了燕北出仕辽东的邀请,不过这一次当燕北再提出此事时,陈群一口应下。 前往州府担任从事对陈群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功曹是州中大吏,非但没有辱没陈群的才具还能看出燕北对陈群的厚望……这几乎是燕北能够拿出最高的官职了。当然,吸引陈群决定留在幽州的关键还是在于前往州府担任功曹从事更方便于前往涿郡祭拜卢植。 尽管眼下涿郡还在公孙瓒兵马的控制下,但陈群以为只要燕北亲临蓟县,一定不会准许公孙瓒兵马驻扎在涿郡。 卢植病逝前将编撰《中平略记》交由陈群代为操刀,也算了却卢植一桩心愿。不过实际上这册书到如今仍旧叫做‘中平’已经不是那么合适,早在卢植病逝之前便已将中平年号发生在天下的事宜记录完毕,自中平元年的黄巾之乱起,西北羌乱、幽冀二张叛、长沙区星等等,各地造反起兵者不可胜数,直至各路诸侯起兵讨董。 眨眼间,到了初平三年夏的如今,陈群将初平年间天下发生的事宜亦记载于书简当中……若是情况允许,陈群甚至希望能够将卢植的心血铸成青铜大鼎,以遗后世。 《中平略记》并非是记录一州或是一人,亦非史书,而是由卢植、董卓、袁绍、燕北等人在天下大势之下自不同角度做出种种举措,从侧面记载这个疯狂而又怪诞的年代中这些明明心存天下的人是如何站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上用权谋、战争,将汉朝推进深渊。 其间有卢植眼看汉室倾颓却无力回天的悲愤,亦有诸如董卓以兵当国凶威震世造成的影响;有接近史家冰冷的话语表述出权倾天下或割据一方的诸侯之善于恶,亦有夹杂强烈个人情绪的对桓灵二帝与董卓掌权时的种种为政举措的评判,甚至还有许多卢植对小皇帝在时局稳定后的种种建议。 只是可惜,卢植见不到那一天。 就连在卢植过世后继承遗志继续编撰的陈群,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天下清平的那一天。 卢植在世时,每编完一简便派人誊抄传送燕北,燕北自是认真阅读。他很轻易便发现卢植的略记大多是在提点自己,也正因如此陈群才在编书时特意将卢植的治国策论独编出一部……不难看出,卢植希望燕北不要步董卓的后尘。 在卢植看来,燕北掌权要比董卓掌权更加危险。董卓只是专擅朝政,可若轮到燕北? 恐怕就是改朝换代了。 策论一卷,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卢植在世时的不安,尽管这在燕北这个当事人看来近乎是天方夜谭,他没有那样的野心也没有那样的实力,可在卢植眼中自汉王朝东北孕育出这个亦燕北为首的地方割据诸侯已然拥有了问鼎中原的潜力。 似乎燕北具备权臣的一切优点,狠辣狡诈不失坚韧,唯一的缺点便是不姓刘。 卢植直至去世前,还在用他的方式挽救危如累卵的汉王朝,即便燕北认为老尚书是杞人忧天,却也很难不对这位汉室忠臣献上尊敬。 司马朗与陈群纷纷出仕之后,燕北再一次集结起随他纵横天下的兵马,这一次旌旗向西。 幽州牧!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等待时机 幽州,广阳郡,蓟县。 刘虞的死给幽州带来的并非仅仅震动那么简单,州牧死后带来短暂的混乱使得州府损失两名从事。尽管幽州并未像两路诸侯争夺的冀州那么混乱,却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涌动,甚至在所有人都感受不到的情况之下已陷入冀州争夺的泥潭之中。 幽冀二州,因为公孙瓒的缘故成为一体,而群龙无首的幽州在如今的天下局势当中,自然成为诸多诸侯眼中的一块香肉,那些好似乌鸦般的诸侯都希望能借此机会分一杯羹。 若非如此,州府诸多从事除了荀悦,旁人也不会愿意拱手将州牧大权交给燕北。 正如燕北所想的那般,整个幽州除了他燕北,谁都没有外御公孙瓒的底气与实力。 郡国兵在涿郡被公孙瓒兵马一举冲破随后节节败退,甚至让严纲兵临蓟县城下,这才为姜晋与阎柔的联军所败退还涿郡。但击退严纲一次并不意味着蓟县就此安全了,战线仅仅被向南推去七十里,在距离蓟县相对遥远的地方,对峙一直在持续。 少部乌桓骑、鲜于银率领的郡国兵始终在与公孙瓒的兵马作战,凭借蓟县以南的些许山林与公孙瓒的兵马对峙,并偶尔交战。州府郡国兵没有一战克定公孙瓒的机会,公孙瓒亦无法在涿郡全面与北面幽州府、南面袁绍的兵马爆发大的决战,双方尽量克制着战局,都不希望冲突再一次扩大。 都在等待。 公孙瓒在等,等撑到秋天凭借涿郡、常山、中山、巨鹿等地收上钱财再行招兵买马后一举覆灭袁绍再吞下幽州,成为二州之主;鲜于银与姜晋等人则在等待燕北统率兵马前来蓟县主持幽州大局。 鲜于银等人到如今才发现燕北所使用的职业武士的优势,尽管燕北部下可能驻守各地的常备兵卒在武备上较之郡国兵都占据优势,更不必说会拉出幽东作战的精悍之士了,是个人都能看出两支截然不同的军队在气势上有何样的差别。 但是对鲜于银这样久经战阵的将领而言,他却认为不单单郡国兵弱于燕北军,同样弱于公孙瓒军并非是没有原因。武备上的差别只是一方面,真正影响士卒战意的恰恰是他们的身份。作为燕北部下军士,死后有丰富的抚恤不说,家眷亦能得到妥当安置,可若是为州府而死,并没有人去赡养他们的遗孤……单凭这一点,便使得原本战力便稍显薄弱的郡国兵更不敢与敌军死战,与公孙瓒的军队交兵时一战即溃。 这在燕北部下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鲜于银与鲜于辅甚至闷头思虑过很长时间,他们看过姜晋的部下作战,据他们所知姜晋部在燕北军中是以不遵守军纪、战力涣散而著称的三流军队,而蓟县城下一场死伤三分之一的战事亦证明了这一点。 可就是这样一支军队,硬是在姜晋这个马匪的率领下于蓟县城外死战不退,那场战事他们这些州府从事都在城上眼睁睁看着的,旁人不知兵事,只晓得阎柔所部数千乌桓兵出了大力气。可鲜于银与鲜于辅可是清楚极了,姜晋的部下在城外硬扛着白马军的进攻小半个时辰,三千营兵死伤过千,仍旧奋战不退。 甚至在那种战局之下被吓破胆溃逃的都不到百人。 要是郡国兵,死伤超过三百便四散而逃了。 正是这场发生在蓟县城下的战事才坚定了鲜于银鲜于辅想要引燕北入州府的心思,试问就连三流军队都能战到这种程度,那度辽军本部的战力,甚至讨董之战中被称作天下骁锐的燕赵武士,又该有多强……公孙瓒,难道还不是挥手即破吗? 姜晋要知道这事就要笑掉大牙了,他的本部人马是三流不错的,可并不意味着驻防蓟县的全是他的本部人马啊!他麾下这三千人,可是有多半都是并了别的营的军卒,战力上虽然铁定是无法与燕赵武士比肩,但也是要强过度辽部下三营的,要不然他敢在城下与白马军打硬仗做诱饵? 姜晋蛮横,却不是傻子! 其实就算没有乌桓兵,蓟县城外的那场战斗也必然以白马军退却而告终,无非是他的部下会多死些人罢了。 “阎兄,你若想要得到护乌桓校尉部司马的官职,就需要把这些乌桓兵练出一营骁锐,员额不必多,两千人足矣,只要有两千人像你部下那六百汉儿那样,姜某便可为你求这个官职!” 立在城外与鲜于银等州府从事一道等候燕北的姜晋对身旁阎柔轻笑,随后小声说道:“将军说过,强将弱兵,百战难胜;但强兵弱将,百战难输。你若做了护乌桓司马,以你的本事,不出两年便能做上护乌桓校尉,到时候可不要忘了姜某。” 在姜晋看来,燕北军中还的确没有谁比阎柔更合适做护乌桓校尉了,论及与乌桓各部、塞外鲜卑的复杂关系,恐怕除了燕北再没有谁能强过阎柔了,何况阎柔还是个能带兵打仗的,至少他要做了护乌桓校尉,便能让燕北不必耗费心神有后顾之忧……何况,这个阎柔是个新人,整个燕北军中也没人比自己对他更加亲待了。 护乌桓校尉这个位置的人选,在姜晋看来必须要是自己人才行。 他在边境上可还有自己的买卖呢,走私战马或是自铁邬雷公手里漏出些铁器,贩到塞外可都是暴利,若阎柔做上护乌桓司马,至少能给自己的商队提供些许便利。 “阎某谢姜兄提携还来不及,如何会忘记姜兄。” 阎柔立在姜晋身侧笑着答上一句,他并不反感姜晋这样的人,相反他们都出身低微反倒更有共同语言,只是所求不同罢了。在他看来姜晋用兵才能一般,甚至会粗心大意忘记布放斥候,尽管其人有足够的血勇却绝非能征善战之辈,甚至身上还有不少诸如贪财之类的旧习难改。 可有些人未必需要什么才能就能名留青史,诸如姜晋之辈,决定他今生成就的绝非才能高低……而是看他早年投入黄巾时的屯长是谁。 远方浩荡的烟尘中旌旗招展,曾经的黄巾屯长打着汉度辽将军的旗号,统帅这纵横天下的千军万马,近了。 正文 第六十二章 莫提吾名 燕氏战旗扎在蓟县城头,扎在广阳郡的每一座城头,三千来自辽东的骁锐军士在校尉潘棱,司马典韦、张颌的率领下入驻蓟县大营,两千七百精锐的弓骑营武士追随太史慈在城外占据各处要地,孙轻所辖领的斥候营则进入战时常备状态,游曳在最危险的战线之上,巡查公孙瓒兵马所露出的些许蛛丝马迹。 近万兵马以蓟县为中心涌入广阳郡,每一条宽广的官道上行走的百姓皆能见到辽东武士骁勇的风采。 燕北麾下兵马的军纪在天下诸侯中算是较好的那一种,但绝非最好……他们只能做到勉强不扰民,但抢些吃食、购置零碎赊账这种事情总是难以避免。但即便如此,广阳郡的百姓见到这些雄壮的辽东军士仍旧感到安心。 人不怕坏,只怕比较,仅仅喜好赊账的燕北军与杀人越货的公孙瓒军比起来,简直要好到天上去! 其实说来讽刺,作为汉度辽将军的燕北,麾下兵马的军纪比做叛军那时坏了不止一成……至少叛将燕北的军卒对各地百姓称得上绝对的秋毫无犯。 想到此处,坐在州府大堂上的燕北不由莞尔,从前他最多只有一万兵马,直属于自己的本部的不过两三千人,说一句话用不了半柱香时间便能传遍全军,何况当年除了怕死什么都不怕,代兵受过那种苦肉计都使得出来,麾下兵卒哪里敢不听命。 可到现在,乌泱泱自辽东拉出八千兵马,算上姜晋的部下便有一万余,可这才不过是度辽部兵马的三分之一而已。横跨千里之遥,麾下各个战将皆立下战功,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小卒都成了军侯曲将,能仍旧将军卒约束到不伤害百姓已是难得可贵。 这种时候再指望自己亲力亲为地约束士卒已经不行了,燕北此次进入广阳郡,迫切地感受到必须挑出时间对各部将领申明军法,要靠他们去约束才行。 这是燕北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坐在幽州牧府当中,不过堂下从事却久久无法凑齐。 如今堂下自有姜晋、潘棱、张颌等一干武夫与郭嘉、陈群两名文士及荀悦这个打着燕北烙印的别驾,至于州府从事亦有鲜于银、鲜于辅、程续等人,不过却始终空着个位置。 燕北颔首问道:“那是谁的位置?” “回将军,府君,是齐从事。”姜晋眼中闪着凶光抱拳说道:“兴许是听到将军前来,逃去别处了吧!” 燕北在相互传送的书信中自然知晓姜晋方至州府便一刀削去齐周的发髻,将事情闹得很不愉快,这自然是在他的授意之下……齐周就是把蠢笨的刀子,燕北想杀公孙纪很久了,却不想被他一把火烧了。尽管是无意中帮他做了事情,不过若齐周还在这里,燕北第一件事便要将其拿下治罪,眼下他跑去别处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眼光扫过鲜于银、鲜于辅时却发现二人面色有异,于是问道:“鲜于从事,有话要说?” 鲜于银长吁短叹,抱拳说道:“燕将军,齐周今日早间自西门出城,奔冀州去了。” 奔冀州去了……鲜于银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瞪大眼睛,姜晋怒而拍案道:“定是投了袁绍!恨当日未能宰了此贼!” 齐周杀死与公孙瓒相近的公孙纪,定然不会前往冀州投奔公孙瓒,想来除了袁绍哪里是没有别的去处了。不过燕北却并不在意此事,只是摆摆手示意姜晋稍安勿躁。 还是老而持重的程续轻咳一声,拱手说道:“燕将军如今既然已至蓟县,那便接任州牧吧,我等州府从事自当为将军传信朝廷……” “继任州牧一切从简即可,如今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燕北摆手,看上去并不在意继任州牧这件事。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无关他在意不在意,能击退公孙瓒就算别人不举他也做定幽州牧,无法击退公孙瓒就算继任州牧也只能退守渔阳,没有太大意义,燕北说道:“当务之急,刘公停灵州府,尽管以冰封墙亦非我等幕臣处世之道,夏日已至,应速让刘公入土为安……诸位请议,是将刘公暂安蓟县,还是待击退公孙瓒后再还乡东海?” 说实话这些州府从事让燕北挺失望的,刘虞遇害数月,棺椁仍旧停灵州府不能入土为安。即便如今道路受阻也该先为刘虞在蓟县寻处墓地才是正理。 众从事面面相觑,遂将目光望向荀悦,荀悦拱手说道:“将军,并非是我等不为刘公择选墓地,而是公孙瓒性残忍,刘公在世时二人便早有间隙,若葬于蓟县而不能守……恐陵墓为公孙瓒所害,不知将军之意?” 荀悦说着,众从事便纷纷叹息,他们也知晓让刘虞停灵大为不妥,可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东汉流行厚葬之风,自董卓以中郎将吕布发掘汉陵起,各地诸侯部将发掘陵墓盛行,而流转各地的公孙瓒亦不例外,在冀州攻城略地之余挖掘陵墓,若其攻至蓟县而州府不能御,则刘虞陵墓恐为其害。刘虞在世时众人受其恩德颇多,如今又哪里愿意让刘虞死后尸身冒险? 燕北闻言也愣住了,他确实没考虑到这样的问题,倒不是公孙瓒缺德,他的部下不要说姜晋王义,就连他自己早年间也干过掘坟盗墓的事情,更何况眼下正逢乱世人心不古,的确是没有办法的事。 不过想来这帮从事也够有意思的,他们打算怎么做,难道公孙瓒打到蓟县了他们便搬着刘虞的棺椁往东逃么? 没了冷冰封存走不出百里棺椁里的尸身便腐坏了! “派遣船队,自渔阳走水陆,运送刘公棺椁至东海吧,早日让刘公入土为安才是。”说这话的时候,燕北心里头隐隐带着些许不自信,徐州眼下是与他有杀身之仇的陶谦的地盘,扎着燕字旗号的船队行至徐州,能安然无恙么?想着燕北便接着说道:“让船队插幽州的旗号,扎上白幡……荀别驾修书一封派遣骑手传送陶谦,务必使其行以便利。” 燕北对着荀悦说罢,在心里暗自加上一句。 不要提到燕某的名字。 正文 第六十三章 万余甲兵 想到陶谦,燕北的胸口便觉得有些堵。 当时怎么就不多砍一刀将那老匹夫宰了! 致使如今辽东的船队若想下江东都要偷偷摸摸……如果没有陶谦坐镇徐州,整个沿海地区,渤海的袁绍还尚未摆明车马开战,青州刘备不足为虑,江东亦没什么称雄的人物,可偏偏那就坏在这个陶谦手里了,导致如今运送刘虞尸身回还乡里还要偷偷摸摸的。 燕北口中所说如今比继位州牧还要重要的事情有两件,一个是运送刘虞棺椁入土为安,再一个便是要筹谋将公孙瓒赶出涿郡,将来再以图击垮袁绍与公孙瓒。 “将军,眼下不需思虑进攻袁绍与公孙瓒,只需将严纲这一支兵马赶出涿郡即可,封锁幽州边境,便可使将军立于不败之地!” 自州府堂上退下,燕北在蓟县本从未置下田宅,不过初初一至,姜晋便奉上自己的孝敬,城中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与城外大片肥沃良田的地契,全部装在个小盒子里头送给燕北,令他哭笑不得。 在辽东军中这近乎已经成为不成文的规定,战利中五成交由将军部,也就是燕北私人,其余的才是士卒所掠。而实际上再加上层层将官克扣下来,最后能落到士卒手中的战利不过两成。 尽管克扣严重,却几乎不存在什么贪墨,战后一切战利皆有专人登记,财货兵甲皆由匠人与燕北嫡系商贾计算价值用郡府金钱赎买,以五成价格购入郡府,再分门别类地交由铁邬再锻或是商贾出售各地,为郡府赚的大量财物。 数年征战,燕北军在整个北方甚至超过汉王朝北方版图的广袤地域形成庞大而有效的销赃,哦不,是易货渠道。 庞大的资财供应兵甲器备衣食无忧的职业武士,成为燕北军强大战力的基石后盾。 姜晋上交的地契燕北没有不收下的道理,不过却并未入主城内,而是直接住进城中大营里。如今战事将至,蓟县人心浮动,燕北并不愿在未能完全掌控蓟县的时候以身犯险……刘虞可就是死在州府里,这件事在燕北心中就像一块大疙瘩,无法消去。 这大约也正是典韦带着心腹武士寸步不离守在燕北身边的原因。 听到郭嘉的话,燕北坐正了身子,问道:“立于不败之地,此话怎讲?” “属下知晓将军急于为刘府君复仇,正如将军所言,如今当务之急并非是继任州牧。但尽收幽州之地却亦是重中之重,辽东一地兵马虽多,目下却只能聚起蓟县这万余人马,麴将军部正在辽东招兵买马,我等最需要的便是时间,此际南下与公孙、袁绍作战颇为不智。” 郭嘉含笑拱手,起身在帅帐中燕北身后悬挂的幽冀地图上比划着说道:“眼下公孙瓒与袁绍争锋冀州,而将军于幽州大可置身事外,收拢幽州诸郡为我所用。以沮君安定幽东,遣一强将驻守代郡以摄冀北,择一守将镇守涿郡以安民心,派遣使者分至冀州公孙瓒与袁绍处,言明我州不入冀州,到时将军镇蓟县谁敢北上?” 郭嘉仿若说笑间便为燕北勾勒出尽收幽州的美好蓝图,探手指向冀州道:“二獠相争已成定局,如今三家态势以公孙兵强而袁氏稍弱,我部虽有潜力却欠缺时间,因而无法在此际踏足冀州战场。但二獠孰敢北上,便势遭我两家联手钳制,我州不战,便立于不败之地矣。” “哈,不战自立不败之地。奉孝亦无需遮掩,这强将自是麹义,守将当为高览。”燕北朗声笑出声来,不过对这样的筹划并非十分满意,而是问道:“倘若燕某待得天时,出幽州征战,又将如何立于不败之地?” 为了尽收幽州与掌中,燕北不介意做上一年半载的缩头乌龟,但若天时一到,再据守州郡则为不思进取,于燕北看来他迟早是要兴兵复刘虞之仇。即便刘虞的死已经成为一笔糊涂账,但总归是不会脱离公孙瓒与袁绍这两个选择……于公他要成为北方霸主才能保证自己在这乱世活下去;与私要为刘虞复仇。 与这二人开战,势在必行,无分早晚。 “将军想取冀州?这是好事,不过冀州之大,尚要徐徐图之,不过若天时一到,大可发兵冀州,不过在此之前尚要坐观成败。”郭嘉说着言语便转向凌厉,探手指向涿郡西南处要道,说道:“若高校尉驻守涿郡节制众将,可大军据守五阮关;麴将军则将兵驻代郡灵丘;一旦局势有变,便以高校尉将兵取中山卢奴,麴将军取常山真定,威慑巨鹿;另遣小股骑兵突破封锁联结张燕、韩馥,遥制众军,据守地势险要自三面向冀中进攻,率先击败公孙瓒!” 一语中的。 燕北大悦,抚掌笑道:“伯圭取冀州所虑者无需许多,一股脑击溃守军抢占郡县,管打不管治,强募兵员掘坟盗墓,短期内兵势膨胀使其于青冀之间声势浩大,但长期来看兵势不稳、军心不定,其以强兵之势久攻袁绍,不胜则兵马疲敝,是以初胜而后败,反倒使袁本初在冀州得三郡之地。” “燕某若取冀州,只需夺下常山,能与张燕联军,授其印号便可大掠伯圭腹背,乃至联孟德共击伯圭。至于中山,便是麹义屏障,一旦联军势成,则伯圭再难翻身!”燕北说着,带着笑意骤起眉头,看上去有几分复杂,道:“至于韩文节,却是没太大用处,战阵上指望不上的,不过若黑山张燕不愿出兵,倒可取韩文节占据大义。” 大义,讨董之后的天下,还有所谓的大义吗? 燕北说起这两个字便带着难以抑制的嘲笑之意,天底下哪里还有大义、道义,到处烽烟起,道义早已坠入尘埃里,留下到处的血腥残忍罢了。 “只不过,将军打算如何招张燕为将军而战呢?” “此战既然无有道义,那便只有利益了。”燕北玩味地笑了,跪坐在榻上磨砂着颌下尚有些稀疏的断续,看了郭嘉一眼问道:“奉孝你说,燕某若送飞燕万件兵甲,他可愿为我一战?” 大陆泽山洞,尘封已久的万余甲兵,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欲壑难填【七夕快乐】 什么是如今的诸侯? 掌握兵权,拥有治权,草狗都能自称诸侯。 对天底下这些人来说,最重要的并非地盘,而是兵权。越强大的兵权,便越容易得到地盘。 当今天下混乱,流离失所者甚多,兵员来的容易得很,但最困难的则是甲胄与兵刃的来源。 不是谁都有足够的铁矿,而成百上千的熟练工匠对许多人而言更是奢望,更别说还需要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财力。整个天下,能够同时具备这三点的,不过只有南阳袁术等寥寥几人而已。 但是很巧,燕北这个出身卑贱的辽东崽子,全都有! 他有安平乡铁矿与山下锻炉源源不断地出产铁锭,他有张雷公率领下的上千工匠为之赶制兵器甲胄应对战争,他更有辽东数千顷私田与直逼两万顷的辽东赋税,何况还将在今后掌控整个幽州的钱粮税收。 即便不算尚未掌控于手中的渔阳铁司,他都不会缺少兵刃甲胄,更何况还有乐浪郡逐渐兴盛的自造檀弓与高句丽年年进贡的劲弓。 天底下没有谁拥有这样的豪气,能够挥手间将上万件兵刃甲胄送与旁人。 但燕北可以。 蓟县的议事结束不久,骏马嘶风的骑手便奔往辽东与右北平,命高览于右北平及辽西二郡就地募兵,麹义在辽东与乐浪二郡补足兵员,调派民夫先行前往广阳郡。 除此之外,麹义还收到燕北的一道密令,待辎重全数运抵广阳郡之后,麹义率领兵马攻打渔阳王氏邬堡。 燕北一直在想,要不要给王松一条活路。幽州玄菟、辽西公孙氏先后除名之后,整个幽州都没有谁能够作为燕北的敌人,而王松除了那次公孙度举兵时翘起了尾巴,平时都非常乖巧,从来不朝燕北呲牙。 因此燕北一度想要放王松一条生路。 但就在与郭嘉密谈定下针对冀州战事的举措之后,坚定了燕北要将渔阳王氏斩草除根的想法。 王氏是渔阳豪强,势力庞大时并联三郡中三座关键城池,若燕北前脚在幽冀交界与公孙瓒交兵,王松后脚在州中作乱,便能直接截断广阳郡与辽东郡的联系,甚至切断他们的退路……燕北不能没有退路。 冀州不重要,幽州也不重要;北方霸主、争雄天下,甚至什么大势、胜败,都不重要。 燕北想活,但他不怕死。 中平元年他敢随兄长直走冀州投身黄巾,如果说那时他本就除了性命一无所有不算什么的话,中平四年抛弃一切谋刺陶谦,后来又放下唾手可得的冀南王只身北上为张纯赴死……燕氏子从不缺少从头再来的勇气。 乱世给了生于贫贱的青年将天捅个窟窿的勇气,这固然有生正逢时的喜悦,可说到底,人在乱世更是身不由己。 他追求的是富贵,是权力,可说到底不过是与生俱来内心里的不安在作祟,劳心费神地使尽手段想要活下去罢了。 若给他一个理由,他仍旧愿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与心中远超性命的忠义而死,但若没有这个理由,他便仍旧要受到趋利避害的不安所支配,活下去。 后路,不能断。 王松,必须死! 这一年,董卓死后他的散兵游勇尽管齐心协力入主长安,但他们并没有继续支配西凉叛军马腾、韩遂的威望。李傕郭汜的掌权,天下许多人的看法与燕北一般,不过认为是几个撞了大运的小人物翻身罢了。 这就像什么呢?就像还做着护乌桓校尉的燕北突然有一天带着十万乌桓兵打进了洛阳……谁看起来不觉得这事像个笑话? 这个时代总是持续地重复着历史的吊诡,虎视天下的董卓已经超越了前辈霍光在世时的地位,正朝着有汉四百年从未有过的权臣之路进击着,猛然间却被自己一手提拔的并州士人王允与备受信任的并州武士吕布合谋刺死,十余万大军轰然崩塌。如果说这还不算形式急转而下的话,四名中郎将的作风各异则直接给这支活跃在灵帝之后称霸天下的凉州军判处死刑。 作战勇猛的徐荣转而倒戈,心怀鬼胎的段煨按兵不动,更遑论倨傲不已的董越被一意孤行的牛辅因为区区占卜杀将夺权。 盛极一时的凉州军随着首领董卓的死在旦夕之间被打落谷底,分崩离析。 却被李傕郭汜、贾诩张济这些个小人物为了活命重新聚集在一起,甚至围困长安城逼死王允吓走吕布,人们以为这便是凉州军最后的辉煌了,谁知李傕等人硬是凭着这场东风跻身朝堂,顷刻间便挟持天子成为天下少有的权贵。 紧接着,战胜之后的分赃,形成皆大欢喜的局面。 率军驰援凉州老乡董卓的叛军头目韩遂受封镇西将军,率领大半叛军回还金城,继续实现其‘凉州事,凉人治’的政治理想;而几年铁与血的混战中脱颖而出的马腾亦成为叛军中另一派系的首领,受封征西将军,屯兵于郿县。 西北不平,隔着高耸如云秦岭的另一边,益州亦不安定。刘焉入主益州之后对内打击豪强,对外则依靠张鲁据守汉中截断道路,打造舆驾谋划称帝,借机称病将留滞长安的儿子刘璋召回。 孙坚死后,横扫淮南的袁术痛失左膀右臂,但仍旧拥有压制群雄的底气。在袁绍欲另立刘虞为帝一事造成兄弟阋墙的裂痕之后,袁术欲除掉袁绍的盟友曹操,与朝廷任命的兖州刺史金尚一道进攻曹操,败于封丘,随后袁术领兵跃马九江,杀扬州陈温自领扬州牧,又号徐州伯。为了交好这位南方霸主,执掌朝廷的李傕派马日磾持节授袁术左将军,假节,进封阳翟侯……但是,天真的李傕难道以为这就能满足胆大包天的袁公路了吗? 袁术抢下马日磾的符节留作自用,将他关押起来不再送其回还。 接着,袁公子派人持着朝廷为了给他封官而拿来的节杖,带着厚礼与伪造的官印,乘船前往幽州……去封官了! (祝君清风野酒,酩酊大醉,夜半好眠,放荡自由)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连成一片【七夕快乐】 袁术的使者尚不知要在海上飘到什么时候,远在幽州的燕北自然不知晓南方霸主袁公路居然会派人来找他,不过另一条自海上传来的消息却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令燕北怒上心头。 “岂能愚蠢至此,一国尚且擒不住一人?”燕北当着部下的面并未破口大骂,可心中显然怒火中烧,拍案说道:“向东夷诸国,挹娄、三韩、海外倭国传书发出购赏,得伊尹漠首级传送辽东者,赏千金!” 让燕北如此愤怒并非没有原因,伊尹漠身份尊贵,在高句丽国内从前有着超过拔奇的支持。尽管这在其一意孤行发动对汉朝的侵略之后使其国内声望一落千丈,但至拔奇继任国王便已经向汉朝割地求和重归藩属地位,若伊尹漠反叛仍旧可能会让高句丽国内发生分裂战事。 如果单单至此,燕北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抱怨,发出购赏更是多此一举。关键就在于拔奇的心性,燕北并不了解,但经由王义的转述,显然拔奇对这个曾经想要杀死他的弟弟感情很好,甚至继承王位也仅仅是暂时屈从于燕北对待高句丽表露出的残暴而已。 拔奇当国,高句丽对燕北而言始终是个不安定因素,如果有可能的话,燕北甚至愿意支持王义掌控高句丽大局之后发动政变杀死拔奇……只不过,那样也未必是王义愿意的事情。 燕北最担心的是伊尹漠在外反叛,而拔奇在内支持。若是如此,高句丽与燕北的第二次战争将继续拉开序幕。 即使如今的燕北势力更强,但他所需要面对的敌人也更多,公孙瓒、袁绍,都是远比高句丽要可怕的敌人,幽州狭长的地势并不利于在东端与西南同时开战……这中间横贯着千里之遥,一旦多面开战,辽东的辎重后勤运送至广阳必然会受到影响,到时留给燕北的将会是焦头烂额的局面! “还有,派人将贺浑鹿那支高句丽王城禁军调来蓟县,我要用他们与严纲作战!” 燕北有足够恼羞成怒的理由,若伊尹漠只是单人逃窜,燕北亦不必发出千金赏格,只需出五十金,便会有数不尽的东夷野民愿意为他去杀死伊尹漠,可伊尹漠在高句丽强大的号召力便决定了他不可能一个人逃走。 伊尹漠整整带走了高句丽一万八千余人,自高句丽向南逃窜,兵分三路自高句丽南部、挹娄、三韩等地离开高句丽国中,没有人知晓其去向何处,最有可能的便是朝着海外倭国渡走。 燕北虔诚的祈祷他们的船队会遇上最可怕的风暴而葬身海底喂大鱼! 然事已至此,再生气亦没有丝毫用处,燕北在只得锤案悔道:“若不能除伊尹漠,迟早为其所害!” “将军,远虑可稍放于后,眼下郡中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你来过目。”陈群端端正正地提醒燕北如今他已经是州牧了,不能再思虑单单辽东一地,接着捧起满怀书简递放到燕北面前的案上说道:“这有沮君传送来的幽东四郡依照将军意思的任命情况,还有荀君在州中的变法陈条,请将军过目。” 比起陈群殷勤地投入州府主簿这个官职的要务,郭嘉在一旁坐着抱臂轻笑,他是断然不会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郭嘉很清楚,燕北如今心生郁结仅仅有一部分是因为伊尹漠的原因,另一部分便是早年间有私仇的陶谦未死,在五年后给他带来巨大的麻烦。 这才是此次伊尹漠出逃事件使燕北如此愤怒的原因。今日的陶谦,就是将来的伊尹漠。 郭嘉不说话,新加入府中作为幕臣的徐庶自然更不会说什么,论官职他最小,论经验他最少,因此在被调至蓟县的第一日徐庶便决定少说多听,先摸清楚燕北与麾下幕臣相处的方式再说。 看到陈群端上案几的书简,燕北原本感到心中烦躁,却听到陈群后半句来了精神,连忙问道:“仲豫先生有了打算吗?” 眼下除了变法图强,再没什么能吸引情绪低沉的燕北了,见陈群点头之后,燕北先低头扫视了一边沮授传回的书信,辽东郡没出什么乱子,如今田豫专事领水卒,玄菟郡太守便直接由先郡丞代太守事的田畴担任,左右玄菟郡不过下辖四县,只要能练兵御寇其他的事情问题都不大。 乐浪太守燕东调任辽东太守,掌管燕氏的根基,司马朗任襄平令亦是重中之重,在沓氐历练一段时间的小舅子甄尧则调往汶县,成为真正的万户大吏。 辽东郡的人口,都集中在襄平与汶县这两座城池乡野,其余各县能有千户便已经不少。除了人口之外,这两县还分别坐拥辽东根本的铁、盐,不得丝毫掉以轻心。 乐浪郡太守则在燕东的建议下以牵招担任,另调派辽东都尉王当前去担任乐浪都尉。这二人都是知兵的,牵招还有不少治政经验,在屯田、制弓、兴渔猎朝辽东郡输送兵员、檀弓、盐、鲸须、鲸油等军备的大方向不变下,牵招与王当的另一个使命便是在操练水卒打造战船的过程中监察三韩,节制三韩,并将触角由海路向倭国前进。 乐浪郡是没有太多兵力的,地理造成其郡相对幽州各郡的封闭,便决定了乐浪无法向高句丽派遣大部人马,因而只能将稍加训练的兵员与多余物资向辽东输送,所以燕北也没有多余的寄望,仅仅是希望他们能代替自己慑服东夷百国……不需要打仗,只要不断增加幽州的影响即可。 燕北不重视讨伐东夷,除了高句丽与三韩之外,无论是三韩七十余国还是海外传说中的倭岛百国,他都不放在眼里,只是希望能依照高句丽臣服的模样,每年向他们索取大量物资罢了。 增强自身,削弱别人,这便是燕北对待东夷的策略。 辽西郡的太守为石韬,郡丞则为赵范,是赵云同乡中的那个士人,沮授对他们的心性比较放心,才能亦是中规中矩,二人合力应当是可以照顾好辽西郡的。 四郡太守皆受沮授节制,而沮授在今年的目的便是要各郡先开水渠课税农桑,而他则负责将襄平与东道城的路修好,以备将来与高句丽再生祸端……待东段修好,便再行休整西段,直至将幽东四郡用宽阔平整的官道连成一片!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英雄之器【七夕快乐】 燕北埋首案几半晌,扯过一片白绢以笔墨写出一个大大的善字,随后添上一行任命沮宗为辽东郡丞、择沮授之子沮鹄为燕赵武士什长直属典韦部下的字迹,命亲信寻骑手送往辽东沮授处。沮授的人事任命在燕北看来非常可靠,基本上各郡皆由新旧两人所领,新人看才能旧人用忠心,可保幽东万无一失。 至于屯田修路更是有利百年的大事,可以想象两年之后从前相对贫穷的幽东依靠宽广的道路连成一片,骑兵来去如风日行百里,到时车马辎重一月可至,大军步卒两旬齐至,骑兵先锋一旬便至,至于传信骑手,区区五日便可从东道城跑到代郡。 除了郡中事务,铁邬也有了相应的变动,从前的铁邬逐步废弃,转而将匠人迁至安平乡,极大地节省道路运输的损耗人力物力。在如今的安平乡正在大修新式铁炉,甚至远远超出矿山所能开凿出的产出……他们计划在东道城筑虎口关结束之后,数千高句丽奴隶放在矿山,到时辽东郡的兵甲产能将进一步提升。 幽东一片大好! 不过当燕北的目光转向荀悦的变法之策,不过片刻神色便变得玩味无比,甚至郭嘉在他脸上见到极少出现的诧异与迟疑。 “那个,长文,你去代燕某将仲豫先生请来,这变法策,燕某,燕某。”燕北说着面上便复杂无比地说道:“燕某看不懂。” 燕北的文化程度虽低,却不至于连荀悦写的策论都看不明白,但正是因为其看的清清楚楚,才更要将荀悦请来一问究竟。变法策在大体上还是依照先前五政四害的陈条加以引申,全篇既有以儒家思想作为根本的谏言规劝燕北完善自身来教化百姓,更有法家思想以律法约束百姓、军卒、豪强、士人,包括燕北自己。 这恰恰是令燕北感到毛骨悚然的一部分。 如果说荀悦在思想上试图将燕北打磨成圣人,这种比喻屡见不鲜还不会让燕北感到害怕疑惑,孔子是圣人周公也是圣人,他们都不是皇帝,燕北如今与他们差的比较远但毕竟一介马奴都成为了度辽将军,显然没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法律? 天下法令何止成百上千,但所有的律法都只有同一个名字,汉律。没有任何一个诸侯拥有随意施行律法的权力,即便燕北有勇气兵横天下,但显然荀悦在策论中多次表露出重新制定律法的意向……燕仲卿胆大包天,可难道荀仲豫有同样的豪胆吗? 除此之外,一篇策论还有更可怕的地方,只是燕北在弄清楚荀悦究竟是如何做想之前,不打算过问那些。 不多时,帐外典韦传报,幽州别驾荀悦来了。 “快请进来!”燕北说罢便自案几之后起身,快步朝外走出几步,迎上荀悦入帐拱手一揖到地,道:“仲豫先生变法良篇,得之为燕某之幸,然其中是否有些不合时宜,还请先生示下。” 燕北尊敬士人,但很少有如此尊敬,此举令帐中诸人皆目瞪口呆,倒是荀悦拱手还礼,长者以同样的姿态作揖使得燕北连忙避让,便听荀悦道:“将军有何疑惑但请说来,老夫尽数开解,只求将军兴兵讨贼,解救皇帝!” “荀君且座,燕某一事不明,朝中权力皆出与四府九卿,先生却建言燕某以军府行王道之时,摘选能吏干臣以充州府,诸如先生所言更从事之责,如私设幕府行尚书台之事,以州郡从事行九卿之责……先生不必怀疑,若能救陛下脱离苦海重塑朝廷,燕某自是当仁不让,可若私行此僭越之举,只怕燕某便成了董仲颖第二,还能安身立命?” 这事让燕北最感到诧异的地方,荀悦居然在策论中建议燕北私设小朝廷,尽管言语上没有这么直接地说出,却教燕北以州郡从事行九卿之事,将军幕府设尚书台,这是什么道理? 据燕北所知,荀悦是非常忠于汉室朝廷的,又怎么会建议他明目张胆地行如此与造反无异的事情? 郭嘉、陈群、徐庶诸人皆未曾看过荀悦的策论,此时听到燕北这么问,个个目瞪口呆……说实话,要是生性跳脱的狂生郭嘉有这番建言,陈群等人是丝毫不会意外,甚至陈群还会当下便起身抨击其不尊汉室。可荀悦这样稳重而有治世之能的大贤者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足矣令人惊愕地合不拢嘴。 偏偏荀悦老神在在地坐在燕北身侧,偏过头似乎面上还带着些许疑惑与责怪,问道:“将军幽地之杰,亦曾将兵讨董,莫非担当与精进,仅此而已?” “老夫曾听人说,忠直之臣但求无愧于心,只有阿谀奉承的小人奸妄才会在乎自身的安危。”荀悦说这话时头顶高冠端正,微微扬着下巴与直挺地脊背形成一条骄傲的直线,对着燕北拱手道:“值此天下大乱之际,朝野豺狼当道走狐遍地,百姓不知国朝只识各地诸侯,然诸侯纷纷攻略四方不闻朝廷疾苦,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若连朝廷都难以保护,尸位素餐的三公九卿,又有何意义?” 燕北面有讪讪之意,心中却了然地长出口气……荀悦老儿并非是试探燕某! 荀悦的才能,燕北是知晓的,单单去岁于他所言之五政四害便令燕北惊为天人,所书陈条尽为某国之策。燕北听说以前朝廷有丞相这个职位,他虽然不知晓丞相是何等风采,但心中却笃定地认为荀悦之才足矣作为丞相! 可另一方面心中始终隐隐有些担心,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他的作为,似乎与荀悦这般风华盖世的长者格格不入,便仿佛怀揣至宝夜眠榻上,尽管心中有数不尽的喜悦,然肋下却亦会被方方正正的宝贝压出乌青。 “荀君,燕某非是正人君子,趋利避害亦为人之常情,但若君以诚待某,燕某亦愿穷吾所有助君成全胸中志向。” “将军固然并非君子,然君虽以草莽之身却处处行英雄之事,中原诸侯攻伐四方,尔虞我诈,唯阁下守土有方以一郡战一国成开疆辟土之大业……值此乱世,只怕君子是难以兴复汉室的,将军可忠刘公,何不能忠刘氏?” 燕北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案几上,干了! 辽东燕二郎,兴兵造反都做过两次,再在自己心里私设下尚书台与九卿又他娘有何不可!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战火将燃 有时忠于皇室的人远远要比心怀谋逆的乱党更加胆大。诚如荀悦所说,他只在乎无愧于心,即便幽州将来立起一座小朝廷,只要将皇帝接来,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也正因如此,荀悦以长者的身份坚决成为幽州对公孙瓒的主战派。 多事之秋,似乎自燕北刺陶谦之始,整个天下便分崩离析,搅动风云之下一年到头谁都难过上几日好光景。转眼夏去秋来,送爽的凉风中传来南方涿郡白马军增多的消息……显然,熟悉军事的公孙将军打的是快到冬季的主意,生怕燕北趁着秋末冬初一鼓作气将严纲打出涿郡,故而在涿郡广布兵马据守要地,朝北面蓟县耀武扬威着。 “伯圭当然有耀武扬威的理由!”燕北面露不屑地将手边书简摔在案上,抬头对传信的斥候说道:“回去让斥候营的兄弟再探,白马军增多,是增了多少?是骑兵步卒,新卒老卒,这些东西以后都探明了增进战报书信当中,总要有大致的数量才是。” 燕北倒是不生气孙轻探不清楚,在敌军占领的城池近畿探明数量这原本就不是普通斥候能做到的事情,让他有些气恼摔下书简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他自己。 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犄角反怕狼。 想当初除了兵马之外一无所有的他并不畏惧任何敌人,如今坐拥幽州九郡,心中反倒有了顾虑。 “诸君心中如何想的,公孙伯圭又向涿郡倾兵,今年年末,是应固守广阳还是南下收回涿郡?”燕北将目光转向太史慈,问道:“子义,你如何考虑?” 太史慈随燕北至蓟县后,便每日在城外操练军卒。赵云部有吕布的冲骑战法能够用作学习,他的弓骑部却没有太多所能学习的地方……幽州乃至整个北方,出名的弓骑大约只有公孙瓒部下的白马义从,但如今正是他们与公孙瓒产生裂痕即将开战的时刻,学习白马义从的战法肯定不是时候,天底下能有多少学生在一开始就能打败老师呢? 所幸,太史慈熟读书籍,在史书中寻找到最适合他麾下这支军队的战法……来自三百年前匈奴王。过去汉家兵马没有骑兵,总会落败于匈奴骑兵,而其以小股骑兵加以精湛的骑射之法对抗步卒便可百战百胜,这种战法一直到汉军拥有大量骑兵之后才失去马背民族的优势。 其实让太史慈统帅弓骑有些难为他了,太史慈的确是优秀的骑射、射艺教头,可但凡临战,子义总是纵马狂奔一杆长戟挑翻敌军……这大约是燕北部下独树一帜的近战弓手或是远战枪骑了。 “将军,属下以为敌军尽管大军压境,却并无与我作战之心,所谓吠犬不伤人,倒不如让属下领本部前去涿郡,绕膝敌军后路,封锁涿郡各个城池与五阮关交通要道,届时将军领兵南下,趁冬月将至收回涿郡。” 进攻涿郡不是难事,燕北担心的是短时间无法拿下涿郡,反倒与公孙瓒在涿郡僵持。眼下广阳驻扎的万余兵马称得上兵力强盛,只要不是与公孙瓒或袁绍爆发全面战争,倒也足够驱驰。但广阳难以承受长期的拉锯……他们的辎重路线太长了,自辽东至广阳足有八百余里,不说粮草,单单是一柄环刀从安平乡运送至蓟县便要耗上两个月。 “开战容易,蓟县武库有多少备用兵甲?”燕北将目光转向姜晋,这些日子姜晋仍旧把持着蓟县城防,这些事情他必然是知晓的,却见姜晋面露苦色道:“刘,伯安公不重武备,广阳全军武备不过几千,还都在郡国兵的营地里。” 姜晋说着便摆摆手道:“将军就别指望了,这烂摊子……” 这的确是刘虞留下的烂摊子,双方用兵方式完全不同。鲜于银他们过去在刘虞手下,但凡需要用兵便就地招募游侠儿、乌桓等兵员,而且还要让他们自备兵器投奔行伍,刘虞在任的这些年,幽州向来不重武备。 可燕北不同,这样的军队他是不屑使用的。就连孙文台那般在兵法上受麹义赞扬的将军率领一般乌合之众都只能败绩,但凡燕北要派上战场的军士,那便是一定要经历过完整操练的。 燕北的军队战力强悍,但同样的付出,他养麾下三万兵马的花销,便足刘虞招募来十万散兵游勇打上一场大战。只是这当中的选择,便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燕北温言缓缓摇头,对太史慈道:“子义再操练两旬士卒吧,想来麹义他们押运辎重应当快到广阳,这些日子你且领兵至广阳县与安次县一代操练,配合孙轻部斥候把守沿线要地,若敌军有出涿郡的打算,便给他们迎头痛击,几近大收,公孙瓒八成是按捺不住了。待到辎重一至,燕某会给你传书,自安次向西南沿途袭击涿郡南部各个城池乡野的敌军,牵制其大部兵马向南转移。” 太史慈听出燕北有意将他部下弓骑当作诱饵的想法,当即抱拳说道:“在下知晓!” 每年大收对他们这些统帅兵马的将军而言都是大日子,公孙瓒与袁绍也不例外,燕北估计再过至多两个月,他们二人是要在南方打上一场的,而他的盘算便是借着此次机会将公孙瓒赶出涿郡,为了这场战事,幽州还需要一到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等待麹义拔除渔阳王氏,等待高览领兵前来。 “传信麹义,让他尽快达成使命前来广阳,随后进驻上谷郡由北向南进攻涿郡,拿下五阮关。由高览自广阳县、安次县向西进攻方城、良乡、涿县等地,务必于年末收回涿郡全境!” 燕北挥手,仿若将战事抛到一旁,对陈群说道:“长文,向上谷、广阳等地官吏发布书信,筹措士卒冬衣与防备今年冬灾,储备粮食,秋季转眼就会过去,幽州的冬天可不好捱!” 但愿今年,州中能少冻死、饿死些人吧! 正文 第六十八章 覆灭王氏 渔阳郡,雍奴,王氏邬堡。 王氏的几座铁邬仍旧黑烟冲天,尽管王松曾经参与公孙度谋划共攻辽东的事宜,但这却似乎并不能影响王氏在渔阳只手遮天的地位。 “呵,偏将军麹义派人送来礼金五百,想要借我王氏家兵一千九百沿途护送运往蓟县的辎重?”王松立在室中一面高大的铜镜前,看着镜中映照出模糊的身影,抻着一身玄色绸袍,束上系带笑道:“难道燕将军麾下还能缺少这点军士吗?他们都运送什么辎重,可探明了?” 在王松看来,这显然是燕北想要弥合与自己的关系,否则根本不必求于自己,难道以兵威立世的燕北,还能缺了这区区两千军卒不成? 笑话! 传信的家仆尊敬地说道:“据说是些守备城池的兵甲与粮草,不过数目巨大,车驾将城外的官道都拥堵了。” “麴将军带了多少部下?” “都是些民夫,兵马只有几百。” “你去屋外候着吧。”随着王松的命令,仆人快步退出室中,王松也不试衣服了,连忙转过身来对坐与一旁的刘放问道:“子弃,你以为应当如何啊?” 刘放便是早些时候的那个与燕北有几面之缘的没落汉室宗亲,这年头连皇帝都不保,更别说他们这些汉室宗亲……诸如被刺杀的刘虞与死于战阵的刘岱,汉室宗亲也算不得早年间那么尊贵,不过现在刘放在王松身旁帮衬,在渔阳各县倒有不俗的声望。 “先前我等得罪过燕将军,但如今将军为州府从事奉为州牧之尊贵,若麴将军有意弥合关系,依在下之见便可能派人前去归附州府,料想如今燕将军也正是用人之际,若是王兄前去归附,料想将军宽宏应不会将过去那些龌蹉放在心中。”刘放带着笑意说道:“说来,兴许王兄放弃如今三县,反倒能在将来得到更高的地位!” 在幽州,燕北难道不正是大势吗? “我信不过他,也看不上他。”王松撅着嘴有几分踌躇,叹着气坐在榻上摇头叹息,随后又目光炯炯地看向刘放道:“为何那竖子竟能成事?子弃,我想让你替我走一趟冀州,拜会袁将军。” “拜会袁将军,这是何意啊王兄?” 刘放很是惊讶,王松这么想显然已经打算站在燕北的对立面,于是连忙说道:“将军,且不论三家成败,若我等不曾得罪燕将军,自然可待价而沽,可如今与燕将军有了间隙,自要尽力弥合……即便将来袁公得胜,可远水亦难解近渴,渔阳之地处幽州正中,西有蓟县南有辽东,若王兄你是燕将军,可能允许我等坐拥要道而心有二意?” “照子弃所说,难道就只能向那竖子低头?”王松心有不甘,握紧拳头道:“王某有数千家兵,兵甲充足势威三县,却要给那马奴弥合关系?” 刘放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王松缓缓摇头,面露狠厉道:“来人,去告诉麴将军,王某便与他两千五百家兵,护送军械!” 旋即,王松又就叫来麾下家兵中勇者,耳提面命道:“你且领九百家兵出渔阳,伺机与家兵合力截下辎重兵甲,大肆招兵买马!王某便不信,那燕仲卿能,王某却不能!” 刘放抬起的手缓缓落下,王松心意已决,已是无力回天。 - 装载着辎重兵甲的大队车马越过雍奴城,朝着广阳郡走着,只不过麹义并不在队列之中。自离了雍奴,护送这支车队的便是赵云与其麾下三千骁骑,看管着两千余家兵,临近广阳郡。 王松抢夺辎重兵甲的心思终究无法达成,太史慈早就领着兵马等候在渔阳与广阳郡近畿,奉命接收这支来自渔阳王氏的家兵与大量辎重。事实上无论王松有什么想法,这支家兵自走出雍奴,都将成为燕北的部下,永远都不会再回到雍奴。 “奉州府之命,尔等尽数充军,违者立死!” 三千弓骑与三千冲骑将两千余家兵团团围堵在二郡交界,锋锐的长矛与弯弓劲弩逼迫着他们解下刀剑束手就擒,领兵的家兵首领当下想要有所异动,却为太史慈长戟挑死……此时此刻,近在咫尺之外的九百余扮作盗匪的家兵于林间目睹这一幕,却不敢冲出去解救他们的同袍,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史慈与赵云将辎重及他们的家兵尽数带走一点不剩。 同一时间的雍奴城,王松得到消息,他所掌控下的泉州为兵马所破,前些时候借道的辽东军队于今日在城中暴起,杀王氏姻亲的县令等人,接管城防毁坏王氏邬堡掌控盐场。 消息如晴天霹雳般令王松惊诧莫名,他正算计着燕北的军备,燕北却已经朝他动手了?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因为谋划燕北军备而派出两千余家兵使得雍奴空虚,只有区区数百可战之士而已,但王松所要面对的坏消息并非仅仅而已……渔阳郡的郡国兵收到来自州府的号令,上千郡国兵正在都尉的率领下朝雍奴赶来。 “好个狠心恶毒的竖子!”王松提着长剑势要决死,如今身旁刘放已被派出踏上联结袁绍的路,连个问计的人都没有,眼下似乎只有奋死一搏这唯一的机会而已。就在此时,家奴慌慌张张地跑来报信道:“主人,主人……城外,偏将军麹义领兵围堡,好,好几千人!” 王松只觉一阵眩晕,麹义的心思究竟要慎密到何种程度,才能在同一时间在各处向王氏发动袭击,而且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他们运送辎重经过自己的土地,便已经做出要除掉自己的想法?这才借故调走自己的家兵? 急急忙忙跑至邬堡城墙登高远望,黑漆漆的邬堡外,到处是燃烧的火把,兵临城下。 城下,麹义看着王氏邬堡咧嘴笑了,这一仗不知能夺来多少战利,扬起长槊对士卒高声呼道:“儿郎们听好了,不要放火,架云梯给麴某将这座邬堡攻下来,听某将令,攻打邬堡!” 正文 第六十九章 乌桓司马 王松在死前很后悔没有听从刘放的建议前去蓟县投降燕北,只是这些懊悔都随着麹义偏将部进攻邬堡而告终。尘归尘土归土,渔阳王氏数十年积累的庞大的财富在一夜之间尽数易主。 那些金钱珠宝、良田盐池、军械铁匠,全部都成为燕北的私属。 如若仅仅是在甄姜的事情上令二人交恶,王松未必会丢掉性命,因为单凭如此燕北尽管厌恶,同样也有些沾沾自喜,至少王松从另一侧面证实甄姜的美貌,何况如今甄姜成为燕北的妻子,那场战争便已经结束了,燕北愿意以胜利者的姿态赦免当年无知的年轻士人。 但王松参与了公孙度谋夺辽东一事,这才是燕北要根除渔阳王氏的最终原因。 燕北尽管狠辣,却并非赶尽杀绝的人,除非他认为放人一条生路会在将来给自己带来更大的苦楚,否则通常愿意留一条性命,甚至以体面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的胜利。 如果王松像刘放那样审时度势,在燕北进入蓟县被众人奉为幽州之主时恰当地献上自己的尊敬,燕北不会杀他。 但活路从来不是为兵临城下才知晓投降的人准备的。 王松的死对燕北来说喜忧参半,随着又一个立于幽州的庞大宗族为兵马所覆灭,幽州西部的豪强大氏人人自危,都不敢在蓟县城中居住,纷纷逃向他们在城外的邬堡避祸。自燕北回到幽州,襄平公孙氏、辽东南田氏、玄菟公孙氏、辽西公孙氏、渔阳王氏……全部变成历史,单单广阳郡便有四名县中大吏挂印而去,人心浮动已成覆水难收。 但这些人心浮动在燕北看来,远不及王松活着几千兵马随时可能在后方反叛带来的危险。 不过喜忧参半,自然也有可喜的事,那便是在麹义传回的书信中所获战利,极为丰厚。 两千余被强行充军的家兵自不必说,这些人大多经历过些许寻常操练,比之新募乡勇要有优势的多,在赵云与太史慈的合力驱赶之下送至蓟县,尽数散给姜晋、潘棱部打散之后补足兵马。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的财富。 王氏在渔阳的两千多顷土地,数座邬堡,钱财数千万,最好的是两座铁矿与上千精于军械打造的匠奴……这在燕北眼中是最吸引人的财富了,渔阳匠奴与辽东匠作不同,辽东的匠人全部由燕北高价雇佣,一年到头要支出两千余万钱,并且随着他们的技艺精湛,由学徒至匠人,支出的金钱将会越来越多。但渔阳匠奴却除了每座邬堡中少数几个管家需要领取薪俸之外,所有人都无需太多财物支出,只要顾好饭食即可。 同样的生产能力,却只需要供给三成的支出。 “鲜于兄,从前刘公不重兵事,州中军备不足。渔阳郡是重中之重,因而燕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鲜于兄应允。”燕北邀来鲜于银、鲜于辅至州府,对簿曹从事鲜于辅拱手道:“燕某想举鲜于兄为渔阳太守,行后方辎重之责,安定郡县,可否?” 鲜于辅是簿曹从事,从前掌管的便是辎重之事与州郡武备之责,如今听到燕北愿意举他做渔阳太守倒无太多思虑,只是觉得燕北是希望投桃报李,感谢他们拱卫燕北入州府,当下应允下来说道:“府君但有差遣便请吩咐!” 州府从事地位虽高,却比不上一郡太守的职权庞大,这对鲜于辅而言是件天大的好事。 见鲜于辅应下,燕北这才笑眯眯地对鲜于银说道:“兄长知晓兵事,眼下州中正是用人之际,燕某欲使兄长为护乌桓校尉,监察东胡北蛮,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又是一个两千石! 鲜于银不但善于兵事,同样对局势的把握强于常人,并未先答应下来而是对燕北拱手问道:“府君,眼下涿郡征战正需用人……郡国兵,由何人接任?” 显然,鲜于辅是想要自己能够领兵进击公孙瓒,即使明眼人都可看出郡国兵在战力上比辽东兵有所不如,但归根结底,他们才是幽州兵,辽东兵终究是外来户。 燕北眯着眼睛笑的正欢,大手一挥便对鲜于银问道:“广阳郡国兵有多少?鲜于兄便择两千汉儿前往辽西,行护乌桓校尉部,操练兵马,与乌桓各部联结关系,待到来年春日,怕是少不得乌桓校尉部南下作战。” 鲜于银听到这话亦宽了心,当即拱手领命。 待鲜于银走后,燕北才坐在帐中暗自思衬片刻,最终对帐外典韦道:“去将姜晋寻来,带着广阳人阎柔一起来。” 前些时日姜晋向他推举了广阳、上谷等地数部乌桓人共同信服的汉人阎柔,把这人夸得像个神仙,说想在护乌桓校尉部求个官职,刚好今日闲暇,燕北决定见见这个人。 其实也是姜晋说话的问题,他若是不说求官,直说要推荐阎柔来燕北部下看看,量才而用。只要阎柔过得去,燕北多半是要将阎柔安排进护乌桓校尉部,而且依照阎柔能让五部乌桓信服推举他出来领兵的能力,说不得就是护乌桓校尉部的司马是跑不了的……不过姜晋张口要求官,还指明了要求护乌桓校尉部,反倒令燕北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 姜晋掌管城防,收到消息不多时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进军帐便是虚头八脑地左顾右盼,拱手端坐到燕北身旁笑道:“兄长,今日打算见见那阎柔?此人出身低微,但长于军略且在乌桓、鲜卑等地都吃得开,进乌桓校尉部准没错!” “阿晋,今日叫你来倒不是要给他护乌桓校尉部,某是想叫你去做护乌桓司马。”燕北一开口便教姜晋愣住,他压根就没想自己的官职,多少年前自己就是校尉了,如今王义更是做了高句丽的太上皇,现在可好!姜晋的脸一下子便耷拉下来,怪腔怪调地道:“闹半天,兄长还是叫姜某在司马上晃荡啊?” 正文 第七十章 量才而用 幽州的大事不单单是要对公孙瓒用兵收回涿郡,内部州府从事等权力更迭也是燕北的当务之急,甚至从某种原因看去,这甚至要比进攻公孙瓒更加重要。 刘虞死后短暂的权力真空期,使得州府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州府从事们的幽州府,但既然如今燕北来了,那幽州府便只能是燕北的幽州府。 “别人慌着加官进爵也就罢了,你个阿晋慌什么?你便是做了马前卒,旁人难道还敢不尊敬你了?”燕北眯着眼睛笑了,姜晋的厉害他是知晓的,就连军正官夏侯兰都不敢拿姜晋开刀,旁人更是不愿得罪这个滚刀肉。燕北身子坐的端端正正,探出二指对姜晋道:“你不要慌,驻防蓟县你立了功,官职早晚是你的。现在初掌州府不够安定,有些重要的事情还必须你去做。” “唉!”姜晋假模假样地叹出口气,愁眉苦脸地对上燕北的眼神突然笑了,道:“谁让你是兄长,你说吧,要我去护乌桓部做什么?” 听到姜晋这么说,燕北脸上亦轻松起来。 “燕某是不会亏待你的,我任了州府骑都尉鲜于银去做护乌桓校尉,簿曹从事鲜于银做了渔阳太守,我要你去乌桓部,便是帮我看着校尉鲜于银……我和他有些交情,但那是过去刘公还在的时候,现在谁还说的准。他掌过兵权,你去护乌桓校尉部我才放心。” 燕北面色严肃地道:“他若没有二心,至多明年便会调任太守,到时你便回来蓟县做校尉都尉,为我领兵南下狠狠地打公孙瓒!” 姜晋一听这话,心里有了准备,拱手嘻嘻哈哈地说道:“有兄长这话在,姜某就放心了!现在幽州谁看不出兄长得势,鲜于银不会作乱的!” 燕北脸上露出笑意,他何尝不知鲜于银不会作乱,真要是会作乱的人,燕北还会让他执掌护乌桓校尉部?笑话! “你不要想太多,他若没有异动,你便当过去养精蓄锐,练些兵马读些兵书,我听说你这两年开始读书了,这是好事,若想看什么书传信过来,我派人送给你。”燕北点头说着,话锋一转,问道:“我听说你在边境有些买卖?” 燕北这话令姜晋脸上的笑意僵住,脑袋转瞬便耷拉下去,偷摸瞧了燕北一眼好似并未生气,这才低声道:“兄长都知道了?” 没好气地瞪了姜晋一眼,矿山出铁多铁邬出兵甲少,明明有了更好的铁炉损耗去年却比前年多了一成半……这事傻子都能看出有猫腻,可除了姜晋整个辽东有人朝着这上面下功夫吗? “行了,贪了就贪了,垂着脑袋做儿女态干什么?”燕北将两腿盘起,换个舒服的姿势随后说道:“从前的就不说了,让你去乌桓校尉部做司马,就是要你停了这些东西。辽东、乐浪、辽西、广阳,你名下土地没有万顷也有三五千了吧,还差这点钱财?” “我哪儿有那么多地啊!啥时候弄来的钱财土地,地契都要往襄平那边给兄长你送去一半,就是没说。”姜晋有些委屈地看了燕北一眼,“我就三千多顷。” “还就三千多顷?”燕北气的压根儿痒痒,指着姜晋道:“一年能收四五十万石粮食,你还就三千多顷,你看看麹义个偏将军有没有你手上的地多?幽州要变法,你那些地早晚要收回,回头把地契都交到州府去,留一千顷自用就够了!还有那些边境的买卖,全都停了……你是想做富家翁还是想做千户侯?” 这还用问?姜晋当即扬起脑袋目光炯炯地看着燕北,急切地问道:“兄长,我能封侯?” “你要是再这么干,做个军司马就顶天了!” 燕北也懒得跟姜晋讲那些大道理……现在哪里是贪图享乐的时候,一个军司马手里攥着几千顷田地,让别人怎么看自己?上行下效,若人人都想着富贵,便是收复了幽州全境又有什么用,早晚会给人夺了去。 “交,我全都交给州府,兄长,我实在是没盼头啊,你看阿义如今做了高句丽的大辅,人家那天天多风光?”姜晋倒也光棍,开口便要将自己的田产全都交给州府,不过接着便是抱怨道:“我可是最早跟着你,咱一十九骑刺匹夫陶谦,现在啥也没有,还在个军司马上晃荡好几年。打仗你都交给麹义,他我是服气的,可不让我打仗,我也没法立功,那只能琢磨点钱了。要不,要不兄长你下令,我去乐浪给你把三韩打下来!” 打个屁的三韩! 姜晋是想立功都想疯了,周边百夷,唯独三韩是乖巧的软柿子。燕北没好气地都被他气笑了,笑骂道:“打三韩有个屁用,南边的公孙瓒袁绍,哪个是好相处的东西,你瞅着三韩发什么劲!老老实实去属国多读兵书战策,给自己涨点本事,将来少不了用兵的时候!” “诶,兄长,鲜于银去做乌桓校尉,姜某做乌桓司马,那阎柔怎么办?” 姜晋说了半天自己的事,这才想起还有阎柔这个自己发现的人才,连忙看着燕北,生怕自己放出去大话却不为燕北所用,落了自己的面子。 燕北却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眼下人才的弊端越来越明显,随着如今四五年在幽州拳打脚踢闹出这么大的局面,老派草莽出身的兄弟们尽管各个忠心可嘉,却终归是大多不堪重用。如今辽东一系人马之中,马匪、山贼、黄巾余党出身的能混到两千石的不过是姜晋、潘棱、王义这寥寥几人而已,这还是有燕北一心不忘老兄弟的原因,却都不堪大用。 打仗也好,治政也罢,于才华上终究比不上那些士人出身。 连带着,燕北对阎柔这个于北疆富有声名却出身低微的阎柔,也没有多大期待。 “阎柔的事情你便不要操心了,冬日之前要在涿郡打上一仗,我打算将他留在身边,将来量才而用。”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声东击西 燕北见过姜晋之后,如约会见了阎柔。 比起姜晋在铁邬与边境线上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儿,显然阎柔更令燕北惊喜。这是一个与他在经历上有许多相似,却不是拥有那么多激进反叛的广阳人,他是个知兵的人,在战阵上大约与鲜于银在伯仲之间,尽管比不上麹义,却也不落后于高览太多。 他的长处在于与乌桓、鲜卑各部的关系,在幽州所有汉儿之中,对鲜卑乌桓拥有如此影响力的只有燕北和阎柔两个人。当阎柔投奔至燕北麾下,便意味着北疆稳定,并为他带来数目巨大的廉价兵员。 尽管……乌桓与鲜卑的部落勇士在战力上兴许比之全副武装的汉朝战士有所不如,但庞大的外族兵员,意味着幽州拥有了更大的战争潜力。 幽州各郡与北疆塞外,定居的乌桓、鲜卑部落人口何止三十万? 情急之时登高一呼便是数近十万的外族军士,可以想象这些胡人能够给燕北带来什么。 赵云来不及投入这场幽州为收复涿郡而对公孙瓒开始的战争了,驻扎在广阳郡安次县的赵云部收到燕北与麹义的共同书信,指派他留在渔阳郡,接收处于他们的一切物资与钱财。 其实这件事让姜晋去做最合适,因为姜晋从来不问错与对,只要燕北下达的命令便会执行……只是此次渔阳王氏的财物数额巨大,而姜晋又有那么点小毛病,显然没有正直忠厚的赵云去做这事更减少麻烦。 赵云至多会将一部分财物退还给渔阳郡的百姓或是那些佃户匠奴,燕北不在乎少些许财货,他在乎的是军中部下如何看他。哪怕同样是收入四千金,姜晋贪墨一千万钱,与赵云散去一千万钱,带来的结果显然是不同的。 倒不是燕北越活越小气,过去他们兄弟一体,谁手里的钱都属于大伙,哪怕只有一柄上好的环刀,燕北都愿意拿给姜晋,没问题。但这不是财物的问题,再多钱,姜晋可以开口要,燕北便一定给! 可姜晋总是不要,而是自己去取。 这在燕北看来不合时宜。 这大约是统帅兵马中最容易出现的问题了,过去大家都混,突然有一天燕北成了长官,但那些拱卫他的兄弟们还是一样的混。他又能怎么办呢?如果拿姜晋开刀,将来便少不得是众叛亲离的局面。 何况……姜晋便是犯了再大的过错,燕北也是要保他的。哪怕不为姜晋数年来为了捍卫他的荣誉出生入死,单单为了这个蓟县滚刀肉一脸讨好地将他拉到一旁,从怀里掏出那块篆刻着既寿永昌的石头。 燕北也必须保。 走的越长,越觉人生并非对错黑白,更多的事情则在于两面中间的进退妥协之尺度。攥好了,弟兄们心劲往一块使便是其利断金,可稍有差池隔阂之中便是众叛亲离,由不得人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麹义在八月末尾领兵前往上谷郡,高览紧随其后地将燕赵武士与高句丽禁军进入广阳郡,正待布局之时,燕北却惊觉小觑了天下英雄。 “将军,公孙瓒部将严纲领兵东走,进犯安次,郡国兵不能守,须臾破城!” 一封战报由孙轻部奔驰的斥候骑手传回蓟县,置放于燕北的案头。显然幽州大步兵马往来调动走漏消息,使得原本屯兵涿郡的严纲事先察觉,在两难之中率先发难,领兵袭击广阳以南的安次县。 燕北眯起眼睛,严纲不愧是追随公孙瓒多年的老行伍,眼光尤其毒辣。广阳郡蓟县以南的安次县一直都是燕北军守备的重中之重,先前一直由赵云部骑兵掌管防务,再辅以孙轻部斥候,称得上固若金汤。而此时赵云部领命进入渔阳收整王氏的田宅财物,却为严纲抓住机会,顷刻之间夺取城池。 “兄长,还等什么,你且下令,姜某明日便将严纲的首级置于此案!” 根本无需升帐议事,孙轻的斥候骑兵进城的响动极大,当即便将姜晋、潘棱、高览等人引来帐中,性子最急的姜晋当即抱拳请命……尽管他如今已领了护乌桓司马,正在整备前往属国的准备时刻,但这并不影响姜晋一心请战。 他娘的,再不请战去了属国,那真是要错过今年年末和公孙瓒的涿郡之战了! 姜晋如何能不急切! 燕北却并不着急,抬手示意姜晋稍安勿躁,转头对郭嘉、陈群等人问道:“诸君,你们怎么想?严纲陷安次毫无意义,其城之小甚不能守,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奉孝,你眼光最准,你且思虑,严纲攻安次是何居心?” 燕北要打的是涿郡,因为涿郡眼下是幽州唯一不在燕北手中的郡县,但若严纲攻陷安次,那安次城便也一样落入燕北必须考虑的城池。只是燕北并未被心急冲昏头脑,现在调兵前往安次若是严纲据守还好,若不据守转而逃遁,只怕他的军士冲过去便只能吃到马尾巴灰了! 难道还要等严纲打到哪里,他们追到哪里吗? “将军说得对,稍安勿躁。安次对蓟县之近,只怕攻陷城池只在昨晚,将军,安次的城墙有多高?”听到郭嘉这么问,燕北沉吟片刻,回忆起当时经安次前往雍奴时的印象,无法确定地说道:“大约,只有二丈小城?安次并不起眼,燕某也只是匆匆一瞥而已。” 当时王松满心的卖弄,从安次到雍奴一路上到处都是他家的田地,谁还顾得上看那小小的安次城? “若是如此,严纲多半是放出了诱饵,不过在下亦无法确定,不如这样,将军且先传信麴将军领兵南下攻占五阮关。不论阳刚想做什么,将其封死在幽州断伯圭将军一臂总是好的。”郭嘉抬指在案几上轻轻点着,骤然抬首对燕北道:“再请孙校尉向涿郡一探,若安次为饵,涿郡必有动静!” 如此,燕北遣姜晋领兵前往安次索敌,若敌军逃遁便追下去,此外由按郭嘉的建议调麹义部南下抢占五阮关,命孙轻部斥候进入涿郡探明敌情。 仅仅五日,斥候传来急报,果如郭嘉所料。 公孙瓒的兵马大掠涿郡各县,驱赶十万百姓南下前去五阮关! 正文 第七十二章 阳乡接战 涿郡有十万人吗? 涿郡是整个幽州百姓最多的一郡,一郡足顶得上幽东数郡,幽州的刘虞时代经历数次中原百姓东迁避祸,所迁至幽州百万吏民近半都留在涿郡,翘首以盼着中原平定重回故乡。 只是谁都没能料到那时的战乱仅仅是个开始,而并非结束。 据郡中历年百姓户籍,涿郡一地往年最多时百姓接近六十万,何况还有乡里那些逃籍百姓,若说公孙瓒军掠十万百姓想要带到冀州,燕北便有十成十的意愿相信,绝对不止十万! 听到这个消息燕北哪里还坐得住,治下百姓意味着兵役、力役、赋税,近乎意味着天底下每一个诸侯的一切! 现在公孙瓒军要夺走这些百姓,燕北才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要回到家乡……难不成幽州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发兵,传令高校尉,领兵杀入涿郡,沿途追击……燕某人便不信了,他带着十万百姓能走到多快!” 燕北此时对郭嘉无比信任,甚至嘴边都带着些许颤抖把着郭嘉的手臂道:“亏有奉孝先见之明,否则便要叫伯圭得逞!” 五日之前,麹义领本部三千余众自上谷郡直下涿郡,眼下算算路程应当已出上谷郡进入涿郡,距五阮关不会太远。只要麹义能率先夺下五阮关,就能将公孙瓒这支兵马与十几万百姓堵在涿郡之中,待到平定涿郡之贼,这些百姓自然仍旧归属幽州! 如今情况紧急,燕北生怕作战中出了什么差错,当即下令命潘棱部两千余众镇守蓟县,防范可能出现的来犯之敌,亲自挂帅与高览一同出征,倾万众之军直下涿郡。 并非是燕北小题大做,他有足够担忧的理由。他到不怕麹义兵败,若不能抢下五阮关亦无非只是放公孙瓒军离开罢了,长久的筹谋都意味着只要此战打响,涿郡便必然没有丢给公孙瓒的可能。他怕的是公孙瓒部下那些挟持百姓的军队将兵马当作挡箭牌……到时候部下将领没有决断,打了便是伤害燕北在幽州的民心,不打则贻误战机。 这般决断,无论如何做选,都不是高览等人能做下的。 整个幽州,能做决定的也只有燕北一人而已,打与不打,皆在他一言而决,益处与遗害皆由他承受。 “将军,此次作战尤其小心,军中尚未摸清敌军布置……保重!” 带着郭嘉的寄语,燕北与高览一同将兵自广阳朝西南前进,掠过广阳郡,进入涿郡。各处征战总有意外,尽管一切布置完毕瓮中捉鳖把握住每个细节对将军而言很安全,但像燕北这样野将军出身的草莽,他所熟悉的恰恰并非是谋而后动。 狭路相逢,死生相搏,才是燕氏子的宿命。 逼近方城以北的阳乡,昼伏夜出躲避斥候的白马军与日夜兼程的燕北军于野外相遇……谁都没料到战事会在此地打响。 当精锐的千余白马义从越过山坡,出现在燕北的目光中时,任何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进入敌军的布防区。甚至,他们的斥候急于搜索五十里外的方城近畿,而放松了近畿的警惕,反倒为敌军所乘。 呼啸而过的猎猎风中,白马军在一小将的率领下自西面疾驰而出,最精锐的白马义从带着最狂暴的怒吼瞬息而至,飞扬兜风的公孙大旗招展,凛冽的箭雨好似深秋的刀锋带着令人心悸的冷意向燕北军袭来。 “保护将军,列阵迎敌!” 伴着典韦粗豪的吼声,三千余众列明阵势。燕北抽出腰间环刀朝着敌军的方向高高举起,默然却以最英勇的姿态迎着敌军冲锋而来的方向,笔直地刀锋所向。 燕北麾下的数直兵马已分做四部,孙轻的斥候营作为前驱探敌,高览本部将高句丽王城禁卫军紧随其后直扑方城,留作两翼的是太史慈的弓骑来往游曳,上万大军于涿郡北部铺开各部相距二三十里……这支白马义从能摸到此处,着实令人钦佩,便是公孙瓒亲至,有这般本事亦不为过。 不过此时显然在军阵另一面随白马义从一同冲锋的年轻将领并非公孙瓒本人,无论是其看上去小一号的身形还是远远望去光洁的颌下都揭示了敌将的年纪甚至要小于年轻的燕北。 流矢在阵前疾射,典韦并未护在燕北身前,在请战之后便穿戴着一身重铠冲至阵前,提着大铁戟与亲卫本部的长幡喝令部下冷静少待……说起容易,即便是这支拥有庞大勇气的燕北亲卫步卒,在面临上前白马骑兵随同劲射的箭矢轰踏而来时,谁都亦难心如止水,低头持盾顶住敌军的劲射而不自乱阵脚便已是他们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典韦凝神静气,压低的身形之上露出满是悍勇的眼神,直直瞪着越来越接近的白马义从。左右士卒用大盾遮住他雄武的身形,手臂紧紧攥着黑白相间的长幡战旗,听着轰踏的马蹄声不发一言。 典韦不能做声,他便是此战的先锋将,此时此刻士卒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无论他开口喊出什么,部下都会以为这是冲锋的将领。 “典司马,敌军进百步了!” 典韦只觉两臂喷薄发胀,抬手将铁戟斜插在地,宽大的手掌将一丈余高的长幡战旗攥地更紧,自有士卒为他抱住大戟,但他仍旧没有任何动作,而他百步之后的燕北,亦是同样维持着高高举起的战刀,面容坚毅。 片刻,军阵之中发出慌乱,士卒在典韦耳边叫道:“典司马,敌军进五十步啦!” 长幡缓缓下沉,斜指向天。 “三,三十步!” 伴着步卒恐慌的嘶吼,典韦口中猛然咆哮而出,大步向前踏出一步,声如虎吼:“冲!” 丈余的长幡兜风,典韦自阵中奔跑而出,带起整个军阵的前曲迎着敌军抛洒的箭雨与直撞而来的马蹄冲锋而出。此时此刻,白马义从已来不及掠过战阵,步卒猛然向前的动向出乎他们的意料,两军皆以最凶悍的姿态撞在一起。 燕北掌中,长刀落下,直指前方。 “全军,冲锋!” 正文 第七十三章 人仰马翻 阳乡野外,厮杀满目疮痍。 阵形终究还是乱了,操持着辽东强弩与檀木重弓的武士顶着箭雨将白马义从射成筛子,但更多的白马军突破箭雨阻隔,与典韦部下的亲卫队中,人仰马翻。 统领白马义从的小将统帅兵马极为娴熟,甚至让燕北诸将看到些许阳乐城外公孙瓒的影子,即使燕北军突然冲锋强迫两军交手却处变不惊,当即率领义从骑兵冲入军阵当中,骑射与刀矛交替之下,骑兵阵形仿若波浪一叠一叠地冲击数目是他们两倍的步兵阵形。 尽管骑兵只有千余,却在军阵边沿横冲直撞,形成全局以少敌多,阵线以多打少的状态,片刻便将典韦所押前的六百余步卒组成的前曲冲击的摇摇欲坠。 “稳住阵脚,不要惊慌!” 典韦举着长幡在两军厮杀的要冲甚为显眼,安抚士卒的咆哮声不断从其口中传出,却为战阵上人马相撞、哀嚎嘶吼声所遮蔽,除了就近的士卒难以影响战阵分毫。 可怕的骑兵带着敢死的气势冲杀而来,拦在当前的亲卫前曲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螳臂当车,无以为继。锋锐的长矛刺破坚实的甲片,却也被铁铠折断,裂口的断矛受阻于亲卫武士铁铠内套着的皮甲再难寸进,强大的冲击力使得矛杆在骑士手中折断,崩飞漫天碎屑。 尽管是亲卫武士良好的铠甲能够在长矛下保住他们的性命,强劲的撞击却也使武士胸口传出闷响与骨骼折断的可怖声音,身体方才因矛杆巨大的力量顶飞些许,接着便被奔驰的骏马在半空中再度重重地撞飞。 尘埃落定,生死不知。 马上的骑士也没好到哪里去,矛杆巨大的力量反馈回手臂,尽管骑手早先便撒开木矛,翻转的断矛却砸在骑手的胸口,高鞍无法卸去恐怖的力道,单边马镫亦没有丝毫作用,转瞬之间便将骑手砸落马下。 接着,为其身后奔腾而来的骑兵践踏在扬尘里。 燕北的环刀向左右轻摆,低吼下令道:“左翼佯攻,右翼扰袭敌军侧翼!” 前曲缓缓崩溃,燕北心中却渐有喜意。白马义从仗着冲击力能勉强造成以一敌二的战绩,但随着武士前曲缓缓崩溃,战线越拉越长使得骑兵散开后失去原有的优势,想杀一人,便要拿一名骑兵的性命来换……这些白马义从在燕北眼中就像扑火的蛾! 随着将令一出,左右两曲快速行进,左翼快速逼近白马义从,以少量军卒与外围骑兵形成缠斗的局势吸引敌军注意,右翼步卒则从离敌军稍远的地方环伺,向敌军形成震慑之势。 白马义从的将领显然已经发现燕北军寄望于他们失去机动深陷阵中,惊觉时已难以脱离阵线,正当其高声呼和骑兵撤退之时,典韦已重整队列,率领前曲再度冲上,士卒纷纷效命要将其留下。 “燕某看你如何逃脱!” 典韦率众冲锋而出,燕北在后方自不会错过良机,下令左右军卒挥动令旗,号令两翼军卒包抄而上。 短暂的交手令燕北十分清楚,这支想要给他下马威的公孙瓒部下骑兵显然是久经战阵的精锐,即便比之当年阳乐城下为他所破的那支白马军亦不差分毫,甚至还要强出些许。 精锐中的精锐,像这样的老卒,即便燕北各部兵马麾下集结起来也不过六千之数,公孙瓒部下想来也是同样。正因如此,亲卫武士只要没有损伤太多,来多少燕北便要杀多少。若公孙瓒部下失去这些中流砥柱,单凭新募的散兵游勇,如何在将来愈演愈烈的幽冀争夺中保住元气? 缓缓合围的阵势已成,燕北的心却不能放松,反倒有些激动起来。尽管面上仍旧一言不发,攥着环刀的手却死死地捏着,眼光如鹰隼般盯着兵荒马乱的战场。 伴着前曲中军越来越响亮的厮杀声,敌军骑兵被两翼步卒缓缓压上,一时脱身不得,战局正想着燕北想象中的模样进行着。骑兵失去在战阵中腾挪的空间,越来越狭小的战场使幸存的白马骑兵好似无头苍蝇般地撞在一处,拥挤践踏。 就在此时,深陷战阵中的小股骑兵却吸引了燕北的注意。 近千白马军自内部止住纷乱,除了阵线上抵挡燕北麾下亲卫军的骑兵之外,内里骑兵分为两股,一股舍去身前的敌人,不顾伤亡地朝着左右两翼的敌军边沿冲锋而去,几乎以命换命的姿态阻住亲卫步卒合围的脚步,接着更多的骑兵自两翼的缺口之中流水般撤走,脱离战场。 燕北粗略望去,逃出战阵的骑兵足有六百,其中不但有大股白马骑兵队,尚有过百不能上马的步卒,跟在骑兵踏出的烟尘中逶迤拖拉地离开战场,骤然间便使得战场上的白马义从形成一个空圆阵线,几乎片刻之间便为燕北的部下所攻破。 如若这是溃败,在此时此刻,正是燕北部下兵马追杀扩大战果的大好时机。 可惜,这并非溃败,逃离战场的敌军骑兵在窜出百步之后,那上百步卒毫不犹豫地调头冲杀,反冲向追至近前的亲卫军,即便以寡击众,仍旧战意不减,上百人竟使数百追兵为之却步。 重新掌握机动的骑兵借此时机游曳而还,骑射之下片刻便使追击步卒伤亡几近三十,箭雨接连抛射之下更使得伤亡持续增多。 双方再度僵持片刻,白马义从趁追击军卒迟疑之际拔出数十步卒,朝涿县急驰而去。 “不要追了,把俘虏带过来!” 燕北何止住部下继续追击的心思,这场意料之外的遭遇战令燕北倍感压力,他迫切地想要知晓敌军领兵的年轻将领究竟是何人……其人尽管年轻,穿越数部大军行进路线直攻中军主阵,以少袭多,尽管并未对燕北的部下造成多大的伤亡,但战阵中所表现出的果决、勇敢都令人无法小觑。 公孙伯圭的部下,何时有这样一员小将?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将兵进涿 良乡的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整场战斗接战不过须臾之间,白马义从仗着快马突袭而来随后疾驰而走,待燕北的传信骑卒赶至各部将领军中时早已逃出很远,再难追上。 燕北传信也并非是为了让他们追击敌军,而是要防备敌军突袭。这样一支好似先汉卫霍杀入匈奴领土不带辎重的骑兵于乡野之间太难搜寻,无论是谁都难以保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将他们抓住。 即便成功追击之后交手,亦难保证己方骑兵是他们的对手,而没有大军阵从旁策应,单靠骑兵对骑兵,即便将太史慈的弓骑布放出去,未必打的过不说,就算打过也难以收到太大的战果……倒不如且让他们跑了。 “将军,此战我部伤四百七十六,亡六百九十,少部军卒失去战力。”说到战损,典韦显得闷闷不乐,即便决定开战便知晓会出现伤亡,但及至此刻仍旧令人心中难以接受,“战场上找到五百余具敌军尸首,俘虏百余。” 让典韦感到难过的并不单单是士卒的死伤,还有在计算战损之后,以多击少的战斗他们的死伤居然比敌人多,这才是令人感到不快的根源。 骑术精湛的白马义从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大摇大摆地自山坡上冲过来,杀伤他们的士卒之后又有恃无恐地离开,只留下不到五百的尸首。 这仗打的憋屈到家了。 “不必为此羞愧,以步卒抗骑兵,这已经是很好的战果了。”燕北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并非是为了安慰典韦。挥手说道:“尽管我部有三千之众,却并非全军与敌交手,未能合围便无法留下敌军。好了,去看看拷问的如何了。” 典韦提着铁戟下去,行进间破损的甲片扑朔朔直响,方才短暂的接战中典韦数次冲锋在前,亲手斩及足有十六,身上的铠甲受尽摧残不说,料想皮甲之内亦受到不少暗伤。 燕北举目向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望去,军士在死去的尸首上扒下铠甲收取兵刃,更有持着兵刃巡行在战场上搜寻尚未咽气的敌人,给他们补上一刀,随后牵着无主的白马加入搜寻战利的行列。至于那些死去马尸则仅仅与战死的尸首分隔开……当他们离去后,紧紧跟随在后面的民夫将会把这些马肉就地切割,在两日内运送至方城之下。 攻城军队将以马肉鼓舞士气,不过也有可能没有所谓的攻城。 最初燕北的幕僚们就认为严纲袭击安次县是为了声东击西,而后来自涿郡的斥候探报公孙瓒军夹裹百姓欲驱赶往冀州,印证了这个想法。而现在,这个来自公孙瓒军的小将再度领兵突袭,更令燕北感觉他们在涿郡很有可能碰不上任何一场艰难的攻城战。 如果兵马行进合理,麹义能够及时将五阮关封锁,决战很有可能在五阮关以东的山脉近畿进行……面对数以万计的公孙瓒军兵马与十余万担惊受怕的百姓? 到现在燕北都不知道他要面对的敌军主将究竟是谁……如果是严纲,那么再好不过,燕北与那个人曾经有过些许交集,听人提起过严纲的性格,为人尚属正直,应当不会做出以百姓为屏障的恶事。 不过若是公孙瓒与关靖,就未必了。关靖是谋士,智谋之士大多冷血无情,而观进兵中原后公孙瓒的行径更是百无禁忌,如果是他们两个人只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到时进退两难的就是燕北了。 等待俘虏口中的情况,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拷问俘虏这种事燕北一向提不起什么兴趣,何况他知道最终这些俘虏的结局大多一死……最精锐的白马义从对公孙瓒的忠诚就像燕赵武士对他的忠诚一样,几乎没有倒戈投降的可能。而这些人又都是技艺精湛的武士,就算解去兵甲放到安平乡铁矿充作奴隶都令人难以安心。 但是现在还不能杀,否则传出去令敌军知晓会对接下来的战事造成困扰。 典韦沉着脸从远方缓缓走来,带了几个手臂染血的军卒对燕北拱手道:“将军,他们从俘虏口中问出东西了,领兵的小将叫公孙续,是公孙瓒的长子。” “公孙大侄子?呵!”燕北轻笑一声,这小子有他父亲的本事与胆魄,若非恰逢如今天下大乱,早生二十年怕也是一位幽州将军。笑过了,燕北接着发问道:“严纲呢?” “回将军,安次只是一处诱饵,领兵者不过是军中司马,只是打着严纲的旗号混淆将军视听。严纲如今已从方城前往涿县。”拷问俘虏的军卒第一次距离燕北如此接近地答话,神色间透露出些许拘谨,拱手说道:“他们说涿县防守严密,严纲要等少将军退还再向五阮关行进……属下不知五阮关在何处。” “辽东的新兵?”燕北皱皱眉头,若是随他南下过的老军卒不会不知晓五阮关在哪,“以前是做什么的?” “回将军,属下从前是沓氐的狱卒,兄长在冀州战死,家中充作军户,在汶县分得五十亩田,后……”士卒看到燕北脸上的笑意,却更紧张一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懦懦道:“后来进了水寨,补兄长的职位,调入将军侍卫。” 这是家里已经为他丢掉一条性命的军卒,燕北缓缓点头,笑着问道:“上战场,怕不怕?” “属下不怕!” “你做的很好,下去吧,到了方城可以好好休息一日。”燕北说着便挥手让士卒退下,转而向身旁传令军卒说道:“传令全军,急行军前往方城,令斥候营探近畿五十里,朝涿郡探查……如果俘虏说的是真话,将有一场大胜等着我们!” 严纲要在涿县等候公孙续,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带着十万余万百姓,他们的军队走不快。麹义的军卒现在距离五阮关已经不远,留给他们至少还有五六日的时间。 如果能夺下五阮关最好,即便是不能,亦能在交通要道截断敌军退路。 燕北很期待接下来的战事! 正文 第七十五章 轻兵亡命 五阮关下,羊肠道旁秋风萧索,黄土官道上仍旧留着今年夏末暴雨带来的人印马蹄。 麹义拽着肩高七尺的鲜卑大马,艰难无比地爬上山腰,望向巍峨城关面有苦意。关上守军虽少,但旌旗严整守卫森严,恐短期攻关难见成效不说,亦会打草惊蛇……眼下守军不足千人却把持雄关,若攻关之后自冀州再添增援,则幽州南面门户必为公孙氏所夺。 这个冬天都不会安宁。 反之若夺下五阮关,来年春季何时开战便是幽州说的算,甚至就算公孙氏有夺幽州之心,也只能望五阮关而却步,此地扎上三千守军,囤积粮草仰仗地势,足矣守备万众之大军。 除了涿郡西面的五阮关,幽州南部另一条大路便是为巨马水所阻断的北新城一线,与被易水所阻的阳乡、方城一线。但那两边都是冬天河水上冻之后才需担心的事情,否则各处要线于幽州而言,只有五阮关这一处缺口。 接着林间茂密枝叶的掩护,麹义瞪着远处五阮关的轮廓缓缓隐去,在林间清理出的些许空地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干涩的蒸饼,混着苦咸的肉干咽下两口,好似嚼石头般的口感令他很想一口啐到地上,喉咙蠕动两下最终止住自己这个想法,有些恼怒地骂道:“娘的,姜阿晋这个王八蛋,自他把陈佐调走,看看军中庖厨做的这是什么干粮,想吃死老子的兄弟吗?” 林子里冒出个衣袖被枝叶刮破的部下,捧着水囊恰如其分的出现,奉给麹义后这才擦着额头冒出的细汗说道:“将军,可有破敌之策?” “没有。”麹义非常光棍地摇头,轻咳两声,老林子里不敢点火热蒸饼,吃得东西都像野人吃石头,想他娘什么的破敌之策,难道把五阮关的城砖都吃了吗?就着水囊猛地饮上两大口,麹义脸上露出惊喜,说道:“甜的?” 士卒自己也没喝过这水,不过见麹义脸上欣喜便答道:“北边有个村子,人都跑光了,家家户户东西都没收拾,只剩下井口用大石头盖着,不想还是个甜水井。” 麹义点着头,有甜水饮,勉强能让他觉得食用干涩的蒸饼与肉干不是那么地悲观,实际上他也知道,现在万份厌恶的干粮,在几日之后便会成为军卒无比的奢望……他们携带的干粮仅有五日之备,这还是麹义收到燕北的命令后在上谷郡逐鹿专门搜集的,眼下用过这顿,也不过还剩两日的粮食。 所幸,麹义先前便有过难以攻下五阮关的担心,命逐鹿县的民夫在他们后面向沿途亭里输送粮食……尽管可能赶不上会饿上一顿两顿,但在这种后终究也能再有一批辎重。 但这些辎重最多也不过再撑上三日。 他们没有走官道,翻山越岭,辎重运送不便。而当五阮关就近沦为战场,民夫也不可能再将粮食运送过来。 除非……速定五阮关。 麹义食过干粮,饮足了甜水,这才觉得头脑重新运转起来,不过给他送递水囊的士卒已经离开很久。这时发急的麹义才拍着自己额头叫人重新唤来那名部下,问道:“你说就近村落的百姓都已经被公孙瓒的兵丁驱赶,东西都没带走……屋舍中有没有粮食?” 士卒闻言苦着脸说道:“将军说笑了,有粮食那公孙将军的军队能给咱们留下?弟兄们把乡里的盆缶大缸都翻了个遍,一点面都没剩下!” “那你说东西都没拿走……有衣服?”麹义像是脑袋突然被敲了一下,急切地问道:“乡里之间是不是有剩下的衣服没有带走?” “破衣服,烂瓦盆,还有些车驾农具都剩在那儿,将军有用?” “这他娘就对了!麴某瞧着你也挺机灵,手下有一屯人马?”麹义脸上还的焦急随着士卒的回答尽数冰释,伸手拽拽士卒衣甲上的章幡,知道是个屯将,说道:“给你个危险的活计,弄不好会将性命丢了,你敢不敢?” “属下后曲屯将白夫,将军有命但请吩咐!”白夫将胸膛敲的咚咚直响,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他从前只是辽东大户人家的佃户,干的比骡马还累,却从未食过肉味,如今虽然充作燕北军的军卒,刀里来箭里去,却好歹混出个出身,手上有刀胆气便雄,拱手说道:“属下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危险!” “说得好,你且跟麴某过来。”麹义左右看看,挥手令士卒在近畿警戒,走到没人的地方对白夫问道:“辽东人?” “回将军,属下一屯都是辽东襄平左近应征的,跟将军打过高句丽、雍奴。”提起履历让白夫眉飞色舞,他是麹义部下的老卒了,生怕被偏将军看低了,连忙说道:“打高句丽属下在城下射杀四个高句丽人,破雍奴是第三个进城的!” “好汉子!你会装百姓吗?”麹义并不在乎白夫夸耀的勇武,指着他问道:“让你去装作百姓,趁着黑夜混进敌军驱赶的百姓里,敢不敢?” 白夫愣住,片刻便明白过来说道:“将军要属下混进百姓里杀人?将军放心,属下一定……” “不是混进百姓里杀人,是混进百姓里第一批进入五阮关,打开城门,撑到麴某率军攻城。”麹义的脸上可没有白夫的轻松神色,十分担忧地说道:“这是九死一生的事,你们带不了强弩和环刀,只能在身上贴身藏下一把短刀和矛头。没有镶铁甲,百姓的单薄衣物,至多能有半数人手上带些农具木杆。现在麴某问你,还敢不敢应下?不敢也无妨,这是送命的事……” 白夫脸上显然露出畏惧的神色,没有甲胄没有兵器,并非人人都有燕将军帐下典君那般体魄,空手也能把人脑袋捏个稀碎。呼吸沉重里,白夫的手紧紧攥住,手臂缓缓抖动着,却仍旧梗着脖子打断麹义的话,发狠道:“将军不必多说,某敢!” “哈哈哈!不愧是麴某的好部下,白夫,麴某记住你了。若你能活着打开五阮关,麴某升你做军侯!” 话音一落,麹义将目光再次投向五阮关的方向,尽管入目只有郁郁葱葱的林密,但似乎夺下五阮关的几率更大的一些。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涿县废墟 夜深了,涿县城外星火寥落,重重叠叠的军阵里,燕北愁眉紧锁。 在方城,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敌军,公孙瓒的兵马早已将近畿百姓统统驱赶离开,留给他们一座空城。在燕北军占领方城之后,山林之间才陆陆续续回还成百上千躲避战乱的方城百姓,但他们终究只是少数,更多的百姓来不及逃走,被白马骑兵的长矛威逼着背井离乡。 当燕北的兵马倍道急行至涿县,他本以为会见到与方城同样的景象,但事实证明了敌军将领,那个年仅十七的公孙少将军拥有着远超他所估计的狠辣与计谋。 涿县,是涿郡中唯一一座拥有坚城可以据守的城池,也是燕北在南下之前便早已定下的后援重镇。战斗一定会在涿县以西,五阮关以东开始,这是任何人都能有所预料的,等待他们的不会是攻城而一定是野战。因为双方所谋求的皆非一城一地,而是围绕公孙军抢掠的十余万百姓的争夺。 战局向东一点,只要燕北军围困涿县,封死五阮关,公孙续与严纲便会成为困于幽州的孤军,而战场往西超过五阮关,亦会使燕北军面临公孙瓒军主力大军的攻伐。因此在燕北的预计中,涿县便是他身后的重镇,能够承担起辎重转运、伤兵救援、退守城池的重任。 但当燕北行至涿县以东三十里,望见远方天空拔地而起的黑烟,便知晓大势已坏。 “燕某低估了公孙续呀!” 涿县便公孙续一把火烧了,像洛阳一样成为一片废墟。燕北踏入城池时,街道干裂的青石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城池所经受的苦难,而在两旁屋舍的宅邸仍旧能望出往日幽州重镇的繁华模样,只是那些昔日的屋舍梁柱如今皆化作火炭,散发出滚烫的热浪。 “数日之内,涿县进不去人。” 涿县并非像洛阳那般城池完全由土石青砖筑城,大火烘烤之下连城墙都近半毁坏,根本无法再承担重镇城池的使命。就算燕北现在让士卒登城,他们还要在心里掂量着城墙会不会塌掉呢。 “将军,摸到敌军的尾巴了,向西七十里,快到逎县了。斥候回报乌泱泱到处都是人,小部骑兵押后,也就千余……将军,某饮些水?”孙轻风风火火地跑进帐里,连珠炮般吐露军情后喘着粗气望向燕北,得到允许端起案上陶碗咕咚咚饮得一干二净,这才一铺股坐在地上对燕北侃侃而谈道:“属下估计,敌军押着十几万百姓,后部快到逎县,前军八成正在三百里外渡过禹水。现在咱们如果要追,后天能在百里逎县追上敌人。” 燕北缓缓点头,涿郡南部水网密布,单单逎县与五阮关之间便有东西走向的涞水与南北走向的禹水,到了南部范阳那边水流更加密集,大队兵马很难快速行进。敌军若想渡过禹水,人马拖拉没三五日肯定无法尽过,倍道追击后日大军便可赶至逎县近畿。 只是燕北心中还有少许踌躇,对上孙轻热切求战的眼神,他脸上的神色意欲难明。也许是生来低贱的关系,这不但给予燕北在任何逆境中百折不挠的坚韧,也让他一切的喜悦掺杂着来自不详的忧郁。 这几日自方城至涿县,他们的兵马便是倍道而行,就算是军中老卒也会感到疲惫不堪。再度倍道疾行,固然能够取得些许战果,但公孙续烧毁涿县城池的狠辣举动令燕北心悸……这个比他还年轻八岁的后辈先以少骑冲阵,又烧毁涿县使他的兵马失去后援城池,所表现出的惊人才干足矣令人重视。其一再欲图挑起燕北愤怒的举动,使燕北不禁感到疑惑。 “去将太史子义招来,就说我要见他。” 是在逎县追敌一阵,还是在禹水河畔作战,亦或将敌军挤压在五阮关下? 燕北感到举棋不定。 不多时,孙轻与太史慈联袂而至,太史慈入帐便问道:“将军,孙校尉来的路上便将敌军动向告知属下……我们要追上去抢下百姓吗?” “燕某亦在思虑,子义,你部下现有多少骑兵,你呢?” 燕北抿着嘴唇向二人发问,太史慈部下有骑兵四曲两千余众,孙轻部下斥候有两曲一千余,若集结所有骑兵则有近四千之数,若说打上一场倒也足够。 “你二人同去,子义领骑兵先至,伺机而攻,需查探好敌军情况,防备遇伏……燕某估计公孙少将军会在路上设伏。”燕北说罢又将目光转向孙轻,道:“你领步卒倍道疾行,让士卒带上五日粮草。大军压阵后至,于禹水汇合,由子义全权寻觅战机。能战则战,不可战切勿贪功,待大军齐至击敌于河岸亦可行,知否?” “属下领命!” 清晨,秋风带着些许寒意,燕北与高览等人并肩望着呼啸出营的骑兵队离开营寨,高览问道:“将军是担忧敌军伏击?” 在高览看来,此时此刻正是大军疾行而追的机会,燕北尽管派出全部的骑兵,却仍然不够进取,唯一的可能大约是就算燕北担心会遇上埋伏……这也不奇怪,尽管他们一直企图不被敌军牵着鼻子走,可此时此刻,双方所求都如此明显,正如燕北可以先期命麹义向五阮关堵截一般,公孙续烧毁涿县,也不意外。 “伏击,并非是伏击啊阿秀。”燕北脸色显得发苦,缓缓摇头后望向高览,长叹而后才缓缓说道:“我担心的是大军追上敌军,却不能进攻,反倒疲惫断粮,会为敌军所乘。” 伏击,燕北戎马倥偬数年,何样的伏击他没见过,他所统帅的这支军队能够应对任何情况,燕北根本不担心战阵上的任何事情。只要让他们看到敌军,这支燕北部下的精锐劲旅便能把敌军生吞活剥! 他怕的,是他,他们所有人都不曾遇到的情况……他怕公孙续借数量庞大的百姓来让自己投鼠忌器。 那是他所预料中最困难的情况,不需要战阵,那些哀嚎的百姓会瓦解部下最凶狠的士卒之斗志,而他们疾行倍道必然会使后军辎重难以跟上,一旦无法速胜,士气斗志均为低落之时,敌军率军杀至,谁能抵挡? 燕北心中无比思念姜晋与潘棱,他们二人部下那群土匪山贼混账王八蛋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能扬刀砍下去。换做燕北,即便他有一果决的心,却做不出这样的事。 无关懦弱,若由他下令进攻百姓……即便战局得胜,幽州他也别想统治了。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疲兵之策 涿郡,逎县近畿,禹水东三十里。 沿途田地被人马过境毁坏干净,成千上万的百姓在白马义从的箭矢、刀矛令人心悸的威胁下逶迤而行,背井离乡。路途上的惨剧,令策马直追的太史慈不忍再看。 有体弱的妇人禁不住数日行军上百里的疲惫倒在道旁,无人怜悯,待他们的骑手经过时早已性命垂危;有健壮的佃户企图反抗而被环刀加身以儆效尤,尸首被绳索吊在树上,泛着令人恶心的肿胀;更有五尺小童失在长途迁移的混乱中与亲族失散,脚底的磨伤逐渐溃烂乃至臭不可闻。 是的,太史慈知道,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真正的武士应以刀剑与忠诚效命主家而不心存怜悯,但他们的敌人早已丧失全部武德……与这样的敌人作战,令太史慈打心底里感到羞耻。 曾几何时,守卫边境的公孙将军是幽州人的骄傲,那些愚昧且盛行古代游侠之风的幽州百姓提起他们一次又一次战胜塞外胡人的白马长史满口都是赞誉。似乎令人惊讶的武功仅仅是他们数不尽优点中的其中之一,雄姿英发而受人爱戴。他们的妇孺为白马长史而萌动春心,他们的儿郎恨不能投入白马长史麾下操戈效忠,可是现在? 这支由幽州人组成的军队鏖战四方,可就连引以为傲的武功都成了他们所有令人畏惧的缺点中最显眼的那一个。 “太史校尉,他们既然抢夺百姓,为何又要在路上任由百姓死去?”孙轻在此时显得分外焦虑,一双眼睛带着血丝,吃力地咬着牙对太史慈发问。行军之初他以为他们此次出马是为了战胜敌军夺回被掳掠的百姓,可此时此刻他麾下善于征战的儿郎已经分出近半将沿途受难百姓安葬,并护送那些少数幸存的百姓等待后勤辎重救命,忿忿道:“早知如此,真该带上几百个民夫!” “我们都想错了,将军错将公孙续当作雄才大略之将才,冲阵也好,烧涿县也罢,都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不得已而为之。”太史慈策马立于矮坡,举目望远,便能看见远处目力极尽之处扬起的炊烟,那是他们的敌人埋锅造饭的动静,扬着长戟言辞间充满不屑,道:“狗急跳墙耳,涿郡本是他们的,将军初一发兵,白马军便连忙撤出,他们是在溃败,在逃命,哪里顾得上寻常百姓!” 孙轻勒马在山坡上兜转一圈,坐骑人立而起,认为太史慈说的很有道理,马蹄踏下的同时高声叫道:“那还等什么,我们追上去杀他们一阵!早就看这些白马兵不顺眼了!” “孙校尉,你想打大仗,一战杀他四五千人;还是想扰袭敌军,杀伤几百不痛不痒?”太史慈提着长戟轻笑一声,心中有了战策,对孙轻安抚道:“不要着急,某家比孙校尉还想立功。孙校尉所历大小战阵数十,方有今日校尉之功;某随追随将军历数战,却无一场可立威名之征,心有不干……这一战,某家要让幽冀二州知晓,这天下还有一人唤作东莱太史慈!请孙兄助我成事!” 太史慈目光炯炯地望向孙轻,关于孙轻其人,太史慈是多半知晓的。幽州校尉虽多,诸如姜晋、王义者,深得燕北亲待以忠诚见长;如他及赵云者,以武艺操行著称;而孙轻,作为幽州最不显山露水的校尉,虽无独当一面之能,斥候的本事却是谁也比不上,尤以耳根子软使得人缘甚好,如今是黑山四将中最得人信赖的武将。 孙轻是很钦佩太史慈的,非但钦佩,还有些畏惧,本就因太史慈出众的武艺而大加亲待,如今听太史慈对他如此尊敬,早已喜上眉梢,拱手说道:“子义何必如此,你我有荥阳之战共同奋死的情义,你且说罢,这一战孙某听你的!” 即便有燕北在出战前所说战局全权交由自己,但孙轻毕竟是老资格的校尉,说实在的……就冲自己将军的性情,孙轻如果不是犯下投敌的大错,就算一意孤行导致兵败,只要奋死作战,恐怕回中军大帐也不会有太大的惩罚。要想驱使孙轻,还是要在面上给予足够的尊敬。 “一言为定!孙兄,开弓不射,敌心最畏……此处距禹水尚有三十里,敌军先头正渡禹水,没有三四日,百姓无法尽数渡走。”太史慈指点间便将局势吐露清晰,“敌军虽有万众,然监视百姓必然分兵,我等无需畏惧。但我等虽有近四千众,却可以疲敌之策应对,三十里各处扰袭敌军,使其食寝不安,三日之后禹水河畔,敌军留下多少人马,我等便杀他多少人马!” 太史慈在蒲阴是随燕北一同被陶升袭击过的,昼夜不得安眠,再精锐的士卒都会成为废人,何况三天三夜?他对这个战策抱有充足的信心,只是孙轻却显得有些迟疑。 孙轻听的出来,太史慈的意思,是要单单依靠他们这些兵马将未能渡河的敌军杀个片甲不留,但是……他们有这样的能力吗? 那里有十几万百姓,还有公孙瓒部下上万大军。他们出营时,燕北的意思可只是让他们在禹水之前打上一仗,甚至所有的骑兵都只是用作斥候罢了,未渡过禹水的兵马,就算是过去一半,那个还有五六千兵马……能行吗? “这……子义,能行吗?” “三成,某有三成把握能在疲兵之后击溃敌军近半,孙兄不必多虑,即便事不可为,亦能抢下两三万百姓,又何尝不是功劳呢?” 孙轻开始听到太史慈说三成,眼睛瞪得好似铜铃,随后却又渐感窃喜。太史慈没太多把握还好,兴许他也只是想试探一下,若真一意孤行反倒不美,当即抚掌笑道:“大善,成有功,败亦有功,还是子义稳妥!” 太史慈见孙轻不再反对,脸上也扬起笑容,目光望向远处的似有似无的炊烟,暗自攥紧拳头……这件事如果成了,公孙续便无需将军记挂,他与孙轻联手,再加上麹义在五阮关的三千人马,足矣将这万余敌军留在涿郡。 大丈夫立世,功名自当马上取! 正文 第七十八章 禹水难渡 公孙续只想走得再快一点,他受够了后头那支来自幽州的追兵! “该死的燕仲卿,居然没被涿县吓住,还敢来追击!”打马的公孙续一路上骂骂咧咧,催促夹裹的平民百姓尽快赶路,可这十几万人聚在一起在官道上拖沓足有是二十里地,哪里是他说快就能快起来的,“严将军,能不能再快一点!” 自公孙瓒抢夺冀州便已看不上奋武将军这个官职,前些时日南阳的袁术夺了朝廷马日磾的节杖,便派人到冀州来,封公孙瓒为征东将军,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想与他结盟同攻袁绍。公孙瓒领了官职,让手下的关靖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檄文,大意便是奉朝廷号令讨伐袁绍……其实都是鬼话连篇,现在人人都说自己尊奉朝廷,可究竟谁是朝廷呢? 恐怕这些口口声声尊奉朝廷的诸侯也不知道。 在领了征东将军的伪号之后,公孙瓒便大肆封赏部下,什么偏将军严纲、裨将军邹丹、中军校尉公孙续、中山相王门、常山相范方……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就差没解去冀州牧韩馥的职位了。 “少将军,如今禹水甚深,大军百姓不可速过,不如在下领一支兵马前去与追击敌军鏖战,可解燃眉之急。”严纲实在觉得如此被敌军一连追赶数日,从方城到禹水便没有停歇太过颓唐,拱手请命道:“老夫观之追击敌骑数不过数千,每次追击亦是一触即退,不求伤人之为使我部提心吊胆,如此一来至禹水士卒战力不足定会遇袭!” 一连数日,自从身后有了这股追兵,他们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生。敌军尽数为弓骑,按理说在白马义从面前玩弄骑射可谓班门弄斧,可偏偏敌军射艺精湛,只有最精锐的义从才能压他们一头……可真正精锐的白马义从,他们这上万人也不过只有不到两千而已,分散全军各地皆为什长、队正,哪里能集结到一处与敌死战? 这些敌军弓骑分散小部,自各个方向神出鬼没,瞅准时机掐着埋锅造饭或是夜深人静之时奔袭而来,一阵冷箭远走而去,整整三日也不过才杀伤他们上百人,他们自己还有半百伤亡,倒是不能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可架不住人心惶惶,现在他们的部下吃饭时都要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以求自保,睡觉更是要轮流驻防。 诚然每次交战损失不大,可即便只是死了十几个人,谁都不希望冷箭射到自己脖子上不是? 照这样下去,不用等敌军来攻,渡过禹水军心就散了! “严将军勿慌,不可去,不可去!”一看严纲请战,公孙续心中暗道要遭,连严纲都如此沉不住气,更别说部下的士卒了。恐怕如今整支军队被敌骑追的都有了火气,这可不行。公孙续连忙说道:“严将军,我等之所以西撤盖因涿郡不可守,这是冀州诸位长者一同定下的,要将军迁涿郡百姓至中山,充实人口……可并非是让将军与幽州军交战得胜啊!这十余万百姓但凡能有一半过了五阮关,即便不战,我们也赢了。” 严纲没有说话,转头向数里开外人潮涌动的禹水河畔望去。少将军年少心气远高于常人,不知怎么在广阳和燕北打了一仗,反倒知晓轻重了。 若少将军能一直如此稳重,就算此次涿郡兵败都值得了,至少主公后继有人。 公孙续看出严纲的想法,失笑道:“将军是疑惑侄儿怎么不急于言战了?实在是小觑了天下英雄,在冀州时总听军中说起那袁将军麾下的颜良文丑是如何勇猛,小侄便也想为阿父立不世之功,突骑袭杀燕北,怎料其兵将凶猛……燕贼麾下能人何其多,不逊阿父与袁将军,我听说追击的敌将便有一人使得长戟射术精准,强弓即开便立死一人?” 公孙续说的是太史慈,严纲前些时候领兵断后时曾远观太史慈,因而面露慎重点头应道:“不错,那人名叫太史慈,是青州人,早年不过燕仲卿部下长史,便在荥阳城下逼走凉州军的猛将华雄,不可小觑。” “不可小觑,是啊!所以这仗,还是留给阿父与他对决……怎么回事?”正当二人对话,突然后军传来骚乱,轰踏间骑手飞奔而至对二人高声喊道:“少将军,敌军又攻来了,这次是东北!” 公孙续与严纲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疲惫,这已经是今日第四次袭击了。公孙续摇着头,难道那个太史慈就不会感到疲惫吗?这几日每次都扰袭上五六次,甚至有时一箭不发只是带兵来远远地张望一阵便撤去,却好似乐此不疲一般。 “伤亡如何?” “没有伤亡,敌军方才出现,离我军还远,约百十骑。” 传信骑卒也不下马,在马背上拱手应答着,这并非是对少将军不尊敬,而是自公孙瓒时起便下令军中士卒皆是兄弟,不必行跪拜大礼,军情紧急更不容俗礼拖沓,只要马上拱手即可。 “嗯,你做的很好。”即便一日里传信骑卒已将同样的消息禀报了四次,公孙续仍旧不急躁地夸奖士卒,随后好似平常般说道:“回去告诉后校尉部左曲士卒,让他们小心应付,若敌军不来进攻便不要引弓射他们,浪费箭矢……这些胆小鬼!” “诺!” 马上的士卒抱拳应诺,随后飞马驰去,待士卒走远,公孙续这才狠狠地踢翻地上的涮马桶,泥水飞溅地到处都是,随后猛地喘了两口粗气,望向大军左右到处是那些平民黔首的身影便愈加烦躁。过了良久,才深色不善地对严纲说道:“严将军,我觉得我们渡不过禹水,近日士卒已疲,敌军早晚要突袭我军……我看不如,驱赶两万百姓朝他们的方向冲过去,趁他们整顿百姓,至少能拖到明日,一日之间,够渡近半百姓了。” “这……”严纲默不作声,这种毒计太过阴损,今后公孙氏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他不敢回答这样的问题,突然间后方传来巨大的骚乱之音,二人连忙转头望过去,“这,这……不是佯攻!” 这一次,太史慈并未佯攻,三千余骑分三部杀入公孙军腹背,穿透外围防备,大肆杀戮没有多少警惕之心的公孙氏军士。成百上千的百姓在战斗中惊骇地仿佛遇到烈火的羊群,在公孙氏铺天盖地的兵马中东躲西藏……整个禹水东岸好似一锅热油倒入冷水,炸开!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汹涌民心 人过一万,无边无沿;人上十万,扯地连天。 白马军打仗是把好手,但倘若期待他们将这十余万百姓严格约束,却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他们至多能保证这些百姓依照他们划下的大致方位,上百人上百人地送向对岸……其他的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当太史慈的兵马杀向白马军时,霎时间整个禹水东岸纷乱不已。百姓恐殃及池鱼,分散的军卒被百姓冲乱了仅有的阵形,兵寻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幽州弓骑营好似蝗虫瘟疫,冲到哪里,哪里的人便散开朝着西面禹水大河推搡奔逃。 公孙越与严纲逆人潮策马,分做两路收拢反被百姓夹裹的军士。他们的军士还是很好认的,每股多则上百少则数十的百姓中便有一骑白马,聚拢在周围的是一伍或一什冀州新募的军士,只是此时他们的军士却无法表现出精锐的模样,即便是那些白马义从都被汹涌的人潮吓坏了,座下骏马大多受惊,肆意摆开四蹄到处冲撞,使本就混乱的局势更加难堪。 “严将军,你且前往阵前收拢溃兵且战且退,我去河畔阻止士卒溃逃对岸!”左冲右突的公孙越眼看这样不是办法,离得远的军卒就算能看到,周围隔着重重叠叠的人群也让他们无法将士卒收拢一处,眼下的大环境便是人人自危,百姓无首东南西北到处乱窜,军卒则都知道禹水西岸才是能保住性命的地方,纷纷向禹水逃去,气得公孙续大喊道:“再这么下去兵就跑没了!” 公孙续眼下心中无比后悔,早知道就在百姓中散布些留言,就说幽州军是来杀他们的,局势都会好上许多! 严纲闻声应下,入眼到处是人头重叠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不由得面色发苦。眼下他们能做的无非是尽人事了,要想士卒聚齐与幽州军堂堂正正的打仗,至少要撤到禹水西岸才能再做打算,这种时候落在后头的上千军卒一旦被敌军发现,保不齐就是被各个击破的局面。 此时此刻,严纲哪里还敢再向东走,沿途收拢军卒连那些百姓都顾不上了,现下只能尽量多聚溃卒,缓缓退到河岸才是正途。 军士混乱,这仗根本就不必打了! 事实也正如公孙续、严纲心中所想的模样,在他们身后被幽州军袭击的方向,根本没有发生战斗……至少没发生幽州军与白马军之间的战斗。 自太史慈部打着幽州牧的旗号冲杀而来,数以千计的幽州骑兵冲到近前缓缓前驱,被夹裹看管的老百姓还以为是刘虞派人来救他们了,当即阵中便乱作一片,百姓们高呼着刘伯安的名字纷纷暴起,将那些不可一世看管他们的白马义从拽下马背,用拳头石头击打至死。 百姓中不乏尚武之气,只是先前难以团结一处,那些最早反抗白马军的百姓都被长矛刀剑加身而死,震慑百姓不敢反抗,何况他们并没有兵器,根本不敢翻出什么风浪。但此时不同,幽州府派出的骑兵就在身后,百姓中那些健硕的壮丁再没什么好怕的……这一刻,我们多,他们少! 太史慈率众冲锋前还暗自担忧着会不会恐慌之下激起百姓的凶性朝他们动手,可现在面前一幕着实令他大喜过望……尽管人潮中呼喊着刘伯安的名字令他感到有些诡异,不过让百姓相信是刘虞派来的他们也好,至少刘伯安听起来比燕仲卿要安全的多! 别看刘虞已经过世半年多,燕北也被拱卫为幽州牧快两个月,但整个州中的百姓里,消息灵通的终究还是少数,更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猎夫根本不知道州中政权的变动……甚至就算他们偶然听说过,也与他们没太多关联,仅仅一瞬便忘记了。 正如燕北很早以前就知晓的道理,民心就是白眼狼,做好了百姓未必记得你是谁,但若一件事做的不和人意,他们立即便把做过的所有好事统统忘记,死揪着那一点坏的不松口。 走出辽东郡,天底下恐怕再没有一块土地,让燕仲卿之名如此深入人心。 太史慈引弓上箭,伴着裂弦之音便将人群中提着长矛杀戮冲击百姓的白马义从射至马下,眨眼间汹涌人潮便将剩余的公孙瓒麾下冀州军卒掩埋杀戮。没有势如破竹,没有长驱直入,幽州军的旗帜只能在人群中缓慢向西推进,但每走一步,便有数不尽的百姓加入战旗之下。 只有太史慈才能感受到纷乱咆哮中的汹涌上涨的民心,自其投入燕北麾下尽管亲自上阵不过十余,但所历大小战事,从未有过任何一次仿若如今……他本以为在他们身后的百姓会四散逃窜。任何一次战争中百姓都处于绝对弱势,即便早年间燕将军对部下约束极强,军卒绝不敢冒着杀头的性命伤害百姓却都一样,攻略任何一座城池时,四散的百姓都屡禁不止。 可这一次,涿郡百姓选择与他们站在一起,就站在他们身后。 不过小半个时辰,战场上便出现一边倒的局势。太史慈将两千余众冲击占地二十余里,有白马军过万百姓过十万的庞大军势,就在短时间中,便成为太史慈千骑为中军,前后左右上万赤手空拳的百姓引为前驱,汹涌地冲向数量远超与他们的西面……就算是那些兵甲精锐的白马义从,此时此刻除了夹尾西窜外再无其他选择。 幽州南部与冀州接壤之地没有长城,只有太行山小径中立起的一座五阮关,但太史慈知道,此战过后,拥有这十余万百姓的涿郡,便是幽州面南的血肉长城,能阻拦一切野心之徒对幽州的觊觎。 “孙兄,这场仗……我们赢了。”太史慈拨马寻到孙轻,此时的孙轻已经被周围情况完全蒙蔽,甚至显得有些荒乱,见到太史慈在人潮中涌现来到身旁,连忙小声说道:“太史校尉,我们被包围了!” “的确被包围了,被燕将军唾手可得的民心包围。”太史慈大笑,对孙轻道:“孙兄,劳烦你率斥候军分散各地百姓,告知百姓我等俱为燕将军之兵马,整顿百姓……领他们撤至后方,以免敌军突袭混乱,禹水河畔,当尚有一战!” 正文 第八十章 白马之士 禹水东岸,从那些溃逃而来的白马义从口中,公孙续越来越感到大势已去。 自幽州军袭击开始,那些懦弱的涿郡百姓并非逃窜,而是像一支军队般地倒戈,成千上万的百姓在各处屠杀他们的精锐……那里面每一名白马义从自从军至今都是阿父用金银堆积起来的精锐啊!他们的白马、兵甲、强弓、环刀,还有那每月万钱的兵俸。短短几日之间,两千白马义从死的死亡的亡! 公孙续环顾左右,禹水东岸仍旧身骑白马的义从不过数百之众……何其悲伤?最强壮骁锐的军士,被淹没在一望无际的人海中,被那些孱弱至极的百姓、农丁生生打死! 他的脑海中不停权衡,这场仗已经输了,无论他战或不战。若是就这么带着剩余的三五千军卒夹裹渡过禹水的四万百姓离去,据守河岸敌军必不敢攻,则能保全些许战力,再奔行百里便能抵达五阮关,仍旧把持幽州南面门户,为阿父创造将来进取幽州的机会。 这大约是最好的选择,尽管有所损失,但仍旧能够驱赶几万百姓前往冀州,甚至这些人在将来都会成为进取幽州的先锋军。 若是领兵再战,则河西不可守,最大的机会便是趁百姓慌乱的机会收拢溃兵……他们上万兵马总不会短时间里被百姓杀得一干二净,公孙续估计到敌军冲至此处之前,他至少能聚拢起五千人马。 足够与这些敌人一战了。 显然,摆在公孙续面前最应当做的事情便是见好就收,夹尾西窜。他不是严纲,而是公孙瓒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拥有关于这一切的继承权,即便年少在外也拥有远高于严纲的自主权力,他的身份让他可以不必计较这几千军卒、数万百姓的得失。 可年少人的沸腾热血总是难以扼住跃动的心,公孙续不想跑,他想和燕北的爪牙追兵打上一场,斗些血气。 就在这里,就是现在。 禹水潺潺南下而流,这条河流自更北的不远处发源,向南汇入幽冀交界的易水,在那里有传唱自古老的歌谣,云说风萧萧,唱作易水寒。 冀州的战事越来越坏,即便阿父能征善战仍旧难免北面燕贼带来的压力与东边势力越来越盛的袁氏,此次涿郡再度失利……公孙续感到有些害怕,他怕那歌里唱的一去不复返,说的便是这条河。 公孙续在冥冥中有一种感觉,他感觉自己若在今日渡过这条河,可能就再也无法回到这片土地上。公孙氏,将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 “少将军,请先渡河布防。” 严纲的模样显得有些狼狈,完全不像南征北讨武功赫赫的偏将军,抱着头盔翻身下马快步走来,其身后紧随的数骑分散各处,指派那些驻军于东岸的公孙军士与纷乱的百姓抢船渡河……不能再等了! “渡河布防?严将军说得真好听。”公孙续笑了,看了严纲一眼,拱手道:“请严将军渡河布防。” 什么渡河布防,其实还不就是逃到对岸去! “少将军,现在不是硬抗的时候,我军士卒分散各处为敌军与百姓逐个击破,损失惨重。而敌军聚兵数千,徒附百姓数万朝河岸开来,万分危急!” 严纲是刚刚从东边过来,路上看到了敌军的情况,那个太史慈真是有心人,短时间里派兵将那些虚弱、妇孺百姓统统遣到后方,阵前留了大几千上万的青壮百姓,削木为刀揭竿为矛,接着民心可用登时便拉起上万乡勇,声势浩大地压过来,但凡所过之处便好似瘟疫一般,使得那些原本温顺无比的百姓纷纷暴起,甚至不开一弓便使得百姓倒戈,军卒死命。 敌军进境飞快,总有新的百姓加入,总有疲惫的百姓止步不前,但他们的主力精锐尽数骑兵,区区十几里路断然不会感到疲惫,只怕用不得多久就会冲过来,到时候以他们这支士气低落的兵马,如何能守? 远处天空升起浩荡烟尘,喧闹的喊杀咆哮声由远及近,响亮却无比噪杂使人听不真切,只感心烦意乱。 公孙续方才刚梗着脖子喊出几句,做足了要与燕北军决一死战的心态,此时此刻听见这顾来自百姓义兵的浩大声势,却令他感到两股战战。 尽管公孙续一向以勇敢武猛自诩,此时此刻仍旧难免畏惧……因为谁都不清楚,他们如果不选择撤退,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多少敌人。 “我不走。” 尽管公孙续已经面色发白,却仍旧兀自不退,非但不退,还高呼着要他部下士卒都不要畏惧,共同结阵对抗燕北军。严纲见状皱起眉头,这根本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如何能死战不退?当即对自己身后的亲信使了颜色,几名部下左右架起公孙续便向岸边船上拖去。 “严将军你做什么!我是你们的少将军,把我松开,松开我你们这些该死的军卒!”尽管公孙续被拖走,口中接连的怒骂仍旧让不少军卒暗自挤起眼睛……什么叫该死的军卒? 这大约是白马义从第一次挨骂,在公孙瓒麾下可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骂他们,就算是公孙瓒自己都不会如此。公孙瓒对白马义从的保护与尊敬,远胜燕北对待他麾下的燕赵武士。也正因如此,公孙将军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好,带他们与一个又一个诸侯作战,烧掉村庄摧毁城池,即便肆意杀戮百姓逼民赴死,白马义从都绝对不会背叛。 白马义从,便是古之向诸侯效忠的士! 这样的道理,公孙续这个可怜的二世祖懂什么? 公孙续令人厌恶的骂声渐渐远去,滚滚烟尘与数不清操持着简陋兵器的幽州乡勇涌了过来,成片成片的百姓倒戈,越来越多的乡勇在那些幽州骑兵的驱使下包围了整个禹水东岸。 而在他们之前,四百余仅剩的白马义从握着自己的兵器翻身上马,在狭小的河畔结阵,上前冀州士卒在外围以兵器僵持。尽管他们心存恐惧,却决不后退。 严纲翻身上马,一手握着铁矛拢了拢颌下三寸黑须,对左右笑道:“少将军走了,白马军的好儿郎们,让这些幽州崽子好好瞧瞧……你们的厉害!”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水能载舟 燕北攥着战报立于战车,只想仰天长笑。 现在可算有点真正做将军的感觉了,告诉手下校尉哪里有敌人,一票猛将出马咔咔就把事儿平了。他这领着大队人马还在后头殿后呢,大股的军粮、辎重还在路上,前面太史慈和孙轻已经率弓骑冲阵,传信回来告诉他夺回涿郡七万百姓,攻至禹水东岸。 战后收敛尸首,敌军白马义从伤一百三十七,死八百五十三;冀州军卒俘虏一千三百六十五,死一千六百余。另有跳入禹水中被淹死的敌军不计其数,滚滚尸首顺禹水而南下,大约会随波逐流至易水一代。 此战公孙瓒麾下大将严纲陷于阵中,死在乱军中,尸首已经不像样子,兵马勉强将首级传送回来。 “传信子义,勇武可嘉,命其伺机而动,燕某为他殿后!” 这封战报就像一剂强心散,让燕北坚定了要夺取五阮关,甚至在关下与冀州公孙瓒硬碰硬打一场的心思。当然,也令他更畏惧民心……到他这般地位,大约天下任何敌手都很难令他感到畏惧了,他最大的敌人反倒成为自己。 “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燕北扶辕而立,摇头说出这句荀子在五百年前说过的话,只令他感到彻骨生寒,转头望向身旁的郭嘉,缓缓摇头长叹道:“仲豫先生的理念与其祖又几多相似,今后我要多听从他的教导……来人!” 公孙续麾下上万名武士,其中有两千余名白马义从,是多可怕的战力?这几乎是现在燕北所能调集军队的一半,燕北曾经用这样的兵力打得东夷强国高句丽割地求和!但就这样的一支军队,在与太史慈为敌的过程中被其麾下夹裹的百姓一举击破,太史慈在战报中写的清楚,超过一半的敌军是死在怒火滔天的百姓手上。 这种感觉令他回忆起早年间那场波及天下的黄巾之乱。 “将军,当下尚需妥善引导百姓,有意从军者应整编入伍,尤其重建涿县……否则数以万计的百姓,恐生祸乱。” 郭嘉当然知道燕北想到了什么,这样一场大胜却令他面上是这般晦涩难明的表情便说明了一切。 “你也想到了。”燕北缓缓点头,见传信骑从在车驾之下拱手,燕北说道:“去命高校尉过来;奉孝为我修书一封传信州府,将此地情况告知荀君,调派辽东沮宗前来涿郡担任太守,让州郡给我推举一个德操高尚,行为不急躁的年轻人来主政涿县,重建城池。” 郭嘉拱手应诺,不消片刻便将书信封好,此时一旁将兵的高览也收到燕北传唤他的消息,策马而至,拱手问道:“将军,前线胜了?” “胜了,一场大胜!恐怕这场仗轮不到你我将兵与敌对阵了。阿秀,你选派得力人手从麾下调集一千士卒,再调派三千民夫,自禹水以南向易水河畔逆流而上,调集民船打捞尸首,寻无人山谷抛尸焚烧,不要在大灾之后酿成大疫……子义在前面杀了三四千敌军,尸首顺着河流飘下来,是要出乱子的。” 高览闻言连忙应诺,瘟疫这东西在这个时代足矣令胆识最过人的猛士心生畏惧。 紧跟着又听燕北说道:“派人去做这件事,你统帅剩下的所有汉人士卒,沿途搭建食棚,接引百姓返乡告诉他们每一个人,家中若为公孙军所祸,燕某会派人给他们越冬所需的钱财和粮食,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总之就是安抚民心,这个你镇守辽东久矣,不必燕某多说吧?” “属下知晓,主公无虑!” “让州府给我往涿郡调粮食,够十万人两月所用,算上路耗先调二十五万石粟米和够用的盐,谁要是敢在这上头动心思就让姜晋立马给我斩了!”燕北声色俱厉,这种事若不让姜晋管,他肯定是第一个出问题的。“传信辽东太守燕东与汶县田豫,让他自辽东粮草调七十万石粮草走水路送至渔阳泉州,再由泉州送往涿郡。让马安的商队在各地采买冬衣……七万百姓来投燕某,燕某便不能叫他们今年冬天挨饿受冻!” 一条条将令飞快地传达下去,就连燕北自己都察觉到从将军到州牧的身份变化,这给他最大的感触便是战争的本质已经变得不同。从前他只管战争,杀死敌人保全甚至壮大自己,至于战争之后的事情几乎没有让他操心的。可现在一切变得截然不同,战争反倒成了需要他操心的最次要的一件事。 水路运送粮食的路耗至多一成,而陆路的路耗则有四到六成,一月路程便要多调二倍的粮草,若是三到五个月的运输,则运十万只能达三万,远远比不上由船队从辽东郡调集粮草来的合算。但辽东郡毕竟太远了,来回运转一趟便要有两旬之久……一趟运送亦才不过十万石粮草。 就是从现在一直运到冬天海水上冻,怕也只才堪堪运完。可书信传回去就要一旬呢,一来一往,到冬月是什么情况还难说。 唯一的好处就是从前燕北在辽东大力屯田,辽东郡的粮食总是够用。 如今这么一分兵,燕北便需重新筹算部下的战力了,挥手说道:“将张颌、贺浑鹿招来,命高句丽军前驱,张儁义并入燕某本部。” 眼下燕北本部还有五千余部,贺浑鹿的高句丽王军两千余、张颌的别部千余,再有便是典韦所率领的亲卫军。只是如今留下的这两个将领却都是老大难……贺浑鹿就不说了,本是高句丽禁军统帅,与燕北是有国仇家恨在身的,只是如今大王安危皆在燕北一言而决才勉强投效;张颌呢,自玄菟郡事发后,燕北便一直不愿将他独任,可此时此刻,接下来一旦前线战局不利,恐怕就必须倚重这两个人了。 偏偏,这两个人的能力又都是如此出色,若非有忌惮在身,多多少少都不会比燕北麾下的大半校尉差。 所幸还有典韦麾下亲卫军弹压,应当不会出乱子。 “传令全军,继续西进,越过禹水!”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听天由命 兵马呼啸西走,沿途退下来的百姓数不胜数。战争永远是打破人们平静生活最恶毒的武器,数以十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尽管他们已经脱离公孙瓒军的强迁荼毒,接下来的生活于他们而言却成为更大的问题。 逃难路上的粮食已经被消耗地差不多,所剩无几的余财与粮食也在乱战中丢失乃至十步存一,就燕北一路所见所闻,再没有比百姓还惨的人,他们所经受的委屈甚至比杀戮更为困难……大约能与涿郡百姓相比的,只有遭受燕北毒手的高句丽奴隶。 这在汉地是绝无仅有的。 渴了,趴在草地上饮上些许朝露;饿了,将地上的草皮啃食一空;至于困了、累了、病了,便只能躺在道旁等死。 人们常说的听天由命,便是做过自己所能做出的全部努力后仍旧无法改变现状的委屈。因为这世上再没有谁能帮助他们了。 所幸,这里是幽州,幽州牧燕北治下的幽州。 沿途的亲卫兵、句丽兵、还有张颌麾下的那些军士散入各地,战马当作驮马去拖运百姓,把他们交到后方高览手里,至于还有余力走动的,则由燕北麾下的将士告知他们兵马沿途布置的粥棚……难民中有传言,燕将军把军队的兵粮散给他们,让他们活命。 听天由命,这一刻,燕北便是他们的天! 这等传言自然是郭嘉派人在难民中散布的,但却并非谣言,因为散给百姓的粮食的确是从他们的兵粮中分出大半,来救活这些百姓的性命。 “燕某做过许多买卖,从黄巾起至今,从未赔本。”燕北苦笑着看向道旁为兵马让出大路相互搀扶的百姓,叹了口气对郭嘉说道:“这次和公孙瓒打仗,是真赔大了。” 可不是赔大了,从前外出征战,每一次得胜后刨去所耗粮草、抚恤与奖赏,总能赚到数不清的钱财。诸如平黑山得乡勇义从与州府的钱粮供给、讨董卓搬空了洛阳密室,征高句丽与平公孙氏便更不必说了,两场战役都给燕北带来了超过万金的收益,这大约是幽州整整一年的赋税! 可这一仗,却轮到他支付百万石粮草,各项花销近两万金……直接了当的磨平了两次征战所得战利。 郭嘉看着燕北笑而不语,显然他的将军此时嘴上叫苦,心头却乐不可支。旁人不知燕北有多少财富,可他郭嘉是知晓的,就算骤然抛出亿钱的粮草来救助涿郡百姓,仍然无法伤及根本。而这股汹涌的民心则能成为燕将军最大的收获。 燕北的一切根基,都在辽东郡。但是辽东郡是如何成为如今这般模样的呢?首先是有能吏沮授的统筹,但另一方面,燕北鸠占辽东除掉了辽东郡原有的权力阶层,顺利执掌辽东郡之一草一木。 那个时候他不过有几万百姓,一个郡的土地任其施由。现在乐浪郡、玄菟郡、辽西郡,都成为几年前辽东郡的模样。但也仅仅如此了,幽东四郡他可以翻云覆雨,渔阳郡则是王松早年的龌龊给他能够发兵的借口而不落口实。但幽州西部呢?尽管燕北如今是幽州牧,但在幽州西部的根基却太浅了,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想要变法的心。 涿郡,便是突破口。 借着此次重建涿郡的机会,能够让燕北前所未有地收获整个涿郡的民心。三年五载,这片土地上耕种生活的人们都不会忘记燕仲卿之恩德。 郭嘉说,“将军,五阮关的仗要打,今年要打,明年还要打。” 这场仗能打多久,燕北的影响便会在涿郡越来越深入人心。 “郭奉孝深得我心!”燕北笑的畅快,莫说投入万金,就算把家底都扔进来,能把涿郡民心尽收,与他而言也足够了。燕北扶着车辕轻声念道:“幽州十一郡一属国,属燕某者,六郡一国!” 天底下还有哪个诸侯,无论是州牧还是刺史,将军还是相国,对治下土地有如此强大的掌控力吗? 唯有燕北! 太史慈与孙轻的兵马渡过禹水时本可以拥有近两万青壮的强大军势,不过后续粮草无法跟上,只得将一心效力的青壮精简为三千乡勇,余者由太史慈部下军侯驱使着向东而行,寻找燕北补足粮草,引为后备兵力……不过孙轻估计这一万多青壮落到燕将军手里难逃种地的命运。 不过这一次,孙轻倒是估计错了。他所说的种地,便是在辽东、乐浪、玄菟等地风行甚盛的屯田田卒,但涿郡与幽东不同,这里能耕种的土地基本上已经开垦完毕,否则也无法成为幽州拥有人口最多的郡。而郡中土地又不属于燕北,断然是无法推行屯田之法的,这些人既然愿意加入度辽将军的军队,继续与公孙瓒作战,那么燕北便一定会整编他们成为驻守涿郡的新兵。 不过至少在明年夏季之前,燕北是不会将他们派上战场的……经历过黄巾时期数十万黄巾教徒被两三万汉军在冀州追杀,燕北是根本看不上以数量取胜的兵法。他的军队,就要由训练良好的职业武士配备精锻的兵器甲胄,成为战场上真正的杀人凶手! 幽州府收到燕北的书信,一时间震惊于燕北的救灾手段。一时间州府议论非凡,这种救助难民不留余力的做法,就算是刘虞时代也不曾做过。当年黑山之乱,百万冀州百姓涌入幽州避祸,州府的做法也仅仅是放他们进入幽州,各个郡县开仓施粥,此外便是让他们自谋生路而已。 谁会像燕北这样财大气粗的要让百姓从饿死冻死累死的边缘一下子便发动州府之力开启平仓,让他们衣食无忧? 州府从事不少人为之嘲笑,这种做法只有不懂得推行仁政,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才会做吧? 归根结底,一方面是因为燕北的施政举措与刘虞完全不同,一个是将幽州当作自己家里的田地,一个是为朝廷牧守边疆;再一方面也是因为燕北在州府的威望不足而导致这种议论。 做出好事名声都让你燕仲卿得了,二十余万石粮草却要州府来出,这是何样的道理? 作为别驾的荀悦老神在在,看着堂下从事吵做一锅粥,轻咳两下朗声说道:“府君调用州府存粮二十五万石不过是解燃眉之急,另外已传信辽东运送七十万粮草,诸君就不必再做争论了吧?还是议一议,推举出贤才前往涿县治政吧!” 正文 第八十三章 酒痴徐邈 燕北下令命州府在他征战其间举出一个有干才的人来主政涿县,却不想还真被推举出一个能吏,只不过这个能吏如今还仅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徐邈徐景山。 徐邈这个名字在燕北耳中比较陌生,其人不过二十一,年纪轻轻,但在广阳近畿却有很大声望。幽州广阳、涿郡一带,是有像中原一样的出色士人的,但是再向东北走,那便多操弄弯弓策骑骏马的武士了。 而徐邈就是前者,甚至在广阳、涿郡之间,他的名声比许多年长的长者还要大。这不是单有学问就能得来的,除了学问,徐邈极善丹青,虽然年少却拜的幽州三郡名师,画作青出于蓝。除此之外,还喜好饮酒,时常酒醉在山野之间,这才是令他名声鹊起的根本。 徐邈虽然不在州府为吏,但州府的大吏大多知晓郡中有这么一个人,就不说州中大吏,辽东郡的水卒校尉田豫、玄菟郡丞田畴在仕官燕北之前一个是州郡游侠一个是山间学者,却都与徐邈为友……甚至姜晋这个新到蓟县没多久的恶汉,都知晓徐景山的名声。 燕北恶人恶名,每至一地,郡中豪强大氏几为斩尽的名号早已传遍幽州,他被推举为幽州牧,可着实令广阳近畿的豪强大氏戳着鲜于辅等人的脊梁骨骂过一段时间。不过恶名在外在有些时候也是件好事,比方说现在燕北一封书信从涿郡传到广阳,比天子诏书更为好使。 短短五日,州府不但推举出徐邈这个涿县令,还开平仓将二十五万石粮草全部调拨出来,征召六千民夫往来运送。从上到下,无一贪墨推脱,在这个过程中,护乌桓司马姜晋的钢刀起到很大作用。 姜晋的人走马上任离属国还有七百里路,正在渔阳郡乌桓部落饮酒享乐的护乌桓司马收到郭嘉手书便朝乌桓首领借来七百匹骏马一路驰骋奔回广阳,扛着环刀冲进州府勒令州府从事开仓取粮……征召民夫的过程更为简单,州府在两日里征召了千余民夫还推三阻四的,抵不住姜晋派出小军侯阎志,一个昼夜持护乌桓司马印信从广阳各部乌桓拉出五千人马拖运粮食,连大车都省了。 官道两旁傻乎乎的乌桓骑手人人马背上驮着粮食乐不可支,那些汉人都像傻子一般,燕将军相召居然还不愿出来驮运些粮草,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燕将军什么时候亏待过为自己办事的人? 辽东的峭王、故单于那边几大部落可是都通过气的,为燕将军押送粮食,从来都是运十分得一分……尽管这次姜司马说了,事急从权, “姜司马,你可千万告诉那些胡骑,小心徐某的家什……那景山枪可是禁不住碰的!” 天底下再没有谁比徐邈还冤的了,宿醉方醒便被一群五大三粗的辽东军士请到车上,连带着宅中家什全都被堆在车上带走,这些事都和徐邈想象中有些不一样。族中长者说的请贤那三请三辞呢?你带这么多军士说是依仗我可理解,但是你抽刀做什么? 说好的燕仲卿礼待士人呢? “什么枪,你那些破瓦罐哪里有什么枪?”姜晋看着精神恍惚的徐邈,心道此人莫不是饮酒饮傻了,开口问道:“怎地,你这涿县令合着还是个武人?乡里传言果然有虚,不都说你才学甚重,还随身带把禁不住碰的大枪,也是个妙人……罢了,你找找去,咱们武人的兵器还是要带在身上的!” 姜晋虽然是个莽汉,但对广阳人天生便有一股子好感,毕竟这个时代尤其看重乡党。放眼天下,幽州人便都是乡党,但若在幽州之内,姜晋这个蓟县人总是需要些乡党帮衬的,不然也不会对阎柔、阎志兄弟多加青眼。 “景山枪,倒是个好名字。”姜晋吧唧吧唧嘴,抬手拍拍自己腰畔的环刀,挠着下颌胡须笑道:“阿晋刀,嗯……阿晋刀!” 不过接下来的事,让姜晋头脑有些转不过来,徐邈飞奔而去,飞奔而还,怀揣着一樽磨痧到增光发亮的青铜酒器返回车驾,端端正正高昂着脖颈坐在车辕,探手对姜晋道:“姜司马,让胡人们不要再带那些东西了,没什么用,我们走吧!” “你,你的景山枪呢?” 见到姜晋发问,徐邈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抬手拍拍怀中的青铜温酒器,疑惑道:“这便是景山枪,难道姜司马的眼睛不好用吗?” “这分明是一套酒器,怎能叫枪?”姜晋没有与徐邈多做争辩的想法,只觉州府做事不周,竟会给兄长举荐出一个酒鬼,当下心中对徐邈的兴趣也少了许多。就这么个酒鬼,能将乱糟糟的涿县治理好才奇了怪,到时候少不了要被燕北解职打回广阳,刻意交好关系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此时抬眼再看,徐邈正乐呵呵地在车驾上架起酒器,招呼近畿胡骑帮忙寻些炭火,就这么怡然自得的温起酒来,遂出言道:“到了涿县可就不能饮酒了,你这个徐景山,好自为之吧。” 徐邈呷呷嘴,看着小捧的炭火在眼前跃动,温酒的清香清冽缓缓自景山枪中传出来,哪里还顾得上旁人去说些什么。一双眼就像去看世间少有的稀世珍宝一般,似是听到耳旁有姜晋的声音,这才点着头口中含糊不清地应了个喏。 这令姜晋也啧啧称奇,他本身就算是贪酒的人了,何况军中那些厮杀汉喜好饮酒也不足为奇,但却是谁也没有像徐邈这般,整个便是酒痴一个。 不多时,酒香弥漫车驾,姜晋肚里的馋虫亦被勾了出来,方才转头想要张口向徐邈讨一樽酒来喝,却听这痴人早先一步便摆着手大笑,“嘿嘿,这酒,徐县令喝得,姜司马喝不得!喝不得呀!” 姜晋瞧见徐邈这般怡然自得的模样便心生烦躁,扯着嗓子道:“最多我让胡骑再给你去就近村舍求些菜来,还不行么?” “徐县令喝得,姜司马啊,喝不得!” 正文 第八十四章 人口锐减 战争,战争能最快改变人的生活。 禹水河畔一战,上万过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民丁佃户成为乡勇,其中三千青壮被太史慈收编助军,成为弓骑营下属的乡勇营,领兵者名叫刘德然,是涿县人士,身份特殊。 刘德然的父亲是刘元起,为楼桑里大氏,曾资助青州刺史刘备进学。刘德然与刘备为同族兄弟,亦为同舍生。 如果没有公孙瓒入寇涿郡,兴许刘德然的一生就像他的父亲刘元起一样,成为乡间长者。只是如今连乡都没了,哪里还会成为什么长者? 凭借曾就读于卢植门下,宗族声望甚高,兵事文韬皆远超普通乡里百姓,何况还有一个做青州刺史的堂兄弟,刘德然得到乡民敬重,被推举为乡勇营的首领,跟从太史慈征讨公孙续。 禹水东岸一战,公孙瓒军在涿郡的兵势几乎散尽,领兵偏将严纲死于阵中,精锐骁勇的中流砥柱白马义从折损大半,涿郡精锐近乎一战而亡。余者不过是些从冀州紧急招募的乌合之众,失去对禹水东岸大片涿郡土地的威胁能力。仅剩的军卒也在太史慈渡过禹水后向五阮关驱赶,难成大事。 若是常规作战,像这样散兵游勇般的敌人,燕北断然不会再劳心费力地追击。如今敌军已成丧家之犬,麹义将兵于五阮关外,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只能是一群瓮中之鳖,但是偏偏,公孙续手上还攥着五万余百姓,令燕北不得不赶尽杀绝。 但就算如此,眼下涿郡最重要的事已非外部公孙氏带来的威胁,而是内部因此次纷争而搅乱的郡中民治。越十万人在十余日里走了上百里路,再加上一直进行的战争,使沿途农田遭到极大的破坏,今年的涿郡近乎没有收成,这给了燕北极大的压力。 而最恐怖的事,出现在高览的案头上。 “涿郡在顺帝时便有在即民丁六十八万,至先帝末年,尚有民四十四万。”高览抱着手臂站起身来,对帐中前来复命的部下语气不善地问道:“现在你们告诉我,未受战乱的范阳有只有民十二万,就是加上归顺将军的七万人,现在涿郡只有十九万百姓?” 燕北军诸多将领,各个有不同的治军手段,而高览便以严明赏罚而著称,因而帐下部将见高览沉下脸来,纷纷低头不敢言语。便是其中胆大者,也不过抬头说道:“校尉明鉴,涿郡能统算出的百姓,只有这么多了!” 就算禹水以西的公孙续手上还有五万百姓,那涿郡剩下的二十万百姓……去哪儿了? 高览说不出话来,那不是几千人、几万人,整整二十万百姓,比整个辽东郡的人还多!无力地摆手,高览问道:“姜司马护送的那个涿县令走到哪里了,还有粮食,我要粮食!” 尽管谁都没有说,但几人心里都清楚那二十万百姓的去处。或许是在迁徙中死了,无论是饿死、冻死、病死还是被杀死,总之便是死了;也有可能是起初并未被公孙军掠去,逃遁至山野间,过些日子待得涿郡局势稳定,兴许还能从各地山野之间出来重新回归治下,也有可能是翻山越岭逃往临郡,那多半就不会回来了。 只是这前者与后者的数量,着实牵动人心。 高览打算将涿郡的人口变化暂时压下来,不上报给燕北,等到那个叫徐邈的涿县令与沮宗这个涿郡太守来了,让他们自己去处理。这种事情不是燕北想解决就能解决的,在高览看来眼下幽州与冀州的战争不应再扩大,克制在幽州与冀州的边沿接壤地带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上报给燕北,也没什么益处。 “第一批粮食明日便能送至涿县,已经进入郡境。”帐下部将见高览将此事揭过,神情一松,连忙拱手道:“带队的乌桓骑手此时正在良乡休息,他们日夜兼程,也都疲乏了,明日早间再启程赶路,方才派人来通报过了。” 高览点头应下,心中稍微轻松。比起这老妈子般的活计,他宁可与太史慈对调前往前线与公孙瓒的儿子打仗去,治理地方这些繁杂事务本就不是高览所长,若要他像在辽东时那样给沮授做个副手还好,如今涿郡上下官吏皆为空闲,大小事宜全靠他一人决断,身后是嗷嗷待哺的十几万饥民,这事情着实不好去做。 只是高览无比盼望能早日过来为他分担忧愁的涿县令徐邈,再一次醉倒在良乡的土地上,却不知高览知晓了会是何等感受。 姜晋算是看出来了,并非是那酒徐县令喝得,姜司马喝不得,而是这个颇为有趣的徐景山啊,根本看不上他姜阿晋! “你他娘的是个鸟吗?饮酒不食菜,倒不如明日早上派人给你接点露水得了!饮什么酒!”姜晋饮着自己部下奉上来的桃县酒,盘腿坐在良乡在战乱后留下的残桓断壁之间,小口饮者酒液仿若饮水,也不回头看对着徐邈笑骂。说实话他对这个有些瞧不上他的徐邈还是很有好感的,这很特别。因为徐邈虽然不与他饮酒,但却做的非常磊落,不像旁人有些看不上他却还虚与委蛇。 徐邈背对着姜晋,自景山枪中取出酒水小口饮下,两眼迷蒙地像只醉猫,口中含糊不清地吃吃笑着,也不辩解姜晋的浑话,只是挥手指着周围月明星稀下的废墟说道:“邈从前来过良乡,那时这里很美,民风朴实童子知教化。现下好似并无什么变化,但人没了,也就变得不同。” “你个酒鬼,懂什么教化?”姜晋嘲笑着,不过笑过了还是说道:“徐景山,姜某看你年轻,涿县现在的局势很乱,城池被公孙续烧了,将军迁回几万百姓都空着肚子。你行不行,若是你过去闹出乱政,我家兄长是要杀人的,你掂量掂量有几颗脑袋够杀?若是不行,趁早过来求求姜某,到时姜某也能为你向兄长作保。” “治政?嗯,徐县令治得,治得!” 正文 第八十五章 颜良跃马 冀州。 渤海郡的袁绍已经意识到自己派往幽州的说客荀谌被燕北扣下,一连两个月,荀谌没有从幽州回来,显然出了意外。不过现下的袁绍可顾不上什么荀谌,他正在筹划一场与公孙瓒的大仗。若此战得胜,便可夺下清河郡全境,与公孙瓒在冀州形成西北、东南二分的局面。 在渤海拳打脚踢数年,袁绍如今终于成一番局面,执掌渤海、河间、安平三郡,兵马领地连成一片,西拒公孙南击刘备,西南还有曹操这个小兄弟帮衬着,掌握冀州几个富庶的郡县,拥有成千上万的甲士,自给自足的兵甲……只有到这种时候,袁绍才敢朗声大笑,说他的人脉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自袁绍出洛阳,颍阴一带前来投奔的士人不知多少,就连公孙瓒治下、韩馥州府中都有士人与他传信互通有无,表达仰慕。可这在从前有什么用?仅有渤海一郡,在兵势上更是完全处于劣势被公孙伯圭踩在脚下不停暴揍。再多的治政良才、再多的谋略之士,没有天时又有个屁用! 可现在不同了,凭借阴谋诡计将幽州的燕北拉入与公孙瓒的战争中牵制公孙军兵力,使袁氏在安平、清河二国方向的压力骤减,并强迫公孙瓒将势力范围向北方转移,使得清河国空虚。只要拿下清河国,渤海与兖州便能互通有无,魏郡还有韩馥暗通款曲,北面还有幽州猛虎燕北伺机咬上公孙一口,伯圭还有什么能与他袁本初为敌的? 公孙瓒麾下兵马众多,人才却皆是些酒囊饭袋之徒,堂堂征东将军,在战略上却好似一支无依无靠的流寇一般,走到哪里破坏到哪里,这样的兵马难道能够长久吗? 冀州啊,迟早是袁氏的! 至于幽州的燕北,更不足为虑……就算是被连番大战荼毒的冀州,在战争潜力上也远超苦寒的幽州,更别说幽冀接壤之地还有大半在太行山脉之间,一座五阮关便能锁住二州要道,执掌幽州全境后只要抵住燕北的可能的进攻半年一年,全面掌控下的冀州就能把燕北那个土包子打回辽东老家! 清河国,广川。 公孙瓒早在上个月便将大队兵马屯于北方,留守清河国的是裨将军邹丹与一干小将,驻防兵马仅有六千,却受命守卫清河国三个月,待到秋季大收,将收上的全部粮食运往北面诸郡,清河国便算是在公孙瓒治下走完最后一程。 公孙瓒占地盘的手段非常聪明,他只要大收时土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即可,既然治理地方并非他的长处,那便不治理了。 但是他能盯上的,袁绍也能盯上。 赶在大收之前,袁绍的兵马穿过广川县,于清河国屯兵,收到消息的刘备派出张飞领千余步骑驰援,邹丹则调派部下小校严温领兵两千据守东武城要道,亲自屯兵于甘陵以逸待劳。 而袁绍则派遣大将颜良为先锋,亲自压阵领六千兵马前来收取清河国,南面则有大将文丑守备青州方向,西面则是淳于琼驻守安平防备公孙瓒。 冀州与幽州的战争完全不同,幽州地势狭长,战争多爆发于一点,是以每场战斗都会使敌我双方投入大量兵力,以形成会战。但冀州土地辽阔,长达数百甚至上千里的战线同时防备复杂势力扎堆而造成的多个方向,使得兵力分散,双方交战亦多为小型战役……袁绍投入六千兵马,已是不可多得的庞大兵势。 清河国以境内南北流向的清河而得名,此时清河西岸,颜良跃马传令,兵将渡河。而东南方向的对岸则有偏将军严纲之子严温率千军疾驰,以求半渡而击,不过颜良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自广川起便片刻不停地赶路,待到严温赶到时已俞半数兵马渡河,眼看着一场袭击便要成为摆明车马的堂堂对阵,严温连忙整备兵马,抢占山坡地势。 颜良策马向东望去,只见敌军两个曲部矛戈如林军旗猎猎,占据有利的地势宛若一张强弓引而不发,隐隐带着山岳般的气势,对左右轻笑道:“看来是个小将啊!” 初初上阵的小将通常注重阵形、气势,但胆子小些,不敢贸然进攻。而久经战阵的老将则善于把控时机,即便战阵并未摆好也愿发兵试探。 仅仅摆出阵势,严温便被颜良摸清了虚实,不过颜良也不敢托大,望着敌军阵势头也不回地传令道:“敌军骑兵多而阵形密集,可攻。前曲南行百五十步,诱敌出击后结鱼鳞阵,准备冲阵!” 随着颜良的命令,前曲以散漫的阵势缓缓向南移动,露出身后尚在渡河集结中的后曲,这便仿佛两名武士比武中一方露出破绽,任何人都会心生喜意,山坡上随时关注敌军的严温也不例外,看着敌军阵形缓缓移动似乎想要以两个曲铺开了防备己方,他又如何能放任敌军结阵,当即下令骑兵冲击正在渡河的后曲,步弓手则朝敌军南行的一曲进攻。 这样一来,只要步弓手能够阻挡敌军一曲片刻,待骑兵将正在渡河的敌军兵马击溃,两曲合兵一守一攻,则能尽收全功! 奔踏的马蹄声中,数百名骑兵冲向河岸,双方相距不过千余步,对马背上的骑兵来说不过是极短的距离,训练良好的骑士在奔驰中张开硬弓抽出箭矢援引而发,待到相距百步引弓发出,接着抽出马刀或提着长矛便冲撞进河岸边方才上岸的百余军卒当中,有些骑手甚至来不及将硬弓收好,提着弓臂便抽了出去,登时间一片人仰马翻。 而他们撞进百余阵势当中时,山坡上的步卒尚且才走下来,以严整的阵势朝着颜良所在的前曲缓缓奔去。严温的想法是极好的,只是他错误估计了颜良的前曲与后曲的距离,更低估了颜良的狭促。 如此心胸狭窄的人,会放任百余部下任由骑兵宰割吗? 就在骑兵开始向那百余人的‘诱饵’冲锋时,颜良便已传令前曲做好进攻所用的鱼鳞阵,调转马头朝着百五十步外的乱成一团的骑兵大步冲去!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夜战五阮 公孙续的穷途末路,令燕北打心底里感到不快。 燕北放下书信,在案几上摊开地图抬手按住五阮关与遒国中间的位置,那是一条幽州西南进入冀州的要道,也是公孙续的死地……随着麹义部截断五阮关的道路与太史慈一路穷追猛打,逐步将公孙续逼近山穷水尽的局面,饥饿困顿的百姓非但无法给他带来一点帮助,反倒会将他拉入谷底。 这都不是燕北心底不快的原因,仅仅因为公孙续是故人之子。 燕北也要做父亲了,他希望自己能有个儿子,虽然女儿也很好,但还是儿子最好。他曾问过甄姜想要儿子还是还是要女儿,当时甄姜对他说过一句话,后来他也觉得很有道理。 甄姜说女儿好,可女儿不比男儿好。女儿的一生都显得容易,学女诫做女红,成人后嫁个好夫家,教子相夫一辈子,无忧无虑;男儿生下来便注定要走一条艰难至极的道路,虽披荆斩棘可终究成大事者少之又少。但正因女儿一生太过容易,等她所依靠的一切轰然崩塌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谋生的手段……男儿最大的悲剧,仅仅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而女儿最大的悲剧,则是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一切。 这多像燕北和甄姜啊,燕北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甄姜则无法保护自己的宗族。这种对女人理解最为深沉的话,没有经历过的燕北是绝对说不出来的,但这并不妨碍燕北觉得甄姜说得对。 他也希望今年他能有个儿子,如果他有个儿子,那一定要庇护他。公孙伯圭护不住自己的儿子,但他燕仲卿一定可以。 端坐在遒国重重军阵中的帅帐里,思念着甄姜与未出世的孩子,这令燕北感到莫大的喜悦与孤独。喜悦自不必多说,孤独则多半来自这个世道的混乱与不安,那些原本熟识的人在恍然间便会成为记忆中的符号,有些不是他所愿意的,有些人则让他恨不得能早一点到来。 人们都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可实际上任何人都无法掌控命运,在这个怪诞的时代,连皇帝都不能保住自己的安危,又何况旁人。 做马匪的时候,以为成为乡中豪强便能掌控命运;做叛军时以为汉军能够掌控命运;现在呢?燕北觉得天底下任何人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地位所能给他带来的一切,无非是掌控更多人的命运……可是再多,也都无法掌控自己。 蓦然间他想起初初进入州府,带着谨慎的笑意坐在州府,强做威严的刘虞与骄傲自矜的公孙瓒……转眼刘虞便已不在人世,公孙瓒呢,因为与自己为敌,护不得宗族,护不得儿子,最终将会连自己的护不得。 人生何其有趣,他们曾在阳乐刀兵相向,也在州府笑着拱手,甚至于中原组成联军互为犄角,可终究还是一战方休。 五阮关的夜,噪杂不已。 自东面一路溃退来的兵马驱赶着数万百姓急着入关,无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军卒,眼下看见仍旧挂着公孙旗帜的五阮关就像望见了家乡的归途,进入五阮关,身后那些恶鬼般的幽州军便不能再伤他们分毫。 公孙续远远地望见城关,心中也大为轻松。他还是比较情形,渡过禹水后身后的太史慈似乎担心将自己逼入穷途末路,并非发狠进攻,否则他真的做好舍弃百姓逃命的打算。不过到了这里,一切都安全了。 眼看着就能入关,公孙续屯兵于官道,命小部军士先驱赶百姓入关,只要进了五阮关便算回到冀州,没了这些百姓拖拉,他倒是不怕太史慈的。 沿途这一路走的极难,数万百姓到五阮关下大约还剩三万左右,途中有些人被太史慈的驱赶冲散,有些则死于道旁,谁都没有心劲去管他们,这年头,平民百姓若能活着有口饭吃便已经是上天庇护。 如果没有太一神的恩赐,他们的脑袋在树上,肠子在地上才是唯一归途。 只是深夜五阮关下的密林间,一双双眼睛像是饿极了的野狼,死死地盯着关口成群结队麻木而焦灼的百姓进入关中。幽州度辽部下偏将军麹义,等待他的猎物已经很久了。 三千人马吃喝拉撒不是个小数目,要想在敌军眼皮子低下隐蔽更是困难至极,不得已之下麹义只能将兵马散布于林间,以伍什行动……因为禹水的战事,让这群百姓来的比预计晚了许多日,麹义的将士都饿坏了,部下出了三百多逃兵,若是再晚一些,只怕他手底下就剩不到两千人了。 “将军,咱们的人混进去了。” 麹义没有说话,攥着刀轻轻点头,夺取五阮关本就是他娘亡命的活计,他们现在连关内有多少驻军都不知道,冲进去容易,但弄不好进去关上城门就是个死,军卒紧张兮兮地想要没话找话,麹义却深知自己现在一定要表现出足够的沉着冷静。 “都记好麴将军的要求!夺取城关,右曲的人在关外驱赶百姓,赶不走就杀,让他们朝东跑冲击敌军;左曲进关后杀进关上放火,告诉太史子义进攻;前曲守卫城关,后曲关闭城门,都记下了吗?” 部下将官压低声音向左右军卒传令,这些命令早就说了十遍八遍,各个记得滚瓜烂熟,只是此时大事将成,南面旧话重提。麹义有些粗暴地打断自己部下将官的话,狠狠地瞪了一眼……都到这个时候,记不住的是怎么都记不住了,再说这些只能徒增紧张,无他作用! 骤然间,城门下暴起喊杀之音,混入城关的士卒在城门口对守城敌军突然发难,扮作流民的军卒抽出出怀揣短刀插在守城军卒的脖颈上狠狠一剜,百姓的惨叫彻底将这个夜晚引燃,四下里到处都是百姓狼奔豕突哭爹喊娘的声音,守城军卒尚分不清敌人是谁,到处都是流民难民,给混迹其中的麹义军部下提供最好的袭击机会,转眼便将城下十几个军卒残杀殆尽。 接着,城上弓弩手得到命令,朝混乱的百姓射击。 就在此时,麹义率众高呼着奋死突击的号令自林间冲出,各个刀矛齐出,冲杀眼前见到一切,无论百姓还是白马军,挡在前路的皆为敌人,朝城关冲去!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吏民之苦 公孙续想要从涿郡夹裹百姓返回冀州的部署完全失败了,没有百姓能跟他离开,就连他自己,也不能。五阮关下的血战,麹义抢占了只有千余守军的五阮关,将关门紧锁,关外留下的一曲军士用长矛铁刀驱赶着百姓朝东面拥堵而撤。伴着五阮关内为了肃清敌军而开始的战斗,关下狼奔豕突的百姓从后背冲向公孙续屯兵的大营,一片混乱中太史慈的弓骑长驱直入。 公孙续最终死在他所伤害的涿郡百姓手中,混乱的战场上,一名叫做王执的涿郡猎户用散落的弓箭在十步之外一箭贯穿公孙越的喉咙。接着在次日清晨,麹义、太史慈、刘德然共五千余军士进驻五阮关,在西面向着冀州方向的关下点火焚烧了所有公孙氏的旗帜,两面白底黑字的幽州大旗与黑底红字的燕氏旗帜长悬于五阮关上。 幽州全境,尽属幽州。 不过若是从全局上来看,公孙续在涿郡的作为对其父公孙瓒而言并非毫无益处。恰恰是因为公孙续在涿郡一番拳打脚踢,失了民心丢了性命,却也打乱了燕北在幽州西部的全部部署,现在转眼便要擦枪走火与公孙瓒在幽冀交界大战上一场,可是代郡却仍旧像不设防一般,两郡无法对冀州北部的中山、常山一带形成掎角之势,早前联结黑山的计划也因此鸡飞蛋打。 乱作一团的涿郡,几乎拖住了燕北麾下诸多大将,仅能防范涿郡、上谷郡便已勉强,根本无法腾出手再向代郡分兵。 “一个公孙续,死了亦不让燕某安生!” 燕北拍案怒骂,转而莞尔地叹气,自己同个死人置什么气。战事不能投鼠忌器,但眼下一场战争结束,却因公孙续的死显然又会将幽州拖入另一场战争当中。 原本想要形成坐山观虎斗的局面,也因公孙续的死而告终,没有人能给公孙瓒后续辉煌了,天知道失去儿子的公孙瓒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尽管五阮关变换大旗的胜利消息才刚传回来,燕北却为此愁破了脑袋,这幽州的破事儿……怎么就没完了呢? “主公,赵校尉派骑手传信,渔阳郡的事宜已经做好,他是前来涿郡还是另去他处?”高览出帐不过片刻返回,带回赵云的消息,燕北点头说道:“传信让子龙别过来了,直接率军由上谷郡前往代郡屯兵……诶?” 燕北说着,抬起头来对高览问道:“对了,还没问你,涿郡的百姓在这场战争中损失几何?” 听到燕北这么问,高览心中便是一咯噔,燕北还是问了,但他能怎么说?没心没肺地回答失去了至少五成吗?高览楞了一下随后拱手抱拳说道:“回将军,涿郡目下有民二十四万余,尚有百姓逃入深山避祸,已经派出军士搜索了,近日应当能有不少百姓出山。” “哦,二十九万,很多……不对啊,阿秀,涿郡有多少人我不知道,可单单范阳就有近十五万,公孙续掠走的百姓我们抢回十万,这怎么着也该有二十五万,怎么能比这个数还少?涿郡除了范阳就没人了吗?”燕北知道绝对不会是这个结果,立起身来手按在案几上拧眉说道:“燕某思虑过,这可能波及五万人,但二十四万,差的也太多了,这比涿郡先前的百姓少了几成?” 高览骤然想起燕北从前在范阳生活过一段时间,对涿郡草木应当极为熟悉,眼看着瞒不过,这才低声说道:“损失,五成。” “什么!五成?”燕北听到这个消息近乎要跳起来,高览若直接说少了五成,感觉还没有如此强烈,但若先说有二十四万人,随后再说少了五成,感觉可就不一样了,这让燕北几乎将面前的案几砸碎,怒道:“燕某屠纥升骨城才死了三万人,这么一战让涿郡死了三十万人?” 不等高览说些什么,燕北烦躁地在中军帐里踱步,跟着说道:“不一定都死了,肯定还有逃往临郡的,让徐景山派出人手继续找吧。阿秀你觉得那个徐景山做涿县令,如何?” 高览知晓燕北问的是徐邈的县令做的怎么样,同时也在任务安排上察觉到燕北有新的事情要交给自己,点头说道:“徐景山虽然年轻,在治政上却可圈可点,到任之初便统计流离失所的百姓,归整军中的无主田地募贫民租耕,为将军省下不少粮食,若非太过年轻,便是做涿郡太守,属下认为也是应当应分。” “哦?”高览对徐邈有如此高的评价令燕北愕然,他听说了姜晋与徐邈一路过来的模样,心想着才不过上任三月州府便开始阴奉阳违,给他派来这么个酒囊饭袋,强压着心头不快随口问道:“我听说他在上任的前日还饮酒至烂醉如泥?” “确有此事,不过小过不掩其才干,可当重用。”高览苦笑的回答打消了燕北的疑虑,点头道:“那便先让他治一治涿县这烂摊子,若真有才干,将来燕某是不会亏待他的……此外,阿秀你接管五阮关的防务吧,让麴将军前往代郡,一同守备幽州南面门户,眼下亦不必想着袭取常山、赵郡,只要能守住涿代二郡,燕某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都明白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高览没有迟疑,当下应诺道:“诺!” 交代完这些事,燕北招呼高览一同出帐,在典韦等亲卫的守护下巡视涿县外的几座大营。如今涿县城池还没有修缮,数万百姓都席天慕地在城池之外的野地间,每日晨雾迷蒙夜间潮气上浮,再这么下去百姓得病死大半,为此高览的军士除了派出各地山中寻找百姓,便是带着百姓中壮丁在城外伐木,以期早日能为涿郡百姓采够搭建屋舍的木料。 混乱的时代是野心家纵横的土壤,涿郡因公孙续之祸大伤元气,却给了燕北招募到优质兵员的大好时机,自高览在涿郡竖起募兵榜,各县乡里方才返回的百姓络绎不绝地前来应募,还有那些被燕军救出的青壮,纷纷投奔至燕北麾下。 转眼间,幽州便拥有一万九千余名操练中的乡勇,他们拥有与公孙瓒为敌的勇气,只需要良好的训练与精制的兵甲,就能成为燕氏大旗下奋战的勇武之士!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温婉美人 远水不解近渴,尽管得了涿郡两万乡勇效投,但要想这支军队能够补充进现役军队甚至拥有战力,至少要等到明年夏季。先汉盛行的征兵制度还需要一年正卒一年更卒方能成军,如今这些新卒徒有奋勇之心,却无战阵之实……单靠勇气,可无法胜过公孙瓒麾下的白马义从。 没错,在燕北心里,奉行精兵政策的幽州军不需要那些滥竽充数的乡勇,让民夫扛上长矛上战场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任何勇气都会被大军阵作战下铺天盖地的箭雨击碎,当一支军队的士气崩溃,将会导致整个战役的失利。 戎马倥偬数年,早年间燕北信赖充满勇气而军纪散漫的马匪强盗,但后来多次战斗证明了作风凶悍的黄巾余党、强盗山贼始终无法升任正规军保境安民的需求,甚至在战争结束后便会为祸乡里,让人提起燕北之名便会打心眼里带着不屑。 沮授的屯田策为燕北很好地解决了这样的麻烦,但是陈仲之事带给燕北的记忆并非只有背后交错纵横的伤疤,还有决心武装一支能够在军纪上媲美北军五校的军队。 汶县水师在将来几个月中将会成为幽州的运输船队,源源不断地将粮食、军械、兵甲运送至广阳,再经由陆路送至涿郡,渔阳的铁司亦有庞大的兵甲产能,甚至在兵器甲胄的精湛匠人方面还要胜过辽东铁邬,不过那里终究比不上辽东铁邬调拨军械来的得心应手,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辽东铁邬将成为幽州军首要的兵甲产地。 不过眼下,深谙商道的燕北已经在自己治下土地上规划出一副关于兵甲制造的宏伟蓝图。 渔阳的刀、辽东的甲、乐浪的弓、塞外的马,还有整个幽州数以十万计的青壮,将构成幽州军的全部战力! 漂洋过海的汶县水手为他们的幽州牧、度辽将军燕北带来他的侍妾与一封来自幽州夫人甄姜的家书。 “君子,阿姐再有二月便要生产,州中战事为平,阿姐便想请你为孩儿取名,派骑手传信送回襄平。”妾室甄荣低眉顺眼地在军帐中对燕北说罢甄姜的消息,才将在路上准备的食盒放在案旁,过程中偷偷瞧了夫君两眼,神情有些哀婉地说道:“君子消瘦了。” 燕北不在意地抬手抚过脸颊,似乎脸上的肉少了些,笑着取来铜镜在脸上照着,连月来在涿郡统兵,虽然没有赶上需要他亲自率众作战的大仗,但操持着十几万人的生计亦并非轻易之事,面上非但多了风霜还有几分愁苦之色,这是从前率性而为的他从未有过的神情。索性拍拍坐榻旁边让甄荣坐在旁边,仰头枕在丰润的大腿上闭起眼睛含糊不清地说道:“涿郡被伯圭的好儿子搜刮得一粒米都没剩下,燕某的军粮都不够,又如何能不挨饿……甄卿为我修须吧,有些乏了。” 如今不是战时,帐中有女眷也并非什么大事,左右有亲卫在帐外,也不会让人不经通报便闯进来。 甄荣点头应下,她与姐姐阿淼的性情截然不同,温婉地应下,取过三寸须刀在砂石上轻轻磨砺几下,自有跟从的婢女出帐烧取热水,趁着这会功夫,甄荣便抬起青葱手指在燕北的额上轻轻按压着。 “不过是传信罢了,让从人骑手过来便是。”燕北被甄荣的手指按得无比舒服,整个心神都放松下来,骤然只觉分外疲惫,轻声说道:“你过来了,只有甄道在襄平,阿淼那边能行吗?只是苦了阿淼,生产这种时候我也不能陪在一旁。” “君子做的是大事,妾身姐妹虽是妇人,却也知晓君子的难处。”甄荣揉着燕北的额头,见到燕北有些发黑的衣领,心知自己男人在外是受着很大的苦楚,不由得轻笑一下。要说这男人呀,长多大都像个小孩子,身边一没了女人便能将自己折腾成炭球一般脏兮兮的模样,可到底是她的郎君,却是越看越欢喜,手上轻顿才接着说道:“君子衣袍颓唐,哪里像是出兵长胜的将军……只要君子不要忘了妾身姐妹就够了。” 衣服脏这事燕北真是没办法反驳,自入涿郡以来终日紧张兮兮,要么是担忧前线作战的爱将遭受闪失,要么便是忧虑涿郡流民出什么乱子,何况每日还有各地传来的书信等他批阅,整天忙得连轴转,哪里还能烧上热水洗澡、洗衣,连月都是和衣而睡枕剑而眠,也就只有在禹水旁时跳进河里洗了个囫囵澡,没过半个月,却又是脏的像匹野马,还是北西凉长毛的那种。 “你是没见到我部下的泥猴子们,这出兵放马不就如此,早年走塞外去中山国,到处是大幕,风沙吹的嘴里耳朵里全是,一路也只有在巨马水能洗洗,还不就都是这么过来了。” 其实甄荣根本不在乎这些是因为什么,在外征战的忙碌也好,或是军士本就难以自顾也罢,她都并不在乎。甄姜在这个时候把她送来无非就是想要燕北身边有个暖床的人,不至太过寂寞。在甄荣看来,燕北衣襟衣袖发黑,脖颈脏的能搓下泥来,正是说明他足够安分没去寻些野小娘享乐,这边已经足够了。 用甄姜的话说,她们姐妹再如何,她们也都是姐妹,却并不希望在外出兵放马的燕北再寻些女子收入内宅。退一步讲,这男人身边总没个女子伺候也不是回事。堂堂幽州牧,天天脏的像在泥地里打了滚的孩子,又如何成体统呢? 只是这些事,甄荣是不会把甄姜的想法说给燕北让他听去长心眼儿的。 热水打湿的麻巾盖在颌下,伴着须刀在脸侧轻轻刮过的莎莎之音,燕北连月紧绷的精神放至最松,枕着甄荣丰腴的腿沉沉睡去……他大约有半年没有睡的如此深沉了。 待到再醒来时,已是日暮西沉,燕北没有留甄荣一同在军寨之中,而是与她一同在涿县城外寻了新搭的木舍入寝。 数月疲乏,在这个夜晚尽数散去。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公路来使 燕北并未沉溺在温柔乡中,涿郡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决断。 次日一早,派遣精锐骑手将甄荣送往蓟县外姜晋送给他的庄子上,连带同去的还有甄荣随行的婢女与家仆,至于孩子的名如今倒是还有些时间能够思虑。 涿郡新募了两万军卒,尽管其中壮胆气者三千士早先被为太史慈募走驻守但剩下的也都是些做军卒的好苗子,整武备战落在日程,有高览驻守五阮关,至少可保关口不失,燕北便有了更多的时间练兵。 早年间他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如今尽管身上事务繁多,但到底还有旁人帮衬。燕北仗着自己年轻,仍旧与这些涿郡新卒同吃同睡,在他看来目下再没有其他事情比练兵还要重要……像从前一样,要想得到士卒的忠心,便要让他们看见自己,哪怕仅仅是叫出其中几人的名字。 幽州军政最高长官的地位,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权力,还有旁人信服的尊崇。 至于州中事务,燕北则全权委托别驾荀悦,除州府不能管之事才需传信给他,否则一切由荀悦定夺。燕北知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至少在秋收之前,他必须时常出现在涿县屯兵大营,与这些士卒同吃同睡。眼下正是涿郡人对他感激最深的时候,若能趁热打铁,便可尽收军心。 军心在,人心就走不远。 只是练兵尚不足月,幽州府一封书信送至涿郡,燕北启程前往蓟县。 荀悦传书说荆扬一代自领扬州牧,自封扬州伯的袁术派来使节,不过却持着朝廷封官用的符节,让荀悦不得不持重对待。 “朝廷啊,多长时间没听到朝廷的信儿了。” 燕北跨过州府门槛时心里还在想着,路中悍鬼袁公路又是从哪儿抢来的符节,跑到我这儿来显摆了。要说真是朝廷的人,燕北是断然不信的,且不说如今执掌朝廷的郭汜早年间被自己击败于河北,为赵云一路追杀仓皇逃窜;就算李傕、郭汜不记这仇恨,朝廷要想派遣使节到幽州,比爬蜀道还难,断然不可能有使节光明正大的抵达蓟县。 至少蜀道上没有横绝着一头卧虎公孙瓒不是? 别看公孙瓒连逃窜的百姓都管不住,如果有朝廷使节带着给燕北封官的印信经过冀州,你看他能不能活着走到蓟县! 一入州府,燕北便见到州中诸多官吏皆在,堂上还坐着他并不熟识的中年人,见到他前来躬身行礼道:“见过燕将军,在下袁涣,为扬州牧、徐州伯袁公帐下使者,特来求见将军。” 袁涣本以为要见燕北还要去辽东郡那等苦寒之地,却不想经历两个多月海上漂泊,方在幽州停船便听人说燕仲卿已被幽州人推举为州牧,正在涿郡与公孙瓒交战。故此他多留了个心眼,并未贸然至州府,而是暂且于渔阳泉州小住月余。不过这月余之间的见闻,着实不少。 他至渔阳正是燕北军以雷霆之势拔除盘踞渔阳、广阳、右北平三郡三县的大氏王氏,随后赵云带兵进驻渔阳收拢王氏家资的动作都没能瞒过他的眼睛。眼看两方在涿郡分出胜负,公孙瓒连儿子都被燕北杀了,袁涣这才带着印信,派人给幽州府发布消息,坐着购置的车驾一路赶来。 若是双方胜负未分,或者公孙瓒占优,他便要为主公考虑与燕北亲善是否合适了。 燕北点头应下,一旁的荀悦怕燕北误会,对他说道:“这位扬州使节字曜卿,是陈郡人士。” “这么说来,阁下并非是袁将军亲属?让阁下久等了。”燕北呵呵笑笑,随后摆手让众人就坐,这才对袁涣说道:“燕某与公路将军曾在中原共战,有袍泽之情,阁下无需见外。袁将军近来可好?我听说公路兄在淮南东征西讨,做出好大局面,可喜可贺啊!” “有劳将军挂念,我主袁公一直将与阁下共同奋战于中原的事情心有记挂,对将军亦甚多夸赞,今日在下一见,果如我主所言,是雄才大略的将军啊!”所谓花花轿子有人抬,伸手不打笑脸人,为了接下来的谈话顺利,袁涣认为说些夸赞燕北、袁术武功的废话是很有意义的,末了才对燕北问道:“在下斗胆,不知将军对当今天下局势如何看?” 其实相较而言,当今天下最强势的诸侯,必然是袁术。尤其在南北距离过远道路不通的情况下,南方局势更像笼罩着一层云雾,让人除了袁术根本看不真切其他局面。 由是燕北笑道:“若说天下局势,大河以北之诸侯自以乱战,如今幽州平定,冀州三分,并州为胡人与乱兵所患;中原则有曹、刘、陶,及公路兄,南方又是什么局面呢?” “淮河以南,如今已平定,荆扬之地尽属我主之手,如今陶谦居徐州,为曹孟德、袁本初所患,请我主北征以逼袁绍;此外,徐州陶亦以屯兵中牟的朱隽为名臣宿将,屡立战功,可以委以大任。遂联前扬州刺史周干、琅邪国相阴德、东海国相刘馗、彭城国相汲廉、北海相国孔融、沛相袁忠、泰山太守应劭、汝南太守徐璆、前九江太守服虔、博士郑玄等人共举朱儁为太师,移檄牧伯,同讨李傕等,奉迎天子。” “嚯,这么大的声势?燕某竟是丝毫不晓。”有使节前来还是很有用处的,至少能够相互交换信息,这年头他与公孙瓒交战,便等于封死了幽州面对中原的耳目,发生任何事情都并不知晓。老仇人陶谦召集了山东诸多太守之事,让燕北非常上心,旋即问道:“后来呢,这个联军可发兵讨贼?” 这个讨李郭联军,几乎就是当年他们讨董的翻版,亦为各地太守相连,几乎推举个像袁绍当年一般毫无实力却有声望的名人做首领。 燕北可不希望陶谦得到这么大的好处。 “成不了的。”袁涣摇头,面上虽然没有嘲笑却也带着几分戏谑,说道:“朱隽其人深谙明哲保身,如何会领衔做这太师,怕是不过无疾而终罢了。” 燕北缓缓点头,这样还好,这才想起袁涣先前所说南方尽入袁术之手的事情,试探着问道:“我听说,襄阳仍然还在刘景升的手上?” 只要刘表还在襄阳,南方尽入袁术之手,就是个笑话。 袁术是个好朋友,但势力太大的好朋友,怕是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正文 第九十章 会盟封爵 “我听说,襄阳仍然还在刘景升的手上?” 燕北尽量斟酌语气,不愿给袁术使节留下太坏的印象,不过仍旧认为此言一出便会使得袁术使节会有几分尴尬。不过所幸,袁涣闻言脸上并未露出丝毫尴尬,反而轻笑着说道:“刘景升守户之犬,仅有襄阳一地的荆州牧,难道不正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吗?” 燕北颔首轻笑,尽管他心中满不在乎,听到袁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话,仍旧在心底为袁涣发出赞赏。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才是好使者啊! 其实他也了解,人们都愿意在自身势力面前说些言过其实的大话,这也是人之常情。正如他说自己全领幽州一样,不然如何,难道还要他告诉袁涣,自己在幽州的统治非常不稳固吗? 当下心中也有几分安定,袁术的势力也并没有他们口中说的那么大,而在另一方面,袁术要面对的敌人比他更多。如此一来,燕北便放心了。 他不希望自己共同作战过的朋友过的不好甚至死掉,但也并不希望他们当中任何一个诸侯过的太好。天下啊,就这么大,这么多人的生存空间也就只有这么大,你强了,那我便弱了。 大家都差不多,都混个过得去,再好不过。 这真是天底下最可喜可贺的事情了! 袁涣并未察觉燕北心头的窃喜,反倒觉得这是很好的开始,旋即问道:“将军对占据渤海,觊觎幽冀的袁本初怎么看?” 燕北面无表情地看了袁涣一眼,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说道:“燕某的主君刘伯安死于刺客之手,燕某确信刺客是渤海派来的,因而燕某迟早要起兵讨伐袁绍,某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大善!如此一来,将军与我主,想必是有同样的目的。”燕北的恨意惊人,令袁涣感到雀跃,不过袁术倒并无杀死袁绍之心,整个天下不过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分家游戏,若能在北方拉拢幽州之主燕北这个袁绍的强敌,对袁术而言是莫大的喜讯。袁涣面上带着喜意,有些神神叨叨地小声问道:“将军可知晓我主自封的徐州伯?” “你不说燕某也正要问,公路兄这个,这个……”燕北斟酌着词汇,但是以他后学而匮乏的词汇量,实在是想不出如何形容这个官职不是官职,爵位不是爵位的词,最终艰难地开口道:“这个徐州伯,是个什么东西?” 燕北粗鲁俗气的问话令袁涣为之一窒,就连旁边的荀悦、郭嘉、徐庶等人皆憋着笑脸,倒是掌管蓟县防务驻军于此的潘棱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相反脸上也是一副充满求知渴望的表情。 “伯,乃是长、首领之意,我主袁公欲与众多诸侯结盟,同攻袁绍。这是袁公的想法,亦为阁下之劣势。”袁涣伸手抚过案上似乎真实存在的灰尘,对燕北矜持而骄傲地说道:“袁本初虽弱,然其有曹操、栾提于夫罗为外援;而将军虽强,却仅有幽州一地,守成足矣,可南出幽州之难,想必再没有人比将军还知晓的了。” 燕北抱起手臂,对袁涣的话洗耳恭听。诚如袁涣的说辞,幽州仅有的天险地利便是太行山脉东北口五阮关,再向南去,整个冀州自西北至东南地势逐渐低平,在冀州驰骋数次大战的他无比清楚那里的一马平川。若想得冀州,无论是公孙瓒那般野军四掠还是袁绍那样的步步为营,实际上都不适合燕北。 幽州若想得冀州,便只能守五阮关,待一战功成之机,否则就算得胜,也只能在这个过程中看着自己手下精锐的劲卒一个接一个阵亡而束手无策。一旦幽州南征,这场仗便不死不休。 所以燕北有些意动,与袁术结盟,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尽管这样一来会得到更多的敌人,但也能得到南方强大军队的守望相助……只不过燕北,可信不过袁术的那些‘盟友’。 “若得将军会盟,半个天下便都会承认将军的幽州牧,甚至在官位上还能更进一步;并且阁下并非仅仅收获袁公一个盟友,而是整个同盟的守望相助……尽管江东猛虎文台将军战死,其子孙伯符却有不压其父之勇;就连自朝廷败退的温侯吕奉先,前些时候都前往扬州欲效忠袁公,不过袁公却不耻其为人,将其逐走;袁公,是深慕将军于北方之威,这才派遣在下前来,邀请阁下会盟啊!” 这年景,各地诸侯的官职大多为自封或是州郡推举,几乎没有合法性可言。但实际上,只要天下诸多的诸侯承认,那么这些官职也就得到了相对的合法性。燕北在这件事上看得清楚,简而言之是合则两利,燕北承认袁术的扬州牧、徐州伯,袁术则承认燕北的幽州牧,说起来就像个笑话。 “说到盟友,燕某十分乐意与公路兄结盟。”燕北说着自己都笑了,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问道:“但是公路兄都有那些盟友?” “征东将军公孙瓒、徐州刺史陶谦、青州刺史刘备,汝南、颍川刘辟、龚都诸将,淮南一带诸多太守将军,皆为袁公同盟!浩荡之下,不亚十万人马,覆灭袁曹,指日可待!” 燕北咧着嘴笑了,这个同盟还真是符合袁公路胆大包天的性格,探手说道:“燕某与公孙伯圭为敌,天下皆知。除非公路兄能让伯圭停战,否则燕某只怕无法腾出手来从攻袁绍。” 袁涣的使命也无非是拉拢燕北入盟,以振声势罢了,当下面露喜色道:“既然将军有意入盟,在下可修书一封至公孙将军处,代为说和。” 燕北再度点头,这入盟的事便就此敲定,随后便是些许流程,一同签订檄文。最后袁涣拿出了自己此行的看家法宝,一份压盖着朝廷印信矫诏与授予官爵的符节。 矫诏之上,授度辽将军燕北为镇北将军、幽州牧,领蓟侯;以及随船同至的三百套南阳官匠精锻的汉朝北军制式兵甲作为礼物。 待袁涣离开州府下榻城中驿馆,郭嘉有些忧虑地说道:“将军真要与袁公路同盟,讲和公孙瓒?” “他若杀了我儿子,我决不罢休,伯圭想必也是一样;这不过是示敌以弱罢了,代我传信各部,上谷、涿郡月余后边防外松内紧,各地操练兵马赶至军械不要停下来,若伯圭上钩来攻最好,若不来攻,来年起兵先讨公孙再灭袁绍!” 正文 第九十一章 扶汉覆汉 如果有得选,燕北更愿意和公路兄弟好好商讨一下,把蓟侯换做襄平侯。从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奴隶家族翻身成为广袤幽州的实际统治者,这本身就是那些列传中才会出现的故事,如果能够让当初的那个穷小子封侯家乡,相比袁公路会收到燕北对他远胜如今的感激。 不过燕北是断然不会提出如此冒昧的要求,袁公路抢了马日磾的朝廷节杖来幽州封官,本就是一件只可意会的事,若燕北再与袁术商讨,便将大家合力想要塑造出的合理合法完全破坏,成为儿戏。 尽管在许多人看来,幽州牧燕北的这个蓟县侯本就如同儿戏。 蓟县有民四万余口,放在桓灵二帝在世是,这便是名正言顺的万户侯,男儿一生难以企及的巅峰,单凭这个爵位,在那个时代便足够让人名垂青史。 但是现在? 万户的食邑?燕北看不上;所谓的伪爵位?旁人亦未必看得上。 若袁术只给燕北这么一个蓟县侯,只怕前些日子燕北会直接向袁涣掀了案几。所幸,公路兄长还是明白燕北当下最需要的是什么。 南方诸侯承认燕北这个州中推举的幽州牧,才是最重要的,远超过什么狗屁蓟县侯。 爵位并非朝廷封赏,哪怕是从前的董卓、后来的王允,或是李傕郭汜送来诏书,都会让燕北大加欣喜。不过谁让这矫诏是袁公路送来的呢?燕北在袁涣走后便将侯爵印信与矫诏一同当着一众幕僚的面丢进武库,和那些损坏待渔阳铁监休整的兵甲放在一起。 “不过伪爵罢了。” 燕北说起这封旁人羡慕不已的矫诏时满不在乎,仿佛丢进武库封存的不过是一纸空文般,旋即便洋溢出满面的笑容对州府众人张开双臂朗声笑道:“泉州的一船兵甲卸下了,北军五校的制式甲胄,帝乡铁监匠造,诸君可愿遂燕某去看看?” 众人莞尔,显然他们推举出的州牧对于兵甲器械的喜爱,远超蓟县侯。 不过想来也是,如今的侯爵就算是朝廷颁发的对各路诸侯也都已失去吸引力。礼崩乐坏的时代,旧有贵族在乱世中的生存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仅剩朝堂间的影响力仍旧苟延残喘;当秩序崩坏,各地豪强反倒在短短几年中于各地州郡形成掌握话语权的新贵,只是谁都不知晓这样的局面还能存在多久,亦不知将来一切平定又会是何般模样。 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天下能够平定,但是天下总归是会重新平定的。 一代人不够,两代人。 三代之后,就能稳定下来。 无论如何,燕北现在再被人称作诸侯,终于不用感到心虚,因为他燕氏三代无官爵的空档,如今终于被填上了一个伪爵。 矫诏封存武库不过是做给属下看的,毕竟如今麾下治政最优秀的贤才荀悦便是当之无愧的汉朝忠志之士,他若将明知是矫诏的封爵看得太重,怕是会寒了属下的心;可当他跨坐马上随着清脆的鸾铃声前往城外接收兵甲顺带视察自己的食邑蓟县时,心里的小尾巴已经快翘到天上去。 再没有比这更舒心的事了! “光宗耀祖啊!” 一不留神,燕北将心底里的话秃噜出来,身侧策马缓缓踱步的荀悦失神问道:“将军说什么?” “啊?燕某说话了吗?哦,仲豫先生……你看典君的部下,也就是燕某的亲卫军。”燕北挤挤眼睛,回首指向前后列队的步卒亲卫,带着点狡黠笑意与骄傲,十分认真地说道:“等他们穿上这些帝乡铁监匠造的北军甲胄,瞧瞧……燕某像不像十几年前的大汉将军!” 梆梆两声,燕北的拳头轻捶在胸口的赤纹甲上,震得胸前提溜下来坠着玉环的红丝穗荡起清脆。不等荀悦说话,燕北便已接着说道:“燕某就带他们,把邺城从公孙瓒手里夺回来还给韩文节,到时派人去长安请陛下迁都,把都城安在邺县!” “将军此话当真?” 荀悦满腹狐疑地望向燕北,却见燕北在马背上坦然地摊开两手,无奈地看着荀悦说道:“打下冀州,奉迎皇帝。除了这样,燕某并不知晓还有什么方法能让尽早结束动乱与战争。” 说来有趣,尽管燕北手下大多出身草寇、马匪、黄巾余党,天下安稳时期他们造反热火朝天。可到如今天下真成乱世,幽州燕北一系人马,从上至下还真没谁想要推翻汉朝。 东北西北,一个样儿。汉朝余威尚在时,他们这些穷苦人各个操刀造反,为的不过是让日子过得下去罢了。现在幽州的燕北一派成了幽州的当家人;凉州的韩遂马腾,也都被奉为凉州大人……他们拥护汉朝还来不及,谁还造反啊! 退一万步讲,燕北只注重实际。 “谁掌握朝廷,谁便是正统,至少如今天底下没几个人去打李傕郭汜。反倒是我们这些当初一同讨董的将军、太守,在关东争得你死我活,无一处不燃战火。”燕北歪着脑袋无奈地对荀悦问道:“仲豫先生觉得,燕某能独力对抗袁本初、曹孟德、刘玄德、陶恭祖、袁公路吗?” 荀悦楞了一下,看起来这位受了伪爵的镇北将军,对夺取邺城之后的局势看得很清楚。 “那接到陛下之后,将军又当如何自处?”尽管荀悦一直以来的出发点都是尊崇朝廷,甚至帮助燕北也是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兴复汉室,但真到了将这一步摊开在大局提上日程时,反倒令荀悦必须为燕北考虑,这个颍川长者有些艰难地说道:“陛下与百官至邺城,对将军的事务,会多有掣肘……这,将军不会不知晓吧?” 言谈间,马队便已行至城门。 “那是先生要担心的事情,燕某不管治政,只要百官不插手燕某的兵马,治政的事某亦不会多说。”话虽如此,燕北心里还是有些没有表现出来的不悦,扬起马鞭指着远处运送兵甲的车仗,朗声笑道:“这件事今后再说,先看看袁公路送给我们的兵甲!”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刀不如袁 蓟县,燕氏宅。 姜晋送给燕北蓟县城里城外好几处大宅,如今燕北安置甄脱的便在城外不远的东门里,三处别院围出宽敞的空地,东北角长着两棵大云杉,很得燕北欢心。 杉树下拴着几骑高肩扩背的骏马,空地上哚地一声轻响,带着汉军特有红漆的蹶张弩便已投射短矢,在五十步外将垛把前用木块撑起的皮甲穿透,钉死在木头上。 皮甲上插着两支同样的短矢,令一支是由封着黑漆的辽东弩射出的,只是表现要稍差些,仅仅洞穿一层皮甲,未能穿透木块。腿脚灵便的武士将皮甲整个提到放下强弩的燕北面前,看着两支相同的短矢射出不同的深度,燕北的眉头微微皱起,喊道:“阿晋,取一柄辽东大环,别用你的佩刀。” 仅仅从上弦的力道上,燕北并不能察觉到南阳造的蹶张弩与辽东造的蹶张弩有什么区别,他们同样都是需要射手半趟在地才能能上弦的重弩,可弩矢投射出去所造成的伤害,明显辽东弩弱了一筹。 这两张弩同样放在战场上,命中敌军冲阵之将,南阳弩的敌人甲胄贯穿,重重保护下的人也难成活;但辽造弩却只能钉破铁铠,一旦内里有皮甲在,敌人无非是破些皮肉,定然还有一战之力。 若是普通军卒,无论什么弩兜头射下去肯定都是个死,但这不是手弩、腰弩,这是杀伤力最大的蹶张弩! 相互之间一比较,燕北心中自然不满。 姜晋心里比燕北还郁闷,他原本都要调到乌桓去享福了……旁的不说,单凭幽州牧、镇北将军、蓟侯是他兄长,在乌桓属国谁不得像伺候大爷一般伺候着?结果公孙续那个死鬼在涿郡一闹腾,辽东也去不了,累呼呼的跟着往来押运粮食的队列在路上顶着大太阳风吹日晒了一个多月。 渔阳泉州到涿郡这条路,他跑的比谁都熟,连途中驿置的那些小吏都和他熟悉了! 如今可算有空,找人提着两坛别人送的冀州桃县酒,他知道燕北好喝这个,弄来寻摸着自己也快走了,过来跟兄长再喝上几碗酒,谁知道一脑袋扎权眼儿里的兄长居然要让自己陪他试刀试甲。 腰间的精锻佩刀卸下,姜晋软绵绵地提起士卒的制式大环,看着对面双手握住大环刀直立的燕北,扑哧地笑出声来,道:“兄长,你我上次比斗,还是在范阳的邬堡吧?” 燕北一听也是忍俊不禁,可不是!他们二人有好几年没有这样拿着兵器对搏过了,不由得点头说道:“燕某说起来也有好几年没有战场舞刀,还真让你说准了……来来来,今日正是好时节,来试试为兄的本事可有退步!” 当年劫陶谦之后,燕北将战利中最好的佩刀分给姜晋,那时姜晋便说,今后由他们在,燕北怕是没什么动刀的机会。果不其然,这四五年里,燕北动刀的机会越来越少,如今忆起似乎厮杀搏命,都已离他渐渐远去。 二人终究是没能比试成,双方短短接了三招,燕北双持大力劈砍下,姜晋架起的环刀便被斩为两段,锋锐的环刀擦着姜晋的胸口划下,若非燕北踉跄着收回力气,这一刀非要伤到姜晋不可,令二人都无比后怕。 “他娘的,兄长。”姜晋心有余悸地看看手里的断成两截的环刀,又看看燕北手里劈出细小豁口的南阳刀,深吸了口气道:“幸亏收的及,要不老姜的命可就死在家门口了,算什么事!咱的刀,就这么不禁用?” 燕北收力过猛,牵扯的手腕有些震痛,盯着自己手上环刀被磕出锯齿状的刃口半晌,收回刀鞘这才拿过姜晋手上的断刀说道:“不是不禁用,差在韧性上。” 断刀的断口并不平滑,世上也没什么刀能斩铁如泥,辽东刀淬火的手段不够优秀,导致刀身过脆,大力格挡之下便像铁刀砍青铜刀一样断掉。 两柄刀刃口的锯齿都差不多,同样是覆土烧刃的工艺,区别仅仅在于淬火与回火工艺上,却使得刀身出现这般情景。 “阿晋,等你去属国,给辽东的雷公带个信,让他统筹渔阳和辽东的铁监,我们也得造出这样的刀、这样的甲、这样的弩!”燕北眼里仿佛冒着熊熊烈火,阻止了姜晋接下来想要说的话,道:“我不管这些刀是不是南阳刀匠做出最好的兵器,若是有朝一日我们的兵马渡过黄河,燕某不能教燕氏子弟拿着这样的断刀和袁公路的兵马对阵!” “啊哟,我的兄长诶,咱不是刚刚领了袁将军的印信,这不是都结盟了吗?还费这心劲干嘛……好好的打什么黄河、接哪门子皇帝,待到来年出幽州宰了公孙瓒再灭掉袁绍,在黄河之北,弟兄们拿兄长当皇帝,多好啊!”姜晋说着让燕北一瞪,闭上嘴巴点着头道:“行行行,兄长放心,咱幽州肯定也能打出这样的刀,比他们这些玩意儿还好!兄长,咱兵甲也看完了,饮酒去吧?” 姜晋对这些东西都不看重,看燕北笑了这才摇头晃脑地说道:“兄长你是心真大,要得太多你不累么?咱现在坐拥幽州,你便已经想到要和淮南的袁术开战了,要我说呐,现在弟兄们都过上好日子,你也该好好享受享受……我也快该当叔父了吧?” 提到快要出世的孩子,燕北神情轻松,带着难得的笑意说道:“还有几个月呢,前些日子阿淼问我孩子该叫什么,我打算如果是个儿,就叫燕桓,桓拔乱世,行大治,你觉得怎么样?过几日你走的时候,取十套兵甲,拿去给你自己部下收买人心,你是个胡闹的性子,别让手下兄弟将来给你宰了!” “哈哈,那哪儿能,姜某人手底下兄弟可都听话的很!” 燕北嗤笑一声,丢下断刀留给亲卫收拾,与姜晋一同前往宅邸饮酒,对姜晋说道:“你想发财,但有些钱能拿有些钱不能拿,我打算把玄菟郡互市的收入给你,拿去收买属国的乌桓人,辽东的小单于楼班和代单于蹋顿,你都代我交好了关系,不过你记得,别寻摸着从兵粮、军械上动歪主意。” “哎呀,兄长放心,你都发话了,我还能动呢?我以后还得再立功,学着你做侯爷呢!来,饮酒饮酒!”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减税两年 转眼炎热的夏日便要过去,进入秋季。幽州西部的秋季很短,从夏末至冬季仅仅不过两个月,对燕北来说,扛过这两个月,再提到战事有关的事情就是明年了……每每想到如此,都能令他的心稍稍放松。 初平三年是个好年景,但幽州今年的赋税却比去年低了六成。有幽州三分之一在籍人口的涿郡遭受兵灾,人口锐减一半有余,这直接等于整个幽州的百姓少了两成,何况田地在兵灾战火、百姓迁徙的脚步下毁坏,田地里根本长不出什么东西。 更别说,仁慈的蓟侯燕仲卿,免除了涿郡百姓两年的赋税。 燕北一点都不心疼,因为他只能选择免除涿郡赋税,涿郡在初平三年的秋天几乎颗粒无收,就是州府想要征税,也征收不上来,还会将原本对他心存感激的百姓流民逼入山间为盗匪或是揭竿而起作乱。 这年头幽州从不缺少轻生豪勇之辈,刚刚在涿郡招募了两万军卒,燕北可不希望因为区区赋税闹出乱子。到时候平乱事小,动摇军心是大。 减免一年赋税是荀悦的建议,而郭嘉听了荀悦的分析后,对燕北说:不如减免两年。 不需要解释什么,燕北心里也能想明白。这年头大战来临之前,敌我之间就会派出间使散布流言,动摇对方的军心、摧毁对方的民心,以求不战而胜。这种时候减免一年赋税是无法收获太大感激的,但若减免两年,到明年百姓仍旧记挂着他燕仲卿是否长寿……明年对他们来说是无比关键的一年,与其盯着涿郡赋税那几千万钱的蝇头小利,倒不如先安抚民心。 燕北做这个决定一点儿都不心疼,尽管一句话便免除了涿郡来年可能达到四千万钱以上的财税与五十万石的粮草,但他一点都不心疼。 因为幽州去年的赋税中并没有幽东三郡,而今年比去年减少六成,同样也没有算上幽东三郡。 如此一来,整个幽州今年的赋税仅有六千余万钱,二十七万石粮草入库,这还是有刘虞当年立的上谷互市之功。 单靠这些,连年底给州府官吏、各地兵将发俸禄都不够! 倒也容易理解,幽州府能收上来的赋税总共只有广阳、涿、代、上古、渔阳、右北平、辽西七郡而已,其中辽西郡还因公孙之众的统治而很久不曾有太守上任。今年渔阳郡因燕北的插手,铁监的盐铁诸事、郡县长吏多与王氏有所关联,收不上多少;涿郡又成了这副模样,剩下的除了广阳郡之外又多时胡汉杂居……这赋税在燕北意料之中。 至于燕北为什么不心疼,那便是因为他手上有两份赋税,一份自然是幽州府的幽西六郡,不值一晒;而另一份则是幽东都督沮授与其下辽东太守燕东、玄菟太守赵范、乐浪太守石韬等交上来的幽东赋税。 这一份,可比幽西的漂亮多了! 幽东今年收上九十七万石粮,是幽西的三倍还多,沮授还告罪说是因为年初高句丽入侵、并且辽东官田已尽数由百姓赎买的缘故,生怕燕北觉得收粮收的少了。随着官田由郡中百姓购去,辽东今后一年亦仅仅只能收上八万到十二万粮草,不再作为幽州粮仓,不过百姓手中的余财也能多些,长远来看对燕北的家乡还是好的;而燕东治理下的乐浪郡屯田则有显著成效,并且尽数为官田,今年收上五十余万粮草,为幽州之首。 钱财则是在燕北预料之中,将高句丽在投降后进贡的两千万钱计算在内,马安带着各地燕氏商队、郡县赋税总和加在一起有七千八百万钱。沮授在书信中陈明,大约是因为高句丽战败投降的缘故,今年扶余国、三韩七十余国中的五十二国、由古肃慎人构成的挹娄,在今年都派遣使节移送国书言说称臣纳贡进贡。 燕北治下的幽州俨然一派威扬域外之感。 幽东诸郡可彰显文治武功的传书,在如今大敌当前之境,倒能令燕北心中稍慰。 夜初至,燕北于室内写就一封送与辽东沮授处的书信,告知其接下来直至冬月海水上冻之前,水寨的战船输送粮草军械都不要停,越多越好,钱财则留在辽东以备来年修路之用。 如今襄平至东道城的道路即将修好,但是通往辽东南的大道在今年是修不好的,何况燕北还希望来年玄菟郡、乐浪郡、辽西郡能够连成一片,官道直通蓟县,便能免去将来调动兵马也好、输送军械也罢的许多麻烦。 这笔开支可不在少数。 将书信交给亲卫,命其次日一早便派骑手飞马传至辽东,却不想次日一早高览便从涿郡星夜疾驰而来。这可是令燕北受到不小惊吓,连忙派人将高览请进来。 “阿秀你怎么跑回来了?”燕北看着高览入府,上下扫视了片刻这才满腹狐疑地说道:“看你样子也不像五阮关失守败逃回来,怎么回事,何事如此紧急?” “将军放心,五阮关固若金汤,最近的冀州军还在一百里外的唐县收割粮草。暂由子义校尉接管防务,属下今夜就能赶回去。”高览显得有些难以启齿,缓缓说道:“秋收一过,公孙瓒必向幽州用兵,属下不敢离守,阿母过寿无法孝顺膝下,想请将军回一趟辽东,看望阿母。” 这样的要求,在高览自己看来有些突兀,但燕北却能理解,早年间他与高览是升堂拜母的交情,如今高览又为自己守卫涿郡五阮关无法走开,于情于理,代高览回一趟辽东也是正理。不过高览在此时提出这个请求,便有些值得玩味……甄姜快要生产,这是整个幽州都知晓的事情。 燕北本来就很想回辽东,只是因为自己未出世的孩儿便离开州治让他有心不愿,但若是为了看望麾下大将的母亲,到能说得通。 燕北点头应下,叮嘱高览在五阮关要多加小心,操练军士,即便公孙瓒攻来也不出关迎战。随后的几日里,便安排了州中事务由专人处理,带着甄脱与典韦等人踏上返回辽东的路。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成为汉人 燕北一走,幽州西部的事务便全部交由专人处理。州府的事务由别驾荀悦与刘虞时代的几名从事,程续等人一同处理。而兵马则又分为代郡的麹义与涿郡的高览,燕北指派郭嘉前往代郡为麹义出些主意,高览部则由年轻的幕僚徐庶前去。 代郡需要的是寻找战机,涿郡则是需要防备敌人。 燕北渴望的大胜,将会由这两支兵马达成,他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如今的幽州施政,仍旧不能心急,刘虞时代的老人物们在州郡牵扯甚广,调离鲜于银却也仅仅是因为鲜于银与他相对亲善罢了,将来借着一场大胜,燕北还要将程续这些人也下放郡中做郡丞、太守之类的官职。 他的将军府幕僚使用得心应手,州府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反倒是各地郡中的官职空缺。涿郡只有个太守沮宗和涿县令徐邈,辽西郡的太守及大多县令亦有空缺,幽州只要空着七八个两千石,单看官职系统近乎半死不活。 治政方面,幽州的情况仍旧相对原始,这大约是燕北、公孙瓒等军阀互通的致命短板。 不过相较起来,公孙瓒才是纯粹的军阀。燕北以前也是军阀,不过如今已经渐渐变化了。 燕北回辽东在幽州都是件大事,不过燕北仅仅是给几个心腹幕僚打过招呼,随后便让亲卫队带着自己的仪仗走官道,自己则与典韦等人换上便装自出蓟县后离开依仗,一路向东游猎而走。 他离开蓟县不久,袁绍与公孙瓒争夺清河国的战事便见出分晓,双方先锋官在清河两岸对战,随着公孙瓒军失利,战局一度被推进至东武城。随着秋季将至,邹丹眼看清河国不能守,尽收清河国西北青粮,卷起兵马退往巨鹿。 反倒是青州的刘备在战争后期尽心尽力地与袁绍部兵马周旋,奈何兵微将寡,只得退还青州……是役,刘备渡过黄河时气得掷鞭入河,师兄的兵将不堪重用! 随着公孙瓒失去清河国,标志着刘备失去了与北面公孙瓒的联系,没有援军相助却使青州面临袁绍、曹操两面威胁的局面。 青州危矣。 所幸,随后不多时,袁术的使者便来到青州与刘备密谈,双方交好,刘备再度获得强援。 失去清河国于刘备为一大悲痛,但对公孙瓒来说,这个纯粹的军阀并不在乎一场战争的得失,眼下一门心思想着向北面的燕北为宗族之仇而战,哪里还在乎南面靠近黄河的清河国。 九月中旬,公孙瓒向常山关、唐县等地陈兵两万,但斥候回报涿代二郡守备严整,公孙瓒不敢强攻,维持对峙局面。 同时,燕北抵达辽东郡,而他大队人马的仪仗方才经过乌桓属国。 幽冀之间的对峙燕北并不清楚,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太多担心。公孙瓒陈兵两万,就算全部兵马都为老卒,可也抵不上幽州军占据地利,这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甄姜见到燕北回还,当是喜不自胜,燕北在襄平的家里住了两日,随后前往城中为高氏老母做寿。幽州牧突然降临襄平,令半年多不曾见到燕北的襄平百姓非常惊喜,好奇的孩童在门缝里眯着眼睛向燕北投向好奇的目光,街道上的百姓在燕北的高头大马行进时纷纷低头行礼。 燕北在辽东郡,在辽东襄平的威信,甚至超过数百年前古代贵族在封国中的威信。 黔首爱戴他。 为高览的老母亲拜寿之后,燕北专程前往多闻里,拜会辽东书院的诸多元老,希望将辽东郡最强的大儒调往蓟县,成立州学。在他们的学生当中,择其优异者留在辽东书院继续教化学子,并且再一次请求管宁出仕。 如今幽州正是缺少人才的时候,辽东书院的学子如果能够为幽州出力,将会令燕北治理幽州更为容易。 不过这件事不是短时间就能拿定主意的,如今也仅仅是定下一个方向。骤然自辽东郡取走如此多的贤才,将会伤害到持续几年的辽东教化。辽东郡,是燕北的家乡,这里出去的士人、学子、将军、军卒,皆为燕北之乡党,这是燕北能够受用终身的力量,甚至不亚于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军卒值得信任。 燕北永远都不会为了发展其他地方,而放弃或伤害辽东郡。 沮授商议今后州中诸多事宜,眼下高句丽已趋于稳定,最危险的时期过去之后,至少几年之内屠纥升骨城的遗威尚在,根据王义传回的书信,近几年中高句丽没有再度反叛的可能。 “嗯,高句丽现在不反,今后也还是会反的……若能有几年时间最好,让王义在将来准备政变吧。如果不行,待冀州之事一定,燕某腾出手来再度发兵东征。”燕北轻轻叩着案几,显然年轻的蓟侯并不满足高句丽目下臣服的姿态,道:“不仅高句丽,还有鲜卑、三韩、扶余、东边的肃慎人,公与都要尽早筹谋。” 杀气凛然的话语令沮授感到错愕,不禁问道:“防备自然是需要的,但是主公,这诸多东国,将来都要发兵征讨吗?” 高句丽、扶余二国的庞大体量,加到一起甚至比整个幽州还大,更不必说草原上的鲜卑人,这些国家、部落,都要征讨的话令沮授不禁感到怀疑……任何一场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尤其燕北口中目的便是使对方灭国,这种战争前后筹谋至少数年。如此巨大的付出,与他们能够得到的收获,成正比吗? 就像高句丽,燕北定下每年进贡两千万钱……一年两年还好,三年五载之后国力必将因此空虚,到时候就算高句丽不想反,其国内都会被数额庞大的贡金逼反。 “公与,高句丽是一定会反的,就算燕某不逼,也要反。你要知道,纥升骨城被屠之人的亲族、子孙,可都还没死绝呢。”燕北缓缓摇头,近乎咬着牙说道:“我襄平被其入侵死伤百姓的亲人,也还没死绝呢。仇恨既已产生,便永远不会停止,燕某没有更好的办法,否则亦不愿发动战争,但在燕某思虑出更好的办法之前,最好的办法便是杀光一切反抗之人。” 说到这,燕北笑了,抬起溢满阳光的脸笑道:“让他们成为汉人。”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抄掠各地 冀州北,唐县南。 旌旗漫卷秋风,骏马嘶鸣不绝,幽州骑兵的踪迹在唐县近畿时隐时现,袭击城池外各地乡里的驻防斥候,骑手的弯弓好似长了眼睛,精确地射翻一个又一个暗哨明哨,来去如风的行动却又让唐县冀州军充满忌惮,只得纷纷缩回乡里,不断减小他们的巡查范围。 除此之外,冀州军没有别的办法。 青虚山下清虚里,形如笋的山上隐居着不少修道之士,大多为先汉研读黄老之学的避祸者,以求自保而隐居山上,与世隔绝。久而久之,唐县的青虚山下便也聚拢着各地乡里的百姓、商贾每月于此互市,交换些食物、草药、兽皮之类,不过规模始终不大,整个山脚下也不过住着百十户人罢了。 公孙瓒在清河国失利后,兵马驻防冀州西北部各地,几乎每个乡里都有几个十几个的老卒,操练乡里的新卒,待到大战来临,便拉上战场集结……如今用兵之时,各地诸侯都难以逃脱这个征兵的套路,尤其像公孙瓒这样纯粹的军阀。 远处的山坡上一匹健壮的骏马缓缓踱步,马上的骑士拥有健硕英武的身姿,臀囊里塞着一张大弓两壶箭矢,掌中长戟插在黄土地上,远远地将目光自高耸入云的青虚山望至山脚下的清虚里。太史慈口中缓缓说道:“前进!” 话音一落,摸出大弓便朝着百步外的里门哨楼上的军士引弓发出,羽箭势若雷霆,刹那便将其上的一名哨卒射翻,沉重的身躯撞在哨楼边沿的围栏上,接着带着哀嚎自哨楼翻下,坠在地上,鲜血染红土地,荡起大片扬尘,也在古井无波的清虚里激起一片骚乱。 这声哀嚎就像一道信号,数以百计的幽州骑兵呼啸而出,田垄之间劳作的百姓甚至还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只觉周围到处都是骑兵奔驰的呼哨之声,吓得纷纷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所幸这些幽州骑兵亦没有伤害他们的想法,见到百姓跪伏在地便纵马自他们身旁风一般的掠过,不做丝毫惊扰。 百步距离不过转瞬,宽大的里门尚来不及关闭,便被幽州骑兵直冲而入,门两侧穿着单薄布甲的小卒在幽州骑兵越过身侧时惊骇地瞪着眼睛,甚至还没做好迎击的准备敌人便早从自己身旁掠过,浅黄色的布甲从左胸到右肋下的位置渐渐出现一条淡红色的丝线,守门卒呆滞地低头看看,步子有些踉跄。 他艰难地咽下口水,抬起手臂在胸膛上摸了摸,似乎并没有用力,胸口的布甲便坠了下去分做两半,露出内里黝黑的胸膛向两侧翻开的皮肉,大股大股的血从胸口涌出,带走他身上的全部力气。守门卒抬起头,伸手向骑兵远去的方向想要再说些什么,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一骑快马再度自身侧掠过,这一次的马刀精准而锋锐,准确地掠过好无防护的脖颈,带着内弧的环刀似乎仅仅在脖颈上兜出半圈,好大头颅便迎风而起,喷涌出的血液溅了随后掠过的骑兵满面……两支自不同角度射来的箭矢同时命中无头尸身,守门卒的身体终于撑不住这样平日里看似微毫的冲击,带着所有眷恋与不甘缓缓倒下。 随着幽州骑兵没有任何阻拦地冲进清虚里门,便意味着这个有上百户百姓定居的里防务力量完全被击溃。十余骑高头大马冲入西北角狭小的营地,在空地上一通乱箭射翻几个提着兵器的公孙老卒,接着一次冲锋便将堪堪结阵的军卒斩杀殆尽,至于那些聚拢在空地上连兵器都没有几十个乡勇,则在他们的战阵教习被杀的当下便纷纷跪地求饶。 幽州骑三三两两地占据街巷险要,两名骑兵翻身下马,孩童手臂粗细的长矛杆反着抽在跪地的公孙老卒身上,逼问道:“粮仓武库,在哪!” 不费吹灰之力,根本不需要强做英勇的老卒梗起脖颈,随幽州骑发问,其后跪伏的乡勇不约而同地望向校场空地上的两个方向,他们用惊恐的眼神交代了一切。 一个个粮袋自粮仓搬出,幽州骑兵收拢了三百多石粮草绑在马背上,还有武库里十几套甲胄与上百锈迹斑斑的矛戈,伴着一阵呼哨离开充满惊恐的清虚里,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冀州平原上。 同样的袭击,发生在唐县、北平、广昌各地乡里。谁掌握了城关,谁便掌握了全部的主动权。尽管燕北前往辽东时留给涿郡守将高览的命令是固守城关,但同样的他们也需要伺机而战。城关里留着高览与张颌部还有那支来自高句丽的王城守备,足够守卫城关,何况公孙瓒眼下焦头烂额根本没机会对五阮关发动袭击。 如今正是粮食大收的时节,冀州各地都需要人手,正如涿郡在好年景没有好收成是一样的,冀州公孙瓒治下各地一样也因为与袁绍持续半年的战事而错过农时,何况随着南线战局节节败退,他们各地的粮食都不多。因而太史慈便制定出如此分散兵力袭击五阮关近畿各乡里的驻军,抢夺那些并不值钱的军械与少量的粮食。 战果颇丰。 昼夜之间,弓骑营仗着快马轻刀,快速袭击了周围三十余乡里,待回还五阮关时他们已经抢夺到七千余石粮草与两千有余的矛戈软弓,甚至还有几十张强弩。 尽管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用处,就算是太史慈新募的那些冀州新卒都用不上这些老旧的玩意儿。但同样的东西,对没有属于自己炼铁作坊的公孙瓒却非常重要,何况在这种缺衣少食的时期,谁都明白被掠夺近万石粮食意味着什么。 “子义,如今公孙瓒只能做出两个选择,要么继续调派更多的粮草与军械,更多的兵马来看护其在各地乡里的募兵事宜,如此我们便继续掠夺下去;要么便将各地乡勇招至唐县大营,如此一来,必将出现庞大的押粮队与军械车队,集结大军。若是如此,西面麹将军部的压力便可减小很多……若是冬季之前,助麴将军夺取常山,主公知晓,必多欣喜!” 高览抿着舌尖笑了。 公孙伯圭,看你如何应对! 正文 第九十六章 牵制掣肘 幽州军出五阮关沿袭三县乡里的消息在两日后才传送至驻防邬县守备袁绍的公孙瓒帅帐中,公孙瓒现在看到如此军情连廉价的恼怒都没有了,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书简打开,看了一遍便丢到一旁,默不作声。 轮不到他愤怒了。 比起灭族之恨,杀子之仇,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公孙瓒与燕北的仇恨大了去,根本不在于这万石粮草或是几百个老卒。事到如今,两个人谁都不会再深究二人之间的仇恨是因谁产生或是如何愈演愈烈……他们二人的仇恨,便是生长在幽冀二州数以万计百姓之间的仇恨。历次二人之间的攻伐战争,双方死伤都牵扯到上万户百姓的生离死别,至于这些仇恨从何而来,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放下书简的公孙瓒只觉有些迷茫,往日雄姿英发的白马将军在家庭与事业在近几年中蒙受多重打击之后显得分外颓唐,茫茫然地抬起头对部下唯一一个谋士关靖问道:“某家,应如何?” 关靖本是幽州酷吏出身,并不受人亲待,唯得公孙瓒亲爱而声名鹊起,因此对公孙瓒忠心耿耿。只是此人并非智谋之士,又如何能为公孙瓒解惑呢? 公孙瓒的心里每时每刻都在割裂,他的人必须在这里守备袁绍得寸进尺的袭扰,可心却早已飞到幽冀交界与燕北血战一场。随着宗族死绝、亲儿受难,接连的打击让公孙瓒失去原本对战局精准的判断而显得冲动且不顾一切,接连在与袁绍的作战中失去清河国诸地,北面又被燕北夺回涿郡,使得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顺境之时,公孙瓒的兵马便好似下山猛虎,掠夺四方;可一旦到了逆境,仿佛平日里积攒的那些怨恨全部都迸发出来。他们没有固定出产兵器的地方,只有将军本部掠到的几百名匠作,没有矿产,只能在荒郊野地里由匠人搭建起炼炉把废弃兵甲回炉重造……在打胜仗时,这样的安排看上去很好,匠人跟随军队行动,赢在哪里便在哪里就地炼铁,耗费的资财也不多,便能将废弃的战利锻造为新的兵器。 可一旦打了败仗,丢盔弃甲之下,他们只有那么多的兵器,后继无力。 除了这些,他们对郡县乡里的控制力也一度减少,或者说,他们原本对郡县的控制力度就仅仅只有利用恐惧得来的尊敬。百姓尊敬他们,是因为公孙瓒的兵马总是能够打胜仗,所以百姓畏惧。可一旦公孙瓒无法再打胜仗了,他所拥有的便只有仍旧忠心耿耿的士卒。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能不能,能不能先与袁绍停,停战。”要公孙瓒如此骄傲之人说出停战的话是无比困难的,但他此时似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要说投降,单单是停战便让公孙瓒的话音中透露出一股委曲求全,“如何,能与袁绍停战?” 他的部将都并非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所谓的战争,完全是依靠公孙瓒一个人独立支撑大局。无数次战争都已证明了,有白马将军的白马义从,与没有白马将军的白马义从,根本不是一支军队。 他无法再支撑下去这样腹背受敌的战争了。 只是公孙瓒在语气中所透露出的巨大哀伤,令关靖鼻间一酸,唇齿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他何时见过趾高气扬的公孙伯圭流露出如此神情? “将军何故如此?我等拥数万之众,绍者不过一肮脏小贼尔,何须自践与求和与他?”关靖拱起手来,泣涕俱下,近乎喊出声来道:“今隆冬将至,便向绍求和,事成与否尚且两说,不若合冀州之中急攻袁绍,直取其渤海突骑而还,待到来年结大军北上,弃冀州之地背水战燕北小儿,则胜负未可知!” 公孙之众滑稽的战略指导思想在作祟,一城一地得失不重要;一郡一县得失不重要;只要仗打赢了就可以了。 若是幽州的幕僚说出这样的话,燕北定然会笑掉大牙,但是在冀州的公孙瓒治下,他们一直以来便是这种生存方式,并不认为有何不妥。因为左右那些郡县他也不曾治理过,在不在自己手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便如此,中山常山也不能平白丢给燕北去祸害,集结兵马先讨伐袁绍,倒也是个方法,但若折损过大,万一燕北前来哪里还有兵马能够抵御?” “将军不如结好黑山军,使其为援军?”关靖刚刚说出口便被公孙瓒否决,摆手道:“黑山张燕深受燕北大恩,只怕非但不会为我所用,反而与燕北结盟倒戈……不可不防。” “既然黑山与燕北相交莫逆,将军更要请其出山,进攻袁绍。”关靖说道:“若黑山不动,迟早为燕北所用,倒不如先使其攻袁绍,两败俱伤,倒时便是燕北有心相邀,黑山军亦后继无力,不可为其所用矣!” 公孙瓒的眼睛亮了一瞬,但转而又暗淡下去,沉声说道:“既然如此,便依你的想法去规劝黑山军吧,请他们出五千兵马为我侧翼,从攻袁绍。” 袁绍,燕北,袁绍,燕北……这两个名字就像公孙瓒的噩梦一般,象征着东面北面两个牵制掣肘的强敌,使他首尾不得兼顾,而此时此刻又与青州的刘备失去联系,令公孙瓒心灰意冷。 也正因如此,才迫使公孙瓒想要尽早击败燕北。 幽州不是个好地方,远不如冀州或是中原,但幽州也有一个优点是其他州郡所远不能企及的,幽州地处偏远,足够封闭。狭长的地带东有高山北为草原,南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如果能够夺取幽州,就不会再有多面面对不同敌人的情形了吧? 公孙瓒这么想着,心底终于对来年有了一点期待。 明年,明年便要取得燕北项上人头,夺下整个幽州,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公孙伯圭也能丢下固有的思想,像燕北一样治政领军了! 正文 第九十七章 亭中略【昨天断更了,补一章,不好意思】 【实在不好意思,昨天也没请假就断更了。睡觉感觉有点腰疼,结果把昨天睡过去了】 太阳翻越极东盖马大山与单单大领,升起在人们头顶驱走寒意洒下炙热,再逐渐西沉到凉州更西的地方……那里是西域吧?活动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待到次日再越过大山大领,循环往复。 西域是不是有一座能够沉下太阳的广袤湖泊? 这种问题在先秦时不知折磨着多少人,直至张骞从西域回来,带回那里的太阳和中原没有什么区别的消息。 令人错愕。 安平乡铁监的匠人将燕北带回的那些南阳造环刀劈为两段,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数着断面的层数,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铁邬的刀剑确实比不上南阳造,因为他们打出来的刀子比辽东要多六十多层。 辽东的百炼刀,有六十多层;而南阳造是真正的百炼刀,有一百二十余层。 多一道折叠锻打。 若想达到这样的多一道锻打,辽东铁监也能做到,不过每批环刀的锻造周期要增加十七日,消耗铁料增加六成。因为所使用的刀条将不再为精铁,而是百炼钢。 燕北暗自咂舌,不禁疑问,让辽东全部做成这样的刀,显然是不合适的。经过与雷公商议后,燕北决定今后辽东造刀制式当中亦要分出不同层级,十炼、二十炼、五十炼、百炼,按照五、三、二、一的比例去造刀。 照燕北所想,即便是南阳铁监,也不会所产刀剑尽数皆为百炼,正如从前朝廷武库中的武备,也都是好坏搀着用,就算南阳是帝乡也没理由全造最好的。 因为最好的,往往也意味着消耗最多的。 一柄刀要耗上二十七倍重量的矿石,这种买卖燕北不会去做。 “此事当真?”襄平城外的别院里,燕北愕然地将书简甩在凉亭石案上,对传信骑卒问道:“你确定高校尉是这么说的,哨骑探查过了?” 传信骑卒是跟随高览的老卒了,对燕北亦不陌生,嘿然一笑这才尊敬地拱手说道:“将军,千真万确。来时校尉一再叮嘱属下,要将军定夺。” 即便燕北如今做了州牧,封了蓟侯,但军中士卒仍旧以将军称之,燕北对这样的称呼也很满意,只是如今他有些摸不清头脑。 挥手令传信骑卒下去休息,看着披镶铁甲的老卒在别院门口取回自己的随身刀剑走远,燕北这才侧身对沮授指着简牍说道:“公与你且看看,公孙瓒莫不傻了,兵马全线收缩退出中山、常山大半,仅驻扎万余兵马于常山关、无极城一带,他这么干,是何用意?” 公孙瓒这一步的举动太令人意外了,明显要舍弃冀州北部……可他娘公孙伯圭除了冀州北部,还有别的地盘吗?魏郡邺城是韩馥的,那个怂人就是胆子再小,也不会容许公孙瓒染指邺城,换成袁绍还差不多;东部的渤海、清河、河间、安平四地如今在袁绍手里,更是不用想。 白马将军手里只剩下中山、常山、赵郡、巨鹿四地,还要猛地将兵马收回屯兵巨鹿,这不是脑子坏了这是什么? “公孙将军,怕是以期与本初速战。”沮授未必是最好的太守,但在战略方面不让旁人分毫,一语中的地点明关键,道:“白马之优,在兵强马壮,战术非凡;此正是本初之劣,若伯圭狠心一战,本初危矣。” 拉锯战袁绍的战争潜力便公孙瓒强,可若是一战定胜负,任谁都不信袁绍有击戎马倥偬半生在北疆闯荡出浩大威名的公孙瓒。 “这燕某自然知晓,只是心中气不过,燕某难道还比不上个袁氏竖子了?”公孙瓒这种作态,肯定是要和袁绍背水一战,但就是知道如此才让燕北气不过,难道对你公孙伯圭威胁最大的不正是燕某吗?仇恨最大的放眼天下不也正是燕某吗?“他去和袁绍打什么?” 公孙瓒若北攻东守,燕北有自信让他折戟涿代,袁本初也没那偷袭的本事,到明年冀州的格局仍旧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可公孙瓒东攻北守,万一在袁绍那边碰了钉子,待公孙瓒被击败后,燕北需要面对的便是更强大更棘手的袁绍,这绝对不是燕北所希望见到的局面。 宁可和一根筋的军阀公孙瓒打三年,燕北也不乐意和袁绍打半年。 沮授还以为燕北是因为什么揪心,却不想是这等气话,朗声笑道:“主公有君侯之尊,拥幽州之众,管伯圭本初如何作战,待到来年命一剽人马出关直取常山赵郡,号黑山联韩馥,陆梁伯圭腹背震慑本初西南,挟大胜之威定幽州之事,兴盛武备则可定中原指日可待,何须烦恼?” “哈!”燕北笑出声来,不得不说诸多部下亲信,没几个让人省心的,可唯独沮授是最让他舒心,不过短短数言,便叫燕北心胸开朗,笑过之后骤然想到州府之事,为面前案上酒器倒上温好的幽州果酒,饮上一口才正色说道:“此次回幽,尚有一大事未定,需公与相参。” 沮授点头,道:“愿闻其详。” “燕某敬重仲豫先生,亦曾许诺待取得邺城后向西迎驾,这是件好事,确实是好事。只是迎陛下銮驾必与西面诸侯冲突暂且不说,就算皇帝迎来,凡事怕也多加掣肘,朝廷百官又哪里能瞧得起燕某这般厮杀汉,一举一动都要上表奏请,公与你知燕某并非贪恋权力,只怕到时虚图内耗,反断送大好局面,若是如此尚且不如做这幽州牧,天下永无宁日来的痛快!” 奉迎天子,说的容易,可这又何尝不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呢? “奉迎天子?是好事,这是将军夺取天下的大好机会啊!”燕北既激动又满怀忧虑的几句话却将沮授说得血脉喷张,张手按在案几上须发皆直,收敛衣袖张手对燕北道:“今幽州粗定东夷归附,将军兵强马壮声名海内,南下冀州则公孙覆灭,引兵东指即袁氏授首,修甲兵蓄卒马。择机强兵渡河南入三辅,则逢迎皇帝,迁都邺城。传信可授匈奴令号黑山爵印,挟天子而号令诸侯,拥甲士而夷灭叛党,天下谁人能敌?比及十年,此功必成!” 正文 第九十八章 一锅烂粥 燕北承认了,他没自己的俘虏、幕僚、好友、心腹,沮授的胆子大。 他一贯的主张,是奉迎天子,但接下来如何去做,始终没有腹稿。想来,就算得了冀州全境,接来皇帝迁都,他所能做的无非也就是像李傕郭汜如今在长安的那般模样,自己领个车骑将军之类的官职,位极人臣罢了,还能指望自己做出什么大事呢? 中原百官一到,无论迁都哪里,最后都免不了是陷入政治漩涡的下场。而政治,本身就非燕北所长。他所能做的,无非也就是与李郭在伯仲之间,甚至不如董卓。 沮授掷地有声的挟天子而令诸侯,像一座黄钟大吕,重重地敲击在燕北的脑壳上,振聋发聩。 挟天子而令诸侯! 这是就连他们这一代人中,以兵威执掌朝堂的先驱,董卓都不曾做到的伟业! 燕北望着樽中果酒,只觉目眩神迷,一碗果酒并不能令他醉倒,可他却着实感觉自己醉了。 奔驰的骑卒穿过辽西大漠越过巨马大河,向屯兵涿郡的校尉高览带回按兵不动的消息。冬月将至,与其兵马放弃容易守备的五阮关而南下进取守备空虚的中山国,倒不如按兵不动固守既有的防线,待到来年再倾兵南下。 至少有整整冬季的操练,那些来自涿郡的新卒也能得到良好的训练,由民夫乡勇成为真正的战士,也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做好上战场的准备,才配被成为幽州新卒。 现在他们连强弩都用不熟练,由如何能投入与局势混乱的冀州。 但说的按兵不动,也并非是就眼睁睁看着二郡国十几座守备空虚的城池无动于衷,骑卒传回的命令中仍旧有分出小股人马借商队的旗号进入各地城池,散布流言收买郡兵,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为来年的战事提供便利。 燕北与公孙瓒算是宿敌,明里暗里的争夺为敌已有数年之久。燕北了解他的敌人,就像公孙瓒了解燕北生平事无巨细一般,民心、非嫡系而孱弱的郡国兵,这些事情是公孙瓒从来不愿费心思的短板。 事物的发展是有其客观规律存在的,正如早年间各路诸侯的势力与现今天下格局并不对等。有些早年间强盛的诸侯,至如今已渐渐衰微;而有些早年孱弱的诸侯,却在一次次纷争中变得强势起来。 由强转弱者如公孙瓒,强势时兵连幽、冀、青、豫四州,龙腾虎跃之象,可如今弃中山、常山,固守巨鹿,仅余二郡之地。尽管其兵势一向强悍,却成为各路诸侯中占地最少的弱藩。 而如今的兖州牧曹操,讨董时期再没谁比他的势力还要弱小的了,一介逃犯之身不过是作为袁绍、张邈的部下出战,在战后凭借人望得到兖州众将的推举而成为州牧,击贼寇平州郡,直至掌控兖州。在这之中施政的才能、人心的力量不可小觑。 燕北则是这些诸侯里非常特殊的一个,在刘虞死前没人觉得他能成事,刘虞死后却凭着经营辽东之地数年的功劳兵精粮足,外面的公孙瓒一再施压,才使得燕仲卿成了幽州牧。 个中曲直,能走到今日地位,没谁是简单人物。 离了蓟县那个风口浪尖,这个秋天于燕北而言便显得分外闲适,隔三差五地从广阳送来冀州、中原的局势书信,更令燕北心怀喜悦。说起来这种感觉尤为可恶,他在幽州寄情山水之间,平日里看得却尽是些中原混战的情形,想着那些见过面的老朋友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燕北如何能不高兴? “夫君在笑什么,中原又有何趣事了吗?” 甄姜如今已怀胎八月,他们的孩儿大约会在第一场雪到来前后降生,不过这个时间并不是个好兆头。如果说燕北心中如今还有什么忧虑的话,也只剩担忧未出世的孩儿早夭了。幽州的冬天的太冷,就算燕北如今贵为君侯,仍旧难以忘怀幼时在马厩里那些难捱的冬。 腹中跃动的新生命似乎有着神奇的威能,让甄姜原本英气面庞都变得柔和起来。如今虽然秋至,太阳高照却不至着凉,甄姜在府宅中一连待了数月,终于挨不住想要出游,燕北便带着少量仪仗与郡中最坚固的驷马轺传车,行至襄平城外二十余里的梁水河畔游玩。 听到甄姜发问,燕北方才抓起一把小酸枣的手顿了一下又放下,讪笑道:“说是给你取来棘子,却都教我食了……州府今日传回的信报,公孙伯圭和袁本初打起来了,攻破下博,在武邑大战。” 甄姜缓缓点头,轻轻拉过燕北的手放下一把酸枣笑道:“兵事妾身不懂,但既然夫君爱吃,多吃些便是。” 辽东不产酸枣,这种叫做棘子的枣类变种如今还只在太行山附近产出。前些日子甄姜想吃些酸的东西止呕,燕北从郡中冀州人那里听说了这种小东西,便命骑手前往代郡一代派人采摘,带回襄平供甄姜食用。却不想燕北却自己喜好上吃这东西,酸酸甜甜,吃起来还真过瘾! “就当是游猎吧,熊想先吃了豹子再来打猎人,猎人就趁这会功夫寻一张好弓。”燕北笑着向口中放进一颗小酸枣,道:“看他们打!” 其实不仅仅是公孙瓒与袁绍的战事,袁术的人传信到蓟县,说是陶谦的徐州有个叫阙宣的下邳豪强,打算在来年起事,与陶谦商议一同举兵进攻泰山郡的华县、费县,而陶谦将会在今年冬月之前领兵抄掠任城,以报复曹操接连进犯徐州。 天下啊,彻底被这些诸侯熬成了一锅烂粥! 只不过也有些燕北不知道的事情,正在慢慢发生着变化……避祸徐州琅琊的曹氏老太爷曹嵩,渐渐因为自己儿子与陶使君的战事而感到不安,决定待明年雪化之后便启程前往兖州。 天下的局势瞬息更改,谁能想到前些年为了避难离开中原认为地处东海的徐州是最为安全的地方,如今却好似眨眼就能变成龙潭虎穴呢? 曹氏的生命,似乎都被捏在那位陶使君手中! 正文 第九十九章 母子平安 中平三年的雪来的又急又快,辽东的人们还尚未换上厚实些的冬衣,短短半个月的寒风之后转瞬便降下鹅毛般的大雪,仅仅一夜之间便掩盖了道路。 最先瘫痪下来的是汶县水寨,冬雪已至,根据以往的经验再过月余就连海岸都要封冻,船只就算仅仅在汶县与蓟县之间行进都绝无可能,封冻的冰凌会阻断回港的海路。至此,向蓟县输送粮草、军械的船队全部在汶县靠岸,由老练的船夫与水卒一同用缆绳将战船拉到岸边,拆除桅杆后倒扣在沙滩上。皑皑白雪覆盖着近两百艘大小战船好似巨大的坟头,远远望去就像一片无名墓场。 幽东诸郡的郡府也失去了连接各地县乡的能力,大雪绵延的日子里道路无法被疏通,冬雪到来前最后一个被派往蓟县传信的倒霉鬼仅仅走到辽西,夜晚的大雪压塌了夜宿亭舍的马厩,初平三年幽东诸郡最后一封想要送往蓟县的书信没能走完全程。 不过这也已经不重要了。 随着幽州东部的大雪,整个北方都将陷入更加难耐的隆冬之中,上天如此公平以至一视同仁。这个冬天的雪下得很大,天下会有很多人因此而死,但幸运的是至少不会再有谁会因为战争而死。 即便是最坚韧的武士,也无法在这样的天气与敌人战斗。 由上至下,人们自由了。太守无法将自己的政令传达给县令,县令也一样无法管辖到乡里,人们似乎随着冬月的大雪再度重归原始,自求多福。 需要在冬季来临前做完的事情,他们都已圆满达成,即便一封无关痛痒的书信没能送达蓟县也没关系了。幽州如今有北方最出色的武将与谋士,即便遇到难以想象的突发事件,燕北相信就算没有他这个一州牧守坐镇蓟县,他们也能将州中政务与边境事宜处理好。 他对自己部下那些武夫文人有什么本事再清楚不过,别说最近传回的消息公孙瓒在渤海郡西面轻功冒进为袁绍所困,就算公孙瓒此时领兵北进,有高览和麹义在也足够让其铩羽而归,何况屯兵无极的仅仅是公孙瓒部下中并不显名的中山相王门。 尽管宅院中落了厚厚一层被裘般的大雪,燕北仍旧在院落间踱着步子,围着凉亭走了一圈又一圈。屋舍里时常传出一声甄姜痛苦的叫喊,上气不接下气。整个燕氏宅都因此而慌乱不已,人们进进出出跑前跑后,好不热闹。 他的孩儿要出世了! 这种冥冥之中血脉相连的感觉,令燕北发自内心感到颤栗。数年来起于辽东,投身两次渤济天下的叛乱,南征北讨杀敌无数,可燕北的心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般宁静,总是像个行走在路上的亡命之徒,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壮大而壮大。 但是此刻,再没有比他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的人。 很快,他就能没有丝毫后顾之忧了,他的一切,都将有人继承。 燕氏宅里有人看起来比他还要焦急,辽东太守燕东从这头走到哪头,夹杂着呵斥府上仆役的呼喝。“热水洗净了送去,稳当点别洒了!愣着干什么,动起来动起来!” 令作为过来人的沮授感到好笑,这两个燕氏子,平时看起来再怎么面露威仪,此时还是不免露了怯。 “主公不必焦急,需要的时候还长,倒不如先静坐片刻。”沮授是过来人,心知眼下宅邸虽乱却显然还没有开始生产,若是从现在燕北便是这副模样,怕等孩子出生他早就累的睡着了,开口说道:“何不去宗庙,祭祀祖先呢?” 燕北的脚步顿住,这种时候祭祀祖先,显然是燕北所没想到的。但也仅仅是怔住一瞬,便好似溺水人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点头连忙道:“对,我去宗庙,我去宗庙!” 话音一落,燕北便披上狐裘朝着府外奔去。沮授轻轻摇头,望向府宅下端坐好似越冬之熊一般的披甲猛汉,开口道:“典司马,去看护着君侯吧。” 典韦毫不做声地起身,衣甲内庞大的身躯拢在宽大的黑色罩袍里,跟着燕北走出府邸。 骏马一阵风般奔离襄平城外的燕氏宅邸,马蹄踏在厚实的积雪上带来吱呀的声响令人安心。相隔不过数里路程,远远地便望见襄平城外最有气势的燕氏五庙,以品字形排列的五座气势恢宏的祖庙分别祭祀着燕氏上数三代的全部祖先,但实际上……里面供真正的燕氏只有他的父兄罢了。 从前最初修建时不过是三庙,但随着燕北封侯的消息在幽州传开,燕东便在三庙基础上另增两庙,成为如今恢宏的建筑群。 檐牙之下,顶盔掼甲将身体笼在罩袍内的武士扣着刀柄低头行礼,他们都是真正的燕氏武士。最忠诚的武士放弃自己的姓氏,以表达对燕氏的忠诚,当他们死后,将同样被供奉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群中,以供后人敬仰。 燕北推开庙门踏着狭长而幽深的廊道,一盏盏鲸油灯随庙门机括缓缓亮起,直将百步廊道后神秘而阴郁的大堂照亮。 两个牌位前烟雾渺渺,好似它们的主人就在郁郁的烟雾中看着步入宗庙的族人。跪坐当下,令最躁动的心停止跃动变得沉静,总有一天,他也会被供奉在这里,以虚无缥缈的力量给予后辈。 他终于明白,人们为何要信奉鬼神……并非是因为他们拥有超凡的力量,而是为了给生者带来更多的寄托。 有些传统或许无用,但人们并不应因其无用而忘记。 无论从生者还是死者的角度,都不应忘记。 不知过去多久,幽深的回廊传来厚重而坚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燕北没有回头,跪坐在空旷的宗庙中微微低着头颅。他听到典韦跪坐在身后,缓缓拜了三次,低头说道:“君侯,母子平安。” 燕北的头颅低的更加谦卑,长长地喘出一口气,起身,对典韦轻轻颔首。 “呼,大善!” 正文 第一百章 幽州风雪 入冬的日子总是飞快,转眼便至新年。 停了半个月的大雪又再度飞飞扬扬,凛冽的寒风吹起,枯草微颤,万物萧杀。 “冬天,是越来越冷了。”燕北搓着两手步入襄平城外最近的亭舍,舍中地炉中点着篝火,室内的温差使他的眼睛在顷刻间蒙上一层水雾,不过几乎被冻僵的身子倒是舒服了些许,脱下厚重的裘袍靠坐在榻上伸出通红的双手烤着炉火不停张合,缓解冰冷带给四肢的麻痹感,这才端起地炉上温好的酒倒上一碗,感慨道:“我记得前几年的冬,可没这么冷。” 燕东被冻得也是一般模样,点头应和道:“可不是,前些天雪刚停的时候,素利派来报信的骑手在路上马都冻死了,靠着咱们玄菟郡的马才活着走到襄平,他们草原上可不比咱们塞内,年景很差。” “草原也更冷了?”燕北疑问出一句,接着才自问自答地点头说道:“是了,越往北的地方便越冷,今年长城以南都时有冻死的百姓,雪更多了,天气也更冷,草原上更难挨。素利派人过来有什么事?” 燕北与燕东正是因为这件事出城,方才从北边顺着大辽河回来。今年辽东郡内,襄平西北方向的几座城池近畿百姓遭灾,冰雪压塌屋舍、冻死百姓的事情发生了不少,尤其是北边的马场,谁都没料到今年雪灾会这么严重,冰雪阻塞道路,马场冻死一百多匹骏马的事到雪化了才让郡府知晓。 “入秋时玄菟的田子泰应素利之邀令兵千余出塞,共击塞外的鲜卑东部大人弥加,迫其北迁二百里,玄菟郡得了不少牛羊骏马。”如今燕东对幽东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大多清楚,如数家珍地说道:“素利并了巨马水流域四五个部落,但今年太过寒冷,草原上连草都冻没了,他想请求南迁,到长城北面放牧……这无非也就是个说辞,他的部众也在冬天冻死不少,下雪前夜他们部落祭祀庆祝,不少人都饮多了酒裹着皮子睡在外头,第二天就被雪埋了挖出来人都硬挺了。” 说到这,燕东轻笑一下,道:“兄长,我估计素利是怕了,担忧弥加被寒冷赶着南迁,他是不敢和弥加在冬天打仗的。” “他想南迁,可以。”素利只是想南迁到辽东郡的北部边境,燕北对此并无异议,只是对燕东说道:“不过你要告诉他,鲜卑人不能扰乱我辽东、玄菟郡的百姓生计,放牧就让他们好好在塞外放牧,只要他不惹麻烦,不必怕弥加。” 若是以前仅有辽东一地,燕北提起鲜卑东部大人弥加或许还有几分忌惮。但是如今,鲜卑东部大人算什么?敢来汉地呲牙燕北都不用调兵遣将,单单护乌桓校尉鲜于银就能收拾了他! 鼓动乌桓人南下和汉人作战,或许还需要燕北发话晓之以利,可若告诉他们鲜卑人要来抢他们的牧场?乌桓人能出大几万的战士去和他们拼个生死! 乌桓和鲜卑,是宿敌啊! “嗯,那我便就这么传信告诉他。”燕东说着身旁便有郡中佐吏记下,燕北轻轻点头后想起什么,问道:“辽东书院的事情,你这些天过问了吗?” 燕东正端着酒碗饮酒,听到燕北这么问咳嗽两声,显然是被呛到了,放下酒碗抿着嘴说道:“唉,兄长不问我也正要说起这事,文风并非朝夕之间便能养成的,书院的那几位大儒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也愿意迁到蓟县去。辽东出武士,儒士却太少了,这两年他们确实教出几名弟子,不过大多还是从书院出来便投身行伍,根矩先生还专递了几个人的名字,希望兄长能酌情重用。” “嗯?拿来我看看。”燕北说着,一旁佐吏便从身后背负的匣子里翻箱倒柜地掏出几块牍片递给燕北,他看着念道:“玄菟人张敞,知五兵晓政事;襄平人郭昕,有文才知治政,为人贪酒;无虑人孙综,喜好交友可为说客;襄平城门尉章碾,有武勇知兵事;辽东郡军侯卑衍,擅将兵用人……行,这几个人待到年后调至襄平,还有愿意前往幽州书院的先生们,随我一同前往蓟县,充实州府。” 这几年辽东书院教授了不少青年,不过大多都在进学几年后便进了郡府或是各地县府,这也是因为他们不太出色。如今能够被邴原推荐到燕北这里的,显然都是书院中最出色的学生,燕北并不介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只要他们有真才实学,将来官职上燕北可以保证他们比谁都强。 只要是幽州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跟着燕北走是准没错的! 这年月谁都不好过,燕北兄弟在亭舍避过风雪最厚重的时候,直至黄昏舍外呼啸的风声方才停歇,纷扬的雪花却仍旧不停地落下,令人心生寒意。 眼见风雪没有停止的趋势,燕氏兄弟召集亭舍中休息的军卒与佐吏,众人出去给坐骑揉着关节,准备再度上路。如今天色不好,尽管谁都认为宁可在温暖的室内歇息到明天也不愿及早离开,但他们别无选择。 他们要尽早赶回襄平,分派运送遭灾的各乡里厚实冬衣等物,这事可是不能拖上三五日的。冬季天黑的早,冒着风雪赶路本就已足够危险,若再赶夜路,怕会出现摔伤。 趁着部下收拾坐骑这个空档,燕东推开舍门,呼啸的风雪便灌进舍中,燕北紧了紧衣甲外的厚实狐裘,皱眉看着漫天的风雪……雪景很美,但寒冷对百姓、对庄稼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风雪,为兄怕是不能在辽东过年了,家里的祭祀,就由你照看了,去宗庙看看阿父和兄长。”大雪一来,整个幽东都是这副模样,想来幽西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这个新上任的州牧,怕是要在年关走访各地郡县才是正理。军卒牵来坐骑,燕北翻身上马,脸上这才露出些许笑容,道:“三郎,去宅子里看看你大侄子!” 嘿,幽州的小蓟侯,那个皱巴脸儿叫燕桓!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中平四年 年前二十余日,燕北随同车马自辽东启程,踏上回还蓟县的路。说来也是赶巧了,虽然年末回到辽东郡这一趟是为了私事,却刚好赶上幽东大雪,顺着归途看望了沿途各郡县的受灾状况。 各郡县,大体上都与辽东郡相似,牛羊骏马受损颇大,再就是压塌的房屋比较麻烦,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到底百姓的伤亡还是很小的。 在燕北看来,死人少,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这个时代,人祸与天灾,同样都是无法避免的。 至年关,燕北一行至蓟县。回辽东时只有一行仪仗,回还却带了辽东书院一行足有百人,可是热闹。吩咐州府安置了随行的邴原与一众儒士,章碾等辽东学子被安置进燕北在襄平的宅子,燕北打算把几个从辽东书院进学过的武士安排进亲卫军中,到以后量才而用,能做军侯还是校尉就看将来他们的本事了。 眼看着中平四年他们与公孙瓒作战已无可避免,幽州并不缺少武士建功立业的机会。 寒冷是把双刃剑,遮蔽了幽州对外的一切情报,也蒙蔽住外界想要窥视幽州的双眼。燕北至蓟县,当先要务便是前往州府,将一路上充当佐吏的郭昕整理好各郡县遭灾情况递交给荀悦,让他去准备年后的救灾。 顺便将张敞、郭昕、孙综留在州府,任由荀悦在用过之后决定他们的去留,是在州府做个佐吏还是放到外面做县令、郡吏对燕北来说都无所谓,就连重建州学的事情都一并交给荀悦。现在对燕北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两场祭祀。 一来是作为州牧,要在新年带领官吏祭祀太一,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泰;再一个便是准备春季的出征祭祀。 燕北重视的,显然是后者。 风调雨顺、百姓安泰,在燕北看来就像个笑话,从皇帝到州牧甚至是诸郡太守,年年都祭祀,可哪一年又风调雨顺,哪年又真的安泰了?若是一场盛大的祭祀就能保证来年安泰,燕北十分乐意把公孙瓒烧了送给太一神! 祭神求丰年后,镇北将军部下增添了一个新的官职,鼓郎都尉,领四百鼓舞郎、四百令骑郎行笳鼓军乐、军中传信之职。他们同样也是脱离生产的职业武士,由各部中战鼓军乐的武士充任,不过除了战阵的刀弩之外,他们还要练习军乐、战舞,甚至要学会在得胜后为那些丧命异乡的军士祭祀。 燕北将鼓手与传信骑从自军中分出,由专人率领,直属中军,非万人大将所不备、非万人大仗所不用。 鼓郎都尉是燕北此次从辽东郡带回来的武士章碾,还有两名佐吏是从幽州乡里招募的巫。战争中,他们为将士鼓舞士气;战争后,他们引导阵亡将士的魂魄归乡。 终于,严寒的天气在新年伊始的中旬在常山、中山一带降下大雪,幽州南向的道路彻底封死,给了燕北传信将麹义、高览等诸将全部唤回蓟县……燕北有点紧张,他从未打过这么大的仗。 但他知道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对手。 蓟县。 近日以来,顶盔掼甲的将军、校尉不断自城外报门,一队队明甲执兵的精锐将领卫队簇拥着他们的将军校尉入城,进入屯兵大营,往来一旬之间,各部将领方才齐备。 如今的幽州有诸多校尉,但将军在燕北之下仅有两人而已,偏将军麹义在这个位置已有年逾,自讨董之时镇守冀州,便升任偏将军,功勋卓著,如今燕北贵为君侯,偏将军也正铆足了力气等待一场大战能够让他得封侯之功;裨将军高览则是在年末升任,不过以校尉的资历亦为军中老人,如今成为将军也是众望所归。 这些幽州柱石前来蓟县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幽州牧、镇北将军、蓟侯燕仲卿升帐议事。 “前些时日,屯兵涿郡的高将军传信州府,公孙瓒领兵一路向东越过滹沱河,直打到河间成平,威逼南皮。若非有渠水挡着,袁绍的小命儿就保不住了。南渡渠水时,公孙瓒为袁绍所困,兵围成平一个多月,还是让公孙瓒跑回巨鹿……这场大雪。” 燕北轻轻摇头,缓缓说道:“救了伯圭的命!” 年关前后涿代的雪,的确救了公孙瓒的命,高览已经整备兵马准备先斩后奏出征,堵住公孙瓒返回巨鹿的后路再说。率军西出五阮关取了广昌作为屯粮大营,一场大雪却又将他逼了回去。 也好在这场雪来的及时,若是再稍晚上三五日,兵马一旦南下再下起雪来,高览部便会成为一支孤军,谁也救不了他。 “狗咬狗,太一神怎么不劈死这两个东西!”麹义牢骚满腹,一路行来大雪过膝,令他好不受罪偏偏又不敢对燕北抱怨,值得痛骂公孙瓒与袁绍道:“也省了将军劳累!” “得了吧,除了射天的商武乙,太一神又怪过谁?”与麹义在代郡共度整个秋天的郭嘉可是受够了麹义对万物的插科打诨,仍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坐于踏上,仰首说道:“君侯之言,公孙将军在冀东并未收到多少折损,春季我们要面对多少敌军?” “公孙瓒攻袁绍,兴兵两万余众,这还不算布防常山关的兵马。打袁绍,公孙瓒要防着我们幽州,但此战过后,袁绍无再战之力,其一定会征发大部兵马进犯幽州。”高览抱拳,面容沉静甚至带着些许遗憾,应道:“五万,甚至更多。” 尽管所有人都对此次战役有长达半年的各方面准备,仍旧被高览说出的庞大数量惊骇。 即便整个幽州军卒算上乌桓人可以十万计算,但刨去驻守北疆、东疆以及各地田卒,眼下能动员起来的兵马,也不过四万而已。何况其中还有两万是去年自流民中招募的新军,敌我实力,着实悬殊。 “敌军虽众,我军却有地利天险,只要收住守势,便立于不败之地。”燕北缓缓点头,这场尚未开始的战争终于在其脑海中露出雏形,道:“不求速战,只求挫敌军锐气,在恰当时机可露出败象引敌军入涿郡,与其决战!”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兵临关下 初平四年初,天下各地的纷争仍旧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反倒愈演愈烈。各地诸侯仍旧为了各样缘由互相攻伐,而在帝国东北去岁难得平静的幽州,也自年初之始被战争的阴云所笼罩。 幽州最精干的幕僚与州郡有识之士一致认为去岁冀州诸侯公孙瓒兴大兵以无前之势在河间重创渤海袁绍的主力兵马,是为了扫除身后的威胁,以图在今年能够全力对付与其有血仇在身的幽州牧燕北。 这份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感,自高门大阀的州府之中逐级传递到下层百姓耳中。而往往,当下层百姓都知晓一件关于战争的事情时,多半意味着一场战争已经开始。 真固然幽州部在北方诸州郡县布设间使一般,燕北同样相信在幽州也广布着属于公孙瓒或袁绍的眼线。为了混淆视听,大规模兵马调动在幽西诸郡百姓眼中变得稀松平常,有些时候就连下达命令的将领自己都看不懂部下一个个曲部在郡中东奔西跑的意图,更不必说那些扮作百姓难以收到确切信息的公孙氏间使了。 在兵马部署上,燕北毫不犹豫地将幽州最大的弱点摆明了放在公孙瓒眼前,任由他去看。为了防备计划中公孙瓒可能拥有的五万名战士,镇北将军部一次又一次地调集兵马。护乌桓司马姜晋领着乌桓代单于蹋顿移部广阳郡,与幽州东部各部乌桓首领派出的兵马汇合,分别由姜晋与阎柔统领着屯兵于蓟。 高览麾下的裨将军部驻防涿郡,表面上看来拥有高览校尉部、太史慈校尉部、贺浑鹿校尉部、张颌别部并且整编万余新兵,总兵力两万有余的涿郡俨然是幽州强力的力量。 但他们仅仅只是诱饵,过半新卒与种族血仇的高句丽从攻军很难在燕北夺取血战中的胜利,这一部兵马,在安排上的确是为了迎战敌军主力、拖住敌军主力,他们的使命仅仅是输的好看一点。 三部兵马分别驻防三郡,看上去就像一只带着致命毒素的蝎子摇摆出可怕的大钳。钳子可以伤人,但真正的杀招,却始终是其尾后的蝎针! 五阮关上,高览迎着初春的寒风立在城头,看着远方地平线上绵延而来的黑线,仅仅皱着眉头。天气仍旧带着隆冬的严寒,关下发黑的积雪仍旧未能消散,关上武装齐备的士卒喘气之间热气出口便化作白雾,可高览的心却仿佛被一团火压着炙烤。 “公孙瓒,来的比我们料到的要早许多!”看着关下数骑由远及近,飞快地撞入成片的拒马鹿砦之间,骑手翻滚下马拽着坐骑行走而来,高览举起手掌道:“开城门!” 尽管他们在五阮关上已经能够见到敌军在远方缓缓逼近的身影,但真正的战斗离他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不多时,孙轻飞身上城,尽管如今的黑山贼首早已贵为校尉之身,却没有办法在这种大战中置身事外,踏上五阮关上大青砖那一刻,才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起来,夹着坐骑疾奔十余里由一刻不停跑上城关令他颇感不堪重负,片刻后才探手种子和关外说道:“十,十三里,公孙瓒……公孙瓒来了!” 高览等一众兵将没有答话,孙轻再度喘了两口气,才终于平复沸腾的胸口,指着关外两侧起伏的山脉说道:“山左,三个军阵,步骑皆备;山右,两个军阵;中军居后,全军缟素,挂着白幡看不清上面书着什么。后面还有,但看不清了,人,到处都是人,一定不止五万!” “什么!” 高览的眼睛骤然瞪大,令他惊讶的不是孙轻说敌军兵力不止五万,公孙瓒铁了心要复仇,冀州庞大的人口,即便拉出十万二十万民夫乡勇,那片土地都有这样的能力。 “公孙瓒没有分兵?” 公孙瓒精于战阵,骁跃幽冀青徐,半个天下都是他的战场,高览不相信一个这样久负盛名的将军,居然会将五万兵马陈布于五阮关外。“这不可能!五阮关两侧傍山……孙校尉,关左右山中有多少条窄道,能容多少人马同行?” “山中通涿郡者,不过十余,皆狭窄陡峭,容数百军卒隐秘通行尚可,坐骑、辎重,都是过不去的。想走涿郡,只有五阮关!”整个冬天孙轻都游曳在外,为此甚至冻伤了脚趾,此时说起地形地势如数家珍,“如今已尽数派兵把守,其兵难过。” 话虽如此,孙轻也非常讶异公孙瓒领这么多人到五阮关来做什么,关口两侧皆为陡峭山壁,无论是从关内攻关还是关外攻关,都只能通入三里多长山壁之间强行攻关。 孙轻对诸将说罢周围山间小道的情况,抬手蹭了蹭鼻子,歪头向关外越来越近的黑线望去,已经能看见敌军旗帜的颜色了……他一直以为,这样打仗的方法,只有黄巾军会使用。 就连经历过冀州战场后逃入黑山的部众都学会动脑子思虑战法了。 怎么公孙瓒还越活越回去了呢? “也许,是想给予守军震慑?”太史慈不敢确定地说道:“公孙瓒应当知晓,我们的部众有不少都是新兵,从关上望见敌军这样的阵势……” 太史慈的话没有说完,而是转头向城上的守军望去。大战来临之前,最精锐的军卒除了小部分守备山间羊肠道,大多都在关口以东三里外的大营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投入接下来战争最激烈的战场。守备城头的军卒大多为涿郡不曾加入战场的新丁,众人随着太史慈的目光望去,显然随着远方黑云般的敌军越来越近直至堵死五阮关山壁之间的全部视野,守城军卒的呼吸亦越来越粗重。 这些雏儿被吓着了。 “高校尉,如今亦探明敌情,孙某不便久留,前往方城回报将军。”孙轻说罢抬腿就走,临近城下这才回头对高览等人说道:“将军的命令,要诸位守住五阮关十日,十日后,孙某在方城与诸君共战!” 孙轻走了,城外的公孙瓒军先锋军拥入关前山道按兵不动。而在左右山壁挡住守军视线的地方,数以千计的兵马一路向西,直奔幽冀边境的代郡方向,那是一股哨骑;而在东面,数以万计的精兵直走涿郡以南,朝着北平方向奔去。 他们朝向的方向,是风萧萧的易水……而作为幽州南部的地利易水,在这个寒冷的时节,还尚未冰释。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五十四箭 公孙瓒为取五阮关而兴起的战争开始了,就在其陈兵数万至五阮关下。北方各地讨伐燕北的檄文亦已传开,其间列数燕北数年来十余桩罪过,在这份檄文的末尾,公孙瓒号称起冀州兵十万,要为天下除恶贼燕北,以正视听。 蓟县以南一百三十里,涿郡方城,燕北缓缓将孙轻赶回来路上在涿县取得的檄文放于案几。 “嗯,中规中矩的宣战檄文,伯圭兄恐怕也只有这点文采了。”燕北用十分严肃认真的态度将整篇檄文读罢,抬手让人送给州府陈群,“这个拿给陈群,让他记载中平略里吧,初平四年春,公孙瓒起兵十万讨伐燕北……哈哈哈!” 中军帐里传来一片佐官军校‘十万?’‘十万!’的疑惑惊讶之音,燕北拍着案几斥责道:“人家说什么你们都信啊?燕某还号称发兵二十万打公孙瓒呢!这是个檄文,他连燕某当马贼时候杀了辽东郡的人都写在里头了,偏偏没说某杀他弟弟儿子,这檄文能信吗?” “退一万步讲了,他就是真发十万兵,有多少连长矛用哪头都不知道,有什么用?” 燕北这么一说,帐下诸将哄堂大笑,傻子才不知道长矛该用哪头戳! 随着与冀州的战事再起,左裨将右偏将的部下尽由精兵强将充任,相比之下反倒燕北本部较为空虚。如今在燕北部下听用的除了亲兵司马典韦、高句丽杀出来的山贼潘棱、早年间黑山四将中的李大目、王当之外,募三千乌桓兵的别部司马阎柔、领八百鼓舞郎的鼓郎都尉章碾、军司马卑衍等都并未在燕北麾下受到战争的洗礼。 却要来打人这样一场,整个幽州都没有人经历过类似的大仗。 “废话少说吧,终究还是要手上见真章,只要打赢了便随我等怎么说了。现在五阮关的兵马正在阻敌。”燕北不再和自己手下这群没经历过大阵仗的新卒多说什么,转头望向孙轻,道:“孙校尉,乌桓军势向南而下了吗?” 乌桓军势,指的是姜晋挟制的蹋顿兵马,燕北给高览下令据守五阮关一旬就是为了他们。 “回将军,姜司马已渡过巨马水,正向易水东段前行。” 燕北微微颔首,姜晋这股乌桓人从易水渡过去,只要袁绍的人不在冀州东部给他们惹麻烦,借道绕到公孙瓒后头,把五阮关外堵死了,公孙瓒就算真有十万人马,也得在遒县跟他那个短命的儿子一样送了命! 只是他并不知晓,无论是他燕仲卿还是公孙伯圭,两个人的战略重心都不约而同地围绕着五阮关为中心,朝着易水使劲。正当燕北部的姜晋领近两万乌桓人通过易县东部水域时,公孙瓒部下裨将军邹丹正同样领着两万军士押两万民夫辎重渡过易县西面的易水流域,意图自五阮关守军背后突袭他们的腹背。 但是注定,在这个并非两军既定战场的易水上,两支兵马意外地近乎同时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易县的城池之上,姜晋部下临时在城上休息的哨骑望见西面和东面同时有大队兵马在渡河,黑压压到处都是人,登时间竟分不清谁才是自己的将军,一溜烟跑到西面易水南岸想要接应司马,走近了却发现他们是朝北渡河的……消息传回姜晋中军,一片大乱。 姜晋在这场战役中并非是以领兵校尉的身份出战,仅有一千三百部下的他在庞大的乌桓军阵中更像是个监军的身份,无论进攻还是撤退,显然都要以乌桓代单于蹋顿为主。 “再探!骨进,用你部下最好的斥候,去探明敌军的旗号,汉人的军阵有一面大纛,每曲都会有一面大旗,让你的斥候看见多少面旗子,便带回多箭支!”蹋顿身披毛皮大甲,端着青铜酒壶饮下,清冽的酒液自嘴边漏出使领间的熊皮甲上的黑毛沾湿做一绺一绺,眉间露出狠厉之色道:“这场仗能够决定汉朝北方的局势,而我们乌桓,支持燕氏……让白马知道我们的厉害!” 姜晋满意地笑了,推出自己的酒器起身整备甲胄。他喜欢这些嗷嗷叫着一手攥着破青铜刀一手提着乌桓土酒上战场的北方蛮子,他更喜欢这种感觉。 一个外族单于,为燕氏而战的感觉。 不过很快姜晋就笑不出来了,骨进部下的斥候很快穿越冰封的易水河跑了回来,去时带在身上的两壶箭矢被他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斥候说,旗子的数量比他的羽箭多,而汉人,更多! 雄于百蛮的蹋顿瞪着两壶放在冰面上的箭矢愣住,桀骜不驯的骨进也呆了一下,峭王苏仆延缓缓叹了口气。 那两个翻着兽毛的箭壶里,有五十四支羽箭,而这意味着易水西段渡河的白马军,有至少五十四个曲,不少于三万人。 说实话,白马庞大的军势令乌桓人不禁想起单于丘力居时代十万乌桓被三千白马义从追亡逐北的恐惧。 “单于,别发愣了,先派人传信将军才是正理,后面有的是时间去发愣。”姜晋心中眼下也是六神无主,任谁突然在自己身侧发现几万敌军都得慌,先把这个消息传回去才行,就是燕北知道了,也是要慌的。 “对,派出一支骑兵,向将这个消息送回方城,易水以西有超过三万的敌军渡河。”蹋顿对姜晋轻轻点头,甚至带着些许感激,感激姜晋没有在这种时候借着乌桓司马的身份强令他们进攻,因而拍板报信之后,对姜晋问道:“姜君,你认为眼下我等该如何,是向敌军进攻、还是依照将军的计划继续南下,绕到公孙瓒的后面?” “我不知道,军中汉兵只有一千,大多是乌桓弟兄,他们的生死恐怕只有单于才能决定。”姜晋抱着头盔露出可耻的笑意,旋即扣上兜鍪攥住刀柄正色道:“不过若依照我汉家军师经常说的那种话来看,现在敌明我暗,正是战机!” 正是战机! 四个字说的蹋顿神情一凛,通常他们乌桓人做出什么不智的举动,攻打他们的汉人便会说出这四个字,也正是姜晋此时的话坚定了蹋顿要攻打这支身侧公孙军的决心,拍案而起提着酒壶道:“告诉所有的乌桓儿郎,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兵凿易水 风萧萧兮易水寒,数百年前燕太子丹在这里送别荆轲。那个时候,这条河流是燕国的天险,而今朝代更迭,诸侯混战,这条河流依然在这里守护着幽州的南面门户。 只是在寒冷的冬天,即便是最为忠诚的易水,也要休息一段时间。 十余年间物是人非,对姜晋这个蓟县小子来说,更是如此;但千百年来,不变的是这条河流,姜晋敲一敲就知道它的冰层有多厚! 或许易水在这个带着隆冬寒意的初春仍旧能支撑大队人马行走,但绝对无法支撑两支兵马数越五万的在河上战斗! 而河面上,中间的冰层最薄。 姜晋策马立于易水南岸,抽出环刀指向易水河上乱糟糟的战场。他的两曲汉军在此战中的使命是阻止敌军退回南岸。与敌军庞大的军势来看,千余幽州汉军似乎微不足道,但姜晋告诉蹋顿,他们所需冒的风险是一样的。 两万乌桓兵在易水北岸向南驱赶汉军,所需要担当的风险,与姜晋一千余人阻敌数以千计甚至万计敌军的风险,是一样的。因为易水中间的冰层根本不足以支撑几万人在冰面上厮杀。 尽管初春,掉进河里,一样活不成。 北岸乌桓兵的进攻已经开始,当他们大队人马绕至易水西段北岸时,白马军的主力尚未完全渡河,大半人马都留在冰面上不能快速行进,数以万计的乌桓兵在岸上踏着坚实的土地向白马军渡河的先头部队展开突袭,厮杀在骤然间打响,北岸血流成河。 这一支白马军的领军者,名叫邹丹,是公孙瓒起家时的老砥柱之一。同一时期的部将,田楷死在辽西阳乐城与燕北的混战里,严纲殒命于涿郡的乱兵中,公孙瓒曾经的大将,只剩他一人了。 燕北就像是公孙瓒克星一般,袁绍虽强,但一场场战斗不过是抢走些土地、损失些兵员,就算输了都不带给公孙瓒伤筋动骨的痛楚;可燕北不同,燕北带给公孙瓒的每一场打败都会使他们会打仗的将军死去。 等这些将军都死完了,还哪里有能力再去复仇呢? 这正是最令公孙瓒绝望的地方。 邹丹根本没想到会在这个令人尴尬的地方遇到敌军阻击,并且是如此多的敌军……成千上万的乌桓骑提着他们粗劣不堪的青铜刀子,饮一口粗烈的乌桓土酒嗷嗷叫着杀入战场,那些硬梆梆的陶制酒壶都被寒冷的天气冻得生脆,在即将接战时便丢在他们的士卒脑袋上,砸得粉碎。 邹丹很想撤退,但他只能高喊着命令士卒稳住阵脚,并从已经渡河的三千余众军士中挑选出一曲最勇猛的武士顶到前面,派遣余者将辎重堆积在河岸边,布置出一道能够阻拦敌军的防线,同时传令后面的部众缓缓后撤。 他们的人手很多,算上那两万刚刚配备矛戈的农夫,甚至有四万之众,在易水河上绵延出一片。就是瞎子,听见他们大军行动的声音都能猜出他们有数不尽的人马,可这些乌桓人还是使勇猛地冲了过来。 就凭这个,邹丹判断敌军的数量亦不在少数。 显然在河岸上与乌桓人对阵是不明智的,他们大批兵马走在冰上行走,难以快速移动到河岸,可敌军却能够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组成战线对他们冲击……这不公平。 邹丹要把他们拉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再用白马军庞大的数量来打败他们。 易水南岸的芦苇根茎的坚冰还未化掉,立在芦苇丛里的姜晋口鼻间冒着白气,远远地望着乱糟糟的战场,他早已将环刀插在脚下,两只手塞进腰间宽厚的系带里取暖。 河岸上的喊杀之音震天响,即便他这里看不清楚确切的作战局势,却也能在耳朵里听清。但那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只需要知道敌军接战了。 “司马,咱们就在这等着,也不做些什么?”年少的阎志穿着大了一号的甲胄,铁质头盔几乎要把他明亮的眼睛遮住,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像按捺不住,跳的比战场上的厮杀声还响,让他耳朵里一直隆隆响。尽管天气仍旧很寒冷,可他的手心却到处都是凉凉的汗,手指都不停的抖动,令他不安地学着姜司马的样子藏进腰间系带……可他的系带并不像姜晋那么宽,引来姜晋的嘲笑。 “阿志,你要是嫌冷,手应该藏进两当铠里头。你把肋间的系带揭开,胳膊塞进去,又挡风又暖和。”姜晋眯着眼睛还是看不清战场上的局势,挑了个亲信里射术最好的弓手探查,得到敌军没有回头,但最南面的军阵也不再前进的消息,令姜晋感到十分安心,这才轻松下来笑着教小阎志如何避寒,不住地牢骚道:“你还想干啥,你看这冻得哆嗦的,把手藏进去。” 阎志却执拗地不动,嘴唇嚅嚅道:“不能藏,待会打仗,手出不来。” 气得姜晋一巴掌扣在阎志脑袋上,直将铁盔扇飞了,指着左右骂道:“你真以为敌军要退,咱一千多人能挡得住?老子告诉你,敌军如果真退到这,你们就调头跟我跑,往易县跑,进了城还能保住条命,知不知道!” 姜晋骂完了也不解释,提着环刀拾起阎志飞出的头盔走到河岸边,一刀扎进岸边的冰里,提着兜鍪砸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周围士卒却都被姜晋将逃兵说得理直气壮的话吓得不敢说话,就连阎志都带着怀疑的神色看着埋首干活的姜晋。 过了半晌,姜晋提着兜鍪丢给阎志,手捏着环刀中段道:“这儿的冰,有一尺厚,河中间应当有五六寸厚……” “司马,你是让乌桓人送死?” “说什么傻话,要么这场仗赢,要么大家一起死。”姜晋看了阎志一眼,对众人摆手道:“给他们帮把手,把周围千步的冰层,用兵器凿出一条线,快去!” “司马……” “又咋了?”这个利害关系姜晋是真一时半会给他们这些小军卒子说不清,转头怒瞪阎志,才听这小子举着头盔懦懦道:“都是坑。” “打完仗我送你一套合身的甲胄,都别偷懒,赶紧去凿冰!” 易水南岸,芦苇丛中钻出上千个汉军,提着兵器在岸边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而就在七里多远的对岸,数以万计的白马军与乌桓人厮杀的如火如荼!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分兵合进【为舵主‘范敏寒’加更】 “堂堂涿郡健郎,公孙续杀戮你们的父老,现在就是复仇的机会!”战争在最快速度让英俊的武士变得粗粝,太史慈沙哑的嗓音吼声粗粝,挥舞着汉剑命令军士顶在最前,“不许后退!看你们身边的老卒在做什么!拿起弓弩,射击!” 呼啸的箭雨自五阮关城头齐射,密集的箭矢在不足百步远的关下再度射翻数十名敌人,到处是箭矢入肉带起扑朔朔的声响,令关上扶着城垛的高览不忍再看。 攻关的不是白马军,这些一次又一次被环刀矛戈逼着冲上前来的军卒不过是一群刚刚学会使用木棍的农夫,三里长的狭窄山道使得前往五阮关的攻关军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出百人队,以好似自杀般的攻势冲向城头。 战斗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五阮关下遍地尸首……一日里,公孙瓒的部下发起了三十余次突袭,尸首几乎将整个山道铺厚一层,到处血流成河。 不过这也许只对敌军造成了不到一个校尉部的折损。 而五阮关上的损失不过些许,因为即便是攻至最近的敌军,也不过才堪堪攻至八十步外,何况公孙瓒并未给攻关军队装备弓弩……高览部军士的损伤是因为几个新兵崴了脚。 即便如此,关上诸将却谁都无法放下心来, 五阮关易守难攻,却算不上什么雄关,甚至与蜀道上的那些关口相比,这座立于幽州南面门户的关口有些太小家子气。因为这座关口不具备大量杀伤敌军的能力。 “今天夜里,你领百卒出城,将那些尸首前推百步,浸上火油。” 公孙瓒的进攻停了,山间扬起炊烟,高览看着天色渐黑,对太史慈说道:“尸首摆在这,到明日就能堆到一人高,到时再想挪就挪不动了。” “将军要烧掉尸首?”太史慈并不疑惑,只是稍有迟疑,一场大火便会叫那些攻关敌军尸骨无存,“难道公孙瓒不给他们收尸?” 高栏没有说话,太史慈也轻轻叹了口气,看公孙瓒的模样,好像确实没打算给他们收尸。 “看明日吧,若明日公孙瓒夹杂精兵突前,你们就可以撤至后方大营,五阮关留两千军卒把守即可。”如今敌军战力不明,高览不敢轻易让精兵劲卒撤下,但这样同样拖延着大军无法休息,不能长久,“将军要我等守关十日,大为不易。带到明日,敌军应当便会推上攻城军械了。” 高览的话还没说完,伴着晚霞,敌阵上传来重物轱辘的隆隆声,刹那间掀起呐喊,敌军再一次攻关。而且,攻城军械比高览想象中来的早了许多。 这一次的攻关敌军比先前多了不少,足有三百余人自山道上奔踏而来,其中有穿戴盔甲的劲卒疾奔,那些先前作为攻关主力的民夫如今扛着云梯与撞城锤艰难前行。而在他们身后,两架大型石砲缓缓地推上山道,最终在城关下百步停止。操作石砲的军卒足有五十余,随着他们的动作,战场上传出令人牙酸的上弦声。 公孙瓒立在山道上另一边,两手跨在扣在腰间,拧眉望向城关,心头轻松。 这一次,敌军应当是要当作主攻了吧? 实际上都是佯攻,无论公孙瓒在五阮关前投入多少兵力,全部都是佯攻。他的目的仅仅是在五阮关拖住敌军罢了。公孙瓒听过高览的名头,甚至曾经在辽西战场上见过高览。 燕北的左膀右臂,麹义善攻,高览善守。硬啃一块乌龟壳,合适吗? 公孙瓒根本就没打算堂堂对阵地进攻五阮关。代郡的麹义善攻,所以公孙瓒不打代郡,五阮关的守将高览善守,所以公孙瓒也没打算正面攻打五阮关,他的轻兵已经跃进青虚山,又分出一路兵马东出北渡易水,而真正的大军皆在自己身后按兵不动。 他要让部下将自涿郡最西的五阮关到最东的方城,整个南部全部变成战线,只要有一部兵马突破绕到高览身后,两面夹攻……五阮关守将便是再善守,他怎么守? 公孙瓒没有别的想法,他在青虚山外驻扎的兵马还有很多,但经过调兵遣将显然并没有敌军以为的那么多,但他不能让高览在现在就知道他转移了军队,无论是炊烟还是什么,都能让人察觉出他兵马的真实数量,所以……他要一刻不停地攻关,哪怕一日死伤五千人,他仍旧有数不清的军队为他作战。 但只要两部兵马有一支跃向高览身后,五阮关就会被他夺取。 轰隆的石砲在五阮关上坠响,数百轻兵朝着关下疾奔。这支守城军队中有些是参与过进攻纥升骨城的老卒,那时候他们的石砲在城外炸响,守城的高句丽兵像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 转眼到了现在,大块的飞石砸在关上,他们终于知道被石砲攻击的滋味。 石砲、弓弩,人们就不该制作出这样嘲笑勇气的兵器。不要说关下的石砲有两架,就算只有一架,就足矣震慑千人。 这玩意的准度太差,谁也不知道石头究竟会落在何处,整个关上的守军在石砲飞起时全部闷头逃窜,什么盾牌兵器,就是精钢制成的都难以抵挡数十斤的飞石坠下,可人们明知被击中必死,还是费劲一切心机躲避……关上的守军做足了功夫,两块飞石却好似长了眼睛一般,越过城关砸在关内围着一口大釜休息的几个军卒中间。 砰! 火光并着血花四射,几个先前谈笑风生的老卒被碾成肉泥! 关下抬着云梯的军士借着这个机会冲至关下,搭上城头……最残忍的攻城战开始了。 “放箭!” 成片的箭雨射翻进攻路上的敌军,随着高览的号令,早已准备多时的滚石擂木、羊石头火油统统一股脑地倾泻下去,数不清的箭雨火光中,攻城军队死伤近半。 但是……新一轮进攻已经开始,公孙瓒派出更多的兵力推搡着那些溃退下去的伤兵,夹裹着冲击五阮关。紧跟着,第二轮石砲,两个石弹轰击在城墙上。 就在这时,身后有飞奔而来的斥候回报,在高览的耳边轻声说出一句话。 “将军,怎么办,青虚山有数股敌军突破山道!”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姜晋在此 铁刀在手,冻得姜晋直发抖。 仅凿开不过三寸的冰层,事实上也就是将笔直的环刀自恃勇力插进河面,姜晋就放弃了。在他看来近在咫尺的冰层甚至比远方数以万计的军阵厮杀更为可怖。 这一次,姜晋连刀都没拔,照着教授阎志的御寒方法解开铠甲肋下,将两只手塞进铁甲与皮甲夹层中,紧紧贴着腹部的位置像个穷困的农夫般蹲在地上……虽然就是坐着也要比蹲下好看的多,但显然蹲下更暖和。 年少的阎志似乎不忍看自家司马居然摆出这种蹲在岸边芦苇丛里,仿佛在大解一般堪称汉朝第一丑的姿态,别过头去一门心思地用短刀刨着冰层,满心愤懑。 他是一名勇士,就像如今阎氏兄弟所效忠的燕氏将军一般,在很小的时候他的兄长便在厮杀中渡过,靠着勇气与聪慧才能够活到现在;他投奔在姜晋麾下,尽管是为了让兄长以外来人的身份在燕氏宿将林立的幽州站稳脚跟,更是为了以自己的勇武与才能为燕氏奉上忠心,夺取属于自己的荣誉与功勋! 可现在他在做什么? 即便阎志年少,却也明白现在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像那些低贱的民夫一样。 想到这里,阎志仿佛做贼心虚一般左右看看。有兄长在身旁的时,他连低贱这个词都不敢想,因为兄长总是认为他们就是低贱的,继而引申为天下没有人生来低贱。 但这个天下在年少的阎志眼中显然不是那样,比方说身后芦苇丛里仿佛大解般的护乌桓司马,比如远方奋力拼杀的乌桓勇士们……和他们比起来,如今像条急着撒尿的疯狗玩了命地刨着冰层的他,显然是低贱的! 都怪兄长遇人不淑,就这么把自己丢给一个好吃懒做还喜好摆谱的护乌桓司马啊! 甚至于阎志这么想着,便执拗地认为从姜晋的身上,似乎能看到信任这样部将为亲信的镇北将军,恐怕也是一路货色吧?听说前些时候,年关之前镇北将军、幽州牧燕仲卿丢下他在幽东的几万兵马只身跑回辽东郡去看他的妻。 一个好色、一个贪酒,阎志似乎在冥冥间用他匮乏想象力的头脑搜寻到燕北与姜晋坚不可摧的情义之中那些玄之又玄的联系。 正想着,一只手掌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将阎志吓得整个身子猛地一抖。 “刀都快刨断了,你在这想什么呢!”姜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疲懒的护乌桓司马从冰层中抽出自己的环刀,对左右部众道:“告诉他们,差不多就行了,都退到芦苇丛里藏着。” 说着,姜晋便提溜起阎志的皮甲领子道:“战场上也敢走神,你心够大的啊!” 这算哪门子战场,敌人是河上的冰么?那小爷第一次上阵得从五岁打洞捞鱼算起了! 听到终于不用再做这等委屈的活计,阎志连忙将短刀插回腰间,松松垮垮的铠甲随着走动兵乓乱响,跟着姜晋一同猫到芦苇荡里,不过阎志可不愿用司马那种难堪的姿态。尽管有些疲惫,仍要坚持用引弓时单膝跪地的动作守在一旁,紧紧盯着远方厮杀的人影,就算膝盖被冻土冰得生疼也咬牙不愿放松。 ‘这个傻郎君!’姜晋看着阎志端端正正地跪在身侧一丝不苟的动作不禁嗤笑一声,也不管他,舒舒服服地蹲在地上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敌军。 两支庞大的军队战做一团,河面上绵延数里皆为战场,到处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夹杂着箭矢劲射的崩弦之音,已是极为惨烈。 姜晋大耳瓜子拍在心不在焉的阎志头上,再度将那颗大了一号的兜鍪拍飞,紧紧盯着远方战场目不斜视地说道:“好好看着多学点,你兄长是要感激姜某的!这样的仗,近几年就没有过!” 敌军的领军者是员老将,他做出了任何一个优秀将领在当下的情况中遇袭后都最正常、正确的选择——后撤。随着燕北的地位提高,所任他驱驰的乌桓兵的构成也出现了很大的变化,从最早的一两个各部落贫苦部众,到如今乌桓代单于与三个乌桓王一同发兵。此次抵御公孙瓒的战争中,蹋顿等人为支持燕氏在幽州的统治不惜血本,两万余乌桓勇士其中近半装备马匹作为突骑。 乌桓步卒在战斗中所表现出的战力甚至不如经过三个月训练的汉人民夫,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过步卒结大阵作战的经验;但乌桓骑兵却不一样,即使单论为汉朝作战,这支异族骑兵便有着数百年的传统。 而相对光滑的冰面上,乌桓骑兵无法快速移动,只能被迫像白马军一般成为步卒或是拖拽着坐骑前行,这也正是邹丹的目的。 此消彼长,即便在冰面上,双方都失去快速行进的骑兵,打步战乌桓人是无法在精于军阵的汉人面前取胜的! 姜晋摇头叹息着对阎志讲述着他对缓缓后撤的白马军将领在此战中布置的全部想法,其实反过来转过去就是想要把邹丹夸出花儿来。早年混迹底层的黄巾余党看得清楚,这个跟随自己的年轻傻小子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够光明磊落,甚至有些给镇北将军掉价。 不过姜晋并不在乎,很快这个傻小子就能知晓自己的厉害了! 他在乎的时,耳中听见来自河面上细微的嚓嚓之音。 “阿志,你知不知道,将领的战法与计谋,要强于匹夫之勇?” 若是让燕北听见姜晋在这里大放厥词,说不得要抬起脚来狠狠地揣在姜晋撅起的屁股上……还战法与计谋,同样是利用地利,燕北在冀州水淹陶平汉才是战法,才是计谋!姜阿晋这明明就是本地人欺负外地人! 可阎志并不知晓这些东西,有些呆滞地将目光从越来越近的敌军身上缓缓收回,放在自己神神叨叨给自己贪生怕死找借口的司马脸上,竟会觉得有些值得尊敬了? 吓得阎志连忙摇了摇头,‘一定是眼花了,一定是!’ 此时,敌军后阵已经推至距岸边仅有一里,姜晋面露决然地朝阎志看了一眼,拔出自己插在地上的环刀纵身跃出芦苇荡朝岸边冰面奔去,立在他们挖出的那道足有两里宽的裂冰线前,扬刀朝前吼道:“护乌桓司马姜晋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吼声响彻战场,姜晋微微垂头,在他脚下的冰线上,几道龟裂的白痕朝冰面中央快速蔓延而去。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见好就收 姜司马的刀,有难以言喻的威能! 至少在其身后的阎志眼中,一切显得顺理成章……姜司马自蓬草中跃出,扬刀,大喝,邀战,耀武扬威;敌军大队人马恼怒,冲锋,荒乱,下坠,七零八落。 易水河上庞大的冰层从中裂开,接着支离破碎,好似一张吞天巨口将河上成千上万的军卒吞噬。冰层炸裂在瞬间发生,接着就连远处拼生死定胜负的厮杀都为之一窒。 但也仅仅是一瞬,下一刻,阎志瞪大的眼睛中仿佛看见整个天下。 白马军、乌桓军,仿佛衣甲上鲜明的颜色不再重要,这一刻他们仅仅都只是人,不能只手遮天的人。有怯者在所有人都不曾反应过来时便已掉头朝向北面岸边逃窜,妄图逃过飞速崩裂的冰层;有贪者死命拽着坐骑的缰绳全然不顾牲畜已经陷入冰冷河中;有悲者目瞪口呆望着崩裂的坚冰裂口朝向自己而两股战战。 自然,亦有义者推开袍泽不顾己身;亦会有勇者跳跃扬刀生死之时仍旧要与对手分个胜负。 仅仅一瞬之间,阎志望见了整个天下。 所有人。 南岸的军卒都惊讶地望着河岸,这样的战果在他们脑海中是突如其来,傲立阵前扬刀的姜晋却看着脚下一步之远不算整齐的坚冰裂口松了一大口气。 “呼……成功了!” 姜晋可没有什么运筹帷幄之能,展现在阎志眼前的神迹,不过是姜司马碰碰运气,他觉得易水河应当快要开化,尽管能顶住大队人马在河上行进,却未必能顶住几万人在河上作战。 姜晋刚才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白马军冲到百步外冰河还不崩碎,他就丢了环刀领着身后的部众四散而逃,抢占易县再说!兵败的责任可以推到蹋顿身上,乌桓人的战力低下怨不得他。到时候据守易县总是能等到兄长的援兵。 所幸,成功了! 游侠儿与军卒的区别,在姜晋看来大体上就是打斗与战争的区别。当他以幽州游侠儿自居实际上只是个有黄巾余党经历的马匪时,他管自己的作战叫做打斗。大多时候,三五个、十余骑,双方刀剑矛杆,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立分生死。那是任何武士都极为向往的时代。 没有多余的情况,武艺决定生死,甚至人们在交手的一瞬间便知道谁输谁赢,多畅快!可战争不是这样,两军数百人乃至成千上万排成军阵厮杀,主将像在下棋一般,麾下成百上千的袍泽兄弟一上战场便统统成了陆博戏的棋子,有骁棋有牵鱼,想胜利先放弃,有了亲疏远近强兵将胆……可独独快意恩仇成了你来我往的谋划。 被人当作棋子,还是将旁人用作棋子,这滋味,都不好受。 脚下的坚冰仍旧结实可靠,但易水北岸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自南向北裂开的冰缝一路蔓延数里,直至岸边。尽管些许乌桓人因为身处后方且心有警惕,见到河上大片坚冰翻起便向后撤退,终究难免荒乱……于冀州人而言他们生在冀州这片水流不少的土地上,还是有些会水;但乌桓人可是正经的旱鸭子,何况这样的天气身上穿着甲胄沉在河里,便是会水八成也要丢半条命。 生来恐水的乌桓人在他们并不熟悉大军阵步卒作战的单于率领下,溃退中出现慌乱难以避免,往往一个摔倒便会连累一片人,而一片人摔倒? 便意味着沉进冰冷的易水河里,与燕国刺客的一曲悲歌做伴。 整个易水河上的冰层以两军交战的战场中央裂开一个大窟窿,掉进河里的人露出数不清的脑袋密密麻麻。姜晋提着刀转头保持着威仪喝道:“还愣着做什么?传令!分后曲左右翼,前曲据守河岸,看见乌桓人就救上来,冀州人全部捅进河里!” 尽管冰河吞下大股军队,但战斗仍旧在继续,在一块块随河流漂泊的巨大碎冰上、在北岸的土地上、在两侧边沿的坚冰上,甚至在他们脚下的河里,一股股血水自那些紧紧挨在一起的脑袋旁翻滚着、搏斗着、厮杀着。 战斗并未结束,战斗刚刚开始。 坠入水中的人们嘶吼哀嚎着重新自冰缝间爬起,拖着被河水浸透的衣甲面露凶狠之色朝着最近的敌军扑杀过去,最惨烈的厮杀正在此时。 但如今还能从河水中爬起的,都不过是数万大军中的孱弱之辈。无论乌桓兵还是冀州军,越是勇猛的战士因为功勋与战利,身上的甲胄便套的越重,而越重的铠甲越不利于他们自河水中爬出来,绝大多数的勇士并没有丢弃铠甲壮士断腕的心,大多数被自己所钟爱的甲胄沉沉地坠入河底。 至于那些爬上来心知必死才奋勇作战的民夫? 哼,姜晋都不怕他们! 锐利的环刀把守着河岸切下一个又一个伸出水面把上岸边的手,同样惨烈的一幕发生在整个南岸把守的幽州汉军面前。这场仗对他们这些汉人军卒而言并不凶险,甚至以少击多之前他们早就想清楚身后事,却不料封冻的河水崩塌帮他们省略过战斗中最简单的部分,剩下的便只是一面倒的屠杀。 更多的白马军战事从各个方向爬上冰河,但像最开始那一批悍不畏死的勇士已经越来越少,而拔腿就跑的懦夫越来越多。穿戴着甲胄沉入冰冷的河底,解开甲胄泅渡上岸便已经花光他们所有的力气,而在上岸后只能看见到处的乌桓面孔,足矣让最勇敢的勇士忠诚动摇。 “我们赢了……赢了。” 姜晋不再管那些放下武器投降的军卒,环刀抛到一旁这次连丑陋至极的蹲姿都懒得去用,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这场仗对姜晋来说,可并非有惊无险,从窜出蓬草到冰河炸裂的短短十余息,却让他在心中暗自经历了几道轮回。 “不打了,不打了,我们把他们运回将军那里,今后的战斗就要看袍泽们的了!”姜晋决定近几年都不打仗了,“这样的战功,足够了!” 这场大胜的战功已经足够让他重归校尉,如果整个战役胜利,公孙瓒授首,说不得还会一跃成为幽州的偏将、裨将,这对姜晋来说已经足够骄傲。他要见好就收,千万不能贪图战功再上战场。 下一次,恐怕他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乌桓退走 燕北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便是明知自己胜了战斗,却偏偏负了旁人。 易水之战是一场意外,他指派包抄公孙瓒后路的乌桓军团在封冻的易水河上与敌军的奇兵狭路相逢,不到两万的乌桓人把近四万白马军逼入绝境,最终大获全胜。 屯兵方城的燕北看到姜晋部派人传回的战报时,只觉脊背发凉。先是孙轻在五阮关外发现敌军五万余,紧跟着易水河上又有四万,这还不算公孙瓒派去牵制麹义的兵马……公孙瓒到底鼓动了多少人来打自己? 难不成还真像他号称的,十万大军? 他整个幽州能举矛而战的军卒都不到十万,公孙瓒能聚起十万大军? 不过这个疑惑,在几日后姜晋与蹋顿押着大队俘虏回到襄平便迎刃而解……公孙瓒确实征发了十万大军,被俘虏的邹丹虽然一言不发,却管不住那些兵败后的军卒,东路兵员数量被全盘托出,一营白马骑不到两千,六千余参与过突袭袁绍的老卒,一万多操练整个冬季的新卒构成四万兵马中的全部军卒力量;剩下的两万人,皆为今年春季骑兵四散在冀州中部乡里夹裹而来的青壮。 十万兵马的军械公孙瓒都凑不齐,这些战力低下不识战阵的乡勇被发下腐朽的长矛与棍棒后便整编为军队,被安置在后阵,除了押运粮草那些真正军卒不屑去做的活计之外,打仗上反而只能拖后腿。 燕北笑的畅快,抬手指着邹丹道:“伯圭兄这是打算用浩浩荡荡的军势将燕某吓住啊!” 易水一战,公孙瓒四万兵马损失殆尽,北岸的厮杀便使得邹丹损失了一千余精锐老卒,随后缓缓撤至河中又有千余伤亡;而真正结束这场战斗是易水河中间脆弱的冰层不堪重负忽然崩塌,数以万计的骁锐之士堕入河中,最后冰缝附近的激战又杀伤千余。 战后六千余人被姜晋等俘虏,还有数小股溃败在河岸崩塌后望风而逃……无论是以逸待劳却无心死战的姜晋还是被部众拖上岸的蹋顿都没有再去追击的意思,任由溃兵逃窜。 水火无情,坠入河中的不仅仅有邹丹部下的白马骑,还有许多乌桓兵,尽管战后姜晋部下会水的汉儿耐着寒冷不断下河捞救,却也仅仅抢回两千余人的性命……幽东四部乌桓发兵两万,易水一战后仅有五千回到方城,乌桓大人难楼也被淹死在易水河里,令人唏嘘。 难楼对汉人来说不算个好人,一辈子弯刀骏马只识抢掠,早年间时常率部众四处抄掠汉地,直至二张乱时乌桓兵为汉军大败才稍有消停,却不想这么个骑马打仗一辈子的乌桓雄者没能死在厮杀里,反倒被易水淹死。 对燕北来说,这场仗还未真正开始,他便要先筹谋抚恤的事了。 姜晋躲不过蹋顿等人朝他看过来的目光,撇撇嘴这才对燕北说道:“兄长,幽东诸部,此战损伤极大,不若让他们回归属国?” 过往的战役中,乌桓人为汉人作战即便作为主力厮杀,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一场仗下来死伤一成,部落首领回头收拢溃军八九成的部众都能找回去。可这次作战不一样,这才堪堪交手一场,便折了七成部落青壮,蹋顿等人哪里还敢继续打下去? 这场为支持燕氏而奋起的战争,一战折损四部近半青壮,可是令幽东四部乌桓伤筋动骨了。没有四五年,幽东乌桓都无法恢复元气。 燕北太多看了蹋顿一眼,问道:“这是单于的意思吧?” 平心而论,燕北能理解蹋顿在此时的退让,若他是乌桓单于,恐怕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蹋顿低着头没说话,好半天才抬眼看向燕北,双目赤红地咬牙点头道:“燕将军,非是我等不忠,实在是……部众儿郎,都死光了啊!” 易水河大冰窟窿里到处浮尸的情景令这个气雄百蛮的乌桓代单于险些当着众人的面哭出声来,一万多个乌桓大好勇士,就那么憋屈地淹死在易水河里! 尽管他知道那是战争。 但无可挽回,才更令蹋顿感到委屈。 姜晋毕竟是护乌桓司马,心知自己现在就是蹋顿等人的汉人首领,自要为他们说话,道:“兄长,易水太惨了。” “不必多说……我知晓的,幽东四部恐怕剩不下多少青壮了。”燕北顿了顿,对姜晋问道:“此战所获战利几何,我记得你给我的战报中言说将那些军粮与兵甲给幽东四部作为抚恤?” “是,易水所获兵粮三万余石、牛马各千匹,铠四百余、甲五千余,环刀过百、矛戈过万。”提起战利姜晋便觉得有些惋惜,铠甲有浮尸带着飘起来、矛戈也是一样大多浮在水上,可真正值钱的环刀却大多沉入水中难以打捞。想到这里,姜晋说道:“眼下河水太凉,若到夏季至水底打捞,应尚有环刀近千。” 这些铠甲是不算那些阵亡乌桓人的,他们为燕氏打了一场如此惨烈的战事,就连一贯贪心的姜晋都动了恻隐之心,不愿在这上下功夫。 “嗯,单于,眼下公孙大军来犯,燕某手下的兵员确实不够用。但某亦知幽东四部的难处,诸部勇士回到属国这无妨,这些兵甲牛马,能不能留给燕某。”燕北对蹋顿等乌桓首领解释道:“燕某愿以钱粮购置,刀、铠五百钱、甲矛百钱;此外,阵亡四部勇士是为燕某征战,抚恤亦为燕某来发,每人粟米五百斤、钱四千……你看可否?” 说罢燕北让蹋顿且去考虑,接着对姜晋说道:“阿晋,乌桓大人难楼没于阵中,你跟单于等人一同前往属国,在难楼的儿子中选出勇敢强干的,辅立其执掌部落,不许别人伤害他的部落,以全恩义。” 听到燕北说出这样的安排,蹋顿心里是喜出望外的,凭借乌桓人自己的能力,真无法拿出燕北这样的抚恤,当即学着汉人的模样拱手拜谢燕北,答应条件之后便向燕北告退。 幽东乌桓兵走了,燕北的战事却才刚刚开始!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请君入瓮 燕北并不缺少兵甲,整个天下在兵甲上有他这么财大气粗的没有几个。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拿这些兵甲换来六千乌桓兵继续为他而战。 他不缺兵甲,但他缺少成熟老练的战士。 但他必须把这些兵甲弄到自己手里,公孙瓒的军械不好,就算是那些环刀和铠甲,也没有辽东或渔阳的锻造工艺更好,但远强于乌桓属国。他不想让这些兵器留在乌桓人手里,尽管乌桓人是他手里并不算锋利的刀。 广阳郡开始练兵了。 在州境正在作战的情况下,燕北向州府传令广阳、上谷、右北平、渔阳四郡县、乡青壮不违背农时的情况下三日一练兵。为此他专门从辽东调来从军数年的田卒前往各郡,于乡间各组乡民联系战阵、手搏、弓矢之术。 任用外族打仗的好处显而易见,几乎不必花费什么力气便为他带来一场夸耀当世的大胜;可坏处却也同样一目了然,当外族兵的损失过大至其无法承受时,条件允许他们便会退缩。 何况这一切是建立在他拥有强大实力的情况下,如果现在他的兵马在幽冀边境一触即溃,恐怕此时忠心耿耿的外族兵也会纷纷不告而别。 旁人终究是没有自己人用着顺心。 自己人? 燕北面上露出苦笑,他从哪里去募兵呢?根基最深的辽东郡人口稀少,尽管那里的好儿郎看来能为燕氏征战是莫大的荣耀,可近乎所有能扛起兵器的青壮都做了燕氏的士卒,早就没有适合的青壮了;至于涿郡,借着此次郡中流民一下子招募两万新卒,让郡中军民比例近乎十抽一,也募不到人了。 正如他所担忧的那样,他不缺兵甲,却唯独少了成熟而老练的军卒。 数日转瞬即过,五阮关的战事仍在继续,公孙瓒强行攻关使高览防备的非常辛苦,再加上青虚山道多半为公孙瓒突破,守军在内外夹击的情况下顽强抵抗数日……每每想到这样的局势便令燕北脊背发凉。 多亏了乌桓四部在易水上一场遭遇战,否则四万兵马围困方城不过是几日的事,到时方城与五阮关的联系被切断,高览裨将部便陷入孤军危局。 “景山,涿县的百姓东迁,进行如何?”涿县与方城中间,燕北寻到正在迁徙百姓的徐邈,涿县百姓多灾多难,去岁刚被公孙续烧毁了家园,年底方才重修城池,今年便又得到燕将军的命令让他们暂时东迁至方城,令人扼腕叹息。燕北叹了口气道:“再有两日,高将军就该从五阮关撤退了,三日内可能将百姓尽数迁往方城?” 寻常作战是不需要迁徙百姓的,只需要在战时将百姓放入城池之内即可,但燕北却不敢在涿郡这么做。去年公孙续之乱使涿郡百姓死难者、逃亡者粗略估计余四十万,如今只剩下这点人,涿郡百姓可再禁不起损耗了。为了最大限度保证他们的安全,燕北宁愿强行将他们迁往相对安全的方城。 至少,在这场战争中,站在燕北身后便是绝对安全的。 与此同时,一封书信经由骑卒传递送达代郡麹义的手中,令这辽东名将攥紧了自己的拳头走出大帐。 “召集各部,将军有令,我等出征!” 麹义部在代郡憋了整个冬季,好不容易等到开战燕北却不让他们出发,只能盯着涿郡的局势眼看着公孙瓒派来那几千兵在常山耀武扬威,令人好不生气。 等到现在,燕北终于传信过来了! “子龙你看,高览守五阮关已有八日,姜司马在易水领乌桓人得了一场大胜,击敌四万……啧啧。”往常麹义是从来都是直呼姜晋的姓名,今日却在姜晋的战功光环下难得称上一句姜司马,稍微感慨后对赵云道:“过两日五阮关一丢,公孙瓒定然是要进涿郡的,我分你五千步骑,北上把守与涿郡的必经之路,把公孙瓒堵死了!” 麹义看得清楚,书信中燕北已将部署安排完毕,这几日迁徙涿县百姓,显然要将兵马主力进驻涿县,高览退出五阮关后同样会占据遒县。在这之后,只要他领兵南下自中山卢奴北上,一路袭扰粮道截断后路……五阮关,大约就是公孙瓒的葬身之地了! 麹义倒是不怕公孙瓒直接南退,此次阻敌的主力并不是他,而是燕北与高览的合兵,真正的恶战都在涿郡之内。他也不能现在就出去把公孙瓒的粮道截断,以免打草惊蛇。他给自己的任务,是先抢占常山国,到时就算公孙瓒收到消息,也已经是十余日后了。 这十余日,便留给主公去与公孙瓒‘决战!’ 他只需定下常山之后移兵中山,抢在公孙瓒想要退出来之前占据中山即可。到时候,只怕公孙瓒悔之晚矣,再想强行冲破他的万余兵马,却也没有如今的兵力了! 幽州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好似一头磨牙吮血的巨兽张开大口,等待将公孙瓒数万兵马尽数吞没。 而攻略五阮关的公孙瓒,则亦在此时收到来自易水溃兵的消息,巨大痛楚带来的眩晕令他险些自坐骑上跌落马下。 征发时整整四万兵马,仅仅逃回来四千余民夫,精锐之师尽没于易水河,这样的打击对公孙瓒而言不可谓不重! 眼见公孙瓒面色苍白,中山相王门连忙扶住马上的公孙瓒,看着左右溃败面色灰败道:“将军,右路兵马大败,只怕此战不能得功,不如退走东山再起?” 若右路邹丹未败,绕至方城,强攻五阮关的损失尚可不放在眼中,但如今右翼四万兵马尽没,五阮关下近日以来为攻关而死的五千余性命便是非常大的打击了。如今至此,连区区一座关口都未打下便折损兵马近半,这场仗在王门眼中已经不必再打下去了,倒不如以四万兵马据守各郡,尚能抵住敌军反扑。 公孙瓒回过劲来,苦涩地望向看上去摇摇欲坠的五阮关城头,面露不甘怒道:“就此退去,某有何颜面再会冀州!” 一旁的关靖本就是善于阿谀奉承之人,眼见公孙瓒不悦忙道:“主公,五阮关已不可守,敌军愈加疲惫,克城指日可待!何况敌军虽在易水击败邹将军,其兵亦大多落入河中,我等的兵力仍旧比燕贼多,何不速战攻取涿郡再休养生息?” 公孙瓒眯起双眼,缓缓咬牙。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弃关而走 谋士,通常情况下只是将主公想说却不好说的话用自己的口说出。 尽管有时确实能够独辟蹊径地提出针对性建议,但大多时候,谋士所起到最大的作用并非是提出建议,反倒是为主公成事增强应有的信心或是放弃多余的欲望。 关靖所长,皆在于此。 若指望他提出战略陈条,恐怕万万不能,但增强公孙瓒的信心,却不在话下。毕竟于关靖看来,此生最佩服者便是公孙瓒将军……天底下哪里有白马将军做不成的事情呢? 说攻陷五阮关,那便就要攻陷五阮关。 只不过,五阮关其实并不需要他们来攻陷。 姜晋于易水河上率领乌桓兵大破邹丹的战报传至五阮,高览望着城下一波接一波冲击城头的公孙军露出笑意。 “伯圭将军恐怕是急了。” 两日之前,原本就凶猛的公孙军进攻地更加悍不畏死,攻城军队中的精兵所占数目亦越来越多,显然公孙瓒是比他先收到易水兵败的消息,这才在情急之中骤然发力。 知晓此事的高览非但没有担心,反倒放宽了心。还有半日,主公燕仲卿留给他的守备五阮关使命便圆满达成,此次守城前后杀敌数千,伤者俞万,可谓战果颇丰;何况最重要的是借着公孙瓒攻城的机会,他先后将部下万余新卒轮流自关内大营拉上城头,让他们好好感受什么叫做战场。 尽管伤亡颇重,到底自关下朝上的箭矢杀伤不足,大多军卒皆被杀伤却并未被杀死,休养生息之后,这万余乡勇般的新卒中活下来的七千之众便可成为见过生死的正卒了。 精卒他们是差得远的,但至少见识过石砲在身侧砸落,再经历战阵总不至于敌军一个冲锋便被击溃。 操练十日,抵不上守城一天! “眼见要弃守这道关口,高某心中反倒有些不舍。”趁着敌军进攻的间隙,高览传令命城上守军撤下近半,手抚过痕迹斑驳的城垛对登城而上的太史慈感慨道:“若是这青虚山道再稍宽些,我等便是在此地与公孙伯圭分个高下又能如何!” 太史慈闻言哂笑,走至高览身侧道:“方守城之时,将军可不是这么说的。” 可不是么,刚刚调防至此时,高览对这座五阮关可是有许多愤懑,恨不得当即便杀出去不守城关。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高览笑着摆头,对太史慈问道:“子义,大军可后撤?” “各部已待,两部新卒已经由燕赵武士押着缓缓后撤了。”太史慈心知这场撤退并不轻松,对高览道:“将军,不如由在下领兵后撤,将军于青虚山道伏击追兵?” 近日以来公孙瓒的部下多有自后方山道绕过关口,兵马后撤的路上断不了被小股敌军袭扰的时候,反倒是在青虚山道上守备敌军打一场伏击要容易的多,如今军中能主事者只有他们二人,如今退守势必分兵。 毕竟贺浑鹿是高句丽人,至少现在他们谁都信不过高句丽人。 “不必了,你在山间设伏,快马轻弓,后撤也快……不要耗上太久,放上两阵冷箭便前往遒县,莫要让某等的太久。”高览洒然一笑,拱手将获取战功的机会让给太史慈,斩钉截铁道:“代我传令,贺浑鹿居前、张儁义居后,大军撤向遒县!” 谁都并非小儿女,不会在这件事上你推我让,太史慈当即抱拳传令,大军逐步退出五阮关,顺着蜿蜒的山道朝遒县逶迤而走,一时间城关上只剩太史慈千余新卒,关下的大营亦被拆毁,只剩整装待发的两千余弓骑营健儿。 高览大军后撤的时间选得极好,正是傍晚时分,敌军身后傍着晚霞升起道道炊烟,而弓骑营的军士为了引敌军攻城亦燃起炊烟……公孙瓒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为了袭扰疲惫守关将士,每每关口升起炊烟必会发兵马相攻。 也就是公孙瓒不知晓燕北在五阮关屯驻了两万大军,若真仅驻数千之众,真要被公孙瓒烦死! 实际上这种战法在常规攻关战时非常有效,如今已不是春秋之时作战讲究礼法的时代,眼下人们为了求胜甚至不择手段,礼乐早已随着皇权旁落而崩坏,天下大乱人竞相食,哪里容得下礼法! 攻的就是不备,出的就是不意! 炊烟一起,公孙瓒果然上钩。仗着兵马甚众的优势公孙瓒的部下始终轮流吃饭,炊烟燃起便不再落下,眼见关内升起炊烟不过片刻便有数百之众冲杀着奔向关下,轰鸣的石砲再度在城头炸响。 十日的战争中关下木栅早已被公孙军尽数拆除,就连关门都被险之又险地攻破,如今关门洞内到处是堆积的木料与巨石,堆积地严严实实,城门近乎完全被摧毁,何况两架冲车也被浇上火油后烧毁,攻陷城门已然无望。 伴着数架云梯趁着飞石坠落的空档搭上城头,太史慈一声怒吼隐蔽在城垛之后的军士纷纷探出身子朝着关下撒开早已张开的劲弓,登时间便是一片公孙军被射翻在地。 他们甚至来不及观察自己射出的箭矢是否命中,便在太史慈的呼喝中纷纷再度躲避在城垛之后,几乎不过瞬息之间,关下一片箭雨便劲射而上,箭簇与城垛撞击出金石之音,十余名躲闪不及的守城军卒被箭雨射中,坠下城去。 这对太史慈来说是最后一场守城战,早已准备的好的火油、羊石头,甚至镰刀短斧纷纷在此时被守城军卒抛至关下,这些专用于守城的沉重兵器眨眼便给关下带来庞大的伤亡损失,不过关上的情况也不太好。 数架云梯被推翻或是烧毁,攻城军卒带着负伤的袍泽缓缓退去,看着天色渐渐昏暗,太史慈不再多言,对左右下令潮水般地自关上近乎与敌军同时朝两边撤下。 五阮关,弃守。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谁伏击谁 夜幕下,厮杀不止。 早在战前,幽州的几名将军便将大体上的时间安排互相通气,一切部署都围绕着高览据守五阮关时日后弃关退走决定。在这十日中,燕北迁徙涿郡方城以西的大部百姓,随后移师涿郡守备城池准备接应高览,而麹义则负责闭锁涿郡北往代郡的交通要道……在原本的计划中,五阮关外是要交由姜晋与乌桓突骑的,只不过一场易水上的遭遇战使乌桓兵失去了继续参与后续作战的能力。 麹义在昨日与部下赵云分开,命其领本部骑兵与小部新卒前往涿代交界封锁各处要道,他则率万余轻兵南下自牛饮山出白径谷,南奔中山国。 这是麹义本来的想法,若非姜晋部下乌桓人在易水趴窝,麹义亦会在代郡与赵云分兵,趁势抢占太行山脉一带的常山国与赵郡,为燕北奠定战后便传信告知北方燕氏取得半壁冀州的消息。 在他想来,这一仗公孙瓒便是瓮中之鳖,即便战事方才开始,那颗首级也只是寄放在他的脖颈上罢了。公孙一死,北方谁敢逆燕仲卿的虎须? 只是这种战法太过激进,怕是说与州府众人也未必会听,因而麹义便决定完成燕北交付封锁代郡的使命后再轻兵出幽州。只不过姜晋的意外,致使他必须先封锁五阮关才能便宜行事。 令人懊恼。 麹义在内心里对姜晋可是有很深的怨念,什么时候立功不行,非要这时,而且还非是惨胜。 傻子啊!眼看着人家四万大军,打不过就不要打,让燕北去打啊! 公孙军那个邹丹也是一样,明知道河上封着坚冰,还不掉头就跑,瞎逞什么威风,一下子他们家公孙将军十万大军被毁掉近半。 非要斗个两败俱伤,大好儿郎全做了易水河里的鱼虾。 老老实实地蹲在五阮关里不好吗? “将军,探明了!”黑夜的林间行营,风尘仆仆的斥候鬼魅般自树后闪出,窜至麹义身旁,尽管面色不太好看仍旧恭敬说道:“常山这支兵马领兵的叫范芳,是公孙瓒部下的常山相,过去在幽州是个军侯,如今领了六千兵马驻守在东边一座营地,但营中只驻着一营两千兵,防备松懈。” 麹义正点头却见斥候眼神有些忧虑,道:“接着说,然后呢。” “营中虽只有两千,但另外营外的林间还有大批兵马,属下摸不过去……那座营地,是诱饵。” “哟呵!公孙伯圭那个草包部下还出息这么大的军侯呢,还想打个埋伏!”麹义言语间满是嘲笑,这世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做好了埋伏敌人的准备结果却被斥候探得清清楚楚,多难受? “行了,既然人家堂堂常山相都等着了,咱就赶紧去吧。”麹义拍打着衣襟下的浮土,拽了拽衣甲嗤笑一声,对部将说道:“让那些新卒在这扎营,你俩在这等着,后半夜有人跑过来就全逮住,反抗的全宰了,让他们见见血。” 麹义点出两个辽东时期便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军侯,让他们领两营新卒挡在这里,自己则率领四千劲卒便朝着东面奔了过去。 他虽说去的没有一点犹豫,但早已胸有成竹知晓这场仗要如何去打。若是上万人直扑过去,想来是可以围住分兵击之,但他本身就只有四千精卒,当然不能再分兵给敌军创造以多打少的局面,要让自己以多击少! 斥候早已将敌军的方向告知,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行军双方便已接近,麹义当即整军列阵,摆出一副即急行军的迹象,弄出些响动等着敌军散在各处的斥候发现。 只不过他在阵形上,动了些手脚。 本该在阵前的强弩手,全部放在了阵后,留作机动的轻骑兵却作为前锋,两翼同样也是乱七八糟,全是前军虚后军实的布置,并且左翼兵马厚重的不像话,整整两个曲一千多人全部丢在左翼。 看上去哪里像是骁勇之名满天下的幽州名将麹义的军队,就是只有一腔悍勇的潘棱都摆不出这样的阵势! 范芳听说有数千之众的敌军正朝这边撞过来,当即一翻身自林间铺设的简易营地中翻滚而起,传令各部警惕后便带着几个斥候摸了过去……毕竟也是公孙瓒早年间的老砥柱,别的不说军略上是没太大问题的,离得近了一眼望过去便将麹义的真实看了个七七八八,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支军队看上去人并不多,拢共也就是四千上下,但军卒兵甲极好,那些泛着幽光的兵甲令范芳看着直眼馋——就是公孙将军的本部兵马,都比不上啊! 瞧瞧那些骑兵身上的镶铁甲,瞧瞧那些重步卒身上的大铁铠,粗略望过去便是数百具! 邹丹那个老东西整天拿着自己本部五百多领大铁铠骄傲的不行,看看人家燕仲卿的军队! 不过……范芳左右看过去,前军、左翼、右翼,愣是没见到最该有的弓弩手,而且这个阵势……敌将莫不是还没打就盘算着逃跑吧?像这种前虚后实的阵形,哪怕一营白马军,一个冲锋就能把他前军碾碎,大部步卒一冲上来,那就是一场大胜啊! 念及此处,范芳不再犹豫,对亲信斥候道:“传令营中林间各部,全都给某拉出来,先以白马骑冲锋,各部步卒,随后左右突击,凿穿敌阵!” 这场仗胜了,这支敌军的精锐铠甲,可就都是他范芳的了! 斥候刚抬腿要跑去传令,却被范芳一把抓住,低吼道:“慢着!敌军这个阵势跑得快,不要让白马军冲锋了,绕到敌军背后,在步卒冲锋时再突出,袭击敌军腹背!” “诺!” 斥候飞快地传令下去,各部兵马自营中早已整装待发,当下毫不犹豫地飞奔而出,最精锐的四百余白马军兜出大圈子朝着敌军身后抄袭而去,五千余步卒在此时紧随首领范芳朝着敌军前来的方向堵截而至。 埋伏在林间的大股步卒中,范芳眯着眼睛看着远方越来越近的幽州军,心中亦越来越畅快,在他看来以这样的阵形,哪怕敌军是孙武子在世,恐怕都无法打出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密林之前的一百二十步,那里是他们箭雨袭击的最佳地带,而且因为这里正是田地与林地的交界处,敌军若想从这里向东,便只有这一条必经之路可以选择。 这儿啊,就是你的埋骨之地了! 三百步,二百七十步……范芳在心中暗自数着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全军止步!” 眼看着敌军进入二百步的范围,突然敌军阵势中传来一声声传令的大吼,行进中的敌军稀稀落落地停止前行,接着便听阵中有人喊话道:“前方密林,不能快速行军,我们向南走……他娘的这些傻斥候带的什么路!”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而且这叫什么话,你是领兵之人,不通地理还有理了? “传令,全军突击,务必留下这支敌军!” 范芳再也等不下去,生怕麹义这支兵甲精锐但将兵皆怂的战功长腿跑了,连忙下令全军进攻……他却没有发现,敌军借着南行已经变阵,左翼厚重的军势成为面向他们的前军,薄弱的骑兵已经成为右翼。 “公孙将军部下常山相范芳在此,敌将莫逃!” 随着范芳一声大喝,二百步外的密林间突然杀出一剽人马,为首的步弓手快步奔出百步,各个举弓弩而发,登时间便是一片箭雨朝着麹义部的头顶飞去。 不过此时厚重的左翼军卒有些举起大盾,有些穿戴重铠的步卒则只是简单地低下头,伴着叮叮当当的响声,箭雨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可观的杀伤。 但是麹义部仍旧没有弓弩手出现的迹象。 伴着轰轰的马蹄声,自敌军身后远方一支四百余上下的精骑引弓而出,近乎眨眼便冲至近前,此时步卒亦已与敌军前军交战厮杀至一处。 “强弩手,宰了这些骑白马的!” 眼看敌军骑兵已冲至五六十步外,突然麹义部后军的弩手纷纷转头,上好弦强弩纷纷劲射而出,白马骑兵几乎是直接不闪不避地撞在劲射的弩矢之上,当下便是一片人仰马翻! 紧接着几乎不没有迟疑,麹义部后军的步卒奋勇而上,纷纷冲至就近数十步的骑兵阵势当中,扬起环刀便是一片砍杀,对于他们这些轻兵来说,被强弩就近疾射过的骑兵阵形几乎就是一群待宰羔羊、磨刀靶子! 麹义的脸上,露出最凶戾的面孔,在弩手劲射之后再度喝道:“全军南向,后撤!” 范芳受困于夜幕下的战场视线不好,根本不知晓他手中四百精锐骑卒已做了幽州军的刀下之鬼,兀自奋战而最前喊杀不断,紧跟着便发现敌军开始继续向南后撤,根本不必细想,这肯定是敌军撑不住了啊! 然而就在此时,正要传令的范芳却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军卒越来越少,而他对上的并非是敌军的骑兵,而是那些最厚重的重步卒,显然……他上当了! 中军的麹义抿着嘴笑了,指派早已变成右翼的骑兵堵死了他们冲出来的那条林道,传令道:“全军冲上,向西击溃他们!”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焦触进京 那是初平四年的春天,长安城的街巷,风很冷,人很多。 小童的脸儿冻得通红,却固执地在挤做一团的成年百姓、官吏中穿梭,拼命挤开一点视线将目光望向长街——在长街的尽头,一支衣甲明亮的军队正带着铁鞋踏在青石板上那响亮的声音踏入长安,在他们身后,伴着耀目的日光迎着寒风凛冽摆开的旗帜上,红底黑字,却只书了一字——燕。 街头巷尾的洛阳人,望向这支军队的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期盼。 三年前两宫流血皇都大乱,那支西凉人的军队也曾经如此耀武扬威地进入皇都,从那时起,天下纷争不断,最终关东关西一场大战让洛阳城化作灰烬废墟,他们这些洛阳人,也失去了自己的家乡。 在那场战争中,这面坐镇关东的燕字大旗曾经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现在,幽州军进长安了! 只不过这面旗帜引得寓居长安的洛阳老派官吏心有不忿……听说这支军队的将军曾经是辽东马匪,果然是马匪出身!这面旗帜根本不合礼制,太过嚣张了。哪里有人将自家姓氏放在大纛上的?难道不行该是左右二长幡,一书度辽将军燕、一书中山校尉焦,大纛上红底黑字一个汉吗? 他们不知道,如今整个关东到处是这样的旗子,什么曹袁陶孔公孙燕,唯独只剩青州刺史部的军队是单字以汉为名了,但恰恰是因为青州仍旧以汉为名,焦触才不愿在进长安的时候用汉字大旗。 即便助刘备讨伐了青州黄巾,甚至曾与袁绍的军队交战,但这并未让焦触忘记,他是幽州军的人马,效力于燕将军。 长安百姓对这支兵甲精锐、军士骁勇的幽州军或冷眼或热烈的神情,焦触全然不在乎,他只是微微扬着下巴策坐于带着鲜卑血统的幽州战马之上,用眼神扫视着两旁的百姓……这种眼神或许不够礼貌,但他必须要看。 在冀州,他从燕将军击败了陶平汉;在青州,他从刘备击走了管亥;在乐陵他抵御了袁绍的攻势、在泰山击退曹操的人马。他曾是燕将军部下别部司马,也做过青州部的东莱都尉,甚至在前往长安的长途跋涉中与曹孟德搁置纷争为座上宾客,在陈留寻到军司马典韦的亲族。 路遥千里,人心叵测,他甚至带着孔子履走到长安。 可仍旧没有寻到时常出现在他梦中的妻儿。 人们似乎总是有着无与伦比的承受能力,在董卓初掌朝政的那段时间里,洛阳的官吏总是对那位来自北西凉的羌中大豪充满不屑,似乎就算锋锐的马刀都无法压断人们的脊梁,为此那条通向天下至高权柄的路上不知染上了多少鲜血;可是如今,李郭等凉州诸将执掌朝堂,各地官僚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 反抗,不再那么激烈。 仲颖公的作为不仅仅给远在幽州的马匪头子开了一扇天窗,也用强势的兵威给这个天下的所有人指明了一条道路。自董卓进京之始,便教除了王允之外的所有人明白,如今的朝廷已经不再是政争、暗杀等手段便能夺得权柄的了……唯有军争! 宽广的长安城中大街,迎着骄傲骁勇的幽州军,正对面骤然一阵烟尘弥漫,奔踏的马蹄声中一剽精锐的凉州骑滚滚而来,百姓官吏竞相奔逃。 骑兵枪矛如林,扬起一面大纛,上书车骑将军,李。 焦触微眯双眼,单看这面旗帜便能知晓来者何人……董仲颖的唯一权力继承者,大司马、开府车骑将军、领假节司隶校尉、池阳侯李傕李稚然。 董卓死后,众凉州诸将兵进长安,李傕成为当之无愧的朝廷之主。至于郭汜、樊稠、张济等人,皆只能居于后座。 “来者可是幽州燕将军部下校尉?”今非昔比,当年不过校尉的李傕,如今已成天下间官职最高的武官,提起燕北早已没了当年那份忌惮,反倒像是说起自己的一名属下一般,颇有倨傲地对焦触笑道:“某为李傕,你可要记好。” “末将燕将军部下焦触,拜见车骑将军。” 焦触没什么说的,翻身下马,拱手行礼。在他之后,长街上两千余幽州兵纷纷拜下行礼,整齐划一。 李傕享受这种兵马下拜的感觉,嘴角上扬的更加厉害,对焦触摆手命他上马与自己并行,赞叹道:“燕将军部下儿郎果然骁锐。” 两支幽凉兵马,混成一部,李傕在前焦触在后,引兵马前往城中大营,路上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来长安,以后不要在身边跟这么多兵马,都屯在营中即可……我听说燕仲卿杀死公孙瓒宗族,现在正在冀州与伯圭相互攻伐,这是为何?” 说话间,道旁几个凉州兵追逐着一名百姓装束的青壮穿街过巷,李傕身后的凉州侍卫引弓而发,箭矢陡然便自后心而穿。那青壮血流满地,挣扎着想叩响一户大门,却还未爬上台阶便被戴着皮毛头盔的凉州兵赶上,按在地上将首级割了下来。 错身之际,焦触斜眼望去,血泊中那无头尸身的腿仍旧一蹬一蹬地抽搐,周遭百姓却无人尖叫,只有几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似乎是察觉到焦触的眼神,李傕的脸上仍旧带着笑意,探手对焦触指道:“那是个贼人,近来长安城中贼人颇为胆大,常常白日行窃。将贼人首级穿在长矛上挂起来,以儆效尤!焦校尉,你还未回答某的问题,燕将军为何要与公孙将军作战?” 堂堂国都,贼人白日行窃;辽东边鄙,整个北部半年没有一个贼人! 来的时候焦触便已经听说,长安城谷米一斛五十万钱,豆麦二十万,甚至出现人竞相食的场面,白日做贼难道还稀罕吗?念及此处,焦触只觉从脚底凉到手指头。 更加让他心跳不停的,是李傕让人将那盗贼的首级穿在长矛上,这一幕显然就是给他看的,下马威。 焦触轻轻眨眼,在坐骑上朝李傕的背后轻轻拱手,道:“末将久居东莱,不知晓幽冀之事,不过略有耳闻。多半是因为公孙伯圭与袁本初杀死伯安公的原因吧。”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假节三锡 长安城的现状打破了焦触对国都的全部向往,在他派人前往东莱回呈燕北的书信中,描述当下长安现状的字里行间满是绝望。他知道,恐怕无法寻回自己的妻儿了。 长安城就如焦触所见的,朝廷政权岌岌可危,李傕与郭汜的权力,亦然。 后来屯兵长安大营的几日里,焦触见过了李傕部下的一干凉州众将,终日在长安的各种宴会中奔波,见到被李傕称作盗马虏的郭汜郭阿多,虽未见到驻守弘农的张济却见到他那个与麹义结下血仇的大侄子张绣,还有粗犷鲁莽的樊稠等西凉故将……少不了的,还有指引凉州兵进犯长安的贾诩贾文和。 就在这些人当中,焦触寻找着李傕不安的根源。 焦触看得出来,眼下官威更甚从前董卓的李傕,实际上并没有能够约束凉州旧将与朝廷官员的自信。纵兵作乱的凉州旧将已经从过去的支持者成为如今祸乱的根源。 仲卿将军并没给自己安排一个好事务啊!焦触甚至有些后悔,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进入长安? 这就是个漩涡,会碾碎一切。 李傕等人对焦触多有拉拢之意,但曾经被赵云击败的郭汜对他并没有好脸色,一直在长安等了数日,朝中的郎中令李儒来访,这才终于告诉他皇帝打算召见他这个边州校尉。 这令焦触欣喜若狂,本以为李傕等人不会容许燕仲卿的部将来拜见皇帝,但显然李傕等人并没有焦触想的那么细,何况……眼下李傕正忙着安抚全天下,显然燕北也在其中。 凉州兵反攻长安时打出的旗号是为董卓复仇,这在当时整个长安的军卒来说便是正义,即便王允掌握朝廷仍旧被瓦解了各部兵马的全部斗志。 但真正显露出李傕手腕的,是战争之后。 王允死后吕布落跑投奔张邈,李傕吸取了王允的先例,并未对参与刺董政变的所有人清算,而仅仅剪除军中与长安的大多并州派系人马。 对于收留吕布的张扬,朝廷也不过是传信督催,至于参与谋划的关中人士孙瑞、尽杀董氏满门的皇甫嵩等人,皆受到李傕之安抚,转瞬半年之间,朝野关西之地,凉州人、关中人、益州人,甚至就连盘踞东南桀骜不驯的袁术都受到了李傕的安抚。 平心而论,这个时候的关西政治环境,比董卓在世时要好得多。 但百姓可就苦了。 世上很多可怕的事都是从一开始就能显露出倪端的,当他们都是董卓部下的校尉、司马,仅仅听命行事时,大家相处融洽亲密无间;但当众人中有了一个想要学着过去董公的模样执掌天下,问题便都来了。尤其是,有人心怀天下,有人只图享乐时。 ‘张济无意朝政,凉州军占长安后驻军弘农;郭汜与李傕亲近,留于长安;樊稠亦留长安,酒宴上对李傕多有不敬,似因李傕安抚各地诸侯不满。双方拉拢属下……余者诸多事宜,属下待面见皇帝后再向将军传信。’ 夜深了,焦触写下这封书信,派骑从收好,待明日送往东莱。如今陆路不通,仅有曹操、刘备一途尚能通行,却亦有诸般危险。一封书信若想从长安送达至燕北手中,要走东莱至辽东再转道幽西,难上加难。 尽管朝廷百官在长安大起宫室,这先汉旧都终究没有皇都的样子,何况羌兵作乱,就算李郭樊三人各自在长安城中划分防区却也不能禁盗匪之事,民生凋敝死气沉沉。 许多贼人本身就是他们自己的亲信部将,他们能如何禁止? 长安城的一切都让焦触感到不安,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回到冀州,回到熟悉的地方看见熟悉的军骑大纛,而不是眼前到处尽是这些磨刀霍霍的凉州羌蛮子! 次日一早,那个武将装束轻易不笑,冷不丁露出笑容却令焦触心底发寒的李儒将焦触带到如今的皇宫,焦触一路上看着沿途风景,如果不是朝廷官吏越来越多,他早就掉头跑了……沿途两千余步,明哨暗哨藏着不下三千人的廊下武士,最终却仅仅走到一处较大的宅子外。 李儒说,这便是现在的皇宫了。 焦触看来,这宅院比燕北在襄平城外起的那个差不太多,也就比车骑将军府好上些许了,却没有那个大。 在长安,寻一处将军府邸容易得很,可若想要寻一处皇宫?那太难了! 随后,焦触便见到了皇帝,嗯,是皇帝的脚。一来他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二来皇帝也不让他看见,身体拢在一片薄纱之后,仅仅露出一双小履。 听声音,不过少年。焦触终于明白燕将军总是挂在嘴边的‘小皇帝’,是什么意思。 “将军远至,奔行数千里方至产案,带来燕将军的上表与圣器,忠心可嘉。”小皇帝的声音清脆的很,似乎还带着点点喜意问道:“燕将军如今官居何职,朕在洛阳时曾听说燕将军已是度辽将军了。” “去岁幽州牧刘虞为奸人所害,朝廷道路不通,州人自举燕将军为州牧,以御外寇。”焦触斟酌着词语,生怕说错什么惹得皇帝不喜,“前些时日将军传信说,后将军袁术去岁派人至幽,带给将军加盖印信的诏书,上面任命将军为幽州牧、镇北将军、蓟侯,尽管使者持节杖,将军却认为那不是朝廷发放的,一直没有用那些印符行事,这次前派在下,便是请陛下任命将军。” 李傕立在皇帝身前,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缓缓打了个哈欠。倒是内里的皇帝关东的事很有兴趣,说道:“燕将军理当如此,尊奉皇室……奉朝廷,朕不会亏待忠心耿耿的臣子。车骑将军,你觉得应当给燕将军什么样的官职?” 庞的不说,做傀儡,小皇帝是有充足经验的,自他登基的第一天起便是董卓的傀儡。尽管年少,却早已学会如何将这般受制于人的话说的好似请属下解惑一般,但也仅仅如此了。 “陛下,幽州之事,尽出燕将军手。”李傕气的牙根痒痒,若非今日焦触说出,他还不知道袁术居然已经用马日磾的节杖向诸侯封官了,连忙说道:“燕仲卿开疆辟土,取高句丽纥升骨城,朝廷理当封赏。陛下,本将以为,可以前将军领幽州牧,开府假节,赐虎贲、朱弓、斧钺三锡,以显陛下亲待,责令其扫扣押朝廷使节的袁公路!” 正文 第一百一四章 不是伯圭 加三锡,开府假节的前将军,焦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倒在皇帝御座之下大气也不敢出,偏偏小皇帝咯咯笑出两声点点头并不在乎这些官职,甚至忽略了李傕在皇帝面前自称本将,反倒问他燕北是不是辽东襄平人。 在焦触木然地回应后,小皇帝征求李傕的意见,问这位执掌权柄的车骑将军能不能封燕北为襄平侯。 焦触觉得自己如果不是耳朵和眼睛坏了,那就一定是李傕脑子坏了。尽管他无比感激燕将军曾救他乡人与水火,但是前将军? 李傕当然没有傻掉,关东诸侯虽重,可李傕眼中不过仅燕北、袁术二人而已。而相比袁术,燕北更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强藩。几年前诸侯勤王,取得辽东的燕北便倾下万军直取荥阳,连败徐荣华雄,遥制南匈奴与白波群盗,风头无两。 现在燕北雄踞幽州,李傕并不认为公孙瓒能抵挡燕北多久。 何况李傕的安抚政策自认远胜董卓,同样因董卓的教训,让他知道自己坐拥强兵,不必惧怕外部威胁,真正的问题一定会出在凉州兵内部——樊稠! “陛下,臣以为非但燕将军要赏,跋涉数千里穿越乱军蜂起的关东来到长安向朝廷归附的焦校尉,也应重赏,以示朝朝廷恩义,便给他加官骑都尉吧……焦校尉,且随我来,带你去看看新的部下。” 李傕,不然要给焦触新的部下,还要让这两千余幽州兵为自己所用! 只是中原发生的这些事,远在幽州方城的燕北一概不知,他像个扎根海滩的渔民,温柔而坚定地织出一张大网,看着鱼儿慢慢撞进网中。 公孙瓒入瓮了。 高览冲破越过山脉的重重敌军,守备遒县,而太史慈部更是凭着快马轻弓越过追兵,只不过埋伏了公孙瓒追兵之后,在前往遒县的路上被一伙公孙溃兵所困,一场厮杀才回到遒县。 看着巍峨青虚山中的五阮关挂上属于公孙瓒的旗帜,麹义在广昌城中轻笑一声,对左右吩咐道:“不要挂上我们的旗子,派快马传报将军,五阮关之南部要道,皆已封死!” 与此同时,上谷郡的逐鹿城,赵云抱拳对燕北派来的信使道:“请回报将军,上谷郡飞鸟不得过,三处要道皆有精锐把守!” 燕北动了,尽起兵马自方城渡易水,自易水南岸一路西行,道间派人向五阮关公孙瓒传信,邀其于遒县?易之间决战。 屯驻五阮关的公孙瓒在收到这封书信时便已感到局势不妙,布放常山的范芳部已经有几日不曾派人传回消息,此时燕北居然寄来书信要与自己决战……公孙瓒决定先答应下来。 他可不能照着燕北想的去做。 公孙瓒心知目下自己没占优势,这也是燕北敢与自己决战的原因。若在早先邹丹之兵未没于易水,他就不信燕北敢说与自己决战! “我等还余多少军粮?”公孙瓒盘算着麾下兵员的数量,同样也筹谋着燕北所能派出的兵马,暗自感到担忧,接着便听关靖说道:“回将军,目下兵粮不足,仅余十二日军粮,应求速战取胜,决不可拖延!” 这会儿所有人都缓过来劲儿了,尽管身后的广昌还未高悬燕氏大旗,但就凭他们的辎重没有运输过来,后方粮道显然出了问题。 公孙瓒抬手抚过身后的幽州地形图,面色阴沉不定地对左右道:“让王门领兵围遒县,派兵马行乡里就食于野,并做出兵马向东移动,取?易之间的动作。” “至于余下人等,随我顺易水自北岸向东,两军传骑为号,互通有无。”公孙瓒言之凿凿地说道:“目下燕北的兵马应当正向此地集结,以王门之兵诱其对决,我等伺机寻取一战斩杀燕北的战机……既要决战,燕北必会出现在战场上!” 伴着公孙军气势如虹地走出五阮关,分兵数路朝着?易之间的遒县进发,幽州燕氏之军亦大举出动,马蹄声击碎整个涿郡的平静,数月以来等待战争的紧张在此时终于打破,两支发源于幽州的军队为了争夺幽州统治权发动最终的决战! 高览的大营落与遒县城池东三十五里,背靠大山北傍长川,兵指西南。敌军动向在奔驰的探马口中似抽丝剥茧,统统摆上高将军的案头,让他笑得停不下来。 公孙军被五阮关的弃守吓坏了,沿途到处是伏击与陷阱,以至于带着公孙大旗的王门指挥兵马围住遒县时仍旧不敢攻城,在城下足足守了三日却见遒县没有一点动静,这才壮着胆子派军士趁夜里以绳索攀上城头……整个遒县被高览搬空了,里头别说留下一兵一卒,就连寻常百姓都被全部迁走。 真不知高览该说公孙瓒胆子小还是他们领兵的将领都是傻子! 王门在遒县没找到一石粮食,几万兵马于遒县乡里唯一的收获便是寻到些百姓撤走不及留下跑进山里的是鸡仔与鸭子,这点东西掰开了还不够分每个军卒一根鸡毛,气的王门暴跳如雷。 他们的兵粮,还剩五日。 公孙瓒本以为王门的军士能在遒县近畿得到粮草补充,便让他的人少些兵粮,以供养其本部的精锐骁勇,却如何都料不到这个结果……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涿郡是燕北的地盘,早在开战前就不知被燕北准备了多久,何况他们还在五阮关被高览拖了整整十日。 公孙瓒现在是明白过来这件事却令他更加感到沮丧,五阮关不是他打下来的,而是燕北将那座无用的关口丢给他的。这个马匪像个狡猾的无赖,即便派人传来邀战的书信,仍旧让他看不见摸不着,便吃了一肚子大亏! 只是同样,当高览传信向易水南岸,告知燕北扯着公孙瓒旗帜的数万大军在遒县城外生生围了三日才知晓那是一座空城时,直令燕北脚生寒意,在兵马行进中暴跳如雷,对传信的骑卒怒道:“快告诉高览,探马放出五十里后进攻那支军队,那不是公孙伯圭!”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破敌之策 那当然不可能是公孙瓒,燕北与公孙瓒的仇恨是洗不清去不净,这世上只有真正的对手最了解对手……畏战之辈,岂能是公孙伯圭? 若是燕北自己立在城头上对公孙瓒嘲笑,兴许能让公孙瓒怀疑半个时辰,但一个人没有那支密报中有两三万人的大军却盯着遒县城池围了整整三日,这不可能是公孙瓒能做出来的事。 因此燕北断定,公孙瓒绝对不在遒县! 可是不在遒县,公孙瓒又能在哪里呢? 燕北的行军更加谨慎,布防骑卒探马于方城、良乡、阳乡一带,他现在很怕个公孙瓒已经摸到自己背后。半日后传回的消息让他稍稍舒了口气,公孙瓒没在身后。 在他们的身后是来自广阳郡的粮道,方城是最大的辎重中枢,一旦方城受袭,他们便会落得与公孙军同样的窘境当中……四方皆已闭,涿郡西南就像一个死地,没有百姓、没有粮食。 “伯圭现在应当急不可待地去寻找粮食了吧,可他就算把山吃了,也寻不到多少粮食!他们渡过五阮关的军队能有多少粮食?”燕北扬着马鞭笑了,意气风发地说道:“等他们断粮,白马军的那些坐骑便跑不动,为了士卒保持战力,你说伯圭会杀马还是杀人?” 这根本不用问,典韦瓮声瓮气道:“杀马取肉!” 然后他们的行军速度便会慢上一半,而是坐骑总是不够吃,随着时间,燕北甚至不需要与他决战,只要将公孙瓒一行困死涿郡西南,他们便赢了。 所谓?易之间,是很广袤的一片地域,易水横贯涿郡,位居整个涿郡所有城池的南面;?水则流经涿县向西北去,位遒县之北。 这是最合适的战场,一座城池几处村庄,大型平原两山三川,是最合适大军阵作战的地貌。若是让公孙瓒突破这里,接下来他们需要面临的将是永无休止的攻城拔寨。 可是,一日寻不到公孙瓒,便要担当一日放其越过涿郡的风险,燕氏军将涿郡南北外围皆围得水泄不通,可若是让伯圭总东面逃入幽州,到时可就攻守势易了! 天色渐昏,弦鼓与萧管声在河岸旁响起,短促有力枯寂肃杀,像极了出鞘的刀。 燕北抱着手臂盘腿坐在河岸边的大石头,仰头望着日落西沉,踌躇满腹。 都知道最终的决战一定就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但是在哪呢?万一公孙瓒跑了呢?高览围攻遒县的那支公孙军,是可以让公孙瓒按捺不住,自己跳出来的吧……一切都像襄平城外那条小溪在日出十分升起的雾,看不清亦吹不散,只有深入其间才可知晓。 踢踏的马蹄声穿过十几里外的斥候封锁,缓缓涉过易水,亲信的侍卫从远处的河岸便快步跑来,带回跋涉骑卒自高览军中传来的消息,书信上写着,高览已经将兵进至遒县东十里,守军不敢应,故而先围城,责令张颌率部游曳于外绞杀敌军传信,不教任何敌军跑了。 燕北看着书信,好似捕捉到一些能够揭开持久以来想不透彻的东西,却又不得要领。 “让章碾先停了。”河岸旁的军乐官仍在练习,随着燕北的传令音乐停止,四下寂静,亲卫武士大气不出看着燕北打起灯火看着那薄薄的绢布,一遍又一遍,终于猛地将灯火丢到一旁,拍在石头上惊喜地哼出一声,对亲信道:“你去传信,让孙轻去高览那边,故意放出敌军骑卒,跟着他们……找到伯圭,回报于我!” 正好似己方军中斥候即便隔着遥遥之路,仍旧能循着路上留下的隐蔽记号寻找到自己一样,敌军的传信骑卒一样也能找到他们的主将,将这些消息告知公孙瓒……咬着骑卒的尾巴,就能寻得到公孙瓒! 奔腾的马儿不负众望,在孙轻到高览部后的第二日,便咬着公孙军传信卒的尾巴摸到了公孙瓒所率劲卒的位置,这个位置令高览与燕北皆大惊失色,感谢冥冥中的运气。 公孙瓒领万余大军出现在高览部的偏东南方向,正朝着高览的身后进军,不足六十里,也就是说这个消息如若晚上两日,公孙瓒便会与遒县城内的数万兵马合击仅有两万军势的高览部。 而先前公孙瓒所走的路,正是易水河的对岸。甚至燕北能够想象的出,如果不是几日前让高览向遒县进兵,现在公孙瓒应当正好与自己隔着初初解封的易水隔河相望,也有可能在自己并不知晓的情况下渡至河岸这边,给自己松懈的部众致命突击,把自己和雄武的兵马统统送去拜会太一神。 这真是,天大的好运撞在了燕北的脑袋上! 看着孙轻风尘仆仆地将这消息告知,燕北沉静良久,孙轻忍不住催促道:“主公,属下赶回来这会,遒县说不准已经打起来了,我们快走吧!” 正当孙轻这边说着,便又有疾驰数骑奔来,为首骑卒滚鞍下马对燕北拜倒道:“将军,高将军攻遒县守军,高将军东南斥候回报,另一只万余大军在其身后,距四十余里,应为公孙瓒本部,特来求援!” 孙轻急的一拍手,切切地看着燕北。 “还等什么,传令全军倍道而行,务必于明日傍晚赶至遒县援助高将军!” 易水南岸,火把林立,士卒高呼万岁,行军北行! 遒县以东,高览部大军。 血腥的厮杀直至入夜,相互绞杀的两军这才随着鸣金分开,否则恐怕这些杀红了眼的军卒会在夜幕下砍杀不停,即便早已分不出面前武士的旗号。 “子义,今日双方均不过派出一营,试探而已。”高览面露苦色,对太史慈摇头说道:“敌军有兵三万,我部却仅两万,今日之伤亡双方相抵,明日怕是一场苦战了。子义可有破敌之策?” 双方军中都有不少新卒,高览远远地望见过敌军阵势中的新卒,粗略地见到他们大多手持木矛没有甲胄,料想战力应当不济,若是让他单独面对这支军队倒还有把握将之击溃,但若算上背后那支正向这边赶来的公孙军与敌军身后的那座遒县城,恐怕取胜便成了绝无可能的妄想了。 更可怕的是,最迟明日正午,白马将军便会前来。 “若说破敌,慈自是没有。但为燕将军赴死之心,慈早便了然于胸。”太史慈笑得爽朗,即便深陷数万大军的合围之势中,仍旧像八月骄阳那么热烈,抱拳对高览道:“明日的敌军便由在下领本部前去应对,在慈战死之前,便请将军想出破敌之策!”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事真事假 清晨,下起淅沥的小雨。 雨水打在中军帐的顶上,带起一片轻微的闷响。 军帐用的是粗硬的麻布密密地叠上两层织紧,再在顶上封住大漆,虽然比不上塞上的胡人用的都是牛皮羊皮,却也挡得住风吹遮得起雨淋。细密的雨水顺着军帐四边流下,在四角缓缓渗入地面,留下几个湿漉漉的浅坑。 空气中带着潮湿的气息,掀开帐帘带来一股凉意,披着蓑衣着大铠的都尉兴冲冲撞进中军帐,雨滴顺着扎甲的下摆落在地上,年轻的脸上带着为主尽忠的满腔热血,攥着扣住刀柄的拳,道:“主人,今晨有雾,正是进兵的大好……主人彻夜未眠?” 跪坐的王门睁开双眼,狭长而精瘦的脸庞上带着黝黑皮肤都遮不住的倦意与比肤色更深的眼圈,抬着带些许血丝的眼眸望了亲信都尉一眼,似乎是从喉间用鼻孔轻轻地“嗯”了一声,长吁口气,缓缓地立起身来。 沉重的甲胄跟他在这里整整坐了一宿,全身的骨架都带着难言的酸意,他说:“去传令吧,在营外列出阵势。” 年轻的都尉并未察觉国相对这场战事的厌倦,只当是战局不利,出言安慰道:“国相放心,最迟今日正午公孙将军就能从敌军腹背杀来,此战定是我等得胜!” 说罢,都尉似乎又想到什么,快要走出帐门又回头道:“将军,下雨了,属下去传令军卒将军粮都盖上,省的浸水发……” “伯凡!”王门似乎有些厌烦了这些事情,口气有些沉重,抬眼看了都尉的脸庞,嘴唇轻轻动了几下,最终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轻声道:“去传令吧。” 这年轻的亲信,是老迈仆人的儿子,有些勇力与愚忠,却独独少了些精明。或许,只有最愚蠢的人才足够忠心。 “诺!” 王伯凡楞了一下,却还是在第一时间便抱拳应诺,转身跑进绵绵的雨幕中。不过片刻,鼓声隆隆,帐外传来军士整装刀剑的声音。 空无一人的军帐里,王门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拉出有些难堪的笑。 就是漏雨,也不怕。 士卒们仍旧士气高昂。王门是个沉住气的,攻进遒县城池时因为没寻到军粮到中军帐里大吵大闹,被王门手杀于帐,事后被胡乱安了罪名,尸首却被王门厚葬在遒县城里的一处院子中。 他们没兵粮了,昨天夜里,那是最后一顿稀粥,不少士卒抱怨粟米有些少,却因混着些许捉来的鸡鸭泛着肉味,这才勉强没啸营。 看着手上紧紧攥着糅做一团的绢布,王门的脸色一变再变,最终仿佛身体被沉重的甲胄压垮般晃了三晃,顺势重新跪坐的地上,自箭壶中抽出羽箭,仔细又小心地将书信系在箭上。 今日,就是决断的时候了。 …… “何苦来哉?” 太史慈清早便领兵在营外列出军阵,协同的还有高句丽贺浑鹿那两千余高句丽兵,只见敌军浩浩荡荡列出三个军阵,本以为是一场需要抱着必死决心都不能见到胜利的苦战,怎料敌军诸将踏前几步将一支裹着布帛的羽箭仰射出二百余步,转脸便鸣金收了大军。 太史慈等一众兵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得捡回这支带着泥土腥气的箭矢收兵回营。 上下有别,他没有拆开箭上的信,入中军帐丢给苦思冥想的高览,对上裨将军惊愕的脸色道:“敌将发来的,兴许是劝降,慈去备战了。” “且慢!” 高览才拆开信扫了一眼,连忙叫住太史慈道:“去将校尉司马都喊来,升帐议事!” 这信并非劝降,而是投降。 “王门言说他是中山大姓,素来仰慕燕将军威名,目下虽是他强我弱,却诚心归附将军,希望双方罢兵言和……若我等愿收留他,便将一面赤旗放于辕门外,他将在午时佯攻,待公孙将军领兵前来时,撤军。”高览到这里顿了一下,晦涩难明地皱起眉头,问道:“诸君以为,如何?” 中军帐,落针可闻。 谁都未曾想到最先开口的是高句丽降将贺浑鹿,他也没有拱手行礼,只是拧着眉头用僵硬的汉话道:“汉人狡猾,不得不防。” 太史慈怒目而视,却见贺浑鹿目光清澈不闪不避,这才压下一口气对高览道:“此事若真,此等背主求荣之辈,慈不愿与其为伍;此事若假,当布设防备……先前慈便应引弓将之射死!” 贺浑鹿只是说出一句便不再言语,他心里似明镜儿般清楚无论事真事假,显然西面正对着这支想要投降汉军的一定是自己,这些燕将军部下的汉将都不会放自己去与公孙瓒为敌,他们并不信任自己,绝不会放任句丽兵参与影响颇大的战役。他没说错,这些汉人就是狡猾成性,句丽国最精锐的王城军总被他们布放在最危险的战斗中,却还不受信任。 他可不希望这些汉将不知设防,让他麾下的句丽儿郎徒增死伤。 位末最次的张颌听到太史慈的话,脸上骤然煞红,抬头想说什么,两眼瞪着太史慈,鼻翼翕动粗喘了几口气最终却又软了脊梁。 倒是被上首的高览看来,探手道:“儁义有何见解,但请说来!” “属下,有不同看法。”张颌起身离席,看着太史慈说出这句话,末了又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再度抬起头来已经正色,对高览用最标准的姿势抱拳行礼,这才起身朗声道:“王门自称冀州大氏,可见宗族人多,如今伯圭将军为报家仇兴兵幽州,弃冀州不顾,王门定心中不安,伯圭失之军心,投降之事多半诚心;门昨日不降,待到今日,是为试探一场令我明其虚实,待价而沽;其强我弱,若不用之伯圭攻来,我等非束手无策?倒不如用人不疑,待得胜后由主公决断。” 张颌还有半句话未说,那便是王门昨日试探的法子是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都不好说,就凭他攻遒县空城三日所表现出来的气概,心智尚可勇气稍缺,怕是没有胆量弄出这种假投降的。 高览的沉默中,时辰已临近日中。 营中的辕门外,立一杆赤旗,为雨水打垂。46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得偿所愿 长久以来,认为不了解叛将、降将,甚至不愿去理解他们的理由原因,令张颌时常一个人在昏暗的油灯下对着兵书自怨自艾。在中军帐听到太史慈说的那些话时,他很想指着太史慈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连叛将都没当过,懂个蛋的叛将!’ 可他没有勇气,他十分可悲地知道,太史慈才是对的。但是他了解叛将,诚然在真正的武士不惧死亡与失败,一心忠诚方是楷模;可若根本无法见到胜利的希望呢,王门此时难道不正是如此……与幽州进行着一场看不见胜利希望,为公孙将军的复仇而战,最终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便全部死在幽州。 他现在面对的是高览麾下近两万名健儿,他有三万,运气好兴许能赢;之后的燕将军部呢?就算他们又赢了,麹义部呢?广阳守军、渔阳守军,何况在大东边儿还有乌桓属国、辽东! 强弓引而不发,最为摄人,兵马也是一样。何况张颌私底下推算,五阮关被麹义闭锁之后,王门这支兵马剩下的军粮也就是支撑一旬两旬的量,跟在被复仇冲昏头脑的伯圭将军身后,他连选择怎么死的权力都没有。 谁不想堂堂正正地生、堂堂正正地死? 可有时候,忍辱负重地活,比忠诚武烈地死更为艰难。 投降与背叛,在多数时候是别无他法后最无能为力的举措! 张颌并不知晓,自己究竟要多久才能洗掉身上的耻辱……他只知道,敌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三个校尉部的兵力潮水般涌上来,他的本部与那些句丽兵受命抵挡。 无论王门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 这一仗,都是要真打的! 两军对圆,便是乌泱上万敌军冲上,即便高览等人看张颌与贺浑鹿如一般模样,可他们两个却也是一个以另一人为汉人投敌叛将、一个视另一人做异族投降懦夫,互相看不顺眼。 这么场仗,说白了倒成王门真正的以一敌二,根本就是对决两个互不守望的军阵。 可偏偏,王门不敢真打,今日过午后的军粮还要指望燕北军来调拨,可不敢将幽州军打急了,一番胡搅蛮缠般的指挥,反倒是人多的节节败退,人少的气势如虹,硬将阵线在半个时辰里向西推了三里。 都快堵到营门口了! 这令王门虔诚地祈祷,甚至像未萌反志时那样虔诚地祈祷公孙瓒的援军快些赶到,晚上一刻,便要有数十乃至上百部下倒在营寨门下。 所幸,张颌与贺浑鹿亦不愿将这些可能投降的友军杀戮太重,待其关上寨门,便只剩下以强弓劲弩软趴趴地朝营寨上射箭。这让王门又是心惊,又是欣慰。 为了等着公孙瓒来援,高览与太史慈处心积虑地将营寨伪造出一片空城的模样,责令军卒抱着刀矛坐在帐里闷着,寨墙上的旌旗虽然还插着,却仅留下零零散散数十日守备,好似所有守军都冲到敌军寨前围困了一般。就连高览与太史慈也不例外,相对跪坐于中军大帐,两膝上搁着汉剑与环刀等待战机。 二人竟是在中军帐中一手捉兵器一手啄枭散,下起六博,而徐庶则坐在一旁观看。 整场战役中,徐庶都处在很尴尬的地位,因为他的身份竟被排斥在决策层之外,这一点对比与他有相同身份的郭奉孝,他的运气显然差了许多。偏将军部的主将不好相处,可为人直爽,何况部下也仅有赵子龙一人,并不复杂;而裨将军部的主将倒是好相处,部下有猛将有降将有叛将,个中缘由一时半会不是谁能搞清楚,让徐庶有口难开。 徐庶觉得还是在燕北幕府情况好些,至少当他再见到燕北,便能给燕北提一条可行之策……裨将军部与偏将军部的部下武将,需要对调。 偏将军麹义桀骜难驯,不好相处,却能镇得住诸将。不论是降将、叛将还是猛将,在麹将军麾下都要服帖;而裨将军高览德高望重,秦善待人,部将便对其是尊而不畏,便有现今这局面。 “元直,你是谋士,可会六博?”高览抬眼看着聚精会神的太史慈,歪头对徐庶说道:“若是谋士来下,想来是要比武士强些的吧?” “将军知晓,在下是颍川人,在我的家乡,人们习惯于弈,而非博。”徐庶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笑了,道:“大儒季长公便曾做《围棋赋》,盖因比之六博,少些气运,多些机变,而受人喜爱。” 太史慈沉沉点头,显然是知晓徐庶所说这一切,看着棋盘声音坚定,缓缓道:“某知晓为其,但既为武将,气运反倒很重要了,哈!” 高览投箸而走散,逼至中军,随意说道:“季长公,便是前些日子那马日磾的太公吧?符节都被袁公路抢去,还不如来幽州,至少将军对儒士是亲待……此战除公孙,下一个就该袁本初了。将军受了荀氏蛊惑,欲引皇驾入幽冀,这事高某想不明白,二三子且为某解惑,何必多此一举显得不敬汉室?” “高将军,这可不是什么蛊惑,迁都冀州可谓大善,至少征讨各路诸侯师出有名,天下由我等平定,纵然百战余生,将军为大将军,慈亦能得偿所愿……”说到这,太史慈探手投箸,口中却不再多说,只是点头重复道:“可谓大善!” “得偿所愿?”高览笑的玩味,也不看棋盘,只是对太史慈笑道:“子义莫非与子龙一般,今生所愿平定乱世?高某不知何为大善,主公拔剑,高某镇守四方便是。” 平定乱世? “乱世自是要平定的,不过慈之志向。”太史慈笑着扬起脸来,仿佛怀揣珍宝般喜不自胜地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呀!” 高览看他吊起胃口,笑骂着将箸投在太史慈脚下,道:“有何不可说?快快说来!” “将军,真不可说。”太史慈忽然正色地令人措手不及,收敛衣襟重新跪坐,甚至连头上的发髻都扶正了,这才道:“大丈夫轻言一出便吐然而诺,若某今日战死,岂不食言?” 锣鼓声响,营寨上的守卒快步跑下,一路上不敢大喊窜进中军帐中拜倒。已经不许他再多说什么,太史慈早已起身拨开挡路的碍事守卒,提铁戟长弓直奔寨墙。 公孙瓒,来了!46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饮若鸠酒 原野里,鲜血将抽出青芽的田地染红,奋勇的步卒随着壮阔的号角声冲向张儁义部身后,公孙瓒捉着一面短小的令旗坐着胡凳,挥手。 山坡上,十余名持着大旗的冀州军卒扬起令旗,左右挥舞之间,一个个军阵朝着围攻营寨的幽州军腹背攻去。 “这个汉人骗了我们!” 他明明提醒过高览等人了,汉人狡猾!他在高句丽与扶余国作战数年,只听说过因为占据劣势而投降的,却不曾见过明明有三万大军却向两万兵马投降的将军!都怪那个张儁义,非要以己度人,现在连他自己部下的句丽精兵也要陷于腹背受敌的局面了! 贺浑鹿怒吼一声,环顾着越来越逼近的敌军,用高亢的句丽语招呼部下调头撤出营寨朝围上的公孙军迎击,随着一声声传令,围攻营寨的句丽兵纷纷向后撤去,只留下张颌的两千余军卒仍旧留在营寨前。 “司马,怎么办?句丽兵撤下去了!” “句丽竖子,单凭我部岂能挡住敌军?”那些山坡上潮水般涌来的冀州军带着令人心悸的气势,这大约是整个冀州最强大的军势了,嫡属于公孙将军本部,汇聚最精锐的兵马,张颌不禁感到有些眩晕,这哪里是他能抵挡住的? 可是这会儿,不能撤啊! 尽管张颌所统帅的兵少,但其对战局的把控远超常人,若是贺浑鹿死战不退,他们二人守望相助一同据寨墙而守,尚能坚守到高览等人来援,就算他错估了王门投降的诚意,裨将军也不会愿意看到部下五千军士尽没此战。可句丽兵在此时全都退下,他别部仅有两千,面对上万敌军片刻就能被蚕食一空! 可是退,更不能退啊!战场中间空旷的三五里地,两军距离根本不够让他们活着回到大营,一旦相互触及,他们的局面必然危机。何况……张颌远比贺浑鹿要沉得住气,公孙瓒的兵力出现在战场上已有片刻,营中敌军定然已知晓援军来到,但王门仍旧固守在营寨里不愿出击,这说明什么? 就像他张儁义所想象的那样,王门未必是假降。与其笃信旁人,倒不如坚信自己的判断! “停止进攻,据寨墙面东而守!告诉贺浑鹿校尉,让他停止后退,与我张儁义汇合!” 情急之中,张颌背向两万之军,执刀挥向狼奔而来的公孙瓒大军方向。 部下千余军卒在得到首领的命令后纷纷向西南移动,朝着寨墙守之外守备而去,接着便将整个军阵的脸面都扬向东北方,那正是公孙瓒麾下大军杀来的方向。 令张颌欣慰的是,尽管身后营寨中轰隆的战鼓声仍旧不曾停止,甚至寨墙上也还立着数不清的敌军,但这些王门麾下的军卒并未做出任何攻击的举动……也只有在他将后背转向王门部的时候才终于能够确定。 王门倒戈! 公孙瓒早已策马持枪,于万众之军中压着最精锐的白马义从驱向战场,他要与王门前后夹击这支燕北麾下的兵马。无论王门还剩下多少人都没有关系,只要他的兵马杀至,这支军队便要立溃! 敌军虽有两部兵马,却是各自为战的局势,一部高举着他并不熟识的旌旗和那些似曾相识怪模怪样的铠甲在战场正中迎面结阵,另一部却据守在王门军寨的墙外,面向自己。这不是个笑话,王门的兵只要立在寨墙张弓搭箭登时便能射死他们。 更别说只有那寥寥两千的兵势,于这样的战场上根本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但是……他们与王门并未交战? 当目光能够看清营寨之前,紧锁的寨门在轰隆战鼓的衬托下有些诡异,公孙瓒拧起眉头望向营寨。没有错啊,寨墙上的确立的是他公孙氏的旌旗,那是为何? “王门,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战场上竟随着喊声出现令人惊异的停顿,张颌的军阵没有动,贺浑鹿的军阵也停下了,东面数里外的幽州军营寨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王门!为何不战!” 见并未收到回应,公孙瓒提枪勒马,朝营寨上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再度怒吼出声。他的心里已经知晓发生什么了,可谁愿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还有四万大军,四万! 王门立在城寨上,他身旁的公孙大旗缓缓降下,面容肃然而复杂,甚至带着些许悲哀,咬牙片刻终于猛地拧眉,朝熟悉的白马军阵高声喊道:“公孙将军,恕门不能遵命!” 随着吼声,营寨内传出喊杀之音,千余执意追随公孙瓒的军卒自帐中冲出,转脸便被更多早已得到王门授意的军卒砍翻在地。除了他们,更多的军卒则是不知所措,不知是怎么回事倒戈,不知为谁而战,不知今后如何,更不知此时此刻他能做些什么! 委屈、耻辱与悲哀冲上王门心头,令年近四旬的他双目发红,立于寨墙亲眼看着数百步外公孙瓒在马上的身影狠狠地晃了几下,终于再绷不住,泪水陡然倾下。 “王门匹夫,改日定杀汝祭旗!”公孙瓒口中每一颗牙齿都在颤抖,寒声怒道:“以我之甘霖,孰知饮若鸠酒!撤军,撤军!” 听见背后营寨中的拼杀之音,张颌那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举刀朗声发令道:“我部听令,杀公孙,杀公孙!” 贺浑鹿更是不必说,当下便已率麾下武士奔杀而出,誓要在这易水之北杀出高句丽的威风。 此时此刻,公孙瓒纵然心中万恨也不敢言战,四万大军随着王门的倒戈而土崩瓦解,只余麾下这万余精卒,哪里还能在这里与燕氏决战,当即勒马回头,领军北走。 而就在他刚刚挥师北去之时,那寂静久已的幽州军营寨北门却轰然洞开,为首太史慈单骑持戟奔出如龙,紧随其后的是数不尽的快马弓骑流水般亦步亦趋,一路西北截住去路。 高览与寨门下策马扶鞍,重铠步卒轰隆而行,将战场北面堵得水泄不通。 “张儁义好胆色,我等亦不落人于后,公孙将军……此路不通啊!”46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谷中舞 豺狼在侧,虎啸于前,并没有给公孙瓒留下太多选择余地。 甚至连为了那失去的三万大军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身后奔驰的轻驹撞破三重步卒阵线,飞扬的长戟起舞,首级飞起在身侧,残肢断臂零散于地。公孙瓒根本无法迎战,值得猛然勒马,随后挥鞭疾驰,嘶喊的嗓子发出破了音的怒吼:“全军听令,不要管这些挡路的竖子,向南!向南!” 与此同时,高句丽军猛然扑上,尽管只有两千余人,可他们曾经是高句丽数万大军中最精锐的战士,就算面对数目庞大的敌军也不曾畏惧,又如何能看着敌军在眼前逃跑! 随公孙瓒的吼声在军阵中炸响,扯地连天的军阵向南行去,甚至不需传出军令,便已有数百悍不畏死的壮士冲出军阵,迎着贺浑鹿部句丽营冲杀而去,为大军断后。 “将军,身后敌骑紧追不舍,当如何?” 匆匆间公孙瓒伏于马背疾驰中回首,只见远方极尽目力可见一剽人马紧随在军阵之后,骑射娴熟勇不可挡,不断有部下军卒被仰面射翻。他是骑射的行家,自知在行军转移中被这样的弓骑追逐会是何样的下场,即便仅有两千之众亦教人不敢小觑。 “分出半数义从……拦住他们!” 这话,公孙瓒是咬着牙才说出的,连年征战,他所亲爱的白马义从早已全数皆没,甚至整支白马义从营都灭过一次,如今麾下所剩的白马义从不过只有九百余。 他说出这句话,便意味着四百余朝夕相处的义从将会因此而失去性命! 可是到如今,他们只有南面这一条生路了。走,走到易水河,这些幽州军便再追不上他们……这是公孙瓒心中唯一支撑他的信念。 秋天,秋天他就能再度兴兵复仇! 尽管所有的白马义从都知晓现在转头去拦截那支幽州弓骑便意味着死路一条,可这些义从长久以来都像燕氏宗庙中那些燕氏武士一般效忠于他们的主君,奉上勇武与忠诚,心无二志,似乎为公孙伯圭死去是他们此生最大的骄傲。随着公孙瓒下令,没有丝毫质疑便有四百余骑返身逆着大军行进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冲向踏破阵线的幽州弓骑营! “苍天可鉴!” 正如那些冲向句丽营的幽州军一般,面对数倍的幽州军,他们的力量实在微弱,甚至无法对敌军的阵线造成丝毫的伤害,即便他们是白马义从。 生死之事,存亡之道——战国之后的战争混杂了太多的奇兵诡道,但有些道理是亘古都不会发生改变的。 比方说,有人生,便有人死。 向来公平。 张颌并未主动进攻,他早已下令将整个军阵摆在道中,迎着公孙瓒奔来的侧方结阵……他没有自大到以为单凭己方千人便能顶住公孙瓒部下七千多个狂奔而来的好儿郎。 太史慈那愣头青践踏数百敌军,又与几百个白马义从战到一处;句丽傻子贺浑鹿倒是勇猛,身先士卒凭着两千高句丽王师硬生生拖住近两千个冀州汉子。 是不是战功头筹张颌并不在乎,只要能混个中间再让将军看到自家的本事,将来多带些兵的话……张颌扬着环刀高吼着要部下变换阵形与方向,“拦住敌军右翼两个千人队,杀光他们!” 当最后一个断后的白马义从在长戟翻飞间自马上高高掀起坠在地上时,高览驱使着步卒赶上骁勇的幽州弓骑营。太史慈在战场上像换了个人,挥手将长戟掷给方才战斗中折断长矛的部下,提着战弓拍打战马便要再度冲锋追赶敌军。 正待此时,忽听身后马蹄踢踏,高览叫道:“子义且慢!” 数息之间,高览便上前与太史慈并马,太史慈扬手拭去遮住双眼的鲜血,问道:“将军叫住某,所为何时?公孙伯圭要跑了!” “他跑不了。”高览说得轻描淡写,他看得清楚,公孙瓒现在满打满算不过还剩五千兵马。探手指着与断后之兵鏖战到一处的张颌部说道:“当务之急,子义分一半兵马游曳于张儁义、贺浑鹿部,带人在其后封住山谷退路即可……公孙瓒走不出前方山谷!” 太史慈顺着高览的手臂望去,贺浑鹿作战勇猛却无甚战术,不过兵员众多,那些句丽兵似乎将对燕北的愤怒都发泄到这些公孙氏兵马身上,倒是越战越勇了;不过张颌部可就没那么好的局面了,本来人就少,拖住两千余众已是难得,让其求胜未免强人所难,再无援兵,只怕要惨败而走。 当即,太史慈命部下司马调派半数骑兵奔袭而去,这才不解地对高览问道:“这是为何?” 高览笑了,手指南面道路尽头,目光越过曳旗而走的公孙重重军阵,轻声道:“你听。” 那是易北西乡境内北沙岭的方向,震天的战阵厮杀声中竟有隐隐弦鼓之音传来。太史慈瞪大了眼睛望向高览,“那是,那是……将军?” 方才踏入北沙岭谷口的公孙瓒心中比太史慈更要惊骇,谷内四面八方急促萧杀的弦鼓之音震彻,更有低沉浑厚的战吼成乐夹杂其间,震慑人心,致使军卒不敢踏前,更叫公孙瓒勒马疾呼:“此声从何而来!” 战鼓越来越近,为首的山谷腹地突出一骑快马,马上骑士遍身赤甲亦如从前洛阳北军,满是大汉武士之风,而这骑士手中执着长戈上曳出近丈的红绸战旗却分明在虎与蜼的宗彝章纹旁书着分外显眼的燕字! 就是不识字的看不懂这燕字,整个幽冀又有哪个人不认得象征辽东燕氏的虎与蜼章纹! 紧跟着,便是百余同样衣甲的精悍军士迈着毫无畏惧的军阵将整个山谷堵得严严实实,并持着矛戈继续向前推进。数百、上千。足足向前推进五百步,随着浩大的军乐停止,军卒长矛顿地,气势逼人的军阵停下,这才叫公孙瓒等看见声音的来源。 足足五丈见方的木台由数百健郎轮换扛着前行,高台下备木轮以便推拉,台上置战鼓双十弦鼓五十另有乐手。不过那些闲杂人等公孙瓒并不在乎,他只是将仇恨的目光望向那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左右皆退避让出一条通路的面孔。 那张野心勃勃的脸面,就是化作灰烬公孙瓒都不忘记。 “竖子燕北!” 积攒年逾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汹涌迸发而出,公孙瓒当即高举长枪,便要立取燕北首级于当下! 砰砰! 随着两声齐刷刷的跺脚,燕氏前军军卒稍稍变阵,足足千具有余上好弦的强弩在军阵中露出来,只待发号施令便是千弩齐发,令公孙瓒说不出话来。 燕北微微眯眼,太多情绪在此刻划过脑海,他像在州牧府见到趾高气扬的公孙瓒那时一般,微微拱手,只是这一次稍扬的下巴并未垂下,“燕某……拜见公孙将军。” 轰隆的马蹄声中,太史慈率先赶到,紧随其后的是高览、张颌、贺浑鹿领着大队人马,谷中彻底成为一片死地。 “哼!”公孙瓒脸上青白不定,对着齐出强弩狠狠地瞪着血红的双眼,最终将长矛戳进地上,翻身下马,奋力实则苍白地吼道:“燕北小儿,你今生今世,都杀不死我公孙伯圭!” 燕北正要举刀,却见公孙瓒转身向其身后部众深深揖首,再旋身回头时腰间汉剑便已经出鞘,仅余一道冷光横过脖颈。 “苍天不公,我公孙伯圭,何至今日啊!” 曾兵横四州的幽州骁将,又是如何走到今日的呢? 燕北举起的环刀定住,转而随着这自刎一剑跟着轻松抛在地上,伴着清冽的刀光映出身后橙红色的夕阳,只听公孙军中一阵大乱,四百余白马骑纷纷下马,跪伏在公孙瓒仰面倒下的尸首旁,齐声高喊着公孙瓒的名字掏出佩刀划过脖颈。 曾随公孙瓒而扬名天下的白马义从,亦随其主尽没当场,今日之后世间当再无白马义从。 “《左传》宣公十二年,屈荡曰,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白马义从,死得其所!”燕北仰首向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挥手道:“传令!” 一旁的潘棱满面喜气闻言疾奔而来,拜倒在燕北身侧道:“贺喜主公今日除贼!某这便去将公孙瓒的首级割下,异日呈送朝廷震慑天下!” “哼!朝廷?”燕北哼笑出声,他并不觉得现在的他需要用一颗奋武将军的首级来取悦朝廷。脸上对朝廷的不屑一闪而过,探手将拜倒的潘棱扶起,道:“传令,伯圭已死,欲顺燕某者从军,不欲者由军卒押解出涿郡归降,弃兵者无罪!至于伯圭与这些义从,告诉涿县令徐邈,让他赶制灌木,全军不得损其尸首,厚葬,全部送至辽西公孙故土厚葬!” “厚?”潘棱愣住,但也不敢再问,转头跑去传令。 其实何止是他,那李大目、王当等人皆惊异燕北的决定,阎柔驱马上前翻身拜倒,恭敬地问道:“据在下所知,两军交战已有数年,将军为何厚葬敌将?” 燕北带着快意笑了,甚至狭长的眼眯成一道弯月,张开双臂缓缓上举道:“自中平六年阳乐一战,我等上下齐心,经修武备、富民强兵,所为何事?所为便是有朝一日能厚葬公孙伯圭!” “奏乐!”燕北说罢也不管阎柔是何反应,不知为何仰头带着苍凉而悲哀地嗓音唱出二字,旋即震彻山谷的军乐再起。 蓟侯于谷中舞,万军解兵而和。 “恭送公孙将军!”19646 正文 第一章 开府假节 幽州之事,定矣。 随诸侯公孙瓒的覆灭,曾经兵连四州的公孙氏彻底覆灭。至此,整个天下再没有人能对燕北在幽州的统治权提出丝毫异议。天下有人依然还有人能反对,但他们为什么要反对呢?称霸南方的袁术管不到幽州的事情,掌控朝堂的李傕恨不得让燕北的人缘再差一些能帮他牵制关东诸侯。 人们所说的大胜之威,是有道理的。战争能转移内部矛盾,同样的也能借机整合内部,正如燕北所说击败公孙瓒的根本——上下齐心。 平定公孙瓒后,燕北并未快速向南继续进兵,自领州牧已有年余,幽州各地还未真正统筹至一处。比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去以疲兵折腾冀州,完全统治幽州才是硬理。 带着公孙瓒棺椁自涿郡启程还蓟县时,幽州牧的手令便一道道地传达向各个郡县。 第一时间发出的,是向幽州、冀州、青州、兖州、扬州、司隶发出公孙瓒授首的战果。燕北没有依照旁人那样将敌人的首级呈送朝廷,甚至连奋武将军印信都未交还,只是亲笔书就了一封战报,便将此事陈明。 但事实证明,一封亲笔书信与狰狞头颅所能达到的战果是同样的。 天下震动! 公孙瓒之骁勇精进世人皆知,其虎跃青冀、连战司隶、兵绝平阴的勇猛举世皆晓。其人总不能称作雄才大略,亦杰于一世,早在当今诸侯皆未起之时便已登将军之位,而当时天下所能媲美者,不过董卓、袁术等寥寥数人而已,甚至天下大乱后一度被世人认为是最可能称霸北方的雄主。 而现在,马匪州牧的一封书信,便向天下宣告这个庞大的北方兵事翘楚灰飞烟灭。 这不禁令人重新审视这个居天下之北的年轻雄主。 紧跟者这封震动天下的书信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幽州人事变动。 领过兵打过仗的鲜于银在护乌桓校尉的官职上,屁股还未坐热,便再度领到属于自己的新手令,不过这甚至让他比做护乌桓校尉更加开心。 因为他做了新任辽西太守。 前年为给州府与燕北权衡关系防止裂痕让出幽州别驾一职的赵该被燕北投桃报李,调往上谷郡为太守,这大约是燕北所能给予其最大的补偿。能力上燕北并不担心,先州牧刘虞时代做过别驾,而且非常出色的人,治理一郡即便不利,也不会坏到什么地步。 而担任幽东都督的沮授,同样随着燕北全收幽州而调往蓟县,成为别驾荀悦之外的幽州都督,二人合掌幽州军政。不过二人各有侧重,荀悦主政、沮授主军。 州府同样出现大量变动,鲜于辅调往代郡为太守;程续则至涿郡任郡丞,给沮宗打个下手。紧跟着,便是郭嘉、徐庶与辽东书院学成的郭昕、张敞、孙综等年轻一辈入驻蓟县,组成新的幽州牧府。 至此,这场幽州官场的巨变意味着燕北完完整整地掌握了整个幽州。 “公与风尘仆仆,便急着要召集将官议事,也罢,便议一议。” 幽州府,燕北端坐上首,堂下一干文臣武将……倒是文官居多,麾下大将眼下各驻要地,麹义更是领兵在冀北虎视眈眈,必然缺席,所谓的武官也不过是卑衍、王当还有随同沮授自辽东赶来的雷公等人罢了。 “恭祝主公大胜而还,破公孙于易北。首先,是今年中原各路诸侯的动向。”沮授与燕北携手多年,前番中原道路不畅,一切消息皆经水路于沮授手中,此时他拱手说道:“去岁李郭攻长安,吕布出走;曹操攻河内,河内太守王匡内讧而死,河内遂为并州人张扬所占,布遂投扬,后奔袁术。” “术不容吕布,吕布回投张扬,今春主公与公孙大战之时,辽东收到消息,吕布已为袁绍所劝,领兵北上与袁绍联合,如今屯兵清河国,不得不防。” 吕布,那可是并州虎狼,换了谁都是要防备的。 “袁公路豪杰气概,不容温侯实为正理,哈哈!”燕北干笑两声,他是不乐意提起吕布的名字,温侯这个带有耻辱意味的爵号在燕北看来正好合适,探手说道:“这道消息要告知麹将军,以免措手不及……公与你接着说。” “焦校尉抵达长安,传送回朝廷皇帝对主公的赏赐。”沮授说到这,重重地停顿了一下,看着众将纷纷挑着眼睛等待他说出下文,这才拱手一揖,朗声笑道:“开府前将军、幽州牧、襄平侯,加虎贲、朱弓、斧钺三锡!” 嚯! 整个大堂叫好声轰然炸响,假节开府的前将军,幽州长官州牧,襄平县侯,三锡……这些官职与赏赐,任何一个都可谓是人臣无与伦比之荣耀,而如今尽数加于燕北一人之身,何其荣耀? 随着沮授轻轻拍手,便有人将朝廷一路传送的东西奉上,为首的便是金印紫绶前将军、银印青绶幽州牧印绶奉上,紧跟着还有襄平侯的印信,接着便是数个装满者兵甲物件的木箱被抬上来。 九锡是九种朝廷给予某些拥有殊勋赏赐的礼器,其意义甚至远超官职,尽管没有太多实际作用。 虎贲,是三百朝廷的虎贲卫士跟随身旁,过去在洛阳成中出行有虎贲随行看护是不可多得的殊荣,朝中能退恶者赐虎贲。而现在皇室衰微,大权掌握在李傕的手上,甚至筹谋吞掉焦触部的李傕不可能将自己手中的军士送给燕北,哪怕一百他也舍不得,所以此次送来的不过是京中虎贲卫士的精锻铠甲三百领,以及他们所需要的戟、铩,虽然皆为仪仗礼器,却不能否认兵甲精锐锋利。 朱弓,或者说是弓矢,是一朱色大弓与百支精细箭矢,与一黑弓与千支精致箭矢,得赏赐意为‘能征不义者’。 斧钺,是一玉柄钢斧,长不过两尺好似玩物一般,但同样可用作战阵不过是短了些,而这,意为‘能诛有罪者’。 燕北起先对这次得到朝廷认可的官职极为喜悦,只是看过这三样天下最高级的礼器赏赐,眉头却缓缓皱了起来,问道:“公与,朝廷让我退恶、征不义而诛有罪,是还有话要说吧?” 沮授含笑颔首,轻声道:“朝廷有令,命将军征讨擅自扣押朝廷使节的左将军,袁术!”4689 正文 第二章 巧取豪夺 李傕是个有心计的人啊!只怕传言凉州兵皆蛮勇之辈,多半虚言。 能安抚朝廷百官,可以说是李傕有数以万计的凉州兵马供其驱驰带来的庞大威胁,百官是钢刀加身不敢不从;但是能安抚凉州众将那一个个悍勇桀骜之辈又说明什么呢? 傕之身份地位,不必说与公孙瓒、燕北相比,就连比较麹义都尚且不如,不过是凉州军中一介校尉,却在董卓死后成为凉州十万大军的执牛耳者,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因缘际会,凉州军中一个备受董卓亲待的小小校官,一步跨越数个层级成为大将军以下的京畿将军之首,车骑将军。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倒也不算孤例,但李傕在如此混乱的时局下还能在朝堂权衡各方关系,便不得不说其人是确有才干的。 关东诸侯路遥千里,短时间里他们并没有兵指关西的能力,因而互相倾轧,李傕不过付出些许官职便相安无事;凉州的马腾尽管屯兵扶风,却也认可李傕执掌朝堂的地位,另一位叛军首领的韩遂更不必说,他并不在意中原的时局,欣然领受将军位回了凉州;朝中并州派系人马大多在进攻长安时被清算,留下的也无法对他产生威胁。 而朝中在益州与关中拥有声望的官吏则被李傕所重视,赋闲者启用,官微着重用,直接奠定了关中如今相对稳定的时局。 李傕所最畏者,无非关东。 一开始他是想安抚袁术,不说化为己用,至少要相安无事……然后袁术便扣下了派去安抚的马日磾与赵岐,两个正是李傕重用的关中大族,而且还是德高望重的长者。 二人出仕三十余年,那是与卢植同辈的老者了。也就袁术这么个混世魔王的性子,硬是能把两个上了年岁的老大爷扣住,听闻传闻还时有欺悔。 而关东诸侯,则以袁氏为先,北本初、南公路……余者虽诸侯众多,可成大气候者却无几人。即便是燕北,兵威甚重固然一时之雄,然先天不良,便是灭公孙氏得将军之位君侯之尊,若说最终能令他取得天下,天下诸人尤其中原以南的士人,是当作笑话看的。 马奴可以做将军,但马匪也能取得天下吗? 所以李傕不怕把燕北抬得高,反倒燕氏子越有本事,便越能为朝廷牵制二袁儿,最终得利的还是朝廷! “趁我等与公孙氏战于涿,袁绍的幕僚活动于冀,如今清河国为吕布所屯,隶属袁氏;安平国九县原属公孙,然公孙氏不得人心,郡人倒向袁氏;除此之外,巨鹿郡、赵郡,亦有十一城上悬袁氏旗。”沮授拱手说罢,探手指着北方舆图对燕北说道:“主公,冀州之事,当早作打算。” 燕北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错过了什么,他错过了在公孙氏不得人心时派人前往其占据的土地上与那些宗族、乡老密谈,劝其倒戈。现在好了,袁氏把这事替他做了。 燕北不怒反笑,骂道:“好个袁本初,不懂一兵一卒收尽冀南之地,他想要全占冀州吗?”不怪他恨得牙痒痒,随着沮授挥手而过,冀州各地城池倒戈的速度甚至比传递公孙瓒已死消息的探马还快! “倒也并非收进,将军在冀,亦有人心。巨鹿邬县有吏名时苗,早在公孙氏治下时便私做燕氏旗,只待将军平寇。公孙领兵一走,时苗便在其后翘首以盼,终究势单力孤为县兵所扣,押入牢中;河间有人名沐并,于携家眷西奔将军治下,行至下曲阳听闻将军得胜,持刀入县府陈明厉害,使将军兵虽不至,下曲阳亦易旗为燕!” “此非孤证,冀州多地百姓因郡县易旗而风起云涌,结伴入山者、揭竿而起者成百上千!”郭嘉从冀州麹义部回来,对那里的事情他最清楚,年轻的脸面带着骄傲与自豪道:“君侯冀州之人望,不逊袁氏,只是将军所从者在野,袁氏跟从者当政罢了……目下局势,兵马朝发夕至,城池朝令夕改!” 嚯!竟有人为燕某,藏旗于室;竟有人为燕某,挟刀入府! “还有这样的事情吗?”燕北十分激动,伏案轻叩道:“那还等什么,那个被扣押的时苗,必须要救出来!那个挟持县官的沐并,不可让其孤军奋战,使义士寒心!” “传令麹义,向下曲阳派遣千五百援军,再以一部兵马至邬县,责命其县释放时苗,易旗燕氏,否则大军杀到鸡犬不留。告诉他们两个,燕某会重,不,他们是义士,不能这么说。便告诉他们,燕某必不辜负吏民之意,必不将战祸遗害百姓……传各路兵马,张颌作战有功,升校尉,给其一月募足营兵,六月渡过易水,取河间国易县和他老家鄚县屯兵据守;王门弃暗投明,仍旧让他做常山相,但兵事要交由校尉赵云所领。” 说到这,燕北顿了一下,他在考虑赵云能不能完全收拢那三万常山军,末了随意地说出一句,“姑且一试吧,让子龙收拢常山兵心,另外盯着王门的治政,若其搞出什么废政、污政,子龙可自行将至押解至蓟县。” “张敞为书院诸多先生称道,谓之文武双全,我且给你做巨鹿代太守,民生武事一并交由你,若做得不好燕某非但会撤下你,还要治你的罪,你可知晓?” 今春幽冀起大兵,公孙瓒募卒九万充实兵员,取尽冀西北青壮,农田全都瞎了。现在虽然是晚了些,但若亡羊补牢尚能让冀州燕北治下不至于颗粒无收,如若不然,到了秋季新取的冀州诸郡将又是一场饥荒。 “命麹义领兵进驻安平,赵郡、中山的事不用他管,先屯堂阳,伺机取信都屯兵……待兵马调度合力,派人给渤海袁绍送一封信,临近农时燕某不愿与其交兵,让他绝了染指巨鹿的心思,安平国信都以东,燕某可以给他几座小城。告诉他,想要什么要来与燕某说,不要自己伸手拿不该拿的,下一次便剁了他的狗爪子!好好的四世三公怎么把自己活成伯圭了!” 交代完这些事宜,燕北起身轻松地笑了。 “传令前将军本部万军,我们去邺城逛逛!”本部众将闻言轰然叫好,燕北快要走出堂外才突然转头回来似笑非笑地指着笔吏道:“韩文节是故友了,先给他传信一封,燕某要去看望他,教他不要怕。”46 正文 第三章 渤海之刀 袁绍收到燕北的书信时,渤海南皮城中正在举行宴会,为长子袁谭加冠成人。 而除了加冠,也有因燕北、公孙瓒鹬蚌相争,袁氏夺取渔利的庆祝。 袁绍一向是不喜奢华的,自出奔洛阳上东门之后,他已有许多年不曾这样开心。任谁都想不到,燕北与公孙瓒这两个生地不过隔着一条大辽水的幽州豪杰,居然会积攒如此多的愤恨,以至于甚至根本不必撩拨便能打作一团不死不休。这甚至让袁绍觉得自己先前派遣郭图谋害刘虞是个错误的决定。 原以为燕北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空掌了些兵马,聚起山间群盗,成不得大气候。那成想在幽冀之间的战争中,燕仲卿居然始终稳稳地压着公孙瓒一头,战争以外的狠历更令人印象深刻。 燕北与公孙瓒这两个身在局中的人瞧不清楚,可袁绍与他的幕僚们,可是洞若观火——燕北与公孙瓒交恶,早年间的裂痕暂且不提,归结根本不过是公孙瓒的傻弟弟伙同玄菟公孙度打算一同进兵辽东郡。 仅仅是个打算,随着渔阳田豫只身将公孙度刺死,倒燕之战土崩瓦解,人家公孙越可是连辽西郡都没走出去! 燕北硬是能在还师辽东时没有一点动作,憋足了劲一战克定辽西,顺势将势力扩大至幽东数郡不说,尽杀辽西公孙氏及其宾客满门。 如果说袁绍在公孙瓒之死中看出什么倪端,那便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燕北从人畜无害地率军经过严防死守的辽西郡时,从心底里就没给公孙氏留下活路。 后来的布置,袁绍同样看得清清楚楚。恍然间被州人举为州牧,燕仲卿却没做好做州牧的准备,整个幽西对他的势力来说一片空白,从这一点上来看袁绍认为燕北仅有雄才并无大略。如果不是当时渤海郡与公孙瓒交战的话,那便是公孙瓒最好的北上时机,可惜被渤海的战事拖住,才给了燕北暂时安定州郡的可乘之机。 接下来,想把涿郡搬至冀州的公孙续死了,死在燕北的屠刀之下……后面的战事,更为清晰。 可是现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啦! 尽管前方传回公孙瓒已死的消息,尽管公孙瓒去岁兴起大兵突袭渤海甚至最近时距离南皮城只有一百里,但那都过去了。这片土地上最凶残的敌人公孙瓒,死在燕北手上。而死前公孙瓒聚起十万大军,受困于幽州狭长地势的燕北又能集结到多少人马呢? 便是胜了,只怕也是惨胜罢了,这对袁氏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郭图一路向西走过,所经之地郡县纷纷倒戈挂起袁氏的旗帜,算算时间,现在郭图应当已行至邺城,只要说服了韩馥交出冀州牧官印,整合冀州军民,区区幽州……不在话下! 可是偏偏,每当喜上眉梢,便总有恶客搅局! “主公,城门外来了一队精骑,执前将军印信言说是燕仲卿的使者!” “燕北的使者!”袁绍本靠坐榻端着酒壶随乐曲缓缓摇晃,头脑中想着冀州与周边各路诸侯的复杂关系,突然听到燕北使者前来着实被吓了一跳险些失态,楞了一下才坐正,满面雍容缓缓道:“他们有多少人,过来做什么呀?” 传信的使者撇撇嘴巴,那燕北使者远道而来能做什么啊?瞧您这话问的,反正看上去并不像是来进贡的! “回主公,一行二十余,皆兵甲齐备精骑大马,不曾携礼品……属下以为,多半是传来书信吧,是放他们进城还是赶走他们?” 赶走他们? 你可真能想! 早在讨董时期袁绍就知道燕仲卿是个什么成色,天老大他燕氏要和地争老二的角色!那可是位对四世三公袁氏名门多有不屑的主儿……说来也怪,宗族有时有庇护之名,有时也会蒙蔽人的眼睛。有时袁绍也会想,若他没有袁氏名门的这个出身,是否那些出身底层的草莽便更能接受他一些。 今天赶走燕北的使者,明日那浑人带着自己的马匪杀过来怎么办? 当然了,这种不提气的话只能装在心里是不能说出来让手下气短的,袁绍轻蔑一笑道:“燕氏子尚且知晓礼节派遣使者,我又怎能失了礼数,无论何时且先听其一说。” 部下文武闻言称是,撤下歌姬舞伶,静待燕氏使者。 气度装的再好,外交这种事终究还是强弱硬道理,否则便是有三寸之舌怕也提不起勇气,袁绍麾下诸将显然俱是知晓此道理之人,各个坐得大马金刀,一派壮武气度中,堂外有侍卫唱名道:“前将军、幽州牧、蓟侯燕仲卿使者到!” 话音一落,堂下走进个并不高大的身影,甚至在幽州那等天下之北的地方单论身量不过下等,区区六尺五寸长短的年轻人笑着迈步走进堂中。尽管其人身量低矮长相平庸,气度却着实不凡——颌下胡须精修美髯,衣着并不华贵没有丝毫饰物甚至还比不上渤海一介小吏。可就是这么个人,在淳于琼、颜良、文丑等勇武之人的逼视下竟是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来,甚至带着笑脸像逛自家后院一般将在座袁氏部将看个通透,末了才抬头对袁绍高高地拱拱手,笑了。 “奉我主前将军之命,在下辽东人孙综,拜见袁公。”孙综说罢随意地左右瞟了两眼,带着笑意再度拱手道:“为袁公贺喜。” 孙综是辽东书院邴原出色门生之一,擅长交谈,便被燕北选为此次出使袁绍的人选,也算是对他的历练。 袁绍笑了,问道:“燕将军使节居然也会为袁某贺喜吗?还以为他从不知何为尊重长者……敢问使者,喜从何来啊?” “孙某不知。”孙综回答地极为自然,摊手道:“袁公不必挂怀,在下视诸君在如此灭顶危急之际仍旧聚饮欢宴,自然是有所喜事,故而随口一说。” “大胆狂徒,岂敢戏弄袁公!”孙综的话音刚落,下首一雄武之将便跳出案几,腰间环刀半出寒光凛冽,凶神恶煞不是颜良还能有谁,“莫非我渤海之刀不利?” “啧啧,原来这便是渤海之刀,在下一时失言,还望这位,这位将军不要见怪。”颜良骤然抽刀将孙综吓了一跳,就连身子都跟着闪了一下,然后才拱着手一副歉意的模样说罢这段话,正待颜良达到目的将环刀归鞘时,才慢悠悠地疑惑道:“渤海之刀虽利,不过你知道幽州公孙伯圭,他是不是也像阁下一般夸耀武勋,曾言白马天下无敌?”89 正文 第四章 孤陋寡闻 什么渤海之刀,作为使者的孙综可不买账。 作为辽东书院最出色的学生,所思所想甚至所见所闻也就要比旁人多上一些。整个北方,早在燕氏与公孙氏交战之前,五路诸侯的分析便十分明显。燕北、公孙瓒、袁绍、张燕、韩馥,这五个影响北方格局的男人,都拥有自己忠心的部下与或大或小的土地统治权。 但这里面,并没有人看好韩馥与张燕,韩馥性情偏软,是老派庸碌士人的代表,若是时局安定,兴许尚有安民之功,但在如今这样分崩离析的大争之世,没有进取之心,冀州牧这样的官职对他来说仅仅只是累赘而已,迟早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至于张燕,能在各路诸侯的夹缝间率领十余万黄巾余党、百万贫苦部众求活于太行大山之中,其人之雄才不可忽视。但同样与之对等的是他身份带来的局限,未在讨董时期将自己带给天下的印象转变,仍旧是与白波贼、南匈奴一样亦兵亦匪的军势,便使他失去统治更大地方的实力——因为没有人才。 真正能成为冀州之主的,只有三个人。 如今公孙瓒已死,剩下的便是袁绍与燕北了,二人各有优势。燕北所掌握的,是在北方经营数年之功,当旁人还未看出天下崩乱的倪端,辽东郡便已建立书院、铁邬、矿山、屯田,种种举措都快人一步,何况完整接手刘虞留下的幽州,奠定如今兵力强盛、粮草充足、武备精锐的基础。数次在冀征战,在乡野中下层黔首拥有无人可及的拥戴。 而袁绍拥有的,是庞大的政治潜力,诸如四世三公的出身、颍川士人的追随,各路诸侯与士人间的人脉,这都是燕北所比不上的。但潜力就只是潜力,若不能转化为实力,袁绍同样比燕北弱了不止一筹。 袁绍发挥潜力的契机,便是冀州。 在得到冀州之前,说什么渤海之刀! 我家主公起兵于易水之北,十九骑杀出如今幽州之主,可从未听到他吹嘘什么辽东之刀,你们渤海之刀算个屁!有幽州之刀锋利啊! 呛啷啷! 伴着孙综的话音一落,那貌若凶兽的颜良手腕一动,孙综甚至都看不清他的动作,雪亮的刀锋便已架在脖颈上,只听颜良冷笑道:“初平元年,本将见过你家主人,便是对袁公,亦多有尊敬,岂容你这黄口小儿再次放肆!” 孙综拍着脑袋想起燕北来时亦曾提到这次会面,那时他对袁绍十分尊敬,甚至若不是早年投了刘虞,都有投奔渤海的心思了;不过还提到后来讨董时与袁绍相见,也曾提及了……与袁绍在酸枣的会盟,令主公很失望。 对袁绍的认识,便是一个越来越失望的过程。 其人有大略,比起进取更懂妥协,有些时候那是政治的艺术,但在当今天下,连朝廷尚朝不保夕,一手政治的艺术玩儿的再顺溜,有什么用? 孙综轻轻捏着刀锋挪开脖颈,一瞬间的惊恐令他背后毛发皆张,冷汗渗出额头,抬手擦拭额头,长叹口气抚者胸口道:“还当这位将军是像与幽州开战,原来只是想杀孙某,真是骇煞某人啊!” 颜良面上木了一下,环刀斩也不是,收也不是,竟是僵在搬空,口中喃喃道:“杀你与开战,又何不同?” 孙综没好气地白了颜良一眼,寒声怒道:“知晓没区别还不把刀收了!” 在孙综看来,这一趟就是耍威风来的,虽然他胆子小……其实某种方面来看,孙综的性情与韩馥有几分相似,即是怯懦,可又好斗,爱逞个威风,一不小心玩脱了就能将自己小命儿留在渤海。 但他来之前就已经想通了。 祭告天地、拜见父母、走访亲友一个都没拉下,这趟便是回不去,也没什么遗憾——这位幽州说客,就是抱着必死之决心来的,就算死在渤海,也要梗着脖子死。 因为他得到了燕将军的承诺,今日他死在渤海,来日渤海为他陪葬! 双方的敌意,在初初会面的一刻尽数显露。 都卯着劲要打上一场呢。 这一下颜良真是被将住了,他能因为面前这个黄口小儿以幽州军之威胁便收回环刀吗? “颜将军且将刀收了吧,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况且如今并未交战。”袁绍似笑非笑地说出一句,接着对孙综敲打道:“使者也不要耀武扬威,就是你家将军当面,尚且要对袁某行礼……开门见山吧,燕将军派使者前来,所为何事?” 听到袁绍出生,颜良这才‘哼’出一声将环刀收回,一声不吭地坐回到案前。说实话,他们还真不能杀了孙综,可以扣下、可以好生招待,但唯独不能杀了。 且不说这很有可能会召来燕北的大军进攻,关键是今日杀了燕氏的使者,来日谁还敢再向他们派遣使者? 瞧见正主发话,让孙综楞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活下来了! 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拱手说道:“既然袁公这么说,那在下便开诚布公了。我家将军不愿见到冀州生灵涂炭,今年公孙瓒兴兵十万,冀北各地都没了青壮,田地荒芜,我家将军打算休养生息,所以派在下来告诉袁公,不要向安平国以西派遣使者策反那些郡县,否则来之不易的安宁便被打破。正如袁公麾下将军不畏一战一般,我主燕氏的部将,亦急望以诸君项上人头为晋身之资!” 不等袁绍说话,孙综便接着说道:“若袁公同意,我主愿将安平国信都以东观津、武邑、武遂三城;河间国莫县以南东州、成平、乐城三城,共六地交给袁公治理。这不可谓没有诚意,我幽州十万带甲……” “十万?哈哈哈!”下首谋士许攸朗声而笑,拍案道:“若燕氏与公孙交战之前,说你们有十万带甲,许某尚且有三分相信,可在战后还有十万带甲,莫不是燕将军把我等都当作傻子吗?” “战前我主在幽西兵马不过六万……可在战后,是确确实实的兵甲十万,甚至还说少了!”孙综一撇嘴,用有些鄙夷的目光望向袁氏谋主,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美髯,皱着眉头惊讶道:“难道阁下不知,易水之战淹死三万公孙军的是我主之乌桓援军,幽州汉军分毫未损?难道阁下不知,中山相战场倒戈,将三万大军尽交我主?” 说到这,孙综痛心疾首地向袁绍行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连抬出指向许攸的手都带着颤抖。 “袁公,您的谋士何以孤陋寡闻至此啊!”21089 正文 第五章 酒解千愁 邺城,东汉以来冀州第一大都市。自大乱以来,魏郡有民七十万,而四十万定居在四水纵贯养活的邺。在曾经的洛阳被摧毁后,这里便说是北方第一大都市也不为过。 “无论是幽州广阳郡的蓟县,还是并州太原郡的晋阳……浔水、沔水、涉水,三河灌溉,西依太行南临大河,文节兄可知,这是一块宝地啊!”城南的瓮城上,郭图背着右手自行在前,身处左臂好似要将远处那滚滚大河攥在手中一般,挥手对韩馥说道:“就是咱们颍川,也不能和这儿相比啊!” 郭图方至邺城,韩馥派佐吏前去接待,显然这几日的游玩令郭图心情大好,言语间颇有指点江山之感。韩馥在其身后慢悠悠地踱步,闻言轻轻摇头,随后笑道:“魏郡再好,却也比不上家乡,只是短短数百里,却是有家不能回。” 韩馥的脸上带着疲惫之色,当年自洛阳受董公提拔,本以为前来冀州是大展身手的时机,可谁,谁知道,唉。 三年五载,物是人非。 离洛阳那么近的颍川,还能回吗? “文节兄何必如此悲观?”郭图眉眼带笑,却也被韩馥的话说的僵住了脸,无趣地抿抿嘴,缓缓摇首感慨道:“是啊,有家不能回。不过我等颍川人,未尝没有归乡之可能啊!” 韩馥看着郭图片刻,笑呵呵道:“公则是为袁公做说客来了?” 这人与人的际遇,着实不同。同样是面对公孙瓒,韩馥心知难与公孙为敌,蹉跎年逾仍旧是文节兄;可袁绍却凭着硬抗公孙瓒的攻势,打着打着便成了袁公。 韩馥抿着胡须,看模样自己若想被人称作‘公’,是要等到一把年纪啦! “图虽为说客,但这也着实是为文节兄所虑……且不说我等昔日汝颍旧识,如仲治、子远等人皆在袁公麾下,单论文节比之公孙伯圭如何?” 韩馥面色一窒,他如何能比肩公孙瓒? “袁公依一郡之地与公孙伯圭相争数年,若非有你这座大粮仓,伯圭焉能占据上风?”郭图说的话很有道理,令韩馥暗自点头,若没自己的支持,公孙瓒又从哪里招募到数万军士?自然是面露骄傲,但念及此处,转而又眯着眼睛望向郭图,便听郭图哈哈大笑道:“文节兄放心,那只是权宜之计,不但我等知晓,袁公亦知晓的,你文节兄不也一样为我等提供兵粮吗?” “兄长不必多虑,图只是让文节兄稍加思虑,若袁公提兵来攻,邺城墙高而兵众,可挡。但可挡一月,还是二月?迟早有一日是要被攻破的。”郭图颇为惋惜地摊开两手,安慰地看了韩馥一眼,道:“文节兄也知,当今之计,各路诸侯风起云涌,袁公若要立于诸侯之中,冀州,是重中之重。若战祸将临,我等皆为熟识,为何不将战祸避免?” 说着,郭图招手,便有侍从搬来坐榻,其顺势坐于城头,取下随身酒壶小酌一口,带着些许感慨之意看着韩馥道:“文节兄满腹经纶,于冀州文治之功是谁都比不上的,正如图所说魏郡是个好地方,但当目光望向其外,却只能令人遍体生寒。西有黑山张燕与南匈奴,百万之众信马由缰;南河内张扬与兖州孟德,虎跃鹰扬南征北讨;更不必说,北面那位逼得公孙伯圭把剑自刎的燕仲卿,难道文节兄愿意像伯圭一样,尸首被架在军乐台上送回故乡,万军哀歌送葬吗?” “燕仲卿一世之杰,公孙瓒没于其手亦是极尽荣哀,那场在辽西的丧礼配得上白马将军的称号。可扪心自问,兄长真打算在当今天下大乱之时,在这强人环伺之地,做个据土称霸的……诸侯吗?” 我想当个屁诸侯!王八蛋想当诸侯! 韩馥被郭图的话压得透不过气来,一把夺过他的酒壶仰头灌下一口,接连咳嗽数声,瞪着被酒呛得通红的眼,道:“韩某能如何,能如何啊!” “好端端的,你们要讨董!韩某的冀州牧便是董公抬举,可你们都要我出兵,找我要兵粮,否则回过头来便要打我,好,我不能不给!他公孙瓒要讨袁,兵粮不足土地不够,好,韩某也给!你袁绍反过来要讨公孙,无兵无粮,好我也给!到头来……还是要杀我。”韩馥狠狠地咽下口水,挥手推开想要来安抚他的佐吏,歇斯底里地对郭图喊道:“都要杀我,我能如何!” 我韩文节一世不曾害人,可上苍何其薄耶? 是匹夫无罪啊! “不如,让出冀州,州牧交给袁公来做。”郭图眼看一壶酒被韩馥饮尽,也不见怪,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府邸、田宅、钱财、珍宝,该是文节兄的分毫不会短了……” “韩某不要什么田宅府邸,我就问你,没了孟津那一万兵马,你还会在这里与我好言相劝吗?”韩馥深吸口气,眼中泪水溢出,“交出冀州,韩某人,还能活吗?” “怎么不能活!” 郭图猛地一下便从坐榻上起身,瞪着眼睛说道:“文节兄,你若让出冀州,袁公感激你还来不及,如何会杀你?他非但是渤海之主,也还是天下名士,又怎会做出如此恶事!” 韩馥面色变了又变,或许正如郭图所言,他韩文节本身就不是个诸侯,这纵横捭阖的诸侯之事,他玩不灵。 “韩某别无所求,只愿解去州牧之职后,能得一闲散官职聊以养活妻儿,苟全性命。若袁公能许我此诺,这冀州……”韩馥的眼中带着巨大的哀伤,越过城池外抽出新芽的广袤田地和那些劳作的农人,最后深深地望向远方几乎与原野连成一片的大河滔滔,失落道:“那便让……慌什么!” 正待此时,一伍冀州军卒慌慌张张地自城墙上奔跑而来,连头盔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拜倒在地回首指着北面张着嘴愣是说不出话来,连着吞咽两口口水这才喘着大气道:“府,府君,上万兵马北来,旌旗扯地连天,军乐地动山摇!北门外有精骑十余,言说,言说前将军燕仲卿,携酒两坛拜会韩公,酒,酒名解千愁!” 89 正文 第六章 杀郭公则 燕北一路南行,尽览冀州大好山河,可是越走,便越为韩馥感到难过。直至上万大军兵临邯郸城,都不曾出现过冀州兵的探马,甚至就连距离邺城不过两条大河阻拦的邯郸城上还有熟识燕北的守军,当场换了大旗,吏民箪食壶浆以迎接。 百姓只知燕氏、公孙、袁氏三家而不知真正的冀州之主韩馥……真正能受到冀州府掌控的地域,只有半个魏郡了。 州牧当得还不如个太守,韩文节大约也是天下独一份了。 鉴于韩馥已经这么惨,所以燕北不是来逼他出让幽州牧的,在他看来只有懦夫才需要逼迫如今的韩文节交出州牧印信……谁是冀州牧,这事还重要吗? 燕北这个幽州牧已经封出三个冀州的太守,那又如何?百姓认同、州郡信服,何况那些土地在燕氏大旗的笼罩之下,天底下还有谁管得着吗? 所以来的路上他顺道让人提了两坛酒,他确实是领着一万多兵马出幽州遛个弯,顺便寻韩馥喝两杯。 “燕将军,只是喝个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 虽然北门外那队骑卒传话中那句‘韩公’叫到了韩馥心坎儿上,可当他见到幽州军在天地间连成一道黑线的身影,响彻原野的幽州小调被弦鼓萧管奏出震天动地的节奏时,仍旧提心吊胆。 他在孟津渡驻扎了一万劲卒,而眼下的邺城,只有一千四百守军,比起城外越来越多的幽州兵将,显然不够看。 “韩公,本初又派人来你这儿当说客了吧?趁着我和伯圭兄打仗,从屁股后头把冀州十几座城池全策反了,挂着他袁家大旗可是过了把瘾,这事也就他做得出来了!” 燕北远远地望见城门楼前韩馥那虚头把脑的模样,踱马几步,见城上守军没露出什么弯弓强弩之类的兵器,这才在典韦、太史慈的保护下放心大胆地驱马至城下七十余步,对城头拍酒坛扯着嗓子喊道:“我知道你被袁绍烦得不轻,这不,就来给你解愁了,上好的冀州酒!” 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嗓子冒火的燕北掏出水囊饮了两大口,抬头等着城上韩馥反映,就见城上韩馥与一人说些什么,边上城头又登上不少士人模样的朝韩馥身旁聚拢过去,料想应当是冀州府的官吏。 “若只是饮酒,便是传书一封叫韩某去幽州都可,何必统帅大军兵临城下?” “找你饮酒是临时起意,走到邯郸才想起来,但这也不是假话。至于领兵,我是怕吕布和袁绍趁冀州空虚来打你,冀州不能落到袁绍手里。”燕北挤着眼睛满面无奈地看向左右,这他娘韩文节的谨慎劲儿又来了,燕北就差拍着胸口信誓旦旦了,朝城上问道:“韩公,我若是来抢邺城、抢魏郡,我至于连石砲都不带来?” 燕北哪儿知道进个邺城这么难,本以为韩馥看到他过来会很高兴呢……哎呀呀,这真是令人失落。 其实他哪里知道,这都是因为城头上有个郭图,这个来自袁绍麾下即能统兵作战又能出谋划策的颍川士人给韩馥把魏郡、冀州东南西北各路诸侯分析了个遍,还全是站在敌人的角度上分析的,韩馥心里能不打鼓? 何况劝说韩馥交出州府印信原本已接近功成,突然燕北领着幽州军出现在邺城之下,能让郭公则心里没防备?何况人家郭图对燕北敌意可大着呢! “燕将军之兵也凶也强,可就算将军带来了石砲,难道我冀州军便是泥人了吗?”城上郭图眼看韩馥又一次心动,连忙上前扶着城垛对城下大喊道:“阁下既有心冀州,那便放马来攻吧!” 燕北抬眼瞧是韩馥身旁那人开口,心里琢磨此人怎么比麹义的性子还要狂妄,难道在战胜公孙瓒之后,燕某还是随随便便一个郡校尉、都尉就敢轻易言战的吗? 强压下心头不悦,燕北拱手问道:“阁下何人?” “在下颍川郭公则,见过燕将军。”郭图方才说罢,便听燕北在下面当即问道:“郭公则,你不是在袁绍部下,何时投了韩公?” 郭图闻言一笑,侃侃而谈道:“在下并未另投文节兄,只是携我主诚意与文节兄结盟罢……” “竖子郭图!你为何害死刘公!”郭图话音未落,燕北拍马一声暴喝,指向城门楼,道:“子义射死他!” 燕北语调转变仅在瞬间,就连身旁太史慈都反映慢了片刻,接到命令当即提弓捏箭扬手便是一箭射出。可惜是燕北先前的暴喝使郭图有了准备,一箭射来连忙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羽箭差之分毫地命中其头上冠带,打落发髻。 转眼间一箭未中,两军气氛却骤然间紧张起来,燕北身后接天连地的军阵轰然而动,城上不过千余的守军亦连忙取出兵器,一时剑拔弩张,就连城头上的韩馥都吓得躲到城垛之后,高声喊道:“燕将军这是为何,为何突下杀手啊!” “文节兄!刘公遇害前,袁绍曾派人前往州府言说欲立刘公为帝,后来再派使者前来,刘公身死后我将其使扣下,听说刘公死前郭图曾进入蓟县,事发后隐秘逃走……我找他很久了!弑杀恩主之仇不能不报,文节兄且为我缚住此贼丢下城来,燕某感激不尽!” 韩馥哪里敢相信,前一刻还对自己讲述其主袁绍德操如何高尚是士人的天下楷模,转眼便被燕北捅出一件暗自授意刺杀汉室宗亲的罪过,这吓得他将惊骇的目光望向郭图,却见其隐于城垛下朝自己快步走来,吓得接连后退,直至潘凤挡在身前才终于敢出口气,却实在不忍郭图就这样被燕北杀死,带着颤音对城外喊道:“燕将军,蓟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 “不斩来使,他郭公则是谁的使,燕某与袁绍交战了吗?这仅仅是燕某与郭公则的战争,冀州牧若不愿助我,便叫你的士卒都闪开,燕某得罪了!”话音一落,燕北抽出腰间二尺玉斧朝着邺城挥出,高声道:“造破城槌,进攻邺城,杀郭公则以祭刘公在天之灵!” 战鼓响,军乐起。89 正文 第七章 马首是瞻 郭图远比韩馥要决绝的多,甚至由不得他不决绝,因为城下有个为取他性命不惜攻城一战的疯子。 短时间内,郭图已尝试过数个方法,从进谗言让韩馥驱赶燕北到欲挟持韩馥强行守城,但当这些想法都无法付诸行动后,他决定跑。在整个邺城守军都没反映过来是怎么回事时,郭图已经借由几名侍从的保护一路逃到城下,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邺城大营。 任何时期的策反,都要做两手准备,一来由上至下的策反、二来是由下至上的策反。 邺城守军中的军侯朱汉,便有足够的反韩之心,现在……该是他为自己寄望谋求的利益付出忠诚的时候了。 而作为平庸之辈代表的韩馥,身处于如此漩涡中尚不自知,眼见城下燕北挥动玉斧兵马大动,尚要转头与郭图商量对此,翻过身来看着身旁空地诧异道:“人呢,郭,郭公则呢?” “府君,郭图跑了。”潘凤瓮声瓮气道:“他刚才想抓你。” 韩馥揉着脸,不知如何自处,边听身旁一州中八尺官吏道:“府君,为今之计幽州军不能挡,不如开城放其入城,但要与其协定大军屯于城外……至于郭公则,由我城中守军劫杀,交与燕将军,唯有如此,可保州府。” “田元皓你又想到对策了?你是典学从事,不是田将军!”韩馥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猫突然炸毛,瞪着两只眼望向田丰,接着才长叹口气,命左右按田丰所说去封闭四门抓捕郭图,看也没看田丰的表情,扶着城垛高声喊道:“燕将军息怒!不要攻城!郭公则逃下城去,我这便派人将他捉来!” 燕北回头望了一眼城上,让典韦喊道:“我家将军只等一刻!” “韩某请燕将军入城,静候消息!”韩馥喊得嗓子冒烟,却不敢假手旁人,只得高声疾呼道:“只是城中狭小,容不下万众之军啊!” 燕北闻言顿了一下,轻轻点头,他知道韩馥这是怕了,随着典韦高声应答,其后的潘棱踱马快步上前道:“将军,属下先入城,接管北门城防与街市!” 燕北笑了,潘棱别的不行,可这种亡命徒式的忠心与勇气十分讨好。 随着令旗招展,潘棱领本部两千余各式兵甲的悍勇之辈昂首阔步开至城下。这大约是燕北麾下唯一兵甲不齐的营了。他们投奔到自己麾下都不知多少年,兵员补充了数次,制式兵甲州府却一直没有调拨……不过说实话,潘棱这部军卒的兵甲还不错,远超郡国兵,甚至在早年辽东兵中各营人马还算好的,至少王当的本部就比不上。 一伍便有两副铁甲,剩下最少都是皮甲,甚至有的什带着八个铁胄。他们身上有高句丽人的甲、乌桓人的刀、乐浪的檀弓,乱七八糟分门别类,虽然看着不够整齐,但没有谁会怀疑这支军队的战力。 就在燕北坐骑踢踏,仰头看了一眼邺城门上的字,踏入城池时,邺城之内由郭图煽动而起的叛乱,开始了。 …… 城南是邺城大营的方向,而厮杀之音,便是自城南响起。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燕北刚刚入城便有厮杀之音,这将韩馥吓得暴跳如雷,连忙让潘凤前去城南,随后便跑到燕北这边拉他上城,急忙道:“燕将军,快随我登城,你可不能在邺城里出事,不然韩某跳进大河也洗不清了!” 处处听到城南传来的喊杀声,也确实令燕北吓了一跳,摆手制止韩馥的举动,燕北侧耳向城南听着,片刻之后展颜笑道:“韩公不必忧虑,动静不小人却不多,郭图大约就在那了……子义,代我为韩公剪灭叛乱,将郭公则首级取来,这一次,莫再跑了他!” 韩文节不知兵势,可燕北足可称为身经百战,哪里还会怕这等小阵仗,说罢便朝着韩馥与诸多冀州府官吏拱手后微微颔首,张手说道:“诸君不必惊慌,不过是些阴暗的勾当,我们不必管他,去喝酒!小小蠢贼,反不了天!” 得了燕北命令,一旁追随的太史慈抱拳领命,临走前与负责守卫的典韦交换眼神,随后提着玄弓策马而走,一声呼喝,行进的阵形中便奔出数十弓骑策马疾走冲向城南。 两个诸侯身后的冀州眼神中尽是赞叹,自己家中除了叛乱,可惊慌失措的韩馥与指挥镇定的燕北高下立判,教些许有心的官吏面色灰暗感到失望。 且不说燕北是敌是友,更不必说他不过是个马匪出身……可若这天底下的诸侯都是这般模样,自家的州牧,还能成吗? 看者在燕北派人向南之后仍旧心有余悸的韩馥的背影,冀州众从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在对方脸上看出了前途无望。 韩馥尚且不知部下已因自己的表现而离心离德,小心翼翼地观察了燕北半天终于确定他不是想借此时机趁乱把自己干掉,这才放下心来兴高采烈地打马前驱引着燕北一行往州府官邸行去。 “燕将军前来,怕不是单单饮酒吧?其实韩某想清楚了,无论阁下还是袁公,冀州……交出去,我不攥在手里,何况,攥也攥不住。”韩馥仰头灌下一碗冀州酒,失意地仿佛被兵灾踏坏田地的老农,无可奈何地抬起一根手指道:“韩某只有一个要求,将军若应下,冀州,韩某拱手相让!” 这倒是让燕北有些意外了,定神看了韩馥两眼,这韩文节不糊涂,只是胆子小了些。他没有心急地问韩馥那个要求是什么,开口说道:“袁本初用一张嘴劝得冀州十几座城池倒戈,不过现在那些城池应当都悬燕字旗了,文节兄是韩公,燕某是认的,但袁本初何许人也,他敢称公?” “我不要这冀州牧的官位,治政燕某亦不插手,州府照旧。文节兄仍旧掌魏郡官吏任命,甚至其余郡县若有合适人选亦可告知燕某,魏郡现今应有万余兵马吧?募足一万五,由文节兄亲信统帅,保卫郡中,兵粮由州府出,燕某概不插手……但冀州牧,只能是文节兄,不可再思假手旁人之事。” 说到这,燕北笑了,对韩馥说道:“文节兄不会在背后害燕某,但旁人就不同了,燕某此来并未是为夺冀州,而是保冀州不为吕奉先、袁本初所得。” “韩某一世不曾害人,却怕为人所害。”韩馥满面的心酸,探手指着身侧跪坐的少年道:“燕将军,这是韩某之子韩谦。” 正在此时,堂外太史慈昂首阔步而来,一手持玄弓,一手提人头而来,拱手将首级照着燕北的指使放在饮酒的案几旁,抱拳行礼后坐于位中。 向燕北行礼的韩谦被血淋淋的人头吓得面色苍白抖如筛糠……那死不瞑目的首级他认识,前日还在府上向其行礼,不是郭图还能有谁? “今天下大乱,便是各路诸侯亦朝不保夕,韩公没错,被袁氏所害的刘公亦没错。错的是这不分对错、不便善恶的世道。”燕北端着酒碗转头看向郭图的首级,饮下一口酒液幽幽道:“没有诈力,便是善人,活着都成了错。” “谦儿跪下!”吓得发抖的韩谦当即跪在地上,韩馥抬手指着韩谦,随后收敛衣衽对燕北拱手道:“请燕将军收谦儿为假子,冀州,唯将军马首是瞻!” 正文 第八章 曹操征徐 燕北万万没想到,邺城之行给他带来了个儿子,而且韩馥还是一副不收下义子就没完的架势,令他哭笑不得……韩谦不过比他小七岁啊! 虽然表面上,他的沉着冷静比这个见到头颅吓得发抖的少年强上不知多少倍,但心里还是很难接受猛然间有一个快要加冠的义子。 韩馥的想法他能摸清,这个冀州牧是被周围如狼似虎的诸侯吓坏了,甚至对自己,更怕。 冀州近畿各路诸侯,河内张扬实力不强未必能真正威胁到邺城;南匈奴的栾提于夫罗与白波军、黑山众俱没有称雄之志;真正能对邺城造成威胁的也就只有幽州和渤海了。 而袁绍为名声所累,有些事并不是他想做就能做的,另外一些呢,也不是他不想做就能不做的。反倒是燕北,即不在乎恶名又有广袤的地盘与兵马,行事百无禁忌,最为危险。 文节兄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句谶言之上——虎毒不食子。 燕北在北方力克宿敌公孙,出尽风头,而在中原黄河以南,亦有英杰锋芒毕露,这个人并非虎踞淮南的袁术,而是早年间败仗无数的兖州牧,曹操。 历经平兖州黄巾、战青州刘备,曹操早年喜读兵书的沉淀得以成为兵事上的才华施展,如凤凰涅槃。 去岁,袁术摇动群盗大军北进,联南匈奴栾提于夫罗与徐州陶谦合兵,剑指陈留欲击破曹操这道袁绍背后的铜墙铁壁,继而饮马黄河直面袁绍一统中原。 这是一场庞大的战争,单单袁术军便联合了汝南群盗、南匈奴栾提于夫罗、徐州陶谦、青州刘备,当然也少不了冀州公孙瓒。如果不是幽州路途遥远难以协同,再加上公孙与燕氏之间尴尬的关系,这将会是除了曹操、刘表、袁绍之外整个关东诸侯的战争。 只不过,这次庞大的军事行动失败了,公孙瓒大军突袭袁绍,成功为袁术阻击可能出现在兖州的冀州援军,但袁术本部慢了一步,襄阳刘表趁机发兵逼近南阳截断袁术的粮道,使袁术四路大军难以汇合。率先出兵的陶谦屯兵发干,最先为曹操所破,旋即再败刘备,回师在匡亭与之大战。失去军粮的袁术军士气低迷,被曹操狠狠地抽了一个大嘴巴子,溃不成军。 紧跟着袁术回师寿春,守将陈瑀竟不让袁术进城,这才有了袁公路退守阴陵转进九江,接着东征西讨扫平周边的虎虎生威。 相较而言,击退袁术的曹操自然是一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模样。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踌躇满志的孟德收到一条来自徐州的消息……曹家老爷子在陶谦的土地上,死了! “阿翁享了一世的福,到头儿却受如此大罪。善终,不好吗?”曹操萁坐在煊赫的州牧官邸,下牙咬着上牙,眉头紧皱神色即是悲哀又充满不善,“荀彧,我想问问陶谦,善终,不好吗?” 这座官邸经受数十年风吹日晒,前后修缮数次,最近一次是兖州牧刘岱那会儿,可如今兖州换了主人。 曹操觉得冤啊,老头儿本就没几年好活了,桓帝时期就做了司隶校尉,到如今早就是高寿。可就这末了几年,偏偏在泰山被陶谦麾下的兵给劫了。 “劫财,便劫财嘛,杀人做什么呢?”曹操呲着牙一字一顿说的极其缓慢,仅仅一句话便好似失去全身的力气,长长地吸了口气,面上的神情复杂地变化着,巨大的悲痛混着泪水从眼眶溢出,像个孩子。 “他们,把我,把我曹孟德的阿翁,像屠宰牲口一样捆起来,杀了。” 在这条消息传至兖州之前,曹操有许多事要他担心,并无外人以为的打遍天下无敌手之踌躇满志,反倒陷入更深的担忧里。 他和袁绍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在他是东郡太守的时候,为袁绍保卫侧翼,像弟弟侍奉兄长一般。但他们的关系发生变化,早在诛杀宦官时便显现倪端,至后来的讨董,更是如此,他们的志向与谋略似乎总是无法像年少抢新娘时那般一拍即合。 而且曹操自身在兖州政治上各种混账,使州中有不少反对的声音,正是焦头烂额之际,袁绍又传信来让他杀死张邈。 他哪里能去杀张邈啊!当初可就是张邈一边喊着他叛贼曹孟德,一边把兵马给他驱驰、把城池给他屯兵,现在反过头来杀张邈? “传令,全军缟素,发兵徐州。” 曹操站起身来只觉头晕目眩,说罢停了很久,这才接着说道:“屠徐州,屠徐州,他陶谦令曹某丧父,曹某要让他忧惧而死!” 屠徐州? 曹操因为丧父而在官邸中大发雷霆,令那些佐官都不敢近身一步,荀彧有些迟疑地问道:“孟德,屠徐州?” “对,屠徐州!文若不要劝我,这一次,不听劝!” 荀彧看着曹操微微摇头,并没有要劝他的意思,而是问道:“不给袁将军写信?” 曹操顿住,没有说话。 三日后,曹操告诉家人若他回不来,便去投奔张邈。随后,兖州之兵尽起,征讨徐州。 收到消息的陶谦也召集自己的援军,向青州刘备派出快马骑手传递紧急消息,一时间天下处处成危。而这一年,正是困厄于清河国的吕布之幸。 因为曹操自己做的混账事,杀了不少兖州士人,致使其与兖州士人关系破裂,其中便有一人名为陈宫,与曹操离心离德,借此时机将目光转投大河之北清河国中的吕布。 这正是吕布一生中最困厄的时候,他不明白,明明是他在长安刺死董卓,那些名士都说他是为天下除去罪人的英雄,更不必说顺带还为袁绍袁术复了灭门之仇,怎么袁术就不愿接纳自己呢? 到了袁绍这里也是一样,虽然让自己在清河国屯兵,可实际上却是首当其冲地夹在燕北、曹操、刘备这各路兵马正中间,无论是谁来打,都是第一个挨打的哪一个。 这种不信任的感觉令他疲惫……早知道今日,从长安离开时他就该把王允拽出来,至少能给自己出出主意! “吕某要不要派人去燕仲卿那试试运气,到底有过饮酒的情谊,兴许会比跟着袁绍好吧?” 吕布喃喃自语着,便收到一封来自兖州东郡的书信,信上的署名,是陈公台。 趁兖州空虚,邀他去做兖州牧!2 正文 第九章 知己知彼 有一个人欢喜,便会有另一人愤怒。 曹操怒而兴兵攻徐州,陶谦心中滋味自是不好受,曹孟德不是旁人,就连袁术都被一巴掌抽到九江去,何况他也不是没和曹操打过,单凭徐州一地能挡?连带着刘备都是抱着必死之心统帅兵马踏上前往徐州的路。 刘备救徐州,又何尝不是救他自己。随着公孙瓒兵败身死,北方的平衡被打破,气同连枝的青徐二州根本无法对抗渤海与兖州的攻势,只能抱团取暖。 而在更北方的冀州渤海郡,一骑快马攥着书信飞奔过南皮城繁华的街市,一路高呼着‘军情急报’直至马蹄踏上官邸台阶方才滚鞍落马,脚步尚未停稳当便撞进府邸。 在东海之滨的渤海郡最繁华的南皮城,屹立着如此一座车骑将军府。 “禀车骑将军,青州眼线急报,刘备提兵助陶谦去了!” 密报并未直达袁绍手上,而是被袁绍麾下首席谋士许攸取得,连忙出府一路奔向城外校场——燕北派来的使者像一柄刀子狠狠戳破车骑将军的自尊心,甚至比被公孙瓒数次击败更为疼痛。 尽管袁绍笑着在宴请燕北使节三日后亲自谈笑风生一路将其送出渤海郡境,但在那之后谁都看得出来,袁绍总是待在校场,废寝忘食地操练他那支在南皮城北挡住公孙瓒之攻势的大戟武士。 主公尚且如此,整个渤海郡上下大为精进,所谓主辱臣死啊!因为他们不够强大而使得袁绍向北方那个马匪低头,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更像是烙印心头的耻辱。 古语云,知耻,后勇。 “刘备出青州了,嗯……倒是聪明人。”袁绍缓缓摘下镶玉鎏金兜鍪,未擦拭面上汗珠,只是取过侍从递上的水囊饮下两口,随后转向许攸说道:“青州各地太守心向何地?” 名望与人心,很多时候是强大的兵器,甚至胜过十万军卒。从东汉朝廷走向乡野的这些诸侯很难不去相信不战而屈人之兵,甚至在袁绍看来各地太守亦不需讨伐,因为那些人总要寻找靠山的,而他的渤海,就是这些士人最大的靠山! “除了北海相孔文举,皆心向袁公!”许攸面上扬起骄傲的神色,尽管他们苟全于渤海一隅,但四世三公的名望亦非空谈,诸如刘备、公孙瓒这等仇敌,为何他们从来不敢大举发兵攻打,反而必须留下超过半数的部下镇守地方,就是因为只要他们调走了兵,转眼那些郡县便会另投袁氏! 不过,也有人例外。 “袁公,青州须臾之间便可易旗,但东莱郡,才是重中之重。”许攸的言语带着首席谋士一贯的自信与决断,“东莱靠海,早在燕仲卿经营辽东之时便依靠海外诸岛经营多年,其船队自最早的辽东汶县,后来沓氐,如今又有乐浪浑弥、占蝉四处水寨,海外诸岛各处屯兵补给,若海上要塞固若金汤……袁公欲得青州,必先封锁东莱,消息传不出去,三五月后入冬,待明年燕仲卿反映过来,青州之事已定,木已成舟,便由不得他了!”b4 “子远的意思,非但要陆路遣一部兵马入驻青州,亦需派遣船队自海上封锁东莱,甚至,击退燕氏水军?” “并非击退,车骑将军。”许攸轻轻摇头,神色狠辣,开口缓缓道:“是击沉,击沉燕氏在东莱、在南北长山岛、在大黑岛各处水寨整备的船队,不走漏风声,同时袭击同时击沉,斩断其与东莱郡的联系;派遣船只打燕氏旗号向沓氐、汶县传信,水火无情啊将军,重洋之上突然掀起大风大浪,摧毁几十条战船,也不在意料之外吧?” “子远,这是兵行险着。” 袁绍在渤海有近百条船,不假;想击沉燕氏留驻东莱与海外三岛的几十条船、千余军卒,不难; 但问题是一旦走漏风声意味着什么?燕氏在去岁单单汶县水寨船艇便有两百余艘,其中还有百余十余丈的战船,更不必说统合沓氐、乐浪几处水寨后的全部战船与水卒……那是能够直接自海上沿袭渤海腹背的,一旦走漏消息,海岸近畿的盐池、铁监将会被辽东水军肆无忌惮地横扫。 袁绍确实怕燕北,但怕的不是燕氏在陆地上千里有余的广袤土地与数以十万计的精兵劲卒,再强大的军士要想攻破一座座城池,也不是旦夕之间能做到的。袁氏之忧,忧在海上沉沉浓雾里乘风破浪的战船! 感受到袁绍的疑虑,许攸亦不敢确定,所谓的谋士,大多数时候只是探讨解决问题的思路,而并不承担责任。一旦主公不想承担这个责任,便无计可施。他说道:“在下去与幕府诸君,议出可行之策?” “不必再议了!”袁绍摆手,扣上华贵兜鍪重新走向校场,昂首阔步走出近丈,转过头来回首说道:“发兵吧,命淳于仲简率颜良文丑二将于河间国信都一带重重布防,防范走漏消息燕氏之反扑,另调水军突袭东莱,扫平诸岛燕氏水寨,至于青州,我亲自去!” 袁绍的身体在倒退,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带着从前不曾有过的坚定道:“尽管危险,夺取青州却值了!燕氏敢攻我南皮,袁某便遣一大将渡海拆汶县攻辽东,擒其家眷破其根基!迁至青州重头来过!” “便是有无双之权谋,亦难敌两手刀兵。子远啊,我一直在想,那孙综不过辽东僻土一介庶人,燕北亦不过马奴出身的叛将,何以在车骑将军幕府肆无忌惮颐指气使;孟德不过吾弟,何敢称州牧屡次拒我之命……袁某想明白了,是因为他们的兵马强盛呀,四世三公又有何用?反倒成了孔文举说公路,冢中枯骨,那是骂我袁氏俱为志气低下之辈呀!” “醒了,醒了!那个燕氏的说客,孙综,敲醒了袁某的妄自尊大。然我辈亦不可妄自菲薄,知己,方可知彼!”袁绍终于转过身去,“燕氏停战,并非是不想战,今年不战明年不战,后年,也总归是要一战的。既然早晚一战,何必等他恢复元气,东莱郡,我袁本初取了!” 正文 第十章 渤海水战【先别订阅,明天修改】 有一个人欢喜,便会有另一人愤怒。 曹操怒而兴兵攻徐州,陶谦心中滋味自是不好受,曹孟德不是旁人,就连袁术都被一巴掌抽到九江去,何况他也不是没和曹操打过,单凭徐州一地能挡?连带着刘备都是抱着必死之心统帅兵马踏上前往徐州的路。 刘备救徐州,又何尝不是救他自己。随着公孙瓒兵败身死,北方的平衡被打破,气同连枝的青徐二州根本无法对抗渤海与兖州的攻势,只能抱团取暖。 而在更北方的冀州渤海郡,一骑快马攥着书信飞奔过南皮城繁华的街市,一路高呼着‘军情急报’直至马蹄踏上官邸台阶方才滚鞍落马,脚步尚未停稳当便撞进府邸。 在东海之滨的渤海郡最繁华的南皮城,屹立着如此一座车骑将军府。 “禀车骑将军,青州眼线急报,刘备提兵助陶谦去了!” 密报并未直达袁绍手上,而是被袁绍麾下首席谋士许攸取得,连忙出府一路奔向城外校场——燕北派来的使者像一柄刀子狠狠戳破车骑将军的自尊心,甚至比被公孙瓒数次击败更为疼痛。 尽管袁绍笑着在宴请燕北使节三日后亲自谈笑风生一路将其送出渤海郡境,但在那之后谁都看得出来,袁绍总是待在校场,废寝忘食地操练他那支在南皮城北挡住公孙瓒之攻势的大戟武士。 主公尚且如此,整个渤海郡上下大为精进,所谓主辱臣死啊!因为他们不够强大而使得袁绍向北方那个马匪低头,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更像是烙印心头的耻辱。 古语云,知耻,后勇。 “刘备出青州了,嗯……倒是聪明人。”袁绍缓缓摘下镶玉鎏金兜鍪,未擦拭面上汗珠,只是取过侍从递上的水囊饮下两口,随后转向许攸说道:“青州各地太守心向何地?” 名望与人心,很多时候是强大的兵器,甚至胜过十万军卒。从东汉朝廷走向乡野的这些诸侯很难不去相信不战而屈人之兵,甚至在袁绍看来各地太守亦不需讨伐,因为那些人总要寻找靠山的,而他的渤海,就是这些士人最大的靠山! “除了北海相孔文举,皆心向袁公!”许攸面上扬起骄傲的神色,尽管他们苟全于渤海一隅,但四世三公的名望亦非空谈,诸如刘备、公孙瓒这等仇敌,为何他们从来不敢大举发兵攻打,反而必须留下超过半数的部下镇守地方,就是因为只要他们调走了兵,转眼那些郡县便会另投袁氏! 不过,也有人例外。 “袁公,青州须臾之间便可易旗,但东莱郡,才是重中之重。”许攸的言语带着首席谋士一贯的自信与决断,“东莱靠海,早在燕仲卿经营辽东之时便依靠海外诸岛经营多年,其船队自最早的辽东汶县,后来沓氐,如今又有乐浪浑弥、占蝉四处水寨,海外诸岛各处屯兵补给,若海上要塞固若金汤……袁公欲得青州,必先封锁东莱,消息传不出去,三五月后入冬,待明年燕仲卿反映过来,青州之事已定,木已成舟,便由不得他了!” “子远的意思,非但要陆路遣一部兵马入驻青州,亦需派遣船队自海上封锁东莱,甚至,击退燕氏水军?” “并非击退,车骑将军。”许攸轻轻摇头,神色狠辣,开口缓缓道:“是击沉,击沉燕氏在东莱、在南北长山岛、在大黑岛各处水寨整备的船队,不走漏风声,同时袭击同时击沉,斩断其与东莱郡的联系;派遣船只打燕氏旗号向沓氐、汶县传信,水火无情啊将军,重洋之上突然掀起大风大浪,摧毁几十条战船,也不在意料之外吧?” “子远,这是兵行险着。” 袁绍在渤海有近百条船,不假;想击沉燕氏留驻东莱与海外三岛的几十条船、千余军卒,不难; 但问题是一旦走漏风声意味着什么?燕氏在去岁单单汶县水寨船艇便有两百余艘,其中还有百余十余丈的战船,更不必说统合沓氐、乐浪几处水寨后的全部战船与水卒……那是能够直接自海上沿袭渤海腹背的,一旦走漏消息,海岸近畿的盐池、铁监将会被辽东水军肆无忌惮地横扫。 大家先别订阅这章,明天修改了再订……今天实在太困,第二章要明天写好再发,最后一天全勤出此下策,望海涵,多谢! —— 袁绍确实怕燕北,但怕的不是燕氏在陆地上千里有余的广袤土地与数以十万计的精兵劲卒,再强大的军士要想攻破一座座城池,也不是旦夕之间能做到的。袁氏之忧,忧在海上沉沉浓雾里乘风破浪的战船! 感受到袁绍的疑虑,许攸亦不敢确定,所谓的谋士,大多数时候只是探讨解决问题的思路,而并不承担责任。一旦主公不想承担这个责任,便无计可施。他说道:“在下去与幕府诸君,议出可行之策?” “不必再议了!”袁绍摆手,扣上华贵兜鍪重新走向校场,昂首阔步走出近丈,转过头来回首说道:“发兵吧,命淳于仲简率颜良文丑二将于河间国信都一带重重布防,防范走漏消息燕氏之反扑,另调水军突袭东莱,扫平诸岛燕氏水寨,至于青州,我亲自去!” 袁绍的身体在倒退,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带着从前不曾有过的坚定道:“尽管危险,夺取青州却值了!燕氏敢攻我南皮,袁某便遣一大将渡海拆汶县攻辽东,擒其家眷破其根基!迁至青州重头来过!” “便是有无双之权谋,亦难敌两手刀兵。子远啊,我一直在想,那孙综不过辽东僻土一介庶人,燕北亦不过马奴出身的叛将,何以在车骑将军幕府肆无忌惮颐指气使;孟德不过吾弟,何敢称州牧屡次拒我之命……袁某想明白了,是因为他们的兵马强盛呀,四世三公又有何用?反倒成了孔文举说公路,冢中枯骨,那是骂我袁氏俱为志气低下之辈呀!” “醒了,醒了!那个燕氏的说客,孙综,敲醒了袁某的妄自尊大。然我辈亦不可妄自菲薄,知己,方可知彼!”袁绍终于转过身去,“燕氏停战,并非是不想战,今年不战明年不战,后年,也总归是要一战的。既然早晚一战,何必等他恢复元气,东莱郡,我袁本初取了!” 正文 第十一章 东莱失守【国庆快乐!】 尽管有所预料,战争的开始还是要比所有人想象中来得更快了些。 田豫的船队乘风破浪自辽东汶县启程之时,渤海水军吕威璜领战船四十余,走轲小艇无算,组成庞大舰队抵达东莱近畿,近乎摧枯拉朽地突袭黄县海岸,抢占港口,数艘燕氏战船在少量士卒的操控下驶离海岸,却被更多的渤海水军围攻而上,凿沉战船。 十余艘燕氏战船为渤海水军缴获,投入封锁黄县的使命,接着在燕氏战船的带领下二十余艘渤海战船乘风破浪进击南长山岛,掀起海面上滔天战火! 黄县燕氏守军甚至来不及组织抵抗,停靠在港口的战船便沉的沉抢的抢。屯在黄县的两名军侯甚至措手不及,他们效忠的前将军在旬月之间方才与渤海袁车骑议和,整个海面他们除了徐州陶谦再无敌人,而徐州的战船根本不敢开到青州范围,许多人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清楚,便糊里糊涂地做了刀下之鬼。 接连数次冲锋,他们所需面对的敌人远远超过他们集结的数量,失去战船挫伤锐气的黄县水卒全无斗志,由军侯率仅剩的六百余人撤入黄县城池固守,凭借城池之利倒是打退了敌军几次冲锋,火急火燎地派出探马朝冀州报信……再没有谁比传信骑卒更为惊惧,方才不过出东莱北至乐安国,便见各处要道尽是渤海的袁氏大军行进,当惯了水卒的他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钻入林间连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当骑卒再踏上前路时,他回头望向东莱郡的方向……袁氏大举进攻,恐怕黄县的那些袍泽,是守不住了。 远在邺城的燕北先收到的是曹操之父死在徐州的消息,接着便是曹操大举兴兵攻打徐州,扬言要屠尽徐州父老。燕北的确有所动作,不过他并未料到袁绍会有如此胆识先取东莱。 邺城大营,燕北急招各路兵马的传信骑从,命人誊抄地形图数份,那份地图赫然是冀南与兖州东部的地图,这段时间对他而言是休养生息最好的时机,各路诸侯都被手上的事务拖住,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来撩他的虎须,可他却能借此时机做许多事了。 近日以来,燕北一直留滞邺城处理他的事务,凭着强记的天赋与麾下各个能吏的才能让他就算治理二州都并不困难,每日早间与傍晚各地的书信案牍送至面前,其余时间则有时操练武艺又是推演战局,更多的时候……则忙着饮酒作乐。 黑山张燕派来的使者是他的老熟人,罗市。跟随罗市一同来邺城做客的,还有黑山校尉杨凤等人;而远在河东的白波军,亦派来使者李乐,带来白波谷与南匈奴正统的敬意。 世人皆有所求,燕北需要的遇事时一支像乌桓人般能够为其而战的兵员,树敌颇多的黑山、白波、南匈奴则是为了结个善缘,寄望于有朝一日可以在北方没有后顾之忧。 就当下局势看来,毫无疑问击败公孙瓒之后的燕北是北方最强大的诸侯,余者无论黑山还是白波,虽说不上是仰仗其鼻息,但若想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交好燕氏,便已经成为必须的交往。 燕北曾以为这世间抉择总有千万种,做不成诸侯便做将军,做不成将军还能退求其次据土自封,或是像从前安心做个富家翁。但有时却又不是这样,有些道路一旦踏上,便再难以回头,有些事并非不愿去做便能不做的。 风尘仆仆的骑手渡过大河穿过平原,叩响邺城的大门,穿过一切艰难险阻进入燕北的堂上,开口便是满堂皆惊。 “将军,东莱,东莱失守了!” 一时间燕北都尚未反应过来,东莱?短暂的错愕后才想起在青州还有一郡属于他,那是太史慈的家乡,青州东莱郡。面无表情被旁人误以为是高深莫测古井无波,可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失态,东莱郡如何会失手,整个茫茫大海谁能与他庞大的船队相抗? “怎么回事,慢慢说,细细说,我听着。” 传信骑手满心委屈,在见到燕北之后庞大情绪化作泪水汹涌而出,让这个在辽东汶县长大的幽州汉儿涕泣横流,一五一十地将渤海军自海岸突袭,摧毁抢夺他们停驻在黄县港口的全部战船,接着在海岸上接连挫败仓促集结的黄县驻军,最后把他们逼进城池里占据全部的乡野这些战局部署和盘托出。 还有他传信路上的所见所闻,数以万计的渤海兵马渡过黄河扑向缺少防备的青州各郡,甚至还亲眼目睹青州郡县开城放渤海军入城,接着城头便挂上那面令人憎恨的袁氏大旗。 “都在算计啊,清河吕布算计着兖州曹操,兖州曹操算着徐州陶谦,渤海袁绍算计着青州刘备,都在算计。”燕北端起的镇冰的精致酒器悬在半空,转头对席间韩馥、罗市、黄龙、李乐等人苦笑,缓缓放下酒器道:“还算计着燕某。” 袁绍这个进攻的时间,挑选的太过精准,时日已过八月,尽管正是炎热时节,但眼下幽州各地都已经开始越冬筹备,赶制冬衣被服、加固屋舍,再过上一个月便是农忙。在这个时候开战,他至多能打三个月的仗,无论想与不想,都会被寒冷的冬季制止。 何况其水路共进,若非传信骑卒运气够好,只怕等他收到消息已经快要进入冬天了! “我知道了,你且坐下用些饭食,稍后梳洗风尘,好好在咱的大营里睡上一天一夜。阵亡袍泽的仇,我来报;他们的遗孤,我来养。青州的事有我,不必担心。”燕北闭上眼睛仰头缓缓吸了口气,伏案说道:“传我将令,问问高将军,拆了南皮城要多久?” “召集众将议事,传令全军整备,命赵云与王门领常山卒两万南下屯黎阳,叫孙综持我印信去一趟徐州,告诉曹操,冤有头债有主,要为老父复仇去杀陶谦,徐州百姓何辜?” 正文 第十二章 徐徐图之 曹孟德要屠徐州,管不着燕北什么事,何况他和陶谦还有血仇在身,巨马水没杀了陶谦是他运气好,下一次战场相见燕北照样也要杀了他。徐州的百姓要被屠,实际上也管不着燕北什么事,路遥千百里,天底下人这么多,总是他管不到的。 但燕北要管。 没拿下中原的曹操,才是好曹操啊。和陶谦一起对抗曹操的刘备,燕北希望他们三个打到地老天荒,谁也别死了,谁也别输了。 公孙瓒死后,袁绍打东莱前。这段时间足够让燕北弄清楚许多事情,比方说,曹操屠徐州是单纯的报父仇吗? 当然!当然大部分是为了复仇。 燕北收到曹操要屠徐州的消息时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无论曹操的动机是否单纯,都要制止……这是制止曹操得到徐州、扩大地盘成为天下第三个拥有二州地盘之诸侯的唯一手段。 简单,有效。 曹操被鲍信等人推举为兖州牧,随后的施政受到本地士人的强烈反弹,以至于除了抵御外敌之外近乎毫无建树,只靠着几个颍川智囊帮助施政。那么他打下徐州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徐州本土的士人同样会带给其强烈反弹;战火会毁掉徐州今年七成的收成;紧跟着便是层出不穷的叛乱与几十万饥肠辘辘的灾民。 燕北是很愿意给曹操带来麻烦的,甚至比解决袁绍带给自己在东莱郡的麻烦更加热情。 更何况,拿东莱一郡换冀州全境安定再加上陈留郡这个添头,值啊! 太值了。 燕北打的算计就是曹操不会同意,甚至理都不会理会自己派去的使者孙综……所以在孙综走后他还派人给宋总送去一封密令,因为这密令是不能叫韩馥、黑山、白波等人知晓的。 ‘操不允,则传徐州郡县,燕某将攻陈留为其民复仇。’ 曹操同意了,徐州他便拿不下,拿下了也烫手;曹操不同意,燕北便有了攻打陈留的借口。 更何况无论他同意不同意,燕北轻飘飘地派个说客去聊几句话,徐州百姓便能记住远在北方的燕将军之仁德,这是多好的事情? 如果以后会与陶谦一战,说不准会有百姓箪食壶浆迎燕师呢! “袁本初派兵进青州,渤海水师坏黄县港口,围我千余士卒于城池,南北长山岛、大黑山岛多半也已失守。目下我军有张儁义校尉部屯于渤海之北的河间莫县,高将军屯兵信都,麴将军屯兵巨鹿……议一议,如何在三个月收拾河北之地,都说说吧。” 三个月,尽收河北之地? “将军这……” 阎柔耐不住性子,开口却发现老资格的辽东众诸如王当、李大目,还有潘棱等人皆未开口,就连郭嘉徐庶这两个偏将军、裨将军的幕僚都不说话,自己开口似乎有些唐突,话便噎在口中说不出去,便听燕北笑道:“且说。” 阎柔这才细细思虑后说道:“属下唐突,还望将军勿怪。属下绝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论地域,将军有幽州之广、冀西之阔;论军卒,将军有十万带甲且挟乌桓鲜卑之利,皆远胜袁绍。可渤海虽是一郡,却好似一州,其渔盐、铁监,皆不逊辽东,袁氏经营久已、施恩亦是久已。目下我弱地强,宜今日一城、明日一县,缓缓蚕食徐徐图之,望将军明鉴。” 燕北随着阎柔的话脸上扬起笑意,抬手道:“有见地,大善。” 但说完之后,却没有顺着阎柔的话去说,而是转而望向其余众人,等待他们的意思。单凭阎柔此次进言,燕北便决定今后对其委以重任。 潘棱笑起来无比地憨,仨月吞并河北,这幽州和冀州合在一块不就是北方了?好家伙,若能成真,自明年开始他们君侯可就过河都不用舟了! 王当和李大目更不必说了,他们和潘棱一样,头脑里想的基本上都是与战局无关的事情。他们不指望自己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也知道燕北没指望他们破敌之策说个一二三。 要他们陷阵杀敌,抱着必死的决心那是家常便饭,可若要他们去想什么‘破敌之策’,未免是强人所难了。 郭嘉拱拱手说道:“将军,阎司马说得有理,徐徐图之是稳中求胜,渤海虽可比一州,但袁氏治下城池不过双十之数,便是一城一地三月亦是足够,唯一的难点,在于其督淳于琼所率颜文二将屯于武邑的那支兵马罢了……至于清河吕奉先,不过是首鼠两端之人,未必会真为袁氏与我等死战,何况他也盯着曹操呢。” 郭嘉说到这就笑了,这么想来曹操真是不容易,陶谦和刘备合伙准备和他在徐州打一仗就算了,燕北和吕布还都算计着他……这几个邻居,真是没个好东西! 不对,袁绍对曹操还是很好的。 “武邑的淳于琼?那是先帝时的人物了,燕某还在边境上作匪,人家就是朝廷八校尉,不可小觑……调麹义和高览一同对付他!”燕北眯着两眼,淳于琼和颜良文丑这三人,即便击败公孙瓒让他变得有些狂妄,却也绝对不会小瞧了他们,当即挑出自己部下最得力的大将,随后说道:“潘校尉,你领本部前往巨鹿吧,那里多山泽,你的部下熟悉地势;王校尉前往常山,守备常山中山一带。眼下冀州粗定,燕某最担心的并非对外作战,而是兵马调动后郡县动乱,你们要代我多多弹压。” 二校尉领命应诺,又召来传信军卒道:“对了,去向高将军传令时找到太史校尉,让他在与淳于琼战后带本部回邺城。青州是他的家乡,东莱的事于子义而言怕是切肤之痛,等扫平了袁绍镇守渤海的这支军队,和我一同去青州走走。” 这话虽说的是走走,可难道还真能是走走那么简单? “行了,都下去吧,该出征的出征,该调动的调动。”燕北挥手屏退众人,端起冰碗却发现早就化成一碗水,不由莞尔地再度放下,口中喃喃道:“汶县水寨,应当也知晓了吧?” 正文 第十三章 烧船夺旗 渤海郡经历去岁与公孙瓒一役后,郡中所剩军卒不多,仅余两万还是有过去在各郡募兵的底子在,此次突逢青州大变,袁绍带兵入青,勇气不易下。 两万大兵聚拢一处,尚可支撑一场会战。可若是将兵卒调往各方,分并而行,很有可能首尾均不得兼顾。 渤海要守,青州要占,若有一个不慎稍有差池,便是渤海守不得、青州占不得的局面! 袁绍又何尝不是在赌。 目下于他而言,已再无万全之策。西北与燕氏争锋,袁氏落了下风,就算今年燕北体恤农时不愿开战,可明年还能不打吗?就算明年不打,他便是依靠一个渤海郡耗到后年,又有何意义? 拖下去时间越久,他反倒越没有与燕北做对的本钱。 与其被钝刀割肉,不如跳出冀州,狠狠地争上一场! 渤海军打着袁氏旗号伴着烈日炎炎渡过大河,突进青州各郡……没有任何悬念,袁氏的名头令那些各地县尊郡府大开城门,任由袁氏驻军,没有发生任何战事,袁氏之旗便扎便青州每一座城池,就连孔融的北海郡也不例外。 至于东莱,更是早就被袁氏水军清剿一空,黄县城池在袁绍进驻北海的三日前便被攻破,守军在城破后突围,三百余燕氏军卒四散于乡野之间,大约留给他们的只有成为盗匪一途。 接管青州,远比想象中要顺利的多! 短短十余日,青州尽复于袁氏手中,可供袁绍驱驰的兵卒便多了七千有余分散各地。这是天大的喜讯,因刘备仅仅是青州刺史,何况青州官吏大多为本土士人,对刘备的出身并不满意,没有太多郡县倒向他的统治,何况刘备在青州也谈不上是统治。他就像个拥有土地的将军一样,像公孙瓒,没有太多治政的余地。 各地的郡兵,都掌握在太守都尉手里,刘备真正能驱驰的也不过只有平原国而已,穷兵黩武的平原国有兵八千余,刘备还不忍全部带走,留下两千守备郡国,提领六千兵马前往徐州,路上经过北海时孔融又送其三千兵马,这才算凑到了九千军士。 而青州剩下的军卒,自然都进了袁氏的口袋。 袁绍初至青州顾不上别的事,先是将五千兵马屯在黄河两岸把持渡口,防备走漏消息后己方渤海军能有一条退路……袁绍赌的很清楚,他不是赌能不能胜过燕北,这事他心知,面对地域、人口、兵员、财富皆胜过渤海的燕氏,他是很难取胜的。 他赌的是燕北在今年冬季之前不知道自己攻取了青州。 一旦渤海边衅开启,淳于琼等便要缓缓后撤,哪怕舍弃渤海都没有关系。以青州换渤海,袁绍是赚的。如果有足够的气运,冬季之前不开战端,坐拥青州后修养整个冬季,来年也能在冀州与燕北争上一争! 西面的兖州他是不担心的,就算如今与曹孟德关系不再亲密无间,可他们仍旧是天下诸侯中关系最为亲近的两人,就算没了上下级从属,仍旧是至交好友,还走不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退一万步说,便是真到了那一步,也不会有谁不宣而战。 南面的徐州更不必说,刘备与陶谦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来青州寻事……孟德贤弟的成长,不可小觑。不知不觉,当年那个在洛阳设下五色棒杖毙蹇硕叔父的愣头青已成长为兵锋所向尽数披靡的名将,执掌兖州的诸侯。 “人之际遇,玄乎其玄呐……这,便是辽东的战船吗?” 袁绍策马黄县港口,望着海岸上停泊的庞大战船,颔首轻笑,辽东匠人心灵手巧,造出如此战船。“今日落得袁某手中,必叫其发出光华!” 五艘近二十仗的斗舰横绝海面,与走轲相比何其庞大,何况其中工艺便是比起过去洛阳匠作造出的河船也不遑多让,更兼得辽东巨木材质良好,性能上要更胜一筹……这样的战船,渤海虽也能造的出,但终究被木材的资质限制住,木料有限,造一艘便少一艘。 渤海有船舰百余,却大多是河船,海船几乎没有。这也是心气志向的问题,袁绍从来就没考虑过向北或是向东,突出中原的打算,他要的是统一河北后南下中原;可燕北就不同啦,辽东是他的家乡,也是幽州汉人与外族接壤最多的地方,土地带给他血脉里最深的影响便是偏安一隅之思想,想要偏安,便要将周边敌人扫净。 相较而言,海外的夷族比汉人更危险。 辽东没有河船,全是海船。 这些在燕北手中普普通通的战船,于袁绍而言,却是能够扫向幽州在海外诸岛水寨的利器! 东莱一战,令渤海的水军校尉吕威璜扬眉吐气,此时颇有表功之意地对袁绍道:“袁公,此战我渤海水卒获其长船十余,短船数十,扫其南北长山岛,大黑山岛水寨,破敌数千之众,可叫其辽东水军元气大伤啊!” 袁绍闻言颔首,吕威璜所言不虚。辽东郡海船甚盛,听他们渤海的间使在辽东见闻,早在两三年前燕北屯兵辽东之时,汶县海岸上造船工匠绵延十余里,海岸上同时晾晒的龙骨便有近百条。 如今两三年过去,辽东的战船保守估计不会少于二百,其中超过十丈的战船也绝不会少于百艘。 一次毁掉辽东十几艘,夺来十余艘长船,便意味着辽东郡的水军在运送兵员上至少会短一万军士,这若不是元气大伤,什么是元气大伤呢? 这值得夸赞,但袁绍却不能去夸赞吕威璜,而是没有接话转而说道:“海岸几月冰封,上冻之前驻军不可小觑,我等是借突袭之利这才攻下黄县,若非如此,吕校尉的水军可能与黄县驻军在海面上一战?” 吕威璜面上吃瘪,不敢应答。 他的河船出了海岸便重心不稳,如何与辽东的海船在海面上作战? 不过袁绍便是敲打吕威璜也晚了,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一个个快速接近海岸的黑点,那是一艘艘燃烧的渤海河船,曳着黑烟朝他们赖以求生的东莱海岸亡命而逃着。 紧随其后,是大片打着燕字旗的海船,仿若海上狼群一般穷追不舍,粗略望去,密密麻麻一大片。 伴着庞大斗舰上崩弦之音,牢牢钉死在穿头的辽造武钢强弩劲射出粗大的矛矢,穿透河船风帆,矛上挂着火油罐倾泻而下,火势越加迅猛。船舰漏水失火,最近的一艘悬挂袁字旗的河船在靠近海岸不足十里的地方缓缓沉没,而那些辽东战船,则朝着黄县港口露出锋锐的獠牙,令人不寒而栗。 田豫一脚踏在悬挂五色锦缎的座舰船头,双目怒视黄县港口抽出插在船首的环刀,举刀怒喝道:“杀,摧城拔寨,烧船夺旗!” 正文 第十四章 特来相助 隔着黄县海岸二百余步,辽东海船纷纷打横,穿着露臂薄皮甲的精壮水卒在各个船舰队伯的号令下掷下船锚。随着铁链哗啦一阵可怖的响动,十字船锚猛然坠向海底,挂地战船猛地一震。 声声呼号在船头响起,伴着五色大绸饰的水卒将军座舰传来旗号,辽东战船均将武钢强弩面朝海岸港口,数名精壮的水卒用铁钩拉动弩车筋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卸去海战中矛矢上事先悬挂的火油罐按上弩臂,伴着旗舰号令一展,上百支粗大的矛矢便遮天蔽日地投射往港口岸边,强劲的力量带着矛矢穿越两百步的距离,穿透一个又一个渤海军卒完备的甲胄……这远比陆地大军阵作战中的箭雨令人恐惧。 弓弩虽强,百步之外,铁甲可防。弩车虽少,可铁甲亦不能防。 岸边呼喝着军令的军侯嗓音戛然而止,正当军卒茫然失措地朝他所在方向望过去时,才发现他们身披沉重铁铠的军侯已被那令人生惧的矛矢命中,整个人四肢诡异地被射翻在十余步之外,胸口被击碎的铁甲破出拳头大的窟窿,体内五脏六腑在地上洒出一片红黄。 太可怕了。 那些来自冀州的军卒甚至没见过辽东船上这种投射长矛的兵器究竟是什么东西,未知的恐惧令他们违背军官的号令,在海岸线上嚎叫着抱头鼠窜。 仅仅一波弩箭雨投射在海岸,这还仅是开始,敌军防备海岸沿线的军阵便溃不成军,令田豫脸上露出笑容。随着环刀挥出,百余艘斗舰艨艟上的水卒放下走轲,奋力向岸边划去,更多的水卒则在斗舰上拉满檀弓劲射而出。 “武,武钢弩?” 袁绍是有见地的,远远地望见那些辽东战船顿在海上将小臂粗的弩矢投射而来,惊天蔽日的景象让他颤栗……他认识辽东人钉死在船上的兵器! 吕威璜挥舞着兵器奔向阵前,面红耳赤地朝着抱头鼠窜的军卒厉声叫骂:“不准后退,挡住海岸,击退那些走轲!” 可无论他再如何的声色俱厉,都无法避免军卒溃不成军的结果……海岸边尽管一直驻有军队守备,甚至在他们偷袭黄县港口得手之后专门调派两千余军卒与渤海水卒一同守卫河岸与黄县城池,但辽东水军来的着实太急太快,又是大举杀来。 仅仅目睹渤海战船在海面上被烧毁凿沉,这边已经够令人胆战心惊的了。更不必说他们还未摸到敌人的边儿,便被海上抛射而来的矛弩射翻数百人,只要战船上的武钢弩不停,这些军卒永远都不敢站在海岸上列阵。 列阵就等于找死! 密集阵形下那种矛矢一插一个准儿! 如果说武钢弩在声势上将渤海水军击溃,檀木弓在冲锋时的走轲上将岸边聚拢一处的军卒密集射杀,那么辽东造的强弩,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渤海军魂飞魄散! 船上操弓易,可在被海浪打得时起时伏的走轲上如何用得了弩? 辽东兵用得了,非但用了,而且操弩的弩手还是前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操桨力夫,这些精壮的辽东汉儿在岸边停下他们的走轲,一个个自身旁抬起上好弦的强弩,趁着檀木弓手涉水上岸的射击空档上抬手便射,哪怕走轲沉浮都难以影响他们手中带着子龙压片的强弩,精准地射杀就近每一名企图冲上前来却撞进望山当中的敌军。 吕威璜愈加愤怒,亦愈加慌乱,他难以约束自己部下的士卒,任凭他如何大喊大叫,甚至亲手劈翻两个跑到他眼前来的溃卒却仍然无法遏制住部下的落荒而逃,眼看着敌军数以百计的走轲停在岸边,放下近千士卒后重新驶向斗舰,如此好的突击机会可他的士卒却无动于衷。 尤其,袁公就在后面亲眼看着! 这是战败吗?倘若这便是战败,他吕威璜未免败得太过糊涂!双方根本就没有接战,自己部下的士卒见到敌军便仿佛见了鬼一般,往日里号令一出便严谨于行的军卒今日都换了德行,击败黄县守军时的威风气焰哪儿去了!他们表现的甚至还不如几日前突袭黄县时那些燕北军部下的士卒! 袁绍并不想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打着自己旗号的军卒一溃在溃,甚至没有丝毫迎战的心,但他并非不知兵之人。眼下这个局势,谁都无力回天! 辽东水卒的弩有问题、他们的檀弓很好、甚至就连只有大汉官匠才能做出来的武钢强弩车是从何而来……袁绍都发现了,但他丝毫没有深究的想法,唯一值得让他思虑的问题只有一个。 这支军队是从哪儿来的! 他的船队在昨日才刚攻占北长山岛,岛上只有一个水寨上百驻军,顷刻之间便连杀带降灭个干净。从北长山岛到辽东沓氐有一百七十里到二百里的海路,至汶县更有二百余里海路,一日之内这八十余战船带着上百走轲,整整万余水卒,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背后的问题令袁绍从后脑勺到尾椎骨冒出彻骨的寒意。 难不成,燕北在冀州与自己议和,另派探马从幽州行至辽东,让汶县水寨突袭东莱……只有这样算来,才合情合理。这支水军分明是在自己夺取青州启程之时便已自辽东起航,才能现在便至东莱啊! 若是这样就糟了,燕北不会只袭击东莱一地,渤海只怕,也完了。 无端而来的猜测令袁绍只觉天旋地转,翻身上马接连挥鞭,避过一支从身侧劲射的矛矢,一路疾行至吕威璜身后,低矮着兜鍪高声喊道:“别让士卒进攻了,撤军,撤军……全部撤回黄县城里,他们船上有弩,海岸守不住的!” 呜咽的号角声在海岸响起,袁军潮水般向城池的方向撤去,将整个海岸统统交给辽东水军。五色绸旗舰上田豫大笑不止,看着敌军撤去的狼狈模样无比快意,正要命部下在海岸上休整,趁势攻城,便见远方近海数千走轲密密麻麻地向这边飘了过来,为首一支七八丈的斗舰缓缓驶来,船上之人高声喊道:“可是幽州燕将军部下,闻君侯攻袁,某家兄弟管亥、管承,特来相助!” 正文 第十五章 一条活路 管亥是盘踞在青州一带的巨匪大盗,早年间跟着大贤良师起兵反汉,燕北还在冀州做屯将的时候他便是大渠帅,最威风时手下十余万信徒教众,攻城毁邑,无所不为。后声势浩大的黄巾随着三位将军的死而分崩离析,他便领着麾下黄巾余党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 所幸青州多山靠海,他的兄长管承在临海一带有徒众三千户,也是出了名的海寇。一时间兄弟二人在青州倒也能存活下去。当年孔融屯兵都昌,便为管亥率军而围,想要抢夺些军粮北上投奔黑山合军,后来刘备驰援孔融入主青州,击败管亥。管亥为了避难便率领部曲逃亡海外,苟且偷生。 只是海寇也是越来越难做,自燕北于辽东立水寨,借由汶县、沓氐至东莱的诸岛行水寨之事,船队往来频繁,船坚弩利兵卒剽悍,完全截断整个渤海,燕氏旗笼罩之下哪里还有海寇抄掠的机会? 渤海面上跑的全是燕氏的商船、战船,又哪儿容得下旁人染指,而管承的水贼若是陆路上到底都是些积年盗匪,甚至就连战阵较之郡国兵也不让分毫,但若是在海面上碰到燕氏的战船,也只能退避三舍。 海战不似陆战,陆战尚有战阵、统筹之功,可海战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没有十几丈的战船单凭走轲,就是一百条走轲也比不上人家一艘斗舰,呼啸而来便全碾碎了。 管氏兄弟,早就有投靠一地诸侯的心思,却又怕不被接纳。早先是打算投奔在黑山受了朝廷招安的张燕,无奈却被刘备击败,北方能让他们投靠的也就只有幽州的燕北了。 正逢此次袁绍突袭东莱,他们兄弟就是东莱人,收到消息便点起了兵马清一色的走轲从近海小岛上破浪而来,刚好见到燕氏战船围攻东莱港的一幕,令人……心惊胆战。 海上打港口,管氏兄弟也不是没这么做过,但那都是成片的小船冲击港口,大批人马一窝蜂地冲上海岸,归根结底还是在海边的野战。哪里像燕氏水军这样,仅凭着弓弩之利便将守军打得溃不成军,近百条大船在海岸边上一定,成片的长矛便投射过去,这阵势谁还敢留在岸边抵挡。 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大人打娃儿般轻松! 眼看着守军都被打得差不多了,一干水贼再沉不住气,他们走轲虽小,却足有千条,在海面上太过显眼,若是教燕氏的水军将军发现一时弄不清是敌是友,万一率先发难单单那些船弩便不是他们能抵挡的! 当下水贼众什么也不说,向那燕氏水军通过气后便在沿岸登陆,列阵举火冲向黄县城池……毕竟管承是抱着投靠燕氏的心思,强攻港口他们没辽东水军这本事,但若说攻打城邑,那可就是他们的老本行儿了。想要投靠燕氏逍遥自在,总要拿出些本事才好说话! 田豫也不多说,他听过管承、管亥二人的名声,心下里也能猜到这两个山贼海寇心中所想何事。尽管他本意仅仅是打下港口便不再进军,不过眼下有水贼为他们围攻黄县城邑,他自然也是乐得如此,反倒命人在旗舰船头搬来坐榻,仿佛置身事外般地观起战来。 古话有云是兵贵神速,不过这个神速他如今已经达到目的,能够靠着突袭拿下黄县港口便已足够,至于是否能一鼓作气拿下黄县城池,对田豫而言并不重要。 这场战斗在田豫心里其实已经结束了。 他们赢了。 袁绍突袭东莱是一步险棋,他的兵马不多,还要分别占领青州、据守渤海,他的人手是不够用的。 近百战船停在黄县港口近海,所能留给他的选择便不多了……这不是打不打的事,而是他要丢哪里,保哪里。 这场战斗刚刚结束,但这场战争也才刚刚开始。田豫很清楚几日之后,从东莱到渤海,整整千里之地全部都会成为战场,全部都是幽州水军袭击的目标,处处烽烟,他袁绍是保哪里,又丢哪里呢? 至少在田豫眼中,他是哪里都不敢丢的。丢东莱,则青州不稳、丢渤海,则后路有失、不管乐安国,则青冀之间连通被燕北军从黄河一刀斩断;哪里都不敢丢,他便要分兵,他分了兵,便哪里都保不住! 袁氏惹出的乱子,要他们恶果自食咯! 管承和袁绍都没有让田豫在海岸上等待太久,不过半个时辰,自岸上便奔来一骑骏马,黄县城里两千余守军弃城,一路朝西败退而走,临走前烧毁了城里武库与粮仓,管承派人来索要燕氏的旗子,说是要插在黄县城头。 看样子,袁绍是做出选择了。 田豫挥手便派人送出燕氏大旗,随后邀管承管亥来他的座舰相见。 都到这个时候,黄县也围了,仗也打了,于情于理是见上一面,很多心照不宣的事情便也能谈上一谈。 一叶小舟载着青州地界上风风火火的山贼头子与海寇首领登上了田豫的座舰,田豫早命人在辎重中备好了酒菜,笑着邀请二人上座,临着空气中海水的腥咸气息,田豫笑着拱手道:“多谢二人,二位渠帅此番相助。在下田豫,是度辽将军部下偏将,请入座。” 黄巾起事之时,管氏兄弟年岁皆不大,但也都过了而立之年,如今二人都已年近四旬,冷不丁见到田豫这么个加冠不过几年的青年将军,很是惊讶。 管氏兄弟生的便如他们的名声一样,管亥是五大三粗的大肚汉,一看便是猛将的模样;而管承则要稍稍瘦些,但眉眼之间带着一股凶悍之色,这兄弟二人皆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田将军,东莱是俺们的家乡,他袁氏说打便打说占便占了,不妥。”管承拱手回应,说起话来开门见山,常年海风吹太阳晒给这个海寇头子带来一身风霜,皱着眉头道:“酒不必饮、菜不必食,俺们兄弟今日过来,便是有求与燕将军,就看将军能不能应下了。” “哦?不知所求何事,待战事平定道路顺畅,田某可代二位向将军修书一封。” “海岛上有水卒三千,步卒八千,还有百姓十万,就看燕将军给不给俺们一条活路了。” 正文 第十六章 人心易变 如火如荼的战事,在天下人的耳朵中打响。 袁绍袭击青州东莱郡的消息方才传到燕北的耳朵里,他便派遣骑卒传信各地,对袁绍的背信弃义不宣而战大书特书。但实际上在旁人的眼里,却并非是像燕北所传书信的那样,而是袁绍先宣再战。 袁绍的传檄比他要早上许多,只是单单传送幽州的要晚一些罢了。 渤海郡渡过黄河之前,以车骑将军名号的传檄便已传送各地,袁氏与青州刘备激战甚久,此番青州空虚,自然是要袭击的,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东莱郡在青州之东,即便说实际控制在燕北手中,但名义上到底还是青州一郡,道义上是说得过去的。 这样一封传檄,早就传到青州各郡、兖州、司隶等地,甚至就连远了些的南方诸侯也都收到了檄文,唯独冀州幽州,送给他们的檄文,在燕氏向信都增兵后这才由骑手快马传送邺城。 尽管燕袁之争声势浩大,但在当今各处烽火的天下,还着实起不来什么风浪。 如今的天下,哪儿不打仗阿! 兖州和徐州因为曹孟德之父的死掀起的战事才称得上是声势浩大,人家曹操说了,这次攻打徐州是要夺下一城屠杀一城的;徐州自己的阙宣也称了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和陶谦决裂;另一边的袁术刚刚在淮南站稳脚跟;长安城里已然不是皇帝的天下……谁还在乎哪里又打仗了。 这个年月,各路诸侯议和的事,要比开战令人诧异的多! 冀州战场上,围绕着此次争端的中心安平国,燕袁两军皆在缓缓聚兵,双方谁都不愿率先打破僵局在兵力不齐之前便开始战事,使得安平国难得有了半个多月的对峙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的,是燕北军的偏将麹义、裨将高览在巨鹿郡、安平国信都城驻军接近两万、袁绍军的淳于琼与颜良文丑亦在观津、武邑驻兵万余,渤海各地还在疯狂募兵。 傻子都能感受到平静之下兵灾带来的压抑。 借着对峙其间,安平国的百姓以极其可怕的速度向边郡逃难,有的向燕北治下的魏郡、巨鹿郡迁徙,有的则逃向袁绍治下的渤海、清河。 仿佛觉得这样的对峙有些无趣一般,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袁绍在清河国的下属与盟友,温侯吕布在这段时间里大张旗鼓地整顿兵马,向渤海郡即是要粮又是索要兵甲,接着从攻燕北的机会迅速将麾下兵马扩充万余,眼看着便在部下排出六个校尉部,而麾下校尉驻防的位置又都是与燕氏接壤的甘陵、东武一带,大有一言不合便袭击燕氏魏郡、巨鹿的势头,让那些刚刚迁徙到这边的百姓人人自危,生怕燕将军弃城而走。 毕竟人们眼中的燕北,根基仍在幽州,冀州这片土地对他来说那不就是可丢可不丢的鸡肋! 吕布也一直是淳于琼最放心的侧翼,只要有吕布这支能够快速驰援安平的援军在,他便有能够在安平国死守燕北军至来年春季的决心。 可人心变换,总要比单纯的人们想象中来的快一点。 临近九月,趁着兖州兵马皆聚集于黎阳以南的黄河对岸,防备燕北军随时可能的突入境中攻取陈留,吕布率军自清河国渡过黄河,先袭击兖州济北国临邑、阳平,又顺着黄河一路向西兵进东郡,整个东郡近乎无防,郡县长吏纷纷开城响应吕布军,一个月里便使吕布占去小半个兖州,兵马直接威胁曹操在兖州的大本营——陈留。 进攻兖州的吕布屯兵濮阳,第一时间便派人给邺城的燕北传书一封。 “主公,信上写的什么?” 邺城的前将军府邸,燕北缓缓放下书信,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时局变化地太快,让他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这处官邸从前是中常侍赵忠的宅子,韩馥早就看上这里了,在燕北进驻邺城之后,韩馥便将这处富丽堂皇的宅院献了出来,改换门庭成了前将军府邸。 “吕布在信上说,他被陈宫为首的兖州士人迎为兖州牧,眼下已攻取济北国、东郡,就连徐州琅琊国相萧建也与他互通传信,俨然以一方诸侯自居。”燕北面上的表情极为精彩,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子地下,就冒出来个姓吕的诸侯?翻着白眼球摇了摇头,燕北才抬手点了点案几上书信,道:“他想要让我撤去子龙在黎阳的屯兵,希望我不要攻打他,愿意两家互为攻守,他为我抵御曹操,我为他抵挡袁绍……这不像他吕布能说出来的话啊!” 这书信在燕北看来处处诡异,虽说背离袁绍攻打曹操,放弃原先安定的周边局势改变为夹在袁绍曹操中间,这种事像吕布能干出来的。但这书信里条理极为清晰,甚至还帮着燕北分析他目下的局势,还说什么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到底是这个世道让人心变得太快,还是他燕仲卿窝在幽州看了太久的海赶不上趟。 幕府的一众从事皆不言语,主公乐意编排吕布便编排吧,他们可都听说过幕府里的老人传出燕北在董卓死后是如何骂吕布的,他们犯不上为这事去接话。 倒是坐在一旁宾客主座的韩馥闻言急急忙忙地对燕北说:“仲卿将军,你可不能听信了吕布的胡言乱语便将黎阳的兵撤走,他吕奉先是狼子野心之徒,董,董公对他恩重如山,他便为了官位倒戈,你今日撤去黎阳驻军,来日他便攻打魏郡,咱们的邺城可就危在旦夕了!” 韩馥说起董卓仍旧充满感激,只是称公时神色不太自然,毕竟他不但是士人还是颍川士人,前两年士人的潮流便是逮住董卓便要骂上几句,他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合适,不过显然燕北不像是因为他称赞董卓一句公便会责怪的人,因而说话也舒服些。 “哈哈,韩公放心,他要我撤兵便撤兵,那燕某带的是谁的兵?笑话!”燕北抚着下巴蓄起的短须大笑两声,随后才摆手道:“不过他若愿意在黄河以南挡着曹操,燕某自是不介意在河北把袁绍打趴下,先不要管他了,河北不平燕某也没心劲渡过黄河,由着他去闹腾吧,咱们不跟他玩……看看麴将军,怎么为我把渤海打下来!” 正文 第十七章 张颌跃马 “吕布走了,领兵去了兖州?”屯兵巨鹿的麹义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毫不犹豫地传令全军集结,开向安平国下博,派骑从向信都传口信道:“让高将军拖住敌军,给麴某十五日,那个渤海军的将军叫什么,淳于仲简?击败他!” 不需要麹义提醒,早在威胁侧翼的清河国吕布调兵遣将去往兖州,高览便知道他们一直以来等待的时机到了,当下不顾尚有三千余军士在赶赴信都途中,便对武邑率先发难。 呼啸万余之众,自信都东部兵分三路绕过大山与广阔的衡水泽,突入武邑境内。 收到麹义的书信,高览自是喜不自胜,当即传信道:“那便看麴将军的手段,高某自当与武邑拒敌二十日!” 目下局势明朗,淳于琼与颜良文丑分驻北观津、南武邑,后方多半以弓高县为辎重粮仓,阻隔住通往南皮的要道。这个局势对正西面的高览有些不利,武邑与观津都是多山多水的地方,敌军若想扎下营盘据守,只怕是太过容易的事情,而他想要攻打却并非易事。 当然,难易俱有相对,若是他久攻不克,后退至衡水大泽,淳于琼等也一样拿他没办法。 局面简单明了。 最好的手段便是以不变应万变,高览屯兵武邑西南三十里,结连营扎坚寨,遣骑从于武邑城投射书信一封,向淳于琼挑战。 早在先帝时淳于琼便已从军久已立下功勋,甚至要是那时候的高览见到淳于琼,还要拱手行礼奉上名刺亦未必能得到一见,淳于琼眼见如今被小辈挑战,哪里会如此轻易地应战。连回应都不回应,袁绍军一门心思在武邑与观津近畿搭建城寨,挖制沟堑,做足了守城的架势。 高览虽然兵多,淳于琼却占着地利,谁都不愿率先发动进攻,即便是进军也仅仅将两方大军由信都与武邑上百里的对峙缩短到武邑城外的三十里外,随后尽管往日斥候多在林间冲突,却都没有集结兵马大举进攻。 高览的使命是拖住淳于琼主力,淳于琼的也是一样,袁绍给他的命令便是要他在观津、武邑一带据守城砦。 守到冬季下雪,青州一定便是万事大吉。 何必要开战呢? 不过,淳于琼所需面对的可不仅仅只有高览这不到两万兵马,还要麹义部正在向下博进发的万余精卒。当这两路大军汇合,三万兵马穿插而过,动辄将以雷霆之势砸在渤海军的头顶。 而在麹义赶到之前,谁也没想到在渤海的北面,一支不过两千余的劲卒在他们滑不溜手的校尉率领一路南下,经由莫县斜走高阳,三日高阳降,易燕氏旗;五日入束州,束州开城悬虎与蜼宗彝章纹;十四日未至东平舒,渔阳太守鲜于银领水军已自出海口入渤海,取东平舒;二十四日,兵跃河间乐成,乐成县令不降,转而南下侵观津武邑之粮道,途中烧掠军粮三万石——渤海军为之震动。 坐镇渤海的袁绍长子袁谭大怒,命校尉蒋奇、王摩分领营兵三千、越骑两千出南皮,扫击这支跃动在观津与武邑二重镇的敌军。 但粮道周围再没有那支敌军奇兵的踪迹,只有四面八方散落的痕迹,无处可寻。 张颌此战功勋卓著,日子却过的并没有其作为那么潇洒。由于玄菟之事让他一直不受待见,即便在谷中围公孙瓒一战中绽放光彩,战后也只是重回校尉官位,补足麾下士卒而已,军马是没资格大量调动的……这使得他部下步卒居多,仅有五百余骑兵。 用大量步卒在南皮与武邑之间袭扰,稍有不慎便会被敌军寻到踪迹,张儁义可不愿尝试在兵卒打没之后,邺城那位仁慈的燕将军还会不会给他补充军卒。 这不单单是针对他张颌,就连麹义想要在对决袁绍前将麾下将军部充足两万兵员都没有这个能力。 历经连年大战,冀州所剩青壮不过十之三四,农忙时连家中妇孺都要一同下地才能勉强不使田地荒芜——冀州募不到兵了。这固然有公孙瓒穷兵黩武的原因,但就算没有公孙瓒,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如今整个冀州,所能用于作战的兵员便只有王门倒戈时的那两万余冀州军卒,也就是现在赵云麾下按在黎阳不动的兵马,所以这一仗最大的难度不在于怎么赢,而在于如何少死人。 己方少死人,敌军少死人。 顺顺当当的拿下渤海,再死下去冀州就没人了。 自讨董以来,天下进入烈度二百年未曾有过的战乱,冀州更是首当其冲,每年当兵的、当官的、种地的、跑商的都要因为战乱、饥饿、疫病、寒冷死去十余万甚至数十万,百姓却往往生不出这么多人来。 长此以往,哪里还有人来当兵呢? 张颌在夜晚向篝火堆中添柴,他的兵马屯在冀州东部的一处山谷中,不必担心火光引来敌军的觊觎,况且这近畿三十里根本没有敌军的踪迹,这才让他有闲情雅致去思虑十年甚至二十年后的事情。 二十年后世上不会就没有人了吧? 照这样的情形看下去,张颌觉得将来能取得平定天下的一定是燕将军……幽州有民三百余万,冀州有民,谁知道冀州有民多少,这仗天天在打!张颌记得小时候听大人们说冀州有民五百万,但现在看来冀州未必能比幽州人多。 等燕将军尽数掌握河北之地,只要休养生息,二十年后各地诸侯哪里还有兵啊,到时天下肯定是燕将军的了。 就着火光,张颌用木支在脚下画着一副冀州地形图,在靠近大海的位置,木支碳化的尖端简易地画着许多小船。那是幽州各郡的水军,算算时间,他们应该都要在冀州东部沿海登陆了。 张颌不打算去南皮了,就是去了哪里也捡不到太多功劳。 带着昏沉的睡意,火光照着红彤彤的脸,张颌沉沉睡去。 “明天,明天去弓高,堵在淳于琼回家的路上揍他一顿。” 正文 第十八章 田豫劝北海 如果袁绍有双看穿一切的眼,他会被气至一命呜呼。 武邑的战事尚未开始,尽管两军皆已部下大队人马与天罗地网,摆明车马要打上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但终归是还没有真正动手,仅仅是剑拔弩张罢了。可在渤海郡东面海岸上,局势可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时代谁都不知道海权是什么东西,甚至人们眼中的天下也就只有十三州再稍稍向四面八方扩上那么些许,仿佛太阳从辽东的东边升起,安安稳稳地沉在西域一般。 没有哪个皇帝需要去海里捉大鱼,海权、海防,都没有。 一望无际的蔚蓝海面在人们眼中是天险地利,大鹏尚不得飞,哪里需要在意什么水师从海上的袭击。也就是直到辽东郡的海船开至东莱郡,依靠辽东水军占领海外诸岛在青州与幽州之间搭建出一条受到水师保护的航道时,人们才终于意识到,水军是可以依靠海船大规模突袭海岸的。 这不同于过往的海寇,那些散兵游勇没有攻陷城郭的能力。 即便如此,包括燕北在内的所有诸侯,对来自海岸的袭击都没有什么经验与战法……说来嘲讽,北方水军实力最强的自然是拥有数百中型战船燕仲卿的幽州,但自诸侯并起以来首次以战船袭击港口,配合步卒骑兵攻城略地的战争中,燕氏却是被袭击的那一个。 黄县港遇袭,东莱郡失守,辽东水卒尽管奋战,却仍旧难以扭转局势,甚至还白送了停靠在港口的十几艘斗舰艨艟给袁绍。这并非是他们表现不堪,而是人们心中都没有这种概念。 尽管东莱失守,一时间青州尽为袁氏所得,但田豫早先预料到要向东莱增兵的想法无疑是正确的,而在其决定向东莱增兵之时,整个幽州东部拥有水寨的郡便被燕东尽数调动起来,幽州水师首次向天下露出狰狞的獠牙。 现在,攻守势易了。 渔阳郡、辽西郡水卒在鲜于银的率领下八千军卒兵分三路搭乘战船,逆风而行由漳水入渤海郡袭击河间国东平舒、进攻海岸章武县控制盐池、进逼渤海郡锻铁炼兵重镇高城;辽东郡水卒则在将军田豫的率领直扑东莱,与从攻的管承、管亥部海寇占领黄县后似蝗灾般席卷东莱郡。 田豫本调集乐浪郡水兵前来助战,在即将启程时乐浪太守牵招却收到三韩各部族的派遣援军的请求,海外倭国贼兵打着高句丽复国的旗号侵袭各部,势如破竹般地攻破二十余部,劫掠国众上千。 无奈之下,牵招只得领兵平叛。 送给田豫的手信里,有燕北早年的一块心病——屠城纥升骨之后,失去下落的高句丽世子伊尹漠,夹裹上万高句丽百姓与忠于他的武士翻越盖马大山,自三韩的土地上乘船渡海,逃往战火纷飞的倭国。 现在流亡的世子带着他精锐的武士所征服的海外野人们回来了,他说要复国。 复国啊? 田豫看到信时就能想到与自己手里同样原封不动一字未改的信件已被骑手飞马送往邺城燕将军的路上,不难想象燕北看到这封书信时面上的情形。 那一定是充满燕氏的不屑与嘲讽。 复什么国,高句丽就在那儿,辽东以东,百万生民安居乐业,世仇扶余国握手言和,除了百姓要缴纳更多的税金与频繁地制作檀弓之外,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只不过……国王不叫伊尹漠,叫拔奇罢了。 与兵强马壮的汉朝做对,每天还能张口吃饭闭口喘气,这是多大的幸运? 燕将军只有辽东郡的时候,高句丽举国之力都不是对手,现在伊尹漠从海外拉出一群野人靠着抢掠三韩那样的羸弱之国,便嚷嚷着要复国,这事儿,能成吗? 田豫想了想,套在辽东锻造沉重大铠中的身体随着马背起伏而轻轻颠晃,随手将看过的信件撕成粉末扬起漫天,抬着马鞭问道:“现在走到,什么地界了?” “回将军,已经进北海国了,再往前五十里就是壮武县了。”策马的亲随前驱片刻奔马回报道:“前去劝降的骑手已经回来,他们不降,但是让我们不要进攻,北海相孔文举已经命人将所有袁氏旗撤下,改悬汉旗,传令郡中不阻拦我们。” “壮武,壮武是个好名字,是个好地方,是先汉卫将军、壮武侯宋昌的封地……孔文举,孔文举,听说是个倔老头儿啊!” 田豫沉吟着,孔融的确不年轻了,今年正好五旬,但却不是老头。年轻时做过北军中候,才不过三日就当了虎贲中郎将,可还没带着自己的兵,就因为在朝堂顶撞董卓被调为议郎,接着就被董卓打发到闹黄巾最猖獗的北海国,要不是刘备当年相助,八成就死在管亥手里了。 称他是倔老头倒也不错。 “这样,你亲自去一趟国中治所据县,去见一见他。我听说将军打算迎圣驾北迁至邺,那你就拿卫将军宋昌的事问问他。”田豫扬着马鞭说道:“我家将军有陈平、周勃那样灭诸吕、迎代王的志向,他孔文举是先帝老臣,他是要做护驾的宋昌,还是要与袁绍这样不尊皇室的逆臣为伍。” 随行的侍从听完连头都忘了点,左右看看,眨着眼睛问道:“将军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没有关系,记下就是了,孔文举是圣人之后,他应当是懂的,原话告诉他就是。”孔融是天下闻名的名士,如果可以的话田豫不愿和他兵戎相见,但既然为燕氏而战,因为别人的名声便消极怠战总是违背武德,遂对骑手摆着马鞭道:“去问问吧,传过信后到壮武来见我,两日不还,我便让管亥再围一次北海。” 侍从点头应下,重新回忆一便田豫要传的话,随后策马离去。 田豫看着骑从的背影渐行渐远,对身侧传令骑手道:“传告全军,还有管承、管亥他们,今夜我们在壮武县内扎营,明日祭拜天地,让壮武县令备齐二牲,猪羊即可。三日之内孔融若降,我军北上挥师进乐安国,是行军祭;若孔融不降,就当提前给他吊唁了!” 正文 第十九章 应当应份 姜晋又被燕北从乌桓属国招回来了,这一次离他上任护乌桓校尉不过才间隔半年。倒不是燕北特意折腾着把兄弟东奔西跑瞧个乐呵,实在是有两件事除了姜晋没人能做,便是做了也做不好,做好了燕北也不放心。 和袁氏开战了,败的可能很小,胜的可能很大。 可燕北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是这场仗,而是冀州这个地方让他觉得不踏实。若论熟悉,冀州他是人地两熟,正儿八经算下来他在冀州打过的仗、埋过的弟兄,远远超过幽州。更别说他还统治过赵郡邯郸城,辽东是他的根底他的起始,但若说真正的兴起之地,还是占了二张之乱威风的冀州! 冀州在兵法书里,就是他的九天之地。 可燕北还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夜里辗转难眠,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东面的战事,尽管始终想不到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但心里硬是像如鲠在喉,难过不已。 他思前想后,觉得非战之事,是因为冀州不是他的家,让他没有在辽东那股子硬气、底气。 所以燕北便修书一封,调了姜晋领两千乌桓精骑南下,一同来的还有甄氏姐妹与他还未曾见过再过仨月便要满一岁的儿……他们来了,他在冀州便有了家。有了家,家里头男儿的脊梁就能硬起来! 他手里能用的人很多,这事并非只有姜晋能办,但接下来一件事就是真只有姜晋能做了。 冀州的天气是将凉未凉,正赶上地里农忙,立在邺县城楼向北遥望。入目一望无际的是褪去青色的金黄田浪,城池近畿的农户埋首田垄,热火朝天。雨季蓄水的陂池连通各地水池,只等大收之后灌溉农田,只要州府不再因为战事耽搁农时,来年便能有个好收成。 至于今年,上至燕北下到佃户,没人看好冀州的收成,除了魏郡在韩馥的庇护下田地长势还算不错,别的郡大好的土地多半全瞎了。 “君侯,在下以为运粮向兖州助吕布抵曹,行不通。” 燕北闻言转过头,是韩馥州府并不受重用的田丰。这些日子燕北手边的亲信郭嘉、徐庶等人都被派往前线,身边反倒没有几个能帮着参谋的人,韩馥便将这个他不太喜欢的河北士人交给自己打下手,任将军幕府长史。 田丰为人刚烈口直,韩馥又多是个偏激复杂的人,因而没少被田丰顶撞,不过在燕北这边田丰倒确实是名能吏,无论治政还是军略,甚至寻常百姓的农事,田丰都多有知晓。 “运粮给吕布,行不通。长史的意思,是兵甲给张燕就行得通了?” 这令燕北觉得非常有趣,他提出两个事宜要幕府商议,一是要在远征徐州的曹操回还与吕布开战后,以五万石粮草支应吕布,以防他的兵马不是曹操的对手,也意在省的劣迹斑斑的吕布渡过黄河北岸抄掠冀州百姓。 另一个则是将原先与公孙瓒对决时的部署提上日程,以大陆泽山中早年藏匿的兵甲赠与张燕,换来一部数目万余的青壮,补充冀州目下军卒不足的劣势,以备不时之需。 听田丰的意思,他唯独反对给吕布供给粮草,但却不反对以兵甲资张燕。这很有意思,若论敌我远近,张燕若为祸显然要强于吕布,为何田丰不反对资助张燕呢? “在下并非反对运粮给吕布,而是属下以为,吕布有鸠虎之勇而不居人之下,目下虽畏将军,却仅为畏将军之势。若将军主动赠与粮草,其反以为将军可欺……倒不如坐等其不敌,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燕北眼前一亮,转头看了田丰片刻,笑着颔首道:“我记下了,大善。” 就燕北之了解,吕布这个人不能以常理推断,今日他若给吕布写信称其兄长,明日吕布的回信上就敢蹬鼻子上脸叫他贤弟。那是位听不懂人话儿的,比麹义还要难伺候——说白了,也是个近之不逊,远之则怨的小人。 给的恩义多了,反倒不记人善。 城郭之北,踢踏而来的乌桓骑,近了。 燕北看向这支乌桓军的眼神万千温柔,他们护着的是自己的家啊! “去黑山的人,来了!哈哈!” 燕北摆手,领着冀州府众人下城楼,在城北遥遥地迎接,远远地便见数骑奔踏而来,为首的正是姜晋翻身下马,先是对燕北正色下拜见礼,随后才张开双臂朗声笑道:“兄长啊,你何时才能不折腾姜某?从辽东到冀州,这一年某都跑了三趟了!” “这可不是折腾你,用人之际,换了旁人我不放心……她们都来了?” 邺城下,燕北与姜晋执手抱在一起,随后才向后方车驾望去,远远地便见甄氏的两个小娘相携走下车驾,接着甄道蹦下车驾朝这边跑来,甄脱搀扶着甄姜与老夫人一同缓缓下车,遥遥朝着燕北行礼。 姜晋在燕北边上一步三晃着笑道:“不光她们,把某的家眷也带来了。” “你把家眷带来做什么!”燕北瞪大眼睛面色一下就木了,道:“袁氏不除冀州能不能保住还两说,这哪儿是你凑热闹的地方,赶紧派人送回去!” “嘿,来都来了,送回去做什么。兄长这将军都要把家安在邺城,姜某这小小护乌桓校尉有什么怕的。”姜晋打了个哈欠,挠着眉毛问道:“东边打起来,咋样了?” 燕北回首指着姜晋笑了,也不回答他战况,一面迎着甄氏等人走去一面道:“歇几日,你去黑山,这事只有你能办。” “哈哈!”姜晋朗声大笑,抱拳道:“得令!” 燕北有两年多不见甄荣、甄宓这两个小娘,眼下她们都长得粉雕玉琢,更有富贵装饰,看上去早不像过去落魄模样,竟是一时叫他有些认不出谁是谁,何况就连甄姜都有快一年未见,燕北行至近前竟有些说不出话,末了嘴角扯出笑意,嘴唇动动,道:“阿淼,一路辛苦。” 抱着怀中襁褓的甄姜轻轻笑,将燕桓交给甄道,行礼道:“妾既是夫君之妻,应当应份。” 正文 第二十章 声东击西 高览与麹义合兵,分自信都、下博一南一北向武邑与观津攻来,势若排山倒海。这场仗尽管还未真正接战,却已给淳于琼等人带来莫大压力。 去年这个时候,公孙瓒也是这般模样,却比燕北军的这两个名声在外的将军果断的多,后军还在巨鹿郡,前军便已经打到渤海郡边沿。那一战令人身心俱疲,若非最后仰仗南皮城北的大河,他们很难抵挡住公孙瓒的攻势。 尽管最后公孙瓒折戟于南皮城,却也使得他们精锐尽没。而现在袁公又将渤海大半兵力交给他们来牵制邺城的燕北军,淳于琼心中压力如何能不大。 压力不算什么,最令淳于琼疑惑的是麹义、高览这两个将军似乎并不急于进攻……这与他设想中有所不同,眼看还有三月便至冬月,麹义、高览仍旧没有作势进攻,只是缓缓围城,士卒心思愈加散漫,令淳于琼愈加不安。 终于令他按捺不住,将顾虑说给部下的颜良文丑二将,道:“敌军久围不攻,军卒日渐疲惫散漫,恐敌突袭而不能抗……二位可有办法?” “此外,当今局势本敌军应急攻,忌缓,然麹义高览非籍籍无名之将,定有其原因,我担忧南皮城那边。”淳于琼道:“那支劫掠我军粮道的敌军,还未寻到吗?” 文丑摆手骂道:“蒋奇王摩就是废物,以五千之军游寻于南皮至弓高,竟寻不到丝毫踪迹!” “将军,我军虽疲,敌军亦疲,不如某领数百,明天夜里袭击敌阵。”颜良皱眉道:“目下天干物燥,敌军对东面严防死守,未必对其身后了若指掌,若能顺风放火赢面颇大。两军一交手,士卒的心自会提起。胜了最好,败了击败士卒也不算损失,何况我军士气也已无法再低。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颜良此言,剑指麹义。河北这个地方秋季吹的多为西北风,要想达成火烧麹义的构想,他需要今夜自城东悄然出城,携引火之物一路北上向西绕至麹义部营寨之后。依照如今两军沉寂的情形,想要放火应当不难,可难的在于……淳于琼问道:“放火之后,颜将军如何回来?” “这个不难,顺火势杀入敌营,杀上一阵趁敌势乱,绕回城中。” 淳于琼眯起眼睛,颜良的计划还是有些冒险,倒是文丑乐得如此,拍案道:“既然如此,兄长无忧,文某当在兄长出城后,明日领三五百人在城外操练,挑衅敌军。” 声东击西。 只要敌军注意力放在文丑这支人马上,待到傍晚文丑收军回城,本就松懈的敌军多半会不再担心,也能给颜良部创造偷袭的机会。 “既然如此,将军且放心去。”淳于琼抱拳道:“明日夜间若敌营起火,某必在城外设下重兵,接应将军安然回城!” …… “这个文丑想做什么?挑衅的没头没脑!”麹义在大营里苦思冥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便索性不去想他,传令亲随送来饭菜,便见郭嘉急匆匆跑到营帐里问道:“将军那文丑退兵了?” “郭奉孝你来的正好,你且说说,这个文丑在城外操练半晌,想做什么?” 郭嘉摇头,他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猜到文丑这般动静是为什么。沉吟道:“在下亦不知,不过他终归是做给咱们看的,兴许是为了接连操练几日,待我部士卒不拿他当回事便突发袭击?也有可能是傍晚回城让士卒松懈,夜里再出城……总之将军近日要令士卒严防死守,以防敌军偷袭。” 麹义面色不快,‘腾’地一下从案几后坐起身来,皱眉道:“不吃了,你郭奉孝随我去巡营,麴某的营地能被人偷袭?笑话!” 满面愠色的麹义拉着郭嘉跨上骏马在营地间巡视,别的不说,一旦牵扯到兵事麹义是谁都不服的。尽管近日以来毫无战事,军卒多有松懈,但在治军从严的麹义部下这些士卒就算戏耍六博戏也就在自己的营帐口不敢远离,各处防务也没有人敢擅离职守,鹿砦木栏多有休整,将整个营地围的水泄不通。 “郭奉孝,麴某的营寨如何?”麹义扬着马鞭指向南面,傲然道:“别看麴某守军只有一万,但三座营寨互为犄角易守难攻,你便是让高阿秀那两万大军来打,固守十日易如反掌,更别说淳于琼那一万人了,他若敢来,麴某便可斩敌于营门之外!” 就算是郭嘉眼神刁钻,也不得不承认,麹义在燕将军部下天下传名不是虚言,单凭这三座营盘,便可冠绝幽州。故而郭嘉拱手赞叹道:“将军营寨固若金汤,能够攻取的便只有水火了,若非如此,除非敌军打个地洞,否则断然无法攻来。” “他淳于琼就是打地洞都难,营寨外埋了木刺,若脚下有变,军卒感觉的到。至于水火更是不可能!且不说雨季已过,单论最近的衡水泽在我们身后为大山所阻,淹不到这里来!”麹义满面的傲气,这些骄傲的来源是他早就将敌军所能采取的一切手段都考虑到,摆手说道:“你在冀州不久不知道,冀州的秋天风从西北来,你看这旌旗,都向东南摆……敌军营寨在东南,若是他们引火,烧的可是他自己啊!” 郭嘉也来了脾气,这世上哪里有这么骄傲的人,难道叫他严防死守的谏言还错了不成?语气也不禁带上怒意,道:“若敌军文丑在武邑声东击西,遣一军绕过我营寨于西北纵火呢?若是斥候没发现,营寨可会有失?” “不可能!”麹义猛地摆手,郭嘉这是鸡蛋里头挑骨头,敌人怎么就能绕过斥候从西北放火,当即也不理郭嘉,气呼呼地一甩马鞭,直奔营帐回去吃饭了。 郭嘉在原地站了半天,重重地呼出口气,最后把自己都气消了,这麴将军怎么像个小孩儿一样,还容不得旁人说他的不是了。 想着这些他转头将目光望向营寨西北,西北面……是存放五万余石军粮的地方。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反败为胜 营寨西北的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如约而至,冲天的光亮映红万人连营,将营寨照耀地如同白昼。 睡梦中的麹义猛然自榻上翻身滚起,看见慢着红色的营帐便知出了大事,抽出枕下汉剑素色睡袍兜风便窜出营帐。眼前乱象,只教麹义头晕目眩。 滔天的大火正如郭嘉所料,自营寨西南而起,风助火势,片刻便要将西南方那个营寨吞入火海。充斥耳边的到处是士卒的哭喊,眼前人影幢幢,纷乱无比的火光撞入眼帘,竟让久经沙场的麹义一时呆住。 他的眼前不停浮现昨日郭嘉满面愠怒地朝他大喊:‘若敌军文丑在武邑声东击西,遣一军绕过我营寨于西北纵火呢?若是斥候没发现,营寨可会有失?’ 可会有失? 可会有失! 人们说的骄兵必败便是如此吧,自以为万无一失便放松了戒备,心中想着那唯一纰漏是不可能之事,偏偏就出现了。 他麹义自从赵郡邯郸从燕北以来不曾败绩,哪个能料想竟会在这栽这么大的跟头? “我还没败,我还没败,来人!来人……给某披甲!” 雪亮的辽造将军剑插在一旁,闻风涌入帐中的侍从恰到好处的紧张,甲扣挂了三次仍旧挂不上,教麹义猛地一把扯过罩甲扣在胸前,心中被袭击的愠怒与羞愧倒因旁人的紧张退去几分,沉声道:“慌什么!敌军新卒必不耐久战,出去给我擂鼓,能聚多少军卒便聚多少,随我冲垮他们,一战而克!烧我兵粮,真当麴某人是良善之辈吗!” 轰隆的战鼓声在郭嘉身后响起,四下到处是喊杀之音,西营寨的三千军卒有不少在睡梦中便被烧塌的营帐压得动弹不得烧成火人,被火焰缓缓吞噬远比被刀戈所杀来的痛苦,周遭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令郭嘉的心肝都在颤抖。 太惨了,一个个活生生的军卒昨日傍晚还在他这个长史的号令下搬运兵粮,今日便化作一块块焦炭。 “我是长史郭奉孝,快过来,跟我走!”燕北告诉过他越是乱战之时,作为领兵之人越要默不作声,以防敌军发现后用箭雨射杀,在作战中率先除掉敌人有声望的将官是行伍之人的常识。郭嘉没有忘记,但此时此刻那些士卒统统葬身火海,他一个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振臂高呼之下当真在身旁聚拢不少军卒,有些人提着涮马桶或是木盆舀水还想要灭火,却统统被郭嘉所制止。 “不管营寨了,快聚集军士,捡到兵器就拿起来跟我走!”郭嘉夺过亲随武士的短刀抬手便将碍事的衣摆割下,高声喝道:“寻麴将军营寨,跟我去寻麴将军营寨!” 士卒一片哗然,大好营寨,甚至未与敌军抵抗便弃营而走……这种事情传出去谁都脱不了干系! 但事已至此,郭嘉一再坚持,周遭数百军士都没有指挥作战的官职,大多跟从郭嘉向东南逃去,仍有小股军士在火海中与那些突营的敌军鏖战,但敌军躲在火势之后,大多尚未看见敌人的踪迹便身死人手。 将要逃出燃烧的营寨钻入夜幕时,郭嘉听见身后马蹄声炸响,有粗豪坚定的嗓音喊道:“传颜某军令,敌军将领在东南三百步,放箭!” 亲随武士大喊一声蹲下,便将郭嘉扑倒,紧跟着便是一片箭雨入肉之音,数百支箭矢落在周围,转眼便有十余人被射翻,数十中箭者。 郭嘉只觉右臂一凉,接着透过骨髓巨大的痛苦便自手臂传来,连忙回身,未被疼死却被眼前景象吓个半死……撞倒他的亲随武士面向西北,转过头来面上中箭,箭杆已被崩断,箭簇却扎入前额小半,满面鲜血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寒声问道:“郭长史,将军,能赢吗?” “你……”郭嘉抬手指着满面鲜血的亲随,却见起瞪大了眼歇斯底里问道:“能不能赢!” 马蹄声奔踏而来,郭嘉压下口水惊恐地瞪着眼睛却坚定道:“能,我去见麴将军,能赢!” 侍从武士深吸口气,闭上开始翻白的眼,片刻后再睁开,猛地推了郭嘉一把,指着麹义营寨的方向,转而面向西北拔出环刀,高声吼道:“结阵,迎敌!” 郭嘉僵硬地点头,看着军士迎着骑兵列阵的背影,转身连滚带爬狼狈地跑向麹义营地。 不知踉踉跄跄跑了多久,背后的喊杀声远了,目光里鱼贯而出的火把近了,麹义打马惊喜道:“郭奉孝,你还活着,善,大善!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啊!什么都别说,快上马,待麴某带兵杀了那些暗地放火的蛇鼠之辈!” 郭嘉拼了命地摆手,抱着受伤的右臂指向东面道:“将军,别管西营了,有多少人马?” “麴某已尽聚二营七千之众,西营如何能不管,麴某的粮草在烧,士卒在死!”麹义愤怒地挥舞着汉剑指向燃烧的营寨,“不杀他们,麴某何以为人!不杀他们,难解此败之恨!” 士卒将郭嘉搀扶着上马,扯下衣摆包在手臂上固定那支折断的羽箭,尽管脸颊苍白不似人面,郭嘉却执拗地攥住麹义的衣袍道:“将军,还没败,此时正是战机!敌军出城袭击,今夜必会回城池,敌军出城者,为大将颜良。我军扮作敌军残部至观津,可骗开城门,反,反败为胜!” “反败为胜?”麹义有些心动,郭嘉开口他便知晓是何想法,而且此时扮作颜良兵马,夜黑风高,守军未必能发现,只要开了城门,再想关上就不可能了,七千兵马涌入观津,城邑必不可守。很有可能就像郭嘉说的,反败为胜。但他仍旧心存顾虑,道:“西营寨的粮草、军卒,不救了?” “军卒四散,死伤无数,颜良仅数百步骑,便是杀了他亦无法扭转战局。攻下观津,敌军无处可去,此战可胜。”郭嘉说到这,脸上扬起笑容,随后却扯动伤口露出苦色,摆着能够活动的左手道:“没有军粮,昨日傍晚我命人挖出地窖,埋起来了……明日怕是要吃烤米。” 麹义咬着牙看向郭嘉,几万石粮草怕是能保下一半了,当即勒住马头翻身高呼道:“传令各部,丢下旗号扮作敌军,突袭观津城!”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向死而生 弓高以西,张颌将马刷掷进桶中,溅起的泥水顺着重骑铠的扎甲裙落在地上。连日以来不曾解甲,贴身的罩衣已被骑铠内衬的牛皮磨破,不知何时起,两条肩带下的膀子血淋淋。 张颌在昨日抽空卸去肩甲请随营医匠看过,皮外伤无碍,只是上过药粉后反复磨砺,等这场仗打完,一两个月怕是都难提起重物。 伴着前些日子的阴雨,创口附近捂到发白的肉将会在未来某日躺在邺城或是冀州的某一座城池明亮的大堂里干干净净地剜掉。 他希望是在南皮城。 环刀蘸着水在原石上磨砺,沙沙地磨刀声沉默而坚韧,张颌终于开口问道:“昨夜的火从观津西面烧,那是我们的营寨啊,你看清楚了?” 张颌面前拜倒的军卒满面惊慌失措,点头应道:“千真万确啊校尉,那绝不是观津城里的火,西北风,若是观津城着了,城东的田是一定都会烧毁的,亮的绝不会是观津城上……” “够了。” 磨刀声停,张颌没有抬头仍旧专注着盯着自己的刀刃,只是微微摆头,道:“你下去吧,让士卒烧饭,半个时辰后集结。” 等士卒跑开了,向山野间方圆数里散布的十余个营地传达命令,张颌才怔怔地抬起头来,看着归于平静的林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麹义和高览是把淳于琼颜良文丑都当作软柿子捏在手里随意把玩。他们围而不攻,就是想避免堂堂之阵中士卒伤亡,求拖住观津、武邑之间的万余敌军,静待南皮陷落,攻心招降这支人马。 就像王门的倒戈那样,张颌明白。 可把戏终究玩过了,那是一万大军,不是能随意把玩的东西啊。就是一万头猪,冲锋起来谁敢挡? “吸!” 张颌皱起眉头,不自觉地将指腹按在锋锐的环刀刃上,眨眼便流出几滴血液,殷红。 昨夜的西北面的大火烧了一整夜,从子时起直至放明,三个时辰那边的天都是亮的。没人救火,一直到今日正午才有青烟冒起来,看得人心里发凉。 那个方向,燕将军屯着三万大军! 就是三万头猪用鼻子去拱,一个时辰再大的火也拱灭了! 只有死人才没法去灭火,目下大约就像升起的青烟,灰飞烟灭。那不可一世的麴将军,恐怕也成了外焦里嫩的熟将军。 水火最无情,去岁姜校尉在易水河畔不分敌我地淹死三万多人,恐怕今年观津一场滔天大火又会吞噬两万多人之性命。 这还打个屁啊! 张颌用铁鞋在地上拖出一条横线,环刀在横线上扎出三个点来。左边是观津武邑,那现在有一万以下的敌军,可能五千可能八千夹裹着大胜之威的虎狼之师;右边是弓高乃至南皮,散布着袁谭派出的各路追兵,可能五千可能八千布下天罗地网的以逸待劳之兵。 夹在中间的这个倒霉蛋儿,就是他张儁义,手里攥着可怜巴巴的两千多人,连战马都只剩四百多匹的疲惫之兵,军粮吃了这顿这顿下顿又要杀几十匹坐骑。 “敌我相差有些悬殊,嗯,还是看看地利吧。”张颌不再去想颇为荒唐的以一当十,环顾左右头脑早已飞至天外想着记忆里冀州近畿的地形图。 北面有一条能同向莫县老家的大路,敌人没能力封锁,但距离太远,他就是下令把所有坐骑都慢慢屠宰了都赶不回去;西面一条路,直通武邑可以和那些带着大胜之威的渤海名将一较高下;东面还不错,三条路分别通向重兵把守的南皮、无舟可楫的漳水、渤海重镇弓高。 好极了……方圆五十里无险可守,弓高县西真是他张儁义今生今世的福地! 无论向东向西,最后的结果不会比现在用环刀抹脖子更难看一点。 张颌的环刀映出一张年轻的脸,他是谁?他是信奉明哲保身的张儁义啊!他会怎么选。 当然是走北边,一路杀马行向莫县,就算食物不够,最后难免不会遇到村落乡里,自己这一营兵,至少在退至邺城或是蓟县之前,自己这一营兵是能够保全的。但是今后的事儿,可就不好说了。 麹义高览新败,无论是退到邺城的活将军还是死在观津的熟将军,三万大军没了,燕将军麾下所能驱驰的便只有赵云那两万余军士,便是算上杂七杂八潘棱典韦等人的本部,也不过堪堪四万。这点兵力要想在今年一统河北是难了,单单从邺城调到渤海就要半个多月,仗还没打冬天就来了。 等到明年,休养生息的袁绍卷土重来,冀州少不得一番争夺。 “校尉,各队军士皆已整备,我们向哪里进发?” 士卒颔首,张颌以沉默中抬手向北以回应……他决定了,不管两边有多少敌人,他做好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连克渤海数城,以这两千兵力已经足够了。 直至翻身上马,张颌沉声说道:“我们退出战场,回莫县。” 在寻常人等看来非同小可的退出战场,此时自张颌口中却是轻巧无比,幽冀二州四通八达的道路皆被他记在脑海,离开仍和地方,于他而言皆不在话下。 只是当他策马行至官道,盘算率领麾下仅余两千残兵败将离开弓高时,回眼望向西方,张颌的面上露出难言的情绪。 如果麹义高览死了,死在观津城外昨夜燃起的大火里,在遥远将来的某一刻,他是否会因今日没有转身而后悔? 如果麹义高览活着,活在踉踉跄跄逃离追兵的路上,在遥远将来的某一刻,他是否会因今日没有转身而后悔? 鬼使神差,张颌驾着坐骑踏上西面的官道,马蹄缓缓朝着观津城的方向踢踏。 “将军,那是西面,观津城。” 张颌回过头,点头之后缓缓抬起手臂,道:“传令吧,我们不去莫县了,去观津,救救我们的两位将军……如果他们没被昨夜的大火蒸熟。” 也正因这一转头,让张颌失去避过淳于琼的机会。 当他们踏上前路一刻之后,斥候来报,前方发现大股兵马,打着淳于字样的旗号。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坐地还钱 冀州,魏郡,武安。 自张燕上表朝廷请降之始,紧邻太行一脉的诸多县乡便划出魏赵两郡,军政事务交由中郎将张燕处理。因数十万流寓山区百姓号为黑山军,这片区域也往往被人称为黑山郡,过去是匪、现在是兵,自约自束,反倒令行禁止。 这不是姜晋第一次到这,数年之前他与王义曾为燕北募兵,募的就是经历过战阵知晓兵器的黑山之卒,那也算燕北起家的根本。时隔数年,当他再度踏足这片山川河流,想起从前自是无尽唏嘘。 他们兄弟连滚带爬出现在中山国时,如何能想到会有今日? 那时燕北还只想当个将军呢! 一转眼,称霸北土,天下都取了两分。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张燕放下酒碗带着笑意问道:“姜校尉意气风发,何故叹息?” 可不是意气风发!去岁在易水河淹死公孙瓒两万多人,而后又做了护乌桓校尉,只怕下一步便是度辽将军了……北州之边事,无非乌桓、鲜卑、高句丽,度辽将军之位空悬不了太久。 除了姜晋,谁还有这样的声望能力,还能使燕将军放心? “哪里有什么意气风发,疲累倒是真的。郎将,姜某是感慨啊!”姜晋站起身来,立在山巅凉亭上放眼望去,之间大山大河,秀美难当,背手说道:“诸位将军实不相瞒,五六年前姜某曾来此募兵,那时可没这么好的待遇,有酒有肉。当年若非怀里揣着一块黄巾,非要叫诸多首领当作汉军奸细杀了不成……未发觉,黑山之中如此秀美!” “哈哈哈!” 一众黑山将领闻言大笑,倒不是姜晋说话真的好笑,只是有人笑了,旁人便跟着笑。黄巾,都过去多少年了。或许姜晋过去来的时候黑山中人还都以黄巾余党自居,但现在他们不记得什么黄巾,甚至亲自投身的那场叛乱也不再重要……他们只记得给他们衣食教他们被人看得起的张燕,就像姜晋等人只记得燕北一样。 “姜校尉说的不错,黑山非但秀美,更是养我等的恩山!山高兮万仞之雄,奇峰兮峻岩之险,绿水兮丹崖之美!”张燕站起身来,与姜晋并肩站在凉亭边沿,受山风拂面,挥手指向山下道:“羌桃、栗子、山桃、山杏、桑、枣,取之无绝;山猪、野鸡、松鼠,飞禽走兽,猎之无尽;更有千年林木、首乌、半夏、茯苓,还有我等都不认得的药材。自归附朝廷以来,山里与城池互通有无,木材药材毛皮皆可换钱换粮,山里的百姓便有了活路。燕将军要争天下?” 姜晋听不太懂张燕说的什么兮什么兮的,但他能听懂张燕最后一句是在问他,可他却不知这话应如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燕北到底要不要争天下,只好干笑道:“想不到郎将也会做赋。” “赋不是我做的,张某粗俗武夫,道听途说耳。”张燕摇头,自顾自道:“黑山啊,过去有民百万,饥死、病死、战死、寒死,死比活容易。到现在,只剩五十余万,所幸终于富足起来。这五十余万生民,交给哪路诸侯张某都不放心。前日冀州还是公孙瓒的天下,昨日便成袁氏天下,今日山外面的北方,又变成了燕将军的天下;可这太行山里,一直是张某的天下。” “你们看不上山里,我也不想要山外,相安自得。”张燕笑了,转头对姜晋道:“这样哪一日山外变了天,山里仍然有这般美景,姜校尉觉得如何?” 张燕把姜晋想要出口却还没说出口的话堵死在腹中,他想为燕北招降张燕这支人马,可目下张燕显然不这么想。抿着嘴想了半晌,姜晋道:“相安无事很好,若能再多一点,就更好了。” “多多少?” “燕将军遣姜某前来,非是为了劝说郎将率黑山参战,这你不必担忧。黑山有这么多的东西,却唯独缺了一样,兵甲……将军欲以万余件兵甲,请郎君派出万余青壮至冀州,为我兄长所用。” 姜晋的话音刚落,身后坐着的黄龙便坐不住了,笑道:“燕将军此言差矣,我黑山什么都缺,但……” 黄龙还未说完,便被张燕的眼神制止,旋即笑道:“姜校尉的意思,是燕将军要给黑山运些兵甲,好招募黑山之卒备战?这很好啊!如果除了兵甲,还能与我黑山通商,再送些粮食进山,燕愿派遣两万青壮出黑山,不知姜校尉意下如何?” “这当真是再好不过了,姜某这便回邺城告知兄长,只待兄长应允,兵甲与粮草便给中郎将送来!” 两万青壮,让姜晋大喜过望。正如燕北早些年说的那样,黑山的军卒是最好的军卒,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之下,每个人都能熟练使用兵器,远比从田间地头招募来的乡勇要好上不少。只要用上三五个月操练战阵,吃饱穿暖,上阵各个都是嗷嗷叫的好崽子! 张燕出言挽留两句,见姜晋急着要回邺城传报,便派人沿途护送至邺城,不再勉强。 临走前,姜晋问张燕,“当年未从燕将军讨董,中郎将可曾后悔?” 张燕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告诉护送的骑手,在邺城下告诉姜晋武安的事。 待姜晋走后,黄龙行至张燕身侧问道:“首领这是为何,我等不缺兵甲,又何必平白将青壮送给燕氏?” 张燕的确不缺兵甲,姜晋以为黑山什么都有唯独缺铁,可事实上黑山不缺铁。武安啊,早在武帝时全国设四十九铁官,武安便是其中之一。换句话说,自董卓将武安、涉国划给黑山,他们就不缺铁了。 尽管黑山的匠人本事稍弱,比不上辽东、渔阳或是南阳的铁监造出的兵刃,但寻常铁甲、铁矛头,他们也能做的出来。 “既不愿为敌,何必逼其太紧。莫非你真当燕仲卿是良善之辈?”张燕望向山下,目光疲惫。“夹在各路诸侯中间,本就不是易事,早晚要寻个诸侯投靠才是……再看看吧,再看看。”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风声鹤唳 麹义赢了,或者说是郭嘉赢了。 自西北营寨失火,郭嘉劝麹义弃守营寨,置西北营于不顾领兵东讨,扮颜良部趁夜至观津,自分两股兵马一前逃一后追。至观津西门高声疾呼救命。观津城西淳于琼伏一支人马正待颜良,便高呼要麹义莫惊,引两千余众欲断后路,却为麹义两部兵马首尾夹击,一时黑灯瞎火处处大乱,无奈淳于琼只得引兵东走。 把守武邑的文丑本欲皆火势依仗城外高墙作势牵制高览部,却听得城北燕北军在夜里高呼万岁,言淳于琼兵败东走,颜良死于乱军,登时心惊神疲,不敢独守城郭,连夜引两千余众自武邑走脱,沿途奔南皮而去。 张颌夜见观津起火,以为是麹义高览兵败,以向死而生之心一路西行,却在道间擒下南皮望向信使,截获密信,只见上书:渔阳水卒围南皮,渤海大危,求救淳于将军。 一时张颌心中明了,派人假扮信使向西,作势欲伏击南皮援军。 信使尚未走出半日便急忙折返,却说信没送到,令张颌大怒,骂道:“教你去送信,不过走出二十里回来做什么!若是怕死趁早归回乡里!” “校尉,非属下怕死,敌军就在十五里外,阵形散乱,隐有聚兵之相,旗号不过两三千人,不似大胜之兵!” 十五里,丢了辎重不过急行一个时辰有余的事儿,何况张颌营早已山穷水尽,哪里还有什么辎重可抛弃。当下张颌揪着信使的胸甲问道:“你可看清楚,当真不过两三千人?” “千真万确啊!” “传令,向西……等等,派最好的斥候,给我盯紧他们的动向!”张颌本想向西进军,击溃这支收拢兵马的溃军,回头却望见这左右原野中早做好的埋伏阵势,转念道:“就这么丢了,太过可惜,看他们会不会往这边走!” 张颌挑选的伏击地带是十几亩农田,眼下到处堆着无精打采枯黄的杆子,足有近人高。有这些东西在,敌人若来便是想发现他们都难,进入这里必然会小心防备。故而张颌便安排了一曲军卒在麦田里升起炊烟,虽是隐蔽却故意在容易被发现的位置。 易地而处,就算是张颌自己发现这么一股敌军,也会从他们左右摸过去,围而全歼。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发现了这支兵马,敌人在进入麦田时便很难发现他其他的部署。 田野间被他的士卒挖出十余条能让人蹲下的沟渠,他的士卒便会蹲在里面,待敌军一田地,诱饵便四散而逃,敌军追击,则张颌部下自四面八方而起……本是留给对付近万军队的埋伏,地势上倒是稍稍大了些,过眼下这局势看来倒是正好,有了强弩齐发的机会。 莫说敌军两千,便是三千人张颌也不怕,这个距离让他的部下有至少两轮齐射的机会! 过了小半个时辰,斥候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低声道:“校尉,校尉,那支兵马朝这边来了,两千五百,只多不少!” “来得好!”张颌大喜过望,他就怕敌军不朝这边走,当即问道:“可看清楚是谁的旗号?” “淳于!” 嗯……张颌满意地缓缓颔首,是淳于琼就对了,这样说来只怕麹义高览没败,败的是淳于琼的人马!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都埋伏好,听清楚金鼓声,一举击溃敌军!” 远远地,一片金黄撞入眼帘,稀里糊涂战败的渤海军各个像霜打的茄子,哪怕是行军都是无精打采。别说是军卒想不通,就连淳于琼自己也想不通,好端端的去敌军西营寨放一把火,颜良怎么能把自己烧的死在乱军里了呢?那些燕北军又是要有多大的胆子,才敢扮作颜良部,置燃烧的营寨于不顾,杀到观津城下。 自己还傻乎乎的让人为他们开城,还要领兵跑到他们西边去断后! “等等!这儿怎么没蝉鸣!” 淳于琼在夜晚的乱战中小腿被人劈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左边胡须也被火把撩到,模样看上去有些狼狈,但为将者的威势尚在,一声令下整支军队骤然停下,衣甲斑驳的侍从武士低头小声道:“将军,已经入秋,蝉鸣自上月就没了。” 淳于琼闭眼咬紧牙关,他有些风声鹤唳了。 身后有追兵,颜文二将不知去向,麾下兵马在混乱中被打的七零八落,身上还带着影响行动的外伤……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发热,这是邪毒入体的征兆。 太糟了。 “继续前进吧,让斥候摸得远一些,做好防备。”淳于琼在马上揉了揉沉重的额头,他感觉到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倒在马上,但他必须要回到南皮,带领这些军卒回到南皮,“还有一支敌军在粮道上,小心一些。” 就是死,他也要死在南皮! 兵马轻动不过片刻,突有斥候回报,身后将军文丑领千余众劲卒跟了上来,他们在武邑城东与追兵战了一场,眼下最近的追兵尚在二十里外,让淳于琼且放下心。 这大约是自颜良夜出起,整整一日收到唯一的好消息了。 正当此时,前面的斥候发现收拢过的田地里有几百散兵游勇聚集,尽管隐蔽,但炊烟仍旧将他们隐藏的位置出卖,五个斥候逃回来两个,他们说是燕氏的旗号。 “几百敌军?藏起来的?”淳于琼头脑昏沉,他心里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很难指挥一场战斗,咬着牙下令道:“让军卒做好防备,如果他们不伏击我们,我们便绕过去,不要和他们交战。” 淳于琼觉得自己人多,敌人未必敢来进攻,若能相安无事经过这里抵达弓高,他们就可以顺风顺水地回到南皮了。 但是他不愿打,有人愿打。 就在淳于琼领兵快要经过张颌的伏击地带时,后面一支打着文字旗号的渤海军猛然吹响号角,千余劲卒朝着田野呼啸而出,那些燕氏的散兵游勇登时曳旗而走,战事避无可避,淳于琼只得传令进攻。 原野中伏低身子的张颌握紧了拳头,骤然跃出浅沟,高呼道:“吹号角,杀敌!”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逃卒颜良 颜良并未死在乱军中,不过他的情形,也并不比死在乱军中要好上多少。 夜袭敌营的那天到处乱作一团,颜良所率百余骑兵追杀郭嘉未成反而被其侍从武士所率的数百结阵死士所阻,随后留滞营中厮杀的步卒又被大火阻断冲不出来。救援未果颜良也不敢久留,率数十骑手自北绕行,一路奔向原本定下的观津城,却不料城外早已打成一锅粥,根本分不出敌我。 混战中颜良与部下被冲散坐骑也被砍翻,黑灯瞎火处处厮杀,越靠近城门越为平静,他还以为是淳于琼守住城池了呢,谁知道等周围士卒欢呼万岁时他才听出,刚才与他一同奋战在身侧的士卒居然有不少是幽州口音。 而且这些人喊的是燕将军万岁! 颜良持刀四顾,整座观津城庆祝之音此起彼伏……威风赫赫的颜将军被数千敌军包围了! 趁着混乱,颜良顾不上那么多,心惊胆战地将自己的甲胄套在一具尸首身上,披上脏兮兮的幽州骑卒两档皮甲,鬼使神差地被带兵的军侯命令出城收整尸首……趁着夜色茫茫,颜良熄了火把,像个形影单只的逃兵,离开战场。 东面的路不敢走,大道只有一条,如今燕北的鹰犬爪牙正追着淳于琼的残部向东进军,何况就算没那些兵马他也不敢走大路,只能一个人向南绕行,寄望于能够渡过大河,逃向青州。 在那些冀州兵的嘴里,他听到最多的就是燕北军对统一河北的信心,说什么渤海郡已被辽东军自海上围锁,源源不断的兵马将会攻陷渤海,攻克南皮指日可待。 南逃的路上,为避免麻烦颜良昼伏夜出,风餐露宿。唯独一次动手杀了一名往来的信使,为了夺取他的骏马和携带的干粮,同时也得到了燕北军东莱大胜的消息。 颜良的运气好极了,不过他的幸运也到此为止,骑上马的第二天,他被棘津亭的亭长当作逃兵抓了起来。 “区区亭长,如何能擒颜将军?” 被缚住双手的应劭满面惊讶,在他面前的可是渤海以勇武号称的将军颜良,曾有传闻与公孙瓒一战时于漳水河畔颜良亲自陷陈带回三十余颗首级,区区亭长如何能挡住他? 阴暗的囚室中光影打在颜良面上,露出不善的神色,被缚住手脚的他用力倾倒身子,庞大的身形滚了两圈,才让自己离应劭这个丧门星稍远了些,艰难地想要坐起,最终放弃躺在蓬草上,任由腐烂皮子的恶心气息钻入鼻间,沉声道:“颜某没有铠甲,他们却有弓弩,何况如果不是应先生多嘴,他们只当颜某是个逃卒,逃卒!” 颜良确实运气差了些,他本可以成功逃走,甚至在被亭长捕获后,他仍然有机会逃走。直到他遇上应劭。 应劭是汝南人,望族出身,其父曾为桓帝时司隶校尉,权倾一时。家学渊源,让应劭在年轻时便以专心好学、博览群书而闻名,也因此在先帝时便被举为孝廉,后仕大将军幕府。中平三年举高第,到六年,被朝廷摘选为泰山太守,在任精明强干,当时泰山郡黄巾余党闹得厉害,还亲自领兵击败上万黄巾贼寇,斩及数千。是上马能治兵、下马能治民的干才。 直至今年,兖州牧曹操的老父亲途经泰山,应劭遣兵迎接,可曹嵩却被徐州陶谦派出的兵马劫杀在郡界之内。应劭担心曹操率军杀来,便抛下泰山郡带着家眷前往渤海投奔袁绍。 此次出战,应劭在淳于琼帐下有参军议之职。现在他和颜良关在一起,显然也被俘虏了。 也不怪颜良不想搭理他,颜良本来被亭长一路绑着带到黎阳,交付最近的黎阳营也就是校尉赵云的屯兵的驻地。因为观津之战赢了,就算是逃卒也无非只是打上三十军棍降为步卒的事,这对颜良来说不算什么,甚至能给他带来更多逃跑的机会。 可就在黎阳,他遇上押送应劭的前往邺城的军卒。应劭早就听说颜良死在乱军中,燕北军只找到他的甲胄却没寻到尸首,还当被斩为数段,猛地在黎阳见到被缚的颜良,当即失声喊出颜将军……这下可好,颜良要和他一同送往邺城了。 赵云没见过颜良,却听太史慈说过,说这人有很高的勇武,当即不但派遣最精锐的五百骑从沿途看护他们前往邺城,还给他们两个人身上都捆得严严实实,根本没一点儿逃跑的可能。 然后二人便被送到这座阴暗的邺城狱,等候属于他们的发落。 远处传来牢门开启的声音,随着缓缓踏来的铁鞋声,燕北走进囚牢。阴暗的光线与潮湿腐朽的气息令他感到有些不适应,微微皱皱鼻子,随着他的目光侍者将火把朝囚室打了过去,燕北这才缓缓垂头,看向受缚的颜良眼带笑意,不过他什么都没说,转向牢中另一年有四旬的男子,问道:“阁下是应仲瑗?” “在下不过是阶下囚,不敢当阁下。”应劭看着面前牢房外的青年,玄服外着赤色宗彝章纹铠,胸前悬两块玉环,神情骄傲自信,面容野心勃勃,让他对其人的身份有些猜测,但还是出言问道:“不知足下何人?” “我是燕北,燕仲卿……打开牢门,给应太守松绑。”燕北轻描淡写地叫从人解开应劭身上的束缚,随意地进入牢房跪坐在其对面,当然必不可少的是跨刀的典韦立在身后,神情十分不解地对舒缓筋骨的应劭问道:“陶谦派人杀死曹孟德的父亲,我听说你在泰山弃官。既然来了冀州,为什么不来邺城投奔我,反而去了渤海郡投奔袁本初,难道是燕某的德行不足以服众吗?” 应劭一愣,随后说道:“在下身为郡官,却畏惧曹孟德兴兵而弃生民不顾,哪里有脸面投奔将军。既与本初早年相识,便投渤海,如今兵败,自要听候将军发落。” “袁本初,嗯,袁本初的参军议不好做吧?不好做就别做了,赵郡尚缺太守,我已上表朝廷,你去做赵郡太守吧。” 燕北说罢也不等应劭回答,便偏了偏身子,望向躺倒在地的颜良,瘪瘪嘴巴挠挠脸颊,硬憋住笑意硬声道:“观津的战报,燕某看了,各为其主,你烧我营寨杀我军卒,我不怪你。可是颜将军,好端端的你为何放着渤海将军不做,穿我们幽州军的骑卒甲做什么……难道袁本初待你不好吗?”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天造地设 燕北就是在拿颜良逗闷子。 如果赵云送来的只有颜良一人,他就直接在前将军府的大堂召见颜良了,根本没必要亲自跑到这么个阴暗潮湿的大狱里来。他会亲自来这,是为了应劭。 应劭就是放在朝廷都是能臣,这个人的仕官履历几乎没有受到战乱的影响,父亲是桓帝名臣,举孝廉、任大将军府幕僚、举高第、外放太守——走的是传统汉臣的路子,品行、阅历、学识、才华,皆为良选。 唯一的污点无非是在曹操发兵征徐州之前弃官,但这在燕北眼中又着实算不得什么。 这年头遍地诸侯、四处强藩,想安心做一郡太守,太难了。 燕北看重的是他再泰山郡政通人和,这就是送上门来的太守之才,如何不用?从一知道应劭被俘虏后燕北就盘算着将其任命为冀州的太守,尤其在应劭与袁绍的牵扯不多时,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辽东郡培养的那些年轻士人,尽管大多为一时良选,但终究太过年轻,何况也没有任职地方的经验。就算才学上佳,如今却也不过都是些县令县丞,充任地方的职责。要想一下子提拔出太守实在太难,可冀州久经战乱,有些地方缺少主官不是一天两天了,事务积压经年,不可不治。 况且忠诚的事燕北也不担心,河北的大势已定。攻陷观津、武邑之后麹义高览已经推进弓高,与水卒合兵南皮已是指日可待,到不了冬天就能将河北尽数收复。只待肃清袁氏在冀州的影响之后,就算心存些许异志也难成大事。 何况,兵权不是还拢在咱自己手上么。 至于颜良,燕北压根没打算在现在劝降他,何况他也知道劝降也没用。就像现在姜晋若是被渤海军擒住,这种情况会投降袁氏吗?不可能!颜良被擒的这么窝囊,总得给他一段时间自怨自艾,把心里气儿舒服了再说。 要招降,也要等到河北平定,到底他家乡还攥在燕北手上,若是瞧见袁氏无望,说不定还有投降的可能。到那时候若还是私心不降,也没什么好说的,直接杀了便是。 现在,该在大狱里躺着还是老老实实躺着吧! 前将军府邸,姜晋坐在胡凳上端着陶碗饮下一大碗蜜水,这才抿着嘴道:“兄长,大约就是这么个事,张燕也没什么出黑山的雄心壮志,但现在也不想倒向咱们,只是说愿意给咱两万青壮……要粮食来换。” “粮食?可以,给他三万石粟米,也不是多大事。以后再想要粮,用黑山的兽皮草药来换。”燕北磨痧着下巴,突然笑道:“黑山那么小,多少东西都是多余;冀州这么大,多少东西也还是缺!” “成,那我就去带人交接,尽早把青壮弄来也能尽早操练。”姜晋放下陶碗便要离开,抬腿走出两步这才回首道:“对了,黑山有铁,他们在武安城外开凿了好几处矿山,那都是孝武皇帝时候的铁官,不亚于咱们辽东的安平乡。” 这倒是让燕北瞪大眼睛,原以为张燕是看在兵甲的面子上才愿意交换青壮,却没想到人家黑山自己有铁矿,能自己锻造铁兵器。 那合着黑山张燕什么都不缺啊! 既然不缺,为什么还要答应自己交换呢?想了片刻,燕北摆手让姜晋下去,嘴角扯起笑意。 只怕是没有别的原因,一个是张燕需要兵器,用兵器去开战……但他周围除了兼领幽冀的燕氏再没有别的敌人,三五年前他就打不过燕北,如今有可能击败吗? 那么剩下的可能也就只有一个了,张燕是故意给自己结个善缘。 这只黑山里的飞燕,也是迎风骑墙的主儿! 不过燕北倒是能理解,就像他能理解应劭弃官投奔袁绍一样。随着势力扩张至黄河以北幽冀二州,燕北的心思也有了很大变化,看事情不再仅仅是简单的非我即敌,反而多了许多包容。 没有包容,走到现在恐怕他会被身边的人气死。 王门临阵倒戈,带着三万兵马投降,燕北是看不上这样骨气的人的,可王门这个人他能不用吗?这就是一匹千里马骨,他若在战后将王门处死或是下狱,以后还有人敢投降他吗?张颌虽是滑头,可也是难得的良将,这事早在没去辽东燕北就知道。可就是他寄予厚望的张儁义在玄菟郡险些倒戈,若非田豫勇猛豪胆,就要与旁人一同掀翻自己的老窝。 他又能怎么办,总不能一刀劈了自己的部将,扔两年军侯司马,到头来还是要启用的,否则也就没了如今虎跃河间的张儁义。 最根本的变化是随着实力扩大,很多原本看来非生即死的事,已经在眼中不再重要。不必说些许乡里的得失,就算是郡县有变又能如何? 东莱被袁绍夺去还不到一个月,这不就又被田国让收复了! 邺城前将军府的院落中,伴着假山与城外引来的小溪,燕北靠在甄姜身侧,洁白如青葱的修长手指缓缓在眉心按压着,甄姜想了很久还是问道:“何事让夫君烦忧?” 燕北闭着双眼哼哼两声,含糊道:“还能是谁,那个高句丽世子伊尹漠……小崽子跑到海外的倭岛上苟延残喘,还敢回来,带着那些个野人跑到乐浪南边袭扰三韩,三韩七十二国派遣使者向乐浪太守牵子经求援呢。” “他们三韩人的事,何须夫君费心。”甄姜倒是满不在乎,三韩得有多远啊?乐浪还要往南呢,距离邺城足有两千多里,不禁疑惑道:“便是三韩人打不过,那也算他们的命,何须牵子经派遣兵马?夫君不要为此操劳了。” 燕北带着笑意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头顶蓝天白云,笑道:“就因为三韩不是我的,才要管。汉兵越境,就算把三韩打得七零八落,也伤不到乐浪生民,这是再好不过的。” 伊尹漠无论回高句丽还是攻辽东郡,都要先征三韩。而有三韩在,燕北便能保证任何战事都不会发生在他庇护的土地上,这是天造地设的盟友。 “伊尹漠不过跳梁小丑,他和他的那些野人行伍踏上三韩土地顷刻就能被牵子经击败。我烦的是他这一搅和,青州……就无法拿下了!”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狗奴倭兵 牵招对倭人,或者说是幽州东部的汉人对倭人,并不陌生。在辽东、乐浪、高句丽等地,都有少数倭人定居,行商贾之事以物易物,或以赁宅地以供其国使者贺岁。 每年都有倭人渡海,其来使自称大夫,携青玉、东珠等物进贡。过去是夏季渡海,秋季自乐浪至冀州,冬季盘桓于河内等地,至新年进贡洛阳,再原路返回,周而复始;至大汉战乱不息,燕北称雄于东北,倒是为倭人省去许多麻烦,他们只需要秋季在乐浪盘桓些许时日,便能赶上新年向辽东进贡。 所以倭人虽然少见,但不算陌生。 只是谁都未曾见过倭人的军队,他们每年朝贡的大夫所携从人武士皆被甲为数百年前战国时的甲胄,尽管有些许改变却也带着古老的气息,至少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不过现在与自己对阵的这支军队可就不是那样了。 牵招扪心自问,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敌人。 现在他脚下的土地是三韩中弁韩的土地,城郭环绕之地有水名洼,水南有四十尺高山名汶土,伊尹漠于山上扎寨,拒高而守已有四十余日。三韩各部组联军而讨,非但不克还多有死伤,这才派遣使者至乐浪郡向太守牵招求援。 幸亏三韩下定求援的决心还稍稍早些,若再晚上几日,牵招出海,回过头来三韩地界恐怕就是伊尹漠说了算了。 牵招登上丈余高的瞭望台,举目向汶土山上望去,却根本看不清山寨的守备力量,间隔上千步甚至连军卒的模样都看不清楚……这些文身断发的倭国人,着实令人厌烦。 三韩部众的首领派人送来交战中抢夺来的倭人尸首,其人遍体丹朱黥面断发,身着素服外罩雕饰云纹皮甲露出双臂,腿面有木甲,脚下赤足覆有厚茧。与尸首一同送来的,还有一面带画的旗帜与石制手斧、铜制短戈,还有一柄精锻雕纹带有轻微弧度的铁质二尺短手刀。 牵招身旁乐浪出身曾经远渡至倭地女王国的亲随武士翻着尸首的手臂,旋即对牵招说道:“禀明府君,此人是倭地狗奴国的贵族,倭人男子无分长幼皆黥面文身,其尊卑以文身前后左右数量而论。属下曾行倭女王国,这种斧头是他们的制式兵器,铜戈则实属少见,倭地铜质不好,多为礼器;倒是这把铁刀……这是捕鱼用的,不是兵器。” 牵招接过石斧,在手上掂了掂,分量适中、衔接紧密,虽是石质却不得不说是一柄真正的杀人利器;倒是那柄铜戈正如侍从所言,是指挥军队的器物,若在战阵上与三韩人的铜制兵器一碰,怕是多半会裂开。 不过让他想不通的是,明明最锋利最优秀的兵器是这柄短铁刀,“倭人为何不将铁器作为兵器?” “倭地铁矿稀少,又缺少开采的器具,岛上没有牛马虎豹鹊,百姓不识农桑以渔猎自活,各地纷争作战,难以铁器成制。”侍从武士点头,指着那面画画的旗帜道:“倭地有国众多,三四千户便为一国,其国多受女王国,他们称为邪马台是由女王统治的;但位于东面的狗奴国以男子为君王,两国纷争久已,此次伊尹漠所率军士,便为狗奴国之兵。” 这和牵招想象中差不多,他和他的部下要面对的是一支类似四五百年前的军队。 凶悍、骁勇的同时也夹带着……落后。 “将军要小心他们的弓,其弓不同汉弓,上长下短,长者近丈短者七尺,皆为大弓,其簇多以铁、铜、骨、石制成,威力颇巨。所战临阵,箭矢用尽,则以矛头套入弓臂,以为长矛,不可小觑。” 牵招的眉眼在微微抽搐,眨眨眼睛,看着躺在地上六尺来高的倭人贵族,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们是如何操持着近丈长的大弓向旁人射击的,莫非他们是端着弓尾去拉弓? 那箭不瞄着辽东射辽西去了! 不过牵招没有疑惑太久,或许是伊尹漠在纥升骨城被燕北打得太惨,于狗奴国蛰伏年余满脑子想的都是报复。牵招所率的两千乐浪军兵至汶土山没过多久,便听着山上传出一阵兽骨的尖锐之音,山上烟尘滚滚,数以千计的异族兵将便直扑乐浪军的方向而来,在三箭之地外列起松松垮垮的阵势。 不必多说,狗奴国的倭人是不会列军阵的,但是高句丽世子伊尹漠会,把军阵带到千里之遥的海岛上,交由这些倭国渔民来操演列阵。 那些画着涂画的劣质旌旗,牵招一目了然,在他与三千余三韩部族武士的对面,是六千多狗奴国倭人与千余高句丽武士。两军的阵势、武备大多相似,三韩部族与狗奴国倭人的兵甲皆为布、皮、石、铜,仅有少量铁器;高句丽武士的甲胄兵器皆为制式,与乐浪军相似。 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乐浪军与三韩部族在兵甲精锐上都稍稍强过高句丽兵与狗奴国倭人。 不过,敌人在兵力上有更大的优势。 伴着骨笛尖啸,伊尹漠下令全军突袭,数千狗奴国倭人列出四个大阵向前推进。但不知是出于敬畏还是惧怕,正中间直面乐浪军的倭国军卒纷纷向两边避让,任凭阵前的高句丽军官如何喝骂也不向前走,要么朝西要么朝东,让出一条宽阔的大道。 我们倭国人是不熟汉学、落后,可我们也不傻啊!穿着布衣木甲,怎么和对面的大汉军队作战! 牵招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战事,进攻的号令传达过来,敌军军阵竟然率先乱了。原本齐头并进练成一片的大军阵骤然便分作两部,其间相互推搡叫骂,乱成一片。 但牵招看清楚了,这些倭国人确确实实是操持着近丈长的大弓,握着稍短的下弓臂引箭而发,竟是隔着三百余步便仰头抛射,那些箭矢速度不快却能在空中飞行很久,待到最高点正是快接近三韩各部军阵的位置,沉重的石箭簇坠成一道流光,砸进三韩部众的军阵中! 牵招不熟悉这种作战方式,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个将军,自马上抽出环刀策马高呼道:“步卒列阵,举盾、弓弩上弦!骑兵随我退后,迂回敌军侧翼!”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汶土山之战 汶土山,滔天的喊声让人听不见金鼓。 汉、高句丽、三韩、倭人,四大语系十几种不同的字音胶着于一处,就是最高明的将帅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对部下士卒指挥至得心应手。 因倭人对汉军的畏惧,致使伊尹漠摆出连成一片的四个军阵像螃蟹的两只大鳌般向东西出击。倭人颇有欺软怕硬之感,面对赤玄衣甲明亮的乐浪汉军这些海边的渔民甚至没有举起石斧的勇气,但当他们冲向三韩各部聚集起的军队时,却又好似虎入羊群,战法简单果断,却着实有效。 缺乏进攻兵器的倭人没打算与汉军缠斗,在这支汉军到来之前他们多次与三韩的兵丁交战,尽管那些人有很多汉地传出来的铁刀,甚至还有些铁甲,但这都不是什么问题。吸收汉弓反曲的丸木弓尽管并非如汉地弓弩拥有复杂的制作工艺,却也有些许反曲的形状,在劲力上本就不弱于汉弓,更因为丸木弓的制作简易,此次狗奴国渡海大军中三个人手中便有一张丸木弓。 齐射的威力,非同一般。 三韩各部军卒在收到牵招下达冲锋命令后还未奔出百步,便已被狗奴倭兵兜头射了三轮箭雨,顷刻间两翼军士便分别遭受近四千支箭矢的打击……左右翼加在一起才只有三千人! 若非出战前牵招从乐浪郡带来上千面蒙皮大盾,单单是这箭雨便能教三韩部众溃败! 就算有大盾护着,箭雨仍旧给两翼带来数百人的死伤,而此时此刻他们距离倭兵阵线最近也还有二百步……不过这个距离已经够了,三韩部众像汉乐浪郡、高句丽一样,都有着制作射程良好耐用的檀弓之传统,他们的部众也拥有不少檀弓,这种形制与汉弓大同小异却更加耐用、稳定的弓箭在战场上有着不亚于倭弓的威力。 尽管在射程上有所不如,但发箭的速度亦不是体长笨重之倭弓所能媲美。 在大盾的掩护下,数百名檀弓手在进入射程后纷纷引弓,尽管开始的箭雨只是稀稀落落,却让领教过檀弓厉害的倭兵加快进攻的步伐。操持着石斧、石矛的倭兵前阵快速向阵前奔袭,而后持着丸木弓的射手亦在奔走中立定放箭,随后赶忙捏箭疾走。 策马自阵后疾驰的田豫看得清楚,距离二百步外,倭弓占绝对优势,檀弓根本射不到他们;可若两军距离进入二百步,距离越近,檀弓越占上风。 尤其当阵势进入百步,五百张檀弓便能将两千倭弓手射到抬不起头! 十息之内,受过良好训练的檀弓手能引弓连放三箭,而持着庞大倭弓的狗奴国射手却只能开出一箭……伊尹漠的战法不对。这个高句丽世子或许都不知晓倭弓对阵檀弓的优势在哪。 牵招这么想着,目光便越过人数不足敌军一半的右翼,放在己方近千结阵的步弓手阵形中。统领步弓手的是牵招部下遂城令张遵,他是前乐浪太守张岐之侄。张岐在被燕北夺权后被下襄平狱半年有余,待尘埃落定其人也无争权之想,沮授在请示过燕北后便将其释放出来,但禁止其宗族返回清河故乡,上了年岁的张岐便只能寓居辽东。 他的侄子张遵自幼晓习经义,好骑快马,因才学出众与辽东对其叔父的心存惭愧,便在初平二年举为茂才,历任郡府、玄菟郡候成令,后被牵招借调至乐浪,任遂城令。 不过兴许是叔父被下狱的缘故,让张遵近几年研习兵法韬略,被牵招看上,让其此次出乐浪领兵……说起来,这还是张遵第一次上战场。 乐浪军的大盾与长戈在战场中央围的像只刺猬,偏偏左右两翼双方兵马皆战至一团,唯独没人去碰他从乐浪郡带出来的步弓手,这倒是给了张遵可乘之机,随着一阵发号施令,四百张强弩与二百张檀弓便不间断地将三团箭雨抛射向敌军左翼。 因为牵招所领八百骑是自己方左翼绕行,欲攻敌军右翼。 在这一点战术上,牵招与伊尹漠算是不谋而同,他们都不愿在战斗开始便与对方主力接战。牵招挑选的目标是狗奴国倭兵右翼军阵,而伊尹漠挑选的对手是三韩部众的右翼。就在牵招轻骑绕过己方左翼的同时,伊尹漠也率领千余高句丽武士自倭兵左翼快步绕行。 伊尹漠这次重新踏足三韩领土,名义上是打出高句丽复国的旗号,实际上只是想抢夺些三韩土种的山地矮脚马回狗奴国。 他是乘船南逃到狗奴国四个月后才弄清楚,原来整个倭国诸岛上的野民九成九都不曾见过骏马,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马,更不必说骑兵了! 有了骏马,他就可以在狗奴国组建起一支骑兵;而有了骑兵,便能击败西边遥制诸国的女王卑弥呼。倭国纷乱,但就算他们不乱,民户太少、土地狭小也无法真正完成北攻三韩的希望。只有达成这些目标,一统倭国,他才能聚集到足够的兵马发起为复国而战的浩大远征。 并不是牵招所想的,他用错了战术,他也知道倭弓在射程上比檀弓占优。他从小把玩的就是高句丽的檀弓,又如何会不知晓其优劣?只是他装载军卒渡海的战船如今近半已经赶进了抢掠而来的四百多匹三韩马与财物……哪里还有地方装这些狗奴渔民呢? 他之所以在这里的汶土山上扎寨,就是为了牵制三韩与幽州的援军,让他的船队有时间先将马匹送走,留下能运送三千人的船只也就足够了。 伊尹漠尚未与三韩部众接战,远远望见左翼倭兵已与数量稀少的三韩兵战至一处,但乐浪郡的中军弩手给他们带来巨大的伤亡,让他们没有彻底击败三韩人的可能,不禁令他感到恼怒。就在此时,赤着脚底的右翼倭兵传令快步跑来,跪倒在地高声叽里咕噜地说出一堆他听不懂的话,更令他气急。 经过从人的几番言语,才终于让他瞪着惊恐的目光望向右翼……在那里,一支数百人的汉军骑兵自侧方袭击了他们的右翼,片刻便使右翼溃不成军! 只是指挥这场汶土山之战的两个人,无论伊尹漠还是牵招都不会想到,在中原诸侯混战的乱世,这场发生在汉王朝东北半岛上微不足道的一场战斗,在后世因为掀开奠定东亚千年秩序而被人大书特书。 而这一战,仅仅只是个开始。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弓高绝境 日暮西陲,傍晚的弓高乡野被收割过小半的田地被盖上一层暖色,如果不是战乱赶走定居此地的百姓与现在踏在曾经乐土上的马蹄……这将是一副极美的风景。 蹲伏在浅坑中攥着缰绳的张颌有些紧张,身后体态剽悍的玄色骏马亦有些紧张。张颌紧张是因为战场上的情形与他先期预料不符,本以为不过三千余敌军,偏偏淳于琼好像没打算与留在田野间的诱饵交战,紧跟着又从后方斜刺着奔杀出一支千人兵马,直奔诱饵而发,这才引得淳于琼部大举攻来。 这么一算,可就至少四千快五千的敌军了,就他这两千人困马乏的衰兵,能行吗? 他的坐骑紧张的原因与他不同,何况马眼两边开,望不到正前方多远,牲畜才不知道它的主人要面对双倍于己的敌军。它紧张是因为马嘴上的笼头皮扣勒得太紧……嘴都张不开了,能不紧张么! “痴儿,怎么碰上个傻子!”张颌暗骂一句,撒开缰绳手扣刀柄,目光透过重叠的麦秆蓬草望向自侧面掠过奔向身后诱饵的渤海骑兵,随后紧紧盯着离埋伏圈还有近千步远的淳于琼部,低吼着恶狠狠地骂道:“淳于琼你倒是快来啊!” 张颌不知道这支风风火火的骑兵队首领是谁,但无论是谁在他心里也已经与傻子挂钩。人家弓高县的老百姓种地辛勤,就让你拿骑兵这么踩,明年还能长出东西吗? 张颌其实并不在乎明年这块田地还能不能长出东西,他在意的是那些隐蔽在麦秆下的陷坑只能使用一次,再傻的敌人也不会上两次当,陷了这些骑兵,若是淳于琼被惊跑了还好……万一胆气冲脑领兵杀来,三千多人,他张儁义拿什么抵挡! 砰!砰砰!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侧后数百步,轰踏的马蹄声骤然扼止,张颌不用看就知道先头冲势最猛的上百骑被事先挖好百步宽的沟渠绊倒,接着其后疾驰的骑兵来不及转弯勒马,一个个驴头撞屁股人仰马翻! 田野空地上那事先留下的数百诱饵步卒方才溃逃百十步,此时纷纷弯下腰来捡起地上的弓弩抬手便射,缓缓向一处靠拢结阵,喊杀之音骤起。周边各处原本毫无人迹的蓬草间、地坑中猛然窜出上千兵将,轰然朝着中了埋伏的文丑部步骑发动袭击,弓弩攒射,刀矛齐出,任谁都要被吓得屎尿横流。 局势一派大好,张颌却丝毫笑不出来。由不得他继续蹲在田间地头装地老鼠了,抽刀跃出向左右高呼道:“随我来,结阵阻击敌军!” 张颌身边有四百多人,但也只有四百多人,他恶狠狠地向地上啐出一口,看着奔杀而来的淳于琼部扯地连天的三千之众,面色发白。 他还没吹响号角呢,这他娘带的是什么兵?还没下令呢就都从壕沟里跳了出来,一群目光短浅的鼠辈啊!一下子所有局势可就要被淳于琼一览无余了,己方拢共两千来人,还被那个该死的骑马傻子拖住一千多,拿四百挡三千,谁能挡? 就是他部下各个是典韦那样膀大腰圆的陈留豪侠也挡不住! 不过……站在一处事先挖好的隐蔽陷坑之后,张颌满面肃杀的脸上却带着些许不解,淳于琼部下冲杀而来的三千多人没有结阵,他们干嘛不结阵呢? 还能结什么阵啊,淳于琼现在连军令都喊不出口。兵败的急火攻心让其心力交瘁,腿伤大量出血带走身体七成的力气,再加上邪毒入体头晕眼花,又摊上文丑这么个给予建功的莽夫袍泽……艰难地传令部下进攻后淳于琼便被颠簸的坐骑摔下马去,刚开始冲锋的阵形陷入割裂。 有人满心救援友军向前冲锋,有人疑惑后方旗令不明停滞不前,也有离得近的军卒瞧见将军跌落马下,连忙凑过去——整整三千人的阵形,硬生生地被割裂成七八股,撒开丫子四面八方向南突进,乱作一团。 前头冲向张颌的小股敌军被弓弩攒射杀散,仅有七十余人冲至近前却又有十几个挺着长戈奔来正待对搏却失足跌入陷坑,紧跟着又给了张颌部军士抬弩平射的机会,隔着壕沟弩矢近乎是脸贴脸钉进对方的甲胄里,登时便没个活口。方才一转眼,后背那支受伏的骑兵已重整兵马调头北进,自张颌身后杀来,根本没有一点喘息的时间便被卷入短兵相接。 所幸这支骑兵在短暂的伏击中受到颇多损伤,其领兵将领只是稍事冲击便拨马撤退,留下十余匹无主战马给张颌部带来上百人的死伤。 局势在这个时候才稍稍明朗,淳于琼缓过劲来由士卒搀扶着指挥摇摆军旗整顿金鼓,五六股四散的兵卒重新聚在一处,只是短暂慌乱带来的惊疑不定让军卒惊慌失措,士气低落到了极点。那支仅剩五百余的骑兵也拨马回头,其首膀大腰圆的剽悍武将为振奋士气策行十数步扬刀大喝:“某乃文丑,敌将可敢决一死战!” “战,战个屁,破了张某的埋伏还想决一死战!”张颌气的原地直跳,扬刀骂道:“强弩手何在,给我射死他!” 淳于琼部很惨,敌人的身子都没碰到自己便折了数百军士,千人骑兵队也损失近半,将兵皆有狼狈之态;但张颌部也没好到哪儿去,文丑撤退时首当其冲的便是张颌身旁四百余精锐劲卒,一个冲锋便被杀翻百余人;此时后方缓缓来援的各部千余人马也是多有带伤。 短暂交手,张颌部下可战之兵也就只剩下千六百余。 局面仍旧堪忧,张颌很清楚弄不好自己这百八十斤便要撂在这弓高野外了。 周围持弩的军卒将张颌的气话当作命令,隔着三百多步便抬弩齐射,弩矢在文丑身前散落一地,尽管未伤到他却着实吓得不轻,怒而夺过淳于琼的军权向步卒传令进攻。 “缓缓后,不要自乱阵脚!缓缓撤,放箭抵挡,我们撤到,撤到包围圈正中!”张颌看着缓缓压上的两千余渤海军,转头望向横着数百具尸首的伏击圈像扯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道:“今日争方圆三百步之地,据沟渠一战一退!” 正文 第三十章 男儿碰撞 万事皆奋战。 人与人争命,你多食一口,他便少食一口;族群与族群争命,耕种更多的田地,杀戮更多的敌人。 麹义隔着远远,望着张颌与人争命。 在天色将暗,先头斥候骑兵赶至弓高城西乡野,目睹张颌部与淳于琼部的厮杀,接着飞马传告麹义,各部兵马疾行,人不解鞍兵不离手,赶在这场战斗结束之前以决胜者的姿态俯瞰战场。 “张儁义这娃娃,居然把自己逼到这份上,何苦来哉?” 麹义半跪在山岗,望着厮杀的战场,抬起拇指抿着颌下短须,眼中露出笑意。 尽管张颌抵挡的分外辛苦,部下仅余六百余人,结起环阵依仗沟渠守备数目过千的敌军。他已经没有能力组织进攻,仅能不断地防守……麹义猜想,张颌部遭受如此伤亡仍旧没有士气崩溃,多半是因为寄望于自己与高览的援军吧? 若非心有寄望,眼下战场上厮杀在一处的两支军队早就都崩溃了。 不过麹义可不急着进攻,高览已率领兵马绕行敌军侧后,突袭弓高城去了,仅留下太史慈部骑兵借调麹义部下,擒下淳于琼与文丑这支兵马。 麹义本部的军士,在观津西的大火与夜袭城池的战斗中死伤惨重,何况长途奔袭,他们没有能力组织一场硬仗。 一刻时间伴着战场隐隐传来的厮杀声悄然而过,眼看张颌部已经好似风中残烛难挡敌势,麹义翻身上马高呼道:“儿郎们,歇好了跟我去击溃他们!” 短暂休息的军卒闻声而起,结阵而发,自三部分攻淳于琼部各方,骤然间加入战场。 奋战的张颌尚且不知何故,却见先前凶若猛虎的敌军突然多了迟疑,正不解间却见敌军后方暴起喊杀之音,人影绰绰只间一面麹字大旗迎风而展……紧绷的心,骤然松了一瞬,紧跟着便再度扬刀大喝道:“援军来了!结阵,反攻,掩杀过去!” 若是麹义再不来,张颌真不知道局势还能坏到什么模样。他麾下精锐劲卒损失殆尽,连他自己都冲至阵前杀了两阵。但一再鏖战的损失让部下士气低迷,这是主将亲临阵前也无法改变的。 恐怕这种时候只有燕将军亲自提刀才能让这些懦夫重新勇敢起来! 万幸,援军已至,渤海军的死期到了! “淳于仲简,你还行不行!”眼看张颌这支祸乱后方的兵马便要被己方残杀殆尽,骤然间身后却发出喊杀之音,斜刺里杀出数支兵马令文丑肝胆俱裂,猛地自阵前退回朝淳于琼处疾驰。 他只剩千余疲惫之卒,难敌数千之兵锋。 淳于琼昏过去了,他的伤口感染使他高烧不退,没有医匠的医治与良好休息,人非铁打,如何还扛得住? 张颌尽管仅有数百之卒,此时援军已至,漫山遍野到处是燕字大旗与他们幽州军的红海,不必激发士气便已如虹,眼看文丑有败退之意,张颌奋勇当先扬刀而走,高呼道:“随我冲杀,莫跑了敌将!” 整日被围困的憋屈,终在此时迸发而出! 文丑方才奔走数十步,猛然听到身后敌将高呼,拧眉怒视,便见一年轻小将遍身染血,提环刀向自己杀来,登时气血翻涌。何时我文丑也是这等小辈能随意打杀的了? 当即也不顾淳于琼,自马臀囊提起大弓开弦便射。 箭若流星,瞬息越过数十步战场,直射张颌当胸……天可见怜,敌军溃败我军必掩杀而出这是任何将领都知晓的常识,张颌也没什么一定要杀死文丑的想法,那句呼喊也不过是为了激发己方部下士气罢了。话音才落兜头便是一箭是怎么回事? 一箭将张颌吓得三魂出窍须发皆张,虽情急挥刀却未劈中羽箭,所幸矮身及时,羽箭正中兜鍪,将混铁胄掀飞出去,箭上巨大的力量磕在头脑便教张颌昏沉险些摔倒。 马蹄声,炸响。 弓箭即发,文丑便已翻转掌中铁矛,猛踢马腹擎矛而来,被射飞的兜鍪方才坠地,昏沉的张颌还尚不能视物便听到身前猛然传来一声暴喝,模糊中只见一策马雄武人影扬着铁矛力砸而下。 抬刀格挡不可谓不仓促,劈下的长矛却仅是虚招,真正的杀意在铁矛自下而上的拨撩当中。电光火石,寒光流转的矛锋擦着章纹大铠的腹甲带出一片火星,向上格挡的环刀当即便被挑飞出去,就连张颌被人都被这铁矛上挟着巨力挑飞而起。 骏马疾驰,文丑长矛横攥,直挺挺地朝张颌的躯体掼来……若挨实了,人借马力就算是最坚固的甲胄也无法保住脆弱的身体。 “贼将撤矛!” 千钧一发之际,猛然自侧方传来一声暴喝,数十丈外太史慈掷戟而出,长弓在手便是一箭射来,角度刁钻正是文丑出矛后的位置。他不可闪避,因为马上避无可避;他更不可不顾,若不顾纵然张颌身死,文丑亦要偿命。 渤海猛将只能抽矛挑开羽箭,同时混铁矛杆飞速抽在张颌当胸将其击飞,转而曳矛拽马望向来人。 “太史慈?” 当年冀州平定黑山之乱,文丑曾与太史慈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他不曾关注个这东莱小将。时隔数年,过去燕北身侧随行的武士已经成长为幽州的名将。就算舍去那些华而不实的称谓,方才险些夺去性命的羽箭,便足可证明其有受文丑重视的资格。 一箭射出,长弓顺回弓囊,猿臂轻舒动作连贯,一寸不差地将方才掷插在地的长戟攥起,长锋在手气势更盛,太史慈没什么要与文丑叙旧的,坐骑四蹄生风,当即便是挺戟杀出。 男儿当面,矛戟讲话! 双方武艺伯仲之间,战不数合,文丑见不可速胜,而己方军卒又是弃兵曳旗而走,当即卖出破绽反攻太史慈一矛,拨马边走。 太史慈追不数步,见文丑真退,连忙拨马喊道:“张儁义,伤势如何!” 张颌看上去快死了。 披头散发兜鍪早不知飞到何处,肋下甲胄被长矛破开,创口处一片血肉模糊,浑身上下到处暗红,也看不出哪里是他的血哪里是别人的,只在听到太史慈叫喊时才咧开嘴来露出满口森然的白牙,吃力地笑着叫道:“文丑,文丑他不投降!” “无碍便好,你且歇息,麴将军片刻即至,某去将文丑擒来!”太史慈见张颌无生死之难,心神轻松,当即拨马道:“高将军已围困弓高,他跑不了!”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我可立死 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中逃窜,有多难?当身后是成百上千的幽州弓骑时。 他们这几百疲兵,想要逃脱以逸待劳之兵的追击,无异于痴人说梦。 尽管天气越来越冷,文丑却被战马颠地衣甲内汗流浃背,有些汗是热的,也有些汗,是冷的。 跟着战马一路狂奔的军卒气喘吁吁,不断有人脱队向四周逃逸或是躲藏,越来越多的人看出来,身后那支敌军的目的是生擒文将军,他们从别处跑了也不会有人去追赶。逃窜不过数里,身旁军卒已不到二百。 有些人是是在跑不动脱队,有些人则是向两边做了逃卒,更有些没骨气的直接蹲在原地丢下兵甲投降,希望能保住一条性命。 “将军,军卒越来越少,体力尽疲,许多人都跑不动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帐下骑督嗓音嘶哑,一路上不知传下了多少道命令,但这比起溃败都无济于事,黝黑的汉子回首望向部下军卒,能跟上的八成都是骑兵,属于淳于琼的兵马已经在路上散尽,“能跑动的不到一队,将军,不如降了吧?” 文丑没有说话,一手擎矛一手攥绑着淳于琼的坐骑缰绳,威武的身形此时却万分落魄,只是沉默不许地继续前驱。 投降啊,文丑不是没有想过。 身后是成百上千的敌军漫山遍野追逐,东去十余里的弓高城未必能守,而固若金汤的南皮城却还有上百里路。 上百里……即使是钢铁打成的汉子无所畏惧,也要动动脑筋去思虑后路了。 何况文丑心里,是慌乱而畏惧的,只是波涛汹涌的内心被坚如磐石的甲胄隐藏起来。谁能无惧,便是易地而处,他燕仲卿就能无惧了吗?还是说当自己驰马擎矛时那张儁义不会畏惧! 是人都有畏惧之心,于文丑看来,领兵将帅更要知晓畏惧。不知畏惧者不过一莽夫,终将置万千部下性命于不顾! 文丑知道畏惧,可他不能投降。不是不想,是不能。 他不能投降,颜良自突营燃起观津城西那场大火后毫无消息生死不知,淳于琼身受重伤眼看命不久矣,渤海军屯于冀州的三部大将仅剩自己尚且头脑清醒……他可以夺淳于琼的兵权,因为即便淳于琼安泰健康时领兵作战也未必强于自己,何况是邪毒入体头脑不明;但他也同样知晓在坐镇一方,淳于琼亦强过他。 他必须把淳于琼送回南皮主持大局! 南皮城可以由袁谭坐镇冀州之事,但若只有他一个,在兵势上不占优势。何况那些渤海为袁本初引为肱骨的冀州士人,恐怕未必可靠。正如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下永远是皇帝的,但统治地方的权力掌握在士人大族手中。袁氏在冀州,冀州士人诚信归附,为渤海郡的发展出了大力气,但这个前提都建立在袁氏仍旧掌握渤海甚至冀州东部大片势力的前提下。 一旦南皮失守,袁谭自南皮城败退,袁氏旗下的冀州士人还靠得住吗?他们所掌握最大的优势,与这片土地息息相关。当这片土地悬挂燕氏旗帜与可笑的宗彝章纹,冀州士人除了学识,又与其他士人有何不同呢? 没有。 他们每一个兵法战策,每一条为政举措,是因为熟悉这片土地与这里生存的百姓、民风习俗,失去了这些,冀州士人会虽袁氏南迁青州还是归附燕氏呢? 但文丑不同,他是冀州豪族出身的武人,自负勇武有力,自黄巾后与颜良投奔洛阳显贵袁绍,便被引为宾客,袁氏从不曾亏待他。甚至在袁氏一度与公孙平分冀州时,文颜两族多为显贵,应有地位,袁氏给他们了。 献出应有的忠诚勇武,也是理所应当。 “冯校尉,你且去投降吧,告诉他们文某带着淳于将军向东跑了,敌将应当不会为难你等。”文丑自马上跃下,他的胯衣被磨破,扯下襟袍系于腿上,转头在心中微微叹气,转头对校尉冯礼道:“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文某已至山穷水尽,冯校尉若走,文某不会阻拦。” 冯礼本见燕军势大,确有投降之意,可如今文丑却一副垓下霸王英雄末路之样,反倒令其心头打鼓,对文丑奉劝道:“将军东去南皮尚有百里之遥,又携淳于将军病体,恐不能到达,不如……” 冯礼也不是非要投降不可,只是想给自己找一条活路罢了,便是投降燕氏,难道还能比在袁氏过的更好吗?北方三面争霸,算上已死的公孙瓒,燕北算是对部下最小气的一个了,像袁绍的车骑将军、公孙瓒的征东将军,他们部下将军少说四五个,尤其袁绍部下若算上偏将军之类的小将军,那可要有十七八个……燕氏呢?到了去年才表了辽东田国让为裨将,将军位拢共仨! 那王门领着两三万人投降,最后才不过是官职不动,仍旧任常山相,可兵权确实被剥得一干二净,更别说他这个没兵的校尉了! “但凡有活路的机会,冯某便不愿舍将军而去。只是目下我等兵不足曲,尚有昏死的淳于将军。”冯礼看向马背上昏迷的淳于琼越加神色不善,心道若非淳于琼开城,目下观津仍可保持守势,万众之军也不至于一夜之间便被击溃,言下之意便是要舍弃淳于琼留给后面的追兵,以期其放过余者。 文丑何尝不知冯礼的想法,心中对此人感到不屑,眯眼道:“冯校尉可知,割肉饲虎,虎焉能饱食?若战局不利,舍小兵以保大军,文某心中不愿却也做得;然目下我等可有大军?舍旁人保己命,此等事情,文某却做不得!前方路分三头,我且分冯校尉骑兵五十,自挑一路寻活吧。文某与淳于校尉分走另外两路。” 好话说够,文丑不听,冯礼也不再多说,当即摘选出体力较好的骑兵五十,在马背上遥遥拱手,道:“既然如此,将军保重,冯某这便去了,愿南皮还有相见之日!” 文丑不再言语,只是遥遥拱手,待冯礼一行远走,这才招来十余亲信骑手,命他们绕过大道一路护送淳于琼前往南皮。随后翻身上马,却调转马头于官道上面西而立,对诸人拱手道:“袁氏厚待我等,今日山穷水尽,是诸君报恩之时了!文某欲在此截击敌军,有胆且随某来,忘恩者且自去!” 话音一落,文丑翻转铁矛,喝道:“阻敌一刻,我等可立死也!”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一箭生死 文丑向死无声生的举动,也救不了淳于琼。甚至山穷水尽之时他聚拢起的百余死士骑兵,也没能战至最后。 就在他们面西决死的随后一刻,太史慈引千余弓骑赶至,原野上扯着破文字旗的百余骑兵太过显眼,上千骑兵围攻之下哪里还能有活路。最关键的是,太史慈看穿了文丑要为淳于琼留一条活路的目的,因为他手牵着的淳于琼战马不见了。 百骑在文丑的率领下非但未跑,反而冒着箭雨向太史慈的部下左冲右突,一时竟无人可奈。俗话说一夫拼命百夫难挡,何况这百骑便没人想着活命,各个奋死,就是太史慈有千余骑卒也有暂避锋芒。 “文将军,你我再战下去也不过徒增死伤,不如你下马受缚……”太史慈胯下战马人立而起,他高声喊道:“慈不追淳于将军便是!” 太史慈只是来追文丑的,他在发现淳于琼无力指挥兵马后就没打算追击淳于琼,只要拿住文丑这个唯一能指挥的大将,南皮以西的渤海郡便群龙无首,必能使人心浮动。 不过文丑对太史慈的劝降显然不屑,也不回应,继而率领仅剩的五十余骑再度发起冲锋。太史慈率众与其战不数合,两相退避,高声道:“弓高已为我高将军所破,尔等奋战无益,何不早降?文将军欲求死,尔等欲同死?现弃兵北走,饶尔等一命!” 这一句,可就是攻心了! 文丑部下骑卒登时一阵慌乱,这名叫太史慈的敌将说,弓高城池已为燕军攻破,那岂不是说……就算他们死在这里,也是毫无意义,淳于将军该死还是要死,该被擒还是要被擒? 那他们继续奋战,究竟为何而战? “都别听他,也罢……” 文丑本欲勃然大怒,久经战阵带给他习惯性地欲激起部下骑卒士气,要他们不受敌军蛊惑。可转念一想,其实现在这些随他奋战的骑卒们,是否要选择与自己同死,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奋起死战,也不过是徒耗五十余条大好性命,又有何益? 念及此处,文丑反倒释然,挥手道:“若谁欲离去,便离去,谁欲投敌,便投敌。诸君死战至此,这恩情,文某铭记于心!” 大将之风! 太史慈眯起眼睛,心中对文丑多了几分敬佩之意。如今形势明朗,再死战亦无意义,文丑若是说什么自己妖言惑众,反倒会被太史慈低看,但如今他这般豁达,倒是让太史慈高看了。 不过即便钦佩,各为其主,太史慈也不打算就此放过文丑,只是插戟鼓掌道:“文将军不愿徒耗士卒性命,慈敬佩!” 被敌人尊重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文丑自黄巾时便为宗族奋战于冀州,后投奔袁绍,所历战阵不在少数,却不想在这将死之时竟引敌将钦佩。 “哈哈,太史子义,文某虽时日无多,但若想伤我性命……你一伍一什之卒怕是不成,何必徒消士卒性命。”文丑倒提长锋昂然喝道:“你也是有勇武的将军,可敢欲我决死?” 太史慈扬起笑容,玩味地看着文丑,扬鞭指向近畿左右军卒,笑道:“文将军,如今你左右尽为我部之卒,若与你决死,岂不太过落人笑柄?我观文将军射艺超群,不如你我比试箭术,相隔百步,一矢定胜负。慈若胜了,将军下马受缚;足下若胜,自可率兵离去,慈绝不追击;若皆不中,各相罢兵;将军以为如何?” 文丑本为激将,不曾想太史慈竟真应下这要求,不过比试射艺,到也可以……相隔百步远,文丑没射过这么远,但他也不信太史慈能有这等本事,至多不过是两相罢兵。 正待应下,却听太史慈朗声道:“即便慈退兵,慈不过仅为校尉,喝令不住守备弓高的高将军,要越出关卡,还要凭将军本事!” 言下之意,在文丑听来是有意放自己离开。文丑当即跃马掷矛,取出大弓叫道:“太史子义,此话当真?” “苍天为证,大地为鉴,若在下不中,放将军离去,某自寻燕将军领罚!”太史慈见文丑意动,当即指天地立誓。他最重信义,出口的话便是诺言,绝无食言的意图。 “那好,文某便信你一次,且各退三十步,下马二十息后引弓来射!” 文丑深吸口气,像攥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谁能想到在生死之事,却遇到太史慈这样信义的敌将,放弃优势欲自己比拼射艺!文丑自负勇武,骑射更是无双,尽管在击张颌时曾被太史慈引弓射过一箭,不过那时所距不过三十余步,哪里能看出真本事……心中隐有自傲与嘲笑,太史慈欲与自己比拼射艺,怕是要栽个大跟头! 双方各退三十步下马,文丑提弓高声笑道:“太史校尉,异日阁下恐要去寻燕将军领罚,文某感激不尽啊!若日后受缚,定豪饮三日以谢!” 太史慈笑而不言,只是活动两下手指,缓缓拉弓试弦,随后挥手命士卒喊数。 “二十!” 太史慈部下的士卒见双方不再剑拔弩张,反倒要比拼射艺,纷纷放松警惕抱着手臂一副看戏的模样,同时望向文丑及其身后数十骑卒的目光充满同情。须知他们校尉平日练射的靶子最近都要放至八九十步,那是养由基再世才有的本事,区区文丑居然要大言不惭地与太史校尉比拼射艺,这难道不是笑话吗? “十!” 文丑部下的五十余骑卒的表现则大为不同,纷纷将目光紧张地望向他们的将军。尽管他们都知晓文将军射艺超群,便是整个渤海军也没谁比得上,那纵横驰射横行无敌,与善使长刀的颜将军名震北方,在军中有无匹的威名,但仍旧难以避免心中紧张……这仅仅是一箭,一箭便要定下他们的生死啊! “放!” 随着报数军卒一声喊出,太史慈与文丑近乎同时朝着百步外的对方放箭,弓弦炸响,箭若流星! 轰然,千军齐呼! 场中太史慈收弓谦然而立,射向他的箭矢差之毫厘地飞过身旁。 而另一边,文丑骇然地望向自己的胸口,隔着百步的弓力已不足嵌进甲胄,但方才他分明听到叮地一声脆响,在他斑驳的胸甲上,分明有箭簇钉开的甲片裂口。 他输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止戈为武 “子义一箭定文丑,足可言壮!” 太史慈与文丑以射艺定胜负的消息传到邺城,是负伤的张颌带回来的,与他同行的还有被严加看管的俘虏文丑。至于文丑部下的那些骑兵,则皆被太史慈收入部下,随麹义一路向东,继续进击南皮城。 如今颜良文丑两个袁绍的肱骨大将皆被俘虏与邺,燕北志得意满地命人飞马传送各地通报这个消息,他对田丰等一干佐吏笑道:“足可令天下震!” 袁绍部下的肱骨大将,被收罗于邺城,余者还不人人自危? 张颌负伤不轻,腹部被文丑的长矛挑开了很大的破口,尽管未伤及五脏,却着实令燕北心内大为紧张……自东征西讨至今,他部下还未出现校尉以上将官者丧命的事,尤其张颌是燕北极为看好的青年将领,此次又在冀北立下泼天的战功,假以时日其勋必不亚麹义,如何能死在这种地方? 不过幸好,麹义随军便有医匠,帮张颌吊住性命,随后又派遣专人护送至邺城,经由随军驻扎前将军本部的辽东老医匠为其医治伤情,这才算避过最危险的时期……三五日内,伤口不肿、人体不烧,则便可保住这条性命。 “儁义,保住性命,便是为燕某保住一员大将!” 燕北在病榻旁对张颌这么说着。张颌也算是为他燕北死过一次的人,至此其曾经欲投公孙度的芥蒂在燕北心中完全消除,张颌只要能撑过这一关,今后燕北便保其前途无量! 邺城前将军府,田丰急匆匆地登上台阶。 燕北进驻邺城的几个月,虽说时日不长,但田丰却时常是将军府的坐上宾客,就连门下虎贲都知晓这是将军在冀州的得力干将,自燕北传下话来之后,田丰在前将军府的前宅便畅通无阻。 田丰有要紧的事面见燕北,尽管年过五旬,走起路来仍旧虎虎生风,只是发梢些许银丝与岁月摧残下显得有些佝偻的八尺伟岸身材才让人感受到这大丈夫已垂垂老矣。兴许再过不了几年,拐杖便要成为他的随手之物了。 行将就木是将来的事,现在的田丰,正从头到脚都散发出无匹的斗志! 或许天底下再没有比田丰更容易认燕北为主公的谋士了,诸如郭嘉早在数年前讨董之时便加入麾下,但就算到现在郭嘉也仍旧没有认燕北为主的意思,仅仅是部下官吏而已。 人与人对自身的定位有所不同,郭嘉从一开始放弃袁绍投奔燕北,胸怀万卷良谋便要择明主以清扫天下。与之相近的还有太史慈,那是有大将之心的英才……但田丰就大为不同了,无关才能多少,只要他的故主是韩馥,哪怕另投到天下哪个成名诸侯麾下,都会感恩戴德地认为自己遇到明主了吧? 自韩馥任冀州牧,这已经是第四个年头,田丰也足足在冀州蹉跎了四年。夜深人静时,田丰扪心自问,年过五旬的他还能有几个四年可活?难道要在终日献策与呵斥间徘徊,以待终老? 他知道,韩馥就是看不惯他倚老卖老。 这种时候度辽将军燕北领着麾下数不尽的强兵健马进驻邺城,以并吞北方之势迫公孙瓒自刎谷中、逐袁绍南奔青州,这对田丰而言意味着什么? 无论英雄还是枭雄,亦或一时之主,都不重要了。 只要能在有生之年一展胸中抱负,夫复何求? 只不过,他田丰是冀州从事,燕北却并非冀州之主。 “元皓先生来了,燕某正要差人寻你。”穿过大堂进入偏厅,便见燕北独自跪坐在地手臂撑在摆开的大汉州域地形图上,探手示意他坐下道:“前来所为何事?” 田丰一直好奇燕北所有的这副州域地形图。不要说燕北亲自,就是他部下所有将官谋吏加在一起,应当都没有走遍天下,那么这幅甚至连海外诸岛、西南强蛮、西域诸国地形都事无巨细的庞大舆图,究竟从何而来呢? 甚至听说前将军帐下诸将,手中都有一份北方地图,那个甚至比这天下舆图还要精细,从州到郡,从县至乡,各处山岳河流皆无缺漏,尽陈于一图之中。是以前将军部下诸将所过之处,逢山可过逢河可渡,谓之无往不利! “君侯,在下此来,是为君侯欲调冀州之粮援吕布之兵。”田丰忍不住向舆图上多望两眼,这才拱手道:“冀州所能拿出的军粮,仅五万石,十万石是万万不可拿出的。” “嗯?难道是文节兄不愿供给我部粮草吗?” 燕北眯起眼睛,道:“这绝对不行!” 说罢,燕北仍旧低头看着舆图,以留在手上把玩的九锡之一的玉斧指向兖州,说道:“元皓且看,吕布在兖州大闹,夺曹操根基,曹操弃徐而保兖,一山不容二虎,两相厮杀,得益者为谁?为我燕仲卿,与你们的使君韩文节!” 靠吕布牵制曹操,是燕北安定冀州的思路中很重要的一环。一来他不愿直面曹操,若无吕布夹在中间自讨苦吃,他便要直接与曹操隔黄河而望,曹操多半是要援助袁绍的,到时他便要面对两相夹击的境地;二来他是不愿与吕布接触,有曹操牵制吕布也是再好不过,吕奉先就是个惹祸精,走到哪便将战争带到哪儿。 “孝桓皇帝时,冀州尚有生民五百万,这三十年间丁口不增反减,还是锐减!燕某没记错的话,今年春,冀州不算渤海,仅有民在籍者一百三十万,这还是算上了黑山张燕的部众。这是为何?为天公将军、为中山张公、为黑山祸乱、为白马将军、为车骑将军、为燕某所祸也!” “冀州不能再打仗了,想不打仗,就得东击袁绍南拒曹吕,让他们二虎相争,谁弱我便资谁以粮草军械,让他们打到天荒地老!” 不是燕北怕了谁,是积年大战皆发生在冀州,若再不休养生息,这曾经天下首屈一指富庶的河北,便要废了。 到燕北现在所处的位置,他才明白大多数举措战略皆与怜悯无关。 “燕某不是想保冀州两百余万百姓身家性命,而是为了彼消我长。青徐兖豫,扬凉并益,司隶荆交,这天下十州还有哪个地方比现在的幽冀二州百姓还多吗?幽州有人冀州有田,五百万生民休养生息,谁能抵挡?以战止战,以戈止戈,燕某仅为一介武夫,但这是燕某的武德!” “君侯,非是韩使君不愿资军粮,是冀州、魏郡。”田丰听着燕北的构想,只觉眼中冒光,这与韩馥比来是何等的雄主?但想到如今窘境,又不禁扼腕叹息道:“没粮了!”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一片天 燕北眨眨眼,看着田丰说不出话来。 “如何没粮?”回过神来,燕北猛地起身瞪大眼睛对田丰问道:“元皓先生,如何就没粮了!” 他前将军部尚有五万大军铺开了横行在冀州大地,现在说没粮就没粮,让燕北感觉好似受到欺诈。公孙瓒要粮时,韩文节有;袁绍要粮时,韩文节还有;到了他燕某人要一统冀州,就没粮了? “君侯息怒,韩使君尚且不知冀州没粮,是老夫昨日前去魏郡粮仓查点,这才来告知君侯提早准备。” 田丰不是怕韩馥诓骗燕北说没粮,他是怕韩馥打肿脸充胖子,到最后一刻才告知燕北,到时前将军盛怒之下岂不会迁怒冀州? 迁怒还是小事,若引得燕北军兵败,冀州便又要陷于祸乱之中,那才是生灵涂炭! “嗯?”燕北皱着眉头仍旧没有坐下,对田丰问道:“那眼下魏郡还有多少兵粮?” 田丰的算学很有意思,自拢袖中取出几块乌黑石子散在地上,掐着指节道:“将军在冀州有兵六万,魏郡有兵万众,且将军战马颇多;合则一月耗粮十四万石,魏郡之粮,不足四月。” “行!”燕北闻言当即坐下,轻拍在腿甲上沉声道:“那便无妨,幽粮给冀,运粮百二十万石便可撑至来年大收。元皓先生便将此事如此告知韩使君吧,请他勿忧。” 自蓟县调粮,路途遥远损耗七成;自辽东走水路调粮,时日较短损耗一成;运一百二十万石粮草最终能运抵冀州的不过八十万石,但也已经足够供给冀州军备还有盈余。只是这对幽州来说也同样是庞大的压力,但若能保证攻取冀州全境,却是再值得不过的事情了。 燕北一向信奉的精兵政策的好处此时无比凸显,若非有王门那近三万的归降冀州兵,算上本部,燕北在冀州才有兵不到三万,在麹义等诸将的统领下战力强悍,将袁绍三路精兵打的溃不成军! 他们一个月才不过耗量六万石,若在北方辽东郡便能自给自足! 同等兵力之下兵甲齐备的幽州军在战阵上根本没有失败的道理,更优秀的将帅、更精锐的兵甲、更充沛的体力与更高昂的士气,但凡敌人不是天地水火,谁能赢? 田丰没想到令他担忧不已的粮草之事就被燕北轻飘飘地一句话消弭无形,迟疑着问道:“君侯,那吕布军?” 就在几日前,吕布遣使至邺城求援,曹操的军队从徐州撤回兖州,攻击东郡,吕布军毫无根基,只得率主力兵马在各地流转,军粮辎重丢了不少,便向邺城请求驻黎阳的赵云部南下兖州相助吕布。 这在吕布看来是理所应当,我吕奉先是为你燕仲卿挡住曹操的兵锋,难道你不该派兵来援助我吗?就像吕布杀死董卓先后投奔袁术袁绍一样,我为你们袁氏报了宗族之仇,难道你们不应该对我感恩戴德吗? 可他错就错在这理所应当! 燕北可能让赵云渡过黄河吗?赵云屯兵两万余于黎阳,防的可不是曹操,防的正是你吕奉先啊! “我们没粮是好事,前番是燕某疏忽,不能一次给他十万石粮草。”燕北笑的狡猾无比,对田丰拱手道:“元皓先生,便先请韩使君调拨五千石兵粮,自渡口乘船送过黄河吧,让他不至于饿死,也不至于撑到。” 田丰缓缓点头,其实他的身份有些尴尬,尽管是自顾自地为燕北谋划,可身份却是冀州府的从事,有些话便想说不能说,有些能说的又不想说。 故而见燕北解决了问题,田丰便拱手打算告辞,却被燕北叫住。 燕北没有那么多的门户之见,在他看来韩馥与他利益共同,他的军队能够保护韩馥在冀州治政,而冀州也能反哺军队,尽管这样的方式与身份长期来看是必然会出现问题,但在现下,他们气同连枝。 “您是长者,曾任职太尉府参军事,对天下的了解,想必也要比燕某强上不少。”燕北仍旧坐在舆图之前,不过坐姿看上去随意许多,解下鼻甲将长袖裣起,对田丰道:“燕某有一时,想要请教足下。” “请教不敢当,军侯有问,老夫知无不言。” 田丰不容易,尤其听到燕北提起太尉府幕僚的经历,那几乎是他最辉煌的时刻,年纪轻轻便做了公府宾客,何其荣光?不过在那之后,人生几乎就结束了。他做侍御史,御史中丞是韩馥;他做冀州从事,冀州牧是韩馥。 韩馥固然有才,但独任则为庸人。何况田丰是其属下,无论何时提出建议,韩馥都把那当作是来自下属的鄙视……多少年没有被人如此礼待的感受了? “就在当下,东面我部大军已海陆并进,包围渤海,百余艘战船停于黄河口,将袁氏斩为两段。”燕北挥动玉斧,悬停在舆图黄河之上,神色却不似动作那般坚定反而有些迷惘,“南皮之事一定,袁氏便被驱赶至青州黄河以南,整个河北便安定了。” 许多年前,河北之地天是蓝的,水是绿的,百姓是安泰的。 不要多久,河北之地便可重归安稳。 正如燕北所说,河北现今这副模样,归根结底是因那几次起兵作乱与他们这些诸侯的事。但说到底,他也好、袁绍也罢、甚至公孙瓒,他们本意都不是要毁掉这里,他们也都不是坏人。 从前时局安稳,是因为人们头顶只有一片天,那片天是朝廷。朝廷有力时,没有人去作乱,自然能就能安稳。现在朝廷不行了,诸侯蜂起,这才是混乱的根源。 很快,人们的头顶仍旧只有一片天,河北之地便又安稳了,这片天是燕氏,是他燕北! “河北安定,燕某就不想再打仗了,现在人心思定,南征北讨也不是什么益事,不过还有两件事情亟待解决。”燕北叹了口气,以斧指向舆图上的几个地方道:“并州同属北方,却隔着巍峨太行,是经略不经略?袁氏南渡黄河,燕某是渡河,不渡河?”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忠烈慷慨 淳于琼没能挺到返回南皮,尽管文丑拼死为他们阻拦麹义与太史慈的追击,却都无法与燕氏大军在冀州东部的天罗地网相抗衡。 弓高城外,淳于琼一行被劫杀殆尽,唯一没能力反抗的淳于琼则被擒下。但因为伤口感染高烧不退、连日奋战与失血过多,送进弓高城内里便已命不久矣……而且就算再多十几天时间,高览也并没有全力救治淳于琼的打算。 颜良是运气好,辗转着自己跳进虎口,被赵云押送到邺城;文丑也是运气好,碰上了太史慈那种信义之人仁义之将,靠着输掉射术保住一命。 要是他们落到高览手上,一个也活不成。 火烧观津西北营寨,两千多军卒死在混乱的夜战里,这账高览和谁算! 高览、麹义、鲜于银、鲜于辅四路大军,会师南皮,将整座城池围的水泄不通,就算是飞鸟都别想逃走。 动员幽冀二州的燕氏军兵力并不巨大,四路兵马分别自西向东、自北向南以横扫之势碾过渤海郡,袁氏留于黄河以北的兵力在接连雷霆打击之下节节败退,只能向南皮城收缩。最终便成为如今这个局面,一座南皮城,屯着四千余精兵和三千多渤海北部败退而来的残兵败将。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现今仍旧留在南皮的兵将,也对袁氏有足够的忠诚。 毕竟局势明了清晰,袁氏接连折损三员大将、渤海郡数年韬光养晦一朝散尽。他们所能据守的只有这一座坚城,城外却屯着三万大军,又如何是他们所能抵挡的。甚至于,燕氏军能不费一兵一卒地将他们围到明年这个季节! 他们是一座孤城。 “邺城的守军没有丝毫士气可言,我们现在就应当攻城。” 麹义领兵属四路兵马中抵达南皮最晚的一个,头两日他并未自作主张,待两日后将邺城观察透彻,便寻到高览与鲜于等人直截了当地道:“传信至城中,三日不降待破城之日便屠至鸡犬不留……麴某料定,至多强攻两次,敌军必定内乱!” 这种时候似乎南皮城不内乱才奇怪,麹义是当真不信整座城池里都是忠贞之辈。再坚固的城池,只要其中有一面城墙有了豁口,其他三面就算再坚固又有何用? 不过他的建议并不为高览所采纳。 “麴将军,将军是命我等取河北,若放言屠城,便攻下南皮又有何用?失尽民心,安抚百姓都把力气耗光了!”高览向来不是激进的人,就算是燕北的命令他也是完成即可,绝不贪功冒进,又如何会答应麹义这样的建议。在他眼里就算把南皮城围上两年都没什么关系,只要能取尽河北之地就行了。不过显然性急而骄傲的麹义绝不会同意这样毫无作为的打打法,便说道:“依高某之见,倒不如用老方法,围三阙一,给他们留出生路。” “围师必阙?哈哈哈,高将军,你疯了吧?” 麹义仿佛听到多么好笑的笑话般,不由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才发现高览目光炯炯十分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问道:“麴将军,高某说的很好笑?” 整个大堂,一干将领鸦雀无声,甚至没几个人敢抬头看左右上首的两名将军,任谁都知道,麹义这种丝毫不留情面的嘲笑一定会使高览愤怒。 但高览并没有愤怒,仍然心平气和地对麹义问道:“难道麴将军觉得强攻南皮,我军就一定能顺畅拿下城池……这可不是纥升骨城。” “麴某自然知晓此地不是高句丽,但是高将军,南皮城里有袁谭!”高览没有发怒,仍然就事论事,让麹义觉得自己挺没面子,压着火气也不与高览争论战法,手扣着案几道:“你大可围三缺一,难道袁谭不会跑吗?就这么放他跑去青州?” “就算把南皮城屠了,只要能擒住袁谭也值得!袁谭可比南皮有意义的多!”袁谭是袁绍长子,在麹义看来只要能拿住袁谭,在后续经略青州中便能使袁绍投鼠忌器而让他们占据优势,“至于民心,无可避免,自打诸位走出辽东郡,回头看看那些郡县,可有一郡民心稳固!” 麹义说的是实话,除了辽东郡,天底下再没有那个地方对燕北有绝对忠诚,只要绘着宗彝章纹的大旗悬在那些土地上、只要佩戴宗彝章纹的武士跨马扬刀在那些土地上,人们就忠诚。 什么乱七八糟的阴谋诡计和利弊权衡,力量,只有力量才能决定胜负。 “民心不稳,非燕将军之过,而在战祸;待河北平定,民心自会归附。”高览不露痕迹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恐怕他是劝不住麹义了,因为麹义说的有道理,擒住袁谭足可抵三城之功,高览也想擒住袁谭。可袁谭是那么好擒的吗?他轻轻摇头后对麹义道:“麴将军可知,南皮守将不是袁谭,尽管袁谭确在城中,南皮守将却是审配,冀州人。” 高览一开始就没麹义那么好高骛远,他不打算活捉袁谭,他要的就是达成燕北交给他们的使命,平定渤海,使燕氏尽收河北之地。 “审正南?” 先前坐在堂下静如处子般看着高览麹义两个将军打嘴仗的郭嘉闻言诧异出声。经观津一役,郭嘉带伤谋划扭转战局胜败之后,谁也不服的麹义对这个燕北派给自己将军部的年轻谋士很是推崇,闻言满腹牢骚地问道:“管他什么正南正西的,攻下南皮万事皆休!怎么,奉孝知道此人?” “若南皮守将是此人,麴将军,恐怕强攻会遭受很大折损。”绝对兵力优势在这,何况城内敌军士气绝不会太高昂,郭嘉觉得就算用再烂的战策也不会输掉这场仗,也就是多些折损,因而出言也较为轻松,道:“审正南是魏郡人,在下见过几面,从前经常听人说起他。这个人推崇古之德行,没什么大的本事,唯独自年少时便忠烈慷慨,他一定不会投降!”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此为国事 短短五日,麹义强攻南皮城三次。 尽管南皮守军仅有七千之众,却给燕氏军带来可怕的伤亡。五日,付出阵亡三千、负伤两千余的代价,却仅攻上南皮城墙一刻时间便被打了下去。 这便是燕北一向推崇精兵政策的弊端,唯一的弊端。攻城时,燕氏军没有足够作为消耗守城军械的人手。南皮城本就为坚城,在袁绍数年经略下精心修缮城墙,加以各地向南皮收缩的残兵败将带回郡中城池足够多的守城军械,根本不是短时间能够攻下的城池。 原本士气如虹的燕氏军,在南皮城下不过强攻五日,士气便已然大挫。 有些兵器,不是只有燕北才拥有。燕北有的,袁绍都有;燕北没有的,袁绍也有。 比如那些安置在城头每隔百步便有一架的投石炮;比如那些每隔五十步便有一架的武钢弩车;比如那些伫立在城头身披铁铠的大戟士……袁绍麾下聚拢的不仅仅只有闻名投奔的士人,还有大量洛阳混乱时求生的官匠。 所以袁绍的石砲打得更远、弩车更为结实、铁铠锻造更轻便耐用。 自四方汇聚而来的燕氏军尽管大军压境,却没有充足的攻城军械,何况兵员也不算多,很难在凶险的攻城战中取得优势。 麹义尽管不愿承认,但他败了。 他自问在战术上没有丝毫错误,却在硬压下高览取得三万大军的指挥权后三战南皮,使接近他本部六千人马的精锐失去战力。他低估了南皮城守军的战斗意志,仅仅取得令他蒙羞的战果。 因为他们赶工而出的石砲仅能射出七十余步,弓弩手又被敌军占据城头的优势却压制,麹义估计守军的伤亡不会大于两千……尽管这样打下去他们最终也能赢,拼光南皮城守军只是时间问题,但若真这么拼下去,最后他们能剩多少人? 没有取胜,便是输了。 何况即便有那么多兵力,他们也没那么多时间了。眼下已进十月,如果寒冷来的早一点,也许四旬之后便会降雪。幽州至冀州的粮道,无论海陆皆会停止,冀州境内道路亦是难通。 “麴将军,我们不要想着擒下袁谭了,取得这座城池,才是将军想看到的。袁谭,一竖子耳!”高览知道麹义心中沮丧,兵马的指挥权,也该重新放回自己手中,“我们,围三缺一,让出城南,叫他们逃吧。” 麹义的面色有些灰败,不过几日而已,他的模样便与先前兵至南皮时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一连数日鏖战缺少睡眠令他的双目通红,一向精心休整的胡须也冒出颓唐的青茬。 看上去不像过去五日,倒像过了五年一般。 “高阿秀,败就是败了,你若想落井下石。”、麹义抬眼看了高览一眼,不屑地闭上片刻,睁开时惨兮兮地奚落道:“请便。” 麹义的骄傲,建立在其常胜之上,当他接连受挫,骄傲便被击得粉碎。而在骄傲之上的,是两千余毫无意义殒命城下的忠魂与伤兵营的哀鸿遍野,像一柄铁锤在每个夜晚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头。 “麴将军这是何意,这场仗才刚刚开始,如何言败?”高览在中军帐中挤挤眼睛,面上无奈内心愁苦,这麹义野战时精明地不得了,可与人交往总犯倔脾气,这是中军帐,偏将军如何能跟个小孩子一样置气?“你强攻四门是为擒下袁谭,高某围三缺一亦为得胜,这场仗还未败,高某也不至于落井下石。何况就算败了,胜败常事,又能如何?” 麹义哼出一声,在他看来高览现在像个胜利者一般,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么想着,一口气便顶在胸口出不来,越想肝火便烧的越旺,就像是尽收河北全境后的南皮城,便是心头肉扎着的刺! 郭嘉拢了拢袖子,仕官燕氏这么久,头一次看不懂燕北的做法。那位一贯头脑清醒的燕将军为什么要对进攻渤海的兵马如此安排?麹义是偏将军、高览是裨将军,至于鲜于银与鲜于辅则是外将,肯定属于被统帅的一方。但问题就出在这,四路将军都是被统帅的官职,合兵南皮,便是互不同属……这才是高览麹义出现分歧的根本,燕北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郭嘉想不明白,换谁都想不明白,因为燕北根本没考虑这么多。他自信满满地发兵渤海,手下精兵强将尽出、海陆共进,根本没想到会在南皮城下受挫。 他们的燕将军以为这场仗是十拿九稳,目下甚至都没有关注这场发生在邺城东北八百里的战争,一连数日都与冀州不受重用的从事田丰坐在一处议论天下,谋划着下一块要夺取的土地。 宗彝章纹旗之下,无论谋臣还是武将都没有意识到,随着掌握跨越千里的疆土与治下五百万百姓,膨胀的势力使他们所效忠的将军越来越捉襟见肘。边地军阀的作风与统治结构对当前的势力而言已经越来越显得落后而亟待变法,变法的方向也毫无疑问……究竟是在北方偏安,还是渡过黄河争霸天下! “麴兄,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高某不会对你落井下石,何况你并未做错什么。”高览轻笑着,末了将手掌轻轻放在案几上,对堂下诸将道:“过去我等是为私情而战,自保也好、泄愤也罢,但这一战,不同。当今天下,朝廷的诏令才只能通行于半个司州与凉州,燕将军的口令能通传幽冀!诸君,此战为将军一统河北,是国事!” 麹义统兵的这几日高览也没闲着,他完全不理战事从本部选出三千军士砍伐数目,赶制了三十架简易石砲,仅能击发五十步还不够坚固,但在高览看来这已经够用。 “传我将令,撤南门守军,围困三门,明日主攻北门,以石砲推进意在集中砸毁城北敌军石砲与弩车。麴将军,不参与攻城。”高览望向麹义,正对上其恼怒的眼,却听他接着斩钉截铁道:“领本部六千兵马伏于城南十五里,劫杀敌军逃卒!”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争雄天下 袁氏的使者,在南皮城被强攻五日后自缚至黄河之上,由辽东水军一路押送西行。而几乎在同时,在燕北离开幽州后总领兵事的沮授自蓟县快马奔驰,踏上前往冀州的路。而在更加遥远的长安,领三千精锐领李傕部下校尉官职的焦触,同样派遣亲随离开朝廷。 他们有同样的目的地,邺城。 坐拥北方领幽冀二州之土的燕北,正逢南方霸主袁术组建联军为曹操所败,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强藩。其作为其统治中心的邺城,也毫无疑问地成为当今天下的风口浪尖。 伴随南皮城强攻开始的消息,整个冀州已再无外敌,只剩岌岌可危的南皮。 似乎每个早晨自梦中睡醒,燕北都离某种喜悦越来越近——一统河北,近在咫尺。 见到沮授的身影,令燕北很为惊讶,据他所知荀悦与沮授在幽州配合的很好。尽管精兵强将皆调入冀州作战,但携力克公孙瓒的威势,让荀悦大刀阔斧的变法得以施行,幽州各郡主官与豪强虽有些异议,却无力违抗。 幽州的一切都很顺利。 前些年遍布幽州的战火将各郡豪强大族统统犁过一遍,侥幸得生的人们更不敢忤逆州府的变法,何况如今幽州剩下那些强悍的大族大多都仕官于燕氏,他们又如何会去违抗自己呢? “公与怎么来了?” 沮授带着纵横千里的风尘仆仆,初至冀州便钻进邺城的前将军府邸,听到问话却并不作答,环顾着府邸中相较辽东燕氏宅辉煌数倍的陈设,笑道:“将军懈怠了。” 燕北闻言一愣,接着哑然失笑,沮授说的,是实情。 由不得他不懈怠,奋战数年,如今取得煌煌战果,一个又一个强敌尽没于敌阵,幽冀二州皆收于鼓掌,西依太行南抵大河,雄踞北方坐看天下成败。 谁不会懈怠? “公与是为青州来的?”能把沮授从北方招来的事,也只有夺取南皮城尽收统一河北之地后与袁氏停战这一主张了。沮授点头道:“将军,不可给袁氏丝毫喘息之机!趁其大败,南北合攻尽取青州之地才是上策!” “这是为何,难道夺取青州就在这一时之间?”燕北有些不解,在他看来现在停战虽然是给袁氏可乘之机,但也同样是燕氏休养生息的最佳时机,错过此时机会,他们需要面临的是西、南、东数个方向各个敌人,就真正将自己推向四战之地。 燕北还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他的幽冀二州还并未做好准备。 “必须要渡过黄河?”燕北说着,便命人取过舆图,接着屏退偏厅所有护卫从人,对沮授道:“冀州之粮,已不足备冬,若继续渡河作战,辎重之压非同小可。” 沮授在意的并非是局势,单以局势而论,就算现在停战也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南皮就算没有拿下,都无妨。幽冀二州就如燕北所想,拥有庞大的人口与动员能力,修养一年两年,其他诸侯的力量更小,但幽冀二州非但不会更弱,而会更强! 他在意的,是主公燕北的心态。 “属下想问的,主公是欲争雄天下,还是偏安北方做幽冀二州之主?”沮授拱手问着,却并未向燕北取得答案,只是自己接着说道:“主公若欲偏安北方,不必迎驾皇帝,兵锁大河,三年五载,幽冀固若金汤甚至还能开疆辟土。待中原诸侯将皇帝迎至南阳或是陈留,上表一封便可保北主之位。” “将军若欲争夺天下,便需东取青州西略并州南夺东郡,迎大驾与邺城奉迎刘氏,此去三五年遥制诸侯经略四州,待天下有变率王师南下,克定大事!” 燕北微微皱眉,随后缓缓舒展。他听出沮授所言中的顺序,先取青州再得并州,还要从兖州挖出一块抓在手上,然后才能迎大驾于邺城,再之后才是休养生息。 正在燕北沉思时,已有亲卫武士将舆图取来,燕北想不明白,便招手命人将舆图铺开。待从人退出室中,这才坐下对沮授问道:“公与何出此言,还请细说。” “奉迎皇室,荀仲豫将之比作奉天子以讨不敬,但属下敢问主公,奉天子与挟天子有何不同?主公可奉天子讨不臣,旁人亦可讨燕氏以清君侧。无四州兵势之盛,以邺城之地,南距兖州不过一条大河;西离并州不过一座大山;大河虽宽,比人心之欲却不宽一丈;大山虽难,比天下之权却不难分毫。倘主公以幽冀为基,可够与天下为敌?” 燕北横住眉毛,“难道不够!” 幽冀五百万之众,穷兵黩武足可募带甲三十万,天下诸侯虽众,谁敢直面兵锋? 虽是这么想着,燕北的气势却在紧跟着便矮了下来。若是募兵三十万,只需要打上一年,他的幽冀二州便被坐吃山空,局势若坏到那个境地,就算他打赢了战争,最后的输家也只能是他。 “当然不够!” 沮授的回答可要比他斩钉截铁的多,直言道:“关东诸侯虽多,局外人,却仅主公一人。” 尽管此言答非所问,却一语道破眼下关东诸侯复杂的人际关系,若燕北奉迎皇室迁都邺城,他们都很有可能组成联军讨伐自己,到那时候,单凭幽冀恐怕是不够的。 哪怕独力作战,没有谁是对手。 “公与之意,眼下并非休养生息之时?”燕北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他本以为这场仗打完之后能清闲下来好好享乐一些时日,却不想现实总是如此鲜血淋漓。 “非但不是休养生息之时,更是主公锐意进取之机!夺取青州,势在必得!”沮授起身裣衽拜下,道:“属下已知冀州无粮之时,然幽州有粮三百万石,足可供主公养十万大军!” 燕北微微摇头,起身在室中踱步片刻,转头道:“不必如此,冀州虽无粮可用,青州却有足够粮草,只待我等去取。既然公与来了,那便先不要回去了。青州,燕某亲自去拿来!”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长安兵乱 燕北与袁绍的开战,是最好的时机。袁绍兵分两路,本就占据劣势,何况冀州西南两面皆无掣肘之敌,尽收冀州全境便毫无悬念。袁绍以一郡之力,如何能与二州相抗衡。 其实不单单燕北打算将战争停止在夺取冀州全境,这世上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包括袁绍。 对袁绍来说,渤海郡的败绩是必然,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其唯独不能承受的损失只是淳于琼及颜良文丑三将罢了。淳于琼的死讯与颜良文丑被擒的消息,令身在青州的袁绍几欲晕厥,这是断臂之痛! 袁绍在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的部署不够果断,若他足够果断,彻底放弃受燕氏三面威胁的渤海郡,直接卷走所有的人口、财货、粮食,率领所有精兵强将占据青州,局面便又是不同的结果。 若是那样,单单一个田国让能率领水卒占据东莱郡?北海国的孔融也不会转而撤下旗号,一切便都是不同的结果。且不说占领冀州的燕北会不会立即发兵南下,就算其真的发兵,据守大河之岸,一时半会燕北也未必能攻来。 可是现在,因为他的兵力分散,不单单失去渤海郡,得到的青州也是残缺不全,辽东水卒与管氏贼寇合军占据两郡虎视眈眈,双方数次战斗皆以袁氏落败而告终,转眼间,袁氏的局面便坏到不可收拾。 甚至就连刚被曹操击败联军狠狠抽了一个大嘴巴的袁术都派人送来书信嘲笑他。简直是遭逢奇耻大辱! 尽管遭逢如此败绩,袁绍却并不灰心,至少还掌握大半个青州,局面已比区区渤海好上不少,接着便派出使者向邺城求和。在袁绍看来,燕北也是不愿继续打下去的,因而其一面招兵买马扩充麾下兵力,一面做好战后发展青州的动向。 不过因为沮授亲临邺城,他的想法必定落空,显然南皮一战分出胜败之后,要不了多久青州便同样要面对战火。 邺城里近来有许多远方来客,最让燕北感兴趣的自然是来自长安的焦触部下。 自焦触至长安后,李傕虽然没有为难他,却也没有停止想要将其这支兵马收入麾下的想法。在得知李傕这样的想法后,燕北非但没有命焦触回返冀州,反而让他安心在长安呆着。 李傕要给他的部下送些官职、钱财,你便让他穷大方去吧。随着燕氏掌控幽冀二州,燕北所代表的势力早已能够与李傕掌控下的朝廷分庭抗礼,俗话说远交近攻,李傕的朝廷难道不正是燕北可以谋求的好朋友吗? 短短几月,焦触便领了李傕的校尉,主管长安城中三条街道的治安……这个任务在其他地方看来或许小的像个笑话,但在长安城,是绝对的大官了。 长安城的治安令李傕感到焦头烂额,饥荒与混乱折磨着汉朝国都,一斗米的价格飙升至无边无际,每日都有数不尽的百姓被饿死在这座城中。为了制止蔓延开来的饥荒与乱兵带来的混乱,李傕、郭汜、樊稠三人将长安城一分为三,各人管理一方,但这并非解决办法的方式。 执掌天下权柄的李傕有治理天下之想法,他希望看到的是长治久安,甚至就连朝廷官吏对他也多有接受。但显然那些名为部下实为同僚的凉州将军们,可没有这个想法。 郭汜在长安城中的管辖范围一片混乱,但还算好的;樊稠的势力范围更为糟糕,白日兵将抢夺民户、夜里百姓人竞相食,俨然一派人间地狱的景象。为此李傕多次寻樊稠商议,却都无法得到好的结果。 原因无他,朝廷的百官公卿有过历经董卓之乱的亲身经历,如今李傕对他们不算苛责,甚至还愿意为朝廷出力使官制恢复正统,这已让他们感到安心。但百官公卿的服气,并不意味着曾经同为校尉的郭汜、樊稠等人服气,李傕想恢复董公在世时的恩荣,他们看在眼中……但若李傕可以,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李傕收买了所有人,却没能把最亲近的凉州同僚收买。凉州诸将关系虽近,但却亦正因亲近而少了尊敬,执掌权柄的李将军到郭汜口中便成了迷信巫蛊之人,名震天下的郭将军在李傕口中也成了盗马虏……这样一来,上下级关系怎能长久? 更糟糕的是,朝廷中的侍中马宇与谏义大夫种邵、左中郎将刘范等人因马腾在凉州诸将中以忠厚而闻名,便密谋欲请马腾领兵进讨长安,他们可为内应,一举除去李傕郭汜樊稠等人。刚好此时马腾有私事向李傕求情,却被拂了脸面——大家都是凉州人,这点事都不帮我办! 马腾因此大怒,李傕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几个朝廷大员的密谋泄漏,当晚夜奔怀里逃难,李傕因而领兵攻打马腾,双方交战数次。 消息传至凉州,韩遂则因都是凉州人,没必要自己打自己,便领兵东出陇关打算到长安来做个和事佬。却在见到马腾后听说李傕等凉州兵在长安的暴行,因而加入马腾一同讨伐李傕等人。 李傕见势便呼朋引伴,召集郭汜、樊稠等众,领兵与马腾韩遂大战与长平观,马腾韩遂不敌,被斩及上万,只能灰头土脸地返回凉州。 不过这一战,只不过是凉州内乱的开场而已。 在焦触给燕北的书信中,对长安城中逐渐变化的描述清晰。在燕北看过之后,便将书信派人送给沮授……长安城的动向一向是燕氏诸将心中要害,甚至远超兖州的变化。 让燕北没想到的是,沮授对这封书信比他还要上心,当即便跑来找他。 “燕将军,李傕对樊稠等人有心提防之意,樊稠又在战场威胁要杀掉李傕之侄,无需多日双方必生间隙。只要李傕杀了樊稠,凉州诸将必人人自危,暗自提防,沮某估计,等到明年,长安城中必出变化。留给主公的时间不多,务必在此之前平定青州,率军至长安!”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发兵并州 时隔几年,燕北便要面临争霸天下这个令人望而却步又激起男儿无限雄心的词语,令他措手不及。 当他与部下甚至是天下最顶尖的谋士们纵论局面,听到言语间围绕争霸天下这个词而展开的议论时,总是不禁会想起并不久远的数年之前。那时蓬头垢面的他从太行八陉狼狈不堪地滚落山下,藏头露尾于蓬草之间用渴望而期盼的眼神望着那时便有白马将军之称的公孙瓒统帅兵马趾高气昂地从他面前走过。 那时他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天下,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十年八年之后当上将军。 几年之后,他要谋划着率领麾下剽悍的兵马渡过天下间最宽广的河流,去争霸天下! 长安要再乱一次,这对朝廷来说坏极了;可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不单单长安,燕北想要的是除了河北之外,各处都乱起来!兖州要乱、并州也要乱,哪里都要乱。只有他们乱了,燕氏才能更容易地掌控局势。 给吕布送去的第一批军粮,区区五千石,抵达黄河南岸。 温侯吕奉先,尽管燕北不喜欢他的人品,但对其战法与作战凶猛作风极为认可,否则也不会专门让部下勇武强悍却心性仁善的赵云模仿其战法。 吕布以万余兵马南下兖州,趁曹操不备与陈宫等人合谋抢下兖州数郡土地,又凭借曹操失兖州士人之心,在兖州地界上招募到不少人手。随后与曹操决战三次,其中大战小战尽管败多胜少,却仍旧攥着东郡、济阴二郡牢不撒手。而诸如陈留太守张邈及其弟张超等人亦加入这场兖州内部声势浩大的叛乱。 一时半会,兖州北部的战争难以停止。 何况曹操的敌人可并非仅有吕布一人。此次为报父仇兴兵徐州,若非兖州大乱,曹操一路必将势如破竹,谁都无法阻拦。即便攻势未半便折返兖州,徐州仍旧在短暂的战事中元气大伤。先是被曹操攻略至琅邪、东海一代,连拔数城。随后与刘备、曹豹联军作战,击破后再取襄贲。 尽管攻势因兖州内乱而止,早年间以茂才闻名允文允武的一方疆臣陶谦也在忧愤中积郁成疾,在曹操退兵不久便死在榻上。陶谦死后,别驾糜竺与州郡官吏百姓共推刘备为徐州之主,领徐州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曹操兴兵! 曹操要面对的麻烦,可比吕布多多了! 兖州的战事在明年到来之前必然无法分出胜负,有吕布牵制曹操,燕北对兖州很放心。 真正让他不放心的,是并州。 天下大乱的这几个年头,幽并凉冀这接近边塞的四州早就乱象初现,但要说最乱,或者说汉人无法占据优势的地方,便只有并州了。这并不是并州的胡人势力强,若说胡人势大,凉州羌氐、幽州乌桓,那都是数以十万计的庞大族群,并州虽然有归化的南匈奴,但也就只是伯仲之间。真正让并州乱的,南匈奴只能算其中之一而已。 真正让并州乱起来,起到根本作用的人,是董卓和丁原、是袁绍和何进。 并州边军是做什么的?他们才不是奉诏入京平定天下的,他们的首要职能就是镇守并州,欺负南匈奴!可何进听从袁绍的建议把并州军招到洛阳,并州的南匈奴便没人管了。 并州这块土地上,成长出多少豪杰猛将?吕奉先便首当其冲,论勇猛就是凉州猛人郭汜也只能暂避锋芒。多少年的胡汉相通,让并州养育了数不尽汉化的胡人和沾染了胡人风气的汉人,这里已经不必将民族分的那么清楚,甚至想分也分不清,诸如什么南匈奴、屠各胡,这还是能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胡族更多。 白波军、黑山军,大多都吸收为数不少的并州人在内,形成有当地特色的战法——来去如风、凶悍成性、军纪涣散、正面作战能力较差。 在这个各州都形成强大军阀,并逐渐统一州郡的情况下,董卓已死,谁能把这些有几十匹快马上百柄破刀烂矛就敢称王称霸的并州人凝成一股势力? 南匈奴小单于于夫罗不行、盘踞上党一带的军阀张杨不行、从长安败退的吕布甚至都没想过要回到家乡,还有谁能? 谁也不能,燕北也不觉得自己能。甚至如果不是沮授建议在安定青州之后立即着手取得并州,燕北根本就没打算踏足那片与他隔着巍峨太行的荒蛮之土! 这不是有强兵壮马就能取来的地方,袁绍占据的青州与并州相比,容易了不是一点半点。从冀州派遣大军翻过太行山,在并州就算一路势如破竹,一旦战线超过百里,粮道是绝对保不住——尤其在后方兵马没有能力增援的情况下。 不过还好,在燕北麾下,汇聚着各式各样的能人异士。马匪,有马匪的用处;山贼,有山贼的本事! 邺城之外,一支剽悍的兵马汇聚至一处,高大的点将台上帅旗迎风招展,燕北立于其上,在他面前的是水淹三万大军的校尉姜晋、流转高句丽山野之间断粮烧寨的校尉潘棱、出身黄巾余党杀人换钱的都尉李大目、早年黑山四将之首镇守辽东数载的都尉王当。 “王当,镇守辽东有功,升裨将军,调拨兵马两千,自给募麾下员额,属度辽将军部下。” 燕北将一方象征两千石官职的银印青绶交给王当,同时还有从人奉上的一身辽东打造的裨将甲胄。 “属下领命!” “李大目,战场累功未奖,升裨将军,调拨兵马两千,自给募麾下员额,属度辽将军部下。” “属下领命!” 同样是一套裨将甲胄与银印青绶,李大目瞪着一双大眼,等待这个时刻早有多时!当年穷苦的巨鹿李氏早已在数年之间成为辽东乃至幽州最红火的家族,两个妹妹分别与蓟侯燕仲卿早年间左膀右臂姜晋、王义结亲,州郡中为其另外三个妹妹求亲的人早已踏烂门槛。 “潘棱,攻取高句丽纥升骨城一战有功,升偏将军,领本部三千兵马归属度辽将军部下。” “多谢主公!” 早年的辽东山贼知晓此战自己要担当的是什么职责,胸甲敲的震天响,面上带着掩盖不住的喜悦神情。 “姜晋,易水河之战有功,升度辽将军,三日后领兵穿过太行径,攻取并州!” 姜晋的脸上露出苦笑,缓缓接过这货真价实朝廷过去交给燕北的度辽将军印信,与画着宗彝章纹的军旗,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哟我的兄长,又他娘派我去打仗,让阿晋安安稳稳在属国当个军司马,等你一统天下封个王爷享乐不好吗?这一仗弄不好要露馅啊!’ 正文 第四十章 猛士佳人 燕氏军发度辽将军部前往并州的消息足矣震动天下,威风的不得了,可只有幽冀二州的老人物才知道这度辽将军部实际上是怎么回事。这个度辽部可不是燕北那会儿汇聚旗下精兵强将的度辽部,瞧瞧四个将军都是个什么成色? 行走边塞的盗马虏姜晋、转战辽东南的山贼潘棱,还有王当、李大目两个早年的黄巾余党,他们能比燕北任度辽将军部时的偏将麹义、裨将高览?能比校尉赵云、太史慈、焦触、张颌? 燕北的度辽部,兵马最少的时候都要上万,鼎盛时期甚至两个将军部便有近三万精锐,在矿山冶铁属天下顶尖的辽东郡支撑下战马兵甲皆为上选,数千顷良田为他们提供粮草。当时的度辽将军部,有过交手的任何敌人都要与洛阳北军精锐相比来赞叹。 姜晋这个度辽部是什么?兵马员额不过一万,还是姜晋死皮赖脸找乌桓代单于蹋顿拉走骨进做校尉募走四千乌桓,麾下真正精锐只有潘棱部那些晓习山岳密林战法的山贼……区区一万人,硬是把山贼、马匪、反贼、胡虏全凑齐了。 这样的军队,能打仗?能翻过太行山去并州为燕氏开疆辟土攻城略地? 笑话! 不过燕北也没打算让姜晋去给他攻城略地开疆辟土,不然除非燕北脑子坏掉才会派出这样一支根本不像正规军的兵马去并州。燕北派出姜晋与潘棱,只是打算探一探并州的情况,让姜晋在并州做上一年半载的游牧,用他们早年间在塞外活下去的方式活在并州大地上,用潘棱精湛的求生手段就食于野,招募并州人壮大己方力量。 待到时机成熟,再以这支兵马为先驱,以万余精卒入并州,到那个时候才是燕氏真正取得并州的时机。现在,并不是。 燕北很清楚若论打仗,无论姜晋潘棱还是王当李大目,都撑死只能算个良将,可能良将都算不上,不过中人之姿。但要说他们倘若都无法在并州活下来,麹义高览等人便更无法在并州存活了。 姜晋揣着怀里几十份地图上路,在那些地图上燕北早先通过黑山军、燕氏商队等手段在并州近半城池近畿的乡野、各地山泽之间藏下的兵器与粮草,总量很大,分开却都不太多,只能够他们的大军一时之需。当他们走出太行山抵达并州之后冀州将无法再给他们运送粮草,也没有能力保护漫长的粮道,他们要想得到一切只能掠夺。 若是实在山穷水尽,便要躲入太行山乃至黑山张燕的势力范围内稍事歇息,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虽然姜晋对自己的并州之行充满忐忑,不过燕北却觉得姜晋不会有太大危险,甚至他还对自己这个兄弟报以厚望,说不准姜晋真能给他带来些意外之喜,比方说半年一年夺取到并州的几个县城或是一郡之地呢——燕北对他们的期望,真的不大。 毕竟并州那个鬼地方,抢来了也未必能守住。那里难以兵争,取得并州最好的方式只能是恩威并施,仰仗雄踞二州的势力为后援,使得那些小诸侯诚心归附,才是上策。 而燕北送走姜晋度辽部不久,正待腾出精力准备越冬之后来年亲征青州的事宜时,一个对他来说可鼓掌称善的消息传至邺城。兴许是听闻燕氏派遣度辽将军部前往并州,让盘踞在并州诸多势力有所耳闻,邺城迎来并州使节交替而来的短暂胜景。 其中最吸引燕北注意的,自然是南匈奴被赶出来的左贤王与白波军首领杨奉联袂而来,而且不是派来使者,是亲自前来邺城! 这简直是瞌睡便有人来送枕头,方才发姜晋领兵入驻并州,并州势力之一的白波军首领便亲自来邺城求见以示诚意,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儿吗? 事实证明,是有的。 比方说白波军杨奉十分光棍地在酒宴上笑着对燕北躬身行礼,随后道:“若承蒙君侯不弃,白波军愿归附幽州,请将军印号,还望阁下不要拒绝。” 谁会拒绝啊!燕北可是想要招揽白波军与南匈奴不知想了多久! 现在杨奉和左贤王刘豹便就这么送上门来,并且就在眼下并州的用人之际,燕北岂有不收至麾下的道理。当即,燕北快步走下堂去,把着杨奉与栾提于夫罗的手臂道:“燕某等二位将军来投,等了许久!” 听闻此言,杨奉与刘豹眼中皆闪过喜色,也不禁想起讨董之时燕北曾派遣骑手欲招募他们至麾下,不过当时局势尚不明朗,故而并未前来投奔,不禁面上露出歉意。不过心里嘛,二人早在之前便商议了当今局势,燕北雄踞二州,兵势强悍他们必然不可为敌,但效投麾下却南面自降身份……即便再小,他们也是诸侯,但若投至燕北麾下,便至多能是个将军。 他们真正看重的,是借燕北之势,经由他们之手统领并州! “燕将军此前曾派骑手携印信至白波谷,我父并未领受,今将军不计前嫌,还请受我一拜!”刘豹能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其被汉化的程度极高,拱手拜倒道:“今日前来还为将军备上大礼,前些时日在下曾在河东救下美人名昭姬,是汉地大儒的女儿,我听说将军敬重文士,便将她赠与将军,权作为我父向将军赔礼。” 刘豹刚一开口,一旁的杨奉眼中便闪过疑虑,这刘豹来之前可没跟自己商议要送给燕将军美女。他可是听说了,前些时候刘豹在汉地掳掠美人一名却不让部众碰上分毫,小心看护着……莫不是那时便盘算着要将其献给燕北?这刘豹的心思可深,远胜其父栾提于夫罗! 不过……杨奉也带着自己的礼物。就在刘豹话音刚落,杨奉便拱手朗声笑道:“英雄哪有不爱美人的,燕将军自是英雄,左贤王送的好!不过君侯,在下也有一礼,听说燕将军不但爱美人,更爱猛士!我部有猛将徐公明,擅使大斧,百夫莫敌,愿赠君侯帐下驱驰听用!”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调兵遣责【为‘韩却’万赏加更,多谢支持!】 刘豹和杨奉的礼,可是的的确确够大的。倒不是燕北在意刘豹赠与的美人与杨奉送出的猛将……再美的美人,能胜过甄姜?再猛的猛将,能猛过典韦? 燕北在乎的不是这些,而是白波军与南匈奴的归附,着实解了他冀州一两年内兵员不足的局面,更为他铺就平定并州的道路。无论刘豹的南匈奴所部还是杨奉的白波军,两个势力在并州根深蒂固,能为他取得并州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燕北毫不犹豫地对二人赠与金帛器物,并邀请其留于邺城越冬贺岁,专派心腹安排其在冀州的游玩与接纳麾下事宜,双方互通有无,联手共谋大业。 白波军与南匈奴单于,即便燕北掌控幽冀二州,也很难把这两大势力的首领当作属下来看待,他们至多算是归附的诸侯,在燕北麾下仍然拥有无匹的地位。 “既要让他们知晓燕某的威势,又要照顾到他们归附的内心,既不可令其屈辱,还不能教他们骄傲。”燕北与刚从南皮返回的郭嘉并肩漫步在庭院,看着前庭草木俱枯,缓缓摇头道:“所幸二人心性不坏,否则难以归附还不如不归附,不好收拾……说说吧,奉孝怎么从南皮回来了。” 短暂相处下燕北算是勉强将杨奉与刘豹看得通透,尽管二人一个是匈奴人一个是并州反贼出身,倒都不算桀骜不驯,若能坦诚相待,将来兴许也是一段佳话。 早年间燕北还有心劲去安抚麹义,若换到如今那个部下敢饮多了酒夜里窜进自己中军帐指着鼻子骂老子,恐怕就是立下再多的功勋也要被一刀砍了。 不杀,何以服众? 早年恩重于威,如今威重于恩,这也是随身份地位变化的无奈。 “南皮城且高且坚,不过再围十天半月迟早要破,如今攻城采用高将军与徐元直的战法,围三缺一,守军自城中跑了不少,不足为虑,在下便回邺城听用……君侯要对并州用兵了?”郭嘉在南皮想了许多日,这才终于想通燕北为何让两个互不同属的将军一同进攻南皮,答案令他苦笑不已。心中恐此事若无人提点将来会酿成大错,可若在书信中写明又怕伤到燕北威望,值得向麹义请求返回邺城。 只是郭嘉人虽然回来了,却还是没想好要如何告诉燕北这一事情。 “都听说了吧,我给姜晋升度辽将军,麴将军心里可有不快?”燕北笑了,他并不担心高览,只是觉得麹义心里可能会有些芥蒂。毕竟自己麾下,麹义才是真正战功彪炳的大将,却先给姜晋升度辽将军,比他的偏将高了许多。 “麴将军对姜度辽是心服口服的,只是对同为偏将的潘将军有些微词。”郭嘉也笑了,他当然知道燕北担忧的是什么,“麴将军说,姜将军在易水立下好大的战功,不升将军区区护乌桓司马,太过埋汰。” “哈哈哈!” 燕北闻言朗声大笑,这话也就麹义能说的出来,不过想来姜晋若是听到麹义这么说他,大约心中会有知己之感。燕北笑,郭嘉自是赔笑,不过笑了之后燕北转而定住脚步对郭嘉问道:“奉孝自南皮回来,应是有要事欲说与燕某听吧?” 郭嘉虽然放荡形骸,却并非吃不得远征之苦的男儿,讨董回还时一路自中原进幽州抵辽东,路遥数千里郭嘉都毫无怨言。如今从南皮回邺城,想必不是为了贪图邺城的歌姬优伶。燕北眉宇间带着些许自得之意笑道:“说说吧,是对进军青并二州有所思虑,还是听说左贤王给我送来美人想讨要去?” 郭嘉面上原本嬉笑,听到燕北此言猛然一窒,正色拱手道:“在下虽放浪,却也不会将国事与私事混为一谈。将军,属下谏言,攻取青州,调高将军屯黎阳,赵校尉随麴将军入青讨伐袁氏!” 调赵云去青州,高览屯黎阳? 高览是部下声名在外的守成之将,郭嘉这么说,难道是为了防备吕布?燕北不禁问道:“怎么,奉孝以为吕奉先敢冲击魏郡?” 他胆子不小!燕北仿佛听见了不得的笑话一般,眉头一横便道:“他若连常败将军曹孟德都打不过,拿什么胆气来冲击燕某坐镇的魏郡!” “君侯,在下非是担忧吕奉先,而是担忧来年吕布若是兵败,他只能向河北逃亡,曹操若是追击,只怕赵校尉难以新卒抵挡,若黎阳有失,则邺城危矣……便是曹操攻不下邺城,我大军在外,其围邺三月,也足矣使前线军心震动,岂不害取青并二州之大事!” 燕北听到这话,脚步再度顿住,用心咀嚼片刻,不禁暗自点头,郭嘉说的没错。尽管自己在嘴上嘲笑曹操是常败将军,但实际上谁不明白曹操在兖州四战之地的磨砺下已足可谓是脱胎换骨,横扫袁术联军一战便奠定其军略之功。而眼下的幽冀二州,也的确像郭嘉说的那样,若兖州举大军来攻,单单赵云在黎阳恐怕是有力不逮难以抵挡。 可刨去赵云,魏郡还有可用的兵马吗?只剩他将军本部,到时必然是被围困在邺城一两个月的结果,前线震动,麹义高览皆要发兵来援,曹操只需围魏救青,便能解了袁绍的危局……这是绝对不行的! “嗯……”燕北才刚刚点头,郭嘉便见缝插针道:“何况麹、高两位将军互不同属,在战法上也常常意见相左,长此以往,有伤和睦。” 这才是郭嘉想说的话! 燕北颔首笑了,这个郭嘉的心思真是百转千回,只怕这才是他想要说出的话啊!他说出这话必然是有的放矢,燕北打算派人找出前些日子南皮送来的战报,仔细端详,看看是否麹义和高览在南皮的合力进攻反倒成了相互牵制。 “也罢,这件事我知晓了。” 郭嘉走了之后,燕北在前庭立了片刻,派人去取来南皮之战的战报,看着天边云卷云舒不禁长叹口气。人才啊,人才太重要了!若无沮授,心神轻松沉迷在雄踞二州的骄傲中;若无郭嘉,尚不知晓部下互不同属之伤;长此以往,这幽冀二州还能稳坐吗? 正当此时,却见侍妾甄道一跃一跳地从偏厅跑出,到燕北身旁行礼后小声道:“君侯,阿姐让妾问你,匈奴人送来的那个美人,你打算如何安置?”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流离之人 甄姜去岁产下燕桓,今年侍妾甄氏二女甄脱亦有身孕,倒是三女甄道年岁尚少又天真烂漫,顶着燕氏侍妾的名头在前将军府里欢呼雀跃,像燕北的妹妹一样,惹人喜爱。 只不过,甄姜派她来问,如何处置刘豹送来的美人?燕北皱皱眉头,想当然地将甄道口中的‘安置’听成了‘处置’。 “燕某如何处置?” “不是处置,是安置!”甄道憨态可掬地点头加重自己的语气,无可奈何地摊手,笑嘻嘻地说道:“阿姐管不到你豢养美人,她派我来告诉你,这个美人不可送与旁人!” 燕北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自割据辽东之始燕北便锐意进取,无论钱财还是美女皆视为身外之物,除了奋力争取甄氏一门之外,再无更多欲望渴求。东夷高句丽三韩也好、鲜卑北虏也罢,甚至是他麾下那些个善于钻营的马匪山贼,往年都没断过给襄平进贡美人,和那些财货一道送至府邸。 燕北看都没看过,什么金银玉璧转头便让人置入库府;美人优伶,转眼便送给功臣将士。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连在公孙瓒死后身心稍显懈怠的日子里,这些旧例都不曾更改。 不要说是刘豹送来的美人,就连杨奉送给自己的猛士,燕北都还没见过。他本来是打算过几日见一见杨奉麾下那个徐晃,既然说是猛士,便分到典韦部下听用,至于刘豹的美人,他根本没有想见的意思,一贯各地进贡的美女都是送入后宅由甄姜安排,留在府中为婢女或是豢养在舞乐府中,寻得合适时机便赠与旁人。 不过眼下听到甄姜专门让甄道来给自己递这么句话,反倒让燕北提起兴趣,笑着问道:“怎么,她有什么特殊之处?” “真的是美人,阿姐怕前将军舍不得送人啊!”甄道古灵精怪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似乎成心要看燕北出丑,好似小郎君点评美女般回味地说道:“比去岁高句丽送来那十个蒸饼脸的‘美人’要美的多,贤淑温婉不可多得啊姐夫!” 甄道少女心性,何况整个前将军府都宠着她,开起玩笑也是口无遮拦,明明自己是侍妾却将燕北称作前将军、姐夫、君侯叫个遍。燕北也不与她一般见识,笑道:“蒸饼脸?比她们好看不是应有之义,若不送与旁人,阿淼打算如何安置?” 收入内宅的事情燕北自己是没想过,甄氏一门五女便已让他可享尽齐人之福,何况现在还有两个女娃刚满十岁,宗族开枝散叶已是足够,再多的女人他也没有精力去顾及……先帝的荒淫无度传到如今仍旧为人津津乐道,燕北并不愿在自己百年之后留下同样的评价,他只想在有生之年能将四分五裂的天下凭一己之力重新弥合。 “同是流离之人,阿姐想让她在内宅做伴,绝不会辱没姐夫的身份。”说到这,甄道竟是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道:“若非长安跳城而亡的并州司徒,这位姐姐可是能继承爵位做女乡君的,两千石银印之后呢!” 比起甄道提起这等出身的大惊小怪,燕北全然没有一点惊讶,撇嘴道:“迁都时朝廷两千石不知死了多少,银印青绶前几天我不刚表了几个两千石的将军,咱家还是县侯呢,也不见你这么大惊小怪。等安定了四州,你哥哥封侯、甄氏封五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要在意这些虚名。”燕北说罢才笑起来,敲敲甄道的小脑袋,迈开步子便向前将军府的后宅走去,走出两步便听甄道跟上来鬼精兮兮地小声笑道:“看吧看吧,迈腿便要往里走,还不是心动了。” 燕北没好气地看了甄道一眼,顿了顿才说道:“你待会再回去,派人去蓟县库府取去岁鲜卑素利进贡上好的狐裘锦袍和高句丽进贡的大铜流云纹怀炉,派骑手给郭奉孝送去,他体弱受不得风寒,观津城外又受过伤,今年冬天让他好好养着。” 甄道本想再与燕北说笑几句,眼下见是正事,连忙应下,正要应下便听燕北说道:“等等,算了,你叫人传信,把蓟县库府里那些进贡的冬天能用上的东西多送些过来吧,部下肱骨都要赏些备冬之用,还有冀州府的从事,仪制上要强过去岁,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 去岁是燕北领幽州牧,与公孙瓒全力备战,对麾下将官在赏赐上极为大方。而今年初平定公孙瓒,除去心腹大患,夏秋又将袁绍驱离冀州,尽收河北之地,喜讯是逐年增长,给部将的赏赐也自然要更优渥些。 何况来年一面还要向青并二州大举用兵,另一边又要稳定幽冀州中事务,赏赐不过身外之物,却能够暖部下之心,何乐不为。 “君侯放心,妾身知晓。” 前将军府的事务,便是天下的国事,先前甄脱未有身孕时一直由她主持,如今甄脱有孕在身,便要轮到甄道去做这些耳濡目染的事。甄道在心里叹了口气,过些日子东西送来,她这燕氏侍妾,怕是还要去那些远征在外的将军家中拜访高堂女眷,甚至要在前将军府为他们举行宴会……谁都不得轻松。 其实这些事情,还是正妻甄姜更长袖善舞一些。说到底,甄姜是成长在甄氏阔绰的年头,多少是一郡大族。尽管放眼天下算不得什么,贵族应有的礼仪还是知晓一些,但像甄道再往下的甄氏女儿们,则成长于宗族蒙难的惊恐流离,多了些市侩俗气,少了贵族底蕴。 至于燕北,是更指望不上,即使燕氏代表着当今天下最强势的贵族,拥有数不尽的财帛与无边无际的勇士效命。旁人提起这个名字时往往带着尊敬与畏惧,但甄道这最活泼的枕边人岂能不知,威名显赫的前将军、襄平侯,坐在将军府的宴会厅堂上首那是满脸尽书着不自在,他更喜欢的是像塞外胡人般遮天连地的军帐与恍若群星的营火,士卒高歌勇士起舞。 这只与豪迈有关,却与底蕴无染。 燕北方才步入内宅,便望见莺莺燕燕分列而坐,凉亭间身着素衣的陌生靓影垂首抚琴,凄转哀婉的琴音撞入耳朵。令他蓦然放慢步伐,缓过回廊静立,听一曲离散之音。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望彼思己 凉亭下一袭素衣坐而抚琴的女子真的很美,倒不是说她有多么惊人的姿容。若说姿貌,甄氏女儿皆为世间美人,就连不过十岁的甄宓都渐显眉间妩媚,这亭中女子姿貌固为上选,却没有那么惊人,只是令人看上去很舒服。她的美不在相貌,而在气质。 垂首抚琴,风抚青丝,仿佛案上七弦琴便有整个天下。 像白莲,可远观。 走近了眉目间却又有道不尽的哀婉清冷,回眸中的风情带着坚强却透出逆来顺受的悲愤。 燕北的脚步终究还是打断了琴声。 陡然间,反应过来的后宅诸人间响起一片问好之音,‘将军’、‘君侯’、‘府君’、‘夫君’等称谓响成一片,无论妻妾还是后宅女婢,数十人皆纷纷拜倒行礼,甚为壮观。凉亭中的女子反应稍慢,待到府中众人拜倒后其仍旧像受惊的小兽般战战兢兢地望着燕北,直到对上那张野心勃勃的面孔上桀骜不驯的狭长双眼,这才猛然回神,连忙后退拜倒。 燕北同样对众人作揖回礼,这才笑道:“都起身吧,我听说女士为君侯之后,不知令尊名讳何人,又如何流落至匈奴人手中?” 其实事情的来龙去脉,燕北在前庭时稍稍一想便能明白。自栾提于夫罗应朝廷之邀前往冀州平叛,半路上族人内乱另立单于,便断了这支南匈奴兵马回乡的路,此后流落于洛阳以北,亦兵亦匪,乃至与白波军汇合,他们做的事情用脚后跟想也能想清楚。至于刘豹所说的救下此人,怕只是刘豹为顾全脸面的托词,多半本身就是被他们掳掠而去的。 不过就算很容易想通关节,燕北还是要开口问清楚。因为他看到这素衣美人的发髻,是已有婚配才有的发式。 “妾名蔡琰,字昭姬,陈留人……”蔡琰低头行礼,显得对凶名在外的燕北带有畏惧,言语中更是凄苦。不过话还未说完便被甄姜拉着手打断,随后拉着她坐在燕北对侧,这才对燕北说道:“昭姬的父亲是蔡伯喈,人们称他做飞白先生。” “蔡伯喈?”燕北觉得名字耳熟,似乎就在嘴边却说不上来,还是甄姜为他解围道:“夫君从太学带回辽东的碑文,便大多为飞白先生所书,可想到了?” 这么一说,燕北当即便想到是谁,登时惊讶地望向蔡琰,看了两眼才转过头来对甄姜小声道:“就是被王子师那被主之徒在洛阳害……昭姬,在下燕北,令尊之难燕某亦胸中不快,还望节哀。” 他说的倒并非客套话,他的心有不快与蔡邕蒙难无关,只是他对下令处死蔡邕的王允深感不耻。而且这份不快极为廉价,也就是在嘴上骂王允几句罢了,就算王允还活着,他也不会为董卓或是蔡邕复仇,何况王允已死。 随着王允的死,他心中纵然有万般不耻,也不会再说出口。 缘由与厚葬公孙瓒的大同小异,人死身灭,就连仇恨都会烟消云散,何况鄙视。有能耐趁人活着的时候尽力去使,人死了才敢去责难的是什么人?是小人得志! 这是燕北的德行! “妾身谢将军宽慰。” 虽说是谢,可这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再一次当面揭疤呢,过往的巨大痛楚穿过脑海,谁会体会谁会在乎,没有谁能感同身受。可她,不能不说。 所幸有甄姜这个勉强能够感同身受的人在,她开口对燕北小声道:“夫君,昭姬与河东卫氏卫仲道成婚,卫仲道却早逝,因没有子嗣而归家,正逢蔡伯喈蒙难,为匈奴人所掳,几经周折才流落冀州。昭姬命苦,家中亦再无亲人,何况其书赋音律无不通者可当大家。夫君仁厚,万万不能再将她当玩物般转赏他人了。” 燕北跪坐当中,耳边听着甄姜喋喋不休的求情,眼里看着蔡琰仿佛听候判决般的哀恸神情,良久不言,仰首看向碧蓝天空南飞的大雁,半晌才长长地叹出口气,转头拉过甄姜的手抚在掌中道:“某不会将昭姬送与他人的。” 他的口中这么说,胸口却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般通不出气来,头脑里想的事情早就与蔡琰无关了。官宦之后尚且如此,寻常百姓遭逢兵乱又当如何?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想当初蔡伯喈何等风流人物?自董卓征辟之始,十余日历任三台,主政尚书给侍中,可谓位极人臣。其夫家卫氏,大将军卫青之后,当年刘虞为燕北取字,便是望他以卫仲卿为榜,力克东夷北虏,兴汉家大业。如今呢,莫说是卫仲道短命,他便是还活着,在南匈奴健马强弓之下,若要掳其妻女,能挡? 河内司马氏又如何,亦是传承数百年之大族,到头来还不是土崩瓦解,除了仍旧长安为官的司马防,其数子皆避祸辽东。 乱世人若浮萍,起伏兴衰,皆在朝夕之间。 尽管秋日艳阳高照,燕北却只觉身后薄衫为冷汗浸湿,凉风吹来令他狠狠地打出寒颤。 “望彼思己,只觉毛骨悚然。”燕北环顾着往返曲折的回廊与前将军府邸高大雄浑的建筑群,轻声说出这句话,轻拍着甄姜的青葱般的手,缓缓摇头,起身才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叹息道:“避过一场灾祸!” 这一年太顺风顺水,自幽州兴兵怒起,则谷中除公孙;据邺城剑指东方,则渤海驱袁氏;二州在手,拔剑四顾皆是志得意满,仿佛天下再无敌手。 若不是沮授自幽州驰马千里,他甚至愿意放过袁绍一马,任其再起于青州;若不是郭嘉回还,他恍然未觉麾下大将互不同属已生间隙。 道是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所幸悬崖勒马,精进不迟。 如若不然,谁又知道一统幽冀的前将军,能延续多久兴盛? “昭姬,就在府中安心住下,你不会再颠沛流离了。” 这是前将军燕北的承诺,而前将军燕北的承诺比皇帝的诏令更为动听。因为就在今时今日,统治幽冀二州的前将军燕仲卿,无疑是整个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没有之一。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霜雨已至 时节本已至深秋,近年来北方一年比一年冷,在一场冷雨过后,前将军府邸各处都冻起了霜花。晨间苏醒,开窗之后一片雾蒙蒙的景象宛若仙境,凉意也随着冷风灌了进室中,令披着锦裘的青年将军精神为之振奋。 身后传来两声轻哼,显然是灌入室中的凉风惊扰了仍旧在睡梦中的甄氏姐妹。燕北关上窗,尽量安静地将衣装穿戴整齐,却不料仍旧惊扰到睡梦中的孩童,婴儿的中气十足的啼哭响亮无比,撕开前将军府的新一日。 甄姜迷迷糊糊地翻身下榻循着哭声而行,外室的婢女亦连忙入室照料,借着开门的片刻,披着熊皮毛襟玄色大氅的前将军已面色阴沉地走进宅院,任由身后孩儿的哭声如何响亮都没有回头,毅然将身影投入重重浓雾。 这场秋雨令燕北的心情很糟。 寒冷从来对庄稼不好,但燕北不是辛勤而可怜的佃户,他在乎的是这场秋雨已经挂霜。过不了多久,初平四年的漫天大雪会让沿海封冻,争夺冀州全境的浩大攻势也只能折戟沉沙,战争为寒冬让路。 而南皮城,在那个名叫审配的守将守卫下,仅余七百守军,却仍旧未能陷落。 所有人都低估了渤海最后一座袁氏归属下的城池中守军的意志。在那些写就燕氏大军对南皮城攻势的战报中,燕北看到了他麾下大将用尽了一切所能使用的手段。但现在那座城池还仍旧骄傲地高悬袁氏旗帜——在冀州全境皆归属燕氏的情况下。 前将军府的暗室里,幽州的松脂与渤海的细沙凝固出浩大而精美的冀州山川城郭,一座座代表冀州雄城的小小土方上扎着宗彝章纹的小旗。而在舆图东部象征渤海郡的区域中,一个个施以玄色大漆的步骑陶俑中间,南皮土方上有一挥剑陶俑带着象征袁氏的黄色涂料,骄傲而孤独。 燕北管那个陶俑叫做审配。 清晨的天方才蒙亮,浓雾的空气中带着庞大的水汽,才不过走出前将军府门,燕北肩头厚实的熊毛便已被打上些许朝露。府门外的街道尚看不见行人,望见燕北出门,侍立在门下的典韦自然地提起熊皮大氅下摆,自有幽冀二州最精锐的虎贲武士牵过缰绳,向燕北低头行礼。 燕北起的极早,这些武士与典韦便要比他们的将军起的更早,在城门还未打开早市为起便自城西大营赶到前将军府门外等候。与此同时,另一队武士自城西的方向驰来,向门外的将军行礼后入驻将军府,换下府中值夜的另一队精锐。 每个早上,这些携带强弓劲弩身披甲胄的武士都会交替换防,保护府邸的安全。 而每个早上,燕北也会在这个时间前往军营,与他麾下最忠诚的武士一同操练。 “那个徐,杨奉部下的武士,叫什么?”燕北翻身上马,他的话音刚落,马侧步行的典韦便说道:“徐晃徐公明,武艺高强,章碾、卑衍皆非其对手;并熟于军略。过去他做过河东郡的小吏,后随杨奉,在白波军中统率过数千兵马,在和牛辅交战中驰援杨奉。” “这么说来,他还救过杨奉?”燕北啧啧称奇,难看的脸色终于带起一丝笑意,“这样一员良将,杨奉怎么会大方地送给自己?” 典韦心知燕北后半句话并不是问自己,故而仅回答前半句道:“他救过杨奉很多次,其武略在白波诸将可称为冠。” 燕北闻言嘴角上翘地更高了些,这样的战绩在他看来不算什么。白波军也好、黑山众也罢,终究难掩出身带来的束缚,让他们很难拥有天下间最好的人才,自己部下随意挑出个校尉偏将,在白波中大约就可称冠了。 天下再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黄巾余党、叛贼的出身能在各方面给人带来多大的阻力。这是非常矛盾的现实,一方面燕北总想对天下高声呼喊,让他们知晓出身并不能阻挡人的成就;但另一方面,出身的枷锁却实实在在地禁锢着他的四肢。即便如今他已是当之无愧的北方之主,但这却也令他更为清楚,他所打破的并非是出身卑贱便无法出头的桎梏。 他只是让自己变得不再低贱。 现在的燕北,就算没有割据没有混战,没有幽冀二州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骁勇之军,他的身份仍旧贵不可言。他是皇帝封赏金印紫绶的列侯,享整个襄平县万户食邑;是朝廷任命九卿之下统帅兵马之首的前将军,同样的金印紫绶;是朝廷发布诏书任命的天下十三州之一幽州牧守,统治幽冀二州割据天下五分之一的土地。 就连天下间百万无一,出身于袁氏的贵胄之子都被他的旗帜驱赶到黄河以南——谁还会在乎他年少时是不是个马奴、盗马虏。 这才是他与黑山、白波,所根本不同的地方。 “既然徐晃有些才能,就让他归属你部下吧,明早让人取一副军司马印信,统领过几千人马的将军总不至于连军司马都做不好。”说白了,燕北还是有些看不上白波军里的将军。实在是不好给的官职太低,否则燕北八成会让徐晃从屯将做起。“晚些时候召集贺浑鹿、阎柔、卑衍三人,冬雪封路之前回他们来的地方。贺浑鹿回高句丽、阎柔去北乌桓五部、卑衍回辽东,让他们去各募高句丽武士、乌桓突骑、辽东武士,再派人传信鲜卑素利,明年夏天我要看到他们各自带着最精锐的四千部下——就在邺城。” 典韦应诺,自有身后通晓书记的武士自木牍记下燕北的要求,不过燕北的话却并未说完,“张燕送来的青壮养足了身子,让章碾去募四千人,还有我的虎贲,你也募足四千员额。这个冬天都别闲着,让冀州匠人做三万副棺椁,明年随燕某征青州。” 一言而决,六个四千营校尉部便要着手组建,燕北却没有太多壮怀激烈,在大营辕门下抛开缰绳,望着天边面上带着苦涩道:“传信麹义高览,让他们……撤军吧。”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兖州之变 与这个时节谁都说不准下过一场雨后再来的是雨还是雪,寒冷便已如期而至。尽管麹义与高览望向南皮城的目光满是愤恨与耻辱,尽管他们想传信给远在邺城的燕北,告诉他这座城池再围半月强攻之后必然陷落,但那只是他们的想法罢了。 南皮城不能再打,不要说一月半月,就是一旬,也不能再围下去。谁都不知道大雪会在什么时候到来,甚至可能整个冬天都没有暴雪的踪迹,可一旦雪来了,他们铺开的两万大军便会被困在风雪里,损兵折将,是冀州如今不可承受之痛。 这不是他们根基深厚的辽东,也不是刘虞经年积累的幽州……饱经战祸的冀州禁不起大量募兵,遭受损毁的田地没有三年难以恢复元气。燕北称雄二州的风光背后,只有他们知道面临稍有不慎便是支离破碎的危机。 现下并非燕氏最强盛的时候,确切地说,统治幽州全境与公孙瓒决战之前的燕氏,才是最强大的诸侯。三百万生民、十万顷田地、四万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卒、堆积如山连绳子都腐烂的钱币与足够消耗数年之粮草——易地而处,天下任何诸侯站在公孙瓒的位置上都很难击败当时统合幽州全部力量的燕北。 但这在燕北的手臂笼盖冀州之后,局势便变得有所不同,雄起北方画着的宗彝章纹的庞然大物在旁人眼中变得更加可怕,但实际上这恰恰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刻。 统治中心自襄平转移至蓟县,根基初稳便要再次南移至邺城;数年积攒的金钱反哺冀州连遭数年战祸的城池,流离失所的百姓需要安置、久经风霜的城池需要修缮,整个冀州像一头吞金巨兽般疯狂消耗着燕氏的根底;燕氏在辽东数年经营,尽管进境神速,又哪里能以一郡之富庶养一州之穷困? 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些。 粮草,粮草才是。幽粮给冀,简简单单四个字背后却是幽州征发三万徭役,近万牛马木车从遥远的幽州各郡向冀州不断输送粮草,运送十万石最终抵达冀州的只有将将四万,庞大的损耗足矣令吏民哭诉,却不可不送。冀州十个百姓便有三个饥民要州府救济方能存活,没有救济,这些人转眼就能饿死一半,剩下的人便会成为盗匪,用他们的怒火去攻没城郭。 可燕北的兵马也是要消耗粮草的,没有粮食便会出现逃卒,甚至整军哗变,谁敢承受这样的后果? 原本崩溃的冀州堪堪维持,代价便是曾经刘虞治下富庶的幽州同样仅仅能维持稳定。 与袁绍开战,对燕北来说极不明智,能够获胜也仅仅是袁绍的运气比他更差罢了。如果不是刘备弃青入徐,如果不是吕布夺兖,集结全部力量的袁绍甚至有可能将燕北赶回幽州。 可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就像燕氏无法在今年冬季之前拔除南皮城一般,袁氏亦无法再集中力量回还冀州。尽管战事方休,浓密的战云仍旧笼罩在黄河两岸,青冀之交,使人们的心不敢有丝毫放松。 这个新年,许多人都过不好。 尽管围城南皮的兵马已如燕北号令撤去,却也分别驻扎进近畿的成平、东光、重合、浮阳诸座城池,两万兵马仍旧将南皮围困地水泄不通,通往河南的交通要道亦是建筑城寨,断绝南皮向外的一切机会。 实际上这个冬天审配就是想从南皮城出来也出不来了,麹义在退兵前内心尤为愤恨,便在有护城河保护的城门外挖掘出数丈宽的壕沟,让护城河彻底将整座城池封死,漳水灌入连通的护城河,城里的人就是想跑也跑不出来。 沟通黄河两岸的水路更不必想,征服渤海的幽州水卒在封冻前期冒着寒风一路沿海南行,逆流进驻漳水入河口,由鲜于银、鲜于辅率领下与黄河对岸的袁绍大营隔大河相望。 谁都知晓今年的战争已经结束,但他们也都知道来年的战火必然自此地而燃! 兖州的战事在冀州停战后没多久也趋于平息,收到消息时燕北正在府邸中与韩馥交换对幽州别驾荀悦传来耕田策的看法,便见郭嘉持着书信快步上前道:“将军,兖州停战了。” 尽管还未下雪,十一月的天气也已变得极其寒冷,围着火炉与韩馥对坐的燕北听到郭嘉的话很是欣喜,连忙道:“快让我看看!” 吕布传来的书信简要告知燕北兖州的情形,曹操在进击东郡的路上被吕布正面击败,只能退至大野泽南岸的山阳郡,固守巨野。得胜的吕布显然已不满足与曹操二分兖州的局面,率军自濮阳东进寿张,欲在来年春季一举击垮曹操。 只是燕北看过后将书信递给韩馥,原本聊到幽州耕田策时喜气洋洋的模样已不见踪影,隐有阴沉之色,抬首对郭嘉问道:“奉孝怎么看?” 郭嘉见到燕北的表情便知晓其心中的想法,扯过一旁的蒲团坐在二人身侧后缓缓摇头道:“吕将军恐怕做不成兖州牧了。” 正聚精会神看着书信臆想局势的韩馥闻言猛地抬起头,先看看郭嘉又看看带着认同之色的燕北,大为不解地问道:“君侯,这是为何?这吕将军的书信上明明是他占兖州六成,来年与决战定然能一举击溃曹孟德啊!” “唉。” 燕北长长地叹了口气,要不说韩馥空有冀州牧却只能受周围诸侯欺负,如此简单的情形都看不明了,显然是不通兵事。不过燕北的心情糟糕极了,也懒得去做韩馥兵事的开蒙先生,只是对郭嘉摆了摆手,让他去给韩馥讲授。 郭嘉欣然领命,对韩馥拱手说道:“韩使君有所不知,吕将军虽占据兖州数郡,但其优势在于张邈于陈留经营数年的根基与东郡之富庶;曹将军所拥城池虽少,但其统兖州之兵,却要比吕将军多上三倍。若吕将军占据东、陈留二郡,与张邈互为攻守,则曹将军一年半载都难以决胜,此时吕将军却放弃地利去东面与曹将军决战……若是我主,必会使二将分兵西围陈留、北绝东郡,避不决战,长此以往,便可各个击破尽收全境,到时哪里还能有吕将军的容身之处呢?” 说罢,郭嘉缓缓摇头道:“将军,恐怕来年我等要面对的,就是曹将军与袁车骑在黄河南岸的袭扰与据守了!”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兵者权谋 漫天飞雪,在凛冽寒风中如期而至。 携宗族与诸多亲信自赵郡赏雪景而还的燕北望向兖州的方向,眉宇间总藏着诸多忧虑。他试着劝阻吕布改变向东进军与曹操决战的想法,但即便是在写信时燕北也并没有能够奏效的把握。平心而论,就算换了他,若有旁人传书要他更改对并州、青州的战略部署,他也同样不会应允。 整个十一月,燕北派骑手三次南渡黄河向吕布传信,如果说开始还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吕布的话,那么第三封书信便完完全全在告诫吕布东进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但是占据兖州半壁的巨大优势遮蔽了吕布的双眼,在他三次传回燕北的回信中,对兵力上的劣势恍然不觉,甚至在第三封回信还满怀信心地对燕北发出邀请,希望燕北能在他击败曹操后前往濮阳做客。而对燕北善意的提醒避而不谈。 显然,吕布如今在乎的事情只有一点,在击败曹操后,燕北是否支持他作为新的兖州牧。 燕北十万个赞同吕布来做兖州牧,如果不是现在局面尚不明朗,就算让他立即给朝廷上表吕布为兖州牧都没有关系! “夫君在中原时曾与曹将军并肩作战,还借兵助其征战,为何如今却转助吕将军攻曹?” 赵郡赏雪令燕氏诸女皆心情喜悦,连年的战火中很难有这样的机会。更何况近年战事增多,去岁平公孙今年定袁绍,本就与燕北聚少离多,更不曾有过这样登山赏雪的机会,难得有这样其乐融融的景象。 车驾上的甄姜望着天地入眼皆白,却见燕北时常看向南方,显然忧心忡忡,有心劝慰却不懂兵势,只得出言问道:“难道夫君与曹将军不是故友吗?” 燕北闻言回过神来,沉吟片刻没有说话,只是张手将甄姜揽在身旁,半晌才幽幽地叹道:“诸多事宜,岂是友人便可分辨的……燕某,故友何其多?” 幽州府堂,他曾与公孙瓒拱手相商国事定两路平黑山之策,到头来还是要刀兵相向在谷中看着公孙瓒自刎眼前;未显名时他也曾与刘备把酒言欢,甚至关张二将都在部下为他而战;酸枣大营见不平,为曹操扬眉吐气掀案喝孔伷,资其八千兵马共兴讨董义举;洛阳旧都麹义孙坚惺惺相惜,算起辈分南方力克庐江的孙策还要称他一声叔父;更别说先前的南方霸主袁术从合兵酸枣起便与他称兄道弟时至今日称谓都不曾更改。 天下显名于世者,燕仲卿故友何其多? 可若当时便知晓现今天下局势,他宁可与他们毫无瓜葛,这样刀兵相向时也不必留情留手。 车马队列摇摇曳曳在漫漫长路上,过了良久燕北才组织好心中语言,缓缓对甄姜解释道:“阿淼,曹孟德和燕仲卿是两个人,所以他们是好友知己;但燕氏与曹氏,即非同盟亦非仇寇,只是相邻的两个大势罢了,你可以将这比作春秋时的两个国家。就算两个国君为故友,却难说两个国家能一直平静下去,何况曹氏与袁氏的关系更为亲密——袁氏是我们的敌人。” 两个势力之间,是无法以朋友或知己这样关系存在的。 最亲密的枕边人,总要比旁人更了解自己的丈夫。甄姜能感受到燕北在这一年中数次波动的心态变化,只是她无法去发问更难以理解出现这样情况的原因。在这一年,燕北显然不愿再继续攻伐下去,自公孙瓒死后他便时常会在睡梦高呼什么‘据河而守’之类的梦话,接着忽然惊醒,带着溢满额头的冷汗。 甄姜确信燕北在梦里说的那条河,就在他们的南面,黄河。 在那个时候,他的丈夫似乎并没有渡河黄河的心愿。事实上作为割据天下五分之一的北方之主,燕北的确应该满足了,就连甄姜他们都为此而满足,整个家族都希望燕北见好就收,经营河北之地就已经足够了。 年未及三旬,却做成了天下间无数人穷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地位,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但是在今年秋天,连征六营的信令与来年前将军亲征青州的消息令河北之地士民哗然……战争还在继续,这位前将军心中有并吞天下的志向。 人们认为是天下间最年轻的诸侯胸中欲壑难填,只有甄姜知晓,这一切大约都来源于燕北梦中对大河之战的恐惧。 “将军,可曹将军是好人。”清冷而坚定的嗓音在身后柔声响起,是坐在车驾最后的蔡琰抬头轻声说着。她知道这样的时候或许并不适合她来插话,但她认识曹操,认为应该开口,道:“燕将军也是好人,为什么要指使吕布进攻他?” 蔡琰在言语中对吕布没有丝毫尊敬,显然如果不是吕布与王允合谋杀死董卓,蔡邕也不至于那么委屈地死在长安。甄姜与蔡琰一向为善,她不在乎蔡琰对吕布是否尊敬,但她在意的是蔡琰在言语中对暗中支持吕布谋求兖州的燕北也没有多少尊敬,连忙在车驾上提蔡琰向燕北赔罪。 却见燕北满不在乎地摆手。 “吕布德行不好,背主之徒,媚上欺下,我听说他和很多部将的家眷睡觉,早晚有一天会死在自己人手里!”燕北说到这轻声而不屑地笑了,并未回头看向蔡琰,也没有要辩解的意思,道:“孟德不一样,我知道他很有才华,还曾送给我半部兵书。写诗作赋一个曲六百个燕仲卿也比不上一个曹孟德。何况直面权贵、为天下不顾己身,昭姬说的没错,他是好人。” 燕北还不至于心眼小到和妇人在言语上争高下,他早就强大到不畏人言并拥有背负骂名的勇气。 “袁本初和公孙瓒也不是坏人,可这天下早就非我即敌。我和袁绍停战了,他还是要去抢我的东莱郡,烧我水寨围我城郭。如果没有吕布,曹袁合兵,河北会死很多人。” 燕北认为单单如此,便足够让他驱使吕布进攻曹操了。 他没说的是,在他看来,只懂得兵技巧的吕布,要比与他同为兵权谋家的曹操……好对付的多!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兴平元年 年伴着邺城迎来新年的吏民相庆的,还有来自长安的快马。 小皇帝在这一年改元为兴平,是为兴平元年。似乎位尊九五的皇帝只有再更改年号时才能在天下显露出些许存在,至少天下诸侯目前都没有对年号有丝毫觊觎。 “中平、初平、兴平,年号是不是寄托了玄乎其玄的威能,可教天下大势反着来?” 冀州牧守官邸,火光冲天,盛大的祭祀正在进行。带着青铜鬼面的巫围着在火光中跳着诡异的舞蹈,城中总角小童穿着利落的武服持各式兵器与那些装扮做灾病祸难的鬼神争斗,夜幕下军乐与舞蹈透着杀伐之气,气氛散发着不为人知的诡秘与神性。 燕北轻佻的嘲笑与盛大祭祀格格不入,不过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有左近几人能够耳闻。韩馥对燕北不敬皇室的言谈早已见怪不怪,闻言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望着篝火出神地说道:“先帝改元中平,是因为黄巾起,希望能够平定;可平定了黄巾,又来董公,所以改元初平;如今到了兴平,长安的李郭未灭,四方战乱不止。兴不兴的,老夫是不知晓,冀州的平,还要依靠将军你啊!” 有些时候,燕北希望天地间真的有神明,并非是奢求他们保佑,而是不愿让那些逝去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散于天地间。但更多的时候,他对信奉鬼神之人、崇拜皇权之辈,透露出发自内心的讥笑。 他只知道有威有恩,有人心有力量,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祷告……他燕仲卿打仗从来不拜天地! 皇室还需要被尊敬吗?天下各地生民流离失所,皇室又能做什么?小皇帝四体不勤头脑不快,从登基起便被这个挟持来那个把持去的,有什么用? “皇帝陛下除了改元的诏书,还向冀州索要钱粮,两千金、五十万石,说是长安饥荒已经人竞相食,朝廷连发官员俸禄的钱都没有,等着我们去赈济灾民、给达官贵人发俸禄呢,责令四月送到。”燕北现在提起皇室就来气,连带着对韩馥都没个好脸色,阴阳怪气地哼出一声,“敢问韩公,冀州怎么平呀?” 韩馥听到这话面上猛地一窒,讪笑道:“将军,朝廷那是让冀州缴纳赋税,怎么能叫索要呢。这,这赋税也是该送给朝廷的……” 韩馥尽可以硬着头皮去说,但话说到一半他也说不下去。他是冀州牧,目下的冀州是什么情况他最清楚,如果不是燕北用幽粮给冀来补给冀州,冀州眨眼便能多出五十万饥民。最后只能皱着眉头将脸脸上的苦意像个窝瓜般叹道:“这年景,田地都荒了两年,谁敢征税啊!” 就是燕北都不敢在冀州征税,更别说他韩文节了! 现在的冀州,征的不是赋税,征的是命! “关中粮仓,三辅天下富庶之地,被那些西凉兵和并州人闹得乌烟瘴气,连长安城里的百姓都能饿到吃人……”韩馥急的跳脚,这诏令可不是发给前将军府,是正经发给他冀州牧府的,这是他的事情,可他能办妥了吗?骂完了凉州兵和并州人,也只能赔笑着对燕北说道:“仲卿将军,你看是不是,从幽州多调拨些粮草?” 仗义无比的燕北摊开两手,对韩馥笑笑,道:“朝廷征的是冀州赋税,他们可没要幽州的赋税啊,韩使君,恕燕某爱莫能助了。” 爱莫能助个屁啊! 就因为征的冀州,别说冀州现在没粮,就是回到三年前粮草取之不尽的富庶,韩馥能做的了这个主吗?有燕北在冀州他充其量就是个魏郡太守,别的郡他管得着谁啊! “燕将军,冀州军政大权都是你的,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韩馥到底是从安定时期走过来的朝廷官员,又没有经历多少战火厮杀,对朝廷仍旧有足够的敬畏之心,生怕朝廷迁怒,死乞白赖地对燕北道:“我知道幽州有粮,你就行行好,再拨五十万石过来,我按幽州粮价购置还不行?” “购置粮草,文节兄,单单去年,幽州向冀州输送过百万石粮草,就是按蓟县的粮价也要三万金,若按冀州粮价更是数十万金。”燕北眯着眼睛望向韩馥,冷笑道:“魏郡,购得起吗?” 幽粮给冀,在幽州府很多人看来就像撒钱一般,二百多钱一石最贱价的粟米,从幽州贩到缺少粮食的冀州价格便能翻上十倍不止,换而言之仅仅去年燕北救济冀州百姓便白扔到数十万金等价的粮食。 韩馥并不知道,他提出购进幽州粮食的想法,犯了人生中的大忌——不能跟燕北做生意、谈买卖。 因为燕北从来不亏本。 “将军,君侯,燕公!你可不知道,魏郡乡野许多三老都称你为燕公了,七老八十的长者都说你是他们的再生父母,你也要救救我啊!” “行了,幽州的粮食不用你买。不过韩公,你也知道,燕某想要将朝廷接到邺城。”燕北微微摇头,冀州是肯定拿不出这笔钱粮,可偏偏燕北必须要做这个冤大头,因为他想要让朝廷迁都邺城。“你照我说的做,燕某保证朝廷不会迁怒于你,如何?” 韩馥顿了一下,他的心思已经不在祭礼上了,站的离燕北更近了些,问道:“怎么做?” “你回去就上书朝廷,说明冀州情况,告诉他们没粮。”燕北必须要拿出这笔钱粮,但他不愿用这些钱粮去养李傕郭汜樊稠的兵马,何况这在他看来并不是亏本的买卖,就像幽粮给冀让他得到民心一样,他要想办法让这次送粮也不亏本,甚至从中谋求到自己最期望得到的利益。燕北沉声说道:“就说你与我商议后,我幽州刺史部愿出粮以奉皇室,但路途遥远损耗太大,运五十万石粮自幽州至长安,还没走到就吃光了,所以只能走水路。” “但水路过潼关便逆流向西,无法送到长安。”燕北眯着眼睛,终于说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建议皇帝,还都洛阳。” 正文 第四十八章 七成把握 帝燕北要将朝廷一马,这个所谓的朝廷是包括李傕郭汜等凉州诸侯与朝廷文武百官及皇帝在内的整个长安朝廷。 长安的乱象,他比韩馥清楚的多,早在去年初秋焦触在派人送典韦家眷时便另附书信对他说明长安的情况。只是那个时候人吃人的情况还不多发,而燕北正处于心神有所懈怠,也没向其他的方向去思虑这件事。 但到现在,局面就有所不同了,朝廷求粮在燕北看来是个机会,一个把朝廷东迁至洛阳的机会。贸然提议迁都邺城是不可能的事,别说长安百官未必看得上燕北这个北方诸侯头子,就是李傕等人也不会放手。迁都邺城,和把皇帝拱手相让给燕北有什么区别? 但迁都洛阳不同,洛阳原先就是国都,朝廷百官不会有太大反对;洛阳仍处关中,只要李傕想,即便迁都回洛,他们也仍旧能够把持朝廷。即便失去一部分影响力是必然,但对比饿死的情况,总要好上太多。 而这对燕北同样有庞大的好处,尽管看不见摸不着。 如果说都城仍在长安,三年五载燕北全收幽冀并青四州,依靠兵威逼迫朝廷就范,迁都邺城的把握是两成;那么若都城在洛阳,迁都至邺,他便能有最少七成把握! 洛阳是什么鬼样子,再没有人比燕北还清楚,那里短时间内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自给自足的可能。两关之内没有农田、没有百姓,荒草遍地只有一座被烧得到处焦炭的洛阳城。 把那里当作都城,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在燕某看来,迁都洛阳对我等好处有三!” 前将军府大堂,一干幕僚齐聚议事,诸人对燕北迁都洛阳的建议多有不解,边见燕北起身离席踱步,对众人说道:“其一,洛阳缺粮,而比邻司隶的各州牧守谁能拿出粮草来供给朝廷?荆州刘景升算一个,但自鲁阳入洛多为山道,路途难行不利运输,有心无力;豫州与兖州,多半属曹孟德,但其正与吕布交战,吕布不败,则孟德无力援朝廷粮草,吕布落败,今年兖州也是荒年,缺少粮草,更别说陶恭祖死前上表刘玄德为豫州牧,可他人还在徐州被推举为州牧;并州更不必说,能供给朝廷粮草的,只有燕某!” 把握住洛阳的粮食,攥紧了朝廷的肚子,不就是做了刀俎……李傕不听话,断粮!朝廷不听话,断粮!皇帝不听话?断粮! “其二,迁都洛阳利于兵力影响,李稚然能驻兵国都,燕某更能驻军国都,杨将军,左贤王。”燕北转头望向座下留于邺城过年的杨奉与刘豹,开口问道:“你二人可愿为燕某驻军洛阳,镇守国都护卫皇帝?” 只要河东兵驻军王屋山,渡过孟津直抵洛阳不过三日路程,何况有河东郡在手,截兵弘农,封锁函谷、陆浑二关不过旦夕之间,顷刻便能把李傕郭汜围死在洛阳城。 杨奉还在发愣,归附燕氏不过数月,所看到的一切都令他耳目一新……他没看到燕北在兵势上有多强大,甚至当下燕氏在魏郡驻军不过五千有余,如果他想只需传书一封便可调来两万兵马围住邺城。 但他不敢,因为从其他地方,他知晓燕氏有多强大。东面将袁氏从渤海郡驱向青州;辽东水师渡海夺东莱、北海;乐浪还传来捷报,助东夷三韩七十二国击溃海外倭国。这般紧张的局势,坐镇邺城的燕仲卿还能腾出手来经太行径向并州派遣万军度辽部? 冀州数十万饥民在燕北眼中似乎根本不是问题,硬压着水陆四成路耗向冀州输送百万石粮草,供给兵马之余还能救济冀州百姓,幽州究竟安定到什么程度? 紧跟着一封书信便要在幽州募兵再组六个四千营,掺杂高句丽武士、乌桓突骑、辽东健郎、鲜卑武士、黑山军众的各式精锐。 还没来得及震惊于旁大手笔,便又看见来往输送粮草的走轲运向黄河对岸的吕布军手中,支援其对抗曹操。这几乎颠覆了潘安一隅于河东郡的杨奉所有的认知。 很久以前,讨董之时他便觉得燕北是雄主,但对于雄武到什么程度,他没想过。但现在他心里有了大概的认识,如果这样的人都不能做北方之主,只怕天下就没有谁有这样的资格了。 所以现在燕北说出他要让朝廷迁都洛阳,再供给五十万石粮草,还想要自己的白波军驻扎国都的事,这位白波军首领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当即用肘部轻磕发愣的刘豹,搓着手点头应下,笑道:“君侯放心,凡君侯差遣,杨某必然从命!” 杨奉的回答让燕北非常满意,故而带着几分赞扬点头,随后对众人道:“至于第三,便是我等也有能够向朝廷施加影响的机会。杨将军,我听说你和屯兵上党郡的河内太守张杨有旧,不如代燕某去劝劝他,若他愿归附燕某,燕某便表他为上党太守,你觉得如何?” “将军的意思,是要取河内郡?”杨奉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韩馥在河内东部屯着一万兵马防备张杨,为了不与冀州作战,张杨都自己跑到上党去了,哪儿还用问他。杨奉斟酌着问道:“若他不愿,将军欲如何?” “他不愿意?”燕北就觉得十分惊讶了,给他做上党太守,又有自己兵势保护,他有什么可不愿意的,何况……愿不愿意都已经被燕氏包围,他凭什么不愿意?不过燕北觉得杨奉和张杨多少是朋友,也没把话说死,摆手笑道:“到底是河内太守,要屯兵借道总是要过问之后才好,他要是实在不愿意燕某也没别的办法。” 燕北没有与杨奉再说许多,只是挥手对幕僚郭昕随意地说道:“回头你自己写个表文,表河内太守,派人传送长安。再去库府自己做个印信,走马上任吧。” 燕北根本没有等朝廷应允的意思,左右现在求着他的朝廷是一定会答应的。就算不答应,又能如何? 被邴原称作辽东学子中文武双全的郭昕愣住,问道:“主公,表谁为河内太守?走马上任?” “表你自己啊,还能有谁?”燕北被属下幕僚的迟钝逗笑,随后对章碾道:“让你那一营兵不用操练了,跟着郭太守一同去河内,有城池不归附的,就让魏郡那一万驻军从攻,打到他们归附。”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燕公之名 自前年燕北率领大军南下离开幽州,曾持续数年混战的幽州终趋于平静,再没有战争与苦难,十郡一国只有宗彝章纹的旗帜。百姓能吃饱饭、穿暖衣,士人与豪强也不再担忧宗族的人口会死于祸难。而对于州府而言,最显著的变化便是幽州不再明显地区分为幽东幽西,或是辽东郡与属国独立于州府之外。 现在的幽州,是一个整体。 幽州像过去孝武皇帝立盐铁官时一样,重新在渔阳设立掌管锻造事宜的铁官,但这又与先汉时有所不同,因为冶炼与锻造被完全分开。过去,辽东郡有铁矿也有煤炭,遵循的还是‘以山石炭,冶此山铁’的老工艺。用于辽东郡初期缺兵短甲的状况,那时候兵器不讲究质量,而要求庞大数量。 辽东铁邬有巨大的铁兵产量,但兵甲质量参差不齐,加以匠人对炒钢法还不能熟练掌握,出产优质钢铁的几率很低。 这个时代并没有人知道煤炭里含的硫等物太多才造成这样的结果,幽州铁官雷公也是一样,他只是本来就发自内心地对煤矿避之不及……煤矿在这个时代名为劫灰,来源于先汉孝武皇帝穿昆明湖得到这些黑石,问便文武皆不知为何物,东方朔云可遣人向西域询问,随后不了了之。 至孝明皇帝时,有西域道人至洛阳,有人想起东方朔的话,便问道人这些黑石是如何形成的。时隔东西汉沧海桑田,人们已经知晓黑石有燃烧的功效,不过多数杂质斑驳,烧起来和狼烟效果差不多,又开采困难价格高昂,并不为人所喜。 道人云,此为前世之劫灰。而洛阳白马寺的印度高僧竺法兰则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 至此,煤炭为劫灰之名流传于世,已有百年有余。 张雷公打心眼里觉得这是不祥之物,何况冶铁又比不上优质木炭的功用。故而在幽州立铁官之初,别驾荀悦向雷公问询铁官设立地,雷公在择选各地林木之后,定在渔阳郡,山林最多的平谷,大肆砍伐林木,烧制天下最优秀之木炭,以供炒钢。 有执掌辽东铁邬冶铁、锻造分隔开来的经验之后,渔阳铁官在张雷公看来是得心应手。整个幽州禁止使用煤炭冶铁,各处矿山共四十二处,便设铁邬四十二处,均以优质木炭冶铁矿石,冶炼成锭后发往渔阳,再由幽州各郡浸淫此道数十年最优秀的铁匠来为燕氏军炒钢锻造天下锋锐之兵器。 过去张雷公是最勇猛的武士,可惜未能在战场上取得属于自己的功勋便伤了腿骨再不得奔走疾行。燕北非但没有将他抛弃,反而让他掌管当年匠不过百人的铁邬,取千金以资……雷公忘不了当时燕北卖了部下姜晋等浑人掘坟盗墓弄来的冥器,所有资财都不足两千金。 到如今,幽州铁官执掌各地匠人逾万,兵甲弓弩铁木之能皆由其督造,每当看见武库中崭新的兵刃发向冀州,最终挥舞于战场,雷公便觉得他也跟着那些兵器为燕氏之霸业奋力拼搏着。 在幽州,为霸业而拼搏的雷公并不孤独。尽管幽州平定,但随着燕氏统治中心再度南移至邺,很多人虽身在幽州,但心早已飘到黄河北岸,比方说在幽州大兴田策的别驾荀悦。 先秦横扫六国,究其根本在于商鞅变法中认为天下大事,对秦人所重者唯耕与战。荀悦则认为大势远远要比耕战二字复杂得多,但那都不是燕北需要考虑的事情。荀悦认为现在的燕北,只需要考虑对汉室之忠诚,其他的事都不必考虑。 因为有他责耕,有燕氏诸将责战。 世间所拥巨力者,不外乎心有宏愿者。当其心中大志,世间便再无所能阻挡者。 如今的幽州拥三百万百姓,更兼得田策初行,所受阻碍皆已尽数破除,州府多余的田地以租百姓,每口青壮给地五十亩、妇孺三十亩,租耕五年成为他们自己的土地……这个时间并非是荀悦随口一说,而是顾及到眼下北方燕氏的大局。五年之内,荀悦估计必有大战,何况还要照顾冀州,正是需要庞大粮草的时间。而土地租给百姓耕种,州府得到的粮食要比赋税多得多,而又能让各地避难而来的百姓不至于饿死。 而真正的幽州富庶,便要等到之后幽州农户人人有田,再过三年。荀悦认为八年之后的幽州,就是他想看到天下的模样了。 百姓安泰,士民归心……只是荀悦还没有想过,到时候,士民之心归的是汉室,还是燕氏呢? 除了章碾部在冀州就地招募黑山送去的青壮踏着风雪在年出头随河内太守郭昕走马上任,典韦之外的四部校尉在幽州的募兵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前往高句丽的贺浑鹿因路途遥远,被大雪封堵在汉高边境的东道城,也就是过去的纥升骨城,直至一月下旬才抵达高句丽;除他之外,前往北部乌桓的阎柔、辽东郡的卑衍募兵都极为顺利。 无论乌桓人还是辽东人,听说燕氏再度自幽州募兵的消息后纷纷应募,希望能够博取到属于自己的前程。谁都知道,现在的燕氏幕府正是用人之际,前些时日一连封出四个将军的事都已在幽州传开,但凡弓马娴熟的健郎,哪个不希望自己将来能被冠以将军的称号? 如果是在取得冀州之前,募兵绝不会如此顺利,但当今的局势大大不同了。不要说没多少见识的山村野夫,就连早年间走南闯北的燕北,不也就仅仅走遍幽州边境,连冀州都没去过几次……幽州乡人们眼中的天下只有北方这么大点儿,而现在这片土地尽数为燕北所得。 这是皇帝才有的威能啊! 无论幽州还是冀州,尽管燕北年纪还尚不及三旬,但在那些没见过他的乡野之人口中,燕公之名已逐渐传开。 只是在这个时候,自内附长城以北的素利部落向冀州发去一封书信,信上写着他依照燕氏的要求募到四千名最勇猛的鲜卑武士,单手,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领兵前往邺城。 幽州北部有变! 正文 第五十章 北方有变 “素利啊素利。” 立在邺城之南,举目南望,黄河两岸一派银装素裹。裹着熊领大氅的燕北眉头微锁,口中喃喃道:“我可信你?” 素利拒绝出兵是燕北所料不及的,在过去许多年中,他们尽管不能时常相见,但始终是东北汉与鲜卑之间最坚固的盟友。燕北给素利部落带来粮食与精锻的铜器饰物,甚至还有些铁质生活用具,而素利部落则每年向辽东供给数目庞大的兽皮、筋骨与羊毛等物;在军事上,素利曾帮助燕北难以东顾时出给给公孙度带来庞大压力,燕氏也曾发兵塞外,为其抵消强大的弥加部来带之威胁。 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超越汉与鲜卑的种族之争,如此地亲近要好。 尽管随着燕氏统治幽冀,双方的地位似乎变得不再对等,但这并不影响素利部仍是塞外草原成百上千个部落中唯一一个与汉朝亲近的部落。 但在这个时候,燕氏有心吞并北方统合四州之际,位居北方长城之外坐拥大片草场的鲜卑部落首领素利却拒绝再为燕北提供兵力援助。何况是如此一个心向燕氏的借口,却令燕北感到怀疑。 因为素利在遥寄邺城的书信中说,他在北方草原上见到青州袁氏的说客,那些中原来客带着大量金帛甚至还有擅长打造兵器的匠人越过长城,登门拜访,希望素利能够在来年发兵牵制燕氏后方。 而素利的理由,则是担忧袁绍的说客已经越过长城,向北至弥加等部说服他们加入中原战场,所以要率领部众留在北方为燕氏也为他的部落抵御草原之敌。 合情,合理。 可燕北如何相信? “相信?”燕北微微摇头,他已奔马回至府中,可素利的书信仍旧像一块大石压在心中令他出气都无法顺畅。“我怎么知道他是张……他是卢绾还是彭越!” 燕北本想用张颌与田豫的例子,话临出口方觉不太合适,如今既已说过对张颌既往不咎,便不必再拿那件事当作钉子,旋即举出卢绾与彭越的例子。高皇帝未杀卢绾,燕王卢绾却叛出塞外;彭越未反,却为高皇帝所杀。 他不怕人反叛,亦不怕杀人,他怕的只是杀错人。 时至今日,燕北越来越能体会高皇帝当年为何会缓缓举刀向一同奋战的肱骨大将。越像他们这样,每一寸土地都是亲自带兵打下来的,便对土地看得越重,决不允许任何人带走自己的土地。高皇帝当年纷纷封王,八个异姓王最终只活吴芮一人,得以封国五世。 燕北不怕部将功高震主,因为兵心一直在他。但正如素利一封书信便叫燕北甚至生出待雪化之时先领兵亲征塞外讨灭素利部一样,统御幽冀五百万汉人的他为什么会害怕素利不过几万人的小部落? 因为他所拥有的只是素利的友谊,而鲜卑的人心不在他。 正如高句丽、扶余、乌桓一样,鲜卑是外族! “将军,恐怕素利的话……”正当幕府一干幕僚相视无话谁都不敢接口时,郭嘉披着狐裘快步走入将军府大堂,将两根信筒递上,喘着粗气道:“是真的,这是今日刚从北方送来的密信,乌桓代单于蹋顿传书,塞外有变,弥加集结鲜卑东部兵马数万,有意入寇幽东!” 燕北面上毫无波澜,手上动作飞快地将信筒打开,从中取出来自乌桓国的兽皮书信,逐字逐句地缓缓看完。蹋顿在属国也见到了袁绍的说客,被他拴在马尾上拖行十里而死,但随后从塞外进入属国避冬的乌桓族人却带回塞外有变的消息,除素利部之下的东部鲜卑都收到了东部大人弥加的书信,在草原上集结出庞大的军队。 蹋顿传信提醒燕北小心提防。 “在下已将警戒书信传给幽州别驾,望幽州各郡郡兵田卒严守城郭,以防有变。”郭嘉说罢,抬头却见燕北面上毫无惊慌甚至没有一点动作,只是缓缓地放下兽皮信,拿起另一个信筒握在手中,缓缓对郭嘉问道:“奉孝,若这封书信亦是假的,尔等当如何?” 什么? 接连两封书信,自归附燕氏的两大异族首领传信,燕北还不信?郭嘉难以置信地抬头,在他的洞悉中燕北并非是这种不辨是非的人,正要说点什么,却听燕北接着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地对他问道:“奉孝,你应当知道,若这两封书信是真,意味什么。燕某宁可,它们是假的。” 什么能有如此可怕的代价,让燕北宁可相信十余万乌桓与三万鲜卑反叛都不愿接受真相? 郭嘉只能报以苦笑,袁绍的说客出现在长城以北,能让他们越过幽冀的可能只有一个——冀州甚至幽州出现了内奸,背叛者。“将军,这只能是真的,您还是看看另一封信吧,来自辽东。” 信筒里,是辽东太守,燕北的亲弟弟燕东寄来的书信,这里没有说什么北方的变化,只有一条……辽东有豪族私通袁氏,用他们的商船与车马接引袁氏穿过幽州抵达塞外。事发后豪族内乱,族中任襄平军侯的年轻族人率军围攻自家邬堡,将亲近袁氏的长辈擒拿处死。 这场祸乱中之前,燕东还被人刺杀过两次,为了避免燕北担心,都没有传信向邺。 而那个豪族的姓氏,是麹,麹义的麹。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素利与蹋顿在见到袁氏说客后传信示警证明他们依然忠诚,不忠诚的麴氏。 “麹义知不知道这件事?算了,传信一封给他吧,不要说北方有变,只说族中有人暗通袁氏,已被处死,召他来邺城见我。”燕北的脸色显得阴沉,“另外,把这件事派人秘密告诉高览,让高览派人知会赵云。” 幕僚孙综拱手小声问道:“若麴将军率军至邺?” 话未说完,燕北面色大变,一直如常的语调终于难以压抑心头怒火,手掌猛地将面前案几拍碎,怒道:“他敢!” 正文 第五十一章 辽东往事 北方有变,在兴平元年对燕北而言是最糟糕的坏消息。若在从前,或是这段时间过去之后,什么东鲜卑在燕北眼中翻不起一点儿风浪,甚至哪怕他对鲜卑南侵毫不作为都没有关系。 只要乡野百姓躲进城池或是山中,就算不组织兵马与鲜卑人野战,也不过是损失些许田地中长成的粮食而已,甚至有半耕半牧的乌桓人抵御,鲜卑人在幽州根本无法完整地掠过幽州乡野。 这是以逸待劳的做法。 但现在不同,为了冀州的饥民与持续更久的战争,幽州正源源不断地向冀州输送粮草,塞外东鲜卑的突袭,必然会影响粮道……这是燕北所不能承受的后果。 燕氏与青州的战争,对并州的征服,促使朝廷还东都洛阳,这都是他必须保住燕氏于北方霸主地位亟待解决的事宜。而要想完成这些震动天下的大事,每一步都不能缺少粮食。 东部鲜卑若在这个时候南侵,便是抽他燕仲卿的肋骨! 麹义没有辜负燕北的信任,自收到燕北召见他的消息后便急忙将南皮城近畿各路兵马的兵权交给校尉赵云,领数十骑从连夜冒雪踏冰奔向邺城。出乎他的预料,一路走的极为顺利,路途所行每个亭所驿置都有从人为他备好温汤浊酒驱寒,沿途近千里调配战马足有千余,保证他奔行五十里便能全员换马。 而这一路上,所经城池更是为这位麴将军表现出极高的热情,每一次进城时接引无不是数百人的浩大阵仗,而出城时则不过寥寥十余人相送。 这些事情直至麹义抵达邺城,在瓮城中见到门楼上燕北轻松的笑容时才猛然反应过来……每个驿置骏马十余,并不是给他换马,而是为了向邺城报信;城池迎接数百,应当也都备着兵器。 还有现在的瓮城,女墙后面应当也伏着强弩吧? 后知后觉在鬼门关内走过一遭的麹义,并未因沿途这些布置而背冒冷汗,而是骤然间心中升起勃然怒意,对着方才走下城墙的燕北大骂。 “他娘的,将军,麹潜这个王八蛋是在害老子啊!”麹义扬着马鞭在瓮城中大声呼喝,翻身下马一把抛了鞭子拔出环刀与随身的短刀一并丢在道旁,离着燕北三丈远便拜倒道:“要不是他也姓麹,某必要灭他全族!” 麹潜,便是暗通袁氏的麴氏族人。 …… “这么说,不是做侄子的杀了叔伯,反倒是做叔父的杀了侄子?”前将军府上,为了照顾麹义的脸面,燕北并未置备盛大宴会来欢迎在东面打仗的偏将军,而是备下精致酒食与歌舞优伶,除此之外仅仅只有燕北与麹义二人而已。燕北皱着眉头问道:“你麴将军的弟弟,才不过是个军侯?我倒是记得你有个三弟,可没记错的话当年我让他募渔阳营,便已经是司马了吧?” 麹义至邺城,不过数语便将事情条理说清,暗通袁氏的麴潜,是麹义兄长麴胜之子;事发后以部下郡国兵围麴氏邬堡的是他的三叔麴演,也就是麹义的三弟。 “主公不知道?”麹义面色露出苦笑,难得有唉声叹气的模样,咂咂嘴饮下樽中清酒,叹道:“还是桃县酒!他的官职是我亲自免的……他围过燕氏邬。” 什么! 燕北端起的酒樽刚到唇边便落了下去,两眼瞪得好似铜铃,面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我的部将,把我的家围了,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前年,涿郡攻公孙续。”麹义的头垂得更低,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模样看了燕北一眼,见他没多少恼怒这才接着说道:“两个三郎在辽东闹得不可开交,对,就是麴三郎和燕三郎。三郎那时是校尉,想率军西面作战,燕三郎不允,他便率军出营到燕氏邬逼着燕太守发调令,闹到半夜,后来三郎派人告诉我,我就派人把他的官职解了,还告诉燕太守不给他官职,叫他去养马……属下还以为,主公知道。” 其实麹义说的还不算全部实情,麴演那时候自己把调令拟好,只等着燕东盖太守印信,燕东在邬堡一步不让,都拔了刀才喝退士卒。 这事发生之后麹义每次看燕北朝他笑都疑神疑鬼的,打仗更加卖力。他还以为燕北挺满意他给麴演解职的做法,为此还窃喜了很久。 现在才知道,燕北根本连听说都没听说这回事。 “燕太守,心胸宽广啊!”麹义放下酒樽不再饮酒,摇摇头离席对燕北拜倒道:“非但不怪罪三郎,还任他为军侯,更压下此事不告将军……主公,要怪就怪麴某吧,还望主公恕罪。” 燕北好半天才回过味来,细细体会,他倒觉得这事挺有意思的,摆手对麹义道:“行了,又没你什么事,起来吧。三郎也长大了,这是……独当一面了?出了事也不用找我这兄长。麴兄啊,我这心里,还有点空落。” 燕北很难想象,他那个傻弟弟被求战的整个渔阳营围在邬堡是什么样的感受,这令他蓦然想起当年被潘兴部下那个屯长围在范阳燕氏邬时拔剑的小三郎。 弟弟长大了,不但能独当一面,担当其一郡太守的大任,还知道邀买人心,知道大局为重了。 麹义已经忘了燕北多长时间没称他为麴兄了,似乎入主辽东之后,他们二人每次见面便皆在中军大帐,皆以将军、主公相称,一时间倒令他不知说什么好。 “麴潜死了,你怪不怪我?”见麹义没有答话,燕北莞尔一笑,发问后解释道:“这件事在我知道时便已成定局,如果他被押解至邺,我会保下他的性命,哪怕就因为他是你的侄子。” “那是他咎由自取,他不知道主公的志向,何况……暗通袁氏?”麹义不屑地摆头,其实他心里也说不出听闻自己弟弟杀死兄长遗孤是什么感受,但他还是要说:“三郎做的对,他是在害麴氏。” “三郎,麴三郎,升任校尉吧,他于燕氏有功。”燕北话音刚落,麹义便突然仰头问道:“主公,城垛后面,有没有强弩?” “没有。”燕北愣了一下,随后才缓缓摇头,属于燕二郎与麴兄的对话已经结束了。“麴将军,即使你知道此事,甚至参与此事,燕某都不会用强弩伏杀你的。除非你按兵不动或引兵来邺,只要你来了,燕某就很开心。” 燕北怕的是麹义不敢来见他。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恨念求谢 北上,还是南下? 这种选择让燕北今生今世都不愿再做。 很长时间里燕北都认为北方不会有变,因为他就是从北方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北方是他的老家,也是他的根底。但长久以来接连不断之大胜让他忘了,汉人在北方,一直都有强大的敌人——鲜卑。 只是檀石槐死后,汉人忘记鲜卑人过去带给他们的恐惧,但世间万族,总有一条永不更改的法则。汉人,匈奴,鲜卑,高句丽,甚至栖身海岛的倭人……这世上没有哪个族群是弱小的,攻守势易之在旦夕之间,所谓之强大,也仅仅是相对而言。 都是直立行走,昂首挺胸存于世间,一世卑躬屈膝,非万世卑躬屈膝,捉住机会,总是要站起来的。 所谓除恶务尽,善恶本是相对而言,说白了不过是非我即敌而已。 鲜卑入寇北方的消息,让燕北有些手忙脚乱。数以万计的鲜卑军好似鸡肋,没有大举北上之意义,但亦不可全然不顾,因为供给冀州的粮道在幽州;倘若大军北上,则无暇南入青州。 袁绍不过派出几个无足轻重的说客,却令燕氏如芒在背,比调派大军北进还要有力。 而在这件令燕北很难拿定主意的事情上,前将军府幕僚竟是出乎意料地异口同声——所有人都认为,应当放缓对青州袁氏的攻势,向北进兵,在草原上迎击鲜卑! 幕府中孙综等人皆为辽东人,以及那些幽州幕僚,燕北在这件事上不愿问他们的意见,因为他认为这些幕僚的家乡在幽州,思虑问题上自然会有失偏颇。他最看重的,是颍川幕僚郭嘉与冀州从事田丰与必不可少的沮授。 这三人,不论出身,在大局上的眼光也要远强于众人。 但他们三个也同样认为燕北应当北上。 出人意料。 最后还是郭嘉说出了众人的想法,“目下兖州曹操为吕布所牵制,青州袁绍无力北上,所求不过喘息之机,便今年不讨,来年亦可再讨。而塞外鲜卑实乃心腹大患,今年放任其南下,来年其又会再度南下,一日不除,则一日不得安枕无忧。” 燕北对塞外鲜卑人的恨意,立即超过天下所有可恶之人。 他是真的不想去北方找那些外族人的麻烦,这大约是最出力不讨好的事了。 “有什么办法让那些北虏滚回草原,我燕仲卿放个屁都是金银财宝,犯得上和他们死磕?”燕北撇着眼睛,有些气恼地攥着玉斧,“真令人恼怒啊!” 冀州府的田丰不在,沮授被燕北的比喻噎住说不出话来,倒是郭嘉抚掌大笑,随后探着身子对燕北道:“将军,正因幽冀边地金银财宝,才引来鲜卑觊觎,否则单凭袁氏说客便能说动异族大举进攻?” 郭嘉不屑地笑了,这天下熙攘皆为利字当头,又岂是区区说客便可达成的使命,凛然挥手道:“幽州有供养冀州累年大战所需粮草,更比塞外适宜生存,有战马有兵甲,何况四方进贡之财累若大山。他们之所以被说客说动,便是因其早有害我之心!目下我等料敌于先,驱异族千里,悬弥加之首于邺城之上,先朝卫霍之功业,只待将军探囊取物!” “不必劝我,幽州治下都是燕某百姓,燕某不会放任不管异族南下。何况燕某也从来不是让人人拿捏的脾性。”燕北摆摆手,脸上烦躁的神色仍旧没有半分消减。最让他烦躁的不是打不打或是输赢的问题,而是不愿被袁氏牵着鼻子又不得不分神迎战鲜卑的局面,“弥加是老糊涂了,他居然敢听信袁氏说客的谗言来抢燕某的东西,难道他不知晓燕某是做什么?” 鲜卑人、乌桓人、高句丽人和汉人,从来只有他抢别人的,什么时候有人敢抢他的东西了。 燕仲卿,就是汉朝北方乃至整个天下最强大的马匪、强盗、山贼! 当诸侯他未必做得很好,可倘若他燕仲卿要去做马匪,中原执掌朝政的盗马虏郭阿多只能靠边儿站! “幽州的矿山还需要力夫,各地的马场也需要补充,今年我要把弥加生吞活剥,塞外敢听从袁氏蛊惑集结兵马的鲜卑各部一个不留,扰了燕某讨青的大计,他们谁都别过了!”燕北挥手拍在案几上,道:“代我传令,田将军领水军四至十月袭扰青州沿海,扼守黄河让袁氏不得安宁;高将军扼守渤海,围困南皮,那个七千守南皮的审正南,除非自刎,否则我要活的;麴将军镇守清河国、魏郡,防备兖州战事。任沮公与为冀州别驾,督冀州兵政要事……公与,于公到底韩文节还是冀州牧,若是魏郡事宜,还是先知会他。” 沮授再一次领到督军大任,数年之间每一次燕北离开统治中心便都将如此大任交给自己,他早已习惯这样的使命,当即点头道:“主公放心,属下遵命。若吕布军败退,我等是接应还是顺势将其剪灭?” “你拿主意便可,在我看来,吕布若败退,其兵在三千之内,可将黎阳借他驻军,若在三千之上就让麴将军趁其渡河与曹操截击便是。”说到这燕北突然笑了,说道:“若他只剩一干将校家眷逃到冀州,大可接到邺城养着。” 沮授点头,所谓养着不过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还不就是软禁起来。说到这沮授的也笑了,他想起早年间自己被燕北软禁在邯郸城时的情景。 说实在的,幽冀二州没谁真把吕布当作诸侯,无非就是和杨奉等人一般的乱军头子罢了,难以与燕北相提并论。有时候人最可笑的就是摆不清自己该在的位置。 “与韩州牧说一声,他那个从事田元皓借我,任幕府从事。还有奉孝也随我前往北方,会一会鲜卑人的阵仗。”燕北说罢再度转头看向沮授,交代道:“若是朝廷东迁洛阳,一应事宜便交给你了公与。不能让他们饿死,也不能撑着,让满朝文武恨着我、念着我、求着我、谢着我!”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辽西纰漏 一  燕北没有时间能够拿去犹豫,甚至连冀州兵役都来不及征发,鲜卑人来的太急太快。 三月初,鲜卑东部大人弥加集结六万兵马号称三十万,渡过巨马水分六路齐出沿袭汉朝北方边境,自边塞各处年久失修之缺口南下汉土,前将军燕北控制下的幽州。一时间,冲天狼烟自长城以被辽水之南至蓟县以西近乎同日而燃,绵延千里处处烽火。 弥加八万号称三十万起初在幽州府听来就像个笑话,但随着塞外间使暗探在敌军压境下纷纷回幽,才带出惊人的消息,让幽州府一片愁云惨淡,求援书信一封接一封向冀州发去。 弥加的确只有八万兵,但草原上有西面动向传来,鲜卑中部大人轲比能亦在调集部众,恐怕会作为弥加的后援。轲比能,远比弥加可怕的多。同为部落大人,弥加本部只有不到万军部众勇士,调集大军尚需联合东部各部成百上千的小部众才能完成集结;而中部大人轲比能早在两年前完成对纷乱的鲜卑中部之统一,他集结兵马的能力比弥加强大太多! 近乎同时,为驰援幽州,燕北亲率四千精骑北上渡过易水,星夜倍道而行也才不过堪堪进入涿郡。而在其身后的冀州则急调各路兵马,在冀州初化的冰天雪地中逶迤而行。 黑山中郎将张燕收到消息遣麾下黄龙、罗市二校尉领兵即日北上;白波军首领杨奉被燕北上表建议将军,踏雪西去,随后命部下李乐领兵八千经魏郡北上;南匈奴左贤王刘豹拒绝领受燕北为他表的将军,回还故地率领麾下部众两万有余尽数北上,彻底放弃客居河东的打算。 各方援军虽众,相较鲜卑人之兵势仍为小部,何况逶迤而至,等他们分至幽州,说不准鲜卑人已经回去,这场战争真正的主力,还是幽州的郡国兵。 若遭受袭击的是现在的冀州,燕北多半会放弃抵抗引颈受戮,冀州的郡国兵根本不堪一战。所幸还有幽州,所幸是他经营良久的幽州……虽无退敌之能,守城却不是难事。 在这世上,人若是做下某些事情,便总会留下痕迹。正如燕北曾割据辽东统治幽东一般,非正统的统治便使幽州从根基里带着难以去除的弊病。这些弊端在平时难以显现,一旦到了危急关头,却又会无比致命。 州府所在的幽西与燕东所在的幽东,始终难以连贯形成一体,荀悦以别驾之身领兵,得不到幽东诸将的承认,他们纷纷将信报发往辽东郡,像过去一样。 “现在不是过去,燕某也不是兄长,辽西的这些混账将战报发到辽东来做什么!”燕东在郡府拍案怒喝,他可不像他的兄长一样那么好说话,“全部给他们打回去,让他们发去州府请荀别驾定夺!” 捧着书简的佐吏噤若寒蝉,躬身缓缓退下,却被抬起头来的燕东叫住。 “慢着,来不及了,先把战报给我看看。”燕东苦恼地以指腹按压额头,辽西诸县都将战报发至辽东,离得近的阳乐还好说,远一些的诸如令支等地,将战报发来便要五日,再让他们传至州府再发回去便近半个月,整整半月时间,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想到此处,翻越书简的燕东不禁在心头怒骂。 强压火气的模样像极了他的兄长。 “乐浪的牵府君可传信回来了?” 燕东越看眉头皱的越紧,令郡中一干吏从皆暗自胆战心惊地猜测……莫非辽西出了大事?辽东郡有多年积攒,何况整个幽州的田策,辽东屯田也是最见功效的,早年历次混战下在辽东郡安置的伤残军士都有上万,何况过去铁邬有大批陈旧兵甲都囤在辽东武库作为备用,混着田卒危急时刻足以拉出近两万晓习兵事的军士。 就算那些人有近半无法出城迎战,各地守备城池是绝对无需担忧的,可此时燕东为何是这般表情? 管理往来书信的佐吏连忙上前拱手答道:“牵太守昨日已率精骑两千越过郡境,另有四千步卒自乐浪乘船,一旬即可抵达汶县。” 辽东南部林木太过茂盛,即便沮授与燕东两任太守都将修路与灌溉视为郡中头等大事,但也仅仅修出自东向西沟通辽东郡的道路。若不走借着海岸冰封初消的机会让步卒走海路,四千步卒赶到襄平恐怕就到四月了。 “兄长说过,战前再多周密的筹划,战事一起都会出现变数。现在,这就是变数……诸君!”燕东抬起头来,目光不再伏案,望着堂中郡中官吏缓缓说道:“辽西太守、护乌桓校尉、护乌桓司马,均不在职。” 任职襄平令的司马朗闻言不禁惊呼出声,郡府一片哗然。 每场战争再周密的筹划都会出现纰漏,正如绵延千里的塞外长城年久失修总会拥有空缺。但幽州东部的纰漏不是仅仅城墙根开个能钻人的老鼠洞那么简单。辽西太守鲜于辅,护乌桓校尉鲜于银,他们都在冀州作战,去岁攻下渤海数座城池,目下应当驻军于南皮城近畿。就算他们往回赶,路上还有不少积雪,怕是远水难解近渴。 而护乌桓司马之职当下空悬,上一个担任这个官职的是姜晋,升任度辽将军领着几个山贼草寇组成的校尉部在并州摸爬滚打,更是不必去想! 火烧眉毛咯! 辽东兵多不假,可燕北南下之后将寡也是真。别说那些解甲的老卒多有残疾只有守城之力,就是派出万余田卒驰援辽西,谁去统领他们? 正待此时,忽有门卒快步入堂,绕过一众官吏自侧方行至燕东身侧,在耳边小声说道:“主人,府外有两未加冠的少年求见,一人叫司马……” “火烧眉毛燕某哪里有空见什么总角小童!”燕东拍案的手升到一半,转过头问道:“司马,司马县令,你家的?” 不多时,燕东便见司马朗的二弟司马懿与一少年联袂而来,燕东见过司马懿,却不识得另一人,止住想要怒喝弟弟的司马朗,对另一年不过十三四穿着落拓的青衣少年问道:“少年郎是何人?” 青衣少年立得端正,缓缓作揖,脆声道:“在下魏纯,家父诲攸,曾任州府,右北平人,进学于襄平书院。曾受主公赠半卷兵书,今守孝期满,愿为主公戍边击敌。” 魏攸之子,三年只读半部书。 那本书——《孟德新书》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只求一胜 一  燕北很厉害,燕东是知道的;曹操厉不厉害,反正很有名;但燕北给魏纯半部曹操的书……燕东并不觉得魏纯厉害,反而有点想笑。 事实上整个大堂都压抑着快憋不住的笑容,眨眼便冲淡了大敌将至的紧张。 燕东故作摇头叹气状,旋即抬头望向司马懿,问道:“怎么,你也是来报效兄长的吗?” 司马懿眯着眼睛笑了,摇头带着点怯生生的模样望向自己的兄长司马朗,拱手对燕东回答道:“禀明府君,战事将临,书院的先生与学子皆退入城中,我来兄长这里看看有什么力所能及鞍前马后的事情可做。” 燕东闻言带着几分赞许的意思微微颔首,魏纯的话很有锐气,但其年岁毕竟太小,反倒令人觉得妄自尊大;倒不如司马懿这样,虽说不过是力所能及,却也有大将之风。 “争战非儿戏,你二人年岁尚少,本不应参与此事,不过燕某已将你们为国效力之心牢记,你们都是朝廷忠良之后,就且留下来吧。”燕东故作严肃,说到最后却展颜笑道:“随行燕某身侧,做两个书童佐吏,行奔走传信之职。少说多看,等此间事了,再回书院进学。” 司马懿与魏纯闻言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巨大的欣喜,当即学着大人的模样抱拳齐声道:“诺!” 魏纯一直记得燕北对他说过,说他的父亲是留名青史的大人物,满心所念的都是报效家国甚至让自己也留名于史;而司马懿则与他不同,年少时避难迁居、为大军夹裹带给他灵魂深处对兵势国事的恐惧,驱使他来到郡府的唯一原因就是这里是整个幽东最安全的地方。 尽管二人所求不同,到底都算达成所愿。 燕东见两个小儿好似大人般的抱拳应诺,脸上也浮起笑容,有升起玩笑的心思对魏纯问道:“你想为我兄长戍边击敌,如今鲜卑大举南侵,听说他们的兵马有三十万之众,你觉得应当怎样应对呢?” 尽管问着魏纯,燕东也只是考校学问的意思,接着便对部下刚升校尉的麴演说道:“麯校尉,辽西无首,只能依靠你了。即刻前往辽西属国请蹋顿单于领辽西备边战事,你去监督他。” 麴演瞪大眼睛,他本以为自己会负责辽东郡的守备,为此做了足够多的功夫,甚至做好率宗族子弟作战的决心,却不料燕东居然要让他去辽西监督蹋顿,连忙问道:“那辽东怎么办?” “辽东是我燕氏之故乡,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宗庙,辽东有我。”既然为郡中太守,燕东便知晓自己有守土之责,“人在城在。” 燕东看见麴演眼中的担忧,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兄长那样精通用兵打仗的人,守备城池于他而言并未易事,但还是宽慰地说道:“我只需守备十日即可,牵太守的援军正在路上,十日之后辽东无忧。” 真正让燕东担忧的,是幽州西部,州府没有名将坐镇,只能等待兄长的救援了。 再度与麴演把臂相握,燕东这才对一旁似有话说的魏纯笑道:“少年郎有什么想法,且说出来。” “回府君,过去我们从不对北虏用兵,是因为我们步兵多而骑兵少,占据优势地形总是骑兵要比步兵快,为了避免失利便在北方驻扎精锐做足防备,来避免他们对我们的觊觎。现在鲜卑入寇,我们本能以守势便可驱走他们,主公却在冀州兴师动众大举北上,这是在下所不懂的。” 哟!燕东瞪大了眼睛,赞许地看着魏纯,真没想到不过少年却也能说出非常有见识的话,笑着说道:“你不懂很正常,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对待北虏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冀州缺少粮草,要依靠幽州来供给。为了粮道不为鲜卑所获,我们只能放弃优势阻击鲜卑人于冀州之外。” 说罢燕东背手在堂中踱步道:“我曾听兄长说幕僚有三种,有人口若悬河,见多识广,能够提出许多奇思妙想,是最优秀的幕僚;人若有虎熊之勇、猿猴之剽,性烈若铁石,这样的人是一代豪杰,可以做中等幕僚;若是能力虽然一般,却时常喜好发表言论,这样的人也是强于普通人,可以做寻常幕僚。少年人,你可以做燕某的幕僚了。” 魏纯没想到事情和他自己的以为不同,不懂得全面的局势让他感到些许受挫,不过接着听说可以做燕东的幕僚,心中大为振奋,抱拳问道:“那么府君,既然必须要与鲜卑人野战,又要如何遏制住他们庞大的兵力与轻快的骑兵呢?” “当事情已经发生,局势有利于敌而不利于我时,不能够及早改变局势的,算不上是聪明人。”燕东很有提点后辈的意思,年轻人总要比长者拥有的更多,这是他在兄长与那些年长的诸侯对抗中所学到的认识,如果燕氏的后辈都像魏纯这样,二十年后的天下必将属于燕氏。故而他像对堂中文武又像是单独对魏纯,说道:“幽东诸郡,可战之兵不过乌桓属国;而郡中诸城除襄平者皆非雄城,能够改变局势的,便只有襄平城。” “所以我们要调集各地郡国兵与田卒,诸多城池只留下足够防卫城池的军卒,集中最精锐的军士汇聚在襄平城。施以小恩小惠把鲜卑人引诱到这里,集中力量一战带给他们震撼!” “猛兽离开了山林,失去可以仰仗的地形,就算总角小童手持长戟也能把它吓跑;小小毒蜂不过依靠区区一根毒针,就是强悍的壮汉也不敢接近;只要我们能拿出死战的勇气和不畏鲜卑的胆气,就能够挫伤他们的锐气。麹校尉,去告诉乌桓单于蹋顿,这一次辽东辽西玄菟乐浪四郡将共同进退,我们在襄平城下击败鲜卑人,我只要一场胜利,一场胜利就能吓退鲜卑人,让他们再也不敢侵扰我汉家城池,再也不敢觊觎我兄长庇护的土地!” 正文 第五十五章 震天锣鼓 鲜卑人的入侵有预谋并有计划,这与过去檀石槐时代的历次南侵都有所不同。集结于塞外草原的庞大军势在进入塞内前猛然炸开,合则数万之众分则百骑呼啸,掠过年久失修的长城进入汉家边陲,将他们旺盛的怒火倾泻在肥沃的土地上,但这只能让他们更加愤怒。 幽州的边防做得太好,提前月余便知晓他们在草原上的动向,这给幽州充足的时间准备。勇猛剽悍但贫穷的鲜卑贵族在入寇时满心想的都是抄掠汉境的男女百姓与财货粮食,却不料除了乡野破旧的房屋之外他们很难寻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就连水井都被顽石堵死,甚至洒下毒药,这迫使他们只能将目光转向城池。 攻城攻坚,并不是北方外族的强项。 鲜卑人进入汉土后有强大的目的性,分兵截断各处要道,各部大人抄掠郡境,幽州郡国兵一时无敢出城迎战者……他们的目的显然是为助袁氏牵制幽州,在绵延千里的北方战线上,好似有一张来自袁氏的无形大手操控着。 汉人谋士的智慧与塞外北虏的勇猛,统合在一起时总能产生令人心悸的后果。亦如先朝匈奴部落中的宦官中行说。 应弥加之邀南侵汉土的部落大人阙机率领部众顺大辽水南下百余里,所经之处皆荒无人烟之地,正待其恼羞成怒欲强攻望平城时,却听部下骑手来报,得到了附汉鲜卑素利部落的动向。 “素利在哪!” 阙机对素利深恨久已,过去老首领檀石槐在世时,他与弥加及素利之父都是东部鲜卑的部落大人,后来檀石槐死去,他的儿子和连没有继承其父统率鲜卑对抗汉朝的能力,自己也在一次寇边中被汉朝北地人用弓箭射死。在那之后,鲜卑各部分崩离析,他们这些部落大人也各自为战。 弥加想吞并素利部久已,一直在汉朝边郡将军燕北的帮助下抵御,甚至有时还能反攻弥加。但是这一次他们整个东部鲜卑大举寇边,向素利发出要求居然被拒绝,现在素利还率众逃进汉地以求自保,阙机当然不会对素利有半分同族之情,只想除之而后快! “大人,我们从散落的蹄印与遗落的物品上看出,素利应当带着他孱弱的部众向东南逃了,那是汉朝辽东郡的襄平方向,汉人在北方最富庶的城池!”部众中的贵族对阙机恭敬地说道:“马粪没凉太久,他们跑不远!” “攻打望平是攻,攻打襄平也是攻,传令,集结部众,突击襄平!” 在阙机眼中的确是这样,左右强攻城池都会有所死伤,可强攻哪里的城池不是强攻呢?都是四四方方的石头块,有什么不一样? 但望平和襄平真的不仅仅是一字之差,望平城宽不过二里,高不过一丈七尺,仅仅是一座汉朝边陲的小军塞罢了;而襄平有内外两城,外城宽九里,高近三丈外围还有宽阔的护城河保护,整个幽州都没有这么坚固的城池。 但阙机不知道,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乎,他只在乎塞外传言中襄平城中有燕北早年间聚拢的庞大财富与东夷诸国连年进贡的珍宝。 只要攻下襄平,他便能拥有数不尽的财富! 自阙机下令,第五日的清晨万余鲜卑便渡过辽水,陈兵于襄平以西。只是即便以阙机之踌躇满志,望着襄平城外宽阔的护城河,亦棘手不已。 这城池能怎么攻?只有城门外宽约三丈四百余步的石桥能够通过,这如果拿人命去累积,要累上多少条人命? “燕太守,敌军以至,可以进攻了。”襄平城上,披着毛皮罩甲的素利看着眼前面容与燕北有几分相似的青年,余光望向城外的阙机部满含凶戾。“阙机大军初至,疲惫不已,此时杀出便可一战功成!” 统治河北广袤土地的燕氏,与东部至今纷乱的鲜卑,这种时候和谁站在一起,对素利而言并不是艰难的选择。 “不急,蹋顿单于还未合围、牵太守也正在过来的路上。素利兄长,让你的部众在城中休息吧。”燕北手按城垛,望着城外扯地连天的鲜卑兵马,用手指轻轻搓着手心的冷汗,面上却仍然沉静,道:“敌军并没有立即攻城的想法,如果由我们进攻,这场仗会在明日黄昏开始。” 待到明日黄昏,牵招的精骑便会布置在城外不远;蹋顿的乌桓兵也能截断敌军的退路。 “现在正是击溃阙机的最好时机。”素利皱起眉头,若让阙机部养精蓄锐而不进攻,岂不是要把他们围死在襄平城里,“恕我直言,阁下好像并无令兄之果断。” 燕东转头定定地看着素利片刻,嘴角微微上翘,摇头道:“你说对了,燕某非但没有兄长的果断,更无用作之勇武与身经百战的临敌经验。正因如此,我才恰恰不敢也不能冒险,我需要更稳妥的战争,尽最大可能出城便一次击败敌军;如果不能得胜,我也需要有整军重来的机会……所以兄长是前将军,我只是辽东太守。” “我未必能战胜敌军,至少不会让阁下的部众无端死于非命。”燕东说着,脸上仍旧保持士人的矜持,对素利微微颔首,随后走向守城军侯,“所以素利兄长,带你的部众去休息吧,明日黄昏,我们会发起进攻。当我们出城迎战,燕某未必跑得过所有军卒,但一定会在阵前冲锋……阿英,盯紧城外敌人,无论他们升起炊烟还是席地休息,我们都擂响战鼓,让他们寝食难安。” 素利还想说些什么,看着燕东的背影却有些吃瘪地咂咂嘴,最终莞尔地笑了。他认为也许这个年轻的太守说的话是对的,他们现在需要的并非是冒险,而是更稳妥而一战功成的发放。 燕将军与燕太守,他们的性情并不像面容一样相似。 在鲜卑人的炊烟缓缓上升中,襄平城内震天的锣鼓声,响了。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战胜谋胜 一  燕北一直相信,有一天他会带着最精锐的兵马,杀死最野蛮的敌人。 鲜卑人是汉朝北方自匈奴之后最可怕的敌人。在数十年前,自檀石槐率领部众征服草原,在高柳弹汗山建立鲜卑王庭,统一匈奴故土,向南劫掠汉朝沿边各郡,北边抗拒丁零,东方击退夫余,西方进击乌孙,占据东西一万四千里、南北七千里的广袤土地,成为汉朝北方最可怕的敌人。 所幸上天眷顾汉人,檀石槐死在光和四年。在那之后,草原上再没有能够统一各部的鲜卑大人。曾经强大的部落联盟分崩离析,为了利益各自为战。但在那之后的第十二年,鲜卑人在东部大人弥加与中部大人轲比能的首倡下再度结盟……汉朝北方草原上恐怖的部落联盟再次形成,他们的目的,是进攻汉朝北方。 燕北庇护下的土地。 率众抵达蓟县的首日,离开幽州年逾的州牧统合州府,向各地太守传信固守边防,派遣阎柔等新校尉部固守上谷、代郡、渔阳诸郡边防。 “此次鲜卑中部与东部再度联盟,大举南侵。我等即为州将,有守土之责,诸君不得携带,即敌有百万之众,亦难挡我戮力同心,况其不过号三十万者!”燕北收到鲜卑中部大人轲比能亦集结兵马,便做好了幽州最坏的打算,“敌军甚重,我等不可力敌,应取战胜与谋胜。局势于我不利,所仰仗者仅有城坚而已。” 燕北说罢,不再言语,转头望向下首的郭嘉。局势对他们来说太过不利,面对鲜卑两部联合,保守估计鲜卑全力动员之下袭扰各地的敌军总数应不下十三万,当然至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万。 而整个幽州所能动员的汉人兵力大约仅有五到六万,尚且分布于州境十郡一国,想要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更加困难。 “将军,何为战胜,何为谋胜?” 堂下有武官发问,鲜卑大举南下,各地坚壁清野百姓避入城池,所求不过躲过这次灾祸,州人几无言战者。而前将军从冀州初初赶到,便大言不惭地说要战胜与谋胜……难不成要放弃仅有优势,集中兵力出城与鲜卑大军野战?这只是求死之道而已! 州郡当中,抱有如此想法之人不在少数。燕北在去岁行幽粮给冀之策便已令幽州人心多有反复。诚然他们知晓燕北是为了征服并青二州,但在他们看来,燕北的大业并非是所有人的大业。 而现在迎战鲜卑,并不安全。 人们宁可困守城池,也不愿出城迎战。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太不安全,鲜卑人总是要退走的,如今城外并没有留下太多钱粮物,即便不去抵挡,所损失的也不过是将粮食送往冀州的粮道……这难道不是很好吗? 粮食不用给冀州了,鲜卑人也不敢攻略城池,至多毁坏些田地,最后仍旧是相安无事。百姓与士卒不会死伤,钱财与粮草不会丢失。 至多是燕北征服青并二州的算盘落空,这与幽州人有什么关系,谁会关心这些? “所谓战胜,便是在战局上取胜。敌军虽有三十万之众,但我等所需面对的并非是三十万大军,而是在纵横千里的战场上寻找敌军薄弱之地,以更为优势的兵马击溃其几部精锐,震慑其心。幽州虽大,却也没有哪个地方能让三十万大军安营扎寨。” 身经百战,燕北对战局的判断早已今非昔比,他要打的不是三十万,而是轲比能与弥加的本部,只要击败他们,那些从众的鲜卑部落人人自危,何况汉地乡野并没有能够供给他们长时间游曳的辎重,便能让其自行散去。 “至于谋胜,敌军形成联盟,从者甚众。我等应挑起其内朋混乱,待他们内部空虚时趁势而入,乘其势力衰竭时一举击败。扼杀其联盟。” 说到扼杀时,燕北的手掌虚握。不说打断燕北对河南等地的觊觎之心,单单草原上鲜卑人再度联盟,这已足够让燕北警惕。他不希望北虏形成统一的国家或是联盟,他们最好永远虚弱混乱下去,这才符合燕氏的利益。 “将军,老夫的话可能会有不周到的地方得罪您,可是目下鲜卑各部先锋皆已入幽州北部诸郡,后援大军亦在路上,他们知道我们在城池中,我们却不知晓他们集结兵马在何处。若是守备城池倒还好说,若要伺机迎敌,岂不就像夜里被猛兽环伺的行人蒙住自己的双眼?”说话的是涿郡丞程续,过去刘虞时代的幽州从事,曾经执掌大权如今年事已高,拄着拐杖叹息着对燕北问道:“这难道不是自取灭亡的方法吗?” 鲜卑寇边,幽州别驾荀悦征发幽州南部涿郡募乡勇千二百北上,领军者便是涿县令徐邈与涿郡郡丞程续。 燕北已渐渐感受到幽州府各郡的中下层官吏似乎并不愿支持自己迎击鲜卑的决定。这倒不是他们反对自己,而是担忧自己与鲜卑野战的决定会使他们失去原本安全的现状……一旦自己兵败,则会助长鲜卑人的气焰,使他们野心扩大进攻城池,到时候会平添许多无妄死伤。 “不必担忧,鲜卑人的动向,自有耳目去探查,未有明确消息之前,燕某不会贸然出兵。”燕北这么说着,堂下一众幽州官吏对此感到满意,程续抱拳说道:“还请将军想出万全之策前不要贸然行动,幽州禁不起以身试险。” 燕北笑着点头,心下却不以为然。汉朝的衰落不是没有原因的,各州不管临州死活、各郡不管临郡死活,当朝廷威信一再受挫后,各郡各州各自为战,力量无法统合对外,这样的朝廷甚至比不上檀石槐时代部落联盟的鲜卑! 即便强势如他,也不得不顾忌州人的看法,幽冀二州仍旧无法完全连贯成一个整体,何况朝廷。 不过正在州府议事陷入僵局时,一封来自辽东的战报扭转了局面。 “将军!辽东太守战报,于襄平城外击破鲜卑东部首领阙机所率万众,斩及过千!” 正文 第五十七章 九天九地 阙机对襄平坚城束手无策,连日在城下嘲笑守军,寄望于引诱燕东出城野战。而燕东紧缩吊桥不出更助长了鲜卑人嚣张的气焰,传令大军驻扎城外休息后便派出十余队骑兵搜掠襄平近畿乡里。 直至傍晚,所获无几的骑兵队带着失望的心情返回驻地,鲜卑大军升起炊烟时,襄平城突然炸响战鼓,稍有松懈的鲜卑战士立即集结,各部贵族以最快速度让部下做好野战准备,才发现城中战鼓不过响了短短一刻,吊桥纹丝未动,他们被戏耍了。 恼怒的阙机派人在城下高声叫骂,却被守军用数以十倍的檀弓将箭矢抛在护城河对岸,射成刺猬。随后正当他们准备吃饭时,战鼓再一次炸响,而阙机没有理会却换来数百守军自城中冲杀而出,抛射数次箭矢。而当阙机备战时,这些汉军再一次缩回城中。 直至入夜,局势仍旧没有丝毫改变,汉军不间断地在各个城门中或悄无声息地出城,或大张旗鼓地佯攻,一整夜让鲜卑兵马提心吊胆。阙机预料襄平城的汉军应当会在第二天清晨他们筋疲力尽时突然出城迎战,为此专门留下五千勇士轮换休息,保证他们能够在清晨拥有最高昂的战斗力。 但直到正午,汉军仍旧是让无休止的佯攻与恐吓……阙机认识到他们的劣势,在高耸坚固的城墙后面,汉军有更多的百姓与人力物力,他们能够轮换休息,宽大的城池让他们就算西门擂鼓东门附近的人仍旧能够得到良好的休息。 这些汉人打算把他折腾疲惫自己离开。 阙机想让城里辽东太守的算盘落空,决定让全军休息,到明日清晨引诱敌军出城进攻,再伺机取得一场小胜。他部下最强悍的勇士需要睡眠与休息,不能再被汉人影响了。 这正是燕东的意图,当傍晚的霞光出现在天边时,襄平城西面城墙上过早地点火把,远处的山间隐隐有黑旗于林间呼应,疲惫的鲜卑军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城中再度响起震天的鼓声,他们还以为这只是另一次佯攻。 但这对燕东来说,是真正的总攻。 两千个最精悍的辽东健儿与两千鲜卑骑手分别自西门与南北二门杀出,直冲城西鲜卑大营,仓促应战的阙机阵形大乱,短兵相接片刻便有数百死伤。待其重整阵形,万余大军铺天盖地向燕东素利所率精卒攻去时,身后西北传来排山倒海般的乌桓骑手的尖啸,骤然军心大乱。 紧跟着,西南牵招所率两千精骑亦驰骋于战场,自阙机腹背厮杀一路向北席卷而去……根本来不及分辨战局,四下里到处是鲜卑人的哭号,阙机无法让他的部众镇定下来,值得率军向北溃去。 这一场仗,燕东等人一直追杀至大辽水河畔,接战时间尚短,己方没太大损伤,而敌军的尸首接近两千,还有千余俘虏,余众溃散辽东北部各地,只有三千余人追随阙机北逃过大辽水。 大获全胜! 辽水河畔,喘着粗气的燕东就算依仗环刀都站不住,只能毫无形象地坐在河滩,良久才望着鲜卑人远遁的方向发出长笑。 而在燕东遥寄兄长的书信中,不但写着这场战斗的来龙去脉,与首战立功之战绩,更记着他对自己的评价。 “我的弟弟说,他就是那个持长戟吓退饿狼的孩童!” 幽东阙机部的失利令鲜卑各部贵族都认为辽东郡不是好惹的,他们更愿意向州治所在的幽西进犯。除了势要取素利首级的弥加仍旧执着于辽东之外,各部小贵族都将目光望向右北平、渔阳等地。 这段时间燕北并未主动向鲜卑人进攻,直至四月下旬,将斥候分散幽西各地的校尉孙轻仍旧没有带回太多有价值的消息。进入州郡的鲜卑兵马太多,那些脱离大军袭扰各地的轻骑又来去如风,稍有不慎非但无法捉回俘虏逼问反倒可能让自己损失人手,使燕北部下老练的斥候首领孙轻也不敢轻举妄动。 紧跟着至五月初,蓟县北方上谷郡居庸关外已尽数为鲜卑大军所掠,鲜卑中部大人轲比能率军叩关;另有鲜卑四路各有万余,自代郡、上谷涿鹿等地越过关防,沿掠各地,情势危急。 “将军,居庸关守将章碾传信,说只要腹背没有敌军,他能据关守至来年春天。” 蓟县州府,燕北根据已知的敌军情况在暗室中筹划战术,郭嘉自室外快步近前,打开书简道:“五月五日,轲比能强攻居庸关,不下。遂自城下引弓射城楼,传信欲喝令主公开关弃城,言说可保生民贱命。章碾自关上引弓射伤其马,引比能大怒,再度攻关,亦难攻下。” 燕北听了仰头大笑,说道:“章碾有四千新卒,还领了居庸关两千边防,固守强关不要说鲜卑人攻不下,就是汉军去打,没有足够的攻城军械也难攻下!轲比能放出大话想要杀人,先攻下我的关口再说吧!” 郭嘉见燕北听了这个消息心情还不错,也就放下心来。燕北已经将自己关在暗室很久,情报不足又难以拿出攻守势易的方法,让他有些担心。 “对了,前些时日不是说代郡的那支鲜卑兵马入境后不抄掠乡里,只是每日五里十里的消极怠战。”燕北抬头对郭嘉问道:“孙轻的传信,送到了吗?” 郭嘉点头道:“孙校尉昨日方传信回蓟,已探明那部鲜卑是中部大人轲比能之下大首领步度根,孙校尉认为步度根是可以策动为我所用的,便请求幕府将孙综派遣至代郡,昨天夜里,说客已经启程,将军忘了?” “步度根,步度根……他是檀石槐的后代吧?他的父亲是檀石槐的儿子?”燕北皱着眉头说道:“我记得他的兄长蒲头曾与和连的儿子蹇曼争国,致使鲜卑分裂。” “不是后代,度根父为石槐从子。”郭嘉博闻强记,点头应和着对燕北说道:“若步度根可以利用,将军对付轲比能的把握就更大了。” 汉与鲜卑的首领,燕北与轲比能的碰撞,其实二者情况相差无几,都是只能胜不能败,否则艰难积攒的威望便会大受折损。 “等着孙轻的消息吧,如果步度根能与我密谋,燕某的风,便来了。”燕北盘腿坐与榻上,抬手揉着发胀的眼,道:“有风,燕某就可腾飞于九天之上,击敌于九地之下!”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塞内游猎 鲜卑国中的关系很乱,能够让人轻易理清的只有檀石槐在世时形成初步统一的部落大联盟。石槐死后,其子和连无能维持,这未必是和连本身无能,而是他那能够将松散的鲜卑诸部统一父亲是超世之杰。和连死在攻略北地郡的战役中,他的儿子骞曼年岁尚小,只能把国家交给魁头。 在这个过程中,随檀石槐余部的势力越来越小,部落联盟的形式越来越松散。至骞曼长大,与魁头争国,过去檀石槐的部众完全离散。 魁头有两个弟弟,扶罗韩与步度根。在魁头死后,因为没有子嗣,三弟步度根代立,成为草原上中部鲜卑声势仅次于轲比能的部落首领。 此次应邀携万众勇士骏马南下,步度根并不像是南下征战。自兵马入寇代郡以来,平日三五里长途慢行,族众赶着牛羊接天连地,三日一聚五日一宴,俨然放牧郊游之态。 在南下的各部鲜卑贵族中,步度根是个异类。诸如被燕东击败的阙机,勇则勇矣,但比度根多有不如。全是步度根不想攻略代郡,否则他的兵马在代郡便能如入无人之境……因为代郡太守在他手上。 “步度根!妄我与你为善,今日你陷我郡境,不如快快杀我!何必辱我!” 王帐外豹尾长幡迎风而摆,各部大小贵族聚而饮宴,一众披金戴玉的鲜卑贵族席地而坐,唯独的一张坐榻上是被捆绑的中年汉人,他是汉朝代郡太守王泽。 王泽是并州人,族中到他这一代才于他兄长发迹,早年间是朝廷的北中郎将,他则是代郡太守,一门两个两千石。王泽在任时对治下汉民开明,对外族严厉但公平,同时依照刘虞时期的为政举措与外族通商互市,无论是治下乌桓还是塞外扶罗韩与步度根都有良好的关系。 去岁年末,王泽应邀往步度根部落参加宴会,却被步度根软禁在部中,待到今年驱兵南下才知道自己中了鲜卑人的奸计。 步度根很年轻,不过与燕北不相上下的年纪却蓄着足有三寸长须在颌下用精致金线蓄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脸有一道竖长的疤痕,半边脸都好似塌下一块,因而看上去年纪要比本来年长许多。头戴插着金钱豹尾的铜盔毡帽,一手抓着烤牛肉满是金油,闻言抬起头来看了王泽半晌,面上似有奚落的嘲笑,蹭蹭右手切肉的铁质雕喙刀微微抬着对王泽道:“吃!” 王泽虽然被束缚在榻上,却并不影响他进食,在代郡太守的周围有两男两女四个鲜卑装束的小童奴隶,为他切好肉食蘸上脍料缓缓送入口中。 “我可不愿亏待尊贵的客人。”步度根笑着说道。 王泽一肚子气愤却拿大快朵颐的步度根束手无策,只能啮咬着那些精致食材,口中含糊不清地仍旧对步度根喷涌着怒意,“塞外都将尊贵的客人困在榻上?” 烤牛肉,可不是汉地能吃到的食材。 步度根感到饱食,放下雕喙刀抬起两手,自有貌美的奴隶上前为他擦拭手掌上的油迹斑驳,之后又取过帛巾擦过嘴角,舌头在口中抿着那些塞牙的肉丝,最后轻啐在身侧草地上,这才对王泽摊开左手说道:“太守大人,我只是把你捆起来,你没有因为缺少食物而挨饿、缺少水酒而受渴,更有最柔软的羊毯和遮风避雨的皮帐,甚至每晚都向你的帐篷送去最年轻貌美的汉地女子……就算你不吃、不喝、不睡,可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你是我最尊贵的客人吗?我一直都很感激你与我们通商互市的恩情。” “感激王某恩情?”王泽像听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般瞪大眼睛,“所以把我骗去鲜卑,率领兵马进入代郡?你如果感激我的恩情,就应该把我放走,带你的部众退回塞外,这是我们汉人的土地!” 王泽觉得步度根的脑子坏掉,他统帅着兵马进入汉地,一不征战二不抢掠,就为了到汉人的家里来吃烤牛肉?牛还是他们自己从鲜卑驱赶过来的。可单单为了这些事情根本不必要把自己捆起来,“你如果只是为了在代郡游玩,散去兵马,放我离开,我会派军士保证你在代郡游猎不受打扰,但你不能拦着我去对抗那些入寇幽州的鲜卑人!” “对抗谁?比能?别费心了,在你们汉人看来,像太守大人这样的年纪,应该称作什么?是长者,还是老人家。别费心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在我们部落有句老话,最凶悍的野狼,要派遣最勇敢的勇士去猎杀。” 步度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草地上望着蓝蓝的天空,挠挠脸颊又开始发痒的伤疤,随意地说道:“你就在我这里,我们一起看着这场战争,你的代郡没有人会因此而死,我的部众也没有人会因此而死,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轲比能是草原上最凶悍的狼,他有檀石槐大人的勇气与志向,就算你能说动乌桓能臣氐和你一起去对抗他,也只是白费力气……想打败他,要靠你们汉人里最勇敢的勇士,你还不行。” “我为汉臣,御寇虽死无憾!” 王泽的奋起挣扎,在步度根看来只是老头子的徒言慷慨,无所谓地摆手道:“行了太守大人,用不着你去虽死无憾,说你还差点你还不信,依我看你们的燕将军还行,让他去和轲比能对抗吧。” “步度根,你不要想学檀石槐,去统一草原,看护好你的部众就可以!” “檀石槐大人,嗯……他在年轻时曾是最勇敢的战士,但是后来他老了,沉浸在过去的威风与荣耀里,幸亏他死的早。”步度根摇摇头,对这个名字心驰神往,甚至他们上数三代还是同一个家族,不过这也不能改变步度根话语间越来越多的冷意,“如果他活到现在,早就不再强壮,变成一个昏庸无能的糟老头,我会亲手把他从王位上拉下来,流放到极北的寒冷之地看着他慢慢死去。” 草原上只需要最强壮的首领,当首领失去了拥有的力量,也就不再被需要。 “看着吧,太守大人。如果你的将军能击败比能动摇他的威望,我会亲自杀掉他。” 步度根笑容中露出满口森森白牙,像一头残忍的野兽。 这是一场游牧,也是一场游猎。猎物与猎手,不断在汉人与鲜卑之间来回变换。 正文 第五十九章 等候多时 吕布与曹操的决战如期而至,尽管这一战早就是燕北与郭嘉眼中的必败之战,命驻守魏郡的高览部紧盯局势,出人意料的却是吕布在巨野泽东岸连连取胜。尽管小仗多是互有胜败,大战吕布却一次都没有输过!战线在三个月里转眼便被吕布从东平国推进至任城国。 难道曹操以三万余大军,仍旧打不过吕布万余骁兵吗? 六月,兖州战况传至冀州,比战况来的更快的,是叛变曹操的陈留太守张邈传信冀州府请求避难——曹操以诸多大将东拒吕布,亲率精锐西征平定陈留,短短三月平定陈留,率军北上席卷东郡! 与此同时,安定青州的袁绍率军西出,与镇守任城国的大将曹仁对吕布形成合围之势,只待曹操平定东郡自西向东遣一精骑便可截断吕布退路。 战局在朝夕之间攻守势易。 于吕布来说,瞬息间便自大胜骄将变作殆死之人,他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当今的关中局势早已牵一发而动全身,趁袁绍西助曹操之际,得燕北令伺机袭扰青州沿线的田豫发管承迁至东莱的海贼徒众攻乐安国,使袁绍不能全力发兵西攻;而南面的徐州,刘备则在州中陶谦旧部的支持下兴兵北进,为陶谦复仇,进攻曹操南面。 这种动向间接地为吕布争取到些许喘息之机。但关东在兴平元年的乱局并非仅此而已,荆州刘表趁机收拢荆州各地,初初执掌荆樊大权;蛰伏寿春的袁术则看准时机,在豫扬之间兴兵北上,一面向荆州刘表挑战,一面要继承陶谦徐州衣钵的刘备臣服。 关东局面,顷刻间便乱作不可收拾。不过这些大乱丝毫不能影响远在幽州布置与鲜卑大战的燕北,他越来越像个坏人了,看见别人倒霉便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巴不得天下大乱,就算眼下半个幽州都收到鲜卑入侵的影响,至少他的幽粮给冀的粮道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他的冀州仍旧没有乱! 冀州非但没乱,还稳步向大乱之后的大治发展。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冀州之前的经年大战甚至是一种好事,过去固有的权力阶级不断在战火中变更、消弭,给了冀州府推行田策与兵策的空前大好时机。 为此燕北特意将使幽州趋于安定的荀悦调往冀州,命其主持冀州的变法……可以预见的是,当冀州完成与幽州近乎相同的田策之后,幽冀二州便能真正连做一体。 兴平元年,天下没有兴,天下更没平。但至少各路诸侯都能听见有利于自己的好消息,只是燕北得到的好消息最多罢了。南皮城在重重围攻之下,于今年三月终于断粮,所剩的士卒早就不能坚持守城,连城中壮丁都已不够驱使,噩耗一个接一个传入城中……四月,南皮城爆发瘟疫,百姓死伤过半。 五月,再难支撑的南皮吏民趁夜闯入审配房中将其束缚,开城献降。当麹义的兵马开入南皮城时,据守城池将近一年之久的审配已经瘦的好似皮膏骨头,尽管被饿红眼的吏民束缚推搡着,却还仍旧梗着脖子望向南面——那是袁绍所在的方向。 麹义才不会理会这些,他在乎的是自己又打赢了一场仗。只是撇着嘴进入南皮城武库,发现城里的弩弦弓筋都被人吃掉后,脸色终归是好看不起来。 这座屹立在冀州东海之滨,第二大坚城,终于在战火、饥饿、瘟疫的摧残下,废掉了。 审配的一心求死在麹义看来只是徒劳,燕将军说过最好要活的,那审配就得活下去,没有其他选择。绳索捆得严严实实,灌下两碗温粥便被麹义送往邺城牢狱与颜良文丑相伴。 只是这些对燕北来说还算不上最好的消息,最好的消息直到六月下旬才接连传至。 朝廷终于难耐长安的混乱与缺少粮草带来的饥饿,在这一看法上李傕等凉州兵将与朝廷百官首次达成共识。尽管去岁他们向司州近畿各州郡下诏要粮,但大多互相推诿有些强势诸侯诸如益州子承父业的刘璋直接命张鲁锁死汉中,对朝廷诏令不闻不问。 仅有曹操在攻取陈留后派人向长安方向运粮五万石,刘表则向关中输送粟米两万石,不过这对朝廷而言杯水车薪,别说是百姓吃不到粮食,区区七万石粮草就连供给凉州兵都尚显不足! 无奈之下,朝廷只能应允燕北的要求,自五月下旬开始筹备东迁事宜。当然了,这无奈仅仅是李傕郭汜等凉州兵将的无奈,朝廷百官与皇帝是一直希望东迁的。 董卓当年在两个皇子中挑选出更加聪慧的陈留王为帝,小皇帝很清楚自己如今早已成为诱人的鱼肉,停留在凉州诸侯手中或是天下任何一个诸侯掌心,最终都只能沦为被吃干抹净后死在穷街陋巷无人问津的结果……被废的弘农王刘辩,他的兄长,死在李儒的一杯鸠酒之下,对这个年少皇帝产生极大的刺激。 刘辩很清楚名义上执掌天下最高权柄的他,在当今天下只能作为一枚棋子。如果天下只有一个人下棋,棋子就失去了意义。但若有两个人下棋,两个棋手就很有可能会冲突,甚至顾不上棋局自去争斗。 只有棋手相互争斗,过去统御天下现今沦为棋子的朝廷百官才有可能重新执掌大权。 还东都洛阳,引燕氏入局……大有可为! 洛阳,于燕北而言,也正是下一个战场。不过现在,他的目光仍旧紧紧地盯在居庸关上,在那雄关之后,有漫无边际的鲜卑勇士,燕北要击溃他们,蹂躏他们。 “将军,居庸关守将章碾传信,关南城墙已经挖塌,西面牵制鲜卑诸部的逐鹿亦难防守,四千守军在连番强攻下已损失过半。蓟县西北二百里,已依将军战法,平原田垄设壕堑、草地散游骑、河谷伏弓弩、林间埋敢死。”郭嘉拱手作揖,道:“幽西,可战。” 燕北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他终于走出暗室,却被室外的日光照的头晕眼花。片刻回神,燕北这才眯着眼睛说道:“三日之后,命涿鹿守军败退、居庸关撤出。传令各部,随我上战场!” 轲比能,燕某等候多时。 正文 第六十章 鲜卑英雄 轲比能迫切地需要抓住一些汉人,汉地的工匠、马夫、农户。就像步度根所说的那样,继檀石槐之后,轲比能是鲜卑三部中最杰出的英才,他不但有檀石槐统一鲜卑的志向,更有不亚于檀石槐的能力,他就是草原上最凶悍的野狼。 他作战勇敢故能服众,执法公平并不贪财物,从一个小部落勇士成为雄踞草原的中部鲜卑首领。他所拥有的这些特质,在汉人的土地上或许并不出彩,但在文化传承更加困难的草原上,独树一帜。 在轲比能看来,他们的勇士作战更加勇悍,他们的战士更强壮、他们的骏马更矫健,可上万大军在居庸关外被整整堵了四个多月……盖因技术的差异。 汉人有绵延万里的长城,有坚固险要的城关,而他们却连最简陋的抛石车都造不出来。所以区区一座关卡便能让他驻马不前。 部下亲附自己的贵族们在四个月里多次向他提议,撤回塞外草原,修好与燕北的关系——汉朝最强大的时候,鲜卑人还窝在盖马大山甚至难以与乌桓人相匹敌,待到汉朝混乱却余威尚在,他们的国家又刚刚失去带领鲜卑走向强大的君主檀石槐,故而错失南侵的最好机会。 到现在,尽管汉朝内部仍旧纷乱,各地诸侯互相攻伐,但是北方的幽冀二州却已经为燕北所统合。幽冀二州,那是不亚于鲜卑中部的广袤土地,更多的人口与更强的技术,燕北这个名字已经在鲜卑各部成为只能议论却不敢奢望的阴影。 但凡所御众者、所领广者,任何大的举措都将有数不胜数的内部矛盾。正如燕北迎击鲜卑为州人所不容一般,轲比能力主南侵一样有数不清的部落首领反对。只是这些声音,都被掩盖在他们如日中天的声望与强权之下,就像阴暗角落中潜行的毒蛇,当他们变得虚弱,便会显出身影,狠狠地用毒牙给他们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但凡强者皆有强者的特质,弱者亦有弱者的难处。 轲比能雄踞于塞北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学习中原文化,很久以前就学习中原用金鼓旗号指挥部下,因此让他拥有忠心耿耿并令行禁止的凶悍鲜卑勇士。到现在,他认为自己应当学习更多。 “比能,抢掠汉人的工匠,是件好事。我们的马镫马鞍太过粗鄙,有汉人工匠就能雕刻上精美的花纹……可是抢他们的农夫和马夫?”轲比能身旁膀大腰圆的部落首领撇撇嘴,心有嘲笑之意却不敢说出来挖苦轲比能,只是抬头问道:“我听说你还打算让各部用同样的文字和语言,这会让部众认为你已经抛弃他们,太残忍且不明智了。” 轲比能将目光从居庸关上收回,粗糙的手掌抚着马鞭,看向那部落首领的目光带着笑意与隐含的怜悯,轻声说道:“在你身上,我仿佛看到过去匈奴贵族的模样。” 鲜卑早年为东胡种,被匈奴人击败后受其奴役百年,种族仇恨不假,但鲜卑人也仍旧记得过去匈奴人是多么强大。听到轲比能这么说,部落首领脸上浮起喜意,攥着自己的拳头问道:“你是说我像过去的匈奴贵族一样勇猛吗?” “不,我们鲜卑人,比匈奴人更加勇猛,更加坚韧。现在的匈奴人只是汉人的附庸,你在草原上还能看见匈奴人吗?他们被汉人打败,逃去比西域更远的地方,或许早就灭亡,但我们还在这里,占据比他们从前更加辽阔的土地,天下到处都是我们的马场。”轲比能张开强健有力的双臂,话锋一转问道:“但你知道匈奴人为何被击败?” 轲比能根本没想要从对方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即便是草原上的贵族,头脑里也不过只是骑马抢掠杀人、骑女人生出一堆儿子,在看着他们去骑马抢掠杀人,周而复始。人们没有宏愿而仅仅将目光盯在那些华而不实的工艺品上,用成群的牛马换来廉价的小玩意儿去取悦女人和自己。 “我们与匈奴是世仇,但同样都认为汉人孱弱不堪,他们只会耕地不会杀人,成百上千的汉人百姓甚至一生都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什么这样的国家,却是天下最强盛的?他们一面懦弱地在北方修筑长城企图阻挡我们的骑兵,好让他们种地吃米;可另一面他们却又拥有天下最坚利的铠甲和劲弩。” “汉人的贵族一无是处,但他们的百姓,那些躲藏在城池里的百姓,却勤劳勇敢,看上去逆来顺受,却能在战场上不畏生死,你知道为什么?”轲比能缓缓摇头,他说的这些就像对牛弹琴,只知道胡吃海塞的鲜卑贵族又懂什么。但他必须要说,如果没有人了解,便没有人支持他,“因为他们的文化,推行礼义教化,告诉百姓那些奉行忠义的士使他们应当学习的,让他们不贪慕钱财却敢为国尽忠的才是英雄!” 鲜卑贵族不屑地撇撇嘴,嘟囔道:“可我们也有英雄,匈奴人也有英雄。” “因为汉人更多,千人中有一个英雄,我们只有几百个,他们却有成千上万个。”说到这,轲比能顿感受挫地叹了口气,“你就是我们的英雄,所有的贵族都是我们的英雄,可我们的英雄就像那些匈奴人过去的贵族一样,贪慕汉人的浮华,却不懂是什么让他们强大,如匈奴单于冒顿那么强大,却也只知道写信侮辱汉朝皇后,索取虚名上的满足,自为蛮夷无雄天下的志向。” “过去秦朝始皇帝要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被视作暴君。但在他之后的汉朝天下一统,因相同文字,人们在西域著书,两年后辽东便可以看到,可以读懂。就像马镫和高马鞍是好东西,用它们我们的箭就能射的更远。可在我们发现之前,阴山边上二百多人的小部落已经用了整整三十年……如果那个弱小部族被屠灭,这些东西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世间了。” 轲比能长出口气,不再言语,只是将目光凶狠地望向居庸关。首领育延应当已率领部众自涿鹿绕至居庸关之后,要不了几日,就可前后夹攻打破居庸关……燕北,让我看看汉人的英雄吧!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守备军都 自古以来,大将出征都要挑选天时,古时甚至要沐斋三日,祭告宗庙,将出征用兵这一国家大事以极其重要的仪式来严肃兵之重要。不过到了燕北时代,三天两头出兵放马,何况出自底层的他也根本不知道那些仪式,甚至不屑于模仿过去那些仪式。 古代出兵讲究顺应天候、把握战机、具备战力,也就是所谓的天、时、人。 燕北此次出兵,是在逆天而为。 六月底的蓟县西北方卷起漫天黄沙,这本就是有违天时的。过去蓟县北方时常有风沙天时,但多发于冬、春两季,正是为了避免沙尘天候燕北才打算在夏季用兵。却不想兴平元年的春季并未出现风沙,而在春夏之交,骤然兴起大风,令他猝不及防。 燕北的脸上蒙着随军携带的玄色绢布,仅露出在外的双眼也微微眯着,“风很大,沙很多,我不能见敌,敌亦不能见我……抢占高处。” 漫漫二百里皆在燕北所预料的战场之中,依照地利的各处险要也都驻扎着少量兵马。要顾得周全,便要分兵,故而方圆十余乃至数十里,也就驻扎几千人马扼守要地。 “将军,章碾的骑手寻到我们,北面的风沙更紧!”郭嘉踉跄地一路走下山头,至山腰背风处寻到燕北,声音在遮面后显得有些闷,道:“居庸关外的鲜卑人也为风沙所困,他们追击的极为谨慎,并未冒进,目下章碾已在北面四十里处据河滩而守,欲阻敌后诱敌至此……轲比能不好对付。” 何止是不好对付,原本以为锁死居庸关能让鲜卑人暴怒强攻,却不想轲比能就算是战马被章碾射死,也仅仅强攻一刻,随后只是合围却不动兵。关卡虽为燕北争取到四个月的时间,却未能消磨轲比能的兵力,他们需要对付的鲜卑兵力仍旧有接近三万。 “逐鹿那边,如何?” 自居庸关突入汉境的敌军属轲比能本部,应有近两万之众;而在西面绕过逐鹿的还有名叫育延的鲜卑首领,他的活动范围从前是并州北部一代,如今也将兵相助轲比能,兵力亦在一万上下。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就是中部鲜卑的两个强势首领,步度根和他的中兄扶罗韩率领数万之众停驻在代郡并未进兵,燕北已经命令代郡的乌桓首领能臣氐率部众布防,在说客孙综回来之前还不知道他们兄弟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代郡太守王泽一直不曾派人前往州治,让燕北心里直犯嘀咕,现在代郡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估计王泽已经为步度根所获。 单凭此事,燕北便认为扶罗韩与步度根即便没有进兵,对自己怕是也没有多少好企图。 幸亏鲜卑人并不是汉朝这样的国家,而是相对松散的部落联盟,各个首领自有其矛盾,故而各部一同南侵也相互提防不敢靠得太近。粗略一算,轲比能、扶罗韩、步度根、育延、弥加、阙机诸部首领便领军近十万,更不必说还有那些游曳各地叫不出名字的小贵族。若其能上下一心,四个月的时间幽州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的。 郭嘉博闻强记,顷刻间便在二人脚下以木支绘出蓟县西北部大体局势,指着西北边缘的逐鹿道:“目下守军亦在南撤,由东部阎柔率乌桓部助其截击,与其周旋……将军不必顾虑育延,但这千余撤出逐鹿的守军与四千乌桓突骑一时半会也派不上用场。” 说罢,郭嘉很有深意地看了燕北一眼,他们所能够动用的兵力已经越来越少。除了阎柔之外,只有北面的章碾与燕北本部两个四千营可供驱驰,至于州郡那些守城的郡国兵,让他们引弓都很难命中五十步外的敌人,根本不堪大用。 在冀州援军赶到之前,拥有阻敌战力的,便只有这两营兵马。 燕北却并没有这种思虑,只是抬头望着山峰,再向脚下相接的林地与更远些的平原望去,比照着距离说道:“奉孝,只要轲比能敢追到这座山下,燕某便赢了。” 郭嘉向山脚望去,他们所处于军都山西侧的外围山峰,这个半山腰对弓弩手极为有利,山下接近三里的林地也能极好地限制骑兵行进,北接燕山南临太行,背靠河谷交通蓟县,外部易守难攻,内部不愁断粮。但这确实不是用于进攻的地利,完全处于守势,在郭嘉看来,轲比能倘若沿途追击到这,燕北能不能赢他不知道,但一定很难越过这里打到蓟县去。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军都山为轲比能大军所围。 “可是将军,此地易于弓弩,却为风沙所掩,正如你说,我不见敌,敌亦难见我。占据山峰还有什么优势,不过是浪费箭矢,倒不如后撤七里至河谷设伏,一时间木石弓弩俱下,即便看不清亦能断敌后路,击敌先锋。”郭嘉的想法是既然敌人多,以少胜多是不现实的,倒不如利用地利把敌人兵马截为两段,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则多为我胜。” “奉孝是这样想的?那轲比能多半不如你,也一定认为燕某的后手是守备山麓,拖延时间,待援军自河谷布防设伏。这样待燕某后撤时,他便会小心谨慎,做好防务,甚至不从河谷前行直接翻山越岭。”燕北笑的极为狡诈,抚掌笑道:“那你说说,轲比能会如何攻军都山,山高风大,我军箭矢不齐,若他料定我在拖延时间为河谷设伏,他多半会强攻军都山,就从下面的密林。” 郭嘉听燕北的话,先前皱着眉头逐渐舒展,最后猛地拍手问道:“将军就是要在这里进攻?” “没错,就在这里进攻!”燕北轻拍郭嘉肩头,从半山腰的军帐里提出一领薄甲递给郭嘉,“穿上吧,后面的守山之战,会很艰难……燕某也有几年没打过硬仗了。” 当燕北抬起头望向山峰,隐约能见到他亲手筹备的鼓舞郎们将战鼓架满山道的轮廓。他知道,这些战鼓在这一战中可能永远都不会响起,但当它们响彻军都山,这场汉与鲜卑爆发在兴平元年的战争,攻守势易。 呼啸的风沙吹过军都山西南连接太行山脉的狭窄山道,风沙里隐现出一支策马疾行的庞大军阵,他们是黑山军、是白波军、是南匈奴、是屠各胡……他们是燕北的援军,要去到鲜卑人的身后。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妫水之战 清夷水,也称妫水、清水,是?水也就是永定河的支流,位于蓟县西北、军都山西面。前将军、幽州牧燕仲卿麾下校尉章碾率三千余辽东健郎于此阻敌。 这实际上,也是章碾自覆灭公孙瓒一战后首次领军。最早,他只是燕氏军鼓舞郎的首领,军侯而已。 他生在辽东,像燕北一样听着公孙瓒的故事长大,长大后进学辽东书院,学兵法谋略礼乐忠孝,因为有勇武懂军略,跟在燕将军身旁做事。灭公孙一战,一同灭掉的并非仅仅是燕北所仰慕之人,他们这一代辽东辽西的年轻人的仰慕全部都幻灭了。 立在清夷水河畔,接近河岸的沙尘不算太重,眯着眼睛章碾尚能望见十里开外林地上空尘土低飞范围宽广,章碾紧握长戈,招呼身后士卒挥动旗帜,令旗招展,滩涂附近的士卒都躲藏进事先挖好的壕堑深坑中,章碾也不例外。 书院的兵法教习先生讲过,看见林间尘土低飞,必是敌军步骑突进;从扬尘的范围上,能观察出敌军的大致数量,至多五成偏差,不会有错。 那五成,便是骑兵与步卒的偏差。 河畔不似平原,挖下半人高的壕堑内里沙石泥土便混着河水浸出一尺,让藏于其中的士卒裤履尽湿,踩下去粘腻非常。此时却没有谁去抱怨,这些应募入伍的儿郎都蜷缩在壕沟中露出半个脑袋,紧张兮兮地望向河对岸。 他们出身各地,大多是燕北统治辽东后迁徙过去的流民。早年辽东人口稀少,为了招募到充足的士卒,燕北在辽东垦荒的第二年便施行全郡壮男由县乡里挑选勇士带领操练,郡府给粮,每旬教授他们使用兵器的方法,以期能够在可战之时募集到足够的兵员。粗略算去,即便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也应当在辽东受过接近两年的兵戈演习与军阵教授。 但漫长的兵事操练,并不能消除他们面对战争时压抑在眼底的麻木与惊恐,他们是一群新兵,即使参加过两年甚至四年的军事训练,即使加入章碾的校尉部已有八个月之久……在跟随章碾调入校尉部的那些久经战阵的曲长、屯将眼中,他们仍旧是一群沙场新丁。 就算是章碾也未必强过那些跟随燕北南征北战的老卒,他所强的也不是学过兵法而已。 但有时候,老卒沙场对阵的经验,显然更加有用。 “传令下去,所有军卒都看好他们的伍长什长是怎么做的。”章碾的呼吸粗重,须发皆张,低头对身旁蜷缩在壕沟抱着短剑的传信卒们低声道:“照着做,能活!” 奔驰的马蹄让壕堑震动,透过岸边的芦苇章碾已经能够瞧见对岸沙尘里奔出十余骑的身影,随后接着是更多步骑的轮廓在烟尘中隐现……那是数倍于他们的敌军,鲜卑人。 鲜卑先锋的骑兵在河岸旁游曳,似乎并未发现章碾部的踪迹,尖锐的呼哨声在河岸响起,成群结队的鲜卑兵马开始渡河。先是那些扶矛而行显出疲惫的步卒,熟悉鲜卑兵马的章碾知晓步卒中六成都是奴隶;接着是少量骑兵,每个骑手都有一伍健卒牵引马匹,他们是鲜卑各部的勇士与小贵族;最后才是鲜卑兵马中精锐最精锐的骑兵,他们身披铜或铁质大铠,弓力强劲兵刃锋锐,是最可怕的敌人。 谁都无法分辨出河对岸的鲜卑人究竟有多少,前面的步卒已经渡至河中央、后面的骑兵仍旧隐匿在风沙中仅仅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轮廓。章碾的士卒已经不必再压抑他们的呼吸,因为仅仅是鲜卑步卒跨渡河水的声音便远远大过他们的喘息。 作为军队的首领、主将,章碾似乎失去了对战局判断的能力,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头皮发麻耳朵嗡鸣,心跳的越来越快,脑袋里不断想着燕北给他的命令。 ‘能打得过,缓缓后撤;不能战胜,缓缓后撤。’ 命令只有一个,军阵不能乱。 在他们身后足有三十里,每隔数百步便是交错的沟渠壕堑和阻拦骑兵的拒马陷坑,只要镇定后退,即便有鲜卑步骑赶上也很难对他们形成合围。 一旦阵形散乱,连他自己都未必能逃到军都山。 “啊!” 就在此时,一声尖戾的哀嚎自壕沟中猛地响起,像一张大手撕裂鲜卑骏马渡河的景象。章碾惊恐地转头望向最西面的沟渠,一个人影扛着长矛自沟渠中手脚并用地爬出去,向身后奔逃,一面跑一面将长矛皮弁丢在地上。 他的军卒在黑压压的鲜卑骑兵来势汹汹下,崩溃了。 跑得疯狂又狼狈。 数息之间,沟渠里的汉军各自相对,被变故惊呆;鲜卑兵马四下张望,亦不见反应。但这只是瞬间,转眼最先反应过来的鲜卑骑手抓起腰间牛角凑到嘴边,低沉的呜呜声震彻战场,一时间大军各处发出数道长短不一高低不同的号角声,紧跟着成群结队的鲜卑奴隶大举渡河,来势汹汹。 汉军的反应稍显迟钝,最先奋起的并非校尉章碾,而是部下几个久经战阵的老卒军侯,最迅猛的中年军侯迅速翻出壕沟,立在当前扬刀朝壕沟中的军卒吼道:“步卒冲杀!” 紧跟着,其余各部军侯亦高声传令,有的是率领刀矛步卒冲出壕沟向河中发起突击,以求将敌军阻拦在河岸浅滩;有些则在壕沟中起身露出半个身子,催促部下弓弩上弦,高声呼喝道:“三百步,抛射!” 这些老卒从艰难险阻的战事中活下来,各个都有自己的本事,作为校尉的章碾反倒是校尉部军官中反应最迟钝的那个,直到最早跃出壕沟的军侯已率部冲出数十步接近河边,章碾才举着长戈冲出阵线,口沫横飞间嘶吼着命士卒前往河边驻防。 最早跃出壕沟的军侯倒在水边的芦苇丛中,鲜卑人一轮齐射让他当胸插满箭矢,紧跟着大队人马杀入河中,朝岸边长驱而来。 河对岸的轲比能抬手揉着头上乱发,脸上露出残忍的冷笑,自马颈取过青铜兜鍪扣在头上,驱马踏入河中。 “就这点人,还想半渡而击?”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猎人猎物 妫水河畔猛烈的厮杀声仅仅持续了不足两刻,仅仅两刻时间章碾部下一个曲便在河滩阻敌的过程中死伤过半,无力继续阻击,被迫撤回至壕堑。 随着时间推移,占据壕堑依仗地利的优势渐渐不存在,敌人越聚越多,同时穿过妫水河的鲜卑勇士也越来越多,那些骑兵是鲜卑部落战斗的中坚力量,在河滩运动更为灵活且数目众多,突骑或是骑射,都足矣压制壕堑里的章碾部士卒。 继续后撤。 在战斗的最开始,河岸突袭尽管因为士卒崩溃而被鲜卑人发现,但最早的拒水作战章碾部尚能以三四百士卒换来鲜卑八百之多的死伤,但越往后,这个数字被不断拉平,最终每道防线不过能坚持不足一刻,甚至不敢发生战斗直接撤退到更远的地方让壕沟作为拒马拖缓敌军速度的工具。 短短一个时辰,算上战斗,章碾整整后撤十里有余。 回过头就能望见遥遥在望的军都山脉。 章碾离军都山只有不到十里的距离,可这十里却隔出生与死。鲜卑人的速度越来越快,壕沟拒马只能拖延骑兵的速度,但对步卒而言他们与章碾部汉军的速度是一样的,甚至那些奴隶与贫穷并不能拥有战马的鲜卑步卒奔走矫健还要比章碾部汉军快上一些。 即使对决数目相等的鲜卑武士,汉家儿郎在野战上也只能依靠兵甲占据些许微不足道的优势,更何况鲜卑人的数量远超汉军。每一次追击,只要被追上便会被杀死一伍甚至一什,追击为鲜卑士兵提起了更多的勇气。 尽管章碾与几个活着的军侯竭尽全力维持阵形,他们的军阵仍旧很难称作进退有序,所能做的也仅仅是仓皇逃窜而已。 河滩,壕沟,乱石滩,田地,土坡,村落废墟……战斗发生在各式地貌上,自古以来局部战斗若双方优势对等,从无以少胜多。当鲜卑人自三面在大体上追击并完成合围,等待章碾的便只能是亡命奔逃。 士卒的体力多有不支,章碾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铠甲多了数道划痕,兜鍪被流矢射飞,喜爱的长戈也在捅翻第三名鲜卑骑兵时折断。现在的他看上去几多狼狈,提着带有缺口的环刀率领士卒再度杀穿侧翼围困的敌军步卒,越过壕沟。 倒在他手上的鲜卑人已有十余,可纵然勇武,亦不知晓究竟能不能活着逃到军都山下。他满满四千营的部下,此时粗略估计仅剩两千四百有余,算上负伤的军卒也凑不够六个曲。 “校尉,敌人不追了!” 再度越过一片拒马阵地,突然部下军侯拉住章碾向西北望去,鲜卑人在起伏的牛角号声中不再追击,令章碾错愕。 “我们不要管他们,不追是好事,离军都山已经不远,他们没别的路可走,整顿士卒重整阵形,向军都山撤退!”章碾没想什么敌军发现这是他们的诱敌之类的事情,敌将轲比能是草原上成名已久的首领,单凭这些壕沟拒马,傻子都能看出他们准备已久,“除非他想绕一百四十里路,否则只有军都山一条路可走!” 只是在鲜卑军阵的牛角与金鼓声中,却令章碾感到比追击更深的恐惧。 轲比能拥有超乎常人的冷静,不为战果所喜。如果不出所料的话,鲜卑人的军阵应当在漫长的追击中出现割裂,轲比能停下来重新整军的目的是保持大军有足够的战力,防备章碾部可能埋伏在各地的伏兵与援军突袭。 更多时候,人们更愿意与凶猛无比的傻子作战,也不愿与这样一个时刻保持清醒的将领作战。 轲比能望着逃遁越来越远的章碾部汉军,微微皱起眉头,难道他的想法错了,这支汉军并没有援军?或者说,章碾本身并非是为了诱敌? 否则见到自己停军不前,怎么会没有一点迟疑地向东南撤去。 “是这个汉将和他的部下太过羸弱了吧!”身旁的鲜卑贵族高声笑着,引得各部将领大笑不已。他们有骄傲的资格,尽管他们人多,但大部分都只是在追击,真正投入战斗的也就和汉军差不多的数量,但这场仗他们杀死汉军接近两千,己方却只有千余伤亡,大多是奴隶兵可以忽略不计,真正的鲜卑勇士,死伤才不过四百。“如果那个燕仲卿也是这般不堪,轲比能大人,我们何不占领幽州?” 部落贵族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对轲比能的小心谨慎多有怨念。他们的中部部落大人整日研习汉人的那些个兵法,不可否认金鼓队列在统一中部鲜卑时的连年战争中的确起到不小的作用,可放在现在有什么用?没见这些汉人都不用金鼓了么。还什么穷寇莫追,既然是穷寇,就应当追上他们俘虏他们……这些汉人士兵可都是最好的奴隶。 两条腿比四条腿还快,真他妈能跑! “不要被微小的战果遮蔽了你们明亮的眼睛,这场仗才刚开始,我们还没有摸到燕北的影子。”轲比能暗皱眉头,这些部落贵族都是他的亲信,他很乐得见到别的部落贵族粗鄙骄傲,但却不愿自己的爪牙这是这样,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要忘记,就是刚才你们追击的这四千人,依仗居庸关阻拦我们的大军整整四个月,如果他们是弱小的,那这四个月里我们是什么,羔羊吗!” 原本嘻嘻哈哈的鲜卑贵族们登时都感到脸上讪讪,不敢言语。 兵马早已重新整备好阵形,轲比能却不着急行军,命全军支开帐篷烧火热饭。他们的军粮与汉军有所不同,从来不讲究将兵同体同食,贵族们宰杀随军放牧的羔羊,普通军卒则食用自己携带的肉干或是干涩难嚼的饼子。 不多时,探路的骑兵自三个方向纷纷返回,带来并不是那么令人愉悦的消息。 “东西十余里,没有其他道路,皆被山脉所挡。纵横六里,到处是壕沟拒马,猎犬发现埋填的人粪,这片地方曾驻扎过汉人上万……比能大人,应当是汉人的民夫,我们的骑手还发现废弃的农具。”骑手拜倒在地缓缓说着,“恐怕我们只能追踪那支汉军离去的方向,才能到达汉人的城池。” 轲比能放下手中的食物,目光望向东南高耸绵延的军都山,那座山远远望去好像一张年轻而桀骜的面孔,笼罩在漫漫黄沙与薄雾中令人看不透彻。但轲比能知道,面孔的主人,一定就是燕仲卿! 他能感觉到,这不是一场狩猎,这是两个天下北方最顶尖的猎人厮杀。 看谁更老练!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拉开序幕 “将军,将军!”传信骑手在军都山上健步如飞,似履平地,一路自山脚窜上山腰千余步山道高声喊着:“章校尉回来了!” 自军都山扎寨,让燕北担忧的事只有两件:一是章碾能不能活着回来;二是漫天的风沙会不会停。 如今章碾回来,让他担心的就只有天候了。他的战术部署都与漫天风沙断不开关系,一旦天候有变,他也很难取胜。 章碾满面愧疚登上山腰,见到燕北当下跪拜下去以拳头锤地虎目含泪道:“将军,属下有愧,营兵死伤过半,可战者不过三成。鲜卑,鲜卑人……没追过来!” “什么!” 燕北瞪大眼睛,按着兜鍪喝问道:“军卒死伤过半你还让部下在山下驻扎?快将他们调往山后,妥善安置!” 章碾愣是没反应过来,他以为燕北会责骂甚至责罚,却没想到燕北居然先让他把士卒调到山后安置。正待他发愣时,燕北寒声喝问道:“还不快去!” “谢将军恩德!” 章碾不再拖延,连忙翻身奔下山道。燕北摇着头没有说话,郭嘉问道:“将军,鲜卑人没追过来,难道不生气?” “鲜卑人过来了……至少渡过妫水,否则不会让章碾四千部众死伤过半。”章碾是不会据守河岸和鲜卑人打得如此惨烈,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追击的过程中轲比能觉察到什么,所以才停下进攻的脚步。“只要渡过妫水,轲比能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向这里来。” 想清楚这件事,燕北自然不会责怪章碾没能把轲比能引诱到这里。也幸亏轲比能没追击到这,不追击还让章碾部折损过半,若是全力追击,恐怕四千人的校尉部还没到军都山脚下就死光了。 至于让章碾把伤兵调派到山后,也与收买人心无关。燕北的本部战力强悍而士气高昂,但那些伤兵不是。留着伤兵在山脚下,鲜卑人一旦追击过来他们便是首当其冲,甚至会影响到典韦部的阵形……有时人多未必是好,也可能会坏事。 鲜卑人停留的时间比燕北想象中要短许多,章碾部伤兵尚未向山后转移完,山顶建立的望台便已有军卒挥舞令旗。燕北连忙向西边望去,浓重的云雾与烟尘中,模糊中似有黑云缓缓压了过来。 鲜卑人来了,轲比能来了。 燕北挥手招过传令卒,“告诉典校尉,鲜卑人来了,固守营寨!告诉两侧山道弓弩手,看山顶令旗而动!” 他所处的这处山峰并非是既定战场,脚下林地间山谷口狭长处的军寨才是主要防备的关卡,如今由典韦率三千将军本部精卒把守。虽然仓促扎设的营寨难抵雄关,到底以厚实的木料扎下营寨,何况拒马、鹿砦应有尽有,那里才是直面鲜卑人的战场。 至于两侧的山体,凿出的山道并没有直通西面的道路,北面的山峰道路直通谷内,而燕北所在的山峰则有两条分别通向东、南山谷与林地的羊肠小道,如今分别布设五百弓弩手与滚石擂木,不过从攻而已。 唯一特别的,也就只是燕北所在的主峰上有八百鼓舞郎……真要等他们都投入战斗,也就不用再打下去,仅仅考虑是死还是降就可以了。 轲比能的鲜卑大军缓缓推进到山口,在重重风沙里一直行进至离军寨仅有三千步时才隐约发现汉军城寨,策行数百部,远远地望见城寨上含糊不清的大纛,轲比能挥手命令十余骑手前进,道:“去看清楚城寨上的旗子,写的是不是这个字!” 轲比能在羊皮上蘸着泥写出燕字的轮廓。 “汉军在此地下寨,如果兵多,我难攻下。”轲比能环顾两侧郁郁葱葱的悬崖绝壁,皆有数十尺之高,其间山道林立,右手边的山峰还要高出不少,若是他在这里驻守,会选择带着旗鼓在那里指挥军队。 料想,燕北应如是。 攻打这座营寨在轲比能看来着实艰难,挥手间便命各五百步卒沿两侧山脚向军寨大宅旗鼓地行进,他担心,山道上有没有伏兵弓弩。 不应当说是担心,除非这绝壁从军寨后面也上不去,否则只要敌军将领不是傻子,一定会将弓弩手安置在那里,两侧山脚下各百余步便都成了绝地。 “大人,确实有这个字,还有别的。” 听到部众回还确定城寨的主人,轲比能不再犹豫,当即压上两个千人队,道:“自山道中间行进,尽量避开两侧弓弩射程。轻骑快速穿过山道,扫除敌军设下的鹿砦拒马!” 随着轲比能下令,漫无边际的鲜卑军阵仿佛活了过来,各处金鼓交响旗帜翻飞,呼啸之间两支轻骑奔驰着穿过山道,马蹄声骤然在谷中炸响。 典韦立在营寨中,举起右手短戟高呼着命士卒关闭寨门,寨墙上各备弓弩的军卒站做两排,望着鲜卑骑手带起越来越近的烟尘,响起一片弓弩上弦令人牙酸的声音。 “公明,你守南面,我守北面!” 典韦对徐晃很是器重,这个脱胎自白波贼中的青年将领并没有沾染多少匪徒习气,反倒沉稳大气。轻佻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好习惯,尤其领军之人。典韦所知军略不多,但他知晓燕北所亲信之人,大多有着沉稳的性格,这样的下属令人非常省心。 就像典韦自己一样。 他不清楚燕北为什么要在这里扎设营寨,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固守至少两日,更不清楚燕北将鼓舞郎放在山峰一定要他听到鼓声再出营作战。但他对燕北的命令没有怀疑,既然将军要固守,那便固守。 即使在典韦看来,如果固守营寨能够得到优势,就应当杀出营寨,把敌人打到溃不成军! 攀援营寨望见那些拆除鹿砦的鲜卑汉子越来越近,典韦高呼道:“放箭!” 嗖嗖嗖! 整个营寨西面,上千支箭矢猛地泼洒在鲜卑军卒的阵线中,一片人仰马翻中,战争打开序幕。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出营挑战 营寨,土木制成四面坚固,唯一的弱点在于辕门。 而在通常的战争中遇到营寨,最好的应对措施是留下小部兵马围困寨门截断后方补给,大队兵马直接绕过营寨。尤其是鲜卑这样的塞外北虏,就像他们一次次抄掠汉境的做法一样,小部兵马围住城池,大部兵马在后方抢掠。 在这种情况下,不会常备很多粮草的营寨,通常因饥饿与士气低迷而被攻破。 但当正面攻破一座营寨成为目的时,事情往往会变得棘手……人们很难正面攻破营寨,除非愿意付出超过守军人数的伤亡。 任何明智的将领,都不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伤亡,除非这座营寨非常关键。 若是汉人的将军,在必须拔除营寨时,有许多的选择,比方说用石砲轰击。坚固的营寨也无法抵御飞石袭砸;但鲜卑人,轲比能并没有这种手段,尽管他很想拥有。 轲比能只能选择以大部兵马分多队、多次,不停袭击营寨。以骑射吸引守军注意,步卒搬运撞木强行破坏寨门,才能得到进入营寨的机会。 但山谷的地形又限制了轲比能所能进攻的方向,在破坏两侧木栅之前,最大的伤亡出现在直面营寨的攻势下。 典韦的校尉营作为燕北北部,有燕赵武士的故称,过去员额只有三千,老卒不断被分配于各部,又不断扩充新的军卒,始终是燕北将军部的中流砥柱。营中每一名普通军卒放在其他校尉部,都能够成为带领新卒的下级军官。他们具备高昂的士气与老练的技艺,是横行于幽冀大地的杀人利器。 短暂的接战,鲜卑人不过冲至营寨前百余步便被箭矢压了回去……上千张弓弩交替攒射,仅仅两个千人队根本不敢冲至近前,更不必说抱着沉重的撞木去砸营寨大门了。 事实上当他们退出汉军射程后,两个千将才发现汉军的箭矢虽然密集,却仅仅给他们带来几十人的伤亡。 最开始双方都只是试探。 燕北麾下最精锐的武士们,同时也是一头无比的吞金巨兽,不过一次齐射,价值八千个大钱的箭矢便被泼洒出去。 短暂的试探之后,轲比能试着让更多的兵马推进山谷,为强行攻取营寨做准备。两侧的山道始终没有动静,而轲比能也没有去探查是否有伏兵的准备,故而下令命部落首领育延率部入谷,发大军攻向营寨。 尽管轲比能没有让自己的部落去进攻营寨,但这是最稳妥的手段,并无铲除异己的想法。育延的部下不算精锐,多为奴隶兵,而他的本部则大多是精锐的鲜卑勇士……大军在谷外接应,才能保证在两侧山道伏兵发动袭击时留下最强的战力。 山上即便有伏兵,也不能作为掩杀的手段,仅仅能从攻制造麻烦罢了。当前军溃败,后方精锐坐镇能够稳定阵形与军心,不至于一战皆败。 燕北立在山腰,脚下是悬崖绝壁,从此处涌入山谷的风带起北来的沙尘,掩住他的身形也挡住脚下的视线,可他还是看着。他想看,可掂起脚来也看不清山下人的面孔,只能凭着大略的兵马部署猜遥望出轲比能的大概位置。 那个草原上最杰出的鲜卑胡帅,还在谷外黑压压的军阵当中吧? 上万人涌进山谷,登时便将山道堵得水泄不通,燕北有心要杀他一阵,便对身旁传令喊道:“告诉典韦,稍后箭雨自谷中起,若敌军混乱便可杀出一阵,不要恋战。” 蜿蜒的山道足有数里,传信卒跑出去很久,燕北这才执小旗而展。山道上每隔百步便有一旗手,随着燕北手中轻晃,整个山峰的旗帜都在摇摆,转瞬间便传至山峰,数面大旗迎风挥舞,接着对面山峰亦同时摇摆。 两座山峰连做一体,虽无金鼓,伏下弓弩手皆猛然而出。 典韦收到传令卒的消息,便召集各部军侯,对徐晃问道:“主公有令,稍后谷中箭雨大作则可杀出一阵,不能恋战,公明你可敢领军冲杀?” 徐晃没有说出什么豪言壮语,只是沉着地点头随后走下寨墙牵马,点起三百骑手与八百步卒便往营寨正中待命。 黑压压的鲜卑人再一次朝营寨攻了过来,这一次的敌军要比先前多上许多,一眼望不到边际。育延倒是很想将部下尽数压向城寨,可受限于山谷地形,大部分兵马都只能积压在营寨以西,真正能与营寨互射的军卒不过近千,故而派出六队步卒扛着巨大的撞木冲向营寨。 就在这时,在他们看不见的山峰上,玄色大旗陡然一矮,换做一面鲜艳无比的赤色大旗,两侧山道弓弩手顿时齐出,箭雨倾下的同时还是滚石擂木自山上呼啸滚下。 在山道下的,正是育延部的大队人马。密集的箭雨与滚石擂木登时让两翼鲜卑人抱头鼠窜,可他们的兵马太多阵形太密,一次齐射便教一片人仰马翻,可怕的滚石擂木更是让感到腹背遇袭的鲜卑人惊慌失措。 轲比能早就预料到山道会出现弓弩手伏击,但并不是每个鲜卑勇士都能猜测到,他们对战法的了解可没有这么多。混乱,在育延部军士中突然爆发,冲锋在前的鲜卑步卒尚不知情……他们的身后已是雷滚而下。 箭雨滚石引发骚乱,几乎从中部将攻取营寨的鲜卑军队劈开,巨大的响动令前方冒着箭雨袭击的鲜卑士卒惊慌不已,匆忙回头却只发现兵荒马乱与山道上滚滚而下的洪流。 育延勒住骏马避让滚下的擂木,高声呼喝令部下不要荒乱,可人山人海哪里是他一个人能够阻挡的乱象。 就在此时,营中典韦再度传令向西面弓弩齐发,上千箭矢令荒乱的鲜卑兵卒不知所措,赤红色的宗彝章纹大旗招展之下,紧闭的寨门轰然打开,徐晃擎大斧跨战马引领精兵强卒悍然自营寨中冲出,直攻数倍于己的鲜卑大军!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请主公响鼓 峰上云雾缭绕,山下烟尘滚滚。 燕北向下望去,滚石擂木自山上曳起土龙将砸向地面,如天地之威难以人力相抗,沿途鲜卑兵马碰着即伤,挨到便死,顷刻间将山下清出数十条荆棘血路。 箭雨劈头盖脸地向躲避滚石擂木的鲜卑军阵扑去,数不清的鲜卑勇士尚不能在战阵中显示他们的勇武便为羽箭贯穿,谷中方圆二百步登时便成为一片绝地。巨大的滚石与擂木将山道近乎封阻,从后方截断育延部鲜卑万众之军的退路。 当谷中浓重的烟尘散去,突然袭击下滚石不过片刻、箭雨不足三遭,便使射程范围内千余鲜卑几乎尽没,人尸马首混做一团,到处是支离破碎的血肉。 二百步内,血可没踵。 无论谷内谷外的鲜卑人,还是山峰之上的燕北都惊讶于突袭之下的惨烈战场。燕北与郭嘉四目相对,竟皆是微张口舌不能言语。 燕北想到过他的伏兵会给鲜卑人造成混乱,却不曾想到居然直接将山道近乎堵死,收获如此可怕的战果。这种惨状甚至远胜水淹陶平汉带来的冲击,当时的黑山贼不过是为大水冲走,何况燕北没有环顾战场的机会,可如今的局面不同,从他这里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放下山下方圆之间的鲜卑人转眼就被砸做一团血肉,就是侥幸逃过了滚石擂木,亦难避纷沓而来的箭雨。 一个校尉部的兵力,转眼便不见踪影! 这种惊骇令郭嘉的心肝发颤。 突然郭嘉的余光看到战场上有什么一闪而过,转过头去登时瞪大了眼睛,屈指向东道:“将,将军!” 燕北顺着郭嘉的手臂望去,之间营寨大门洞开,一支千余汉军依照他先前的命令自营中出击,可率军的却不是典韦那雄武而令人熟悉的身影,尽管距离过远燕北看不起那骑将的面孔,可他却能清楚地知晓那人绝非典韦——他搜罗了冀地骏马,也找不到一匹能驮住典韦遍身被甲的战马! 即便典韦勉强找到一匹健壮的骏马,却也决无法飞驰如此之快! 燕北观之迎战之兵旗号不过两曲,骑兵仅有屯余,而骑将飞驰之间却并不急于趁着混乱冲向敌阵,而是奔驰往返将各部队列在冲锋途中规定好进攻方向,虽不过千三百人,却摆出驰击之阵,奔八倍之敌! 燕北瞪大眼睛,指向山下道:“他,他要做什么!” 此时正应集结小股兵力冲击敌军薄弱之境,又如何去分兵袭扰?这不单单有悖兵法之道,更是有违常识。 这是胡闹! 不过紧接着,燕北便自山下冲锋中的排兵布阵之间寻到些许倪端。那些分散各处全面袭扰敌军的骑兵似乎只是作势,身后上上千步卒却在风沙的遮蔽中跟着徐晃缓踱马、疾飞奔,似出鞘刀剑直插敌军右翼而走。 燕北听到山下缓缓冲锋中的持斧骑将高声喝道:“请主公响鼓,以壮晃之胆气。” 只是这声音不大,燕北听得也不够透彻,仅仅是耳闻,却并未心动……他的战鼓,要在克定敌军的时刻才能响起。而那个时候,无疑便是要等到驰援的杨奉、黄龙等人借风沙绕至轲比能腹背,才能响起。 因为早在战前,各部便已有约,当听到军都山战鼓时,无论身处何处、无论敌情如何,各部皆要向最近的敌军发起冲锋。鼓声不绝,冲锋不止。 军都山顶一片寂静,山下的攻势却未停止。三百汉骑分散而去,似要全面扑向敌军各地,而鲜卑军右翼的骑兵却又似乎太少,登时先前因身后洪流之威而稍显踌躇的鲜卑兵马有不在少数的勇士重新激起气概,咆哮着向汉骑杀去。有勇士先驱,随后纷乱的各部亦勉力而战,纷纷奔踏向汉军冲去。 正待双方骑兵似要接战时,汉骑却纷纷齐头向左飚远,追击的鲜卑兵马见敌军不战而怯,登时各个血涌上脑,纷纷转头追击……正当鲜卑人大部形成左右割裂之时,风沙中衣甲鲜明的步卒列阵奔踏,直冲育延兵力薄弱之右翼,为首悍将遍身披甲,擎长斧,当其冲。 在他身后,三丈红绸曳起鹰扬幽冀的虎与蜼章纹玄旗驱散风沙,燕赵武士千弩齐发。 三石强弩齐发,崩弦之音怒吼,携无匹锋锐的弩矢钻入鲜卑军阵,发如飞蝗。 “上弦!” 人仰马翻间,徐晃擎斧高呼传令,燕赵武士千军如一人,仰倒蹶张,声响虽牙酸,却令山腰坐胡凳的燕北起身,紧屏呼吸。矢如蜂刺,再临敌阵悬首之上。 再度上弦,徐晃踱马,燕赵武士齐步向前,坚定如山。 速行三十步,几乎被两轮箭雨击垮的鲜卑右翼方才如梦初醒,仅剩的残兵败将在中箭的千将命令下自伏尸遍地的战场上重新集结,奔踏马蹄方才替代鲜卑人的军令,却见正对面不及短兵相接,三十步外汉军步卒已纷纷保持蹶张的姿势,一张张辽东强弩早已上好锋锐的矢。 “发!” 奔矢山道发,骏马山下死。 鲜卑右翼,击溃! “弃弩。”伴着悲哀的马鸣,徐晃再度挥动长斧,纵意呼道:“请主公响鼓,以壮晃之气概。” 军都山顶仍旧寂静,只是两侧山道方才停歇的弓弩碎石再度发出怒吼,成百上千的箭矢自山侧向育延后阵抛洒箭矢,使鲜卑之众纷纷避箭,自相践踏。 呼号声中,战斧已然扭转,挥师向鲜卑中军,徐晃策马而奔,步卒持环刀执长戈向左冲突,直撞育延中军侧翼!而徐晃暗淡无光的铁兜鍪下的眼睛,映着十重敌军环卫而护的那面狼尾长幡……在那之下,是踱马惊慌的鲜卑部落首领,育延! 鲜卑兵马虽众,却难挡燕赵武士之锋锐,亦难匹徐晃大斧之威风,青马疾驰之下,左右鲜卑如土鸡瓦狗,一触即碎。长幡下育延尚难自顾,忽闻身侧马蹄炸响,伴着怒吼之音转过头去,便见一悍将威风凛凛,坐骑四蹄生风跃过十余近卫落马身前,忙疾呼道:“那将……” “请主公响鼓,以壮晃之声威!” 军都山顶,鼓乐齐鸣,声震霄汉。远观似仙人起乐舞,刑天舞干戚。 话音落,鼓声起,长斧下,人马俱裂血光飞溅,育延首悬徐晃马前。 营寨余部闻鼓而发,整装直冲鲜卑大军。 河东徐公明,一骑破十千!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祭拜仙人 杨奉的军队在翻越山道时熟悉路途的向导失足坠下山谷,导致整支军队近乎迷途,撒开放出上百斥候骑手,却仍旧无法找到前行军都山的路。 一众白波军本因长途行军便多有抱怨,如今又再度迷途,诸部将领都对燕北产生怨怼……他们的距离本就遥远,前将军还给他们规定日期,眼看几近失期他们却仍旧迷途在山谷中难以回转,虽不至于担心项上人头,却料想到时违背军法很难有什么好结果。 有时人心奇异,原本他们在白波谷各自为王,没谁能约束的了他们。如今杨奉率众归附燕北被表了将军,失期的尴尬并未让他们将怨气撒在杨奉身上,而是对约束他们的燕北有了怨言。 各部兵马所行道路不同,原本白波谷之众行军速度最快,如今在山谷里兜转了两日,料想反倒成了最慢的那个,要落后于黑山军与南匈奴左贤王部的驰援兵马。 “将军,好端端的,我们干嘛要归附幽州,弟兄们从来就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失期……怕是少不得责罚寒了兄弟们的心。”李乐在白波谷群帅中与杨奉亲近,此次发兵亦是听从他的意思,自领白波校尉率部来援助燕北,心中亦有归附之意。不过目下情况不同,席地坐在谷中丧气道:“还不如留在白波呢!” 白波群盗没有转战千里的经验,他们一直都流转于河东各地,借着关东纷乱诸侯自顾不暇的机会发展壮大,若说士卒精悍自是不假,就连过去率领凉州精锐讨伐他们的牛辅的都不是对手,可长途奔袭本就不是他们的强项,对士气的消磨很大。 何况,这场仗本就不是他们的战争。过去他们能顶住凉州精兵的袭击,是为了保住性命,如今却是受制于人,内心感受自是不同。 杨奉心里亦对这样的局面感到沮丧,没想到第一次为燕北出战就遇上这样的情况,但自己的部将兄弟们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自然要强打精神,道:“不必如此。燕将军在北方势大,平定并州亦是早晚之事,我等就算啸聚白波,也难挡其大势,倒不如早日归附。” 说着,杨奉又强打精神地笑道:“即便来日燕将军不容于我等,亦可占据洛阳奉迎皇帝……燕将军使皇帝东归,也是我等的机会。如今韩、胡二位将军皆驻军河东遥望洛阳,也是我等的机会。” 听到杨奉这么说,李乐的脸色才好看了些。说到底,就算燕北要责罚他们,至多一气之下领兵回白波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正待这时,数骑自谷外奔踏而返,为首之人见杨奉后拜倒道:“将军,我们应当向东走,燕将军在军都山中段,我等在西面,至多半日路程精骑便可赶到,步卒亦能今夜抵达。” 杨奉、李乐一听都打起精神,明日赶到可不算是失期,李乐忙道:“如何,可是寻到山中百姓,知晓路途?” 骑卒与白波部帅都有老交情,讲起话来亦多有随意,闻言点头苦笑道:“属下见到百姓时他们正赶往军都山拜神,山中野民都知晓鲜卑发大军寇幽州,围燕将军于军都山,兵马扯地连天,离得不远了。” “拜神?那里不是在打仗?” 骑卒点头道:“昨日午间,军都山谷中鲜卑攻营寨,一时间喊杀大作,百姓说在山顶见到仙人起舞奏鼓吹乐,乡里长者言之凿凿地说是燕将军守备军都山有神明相助,要去祭拜神明,感激太一神护佑燕将军庇护汉人百姓。” “乡野闲谈,便是长者也不晓事,错当战鼓做仙人鼓……”杨奉笑着,突然面上僵住,与李乐对视一眼都望到对方眼中的惊骇:“战鼓?将军击鼓了!” 明明还没到约定时间,燕北却奏响战鼓,显然……情势危急! 念及此处,杨奉再也不敢耽误,当即翻身上马撒开亲卫乱窜,呼喝部下摘选精骑,即刻行军! …… 杨奉如此紧张,比他们早一日赶到军都山侧后的南匈奴左贤王部刘豹与黑山军校尉黄龙、罗市却不想他那么心急。刘豹的匈奴骑手到的早,昨日燕北击鼓的情形他大致知晓,派去军都山的信使也回来告诉他按兵不动,等待下次击鼓,故而心中非但不急,还拦住了今日晨间赶到的黑山军。 黄龙与罗市昨日扎营不远,正午时分方才造饭,便有三四十里外的斥候听到谷中震彻霄汉的鼓吹乐,回报黄龙,黑山部急忙进军。虽然距离不远,但他们走的路线皆为山路,回转不便,硬是紧赶慢赶了整整一日才抵达鲜卑人身后,正要二话不说发动袭击便被赶来的匈奴人阻止。 他们都以为山谷里的燕北遇到危险才会击鼓,毕竟他们都知道燕北手上至多不过八千军卒,何况先前的妫水河畔还听说有一场溃败,章碾校尉部几乎被鲜卑人追杀殆尽。区区四五千之兵,对抗三万大军,就算占尽地利天时,也还缺着人和,如何能打胜仗? 结果当今日正午燕北的骑手绕过山谷穿过羊肠小道将昨日战况与接下来的布置告诉他们时,无论刘豹还是黄龙,都几乎要将眼睛珠子摔到地上! 燕将军部下的军司马徐晃,昨日领千三百武士为前驱,抗谷中育延部万众,击溃右翼,请将军击鼓,鼓声不就;后破袭中军,请将军击鼓,鼓声响,营兵尽出,杀胡帅育延以下五十有四、部众七千有奇。 燕北传信让他们在外围借着风沙的遮蔽做好合围,等待杨奉率部赶到。目下谷中无事,滚石擂木将山道封堵,轲比能正忙着挪开通路,一两日不会发生大战,让他们等白波帅杨奉赶到时派人自羊肠道入谷告知燕北,再听鼓声自四面发动总攻。 刘豹听着暗自咂舌,搓着颌下胡须对黄龙问道:“某怎么听着,这一仗是徐公明打下的大胜,那个河东小吏?” 他记得徐晃,不就是杨奉的亲信,识文断字平日里给他们读个书信啥的,唯一的战功也就是帮着杨奉搬了次救兵,堵了牛辅后路……“这么个小吏,到燕将军手里怎么就成了大将?” 刘豹微微摇头,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的汉人老兄弟杨奉,好像亏大了!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明修栈道 育延死于徐晃之手的第三日清晨,燕北听说谷道上扫除障碍的鲜卑兵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山道并未清理出足够大军行进的道路,这令燕北感到不妙。 大体来看轲比能只有进攻山道这一条路可走,但此时山道尚未修通便没了动静,一定是轲比能改变了主意。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自主峰向下望去,鲜卑人的军帐营地仍旧严整,只是没有多少人走动,令燕北觉得有些不对。 “传令营寨,命斥候穿过山道,接近鲜卑营帐探查。”燕北的手指缓缓搓着掌心,失去对局面的掌控令他感到紧张,生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指使大军败绩,“去看一看,鲜卑营帐之上可有飞鸟。” 话音方落,燕北又叫过另一信使道:“去告诉刘豹,让他速遣轻骑渡过妫水自北向南封锁居庸关。” 他的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郭嘉望向敌军营寨的目光同样慎重,“太安静了,鲜卑人扎营一贯吵闹,这并不像有两万大军的模样。” “这正是我忧心的地方,合围尚未成型,若跑了轲比能后患无穷。”燕北抓着兜鍪缓缓摇头,紧皱着眉头道:“可若轲比能要跑,又何必大张旗鼓地清扫滚石擂木整整两日,育延身死当日就撤军难道不好吗?” “将军,恐怕我们被骗了!”郭嘉凝着眉目道:“敌军越是姿态强硬,便越是要撤退的模样。将军可听说过去董仲颖与羌人作战,假意修筑河坝捕鱼,暗地里则缓缓撤军,等羌人想要追击时已经晚了,轲比能用的是和董仲颖差不多的方法来迷惑我们,现在鸟儿可能都在鲜卑人的营帐上筑巢了。” 果不其然,没过太久,典韦营中便传来消息,斥候越过障碍直奔鲜卑营帐,那里早已空虚无人,仅仅剩下些牛羊,有些被拴在毡帐里、有些则拴在营地间,以制造声响混淆视听。 至于鲜卑人,早已引军北走,留下大量马蹄车辙印记与人兽粪便。 “唉!” 燕北恨恨地将兜鍪掼在地上,招过信使道:“去吧,让刘豹回来,不必去居庸关了,叫他派出斥候追踪鲜卑人离去的方向即可。” 不多时,搜索鲜卑营寨的典韦又派人送来一卷羊皮,陈说他们在营寨里获到千余匹牛羊与许多兽皮等杂物。燕北打开皮卷,上面是鲜卑轲比能留给自己的书信。 信上说轲比能已经返回塞外,他并没有与汉朝为敌的意思,并会规劝诸部首领返回,留下的牛羊兽皮就当作是送给幽冀二州的补偿,回去之后还将继续遣使对蓟县进贡,希望能得到燕北的原谅,不要追击。 可燕北看着这封书信脸上并没有一点喜悦,只有更深的忌惮,摇头叹息道:“轲比能,是能屈能伸的人啊!” 轲比能输了吗? 输的是育延,对轲比能来说,这场仗仅仅是微微落了下风而已。 燕北赢了吗? 他仅仅是赢了育延,却没能胜过轲比能,亦仅仅是占据些许上风罢了。 只要没有输赢,塞外就会一直让燕北担忧下去。 “将军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件好事呢?”立在燕北身旁的郭嘉脸上带笑,他对局势的判断并没有那么悲哀。常伴燕北左右,郭嘉又如何不知晓燕北心中的想法,他笑着宽慰道:“此战虽未能决胜,但也足矣令幽州知晓塞外的敌人,如今是去岁为平定冀州调集幽州之兵留下的纰漏,今后只要没有这样的纰漏,塞外的鲜卑人亦难得到这样的可趁之机。” 鲜卑南侵的原因,便是燕北调走护乌桓、渔阳太守,使幽州内部空虚。 “奉孝说的正是,燕某知晓这个道理,只是心有怨念罢了。”燕北说着潇洒一笑,微微摇头道:“是燕某没能抓住机会,若非贪功,若昨日以匈奴、黑山合击轲比能,虽不至于大获全胜,亦能削弱比能本部,使草原混乱……如今,竟是无计可施。” “将军并非无计可施,难道此次鲜卑南下,将军没有发现鲜卑各部之间的可乘之机?”郭嘉笑着对燕北抬手指向西北,道:“代郡外步度根、扶罗韩率军而来却并未南侵,轲比能相近从攻者不过育延,今育延死,比能尽管全师而还,兵势上却未必能强于步度根,将军就算什么都不做,三五年内,草原的局势也将更加混乱。何况,将军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最有效的就是制止他们的争端!” 燕北不解地看向郭嘉,笑着问道:“胡帅南下中原,便是率兽食人,燕某恨不得鲜卑人自相残杀,哪里会去制止他们的争端!” “将军不要将他们当作胡帅,只当是中原诸侯即可。”郭嘉摇头,收敛衣袖探手道:“将军对曹、吕二将军相争于兖,坐山观虎;曹将军攻徐,将军传信欲止战,这是因为混乱的各地诸侯远比统一中原的曹将军要好上许多。既然将军对南方诸侯明白这个道理,为何不能同样用在塞外北虏身上呢?难道将军不觉得,中部鲜卑有步度根与轲比能两个相争的胡帅,要比轲比能部下统一的中部鲜卑于我更有利吗?” 燕北明白郭嘉的意思了,“奉孝是说,分而划之,让他们自相倾轧而无力南下?” “正是,过去我汉朝强盛时,是因为朝廷可制地方;现在汉朝衰落,便是因为朝廷无力管辖四方;这个道理对我大汉是这样,难道对鲜卑就不是这样了吗?让他们自相混乱,我们则交好双方,永远不让他们平定。长此以往,我强他弱,待时机有变,遣一将北上则能收鲜卑于我!” 说着,郭嘉脸上的笑容掩去,道:“经此一役,素利已不容于鲜卑,将军可让他做汉人了。” 在整个鲜卑各部都南下入寇汉朝幽州时,素利部不但向汉朝通风报信,还为燕东守备辽东,不要说本就难与他并立于世的东部大人弥加,便是轲比能的中部鲜卑也容不下他。素利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只能归附汉朝。 燕北默然,许多年前自邯郸向辽东行走,鲜卑部落里把酒言欢,燕北并没想过会走到今天这步。 素利兄,恐怕你只能做个汉人了。 正文 第六十九章 马鞍双蹬 轲比能自军都山撤走不数日,刘豹的南匈奴斥候回报,轲比能部大队兵马在北走居庸关外后未做丝毫停留,原路回到塞外。轲比能走后不久,代郡北部的步度根与扶罗韩亦领兵回到塞外,然后燕北才知晓代郡太守王泽早就为步度根所获的消息。 随着中部鲜卑三个最大的首领都撤回故土,接着十余部中部小鲜卑部落亦纷纷离开汉土,幽州之围立解,转眼之间鲜卑十余万寇边的庞大兵马便只剩下东部大人弥加和他几个散兵游勇不断在汉朝边境徘徊——弥加即怕就此离开燕北不会放过他,亦害怕赖着不走会为辽东郡兵所击。 辽东的郡兵对付阙机大获全胜,打出燕东的威风,随后又在素利的帮助下剪除几个祸乱郡中兵马数百的鲜卑部落,使北虏不敢违背辽东郡的意愿。紧接着燕北又在军都山一场大胜将育延部万军之阵一战尽灭,骤然间鲜卑震动。 军都山之围既解,收拢了所有战利,燕北卷师至蓟县,百姓夹道相迎呼喊震天。而乡野间的谣传也越传越盛,人们说燕氏有鬼神庇护,这才在军都山一战解十万之围。 那场大战之后,人们管军都山中段主峰燕北军曾擂鼓之地称为仙鼓顶。 而谷中山道因滚石擂木堆积而在两侧形成小山坡,后来居庸关外有百姓因为鲜卑此次入寇而失去家园避入关内,有一部分停留在典韦曾经驻扎营寨的地方定居,为了感激徐晃在此战中阵斩育延,那里被人称作徐公乡。 这次回到蓟县,让燕北高兴的事情有不少,首先便是老友陈群出现在迎接他的队列中,进入州府后表达出他愿意前往冀州继续做燕北幕僚的意思……过去陈群在幽州府时做过燕北的幕僚,后来便在幽州跟随荀悦辅佐州府,当然他的要务是编纂《中评略》,实际上现在早已不能称作中评略。 中平、初平、兴平,早已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年头。现今想来,当年卢植将这部书编做中评略,应当是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的酸涩之举。 “长文,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与其在幽州编纂天下是如何大乱的书籍,不如跟我去冀州,记载天下是如何平定的。”燕北像走进自己家一样游逛于蓟县幽州府,兜兜转转便进了属于陈群的偏院,自顾自地在书案上翻找着记载自己的的书册,拉开了诵读道:“燕公,表字仲卿,辽东豪雄,时塞外北虏尝害边民,未闻汉人反掠塞外,仲卿公聚合徒众姜晋等,以贾事夏出秋还,常害塞外牛马,乡里富庶者众而不曾为祸……长文,我这册你改了几次,上次不还是盗马虏,这次就算豪雄了?” 燕北大笑不已,随手放下书册,轻轻拍案道:“跟某去冀州,我们去平定天下!” 单单就他所知道的,中评略里记载他的事情便更改过至少三次,第一次是卢植写他是黄巾余党、盗匪叛军,后来到了陈群接手时更改过一次,成了幽州盗马虏,现在终于被称作仲卿公了。 陈群听到燕北这么说,脸上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左右他说的也不是假话,谁能知晓燕北不到十年便称雄于幽冀二州,甚至成为天下间最像朝廷的诸侯,治五百万生民之主,总不能再写成马贼盗马虏之类的身份。盗抢鲜卑乌桓,总要比盗马虏好听的多,虽然身份也是一样的,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是为祸乡里的恶霸。 陈群只是轻轻点头,事到如今,当年卢植的遗志已被彻底贯彻,一路看着燕北对荀悦政治主张的支持,将各种出身的人杰草莽收为己有,成为雄踞幽冀天下间最强大的诸侯! 二人正闲谈着此次鲜卑入寇对幽州造成的损失与对来年幽州田赋的损失,典韦便面无表情地入室对燕北说道:“主公,徐司马求见。” “徐公明!”燕北听到典韦这样说,很是开心,轻轻拍下案几,将先前随手放着的书卷归整好便起身对陈群笑道:“走,出去看看让轲比能铩羽而归的徐司马!” 提起徐晃燕北心里就开心,谁能想到从杨奉手里还能捡到这么块宝贝! 二人方才联袂走出陈群在州府的屋舍,便见徐晃牵扯着披挂的战马进入州府,朝这边过来。燕北微微瞪眼,纳闷徐晃为何不将坐骑拴在官邸之外。不解地望向典韦,却听典韦道:“徐司马说想让主公看看这匹骏马。” 燕北凝眉望去,这匹战马他无比熟悉,军都山之战后徐晃曾将这匹育延曾经的玄色鲜卑战马献给他,被他以这是徐晃战利品的原因拒绝,除此之外,他还赏给徐晃鲜卑战马十骑,近卫亲随虎贲二十、绢布千匹。 “公明来的正好,这是颍川人陈长文,燕某的好友,幽州府从事,不日便相随前往冀州。他承卢子干先生的遗志,编撰一部名叫《中平略记》的书,会详细记载军都山之战,将来可以献给朝廷史官注解……公明兄,我等要一同留名于史了!” 徐晃先对燕北与典韦行礼,随后又向陈群行礼,这才对燕北抱拳道:“主公,属下请主公收回军都山一役所有缴获鲜卑战马,这些战马有些与我汉家战马不同!” “喔?”燕北望向徐晃牵着的战马,也是两个大眼俩鼻孔,没什么不同,不解地问道:“有何不妥?” 徐晃指着马背上的高鞍说道:“起初属下也未在意,武士中多有得鲜卑战马赏赐者,大多不喜鲜卑皮鞍,自购汉雕鞍以置备,但属下觉得鲜卑战马上的高鞍可扶住骑手,使乘马时身体不易颠簸;且鞍下有双蹬,不仅为上马,还可使骑手借力,如属下掼使长兵,深知马上左右挥舞极为困难……可有这双蹬,易如反掌!” 燕赵武士待遇为燕氏军中最厚者,武士多有余财,一个装饰精美的雕鞍虽有万钱对他们来说购置也不是什么难事;徐晃久在白波,未换雕鞍不过是囊中羞涩,却不料还发现了鲜卑人不同于汉制的物件。 “什么!”燕北闻言大惊,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神色,但若徐晃说的是真的,这些小东西真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对他部下骑士可谓极其重要!说着燕北便要攀上战马,亲自试上一试,“岂不是说,燕某也能在马上使得长兵了!” 正文 第七十章 狼窝虎穴 高桥鞍与双马蹬不算什么精巧的玩意儿,甚至如果不是徐晃囊中羞涩,这种造型带着鲜卑人粗鄙审美的东西可能早就被燕赵武士们统统丢掉,泯灭在中原大地。但仅仅因为这个巧合,让燕北感受到使用这个物件策马奔驰的奇妙。 就是奇妙。 策马前行不再需要紧夹着双腿,而仅仅让身体前倾便能找到脚踏实地的感受,无比稳当;而除了稳当,更好的地方在于解放出先前作为平衡的双手……不过骑行片刻,燕北便意识到徐晃先前所说,要他将军都山一役缴获战马全部收回的意思。 燕北问道:“公明是说,鲜卑人并没有将这些用在所有战马上?” “回主公,赏赐属下战马十匹,有高鞍者四、双蹬者二,仪制各不相同。” 燕北听着便有些感到诧异地看向徐晃,这个人虽立下大功,却没有一丁点的居功自傲,甚至连劝告自己的话也只是点到为止……真不明白,如此英杰为何会出现在杨奉的白波军里呢? “公明的意思,是鲜卑人也并未将这两物作为军用,仅仅是贵族的玩物罢了?”燕北点着头,自坐骑上翻身跃下,提起马鞍说道:“派人将此物送往渔阳,让雷公寻匠人重新制作,好看一点、坚固一点。今后作为我军骑兵的制式装备,与当胸、覆面、侧帘、马鞋相同,以皮、铜、铁制成。” 有了这个,燕氏的骑兵便能形成庞大的战力。 事物的发展自有其规律,正如这样利于骑兵的装备出现在鲜卑一样,燕北认为这并非是因为汉人较之鲜卑人不智,而是利害不大的关系罢了。鲜卑常习游牧,他们的孩童在小时候便要熟悉骑术,而汉儿不是这样。 在汉地,精通骑术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燕北这样,以骑术、驯马、养马为生,诸如马奴、马夫、驿站传信的御者;另一类便是贵族,如士人、官吏、达官贵胄。前者在人生中没有可选择的余地,但凡在生存条件里不会骑马的大多都饿死或是自己的地位变得更加卑贱;而后者则在幼时便得到包括骑射在内的诸多良好教育,成年之后即便再艰难也能轻而易举地攀上马背。 直到近年来天下大乱,原有阶层被战乱打破,更多出身寒微的士兵迫于生计并在为诸侯效力拼杀的过程中得到骑马的机会,这才使得汉地出现第三类会骑马的人。 汉地并不存在发明出高桥鞍与双马蹬的土壤。 汉朝骏马虽然不少,但真正流散于各地的骏马却不多,能够用作战马的就更少了。因为这个原因,汉人对骏马的装备多在于令其乘骑更舒适、更不易在作战中死去。 而且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认识到制式的重要,事物大多没有形成统一标准,工匠也并不习惯像先秦时归于官匠一同打制兵甲器具……刀、矛、甲、胄,各不相同;马具的当胸、覆面、侧帘、马鞋,亦不同制。有些人为了防止马蹄被磨坏,给蹄子上裹着布帛或是皮质革鞮。 但燕北不喜欢这样,他要制定规制。 “公明,这件事你去做。在幽州募三千员额骑术精湛的骑手,组建你的校尉部,配六千幽地及鲜卑战马。”燕北说着,便定下要升徐晃为校尉的决定,“去辽东,我会传信辽东太守给素利部足够的赏赐。招素利入邺,告诉他燕某会为他上表朝廷封鲜卑东部单于,将部众交给他的弟弟成律归统领,让鲜卑人与边地汉人通婚,孩子做汉姓,居住在城池中。” 鲜卑,也到了需要变法的时候了,但这并不像归附汉家的乌桓或是匈奴人一样……燕北认为那样的归附并不彻底,会留给边郡很大的隐患,倒不如彻底去掉他们的姓氏与群落,用更加漫长的时间消融在汉人里。 真正地,让一个民族消失,像秦皇消六国一样——同文、同轨、同俗、同国。 只有打破固有的文化藩篱,才能让归附人口真正成为汉人。 炎黄华夏、大禹羌人、老秦西狄、幽燕北虏……纠其本源,世上本无汉人。但他们用同样的文字、有同样的仪礼、相差不大的乡音与同一个国家,中原王朝得以强盛。 燕北并不喜欢东夷连年遣使纳贡,更不希望什么万国来朝,东夷百国年年的贡品堆满了襄平燕氏库府,他却从未去看过一眼。 因为他更贪心。 如陈群过去在书上写的,襄平有贼虏,徒众十九人。刺陶谦从张纯,击孟益走公孙,袭黑山讨董卓,东取句丽百里之地另立新王,北收素利万众之民开疆辟土,挥剑度辽西出太行,执缰立邺南抵大河。 马匪擅长的并非是让别人心悦诚服地送给他贡品,他是要拿走别人的财富、土地、人口,甚至就连文化、民族都不放过,他要的是一切。 徐晃不明白燕北为何如此热衷于为归附的鲜卑人改发易服更换血统如此上心,但这并不妨碍他领受燕北的命令,就像典韦对他青睐的原因一样,沉着的部下知晓何时发问,亦知晓何时应当遵命。 “招募到足够的兵马,去邺城见我。”燕北说着皱起眉头,转头对陈群道:“这些事还真是麻烦,长文,到了邺城还要给你添些事做,记录各部将官的官职,合适的时间,我给他们上表朝廷……迁都啊,迁都。” 既然要迁都,手底下一帮将军校尉全是领自己的伪职可不行,这些事要在朝廷迁都洛阳之后就全部做好。不然等朝廷真照自己的意迁到邺城,部将的脸上可不会好看。 燕北话音方落,目光便穿过州府亭台望向大门,在那里正有风尘仆仆的骑手快步走来,绕过假山奉上书信。 “将军,邺城急信!” 书信是沮授写来的,张邈的陈留在五月时为曹操攻破,借道冀州投奔兖州东部的吕布,走了还没俩月,曹操便已经率军自兖州北部横扫而去,追着张邈的尾巴抽在巨野泽东面任城国吕布的身后。吕布连战连捷笑得合不拢嘴的胜绩戛然而止,任城国败走东平、东平国败走济北、济北国再败进平原……到平原国被曹操袁绍合击,带着些许残兵败卒进清河国。 还没因为涛涛大河与冀州军威挡住身后追兵高兴片刻,转眼仅剩的四百陷阵便被自东黎阳西渤海闻讯赶来的上万高览、麹义部精锐围住四面八方,强行缴了兵甲。有心想逞一逞匹夫之勇,又被赵云太史慈两骑将住,带着一干旧部老老实实送到邺城住下。 才出了兖州曹孟德那大狼窝,却不想渡过黄河又进了燕仲卿的老虎穴!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反目成性 在邺城的日子对吕布而言糟透了,尽管这比起被曹操杀死或是囚禁在兖州牢狱中要好上太多,但仍旧令吕布感到不快。 为了迎接吕布,冀州牧韩馥让出过去十常侍赵忠在邺城的老宅安顿吕布的家眷,州府给布帛金钱供他取用,锦衣玉食是真,甚至怕他住不惯还专门给他府上送了足有三十七个专事各类事务的奴仆供他驱使,照料起居。 作为避入冀州的显贵,这样的礼数可为周到,但仍然让吕布对此感到不快。 因为自进入冀州起,他受到了太多轻视! 他是谁?他是温县侯、奋武将军,开府假节仪同三司的吕奉先,曾执掌朝政咆哮天下,一头真正的猛虎!每日里在冀州府跑前跑后的那些州中权贵,就算是他们所效忠的主君,襄平侯、幽州牧、前将军,开府假节的燕仲卿,地位也不过与自己相同。 这些人却把自己关在邺城的深宅大院里,三伏天里送上不止美酒与藏冰,还有府宅外那些足有一曲兵甲精良的驻军。 冀州人把奋武将军府当成什么地方,行军大营么! 吕布曾以为依靠勇武,一杆方天长戟一匹赤兔宝马,他单单一人便是天下大可去!可到现在,府宅里拄着妻妾女儿,三十几个奴仆严密看护整个奋武将军府看不见一柄利器。至于骏马更是不必想了,宅子三个马厩都被拆了种上花草,从前府到后宅找不到一个四条腿的东西! 对了,有个四条腿的,前将军燕仲卿的媵妾前些日子邀请妻子严氏与侍妾任氏去前将军府听琴,带回来两条刚满月的高句丽奶狗,听说它们的父母一个叫高句丽侯、一个叫下句丽侯,说是让他两个夫人把玩。 侍妾任氏很喜欢这两条高句丽犬,吕布却一点儿都不喜欢。怎么,宅子里不放骏马就算了,还把某家的赤兔取走,留下这么两条脚丫子大的小狗,供吕某骑着驰骋天下? 所以吕布为这两条高句丽犬起名,一个叫稚然,姓李;一个叫阿多,姓郭! 对吕布而言,一切糟透了的事情,都是从这两个王八蛋领着西凉兵围困长安城开始的。 如果说吕布最恨的是谁,那一定就是李傕郭汜为首的凉州军阀们了,刚刚击败他的曹操只能屈居其后。不过紧随其后的就是冀州这一大票人了,比方说倨傲老用鼻孔子看他的麹义、带人收缴府邸厨刀佩剑的高览、派人送来金帛却牵走赤兔的沮授、紧盯着不让他和部将谋士接触的赵云、太史慈,还有那个身上伤疤还没淡去闲赋在家整天跑到奋武将军府门外和旧部饮酒闲聊的张颌……一个个燕氏重臣战将,着实面目可憎! 不过吕布是一点儿都不恨燕北,甚至还很感激,燕将军是个好人啊!先前就写信跟他说,往东和曹操决战会失败,他没听;兵败了躲到冀州,被捆绑起来送到邺城,住的是暗无天日的牢狱——就算那牢狱好像事先就做好,清扫干净装饰贴心,那也是牢狱。 远在幽州的燕将军知道这件事,向冀州传信一封,这才有了现在的大宅子。 吕布不喜欢燕北部下这些文臣武将,但对燕北,还是感激的,就像他时常对严氏说的那样……仲卿将军是念及过往我们的情谊的。 这样看来,其实吕布才是善良的那一个,没有谋士在身侧分析,相对单纯的吕布永远无法猜测燕北的内心有多黑。早在吕布于兖州占据优势的时候,就让人告诉韩馥修缮邺城牢狱,今年要关进去一个侯爷的人,这心里头能明亮到哪儿去? 先关着他,借此分开他和谋士、亲信接触,接着再让沮授拿出个莫须有的书信说什么温侯是燕氏的故友,要好生招待,送进无根宦官的老宅子里像圈养小猫一般豢养着一头猛虎,还让甄脱送给温侯两条高句丽侯和下句丽侯的孩子。 吕布倘若知晓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恐怕会忍不住一戟戳死燕仲卿。 但至少现在,吕布希望击败鲜卑轲比能的燕北能够尽快从幽州赶回邺城,那样他将能够向宅心仁厚的燕北求得一块供给他东山再起的土地,索要回被扣押的陷阵武士与心爱的赤兔宝马。 在执掌朝廷之后,他不再能忍受寄人篱下的日子。 夏天的末尾,燕北处理完幽州的全部事务,带着幕府与部下精卒回到冀州。当然了,顾忌到各部兵马对冀州的粮草压力,阎柔、杨奉、刘豹、章碾等部皆停驻在渤海郡东、河间国一带越冬,在明年再南下至黄河北部。 冀州在今年各地皆已恢复生产,明年便能自给自足,应付日益庞大的军粮消耗。 风尘仆仆的燕北并未在回到邺城之初约见吕布,而是吊足了胃口,在处理完冀州半年来往书信之后的九月,才在前将军府中邀请吕布携家眷来参与他的家宴——在这之前,他在私下里见过了吕布军被软禁的各部将领与陈宫、张邈。 那些部将在邺城可没有吕布这么好的待遇,他们都只能被关押在阴暗逼仄的牢狱中,直至见过燕北之后才放出来。不过短时间内燕北并未给他们授予任何职务,尽管这些人都是追随吕布南征北战的良将,可没有一定把握,燕北是不愿任用他们的。 宴席间燕北不禁诧异……吕布的侍妾任氏极为貌美,守着这样的美人,居然还会去欺辱部将的妻女,人的欲望啊。 真他娘神奇! 不出燕北预料的,吕布在酒过三巡之后,毫不见外地对燕北道:“仲卿贤弟,如今你手中土地广袤,何不借愚兄一郡之地,如清河国之地,愚兄可领部将为你守备兖州。若你我联手,天下谁能阻挡?” 燕北知道,在吕布的心里,这句话也可以把‘你’‘联手’去掉,他吕奉先纵横天下,谁能阻挡? “奉先兄,燕某是不会答应的。”燕北笑眯眯地摊手说道:“天下乱成这样,朝不保夕倒不如安心住在邺城,奋武将军的俸禄会有州府按时送来、就算温县的封邑燕某也能为阁下取来,但来了邺城,兄长还是不要离开了,燕某并不愿和你反目成仇啊!” “董卓被阁下杀了、张邈归顺与我、袁术袁绍都曾接纳阁下但兄长显然并不愿屈居人下,皆反目成仇。兖州的曹操险些被阁下夺取基业……奉先兄,天下虽大,你不曾辜负的也只有死去的王允和燕某了。”燕北并不在意吕布青白相见的难堪脸色,道:“在邺城,你我能闲暇时饮酒作乐,兄长亦能做富家翁,既能避免反目成仇,何乐不为?”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先怒后怕 燕北撕破了自己矜持的脸面,也撕破了吕布内心属于当朝权贵的尊严。当有些心照不宣的话被人近乎残酷地直言揭开,驰骋天下的闪耀光环之下,是人人喊打的反复无常之辈。 吕布看着皮笑肉不笑的燕北,青铜酒樽在掌心捏烂,极力忍耐当下想要宰了燕北的暴虐杀意,踹翻了案几握着两条拳头弩矢燕北,这才带着夫人家眷扬长而去。 家宴自是不欢而散。 就算吕布自付十步之内人尽敌国,但宴席上他杀不了燕北。且不说并州风土,连年混乱的地界往往使人与人的信任更少,在吕布的家乡,规矩便是可以在任何地方杀人,但不能在参加宴席时作为客人去杀主人。 就算吕布不去理会什么家乡风俗,宴席上他也无法杀死燕北……燕北身后披挂的雄武典韦、左右如侍从官般带甲按剑的赵云,实在是没有杀死燕北的底气。更何况,就算死了燕北,他们一家老少不要说冀州,就连邺城都逃不出去。 何必呢? 吕布已经许多年不曾感受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受了。 冲天怒火环绕在吕布头脑里,吓得十几岁的女儿一路上大气都不敢出,至于严氏与任氏便更不必说了,侍妾任氏想要劝说开解吕布几句,却被严氏打断。 临进奋武将军府门,严氏小声说道:“过去夫君投奔袁氏,两位袁公对待我们都无微不至,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出言侮辱……燕仲卿何许人也?与其这样,夫君何不离开冀州,就算是回并州,难道还能比在邺城寄人篱下还差吗?” 吕布心头本就恼怒不已,对女人更是软耳根子,听着便想要告辞离去,挥手斥责婢女将两条跑来的小狗带走,转头气呼呼地望向府门却又不禁为之气绝。 燕仲卿这个人啊,就算准了吕某会负气出走,才在门外放了六百条看门狗吧! “回并州?”吕布坐在凉亭,命仆人奉上蜜浆与碎冰,像坏了收成的老农般长叹,道“若陈公台在,就好了!” 吕布话音刚落,严氏也气呼呼地坐下发着牢骚道:“陈公台过去在曹公手下,照顾他像婴孩般无微不至,还是反叛曹操引夫君相攻兖州,又算得上什么好人!” “现在你知道了?仲卿传信三封给我,让我不要在巨野东和曹操决战,那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吕布原本熄灭的怒火此时再度被严氏燃起,拍案将水碗碰洒,指着后宅道:“国家大事你这妇人懂什么,回去绣你的花去!” 严氏被吕布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够呛,惊愕片刻竟哭哭啼啼地走向内宅,边走边说吕布什么‘受了委屈便给妇人撒气,怎么不去和燕北见个生死,算什么英雄’之类的话,令吕布双眼越来越红,面色也越来越难堪。 侍妾任氏有些不知所措,一来畏惧正妻严氏、二来又见吕布正在气头,硬是有话难言,只得低眉顺眼地收拾被吕布碰洒的水碗。 这个时候,如果不是府门外有一曲持弩守备的军卒,如果赤兔和长戟都在,吕布一定会冲到前将军府和燕北见个生死! 吕布就这么气呼呼地坐了半晌,才对收拾完回来的任氏道:“红昌,心中烦闷,且舞一曲罢。” 他是真拿燕北没办法,燕北不像袁术或是袁绍。自长安败退,虽说先后去寻袁术与袁绍,但到底是他杀了董卓为袁氏复仇,袁氏两个公子为了脸面过得去也要让他索取恩惠。至于说反叛,他吕奉先凭自己本事要到的土地,谈什么反叛? 可燕北不一样,似乎他并没有恩惠可以向燕北索取。更何况,燕北不像袁氏那样在乎脸面,毫无愧意地就能把他软禁在邺城,毫无见怪地就能在宴席间拒绝他的要求,并说出不留情面的话。 在过去,和那些诸侯打交道,吕布只要拿出边地人的混不吝的性情提出稍显过分的要求,那些诸侯总能让他如愿。可是和燕北打交道,雄霸北方的燕仲卿才更像个无赖! 彻头彻尾彻中间! 乐声响起,看着任氏曼妙的身姿,这才让吕布焦躁的心稍显平静。只是平静之下更深的则是担忧与惧怕……当怒火平息,触怒燕北的后怕令他惊惧不已。 “阿父,何故,面色发白?” 与吕布一同欣赏少母任氏歌舞的女儿望见父亲方才好些的心情又猛然变得面色发白额上冒汗,不禁发问。吕布转过头,有些僵硬地摇头,他不打算将这些事说给自己的女儿听。只是起身离亭攀上院墙,朝外向那些驻守的军卒望去,看到他们仍旧相对松散,甚至还对自己打了招呼,心中稍松,却仍旧不敢放下心来。 他到现在才想起来,吕奉先已不是倾万众叱咤风云的吕将军了,过去他信得过的人手统统都被软禁起来,眼下仅有双拳两手却触怒了统治北方万里之地的燕北。 远的不说,燕北若一怒之下要杀自己,区区一曲军卒便是易如反掌! “玲琦儿,去后宅寻你阿母,收拾些金玉藏在身上,若日后府上混乱,要越墙跑出去,去……”吕布面上急切,可话说出口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去,这世上虽大,竟是没一处可供孤女避居的吗?“去,实在不行,就去五原老家,隐姓埋名罢!唉!” 天下无双的吕奉先,竟会落得如此田地,思遍故友无处藏身? 吕玲绮年不至双十,但也能看出吕布显然是为得罪燕北而心焦。她从来不曾见到过父亲会有如此情形,这看上去比当年洛阳因为与少母任氏私通的事情被董卓发现被投掷手戟后更加令他害怕。 “阿父,目下身侧既无智谋之人,何不问问少母的想法,她在宫中是貂蝉女官见多识广,总好过阿父一人承担。”吕玲绮这么说着,她当然不好说任红昌在见识上远胜她出身寒微小户妇人的生母,但这不妨碍她认为能让父亲如此恐惧的事情上她确实要比只会牢骚抱怨的母亲更有用,“也许会有不同见解呢?”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奢靡之人 吕布怒而掀案离去,没有丝毫影响到燕北,甚至于在说出那番话的时候燕北就已经预料到吕布会掀案而走……这已经是不错的后果了,燕北心中最坏的打算是让吕布和典韦在自己家里打一架,鼻青脸肿地被绑回奋武将军府。 能发火、能发怒,还是好的。如果可以的话燕北希望能跟颜良文丑审配一起吵吵架,吵过了就过去了,像朋友一样,完事大家一起向着平定天下的路携手并肩走下去,多好? 可国家大事不是如燕北吕布这样的寻常拌嘴,信念不同更是很难更改。相较而言反倒是吕布麾下并没有任何政治抱负大多随波逐流的武将、文士要远好过袁绍部下那几个失手被擒的士人。 没理想抱负的人大多喜欢钱或官职,再了无非是喜好女人……这些旁人看来想要得到难于上青天的东西对燕北来说却是在容易不过,因为他富有北方。无论太行深处的千年老参还是塞北草原的鲜卑宝马,亦或东海之滨被夷国视若珍宝的东珠青玉,没有什么是他没有或是想要而得不到的。 但若是效忠于一种理想或是哪个诸侯施政方略的英才,在燕北看来可就要难对付的多了。 现在燕北座下身侧不远的案席后的是兖州士人陈宫,他总是不经意间望向坐榻不远处那里碎裂的案几与酒碗陶片还有和地面接触形成一片残羹冷炙的饭菜。 像燕北这样统治北方的雄主,难道没有人为他收拾府邸吗? 或许是燕北身上用料寻常的薄氅误导了陈宫,让他拱手对燕北赞叹道:“将军兵威四州,在下不曾想到阁下竟是克己之人。” “非也,燕某并非克己之人,而是……”燕北无声的笑笑,接着极快地收起笑容,面无表情道:“天下怕是再无几人比燕某还要奢靡的了。” 陈宫面露不解,这是他见燕北第二面,而几日前牢狱中首次见到这个雄踞北土的年轻人,他罩甲之内的衣物用料亦是这般平淡无奇,至于旁人的名贵饰物或是其他享受,陈宫更是没有见到。自邺城牢狱中出来之后,令他最感到不适的大约就是冀州武士每日送来的饭菜与牢狱中一样了。 当他见到燕北后才知道,他在牢里、他在牢外,衣食用度都与邺城主人燕北一般无二。北方霸主身上能找到唯一的饰物大约只有手中常常把玩的玉斧。 这样的人现在坐在他的对面,用认真无比的语气说他是天下间最奢靡的人,想来陈宫也只能把这当作笑话来听了。 “燕某没有说笑,二十万石粟米依照冀州粮价,应当可作价万金有余,在燕某口中只是一句话。”燕北说着抬起一支手指,道:“世间奢靡贪慕之人大多有自己的喜好,燕某只是喜好兵马权柄,无需口腹之欲罢了。” 燕北摇头笑着,话锋一转便变了语气,问道:“陈公台,我听说在兖州曹孟德对你不差,为何要策动张邈迎奉先入兖?” 他对陈宫极为好奇,事实上这世间有许多背叛之人,如吕布叛董卓、张邈叛曹操,甚至张颌险些背叛他,但这些背叛者大多是因为旁人的策动攻略,设身处地感受到自己的危险与不安,这才舍弃旧主。但陈宫不一样,他曾为曹操麾下,依靠智谋为其出谋划策,却又在兖州空虚之时策动曹操曾经托付家人的好友张邈一同反叛。 不得不说,燕北对陈宫真的没有多少好感,这个眉骨高耸面容稍显阴鸷以智谋受人称道的文士,在燕北眼中就像一条伺机弑人的毒蛇。 “曹操不过是阉竖遗丑,算不上什么英雄,只恨没能袭取兖州赶走这狼心狗肺之徒!”提起曹操,陈宫的恨意似乎能从脸上溢出来。燕北闻言皱眉道:“曹氏虽有宦官,但祖上也是高皇帝从龙功臣,若只是肤浅地依照家世,这天下不就该全让本初或是公路得去,何况,恐怕奉先的出身,还难比孟德,难道是因为孟德的才能气概称不上明主?” “哼,他有做主公的才干,可他没主公的心胸!”陈宫听到燕北发问,极为不屑地哼出声来,怒道:“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逸,就因直言正色,曹阿瞒便听人诬陷,将他枭首灭族,我辈士人何时因言获罪?既能迎他入兖,亦可迎旁人!” 似乎陈宫对曹操的愤怒并未因吕布兵败而消失,说到这深吸口气道:“我听说将军幕府有颍川人陈长文编书,其中言将军出身低微,非但未因此获罪,反倒愈加重用。如今阁下拥兵十万,若南下兖州易如反掌,曹氏失德,若将军率军南下,必交手称赞,北部诸城将开城以迎将军,目下曹氏不稳,将军何以蹉跎于邺?” 燕北笑着摇头,内心一片寒冷。他本想让陈宫去劝劝吕布,不过现在看来他的算盘是完全落空了。陈宫只回答了自己为何反叛曹操,却没说为何迎接吕布。现下吕布为邺城所软禁,对陈公台南侵曹操的大业便失去了价值,故而弃于一旁仿佛穿久了的鞋履。 恐怕即便吕布胜过曹操,也难逃将来陈宫的算计,陈宫对吕布,并无多少忠诚。 现在利用完吕布,又来利用他燕仲卿了,莫非陈公台以为他们这些起于边境的诸侯,都像吕布那么容易受人控制吗? 吕奉先啊吕奉先,你真是拉低了北方武人的智力! “孟德虽有时处事不周,稍有残暴之举,但他的残暴只是对人。前几日他派人给我传信了,希望能杀死或将吕奉先与背叛他的张孟卓送至河南。”燕北笑了,抬手便在书案上拿出书简对着陈宫展开,道:“但孟德书信中唯独对陈公台这始作俑者再三叮嘱燕某,即便不愿将吕张二人送往河南,也要善待你,陈公台!” 说着,燕北便将书信随意丢在案几之上,遥指堂中一侧残羹冷炙的污渍道:“朝食时我邀奉先前来赴宴,在那里,他踹翻了燕某的案几,某本想让你去劝劝他,不过现在看来……你并不在意奉先的死活,所以只能燕某亲自去了。” 说罢,燕北起身,自有典韦向惊愕的陈宫抬手,做出送客的姿势。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天人交战 吕布的小女儿见识独到,目下在他身边的这些人,只有任红昌能为他分忧了。 当吕布将心头忧虑尽说,任红昌只是眨着眉目看着吕布,幽幽道:“奴只是妇人,依照浅见,倒认为这未必是坏事。君侯忧虑燕将军会将我们处死,妾听说襄平侯以法治天下,当时他并未处死我们,到现在,应当更不会下令了。” 若当时在黄河北岸处死吕布一众,尚可说是为了国家之事。可若现在将吕布等人处死,岂不是仅仅因为向燕北掀翻案几便要被处死?这些话若传出去,对燕北也算不上什么好事。 见吕布脸色稍好,停下舞乐的任红昌才一面给吕布倒酒一面低声说道:“其实奴以为,燕将军说的话并不算放肆……他说的只是实情罢了。” 吕布再度面露不虞,即便是他最心爱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也令他感到不快。或者说,这比同样的话从燕北口中说出更伤人。 但吕布并未因此愤怒或是暴起,他只是眉宇间神色变得哀伤。 “难道红昌也以为是吕某错了?”缓缓摇头,吕布将酒液仰头灌进喉咙。或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刻,前半生与后半生就因那一刻而改变,而对于吕布,无疑就是在董卓的哀号呼救中跃马擎戟,狠狠地刺死他。“吕某或许对袁公路不够尊敬,对袁本初肆意妄为,但吕某没错。尤其杀死董卓,吕某没错。” 董卓撞破了他与任红昌私通的事,就算他不杀董卓,董卓也会在将来的某一日杀死他。何况他杀过无数的人……在杀死别人与自己被杀死之间,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杀死别人。 “他燕仲卿道貌岸然,他难道不是一样亲手杀死渔阳张天子?” “妾身并未说君侯错了,在洛阳时奴读过先汉贾生《过秦论》,大约都以记不清,只记得其间有句话是说先秦‘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易。’妾身看不懂,便问太原王君,说是秦朝攻天下的时候不施仁义,但守天下时却不知道施仁义,所以衰败。”任红昌说着,抬头对上吕布哀伤的眼神,轻声道:“凡诸侯者,没有仁义的吧?” 啪! “说得好!” 府门下突然传来相对陌生的声音,惊得吕布险些猛然间站起来,转过头去却意想不到竟是燕北亲自过来,抚掌对吕布笑道:“奉先兄的夫人果然有大智慧,这是寻常士人都没有的见识!” 燕北说话间便转过凉亭,朝这边缓缓走来。令人诧异的是出行向来大队人马的燕北此次居然只带了身后的典韦一人,其余依仗皆留在府门之外。 先前宴席间吕布仅仅向燕北介绍了他的正妻严氏,燕北也一样介绍正妻甄姜,对于侍妾皆不通名。不过现在燕北来得巧,自顾自地坐在一旁,对吕布笑道:“我听人说奉先兄从朝廷带走了貂蝉女官,这就是了。你说的很对,固守仁义的人,成不了诸侯,与诸侯谈仁义,无非是矮子里头寻高个儿,稍多点的就是大善人了!” 诸侯不能固守仁义,但诸侯也不能没有一丝一毫的仁义,像刘备那样走到哪里帮助别人到哪里,就是有千条路供他奔走,无非蹉跎罢了;但像吕布这样没有丝毫仁义,便是万条路也都被自己堵死,最后只能无路可走。 在这一点上,燕北反倒比较认同曹操的做法,有限的残暴与有限的仁义,即让人惧怕又让人尊敬,近乎两全其美。 吕布惊疑不定地看着燕北,身体紧绷满是防备,寒声道:“仲卿兄是来杀吕某的?” 哟,现在不是仲卿贤弟了? 燕北笑眯眯地问道:“奉先兄知道了?孟德传给我手书,想借我之手除掉奉先兄与张孟卓,传首于许……所以我向来问问兄长,被人欲除之而后快是什么感觉?” 燕北脸上笑意越浓,反倒让吕布浑身愈加发凉。过去他挺喜欢燕北这般言语与神态让人摸不清楚的模样,觉得这个年轻人即有城府又有自信,但这种时候他绝不会再这样想。当这种雾里看花的神情关系到自己生死时,只令吕布感到万分厌恶。 他不是没想过突然暴起杀死眼前这个笑眯眯的辽东人,可余光瞟到后面那个三步之内立着胳膊比常人大腿还粗的怪人典韦时,心里不禁犯突突……现在也许还能多活两天,动手一旦被拦下,那可就是立死了。 这让吕布不禁想起过去他像典韦这样立在董卓身后,吓唬那些朝廷王公大臣时的模样。 他不曾想过,有一日自己竟然也会是被吓唬的那一个。 燕北脸上的笑意慢慢掩去,随手反抓玉斧将斧柄向吕布伸过去,微微垂头对上吕布惊异闪烁的双眼,“你想杀我?姑且一试。” 时间,仿佛随着燕北递出斧柄的动作变得极慢。 吕布屏住呼吸,眸子在对上近在咫尺的斧柄骤然放大;貂蝉面色煞白,险些惊叫出声连忙捂口;典韦在燕北身后歪歪首,倒提雕刻凶猛野兽的硕大兜鍪,拳头发出骨节碰撞的响声;吕玲绮瞪大眼睛,缓缓吞咽口水,继承父亲英武的美目不断在吕布与燕北脸上流转,最终定格在吕布覆在膝上微微抬起的手。 幻想,所有人脑中都有幻想,如吕布的血光四溅或是貂蝉的烈火冲天,亦或是典韦设想中蹂躏撕扯……只有燕北,用眼神紧紧盯着吕布的双眼,保持递出玉斧的动作。 面上无波,就好似能掩住内心惊涛骇浪。 数息时间,在无边沉默中转而溜走,就在貂蝉抬手想要出言劝阻、吕布对上燕北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神退让的瞬间。燕北手掌一翻,斧柄牢牢地握在掌中,收了回去。 “上酒。”燕北仍旧无所谓地坐在那里,无声地笑了笑,笑脸里仿佛蕴含着打赢一场战争的喜悦,再看向吕布,道:“现在,足下是否觉得,住在邺城似乎也不是坏事?” 吕布深吸口气,说不出话来。 “掀翻燕某的案几,都没有怪你,不过是故友吵架,你就觉得燕某要与你刀剑相向了?”任红昌小心翼翼地奉上酒樽,燕北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起身走向府门,头也不回,只有略带沙哑的声音传进在座的耳朵,“拒绝孟德的请求的书信已经送出,就像拒绝奉先借地一样。天上地下,没人能命令燕某……别胡思乱想,安心在邺城住下,没人杀得了你。” “活着,比什么都强。”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吕氏有女 刚回前将军府,在前庭处理幕府书案的郭嘉穿着一只木屐便跑了出来,看着燕北平安无事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旋即大怒道:“那吕奉先勇如鸠虎,主公就这样去见他,岂不陷自身于险境,置大业于倒悬!” “我有典君!” 燕北朗声大笑着在木阶上拿起郭嘉遗落的另一支木屐递给他,随意道:“老虎自然威武,但遇到燕某,也要失去勇气!” 显然,在燕北心中赢得与吕布的交锋,令他心头大悦,连郭嘉对他称主都没有注意到,只是听郭嘉接着说道:“吕奉先是老虎,何不接着曹孟德的书信将他处死,即便将军不愿,也可将他送给兖州,自有曹操去处死他。留在邺城,岂不麻烦?” “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来投奔燕某,若是吕奉先无法在燕某手中活着,将来这天下群雄,又有谁敢在穷途时想到燕某?”燕北笑了,扯过一张榻坐下,对郭嘉缓摇头,轻声笑道:“杀与不杀,不过覆手之间的易事。可燕某一不能因为孟德传信一封,便将人杀了;二不能因别人兵败投奔我,转而杀了。” “吕奉先在邺城,过得是不是委屈、是不是舒服,不重要。重要的是,燕某要他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很好。”燕北颔首笑着,手指随意在耳旁打转,“这对天下群雄很重要,对并州人,更重要。我要并州,但并州诸侯林立,杂乱不堪。剿抚并用吧,让他们知道投降燕某不会死,而且能过得更好……杨奉、刘豹、张燕、吕布,他们都是燕某放在外面的招牌。” 燕北挠着脸颊,过些时候,等吕布反应过来真的认为在邺城住着不算坏事了,就可以让他出去走走。头脑里想着这些,抬头对郭嘉问道:“公与呢?我想看看吕布那些个部将怎么样。” “沮君去督送幽粮给冀的事,前几日便去了渤海,州府事宜有荀君与田君看护,吕布军部将的屋舍都是田元皓配给的。”郭嘉说着对沮授也多有钦佩,燕北麾下能人不在少数,但能协调幽冀二州事宜的,除了燕北便只有沮授,“麴将军去黄河北岸布防、高将军驻守河津守备魏郡,今年赵郡政绩为冀州之冠,太守应劭有功应赏……这是幕府中陈长文的建议。” 郭嘉是不管州府事宜的,甚至幕府事宜他也不管,他只是在燕北身旁查漏补缺类似军师的幕僚,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军师,燕氏的军师是沮授。并非只有沮授有这样的智谋,但只有沮授对燕氏军无论大体还是细枝末节都无比了解,只有他能力与威望并重。 “冀州之冠,那可是不容易!”燕北听了大为惊奇,道:“应劭这个名字听着耳熟,他是哪儿来的?” 现在的冀州想弄出为冠的政绩可是困难,各地连年来为战争所祸,幽州粮草供给之下百废待兴确实容易出政绩;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人心不安相对混乱的大环境使得要想治理到州郡需要的不单单是文治,还需要更多的武勇或德行。 正在收整幽州传来书信打算呈给燕北看的郭嘉闻言手上一顿,什么叫人家是哪儿来的?转过头来,郭嘉说道:“他原在袁绍治下,被擒后撞破了隐姓埋名的颜良,后来……” 郭嘉说到这,之间燕北咧着嘴哈哈大笑,抚掌道:“是他啊,对,我想起来了,被我派到赵郡做太守的就是他,不成想还是个能吏,该赏!让幕府看看,该赏他些什么,到时告诉我就是了。” 郭嘉应下后,抱着一摞书卷至燕北面前道:“幽州诸多官吏近来多建议将军府摘选干才主政幽州,将军为州牧却在冀州、别驾荀仲豫也来到冀州,州府书信要传送到冀州,路途遥远,可能现在辽东的书信送到邺城,已经到秋天了。” “嗯,这确实是问题,让三郎去吧,你觉得怎么样?”燕北脱口而出,接着反应过来郭嘉对这件事也拿不定什么主意,摆手道:“把这件事拿到州府让众人议一议,没有问题的话就让三郎去幽州府做别驾,代我行事。至于辽东太守,襄平的那个司马朗做的不错,让他去做太守;涿县令徐邈,让他去做代郡太守,换下太守王泽,让他去渤海做太守……堂堂太守被步度根擒下驱赶三月,传出去像个笑话。” 说完这些,郭嘉一一记下,将书案放到一旁后这才对燕北道:“将军,邺城不能这样。牢狱里牢狱外留滞的俘虏宾客够组三出一个将军部了,还是能把姜将军度辽部一举击溃的那种。这些人就这么留着,早晚恐生祸端。” 何止是一举击溃,目下邺城里这些人的战力,燕北是再清楚不过了。吕布、张辽、高顺,颜良、文丑、审配,单单这六人就足够拉起两个将军部,还都是久经战阵的良将。 不是燕北不处理,“实在是有心无力啊,袁绍那几个部下一个比一个死心塌地,吕布这边虽然好些,却也着实棘手……我信不过他吕奉先,他也信不过燕某。能活着说两句话就很不容易了,要想相安无事?太难!” 燕北清楚地知道他和吕布相处最难的问题在于他们并不相互信任,在这个问题解决之前,他们没有和平共处的任何可能。 “在下以为,单颜文审配三个袁绍旧将,将他们关在牢狱不成问题,甚至放出来软禁也不是问题;只要能使吕布之众不生二心,难题便迎刃而解。”郭嘉凑到燕北身边,轻声道:“吕将军有女初长成。” 吕玲绮? 燕北沉吟片刻,他自然知道郭嘉说的是什么意思,吕玲绮的确长得挺美,更兼继承其父的英气,看着赏心悦目不假,但是……燕北猛地起身,接连摆手对郭嘉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我俩称兄道弟的,突然一日让他称我仲卿贤婿?何况让一个诸侯的女儿做我的妾,不合适。” 郭嘉没想到燕北拒绝的如此果断,皱眉片刻后对燕北问道:“辽东太守是否尚未婚配,让吕将军的女儿做将军的弟媳,这应当是合适的。”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凉国之英 燕北也开始在乎名声了,当郭嘉提出他与吕布联姻的想法时,燕北脑海中第一个想法便是天下人会对这件事有怎样的看法……燕仲卿仗势欺人,强纳避难诸侯吕奉先的小女儿为妾? 乡里还有人称他为燕公呢,那些没见过他的百姓如果知道这件事,会怎么看他。更何况他还是觉得和吕布称兄道弟比较好,像吕奉先那样性格的人,这种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吕布不同意,本来稍有弥合的关系猛然破裂,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一旦吕布同意了,恐怕他非得把自己当成幽冀二州燕氏的太上皇不可。 九月,长安的焦触在夏季末尾向邺城传信,朝廷已经做好东迁的准备截断,前驱押送宫廷物件已进入华阴。百官公卿也将在九月下旬向洛阳赶路,今年冬季可能会在弘农落脚,希望燕北能做好准备。 至于准备什么,焦触没有说。但谁都清楚,这件大事面前,燕北所需要做的准备太多了。 传信杨奉带兵作为先驱驻守平阴之后,三辅的书信接二连三地传至邺城。最先传回的便是朝廷对燕北表素利为鲜卑东部单于的回应。无论朝廷百官还是李傕郭汜,甚至算上长安的那个小皇帝,人们都对鲜卑内附感到极大的兴趣,朝廷下诏封素利为汉鲜卑归义王,赏金千斤帛万匹,归至邺城近畿居住,他的部众由燕北提议的其弟成律归统率。 同时对燕北击破塞北鲜卑的功勋,下诏加迁内附鲜卑三千户于襄平,加襄平侯食邑。同时给燕北总督幽冀二州政事的赏赐……燕北看着这种诏令面上无悲无喜。 羊毛出在羊身上,给素利的赏赐朝廷是绝对拿不出来,到头来还要自己去赏。至于食邑,整个幽冀二州的赋税都由他截取,区区三千户有什么用处?总督幽冀政事的名头倒是挺大,配上很早以前便给他的总幽冀兵事,他在北方二州的一切事务都变得名正言顺,但这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朝廷都这么习惯拿燕北自己的东西赏赐燕北了吗? 不过看着登门拜访恭喜燕北总二州军政的韩馥与张邈,似乎这封诏书在旁人眼中还是有一点意义的。故陈留太守张邈和吕布不一样,虽然都是从兖州跑过来的,但张邈本身没太大野心,何况燕北和他的旧情谊可比吕布多得多,身后虎士典韦还是从张邈手里拿上千兵刃五百战马换来的。 张邈在邺城,也比吕布自在的多。最关键的是张孟卓不像吕布那样野心勃勃,从来没说过想要从燕北手里借块地什么的……燕北要软禁,他便和家眷好好在院子里住着,放出来之后也不随意活动或接触燕北的部下,至多偶尔去前将军府和燕北一同用饭。 就连要带着家眷去城外转转,都会自己上门来请燕北派上些骑手护卫。 张邈让燕北很放心。别的不说,只要张邈和其弟张超在幽冀安心呆着,往后燕北肯定是可以重用他们的,虽然二人太守不像太守、诸侯不像诸侯,但保境安民治政一地的本事,丝毫不差。 意外的惊喜,一个接一个向邺城传来。 九月中旬,有信自青州送来。陈留为曹操所破时,尚在袁绍青州治下的臧洪听说故主张超受困,欲领所有兵马前去兖州与曹操作战,并向袁绍请求援军,袁绍不允,后臧洪叛袁绍,领兵向北,被袁绍曹操合围在东武阳城,围城三月而不克。 后消息传至,东莱,田豫领兵向北袭扰袁绍南面诸郡,同时张超亦传信入东武阳,告知臧洪他与兄长张邈已投奔冀州燕北的消息,臧洪遂弃城北上,领七百军卒渡过黄河,进入燕北治下称臣。 至十月,意想不到的书信从华阴传来……自李傕郭汜入长安,当时并未一同起兵的凉州旧将,屯兵华阴的中郎将段煨传送书信,对燕北表示亲近。 燕北看着段煨的书信,哑然失笑。他不知道该说段煨是忠诚还是鬼精,在李傕郭汜举兵西攻时,段煨拒为董卓复仇,而仅仅屯驻在华阴,即使是李傕郭汜占据长安后也仍然不敢对他颐指气使,而现在,似乎察觉到朝廷的东迁必然会使得段煨身旁形式变得更加复杂,传信向燕北。 虽然这未必能说明段煨有多亲近燕北,却绝对能说明段煨不愿和李郭合流,甚至担心会与李郭交恶,所以才要在朝廷决意东迁的时候向东北雄主燕氏示好。 无论如何,燕北对段煨的示好很是受用,当即向段煨回信,向他讨教对朝廷与天下局势的看法。 段煨手中还有一支逾万的凉州兵马,如果能够与他联手,加以燕氏在洛阳近畿的布置,段煨、杨奉、刘豹、卑衍及韩馥部下在河内的屯兵,便已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就算是李郭合兵也未必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他们的粮食还掌握在燕氏手中呢! 借着秋日的阳光明媚,燕北带着家眷与亲信骑手向城外踏青,往太行山游玩。有沮授、荀悦执掌军政,郭嘉、陈群分管幕府事宜,黄河北岸屯麹义高览,燕东镇守幽州北疆,素利内附至邺城领受归义王。 天下仍旧纷乱,但在燕北第二个儿子出世前的兴平元年,难得能够忙里偷闲,放下心来看看只手之下带给冀州的改变。 两年之间,燕北调用幽粮两百余万石,使被战火破坏的冀州走上正轨。各郡太守、大县令皆已择选干才充任,兴平元年大收,虽然没有过去和平时代的冀州那么富庶,却也能达到幽州的六成,赋税没收上来多少,但州郡已能自给自足,各地流民皆归入户籍由郡县收容,借贷田地。幽州今后的压力大减,仅剩的开支不过是供给东迁之后朝廷消耗的粮草。 送给朝廷的粮草,尚不足安抚冀州百姓的三分之一,对富有北方的燕将军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立在太行之巅,张手拥上缓缓西沉的落日,燕北感受得到,他距离天下至高权柄……越来越近了。 正文 第七十七章 新年伊始 与往年相较而言,兴平元年对燕氏要轻松的多。这一年没有太多战事,除了鲜卑人在弥加的率领下陈兵边境,被燕氏兄弟分别于幽州东西击败之外,几乎再没有大的战事了。 北面的鲜卑人在一战之后蛰伏,步度根与轲比能分别向邺城遣使进献;东面高句丽边境已然风平浪静,不过在监国王义传回的书信中,北方扶余国中似乎正为了收复失地是否要向高句丽发兵而争论;至于河南之地,更为平静,袁绍无力北进,又被田豫与管氏兄弟扼死通往南方的道路,宛如瓮中之鳖。 有能力威胁河北的曹操,却又受困于南方袁术与徐州刘备接连不断的挑战,使内部不安。这种时候,就算燕北接连拒绝他的要求,亦不敢再向北方增加强敌。非但不以为忤,反而不断与燕北弥合关系。 西面的并州,战事不断。被燕氏驱赶出河内的张杨虽然不敢再对河内郡有所觊觎,但在度辽将军传回的战报中,往来袭击的小股流兵中满是张杨等并州诸侯的影子。很长一段时间里,姜晋的度辽部都只能扼守在雁门郡与定襄郡中依靠长城据守。往来争夺长城的战斗始终不曾停止。 在长城的另一边,定襄郡与雁门郡之外,则是他们的敌人,屠各诸胡与并州豪强组成的联军。数年前杀死南匈奴羌渠单于、两年前合兵杀死并州刺史,这些人从来没有变过。 如果不是在并州南部有匈奴单于呼厨泉与右贤王去卑带兵牵制的话,姜晋的度辽部恐怕已经败退回冀州很久,根本不会做出在并州越冬的想法。 因为漫长的冬季已经到了。 东起东道城,西至雁门,燕北实际控制下的土地在十月末尾进入备冬,各地鳏寡孤独得到来自州府、郡县送与的衣物,各地驻防军士修筑营寨、城池,迎接如期而至的漫天飞雪。 新年到来之前,因朝廷诏令正式凌驾于冀州牧之上总领幽冀二州军政事务的前将军燕北发布兴平元年最后一道手令。手令的内容,是治下包括中部、东部鲜卑,臣服的高句丽、三韩七十二国在内,燕氏实际控制下广袤万里土地上所有百姓依照距离、能力,在来年二至六月,征发徭役、运转木石。 东夷高句丽、三韩诸国,征发六千力夫自辽东郡登船至渤海;中部鲜卑、东部鲜卑,征发六千力夫自居庸关入塞,由陆路运输巨木、石料至邺城;乌桓五部,征发力夫六千自幽州至邺城;黑山白波,征发六千力夫至邺城。 除此之外,幽州各地运转木石,运送辎重粮草向冀。冀州百姓则因尚在免除力役徭役的时间当中,不必贡献自己的力量。 兴平二年,邺城要大兴土木。 邺城是天下雄城不假,但根本无法比拟现在的西都长安,更不必说与过去辉煌巍峨的洛阳相提并论。 百官公卿和李傕郭汜为首的凉州诸侯已向洛阳迁都,为此燕北在下雪之前专程前往洛阳旧都,探查了洛阳的格局与模样……数年之前他曾夜宿皇宫旧址,那时的洛阳便已是满目疮痍。而现在,关中更像董卓在天下留下一道属于他的疤痕,透出无尽的荒凉。 关中的混乱于各地连年大战,让洛阳诸关之内的土地成为野地,茂盛的草木之下没有丝毫人气,到处是不怕人的走兽,过去巍峨的宫墙与城阙早已爬满绿色植被……洛阳做不了都城,也不可能做都城。 燕北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用铜铃般闪烁在黑夜里的双眼盯着关中,似乎就连出生没多久的次子都无法让他提起兴趣。天下间再没有比这件事还重要的了,并州没有、曹操没有、袁绍也没有。只有这件事值得他如此上心——迁都! 不是洛都,是邺都! 归附外夷征发徭役,来年便在邺城大兴土木,将这座冀州雄城扩建为天下北都,依照过去洛阳的格局建造邺都,接下来要做的事几乎没有什么其余可供考虑……出兵奉迎皇帝! 趁这个冬季,方从幽州募足校尉部员额的校尉徐晃自邺城踏雪南下,自河内郡渡过黄河,直袭曹操治下最西端的虎牢关,夺取关防;而杨奉部则率军自河津南下,进驻洛阳东面的偃师、成皋,乃至荥阳城外都能看见点点星火,彻底封锁虎牢关所袭外泄的消息。 而在荥阳之上登城向西望去,所能看见的旗帜,只有白波乱军的旗号……燕北蓄意为曹操创造出一种假象,袭取虎牢只是白波乱军的自行成事,想不到他幽冀二州身上。但在更远的虎牢关之内,洛阳以东已尽悬燕氏宗彝章纹。 尽管天下近半之地仍旧不知朝廷由西向东迁去对将来的局势会造成什么样的变动,甚至处在风暴正中的李傕郭汜还因与樊稠交恶而相互进攻忙着铲除异己,但这样的消息早已在幽冀上层人物之间传开。 他们都知道,他们的主公,前将军、幽州牧、总幽冀二州军政的襄平侯燕北已经做好了发兵向洛,取得执掌朝廷最高权力的一切准备! 原本应当驻军河北随高览镇守魏郡的太史慈策马至邺,向燕北请求加入来年奉迎皇帝移驾至邺都的远征……燕北欣然应允,调伤愈的张颌至高览麾下,召集旧部守备魏郡。大举操练将军部,准备携将军本部发动向西南渡过黄河的远征。 新年伊始,燕北给自己庶生次子起名为熹。这一年他二十八岁,他和弟弟没有死于战乱与饥饿,他有万户食邑的尊贵,是幽冀二州东夷北虏的主人,姿容貌美仪态得体的妻子与千娇百媚的侍妾,他还有两个儿子与成千上万忠心耿耿愿为他奉上忠诚以换取晋身之资的豪杰勇士为之效死。 他成为这个时代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这毫无疑问。 而这一切正像他次子的名字一般,属于他的大业,刚刚开始。 正文 第七十八章 三家抗袁 虎牢失守,兖州震动。 这事太奇怪了,一直以来曹氏在西面都是没有敌手的,何况陈留郡以西半个河南尹一直都是张邈治下,这是自从讨董时燕北首下荥阳起就定下的格局。而现在,张邈离开兖州,本以为能顺利接管陈留及荥阳一带的曹操突然发现,他们叛变了,荥阳以西,全部都失去了控制。 兴平二年,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迫转移至过去被忽略久已的关中大地……朝廷,要回来了。 曹操迫切地需要让荥阳以西恢复控制,哪怕不受控制,最差的结果也不能是像现在这样,两眼像被蒙上一层薄布,什么都看不清。这对曹操来说不是好消息,不过他的确也不够重视那些白波贼寇,只是发校尉于禁领兵向西征讨。 这个时间,前后发生的事情,让曹操不能不把张邈离开陈留与河南尹为贼寇所占联系到一处。在他看来,这支占据关中的贼寇,多半是北方白波与张邈旧部联合,不过是些许小贼,连自己的辎重与城池都没有,河南尹之地荒废久已,无法供给大军,至多几个月便会被尽数攻破。 他想错了,这些兵马已不是过去的白波乱军,他们是前将军部下白波将军杨奉与校尉徐晃的部下,食燕氏俸禄,有幽冀给辎重,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正规军,与寻常乱军不可同日而语。 倘若他们是乱军,天底下便没有正规军了! 曹操的目光并不在关中,尽管他尽力收集着关中迁都的消息,但真正筹谋的主要地方还是在豫州与徐州。经历前些年的袁术大败后,曹操近乎得到大半个豫州,除了陈国与汝南之外已尽为曹操所得。不过因去岁吕布乱兖,使得州郡人心浮动,今年正是乱后的大治之时。 何况豫州同样面临着来自南方袁术的威胁,在这一点上兖州曹操与徐州刘备有相同的忧患,因而促成议和。曹操与刘备本无仇恨,为老父复仇也已随着陶谦的死去而烟消云散,曹操迫切地需要与刘备结盟,共抗袁术;而刘备也并不希望同时与二袁、曹操开战,故而双方一拍即合,于年初在沛国祭拜三牲、杀白马起誓,共讨袁术。 而关东之地,地位最尴尬的莫过于只有半壁青州的袁绍,早年受公孙瓒欺压,公孙瓒死后又有燕北,彻底将袁绍从冀州赶出去不说,还关押着颜良文丑两名心腹大将,损失更大的是故友淳于琼因邪毒入体死在南皮城下,倚重的荀谌在幽州一去不回、足智多谋的郭图被害于邺城之内,守南皮半年的审配亦于城破时被擒,一时间竟落得无人可用的地步。 若是失去这么多,尽得青州之地也就算了,东莱在田豫的控制下截断南下的路,在数百条巨大战船的环伺下让袁绍时刻提心吊胆,另一方面却又有庞大的管氏海寇作为部下,根本不是一战就能克定的。 而在青州的西面,又是曹操这个故友,尽管袁绍对过去的小兄弟在数次中原大战后成为关东诸侯名正言顺的领头人仍旧感到不快,却奈何形势比人强,只能被迫参与进曹刘的双方结盟中。明面上向北方邺城遣使献礼弥合关系,暗地里韬光养晦,谋求将田豫赶出青州的机会。 曹刘联盟令袁绍看到了机会,这个机会就在于他们的兵势已经将东莱郡包裹在其中,一旦有可趁之机……便能将田豫赶出青州,占据东莱。 在袁绍看来,夺取东莱仅仅是第一步,一个通往占据东方的跳板而已。欲取徐州,必先取东莱,而欲取东莱,便要联刘备! 就在三家紧锣密鼓地欲对南方张牙舞爪的袁术组织讨伐时,他们通往关中的道路却都被阻断,一群寻常贼寇般的白波贼与匈奴人? 曹操部下的谋士不是没有怀疑到北方雄主燕仲卿的头上,可他们的间使从河北传回的消息,是燕北征发北方徭役,自冰河解封后便绵延不绝地向邺城输送木石粮草,浩浩荡荡地在邺城起宫室修城郭,没有一点儿要大举用兵的意思。 不怪他们误判,长久以来,燕北军虽势大,但其一旦有军事行动,往往是有迹可循的。除了去岁北上抗击鲜卑之外,每一次对中原用兵最先有所动作的一定是麹义与高览两位将军。可今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发兵的迹象,麹义还老老实实呆在渤海、高览也仍旧固守在魏郡练兵,至于粮草辎重上更是看不出什么。 去年冀州没有用兵,幽州向冀州输送了百万石粮草,全都拿去救济灾民打了水漂。今年虽然仍旧在运粮,可比起去岁的百万石,这才算得了什么?别说还有要进贡给朝廷的五十万石粮草,就是算上这些,也就才和去年救济灾民的花费相等,这能是要大举用兵么? 兖州潜伏在冀州的间使说不准,曹操帐下的幕僚也说不准。幽冀二州往来活动的粮草耗费一向过巨,何况到处救灾,就是真要用兵,旁人也是看不出来的。 就在这疑惑当中,西去进讨乱军的校尉于禁在荥阳以西击破虢亭乱军后继续西进,于成皋以东于敌军万众对敌,敌军进退有序而久攻不下,故而于禁败退,虽然受到追击却因为能够在混乱中约束部下且战且退而守住阵势,令敌军不敢追击太深,成功后退至荥阳。 败退而还的于禁除了敌军实力不亚兖州军之外,还带回非常重要的消息……有斥候亲眼看见,虎牢关上高悬燕字大旗与张牙舞爪的宗彝章纹! 同时,来自冀州的间使传信,前将军燕仲卿起本部大军,自邺城向西,一路上依仗鼓吹乐舞喧嚣,经河内往洛阳,迎东迁的皇帝去了! 一时间,天下震动。 曹操将一切都联系上了,为什么冀州要向朝廷进贡五十万石粮草,为的是引诱李郭向东还都洛阳;为什么燕北要在北方大征徭役,对邺城大兴土木,他要让邺城成为邺都;为什么白波贼在这个时候扰乱关中,是在为燕北断绝关东诸侯向西的路! 正文 第七十九章 长途漫漫 从华山之巅向北方望去,如果有人确实可以在初春乍暖还寒的时节向北望去,自长安城至蜿蜒的华阴,越过潼关走向弘农,一路上蜿蜒的车仗与兵马行进间浩荡景色,将显得无比壮观。 但若身在其中,便会知晓,即便全天下所有的达官贵胄都在这里,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司马朗坐在颠簸的车驾中,带着些许暗淡的双目望向满是烟尘的官道上那些层层叠叠的头颅,心中不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切终于过去了,终于过去了。 自董卓迁都长安起,被迫宗族离散,那时候他便觉得这是个噩梦。后董卓为王允与吕布合谋刺死,那时他像很多朝廷官吏一样交手称赞,但未过多久他们便发现,那只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当固有的权力阶层被打破,当两千石朝廷官吏对那些骑健马挎腰刀的凉州兵没有丝毫震慑时,他们这些世勋世禄的达官贵人便从发号施令的统治者变为需要受保护的弱者……而以骁勇为世人称道的吕布,并不足以保护他们。 王允从城头坠下、吕布败走东门,满朝文武像待宰羔羊般丢给凶猛粗俗的李傕郭汜,似乎等待他们的只有生吞活剥。 长安朝廷就像个笑话! 在洛阳时百官治理天下尚且游刃有余,至长安就变得饥荒遍地,难道是这些天下英才只能在洛阳治理天下吗?当然不是,不是朝廷百官没有能力,而是再有能力的官员,也比不上凉州兵什么也不让人管。 当饥荒出现时,黄门侍郎钟繇建议皇帝开仓赈灾,好,大家开仓赈济百姓。可赈济百姓的粮食还没送出长安城,便被凉州兵哄抢一空。故而城外的乱象越来越重,凉州诸侯却对自己部下军卒所犯的罪责不管不问,铆足力气与同属凉州的马腾韩遂打仗。 打跑了马腾韩遂,本以为能消停一会,朝廷百官继续拿出扭转长安局面的谏言。这种时候饥荒已经蔓延进长安城,到了不可再不闻不问的程度,可百官想方设法筹集来的粮草,又被李傕郭汜在与樊稠的内讧中消耗一空。 这下可好,连朝廷九卿的宗族子弟都可能在长安城里饿死了。 朝廷百官再没有办法了,只能向周围诸侯求援,希望他们能上贡粮草赋税,可他们又能拿出什么呢?就连对李傕郭汜都没有丝毫威信的他们,难道还能遥控那些地处边远的诸侯吗? 那些人各个窃帝命以画地为王,尸山骨海里杀出今日,就算对上李傕郭汜都不会有谁愿意低头,更别说没有丝毫威望的朝廷了。 这一次,李郭倒是没有阻止……他们也没办法了,别说长安百姓没有粮食,就连他们的大军也快要没粮食了。各地常平仓已被吃空拿净,田地却荒芜地根本长不出东西,饥荒向军队中蔓延,谁都无法心如止水。 乱兵永远都比暴民要可怕得多,但凉州诸侯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他们的老家是马腾韩遂的地盘,他们退不回去,也别无退路。 当富庶的三辅被坐吃山空,他们所能选择的便只有东进,回到故都洛阳。 尽管他们有凶猛剽悍的军队与整个天下皇都的所有官吏,可他们的本质却与流民没有丝毫不同……他们也一样,就食于野罢了。 司马防眼中满是苦意,谁曾想到过去的达官贵人、大汉皇帝,会像流民般涌向洛阳?不,涌向洛阳并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目的是为了燕仲卿将军那五十万石可以活命的粮草! 李傕还做着到洛阳去执掌朝政的大梦,在长安驱赶百姓十余万,向洛阳迁居。他们都知道洛阳没有人,所以要让洛阳有人。失去董卓的凉州军再不是过去可耀武天下的强军,失去武士操守的他们与各地流窜的盗匪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是需要抢夺才能延续生命的贼寇,所以洛阳不能没有百姓。 司马防曾派人传信温县,却没有得到儿子的消息,直至东迁的决议做出之后,在长安看似是李傕部下实际却是燕北部下的偏将军焦触这才找上他,为他的儿子,已经是辽东太守的司马朗传信给他,告知宗族在辽东过的很好的消息。 先入为主与路途遥远,让长安的公卿对远在幽州的燕北没有太多了解,只是知道他杀死了雄踞北土一时的公孙瓒,似乎与四世三公的袁绍战过几场,其他的事情,长安公卿大约都是不知晓的。 他们唯一清楚的就是燕北在北方很富有,能够拿出五十万石粮草来进贡朝廷,此人应当是还有些忠义之心的。 不过司马防显然不像旁人那样,在长子遥寄书信的字里行间,让他对燕北为人与他的势力有更多的认识。只是无论他的认识再多,也无法全面了解如今的幽冀二州究竟是什么模样。 途经弘农,朝廷车驾停顿许多日,后方一直屯兵的华阴的段煨领兵沿途护送,李傕郭汜虽有不愿,却也不好出言制止,各路兵马四处屯兵相互地方,行军路途更加缓慢,一转眼便渡过了漫长冬季。 而过弘农之后,在李傕的要求下,队列行进更慢了,甚至派遣骑从前往河内,要求燕北先拿出十万石粮草,否则便不继续东进。 李傕就是再迟钝,也能感受到随着他们向东走得越来越远,他掌控朝廷全部的能力也在慢慢流失。这让他在内心里担惊受怕……各路诸侯虽悟性不同,但总是都能在别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李傕看得最多的便是这样唯唯诺诺的百官公卿与凉州军阀,并深刻地知晓他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百官公卿失去执掌天下的威信,转眼就变得任人鱼肉软弱可欺;过去执掌天下的董公那么令人惧怕,当吕布的长戟刺出后,这一切便轰然崩塌。 那么他李稚然,若失去了权柄,又有什么等待着他? 他改变了主意,不愿再支持东迁,下令让燕北现在就向朝廷进献粮草……燕北若不给,他便要让朝廷下诏让各地诸侯讨伐燕北;若燕北交出粮草,他就带着粮草,让部下劫持皇帝,一路向西! 什么迁都洛阳,去你娘的! 正文 第八十章 匈奴王者 只因李傕在弘农郡东部的陕县一声令下,十数万百姓、数万凉州兵、下至平民黔首上到三公九卿,甚至就连至高无上的皇帝,都要停驻,不得寸进。 不过可惜的是,李傕并不知晓他的话根本不可能被燕北听到,仅仅传到平阴,前去传信的使者就被匈奴左贤王刘豹绑在船梆上一箭射死。 “还给他十万石粮草,不然就不走?”内附南匈奴左贤王皱着塌鼻子歪着脖子道:“给他做什么,让他好转头向西逃走吗?” 傻子都能看出来李傕这个节骨眼上驻马是要变卦,因此刘豹自己便将书信扣下,他根本没打算让这个消息传到燕北耳朵里。短短三日,他便派骑手找上了白波谷并未与杨奉一同前往河北的韩暹,让他带兵自河东绕到华阴,封锁潼关。 韩暹当然不是那么好使唤的,不过眼下身处河东的白波群盗对杨奉归附燕北后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也就和李乐带兵走了一遭幽州,非但没受半点委屈,连仗都没打回来就受了封赏。 故而当刘豹找上韩暹时,这啸聚山谷曾与杨奉一同直面凉州强军的山匪头子头脑活泛,二话不说便领兵走了华阴,势要堵死李傕西归的路。 当杨奉从成皋虎牢听说这消息,马不停蹄地跑到平阴。黄河平阴渡口到处是匈奴人驻军,遍地牛羊是把整个左贤王部落的牲畜都带到洛阳来了。好不容易兜兜转转找到刘豹的王帐,却见刘豹没一点儿私毁书信杀死信使的担忧,嗅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熏香靠在黑豹毛皮王榻上惬意地很。 “左贤王你是疯了吧!”杨奉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披星戴月从荥阳跑到平阴连身上的尘土都来不及换洗,彻夜奔驰的疲惫积压在心头变做熊熊怒火,一脚踢翻了小奴捧着的狼首熏香炉,溅得炭火满地都是,怒道:“现在还有空嗅香,毁了书信若坏了燕将军大事,你可别想拉着杨某一同赴死!” 刘豹似乎早就知道杨奉会从荥阳赶过来,好整以暇地自王榻上坐起身,挥手让奴仆收整满地的炭火,颇有些心疼地扫开溅到皮榻上的火星,抬头看着怒不可遏的杨奉缓缓说道:“哟,来就来吧,多好的一张皮子,毁了!” 说完,刘豹才对杨奉道:“有什么,不就杀了个使者,他李稚然是什么东西,敢要挟燕仲卿,他配吗?杀就杀了,能怎么坏将军的大事?” “将军要迎皇帝入冀,眼下皇驾还没到洛阳,李傕不走了!”杨奉恼怒的根源并不在刘豹擅杀使者,而是因李傕的节外生枝,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赶紧让李傕把皇帝带到洛阳,手心拍着手背急切说道:“现在你又把李傕的使者杀死,他还敢来洛阳么!” 这可不是打仗,皇帝在李傕手里,杨奉是绝对不敢进攻李傕的,如此一看,事情便仿佛进入了死胡同。 “杨将军,你也是司州汉人,皇帝被凉州贼子这么劫来劫去,把持着朝政你就舒心了?现在再让那李稚然去威胁燕将军,他打的什么主意你看不出来?”刘豹像骏马打响鼻一般用鼻子哼出一声,不屑道:“他就没打算再往洛阳来,他想骗了粮食就带着皇帝往西跑!” 刘豹阴恻恻地说罢,随意地摆手让杨奉坐下,自己也从榻上坐正了身子道:“我劝说韩暹领兵封锁潼关,徐公明看好虎牢关,你我二人联手,就能把皇帝从李傕手里救出来。把皇帝救出来,杨将军,你能得到如何的赏赐与地位?想一想。” 杨奉皱着眉头,并未被刘豹画出的大饼引诱到,仍旧保持着冷静摇头道:“燕将军正领兵前来,我可不希望因此招致辽东之虎的怒火。” 别说燕北带着他的部下精锐,就算燕北只是单单一个人到关中来,杨奉也不会升起什么背叛的心思……天底下再没有比燕北更好的靠山了,对他的白波军来说,能在燕氏的庇护之下得到源源不断的粮草辎重,仅仅献出部分忠诚,只要安安分分就能不受猜忌,这远比从李傕手里救下皇帝享受那些虚无缥缈的愿望要划算的多。 “这有什么关系,燕将军要的难道不就是皇帝到洛阳,然后迁都到邺城。我们救出皇帝,功劳也是燕将军的,而你又能从中取利,更能让燕将军与天下知晓白波军的才干绝非寻常草寇所能比拟!”刘豹眯着眼睛大笑道:“何乐不为!” “那你呢?” 杨奉觉得刘豹的话确实有些道理,却不明白刘豹为什么下这么大的决心要做这件事……这本来很轻松,把李傕的书信传给燕北,让燕北去下决断就够了,这不合常理啊!不管怎么看,燕北所拥有幕僚的智慧、兵马的精锐,甚至在朝廷内部的援手都要比他们南匈奴与白波军要强得多。 杨奉不懂,刘豹为什么一定要怎么做。如果真的能依照刘豹所说救出皇帝,那么杨奉能得到什么呢?至少在将军位上可能会与燕北平级甚至更高,甚至能拥有乡侯、县侯那样的封爵。 但这对刘豹是没有太多益处的。 “恐怕这也并不能让阁下成为匈奴单于吧?” 刘豹笑了,摆手道:“我的父亲是匈奴单于,将来我的侄子也会成为单于,但我和我的儿子永远都不会做单于。我为的不是单于之位,因为我的祖先是冒顿单于,所以我不单单是匈奴王族。” 刘邦曾嫁宗室之女于冒顿单于,双方遂结为兄弟,冒顿有一支子嗣皆以刘姓。 “皇帝被李傕郭汜那些凉州混账抓在手里,欺负孤儿寡母,你不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以前没有机会把皇帝救出来,现在有机会,我绝不会错过!我要击败李傕,救出皇帝。毕竟论起辈分,可能他是我的叔叔或是侄子。”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汉朝皇室与匈奴王的血液。”说到这,刘豹闭着眼睛缓缓仰头,仿佛透过王帐的高高苍天之上有祖先伏首正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别忘了,我也姓刘!”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兄弟阋墙 李傕很后悔杀死樊稠,越是后悔,他便越觉得樊稠该死。这种复杂的感觉自从离开长安后便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如果樊稠复生,李傕恨不得喝光他的血吃光他的肉! “这该死的樊稠!” 尽管樊稠的生与死都没给李傕的一切带来太大的影响,因为他们曾一同奋战过,这件事最简单的解释便是兄弟阋墙罢了。但樊稠死后的事情,显然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 俗话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来自燕北的压力越来越大,因为停驻陕县驻马不前,那些朝廷公卿没日没夜地要他启程向东,北方的燕北却没有传回丝毫回应,这正是需要凉州兄弟们齐心协力的时候,可李傕却感到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部将纷纷与他疏远。 这种内外交困的压力几乎要把李傕逼疯。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是因为私愤在会议中指使外甥胡封刺死樊稠,竟会使得部下人心离散。现在虽然郭汜、张济仍旧和他在大事上共进共退,可那层疏远是无论如何都能感受到的。 “兄长,你又占卜出了什么结果?还不能向东进兵?”掀开帐帘的是郭汜,长久以来他们二人共同患难,凉州诸将中李傕也与郭汜最为亲爱,不过最近的事情明显让李傕感到郭汜在防备着他。 这让李傕很是心痛,一直以来他对郭汜从来不吝封赏,什么宝物美女,只要是好东西便都会送给郭汜,甚至给他的比自己的还多,就连官职都为他向皇帝求得不亚于自己的将军位。可就在前些日子,李傕心中烦闷便让郭汜来家中饮酒,席间郭汜被灌得烂醉,竟然跑去茅厕饮下粪汁催吐。 郭汜宁肯饮粪汁,都不愿喝他的酒! 李傕面色阴沉地坐在大帐里,在他脚下随意扔着龟甲与几块铜钱,听到郭汜的话缓缓摇头,道:“巫被我杀了,卦象看不懂。阿多你来看看,这是个什么意思?” 郭汜尽管脸上带着笑意,不过却并未走到李傕身旁,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摇头道:“这东西我也看不懂,唉,要我说咱就接着进兵吧,往东到了洛阳有粮吃,要不然再这么下去兵马都啸营了,做什么都没用!” 李傕沉默了很久,只是定定地看着郭汜。 郭汜被看得心里直发毛,他觉得李傕越来越怪异了。前些时候,他的妻让他提防李傕,说他刚因为夺取权力而杀死樊稠,眼下官职最高的就是他了,让他不要再去李傕的军帐里饮酒,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可前些日子在李傕这里饮酒,不过饮了几碗便醉的险些不省人事,多亏刨去茅厕饮下粪汁才清醒过来……这让郭汜觉得妻说的可能是真的,李傕要害自己! 现在又他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郭汜拔腿便要向外走,这才听李傕喊道:“阿多你往哪儿去!” “这大帐里密不透风,我得出去!”郭汜方才走到帐门口,还未撩开帐帘便听李傕开口,嗓音有些沙哑道:“慢着,我还有话要说。” 郭汜站定,心下里满是防备,却听李傕道:“钟繇说,关东诸侯没有谁是心向皇帝的,只有兖州牧曹操才是真想奉迎皇帝;可司马防、焦触他们又说燕北才是忠诚于朝廷的,迁都洛阳可以用燕北来防备曹操,让他们互相牵制;我们应该听谁的?” “听谁的?那肯定是听兄长你的!”郭汜这话说的笃定,实际上他根本连李傕说的什么都没仔细去听,现在他满后背都是冷汗,只想着赶紧离开李傕营中。“兄长若实在拿不出主意,不如让贾文和出出主意!” 他可还在李傕大营里,现在郭汜生怕身后军帐猛然撕开挑出百十个刀斧手把自己宰了。 人疑心的时候,就是喝酒都要用粪汁催吐! “贾诩?对,你说得对!”几年前多亏了贾诩建议他反攻长安,白送了他几年执掌天下的时运,也都怪当初没有听贾诩的劝告去劫掠朝廷赈济百姓的粮草,才使得如今兵粮断绝必须向燕北岂活。想到这儿,李傕当即说道:“阿多你去把贾诩找来,我要问问他目下该怎么做!” 若是贾诩愿意帮他,兴许能再一次扭转局面! 他们并不是没有好谋士,无论从前帮助董卓奠定霸业的李儒还是助他们凉州旧将攻陷长安的贾诩,俱为西州人杰,就算放眼天下去看,他们也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谋士之一。可谋士再好,李傕敢用吗? 正像朝廷的百官公卿难道没有才干吗? 可李傕都不敢用啊!那些人心思如鬼,当年董公不就是轻信了朝廷的人,才招致关东诸侯联军西进,焦头烂额之下迁都长安,到最后也因为轻信了王允而被他与吕布合谋害死。 现在李傕同样需要面临这个尴尬,对朝廷公卿又爱又恨,即杀不得也用不得。 郭汜听到李傕让他去找贾诩过来,当即应下,再看了李傕一眼便转头要离开,这才听李傕语重心长道:“阿多,李某不知你是听说了谁的妖言。你现在外有燕北欲使我等去洛、内有段煨董承之辈欲夺走皇帝,我二人是一荣俱荣,切不可分崩。熬过去这段,我们就像从前一样执掌朝堂!” 郭汜现在哪里还有心劲去听李傕的话,仓促应下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直到阳光再次招摇在他的身上时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郭汜不聪明,但他会打仗……在兵法里,先示敌以弱往往能得到胜利的机会。 他认为李傕这是这么想的,他这个一心执掌朝廷的兄长,在让樊稠去进攻韩遂前,也总是这样将兄弟之情挂在嘴边,后来便派侄子在宴席上像杀死野狗般宰了樊稠。 现在,兄长你又来哄骗郭阿多了么? 无论樊稠的死还是来自妻子的蛊惑,都令郭汜对李傕充满戒心,而现在他认为若再不先下手为强,他便是要遭殃的下一个。 郭汜没有按照李傕的意思去寻贾诩,走出李傕的大营便奔马钻进张济的行营里。 当天夜里,郭汜、张济起兵攻李傕大营,双方搦战! 正文 第八十二章 皇帝诏命 皇帝东迁,所有人本来都应能想象到随之而来的乱象,只是所有人都刻意地忽略,忽略了东迁时的李傕,根本没有西迁时董卓的威望。 相对李傕在东迁时要面对的艰难险阻,也要远超董卓在世西迁之时。 中间会发生什么意外,本就可想而知。 可燕北还是没想到,关中会乱成这般模样。 杨奉虽然打算联合白波旧部助刘豹成事,但最终还是决定向燕北告知实情,不过他将截下信使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希望得到燕北的原谅……在杨奉看来,自己汉人的身份总比刘豹匈奴人的身份要好些,毕竟燕北刚和塞外的鲜卑人打了一仗,谁知道刘豹会在这时候干出这种荒唐事来! 燕北本身对这件事是没有太多异议的,就算杨奉最早就告诉他,他也不会任由李傕威胁他送出粮草。但这确实令他感到不快,他不能允许部将自作主张,尤其是诸如杨奉这样曾经的诸侯。 “你和左贤王,想从李傕手里把皇帝夺来?”燕北并不打算责罚杨奉,但他要让他们知道,没有燕仲卿,他们的自作主张并不能见到最好的局面。“韩暹封锁潼关,徐晃闭锁虎牢,把李郭数万凉州兵堵死在潼关与函谷之间,然后呢?” 刘豹有更加细密的计划,但杨奉并无腹稿,甚至他本身对这么做就不是十分赞同,故而一上来便被燕北问住,道:“然后?然后调兵压过去和李傕谈判吧,他,他放了皇帝,我们放他出潼关西归。” “谈判?”燕北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抚掌而笑,招呼从人取过坐榻拉着杨奉并坐于大河之畔河阳渡口,望着滔滔河水对杨奉摊手道:“你联合韩暹、李乐诸部,左贤王应当也调集右贤王去卑部,你们应有三四万兵马、李郭也至少有五万西凉人为他们作战。你们有刀,李傕也有;你们没粮,可李傕有皇帝和百官公卿。杨将军,燕某很疑惑,你打算怎么谈?” 趁杨奉支吾无言之时,燕北眯着眼睛带着些许笑意,问道:“杨将军,如果燕某没猜错的话,这事是左贤王的主意吧?” “左,将军如何知晓?”杨奉瞪大了眼睛,他还在思索燕北说的话,他们有刀李傕也有之类的话,突然听燕北这么一问,当即便说漏了嘴,满面异色地望向燕北,却说不出话来。 燕北摆摆手没说话,望向河面,脸色没有丝毫愠怒,平静地说道:“我们气同连枝,白波军和匈奴各部也不再是各自为战,既然在同样的旗帜下奋战,遇事互通有无,胜算才大一些。否则天下只能这样乱下去,永远都不会平定。” 其实这事不难思虑,不要说有徐晃传信告知燕北白波诸军与南匈奴的动向,单单看杨奉这一副认罚的模样心中却对这样的大事没有定计,燕北便知晓这事一定不是杨奉的主意。 杨奉虽出身白波,但却并非仅有武勇的草莽之徒,若是由他来下定决心,断然不会再跑到燕北这里来认错的。何况,连计划都称不上打算,就连吕布都不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 “来了!” 正在杨奉沉默时,燕北突然出声向东望去,杨奉随之转目,便见黄河之上逆流向西出现庞大的船队,高耸的桅杆两侧林立着大大小小的军旗,粗略望来足有数百艘。在大河之上密布如蝇的走轲小艇阵形中,百十艘斗舰艨艟航于其间,带起浩大威势向河阳渡劈波排浪地驶来。 那些战船上,无一例外地悬挂虎与蜼宗彝章纹的大旗。 这是燕氏的船队。 杨奉想不清楚为何大河之上会出现如此浩荡的燕氏战船,不解地问道:“将军,这是?” “去岁初秋,将军田国让为助臧洪北奔,发水陆大军自东莱以彭越挠楚之势袭袁绍腹背,这支水军自南向北,袭击青州东乐安、齐二国诸县,摧船队毁军寨,返航遇大风不得南还东莱,只得北走渤海避冬。”燕北望着缓缓驶来的船队眉眼带笑,侃侃而谈道:“今年初,幽冀筹集粮草发往中原,便用上了这支船队运送粮食,载粮五万石,跟我们同去司州。就像杨将军说的那样,我们去把皇帝抢过来!” 把皇帝抢过来? “将军方才不是说杨某有刀、李傕也有,将军真要去给他送粮?”杨奉才刚说完,便见燕北哈哈大笑着朝渡口岸边走去,那些战船正在缓缓停靠,放下几艘走轲朝渡口驶来,距离不远已经能见到那些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穿着半身薄甲猿臂蜂腰的水手的身形。“还是说,将军打算去司州打仗?” 随着燕北向渡口走去,岸边衣甲鲜明的燕氏武士皆挺胸抬首,陈布车骑仪仗迎接河中来人。 “打仗?”燕北诧异地摇头,随手在胸甲中找着什么,面上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在中原,正要前往洛阳。不要说燕某这等外臣无诏不得进京,就是有了诏书,诏书……有了!” 燕北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卷黄绢,严肃地递给杨奉指着说道:“就是有了诏书,燕某也只能是去进贡,怎么敢去皇驾跟前打仗?” 杨奉目瞪口呆地捧着黄绢,看向手中书着皇帝诏命前将军燕北入朝进贡的诏书以及末尾加盖的玉玺大印,憋了一肚子的不解却不知从何问起。 诏书哪儿来的?玉玺印信哪儿盖的?这诏书真的假的?去朝廷进贡不是打仗又是真的假的? 不打仗你水军陈布战船百余、路上步骑近万这是要去干嘛? 早听燕仲卿在北方私做官印像玩一样,让那些胆大包天的幽州府官匠将伪刻印信做的极为老练,可总不能连玉玺都悄摸造好了吧? 就算这诏命是真的,可皇帝是让你去进贡,不是带着上万军队去服徭役啊! “燕某真不是去打仗的。不过李傕已经输了,燕某不会让他活着走过潼关的。杨将军命人去传信吧,告诉李傕,朝廷粮草燕某自会补给,但还请皇驾再向东行至平阴,否则粮草船只过不去。”燕北拍着杨奉的手臂让他将诏书收起来,换了语气对杨奉道:“将军还不知道吧?李傕和郭汜打起来了,在陕县。燕某就从这上船去平阴渡,五万石粮草能不能让李傕把皇帝交给燕某,我不知道;但我要用五万石救命的粮食要李傕的命,你说郭汜张济他们给不给?” 正文 第八十三章 二虎相斗 诏书是真的,并非燕北拿着传国玉玺自己私做的矫诏。尽管他在去岁冬季的确是想做这么一份假诏书好教自己进京,但朝中有个叫董承的凉州旧将给他省去了许多麻烦。 董承是当朝皇帝的外戚,嫔妃董贵人之父,过去董太后的侄子,条侯董重的弟弟。尽管与凉州旧将同源,却因身份始终站在皇帝这一边。能让皇帝还都洛阳以依靠关东诸侯的力量摆脱李傕等人的控制,是他当下最大的心愿。 而焦触的出现,无疑给董承指出一条明路,这明路便是雄踞北方的诸侯——燕北。 长安众人对关东诸侯的势力大多并无清楚认识,而对从前百官显贵时尚为逆贼的燕北,则多有不屑。董承也是这样想的,一个粗鄙不堪出身寒微,尽管统御河北令人意外,但这并不难在董承心中勾勒出一个类似吕布的形象。 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易于掌握’四个大字! 自这位外戚隐晦地向李傕麾下很受亲待的偏将焦触表达出希望燕仲卿领兵勤王的愿望后,双方一拍即合,一封封秘密往来中原与河北的书信里,勾勒出两个各怀鬼胎但一同赶走李傕的计划。 这封诏书,也就来的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至于燕北手里的那块传国玉玺,藏得可好了!尽管那是一件天下至宝,在燕北眼中却始终找不到最好利用的时机,在找到时机之前,燕北可不希望那块宝贝变成坏他大事的厄运之物。 不过乘船西行的燕北,将即将到来眼前的惊涛骇浪统统丢到一边,他又见猎心喜了! 巨大的三层斗舰上,燕北与杨奉、管承共坐于顶层,两眼津津有味地望着下层甲板上的二将较技搏斗。船上自有水卒武士围坐圆场,场中典韦管亥皆赤手对搏,二将皆是筋肉盘虬之辈,你来我往之间拳拳到肉,手格之术足可谓军中健者,左右水卒一时纷纷叫好,大河之上好不热闹! 典韦是世间难寻的猛士,燕北知晓;而这在河阳渡刚刚见到属于自己已有两年的部下管亥,亦是一员身长八尺臂膀千斤的猛士。 尽管随着兵势越来越强,部下无论猛士还是良将都已如云,何况这样身有勇武的猛将在万人军阵中能起到的作用已是微乎其微,但燕北仍旧喜好猛将。 在见到管亥的第一眼,就想让他和典韦一样,跟在自己身边。 现在,正是试探管亥本领的时候。燕北当然希望管亥有配得上他名号的勇武,但另一方面,他不是典韦那样来路简单的人,就算想要带在身边,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管校尉,若将来我等与北方诸君戮力能平定这乱世天下,燕某将与二三子共列传记!” 燕北在船上遥遥举杯,左右杨奉、管承皆举杯相应。杨奉怀里揣着那面绢布诏书,对燕北是一万个服气,什么也不说便饮下樽中酒液,他是没有一点儿反驳的意思,总之现在是错的对的,只要是燕北说的,在杨奉这儿便都是对的。 兴许是兄弟二人分在水陆,管亥的体形便是身长八尺膀大腰圆的马上战将之模样,而作为兄长的管承身材却与燕北相仿,也是那种在马背上舞不得长兵的身材,面上不像管亥那样络腮黑须,而是蓄着精修的短须,举樽轻声笑着说道:“管某兄弟何德何能与主公同列传记,属下不敢。” 统领水军的田豫便仅仅是偏将,归附在他部下的管承管亥自然也都只能是校尉之职。燕北在很久之前便知道自己部下有这么两个兄弟,一个是青州黄巾魁首,兵横北海暴乱军中;一个徒众三千家呼啸海外猎击数郡。只是那时他在冀州而田豫于东莱,一直难以相见。 管承虽是自谦,却知晓燕北言下之意——他们和燕北其他的部将有所不同,他管承、管亥、杨奉三人,从前皆是聚兵祸乱一地的乱军首领。管承不知道燕北与杨奉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燕北对他们有一点担心。当即不等燕北回应便借着武士给燕北添酒的时候说道:“过去属下兄弟二人在东州为祸,实属无奈之举;东莱一战归附田将军之下,也只是想着能有口活命的饭吃。海外岛上种不出多少粮食,可抢夺却总会死人。幸得将军不弃,我等这才有了今日。” 管承说起往日,竟带不少唏嘘。他的话不是作伪,此次北行渤海避冬给他们兄弟二人带来极大震撼。他们并非没见过世面的草寇,当年管亥也是率领数万黄巾围困北海全境的人物,自有见识在身。可这等偏安一隅的见识如何能比得上燕北雄踞二州开疆辟土的大业? 二人自诩东州之雄,却也不得不承认,就算给了他们与燕北相同的机会,他们也做不出同样的大业。别的不说,就燕北手下各地诸侯出身的部将、平安时期各地太守两千石们能被招揽至一处,对他奉若明公,这事就不是谁都能做的。 何况管承还听说,过去与司徒王允共掌朝政的温侯吕布也住在邺城。 连总朝政的人都屈居于下,是怎样的人杰雄主? “今后主公但有驱驰,我兄弟必齐心戮力,绝无二心!” 事实证明哪怕是海贼,只要是势力很大的海贼来表忠诚,也能让北方雄主感到开怀! 正说着,底层船帮突然传来水卒与武士们的轰然叫好,燕北等人向下望去,便见场中二人已分出胜负,看模样是典韦更胜一筹,两个赤膊猛士相互拱手一同踏木阶而上,庞大的体重使地脚步分外沉重。 燕北对管承的话很是满意,笑着起身给典韦管亥二人递去酒樽,似不经意间与典韦交换了个眼神,便见典韦沉沉地点头两下,燕北随之大悦,对管承笑道:“校尉不必如今如临大敌,我们只是去朝廷拜见皇帝,不用管什么李傕郭汜,他们敢拦燕某吗?” “如果敢,就地把粮食烧了,我们就在河东看着他们饿死!” 在燕北与典韦交换的眼神中,有他们提前定好的约定……管亥的武艺以燕北的本事去试探,如果典韦点头,就说明管亥的武艺比燕北强。而典韦点了两下,说明——管亥比燕北强得多! 正文 第八十四章 谁敢阻我 燕北大张旗鼓入司州奉迎皇帝的消息传出,关东的震动自不必多言。最为震怖的自然是青州的袁绍与兖州曹操,他们与燕氏最为接近,就算是总角小童都能明白,一旦燕北入京掌控朝局,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关东大乱。 而这场可以预知的混乱中,首当其冲的一定是扯着奉皇命讨不臣的燕氏大军滚滚南下。曹操可挡?袁绍可挡?或者说他们能不能挡,敢不敢挡? 皇帝,在董卓之乱后便成为天下诸侯知而不言的称号。在奉迎皇帝与敌对皇权之间,大多数之后都选择视而不见。尽管把持朝政的欲望像猫爪不断挠心,可为皇权所持的恐惧也时刻折磨着各路诸侯。 自皇权崩溃,哪怕是区区一介县令也能品尝到权力的味道,何况这些各自横兵百里千里之地的诸侯!冠以他们名号所庇护土地,每一寸都是他们用部下的鲜血与性命浇灌换来,哪怕对汉室再为忠诚的志士,说要拱手献给皇帝……谁能心如止水? 谁都不想去奉迎皇帝,品尝过权力与自由之后的他们,即便心中对皇权仍旧有足够的敬畏与忠诚,所想的也不过是希望皇帝能安全一些,不受颠沛流离之苦、衣食无忧罢了。 就算是先前一直寄望于打通西面之路,前往关中向皇帝进贡的曹操……曹操确实希望将皇帝迎接到他的庇护之下,他也满怀忠诚地希望能平定天下。 实际上能做出奉迎皇帝这种想法的,以他关东诸侯的身份,对汉室的忠诚便必不可少。可是相对的,即便迁都至兖州,谁都明白皇权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作为诸侯的曹操更不可能放权。 他为什么要放权?平定四方征战之功,皇帝不可能亲自横槊策马;至于治理地方,他曹操做的比朝廷可要好多了! 但皇帝被燕北把持,可就不一样了……曹操不相信当年在酸枣能一脚踹翻孔伷案几的燕仲卿,能对皇权有几分尊重,辽东之虎的身上没有半点过去安平时代公卿的气息,他甚至不懂任何宫廷礼仪,皇帝在他手上与在李郭手中有何区别? 更何况燕北这次做事并不是那么地光明正大,他先放兵攻打荥阳以西各个关口,为虎作伥的匈奴骑兵呼啸着扫过虎牢以东拔除兖州所有眼线,接着封锁虎牢关,这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堵住他曹操西去的路! 如果说曹操对燕北此举的心态更多是愤愤不平的话,远在青州的袁绍则更多的是愤怒与不安。燕北没有皇帝尚且从北打到难,把他像丧家之犬般赶出冀州抢占整个河北之地。一年到头运粮赈灾让人还以为燕北是骄傲自满不思进取了,可还未因得到喘息之机高兴片刻,转眼便传出燕北向西迎接皇帝去了。 囊括幽冀非但没让燕北满足,反而更激发其吞并天下的欲望! 袁绍是不愿奉迎皇帝的,哪怕他这个州牧只有大半个青州,可皇帝到了这里断然少不了指手画脚,这是他所不愿的。但这并未因为燕北奉迎皇帝而开心一点儿,局势反倒变得更坏了。他不奉迎皇帝,但更不愿让别人去奉迎,皇帝最好就一直呆在长安,老老实实守着李傕郭汜两个西凉鬼再好不过! 不过大体上的关东局面还是要稍稍好些,尽管曹操、袁绍、刘备三家讲和打算合兵共攻袁术,但因为北方燕北的动向只能停下向南的脚步,而另一边的袁术在收到消息后却又派遣使者向他们议和,袁术的理由是……燕北要挟持皇帝,我们应当北面与他作战,而不该继续在南面开战。 借口蹩脚,但此时此刻却极为有效,谁都没有心思再在豫、扬、徐州这几个地方打生打死,纷纷派遣使者、间使向关中渗透。 如果能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关东诸侯在燕北入洛后派出使者的路线连到一起恍然像是一张蛛网……袁绍的使者向西前往关中、向南至荆州、徐州;曹操的使者马不停蹄前往关中;袁术的使者根本没向关中去,反倒全部涌入徐州与青州。 至于刘备,刘备很乖巧地守着徐州一亩三分地,整备兵马严防死守。局势太过混乱,让刘备分不清谁是他的盟友谁是他的敌人,顷刻之间敌我势易,好像四面八方都是朋友了。 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荆州的刘表则显得非常独立,将袁术、袁绍等人的使者都各式宴会好好招待,然后从哪儿来送哪儿去,至于说什么联军北攻燕北之类的话只当是没听见,显然是不打算与燕北为难;虽然没有一同进兵北方的想法,但刘表也没有北上依附燕氏的心愿,就只是安心在荆州做好州牧该做的事情。 抵达平阴的燕北并不知晓南边发生这些事情,他身边就没谁进过朝廷,哪怕他在洛阳皇宫旧址连觉都睡了,没有过去安平时期百官公卿的底蕴,让他仍旧不像是个能够被百姓称作‘燕公’的雄主。 实际上燕北完全有足够的实力来让他前往洛阳展示出一副天下尽在掌控,他就是仪制的骄傲来,但燕北却不愿那样。数年来戎马倥偬,自辽东直至统御河北,燕北的性格或者说行事作风越来越偏向于真正的政治。 强权与示弱、折节与威服,如果说他一切的目的是为了平定天下,那么一切的战争与议和都仅仅是达成目标手段的其中之一。 在当下的局势,燕北仍未比起依靠兵势声威强行入主朝堂,远不如放低姿态给予皇帝与百官公卿其他诸侯不曾给过的尊重与亲待,对他对燕北军更为有利。 爆裂如雷,比不上春风化雨。 幸亏太史慈自告奋勇要参与此次进洛,否则燕北身边还真找不出一个懂那么一丁点儿朝廷仪制的人物。 不过在等待李傕向东进兵的漫长时间里,燕北也没闲着,他在广袤的北方地图中,寻找着自己兵势最薄弱的环节。 或许是生来卑微,一切志得意满的喜悦关头都令他内心唤醒不祥预感带来的不安。越在紧要关头,他才越是难以放心。 “传信邺城沮公与,让他备重礼送各部将校,稳定军心。燕北即将入洛阳奉迎皇帝,与诸君俱荣焉!”燕北说着,常年刀不离手起着厚茧的指腹磨砂过皮卷舆图,按在河内郡的位置上说道:“命将军高览使其部将张颌领兵屯修武;请张燕率军出黑山屯朝歌;河内太守郭昕部下校尉卑衍率兵屯怀县……各部严防河南曹兖袁青,北方诸侯归心,谁敢阻我迎皇驾!”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北守南攻 黄河南岸,袁绍望向令他魂牵梦绕的北岸渤海之地,面色沉静。夜风吹过他已过即将五旬的脸,鬓间点点银光缓缓扬起,带着锐意。 在这名义上青州之主的身后,是青州集结出的三个校尉部,欲北渡大河袭击渤海,并向冀州西北部挤压麹义部。他的兵马囤积于黄河南岸,准备对渤海郡再度发动袭击。 “将军认为攻取渤海的计策真能顺利施行吗?”在袁绍身旁的是其帐下参军董昭,初为孝廉历任县长、令,素有才干。只是目下这袁氏军中的青年志士却面带忧虑,道:“在下听说前将军使其部下大将麹义镇守渤海,其兵万众皆为骁锐,即便我们趁其其不察渡过大河,也难占领渤海啊!” 袁绍没有应声,若是荀谌、郭图等人在这,他哪里还会如此踌躇;亦或颜文淳于三将未折,他又何须如此困顿?可目下再说这些都已没用。 他没有直接回答董昭的劝阻,而是望着黑夜里的大河滔滔与对岸远方村落的点点星火,面色复杂地叹息道:“袁某本初,出奔洛阳已有数年。身无寸功、足无寸土,难道要等到垂垂老矣,却不能安定天下吗!” 这不是攻取渤海最好的机会,青州的力量尚不足以攻取渤海,更不足矣与燕北为敌。可袁绍还有别的机会吗?他已经快要五十岁了!可那燕北,那燕北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如日中天。 他怕自己看不到燕北衰弱的机会,更怕自己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 这或许不是攻打渤海最好的机会,但这是好机会。等到燕北占据东都,等到他调兵遣将,难道不是更难对付吗? “将军何须心急,与其夺取渤海,难道收取东莱不是更好的时机吗?”董昭为人好弄险,更深的诈骗之力,在河南之畔的深夜里对袁绍拱手道:“渤海虽丰饶,却有大河横于其间,将军便是偶然得之,亦易为敌寇所夺。不如北上佯攻渤海,实则联曹刘共取东莱,则尽收青州之地,联曹抗燕!” 北方佯攻渤海,实则取东莱? 袁绍楞了一下,他没想过要南下取东莱,毕竟在田豫的水军手上让他吃了太多的亏,尤其在那些海寇投入田豫麾下之后更是讨不到一丝好处,燕氏的船队在海上神出鬼没,一旦战事起则袭扰各地沿海,让他左右不能兼顾。 这令袁绍刻意地想回避盘踞在东莱的那支水军。 但此时经董昭之口提出,令袁绍如醍醐灌顶一般头脑清楚——目下并非袭取渤海的最好时机,却的的确确是袭取东莱的好时机!甚至都不需要让曹操、刘备他们出兵,只要现在他调集兵马进攻东莱,田豫的海寇一定无法阻挡! 就在去年,为救援臧洪,田豫派出了近万海寇与战船,由南向北袭击乐安国与齐国之地,返航时却遇上大风不得回还,那支海寇只能北上冀州沿海避冬……整个春天,青州的海面上都没有收到他们回还的消息。 也就是说,现在是东莱最空虚的时候! 而得到东莱之后,只要能闭锁连接辽东的海外诸岛,就能防止州郡为田豫海贼所祸。何况没了后顾之忧,若能与曹操联合北抗燕北,难道不是大有可为吗? 何况取得东莱,就和徐州连在一起。 “公仁,你觉得公路的建议如何?” 袁绍仍旧没有回答董昭的话,不知想到什么沉着脸色,发问一句与北守南攻并不相干的话,却令董昭瞪大了眼睛。 一旬之前,袁术的使者抵达青州,虽然他们在先前中原刚刚传出燕北前往洛阳的消息之后便着手和谈,但袁术的使者前来显然并非为了和谈,而是联盟。 袁术不满淮南之地,但奈何刘表已在荆州站稳脚跟,部将孙策有其父之勇,率军横扫广陵,使得扬州刺史刘繇震惊,继而自领扬州牧称徐州伯,这才引发了与陶谦乃至继任者刘备的矛盾。 目下虽然讲和,但袁术派来青州的使者明显透露出袁术的意思……借关东四路兵马联合之际,共攻刘备,取徐州分而治之! 说到底,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但这件事被袁绍按下,只当是个笑话听听。他不是不想要徐州,但一来不忍无故袭击谦谦君子般的刘玄德,二来就算袭击刘备,也不愿与袁公路分徐州而治。 虽然他们都姓袁,可这对兄弟之间的信任,还不比袁绍和曹操呢。就算是真二分徐州,难道袁术不会借机北攻,收了徐州全境不说,难保战火不会烧到青州来。 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是否要和袁术共攻徐州,而在于攻取徐州之后的事——袁绍担忧与燕北作战中元气大伤失去爱将的他,不是袁术的对手! “将军是说,与公路将军同攻刘徐州?在下以为不妥。”到如今他们的程度,自然无法单看个人好恶便轻易做下决定,多少需分析利弊。董昭稍加思量,拱手道:“今北有燕氏势大,单袁氏难以自保,至少需联曹将军方可抗北。今联盟初定,若将军与公路攻徐州,则曹将军心中不安,信任大减。何况刘将军于徐广有民心,便是取得徐州,安定之时亦是二年可期。在这其间若燕氏来攻,我等与曹将军不能同攻同守,则获利者仍为燕氏……将军三思。” 袁绍听了董昭这番话,非但没有怒意,抚掌而赞道:“你说的很好,袁某也正是这个意思,公路此举并非明智,我们不与他联合。公仁,就依你的建议,我们佯攻渤海,实取东莱!” 话说到这,袁绍本该面露轻松,可偏偏他的脸上更为凝重了。 ‘刘玄德在徐州很得民心,袁某难道就不能有民心了?’ 袁绍要徐州,但不与袁术同取。他在董昭的话中,找到一条通往统领徐州更容易的路。袁绍很了解袁术的性格,他做下的打算,就算没有自己赞同,他也是要去做的;或者说,因为自己不赞同,公路才更要去做! 如此看来,取徐州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等公路撕毁盟约,攻取徐州。当刘玄德兵败,他再发兵击走袁术。 民心可保,声名不失! 在这之前,先取东莱,打通前往徐州的路! 正文 第八十六章 人心思变 关中的攻伐持续月余,郭汜张济倒戈于行军路上反攻李傕大营,初以七百骑夜袭击破李傕万人军寨,李傕携皇帝东奔后重整军势,在函谷关以西大战郭汜,双方交兵极为惨烈,死伤过万。数次大战之后,才有持着皇帝诏令的段煨从中调停讲和。 但这也仅仅是双方不再交兵而已,那怕后来才知晓双方大战的缘由仅仅是郭汜妻子担心李傕给丈夫送美人多宠而进的谗言,双方的关系也已无法再恢复如初。 制造裂痕很容易,可若想要弥合裂痕? 至此,凉州诸多军阀更倾向于各自为战,李傕、郭汜、段煨三方共同保护皇帝,谁都不愿再将皇帝假于他人之手。说到底,谁都明白自己的处境,内部并不齐心还是小事,外面还有雄踞北土的燕北觊觎,若他们再不联合,被逐个击破的灾祸将会降临到他们每个人的头上! 单单幽冀二州的兵势便已给关西诸侯带来强大的压力,可燕北从来不是一个人。在他身旁,聚拢了整个北方近半的诸侯。杨奉的白波军、张燕的黑山军、刘豹去卑的匈奴左右贤王部,其势之大,即便是董卓在世时也不过与其分庭抗礼而已。 如果说董仲颖称霸洛阳之时意味着其身后集结了整个北方关西的力量;那么燕仲卿雄踞邺城便挟持着整个北方关东之势。 谁能不惊,谁能不惧? 只是经历纷乱的相互攻伐,西州军阀的粮草更为锐减,溃卒也好、兵乱也罢,再度让他们剩下的粮草少了三成,原本尚可撑着回到西面的粮食目下只够穿过函谷关,各类物资皆不够用,哪怕是皇帝也只能露宿于野,别无他法。 张济眼看西州军阀相互攻伐,观望其大势已难挡燕北,毅然领兵离开关中,南下至荆进犯南阳,寄望于能够从荆州掠取到足够的口粮……鲁阳,是天下粮仓,也是运转各地的必经之地。 “燕仲卿欺人太甚!” 这是李傕在抵达函谷关后听说自己派往邺城的信使为刘豹劫杀于河内郡后满怀愤怒的责难,他才不管什么刘豹,他只知道南匈奴就是燕北的人,也就是说,燕北非但拒绝他的要求,还杀死了他的信使! 拒绝要求和杀戮信使的意味可不一样。 单纯的拒绝可以说是衡量利弊,可杀戮信使的直接含义便是谈都懒得去谈,这令李傕怒不可遏。即便他李傕今时今日伤及元气,即便凉州诸部兄弟阋墙,可李某人手上还有数万凉州精兵! 在他们饿死之前,李傕在关中之地便一直拥有无匹的力量! 李傕本想将燕北派来的使者处死,却被段煨与贾诩一同拦下。盛怒之下的李傕反应过来,他所能对燕北造成的威胁,在当下看来着实有限。 “将军杀使者事小,若燕将军因此震怒,将军当如何?”贾诩这么问着,便听李傕怒气冲冲道:“他怒便怒,难道这天下只有他燕仲卿有兵马吗?李某亦有兵马数万,他敢来洛阳一试!” 贾诩闻言便笑,前番李郭混战,他被李傕表为安奉将军,虽然部下兵马只有两千,却为李傕出谋划策,当即问道:“难道将军以为燕将军会劳师远征,至洛阳与您作战吗?” 李傕的盛怒虽已被贾诩浇熄,但仍旧不愿让旁人以为自己怕了燕北,故而怒道:“贾文和,你什么意思?” 贾诩脸上仍旧带着近乎谄媚的笑,对李傕道:“难道您就不怕杀了燕北使者,他带着平阴的粮食回邺城,到时将军该如何自处?” 贾诩的话说到了点儿上,当下的局面在凉州众将看来,名为燕北进贡皇帝,实则为他们求着燕北……燕北可以拿出粮草是他可以拿出粮草,可他若不愿拿出粮草,难道他们还真能率军至冀州去讨要粮食吗? 河南之地连着曹操的兖州,他们除非与曹操开战,否则兵马无法通行。河东河内之地多山,何况凉州兵不熟悉路途,燕北却有白波、黑山之兵相助,不要说他们根本没有兵粮支撑到进入冀州,就算有足够的兵粮,难道在河内之地开战就能让他们占到半点便宜了吗? 说白了,除非燕北愿意在洛阳近畿和他们打上一仗,否则李郭等人的兵威对燕北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这……” 李傕一时语塞,而郭汜虽然亦在帐中,经历前番与李傕相攻的事情之后,他已成为近乎独立的凉州诸侯,与李傕不再是同党而是同盟,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半分。 想到燕北,郭汜后脑便没完没了地疼,左右他是不愿和燕北在河内之地作战的,他一生最丢人的时候就是在河内与燕北作战。 当年在河内枪挑兜鍪的小将到如今都不曾在天下显名,一直没有开口的郭汜手拍案几道:“燕北部下精兵强将,在河内我们打不过他!” 段煨环视众人态度,心中轻笑,似随口说道:“李将军还是从长计议,不如与燕将军好好谈谈。” 话音刚落,李傕郭汜尚无甚反映,贾诩便已狐疑地望了过来,段煨也不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着点头……他才不在意眼下帐中几人如何看他。过去他就看不上李傕郭汜等人占据长安执掌朝政,甚至从来没有过为董卓复仇的想法。 更何况现在了。 凉州诸将大多短视,李傕郭汜的短视体现在占据长安不思进取,而段煨自己也知晓,他也不是远有大志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在华阴驻军没有丝毫动作。 朝廷还是汉朝的朝廷,他们这些凉州人攥不住。李郭相攻的那段时日他早就与燕北互相通信十数封,正如他方才说的话一般,早就把自己从挟持皇帝这件事里摘干净,李傕是想和燕北打或不与燕北打都和他没关系。 他手底下近两万的西州兵可没打算挡着燕北的路。 李傕沉思不语的时间里,贾诩也在暗自分析着凉州诸将成事的可能……李傕元气大伤,郭汜已不愿受他统帅;张济南奔荆州抄掠,一时半会也不会和李郭合兵;至于段煨,贾诩猜测他有自己的想法,李傕已经被放弃了。 当天夜里,贾诩拆了自己在李傕旁边的营地,率部曲家眷住进段煨营中。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曹操相邀 曹操要进洛阳。 与袁绍在对燕北的敌对态度上不同,曹操对燕北更多的是忌惮,而非敌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曹操也不愿与燕北敌对。毕竟二人算是故友的交情,曾一同讨伐董卓,当时还有燕北八千兵马资其声势的恩义。 只是生逢此乱世,哪怕旁人眼中掌控万众生死的诸侯也只能活在刀尖上,苟全性命而已,谁又能将友情看得太重呢? 乱世诸侯间的友谊,本就是悖论罢了。想活下去到平定天下,那就要先平定了这些故友。仿佛所有的故友都被关进去一间大宅院,院子里只有一把刀……人该怎么选? 没有人能保证故友不会在有一天用这把刀杀死自己,那便只能把刀夺到自己手中。 如此一来,哪怕开始是故友,也会因为争夺这口刀而互相伤害,招致仇恨。 河南河北,如此接近,曹操并不觉得他会与燕北永远都没有冲突,而他现在想做的,就是将可能出现的冲突稍稍推移,所以他必须要进洛阳! 曹操最先做的,便是调集兖州精兵屯驻河南,与河内郡隔黄河相望,接着亲自领兵向西进击虎牢,以摧灰之势击破在虎牢以东的各部兵马,陈兵虎牢之下,接着派人向关内送去一个小匣子。 他要徐晃将木匣送给燕北。 屯兵渡口南望函谷的燕北收到木匣时极为好奇,他以为曹操会直接强攻虎牢关,却不想居然围而不攻,还派人送来这么个木匣……当他打开木匣,只见匣中书信上静静躺着一片药材。 当归。 “孟德是个妙人。”燕北合上书信,把玩着掌心那一味药材,半晌才放回匣中,对侍从道:“把这木匣送还邺城库府,好生收着。” 曹操这家伙,书信里都是些老朋友叙旧的话,诸如正妻丁氏脾性厉害让他难以招架、纳与小舅子卞秉两情相悦的侍女环氏为妾、又生了两个儿子之类的事情。除此之外,即没问他为何要派兵封锁虎牢也没问他进京是为了什么,只是邀请他到虎牢一叙。至于曹操真正想说的心里话,用一味药材全说尽了。 他想让燕北回冀州。 这对燕北而言像个玩笑,为了奉迎皇帝这件事前后动员算上冀州民夫十几万人,里里外外的准备不知做了多少……他可不是为了收一味当归回去的。 不过去虎牢关见见曹操,倒是很有必要。和曹操一样,燕北也不愿现在就和曹操开战,他也打算去虎牢劝劝曹操。 其实他们都知道战争已无法避免,所做的多半只是徒劳,但仍旧愿意一试。 酸枣的情谊,总要有个了断。 “将军若现在赶去虎牢,还来得及。”从邺城到洛阳的郭嘉拱手说道:“李傕没几日,出不了函谷关。只是在下觉得,没什么意义,已经停不下来了。” 谁都已经停不下来了。 但郭嘉更清楚的是,虎牢有充足的粮草供给和可靠的兵员守备,曹操也许能肃清关外所有驻扎的白波军,但虎牢关……没一年半载,他打不下来! 燕北只是笑笑,对郭嘉道:“我去看看,与孟德见上一面便回来。我走之后,务必督促杨奉修补好洛阳的城墙,刘豹的匈奴兵封锁西南的陆浑关,若有机可乘便抢下函谷,把他们所有人都变成瓮中之鳖!” 洛阳的城墙不可谓不高,亦不可说不坚。只是当时为大火所毁,需要耗费人手修缮各处裂开的地方,再一个便是休整城内四门与边角,至少要有两座大营才行。毕竟洛阳城太大,东门到西门的遥远不说,单单被洛水隔开的内城与外城便将洛阳分成两部,如果战事一起,城外的敌人很难从一处城门转至另一处,但城内的守军要想转移同样不易。 既然燕北已经下定决心要去虎牢见曹操一面,郭嘉也不便多说,欣然领受督促杨奉修缮洛阳城墙的任务。 就在燕北带着典韦部东去虎牢不久,派往函谷关李傕处的说客孙综回还,带回李傕继续向东的条件。 “他要将军让出洛阳城?”郭嘉笑了,这对他乃至燕北而言都是无稽之谈,“李傕倒是不傻,但他是把将军当作傻子了吧?这不可能,见过郭汜段煨等人了吗?” 孙综十分轻松地笑了,接着满面急切的喜意道:“在下左右试探,凉州诸将除段煨之外皆不知晓将军欲入主朝廷之心,还以为将军只是想来洛阳给皇帝送粮食。尽管他们忌惮将军,郭汜等人还是愿意带着皇帝向东的。至于段煨……他与董承等人打算将皇驾从李傕大营救出,希望将军能给予接应,抵御李傕的兵马!” 这倒是有点儿意思了。 郭嘉闻言也不说话,伏案思虑着朝中董承与外将段煨里应外合,能有几成把握。只是目下他所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难以估计,随之抚掌道:“接应易如反掌,只是需要稍加谋划……一切待将军从虎牢回还吧,到时再有定计。” 这样一来,郭嘉心里似乎浮现出一个关于调虎离山的计策,对孙综道:“等上两日,待我先传信将军。” 念及此处,郭嘉提笔写就书信,派人飞马追赶燕北的军队。 与此同时,远在天下的另一端,青州出动近半战船袭击渤海沿线海港,紧接着将军蒋奇挥师北进,进犯渤海。渤海郡守将麹义早已备战多时,虽略有懈怠,但仍旧能够将局势稳定在临大河之畔的几座城池间相互攻伐。 只是这个时候谁都没有料到袁绍的目的并非是攻占渤海,而是借管氏海寇北上、燕北离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进攻东莱郡。 韩猛、吕旷、吕翔诸将率部南进,分击东莱诸县各地守军,麾下缺兵短将的幽州偏将田豫难以独自抵挡,自东莱郡北部节节败退,以极快的速度丢掉数座城池,一路且战且退聚各县郡国兵四千余至黄县,背靠海港与敌相持。 田豫很清楚,他的部下不是管氏兄弟那些习惯劫掠的海寇,他们真正的优势在海上!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平定天下 虎牢关上,虎与蜼章纹大旗伴着燕字迎风猎猎。城关上,着燕氏镶铁甲的军卒长矛如林,女墙上堆积着成捆的箭矢,城墙甬道两侧摆满了守城军械。显然徐晃对战局的看待远比燕北要严肃的多,他做足了死守虎牢关的准备。 因为在虎牢关外,扯地连天的大营属于兖州牧曹操,还有他带来的数千兵马。营地间有非常显眼的攻城军械,倒放的云梯和冲车都意味着曾经击败袁术与吕布的兖州牧做足了进攻虎牢的打算。 “见过曹操么?”立于虎牢关上的燕北故地重游,显然心情不错,对身侧的典韦说着,见典韦点头燕北了然地说道:“也对,从前你在张孟卓部下,曹孟德在陈留避难过很久……呐,他在那,那个是他吧?曹孟德。” 燕北有许多年没见过曹操了,不过远远望着军阵中从战车上那个比周围骑将略低披铁甲战袍的身影缓缓下车,燕北仍旧能感觉到,那就是当年受人冷眼的常败将军、如今的常胜将军,兖州牧、奋武将军,曹操。 典韦顺着燕北指的方向望过去,不过他对曹操没有那么熟悉,当年即使见过曹操也是远远地望着,并没有交谈乃至熟识。单凭许多年前的一点仓促印象上去认清四百步外的人影对典韦而言还是太困难了,他只是说道:“当年主公资曹将军八千兵马、在酸枣犯案骂孔使君的事,联军中都传开,属下对曹将军多有敬佩。” “孟德啊,很厉害的人,他在兖州的为政举措、击败袁术吕布的战法。”燕北说着,注视着远方在战车下的身影。他对曹操多有了解,可以说在董卓之后的关东诸侯,他们能活到现在,都是相互看着对方成长起来的,而曹操的变化,大约除了袁绍,最有发言权的就是燕北,“他很有韧性,越在逆境,越拥有更大的力量。” 当年讨董,败于徐荣之后的曹操可谓山穷水尽,头脑里想的却不是保存力量再谋发展,而是立即借兵打回去 ……此人的报复心理,可知有多强。而曹操本身,非但正应了燕北所说的越在逆境越强大,更是越处于强势,则越糟糕。 取得兖州之前,曹操多得人心,更有州人相助。可得到兖州之后,连最亲近的张邈都背叛了他,不得不说,这是他性格上的弱点。 逆风能抗,顺风能浪。 燕北说着满不在乎地摆手,对徐晃道:“开城门,该见见老朋友了。” 典韦在一旁点头,先一步走下城墙召集部下军卒,六百亲卫步骑列阵率先出城,随着典韦下令自吊桥外强弩开弦射出百步之外阵脚,随后步骑列阵于阵脚。 曹操那边见虎牢关城门洞开,也是同样排出步骑,以箭矢仰头射出百步,接着站定于箭矢之侧。双方阵形对圆,中间还留出百步空档,是两方弓弩手都射不到的地方。 这样的布置,让人更放心。 紧随军卒之后的,是双方各有两三名军士走出阵线至中间布置案几、坐榻、酒食等物。由于二人都是诸侯,又是开战在即,因而无论酒器还是菜食皆为各自备下,双方案几距离十步,各自背靠己方阵势相对而坐。 燕北这时才在携一什大盾的武士簇拥下带着自信的笑容自阵中走出,在他身侧是全身被甲的典韦亦步亦趋。 而曹操也同样自部下勇将的保护下自车仗中走出,隔着案几对燕北遥遥拱手,道:“仲卿将军,别来无恙。” “孟德将军,数年未见,至少你我过得还不错。”经年未见,他们也都不是当年仲卿和孟德,这真令人感到唏嘘。甚至在背地里,燕北还驱使吕布对曹操做了些很不好的事情,这让燕北在看着面前这个比起当年的黑矮之外脸上又加了风霜的兖州牧时,内心涌出些许羞愧,拱手还礼道:“讨董一别,始得相见。” 讨董一别,那真的是很久了。曹操缓缓坐下,燕北的话让他不禁回忆起当年与燕北的最后一面,长叹口气道:“当年酒后失言,没想到酿成将军与公孙、袁氏的征战,所幸,将军赢了。” 他们上次相见的作别时,曹操饮多了酒,失言告知燕北袁绍欲争夺冀州的消息,若非郭嘉以三利三害规劝,只怕回还辽东的路上燕北便会向袁绍开战,那个时候胜败真是两说。不过听从郭嘉的计策后,搅动袁氏与公孙氏相攻,后来等燕北入冀州,便已经做足了准备,得以大破公孙,驱逐袁氏,成为冀州之主。 而燕北在离开时送曹操两千七百老卒,作为争夺兖州的基石……一饮一啄,他们可谓是相互成全了对方。 “本初咎由自取,我与伯圭更不必说,迟早有一战,那不是孟德的过错。”燕北说罢,端起酒樽向曹操相祝,饮下后才问道:“我收留张孟卓与吕奉先,你不会怪我吧。” 曹操能说什么?他只是放下酒杯摇了摇头,“当日作别仲卿,曹某曾言兖州局势混乱,幸得孟卓、允诚相助。至今相忆,深感人心难测。” 一世之杰鲍信死在黄巾乱军手里,早年的至交好友却背叛自己,若说这不会带给曹操打击,是痴人说梦。 不过曹操并未在这个话题上顺着燕北说太多,话锋一转问道:“仲卿何不打开虎牢,你我一同入朝?” 燕北想笑的,但是他没有笑出来,他只是叹了口气,说道:“孟德,我记得你说过去想做汉朝的征西将军,回去吧,做好兖州牧的分内之事,将来你去讨伐马腾、韩遂,等天下平定,去攻伐西域诸国,重通西域,威服西狄。” 燕北的顾左右而言他,令曹操感到失望,更没想到的是说完这句话之后燕北便端起酒樽遥遥相敬,头也不回地走向虎牢。 曹操的脸色有些难看,显然燕北不会让他通过虎牢关,他朗声问道:“那你呢?” 燕北此时已快走进军阵,闻言回头抬手指天说道:“我去平天下!”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故汉官仪 曹操到底是没有强攻虎牢关,虽然仍旧有兵马围在关下,但始终没有发兵攻打关卡。这倒不是他被燕北说什么他去平定西域子类的话说动,只是因为强攻虎牢关出力不讨好,曹操选择打河内。 谁都不是妇人之仁之辈,该叙的旧已经在一杯酒里叙完,该打的仗,也还是要打。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谁知道下次再开战是谁打谁? 曹操说这世道深感人心难测,所有能相信的便只有自己。他要从河内郡打开一条通往关内的路,并且扼住燕北与幽冀二州的一切关联。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河内郡,就是燕氏的七寸。 河内可不是渤海那么大的地方,燕北发兵之前早就再三叮嘱郡中兵马严防死守,各部兵马齐聚河内,曹操要想从河内打通关内的路,可不是那么容易。 “不要管他,这场仗让张燕主持,张颌与卑衍从攻,若能立功……我升他们偏将!”燕北已经回到洛阳,在虎牢关前后不过耗费昼夜而已,赶到洛阳第一件事便是操持对李傕的回信,“传信让段煨伺机而动吧,我试试能不能将李傕郭汜叫到洛阳。” 有皇帝在手,燕北不可能直接对李傕郭汜发兵攻打,他为奉迎皇帝做了许多准备,可不希望皇帝死在乱军中。但目下有董承、段煨希望能将皇帝从大营中接出来,事情便好做多了。 “奉孝,派遣使者前往李傕营中,邀请他与郭汜至洛阳西面的白马寺故地,议东迁与粮草事宜。”燕北说着,便皱起眉头缓缓说道:“派使者之前,让孙综入郭汜营,劝说他杀死李傕,燕某会资他军粮,助其入洛阳拱卫陛下。” 燕北对郭汜的忌惮远不如李傕,郭汜在西州兵中的声势显然不如李傕,何况眼下二将自相挑战,放着这样的机会不用岂不失智? “诺。”郭嘉拱手,他知道燕北进关中就没打算让李傕活下来,不过也心知这是一道险棋。郭汜与李傕有仇不错,可料想起来,郭阿多难道就与你燕仲卿没有仇恨了吗?万一郭汜没被孙综说动,白马寺岂不危险?遂拱手道:“将军,策郭汜刺李傕可行,但亦要多加防备。” 燕北何尝不知,李傕郭汜非但是西州诸侯,他们过去的身份更是董卓部下以勇武称名的校尉将领,别说带兵,就是不带兵在白马寺里见面,二人若想杀自己,并非难事。 “这燕某知晓,让管校尉在河东郡接应王师,杨将军率部于白马寺做好防范。若李郭响应,燕某当带管典太史三校尉前去与李郭会面,便是郭汜不从,亦可从中脱出……燕某之意不再杀傕,只是调虎离山罢了。” 让郭汜杀李傕,属于有枣没枣来一棒子,主要是让李郭二人将注意力放在白马寺,暂时忽略函谷关的皇帝,给段煨、董承创造可乘之机。若单说使郭汜杀李傕,这不是上策;但定下此计只有三个可能,要么李郭来了,郭汜要杀李傕;要么李郭来了,二人要借机杀燕北;唯一不来的可能便是他们两个怕了,直接领兵打过来或是不敢来洛阳。 这种可能极小。 以李傕郭汜的性格,前两个可能居多。 “燕某不惧风险,欲平天下,必先奉迎皇帝,教天下重整礼仪,方可尊奉王事讨不臣。至于以身犯险,李郭二贼比之袁绍公孙当如何?”燕北说着洒然笑了,为了避免郭嘉等幕府臣僚的担忧,不屑道:“彼时我等俱为校尉,董公死后乱臣贼子窃据王命霸占长安,率兽食人。燕某于北扫公孙承刘公,助文节以驱袁氏……他们比之燕某,相差远矣!” 众幕臣闻言皆笑,燕北着实少有这般倨傲自夸的模样,只是深知其性格的幕僚见其这般,更知晓其心头对李郭之忌惮。 燕北是在给自己打气。 不过说罢,燕北显然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转而对一众幕臣拱手道:“便是以身犯险,也只能如此引诱李郭至洛,若郭阿多从燕某刺李傕最好,便是不从,燕某便依靠典、管、太史三君,共斩李郭于白马!诸君之要务,便要议定奉迎陛下的诸般事宜。州郡中可有对朝廷仪制有所了解的官吏?” 整个燕氏在幽州冀州近乎野蛮生长,无论是如今的新仪制还是乡里之地原始的法度,都与朝廷格格不入。这并非是燕北担忧当地方诸侯与皇权结合带来的碰撞会给他造成麻烦,而是说到底,就是燕北自己对他们自己治理地方的法度……都并不信赖! 他们能将幽冀治理为现今比近畿州郡稍强,并非是他们在制度上有什么长处,而完全是州中英才强于各州。沮授、荀悦便不必说了,一人提出屯田、一人主张修武,而他们做的却是与主张恰恰相反的事,荀悦行借辽东屯田之机壮大幽州耕策、沮授支持修武主张总领冀州军务。 单单那各地太守,诸如徐邈、司马朗、郭昕、鲜于银、鲜于辅、牵招、应劭等人,哪个不是一时之杰?若在天下为乱之时,他们这些官吏远能比现今做的更好!可现在呢?他们只能付出更多的精力,来达成过去平和之时庸人太守近乎相同的政绩,然后便使幽州冀州成为天下强藩。 旁的诸侯,还不如他们呢! “若说官吏仪制,将军何不询问冀州牧韩使君?”陈群拱着手,通常有郭嘉在时他是不愿多说什么的。他的性格与郭嘉不合,却又都在同一幕府做事,所幸陈群仍旧将不少精力放在编书上,否则恐怕会找出郭嘉不少毛病,而现在对他来说正是纠正燕北部下草莽习气的最佳时间,遂拱手道:“现赵郡太守应劭,世勋世禄,又精通朝廷律法,将军何不传信于他,让他编撰仪制……承董卓之乱,就连朝廷的典籍亦多有遗落。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将军能复仪制了。” “那便就依长文的建议,传信冀州别驾荀仲豫、赵郡太守应仲瑗、幽州书院邴根矩、国子尼,共搜集典籍,重编汉仪,将幽州藏书、书院,迁至邺城……三兴汉室的太学,就要在诸君手中建起了!” 正文 第九十章 釜底抽薪 郭汜对燕北使者进入自己大营感到非常意外,他清楚燕北想要的是什么,但这些东西显然李傕都能给他。那么燕北为何要派自己使者,尤其还是孙综这个说客来自己营中呢? 这一年多,孙综前后作为燕北的使者去过许多可称得上龙潭虎穴之地,无论是袁绍的渤海还是张燕的黑山,乃至刘豹的匈奴部落与杨奉的白波谷,作为一名诸侯的说客,对他来说都足够危险。 但他都挺过来了,现在,无论李傕还是郭汜,亦或是段煨的营地,他都能闲庭信步。孙综甚至自己都喜欢上这些使命,燕将军每征服一块土地,都必先有他的身影。 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他能够代表北方强藩面见皇帝! 登天子阶台,这对一个普通辽东士子而言,几乎是毕生之梦想。 孙综在深夜走进郭汜的中军帐,自有随从献上盛放礼物的宝匣,内里放着东海之滨采上的东珠与珊瑚,甚是耀人。郭汜很喜欢这样的珍宝,但他面上仍旧不动声色,挥手道:“礼物还请阁下带回,郭某不知有什么可让燕将军破费的缘故。” 东珠虽贵,但无论郭汜还是孙综都很清楚,以燕北富有东海的尊贵、称霸幽冀的势力,莫要说是几颗东珠,便是十斛,亦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这些礼物非但没有得到郭汜的好感,反而让他将心思放在燕北的富贵上。虽然他还不知燕北为什么派麾下出色的说客来到自己营中,但他知晓的是,燕北有求于自己……而有燕北求于自己,要做的一定是大事,既然是大事,这些礼物是远远不够的。 “既然如此,那。”孙综很不在意地摆手,便在郭汜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让随从将宝匣拿走,反而取过另一边随从捧着的桃县酒自顾自地倒上一樽,末了还对郭汜问道:“美阳侯要么?这是此次出使,在下特意向主公求来的桃县酒,冀州前年困厄,全州禁酒,桃县酒险些断代,想要饮到实属不易。” 郭汜被孙综的无礼拿捏地烦躁不已,抬手止住想要喝骂孙综的部将伍习,强打着精神撑起执掌朝堂的气派,挥手道:“不急饮酒,燕将军让阁下带什么话来,不要故弄玄虚,一并且说吧。” 也就是孙综是燕北的说客,否则以他出使诸侯的风格,恐怕早不知被人杀了多少次。远的不说,现在郭汜就很想把面前这个年轻的辽东人千刀万剐……自随董公进京,多少年没人像这样对自己说话了? 在孙综的神态中,郭汜感受到来自燕北的藐视。 “其实那些东珠,是主公一定要在下带来,说是对郭将军的尊敬。若依在下看来,郭将军早已大祸临头,何必再送些礼物?现在不应是在下到郭将军营中,而应当是郭将军遣使去洛阳寻我家主公啊!” 孙综美美地饮下一尊酒,方才大放厥词,便被郭汜的部将一脚踢翻了案几,怒冲冲地对郭汜道:“将军,且容属下将此人悬于辕门之上!煞煞燕仲卿的威风!” 无论在郭汜还是伍习眼中,孙综所表现出的不屑都不是他自己,而是站在他身后的燕北。 “无礼!”还不等郭汜发落,孙综已摔了酒樽,梗着脖子对郭汜怒道:“郭将军,我奉主公之命来救你,你不好生招待也就罢了,竟然会容许如此无礼之徒在这里犬吠不止!” 话音一落,孙综便已经拂袖转身背着两手叫道:“来来来,你便将我束于辕门之上,以箭射杀,不出三旬,可看你还有如此威风!” 燕北是没见过孙综出使各路诸侯时的模样,若是他见过,一定会换个使节……这个孙综太狂了。可是偏偏,无论西州军阀还是袁绍等人,都吃这一套。 李傕郭汜就喜好吓唬人,给人下马威,但如果比他们还威风,则会被吓住。而袁绍、张燕等人则是不愿和孙综这么一个说客一般见识,才导致孙综做事往往都能成功。 郭汜没被吓住,他真不信燕北手底下一个使者也能这么硬气,这反而激起残忍的心性,咧着嘴笑道:“若阁下这么一说,郭某倒是想知晓燕将军有什么事要说了……绑在辕门上不着急,阁下说完也是能绑的。” 郭汜咧着嘴说出这句话,让孙综心里猛地一咯噔,脸上却面不改色地转投过来,哼出一声,顿了一下说道:“郭将军觉得现今西州兵在关中兵马骁锐,万众一心?” 郭汜不屑地笑道:“不然呢,我等诸将俱起,则十万兵马,天下谁能阻挡?便是你家燕将军,也是难以抵挡的吧?” “十万西州兵,比公孙瓒十余万之众、比轲比能十余万鲜卑如何?”孙综没有回答,早在数年之前燕北便一战克定公孙瓒起十万兵,又在去年击破轲比能犯幽州的十几万鲜卑。对打仗这事,孙综对自家主公有绝对信心,朗声笑了几声,这才对郭汜说道:“而且郭将军,我家主公可无意关中,我等不过是将粮草交给朝廷,对皇帝进贡罢了……无论对李将军还是郭将军,都没有恶意。” 说到这儿,孙综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将军知不知道吕布?我家主公曾言吕布是世之骁将,将军于长安独斗吕布的英姿,令在下神往。去岁吕布攻曹操,我家主公曾想劝他不要与曹操决战,连发书信三封,可他不听。大好局势,转眼落败,若丧家之犬奔走冀州,悔不当初。” 郭汜皱着眉头,听到孙综提起吕布时呼吸粗重两眼发红,但还是克制地说道:“吕奉先与郭某有何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现在,主公让在下来劝将军了,因为将军的处境也很危险。”孙综轻松地笑着,似乎根本不担心说完之后会被郭汜绑在辕门上射死,循循善诱道:“主公携五万石粮草,不日便要交给朝廷返回冀州。现在西州诸君是因担心我家主公抢夺皇帝而联合在一起,当主公回还冀州,李将军又得到粮草没了后顾之忧,将军以为,您还能活多久呢?” 在郭汜惊疑不定之时,孙综微微摇头,对郭汜幽幽说道:“就在现在,李将军帐中亦有我家主公的使者,邀请二位前往白马寺议粮草之事,若郭将军有意独掌朝堂,那便是阁下最好的机会了……我家主公所求,是希望得到车骑将军之职。在二位之间,主公更看重您啊。” 说罢,孙综转身背过手去,无所谓地说道:“若您不打算把在下绑在辕门上射死,夜长梦多,在下便要回去了。” 正文 第九十一章 攀山之徒 燕北前往白马寺的路上一直在笑,笑孙综居然会对郭汜说自己想要车骑将军这个职位……谁会想要车骑将军啊!别管别人怎么想,燕北对朝廷的大将军、车骑将军这两个职位没有太多好感,甚至感觉还不如自己的前将军。 朝廷倾颓这些年,大将军与车骑将军不知死了多少个。 “整备好甲胄,今日燕某的性命就由诸君守备了。”燕北口中说的凝重,面色却并不严肃,看着车驾旁披挂制式不同两套重甲的典韦与管亥,还有策马而行穿戴骑甲的太史慈,燕北轻拍着自己的胸甲笑道:“燕某可安枕无忧矣!” 李郭二人前来白马寺,所带随从不会少,但他也同样有一曲燕赵武士,真正的危险只会出现在寺中议事。而李郭麾下,想来未必有能够突破三人防备的杰出武士。 何况燕北期待的是郭汜反水,即便郭汜不反,燕北只要能全身而退就够了。 当李郭起行,段煨与董承想来应当开始想方设法转移皇帝,燕北的目的便已经达到。 当燕北举目向四周望去,也不禁在心中自嘲……什么时候,燕某人的依仗变得如此隆重?前番与曹操会面,担忧曹操会突然攻关,带着典韦部下三千武士前往虎牢。这才刚从虎牢回来没几日,除了洛阳李乐留守的几千人,本部六百武士列仪仗而行。在更遥远的地方,杨奉的部下环伺于白马寺近畿。 足有上万军士因燕北与李郭的会面而列阵行军。 行半日,则近白马寺故地。 白马寺是汉朝和帝时立起的天下首个伽蓝,由大月氏国的僧人受邀至中原传习佛法,至今已有百余年历史。至如今,汉朝天下已有不少人听佛,虽然不算普及,但在道教式微的情况下,反倒给了佛教打下根基的机会。 过去陶谦部下有个叫筰融的豪强便是佛教徒,当年徐州黄巾余党闹得厉害,陶谦便扶植筰融大兴佛教,起浮屠寺不知凡几。出发点是好的,不过后来燕北听说佛教在徐州尾大不掉,曹操征徐州时,笮融领佛徒万众南遁广陵,酒酣杀广陵太守赵晃,随后放兵大略,随后又过杀彭城相薛礼,投奔扬州刺史刘繇,在去年又杀了刘繇部下的太守朱皓……后来的事燕北不太清楚,但估计这个笮融是活不了多久了。 南方诸侯被他得罪了个遍。 “昭姬,今日或有血光,你为何一定要来?”燕北进白马寺时,探马传报李傕的车仗还在二十里外,因而也不着急,便在这座已废弃数年的古寺中闲庭信步地走着,等待部下清扫出合适与李郭会面的中庭。而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除了典韦与管亥,还有半抱古琴的蔡琰。 蔡琰是前几日到中原的,带着甄姜的书信被家中一干骑从护送而来,她来中原为了两件事。一个是燕北的公事,朝廷仪制,蔡琰与燕北一样有强记之能,而她又博览群书,这也算报燕北收留之恩,为扶汉大业献出自己的力量。而第二件事,便是这个身世飘零的女人一定要借燕北宴请李郭的机会,奏一曲琴。 燕北觉得这个请求很,很胡闹。他来中原说好听些是接皇帝,可同行者谁不知晓,这就是在抢皇帝。抢皇帝这样的大事,是要杀人的,蔡琰一介妇人,搀和这事这不是胡闹吗? 连带着让燕北对甄姜也有了点埋怨。 但蔡琰并未说什么,只是固执地想要在燕北与李郭议事的中庭摆一面屏风,与其后弹琴一曲,再无所求。 蔡琰的执拗让燕北不愿多说什么,他已经许多年不曾以身犯险,能做出与李郭会面,甚至先前与拥鸠虎之勇的吕布单独会面,他清楚自己不曾丧失少年时的勇气,但心里也仍旧会因些许紧张而烦躁。 他无暇顾忌,或者说根本懒得去细想蔡琰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甚至没有给蔡琰安排护卫,只是让两个武士搬着屏风与案几摆手让蔡琰自去。 “妾身谢将军。” 燕北哪里知道,在他面前矮身行礼的玉人,是为父报恩,他不屑知晓的。邺城上层圈子都有猜测,猜测燕北会如何介入朝廷,从西州将领手中夺回朝廷与皇帝。而最捕风捉影又在情理之中的传闻时,燕北会杀李傕郭汜,一劳永逸。 王允因叹息而杀蔡邕,李郭为自保杀王允,便是复了仇。 过去她没有机会,但现在不再经受流离之苦,她想试试,哪怕李郭不是什么好人,人们称他们做乱臣贼子,甚至名声差到令蔡琰不敢当面致谢。 但有一曲琴,也许过了今日再无机会去弹。 燕北眼神中烦躁之色渐浓,挥手让蔡琰退下,接着环顾左右片刻,却又叫住了蔡琰。 白马寺里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到处是被甲带刀的侍卫,让破旧的伽蓝寺里有太多的刀戈杀气,料想若是他自己受旁人之邀,也是会心存忌惮。他今日到这里来是看戏或是做戏,不过调虎离山耳,调遣兵马也只为自保不为杀人,这种气氛不利接下来的事情。 而蔡琰,无疑是寺中唯一的亮色,能缓解武士带来的杀伐之气。 “昭姬,为某斟酒吧。”燕北抬起酒碗,蔡琰依言跪坐身侧,向小小的酒碗缓缓倾倒清冽酒液,温声说道:“将军不宜多饮,且饮一碗吧。” 燕北点头,他年少时喜饮酒不假,尤其在亡命之时更近乎酗酒,但随着安定在涿郡范阳之后饮酒变少了,至后来辽东起家,饮酒便渐渐成了应酬之举,越来越少。 到现在,闲暇时竟是在身侧寻个想要饮酒的人,都难寻到。 当初一同闯荡的兄弟,也天各一方。王义在高句丽,姜晋在并州,他弟弟燕东也在幽州坐镇,都是不能动的。燕北突然有些想把小舅子甄尧从幽州调到身边,到底,这也是血亲。 怀捧酒勺的蔡琰突然发现燕北的眼中不再烦躁与凶戾,只是脸上显得寂寥。 皇帝在天下,最强大的诸侯在山顶,芸芸众生则只能匍匐在山脚……可这人真的要飞在天下才快乐吗? 燕北认为爬山的人才最有趣,也许他距离山顶越来越近,但对他来说,快乐并非是攀登到山顶去想如何将皇帝拽下来。 他的快乐,在于攀山之途中,将那些身前身后的攀登者全部超越,甚至攥住他们的后腿狠狠地摔到山脚下! 他活在路上! 正文 第九十二章 进退之道 “李傕郭汜走了?” 段煨在函谷关以西的大营里,听着披凉州甲胄的武士抱拳回应,面色阴沉不定。挥手让来自朝廷的侍从武士退下,转头向一旁的贾诩问道:“文和兄,你怎么看?” 贾诩已经通过私下里收到的一些情报确定段煨与李傕郭汜甚至前往南阳的张济都不是一条心,但他还弄不清楚段煨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上心,抱拳不解道:“李郭二位将军只是前往白马寺与燕将军会面,至多一日便会回还函谷关,将军若打算此时占据函谷,自是挥手之间,但占据函谷关之后的事,就不那么容易了。” 段煨的兵力在董卓死前,要比李郭等人强大太多,毕竟董卓麾下四个中郎将之一,地位上与牛辅相差不多,何况他的旧部多是他的从兄,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颖时的骄兵悍将,战力亦是丝毫不差于人。但这在李郭听从贾诩建议反攻长安之后便发生了变化,拉起为董公复仇的大旗,让李郭樊张四将麾下从这云集,近乎收拢了除段煨之外所有的西凉兵将。 就算函谷关左右那些部将会因畏惧段煨的声势望风而降,当李郭回还,还是会有层出不穷的反抗,若一时间攻守势易,前一刻还威风赫赫的段将军,下一刻身首异处也不是难事。 占函谷易,守函谷难。 听出段煨对李郭走后段煨话语中的意动,让贾诩感到他所处的位置太过危险。他原本投奔段煨营中,是为了保全宗族与家眷,可不是想要行什么大事。 尽管口中对段煨规劝着,心里却快速思虑。目下的关中局势就像有一张看不见的大手来回拨动,李郭前往白马寺、段煨对函谷关觊觎、朝廷的廊下武士通风报信,至少涉及到皇帝、近臣、外将、内将各个势力。而当贾诩将这些信息如穿针引线般于心头联结,那张大手的答案便已呼之欲出——燕北! 两个可能,摆在贾诩面前的只有两个可能。 燕北要与段煨封锁八关,夹死李傕郭汜;燕北要掌控朝政,挟持皇帝! 前者微乎其微,函谷关中的皇帝就是双方开战间难以翻越的大山,李郭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底气才敢应邀前往白马寺。可一旦李郭的身后有段煨这个内鬼?他们死定了。 无论留给李傕郭汜的局面是什么,贾诩在心里已经对二人下定了必死的判决。 念及此处,贾诩只想飞快地离开这个营帐,拱手对思虑的段煨说道:“将军,可需贾某回营点起兵马,助将军一臂之力?” 贾诩不单单是李傕或段煨的幕僚,他有军职安奉将军与文职上历任左冯翊、尚书、光禄大夫的政绩,部下同样有几千军士为之效命。 “不急,文和兄,你觉得燕将军如何?” 段煨此言一出,贾诩只觉遍体生寒,余光向帐外望去只见人影斑驳,依稀有衣甲刀兵悉悉索索之音,哪里还不明白段煨心中所想,断定自己所托非人。面上却神色如常道:“燕将军?其雄踞北方,百姓安乐奉迎朝廷,还算不错,将军怎么问起他?” “前日燕将军传来书信,欲救皇帝北出,我愿助其成事。”段煨说着,面色严肃地拱手问道:“文和将军意下如何?助我,不助我邪?” “贾某将家眷都交由将军看护,自是要一条心助将军成事,说这些做什么?”贾诩笑了,不过转而便向段煨身旁走去两步低声问道:“只是燕仲卿,可信否?能护卫皇帝离去自是大善,但皇帝交到燕仲卿手中,他欲待我等如何?贾某不求利禄,但求平安无事足矣。” “此事无妨,仲卿将军有容人之量,如那白波杨奉、黑山张燕之辈,皆以诸侯之身于燕将军之下,俱不曾加害,反多得其助。实话说与你听,文和,李傕回不来了!” 段煨话音一落,便有部下自帐外而来,抱拳拜倒道:“禀报将军,安集将军传来密信皇帝诏书,密宣将军率军进驻函谷关!” “速速传令,两曲兵马持某印信进入关中,夺取关防!余者结阵过函谷,传信李郭部将,言说二将于关中被围,速调兵马出关救援!” 没有李傕郭汜和张济,函谷关中,段煨最大! “文和兄,今日便要你助我成事了,速去点起兵马,随我一同直奔关内,迎皇驾北走河东!” 事发突然,贾诩才惊觉,段煨早已安排好了来去的一切,今日特地在帐中见自己,不过是没有下决心杀死自己罢了!就在这一刻,贾诩决定自己若要活命,绝不能再与段煨亲近,这个人忌惮自己。可越是如此,贾诩越是不急着走,反而问道:“将军,若以疑兵之策使西兵东奔,燕将军那边岂不危矣?” 却不想段煨却笑得豪迈,鼓掌笑道:“若连这点西州兵都对付不了,燕仲卿还称什么北土之雄?文和不必多虑,速去点兵!” 贾诩应诺倒退着走出中军帐,看着点派兵马间混乱的大营,心头一片冰冷。这点西州兵?函谷关内外,少说驻扎了李傕郭汜本部三五万凉州兵,随着段煨的假传军令,少说两万凉州人向东涌出,且不说燕北多半没有准备,就算做足了准备,他带到中原能有多少北方兵? 不列军阵的乱战混战,天底下有谁能打得过自幼生长于战火里的凉州人? 段煨恐怕并未对任何人说出实话,他没想帮燕北成事……既然他言之凿凿地说李傕回不来,那必是与燕北有所约定要在白马寺害死李傕。到时西州兵冲向洛阳,燕北再死于阵中,北方群龙无首,争抢皇帝落不到好处;关中的西凉兵同样没了首领,只能投奔于段煨麾下,皇帝仍然掌控在段煨手上。 再兼得有函谷关之险、华阴经营数年之富。 立在偏营中的贾诩,尽管被日光晒到毛皮大甲之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在他的胸口有一封书信,是他的凉州小友张绣前日自荆州送来,言说他的叔父张济要率军亲征宛城,深感无得力谋士相助。 他的心很乱,生逢这人如草芥的乱世,一个凉州人,如何在到处是阴谋诡计的诸侯间保全自己,保全宗族? 正文 第九十三章 速速杀敌 白马寺。 自永平十一年至今,一百四十余年有一百九十二部,合三百九十五卷佛经在这里译出,这里就是佛教汉朝的天下第一道场!洛阳董卓一把火,灰飞烟灭。无论是大月氏的僧人还是汉地僧人,在那场祸患中都只能西迁长安,在乱世中流离,留下这些备受烟熏火燎的官寺,向北地来客诉说着往日门庭。 李傕郭汜到了,携各式兵刃的凉州被甲武士与甲胄雕刻虎与蜼章纹武士相对而立。就算是执掌朝廷的李傕郭汜,率领部下亲军至此也只能遵从燕北的要求,仅率五百武士进驻白马寺外,能踏入内里的更是只有二人百余仪仗。 因为燕北也是如此,白马近畿,亦只有他部下的一曲武士进驻。 无论燕北还是李傕郭汜,此次会面,他们都很难心如止水,同样地紧张兮兮。不过当李傕见到在燕北身侧跪坐的蔡琰时,面上僵硬稍缓,这才与郭汜坐在燕北对面。 他们虽见到燕北身后的管亥、典韦、太史慈三将,但李郭身后,同样也有胡封、李利、华雄等人,何况李郭二人皆以勇武闻名。 只是燕北心里,可就并不如面上那么沉静了。 他不识得旁人,就连郭汜也只是曾经远远地有过一面之缘,但明显感觉到郭汜身后那膀大腰圆的将领一直盯着自己,眼神在自己与太史慈面色来回巡回。 太史慈轻声说道:“主公,郭将军身后是华雄。” 郭汜的勇武,燕北见过,盖因当时与之对阵的是赵云,最后胜了并不惊讶。而李傕之勇虽有耳闻却不曾见过,但华雄的勇武,是他身后太史慈亲手试过的,燕北当即对郭汜抱拳,笑着说道:“郭将军身后,可是当年荥阳之战的华校尉?” “哈哈,难得燕将军记得……咦,怎么无肉?”郭汜盘着腿坐在燕北对面,他不像李傕出身西州高贵,尤其在燕北对面更不愿表现出礼节,只是拍手无礼地大笑,随后探着身子对燕北问道:“敢问燕将军,为何不带当年河东击败郭某的那小将啊,难不成是与公孙瓒作战时死了吗?” 燕北哑然失笑,郭汜的记恨心还挺强,不过不等燕北再自在地说些什么,便被李傕打断,正襟危坐的李傕远不像他所表选出地那么谦卑有理,挥手说道:“燕将军,你要交与朝廷的粮草在哪里,李某已奉皇帝诏令前来,何不将粮草交与朝廷。陛下听说阁下的忠义,已经决定要对你大加赏赐!” 燕北的眼神在郭汜与李傕脸上看着,突然展颜一笑,抬手道:“将军不急,何不静静听琴呢,这是专程感激将军除国贼王允而奏。” 琴声很美,只是李傕与郭汜都没有心思去听,见燕北这么说,李傕还楞了一下,问道:“除国贼?” 就连屏风之后的蔡琰都顿住,王允可不是什么国贼,他只是刚愎自用杀了蔡邕罢了,这是家仇。 “董公也曾赏赐燕某,他虽有过错,却不该死在王允与吕布手上,实不相瞒,吕布就在燕某的冀州,二位可知晓?”燕北说这些只为多拖延些时间,等段煨与董承那边带走皇帝。郭汜今日的表情让他拿不准其人会不会反水,这种紧张让他一直以来平静的心态也有些烦乱,甚至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便失言而出,“二人皆为西州豪杰,是天下名将啊!” 听到燕北这么说,令郭汜低头看着樽中酒液的眼神有些细微变化,眸子猛地紧了一下,乃至心中都有了决断。 吕布竟在燕北的冀州! 燕北恭维自己,无疑让李傕心中很有成就感,燕北可不是寻常人等,那是北方最桀骜的诸侯,李傕笑道:“燕将军不必恭维我等,既然食用朝廷俸禄,自然要除掉国贼……只是如今四方诸侯割据,朝廷连俸禄都发不出,难道将军也要与那些祸国之臣一样吗?” “粮草自然是要交与朝廷的,可是李将军为何以为,燕某就一定会将粮草交给你呢?”燕北说罢,李傕面色一变,接着握住佩刀瞪眼又惊又怒,道:“燕北你说什么!” 燕北不理李傕,拍案对郭汜道:“郭将军为何还不动手!” 燕北说了很多话,但他只能确定一点,李傕不知道自己要指使郭汜杀掉李傕。既然郭汜没有走漏风声,那还等什么? 随着他话音一落,李傕原本所有的戒备都朝向正面,陡然听见郭汜的名字,当即侧身,身后胡封李利等人更是拔刀而出,却不料郭汜更快,跪坐在地持切肉小刀直刺李傕衣甲肋间的缝隙,一击得手当即拔刀。 李傕遭受重击,当即踹翻案几,便见身后侄子李利已被华雄斩于倒下,曾经刺死樊稠的外甥胡封也难独挡华雄,捂着伤口大声喝骂燕北与郭汜,可任其骂的再凶,在郭汜刀下也难逃性命,被郭汜接连在身上劈上数刀,最要紧的一刀正由脖颈劈至锁骨,登时倒地,不要说反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近乎转瞬之间,华雄劈翻李利,转眼又追至屏风之后将胡封斩首,满身是血地走回来。而郭汜也喘着粗气抱起李傕的脑袋,拔出腰间短刀便要取下首级。 “为,为……” 李傕瞪大眼睛看着郭汜,余光扫过在一旁皮笑肉不笑仍旧端着酒碗好似局外人般的燕北,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着郭汜的手臂。从开始到现在,他杀了许多人,也害过许多人,可唯独唯独,他从来不曾想过要杀郭汜、害郭汜啊! 郭汜脸上的肉在抽搐,他杀过很多人,但李傕不同,这双眼睛瞪着他心里直发毛,教他拿惯了刀剑的手放在李傕脖颈间时竟感到颤抖! “兄长,你不死,总有一天会让我死,阿多不想死!” 开头的兄长二字,郭汜还满口温情,可到最后的不想死,眉目便已满是狠历,接着便狠狠地抱着首级割了下去,滚烫的血,喷溅郭汜满面! 当李傕死后,独掌朝堂的,难道不就只剩他郭汜了吗? 郭汜将手覆在李傕首级兀自不甘的眼睛上,却无论如何都盖不下去,最后快速地做了几个动作,将头颅飞掷向燕北,滚落在地。 李傕带来的亲信,也在方才短暂的变化中,被郭汜带来的武士统统杀光,白马寺伏尸遍地。 郭汜喘着粗气,从遍地李傕的血迹中缓缓起身,鲜血顺着襟甲向下流淌,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燕北,“燕将军,你是车骑将军了!” 就在燕北想砸下酒碗,命典韦等人除掉郭汜时,突然寺外有武士惊恐大叫道:“将军,将军,函谷关东出凉州兵马无数,已冲破杨将军守备,朝白马寺杀来了!” “速杀郭汜!”燕北出乎意料,当即砸下酒碗,却不料郭汜比他的反映更快,提刀飞奔向寺外而走,高呼道:“燕北杀李将军,速速结阵杀敌!” 正文 第九十四章 黑云压城 白波军兵力分散洛阳近畿各处,尽管心中有所准备,却并未真正认为西凉兵会在这个时候大举出关。明明李傕郭汜已率部进驻白马寺,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猛然间函谷关洞开放出数万西州兵横冲直撞,未驻营地的白波军如何能挡? 起初杨奉还有心为燕北阻挡一二,虽然他的兵力分散于各处,主要防备着凉州兵的小股渗透,但短时间也能集结数千兵马,在函谷关以东与奔踏而出的凉州骑兵对圆而阵,因西凉兵多以曲将、司马率领,无领兵大将,杨奉甚至一度占据上风。 但阻挡不过短短一刻,西凉骑兵之后大批羌氐步卒急行而来,好似蚁附蝇趋般汹涌而上,他部下庞庞数千之阵在西凉兵混乱的冲锋中似一叶扁舟,难敌惊涛骇浪。 接战不足小半个时辰,杨奉下令撤退,并非向东,因为那是白马寺的方向,西凉兵的目标是那里。杨奉的选择,是向北,渡过黄河。 在避开凉州兵的冲锋方向之前,杨奉放出数支骑兵,分别向陆浑、伊阙两道关口,白马寺、洛阳等地通报敌情,请求援军。此时根本顾及不上先前封锁八关将西凉兵逼死在洛都近畿的大略方针,燕北在白马寺只有五六百部下,赶紧让他逃到洛阳才是正理! 白马寺。 长弓崩弦之音在即将奔出白马寺的郭汜耳中宛如厉鬼索命,仓促之间多年厮杀的经验让郭汜甚至来不及回头便砰地一声以及其不雅的模样前扑在地,盔甲兜鍪重重砸在地上将他摔的七荤八素,吃了满口的尘土。 在他身前的寺门上,一支羽箭没入过寸,箭尾兀自晃着显露出其上夹裹的巨大劲力——太史慈手提大弓,一箭落空转眼便已再度张弓搭箭,这一次,他势在必得! 典韦与华雄已战至一处,燕北提着环刀满面鲜血,劈翻挡在路上的西凉劲卒,扬刀高呼道:“追杀郭汜,莫要放走此獠!” 白马寺到处血流成河,西州兵、燕赵武士杀成一团,这一切不论对谁而言都变得太急太快,尤其是郭汜麾下的凉州兵们,前一刻还在幽冀武士眼皮子地下把李傕的亲兵杀个干净,还以为接下来就要听从燕将军号令了,转眼这两拨人又喊打喊杀。 郭汜踹翻守门的燕赵武士,闪身便夺了山门前的骏马,翻身一刀捅在马屁股上便向西奔驰,在他身后十余凉州兵纷纷上马,向西亡命奔逃。箭矢在他头上飞射,不时有坐骑的哀鸣或是衣甲被穿透的声音,可他现在连疼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袍泽落马? 郭汜的求生欲望,要比旁人强得多,他和燕北差不多都是盗马虏出身,只要能活命才不在乎什么尊严。被李傕灌多了酒都能用粪汁催吐的人,除了性命他在乎什么? 他现在只想跑,跑得越远越好,可他身后的追兵也纷纷上马,那样精锐的燕赵武士就算在奔驰的骏马上都能抬弩便射,论骑射功夫丝毫不比羌氐骑兵差多少,转眼后背屁股便被数创,若非今日早有防备着两层大铠,早就死于非命! 就算百余骑朝着郭汜奔逃的方向追击而去,白马寺里的凉州兵也不过须臾便被尽数屠戮,以勇武叱咤凉州的勇将华雄也难敌太史慈、典韦合击,不过片刻便被太史慈击飞兜鍪,紧跟着被典韦刀劈当胸,就在一刀枭首之际,被面色不善的燕北叫停,管亥典韦一拥而上,将其束住,燕北问道:“你降不降?” 依照燕北性格,劝降之前必会讲述大势,不过眼下早已急火攻心,那里还顾得上那些,不过是怜悯华雄本领高超,这才有此一问,典韦的刀已经架在脖颈上,华雄再不说什么,喘了两口大气道:“燕将军,在下愿降……降了!” 董卓死后,西凉兵也成了一团散沙,华雄也不过是随波逐流,原本跟着徐荣一道降了王允吕布所执掌的朝廷,又在李郭反攻长安时临阵倒戈,从背后一刀劈死徐荣跟着李傕郭汜占据长安。尽管帮了李郭大忙,却到底在临阵时劈死偏将徐荣,让李郭心里所有芥蒂,始终不得重用,别说增兵,连手下本来的人马都被人抢去不少。 目下人为刀俎,投降虽是权宜之计,但一旦说出投降,华雄想来这倒未必是件坏事。 “华将军,西凉兵为何出关?”对局势糊涂的不光死掉的李傕和逃跑的郭汜,就连燕北心里也一样糊涂,提着刀在衣襟上蹭着道:“郭阿多在算计燕某?” 这在当下局势看来,是最有可能的了,可郭汜若是真这么聪明,又何必听燕北的杀死李傕,说出那句‘燕将军,你是车骑将军了’的话呢?想到这里,燕北摇头,笃定道:“不对,是另有其人在算计燕某。” 让典韦管亥放了华雄,燕北绕过屏风,一心要趟这浑水的蔡琰被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发白……就算她没看见外面的厮杀,单听那些刀戈之音,又哪里是一介妇人所能承受的。 燕北撑着蔡琰站起身来,转头对太史慈问道:“子义,方才信卒说什么不计其数,燕某的斥候已经乱到这般程度了吗?连敌军兵马多少都不知道!” 太史慈抱拳道:“将军,那是杨将军的白波部下,既杨将军不敌,事不宜迟,我等当速退洛阳!” 燕北肃面颔首,指望白马寺这三四百侍从武士抵御大军根本是痴人说梦,就算杨奉的部下斥候再粗鄙,总不至于将千八百人说做不计其数,料想应当兵马上万,否则杨奉自己就能抵挡。 “传信那些追击郭汜的军骑,若不能追上便罢兵还洛,我们也快走。” 燕北的话音刚落,便已有骑从自山门奔来,高声呼道:“将军快走,西凉兵众足有万余,朝白马寺杀来,无边无沿!” 已经不需要士卒去大声呼喊了,伴着大军行进的土地轻震,山道上的燕北只是向西望了一眼,拽起蔡琰便向山门外奔逃如飞……西面的天空扬着低飞的尘土仿佛黄云,土云之下,一道黝黑的阵线难望边际地向白马寺缓缓推进。 “全军上马,撤向洛阳!”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大河之变 黄河南岸,平阴渡。 “请陛下乘船渡河。”段煨遍身披甲,对皇驾抱拳说着,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除了留守函谷关两千余部下之外,其余兵马皆分散在东南各处要道驻守,确保追兵来袭时能够率先知晓,如今大事已成,只要燕北死在白马寺,朝廷就是他的了!自然而然,对待朝廷仪仗时也带着沾沾自喜的神色,对皇驾上年轻的皇帝说道:“渡河大河,自有臣去平定祸患,不出月余,皇驾便可返回洛阳!” 段煨将目光望向受兵马夹裹的百官公卿,眉目中透出不屑,暗自思量着稍后乘船时要将他们和皇驾分开,从现在起,只有自己能接触到皇帝! 至于河对岸的燕北部下,段煨并不感到担忧。除了西凉兵出关之外,一切计划都是按照燕北先前的意思来办,对岸将领断然不会起疑,等到燕北的死讯传来,只要拿出高官厚禄笼络,难道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吗? 河对岸,数艘大船劈波而来。 离皇帝最近的安集将军董承看着段煨得意忘形的模样,暗自皱起眉头。营救皇驾的计策本是众人一同戮力而成,但段煨目下俨然以大功之臣的模样行事,令董承感到不快。尤其是在李郭出关后段煨下疑令命李郭部下出关进攻白马寺,更让董承感到心寒。 西州诸将之间早就没有什么信任了,连李傕郭汜那么亲近的关系都能互相进攻,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人人自危的情况下,董承从段煨对燕北的态度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只能寄望于对岸的燕北部将……燕北不能死,燕北如果死了,段煨只能是另一个李傕,而自己也会离樊稠的老路不远。 在西州诸将里,董承过去的地位不高,成为校尉也只是依靠了姑姑是董太后的出身,现在显贵,也是因为他将女儿嫁给皇帝。这样的身份造成了他尽管地位尊贵,却没有太多亲信部下,在以兵马分辨强弱的西州诸侯中,他始终不是能够统领一众诸侯的人,他没有那样的能力也没有那样的声望。 看着越来越近的斗舰,董承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有凉州兵将飞马来报,南来一支五千上下的兵马,打的是燕将军的旗号,各部兵马皆已让出道路放行,正向这边奔来。 燕北? “这不可能!”这个消息令段煨惊骇莫名,登时瞪大了眼睛,攥着拳头吼道:“假的,燕将军在白马寺,如何能率军到这里来,一定是李傕郭汜的部下,快拦住他们!” 到这时候再说,为时已晚! 护送皇帝的凉州大军方才在岸边乱石滩摆出进攻阵仗,那支打着燕北旗号的兵马已然临近,为首一将高声呼道:“我乃燕将军部下杨奉,凉州兵将莫要进攻,杨某奉燕将军之命来迎接陛下!” 来的正是杨奉与他被击败的残兵败卒。 杨奉望着凉州兵将在河滩上摆出的阵仗,勒住缰绳暗自吞咽口水。说实话,他有些被西凉人的疯狂打怕了,这样的堂堂之阵,杨奉不觉得担忧,反倒是先前那乌泱泱上万步骑自函谷关杀出来,嚎叫着冲向他的阵线,越聚越多的景象,令他胆寒。 段煨不愿在此时杀掉杨奉,担心杨奉部下这些军卒会胡乱冲阵坏了他的大事,因而试探道:“杨将军为何来此,燕将军不是在白马寺与贼獠李郭会面吗?” 杨奉不知段煨是何意,他的部下亦早已做好阵形,也不惧段煨,打马上前两步对銮驾拱手拜倒道:“禀报陛下,燕将军与李郭会面于白马寺,不知为何大批西凉军自函谷关杀出,如今燕将军危矣,特请陛下命段将军前去助战,救援燕将军!” “如此,燕将军有功,段卿……” 蒙着帷幕的銮驾中传出少年清朗的嗓音,只是尚未说完便被段煨打断,执鞭对杨奉怒声道:“杨将军,陛下尚未渡河,若李郭率军追来当如何?难道燕仲卿比陛下还最贵吗?” 段煨知道杨奉过去统领白波也是一方诸侯,对燕北未必归心,对自己也是一样,这个人活着对自己没有太多好处,但他若是死在自己手里,四面八方的白波军,同样也是祸患! 话已至此,杨奉身为诸侯,哪里还听不懂段煨的意思,当下心中大惊,西兵出关多半就是这段煨的授意——他想独迎皇帝,害死燕北! 到这个时候,杨奉方才因西兵纷乱而造成的慌乱才逐渐消退,尽管仍旧紧张,心中却快速思虑着,燕北若是死在洛阳,对他又有什么利害关系。 “这……将军说的是,先安顿陛下才是正理。”杨奉想着,心下里便认为当下若帮燕北说话,恐段煨留不得自己,当即顺着段煨的话接着说道:“将军可识得对岸守将?不如由在下引皇帝过去,再调集守将南渡救援将军!” 段煨对这话极为满意,是时战船靠岸,便命部将撤下防备,同时让杨奉也留下兵马,随同自己一道乘船,护着皇帝向北而去。 不过,段煨并不知晓,乘船而来接应皇帝的,正是南匈奴左贤王刘豹! “臣,匈奴左贤王刘豹,拜见陛下!” 当刘豹抬起头,听皇帝的号令起身时,扬着笑容望向杨奉,却见段煨身侧的杨奉面容僵硬,使眼色瞟向段煨。刘豹便已知事情有变,否则杨奉不会出现在这里,当时心中警兆打起,以匈奴人的姿势向段煨抚胸躬身见礼,右手已不动声色地滑到左腰附近,距刀柄仅有三寸之远。 而他身后的匈奴兵见到左贤王出乎意料地以拜见匈奴单于的姿势拜见一个汉人将军,几个机灵的侍从勇士已心中有变,皆做好防备,这才听刘豹问道:“在下刘豹,见过这位将军。” “某乃段……什!” 当刘豹抬起头的瞬间,刀光炸现,杨奉更是先一步攥住段煨腰间刀柄,抽刀砍向段煨的凉州护卫,刘豹饰以玉石的弯刀已划过段煨的脖颈,血光喷溅。 脸上仍旧带着笑容的皇帝刘协方才在大河上感到囚鸟投林般地自在,便被溅了满面滚烫的鲜血,接着被刘豹一把拉至身后。再回过头,已是四处刀光。 “护卫皇帝,处死凉州人!” 斗舰之上,杀气冲天! 正文 第九十六章 虎与蜼 燕北没命地向东跑,东,是洛阳的方向。自十余岁时一人控三马受乌桓百骑追击之后,这是再一次令燕北升不起一点儿反抗的心思,只想跑。跑得坐骑口吐白沫,跑得喉咙仿若冒烟。 燕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否则他要狠狠地骂身后追击的这些没有脑子的凉州骑! 十数里亡命追逃,数万凉州兵集结起乱糟糟的阵线已经难以为继,步卒被狠狠地甩在后头,数千骑凉州兵好似追赶猎物般追击燕北这百余骑,敌军先头时刻追咬着他们的尾巴,稍有差池便被啃下一口,紧接着那些披甲执锐的幽冀精锐眨眼就被吞没在黑色的海洋里。 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若非有太史慈、华雄与管亥临阵执锐,数次穿透凉州兵围堵至前的兵阵,不过区区十余里,便够燕北死上好几回了。说来也怪,华雄在投降前哪怕独自面对二将夹击也要为郭汜创出逃命的时机,可眼下方才投降燕北便转为劣势,反倒忍耐伤痛拔刀冲锋,那亡命的架势令燕北心里都直突突。 至于先前在白马寺大展身手的典韦,此时反倒难以为继,自他跑出数里压垮了自己的坐骑,挥着铁戟要为燕北断后而战,反被燕北下令强解了甲胄丢在马上,一路跟在燕北身边朝洛阳跑去。 若是被围追堵截只有一条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留下精卒断后拖延些时间也就算了,当下这局势,莫要说典韦一个人在四面空旷的荒废田地上起不到断后的作用,就是整个百人队丢到头后,又有什么用处?只是无谓的送命罢了。 这种吃亏的买卖,燕北是不会做的。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铁甲。 望见远方洛阳城里高耸的朱雀阙遗迹,低伏身子快马加鞭的燕北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三五个大耳瓜子,太托大了!要是做足防备,三五里外险要之处驻扎上整个燕赵武士校尉部,那伙子没头脑的西凉兵就算再多,一阵阻击虽说将之击溃是痴人说梦,至少能消磨他们追击的士气,哪里会像现在,只剩这么百骑根本连丝毫的接战都不敢。 弄不好,今日便要把命丢在关中了! 眼看着洛阳越来越近,突然燕北心中暗道不妙,胯下坐骑颠簸越来越重,竟是猛地失蹄撅倒在地!烟尘里,燕北只觉身子猛地一轻,只顾着撒开攥在手中的缰绳,便已重重地砸落在地。 若是寻常,就算是骏马失蹄,以燕北十余年的精湛骑术也断然不会如此狼狈,只是长途疾奔本就消耗体力,他又一人控着包括拖着蔡琰在内的三匹骏马,情势危机心思杂乱……没被西凉追兵赶上分而杀之,却险些被身后袍泽的坐骑奔踏致死。 多亏了身后都是骑术精湛的燕赵武士,当身后军骑发现燕北马失前蹄当即分散而走,呼喊着避让,这才让燕北在纷乱的马蹄下躲过踏做肉泥的命运。 只是没死,却也未能好到哪儿去,连人带甲种种跌落又被坐骑推着冲撞数步,登时只觉五脏六腑移位,一口鲜血梗在喉咙,浑身筋骨竟是无一处不痛! 强忍着压下胸中翻涌气血,手臂方撑起身子,只向后望去一眼便是亡魂大冒,拔腿便在骑兵阵中向东跑去。 他们身后的西州骑兵最接近的已不足三里,到处是烟尘滚滚,仿若夺命黑云! 才强打精神跑出三五步,胸中闷意却如何都压制不住,只觉喉头一甜就算紧咬着牙关也止不住血液升至口中,更是自嘴角溢出,脚下步子便慢了下来。 转眼间,燕北落马的混乱便打乱整个队伍奔走的阵形,后方燕赵武士自两侧冲过燕北身旁,打个兜转,纷纷驻马,眼看着便要被身后追兵赶上。 耳边仿佛变得极静,胸口嘭嘭跃动之音却无比巨大,仿佛每一次跳动便让他的头脑更痛一分,向前迈出的腿似乎也不听使唤,猛地一脚扎进泥土里,以诡异的姿势叉开,靠着自腰间解下的环刀才撑着身子不倒下。 眼前的燕赵武士阵线,遥不可及又仿佛近在咫尺的洛阳城,还有关中远处与天空连做一体的山脉似乎都失去了颜色。只有手里缓缓出鞘的刀,清冽锋利,映着狰狞面孔。 燕北的身子晃了又晃,非但没有倒下反而转过头去,双目无神地望向越来越近的凉州兵阵,缓缓扬起平日里轻若无物此时却重如千钧的刀。 人们说他是辽东的猛虎,可他还是像骏马一样栽了。 自疾驰的马背上被颠下仅仅让他受伤,但最大的伤害来自坠马后被数百斤重的坐骑狠狠地撞飞,他跑不动了。 三里不过千步,对骑兵而言不过转瞬,看着越来越近的凉州兵,燕北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公孙瓒的脸庞。当谷中十面起鼓乐,公孙瓒是否如今日的自己一般不甘? 他看见西凉人跃马张弓,百步之外如蝗的箭矢朝自己这边飞射而来,箭雨之下是兀自冲锋不停的剽悍骑兵,越来越近。突然,一切声音都回来了,人喊马嘶,铁骑刀戈! “护卫主公!” 雄壮的身影如同山壁,庞大的阴影将伏地的燕北完全笼罩,两面大盾被典韦擎着狠狠掼在地上,叮叮当当箭矢钉出盾面露出狰狞的铁簇却无法穿透,缝隙里凉州人的嘶吼无比接近,一杆长戟跃马而出将敌骑挑落马下,两柄长刀对圆而上,四处甲胄翻飞人马俱裂,数不尽的燕赵武士咆哮着撞上百倍于己的敌阵,无悔。 惨烈的厮杀中,透过两面大盾中间的缝隙,燕北看见凉州人的恐惧与却步,乃至阵线逐渐后退,仿若潮水,来势汹汹,退却缓缓。 身后,鼓吹乐似春雷。 当燕北缓缓转过僵硬的脖颈,望向自己身后,顶在喉咙的血当即喷了出来,趴在地上大口哇哇地吐出淤血,可染红了整个下巴的他却仰天发出劫后余生的大笑。 他看见层层叠叠的军阵与一望无际的旌旗,那是留在洛阳的部下。在军阵最前,他见到快速推进的燕赵武士军阵,在那些幽冀骁勇的身后,是数不尽的白波军士与修缮城郭的力夫,操持着简陋的兵器却高举着天下最无畏的章纹大旗。 虎与蜼! 正文 第九十七章 西州泯灭 自董卓之始,因凉州人入关中造成的混乱足有七年,但是,也只有七年。 胡轸、杨定两位凉州大人早在讨董之时便死在与燕北军的对阵中,樊稠因李傕的忌惮而被刺死在酒宴上,执掌朝堂三年有余的李傕死在同为西州将领的郭汜之手,段煨被匈奴左贤王刘豹一刀枭首,寇略南阳的张济也近乎在同时在攻打宛城时为守军流矢射死,至于郭汜,虽然郭汜还活着,不过也不远了。 杨奉提着铁枪策马疾呼于阵前,部下匈奴骑兵与闻讯赶来的白波军聚至一处,到处是人喊马嘶,好似猫玩老鼠般驱赶着关中的凉州兵……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晌午这些从函谷关冲出来的西凉兵吓得杨奉夹尾北逃,这才刚到傍晚,就轮到杨奉追赶这些凉州人了。 有些人总会在无意间用自己的命运向旁人揭开前路的迷雾,比如董卓之于燕北,比如段煨之于杨奉。在向着皇驾遥遥拱手时,杨奉的的确确地在心头想过,干脆不要救燕北了,就让燕将军想那些泯灭在世间的诸侯一样,风光一时终究化作一抔黄土。 不过当杨奉把脖颈快被刘豹割断的段煨和他的那些部下的尸首一同丢进黄河时,这个对他来说危险又刺激的想法也随着段煨沉沉浮浮,最终烟消云散。 死掉的燕北恐怕并不能给他,给刘豹,带来更多。燕北如果死在关中,会让幽冀二州方才平稳的局势轰然崩塌,但显然无论白波还是匈奴,甚至算上关东诸如曹操、袁绍那样的诸侯,都没有三五年内归拢幽冀为己用的能力。 燕北死去,就没有幽冀燕氏了吗?在燕北率军进驻冀州时,或许是这样,但在那之后局面便变得不同。幽冀五百万百姓在燕北治下生存,但他们的生存依靠的不是燕北这个人,而是受控于燕北所统御的军政集团。幽冀二州并不是想过去的辽东郡,没粮了需要燕北去传信素利,把兵马借到塞外去养活;没兵器甲胄,要燕北去招募匠人打造;没钱了,要燕北去变卖家什换来大钱。 幽冀二州的百姓有自己耕种的土地,固定地缴纳赋税;州郡县乡里都有固定的官吏教化百姓,同样他们也有勇猛精进的军卒在骁勇善战的将军麾下守卫土地……即便燕北死了,幽冀二州可能会混乱,但却有更大的可能不会混乱,这不仅仅因为燕北有儿子,他的两个儿子小到连话都不会说,哪怕他们还有一个掌控幽州的叔父也不足以控制二州。 燕北的死,只会给幽冀带来内乱,至于外患,无论是黑山、白波、匈奴、袁绍、曹操,在姜晋、高览、麹义、田豫四个将军以及部下诸将手里,能讨到好处吗? 别人他不知道,杨奉觉得自己是不行的。 黄河与太行山脉使幽冀二州像个独立于天下的王国,燕北在纷乱的天下建立起这个王国用了很久,而它崩溃,也一样会花掉很长一段时间。 杨奉看不到自己在这之中能够得到任何好处,但如果燕北活着,就不一样了。 他们能得到充足而稳定的粮草,安稳而强大的腹背,何况燕北是个不错君主。一个相对弱小的诸侯很难对另一个强盛诸侯归心的原因,多半都在于担心自己归附后无法自保,杨奉完全不担心这件事,燕北麾下有韩馥、张燕、素利、蹋顿,甚至还有那个住在邺城的吕布。 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但至少在现在,燕北还没有杀掉甚至没有亏待哪个归附于他的诸侯,杨奉相信有吕布在前头站着,自己不会让燕北开这个先例。 西凉兵真是大不如前了,在皇帝抵达黄河北岸之后,战船往来将文武百官与匈奴兵送往对岸,面对不少于他们的匈奴兵与皇帝诏书,听闻段煨死讯的西凉兵只有少数反抗,更多的兵马则倒戈杨奉部下,这些羌氐屠各胡人在作战中有多凶悍,投降时便有多懦弱。 只是苦了那些从函谷关杀出,先前为李傕部下,现在归属郭汜部下的西凉兵。他们向东追击燕北未能建功,甚至被有援军接应的燕北军部下诸将带着幽冀勇卒燕赵武士反冲一阵。人倒是没杀多少,却让散兵游勇伤及士气不敢死战,郭汜见状心知无法取胜,便带兵退去西面,寻思先把持住皇帝再收拢凉州兵马,以待再战。 毕竟前后步骑两万余,各自互不同属,不是从白马寺只身杀出来的郭汜所能控制。 只不过他先锋骑兵被燕北军冲杀一阵,转眼后面的大部步卒便被杨奉带着大股白波军与匈奴兵驱赶着向东绞杀而来,乱糟糟的凉州兵根本不是有将领统帅结阵之后的匈奴兵与白波军的对手,转眼便被杀得四下溃败,一时间到处是溃卒,郭汜有心收拢溃兵,却非但没收拢多少步卒,反倒是叫部下知晓被南北夹击的骑兵跑了不少。 逃回函谷关的路上又撞上自陆浑关驰援杨奉的胡才部白波,双方一场大战互有死伤,胡才一心寻杨奉踪迹,郭汜满脑子逃回函谷关重整旗鼓,遂两相罢兵各自散去。 不过一个白昼,于郭汜而言却已是天差地别,带着两千余残部进驻函谷关,除了段煨留下的几千兵马,哪里还有皇帝与百官公卿的踪影,都已经渡过黄河了! 更凄惨的事还在后头,郭汜对段煨留下的兵马也没留太多心眼,他当下正是用人之际,仅仅联系了两个军司马便留下了这支兵马,这也是无奈之举,函谷关虽是雄关,郭汜却也知晓单凭自己带回的两千残兵败卒不足以守备城关。再加上一日之间力战多死,九死一生逃回函谷天都黑了,所剩兵粮皆被段煨卷走,潦草地食了些许干粮便沉沉睡去。 怎直销,那些干涩的馕饼便是这位曾共掌朝堂将军的最后一餐。 当晚,几个段煨部下的军卒调开了守营的军士,摸进郭汜帐中趁其睡梦乱刀砍死,提着首级北去河东向段煨领赏……当然,他们最后也都被黄河对岸的刘豹塞进大河喂了鱼。 曾经挺进洛都真惊天下的西凉军阀,至此灰飞烟灭,所留下的残兵败卒也在后来的岁月中消磨于各路诸侯之手。 正文 第九十八章 关防要政【感谢‘韩却’万赏,加更】 这么一班西州诸侯,活着威风死得窝囊,令躺在洛阳病榻上的燕北深感世事难料。若没有意外,这些凉州诸侯盘踞在关中,还要且乱上三五年,就连目下兵势最为强悍的燕北此次入关中都并未想过要把他们灭掉。 几万凉州骁锐,再加上那些蚁附、家眷,上下十余万人,足矣令任何诸侯想到便感到牙酸。但无论董卓也好、李郭也罢,骁勇善战的凉州人终究因为内斗而土崩瓦解,一个个接连身死人手。 出乎意料。 燕北原本以为,能借郭汜之手将李傕除掉,然后试着招降郭汜,让其作为附庸诸侯徐徐图之,怎料到先前传信老老实实的段煨实际心中藏满自己的小心思,一朝开关放兵,险些让他死在关中。 刘豹的做法大快人心,丢进黄河喂鱼,快哉! 尽管有惊无险,但白马寺之战的追亡逐北,让燕北身侧一众战将皆受重伤,战力大打折扣。燕北是内伤,受了骏马失蹄的颠簸与冲撞,不过也只是修养的事,几个月不与人动武,不再受伤便也碍不到什么事,全身上下竟是一点儿外伤都没有,修养几日便能下地行走。 受伤最重的反而是拼死护着他的部下,降将华雄全身上下最重的伤口在胸口,被典韦狠狠劈了一刀,胸口的甲片扎进肉里,随后的奋战又让胳臂脱臼,少不得修养数月;典韦为轻装策马,身上只穿一层皮甲,受创十余,大多是护着燕北撤出战场中心时受的伤,看着狰狞可怖,实则无甚大碍;受伤最重的是管亥,逃命也好冲锋也罢,即不像典韦那样一心护着燕北,也不像太史慈那样权衡利害关注整个战局,这个亡命徒是最好的陷陈之将,提着大刀冲进敌阵近百步,要不是燕赵武士是天下骁锐,破阵远胜寻常军卒,八成就要死在战阵里。 蔡琰虽然一直被燕北控着坐骑逃命,但自燕北坠马,乱战之时谁也顾不上她。幸亏己方留守洛阳城的军士来的正是时候,赶走了西凉人,否则难逃被掳掠走的命运。等战事结束军卒打扫战场时才在一处土坡后发现不慎落马摔昏过去的蔡琰,战场上受了惊吓,回到洛阳大病一场,狠狠地清瘦一番。 太史慈?太史慈什么事都没有,一身武艺都在骑射长戟上,作为整个幽冀使矛戟最俊的马弓手,混战里让敌手十步之内躲不过长戟,十步之外逃不过弓矢,在没谁比他还能占便宜了。从白马寺一路左冲右突到洛阳城,身上除了甲胄添了些许划痕,竟无一处外伤,美中不足的是下马时脱力,迈在坑坑洼洼的洛阳城青石道上崴了脚,后面两旬要拄着拐走道。 太史慈的两石二钧弓,拉满弦近三百汉斤,这大概就是自古弓兵爱近战的原因吧! 弩也好弓也罢,都是孱弱无力之辈所不能使,基本上会骑马的弓手都是好骑兵,君不见刘备麾下关羽张飞一个马弓手一个步弓手。 等杨奉的骑手将皇帝与百官公卿安然抵达河东郡,暂由河东太守王邑供奉朝廷。今年与去年,对幽冀二州来说是好年景,幽州天寒通常没有蝗灾,而冀州则是因为燕北先前免赋税的时间刚过,百姓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家中大多也有田产与余粮,使州府比之去岁压力大减,不再以幽粮补给冀州不说,相反还收上些许赋税。 但这只是幽冀二州。事实上包括冀州在内的中原诸州,兴平二年是当之无愧的灾年,从去年冬季的大雪至今,天空不曾降下丝毫甘霖,大旱使各地水渠干涸,土地龟裂荒芜,四处饿殍遍野。远的不说,只说杨奉亲眼所见,跟着朝廷东迁的百姓就只能食上些许枣菜,就食于野。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如果不是饿红眼的人将飞禽走兽捕杀一空,那么便是野狗群起而攻食人无数。 饥荒与干旱的灾害也影响到冀州,只是天下没有哪个州郡靠着幽州这样地方,拥有比先汉和平时期更开明的关防要政使二州互市,抵御天灾人祸。 实际上各地诸侯对关防的把持都为重中之重,像幽冀这样二州俱为燕北治下,关防仅仅不会是为了设卡收税的别无二家。除了先前对治政一窍不通的凉州诸将外,包括燕北在内的全部诸侯在对外关防上都不约而同地采取相同的政策,那便是管进不管出! 无论募兵还是征税,人口都是各路诸侯最大的财富,为了防备治下人口流失,杜绝一切百姓迁居的可能性。不过这种事情在有些时候是挡也挡不住的,即便再严防死守的关防,也不能堵住所有通路。所幸燕北的幽冀还不必担心这些事情,他治下的百姓相对其余诸州都较为安定与平和,即便与临近诸侯发生战事,百姓也只是向州中临郡迁居而已。 但在关中,显然不是这个样子,李郭等人无意管控关防,百官公卿则有心无力,这些年来关中百姓无论是向北还是向南,能走的皆已奔走,乃至关中大多郡县十室九空,宛若荒土。百姓如此,皇帝与百官也好不到哪里去,杨奉在信里告诉燕北,刘豹见到皇帝捧着粟米炖肉直称大善,杀段煨眼都不眨的匈奴左贤王暗自却哭了好几次,希望燕北能尽快启程,以粮草补给百官供奉朝廷。 尽快迁都至邺城,使皇驾安定。 刘豹在现在也觉得迁都邺城是一件好事了。百官公卿与家眷百姓逶迤近十万人,河东郡去岁盈余粮草不过万石有余,至多半个月就会被吃空,若到时再不迁居,只怕生民还要再经苦楚。 这种时候,谁都不会想着燕北是什么心思了,哪怕是先前内心有所忌惮的大臣,也知晓洛阳是不可居的,只有富庶的幽冀二州才有能力供养朝廷。 燕北必须启程了,不单单是为了奉迎皇室,杨奉在书信中还带回另外一个消息——放弃强攻虎牢的曹操,正在率军攻打河内,意图截断燕北回还幽冀的路! 正文 第九十九章 燕北见驾 河内郡,温县。 这里是吕布的封邑所在,皇驾行至此地,便再难向东进发,近十万军民停驻此地,等待来自幽冀的粮草供奉。温县临近洛阳,在天下的中心,这里过去可谓富庶。不过也正因临近洛阳,也是当年关西关东爆发战争的要冲所在,数次大战,凉州军也好、关东联军也罢,还有层出不穷的乱军盗匪,将过去富庶的河内郡打的稀烂,百姓是一茬一茬地死,到现在,土地荒芜百姓迁居,就算新任河内太守郭昕有夺天之能,也难再做造化。 不过这里还是比河东郡略微好上一点,至少百官公卿在河内能吃上饱饭。皇驾东行,临近几个郡都上了心,河东太守王邑领郡中千余劲卒沿途护送,献上锦帛修整銮驾,一定要等皇驾进魏郡才肯放心。上党的张杨也收到消息,作为纵横数年的诸侯,他的手笔便要比河东太守强上不少,轻轻松松拉出五千人马至温县近畿,带着大队车马的粮草辎重前来见驾。 各地诸侯带来的粮草辎重再多,比不上十万张口一顿三千石的粮草消耗。先前从长安向洛阳东行时还算轻松,那时百姓、公卿家眷手里都还带着些粮食。可走到温县,谁的手里粮食都留不到这会,完全要依靠郡府接济……哪个郡能拿出这么多的粮食来? 河内郡虽不算穷困,以前是接近百万人口的大郡,但三番五次遭受兵祸,百姓能走的都已至幽冀避难,不能走的也死的死逃的逃,自郭昕上任后才不过收拢了十八万余的百姓,就是不说郡中的战事,单单是十万百姓,也难支撑。 “郭府君,东面的战事,可停了?”刘协有一个皇帝的自觉,路上三番五次要前来进贡的各地诸侯以粮草救济百姓,如今燕北与曹操的战事更让他心焦,兴许是前番刘豹当面杀死段煨的缘故,提到战事时郭昕明显感到年少的皇帝不受控制地发抖,仍旧咬紧了要管顾全皇室威仪道:“曹兖州为何要进攻河内郡?” 这个问题应当怎样回答?郭昕想破了脑袋,这事明里暗里的缘故很容易解释,何况这满朝文武大约没谁不清楚,但他如何解释给皇帝听? 难道要说是主君燕将军封锁虎牢,独迎皇帝使曹兖州兴兵犯境? “战事未停,曹兖州大将夏侯惇攻朝歌,为校尉张颌所阻;曹洪、曹仁等率大军于修武与赵浮、程涣等魏郡兵及黑山中郎将张燕对峙,战局难解。” 赵浮、程涣是韩馥的从事,他二人领一万冀州兵在过去屯兵在孟津,如今遇到战事,便抽调兵马向东迎战曹操。不过战局并非像郭昕所言的难解难分,曹操所求非是占领河内,仅仅寄望于攻打下修武或是朝歌,扎下一颗钉子罢了。而眼下燕北军兵势庞大,曹操也还未领主力参战,阻挡曹操不难。 但燕北要让皇帝觉得难。 实际局面对曹操来说才是艰难,当下的局势因燕北入关中,幽冀重心尽在西南,高览有守备魏郡之责还未有所行动,但无论赵浮、程涣还是张颌、张燕,再有有威胁陈留的虎牢驻军徐晃,甚至关中燕北、杨奉、刘豹等部,几乎将曹操的兖州半壁包围起来,四下驻军,不说占领兖州,但攻其一点使其腹背难守并不困难。 何况燕氏蓄势待发,曹氏久战疲敝,无论斗势还是斗战,曹氏皆占下风。 只是项羽有言,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燕北既然出了大力气奉迎皇帝,若还没让皇帝见到他,事情便平息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去的晚了即比不上杨、刘的奉迎之功,也比不上王邑、张杨的护卫之责。有些事做了不能让人知道,但有些事既然做了就一定要让人知道,尤其是皇帝! “越骑校尉,朕就请你去面见曹将军,请他罢兵吧。”刘协在皇驾上面色不虞,却又深感自己作为皇帝的无力,叹息着叫过越骑校尉种辑,道:“这天下纷争,何时才能结束?” 天下纷争起的容易,可若想平息,可真是太难了。刘协登基数年,早年由董卓当政,后来又有李傕郭汜,一直都是那些权臣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应该怎么做。好端端的皇帝,到如今登基数年硬是从未自己真正处理过朝政,现在有机会了……可连朝廷都没了,乌泱十万人停驻在温县内外,一时间莫要说国家大事,就连这随同迁都的十万人,各类事宜便令人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官寺外河内郡小吏通报后快步进入中庭,在郭昕耳边轻声说出几句,令其颜色大喜,对皇帝拱手道:“陛下,使者来报,襄平侯、前将军燕仲卿已快马加鞭至河阳,请求入朝拜见。” 燕北来了! 一时间,温县狭小的官寺内到处是百官公卿窃窃私语,他们谁都不曾见过燕北,但谁都听说过燕北的声势,就算是最孤陋寡闻的官吏这些日子也知晓燕北的名字在天下北方意味着什么,而有心者更是知晓,朝廷此次迁都回洛、李傕郭汜之死、凉州大军离散,皆是这燕仲卿的手笔。 此时听说燕北来了,谁能不惊? 就连坐在榻上的皇帝刘协都猛然起身,探手问道:“燕将军来了?” “陛下,不可在外臣面前失了威仪。”侧立在榻旁的董承低头小声说着,实际上他比皇帝更紧张激动。此时此刻,不论对谁来说,就是整个朝廷,燕北这个名字都意味着新的开始。此时此刻,董承突然有些后悔,为何要引燕北入关中,这对自己难道真的是好事吗? 起初,他不过是想借燕北之手除掉李傕郭汜罢了,却没想到燕北竟将所有的权臣都除个干净!现在还有谁是权臣呢? 怕是只剩他自己了。 董承只希望,燕北不会连自己也一并除掉。 皇帝虽察觉到自己举止失态,却并未坐下,只是端正衣冠后对郭昕说道:“朕应允了,仪仗出城十里相迎,朕亲自登城迎燕将军!” 说罢,刘协并未望向身侧的董承,而是看向稍远一点的执金吾伏完……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外戚啊! 正文 第一百章 拜见陛下 长途跋涉,行舟步骑,跨坐马上的燕北面若金纸,胸膛每一次喘息都令他感到剧痛不已。但这是他必须要走的路,无法假借旁人之手。 尽管伤痛难堪,燕北的心情倒是极好,若非身受重伤,只怕还要接连催促卫士快步行进……他要面见皇帝了! 燕北是一直想奉迎皇帝的,这从他最开始结实荀悦时便有所思虑,尤其在听说当朝皇帝过得不好,更坚定了这个想法。即便到后来他真决定挟粮威胁李郭迁都奉迎皇帝时是考虑到幽冀燕氏,但在这其中也有大半是他确实希望皇帝能到邺城去,掌政。 说来讽刺,他做过好几次反贼,如今却希望能帮助汉朝皇帝掌政。但细细思量,他身边的幕僚们却又不难理解,不是每个反贼都有远大的志向,要推翻汉室自己当皇帝。或许张举、张角是有这样的想法,但充其量只是马前卒的燕北,不过是因事态夹裹罢了,让他杀人、违反律法容易,推翻汉朝? 燕北戎马倥偬转眼便已有十年,这十年里的前半截,他为旁人的覆汉事业增砖添瓦。但当他长大了,手握权柄,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治下百姓能回到汉朝纷乱之前的岁月罢了。 别人给他缴纳赋税,他便要想方设法让别人活下来。 仅此而已。 自刘协登基以来,这天下的反贼大约是对皇帝没什么好恶的,正如东迁之事,但凡有机会能来进贡的,各路诸侯反贼也好贵胄也罢,哪个不来凑个热闹。 有汉四百年,明君何其多,昏君亦不少,刘氏不算亏待天下。深入人心,也只是应有之义。 这路上还算平安,手里到底有两千多燕赵武士可供驱驰,司州的小股盗匪不敢触及霉头不说,竟还遇上两股盗匪望见燕北依仗便遥遥跪拜,希望能被收入麾下。 燕北自然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收留盗匪,见他们还算精壮,便留下些许粮食,让他们各自散去不要为祸关中。所随行者,也不过是两千余燕赵武士与典韦、管亥、华雄、太史慈四人,各个带伤模样狼狈。 但精气神却是不一样,照太史慈的话说,带三尺剑登天子阶,是大丈夫才能做的事情! 虽然他们都没得到剑履上殿的权势,不过眼下也没有大殿,就算觐见皇帝要解下刀剑,至少可以穿着鞋履,算是将太史慈的宏愿达成了一半。燕北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太史慈的愿望,这身旁文武双全的战将竟是有大志向,希望自己能立下悍马功勋,得到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威仪。 只是这些词,在这个时代,并没有太多褒义。 这是权臣,不敬皇室的权臣才有的赏格。 董卓呀,坏了太史慈的宏愿啊! 半日行军,温县遥遥在望,隔着十里便有皇帝摆下的依仗,有符节令孙徽牵一匹毛色灰暗的坐骑请燕北换马而行。燕北看着骏马皱皱眉头,在孙徽的解释下才知晓这是朝廷御马,不过饥饿才豢养成了这般模样。燕北看看那坐骑再看自己的骏马,挥手让他下去,兀自骑着自己的坐骑领典韦等踱马而行。 “将军,这符节令满口凉州话音,当是董承的亲信。”身后华雄暗自摇头,提着长刀亦步亦趋,刀尖指着符节令让燕北皱眉不已,“谁还不是陛下的亲信了,不要无理。” 典韦抬手推开挡路的孙徽,一把夺过缰绳牵着在燕北身侧步行,心里实在看不上董承使的这个小伎俩。倒是华雄听了燕北的话,自顾自的笑笑,这燕将军确实与李郭不同。 若放在从前,稍有不快便劈死当场,什么皇帝不皇帝的谁在乎?难道燕北的权势还弱于李郭了? 燕北对董承也感到不快,皱眉望向左右,除了夹道相迎的依仗与军卒之外,温县田野里到处是随地宿营的百姓,打着野草充饥还比不上辽东的奴仆。朝廷都到这地步了,堂堂外戚还顾全着争权夺利,想要落了自己威风,也不看看他董承是什么东西! 沿途仪仗也算不得威仪,朝廷的羽林、虎贲在纷乱中只剩百余,都在皇帝身边,外头的这些仪仗军士也是七拼八凑,有白波军、匈奴人、屠各胡、凉州兵,其中有识得燕北的,挺着胸膛神色紧张激动,生怕燕北瞧不见他。 行至城下,远远望见城墙上百官公卿簇拥着皇帝,自有官吏通报高呼,燕北翻身下马拱手拜倒,道:“外臣燕仲卿,拜见陛下!” 随着燕北拜倒,其后跟随的典韦诸人、五百甲士纷纷拜倒,更远处停驻的燕赵武士亦遥遥拜贺,声震霄汉。 皇帝不过十六,从前凉州兵无礼,不知多少年都不曾见过这般景象,何况如今燕北之军卒各个重甲执锐,又是威名在外,立在城门楼上面色潮红呼吸粗重,顿了片刻才朗声说道:“前将军免礼!” 说着,便领百官公卿下城来接。 就在这时,两侧羽林行至燕北左右,将他与身后典韦等人隔开,各持兵戈相胁,典韦等人登时便要暴起,被燕北阻止,问道:“诸君这是何意?” “将军勿怪,朝廷旧仪,外臣领兵觐见,要有虎贲左右相挟。”左右羽林尚未开口,城门下便已有一人走出,体态敦实身着罩甲,拱手笑道:“在下董承,见过燕将军。” 朝廷还有这仪制?燕北是确实不知晓,听董承这么说,燕北倒也不愿任性而为,心里暗自记恨上董承,面上洒然笑着摆手让典韦等人稍安勿躁,解下刀剑后指着典韦等人说道:“这几位校尉皆是助陛下东归有功之士,董将军,可否让其与燕某同行?” 别人倒是无所谓,太史慈一直想见到皇帝,如今若因自己受阻于外,反倒不美。 董承看几人各有伤痕,着实狼狈,抚着胡须笑道:“既然燕将军有求,那便同去,不过尚需解下兵……华校尉?” 华雄脸颊抽动冷笑一声,燕北对董承倒是有好脸色,不过也仅仅是脸色而已,看着皇帝缓缓下城便不去管他,只是转头看了左右持刀的虎贲,不屑地撇撇嘴。董承是个什么人物,早年董卓还在时不过是牛辅部下的军侯,现在倒借女儿嫁给皇帝走了大运,就算身后虎贲是受了他的意,就算身受重伤,燕北也量他不敢对自己动手。 装装样子还行,真让他动手,还想不想活了? 说杀就杀的了,燕北连怒意都懒得有,见董承不知让路,正逢皇帝下城与董承立在一线,燕北对着董承便拜了下去。 “臣燕北,拜见陛下!”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反贼出身 温县,县官寺已被县令让出,作为皇帝的短暂行宫。虽然城门下有虎贲挟持令燕北不快,但随着皇帝下城便将他当作肱骨之臣,命虎贲退下,而董承也因被燕北拜倒而吓得脸色清白,连忙退避,沿途都没敢再给燕北下马威。 燕北朝他拜倒称皇帝,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董承最怕的就是这样的事。若真因对皇帝不敬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由头被燕北一刀杀了才是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至县官寺,燕北已在路上将朝廷百官公卿认识得差不多,如伏皇后之父外戚执金吾伏完、长水校尉种辑、德高望重的太仆也是韩馥的长辈韩融、河东太守王邑、匈奴右贤王去卑、侍中刘艾、骑都尉司马防、黄门侍郎钟繇等人皆有会面。 再加上属他部下的焦触、左贤王刘豹、杨奉韩暹等人,及林林总总数不清的两千石以下官吏,温县官寺何其热闹。 皇帝对燕北自是多有亲待,甚至有作为依仗的神色,而董承等虽然不快,却总不好当面说燕北不是,燕北也乐得如此。待进官寺堂中,诸多公卿坐与堂下,燕北座次并非首位,不用多说,这自然又是董承的手笔。燕北身上虽文武官职、县侯爵位皆有,但到底官位只不过前将军,在他前面太尉杨彪、司徒赵温都是三公,上头还有个新升任卫将军的董承,连前三都排不上。 至于随他一同进官寺的太史慈等人,更是远远地坐在最末,校尉与太守,在当今的温县里真算不上是大官。 燕北也不以为意,施施然坐在堂中,让想看燕北流露怒意的董承稍有失望。他倒不是幼稚地要与燕北有什么意气之争……皇帝被挟持怕了,若燕北在最开始露出什么不服朝廷的模样,将来他便能将朝中官吏整合到一处,一同对付燕北。 怕就怕燕北虽为外臣却将自己当作内臣的模样,水火不侵逆来顺受。他们这些人手中所掌握的力量也好,财富也罢,终究不是燕北对手,现在若不能使燕北遭人厌恶,将来到了邺城……董承仿佛已经看到外戚的威权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本身就不是什么正牌外戚,就像燕北所想的那样,走了大运,赶上董卓看他家里有个女儿,有董太后的关系又是凉州兵将这才让他做了皇帝的岳父。真正的外戚是伏完,只是伏完一心学问性子又软,这才让他仗着西凉旧将的身份抢了风头,处处以外戚自居。 “前将军身上可是有伤?”公卿入座,自有宫女奉上粟米、干枣之类的小食,到底是侍奉公卿,量上倒是不少,只是难见菜色,刘协说道:“可让太医令为将军疗伤。” 燕北何止有伤,摆手想要让皇帝不必多虑,奈何身体确实不得强撑,话未出口便神色大变,夺过一旁侍女手中巾帛捂在口边便咳出声,些许血丝便染红帛巾。 咳出声来燕北才笑道:“不过是在洛阳受了些伤,说来可笑,臣本想邀李郭至白马寺未想其他事端,只带六百甲士,段煨却有意加害放李郭部下两万凉州兵出关,追击着实凶险,陛下不必多虑,至多修养两月便会恢复如初。倒是臣见这案上餐食心中着实发苦,陛下,目下洛阳是不得去了,那边荒无人烟,倒不如移都邺城。” 燕北歇了数息,听着百官交投接耳嗡嗡嗡地声音着实心烦,喘了两口气说道:“冀州百姓安乐,州郡富庶,移都邺城,也好让陛下治理天下。” 燕北说的话倒是合情合理,皇帝有所意动,百官公卿也早知他会有这么一说。不过总有那没眼色的仍旧抱着自己出身不松口,黄门侍郎钟繇道:“听说燕将军早年曾投乱军,多半为求活所迫。不过在下对迁都邺城尚有疑虑,不知将军如何打算?” 钟繇年过四旬,自案后转面望向燕北。黄门侍郎与小黄门、黄门令、黄门署长、中黄门冗从仆射这些宦官职务不同,是皇帝近侍职位,同样是侍中之职,虽然职位不过六百石,却是皇帝亲信之人,职同两千石的给侍中加官。 燕北是知道钟繇的,并未因不过六百石官职而小看他,这个中年人最早举孝廉,任尚书郎、县令,后来被三府征召,担任廷尉正、黄门侍郎,尽管没做过什么高官,但在朝中也好、士林也罢,都有很高的声望。也正因此才更令燕北感到棘手。 若是董承等人开口说出这话,燕北理都不去理会,但是钟繇说出这话,便意味着朝中不少人都对此存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心中存疑,燕北就要安心受着。 钟繇的话不算难听,若放在平时,燕北八成会毫无怨言地周密回答。但此时一众朝廷公卿朝这边望来,却着实教他不快,当即冷着脸皮笑肉不笑道:“这么说来,倒是燕某疏忽了。初平元年,燕某以护乌桓校尉自辽东起兵讨董,越三千里战荥阳,对峙函谷,修缮皇室宗庙,无人说燕某是反贼;三年,东攻高句丽夺其纥升骨为东道城,为汉家开疆辟土,无人说燕某是反贼;夏末谷中除公孙,秋初驱袁绍,无人说燕某是反贼;李傕郭汜朝堂窃命欺辱皇帝,你们不说他们是反贼。段煨开关害我,不说他是反贼。” “李傕郭汜段煨都被除去,你们开始觉得燕某是反贼,担心燕某害陛下?白波军过去是反贼,可是谁把你们从河南接到河北除去段煨?是杨将军!黑山军过去是反贼,为了让朝廷诸公能在这吃些,吃些野枣和粟米,每时每刻都有黑山儿郎在三百里外战死!就朝野诸公的命是命,我黑山的好汉子就不是人了!” “燕某奉诏进贡,尔等就这样对我?”燕北越说越怒,猛然拍在案几上,别过头对身后持刀的虎贲羽林怒喝道:“滚开!” 羽林虎贲哪里想到会是这般情景,尽管燕北身受重伤面色潮红,可喝骂之下的威风哪里是他们敢阻挡的,个个登时呆住,谁也不敢动弹。坐在堂下的典韦管亥华雄当即飞身而来,三拳两脚夺过虎贲环刀立在燕北身后。 燕北喉咙里低低地沉声出气,缓缓平息心头汹涌的怒意,这才对堂上措手不及的皇帝拱手行礼道:“陛下,臣已将洛阳修缮,目下把持朝政的国贼尽除,燕某便领兵回邺城了,望陛下保重!”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羊入虎口 十年前若有臣子像燕北这样对皇帝说话,即使是以昏庸荒唐之称的东汉灵帝刘宏,就算有董卓的跋扈,也要被下令处死。但十年后,燕北这样对百官公卿近乎破口大骂,却将公卿说得哑口无言。就连钟繇都面色讪讪,燕北的反应过激,他已经尽量使言辞温和了,不过是想问问燕北迁都邺城之后对朝廷的安排,如何能想到燕北竟拂袖而去。 “还说什么迁都洛阳,洛阳就算修缮了,能去吗?没粮食不是要陛下饿死?”董承跳着脚在燕北走后发着牢骚,大包大揽道:“元常不必多虑,你说的没错。不过就有两千残兵败卒,还以为朝廷就靠着他了!” 钟繇朝董承看了一眼,没有搭话。他方才问出的的确是他的心里话,燕北是反贼出身没错,迁都邺城的疑虑也是没错。关键是他明显感觉的到,燕北的滔天怒意并非是冲着自己,而是因为董承接二连三对其不敬。整个朝廷来了多少个带兵进贡的外将,怎么独独燕北身后要有虎贲甲士挟持? 只是这种时候,钟繇不愿去与董承争论对错,否则便有推诿责任之嫌。 钟繇虽默不作声,但有人同样坐不住。目下朝廷中带兵最多的杨奉神色挣扎,片刻后起身对皇帝拱手道:“陛下,既然皇驾不向东迁,外将也不多留,也好让诸公打消疑虑,毕竟杨某,也不过是个反贼而已。陛下保重!” 燕北的遭遇何尝没有刺痛杨奉?正如燕北所说,他为朝廷立下悍马功勋时没人说他是反贼,待内忧尽除反倒抓着反贼出身不放。其实谁不知道,没人在乎燕北是不是反贼,只是用这话由威胁着他罢了。这虽不见刀剑,可难道比身后虎贲武士持刀带来的屈辱要小吗? 燕北走了,可就轮到他了。杨奉尽管放不下唾手可得的功勋,可同样也不愿忍受这样的屈辱,当即打定主意领兵随燕北同往冀州。 如果说燕北走了,使朝廷百官迷茫不知前路,杨奉起身就真正会让百官感到慌张了。没了杨奉的兵马庇护,他们这六七万人还不是如同鱼肉? 杨奉起身,他身后的韩暹、李乐等人哪个又会留下,一众白波旧将纷纷起身拱手对皇帝请辞离去。就连皇驾进入河内郡中后也不曾断了供奉的河东太守王邑也起身离席,他治下河东郡这些日子已经将库仓耗尽,再留下也没什么意思,何况看目下局势,朝廷在河内也安稳不了多久。 满心的兔死狐悲之感,亦决定带兵回还河东。 紧跟着,是一直在李傕部下的偏将军焦触,拱手道:“木相爱朝廷安定,臣的主公燕将军既然离去,焦某便也走了。” 焦触在朝廷几年,多听命于李傕,随同出战马腾、韩遂,沾染了不少凉州人习气,本就对朝廷百官多有不屑,如今李傕郭汜已死,见诸公燕北被气走心中多有不忿,对皇帝拱着手,垂眼瞟向董承,抓着一把枣子,语气无不嘲讽地说道:“凉州贼子,可还并未除尽,不说朝堂上的这位,南阳还有一位呢……主公走后,朝廷公卿好生吃喝,且歌且乐。国将不国,诸公如此对待救驾功臣,没几年了,呵呵。” 枣子随意地洒在地上,却像砸在每个人心头的一柄大锤。百官公卿因东迁尚不知张济已死于宛城,此时突然想起张济部下那一万多人马,各个面色煞白。 本想着沾一把便宜的并州诸侯张杨此时方才想起,南边儿可还有一位凉州将军,眼珠轱辘转了几圈,心下里权衡着利弊。跟着朝廷往南去洛阳,官位上肯定有好处,可先不说会不会与张济打起来,就洛阳连鸟儿都没有的地方,好几万人过去吃什么啊!没有粮食,多少兵过去也不够跑的,最后能剩下一半就不赖! 万一张济想回头抢一把,他们能挡得住? 想完了南边再想北边,燕北想收拢并州时日已经不短,自己领兵南下,说不得度辽将军姜晋已经朝上党去了,到时若是南边没讨到好,北边又让姜晋把家占去……还有他张杨活着的份儿吗? 倒不如现在就给燕北卖个好,以后就算兵戈相见,打不过投降了还能保全半条命。 张杨想到这儿,面色满是尴尬,却还僵硬着起身干笑道:“那个陛下呀,这都走了,那外臣便也走吧,嘿,走了走了。诸公不必远送!” 朝堂公卿都知晓这并州张杨是墙头草,过去关西关东大战时他便先参与关东诸侯讨董,而后领了董卓的官职又安分了,现在见势不妙想要离开,也是常理,自然没谁会去送他。只是自张杨起身,无论伏完还是钟繇、刘艾等人皆面色难堪。 墙头草知晓见风使舵,可张杨目下都离开了,这不正说明朝廷局势已坏到如此地步了吗? 看着董承依旧在皇帝跟前说着些咒骂诸多领兵将领的话,太尉杨彪年事已高,却在当前老泪纵横,用力顿着拐杖怒道:“汉室衰微至此,尽节护主的忠臣竞相离去,难道董将军还不知晓是为何吗!” “他,他们自顾离去,不敬皇帝。”董承面色极不自然,若是旁人就算是伏完他也不怕。可杨彪不同,这老人家族同样四世三公,性情尤为刚直,皇帝为李郭把持之时便数次直言怒斥李郭,最危难的时候几乎遇害都不曾畏惧,当下赔笑着推诿道:“钟元常不过直言一句,便将燕仲卿气的拂袖而走,又在陛下面前抢夺刀剑,如何是忠直之臣?若他们那些在陛下面前无礼的外臣是忠直之臣,那左贤王这样的汉家肱骨又当如何?” 此时此刻,人们才发现来自匈奴的左贤王刘豹与右贤王去卑仍旧安然坐在案后,登时令人大喜。不过刘豹却不接董承的话茬,燕北杨奉远了不说,至少是他刘豹的朋友,对他从无半分亏欠。现在董承一句话把他们为救驾付出的鲜血与性命贬低地一无是处,刘豹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抚胸说道:“陛下,命明事理的公卿将燕君劝回来吧,只有他能抵挡曹操,没有他我们去不了邺城……不过,不能让董将军去。李傕郭汜都被杀了,也不差这一个,这时候陛下若派个凉州人去。” “啧啧!”刘豹微微摇着头,将一枚野枣放入口中,含着枣核轻轻咂嘴,挑着双眸将董承从上到下看了个遍,莞尔笑了,“羊入虎口!”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墙头架弩【为‘鸥鸥鱼鱼’万赏加更!】 城外大营,燕赵武士三三两两洗涮着马匹,不少武士虽然披挂着沉重的铠甲却心神放松。他们在燕北的号令下从洛阳疾驰至河内,皆为疲军,如今守备营寨的值哨都交由河内郡国兵。若非燕北还未还营,心里些许的担忧仍旧吊着心劲,许多人也许现在便已沉沉睡去,大营里应当鼾声如雷才对。 他们做到了,从李傕郭汜等凉州宿将手中夺回皇帝,这对每个汉家武士而言都是难以言喻的功勋,但他们并不期待朝廷赏赐。河内郡温县的乱象都被他们看在眼中,皇帝不好过。也正是因为知晓皇帝不好过,让他们觉得此次出兵关中,是做了正确的事。 汉朝子民,若连地位尊崇的皇帝都过不好,这个国家就坏到什么情况了? 幸好有燕将军。 幸好。 不过没等太久,数骑自城中奔踏而出直走营中,正是燕北与部下诸校尉,进入营地翻身下马,撒了缰绳交给部下,燕北一面向中军帐走着一面发泄着奚落道:“嘁,这些王八蛋!若在朝中久居,怕是要被他们气死!” 典韦在身后瓮声道:“医匠说了将军三月不得动武动气,不能奉迎皇驾事小,身不安泰便是大事了。” “这些朝中公卿懂个屁,董公在时这等鸟气便受过一遭。”华雄也在一旁帮腔消气道:“将军敬着他们,他们便想夺你权柄,以为你是怕了他们威权,得寸进尺好不要脸;若逼急了放兵动刀,杀他们个血流成河,一个个倒是消停地噤若寒蝉,却在暗地里骂你是国贼。士大夫一张口,便教咱们这些边州人里外难做,什么东西!” 燕北也不理会华雄的牢骚,尽管他觉得华雄所言是有几分道理,但也未免将满朝公卿都一棒子打死。就像这凉州人是有好有坏,士大夫也是一样,而且士大夫反董卓也是他活该,好端端的想要攥取最高权力,那就必须承受这条路上的满地荆棘。 燕北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今日从朝廷看似负气出走,实际上却能让朝中明白事理的官吏都将心思放到自己身上,也能打消掉他们对自己想要把持朝政的担忧。且不说现在满朝公卿除了依靠自己别无他选,就是董承真有办法带着他们不依靠自己……难道燕北就只能入朝这么一次了? 燕北若不走还好,如若真负气走了,所有人都会知道是董承驱走了燕北。在这之后,每当百官公卿失去粮草沦落野地,便会思念一次燕北,责骂一次董承。 这次他能入朝进贡,下次就能率军勤王。举起清君侧这面大旗,幽冀铁骑之下,区区董承长着一副福薄的面相,受得起吗? 只是这些思虑却不好告知自己的部下,看着太史慈有些闷闷不乐地坐在帐中,燕北也并未开口劝慰。怎料到太史慈坐了半晌竟自己率先对燕北开口道:“将军,我等回冀州吧,肉食者甚是无知,不可与之共谋大事!” 太史慈话音刚落,杨奉便带着麾下一众白波旧将至帐外,闻言也不通报便掀开帐帘赞道:“子义校尉所言甚是!杨某入朝这几日,也与子义校尉所见略同!遍观天下各州,诸侯也好、乱军也罢,到底都是万众一心,如咱们幽冀并三州,便以将军马首是瞻,故而可成大事。朝廷官制散乱,为李郭之祸各不掌权,偏偏朝中大臣勾心斗角,为目下小利你争我夺,好不幼稚!” 说罢,杨奉这才对燕北拱手拜道:“若将军不弃,我白波众愿随将军一道离开朝廷。” 杨奉这边慷慨陈词燕北自是应允,一旁焦触通报后入营也不说别的,只是恭敬拱手道:“主公,属下不愿再在洛阳虚耗光阴,愿回冀州鞍前马后。” 同盟也好,部将也罢,此时丢下唾手可得的地位官职愿随他一同回还冀州,自然让燕北心中感慨激昂,当下差点便将心中思虑和盘托出,不过所幸,就在此时忽有营卒来报,跪拜帐门拜倒道:“禀报将军,执金吾伏完来访,请求入营。” 燕北心中有所猜测,却有些摸不准伏完来的目的,当即命人放伏完入营。伏完本就不是胆魄超人之杰,加上年事已高,虽然过去也是带过兵的中郎将,不过进入燕北营中亦是心有紧张之感,入帐后拱手行礼,便见坐榻上的燕北笑道:“执金吾是陛下派来送燕某离开的吗?” “将军何必如此心急,钟元常并无侮辱将军的意思,还请将军不要责怪他。”伏完面上尽管都是皱纹,却有一番老好人的气度,燕北自然不会对他摆什么脸色,到底还是皇后的父亲,当即请他入座,便听伏完说道:“陛下派老夫来是为了留住燕将军,老夫以为将军说让皇驾前往洛阳只是气话,现在的洛阳即便多有修缮,亦难让皇帝行事,何况无兵无粮,天下还有哪里对朝廷来说比冀州更安全的呢?” “若是寻常,燕某断不会如此气愤。您是国丈,世勋世禄的贵人,想必是明白事理的。单单这两日,燕某对陛下难道有什么不敬之举吗?除去李傕郭汜段煨,救陛下出函谷关,难道有哪里不尽心尽力吗?”燕北强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而且他确实心里也觉得有些气愤,摊手说道:“燕某起于辽东,自朝廷失去掌控天下的能力,四方豪杰俱起,燕某也不例外,数年戎马倥偬东征西讨,平定幽冀,难道燕某的权势还弱小吗?若非见不得陛下受困于贼人之手,燕某何必要劳心费力盘算着将皇帝接至冀州,难道我只为了给自己惹麻烦吗?” “他们以为我是董卓李傕,却不知晓燕某若在冀州可要比董卓李傕舒服的多!”燕北说着抬手指向温县城池的方向,嗤笑道:“燕某若有董卓三分暴戾,方才便下令军卒封锁官寺,墙头架强弩,将百官公卿统统紧闭其中,每日只给陛下送上饭食,凡是胆敢抢夺皇帝食物的官吏统统射死……只需三日,谁还敢说燕某不是?” 听到燕北以如此大胆之语欲行无比可怕之事,伏完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却见燕北望着他轻轻摇头,面上甚为遗憾。 “可惜,燕某生性并非那般暴徒。”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议定迁都 “燕将军,他不回来吗?” 刘协已经习惯生活在惊恐之中,即便如今那些把持朝政的西凉诸侯皆已毙命,但他们过去带来的恐惧仍旧让汉家天子夜不能寐。 现在,当刘协见到伏完形影单只地返回温县官寺时,那种久违的惊恐再度袭上皇帝心头。正如皇叔刘豹说的那样,没有燕北,他们无法通过两军交战的河内东部抵达魏郡。 就像杨奉说的那样,朝廷官职混乱。盖因局势混乱,此次东迁之际,王邑等沿途侍奉的共十三位得到列侯的赏赐;董承等沿途共甘苦的大臣则亦官职封赏、爵位加赐不绝,在更为艰难的长安至函谷关的路上,不少大臣早上刚得到列侯的尊贵,晚上就被李郭杀了,这等混乱之际,刘豹仰仗高祖与光武的血脉得到皇叔的称谓也不奇怪。 毕竟他不单单是汉室宗亲也是匈奴人,在官职与爵位上都不合适,倒是这种言语上的口头尊敬更容易也实在些。 皇帝也不是傻子,他不能只依靠董承那样的凉州旧将,亦不能单单依靠伏完、杨彪这种学者大儒。当下的局面,没有手握兵马的重臣性命便只在朝夕之间,攥着匈奴左贤王部的刘豹就是刘协在危难时能够驱驰的唯一力量。 尽管司州、并州一带通往冀州的路并不只有这一条,但现在他们还能选择什么呢?难道要带着皇帝去走太行八径吗?且不说在燕北授意下黑山军会不会让皇帝通过,单单蜿蜒回转的太行山道与口粮不足带来的危机,就足够让满朝公卿为之却步。 等他们抵达冀州,这七八万人还能剩下多少? “陛下,燕将军去意已决,不过他也说了,他仍旧是汉家臣子,若陛下欲迁都邺城,他也不会阻拦。”伏完这么说着,给刘协身边惊慌失措的皇后伏寿送去安心的眼神,拱手说道:“前将军的兵马在济水河畔等待三日,是邺城还是洛阳,他交给陛下裁决。” 交给陛下裁决! 这话听着刘协心里真舒服!长久的时间里,董卓四年,王允一年,李傕四年,这天底下什么事轮得到他这个皇帝亲自裁决了?他八岁登基,又无母后相佐,就连娶谁亲谁都不得自己考虑,想不到亲自裁决的第一件事,竟是迁都这般的大事! 为此刘协当即再度召集百官于温县官寺,问道:“洛阳年久失修,近畿田地荒芜,已不适合作为国都。朕欲迁都邺城,诸公意味如何?” 说实话,若在先前燕北在时皇帝提出这样的要求,诸多公卿多半以为是燕北胁迫皇帝迁都,打从心底便不乐意。可如今燕北都负气离去,洛阳又着实难以作为国都,这下子便教这些朝臣各个哑口无言了。 就连先前对燕北十分不放心的钟繇,此时也没有做声。他本想借着燕北在的时候与他好好谈谈,看看他是否有足够的治国方略,毕竟如今主少国疑,天下又时局动荡,钟繇也生怕皇帝所托非人——进了冀州,便是将刀柄交给燕北,他所行何事,可就在无人能约束了。 只是他没想到,燕北竟将对董承的怨气猛地全都发泄出来,更是负气而走引得朝中带兵诸将除了匈奴人竟是一个不剩皆鸟兽散。 这又何尝不是让他认识到如今朝廷的局面,并非是燕北强逼着朝廷迁都邺城,是朝廷求着燕北迁都邺城才对啊! 虽然相通了关节所在,钟繇心里还是对燕北这样拥兵自重的诸侯感到不快,只是现在却说不得什么了。除了燕北,朝廷再无其他选择。 有心劝皇帝前往兖州,虎牢关的道路却为燕北部下将领徐荣把持,何况如今曹操还在河内与燕北军交战,这让诸多公卿对此时仍抱有疑虑。至于荆州更是不必想了,张济正率领兵马大掠南阳,华山底下就那一条路,除非他们能战得过凉州骁锐,否则荆州根本不可能。 其他州域,更是指望不上。 如今能保全皇帝威仪的便只有迁都邺城一途,再无他选! 许多朝臣的心里同钟繇想的一样,而更多的人如今则只寄望于迁都邺城后能吃到些像样的饭菜,不必与人同挤一张床榻或露宿荒野,当即堂上一片附和之音。 自然也有对此感到不快的,伏完一直盯着董承,眼见他左顾右盼寻不到能够说话的同僚便想开口,连忙率先打断道:“董将军最好还是不要开口了……燕将军在济水等着您,想要问询阁下在关中向皇后拔刀的事呢。” 伏完轻飘飘一句话,吓得董承面无人色。 在函谷关以西时,李郭相攻,董承带皇帝逃出大营步入野地,六宫妃嫔都步行出营跟随。伏皇后手持细绢数匹,董承见到后威逼伏皇后交出细绢,不过稍有迟疑便引得董承大怒,喝命符节令孙徽持刀相逼,斩杀皇后左右侍女,血都飞溅到皇后衣襟之上。 这件事伏完知道,却不敢在行军队列中责骂部下有千余西凉兵的董承。就连皇帝在逃难中都顾全不了自己的性命,又哪里敢去惩处有救驾之功的董承呢?直到燕北帐中问他董承可有跋扈之举时才和盘托出,引得燕北大怒。 此种事件,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可偏偏董承最怕的就是这种事被燕北知晓。他三番五次触怒燕北,如今这事便正像是将刀子递给燕北让他将自己杀死! 此时伏完说出这话,董承哪里还敢再说什么,满脑子都在思虑自己今后的退路。 没了董承多嘴,皇帝的迁都邺城提议转眼便在朝臣中得到众多支持,当即飞马传信济水河畔,告知燕北这个消息。 尚未行至济水的燕北收到皇帝诏令,脸上这才露出复杂而踌躇满志的神色,当即安排杨奉等人前往济水排出适合行军的仪仗,亲领六百武士前来温县接驾。 回告皇帝的书信一同飞马而还的,还有燕北对随行百姓的安排……这次迁都邺城,因为需要穿越战场,他只带皇帝、三公及百官中年过六旬者,其余人等数万皆要先由河内郡安置,待战争结束再派遣兵马前来接应。 在燕北前来温县的头天夜里,甚为燕北所惊骇的董承卷了沿途各地太守进贡给皇帝的金玉器物,领其麾下六百余西凉兵偷开温县西门,向南投奔攻打南阳的张济去了。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泣涕横流 “董承跑了?”燕北惊奇地瞪大眼睛,真没想到这位国戚对自己这么害怕,翻身下马稍歇片刻这才扬鞭笑道:“国丈可知他逃到哪里去了?” 因为与燕北有过相对友善的交流,外戚伏完再度被皇帝派出温县来做这接引燕北的事宜,显然伏完因董承离去感到心神畅快,面上皱纹仿佛都透着喜意,摇头道:“听说左贤王的意思,是跑向关中,若不是向西投奔了马腾、韩遂,便是要南下投奔张济。” 燕北稍加思虑,便叫过军中一队斥候骑兵向南追踪董承而去,即便过去一夜,路途踪迹也断不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董承若是不离开皇帝身边,若想除掉他或许还要多些困难,不过若董承逃亡他处,那他燕北想要杀谁,便断然没有杀不了的。派出斥候后,燕北这才摆手对伏完笑道:“国丈不必多虑,马腾韩遂那边路途遥远,董承跑步过去,多半是去南阳了,恐怕他这趟要落个空,张济都死半个月了!” 董承完全是自寻死路,走就是了,还席卷了各地太守进贡给皇帝的器物,这不是给燕北寻了一个堂堂正正杀死他的借口吗?难不成他还以为逃出河内,燕北就还真找不到他了? 亏得是一心做着执掌朝堂之梦的国戚,天真! 这位安集将军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权势。 其实一开始燕北对董承是很有好感的,这个国戚与焦触相近,筹划了一出让燕北领兵入洛驱赶李傕郭汜的大事。燕北还以为他是真对自己有好感,听说过自己的才能与气度。却不想,等他见到皇帝才知晓,董承这个人只是不安分罢了,想要利用他除掉李傕郭汜,便想着过河拆桥驱逐自己。 只是燕某人是那么容易就被拆了的吗?请神容易,送神可就难了! “张将军也死了?” 伏完这个‘也’字用的真妙! “时运不济,攻打南阳时被守军用箭射死。”燕北咧咧嘴,他跟张济没什么恩怨,自然不会在这事上落井下石,只是感慨地说道:“现在领兵的是他侄子,西州叫做张绣的后生,小小年纪能镇得住上万西凉军,是个人杰。他年少时曾在祖厉杀过我部下大将麹义的兄长。” 燕北没在这事上与伏完多言,麹义宗族的事情他知道的也不多,麹义从来不说,似乎也没拿他那死掉的兄长当成什么要事。单单就董承逃亡一事上看来,如果董承真逃到张绣那里,传书一封让张绣把董承杀了,应当是可以协商的。 天下局势诡异多变,若张绣不知道他需要有权势的朋友这个道理,只怕也难以被称作人杰了。 无论如何,知晓董承逃走的消息让燕北非常开心,连带着起色都仿佛好了一些。而朝廷公卿对燕北只带三公与年老之人感到不满,他们心里仍旧担忧燕北会对皇帝不利,故而最终皇帝开口让燕北先带文武百官至邺城,他们的家眷与随行可以停留在河内,待到时局平息再向邺城前行。 对此燕北也不拒绝,这并不违背他轻装简行的意愿。 在温县城外接到皇帝仪仗后,燕北亲率六百武士前呼后拥地领着百官公卿六宫嫔妃足有千人前往济水。 路上皇帝让燕北策马在銮驾左侧,右侧是策马的左贤王刘豹。行进之路走的并不快,一来是武士担忧行军过快会伤到燕北的身体,二来皇帝也担心累倒那些徒步的大臣,逶迤拖沓直至傍晚才赶到济水。 而就在济水之畔,刘协此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而严整的军队仪仗。 燕北的随行兵马并不多,留在济水的武士本部只有千余,但若加上杨奉的白波各部与焦触的西凉兵便无比庞大了,接近三万兵马扎营于济水河畔,火把篝火将整个河畔数十里映得星星点点。在太史慈与典韦的安排下,无论外围军帐还是内里仓促扎筑的军寨营垒各有章法。 沿途,各处明哨暗哨安插不在少数,虽因白波军与西凉军战力参差不齐稍显散乱,却也在早有安排下尽显精锐。皇帝从未仔细观察过兵马布垒,对燕北问个不停。 早年朝政被军阀把持的经历令刘协很希望自己也能懂得些许兵事,早在前些日子便对刘豹问了不少,不过刘豹到底是匈奴人,对汉人战法有所涉猎却懂的不多,他们打仗还是依靠骑射来的多些,这些安营扎寨的学问是万万不懂的。 燕北见皇帝有兴趣,便沿途指引道:“最外是匈奴左右贤王部的营帐,他们多为骑兵来去如风,若战事一起,便可策马离营在外游曳,伺机而动;匈奴兵里面后部与左右翼则是白波军,白波各部虽凶猛善战,但兵甲不一少有弓弩,不善久战但兵员众多。前营则是偏将焦触部下的西凉兵,凉州人生性骁勇,近几十年战乱频发,虽然不过几千却是最好的冲阵之士。” “若遇到战事,可由西凉兵作为先锋正面冲突,以左贤王的匈奴部袭扰或冲击敌军侧翼与后阵,待敌军大乱时白波军趁势掩杀过去,在平原上遇到同样数量的敌人,则大多可以取胜。” 燕北说着,便已领着百官走到中间的营垒中,左右到处是与寻常军卒气质截然不同的重铠武士,执兵刃守卫营垒,燕北指着他们对皇帝笑道:“这是臣的本部,随臣平定幽冀,各个都是百战精卒,尤善恶战浪战,兼得铠甲精良兵刃锋锐,即便战局不利,他们也能护卫陛下与百官臣僚冲杀突围。” 年少的皇帝看着各个精悍的燕赵武士,神情既有安心也有忧虑,对燕北问道:“燕将军,这曹兖州攻打河内,朕听说局势不利,迁都邺城的路,可能冲得过去?” “哈哈哈!陛下勿忧!”燕北朗声大笑,笑的虽然快意,胸口却也不太好受,歇了数息才有了精神对皇帝说道:“孟德敢攻打河内,燕某亦使校尉徐晃自虎牢攻其陈留,他撑不了多久就会退军。有陛下威仪,他敢不退吗?陛下不要担忧这些,想必百官臣僚都食腻了野枣,昨日粮船停靠济水,卸下精梁米与冀州大酱,还赶下十余头大猪,济水的鱼儿也足够鲜美!对了,还有冀州的美酒,燕某请诸公共饮!” 燕北的话音越来越大,身后衣衫褴褛的百官公卿尽管极力克制,却仍然让侍卫的燕赵武士听到他们吞咽口水的声音,营寨中数十口大锅正升腾出伴着油腥香味的热气,堆积若小山的酒坛放了一摞又一摞! 这一夜,百官开荤,锦衣玉食的他们因金黄的小米与鲜嫩的鱼脍泣涕横流!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阴差阳错【加个更】 燕赵武士见多识广,但百官公卿一顿饭便将他们吃得目瞪口呆。从辽东走到大河,谁也没见过能因为吃一顿炖猪肉和黄粱米吃得泪流满面的。但看跟着将军一道回来的这些人,最前头掉了漆色的破车,校尉说那是銮驾,只有皇帝才能乘坐;衣衫褴褛嚷嚷着要武士给再盛一碗粟米的老头,腰间悬着银印青绶,和他们的主君一样都是朝廷九卿之身。 尽管这情景本该令人忍俊不禁,可不少燕赵武士却酸了鼻子湿了眼眶。这是他们汉朝的贵族,各个是天下的名门贵胄,却落魄成了什么模样? 朝廷在去年定下东迁的议定,拖沓之下接连经历李郭、段煨等人的兵乱,从长安到河内走了足足一年,粮草断绝,可想而知这一年百官公卿是如何撑下来的。 燕北却没多少心酸,成现在这般模样,还不都是贵族们自找的,袁绍这个王八蛋诓着何进召董卓进京,害的百官公卿被折腾成这副模样,自己倒跑到青州逍遥快活,嘁……真是气人! 不过也多亏了袁绍,让燕北用区区炖肉便收获了他们的尊敬。回想起这百官公卿瞧见上好的黄粱米与炖肉大釜时两样放光的傻样儿,让燕北走到射犬脸上还带着笑意。 只是走到射犬聚,东迁便走不下去了。射犬于山阳以南,修武以西,也就是说,再向东走便要走上战场了。 尽管燕北对皇帝说的是在他们这支数万兵马的庇护下皇驾不会遭到任何惊扰,但燕北并不打算真的用这些白波军、匈奴兵、西凉人一同对抗曹操,至少不是现在去对抗曹操的兵马。 自射通往东方有两条路,一条通往修武,一条通往朝歌,而现在这个两个地方都是战场。夏侯惇在攻打朝歌,县境乡野已为曹军所得,张颌收缩县兵与其本部守备朝歌城;而修武则有赵浮、程涣等魏郡兵及黑山中郎将张燕的黑山军,足有兵马两万余,尽管战事尚未打响,但兖州军的兵力同样有一万八千上下,何况有其大将曹仁、曹洪等,燕北估计曹操应当会在武德以南的乡野埋伏,等待他兵马过境修武后自后方突袭。 燕北一直是这样思虑的,所以才停驻在射犬聚这个小地方,背靠山阳城运送辎重。直到南面徐晃派人传来书信,荥阳守备稀松,已将城池夺下封锁河南尹与河内郡的要道、渡口,燕北这才发现曹操不在武德。 “曹操不在武德,他会在哪儿?”燕北想象不到,兖州境内的间使也联系不到,当即烦躁地摆手道:“不要管他故弄什么玄虚,请徐校尉继续向东进攻原武,最好能进入陈留攻其燕县,再自南向北截断曹军粮道。燕某亦会自河北攻修武,以求一战克定敌军!” 其实是燕北想多了,他以为曹操会像一条毒蛇般躲藏在暗处,瞅准时机蹦出来从身后狠狠地咬他一口,但实际上这大多数时候是燕北自己的喜好战法。曹操更习惯于部下堂堂之阵,今日说要打你修武,明日便将旌旗扎在城下,虽有阴谋诡计却不过只为左道罢了。 燕北并不知晓,曹操今年的麻烦事也多。去年平定了吕布张邈之乱,今年燕北便封锁了虎牢,一时气愤使得曹操领兵堵在虎牢关下见燕北,但燕北丝毫不松口后只得离去……之所以派遣两万大军攻打河内,只是故作疑兵阻断河南河北间使通讯,让他以为曹操在北,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曹操早就跑到南边了,朝廷派遣的豫州刺史郭贡借曹操带兵虎牢会燕北时举起大兵犯境,使刚刚在虎牢关挑衅过燕北的曹操大怒,当即领兵南征,却又担心燕北回还时领兵来犯兖州境内,故而命数名亲信大将领兵进攻河内。 曹操给他们留下的命令也很简单,只要能阻断消息,等燕北回还时吓他一阵,便领兵退回燕县即可。这般情势下,燕北必然会以为曹氏尚有可战之力,便自顾自领兵北上,不会借此时机南侵兖州。 毕竟没有五六个月,曹操也很难从豫州回来。 曹操的确把燕北骗住了,燕北在射犬一等便等了半个月,直到徐晃告知他曹氏在河南尹城池守备空虚,这才起了狐疑,不过却没向对地方想,反而觉得曹操就在修武等着他,当即决定亲自带兵攻打修武! 这倒不是他逞强,尽管他的身体离亲自上阵拼杀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修养,但在射犬修养半月倒让他身体内伤好了小半,至少策马的颠簸不会让他感到五脏六腑疼痛难耐。而在皇帝与百官面前表现自己的武功,与他而言也尤为重要。 所以这一战对燕北来说,许胜不许败! 而且还要以堂堂之阵胜过曹操,才能显示出他燕仲卿拥有平定天下的才能! 在传令徐晃向东断绝曹军粮道的次日,前去河内卸下四万石粮草的管承领着三千余水卒回还,他的水卒大多停留在东莱郡,随行只有这几千人,不过所幸战船都是海上大船,在黄河作战也不算困难,燕北便命其协助徐晃,摧毁曹氏在大河沿岸的港口与船只……当然,要留下那么一小部分。 这也是围师必阙的道理,尽管燕北寄望一场大胜,却谨记打生不打死的要义,若摧毁全部战船使得曹军兵马有了死战之心,不说胜负,士卒的死伤绝对少不了。如今他部下兵马多非本部,若让杨奉刘豹等人部下死伤过多,误会他铲除异己反倒不美。 随着燕氏庞大的战船队列向东进发,燕北告知百官公卿要在修武与兖州军大战一场的决定。朝臣多有微词,皇帝也希望能用派遣使者持节劝告曹操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燕北只能让朝廷派遣使者前去,结果如石沉大海。 就在燕北终于鼓足了劲头,时值夏末带兵东击曹操时……修武与张燕等对峙的兖州军,退了! 管承一番突袭只给曹军留下百十条走轲,就靠着那些走轲,一个昼夜时间,近两万的兖州军跑得无影无踪。燕北大叫不好,如此一来徐晃危矣! 无论燕北还是曹操,这场仗都偏离了两个人一开始的想法。燕北决定,率军南渡黄河,将战争进行下去!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南渡预感 趁着黑夜南渡黄河的兖州军大将曹仁着实松了口气,这几日他的感觉尤其不好。 曹仁在年少时便喜好弓马骑射,后来便在淮泗之间聚集了上千恶少年,是有名的大游侠。论及统御兵马的时间他不如曹操,但若说带兵杀人,那曹氏宗族没谁能强过他! 如今虽然官职不过厉锋校尉,但却最为教曹操倚重。故而在曹操南驱豫州郭贡时,便将布下疑兵的使命交给他,这几乎是代曹操行事。 在这之前,无论是与张燕对峙也好,还是偶尔出马挑战冀州牧韩馥部下那两名从事,这些战阵事宜在曹仁看来如若游戏,轻松无比。直到半个月前有探马传报说燕北赶到,这才让曹仁打起精神,拿着十二分准备去应付燕北。 倒不是曹仁怕燕北,只是燕北如今的声势着实滔天。自董卓起,凉州人在关中闹了整整九年,没谁敢触动他们的锋芒。今年初燕北进关中,不过四个月便传来凉州诸侯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最他娘神的是这么多的西州军阀,樊稠、李傕、郭汜、段煨、张济,全都赶在燕北前往关中的这段时间死掉,偏偏,没一个是燕北杀的! 樊稠死于内讧,李傕被郭汜杀了,郭汜被乱军杀了,段煨被匈奴杀了,张济攻城被箭射死了。 这可真神奇。 曹仁担心燕北,不担心别的,他就是怕沾晦气! 说起来,这晦气还得怪曹洪。自修武东部撤回燕县与曹仁聚兵的曹洪回到兖州,转眼就神神叨叨地钻进曹仁的大营,絮絮叨叨说着他在河内听说的传闻。 在有些人看来,凉州诸将的死与燕北有某些必然的关系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在曹洪的言辞上看,他似乎执意认为凉州诸将的死,和燕北的命数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前些日子他还听说在幽州军都山,去岁燕北打跑鲜卑人那一仗,燕北军冲阵的时候军都山顶有仙人起鼓乐,那间使说的玄乎其玄,现在还有平民黔首在那祈求仙人保佑,再现翩翩起舞的神迹啥的。 曹仁对这些事情是不信的,但曹洪在耳边嘀咕到半夜,让曹仁心里也直突突,只觉得自己也沾染了燕北的晦气。 “子廉,别总惦记着那些鬼神之说,都是乡间没见地的农夫虚言罢了。”曹仁皱着眉头在帐中踱步,望着舆图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可还探到些什么有用的消息?” 曹洪盘着腿坐于椅榻上,抓着果子咬上一口,满不在乎地摆手道:“子孝又何必忧心忡忡,孟德不都说了,燕仲卿不来我们便袭扰乡野,他若过境我等便让出通路撤回兖州。孟德那么聪明,万无一失,你就不要担忧了!” 其实如果燕北对曹操多些了解的话,这场仗是打不起来的。曹操南下带走了部下所有的精兵强将,留在北方的三人虽然皆为亲信大将,但就因这一点便能判断出曹操不想和燕北开战。曹仁曹洪是曹操同辈的曹氏兄弟,而夏侯惇则是曹操的亲堂兄弟。 这就相当于燕北把姜晋、王义、燕东派到黄河边儿上守着曹操,这可能是要打仗的模样吗? 乐进、夏侯渊、李整,哪个没有出色的本事,都是在对抗吕布是立过大功的,为何单单留下曹仁、曹洪、夏侯惇这哥仨儿?就是因为曹操在心底里并没有觉得燕北真的会倾兵南下作战。 可谁让燕北没猜对曹操的战略意图呢! “恐怕并非万无一失,我们的船被烧了近半,燕县近畿的斥候哨探被杀了不少,乡野百姓说他们见到过大队兵马出没的踪迹……而就在昨日,我们有一千七百石粮草在路上被烧地一干二净,六百军卒被围杀在官道旁没能走脱一人。”曹仁说着,面色越来越僵硬,“北面的张燕在前几日也按捺不住,反复遣将挑战,敌军各部都连起来了。你且试想,若我等今夜不曾回还,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子廉,我感觉的到,燕北越来越近。”曹仁说着,将目光望向帐外,营寨的木门被打开,一员骑将在数十步骑的护卫下进入营中,曹仁走出帐外迎着叫道:“元让,等你很久……受伤了?” 夏侯惇在兖州与吕布的战事中失去了一只眼,在夜里视野有些模糊,走近了才对曹仁点头随后摇头道:“我没受伤,回来时路上遇到小股敌军斥候,冀州军已经摸过黄河了?” 他们三人的营寨隔了十几里,共同扼住黄河渡口通往燕县的路,曹仁的营寨在最北。夜里夏侯惇带兵从河北退还兖州,便想领一队步骑前来与曹仁商议事宜,却不料路上竟遇到十余骑冀州的军士。 “不是北边的,渡口一直很好,我想应该是我们身后那支抄掠粮道的敌军。”曹仁说着便引夏侯惇入帐,却曹洪已自顾自地拍开一坛清酒封盖,酒香四溢里对二人笑道:“二位兄长,来饮些酒?” 夏侯惇连忙摆手,拉过二人坐下后面容严肃地说道:“孟德恐怕相差了,我等还是在河岸布下营垒吧,我觉得河北兵发现我们南撤后可能不会继续东进,而是南下渡河与我们作战!” “不继续东进!”曹洪一下来了精神,猛地便坐正了瞪大眼睛看着夏侯惇,他对夏侯惇是非常信服的,轻咽口水艰难地问道:“元让,你真这么想?” 曹仁则是一副了然地神色,望向夏侯惇没有说话。在他看来,夏侯元让所说出的也正是他心里的想法,他们是在互相印证。 “我们身后的这支兵马,河东口音,他们是跟燕北入关的白波贼,先前和于禁的泰山兵在荥阳打过,他们应当是从虎牢关来的。”夏侯惇取过曹仁的那副舆图抬手扫落曹洪的酒碗,铺于案上,指着几个方向道:“海上烧毁战船的敌人,不是燕仲卿部下军士,他们烧船之前席卷船上军卒的战利,甚至扫了河边两个村子,应当是青州田豫部下的海寇。至于岸上的河北军,已形成粮两道封锁,如果不是今夜我们回河南,明日可能就会被驱赶到黄河边上被击败,士卒争抢战船近半跳下大河淹死……子孝,在岸边布防吧,就现在!”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陈留首战 幸亏燕北没见到曹仁、曹洪、夏侯惇是如何思虑出他要南渡的蛛丝马迹,否则恐怕会气的旧伤复发……看看曹阿瞒的亲族兄弟,再看看他燕二郎的手足心腹! 曹仁和夏侯惇凑一块就顶得上李傕将军府的全部幕僚,能组织起一场数万人的大战!他的手足兄弟呢?姜晋和王义要是凑一块,不出半刻时间就解了衣甲趴地上光着膀子玩六博了! 不管怎么说,曹仁三人都算救了自己一命。当燕北决意南渡大河时,遥遥望见对岸渡口严整的军寨与芦苇荡里忽而摇摆的旌旗,便熄了进攻对岸的心。但即便是不进攻对岸的燕县,也要攻打别的地方。 一面燕北同样在朝歌牧野渡口修筑营寨让对岸看着,另一边则分焦触部下兵马中东莱兵归太史慈,合两部兵马与管承于燕县西渡过黄河,经由修武的卷县、阳武等地进发,联系徐晃伺机从敌军营寨腹背进攻。 攻打曹仁等人固守河滩的营寨是太史慈、焦触、徐晃的使命,管承的水军燕北则另有重用。荥阳以西的河南尹各地城池皆为曹操治下,此次曹操派兵攻打河内郡,燕北自然也不愿让自己吃亏,于是管承与管亥便领命做回老本行,大掠河南尹。 卷县、阳武、原武、中牟,陇城、管城、扈城、坦庸城、敖仓……粮食、百姓、钱财、珍宝,统统略望河北!若非燕北千叮万嘱,只怕被盗过几次的苑陵也逃不过遭受洗劫的命运。 一连月余,大河之上可是热闹,对岸数不尽的百姓在青州水卒的兵刃相逼下乘上战船迁至河北,而更多的粮草财富则被船舰押送望河内郡治,待战事结束再由军卒沿途护送至邺城。 陈留郡的战事,也在河南尹的掠夺中轰轰烈烈地展开。 “敌军营寨搭筑的也太慢了,让子廉营寨做好防备,我猜测对岸驻寨应是疑兵之策。”曹仁在河南扎下营寨仅仅一日便有了雏形,而后接连五六日,便将坚营厚垒彻底筑好。由不得曹仁心中不起疑心,“拖拖拉拉十七八日,若我是主帅早将督造营寨的官吏免了!” “可惜战船都被毁了,否则真想冲过去杀他一阵!” 曹仁带着这样的牢骚,传令部下军卒沿河岸向东一路搜寻船只除了。 只不过曹仁的使者到十几里外把守要道的西面营寨时,曹洪早出营了。这一次曹洪比曹仁反映要机灵的多,他早察觉到不对了……其实也不需要察觉,先前虽说河南尹诸多县乡失守,不敌徐晃兵锋,但那些败退的郡县兵也把徐晃这支军队存在的迹象暴露个差不多,而此次大掠郡中,就算诸部将领封锁地再严密,也仍旧有逃跑的乡野之民进入陈留地界,曹洪听到这消息两眼直冒光。 他似乎嗅到发财的味道! 曹洪吝啬吗?当初家兵上千又在庐江募了两千多零零散散小五千人马,说给曹操就给曹操,这能是吝啬?可他是真吝啬,即便他家里很有钱,但却是属于那种看上眼全拿走,看不上的一毛不拔。 显然他看不上燕北派到河南尹的这些草寇,还前将军部下呢,夺人钱财抢掠百姓,算什么将军? 这点上曹洪可真是愿望燕北了,管氏兄弟得了燕北号令,钱财只是从各县库府中运送出去罢了,寻常百姓的财物难道还需要抢夺吗?他们直接将主人带走了,钱财难道还不跟着一起走? 无论如何,曹洪带兵离营十余里,在临近陈留的乡里间设伏,等着这些从北面渡河而来的盗匪。直至布置完,曹洪的探马才将这消息告诉曹仁。 他们三个都是曹操部下独自带兵的将领,有自行募兵的权力,亦没有互相同属的关系。 就这样,一场发生在陈留以西的伏击战,顺理成章地让管亥部下四百多个抄掠乡中的军卒没了下落,一个断了胳膊的老海贼寻到他们大军的踪迹,哭嚎着请首领管亥给他们死去的袍泽兄弟做主。除了失去一条手臂,他后背又挨了管亥十几鞭子。 管亥的运气着实不好。陈留郡近畿的几个乡里,原本众将商议是要放过去,毕竟那里离陈留郡中那些兖州军营寨太近了,最近的地方只有十几里,哪怕是步卒,半个时辰也能赶到。尽管那几个乡的百姓宗族殷实,人口也较之左近乡里稍多,但毕竟太危险了。 可是偏偏,即便是在田豫部下时,这些海贼也都不好约束,更何如今顶头的田豫还在青州。燕将军即便是名号够大,但毕竟谁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性,没了解,也就不害怕。 他部下便有这么一支海贼见各地军卒抢掠人口财秣来的快意,对河南尹最富庶的东面动了歪心思,歪打正着全撞在曹洪的刀口上,大几千的兖州军在他们得手之时突然杀出,猝不及防下连结阵营地都不敢转眼就鸟兽散,好端端的多半个曲慌张之下暴露出原有的匪徒本性,只顾着逃命哪里还有幽冀强卒的模样? 就是结出阵形,他们都不是曹洪部下兖州精卒的对手,何况一群散兵游勇,转眼便被杀个干净。非但没抢掠到百姓与钱粮,白白搭进去四百多人,最后只有寥寥几个跑了出来。 管亥的鞭子实打实抽在老卒背后,一声响便有一道血痕裂帛而出。 他不甘心。 过去他是青州黄巾的渠帅,威风时能指挥十几万黄巾教众,即便后来三位将军殒命,冀州黄巾被镇压,他在青州依然能聚起几万人马横行郡县,兵围北海。但那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没有城池、没有补给,就只能看着部下兄弟越来越少。投奔田豫,归属燕北部下也只是权宜之计。但在关中,他见识了很多,管亥不甘心自己就这样了。 他是带兵投靠燕北的,青州的黄巾兵,只有他能带。可现在这些被曹洪杀死的军卒若传到燕北耳朵里,会带给他什么感觉?他管亥约束不住自己的兵? 怒是怒了,但怒过之后,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点齐人马,告诉三位校尉,管某去攻陈留了!” 辕门之下,管亥披甲上马,擎着长刀望向东面,三寸钢须之上是一双残忍的眸子。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张颌的野望【今天也三更吧,大伙儿开心一下】 屯守朝歌的张颌满脑子糊涂,收到燕北传给他巡查河滩的命令后仍旧满心的迷糊,他着实想不清楚这些兖州人到底想的什么,来河内玩呢? 那个叫夏侯惇的着实没太多本事,领着大几千兵马围着朝歌城也不敢上来攻城,让强装弱势的张颌很是气馁。张颌本想着收兵入城池引夏侯惇相攻,哪里想得到夏侯惇见张颌躲进城池,整整一月从未攻城,反而放兵大略牧野,让张颌气愤不已。 可偏偏张颌就算收了朝歌县中军卒,兵马也堪堪不至四千众,一来恐出城兵力不足丢掉城池,二来也畏于夏侯惇的名声。 其实夏侯惇没什么名声,无论是他少年杀辱师者还是后来做曹操部下也好,在当今看来都不算什么,但张颌唯独怕的一点,便是夏侯惇曾在与吕布的作战中瞎了一只眼还兀自奋战,可见其刚烈,张颌不愿和这样的人死拼。夏侯惇被射瞎一只眼的事许多人都知道,但张颌对当时的情形却非常了解。 这还要归功于他在与袁绍军作战时受伤,后来吕布及其部将被燕北分散软禁在邺城,张颌正好有时养伤的时候,他的部下都被分派到吕氏诸将宅邸外看护,他便没事走走串串,反倒和除吕布之外的几人都相互结识。 能跟着吕布回到邺城的,剩下的都是厉害的人物了。张辽就不必说了,早年在洛阳时便把曹操堵在校尉营里的猛人,后来关中战场上也与燕北部下诸将多有交手;魏续、成廉,两个同样有不差的勇武,是吕布的亲信;高顺勇武一般,但张颌自认这个人比他们都像个军人,不苟言笑,何况当年如果不是那道沟渠,麹义说不准都要吃了他的亏;最后剩下的,就是曹性了,吕布部下的健儿,就是这小子在兖州一箭射中夏侯惇的眼睛! (曹性在演义中死于此役,但三国志曹性仍旧活到郝萌起兵反叛吕布) 想到夏侯惇眼睛中箭,张颌便心头直颤,嘬着牙花子对部下军司马方悦问道:“若是你,在混战中单目中箭当如何?” 方悦是河内人,过去是太守王匡的部将,王匡死后他曾领兵与韩馥派到孟津的两个从事对峙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被击败躲进山里,张颌屯兵朝歌时,方悦领六百多衣衫褴褛的故河内兵来投,张颌便向燕北请了他做自己的军司马。 这样的人在张颌看来是多多益善才好,如今幽冀的将军可是太少了,眼下高览和麹义两位偏将裨将的官职等皇驾到邺城应当都能向上动动。不过他们两个部下都有自己的亲信校尉,赵云和太史慈多半会接他们两个的裨将偏将,部下领军。可他张颌呢?上头只有燕北,身边也没什么亲信,原先还有个高句丽贺浑鹿关系不错,可如今贺浑鹿在邺城也成了燕北本部的校尉,这时候方悦来投,可是极好的。 说不准他也能借这个机会当个将军,到时候让方悦做自己部下校尉,岂不美哉?方悦到底是过去统领河内郡兵的,手底下还有三百多过去王匡的泰山强弩手,领兵打仗未必就比赵云、太史慈差了多少,这以后的战功,还不是滚滚而来! 方悦要比张颌年长,投奔张颌也实在是生活所迫,到底是听说他在燕北部下资历老,跟裨将军高览也同时加入燕北部下的,可真到了张颌部下才知道这校尉以前居然差点干出投敌的糊涂事……活该现在还是校尉。 唉,前途无望啊! “目不能视,自要将部下军卒交由军侯率领,强打精神坐镇其后。”听到方悦的话,张颌轻轻点头,“这是常理,可夏侯元让可是非但没退,拔矢啖睛兀自拍马挺枪。这么个人,却不战而退了,我觉这里必另有隐情。” 方悦不愿去想那些事情,对张颌拱手道:“儁义校尉,既然将军有令巡视河滩,想必是自有考虑在其中,咱们依照命令在滩涂筑些木垒,巡视河面便是了。” “嘿,说的也是。”张颌挑挑眉毛,起身拍拍方悦的肩头,洒然笑道:“既然如此,方司马便去巡视滩涂吧,筑些木垒,将魏郡送来的五架武钢弩摆在岸边,打些白鸟吧!” 张颌说着便咧嘴笑了起来,他是真不担心退走的兖州兵会再杀回来。他们中间隔的可不是济水禹水那样的小河,黄河比之北方最宽广的大辽水、巨马水都要宽阔数倍,没有战船他们根本不能渡过来。 “放心吧,不说兖州兵有没有这个胆子再来,就算他们各个都有夏侯惇的胆量,难道就依靠那近百艘走轲,七八百人地向这边运送吗?” 说实话,如果不是燕北下令要他固守河滩,张颌真挺想率兵南渡黄河跟着太史慈他们在陈留闹上一阵。不过眼下,这想法肯定不行了,但大河对岸的兖州却又在张颌心中像只小猫不停地挠着心肺般引诱着他。 他太需要功勋了,眼看着皇帝已经到了河内,只差几百里路便能进入魏郡,迁都邺城。到时候他们这些燕氏旧将可就都是朝廷重臣了,他张儁义还是个校尉怎么能行! 幽冀二州,零零散散的各部校尉有好几十个,可正经的将军才几个人? 他要做将军! “我们派出些哨骑暗探,让他们换上庶人装束趁夜里乘船南渡混入兖州,好好探听些消息回来。三旬之后,接连三晚,我派船自西向东接起他们。”张颌想着心思一动,他太想知道兖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连忙叫住转身离去的方悦道:“夏侯惇退走太过蹊跷,听说主公那边的曹仁、曹洪也退走了,应当是兖州出现了变化,这些事一定要探查清楚!” 皇帝,就在西边了啊! 张颌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跑去露露脸,当即跟着方悦一同离开营帐,到马厩才对方悦说道:“我要去修武向将军告知这些安排,这几日朝歌与牧野便交给方司马了,巡视滩涂固守营垒,至多一旬,我便回还。”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有悖礼义 燕北的目的达到了,兖州兵足够识相,在他带兵来到时便已南渡黄河。若曹操不回去,待黄河两岸布置达成,少不得要送兖州一场大败。不过目下前往河南的太史慈焦触都未能联系上截断敌军粮道的徐晃,管亥却已擅自带兵袭击陈留。 节外生枝。 随着驻扎河内郡的卑衍、黄龙等部将率军巡行境内,河内郡局势稍显平息,燕北给黄河两岸兵马各部将传信,交给他们便宜行事的使命,进退皆放权。 比起与兖州的这点纷争,迁都邺城才是当下要务。 河内与河南尹,便都交给部下这些校尉去自行处置战事,皇驾继续东迁。 没有战事所阻,朝廷仪仗行进也顺畅无比,兼得魏郡沿途送来车马,令百官公卿不必再受徒步之苦,一日便可行进四十余里。自射犬启程不过五日,便进了魏郡境内。 燕北回家了! 临近邺城,远远地便见城池处处大兴土木,城外乡野绵延十余里到处是民夫力役,大气恢宏的城郭已初显峥嵘。 自去岁大征幽冀徭役,已近一年,有荀悦督造外扩城池的事宜也进行了很久,只是在燕北看来,这样的进境不算快,也不算慢。 “襄平侯,这便是邺城吗?” 銮驾旁,燕北策马前驱向扶辕而立的皇帝指引着说道:“陛下容禀,自臣去岁与李傕相商,以粮草诱其东迁,便想早一日使陛下牵制邺城,远离李郭等人挟持。故而臣于去岁征发北方二州徭役,以旧都洛邑之恢宏扩建邺城,将原城池中州牧府南迁,城中以洛邑南北二宫旧址留出空地,城池南北东西外扩七里,修筑外城墙。只是看如今气象,城墙仅有西面动工……不过陛下不必担忧,邺城原本的城墙作为中城,依然完好。” 即便有原来邺城的框架,但若想在这基础之上再修出一座洛阳城谈何容易?这并非是半年之期便能完工的大业,毕竟邺城比起西都长安,仍旧少了太多沉淀。 小皇帝扶着銮驾车辕,左右近侍提着有些污渍的幔帐,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到处都透着新奇,不断说着:“燕卿有心了,燕卿有心了!” 就连城外到处黄土飞扬都不去在意……且不说路途上越往东走吃穿用度上便越是舒适,单单燕北在迁都之前便已有准备,外扩宫墙便让刘协心里舒泰急了。 燕北可比那李傕郭汜,甚至比董卓都要好上太多啊! “不过陛下,今年皇驾大约还是要咱宿于州牧府,燕某过去不过黔首,也不曾在朝廷任职,部下也多是乡野人士,不懂太多仪制上的事情,但也知晓不能僭越的道理。内城的宫室不经陛下应允都还尚未动工;还有陛下的銮驾、袍服、所用器物,亦不敢有所准备,还望陛下见谅。不过邺城目下工匠不在少数,只要陛下应允,吏民赶工,明年初应当便可住入皇宫。” 燕北以辽东为基领幽州平冀州,除了部下军卒精锐将领骁勇外,能工巧匠们功不可没。 皇帝年少,对皇宫与仪仗这些事情也并不在意,全然交由燕北处理。也许是在魏郡终于有了久违的安定感受,不时观望着麦田与城内向外迁出的桑树……倒是执金吾伏完策马离开护卫仪仗的緹骑,在銮驾旁与燕北并马而行,指着那些力夫问道:“燕将军,为拓建城池,幽冀二州征发了力役,为何有如此多的外族人?” 燕北远眺城外,也不禁哑然失笑,这也不怪伏完诧异,答道:“幽州地处偏远,比邻域外,这事执金吾也知晓。虽说幽冀生民五百万,但肩有重担,便是阁下有所不知了。冀州经有长达三四年之久的战乱,田地荒芜,官吏虽督促百姓课税农桑,但百亩产粮不过百十石,更要开垦荒地,两百万生民直至今年才能自给自足,因此不敢抽调他们行力役;幽州虽然富庶,却要以一州之粮供养二州百姓所用,何况各地兵马俞十万之数,所耗甚巨,亦不敢抽调他们力役。” 伏完听着暗自咂舌,不解道:“既幽冀百姓不得力役,那这些……” “乌桓五部,归附东部鲜卑,归附高句丽,东夷三韩七十余国。还有燕某与外族作战得胜后的奴隶。”燕北说起这些时轻轻松松,只不过他在心里也有话没说出来,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是他不愿发动汉人来做这些苦力一样的事。说着他对伏完笑道:“当然了,幽州各郡,也征发了万余百姓和牢狱里的罪犯。” 伏完看着那些衣着不过寻常的百姓却在军卒保护下指挥那些外族力役搬运原木,似笑非笑地看着燕北道:“嗯,老夫看见他们了。” 銮驾上的小皇帝方才心思舒泰,刚坐进御车里,闻言却又探出头来,对燕北叫着问道:“三韩七十余国!” “陛下?” 伏完看着皇帝失态,却不会像过去董承那样毫不在乎皇帝威严地出言提醒。燕北神态上对此没有丝毫见怪,反而言辞愈加恭敬,打马离车驾稍近一些,说道:“陛下不必见怪,三韩于乐浪郡南部,是三个外族大部,像三部鲜卑一样。不过他们并没有三部鲜卑那么大,也没那么多人,虽有七十二国,其中最大宗者尉仇台出于扶余,号百济,不过数千家、小宗者百余家,总民不过十万,带甲不足八千。臣数年前东征高句丽,使东夷诸国臣服,目下高句丽、扶余、三韩,更东的肃慎人建立挹娄,竞相臣服遣使纳贡。待秋冬之时陛下便可接见他们的使者。” 皇帝眨眨眼睛,他少年时所受到的皇室教育曾听说过这些外族的名字,不过随着董卓掌政将他立为皇帝,那些陪在身侧的重臣便将很少再讲述汉朝外敌,更多的告诉他权臣的坏事,因而他对东夷诸国并无完整认识,只是感觉这些外夷对朝廷臣服,很是骄傲。 稍加思虑,便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地斟酌着对燕北问道:“燕卿,外族臣服是好事,但这样驱使他们的臣民为朕建造宫室,是否有悖礼义啊? “陛下,过去我们对鲜卑、乌桓、羌人施以礼义,他们的使者在朝堂恭谦有礼,但国家的边境却从未平定,西羌之乱、鲜卑寇北,随着朝廷衰微从未停止过。”燕北看着年少的皇帝,觉得就像一张白纸,他顿了顿,随着坐骑颠簸看着越来越近的邺城高墙,沉声说道:“所以我们要在朝堂和他们讲礼义,在边境,与他们讲刀兵。”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兴和元年 弱小与强大,从来都不是恒定的,否则便没有除恶务尽,没有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吞吴,没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祖先用智慧留给后人最深的告诫,只是人们仍旧似乎总是忘记那些至理名言。 皇驾进入邺城,无论追随皇帝东迁的百官还是原有的幽冀官吏,都需要时间来安置,故而迁都大典的祭祀便安排在新年之前。还有兵马源源不断地自河内郡向魏郡返回,带回朝廷百官的家眷与皇室工匠、士人、学者、僧人等随行。 迁都从来不是一件小事,不单单皇帝百官,太学、白马寺这些有关文教的人员也会随同搬迁。 只不过燕北不打算将白马寺迁到冀州,他发下命令,让河内的卑衍带兵护送那些大月氏与汉地僧人回到洛阳白马寺,同时给南阳张绣传去书信,请他把朝廷逆贼董承的首级送至邺都。 哪怕迁都还未完成,随着皇驾进入邺城,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可更改。 陈留郡的战报在九月初送至邺城,管亥带兵在陈留西野外与兖州军曹洪的兵马相遇,尽管管亥统领青州的黄巾余部在各郡征战,甚至临阵还斩杀过北海国中大将宗宝,但终究习惯的是掠夺、浪战,对正规堂堂之阵没有太多了解。而对阵曹洪,在兵力上他并不占优势,何况部下海贼军纪散漫,尽管交兵之初曹洪难以阻挡向东败绩,但随后一阵突袭便让他损失众多,遂返回河南尹,催促太史慈、焦触共同进击陈留。 管承的水兵近乎将河南尹东部搬空,本欲劝说几人带兵回还北方,却被管亥以皇帝迁都邺城为由,说动几人带兵东进陈留,击曹洪等人。遂各部合兵向东,不过十日便与曹洪所部交兵,将之兵马击溃,继而抄掠陈留西部郡中。 曹仁夏侯惇引兵来救,燕氏军众将分散兵阵,各部将领所领军士皆精通抄掠穿插,使兖州兵将腹背不得兼顾,混战中太史慈射杀夏侯惇部下韩浩,击溃夏侯惇部下偏师,大军众溃至曹仁坐镇的燕县,燕氏诸将强攻不得入,只得围寨大略陈留。 略不及半,探马报曹氏大军自南方回援,诸将遂撤解燕县之围,还师北方。 此次河南尹、陈留战事所获颇丰,在河内太守郭昕传至邺城将军府的书信中,准确记录了此次被强迁至河内的百姓数目,二万七千四百余家,民九万三千余。此外还有耕牛耕马,劣马羔羊不计。 不过于燕北而言,得失之事实难思量,尽管他此次接驾迎到皇帝,得到了残破无人的关中,但同样也收到东莱等青州南部的土地为袁绍借机夺走,没了从其身后威胁袁绍的底气,只怕来年不得安稳。 哪怕是用关中换青州南部,燕北也认为自己此次亏了本钱。毕竟关中短时间只适合驻军而不适合养民,曾经富庶的黄河以北皇都京畿,如今只适合养马而不适合养人。 要想让关中恢复当年的殷实,燕北还真没什么办法。一道道决议从他口中传出,可心底里究竟有几分对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明知关中已残破不堪,却还雪上加霜地大略河南尹生民十万,可他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些百姓留在荥阳以东便为曹操耕田养马,吃那些粮食长大的孩子们早晚有一天会拿起兵器捅进自己的士卒肚子上,他只能把百姓迁到更放心的黄河以北,充实河内田地。 只是目下,需要他思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公与,我想……来年你去关中如何?” 邺城前将军府里,燕北的话有些突兀,但在沮授看来却是情理之中,皇帝迁都邺城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只有燕北被积压半年的政务战报压得透不过气来。沮授停下酒樽,笑着问道:“将军还是舍不得关中的地方吧?” “是舍不得啊,哪怕残破,那也仍旧是关中,汉家江山的龙兴之地,虽西接马腾韩遂、南有张鲁刘焉,北面并州散乱、东方曹操骁勇……可谁能舍得?八百秦川土地肥沃,长安八水城磐坚固,就算如今田地荒了,百姓没了!”燕北说着,瞪圆了眼睛狠狠地拍在案几上,“得关中者,定天下!” “主公要授入关中易,只是皇帝新迁,三五月不出乱子,来年如何?有些事或许将军不想,但并非不去想它便不会发生。如今不单朝中旧臣想不通透,幽冀众将也想不通……迁都之后,朝廷姓刘还姓燕?” 燕北微皱眉头,他千辛万苦将皇帝接来,这个问题难道还需要问?当即说道:“汉家朝廷,自然姓刘!” “若将军与朝廷政令相左,手下人当如何?”沮授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手臂伏案身体前倾,进一步逼问道:“那文臣武将,该听刘还听燕!” 燕北舌尖快速抿着发干的嘴唇,这个问题他不愿去想,但沮授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他却不能不想。他缓缓说道:“公卿尽就食于燕某,不至如此。将卒皆活命于燕某,亦不至听旁人号令。” 沮授见燕北说罢仍旧皱眉,知晓自己心意已达,这才笑着说道:“将军手握兵权,却还是不要忘记董卓之事为好。荀卿有大才干,却不能重用。将军欲使在下往关中,还需求得符节与司隶校尉之职。以白波、黑山之军民充实关中,沮某当为将军西抗马韩南敌刘张,行屯田之策恢复关中田地,助将军平定天下!” 燕北抚掌大笑,沮授说出的正是他的想法。 只是酒过三巡时日已晚,沮授离去后燕北披着薄氅立在庭院眺望满天星斗良久,面色沉沉。 年末雪至,邺城中建中兴阙,召幽冀并各郡太守、校尉及诸将军至魏郡,行迁都大典,祭告天地,传召天下。 是日,观礼祭典的陈群下笔在《略记》中这样写着。 兴平二年冬,帝迁邺都,登中兴阙,历数前将军开疆辟土、外服百夷、内定国贼、随行救驾之功,赐车马、衣服、乐县、朱户四锡,登大司马、总朝政、录尚书事。其部下诸将,同日升将军者十数;幕府僚臣,同日任太守国相者亦十数。 皇帝下诏,改元兴和,是为兴和元年。 —— 各位看官受累记下,兴和元年即建安二年。 正文 第一章 内外皆难【依然三更!】 兴和元年。 三月,墙角的新冒出芽儿的野草还挂着霜,天色尚黑,大司马府中便亮起了灯,行色匆匆的仆从打着火把跑前跑后。在府门外,御赐的驷马高车已经套上嚼头,车夫挂着浓厚的眼圈,车驾两侧是举火持锐的燕赵武士。 燕赵武士,不,不叫这个名字了。自他们的主君做了朝廷大司马,燕赵武士也更改为右羽林武士,与守备在皇帝身边的左羽林郎相对。如今他们的甲胄也焕然一新,在过去的赤玄大铠背部扎两支护羽长翎,系抹额戴鶡冠或铁兜鍪,跨一水黑色披挂战马,威风无比。 改右羽林的变化不仅仅只在服侍上,如今右羽林与左羽林一样,都属郎卫系统,每一个员额都是三百石郎官。至于他们的首领右羽林中郎将典韦更是两千石的实权统领。尽管典韦的官俸没有变化,但武士们的地位与俸禄却都有了很大提升。 改变最大便是羽林武士也同样是继承的,当他们死去,他们的孩子会有朝廷供养,学习战斗与侍卫,成为新的羽林武士。更何况,燕赵武士还有一个传统是羽林郎也难以达到的,燕军里中下层将官,除了黑山、白波、乌桓、鲜卑之外,其中七成都是由燕赵武士中走出去的。 这些人用着最放心,他们在从军一开始的使命便是保护燕北。当他们立功之后,分调至各个将领麾下做屯将、军侯甚至军司马,也仍旧拥有与燕北的直接联系,这能够很大程度上避免主将被策反后整支军队都会倒戈的意外。 兵马掌握在燕北手里,也掌握在各个将领手里,但归结根本,还是掌握在中下层武官手中。 用过朝食,燕北穿着合裆的厚裈立在堂中张开双臂,几个侍女上下侍奉为他穿上厚实的锦袍与精致的赤色雕虎豹两当铠,随后配上玉珏紫环,甄姜动作轻柔地端正了雕虎与蜼章纹的抹额,整理衣甲上稍显不妥的短襟,这才为他披上黑亮貂毛的长裘,轻声道:“夫君,该上朝了。” “上朝!” 邺都皇宫,伴着红日在御殿檐牙缓缓升起,百官快步登上九重石阶。年轻羽林雄浑有力的传报声令人精神为之振奋,整个邺都宫廷里快节奏的气氛也让过去历仕洛阳、长安朝廷的旧臣苦不堪言。 杨彪看着宫廷里侍立的羽林虎贲与披挂站在百官臣僚最前的那个身影,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吃力地迈上一级台阶。 他们太年轻,都太年轻了。 邺都的一切似乎都那么快,快到让朝廷来不及反应,这让朝臣很难习惯,亦很难承受。 二月,高句丽遣使请汉朝天子发兵助他们抵御扶余国的进攻,快马跑了十三日才从辽东进入邺都,大司马深夜入宫不过片刻,侍从武官便拿着乐浪太守牵招与辽东太守司马朗发兵助高句丽御扶余的诏令跑了回去,宫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百官臣僚在昨夜收到上朝的消息,消息灵通的打听出原因,在他们什么都不知晓的情况下,高句丽的仗赢了,扶余人从高句丽北疆撤兵。这是他们刚刚知道一个半月前朝廷曾收到东夷的求援,而他们知道的时候,大司马要他们议一议给辽东太守和乐浪太守的封赏。 一群金印紫绶、银印青绶的公卿大臣,就是用来做这个的? “诸公请议一议吧,朕看过他们的政绩,司马伯达去岁为幽州之冠,牵子经次之。” 侍中刘艾念罢了,皇帝问过之后百官群臣却默不作声,随之望向一旁的燕北问道:“大司马,你以为应当如何赏赐他们扬威域外?” 燕北立于百官之首,看一众大臣并没什么好说的,这才缓缓抬头说道:“陛下,扶余国有带甲八万,比之高句丽稍弱,只是如今高句丽年年向我大汉进贡,才使国力稍有减退,我汉军助高句丽得胜,本就是应有之义。所以臣以为,这没什么好赏赐的。” 虽然是回答皇帝,同样也是向百官解释东夷诸国的战力。随着皇甫嵩、卢植、朱隽等人相继故去,如今的朝廷重臣没有多少对域外诸国了解的。如果硬要去说,无非也就是知晓些西羌、鲜卑的情况,对东面则不大了解。 其实不舒服的不单单是朝廷百官,燕北与他的部将幕僚在如今的朝廷里也不算舒服。过了最开始执掌朝堂的那股新鲜劲,如今朝廷带给燕北的感觉大多是枯燥乏味,甚至有时还让他感觉行事多有牵制。 “臣的意思,不必封赏官爵,各赏五百匹细绢与两匹鲜卑战马。但一定要派遣朝中使者前去慰劳军士,对死伤者的抚恤要如实发到手中,足够孤儿寡母生计所用才是。”燕北拱手,思虑着说道:“让士卒无需顾忌身后之事,朝廷需要他们作战时才会拼命取胜……诸公可有异议?” 百官说不出什么来,燕北所提的赏赐一点都不过分,可正因燕北这种滴水不漏才更让人心中不顺畅。倒不是百官觉得燕北错了,他们都是士大夫宗族走出来的,自小受到的就是官宦教育,在是非观上可以说远超燕北早期的部下,很少会有没事找事的人。 但燕北这种站在百官之首的角度上提出滴水不漏的封赏,恰恰让他们感到自己错失了‘正义’。就像过去李傕郭汜在时,总是在朝堂提出贪婪而无耻的要求,那个时候百官反对,便都是英雄! 现在呢?不能反对燕北,因为他说得对。可不反对,又觉得燕北像个权臣,宫内宫外大小事宜皆出他口,这样又着实不好。 “那就依照大司马的意思,派遣使者前往幽东。”皇帝说罢,脸上露出少年人的自得神色,接着问道:“诸位可还有事要奏?” “臣有事奏!” “臣有事奏!” 燕北开口的同时,在后面的钟繇也同时出列,看到燕北开口,钟繇神色沉稳地拱手道:“请大司马先奏。” “臣要奏两件事,其一是立辑校寺,请陛下过目。”燕北自怀中奉上书简由皇帝侍从接过,回头看了一眼钟繇,接着说道:“第二件事,臣表御史中丞钟繇,其人果敢忠直,应为光禄勋!” 正文 第二章 义正言辞 燕北又找了一条千里马骨。 虽说过去他的才能不高,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他打了大小百余仗,统治着幽冀二州,无论文韬武略,他比朝廷中多半公卿要强得多,尤其权臣的心术,更是无出其右者。 在皇帝迁都之前,他可是幽冀的主君。 升钟繇为九卿,是他与幕僚商议的结果。近来过了执掌朝堂的新鲜劲后,不单单他感到不适,过去他部下的旧将也都感到不适应,凡是多了朝廷插手不像过去那样自在只是其一,关键是过去只对燕北负责的众人如今头上或是部下都有了朝廷的踪迹,原本只需一道前将军府手令就能办成的事,如今却要东奔西走在邺都走上好几个官府才能完成,还未必能做好。 朝廷与燕氏旧将,都没有将对方当成自己人。所以才有了刁难,才有不适应。 现在时日还短,朝廷百官还记得燕北送给他们活命恩德的感激;燕氏旧将也还对朝廷怀有那么点些许的尊敬。可若长此以往,裂痕如果出现,再想弥补可就太难了。 所以燕北要想办法成为朝廷的人,也要想办法让朝廷成为燕氏的人。而促进这种关系最简单的手段,就是消除百官对他的敌视与忧虑,这个突破口……就是钟繇。 在河内郡时,钟繇曾直言不讳地指出燕北的出身,担忧他迁都邺城后会对皇帝没有忠心。尽管燕北打从心底里并不觉得折算什么事情,但当时确实怒上心头的燕北拂袖而去,在旁人眼中,钟繇得罪过他。 而这样一个得罪过他的人,如果因为敢于直言而升任九卿,对旁人来说,难道还不能显示出他大司马的宽宏大量吗? 这是其一,其二则是御史中丞这个官职,燕北要让它空悬一段时间,这是他给甄尧留的职位。御史中丞太重要了,外督刺史内纠百僚,虽然只是千石官职,职权却着实很大。若是个不明事理的坐在这个位置,掌管着朝议弹劾百官的职责,将来少不了燕北的麻烦。 让甄尧坐这个位置,不为别的,只要他把官职占住,不求立功只求没错。他可以不开口弹劾人,只要不让别人开口就够了。 立在列外的钟繇听见燕北提议自己为光禄勋,一时间呆住微张着口都不曾察觉。且不说他年过四旬做了快二十年的六百石小官吏,靠着救驾的功劳才得到亭侯的爵位与御史中丞这样的千石御史台主官的职位。单单是他曾直言燕北出身这样的事就足够让给他在燕北辅政的朝廷吃到足够的瘪,燕北怎么会提议自己当光禄勋? 朝中早在迁都途中便多有猜测,哪怕燕北真的对皇帝忠心耿耿,有几个官职也是他所必须把持住的,其中之一便是光禄勋。 光禄勋,掌管宫廷侍卫,总领宫内事务的九卿,郎官、谒者、大夫皆为其属官。在当今的邺都,光禄勋意味着执掌最强大的兵马——羽林郎! 燕北这是等于将性命交到自己手上,怎能不让钟繇与百官感到惊讶? 御殿的空气似乎都随着燕北说出这句话凝固起来,就连皇帝都迟疑了一下,看着燕北面露不解。 “陛下、大司马,在下并无担当九卿的才能,还请大司马收回进言。”最先反应过来的钟繇当即辞谢,拱手说道:“光禄勋掌管陛下与宫廷的安危,理应由更有才能的臣子担任。” 群臣都被燕北这个进言弄得脑子有些转不过来,连燕北先前的第一件事都没去细想,此时又听到钟繇辞谢九卿,更使御殿中嗡嗡声不绝于耳。 “怎么不行?陛下,臣有句僭越的话,还请恕罪。”燕北一脸正色地拱手向皇位,在得到应允后这才说道:“当日在河内,燕某麾下兵马甚多,而钟元常敢顶撞燕某,百官受制,若在下与李郭无二,是否当时便会将钟元常格杀?” “想必诸君心里有数,御史中丞当时也抱有赴死之心吧?论直言忠心,谁能比拟元常?”燕北说得慷慨激昂,探手望向刘协,接着转身对百官道:“光禄勋有守备宫廷统领郎官的职责,若将来宫内有变,难道当日能慷慨赴死的钟元常不能再为陛下赴死吗?经验才干可以慢慢提升,可面对强权不卑躬屈膝的风骨,却是学不来的!陛下,臣请钟元常为光禄勋!” 燕北一番糊弄鬼的话从口中义正言辞地说出,反倒让拜倒在地的钟繇从心中升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受。蹉跎十数年,哪里能想到如此看重自己的竟然是燕北这个起于北方的马匪! 就连皇帝也不禁咬牙,重重地点头对钟繇说道:“钟卿,大司马所言亦句句在朕心中,钟卿便不要再推辞了吧?” 见手握大权的燕北如此不留余力地为朝廷举贤,皇帝心里又哪里能不受感动呢?看着此时面前的燕北,再回想起过去的董卓、李傕,刘协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臣……谢陛下!” 钟繇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是缓缓将怀中要表奏的书简缓缓收好,那里面写着兖州牧曹操的功绩。钟繇本想将曹操引为皇帝外援,不过此时此刻,看上去好像并不需要这个外援,燕北对朝廷也并不像董卓李傕那样,大权独揽。 连统领近卫的光禄勋都能交给自己这个朝廷旧臣而不是他燕氏旧部,这样的大司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许多朝臣心里也都是这么想的。不过燕北可没那么傻,光禄勋之下,可到处都是他的心腹啊! 右羽林中郎将典韦对他的忠诚自不必说,统领内卫的左羽林中郎将是李大目,宫廷里的虎贲中郎将是王当,更不必说无论羽林郎还是虎贲郎,都是他的燕赵武士! 若光禄勋对他有二心,想调兵遣将杀死他……恐怕死的不是他,而是光禄勋自己了。 下朝后,燕北邀请执金吾伏完共乘车驾,笑着说道:“伏公,您是外戚,理应领兵为朝廷除去内忧外患。燕某想表奏皇帝,请您做辅国将军,与我一同掌政掌兵,您以为呢?” 不用说,燕二爷看上在邺城街市上领緹骑的执金吾了! 正文 第三章 鞭挞四海 “姐夫,不其侯是外戚,做辅国将军也就罢了。那钟元常在河内那么说你,我都听说了。”甄尧撇着嘴,饮下口温热的清酒,显然对这个任命感到不满,“你还为他求光禄勋?” 朝议已经过去快一旬,燕北私下里与伏完商议之后,隔日又进宫向皇帝表伏完辅国将军,希望他能与自己一同主持中朝辅政,皇帝对这个任命极感兴趣,当时便应允下来。 至此,如今朝中辅佐皇帝的有刘艾几个侍中,辅政掌权的则是燕北与伏完二人,再加上无官无职却攥着匈奴左右部的皇叔刘豹。 “他不做光禄勋,你怎么做御史中丞?” 燕北满不在乎,倒是一旁伸出两手在温酒炉上烤着的燕东闻言点头道:“兄长做的对,要做大事,便不能树敌太多。世人皆云我那丈人天下无敌,可满天下的诸侯都欲除他后快,哪里是天下无敌?若兄长能教朝中公卿都顺着兄长的意思办事,也就天下无敌了。” 燕东和吕玲绮的婚事定下了,就在四月下旬,他从北方过来便是要与吕氏完婚。如今燕东在幽州接替燕北做了州牧,州郡的太守长吏大多是过去燕氏的老人,没有多少阻力。 事实上现在的幽州也不需要做太多事情,修路造桥的事情在几年因为往来运输,在沮授、荀悦、燕东三代别驾手中做个通透,目下幽州刺史部就是在整个天下也是道路最便利的州域,非但十里一亭,东部每隔十五里还有置所,骑手从东道城飞奔到千里之外的涿郡只不过四五日的光景。 田地与户籍趋于饱和,手工与畜牧发展势头很好,过去因为屯田而成为赋税支柱的田税仍旧很高,但在比例上已经渐渐被车船与关税追平。 郡中过去分数两个系统的幽东田卒军与幽西郡国兵也合并为一体,士卒以耕战的国策在当地繁衍生息,平时郡境中只能见到零零散散几百个守卫关防的郡兵,除了百姓尚武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但当烽燧燃起浓烟,一个郡便能抽调出上万自备兵甲的田卒由校尉统领奋战。 “三郎这天下无敌,说的很好!”燕北听到燕东这么说,感到非常开心,正逢甄道过来奉茶,过了片刻,燕北才正色对燕东说道:“等你此次完婚回去,把张文远带走,他是能冲能打的良将。幽州休养生息很久了,目下东部鲜卑归附,可以让阿义在高句丽准备政变了,等他成为燕氏的战将,再调回中原。” 说着燕北屈指一数,王义在异国他乡待了已有七八年光景,他打算把王义辅立为高句丽的新王,进一步蚕食过去高句丽贵族在那片土地的影响。 “现在政变,会不会早了一些?” 燕北摇头,笑道:“不早了,牵子经和司马伯达都不是仅仅太守的人才,尤其子经已经在乐浪待了太久。三郎,你要更加锐意进取,燕氏在北方劳心费力经营近十年,绝不只是为了幽州百姓安乐。钱粮兵甲再多,堆积在库府也是没用的废物,你就算为州郡积攒再多的财富,后继的接任者只要出一个废物就能败坏干净,只有功绩是与世长存的。幽州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你这州牧要做的,也还有很多。” “自高句丽叛出汉朝已经很久了,让阿义相近的大加假意与他们的王反叛,吸引那些心存反意的大加小加,你就能带兵进入高句丽,肃清反对的所有人,废掉拔奇,立他的儿子为王,送回邺都,由阿义为代王掌政。进而北攻扶余,这些年扶余国与高句丽内耗,我们越来越强,他们不是幽州的对手;等做完这些,剪除后顾之忧,就可以在塞外建立城池,扩大疆域。” 燕东缓缓点头,他清楚这其实都是兄长的功绩,就像早年种下枣树时时细心呵护,现在已经到了采摘的时节。他问道:“兄长难道不继续向南攻打青州?袁绍夺了东莱,将国让的水军打回辽东。” “过去我们有东莱郡,是为了在袁绍身后插一把刀子,省得其不住北攻。现在东莱对我们没有太大用处,给袁绍让他和刘备站到一起也未必是坏事——徐州和扬州打起来了,就在今年春。”燕北说着狡黠一笑,道:“如今朝廷在我们这里,公与坐镇关中有强兵壮马,我们只需要等待时机就是,不必担忧他们。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向北征战,南方诸侯忙着互相倾轧,我们在北面开疆辟土,孰优孰劣,天下吏民闻讯可知。我不担心他们,你也不必担心。” 燕北虽然这么说着,言语间却总带着些许忧虑,燕东斟酌着问道:“那兄长担忧什么?” 天下间最应当担忧的难道不就是那些南方诸侯吗?若连他们都不必担忧了,那天底下真是再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内斗!”燕北低低地用鼻息叹出口气,“我担忧朝廷的内斗,百官公卿已经习惯了自成一派对抗权臣,权臣的威胁在他们看来大于国家的安危。可正是因他们的对抗才使朝廷失去过去的威望与统御天下的能力,这是一定会出现权臣的。不是董某都是李某,要么就是燕某。就像各路诸侯习惯了互相敌对,七八年都这么过来的,现在身居高位者大多是过去争权夺利的胜出之人,谁又能放得下呢?” “可兄长现在做得很好,光禄勋毫无二心,辅国将军也对你马首是瞻,朝中似乎没有反对燕氏的人。” “辽东不内斗,一郡之力夺东道城西取幽州;幽州不内斗,一州之力除公孙驱袁绍得冀州;幽冀不内斗,便可收关中取并州……若天下汉人不内斗,鞭挞四海八荒,那该是什么样子,我想看看。”燕北说着自己都笑了,摆手苦笑着饮下一樽酒,推过酒盏对燕东说道:“三郎,这次你回幽州,我想让你把桓儿带走。” “把桓儿带走?他才三岁啊!” 燕东大惊失色,不懂燕北为何要在绝顶风光时与骨肉分离。 却听燕北幽幽道:“若我死了,不要复仇,偏安幽州,或退往辽东都好……在辽西修一座雄关吧!” 正文 第四章 立辑校寺 四月下旬,燕氏与吕氏联姻,场面比当年燕北成婚要气派的多,从各地赶来送上礼物投递名刺官吏的车马从大司马府直堵到十里外的邺都外城门口,连皇帝都从宫内乘着銮驾到场为臣子表示祝贺。 无论燕北还是吕布,都是对皇室有大恩,吕布刺死董卓让刘协脱离苦海,燕北则彻底将刘协从李傕郭汜手中救出。这两个名满天下的宗族联姻却丝毫没有让皇帝感到猜忌……没什么可猜忌的了,从迁都冀州起刘协就明白,燕氏之大,早已不能制,所能改变的只是燕氏想要为善还是为恶罢了。 如果将燕北与过去的任何权臣相比,在刘协心中最相似的无疑是董卓,只是燕北比董卓要温和。如果现在有哪个公卿大臣打算像过去杀掉董卓一样杀死燕北的话,最先要杀他的便是皇帝。 燕北死后,麹义高览难道不会成为下一个李傕郭汜? 到时候受罪的可是他刘协! 混乱的悲剧影响了各个阶层,民不聊生仅仅是其中一方面,就连皇帝都有苟且求活之想,更不必说其他人了。 婚礼结束后,燕东离开邺都返回幽州,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过去吕布的部下,如今的幽州刺史部兵曹从事张辽。当然了,还有燕北的嫡长子燕桓。 到底是谁养大的孩儿谁亲,知道燕北要让三弟带走长子,甄姜狠狠地在大司马府闹了一阵,最后见燕北不改变主意,一气之下领着媵妾甄脱回了辽东老家,让燕北一个人在邺都独守空房。 过去燕北没有养孩子,燕桓出生那年燕北忙着和公孙瓒对峙,次年谷中除掉公孙瓒这才回家见到燕桓,不过几个月又去和袁绍打仗,再后来尽收冀州,又筹谋入关中接皇帝……就算是位极人臣,对妻儿家小还是有所亏待。现在好不容易让朝廷定都邺城,又要让老三把燕桓带回幽州,这让甄姜误以为燕北是不喜欢长子,负气还家。 偏偏燕北没有对甄姜解释,他怕甄姜因事情的缘由而感到害怕。 这件事在邺城闹得很大,但除了平民百姓和那些赋闲的乡野之人,百官臣僚没谁敢把这件事挂在嘴边——燕北的辑校寺,募足了员额,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孙轻穿着一身辑校寺玄赤相间绣玄水纹的辑校中郎将甲胄坐在大司马府中正堂,见燕北走来连忙起身拱手道:“主公。” 辑校中郎将为先前燕北奏请皇帝升钟繇为光禄勋时的第一个奏言辑校寺的主官,主侦查刺探,有上察宫庙下摄众司之职,掌员额八百辑校郎。虽为中郎将,却非光禄勋所领,直属于中朝,向皇帝及燕北……其实就是独立于传统监察机构之外向燕北负责的密探。 只不过在燕北上奏的请求中,主要职责是监察贪污。不过实际在孙轻手中却并非监察贪污那么简单,是燕北为防备像董卓那样被朝廷官吏害死的手段。 “坐,辑校寺的事,办的如何?” “外城的辑校寺已经建好,员额三百也已经募齐,都是择选军中聪慧、机灵的军卒。目下邺城中有一百辑校郎,余者则分派向幽、并二州,主监察州治及各个郡治。”孙轻说着便将书简奉给燕北,接着才说道:“辑校郎官秩三百石,另外每人养隐郎两人,各百石俸禄,藏于市集、官宦或豪右之家,刺探消息。” 辑校寺与沮授最早在辽东刺探消息的那些信使职责几乎相同,只不过当年仅仅监察一个公孙度,现在却要监察三州,尤其是邺城,职权上大了许多。 “嗯,做的不错。过几日你去一趟辽东,从过去的老卒遗孤里挑几个年轻聪慧的忠心之人充做爪牙,辑校之事不可假于旁人之手,各处传递至寺中消息不得走漏,亦不得交与一人,分散于十数人,至你这里才能总到一处。”燕北自然知晓辑校寺权力膨胀后有多么可怕,所以一切权力都在他的口中,“惩处欺压百姓的恶霸、徇私枉法的官吏你可以自决,若涉及朝廷官吏或军中重臣,由郭奉孝报给燕某……水不可至清,亦不能太浑。” “诺!” 孙轻和燕北都知道这个官职是为了什么,而他也打算大干一场,应诺后拱手道:“将军放心,邺都之内不会有任何人敢对将军不利。” 燕北又与孙轻说了几句,孙轻便告辞离去,燕北也看着孙轻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大司马府的门口,顺便派人将同意表举太史慈为执金吾的书简送往尚书台,这才转身回到堂中批阅各地送往朝廷的奏章。 伏完升任辅国将军之后执金吾之职有了空缺,尽管如今朝中緹骑没有多少,执金吾部下二百员额的緹骑朝廷也凑不齐,不过到底是朝中门面,总要有人担任,因而迁都后为尚书令的荀悦便举荐燕北部下品貌良好的偏将军太史慈为执金吾。同时被举荐的还有张颌担当卫尉也就是卫将军……不过被燕北驳了。 太史慈与张颌,都是在迁都当日升任将军的,与之一同的还有麹义部下的赵云。让太史慈当执金吾燕北还算认可,不过张颌做卫尉可不行。卫尉和执金吾互为表里,如今他已经把持了宫内的郎卫,如果再抓着宫内的兵卫不放,恐怕会进一步激化自己与百官的矛盾。 因此燕北宁可让卫尉空悬,他不愿让自己的部将领受卫尉,更不愿让旁人领受这个官职。 这次燕吕联姻,对燕北的好处不少,除了陈宫之外的吕氏将领,张辽、高顺、魏续、成廉、曹性五人都愿意为他效力,除了张辽被燕东带到幽州外,高顺与曹性被燕北留在自己部下,过去吕布麾下地位稍高的魏续与成廉则分别被安插进高览与麹义的军中。 陈宫虽然心机深重,但燕北仍旧让他进入自己幕府做臣僚。 至此,吕氏诸将也随着联姻而瓦解,被燕氏消融,吕布则仍旧领受温县封邑,在邺城能够自由活动,只是挂着奋武将军的官职却没有兵权罢了。 此外还有一个好消息,随着朝廷迁都邺城,牢狱中的审配与颜良文丑,意志也有了松动。 正文 第五章 马腾出陇关 荆州。 凉州军阀张济战死在宛城之下,荆州到处一片欢腾。张济抱着来荆州抢夺城池粮草的想法,何况荆州当下百姓有数十万都是过去司州三辅逃难过来的,对凉州兵自然痛深恶绝,州中官吏皆奔走州牧府向刘表表达恭贺之喜意。 只是刘表却与他们心中所想的有些不同,张济的死非但没有令他感到欣喜,反倒让他感到些许惭愧。州牧府闭门谢客,派小吏向州中官吏解释道:“使君说了,请诸君带着礼物回去。张济穷途末路来到荆州,作为主人如此无礼并非使君本意,所以只接受诸位的吊唁而不接受贺喜。” 人们知道这样的原因,纷纷感慨刘表的仁义,刘表也派使者去往南阳,希望能与年轻的张绣联合,使他的凉州兵作为守备荆州北方的藩属。 南阳,宛城。 “人死不能复生,婶母也不要太过悲伤,保重身子。” 张绣拱手倒退出婶婶邹氏的堂外,转头时年轻而英武的脸上却难掩疲惫。过去他在叔父部下领一支兵马,这并不困难,但如今叔父不在,他便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统帅兵马,尤其当那些各部校尉的年纪比他长很多时,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没有去年自关中投奔的贾诩这位安奉将军助他,这一切只会更加困难。贾诩可以去的地方有很多,而这对张绣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随着张绣扣上兜鍪,方才又惭愧又难过又疲惫地脸色已经不见,只剩下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点头对迎面巡查的凉州精卒打下招呼,让他们好生巡视,牵马领着一队亲兵骑手向宛城官邸走去。 看过了婶娘邹氏之后,张绣又去了官邸看望贾诩,这都是他的长辈,张绣并未以主君自居,对待他们像子孙对待长辈那样且恭且敬。 “先生,您觉得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张绣立在贾诩身旁恭敬地拱手,让部下送来一条上好的狐裘大氅,得了应允之后才坐在对面拿出怀中书信递给贾诩道:“如今邺都的大司马要我处死董承,关中的司隶校尉希望我们能加入他们作为南面藩篱,荆州牧想要和我停战,兖州牧、青州牧则都派了使者来到南阳……谁可以做我们的盟友,谁又会是我们的敌人呢?” 所有人都在拉拢南阳郡的这支凉州兵,这才是真正让张绣感到疲惫的地方。哪怕目下局势大好,可南阳如今是四战之地,北面是关中南面是荆州,东面则是兖州曹操治下的颍川,无论亲近哪一家,都会成为另外两方的敌人。 “将军觉得,应该和谁结盟呢?” 贾诩并不回答,反而老神在在地看着张绣就笑了,张绣稍加思虑说道:“虽有五方使者,实则只有三方,荆州牧上表朝廷运送大量粮草车马去往邺都以示臣服,而另一面则因青州牧过去是盟主,同样遣使进贡,这是他所认为的对内无对朝贡之事上失责;对外,亦没有违背盟主,仁义之想。所以,若与刘景升结盟,便会与曹操为敌。” “若与曹操结盟,则会与荆州、关中乃至幽冀为敌,这是不可取的。”张绣在三家接壤的土地中当即否定了曹氏,接着说道:“若与燕氏联盟,与荆州一时半会不会交战,但同样会被曹氏当作心腹大患,因而学生在燕、刘两家中不知应如何取舍。” 张济虽然死在攻打南阳的途中,但张绣已经将南阳郡攻打下来,得到粮草与土地,算达成叔父的遗志,因此对刘表也没有太多仇恨的想法,只是希望能做出最好的选择而已。 实际上关中与荆州,在张绣心中都不是什么好选择,若这里不是南阳,他还真的希望能与曹操交好。燕北要他杀死穷途末路投靠他的董承,这是自绝于天下的道路;而投靠刘表又会令婶母邹氏感到不快。 “既然如此,将军就传信三封吧,向朝廷和荆州牧分别求征南将军与南阳太守的官职,再告知曹操我们无意与他为敌。”贾诩轻轻点着头说完,才拧住眉头对张绣道:“留着董承,看好他!” 张绣感到疑惑,问道:“现在,此时难道不应当交好一方以求自保,为何还要同时向三方传信?” “将军,现在有谁不需要南阳这块土地?他们都需要,可我们却不知道他们有多重视这块土地。”贾诩对张绣道:“既然如此,谁对我们有最大的好处,我们便跟谁站在一起。” 即便选的不好,朝廷的将军位与荆州的南阳太守都是很容易得到的,就算将来再叛出,也不亏了! 这也的确比较符合张绣的意愿,既不必屈居刘表部下,帮他抵御曹操,也不必先杀死董承。就算将来要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张绣不想杀董承,但若沮授现在引大军来攻南阳……他肯定会将董承交出去! 何况现在张绣太需要一个合理的官职与将军位了,没有这些,过不了太久他便无法压制部下的那些凉州兵将。当关中的凉州诸将一个接一个死去之后,曾经骁勇善战的西凉军与为祸乡里的乱军只有一线之差。 贾诩的话坚定了张绣的想法,随之与各地派遣而来的使者交谈,随后这些使者纷纷策马返回各自主君的方向。 只是关中之地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安定祥和,虽说杨奉与刘豹都留任京中,他们的兵马却全部都在燕北的授意下放入关中,白波、匈奴接近十万军民,各地安置事宜都不容易。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潼关以西传来消息,蛰伏在雍州西部,也就是过去司州与凉州交界的马腾似乎与金城韩遂再度交好,而后亲自率军出陇关,占领了长安城,布散兵于潼关以西的三辅地带。顷刻之间,便将燕北想要纳入囊中的司州分去一半。 若说马腾是狼子野心,可他偏偏又在占领长安之后,派遣使者带粮草与西域的金铜饰物、东迁遗落在长安的宗室器物东出陇关,向邺都遣使进贡,问候皇帝。 正文 第六章 镇关中 凉州健儿在这个时代,一直是天生的勇士,但同时他们也是最坏的战士。 马腾再度大举出关令人人自危,但坐镇长安占据三辅后再没有表现出丝毫向东或是向北扩张的举动,也让旁人看不懂他的意图。 潼关之下,千余凉州骑手赶着装载粮草、器物的车仗等候在官道两侧,尽管城关上强弓劲弩尽数搭起,他们却在一青年小将的率领下安之若素,等待关内的通告。 镇守潼关的白波将李乐拿不准情况,早在昨夜便派遣使者向坐镇关中的司隶校尉沮授通报,只是从潼关到洛阳路途何其遥远,并非朝夕便能得到回应。担忧凉州人会攻关,李乐将这消息告知城关下的凉州兵,却见他们的年轻将领很好说话,只是笑着问李乐能不能送他们一些酒喝……李乐可巴不得他们饮酒后不能作战,当即从城关取出白坛白波人的私酿送了下去,这些生于西地的凉州羌胡便载歌载舞地闹到半夜才睡下,仿佛全然不将他们当作敌人一般。 待到今日正午,城关外的凉州人纷纷醒来,关内的李乐也得到来自洛阳司隶校尉沮授的消息,在城关上高呼道:“司隶校尉有令,放西州进贡使节入关!” 谨记着沮授让他守备城关以防有诈的使命,李乐部下白波军士直到这些凉州兵远离潼关这才稍稍放心。 而远在洛阳的沮授,却皱着眉头思虑着马腾为什么会先占据长安再向洛阳释放善意,遂提笔给邺城的燕北送去一封书信。信上说,马腾虽是凉州人,却对关中似乎有旁人难以言语的好感。 这从马腾数次入关与他本有许多机会在凉州占据大片土地却没有做的举动中能看出来,马腾的志向显然不在凉州,哪怕他手下有数万凉州兵,却不止一次地想要在三辅安营扎寨。 另一方面,沮授现在也确实顾不上马腾,近十万白波与匈奴人的安置便让他操碎了心,除了司隶,他还在为燕北顾全并州的局势。 “公与先生,上党有人传信!”来的人是沮授在邺城时的副手,颍川人辛评。辛评过去是韩馥的部下,燕北在邺城时与韩馥部下纷纷交好,内外一家,如今朝廷迁都至邺,辛氏便在燕氏之下效力。就在去年,辛评还写信使过去在袁绍部下的弟弟辛毗一同归入朝廷。如今辛毗留在邺都做议郎,辛评则跟着沮授来到关中任职洛阳令。“杨丑愿意归顺我军,只是我们的使者没能见到另一个张杨麾下统兵的眭固。” 杨丑与眭固都是张杨的重将,如今燕氏挟朝廷之威,周边小诸侯与胡部豪帅竞相归附,沮授深知这样的道理,在任命张杨为河南尹他却不接受任命之后,便使人暗中联系张杨的左膀右臂,如今消息传回,杨丑已被说动。 “眭固,是不是便是过去黑山军中的眭白兔?”沮授记得当年燕北平定冀州黑山之乱时占据魏郡与张燕对峙的就是这个眭白兔,后来黑山归附的时候也没见到此人,当时听说是带兵跑了,没想到竟然跑到了张杨部下。沮授紧接着说道:“仲治,杨丑既然已有反心,你以为若使他杀张杨,他会如何?” 辛评愣住,本以为沮授是想瓦解张扬的兵势将他赶出上党,却真没想到沮授是要杀死张杨,思虑数息才不确定说道:“属下管杨丑信中还算诚恳,若沮君有令,他应当会遵从,带兵投奔关中。” “我知晓了,你去信一封告诉杨丑,让他传送张杨首级至邺城,对了,还有上党太守的官印,随书信一柄给他,但不要给绶带。” 辛评不知沮授因何这样安排,但他知晓有些事情他没必要问,对于沮授的命令安心听着做好便是。辛评不是朝廷迁都后才到邺城的公卿大臣,知晓沮授在北方是何等的地位,比麹义、高览两员大将都要高,甚至在他心里,沮授还要比现在朝中的那些公卿大臣强的多。 他所求者,不过是振兴宗族成一番大业,这一切燕北军的沮授都能给他,辛评还能有什么所求呢? 辛评走后,沮授才皱着眉头思虑许久,直到提笔的手将笔墨滴在竹简都干了,才回过神来,以小刀削去一块,这才继续给姜晋写信。 联系眭固的使命,非并州的度辽将军姜晋莫属。黑山贼过去大多是黄巾军,这事天底下都知道。而沮授恰好知道眭固的另外一个消息,这只白兔是蓟县人,与姜晋是同乡。 同时沮授也在书信中表达了对杨丑的不满,他告诉姜晋,这个人卖主求荣,用着也不放心,不如待其杀死张杨,再助眭固杀死杨丑,以收乡党之心。 其实沮授也为姜晋感到担心,姜晋麾下的兵马尽是些流匪巨盗,部下虽有几个偏将,能力却可谓是如今燕氏中最弱的一支兵马。当年燕北为提拔姜晋等虽有功但能力不足的部下,将他们放到并州,原本并未求着能攻城略地。不过如今看来,并州与邺都隔着巍峨太行,外放兵马对燕北又足够忠心,足够成为一支震慑朝廷公卿的偏师……只是实力犹有不足罢了。 眭固还算一员不错的将领,过去能与张燕在邺城对峙,后来又随着张杨转战各地,在并州广有名声,如能加入姜晋麾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既能增强姜晋度辽部的实力,也能除掉张杨这个麻烦……至于杨丑?不过是顺势而为。 沮授厌恶这样卖主求荣之徒,死不足惜! 如今河东太守王邑已归附朝廷,河南尹将来可以让辛评担任,司州东面便算是尽数平定。若张杨之事顺利,姜晋度辽部当可在并州拿下东部三郡,西面草寇亦当皆丧胆。 等待片刻,如今总领关中白波军的偏将徐晃已至官邸,沮授将书简交给徐晃,沉声道:“此信当择选精骑锐士,避过上党贼獠,务必使亲信亲手交由度辽姜将军亲启!” 正文 第七章 拜见大司马 甄姜走后,邺都的大司马府时常给燕北空荡荡的感觉,虽然活泼的甄道还在,但总让他的心里感到空落落。有些时候那个人在身边,心里也没有太多特殊的感受;可一旦人不在了,却又好像做什么都不对了。 不过这段时日邺都中百姓对辑校寺的传闻仍旧让燕北心底感到十分满意,人们害怕孙轻部下的这支员额囊括三教九流的人马,因寺众郎肤色通玄绘有水纹,乡里皆称玄水旗。明理虽然查办内外贪污事宜,实则巡查万事监督内外。 寺众郎在初立辑校寺的第一个月下旬,便向中朝通报了一件大事——校尉陈仲,克扣军中粮草辎重,走私兵甲马匹流通塞外,获利家资千万。 所谓中朝,便是现今邺都大司马、辅国将军、尚书台、侍中等近臣组成直接出入宫禁的官员统称,三公则没有不经通报进入宫内面前皇帝的职权。 燕北在皇宫中表现地极为震惊,好像辑校寺直接受命于皇帝而从不先通报他一般,怒声道:“这陈仲太不像话了!早年他曾为燕某奋战,因而部下将军校尉等对他皆有宽待,可他竟敢克扣将士粮草,还将战马军械卖到塞外去?陛下!请治臣之罪!” 其实燕北已经震惊过一次了,当孙轻告诉他陈仲家资千万的时候燕北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陈仲,便是早年燕北初入无极城时对打伤丈夫欺辱其妻的那个部下,当时燕北对部下七百余黑山卒统帅不够,自身威望也有差距,担忧啸营只得代为受过,鞭子差点把燕北抽死。 后来燕北见陈仲还算忠心,也没有多去计较,只是让他当作亲卫,后来曾出使塞外素利部落。再后来,入冀州平定黑山时便没有带出来,只是留在辽东。到现在,早年跟着燕北讨生活的部将大多都是司马、校尉,只不过这个陈仲太放肆了。 燕北的私财就不说了,他没有私财却也没有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毕竟幽冀的公,就是他。但就连甄氏都没有千万的家资,姜晋尽管贪婪,过去也克扣过粮草,但自打做了度辽将军也开始在意自己的风评,多余的钱财都放了出去,至多让宗族的仆人去塞外走私些手工制品,买些骏马回来。 可就算是姜晋,家财都没有千万那么多。 陈仲在燕北心里已经死了,他死定了。 “大司马请起,这不是你的错。”皇帝心里倒是很平和,过去不要说家资千万,就是家资过亿的他也知道有很多。最关键的是皇帝从未自己花过钱,他也不知晓这些家资有什么概念,只是对燕北问道:“大司马以为这件事应当如何惩处?” 到底是燕北的人,无论中朝的侍中还是皇帝,都从心底里不愿意去处理陈仲,担忧因此与燕北的想法相悖。 “臣以为,交辑校寺处理,内外牵连到之人,皆下狱,抄家产。” 燕北近乎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平心而论他并不厌恶陈仲,但他无比厌恶这种事情。赏你的你可以不要,但不给的你不能拿,更不必说陈仲这种,拿燕北严令禁止向塞外卖出骏马铁器,可偏偏陈仲就是依靠这个发家的。 现在被燕北恨上的不仅仅陈仲,还有上上下下参与进这件事里的人。 这才是真正与他的想法相悖——贪恋享受、财物,忙着钻营的人,能有多少锐意进取呢? 如果幽冀都变成这个样子,平定天下就只是一句空话。 以儆效尤! 孙轻的部下将消息报上燕北时,便已经掌握了陈仲等人的大量罪证,随着燕北与朝廷达成一致,短短十余日在幽州牧燕东协办下便将陈仲等十余涉及此事的燕氏中下层将官、官吏一一抓捕,随后移交新落成的辑校寺审理,一日间将涉及此事的商贾、军卒、校官在城南杀了百余口,人头滚滚。 查没家产过亿。 北方震动,这是辑校寺第一次撞进燕氏将官的耳朵里,一日之间便处死陈仲,不大不小,令人心惶恐。渤海郡的麹义传信问燕北是怎么回事,他尚以为辑校寺是朝廷要惩办他们这些燕氏将校所设,待燕北传回书信才知晓是怎么回事,。 整个幽冀,诸多将校也是从这时起收敛自己约束部下的行为。 查抄的钱燕北也没闲着等它们在府库里发霉,尽数拨划给邺都外新建太学的山长邴原,供给士子衣食、兴建校舍。 燕北在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会以这种结果收场,不过这仅仅是个开始,让朝廷知晓自己的决心。自此往后,朝野到处都是他的耳目,谁也别想瞒着他做坏事。同时为了给辑校寺加上一把锁,辑校寺又受到御史中丞也就是甄尧的监督,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上保障权力平衡。 虽然风波已过,但大司马府内看着各地寺众郎回报的反映,脸上时常露出满意的笑容。 敢在边境上走私的人不在少数,并非只有陈仲一人胆大包天,不过陈仲事发后,不少人便都纷纷断了塞外的联系,还有些旧部将家中多余的田宅都卖个干净,以求自保。当然也还是会有冥顽不灵的人,不过燕北早就将如何处理的事交给孙轻与幽冀州牧府,对待那些不知好歹的人,一再降职,最后才毫无声息地收押即可。 不能再像陈仲案那般闹得太大。 就在此事告一段落,燕北终于以为自己能清闲一点的时候,关中沮授又发来消息,凉州的征西将军马腾再度出关,屯兵长安,派遣千骑兵卒护送的使者进入关中,向邺都来了。 那些使者没让燕北等太久。 六月初,天气刚刚转暖,这支西州的车仗便进入魏郡,停在黎阳接受监管。而他们的首领,也就是马腾的使节,派人向大司马府发来请求,希望能面见燕北。 燕北刚好也很想知道马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派人带他入府。 不多时,便见到一个穿着凉州甲胄的青年小将入堂,且恭且敬地拱手道:“在下马岱,受叔父之命前来朝中,拜见大司马!” 正文 第八章 不惧一战 燕北放下书简,虽然北方安定,天下却正是多事之秋。 黄河以南的关东诸侯一个都不消停,曹操发兵攻打豫州,兵马势大要收复郭贡部下的半壁豫州之土;占据南方的袁术去岁和扬州刘繇部下的张英、樊能打了一场,今年刘繇又驱逐了袁术留在扬州南方的两个太守,同时也不接受刘表派到豫章的太守诸葛玄。而到今年,樊能被袁术部将纪灵击败后逃离扬州生死不知,张英则在与孙策的大战中被当场挑杀。至此刘繇落败,跑到刘备的徐州避难。 这正给了袁术进攻刘备的借口,当即率兵席卷扬州而过,北上入徐州。刘备见袁术势大,便在三月向结盟的袁绍、曹操求援,不过曹操主力大军又刚发往豫州,仅命留守州府的从事满宠率三千军士前往徐州助战。而方才自田豫手中夺到东莱得到青州南部的袁绍则更为光棍,一道路途遥远的手令便传到徐州……即便有了曹军三千军卒,对比袁术举大军而来也只是杯水车薪。 当年曹操攻徐州,都快把徐州根底子打烂了,满打满算,百姓不足幽州四分,军械老旧几近毁坏、虽有精卒,粮草上却有力不逮难以久战。 偏偏袁术却有部下奋战各地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这阵仗还未开始,刘备的底气便要矮上三分。 这便是最近各地间使送到燕北案前的各地局势,对于徐州的战事也只知道四月的事,再往后却是不清楚了。不过这对燕北而言也大有好处,旁的不说,至少南边的关东诸侯都将眼睛盯在徐州、豫州上头,他就能腾出手来收拾西面的马寿成了。 燕北轻轻点头,望向立在堂下的马岱,年纪轻轻一身戎装,绶带印信显示出他是征西将军部下的一员校尉,腰间束带与兜鍪上竟然还有西域异兽的雕文,也不让马岱就坐,笑着问道:“马校尉,你甲胄上的异兽,是什么?” 马岱本以为燕北会先问他为什么来中原,听到燕北的话顿了一下,才仍旧保持拱手的姿势说道:“回大司马,这是狮子,是西域的异兽,距长安西去一万五千里有乌弋国,有狮子、犀牛。”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燕北也不深究,对马岱问道:“我听说征西将军没有安定凉州的意思,反而带兵东出陇关,占领了长安……即便要与朝廷为敌,也不必这么着急吧?” 马腾这一步,走得让燕北有些怀疑自己。难道燕氏先后杀了胡轸、杨定、李傕、郭汜、段煨,那么多个西州大将,就没让马腾感到一丁点的害怕,他前脚在邺城就任大司马,后脚马腾就敢占领长安? 太托大了吧! “大司马多虑了,我们并没有与朝廷为敌的想法,在下正是奉将军之命向朝廷进贡以表尊敬的。”马岱虽然长得木讷了些,但说话总带着笑脸倒也让人平添喜意,对年长不过几岁的燕北且恭且敬,道:“只是希望大司马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能让我们屯兵在扶风,那是马氏的家乡。” 燕北眯着眼睛瞧了瞧马岱,道:“你们又和韩文约打仗了?” 什么扶风是马氏的家乡,燕北是一点儿都不信的,襄平还是他的家乡呢,怎么不见他燕大司马拉出十万大军屯兵在自己家乡啊! 听到燕北这么问,马岱硬憋着想笑却不能笑的神情无比认真地说道:“大司马,今年春征西将军与镇西将军在陇县杀白马结为异性兄弟……我们没打仗,亲如一家。” 哟,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了!西凉的两个军阀头子结盟认兄弟,这么重要的事情燕北居然不知道! “他们结为兄弟,凉州百姓有好日子过了。嗯,这样的话若是对陛下说,也许真的就应允你们了。但燕某还是听出了你的意思。”燕北将玉斧丢在案上,立起身来踱步,随后转头对马岱说道:“就是说,你们既想占领长安用兵马控制三辅,又不想和燕某打仗……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虽然到现在燕北还是弄不清马腾到底想的什么,的确三辅比凉州好,土地肥沃不假。但现在三辅没有多少百姓,和潼关以东差不多。一时半会,沮授连洛阳近畿还未处理好,也没时间去收拾潼关以西,但就这样把土地给马腾总让燕北感到担忧。 不仅仅燕北,天下人谁不对凉州人感到担忧呢? “大司马,为了扶风,马氏不惧一战,已故的李车骑知道。”马岱微微昂起头,虽然他知道自己现在站在冀州邺都的大司马府邸,堂门之外便有上百个精锐骁勇的武士,当他仍旧看着燕北说道:“在下前来便是希望能避免与阁下的战争,征西将军很尊敬您,否则也不必迢迢两千里派在下送来西域的器物。” 燕北皱住眉头,他看出马氏恐怕是真不想和他打仗,否则确实不必做这么多。或者说是马腾至少在现在不愿和他打仗,只是想选择更容易的手段得到长安附近的土地……至于扶风?谁在乎呢,左右燕北并没有多在乎马氏关于扶风的执念。 其实他不知道,自孝武皇帝始为充实凉州汉民,不准许凉州人内迁,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在得到战功后就向皇帝请赐内迁,因此张奂一族才从凉州人变成弘农人。而马氏一直都在扶风,也就是马融、马日磾的嫡支;马腾的祖上则因在凉州为官,家道中落,去官后便留在凉州,久而久之成了货真价实的凉州人。 燕北看着马岱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当初就因为这事和李稚然打仗的?” 马岱没有回答,却也好似默认。 “我知道你们不惧一战,燕某亦不惧。但燕某也曾有过真心归附朝廷却险被拒之门外的感受。如果你们诚意归附,燕某也不在意马氏屯兵扶风。”燕北说着,便眯着眼睛笑了,道:“我会任命马将军为右扶风,准许他屯兵槐里。但是同时,你们要受命于司隶校尉的节制,并且朝廷会任命凉州刺史,马氏要为朝廷说服金城韩文约接受节制。韩、马两位将军,各遣一子至邺都为郎官,侍奉陛下左右……马氏连一战都不惧,这些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吧?” 正文 第九章 袁术病故 刘备在陶谦之后被州人推举为徐州牧,若说内心,不可谓不欣喜若狂。另外一边平心而论,当时仅有刘备举兵相助,这偌大徐州不给刘备,难道要留给陶谦的孩子吗? 只是刘备被举做徐州牧后才知晓州中事宜的困难,这一切的困难还是来源于曹操的徐州大屠杀。 当年陶谦从下邳至兖州泰山郡,击破曹军后再攻向任城国,曹操率军自定陶向任城国迎击,大胜;陶谦败退至徐州彭城,曹操追击,再大胜;陶谦败还东海郯城,守城,曹操久攻不下,遂放兵攻打下邳国取虑、夏丘、雎陵等地,兵马沿途过境,百姓竞相屠戮,尸骸遍野,泗水为之断流。 可不是泗水为之断流,前前后后数场战役全部都在泗水上游下游附近,随后纵兵大略的诸县又都在淮水沿岸泗水近畿。 尽管最后曹军因兵粮耗尽、吕布偷袭而还师兖州,但此战使徐州大伤,不是大伤元气,是没了元气。 饥荒、瘟疫,战败后的阵痛,持续伤害着徐州吏民,也使刘备忧虑。 饥荒尚且是人力可以救助,但瘟疫的流行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是以此后数年间徐州各郡城城常悬缟素,淮泗之间数县城野无人,疫情顺流向西南荆、扬扩散。 这样的徐州,拿什么来阻挡袁术的兵马? 袁术自九江发兵向下邳,刘备不敢入瘟疫横行的下邳,下邳遂破,袁术再进东海,刘备不能敌,遂避难广陵,广陵糜竺资以家财助刘备,据广陵城池以守备。短短十余日,袁术的军队除了在广陵外几乎没遇到什么阻挡,便占领了徐州大半,令他为之雀跃。 不过,旬月之间,袁术的军队四成军士都感染了伤寒,尽管取下大半徐州,却令袁术震惊不已。 他才刚向青州的袁绍寄信嘲笑他的短视啊! 袁绍听说刘备败得这么快,不禁惊慌不已(欣喜若狂),当即命早已陈兵边境的部将韩猛、蒋奇等自齐国向南发兵,占琅琊国举助徐州平贼寇的旗号进而南下东海,与袁术军主力作战。 而另一方面,州府从事满宠先前领兵停驻在泰山,但担忧徐州的瘟疫因而并不发兵入徐,此时战事将近,军士又带回彭城国没太多瘟疫危险的消息,遂领兵进驻彭城。只是满宠做事情要比袁绍好得多,他只是进入彭城看着他们争斗,大开城门迎接百姓避难罢了。 只是对固守广陵的刘备来说,正是袁绍这个时候率军南下才令刘备感到前途灰暗,袁术军已经害了瘟疫,至多再拖延十天半月他必定会撤军,反倒是打着前来助战的袁绍军,助战就助战,过境琅琊便任命个琅琊相,难道是怕人不知道你们有图谋徐州的心吗? 袁术的兵马被袁绍军摧枯拉朽地击败,退至广陵再与刘备战,刘备部下关羽率军出城迎敌,以寡军冲大众,袁术任命的广陵太守、督军中郎将吴景兵马为关羽所乱,一战败退,奔逃三里,关羽斩其首而还。 是役,刘备军收降四千余众。 袁术军本就遭受瘟疫侵害,后又于北方为袁绍所攻,攻战皆败,士气披靡。逃遁至广陵本以为失去徐州大半的刘备软弱可欺,谁知先锋吴景被击败暂且不说,连人都被备将自阵中斩杀,士气更是一泻千里,一晚上跑没了八个曲,袁术哪里还有心思打仗,只得满心忧愤地下令全军离开徐州,回还寿春。 离开徐州的袁术策马立在淮水河畔向北眺望,虚着眼睛满面尽是不甘,忽然在三伏天里捂着口鼻重重地咳了几声,面色发红却不以为意,摆手对左右传令道:“还师徐州,来年再于本初说道徐州!” 只是威风半世的袁公路终究没机会来年再和袁绍争雄徐州了,军阵回还途中,大败的忧愤与身体潜伏的疫病便拖垮了他的身子,病倒在马背上。回到寿春不几日,便带着满心的不甘撒手人寰。 在扬州之地势力庞大的袁氏,也近乎在一日间土崩瓦解,过去是贼寇的,卷了钱财兵马再度下野做贼寇;过去是太守的,派使者勾连各地;过去是将军的,调兵遣将占领城邑。 孙氏,也近乎一夜之间暴起,江东各地接连易旗,转眼便收纳半个扬州! 只是这些事情大多与刘备没有关系了,他的敌人好似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听到袁术在病榻上的死讯,转眼广陵又迎来袁绍的兵马。 徐州,他保不住了。 袁绍并未急于进攻,而是驻军在广陵郡最北端的海西县,远远看着广陵郡的刘备军如何被瘟疫击溃。袁绍不知道袁术的军队是怎么感染上瘟疫的,但一定和徐州的百姓脱不了干系,因而他不让部将与各地百姓接触,兵马缩在海西军粮都靠青州战船运过来,唯独在饮水一事上有些草率,却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幸海西并未有瘟疫的出现,海西有一条小河,并非淮水与泗水,上游在郁州山入海口,水源干净,所以袁绍虽然不知晓是怎么回事,但他的运气足够好,士卒并未感染瘟疫。 刘备则不一样,原本快要在徐州绝迹的瘟疫又因战祸侵扰,并随着各地兵马的移动而带到各个地方,如今只有广陵与东海诸地没有遭受瘟疫,广陵近畿的百姓更是纷纷向刘备所在广陵避难,只是流民一来,问题便大了去。 粮食不够吃、流民带着疫病,时间一长不要说广陵能不能阻挡袁绍,就是他们自己谁又能挡得住瘟疫? 别无他法之下,刘备召集了亲信的部将与那些愿意跟随他的官吏幕僚才学之士,议定打开广陵各县的粮草,交由百姓自行取用,让他们分散各地不要聚在一处,以防瘟疫来回移窜。 除此之外,刘备又向袁绍写了封书信,希望他能善待徐州百姓。做完这些,刘备才带着部下所剩的几千精锐军卒乘船一路向西,投奔荆州牧刘表去了。 正文 第十章 铲除异己 这是要打仗吧? 邺都朝廷,见到各地传向国都的书信与战报,百官公卿纷纷忧虑……无论怎么看,曹操与袁绍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袁绍就不必说了,趁袁术起兵攻刘备之时率军越至徐州,转瞬便占领徐州大半,将袁术打的大败甚至都没能败退回寿春便病死了,过去曾经参与讨董的徐州牧刘备也因战败而领残兵败将西遁荆州避难。 转瞬之间一场大仗让南方除去两个诸侯,曾经袁术部下的扬州也成了无主之物。兖州牧曹操在公卿眼中显然是最有可能夺取扬州的新锐,他的武功亦不可小觑。前年吕布及其兖州东郡太守陈宫倒戈,浩大的反叛随曹操回还而一战平定,鹰扬并州的吕氏众将避难冀州如今尽数为燕氏所收。 去岁,曹操以疲兵抵御了进犯兖州的豫州刺史郭贡,今年开春便领兵南征讨伐郭贡,转眼将豫州南部纳入囊中,兼并二州威势在河南一时无两。这会袁绍又冒出头来取东莱紧跟着鸠占刘备徐州,驱走袁术俨然一副二州之主的模样。 而在北方,朝廷公卿收到燕氏动作的消息显然更多,好的坏的都要比河南来的更快一些。沮公与坐镇关中之初便表现出燕北帐下首个封疆大吏的干才,借首领在邺都之机将黑山、白波之民打散混编,编制户籍使他们成为关中新民,更令人惊骇的是黑山与白波之军亦被沮授沙汰,以黑山将领白波军、以白波军领匈奴兵、以匈奴酋长领黑山军,各部首领号令不一,借此时机多以冀州人掌握实际兵权,给那些首领更高的官位放到一旁,虽然看起来还算仁义,但关中之兵足矣令任何人感到畏惧。 从荥阳到潼关,千里之地散布三十七个校尉部,整整十万大军都在干同样的事情……种地。 就连远在邺都的燕北看到沮授上报的关中局势都不禁拍手叫绝,沮授下发的第一道法令便是无论出身哪支军队,谁耕作出五十亩土地能够亩产三石,谁的妻儿家眷便能在冀州得到二十亩田地,自己则能在关中得到十亩田地。 那些校尉军侯大多无心耕作,可谁都拦不住军卒想要耕作的心,转眼便让那些领兵之人失去了争权夺利的心……有那份心的,军卒不跟着他走;想让士卒跟着他走,就得带着士卒屯田,可屯出田来士卒还是要走。 进入了死胡同,没人对唾手可得的田地无动于衷。亩产三石只是田地的平均水平,也许今年还达不到这样的标准,但至多到来年,关中土地恢复生产后灌溉良好的土地亩产四至五石的田地比比皆是……关中在先汉时两岸处处都是达官贵人的私产,这里遍地良田,普通人想要在这里拥有自己的田地无疑比成为达官贵人还要难的多。 现在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被司隶校尉沮授推给他们了。 而在朝中的杨奉、张燕、刘豹对此事的反映,则各不相同。杨奉一天能拉着刘豹往大司马府和皇宫跑八趟,希望燕北手下留情,但燕北不松口之下杨奉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刘豹则比杨奉要少些焦急,他毕竟根底是个匈奴人,眼下匈奴王庭还在并州西部立着呢,他可不想和燕北因为这种事计较太多,不过是让匈奴人去耕地罢了,得到自己的土地对匈奴人来说未必是什么坏事。 对这事最不上心的就是张燕,他完全是鼓掌赞同的态度,没什么比黑山众得到土地更好的事了。至于兵权减少?那本来就不是他的兵权,他不过是在黑山中有威望有能力带着众人乞活罢了,现在过去的黄巾众能得到土地去耕作,恢复以前的安乐生活,还有什么坏事呢? 最关键的是,无论杨奉还是张燕,他们在朝廷都仍然保持了部分兵权,身上又都有将军位与县侯爵位,说是锦衣玉食也不为过……只要燕北不表露出想要害他们的心,这样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好。 沮授的治政手段让朝中公卿狠狠地为他揪了把心,可就在这样的时候,关中又传来消息,河东太守王邑归附朝廷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先前拜会过皇帝又领兵而走的上党军阀张杨被自己的部将杨丑杀了,紧跟着度辽将军姜晋又领兵随同张杨旧部眭固一同杀了杨丑,尽收他过去的兵马于度辽部,这就太新鲜了。 至此,燕氏军沮公与实际领半个司隶校尉部,名义上领马腾部在内的司隶校尉全境;度辽将军姜晋则趁此时机拿下雁门、上党、太原三郡,取得并州半壁。 “这个混账阿晋!” 燕北翻看着姜晋送来的书信,被气笑了。今日在朝堂上看着姜晋送给朝廷的战报,燕北在当先立得昂首挺胸倍感骄傲,自己派出去没打算立什么大功劳的老兄弟硬生生从混乱的并州啃下三个郡来,这是何等的功绩? 当时他还以为姜晋是得了什么英才相助,可等他回到大司马府,看着前来给姜晋送信的陈佐替他大倒苦水,翻看书信才知道自己这兄弟是如何处理并州诸事的。 怎一个胡闹了得啊! 姜晋在书信里先告诉燕北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至多再过半年,除了匈奴王庭整个并州就能收服,现在仍然在并州保持独立的野军已经没几个了。唯一一个要求,就是得到并州之后赶紧把姜晋调回蓟县老家……不然他会被并州人杀了的。 姜晋可精明着呢,他带兵跑到并州去,打不下寸土之地还好,打下来了别人能服他?三郡之内不服怎么办,杀!不服从他的不管什么出身,都被他安上王允遗党的理由杀了;投降之后不是一条心的将领,都被他说成是李傕旧部杀了;至于那些明面上服从内地里想着别的事儿的大族,更是学着燕北初占襄平时的模样杀个干净。 并州三郡,杀得人头滚滚,地盘是取到了……可将来安抚的事情,丢给谁都是棘手的事! “这样也好,你去告诉阿晋,过些日子,等他把西部四郡取来,朝廷便会治他的罪,打发他回蓟县。现在这件事先别声张,取下三郡有功,我为他表蓟侯。” 燕北的手在案几上慢慢磕着,是时候与河南诸侯打一仗了! 正文 第十一章 姑且一试 凉州是个了不得的地方,这个地方如果不乱,对天下局势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可一旦乱了,整个西北并州、益州、三辅都会为凉州所祸。西州这块土地可以毫无作为,但不能被朝廷放弃,尤其在如今暗潮翻涌的时局下,凉州之首的官职任命上,更是重中之重。 燕北并非没有好的人选,只是都不大合适。尚书令荀悦去做凉州牧,才华自然是足够的,可万一凉州再乱,燕北冒不起这样的风险;举荐韩遂为凉州牧,又未必能收了他的心,反倒另造割据有所不美;至于田丰、陈群之流,且不说并无担任刺史、别驾的经历,就算是真让他们去了,燕北又如何不惜才地将他们放到纷乱的凉州呢? “仲豫先生!” 思虑着这件事,燕北自皇宫中与皇帝交谈完凉州的事情,转而便带着仪仗拐入台阁。正逢荀悦看架势要出门,对燕北遥遥拱手道:“大司马今日怎么到了尚书台?” 东汉一朝自光武帝起尚书台权位极重,既出诏令,又出政令,夹杂着朝廷许多事务的管理,是名副其实的朝廷中枢。而台阁首官尚书令又不过是千石官职,位卑权重挟制三公,只是从前多有皇帝年幼,尚书台虽管理三公府,却总是被更强大的外戚所控制,而失去原本的意义。 “尚书令这是要出宫?”燕北瞧见荀悦要出宫,正好省了钻在台阁里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便邀荀悦一同登上车驾,说道:“在下有事要请仲豫先生帮忙。” “大司马请说。老夫去寻侍中耿纪,近日他结识几个京兆的青年才俊,欲举荐给朝廷。”荀悦说罢,看着燕北笑着问道:“大司马这是因何事忧虑?” 青年才俊?他和侍中耿纪不算多熟,点头应了一声便不再多想,转而对荀悦说出心中忧虑,道:“凉州韩遂与扶风马腾表面臣服,可朝廷仍旧不能对凉州加以控制,我意遣干才能吏为凉州刺史,带兵入凉统管各方,稳定州中局面,却并没有好的人选,还请尚书令推荐。” 这是燕北第一次向自己掌控范围之外派遣刺史,通常这样派遣出去的刺史是没有好下场的,尽管燕北不愿承认,但无论公孙瓒也好、刘表也好、甚至病故的袁术都向别州派遣过刺史,大多都死于非命了。这未必是派遣出的刺史干才不足,而是因为这本就无比凶险,正如燕北向半控制下的司隶校尉部派遣沮授一样,是风险之举。 而凉州的局势,无疑比兖州、豫州等地更为危险,凉州州治不但是马腾的根底所在,还盘踞有曾经拥兵十万下三辅的韩遂与梁兴、张横、马玩等强势小诸侯盘根错节……就连荀悦听见燕北有意在凉州安插刺史的想法都皱起眉头,道:“凉州听不见朝廷的声音已经很久了,自中平年间的叛乱开始,那里的军阀便各自为战画地而治,朝中有各地察举的孝廉茂才,但显然都不足以担当此任,仅有经学才干恐怕不能在那里活下来,仅有勇武自保足矣却又恐怕不够使凉州重归治下。” “你说的不错,但凉州不能再乱了,现在马腾在扶风,可受一时之制,韩遂在金城同样有很大的声势,如果不能把陇关握在朝廷手里,待关东有变,凉州便会再起祸乱,司州很难抵挡马韩合兵。现在关东曹袁等人声势浩大,这样平静的局势转眼就会发生变化。”燕北双目无神地望向车驾行驶的宫廷复道,缓缓咬牙迟疑道:“要有文武双全之辈,既有威服诸侯的才干,又能在关东有变时封锁陇关,胆识智勇皆不可少,可是去哪里寻找这样的干才呢?” 燕北几次提及关东有变,让荀悦听出了弦外之音,显然这位年轻的朝廷大司马看到兖州曹操与青州袁绍各自以大军兴风作浪攻伐临州聚起庞大军势,有些坐不住了,有意向河南开战。 “若大司马只想切断韩遂与马腾的联系,使他们在关东出现变局时腹背受到威胁而不敢向东用兵,何不让偏将军赵子龙与幕臣陈长文领兵前往凉州任汉阳与安定二郡太守呢?”车驾缓缓驶出宫城,荀悦接着说道:“赵子龙与陈长文都曾向大儒卢子干学习,子龙将军又多有战功,久在麴氏之下,能得到麴氏子孙了解凉州的帮助,未必需要州刺史或州牧才能达到将军的期望。” “不行!” 燕北几乎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地拒绝,但在拒绝之后却顿了一下,才对荀悦说道:“此时过大,尚需燕某回去稍加思虑仲豫先生再为燕某稍加留意可有能担此任的英才。” 尽管被燕北拒绝,荀悦仍旧是那副敦厚长者的模样,轻轻点头应下,不多时便行至侍中耿纪在城外的家宅,荀悦告辞下车,却让燕北陷入沉思。 他之所以不愿让陈群与赵云去凉州,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凉州太过危险。这与战阵有所不同,就好似当年焦触被丢在长安一样,举目皆敌的境地他并不认为身边这两个年轻人能够很好地处理这样的危险。 但经过荀悦一说,却又让燕北觉得……为什么不行呢?他们两个都是世间少有的英才,赵云虽说行军打仗还比不上麹义高览等人,但也未必会比吕布部下的那几员骁将差上多少,镇守一郡的能力难道还没有吗?而陈群虽说一直在编书,但其人对治政多有考量,难道没有治理一地的才能吗? 何况,有雄踞三州的朝廷坐镇身后,那些凉州人也未必真的敢反叛。 回到大司马府的燕北闭门谢客,在堂中坐了很久,直到蔡琰换了三碗凉掉的蜜浆,他才猛地起身推开室门对廊下侍从武士道:“传偏将军赵云、大司马府幕臣陈群、校尉马岱三日后前来见我!” 既然这件事说不准能派谁去,为何不让他们二人去试试? 正文 第十二章 郭嘉请命 马岱在燕北应允马氏屯兵扶风后便留在邺城,加着右羽林郎的官又兼领征西将军部下校尉的俸禄,虽然在邺都过得未必开心,但像他这样的质子有很多,倒也早就令邺城百姓习以为常,没什么特别的。 麴氏、高氏、张氏、沮氏、甄氏、乃至那些将军校尉,都在朝廷迁都时便将家眷迁至邺城,少者三五户,多者百余口,图的就是一个让朝廷对出兵放马于外的他们放心。 何况燕北这些日子为了拉拢马氏,对马岱的赏赐、游玩也都很尽心,足可称得上是亲待。 可是虽然马岱心里没什么不乐意,燕北却对马腾派这个从子到邺都来为质很不乐意,派遣从子是怎么回事,对马氏有什么约束力吗? “子龙,长文,若由你二人前往凉州任安定、汉阳二郡太守,可敢赴任?”三人应召而至,燕北先将马岱留在外面,会见赵、陈二人,便见赵云闻言一愣,道:“主公有命,云自敢赴任,只是去凉州任太守,扼守陇关?” 汉阳郡与安定郡位置特殊,守着出入凉州的陇关,赵云当然能看出来燕北是要在关口上做文章。 “不错,这次子龙带本部兵马前去,另可在关中诸军中征一个校尉部,前去督二郡兵事。燕某打算将马岱也派去辅佐你们,麴氏的麴英校尉也可以作为你们的向导,他在凉州长大。”燕北说着,对陈群道:“此去凉州除了固守城关,截断马氏与韩氏及在西州诸侯的关系外,便要将凉州心向朝廷的有识之士聚集在二郡,离间凉州诸侯的关系,来使他们从中分化,在恰当的时机除掉弱小的威胁,以壮大朝廷在凉州的声势。” “还有,路过扶风的时候,请马腾过来,他多半不会来,顺势就让他的长子马超入朝,这事等等燕某和马岱说。” 说着,燕北便对堂外侍从说道:“请马校尉进来!” 虽然刚才燕北在室中还教着赵、陈二人如何削弱马韩之间的关系,但转眼马岱一进堂中燕北便朗声笑着迎了过去,把着马岱的手臂对他介绍道:“这位是马征西的从子岱,是西凉军中的英才俊杰。这两位是偏将军赵子龙、大司马府的长史陈长文,尚书台任命他们为汉阳和安定的太守……马校尉,我想请你去汉阳,以偏将的身份辅佐两位太守,如何?” 马岱本以为燕北找他来是为了什么小事,却没想到居然是要请他去凉州……不是说要当质子的,怎么这就给打发回老家了? “大司马这,那家父在扶风?” 马岱话还没说完,燕北便摆手说道:“马校尉在朝中待了这些日子,难道还没看出燕某的心意吗?只要马氏不负我,燕某也乐得由马氏执掌右扶风乃至三辅。马氏在凉州素有威望,燕某正希望借助你们的帮助来安定州郡,还凉州清平。对回凉州的路上经过扶风,可以把这件事和征西将军说一声。再者,陛下也希望能见到征西将军,如果他愿意的话,燕某会为他请表领两千兵马来朝进贡。” 燕北握着马岱的手,满面真诚地说道:“天下很大,而凉州与三辅却很小。燕某有幸辅佐朝廷,希望能与有威望才能的英杰携手得到平定天下的功勋。而你的父兄纵横西州,便是这样的英杰。我也想能得到与你父亲会面的荣幸,请转告征西将军,燕某在邺城扫榻相迎,希望能与他共谋大业!” 马岱被燕北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若在过去燕北自然没有这样的本事,但如今他是辅佐朝廷政务的大司马,却没有李傕郭汜那样的桀骜与不恭,反而在言辞间将马氏抬到极高的地位,让马岱不禁顺着燕北的意思抱拳躬身说道:“大司马放心,马某定会将您的话转告阿父,尽力来朝!” 燕北又与三人交代了些凉州事宜,便让他们下去休息几日,待准备充分了再启程前往关中。 待三人离去后,先前在偏室的幕僚郭嘉带着书简交到燕北这里,对燕北问道:“诸公是要拉拢马氏?” “是啊,凉州的事情,总是绕不开凉州人的。韩遂却太难相处,其人之狠辣,早年虽为夹裹为叛,其后却杀死边章与北宫玉、李文侯等酋首,成为叛军首领。而他与马腾时而联合时而相攻,我无法信任他。”燕北琢磨着说道:“相比韩遂,倒是马腾更容易信任一些,查其言观其行,未必有太大的野心,使我们可以联合的……便是无法联合,亦能用他来制衡韩遂。” 郭嘉对此不置可否,他没有见过马腾。不过因为燕北这样一番言论,对马腾倒是有了几分好奇,希望能如燕北所期待的那样应诏入朝。 说完这件事,郭嘉将书简奉上燕北,说道:“这是间使对益州的形势刺探,如今益州在刘璋的控制下,但汉中张鲁与刘璋有仇,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只要对他稍加安抚,便能用他为我们封锁益州北进的路。” “五斗米的张鲁与刘璋有仇?是怎么回事。”燕北是知道张鲁的,不过却只知晓他割据汉中,说道:“他在汉中的义舍做的不错,听说很得人心。” “不错。”郭嘉笑道:“张鲁早年因其母与刘焉的关系而得到信任,领兵与张修攻击汉中太守苏固,张修杀苏固后张鲁又杀了张修,夺其兵众在刘焉授意下杀害朝廷使者,封锁关中道路。不过刘焉死后,其子刘璋怨恨因张鲁之母使其生母备受冷落,以张鲁不尊号令之罪杀死其母及宗族,并使庞羲等攻巴地,数次相攻皆难敌张鲁,双方决裂,割据汉中不受制于人。除义舍之外,他还对待夷人宽容,巴地首领杜濩、朴胡、袁约等俱归附其下……兵强马壮,虽有一郡,却好比占据一州,与刘璋分庭抗礼。” 郭嘉说罢,对燕北拱手道:“故而,在下请命前往汉中,为将军安抚张鲁。” 正文 第十三章 马超出手法 右扶风,槐里。 赵云策马立在烟尘荡起的土坡上,虚着眼望向远处属于凉州马氏的槐里大营。营地外稀少的野草被牛羊啃出土皮,晚归的牧人在天边唱着悠扬的西凉老腔,自西北吹来的漫漫黄沙与看不见多少绿色的官道平添苍凉,但远方城郭扬起的炊烟昭示着右扶风的百姓似乎并不像朝廷公卿想象中那般混乱。 甚至看上去,他们要比洛阳过得还要舒适几分。 马腾的做派,与赵云、陈群的想象中不太一样。尽管在来的路上,经过洛阳时司隶校尉沮授已经告知他们马腾传信请他派出长安令、左冯翊、京兆尹,可燕氏诸人仍旧认为这只是西凉叛军头子马腾的权宜之计,但现在赵云看来,这支西凉兵似乎的确像马腾口中对朝廷应允的那样本分……西州兵,不出右扶风。 而且这支西凉兵和董卓、李郭的那些凉州兵不大一样。 赵云曾在讨伐董卓的战场上与郭汜部交手,那时候他们还是董卓部下的精锐部队,侧重骑兵,号为飞熊。但哪怕普通的凉州兵,也大多拥有战马,太史慈曾经在荥阳城里一战俘获四千余匹凉州马。槐里大营也是一样,扯地连天的牛羊走狗,自然也少不了战马,但赵云能看得出,更多的马匹只不过是代步的驽马,恐怕槐里大营中驻扎的精锐兵马并非马军。 赵云转过头,对上陈群一双同样不解的眼睛。 远方大营中,数百骑闻风而动,为首者正是在马背上不断用精湛的骑术技巧向周围熟识凉州骑手欢呼雀跃的马岱,赵云与陈群心知此时并非说话的时机,仅对视一眼便压下心头疑虑,便见马岱已隔着十余步攥着缰绳跃下马背,任凭长着长毛的野马坐骑打着响鼻,张开双手对二人朗声笑道:“哈哈,二位府君,阿父和兄长都在槐里,备下凉州的葡萄美酒,请随我入营吧!” 赵云与陈群点头应允,一声传令,相随的两个校尉部便在各自校尉的率领下安营扎寨,百余骑亲兵则伴着二人前往大营。此次赵云领了燕北的将领,所领本部校尉是麴氏出身的小将麴英;又在关中领了张白骑一部,员额六千,又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卒劲卒,就算是在纷乱的凉州,也不比除马腾、韩遂之外的哪个诸侯弱小。 他们两人颇有些忧心忡忡的慎重之感,倒是扮作赵云亲卫的郭嘉听到葡萄美酒,顶着硕大的铁胄不动声色地咽下口水。只是他知晓事情轻重,今日的宴会饮酒只怕没他的份儿,倒是看现在的模样马腾兴许真是诚心归附,只能待今后凉州收拢。他盘算着,嗯……若凉州归附,可要向主公讨要几坛葡萄美酒! 兴冲冲领路的马岱更不必说了,他比郭嘉还要轻松。现在到了右扶风,且不说断了三代人的祖先都在茂陵安息,就在不远处的大营里有他的叔父与兄弟,他们的军帐在哪里,哪里便是他的家乡。离槐里大营越来越近,马岱的脸上也越来越眉飞色舞,仿佛卸下在邺都时的所有紧张与防备,不住地向赵云与陈群介绍那些吹着羌笛的羌人与氐人与汉儿有什么区别。 不多时,随着槐里城外的营寨洞开,露出前来迎接的一干马氏众将,赵云的目光越过他们,露出了然的神色。 营寨里的精卒果然不是骑兵! “关西男儿善使长兵,就算是妇孺也会夹戟持矛。马寿成比不得董仲颖富有,部下仅有一支骑兵尽在犬子手中,目下驻守茂陵。”似乎是看出赵云的不解,营寨辕门下正中出营的雄壮男人朗笑着解答赵云心头的疑惑,随后才抱拳说道:“我是马腾,二位便是大司马部下赵将军与陈府君吧,速速入营,马某已备下薄酒,为二位接风洗尘!” 相较马腾的热情,赵云察觉失礼,望向面前曾经与李郭作战的凉州首领,只觉身量甚高而面鼻雄异,拱手行礼后说道:“失礼了,马将军,在下赵云。” 陈群也一样拱手道:“在下陈群,见过征西将军。” 马腾将赵、陈二人迎入营中置酒宴席,中军大帐之外,面上带笑的马岱正要跟着众人一道入帐,余光瞥见营中马厩旁抱着铁矛的身影却不禁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挑开帐帘向内望了一眼,对身后马铁、马休等兄弟道:“你们先随将军入帐,莫要轻慢了贵客,我去看兄长……叔父若问起我,就说我去马厩洗涮马儿,一会就来!” 说着,人便已向马厩跑去。 “兄长,今日将军招待贵客,你是长子怎么不入帐作陪,反倒在这儿看马厩?”虽然马超才是兄长,但马岱这话出口更像兄长责问不晓事的兄弟,他的父亲马宗与小叔马越早年间在西域大漠里迷途,自幼便跟随马腾,所历苦难要比马超多得多,自然也比他懂事,问道:“冷冷清清,快入帐吧。” “关东群盗,算什么贵客?尚不如几匹马儿好看。凉州哪里不好,阿父竟弃凉州守茂陵。”马超两眼瞪着透出灯火传出鼓乐的中军大帐,斜过脸来看了马岱一眼,道:“那个白脸的关东将就是让郭阿多落荒而逃的赵子龙?” 马超的生母是地位卑贱的羌女,马岱太清楚兄长敏感不安而骄傲的内心,他希望能以自己的勇武与力量,在天下占据一席之地,而不是像叔父那样,寄望于在朝廷之内得到应有的地位。 “子龙将军的勇武,恐怕与兄长不相上下。”马岱轻轻点头,靠着马厩的立柱朝中军帐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大约是无法劝兄长入帐的……从凉州到关中,甚至入朝觐见皇帝与大司马,兄长对这件事极为抵触。突然听到身旁有脚步声,转过头无可奈何的脸上才露出些许笑意,道:“小妹怎么也从帐中溜出来了?” “自然是父亲要我来寻二位兄长。”来人是马氏的掌上明珠马云禄,接着马岱的话笑颜如花地说道:“赵将军人倒是生得英武,却不像有沙场拼杀的勇将……” 马云禄话还未说完,马超便已将铁矛竖着丢给马岱,挎腰间剑柄迈开步伐向中军帐走去,皱着眉头满面桀骜道:“关东将有没有本事,一会便知。” “且用出手法一试!” 正文 第十四章 孟起无礼 西域的葡萄美酒,放在赵云和陈群面前的几案上,算是白瞎了。 换上姜晋等人,甚至哪怕是燕北,都不至如此。可偏偏这两位本就不喜饮酒,又都是克己尽节之人,身处敌友难辨的西凉兵槐里大营,就连端起雕纹陶碗都显得勉强,更别说马腾意料之中的豪饮了。 倒是赵云咀嚼着凉州的馕饼,心里大加欢喜……馕饼虽然放久了干涩,却能久放,混着水顶饱,作为行军干粮是一等一的好食材。 这样的气氛,对马腾来说就有些严肃了。数年戎马倥偬纵横西北,做惯了主人的他竟要因赵云与陈群是燕北的使者便要有上半分讨好的神色,这本身就已令人心头不快。而偏偏赵云与陈群却又都是水泼不进的性子,即便言辞再是恭敬、神态再是谦卑,可归根结底仍旧透着一股子疏离。 马腾祖先是贵族,但那要至少往上数三代,他曾祖父马康那辈儿便因牵涉进大将军窦宪谋反案被削去爵位不再显贵。到了他父亲马平便只能入朝为羽林郎,后升任天水不过六百石的兰干尉,末了还失官流落西凉。到马腾这一代,便家业贫困,以砍柴为生,人到中年才靠着军功起家,搭上凉州乱的大势有了如今将军的尊贵。 骨子里血脉相传的贵气早已消散在云烟里,剩下的,是军功草莽的一腔血勇。 “马将军在凉州根基深厚,我等此去凉州,还望将军能稍加相助,云不胜感激。”赵云说着,罕见地举起酒器对马腾相祝,便见马腾豪迈地大笑,随后肃然按着酒碗望向赵云道:“赵将军是怕马寿成在凉州从中作梗?大可不必忧虑,马寿成既然已与大司马议定右扶风之事,便不会出尔反尔,你自可放心前往凉州。” 马腾说罢,这才端起酒碗饮下一口,接道:“我已传信文约,校尉庞德与我有旧,有他在汉阳相助应无大碍,至于梁兴、张横、马玩等,他们的兵将并不比赵将军的部下多,应当可好生相处。” 赵云见话里的担忧被马腾看出点透,也不做作,抱拳对马腾致谢,接着说道:“征西将军,此来云还受大司马所托,希望能在邺都会见征西将军与孟起偏将,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马腾很是为难,停顿片刻开口道:“这件事从子已告知马某,马寿成亦感怀大司马看重,只是,只是是兹事体大,还请容马某稍作思虑。” 听到马腾这么说,赵云并未进而相逼,只是笑着点头。他知晓燕北有些急于求成的想法,现在这个时候,马腾去不去朝廷,便能表现出他的心意。若马腾与其长子入邺都,其部众则多为次子、幼子所领,而且去了邺都会不会来就要轮到燕北说了算,受制于人不说,也将意味着凉州马氏归附燕氏。 去了容易回来难,正如燕氏用恶意来揣测马氏是否会在赵云等人入凉后背地里下绊子一样,马腾难道就不会担忧 而马腾即便不去邺都,仅仅留在扶风若足够本分,对燕氏也不是一件坏事。只是逼迫不得,否则适得其反才是坏事。 赵云虽是点头应允,马腾也仍旧感到有些尴尬,借着端起酒碗的机会才发现长子马超、从子马岱、小女马云禄皆不在帐中,不禁自觉失礼,抬手唤来次子休,压着喉咙低吼着问道:“孟起他们在哪!” 正待这时,帐门喧闹,赵云端着酒碗置于唇侧循声转头望向门口,便见数名凉州护卫受迫缓缓而退,二男一女入得帐来,为首者身长八尺面如冠玉,锦袍披银甲,虎体猿臂手扣剑柄而入;其身侧马岱自不必多说,侧边却是一眉目英气高挑健美的女子,亦是青衣银甲扶雕狮头银兜而入,正将目光望来这边。 赵云心中了然,马氏血亲的衣甲上大多有狮子雕纹,或许这就像燕氏的虎与蜼一样是他们的章纹。不过狮子可不是汉人十二章纹之一,大约是从西域来的猛兽。既然如此,那除马岱之外的一对男女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是马腾的长子与女儿。 “来了就快入座,愣着做什么!” 马腾看着马超扣剑柄环顾帐中,不禁大怒,生怕不知礼节的长子再闹出什么事端。他对长子的感情极为复杂,一方面马超年少英武,战阵突冲无所畏惧,振兴宗族便要依靠这样的儿子;可另一面,因发妻为羌女,马腾对长子少时少有关爱,使其心中残忍无情,不识仁义,又不敢委以重任。 赵云端坐于案后缓缓将陶碗中酒液倒入口中,无妄之灾便找了上来,便见那马超扣着汉剑迈步而来,正立在案前,低头瞪了自己片刻,开口道:“你便是在河北追杀郭汜十余里的赵子龙?” 赵云楞了一下,看马超的神色来者不善,缓缓将口中酒咽下,思量着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名声,连马超这个凉州人都知晓自己,顿了顿才抬头对上马超桀骜的眼神,缓缓放下酒碗,点头问道:“如何?” 马超还未说话,其身后直勾勾看着赵云的马云禄便扑哧笑出声来,暗自思量眼前这个眉目英俊的青年哪里有一点儿看上去像是英雄豪杰的模样,反倒呆呆傻傻。这世间英雄豪杰,不说如兄长般刚烈威武,也当是膀大腰圆声如迅雷,怎像赵云这样……马云禄不禁有些忧虑,这赵云生得俊俏,若给兄长一剑劈死,岂不可惜? 心里反倒有些希望赵云获胜了。 “我是马超,可敢与我比剑?” “孟起不得无礼!”马腾闻言当即拍案,斥责道:“滚过来坐下!” 马超的确无礼,这份无礼内深藏的无知更令赵云感到可笑。在河北河南,每场仗不知有多少枉死之人,可到马超这里却以比武为乐,岂不好笑? 赵云笑了,他和马超都没有理会马腾,而是反问道:“赵某为何要与你比剑?” “哈哈哈!”马超仰头大笑,转头对马腾道:“父亲,就是关东这些胆小鬼让你没了向东争雄之心吗!” 赵云向侧微微转头,缓缓起身扶腰间拔剑而出,面无表情地看向马超。 “我主大司马要见你与征西将军,败给赵某,入朝进贡。” 正文 第十五章 剑如雷霆 马超根本不在乎赵云说的是什么条件,见赵云起身当即转头按剑向帐外走去,边走边道:“若是打不过我马孟起,趁早回你们邺城,便不必去凉州了。我们马氏,才没空看护你们!” 帐中正首的马腾面色复杂,原本想要制止这场比斗,却听得赵云与马超的约定,却又令他心中一轻,竟是没有再喝止马超。 长子孟起虽自幼不喜读书,何况祖上传下来的书简如今都已烂的不像样子,因穷困错过年幼读书的好时机,可若论其武艺……不要说马岱、马休、马铁几个小辈,就是马腾与庞德都未必是他的对手!过去韩遂的兵马多,马腾的兵马少,十万羌兵中称健的小将阎行与马超狭路相逢,一个照面便被削断长矛,只能拿木杆去作战。 马超的剑术,足可称凉州之冠,少年时创剑术出手法,担当全军的战阵剑术教习……哪个看上去儒将般的赵云,如何能是孟起的对手? 马腾率众跟随出帐,心中暗自思量着,若是赵云败给马超,自家长子那桀骜不驯的性子一番胡搅蛮缠,虽说可能得罪了赵云与陈群,说不得却也能让赵云不再提起入朝进贡的事。 执掌西凉军的马腾对朝廷、对燕北,太复杂了。 他是即想去,又不想去。如今他年近五旬,称得上老夫,刀口舔血了大半辈子,眼下北方平定,朝局安乐,如何能让他不想着去朝廷享几年清福。别的不说,若他马腾归附大司马,向燕北将祖先伏波将军的官位讨要过来,是情理之中吧? 归了茂陵家乡,再得回先祖的官位,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朝廷也不是说归附就归附了,他不了解燕仲卿,更不信任朝廷。一朝归附宗族入邺,兵马大权便要放手,若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什么官位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命没了,还有什么是值得的呢? 一面担心回绝燕北会使双方开战绝了归附朝廷的机会,另一方面又不愿在对燕北了解不深时便投奔麾下。 马腾还需要时间,如果能用这场比斗堵住赵云之口,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槐里大营的凉州军听说少将军要与朝廷将军比斗剑术的消息,纷纷闻风而动,转眼便在营寨中围了好几层,一时间到处是凉州人大呼小叫的身影。 “那朝廷偏将看上去年岁不大,竟敢与少将军比剑,他是谁啊?”闻讯赶来的凉州兵将殷勤地指挥军士来往搬着火盆划出空地,三三两两聚到一起望向与马超立在一处的赵云,议论声此起彼伏,“谁不知道少将军的勇武!” 走出营帐的陈群面露忧色,谁能想到马腾的长子马超竟会是这样的性格,当着中军帐里马腾的面便向赵云邀战。正是忧心忡忡的时候,突然闻见身旁一阵酒香,转过头便见穿着侍从两当铠的郭嘉心思一点儿都没在比剑上,反倒从怀里掏出方才应当是放在案上的葡萄酒壶,靠着帐外的木柱仰头饮着。 “奉孝,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忧赵将军?” “担忧无益,慢慢看着便是。”郭嘉丝毫不在于地摆手,提着酒壶朝赵云的方向努了努,小声对身侧的陈群道:“输赢都不重要,何况子龙将军厉害着呢!” 赵云的武艺高超,郭嘉是知晓的,他也一样看得出来,马超的性子很猛……无论这场剑术较技谁输谁赢,这个马超都不能再留在三辅与凉州了,他必须进京! 这种人若不跟着主公,他未必能成自己的大业,但毁了别人的大业,恐怕不难。 郭嘉瞧见上一个有这种气质的人,是吕布。自己没做成什么事,毁掉如日中天的董卓却在覆手之间。 须臾之间,中军大帐外空地便已清出,灯火打得通明好似白昼,马腾迈步上前对二人道:“赵将军,大司马欲令马寿成前往京中朝贡,须臾之间,决意着实难下。正逢犬子想与将军斗剑,便以输赢定朝贡之事吧,我们凉州人是信天的,如果这场比斗孟起输了,那便是天意要马某进京,决不食言……将军意下如何?” 赵云抱拳,颔首道:“一言为定。” “孟起,点到为止。” 马腾深深地看了马超一眼,生怕他一时失手将燕北麾下大将赵云杀了,马超却没有那般慎重,左手虎口按住剑鞘,右手轻捶胸口,转头望向赵云傲然笑道:“父亲放心!赵将军当心了,马某善出手法……出剑很快。” 双方拉开十步距离,赵云点头,缓缓抽出腰间八面佩剑,“少将军,请!” 话音刚落,马超并不拔剑,重踏一步身形突进,临至三步,右手猛地按于剑柄,紧跟着赵云并不能看清剑从何出,便已见眼前寒光乍闪,仓促间只得脚步急撤抬剑相格,便听‘乒’地一声,大力至掌中震得虎口欲裂,险些将剑抖落出去。脚步尚未稳住,耳畔吼声炸响,接连剑光便已转瞬连劈数道,一时间哪里是在比剑,赵云只能接连护住身上要害,脚步接连闪避,眼看着便要退至边缘。 马超说过,他出剑很快……可只有赵云才知晓究竟有多快!寻常人出剑若疾,则力便稍小,否则招老难收;马超却不知是天生神力还是发力非常,非但出剑极快,却又攻势迅猛,狂风骤雨连贯不停,转眼不过数招便逼得赵云无还手之力,直退至边沿再避无可避,只得狼狈斜刺窜出,闪开数步才执剑稍缓。 只觉衣甲有异,赵云侧脸望向肩头,便见战袍肩畔剌出寸长口子,却是方才冒险突出时躲避不及被马超的剑刺到。 一时间,营中凉州兵齐声高呼马超字号,欢声如雷! 只是欢呼再似雷震,也难影响赵云逐渐平稳的气息,将汉剑交至左手,右手拽住肩头袍扣,便将战袍整个拽下,白袍扬起,活动了酸麻虎口的赵云双手握剑于身侧斜指。马超再度气势如虹地奔来,赵云却不再闪避,迎马超冲锋而去。 乒! 正文 第十六章 错马之交 马超的剑法的确很高,赵云自认在剑法上不是他的对手。在比斗之前赵云尚不知什么是出手法,只当是出鞘的几招诡异,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当双方一交手,赵云才知晓出手法的真正意义。 说是剑法,实则与剑法没太大关联,出手法是一门发力的法门,配合马超独有的剑招便刚猛无比,使他毫无还手之力。起初十余次交手的凶险,更是只有赵云自己知晓,若非他本身武艺不差,换了寻常人等只怕早就身首异处。 即便如此,赵云能撑到平复气息,也有近半是运气使然。 外头那些凉州兵与二人武艺相差甚远,只能看见些许热闹,只见场中二人身影翻飞,马超攻势如火赵云却难以支撑,纷纷不断叫好,甚至不少人认为赵云不过是徒有虚名。只有马腾与马岱等数人越看越心惊……他们与马超朝夕相处,本只是觉得出手法适合战阵,让士卒随意演练。过去从未见过与马超能相斗如此之久之人,今日才知晓出手法究竟在战阵搏杀中多么有利。 马氏诸人皆是自恃勇武,可观马超一剑比一剑凶猛,众人却又不禁扪心自问,若是同样与马超对敌,这一招一式自己可能阻挡? 越是自问,便越是心惊,冷汗便自鬓角流了下来。 谁都挡不住,挡不住! 可偏偏赵云,虽看上去模样狼狈,但除了先前披风被马超刺上一剑外便再无纰漏,反而对阵越久,越是精进。先前不过每每狼狈的赵云竟将守势防得滴水不漏,出招也越发自然了。 马超的发力凶悍,消耗便是更大,而赵云以逸待劳,数十招后马超便显得有些疲累,汉剑也稍有放缓。反倒赵云一直处于守势,尽管也是一样疲累,可此消彼长之下阻拦的却越发行云流水。 从最开始每剑必防,到现在两剑中闪过一剑,显然是打着要扩大体力优势这一想法。越是察觉到赵云这么想,马超心中便越是焦急……他年少随父征战西州,赵云却是他见过最强悍的对手。 与赵云比起来,韩遂部下的健儿阎行差的太远! 他可不能落败啊!这营中四面八方上千凉州兵看着,众目睽睽之下他若败给赵云这朝廷将领,将来他还如何领兵作战? 乓! 双剑再度交击,这一次赵云却并未快速闪避,而是紧跟着便借力旋身再度横扫而来,重重地砸在马超剑上,再度借力,自侧后重踏而还,竖劈而下! 赵云不是马超那样拥有自己千锤百炼剑招的武士,达不到一剑接一剑借力恰到好处,这三剑是他蓄谋已久方能如此。也正因如此,一直压着赵云力图突破其防备的马超措手不及之下便硬生生地挡了三剑。 营寨中凉州兵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早就停了,都以为赵云撑不住多久便会落败,可转瞬间双方对决足有一刻却还未分出胜负,各个屏息凝神望着帐外,此时一见赵云一反常态地抢攻而上,纷纷瞪大了眼睛,更有人惊呼出声! “兄长小……” 其中声调最高的,自然是先天性别上有优势的马云禄,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伴着赵云第三剑再度劈在马超的剑刃中段,一声不同寻常的脆响便撞入众人耳朵。 赵云没有回头,反手屈臂倒握剑柄,三尺剑刃自身侧正顶在马超后腰锦甲,手臂的力未使尽,否则剑锋再入一寸,马超便很难再立在场中。 马超回过头,他的身量比赵云高一点,手臂也要稍长,握着剑柄的手没有丝毫颤抖,保持着回身劈砍的动作,只是本该放在赵云肩头的汉剑却短了一截,尚有一尺距离才能够到赵云脖颈。 噌! 伴着清亮的刃鸣,尺长剑锋斜刺入地,仅露出三寸长的剑身,断口处不过一寸之地却有数道深浅不一的裂口。 马超的剑,承受着先前数十次打击,在赵云接连三剑之下断为两截! 赵云的剑刺到马超后腰,而马超的断剑却伤不到赵云分毫。正在马超尚不及反映之时,赵云已收剑后撤,抱拳道:“少将军,承让!” 说罢还剑入鞘,转身便朝马腾走去,道:“征西将军,少将军剑术高超,云本并非敌手,只是占了些许运气。如将军所言,马氏入朝进贡,这是天意……凉州人,要信天。” 赵云将马腾的推托之词原封不动地还给马腾,马腾还眨着眼喃喃道:“剑断了,怎么就断了呢?” 赵云这边暂且不提,马云禄、马岱等见马超败绩,虽然同样措手不及,却都赶忙跑过去看马超可有受伤。正待他们围着马超嘘寒问暖时,马岱便被马超一把攥住手臂,“拿我矛来,拿我狮首矛!” 说罢也不管众人,掀开拦路众人直奔马厩去了。 马超的鎏金长矛一直在马厩旁立着,不过片刻翻身上马的马超顺手抽出铁矛夹在肋下带着坐骑唏律奔驰而来,勒马在场中打着呼哨挺矛对赵云道:“赵子龙,可敢上马再与某比拼骑战!” 赵云回头看了场中耀武扬威的马超一眼,转而对侍从轻声道:“牵我马来。”这才回过头对马超笑了,就像先前在军帐中被邀请挑战时的笑容一样,遥遥地对马超问道:“少将军既然断剑又如此作势,是以为在下不算赢,还是不让在下赢呢?” “休要小看人,你刺中我腰肋,马某愿赌服输,不过是入朝进贡,凉州男儿死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去朝廷!”马超昂首道:“我从未遇到过你这么好的对手,子龙将军,请上马再与我战上一场!” 说话间,侍从已将赵云坐骑牵来,翻身上马却不提枪,听到马超这么说才隐去笑意郑重点头,抱拳拱手道:“孟起将军,我仰仗剑利占了便宜,本不应趁人之危迫你服输,但军务在身忠义难全。云便答应少将军骑战,不过不是今日。” 赵云说罢,拱手对马腾告辞,部下士卒传令离开回往他们自己在东北方扎好的营地。错马之际,赵云回身勒马对马超也是对马腾说道:“待马氏入朝之后见过主公,云自于凉州恭候少将军。” 说罢赵云打马而走,军卒结长蛇阵缓出营寨,马超正待说什么,却见一年轻赤甲武士缓勒自己坐骑,奉上一葡萄酒空壶,打着酒嗝拱手笑晏晏地说道:“少将军,凉州美酒尤好饮,凉州健儿亦豪杰。主公尤其慷慨,将军无需多虑,今日郭某偷饮将军一壶酒,来日待邺城必扫榻相迎还将军美酒十斗,多谢多谢!” 说罢郭嘉拱手笑着便抱着脑袋上昏沉的兜鍪快步跑着跟上队列,马超也不理他,只奔马几步至辕门,这才勒马高声喝道:“子龙将军一言为定,你便在凉州等着马孟起吧!” 正文 第十七章 平难中郎将 敌意,敌意来的无端,去的也无端。但明智的人能够在其中看出细微的蛛丝马迹。 在这样的乱世,诸侯间的友谊是难以保全的。哪怕燕北与曹操曾经在关中战场上联手击敌相互扶持,几年之后当他们的身份变换为北方霸主与兖州牧守,虎牢关之会仍旧透着克制的肃杀之意,稍有不慎便要两军对垒。 残忍的时代让故友变为敌人比宿敌成为好友还要容易得多。 何况马腾这个与燕北八竿子打不着的西北雄豪,面对燕氏的善意,又如何不以人最深的恶意去揣测呢? 中原的有识之士说:西方诸将,皆竖夫屈起,无雄天下意,苟安乐目前而已。这本不是坏事,这样的心意放眼天下本该是最和善的一群人,可是偏偏,便与中原燕北在内有心平定天下或争雄天下的诸侯们志向相左。 相互之间,谁又能不感到担忧与忌惮呢? “孟起,你与赵将军比斗,可是受了谁人挑拨?” 夜里,面貌雄毅的马腾内心不安,将诸子女招至帐中,威逼喝问,得知马超与赵云比斗的来龙去脉之后,又一再询问马岱等人,待众人所说皆无疑虑后,马腾才终于安心地坐回中军大帐正中的案几,抬手对自己的女儿马云禄道:“把案上剩的半壶酒拿来。” 他指着的,是旁边本该是马超座前的一壶酒。 马云禄去拿,却见壶里是空的,只好又从案后寻出一壶,放在马腾案上。马腾前些时候大发雷霆让她有点担忧,强打笑意温声说出一句,“阿父,少饮些酒。” 马腾摆摆手,也没再愤怒,让子女都坐下,这才对马超道:“孟起今日误打误撞做了好事,以后不要这么莽撞,万一出了插座燕仲卿一怒凉州儿郎便要成千上万的死掉。” 马超本想顶撞两句,却见马腾难得这么温和地说他做了件好事,便偃旗息鼓地坐下案后,瓮声道:“父亲所说孩儿记下了,以后必有分寸行事。” “孟起个性偏执,你等今后要好生辅佐他。这样性格易为人所用,先前为父便担忧是朝中或西凉有人知晓孟起心性,怂恿他与赵云比斗。”马腾叹了口气,道:“如今知晓无人算计,心中稍松,可饮酒一壶。” 马铁为人长得膀大腰圆,开口却仍稍显幼稚,道:“父亲,朝中有人算计我们就罢了,我们都到扶风来,凉州人怎么会算计我们呢?” “凉州向来为中原不喜,而今数次反叛使天下震动,为御悔各路诸侯互为表里。营盘虽固若金汤,可营寨的人与人之间却是四处透风,没有什么是传不出去的。”马腾说着便要诸子记在心中,末了却摸着头上的发辫笑骂出一句西州土话,道:“这个赵子龙,看来马氏是真要入朝进贡了!” 误打误撞,马超的邀战搅合使马腾全军对赵云的感官好上整整一个台阶,爱屋及乌之下,就连马腾对入朝进贡这件事都在内心隐隐地有了更多期盼。 “燕仲卿虽年轻,用人选将却不可小觑,非赵云这样的人不能安定凉州啊!” 马腾感慨一句,便引得马休话在口中不吐不快,却碍于马腾威望不敢做声。马氏数子,除了眼下与女眷一同居于茂陵的两个尚未长成的孩子,长子马超近乎野蛮生长,年少时不闻不问;嫡子马休被马腾带在身边长成管教最为严厉也最识礼仪;三子马铁是马腾带大最小的孩子,也受宠爱,与父亲关系最为亲近。 马腾见马休的样子,便让他开口,却听马休道:“阿父,赵云的勇武与吾兄相匹,不过是占了剑利的便宜,为何父亲不说兄长能平定凉州?” 马超总为父亲亏待而其弟皆受宠爱,兄亲弟恭的原因便在如此,马超的勇武令他的兄弟皆尊如父辈处处维护,根本无需妒忌。 “孟起之勇,便是赵子龙也未必能比,但平定凉州所需并非只有勇力。”知子莫如父,马腾自然清楚马超心头存有杀意的勇武,但他更看好赵云的表现,道:“赵云背靠燕氏,入我营寨,以大宗之将见小宗之首,既不倨傲也不卑微。不要说孟起,便是为父入朝拜见燕仲卿,也是不能做到的。” 赵云的不卑不亢,在马腾看来正是应对西州群雄最好的方式。凉州人并非蛮不讲理,那些诸侯更不是莽夫,但在与中原官吏的交往上,却处处好似蛮夷,这种情况马腾屡见不鲜,他自己也是一样。但他更清楚这是因为他们原本便属西夷,中原的物质文化相比较为落后贫穷,所仰仗者仅有强横的武力,所以难以用平常心态去对待朝廷与士人。 而赵云恰好有能让凉州人尊敬的武艺与上善若水的心态,再加上朝廷强大兵势所带给凉州诸侯的忌惮,有赵云坐镇,对凉州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次日,赵云一行向马腾告别,启程前往凉州,马腾派兵沿途护送至陇关,交接关防。接着马氏便再度派遣使者前往洛阳,告知沮授消息,并再度催促他派遣京兆尹与左冯翊接管郡县,进而使节一路向北,经由河内前往魏郡,入朝向大司马府告知马氏愿入朝进贡的消息。 赵、陈二太守入凉州,算是皆大欢喜。而在二人入主州郡之后,一行数十骑自汉阳郡入武都,不入城郭直走东狼谷,顺沮水向东南绕过边防行入汉中地界。 正是与赵云同行的郭嘉一行,不过他们在进入汉中后并未急着前往南郑拜见张鲁,而是流寓汉中各地安插间使。郭嘉此行随从数十皆为寺众郎,前番至关西便已留下大部分,如今身边的寺众郎尽数要留汉中,乃至向南的益州渗透,至于见张鲁这件事郭嘉并不重视。 短时间内张鲁也不可能归附,何况就算归附朝廷也没有经营,难以取得汉中。倒不如只是交好,使张鲁牵制南方刘璋,以达到西南安定的做法。所幸汉中益州之地,关中前来避难的流民本就众多,汉中因五斗米的入教简单,渗透则更容易些。 做完这一切,郭嘉才收敛行装,派遣从人前往汉中南郑递交名刺,以朝廷使者身份,向张鲁宣读任其为平南中郎将的诏书。 正文 第十八章 慷慨解囊 邺城,大司马府。 奉迎皇帝的恶果,初初以无可阻挡的方式显现在燕北面前,就在田丰捧着的十几摞书简上。 “冀州的钱粮不够过冬,还要再从幽州调拨?”燕北皱着眉头惊讶不已,自田丰手中接过盛书的盒子置于案几一面抽出卷宗校阅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再让人去州牧府取来今年税收的书卷……就算田地再荒废,养几万兵将的赋税都不够,韩文节这使君是怎么当的?” 听到燕北言语中责难过去的老上司,田丰哑然失笑,尽管韩馥过去对他没有重用,现在他也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念头,对燕北拱手道:“燕君,冀州去岁赋税不多,今年虽然收上粮草,各部兵将的辎重与俸金下发之后还尚有结余。所需幽州调拨的钱粮,并非是为了兵将,是朝廷所需。” “朝廷?”燕北怔住片刻,这段时间由辑校寺惩处不少中下级将官与各地官吏的贪污,追缴赃款的事情一刻不停地向他这里汇报,故而一出现钱粮不够的情况便让他想到贪污,心头火冒三丈。可听田丰这么一说,脱口而出便问道:“什么朝廷?” 田丰眉眼一窒,回头屏退院落与屋舍中的武士与吏从,这才对燕北苦笑道:“冀州府供养燕氏在此的高、麹二将军部兵马、并州度辽部,还有河内的州属万军,不曾有半点推诿。结余也在朝廷迁都后留下来年周转之用的小部后尽数上奉朝廷。虽说有违州郡半数赋税上缴国库的法制,但非常时期也只能如此。” 见燕北缓缓点头,田丰才接着说道:“但将军本部,也就是羽林右中郎将和护卫宫廷的羽林左中郎将部共计六千余羽林郎的俸禄;朝廷百官公卿官俸、数十侯爵的封邑、尊奉皇室的开支,燕君难道也要让冀州府来支付吗?” 田丰的话说到点上,燕北颇有几分无言以对的模样,摆手道:“你说得对,别说这本就不是冀州府支出的事情,就算让冀州府去支算,也支不起……别让人去冀州府打搅韩文节了,国库差多少俸禄,燕某传信幽州来补吧。” 田丰叹了口气,尽管这年过半百的老人性情刚烈,在这件事上也颇显的小心翼翼,望了燕北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说出记忆中前几日汇总出的数额,道:“缺粟米二十四万石、精梁米七万石,钱一千四百六十五万,另需绢、丝帛共四万七千匹。” 这个数目,几乎是过去燕北统治辽东时全郡一年的收入——是全郡十几万人的共同收入,不是赋税。 燕北抬起两手撑在案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尽管心中先前便对数额已有估量,还是喃喃自语道:“怎么这么多?”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田丰斟酌着说道:“这,是去年朝廷欠下的俸禄。今年,还是再多六千羽林郎……” 燕北抬头望向田丰,手拍在案几上,“七十多万石粮,三千万钱,燕某去哪弄这么多!还有丝帛,朝廷的官俸里还有丝帛?” 他是有钱有粮不假,可他要想从幽州调七十万粮,路耗就得再加上一百四十万石。整个幽州兴许也就只能收得上三百万石粮食,还多半是辽东乐浪的屯田所得,从那边运过来也到明年了……又他娘要多七十万石粮。 耗都要把他耗死! 田丰见燕北这个样子,坐下少许安慰,接着叹了口气对燕北道:“那些丝帛是过去陛下赏赐的,朝廷颠沛流离又拿不出实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燕北当然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可这事不是这么说的,朝廷没办法来钱,不能全推到他身上。他暗自咬咬牙,神色如常地对田丰说道:“元皓,没记错的话,燕某是大司马,朝廷缺钱,该去找大司农吧?” 不待田丰说什么,便听燕北接着道:“我养着他们,给百官公卿吃、给百官公卿喝,还给他们修筑官寺、赠与宅院,不算亏待了。他们让幽冀官吏处事困难,对燕某主政怨言颇深,燕某还给他们发俸禄,还给他们发去岁欠下的俸禄?” 燕北摊手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朝廷的俸禄,还是找大司农和少府去办吧,总这样可不成。” 听到大司农,不知晓苦笑了多少次的田丰再度露出无奈的脸,说道:“少府韩融前番受难而死,陛下今年春季从北海以安车一乘请来大儒郑玄任大司农,可前些日子刚到邺城,便请求告病还乡,近日已准备车驾要回北海了……朝中除大司马,无人能担此大任。” 郑玄来了就走,想必也是正常。目下的大司农可不好做,若单单是督促各地农事还好,偏偏管着财权税收就较为难做了,皇权衰微下只有幽冀的赋税就不必说,难道大司农还能与燕北抢赋税? “百官公卿,现在对官俸的事情怎么看,难道他们不知晓朝廷为难吗?”燕北问罢,便听田丰说道:“公卿大臣自是知晓朝廷为难,只是他们随皇帝东迁已散尽家财,不少人都失去性命。过去在路途上有李郭等人把持,皇帝和他们都不好过。现在到冀州稍好了些,却家无余财,即便燕君命人向百官公卿发放食材,日子却也难过。公卿是国家脸面,朝廷既然迁至邺城,燕君便不好不闻不问。” 田丰说的正在道理,若燕北不闻不问,那成了什么样子? “这样,替我修书一封传幽州牧,请他把幽州余粮、余钱都送过来,用朝廷的官驿去送信,可以走漏消息。”燕北探出二指道:“再密遣寺众郎直奔幽州府,告知其朝廷情况,让三郎仅送二十万石粮、两千金过来,做出幽州无粮的样子。让他今后除了我燕氏私田,年年以朝廷规制的赋税一半送到朝廷。” 燕北才不愿接下来永远负担朝廷俸禄,至少现在这几年不行。不过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不然百官公卿没点钱来自用也不合适,粮食的路耗太大,给他们钱让他们在冀州自己买去,正好能富裕州郡百姓。 “让人清点燕某在冀州的所有钱财,过些时日,燕某要用。” 他要演一场慷慨解囊为公卿的戏! 正文 第十九章 久候多时 郑玄要走,皇帝派三位侍中轮流登门拜访,仍旧拦不住老人家想离开邺都的那颗心。但燕北不能让他走,且不说朝廷现在少不得大司农,就算大司农可以换个人来做,郑玄这样的经学集大成者,也绝不能放走。 他囊括大典,综合百家,遍注群经,将今、古文界限打破,达到了经学的融合与统一。论其在经学上的成就,前二百年无人可比拟,说他今日士人之声望,共立于世者亦难与之并肩。 现在他掌握着正统皇权,若留不住这样的贤人,任其去到河南诸侯治下,岂不是明珠暗投? 为了去劝解郑玄不要离开邺都,燕北提前沐浴熏香,方穿戴整齐衣物,正要出大司马府前往邺城另一端的驿馆面见郑玄,却见府外武士疾奔而来,拜倒道:“主公,凉州马氏前来进贡,所率兵马两千已近都城三十里下寨扎营!” “燕君,这当如何?不如老夫去见康成公,燕君去迎马氏?” 马腾到底是诸侯,于情于理燕北都应陈布车骑于都城外迎接,而他本人也该在内城下等待,否则便会显得怠慢。田丰心里想着,便望向燕北,却见年轻的大司马挥手笑着朝府门走去,道:“不必了,随我一同去城门迎马寿成吧!” “传令城防,四门皆闭,不论马氏还是郑氏,来了邺城就安生呆着!” 说着便已至府门外集结卫队,翻身跨上武士牵来的坐骑背上,欲亲至南门外迎接马腾。田丰还能说什么?燕北下令闭上都城四门这种想法,是他一介僚臣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 与此同时,大司马府的侍从便已经串联各地,将请帖发至各处府门之中,像温侯、奋武将军吕布,野王侯、昭义将军杨奉,涉侯、建义将军张燕,左贤王刘豹皆收到请帖,邀他们今日至府上做客,行征西将军马腾的洗尘大宴。 除了他们自然也有宫内的侍中刘艾与皇帝近臣光禄勋钟繇,否则燕北在府中与诸侯齐会,不免落人口舌。 燕北不为别的,就是要让马腾看看,这些过去的各路诸侯在归附朝廷后虽然失去了权柄,但除了兵权之外他们得到的尊敬只多不少。 位极人臣,在当今天下皇都邺城,对四方诸侯而言只是归附这么简单。 城西。 郑学门徒赵商寻了车驾,与十余追随至邺的师兄弟一同将先生郑玄的书籍等搬至车上,又购置了数匹驽马,待一应物事整备齐全,入舍内寻到午休的郑玄,却又不敢打扰,恭敬地立了半个时辰有余,才见郑玄缓缓醒来,对他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先生,刚过午时。学生已经将车驾等候在外,舟车劳顿,先生稍稍用些餐食,便可以启程了。” 赵商对郑玄像对年迈的老父一般恭敬亲近,说着见郑玄要起身便连忙上前搀扶。郑学一门最重礼法,这与郑玄自己的教育理念是分不开的,他最看重的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天理,故而讲学中也是三令五申地让弟子谨记礼法不可僭越。但郑玄看重尊师重道不假,认为弟子应该像尊重父亲那样尊重老师,但同样的老师也应当像爱护孩儿一般去教育弟子。 郑玄想要离开邺都,虽然有些是大司农官位空悬而国库徒有四壁的原因,但更多还是他对纲常天理的敬重。如今各地军阀割据,不尊皇室各领一方,就连这皇帝所在也邺都,更是在天下最强大的诸侯燕北之掌控下。郑玄不知道皇帝这样表面上平静安宁能够持续多久。 虽然他已经垂垂老矣,但他有数万门徒,就算命不久矣,将来的学子们仍旧能用他的政治主张来治理地方辅佐君王。 “不必用饭,启程吧。” 得到郑玄首肯,赵商当即引领众郑学门徒整备车马,亲自在架前御车,只是方才行出院落的小巷,便吹来一阵凉风将车驾的木窗吹下,便听郑玄道:“停车。” “先生,怎么了?” 转过头望向车驾,却见郑玄抬手制止他再言语,干枯满是皱纹的手对着风向与云气暗自掐算片刻,末了叹了口气道:“回去吧,西面来风,四木成囚,进入出不得邺都了……” 郑玄师从马融,非但经学造诣颇深,自十七岁起便能测算风云气息来占卜,在老家高密被称为异人。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邺都十二道城门外皆有骑手高呼:“传大司马令,紧闭城门,不得出入!” 南门外,燕北望着越来越近的凉州骑,轻轻颔首,神态自矜。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徒手将仅有内城大小的邺城建立为今日邺都还强的成就感吗?燕北感觉得到,就像他的手臂他的腿脚一般,他能感觉到,这座邺都,就是他的! 目下邺都足可称恢宏气度,尽管仍旧尚未建好,却已足够显现出过去洛阳与长安的巍峨。据北岸以南望,大河滔滔,南门外高大的瓮城大门向西开着,正对着南城墙上正在修筑的马面,城墙上每隔五十步便置一武钢弩,百步置一抛石车,间杂射孔女墙,瓮城吊桥之下还有引河水灌溉出宽阔十余丈的护城河正在挖掘,待建成后便说固若金汤也不为过。 马腾一行自西凉到三辅,如今又从三辅到河北,近乎横着将天下走了三千里,沿途景致风俗大有不同。待进入冀州境内,见到此地民生安乐,一路上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邺都城中高耸的中兴阙,在他们抵达邺都西面九侯城时看得最为清楚,真有几分过去洛阳朱雀阙的感觉。 远远地,近了邺都,都城外侍立的持戟羽林身披大甲,左右是邺都外两座浩浩大营,营中军士正在操练,震天的鼓乐声自营中传来。侍卫在马腾身前的马超撇了撇嘴,举矛指点向城门下一队羽林骑,转头对马腾牢骚道:“阿父,怎么无人来接?” 就在这时,羽林骑兵分做两列,从中闪出通路,燕北打马前行十余步,拱手道:“来者可是征西将军?燕某久候多时了!” 正文 第二十章 并立于世 马腾是不是老实人姑且另说,但处事在燕北眼中足够敞亮。既应下燕北之邀至邺城,这北西凉的叛军头子竟然将一家老小百余口全部随行带到邺都,只留下从子马岱代领军权,并协赵云、陈群助凉州事。 燕北自不会太过僭越,待安顿了马氏亲族一行在邺都内的住处后,亲领马腾、马超前去宫中面见皇帝。皇帝对马腾说不出什么,只是嘘寒问暖一番,做足了皇帝的架势……马腾在燕北眼中意味着关中尽收手中与打开凉州这把锁头的钥匙,可对皇帝呢? 一个西凉人! 刘协不喜欢西凉人。 对皇帝来说,与其耗费心力与马腾说些什么无关痛痒的话,还不如和大司马聊聊如何解决公卿官俸的事情,反正现在他不怕凉州人了。 说到官俸,在刘协与马腾面谈不过一刻后,单独召见燕北,希望能得到燕北在钱粮上的帮助……公卿已经用各种方式让刘协知道了他们不好过,这些人都是随他东迁的功臣,身为皇帝,又怎能看群臣难堪? 汉时虽然已有稳固的阶级并不易变动上升,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那一套理论也早已问世。但泾渭分明的各个阶级之间互相的义务与后世不同,这个时代的贵族要远远好于后来的贵族;这个时代的百姓也要远远好于后来的百姓;这个时代的皇帝更要好与后来的皇帝。 百姓种地得不到收获,天降干旱,就一定是公卿甚至皇帝的错,三公就要承认自己失德请辞。 野蛮生长的年代,就是这么果断。 燕北对皇帝表达自己亦束手无策之后,隐晦地提到已经传信幽州牧,希望他拿出早年在幽州积攒的家底送到邺都,虽然不会太多,但能解燃眉之急。接着便是必不可少地提到马腾,尽管皇帝不待见马腾燕北知道,但马腾在皇帝眼中与在燕北眼中完全不是相同的地位。 出宫后,燕北领马腾、马超等前往大司马府,一场宴会正等待着他们。 马超虽桀骜,但在席上他并不敢像在扶风对赵云那样再口出狂言,他虽傲气却并不傻,这种场合落燕北的面子对他并没什么好处。并州骁勇的吕布像个富家翁身着锦缎披金佩玉地坐在对面,一个个过去传名天下的诸侯喜笑颜开地聚在一起,这种让马腾倍感欣慰的场景在马超眼中却充满了嘲笑与讥讽。 席间吕布饮多了酒,夸夸其谈地说起自己过去的勇武赢得满堂喝彩;杨奉、张燕与马腾说起过去叛乱时的事情亦是充满唏嘘。可越是如此,马超反倒越是不屑,只觉这场酒席无趣的很……这些人,有些老了,有些未老,可失去了雄心壮志,便是仍旧年轻又有何用? 就在这座固若金汤却纸醉金迷的皇都里,蹉跎度日? 待到酒宴终了,马腾等人在一队羽林骑的护送下返回朝廷安排的马氏府邸的路上,饮酒让他的鼻尖与脸颊显得发红,微醺着满面笑意对马超问道:“孟起,你觉得仲卿公如何啊?” 马超一路上都想着离开邺城,去凉州和那个叫赵子龙的年轻将军比较骑战,温言看了沉浸在这种安逸中的父亲一眼,回首看向大司马府的方向,踱马向前行了两步,避开羽林骑的耳目,拧眉对马腾道:“父亲当可与其并立与世!” 马腾闻言大悦,抚掌称善,道:“孟起此言深得吾心,与大司马同朝为臣,真是快事!” 马超却没有再说,只是在心头暗道:阿父,你会错孩儿的意,并立于世,并非是同朝向他称臣。 皇室失德,群雄竞逐,为何统治天下的要是燕氏而非马氏? 送走了马腾、吕布等人,燕北在后宅灌了两碗醒酒汤,便听侍从来报,说是郑玄今日启程,备好了车驾却不知为何又全部解下,目下仍旧在宅内与弟子辩论,看样子今日不走了。 知晓这个消息,燕北当即找来典韦,仅带一队羽林便向郑玄宅邸行去……他不知道郑玄有算卜的才能,只当是有什么事令那大儒改变了心意,这可是上天给他趁热打铁的机会,说什么也要将他留下! “什么?”郑玄暂住的邺城别院中,燕北瞪大了眼问道:“先生您为何要用这样的话来搪塞燕某,陛下初安邺城,正是需要英杰辅佐的时候,如果向您这样的天下长者都不能留在国都,那还有谁有这样的德行?” “大司马,老夫年事已高,顾忌的事情也少,便与阁下明说。”郑玄虽然年过六旬,但在高密时仍旧能开堂讲学,身骨还算硬朗,对燕北道:“以目下朝廷之实,即便有大司农与没大司农又有什么关系呢?冀州可纳赋税至国库,还是幽州将赋税交到国库?连阁下执掌的幽冀都不能将赋税交与国库,更何况割据的关东与关西?” “康成公有所不知,冀州牧韩文节的确将所余赋税交由朝廷,但冀州积年大旱,经年战乱,去岁与前年皆由幽州补给上百万石粮草才能让百姓安活,燕某勉励支撑才有今日冀州能见到赋税。可去岁东迁朝廷,冀州亦无余粮……您上任大司农三日,可知晓朝廷欠百官俸禄多少?不下七十万石粮草与三千万钱,这样的数目颇巨,谁有办法改变?” 郑玄点头,这样的事他何尝不知,但他亦束手无策,望向燕北道:“老夫讲学述经,尚可。可除了家藏万卷陋书,并无贾之能,如何能担当大司农?” “燕某也不知道,但燕某知晓若今年朝廷选择向您这样有才能的人做大司农,明年冀州兴许能多缴纳些赋税,至多三年五载,欠下的俸禄便能如数发给百官,兴许还能给陛下留些赏赐之用。但若现在仍无大司农,来年一定还是现在的窘境……不过您年事已高,大司农这样的官职也许并不合适。” “哦?”郑玄觉得燕北虽是戎马倥偬的大将,但说出的话亦有些道理,正在颔首应下之际,却听到话锋一转,便问道:“燕君之意,是应允老夫告老还乡授徒讲学?” “您既然要讲学,又年事已高总需要医匠,朝廷虽并未能平定天下,但若论医者,不会有人比邺都还好。与其回还高密讲学,不如留在邺都,太学新立,正需要您这样的长者!”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邺都修太学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燕北想求见郑玄这样的大儒都不会得见,现在无论别人喜不喜欢,总是不能拒绝他的。就连早年在辽东时一心就学的管宁现在都无法再拒绝燕北。 所谓的志得意满,于燕北而言大致便是要比过去强。 大儒郑玄最终同意燕北的建议,尽管这位天下长者的确认为大司农不是一把年纪的他所能胜任的,却也愿意留在太学讲经授学,而作为条件,郑玄希望他的学子能够进入太学,以诸生的身份继续学习。 对于郑玄这样的要求,燕北想都没想便同意了,但凡是郑玄的门徒,哪怕只是听过郑玄弟子讲授经义的,学问便已要比旁人大上不少了,何况在董卓之乱后太学离散,追随皇帝东迁仅有几百个诸生,博士更是寥寥可数。眼下太学规模也不过是过去幽州书院的模样,大多都是幽州学子游学而来。 诸生的身份,对比从前也容易取得的多。 定下郑玄为太学五经博士的身份,燕北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地准备打道回府,在走出院落时却被叫住。 转过头来,却见是郑玄的首徒赵商追了出来,恭敬行礼道:“大司马请留步!” “足下何事?”郑玄的名气很大,学问也同样很高,赵商能作为他的弟子,燕北是非常重视地,和蔼笑着问道:“有什么燕某能帮上忙的吗?” “多谢燕君,先前老师说的不够透彻,在下想建议朝廷早日定下太学诸生的遴选方法。”赵商有些难为情地说道:“目下朝廷财力不济,公卿俸禄尚且不得下发,若老师的弟子皆为正式生,食宿开支会使朝廷负担更重。” 燕北来见郑玄之前,从田丰口中了解郑玄所掌握的大部分才学,毕竟他过去一文不名,又非儒生,对郑玄不够了解。田丰对郑玄评价极高,不但是经学首推的天下第一人,更懂得算数与算术,射猎颇广。所以诶郑玄看重的赵商也不会不懂数学,这不得不让燕北重视,他斟酌地问道:“康成公有多少弟子?” “在高密有四千余。”看到燕北的表情,赵商便已心中了然,这个乡野传闻中马匪出身掌天下权柄者,虽然对他们还算敬重,却的确不了解郑玄,“在天下……已俞数万。便是其中十一至京中游学,若不加遴选,年出十万石粮米,燕君慎重。” 这不是小数目,赵商知晓现下朝廷赋税所用颇多,天下割据不息,兵戈不止,幽冀军费粗估亦要数十万石粮草,就算再生财有道,平添十余万石支出绝非易事,尤其在满朝公卿都得不到俸禄的时候。 “这么多?”燕北惊讶地嘀咕一声,他本以为有几千学子便已经不过了,其中十之一二能到京中求学,几百人还好安置。但一下子几万学生,超乎了燕北的理解,说道:“请转告康成公,遴选的事就请长者多加费心了。不必太过严格,学问在其次,首要考校德行。学无早晚,品行却是早已定下的事情。我听说过去质帝时有太学生三万,已是太学胜景,岂不是说单单康成公一人便可复中兴之象?哈哈,实乃天下幸事!” 见到赵商仍旧一脸担忧,燕北这才洒然笑道:“我听说光武皇帝时戎马未歇,即先兴文教。那时王莽大乱,天下的局势与当下大致相同。燕某虽是武人,却也知晓高皇帝与陆贾对马上得天下,诗书治天下的看法。教授学子以正道是你们与康成公这些博士的事情,钱粮诸事不必考虑,燕某自有筹划,孝武皇帝能兴太学,置明师,养天下之士。难道现在我们的陛下就不能养了吗?” “就算朝廷养不了,燕某养,总是能养的。给某半年之期,至明年春夏,就可传告天下之士,至太学进学了!”燕北说罢笑着拱拱手,翻身上马在羽林骑的护送下渐行渐远。 朝廷短缺钱粮,可他燕北是不缺的,之所以不愿把朝廷欠下的官俸补齐只是一来心疼路耗,二来他也觉得这事不急于一时罢了。毕竟满朝公卿的日子过得越不舒心,才越会念着他燕氏的好。 一下子把朝廷欠的赋税补齐,过上太平日子岂不该整天给他找不痛快? 他不但要让百官念着他的好越久越好,还不能让朝臣一口吃成胖子。做权臣,很多事在燕北心里关乎比较,别人会拿他和先前执掌朝堂的人去比较的。比方说拿他和董卓相比、和李郭相比。当然燕北不会妄自菲薄到那种程度,他要比李郭好上百倍,就算到现在迁都快一年过去还没给百官公卿发下官俸,但至少他们吃饱穿暖不成问题,也没有乱杀人,京中治安比起灵帝时的洛阳亦无丝毫逊色。 但在公卿的心里,他总要是与先前的自己比较的。与人相处,好一时容易,想要好一世却太难了。 而兴建太学,则不必多说,这正是燕北应当做、也是他所想要去做的事——像孝武皇帝一般,养天下之士! 人贵在自知,比起文韬武略,燕北自认在天下诸侯中排不上号。论骁勇善战,在长安被百姓点天灯的董卓胜他数倍;论文韬志才,文艺中年人妻之友曹操多他百倍;至于家世显赫,正在徐州和弟弟为了地盘见生死的袁绍更是要比他这马奴好了一万六千多倍! 他凭什么成为今日站在顶端号令天下的诸侯? 因为尊敬人才!因为重视教育! 在邯郸没杀对他不够恭敬的沮授,所以能立足辽东。在辽东建立书院,所以能得到治理幽冀的干才。 现在,他要为天下养士了! 能够直达宫禁的好处便是短短一日之内,从郑玄宅邸出来后的燕北直接走马皇宫,一刻时间提出加盖玺印的诏书。邺都四面瓮城与护城河还未修好,第二份征发天下徭役的书信便已奔上传告北方的路上。 邺都修太学,讲堂长十丈丈,宽三丈;跨邺都、梁期、邯郸两郡三城之地七百顷,筑构太学诸生精舍三百四十房,二千六百五十室!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燕北赠驴 执掌朝堂带来的并非只有坏事,其中的好处便是可将天下有名之士尽收入觳的机会。当然也只是机会,能够以朝廷的名义征辟贤才,只是贤才愿不愿来却是他们自己的事。 但还是有愿意来的,比方说被举为孝廉,太尉杨彪的儿子杨修便被征辟为大司马府主簿;名气比较大的便是北海相孔融,也因先前燕北的征辟而放弃北海国相的职位动身前来邺都,只是人还未到,因郑玄之时燕北便再度传去朝廷书信,征为大司农,位列九卿。 没来的呢,便是孔融在书信里举荐的平原人祢衡。燕北觉得这个小子很有意思,他有很大的名气,但时运不济。早年间他从平原去洛阳,后来又在大乱的时候避难前往荆州,现在皇帝迁都邺城,他便从荆州跟了过来,不过在朝廷谁也不认识,又不愿自荐才学,以至于日子过的很是颓唐。 收到孔融在路上发来的举荐信后,燕北便派人向荆州、平原等人传信,后来才知晓这人就在邺城,便派人去征辟,怎料他却不理会自己的征辟。 因为征辟失败的事情,反倒让祢衡在邺城有了更大的名声,这原本令燕北感到极为不快,似乎自己成了沽名钓誉之辈的垫脚石……燕北虽然也不至于就这点小事向祢衡生气甚至迁怒与他,但心里终究会感到有些别扭。 不过接下来短短月余的情况却令燕北时常喜笑颜开。因为祢衡在邺城因拒绝大司马府的征辟而一时名声鹊起,公卿竞相与他相较,向祢衡发出征辟,结果却统统铩羽而归。 就连堂堂皇帝岳丈,不其侯、辅国将军伏完都被说成贩儿卖女之辈,险些将上了年岁的辅国将军气昏过去,旁人更是可想而知祢衡口中能吐出什么词汇来伺候他们。 可这反倒让燕北大悦不止,祢衡这人虽然落了他的面子,但另一边他又谁都瞧不起,至少在这些人中大多都得到了伏完贩儿卖女之类的评语,仅有拒绝他大司马府征辟时还算有理有据,祢衡是谁也瞧不上啊! 短时间里,祢衡便将满朝公卿得罪了个遍,不论过去是长安朝廷的百官,还是幽冀燕氏的部下,就连没得罪过谁的执金吾太史慈都说廊下执戟之类,祢衡令邺城人很苦恼。 孔融人还没到邺都,便被人恨上了,纷纷怨怼他为何要向燕北举荐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文举兄,平原祢正平来邺城已经很久了,你说他很有才能,现在公府竞相征辟,他却俱不从之,这是为什么呢?”孔融从北海到邺都,燕北在宫外等他出来后便请到自己府上,详细交代了目下朝廷的困难后便与他说起祢衡的事,道:“现在他把朝廷公卿得罪个遍,就连辅国将军都被贬为贩儿卖女之辈。明明有远大的前程却要惩口舌之利,难道他不怕在邺城被杀吗?” 孔融听说祢衡在邺城做的事情,尤其听到辅国将军伏完被骂做贩儿卖女,当即抚掌大笑,“这样的事情也只有祢正平能做得出来了!据在下所知,他不曾讥讽阁下,大司马也记恨他?” “他是没骂燕某,可将燕某手下臣僚骂了个便。”燕北摆手笑得轻松,对孔融道:“这与直接骂燕某有何差别啊?如果他没有才能却如此目中无人也就罢了,偏偏名气很大被人称作恃才傲物,我能如何?” 祢衡以最潦倒也最凶猛的态度横冲直撞进入燕北所掌控下的京师,用一张嘴给燕北讲述什么叫做如入无人之境……这大约是在关羽之后他见到的第二个,而且比关羽要凶猛的多。 虽然他至今也未亲眼见到祢衡,但简而言之,祢衡的态度落在燕北眼中,就仿佛一举一动都在说着:东边儿的辅国将军是个棒槌,配不上我;西边的大司马是个二逼,该和狗配! “大司马认为祢正平有罪?”孔融心里也在笑,他遵从君臣父子之道,孔氏以此传家。过去在北海时路上曾见到一人为父吊丧面上毫无哀伤便杀之的人,如今到邺城却听说祢衡称自己的大儿……内心何其难过?先前夸耀祢衡的话已经传遍天下,现在再收拾他岂不是打自己的脸。“祢衡虽有过错,但他的罪责就像胥靡一样,胥靡没罪,所以祢衡也没罪,大司马又能如何呢?” 人们问祢衡,你谁都瞧不起,那天下有你看得起的人吗?祢衡说: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下的人不过庸碌之辈,不必说了! 这话虽然是在夸孔融,可祢衡可小他二十岁,这样的话是他个年轻人该说的吗? “你是长者,称我仲卿吧。不必急着帮他辩驳,我没打算害他。”燕北虚着眼睛微微摇头,洒然笑道:“若有机会,我想亲自见他,不过现在……我也瞧不上他。我听说《礼经》出孔氏,北海为何会与这样不懂礼仪的小儿结为忘年。若是惜其才能,你更应该让他知晓礼节,用人的面貌与出身来讥讽别人,难道这是君子的行为吗?既与其为友,却不教其礼义,难道这是朋友该做的事情吗?” 世人言祢衡是狂生,他自讽为狂病,都说他是什么恃才傲物。可在燕北眼里,就是拥有再大的才能也只是个不懂礼貌口不择言的小儿罢了。 这样的人燕北见过很多,没吃过大亏便不知晓尊敬旁人的小孩子,偏偏还以此自骄。实际上,也不过是拿着无知与没教养当作心直口快罢了。 燕北觉得祢衡若不能改掉自己张口便叫的毛病,早晚会死在这张嘴上。 因为不懂得尊重别人,不顾虑他人感受一味自私的人,有些能侥幸求生而一世难成大器;还有一些,则缺了些运气,早早地便死于非命。 这个时代,人们最缺的恰恰是运气。 孔融面露惭愧,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却见燕北拍拍手笑道:“来人将前些日子南匈奴进献的白驴牵来,差人送给祢衡!” 正文 二十三章 仲卿养驴 驴这个动物,在汉以前是匈奴奇畜,中原本没有。前后四百年自西域流入中原,人们一直以为它很神奇,过去人们一直称驴为野马,就连灵帝得到进贡的白驴都十分惊奇,在宫内骑着乱跑,使驴子在当时洛阳的价格水涨船高,直到现在还仍旧有人向朝廷进献白驴。 在这个时代,驴是一种稀罕的异兽,人们认为叫声很好听,但大多数人都不曾见过。若是生在西北还好,幽州没有驴,黄河以难更不必说,到现在那边人都还没见过驴呢。 把白驴送给祢衡,只是一时兴起,也有几分嘲笑的意思在内,他想看看到底是祢衡能叫还是白驴更能叫唤。 驴有多珍贵自不必提,就连燕北在夏季的时候都亲自下令并州姜晋从上党一代搜寻数百头驴,输送幽冀建起驴场豢养。当然了,他要驴并不是为了观赏着玩,而是希望能在五年内让驴子的数量能达到幽冀产马数量的一半以上。 想到这事,燕北对自己也有几分讥笑,和朝中的公卿大臣相比,他太俗了。旁人得到一两头驴,认真豢养,吃喝用度不要说和平民百姓相比,就是比之战马,都还要再好上三分,全然似饲养豺狼虎豹那样的异兽一般悉心照顾。 到了燕北这儿,却适得其反,根本不拿驴子当异兽,三四百公斤(汉斤合一千二至一千六,写的太麻烦)的车驾重物便套上胸口,骑着在大司马府内的校场遛达。 没办法,他家学渊源,一手御车养马牧羊的本事在各路诸侯中无人能望其项背,但凡是四条腿的东西,在他眼里便都是用具。 他的出身便决定了驴子这种多半玩物性质的异兽到他眼里,和驽马、良马一样,是要分个高低贵贱的。 “大司马啊,下来吧,这驴跑不动了!”大司马府里的老迈马夫看着直心疼,在车驾后头两腿生风,探着手追逐在车后,高声叫着:“这可不是马,您让他驮这么重的东西都走了三个时辰了!” 府上的老马夫是跟着甄姜一道过来的,是辽东时期的老人了,过去在无极待了大半辈子。燕北进邺城,便跟着一道过来,每当他见到年迈的马夫便总觉得像极了他父亲,因而不曾亏待,便是有事情做的不顺心,也只是轻言说上两句。 实际上大司马府的奴仆都是这样,毕竟他们的主君过去就是奴隶,又怎么会把自己年少时受过非打即骂的苦楚施加在别人身上。 “甄伯,有三个时辰了?”燕北转头向后问着,缓缓勒住缰绳,让拉车的驴子停下,轻松跃下车驾亲昵地拍拍驴子的脖颈,笑道:“好宝贝!好宝贝!” “我说怎么到后面稍慢了些。”燕北丢下缰绳给甄伯,转头跑向校场边沿,在那几个文吏坐在案后,面上堆着高高的书简画满了字符,燕北当即问道:“算出来没有,三个时辰走了多少圈,多少里?” “回将军,围校场四十六圈,校场一圈六百步,共九十二里。” “围校场四十八圈,共九十六里。” “围校场,五十一圈,共一百零二里。” 几个书吏各自记下的数目俱有不同,不过燕北不以为意,整整三个时辰将近一天都耗在校场盯着驴车绕圈,更别说边上还有大司马府中的羽林武士围着起哄,难保不走神。否则他也不用专门找来三个书吏来做记录。他只是说道:“记下来,今日车驾一千四百斤,驴行九十近百里。” 说着燕北便翻阅起前几日的记录,单单负人而走,最快时驴能日行百四十里;而随着负重越来越大,行进速度也越来越慢,但套上车驾多出六七百斤来仍旧能保持日行百里的速度,这已经很神奇了! 幽州军中随意挑出一匹战马驮着人半个时辰走上三十里像玩耍一般轻松,但若让它们拉千斤大车,则走不了多远。若用驽马驼人,兴许一个时辰能走三十里,但拉车也只能走二十多里。 尽管它们这是在平地上行走,若真正换到路上还要再稍慢些,但即便是每日慢上二十里,仍旧能日行八十里不知疲倦,比人要快得多。 这样一比较,便能看出驴与马的互有优良。而且驴的耐性更强,性情也足够温顺,不需要多好的骑术便可乘骑,无论驮人还是拉车,速度都不快也不慢,走上整整一天也不会显得多么疲倦。 在食物上,也更容易养活。 “我听人说,西域诸国将驴子当作劳役去耕田拉车,看来是真的,我们把它们弄错了,养在马厩里当稀世珍宝。”燕北摇头道:“这是不对的,它们的食量与习性便决定了它们对国家而言是稀世珍宝,但应当由百姓去养,去耕田、去拉车、去运送……辎重!” 这才是燕北骑了两天驴的真实感受,驴应该去运送辎重。 如果他能有两千头驴,便可以在战争时少征发一万民夫。而因为路耗,少征发一万民夫,从幽州到黄河,一个月的行程便能减少七千人的口粮,也就是至少剩下八千石粮食。何况驴车比百姓推车所能运送的东西更多,吃得却只比人多一点……燕北一向喜欢四条腿的动物,过去在平定黑山时他便让乌桓骑手用战马与驽马来驮运粮草,立在校场看着正卸下车驾撒欢缓缓踱步的白驴,令他不禁去想象,如果用驴与驽马去代替百姓运送辎重,穷幽冀二州之力,他能省下多少路耗。 可惜燕北不精算学,他算不出来能减少多少路耗,但没有关系,大司马府有的是能算出来的人! 飞奔向田丰所在的官寺的路上,燕北满脑子都是幽冀到处驴叫的雄心壮志。过去孝武皇帝从大宛弄来肩高七尺的西极天马,立丹山军马场以强国朝军政,最终面北而战击败天下最强大的匈奴国。现在有他燕仲卿养驴,将来未尝不能尽收天下之地再向北开疆辟土!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改变天下 没有丝毫意外的,堂堂朝廷大司马下令幽冀养起了驴子,这让燕北无端引来许多笑话。朝廷东迁至邺城已经很久了,眼看着便满一年,而朝臣也大多摸准了燕北的性格,既不像董卓那样暴戾,亦不似李郭那样野蛮。于是……大家就敢嘲笑他了。 其实很多时候,草莽出身的权贵,比那些世勋世禄的贵戚更能包容别人,用好听话来说也就是更加宽宏大量。只是往往,这些权贵并不觉得。 平心而论,无论有暴怒之称的董卓还是粗鄙不堪的李傕郭汜,在杨彪、司马朗等人直言之下,却大多没有恼怒地杀掉这些公卿。反倒是并州大族出身的王允,仅仅因蔡邕编史便借故将他杀死……谁是真正的心胸狭窄之辈呢? 但也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对比给百姓带来的灾祸,一百个王允绑在一起,也比不上董卓或是李傕与郭汜。 燕北更不必说,尽管因他过去连年发动战争,使天下因他而死的人数俞十万,但他本身并非是杀意暴虐之人,尤其在对待公卿士人上。他善于学习,这不仅仅体现在他好学,而更在于野蛮生长毫无家学的他知晓总结前人失败的经验,学习并谨记别人成功与失败的原因。 追随张角起兵造反后,他看到张角失败的原因,是陷入站在士族豪强对立面,并接纳匪类,让他知道单单联寻常百姓的兵卒与乱军是不足以成事的,所以后来当他追随张纯造反,军中的中流砥柱并非是他过去的老兄弟,而是重用麹义与高览这些投降的汉军中下级军官,得以在十几万乱军中脱颖而出。 公孙瓒的兵力很强、袁绍的声势浩大,但他们一个穷兵黩武不知恤民而一个私心过重渐渐失去士人归附,借用这样的机会,他在辽东分田于民免除赋税、为冀州百姓平黑山之乱,讨董首次发兵,得到能够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声势。 后来的董卓为他打开一扇新的大门,也让他亲眼看着董卓以兵威执掌朝廷,看董卓成事、看董卓事败,自己身死不说,整个宗族在万岁邬中被一朝戮尽。 现在正是他用董卓与李郭失败来铭记于心的时候。人们说董卓死于暴虐,燕北却认为董卓做的还不错,只是太过不小心,所以他立辑校寺,震慑朝廷诸公;李郭才是真正的死于暴虐与不通法度,所以邺城局势安定,才能让公卿各司其职,并且……有董卓的前车之鉴,燕北并未打算过早地拉拢公卿和他站在一起,包括钟繇、伏完在内的诸公,只要不与他势不两立即可。 董卓是第一个率军入京控制朝堂的人,即想把持权柄,却也不敢在某些事情上做的太过火,是以自己的兵将都只能不过担任将校的官职。但到燕北的时代,便不同了,他用李大目把守宫禁,用太史慈为执金吾守备邺都。 没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寻伏完饮酒时笑谈到燕北下令幽冀养驴的事,伏完说京中公卿多言此举荒唐尤胜先帝在西邸走驴,燕北也只是笑着对伏完道:“辅国将军拭目以待,我们平定天下,兴许在几年后便要依靠这些荒唐之事了!” 他的话令伏完感到惊奇,燕北责令州郡养驴的命令极其浩大,要五年内幽冀各郡依照赋税建成能够豢养少则百头多则千头的牧场。倒不是没人想过燕北要用这些驴子投入战争,但与其用这样的投入来养驴,还不如去建成马场……即便幽冀二州不缺骏马,可战马这东西难道还嫌多? 再想追问什么,燕北却不说了。 说也说不清楚,肉食者何其粗鄙?他们只知道驴子没有战马跑得快,却不知道驴的拉驮能力比战马强上不止一筹,战事可运送辎重,闲时能耕犁土地。他让人在城外试过,一头驴跨上犁头一日便可耕出三亩田来。 虽然还比不上耕牛,但比人力强多了。牛这玩意儿,寻常百姓哪里买得起,不知多少家里连牛都没有的只能靠人力,一年到头照料四十亩地便已至极。 若是过去,四五十亩地也不少了,毕竟田价贵而人多……可现在还是过去的情况吗?幽冀二州算是天底下百姓最多的地方也不过才五百万人,因为战争让大片土地荒废没有人去耕种。在更加荒凉的关中,过去富庶的司州眼下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十万人,甚至仅仅和人少田少的并州持平,这还是因为燕北迁了白波、黑山的人进入关中,否则那里就是一片赤地。 现在的问题是,人少地多,再去依靠人力耕种显然行不通。过去在辽东施行的法令已经换到了幽州冀州,只要家里田地没到荀悦规定二百亩的百姓可以自己去郡县官寺领农具和田地,赁耕三年地就白送,头年还免税。就这样还很难把田地送出去,因为耕不过来。 单单依靠人力和农具,哪里能耕种那么多土地。就是看着眼馋都不敢去领,因为州府设有督田官,赋税是按照田地亩数收的,而不管收成。就是说如果家里有二百亩田,哪怕只耕出五十亩,大收时的赋税也要照着两百亩官府的统一标准去收。 所以许多田地仍旧荒在官寺手里,没有田地的百姓宁可去别人家做佃户养活自己,也不愿从官寺领田自己耕种。因为大氏中有耕牛,但他们普通流民根本买不起耕牛。 但耕牛不好养,就算燕北能以州府的名义去豢养耕牛,也一样很难推广到百姓家中,因为该养不起耕牛的百姓仍然养不起。这不是因为市面上没有耕牛,而是他们根本买不起,买得起也养不起……耕牛是不能太累的,甚至有的百姓仅仅用牛车来代步却不让它耕田,因为耕牛累了便趴在地上不吃草,第二天也不能干活。 但驴子不一样,它不用**粟,好养活的很。如果州府能在牧场大量养活驴子,以后百姓也一样能养,耕田便能变得更加容易,甚至就连出行、力役,也会变得简单。 燕北对这样的事情始终报有庞大的热情,因为在做这些事时,他能切身体会到——自己在改变整个天下!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蹋顿让位 又是一年临近冬月,幽东各郡押运粮草的船队停靠渤海郡,与幽西陆路出发的押运队于河间汇合,经由安平国行往邺都。它们所携的是幽州交付朝廷兴和元年的赋税,与内附鲜卑、乌桓国、高句丽、扶余国、三韩诸国及更远的挹娄肃慎等东夷的朝贡。 各国使臣,随大队押运钱粮的兵马汇集一处,赶往邺京拜见皇帝。 燕北前些日子去了渤海,巡视自己留驻在渤海的麹义部军士,向军士发放兵俸,同时与麹义商议调派兵马移防北疆的事宜。幽州兵离家太久了,八月时麹义便向燕北上表这件事。他和高览部下近半军卒都是幽州人士,虽然有不少如今已经在冀州安家落户,但仍旧有不少军卒思念在家乡的妻儿,因此作为他们的将军,麹义希望燕北能准许留滞在冀州的军卒调回幽州,在冀州重新招募一部分本土军卒。 在朝廷东迁至邺城后,幽冀军政上上下下各方事宜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在辑校寺成立之后,短短半年便大刀阔斧的整饬军政吏治,使中下级军官畏惧不已,就连麹义、高览这些过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也受到不小影响。 他们的权力在减少,燕北的权力在增大。 在过去,人们背着燕北做一些事情,有些他知道不想说,有些他不知道没法说。可短短半年铺开的寺众郎活动之下,几乎没什么发生在幽冀的事情是他想知道而不知道的,说与不说,便仅仅成了燕北的一个选择。 将官的自主性低了很多,处处束手束脚不如过去自在。 这种情况对燕北来说好坏参半,人们对他的亲近减少,但同样敬畏便多。 其实调幽州军卒回返幽州,在燕北看来何尝不是自己部下这两个将军的退让,他们想放掉一些兵权,来减少燕北的忌惮。虽然燕北并未有过忌惮二人的心绪,但显然是辑校寺给了他们很大压力,让他们错以为燕北是在抓权力,收回一些原本交给他们的权力。 比方说募兵的权力。 燕北是去安抚众将的,幽州军卒可以调回幽州,但军卒的空缺同样需要冀州军卒来补齐,陈兵在黄河北岸的两个将军部必须保持员额过万的兵力,并且要保证高昂战力,否则一旦战事兴起,则北土不靖。 年前,在渤海小留半月的燕北在十一月回到邺城,登门的公卿络绎不绝,得到极高的礼遇。百官都知晓幽州送来的钱粮随同大司马一同入邺都,今年他们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官俸,都赶来感谢燕北。 至于钱粮是否足额,公卿也并不担心,毕竟只要能渡过这比较艰难的一两年,待冀州赋税逐年上涨,总是发的起朝廷官俸的。 接着,便是绵延不绝的朝会,招待那些从遥远异国赶来纳贡称臣的使节。 “拜见陛下,拜见大司马。” 从乌桓国赶来的使者是燕北的老熟人,乌桓单于蹋顿。穿着一身汉朝士大夫装束显然让这个被人称作乌桓冒顿的单于极不习惯,在得到汉朝皇帝的见礼之后,他对上首的皇帝与燕北笑笑,便听皇帝问道:“蹋顿单于怎么亲自来了?” “回禀陛下,外臣只是代单于,此次前来一是为了向皇帝祝贺新年,送来乌桓五部的贺礼。”蹋顿说着便让身后的随从向朝廷交上礼单,燕北扫了一眼便请侍中交给皇帝。乌桓的礼物还算贵重,五部共送牛三百头、马六百、羊一千、皮两千、筋三千,还有些额外的手工品之类的物件,燕北拱手对皇帝轻声道:“陛下,乌桓国的礼物很贵重。” “朕多谢乌桓单于的美意。”刘协听燕北这么说,心下也是认同,尽管他早就听说幽州乌桓归附众多,但献上这么多礼物还是令他感到惊讶,接着对蹋顿道:“有一必有二,蹋顿单于的第二件事是为何呢,不如一并说来。” “是这样陛下,过去我们的单于丘力居病时,因小单于楼班还小,故部众与大司马推举我为代单于,现在楼班长大了,有劳大司马的照顾,他在辽东过得很好,我们五部大人便希望能请他回到属国,继承乌桓单于大位,希望能得到大司马的准许。”蹋顿说着望向燕北,接着连忙对皇帝说道:“也希望能得到皇帝您授予的印号。” 蹋顿这么一说,公卿与皇帝便了然了。进贡是轮不到蹋顿单于亲自过来的,人家过来只是为了求见燕北,希望让他放了过去在辽东为质的楼班。 百官公卿都听说过蹋顿在北方以雄百蛮的声望,人们都拿他与过去威服汉朝的匈奴单于冒顿相提并论,可眼下看蹋顿前来京中求见燕北,显然这样的外族单于被收拾得极为服帖,就连单于位置都是燕北立来的,整个人都被笼罩在燕北的阴影里……到底谁才是以雄百蛮的那个? 刘协不了解乌桓国的情况,但正像当年董卓选他为皇帝的原因一般,他很聪明。知道这件事不是他能决定的,不过对蹋顿的印象很好,于是转头对立在朝臣上首的燕北问道:“大司马以为如何?” “陛下迁都不久,不知其中缘故。当年单于丘力居在世时,单于与五部大人苏仆延便几次帮助燕某安定幽州。”燕北已经说谎不脸红了,当年丘力居几次帮他不假,但那都是为了得到他的粮草而帮他看护商队,至多出兵对付一下共同敌人公孙氏。追溯他们的友谊大约要说到早年共同起兵拥护张举张纯反对汉朝了。不过这些事燕北不说,朝臣知道的也不多,他接着说道:“后来丘力居单于得病,蹋顿单于被推举出来,小单于年少而辽东新立书院,臣便自作主张送他去学经,现在应当已经学成,可以执掌乌桓了……不过蹋顿单于,你这样让位,可心有不甘啊?” “回大司马,单于位本就该是叔父交给弟弟的,如今既然弟弟已经长成,外臣自当退位。”蹋顿笑了,丘力居是他的叔父,楼班是他的弟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外臣心中没有不甘。” 蹋顿这话一出,无论皇帝还是公卿,都暗自点头,人们尊敬有这样胸怀的人,哪怕他是外族单于。 “大司马,朕以为,蹋顿单于让位楼班单于是可以的,这符合礼法。”刘协说着望向燕北,便见燕北也缓缓点头道:“陛下,臣愿表乌桓代单于为乌桓王,请授金印,以彰其兄弟孝悌!”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僭越之象 人们付出了,却得不到回报,这不是燕北喜欢看到的事情。蹋顿完全可以霸占着单于位不放,而他现在出现在邺都,告诉汉朝皇帝不但要退位还希望能授予新单于朝廷金印,燕北不能让他就这样光溜溜回去做他的部落大人。 至少在蹋顿领乌桓代单于的这些年里,乌桓与燕氏亲密无间,这很不错。而新单于楼班继位后的事情燕北也并不担心,在辽东,他们为楼班寻找了最好的老师,还算不错的屋舍,还有几个燕氏老卒出身的侍卫,将楼班带大……这个乌桓的新单于完全成长在汉人周围,与他的乌桓国格格不入。 这些年里他已经与乌桓国断了联系,当他回去继位,所能够依靠的便只有燕北安排给他的那些汉人。而乌桓国,也将在有史以来最像汉人的单于统治下进一步完成汉化。 燕北是不会使太多计略的,但他一直都知晓未来的改变,因为他习惯于做一件件在当时看不出有任何用处的小事,再去推波助澜。就像当年,乌桓国与燕氏的关系本就已经亲密无间,却固执地留下楼班在辽东书院。这件事在当时并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关系,只让幽州人觉得燕北小心谨慎地过分。 但是在现在,当蹋顿在朝堂上提起当年燕北留下楼班时,人们才发觉燕北的深谋远虑。 实际上这是燕北的一贯做法,一开始,仅仅拥有辽东一隅之地时,在没有人认为帝国北方的马匪能够在天下取得什么成就时,燕北的战役便已经打响。作为一个汉人,便已经向所有东夷宣战。 只是没有人知道。 因为燕北知道在当时他的燕氏,打不过任何东夷,无论鲜卑还是乌桓,高句丽还是扶余国,甚至就连乐浪以南的三韩诸国对他来说都是庞然大物。 燕北与人交战,打的不是现在,打的将来。在人们还不知已经成为燕氏的敌人时,这场战争便已经开始,所以当对方听到宣战声响起耳边,便只能是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百官公卿原先对燕北的权势,不甚了解。甚至认为这样一个在朝中没有丝毫根基的北地豪雄,也很容易对付。但在乌桓代单于蹋顿的只言片语中,却了解到与他们认识不同的燕北。 朝廷过去在洛阳,在长安,所知道的燕北只是他平定过冀州黑山、击败过公孙瓒、驱走袁绍。但这些成就在公卿眼中并不算什么,因为他的敌人,着实很难摆上台面。公孙瓒是什么人?过去在幽州的一个长史,后来领兵几千,和燕北一样起家于张举反叛当中,不过一个在朝廷而一个是叛军罢了。 黑山军又算什么?也不过是曾经的黄巾余党,虽然号为百万,却也不见得有多么厉害。说起来燕北最厉害的敌人大约是袁绍,过去的讨董诸侯联军盟主,可也没死在燕北手上,现在反倒在青州、徐州击败袁术军后声势滔天继而向扬州推进。 可朝中总是存在有识之士的。 在乌桓代单于蹋顿离开邺都后,皇帝召集中朝的一些重臣在宫中用晚食。快到年关,无论皇帝还是公卿心中都有些喜悦,不过这样的场合燕北却没有在场,在宫中他得到来自北方的密报,便向皇帝请辞返回大司马府。 席间,皇帝忧虑天下,问道:“诸君可知河南局势?朕听说徐州牧刘玄德西奔荆州,袁公路死后徐州尽属袁氏?” 辅国将军伏完拱手道:“兖州牧曹操也领兵南下,讨伐豫州郭贡,目下亦取得二州。” 倒是光禄勋钟繇恭敬说道:“陛下若想知道河南局势,问大司马即可。” 越骑校尉种辑撇嘴,没有说话。 燕北不在朝堂,目下留于宫中之人尽为皇帝心腹。现在邺都的朝中重臣大约尽数为护送皇帝东归的一干人等,诸如侍中刘艾、光禄勋钟繇、辅国将军伏完、越骑校尉种辑还有左贤王刘豹、右贤王去卑等。 现在的朝廷就诚可谓缺胳膊短腿,三公仅剩杨彪一人、九卿亦有所缺少,至于朝中官吏林林总总,仍旧没能补齐。皇帝所能用的也只有这些人。 刘协听了钟繇的话苦笑道:“朕何尝不知大司马知晓,可这些事朕虽然好奇,却起不到任何作用,何必去耽误大司马的事情呢?” “陛下未免太高看大司马了。”种辑撇撇嘴,不动声色地看看左右,见到最近的羽林武士都在宫外,这才说着燕北的坏话道:“臣看来燕仲卿虽比李郭稍强,却也不过与董仲颖一丘之貉,数年来不向南方用兵,反安居邺城坐看南方诸侯势大,这是何道理?只怕他也这件事上起不到什么作用!” “哦?难道越骑校尉认为大司马不能安定天下吗?”刘协对宫外的事情所知不多,听种辑这么一说便感到好奇,说道:“可朕看连乌桓单于都对大司马敬重有加……” 种辑听到刘协夸耀燕北的功绩,心中更是不快,他看不惯燕北处处权势滔天的样子。而种辑是个什么人呢?过去董卓在长安时,他便与荀攸、郑泰等人密谋刺董,事泄被抓,正逢王允与吕布刺死董卓,这才做了长水校尉。东迁时连长水胡都没了,便任了越骑校尉。按理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惜横空出世的燕北切瓜砍菜般将众凉州将领杀个干净,又逼走董承,他的功绩都似乎被人遗忘。 也正因此,而恨上燕北。 在他看来,所有执掌朝堂的人都一样,手握大权,说是奸臣便是奸臣……这难道不正是晋身之资吗? “陛下,其独揽大权,虽如今未露僭越之象,可早晚也会如董卓一般。”种辑虚着眼,目露厉色问道:“他有何德何能,任大司马?” “越骑校尉怕是饮多了酒吧?”一旁坐着的大司农孔融抿着胡须笑了,反问道:“您有什么才能功绩,去说大司马?”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种卿多虑了 诶? 这情况不对啊! 种辑因孔融的反问愣住,过去无论董卓在时,还是李傕郭汜,不论在何样的场景,只要他说出这样的话,必然会引来一片附和之声。可现在除了处在深宫不谙世事的皇帝,这些朝廷中流砥柱怎么都不感兴趣,刚从北海到朝廷的孔融居然还出言反对? “我曾行刺董卓,这难道不是功绩?” 种辑想了有一会,菜说出他曾行刺董卓这样的功绩……因为这年头想要想出自己有什么功绩实在太难了,朝廷根本做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哦?原来您还行刺过董仲颖,这真是了不得的功绩啊!”孔融面容一变,起身对种辑十分恭敬地拱手,让种辑脸上带着笑容摆手,“大司农不必如此,那只是举手之劳。” 钟繇默不作声地看着种辑,心下里大为不屑。将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揽到身上作为功劳,这是君子做的事情吗?别说董卓不是他种辑杀的,他就连动都没动,行刺的事情便泄漏出去,仅仅在牢狱中住了些日子,真难道也算行刺吗?行事严谨尚不如旁人看不起的吕布。 虽然吕布居功至伟的模样跑到南阳向袁术邀功的行径也让人看不起,可到底董卓是人家刺杀的,关你什么事? 不过这孔融也是够傻的,乡里闻名的孔北海,怎么也这般不晓事理? 正当钟繇这么想着,便见孔融仍旧是那副恭敬的模样,对种辑说道:“阁下真是被朝廷官职耽误了,既然您有专诸的志向,不如去兖州将曹孟德刺杀,再去徐州刺死袁本初……这天下就平定了呀!” 孔融是谁?连祢衡都愿意和他做朋友,嘴上的功力岂是一般? 种辑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傻子都反应过来孔融不是在夸他,瞪眼问道:“孔北海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身无寸功徒俱校尉之职的蠢奴之辈,种氏一族为汉室尽死长平观,怎么你尸位素餐苟且偷生还敢在宫中大放厥词,你有什么才干就敢问燕仲卿何德何能,你又有何德何能啊!” “孔文举,你!”种辑不禁大怒,可碍于皇帝还在上头坐着,指着孔融怒道:“你无礼!说我没有才干,我带越骑校尉部护卫陛下东迁时你又在哪里?徒为孔子后人,你做了什么功绩?” “哈,我没有什么功绩。”孔融说出这话时极为坦然,看着种辑满面嘲笑与讥讽,道:“可我至少知道朝廷百官公卿吃的是燕仲卿的,用的是燕仲卿的,连你种辑现在住的屋舍都是燕仲卿帮你盖的。大司马为朝廷欠下公卿俸禄忧愤至极,现在正在府里统算自己私财要充入国库分于公卿以安朝臣之心慰陛下之尊,总好过某人在背后被功名利禄蒙住了眼,总想着效仿刺董之时一朝得功!” 他是大司农,燕北筹算家财的事情大司农是知道的,故而也因为这件事对燕北多有尊敬。别的不说,从前的董承被人说成的对皇帝忠心耿耿之辈,可还不是借东迁之机抢夺伏皇后的钱财,最后更是卷走皇帝钱财南奔司州,百官公卿到邺城再穷,里头还是有不少人带着自家的些许细软,日子过的或许比不得邺城权贵,却也比在宫中的皇帝要好些。 没见谁拿财物接济朝廷的。 可这种事,人家燕北一声不吭的就准备做了,你还在背后说人坏话混淆视听? “他,陛下看吧!他燕仲卿要以私财入国库,他把国库当成什么了!” 种辑脑子已经乱了,这事情和他想想不一样,本来在这么个场合,没有燕北的人,而羽林武士就在宫外,这种时候若说燕北的坏话,应当是备受推崇才对。怎奈何孔融在站在对面,便让他的心全乱了……一不小心,会死的。 害怕使其方寸大乱。 不过其实,照过去的情形看,种辑这样的思路逻辑才是没有问题的,皇帝与国库,也不是臣僚想往里放什么就能放的,散尽家财,也要看皇帝准许不准许。只不过联系如今的朝廷情况,没有人去想这件事罢了。 而归根结底,是他内心对燕北的不屑与不服在驱使他。这个时代太神奇了,头天行刺董卓的他,隔几个月就能升任两千石;谋划刺死董卓的王允,更是转眼就从仅有些许名声的并州士人变为执掌天下重臣,多少人三辈子都无法达成的功绩,只需要杀死一个人就能完成。 这难道还不够让人疯狂吗? 他的祖上种嵩家世不过一县令,以门下吏出身仕顺帝、冲帝、质帝、桓帝四朝,一辈子出将入相,做侍御史弹劾过跋扈将军梁冀、监护年幼冲帝直面宦官,在益州平氐部凉州抚羌人,镇匈奴平乌桓,为国立过不知多少悍马功勋,终以三公司徒之位逝世。种辑的父亲没有出仕,他的叔父种拂最后做到了九卿太常,长平观下与李郭等人交兵,别人纷纷逃跑,种拂带着儿子种邵挥剑而上,道:做国家的大臣,不能止乱除暴,让贼冲进皇宫,想跑到哪里去! 两代人,战死了。 种辑不是没流血,侥幸在凉州兵手底下捡了条命,一族为了保护皇帝搭上两代人,他是个什么?两千石的越骑校尉,这还是因为过去董卓升他做长水校尉,皇帝看他带过兵,给的赏赐。 凉州兵呼啸涌过,死了。战乱结束,凉州兵抢走皇帝不让他收尸,他也收不到尸,满地西凉大马踏碎的血肉骨头,分不出谁是谁。 他不怕死,但他怕和叔父、堂兄一样,人死了,冢中不知道埋的是谁! 种辑不想再和孔融辩论什么,他知道这个孔北海口嘴利落,他转头望向宫中上首的皇帝,拱手拜倒道:“陛下,但凡您受燕仲卿丝毫亏待,请告诉臣,臣种氏一门皆为陛下誓死效忠!” 种辑拜倒,首级重重地磕在邺都皇宫木地板上,额头都被撞地深红。希望能得到皇帝丝毫动摇的应允,只要一句话,就一句话,就是让他现在提刀去大司马府走一遭他也敢去! 可皇帝没有,皇帝只是被他吓坏了,难过地说道:“种卿,多虑了。”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利欲熏心 种辑错了吗?他没错,错的是世道和末路王朝的疯狂。 这种力量会让人相互影响,每个人都身在其中,失去自己的本心。 先汉,整个王朝始终带着勃勃的生机与锐意进取,高皇帝扫清域内,武皇帝鞭挞匈奴,立下不世之功,也奠定王朝的强盛。整个天下,没有哪个群落、哪个国家能够与汉王朝相提并论。武皇帝想要战马,西域强国大宛不给,发兵万里征服——从汉朝长安城到大宛贵山城,绵延万里是汉朝天子雄威宇内的鞭痕。 以后,汉人再少有那样的功勋了。大将军窦宪二击匈奴,出塞五千里迫北匈奴西迁至大漠深处,登燕然山勒石记功,回到朝廷意图谋反,被宦官诛杀党羽后回封地自杀,而杀死他的宦官加封千户侯……在那之后,一切便都变了味道。 大将军邓鸷,在职两年,为宦官诬陷,在封地绝食自杀;大将军耿宝,在职一年半,因外戚争权,贬为亭侯回乡的路上自杀;大将军梁商是其中异数,得到很高的赞誉,但他的儿子梁冀却是后来最初名的跋扈将军,曾亲自赐下毒酒毒杀质帝,死于宦官与士人之手,他死后朝廷封赏尚书令以下数十人,宦官封五侯食邑两万户,宦官任车骑将军。 紧随其后的,便耳熟能详了。大将军窦武,死于夺取宦官把持的朝政;大将军何进,死于夺取宦官把持的朝政。再到前些时候,董卓、王允、李傕、郭汜、段煨,这一个个名字。 过去朝廷的终结,死去的刘辩与在位的刘协可以怪罪于董卓。但后汉一朝,却是不能怪董卓一个人,也不能怪张角的黄巾之乱。后汉之倾颓,早在一百年前便注定了! 这样一个短短百年,换了十一位皇帝;大将军不常设,常设则不出三年必死于非命的王朝,它怎么就能长久下去?对了,那十一位皇帝里,有两个在位超过二十年,是孝桓皇帝刘志与孝灵皇帝刘宏,他们都在位二十二年;另外两个皇帝都在位十九年,是孝顺皇帝刘保与孝安皇帝刘祜。也就是说,剩下七个人加在一起在位四年三百四十五天。 剩下的时间,是现在小皇帝刘协的。 比起东汉一朝的列祖列宗,饱受诟病的孝桓皇帝和孝灵皇帝,其实算是在权术中如鱼得水的了。人们通常愿意将后汉的倾颓归罪于皇帝失德与无能,说他们是昏庸至此,可换个角度想想,后汉的这种朝局,出个大将军便要把持朝政甚至毒杀皇帝……谁敢把权柄交给他们? 皇帝是看不见天下的,他只能瞧见宫禁里那么一小方天地。为什么皇帝要重用宦官?因为宦官再坏,坏的是别人,反不了皇帝。可宫外那大将军和士人,虽然说他们很难是坏的,谁又敢保证没个万一呢? 万一,他要坏了。改朝换代是小,宫禁里头的皇帝小命儿可就玩完了! 这种力量会让人相互影响,每个人都身在其中,失去自己的本心。 年轻时初登大宝的孝灵皇帝铸出中兴剑时,心里难免不曾慷慨激昂吧?可他后来还是喊两个宦官叫了爹娘,在西邸的荷花池里和宫女裸泳欢闹,盖了叫万金堂的小屋子做着无息贷款买卖三公。 在另一个时空里买官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半年太尉曹嵩的儿子曹孟德,这个曾经挎剑雕鞍要为汉朝重开西域扫清乱贼的热血青年,后来横槊赋诗把持朝政建立霸府给人戳着脊梁骨骂成了贼,还奇怪吗? 涿县城里帮着老母亲贩草鞋的刘玄德想干点大事,在朝廷危难之时领游侠儿恶少年起义兵血战,靠装死才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来,戎马半生一场空隐忍在荆州哭着说自己大腿肌肉松弛,到最后实在等不见匡扶天下的苗头,钻进巴蜀称了帝,还奇怪吗? 那些曾在乱世发下大宏愿的年轻人们,无论是出人头地还是威加海内,到最后,没一个美梦成真的。 这世道本就让人别扭,想篡权的,全死在篡权的路上;想匡扶天下的,都长成一副自己讨厌的样子。 …… 皇宫,别说朝议的宫室,就连嘉德殿里侍奉皇帝起居的宫女都是甄姜过去的婢女。整个一座邺都,没有任何事能瞒过燕北的耳目,种辑的‘大逆不道’,在他本人出宫的同时便有人送到大司马府上,比他自己回家都快。 孙轻笑眯眯地问燕北想不想让种辑今晚暴毙在自家榻上,燕北没好气儿地看了他一眼,真这么干了他和董卓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燕北心里知道,他们都没区别,一点儿也没有。无论他,董卓,种辑,他们都没区别。 一些利欲熏心,一些骄傲自大,即想要站在无比荣耀的高位,又认为只有自己居功至伟,别人都比不上。至少在思虑事情的出发点上,他们都一样,这事燕北承认。 但他不能这么做,后汉宫廷一百年争权夺利,公卿与掌政者的信任已经薄弱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带来莫大伤害。他费尽心机所想要弥合的伤痕,也许只需要去杀一个人,便轰然崩塌。 无论这个人做了什么,除非他带着刀跑到大司马府前叫嚣要砍死他燕北……甚至就算叫嚣了,他也只能把人扔给廷尉。 他杀不得,但他能治。 就算种辑比他年长,在燕北看来也仍旧像个哭着闹着的小孩子。 无知且肤浅。 “别这么看着燕某,陛下说了,你想太多。现在你拿这把刀捅燕某,你满门抄斩沦为叛党,燕某死了,朝廷也活不久。”燕北脸上没什么笑容,只是把一柄二尺小环拉开半截刀鞘放在案上推向种辑,道:“以后人们会说,汉朝毁在你手里,倘若种氏没死绝,你的子孙畏于人言只能改姓避难,况且恕燕某直言,没有倘若。” 种辑想过无数次他与燕北见面的场景,但当发觉面对自己时燕北没有丝毫愤怒这令他甚至感到愤怒与失望,开口时干涩的声音将自己都吓了一跳:“你杀我啊!” “燕某杀你做什么?毫无益处。你杀燕某做什么?亦无益处。”燕北说只拔出小环在鞘中伸手磨砂过锋锐的刀刃,再度合上推过去道:“你目睹一些人,想做一些事,满心才华无处施展,你只想要一个机会,所以看到了燕某。我就给你个机会,虽然你无端的指责令某感到侮辱,但种氏效忠陛下一门忠烈的血不能白流,带着你三百七十二个越骑去辽东吧,今晚就走。” “高句丽要政变了,去看看燕某麾下的好儿郎是怎么打仗的,打败了高句丽留在那辅佐新王,三年五载平定局势了再回来,我为你表千户侯。”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裁撤五校 燕北说出口的话并非是吓唬种辑,他自己也想过,他要是在邺都被刺杀,汉朝绝对就完了。他儿子还小、弟弟在军中没有威信,燕氏旧将互不服从,土崩瓦解只在朝夕之间。单单关中的白波黑山,自己死后谁都不会服从汉朝。更别说麹义高览,看看董卓死后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就能知晓,他们就是自己的李傕郭汜。 可是没人能再救汉朝了,河南诸侯打不过黄河,朝廷也禁不住再一次折腾。朝廷要是再乱了,太一神在世也续不上这条烂命。 其实有时候燕北挺羡慕张燕、杨奉那几个归附诸侯,就连吕布有时候也让他挺羡慕。过去一个个平民黔首现在都成了朝中权贵,日子舒服地不得了。哪儿向他,天天累的像先前校场上拖着千斤重担的驴子,一刻不敢停歇。闲来无事还要听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公卿大臣对他诟病。 若是易地而处,若有哪个诸侯能像自己这样对待归附之人,他立马把自己和朝廷百官打个包骑驴子送过去,舒舒服服过些太平日子。可他现在想归附也没人敢要啊!再说真让他归附,也不敢舍了兵权,不然转脸就给人杀了。 也就是遇上个傻吕布,钻套儿里把兵马和曹操拼光带着部将跑来避难,做了他燕氏的千里马骨才让张燕等人有胆子来归附。 过去还好些,现在有了朝廷,摊子铺开并凉关中都有自己的人马,手上能用的老人越来越少,新人却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去用,生怕像董卓一样背后被人捅一刀。信不过朝廷九卿,事事要亲力亲为也就罢了,朝廷百官公卿这么些拖油瓶,让他连一场面南发难的战争都不敢打。 随他平定幽冀的精兵强卒都像狼崽子一样操练数年,他部下的战将也都是勇猛精进之辈。 不是担心打不过,而是肯定打不起。 冀州能供给的兵粮,也就够屯兵所用,一旦渡过黄河,他们的粮草就得从幽州运过来。五成的路耗,和曹操袁绍打场仗一个月能烧掉五亿大钱。 这还不算战后军卒抚恤花费,早年桓帝时段太尉灭西羌三年军费五十四亿不是开玩笑的。 付出这么大,还至多能打下大河沿岸几个郡,打下来也守不住,徒增士卒死伤,没有丝毫意义。一旦到了青、兖腹地,若能就食于野还好,可二州钱粮都算不得富庶,粮草从幽州向南运过去便是七成路耗,只有傻子才会开战。 而究其根本,皇都北迁邺城,是避免一场战争的真正原因。 不然每年多出二十万石粮草与几千万钱,就够燕北去向南打一场仗了。 虽然无力向南攻略,但向东北外扩,数年以来的悉心栽培,已经到了能够结果的时候。燕氏在南方打不起大仗,但是在北方,数年经营幽州自西向东有最好的道路、最便捷的驿站、最多的骏马和辽东乐浪这两个作为幽州粮仓的屯田大郡,可保万无一失。 为了这一战,燕北准备很久,燕东、牵招、田豫都付出了许多心血,赵威孙现在还屯兵于东道城,而王义……王义等得更久。自燕北初占辽东,王义便被派到高句丽接近世子,一晃已有八年。 人一生里能有几个八年? 王义整整八年都呆在异国他乡,从一介商贾到世子佐人,再到如今执掌国政。 就在前些日子,高句丽遣使来朝进贡的队列中,便有王义差人送与燕北的一封密信,密信里他希望能在政变后留下拔奇的性命,让他做个富家翁。 王义为他的大业将八年丢在高句丽无怨无悔,还有什么请求是他所不能应允的? 种辑从大司马府走出当晚,立在空荡的街市抬头立了很久才离开。当天夜里,越骑校尉部点齐三百七十二越骑,自太尉府领了大司马要他们出兵的印信,一路面北去了。 得到消息的燕北星夜登北瓮城,直到看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消失在无尽的黑,他没说话,火把映照下隐匿在光影中的侧脸缓缓勾起嘴角。 光禄勋部下左右羽林,是他的人;执金吾部下四城緹骑,是他的人;现在北军五校中被打残的越骑校尉部,也离开邺都了。 北军五校的其余四个校尉部,长水校尉过去的兵马被李傕掠去,空悬;射声校尉沮俊被李傕所杀,空悬;步兵校尉魏桀,与沮俊同死李傕之手;屯骑校尉则早在董卓之时便无人担任,空悬。 朝中最后一支三百余人的武装力量,没了。 “燕君,这些人还能回来么?”田丰一手按长杖,一手扶女墙,看着远方高举火把的骑兵队消失在茫茫夜幕下,转头望向燕北脸上还未收起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如果他回来,便已经也是燕氏部将了,回不来,那是他的命。”燕北的笑容敛去,转头看着田丰,“那些越骑,不论回不回来,都没有越骑校尉部了……元皓啊,回去起草一份奏章,北军五校空悬久已,朝廷储备军校不足,应裁撤,不复立五校八校。陈其利害的事情,你们会写,燕某便不多赘述了。五个校尉,加在一起员额不过四千余,已无法面对将来的战事。” 五校自然指的是北军五校,八校则是先帝在洛阳组建的军队,后来损耗在外戚与宦官的争权夺利中,最终被董卓全部收拢。 军队,只能听一个人的,否则左右牵制,则大为不美。 虽然燕北说的轻松,可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语在田丰耳中不亚于平地惊雷,道:“裁撤五校?那京师戍卫?” 京中的危险排除地差不多,燕北也不能一直被朝臣扯后腿。不过他不愿像董卓那样,又是进位相国又是剑履上殿的,徒好其表而无甚用处,他只注重实用,不喜面子。 听着不好听,看着不好看,可只要管用,于燕北而言便足够了。 “京师有光禄勋和执金吾,表执金吾部下设四部前后左右四部校尉,于邺城四门外设营,足矣守备京畿。”燕北说着,手便攀上精修的胡须,锁眉道:“过些时日,再上表大司马部下增设四个将军部,与高、麹合称六将军。” 正文 第三十章 度辽战败 增设将军部,是燕北早就想要做的事情。尽管因朝廷迁都留下的阵痛令他不能及时发兵向南,但南方以曹操、袁绍为首,还有异军突起的孙策飞速扩张都令燕北感到心惊肉跳。哪怕他们目下均对朝廷态度暧昧,甚至在年前都遣来使者上贡,却不能让燕北对他们打消疑虑,反而愈加忌惮。 都做过诸侯,燕北从他们上贡的物品中很容易看出他们隐晦的寓意,也清楚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朝贡,多是些金玉制品与些许过去的宝物。就像燕北从前向朝廷上贡孔子履一般……只有在这个时候,燕北才知道自己过去上贡孔子履的做法是多么好笑。 孔子履对他没用,所以他交给朝廷。而曹操、袁绍等人的心中想来也是一般,这些金玉对他们无甚用处,所以交给朝廷。 其实说白了都是在拿皇帝和朝臣当二傻子。 偏偏啊,皇帝和朝臣就吃这套,有时候人就是欠。过去李傕郭汜饿着他们,恐吓着他们,所以当燕北给他们平时达官贵人都不屑去吃那些有腥臊味的猪肉时,各个感动的痛哭流涕。可现在他们吃饱了,燕北敬重着他们,倒也没什么感觉了。 这是人之常情,燕北理解。 可他娘的曹孟德袁本初送来些金玉器物,一个个侍御史议郎百般夸赞笑得合不拢嘴是怎么回事! 实在是入冬了,就算大殿里烧着地龙也让燕北冻得嘴唇发紫,否则早青着脸把那些坟地里刨出来的破烂玩意丢出去了。 没错,就是坟地里刨的。 过去姜晋做过那些勾当,燕北粗略地扫上一眼就知道,当那些重溶的金饼和琉璃放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但看出这些东西是从地下挖出来的酎金,还知道琉璃多而金少。 挖了刘氏祖宗的墓,还把琉璃送回来,金自己留下……一群傻子还在朝堂上为他们说好话。 可燕北偏偏不能站出来说这些东西是地里挖出来的,处在风口浪尖的他并不像让人知道他过去也干过掘坟盗墓的事情。 ‘曹孟德啊曹孟德,发丘中郎将与摸金校尉就是做这事的吧?’ 前些时候,燕北得到兖豫消息,曹操新募能人异士立一个中郎将与几个校尉,名字诡异员额不多,并非摘选精悍战将,显然不是为了征战而用,当时还让他狠狠地忧心了一段时间,不过转眼便在朝堂上知晓了这些人的用处。 筹措军费。 这也不难想象,各路诸侯虽然富有天下,纷纷裂土行称王之事,但因战争这头吞金巨兽,他们也同样贫穷不堪。可以说,现在还未死掉的这些诸侯,没有谁是穷奢极欲的,哪怕他们能够拿出百金千金来赏赐立下战功的部下,可对于他们自己,却是一个赛着一个抠门。 因为没钱。 燕北在天下诸侯中算富有的了,现今他当之无愧地是整个天下最富有的人。这不单单是因为他坐拥幽冀二州,也因为他的商队在无关卡的二州自由通行之外,还可以与塞外东夷北虏通商,亦能平安穿越战乱的并州与相对安定的关中,与凉州、益州、荆州进行买卖。 只是连他所掌握的朝廷都因钱粮之事焦头烂额,更不必说旁人了。 这不是个好时代,对所有人来说。愈加激烈的军争致使诸侯与百姓的关系更像义务,一切为了战争。 种田、赚钱、挖矿、冶铁,甚至读书养马,都是为了战争。 当然也并非没有桃园,比方说偏远的益州、交州,还有相对风雅的荆州,百姓的生活状态便要比哪怕幽冀都要好多的。除了凉州并州是自己和自己闹,关东地区一直是军争与冲突最为激烈的地带。 这种时候,南方诸侯不向朝廷上缴赋税,便是有不臣之心。 说实在的,掘坟盗墓的确是快速扩充军费的好方法,只是燕北不能用。 不过相较而言,就算是不盗墓的燕北,也要比掘坟后的曹操富裕太多。 他不扩充军费,他要扩充的是军队! 不出意料,光禄勋扩四个校尉部的提议在朝中没有造成太大影响,裁撤北军也超乎燕北想象的顺利,甚至仅有大司农孔融提出异议,他认为光禄勋扩四个校尉部是可以的,但每个校尉部最好只增设员额七百……因为朝廷没钱。 而裁撤北军五校那么顺利的原因也是一样,公卿的悟性还是很高的,既然现在朝廷的运行并未因缺少官职而受到影响,那为什么还要用那么多两千石呢? 事急从简,这种时候人们反而认识到像燕北这样诸侯的军府官职较少而处事灵活的好处,官职也并非只能悬而不能改。 在这一点上,种辑率军北走也是有好事情的。至少当初他在皇宫那样说燕北的坏话,不少人都在心里替他揪了一把冷汗,虽然在现今看来公卿也同样不认为前往辽东是多好的差事,至少他们认为燕北不像李郭那么野蛮。 要知道,在孔融当着皇帝讥讽种辑之后,不少人都觉得燕北到现在还未杀人,种辑八成就是头一个了。 但这场风波就像没发生过一样,种辑家小仍在邺都安好,他自己带兵前往辽东,甚至后来从太尉府上还传出燕北让他去安定高句丽的风声。 这让朝中原本就正直的公卿松了口气,至少燕北不像传闻中那么暴戾;同时也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狠狠地清醒了一下,燕北不像董卓,更不像李傕……这个大司马比他们狠多了。 人们怕死吗?敢去对抗权贵的人通常都是不怕死的,利欲熏心早就让他们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那他们怕什么?怕无声无息地就死了。 被董卓杀死,被李傕杀死,能让原本不闻一名的人突然便名声鹊起,甚至子孙后人都会在将来得到重用。 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让他们变得不怕死,可燕北呢? 一声不吭就把人扔到北疆去了,就是死……也是死于外族作战,自己本事不精上,能留下什么善名? 这可不是死得其所。 燕北没空理会公卿是怎么想的,他正在大司马府看着书信,极力压抑着心头的怒火。 度辽部在并州因西河、五原等地之事与南匈奴王庭交恶,双方交战,度辽部战败退回雁门,度辽将军姜晋负伤,希望燕北能让左贤王刘豹回匈奴王庭,弥合与朝廷的关系!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一言而决 让燕北去请刘豹前往并州,安抚南匈奴。 “这像是度辽将军说出的话么?” 燕北缓缓舔着牙尖,坐在大司马府正堂上喘着粗气,自并州前来送信的大气也不敢出,跪坐在地等了良久,却听上首沉沉地问出一句:“阿晋,伤得如何?” “回,回大司马,度辽将军左臂、脚踝中箭,后背为甲胄铁叶所伤,受创近十。”骑卒顿了顿又连忙接着补道:“不过并未邪毒入体,与雁门郡修养数月便可复原。” “那度辽部呢?” 燕北听到姜晋受伤,虽然脸上没什么变化,语气却更为阴沉。他现在突然有些后悔,当初朝廷东迁,守备宫禁一时间没有信得过的精悍人手,便将李大目、王当自并州调回,现在姜晋兵败,让他觉得有自己考虑不周的原因。 姜晋的本事别人不知道,可他是清楚的。正因他清楚,却还将王当、李大目调回,显然是他疏忽了。 “度辽部,偏将眭固以下校尉、军司马战死十余,军卒死伤五千有奇……” “嗯?” 燕北似乎从喉咙里哼出一声,整个度辽部若不算眭固的人,当初也就只有万余,就算姜晋在拿下并州三郡后招兵买马,也撑死两万人,一战死伤五千多,再算上从西河溃败到雁门郡,还能剩下几千人? “所以,度辽将军是被匈奴人打怕了,让燕某去寻左贤王,安抚匈奴?混账王八蛋!”许多年不曾生气的燕北猛然间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笔墨案牍掉落一地。堂中侍女文吏皆缄口结舌,“匈奴击我度辽部、伤我度辽将军、杀我偏将……阿晋是脑子被匈奴人打坏了,现在还想让燕某派人去安抚他们?那他娘是高皇帝,不是燕某!” 原本正捧着书简快步走过正堂的田丰听到里面的声音,便在外面站了一会,此时听到燕北暴怒的吼声与轻易言战的倪端,连忙快步进来,扫了一眼便命左右收拾案几,全部退出去,然后才对燕北问道:“将军,招左贤王、右贤王来大司马府?” 燕北咬牙点头,待所有人都退出正堂后田丰才说道:“并州之事,姜将军入西河,与南匈奴王庭商议不成,后进攻王庭,遂引匈奴兵大举……” “我知道阿晋又惹祸了,元皓不必和我说这些。” 田丰有些意外地望向燕北,却见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堂房梁吊着的五首琉璃盏,面色沉静似乎先前滔天的怒意只剩下些许尚未隐去的红,突然很有兴致地对田丰问道:“你听佛么?” “嗯?” 田丰被问蒙了,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说到佛? “从前在洛阳得到很多书简,燕某一旬读三册,也不知会读到什么。前些日子看到白马寺过去遗落的《道行般若经》,上面说佛像要漆以金身,而佛珠亦只能以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七种为质。”燕北平平淡淡地说着,田丰却仍旧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却见他洒然笑道:“过去人们可以用这样的宝物,现在还能吗?” 说着燕北还抬手指指房梁上悬着的琉璃长明灯。 田丰说道:“大司马说笑了,白马寺都成为一片废墟,佛徒还拿什么来装点佛像?” “就是这个意思,过去南匈奴归附,偶尔在并州做些事情,朝廷有西疆羌乱和幽冀的乱势,不去管他;朝廷的百官公卿也习惯于相互对抗较劲,那时候皇帝说了算却没有自己的力量,只能以相互制衡,所以有了董卓进京,天下大乱。”燕北的手缓缓磨砂过嘴角与下颌的胡须,“现在,轮到我燕仲卿说了算,好叫他们知道……不一样了!” 其实燕北谈不上多生气,虽然的确有愤怒,但也在先前释放中消散。许多年过去了,站在如今他所在的位置,很多从前必不可少的情绪早已消失在他心里,甚至连思考、解决问题的方式都有了根本性的改变。 如果换一种情况,姜晋和高览、麹义,甚至太史慈、张颌这些人发生冲突,那么燕北会认为姜晋错了,因为那些人显然比姜晋更有才干、有更好的品行。可现在是姜晋与南匈奴发生冲突……燕北甚至懒得去问究竟因为什么。 南匈奴错了。 谁给他们的胆子进攻度辽部?这是燕北眼中问题的根本。 这就像乌桓的蹋顿突然起兵把他的辽东老家抄了,不论什么原因都必然会遭受燕北的雷霆之怒。因为这会让燕北感到不安,似乎他对南匈奴失去了控制,这是绝对不行的。 有太多人归附他了,白波军、黑山军、西凉马氏、乌桓人、鲜卑人,如果他失去控制,这些人同时反叛就能把现在一统北方的燕北打回辽东老家。时至今日,天底下没什么事情会让燕北感到恐惧,这算一件。 说姜晋是能惹祸也好,能力差也罢,但这次度辽部大败对燕北来说是一件好事。长久以来,自群雄归附、皇室东迁,燕北只让他们见到自己的仁德与温谦,却从未展露出另外一面。 而另外一面,不是那么仁义拥有德行的燕北,才是真正使他得到北方霸主的本质。 让匈奴人好好给天下上一课,北方为什么姓燕。 刘豹和刘去卑的府邸都在邺都中城,他们两个得到燕北召见的消息后不过半个时辰便到大司马府,却被熟悉的门卒告知燕北在堂中发了一通火气才找他们过来,根本不知为何。 进入堂中,却见燕北神色无异,甚至还朝他们笑了笑,挥手便让侍从送来一卷书简,也不说话。刘豹才不过粗略地看了两眼便大惊失色,道:“大司马,这,这?” 简牍上清楚地写着南匈奴王庭发兵击败了度辽将军部兵马,击其向东溃败百里,屯兵云中威胁雁门。 “左贤王是陛下的叔叔,右贤王论辈分是左贤王叔叔,燕某现在心里有个疑惑,希望你们能告诉我。”燕北笑笑,打量着刘豹与刘去卑,道:“现在我若召呼厨泉来朝,他敢不敢来?” “不敢就算了,我明年找他去。” 燕北随意地摆摆手,起身抚平了衣摆的褶皱,向堂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对去卑道:“右贤王啊,抽空给雁门传个口信,让你儿子刘猛接任右贤王,你做匈奴单于吧。”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丸都山城 高句丽,那岩城。 其实如果燕北把王义请回邺都,大约能学到不少把持朝政与朝臣斗争的经验。或许当年让王义扮作商贾前往高句丽做为内应的燕北想象不到,时间给曾经比较姜晋稍显懦弱的王义带来多少变化。 当年的燕氏正处在军争最烈的时刻,而他也是因为王义的性格不适久留军中,才将他打发到更加安全的高句丽,本意是希望在高句丽腹内插一根钉子之外使王义得到不亚于其他战将功勋的权宜之计。 毕竟,那时候燕北只是希望能在分官时给王义留下一个能与麹义、高览并列的校尉之职。 只是几年之后,谁还看的上校尉? 姜晋都当将军了! 在王义的经验中,把持朝政,靠燕北那样钉死在国都,是不行的。比如说他这个有监国之责的莫离支,在四年前便不再出现于国都国内城了,反而在自己的封地那岩城掌控朝政,现在那岩城更名为丸都山城,在五部大加的支持下政令通行整个高句丽,这儿才是真正的高句丽朝廷。 至于国都国内城?那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由王义门下三千武士把持宫廷与城门,朝臣甚至不能随意出入国内城,而他的耳目更是遍布宫内宫外……东川王拔奇也曾抱怨过,不过这都没有用,王义从民间各地搜罗美女,送进宫中;同时还收走宫中典籍培养起这位国君养花种草的兴趣爱好。 更何况,如今高句丽的时局大势,便是一名士人若想做出什么成就,便只能投靠丸都山城的莫离支王义,若一不小心走错门庭,去了国内城,不要说一展抱负,就连处理政事的机会都没有! “在咱们汉朝,也是高句丽一般的情况啊!只是我的兄长比我要厉害得多,他不但想要手握大权,还希望保留皇权。”王义轻轻地笑着,手指缓缓隐在拢袖中抖动着,对他提拔起的心腹晏留与乙巴素道:“我没有他那么厉害,就是能独揽大权……诶,你们说,这是好是坏呢?” 虽然两名亲信都是高句丽人,但王义却习惯于以汉人自称。其实晏留和乙巴素也听惯了,最先开口的便是被王义提拔于农民之身的乙巴素,拱手道:“王君,我认为你与邺的燕君,都是英雄。若没有你,国中这六年将不断与汉朝征战,甚至腹背受敌之下可能被灭国;如果没有邺的燕君,汉朝的内乱也不可避免,在皇室与王室无力扭转局面时,应该有更杰出的英雄带领百姓取得安宁。” 王义叹了口气,燕北是汉人的英雄,可他王义……注定了从大梁水东端到盖马大山脚下,即便百年之后也仍旧会有高句丽遗民传骂他的名字。 有些事啊,早就注定了! 可能是乙巴素出身黔首的原因,在言语中对燕北、王义这样独揽大权的逆臣非但没有贬低,反而显得极为尊崇。对他来说如果国君不能让国内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么国君就是没有用的,不应当受到尊敬。 而晏留对此只是笑笑,并未出言称赞。 “近日北方战报,拿上来。”王义不再多说闲话,一手攥着书简一面对照着舆图上北部边境险要之地看着,说道:“扶余国在边境驻军增多,是打算明年春天南下进攻了。” 如今高句丽北方的大雪已经厚的能盖过小腿,扶余国还悄悄在边境增兵,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恐怕谁都知道了。不过王义并不担心邻国的动向,反倒在心里暗笑,明年的战争,一定会出乎两国所有人的预料,扶余国的兵,别想南下。 这都是他们早就盘算好的! 说起兵事,晏留严肃地拱手道:“不错,扶余国在边境已陈兵三万余,来年必将是一场大仗,莫离支以为我们如何应对?” “不必担忧,我心中已有万全之法,十月时下令国中集结兵马,如今有多少了?”王义摆手问着,便听晏留如数家珍地说道:“五部大加各聚兵马,已有近三万兵力,若算上莫离支的两万兵力,明年春可出动兵力应有五万……只是这样的兵力,进则有所不足,守又太过臃肿。” 即便五万兵力全部押上,也打不到扶余国都,而仅仅用来守备边境,又太多了些,空耗粮草。 “留下丸都山城八千武士,传告各地兵马,来年二月之前全部调集至北疆沿线,防备扶余国的突袭,并准备向北进攻扶余。”王义对两名国中重臣同时也是他亲信的震惊置若罔闻,反倒信心满满地道:“这一次,我们将攻入其国都,木栅城!” 高句丽与扶余国的国力始终相仿,有些类似先汉武帝前的汉朝与匈奴,一方稍弱但有地利、一方稍强却也没有灭国的能力。扶余国有八万户百姓,单单其国都木栅城便有三万户,生民二十万。因此无论乙巴素还是晏留,都认为王义所说的攻入木栅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莫离支,恐怕单单四万兵力,不可能攻入木栅城。若扶余举国之力,即便击败其国中在南的边军,亦仍旧能再征召兵马不止三万,劳民伤财自不必说……若耽误了明年进贡邺城的檀弓与金钱,再与汉朝交恶,当无力回天啊。” 这也是晏留与乙巴素最不解的地方,王义即便再是高句丽的莫离支,他也是个汉人,甚至还对汉朝掌政的大司马燕仲卿以兄长相称,尊敬不仅仅挂在嘴边而已,难道他会忘记给汉朝的进贡吗? 一年三千张檀弓,两千万钱,这样的数目从来都不在少数,这是高句丽国中每年接近半数的税收了。 “正因连年上贡,才能让我们有打赢这场仗的可能。向幽州求援吧,请幽州借道高句丽发兵扶余,在辽东、玄菟这些地方进入扶余国腹背,截断他们的粮道,我们的军队将在明年夏天势如破竹地攻向木栅城!”王义笑了,道:“到那时候,打了上百年的仗,便得以终结。” 只是王义心里清楚,终结的,将不单单只是扶余,还有高句丽!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幽兵出塞 幽州,辽西郡。 兵途漫漫,尤其临近年关,这在过去一直是兵家所家所忌讳的事情。不过此时的幽州号沮公道的宽阔官道上,却极其罕见地有大队穿着臃肿的汉军穿越没过小腿的积雪,疾行赶路。 自蓟县启程,他们已向东行了两个月,却仍旧堪堪抵达辽西。算下来,一日之间才不过仅能行近二十里路。 这是极其缓慢的行军速度了,可尽管如此,也仍旧让张辽感到惊奇。 两个月大雪绵延不断,他们却能驱使步卒行进千里……在深冬,不要说行军,就算是寻常的旅人都无法穿越的距离,却被他们轻而易举地做到。若这种速度出现在黄河南岸,借一冬之时,便能将兖州大小城池趁着冬雪围个干净,张辽如何能不感到惊讶。 但他也知道,就算换到兖州,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能让他们在幽州的漫天风雪里行进千里的,是脚下这条沮公道。 “鲜于府君怎么来了?” 张辽正捧着积雪磨碎在坐骑的膝腿上,活络冻僵的筋骨,听到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抬掌按着兜鍪向脑后稍顶一下,抬着头转过去便见是幽州的郡太守鲜于辅,听他说道:“张将军,辽西郡不比幽西大郡,除了这条沮公道外南北各县道路受阻,最近的粮草要两日后才能送到卢龙关。” 卢龙关是过去的卢龙塞,自今年初燕东带着燕北的授意回到幽州后便只操心了两件事,一个是与王义沟通高句丽政变的事宜,再一个便是修筑卢龙关。虽然这不一定用的到,但燕东为了不让兄长在河北担忧,仍旧劳民伤财地修筑起这道能够封锁辽东辽西的退路之关。 不过眼下的卢龙关,对这些即将出塞的军队而言,倒也是件好事,至少多了个能够屯兵囤粮的关塞。 “两日?嗯……”张辽闻言眯着眼睛思虑片刻,点头道:“无妨,张某这两个校尉部在海阳多取了五日干粮,如今天寒地冻,不坏。倒是后面的军校辎重,还要府君多多上心。” 张辽生在并州,若多年带兵,尤对后勤辎重之事上心。此次深冬用兵,身为外将不好出言影响他人,但自己部下两个校尉部的兵将却在过每一座城池时都额外要求郡县多备五日干粮与些许粗盐,为此在右北平的时候还受到过些许刁难呢。 也因未雨绸缪,他的兵将并不担心后续辎重短时间跟不上。 “那就好。” 鲜于辅嘴上虽然说着那就好,脸上却一点看不出轻松的模样。如今幽州对扶余国用兵,可不仅仅是张辽这五千多人的兵马。他们只是先行,多为步卒,是为了冲开官道上厚实的积雪,趟出一条路来,以增加后方军校的行军速度。张辽不过是个外将,就算心里不快也没什么办法,可后面的军队就不一样了。 后面是一水的乌桓兵,乌桓大王蹋顿、峭王苏仆延,那都是在幽州有很深根基也都是大司马亲信的外族部下,可禁不起怠慢。 这次进攻扶余与驻军高句丽——现在幽州部将都是这样以为的,认为他们是借道高句丽进攻扶余国,发兵可不算少,甚至在很多人看来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幽州府派遣偏将张辽领两个校尉部;征发乌桓王蹋顿与峭王苏仆延部下诸部落合兵两万余;辽东与玄菟近畿的归附鲜卑王素利部成律归领兵四千;将军田豫在乐浪南部等待的水卒船队近万人;更不必说东道城的赵威孙也有两个校尉部的兵马。 幽州刺史部征发的郡国兵至多是充当些力役,押运粮草,出塞的事没动用一兵一卒,这个冬季向辽东、玄菟、乐浪三郡汇集的兵力便已超过四万。 甚至在先前州府议事时,燕东还下来玄菟太守田畴、辽东太守司马朗、乐浪太守牵招各征万余田卒老兵,于来年春视战争局势酌情出塞。 满打满算,为了这场在幽州城郭乡野尚且看不到丝毫苗头的战争,汉朝竟准备投入接近八万的兵力……这难道不令人吃惊吗? 这种情况也只有在幽州了,换做燕北控制下的任何一州,在征发兵马时都无法在这样情况尚未明朗的时候便将幽州半数兵马尽数抽调。 鲜于辅见张辽并不见怪,虽然仍旧忧虑后面苏仆延与蹋顿的兵马辎重,却到底是心思轻松些许,便又对张辽说了些东行后续的事宜,正打算告辞离开回营帐,却被张辽叫住问道:“府君,这条沮公道,一直像现在这样,让幽州能冬季行军?” “将军可知这道为何叫沮公道,前些年司隶校尉沮公与任幽州别驾时修的,所以才称作沮公道。涿郡到辽西这段路还好,夯实了一年八个月任人通行。”鲜于辅提起沮公道很是骄傲,提起沮授名字时张辽明显感到他有些酸溜溜的,不过也仅仅转瞬而逝,指着东边说道:“等将军带着兵马到辽东,那才是好地方。” “喔?” 对张辽这个并州人而言,幽州在他的印象中本就非常遥远,而若说到辽东?如果不是那里出了个执掌朝堂的燕北,他甚至对辽东没有丝毫印象,只知道那里像凉州一样,贫穷而苦寒,即便近十年来中原多有百姓渡海避难,也仍旧让张辽感到疑惑。 辽东,怎么会是个好地方? “过去燕将军,嗯,就是大司马在辽东的时候,以一郡之力便能安定幽州。那有矿山和开垦的田地,还有道路。等张将军带着兵马东出卢龙塞便知晓了。”鲜于辅笑了,张开手臂在空中挥着说道:“从大辽水到东道城,一路上可容四马并行的官道尽为青石为基、铺土夯实,现在地上的土都冻裂了,辽东太守在辽水大营留够了军马,等将军到辽水,便可与部下驰马前往东道城了!” “冬天官道能走车骑?”张辽初次露出惊讶之色,便听鲜于辅挥手道:“青石上的冻土碎了,不滑。”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太学通议 远在幽州的事暂且不提,邺都的朝廷在这个年关前后发生了很有意思的事。 春秋之时,写书用籀书,在汉代被称作古文;而到了汉代人们用隶书写字,被称作今文。古今文学之争,有汉以来牵扯了数百年,章帝时期为维护统治定下白虎通议,削弱今文学派。到后来包括灵帝时期的熹平石刻,都是为了能够改变经学内部纷争的现状。这种纷争直至郑玄这样的融贯古今的大儒横空出世,才在形式上结束今古文经的争论。 但也仅仅是形式上,因为在更深的层面上,今古经学关系到一个词——传统。 而传统,每当在大争之世,总会被人拿来说了又说,比了又比。 按理说,这种涉及到经学,甚至只有那些在此道闻达者才有资格争论的话题与燕北这个相对留给人粗鄙印象的厮杀汉,没有丝毫关系。但这一次朝堂上的今古之争,却的的确确是由燕北所引起的。 因为他大募兵马,以强硬态度下令征募四个将军部起三万有余的兵员在冀州,意图讨伐对朝廷不够恭敬的归附南匈奴,使得人们又记起传统礼义,才引起的争论。当然,朝臣的争论起于燕北,却并非针对于燕北或阻止他出兵。 傻子都知道,阻止燕北有用吗? 虽然真有阻止的,但没有任何效果,年关前后,征募三万兵员的诏令已传递至冀州各郡县,趁着冬闲各地招兵如火如荼,谁能阻止的了? 这便造成了很有趣的情形,在年底大祭祀之前,人们的注意力还集中于西征南匈奴,古今经学与传统还仅仅是偶尔被人提起一嘴。可兴许是祭祀之后士子发现争论西征之事并无用处,和出兵放马的大司马讲什么礼义传统无异对牛弹琴,士人当中反倒因先前的分歧而再度划为两派,于年后争论起古今之事,愈演愈烈。 年前的事燕北一点儿都没搀和,非但没有在朝堂出声,甚至还专门写信训了写信声援古代经义派别的赵郡太守应劭一顿。他有些想不明白,这别管今的古的,能用才是好的,为了这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去争论,有用吗? 可到了年后,都兴和二年的二月开春了,朝堂上还因这事争论不休,连大儒郑玄都难以制止,这便让他不得不开口了。 他要西征,发动声势浩大的战争,邺都局势不稳可不行,这种情况让他不敢离开邺都。 亲率兵马西征的前提,便是他去并州时朝堂是什么样,回到邺城时朝堂还要是这个样子。因为谁都说不出发兵之后是胜是败,胜了自然万事皆允,可若败了……那可就焦头烂额咯! 燕北听着朝臣在朝堂上还不断的窃窃私语,心中烦躁。抬眼望向端坐着的皇帝,也是一副疲惫的模样,燕北不由地在心中暗笑,这才清清嗓子咳出一声,出列对皇帝拱手道:“陛下,近日以来,朝中对古今经学与过去礼义之事多有议论,以致人心不安。故臣以为,应将此事摆在朝堂,让众儒者博士辩论,以定归仪,陛下以为如何?” 小皇帝听到燕北的话笑了,先是点头应允,接着才颇有感慨地说道:“朕还要多谢燕卿,若非君迎驾于关中,朝臣何以议论经义之事呀!” 可不是么!过去在长安时候朝臣哪儿有空去想这些事情,全都想着怎么保命,怎么为朝廷续命,满心琢磨着与董卓、李郭的对抗,何来今古经义、传统之争? 大司农孔融对这事最为热衷,他是尊古学一脉的,听到燕北提议将此事作为朝议,满心欢喜地对燕北问道:“大司马既有此言,想必已有规制在胸,不如请陛下移驾中兴观,召集天下儒士,行孝章皇帝般的白虎通议?” 孔融这话一出,朝堂百官便像猛然炸开的苍蝇窝,嗡嗡声令人头大。过去章帝时在白虎观行通议,最终决定以古学为尊,使得今时经义受到很大打击,现在听到又有这样的苗头,自然是不乐意的。 “不必了,中兴观太小,又在城中,不够方便。”燕北也连忙摆手,虽然照他心中想法若真达成中兴通议,将来的史书上必会多载他一笔,不过他却不希望在中兴观这样的地方,而是对公卿说道:“既然陛下同意,也不必召天下儒士,如今幽冀学子皆汇于城北太学,便定半月之后,太学讲观吧。到时也请陛下移驾,权当雪融之前出宫散心,到时候由学子抄录议文传告天下,也是一样的。” 这话一出,不单单孔融,很多人都感觉到燕北好像要借此机会做些什么的样子,一时间议论纷纷,不过也都因燕北的威望与太学议事的好奇压下。 孔融还想问些什么,却被燕北笑眯眯地抬手阻住,道:“燕某认为,不单单要议古今经学,还要议一议天下儒士,学这些经文是为了什么。公卿皆知,燕某出身低微,早年若非邴根矩先生,某甚至不知士是什么。现在人们知道士是什么,却不知道士为了什么。若单议古今经学,受益者不过今学有所成者……但燕某认为不应单单如此,在燕某过去,与田间地头的农夫、原野奔驰的牧人一样,认为士便是读书人,读书是为了做官。这次,我们将议论传书天下,不但让士人知晓,也让平民黔首知晓,甚至是士,什么是礼,什么是义,诸君也能名传天下惠及百姓,这难道不好吗?” 不知怎么,听着燕北这大义凛然的话,可孔融看着他那副笑眯眯好似偷了鸡的狼,怎么看怎么觉得内有隐情。 只是燕北的话,在朝廷得到极高的响应,不过短短十余日后,公卿儒士便都向城北正在逐渐扩建的太学汇集,讲观更列出七十二张坐榻,供群儒讲经。 当日汇集在太学的儒士更是数有千余,几乎整个魏郡、赵郡等地的儒生都闻讯赶来。 孔融也当仁不让地作为首讲者,看着讲观之下人头攒动,他的心中有极高的满足感,对上首的皇帝与燕北拱手说道:“陛下、大司马,时辰已至,群儒会聚,这便开始议论吧,只是不知,我们要如何议论呢?” 在讲观周围,十余个执笔端坐的青年儒士与史官与皇帝的起居注者已经开始记录。 “这次议论啊……” 一直端坐在前披熊毛大氅披风的燕北闻言起身,环视众人,轻声道:“我说,你们听着。”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大逆不道 “哈哈哈!” 巍峨太学讲观之上,群僚大儒拍案震怒;讲观之下,儒士学子瞪目结舌。只有燕北一个人立在讲观正中,笑得快意,末了笑意收起,他这才拱手向四方躬身拜礼,朗声道:“非是燕某专断独行,论经义之道,讲观诸公胜过燕某百倍。只是这今古经学,传统之事,有汉以来争论不休,四百年!” 燕北抬起四根手指,环视讲观大儒,道:“四百年都未能争论出高低,那么不妨,听燕某这不知晓古制的孤陋寡闻之人,与诸公议一议,燕某对待此事的看法?” 燕北说到最后,目光望向端坐上首的郑玄,不过郑玄并不在意今古之争,倒是座次于郑玄之后的孔融闻言点头,探手道:“大司马有何高见?” 原本列坐大儒听到燕北近乎狂狷之语皆大怒不已,不过听了他后来的话还算谦卑,此时又有郑玄的默许与孔融的邀请,这才纷纷作罢。 就连上首的皇帝,都来了兴致,带着寒意的春风吹在面上显得通红,不禁裹紧了玄色朝服外的毛皮大氅,两眼精光地看着燕北。 他对燕北有很大的期待,尽管燕北从来都不是个以经学传名的人,不过也不难想象,一个带兵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在皇权旁落时打穿半个天下,近乎以一己之力约束早已分崩离析的国朝再塑朝廷的将军。虽然未必他比那些大儒明白什么是经义,但他要比别人更明白什么是国家。 “燕某有疑,还请诸公解惑。为何要读经,做儒?”兴许一切来源于无知的破后而立,燕北对他们所争执的古制、古今经义,嗤之以鼻。说着便带着讥笑问道:“过去在辽东乡野,我们说起读书的士子,羡慕的很,因为他们将来就能做官,所以燕某也将弟弟送进乡学读书。但读书就为做官吗?” “大司马,老夫记得,许多年前你便在辽东问过这个问题。”同坐与大儒之位的邴原早年便与燕北相交,比起旁人少了畏惧,道:“读书是为了明理,明理则可为士,与做官无甚关系。” “根矩先生说的是,先贤著书立说,是为了让我们明理,往小了说是修身之道,而往大了说,便是为了治国。”燕北说到治国十分骄傲,接着道:“燕某一介武夫,修身治国都不行。所以便只说自己知道的,人们回忆古制,自古以来已经有很多了。譬如孔文举的祖先,孔子便在列国宣扬应当恢复周礼,说当时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后来呢?有了秦,秦国远胜六国之力,统一后有了秦朝,到了末年,又是人心不古,六国贵族起兵,项籍骁勇,破关中复古制分封诸侯,他错了吗?” 这事,公卿大儒哑口无言,一来是不愿去说,二来也不敢去说。反倒是小皇帝听着津津有味,他觉得燕北是在说如何治国,见他停顿连忙说道:“燕卿接着说,既然项籍恢复古制却终为高皇帝所败,这是天意在汉啊!” “陛下,天意?”燕北颇有几分怜悯地望向刘协,沉着脸问道:“董仲颖入朝时,汉家连年祭拜的天神可帮陛下丝毫了?” 张角比这些人都明白,要不然怎么会有上百万人喊着苍天已死呢! “尊崇古制,尊崇传统,这是没错的。大月氏人尊佛,佛是什么?羌人敬天,天是谁?鲜卑人祭拜马鹿天神,马鹿是什么东西,你们见过吗?我们汉人,尊的是祖先,燕某见过自己的父亲,诸公也见过自己的先人,我们见过,他们种地养马,与敌奋战,所以我们能生下来、活在这,陛下,不是天意在汉,而是高皇帝雄才伟略,才有了汉。” “项籍之败,不在天,而在其非成事之人,争霸天下尊什么古制,徒增数年战争教吏民丢了性命!古制不全是对的,王莽尊古制,他是对的吗?项籍尊古制,他是对的吗?至于尊传统,诸公可知汉人的传统是什么,燕某来告诉尔等,是死!” “死义!死难!死节!死士!死国!是凭祖先给我的双手就能改天换地,天塌了男儿顶着,地陷了男儿填上,就是它大旱三年,老子把地扒了也要引水种田!传统?” 燕北极其不屑地撇嘴,“燕某要征匈奴,你们在朝堂讲传统,尊古制,说什么温良恭俭让,董卓引着西凉兵进京,温良恭俭让有什么用?李傕郭汜杀进长安城,温良恭俭让在哪,在哪啊!” “真当燕某是跟你们这些学者大儒、士子儒生议一议古制今学?国家才刚安定几天,就忘了两年前饿的前胸贴肚皮多少忠臣志士死在东迁的路上了?匈奴人在并州杀了汉家数千军卒,黄河以南诸侯裂土一个都还没平定,幽冀关中六百万生民饿着肚子忍耐饥寒,你们还因为弄不清古今经学而议论,全是废物,没错,燕某说当今朝堂,全是废物!” “真以为天下大乱都是先帝的错?你们都是鸿儒,下头随便一个儒生都比燕某读书读得多,道德经上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你们知不知道?尊崇古制,古制说主辱臣死,诟病先帝昏庸的都是臣子,尊崇古制你们早死十几年了!” “平定天下的事不要你们操心,燕某一力承担。你们好好想想怎么治国,让百姓事农桑,多种几亩地,也能收上点赋税把百官公卿的官俸想法子发下去,天下的百姓啊,六百万人都在后面看着你们呢,他们不是为活活饿死而生的。北方几十万武士,不是为被外族人杀死而生的。你们别整天议论这议论那,什么清谈屁用没有的东西,好好想想怎么让百姓吃饱穿暖,实在看不懂古书写的什么意思就别看了,我告诉你什么是传统,能在现在治国的才是有用的传统!百姓当下过不好日子才人心思古,你们就是以后的传统!” “至于现在,谁挡了燕某的路,就是天上的太一神也一刀劈了!”燕北环视各个面色怒愧交加的大儒学者,对着皇帝拱了拱手,这才转头哼出一声,“传统?能把国治好了,给子孙后人留下传统才有用!”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胜负已分 北方的雪,化了。 时值三月,扶余国世子简位居奉其父扶余王尉仇台之命,发大军自边境越过雪山南下,突击高句丽北部。这本应是一场势如破竹的战争,却因高句丽监国王义先前料得军机而告破,突袭战打成了攻坚战,双方各将数万之兵陈于北方辽山下,连月攻伐,不得寸进。 高句丽国趁势将加盖王印的求援书发向汉朝,国中对王义此举不免嘲笑。汉朝的国都东迁后在冀州邺城,距高句丽国内城无论海陆皆有两千里之遥,来往之间哪怕不算汉朝动员兵马所耗时日,也并非三五个月便能赶到的,国中士儒皆云,这位监国志大才疏,以为依靠汉朝就能取得胜利,可观一国兴衰,哪里是能够将希翼寄望于邻国的? 王义到高句丽已有八年,朝野士儒早已将他当作土生土长的高句丽人,至于过去汉朝的身份,谁记得呢? 纥升骨城一战,汉朝大军兵锋威慑国都,国王被废而割土求和。尽管高句丽人生性好斗,朝野之间从未自绝反抗之心,汉朝的强大却也令人除扼腕叹息之外再无他举。 只是这一次,局势与他们想象的不大相同。 求援书信自监国所在的丸都山城向西传出不过三日,西面便有使者来报,汉朝征发东道城之兵应友邦高句丽求援而发,命高句丽征发粮草辎重,后续兵员将在翌日开入高句丽国中,北上支援辽山。 这就像奔腾洪水冲开两块坝口一般,一时间国中各地的书信雪片般飞向国内城与丸都山城,令人目不暇接之余,又从心中感到无比的恐惧,那是六年前汉度辽将军燕北发兵攻高句丽屠纥升骨城的恐惧。 此后三日,汉内附乌桓王蹋顿领马步军万余自汉东道城渡大梁水,入高句丽境内驻恒江北;五日,汉内附鲜卑大人成律归领精骑五千自东道城北走辽山;七日,汉内附乌桓峭王苏仆延领部众万余入高句丽,驻恒江南。 第十日,汉辽东太守司马朗传信高句丽王,辽东郡集结万余精卒于东道城,以备战局不利;紧跟着第十三日,乐浪太守牵招领兵自涢水越分攀山进驻高句丽南部,向国都国内城进发;第十七日,汉将田豫所率庞大船队停靠高句丽东南的东沃沮,万余幽州水卒北上渡过潺蠢水,进入高句丽东南。 不过半月,于高句丽而言,这场因防备扶余国而发起的战役局势,原本应仅作为虚无缥缈之援军的汉朝军队,却仿佛冬日草原上燃起的野火一般,成燎原不可控制之态。 现在除了北方辽山与扶余国打得如火如荼的三万军队,在高句丽国土之上的汉军数量,早已远超其本国兵力。国内城受到禁锢的东川王拔奇心急于目下局势,于王宫茅舍避开监国耳目召见数名国中大臣,摊开在墙壁上的舆图中,这些高句丽国中最后终于王室的有识之士才终于发现,此时幅员辽阔而兵精粮足的高句丽,在汉朝面前就像剥开襁褓的婴孩,虽手握匕首,却无丝毫还手之力。 “大王,汉将田豫于乐浪太守牵招的军队,封锁住南方交通要道,恒江南之兵若向国都攻来,五日便可兵临国内城下!而恒江北之兵,则以坐断国土之势截断北征将士的路!更有鲜卑兵马在北征将士腹背虎视眈眈!大王,此时若再不先发制人,待汉军向国内城攻来,天下之大,却再无大王容身之处啊!” 国臣声泪俱下,仿佛再度看到汉军屠戮纥升骨城时的惨烈景象,上一次汉军仅仅向东攻略百里,便使他们永远失去了纥升骨城。如今汉军遍布国中,他们又想要什么,难道要连丸都山城都割让给汉朝吗? 引狼入室! 国内城儒士对狼子野心的王义骂声滔天,丸都山城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前些时候还门庭若市的莫离支府邸却闭门谢客,自汉朝发来援军进驻高句丽的书信后,便只见书信出入,再不见莫离支王义。 “王君,大司马让种某前来看辽东健儿如何征战,可不是终日在这闭门谢客熟悉音律的。”种辑仍旧是在邺都的那副样子,似乎被燕北一言而决打发三千里并未影响到他的精进,佩剑磨了又磨,一身甲胄接连穿戴十数日却不见王义有丝毫动作,不禁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开始?种某已难耐取得征服东夷的心了!” 王义穿着一身常服,停顿下抚琴的手,幽地曲乐戛然而止,转头对种辑看了一眼,笑道:“种校尉,王某过去是个粗人,只会跟着兄长舞枪弄棒,兵戈之事略懂,却从来不是风雅之人。只是一别故土八年,人地两生风物不同,仅有汉家音律与流传至此的书简能找到家乡的些许气息。” 说着,王义似有不舍地再度抬手抚过琴弦,缓缓起身。他在高句丽弹了六年琴,最初是世子拔奇在辽东为质时教他弹琴,学了些汉地的音律。只是那个时候,来自汉家的小铁匠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会生疏了打铁、放下铁锤抚弄琴弦……他更不会想到,当年曾参与黄巾的小铁匠,会一步登天成为高句丽监国! “来人,更衣,取纸笔。” 一身素衣的王义站起身,展开双臂并不理会兴奋的种辑。自有仆从上前将一套从未见过汉人装束的玄色大氅穿在他的身上,领间覆熊毛保暖,腰间的玉环旁以青色绶带悬一方小印。种辑对他在这种时候穿起汉朝官服十分不解,刚要发问,却见王义神色郑重地取过冠带端正地戴在头上,不禁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副进贤冠配长耳介帻的头饰,中间饰有三梁,种辑过去官至九卿的父亲所佩戴的便是这种进贤冠。 穿戴好装束,王义一把推翻案上汉琴,铺上纸笔疾书,字迹潦草,头也不抬地道:“王某于异邦八年春夏,今日功成,世间当不复再有高句丽!” 种辑闻言面上更为欣喜,道:“好教种某瞧见,莫离支是如何用兵!” “用兵?种校尉,此战始于八年之前,今日,胜负已分。” 王义说着,抬手将墨迹未干的一纸张塞入种辑怀中,墨迹都沾到他的胸甲上,他似乎能感觉到王义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指。展开纸张垂目看去,竟见上书以骊州牧的口吻征他为骊州别驾,不禁快步赶上王义问道:“骊,骊州是何处?” “在你脚下。这便是骊州治所,丸都山城。”王义翻身跨上武士牵来的神骏大马,一手按剑一手持缰,踏步走出府邸,城中街道举目望去尽是衣甲鲜明的高句丽武士严阵以待,他没有拔剑,只是缓缓颔首,道:“出征,发兵国内!”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勇者得前 转眼时日便已经接近四月。 七日前,汉军大举入境高句丽的消息从南方传入扶余国都木栅城,按理说国中君臣皆应忧惧,不过其大王尉仇台却并不这么认为。尉仇台读过不少汉书,知晓汉人有假道灭虢这一说法,在他看来,汉朝那位把持朝政的大司马与高句丽有故仇,而与扶余无新恨。 “这未必是汉朝真要为高句丽讨伐我扶余,先派人向汉朝传书吧,不必兴起战争,我们愿意与汉朝议和。” 尉仇台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可国书根本没发进汉地。方才抵达玄菟郡边沿接壤国境,翻过山脉的扶余国使臣望着山下扯地连天的汉军营寨,屁滚尿流地逃回木栅城,告知大王尉仇台这一消息。 不过边境的信骑比他更快,就在尉仇台发出议和国书的次日,使者方才启程,汉朝玄菟太守田畴已经派人将国书送至木栅城——汉应高句丽之邀,向扶余宣战! 扶余大王尉仇台在听到宣战的当时便急火攻心昏了过去,王宫大乱。 历来所有的宫廷看上去密不透风,实际都是四处窟窿,流言像长了翅膀般飞出王宫,在木栅城四处游走。甚至有流言说,他们的大王被汉朝宣战惊骇而死,国都的大臣不过是秘不发丧……短短三日,木栅城中居民四散而逃近两千余户,急得病榻之上的尉仇台连发数道王命,令木栅城城门紧闭。 紧跟着,便是调集兵马。 哪怕儿子领兵在南与高句丽交战,扶余国中仍旧有强征数万兵马的能力。躺在榻上的尉仇台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各部大加,“边防军尚能抵御旬月,募出兵马,西守南攻,派人与鲜卑弥加求援!” 尉仇台可不敢像那些愚蠢的朝臣一般,将国运寄托在汉朝仅做讨伐上。汉朝在开战之前便在两国边境陈兵数万,如此处心积虑绝非是为了一城一地,再迟疑下去,是要亡国的! 噩耗比各地调集的兵马来得快,玄菟郡七千郡国兵在田畴的率领下呼啸而出冲突边境,两个昼夜连拔四寨十二哨,直逼扶余国边境将军马加大人的主力。在田畴身后,幽州偏将张辽率部下五千于辽东换乘骏马的骑兵飞速穿过封锁,借马军神速截断各处交通要道,接连破袭数支扶余国筹备大战的押粮民夫队伍。 扶余国边防马加大军士气大降,六千军卒且战且退,三日接连数战,退至五十里外四平山,扎下营寨固守拒战。 若是秋冬之季尚可放火烧山,但眼下正直春日,草木正盛,而山中地形蜿蜒诡异,诚然易守难攻,田畴部下又都是在玄菟征募来的新卒,虽操练战阵已有数年,却不精野战浪战,因此只能放兵扼守四平山下几条要道布置鹿砦蒺藜,使围困之策。 汉兵入扶余,虽说是兵贵神速,但目下情况却也只能围困做下长久作战的准备,田畴心里也不舒服。眼下他与张辽合兵虽有近两万之众,但若不能快速攻进扶余腹地,截断辽山处扶余国南下主力粮道,便无法从高句丽得到援军……若是那样,以他二人之力敌扶余举国,虽不能说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却也太过想当然了。 自东面断绝扶余国向南粮道的张辽知晓此事后同样大急,领八百骑飞奔而还却同样束手无策。 子夜,四平山下军帐外。 张辽眼睁睁看了蜿蜒的山道与高耸入云的山顶良久,自顾自地咬紧牙关。 这是他在燕仲卿帐下第一次出征,败在这座山下? 张辽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他拿着在汉朝的战场经验,心下料定这支军队在发现不是他们对手之后便会向周围城池溃逃,那个时候张辽再率领骑兵截断其后路不断蚕食,只需几个时辰,便能将这支兵马打残。 可惜,他忘了扶余国奴隶制大行其道,全军尽是扶余马加的私产,一声令下,他们并非去寻找最近的城池庇护,而是逃到四平山上固守,以待援军。 “再等下去,扶余援军赶到,便是恶战。”张辽束紧衣甲,按刀行至田畴帐中,八百部下皆立于营外,“张某欲上山。” 田畴面色难堪,急劝道:“山险道急,如何能上?” “一与一。”马脸如弯月的张辽沉着面色,道:“勇者得前。” 他出身并州,祖上聂壹距离讨定匈奴的大功相去不远,马邑之谋三十万汉军未能伏击匈奴,张辽把这一切归功于当时兵将的胆略不足。他曾追随吕布,熟悉鸠虎的冲突之勇;亦知晓高顺八百陷陈士的勇气。故而,他的战法便是勇者得前。 他们相信狭路相逢只有勇者才能得到胜利,这与幽冀军中自高览的守成、麹义的战技,格格不入。 三更半夜,八百冀州兵分散而行,攀四平山穿越山道。张辽不为强攻,只为趁夜混入四平山大营……只不过,这要比强攻山寨难得多。 离弦之箭飞袭林间,轻微的声响过后,巡行扶余应声而倒,正待数名军卒不知所措时,林中大片崩弦之音,数十支羽箭眨眼便将他们射穿死透。片刻后,悉悉索索之间张辽领一队前锋之士自林间快行而走,直奔山顶。 在他们身后,数百汉军攀援而上。 山脚下,田畴将部下六千余军士星夜叫起,集结营外,围困山下各处山道……他也不知这样相信张辽是对是错,但总归张辽已领兵上山创造战机,他也只能在山下做好接应或是准备强攻。 指望八百人攻破营寨自是痴人说梦,即便张辽再是勇猛,勇者也仅仅是能够得前罢了,却未能得胜。幽州军的胜利,从来只闻以多敌少而胜,未闻以少敌多的胜。 不过命运在大多时候总会眷顾勇者,张辽一路披荆斩棘领兵袭至山寨外侧时,寨中传来纷乱的叫喊声与些许火光,使他骤然面露喜色,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扶余人,营啸! “冲破营寨,四处放火!”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以助声势 营啸,是连天神都无法阻止的可怕现象。起因可能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因恐慌与噩梦无故在深夜发出类似野兽般嘶吼的叫喊,随即引发全军嘶吼、厮杀乃至互相咬噬。这一情况最早的记录是东汉与西羌的战争中,而后不断发生,轻则如宋朝时数万人集体溃败、重则袍泽相互撕咬厮杀更是数不胜数,直至近代还会出现一个小卒营啸而葬送数万大军的情况。 与营啸相同的还有狱啸,犯人无故在深夜嘶吼,连狱卒都以为是冒犯了狱神不敢阻止,狱啸过后犯人大多死伤。 而之所以被称为异象,是因营啸或狱啸后,人们往往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在根本上不同于以叛变为目的的哗变。 这种异象不同于混入敌军后的厮杀,后世人们通常将这一异象归为心理上外部压力使军卒精神崩溃,从而无意识地梦游乃至集体梦游,相互厮杀,葬送军队。 大战之前,谁也不知晓自己能否活着回家,巨大的压力与军营死亡般的压抑使他们无处释放,最终导致疯狂! 所以通常有经验的将官会在发生这种情况而又尚在可控阶段,会将哭泣与叫喊的士卒当即下令杀死,从而在悬崖边上制止营啸。 只是张辽很清楚,三垒之隔的扶余大营里士卒混乱愈演愈烈,显然不是营啸初期。敌军将官没有制止营啸的能力,现在正是他的机会! 其实张辽也未曾见过营啸,只在家传的兵书典籍与并州参与过西征羌人的老卒口中听说过营啸的故事。可就算他真见过营啸,又能如何,目下敌军已乱,莫说他有八百壮士,哪怕仅有百人,也要冲突入营厮杀一番。 说不准还能侥幸斩得贼首,收获全功! “杀进去!” 临至营门,张辽劈杀疯狂冲来的扶余军哨卒,手持长戟腰携环刀领兵冲突而入如若无物的营门,但接下来撞入大营时,饶是他身经数十场大仗,却也顿住脚步。 营寨里仿佛人间炼狱,处处是穿着扶余兵服的军卒厮杀在一起,有人操持长兵,有人短兵相互劈砍,甚至有……抱在一起啃咬者。 不分敌我,不辨忠奸,除我皆敌! 在这些厮杀的军卒里,他们的叫喊不似人声……在并州时张辽时常游猎,这些扶余人发出的叫便像遇到野狼时的猎狗,伏低了身子用喉咙发出震慑狼群的闷吼。 七八个军卒趴在地上,当着张辽等冲进营寨的汉军面前将躺倒在地的袍泽袭杀,随后撕扯间甚至有断臂飞出,激起血雨溅在张辽面上,饶是张辽勇力作风凶猛,也片刻失神同他身后的汉军般持戟结阵,本能担心这些扶余军卒会冲向他们。但这些陷入疯狂的扶余人在杀死那名军卒后,转而相互厮杀,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 厮杀,整座大营仿佛在鬼神的控制下疯狂厮杀,诡异而残忍的画面令人心生恐惧。 “将军,将。”张辽身旁自并州起便追随他的副将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满面慌张地问道:“我们出去吧,让他们在这杀……” “嗯?” 张辽转头望了副将一眼,见部下军卒各个抖如糠筛心中不喜,当即也不说话,持戟擎刀冲突而上,劈翻几名军卒高声狂啸,道:“为国效力,只死而已,结阵冲锋,违者斩首!” 话音一落,擎刀而返,副将连忙传令结阵,军卒以火把四处投向扶余营帐,结阵冲杀那些陷入疯狂的扶余军卒。 若是平时,黑灯瞎火八百汉军要想冲破驻守数千人的营寨也绝非易事,但此时却大为不同。不少军卒已经陷入疯狂,扶余马加也不知去向,号令无法统一,故而张辽部各自结阵的军卒对上这些陷入疯狂的扶余兵可谓势如破竹。 “救我,救我啊!” 张辽的敌人,只剩下那些只知厮杀的扶余兵,有些难得残存理智的见到汉军结阵纷纷丢下兵器自躲藏的营帐中钻出,叽里咕噜地喊着汉人听不懂的扶余话,等汉军逼近终于意识到汉人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连忙丢下兵器手舞足蹈地跪地求饶……比起这些知道结阵的汉军,他们那些只知道厮杀的袍泽看上去可要友善多了! 夜里突然营啸,四下混乱让这些扶余兵都吓坏了。在开战之前,最要紧的事是胜利与失败,可在现在?跪在地上被吓破胆的瘦小扶余兵满脑子都是如何从这场混乱里活下来! 至于汉和扶余的战争……去他娘的,亡国也比被袍泽撕碎了强! 张辽不管这些人,军中几个会说扶余话的幽州兵前去逼问这些投降的扶余兵马加在哪,却得到消息马加早在混乱之初便领小股军士从山后跑了。 张辽了然,若非马加跑了,营啸也很难发展到如今这种状态。 只是此时追击马加已不可能,四下里混乱的军卒早已阻塞前驱的路,留给张辽的只有结阵厮杀。 这场混乱一直持续到一个时辰后的天明,田豫的兵马在山下击败马加逃脱的亲兵,将其俘虏。随后引兵山上,营啸也差不多散去,混乱者多为张辽所杀,余者散去或为俘虏,一战之后清点部下,张辽部仅余四百之众。 但这场仗,他们顺着扶余营啸的风,大获全胜。 “此战收获颇丰,只是今后扶余国援军也正在路上,是守山野与之堂堂对阵,还是率军突袭。”田畴在这场仗中负责最轻松的方面,自认占了很大便宜,便试着征求张辽的意见,问道:“张将军以为如何?” “不能对阵,单凭我等之力,侥幸胜得一场容易,如何敌国?”张辽摇头,他刚擦拭干净衣甲上的血迹污垢,将麻巾搭在桶边道:“请田府君北走,以大军绕袭其北方各地乡里,吸引大军。张某引马军断绝其南方兵马粮道,放高句丽兵与我朝援军入扶余,府君以为如何?” 田畴思虑片刻,也心知他部下兵马难以东西分袭,当下抱拳应道:“便如张将军之言,田某引军北扫,以助将军声势!”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将军出征 北疆国境战云密布,邺都却歌舞升平。虽然朝中百官与儒士在太学被燕北极其无礼地斥责一顿,却罕见地并未引起士人反弹,不少人却有些敬重燕北。 士人作为天下最精英的阶层,拥有数不尽的有识之士,他们能够理解燕北愤怒的源头,更知晓被燕北斥责的原因。 清议,清谈。 孝桓皇帝时期,太学已发展极为庞大,有三万学子不说,乡野也同样有巨大数目的儒士。但党锢之祸后他们送上进无门,便与官僚士大夫相结,在朝野形成一个庞大的官僚士大夫反宦官专权的社会政治力量,这是清议。 本意为抨击执政,激浊扬清,尽管在这一过程中也的确有徒号虚名者,但泥沙俱下无可避免,总归来说对朝廷是件好事。 到了现在,宦官没了、何进没了、董卓没了李傕也没了,正是燕北想要振兴国家的时候。 这对燕北这个实质上的汉朝执政者还是好事吗?有些事在燕北看来是好事,而朝野名士看来是坏事,便使朝廷力量相左乃至对抗,比方说此次引得群儒慕古的征匈奴王庭之事,朝野是反对的,而燕北执意要征,那能如何? 胳膊拗不过大腿,毫无力量的百官也没有能够左右燕北的力量,大司马府一声令下,整个冀州便在去年初冬开始备战,至春季各郡都集结了足够的人马,无数蛰居乡野的豪杰恶汉跨上最雄毅的骏马持最锋锐的刀子在各郡都尉的率领下奔来邺都。甚至不需通过大司农便征调够出征之钱粮,冀州各处库仓在开春雪融后源源不断地运送太行山……从选将征兵到财秣兵甲,一应事务从开始到完成,根本不劳朝廷费心。 从头至尾,高高在上的大司马在朝廷只有两句话,去岁冬季一句匈奴不敬,今春一句克日出征。 这种事换谁都不舒服,可又能如何呢?燕北过去对军队挥如臂使,他说打哪里便要打哪里,难道如今想征讨匈奴便要对朝廷诸公磨牙?别的不说,他燕北论官职,是朝廷大司马,位在三公之上总武事的官职至尊,讨伐之事本就本内;论道理,幽冀并三州与关中司隶,哪个地方不是他打下来的,各地尊长都是他的旧部,征战之事难道还有旁人插嘴的余地? 他就是想跟百官公卿说,他说什么去?是跟主管钱粮的大司农讨论如何用兵,还是去和五十多岁一辈子从没打过仗的老太尉杨彪去论匈奴长短,亦或是和一贯言听计从的老好人辅国将军伏完去议他对西攻匈奴震慑诸侯的想法? 不可能啊! 这就是眼下朝廷最大的问题,随皇帝东迁而来的朝廷公卿,那些仅凭护卫之功得到官职的幸运儿暂且不说,就说那些过去先帝时便侥幸活到现在的旧臣,朱隽、皇甫嵩等人都死了,真正的实战经验的战将大将损失殆尽青黄不接,余者多擅言谈却不曾立下丝毫征战之功,但他们都读过许多书,甚至其中还有不少将门传家,攥着祖上百年来为将独特的练兵征战之法,所以未必瞧得起燕北部下这些走野路子靠叛乱与平乱一路征讨而来的各部将军。 而燕北的旧部们呢?他们的出身都多低啊,麹义论出身算是其中翘楚了,上数几辈子也是有不错底蕴的,正如他们家在凉州那几十年的练兵家学,但说到底,也不过是落魄豪强。换了旁人更不必说了,太史慈中人之家、高览军中曲将、典韦陈留步卒、徐晃河东小吏再加上个白波叛将。他们或有本事、征战之功,可要说用他们治国,这不是笑话吗? 可没办法,士大夫想要辩解,却无处发声,这些心底里肤浅的矮视是不能拿到朝堂去说的,何况以燕氏强权,说也没用……于是,曾经作为国之重器的清议,便成了清谈! 幽深的皇宫复道,燕北踱马而行于皇驾之侧,马上的燕北稍稍伏低了身子,对銮驾轻声说道:“陛下,臣此西去,将收匈奴于汉地,以绝此前数百年祸患,至多秋末便会回还。若臣离朝之时遇兵事不解,可问魏郡高览;如遇政事不解,自有杨公、伏公辅佐,学问亦能征太学郑公,可万事无虞。” 眼看走至宫门,燕北又补了一句道:“无论何事,魏郡高览与渤海麹义部兵马切不可动,动即直面河南诸侯,有国都兵灾之祸,陛下切记切记。” “燕卿无虞,朕自当谨记。” 皇帝刘协从銮驾中对燕北拱拱手,为了燕北此次出征,他已斋戒三日。此时宫门打开,露出宫外列阵严明的羽林骑,纷纷下马行礼,燕北与皇帝亦下马下车,行至南门内。 皇帝面南而立,燕北面北于皇帝对立,侍中刘艾奉上节钺,皇帝亲自抓着玉斧头部交给燕北,道:“从现在起,上至苍天,都由将军控制。” 羽林齐呼万岁。 燕北躬身行礼,握着玉斧柄端,刘协握着持玉斧头部,再道:“从现在起,下至九渊,都由将军指挥。” 羽林百官齐呼万岁。 燕北接过节钺,行跪礼,道:“国政不能由受命在外的武将治理,军事不可由宫廷来干预,臣如怀有二心便不能侍奉陛下;心志疑惑的将帅不能出征应战。臣既然已在陛下面前接受了任命,象征权力的鼓旗和斧钺已为臣所掌握,臣遇事便不必再回朝请示陛下,陛下以后也不要再对臣下达任何命令。陛下如果不同意臣下的这一请求,臣不敢率领兵出征。陛下如果同意臣下的这一请求,臣就告辞出发,至死不渝。” 刘协依照礼法对燕北复行跪礼,道:“将在外,不受君命。从今日起,军中事宜皆由将军一言而决!” 至此,出征大礼结束,燕北起身接过小刀削过指甲,披上象征以死报国的金缕玉衣的半甲,神情严肃地推开南门,也就是人丧礼才出的凶门。 在城外,数以万计的将官军卒已整装待发,登上插着玉斧与旌旗的将军车,身后奏响汹涌吹鼓乐,燕北没有再回头,领军一路向西去了。 正文 第四十章 云中疫病 燕北的西征之行声势浩大,只不过道阻且长。去年深秋姜晋的度辽部被匈奴单于栾提呼厨泉击败,从西河到云中遥遥数百里铺开了近万具尸首,有汉人有匈奴人,更有那些被兵灾掠过的百姓黔首。度辽将军姜晋拍拍屁股带着满身伤痕进雁门郡靠着太行山的巍峨山道养伤,匈奴兵却没全数回去,他们回不去了。 并州多山林,山林之地多野狼野狗,溃败正值入冬之际,转瞬间铺开了上万尸首,匈奴兵掠走兵器甲胄之后来不及就地掩埋,东走追击姜晋余部,尸体堆积之下便生出疫病。原本是没事的,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但待到深冬之时连尸首都冻成冰块,哪里还会有什么疫病。 可是偏偏,不过匈奴兵追击汉军的半个月,野狼便将暴尸的两国兵员腐肉食去不少,紧跟着匈奴兵折返,猎取林间野狼野狗为食,疫病在军中蔓延人们却恍然不绝,那些走着走着栽下马背昏死过去的军卒也只当是被冻坏了。 冬季,疯狂的疫病在并州西河郡、云中郡二地爆发,南匈奴王庭首当其冲,此战王庭虽并未派出勇士,但其麾下各部勇士返回后多病,匈奴栾提呼厨泉部下四十多个部落在大雪中承受疫病之苦,却无法告知王庭,待到雪花可行路,栾提呼厨泉麾下部落折损过半,春季游牧时王帐下二十多个部落烟消云散,奔至其部的匈奴骑手只能见到被大雪压塌的营帐与到处腐烂的尸首……早就没活人了。 雁门郡,也在这个时候收到来自云中郡各县的消息,十县有三县为疫病所害,百姓十步存一。人们对待疫病没有更好的手段,一亭疫病,便封锁一亭;一县疫病,便封锁一县。防人不防病,第一件事就是先派兵镇压民变再说。 燕北带兵赶到雁门郡时,云中的疫病尚在平息之中,由冀州各地汇聚而来的两万余大军停驻于雁门,等待疫病平息。 凉州,汉阳郡。 “子龙在给家乡的小娘写信?” 推开门的是凉州牧韦端府中从事杨阜,是汉阳冀县人。自赵云至凉州,州牧韦端见其亲待,从事杨阜也是一般,至此深夜造访太守府也是应有之意。 “义山怎么夜里入府?”赵云搁笔,起身相迎,探手指了一下书案笑道:“兄长说笑了,云十九从大司马南征北战,军中寂寥何来小娘。” 杨阜的年纪比赵云稍长,闻言后退一步,对赵云说道:“夜经府君舍外,见明灯高悬,便进来看看。刚从金城回还,心中烦闷。” 赵云闻言眉头稍动,州牧韦端派杨阜前往金城的事他是知晓的,为了让韩遂息兵事农桑,向州府上缴赋税。谁知道两边的使者走到一起了,杨阜刚从金城离开,韩遂的使者张横便到汉阳,向州府索要十万石粮草。念及此处赵云亦感心中烦闷,便与杨阜一道走进院落,道:“韩文约又要兴兵?” 杨阜只是摇头,眉眼望向别处叹了口气,“兵灾连年,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云所思虑亦是此事,兄长可是见过使君了?”听到赵云这么问,杨阜点头,张张口却没有说话。过去马氏在凉州时,州府没有反制他们的能力,但到底能借助马氏的力量保境安民,可现在凉州马氏为燕氏所制,尽管来了汉阳安定的二郡太守与些许朝廷兵马,终究对韩遂少了太多制约,“子龙,向朝廷请援军吧,单凭二郡之力,难挡韩文约兵锋。” 赵云应下,心里却无比苦涩。凉州府不知朝廷的情况,现在的朝廷还能派出援军来凉州吗?其实赵云刚才就是在写信给燕北,他刚从关中收到来自朝廷的书信,沮授将朝廷近况与他的忧心传信给赵云,而赵云的忧虑,与沮授是一样的。 天色已晚,赵云没再与杨阜说什么,杨阜便向赵云告辞离开。 凉州的事,可还有的要忧心呢。一旦韩遂兴起大军东出,只怕整个汉阳郡都难挡其羌骑铁蹄,只能退避至陇关方能相守,只怕大掠之下,诸郡不能留下什么东西,于百姓而言又是一场祸患。 如今朝廷四面征战,幽州东北进攻高句丽与扶余,大司马又亲征西面并州南匈奴,幽冀之兵已接近空虚,内忧外患却不曾停止。凉州便是朝廷的西面门户,一旦羌骑攻下陇关,三辅便不能制……过去凉州马氏能与韩遂相抗,是因为马腾马超等俱在,现在朝廷将马氏诸将扣在邺都,只有马岱一人尚不能约束部下桀骜兵马,兵马战力难道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沮授部下关中诸将也是一般,虽有十万大军却无可领兵作战者,杨奉、张燕等可服众者皆受制于国都。这难道不正像是无甚勇力的肥人,看上去健硕无比实际步态虚浮,一旦陇关得破,诸部俱鸟兽散,关中之地眨眼便会被攻破。 其实赵云也知晓,这并非是燕北的疏忽,以他与陈群做汉阳、安定二郡太守,为的便是抵住随时可能反叛的韩遂,以阻断其东攻之路。只是这样的看重,赵云却并不知晓自己能否担当大任。 满打满算,汉阳可用之兵仅有他部下四千军士与校尉庞德所部凉州兵,至多八千精悍部下。而金城的韩遂却有能煽动十万大军之力,谁的心里能有底呢? 回到宅舍,赵云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对把守军卒道:“无论何人入舍,先通报再放入门中,如军营一般,尔等知晓?” 军卒纷纷抱拳应诺,赵云入室跪坐案后思虑良久,将传递给燕北的书信继续写完,这才接着给司隶校尉沮授传信,现在只能寄望于沮授命胡才李乐等白波军入凉作战了。 除了这些,战前所要思虑的事情一个不少,比如说他与庞德领兵于张家川阻挡韩遂兵马,陈群坚壁清野率二郡百姓撤入关中……赵云透过窗,望着漫天月明星稀,心中苦闷。 凉州的风,越来越凉了。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南方战云 出身低微的统治者或许都有无可避免的相似,譬如说燕北的实用便让邺都的钟繇想到一个人,大汉的祖先,高皇帝刘邦。同样的不管传统,甚至无视敌我,全盘接收下秦王朝给天下带来的遗产,这与燕北在太学的那番论调多么相似——只要有用的,就是将来的好传统! 其实细细思虑,也不难理解。项羽是楚国勋贵,自有楚国之传统归仪;秦王更是如此,自襄公到始皇帝秦川君主三十一代,那得有多大的气魄,多深的底蕴,老秦人才不管别人的传统,就连商君变法都遭到极大的弹压,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法不易变,可若是好的变法,对国家的好处也是无边。泱泱六国,说没就没,书同文车同轨,才有了周之后真正的大一统王朝。 高皇帝刘邦就不一样,在实用主义者眼中,汉王没有什么底蕴,但秦王有,所以便有了汉承秦制。 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传统呢?有用的,自然会被后人留下,成为新的传统。而这些有用的传统多了,便会使国家越发强大,能让国家强大、百姓安乐的才叫传统。 否则不叫传统,叫陋习。 而对大一统王朝而言,国家强大起来就足够了,强大的国家有自信的子民,而自信的子民不需要虚无缥缈的传统来支撑他们的底气,他们会用双手与智慧去创造将来的传统。 就像西汉时的风气,那时候百姓不喜欢旧东西……布币、刀币、圜钱、蚁鼻钱,旧钱、旧衣、旧国甚至旧情,人们都不喜欢。 没有人觉得那是不好的。 是遵循古制还是锐意变法,这本身在任何时期都充满着矛盾。一方面变法意味着进步,而另一方面,亦会伤害旧法与新法中间的利益既得与未得者。 用后来人的眼光去看,不过是轻飘飘一句时代阵痛,可谁又了解活在当时人的苦衷呢? 燕北一句有用的才是今后的传统,等于认同了今文远比古文强,在这种事情上他的一锤定音甚至远超皇帝。那么多士人,苦学了不知多少年古文经义,到头来被贬低地一无是处。何况还有朝廷的那些官吏与旧贵族,原本在既有体制下虽然朝廷风雨飘摇,终归能保有微乎其微的体面在身,可燕北满心的实用……他们在这个经历巨大变革的时代里,起到的作用似乎看起来还不如一个十几岁操刀上阵的娃娃。 可他们就没用了?当然不是,他们有用,甚至燕北的本意并非是看不上他们,只是他没有办法没有渠道能让天下人知晓他头脑里想的是什么。 不过,至少他让天底下农夫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了。 虽然燕北领兵西走并州声势浩大,但邺都朝廷也并未因西征匈奴而停止运转。田丰带着一车数十斤重的书简拜见大司农孔融,当他再回到大司马府上时,大司农的属吏已经传文幽冀,命各郡县选拔亩产最高的农夫,向朝廷上贡郡中规制不同的农具,快马送至京中。 同时冀州牧府亦在魏郡划出百顷田地,以供各地农夫耕种桑、漆、果树与麦、粟、梁田。而在渤海北部的章武,州府同样划出几座铁山,由幽州铁官张雷公征召北方精工巧匠数千,让他们各自以各自的手法来冶炼钢铁、锻造兵甲。 这都是燕北在临走前嘱咐田丰要分派下去的使命,如今正是农忙之时,朝廷需要有更好的锻兵之法,也需要更好的耕田之法。燕北在辽东建铁邬时便得到足够的好处,最大的经验便是一事不烦二主,耕田这种事情指望几乎不下地的士人去做,那是做不好的。打铁这种事不让用刀的武士与打刀的铁匠去做,也是不可以的。 在这对强权而言是最好的时代,而对弱者是最坏的时代里,短短月余,冀州各郡出色的上百个出色农夫便被奔驰的骑手带回魏郡,幽州的农夫则正在赶来的路上;二州的匠人则更为容易,因为铁匠的地位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要比农夫高不了多少,唯一的差别无非是许多农夫是佃户,而铁匠是匠奴罢了。 而幽冀的达官贵人,勋贵大氏便是再多不舍,也不敢因这点小事忤逆朝廷乃至忤逆燕北的号令。 忤逆朝廷没什么可怕的,但忤逆燕北……轮不到燕北,一个区区军侯就能带着兵一把火烧光邬堡,很大程度上能相安无事便是对他们而言最大的恩赐了。 时至今日,豪强、大族、甚至士族,于朝廷于燕北,如果不希望得到身死族灭的下场,都只有臣服一条路。 因为燕北就是最强大的士,燕氏是最强大的宗族,甚至把持着士族过去引以为傲的晋身之资上升渠道,何况士族也好、名士也好、乃至军功贵族,聚拢在燕氏身边的,无疑不是北方凤毛麟角之辈。 下级贵族除了亲附,脑子坏掉才会自取灭亡。 正是江南草长莺飞的好时节,黄河北岸处处春意盎然,田野里穿着犊鼻裤的农夫忙的不亦乐乎,朝廷拿出升三级爵位与赏金的好处来让他们使出看家本事在魏郡无比肥沃的土地上耕种,他们自然乐意在田间地头大展身手。至于那些紧随其后的刀笔吏严格记录下他们的每个动作与口述的经验又有什么关系呢? 欣欣向荣的景象甚至让朝中百官恍然间以为回到二十年前的关中大地,只是一颗从关中送来装在匣子里血淋淋的人头提醒着人们,此时仍旧是无比可悲的乱世。 董承的首级终究被南阳张绣装在木匣中送抵朝廷,如今已经张绣已经成为加将军号的南阳太守,他的示好更令朝廷尤其大司马府的一干长史振奋不已,他们十分清楚大司马对南阳的觊觎……南阳有天下最好的铁矿与匠人,这是辽东、渤海乃至武安都不能媲美的,大约唯独的缺憾便是离京都稍远。 只是张绣突然的示好也令田丰感到疑惑,不过这仅持续短短十余日,一封来自关中的书信便为他解答了所有疑虑。 征服豫州的曹操,进一步将手伸向荆州,以颍川为前线大营,向南阳发难!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千万生民 曹操对荆州开战,对朝廷而言并非是突如其来的消息,还不够让他们措手不及。当今天下局势越来越趋于明朗,各路诸侯的关系便愈加暧昧。占据兖州的曹操在袁术死后顺利安定豫州,成为雄踞二州的诸侯,而经营兖州数年早已拥有深厚根基,虽地盘稍小却强兵壮马实力雄厚。 原本仅有青州之地的袁绍在此次援兵徐州的战役中成为最大赢家,不但占据徐州的诸侯刘备兵败走往荆州,袁术也在瘟疫中病死,亦跻身手握二州的诸侯。早年间被燕北击败取走冀州的伤痛早已全部抚平,甚至势力还有所扩大,再度成为令人不可小觑的雄主。 吴郡的孙策则继承袁术诸多遗产,任用贤才征战四方,接连挫败诸多豪雄平定江东,依据天险及江东子弟在广陵以南打退了袁绍数次趁势南征的先锋。 目下的河南局势,大体上是安定的,但也正是这种安定令整个天下都难以安心。各路诸侯实在太过暧昧,近乎心照不宣一般,尽管他们都知道相互之间总是要硬碰硬地角逐出天下之主,河南河北却十分默契地谁都不发动进攻。 他们的心急,谁都能瞧得出来。 袁绍从青州到扬州,接收刘备的徐州后却不急于安定,反而将战线拉长两千里去进攻扬州,这是心急。曹操方才安定颍川,转眼便领兵再征荆州南阳,这是心急。甚至就连燕北也是一般,北扫高句丽扶余,西攻并州南匈奴,经营关中压制凉州,这难道就不是心急吗? 都心急,哪怕现在看似安静祥和,却只有身在局中的几个人知道,此生最大的危机一战,逐渐逼近。 “兄长就一点都不担心?” 姜晋盘腿坐在榻上,胳膊上裹着洗净的麻布,挑着眉头看了燕北一眼,两手搁于矮几,右手缓缓按着左手掌心,张开口便有侍女奉上泛着苦味的药汤。匈奴王庭一战让他栽了大跟头,刚收在麾下的爱将眭固死在阵中,兵马死了大几千尸首在并州酿成瘟疫不说,左手两根手指头永远丢在了匈奴王庭。 仰头将药汤一饮而尽,抬手将婢女推开,苦味与心头郁结让姜晋本就凶悍的面目变得狰狞,右手握拳锤于矮几低吼道:“他们都在攻城略地,我们不该北攻西攻,当今天下对兄长有威胁的不过曹袁二小贼,任其攻掠,后患无穷!兄长,与他们决战!” 二楼门廊上撑着栏杆有些懒散的燕北带着轻松的笑意,闻言转过头来对姜晋道:“指头的仇,不报?儿郎的恨,不血?” 姜晋哪儿都好,就是过去穷怕了,现在便有一股子穷奢极欲的劲头。过去在辽东便克扣军粮,到了幽州买田置地还乐呵呵地跑去找燕北分赃,这毛病到现在都没改了,两年在雁门、云中、上党等地置办下上千倾田地,也不知道并州这荒凉的土地有什么好置办的。 这不,还在阴馆起了宅邸。 甚至就连和南匈奴打仗,也跟他贪财有不少关系,这场仗的起因就是姜晋想让匈奴王庭西迁四百里,去朔方大漠放牧去。这事匈奴人哪儿能答应,就打起来了。打就打吧,还输了,所以在写给燕北的书信里才会那么没底气地想要燕北安抚南匈奴。 他知道自己理亏啊! “两根指头算得了什么,兄长未免太小看阿晋!”提到手指,姜晋有些恼怒地一把推开矮几,言语中透着抹不平的恨意,长出了口气才稍有平复道:“眼下匈奴王庭上表臣服,要献上五万头牛羊来平息兄长的怒火,不如先不管他,全力南征渡过黄河与二贼决战,匈奴王庭西面是大漠北边是城关,栾提呼厨泉……瓮中之贼尔,老子说杀就杀他娘的!” 燕北大为惊奇,对姜晋道:“少了急躁多了沉着,在并州这两年厉害多了。” 别的不说,燕北也认为大约这天下的敌人,只有曹操与袁绍是配得上他的对手,余者至于交州士氏、益州刘璋张鲁、凉州韩遂,在他眼中都不算什么。至于江东的孙策……那不过是个子侄,麹义前些日子还传来书信,做叔父的想要给侄子表个将军官职,希望能得到他的应允。 “在匈奴人跟前栽这么大一跟头,不说也罢!” 提起这次大败姜晋便神色灰暗,这两年在并州大小阵仗不断,他也比刚领度辽将军时成长许多,心态早已不似当年易水河上那般油滑,近乎以一己之力征讨三郡,心里早就狂得没边儿,去年写给燕北的书信还说等他平定了并州让燕北准备派个刺史过来,转眼就被匈奴人打得遍体鳞伤,个中心酸,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透的。 单单在这一点上,他和燕北很像,横扫北方的燕北比他还狂,道:“这不光是为你复仇,燕某不要他们臣服,臣服上百年,该叛乱还叛乱,他就是永无休止,到了燕某这儿,也得停咯!” “至于争霸天下,燕某没什么好担忧的,阿晋你以为现在的局面,曹袁各据二州之地,还像过去我们击败公孙瓒那样,一次决战就能一劳永逸?不可能,这场仗早就开始了,你当曹孟德为什么要进攻南阳,嘿!”燕北说着在室内踱上几步,道:“他兖州豫州拢共就那么几座矿山,还出不来好铁,锁死虎牢便绝了他用巩县铁,现在他只能去打南阳了。” 在燕北看来,打仗并非只有军卒在前,后续粮草、钱财,乃至百姓不间断的生育,都是衡量强大、胜败的必要条件。 “北面扫平高句丽、扶余设骊州,西面平定并州,安稳关中再收取半个凉州,统合六州千万生民,阿晋,你可知晓一千万生民之力,可摧山海!” 燕北笑的豪迈,探手对姜晋笑道:“现在不是燕某南下征他们的事情。曹刘相耗、袁孙相攻,这样的局面难道不是最好吗?现在大约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待到大势已成,苍天都救不了他们!”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突入辽山 高句丽国中局势诡异,各地大加在汉军进驻后明显察觉到形势出了问题,狗加率先举兵勤王前往国内城,要去保卫大王拔奇。兵马离开部落不过六个时辰,便在要道与恒江南驻军的乌桓峭王苏仆延狭路相逢,交兵三日死伤部众两千余,只得败走西面,紧跟着被司马朗领辽东郡国兵击破。 天下有数不尽的郡县,但如果说哪个郡的郡国兵战力最强,那毫无疑问是辽东郡兵,虽然他们有个土得掉渣的名字被称作田卒,比起什么丹阳兵、乌桓突骑太过弱势,但他们的战力却不可谓不强。 追究辽东田卒的家乡,有幽州人也有冀州人,大多是囚犯、强盗、山贼、马匪这样的出身,再了就是张举张纯败绩后流浪在幽州各地的溃兵与流浪武人,再不济也有过几年战场生涯。燕北领一众叛军从中山国打到赵郡邯郸,又从邯郸城打回辽东老家,靠的就是这批人的齐心戮力。 战死者不再多说,都躺在辽东大墓,那些战场受伤侥幸捡回条性命的老卒,便都留在辽东郡投入沮授当年的屯田策中,大肆开荒,从此有了田卒之名。自燕北离开辽东统治幽州从这里走向争霸天下的路,各地郡国兵重新整备操练乡勇,是为各地预备兵,随时准备投入最激烈的战场,以供不时之需,辽东田卒也不例外。 他们大多有自己的皮甲与兵刃,甚至当年离过战功的还拥有铁铠,虽然有不少是伤兵,但能耕得了田的大多没落下什么残疾,真有残疾的都被充入燕氏商队或下至乡亭操练兵卒去了,他们除了年岁大些,都还有一战之力。 年月的增长会让他们的身体不复强壮,却也让他们拥有更高的战技,每个派上战场的辽东田卒,都是精锐。 高句丽狗加面对司马朗部下田卒与赵威孙的校尉部,转眼便被打得七零八落,就连狗加的首领都在战阵中被赵威孙用强弩队射死,割了首级悬在他们的城郭下。在宣布投降不屠城的消息后,转眼高句丽五部之一的狗加便向汉朝臣服。 谁都不想再重蹈纥升骨城的覆辙。 比起赵威孙与司马朗的职责,恒江北岸驻守的蹋顿便稍嫌无趣,离他较近的消奴部、绝奴部本就非国中强势大宗,眼看汉军势大,反倒率先投降,为蹋顿部下的乌桓军献上酒食,举意臣服。 最难过的是北方辽山下的成律归了,以五千鲜卑精骑堵三万高句丽兵马之后路,还要给他们送粮食让他们继续北攻。这本是个轻松的活计,只是放在成律归身上,便不是那么快乐了。 鲜卑与高句丽,追溯根本二族构成应所差无几,就像鲜卑与乌桓一般,早年东胡分裂一支迁居乌桓山,称乌桓;一支迁居鲜卑山,称鲜卑;高句丽也差不多,尽管统治者是高句丽五部夫娄部王族,但国中百姓是一样的。 早年属东胡种的扶余国夫娄部领消奴、绝奴、顺奴、灌奴四部出扶余,南面征服秽貊人建立高句丽,这也是高句丽作为半牧半耕文化的来源,本身就是马背奴役农耕而建立的国家。当然了,这其中也少不得汉人的身影,高句丽丞相莫离支的莫,指的便是张颌的家乡,河间鄚县。 不过如今的高句丽已经完全变得模样,当年扶余的几大部落已被渐渐蚕食,而过去的小国也成长为能够与扶余分庭抗礼的东夷强国,甚至还与鲜卑数次作战,而在那些战争中,成律归所在的素利部,更是首当其冲。 新仇旧恨之下,偏偏成律归还要看着高句丽大军与扶余兵马环绕辽山你争我夺,心中难耐自是可想而知。 如果不是他心里知道眼下这支强兵壮马的高句丽大军最终多半会死在扶余人的土地上,成律归很难克制住自己率军攻其腹背的意愿。 好消息传至军中,辽山那边的扶余人大营已经三日不见有炊烟升起,他们的军卒也不敢再接受高句丽人的不断挑战。毫无疑问,深入敌国境内的偏将张辽有大动作。 扶余人,断粮了。 张辽扶余木栅城以南数百里之地已经活动很久了,自他与田畴玄菟郡国兵合力击破四平山守军,一南一北分别袭扰以来,已有月余。深谙骑兵精髓的张辽神出鬼没,率领麾下骑兵时而化整为零分散各地,时而合兵一处纵兵奇袭,抄掠数百里之粮道、城郭、部落、马场,所获颇丰。 扶余人自木栅城向辽山大营军卒的辎重粮道,更是张辽目标的重中之重,为此甚至不惜三次袭击拥有上千护粮军卒之敌,所得粮草烧毁近十七万石,致使辽山扶余大营无颗粒补给,军卒连战马都杀了却仍旧等不到存粮,派往北方木栅城的传信骑卒亦为张辽所获。 在这其间,扶余国的游牧传统给了张辽很大助力,最大的帮助便是得到数不尽的战马、驽马,否则也无法如此顺利地实施战法。数目远超常备战马带给张辽部无与伦比的速度,尤其在扶余国聚兵北向为田畴所引诱后,国中南部九成兵力皆在辽山与高句丽决战,给张辽创造进攻空档,使其在方圆数百里之地立十余隐蔽处补给地,留存战马、粮草,以供军士周转,各曲兵马以吴国伍子胥疲楚的战法游击袭扰各地,见小兵则击,见大军则遁,取得非凡战果。 而张辽在扶余国北部的作为便使得扶余国支左诎右疲于应付,无论南方张辽还是北方田畴,都不是他们能够轻易击败的。 辽山大营的扶余兵则惶惶不可终日,兵粮断绝之下每日皆有逃卒自营中北奔,士气已难以为继,而高句丽两万余大军亦北上穿过辽山,围困四座大营,随着第一支军队不战而溃,扶余国转眼便输掉这场战争,高句丽兵与紧随其后的鲜卑成律归部踏入扶余国土。 近乎同日,高句丽莫离支王义亲自领兵攻陷负隅顽抗月余的国都王险城。 叛乱政变,仅剩最后一步。 逼宫。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挫敌锐气 并州的疫病,散去了。 战事当前,燕北留姜晋与潘棱及其部下兵卒收拾郡县安抚百姓,领兵西进。只是他还未找上南匈奴,呼厨泉便先打上门。栾提呼厨泉并没想着与燕北血战到底,但臣服的书表已千真万确地送至燕北军中,燕北却并未撤走反而让他老老实实等死,这令南匈奴单于暴跳如雷。 时至今日,再去想什么后悔进攻姜晋度辽部为时晚矣,呼厨泉不想任人宰割,便只能起尽部众先发制人。 在呼厨泉看来,燕北尽管势大,此举却也过分了,他甚至思虑姜晋前番让他西迁数百里的命令是否就出自汉朝大司马。让匈奴人去大漠里牧马,这如何可能? 唯独让他感到担忧的便是左右贤王皆在朝廷,那两部匈奴对他的命令阴奉阳违不易指挥。这种时候怕不怕燕北已经不重要了,就是怕,他也必须杀死燕北。 呼厨泉想的简单明了,只要燕北死在并州,他在冀州幽州的部将难免混乱,到时候各自为战谁还顾得上南匈奴。至于进入并州的汉军,呼厨泉是不怕的,能让匈奴王者畏惧的,只是燕北身后庞大的势力罢了。 故燕北方率军出定襄长城,前军高顺部便在武定县郊野受匈奴屠各胡突袭,仓促迎敌死伤数百,进而结阵以强弩破袭,双方互有死伤,直至中军率领乌桓游骑的骨进领兵驰援,才将屠各胡驱走……这只是一场先锋战,却也领燕北诸部将心中惊醒。 他们已进入与匈奴所能交战的范围内。 高顺与屠各胡是老相识了,过去他于并州刺史部任下级军官时便曾数次与屠各胡交战,甚至吕布军诸多的骑射之法也来源于屠各与南匈奴,至并州军归属董卓,屠各胡更是董卓部下的一支锋锐之军,郑泰便曾将匈奴屠各与西羌八种、并凉汉人、湟中义从并称为天下强勇。 屠各是匈奴一支,却并非归附南匈奴。过去匈奴强盛时屠各便是匈奴一部,而论归附汉朝,屠各王也要比南匈奴归附来得早写些,直到现在部落势力在并州也非常强大,与南匈奴王庭的关系类似于乌桓过去单于丘力居与峭王苏仆延。 驱走屠各胡,燕北部大军进驻武定城池。此次西征有半数兵马为步卒,宿于城内,而徐晃部、魏越部大部为骑兵,依照兵法被燕北安排在城池之外,典韦与高顺部的重步卒与曹性所率弓弩手则与他一同进驻城池。 准确来说典韦与高顺部并非都是重步卒,他们都有马,不过仅为代步,真到打仗的时候除了燕北本部由成廉率领两千余羽林骑,其他重步卒都要下马作战,否则他们的坐骑难以支撑庞大的体重。 典韦部下原先作为燕北近卫的重步卒便不必说了,两套铁铠上身便是近百斤重量,高顺自调入燕北麾下亦选精锐之士练出一支九百人的重步卒,携大盾短斧长矛及三支短矛,着皮甲铁铠大铁兜,可谓铠甲斗具齐备,以陷阵为号,又哪里是能在马背上持久战斗的。 归根结底,早年幽州马场所豢养之骏马种类皆为北方幽州马,后来虽然有了凉州马,马种育良非朝夕之间便可改变,终究敌不过根骨强健的鲜卑大马。如今北方能承载重骑的骏马为数不多,就连凑够羽林军的都尚且不够,谁都舍不得派上战场。 唯独有一点好的便是此次出战的羽林骑虽然仅能配两档铠与皮甲,但都用上了与鲜卑作战时得到的双边马蹬,骑战能力有所提升。 短暂休整不过两日,放出的斥候便回报自匈奴王庭的万余胡骑已散布近畿呈合围之态,北方亦有屠各胡出没的踪迹,燕北立在武定丈二矮墙上闻言轻笑,“呼厨泉比燕某想象中要急的多,北面魏越回防于城下建垒墙,南面徐公明前去搦战,试将敌军引至城下。” 南匈奴王庭与屠各胡不能合兵,一旦合兵则会做成合围,断绝粮草后对燕北不是间好事。 “将军,属下请战,区区匈奴兵不必徐将军出战!” 请战的是成廉,这次燕北几乎带出吕布过去所有亲信部将,何况还是收复并州老家的战役,他们对南匈奴实在太熟悉了。如今吕氏与燕氏的姻亲,而他们过去在吕布麾下时,官职最高者亦不过是区区校尉,现在归大司马麾下,虽然各个都做了校尉,但谁不想再进一步呢? 明眼人都知道,朝廷如今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将军之类的官职! 这其实也是燕北所希望看到的情况,他部下幽州、冀州武人很多,虽然用冀州将领来与南匈奴作战未必会事倍功半,但用这些用勇武自并州杀出的勇将来面对匈奴人,想来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说说,如今匈奴以南北合围之势大举而来,成校尉打算如何应对?” “将军,匈奴人虽勇猛剽悍骑术精湛,但兵甲却比不得我汉家儿郎,况其各部号令不一,此时初初进攻虽士气高涨,但若为我军夺气,便可使其各部担忧死伤而畏惧不前,因此某欲趁其各部尚未合兵,领一队精悍骑手冲其小部斩首而还,以击其士气,往将军准许!” 燕北听着脸上便露出笑意,他笑是因为想到过去自己得到并州骑兵的镶铁甲后拿给赵云,想要让赵云学习并州军的战法,那个时候他可没想到吕布军诸将能为他所用。成廉说的战法他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不就是吕布常用的将骑逆击么?不过这成廉胆子也够大,竟然想要用区区一队骑兵去挫匈奴人的兵锋。 “校尉壮勇!传令命军中庖厨备百人酒菜,诸君酒饱饭足,杀将出去,为燕某好好斩了呼厨泉的锐气!”燕北说着便安排下去,成廉见燕北应允,喜不自胜。 并州军中似乎都有这样的勇气,便似张辽在扶余国中对田畴说的那句,一与一,勇者得前。 待到傍晚,城外已有数百匈奴游骑打起火把,一小队一小队地远远望着城下三垒,巡行而走,武定城池忽然洞开,成廉领百骑朝那些匈奴游骑轰然杀出!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各有所长 武定城外的荒野,夕阳渐落。 成廉部百骑突出,以合围之势包裹一支匈奴游骑,短暂交兵后便好似流水般流走,只留下荒原上火把坠地溅起的火星与恢恢哀鸣的战马,汉军骑兵去势不减地冲向下一支匈奴兵。 马背上的汉军骑兵身形忽前忽后,成廉一手提着铁矛另一只手攥着一根丈长绳套,绳套的另一边直扯地上,勒着匈奴兵在草地上犁出沟壑,绳索套在脖颈让匈奴百长连呼喊都做不到,两只手在自己脖颈狠狠挠着,却收效甚微。不多时,后面的骑兵赶上,错马的片刻矮身藏至马腹,刀光一闪匈奴百长的身子便留在荒原,头颅被成廉拽走系于马背。 几声呼哨,马背上骑兵纷纷收刀入鞘,拿出强弓。 “这是汉军骑兵?”燕北立在城头向南眺望,便听身侧举火的高顺颔首肃然应道:“成廉部下是随吕将军北奔冀州的并州兵。” 汉与匈奴的战争,已经很久了。并不骁勇善战的汉人在这场战争的前几十年吃尽了苦头,在大汉立国之初的那些年,他们远远比不上过去秦人的骁勇。秦国,大约是这片土地上最强悍的种群,甚至连那时候的匈奴人都无法在他们手上讨到便宜。但汉人不同,秦国的灭亡遗失了太多瑰宝,在国家最虚弱的时刻,甚至连高皇帝都被匈奴人围困在白登山七天七夜。 可匈奴还是输了,为什么? 武定城上的燕北在这个时刻找到了答案,四百年来,处在汉与匈奴征战最前沿的并州汉儿,他们为战争奉献了一代又一代的性命,现在的并州汉儿,比匈奴人还匈奴! 箭雨泼洒过来不及逃走的匈奴游骑阵线,战马倒下人被压住,汉军马蹄过处匈奴人再也站不起来,只剩下那些无头的尸身无处哭诉。 荒原上到处是匈奴人吹响的牛角号声,在那些低沉而悠长的号音中燕北听见他们的惊慌失措。 凶悍与孱弱,似乎在此时此刻的并州掉了个儿,饮马奶食羊肉的匈奴人为这支百骑汉军而荒乱,四下里匈奴兵结成庞大的环阵,游曳在汉军骑兵左右一刻不停,千夫长将响箭射向汉骑,左右箭矢蜂拥而至。 成廉部下骑兵出现伤亡,引兵撞进最近的匈奴环阵,像豺狼咬住胡乱逃窜的羊群尾巴,蚕食。 匈奴人会骑射,汉军也会,甚至拥有双边马镫后的汉军骑兵射得更准。历来北疆的战阵问题在这场以突击挫败士气的战役中都能得到解答,汉国在战争初期体魄比不上匈奴国强健,骑术比不上匈奴国高超,甚至就连射艺也不比匈奴国精准。但任何边衅对汉国而言需要的都只是时间,拥有庞大人口的汉国只要拥有敢战之心,总能凑出足够的骑兵,拥有足够的精良射手,乃至成功与草原蛮族一决雌雄。 这场抄掠并未持续太久的时间,在天色将完全归于黑暗时,城门轰然洞开,三垒之间安插足够多的强弩射手,收获颇丰的成廉引死伤近半的骑兵队返回武定城,追击而上的匈奴兵遭到汉军弩手的迎头痛击,在城外丢下百十具尸首的匈奴兵放弃追击,后退三里向武定城投来仇恨的目光。 这对成廉及其部下并州骑手而言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死里逃生,入城后这个满面络腮胡子的并州男儿仰头大笑,颇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将坐骑丢给马厩的民夫,提着马臀上绳子系着一溜首级带兵去寻军中主记官。 成功入城五十三个骑兵,其中有十二个带着无伤大雅的伤势,而他们所携的匈奴兵首级在瓮城堆出小山,七十四颗眉目狰狞的匈奴首级。 这大约是真正死在他们手中匈奴兵的三分之一。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大胜。今夜游曳在外的匈奴兵最终会找到不过是他们伤亡数目四分之一的汉军尸首,在城中摆下酒宴为成廉庆功的燕北能够想象出栾提呼厨泉今夜该是怎样的暴跳如雷。 他笑的有多开心,呼厨泉便会有多愤怒,甚至更多! “大司马,南匈奴各部是一盘散沙,只要每日像这样冲他们几次,用不了几天便毫无战意。屠各要比南匈奴难对付的多。” 过去燕北对成廉这样的战法感到嗤之以鼻,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至少在与南匈奴的作战中,这些并州人更明白匈奴人怕什么,而燕北一贯能听取他人的建议,当听到成廉这样的建言后他并未坐下决定,而是向高顺、魏续等人发问,在得到相同的答案后,燕北有了进攻敌人的思路。 “魏校尉,稍后待匈奴兵放松警惕,请你再领兵前去袭击他们……你的士卒熟悉夜战吗?” 魏续听到燕北要他出战,神色沉静,当即领命便要前去挑选随他冲锋的士卒,燕北叫住他说道:“除了本部的并州兵,带一点冀州兵,权当练兵。” 魏续点头领命,燕北没别的意思,他部下的并州兵满打满算就是算上高顺部下那二百多人,也只有这几个并州将领麾下各有百骑充作亲卫,而冀州兵的数量要多得多,前去冲阵多有死伤,总不能让这些拥有充足经验的并州兵在冲阵几日后死伤殆尽,全做了将领的功勋薄,这些老卒将来都可以回到冀州做兵马教习的。 只有身处在这个群体中,燕北才能感受到当年的吕布有多么强悍。最显著的感受便是一头老虎率领着群狼,即便老虎不在了,茹毛饮血的狼群仍然锋锐。 至少在冲阵的行动中,他们仍然锋锐。 不过若论领兵,他们差远了。城外城内的兵马大营,燕北立在城头观察诸将营地时一览无余,从里到外,并州将领除高顺之外的营盘都异常凌乱,典韦的营地稍强,而徐晃虽出身白波军,可他在城外三垒的营地却可称之为兵马典范,在治军上甚至要强过麹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徐晃和高顺将来是可以做领军大将的,而像成廉魏续这些冲阵之将,便大约只能做他们的副将了。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从长计议 如果将韩遂统帅的西凉羌兵称作汪洋,赵云与陈群所率领的凉州汉军无异于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在凉州疯狂流传着韩遂要进掠汉阳的消息中,谁不会六神无主? 可就在百姓纷纷东逃陇关向三辅避难时,韩遂却施施然地领着十余骑至汉阳郡冀县,令整座城池风声鹤唳。 汉阳太守赵云立在凉州牧韦端身侧,望着城下赤袍如火的持槊身影,对韦端问道:“使君,那便是韩遂?” 韦端神色凝重地颔首,十指紧扣城垛,城下虽仅有十余骑却令他如临大敌。人的名树的影,韩文约在凉州的声势便是如此,韦端扶墙探身喝道:“韩文约,你来做什么!” 城下韩遂挥手将长槊掷于身侧入土近尺,赤色罩袍下挥手间衣甲相撞发出金石之音,无声地扯着嘴唇轻笑,抬起披着雕角龙纹铁护臂的手指着城墙林立的旌旗甲士笑道:“韩某不过一人来访,使君未免太过小心。韦公见到故友,难道不愿下城相见?” 言语间,冀县城四野马蹄声起,驻扎于城外的麴英知晓韩遂前来,放兵出马将城下十余骑团团围住,抬手之间百骑拉弓,一声令下便要将韩遂射死当场。 韩遂身后十余骑见状纷纷扬刀将他护在中心,韩遂却抬手示意无妨,扬起马鞭拨开左右护卫,竟是朝着麴英缓缓踱马十余步,笑容逐渐隐去,垂目从下到上地将麴英看了一遍,继而轻笑道:“勇气可嘉!” 说罢转而轻飘飘地将后背留给麴英,对城上喊道:“韦公不出,难道也不邀请韩某入城吗?” 麴英瞪着眼睛望向城头,可城上不发令他并没有射死韩遂的职权,眼看韩遂如此跋扈不禁咬牙怒意滔天,看着城门缓缓开启,不禁恼怒恶狠狠地挥手让士卒撤下强弓,向韩遂一众投去仇恨的目光。 他可以不理解州府为什么不借大好时机处死韩遂,可韦端与赵云却不能在此时杀死韩遂。这种道理其实不难思虑,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韩遂是凉州叛军首领,他既然敢领十余骑出现在汉阳郡,便必然有他敢来的依仗,否则只有傻子才会这样将自己拱手交给敌人。 韩遂不是傻子,若韩遂傻,九成凉州人都是二傻子! 在麴英眼中我强敌弱,却要受制于人自然心中不快。但在韦端与赵云眼中,哪怕韩遂仅十余骑,却是赫然敌强我弱之景。 看着城池缓缓开启,韩遂轻笑一声,自地上拔出长槊递给身后骑从,整理衣袍缓缓踱马入城。开城放人入城已使州府颜面尽失,韦端自然不会再在城门迎接,仅派小吏将韩遂一行迎入城中官寺。 “韩某拜见韦公。”见到凉州牧韦端,韩遂遥遥拱手,随后看着府上一众官吏,问道“诸君谁是汉阳太守赵子龙?” “云在此处。”赵云坐在案后也不起身,拱手道:“见过韩将军。” 实在韩遂是金城人,否则赵云真想称他为金城太守,再一封书信帮他坐实这个官职。左右金城也不在朝廷控制下,谁做太守都不重要,可韩遂若领受了这个官职,在名义上便总要受制于州府的。 “啊,原来这便是赵府君,年轻有为。”韩遂干巴巴地称赞赵云一句,接着笑着问道:“我听说义弟寿成受大司马之邀入朝,不知他在国都过的如何?早就想写信问他,奈何书信出不去陇关,传信的骑手太过蠢笨,连路都不识,总将书信送到太守府上,韩某御下不严,真是叨扰了。” 韩遂的话令韦端感到无地自容,州府从事杨阜亦面有怒意,摊上韩遂这样的反贼头子在治下,州府无异千疮百孔,金城的探子只有在陇关附近才会被州兵抓住,这是何等的嘲讽?那道关口是凉州与司州的分界线,若再让金城探子出了陇关,要州府还有何用? “韩将军严重了,传信骑手蠢笨的不止将军一家,抱罕宋氏的骑手向东过了狄道便碰死在树上,想来是心肺害了病。将军可要小心了,说不准今后家中传信便会碰死在榆中。”赵云的脸面生得贤良方正,哪怕说出这般刻薄的话都让人只觉义正言辞,探手道:“将军若想知道马将军过的好不好,何不亲自去邺都看看呢?目下朝廷新安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若能有韩将军这样的贤才投效,陛下必会委以重任。” 州府的敌人不止韩遂一个,韩遂说到底就算部下有十万叛军也没高呼着称王称霸,可赵云口中的抱罕宋氏就不同了,宋建早在十年前便将自己称作河首平汉王,置下百官画地称王,不过虽然宋建将自己比作代王,部下士卒却比起韩遂差了不止一筹,这位河首平汉王的诏令也根本走不出狄道,所谓的河首也只能控制河关却难管陇西郡东部的首阳。 “韩某多谢赵府君抬爱了,不过在下不似马氏对部下约束严明,不过让小辈马伯瞻就能管住上万军卒。韩某没有十几个儿子,若入朝为官,如何管得住十几万羌兵呢?”韩遂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转眼便对赵云失去了兴趣,对韦端拱拱手道:“使君,韩某今日来访还是旧事重提,州府可有富余粮草供给金城,金城去岁大雪压垮不少百姓屋舍,又冻死牛羊不知凡几,若无粮草赈济恐怕酿成兵乱,今年春季无雨,若夏至再不下雨,又是一年大旱,使君还是从长计议吧。韩某这便告辞了,不必远送。” 韩遂说罢起身再朝赵云笑笑,出府领着十几个骑卒离城而走,一袭红袍甚为招摇。 离城之际,身后阎行再难压抑心中所想,问道:“将军,州府如何?” 韩遂轻笑一声,策马而走,摆手道:“无妨,州府虽有战备,尚无讨伐我等之能。燕仲卿心志高绝四面为战,怕是南逃左支右绌,待夏季大旱兵心可用,便是我等攻取凉州的时机了!”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攻其不备 天下间有各路诸侯,各路诸侯有数不清的共同点,但在这些人身上很难同时期待同一件事。在他们都还没成为诸侯的时候大约还有一件,那便是希望董卓被平定。现在人们心里有第二件了,那便是眼看着燕北四面征伐,希望他掌控的朝廷出乱子。 如今燕北北扫高句丽、扶余,西征南匈奴的动向已经在这几个月中传遍天下,憋了一冬天的人们在开春道路畅通时便火急火燎地传告天下,有些是为了让主君不错过这个消息,有些则是单纯希望传告朝廷的武功。总之,无论是居于何等心态,从北疆到朱崖,各路诸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上至曹操袁绍,下到凉州犄角旮旯里钻着称王的河首平汉王宋建,大伙儿都盼着燕北捅娄子。 要不然这天下可就离平定越来越近了! 其实原本曹操是可以与燕北携手平天下的,无论早年八千兵马相资还是后来燕北的一举一动,他们称得上是志同道合,曹操也愿意和他践行这份大业。只不过……虎牢关下的堵截,将二人的情分堵没了。 “非曹某容不得燕仲卿,是燕仲卿不容曹某!” 曹操偶尔在宴会上饮多了酒,含糊不清地对扶他回室中的荀彧这样说着。这话又何尝不是说到了燕北心坎里,就是燕北容不下曹操啊! 他能容得下桀骜不驯却兵败的吕布,也能容得下杨奉刘豹张燕,甚至早年如麹义那般目中无人之辈都可容之,这天下却唯独有两个人他容不得,他容不得曹操与刘备! 要不然邺都的使者早就发向荆州与兖州,他为何不发? 燕北不怕谁的才能高绝,他有的是官职爵位去分封;也不怕谁脾性乖戾德行龌龊,他用的是才能而非举贤良方正;但他知晓自己唯独用不得的,是性情坚韧的诸侯。 刘备在年少时便有英雄之志,此后天下大乱,从幽州到冀州,从冀州到青州,从青州到徐州,现在去了荆州。若寻常人等遭逢如此多的失败,早就归隐山中不问世事,可刘备在荆州屯兵新野,可没听说有半点懈怠的消息。 曹操也是一样,自他在讨董时期兵败后无论如何也要让众诸侯领兵西攻时,燕北就知道他的心志坚定。所以燕北没有那么广阔的胸怀能够容得下永不放弃的诸侯。 他们二人之交往,坏掉交情的是燕北,不是曹操。 在并州的燕北,又如何感受不到天下诸侯对他兵败的期待呢?他知道,不要说这两场战役中输掉哪一个,哪怕他不输,但凡有哪个有胆识的诸侯先上前来咬一口,各路诸侯便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郊狼般蜂拥而上,撕扯燕氏的血脉。 “将军为何要兴兵征讨匈奴,您的武功已经很高,兵势也很强了。” 扶着城垛望向城外却只能看到一团漆黑的燕北听到身侧有人发问,转过头来是一向很少言语的高顺,听得出来他想这件事已经很久,只是现在才说出来。燕北并不责怪,高顺的时机挑的还不错,若换平时他未必愿意说,只是此时远处一团漆黑除了遥远的地方有匈奴兵高举的火把发出些许看不透彻的光亮外目不能视,而魏续与匈奴人的厮杀也让他心神烦闷,便开口道:“高校尉也认为应当发兵南下?” 高顺沉声道:“顺不敢妄议朝廷用兵,只是疑惑进攻匈奴。” 高顺不是反对燕北向匈奴用兵,他只是觉得朝廷用兵不应如此儿戏,只因度辽将军与匈奴争地输了,把原本归附朝廷的南匈奴逼反还打了败仗,朝廷就要征发大军报复吗? “总要打的,无非早晚。来的时候度辽将军在雁门拍案说匈奴一样臣服了,应该南下去平定天下。如果不算他丢在云中的两根指头,他是第几个说这样话的人我都忘了。”燕北摇摇头,抬头看着满天星斗感受吹拂夜风的凉意抬手挠了挠后脖颈子,这些天地上发潮,从冀州到并州让他有些水土不服身上起了疙瘩到夜里痒得要命,咬着牙说道:“高句丽、扶余不定,则不敢渡大河南下;匈奴不除,今后则为其所害。平东夷若南方诸侯来犯,尚有大河阻拦,若南下平诸侯东夷来犯,有何能阻?” 州郡不宁,燕北如何敢南下作战。 不要说现在还有个差不多能过去的理由可以向南匈奴开战,哪怕没有理由,只要南匈奴不像乌桓人那么服帖,燕北无论如何都要在南征之前和他们开战。至于高句丽更不必说了,那是他割据辽东时期的遗留问题了,周围的大国小国能征一个算一个,尤其是在东疆的,燕北小时候没少受域外诸国的恐吓,总怕他们会入塞抢夺,现在轮到他们因燕北而提心吊胆了。 虽然燕北现在不是国君,但他同样以君主自居,而且深知自己遇上了过去诸多君主虔诚祈求都碰不到的好时机。从董卓、刘辩往上算起,四百年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这样受朝廷约束之小的权臣与皇帝。 到将来朝局稳定,尽管他自己选出的封疆大吏多半是对他俯首贴耳,但朝廷重臣未必再像今日这般听他的话。如果再不能借此时机做些大事,岂不是让大好时光明珠暗投。 毫不客气地说,若非如今南方并未平定,他就是有汉以来对朝局乃至天下权势与影响力最大的人,远胜从前各个皇帝,没有之一。 上一个拥有这样调动天下之力的男人,后来被人们称作秦始皇。 深夜里远处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高顺传令城下曹性以强弩手准备迎敌。不多时,魏续率先自黑暗中奔出,马臀悬着一圈头颅,斯随后陆续窜回四十余骑,清点了斩获首级,足近二百。不过虽然战祸颇丰,实际对匈奴人的杀伤却不如早先的成廉,因为夜间匈奴兵较为分散,所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斩下首级,几乎没有遗漏。 说到底,还不是汉人雀蒙眼害的,虽然外头都是乌漆一片,却终究比不常吃牛羊得到的黑夜适应力。 方才吩咐下归还勇士洗涮干净后为其庆功,城外却突然传来报信,匈奴人打上门来,围了城外到处都是,趁曹性稍有放松便击破西南一垒。 燕北怒而掷下魏续献上的匈奴雕弓,气冲冲地跨马向城门奔去……匈奴蛮子还学会攻其不备了!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用兵一时 上百年过去,南匈奴已经不能单纯地被称为蛮子了。 久居塞内,匈奴贵族读汉书、说汉话、穿汉服,甚至因为有些东西是从书里学来,所以有些地方他们比汉人还汉人! 自然而然,无可避免的是他们也接触过汉人的兵法,尽管仅仅是流传较广的兵书而且接触很少,但肤浅的兵法还是懂一些的。大约就是,五年前的燕北知道什么,匈奴贵族知道也不比他少。 兵法与兵法,也有不同的说法。比方说燕北当年最早不认识但会默写的六韬,托名是姜太公所做,亦称太公兵法。但拿在燕北手里的就不是那样了,一部书传下来数百年不知有多少人经手,最早被称作留侯的还叫批注,原文加结论只有百来字,剩下的那叫廉丹便是自己写了,还有一些不知名者解释,整部书字迹相同,想来是陶谦不知从哪儿抄录的。 燕北得到这部书三年之后才弄清楚这个留侯是张良。至于廉丹他则寻人问了问,也没弄清个所以,过了很久听说是王莽新朝时期的更始将军,无恶不作,后来镇压赤眉军兵败被杀。最后批注最细的应当是陶谦自己亲录,不过他在燕北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大将……也就是说,燕北得到的这部六韬,算是全天下各个版本的六韬中,所含兵法韬略较少、较差的一册。 这也是为什么达官贵人掌握上升阶梯的原因,并非是穷苦家出身的人得到书籍之后就能一步登天,实际上就算侥幸得到书籍,一样的书名里面蕴含多少知识都是在碰运气,甚至有些人在抄录书时根本没机会看到别人家传下的批注,弄不好在后汉为了看本书,还要专门去学先朝的小篆,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根本读不通。 经学上一个字不同便会坏了世间至理,兵书上更是如此,书上写逢林莫入,莫字不认识,带兵的将领见林子就钻八成得死,还是领着全军送葬的那种。 这还不算最恐怖,若是时运不济,兵书的上一个主人就像那廉丹般自傲不已,依照自己理解篡改的面目全非,就和早年燕北一个际遇……看过那么多大道理,还是打不好一场仗。 可将门就不一样,虽然也会遇上自负的祖宗篡改兵书,可但凡消失的将门流传下来,那便多半是仗打赢了还立下功勋。有真才实学的批注,就不一样了。 这世上从来不缺少喜欢写兵书或者说改前人兵书的人。比方说南边的孟德兄,早年写了半部新书,还曾送给燕北一册,不过燕北看他老打败仗也没放在心上,北上吊唁魏攸的时候转手送了他的独子。不过孟德兄并未因燕北的不看重而懈怠,现在新书都编完了,十余万言的兵书分发将校,诸将攻伐皆以《新书》从事。而且从兖州回来的探子还说,曹操最近在编写《孙子注》。 将兵书分发将校的举措,在燕北看来就是极好。不说曹操亲自用兵的经验,至少这本新书是将曹操自年少起家学中所能接触到的兵书融会贯通,一股脑全部交给部下将校,这对部下将校的作战能力有多大提升? 燕北知道这件事时便在心中暗自腹诽,天公将军当年若想尽办法在十几年中弄上基本兵书,夹杂在太平清领经里分发于黄巾力士与大小方渠帅,造反不说胜败,没粮草辎重不懂治理长久来看终究还是要败,但至少单单军争之时不至于被汉军从南打到北像收麦子般一茬茬地死。 不过纵观南匈奴之作为,也算是贯彻着兵法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精义,抓准时机咬汉朝一口,但凡遇到失败就投降再重新归附,大不了换个单于,下次接着大掠并州。 这一次,他们把兵法现学现卖到燕北头上了,趁着魏续还城大军稍有松懈,摸着黑奔驰到城外千步才被发现,冲突进城下百步攻破三垒。让燕北百日间两次突袭斩获的战果全还了回去,城外驻扎的步弓手受损颇大。 燕北赶到城头时,城下正处于激战,从他的方向刚好能看到曹性的驻地……先前燕北就注意到,并州将领除了高顺没一个治军严谨的,只是早间正逢成廉立功,不好给部下泼凉水,一时疏忽便让曹性部下军卒吃够了苦头,匈奴人短时间内袭破三垒冲进第二道木筑营门,丢下稻草火把顺风而燃,若非没有火油之类引火物城下早就该是一片火海! 即便如此,三垒的木栅废墟亦各处燃烧,匈奴兵最近的已经冲破二垒营门,正疯狂地向内冲杀着。 混乱中,燕北望见提弓跨刀奔跑的曹性后腰大铠甲摆插着一支箭头,奔走姿势都显得怪异,显然被射中屁股。顺着他跑走的方向不难望见篝火上还架着肉食……这个混账居然在城外守备时烤肉食! 看着曹性屁股插着箭矢不逃反自口中发出非人的尖啸提着强弓向匈奴兵攻破的阵线奔走,还挥舞手臂指派军卒拼死抵抗,燕北虚着狭长的双眼这才最终保持着些许不快,对身旁高顺摆手道:“城上弓弩手骑射匈奴兵后阵,传令北门徐校尉领骑兵击敌后路,驱散即可。” 围绕城池防守匈奴兵尚可,毕竟三垒之外有不少篝火堆来照亮些许空地,目力尚能顾应。若在远郊失了光影,大多食干粮长大的汉军雀蒙眼很难与匈奴兵夜战。 这与汉军与汉军夜战不同,到底主将大多是食肉的,只要士卒有夜战训练,主将指挥下双方情况对等。但匈奴人甚少夜盲,汉军与之夜战则大为不利。 其实不必燕北去说,高顺随他一同奔至城上,望见局势也不说话,抬手对军卒做出几个手势,校尉部的并州下级军官们便高呼着向部下下达命令,转眼城上便是一片令人牙酸的强弩上弦之音,转眼一片弩矢朝匈奴人后部飞蝗而去。 望见头顶飞过弩矢,曹性更为振奋,弃了强弓扬刀骂骂咧咧地一边抽冷气一边高吼着督战,匈奴兵冲锋之势,受阻!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匈奴皆反 嘭! 两个顶盔掼甲的匈奴猛汉被徐晃提着腰间甲束掼于地下,释去重负的战马载着徐晃发出唏律人立而起。大营军卒林立灯火通明,光影下烟尘里两个匈奴人被摔得气血震荡闷哼在口,险些没叫出声来。 “大司马,属下冲散敌骑,手擒二匈奴千长,军中还捉了数十俘虏,如何发落?” 燕北颔首按刀跨步而来,面色肃然。城外夜里的厮杀方才结束,匈奴兵足有上千轮番冲击三垒毁坏营栅,武定城就靠着成为营地保护,若夜里稍显有失,则武定城现在必然已经开始巷战。一番清点军卒虽为守势仍旧死伤惨重,不到一个时辰死伤七百有余,领兵的校尉曹性屁股中箭此后月余骑不得骏马,稍稍包扎便在城外点着星火督士卒修筑营栅。 怪就怪武定城这丈二城墙太矮,又无护城河之险可守,不论什么时节,但凡起了战祸这座城池便是只能望风而降或闻风而逃的角色。 他有太多的火气没处去发了。 “栾提呼厨泉何在?” 两个身形健硕的匈奴千长起身,一个先前被徐晃掼在地上震得满口血迹,开口嘟嘟囔囔的匈奴话让人听不清楚,话还没说完燕北拔刀便斩,好大头颅顺肩而倒,方才立起的身子直挺挺地朝后仰倒,脖颈血如泉涌。 身旁那个匈奴千长心头惊骇,不想面前这汉人将军都不能人回答便拔刀杀人,起到一般的腿还未绷直当即打着弯儿跪在地上,连忙高呼道:“将军饶命啊!我们是右贤王部下千长,进攻汉军都是单于的主意,我部大王不在,只能听命行事啊!” 他不叫还好,一叫之下燕北竟是更是生气,本以为前来进攻的是匈奴单于栾提呼厨泉的本部兵马,哪里知道居然是右贤王刘去卑的部下……去卑在邺都被朝廷好生供养着,此次燕北西征匈奴原本还打算让去卑接任单于他的儿子统领部众,哪儿知道右贤王部居然是进攻汉军的先锋军! “你们是右贤王部,那左贤王部在哪?”燕北看这情形就知道被呼厨泉算计了,这王八蛋显然因燕北留下刘豹与刘去卑在朝廷而新生怨怼,如今与汉朝用兵让他们的本部做替死鬼。“去卑的儿子右部帅刘猛呢?” 匈奴人起汉名一个比一个诡异,就以去卑的铁弗部来说,本来名字就够奇怪的了,偏偏还要加个刘姓。去卑的兄长叫潘六溪,汉人音译做破六韩。燕北还听说刘去卑有个幼子起名叫诰升爱,加上刘姓就更奇怪了。 “左贤王部在瘟疫中受损颇重,迁至上郡高奴、定阳一带,未尊单于号令发兵。”说起左贤王部并未出兵,这匈奴千长小心翼翼地看着燕北的神色,希望他不要动怒将自己杀死。此时这匈奴千长虽还不知道面前就是汉朝大司马燕北,但也知道面前非是善类,道:“右部帅正在城外领兵。” “我给你匹马,你去寻刘猛,问他是不是不管去卑的死活了?敢来领兵攻打燕某城寨!” 燕北话音刚落,那匈奴千长便惊道:“大司马?不是右部帅要来,是被单于征发大军,至王庭才知道是要与朝廷作战,我,我这就回去告诉右部帅。” 眼看燕北面色越来越冷,匈奴千长连忙起身,却又被燕北叫住问道:“呼厨泉在哪?” “休屠,休屠是单于本部。” 燕北颔首,只是摆手让他离开也不多说,眼神厌恶地指了指地上的尸首道:“清扫干净。公明,你带回来的匈奴俘虏先关着,明日若刘猛不来投降便传信回邺都杀刘去卑。这些匈奴人个个狼心狗肺,连放在朝廷的老子都不要了也要反叛!” “大司马息怒,不是还有左贤王部未跟从单于一同反叛么?” 徐晃见燕北神色不虞便知他要大开杀戒,心中忧虑朝野人心,便多说了一句。却见燕北仍然没有好脸色,沉着神色走向中军帐,徐晃、典韦、高顺等只得亦步亦趋。待入帐后才见燕北神色厌恶地说道:“什么左贤王部,他们也反了!” 什么? 众将纷纷不解地望向燕北,方才那匈奴千长说的好好的,左贤王部迁居至上郡,并未派出兵马来参与匈奴单于呼厨泉的征召,又怎么会也反了。 “那胡儿也算聪慧,他没说左贤王部是否反叛,只说左部迁至上郡,可左部迁居并非是因为不愿反叛汉朝,而是因他们受瘟疫死伤惨重!”燕北此时心里没有怨气,只有杀气,沉着脸狠狠地锤在案上道:“瘟疫是怎么来的?左部匈奴只有投身呼厨泉进攻度辽部才会在归途时染上瘟疫,这帮靠不住的胡儿早就反了!” 众人这时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匈奴人的习性啊,他们的贵族和过去乌桓的贵族差不多,朝廷一直对归附外族多有怀柔,即便他们参与了叛乱最后也不过是诛杀恶首的下场而已,更何况如今朝廷式微,久而久之谁还把朝廷当回事。只要有反叛的机会,对匈奴人而言便是一场掠夺盛宴。 说来有趣,过去燕北也是朝廷‘只诛恶首’的受益者,只是今非昔比,掌控朝廷的他屁股坐在了与过去截然相反的位置上,连带着对一应事务的感官都变得不同。 “派骑手跟上那匈奴千长,探明刘猛匈奴部所在。今夜羽林骑于城外值夜,徐校尉领本部骑兵入城歇息三个时辰,明日天不亮便引兵出城,隐蔽形迹,防备敌军来攻。若待到正午刘猛还不来降,便先攻匈奴右部去呼厨泉一臂!” 发号施令后,无意义地抬手在空中虚握,最后又恨恨地叹了口气,偏过头去摆手让部将出去。 许多年不曾感受到背叛,上一次是辽东南各县望风降孟益,这么些年过去,燕北对背叛更加深恶痛绝。 其实背叛者比政敌更可恨,因为你总是知道要与政敌分生死,却不知哪个叛徒在身后谋划着你的性命。 正文 第五十章 天下太平 数百年来,中原人很奇怪。人们寄望于用道德来约束百姓,达到国泰民安的愿望,这是没错的。但寄望于用道德来约束外族?燕北一直觉得这就像个笑话。 有些人是可以用道德约束的,比方说他自己,早年间流窜塞外杀人越货,天底下坏事几乎被做绝。但长大后读书明理,知道人世间有道德这么一回事,能被勉强约束。毕竟燕氏不是马匪世家,进入国家上层便要依照人们早已制定好的道德规则去做事,否则很难得到别人认同……燕北认为这才是人们受制与道德的原因,是因为汉朝人大多相信道德的存在,所以他也要相信,而不是因为什么玄乎其玄的人性本善。 人性本善吗?不是的,除了道德人与野兽并无什么区别,而道德又是人中翘楚制定出治理天下的规矩,那是术,不是道。韧性是本恶的,在贤者的帮助下,普通人也能够向善才是最值得骄傲的能力。 可总是这么想,便让燕北的思绪产生混乱与不解,走入危险的死胡同。比方说……如果人与野兽的区别在于抗拒杀戮抢夺的本能一心向善,那么不懂得道德为何物的外族,算人吗? 道德礼乐让国泰民安,人们争相效仿先贤,希望能成为贤者,忠孝仁义。可这也像套在人们喉咙上的枷锁。兵出邺都前的那整个冬天,燕北遍翻前人史书,没有哪个掌政当权者像他这样有乐于树敌与攻掠。在刘协之前有三十几个皇帝,但真正热衷于向外扩张的几乎没有,无论秦汉还是新朝,即便爆发大的战争也仅仅是因守势受到欺压难以忍受。 通常人们更愿意用晓之礼义去规劝外族,匈奴、西羌、高句丽、鲜卑、乌桓,以怀柔手段平息战争的贤才会成为名臣、以怀柔手段和解战争的皇帝会成为明君。而以战争手段结束战争的,大将大多没有好下场、皇帝也要背负上穷兵黩武的骂名。 后汉与西羌战争三十年,最后一劳永逸杀得羌人不敢再反的是段颎,但得胜后却只能阿附宦官,即便两任太尉之尊贵,最终也不过狱中饮鸠而死,何其委屈?但他对羌乱的做法在燕北看来是正确的。 汉家信的是道德礼乐,所以能够以道德礼乐约束自家百姓。可东夷北虏西狄南蛮信的是强者为尊,本质上就与汉人不同。外族归附,朝廷以为是宣扬教化之功,外族不归附,朝廷以为是宣扬教化不够……这本身就是错的,他们归附是因为归附时汉朝强大,能给他们带来危险才去归附,休养生息;他们不归附是因为汉朝国力衰败,有了可乘之机。 站在最肥美的土地上牧羊却不知豢养些猛犬,总是指望隔三差五将羔羊丢到圈外甚至放狼进羊圈饱餐一顿,将恶狼消化打盹儿的时间当作是把狼养熟了,这不是傻是什么? 高皇帝挟一统天下的威风,还向匈奴和亲,但那能叫臣服于匈奴吗?族群与族群之间哪里有真正的和平,天下的田地与牧场就那么多,匈奴多吃一口汉国便要少上一口,浅显无比的道义在汉书上都写着呢,铆足了力气到孝武皇帝大耳刮子还不是给抽回去了。 汉国是这样,就不容许外族也是这样想了?人家短暂的归附也是为了将来能报仇。 燕北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手段则比起寻常人有更多的攻击性,这大约是礼乐对他的教化还不够的缘故,毕竟他本草莽……他不想把羔羊推到羊圈外面,甚至前人放进牧场饱餐一顿的狼也不想好生生地让他们吃。过去前人掌权时的事他无法改变,但现在他不但豢养着猛犬,自己手上还有弓弩。 燕北这个牧童,不怕狼,反而觉得狼应该是怕他的。 他要先把羊圈里的狼打残了喂猛犬,再牵着猛犬背负弓弩走到牧场外,把山林里的狼群都赶出来,宰了。 这他娘才叫天下太平! 刘猛比燕北想象中要聪明一点,次日清晨便领着两个护卫骑兵赶到城下,脱光了衣甲拜倒说是单于栾提呼厨泉强征他的部众来作战,希望能得到燕北的谅解。和他一道来的还有右部中一个裨小王、七个千长的首级,说是都力主随同单于向朝廷作战,昨夜被刘猛叫进帐中杀个干净。 燕北对此不置可否,他估摸着是昨天夜里打完仗刘猛回去数了数兵马,死掉的匈奴人要比汉军多上三四倍,满地丢了脑袋的尸首让刘猛改变了主意,至于父亲刘去卑?说实话,燕北一向信不过匈奴人的血脉关系,父父子子的翻开匈奴这几百年来的历史,杀爹的与被爹杀的层出不穷,他们族中最值得骄傲的冒顿单于便是以响箭杀爹夺取大权。 刘去卑有好几个儿子,刘猛未必会真因为去卑在朝廷便放弃进攻,最大的可能是他发现这次征讨匈奴的汉朝军队比先前度辽部能打的多,他讨不到什么好处。 燕北让刘猛在城下拜了半个时辰,才登上城楼向下看了几眼,随后将成廉招至身边吩咐下几句话。不多时,城门洞开,成廉领两百并州骑两百羽林骑共四百汉骑出城,立在刘猛身前问道:“大司马要你将功赎罪,刘猛你不要自误。离开邺都时大司马便有意立你父去卑为匈奴单于,你为右贤王,现在你领兵攻打汉朝是什么道理!你可愿领本部为大司马前锋,击败休屠部擒获呼厨泉?” 拜倒在地的刘猛抬起头,看着满面大胡子的成廉眨了眨眼,心头盘算着得失。汉朝册封的单于与右贤王,与自己攻打汉朝自立右贤王或单于可不一样,至少不会面对汉朝层出不穷的进攻,还能稳坐右贤王之位……这点得失刘猛还是能盘算的清的,当即拜倒高声道:“回大司马,刘猛愿意,这便回去点齐部众发兵摆上擒拿栾提呼厨泉!”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大局已定 人间最美四月天,即便是遍布黄沙大漠的并州,也尚有满是绿意的草原。 只不过呼厨泉要与草原道别了。 南匈奴单于真正的权力根源自然是屠各部的兵强马壮,但自古以来匈奴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作为匈奴四角,才是南匈奴真正的战力。换句话说,只有匈奴单于拥有四角支持时,才有强大的兵力作为声势支撑。 如今的局势对呼厨泉万分不利,左贤王部远迁上郡,虽在言语上说是为了躲避瘟疫,实际谁又不知他们是为了躲避兵祸呢?右贤王部领军部帅刘猛便成了匈奴王庭此次出战的肱骨,只不过如今这条最坚固的上臂骨被燕北取下,当作兵器朝着呼厨泉的脑袋砸了过来。 随着刘猛右贤王部倒戈,原本尚能与燕北势均力敌的匈奴军此消彼长,形式对呼厨泉便大有不同。 一时间原本仅依靠强权聚拢在麾下的各部首领人心不稳,在刘猛为先驱冲锋北进时多有投降倒戈者,致使燕北大军尚未接战,单单匈奴右部与屠各部作战时便多有胜绩,各个城池又听闻朝中大司马亲征,纷纷紧闭城门死守,呼厨泉部难以收取补给,值得向北溃败。 经沙南、萁陵遭到两次合围打击,呼厨泉部兵马已仅剩七千余,仓促间曾声势滔天的匈奴单于已顾不得打仗,兵马只顾一头向北逃遁。他的骑手需要补充水源,否则逃不了多远便会为身后汉军追上。 若燕北无刘猛相助,骑兵甚少,尚能游斗疲军取胜,可如今得了刘猛匈奴步骑近万,根本不是呼厨泉所能阻挡的,待奔至沙陵补充水源后,为甩掉汉军,呼厨泉毅然决然地率领匈奴兵向西南匈奴单于王庭的方向一头扎进云中大漠。 燕北仅仅来晚两日,大漠边缘的踪迹便被风沙吹去,好似亘古从无访客至此。刘猛对此也束手无策,数千匈奴骑兵绕着大漠边缘扎下营地,不愿深入的想法昭然若揭。 “大司马,我们虽生在这片土地上,但都是不进大漠的,单于他……” 刘猛是不愿进大漠追击,军争之时兵马死伤是在所难免,可如今这般局势若叫他深入大漠,军卒迷途可就是自找的麻烦了。何况同根同种,燕北愿意进大漠追击呼厨泉是燕北的事,他也并不愿对栾提呼厨泉赶尽杀绝。 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若行军打仗呼厨泉输给自己那是另一说,如今把单于逼到这份上,以后他也要顾虑别人怎么看。 在这事上燕北没多思虑,没必要多苛责刘猛只是其一。他自己是绝对不会领兵进入大漠的,传信让呆在武定养伤的曹性领本部移防沙陵,留给他三百羽林骑巡行大漠边沿以防呼厨泉出来,随后便带着兵马南下直扑匈奴王庭。 “呼厨泉逃进大漠燕某拿他没办法,但单于庭他总是要回的,燕某在那等他。”说起这话时,战车上的燕北面露冷笑,道:“他要是连单于庭都不要,燕某放他一条生路又何妨!” 没了单于庭的呼厨泉,算什么单于,如果他不是匈奴单于,燕北和他也就没有多少瓜葛了。 且不说呼厨泉在大漠里是否遇到变故,即便一路顺畅,也比不得燕北兵贵神速,先至单于庭。这是谁都知晓的道理,由此也可见呼厨泉是被燕北逼到了绝处,否则断然不会一脑袋扎进大漠。 至单于庭,后来的事就好办多了。过来的路上燕北便已派人前往朝廷请下诏书,他至王庭则遣刘猛部杀进王庭……眼下的匈奴王庭正是空虚的时候,能打仗的健儿都被呼厨泉征走,眼下死的死跑的跑,王庭只剩下些妇孺与带着旧伤不得上马的老卒,可战之士不过三千余,所能主事的也不过是两个千长而已。 甚至不必花费心力去招降,刘猛部骑兵两个冲锋便将王庭守军射得七零八落,杀进部落王庭。 刘猛之所以这么卖力地为燕北做事,很大原因便在于燕北承诺他的父亲去卑为匈奴单于。其实他并不在乎老子能不能做单于,他在乎的是去卑去做单于,右贤王部便全部落到他的手里,他也就是匈奴右贤王,何况还有汉朝皇帝册封,进一步增加了合法性,名正言顺。 看着健壮的独孤部勇士押着王庭的屠各妇孺被捆缚成一长串,一个个毡帐中皮子骨筋、金银玉器被收入车上,刘猛的心头又何尝没有一股兔死狐悲之感。不过他没有问这些屠各部妇孺将来的下场,仿佛他不知道的事便不会发生。 其实这些呼厨泉部的妇孺命运很好猜,她们的男人参与了进攻度辽部汉军的战役,等同于反叛。他们将会在骑兵的押运下前往关中巩县与渤海郡的矿山,在暗无天日中凿山负石,疲惫与苦闷地渡过自己接下来的一生。 不过这还没有结束,就在王庭大局已定,刘猛以为他能够带兵返回部落去做他的右贤王时,燕北的命令再一次发到,让他率领匈奴兵前往左右谷蠡王的部落,同样将那些依附呼厨泉的叛军家眷收押,送入太行山。 这倒并未出乎刘猛的预料,只是燕北的号令太过狠绝。即便燕北没有这样的命令,待汉军走后他同样会率军至左右谷蠡王部将呼厨泉的亲信一并斩杀,清洗整个匈奴部,以防呼厨泉并未困死大漠死灰复燃,但燕北的命令与他清洗匈奴的出发点与结果完全不同……他的清洗,是仅除掉呼厨泉亲信,而燕北的清洗,是无差别的,灭掉整个部落。 自古以来,匈奴有二十四号万人之长,以左右贤王为最,大者将骑万众、小者将骑数千。随燕北轻飘飘一道命令,便要将最强的左右谷蠡王部夷为平地,这样的命令让刘猛有心拒绝,却不敢违抗。 形势逼人强,不说燕北有两万余大军驻扎在单于王庭,单单是刘猛身边的成廉等四百余武士便能随时将他置于死地! 战争使屠各部、左右谷蠡王部,灰飞烟灭。 而先前的瘟疫,同样使剩下的左贤王部、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部饱受损失。 立在处处浓烟起的匈奴王庭,刘猛的心中满是酸涩……匈奴过去的强大,恐怕从此时起,便不复存在了。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开疆辟土 燕北此次离朝,一封战报都没向朝廷发送,唯一的传信便是前些日子请皇帝下诏册封刘去卑为匈奴单于,其子刘猛为右贤王。这封书信在朝廷引发轩然大波,人人都看得出来燕北应当是在匈奴打了胜仗,但只有在这道册封中才能看出究竟是多大的胜仗。 匈奴单于从来都不姓刘,是姓栾提的。 两国皇室同时是两国贵族,但现在匈奴单于姓刘了……这话是怎么说的? 栾提氏没了? 栾提氏确实没了,一个没剩下。栾提呼厨泉留在王庭的子孙在燕北攻入单于庭当日便被杀个干净,至于他的阏氏也被押着送往邺都。说实话这年头不论朝廷还是乡野百姓,对杀戮都已渐显麻木,不论是早年的董卓还是黄巾,乃至后面的张举与李郭,人们已见识过太多的杀戮之事,就算是当年燕北在塞外屠高句丽纥升骨城都并未显得有多残忍暴戾。 但这一次,燕北没杀多少人,却给朝廷留下无比恐怖与霸道的印象。缘由,就在从太行山发往关中巩县与渤海郡的奴隶中。三个能组建起上万骑兵的部落,其中还有一个是匈奴王庭,该有多少妇孺孩童? 最早穿过太行八径抵达冀州的是牛羊骏马,这些牲畜尽管数目颇巨,却也尽在朝野预料之内,征讨匈奴哪儿能不缴获牛羊,段颎当年大破西羌向朝廷输送八百万头牛羊骏马,此次攻打匈奴缴获远比不上当年段颎,不足为奇。 段颎打了西羌上万个部落,燕北讨三部至多上百部落,毕竟匈奴部落的规模要比西羌稍大,但也比不上段颎的功勋,有些牲畜缴获不算什么。真正让朝野震动的,是从太行山到黄河南的哭声……近十万匈奴妇孺子女,被绳索缚着军卒看着推推搡搡押送千里。 登上邺都城头向西眺望,从白天到黑夜,哭声绵延不绝震惊天地。邺都西面的九侯城为他们记录在册,麻布数以千匹地送过去,随后在黄河北岸等候船只,运送去往南面河南尹的巩县。 这样的场面,远比听到燕氏兵马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杀死几千上万人要震撼的多! 最先坐不住的便是留在朝中的匈奴左右贤王刘豹与刘去卑,他们只当燕北是去匈奴王庭征讨对他不敬的栾提呼厨泉,可看到这样的情景哪里是征讨呼厨泉,完全是在灭匈奴,他们牵挂着自己部落哪里还坐得住?可偏偏邺都城门被执金吾太史慈把持,匈奴俘虏过境期间城门戒严,别说是两个匈奴贤王,就是朝廷九卿也出不得去! 直将两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刘豹旬月之间便接连三次进宫请求面见皇帝。去卑没那么多的底气说燕北的坏话,毕竟燕北早就许诺了要他接任匈奴单于,前些时日还专门请皇帝下诏册封。可刘豹不一样,他到底是有当年护驾除贼的功勋在身,何况手里在邺都城外南大营还有三千余精选匈奴骑兵,到底是底气要足上许多,一再请皇帝下诏免了那些匈奴妇孺的苦役——战事于妇孺何辜? 同族之情恻隐之心,本就人皆有之,就算是皇帝刘协在登上宫内高观眺望西面时看见那条看不清晰内心却十分清楚是由俘虏奴隶组成的黑线时也不禁遍体生寒。 可偏偏燕北出征前他祭告宗庙,以仪制议定不会由宫内干涉出征之事,又如何能降诏? “陛下眉宇甚多忧虑,高观风大,陛下还需保重身体。” 刘协似乎已养成每日登上高观西眺的习惯,他盼望哪一日猛然发觉西面的人不见了,也好能些许减轻他心中的怜悯。可每一日,都只是失望,整整十五日,西面不见有丝毫减少……回过头去,登观台的是伏皇后,在他肩头披上一层薄衣,“是皇后来了。唉,天知道大司马究竟将多少匈奴妇孺充为奴隶!” 伏皇后心里是惦记着燕北好的,若非燕北带兵救驾,还不知他们这天下最尊贵的夫妻要过何样的日子。食可能裹腹?衣可能蔽体? 更不必说,那跋扈不已的董承首级被传回邺都,悬首十日! “陛下,臣妾以为大司马做的对!” 刘协这些日子在朝堂上听了不少说燕北残暴的,也听了不少为燕北辩解的,但似伏皇后这般亮明车马支持燕北作为的,何况还是伏皇后一介女流,不禁问道:“皇后亦为妇人,难道就无感同身受?” “国破,家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是常理,李郭在时天下倒悬,又哪里有百姓安乐。就是匈奴国,与我大汉亦无不同吧。”其实说到底,伏皇后心中也是有些不忍,但她是无力改变什么的,只得宽慰皇帝道:“臣妾听说数百年来因为南北匈奴,大汉有数不清的妇人成为寡妇、孩童成为孤儿,自此当不再有这样的祸患,想来也是好的。陛下,小慈乃大慈之敌人。” 小慈乃大慈之敌! “皇后这话……”刘协摇了摇头,他觉得伏寿的话太过偏颇,总归会有更好的方法比如此烈性地避免战争要来得好,不过他也不打算对伏寿说什么,到底她的心意是想宽慰自己,叹了口气再度望向西面,返身下高观,却是什么都没有再说了。 不过几日,到底是耐不住刘豹一次次叩拜哭诉,也抵不住心底的怜悯,刘协终究还是传信一封送往并州,不过并非是阻止燕北而是问他为什么要发三部匈奴妇孺去巩县、渤海行力役奴隶。 信刚送出去,城外的左贤王部匈奴兵却兴起叛乱,也不管城内的左贤王刘豹,在三个千长的率领下冲击城郭,使朝中震怖。紧跟着短短三日,便为魏郡守军高览调拨兵将与城内执金吾太史慈里应外合下攻伐殆尽……叛乱并未有什么好结果,反倒让送往巩县的奴隶多了千余。 愁云惨淡间,燕北残暴而逼反左贤王部匈奴的名号已传出乡野。 就在这时,北方有战报传回,幽州牧燕东平定高句丽,奉大司马之命设骊州,以王义为骊州牧,开疆辟土!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舍北求南 打仗,有时候也是件看心意的事情。过去燕北强攻纥升骨城,屠城旬月之间三万生灵尽没。被杀的自是没办法的事,面对兵甲精良的辽东军,手无寸兵的高句丽军民连反抗都难,当时可谓震惊北土,可结果呢? 虽然燕北达成了他震慑高句丽王室的寄望,非但辅立东川王拔奇,安下王义这颗钉子,还从高句丽手中割下纥升骨城,强迫其割地求和。可在另一方面,高句丽国中亦是舆情汹涌,随后带来层出不穷的小规模反叛自不必说,国中最坚韧的百姓尽数随失了王位的世子伊尹漠南渡汪洋,前往遥遥千里的海外孤岛上寻求高句丽新的出路。 那是高句丽骨头最硬的一批人,即便作为政敌,燕北有多想杀死伊尹漠,便有多佩服伊尹漠。 现在不会重蹈覆辙,从前他们是敌人,现在高句丽与扶余已经不复存在,那里有了新的名字叫做骊州,很美。 随着燕东的战报奉入邺都不数日,自骊州进京的车队也逶迤而至,高句丽拔奇与扶余简位居被降王爵,分别封为汉木栅侯与汉丸都侯,收归邺都。 简位居不过是个比燕北年长不过几岁的中年男子,他的父亲扶余老王尉仇台年迈,待大军北上围困木栅城时,城墙被张辽以投石炮砸出缺口,汉军杀入城中当日便在王宫内呕血而王。领兵败退至扶余北的简位居收到消息匆忙于野外继位,不过做了半日扶余王便为蹋顿所擒……用简位居的话说,还不如不继位! 兵败国除已无可避免,继位后他便成了数百年扶余国亡国之君,何其辱也? 更讽刺的是,燕东安排简位居与拔奇一同在幽州骑兵的护送下前往邺都。两个征战上百年的国家之君,近乎同日亡国,似乎就连他们过去的血仇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 再大的仇,能比亡国还大? 只是如今记挂这仇恨已无甚用处,国破家亡,身为人制,连仇恨的资格都被剥夺。 “两位大王别忙着记恨,再记恨也得吃饭!” 领一曲骑从沿行护送的将领是幽州军的麴演,就是在辽东作为叔父杀掉反叛侄子的那个麴氏三郎,麴义的弟弟麴演。他可是个狠角色,这次扬威域外的战争开始时他受命在上谷郡防备塞外鲜卑异动,没能参与憋了满肚子牢骚,最后燕东给他个领兵南下交接俘虏的苦差事,早就看这两个异族大王不顺眼了! 他可是个狠角色,为了宗族延续子侄说杀便杀,更不必说当年子侄麴潜是领族中子弟反叛,一场仗下来围困麴氏邬堡,厮杀死在他麾下军卒手里的族人少不得几十个。靠着这份功勋得了燕东青眼做上校尉,本指望着此次东征卖了血肉骨头换回个将军位,怎知晓守在北疆没落得半点功勋,心里哪儿能好受。 免不了,对囚车里两个掉毛凤凰冷嘲热讽。 一路上简位居与拔奇早已习惯了他这张坏到冒烟的嘴,都别过头去不去理他,倒还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意味。麴演不以为忤反倒笑了,晃晃悠悠扣着腰刀随囚车打马踱步,冷笑道:“拉倒吧,别做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来,真有骨气城破之时就该在王宫里一头碰死,全了你们做大王的尊贵!现在倒好要绝食以示忠贞,车驾左右都是厮杀汉你做给谁看?若是死在国都,没准我大司马还会给你们加封个王号……嘁!” 说着麴演便面露不屑,暗啐一口心道:这什么大王皇帝,没一个有骨气的,家国守不住百姓护不得,算什么大王皇帝! 还不如大司马有担当! 麴演这话倒不是虚言,到底燕北护得住治下近千万生民,匈奴谋逆说平就平了,即便攻打高句丽扶余并非义战,可到底受惠的都是现在骂燕氏残暴的那帮士大夫与百姓,他们哪儿知道边疆是个什么情况。 至少夺取骊州,东疆今后算平定了,即便再有战事,那也是爆发在过去高句丽扶余的国土上,往后需要思虑的就剩北疆的鲜卑人与南方的那些诸侯。念及此处,麴演扬起马鞭抽在坐骑身上向前跑出十余步,放眼望去已能看见民夫浩浩荡荡在赵郡起宅舍的动静,郊野一派夏日胜景,心思亦不禁活络了。 麴氏以兵法传家,又熟悉西州军阵。正如麹义在战阵上本事一般,麴演更熟悉的是形势,当下便打定主意等把后头车里这两个亡国大王送到邺都,便去寻自家兄长看可有机会能留在河北听命,幽州他是不打算回去了,连着部下带出来这六百骑从,全都留在河北! 天下人在麴演眼中只分做两种,一种是放马的,边郡与外夷均在此列;一种是耕田的,除了边郡汉国内部大多如此。而蓟县,北方临着长城,便是放马的所能施加统治的最南端,恰好也是耕田的所能影响的最北端,那是个极好的地方,北方一旦有战事,蓟县便能支应至整个塞北草原,就军争之事,若想立功,那是北疆的不二之选。 但麴演并不认为在高句丽、扶余灭国,匈奴备受打击的时刻,鲜卑人的轲比能敢打进塞内撩拨燕氏虎须。随着燕氏内部拔除南匈奴震慑朝臣,权力必将再次集中在燕氏手中,只要轲比能不傻,便不会发动注定无功而返的战争。北方战争的主动权已经落在燕氏手中,麴演认为,燕北除掉北方威胁后,必将发兵南下重整山河。 那便是他登上将军位的机会,故而,一定要留在河北! 这话说来好笑,过去只听说有人避战而逃的,却不曾瞧见如麴演这般哪里会发生战争便向哪里钻的,这倒也是独一份儿了! 次日傍晚,怀着渡大河以觅功勋的雄心壮志,自幽州押送两位亡国之君入冀州的麴演策马登上高坡举目向南眺望,巍峨的国都已尽在其目中,远方军营中的武士正结阵操练,伴着傍晚的夕阳高举兵刃,映出片片金光。 这真是美煞武人之壮景!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好大喜功 姜晋的伤好了,其实就算伤没好,他也要强撑着到西河郡的美稷看一看。 “再不看就没机会啦!” 可不是这么说的?燕北兵马动作几块,说实话在沙场宿将眼中这位大司马战阵本事算不得有多高超,但终究是执掌偌大燕氏的诸侯,对局势把握人心拿捏,看起来是险中求胜,时机却恰到好处。 摸准了刘猛不敢再反,左贤王部也不敢在这时候冒刺。大势面前,曾经威风凛凛的匈奴已不复当年之勇,三个万骑大部好似砧板鱼肉任人宰割,自左贤王以下十余个万骑部落敢怒而不敢言。 因为他们没兵,何况连单于都被册封了,还有什么好兔死狐悲的? 但每个族群中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总会出现英雄,就好像高句丽有伊尹漠,匈奴人中也有他们的英雄豪杰。有安于现状的部落,便也会有奋起反抗的英杰。 正当燕北下令举火焚烧呼厨泉匈奴王庭时,在并州草原上七个匈奴万骑部落首领在这个夏季奔马数百里,受呼衍骨都侯之邀,于西河郡皋狼山会盟,以匈奴人自古代传承的血泪起誓,起兵反叛汉朝,征召勇士攻取王庭。 “兄长,匈奴王庭……怎么成这般模样?” 姜晋是明知故问,方才赶到匈奴王庭离着老远便奔马而来,过了武士守备关卡一路径自奔到燕北身边,张着大嘴左右环顾,免不了一番捶胸顿足,“上次过来还是牛羊遍地,兄长到并州不过两月,王庭全冒烟了?” 燕北一道死令出口,近十万匈奴妇孺东入太行,整个匈奴王庭近乎被搬空,随后眼不见心不烦地在草原上燃起一团大火将王庭废墟烧个干净,过去王庭近畿百里数十个部落尽数付之一炬,可不就只剩下青烟能让姜晋追忆匈奴王庭过去的壮景。 “怎么,烧个干净阿晋还不乐意了?”燕北撇着眼睛望了一眼姜晋罩在铁护膊里的手,好整以暇地坐于中军大帐前的胡凳,身后典韦庞大的身躯笼罩在军帐的阴影里正为燕北磨砺着他的环刀,发出阵阵刺啦刺啦的声音。姜晋嘿嘿笑着,张手在胸前比个大圆道:“哪儿有不乐意,这是多大的功勋,只是这该死的伤没能赶上,要不然这把火可一定要让某来放!” 燕北就知道这姜阿晋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轻笑一声也不接这话茬,问道:“你的兵马可将雁门的军械都带来了?” “兵甲武备,武钢车投石炮,还有输送至雁门的十三万石粮草,全带来了。”姜晋说起燕北这个命令时甚是骄傲,燕北给他一个月时间输送辎重,这才不过一旬,他便全数带来,道:“发雁门一万两千民夫,全数送来。不过兄长,这一下粮道可全断了,咱这是要在单于庭立营寨?十万石粮草可撑不过太久啊!” 虽说以前混不吝,但到底在并州独当一面年余,出兵放马上的事情姜晋自问也不比旁人差上多少,粗略在单于庭旧地看了几眼便知晓燕北是要在这扎营,可在这扎营做什么呢?大司马本部随军运输了不少粮草,可满打满算不过三十余万,就算是添上雁门的算作五十万石,也就够他们合兵一处在这撑上一个半月。 看这架势,仗是打不了的,否则不论胜败连回冀州的粮食都不够,但不打仗留在单于庭还能干嘛呢?难道……姜晋的眼珠轱辘一转,粗豪的大脸盘子喜上眉梢,竟是难得结结巴巴道:“难道……兄长要封坛单于庭,祭天?”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提到封坛那必先想到先汉霍嫖姚封狼居胥的功勋,那是有汉以来武将的最高荣誉!与之对等的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之类的词都已与权臣奸臣之类的贬义词挂钩,可唯独封狼居胥,是无可替代的荣耀! 不过让姜晋失望的是,燕北只是摇头,笑道:“没有那么大的功勋,封狼居胥与封燕然山,都是北匈奴;南匈奴哪里能封山?至多将来勒石记功也就罢了,不过现在的功勋也还不够。你若愿意封山,等并州战事一毕便去东疆寻三郎与阿义,他们在东夷打得不错,今年封辽山。” 燕北本就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何况打心底里他觉得只有平定敌国才配得上封坛祭天这样的荣耀,过去霍去病封狼居胥、窦宪封燕然山,那都是击破北疆大敌北匈奴,南匈奴至多算是内部叛乱……何况还是被燕北有意的放纵姜晋逼反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又何必在阴谋诡计将匈奴逼至末路取走性命后还要在人家的坟前载歌载舞呢? 这并不重要,做什么只在他一念之间,即便要做,也不是现在做。这场仗还没打完,不值得欢呼。 何况就算要封坛祭天,平定南匈奴也是不够的,要封山,取得足够的功勋,将天下平定,到时候泰山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某不去,那是人家的功勋,姜某才不去凑这热闹。”姜晋最喜出风头,当年他们在辽东方才成事时瞧见从高句丽回来的王义华裳衣冠的就满是羡慕,不过心里还有些许庆幸燕北当初没将他派到高句丽,一走便是数年哪里比得上纵横幽冀来的潇洒,可谁知王义在塞外八年换回封坛辽山这样的功勋……虚着眼睛望向燕北,酸溜溜道:“早知如此,莫说八年,便是十八年,某也愿去啊!” “别牢骚了,督力役去寻徐公明吧,在王庭立起六座军寨,至少还要在这待上一月。”接过典韦递来的环刀,燕北抬起二指划过冰凉的刀脊,抬头对姜晋道:“你的功勋在后头呢,且等着吧!” 姜晋愣住,抻长了脖子向远方眺望,草原上到处都是汉军,“等谁啊?” “匈奴,这场仗还没完。”燕北收刀入鞘,拧起眉头道:“某就怕他们不敢来!” 他是不能再去寻匈奴部落挑衅了,还没到卸磨杀驴的时候,将刘猛逼反了倒会稍显麻烦。但火烧单于庭的作为,应当足够逼反几个万骑部了,区区三个部落可不够。 震慑,还要再多些!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论功行赏 南阳的战事结束了,这场因曹操攻荆州而起的战事,证明了刘表对张绣部怀柔的做法正确,使荆州牧在州郡拥有更大的声望。张绣仅仅依靠南阳郡便挡住了曹操的进攻,尽管在战争之初的鲁阳、双县、叶县等地皆失于曹操之手,但张绣将兵马集结于宛城,另遣部将胡车儿驻衡山西南的东武亭,曹军围宛城三十余日难以攻下,正在战事胶着时胡车儿领兵自腹背杀来,张绣亦率军出城,于宛城下取得一胜。 曹军本欲击溃胡车儿后重围宛城,却闻司隶校尉沮授自关中起兵出虎牢,担忧被截断后路,遂率军原路返回,仅留荡寇将军赵融驻军鲁阳。 沮授并未真的出兵击兖,只是做出起兵的声势,他背后也还有一屁股事呢。凉州的局势不好,单凭赵、陈二人难挡韩遂兵锋,眼看着接近秋季草瘦马肥,关中诸多将官皆向西走,驻扎京兆尹防备韩遂,河南尹并无能镇住场面的大将,又何来进击曹氏的胆气。 郭嘉从益州回还邺城,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张鲁带给皇帝的贡礼器物,比较占据益州的刘璋,张鲁显然更喜欢朝廷一点,尤其喜欢对他没有任何实质管辖权力的燕北,故而对郭嘉好生照料,甚至回来都胖了一圈。不过大司马府下另一幕僚田丰便没有这么松快,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燕北命收天下农具于国都,测农具优劣的活计才刚开始不足一季,便已有了收获。孝武皇帝时推广天下使用的三脚耧,因数次战争而接近遗失的播种农具被雁门郡一个庄姓人家带来,仅用一头驽马一个人,一日便播种四百多亩;河东陈氏大户向朝廷送来翻车渴乌,这东西最早是灵帝时宦官做出来取悦皇帝,泼洒洛阳街道的水车,后来宦官与士人厮杀时有逃难宦官至河东避难,做出翻版用来灌溉农田;除此之外,还有用于清除谷物中的颖壳、灰糠及瘪粒的扇车等等,不一而足。 一时间,邺都汇聚了全天下农事最精巧的器物,田丰负责与大司农孔融一同将这些农具记载成册,以防将来丢失;同时也要在其中择选出效率最高的农具,送往辽东、渔阳、渤海等地铁监,统一制造以待将来广散天下。 这是长久之计,而非一时之功,有些农具固然很好,但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推广天下。比如说三脚耧播种效率之高闻所未闻,可它需要一匹驽马或一头牛,即便现在发给百姓也无法使用。这还需要大司农拿出办法,孔融毕竟过去在北海做过很长时间主官,对于农桑之事烂熟于心,他的想法是将牛马分发至下方亭舍或乡里,以一亭几里共用,只是这种思虑还不太成熟,尚需要在邺都近畿施行,待可行后再报于朝廷。 有时拥有外部威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先前匈奴妇孺留滞邺都西面时,朝中纷纷指责燕北残暴,毕竟杀人不过头点地,乌泱泱十万人像赶牛羊过境般的情景对谁而言都足够震撼与悲戚,让朝中士大夫不难回想起他们过去被西凉兵押着从东都去西都再从西都走回来时的恐惧。 但这也仅仅持续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匈奴人都走了,邺都也安静下来四下里到处是议论农事于工匠的上进之景。幽州牧燕东的捷报送至朝中赢得满朝喝彩,接着扶余王与高句丽王便被押解至京,降王爵封县侯,软禁于京中。接着便是皇帝论功行赏,燕东以安东将军领幽州牧,加封他兄长曾经的爵号蓟侯;王义授骊州牧、汶侯、扬武将军,以赵威孙、种辑为其部下加偏将、裨将号;蹋顿、苏仆延、成律归在郭嘉与并州燕北的传信中被授予亭侯,开了异族王复领汉侯爵位的先河,同领亭侯的还有加偏将、裨将的牵招、田畴;张辽升骁骑将军,田豫被升任楼船将军,虽然整个北方只有辽东汶县的一艘楼船。 楼船很大,但在海战中并不沾光,因为太高很容易被海风吹翻。汶县也是在兴平二年造出可载员三千的楼船后才发现这件事,正巧赶上皇帝东迁改元,便以楼船名‘兴平’,一直停靠于汶县港不曾使用,前些时候田豫还上表希望从沿海将这艘船送进渤海阳信港,用于今后南方大河作战。 这是正规意义上刘协登基以来真正的开疆辟土,朝廷不吝赏赐官爵,加以燕氏旧将的推波助澜,难得朝廷的意见如此统一,便造就了一战朝廷多出一个州牧、十几个侯爵、四个将军部。 年底的俸禄,可有着去忧愁的! 这就让朝野更加瞩目农事,一连半月朝议都围绕着城外农具、匠作的事情去议论,皇帝也整天派人去问孔融又有什么新式农具,恨不得现在就统一打造分发百姓。 给百姓农具,是燕北的意思,在他看来现在虽然朝廷没有余财,但人力旺盛,征发徭役像喝水那么简单,但凡能用人力来解决的问题便都不是问题,驯养驴子虽然并非短时间便能收见成效,但打制农具可以从伐木开始便不必多添花销,宜早不宜晚。 早一季弄出大批量的农具,便可早一日发至百姓手中,就算国中现有千万百姓,到底也是地广人稀,有的是荒田,加紧耕种说不得三年之后赋税便能有很大增长。 只是时不我待,曹操得到荆州的心愿与日俱增,兵马才不过拉回兖州休整月余,便紧跟着发动第二次征荆之战,兖州兵入颍川以荡寇将军赵融为帅,发两万大军集结鲁阳向南阳宛城进发;豫州兵则集结于汝南,强迫江夏黄祖将兵马调集至北方重兵把守。 本意是想拖延荆州南部兵马难以支援南阳,可是偏偏,多方参战了。 袁术败亡后统治庐江的是其大将刘勋,与黄祖对峙许久,此时见曹氏威逼黄祖,当即提兵入江夏率军参战;孙策亦为收复扬州与庐江郡展开厮杀。使袁绍在南方的压力骤减,于是,为了一雪前耻,袁绍率军北上,亲征渤海!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烧杀抢掠 这算是难得的好机会了,对袁绍来说。燕氏在北疆兵马大战放歇,仍旧需驻军弹压地方,难以回援。而燕北又亲率兵马在并州鏖战,虽然匈奴败绩的声势浩大,却也同样动弹不得。曹操最担心的司隶校尉部引军来攻的事情袁氏也无需担忧,毕竟有曹操在西面挡着,至于朝廷? 袁绍起兵前派人发了一篇檄文,说渤海的麹义率军三番五次阻拦青州进贡朝廷的道路,荼毒忠良,担忧奸妄蒙蔽故兴兵讨伐麹义,以正朝廷视听。说的自己像个正经人一样,反正也不管朝廷信不信,就这么带兵上路了。 这令奉命镇守渤海的麹义哭笑不得,捧着檄文拧眉苦笑道:“麴某人也是可以讨伐的了?” 一般别人讨伐谁谁的不都是讨伐诸侯,这干他一个将军屁事啊!简直无妄之灾,不过说归说,手上功夫是含糊不得的。驻军南皮的麹义当即点齐兵马向南发兵,于平原乐平迎战袁绍。 燕、曹、袁的势力分界线并非是严格按照冀州、兖州、青州来划分,而是以黄河为界限,河北尽在燕北之手。因此袁绍的平原一直缺了个角,少乐平、平原两县;有同样情况的还有济北国的阳平,使兖州青州的管理不是十分顺畅。当然了,在冀州是有另一个说法的,比方说乐平、平原属渤海,阳平属魏郡。 当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曹操在南阳打一场仗,却将半个天下都波及进来,一时间关东之地处处烽火。 最要紧的是,战火烧到冀州来了。 朝廷公卿因理念不同时而会蹦出几个反对燕北的,动不动就有人给他上眼药,但面对战事,皆一致支持朝廷向挑衅朝廷威严的青州开战,一时间诸多议郎向朝廷情愿前往渤海领兵。 当然,都是些年轻人,比方说太尉杨彪之子杨修,便请求朝廷派他前往麹义将军部参军事。他在去年因才学被察举贤良方正,后充作议郎。年轻人总是希望能够大展拳脚,杨修却发现当下朝廷没什么可议论的事情,便希望能调任别处,到地方上做些实事,可也被他的父亲驳了……朝廷与燕氏还在磨合,杨彪历任三公,看事情要比杨修全面的多,这种时候任职地方官吏还要看燕北的意思,否则有夺权之嫌。 一来二去,杨修在邺都闲不住,此次便又请命前往麹义部下参谋军事,杨彪本也想拒绝,却不想大司马府先传出一条委任,任杨修为大司马府参军,指派他去麹义将军部下参谋军事,这才引起了朝中议郎们的参军之心。 目下的朝廷,以燕北军府为主导,而前番董卓、李郭之祸又令朝中公卿几多死难,随后同皇帝东迁十余万人中有不少都是公卿遗孤,多因家中长辈功勋而得到爵位于官职,但在朝中日子都不好过,迫切需求功勋之道。 反倒是在并州的燕北,对此次袁氏攻渤海颇有几分无动于衷的意思,只是传书麹义固守郡境,除此之外再无他意。 这实在是燕北顾不上,渤海自袁绍军起兵渡河时便将书信发往邺都,接着再由邺都发往雁门,经由雁门骑手传送美稷,往返马不停蹄也要十余日光景。在这十余日里,燕北仰仗王庭故地筑起的数座城寨打退了匈奴人三次进攻。 这种战事颇为滑稽,一不为取胜,二不为逃生,燕北就下令各军驻扎在王庭结寨而守。早先将刘猛、徐晃、潘棱三部骑兵都放出去,就等着匈奴人攻来。 战事焦灼,还哪里有空照料渤海袁绍那一阵仗,全凭大司马府的田丰与郭嘉去料理了。 留滞在王庭故地,燕北就是为杀人而等的。 游牧不似农耕,农耕七八人去种地,才能养一个人在农事去打仗,游牧大约只需要三个人就能养一个战士去打仗,所以过去才有匈奴、鲜卑是全民皆兵的说法,他们两个壮年男子便能抽一个去作战,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比方说对燕北来说,只要把一个部落的军队打垮,这个部落就完了。而农耕则不同,输掉一场仗,很快就能再组织一场仗,甚至拖着打到腹地了,还能冒出三五倍的兵力投入战争。 燕北要的就是打一场大仗,毁掉七个叛乱的万骑部落!虽说规制是万骑部落,实际上也不过各个多者有几千兵,少的也就才一两千骑手,毕竟今年的瘟疫让整个南匈奴都吃够了苦头,就连刘豹的左贤王部在瘟疫后都没剩下多少兵力,别说其余部落了。 其实这场仗,燕北是占了大便宜的,妙就妙在匈奴王庭这个地方。人们打仗总有个目的,如果他领兵去一一讨除那些部落,在路途上便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阻击,而匈奴马多,勇士又大多骑术精湛,十个人里七八个都能弯弓骑射,最是来去如风。就算是燕北军在讨灭南匈奴后得到足够马匹,也没有那么多能在马背上打仗的勇士,在平原作战很难胜过匈奴人。 可占着匈奴王庭就不一样了,谁都忍不住别人在自己祖坟上吃喝拉撒,更别说乌泱泱四五万人马。 这样一来,南匈奴那几个叛乱的部落会聚的大军,便只能舍弃自己引以为傲的机动来与汉军硬碰硬,还要防备夜里营养良好的羽林骑对他们的营帐发起突袭,这场攻坚战对匈奴人而言可谓是苦不堪言。 “将军,大喜!” 姜晋探着身子虚头八脑地闪进中军帐,笑嘻嘻地燕北道:“徐将军昨夜大胜,一战斩及不计,今日斥候回报,有一部人马两千余骑舍了大营向北走了,看样子想出塞!” “出塞?”燕北笑了,放下书简道:“去寻祖宗北匈奴去了吧,公明将军可是要追击?” 姜晋摆手,哈哈大笑道:“徐将军不去,潘棱带着人马在北边游曳,他们跑不了……兄长,要不你让我也出去夜袭他们?” 燕北闻言连忙摆手,徐晃带着羽林骑去打夜战可以,但姜晋就不行了,他的兵以前都是穷苦人家或山林盗匪,各个夜里雀蒙眼,别人抽冷子给上一箭都不知道箭是从哪儿飞来的,出去准要败绩。 “外面有徐、潘二将足矣,你真想出去?”燕北虽不想让姜晋去打夜战,不过也未必不能出去,思索片刻他说道:“前几日的俘虏知晓匈奴各部所在,全供了出来,阿晋,烧杀抢掠,你是在行的!” 正文 第五十七章 肘腋之患 正午日光下,骆县南部扬起片片凛冽刀光,滚落头颅堆满车驾。潘棱张起大弓,虚起眼来,撒手箭矢飞过,远方双手受缚挣脱绳索尚未跑远的匈奴俘虏只待发出一声叫喊便应声而倒,透胸而出的箭簇带出鲜血缓缓浸红沙地,曾在高句丽以孤军游斗月余,参与纥升骨屠城的燕氏残忍宿将却没再看一眼,收起长弓立在干旱的土地上,缓缓咬着牙齿让颚骨鼓起大块。 潘棱吃尽了匈奴人的苦头,前番度辽部大败,随他自辽东杀出的旧部损失殆尽,数年征战让他相熟的老部下只剩下百余人,故而杀起匈奴毫不手软。 现在他的偏将部军卒大多是并州边民,大约是并州地处边郡百姓多习武事的缘故,虽然新兵不少,战力却并未减弱多少。最开始他是瞧不起这些张着受气包样的民夫,哪里比得上过去游侠儿凶猛剽悍,可这些满面怯畏的并州边民在与匈奴人交手几次之后,因胆小怕事而更听军令,反而让他对部下军卒指挥更加得心应手。 如此看来,最开始那两阵好几十好几十溃散给他带来的困扰,几乎可忽略不计。 真可谓有得有失,自辽东虽燕北以来,潘棱打了许多年仗,虽然在战阵上仍旧没有太多进步,但到底有了一套自己的挑兵选将的经验能供今后传给儿子……凶猛敢战的游侠儿很好,在战阵上胆气足,可以作为伍长、什长乃至屯长、军侯,普通军卒则最好用老实听话的民夫,越老实越好。这样组成的军队在战争中令行禁止,既有勇夫可鼓舞士气,又有呆卒能闻令而出,方可战无不胜! 没错,潘棱把这些老实人称作呆卒。 可他娘不是呆卒么,匈奴人冲击骆县南的方向冲了三十多次,全是逃离呼衍骨都侯大部的溃军之卒,此次反叛之后中原大地再无他们容身之处,都想着从北方冲到草原上游牧,到骆县看见潘棱才知道被堵死了,尽数都成了亡命之徒,发了疯地要冲出一条生路。阵线垒墙冲破一层修一层,一次次阻敌,壕沟被人尸马首填平,土地被红白之物染尽,就连先前郊野里几座屋舍瓦砾儿都没了,这群呆卒仍然坚守不退,换了从前那些老兵油子,能行? 一旬有余的战事,打到今日,潘棱随姜晋自雁门至王庭前部下三千余众,如今也只剩下七百来号,没几个逃卒,全死在一片土地上。 “去到城里,会骑马舞刀的,十五往上五十往下,凡是要交赋税的全给老子拉出来!”他不知道这仗还得打多久,现在不经通报燕北便私自募兵,到时候八成要挨罚,可挨罚也比守不住来得痛快。他跟着姜晋和匈奴人打输了,本就带着将功赎罪的心思,指着骆城骂道:“别他娘让他们在上头巴巴看着爷们打生死,下来出力气!耶耶这儿上好的弧刀铠甲骏马,再配上弯弓响箭,杀匈奴!” 潘棱的话说的虽大,但他自己也知晓根本强征不到多少人,一座城里满打满算几万人,可老弱妇孺筛去之后便只剩一两万,一两万里还要挑出会骑马舞刀的,能有多少?反正于他而言一千两千不嫌少、三千五千不嫌多,全他娘拉来,多一个都是赚的! 虽说是强征,潘棱也没说谎,他这十余日收整的战利可是不少,那些逃窜的匈奴人铠甲带的不多,估计路上嫌沉都丢了去,但马刀、弓箭、骏马这保命的家伙事都留着,他们在这宰了两千多个匈奴人,便空下来四千多套衣甲,只要强征的军卒平时有些操练,武士还谈不上,总归是壮士的。 军卒领命带着百人队策马朝城门奔去,瞧见城池开了门,潘棱便不再多想,扯着嗓子对部下喊了几句修缮营寨挖掘壕沟,这便带着十余骑斥候朝南奔去,他得走远了看看,怕走过来的匈奴人趁他不备。 这一去便奔出三十里,一往一返虽说仰仗快马,总归忙活了半日,待傍晚回到营地潘棱就乐了,壕沟营垒修缮完了不说,营地里多了上百堆篝火,尽管夜幕下看不出多远,但粗略数去竟不下两千余人。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如何能强征来这么多人,还如此安生地围坐在篝火堆连衣甲都穿得整整齐齐! 潘棱翻身下马甩了个鞭花,顺手揽住迎面跑来的亲信张口便问:“这得有两千多人吧,怎么这么多?” “将军,就募来六百多,城里三十多个大户人家都不乐意充军,家兵个个都比我亲卫队还多……”潘棱最见不得部将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当即咬着牙呲手便扣到刀柄上:“你手里的刀是摆设?按上勾结匈奴的冠子杀上三五家,看他娘还敢不敢,唔,你他娘捂老子干啥!” 骂到兴起眼看就要入城拔刀杀人的劲头,忽然被满面惊骇的部将堵住了嘴,好不容易挣脱便听部将小声说道:“燕将,大司马来了,在中军帐!” “大,大司,主公?”潘棱一听脸上神情由怒至惊由惊至喜,呛啷啷环刀入鞘快步向前奔出两步,便见中军帐掀开露出欣长的身形,还未看清火把光亮下的面孔便见那人露出满口森白牙齿,熟悉的声音便已传至耳边,“几年未见,你潘将军都学会强征乡勇了,你要杀谁呀?” “不杀谁不杀谁,县中大豪太过欺人,骂两句出口恶气!”潘棱赔笑,走近了微微矮身问道:“主公从哪边过来,属下随斥候向南走了几十里地都没见人影……可是有何将令示下,派个军卒来就是了,何劳您亲自来一趟啊!” “不是来找你的。”燕北听着潘棱谨小慎微的语气轻笑,指着南边说出一句,随后翻身领潘棱步入军帐,这才说道:“把斥候收回来吧,南边几万兵马正向北赶,出不了差错。” 潘棱微微瞪眼,斟酌着问道:“打完了?” “差不多,最后几千骑绕过美稷钻进大漠里,让匈奴的刘猛围了。我过来看看你的战果,派五百骑东行领路。青州袁本初起兵,回去还要接着打,本来想带你回去……你这军纪啊,都当了几年将军了,还跟百姓逞威风呢。” “你顺着河水往南走吧,快则时日缓则两旬,就能碰上度辽将军,有气概别和我族兄弟使,去和外族使,押送匈奴人南下巩县,你们去。”说着燕北稍显几分疲惫地叹了口气,末了才看着潘棱笑道:“完了索性留在河南,驻军荥阳就地募兵操练,全听沮公与安排……某担忧曹氏也会趁乱起兵北上,你去看好了阿瞒肘腋!”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说没就没 历时不过四个半月,燕氏兵马西出太行踏平匈奴王庭,收斩部帅以下骑长三百余,斩及四万七千有奇,所获牛羊驴马不计,将二十余万匈奴俘虏奴隶发向渤海、河南等地充作力夫,所获战利自太行至邺都沿行五百里,竟两月不可达。 一战,平匈奴二十四万骑长中含匈奴单于屠各部在内十部。骑手至幸存匈奴部中清点人数,除左贤王部、右贤王部,余者十四大部尽降为千骑部,俨然顺昌逆亡。只是这一次,匈奴人连怒都不敢怒了。 随后,再度有骑手分至并州各部,传燕北手令征召各部半数骑兵行强兵役,共一万四千余骑,兵马被分作三个校尉部,不过不叫过去什么胡骑校尉、越骑校尉、长水校尉了,而是号平原营、济南营、北海营,发往冀州。 大约是谁都没想到燕北方才将匈奴打趴下便要自他们中募兵,匈奴骑中有很大的反抗情绪,可偏偏呼衍骨都侯的殷鉴不远,这些匈奴兵硬是没在路上弄出什么大乱子。虽然没大乱子,但小祸事是断不了,一万四千匈奴兵走到赵郡还剩九千多,路途上多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勇士逃跑或是反叛,不过终究不算什么大事,这都因为燕北临行前给他们留下一句话。 “好好当个汉卒立功,三年后全家当个汉人放马种地;你们反叛,匈奴?说没就没了。” 这句在汉军想起来凉气都从脚底板冒到天灵盖的残忍之语让随行的羽林都好几天不敢抬眼看燕北,可匈奴骑兵大多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反而大多想着燕北许诺后的三年后牧羊耕田是何样光景。 可在一些聪慧的汉兵理解来,这句话两种情况其实是一个意思,反叛,剩下的几个部落会被连根拔起,匈奴说没就没;打三年仗,入汉籍是他们的奖励,可整个汉地能上马的匈奴人这是一半,他们若成了汉人不就剩下留在并州那一万四千人了,匈奴到最后还是要没啊! 自从燕北留给匈奴兵的这句话传开了,那些职守宿卫的羽林骑看着休整时拿出玉斧把玩的主君,感觉便好像不一样了。 甚至有些人在心中暗自揣摩着,他们这位气度非凡见到旁人总是笑着行礼足可称之为礼贤下士和蔼无比的主君,是否在心里其实还盼着这些匈奴人反叛呢? 那可真是,大匈奴,说没就没了! 过了太行山便是燕氏的地头,一路自是平安,六月下旬便回还至邺都,此时自袁绍遣第一支先锋校尉部渡过黄河袭扰乡里已过去一个多月,袁军又向北开进两个校尉部,今日冀州的兵员近万,不过仍旧受阻于南皮。尽管间隔月余,不过其实袁绍的兵马也就刚刚渡过黄河而已。 南皮以南都是平原,袁绍有备而来有许多战马,而麹义部下多为步卒,擅长攻坚却不愿与袁绍野战,仅仅在平原、乐陵二地交手一阵便退守南皮。因为麹义的斥候看见,袁军在黄河两岸的渡口已经建起来了,正在调集来往船只,他想以逸待劳,等袁绍调够战船再试试能不能打到河对岸去! 整个燕氏,麹义才是最好大喜功的那个,只不过到底手上本领高超,谁也说不得他的不是。 战报早在燕北回还之前半个月便送进邺都,平定单于王庭又击溃七个反叛部落,这份血淋淋的战报可谓是继收高句丽扶余二国后又一份足矣震惊天下的功勋,甚至让北方百姓觉得‘兴和中兴’这四个字,似乎离他们并不遥远。故而自燕氏征并军回还入冀,即便渤海又开始一场新的战争,可从常山到魏郡沿线各处城郭百姓闻讯相迎的场面就没断过,可是让这些杀红了眼的厮杀汉好好威风一把。 燕北很满意,这种尊敬对他的军卒而言很重要。这场仗燕北的本部羽林骑仅仅在调拨给徐晃投入夜袭时露了个脸,三分之一的斩及都在匈奴人刘猛身上,其余的便是成廉、魏续、曹性、徐晃、姜晋、潘棱这几个战将的本部去斩将夺幡,死了不少人,也着实杀了不少人,人头滚滚,他担心这些军卒心里害了什么病。 这不是没先例的,张辽传回征扶余时的战报他看过,扶余人整整两个校尉部的人马在山头营寨里晚上睡着觉便营啸起来,所有人都疯了……这帮人若跑到国都脚下发疯,一场大胜带来的喜悦可就全冲翻了。 故而在行军途中每逢有乡里百姓夹道相迎,他便刻意压住行军速度,让士卒好好受到百姓的赞誉……旁的不说,至少让他们知道,血里洗澡是为了什么。 不过沿途百姓在燕北经过方才两三里地之后,便会发出一声声压抑的惊呼,“唔,大司马怎么带着匈奴兵回来了!” 是啊,匈奴兵,九千多个! 连百姓都如此奇怪,近了朝廷知道燕北带着三个匈奴骑校尉部回还邺都,便更为惊讶了。前些时候因为燕北平匈奴杀得太过凶狠,处置俘虏又太过决绝,使得成为三千匈奴兵叛乱,为太史慈与高览合击所破,怎么如今便又领着更多匈奴兵回来了。倒没谁为自己担心,只是这匈奴兵……这不是兔子打进狼窝了,别再被驱使上南边打仗灭族了! 出征军队回还,皇帝照例领百官公卿至中城们迎接,自是一番嘉奖,甚至皇帝要亲自为燕北牵马至皇宫,这如何能行,那不成比董卓还过分?燕北只得下马与皇帝并行,还要稍稍落后半步。 皇室仪制,燕北虽不太了解,却也不会有心去僭越,自问还是符合规制的,不过下一刻,皇帝出口的话却令他愣在当场。 “并州为卿所平,当有州官以牧生民。”皇帝笑笑,道:“这是燕卿之功勋,便由燕卿牧守如何?” 这太出乎燕北意料,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神情顿时僵住。就在这时,身后突然跑出一个身影,顶着周围护卫的羽林窜到最前,狠狠一揖拜倒在地,高声唱道:“大司马征尘未洗,不宜入宫,当沐浴更衣洗去征尘再入皇宫,否则有悖礼制!” 正是郭嘉! 燕北脸上的笑容,回来了。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长命百岁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人心思变的真是令燕某齿寒。”燕北扯过堂上胡凳,兜鍪放在案上,面无表情地‘啧啧’两声,抬眼看向郭嘉:“哪个鳖奴教皇帝这么说的?” 没有一点的阴谋诡计,全是他娘的阳谋正道,堵死了让人进退不能。应下吧,自己总归是要去并州的,留在朝廷名不正言不顺,无论带兵不带兵,对朝廷影响力都大有衰减;不应吧,显得自己想要把持朝政……虽然他就是想,天下都是老子打下来的,保的是皇帝又不是保公卿,凭什么让他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坐享其成?可老子就是想了,你也不能这么问啊! 虚与委蛇,或许是过去身份低微,他还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厌烦这一套,他现在就想去皇宫告诉小皇帝,老子就要做董卓了! 酒壮怂人胆,权壮小人魄!燕北携屠戮四万匈奴的杀气,眼中早已没了对世俗礼法的敬畏,路上他还担心自己的兵会不会回到皇城根角下发疯,可现在他的心里便已然营啸。 “这大司马可就要问太尉杨公是不是长命百岁了。”郭嘉面露狡黠随后又一本正经地起身拱手道:“七日前太尉入宫面见皇帝,提议以并州牧试探主公心智,只是兹事体大,属下不愿在书信说明,本想待主公回府后再说,却不想陛下问得这么急。” “太尉?”燕北想了又想也没想到是杨彪给皇帝出的这馊主意,惊讶道:“袁氏发兵渤海,这时候他想把燕某扔到并州,不应该啊……老眼昏花也不至于如此吧?这对他,对朝廷,有何好处?” “兴许是心念动摇,袁本初攻渤海,太尉的续弦便是袁氏,是袁公路的姐姐还是妹妹。”郭嘉刚正色地说罢,却又轻佻道:“老夫少妻的神仙滋味,大约是枕头风太烈……” “得了头风他该找太医回家歇着!脑袋有病还当什么太尉!”燕北怒从口出,心头才觉得稍好了些,顿了顿才道:“派人把麹义身边的杨修招回来,就说我回来了,想要见见幕僚。传信麹义,让他准备反攻,等我传信便一举打到黄河对岸去。杨彪,杨彪,嘿,无妨。” 沉吟两声,燕北洒然笑着心下里便已有了定计,摆手道:“这太尉真是活腻歪了,果然啊,这世上有六个人,想成事便永远要杀三个!” “哪六个,又要杀哪三个?” “有人真清醒,有人装清醒。有人真糊涂,有人装糊涂。还有一个既不清醒也不糊涂,索性闭上嘴巴从不先讲话,只是看旁人说什么,自己便说什么。至于要杀谁?还要听最后这个拿刀的。现在啊,轮到燕某人拿刀了。”燕北面露杀意,拍拍案几道:“奉孝,派个骑手去皇宫,就说燕某想请皇帝开朝议。我们去看看,杨彪是哪一个,他是哪个,我便杀哪个!” 郭嘉自是无所不从,燕北洗涮了一身征尘,换上常服走出府门时,街道上正是车来车往,朝议的消息已经传至各个公卿府中,都在准备前往皇宫。典韦整备衣甲立在府外,见燕北出来便牵上马匹请他上马。 马上的燕北即将离开府邸,突然心血来潮地转过头十分认真地看向身后的郭嘉,“奉孝,在礼节上真的有将军未洗征尘不能面见陛下的说话?” “大司马。”郭嘉立在府门台阶下,朝马上的燕北遥遥拱手,“属下,想当然耳。” 燕北轻笑,打马而走。 皇帝听说燕北要召集朝议的事,在皇榻上急的团团转,他担心自己说出那句话会不会刺到燕北,不禁有些后悔听了杨彪的话。实际上皇帝大多都是这样,杀何进不杀何进,刘协他爹是这样样子;刺董卓不刺董卓,刘协也是这个样子。 皇帝点头不点头,只要推出去一个人就是了。 宫门前,燕北出乎意料地见到候在门侧的钟繇,“大司马,在下久候多时了。” “光禄勋有何见教?”燕北瞥了典韦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这才稍稍放心,光禄勋掌控宿卫,哪怕宿卫都是他的羽林骑,也难说心头没有担忧。不过显然是他想多了,钟繇仍旧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在下想向大司马自荐,可否出任并州牧?” 燕北眼神定定地看着钟繇,这是个真清醒的人,愿意用自己来作为弥合皇帝与大司马的桥梁。 “元常不必如此,你觉得尚书令如何?不如你来补这个位置。”燕北说着连步入宫中,穿过幽深的复道,立于朝堂上首。 “陛下,并州不可无牧守。尚书令曾任二州别驾,推田亩之策兴武备之法,故而臣举荐荀仲豫为并州牧,可安定并州!”燕北在大殿上踱步,他的心里有一面尺子,你不过分,我亦不过分,可一旦你越过这道尺子,那今后的事便不再需要什么道理了。“尚书台亦不可缺,便由光禄勋任尚书令,朝廷选拔干才,得以倚重。至于光禄勋,自有羽林中郎将接任。” 诸多朝官还尚未明白局面,便见燕北旁若无人地任免九卿,纷纷诧异不已。只有堂上的皇帝缓缓闭目,一言不发……抿着嘴的兽终于在遭到攻击前露出獠牙,往事历历在目,堂下踱步的燕北与董卓、李傕的身影缓缓重合,只是他远比董卓李傕厉害得多。 “太尉杨公,袁绍兵临渤海,您却欲置朝廷于不顾,调燕某前往并州是何道理,你忠的是汉室还是他袁氏啊?”燕北虚其眼来望向杨彪,只是仅仅一眼,拱手对皇帝道:“三公如今只剩太尉一个,待杨公卸任,朝廷赋税左支右绌,免了吧。杨公既然与袁氏相熟,不如代朝廷前往青州劝降……下朝启程,车驾已经等在宫外了。” 其实现在皇宫外是没有车驾的,只是燕北既然在朝上说了有车驾,那么等下朝时,宫外便一定有车驾。 “大司马,杨公四世清德,海内所瞻,历典二司,元纲极位。今日阁下远驱杨公于河南,难道不怕来日世人唾弃?”仗义执言的,是孔融。历来他与燕北相熟,却不能眼看燕北在朝堂兴风作浪,有他领衔,堂上便有不少官员齐齐伏倒道:“请大司马三四!” “弘农杨氏,四世太尉,德业相继。便是荒郊野民亦知名族声望,文举兄多虑了,燕某怎会害了贤良。”燕北张开口无声地笑,屈指向杨彪,“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劝降袁氏可免于战端,成与不成,天下百姓都将称颂您的恩德啊……下朝!” 只是最后二字一出,冷厉的语气却令人三伏天里如坠冰窟。 殿门光影斑驳,留下常服大司马的背影与一声带着辽东语调的叹息。 “四世太尉的名族,比四百年挛鞮氏如何?” 自秦二世时冒顿起,挛鞮氏最后子嗣呼厨泉终消失于并州大漠,与漫漫黄沙同眠。 正文 第六十章 主公原话 燕北与皇帝都把对方想的太好,却又将自己的容忍降得太低。 太尉杨彪在下朝时,真的有一队武士等在宫门前,甚至连家都没回,他的夫人袁氏已经被人从家里带到宫门前,坐着车驾朝着黄河北岸的战场摇摇晃晃而去,妇人压抑的哭声随车驾飘出好远。 燕北没去城门相送,渤海发至大司马府的战报都有几十斤牍片了,比起军务这件事根本当不得燕北的看重。燕北罢太尉废三公肆意下朝这件事在邺都引发轩然大波,但燕北却恍然未觉,反倒大司马府的骑士带着密信快马飞至渤海往来不绝。 凡此三日,城外所驻九千匈奴骑在大司马一声令下,奔赴渤海前线。 这令刘豹悲痛欲绝,他派去的亲信联系这些来自各部的匈奴兄弟,希望策反他们制住燕北以成清君侧之大业,却不想全无音讯,再派人去时,发现亲信的头颅被割了去穿在长矛上悬于辕门……他们只受燕氏指挥,刘豹万番不明,为何燕北屠破了他们的部落,他们为何要为燕北而战,至死不渝? 最好的时机,就此错过,刘豹只得冒险自顾自地向皇宫投去一份夹在蒸饼中的木片,请皇帝稍待,他总会想出办法。总是有机会的,总是有机会能让他再创除段煨时的功勋! 或许是有机会的,但机会不在刘豹。匈奴兵刚离开邺都的次日夜里,刘豹府上便失了大火,全府上下仅有几个婢女仆役逃出,次日一早人们看见刘豹的尸首是被人从正室门前两步远的地方抬走的,被烧得只剩婴孩大小。这事一时间里成了邺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知晓些内情的人啧啧称奇,“这火烧的那么大,怎么隔壁去卑单于的宅子一点儿都没事?” 嘿,刘去卑自己都不知是怎么回事,那火烧的墙壁炙热,可就是没引到他的宅子里来。不过这也着实将去卑吓得够呛,隔了几日便向朝廷上书,迁到城东的另一座宅子里安住。 只有住在刘豹府邸另一边的尚书郎路粹曾听家里仆役饮多了酒时说左贤王死前那日宅子里闹了鬼,他起夜时望见亮光没当回事,便听到像是刘豹嗓音喊出一句‘做甚’后来便是‘哚’地一声,便没了音讯。 路粹赐下家仆些许铢钱,让他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别再瞎说。他的讳莫如深并非空穴来风,左贤王府救火时他也曾发动家仆取水,后来抬尸时听到仵作小声念叨了一句:‘左贤王额骨有孔。’ 后来,左贤王府上几个幸存的奴仆投到了匈奴单于去卑府上。 依然勤勤恳恳。 远在赵郡的燕北得到左贤王府邸发生火灾的消息十分悲痛,差人以快马送回长篇祭文,派留在朝中的典韦主持刘豹的丧礼。 这一次,燕北离开没有带上典韦,而是领着太史慈与緹骑北上……他要去幽州,一场大战见到了太多血雨腥风,燕北不愿再将时间浪费在与朝臣皇帝的虚与委蛇当中,亦不愿现在便前往渤海督战。 他想去看看他的妻儿,与弟弟一同喝酒打猎。 燕北倒是轻松,不过渤海郡的军卒便没有他那么畅快了,麹义坐在南皮城头可是分外焦躁。 在麹义身旁侍立的,自然是他作为心腹的弟弟,校尉麴英。 “兄长,前军斥候回报,袁军已占乐陵,还曾向平原发兵,不过受吓于魏郡的高将军部驻军,只得固守乐陵做前军营寨。”麴英说起时脸上带着凝重,在他看来兵贵神速,再多的迟疑只能让将来夺城时更加困难,“城下的营垒,都布了四层,加以河南源源不断运来的辎重,便是固守一年半载怕都不是问题。” “某何尝不知,但大司马送来口信,要我等固守南皮按兵不动放袁军渡河。” 袁绍军的布置麹义又何尝不知,何尝不忧呢?连他都摸不准燕北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袁绍又怎能知晓?可袁绍才不管什么以不变应万变,摆明了借燕北无动于衷的这段时间将乐陵作为大营,完全抵消黄河天险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偏偏乐平虽说小城,却有交通之利,从这里不论是进击北上还是西走入魏,都很容易。 “袁军在乐平的主将韩猛,我是知道的,这个人押粮稳快辎重先行,如今后面蒋奇、韩琼部兵马都已入城,料想粮草应当已准备地不差。”麹义扶着城垛叹了口气,“接皇帝入冀就不是件好事啊!恐怕主公这次是轻敌了!” 话音刚落,城下便有数骑奔来,指着西面道:“将军,西面河间来了一支兵马,是校尉张儁义的人马,押着数百辆大车已过界碑。” “张儁义,这个滑头现在过来做什么?”麹义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转过头看见自己弟弟麴演不屑地笑,板着脸说道:“儁义随是校尉,可早在迁都之初便有尚书令举卫将军,只是主公未准,你笑什么?要拿他当兄长看待!” 说着麹义自己都笑了,张颌可没多少兄长的模样! 不多时,又数十骑自西南奔来,高呼道:“麴将军,徐、华二将军辎重在后引兵而来,还有匈奴骑沿大河官道直向东掠去了!” 这可就比张颌过来让麹义惊讶多了,徐晃和华雄都是燕北在关中收下的部将,这些匈奴兵是怎么回事,还是直接朝着袁绍军腹背掠去,算时候他们现在出魏郡,快马奔驰夜里就能攻到渡口去! 这指定是燕北下令,要开战了! 果不其然,从河间到南皮要快得多,麹义方才点齐了全军命他们人穿甲马上鞍,便听令卒说张颌的兵已经到城下了。麹义连忙登城去看,却见城外停了好大的队列,数百架牛马车驾上装着严严实实的坛坛罐罐,整个校尉部顶盔掼甲的军卒甚至还赶来了不少牲畜。 麹义高声喊道:“儁义,你带来的是火油?” “火什么油!麴将军,主公让某带来劳军的,肯定是好东西!”张颌斜倚着靠在车辕旁,摘了兜鍪伸手拍在坛子上,高声笑道:“百头大肥豕、上好的桃县酒,让将士们吃饱喝足。左手桃县酒,右手大环刀,袁本初算什么!渡口今夜里匈奴人就能夺回来,请麴将军南下将本初赶到东海喂大鱼……主公原话!”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倒行逆施 燕北对麹义部军士的犒劳很丰厚,这些军卒便麹义约束着整日困在城里,又限于治军严苛不得扰乱城中百姓,早就憋坏了。战事未起时,他们都分散渤海郡各地从南到北数百里,守着沿海一带虾蟹总是不断,除了操练苦闷,大半时间还算过得愉快。但驻入南皮城之后这一个多月可就不同了,寻常军粮连盐都是有数的,更别说每日这饭食,想要饮上一口酒比登天还难。 这让人倍加思念冬日,冬天圈在营里,隔三差五会发些边塞低劣的烈酒来暖身子。 张校尉说的好啊,左手桃县酒,右手大环刀,袁本初算什么呀! 虽然大司马赏下的肉食不算奢侈,豕肉倒是挺肥,但没骟过带着腥臊,所幸并州水深土厚,风气高燥,吃起来带些甘味。不过军卒是不会讲究这么多,好不容易有肉吃便已是极好。 最让他们顺心的是那堆积如山的桃县酒,这在前两年可是谁都喝不到的玩意儿。大前年冀州灾民、饥荒横行,要靠幽州补给方能存活,大司马救灾比过去安平年代的皇帝还上心,冀州人都感激着这恩德,可到底是把酿酒禁了。前年是皇帝东迁,州郡同样穷困,去岁朝廷连给百官公卿的俸禄都没有,更不必说酿酒了! 各处商市偷着卖的桃县酒已涨到千钱一斗都还买不到,哪儿能轮到这些军卒来饮?可如今这千钱一斗的醇酒竟是一副管够的样子,哪个心里能不感恩戴德? 燕北不在乎这些,这些酒是冀州府从酿酒商贾那收来的,明令禁止的禁酒,却还偷着酿,被逮住了怪得了谁去?若是让他使钱去买酒,他宁可多屯点粮食……这可不是想当年在辽东时那般财大气粗! “徐将军、华将军、张校尉,将军把你们调来想必对战事已有定计,如何破敌,你们说。”麹义邀众将在室内用饭,尽管张颌送来许多酒,但麹义仅仅命人倒上一樽,便将酒都撤了下去,就连军卒饮酒都被他以校尉部区分,每日只准一营饮去,以防不测,“麴某听着。” 初一落座,麹义便看门见山地向众人问燕北打算怎么打这场仗,他可还记得张颌来时的话,匈奴人夜里就打到黄河边上攻击河口了! “麴将军言重了,我等前来不过侧驱敌军罢了,主公有言在先,要劳将军费心,把袁本初推下海。”徐晃拱手,最后甚至还难得带上一点笑意,一旁的张颌也接话道:“主公在朝廷有压力,我等武士不得为主分忧,总要取胜才好,取胜,便要以奥麴将军!” 二将连番吹捧令麹义满面红光,不过听到张颌的话也皱起眉头,“朝廷,朝廷又怎么了?” “太尉杨彪向皇帝谏言,想调大司马任并州牧,主公免太尉废三公。没用的东西,空悬着做什么?”张颌呼噜了一口肉羹,抿抿嘴道:“颌离京时听大司马府的郭奉孝说,这帮人正躲在暗室里密谈主公倒行逆施呢。” 倒行逆施,这话不可谓不重,可这些燕氏宿将没一个真觉得严重的,边上插不进话的华雄差点把口中酒喷出来。打西凉来的华将军可是听过太多倒行逆施了,“他们懂个屁!后来王允、李郭当政,就比董公在时好到哪里去?董公还在,天下早平定了!” “来饮酒饮酒!” 都是武人,谁也不愿在这事上说太多,更不愿拿燕北与董卓相提并论,董卓名声早臭了!何况他们现在堂内还有个董公旧将,说什么都不合适。 张颌招呼着众人饮酒,不多时麹义又问道:“匈奴人现在已至港口,那我等何时发兵,袁军前部尽屯于乐陵城,攻下……” “麴将军不必管乐陵的袁军,他们是张某与华将军所需应付的,阁下后日自领兵马绕过乐陵前往大河便是,匈奴兵得了主公之命,要他们收整沿岸船只,只等麴将军大军南下了。” “好!”麹义抿嘴咬牙,这可是真好,“绕过袁军主力,攻略其后阵,那些匈奴兵可受麴某指挥?” 张颌望向徐晃,徐晃摇头道:“受将军指挥的是徐某本部四千骑,匈奴三部号平原营、济南营、北海营,主公给他们的命令便是横扫过平原、济南、北海,将敌军驱向乐安,借马快之利形成合围,所以乐安国便是阁下与袁本初决战之地!” 这样的安排让麹义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没有再合乎心意的了。单凭这一手安排,燕北便足可谓知人善用,麹义最擅长的便是小区域战场上的战术,排兵布阵所向无敌,是攻城略地的无双将才,但他的性格并不擅长与人相处,更不必说作为主帅进行战略上的大战。 一郡之地,正在其掌握之中! “如此甚好!”麹义重重颔首,心绪激荡下竟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樽酒,仰头便饮了下去,起身道:“诸位请自便,麴某去看部下将士了!” 徐晃等人自是点头应下,看着麹义走出堂中的背影相视而笑。 张颌饮了些酒面色发红,眼看着战事越来越近也不免有摩拳擦掌之感,对华雄问道:“华将军,您觉得我等如何打下乐陵?” “打?乐陵守备严谨粮草充足,守军上万打什么?”华雄抓着肉吃得畅快,说话都不影响低着头吃东西,含糊道:“某部下儿郎皆有西凉快马,他们敢出城便是有来无回!” 得,这位华将军根本没打算去强攻乐陵城,张颌满心热血撞了一鼻子灰,讪讪道:“那就围着吧,围着也挺好。” 心下里却盘算着要不要向邺都要上十几架石砲,把乐陵城砸个豁子出来! 华雄吃够了又饮了口酒,摆手道:“你张校尉部下军卒再精锐,强攻城池也是多有死伤,围城我等有幽冀后援,粮草不绝,袁军的粮草再多也终归有数,出城又未必能胜过我等,冬月之前他们总是要投降的。倒是徐将军,唇亡齿寒的道理曹兖州不会不懂,你要防备曹氏发兵援袁!”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徐州兵至 黄河北岸的厮杀,自麹义等人欢畅聚饮时起便没再停下。九千余匈奴骑在夜里举火呼啸而过,他们并非匈奴中最强大的战士,真正的勇士都死于先前的厮杀中,他们原本在部落中都不是什么以勇力而具名者,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拥有能够横扫河北水寨的能力。 袁军之中骑兵并不多,青徐之地勇士虽多,却人们事农耕而非畜牧,乡勇多习长矛大戟,就算是袁绍也不能改变这样的规律,整个将军部未必能有三曲骑兵,奉命驻守水寨的军卒更是如此,八成都是些水卒,负责接引两岸船只运兵。 打一场仗,兵马军械样样都不可少,黄河天险的真正意义并非是阻拦敌军北上……大河之宽广,沿岸可登陆者不下数百,只要有船随时都能将小股军卒运送至对岸。可只有强兵劲卒,就能打赢一场仗了吗? 军械才是最重要的,金鼓之物走轲便运送不来,至于石砲云梯更是只有艨艟大舰才能送到对岸,袁军现在要做的也正是这件事,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匈奴兵呼啸而来,远比他们的斥候跑得要快! 匈奴兵来去如风,夜幕下水寨的篝火便是指引他们抄掠的明灯,目标明确带给他们无与伦比的精确。临近水寨,寨中军卒因马蹄声阵阵传来而惊骇莫名,方才登高远望,刺耳的鸣镝声带着尖啸便钉在望楼上,紧跟着成片羽箭如飞蝗般将望楼上、寨门下的青州兵射成筛子。 侥幸躲过箭雨的袁军将官小心翼翼地登高望,可就算仗着月光三十步外仍旧是一片漆黑,高举着火把的匈奴人身影零零散散地出现在数百步外,沉重的马蹄声却近在咫尺。 “灭掉篝火!” 匈奴人,他们居然遇到了匈奴人!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战争到来前那一声鸣镝,谁都无法分辨营寨外到底是匈奴还是乌桓又或者是鲜卑甚至是塞内汉儿,但是以鸣镝指引骑射的,全天下都只有匈奴人独一份! 守营校尉明智地让部下熄灭营寨中所有火光,便能将敌我置身同样的黑暗中,这让他不禁想起先汉时那支以射声闻名的弓弩材官,若是那样的军队对上匈奴人这种战法,想必是没什么劣势的……可他们没有那样的本事。 很快,营寨中火光弱了,马蹄声再度在营外炸响,趁着最后机会放出箭矢,一时间营内青州兵只得左右躲藏。营外的匈奴却并未停下,守营校尉凭借寨墙木垛看得真切,数百部外举着火把的匈奴人周围凑过许多身影,火光转眼便蔓延一片快速分开,朝这边呼啸而来。 营寨陷入黑暗中,外头的鸣镝响箭却不曾停止,哪怕响箭只是擦着寨墙的边射入无尽的黑暗中,匈奴兵的羽箭仍旧趋之若鹜。这很难对青州兵造成杀伤,却让袁将军部下这些在青州新募的小卒怕得要死,全都像缩头乌龟躲在角落不敢言战。 转瞬间,守营校尉再露出头来便只见空中飞舞的箭矢换做旋转而来的火把,有些火把砸在木垒在一片迸出的火花中熄灭,更多的火把则落在地上,落在望楼,落在营帐,缓缓燃烧。 形势不妙,守营校尉深知他与他的部下所需面对的是什么。他曾经在淳于琼将军部下与燕北军作战,许多年前便对燕氏军卒的战力有足够了解,而现在他的水寨外有数不尽的匈奴人,而他们,只有六百多人! “今日怕是不成了,传我命令,烧毁船只军械粮草,全部烧毁!” 他知道这些匈奴人要的是什么,除了能够渡过大河的战船,他们并没有值得发动这样兵马来进攻的资格。他的预料没错,当沾了鲸油的走轲燃起大火,低沉的牛角声同时自营外远方响起,已经冲进营地的匈奴人如潮水般退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带着火把燃起的点点光亮向东奔走,渐行渐远。 只是匈奴人并未走干净,当燃烧的水寨放出骑手想要向乐陵通风报信时,黑暗中射来十余支箭矢将骑卒连人带马统统射死。 昼夜之间,匈奴兵沿河岸如雷霆扫过十余个水寨,有些水寨足够明智能够毁掉战船与辎重,但更多的根本不会拥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在有前几座水寨的试探后匈奴骑已知晓袁军在河北水寨中留下的人马少得可怜,甚至只需要几匹健马就能撞破营垒,三百个骑兵冲进营寨便能杀光来不及反映的守营军卒……或许是袁绍军根本没想到会有人以这样的方式绕过乐陵攻击水寨,他们全是从青州募来的新卒,并未经历过血战的洗礼。 夜战,匈奴人太占便宜了! 击破沿岸所有水寨后,匈奴骑兵化整为零,分散游曳于河岸,袭击乐陵城外的袁军士卒。 三日后,南皮城的华雄部西凉骑兵开拔,奔向乐陵,分散于城外对城中虎视眈眈,紧跟着张颌将本部与方悦部杀向乐陵城与华雄部汇合,张颌甚至还真派人向邺都要了石砲,只是还没送来。 麹义也终于发兵了,统帅近两万步骑分东西二部绕过乐陵城直下大河之畔,欲收集所有船只,向南发起总攻。 只不过,当麹义抵达河岸时,只见到徐晃满是凝重的脸。 “麴将军,河南多了驻军,就在今日。” 当麹义登高南望,只见到正对岸立起营寨,飞扬的烟尘与旌旗无不告诉他还有更多兵马正从南方赶来,这些兵马最有可能的是……徐州兵。 他已经听匈奴人说过守备河岸的青州兵孱弱,因而便猜测袁绍的精锐应当是在徐州参与过二袁夺徐州战役,而后又与孙氏连战的军队,那些兵员是真正见过大阵仗的,绝非弱旅。 而现在,河对岸的便很有可能是他们,袁绍也会身在其中,徐州兵来了! “麴将军,我们收集了数百走轲,只需两日便能将兵马运送过河,为今之计,是冒险渡河趁其大军未摆开先发制人,还是在河北以逸待劳,静待其北攻而来?” 正文 第六十三章 阳谋取胜 袁军虽大张旗鼓地发兵北上,可实际上比燕氏在北方调兵遣将要难多了。常理上来说调集兵马的路途上要分出数个屯兵城池,给予途经兵马提供休整,并且尽量前等后进,集结出主要战力才能大举进攻。尤其当攻城略地至青州或是冀州这种方圆千里之地,更要小心筹划。 但袁氏兵马最难的便是集结兵力,青州的兵马好调度,但徐州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若是统一调度集结于平原郡南部,等徐州兵过来都两三月之后的事儿了,等到那时候再发兵北上,州中大张旗鼓的调度兵力早就会让乐陵守军有所防备,所以袁绍先发青州兵北上,是铤而走险的。 刚好瞎猫碰上死耗子,麹义遵从燕北的要求,才让韩猛有机可乘夺取乐陵,成为越过黄河的前沿大营。只是在匈奴骑兵占领河北十余渡口,华雄、张颌封锁乐陵,便令乐陵好大城池好似硕大的棺材,将上万大军封死在城里。而河南青州兵亦一连十余日收不到来自河北的消息,坐镇青州的袁绍便知道……北方坏了! 大河之南,哀鸿遍野。 扯地连天的袁氏军帐中,一列军骑纵马而奔,将带着袁绍猜测的书信送至前线。河南监军的是袁绍的三子袁尚,最以相貌品行与父相似而得到袁绍的宠爱,只是那张年轻而俊美的脸在见到书信后变得极为难堪。 建议韩猛率部急进乐陵是出自他的建议,自河北沿岸夜晚水寨大火后,他们的船只便再也渡不过黄河,对岸时常出现匈奴骑兵扫荡而过纵马疾奔的身形,此时又见到袁绍责骂的书信,令他两腿发软,哀声道:“先生,这当如何!” 驻守在河南的战将,在袁尚看来都是靠不住的,习惯于用兵的大将面对这样的情形大多只有两种看法,一个是按兵不动就像现在这样,虽然稳妥但在后方的袁绍看来却是毫无作为;要么便是提议率军北攻,这样的建议在袁尚看来更是笑话! 他不是不知兵的傻子,在南方也曾监军看过徐州兵与扬州兵隔着大江作战的情形,对峙三月一朝发兵,大多是谁先渡河谁被击败,滩涂上军卒以血肉之躯去冲锋强弓劲弩布好的阵线,敌军只需一道沟渠与木垒便能阻挡住数倍军士的冲击。 袁尚很清楚,他面临的是最困难的局势——后方父亲认为他毫无作为,前方将官又请战之心高昂,而先发兵则速败! 最难的是,如何让将官与父亲沉住气。 幸运的是,在前军之中,有父亲最仰仗的谋士逢纪。 “当下局势,不应忧虑。”比较起袁尚的忧虑,逢纪却是出奇地气定神闲,看上去与整座大营格格不入,缓缓在帐中案上铲出些许冰屑倒入樽中将冰镇的甜浆推给袁尚,这才抬眼说道:“公子且拭去汗水,降下心头火气。” 袁尚见逢纪这般神情,心中不安也缓缓降下,跪坐下去拱手问道:“请先生教我!” “燕军于北岸挖掘壕沟,沿线密布垒墙,驻扎兵马数万还有数千匈奴骑兵供其驱驰,如若发兵北上士卒便多有死伤。即便攻至岸上,亦必为其摧锋夺气,于久战不利,这公子是知晓的。”逢纪以指蘸冰在案上画出大河两岸局势,随后对袁尚道:“袁公之急,急在韩猛。” 袁尚长出口气,缓缓颔首。他何尝不知袁绍气急的便是韩猛陷在冀州的那支拥兵万余的军队,作为青州兵先锋那是战力最强的老卒,韩猛亦是为之倚重的大将,若他们说没便没在北方,这仗还如何去打?可现在这样的情况,黄河北岸时常有匈奴大队骑兵游曳,他们连斥候都放不进冀州,除了大举发兵又能如何呢? “公子首先要做的,便是稳住袁公,稳住军心。韩将军不会败,即便被围困于乐陵,短时间也不会为燕军所败。乐陵有上万兵马,营寨壕沟一应俱全,还有三十余万石粮草。”逢纪面色沉着,最早提议将粮草分做两部先发乐陵的便是他,心中对乐陵军资如数家珍,抬手向天道:“目下方才七月,即便没有大军支援,除非麹义小贼能调度十万兵马去强攻乐陵,否则韩将军至少能撑到十月大雪!” 听到逢纪这么说,袁尚稍感心安,随后问道:“可这也不行啊,先生,即便如此我等也只有三月而已,三月之后韩将军还是会败,到时冀州下雪,我等南兵不善北战,亦是只得铩羽而还!” 这是这场仗最大的问题,如果袁绍军想要取胜,便要在冬季之前结束战斗,青州兵还尚可,徐州兵大约是扛不住北方风雪的,一旦冀州的战事拖到冬季,若能有城池栖身还好,若于野外扎营,寒冷会让军卒士气大降以至出现大片逃卒,不用打便败了。 “现在看来,韩将军深陷敌军重重围困,公子请看,乐陵周遭有多少兵马我们尚不清楚,但黄河北岸有麹义部大军、数千匈奴骑兵,而乐陵又四通八达,渤海、河间、安平等地,燕氏兵马增兵都要通过乐陵近畿官道与乡野,便是困死之局,可乐陵若是活过来,又当如何?”案几仿佛成为逢纪的画纸,转眼便将冀州东部地形图绘制出来,重重地点上乐陵的位置上说道:“若韩将军这支兵马活过来,进可阻后方之敌,退能截麹部后路。即便九死一生,乐陵的活路,仍旧在我不在敌!” “如何不在敌?”袁尚被逢纪的话语所吸引,向前倾着身子问着,“冀州到处是燕氏兵马,单凭韩将军一己之力?” “麹义,麹义,其在战阵中擅长把握时机,稍有不慎便会让其咬下一口,而往往仅仅一击便能使敌全线溃败,是天下名将。”逢纪言语中无不露出对麹义的忌惮,沉声道:“当下敌我势均力敌,麹义不会渡河。若想引他渡河不能以阴谋诱之,则以阳谋。再真实的作伪也没有真正的纰漏令人信服。请公子任无能之人为将,分其五千新卒驻守河岸,不出一月,麹义必然渡河!”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唯死而已 沿河对峙的两军,都在观望。袁尚与逢纪想着如何引麹义渡河,麹义也在观望河南能不能让他渡过去。在过往的战争中,麹义有一种神奇的能力,不论守备还是征伐,一切战役到麹义手里都能做成攻势,这一次也不例外。明明是袁军率先渡河侵夺燕氏治下的平原郡乐陵,麹义固守南皮不去理会已有近两个月,但自他发兵起,便仿佛成了他所统帅的渤海郡驻军要去攻打青州一般。 乌泱泱两三万兵马屯驻在黄河北岸,扯地连天的大营泛着誓不罢休的气氛,整个营地中都流传着麴将军要带着他们打过黄河杀进青州的消息。 原本作为进攻方的袁氏,却仿佛攻守势易,竟像是守备方般固守河滩,收拢船只不再北进。 这是被夺气了。 “嘁,河对面就是软蛋!”麹义立在山坡上观望着对岸十几座军寨布防,啐出一口歪歪脖子,转头没好气地说道:“老大人,您要过去,麴某现在便派出走轲将您家眷全送走,再晚些时候可就不行了!” 在麹义身后立着的,是从邺都被燕北发配到战场的杨彪。对这件事麹义是颇有微辞,好端端的把这尊大神送到战场算怎么回事,还是送到他麹义军中……周围那么多匈奴人,送去多好啊? 烫手的山芋! 杨彪似乎已经认命,看都不看对岸,只是对麹义拱手道:“麴将军,有劳了。” “诶!”麹义瞪大了眼睛,杨彪对他而言之所以是烫手山芋,便因为他不能丢出去,燕北就杨彪一事专门写信给他便说明没让他管这闲事,可他却不能不管。“老大人我问你,你们去了对岸,还回得来么?换言之,袁本初见到阁下,还能让您回来么?” 燕北在京中倒行逆施骂名的来源,麹义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就是因为这个杨彪。麹义也觉得杨彪有过错,这一班朝廷旧臣受燕氏大恩于危难之际,现在吃干抹净了打算抬屁股另起炉灶,不合适。但麹义更认为杨彪不能就这么推给袁绍,更不能因为这事死了,尤其不能死在他麹义手上! 他不是姜晋,若换了姜晋在渤海驻军,燕北把杨彪送到渤海,姜晋保准让杨彪刚走出魏郡地界路上就被宰了,但他麹义不是那样的人。 “这便不劳麴将军费心了,大司马的诏令已经下来,要老夫过河劝降本初,老夫自当领命。”提起燕北,杨彪露出轻蔑的笑,“唯死而已!” “可拉倒吧,唯死而已,你想死麴某肯定不拦着,大郎何辜?你们渡河不回来,杨德祖那竖子在邺都便也是唯死而已,三日前他帮麴某处置军务,麴某不能眼看他死。”都说人上了岁数,耳朵就顺了。可麹义看杨彪这满脸胡子一大把年纪,还是张口闭口死来死去,活着也忒没意思,遂抬臂指着大河南岸道:“老大人过去任职地方,又做过卫将军与太尉,料想应当是知兵的,您看看对岸的营寨布防,麴某不信看不出点什么。” 杨彪仍旧没有向对岸看,麹义却自顾自说着:“这七座营寨还算稳固,但中间那五个至少千人的军寨就不行了,驻扎在垒墙壕沟之后却一片平坦的草地上,我的骑兵虽少,一个时辰就能把它们攻破。你再回头看看麴某的军队,老大人,主公废除三公真是太对了,你向皇帝的建议,愚蠢至极。” 杨彪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狠狠地抽动了几下。燕氏部将的侮辱,他早有预料,哪怕麹义先恭后倨,也在预料之中,预料之中。 “你以为皇帝能在邺都找到民夫修筑宫室、百官公卿能在邺城过上清平日子,是因为人心向汉?连袁本初这样四世三公的达官贵胄都敢进攻朝廷,您以为你们为什么能好好活着呢?您啊,如果忠于皇帝就三日一斋沐,求太一神让仲卿公长命百岁吧!”麹义说完这句话,怪笑两声,带着军卒走下山岗,这才让杨彪难以保持那副冷静模样,失声问道:“麴将军,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您不明白?” 麹义接过战马缰绳,这才回头对杨彪道:“东归之所以能成功,不是幽冀五百万生民迎接皇帝,不是十万兵马迎接皇帝,甚至不是州郡长吏迎接皇帝,他们追随的是以辽东征半壁天下的仲卿公,否则你以为因为什么朝廷东迁后麴某不曾踏入所谓的‘邺都’半步?” 不知好歹! 这四个字便是麹义对朝廷的全部感受,要他是杨彪,还不知要多么感激老天没把燕北收走呢。“看在杨德祖的份儿上,某家给你指条明路,仲卿公让你去招降袁氏,那你便一定得去,但没说非要你渡过黄河。老老实实去乐陵,那儿有袁氏大将韩猛,招降成与不成,回头给朝廷上表,给大司马府低头认错,主公宽宏大量未必真杀你,就算要杀你,也不会灭你满门。” 话音一落,麹义便领着部将头也不回地打马而走,山坡自上而下卷起几道激扬的土龙,留杨彪与几个家眷望向河南。为汉室操劳半生的杨彪在麹义走后心中五味陈杂,其实他知道麹义所说才是实情,只是他不愿承认。 年轻的袁姓妇人方才麹义在时不敢说话,此时见麹义走了才对杨彪撇嘴,道:“燕氏部将各个粗蛮,对朝廷毫无恭敬之心。夫君,还是投袁氏去吧,燕氏子未必敢杀害德祖。” “老夫汉臣,从未想过投奔袁氏!”杨彪浑浊的眼中老泪纵横,衣袖露出干枯的手臂攥紧了拳头,“尔等张口闭口袁氏燕氏,袁氏燕氏,这天下,是汉室啊……” 在那片远去的烟尘中,骑手肆意地喊着呼哨,麴演策马呼喊着问道:“兄长,你不曾踏足邺都,这是为何?” “什么狗屁朝廷?不去不去!”麹义瞥了一眼,奔出几步才勒马停下,回头自言自语随后说道:“回头你代我传信主公,可要小心别为旁人所害……你瞧着吧,只要主公无虞,咱们麴氏将来总是要出个大将军!”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渡河夜战 人在绝望中大多会选择梗着脖子认命等死,可若在这过程中突然拨云见日得到生路,大多数人会选择动摇。尤其是在,此生的意义还未终结时。 麹义听说杨彪去了乐陵,在帐中破天荒地哼起了凉州小曲,最终在七月下旬的一个夜晚狠狠地将拳头砸在矮几上。这半月以来他一直在思虑着是否发兵南下,渡过黄河。尽管他一再提醒自己这并不是发兵的最好时机,在节气上来看最好的发兵时间是秋分时节,北方的寒冷天气席卷中原,空气中草木凝霜,只携单衣的南兵战力将再一次降低,他麾下北人却有足够的能耐去忍耐寒冷。 他只需要渡河作战两个月,仰仗匈奴骑兵之利便能扫清三郡郊野一切敌军,大军进入乐安国以堂堂之阵击败袁绍军主力一次或者两次,便能等到大雪天降,战争便会被迫停止,燕氏便能至少得到青州四郡! 到明年,一个冬天的休整部下军卒将斗志昂扬地以更有优势的守备去阻击来犯之敌,便能奠定此次大胜的果实。而这样做最有利的一点便兵贵神速,即便兖州的曹操军想要援助袁氏,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调遣兵马加入战争,当兖州反应过来,青州北部四郡已经换了燕氏旗。 可对岸就像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听闻鲛人对月高歌般吸引着他,处于营垒正中插着张字大旗的五座营寨简陋的守备愚蠢的巡防时时刻刻令他心痒难耐。仿佛,仿佛那就是五座驻扎千人的大营,反倒是一个个即将表在功勋簿上的战功,是他升任四方将军的阶石! “某家想过这也许是敌军的诱敌之策,但哪怕是诱敌,麴某认了!”夜晚的军帐中部卒枕戈待旦,麹义向军卒发下剩余的桃县酒以壮气概,在帐中对麴演沉声道:“他们若将这五部放在两翼,麴某或许还不敢渡河,但在中军……我等冲破他们便似玩笑,只要麴某两千人便能横扫五寨!三郎,渡河之后你领军卒侧翼左翼,为匈奴兵杀出一条通路,袭破敌军右翼三座营寨,可敢应下?” 麴演闻言猛然抱拳喏道:“属下领命!” 正待这时,军卒小跑着进入中军帐外篝火光影中,对帐中沉声道:“将军,河岸军卒传报,船已备好,没有惊动防备疏忽的敌军。” “传令下去,各队军卒紧随队正,由屯将率领分乘走轲渡至对岸,寨前百步噤声,强弓劲弩抢下寨门,突冲夺下军寨!告派人去告诉匈奴兵,准备登船,出发!” 从今往后,一千年! 人们会记得燕氏大将麹义在这里击败袁绍,改变天下局势! 深夜的大河涛声阵阵,不时水滴溅在面上透着微凉,踏在船首的麹义眯着眼睛向西眺望,似乎能从眼中无边黑暗中看出多年之前纵马舞矛离开凉州的自己。 “将军,靠岸了。” 身旁谨小慎微的部下轻声将麹义自遥远回忆中拉回,越过船首脚下再度感受到松散密布土石的河滩,麹义身旁一队队军卒自夜雾中隐现,向营寨方向缓缓压迫而去。敌军在河滩上所布下的壕沟、木栅早在这些日子的观察中被各个屯将熟记于心,避过袁军营寨外的最后一道防线,夜晚还开着寨门悬挂张字旗帜的千人营寨,近在咫尺。 五个百人队伴着夜幕结出二阵,缓缓推进至营寨百步,麹义立在阵中躬身蹶张,压上短矢低声道:“上弦。” “上弦!” 如果不能在岸边阻敌,夜晚的黄河岸边的确不是安营扎寨的上佳选择。七月是黄河水位最高的时节,往年雨水多时轻易便会酿成洪灾,但如今连年干旱,除了去岁的大雪外并无降水,虽然不会给渡河军队造成太大麻烦,湍急的水流仍旧能隐蔽黑暗中传来的一切声响,甚至连麹义自己都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就在麹义强弩已微微抬起欲射击寨门外篝火堆旁取暖与望楼上值夜的军卒时,突然在西面隐约传来喊杀声令所有人寒毛猛然炸起……那是麴演部与匈奴兵预计进攻的方向。麹义清楚他的兄弟绝不会违背他的命令率先向敌军进攻,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西面营寨的布防严谨,麴演被发现了。 “噤声,后撤五十步!” 军卒小声传递麹义的将令,突发意外的紧张让军卒极力克制一触即发的攻势,缓缓后撤。就在两个军阵方才撤出十余步时,面前营寨亦发出喊声,最先便是营外的军卒高声喊着窜进寨中,接着便是一片大乱。 “就看这姓张的是真痴儿还是假傻子了!”麹义在心中暗自说着,拧眉望向寨门对部下屯将道:“领两队轻卒分散两翼,若敌出寨便在齐射后冲击侧翼,若其关闭寨门务必抢开!” 营寨内中军帐。 “营外吵什么!” 张凯撩开帐帘面色不虞,一面披挂大铠一面揉着眼睛对亲兵问道:“西边怎么回事?” 他虽是自草莽一路杀至如今地位的将官,却不至于在大战当前还解衣而眠,只是内里本就穿着一层两当铠,如今既有战事身为主将便又多穿一层大铠。 “回将军,西面马校尉营寨传来喊杀之音,应当是遇袭了。”亲兵面露难色,“将军可要前去救援?” “救,袍泽有难如何能不救?”张凯才自校尉升至将军月余而已,有时他自己也想不通怎么就得了三公子青眼让他升任校尉,但目下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即挥手道:“不但咱们要救,派人去东面告知那几座营寨,敌军袭我西营,速派兵马前来。来人,牵马!” 其实不必他说,早有军卒去为他牵马,这边方才整备好衣甲,军卒便乱糟糟地营中列阵,青鬃大马亦被牵了过来,张凯翻身上马提着长刀,自有军卒在前举火引路,顺营寨北门鱼贯而出。 “好一匹大马!” 黑夜里传来一声轻喝,似乎方才听闻崩弦之音,强弩之矢便已射至当胸,栽倒马下的张开最后看见的是火把微弱光芒下成片的箭矢泼洒而来,两侧冲出数百高呼疾驰的轻兵。 “杀!”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带什么兵 临近清晨,一头小鹿跌跌撞撞跑到黄河边低头饮水,才仅饮下两口,便机警地抬起颈子,鼻子一抽一抽地向西望去,只见到岸边茂密的林木遮蔽住的远方飘扬着缕缕青烟。它嗅到很重的血腥味,在这里,血腥往往意味着危险。 有穿着同类毛皮的人顺河水被推到岸边,一个,又一个,那些尸首上翻着可怕的伤疤,兵器带走生命河水带走血液,只剩下一条条泡的发白向外翻着的可怖伤口,小鹿蹦跳着躲会林间。 鸟儿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当太阳升起时,歇了半宿的蝉放声鸣叫。 树林的另一边,数千军卒搬运木石加固营垒,强健的战马在此时也被充作运输,拖拽着木料往返于几座相邻军寨之间。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不时走过燕军士卒,翻看着尸首衣甲上的章幡,三三两两抬着分辨出敌我的尸首,在营寨外俘虏挖好的大坑中就地掩埋,天空盘旋的乌鸦发出难听的叫声,明明三伏天里,却使人心中发寒。 昨夜战事甚为惨烈。麹义讨到了好彩头,接战之初便以强弩射伤敌军主将张凯,没有将军指挥的部下骤然遇袭便是一团散沙,只消片刻便被麹部军卒以五百之数击杀数百,随后惊慌失措的敌军被堵在营寨中,依据营门狭窄地利短兵相接,僵持半个时辰有余。 然而就在麹义即将见到杀入营寨的曙光时,东面三寨兵马在袁军校尉冯礼率领下合兵,本要去救援西寨的冯礼却在半道上见到被堵在外头不得入营的麹义部,当即挥兵掩杀过来。幸亏他未能沉住气,这个千余步便让兵马旗鼓大作,提前惊醒的麹义毅然放弃唾手可得的营寨,连忙后撤向西奔逃,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了。 转眼间从营寨至河滩的追击中麹义收拢沿途数队分散在外的军卒一路且败且战,退至河滩才借助壕沟以有效的阵形阻击敌军追击,本部却也只剩两千余人,随后展开厮杀。对面领兵的冯礼也是勇猛,即便攻势受阻仍旧兀自不退,收拢来张凯的军卒一股脑全压在麹义阵线上,甚至数次亲自下阵搏杀冲锋。两军火把越打越少,四周围越战越黑,到后来两支军队杀到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都分不清身边究竟谁是谁,只知道拔刀便砍挺矛便刺,各个杀得像血葫芦,连麹义都指挥不了自己手底下的兵,全乱套了。 军卒倒还有些听他号令,可他不敢喊,那样全杀红眼的战场上,哪儿有军令声所有人都往一处拥,接着便是刀枪剑戟全朝一处招呼,平日里挥如臂使的部下就像被这混乱生生从麹义的肩膀上切下去一般,成了半残。 厮杀足近大半个时辰,战场从东向西沿着河岸蔓延五里,处处血流成河。后来轰踏的马蹄声从东边冲过来,麹义知道是匈奴人来了,心中方才有些轻松接着又是绝望袭来……匈奴兵冲不进来,黑灯瞎火不敢放箭,有心想冲进去踏出一条血路却分不清谁是谁。 若搁以前,匈奴骑兵横着马刀一路杀过去,人杀光了仗也就赢了。可现在这里头有燕北的人马,却叫他们束手束脚,不敢造次,生怕引来燕北一怒将部落夷为平地。故而试着冲突了两次也就只得隔着千步距离游曳左右,等待天明。 所幸,麴演领兵从最西面三座营寨回来,率领生力军一面叫喊着麹义的名字一面杀进战场,这才解决了这僵局,等到麹义见到三弟还未张口说话,便脱力昏了过去。 他太累了,从开始到结束,整整两个时辰,天光都放明了,心悬着一整夜。即便是开战前特意让部将军卒过午睡去养精蓄锐,他却也扛不住了。 麹义没能睡太久,也就一个时辰多,日头方过了泛红的时候他便从榻上醒来,昏昏沉沉地张手叫道:“来人!” “兄长你醒了?”麴演披散头发红着眼睛坐在矮几上,听到麹义动静连忙走近两步,见麹义没事这才长出了口气,道:“兄长,你差点陷在阵中,回不来了!” 麹义脑子一片混乱,端起陶碗饮些清水这才紧皱眉头带着苦涩问道:“伤亡几何?” “匈奴兵死的重伤的有一千多,九百多都是在冲你阵时被杀的。”麴演说着抬眼看了兄长一下,见神色如常这才接着说道:“徐将军部下没多少伤亡,也就几百。咱们的人,死了快三千。” “唉,三千。”麹义长长地出了口气,似乎这口气从昨天夜里一直憋到现在,这个数字尚在他可承受范围之内,其实他心里也有估计的,昨天夜里是那个冯礼领了近四千人和他部下两千多战于河岸,再加上先前的撤退遭受追击,麴演那边为拿下三寨也不容易,里外里一战死三千多人并不意外。麹义捏着眉心甚是愁苦,发着牢骚对麴演问道:“这他娘打的是什么仗?你部下军卒死伤多少?” 麴演看了兄长一眼,“阵亡曲将以下百三十七人。” “几百三十七?”麹义问完才反应过来,这,这不对啊!麴演才死一百三十七个人,他俩拢共死了快三千,也就是说他手里昨天夜里一战死了两千八?这不能!“你怎么,怎么那么少?” “兄长,不是谁都像你碰上那冯礼一样,我昨夜率部袭击营寨被发现,西三营守将是叫马延的校尉,杀了我几十人见中军也杀了起来便知道自己被围攻了,转头领兵传令,二话没说就带兵从营地跑了,给我留下好几万石粮食。” 麴演的话听在麹义耳朵里都是带重音的,他部下万余军卒,一战死了三千人,他死两千八! 麹义破口大骂道:“那个冯礼呢,老子要宰了他,他也配做将军?带的他娘什么兵,连自己人都杀!” “兄长息怒,天亮时马延又百十骑回来一趟。”麴演看麹义气急败坏地模样想笑却又不敢,只能憋着道:“想烧了粮草,被巡营的徐将军碰个正着,领匈奴兵追杀过去了,徐将军留下话来,他们先领兵北扫了,请兄长前往乐安国。” “坏了!” 麹义闻言面上便僵住,起身向往跑,窜出营帐才狠狠一脚踹在火盆上,“快派人将徐将军追回来,不,来不及了!飞马传报徐将军,不得前进,寻机要之地守备,接应匈奴兵!” 都坏在睡过去这一觉了,麹义没有告诉徐晃,袁氏是放出的诱饵,而他是将计就计故意上钩南渡……现在南下的路一定有伏兵! 正文 第六十七章 王于兴师 烈日骄阳下的草木显得精神萎靡地弯着腰,吹过旷野的风让一切臣服。这是发生在兴和二年夏季的一场战争,甚至因规模过小,史书上不会有丝毫提及,很快世间就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个夏天青州草原上有濒死的匈奴骑兵哼唱着他们家乡晦涩难懂的歌。 雄健的骏马身上驮着沉重的马铠,冷冽的覆面甲后的冀州骑士面无表情,将长矛掼进奄奄一息的匈奴兵脖颈,低沉的哼唱声戛然而止。越过山坡,更多的青徐军士列阵前行,在蔓延数十里的战线上布下防线。 袁尚坐在半山腰,猎风吹起他的衣袍,目力所及之地草地皆染上红色,这是一场令人难以预料的短兵相接。本以为率先南下冲出的会是燕氏冀州武卒,却没想到迎来漫山遍野的匈奴骑兵,令他心有余悸地对逄纪道:“先生,多亏燕贼部下匈奴人战意不高,否则方才重骑尚不及撤下,胜败难料。只是这样以来未免不打草惊蛇,麹义再来,恐生防备啊!” “虽有小惊,但袁公虎骑之威,亦可印证。”逄纪说着拧眉命人将伞盖撤下,宁可与袁尚共暴于烈日下,指着山下战场道:“可再命掘子营挖出三条陷马沟,两条在前一条在后,陈布弓弩于前,步卒居中,两翼设轻骑,虎骑居后,可防备敌军再至。” 掘子营是袁绍部下精通土木之匠人与军卒混编的一支军队,由校尉李植率领;虎骑的原身则是袁绍攻略青州所领的冀州精骑,在青州加以重铠具装,成为袁军中最精锐也最昂贵的军队,袁尚手中仅有五百。但这五百骑在先前对抗匈奴轻骑时却吸引了超过两千匈奴兵的追逐而不败,给弓弩轻骑创造了无比的战机,否则他们很难将匈奴人打退。 “防备?” 袁尚对此显得不满,他想要的无论伏击还是对阵,都是以进攻为主,毕竟他的父亲已经很不高兴了。这场战争是起因是他们青州要反攻冀州,而不是冀州来攻打他们,可逢纪的建议却一直是防御、守备,就连歼灭敌人都只是在防备中附带的战果,这令他满腹惆怅地问道:“难道以先生的智慧,也不能想出进攻麹义的方法吗?” 于谋士而言,最尴尬的问题大约是,对情况明明有更好解决的方式,但君主不能采纳。 在开始这场战争前,逄纪便建议袁绍,最好以挑衅的方式,引麹义南下作战,依靠大河截断燕氏粮道与辎重,蚕食渤海守军再在冬季前北上夺取渤海,但袁绍没有采纳,将他派到前线。 现在受局势所迫,战场依然像逄纪所预料的那样,在青州北部展开,这在他看来是对袁氏最好的情况。可在监军三公子眼中,又成了他逄某人消极怠战……所幸,袁绍是袁绍,袁尚是袁尚。袁绍作为主君可以一意孤行,但袁尚多少还是要尊重他的看法,这就是他的机会。 “三公子,韩将军万众之军被困在乐陵,麹义为什么不强攻乐陵?是因为他没有强攻的底气吗?”逄纪说完便自顾自地摇头道:“麹义其人傲性,能进攻绝不防御,而进攻便抱着必胜之心。他放下兵马围困乐陵,是因为知道乐陵的粮草是有限的,哪怕围困到冬季,甚至哪怕围上三年五载,他们最后总能得胜,不必让士卒死在不该死的地方。” “现在我们舍弃地利,去进攻麹义,如若麹义避战,虽然他不会避战,但如若他避战,撤回河北,我们怎么渡河进攻?”逄纪叹了口气道:“在河北,我们能叫上名字的守将便有麹义、高览、张颌、焦触、太史慈、典韦,何况还有燕北坐镇,叫不上名字的更不知有多少,一旦麹义败绩,燕北必然亲征。我们只有依据大河地利,使敌人愤怒骄傲,进入河南,再击败蚕食他们,才有杀伤敌军的力量。” “正如现在,即便我们的前军为敌所败,但他们也无法突破虎骑的防线,左右翼轻骑也能来回绞杀,最终敌军不论溃败还是退却,虎骑与轻骑都能追击,掠取战果。此消彼长,我们精锐的部队还在,而敌军精锐的军士死伤殆尽,便有再战的底气,为何要北上去与敌军硬拼?” 袁尚很聪明,他闭上眼睛,对逄纪深深地鞠了一躬……逄纪与自己想的并不是一件事,自己并未将胜败放在心上,只是想达成父亲的期望,而逄纪思虑的是整场战争的胜败,甚至是袁氏的命运。 “有逄公在此,是袁氏之幸!” 袁军这边收整战场,修筑营垒挖掘沟渠静待下一场大战。北方吃了败仗的匈奴兵也为得到麹义传信受命接应的徐晃所收纳,领着斗败的四千余匈奴兵与本部人马与休整完毕的麹义部汇合。 麹义进驻著县里外里一算,全军还剩一万九千余,开战之后算上匈奴人已经死了接近八千,竟是比袁军还多一千余,令他感到面上无颜。 这种明明一直在胜利,突然一算总账其实还是输了的感觉,让麹义颇有几分恼羞成怒,召集了活着的四个匈奴千长在内的所有部将,骂骂咧咧地将所有人都训了一顿,让徐晃摸不到头脑,坐在上首面容木然地看着麹义大发雷霆。 徐晃部下近万人马,到现在打了两场仗,手下兵员总共伤亡二百多,还有不少是因为前几天夜袭摔伤。如果不是麴将军和冯礼鏖战,如果不是匈奴人冒进,八千伤亡完全是能够避免的,这从头至尾就不关他徐将军的事儿。 麹义的暴怒让徐晃有些不耐烦。 “将军,将军!邺都急报!” 传信的小卒救了他们,麹义听到邺都二字拧着眉头走出军帐,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脸上意味难明,似乎极力压抑着激动,坐回主帅位上手都不知该放何处,端着陶壶饮光了冷水,这才狠狠地以手掌拍在案几上,攥着双拳道:“朝廷封仲卿公,赵王!” 中军帐一片哗然,徐晃瞪大了眼微张的口都忘了合上,只见麹义说罢这句话一阵风般地跑出中军帐高声唱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正文 第六十八章 不必再见 汉朝,自高皇帝大肆杀戮异姓王,仅留存国四十五年的长沙王吴氏之外,已经有三百余年没有任何异姓王了。‘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白马盟誓历经三百余年风雨,仍旧为世人谨记,只是现在这个得王的燕姓人,天下还有谁击得动吗? 封燕北王,是大司马府幕僚郭嘉、田丰与皇帝刘协的博弈而出。这与大多数的利益相合,哪怕几近饮鸩止渴,皇帝与大司马府都是不得不为之。自此之后,燕北再想进邺都就没这么容易了,因为他的封国在赵,都邯郸。 赵郡太守应劭成了他的国相,仍旧做着太守该做的事,典韦请辞光禄勋去做赵国都尉。李大目也就是李伯接任光禄勋,王当则是羽林中郎将,仍旧把持羽林这邺都中剩下的唯一一支兵马。 在皇帝眼中,燕北的亲信势力已经随着封王而大部分去往赵国,邺都的紧张氛围随之一空。而在郭嘉与田丰眼中,燕氏则是从邺都这个泥潭拔了出去,看看邺都里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吧——吕布、杨奉、刘去卑、张燕,现在又加了个皇帝和一帮九卿。这些人名单个拿出来没什么特别,但统合在一块还是有很大的共同点,都是被燕北收走权柄,留在邺都的质子。 郭嘉甚至想过,如果现在扒开终水再在邺都城墙打个缺口,河水往里一灌……对燕氏而言所有的不安因素便全部烟消云散。 当然,这只是郭嘉心里一点抱着玩笑的想法,这种事是不可能去做的。 其实燕北也不想再进邺城,董卓死在去看望患病皇帝的路上,他不想重蹈这养的覆辙,有事派人进宫通报一声就得了。 “阿淼,我们去冀州吧,去赵国做王妃。”燕北斜倚在长亭下,指着长廊间跑动的长子笑道:“桓儿也该开蒙读书了。” 蓟县外的燕氏庄园住得远比邺城府邸要舒服,但终究是闲适苦短,河南的战事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的是要他操心的事。 “唉,妾就知你不是专程来劝我回去的。”甄姜撇着嘴讥讽地看了燕北一眼,正色问道:“大王在幽州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就打算舍下我们娘俩回冀州?” 大王,嗯……这个称呼不错啊! 燕北干笑着,抿抿嘴唇,拍手道:“阿淼别这么说,某可真是专程来劝你一起回去的,召见别人都是顺带而为。” 他在幽州没待多久,却见了不少人,不论是亲自表扬东征将士,还是安抚对匈奴遭灭顶之灾感同身受的乌桓单于楼班,还有幽州的诸多郡县长官的接见赏赐,都没落下。 “呵!妾可不信。”甄姜轻笑一声,也没真把这当回事,正色道:“若要务都做完,就回去吧,以前总听你说起邯郸,也没去过。前些日子你让阎将军和那些乌桓人发兵先走,妾就知晓要南下了……怎么不随大军一同南下?” 燕北摇摇头,不知这话该怎么说,良久才叹了口气道:“阿淼,你要是多几个兄弟,该有多好!” 以前总觉得甄尧没什么大本事,现在却恨不得甄尧能多几个跟他能力相仿的兄弟。不为别的,真正的利益相关,才信得过!他越来越难信任别人了,尤其这次发幽州兵押运粮草南下,浩浩荡荡几万兵马南下,每当想到若身处其间若是有哪个王八蛋拿着强弩接近自己车驾,便让他心中不安。 这些地方军,哪怕是他让他起家的幽州,也让燕北信不过。 “南边的仗不好打,皇帝又在这个时候封王。”燕北坐起身来,有些苦恼地揉了揉脸,“你要是多几个兄弟,某也就不必这么辛劳了。” 封王是好事,谁都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对皇帝好,分权之后至少邺都自由一些;对燕氏重臣与战将也好,振奋军心;对南方诸侯也好,多了向北起衅的借口;甚至在明面上对燕北也是好的,他是受益者嘛,赵郡那么大的地方成了他的封国。 但燕北打心眼里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好的事,他早就过了需要官爵来增加威望的时候,封王不封王,于他而言实际上没有太多实际利益,还会增加不少可以预见的麻烦。 甄姜不知这话该怎么接,这种时候难道要反问燕北怎么不多几个弟弟?她还没那么不懂事,只得撇开话题问道:“封国的事,夫君真不去和皇帝见面?” “见什么面,册封仪式?不去。”燕北摇头,站起身道:“推辞的书信半个月里送了四次,还是不行,难道非让燕某派兵在城门外逮住送信的杀了?” 甄姜有些不懂,问道:“做大王有什么不好,以后你就是赵王了!” “天下人要都像你这么想,燕某就没什么好推辞的了,可谁让满天下蝇营狗苟到处是见不得人好的呢?”燕北咧嘴笑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推辞不得,燕某也是绝不会去的,大不了就说病了。这样挺不好的……我怕他也怕,怕着怕着,就要你死我活。” 兴和二年的八月初,燕北再度领兵回还,无论他想与不想,身份成为赵王便已经是既定事实,而他要去的地方也是封国赵郡的邯郸城。 在南行之前,乌桓各部的苏仆延、蹋顿、难楼便已经各将兵马南下,直奔渤海、魏郡、清河的交通要道;而在乌桓之后的,便是阎柔阎志兄弟与张辽同道南下,待他们已经快要进入巨鹿郡,燕北与太史慈的羽林骑方才启程。 其实燕北心里也还是有一点小窃喜,封国已无可避免,至少郭嘉与田丰能够决定封在哪里。赵郡还算是不错的地方,处在燕氏所能控制地域的中心,离太行山很近,新建的太学也在郡中与魏郡的边界,周围交通在冀州也数一数二,虽然比不上魏郡,但也不差多少。 当燕北一行至巨鹿郡时,他立在车上向南朝着魏郡的方向远远眺望着……他与皇帝都有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埋在心底,从此往后,他们便不必再见了!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初临封地 看惯了邺都那处处增筑的大城,再看邯郸,反倒处处觉得有些小了。 “时隔多年故地重游,心中不胜感慨。”伞盖下燕北坐于战车,扬鞭指向两丈有余的邯郸城墙对甄姜道:“说来奇怪,七八年前率军攻打邯郸,怎么打都打不下,那时候看这城是怎么看怎么大,以为就算是洛阳也不过如此了……现在再看,却只觉小得可怜。不说连废墟都一眼望不到边的洛阳,就算是邺城,都要比它三座还大啊!” 燕北对邯郸城有胜于血脉的深切情感,他记得这座坚城在他潮水般的军卒冲击下硬挨了半年,记得每个断水绝粮的早上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城头时恨不得将城里每个人都杀干净,记得誓死不降绝不卑躬屈膝的守将叫做沮公与,记得他在为期半年的战争中亲手杀掉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人是他自己的部下,记得这座城使他统御半壁冀州的中心。 哪怕那样的统御在现在看来不过是叛军乱军、农民造反相似的统御,连赋税都收不到应有的三成,但那是第一次让他知晓什么是真正的权柄,什么是民心什么是力量。 这座城让他得到俊杰的效忠,他的霸业起于辽东,但那是在邯郸城,就注定的! “夫君,那是修筑皇宫之后的邺城,原先的邺城和邯郸差不多。” 燕北却恍若未闻,只是看着越来越近的邯郸城重复呢喃道:“太小了,这太小了,应当是要,再大些的。” 转眼,车仗便走至邯郸城西南十五里之亭舍,从这个位置向邯郸城望去,穿过邯郸的沁水与穿过赵王宫的渚水在身后十余里外交汇。目光越过官道两旁茂密的树林与麦田,能看见城池之外商市与民居,接近三丈的城池后,便是遥远、高耸而庞大的丛台。 自战国以来,邯郸久经战乱,过去的赵王宫在秦灭六国时便为大将章邯所破,夷宫阙,后来汉代重修,西汉末新朝时赵国邯郸相士王郎在此建国,再度增筑宫阙,直至如今。 整个邯郸城,由三处庞大建筑群构成。一为城池与其内的武灵丛台,丛台从前为赵王阅兵之用,后来燕北也曾在丛台练陷陈、先登二部军士;二为城西五里之赵苑,自战国时期的赵国王室园林,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亦曾在此练兵;三则是城西南十五里的赵王宫,汉代刘姓宗室与王郎都曾居住在这里,现在也是燕北的王宫。 整个冀州有广袤的平原,可谓不论何处都能建立城郭,但要好的地理位置则仅有两处,一为邯郸,二为邺城。简而言之,冀州平原产粮丰富,没有内乱便不必担忧百姓饥饿,而州中交通相对便利,从南向北也好从北向南也罢,运送物资都不困难,这个要求在几乎所有城池都能达成。 若在大统一时期,邺城的地利也仅仅比关中稍差,同样有黄河水路,远胜邯郸。但在当今局势纷乱南北分裂的时期,直面南方的邺城则在相较之下,不如邯郸安全。 远远地,便望见赵国相应劭带着国中属官与各地乡中三老在城下迎接,官道两侧的田垄上劳作的百姓见到车驾与军队纷纷拜倒一片,身后的鼓舞郎奏起鼓吹乐喧嚣无比,燕北轻轻笑,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 “属下赵相应劭,请大王入城!” 应劭其后,国中官吏与近畿三老纷纷拜倒,燕北命人停车,派来车驾将乡中三老扶上车驾,自己则牵来两匹骏马率先上去,才对应劭道:“你是某的国相,上马,逛逛邯郸城。请郡中长者先行,在郡府稍后。” 近畿的乡老早就被燕北扶上车驾而弄得晕头转向,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王,各个坐在车驾上应下忙称不敢,被催促下才向城中行去……燕仲卿是恶名在外了,过去不能活下去的人有多感激他,过去活得好好的人便有多讨厌他。甚至哪怕在底层的百姓黔首里,如果剥去他奴隶封王的传奇功绩带给常人那点感同身受,再去掉三番五次扬威域外,不喜欢、不尊敬他的人也大有人在。 因为他的徭役总是征发个没完,人们说这是时无英雄让竖子成名,因为放眼望去天下诸侯都是这般模样,到处拉乡勇、招民夫、征徭役,自战乱开始就没个头。百姓总是抱怨,总是在饮多了酒时满腹牢骚地叫骂。但每当州郡立起募兵榜时,还是要将儿子、父亲送到燕氏的大军中去,因为尽管他们知道燕氏的统治不好,但更知道别人的统治更坏。 而且恶名再多,也没有人会当面和燕北过不去。 “我记得你,过去是泰山太守,任你为赵郡太守时人们多有不服,认为你寸功未立便得到太守的职位是不公平的。”燕北打着马在应劭前缓缓走着,看着两旁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抬起马鞭指向周围道:“后来冀州府这两年的奏报上,你治理赵郡常常是州中之冠,现在我看郡中百姓面色红润,衣衫整洁,是可以与幽州的徐景山、石广元一较高低的。还有做出的《汉官仪》,裁撤过去不完备的律法,新增二十四条法律,你做的很好,国家正需要你这样的贤才啊!” “大王言重!” 应劭对燕北还记得他感到意外,至于随后的夸赞亦是不卑不亢地回应。虽然现在夸他是不错,不过也没什么受宠若惊的感受,这大约是天下随波逐流的人最常见的心态了。以前在泰山,好死不死徐州的张闿在自己治下杀死曹孟德的父亲,使他亡命至袁本初处,还未待上多久,袁绍为燕北所败,又做了俘虏。所幸战场上捡回一条命还任职赵郡太守才不过两年,燕北又被封王转眼自己成了国相……可这国相又能当多久呢? “国中百姓,对燕某封王的事怎么看?”燕北感受到应劭的敷衍与疲惫,其实他又何尝不是这种感受呢?有趣的是他夸赞应劭并未得到这个人多大的好感,反而在表达出忧虑时让应劭精神一振,多了几分感同身受,拱手微微叹气道:“百姓哪能会有什么看法,他们只忧虑大王会不会增加国中赋税,不知王权在谁。” “那就免税,告诉国中百姓,后半年赋税减半。不说这些了,晚些时候你找几个精通篆刻的匠人,还有年轻书吏去王宫。”短短几句话,似乎同样的忧虑让国君与国相的距离拉近了些,燕北打马两步扭头道:“前几日在鼎上沾墨印在羊皮上几幅舆图,试试能不能在木石上刻字印在纸上,幼童发蒙也容易些。走,跟我去见见三老属官,待会去王宫与赵苑看看。” 正文 第七十章 都不好受 赵国,邯郸城外赵苑,照眉池。 燕北伏案批阅着由各地送来的书信,同时也向各地写着回信。关中的沮授传信来请他稍安勿躁,关中之地已逐渐稳固,过去各路诸侯的影响已在军中淡去,另外建议他迁大司马府至国中,同时以司隶校尉的身份为他上表,兼领政事;幽州燕东的书信更快,与沮授大同小异并上表请皇帝授予燕北大将军号,更加露骨;比起这二州亲信的锐意进取,冀州牧韩馥就有意思多了。 这冀州长者才是朝廷真正的风向标,韩文节撂挑子了,向大司马府递交告老,也不管朝廷同意不同意,领着家眷乘车一路顺官道晃晃悠悠进了赵国地界,甚至都没给燕北打招呼,在驿馆安置了家眷便提着两壶老酒跑到赵王宫门口等着。还是有亲随的骑兵认出韩馥,这才奔马赵苑得到口信,领着韩馥进了园林。 韩馥来时,燕北正在看并州牧荀悦发来的书信,言辞并不算好听,毕竟论辈分算起来荀悦是燕北的长者,封王也并非是他自己的意愿,正苦思冥想着给荀悦解释这样的情况,并向他询问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解决办法。才搁下笔,便听人说韩馥来访,心中喜悦难以言表,当即起身上马,还未奔出百步,便见又干又瘦的韩老头晃晃悠悠提着酒壶被骑手引了过来。 “文节兄,你怎么来了?” 韩馥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不过走马观花般经过赵苑自猎场兵道经由山道至间亭看着头顶观山亭与照眉池,无不羡慕地对燕北拱手道:“赵地灵秀,大王可有福了,就是这封王的时间不好……在下提了一壶酒,王上可有意共饮?” “自是有意,哈哈!”燕北笑着为韩馥引路,心里思索着韩馥过来是为谁传话,边走边笑道:“大王赵王的,旁人说说也就罢了,文节兄何必如此,仍旧称呼表字,不必见外,难道还要燕某称文节兄为中大侯不成?” 韩馥在去岁因教化冀州有功,被朝廷封做亭侯,在中山国北部有百户的食邑,只不过冀州牧的身份总要比这个亭侯来的尊贵,因而有些人会称作侯,更多人更愿意称使君。 韩馥笑着说了两句‘礼不可废’,待与燕北落座,方才共饮下樽,放下酒器开口便是石破天惊:“仲卿,老夫已向朝廷上表,辞去冀州牧的职位,想在你的封国中安家落户,不知大王以为如何?” “你,你辞官了?”燕北猛然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睛,只听说过三公九卿辞官的,可没听说好端端的州牧请辞,当即手撑案几问道:“这冀州牧好端端的,为何辞官?便是辞官,谁又能担当起统领冀州的大任!” 后面才是燕北想要说出的话,现在让他再拿出一个州牧来,他身边是断然没有能够治理好冀州这般环境复杂的干员,若是其他州府,哪怕郡中任用贤才,州中派一刺史也是能够维持统治,可唯独冀州不行!冀州即南临各路诸侯要冲、又是朝廷京畿所在、还攥着北方三分之一的粮食产出,在粮草赋税上渐渐已经能与幽州相提并论,这样的地方,不完全捉在自己手中如何能行? “千真万确,韩某家眷都已暂歇在邯郸驿。”韩馥疲惫的笑容里透出如释重负,对燕北道:“请辞的书表就递交给你的大司马府,朝廷已经同意啦,要不了几日就有骑手传信过来。至于冀州,你不用担心,韩某上表推荐的继任者……是你。” 短时间里燕北的表情变换极其多彩,心像被提到太行山上又猛地坠回胸口,愣了足足有十息没有言语,这才凝神看着韩馥已渐显衰老的脸长出口气,抿着嘴再度仰头将一樽清酒灌下,嗓音涩涩地对韩馥叹道:“文节兄,这又何苦?” 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提起诸侯王怎么领大司马,又怎么领冀州牧这样仪制上的事情。 “没什么苦的,韩某一世也就如此了,原先总想着朝廷迁到邺城来,那么多有才能的重臣都祸难而死,论资排辈老夫也能做上一年半载三公再致仕,现在你仲卿公说没三公,朝廷便没三公了。”韩馥像个欠了收的老农,脸上皱的像只胡瓜,抓耳挠腮的样子让燕北想起许多年前还未及不惑的韩馥高声呼喊着‘仲卿救我!’的狼狈样,可他却不觉得有丝毫好笑,只是认真地听着韩馥发着牢骚:“没盼头儿了,再占着州牧也没意思,总不能因这点事起兵反你,就是反了也撑不住半个月……颍川韩氏因战火凋零,只剩下几个宗族小辈,仲卿,你我相交一场,让他们在赵国,你量才而用吧。” 尽管韩馥偏激的性格在燕北的强势面前显露出始终是软弱的那一面,可到底是曾经的诸侯,燕北也不好思量让他面对面说出撑不住半个月这样的话,心里是何样的心绪。不论如何,这个好燕北是记下了,点头道:“这兄长放心,但凡有才能者,在燕某门下必有大好出路!” 韩馥是冀州除燕氏之外,唯一手中掌握嫡系上万人马的诸侯,一直屯兵在河内,即使在皇帝东归时曾受燕北节制,归根结底那还是韩馥的人,现在他把兵权与冀州都交给燕北,短暂的谈话中燕北能听出韩馥的意思……在邺城,有人怂恿韩馥起兵。 多半是因为废三公。 其实韩馥是怕了,兴许是怕了赵国的自己,兴许是怕了邺都的气氛。 “这几个月……谁都不好过。”燕北苦笑,征匈奴的功绩,还未抵消在太学纵意造成儒士的恶感,回来见到皇帝受人怂恿像换了个人,一气之下废了三公,刚被袁绍拖进青冀的战争中,皇帝便又给自己封王,破了大忌。“发生太多事了,架在火上烤的滋味,不好受。文节兄,患难见人心啊!” “呵,那恐怕接下来几个月仲卿都是要慢慢见的。”韩馥轻笑一声,擦着嘴边胡须沾上的酒液,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道:“韩某此来,可是替不少人传话。温侯让老夫带封信来,他也想迁到邯郸来。还有张燕,你刚离京北上,他带着一队羽林骑去了黑山,自己在山上搭了个茅屋每日打猎耕田;杨奉是一病不起闭门谢客,大约也只有去卑反映慢些,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过上月余应当也就反映过来了。” 韩馥看着燕北,再望向邺都的方向,感觉就像是一头名声狼藉的猛虎与一个没了护卫家仆身处襁褓仅剩尊贵血脉的婴孩。 “就像你说的,这几个月,谁都不好受。”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南下受阻 封王不单单只有坏事,至少于燕氏而言是好的,消息传至黄河南岸,众将心底皆冲劲十足,尤其是麹义。燕北征匈奴封王,谁都知道这是异数,但燕东发兵塞外征讨高句丽与扶余,封县侯是谁都知道的。目下燕氏二人皆为王侯,一直以燕氏头号大将自居的麹义知道,自己离封侯不远了。 其实汉帝的人心,在东归路上,于各地军中失掉了不少人心,只是朝廷不知道。东归路上护驾的将校官吏,活着的死了的,没立下什么大功便封出去几十个侯爵,让天下将校没有谁心里是舒服的。 有些见识开阔的能猜到是原因很多,皇帝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更多人则没有心思去细想大肆封赏官爵的原因,只觉得皇帝赏罚不均,行令不明……其实皇帝哪里有其他方法,关西之地因董卓毁金人铸小钱,经济倒退至以物易物的情况,否则皇后也不必在逃难时还拽着布帛不撒手,而皇帝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钱财布匹作为封赏官吏的筹码,而爵位这东西虽然珍贵,在无可奈何之际也只能用作安抚人心。 可只要安抚了一次,后面便都要拿出对等的赏赐,什么能和爵位对等?没有,天底下没有与爵位对等的赏赐,除了血脉,这是唯一能让平民成为贵族的封赏,是多少钱财粮秣都换不来的。 今年初,就连麹义一向看不起的韩馥都得了亭侯爵位,黄河南岸的麹义誓要打下一份好大的功劳给封做赵王的燕北做添头。 惨烈的济南争夺战,继平原夜战后再度展开。麹部两万余兵马离开漯阴继续南下进入济南国,进军在宽近百里的战场上。哪怕在平原夜战目睹麹义本部军士带来巨大伤亡的混乱厮杀,军卒却仍旧士气如虹,唯独匈奴四个千长像霜打了的茄子,垂头丧气。 整场战争都充满了讥讽,袁军在燕氏手忙脚乱的时刻向北发动战争,试图夺取冀州渤海以期来年能够将燕北赶回幽州,把燕氏控制下四州广袤之地拦腰斩断,从而控制朝廷成为天下第一诸侯。监军袁尚本以为他真正的敌人会是燕北紧急抽调来的各地主力,却没想到仅仅第一道防线渤海守军便将他碰得满鼻子灰,韩猛没取得战果被困守在乐陵,反倒被麹义打进青州,占领了整个平原。 匈奴人一开始对南下作战十分轻松,燕北也说的轻巧,平原营、济南营、北海营,九千骑夺取三个郡国并且守住,这看上去并不困难。打不过燕北手下精锐人马,他们毕竟出身幽冀,都是汉国边军又追随燕北南征北战,最好的鲜卑骏马与汉地兵甲,有情可原。打不过他们难道老子还打不过身处汉国腹地的青州兵吗? 打不过。 平原打下来了,平原营也死光了。现在该打济南国,济南营的两个千长心里怎能好受?更别说后边的北海营,这离着北海还他娘有五百里路呢! “徐将军,斥候说前面的敌军守备,骑兵突不过去,让匈奴人北海营在后面守备粮道。”行军中敌军斥候的骚扰就没停过,麹义的斥候也不断地突破袭击到敌军斥候背后的主力军队,甚至远远地望见他们的阵线。“袁尚布防的营寨就在东南四十里,唉,斥候回报青州人断断续续把好好的平原挖得到处壕沟架设木垒,再向南就是泰山,济南营只能向东进入乐安国守备侧翼了……你可听说过掘子营,那是什么东西?” 他们所知晓的一切,都在于斥候抓住敌军俘虏逼问出的机要,俘虏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出一支由精通土木的匠夫、军卒组成的校尉部,员额不过三千,携带专事挖掘、建筑的工具,遇水架桥遇路掘壕无往不利,是袁绍在南方与袁术、孙策作战中的撒手锏。 徐晃摇头,尽管袁军在这场战争中唯一表现可圈可点的便是这个挖壕沟架木垒的掘子营,但却远远超过北方燕氏全部军队,令他叹为观止,“袁本初绝非善与之辈,掘子营做出上万民夫都难行之事,临阵对敌,我军实难冲过防线。不如在此寻地形险要之地结营对峙,待匈奴兵自乐安国绕行,以期可趁之机。” “指望匈奴人?他们一个千长只能做我们一个军侯的事,粗通天时不知地利,不晓辎重不识设营,打起仗来匈奴骑兵勇则勇矣,却管前不管后,逞威时如若雷霆,兵败时狼狈逃窜。辎重、接引、断后统统要你徐将军代劳。”麹义撇撇嘴巴,最终叹息一声道:“你先带大军寻险要处扎营吧,稍后我带亲卫绕过敌军斥候亲眼看看敌军营寨……指望匈奴人,还不如指望海上飘着的田将军!” 徐晃听到麹义的前半句也不禁露出少许颓唐,麹义说的没错。他曾与燕北一同对阵南匈奴,哪怕是万骑长刘猛,或者是曾活跃于关中战场的于夫罗、刘豹,他们领兵也都不过是类似不通兵法的群盗。做将军所依靠的不仅仅是勇武,那是领兵冲锋下级将官的事,将军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武,还需要统筹兵马、排兵列阵、沟通辎重、天文地理、先锋断后。像匈奴兵那样,在拥有九千骑南下时遇到袁军主力还尚有一战之力,像现在的四千余骑? 也就只能引为偏师,对战没有将军率领的郡国兵还尚有一战之能,若独自陷入战场,等待他们的只能是被缓慢地蚕食殆尽。 不过听到麹义的后半句,徐晃登时便来了精神,问道:“主公调水师赴战青州?徐某如何不知?” “徐将军你不知道,麹某人亦不知晓啊!某只会统御马步军,但主公从辽东时便一直喜好以水军作战,总不至于忘了。”麹义看着徐晃笑了一下,招呼亲兵湟中义从列阵,这才扬着马鞭指了指东南方向道:“三部匈奴号平原、济南、北海,让麴某与徐将军战乐安,东莱呢?总会有人去东莱的,这种时候只要田国让到东莱,分兵袭扰腹背,我部便有南进战机……如果是管承与管亥,就难多了……麴某信不过那俩海贼,就看主公派谁来了。” 正文 第七十二章 何以解忧 麹义的想法落空了,燕北的的确确没有派遣田豫前往青州战场,甚至连管承管亥所率水卒步卒都调入守备魏郡的高览麾下,以战船巡视大河,并承担由河内、魏郡向平原输送粮草的任务。 王义在骊州的兵马不多,而州中又需兵马弹压,田豫的战船锁住海面阻断百姓逃往倭岛,步卒则屯卫各处重镇,镇压没断过的小股反叛,根本无法抽出力气参与青州的战争。 燕北只是向青州派去一个人,以军略谋算所著称的徐庶。 徐庶先前在高览部下任参军,待燕北至赵国后,便以郭嘉、徐庶、田丰为军师,同时郭嘉兼领大司马府长史、田丰兼领大司马府西曹、徐庶兼领东曹,幕府召集了一些青年俊杰,来处理政务统筹天下大事。 济南国的战事僵持了近一月,双方在泰山北部左右拉锯,小仗不断却都没能打出大的战果。袁尚在于陵西郊借助漫长的壕沟木垒阻止了麹部骑兵的快速突进,又保护了其后的石砲能够在作战中轰杀先锋,让麹义不敢东进硬拼。而麹义在土鼓的连营也没遭到太多伤亡,到底麾下有强悍的兵将,徐晃扎下的营寨也极为规整,不敢倾尽全力的袁军亦难攻破。 这一个月,邺都朝廷完全被架空,加大将军、大司马、总朝政于一身的燕北将除邺城之外的所有行政放在都城邯郸,所谓的邺都朝廷能管控的只剩下区区一个邺城令,其余的政令根本出不得都城。 燕北有些分身乏术,对青州战局并无太大要求。他没感觉,徐庶却将战局放在心上,不过徐庶也知晓麹义是出了名的桀骜,不敢用军师的身份通过赵王宫向他授计,便只好向燕北请命调至麹义部任参军。 毕竟军师与幕僚并非演义,世上更多计谋战术由征战的将军提出并施行。而谋士在军中的作用,并非决定性而是查漏补缺,通常情况只是看看不说话,只有才有想法的时候才会提出……不然大将军何进汇聚了全天下的青年才俊进幕府,怎么还是死了呢? 并且这一职能,是几乎所有近臣都能做的。 徐庶不愿去挑战麹义在军中权威,可即便如此,不请自来的徐庶仍旧让骄傲敏感的麹义感觉受到了冒犯,甚至没有一点迎接徐庶的意思。若是当年为人报仇,白垩突面被发而走的轻侠少年,怕是要拔剑而起,不过徐庶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穿着民服骑着快马在遍地斥候的战场上走了一圈,更远远地看着袁军营垒,外出三日才回到大营,刚一回来,便被麹义的传令兵抓个正着,叫入中军帐。 “徐元直,你来时麴某正处置军务,后来听说你骑着马走了。”麹义仍旧没什么好脸色,抬眼问道:“去哪儿了?” “回将军,在下去看了敌军的营垒。” “哟!”麹义听徐庶这么说,满面严肃心里则盛满了讥讽,道:“徐军师可有破敌之策?麴某被袁氏小儿的壕沟不胜烦扰,只待军师的破敌之策了!” 尽管极力掩饰,麹义的心口不一仍旧被徐庶洞若观火,这麴将军心中明显对自己前来极为不屑……其实也确实是这样,尽管长久以来并无破敌之策,但目下的局势显然不论对燕北还是麹义,都不算坏事。 通常在战争中,人们最担心便是持久的拖延与僵持,但这种情况显然不会出现在麹义这。因为不论燕氏还是袁氏,发生在济南国的对峙都仅仅是决定青州归属战争的一场战斗,胜利与失败,都不会影响冀州和徐州将会源源不断地派来更多援军。 如能取胜,平定几个郡或是击溃袁氏先锋,这对麹义自然是好事;但即便没有取胜,只要部下没有继续受到平原夜战那样的损失,对麹义来说就不是坏事。更何况直至现今,麹义仍旧占据优势……他已经把战场从冀州推过黄河,打下平原与大半个冀南,推进至济南、乐安、泰山交界。 这本身就是一场胜利! 所以徐庶在麹义眼中并不是一个解决麻烦的身份,而更像是来这里轻飘飘地献个计策,抢去功劳的身份。对这样的人,麹义很难有好脸色。 徐庶并不见怪,麹义的性格在整个北方都不是秘密,来之前他早已做好受到刁难的准备,现在的麹义仅仅是冷嘲热讽可以说已经是他意料之外的事了,思衬片刻旋即撩起衣襟对麹义拱手道:“麴将军,在下的确无破敌之策,仅有些许微不足道的建议,兴许能打破僵局,麴将军可有兴趣一听?” “速速说来妙计!”麹义没别的想法,他并不信终日在高览营中劳形案牍之事的参军在兵事上能强于自己,接着便听徐庶问道:“将军,请问若您现在想要将兵向东,又要留麹校尉守备营地,会如何做呢?” “将兵向东?”麹义自问一句,心中不免轻视,他也想过将兵向东,但若他与徐晃领兵向东,单凭麴演很难守住土鼓营地,反而会危及粮道,心中暗笑这军师目光短浅,言语间也有更多的冷淡道:“自然是请徐将军与匈奴兵扫尽近畿斥候,藏起金鼓趁夜东进……徐军师,麴某领军东进是毫无意义的,从乐安国绕行袁氏小儿腹背的确良谋,但兵少则难破敌军管卡,若东进兵多则袁氏小儿必会袭击大营,到时粮道断绝更是自取灭亡!” 其实平心而论,哪怕麹义再不喜欢徐庶这个时候到大军中做出这般吃相难堪的抢功之举,心底里到底还是几分期望,期望赵王宫派来的军师真能献上破敌之计,哪怕真的分走些许功劳,他都认了! “麴将军说的是啊,袁尚必会趁将军不在袭击大营乃至夺回平原。故而……”徐庶坐得端正,转头向麹义望去,开口道:“只要将军撤下中军帐,让麹校尉代您领兵东进乐安向南袭扰,徐将军伏于东北三十里。” “敌军若信,则为将军所败,倘若不信,则为麹校尉袭击腹背。”徐庶轻笑:“于阁下无害。” 正文 第七十三章 诱敌之计 人的韧性无与伦比,袁尚深知。 西凉兵进洛阳时他年岁尚少,奔马长街时亲眼目睹凉州兵将弧刀劈在商市上前几日还大声叫卖的贾人身上,吓得他浑身颤抖手脚冰凉地从坐骑上摔下,后来在宅邸中大病数日,两个兄长嘲笑他懦弱不堪。可现如今几年过去,人们称他为兄弟中最勇健者,亦能随父亲南征北战,监军于阵前看着杀戮血流成河而无动于衷。 能对抗自己,对抗天下,是人之大勇,燕北在袁尚眼中便是这样的人。 “先生,车骑将军之子,将来可以做大将军吗?” 袁尚的目光无神地望着双耳温酒铜炉,炉内热的并非是酒而是茶,一旦饮惯了这样的东西便很难再拒绝它。 一路快步走入袁尚营帐的逄纪脱下夜里挡风的外罩大氅挂起,看着袁尚出神的样子感到好笑,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坐在一旁嗅了嗅飘逸四散的茶香,缓缓说道:“这……恐怕是不能的。” “这是为何?” 逄纪伸出手去提起铜炉的耳,触及瞬间被烫到又缩了回去,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袁尚,悠悠道:“因大将军也有儿子。” 袁尚点头,这只是个浅显到不能再浅显的问题和答案,听起来也更像是个玩笑。但若换一种问法,便会让问题变得颇有深意,比如:“那奴隶的儿子,也能做大将军?” “奴隶能做大将军,先朝有卫大将军,今朝有燕大将军……但奴隶的儿子能不能做大将军,并不是他父亲决定的,而是你的父亲决定的。”逄纪在碗中倒上茶水撒入佐料,这才抬眼认真地看了袁尚一眼,冷声道:“青州之战,如果袁氏输了,将来奴隶的儿子就能做皇帝!” 燕氏子的称号又多了一些,赵王、大将军、大司马、总朝政,这个官职实际上已经超越了皇权。尽管自初平起,汉朝的皇权便一直像个笑话,人们根本无法在茶余饭后说起皇帝的权力,就像他们不能说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物。 皇权啊,在这个时代仅仅是用来给诸侯封官罢了。 “父亲做过错事,放董卓进京,有人说他是故意的,好让天下乱了,当诸侯。”袁尚摇头,年轻的眼睛离闪着光,“我不信。尚想击败燕氏扫清域内,挽大厦之将倾,解天下之倒悬……请先生助我!” 逄纪叹了口气,袁绍召董卓进京在如今看来是出了昏招,可在当时,哪里不是一步绝佳的计划呢?以边军杀宦官使皇后就范,开士人秉政,对朝廷对天下哪里不好? 人们后来用这件事来看曹操与袁绍分出高下的例子,可当时提出这个议题的并非袁绍一人,是何进整个幕僚团除陈琳之外所有人之建议。至于说曹操后来听说这件事大笑不止……曹孟德根本就不是何进的幕僚,他只能嘲讽地大笑。 至于说一狱吏便可杀宦官,更是玩笑之言,不要说狱吏,就是期门武士都没用,要不然陈蕃是怎么被活活打死的! 只是后来恶事已经发生,再说不是袁绍的错便已经晚了,总是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的。 “公子不必心急,主公已派说客至兖州寻曹孟德,邀其至泰山杀马盟誓同进同退。今天下有十而燕氏得四,曹氏的压力不必我袁氏少上分毫,何况凉州韩遂、益州刘璋,亦可与我等联兵。燕氏兵马虽多,但若曹孟德遣兵二路,以一上将攻魏郡、一上将阻司隶陷河内,则京师震动;韩遂吞凉州下三辅,便像与长人对战斩其手足。”逄纪尽管说得轻松,面上却慎重无比,抿了一口茶水道:“若是这样,我袁氏单单应对河北的麹义,便要容易的多。” “可是先生……这样难道不会让曹叔父、刘益州、韩文约他们趁机据土,到时势力更强吗?” 傻孩子,逄纪看着年轻人脸上的希翼与坚定,勾起些许笑意道:“韩文约是守土之人,刘璋更是无能暗弱,皆不足为惧。唯独孟德是英才,能征善战又折节下士,不过他既要攻魏郡又要防虎牢,未必能得多达好处。相较而言,若袁氏能冲破大河,则入河北之地无可挡者。” 袁尚担心的事情,逄纪根本不担心,除了曹操,别的诸侯根本没有与袁绍相争的能力。哪怕让刘璋与燕北的领地相互对换,他也会仍旧力主袁氏讨伐燕北而并非刘璋……瞧瞧刘璋继任之后做了什么吧,被张鲁以汉中一地堵死在益州的广袤山林里,时不时还把自己部下逼反。 这样人畜无害的人也配被称作诸侯? 我呸! 袁尚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他对那些诸侯更多的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既然见多识广的逄纪认为燕北比其他人都危险也就好了。就在这时,帐外马不停蹄地跑来骑手时候,大声传报着进入中军帐,撩开帐帘便当即拜倒在地,高声道:“禀报监军,敌军兵马异动!” “怎么回事!”袁尚瞪大眼睛急切问道:“速速说来!” “今日敌军数千骑自营中杀出,横扫我部于野外斥候,将方圆十余里斥候绞杀干净,随后停了半日,率军向东而走,旗号是徐姓将军。” “徐,应当是燕氏子在关中收降的杨奉部下偏将徐晃徐公明,他曾有突冲万军鲜卑燕北响鼓助威的美名。”逄纪对燕氏诸将如数家珍,对袁尚说着转过来对斥候道:“然后呢?” “后来没过多久,到了傍晚营中又有一部兵马,隐蔽行迹藏起旗号向东走了,分作四部,人数约有六七千人。”斥候校尉斟酌片刻,这才抬头对袁尚道:“我等猜测,或是将军麹义率军离去,因为敌军寨内中军帐空了。” “麹义!” 逄纪眯起眼睛,与袁尚对视一眼,这个消息让他们太震惊了。若单单是徐晃离开,还无需多虑,但若麹义离开可就不一样了。 “再探,派人追索敌迹,一日一报!” 逄纪最担忧也最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他转过头对袁尚道:“公子,若麹义与徐晃皆走,我等便可摧毁敌寨,传信袁公围困麹徐,直扑河北解救韩将军!只是在下担忧,这是燕军的诱敌之计!”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守其必攻 土鼓以东、于陵以北,有谷名梁青。 徐晃的军队便带着粮草辎重隐蔽,分散数部人马于各处,此次他从军中本部抽出五千骑,又接纳麴演所率军队中截留的三千余众,部下兵马已有八千有奇。他的兵马散布各处,与守备空虚的土鼓大营相距均在三十至五十里之间,而放出斥候后,最接近的距离便是三里之外。 土鼓营寨内的麹义硬钻进偏帐整整七日不曾路面,就算他自己也拿不准这样做有没有意义。哪怕上过战场的将军都知道,除非小心翼翼躲过敌军所有斥候,否则双方兵马大营基本上都会暴露出敌军斥候视野之下,更不必说在徐晃、麴演领兵离开之后,麹义部还专门告诫斥候不要主动出击,将机会尽数留给敌军斥候。 他为的便是让自己的营寨彻底暴露在袁尚眼中,为的就是让袁尚摸清了实情,鼓起胆气。他在营中不过有八千军士,这个数目若比较起寻常的校尉,甚至哪怕北方偏将军这类官职所统兵马,都可以说非常多了。但面对袁尚所监前军,还不够看,差远了! 单单就麹义所知,袁尚部下兵马便不下两万,这还是近来南方徐州没有增兵的情况下……并不谁都财大气粗如袁绍那样,能够整编出一个掘子营,三千军校专事土工! 想想也挺够意思,袁绍有掘子校尉,曹操有摸金发丘,燕北也有专事养活匠人的铁监。说白了,这天下最顶尖一批人都认识到匠人在将来能起到的多用,或多或少。 麹义的处境不可谓不危险,但他只能以身为饵,南下强攻是不是帮他突破袁氏军阵的。别的不说,就说几十里宽的战场上整整挖掘出超过四十里的壕沟,这种事是人能干出来的吗?麹义扪心自问,若是他自己,哪怕所谓的掘子营是他部下亲信,挖出这样的地形也足够让他交口称赞的了。 壕沟木垒练成一座口袋,仅仅留下十几里宽度的战线能够容马匹穿越,若单单看见这点,恐怕麹义会毫不犹豫地下令骑兵强攻……十几里,足够包括匈奴骑在内上万骑兵左冲右突的了,缺马的青州,袁尚部下骑兵至多数千,哪怕全部拿来硬拼也不是麹义的对手,但麹义了解的并非只有这么少。 青州兵晓习长矛大戟,一个冀州骑士能挑翻两个青州兵而不败,但一个千人骑兵阵并不能在狭窄地形中冲破青州千人队的防御,更别提那上百架石砲!过去燕北在北方用石砲作威作福,轰塌了纥升骨城高墙,令以凶猛著称的高句丽武士躲在城关之后瑟瑟发抖引颈受戮。 当这些可怖的兵器砸在燕氏武士冲锋的道路上,效果也是同样,哪管你是再勇敢的武士还是再雄健的骏马,上百颗数十斤重的巨石在头顶胡乱飞起、坠落,全部要吓得全身发抖,在刚开始的接战中,麹义不止一次看见那些勇敢的骑士因战马受惊而被驮着跑回大营,还有些软脚虾看着袍泽转眼被巨石碾碎直接在战场上尿了,这很丢人。 可再丢人,好过死于当场,他们算运气好的。有些人缺少勇气,在满天飞石中不敢奋勇作战,死了;有些人缺少运气,被受惊战马直驮进敌军阵线或壕沟中,转眼便没了声息;还有些人既有勇气又有运气,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冲向敌人,身后的袍泽为石头所击中,带走他的性命,可他没事;他费尽心机避过了那么多流矢羽箭,在死人堆中捡回一条性命,可当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敌人时,却不禁顿了顿手中兵器。 不知不觉,身旁没有哪个袍泽能冲过敌军的封锁,只有他一个人。可孤身一人的骑士,又怎么能对敌上千个手持枪矛大戟的青州兵?当即便被长矛大戟捅成筛子。 要躲避石砲,躲避强弓利弩,还有那些令人难受的壕沟,麹义所能选择的便只有一点,迫使袁尚从他的厚重的龟壳中出来,双方以同样的天时地利来交战……麹义相信,如果能够达成这样的目标,则袁尚的兵马必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兵法有云,攻其必守,麴某选择守其必攻!” 现在的土鼓大营,对袁尚而言就是必攻,只是麹义还不能确定袁军究竟有没有上钩! 这种等待让他愈来愈显出焦躁,整整十日,袁尚比麹义想象中要沉得住气,直至第十一日,天降小雨,小雨在傍晚变成疾风骤雨,暑意转眼便消退无影,偏帐盯上想起叮叮当当的雨滴声,有士卒入帐中,满面喜意:“将军,袁军已经逼近十里。” 砰! 麹义的拳狠狠地擂在案上,这个袁氏三公子终于肯屈尊前来了!他粗着嗓子显得失态,道:“旗号是谁?” “蒋字旗,应是袁氏将军蒋奇,两个吕字旗,属下不知是谁。” “别管他们是谁了,传令营中固守防备,派人自营北前往梁青谷,命徐晃领军前来救援。”麹义站起身来穿戴甲胄,冷声道:“这一次,全都留在济南吧!” 原本麹义与徐晃有所约定,当知晓袁军动向时便要改变营中旗帜颜色,徐晃的斥候在三里外看得见,便会当即奔马返回告知徐晃,但是现在的疾风骤雨改变了这个计划,雨天里徐晃的斥候是看不了这么远的,而同时他们之间也失去了最容易的信号传递。但麹义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要坚持到徐晃领兵前来,否则单以他不到一万的军卒哪怕依据完备的营寨照样没有胜过袁尚的可能,只有两路兵马里外夹击,才能在兵力上勉强与袁氏持平,继而能够借此机会击败袁氏,克定济南! 呼啸的瓢泼大雨里,麹义抬着强弩走出营帐,听着豆大的雨滴打落在甲胄上,心如止水。在他看不见的数里之外,四面八方十余部袁氏兵马正向营寨快速集结着,士气如虹的他们目标只有一个……燕氏土鼓大营!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塞翁失马 夜幕下看不见星火,土鼓营寨万籁俱静,好似只有营门外围着篝火闲聊将来的军卒还清醒着,袁军将军将其擎一柄大斧带着决然的气势,冲着土鼓营寨猛然挥出。 “冲!” 一声令下,左近一众校尉司马均打起精神,猛地应出一声,纷纷掉头去寻自己部下军卒,不用多说,各个便做好了与敌决死的准备。 其实就局势而论,根本没有谁会提出异议,既然将军与监军都认为土鼓营寨是可以攻打的,那么无论里面是什么毒蛇猛兽便都不重要了,对这些武士而言,跟随号令奋勇作战,就够了。 将其远远地看着营地外那几个黑影,眼看着自己部下军卒已经朝着他们的位置摸黑前行着,却突然听到那几人猛地发出一声大笑,小声在夜幕下传出好远,将蒋奇部军士即将发动的冲锋憋回喉咙,各个心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敌军是发现了什么。 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应门外那几个军卒似乎只是觉得愣了,对着篝火堆搓着手,站起身来将背后丢给林间腾挪跳跃的黑影,结伴向营内打着哈欠走了。 距离数百步外的蒋奇看着敌军营卒竟散漫之此,缓缓走到他们看不见的黑暗营地中,虽然不能看出他们去了哪里,但只需用头脑去稍稍一想便知道,这些乌合之众必是夜里又冷又乏,偷懒回去歇着了。 这太符合蒋奇心中的预期了,“所谓的燕氏精兵,不过仰赖大将麹义罢了,若无麹义,又算得了什么精兵强将呢?传令各部,没了敌军营卒,以轻兵压至敌军木栅下,攀援而上!” 一墙之隔,袁军士卒在营寨墙壁之外轻手轻脚地做足准备;营寨之内的麹部将士张着早已搭好弦的强弓劲弩,咬牙切齿。 尽管这两支军队有不同的兵器、不同的服色、甚至连部署动作都有所不同,但他们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那便是无论燕军还是袁军,军卒武士皆大气不敢强出,生怕因此走漏风声,心全都悬到了嗓子眼。 营寨中顶盔掼甲的麹义若是知道敌军主将蒋奇的想法,定然会笑掉大牙,营外偷懒的那几个壮硕军卒是他从全军挑选出的几个精悍胆大之辈,要心知就在敌军眼皮子底下却不做丝毫动作,这个非大勇者所不能。而在发现敌军后,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进入营寨,以将消息报给麹义等人。 麹义收回了外面所有斥候,就只靠着这几个军卒来看出敌军的部署,没有比这还要再冒险的事了。不过至少在现在看来,冒险得到了极好的效果,至少蒋奇到现在还没有发动袭击……麹义勾起阴险的笑脸,蒋奇的进攻来得越晚,便说明他越是贪心。 而作为袁军主将的蒋奇越贪心,麹义便越有把握击溃这支数目庞大的敌军。 “让儿郎们跃入营寨,抢下寨门。让鼓吹乐准备好,寨门洞开之时,便是让他们大肆奏乐的时候”蒋奇这么说着,似乎已能看到营寨被从内而外地打开,“开寨门者,赏金一百!” 任何军寨,最难攻破的一定是寨门,尽管开门之后大多有一场攻坚恶战,但这就好似攻城时打开城门,让原本固若金汤的城池变得四处漏风,比起真实存在的劣势,更糟糕的是守军因此崩溃的士气。 打任何一场战争,士气都是胜败的先决条件,而一场战争的结束,往往以一方士气衰败而告终。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随蒋奇一声高喝赏格,不过十余息便由军卒传至最前,各个摩拳擦掌,伴一声低沉的牛角在夜幕下的土鼓响起,数以千计的青州悍卒口叼短兵青壮攀上寨墙。这种时候已不必再担忧是否会暴露踪迹,只要能抢下寨门便意味着一场大胜! 甚至在攀爬前,军中各个伍长都已给部下军卒分出使命,有人越过寨墙直奔军帐、有人放火、有人抢开寨门,但当他们攀上营寨露出头脑望向寨内时,多数军卒的动作都明显顿住……而有人比他们聪明,毫不犹豫地撒手向回跳去,哪怕撞倒身下的袍泽也在所不惜。 他们看见营寨内列阵整齐的冀州军卒,看见那些反射着月光的明亮兵刃,更看到那些上弦待发,瞄向他们的弓弩! “放!” 立在阵中的麹义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持着铁矛立在寨中神色凶戾,身后的传令兵连忙打马奔走为其传令。不过数息之间,军令便被传至各部司马、曲将耳中,紧跟着便到处都是将官下令的声音。 “前曲放!” “左二曲放!” “后屯,放!” 蓄势已久的强弩发出崩弦之音,劲射出的弩矢隔不十数步沿着一排排寨墙发出,甚至无需瞄准便精准地命中攀上寨墙的每一名敌人。三石强弩携着巨力穿透轻兵衣甲钉在肉里,曳着健壮的青州军卒直将他们打下寨墙,更有些弩矢则准确无误地穿过皮肉越过骨头,从敌人后背穿透过去,带出一片血肉。 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被强弩射得倒飞在地,砸在地上身受重伤,不过若能侥幸从战场上捡回一条活命回去,倒也不失为有福之人。因为那些不慎掉落进营寨内的青州兵,可没有这么好的命! 强弩加身也就罢了,那些早已等候多时持着长戈大戟蜂拥而上冀州兵根本连全尸都不会留给他们,几乎青州兵方才发出叫喊,便至少有一伍的冀州兵已经持着兵刃冲了上来。 营内的厮杀仅仅持续片刻便重归平静,后方数百步外的蒋奇尚不知晓实情,还以为是他的军卒已经冲进营寨抢下寨门,传令军卒挥舞着令旗便将大部压上朝土鼓营寨缓缓逼近。 “将,将军!敌军早有防备,我们的军卒都被射杀在寨墙!” “什么?” 蒋奇才刚押着军队走至军寨外两百余步,便见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回来,再向军帐望去时,蒋奇赫然发现那墙上的人影分明是提着强弩劲弓朝向营外的冀州兵!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攻其必守 世道越混乱,本分人越来越少。世人不再本分所造成后果的其中一个,便是许多事情会愈演愈烈。这种情况用在带兵的武人身上,便是许多战争无论输赢,战果都会比原有的模样更加大。 麹义的铤而走险,蒋奇的轻功冒进……徐晃也不甘示弱,借着袁军攻土鼓大营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编织一张纵贯十五里的大网,要将袁尚、蒋奇部下两万大军一网打尽。 哪怕,他只有不过七八千兵。 麹义自营地向他发来消息,告知他袁尚与蒋奇已点齐兵马向北杀来时,一个想法似雷电般闪进徐晃的脑海。他派人告知麹义的口信只有七个字,“麴将军,固守营寨。” 黑夜对想要在野外安眠的旅人而言是最坏的敌人,但对某些想要做些不可告人之事的人来说,却是最好的朋友。 麹义现在快恨死‘固守营寨’这四个字了,依照原本的计划,当袁尚与蒋奇引兵到来时,徐晃率军自侧翼杀出,与麹义部主力一同杀败他们……这对燕军士卒来说并不困难,哪怕他们的军卒战力相差并不算多,但单单一个有心算无心,麹义部与徐晃部合兵便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至少后撤百里。若是再多些运气,说不得能够在战阵中斩了蒋奇或擒住袁尚。 可现在徐晃在做什么?放着唾手可得的大胜视而不见,反倒带着兵马不知去做什么事情! 尽管在这场战斗的一开始,麹义依靠有心算无心在寨墙上射杀了近千袁军士卒,可就算再如何出色的战果也无法掩盖他在营中仅仅只留下八千兵马的弊端,而营寨外的袁军将军蒋奇,在他部下听令的军卒足有两万余! 这样倍余的兵力差异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甚至就算是这座营寨,也不能。营寨不是城池,没有坚不可摧的防御也没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支持自给自足,他们不过是拥有一片筑扎选地还算良好的营寨,排营布阵有些精妙的军队,若能一鼓作气还好。可坏就坏在,蒋奇并非是那种新上战场的雏儿,能被凶悍的攻势吓住。 “敌军能射杀我部军卒却不敢出营迎战,麹义没有回来,他们没兵。” 哪怕现在,蒋奇也仍旧认为麹义离开土鼓还未回来。而这实际上也是诸多袁军士卒最雄厚的信心,麹义在北方军卒中的地位就像燕北在北方诸侯中的位置相同,其实若想打击袁军士气,麹义让人扛着麹字大旗立在身后站在营寨上远比这样的伏击要来的厉害,只是麹义想不到,旁人更想不到。 蒋奇到底说对了后半句话,麹义不敢出营迎敌就是因为手里没兵,整个万人营寨如今都不过只有七八千人,冲杀出去仗着黑夜倒是有可能斩获战果,可一旦运气不好,就算他七千人都出城如果落进敌军大部的围追堵截中,也不过是用头颅给别人送功勋罢了。 不能犯这个傻! 麹义现在没有别的方法,只能依照徐晃派人送来的那句固守营寨,以有限的兵力进行据守。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徐晃身上,无论他去做什么,麹义都希望当他带兵赶回时,自己还未变成一具冒着凉气的尸体。 蒋奇止住了麾下军卒想要转身逃窜的欲望,再度丢出赏格,在他看来这座营寨在他们的强攻下至多固守到明日傍晚,他可以运用的兵员远远超过这座营寨之内的守将。命令军卒后撤三百步后他重整了各部阵形,仓促计算伤亡之后面上才露出轻松的笑意,先前营寨中据守造成的混乱虽大,可实际上不过杀伤了七百余军卒而已,这还远不到他对这场战斗的预期。 “传信后方监军公子,明日傍晚之前,这座营寨一定会被攻破!请他多送箭矢过来,还有肉食,我要犒赏敢死!” 正如徐庶献出的计策那般,守其必攻,土鼓这座营寨对袁军在青州的经略重要意义不言而喻。这不同于北方渤海乐陵城中的韩猛,尽管韩猛据守的是交通极为便利之城郭,但燕军只需要留出万余兵马便能将城池围死,随后便能派军渡过黄河南下侵扰青州北方各郡……冀州没有外敌很长时间了,何况魏郡是朝廷都城,驻扎着高览的将军部,冀州各地也都有充足的郡国兵,可青州没有啊! 先前袁绍为了与徐州作战,几乎调走了青州所有精骁劲卒,以至于青州各郡都是空架子,北上作战都是要依靠南方新胜的回归久战老卒,结果先锋被围困在乐陵了;而各郡空虚便导致了‘麹义’带兵越境,自济南国跑到了乐安国去,消失在斥候的眼线中,若用燕氏的故技重施于青州,便会导致后方不稳,神出鬼没的‘麹义’随时会像最凶恶的毒蛇冒出头来狠狠地咬上一口,谁受得了? 要想收复陷落的平原乃至北上渡过黄河攻打冀州解救韩猛,便必须先拔除掉土鼓的这座营寨。其实每每想到此处蒋奇还觉得有些庆幸,至少他需要面对的不是乐陵那样的坚固城池,而是这个小小的土鼓军寨。就算军寨下得再好,它到底也是军寨,哪怕固守得再过完备,待后部掘子营赶上来挖出几条地道陷掉寨墙,不论如何都是能够攻破的! 甚至哪怕是强攻,依蒋奇的测算,袁公为了拔除这座军寨及其中近万军卒所能承受的伤亡,至少有五千之数! 伤亡七百,根本不需有什么疑惑! 转眼间重新整备的部下被蒋奇分作三阵,集中兵力轮番自各个方向强攻营寨,以大量消耗箭矢的方式来从这座庞大营寨的数个方向不间断地袭扰敌军,使营内的麹义苦不堪言。 若他带兵自城上以压制射击,敌军便会退去,稍后自另一个方向再度侵袭;若他对敌军躲避不管不顾,则蒋奇又会用箭雨抛射入营寨之内驱赶挤压他们,一旦留出空档便会派军卒带着粗制木梯冲杀而来,令人防不胜防。 短短两个时辰,便能让麹义部死伤过千,直至天光泛白。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策应友军 麹义在心里再一次咒骂徐晃,并再一次郑重地向太一神祷告让他赶快把徐晃派回来,便有斥候跑了过来。不必说麹义也知道,袁军的再一次冲击开始了,他的‘中军帐’刚好在敌军此次射击范围之内。 其实麹义已经没有什么中军帐了,他的偏帐在袁军的第三次突击中被兜头而下的箭矢射得到处是窟窿,强韧的牛皮也禁不住二三百步外的袁军射手用重箭抛射,一经命中便会被撕扯出大口子。 一夜里麹义被袁军这样的攻势骚扰地烦不胜烦,亲卫兵在简易军帐中收拾着金鼓、旗号、令旗等物,麹义扣上兜鍪正准备叫上徐庶一同往外走,天边便传出凄厉的尖啸,方才撩开帐帘抬头看了一眼,脑袋还在外面,脚底便向后扭去,大手推着徐庶便直将二人挤到兵器甲胄堆里,扯过一面大盾盖在身上,口中憋在嗓子眼的话这才吼了出来。 “箭雨!” 已不用他再喊什么了,射出一支箭到抛射命中几百步外的土地,至多不过三五息光景,这几乎便是转瞬及至。转眼间,头脑里耳朵中便被各种声音所充斥。蒙皮木盾中箭的声音是闷的,因为有大漆;帐篷中箭的声音是尖的,转眼便被穿透;人被羽箭命中,声音则是凄惨的,但此时此刻的麹义军营寨中却并不显得突兀……因为到处都是哀嚎! 袁军有一个优势是土鼓大营中麹义部军士很难赶上的,那便是对战场的了解程度。麹义的营寨依山而建,在周围左近也算数得上的高地,但方圆几里仍有一座高度差不多的小山。蒋奇派军士连夜在那搭起三丈高的望楼,便能将营寨之内大片区域一览无余。这东西一夜都没派上用场,到了天光方亮,终于有了它的作用。 麹义的任何命令,在十余息中都会由令旗传送至山下围攻营寨的袁军兵阵中,从而指挥军卒接连放箭,令军寨中士卒尤为苦恼。 箭雨一过,麹义看着透过大盾露出锋锐箭簇心有余悸,叫了几声相熟亲兵的名字,有些得到应答,有些则没了声息。徐庶手忙脚乱地掀开大盾,望着满目疮痍的营帐长长地出了口气。 麹义可没空像徐庶一样伤春悲秋,连滚带爬地从插了一地的箭矢中找到地方下脚快步奔出营帐,对劫后余生的军卒高声喝道:“守备寨墙,敌军进攻了!” 这都已经形成规律,夜里每隔一两刻光景便有一次箭雨袭击,箭雨一过,便是营寨外那些扛着矮梯的青州轻兵冲锋的时候,尽管他们的冲锋队列被击退了许多次,导致士气不再高昂,每次冲锋也只是片刻,先锋稍一受阻便会狼狈地退回去。但麹义已经发现他的军卒越来越难以抵御了……鏖战彻夜,进攻的主动权始终被敌军抓着,他们说什么时候进攻便什么时候进攻,而麹义部军士则为了躲避这样的攻势疲于奔命,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给敌军造成困扰。 但领兵多年的麹义清楚,敌军将兵马分作数阵,隔着两个时辰便会感到敌军的攻势中会有些许间断,他们的敌人始终在变换。因为敌军的数量更多,而又占据主动,能够有时间来让士卒休息。 这种感觉让麹义恨得发狂! “徐元直,你有什么办法,赶快说!”麹义不耐烦地说着,他站到徐庶身边,望向周围士卒小声说道:“一个时辰,至多再过一个时辰,就有三成军卒撑不住了。” 麹义倒没有把如今的窘境怪罪到徐庶头上,他相信就连他自己都猜不到的事情,徐庶也不会猜到……徐晃怎么能带着大队兵马,跑得无影无踪呢! 徐庶同样对现在的局势束手无策,这天底下有能够用四五千疲惫之卒冲破两万军阵的人吗?或许有,但绝对不会存在于青州战场上。 现在已经不是战局胜败的问题了,而是他们这些人恐怕连逃回黄河北岸的机会都没有,弃守营寨面对数以万计围困他们的敌军,他们更是没有任何反击之力。守营比起弃营,无非也就是能够多撑上一会儿。等到士卒经历耗尽,守备出现缺口,被敌军攻破营寨已成势不可挡。 可是,这种时候麹义突然愣住,皱着眉头一副不解神情望向寨墙,“这都小半刻过去,营外怎么没动静呢?” 徐庶也在诧异,依照先前的袁军攻势,每一次箭雨袭来后紧接着就是大部步卒冲击营寨,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却没有步卒冲阵的迹象……麹义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要遭!” 经过一夜攻守,士卒都已习惯了箭雨之后立刻爬起来防备寨墙,打退接下来强攻营寨的敌军,是他们能够进攻中保住性命的唯一方式,现在甚至不用将官传令,箭雨过后军卒便会自发地在寨墙下结阵,拉好强弩准备给予攀爬而上的敌军迎头痛击。 可这种时候敌军突然不进攻了,会让士卒怎么样?麹义面带惊恐地望向寨墙下军卒那些带着迷惑的脸……一鼓作气,再而衰。士卒的精神不可能永远紧绷,再过一刻便会放松下来,而此时又到了军卒最为疲惫的时候,只要敌军等上一刻或半个时辰再发动进攻,那时候能不能守住营寨? “那可就听天由命咯!” 就在这时,早有带着疑惑的军卒攀上寨墙,望着远方呆住,紧跟着近乎疯狂地连滚带爬而下,隔着半人高摔落在地也不见停下,似害了疯病般一阵风跑向麹义,口中还高声叫道:“将军,将军,援,援军,援军来了!” “什么袁军,袁军来了守备啊!”没过脑子地骂出声来,麹义才突然反映过来军卒说的是‘援军’而非袁军,当即与徐庶对视一眼,快步跑向寨墙,登上寨墙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便见隔着林木草地,东南方向的敌军阵形有所异动,一支庞大的军队正从东南、东北两个方向袭击敌军侧翼,足有近万之众! “快,整备各营,牵我马来,准备随我杀出去,策应友军!” 正文 第七十八章 鸣镝刺耳 响箭带着尖戾的啸声穿梭在林间,勇健的匈奴骑兵打着野性的呼哨奔驰在晨光下。袁军侧翼突逢袭击,到处一派兵荒马乱,甚至匈奴兵只要一个千长率众就能封锁住林间好似没头苍蝇般疯狂乱窜的数千袁军。 往往一伙十余溃兵方才自林间冲出,眼前豁然开朗便见上百冀州兵列出强弩阵引强而发,上百支弩矢转眼便将数十人射成筛子。 这给蒋奇部各路兵马造成极大的混乱,骤然遇袭,各部相互不得联系,而又面对匈奴兵这样奔走如风的敌人,顿时便令吕威璜等人乱了阵脚。山顶看台上的蒋奇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的传信骑卒还未返回,便眼睁睁地看着右翼数千人的战阵形成溃败之态,在漫山遍野奔驰的匈奴兵驱赶之下经由密林向南迅速败去。 “人呢?” 土鼓大营中的麹义率一众疲卒自营寨中杀出,这群被迫于营寨中当了整整一夜缩头乌龟的冀州猛士早就被憋疯了,各个红着眼咆哮着奔杀而出,直冲出百步,麹义才擎着长矛有些茫然地望向四周……四面八方的林子里到处都传来喊杀之音,可在眼前没有任何人影,只剩下蒋奇部围攻之后留下的营帐与器物散落满地。 麹义立在鸡飞狗走的营帐废墟中皱眉四顾,他终于相信这些连一触即溃都称不上的废物就是昨天夜里堵在他营寨外整整一宿,让他连觉都不敢睡的袁军! “追,万万不能让他们跑回壕沟!” 哪怕压榨出军卒身上所剩的最后一份体力精力,麹义也在所不惜,只要不让这些袁军逃回那些该死的壕沟,他麹义一战便可克定袁氏先锋! 麴义追得怒气冲冲,蒋奇跑得同样恼怒。眼看着就能击败敌军了,却不知怎么从背后冒出这样一支军队,有汉人有匈奴人,战力高低暂且说不清楚,可这进攻却着实选在他们守备最松懈的时机,上万大军都没怎么抵抗,便败了。 其实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如果让他们都领三千兵马对战,这战事的结果还真说不好会怎样。但若蒋奇与麴义都带两万大军对阵,败绩的便多半是蒋奇。 正如他现在的溃败一样,战场上堂堂对阵,各部兵马都站在一个地方等着传令告知军令的虽然是多数。可一旦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蒋奇没有像样的将军部,所面临的便必然是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结果便是蒋奇的兵在逃,半个校尉部半个校尉部地逃。而蒋奇自己也在逃,领着六百多亲卫军卒,从北向南,一溃千里。 很多人连匈奴兵的面都没碰到,更多的是看见别人在逃,便以为是兵败了,所以便只好丢了兵器逃跑,还是跑起来连头都不敢回的那种。 有的原本没有想跑的意向,还打算面北作战,结果却听说连将军蒋奇都跑了,那还打个屁,当即丢了兵器一同逃跑。 这就是袁尚愤怒的原因,他刚接到父亲的传信,告知他已与曹操达成泰山盟誓,再有最多一个月曹氏便也能加入这场战争,告诉他不要贪功,只要能将燕氏兵马拦在济南就够了。 千叮嘱万嘱咐,一定要守住于陵。 这消息多壮士气啊!曹氏袁氏一同合兵北攻燕氏。别说那些军卒了,袁尚自己想想都觉得提气至极。 喜气洋洋的袁尚就这样将着李植掘子营与袁氏虎骑向北行进,一路上望着远方巍峨青山心里都想着受降土鼓营寨该有多么愉悦。 这可是自初平年间起,袁氏头一次从燕氏手中收复失地,哪怕是先前被抢了去,那也不一样。这是袁氏第一次击垮燕氏部下成建制的军队,何况还是头号大将麴义的部下。 在过去,袁氏与燕氏的战争打了很久了,哪怕州中多说是互有胜败,可到底从来没有击垮燕氏任何一个将军部,任何一个校尉部。 现在,很快就不一样啦! 袁尚这么想着,便见行军队列中越来越多的青州溃兵,命人拦住溃卒询问,得到的消息却令袁尚险些晕厥马下! “监军,蒋将军败了,溃败!”听到袁尚的询问,让军卒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咋败的?俺哪儿知道是咋败的,呼啦啦人就跑没了!” 这一次,袁尚是真一口血喷出来,从马上直挺挺地落下,只剩一只脚卡在上马镫,引得周围亲信手忙脚乱。 “聚拢溃兵,于此地断后,断后!”袁尚杀死蒋奇的心都有了,刚被军中医匠掐人中救过来便拍着车辕高声叫道:“逄先生,速领虎骑回护墙垒布防,万万不能教麴义攻过去!” 袁尚说着便是面若死灰,从他的方向望过去,山中冲出来的军卒服色已完全不同,那些策马弯弓的匈奴骑兵越来越近。 逄纪领众骑远去的身影在晨雾中顿了顿,他的耳中仿佛听见什么,相隔千步,袁尚抽出汉剑于阵前鼓舞士气,那声音在他耳中更清楚,也更真切。 鸣镝。 逄纪没有回头,他知道现在对他们而言什么才更重要,袁尚的身份便意味着他不能放弃前方数以万计的军卒而调头跑回防卫严实的营地,除非他想要被父亲嫌弃,否则即使战斗失败,也必须表现出袁氏子的勇气! 但营地必须有人防守,麾下三千掘子营并非是专事战斗的军卒,尽管他们同样受训于战斗,但比起终日操练的老卒在战阵上毕竟有力不逮。一旦掘子营不能阻拦敌军,那逄纪便必须在营地拦住一切敌军,并将所有溃卒重新整编,投入前方战斗……这场战斗中,只有前军后阵,没有逃跑。 只是逄纪并不知道,他引五百马铠重骑向南而去的身影,完全暴露在远方山坡上的一双眼睛中。 消失在这场战斗中的徐晃,整个昼夜他所率军卒仅仅歇息两个时辰,尽管调集麴演与匈奴兵前去支援麹义,徐晃仍旧担忧不能及时到达,故而星夜疾驰最终完成对袁军的包围……山坡之上,徐晃没有理会逃走的五百骑兵,挥动战斧指引部下精兵向敌军拉出战线阻拦麹义部的战阵后方,突击!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出类拔萃 泰山东南,兵荒马乱。漫山遍野的山林草木间,袁军士卒丢盔弃甲曳旗而走,麴义部军士则气势如虹,各个像脱闸猛虎,操持着兵器追杀而出,看上去尤为壮观。 麴义擎着铁矛不断高举呼喊,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在追杀敌军,实际上他的坐骑也仅仅是踱步而已……他的军卒已经不堪再战,彻夜未眠又奔走追击五六里路,便是最强悍的好儿郎也洗是强弩之末。 他的军卒可不是专习夜战的燕赵武士,如今许多军卒自己也感受到追击中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故而他们的追击虽然声势浩大,实际却并未能杀死多少敌军。 包括匈奴兵在内的援军豆经过了一夜奔袭,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麴义眼看着一众匈奴兵追击出去,整整一里路射出数百支羽箭,可中箭的还不如被战马撞倒的多! 现在这种时候,只剩下意志的比拼。武士没有足够的精力,再锋锐的兵甲再雄健的骏马,也没有任何意义。 麴义心里清楚,如今这样的局面并非是袁军士卒不如他的士卒,而是袁军的将军不如他这个燕军的将军。 这些青州兵在麴义看来都是很好的武士,只是纷乱的战场上袁军士卒在最需要他们将军的时候却找不到蒋奇,兵荒马乱的溃败在麴义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了。 战场上本就很难找到清醒的人,大多都随着头脑一热便陷入疯狂紧张焦躁的情绪中,而拥有清醒头脑的将帅,则能够带领部下活到胜利。 麴义的心里满是庆幸,尽管他一再亲自前行鼓舞士卒士气组成锋矢,但此时若敌军有明智之人集结兵马向中军突击,不需要鼓动什么大军,三百破两万的壮举只在转眼之间。 尽管大好时机就在眼前,但显然袁绍的前军中没有这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也许先前中下级将官是有这样英才的,不过经历漫山遍野的追杀后,哪怕先前拥有这样的斗志,现在也没了。而现在没有,当麴演与麴义汇合后,便永远都不会有了。 因为这种时候单单击溃麴义已经没有用了,麴演同样能代替麴义发号施令。 两兄弟引兵追击不久,麴义眼看穿过山谷便是一天浅溪,过溪水便是爬坡的山地林谷,当即下令就地驻军,撒出数百军卒沿溪边防卫,收拢军卒。 没过多久麴演领百十亲兵追过来,打马便问:“兄长,怎么不追了?” “我早不想追了!”麴义呵呵笑着,一面让麴演将亲兵撒出去帮着收拢部下,扬鞭指着南面山林道:“若在先前停下,士卒跑乱来不及收拢,多少会丢下上千部下,但追兵都要通过此处溪流,一来能收住兵马,二来呢,这里也的确不能追下去了。你看南面地势更高,我部军卒都要下马,平时通行尚不好走,更不必说追击敌军。若有三五百军卒在山谷中冲锋下来,你能挡住?” 麴演终究经历战阵不比兄长,仔细观看溪水对面山势后点头称是,边高呼命左近军卒列阵守备,一面对麴义道:“若敌军从山上杀下,真是难守。兄长,我们不能在此地久留。” 麴义没再理麴演,只是扬鞭缓缓踱马,观望着四周山势,心中体味着得失。这场仗给麴义很大体悟,他需要时间来消化。 过去的战争中,麴义总是以燕氏部将中最能征善战的大将自居,他也的的确确是燕氏众将中最先升上将军的。可在这之后,他镇守燕氏南疆,用他的威名震慑着袁氏数年不敢北进,却也仅此而已了。 他的能力似乎到了极限,因为镇守渤海让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嫌自己部下的兵少。当燕氏只有一万兵马时,他部下三千,练兵征战,攻无不克。当燕氏拥兵五万,他统御近万,仍旧所向无敌。可现在燕氏之众数俞十万,他仍旧领着部下一万多人。这一次左右各部加在一起有兵近三万,麴义却在战斗中发觉这次更多的兵员却不能让他打出更好的战绩。 他指挥不过来。 以往他执着于在战阵中精妙地指挥士卒,这样的指挥在过去能最大限度发挥他的才能,但是在指挥军卒过多时,他便没有足够的精力,或者说他的意志无法快速地传达至每个军卒耳朵里。数万军卒排开的大战阵,哪怕麴义不愿承认,这也并非他的长处。 “兄长,这些青州兵太不禁打,你是怎么吓唬蒋奇的,怎么我带着匈奴兵一来,他便被吓跑了呢?” 听到麴演的问题,麴义亦是苦笑,他的头脑里又如何不糊涂呢?先前那可不是他在吓唬蒋奇,而是蒋奇那王八蛋整整吓唬了他一宿! “唉,凉州、幽州,冀州、青州,麴某十年戎马,到头来!”麴义面色复杂地望向南面,“反倒要向竖子请教学问……三郎啊,你想知道怎么回事,去问徐公明吧!” 去问徐公明?麴演不太明白,好端端地他们在这里打仗,徐公明老早跑得无影无踪,怎么还要向他请教了? 不过明白不明白的事已由不得他去思虑,山那边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凄厉的亡命叫喊声凌乱地隔着林木传来,远方目力极尽处人影绰绰,小溪边守卫的数百冀州军尚未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连领兵的二位将军还愣在当场弄不清楚发生什么,更别说他们了。正在六神无主时,麹义打马经过对他们喝道:“防备敌军冲击,防备!” 话音刚落,先是数十名青州兵狼狈不堪地自林间、山道里奔跑而出,连兵器都不知丢到哪里,眼前才刚豁然开朗,便见冀州兵已在河岸严阵以待,各个哭喊着归附在溪边,高喊着求对岸冀州兵不要放箭,紧跟着十余个尚未跪伏在地的军卒便已被冀州兵强弩射翻。 紧跟着,更多的青州兵穿过山道像躲避猛兽般地逃至溪边,他们目睹了没投降的军卒被强弩射杀,故而个个一跑过来顾不上回头便端端正正地跪伏在溪边,转眼便跪了一片人。 青州兵后,便是成群结队的冀州军冲杀而出,以大戟长戈将后阵勉强抵抗的青州兵一路压迫至西边,纷纷刺死。人分两边,高头大马上徐晃踱步提缰而来,行至溪边解下马笼头上拴着的两颗头颅丢给麴演,对麹义拱手道:“麴将军,辛苦。” “袁尚、蒋奇已死,我们赢了。” 正文 第八十章 将帅不和 麹义的心理感受很复杂。打了胜仗,士卒没多少死伤,这本是很值得开心的事,尤其他是大将,所有功勋都有他的一份,这样的事,高兴是应该,不高兴才是奇怪。可是呢?他的的确确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场仗,不是他麹义打胜的,徐晃却将战报写得很偏向他,这种原本的善意,在他看来却好似施舍……麹义不要这样的施舍。 所以麹义命人写了另外一份战报,写明了徐晃的运筹帷幄,一点功勋都没贪多,该是徐晃的,全部都是徐晃的。 自徐晃丢出袁尚与蒋奇的头颅之后,除了那句‘我们赢了’,还有的便是告知麹义,南面的道路上所有敌军已被他从后路一扫而空,济南国中只剩下营寨中五百甲骑,也在大军席卷后丢下营寨狼狈南窜……也就是说,目下的平原、乐安、济南三郡国,已完全落入燕氏之手。 麹义传令军卒占据袁氏原本的营寨后,就地休整两日,再继续南进迎接袁氏主力。不过紧跟着便收到来自敌军俘虏的情报——袁军、曹军已达成结盟,欲同攻燕氏夺走河北之地。 与此同时,军中亦流传出不好的传言,说是麴将军与徐将军,因前番战功之事交恶。 这样接连不断的坏消息,令军心浮动已无可避免。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久在军中老卒哪个不知晓麹义有多骄傲,而徐晃的做法若是对同为将军的姜晋,或许十分讨巧,可麹义是万万不会吃这一套的,反而因此恨上徐晃才是正理。可这样的事毕竟已经发生,军卒又不敢摆到明面上去说,只能暗地里互相抓着这点事说个不停,本意是打消各自心中的忧虑,怎知道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谁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更忧虑了。 这样的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入当事人的耳朵里,徐晃对此极为不屑。有身边人问他,说将军,军中盛传您与麴将军不和,您难道不会因此感到担心吗? 徐晃正秉烛夜读,握着书卷目不转睛地轻笑,不置可否。左右亲信皆大急,道:“目下麴将军为主将,大战将至,若如此交恶,我等可还有活路?请将军救命!” “你等以为,麴将军会因战功之事与徐某交恶?”徐晃不胜其烦地放下书卷,望向左右亲信的目光满是怜悯,似极了过去在白波军中时经常望向李乐、胡才等人的眼光,道:“麴将军是主将,徐某以下将之身指挥主将,若因此为将军所恶,仅是常理;但若因战功之事?麴将军是朝廷大将,尔等今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所谓兵形势……” 说着,徐晃不再看左右亲信侍者,扣着书卷道:“善于布阵的将帅不需要摆开阵势,敌军便已经败了;善于用兵的良将也不需要与敌人交兵,敌军便只能退走。” 比起徐晃的沉着,麹义却有所不同,听说军中流传这样不利于他的消息登时便暴跳如雷,将帐中案几砸得粉碎,指着帐外对麴演骂道:“是谁在军中散布谣言,真是该死!” 不论麹义对徐晃传出战报是满意还是不满,这些事都并非寻常军卒所能随意评判的。若是空穴来风倒也罢了,可麹义心里真有点别扭……这就更不能让军卒在军中风传这样的言语。 正像徐晃所想的那样,麹义对他的不快与厌恶,完完全全是在于他不听将令,擅自行动。这与争抢战功是没有关系的,徐庶为他献计,就是要里应外合击败蒋奇,可徐晃却借此机会领兵急行近百里,从后方突击蒋奇……尽管最终的战果没什么区别,甚至说士卒伤亡被减少了四成也不为过,但徐晃比预计的救援时间晚了两个时辰。 在这中间不论麹义还是麴演乃至匈奴四个千长,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两万大军便面临溃败。而这样的结果便是,很可能别人都被击败了,徐晃一个人坐收全功。 这才是麹义不快的根源。这样的事,过去麹义也做过,但从来没人让他做承担后果的这一个,故而这一次,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兄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抓着这点东西不放。”麴演叹了口气,坐在一片狼藉的军帐中叹了口气道:“这些留言多半是那些降卒中有人无意散布,他们还没弄清自己穿着谁家的兵服……这事自有我去处理,兄长,现在若徐将军心中有了龌龊,因将帅不和打了败仗……大王那边,不好交代。” 提到燕北,麹义心头所有的怒意随风消散。他转过头对麴演道:“三郎,过去兄长为大王征战,大多时像徐将军这次一样,战功是麴某的,危险是大王的。” 麹义说着便笑了,笑着笑着面容唏嘘中带有严肃,“过去兄长总以为自己救了天下,甚至以为大王的王位,都是麴某一力推上,其实不是这样。三郎,你知道过去大王是怎么做的?虽然承担危险,却来请教麴某,如何才能将几千军卒挥如臂使,纵然麴某言语上有所僭越,也从不见怪,反倒多有包容……所以麴某对大王服气。做将军才需要百战百胜,但大将是可以打败仗的,只要手下百战百胜的将军服气,就够了。” 麹义想开了,他就算不能像徐晃那样对大战局把控细致入微,那又如何?燕北能统治北方遥遥万里,难道依靠的是他征战无敌吗?而是因他能让部下各路英杰愿为其腹心。麹义不需要统治北方,他只需要统帅自己这一部兵马南下直至取得袁氏项上人头即可达成燕仲卿对他的期待,所以他也不用像燕北那样不留余力地收买人心,只要得到部将敬重就够了。 因而在军中谣言越传越盛的第二日,麹义骑着高头大马,备下束脩,大张旗鼓地进了徐晃的军寨,立在辕门下等徐晃出帐,这才恭恭敬敬地遥遥拜下,拱手作揖,道:“麴某敬重徐将军军略,特来请将军指点,还望不吝赐教!” 即便是徐晃,也不由为之动容,疾走数步闪身下拜,道:“麴将军,这,这岂不是折煞在下!” 正文 第八十一章 以正天下 燕北可想不到因他在青年时代的无知,反而促成了麴义与徐晃将帅失和风波的消弭。 整个赵王宫乃至邯郸城皆张灯结彩,赵苑中停营的上万赵国兵都停止操练,得到丰厚的赏赐与美酒,来自冀州各地募来的军卒饮醉了,高唱着家乡的歌谣,喧嚣声直震云霄。 这是与国同庆的喜事,赵王妃甄道诞下女婴,是为赵国翁主,名为纯君。 燕纯君的诞生令燕北甚为喜悦,不仅大宴国中,还在当日便开口封出邯郸城外解烦亭主,羡煞旁人。 燕桓和燕熹可都没有这么好的爵位! 旁人以为这是甄道独得宠爱,其实却与孩子们的母亲没什么关系,说到底燕北今后的家业都是要留给儿子的,现在给多给少,将来他们都会是邯郸侯、邢侯。可女孩便只能依靠燕北的赏赐了,将来可能会被许给哪个心腹大将的儿子,以维持统治。 说来残忍,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正如甄姜在兄长遇难后凄凉的感慨般,这世上对女子总是苛责的,哪怕看上去女子要比男儿轻松得多,但那也不过仅仅是轻松罢了,她们却从生来便失去选择的机会。 男儿离经叛道,经历足够的挫折与苦难,拥有坚韧刚毅的心,如若足够幸运,便能依靠双手立出一番伟业。可女子呢?女子从不曾有这样的机会。生长经历很难让她们性情坚韧,当依靠崩塌,所拥有的一切便会在转眼毁于一旦。 所以燕北愿意给女儿更多,而给儿子,则只需要让他们学会谋生的必要手段。而在燕北的印象中,谋生所必须的手段只有两个,野蛮的体魄与聪慧的头脑。 赵王宫的乐曲歌舞彻夜喧闹,赵国普天同庆的时刻,数骑自南疾奔,穿越魏郡马不停蹄地抵达赵国,直奔赵王宫。 “大王,大王!曹操袁绍于泰山杀白马结盟,起兵六万号称十万,聚兵河南!” 琴弦断,曲乐声戛然而止,臣僚惊。 次日清早,宿醉的郭嘉揉着胀痛的额头推开室门,他的记忆最后定格在昨晚酒至酣处的引颈高歌拔剑起舞,对此后的一切记忆皆无丝毫印象。刚想斥责室外杂乱的声音,猛地却惊醒过来……庭院外传来的声音绝非什么善意之音,到处是衣甲相撞,这声音久居行伍的他熟悉至极。 行军声。 这样的声音在住进赵王宫后郭嘉已经有段日子不曾听到了,而现在听到亦并未让他感到熟悉,而是没来由地感到惊慌。这是哪?这是赵王宫啊,谁敢在赵王宫内行走兵马? 叛乱? 勉强止住想要骑墙而走的冲动,披发敞衣的郭嘉顺手提着出鞘汉剑在庭院中拽着旁若无人的老仆,问道:“院外何来兵仗之音?” “主人昨夜酒醉,被送回舍中王宫便戒严了,老奴听说连夜调动赵苑典都尉部进宫……” 老奴话还未说完,郭嘉早弃了刀剑一阵风般地跑到马厩,踢飞鞋履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踏开院门奔向宫中。 不必多问,连夜调派兵将入宫,昨夜的宫宴定然出了大事!这种时候,他必须尽快赶到宫内! 哪知道一出院门,王宫复道上最精锐的赵国兵十步一哨五步一岗严阵以待,哪怕心头再急也不能奔马宫廷。一路上被阻住的不仅仅他一个人,上至偏将军张辽、阎柔,下至校尉、曲将,都被严密的岗哨所阻,缓缓放入宫中。 行至议事宫门外,竟是典韦亲自执戟侍立宫门,戒备森严的感觉似乎直接将郭嘉从歌舞升平的赵国拖拽回过去随燕北四处征战的度辽将军府邸。 打开宫门,内里的景象更将郭嘉这种感受加强。宽敞的宫殿昨夜还用来摆放上百张案几的酒宴,现在那些案几都被移至他处,当中放着一方厚重雕纹大鼎,直面屏风上悬挂的是拓印下浓重笔墨的天下舆图,在正中央则以土木堆出大河两岸浩大壮阔的地形地势图。 土图对面,是头顶赤铁牦毛盔身着赤色玄宗彝章纹大铠的燕北垂目看向地势图,将一方不过尺长的骑兵俑推至大河北岸。郭嘉向前走出两步又突然顿住,他顺着燕北撑在案上的手臂望去,在那只手下面,是一颗毫无皮肉上镶宝石的骷髅头——这颗骷髅是汉家至宝,本应存放在洛阳皇宫中,郭嘉过去听到些许燕北曾进入洛阳皇宫密室的传闻,不过从未确定。而在今日单单见到这颗骷髅,便令他如遭雷击。 看来传闻,是真的。 燕北进过皇宫密室,进献朝廷孔子履也是真的,那么燕北身后的那方大鼎的出处似乎也就不难猜测,甚至于,还应当有一柄曾经斩断大蛇的高皇帝剑! “昨晚诸位多有饮酒,子夜时魏郡大河畔高览部夜骑来报,曹孟德与袁本初于泰山斩白马结盟,欲同谋我。如今曹孟德已于兖豫之地起兵六万,号称十万大军,聚兵于大河南岸,扬言解朝廷于倒悬,释皇帝于燕某手中。”燕北仍旧垂着头,用低沉的嗓音缓缓说出昨夜的传报,说罢才抬起头道:“他们想把燕某赶回幽州……白日做梦。” 有时候起兵多少,再加上民夫一同算作大军的号称,从后人眼中看来不过是领军者的好大喜功,实际上并非仅此而已。战争还未开始,双方相隔路遥千里,信息传递不便,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敌军误判。即便像燕北这样,高览早就在大河对岸的兖州安插间使来获取准确的情报,但更多黎民百姓是不清楚这些的,当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冀州,面对庞大敌人军队的威慑,会使百姓与下级官吏感到担心,从而望风而降,减少战争中不必要的损失。 说着,典韦已关闭宫门,太史慈、张辽、郭嘉、田丰等人聚集在土图之前,燕北移动木俑,道:“我已向荆州刘景升与张绣分别传令,请他们进攻曹操腹背,但他们未必出兵;司州沮公与会牵制曹军侧翼,老虎藏起獠牙,人们便会忘记过去的凶猛。既然他们向燕某宣战,燕某便要你们率军渡河,夺取青、兖、徐、豫,以正天下!”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大战将临 这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天下上至八旬老丈,下至舞象小儿都明白这个道理,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理放眼天下也是一样,天下是容不下这么多诸侯的,最终能取得胜利的只能是一个人。 燕北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如果有选择,他并不愿发动这场战争,就像他一贯的意志一般。或许是因为年轻时曾事商贾与劫掠为生,让他知晓等待在漫长人生中不可取代的重要意义,让他想方设法从现今的一切看见今后数年的景象。就像他常常挂在嘴边那样,他的治下有生民千万,这几乎是半个天下的百姓,其余诸侯任何人在这一方面都比不上他,所以战争越向后拖延,对他的燕氏便愈加有利。 但同时北方没有任何人能像他这样对燕氏的脆弱感同身受,他统治的疆域太大了,这就像汉剑的两个锋面,可以集中力量割伤敌人,可一旦内部出现问题,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割伤自己。 曹操对北方的宣战,燕北已经等待很久了,经过连年的战事,天下只剩下几个能够排上号的诸侯,雄踞二州之地的曹袁列位最前。如今袁氏早已对北方宣战,曹氏加入战争便意味着燕氏要同时面对与四州为敌,面对这样的敌人,谁都无法心如止水。 哪怕是燕北,也是一样。 这一战他若是败了,恐怕燕东在辽西建起的雄关便有了用武之地;若他胜了,天下便再没有能够与他为敌的诸侯……他没有太多能够选择的余地,似乎只有击退敌人,或是将兵马渡过大河,打到河南之地,夺取敌人的土地。 贵为赵王的他,回首身后,已没有一寸能够后退的余地。 “兵贵神速,多亏高将军的间使,我等亦要集结兵马,来应对曹氏的进攻。” 说出这句话的燕北并不知晓这些带回重要情报的间使虽然的确是高览派到赵王宫送信,却并非是高览派出,而是来源于率军围困乐陵与想要突围的袁氏大将韩猛有过数次恶战的张颌。迎接皇帝东归那年,张颌向黄河对岸派出不少间使,本意是探明曹操为何派遣夏侯惇进攻河内,不过随后大军东进,张颌留下接应的斥候只接回少部间使,更多的生间在兖州成了死间,无法回到冀州。 后来,有部分间使便顺理成章地投了曹军,成为曹操在河南边郡的将士。这一次,收到集结军令的死间中便有人心中活络,冒死带回消息,机缘巧合才令燕北得知。 不过间使的来源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数以万计的冀州军已携天下至精锐的兵装铠甲抵达黄河北河,集结于魏郡! 典韦仍旧是燕北本部将军,尽管他的官职仅仅是都尉而已,但这个都尉是赵国的都尉,麾下兵员足有一万四千,分别由燕北亲领四千羽林骑;典韦与管亥各领精骁五千,合为中军,部下三百架石砲与八百架武钢战车横行在冀州平原,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弩炮兵器是他们制胜的杀手锏。而在燕北亲率的羽林骑中,更有吕氏旧将高顺、成廉、魏续、曹性等人皆以偏将、校尉之职屈领数百兵员,战力高昂。 作为前锋的是并州人张辽,尽管拥有平定骊州战役首功的他仍旧在偏将军位上看起来有失偏颇,但领部下裨将章碾在内的一万八千军卒作为先锋官便已足可说明待此战得胜,官职至少是要升任杂号将军的。 左翼的领军者是乌桓王蹋顿,作为北方硕果仅存的归附胡族首领,连年征战中屡立战功的他早已被燕氏部将视为同袍,统帅苏仆延等胡帅,拥数万乌桓胡骑纵兵南下……燕北许诺,在这场战争结束后,乌桓各部将分居中原各地,胡帅都将得到应有的爵位,军卒则依据他们的战功得到土地或钱财与足够的爵位,至此汉胡不分。 右翼同样的胡人士兵,其中有归附鲜卑也有归附乌桓,能够统领他们的只有阎柔阎志兄弟。尽管他们二人的通报才能尚未被燕北认可,但他们能够统帅胡人大军作战的能力却是众望所归,因此燕北并不吝啬用偏将裨将的官位来厚待他们。 至于后军,则是高览屯守在魏郡的兵马,他们以管承的水军陈兵大河,搭建索道供战船速行河面,率先发兵进入兖州东郡,趁兖州军还未集结发往北方便先已压倒性的兵势在东郡北部河岸筑起接连三座营寨。 局势始终牵一发而动全身,各路诸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如曹氏军中有燕氏的间使一般,燕氏军中同样也有各路诸侯的密谈,书信探马自冀州向天下各地接连发出,不知累死几多驿马,不过短短数日,燕北与曹操的军队都尚未能尽数发往黄河两岸,天下诸侯便皆收到各自间使传回的密报。 曹操起兵六万,号称十万,与袁氏共攻燕氏;燕氏起兵四万,胡兵六万,自涿、代之地向赵、魏二郡,军阵中牛马成群,旌旗相望绵延百里,先锋已至魏郡,后阵尚在邢台,声势浩大,有吞并山河之势。 不数日,又有密报传至各处,言说袁氏败绩青北,燕氏大将麹义与徐晃连克平原、乐安、济南三郡,斩及近万俘虏数千。徐晃领兵自后突击袁氏大军,杀蒋奇斩袁尚,吕威璜、吕旷狼奔而逃,军师逄纪仅领五百骑突出杀阵逃向北海。袁公震怒,留子谭守备徐州,亲率大军三万挥师北上,欲迎战麹义。 燕氏大军渡河而下,东郡各县望风而降,曹军大将夏侯渊领奇兵三日行五百里驰援,袭击苍亭,战燕氏前军张辽部下校尉卑衍,初战得胜壮大士气,随后为卑衍、章碾联手抵抗,恐为大军所困,撤至廪丘。 至十月,凉州韩遂传檄各州,应袁氏之邀反叛朝廷,号三十万凉州兵攻陇县、陷陇关,杀凉州牧韦康。赵云领兵欲拒敌于郡境之外,于张家川袭杀韩遂部下大将张横,后因忧寡不敌众,仅夺数万百姓回还陇县,闭城自守。 至此,天下震动。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天下博弈 夏去秋来,发生在中原大地上的战事无法阻碍季节更迭。燕北的发兵南下迎战曹袁可谓震惊天下,而韩遂的发兵向东便使天下震动了。比起燕北这个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人,韩遂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天下间最没权势的人。 时至今日,过去那些地位稍低的诸侯大多一一兵败,有些死于非命,有些投降旁人,有些则受了燕北征召入朝为官,仍旧固执地站在远处看天下纷争的,只剩下西州的几个小诸侯,在这些诸侯中,韩遂的影响力又无疑是最强大的一个。燕氏倾兵南下只会震慑他的敌人,但韩遂的率军出陇关则能够震慑天下。 人们宁可看着目标明确的猎豹追击敌人,也不能忍受漫无目的却又成群结队的蚂蚁……何况韩遂不是蚂蚁,那是名副其实的西州饿狼,统帅数俞十万饥饿贫穷又野蛮凶悍凉州兵的饿狼! 最先遭殃的,是凉州汉阳与安定二郡。韩遂自金城发兵,沿袭州郡杀害出城劝降的州牧韦康,哪怕部下大将张横为赵云所杀先锋兵败,但蚁附而来的大军仍旧令人胆寒,赵云借机救郡中大半百姓逃入陇县,接着汉阳半壁便已失守。安定郡也差不多,虽在燕北部下数年给安定太守陈群练就一身胆色,欠缺领军经验的他也只能抱着士人的气节以固守城池。 陈群是有胆气的,将郡国兵拉至逢义山下摆开阵势迎战凉州兵,战不三日,被梁兴袭破侧翼大营,败绩;遂引溃兵至先前收容郡中乡野百姓的治所高平,像赵云一样弃守了郡中大部城池,凭借因城池高墙而被史称做‘第一城’的治所高平,开始艰难的死守。 至此,凉州境内除两郡治所之外,半壁郡县皆落韩遂之手。这一切都在韩遂意料之中,在这场仗尚未开始时他便知道赵云与陈群二人会固守城池,他甚至给亲附他的部将下令,为二人留出转移百姓固守城池的时间。因为从一开始韩遂的目的便不是他们,也不是杀戮凉州百姓……他为的是三辅,是司州。 为了是改变天下现有格局,趁乱让凉州也能跃上天下博弈的棋盘。 “寿成兄,韩文约发兵东进的事,你听说了?” 先前曹袁联军的消息传至北方,燕北没有太多震惊与不知所措,甚至有种天下尽在掌握之感。组成联军,或早或晚,就算曹操不加入这场战争,燕北收拾了袁绍转头就会对兖州豫州发兵,他们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而攻打袁绍添上个曹操,对燕北来说也不成太大的问题,无非是集中所能动用的全部力量与迎敌罢了……只是凉州的韩遂跳出来,来的太早了。 这是燕氏力量最空虚的时刻,司隶校尉沮授拉扯曹操腹背便已足够棘手,未必能腾出力气再去应对韩遂。故而,燕北便想到了仍旧留在邯郸的马腾。 马腾在凉州有忠厚老实的名声,这样的名声对雄踞西州的诸侯而言像个玩笑,但也正因如此,才更令燕北放心。 “回大王,在下有所耳闻。”目睹了邺城转眼之间的铲除异己除灭匈奴,再次面对这个小他十余岁的赵王,马腾心中感到忐忑。一方面寄望于能够被放出赵国重返自由,另一方面又担心燕北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除掉自己。毕竟诸侯啊,对掌权者而言,死去的诸侯才最安全。马腾是即不敢说自己听说了来显得自己耳目遍地,又不敢说自己没有丝毫听说,只是斟酌着道:“文约发兵东进,赵、陈二府君领兵阻挡,甚为忠勇。” “不止如此,子龙袭杀张横,后险为韩文约大军所困,只得收兵入陇县;长文于逢义山受梁兴所袭侧翼败绩,退至高平守备。如今凉州之地,已尽数姓韩啦!”燕北坦诚地说出如今燕氏在凉州所需面对的情形,探手对马腾问道:“寿成兄以为,当今天下谁能阻挡韩遂?” 马腾抬眼看了燕北一眼,心想这人是有病吧?除了你燕仲卿,天底下还有哪个能挡住韩遂,何况人家就是领兵来打你的。可这话他不能这么说,只得强装深沉地想了片刻,轻拍案几对燕北道:“司隶校尉沮公与,我听说他是大王的左膀右臂,麾下又有十万白波黑山故卒,兼领胡才、李乐等良将,扼守陇关必经之地,可挡文约于三辅。” “公与兵将虽众,但大军兵力在东防备曹操,难以调兵西走,况且韩遂凉州虎狼,如今陇关已破,其得三辅粮草便似如虎添翼,公与实难挡韩遂啊!” 燕北摇头,他说的未必尽数真诚,但到底有几分实情。马腾却不知真假,皱着眉头心里也为燕北揪出一把冷汗,要真像燕北这么说,沮授主力在河南尹,那一旦韩遂大军东进而曹操兵马又尚未击溃,这个时间便已足够二军合击沮授,转眼便会让燕氏失去大河以南全部土地。到那时候,本就根基不稳的并州也将成为韩、曹所能进兵的路途,将战火烧到河北,燕氏便已败去一半了! 至此,马腾面色难堪地又自口中挤出一个名字,只是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度辽姜将军,麾下精兵甚多,转战天下数州,虽并州于匈奴曾有小败,但也曾在易水陷白马,以其主攻韩遂辅以司隶校尉,可挡韩遂于潼关。” 有些人打了一辈子仗,人们知道他厉害,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麹义就属于这种人;而还有一种人,一辈子没打过几场像样的仗,但偏偏赢了一场仗,便足够安然受一辈子的吹捧。 姜晋,毫无疑问就属于第二种。深知姜晋底细的燕北听到马腾这么说便笑了,知道马腾也说不出什么好人选,随即摆手道:“姜度辽也是要发兵入兖,燕某也就直言了……燕某以为,天下能为燕某阻挡韩遂者,唯寿成兄!” 马腾瞪大了眼睛,尽管他心里先前有许多期待,期待燕北会说出派他去关中与韩遂作战,但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不禁失声道:“这是为何?” 正文 第八十四章 让他一马 “这是为何?” 马超侧手而立,高眉深目皱至一处,走近两步问道:“燕氏子最为狡猾,他可是在试探父亲?” 唉! 马腾长长地叹了口气,面容分明带着几分发苦,缓缓摇头道:“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若是试探,倒是好了!” 其实马腾更乐于燕北是单纯地在试探他,可是……坐在案几后愁眉苦脸的马腾对愤愤不平的长子问道:“孟起,若你是赵王,会因区区试探之事,便从黎阳赶回来,寻为父?” 马超歪着眼睛愣了片刻,偃旗息鼓地缓缓坐下。正是这个道理啊,要是单单为了试探,就依照燕北那心狠手辣的性子,还需要专程自前线赶回来见马腾? 不要说过去没什么纠葛的西凉马氏,就是他们曾经一同奋战,曾当着皇驾的面在大河之上战船上以弯刀斩取段煨首级成为皇叔的左贤王刘豹,还未做出什么危害他燕氏的事情,仅仅因为邺都城外三千匈奴兵反叛,还是虚无缥缈的怀疑,便不明不白地被一场大火烧死。 便是以锦马超的骄傲,也不禁扪心自问,在赵王北心里,他们西凉马氏又有何特殊,何德何能让他从前线专程赶回来试探? “难不成,他说这话是真心,真认为可挡韩遂者唯有我马氏?”坐于榻上的马超呢喃一句,尽管眉头紧锁,但对燕北心思无常的猜测转眼便抛之脑后,抚掌笑道:“嘿,算他娘的燕氏子有眼光!阿父为何如此沉默,这是好事!” 重归自由,如何不是好事! “好事?我看未必啊。”马腾长叹,看着马超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只觉更加疲惫,道:“伯瞻在扶风有万余精兵,若依据榆中尚能抵住韩遂,可在一马平川的三辅,如何能挡住文约十万之众?” “我当何事令阿父忧虑,这有何难?”马超似乎对战争有天生的嗅觉,转眼便收起对万事满不在乎的轻松态度,竖起一指道:“韩文约虽有大军十万之众,部下羌骑互不同属,在金城尚能统一号令,下三辅必各自为战,我等可各自击破,他虽有十万大军,在孩儿看来却也不过如一万乌合而已;我马氏军士骁锐,虽无精锻兵甲,却有枪矛战阵、马氏宗族勇冠天下,虽仅有精锐万余,却可当十万之众,如此以来,韩叔父之兵只是待死而已。” 马超说着摆动手臂,似乎是要将这十万比一万,一万比十万的比喻抛诸脑后,对马腾正色道:“韩遂麾下所倚重者,唯梁兴、张横等羌氐首领、汉地大豪,今张横死于赵云之手,梁兴将兵围困高平,皆不在三辅,区区韩遂本部,更是不在话下。只要父亲与其对阵时孩儿领一部精骑直突本阵,其军势必败无疑。何况汉阳有赵云可截断其后路,司隶校尉沮授若能派出些许援军以壮声势,就算不能立擒其性命,也可使他退回金城。” 没有比马超的说法再简单的战斗了,马腾对此不置可否,尽管他知道马超所说的战法成功的几率极高,但这也是兵行险着,不值得推崇,何况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马腾没有理马超的战法,只是埋头在案几上翻动着书简,引马超问道:“父亲在找什么?” “找栾布。” “栾布?”马超楞了一下,指着堆积如山的书简中一侧问道:“《史记》中为栾布的列传,父亲找它做什么?” “赵王说欲使马氏阻文约时,提到栾布曾与高皇帝的对话,当时马某没有听懂,他还说什么他不会用高皇帝对彭王的做法对待马氏。” 其实说起来马腾识字的情况和燕北有几分相似,在他小时候家道中落而贫穷,经常要进彰山砍柴来谋生,当时哪怕守着家中传书亦没有办法阅读,后来年龄增长,到为郡吏时才有识字的机会,所看的也为时局所迫为一些兵书战册,像是汉书史记这类书籍很少去看,故而反倒在史籍经典上的熟知即不如燕北也不如马超。 “高皇帝与彭王?彭王立下汗马功勋,后来还是被杀了。”马超话语间带着对燕北的嗤笑,不知是嗤笑燕北不配拿刘邦自比,还是彭越不配被比作马氏,又或是只是嘲讽刘邦杀彭越这件事。说着剥开一瓣橘放入口中,问道:“栾布和高皇帝说了什么?” 马腾找到了燕北话语中比喻的出处,对着书简说道:“赵王说,现在马氏对他而言,就像汉楚相争时彭王之于高皇帝。燕氏在北而群雄在南,马氏满门皆为生龙活虎,这时依照权谋他不应让马氏重回西凉,因为现在正是他的危难困局,韩文约若不能东进,是因为马氏与赵军相合而给文约为难的缘故,若马氏调头与韩遂联合,则赵国便不复存在;若马氏与赵军联合,则黄河就是曹袁的垓下,天下在旦夕之间便能平定。” 合上书简,马腾快而短地吐出一口浊气,对马超慎重道:“并州,赵王许诺若凉州平定击败韩遂,为父将任并州牧,超儿你也能重复祖先的荣耀,以伏波将军之职领兵东进中原,从攻曹孟德……如果为父愿意,赵王会在邯郸留三日。” “他觉得马氏攻打韩文约一定比他攻曹袁要快?可为何是并州不是凉州,我等辛苦打下的凉州,难道就此给他人做嫁衣?”马超还未站起来便已经坐下,缓缓点头道:“这倒也不错,马氏亲手打下的凉州给他,他亲手打下的并州给马氏。阿父那还等什么?出兵容易,武库里的二丈长矛、乐浪檀弓,还有鲜卑种的大马,给马氏军队配置起来!” “有了这些,覆灭韩文约不过旦夕之间!将韩遂击败,孩儿可要与赵子龙好好较量一场,他可不要太早死在陇县才好!” 马腾瞪了庶出的长子一眼,若非其余儿子皆不在身边,这种事他真不愿意和马超讨论。不过说实在的燕北的许诺也说到他心坎上,若能挡住韩遂,对他来说也的的确确是一件好事,心下里便决定出兵。当然必不可少地便是对长子的奚落,“别整日想着赵子龙,那是同袍了。你要思量韩文约身旁那阎行,若碰上了可不要大意,上次有多狼狈难道你忘了?” “哼,那只是个靠偷袭还未能取胜的竖子!若比斗再见赵子龙,孩儿作为兄长自当让他一柄剑,倘若沙场再见闫彦明?”提起阎行,马超便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马孟起让他一匹马!” 正文 第八十五章 雨季到来 燕北半途改道在冀州与马氏侃侃而谈,河南的大军被动地陷入争分夺秒。袁氏军队之所以战力稍弱,并非是因青州兵弱,而是因在颜良文丑淳于琼之后,袁氏缺少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而袁绍本人的战争才能却又不如他在治政权谋上的才华。但兖豫二州不同,因为他们的首领是在四战之地拼杀做大的曹操。 曹操经历了自中平年间天下大乱起中原的所有战争。在哪些或胜或败的纷争中,早年所积淀的兵法韬略得到完全的成长,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名将。 在这一点上,曹操与燕北袁绍决然不同。尽管他们三人在过去不论朝廷校尉还是叛军首领,都是以战将身份起家,但袁绍为名声所累,人们对他的印象是谋略超人的幕僚与谋臣;而燕北则在统治辽东后战将的身份便渐渐被麾下战将的光环所遮蔽,成为完完全全的政治符号,北方的统治者。但是曹操,在当时人们的眼中,什么东郡太守、兖州牧,都远远不比上奋武将军的名号,东征西讨中一场场胜利,成为他的功勋簿。 北面燕氏的战争,对曹操而言艰难无比。无论发自内心还是敌我局势,曹操都不愿与燕北发生战事,就连过去与燕氏可能发生的战争中,都仅有一个还未发生却极有可能的唇亡齿寒来令曹操担忧……但仅仅是唇亡齿寒,便强迫他必须去筹备与燕氏的战争。 私下里的关系,曹操对燕北的印象不坏,当他们都还年轻时,曾经携手共战董卓;后来也兄弟阋墙,甚至在燕北不知道的时候,记挂着曾经八千兵马以资军势的恩义,曹操多次向北让步。 因为平心而论,曹操并不认为燕氏平定天下是坏事,至少黄河北岸的百姓过得还不错,这对天下是有利的。 可终究是要到分生死的时候了,等燕氏平定了青徐,下一步便是兖豫,燕北能容得下杨奉、吕布,却未必容得下他曹操。曹操可坦诚地去说他爱天下,也可以坦诚地去说他爱自己……在天下人与袁氏之间,他可以选择天下人;但在天下人与他自己之间,他不能选择燕氏。 战争,不可避免。 “英雄造时势,然燕氏称雄,在于先手。”曹操星夜里望向北方,那里曾经有东郡的万家灯火,如今却只见到星星点点军寨篝火,持着槊的男人有精悍的眼神,他想:“若此战得胜,曹某便也能造出时势了。” 他多想造出时势啊,尽管曾经的愿望是做大汉的征西将军,但自虎牢关下一会,征西将军四字官号于他曹孟德而言便成耻辱,绝口不提。 曹孟德可以做征西将军,但不能是你燕仲卿说,曹某人只能做征西将军! 若此战得胜,往后世人提起曹孟德,将会说他的时势,尽起于廪丘。 夜风扬起军旗时,曹操收敛衣袍,看着北方遥遥密布乌云,最后一个进入中军帐,一众部将纷纷起身。 “燕氏军尽在于东郡,胡骑散于野遍做耳目,四万赵军尽伏于东阿,其先锋张辽已将兵至范县境内。兵力聚集,欲求速战。”曹操以剑指竖案,身后悬挂的是兖州北部地形图,指在黄河南岸的首县东阿与西南方向比邻济阴郡与廪丘遥遥相望的范县,道:“兵势远胜于我,但所谓三才,天时地利皆在于我,诸君勿忧,此战燕氏已输下一半了!” 出征时大军气势如虹,自南向北豫兖之地聚起六万大军,号称十万有攻无不破之势,又兼得袁军结盟四州并起,那时候各路将校皆气势振奋。可兴许是开始士气太足,收到袁军前锋在青州败军失地,行军中的众将士气便为之一窒,紧接着又听说燕北在北方实打实地起汉胡大军十万南下,旗帜相望绵延百里,大有吞天之势,任谁听了都要偃旗息鼓……若非夏侯渊疾驰袭击驻守苍亭的燕氏前军的卑衍取得小胜,这仗也就不必再打下去了。 还未开打士气便要崩溃,还打个屁! 故而曹操这番壮大士气的话,并未在中军帐里迎来多大反映,也就只有乐进等几个傻大胆儿将甲胄拍得震天响,高声立下军令状道:“主公下令,进自领兵前去取来张辽首级!” “怎么,你们不信?”曹操眯着狭长的眼赞扬了乐进的勇气,随后笑着对一言不发的众将发问,便见夏侯渊扯了扯乐进,这才说道:“文谦不要瞎说,张文远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夏侯渊本是好意,怎奈何乐进是火爆脾气,兀自撇嘴道:“妙才在苍亭退兵这才丢了范县,我替你将范县夺回来!” 夏侯渊看了乐进一眼不再说话,心中不快。乐进投身曹氏麾下较晚,不知道张辽在洛阳时的厉害,后来从吕布攻东郡时也是立下勇武之名的骁将……当时若不是担心张辽将他困住,也不至于退军使范县失守。 他退军是因为知晓曹氏大军的士气低落,禁不起任何失败,可到了乐进这却好像是他怕了张辽一般。 倒是曹操摆手道:“不信就算了,妙才退军是我的意思,文谦不要瞎说,我们禁不起任何失败,妙才领军疾行五百里,难与张文远对敌。我军占据地利不需多说,东郡诸君都是熟悉的,至于天时……我看先由李曼成领本部与文谦一同进军范县,占住城池,扼守燕军南下必经之路,文则及妙才领军走良山南道进东平国,文则攻阳谷、谷城。” 良山即梁山古称。 曹操说着对诸将挥手道:“再有子孝领本部及民夫充六万大军,进濮阳据城东望,引燕军攻濮阳。余者从曹某,十日后越范县击苍亭,数部齐发,吞掉张文远万众大军!” 众将面露忧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触曹操的兴奋,最后只有夏侯惇道:“孟德,兵贵神速,十日后发兵,燕氏大军便尽数渡河,只怕不是我数部齐发吞张文远,而是燕氏诸部大军吞我了啊!” “燕军主力尚在魏郡,要行二百里路,而我军妙才文则要行四百里才能至谷城,但一定比燕军来得快!天时在我。”曹操笑了,幽幽说道:“冀州的雨季到了,黄河两岸,土地泥泞……二百里路,燕仲卿只怕要走上一个月!”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参兖州军 暴雨,如期而至。 “大王,降雨了。” 十日前,郭嘉掀开中军帐抖弄着被沾湿的大氅,这场大雨在那之后便没再停下。大雨降下之前乌云在赵魏之地积攒半月,州郡早有准备,并未对燕军南下造成太大的困扰,率先南下的张辽部不提,就算是左右翼的胡骑,也都早就赶到东郡牧马,唯独留在黄河北岸的便只有燕北的中军本部与高览所率的后军。 大雨对军事的影响,在燕北心里倒还要少于对农事的担忧……冀州刚经历数年大旱,去年还没缓过劲来,今年再狠狠地涝下去,指望自给自足算是没头儿了。转眼又要与曹袁联军开战,不论今年的农事还是前线兵将所需粮草传送,幕府中没有谁是能够轻松的。 真正让燕北忧虑的不在于这场暴雨,而是暴雨发生之后的事情。 “河水暴涨,索道全被淹没,是不能用了。要从渤海调大船过来,等雨停了便开进河口。”燕北对管承耳提面命,这位过去海贼出身如今为燕氏中原黄河、渤海流域水师统领的将军心绪差到极点,常年来海风吹太阳晒留下黝黑的面庞涨的黑红发紫,不住地低头称是。燕北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忍再说,只是拍着肩头叹出口气,摇头道:“水军受损不是你的过失,但这雨兴许会连着下到九月,不可再有疏忽。” 这场暴雨来得又急又快,当日大河岸边停靠的水军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夜暴雨撑断了铁锚,十余艘大船顺水东走,连着夜宿的水卒被暴涨的河水冲下。等到岸上冒雨东奔的骑兵在五日后发现踪迹时,战船都被冲到东郡秦亭境内急拐的岸边,连着在船舱里夜宿的军卒与等待转运的粮草包被打得粉碎,遍地尸首从河北岸望过去都能瞧见一片狼藉。 十几艘战船对财大气粗的燕氏而言不算什么,若是在水战中被烧毁撞毁都不算什么。可好生生停在港里被打翻飘走,而且燕氏在黄河北岸数百艘战船中仅有四十余艘大船,一下便折损近半……这样的损失谁能承受? 本就难以冒雨向南运转粮草,维护粮道顿时变得更加困难。 “尽快吧,渤海的大船过不来,小船也要通到对岸去,这雨至少要再下十天半月,不能对河南军事无丝毫了解。”燕北按着连日降雨发潮的案几,道:“就是冲,也要把战报带回来!” 管承领命走出中军帐,燕北撩着帐帘眯起眼睛,望向降下大雨的阴沉天空,仍旧愁眉不展,叹道:“这雨来得……若是普天同降该有多好,何薄于孟德啊!” 河南在七日前传回最后一封战报,是告诉燕北南面的局势,曹操发兵大张旗鼓地越向濮阳,张辽担心是疑兵之策,在与阎柔协商后,命阎志领四千乌桓骑疾行向西,欲图赶在曹氏之前占领濮阳,被燕北夸赞为是老成之策。 这样以来,曹操若真倾兵而来,速度未必赶得上尽数轻骑的阎志,即使只有四千乌桓,据城避战十余日也是力所能及,借这个时间便能让张辽在东郡完全铺开防御,借此撑过雨季等待大军南下;若这是曹操的疑兵之策,则对张辽而言更好。 虽然范县城上插遍旗号,周围又满是乌桓营寨,但实际上张辽并未将主力放在城里,屯驻在范县的只有卑衍一部兵马,他则统帅部下最精锐的七千兵马驻扎在范县西面的乌桓营寨北面边沿,时刻准备伏击进攻范县的曹军。 只不过战报中同样也有不好的消息,那便是横扫冀南的暴雨,仅仅蔓延到东郡北部,东郡南部乃至整个曹操控制的区域滴雨未下,道路畅通无阻,天空艳阳高照。 也就是说,就算没有大河的阻隔,燕北在黄河北岸的兵马行进百里所耗的时间里,曹军就能行进上三百里乃至更多。若换成曹操部下以强行军称名的将军夏侯渊,便可疾行出八百里。 八百里,够把东郡从南走到北再回去了! 这样的天时地利,让张辽根本无法向曹军进攻,只能被动在范县西面等待,所幸乌桓人南下带了不少牛羊,燕北也给他们运送了些许牲畜以备不时之需,否则不出一月粮草断绝便要崩溃。 更糟糕的后果还在后面,受暴雨阻隔,道途泥泞积水,大河暴涨难以同行,燕北对整个河南不论是青州还是兖州,掌控力已降至最低,无法依靠全局谍报来将各军连成一片,各部将领也只能各自为战,甚至通过自己去沟通友军……而他们面对的,却是结成同盟对部下拥有极高统御的曹操与袁绍。 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又如何不让燕北忧愁呢? “大将军不如派人强渡大河,向南对张辽授予节杖,使其暂得领兵之权,节制诸将。”燕北的忧虑都摆在脸上,侍立一旁的郭嘉自然心知,拱手道:“目下青州麴将军不必担心,只要张儁义守得住乐陵,青州最坏也无非丢去一郡之地;反倒是兖州,不论阎将军还是各部胡帅皆无南下作战经验,仅有张将军一人曾随温侯南征东郡,知晓地利,可其仅能节制章碾、卑衍二将,众不过万六千,难挡曹操。” “授以节杖?”燕北转过头来,面色猛然露喜,抚掌笑道:“奉孝说的是,授张文远节杖可节制众兵,我等虽无地利,可有人通晓地利啊!” 不等郭嘉回应,燕北便大步流星进中军帐摆开书案,对着地形图来回筹划道:“当下最好局势,是孟德真领军进攻濮阳,不论他抢占还是未抢占,打得过还是打不过,至少可给张文远足够时间摆开防备。最坏的情况,便是曹军分兵,六万大军哪怕分作四阵,也仍旧比文远兵势强得多,若通过我等不知的小路绕行,恐合而蚕食,如此一来我军危矣!” “传令,派遣人马携节杖强渡大河,让管承不论如何给燕某将节杖送至张辽手中,还有!”燕北按在案上,沉声道:“派人回邯郸,启用陈公台,参兖州军事!”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无欲则刚 启用陈宫是一招险棋,这个人心智足够,做一件事只要经过长时间谋划便能尽收全功,只不过心思太狠,不论是迎曹还是迎吕,他曾经的作为都令燕北感到脊背发亮。可是偏偏,兖州的事,他绕不开这地头蛇。 郭嘉与陈宫就像智慧的相反面,一个多急智,越是情急越有办法;一个却智迟,有好计谋却要很长时间才能下定决心。现在抛开兖州地利不谈,郭嘉是最好的人选,但燕北在这种时候需要有郭嘉在一旁出主意,陈宫便是兖州最优秀的谋士。 正如客居邯郸的陈宫听说燕北要征召他参军兖州张辽部下,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在传信骑卒告知他这个消息而公府车驾尚未开到府邸时,便已挎剑奔马,仅领两个健仆便毅然窜进雨中,给赵都留下萧索坚毅又带着雨季冷意的背影。 “蒙大将军不弃,宫自走兖州,必助张将军击溃曹贼!” 没有不情不愿半推半就,燕北正在黎阳大营清点因雷击折断树木压垮粮仓而受潮的粮草,入营的陈宫便已拜倒在雨中泥泞处,须发衣袍转眼便尽数沾湿,衣襟下摆大片泥污而不顾,掷地有声地说出一句,不等燕北嘉奖,便只身南去,待燕北回过神来陈宫都已昂首阔步走出粮仓了。 这在燕北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他见过大将行事冲动,立下军令状便慨然似赴死……可他从未见过谋划士似陈宫这般,急不可待上战场仿佛富贵还乡。 燕北忘了,兖州正是陈宫的家乡。于陈公台而言,冀州才是他乡。 燕北用人不拘一格,他只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想要的,要用人,便要倾尽全力将自己想要的与旁人想要的在区分开的前提下绑到一处,要让所有人都落到‘好处’,他的成事也盖因如此。人的志向有大有小,而他的志向最小也最大,世间志向者最为欲壑难填者大约便是燕北自己的永远比先前活得好一点。 而这给旁人的‘好处’并非金钱财秣,那也只是就像战争是政治的一种手段般,也仅是其中一个方面。诸如麹义的麴氏;高览的消除二张叛乱;郭嘉的成大业、荀悦的尊皇攘夷遏制兼并,这都是燕北给旁人的‘好处’。这种好处与燕氏捆绑在一起,他们便上下一心,无往不利。 所谓无欲则刚,可燕北看来是人皆有欲,有欲,便可欺之以方。 “奉孝啊,你说这陈公台……”陈宫离去很久了,燕北仍旧念念不忘,沉思良久被郭嘉的提醒回过神来,这才看着大河的方向问道:“他想要什么,燕某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温侯勇则勇矣,是壮勇之士却绝非英雄;孟德虽容貌短小,可英雄气量,不亚世人,他怎么就愿随温侯决意反叛孟德呢?他到底有多大的野心?” 站在粮棚下的郭嘉笑着摇头,棚上积水自身前五尺打出一道雨幕。他知道燕北过去是看不清陈宫,便不敢去用;现在好不容易为时势所逼,启用这个兖州人才,却又因其今日的义无反顾,反倒又生出不可掌控之感。披上斗笠,郭嘉看着燕北笑笑,迈步走进雨中,对打在身上的雨滴充耳不闻,对燕北大声道:“大王,有人身在雨中,思虑如何避雨便已倍感伤神;只有身在遮风挡雨的粮棚,才会去考虑粮草会不会潮湿,思虑下顿饱饭可有美酒下咽!” “陈公台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抱负,他只有包袱,兖州士人都有的包袱!”郭嘉笑着大喊着,喊声在暴雨雷鸣中传不出多远,却在燕北耳中清晰,“他们做错一些事,想迎个管家保卫州郡,却让曹孟德做了主人。想赶走曹操,便又寻来吕布这个卫士……大王,陈公台寻找的一直都不是主人,只是他们自找麻烦,才落得今日啊!曹兖州是英雄,但还不够英雄呀!” “不够英雄?” 曹操若不够英雄,那天底下还有人够英雄吗?燕北被郭嘉逗笑,在衣甲上绑好蓑衣走入雨中与郭嘉并肩,问道:“怎样才够英雄,能做他陈公台的主人?” 郭嘉哈哈大笑,对燕北道:“这场仗若败绩,退兵还师河北,大王便像吕布那样,可任用陈宫为将了!” 胡扯! 为了任用陈公台打输一场仗?燕北不论如何都不会觉得这是划算的买卖,没好气地问道:“若赢了呢?就做不得他陈公台的主人了?” “不不不,输了不是陈参军的主人,是可以任其为将,就像壮士吕布那样,不过大王……是壮士吗?”郭嘉假模假样地戏谑燕北,引得燕北也上下看着自己手脚,傲然道:“开两石弩挎鲜卑马,舞刀驰射不在话下,难道不算壮士吗?” “嗯,您大约是所有大王里最壮士者!”言外之意便是除了刘氏诸侯王,恐怕是不够称作壮士的,不过接着郭嘉便一拍脑袋道:“不对不对,陈王以弩射闻名,百发百中,恐怕您还打不过他,嘿!大王勿怪,不过玩笑耳!若此战得胜,大王想做陈公台的主人,只需要说一句话。” 燕北对郭嘉的调侃已经习惯,略过前面的什么陈王刘宠,直接问道:“什么话?” “问问陈宫。”郭嘉脸上带着狡黠,“谁能做兖州刺史。” 陈宫想要的,在郭嘉看来本非是太大的野心,而是太小了……他就是本土地头蛇的典型代表,各路诸侯来了又走,掌握州郡的永远是他们这批人,只想待在家乡照看这一亩三分地,保全于乱世之中,倒是再无其他野心了。 郭嘉的意思明了,任用陈宫为兖州别驾,刺史还是州牧到时候看燕北的选择,若人选放心便做州牧执掌大权,若不放心则用刺史监察州官,说到底不过是燕北拥有陈宫,而陈宫拥有兖州。 燕北的沉吟中,战船迎着暴雨风涛穿越大河,飘飘荡荡一个时辰的陈宫下船脚踏实地便吐得稀里哗啦,吐完抹着嘴巴便已翻身上马,直奔濮阳东道,截住阎志军乌桓打着喷嚏道:“曹阿瞒不在濮阳,濮水阻隔,重步骑皆不得过,速攻可取大胜!” 话音一落,便马不解鞍地朝东面范县方向急驰而去。 正文 第八十八章 李氏家兵 濮阳是陈宫的第一个目标,原因有多个方面。濮阳是东郡雄城,扼守陈留、济阴两郡要道,重要意义不言而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对曹操对东郡的攻势有所了解,心知肚明曹操不会如此实在地将兵马全部扑在濮阳,他担心张辽会上当。 在濮阳见到阎志所领四千乌桓兵疾驰在官道上的身影,让陈宫大感放心,比起全军压上或视而不见,这样的做法无疑最为得当,是万全之策。 南下兖州的陈宫可谓是踌躇满志,客居邺都、赵都经年,朝夕之间他思虑的都是如何借助燕北的力量打败曹操,赶走这个他们打开大门迎来的豺狼!战策陈条写了二百斤,却没一个木片能递送到燕北面前。燕北根本就不见他,何况他就是到赵王宫前等着,都等不到。 不是北上去了幽州,就是练兵去了赵苑,近乎脚不沾地,从不见他在浩荡王宫中享乐,想来也令陈宫为之气绝。其实也正如郭嘉所说的那样,陈宫并没有太大的野心,甚至后来迎吕布入兖,他也只是想弥补过去的错误,赶走曹操。陈宫的先投曹后背曹,却并非是如郭嘉所说,因为曹操不够英雄。 曹操是够英雄的,是贤明的君主,可那又如何?曹操只有兖州啊!就好像燕北是辽东人,后来统治幽州,州人有些逆反,但大多数还是愿意服从他的。可如果换个冀州人带着兵来统治幽州呢,还是在这个冀州人只有兵没有其他地盘的时候……客将把自己当成了主人,这本身就是不对的。 单骑下河南,陈宫就是要将心心念念谋划很久的谋略付诸实践,从兖州将曹**走! 不过……陈公台的运气,不太好。在濮阳近畿他截住赶路的阎志,但在范县,他没能再次截住屯兵的张辽。奔出东郡北部大雨地带的陈宫衣袍还泛着潮气,翻越山丘望向范地城池,便见城外西南两支庞大军队正捉住厮杀,浩大的喊杀声令人不寒而栗,直教陈宫扼腕叹息。 他来晚一步,曹军与张辽军已经杀至一处! 兖州黄河南岸的东郡地势与冀州相同,大多都是平原,这里对自东南发兵的曹操在地势上稍有优势,因为再向南便有几处山川,自山道中发兵疾行,往往能得到出其不意的战果,而背靠水泽河流又易于在撤退中布防断后,过去吕布在最后的防备战中输给曹操便是这样的道理。 而现今曹操显然想故技重施,依靠东郡之南复杂地势来调兵遣将,各处走马疲惫张辽主力……看着远方平原仿若两条大龙的军队旗鼓喧天地变幻厮杀,陈宫痛苦地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这只是曹操的前军,亲历吕布兖州争夺战的陈宫心知肚明,当曹操全部攻势汇聚时,必将如雷霆霹雳,给予张辽军灭顶之击。六万大军合至一处,麾下仅有三万人马还分散各地的张文远纵负英才,又哪里还有缓转余地? 范阳城下,章碾陷入苦战。 他不知道对手是谁,当这支数近八千还分做两阵的军队出现在范县境内时,他观察旗号见并非是曹氏宗亲大将,而军卒服色又并非曹氏玄色甲胄,大铠不多,看上去便像一伙得到正规军兵甲的地方武装,又未曾听说曹氏军中有什么称得上名号的李姓大将,因而提兵杀出,还当是送上门的战功来了。 初次独领一部的章碾对此极为兴奋,这是他头一次独领一支兵马出战。而且说到底,若能立下战功,他的升迁机会可要比别人强的多,他可是赵王的乡党……章碾、卑衍、郭昕、孙综等人,俱出辽东玄菟一带,又进学于辽东书院,天生便是打着燕氏烙印的文武士,自书院学成受邴原举荐便是军侯,不过年逾便都做了校尉太守,将来出任将军更是必不可少。 所以他比旁人对功勋更为眼热。 怎知初一交兵,便是撞到铁板。 与他交兵的是曹操部下李氏宗族家兵与乐进战必得前的突击队,乐进就不必说了,五短身材战阵上一手持刀一手握鼓槌硬杀得所向披靡的勇将,被燕北称作‘乐矮子’的猛人;单说李氏家兵,就算是张辽在此都会小心应付,虽然他们服色与曹氏正规军不一,但战法凶猛,在吕布争夺兖州之战时大放异彩,就算是剽悍异常的并州边军都在他们手下吃过败仗,怎敢大意? 那会吕布军粮草不济,南下乘氏,杀大族李乾,李乾之子李整聚家兵攻吕布复仇,县人李进击败吕布,李整杀薛兰、李封。 李氏这班族人,在幽冀之间不甚出名,但在并州军里,可是名副其实的凶人,就算是张辽高顺部下百战余生的那寥寥几百个并州老卒滚刀肉,都不愿和李氏家兵对仗……偏偏,章碾这个辽东愣头青便撞了上来。 平心而论,章碾部下兵员也算骁勇,五千军卒里大半是幽东三郡募来吃够苦头的汉子,兼之兵甲完备又有檀弓之利,放哪也算强军了,怎料初次接战就遇到更勇猛的李氏军。李氏家兵除了粮草,兵甲操练皆为自给,就连粮草都有不少是李氏宗族自备,故而在战利上也不需分给曹操。宗族能出兵甲就不错了,所以各色服色难以归整,原本就战意高昂的他们碰上章碾部下这些最次的防护甲胄都是仿并州边军马队的镶铁甲,哪里还忍得住,顿时只想着击败他们扒下这些精良甲胄武装自己,管你是辽东兵还是玄菟兵,各个奋勇。 高昂的士气,再加上泰山强弩,还有李氏领兵者李典的挥如臂使,便令章碾难以招架,何况在兵员上还不如李氏家兵。章碾心里一急,军阵变换上便出了纰漏。 泰山强弩冠天下,檀弓虽利,与泰山强弩却也不过伯仲之间,终究兵员数量不敌,章碾又想起过去燕北用强弩军击败高句丽檀弓队的旧事,心中露怯,旌旗接应不上,西面阵线便露出缺口。就在短短数十息的时间里漏洞却为李典所捕捉,令旗挥动之下,一支数不过八百的突进队便撕开缺口。 当先者舞刀似旋风,片刻穿透薄弱阵线跃入阵中,扬刀暴喝。 “卫国乐文谦,敌将纳命!” 正文 第八十九章 范县之战 卫国乐进在搏杀中好似疯虎,这在曹氏军中人尽皆知,眼看章碾军中露出缺口,不等做为主将的李整下令,当即引部下冲突队奔上,折冲而出。 章碾大为惊骇,眼看李氏家兵让出缺口,还当是敌军主将在战阵指挥上出了什么意外,怎料缺口一开,不等他将兵马填上,便见敌军闪出的缺口中冲出一部步卒,为首将领头戴大铁兜,身披浑铁铠,攥一柄双手大环刀腰间还悬粗大鼓槌,战阵冲锋所向无敌,撕开阵线暴喝一声,便挥刀向中军大旗杀来! 他就是乐进? 听到那一声暴喝,章碾心中稍有了然。乐进是曹操麾下燕北都曾亲口称赞的猛将,若是异地相处,同为武将的章碾心中当有跃跃欲试之感,但他虽不惧乐进,却更畏惧李氏家兵的领军者,当即下令部下亲兵以响箭射击乐进部军卒。 一片尖啸声里,数以百计的响箭将乐进部军士劈头盖脸地射个严实,转眼便有不少军士被射翻在地,更有不少轻兵在突击时为左右章碾军所拖延,在局部形成以少敌多的劣势。 乐进的身上被射中两箭,他身披铁铠,章碾部下亲兵所发鸣镝穿透力不如寻常箭簇,方才劲射向乐进的箭矢何止十余,大多都为其身上大铠所阻,就算是有两支钉进铠甲,却也并未对乐进造成什么影响,反倒更为凶猛,轮起腰间粗大鼓槌遍砸翻欺身而上想要阻拦的数名重铠步卒,纵身跃向中军大旗。 所谓斩将夺旗,攻伐中首功自是斩杀敌将,这样最直观的战果是摧毁敌军指挥,上千乃至上万兵马没了统属,便会沦为一团散沙。军队大溃未必会让军队失去战力,但失去主将能仍旧保全军队的却少之又少。 但主将都为亲兵爪牙保护,想在军中夺取战将首级往往难上加难,这个时候,战场上的次功夺取中军旗便显得相对容易,也有更大的成功几率。 其实斩将夺旗是异曲同工,否则也不会并列在一起。混战中到处喊杀声,军卒不能依靠口耳来传递军令,更快更好的则是用眼睛看到的旗帜,用耳朵听见的金鼓。尤其是处在混战中,军卒根本无法分清己方究竟是优势还是劣势,但只要匆忙回头看见己方的中军大旗仍旧屹立,便有了主心骨,敢于继续作战。 战争,本就是包裹在钢铁中血肉骨头之间意志的对抗。 眼看乐进将要奔向大旗,而左右军卒皆不能御,章碾无法再躲在军卒背后指挥战事,高喝道:“能拿刀的都跟我来,拦住这帮兖州竖子!” 这面的战事如火如荼,甚至因乐进的突袭致使险象环生,但在远处山腰的陈宫却逐渐从凝重专为喜色……原因无他,陈宫看见东北、西北两个方向分别两支兵马奔杀而来,显然是听见方才章碾放出鸣镝而赶到的援军。 这两支兵马一个多一个少,东北方疾驰而来的是章碾在辽东书院时同舍生卑衍,以领兵军略而闻名,他的斥候在听到鸣镝后便匆忙奔走报告,他这才知晓章碾擅自迎战,以至于情势危急放出鸣镝,当即留下两千军卒留守营地布下固守壕堑,以接应章碾,旋即点起三千军卒奔杀赶来救援。 西北方向的军卒稍少,但尽为骑兵,领军者是不情不愿的乌桓酋帅骨进。骨进先从姜晋攻南匈奴,后姜晋南下后归还幽州,歇不足半岁,便再度受蹋顿之邀南下兖州,这场仗,骨进是真没打算出什么力气……他的部众为燕北征战已经太多死伤了。 此次出战他属将军阎柔部下,前些时候阎志领兵发濮阳他便不愿跟随,在他看来不论那边是不是曹军主力,都不免要有一场大仗,出力不讨好的事他是不想做了。可到底没能躲过发兵,这次阎柔散布在外部的散兵收到消息便令左近扎营的胡部前去营救,骨进左看右看,在范县扎营的只有他的部众,这才老大不情愿地领骑兵奔来。 “嚯!兖州人的军势可不小!” 骨进领兵赶到,眼见章碾部已被打得节节败退,连忙下令骑军绕着战场兜圈子,时不时放出两阵齐射,好似在寻找突入敌阵的机会般。 别误会,骨进可没打算冲进去,他只是在衡量利弊罢了,奔马在外围策出两圈,这才扬着马刀哈哈笑道:“这根本不是曹军正规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便打败了章碾,哈哈!传令,让他们知道我们乌桓勇士的厉害!” 其实这种时候,就算骨进只是在阵外游曳都能给李整带来极大压力,自卑衍率部自正面加入战场,李氏家兵的兵力优势便已被抵消,乐进的突入阵中虽然是为了创造优势,但也给友军余部带来很大压力,这时候后部又有一群像草原狼般的骑兵游曳,这便是堵住了李氏军卒的退路。 何况这种时候就算李整想要收兵也来不及了,除非他愿意放弃陷在阵中的乐进,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曼成,率部将乐将军迎出来,我们要撤军了。” 李整的堂弟李典应诺,领一部兵马沿乐进冲进去的通路沿行而走。此时阵中的乐进更为心急,他当然知道阵外是什么局势,就算他看不到,也能听见左右这些幽州人高呼声中有多兴奋,一定是战局发生变化,偏偏他被章碾缠住,卑衍又不断有军卒涌入阵中,让他进退不得。 既是走脱不得,乐进索性扬刀断后,命追随他杀进来的军卒向后杀出一条通路,他则提刀自迎上追击的章碾战至一处。 章碾以为这便将乐进逼出死志,迎上战了三合猛然惊觉自己并非乐进对手,连忙大叫着卑衍的名字后退。 乐进哪里是萌生了死志,这是起了对他的必杀之志! 可此时二将相聚,又皆为步战,哪儿还容章碾走脱?卑衍在阵外引军与章碾兵马连成一片,操持着六千多兵马稳定军心,刚有机会奔马入中军,边见章碾高喊着自己的名字奔逃,被身后追逐的乐进跃起一槌砸在顶上,铁兜都凹了下去,红白一片! 正文 第九十章 痛打落水狗 章碾一死,燕军兵阵像平静的湖面接连不断地丢下巨石,骚动如同涟漪,以军阵正中起向周围快速扩散,先前还奋死作战的幽州军卒听说将军已死的消息后纷纷溃散,正是兵败如山倒。 “传令,援军已至,听金鼓看令旗与敌决战。立督战,擅退者杀!击鼓进军,莫要逃了乐进,围上这凶徒,放强弩!” 高声中,卑衍挥刀斩翻一名正面逃开的幽州军卒,虚起眼睛怒火熊熊,恨不得将乐进碎尸万段。 章碾是他好友,但他不会亲自进去中军为章碾复仇,因为他的武艺一直都不如章碾,如今章碾都被乐进手杀,更别说他了。 但任你武艺高强还是勇猛无比,都比不上一张强弩。很不凑巧,能劲射百余步的强弩,卑衍有好几百张! 随卑衍下令,各部旌旗招展金鼓大作,方才慌乱的军心被稍稍稳定,接着最先有所动作的是数百名身被重甲,手持长兵的督战队,背向卑衍面朝战场立做两排,两丈长的矛戈平端着拦住溃兵退路,接着自督战队左右鱼贯而入二百余手持大弩的幽州兵,伴着一阵令人牙酸的上弦声,下一刻弩矢穿过半空好似飞蝗,紧追乐进而去。 乐进心满意足地砸死章碾,高喝一声,整个章碾余部便陷入混乱,至此他反倒不担忧如何脱身,遂引百十追随部下大呼而出,左冲右突,所向皆披靡,好似闲庭信步般便将章碾中军冲得七零八落。 正待其称心顺意之时,猛然听见东北面整齐的金鼓与崩弦之音,回过神来便见弩矢如蝗般射来,再想躲避已来不及,连忙呼喊着命士卒隐蔽,纵身躲在一面行军大鼓后。 刹那间,哭喊声汇成一片,侥幸躲过一劫的乐进回过头去,部下军卒在弩矢过后十不存一,杀伤射死者甚重,直将他气得哇哇大叫,转头向北,便见一面卑字大旗呼啸而来,那些溃败的军卒哭喊着被重新聚集,冲杀而来。在赶鸭子上架的溃兵身后,人影绰绰间能够瞧见穿戴整齐赤色铁大铠的督战队,气势森然。 溃兵是一柄双刃剑,尽管在战争中溃兵大多扮演失败者的角色,但实际上如果阻住溃逃的势头,将他们逼着反向敌阵冲突,杀伤力不亚于最凶猛的士卒……因为只要溃兵能止住冲势,便意味着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毕竟前进后退都是个死,向前冲突不一定死,但身后的督战队最为无情,与其死在自己人手上,倒还不如死在敌人手上! 这种萌生死志的军队冲突,再强悍的军队都撑不住。 乐进至此心知要糟,不禁有些后悔方才杀死敌军大将后为何不速退出去,到现在再想回头为时已晚,部下军卒仅剩数十,就算得到再大的战功又能如何呢? 就在眼看着燕军强弩兵阵即将再度发矢时,突然身后传来大喊:“乐文谦何在!” 回过头几乎要令乐进热泪盈眶,他从未有过看李氏家兵如此眼热的时刻,只见李典引兵数百策马擎枪而来,身后军卒大盾长戈步伐森然,部下数十残兵当即士气大振,乐进高呼着自己的名号奋力杀退冲上来的十余燕军溃兵,朝李典部汇合而去。 卑衍也望见这支异军突起的冲锋队,连忙调兵遣将,舍了李典与乐进不管,当即领军斜插先前李氏家兵与章碾部接战的阵线当中,欲求截断他们的归路……李典是谁,卑衍不知道,但乐进可是名人!卑衍心知肚明,若能将这‘乐矮子’的脑子给大王带回去,绝对是此战首功。 而除了功勋,卑衍也需要乐进的首级来祭奠章碾! “文谦速退,乌桓兵突袭后阵,我家兄长顶不住了!” 李典这么对乐进大喊着,抬起铁枪挑飞两支射来的羽箭,檀弓所携巨力直震得他手臂发麻,高呼着指派持盾的军卒在后方列出阵线,来阻拦前来的追兵,派人给乐进牵来骏马,一枪杆抽在马臀上便将乐进赶走。 方才的战事他看得清楚,原本乐进占据了绝对优势,不论是击杀章碾之前还是击杀章碾之后,他都有无数个机会能够全身而退,可偏偏那股子莽劲儿上来竟是多次选择死战不退,真不知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李典可不是乐进,他部下的李氏家兵大多都与他沾亲带故,多半为李氏宗族,尤其各部将领更都是亲族兄弟长辈,别说像乐进那八百敢死士尽数陷于阵中,就是死在一百个,李典都心疼! 拉出盾阵不过硬顶了百十息,李典便在第一个阵线后再度拉出一道防线,随之亲自突出与追兵战上一阵,趁着空档将前面的军卒避到后面,不过就算如此,对上卑衍在后面的数百强弩兵,仍旧讨不到丝毫便宜……因为他不敢冲上去打啊,便给强弩兵创造了绝佳的机会,纵然军卒多配大盾,也无法避免被强弩贯穿而射杀。 最奇怪的就是幽州兵的强弩不知为何,居然能在奔走中发矢,还极其稳定,整个强弩阵在追击中就像没有什么阵形的散兵一般,却偏偏能将弩矢尽数射在他们的军阵中,仿佛是由大军阵射出的一般。 这给李典部造成重大的损失。 李典这边成功救走乐进,再拔军而出返回李整部时,整个李氏宗族家兵仍旧无可避免地遭到重大伤亡,原因无他……他们的服色有太大的欺骗性,让人不论远观还是近看,在交手之前都不会认为这是一支精兵,谁让他们看上去这么像是散兵游勇呢? 没办法,这个时代的豪强军队出色的并不多,尤其在乌桓兵生活的幽州地区,豪强兵马更是弱的可以,远的不说,就说燕北统治幽州时幽州中部几个郡各县均有豪强反叛,那些人的家兵少的上百多的上千乃至数千,可结果呢?燕北不过是发赵云一部领兵三千,用了几个月便完全平定,可谓是从南到北,一路趟平! 结果就像章碾误会李氏家兵是乌合之众发兵一般,乌桓首领骨进同样也误会了,数千乌桓突骑以痛打落水狗的心态冲向李氏家兵后阵,结果不言而喻! 正文 第九十一章 跃马鲁地 范县城外,陈宫满面愁云惨雾,卑衍跪坐在血水浸出黑红的土地上自章碾两裆铠中摸出麻布三层包裹的小包,那是这个豪莽玄菟武士家乡的土。侥幸余生的幽州勇士都忘了战场上他们曾在主将死后背信弃义企图溃逃的耻辱,肃穆地立成一道道人墙,低唱着家乡凄婉的哀歌,带着雨水寒意的北风掀起长幡,落日隐去最后的余晖,满目生离死别。 骨进百无聊赖地在横陈尸首的战场上踱马,不时张望着哀歌传来的方向,就算在汉幽州长大,他终究也是个乌桓人,不懂汉人为何会在生死别离时表现出如此哀伤。乌桓与鲜卑同出东胡,在他们的家乡部落中有至亲辞世,会高唱欢歌,杀死主人的猎狗陪葬,以笑颜送行。 但骨进不得不承认,他在汉地长大,汉人的文化对他的影响很深,让他不禁设想若现在躺在地上身体僵硬的尸首是他自己,又会希望旁人用什么样的面目送他离开呢?骨进觉得这或许是汉人强大的原因,草原上的东胡部会用笑颜相送死去的兄弟,因为别无他法,人们为了生存在冰天雪地下便耗尽了全部力气,再没有能力去哀伤了。但汉人不必隐藏自己的情感,哀伤并不让他们显得懦弱,反而在这种哀伤里,蕴含着绝大乃至令人惊恐的力量。 那种力量名叫仇恨。 汉人是有资格去仇恨的,塞上勇士毕生所追求的便是战斗。草原处处是战场,下至部落中地位最低的男儿,上至最尊贵的部落首领,塞上勇士生与斯,长于斯,死于斯,并于此长存。但生活对汉人而言并非战斗,他们上至贵族下至黔首,都有充足的时间,除了忠于主公,甚至还有时间去要求自己成为恪守道义,谦恭有礼,仁者爱人,诚实守信的士。 许多汉人一生中仅仅会遇上一场战斗,有些活下来,回家,平顺安泰地渡过余生;有些没能活下来,就像现在的章碾一样,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感受袍泽的哀伤,最终同样会回到家乡,放进一方棺椁中沉睡地下。 骨进甚至感觉像是笑话一般,认为自己能预见到几年之后发生的事情。章碾死了,但他留下的孤儿寡母会被他的主公燕北养大,甚至受到比他活着时更好的待遇……这在乌桓就是个笑话,除了至亲之人,谁会为别人养儿育女?但这在汉地不是笑话,汉人崇敬这样的人,而就骨进所知,在汉的辽东、辽西二郡,分散着数千乃至上万户军卒遗孤受燕氏养育,送入书院习文武艺再进入汉国的最高学府太学。过去他们是冀州人、幽州人,甚至还有鲜卑人、乌桓人,但在他们的长辈死后,便都成了辽东人。 这是个充满变革的时代,骨进仿佛感觉自己站在分界山顶。在他的东张西望里,右边是为袍泽战死而低唱哀歌的汉人,左边是因部众战死而载歌载舞的乌桓人,只是越来越多的乌桓人在汉人的哀歌中难以遏制自己眼中的泪水,就算他们笑着也不能止住眼泪。 过不了几年,或许就在今年,天下将不再有曾经驰骋北方塞外数百年的匈奴人,他们在过去鞭挞四方,强盛时不论大月氏还是大汉国,乃至当时非常弱小的东胡,都为其奴役,在他们强大的铁蹄下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最后一批勇敢的匈奴人被汉人皇帝燕北以青州土地上三个郡的名字命名,他们终将死在那三个郡上,无声无息。 留给乌桓的,又能有几年呢? 每当骨进说到这里,踱马身旁跟他学习的年轻乌桓勇士便会执拗地提醒道:“可是大王,赵王是赵王,不是皇帝。汉人的爵位,王,不是皇帝。” 骨进抿着嘴巴,精瘦削长的脸颊勾起弧度,看上去似乎因自己说错话显得几分抱歉,但接着开口便毫无愧意,“汉人总是需要皇帝的,这不是爵位,在汉话里有个词叫‘权势’,过去最接近皇帝的人是董卓,现在燕北就是北方的皇帝。你不明白,他们的皇宫只是圈禁大龙的屋子,燕氏的皇帝正在征服南方,将河南像河北一样变成草原,自由自在地游牧……天哪,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山!” 渡过大河,地势便变得不同,南向的目力极尽处皆是绵延的高山,蛰伏在余晖的阴影里, 就是鲜卑山与乌桓山,都没有这么高大。汉人的骄傲,就像养育他们辽阔的山川河流一样,没到过河南的塞外人,永远都不会有骨进现在的压力。 陈宫从西北面迎来闻讯赶到的张辽时,夜已经深了,那些疲倦的乌桓兵与汉军清扫了战场,骨进领着部下两千多乌桓兵牵着更多的战马沿夜路返回几十里外的营寨,可能到明日太阳初升时他们才能沉沉睡去。汉人军卒在范县城外挖了很多大坑,依靠城外乡野征来的农具,才勉强挖出能够将双方战死近万军卒尸首掩埋的土坑。 这一仗双方阵亡接近持平,李氏家兵对抗数目是他们倍余的燕军,在冲突中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横扫章碾部,付出不过千余伤亡的代价便使五千营章碾部死伤近半,更以乐进为先锋斩杀诸将章碾,不过在李典救乐进的过程中千余敢死没于阵中,中军李整部也因卑衍与骨进的驰援伤亡很大,最终硬抗乌桓突骑的进攻壮士断腕,引两千余军卒一路南走。 张辽眯着眼睛扫过范县城外堆积如山的兵甲,紧咬牙关问道:“伤亡几何?” “章碾部仅剩千余,属下本部伤亡九百,骨进部回还营寨的只有两千,还有九百多伤兵暂居城内。”卑衍说狠狠拱手道:“将军,属下请命发兵南下!” “南下?”张辽面露不虞,沉吟着二字对陈宫道:“公台,你告诉卑将军,曹操在哪。” “曹孟德不在濮阳,便只有两个地方。他不在廪丘,便在良山以东的东平国,或将兵马分做三部,以期合围。”陈宫直言道:“我军若在东郡,待其合围便三面受敌,大河暴涨截断退路有死无生;若发兵南下,则必为东平国军队截断后路……现今之计,只能东进良山道,不可南下……但东进良山道,虽可以大兵击其小部,粮道亦会为济阴兵所害。” 陈宫在来之前也未想到情况会如此棘手,尽管他能凭借直觉与对地利的了解预测曹军行进的方向与战略意图,一时半会却无法相处破敌之法,显然非常为难。 “无妨,大河堵我军退路,同样也让曹军即便占领东郡一样不得渡河北击,这条粮道坏了再找一条便是,东进。”张辽行事有大将之风,转眼便拿定主意道:“绕过巨野泽破东平兵,北通济北向麴将军借粮,跃马鲁地,回击任城,袭破山阳!”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濮阳疑阵 暴雨是两面开封的汉剑,截断张辽部的退路,也阻隔曹操击垮张辽后北击冀州的机会。没有北进的机会,这场战争对曹操、袁绍而言,便是徒增死伤的无用功,而现在,骑虎难下的他们也只能把这无用功……进行到底。 因为张辽与麹义仍然活跃于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并更加活跃。 除了击溃这两支兵马之外,曹操与袁绍在大河之上的天灾面前,都与被大水阻断在河北之地将三万余大军却束手无策的燕北一样苍白无力。 如果击垮这两支兵马,河南军在明年开春之前仍旧无法进攻到河北之地,除非今年严寒能够使大河结冰,可中原兵又不耐北方的寒冷。如果不能击垮这两支兵马,局面对他们便更为不利,麹义夺了青州三郡之地,张辽则在继续进军。不论从哪个方面去看,这结果对他们而言都不算太好。 值得一提的,是李整、李典、乐进领着残兵败卒从范县撤回廪丘,这出乎曹操的预料。 八千兵马出廪丘,在范县不过战了一场,回还时便仅剩两千,这样的代价即便掩护住夏侯渊、于禁率部进入良山南道穿过巨野泽与良山下狭窄山道的战略意图被达成后,仍旧显得太过惨烈。 谁都没有错,曹操的战略部署极佳,李整的指挥没有纰漏,乐进在战阵上舍生忘死,李典救援袍泽不留余力,甚至于禁与夏侯渊也借这个吸引住燕军全部注意力的机会穿越良山南道,为大会战奠定胜基。 可曹操是笑不出来的,李氏家兵战力高昂,远超寻常军卒,如此精锐却在与燕氏军的初次交锋中受损颇重,甚至险些便无法回还。除了心痛,曹操更多的是对燕氏军战力的忌惮。 如今前军虽取得小胜,但也意味着下次会战便是他倾大军北上的时刻,在此之前,他要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东西两面军队能够建功,西面吸引敌军注意,东面调虎离山直攻敌军腹背。 现在看来至少还有一个好消息,那便是作为燕氏军中主将的张辽并未出现在范县。很有可能,张辽正在赶往濮阳的路上。 “子孝那边,应该派人回来了吧?”曹操在军帐中踱步,他要等曹仁的濮阳方向消息传回,才能定下发兵北上的章程,因而倍感焦急。至于夏侯渊与于禁部绕过山道,倒是不必再挂心,左右这个时间全靠内心估计,若是指望斥候绕过良山与巨野泽传回消息,那攻势必然是晚了的。“怎么还没消息传回来。” 并非是曹仁不传消息回来,而是阎志太刁钻,让曹仁无法传消息回来,现在曹仁比曹操还要焦急。 其实也怪陈宫运气不好,火急火燎地拦住阎柔部下乌桓兵丢下一句话让胡儿转告,扭头便走远了向范县奔驰。可是陈宫忘了,在他面前的不是汉地边疆的军卒,而是东胡种的乌桓人,而乌桓人当中,会说汉话的仅大约有一半,另外一半的通用语言是鲜卑与乌桓共用的东胡语。 他碰上的那一队乌桓兵,刚好就没人会说汉话,难得有个能听懂的,却离得远,到阎志面前学着他的语调说出来却是上下不通的话……他想转告阎志的话,根本没有送到。 甚至将‘曹阿瞒不在濮阳’听成了‘阿瞒在濮阳’。这就非常有趣了,阎志并非有大勇气之人,若在此领兵的是张辽,凭借张文远的胆气,听闻曹操在濮阳,必然高喊着‘一与一,勇者方可得前’便率军突袭。但阎志没那么多胆气,对他来说什么最重要? 稳妥。 他引着四千乌桓突骑看着远远无人占据的濮阳城不敢进入,只得领兵潜伏在濮阳城以东的山坳里,派斥候远远望向濮阳,心中不住地天人交战……若真是曹操亲至,他是去与不去? 这么想着,便听斥候来报,远方大队人马扯着曹字旗号的兵马接天连地,乌泱泱到处都是,不闪不避地渡过濮水朝濮阳城去了! 近乎本能般地,听到这个消息令阎志冷不丁压下心头所有顾虑,提着铁矛牵马奔山而走,路上用东胡语大声传令道:“集结兵马,集结兵马,准备出战!” 攀上山腰,借草木遮蔽的阎志将目光向濮水望去,可不是黑压压一片,好大的曹字旗号!先头兵马已渡过濮水,在北岸游曳守备,粗略看上去步骑便有近万,令人胆寒。再向河上看去,踵趾相接,连宽阔的濮水都因他们渡河而被遮蔽。 仅望了两眼,阎志便感到心头发凉……这哪里还有得打?四千兵马冲击六万,那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就不必说他敢不敢,单单他身旁这群乌桓兵就不会往那人堆里扎。 乌桓兵为汉人作战,可不知道什么叫视死如归! 无力地摆手叫来亲信,阎志指着远方濮水,有气无力地说道:“飞骑告诉兄长,曹军主力就在濮阳,非我部所能力敌,就是张将军亲至也有力……等等!” 阎志仔细看过去,他怎么就觉得,这支庞大军阵里里外外都透着不对呢? 隔着草木他看不清晰,但有一个令他感到奇怪的事。北方军大王燕北财大气粗,军服统一,不论郡国兵的布镶皮甲还是将军部的皮镶铁甲,亦或是精锐部队的大铁铠,统统都以铁石的玄色为基,再辅以赤色大漆,服色刚好与旧汉军的主赤辅玄相反。兖豫二州毕竟不像北方这么富庶,舍不得用大漆阎志能理解……可就是再穷,也不至于曹兖州亲自将兵的部下除了前头那些骑兵之外,入目皆是一片杂色,看上去就像七染八染混到一处的麻布。 这种怪异感,在兖州军离濮阳城越来越近时最为明显,因为濮阳离这里更近,而似乎是因为快要进城,前头那五六千人的骑兵与后面的步卒之间的割裂感也越来越强。 阎志终于意识到,那不是一支接近十万的军队,而是一支近万的庞大骑兵将军部带着数万民夫乡勇! 阎志觉得,恐怕今日他真要做一次四千冲六万的敢死之举了。 “全员上马,待敌军骑兵入城,城门为步卒所堵之事,随我冲散他们……那不是一支军队,是一群民夫!告诉兄长,曹兖州不在濮阳!”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冲击 曹仁的兵开进濮阳城,正与城中县令把臂穿过街道,便听到城外嘈杂的混乱。实际上城外一直是嘈杂混乱的,濮阳的县令是为数不多没有望风而降的县令,因而曹仁对他感官很好。不过这县令心头也捏了把汗,幸亏先来的是曹仁,若先来的是赵王北的军队,他也会开城。 这是没办法的事,与气节无关,普天之下到处是汉土,赵王北是朝廷的军队,就算王爵来得不正……可难道还没有曹兖州的州牧来得正吗? 到底是朝廷册封的。 城外一直是嘈杂混乱的,曹仁部下步骑七千,夹裹着数万民夫。既然是民夫就不能以军纪来衡量,尤其在入城时人声鼎沸,更是无法遏制。曹仁一路的安排都很合理也很稳妥,没出什么纰漏,七千步骑在有远超平时的民夫辎重时保持着高昂的战力,沿途遇山开道遇水架桥也是无往不利,何况步骑前后压阵,即使过河时遇到敌军突袭都不会慌乱。何况那些民夫也大多配发了粗劣的长矛与长戈,最次也有削尖的木棒,若真在半道遇袭,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唯独的漏洞,便是在进濮阳时,大部步骑率先入城,城外仅留千余军卒,指挥民夫挖掘壕堑布下木垒……发兵之前曹仁就知道,这是一场比拼速度的战事,在濮阳局部战场上,谁先进驻濮阳城,谁便得到足够优势;而在整个兖北战场,同样也是这样的道理,谁的部署先抵达预计位置,谁便得到更多的优势。 抢先一步进驻濮阳,让一路提心吊胆的曹仁有所放松,可他唯独没想到的便是燕军派遣至濮阳的将领阎志怂了,大老远地跑到濮阳却不敢进城,率军风餐露宿在乡野的小山坳里,冷眼盯着他进入城中。 大部步骑进入城中,后面的民夫也接连不断地从城内城外搬运物件,阎志翻身上马高举硬弓,呼啸间率四千乌桓骑直冲濮阳城。 乌桓骑兵打着胡骑呼哨,各自嗷嗷地冲向城外方才结束长途行军的民夫,根本不许思虑,战果必然是一边倒。胡骑还未冲至近前,城外上万民夫便被这一幕惊骇到,片刻便自乱了阵脚。 哪怕是那些承担监工责任的兖州兵也无法管制,民夫太多了,恐惧在城外传染,恐慌沸腾。结阵是不可能了,大多数民夫哪怕持着兵刃,在看到大队骑兵卷着土龙奔驰而来的景象也无法抑制自己心头的恐惧,丢下兵器转头便朝人多的地方跑去,仅仅有少量民夫仍旧能保持冷静,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周围兖州兵的身边……可这有什么用?那些曹仁部下的兖州兵也不是将军,勉强不让自己害怕就已经是他们所能做的极限了,哪里还能指挥这些民夫去抵御敌军。 哪怕他们多,胡骑少。 实际上在胡骑冲锋的方向,兖州兵并不多。城外四处都是席地而坐的民夫,如果没有胡骑袭击,他们将会在休息两个时辰后按照将军曹仁的指派在四门之外挖掘壕堑、营造木垒,在护城河外增加能够让他们据守的营寨。但现在一切都尚未开始,他们无险可依,身后是濮阳的护城河,值此慌乱之时,阎志率先袭击的南门外的民夫,因为南门外是民夫最少的地方。 南门是凶门,阎志挑选这里也是因为他性格中不敢冒险的原因,这里只有两百余兖州兵,余下的尽数是民夫,他的战法的也极其简单。 “放箭,把他们向城门逼过去,分兵袭击东西两座城门!” 简单,高效。 面对这些身上只有麻衣的民夫,胡骑像风一般自边沿绕开,箭雨便如蝗般劲射而出。民夫太多,又无衣甲蔽体,纵马疾驰的胡骑甚至不需要将弓开全满,隔着二三十步便精准使其应声而倒。 没有弓弩的曹军民夫对这样来去如风的骑兵根本毫无应对之法,惊慌失措在城外好似瘟疫,让成群结队的民夫冲击城门,甚至不少人被挤着坠入护城河中,一时间濮阳城内都可耳闻凄厉的哭喊哀嚎。 阎志在此次作战中唯一一次大胆举措便是分兵而出,让部下各首领率他们少则数十多则上百的部众分开袭击四门民夫,指使城外大乱,而城内的曹仁却束手无策。 曹仁是真束手无策,就是换了曹操,也一样无能为力。听到城外异动后,不等城上的斥候来报信曹仁便已飞奔上城,可登上城头的他也没有任何办法来帮助城外的民夫,或者说是帮他们自己来挽回颓势。 “我不该给民夫发下兵器啊!” 狠狠地一拳擂在城垛上,曹仁咬紧牙关咒骂着。常年在中原作战,不论是平定豫州还是南面荆州,敌我都无大量骑军,这让民夫乡勇遇到乌桓弓骑时根本无法升起反抗之心,转眼便堵塞了城门,刚才他便听到城北军卒来报,他们想要派出城救援民夫的骑兵被堵在瓮城,受到民夫冲击,根本无法出城! 给他们发兵器有什么用,难道就用来冲击己方友军吗? 步骑出不去,弓弩射不着,只得让军卒撤下来开放四门任由民夫冲入城中……曹仁无法坐视他们被城外乌桓兵冲击下自相践踏损失殆尽。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这些民夫将会在这里受训,在明年成为郡国兵,继而充入军中。他们都是青壮啊,若在濮阳为敌军尽数杀绝,即便战后兖州不丢,今后五年内都无法恢复元气。 兖豫不是燕北的五州,拥有千万生民。 而城外的阎志却极为喜悦,这场仗他们并未付出什么,却得到绝大的战果。乌桓骑大多不过放两三箭,便将这些民夫吓得破胆,随后零零散散的军卒都不再发箭,不过是奔驰着掠过民夫阵线的边沿,便使得他们自相践踏。不过半个时辰,分散四门的数千乌桓骑并未受到什么损失,却让城外的兖州民夫受损颇重,矛戈辎重丢了一地,纷纷朝护城河吊桥拥挤而去。 不过,糟糕的事情往往会发生在大喜之时,品尝所向无敌滋味的乌桓兵在战意松懈之后,纷纷望向散落在地上的兵器与辎重。 正文 第九十四章 狭路相逢 东平国,良山北道,两支军队狭路相逢。 与濮阳近畿的阎志伏击曹仁军有所不同,那是有心算无心。而在良山北道,两支军队在行进中都提着十二分精神,因为他们都知道,敌人就在这条路上。 张辽知道有曹军偏师在良山北,是因为军师陈宫的预料;夏侯渊知道张辽在这边则是因为先前战局的判断。但归根结底,他们都只是能够猜到对方的大致方向,却不知晓准确位置,更不知道他们会在急行军的过程中狭路相逢。 没有谁先发现谁,两支军队的斥候几乎在同时发现对方,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大部留下击杀敌军斥候,另派小队回还报告中军。 燕曹良山之战,便在此时拉开序幕。 良山北道在整个兖州都算宽阔的官道,因为过去良山是梁国猎场,故而可供四马并行,但其地势险阻,北有渠丘山而南有大良山,中间百顷林地,千顷丘陵,人烟稀少,最接近的城池分别是北五十里阳谷与南四十里寿张,乃是设伏阻击的绝佳之选。只不过双方都没有在此设伏的考虑,若能兵贵神速则可让敌不知我所攻,更不知何所守,全都闷头赶路,却撞在一处。 双方斥候起先都不过数十人的小队,即便相与于官道,也是看谁眼疾手快,曹军斥候扬着硬弓正待开弦,张辽部下的斥候队便已经勒住缰绳,三伍斥候撒开了在官道左中右站做三列,抬手便将上好弦的手弩隔着四十余步劲射而出,发矢过后看都不看,抽出马刀夹起马腹便冲突而上。 这样的进攻被演练过无数次,早已渗入斥候队的骨髓之中,成为本能的反映。带着子龙压片的手弩让他们的弩箭在骏马奔驰中都不会被抖落,拈箭搭弦张弓放箭一系列动作与抬起手弩扣动扳机孰优孰劣不言而喻,五十步内手弩的精准更是十发九中,十五支弩矢劲射而出,对面的还未拉满弓的斥候自然是应声而落。 不过这也只是开始,随着三伍燕军斥候扬刀冲上,对面反映稍慢的曹军斥候同样提兵迎来,双方便从突发遭遇变为乱战,随己方斥候闻讯赶来加入战团,双方上百斥候在官道上形成没有指挥的混战。所有的中下级军官都像燕北年轻时那样精通此道,在这种层次的战斗中,兵甲、战法都不太重要,比拼的是谁快、谁狠、谁的运气好。 斥候短暂的厮杀没有拉锯到比拼运气的程度,双方交战冲突片刻,方才占据上风的燕军斥候便撤了回来。容不得他们不撤,曹军的前锋比他们的先锋来得快得多,在身后的官道上还没一点儿动静时,后面绕过官道的两山之间便传来大队兵马行军的声音,这场战斗再拖下去,便要比拼运气。 而从敌军援军来得更快这一点上来看,燕军斥候们在今天没什么好运气。 因为曹军将领是夏侯渊,他不但是曹军这支偏师的主将,长于奔袭的他还是这支军队的先锋。在一开始,先锋应当是于禁,不过行军过程中步骑混杂的于禁泰山军反倒被夏侯渊的兵马甩在后头,承担带上掉队军卒的责任,这样一来便是本阵做先锋,偏军为后阵的局面。 夏侯渊作风凶猛,虽善于强行军,但强行军在有些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虽然兵法中兵贵神速已经被人念叨烂了,但兵法还说了: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夏侯渊的兵马便时常面临这样的情况,举师五千自廪丘发兵,在寿张超过步骑混杂的泰山军,接着疾行至良山北道,收到斥候的消息时清点兵马,部下还剩两千七。 剩下的人不是丢了,三十里后行军的泰山兵里多了两千人,全给他兜着呢。 混战几近半个时辰,张辽的满编斥候营本有两个曲,如今尽数投入混战中后仅撤出九百多人,尽管他们听到山那边传来的行军声想要逃离战场寻找友军,却大多被曹军斥候缠着走脱不得,仅有三百余人游曳在战场外,即不敢舍了袍泽逃跑,也不敢留在原地被敌军大部所杀,只能隔着百十步不断给手弩上弦,抽准时机便放上一阵。 斥候手弩的威力不提也罢,这种为了让骑兵在马背上能够在冲锋中射穿敌对轻骑兵皮甲与马覆面的兵器弩力不过半石,百步之外打在皮甲上大约,大约能把敌军吓一跳。 吓一跳之后还要手舞足蹈着高声叫。 这可就远远比不上曹军斥候配发的硬弓了,那东西是实打实的射程八十步,就算抛射百步,一旦命中了皮甲也挡不住,咬上便要见血。 所以与其说游曳外部的燕军斥候是在环伺,并时常以弩矢打击敌军士气,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恐吓陷在阵中的己方袍泽与敌军斥候,并不断向天祈祷,己方将军尽快抵达战场。 就这么祈祷着,夏侯渊将着黑压压的兵马席卷风尘掩杀过来……根本不用什么战术,就把大队兵马铺开了像蝗虫般扫过战场,张辽军的斥候便不见了。 有些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外围的那些则面对敌军庞大兵势做鸟兽散。 “张文远的兵?” 夏侯渊可不是没打过几次仗的夏侯惇,他从起兵时便追随曹操,先后参与数次大仗,不论是讨董、平黄巾还是袭击豫州,都有他参战的身影,究其根本说来,是曹军中的大将了。 在击败燕军斥候后,军卒逼问出这是张辽的兵,令夏侯渊感到惊讶莫名……张文远,难道不应当在范县吗? 曹仁去濮阳,他来良山北走阳谷,李典和乐进袭击范县,曹操坐镇中军准备挥师北上。 这一切的战略目的,可就是要对范县的张辽军形成合围,现在张辽怎么会出现在在良山北道! 这说明什么? 夏侯渊面色青白,招来骑手道:“去廪丘告知孟德,曹子孝未能诱敌,张辽识破了我们的计策。” 正文 第九十五章 驰北道 “跑了?”夏侯渊望着官道上随处可见的辎重与兵甲,哭笑不得地对斥候问道:“你查过这些车辙马蹄印,张辽跑了?” 环刀斜插在地,粗壮的手臂拄着刀柄,夏侯渊摘下兜鍪,抬手从脖颈直揉到头顶。满是老茧的手掌给予脖颈粗砺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地扭动头颅发出骨节拧动的声音,回首看着远处被捆绑着跪成一排的燕军俘虏,没好气骂道:“砍,全部砍了,张辽当得是他娘什么将军,闻风而逃?” 摧枯拉朽地击败斥候队不能让夏侯渊感到一点轻松,张辽出现在这里并且单单斥候队便有上千军卒,意味着黄河以北的燕军即便不是尽数东走也要有十之八九。他的偏师过来不是作为主力与张辽作战的,这令他倍感心惊……神行将军这种心态变化对部下军卒而言最直观的感受便是整整半日他们才赶了二十里路。 这个路程对普通步卒而言已经是正常行军,但对夏侯渊的兵而言,这是慢到不能再慢的速度,甚至让他们有些不习惯。 这都因为沿途小心翼翼的夏侯渊认为张辽的大军会对他造成无比的威胁,他即担心独自被张辽击溃而想放慢行军速度来等待于禁的泰山军赶上,又希望能率先一步发现张辽部在良山北道的踪影。 就算是曹操应对张辽都不会托大,在廪丘告别曹操时,因为预料了战局中会出现的各种情况,曹操专程叮嘱他,若与张辽狭路相逢,尽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可一旦与张辽相逢……无论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夏侯渊期待着当于禁率部赶到时能够与张辽展开一场大战,从而取得东郡争夺战的胜利,并奠定河北暴雨之后率军北渡争夺冀州的基础。 但这在他们行军至疑似张辽大部先前停驻休息的官道时都化为泡影。没有伏击、没有迎击、没有追击,等待他们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官道与密林,混乱的车辙马蹄印无不透露着这里曾发生一场仓皇的撤退。经熟悉追踪的斥候仔细探查,官道与林地间有兵马向两旁山林中奔走并毫无掩盖的踪迹,但这两条踪迹在三五里内的密林里绕了几圈便又回到官道上,而向西北方向——就是张辽军来的方向,五六里地的行迹被草草掩盖,接着穿过山道向东北走了。 那是阳谷城的方向。 对夏侯渊而言,就像漆黑的夜里舍门响起,心中惊恐断定是进了贼人,躲在门后攥紧双拳准备与潜入者分个生死……提心吊胆一整夜,天亮了发现那只是只迷路的花猫。 被轻视,满地的狼藉都仿佛在嘲笑他的谨慎。 夏侯渊不论如何都想不到张辽会如此果断,整个斥候队说不要就不要了,从这扎营官道的布置来看何止是壮士断腕!夏侯渊闭着眼睛便能将半日前张辽收到消息后的所有布置算个清楚。 张辽的疑阵简单却需要急智,认为自己会全力追击,所以没有把时间花在布置疑阵上,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和自己交兵,或许他并未识破曹军的布置,仅仅是和曹操想到一起,想要绕过良山袭击曹军腹背,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自己。东西两路三五里长的疑阵不过是希望自己的斥候在林子里兜圈子消磨时间,张辽只打算依靠这些拖住自己半个时辰,丢下辎重是为了轻装简行,他要去阳谷。 “这个张文远,还真难对付!” 夏侯渊不禁大悔,若他没这么小心,或许能强行军后能赶在张辽后面咬住他的尾巴啃下一块,可惜蹉跎半日什么都晚了,这会张辽八成已经跑进阳谷城,再想野战便难上加难,只得对军卒摆手道:“也罢,传令今夜全军休息,让于文则的泰山军行得快些,再派人告诉曹公情况。” 张辽躲进阳谷城,夏侯渊便真没办法了,就算阳谷是座小城没有护城河,那也是城池。张辽部下军卒比他和于禁加到一处还多,强攻是不可能的,如果张辽不再出来,恐怕等到曹操率军赶来,他们还没攻下城池呢。 不过夏侯渊想不到的是,张辽远比他想象中还要难对付。 就在夏侯渊于良山北、渠丘山南的官道上扎下营地的同时,越过纵贯十余里的渠丘山,张辽正牵提长刀牵骏马在山道间缓缓行着。在他的身后,拐过山道,是数不尽燕军士卒高举火把一言不发地埋头行军。 “公台,从这条山道穿过去,能到良山北道的东入口?” 陈宫翻山路同样疲惫,靠着树干打开水囊向口中灌着,对张辽点了点头,说道:“张将军,在良山下我们有两万军队,为何不就地设伏,一定可以击溃敌人,何必要穿越渠丘山。你将阎将军留在阳谷,带走五千兵马;卑将军领骑兵绕山而奔,在良山北道的东面与我军汇合,这太险了。” 乐进李典的进攻令张辽部下军队蒙受六千有余的损失,再除去前往濮阳的阎志,即便燕北授下节杖,张辽所能够节制的兵马也不过还有堪堪两万,再经过此次分兵,卑衍统领骑兵绕行、阎柔率胡骑封锁良山北道西面向阳谷城的出口,张辽的本部便只剩八千余,里面还只有很小一部分是骑兵。 如果在良山北道的东入口偶遇曹军,则势有不利。 “公台认为,在北道作战,能够获胜?” 对此陈宫没有丝毫疑虑,就跑回来的斥候所说,那支打着夏侯旗帜的曹氏军队仅有不过几千兵马,就算其后还有大部,兵员也不过万余,不管怎么看张辽如果在后面伏击,都能斩获足够的战果。 但张辽摆摆手,仍然提着长刀向前走着,过了很久才说道:“与那支军队交战,是可以获胜的。但敌人有了防备,争胜会让军卒受损颇重。他们是曹氏偏师,张某却是燕军主力,击偏师而损主力,不值。” “现在我知道敌人在哪,他们却不知我在何处,他们想进攻我却不知我所守,也不知我想进攻的地方何在,他们便不会防御……从后背击溃他们,再去寻找曹操。如果一切顺利,当河水平稳主公南下,这场仗便胜了。”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勇猛精进 劝降,很多时候是个脑力活计。 燕北将赵都传来的书信放在一旁,说客孙综对审配的劝降又失败了。要想劝降颜良文丑,必先让他们有个台阶下,而燕北认为这个台阶就是审配。其实现在他们三个到邯郸以后就不太像囚犯了,就像不言而喻的默契,燕氏军卒看守着他们,但他们同样可以自由活动,甚至还为三人配了重木制的兵器与坐骑,供他们活动身体。 唯独一点,便是他们不能自由出入宅院。这也已经足够了,赵王宫的从人给他们送去书简,甚至还会斟酌着挑些战报与天下局势递给他们,好让他们不用堵塞耳朵蒙蔽试听。 燕氏对他们的防守不算严密,但这种时候,他们也不会逃走。 转眼自袁氏丢掉渤海至今,已经有几年了,这几年里他们对袁氏而言就像死人,离开赵王宫,他们也无处可去。似乎三人心中仅剩的尊严,就是在这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下,不投降燕北,仍旧作为袁氏的家将、俘虏留在赵国。 赵王留给孙综的使命便是隔三差五地去对他们劝降。其实燕北对此心知肚明,三人绝不会因孙综的游说而投降……几年俘虏,劝降对他们而言已经成了一种获取自尊的仪式,从最早的厉声呵斥到现在能够与孙综把酒言欢,他们熟悉看守自己每一名军卒,甚至时常还叫到一处饮酒,但绝不会因此投降。 这也是燕北尊敬他们三人的方式。 他擅长操纵心术,自然知晓三人当今古井无波的面容下是怎样进退维谷的心灵交战。过去袁氏一度雄踞二州声势滔天,与曹氏并肩,是世间仅次于燕氏的第二大诸侯,这是他们报有忠义的基础。但到现今,随张颌困韩猛于乐陵,麹义收三郡于青北,袁氏渐显日薄西山之态,这种时候他们更不能降。 袁氏强盛时尚且不降,难到袁氏式微,便能降了?笑话,若就此投降又算什么士! 缺少契机,缺少让他们为袁氏献出最后一丝忠义的契机。在这个契机到来之前,他们无法投降。 冀南暴雨渐渐小了,管亥在帐外磨着那口燕北送给他的双手大环刀,转头对帐中喊道:“大王,他们还不投降吧?降又不降,逃又不逃,这算什么事,倒不如一刀砍了来得痛快!” “古时候贤良长者说过,君子成人之美。燕某既不缺养人的这几口饭、几匹马,又何必做这等恶事。他们要全忠义,哪怕不为燕某所用,燕某也要为他们全了!”燕北走出军帐,抬头看着阴蒙蒙的天,轻声道:“雨停了,但看样子还要下,不知你兄长的船能不能及时调来。” 管亥应了一声,心中也多忧虑。说实话尽管投入燕氏麾下几年,他却仍旧不习惯这样的生活。过去发兵不发兵,行船不行船都不重要,哪怕天时地利尽失,除了纰漏也没什么关系。而现在任何微小的使命都被放在国家大事这样的层面去看,一旦与军令有关,哪怕黄河发大水,要调来的战船都不能晚了! 同为护卫的典韦就要比他习惯的多。 远处,顶盔掼甲一身重装的典韦迈着大步走来,腰间的环刀随步伐一下一下碰在厚重的腿甲上,踏着河北泥泞的土地由远及近。走到近处,一丝不苟地拱手见礼,这才示意身后士卒呈上书简,抱拳说道:“大王,河南的战报,传来了!” “这可真不容易,可算来了!” 燕北说着便让士卒捧着好几摞封着兽皮受潮的书简入中军帐。接连半月,河南的战报因黄河大水不能通达,河北军卒又无法同行至南,着实令人等得心焦。他甚至不止一次望着涛涛大河感到怀疑,是不是张辽的军队已经被曹操击溃了? 没有办法,陈宫与授予节杖的军卒从北向南乘船过去,但后来北岸的土地便因连日大雨塌软下去一块,接着河南走轲又被冲毁,何况人可以浸水……战报浸水,送回来一堆乌漆抹黑的木片有什么用? 不过所幸暴雨终于停了,中军帐里的郭嘉将战报依据兖州、青州分为两份,与司隶的河内郭昕、虎牢沮授,三辅马腾、凉州赵云的战报摆在一起,燕氏终于能将天下各地爆发战争的信息汇总到一处,对局势的判断有了更加清晰的判断。 凉州地处偏远,陇县又陷入围攻,赵云仅仅发回一封战报,便是告知陈群已率部从安定突围,同样撤入陇县,与他一起的还有四万余安定百姓。至此陇县一城所容流民已有十余万人,他开放武库编练新卒,也不过只能武装五千乡勇守城,不过好在韩遂围而不攻,暂时还没太大凶险。但陇县内的粮草随流民百姓越聚越多,仅能维持不到三月,故而向朝廷求援。 也就是说,最迟入冬,如果没有粮草供给,燕氏在凉州的最后一座城池陇县便会被攻破。而现在,又并州、司隶向陇县输送粮草的要道,陇关却把持在韩遂手中。 马腾带着从中原索要到的兵甲战马与三千营军卒回到三辅,进驻马岱先前率马氏军占领的长安。战报传回时马腾还未与韩遂交战,不过在战报上马腾的大致思路是由他领大军向西逼近陇关,马超南下由汉中煽动益州汉中、凉州武都的参狼、大申、白马等羌部;鎆、刚、甸等氐部参战,领这支军队由武都道进入凉州,北上汉阳郡由东西两面袭击陇关,以其打通这条道路。 郭嘉将兖州战报推到前面,燕北却探手去取青州的战报,片刻后开口说道:“麹义打得不错,徐晃取得袁尚、蒋奇的首级,让其前军大溃,巩固防御,明年春季之前,袁氏只能拥有青州的北海、东莱两地了……等明年田国让腾出手脚,用水军打过去,青州便尽在我手了!” 说罢,燕北畅快的笑意便凝固在脸上,十分慎重地拿起兖州战报。大军为黄河阻断,只要张辽能固守住一座城池,他便烧高香了,哪里还有更多奢望呢?何况他担心战报中陈明的局势要比他想象中更差。 打开战报,燕北闭着眼睛一声叹息,“果不出我所料,曹军乐进、李典领军冲突范县,章碾死于阵中,所部大败,唉!” “诶?” 再睁开眼,接着翻开一卷,战报便有些诡异了,燕北面色接连变化,断断续续想笑又强硬止住的样子令郭嘉捧腹,“这什么东西,写错了吧!阎,阎志将四千胡骑冲曹仁六万之阵,大胜,濮阳城外民夫自相践踏,尸首阻塞濮水为之断流?张辽由良山北走鲁地,曹操这会应当在廪丘,他去鲁地做什么!等等,濮阳、廪丘、良山,张文远绕行东平国……我有良将张文远,何惧天下诸侯!” 说到极处,燕北拍案大笑,接着凛然道:“传信催促渤海管承,将战船给我开进大河!若被撞坏燕某再给他调,给他造!燕氏战将如此勇猛奋进,燕某身为主公由岂能为大河所阻!”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就食与敌 张辽越过渠丘山衔住曹军尾巴有多种目的,行军中大多对前方充满警惕而对来时走过的路多有疏忽,尤其像良山北道这样东西贯通的一条路,更是如此。这当然是其中最大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张辽想要抢曹军的东西。 兵法有云: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俗话说三夫一兵,是讲一个士兵便需要三名民夫去为他运送补给。燕氏虽在黄河流域拥大船之利,但从遥远的幽州至兖州,这条运送辎重的路是真正费去粮草无数,任何占据优势的燕氏将领都会想着如何吃敌人的粮食而减少己方在后的辎重压力。而这个问题对张辽而言,更是一刻都不能等待的……他没粮了。 就像陈宫所说,放弃在良山西北伏击而绕行远途,以期后发先至是在冒险。在北道上丢弃的辎重只是少数,因为自大河暴涨补给断绝后,张辽部便一直面临着缺少粮草的窘境,过一日便少一日粮草。到了良山北道与夏侯渊遭遇时,张辽部实际上只够突进至鲁地的辎重,结果为了轻装简行又丢下了少数,仅剩不过五日粮草。 这场长途奔袭对张辽最大的意义,便是袭击曹军后阵辎重,哪怕不能击溃夏侯渊部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掠到他的粮草,这仗便胜了。 因为东郡已经不剩多少粮草了,各地县城乡野的粮草都为阎柔部在前些时候便抄掠一空。失去粮草辎重的夏侯渊,在东郡北部三天都撑不住,只能回头! 步卒翻渠丘山终究还是慢了,张辽走出渠丘山时,卑衍已率骑兵于良山北道的东谷口等待昼夜,在张辽眼中,卑衍是很有价值的下属武官……因为他带着骑兵马队就食于野,非但省下一日粮草,还从乡野筹集到供五千兵马食上一日的粮食。 作为将领可以不懂得攻势如火,但不能无法照顾好麾下兵卒的衣食住行。领兵打仗,能将这些繁琐的‘小事’做成并一丝不苟,那多多少少不会是一个庸人。 为将者会打仗的太多了,但无法让军卒吃饱饭的将领,就算再能征善战,最后也总是难免一败的。 张辽在良山脚下退后一步,退出海阔天空;小胜初阵的夏侯渊停驻在良山道上却陷入进退两难。夏侯渊不像张辽,一场仗葬送九成斥候,领军带路都压到陈宫这个本地人充当的向导身上。但正因有斥候,才更令夏侯渊不敢继续向西走。 在意识到张辽的难对付后,夏侯渊在心中将张辽拔高许多,尽管张辽在先前选择后退,可对夏侯渊的震慑却不亚于被击败……这种震慑来源于感觉自己的头脑不够用,完全被张辽绕了进去,因而被动的便让夏侯渊希望不跟着张辽摆出来的思路去走。 他的斥候在出谷时,遭到乌桓骑兵的追袭绞杀,不论是骑马射箭还是逃遁奔走,兖州军练出来的斥候都比不上这些自小成长在北疆的胡人骑手,即便侥幸穿越封锁抵达阳谷的斥候,也没办法让自己活着回到良山北道,所以夏侯渊只能知道敌军出现在山道终点的谷地,却没办法知晓再多情况。 夏侯渊认为,张辽在算计他。 于禁却并不这样认为,以理据争道:“夏侯将军,张辽狡猾而勇武,熟知军略。兵书上说过,敌人做出撤退的阵势我们便要小心敌人进攻,敌人的进攻越是大张旗鼓,我们便越要小心他们是否要逃跑。现在阳谷的胡骑阻断道路却不敢进攻,我认为张辽是想要逃跑了!” 可夏侯渊却拿不定主意,道:“前些时候张辽后退我以为他是想要进攻,但他却没有进攻;现在他在谷口广布防备,恐怕也是真的防备。” 当庸人与庸人对阵,依据兵法虚实之道,通常谁更懂得用兵便是谁能得到胜利;而聪明人与庸人对阵,获胜的往往是聪明人;可当聪明人与聪明人对阵,所需要考虑的便多了,不能再单纯地依据兵法,而要猜测对方的虚实并使用己方的虚实相合,才能勉强达到取胜的目的。 夏侯渊从不认为张辽会是不知晓用兵的庸人,那么造成如此原因的便只有一个——张辽多算计了他一步。 “与其举棋不定,不如分兵。”于禁不愿这样守株待兔,抱拳道:“将军善于行军,不如由属下率泰山兵先行,探明敌军虚实。若阳谷不过为张文远之疑阵,属下顺势夺城以全曹公部署;即便敌军重重防备,以将军之能亦可及时支援,不至溃败。” 夏侯渊最终同意了于禁的战策,先以泰山军为锋,一路小心谨慎地向阳谷进军。夏侯渊本部则带着辎重稍稍押后。如此一来,即便前方战事焦灼,也不至伤及辎重……其实他们和张辽部所面临的情况差不出太多,同样过一日便少一日粮草,毕竟大军是无法从廪丘向良山北道运送粮草的。 也正因如此才让夏侯渊感到心焦,若被阻塞在这几日,士卒的战力将会越来越低,到时候便只能等曹操主力自廪丘奔袭范县再杀向阳谷合兵。虽然这是最稳妥的战术,可指望曹操从廪丘杀到阳谷,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达成的。现在他派出去知会曹操的传令骑卒有没有赶到廪丘还要两说呢,若等曹操发兵赶到阳谷,那可就更慢了! 就这样,于禁领五千泰山兵一路向西,再绕行向北直走阳谷,不半日便与阎柔部下的胡兵交战,双方兵马数量相仿,阎柔背靠城池辎重充足,仰仗马快兵疾占去不少便宜,但临阵经验较少,反倒忘记封锁曹军斥候,阳谷近畿的局势在半个时辰中便被于禁摸出个差不离。 后方三十里的夏侯渊在夜里收到于禁急报,“阳谷不见张辽踪影,仅有数千胡骑,请夏侯将军速速来援,合力击溃敌军!” 这下让夏侯渊没了丝毫顾忌,当即放下辎重领兵西进!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无题(一点再订阅) 先别订,先别订,谢谢! 张辽越过渠丘山衔住曹军尾巴有多种目的,行军中大多对前方充满警惕而对来时走过的路多有疏忽,尤其像良山北道这样东西贯通的一条路,更是如此。这当然是其中最大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张辽想要抢曹军的东西。 兵法有云: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俗话说三夫一兵,是讲一个士兵便需要三名民夫去为他运送补给。燕氏虽在黄河流域拥大船之利,但从遥远的幽州至兖州,这条运送辎重的路是真正费去粮草无数,任何占据优势的燕氏将领都会想着如何吃敌人的粮食而减少己方在后的辎重压力。而这个问题对张辽而言,更是一刻都不能等待的……他没粮了。 就像陈宫所说,放弃在良山西北伏击而绕行远途,以期后发先至是在冒险。在北道上丢弃的辎重只是少数,因为自大河暴涨补给断绝后,张辽部便一直面临着缺少粮草的窘境,过一日便少一日粮草。到了良山北道与夏侯渊遭遇时,张辽部实际上只够突进至鲁地的辎重,结果为了轻装简行又丢下了少数,仅剩不过五日粮草。 这场长途奔袭对张辽最大的意义,便是袭击曹军后阵辎重,哪怕不能击溃夏侯渊部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掠到他的粮草,这仗便胜了。 因为东郡已经不剩多少粮草了,各地县城乡野的粮草都为阎柔部在前些时候便抄掠一空。失去粮草辎重的夏侯渊,在东郡北部三天都撑不住,只能回头! 步卒翻渠丘山终究还是慢了,张辽走出渠丘山时,卑衍已率骑兵于良山北道的东谷口等待昼夜,在张辽眼中,卑衍是很有价值的下属武官……因为他带着骑兵马队就食于野,非但省下一日粮草,还从乡野筹集到供五千兵马食上一日的粮食。 作为将领可以不懂得攻势如火,但不能无法照顾好麾下兵卒的衣食住行。领兵打仗,能将这些繁琐的‘小事’做成并一丝不苟,那多多少少不会是一个庸人。 为将者会打仗的太多了,但无法让军卒吃饱饭的将领,就算再能征善战,最后也总是难免一败的。 张辽在良山脚下退后一步,退出海阔天空;小胜初阵的夏侯渊停驻在良山道上却陷入进退两难。夏侯渊不像张辽,一场仗葬送九成斥候,领军带路都压到陈宫这个本地人充当的向导身上。但正因有斥候,才更令夏侯渊不敢继续向西走。 在意识到张辽的难对付后,夏侯渊在心中将张辽拔高许多,尽管张辽在先前选择后退,可对夏侯渊的震慑却不亚于被击败……这种震慑来源于感觉自己的头脑不够用,完全被张辽绕了进去,因而被动的便让夏侯渊希望不跟着张辽摆出来的思路去走。 他的斥候在出谷时,遭到乌桓骑兵的追袭绞杀,不论是骑马射箭还是逃遁奔走,兖州军练出来的斥候都比不上这些自小成长在北疆的胡人骑手,即便侥幸穿越封锁抵达阳谷的斥候,也没办法让自己活着回到良山北道,所以夏侯渊只能知道敌军出现在山道终点的谷地,却没办法知晓再多情况。 夏侯渊认为,张辽在算计他。 于禁却并不这样认为,以理据争道:“夏侯将军,张辽狡猾而勇武,熟知军略。兵书上说过,敌人做出撤退的阵势我们便要小心敌人进攻,敌人的进攻越是大张旗鼓,我们便越要小心他们是否要逃跑。现在阳谷的胡骑阻断道路却不敢进攻,我认为张辽是想要逃跑了!” 可夏侯渊却拿不定主意,道:“前些时候张辽后退我以为他是想要进攻,但他却没有进攻;现在他在谷口广布防备,恐怕也是真的防备。” 当庸人与庸人对阵,依据兵法虚实之道,通常谁更懂得用兵便是谁能得到胜利;而聪明人与庸人对阵,获胜的往往是聪明人;可当聪明人与聪明人对阵,所需要考虑的便多了,不能再单纯地依据兵法,而要猜测对方的虚实并使用己方的虚实相合,才能勉强达到取胜的目的。 夏侯渊从不认为张辽会是不知晓用兵的庸人,那么造成如此原因的便只有一个——张辽多算计了他一步。 “与其举棋不定,不如分兵。”于禁不愿这样守株待兔,抱拳道:“将军善于行军,不如由属下率泰山兵先行,探明敌军虚实。若阳谷不过为张文远之疑阵,属下顺势夺城以全曹公部署;即便敌军重重防备,以将军之能亦可及时支援,不至溃败。” 夏侯渊最终同意了于禁的战策,先以泰山军为锋,一路小心谨慎地向阳谷进军。夏侯渊本部则带着辎重稍稍押后。如此一来,即便前方战事焦灼,也不至伤及辎重……其实他们和张辽部所面临的情况差不出太多,同样过一日便少一日粮草,毕竟大军是无法从廪丘向良山北道运送粮草的。 也正因如此才让夏侯渊感到心焦,若被阻塞在这几日,士卒的战力将会越来越低,到时候便只能等曹操主力自廪丘奔袭范县再杀向阳谷合兵。虽然这是最稳妥的战术,可指望曹操从廪丘杀到阳谷,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达成的。现在他派出去知会曹操的传令骑卒有没有赶到廪丘还要两说呢,若等曹操发兵赶到阳谷,那可就更慢了! 就这样,于禁领五千泰山兵一路向西,再绕行向北直走阳谷,不半日便与阎柔部下的胡兵交战,双方兵马数量相仿,阎柔背靠城池辎重充足,仰仗马快兵疾占去不少便宜,但临阵经验较少,反倒忘记封锁曹军斥候,阳谷近畿的局势在半个时辰中便被于禁摸出个差不离。 后方三十里的夏侯渊在夜里收到于禁急报,“阳谷不见张辽踪影,仅有数千胡骑,请夏侯将军速速来援,合力击溃敌军!” 这下让夏侯渊没了丝毫顾忌,当即放下辎重领兵西进! 正文 第九十九章 兵形势家 前往阳谷的路上,于禁部的行军速度一慢再慢,他在等待夏侯渊从后面赶上来。单单泰山兵没有办法驻扎在阳谷城近畿,他们的兵将太少,又不知晓阳谷城虚实,何况这是深夜,军卒都已经极为疲敝了。 所幸行不过八里,于禁便找到了可以扎营下寨的合适位置,随即传令部下军卒休息,并放出骑手告知前去取回辎重的夏侯渊他们营寨的具体位置。 自这场战争起始,曹军感受到于从前中原战事截然不同的压力,让他们透不过气来,太疲惫了。同燕氏作战,不同于过去与黄巾、与叛军、与金尚、与豫州的战事。过去在曹操的调兵遣将下,诸多敌人在战略上早已败给他们,几乎都是各部将领行军前往预定位置,接着发动进攻,有些失败,更多的胜利。 但与燕氏的战争是不同的,燕军兵马是经受北方混战后脱颖而出的宿战之兵,他们的将领更俱为一世之杰,甚至在大多方面,兖州的曹氏比青州的袁氏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青州的战事已经打了半年,袁氏前军尽没,丢掉北方三郡土地,并无回天之力。与青州相较而言,兖州的战事节奏更快,从开始到现在不足二月,刨去各部将领在行军中的时间,真正接战的时间也不过仅仅半月而已,可这半月都发生了什么? 依照先前军略本能引诱燕军主力至濮阳的曹仁部没有回应,张辽主力根本没有前往濮阳,曹仁部却没有能力东进,这是为什么? 前军李典、乐进的兵马没能冲破敌军范县防御,未能夺取城池,这又是为什么? 张辽为什么会出现在良山北道? 从进行的每一场战斗来看,曹军没有任何一场败绩,曹仁抢入濮阳城成功、乐进阵斩章碾李典冲突拔军而出、夏侯渊全歼燕军斥候营三曲于禁正面对阵击溃乌桓兵五千营。 可他们轻松了吗? 曹仁没有轻松,因为阎志的乌桓兵就游曳在城外,数万民夫死的死逃的逃,大部辎重丢失,失去了继续东进的能力,仅能依靠城池补给部下兵员,否则曹军无法在东郡撑到寒冬降临;李典乐进没有轻松,一场仗让李氏家兵损失惨重,撤回廪丘充补兵员跟在曹操中军后面前进范县,几乎失去再独立作战的能力;于禁和夏侯渊更没有轻松,因为到现在他们还没摸到张辽的影子! 单单看每一场战斗,张辽是一直在输、一直在退。可放眼整个东郡战场,曹氏将领看到的又是什么?一月以来,张辽的身影活跃在整个东郡,从濮阳到范县、从范县到阳谷,他像个无处不在的鬼影,好似随时会在身侧跃出,狠狠地给予重击,接着远遁而去。 最对此感到心焦的应当属刚刚进兵范县的曹操了。在范县他终于收到左右两翼兵马传回的战报,曹仁部下民夫在濮阳损失惨重,他的敌人是张辽;右翼夏侯渊在良山北道为敌军堵截,追击却早已远遁,他的敌人同样也是张辽;他的前军在范县外与敌阵冲突,敌人同样还是张辽! “张文远到底在哪!” 曹操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手掌用力地在舆图上划过,范县袭击,范县没有张辽;濮阳遇袭,濮阳同样也没有张辽;良山北道遭遇,可良山北道还是没有张辽! 在一片胜绩的战报中,背后的事实却令曹操遍体生寒——张辽以区区燕氏偏师三万兵马,在东郡弹丸之地拖住曹氏六万大军,并击溃数万青壮民夫。 若再仔细算算各部伤亡,哪怕不算民夫只算战兵,李典乐进部伤亡接近五千,他们取得的战果是杀伤章碾卑衍部六千,阵斩章碾;曹仁部守住濮阳军卒死伤一千,给胡骑带来的伤亡微乎其微可忽略不计;夏侯渊杀张辽部斥候三曲,于禁部追击胡骑自伤千余杀敌两千。 曹氏损失接近八千兵马,是李氏家兵、泰山兵、曹氏宗亲兵在内的主力军队;而张辽部损失的九千兵马,里面有七千余胡骑,真正属于张辽本部的兵马只有那三曲斥候! 这是孙膑赛马,张辽用下驷拼掉了曹氏的上驷,那么当张辽的上驷出战时,谁还能抵挡得住呢? 曹操不禁有些羡慕起袁绍来,他宁可与麹义那样每战皆胜的兵技巧家作战,也不愿与张辽这种每战皆败的兵形势家对决。更不要说,张辽还有些兵权谋的意味。 麹义能给人带来的压力是有形的,只要能够在军争中胜过麹义,一切的压力便不复存在……尽管袁氏到现在也没出现这么一个能在战斗中击败麹义的将官,但终归还有个盼头;可张辽带给曹操的压力是无形的,他不在何处,却又无处不在,区区一郡之地腾挪迂回,接连发兵令人防不胜防。 这场仗对曹操来说,太难了。 若他的敌人只是张辽,那还好说,可尽管张辽再以主力的身份一再作战于东郡,曹操也不会忘记,他才是曹氏的主力,而张辽的身份……不过是燕氏偏师而言啊! 他就是个因大河阻断后军,孤军深入深陷敌营的偏师,凭什么把战事打得这么出彩! “将军息怒,末将有两策,可绝张辽。”身长八尺来自东郡的筹划士程昱拱手说道:“将军忧于辽,盖因其人乃一人之兵,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将军以为辽在何处?” 程昱引用孙子兵法中的话说的正是张辽现下的状况,他不但无主于后,无敌于前,而且还无粮与己,甚至于这支兵马的死活都在旦夕之间。 “曹某正是不知道张辽在何处啊,难道仲德能够知晓?速速说来!” “回将军,属下亦不知晓辽在何处,但属下知晓张文远不在何处。”程昱说着收敛衣袖探手指在地图上黄河南岸,道:“东郡,公本为张辽设下必死之局,三军齐进,东郡于张辽乃必死之危局,他死中求活,跃走良山北道是为进东平国,但为夏侯将军所击,转瞬遁走,当继续向东而非回还东郡。大河阻断,辽部无粮草可用,他便只有两个方向是他所能去的……一来,东进泰山与青州麹义相连,得麹部粮草供给;二来,便是夺夏侯将军辎重!” 程昱的手指在渠丘山上,向南画了个圈,卷在良山北道重重一点,只是他话还未说出口,中军帐外便有一传信兵疾奔而来,在帐外跌出一跤,正滚入帐中衣甲碰撞不绝于耳,顾不得爬起便大叫道:“明公,夏侯将军渠丘山受张辽部伏击,大败!” 正文 第一百章 良山大胜 夏侯渊这一战输的冤枉,谁会想到自己行军一路的背后会有敌人呢? 于禁还在北面看着谷城呢,转眼张辽就跑到自己身后了?开什么玩笑。 可张辽确实给夏侯渊开了个大玩笑,深夜里大战之后的兖州军成群结队地自官道返回放置辎重的营地,远远地望见营地里火把下那些袍泽歪七扭八地歇息,还有些人围着篝火堆取暖,一派其乐融融。这让这些发兵回还的兖州军感到羡慕,他们在前面和乌桓兵打生打死,虽说战局对己方有利,但到底还是冒着风险,这些运气好的军卒就留在安全的营地休息,真是好运。 只是最先打着招呼进入营地的骑兵才发现这些留守军卒他们一个都不认识,还来不及疑惑出声,一声强弩崩弦便将他射落马下,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来自身后惊惧的叫喊,逐渐无神的眼睛映出留守的兖州军各个高喊着扯下身上的军服赤膊冲锋而来……在他们之后,林间官道传出金鼓,一队队军容整齐的燕军举着强弩压至近前,谁还能不明白他们的营地已经为燕军所占? 金鼓声自阵后响起,旋即成片弩矢劲射而来,转瞬将夏侯渊前部军卒成片射翻。 所幸夏侯渊行军中人困马乏,又因走老路回去仅是取回辎重因而心中松懈,落在阵后,并未遭到前军密集的弓弩齐射。突然的惊变爆发在前方,顿时将疲惫的兖州兵将吓得无比精神,遇到情急之时最能现实出将领的才干,此时夏侯渊最先反应并非是策马疾奔至遇袭的阵前,而是用了两息片刻环顾左右山林,当即猛夹骏马惊得坐骑人立而起,高声下令道:“前军变后阵,原路后撤,快!” 这里的夏夜连蝉鸣都没了声息,林间必有大军,他哪里还敢多留! 几乎就在夏侯渊话音一落,两侧密林中当即传出金鼓之音,紧跟着便爆发出浩大的喊杀声,还未见人影绰绰的密林间杀出军队,率先发出的便是漫天箭矢,兖州兵军阵中爆出蓬蓬血雾。那些北方强弩在就近三五十步外劲射而出的弩矢携着巨大力量甚至能在穿透甲胄后打穿骨头。 张辽调集了部下全部——两千多张强弩布置在密林之间组成第一道打击力量,他们的首发打击给予夏侯渊部兖州兵重创。兖州兵站得太分散,因为放松警惕而在官道上排成一字长蛇行军,这使他们成了天然的靶子,转眼便不成军阵。 而在强弩手纷纷上弦的短暂时间里,他们身旁的长弓手再度发箭,几乎不间歇地向蔓延三里长的官道上倾泻箭雨,等到强弩手上好弦时,便不再齐射了。 战斗仅仅进行了十余息光景,似乎才刚刚开始,但张辽便已经下令强弩手不再齐射,金鼓之音陡然扭转。 这一次的军令,是精准射击与步卒准备冲锋。 因为官道上仍旧站着的兖州兵已经不多了。 夏侯渊看不见前曲、中曲、左曲的情况,他只能瞧见自己前后两曲军卒的情况……情况实在不妙,伏兵的齐射与乱射致使这两曲兵马减员三二,还能站在官道上的军卒已不足五百,转眼间便被击伤过半。这两个曲的情况无疑已经是比较好的了,其他几个曲也不会比他们还好。而前方远处的冲锋与喊杀之音已经响起,显然首当其冲的前曲要更糟糕些。 这不是狭路相逢,这是敌军以逸待劳,他除了率军逃跑别无他法。只要撤退能让部下军卒活下来更多,否则只能使整支军队全部葬送此处。 张辽在林间的伏兵,远远要超过他的全部兵力。何况就算他不走,难道备受打击伤亡过半的部下,还能去与养精蓄锐的燕军武士厮杀吗? 他们早就吓破了胆。 夏侯渊,又何尝不是呢? 他一直心有忌惮,忌惮着张辽的兵势。在他没摸到张辽部敌军的边时,他便一直警惕着自己进入张辽的口袋里,当张辽本部出现时一定是动如雷霆的可怕攻势。 现在,攻势来了! 夏侯渊撤退时,对张辽而言这场持续不过片刻的战斗便已经结束了,持大戟长戈的步卒突击至官道,留给他们的实际上是打扫战场,向那些中箭未死的军卒补刀。 最有危险性的困兽之斗是不存在的,那些见势不妙的兖州军卒即便想要奋死一拼,但主将都已撤退,谁也没了死拼到底的底气,能逃跑的便逃了,逃不掉的便只能丢下兵刃投降。 张辽侧长刀自战场走过,呼啸的骑兵自他两侧向西追杀而去,冲出不远数骑打马而还,为首的卑衍问道:“张将军,我追击多远?” “三五里便可,莫要恋战,击走敌军就地设防等我消息,待张某将战场清理,传信与你便随我撤走,此地不宜久留。”张辽说着便目送章碾部骑兵穿过战场向西追击,随后林间大部步卒、弓弩手才出来打扫战场,到处是哭喊求饶与补刀的哀嚎声。 那些投降的俘虏被张辽在留下他们兵甲后就地放了,他没时间带着这几百个受伤或没受伤的军卒继续赶路。随后半个时辰,张辽都督着部下军卒收整兵甲、辎重,兵甲用于补充己方受损军械,关键是那些射出去未损坏的弩矢、箭簇,没有来自北方的辎重补给令他们在这方面很难得到补充,坏一个便少一个。 接下来剩余的兵甲在林间被挖坑掩埋,他们带不走也不愿让随后赶到的曹军用来武装军卒,只能将它们全部抛弃,接着收整早已清点好的辎重,派人叫上远在西面的卑衍部军师,一路向东继续行进。 接下来剩余的兵甲在林间被挖坑掩埋,他们带不走也不愿让随后赶到的曹军用来武装军卒,只能将它们全部抛弃,接着收整早已清点好的辎重,派人叫上远在西面的卑衍部军师,一路向东继续行进。 接下来剩余的兵甲在林间被挖坑掩埋,他们带不走也不愿让随后赶到的曹军用来武装军卒,只能将它们全部抛弃,接着收整早已清点好的辎重,派人叫上远在西面的卑衍部军师,一路向东继续行进。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英明神武 燕北料到了自己四面受敌。 自冀南暴雨降下,燕氏在南的优势便尽数抵消,不要说旁人,就算他自己都不认为仅仅依靠部下麹义、张辽两个将领就能抗住两路诸侯的进攻。黄河北岸内心焦急无比的燕北都准备好在打败仗之后如何罪己以收众将之心了,没办法的事。 在燕北看来战争,就是由上至下地听从命令,并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使命。从每个将军到每个军卒,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仗自然就打赢了。可这场兴和二年的仗,要是输了,头一个要问罪的就是他自己呀。他没做到自己该做的事情,为帅者不能指挥部下众将,为天灾大河阻断,仗打输了冤吗? 一点儿都不冤! 五万大军,军侯以上将校百人,皆葬在河南埋都没地儿埋——这是燕北心中对这场仗做好最坏的打算。没有全局掌控,各部不能沟通,甚至连兵粮军械都无法得到补充,这就是燕北派往河南大军所需要面临的窘境。 打赢了才奇怪啊! 可到目前为止,局势居然非但不坏,还接连制胜。麹义早先击破袁氏先锋军,掠取青北三郡,随后的战报里表达了对局势的担忧,无法得到军械补给让他部下军卒战力接连下降,但袁氏锐气已挫,也不敢再全军压上贸然北攻,非但吃进肚里的青北三郡绝不吐口,还将战线推进至齐国一线,与袁军对峙。 麹义能守得住青北三郡,燕北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说实话袁氏也没什么底蕴了,北方的战争,燕氏与袁氏相伐数年之久,袁氏都没讨到什么便宜,反倒是早年借名望聚拢在身旁的才俊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做了燕氏俘虏。没了良将,再多的兵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但兖州不同,暴雨来临前燕氏在兖州并无丝毫根基,张辽率军像摸黑渡河般被丢掉东郡,用上下三万兵去面对曹氏六万大军与数万民夫,情况不可谓不难。 燕北甚至都不奢求张辽能守住东郡,只希望待天时转善,张辽还能有几千残部占据东郡的哪个不知名小山头固守着营寨也就罢了。 再没有更多的期盼了。 可是偏偏,张辽虽然没守住东郡,却着实自顾自地打出一场漂亮至极的大战!明明是一直偏师,却偏偏过于生猛,在主力尥(liao四声)蹶子时硬生生将局面圆了回来,将有预谋的战斗自我发挥成了战役。 黄河南岸的兖州,燕曹两军投入兵力近十万、人力过十五万;调兵遣将曹仁、阎柔、乐进、李典诸部将帅行军皆在千里之数,大小交战十余仗,以急行军著称的夏侯渊与燕军偏师大将张辽转战行军皆近三千里! 难道还不能被称作战役? 这若不是战役,恐怕也只有黄巾乱、羌乱、董卓乱、李郭乱能称作战役了。 燕北在黄河北岸低头看看案上堆成小山的战报,抬头望望水面未宁的大河,挠着脑袋很想给曹操写封书信送去。上面不说别的,就写:‘孟德兄,这实在并非燕某本意啊!’ 未能表诸侯之敬,全故友之情。这两军交战的基本礼仪,难道不是拿出浑身解数应对敌军,以示重视?说什么也要派个十万大军南下啊! 居然就派一下将就阻住了兵横二州占据中原所向无敌的曹氏,岂不小觑曹操。 太失礼了! 当然,以上都是燕北自己偷着乐,他是真捡到宝了。一场本应大败的战斗成了战平的战役,这可要比大胜的战斗要高出不知多少。而更关键的是,他终于在自己部下找到最合适作为主帅之人。 所谓将才帅才,其实区别并不大,都是要从小小军卒一步步经历血战,经历胜战也要经历败仗。经验足够,统帅兵马运筹帷幄于内,调兵遣将于外才会不出差错,不出纰漏,这样的人不论为将还是为帅,都是可以的。 但将帅之间也有区别,将者善将兵,因为他就带兵一军之中军争最强者。如燕氏大将麹义,无疑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将领之一,天下出其右者不过寥寥;而帅者善将将,并不是他的指挥才能就比大将高超到哪里去,而是在帅的指挥下,将能绽放出更耀眼的光华。 若将张辽麹义对调,兖州的战果也许会比现在更好,麹义绝不会像张辽一样,本部所面对战事皆败。不论阎柔、阎志、章碾、卑衍等人之军如何,但凡与麹义对阵的敌将,大约都不会得到太好的下场。但同样可能带来的结果便是诸部皆败,独麹义大胜。 在没有后军辎重的前提下,能保住己方不败已经很难了,这么说并非是麹义不好,而是张辽的处理方式更好。 阎志不过初阵,面对曹仁这样的曹氏宗亲大将,想要保全自己,谈何容易?但用胡骑去冲击民夫军阵,恐怕胜利要比失败难得多;阎柔率乌桓军受命在谷道口堵截曹氏兵马,布下疑兵,虽战不利但死守谷城,同样拖住于禁部兵马。 下驷拖上驷,张辽运用得极为顺溜,从头到尾他都在寻找时机用二流军队去拖敌军一流主力,等到敌军二流军队周转疲惫到战力下降,再以一流军队一举击破。 长远来看,部下拥有张辽这样能打的大将,是人之幸事。但就现在对燕北来说,南面收到的一封书信才是最令他畅快的事。 “大王在想什么?” 郭嘉看燕北打开书信看了两眼便露出大喜,随后一言不发地愣神,过了好久才按捺不住地问出一声,让燕北回过神来,笑呵呵地道:“我想起今年出征前在赵王宫,桓儿问我为什么我们汉家要在孩子满月时在家门口悬一张弓,还问我他小时候也要挂小弓么……孩童啊,天真烂漫。” 郭嘉轻笑,燕北这是出征数月,即不归乡也不见敌,也够吊诡,问道:“大王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那是希望他将来英武盖世,能率军南下平定诸侯一统天下。当时燕某还在想,我这辈子怕是不成了,这最有可能扫清诸侯的机会却被一场大雨困在河北,再休养生息五年八年,待人心思定,战事就不是轻易能决定的啦!” “可他若现在问我,我会说那是希望他将来英明神武,能做治世的……”燕北咬着嘴唇突然狡黠一笑,拍案道:“山河一同,为父帮他全办了!” 说着燕北将书信一翻,道:“看看吧,刘表发兵袭击豫州,张绣领军进发颍川,孟德的后院儿……失火咯!”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张绣跃颍 燕北没料到这个时候南方诸侯中居然还有人愿意跟从他对抗曹袁联军,而且是刘表这个汉室宗亲!其实在燕北想来,最有可能提兵助他的是江东孙策,但孙策至多也就是在袁绍后面拖拖后腿。江东那个地方中原想打过去很难,但他们想往北打更不容易。 可孙策现在是没能力向北动用大队人马,他的战力在前番兼并袁术残部及与袁绍对抗的战斗中受损颇大,难得曹袁两方联军与燕北对决,这对他来说不是北争军利的时刻,反而是休养生息最好的时机。 但总念叨着不违汉室之忠、不愧盟主之敬的荆州刘表,怎么会在这会儿发兵助燕北呢?这不要说燕北了,就连郭嘉都大吃一惊,在他前番的推演中,认为荆州最大的可能就是因是否燕北或曹氏的意见上达成统一,两不相帮坐收渔利。 真想不到刘表有这样的勇气,敢发兵面曹。 这一切还要说起到月余之前,燕北向刘表及张绣传信,告知他们即将南下的消息。刘表的牧府如何争论暂且不提,兵多将寡的南阳郡,可没有多少争论。 能拿主意的拢共张绣和贾诩俩人,争论什么玩意儿去! “先生,这书信,您以为当如何?”张绣恭恭敬敬地对贾诩拱手问着。凭借贾诩的帮助,让他在叔父死后带着上万凉州外乡人在南阳站稳脚跟,还得到了朝廷的燕北与荆州牧刘表的共同承认,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他对贾诩自然是百般倚重。 贾诩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赵王邀请,我们要听从。”贾诩这么说着,便见到张绣对‘赵王’这个词的不屑,不过显然是因他在当面而没有发什么牢骚,接着便继续问道:“将军可知,冀州八月年年大雨?” 张绣不知贾诩怎么突然说到冀州下大雨的事上,缓缓摇头,脸色抱歉地说道:“先生又不是不知道,绣久于凉州,若非当年叔父从董公入中原,恐怕现今还在老家呢。” “今年若不出意外,冀州还会有大雨,如此一来北方辎重便难以输送向河南,相比赵王做好的打算是要率大军就食于敌,兵马所过之处粮草掠尽。若曹公与燕公相争,将军希望那边得胜呢?” 张绣摊手笑道:“他们两家比起我们都太强,倒不如两败俱伤。说这些没什么意思……若二虎相争,绣当然希望燕仲卿得胜,到底他比曹操需要我们。” “将军说得对,苟全乱世多有难处,远交近攻人之常情,至少现在看来赵王可容人,若将军发兵助他,将领南阳太守一定可以保住。若赵王得胜,荆州只要臣服多半会维持原样;若曹公得胜,则下一步便是征讨荆州,既然希望燕军得胜,我们为什么不出兵助他呢?何况,哪怕发兵不胜,将来面对的也一样是曹公的征讨。” “如果这样,如先生所说冀南夏秋之交有大雨辎重运送不便那为什么还要发兵,不论如何都要应对曹操接下来的攻势,倒不如保存实力,以图大战!” 张绣这么想是有道理的,他们发兵便要和曹操作战,南阳这个地方与燕氏在北方的军队并不接壤,燕氏打的是兖州东郡,他们发兵只能打豫州颍川,如此一来独自面对曹军,士卒必然多有死伤。 “非也,南阳富庶很久了,即便过去董公故去李傕之乱都未能对这里造成多大伤害,这正是将军在这里的缘故。现在兖豫大战,可计死伤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必可达数万乃至十数万,这不正是南阳的机会,将这些百姓迁至南阳,尤其颍川人杰地灵,哪怕将军仅迁十万百姓,对南阳也是幸事啊。将来与曹公再战,我等也能有更多兵员,何况这次我们援燕氏,下次荆州遇袭,难道赵王不会在北面援助我们吗?” 天下有识之士,都很看好燕北,认为他能守住冀州。但同样的,天下有识之士,也都不看好燕氏能打进兖州。 因为天时不在燕氏。 张绣被贾诩说动了,但心中仍旧有所犹豫道:“如果我南阳发兵,那荆州刘公……” “老夫自会前往襄阳,劝说刘公发兵,必为将军赚得一南方强援!” 贾诩上了年岁,奔马驰行纵贯荆州已经很困难了,但坐马车就不太难,当即从南到北,数日之间直抵襄阳城下。 到这个时候,荆州牧府还乱着套呢! 刘表单骑入荆州是一时美谈,成为美谈的原因一来是因为刘表的勇,而来是因为他入主荆州在当下各地诸侯以军争定大势的前提下,是提前分配各方利益的典范。而这也造成了荆州的力量太过分散,难以像其他诸侯那样集中权力,达到一锤定音的能力。 这就是后来人常说的士族,士族比豪强大氏更强,在于他们的宗族不但有更多的传承,也比豪强在官场上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但说到底,不论士族还是豪强,于君主而言都有一个相同的反作用——分权。 他们的权力越大,君主的权力便越小,而且只有进取的士人,没有进取士族。士族的根在这片土地上,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兖州的陈宫与历史上扬州的陈登父子,诸侯来了又走,但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永远是他们。 士族并不乐于南征北战,即便有些士人愿意得到更多的功勋,但他们更清楚君主不会再将来给予他们更多的土地与利益,所以往往是不倾向好战的,仅仅在有外敌入侵时才能齐心协力地拒敌,但在平时? 嘿嘿。 刘表现在面临的便是这样的尴尬,他部下的庞、黄、蔡、蒯、马、习、杨诸族,都不建议东出与曹操争利。简而言之,若曹操就算在北方的争锋中败北,回来铆足力气荆州仍旧很难抵抗他们的进攻,而燕氏若胜了,兖豫之地难道还能属于荆州吗? 这是没有意义的战争。 贾诩听完只是笑笑,对刘表轻轻笑道:“刘公,在下听闻您有部下客将刘玄德,可否请他发兵汝南呢?”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枯草复青 新野,人们都知道,城里住着位大人物。历任刺史州牧,这在往上几十年算不上什么,可这年月除了荆州外面都是兵荒马乱,想做州牧可不是单单依靠出身就能做成的,那是要实打实从血浪滔天中杀出来的猛士才行。所以人们经过城中刘氏府邸时,就算最跋扈的富贵纨绔,也要低眉顺眼地下车走过去。 单单看人家在府门外好似长杆持戈挎剑而立的从人就知道,这是真正见过大阵仗血水没腕杀出来的武士! 夏末的新野受日光暴晒,热气甚至能用肉眼看着自下而上地蒸腾而起,街上走卒贩夫像野草般耷拉着脑袋在树荫下凉亭里躲避酷暑,就连街边的黄狗都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四脚朝天吐着舌头。 突然,街道远处城门的方向传来阵阵马蹄,遍体乌黑的雄健骏马好似大龙奔腾而来,马上的骑士脸面有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颌下钢须根根倒立,体态竟是要比胯下坐骑还要再雄健三分,倒提一杆奇门长矛,引十余从骑卷着土龙穿街过巷,不闪不避好似撞至此处。 府门外侍立的武士不曾有丝毫见怪,反倒殷勤地上前引马持缰,口中笑问好道:“三将军回来啦!” 张飞显得兴高采烈,挥手将铁矛丢给门卒,沉重的铁矛却险些将门卒坠倒,引得张飞哈哈大笑,挥手拍拍门卒肩头,道:“嗯,回来啦,今日操练奔袭时撞见一头大猪,傍晚兄长要见客,吩咐伙房炖好了,食野猪肉!” 说着将坐骑交给从人,张飞揭开衣襟抱着兜鍪走进府中。见到张飞回还,在凉亭中翻阅兵书的关羽放下手中书简,朝张飞打了个招呼,张飞笑道:“二兄,兄长何在?” 关羽抿着嘴叹出口气,赤红的面膛上满是严肃,眉头微皱道:“编草鞋。” 编草鞋? 编草鞋! 张飞不知再说什么,只好扇着衣袍对关羽努嘴问道:“舍外甚是潮热,闷得身上好不爽利,兄长何不进屋读书?” “能省当省,无官无职的客将,还讲什么排场舒畅。”关羽眯着丹凤眼被张飞扰得无法读书,放下手中半卷《春秋》道:“冰太贵。” 他们的地位委实尴尬啊,刘表将新野借给他们驻军已经很久了,但他们无法募兵,麾下只有从徐州一同追随而来的千余丹阳兵,虽说各个精锐,但这等兵势比起燕曹孙,呵呵,不和他们比,就是比周围的个太守或是叛军首领,都还尚且不如。而最关键的是,在新野他们没有募兵权,因为刘表供给的只有一千五百个人、六百八十匹马的兵粮军需。 多一点,都没有。 张飞绕过门庭,向前院望了一眼。他们的兄长,曾经做过青徐牧守的刘玄德,正像熟练的妇人般神情专注地坐在青石阶上一丝不苟地编制着草鞋,在他身旁,同样的草鞋已放了好几双。 张飞叹了口气,兄长哪里是专注地编草鞋,明明是专注地发愣!自客居荆州起,他们最初勉强算是风生水起,那些荆州士人接连到访,门庭若市,荆地豪杰争相依附,一时间有声有色。但过了半年,人们对他们这些百战之士没了多少兴趣,兄长难抒发心中志向,最是英雄气短,时常酗酒发怒。 像换了个人。 后来,烦也烦够了,闹也闹够了,他们的院舍中堆着屯兵营里用不到的草料,刘备便时常编着草鞋发呆……一愣便是一整日,谁也劝不住。 那些壮志难酬的心灵交战与挣扎散去,剩下的便只是万念俱灰。 刘备空洞的眼神在想什么呢? 他想起总角之年的生活,在楼桑里的里门外有一棵高大的桑树,它的树冠像皇帝的羽盖。那是一个像今时相同的盛夏,只是荆州不像幽州,涿郡一年四季都是干燥的。扎着总角的小玄德刚带着楼桑里的小童与乡中别里的孩子王恶战一场,尽管脸上模样青红相间,但最后他还是狠狠地踩着那孩子王逼着他叫了两声耶耶,看着奔走在身侧的楼桑童兵不禁豪情万丈。眼看已至里门外,看到那高大的树冠,小玄德兴奋地指着桑树大叫道:“你们都是我的将军,将来我长大了,砍了他做羽葆盖车!” 话音还没落,便被叔父刘子敬一巴掌扇出个大跟头,“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不要胡说!你母亲熬粥等你吃食都要凉了,赶紧滚回家吃饭,就知道和人争斗,真该给你找个好老师!” 童党簇拥着刘备跑进里门,欢声笑语仿佛现在还时常萦绕在刘备耳边。可是,他们现在在哪呢? 十四年前,他带领乡党组义军讨叛乱,说是要匡正天下。 “我对着汉剑起誓,要匡正天下,立不世功勋……”刘备默念着缓缓仰头,草鞋落在地上,两行清泪便已划过腮边,“草枯黄,可复青;人蹉跎,焉能再续?” 没有人看见刘备的心酸,张飞早已回到凉亭,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应当有人去打扰刘备。张飞自嘲地笑笑,末了才拍着大腿说道:“二兄,你心里也不痛快吧?” “劝劝兄长,荆州并非久留之地。兄长自己也知道,否则何不求田问舍。”张飞难得对关羽陪着笑说道:“我们依附公孙伯圭、依附燕氏、依附袁氏、现又依附刘氏,在这里也不受重用,不如走吧。昂,你说呢?” 关羽看了张飞一眼,道:“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可有我等容身之处?” “回北方!”张飞按着案几来了精神,瞪大眼说道:“那麹义高览,现在可都是将军。燕仲卿做了赵王,这些年我们依附谁,可都不如他对兄长的看重啊!我今天在成外听说,兖州又打仗了,曹孟德和燕仲卿二十万大军会猎东郡!” 关羽眯着的眼睛瞪了一下,只是转瞬。其实张飞和他一样,都忘不了过去讨董时的激荡豪情,那些日子虽短,却是识尽了天下英雄! 与燕北交往之事历历在目,只是有些事过去了便成为一种教人念念不忘的遗憾,但这遗憾对关羽而言只是遗憾,绝非悔恨。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透着喜悦的声音。 “玄德将军可在?喜事上门,长沙刘泌特来造访!”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龙蛇蛰地 “兄长怎么还抱着草鞋,快收起来吧,有客人来了!”张飞火急火燎地跑进庭院,拉着刘备起身便俯首去收拾那些草鞋,嘴上不停地说道:“长沙的樊城刘县令,这都多长时间没人来访了,兄长快收拾收拾……他还说是有喜事上门呢!” 这是刘备麾下领军者说出的话,他们曾领兵攻破一座接一座城池,也曾将过万余兵马,甚至还历任州郡。曾几何时,他们兄弟要连县官都如此隆重地接待了呢?可是没有办法,现在的刘备,在荆州官场上的官职,也不过仅仅新野县令而已。 张飞地猛然闯入令刘备有些失措,不过所幸性急的张飞并未注意刘备仍旧发红的双眼。他揉着眼睛叹出一声道:“盯着草鞋时间长了,竟会双目生疼……益德不要动,草鞋就先放在这里,等客人走了,再差人送给乡间赤脚的百姓吧。” “知晓的是知兄长心中壮志未酬,若不知晓,岂不为人看轻?”张飞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道:“兄长,我们今日这样寄人篱下,若再不笼络人心,将来用什么以求复起,达成心中的志向呢,难道兄长就要在这新野城里编一辈子草鞋,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刘备楞了一下,他觉得这十分好笑,因为张飞说得很有道理。 “益德你说得对呀,嗯……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刘备笑了,年近四旬的他笑起来仍旧是年轻时卢植座下低眉顺眼的模样,看着张飞被气得换做旁人早如雷暴跳现在却因是他而抚额叹息的模样,刘备笑得更开心了。他没有忘记自己是谁,他更知道,在他所会的众多手艺里,织草鞋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刘备从张飞手中拿过草鞋,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这才对张飞说道:“益德你要记住,世间可以去笼络的,多半并非真人心;人心,是以心换心。” “何况被轻视不被轻视,又与备何干?刘荆州礼贤下士,我们寄人篱下,却要去笼络州中官员,这不是客人应当做的事。”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有笑声传来,回过头关羽已引着樊城令刘泌快步走来,只听他抚掌笑道:“我就知道玄德是这样雄姿杰出的英雄人物!张益德也不要着急,既然是英雄,就会有用武之地!” 说话间,刘泌已快步上前把住刘备的手臂,亲密地说道:“玄德啊,我是来向你报喜的,正好你们兄弟都在,燕曹两家在东郡大战,燕仲卿传信刘公助战,州中已经应允了!” “啊!刘公……”刘备被这个消息惊呆了,问道:“兄长,刘公怎么会?州中大族不是都不愿东出与曹孟德作战的吗?” “是南阳太守部下的贾文和,张太守亦收到燕仲卿邀请,欲发兵进讨颍川,派贾文和来州府游说发兵。州中大族皆不愿出兵,刘公也别无他法。”正在刘备感到疑惑刘泌这是在说些什么时,却见他抬手指向自己,“贾文和不要州府调遣一将,他向刘公举荐了你,刘玄德领兵击汝南!” 刘泌只感到被刘备把着的手臂猛然传来一股大力甚至令他感到疼痛,抬眼便看见刘备发亮的眼睛,听他带着颤抖地问道:“刘公,可愿让备击汝南?” “愿意,他如何不愿?”刘泌露出狭促的笑,收拢衣袖揽着三人进入舍中,对刘备笑道:“自玄德酒后失言,说什么若你刘玄德坐拥根基,则天下碌碌之辈皆诚不足虑……刘公对你的忌惮,可谓与日俱增,你是如龙似虎的天下英雄,谁能不忌惮呢?刘公虽是不说,但心底想必早就想将你送出荆州。” 刘泌心中还有更残忍的话没有告诉刘备,背后说人坏话从来不是一种美德,即使脱口而出的是真像。刘玄德入荆州时受到良好的对待,刘表当时表现出足够的礼贤下士,但也仅此而已了。他像个表现刘表礼贤下士的工具,用过之后便束之高阁。凭他刘玄德的才能,难道仅仅是新野县令而已吗? 绝非如此,那么为什么他现在令新野呢?刘泌不能去说。 这无关刘备的善,也无关刘表的恶,只是人之常情。而摆在二刘面前的现实是,一场大戏早已演完,刘备在此时离开荆州,是无疑对谁都是最好的选择。 刘备的反应很奇怪,他只是默然地点头,接着面上似从未听到过刘泌这句话般,兴高采烈地问道:“这真是个好消息,刘公会派遣给备兵马吗?只有千余人,是无法进攻豫州的。” 新野属南阳,但刘备和南阳太守张绣的关系并不算好,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荆州是什么样的地位,刘表之所以让他屯兵新野,就是为了与张绣相互提防,做荆州守户之犬。这样的关系决定了张绣不会调兵给他,如果荆州同样不愿给兵,单凭这一千多丹阳兵,刘备根本无法攻打豫州。 刘泌缓缓摇头,没有人会把兵派给刘备,因为对荆州而言,刘备这个名字已经是过去了。人们都知道这个从北到南一路整征讨的刘徐州,将一去不回。“刘公不曾提过,不过你放心,我说动了长沙太守韩君,长沙郡将为你派来一支千余援军,以壮声势。但在下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希望玄德不要怪罪。” “备,多谢!”刘备哪里会怪罪,敛正衣襟一揖到底神情肃然,拱手道:“君之恩情,备没齿难忘!” “这只是其一,玄德接下来旬日之间还多有忙碌。寇氏同意将我的外甥寇封过继给玄德做义子。他们都是些墙头草,不懂得英雄之志,玄德也不必去怪罪他们,毕竟先前你的局面……唉,不提也罢。”刘泌摆手,随后笑着问道:“不知玄德除了要去长沙,这些日子可还有他事要做?州府的书信,要不了多久便要发来了。” “除了长沙,备亦无他事……对了,还要去隆中拜访隐士。”刘备颇有不舍地回首看看新野县中的宅舍,摇头随意地对刘泌道:“庞德公曾提起过几个隐士的名字,先前不知前途何在,也不敢冒昧造访。如今将要离开,还是要去看看才是。刚好去长沙,顺路。”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送瘟神 离开新野时的刘备满心欢喜,似乎这些日子的霉运都一扫而空。 刘备命窘,这是他自己早些年和燕北的笑谈,只是没想到一语成谶,后来的日子里他不停地重复着这种窘迫。仿佛一切短暂的幸运都是为了在后面证实人生的窘迫。 不过从长沙回还襄阳路上的刘备,当真感到扬眉吐气! 长沙太守韩玄本欲派刘表从子刘磐领兵助战,奈何长沙之地尚需大将镇守,只得退求其次使中郎将黄忠率军与刘备同行。这事上其实韩玄也很尴尬,长沙比邻江东,是荆州要冲,不能没有大将镇守。而另一方面长沙的战将也确实很多,诸如勇猛刚烈的刘磐、气概正当年的黄忠,就算随随便便挑个军侯,都是魏延这样的货色。 厉害吧? 可正因厉害,韩玄才舍不得放手。但刘备这样的天下英雄,来寻自己借兵,如果不借,他的面上便不好看。除此之外,还有更加深层的原因。 刘备的入荆,便在州中引发轩然大波。十四年以来,刘备随各路诸侯东征西讨,声名已不同于早年,尽管在以麹义为首的一批人看来,刘备是输给了各路诸侯……但在更多人看来,刘备厉害便厉害在这儿,天底下有哪个厉害的诸侯是他没有打过的吗? 他早年便自己组义军讨黄巾,血战余生;后来从公孙瓒讨燕北,甚至麾下关羽险些将燕北斩杀马下,在当时人们并不觉得这有多厉害,可现在呢?说燕北是天下霸主也不为过!袁绍,他和袁绍打过;袁术,他和袁术打过;曹操,他和曹操打过;孙策,他和孙策打过! 多少英雄枭雄,和以上这些人作战中都被吞得骨头都没了,可刘备还活着。 人们认为刘备弱,是建立在与燕北、曹操、孙策、袁绍的基础在,和他们比较,刘备没有自己的地盘,没有自己的兵马,是弱小的。但除了以上这些人呢?荆州这些对刘备评头论足的士人,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比刘备强? 谁都不能。 这样的人投奔荆州作为客将,本就令人感到担心,且不说他曾是各路诸侯的敌人,单单说刘备本人,对荆州而言就是个大麻烦。自刘表而始的荆州上下,谁不担心这样一个从头到脚满是韧性与坚毅的人呢? 或许在将来,人们回顾刘备一生时会将他评价为仁义的雄主,但在当时的人眼中,可绝非如此,没有任何人会认为刘备是伪君子或君子……这是一头善良的猛虎,他能急人之难,也同样骁勇善战。 在落难的人眼中他是救命稻草,但在那些没有落难的士人与诸侯看向他的眼神,充满防备也是理所应当。 刘备很危险。 在刘备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当刘表要请他发兵豫州,荆州上层便已是人心浮动,但凡聪明的人现在都想着瞧瞧能怎么帮刘备一点。所谓雪中送炭,刘备在荆州时,或许谁都没有对他如何,但当他要离开了,给他送点东西,或许就能让他记住好处。 毕竟……谁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如果回来,谁知道他会以什么面目回来! 就像寇封的舅舅刘泌一样,人们心中带着隐隐的期盼,刘备此次发兵,或许能成为新的汝南之主!如果刘备打进汝南,他就能成为复起诸侯,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都没有人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他。何况对大局对刘备而言,夺取汝南并非没有可能。 韩玄也一样,他既不想得罪刘备,又舍不得把战将都送给刘备,虽然说是借兵,但谁还能真还了,笑话。韩玄的本意是想让刘磐领兵去助刘备,因为刘磐是刘表从子,他总是要回到荆州的,可偏偏这个时候江东孙氏在扬州有所异动,让刘磐不能发兵,而他拒绝刘备又担心招之祸端,只好让黄忠领兵四千,随刘备出荆州。 刘备啊,算是扬眉吐气了! 让刘备扬眉吐气的不是别的,是因为他有儿子了!刘泌的外甥,自今日起便更名寇封。 喜上加喜的事,随着一路北上,不知发生了多少! 糜竺和孙乾简雍笑得合不拢嘴,再回到新野,刘备刚带着关张二人留在城外大营指引黄忠等人安顿军卒,带义子刘封回到院舍便见坐在院子里的仨人搬着手指头筹算究竟得了多少物件。 “妹夫来得正好,你可知这一路上,得了多少好处?”糜竺见刘备回来,招着手开怀大笑,对边上萁坐的简雍道:“宪和,你给咱们的左将军报报礼单!” 刘备的这个左将军倒不是燕北封的,燕北一向视南方诸侯为异端,连曹操都不曾受到他的封官,更别说早就被燕北遗忘的刘备了,这个官职是袁绍击败袁术后将袁术的官印派人追上正向荆州奔走的刘备,授予他的。 不过刘备很有意思,徐州被占,他自然怨袁绍,但送上门的官印,他却也面无表情地接了。只是左将军这个官职,旁人是不得提起的,也就是舅哥糜竺随口提及。 “喔?”刘备此番扬眉吐气,便是一扫心中郁结,笑道:“路上备不曾注意,宪和且说吧,在下洗耳恭听!” “桂阳太守范,赠百金;江夏太守祖,赠绢千匹,大铠十领,皮甲三百副;武陵太守旋,资山蛮兵八百,皮甲、藤甲各百副……另有蒯、蔡、张诸姓,共计钱千万、粮三千石、矛戈千柄、马百余匹。” 简雍洋洋洒洒地念完来自荆州上层的馈赠礼单,哈哈大笑地上前把着刘备的手臂道:“玄德,荆州诸姓,盼君收汝南久矣啊!哈哈哈!” 刘备自然也是大喜过望,拍手道:“这份礼单要收好,记着荆州诸君对我等的关照。事不宜迟,明日我便再去隆中!” “都去了两次见不到人,难道玄德还要再去?”简雍皱着眉头,“我听人说那诸葛孔明不过二十来岁之年,他真有名气那么大的本事吗?” “左右不过奔十几里路,翻几座山罢了,眼看离开荆州,总要见上一面。”刘备面上不见不耐烦,只是轻笑着说道:“若此次仍不得见,只当是我二人无缘,若是天意,备自当认命。告诉云长益德,明日随我同去,传令黄汉升,待我回来,发兵攻豫!”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汉室兴 或许是终究还有缘的,刘备终于在第三次至隆中时知道诸葛亮在舍中。 只不过童子说,他的主人在睡觉,暂不见客,如果想等便等,不愿等便自己离去吧……堂堂刘备,硬是被一介小童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立在舍外等候。 刘备内心在挣扎,都已经第三次了,他是礼贤下士的,但礼贤下士就意味着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旁人的无礼吗?但最终刘备还是想着,既然来了,总是要见上一面,否则先前的拜访都做无用功,岂不太亏? 舍内的诸葛亮没有睡觉,他只是躺着望向竹墙窗外的天空,内心同样挣扎。有时人的一个选择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而现在对诸葛亮而言,显然就是这个时候了。这个问题的根本,是他想要成就什么? 天下诸侯何其多,天下英雄何其多,刘备仅仅是其中一个,况且还是其中最为弱小的那个。 出身官宦又饱读书策,保持与荆州士人交往的诸葛亮对天下局势始终有清晰的认识,现在改变天下局势的关键就在于东郡之战,一旦曹操败退,燕氏将真正天下无敌。 他又该出仕那一边呢?或者说,他又能出仕那一边呢? 投身燕氏并不现实,司隶校尉沮公与在许多年前为燕北献出亭中略,奠定燕氏统治北方的基础。投身燕氏无非锦上添花,这并非诸葛亮的志向。他所要选择的,无非是孙氏、刘表寥寥数人而言……显然,刘备并不是他想要的选择。 可现在刘备找上门来了,而且言辞之恭敬、会见之诚心,闻所未闻。 诸葛亮便不能不见他。若刘备二来便走,诸葛亮便可顺势不见,即便将来投身旁人,也能说是刘备不够诚心而错过卧龙,可现在呢? 他不禁细细思索,若托付刘备,这个人到中年仍旧身无立锥之地的左将军,又能做出什么成就。 投身燕北,将来能做九卿;投身曹袁,将来估计会死;投身孙氏,将来偏安一隅;那么投身刘备呢?诸葛亮似乎已经能够看见将来的颠沛流离。 “客人,主人已醒来了,请您进去。” 童子不复倨傲,拱手笑晏晏地请刘备进入小院,张飞哼出一声发牢骚道‘算他识相!’,关羽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眯着眼睛,刘备短促地出了口气,探手笑着对童子道:“请!” 刘备还未走进屋舍,便见身长八尺气宇轩昂的诸葛亮已经大步走出,作揖迎道:“玄德将军勿怪,亮不知将军到访,故而多睡片刻,快请进来!” 待刘备坐下,关张二人仍旧于身后侍立,童子奉上蜀地温茶,诸葛亮才问道:“听闻将军近日将出荆征豫,前来寒舍所为何事,亮能帮衬一二?” “实不相瞒,备听闻庞德公言先生大才,故来相见,是想请先生指点今后当何去何从。”刘备极为认真地拱手拜道:“万望先生不要推辞。” “将军南征北战,是天下英才,指点不敢当。”诸葛亮很年轻,比刘备年轻多了。未见面时的倨傲是心术,见面后再倨傲就是无礼,诸葛亮笑着问道:“请问将军有什么志向呢?” “备曾发宏愿,愿匡正天下,解救万民之苦。荆人多言备南征北战,不过是客套谬赞。说来面上无光,在下可谓常败将军,即便小有胜战,终难得胜。故常自嘲是刘某命窘,实际在下心中清楚,是后继无力之因。”刘备说出肺腑之言,又何尝不是试探的前奏,问道:“不知先生以为,汝南如何?” “汝南四战之地,属曹氏时旁人摄于威势不敢觊觎,若为将军攻下,必为四战之地,北曹南孙,西刘东袁,可暂居不可长守。”诸葛亮这么说着,便让刘备因即将出征而振奋的心凉了一大截,连面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问道:“先生以为,汝南非长久之计?” 刘备觉得诸葛亮说的有道理啊!前些时候因得到攻打汝南的能力而沾沾自喜,能够再度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可是现在算来,就算燕北、张绣在北方击败曹操,就算退回来的溃军,刘备抵挡得住吗?就算挡得住曹操,挡得住袁绍、孙策吗?到头来只怕又是重复命窘的笑话罢了! “将军不必如此,汝南之于将军虽非福地,却总要好过辽东郡吧?”诸葛亮笑了,似乎刘备这样一头只出现在耳朵里的猛虎却在自己面前露出悲凉极为不忍,道:“燕仲卿以辽东八万户为本,纵横幽冀兼并司并,定下北方大业。难道将军就不能以汝南为基,成就一番事业了吗?” “该当如何?”刘备猛地抬起头,起身一揖到底道:“请先生教我!” 这年头谁听到燕北成就霸业的故事不会心潮澎湃?一介奴隶几百叛军便统领天下,强挫诸侯,刘备也不例外。 “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重点在于后面的跨州连郡,比起各路诸侯,刘备根本没有据土一方的意识,平原说不要就不要了,青州说不要就不要了,徐州说不要就不要了,所以总落于人后。只有拥有自己的地盘才是实现政治理想的基础,诸葛亮说道:“北方燕氏窃命称王,虽挟天子而难令诸侯,故并州不稳凉州混战兖青连攻,但其带甲百万,诚非将军可以争锋。” 燕北事多人猛,不要惹他,刘备点头。 “袁氏青州难以自顾,徐州虽曾为将军所领,亦难南顾;孙氏奋二世之烈统帅扬州,将军可与其联盟而难以进攻。” 跨大江,手难伸,刘备再次点头,他知道,诸葛亮就快说到正题了。 “曹氏若东郡为燕氏所败,颍川亦为张绣所攻,可为将军屏障,占据汝南以强兵粮,但那不是久居之地。”诸葛亮指指脚下,“荆州地大民富四通八达,是真正的用武之地啊!但他的主人很难守住这里,这是上天送给将军的福地,难道将军就没有想过吗?益州是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您的祖先正依靠那里奠定帝业,现在益州主弱藩强,百姓惊惧,明智之士没有谁不思念明主的。” 这说的便是刘表因历史遗留难以进取,蜀地甘宁等人的叛乱。 “将军以信义闻名天下,又是刘氏宗亲,英雄豪杰没有谁不希望依附的。若能凭借汝南夺取荆益,凭借关隘,西面和羌氐联合,南面安抚诸蛮,外交孙氏内修政事。”这便是刘备自己的优势与凭借关隘打造独立王国,“待天下有变,以荆州之军进攻宛、洛阻断北方交通;将军亲领益州大军占据关中!” 诸葛亮说得自己都信了,满面都是自信的笑容,轻摇羽扇道:“如此,霸业成,汉室兴!”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不必三思 张辽将目光从面前这座哪怕他将头颅抬至极处仍旧无法看清的万仞高山上收回,带着悲悯望向他身后的汹涌人潮。这是他的军队,他率领着他们从幽州出发,碾碎扫平立国域外四百年的扶余,接着在舆图上急转而下,带着赵王的印信穿越冀州平原,跨过分割南北之大河,闪击东郡跃马东平,直至抵达泰山。 这座山,就是张辽心中的分界线了。 穿过这里,每一步都将可能是他和他们的终点。武士终点永远都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们的身体会留在东方,头颅将去到中原,魂魄,归故里……但如果足够幸运,他们将可能带着一生再都无法超越的伟大战绩,在丛台见到他们的大王,接受册封! 在张辽心里,或者说是在这个时代所有武士心里,开疆辟土纵然是无与伦比之大功,但在天下大乱之时平定天下,才是真正的不世之勋! 至于为什么?因为他们开的疆并非孝武皇帝时的匈奴,是对比庞大北方而言几无还手之力的扶余与高句丽,而在南方,则是强大的诸侯,平定他们令海内山河重归一统,后世子孙享尽安定祥和,才是武士真正的宏愿。 大约真正的诸侯都应当如此作想,但凡没有统一天下之志的,连这样的志向都没有,哪里配得上被称作诸侯?那只能说是割据的叛逆而已。 大势环境谁都无法逆转,若当今天下只有燕北一个人这样想,那海内清平便不是一句空话。可天下有太多真正的诸侯了,大家都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平定天下,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当矛盾无法调和,剩下的便只有战争带来的彻底毁灭。 之所以泰山是张辽心中的一条线,盖因作为心思清楚的将领,张辽时刻掌握着部下军队的士气。而现在,就是预计中士气降之低谷的时刻。同时,也是他们遇到另一个强敌的时刻。这个强敌的名字,叫做臧霸。 在吕布被陈宫迎入兖州而发起的兖州争夺战中,他们曾作为袍泽一同对抗曹操。但臧霸也并非吕布之下属,只是作为联合的青徐豪强一同进攻曹操,后来吕布战败北归燕氏,臧霸犹自领兵于泰山青徐之间,仰仗山势交通与曹、袁多次交战,后来虽然受了曹操的招降,但仍旧作为独立部将纵横青徐。 说起来很矛盾对吧,臧霸投降的曹操,却在青徐之地活动。这没有办法,尽管臧霸现在是强大的豪强,但他的出身却要比寻常豪强低得多,虽不窝乡土,却也不是上流贵族类似曹操这种志在天下的人。年少时他的父亲,泰山郡华县狱掾,因未同意太守违反律法私杀狱犯而被惩处,年不过十八的臧霸引门客数十劫囚车而杀太守,后亡命青州成为巨寇。 上任的陶谦知晓他的勇武,便在青徐之地黄巾闹得正凶时征他为骑都尉,转眼便扑灭了徐州黄巾,在青州经营数年的臧霸出仕徐州后不久,公孙瓒便在青冀之地击破了一支数万人规模想要前往黑山与张燕联合的黄巾军。 这支军队的成分,是由被臧霸驱赶的徐州黄巾与摄于臧霸威名的青州黄巾所组成的。 曾短暂与臧霸共事的张辽,很清楚这个被称作奴寇的泰山首领拥有的力量……他就是上面所说的割据叛逆的标杆人物。 没有谁在青徐兖三州中能越过这个人物来得到自己想要的。 跨过泰山这条线,张辽便要直面臧霸了,这是他担忧的根源,他不知道臧霸是否一条心跟着曹操走,还是愿意帮助燕氏。如果能得到臧霸效力,青徐兖豫,便可作为燕氏的囊中之物。而不能得到臧霸的效忠,后面的大军主力暂且不提……张辽是见不到麹义的。 因为在他与麹义的中间,数座城池都为臧霸所占据。 张辽在东郡打了几场仗,但没有那一次是他强攻曹操的城池,而是那几座城池因兵力不足主力为至而投降,但泰山郡的城池则有所不同。 臧霸有足够的兵力,也有足够的声望,能让这些城池闭门死守。如果不能谈妥,等待张辽的或许是极为糟糕的死路。前路不通,后面尽管张辽先前将曹操耍得团团转,但走到这儿,他已经无法再蒙蔽谁了……曹操不是普通独立将军,他有许多世间优秀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到现在一定已经看出他部下无粮的窘境,从而判断出他想要通过泰山去往青州。 最后一旬,曹军便能追到泰山郡来。 “看看吧,看看宣高愿不愿意见我。”张辽这么说着,便招卑衍过来命他放几百军卒除去衣甲以庶人装束向西南行去,“如果泰山不得通行,只能大掠鲁国以据守鲁县,生死由命。” 张辽的一切转进都并非是为了胜利,任谁都知晓以偏师期望得到胜利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拖延到燕北率主力渡河,只是目下看来这个愿望难上加难。 臧霸没让他等太久,在泰山脚下,不多时便有一小队骑兵奔驰而来,为首者带着臧霸的旗帜,行近军阵前百步勒马用青州官话喊着问道:“我乃臧将军部下,张将军可在?” 阵前的阎柔高声道:“将军就在后面,臧将军可有话要传?” “请张将军入城一叙,我家将军在博县恭候!” 话音一落,骑手不待回应拨马便走,引一众骑兵如风一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引张辽部下众将面面相觑。 阎柔回头就对张辽道:“将军,博县不能去,不如我等引兵向南,进击鲁国!” 陈宫也同样面带忧虑,他们这支军队的大将只有张辽,一旦臧霸有所坏心,在城内擒了张辽,便等于葬送了他们整支军队。尽管进攻鲁国的威胁更大,但至少那是他们所能决定的事情。 “文远将军,三思!” 张辽瞪着眼睛望向山顶片刻,拽缰上马道:“不必三思了,我去博县见他!”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开城迎人 博县城头,纵跨青徐的臧霸迎风而立,臧字大旗在他身侧猎猎作响,他等张辽已经很久了。 不知不觉天气已有入秋的势头,而臧霸的等待,可谓是从夏季等到了秋天,他原本以为这场燕曹争锋的东郡之战只会波及到东郡与魏郡之间,甚至在冀南暴雨之后以为张辽这支渡过大河的军队将会泯灭在曹军的攻势间……真没想到,张辽居然能挺到泰山。 他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场仗了。 怎么躲? 张辽走到泰山,为的无疑是前往青州,要想前往青州,则必须通过泰山郡……这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他若放张辽过去,则形同背曹;若与张辽交战,则从此完全被绑在曹氏当中。 这天下原本对臧霸这样的人是大可去的,可一旦与燕北为敌,能去的地方便少了一多半。何况哪怕他不去别的地方,单单在他经营十数年的青徐之间,这里也不再安全。 麹义的兵马就在泰山临郡驻扎,三个郡都尽数姓燕;而张辽的军队则驻扎在泰山脚下,这样的敌我势力令臧霸感到担忧。倒不是臧霸不相信自己,他只是为没有能够依靠的盟友而难过。 看看燕军,张辽与麹义是同袍,谁都不会见死不救,若张辽在泰山作战,只要派遣一名骑手带着书信抵达泰山郡东部,得到麹义的援军便是必然,两方若成夹攻之势,泰山郡能不能挡住攻势还要两说。 可看看自己的援军呢?袁氏在青州被麹义狠狠收拾一顿,先锋将被人围在冀州,比同为先锋的张辽不知愚蠢多少;再看看曹军,让张辽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兄长,你说这张文远……他敢来吗?”在臧霸身边的是绰名尹卢儿的尹礼,抱着手臂笑道:“我猜他是不敢来的,兄长何不与他约定在城外相见,这样一来不是一定能见到面吗?” 臧霸看了尹礼一眼,轻轻摇头,道:“我是希望他不敢来的,我不想见他。他若不敢来,便只能纵兵掠鲁。大河断通很久,他的兵虽然在良山胜了一阵,能掠取到些许辎重,但既然向青州走,便多半是没有兵粮了。如果不敢来博县,能让他去的便只有鲁国,我们便正好轻松,省的麻烦!” “兄长不想见张辽?”尹礼在这个时候才明白臧霸心中所想,惊讶中伴着些许为难道:“兄长不妨,不妨再做考虑?我听说温侯在北做了幽州牧的丈人,过得也还不错啊!” 臧霸缓缓点头,不置可否,从尹礼的话里,他听到很多兄弟的心声。大家想在他的带领下投奔燕氏,这大约是最捷径的办法,一下子过去所想要的、羡慕的、想得而得不到的,投奔燕氏之后很轻易地能全部获取。甚至在这场燕氏与青徐兖豫的战事中,如果他们投奔燕氏,同样是最轻松渡过这场战争的选择。 就是臧霸在内心里,也觉得投奔燕氏并非是个坏选择。但是……臧霸叹了口气,对尹礼问道:“你觉得咱们能有今日依靠的是什么?我认为依靠的信义,众多豪侠依附,将士用命才换来今日的青徐之间有我等一席之地。当日温侯北走而我等与曹氏继续征战,便是因为如此。后来与曹氏联合,得其粮草辎重却未立寸功,若背曹奔燕,则为不义。” 臧霸的话得到尹礼的认同,实际上这也是驻守各地的吴敦、孙观等人在来往的书信中希望他能告诉臧霸的事。都是追随臧霸十年有余的老兄弟,他们都认为投奔燕氏不是坏事,站在燕氏面前挡住去路才是坏事。 如此一来,尹礼听明白臧霸的话,臧霸不是想割据到老,也不是想和曹袁共谋燕氏,他只是不想不明不白,尤其是不发一兵一卒,当张辽到这儿,转眼就投降了燕氏,那算什么玩意儿? 对他们而言,现在并非投靠燕氏的好时机,投奔燕氏可以,但要有个前提……要个机会! 现在臧霸所思虑的并非是投奔燕北或不投奔燕北,而是先把眼前这关无风无险地度过去。最好的情况就是张辽担心入博县为他所害,转头去打鲁国。到时候他臧霸守土有责,却没必要去帮曹操打张辽,至少在张辽这里,他可以在战争中毫无存在感地抹过去,哪怕将来燕北率兵打过来了,那也算张辽这会儿不敢来见他,而不是他臧霸有亏。 燕北的名声,在天下都是很吓人的。尽管在北方很多亲近他的部将眼中人畜无害甚至绝对称得上折节下士了,但在黄河以南很多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英雄豪杰心里,燕仲卿这个名字,绝对称不上善男信女。 早年间威风卓绝的白马将军公孙瓒,被逼得自刎;四世三公袁本初,连渤海郡都保不住只能跑到青州来,就这还被咄咄逼人的麹义抢走三郡,连儿子都被杀了;立国四百年的扶余国和高句丽说没就没;北据塞外强族鲜卑于军都山,割据并州半壁的南匈奴转瞬翻脸杀个干净,剩下近万骑手还争先恐后的在青州为他卖命。 更别说早年讨董时就跟盟下孔伷掀桌子。 就武勋凶悍而言,天底下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样的人,哪怕再刚强的人,也不会自大到想要硬挫燕氏的威名。 “只是张辽若是来了,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臧霸转过头,无奈地望向尹礼,“走一步看一步,最好让他去别的地方,过去袍泽一场,我可以不进攻他。如果他不知好歹……怎么,那是什么?” 二人正说着,臧霸见尹礼表情有异,顺着他的目光向城外望去,便见泰山的方向官道上一个黑影越来越近,显然是有人策马疾行,那人的手上还举着一面用两丈矛扎起的大旗,上面的字迹看不清晰,但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张。 随着此人臧霸将目光向后看去,却不见兵马行迹。 不过片刻,那骑已至城下百步,缓缓勒马举着大旗在城外兜出数十步的圈子,这才猛地将旗矛扎在地上。 “咚!” 马上顶盔掼甲的骑士抱臂望向城头,昂首喊道:“臧宣高,且开城门,张某来了!” 赤玄大旗迎风曳起,张字飘扬于后,张辽单人独骑,朗声大笑。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卧榻之侧 臧霸在青徐兖这三州交界的权势,有多大呢?就拿燕氏的主人燕北与辽东郡来比较,那么臧霸之于泰山郡,就好似燕北之于辽东郡;刘备也好、袁绍也好,他们治下的青州南徐州北的琅琊、齐国,就好似过去刘虞治下的辽西郡……刘虞治下的辽西郡是什么情况? 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管他刘伯安的事儿啊! 臧霸在这片土地上的威势,就像这样,甚至比那时候幽州的燕北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比起燕北,臧霸自率门客救父流亡以来,经营州郡的时间可要比燕北强多了。之所以没有如今燕北在北方的威势,无非是没有好似燕北般因缘际会赶上二张乱与讨董的机会罢了。 现在,这个雄于东土的男人虽然面容仍旧坚毅甚至称之为刚强也不为过,但眼底却闪烁着疲惫与忧愁。 这都是因为半个时辰前单枪匹马扎一面张字大旗便叫开了博县城池的张辽。现在张辽正坐在他的堂下,由始至终都不曾开口对他说什么请求,只是进城后便说自己饿了,问他有无酒菜招待,随后在一众武士的环伺下旁若无人地食饭饮酒。 不止是臧霸,就连那些追随他的军卒看向对刀兵武士熟视无睹,自顾自大快朵颐的张辽也不禁投去钦佩的眼神。先不说作为主将单骑入敌城似无人之境究竟是愚蠢还是勇敢。愚蠢也好、勇敢也罢,单单这份胆气……哪个男儿能不佩服? “兄长,这张文远在虚张声势?” 尹礼看着张辽连食四大碗菰米,又使唤身旁从人再去盛饭,饮下清酒后仍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面色难看地对臧霸小声耳语着。却见臧霸回给他无可奈何的眼神,摇头轻声道:“他是真腹中饥饿!” 张辽是真饿了,部下兵马虽然没有断粮,但也相差不远。断粮的危险时刻惊醒着他,因为粮草稀少不足以用大车驮运,早在袭击夏侯渊之后他便命令军卒丢下大部车驾,以便轻装简行。如此一来,对军卒各人的负重要求便有所提高,每伍军士背着可供三日的兵粮行进,粮草短缺在军中并非是秘密。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他这个将军,也只能强迫自己每顿食个半饱而已……军卒都是如此,若做将军的却每日饱餐,在士气低下的情况下随时可能引发军卒哗变。 再优秀的将军都无法避免。 奈何习武之人皆为大肚汉,未出战的闲时都要餐食二斤,现在出战行军每日只食五成饱如何受得了?最要紧的是其实张辽和臧霸面临的尴尬情况是一样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对臧霸开口放他过去。 若是请求,开口便先失了气概任人拿捏;若是劝降……可拉倒吧,且不说现在局势敌强我弱,就算臧霸又转投燕氏之心,也必然不会接受劝降。 这样一来,事情便像个死结。 倒不如所幸先顾好自己的肚子。 终于,张辽食饱了饭饮足了酒,坐在那里对臧霸抱拳道:“多谢款待!” “文远不必见外,听说你随温侯投了燕氏,后来领兵出塞收扶余、高句丽于骊州,立下开疆辟土的功勋,今日重逢你我各为其主,单骑来见,胆气举世无双,臧某佩服。”臧霸笑着挥手命从人将杯碗撤去,同样抱拳道:“不过你就不怕单骑前来为我所害,大军溃散吗?我听说你在泰山脚下还有,还有……” 臧霸可不是听说,尽管身处泰山郡,可他对东郡之战的局势可谓极为上心,心中暗自盘算着张辽部的伤亡情况问道:“还有两万多部下吧?你若死在这里,他们又该何去何从,这是否太过儿戏了?” “没有那么多,不过万余众而已。”这种事派出几个斥候便能为人所知,张辽吐露地也极为坦然,摆手说道:“宣高若欲害我便不会请我过来,何况就算辽身没于此地,兵马自有将领引军他处,就不劳你费心了……吕将军北奔之后,我听说你和曹氏袁氏打了几仗,现在结盟讲和了?” 兵马的数量张辽没骗臧霸,他部下阎柔阎志皆领胡骑在北,一个据守谷城一个在击破曹仁民夫后逃到大河南面沿岸扎营,都在等待燕北南进。除去范县城外章碾身死的那场战斗中的伤亡,的的确确只剩一万多人在泰山。 “比起讨伐臧某,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哪里还顾得上臧某呢。”臧霸说得轻巧,这个更重要的事,无疑就是与对天下诸侯最有威胁的燕北开战。臧霸说罢,面容逐渐严肃道:“文远,今日你我尚有袍泽之情,我不会害你,但三日之内,你的兵马撤出泰山,去哪里我不管,但如果三日后还留在泰山郡……臧某便不会再顾忌情分,当领兵一分生死。” 随臧霸此话一出,堂下气氛渐显凝重,张辽皱住眉头,道:“宣高当真不让张某走青州?” “各为其主。”臧霸点头说道:“文远若要怪,那便只好让你去怪,但若想与我关通,却不可能!” 关通,是勾结之意。 张辽并非以口才见长之人,当下见臧霸言辞坚定,便没了主意,只好起身道:“既然如此,张某也只有谢宣高一餐,改日若战场相见,我也请你吃这一餐。” 看着张辽转头就走,臧霸心里也有些挣扎,终究脱口而出叫住张辽,道:“你不要去鲁地!” 鲁地? 快要走出大堂的张辽心里一刺,鲁地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但现在从臧霸口中说出来,便意味着这在曹军之中显然并非秘密。他转过身表示领情,对臧霸道:“臧将军,你不想投身这场仗,因为你认为这是燕氏、曹氏、袁氏之间的战争,和你们泰山人马没有关系……但不论你想不想,泰山被夹在中间,你们不是诸侯,没有向天下争雄的能力。要么做燕氏南征的先锋军,平定天下;要么做曹袁的马前卒,螳臂当车。你去考虑,张某不会多说,但作为过去的袍泽,辽还有一句话送给将军。” 在张辽走出堂下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泰山、琅琊二郡,是曹袁的根基,而燕氏根基在大河以北……卧榻之侧,容你酣睡?”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诸王联军 卧榻之侧,容你酣睡? 张辽走后,臧霸反复咀嚼这句话很久。泰山郡是兖州东部边郡,名义和实际上都必然受到曹操节制,臧霸所拥有的便是在节制之下的控制权,这看起来很糟糕?但还有更糟的。琅琊郡是徐州北部边郡,名义上受袁绍节制,实际上却为臧霸所控制,尽管与袁绍派遣至琅琊的太守达成短暂同盟,但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臧霸不愿失去对泰山或琅琊的控制,那么便必须在曹操与袁绍之间做个选择,而无论这个选择是什么,他都将会是曹袁二人在今后相争的前提。在这个选择上,臧霸更偏向于曹操。 因为袁绍让他感觉靠不住。 就算他选择曹操,将来的战事中他一样是马前卒,这无可避免,因为无论曹氏与燕氏还是与袁氏的战争中,他所处的地带都是最先的战场。 张辽的话,说到了臧霸的心坎儿上。 他躲不开这场仗。 在臧霸望向西北,那一片大山密林所编织的郁郁葱葱之下,他仿佛望见密布的战云。 在张辽离开不久,臧霸派出几名骑手紧随张辽而去,之后两个时辰天色渐暗时,便有乡野军卒狼狈地跑来传报,说他们在郡中左近的乡里为燕军大部袭击,那里有泰山军为治下百姓躲避冬灾囤积粮草的山洞,仅有百十守军,俱为燕军俘虏后放出,不过那些粮草显然难以追回。 臧霸终究是因张辽的话而动摇,无论张辽是出自什么本意,但他的话说的没错——泰山与琅琊是曹操与袁绍的腹地,但对燕北而言却无足轻重。 尽管他仍旧不会让张辽通过泰山郡,但暗地里资他些许粮草……那些粮草并非大量兵粮,只是供给百姓备冬的资用,尽管不多,却也足够解张辽目下的燃眉之急了。 何为燃眉之急?那便是局面坏到刻不容缓,如果不是张辽单骑前去博县会见臧霸,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局势能在他奔行间坏到这样的程度。 燕北在北方受封赵王,无论治下士民是敢怒而不敢言还是心悦诚服,到底是没有谁去反对的,甚至偌大北方在南匈奴、高句丽、扶余的殷鉴不远下,连一次能称得上‘声势浩大’的反叛都没有,可在黄河以南,是不一样的。 至少在青兖之地,拥有曹操袁绍这样的强势诸侯,燕北滔天的权势也难渡大河。 称王的惩罚,没有人能伤害到燕北,但这股雷霆之怒却着实砸在张辽的脑袋上。以勇武著称的陈王刘宠,在得知张辽部于东郡大胜后转进泰山,驾着他光辉烁烁的战车自封国出兵了,檄文早在张辽在山中盘桓进军时便传告州郡,此时应当都送到黄河北岸去了。 这便是臧霸警告的来源……不要去鲁地。 因为去鲁地,十有八九会和陈王的军队撞到一处。 后汉走到这个光景,似乎刘姓宗亲已经从先祖的辉煌中泯灭,天下再没有他们的功绩,哪怕是那些宗亲的州牧、刺史,身上最多也不过是侯爵而已。因为诸侯王,是用来圈养的,这符合皇室的利益,他们拥有封国的赋税与生即带来的尊贵,便不再需要权势了。 若出现雄才大略的诸侯王,那又要将皇帝放在哪里呢? 但陈王刘宠是个例外,他勇猛过人,善使弓弩,箭法高超,和那些继承封国的兄弟们有所不同。这在黄巾叛乱时便可见一斑,冀州的诸侯王,安平王刘续被俘虏,同年因大逆不道而被除国。而陈国则因刘宠的庇护,在天下大乱的黄巾时期带甲无数以保境安民,使四方流民争相依附,部众一度多达十余万。 在刘宠与诸多似刘续般的诸侯王中间,隔着八百个灵帝。 后来到讨董时,刘宠也一同会盟,屯兵在陈国阳夏给联军壮大声威,自称辅汉大将军。这番作为若是刘宏在世还年轻时,八成先弄的就是他刘宠,但那个时候刘宏已经不在人世,继任的小皇帝年少无知,也就这么过来。不论刘宠在诸侯王的身份上如此行为是对是错,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封国就像他一样,强健有力。 张辽攥着部下从路上截下的檄文帛巾缓缓掷在地上,得到臧霸资助粮草的喜悦随着这篇陈国相骆俊所书的檄文灰飞烟灭……檄文上陈燕北失德,害内附南匈奴、囚禁皇帝,下书兴兵南下擅启战端、不恤生民,更拿非刘氏而得王者天下共击的祖训,扬言是欺刘氏无人,故号召汉室宗亲各地诸侯王一同北出,讨伐燕氏。 陈国在风起云涌的后汉像最后一块乐土,因为这块乐土上有一头凶猛的虎来守护。世人皆知刘宠之勇,但其受限于诸侯王的身份不能领兵,这也是讨董时他仅屯兵阳夏壮大联军声势的原因,就算他是虎,也是头被圈禁的虎。 但是现在牢笼因燕氏的称王而被开启,黄河以南各地诸侯王相互联袂,彭王、北海王、梁王、济北王、任城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有钱出钱有人出人,纷纷因刘宠的号召而相传旗号,一支由汉朝宗室诸侯王组成的庞大联军已成势不可挡。 在这其中,曹操与袁绍,黄河以南实际统治者的推波助澜也必不可少。 这样的消息令张辽彻骨生寒,济北、任城在他北面,陈、梁二国在他的西面,彭城国在他的南面,更不必说翻看舆图四面八方的曹氏城池。而在他的东边,泰山郡的臧霸禁止通行点起了兵马要截断道路,更东的地方,北海王同样起兵。 天下之大,可还有张辽的容身之处? 他透过这张写着檄文的绢布,仿佛看到黄河以南诸侯与诸侯王那些或阴鸷或刚毅或凶悍的笑脸。 这些想要取他首级以祭旗发兵的诸侯王兵马可强大?诸侯国大多富庶,兵强马壮是应有之意,不过若说他们领兵能力有多么高超,张辽倒并不担心,真正让他感到担心的是这些诸侯王加入战争,这场因争夺冀州、兖州、青州统治权的战争,性质可就变了。 张辽立在万军之中,只感到厚重铠甲下的麻意从头顶直传到尾椎骨,双目无神地低声呢喃道:“这仗若能得胜,怕是要……改朝换代了罢?”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忠君之事 “他们想再来一次光武中兴!” 燕北眉目不善,在行营中迈着步子。 黄河南岸,数不尽的冀州武士自岸边停靠的巨大战船上跃下,将士推着庞大的投石炮、武钢弩抵达南岸。悬挂五色锦帛的楼船在岸边扎下铁锚。在战争中被困在河北两个多月,他们从上至下心急如焚,现在正是各部精锐士气如虹的时候,却听说他们将要对付的不是曹孟德,而是一群来自中原叛乱分子。 这些人姓刘。 尽管燕北用了‘光武中兴’这种蕴含褒义的词汇,但当这句话传到中下级燕氏武士耳中是已经不是这个意思,而被完完全全地定义为‘叛乱’。寻常军卒懂什么光武中兴?叛乱二字简单明了,但这种话骗得了底层军卒,却骗不了懂些经史的高、中层将校,他们很清楚这次战争的意义。 甚至哪怕是底层军卒,无论明不明白事理,都在疑惑……诸侯王都是刘氏皇族,刘氏皇族起兵,能叫叛乱吗? 这正是燕北及一干幕臣武士所担心的,这场战争给燕氏带来的压力,远大于从前任何战事。并不在于敌人的兵甲有多么坚锐、敌人的军卒有多么勇武、敌人的辎重有多么充足、敌人的将校有多么杰出,而在于尚未交手的声势上,他们已矮下一截。 兵马未战先怯,士卒报有怀疑,这场仗是无法获胜的。 整支军队驻扎在黄河南岸与阎志部下的胡兵合流,却不知该攻向哪里,战船来回运转军卒,抵达黄河南岸的武士军卒越来越多,铺天盖地的营地被驻扎出来,军势越大,怀疑与流言便越来越多。 “大王,这样是不行的,要想个办法。”高览今日下午才押最后一部后军自南岸下船,他的军队被安排在燕北中军以西十五里的地方,拱卫西面来自濮阳的压力,不过这才傍晚便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长叹着道:“军队士气受阻,儿郎不敢和诸侯王开战!” 燕北的脸色一直是不愉悦的,在沉默里踱步数息,这才对高览指着中军帐道:“阿秀你进去看看。” 说罢,燕北对侍从道:“去把阎柔、蹋顿、高顺招来。” 一进中军帐,高览才惊愕地发现,郭嘉、典韦及中军的各部将校都在帐中愁眉苦脸地坐着,管亥苦笑道:“高将军也来了……归了朝廷节制,怎么比乱军还麻烦,过去造反的儿郎现在连仗都不敢打了,非说什么刘氏大王起兵不是叛乱,这他娘什么道理!” 高览知道燕北为什么面色发苦,不单单他一部军卒出了问题,各部都是这般情况。 待燕北入帐,郭嘉殷切地对他问了两句,却见燕北摇头道:“没想出法子,等等吧,看看高顺来了怎么说。” 完全对这件事没有异议的,大约在燕北部下还有半数兵马,大多是蹋顿部下的乌桓军队,这是燕北能理解的,过去乌桓人自己参与的汉人叛乱也不少,别说刘氏诸王,就算皇帝对他们都没什么震慑力……乌桓投身叛乱打仗的结果向来是只诛恶首,长久以来都是汉人首领说打哪里,他们便去打哪里,输了死些人,但绝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不过高顺部下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就让燕北感到奇怪了,现在高顺可不是在吕布麾下时领号千人的七百陷阵营,他足足领着典韦部下中军三千,一营兵马面对声势浩大的诸王起兵居然没有丝毫反映? 不是燕北不信任高顺,实在是这太匪夷所思! 不多时,阎志蹋顿与高顺入帐,阎志和蹋顿都是不参与任何议事的,他们只管打仗,入帐对燕北及众将行礼之后就坐到一旁,高顺对帐中坐这么多将校有些奇怪,也安安分分寻着他的座次坐下。方才落座,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竟是让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诧异的问道:“诸君,如何?” 燕北与众将见高顺这个反映都乐了,燕北问道:“高校尉可知诸王联军之事?” “顺知晓,诸王声势虽大,所重者不过陈王,如北海、乐平等诸王平日不修兵事,诚不足虑。”听高顺这么说,燕北连连摆手道:“不是这事,是军卒士气,因诸王联军低迷不已,你部下军卒没有受到影响吗?” 要说受到影响高顺却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连管亥部下那些过去在北海叛乱的黄巾兵现在都受到影响,这个粗莽的汉子都知道,高顺怎么能不知道? 倒是听见燕北这么问,高顺明白是自己想多了,若是问计,这军帐里各级将校哪个都比自己官阶高,不至于专程要将自己喊来。 高顺遂道:“略有影响,但现已消弭。” “就是这个!”燕北轻拍案几,连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前倾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快说来听听!” 高览、管亥诸人皆是如此,各个聚精会神地看向高顺,人们都想到了兵法……这年头厉害的治军方法大多是家传的,高顺领兵很厉害,是与麹义相似的人物,但他的长处在治军,而非麹义的兵技巧。众将若有得到指点增进自己才能的方法,当然不愿失之交臂。 却听高顺轻松地笑笑,道:“告知军卒,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燕北狠狠地抚掌拍出响亮的声音,探手一指道:“燕某所想,就是如此!” 多简单明了啊,这不比什么挨个给士卒讲道理有用多了?吃谁的饭拿谁的刀,那就得砍谁的人,对吧?身为赵王却被刘氏诸侯王起联军攻打,道义上已经是说不过去,再去讲别的大道理反倒会让有识之士失了人心,但这句话是拿到哪儿都不会错的。 燕氏武士受他燕北供养,这种时候该用兵之处了,怀疑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单单在这个道理上燕北可没丝毫亏欠汉室……从头到尾,他可就没领过汉朝一粒一钱的俸禄,反倒皇帝百官的俸禄都是他发的! “都知道回去该怎么说了吧?”燕北想通这件事,仿佛心中的负担都轻了不少,自然显得眉飞色舞,只不过就在这时有传令军卒在帐外高声喊着冀州急报,待入帐来便在燕北耳旁小声说出一句,却令燕北大惊失色。 “什么!”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下板荡 冀州发生的事情,燕北不太容易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对他来说,这自然是好事,但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上,便又好像不是好事了。 “张儁义,围韩猛于乐陵的张儁义攻破乐陵城,韩猛被俘,押送赵国的路上死了。”燕北的脸让人看不出喜怒,平静地说出这句话。韩猛在破城之后负隅顽抗,被冲入城池的华雄击伤,半道上不治。高览抚掌叫道:“大王这是好事呀!” 没有谁比高览还懂魏、渤海二郡的局势了,麹义早就发兵南下,高览一直关注着乐陵那里围困着的袁军大将韩猛。他很清楚,只要乐陵城守军还未拔除,那便一直是冀州境内的一颗钉子,尤其在大军南下之后。 现在乐陵城破,韩猛已死,南下军队便彻底无后顾之忧,燕氏又多了张颌、华雄二部可供援军调度,不论怎么看都是好事。 “这本来是好事的。”燕北脸上意欲难明,缓缓道:“河间王刘陔,听闻河南诸王联军,亦起兵响应,募国中兵三千余,南下直取邺城,路遇颌兵,当即溃败……坏就坏在,儁义阵斩河间王!” “啊?” 诸将皆大惊,说老实话就算是燕北,他听闻河南诸王联军后自然震怒不已,当即就打算什么刘氏、曹氏、袁氏,此次发兵一并击破。但那也只是军势方面的胜利,他,他着实是没想好在得胜之后如何处置这些诸侯王。 那是诸侯王啊,不是说杀就能杀的,尤其不是他燕北说杀就能杀的! 燕北到现在自己心里都说不好对刘氏皇帝、诸王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有愤恨,但也有愧疚。因为燕姓是不能封王的,全天下除了刘,所有姓都是不能封王的,可他封了。若论道理,燕北心里的情况其实应当是这样,他封王,刘氏诸王起兵,然后他打败刘氏诸王……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像和稀泥。 你们不乐意,咱们打一仗,你又打不过我,了不起把诸王全俘虏了再弄一座像邺一样的城池全圈养起来。杀光诸侯王?燕北真没那烈性,他不是过去光着脚的奴隶了。 结果张颌把这头儿开了。 燕北心里的矛盾,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被彻底激发出来……他该怎么做? 让他丢掉兵权和封爵,不可能。那就等于引颈受戮,不要说还有曹操袁绍这些人,哪怕没有曹操袁绍,单单诸侯王起兵他也不会就这样算了。只是他开始没打算杀死起兵的诸侯王,但这个先河一旦开了,留给燕北的选择便不多了。 “第一莫做,第二不休?” 燕北只剩这一条路了,帐中众将面面相觑,都关注着燕北的神情变化,最先还是高览回过神来开口道:“大王,河间王欲叛攻邺都,依律也是当斩的,张校尉是立功了。” 有了高览带头,众将这才纷纷拱手为张颌表功。其实诸将都很清楚,张颌这次在阵中杀死河间王,无意间逼迫燕北一遭,他们不论如何都是要帮张颌说话的。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在接下来的战争中会不会杀死另一个诸侯王,在需要燕北对诸侯王强硬的时候……他们必须支持张颌这个做法。 “儁义当然是立功,而是还是大功……唉,不过这事发生在这时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燕北受高览提醒,猛然惊住知晓众将的想法,当即肯定张颌,狠下心来道:“既然如此,权当震慑南方诸王,去参与会盟的都有谁?” 又一场风波消弭无形,郭嘉抱着书简道:“陈王刘宠、齐王刘承、北海王刘某、东海王刘羡、沛王刘曜、东平王刘凯、阜陵王刘赦、琅琊王刘容、彭城王刘和、梁王刘弥、济北王刘鸾、任城王刘佗、甘陵王刘忠……若算上已死的河间王,共十五国。” 十五国起兵是什么概念?幽州总共十一个郡国。而后汉诸侯王又多处中原兖、豫、青、徐四州,所起兵者仅有阜陵王于扬州九江近畿。也就是说,这十五国加上曹操袁绍,就是整整四个州的力量全部调动起来,向北发兵,进攻燕北。 “嘿,声势浩大啊!”燕北随手取来先前张颌传报的战报,却并未被强大的声势吓到,探手指着说道:“河间王起兵三千,却为张儁义初逢击败,诸王之中所虑者唯有陈宠,旁人皆可一战而克!” 诸将对局势的判断也与燕北大致相同,管亥说道:“北海东海二国不修兵势,就是各自募得万余大军,攻克也不过须臾之间。他们若缩在城里,可能还会有些麻烦,但出城野战?大王,不如探听出他们将在何处会盟,一举击溃!” 管亥想得倒是一劳永逸,不过对燕北来说还真不怕他们据守城池,他只担心诸王和曹操跟他在兖州绕弯弯,决战是绝对不惧的。军械齐备的燕军又在河北多了两个月征调幽州军械从海路跟战船一同送来,上百架石砲,就是再坚固的城池挡在燕北面前都会被轰塌。 “管将军所言甚是!”郭嘉难得夸奖管亥这粗豪的汉子,随后对燕北拱手道:“陈王所举联军虽声势浩大,不过他与曹袁并非同盟,嘉以为不要多久,诸王与曹袁便会自起纷争,大王不妨初战后且退一步作壁上观。诸侯王要兴的可并非仅仅讨燕,恐怕曹袁也会忌惮他们……而且在下还有一有趣消息要告知诸君,诸王发兵在后,刘景升发兵在前,张绣、刘备已将兵出荆袭颍川、汝南,等他们碰上,又会发生什么呢?” 燕北听了郭嘉的话却并无多大喜色,只是摇头叹息道:“一晃已近十年,我等联军讨董会盟时,也不过如此。不曾想燕北竟似当年董仲颖。董仲颖不怕联军,燕某也自不会怕,不过啊……传信留守河北的子义,可要看好了邺都和邯郸,越是这种时候,我等越要小心后背,处处谨慎。只要诸君戮力与燕某戮力一心,便是九天之上的神灵都无法阻挡诸位河山一统之兵势!”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调兵西南 燕北现在觉得自己麾下将校,没一个省油的灯! 不过倒确实挺让他省心。 前脚北方张颌刚杀了河间王,与华雄合兵行至魏郡,便请求作为援军投入兖州战场……他倒是聪明的很,知道在青州也没太多立下功勋的机会,虽然说兖州也没有,但至少能在燕北架前表示勇武。青州确实没什么立功机会了,袁氏没了技巧高超的领兵大将,没谁能克得住麹义,更别说还有偏将徐晃,目下袁军兵势已经由攻势收缩为守势了,固守城池以待曹操这边建功。 倒是是十几路诸侯王声势浩大,不论谁都会对自己充满信心。就好像讨董联盟时的各州刺史各郡太守一样,虽然都没打过什么仗,但就是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牛!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初出茅庐的曹操当年被徐荣教做人,现在刚走出封国的河间王便被张颌像杀鸡一样宰了。 值得一提的是张颌手里有不少兵。 这小子心里一直有自己的算盘,从北到南虽然没干出什么大事,不过也除了玄菟按兵不动那次之外也都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反倒让他成了同级校尉都尉里资历最老的那个,这次也不例外。打围困韩猛起他就琢磨着要想办法多弄点兵,投入河南战场。 当年跟着燕北的小卒现在都当校尉啦!他张颌那会想沾点奉迎皇帝的光儿又没沾着,想想夜里睡觉都牙根儿痒痒,再不趁着机会打几场仗积攒战功升上去,将来天下都平定了,指望上哪儿弄武勋去? 所以强攻乐陵这次,张颌便收编了一千八百袁军降兵,还放了两千多,刚收了兵甲军械西归赵都,路上又碰到招募三千余新卒的河间王,转眼将其打得七零八落。新募的兵又没可靠将领,能有什么战意?堂堂之阵压过去,侧翼凉州骑还没迂回掩杀,河间兵就已溃不成军,正逢那河间王初经战阵没有经验,在阵前亲自鼓舞士气,张颌挺矛拍马便杀了个诸侯王。 两千多河间兵让他这个河间将出马招降,几句话的事儿张颌手上攥着的兵马便膨胀到将近八千……汉朝校尉张颌成了独一份,比典韦这个赵国都尉领的兵还多两千余! 用去渡口接引张颌回来的管亥口中话来说那便是:“大王您是没见,张校尉可是真威风,那他娘一水的袁军甲胄,看着还以为船被抢了呢!” 管亥这大老粗是看见别人有的他没有,心里头酸。燕北部下数不清的兵马,但看来看去数管亥的部下最穷,铁大铠基本没有,全军皮甲能挑出百十件燕氏仿并州边郡的镶铁皮甲就不容易,可就这些都是别人穿剩下的,别提心里有多苦了。 “噢?”燕北有些奇怪,袁绍军也已经有自己固定的甲胄样式了?在过去他们讨董时可是没有的事,后来燕北再没有亲自和袁绍对阵过,顿时来了好奇,走出帐外典韦连忙跨刀跟上。其实出大营没走多远燕北就瞧见那片还没有营地的黄色海洋,寻到张颌还不等这个家伙高兴就劈头盖脸问道:“你途经魏郡,就不知道把这些甲胄都漆一遍?” 这种颜色让燕北十分熟悉,但他更多感觉到的却是不快。响当当的朝廷正规军穿地方割据诸侯的甲胄算怎么回事,更何况这个颜色看上去跟黄巾军似的。 尽管被燕北批评,张颌却没有丝毫不快,转头指着随行车马对燕北道:“禀报大王,生怕误了军期,这才一路不曾歇息赶来,自魏郡取的大漆属下都带着呢,待扎下营地后便命军卒给衣甲上漆!” 张颌现在是从头到脚都透着喜庆,击乐陵韩猛与河间王让张颌赚了三四千军卒与近六千套兵甲,直接使部下军力与战力都膨胀上升,虽然还是有两千余河间新兵,但战力也比先前要强上不少。何况那些河间新卒在参战几场之后只要能活下来五百人,便是乡党精兵,就好似华雄部下那四千余凉州兵一样,只有他能带! 燕北听了这话才点头,随即笑道:“既然来了兖州还怕没仗打吗?你击败韩猛、平定河间王有功,暂任裨将,待战后一并封赏。先在这边休整几日,随后带兵前往濮阳,与阎志一同夺回城池!” “华将军,你也随张将军一同,但不需主攻濮阳。”华雄部下皆为凉州骑兵,攻城还是让没有马的乌桓人与张颌部一同来得好,燕北对华雄另有要求,道:“待诸军围困濮阳后,乌桓骑兵会扫清通路,你率军进入陈留,设法引诸城守军出城作战,若其不出,便与司州东进军队联合,向南与攻略颍川的张绣取得联系……你与他同为凉人,看他可有归顺燕某之意。” 华雄楞了一下,还以为燕北是要派他去坚壁清野,却未想到仅仅是为了与诸军取得联系,点头道:“诺!” “若南阳太守有意归降,燕某将以易阳乡侯、宣威将军的官职来等他。”燕北心想这也算高官厚禄还笼络了,却见华雄的脸色非常难堪,遂摘下兜鍪说道:“大王,张绣他,董公不在后,他就已经是宣威侯了。” “我指的,他那是县侯,可到现在他拿到过一丁点食邑?我给他易阳南乡实实在在四百户封邑,这在燕某麾下还不曾有过,这个宣威将军,也专为他设。”说起来四百户封邑有些小气,但燕北也没办法,整个燕氏现在除了他这个赵王,享封邑的便只有幽州牧燕东,旁人就连麹义高览这样的大将都没有,若给张绣这样的外将封邑太高却不合适。燕北道:“你且问问他吧。” 其实要张绣归顺自己,他完全可以不出侯爵与封邑,现在的大局摆在这里,像张绣这样仅有一郡之地的小诸侯没太多选择余地。 这不,燕北刚说完,张颌便两眼放光了,道:“大王,张南阳若是不要,只要调颌三十架石砲,属下砸翻宛城!” 话说得慷慨激昂,可刚说完就赔笑搓手道:“到时候,也给属下封个侯爵?亭侯就行!”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二克王侯 骤闻诸王并起的消息时的确让张辽慌乱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他深知现在已经被各路刘氏诸侯王所包围。不过当他冷静下来,却发现这未尝不是上天赐给他逃出生天的机会。 各路诸侯王从传信到起兵,往来也就月余光景,太过仓促。几乎可以让张辽断定除了陈王刘宠之外的诸王也不过是募兵会盟壮大声势而已,真打起来应该没什么战力。 中原诸王群起,很有可能令原本大张旗鼓追杀他的曹氏军队回援北上,因为张辽的主公燕北渡河了。 收到燕北渡过黄河,将数万大军于大河南岸登陆的消息着实令张辽在心底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段时间他太累了,孤军奋战拖住曹氏主力。可是说是他拖住,也可以说是他被追杀,往来转进,以损失千余斥候的代价一举击破以急行军著称的夏侯渊部大队人马,算是在逆境中取得大胜。 不过张辽也知道,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在臧霸决意断他东去之路后,可供他腾挪回转的机会就不多了。即使燕北渡河南下的再及时,相对现在已进入泰山郡边沿的他,依然只是远水难解近渴。 先前张辽对燕北的寄望,是希望他能将曹操军大部分主力吸引过去,但现在碰上诸王之乱,张辽只能向上天祷告,希望曹操全军都找燕北去! 至于他张文远的机会,就在这些刘氏诸侯王身上了! 这不是张辽突然底气足了,想要一个人单挑十几路诸侯王。而是他的底气一直都这么足。没兵粮照样全灭夏侯渊部众,别说现在兵精粮足,几天下来把老卒受饥大降的士气全补了回来,转脸就着泰山西道一路向北,闷头扎进济北国。 张辽在心里很感激臧霸,也很感激上天给他的运气。尽管所需面对的局面是越来越坏,但他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他可不是燕北那样离经叛道之人,不敬神明只居功于己身。在张辽的想法里,事物发展固然有自己的勇猛机变,但上天的安排也尤为重要。对决夏侯渊他赢得很轻松,东进泰山又得到兵粮补给,可在这其中有多危险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果当时狭路相逢他没有退却、如果兵势穷途他没有向泰山转进、如果臧霸拒绝通行后一怒而走……等待他的都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这是有神灵在冥冥中垂首相助。 张辽像欺负,不,不是像,他就是在欺负人。统帅强于济北王刘鸾五倍之兵力,封锁国中南下通路,而且他居然还设伏! 虽说这年头刘氏诸侯王大多贪图享乐,但国家危难到这样的关头,再愚蠢的诸侯王都会学习些兵事以备不测,而平日里他们便钻在自己的属国中不问世事,好像大乱的天下迟早会自己平复般。如果不是此次刘宠传檄天下,刘銮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出封国了。 就像燕北说的那样,他们是想再来一次光武中兴。其实真正担心汉朝衰败的不是旁人,只有这些诸王才是利益相关。汉朝平和的时候,他们是国王,虽然不理国政,却能享受一郡封邑,生活美不胜收。可如果汉朝衰败乃至改朝换代,那他们便不再是人上之人,只能跟着王朝一同泯灭于世间。 这是血统中与生俱来的东西。就像燕北刚兴起于辽东时,士族与豪强将他视为仇寇,因为燕北像野兽般抢夺他们已经攥在手中很久的东西,比方说打破上察下举的制度、争夺佃户充军,所以人们会反对他。但当燕北统治幽州乃至冀州,豪强与大族便不会玩命地反对他,因为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燕北就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如何才能让治下雨露均沾。那个时候,反对他的人便成了朝中百官公卿,因为燕北又开始和他们争夺利益了。 到现在,公卿死的死、撤得撤,没死的也都看着大势已去消停了,燕北的敌人成了这些刘氏诸侯王。就连张辽都感受到改朝换代的可怕苗头,更何况这些刘氏宗亲呢? 只是刘鸾的运气着实不好,他居然在明知张辽就在泰山与济北国交界的地方驻扎,还不闪不避地引四千余军卒走官道而下,当两军突然遭遇时的景象可想而知。 战斗爆发在济北国一个叫做蛇丘的城池南方,济北王刘鸾见到四面八方奔杀而来的张辽军时骑在马上都吓傻了!天可见怜,刘鸾并非是领兵打张辽的,人家是要领兵南出济北,向山阳郡与刘宠会盟的! 就算早早知道张辽就在泰山郡又怎么了?难道张辽就不知道他已经被诸王联军合围了吗?十余国联军的声势滔天,这张辽不被吓傻就算了,这种时候就算是臧霸要封住他的去路也要赶紧跑才对。 臧霸在泰山充其量才万余兵马,可诸王凑到一块兵势直逼五万,只有脑子坏掉的人才会不知道逃跑吧? 可偏偏张辽非但脑子没坏,还极为清醒,他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在赶在诸王会盟之前先打掉至少两国兵马,强削去万余敌军再说! 这种感觉就像什么? 想象下自讨董时渤海举兵刚渡过黄河进入兖州境内的袁绍突然在东郡碰上徐荣是什么情况吧,他不会表现的比曹操好多少。曹操那还是率先进攻打进河南尹才被徐荣击败,要是徐荣出现在终日饮酒作乐的酸枣大营,气氛涣散下就是燕北的幽州兵也得溃。更别说刘鸾部下这些新募的济北国兵蛋了。 转眼就被张辽击垮,等左右两翼乌桓突骑与卑衍幽州骑兵联合绞杀时,济北王刘鸾的兵还能站着的已经不到半数,全溃败了。 “将军,接下来我们便去东郡寻大王吧,与大军一道向南发兵!” 卑衍想的是早一日见到燕北便早一日不必提心吊胆,可偏偏张辽就是不采纳,他扬鞭指着战胜掠去的辎重兵甲笑道:“不北上,我们南下,继续阻截琅琊国的兵势,辎重先藏在泰山脚下林中,我等还会回来。兵贵神速,事不宜迟!” 说罢,张辽这才对卑衍笑了一下,问道:“卑校尉,待此战得胜,辽有事需你帮忙……”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思飞转 开始卑衍对张辽是有一种隐隐敌意的,这个来自吕布麾下的并州将领以极快的速度便爬到他们这些老校尉的头上,任谁都不会感到畅快。但历经与曹操的战争后,卑衍的看法便完全改观,如果没有张辽,这场战争的后果是他不能承担并难以想象的……身首异处的章碾,大约就是他们共同的下场。 尽管整场战争布满了智斗、势斗,但短暂交兵中卑衍还是能看得出来,曹氏诸将有多厉害。乐进仅率八百人便敢冲进两军上万的庞大兵阵中斩将夺旗,这种胆量与勇武令人赞叹,亦令人惊恐。 若乐进是伙同大军冲入敌军阵中撕开缺口,这并不奇怪,很多人都可以做得到,甚至在与济北王的在战斗中他卑衍也是首当其冲并反撕开敌军阵线。但乐进做了什么?他抛开己方主力,引小部一路冲进中军,斩下章碾首级砍翻大旗而走。 在燕北与郭汜发生在白马寺的战斗中,为掩护燕北撤退,乱战中以勇武闻名的青州巨寇管亥冲进凉州兵阵百步,险些身死。后来乡野传言说他是单骑救主,可实际上为了让他冲开阵线当场两百余天下精锐的燕赵武士永远躺在白马寺东。 这种事不是那么好做的,但乐进不但做了,而且比管亥更厉害。他不但冲进阵线远超百步,还在正面厮杀中斩下以勇武称名的章碾首级,并在李典的保护下全身而退。 如果是卑衍自己,在那场战斗后绝对想不到转进良山北,一定会被曹氏诸将拖死在范县。 张辽的勇武令人赞叹,张辽精准的决策更令卑衍折服,甚至卑衍感觉能够从属张辽部下参与这场平定南方的战争是他的荣幸! “将军需要属下做什么,请下令吧!” 现在张辽居然说在战后有事请他帮忙,卑衍绝对是在所不辞。不论何事,他一定都给张辽办得妥当,哪怕只为下次战争中仍旧能在张辽麾下从事。别的不说,跟张辽打几个月仗,他学到的东西比在辽东书院读几年书更多! 其实尽管幽州游侠之风甚盛,但燕北的辽东书院对武士的培养并不算优秀,甚至是荒废武事的。在书院里他们学到更多的是经学与为人处事的道理,当一介武夫进入辽东书院进学,数年之后当他从辽东书院出来至多是一名武士,而绝非一名武将。 因为燕北在那个时候需要的不是武将,而需要培养属于自己的士,文武士。 “不急。”张辽笑着向前打马两步,拉开行军中与部下军卒的距离,卑衍亦步亦趋,便听张辽问道:“校尉以为,诸王之乱、曹袁二军平定之后,天下将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艰深,卑衍甚至有些不敢细想。曹袁还好些,他们反对朝廷、反对燕氏,平定他们是应有之义。甚至卑衍认为即便平定了这些势力强大的诸侯,对天下也没有太大影响……赵王还是赵王,皇帝还是皇帝,统治中心也仍然还在赵都邯郸。 可诸侯王不一样,他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不论胜利还是失败,他们对这个天下大乱的根源!他们若败了还好些,到底天下还是让燕氏说了算,没什么变化。可他们若是胜了,就刘宠那般骁勇,能不能让皇帝接着在邺都好好活着都要两说。 光武中兴,更始帝刘玄也没好好活着不是? “要是能将他们都平定,天下也就太平了,嘿!”卑衍说着,心底便不免感叹。北方混乱的时候他们年岁尚少,尤其辽东玄菟一带汉儿,他们父兄两代皆从燕氏,换来的是黄巾之后混乱的幽东比天下哪个混乱地域平定的都要早些。待他们这代人长成,便有了投身诸侯军队之外的选择。故而河南等地男子成年没成年的都被拉上战场,是他所无法想像的,“将军怎么这么问?” 其实辽东现在老一代人都不愿跟着燕北打仗了,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老卒大多请求回到故乡做个田卒。一支万人军队几经拼杀,最后能封候拜将的才多少?他们之所以跟着燕北拿起刀,是因为拿着刀能让他们自己、家人过得更好。但现在辽东辽西已经不需要拿着刀才能过好了。 在幽州府的号令下没有土地兼并,人们感念着燕北的恩德,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再为燕氏献上廉价的性命。这也并不违背燕北的初衷,只要他想,掌控数州的权势能够让他募到足够的兵员。他现在缺少的是能够为他缴纳赋税的人,年岁增长战力下降的老卒成为田卒,刚好符合他的心意。 “观济北王兵势,可管中窥豹,诸王联军如何能胜过我军?” 张辽脸上露出不屑,刘宠便是有天纵之能,依照这样的情况,在会盟前单单张辽一部就能让他断去一臂,丢给刘宠的局面并不好,想要得胜他只能选择决战,而决战便要以小兵胜大兵,难上加难。张辽不知道燕北担心刘宠将诸王兵势与曹氏分散,引他分击。若张辽知道燕北会有这样的担心一定会告诉暗自感到好笑……这种担忧完全是多余的,燕氏诸将在战阵之能上胜过刘氏诸王十倍! 分兵? 早分早死! “张某想辞汉偏将,以战功请大王封赵国偏将,但却不知晓大王的心意而不敢擅自上表。”张辽与卑衍并马,小声说道:“校尉与王为乡党,是腹心,因此想请你代我询问大王,不知可否?” 辞汉将封赵将? 章碾怔住,瞪大眼睛看着张辽。倒不是他很难理解这是为什么,而是震惊于张辽的头脑转得太快! 张辽的眼光怕是要比他长远不知多少! 诸王之乱,说白了就是最后一群汉王朝旧贵族的奋起赌博,他们赢了,皇帝别管谁做肯定还姓刘。可他们要是输了,皇帝是姓刘还是姓燕,就全在燕北一念之间了。 这种时候,虽说他们这些领兵打仗的将官只要遵守命令就可以,但若能知道大王的想法,难道不是更好吗? “将军放心,待此战得胜,属下必会代你面见大王!”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书文言语 冀州还未转凉,但骊州便已最先感受到兴和二年最后一季的来临。这片原本属于扶余人、高句丽人的土地自十月上旬便进入冬季,作为骊州牧的王义终于能松一口气……层出不穷的叛乱与镇压,终于结束了。 当燕北在中原四处开战时,骊州并不平静。尽管这里的粮食能够自给,兵甲军械甚至军卒都足够充足,但骊州同样不平静。改朝换代带来的影响深入进这里每一寸土地,也让这里每一个百姓、每一名军卒,充满矛盾带来的撕裂。 其实那场兼并二国的战争还在继续,只是少了真刀真枪,但这才更加危险。因为对王义而言,他们所比本土百姓强大的,恰恰是刀枪剑戟,不过所幸,汉王朝同样有强大的文化。 今日一县之地叛乱、明日三乡五里举兵,这样的事在设立骊州后层出不穷乃至令人只觉屡见不鲜。赵威孙从辽东郡镇边校尉变成骊州牧治下的将军,这个过去的黎阳谒者以辽东兵为基,飞快地募集数千高句丽与扶余人作为麾下军士,马不停蹄地平定一场又一场的叛乱。 那叫什么叛乱啊,像在汉地追袭流寇一样,尽管数量极多却没哪个能成气候的……敢在这种时候在骊州举兵叛乱的,固然说面对强权不卑躬屈膝的是大勇之人,但也难说他们不是拍脑袋便起兵,转眼被扑灭的倒霉蛋。 哪怕是最孱弱的民族在危难之际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英雄,而每一个英雄都是值得人们尊敬的。赵威孙尊敬这些在高句丽、扶余故土上起兵的英雄,而他尊敬的方式,便是以最堂堂正正的方式击败他们,置之死地。 因为他要做的是中原王朝之英雄。 赵威孙知道,最难对付的并不是这些没有丝毫大局观便起兵叛乱的,真正难对付的,恰恰是古井无波的局势下忍辱负重的那一批人,还有强冲关卡渡海行倭的那批人。 前者必然会在将来对他们造成威胁,而后者,挫败他们则是田豫的使命。 自设骊州起,从王义以下,谁都不敢有片刻怠惰,拉拢、打击、铲除异己这些燕北在中原用过的手段在这里就没停过。 不过骊州确实是个好地方,至少对种辑而言,这个在朝廷愤愤不平连刺杀的心都有的汉臣,做了骊州别驾后却做的很好,而且处处以燕氏故吏自居,这不得不说是非常讽刺了。 但也没办法的事,现在北方燕北很尴尬的位置就是对那些读过书习礼义的人而言,他们不喜欢燕北。可一旦让他们走出燕氏控制下的土地,真正放眼看看天下,却又很难说有谁不后悔的。 哪怕不愿承认,眼睛却骗不了人,至少在燕北治下的百姓能够得到他的庇护,强于这天下所有人! 而种辑的改变,则是因为只有在辽东之东,大海之北才能真正切身感受到燕北的威势。以一己之力将一方化外之地归为汉土,这样的功绩是谁都无法抹杀的。更重要的是没了朝廷的勾心斗角,才能看见真正的燕氏……真正的燕氏不是他在邯郸看见那个军政一体独揽朝政燕氏,也并非看起来好似致力于铲除异己的燕北。 燕氏是一种神奇的力量,这股力量吸引北方吏民开疆扩土不畏外夷;燕氏让边郡百姓平日里吃饱穿暖,活得甚至比混乱中的中原士人还要体面。 整个幽州已经没有奴仆了,州牧燕东正在各郡严令那些豪强释放奴仆,以雇佣的形式而非强迫。愿意做仆从的可领月俸,不愿的则有州府分置以力役代耕并终可属于他们自己的田地,家家户户以人丁、爵位、官职来规定最多可拥有的土地。这场起于荀悦的变法在此时看来十分谨慎理性,分田策不在于一刀将大族豪强的田地分给百姓,而在提供基础下限的前提下以宗族户口为出发点设定上限。 就像孝武皇帝的推恩令,伤长子而合庶子……何况在燕北治下的土地,连以麴氏为首的军功大族都没有意见,还有谁能有意见呢? 北方大族的力量,除了追随燕北的那一批人,其他人早在接连不断的战争中被祸祸地连活下去都耗尽力气,更别说站出来反对燕北了。 骊州,更是沿用了这种方式。 “使君,目下州中各郡书院汉话汉文皆已传下很久,接下来该做什么?” 种辑拱着手对王义问着,这位铁匠出身的骊州牧给了他很多惊喜,到底是在高句丽辅国数年的大相,如今治理更大的土地也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其实这也是种辑想当然了,王义从不认为自己的才能会比中原那些自幼便学习如何治理国家的士人强出多少,哪怕后来他再努力,底蕴却是不论如何都比不上的。但他在这里唯一的优势便是,王义在高句丽已经十年了。他今年才三十岁出头,衣食住行都有不少高句丽人的习性,如果他回到中原,人们多半会以为他是个久居汉地的外族。 这才是他治理高句丽的根本,是他既了解汉地文化,又深知骊州风物。何况他身份多次变换,数次从头做起,那些经历在沉淀后都成为他人生的财富。 “现在没州府什么事了,该办的事赵将军自会做好,我们该备冬了。”自入冬以来,王义的心思极为轻松,笑着说道:“等到来年春夏,州中禁绝高句丽与扶余土话,书同文、言同语!” 若说这个时代对待外事最有成效的人是燕北,恐怕没有多少人会反对。因为燕北在对中原诸侯的战争中表现并不出彩,因为这从属张纯麾下进攻邯郸城起便已初现倪端,他一向只领兵不打仗,和插在中军的大纛起到的作用不分高下,打仗大多是交给更拿手的战将,但对待外族的心术上,却没有谁能超越他的。 燕北曾说过一句话,让王义一直记得——他们不是汉人,但可以将他们变成汉人。 这才是毁灭一个民族的最终方式,就算对待匈奴人的打击,王义想来也是燕北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汉王朝对南匈奴百余年的汉化显然是失败了。 但高句丽与扶余,这才刚刚开始。 种辑不解地问道:“为何不在这个冬天开始筹划?” “因为赵将军的兵、辑校寺的寺卫还没到位。这会引起庞大的反弹,所以要把我们的人混进他们里面。”王义说罢望向天空叹了口气,“往后就要小心了,等到明年开春,田将军就要率船队开赴青州……骊州,就要靠我们自己啦!”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乌合之众 大体上杀人若想不为旁人所知,坏人总讲究个毁尸灭迹。这个道理放在王义心里也差不多,他便要做个对于骊州故地两国百姓的坏人,在用兵威征服他们之后,对两个庞大的东国毁尸灭迹。 过去中原有六国为秦国攻伐而亡,后来秦国用书同文、车同轨形成大一统王朝。六国勋贵起兵最终为高皇帝胜得天下,战乱之后人心思定,七国便都被被毁尸灭迹,当那一代人病死饿死战死老死之后,没有人再去追忆它们,因为人们发现大一统王朝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也更加安定。 这个时代坏在不够文明,但对有些人,好也就好在不够文明。但实际上汉王朝可能是同时期整个世界唯一一块文明的乐土,几乎在黄巾起义的同时,西方最强大的罗马皇帝在军中病逝,随后继位的儿子倒行逆施,被武士也是他的师傅摔跤手勒死在浴池……和董卓被刺死在会见皇帝路上的情况差不多,安敦尼王朝旋即灭亡卷入混乱。 三世纪对整个世界都是可怕的危机,汉朝诸侯割据;中亚雄于一时的贵霜帝国面临呼罗珊、花剌子模脱离统治,康居、大宛摆脱羁縻显出衰败;安息帝国则因罗马的进攻岌岌可危,始作俑者罗马也没好到哪儿去,在进攻结束后,回到罗马的军队中有军人染上极有可能是天花的致命疾病,随后开始西方的瘟疫流行。 称雄于世的四大帝国,在前后不过十年的时间里,纷纷露出颓像。 瘟疫、寒流、饥饿与战争,远胜于四大帝国的威势,随意鞭挞宇内。 田豫在骊州南部单单大领的东部沿海港口近畿接连修建七座海边邬堡,拆下船一百七十座大弩与石砲,构筑成将士备冬的沿岸防务。他防的不是别人,正是辽阔大海那边的伊尹漠与倭人。 【实际上‘倭’这个字是曹睿给卑弥呼的国家创造的,是魏国友人的意思。】 田豫觉得自己受到严重的侮辱,前些时候忙于助王义平定骊州内部的叛乱,以至于军卒疏忽海防。起先只是有小股二国遗民伺机渡海南行,田豫也不在乎……谁都管不了这些人,他们就算不从这里走,也会从别的地方走,田豫没能力也不可能封锁整个海面。 何况这些遗民踩着舢板渡海,走十个也未必能有一个再踩到陆地上,原本田豫就想着就这么算了。可谁成想居然真有那胆大的,偷他的船! 虽然仅偷走一艘百石斗舰和几架走轲,后来还被水军在海面上追杀并击沉,但这不是因为他们胆小,而是因他们人少,开不走大舰!要是在他田国让眼皮底下让人将楼船偷走,他以后岂不沦为笑柄? 何况哪怕不是为了面子,他已接到来自中原燕北的命令,要他在骊州大体安定后领兵袭击青州南部及徐州北部沿海各郡……为支撑来年庞大的水战陆战,哪怕一艘船都不折损他都需要前往乐浪、辽东、辽西诸郡补给兵员与战船,更别说现在了。他的战船可以毁在袁绍手里,但绝不能毁在渡海南逃的伊尹漠手里。 那是燕氏诸多敌人中最弱小的一个了! 邬堡上田豫望向波涛起伏的大海,等到开春王义运送来足够他们远征的盐、粮之后,他要借绕行乐浪的机会登上那个没有人去过的小岛,彻底除掉伊尹漠! 为了这件事田豫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传信发往赵国、捉住岛上女性诸侯派往乐浪的使者作为向导,如今只差只待来年袭击诸岛,接着便可以投入中原战场,参与燕氏平定天下的战争! 田豫在骊州望着大海心潮澎湃,万里之外的三辅右扶风的吴岳山脚,望着巍峨陇关的赵云猛地挥下手臂。在他身后旌旗摇摆,数十架投石炮在众多军卒的操控下弹射,巨石带着恐怖的尖啸声怒吼而出,轰击在陇关城墙上,吓得城上羌兵抱头鼠窜。 与赵云悲悯而深邃的目光不同,马超被不安的坐骑驮着接连踱步兜转,看向城头方才耀武扬威的羌人被砸得乱作一团张狂地哈哈大笑,不断抬着手臂高叫道:“砸,再砸!” 城上守城的是凉州割据首领梁兴,躲在城垛后看着大呼小叫狼狈奔逃的部下,他并未高声制止,指着目光阴寒地斜眼瞪了一下,转头便透着城垛望向关外层层叠叠的军阵,啐出口水。在凉州这地界上打仗不知多少,算起来也是老革,石砲这东西向来不是你瞄那它打哪,躲不躲该死的都要死。暗骂道:“乱跑个屁,像死了老子!天运有常,还躲什么!” 话虽是这么说,但梁兴也没站在城墙上不闪不避地任石砲砸,毕竟城下除了石砲,还有箭雨呢。见到城下马氏大旗战阵中推出石砲梁兴就觉得战局不妙,眼下自己心里也直打鼓,又想守住陇关又怕本部军士都死在这。随手拉过一个跑到旁边城垛躲避的羌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最后问道:“这仗还打不打?” 羌兵哪知道梁兴心里想的啥,看见漫天飞舞的石砲和箭雨早就吓得三魂少七魄,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梁兴,脸上便又挨了一巴掌,被揪着脖领子问:“老子问你仗还打不打!” “打,打!” 本以为这就算蒙混过关,哪儿知道梁兴更生气了,一脚被蹬得接连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这才哇哇大叫道:“不打了不打了!” 一颗巨石曳着尖啸砸塌半边城门楼,梁兴灰头土脸地从烟尘里跑出来,顶着盾牌恨恨地朝关下望了一眼,高声对部下喊道:“不打了,撤走!派人去告诉韩文约,让他自己来这儿挨石砲砸吧!” 周围汉兵如蒙大赦,紧跟着梁兴跑下城楼,后面大队汉羌叛军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旗号、金鼓都不管了,抱着脑袋跑下城头。 城下的赵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等数百颗石弹砸完大军以云梯登上城关,梁兴早带着军队跑没影了!马超看出他的不不解,笑着问道:“你知道凉州人为什么不能占领关中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军中校尉 “乌合之众?他们不是。”马超听到赵云对凉州诸侯兵的评价后张狂地笑着连连摆手,“你带兵去金城走一走,他们能把你生吞活剥,中原兵没走到金城就死一半了。但在这,梁兴不行。” 关中走马闲庭信步的马超笑笑,也并未对赵云细说为什么梁兴不行,扬着马鞭指向远方道:“陇县,韩遂如果打算据守汉阳,就一定会在陇县陈布大军,让伯瞻先去探明虚实。若敌军陈兵陇县,你便先入武都与阿铁扎住阵脚,汉阳敌军自有我马孟起来阻挡;若敌军不在陇县,这个冬天我们就能占领二郡,待明年将韩叔父赶回金城!” 马铁领兵由汉中入武都,这是之前的事情了。赵云尽管对马超连连点头,心里却对马超称韩遂为韩叔父极为诧异,却又说不出什么,只好不解地问道:“他们领兵攻占凉州,又这样放弃陇关,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还需要为什么?即便陇关之门大开,中原兵能进得来凉州?”马超哈哈大笑,拍地胸甲梆梆直响,“叔父他没攻占凉州的意思,只是他们没吃的,便只能出来抢,你们把汉阳安定丢了,抢够粮食,就算不打他们也是要回金城的。” 凉州地处高原瘴气横生,中原兵进凉州在一些地势会战力大降。 “为什么还要回去,汉阳安定为凉州最富庶之地,可强兵、可耕战,西临金城之基东扼陇关之门,放弃这回金城?”这次开口的是陈群,他是看不懂了,“这是为何?” “为何?他们来这是为了吃上饭,而不是为了帮人种地的。可以每年秋天打一仗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占着汉阳安定引来中原发兵讨伐?”马超也不懂陈群的想法,“凉州再不好,也比中原好!” 每年秋天打一仗,就能解决的问题? 陈群与赵云面面相觑,却都仅仅皱着眉头。幽州燕仲卿为匪寇是生活所迫、并州吕奉先四处为祸是边塞胡风,凉州或许因二者皆有,才造成他们大多这个想法。陈赵二人发现,凉州诸侯似乎并没有中原诸侯那样的志向,甚至还从马超的话语中听出些许的认同。 陈群长长地叹了口气,对马超道:“也许你说得对,凉州总在打仗,在哪打,不是打呢?” “也许?”马超看了陈群一眼,极为不屑地说道:“外乡人,我比你们更了解我们。” 陈群不再答话,在这个事上,的确马超理解的更对,因为他就是凉州人。但同样也让他对马超或者说对凉州人生出些许鄙视,边鄙之人边鄙之人,这个鄙说得便是他们短浅的目光! 难不成还要在金城当一辈子叛军乱匪?他们叛的有什么意义。 陈群算是明白了,这些凉州人啊,充满着矛盾。他们是汉人,却不认同汉人;起兵为叛,却无王天下之志;想要粮食,却又不愿耕种。 但不可忽视的,便是凉州人凶悍的战力。西州兵在中原,拥有势不可挡的威慑力,而在边远的凉州更是如此! 不数日,作为先锋的马岱领军向西进入汉阳郡,在秦亭与扎营休息的梁兴打了一仗,双方互有伤亡,但到底被马岱占了些便宜。后来梁兴退进陇县,不等围攻城池马岱便已派人向陇关的马超报信,说汉阳郡没有太多敌军,让马超赵云直接发兵重新占领汉阳。 “走吧,梁兴进入陇县,又派兵在上邽一带布防,他们打算离开汉阳了。”马超高高昂着下巴对赵云与陈群问道:“你们什么打算,若像截断他们后路取得战功,现在随我发兵上邽;若不敢和他们交战,便自去陇县主持备冬吧。金城兵会把城里所有东西抢走,冬天还不知会冻死多少人!” 马超说起这话是带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意思,他是没什么怜悯之心的,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不论什么下场都不足以得到旁人尊重。 其实他并没有给赵云多余的选择,赵云点头说道:“事到如今,不击羌兵抢回辎重,又能如何呢?赵某身为郡守却不可保境已为大错,若再不得安民,死不足惜!” 马超不以为然地轻笑,他对这些内政诸事毫无兴趣,无所谓地摆摆手说道:“发兵上邽要走三日,金城兵比我等先走,想要截住其辎重必须倍道而行。他们掠到想要的东西,必然归心似箭战意不足,只要能追上这仗就赢定了!” “事不宜迟,石砲弩车押后,步骑先行,击溃他们!” 赵云点头,接触时间越长他越觉得与马超不是一路人,既没责任感又情感淡漠,拥有强力却对下人毫无怜悯,大约唯独能让他看上的就只有用兵之才能了。 至少马超在用兵的决断上,马超是要强于他的。毕竟这个与赵云年龄相差不大的年轻人跟随他父亲出征作战已经快十年了!这样的参战经历,足矣称之为老将。 几人将用兵事宜敲定,兵马便大队而出,留下陈群守备陇关看护大量攻城军械,大军便由赵云与马超领着向上邽疾行而发。正说着分兵各带本部自小道后发先至,陇关下马超好似想起什么,拍着兜鍪叫住赵云,拨出一队骑兵道:“给你点人,都是马氏精骑。” “精骑,给云做什么?”赵云手里有自己的兵,从关中沮授那补了好几千呢。“两个熟悉道路的凉人即可。” “得了吧,他们不是去保护你的。”马超笑笑摆手便走,五十名凉州劲骑勒马停驻,为首的向导掀起西州遮蔽风沙的罩袍裘巾,露出明媚中带着英气的脸,巧笑嫣然道:“赵君,奴为你引路取道上邽。” 对着这张脸,赵云突然感到有些无措,他看着马超想要问问,他要个向导,为什么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妹派来了。 马云禄看出他的疑问,手掌一翻铁矛便空转一圈,清斥道:“赵君莫看人不起,奴也可提枪上马,目下是军中校尉呢!”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刘表起兵 过去人们说渤海虽然是一个郡,却好比一州,这个比喻之所以恰当,是因为冀州在过去有中山国、常山国、河间国、清河国,州府所直接掌控的只有赵、魏、渤海三郡而已。但在天下大乱之后,冀州的封国大多已在黄巾之乱时因抵御叛乱不利甚至诸侯王投降张角而被除国,这个比喻便不恰当了。 但天底下还是有虽然是一郡却好比一州的地方,那就是汝南。 豫州很大,颍川很小,沛国很大而陈、梁二国很小,汝南郡便占了半个豫州。 “左将军,关将军已领三千军连下安阳、新息、慎阳三城,守军皆望风而降,当下已兵分三路,由张、关、黄三位将兵分击定襄、西平等地。” 这是北上。刘备看着眼前斥候在地上以炭枝绘出简易的汝南地形图,缓缓点头,他已明白关羽带兵的大体思路,转头对诸葛亮道:“云长是欲先夺颍水以西,北上与颍川相连,再东进取禹水以西,如此一来便可取得汝南半壁了。” 如今刘备已经过了需要亲自领兵的时节,更多战阵上的纷争是需要让关张各领一军作为左膀右臂去完成,而他所负责的是与燕北相似,在中军统筹全部战阵。只是刘备能走到今日,所要面对的艰难险阻比起燕北是只多不少。 “曹军在颍水西并未陈兵,尽快与南阳兵取得联系,方可与其共同却敌。”刘备缓缓摇头,目下局势虽对他有利,但仍旧不免慎重道:“汝阳、争羌一带,是曹军留守的屯田将军夏侯惇与主政倚重的荀彧。告知云长,万万不可小觑。” 斥候领兵飞奔而走,刘备漫步戈阳城池,城中安民告示已张榜贴出,有简雍等人对乡野百姓传告。他们都是一伙老兵了,知道在这种时候做什么决定才更为合适,这些中流砥柱给刘备省去许多麻烦,让他能全心全意将精力运用在破敌之上。 “玄德将军,还请调一部兵马驻于颍水西岸扎营。”诸葛亮跟着刘备在城中走着,待登上城头向东眺望时,指着颍水向南汇入淮水的方向说道:“戈阳地处最南,即便取得颍水北部全部城池,若不能夺取期思,敌军只需一部剽兵渡河,便能围困戈阳,我军兵少,宜顺淮水而东行,扼期思以震汝南。” 诸葛亮初次随军,尽管他看了许多兵书,但终究认为自己在战阵上不如刘备这些从戎半生的老将,因而一路上并未对刘备的兵势有太多干预。只是当现在战局已有定势时他实在忍不住内心的不安,道:“以兵马取颍水西十一县,过于心急。” 刘备当然心急! 在新野屯兵,寄人篱下已有年余,如果好不容易等到机会能够统兵东攻,取得一块属于自己的根基,他怎么还能保持平常心稳扎稳打下去?再者当今局势燕氏曹氏在北面争锋,正是夺取汝南最好的时机,若等曹操反应过来,难道还能放任他们在身后攻取郡县不成? 痴人说梦! “期思在淮水以南,曹氏陈布兵马以备扬州,其北攻我需渡淮水,我轻易便能将他击回,这样的道理他们的守将不会不知晓。”刘备笑着摆手道:“所以我不去攻打期思,他们反而会按兵不动,待到大局已定,便也由不得他们两千营了。” 诸葛亮在心头叹息,他如何能听不出刘备言语中的安抚之意,只是他实在想不通,刘备是从哪里来这么大的把握,仅仅引千余兵马占领戈阳,就能视期思两千守军如无物的。 “如果孔明所言也有持重之意,不如这样,封儿,你引兵八百取道淮水,于期思北岸下寨。”刘备是真没把期思的驻军当成事,如此决断完全是为了保全诸葛亮的颜面,道:“既能南扼期思,亦可东驱渡河。去吧,待你叔父取下颍西十一县,你为先锋攻取原鹿!” 刘封抱拳领命,当即翻身上马出城领兵。诸葛亮心头稍松,这才对刘备作揖道:“谢将军。” 只是这谢的是什么,却不太容易说。刘备发兵并非是因为信任或是倚重,看起来反倒像是为了安抚。只是诸葛亮自己想啊,如果他是曹操留守在豫州的大将,在刘备大军压境时也会这样,让出颍水西面的城池,聚兵在颍水以东,集结优势兵力待新野军分散各地攻取十一城时猛然自中间突破渡过颍水而来,那个时候只要从中间击破一点,刘备便首尾不得兼顾。 那个时候若有一军偏师自期思北上渡淮水而围戈阳,各部便不得指挥,那还能打什么仗呢? 只是诸葛亮没想到,预料中的艰难还未出现,整支军队便掉落到士气大降的窘境中。 “将军,将军!”当日下午,飞马的传信卒疾驰至县府,将带着荆州印信的密令交给刘备,抱拳在县中堂上道:“刘公有命,请将军领兵退还新野!” “退还新野?”刘备强压下心头不悦,惊诧地问道:“这是为何?请转告刘公,我部已攻下颍水以西八座城池,正蓄势待发夺取汝南全境,张将军亦兵临颍川,克日便能重振声势,这莫非是在玩笑在下?” “玄德将军息怒,刘公新得消息,陈王已传檄天下,欲起兵而讨不敬皇室的燕仲卿,目下已有十四国起兵响应,皆在豫、兖一带,将军既为汉室宗亲,此时难道还要与燕氏联军吗?”传信骑卒气喘吁吁地说完刘表的原话,再度奉上一卷黄绢道:“陈王檄文在此,请将军一观。” “啊?” 刘备接过檄文,紧张地一目十行看过去,只觉心中大惊,如此多汉室诸侯王起兵讨伐燕北,那他刘备目下名义上与燕氏联军,又算站在何处呢? 惊疑不定地压下心头羞怒,刘备对传信骑卒问道:“如此……刘公又有什么打算?” “刘公已命蔡将军在襄阳动兵,欲起兵两万响应陈王!”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不惜一战 天下最有权势的刘姓是谁呢?不是引起十四国起兵的陈王刘宠,而是坐拥整个荆州的刘表。尽管刚刚定下以张绣、刘备二部客将发兵攻打豫州的决议,收到陈王刘宠起兵的消息后,刘表的牧府智囊便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划中,最终筹算而出的答案只有一个……发兵攻取司州。 而在这个决议通过之后的当日,刘表便派人飞马告知刘备与张绣,让其二人领兵回还南阳。刘表的荆州并非只有蔡瑁的两万兵,当今天下哪个州没有四五万兵马,尤其荆州在过去一度被称作带甲十万,兼得刘备、张绣这样的虎熊之士居为客将,是谁都打不下来的。 在许多关系到天下局势的重大事件发生时,刘表并不热衷于参战,而是固守在荆州一亩三分地隔岸观火,这给了荆州内部发展的机会,但也相当于自废武功,太希望两边讨好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两边都不讨好。但这次刘氏诸侯王起兵与先前刘表需要面临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刘备与张绣攻略汝南颍川,不论成功失败与刘表都无太大干系,无非是把客将放出去给他们重新攻取一地的机会,这是对刘备;而张绣则是颍川与南阳相连,照样在位置上为刘表固守北方,几乎没有差别。但刘宠的起兵,在道义上堵死了刘表一贯两不相帮的选择……他要么继续帮助燕北平叛,要么与刘氏站在一起,对抗燕北。 这件事在道义上分不出对错,不论选择哪个对将来而言都是生死存亡。对荆州牧府那些智谋之士而言,无分对错,仅仅分析利弊,他们应该讨伐燕北。 在荆州继续帮助燕北,阻力太大,并且战后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刘公的决定很明朗了,即便将军攻取豫州,也无非是新的豫州牧,与刘公无关。”诸葛亮笑着将天下局势拆开一一为刘备分辨,道:“益州牧不知是否会对檄文响应,如若响应而荆州没有动作,荆州便要面临益州与兖、豫二州的共同征伐;而荆州响应,益州不响应,则荆州便拥有袭取益州的机会,这个选择对刘公而言最有利。” 刘备有些颓唐地点头,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左右局势的力量,长叹一声问道:“孔明认为,我们现在应当怎么办呢?” “将军若违抗刘公的命令,固守半壁豫州,则不但要东防豫州曹军,西面还要忌惮荆州兵,荆州在江夏、南阳皆有大军陈布,将军……”诸葛亮缓缓摇头,言下之意便是刘备难以抵挡,道:“不如退兵还新野,向刘公争取进入益州的机会。”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他并不能忤逆刘表,不论局势还是道义,他都不能违抗刘表的命令。 就别提这件事对新野军士气打击有多严重了,关张诸将收到消息时的愠怒不亚于刘备收到刘表让他撤军的消息,好端端的眼看能借此时机掠取豫州,沿途各县城郭皆望风而降,突然后面告诉你撤回荆州,放谁心里能好受了? “真是晦气!”张飞骑着黑马在前面走着,逶迤的军阵没了进入豫州时的风光,各个低垂着脑袋行进极慢,便听他嘟嘟囔囔道:“兄长,咱们出荆州时多风光,现在寸功未立便返回荆州,让旁人怎么看咱们?” 张飞的话得到众多部将的赞同,甚至连刘备也不禁去想,当时将军械粮草军卒送给他们的太守们,又会怎么看自己呢? 但刘备担心的并非是他们的脸面,而是突然勒马转头对诸葛亮言之凿凿地说道:“孔明,你有智谋,这场仗不能停止!” “不能停止?”张飞兴奋地大叫,关羽则眯起眼睛思虑着刘备说这话的起因,不过当他看向前军的黄忠、魏延等人时,也跟着反应过来,颔首应道:“兄长所言不虚,此战绝不能就此停止!” 如果他们这样回到荆州,黄忠、魏延等人是一定要还给韩玄的,甚至就连那些兵马也要交还,转眼他们便会失去多半力量。如果这样,他们还谈什么前往益州?带着两千多人去益州,奉劝刘璋投降? 这与说笑有什么区别? 益州是个好地方,荆州刘表的命令带来的压力也很大,但这都不是能让刘备回到荆州的理由,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便是如何保存部下超过万人的兵势! 谋取益州对现在的刘备而言无疑是好高骛远,真正脚踏实地的事情便是要如何抵抗住压力来留存自己部下兵力。只有精兵强卒攥在自己手里,才能拥有寄望益州的能力。 “将军打算违抗刘公的命令吗?”诸葛亮明白刘备想的是什么,但他不明白的是,“诸君可知道这意味什么?” 诸葛亮为刘备分析过,汝南并非是一块宝地,甚至完全当得起四战之地,南面有扬州的威胁,北面是曹操的地盘而东面没多远就是袁氏的徐州。哪怕没有此番变动,他们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荆州刘表的支持。 如果刘备决意在这里与刘表决裂,那么等待他们的便是四面八方层出不穷的敌人,何况现在中原局势无比混乱,除了面对曹氏的威胁,如果仍旧留在汝南,便很有可能被刘氏诸侯王视为敌人。 “如果将军不愿回还荆州,也不要直截了当地与刘公决裂,不如缓缓行军,派人询问南阳张太守的意见。”如果不能与刘表联合,那么便必须要拉拢张绣,让他仍旧守住颍川,作为他们的北方屏障,“如此一来,不论是劝说张太守留守颍川,或是曹军追击而上,将军都无法回还荆州。只是此事尚需三思,哪怕不会忤逆刘公,也是容易引来刘氏诸侯夹击的险招,将军便只能北投燕氏了。” 诸葛亮的投效改变了刘备一直以来毫无大局的思想,但同样让刘备将‘根基’二字看得无比重要,既然回不回荆州他没有地盘,那么能称得上根基的便只有这些兵马。 为此,刘备不惜一战!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血光之灾 张绣有点尴尬。 南阳郡兵比新野军的进境快多了,毕竟新野进攻的是汝南,汝南境内三条南北向的大河就好似三道天然屏障,何况汝南一个郡的大小顶得上三个颍川。张绣带兵拿下昆阳,凉州骑便已经奔至颍阴,接着来自司州的度辽将军姜晋领大军自北向南顺流而下,便夺取颍川大小城池七座,两军汇合于颍阳。 守军对面姜晋无回天之力,被那些从司州带来的投石炮砸得狗血淋头,紧跟着守将又被巨石砸死当场,才不过顶了两日,颍川的最后一座城池便投降燕氏。 大军驻扎在城外,姜晋入主城池,设宴款待张绣。姜晋这边部将都是幽州草寇,张绣那边部将多为凉州羌酋,虽然口音让双方言语交流不太痛快,但到底都豪迈或说粗鄙,从上至下三碗酒下肚便亲得像是一家人,连姜晋和张绣都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的。 酒宴正酣,凉州武士各个敞开了毛皮大袄跳舞的跳舞饮酒的饮酒,他娘的荆州府使者便穿着整整齐齐过来了,二傻子还分不清哪个是张绣,对着堂上姜晋拱手便是朗声道:“张将军,奉荆州刘公之命,请你速速撤军回还南阳。刘公已应陈王之邀北上讨伐燕军,阁下当为荆州讨司先锋,请速速还郡治增兵备粮,以待大战!” 坐在上首的姜晋都没正眼看他说话,反正是找张绣的,不管他事。这度辽将军还眯着眼睛两腿萁坐着借酒意哼起幽州小曲儿手舞足蹈地美呢,突然听着不对呀,这不是讨兖州军么,怎么讨,讨燕? 姜晋睁开眼睛朝使者看了两眼,伸手去拿酒碗便语气平淡地问道:“阁下说什么,在下没听清。” 那使者分明有些许荆襄士人的傲气,扫眼堂下袒胸露腹的凉州兵结着绺的毛皮大袄,眉眼里分明带着几分看蛮子的不屑,重新拱手对堂上道:“刘公已向赵王宣战,望阁下速归郡治,整军再战!” 姜晋右臂撑着右膝盖端着酒碗饮了一口,抿抿嘴巴,一双眼睛好似醉猫般左右扫视。使者接连重复两次这样的话语,让堂下诸将皆听得一清二楚,张绣面色青白却显然不知如何是好,但堂下两方诸将是不管这么多的,当下便各个带着酒意正襟危坐,不论凉州将还是幽州将,各个怒目瞪向对面兵将,显然只要两方首领一发话,转眼就能将先前把酒言欢的大堂酿出血光之灾。 这场酒宴,可是凑齐整个北方还活着的所有草寇,张绣那边就不说了,姜晋本部的王当、李大目、孙轻、潘棱,还有自司州带出来的黑山将黄龙、罗市等人,以前的白波将胡才、李乐,刚才各个醉意惺忪,现在各个脸红脖子粗地摸上腰间刀柄。 堂上一般人的眼睛望向张绣,而张绣的眼睛望向姜晋,结果所有人都看向姜晋。姜晋扫了一圈,端着酒碗‘嘿嘿’笑了,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攥了又松,末了屈指轻轻在重木案几上敲了两下,探手指向那使者,摇摇头笑着轻吐道:“该杀。” 说罢仰头将酒液饮尽,猛地站起身来复指使者喝道:“杀!” 根本不用他下令,潘棱早已一跃而起,兜手偌大酒坛便砸了过去,随后一刀劈死使者,攥着刀虎视左右。张绣那边凉州众将纷纷起身,堂中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张绣却起身喝止诸将,又瞥目令胡车儿将刀收起。这个使者不重要,从刚才起张绣想的就是如何从县中脱身,他部下将官没有姜晋部下多,酒席上他不占优势,而城内又都是司州驻军。除了这样的事,若再与姜晋部拼杀便断然无全身而退之希望,没了部将,他回到南阳也成不得气候! 潘棱得意地扬扬眉毛,收刀还鞘抓起使者手臂猛地向堂门掷去十余步,高声喊道:“将荆州使者丢出去喂狗!” 自有堂下武士领命跨步入堂收拾尸首,姜晋坐在堂上高声叫道:“接着饮酒,莫让旁人坏了兴致!” 众将轰然应诺,接着便是假模假式地推杯换盏,可说到底,发生了这样的事,谁还能心如止水地饮酒?就是他坐在上首的姜晋,难道能拍着胸脯说他饮下的非是闷酒? 怕也是不能的。 饮下三碗,姜晋还是长叹口气将酒碗摔了,探出左手三根指头对张绣问道:“方才的话,贤弟是听到了?” 张绣就等着他问呢,一直如坐针毡地也不畅快,缩头一刀伸头还是一刀,倒不如将生死说开,点头道:“不错,听得清楚,刘公反了。” “哈哈,好个刘公反了。”姜晋问道:“那宣威侯意欲何为,联兵伐我?” 别的不比说,姜晋部下从并州过来的已经不多,补充兵员后多为司州兵将,白波将与黑山将如今各部兵马在司州屯田好几年,七成都有了家室,刘表要打司州,姜晋不论如何也要督着兵马参战。 “在下人在此处,将在此处,如何能是张某意欲何为。”张绣苦笑一声,他们怎么就挑了这么个日子来饮酒!若荆州使者去他中军帐里,想怎么说怎么说,可这是叫什么事?跑到人家的宴席上告诉主人,我要去打你老家了,呵!“是将军欲如何,张某便也只能如何了。” “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以前我去乌桓部落行商贾,出来想把他们的马抢走,兄长说,别人若代我似商贾,我便可杀人越货;可别人若代我似客,我便要回报以礼,他说这是道义。”姜晋揉着脖子说道:“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兄长说想要封你为宣威将军,赵国亭侯,四百石食邑。你便归了北方,南阳太守也多半不是你的,毕竟战将是要征战四方的,天下还未平定,立功的机会还有很多,我还没侯爵呢。” “好了,做主人的杀死客人,这是无礼的,既然酒饮不成了,你们且回吧,姜某便不送了。”姜晋拍拍手笑道:“若你打算跟刘景升同谋,就三日内撤出颍川,我便知道了,再会!”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堪设想 言语有多大威力? 姜晋说了一句和前人所说极为相似的话,这个‘前人’叫刘表,他曾在张济死后说过,张济穷途末路来到荆州,我作为主人却杀了他,这是无礼的,所以我只接受吊唁而不接受恭喜。 刘表这句话让张绣安下屯兵南阳的心,而现在,姜晋同样说,作为主人杀死客人的事情是无礼的,所以他不做。 让张绣想起自己守寡的婶母。 带着酒意让张绣出城的路上想了很多,回到军寨,他对贾诩转述今日堂上局面,问道:“先生有何可教我?” 因为张绣与部将前去饮酒,贾诩便留守军中坐镇,哪知道他这才百无聊赖地说完,贾诩便已站起身来颇有痛心疾首之意道:“将军痛失良机啊!” “何来良机?” “将军为南阳太守,那使者可会不识得你?分明是知晓姜度辽何人,这才堂上倨傲,想要将住将军北投的退路,使姜度辽生疑!将军若能早一步率先格杀使者,则可除姜度辽疑虑,可保北投赵国之退路。”贾诩对张绣分辨道:“而姜度辽杀使者,一为愤怒,二亦为除将军南投之意,如将军能早一步保住使者,趁乱脱出,则可保南归荆州之前途。当下北亦疑、南亦疑,将军又能何去何从呢?” 诶?张绣以冷水扑面,细细咀嚼,还真是像贾诩说的这样,不知怎么就将自己推到绝路上,好像是让姜晋与那使者给耍了啊! 原本心中对姜晋那点好感,‘噗’地一声,灰飞烟灭。 “那先生以为,现在该怎么办呢?” 贾诩不假思索地说道:“若将军欲北上投燕,只需与姜度辽倒戈同攻荆州即可。” “若是欲归荆州,计将安出?” 贾诩顿了一下,他并不认为这是个好想法,但还是说道:“反其道而行,攻姜晋得胜,回还荆州向刘公解释。” 可说到攻打姜晋,又让张绣犯难,一来他敬重姜晋心性,二来嘛,张绣道:“姜将军兵马甚众,恐战之不能得胜。” “北州诸将,度辽姜晋乃其中为将最弱者。”这次贾诩忍不了,极为诧异地望向张绣,道:“难道将军不知道吗?” 张绣是真不知道,他比贾诩还诧异,道:“绝非如此,姜晋之兵势极强,营寨陈布亦井然有序,仓促之下我军强攻必多受损失,久攻不克则会为其所克……这不妥。” “北州诸将,皆恃弱凌强,唯姜晋恃强却不能凌弱,他纵然有千军万马,用兵之道亦难敌将军。” 贾诩对姜晋没有一点看好,实际上燕氏诸将自二张乱时所有战事贾诩都认真读过,甚至比一些在朝廷迁都后加入燕氏的幕僚更为了解他们将领的作战方式与习惯。在他看来,麹义、张辽、徐晃、高览再加上统御水军的田豫,可称之为燕氏五个难以对抗的将领,至于太史慈、赵云、华雄、典韦等人,皆有百夫不当之勇,在战场上遇见也要担心。甚至还未显示出雄心壮志但拥有超过官职实力的张颌等人,也不可小觑。 可这些人里唯独没有姜晋。 咿!对南匈奴打得仗,那叫什么玩意儿啊! 过去若说一汉敌五胡是有些夸大了,但现今的兵甲技艺与兵员素质,但凡有个差不多的将领,打出一汉敌五胡的战役并不困难;原因没别的,本身在后勤辎重、兵甲技术上就遥遥领先于塞外胡兵,双方在战术上又都打了好几百年没有太多新花样,而且汉人在这十几年里一直打仗,精兵比胡人全民皆兵的松散兵员又精骁太多。 偏偏姜度辽就是打输了。 不过贾诩也发现姜晋虽勇武兵马之道在易水淹公孙军之后再无长进,可脑子却跟他兄长越来越像,现在居然都知道那拿话来挤兑刘表了……这在先前可是从未出现过的,姜晋从来没表现出什么智谋才能。 也许水淹公孙军能记上一笔? 贾诩想着这些,却对暗自筹划如何收拾姜晋一顿摩拳擦掌的张绣道:“不过目下再归荆州,将军怕是再战后几无立锥之地呀!” “先生此话怎讲?” “将军可胜姜度辽,却实难胜过沮公与,何况其有八关之利,目下已进十月,将军能在月末击破伊阙关?如若不能,则进兵司州毫无意义,反倒令燕氏仇视,何况待到明年兖州便要攻守势易,难道将军面对燕氏大军讨伐之事,刘景升能给将军些许帮助?” 这个问题让张绣心中冷不丁一惊,沉吟道:“我与荆州不过互相利用,张某有兵时荆州极力安抚,若有朝一日势弱,恐怕率先发难者便是荆州……谁都没忘记,叔父是死在荆州的。不过先生为何断言来年攻守势易,难道曹兖州、袁青州还有声势浩大的汉室宗亲诸王联军还不能抵挡燕氏南下的攻势吗?即便他们不敌,也不能这么快便兵败吧?” 不论愿不愿意,诸王联军都会让人想到曾经的讨董联盟,张绣道:“过去联军败绩,是因粮草人心皆不齐,各自在董公迁都长安后便无心交战,是以不战而退。如今诸王联军声势浩大,各个王国又皆在二州之内,足够支撑本部粮草,辎重充足打起仗来自然攻势迅猛,过去联军的劣势他们都没有,难道这还不能胜利吗?” “联军的确没有过去的劣势,可他们也无过去之优势。除陈王刘宠,诸侯王中可有人杰之辈?怕是不曾有过的,他们又哪里拥有与燕仲卿、曹孟德、袁本初这样人杰相匹的能力?难道将军以为单单一个孙文台就能够成事了?何况诸王虽然心齐,却未必与盟军心齐,他们容不下燕仲卿,难道就能容得下曹孟德?长此以往,不出半年联军纵然不至兵败,也必将貌合神离,若分兵而走,不必燕仲卿,单单姜度辽,都能将那些汉室宗亲玩弄于鼓掌之中!” “将军若不北上投燕,后果不堪设想!”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向大王贺喜 什么叫不堪设想,再没有人比刘宠还清楚了。 讨董联军当年在酸枣大营是张灯结彩,各路闻讯赶来的太守刺史兵强马壮,十万兵将在河南尹地界上横行无阻。尽管联军最后各自散去,但那次共襄盛举,成了很多诸侯心中永不磨灭的骄傲,那也算盟主袁绍最风光的时刻。只不过,此次讨燕盟主刘宠,可就没那么风光了。 会盟之地就定在陈国北部的城池阳夏,也正是讨董时刘宠屯兵的地方。其实最好的选择是陈国东北部的梁国,位于兖州正中间,可奈何陈国与梁国之间隔着一条山脉,容不得兵马通行,若至梁国会盟很有可能首倡者陈王刘宠离得最近,结果却是最后一个抵达,这就太可惜了。 所以能拿出最可取的方案便是在陈国的阳夏会盟,刘宠走不出几步,便可坐稳中军等诸王抵达。最先来会盟的自然是梁王世子,梁王在国内将大军欲发攻张辽,故而便派遣世子带护卫持印信至阳夏,紧跟着沛王世子刘契情况也差不多,刘宠做足了地主之谊,等待接下来的会盟盛况。 不过一旬之间,远道而来的诸侯王或世子便有七人,短时间内诸王会盟之闻便传遍淮泗之间,风头一时无两。诸侯王会盟少不了的是按辈分排座次,前来会盟的诸王世子自然便都坐在后面,不过实际上诸侯王里真正有才能的都是这些小辈。倒不是说诸王失德,关键在于成长环境,在诸侯王年轻时候,朝廷国力强势,诸侯王讲究无才有德,太过有才的诸如刘宠这般竟能传出勇武之名,那是叛逆。 要不是碰上天下大乱,皇帝早晚得办他! 可到了世子们成长这会儿呢,天下已经大乱了,乱世的诸侯王惨啊,没兵权没力量,那不就是任人鱼肉?所以世子们多少是读书习武的,大环境迫使他们学习领兵打仗,也更关注天下局势。 这回诸王会盟也算是给他们扬眉吐气的机会了。 陈王刘宠坐于席上,身旁炭盆烧得旺盛,哪怕在高台设宴都不会感到寒冷,他望向这些刘氏宗亲,眼底隐着几分嘲讽。人多可壮胆气,说的就是现在这帮饮酒作乐的诸侯王啊!仿佛他们在黄河以南千里之遥的地方扎营稳坐,北方的燕北就自己跳到大河里淹死了一样。 到现在所来会盟的七个诸侯王,别管大的小的,没谁是拥有完备计划的,甚至有些人对赵国燕北有何样实力都不知晓,便仓促募了大几千兵马赶来会盟,说是共襄盛举……其实不过是酒囊饭袋给面上贴金。 他们的先祖曾投身最惨烈的反秦义战,前后败绩不知凡几,所面对天下最可怕的敌人,项籍胜了不知多少仗,可他输掉一场,便是垓下之围。那是真正的庙算之胜。推翻新朝的同样是他们的祖先,骑牛而战以两万破四十万的辉煌战绩打出汉室中兴! 现在刘氏诸王便都这副德行? 刘宠轻笑,竟是越看这些兄弟子侄,越高兴了。 这让他不禁去想,击败燕北之后,这些刘氏诸王怕是也没太大出息,辅国将军舍我其谁?刘宠没更大的野心,只要能以诸侯王的身份平定天下,也不枉为刘氏子孙。 这倒不是他小觑燕北,实在是燕氏树敌过多,袁曹谁不想要他的命?即便燕氏掌握整个北方的土地,却实在称不上稳定,就如同高皇帝对项王,高祖皇帝能输无数次,可项籍只要输一次,他就完了。 只要王师北渡黄河打进邺都,天下便不再掌握于燕氏手中,到那时候,就算对其放任自流,也不会再对朝廷造成更大困扰。 “大王,您在笑什么?”沛王世子刘契向刘宠祝酒,刘宠回过神来笑道:“寡人想起一个传闻,不知道诸位大王有没有听说过。” 正饮酒的诸多汉家王侯听到刘宠这么说,都转过头来洗耳恭听,便听刘宠笑道:“赵王的胞弟蓟侯燕东是幽州牧,在奉迎陛下入冀后,蓟侯进京述职,赵王让他回辽东老家,在辽西郡修出一道城关……在辽西郡修城关做什么,诸位大王可知晓啊?” 刘宠话还没说完,诸王便都笑了起来,这事并非什么秘密,燕北当时的担忧被理解为胆怯也不足为奇,刘契笑道:“若北方战局不利,赵王可丢了封国逃回辽东!” “多少是百年来第一个异姓王,寡人今日便代他问问列位大王,若赵王兵败,嘿!”刘宠笑道:“准许其归辽东如何啊,修出一道关口劳民伤财,若不用,可不善,哈哈哈!” “哈哈哈!” “大王所言极是,哈哈!” 诸王笑得畅快无比,刘宠知道他们一定会喜欢这样低俗的笑谈,就在这时有亲卫武士快步跑来拱手道:“大王,来了会盟者,五百骑,衣甲鲜明打着河间王的旗号!” “河间王也来会盟?”刘宠面色大喜,河间在冀州北部,“若连河间王都能赶来会盟,大事可成矣!” 陈国亲卫还未退下,便已能在船坊看来五百骑战马呼啸而来,停驻于大营左近,接着十余骑士高昂打着河间王的旗号踱马而来,从容无比,气概甚至令刘宠感到丝丝不快,哪里有会盟者比自己这盟主还要威风的? 紧跟着便听两列武士高声唱道:“赵王携河间王前来会盟!” 当这句话被高声唱出时,诸位刘氏大王还未反应过来,甚至就连那个唱出这句的武士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平日里没有一点儿存在感的诸侯王在这会都冒出来,再跳出来个赵王好像也不奇怪,不过赵王,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赵王也来……赵王?”刘宠的笑容僵在脸上,就见一行人已走至高台上,一名穿厚实大氅束发高冠的青年拱手奉上木匣,恭敬地笑道:“在下孙综,替我赵国大王前来会诸侯之盟,河间王首级在此,请大王过目。” 诸王登时都被惊呆,酒樽落地噪杂声更不绝于耳,众人这才发现这孙综身后诸人中有一颔首武士分外健壮,全身蒙于大氅之下,此时抬起头格外雄毅的脸面咧开嘴笑意下是一口森白牙齿,大氅坠地盘虬的肌肉将衣甲撑得鼓鼓囊囊,侧身迈开步伐,上百斤大木雕文案便被提在手中,带着呼啸之音向上首刘宠掷去! “某家典韦,向大王贺喜!”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逃逸 两百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但凡称王者皆刘姓,而在这样一个诸王会盟,何况身处腹地的情境下,根本没人会担心燕氏军队突然出现在这,更不会有人在听到赵王这个称号的第一时间想到非刘姓。 何况燕北怎么会派人到这里来?他的燕氏军队要想抵达这里,可是要先穿过曹操部署在兖州北方的层层兵阵,这怎么可能? 燕北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这很有可能。 别说赶到阳夏的五百骑兵,甚至就在曹军腹地,还停驻着两千五百步骑,那曹军陈留郡襄邑县令还不要给他们将粮草备好酒菜备足?原因无他,一面河间国大旗,甚至都不需要派人伪作河间王,单单是句世子会盟便打消了所有疑虑。谎言这个东西很有意思,郭嘉说只要骗过亭长,亭长就会帮着你去骗蔷夫,蔷夫上当自己就去骗县尉,县尉更厉害会派人直通太守。 到这儿,欺骗一任见多识广的太守,其实只需要欺瞒乡里粗鄙的亭长而已,至于其他的,越是倨傲越好,对谁都爱搭不理,多听少说……这事就成了。 孙综知道郭嘉这么跟燕北说的时候恨不得拔刀砍了郭奉孝,这世上有一种玩意儿,动动嘴皮子就会让别人血流成河,名字叫谋士;可这世上也有一种人,因为别人动动嘴皮子自己便血溅五步,名字叫死士。 而燕北麾下,就有许多这样恨不得为主尽忠的死士,从辽东东道城到赵国邯郸都,数不尽的人愿以燕氏平定天下之宏愿为己任,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尤其是孙综。 最后他还是没拔刀砍郭奉孝,反而自己也觉得有三成可能,旋即拱手便向燕北请命前往阳夏,不为别的,只为臊一臊大张旗鼓传檄天下的陈王。至于会不会丢掉性命,孙综没有考虑,他只是向燕北提了一个要求。 他想让典韦做他的护卫。 这个请求僭越了,不过孙综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僭越?他请典韦为护卫,倒并非是因为觉得典韦有多厉害能保下他的性命。尽管北州傻子都知道燕北的护卫绝对勇冠天下,但孙综提出这个请求不是因为典韦厉害,而因为典韦是燕北的护卫。 如果就这样死在陈国,他希望能有一名武士记录下他的英勇与作为,并活着回到大河之畔告诉他所效忠的大王,他并未辱没国君的英明! 燕北觉得读书的人一个比一个坏,郭嘉上嘴碰下嘴皮,便让孙综甘愿把自己小命儿丢到陈国;孙综开口再闭口,现在典韦也抱拳拱手请命要随孙综同赴死地。 偏偏这请求让他难以拒绝,怎么拒绝啊?汉室诸侯王阳夏会盟,他赵王亲自敬上一份贺礼,不过分吧? 想想就他娘心痒痒! 所以,就有了这样一幕。 典韦的大氅落地,直至整张案几朝上首陈王飞掷而去时诸人才始得惊慌,盟誓高台一片鸡飞狗跳,武士拔刀、衣甲相撞、诸王惊怒声汇作一片! “某家典韦,此案,吾王敬上!” 陈王刘宠是诸侯王中有名的勇士,一手强弩射术十发十中,好似神迹,反应速度自然也是飞快。可就算再快,难道还能快过真正在飞行的案几? 霎时间刘宠只来得及踢翻面前案几,飞掷而来的大木案便夹裹巨力砸了过来,可刘宠却无法再做出任何规避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张案几砸在一处,接着去势不减地撞至近前。 就在这时,近畿身影飞扑而来横在刘宠身前,是陈国豢养的近卫武士,为他的主君挡住可怖一击。不过也仅仅是暂时挡住,两张案几砸在一起便发出巨大声响,接着又狠狠地砸在陈国武士胸前,高台众人皆清楚地听见骨头断裂与一声惨叫。 紧跟着,碎裂的案几木茬、砸成重伤的陈国武士,皆狠狠地砸在刘宠身上,直将勇武称名的刘宠砸得昏死过去。 飞起来的人有多沉?如果再加两张沉重的桌子呢? 刘宠只感到身上传来猛烈地剧痛,仿佛被奔跑的野猪碾过,接着当潮水般的痛楚传至脑海时已经昏死过去。为他挡住案几的武士状态更为糟糕,强撑着手臂咳出两口殷红的鲜血,整张脸色好似金纸,转眼便进气多出气少是活不成了。 乱战,开始。 丢出案几后典韦便不再向刘宠去看,当即抽出腰间环刀垫步而上劈翻近畿两名武士,刀锋直取梁王世子。根本不用他们发号施令,近乎在典韦掷飞案几的同时,大营外扮作河间国军的五百骑马蹄便轰然炸响,纷纷操刀持弓驰马冲上,有心算无心下奔踏而出的幽州骑兵当即碾碎诸王亲卫这些战力凶悍的武士,直冲会盟高台。 其貌不扬的衣甲是,是天下最为强劲的羽林军,转眼箭矢在营寨中飞射,马蹄在帐道上奔踏,锋锐的马刀随时能斩下敌军头颅。 如果说羽林骑表现甚为遥远凶悍的战术,那么典韦才是真正的虎入羊群,抽一柄环刀眨眼便杀了梁王世子,不过骨头也将刀背卡住,再难拔出。情急之下,典韦避过砍来的刀剑,攥住来人脖颈朝追击军卒砸去,口中仿若虎吼,道:“某家陈留典韦,哪个不要命的且来吧!孙使者,跑!” 典韦就是不说孙综也跑,这原本就是既定计划,由典韦引开敌军后让他速速条命,同时攥着大掌中死尸狠狠地将朝敌抛起乱象,接着孙综则接着趁高台巨变的情况由身后武士掩护着向高台下杀去,在他们前后左右到处是敌军喊打喊杀,方才砍翻七八名陈国武士,转眼便又有更多的军士嘶吼而上,登上高台的十余级台阶,转眼化作荆棘血路。 典韦的凶悍将陈国士兵吓住了,哪怕是刘宠悉心豢养的武士,也无法遏止住自己对眼前这提着人左冲右突挥来砸去的巨汉显露出恐惧。 转瞬之间,倒在典韦身旁的诸王军士便已有十数,简直是挨着就伤、碰到就死,寸兵在手便是万夫莫敌! 眼看数百羽林骑冲杀而来,典韦抛下尸首跃下高台,十余羽林踏马高台阻断追兵,将典韦包裹阵中,接着向北疾奔而去……在他们左右,是数近万余的诸王联军奋勇追击!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驷马难追 兵者凶事,生死之间、存亡之道。哪怕在一千七百多年后,仍旧有一位伟大的军事家说过:保全自己,消灭敌人。 典韦现在不想消灭敌人,只想保全自己。 因为这里是阳夏,讨伐燕氏的刘姓诸侯之会盟大营。 混乱已经不足以形容这里,会盟的高台被杀得人仰马翻,十余骑踏长阶借冲势奔上高台,长戟长戈面对环刀短剑有无与伦比的优势。骑兵阵中的典韦本已翻身上马,但遥望四方到处是敌军叫喊杀来,眼看不能走脱,典韦纵身持戟再度杀回,转眼便将高台上为数不多的诸王卫兵杀得四散而逃,没有人敢阻挡他的去路。 刘宠被大案砸翻后,诸王便少了主事之人,那些只知歌赋音律的诸侯王根本没有经历混战的经验,有过兵法韬略学习的世子们也在梁王世子被典韦一刀砍翻后尽鸟兽散,强做镇定高呼自己的卫兵不要抵抗,先护卫自己逃出高台再说! 典韦持戟戳杀一名身着华贵服侍的卫士,接着自后而前地以拳砸翻先头逃窜的世子,抽出长戟捅地对穿。几名武士欺身而上,却被羽林骑以手弩射杀。折断的长戟被典韦攥在掌中,抛掷而出中者即倒。 亲自赶来会盟的齐王刘承被军士护着躲在一旁,眼看典韦杀来连忙推着护卫迎上,翻身要走却踩在大氅下摆,接着被案几绊倒,打翻的酒菜泼洒满身,狼狈不堪还未爬起便被策马高台疾驰而过的羽林骑夺去性命。 沛王刘曜带在高台上的护卫最多,但大多精锐却都倒在十余骑羽林的第一波手弩劲射之下,突发这般危机情况说不害怕那是骗人,就算易地而处燕北都不会硬气地要与人一战,但偏偏任城王自恃习练兵法,抽出随身汉剑便朝羽林骑冲上,高呼道:“我乃汉室沛王,谁敢!” 话还没说完,只见面前骑士坐骑人立而起庞大阴影笼罩而下,巨大的马蹄当即踏碎肩头,五脏六腑到处是骨头折断的声音,满地鲜血哪里还有半点人气儿? 陈王刘宠昏死过去,左近卫士忠心耿耿,都是参与过抗击黄巾的老卒,这点混乱却奈何不得他们,当下便托着昏迷不醒的刘宠狼狈奔逃……主君的性命胜过一切,他们迫切地需要走到安全的地方为刘宠医治伤势。大约诸王联军总最清醒的就是陈国将校们了,他们知道双方势力对比中诸王联军所占据的唯一优势便是刘宠。 没有刘宠,就算再多十万军队,他们也没机会胜过燕氏。 指望一群沉迷声色犬马的诸侯王去领兵对抗燕北?恐怕并不能比黄巾时张氏兄弟表现更好。 但他们忘记一个人,陈留典韦。 典韦冒生命危险杀回高台,为的就是刘宠,他不管刘宠是死是活,要的就是刘宠! “往哪跑!” 猛然背后一声大吼,吓得陈国武士须发皆张,队后两人方转过头,只见寒光乍闪大好头颅便已冲天而起,当心一脚踢来,无头尸身便似沙包向前撞去,击开数人连架起刘宠的两名护卫也不例外,一片东倒西歪。 追随的典韦的两名卫士随即拔刀便斩,擒过刘宠这才亦步亦趋跟随典韦快步走下高台。 目下高台之下的军寨中已乱成一片,五百羽林骑几乎被数千敌军层层包住,临近处血战残酷,到处喊打喊杀。而自高台向远处望去,左近各个军阵皆有军士打着诸王旗号杀来……冲会盟杀诸王,这动静着实太大了些,即使他们只有五百人,却引得上万军队连战鼓都响了起来。 “让开营门,刘宠在此!” 典韦持两杆步戟横于身后,冲入两军步骑交战最先处,长戟横扫之下便是人仰马翻,摧兵斩人所向无敌,不过转瞬便有两支弩箭钉于胸口,所幸身着辽东新制护心大铠才弹开弩矢,立斩十数人,这才高声喝出一声,息了左右兵戈。 在他身后,七八名武士夹刀裹剑地架起刘宠,诸多陈国军士哪个还敢上前? 好像平静的湖面溅下石子,波纹自中心快速铺开,陈国兵将交头接耳,骚乱无处不在。 “都尉,大王在那燕将手中!” 擒住陈王刘宠真正令陈国兵将投鼠忌器,若是换做其余诸王封国的将官,可能还不会如此迟疑,毕竟那些会盟之国皆为新募兵员,与国君也未必有多深的感情。但陈国之兵早在黄巾之时便追随刘宠,很多人还深受刘宠恩德,几乎如同家将家兵……若刘宠遇害,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让军士先回来,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随陈国都尉一声令下,金鼓声响,各路军士纷纷退开,但又以强弩逼视生怕典韦及其身后羽林骑再有什么动作,双方一时僵持,短短退开一矛之距便谁都不肯再退,陷入僵局。 “典将军,现在怎么办?”孙综对军争之事并不在行,当下急得满头大汗,在典韦身后又轻又急地说道:“刚才趁敌军未齐还尚能逃出生天,如今八方尽敌,怎么跑?” 持两杆长戟的典韦没空理他,这接近两丈的制式步戟他用得极为不顺,用力将长戟自中间撅断,挥了两下手中七八尺长的短戟,这才颇为自得地笑了,转头望向孙综,步戟插于地面抬手便将这个请求自己投入天下最危险之地的说客揽了过来,大手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指着不远处领军的陈国都尉道:“你是说客,反倒问典某,不羞?” “我去跟他们说,让出通路放我等离开,再将陈王放了?” “你莫要说于典某听,要看那都尉愿不愿意才好,典某耳目留在东郡,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孙综前脚刚走,典韦转头就让部下将昏迷的刘宠缚于马背,对部下亲信叮嘱道:“稍后奔出营门,无比看护陈王,切不可为敌夺去……回到东郡,我替你们向大王求赏!”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典某若什么都不说,当也不算违反诺言!’ 典韦这么想着,看向四面八方人头攒动的陈国军队,攥着短戟颇为自得地笑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兖豫大乱 典韦旁若无人地从阳夏跑了,五百骑自南向北一路逃向陈留,星夜疾驰上百里后终于与陈留郡中留守的两千余步骑取得联系,尽管后路追兵所距不过三十里,一路突破关卡又使陈留曹军得到预警,但典韦还是执拗地下令麾下步骑冲垮十面埋伏的陈留曹军,接着将三千兵马尽数散去,在陈留郡四面八方横冲直撞。 为什么? 因为陈留西部也是战场,自雍丘以西,现在是姜晋的地盘儿。准确来说,典韦的兵马正歇息在陈留郡抵御姜晋部的兵马辎重粮道上,这种位置,如何能不顺势破袭? 这事还是在典韦冲至襄邑时才知晓,因为留守的副将告诉他,在他们南下之后的几日之间,自襄邑向西运粮的民夫队走了七八队,足有近万人,押运粮草更是不计其数。 典韦知道这消息后,咬牙跺脚,便把兵马散了,让他们四处破袭,扰掠郡中各地粮草乡野,向西寻姜晋度辽部或向北寻燕氏主力都行,与孙综独引十余人押陈王刘宠隐于襄邑乡野。 不走了。 燕北部下最精锐的亲卫兵,三千羽林骑卫,就这么散了。 因为典韦觉得大军走不了,他们的行迹至此已无法隐蔽,身处曹军腹地,定然会遭到围剿。为了逃离追袭与他们同去阳夏会盟的五百骑几乎亡尽,哪怕换做两千最精锐的步骑也无法承受长时间的大军阵作战。这并非因为兵马不够精锐,也不是因为没有粮草,而是典韦有这自知之明……他不是张辽麹义,冲锋陷阵是他的强项,但领兵打仗不是。 即使在他生活二三十年的陈留,也不行。 其实典韦多虑了,曹操根本顾不上他,或者说根本顾不上任何人任何事……意气风发的曹操现在快愁死了,丝毫不夸张地说,一天到晚,从治下各地飞奔而来的急报几乎就没停过! 曹操部下主力大军已经退至梁国,前军也从济阴郡缓缓收缩,燕北的主力南下了。 造成这样后果的唯一原因便是曹军不愿野战。有时拥有众多盟友并非好事,诸王在背后会盟,曹操也担心若领军与燕北在野外决战后双方皆元气大伤,被身后诸王联军一战推平,因而想要据守城池待冬季渡过,来年春季再与诸王联军一同讨伐燕北。 却没料到燕北最不惧的便是野战,以坚守著称的曹氏宗亲兄弟曹仁历经濮阳之战却并未伤及本部元气,却在固守离狐时被燕氏大军所围,随后被石砲砸得在城上抬不起头,不过固守一旬离狐城墙便被轰塌,只能领军让出城池南撤句阳。 但离狐一破便等同于让出济阴郡门户,燕氏主力大军当即渡过怀水,绕过句阳南下占据济阴郡西部的冤句,一度威逼定陶。而定陶,就是曹操先前的囤粮后军重镇,威胁整直军队的粮道。至此在济阴郡东北部廪丘向范县方向高顺偏师对阵的曹操只能先后撤济阴郡中部的城阳,与曹仁站到一处,共同承担两方压力,但仍旧使得燕军连成一片并形成自北向南的半包围,这种局面太过危险,曹操只能选择继续撤退,这一撤,便让出整个济阴郡,仅仅留下夏侯渊与于禁守备济阴郡南部最后的两座城池。 真正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是撤进梁国之后。先前在济阴乃至东郡,后方的战报传过来形势一片大好,又是刘表使者说先前部下太守私自出兵皆为误会,要调张绣刘备并出兵司隶;要么就是这个王、那个王的领兵过境,前往陈国阳夏会盟,数万诸王联军声势浩大之类的消息。 哪知道等他带兵退入梁国,嘿,你猜怎么着?兖州和豫州他都做不了主啦! 张辽带兵刚从泰山被臧霸赶出来,转头北面杀了南下会盟的济北王,带兵大掠济北国,一下子补充到足够的粮草辎重,卷土重来打东平!硬是逼得刚从封国带兵西走会盟的鲁王因为害怕,先跑到梁国来找自己求援,说是鲁国也在贼寇张辽的威胁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呀……这用想么,先前没打鲁国是怕兵粮断绝士气不足,再碰上诸王大军,现在鲁王的好兄弟济北王资与张辽兵装甲胄粮草军械,那还不得顺手平了鲁国? 曹操根本没打算往那儿去,去那儿干嘛呀?跟气势如虹的张辽打一仗,把屁股留给燕仲卿? 曹操既没那么急公好义,也没那么傻,他就在梁国最北的薄县扎下人马,再命夏侯渊与于禁乐进的偏师进驻山阳郡,形成掎角之势守备燕北,先把这个冬天过完再说。 给予曹操希望的刘氏诸王越来越令曹操失望,这都一群什么东西?还不如过去讨董时联盟的太守刺史呢!还没走到会盟的地方这都已经死几个诸侯王了,东平王、任城王,还有现在心如死灰的鲁王! 干脆十四国大王都排排队挨个儿给张辽送去得了! “诶,河间王也死了?”曹操看着前线送来的书信,揉着额头皱眉对左近书吏问道:“前些日子不是刚从陈留借道,他是碰上度辽姜晋的兵马了?” “回将军,上旬确实收到河间王请求通关的消息。”书吏也弄不清情况呢,翻着书简找到记录道:“将军,河间王请求通关,是上旬在陈留的事,可,可是今日收到冀州眼线说河间王于河北遭遇张儁义部,兵马溃散身死阵中,是……是上个月的事了!” 假的! 上旬进入陈留的河间王是假的! 曹操只感头脑发昏,接着翻阅起其他消息,紧跟着便见到另一条假消息,“张绣领兵占颍川,颍川吏民请求出援兵,这是三日前……刘表不是说张绣退兵了吗!刘景升,竟敢骗我!” “报!” 随着一声急报,满身泥点的骑手跪倒帐中,对曹操高声报道:“豫州牧荀文若急报,刘玄德占领汝南以西,带兵于平舆沈亭与我军交战;燕氏战将典韦入陈国,于阳夏毁诸王会盟,斩齐王刘承、沛王刘曜、梁王世子、任城王世子、济北王世子,击伤陈王刘宠并掳掠而去,一路逃向陈留!”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五百四十里 张辽派出数骑探马向西面穿越任城国与半壁济阴,希望能寻找燕北的踪迹,向他献上自己的计谋。 “曹孟德怎么回事,一直挡在我与大王中间,难道就不能给张某一个不夹击他的借口吗?”无意间收拢了二国辎重与降兵,兵势再度膨胀起来的张辽更加游刃有余,听着斥候对西面战局的回报向卑衍笑道:“他们退军了,留一支偏师在山阳昌邑,去不去?” 卑衍拍着手哈哈大笑:“将军前些时候说曹兖州和部下曹仁在梁国薄县和山阳昌邑互为犄角,很难对付。咱们现在和大王算不算互为犄角?” “不算。”张辽定住表情,对卑衍多有提点之意,道:“山阳昌邑与薄县仅有一县之地的间隔,若发生战事两日之内援军便可赶到,相互支援,大王若想拔除敌城便必须在两日内击破任一城池,这不可能;但我等所在任城国与济阴郡中间则隔着整整一个郡,还存在敌军,五日内无法相互支援,甚至斥候都因为巨野泽的缘故不能在两日内联通,这怎么能叫互为犄角。” 不过说着张辽自己也笑了,“除非我等现在领军进入山阳,在东郅屯兵,则可与大王之兵联成一体。” 从任城国去山阳不过几日的事,现在对张辽而言也仅仅是个选择罢了。 “募兵的事怎么样了?”张辽对卑衍问着,便听他回道:“已有头绪,此次征讨二国收缴武库,得了可武装七千军士的兵装,再加上战利,可以募足万人,属下已派武卒奔行各地乡里募兵,三五日便能有结果。” 张辽在冀南大雨时孤立无援却打出威风的表现得到燕北的青眼,随着战争的进程,燕北给予他很大便利。比方说持节督率各部,战场上见到任何将军都好比燕北亲至,哪怕是需要得到麹义的帮助,也能为他所调动;除此之外,当燕北南下入兖时还交给他一项莫大的权力,自由募兵。 将领是没有募兵权的,在整个北方拥有自由募兵权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诸如幽州的燕东、并州的荀悦,除了他们之外所有将领领兵皆有员额,至多是能在兵员不满时募足员额而已,单单这样还需要派人向燕北通报,不得私下募兵。但张辽掌握这样的权力,在诸将中是独一份。 这给了张辽真正独自领军纵横兖豫的根基,而不是被动地作为偏师迎战主力。 “募兵万五千,如果你愿意,辽愿为你向大王表太守。”张辽这么说着,盘算道:“任城、济北、鲁地三国大王已死,理应除国,如何?” 若是旁人,张辽即便上表也有很大可能会被驳掉,但卑衍不同,他是辽东书院诸生,有武功有学识,足矣担当一郡太守之任,何况还是燕北的亲信,应当有很大几率能成功。而卑衍做太守之后,对张辽也有很大好处,至少一名交好的三国太守,能够为他保证后勤辎重粮草的安全。 张辽已经很长时没感觉到拥有粮道是什么样的感受了,在兖州作战的这几个月,他连最基本的粮道都没有,现在想来也是唏嘘。 现在这种状态终于得到改变,冀州的肉干、幽州的兵甲箭簇,终于能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 “属下多谢将军!” 太守和将军,在卑衍心中不差许多,因为这是兖州的太守!卑衍郑重地回应张辽之后这才稍显轻松地笑道:“郭昕那小子也是好运,早早地便做了河内太守!” 当年自辽东书院出师的几人,给予大不相同。依照邴原的点评,郭昕文武双全,做河内太守,随后又接受了韩馥布防在河内的万余兵马,实力强劲;孙综喜好交友,成为燕氏出使诸侯的使者;卑衍与章碾,则因武艺兵法优秀,投身军伍,在燕北身边领近卫年余,出任校尉。 章碾死在东郡战场,真正还在军伍中的,便只剩下卑衍一人。 张辽笑着摆手,对卑衍道:“你不必谢我,大王会不会应允还要两说。不过你不必担忧,张某估计,即便大王不允你做太守,将来也少不得要授你杂号将军。” 尽管在燕氏部下从事不过几年,但张辽依然能够感受到燕北用人遵循何样法则。但凡有大才能的人,一定会被授予高职,却未必身处要职;而忠心的人大多会身处要职,却未必高职;既有才能又忠心耿耿的,则一定会身处要职,并且不吝官爵赏赐。 现在杂号将军在北方已然尊贵,像张辽的骁骑将军、田豫的楼船将军,这都是他们在平定高句丽、扶余国之后得到的赏赐;除此之外便是那些过去的诸侯才能得到的殊荣。但在这场战争的过程中,杂号将军就不会再独占鳌头,或者说,北方尊贵的官号将会发生变化。 比方说赵国官号。 “公台,你来看看这里,如果我想领兵到这里去,需要走哪条道路?”陈宫刚刚去接收新送到的辎重,身后跟随几名捧着竹简的佐吏刚刚入帐便被张辽叫住,指着地图上沛国说道:“舆图上道路弯曲,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四万支箭矢,够文远你打一场仗了。押粮官说了,后面还有十万支箭矢会陆续送来,另有三千副大铠、皮甲,是赵王拨划于你补充军用的。”陈宫一刻都没歇息,搓着手凑到火盆旁烤着问道:“你要去哪,沛县?文远要袭曹操侧翼!” 前往沛县不会再有多余的原因,一定是张辽打算扑击梁国,否则直接走山阳郡就可以了,不必绕行沛国。 “什么都瞒不过你,公台可觉可行?”张辽点头应下,便见陈宫指着沛国、鲁国、任城国、山阳郡四地交界道:“这个地方南北贯通有百十座山,大军不得通行。文远若想抵达沛国沛县,有两条路,一来是自任城国亢父、山阳郡方与入沛国,长约三百余里,不过这必然与曹军兵戎相见,且再度失去粮道;二来则遣一强将领兵驻守亢父,扼守曹军东进之路,亲自领兵自任城,走公丘,进入沛县,长五百四十余里……” 陈宫的话还未说完,张辽已经转头望向卑衍,笑道:“这不正是张某驻守亢父的强将吗?”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想哪去了 十一月,大雪自北向南蔓延。时间给燕北这个生于辽东长于辽东的男儿最直观的感受便是自他出生以来,一年的冬天比一年冷,所以记忆里对家乡,最明显的印象总是彻骨的寒。 在燕氏军团拿下东郡紧跟着威逼济阴乃至震慑梁国之后,陈布于外的兵马终于接到收缩防线的命令,他们的军队撤退至济阴郡的句阳、成阳一带,定陶尽管仍旧为兵马控制,却也仅仅是据守河滩,不再向南进攻。 燕氏军队前方所占领的这几座城池实际上都不禁打,曹军的抵抗很强烈,尽管燕军以最快的速度攻下城池,破城时间大多在一旬之内,但这样的代价便是到手的城池多数都已被石砲砸得面目全非,而燕氏没有足够的影响力发动民夫修筑城墙。所以他们屯兵避冬的城池都有缺口。 没错,号召民夫修筑城墙需要的是影响力。即便燕北拥有号令天下的权势,在这世间也仍旧有他所不敢做的事——比方说强征壮丁修筑城墙。 兖州是曹操起家的地方,这里的百姓认同曹操,何况在兖州境内的百姓对燕北的认识有点怪异。不论是县中县尉还是乡村野夫,他们一致认为燕北打进哪里,哪里便会惨遭屠城,甚至句阳人认为成阳已经被屠了,成阳人也认为句阳已经被屠了……安民告示,根本就不信。 甚至在燕北已经进驻城池半个月后,城中仍旧家家关门闭户,巡查街道的军卒偶尔回报,在那些紧闭的房门中,他们能看到小孩子仇恨夹杂恐惧的眼神。 造成这样结果的原因,是因为曹操在战争开始前征召的六万民夫,也就是后来因阎志的进攻而死在濮水畔的那几万民夫。曹操名义上作用兖、豫二州,但实际上真正受他统治的郡并不多,只有寥寥可数的六个郡。为了与袁绍合谋同攻冀州,他在六个郡分派了征募六万民夫任务,济阴郡的句阳县城中,当时便被征走一千四百余人。 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死在濮水。 “城墙就不修了,再强募青壮,城池非反了不可。何况看看城中,哪里还有能修城墙的青壮!”在说出这句话之前,燕北已经派人在城中巡查了许多日,句阳城里的青壮十不存一,留下全城鳏寡孤独,“若是有青壮,他们如此之恨燕某,岂会坐以待毙?” “大王,若不能强征青壮,便让军卒稍加修缮吧,把城上缺口修成一条路。”郭嘉对城中民心这件事亦无计可施,积恨太深,非朝夕所能更改,“堵内城,留二尺小道,道中右侧五尺上留二尺宽缺。” 多此一举! 燕北心里已经够郁闷的了,整场战争他一个人都没杀,可济阴郡百姓却好像将所有孽债都归罪于他。他倒不觉得冤枉,只是心里并不舒服,这种时候郭嘉这样的建议让他更加烦躁,道:“这有何用?” “野战用长,城战用短。若敌冒雪突袭,有缺必攻缺,我在上而敌在下,我右为敌左。”郭嘉说着,这个总是咳嗽露出一副病秧模样的谋士竟攥着竹简装作舞剑,笑道:“右挥刀剑,总比左挥顺手。” 燕北想想,“好像的确是这道理,你跟魏续说吧,让他的部下军卒先用土方堆出形状,试试。如若可行,便依此修城。” 说是曹操那边坏事一件接一件传来,其实燕北也没觉得自己好到哪里去。几乎在同一时间,这个兴和二年的冬天,各路诸侯心里都不爽利。袁绍在今年为了收复失地而发起战争,接着失了更多的地,死了大将没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战场上一退再退,被麹义打得都快蜗进徐州琅琊国了。 曹操就不提了,生死存亡,自己的地盘自己说了不算。 燕北呢,同样也在为失去最重要的东西而感到担心。他的根基是忠于他的兵马,前身为燕赵武士的羽林骑,以及在天下庞大的民心。派出典韦三千骑,现在归营二百多,尽管逃回来的羽林骑说典韦擒住了陈王刘宠,还杀了几名诸王世子,但散去羽林骑对燕北而言一样很糟糕。 关键是典韦现在还没回来! 而另一方面,在人心上燕北于兖州受到前所未有的抵抗,统治兖州在他心里直观感受比统治高句丽还要难! 他视人为子民,人视他为仇寇,这令他担忧这场战争究竟能让他得到什么。得到一个全民反抗他的兖州,他甚至担忧在将来派遣的太守与州牧会不会被吏民杀死! “大王,大王!典都尉回来了!” 燕北‘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快步走出两步,又折返披上狐裘,这时典韦已经走至门口,拜倒高声道:“大王,属下回来了。” “快进来!”燕北披好裘袍便见典韦与孙综满身狼藉地拜在地上,连忙拽起二人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燕某可生怕你们回不来,以后咱不做这些事了,区区诸王联军,便是与他们作战又能如何!” 燕北不是装的,他是真心疼。三千羽林骑就剩下仨瓜俩枣,那是最忠诚于他的军队啊,说没就没了。 “请大王责罚,属下行事不利。” 典韦入室后再度拜倒,对燕北拱手道:“属下擒获陈王刘宠,却无奈半路上……” 燕北一听典韦提到刘宠便连忙摆手,他到现在还未见到刘宠,料想多半是半路给人劫走或是跑了。失去的追不回来,但却不能寒了赴死壮士的心,忙道:“无妨,刘宠跑就跑了,燕某早晚在战阵上亲手击败他,你也不用自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典韦的脸涨的通红,却碍于燕北是主君不能打断他的话,好不容易等燕北说完,话头却又被同行的孙综接走。 “主公想到哪里去了,刘宠哪儿还能跑,典君的意思是。”这次终于轮到典韦,这个体态雄毅陈留汉子低头懦懦道:“典某不知轻重,将那陈王……打死了。” 打死了?那是个以勇武善射而称名的刘氏诸侯王诶,你就这么轻描淡写像捏死小鸡仔一样,打死了? 燕北定定地看着典韦。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附乱应死 刘宠死在典韦手上,典韦并没有虐待他,但终究在阳夏高台伤及五脏六腑,被典韦擒下逃窜时又没有医匠,故而等典韦看出刘宠受伤时便已经无力回天了。 燕北看来这不是过,反而是大功一件,当即冒雪下令军卒向兖州诸多城池传达刘宠已死的消息。 他更愿意见到这样的结果,死刘宠远比活刘宠好对付的多。在北方他已经囚禁了太多想杀不能杀、想放舍不得的人,虽说多刘宠一个不多,但少刘宠一个也不少,何况刘宠是此次诸王联军的盟主。会盟尚未完成,刘氏诸王中挑大梁的陈王便已经被杀,这场声势浩大的联军还打什么? 虎头蛇尾! 发起自刘姓诸侯王的讨燕联军,尚未会盟便已土崩瓦解,有些侥幸逃生的诸侯王领着兵马歇息在陈国,更多的失去君王的武士则被冬季里踏雪而来的陈相骆俊收拢,军势一度膨胀至五万有余……陈国本来军士就不少,过去便有甲士数万,如今刘宠虽然带兵万余屯在阳夏,国中仍旧拥有半耕半兵的两万多军士,现在收拢死去诸王的兵势,甚至声势要比曹操还大。 但骆俊也有自知之明,心知就连刘宠都死在燕北手上,若自己似刘宠那样起兵也断然会葬送陈国,因而仅仅屯兵在阳夏,暂无动作。 冬天越来越冷,尤其对北方百姓而言,每个冬天都有可能意味着生离死别。效忠燕北的各郡太守各个绷紧精神努力备冬,在辑校寺众郎无处不在的督察下谁都不敢有丝毫携带,可即便如此,今年仍旧是燕北主政北方以来,受灾最重的一年。 赵国没有出现任何灾情,但是在常山、中山,乃至幽州数郡,没有哪里今年没挨饿受冻的,郡县主官使劲浑身解数也仅仅能保证死人不超过光和年间……赵国没有那么大力量救灾了,为了供给全天下近二十万大军作战,北方征发将近三十万人的力役,这还是因为拥有征讨南匈奴部落俘获数以十万计的牛羊马匹与来自东北的战船,才能保证大河南北粮道畅通。 若没有牲畜,北方至少要征召六十万人,才能供给庞大军队的消耗。比人力消耗更为可怕的,是对物资的消耗,粮草、军械、木料铁石、布帛丝巾乃至消耗最多的钱财……为了打这场仗,背后燕氏所付出的,是能够堆积成泰山的物资。 百姓最无情,即便大雪封堵北方各处的交通要道,流言还是在世间盛行着,踏着腊月寒风,流寓在外的寺众郎衣衫带雪叩响邯郸城门,将一卷书简递给田丰。 书简上赫然写着中山国百姓是如何在燕北与南方诸侯作战时暗潮涌动的叛乱。 “因为今年冬天中山国冻死了人,所以他们要起兵反叛攻打魏郡,以期解救皇帝?”在田丰的印象中,中山国是燕北随张纯叛乱之初最早主政的地方,甚至当年黑山叛乱时燕北还亲自从辽东领兵讨伐叛乱。更何况那里的无极城,就是主母甄氏的家乡,依照常理那里应当是冀州对燕氏最忠诚的地方。“百姓像羊圈的牲畜,为燕氏提供赋税,这是他们认为燕氏过去年年救灾的缘由,而今年河南大战,粮草供给河南,所以他们便认为燕氏待他们不好?” 这话乍一听好像挺有道理,可细加……田丰根本用不着细加思索,因为这根本就是毫无道理的无稽之谈。的确,百姓为燕氏提供赋税,可他们的田地是谁给的?是燕氏;他们的命是谁救的?是燕氏;谁让他们在北方无需承受乱世之苦?还是燕氏。 在他们最孤立无援的时刻,是燕军平定叛乱,让他们不必担忧生死之事,安心在郡中 刚有田有粮不知几年,就琢磨着叛乱了? “这些流言,最早是从哪里出来的?” 田丰眯着眼睛问,那些在乡野传播流言的人,大多只是又蠢又笨罢了,没有利害冲突,仅仅因心中那点不满去煽动这样的情绪,就算是傻子也能想清楚……混乱的北方,对这些传播流言的人会更有利吗? 真正的传播流言者,必然与燕氏有直接利害。 果不其然,寺众郎抬眼看着田丰道:“是中山相王门家中门客。” 常言说上了年岁的长辈便应当耳顺,可田丰如今上了年岁,依然耳朵不顺,闻言狠狠地拧起眉头,倒是那寺众郎接着问道:“目下郭先生不在,国君亦不在国中,是应报于国相还是南下告知国君?” “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老夫会亲自呈书交与大王。”寺众郎领命便要离开,被田丰喊住道:“快马去寻臧子源,请他来国都见我。” 臧子源就是过去张邈部下的臧洪,在吕布攻打兖州的战事中臧洪听说张邈退入冀州,便也跟随过来,和吕布、张邈一样领了爵位与闲散官职在赵国度日。 不过燕氏上下对臧洪都多有敬佩,前些日子太史慈还向赵相应劭举荐这个人,不过赵国的事情应劭这个国相也做不了主,便不了了之,但应劭还是给田丰提过一嘴,所以这脾性刚烈的老头儿便记住了这个名字,知晓臧洪是能文能武,即可安定州郡也能领兵打仗。 不过半个时辰,臧洪便从城外的宅邸赶来,下马正赶上田丰将书信交给骑手命其冒雪传报河南,上前问道:“田长史,出了何事?” 田丰兼领大将军府长史,故而人们都这样称呼他,田丰请臧洪入府将事由告知,随后问道:“若有三万不携弓弩的叛军作乱,子源需多少兵力剪灭?” “剪灭?”剪灭不是击溃,这个词在臧洪耳中有所不同,道:“至少九千时常操练的老卒,若欲击溃他们,四千足矣。长史,若百姓蚁附乱军,只需诛杀恶首即可,何必赶尽杀绝?” 田丰口中的‘剪灭’,便是歼灭。 田丰摇头,重重地以杖击地,道:“人不知恩义,与牲畜何异,附乱者,应死也!”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夜长梦多 田丰有许多选择,无疑他在其中选择最酷烈的一种。 书信传至河南,燕北翻阅书简心思复杂。他是相信仁义的,更相信仁义不施攻守之势易。但相信仁义并不意味着能够承受背叛,中山相王门是整个北方唯一一个临阵倒戈,倒戈之后还能官居原职的。而现在,王门要背叛他了。 背叛不论发生于何时,都会令人感到难过,尤其在此时,在面临外敌的时刻。那些曾经拥戴他的中山百姓,仅仅因为旁人的煽动,便要追随王门一同起兵,兵锋直指他的封国,还要去解救皇帝。 解救皇帝? “燕某满身破洞,鼠辈一咬一个准!”别人不会理解他的苦衷,哪怕是他封国中的有识之士一样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在大权独揽后仍然将皇帝囚于邺都,“田元皓做的对,王门该杀。” 真是破屋漏雨,现在的燕北的的确确满身破洞,随处任由政敌撕咬,圈禁皇帝便是他身上洗也洗不净的污点,甚至这件事就算在他死后,都会为人唾骂。但这没有任何解决办法,除非他想像过去一般在与南方诸侯角逐的同时还操心惦记着北方,那便不可能放开邺都城禁。 他真正圈禁的并非皇帝,而是那些看似忠于皇帝实际各怀鬼胎的朝臣。 在燕北回给田丰的书信中,准许了他想要用臧洪来平定叛乱的请求,并且让张邈在叛乱后随平叛军队一同出征,平定后就任中山太守。 王门死定了。 在田丰看来,这次正在谋划中的叛乱恶首为王门,但燕北却并不这样认为,这是一场针对他的叛乱,没有人能比他感觉更清楚。王门的目的不在于打下赵国,打下赵国除了能增进他的声势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用处,没有半点好处的事情王门去做,他是傻子吗? 王门敢造自己反,一定不是傻子,这件事另有幕后黑手。 “告诉子义,邺城近日要出大乱子,让他在魏郡严加盘查。”邺都的皇帝与朝臣始终是燕北的一块心病,像头顶悬下的刀,一日不除,一日便要提心吊胆,“奉孝啊,朝廷……你说燕某该将朝廷怎么办呢?” 郭嘉默然不语,这话可不是他能随便接的,这已经与揣摩心意无关了,一不小心便要影响将来的决策。他笑眯眯地拱手道:“此时还需大王细细思量。” 可不是要思量,眼下的情况好说的很,只要燕北告知皇帝平定天下之后他带兵回还北方守备边疆,甚至交出兵权被圈禁在赵国,安心当他的大王,一切矛盾便都迎刃而解。只是燕北愿意做那般砧板鱼肉吗? 想来是不愿的。可既然不愿,这事就永远不会有结果,除非……这个除非郭嘉可不能说。 信使为郭嘉解围,立在廊下的武士拱手报道:“大王,张将军的信使到了。” “快请进来!” 听到张辽的名字,燕北紧锁的眉头松开,挥手招来信使。这个张辽是干才大将,有他作为侧翼偏师,整场战争都像阿翁揍崽,燕北算看出来了,张辽现在最大的威力就是还未发兵时,把曹操僵得投鼠忌器,生怕张辽部从哪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引军杀出,因而战争打得无比克制。 如果没有张辽,恐怕这场仗也断然不会打得这么轻松,这是燕北麾下第一个能够将大兵团作战指挥地行云流水的将军,除了他别人都不行。哪怕是麹义,在大兵团战阵中仍旧有力不逮。 不倚重他,燕北还能倚重谁啊? 不多时,信使便已入官邸,拜倒向燕北行礼,随后才道:“禀报君上,张将军密信于此。” 奉上书简,燕北摆手便命信使下去,随后又命廊下武士在左近部好防备,这才展开书简,便见上书张辽欲借冬季各地皆不兴兵的时机,将兵马引到沛国沛县去,以将曹军如今屯驻在济阴南部两座城池的敌军完全包围在其中,进而在明年燕北大军南下、曹军后撤时截断其退路,啃下曹操部下最强硬的主力。 “主力?”燕北嗤笑一声,转头对郭嘉笑道:“孟德现在哪里还有主力,他到处是偏师啦!如今西面有张绣威胁,身后有刘备进攻,四面节节败退,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如果文远的计策可行,孟德便撑不到明年夏天了!” 燕北说着面色轻松地抬手自济阴郡向梁国指去,“这一带都是我的驻军,曹仁于禁在春季只能向后撤退,与孟德主力合兵一处。而孟德不会北上,现在他需要做的是再度收缩防线,向西至少调动五千兵马来防御张绣,并且向南移动,与留守豫州的兵将汇合,以抵御刘玄德的进攻。况且不论曹军退不退,只要张文远出现在沛国时他们还留在济阴,他们就完了!” 张辽手里现在有多少人就连燕北自己都不知道,黄河封冻前燕北派人向张辽部陆续输送十八万石粮草与能够武装万人的兵甲箭矢,甚至连石砲弩车都推过去二十架。如果不是担心张辽喜欢在山地疾行,燕北还想直接给张辽部配足五十架石砲,诸国城池除了国都,没有那座能在密集石砲下抗住一旬的。 张辽若知道燕北这想法,恐怕上吊的心都有了,他可不是喜欢在山区疾行,天底下正常人哪个喜欢兵行险着,实在是先前以偏师对抗主力,他只能走远路而取安全,用更疲惫军卒的战法来获取后发先至的机会抢占有利地形。 不过就算燕北知道,也不会承认自己错了。 知错,改错,不认错。这年头想成事,没个不认错的厚脸皮能行吗? “话虽如此,不过大王与其要张将军进攻曹军前部的后路,倒不如引军攻打整个曹军的后路,陈国。”郭嘉虚着眼睛望向舆图,直接探手越过燕北所指的梁国,转向更南的陈国道:“若在下没有记错,大王只是杀死陈王,那些兵马却未散去,张将军春季急攻,而我部大军倾巢南下,则可一战克定曹氏。若仅攻其前军,便好似放虎归山……陈相骆俊,手中还握有诸王会盟之兵马,这支军队若落入曹孟德手中,则夜长梦多。”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又坏又蠢 自中山国向北,穿越州境,燕氏幽冀一体的政策给予刘艾很大便利,让他几乎没有遭受阻拦便抵达幽州,接着一路向北。他的目标是穿越国境线,最终抵达北方雄主鲜卑轲比能的部落,向他传递汉朝皇帝的求助。 此行说动中山国相王门,便已成功一半,若能让轲比能向南发兵,则大事可成! 为此已经死去太多人了,刘艾过去最早是董卓的长史,后来成为皇帝的侍中,原本依靠他的功绩,在凉州诸将死后抵达邺都,应当会补充朝廷九卿的空缺。毕竟他知兵事、又通政事,何况还是皇帝亲信。 世事充满讽刺大抵如此,如今汉朝皇帝的亲信,居然是过去董卓的长史。 可谁都没有办法,燕北不会好心好意地给皇帝送去亲信,而邺都之中人心惶惶,多的是今日帮皇帝说话转头就去告密燕北的骑墙之人,刘协想要在这些人中寻找出值得信任的亲信难于登蜀道。 伏完呢?伏完把辅国将军都辞了。过去有更坏的朝臣时,伏完与燕北相近,但是后来自燕北锁邺都,二人情分就算断了。但到底过去的恩义还在,那时候封锁邺都并没有真正让伏完成为他的敌人,直至后来,燕北令各郡搜罗美女送进宫里,算是斩断了过去的恩义。 可伏完生性并不刚强,否则在过去也不会任由董承拿捏,眼看燕北声势浩大,伏完也绝了对抗的心思,上表请求皇帝卸去辅国将军之职,在邺都黯然告老不问世事。 连老丈人都对皇帝的前途感到绝望,还有谁能帮助刘协呢? 刘艾能。 刘艾又是忠于主君的人,他侍奉董卓时,对董卓尽心尽力;而当他侍奉皇帝,同样如此。人们嘲笑这个凉州来的侍中想做九卿想昏了头,就凭他手里那几十个凉州亲信,能做什么?有心地善良的公卿试图说服他,“赵王人多势众,兵马遍布北方,皇帝现在日子还不错,你这样会害死所有人。” “身为臣子囚禁皇帝,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艾砸碎酒壶,“因为燕仲卿人多势众,所以就不是谋逆了?” 话说到这,便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事情不是这样的事。因为道理是人定的,但从来不是一个人定的,燕北如果还是过去太行大山里窜出来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的毛头小子,于朝臣而言,什么道理都能放在燕北身上;可现在不是这样了,燕氏成了讲道理的人——权势与道理同在。 刘艾没有办法,甚至就算是皇宫里的皇帝都没有办法让成千上万的人认同他们的‘道理’,如果有这个能力,整个邺都上万户百姓齐心合力就能把燕北的封锁冲开,可别人愿意为你冲锋陷阵吗? 种田的农夫在家里为这场雪而感到高兴,因为来年当有好收成,交够今年赋税那一顷田就是五口人的私产;打铁的匠在郊外研磨箭簇,因为来年燕氏会把新的铁石送来,并用每个箭簇两个大钱的工费来供养他;商贾在驿置里凑着篝火饮酒避冬,来年他们要踏上幽州的土地,再购置一批驴子运回来,这种来自赵王赏识的农用牲畜在中原能卖到好价钱,因为百姓家里都需要;就连士人,被禁足在邺都的士人,都卯着劲把开始为兵戈安天下的功夫换到治理天下上,将来天下平定正是他们的用武之地。 谁会为你冲锋陷阵,天底下真正为谁独揽大权而感到担心人才几个? 道理说破天去,你忠于皇帝,想要让皇帝重新独揽大权治理天下,其中难道就没有你刘艾是天子近臣的缘故吗? 想法都是好的,但刘艾不能给百姓养家糊口的田地、给商贾通行州郡的贸易、给匠人做工谋生的钱财、给士人实现抱负的舞台,即便把皇帝从邺都释放出来,又能如何? 他们甚至没有重夺朝堂后面对层出不穷叛乱的兵马。这一切都是可以预见的,燕北在河南作战,即便北方叛乱顺利,皇帝重新执掌大权,但国库连发给百官的钱粮都没有,那么钱粮从哪来?要加重田税、商税,要多力役、兵役,如此一来必将面临数俞十万乃至百万的叛乱,甚至还不如燕北当国的时候。 还别说,以燕北的威信,他未必能征召到这么多人为他所用。可燕氏若是没了,你猜他们会不会起兵? 所以道理没得讲。 但刘艾不信,甚至以他的见识与阅历,想不到更深层的预兆,他和王李郭段等人一样,只要释放出皇帝,只要比前一个人做得好,就能执掌朝堂大权在握,至于后面的事,一时半会不必考虑。 想的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却没想半途车马滚山崖。 但刘艾的方向对了,他认为即使邺都寻不到志同道合的人,在整个北方也总有志同道合者。做事情不怕难,只怕方向错,只要方向对了,多少能够让刘艾寻找到几个心智够了但想押上一切豪赌一局的亡命徒,而他们就能去煽动数目更多头脑却不够用的人为其所用,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就能够兴起。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又蠢又坏的人挑拨几个坏人来拉动更多的蠢人,以达成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 于是刘艾便带着几十个护卫绞尽脑汁穿过邺都层层防线,在抵达中山国时,他还剩十七个凉州亲信。没办法,因为走的第一趟太过凶险。刘艾在出邺都前心中便已有几个目标,首要之人便是前些时候从邺都迁居到邯郸的吕布、杨奉、张燕等人,在这其中还要以吕布为首,因为现在他在燕氏军中的影响是最大的。 可惜邯郸城刘艾混不进去,便只能一路北上,说动王门,而他最终的目标则是塞外草原上的雄主轲比能。 两方联军,王门取赵国、魏郡,轲比能牵制幽州兵,大河阻断燕军还朝,如此一来……大事可成!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东部鲜卑 刘艾还是低估了此次北行的风险,尽管他一直认为至多不过舍了这条性命而已,却不知道真正让人难以承受的往往不是死亡,而是死之前的事。 出边境前刘艾始终认为自己给予此次北行难度足够高估,但当他踏进幽州之后才知道,那并非高估,而是太过低估。他需要找个向导,领几个包括刘艾自己在内没出过边境的凉州人去塞外寻找一个游牧部落就是个笑话,尤其当这个游牧部落与他们国家还在交战关系的情况下。 但寻找向导,谈何容易?当刘艾在酒肆一连住下十余日,才终于听人口中提到鲜卑。此前当他寻找那些看起来像吃够了苦头的游商提起轲比能这个名字时,那些游商露出的表情都让刘艾想到他看痴儿时的神色……难道住在边郡的人,就一定出过国境讨生活? 并不是的,至少刘艾这些凉州人就没出过,故而幽州人不曾去过鲜卑也可以理解。 实际上刘艾想不到的潜在原因是,那些在边境上讨生活,像燕北年轻时一样的亡命之徒,后来大约都赶着进入辽东投军,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已经死在北方各地,被烧成一捧土灰埋在襄平安平乡的大山里。侥幸经历惨烈战争后活下来的幸运儿,如今都已成为北方汉军的中流砥柱,刘艾哪里有结识这样人的机会呢? 至于那些仍旧在做这事的人,无不流亡塞外,不敢在汉地久居……燕北出身亡命徒,但他并不对自己先前‘同行’有太多慈悲。恰恰相反,因为深知长城边塞的漏洞何在,在最初主政幽州时便已将那些缺口尽数封死,没有城墙的地方则留下足够的辽东老卒守备,不给亡命徒走私兵刃战马的丝毫可乘之机。 边军捉住想要私自越过国境的商贾,可以得到八千钱或等价布帛的赏金,如果这个商贾在货物中私藏兵甲弓弩或铁质钢制的器物,赏金翻倍,并且免除边兵族中亲属一人的劳役。在燕氏边军中心照不宣的规矩是,当一名边军的正户都免除劳役后,他多半就会拥有晋升官职的机会。 而且燕北做这件事,尽管给予边军开出高昂的赏格,实际上一年到头他还能因这个反赚上近千万钱。因为走私是大罪,其中通常涉及私通敌国、偷盗军资、私贩弓弩之类的重罪,弄不好还会牵扯出杀人害命之类的东西,一旦处罚,便是轻者破家重则诛族。 走私者的家资通常甚丰,通常都有十数万乃至数十万钱,何况查抄便会带出一片,各类罚金并算,有两三百万钱并不奇怪。而燕北所付出的,不过是八千或一万六千钱的赏格而已。 这些钱会被换成粮草或交付个匠人的工钱,换来质量优异的兵甲供给南方平定天下的战场。 “阁下去过,鲜卑?”刘艾派人将酒肆上那人请到自己的案旁,几名五大三粗地凉州武士护卫,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则对那满面风霜的商贾笑着问道:“在下方才听见您提起这个地方,鲜卑的商货,可好做?” 那商贾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单单看刘艾身旁的这些护卫便知晓他们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的亡命徒,到处透着精兵强卒的架势,何况刘艾的服侍也分外显贵,爵位非同一般。即便是被人挟持过来有些不快,仍旧保持着谦卑低头说道:“回贵人的话,小人去过鲜卑,鲜卑的战马比中原的马要快些,但耐力不如中原马,通常能卖出好价。边塞的铜炉、铁釜,在鲜卑也能卖出高价。” 听到铁釜,刘艾的眼睛亮了起来,心中对这商贾也多了几分好感。原因无他,燕北是不让商贾向塞外贩卖铁器的,而他敢卖出铁釜,必然是……走私商贾。只有走私商贾那般的亡命徒才敢前往鲜卑,刘艾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既然如此,阁下近日可有前往鲜卑的想法啊?” “近日?眼下大雪封路……”话还未说完,便听刘艾从鼻间哼出一声,自有凉州武士左右夹住商贾,将一匣露出缝隙的金饼放在左边,出鞘些许的马刀放在右边。刘艾垂头看着商贾,指着左右笑道:“眼下大雪封路,前往鲜卑自是千难万难,但若阁下启程,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不一定。” 笑过了,刘艾冷下脸来指着旁边马刀道:“若胆小怕事,恐怕就算窝在家里,也还是会有祸患找上门来,您以为呢?” 商贾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心底里将刘艾这帮满口凉州官话的域外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还要保持着尊敬缓缓伸手抓向木匣,看了一眼数目这才抬头赔笑道:“贵人息怒,虽然大雪封路,也并非是不能走。若贵人不及,小人稍做准备,次日即可起行。” 形势比人强,他只是个正规商贾,可不是那些拥有数十乃至数百私人武装的亡命徒,哪里敢对抗刘艾这样随行十几个凉州精锐武士的大豪?瞧瞧人家穿的那铁甲大袄,走起路来袄子里到处铁甲片碰撞的声音,就算是骑弓都未必能破甲。 待商贾带着两名凉州武士离开,刘艾这才心满意足地不屑笑道:“商贾逐利,最为市侩!” 就这样,赶在年前刘艾已从上谷郡起行,有识途的商贾引路,经过边防轻松无比,尽管大雪封路,也不过有惊无险,一行逶迤二十余日,赶在开春之前,眼前景色渐渐从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出现人迹,接着便是接天连地的牛羊部落,令人的心也轻松下来。 “这里是东部鲜卑,远到而来的汉地商贾,拿出你们的关碟。”鲜卑骑手生涩的汉话令刘艾振奋不已,商贾刚拿出通关文牒,他便策马上前道:“我要见你们的部落大人,弥加!” 在商贾惊恐的表情中,刘艾被一群鲜卑武士推推搡搡地押送到部落中最大的毡帐,上首健壮英武的鲜卑首领笑着问道:“你这个汉人,你要见鲜卑东部大人,你想做什么?” “我想请求阁下送我去中部鲜卑,寻找轲比能大人,我有生意和他做。” 那鲜卑首领听到生意,眼睛都亮了起来,问道:“既然你有生意和他做,为什么没有生意和东部鲜卑做?” 左右武士退到帐边,刘艾斟酌着说道:“我想请中部大人进攻幽州,等我皇自邺……” “弥加去年已经死了,如果你想和他做生意,恐怕只有一个方法能见到他。我是东部鲜卑的主人,成律归。”成律归轻轻摆手,左右武士便将刘艾押住,“我的兄长是汉朝大王素利,我们侍奉的是赵王殿下,轲比能?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个商贾真的是本分的生意人,汉朝和素利部落只禁兵甲不禁铁器。而头晕目眩的刘艾在听到成律归这个名字时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直至去年,草原上还有两个东部鲜卑,弥加和成律归都被部众称为部落大人,而他差了点运气,走进成律归的部落。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兴和三年 兴和三年的祭祀,仍旧由燕北主持,只不过少了去年的皇帝与朝臣。从济阴郡到黄河北岸,无论汉胡,近十万兵马同日祭天,求武运,求长安。 过年之后,大雪并未停歇反而来得更猛更凶。这很有意思,黄河南岸的雪很大,赵国向兖州对燕北贺新年的骑手却说冀州南部的雪已经停了。这是件好事也是件坏事,来自邺都的寺众郎告诉燕北,年后朝廷动荡不稳,皇帝的左右亲近臣子忙着串联留寓邺都的朝廷武官。 太史慈在年后于邺都城外日日操练兵马,却仍旧不能对城中造成震慑。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皇帝有大动作! 其实燕北也能将朝臣的盘算猜个差不离,虽然他的敌人众多,但在黄河之北的敌人却是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除去王门的异动还能有什么呢?所谓邺都,也无非是那些倾向于武力夺取朝堂的几个大臣密谋着悬赏死士随他们到时候一同举兵响应王门罢了。 好几年前王门就打不过燕北,带三万兵马临阵倒戈,间接害死公孙瓒。现在王门故技重施,难道燕北就能像公孙瓒一样自刎了? 这不可能,燕北根本没把这当回事。试问一个还未付诸行动便被对手尽数知晓的密谋如何能成功?这可比典韦杀死刘宠难太多了! “让子义去别处练兵,等着他们起兵反叛再一网打尽。”一直以来燕北对于朝廷的心态都较为怀柔,尽管这些‘怀柔’仍旧被人视作暴戾的本性,但至少燕北无愧于心,他有无数种方式来面对朝廷,但他总是选择其中最温柔的对策,但现在燕北的耐性就快耗尽,“让着他们,是因为尊敬,但这反倒成为他们不尊重燕某的底气……我一直记得死门下皇帝那一拜。” 这才过去将近一年,全然物是人非。 回首往昔历历在目,奉迎皇帝之后,征讨匈奴之前,才是他最备受尊敬的时刻。当河内一锅肉的情分尽了,便不再有人记得他燕仲卿曾救过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的命! “难道燕某执掌朝堂有什么不好?北方宁静,南方眼看也要扫清诸侯,还天下太平!”燕北一直对此感到不解啊,皇帝不一定非要手握大权,只要涤荡天下宵小,最后功勋难道还不都是皇帝的吗?孝武皇帝也不曾亲自上马讨匈奴,最后还不是武皇帝,为什么搁到现在,就不行了呢?“燕某扪心自问,除了封锁邺都,难道哪里还有半点亏欠?” 郭嘉抿嘴笑着点头,拱手对燕北道:“大王若封锁皇宫,搬空邺都,也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郭嘉又说到点上了,这种事皇帝背锅,但皇帝自己真能说了算?怕是并不能,因为皇帝不出宫。而除了这个原因,郭嘉还隐约向燕北传达出另一个意思……酿成皇都层出不穷的祸患源头,是燕北重用燕氏臣僚将相,阻塞了朝臣的上升同道。 不论想不想,因为后者是现实,那些汉室旧臣便自然而然地站在燕北的对立面,胆小的不问世事,胆大的便相互串通造反。这不难理解,而且是无法解开的死节。为什么执掌朝堂的吕布无人反对,要不是李郭起兵吕布没准能掌上好几年朝政?因为吕布没有根基,带着一干军侯校尉,朝堂归根结底还是朝臣的。 可燕北不一样,他不可能舍燕氏臣僚将官不用,如果不用,他便也不再是燕北了。 就算是寒冬腊月,哪怕兵灾如荼,各地仍旧源源不断地送来书简,以便燕北对各地的情况了解不超过一月时间。腊月里马超在凉州金城近畿吃了败仗,重整兵马带着千把号人躲进雪山里生死不知,马腾则领兵仍旧固守汉阳……从赵云送来的书信中,燕北能感受到这个凉州马孟起有多猖狂,“马超带兵从陇关一路向西打出七百里,连战数场皆胜,打到金城近畿被人围困,突出重围后躲进白马羌聚居的山里,真是猛士!” “活下来的才是猛士啊大王。”郭嘉拱着手,显然对马超有些不屑一顾,道:“若就此小无声息,马孟起也不过是死士而已。” 不过在燕北眼中,这已经很厉害,甚至差一点就立下不世之功。 带兵从陇关打到金城有多远,燕北不知道,他从未去过凉州。但常年领兵在外,他知道马超的战略目的是什么,直接穿透韩遂军所有兵马布防,打下金城……败在最后一步上,不冤。。 若让他成功,凉州顷刻能定。韩遂叛军的大本营都没了,就那些凉州羌胡过去的做派,受到如此打击,后面你的仗不用打便都四散而去啦! “哟,孟德送来拜帖,祝寡人新年,哟!对仗可真工整,让燕某看看是什么……赵王赋?”天底下再没有像他这样即不爱称孤也不爱称寡的大王了。燕北扫眼一看五摞书简上千言写着一篇赋,转手就递给郭嘉,“太长了,还都是僻字,奉孝你来看看,跟我说说写的什么意思就行。” 不看不是贬低曹操,而是他对歌赋没有知识,他看过所有的书都无非兵法韬略,他担心看曹操写的赋看不懂,又不愿承认。 “曹将军文采斐然。”郭嘉接过书简翻看,才翻一篇便道:“大王,这是一篇为你歌功颂德的赋。” 燕北搁下笔来,“真的?哎呀,你说这个孟德啊,想要投降就直说,何必弄这么一篇赋来?” “大王此言甚谬,曹将军没想投降。” “没想投降?”燕北取过郭嘉已经看完的一卷拿来看着,这的的确确是夸他兴义军讨董卓,后来又胜了各路诸侯奉迎皇帝,他干过的坏事诸如依附张纯之类一点没提,“没想投降他夸燕某做什么?” “回大王,各路诸侯都不如大王,所以大王兵势最强,前篇将大王夸得天下地下再无人能比肩,后面说各路诸侯都为大王所破,最后……”郭嘉笑着放下书简,对燕北道:“天底下的英雄只剩大王与操。其实就是大王这么厉害都没拿下兖豫,所以曹将军更厉害,这赋啊,多半是他写来给部下鼓舞士气的。” 燕北捧腹大笑,将笔丢至一旁,“这个曹孟德!罢了,他拿自己最擅长的歌赋送与某,燕某便也用最擅长的事赠与他吧,奉孝你派人回赵国一趟,给孟德刻个印信,就说是燕某识人不明,竟然只给孟德征西将军的官号,这是燕某失察。” 郭嘉一愣,问道:“征西将军还不够,大王要给曹将军什么官号?” “还能是什么?”燕北两手抱臂转头一旁,“太学五经博士,曹孟德!”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将入相 兖州牧、征西将军曹操又得到了个新官号,太学的五经博士。这个新年,燕北在济阴郡看着《赵王赋》捧腹大笑,曹操在梁国也对着五经博士印合不拢嘴。 虽然趁着豫州没下雪,占据汝南的刘备派出大将关羽北上进攻,汝南豪强沈成跟着一同反叛,随后防备南方的史涣为关羽所斩,但曹操仍旧高兴,因为刘备北上的主力在陈国吃了个大亏,被骆俊打回去了。 而让曹操高兴的是,他派人给骆俊送去陈郡太守的官职,骆俊欣然领受,并派郡中部将领兵三万以助曹操。 这可就太厉害了!比他曹操写一篇赋还厉害! 唾手可得数万兵马,这给了曹操无与伦比的勇气,也无疑为士气低迷的曹军将士带来鼓舞,南北双方的局势再一次接近。曹操当即点派部将满宠、文钦前往陈国,与骆俊一同征讨占据汝南的刘备,同时积极备战,整备兵马来应对开春后与燕氏的战争。 至于五经博士,谁在乎?反正曹操不在乎,他是带着五经博士的官职与燕北打仗又如何! 曹操这边暂且不提,上冻的北方边塞,成律归笑得比他俩谁都开心。这世上永远不缺少打进狼窝的兔子,这个叫刘艾的朝廷侍中居然跑到自己部落里问轲比能在哪儿,真是绝了! 素利和弥加、轲比能,可是世仇。 这就像去袁绍大营告诉本初哥哥我要去投奔燕北一个意思,谁这么干断然没活路儿。成律归十分光棍地把追随刘艾的凉州武士杀个干净,找上几个部落里的壮士轮流揍了刘艾两顿,接着转手派骑手给他送到幽州牧府上去了。 幽州牧是燕东,在成律归看来,处理这事燕北的弟弟比他更合适。但实际上燕东也没什么好的处理办法,这能怎么处理啊,无非是杀掉了事,不过年轻的幕僚司马懿制止了燕东这个想法,说:“与其直接杀掉,不如将这事交给朝廷或是赵王,由他们处理。” “你且说说。”燕东对这个司马氏年轻小辈很是倚重,道:“这样不是徒增麻烦么,兄长正南下用兵操劳之际,这点小事……” “君侯,这可并非小事,会无端惹上祸事,不如避嫌。” 燕东仍旧面露不解,道:“愿闻其详。” “如今朝臣与赵王殿下日渐对立,朝野皆因赵王封锁邺都而多有诟病,这时使君若处死侍中刘艾,则多半会被说做擅杀大臣,继而成为诟病赵王的说辞。” “这种谎言也有人信?”燕东笑道:“滑天下之大稽,朝廷侍中跑到幽州塞外的鲜卑部落里去,谁看不出其中问题?朝臣若以此为借口攻击兄长,他们自己信么?” “君侯,所谓谎言与真像,都不是对自己说的。赵王既已与朝臣对立,赵王殿下的辩解即便是对的,朝臣也不会听;朝臣开口便知晓是谎言的话,赵王殿下也不会信;这两种言语都并非说给自己听,也非说给对方听,而是要让天下被蒙蔽的百姓去听的……百姓,是听朝廷的,还是听赵王的呢?” 燕东一时无语,朝廷和赵王,本身在开口的地位便有所不同,百姓肯定是要信朝廷的多。 “那依你这样说,早知晓就让成律归在塞外将他处死,难道现在还要送回去吗?”燕东叹出口气道:“这样一来更不能送给兄长了,兄长是一定会将他处死的,那不成了,非但不能为兄长分忧,反倒给他增添麻烦!” “非也非也,君侯只需将刘艾送到赵国,并附书一封送于河南的赵王,这事非但不是坏事,还是好事呢。”司马懿笑了,挥手间很有大将之风,他是将门出身,尽管老祖宗总打败仗,但兵法韬略学得透透儿,颇有几分轻狂之意道:“刘艾在我们手上,若由赵相上表刘艾私通外族企图进攻汉地谋反,君侯以为朝臣与皇帝能如何?” “皇帝与朝臣?”燕东摇头嗤笑,随后对司马懿随手一指笑道:“仲达还是太过年轻,这些朝臣的脸皮早比邺都的中城外城还要厚了,他们断然不会承认刘艾是私通外族。要么皇帝说是自己派出去的,不过这不大可能;最多的是朝廷说刘艾是自己出去赏雪,绝对不会被定下谋反治罪的,否则皇帝的颜面望那里放?” 司马懿笑了,抿着嘴不说话只看燕东,过片刻才开口道:“君侯不觉得这样很好?不过懿还是认为,皇帝最终会杀死刘艾。” 燕东还是不懂。如果同样的话对燕北说,燕北就懂了。但燕东没有燕北所经历尔虞我诈的经历,因为有兄长在前奋力拼搏,他所学到的东西还是不多,一路走来尽管历任太守、州牧,却都是在别人搭起架子之后,哪怕他的确文治武功卓著,但治政是捡现成的,平定东夷则是将士用命,与他自己无甚关系。 燕东问道:“为何?” “若皇帝不杀刘艾,无论以何样借口,都不能改变刘艾出现在塞外的事实,哪怕朝廷一定要说刘艾只是去了赵国便被扣下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出邺都了。到时候赵王即便将刘艾放了又有什么关系?邺都依然封锁,但对在野吏民而言,只要没有亲眼看见邺都被兵马封锁,这个事实就会被他们以为是谣言,是对赵王的诟病……这个谣言将随侍中刘艾被释放烟消云散,不攻自破!” “刘艾的性命并不重要,杀人不如诛心!”司马懿说着猛然挥手,攥紧拳头道:“以此为赵王在朝野争取优势,才是君侯应该做的啊!如皇帝处死刘艾,虽不如释放,却也不坏,轻则断朝臣一臂,重则殃及皇室威信,连刘艾都被皇帝杀了,谁还敢再充马前卒?皇帝在邺都还是有才干之士做近臣的,就看陛下如何取舍。” “是弃朝野声望,还是弃耳目忠心。” 司马懿解释透,燕东才后知后觉地猛然抚掌大笑,拍案道:“就依你说的做!趁着大雪将化,你回辽东吧,和兄弟聚上半月,河南正是用人之际,你在幽州太过屈才。仲达,我要将你举荐给兄长,入羽林武士,将来出将入相!”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优柔寡断 天下的明眼人不止一个,这边驻守山阳昌邑的卑衍刚向燕北传信陈明张辽希望得封赵将的意愿,北方的燕东便派人将侍中刘艾押解赵国,密信由寺众郎星夜奔赴兖州战场,送抵燕北当面。 “奉孝啊,你且说说,某可算武断之人?”燕北回首人生,莽的时候很多,“陈长文的《略记》里多次提到,‘燕公执意’,执意,我总是执意?” 郭嘉扬起笑脸,拱手道:“大王在小事上善纳人言,但每当大事,则多有果断。” 尽管郭嘉与陈群意见、性格时常相左,但对燕北性格的看法却出乎意料地统一,诸如早年的执意归附刘虞、执意发兵黑山、甚至后来扫平高句丽、扶余国、南匈奴,这都是在燕北一言而决。 至于这是好事与坏事,则要相对比较。 有时劳民伤财、有时徒增伤亡,但有时也壮大国威、有时也利及后人。 至少若无这份执意,燕氏也难雄霸北方。 “那你说,燕某可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燕北问完郭嘉险些笑出声,忍俊不禁地摇头,对燕北问道:“大王今日为何有这般兴趣来消遣在下,难道是大战将即,心绪不宁?” “可拉倒吧,和五经博士打仗有什么好心绪不宁的。”燕北摆手笑了,按压着发髻摇头说道:“是皇帝,燕某觉得对待汉室,燕某仿佛落后诸将一步,他们都与朝廷摆明车马,燕某却还不知如何自处呢!以偏师立下大功的骁骑将军张文远托卑衍送来一封书信,想要以战功请封赵国偏将……这个张文远好大的胆子,他就不担心做了偏将之后无功可立,当不成大将?” “文远将军怕是不担心的,大王若今日改授他赵国偏将,到不得夏季赵国便有杂号将军了。”郭嘉笑了,这大功说来还是他送给张辽的,道:“张将军若攻陈国,陈、梁之地,可尽为其所擒,难道还担心没有战功?” 其实这是郭嘉的笑谈,心里暗自对张辽竖起大拇指,一旦张辽获封赵国偏将,他就从吕布系人马成为燕氏大将,现在的麹义、高览可都还领受着汉将官号呢,这一下算是正挠到燕北心底的痒处。一直以来,燕北始终担心给部将高位后将来立下功勋无官可封,诸部大将皆为杂号,领受官职最高者为燕东的前将军。 诸将自是不能与燕东比拟,麹义、高览、张辽、田畴等人都是杂号将军,一碗水便平了。但这样一来早晚要给他们封出四方、四镇、四征将军的官号,目前看来最早得到官号的是攻取青州的麹义与攻略兖州的张辽,如今张辽以杂号将军并战功请封赵国偏将,便为旁人定下个标准。 好像赵官职比汉官职要高上好几等,可以预见的是此次之后,诸将都会请求受封赵将,这帮杂号将军又可以从偏将裨将往上升了,这对燕北有莫大好处;而另一边张辽的好处也不少,他成了燕北的近人。 “你再看这个,三郎有个好幕僚,司马氏的小子长大了,不单单伯达一人可用啊!”燕北说起司马氏时笑得快意,司马朗任辽东太守,政绩时为天下之冠,但过去燕北都不在意。辽东郡那个地方,只要派去的不是糊涂蛋,政绩就不会差,十年前就能以一郡抗衡一州,哪怕后来私田归官,也有底子在的,不过现在看来,司马朗应当也是有才能的,至少他教出如此出色的弟弟,“司马防还在邺都做骑都尉么,你去找出来寺众郎的书记来。” 寺众郎监察百官,即便燕北的兵马从邺都全部撤出,辑校寺的人手却未走出。不多时郭嘉便拿出一本左伯纸扎成的书道:“司马骑都尉的起居皆在此。” 燕北拿着书却并未翻看,反倒感慨道:“若非天下大乱,天底下早就都用这玩意了!” 黄巾之乱前,造纸本处于上升阶段,纸张既无竹简的笨重也无布绢的昂贵,可惜十几年战争阻塞流通,使得人们更多只能用书简来记录字迹。 翻看几页,燕北笑道:“司马防挺本份,派人问问他愿不愿出来,东郡缺个太守。把幽州的徐邈也调过来,去青州做太守。” 至于燕东举荐司马懿进入羽林骑,燕北更是赞成,这小子这次给自己出的计策不错,透着一股子睿智。若放在寻常人眼里,只能看见愤怒,但他却把刘艾作为棋子,来将朝臣一军,这很厉害。 皇帝,皇帝才是燕北的心腹大患啊。 “皇帝在我面前,与我对立。我的部将在我身后,与皇帝对立。燕某后学,二十多岁才识字,此前不知忠孝仁义,只知抢夺杀掠,故而在燕某做护乌桓校尉时,那是成书的典籍皆称燕某为巨寇,哪怕后来成了燕将军、仲卿公、燕公、襄平侯蓟侯赵王,那也改变不了。” 燕北抬起头来,瞥了郭嘉一眼道:“其实我知道什么是忠义,皇帝拜我我为他拼命就是忠,天下大乱我削平天下就是义!奉孝,我若击垮孟德本初,还政皇帝,就算死我也是千古忠义之人……从今往后一千年,世人当拜我敬我,如若神明。”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天下寸土,却无满朝公卿收复丝毫。他们的太平本为燕某定,却不许燕某见太平?”燕北缓缓摇头,“这不公道,就算拜我一千年也不公道。可若篡汉,便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 燕北手里的杯子落地,摔做数瓣,清脆的碎裂声里,燕北长出口气,“我做不成周公。” 郭嘉一直静静听着不曾说话,此时开口清晰地吐出二字,“禅让。” “保全我的忠义,让皇帝受委屈?他十六岁我把他接来冀州,不是为了让他蒙受禅让之辱的。燕某更愿待他如子侄,他若愿禅让,燕某欣然受之;他若不愿禅让,燕某不会让他蒙受侮辱。”说罢,燕北轻捶案几吹口气笑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先平定天下再说,告诉张辽燕某准了,半月之后发兵南下,讨灭曹操!”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三月破敌 濮水冰雪消融,天寒地冻的温度也渐渐转暖,兖州农夫里里外外裹着数层麻衣臃肿无比,却还是要下地干活。去岁的大雪消融在田地让土地变得肥沃,就算是即将开始的战争也无法阻止他们开垦土地。 就算偶尔能在田间地头看见骑兵步卒举着燕字大旗行进又如何?哪怕是晌午刚耕下的地,下午被过境的军卒踩乱踏散都没办法。田必须种,这些老革未必会杀他们,就算战争打到附近,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 如果现在不耕作,等这场战争结束的秋天,没有足够粮食的他们将无法活下去。 老百姓的日子是以年计算的,不想一年之后的事,也不想一年之内的时,只想如何活过今年。所谓的过年,也是庆祝大家又活过一年啊! 因为大雪与隆冬息兵两月,才刚进二月,燕氏便再度鼓动兵马向南下推进,首当其冲的便是仍旧固守济阴郡的曹仁与于禁。若两个月前,曹仁想必会固守城池,但两个月后的如今,于禁便直接在城外交通要道左近扎营,根本不惧燕氏大军南下的强硬攻势。 原因无他,曹操得到陈国的三万兵员补给,并且借此时机重整旗鼓再度征发两万余民夫,加以梁、陈之地赶制出的车驾,勉强能够长途运输辎重……去岁作为辎重的运输队原本只想吸引燕军的注意力,不料被偏师张辽部下阎志领乌桓骑尽数攻没于濮水,直接导致曹军空有几万兵员却无法支撑长途作战,只能以憋屈的守势应对张辽不断地转移,并因此错过燕军主力被大雨困于河北的大好时机。 曹操憋了好久,如今终于有机会摆开兵马,向燕氏主动出击。 “不能在济阴郡与燕氏作战,一旦前线战局不利,燕氏兵马长驱入梁国,陈国军士将无法快速驰援。”曹操指着舆图上盘桓在陈、梁两国交界的山脉道:“张绣与姜晋部已自陈留撤退,率军进入荆州;左部由将军曹纯督率虎豹骑快速进入陈留,居燕氏侧翼以待战机;大军居由向东南布撒伏兵,迎敌张辽部,随后大军自东面北上,直击燕仲卿后部……曹某人的后部可以在梁国也可以在陈国甚至能在陈留,但他燕仲卿的后军粮道只能在东郡大河南岸,跑不了!” 这一点上曹操极为自信,这便是大河天险,两南北两边的防守军队都有这样的强大优势,一旦袭击至大河之畔,粮道便无法保证。 “传信曹子孝,在此之前,要他务必扼守要道,至少守住三月不得令燕军同行!” 听闻此言,诸将皆瞪大眼睛,李典有些迟疑地问道:“将军,扼守三月是否太久?” 曹仁本部有八千兵马,在濮阳向南撤退的路上承担断后之责,受燕军追击遭到不小损失。随后曹操陆续向曹仁输送兵力五千,但即便如此曹仁才只有军卒万余,就算是加上于禁部三千之兵,尚不足万五千之数。 而他要面对的燕北,麾下则兵力至少七万,就是拖,三个月也能将曹仁拖死! “告诉子孝,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但必须守住济阴三月,否则满盘皆输!” 在接下来的这场战争中,曹仁所在的济阴郡对曹操至关重要。他的兵势就像蝎子张开两只大钳,但为了以小搏大,中心却不够厚实。阵势像个口袋,曹仁的济阴郡便是口袋底,一旦口袋闭合,中间的燕军各部将处处受制,可一旦曹仁被击破……漏风的口袋还能有什么威力呢? 更关键的是曹仁被击破,则梁国不保、陈国又不能及时救援,则两路兵马的辎重粮道顷刻间就会被截断,等待曹氏的便是灭顶之灾。 “那南面的刘备?” “刘玄德固然英杰,兵少将寡,与燕仲卿不能相提并论,就算我不发兵驱赶他,江夏的黄祖也不会放过他。” 曹操摆手,对刘备并不重视。这也是应该,兵不满万、将不满十的刘玄德,有什么资格能与燕北相提并论呢?他和张绣一样都是被刘表派出来进攻兖、豫的,半道上却因刘表改变主意欲攻打司隶而朝令夕改,但显然眼下张绣与刘备不会听从刘表的命令,只是张绣更决绝一点,直接领兵引姜晋一道兵走西南进入南阳向刘表宣战罢了。 倒是刘备,既不听从刘表号令回还荆州,又无力继续北攻反倒为陈相骆俊击退,徒占汝南之地声威甚重,但要指望让曹操重视,至少要过几年了! 书信被快马骑手带着不数日便抵达济阴送到曹仁手上,就算是时常为曹操断后的曹仁看到命令与曹操的谋划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与李典的想法不同,据守济阴郡三个月对曹仁来说并不难,但这是死局,只要接了命令,八成便活不成了。 守城容易,郡中大城备上足够多的粮草军械,坚壁清野将城外百姓都迁入城中,发动百姓制作军械、充当预备,守三个月不难。真正让他担心的是守三个月之后的事,守住容易,走不得怎么办?守三个月便成了守六个月,守六个月变成守一年……最后就像袁军那个轻功冒进的韩猛一样,被堵在城里半年多城破被杀。 跑不了,才是最大的问题。 曹仁的回信很决绝,不要兵力不要粮草,该有的东西他在济阴郡都征得到,他只有一个要求,“仁必死守城池,绝不放燕氏一兵一卒入梁国。兵马已足,粮草亦备,请将军务必在六月之前,仁死守之际思虑破敌之策!” 曹仁很清楚,他能活下来的唯一机会,就是坚守的过程中曹军赢了,燕军退出济阴,如此一来围城必解。 “哪里有什么六月之前,我等只有三月时间。”曹操见到曹仁的回信苦笑不已,眨眨眼睛挥手道:“三月之内,必破燕仲卿于河南!” 他只有三个月时间了,兖豫之地征战已有半年,各方兵马争相扑食,以致兖州无粮可征,他的粮草只够长途行军四月之用。若三月之后这仗赢了,危局自解;若三月之后战事未胜,传信燕北准备受降就行了。 正文 一百三十七章 时运在我 燕北对曹操当前局势没有清晰的了解,尽管他的幕僚均为天下才俊,但说到底没有几个是豫州人,甚至就连兖州人也少了可怜,因此对兖州豫州的情形并没有足够了解,反而想当然地将曹操所控制的二州比拟为幽冀这样地方。 这是极大的谬误。 尽管兖豫和幽冀都是两个州,但这四州之间差距不可谓不大。首先北方没几个封国,即便有也是些皇室旁支,对土地的掌控能力极其微弱,再者说除国的除国、被杀的被杀,在燕北治下的土地上唯一能保持封国独立的就是乌桓属国了。可乌桓属国在近十年燕氏做大后的身份始终是在为北方贡献赋税的位置上。 乌桓国不交口赋算赋,交的是命赋。乌桓单于自老单于丘力居、代单于蹋顿、新单于楼班,历经三任。但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燕氏从辽东郡一隅之地蔓延至北方遍插燕字旗,每一次军事冲突、每一次庞大战役中,乌桓武士永远是燕北最坚固的后盾。 尽管他们从未立下浩大战功,成就燕氏战将无双的威名,但不可否认的是数以十万计的乌桓男儿从属国走出,其中五成都沿着燕氏统治土地的边沿埋骨汉地。在乌桓属国流传着这样一句关于燕北的俗语:东起单单领,南抵大河岸,西至陇关南,北至军都山。问赵王打过什么仗,只需要去寻找漫山遍野的乌桓坟。 燕北对北方拥有绝对的统治力,在这一点上能够与燕北相提并论的只有交州士燮。 但曹操并没有这样的统治力,因为在他统治的土地中有那么多不纳税的刘姓诸侯王,导致他实际控制的土地并没有横跨两州那么多,这便造成无论粮草还是钱财上,曹操都很难与燕北想象中的曹孟德拜在一起。 但曹操也不差,他有钱,过去筹集粮草的手段除了鼓励百姓耕种之外,再以钱财向各地诸侯王买进粮草,而现在的情况实际上对他更好,因为诸侯王没了,只要能收回那些土地,他便真正能手握二州打开局面……前提是三个月内胜过燕北。 不然万事皆休。 郭嘉能猜到曹操所剩兵粮不多,但猜不到究竟还剩多少,在郭嘉的估算下,曹氏应当至少还有六个月的兵粮,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年。这对燕氏是好事情,战事继续拖下去,只会对燕氏有利,因为战争爆发在曹袁二人控制的领土下。 “单以粮草论之,幽粮补给至兖地,路耗甚巨,待到明年州中百姓必然哀鸿遍野;但今年冀州没有大旱,只要坚持到粮食大收,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郭嘉笑眯眯地说道:“在下建议,将军主避战,以守势保东郡、陈留,向山阳郡增兵保张将军退路,固守半年,曹氏必败。” 燕氏在粮草上问题很大,从幽州运送到黄河南岸的粮草路耗高达七成,就算有驴马也只能将这个数目减少一成,相当于运百石粮送到兖州便只剩四十石。这还是海陆同运减少路耗的缘故,否则单凭陆路运送,到兖州就只剩十石粮,根本无法供给大军消耗。所幸燕氏已占据兖州大部,各路兵马补给可就食与敌,否则北方压力也很大。 “时运在我。”燕北点头,对郭嘉笑道:“若非去岁雨雪,今年若再大旱一年,燕某至八月也只能退兵。” 长达八个月的战争令青州、兖州沦为焦土,青州还算好的,麹义部一上来便拿下三郡与袁氏对峙,对百姓影响不大。兖州战事前番张辽走走退退一直迂回,燕军来了百姓要拿粮草供给、曹军来了百姓还要拿粮草供给,百姓没了粮食就只能丢弃土地去其他地方避难,但根本无处可走。 北面有大河阻拦,沿途船只皆被燕军征用,为防备曹军密探闭锁河道禁止民舟通行;东面青州战事如火如荼,交通要道皆被封锁;南边与西面虽然无人封锁要道,但皆陷于战争之中,根本无法通过。 兖州北部六成百姓都躲到附近山区中就食于野,以求保命。剩下的都是家族丁口众多的,勤勤恳恳耕种,以期能够活下去。 “转变守势?”燕北对此并不认同,他拥有绝对的优势,而北方根基不稳,急切地需要用一场大胜来震慑北方。这是他维持统治的一贯手段,熟练无比。奉迎皇帝便讨灭高句丽扶余,朝中议论便讨伐南匈奴安定并州,宣扬他的兵威。此次也不例外,燕北一样想击破曹操来震慑朝堂与王门,“眼下大军已发,奉孝所谓的守势,是如何守呢?” 这种事对郭嘉来说如数家珍,探手道:“曹军有所防备,前军斥候已回报驻守济阴郡已氏、单父二城的曹仁、于禁在与成武之间的山地间扎营下寨,阻塞我们南下的通路。刘宠死后,陈相骆俊与曹氏联手,他们得到充足的兵员补给。正如大王所说,时运在我,与其占据优势与曹军布堂堂之阵,不如尽量拖延决战时间,逼曹氏与我决战。” 郭嘉这话说得很有水平,逼迫曹氏与他们决战,和与曹氏决战,不过两字之差,却显露出不同的意味。 “你的意思是派遣一部偏师与曹仁对阵,阻住他北上的机会?”不过几句话,却引得燕北心中泛起一副庞大的战略,“向西以陈留、颍川与司州兵马合兵,向东与麹义联合压迫臧霸,中间防着曹仁却不与其做大的争斗,当曹氏因粮草紧急迫切与我决战时,全线突破各处防线,并收兖青,一举击破曹操?” 郭嘉点头道:“在下正是此意!” “以高览、张颌为西路偏师,各领本部进军陈留,向南收颍川可便宜行事。燕某自坐中军守备曹仁,东路便由乌桓王蹋顿、阎柔领军吧,让他们一路援助张辽。”燕北说着抬头问道:“张将军最近的战报,走到哪里了?” “回大王,三日前张将军已进沛国。”郭嘉笑着覆手道:“不日当抵达谯县,沛国谯县!”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谯县之战【一】 沛国谯县是个特殊的地方,因为那是曹操老家。虽然曹氏的老家基本上已经没有曹操族人……父亲曹嵩和一众亲族当年死在徐州交界;几年来的战争让原本住在谯县的曹氏亲族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跟着曹操投身军伍;哪里还有什么曹氏仍旧住在谯县呢? 说到底,真正还住在谯县的只剩下那些没有能力走出去的人了。 这两年随着曹操在兖豫二州奠定霸主地位,沛国近畿的局势如今才稍显稳定,不过这种稳定在天下大局中显然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自张辽带着军队踏上沛国的土地,这种安稳便不复存在。 燕北麾下主力抵达河南后,张辽的兵力便飞速膨胀,于任城、东平、鲁地三国间整个冬季都在募兵,于麾下拉起一直数目庞大的‘兖州军’,并以兵甲全面武装,使张辽部下兵力飞涨,战力也在飞涨。 “某本想着能带兵攻打梁国,与大王合力挫败曹军主力,不成想竟得到进攻陈国的军令。”张辽扬鞭轻笑,虽然陈国与梁国不过隔一座山,只是陈国要向西一点而已,但对他的意义绝非如此。攻打梁国没有纵深,直接要并肩杀伐,但若攻打陈国便有能够腾挪的余地,这正是他所擅长的。“先攻破谯县城池,拿下曹孟德家乡,引他分兵东进,我们跃走。” 张辽并不知道曹操的主力部队也正从梁国向沛国前进,何况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当成多严重的事情。不过随军充任军师的陈宫想到了,对张辽道:“将军,当前曹军败战失地,兵粮必然不足,我听说陈王死后陈相已与曹氏合兵,曹阿瞒那人很有计略,又敢于破釜沉舟,他很有可能用大军与大王决战,但断然不会在济阴郡。如果阿瞒不在颍川、陈留一带,就会向这边前来,我们要小心了。” “曹氏主力?”张辽细细思索,觉得陈宫说的有几分道理,毕竟陈宫画过地形图让他熟记于心,知道两国中间有座山脉,对曹氏不利,故而点头问道:“若碰到曹氏主力,公台可有破敌之策?” “目下没有,将军且容我思虑吧。”陈宫这人很聪明,能够从形势的变化上察觉敌军的蛛丝马迹,但计策总是需要很长时间,战场上瞬息万变,攻城野战慢上半拍便可能坏了大事。张辽与陈宫共事很久,自然知晓他这个问题,摆手道:“无妨,既然公台无破敌良策,那便先听张某的……曹氏主力,逮住就打到他们怕!” 长着月牙脸的张辽说这话时猛然摆手,仿佛已经将曹氏主力击败般,带着如同吕布般俾睨的气势道:“又不是去年,要被打得东逃西窜!” 兴和三年的张辽,已经不是过去的张文远啦! 不要说张辽心里对自己的强大自信,哪怕是随便揪出一个跟随他作战的军卒,都不会认为此时碰上曹军主力他们会失败。去年张辽在没有粮道、辎重,兵甲箭矢得不到补给的情况下仍旧击败了曹氏大将夏侯渊,并与曹仁、李典、乐进等人交手,虽然折损了章碾部,但大体上他们仍旧占住上风。 今年呢? 从去年深秋袭击三国起便招兵买马整备军势,赵王更是送来足够武装万人的兵甲与够他们打几场大仗的粮草,三国之中诸县百姓都被陈宫动员为他们运转粮道,更何况山阳昌邑还有卑衍封死东面山道,从北方到沛国的粮道固若金汤……张辽的军队就像全副武装又战意高昂的武士,无懈可击。 唯一可能受到打击的地方,不过是从任城国进入沛国的交界,但那与梁国还隔着一座崤山不说,乌桓王蹋顿的军队也正在前行的路上,近日正会经过那里。 “再往前就是谯县了吧?”张辽对部下传令道:“吩咐各部兵马,停驻休整,斥候放出五十里直抵谯县城下,告诉后阵粮道,将粮草屯在相县,留八千兵马在此接应,让士卒身上备三日粮草,装好石砲,三日之内攻下谯县!” 不是张辽心气高,听陈宫说谯县不是什么大城,守备兵力也不会太充足,五十架石砲推上去三日攻克已经是给足了虚数……就像他们身后的沛国相县,也是座小城,石砲在城外架好才刚砸了一刻时间,城中县令县尉便都被砸塌的城门楼压死,县中三老出城投降,根本没抵抗的余地。 这可不是三五千兵马撒丫乱跑,让城里百姓觉得是乱军之类的,两万多军队在城外接天联地一眼望不到边,城里没有曹氏正规军的情况下能守多长时间?没直接望风而降便已经是好的了。 县兵,是不堪一用的。 说起来还是阎志干的大事,曹操征募六万民夫押送粮草本来不算什么,可六万人多半死在濮水,对各地百姓的震慑太大。死六万军队可能还好些,至多是战败了。看死六万百姓,直接让民心受到打击,谁也不敢再向曹氏效力……那场战争在无形之间削弱了曹氏对治下百姓的统治力。 歇两个时辰,张辽又率军继续向西行进三十里,随后传令万余军士驻扎休息,次日一早,近三千没装备武器的新募之卒便推着石砲,张辽押九千余转战各地的军士向谯县进发。 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这片土地数日,在张辽军攻下相县时谯县百姓便已有风闻,此时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或不想跑的便躲在城池里,人们都早就知道张辽领兵来了,人们更知道曹操也在领军赶来的路上……但他们不知道,曹操和张辽哪个先到! 张辽先到! 曹操从梁国北部行军并不慢,但没有张辽从去年冬天便开始准备的充足,何况张辽一路疾行,除了相县这样的交通要道之外诸县皆未攻伐,算是直扑谯县,所以张辽抵达谯县时,曹操军的先头部队刚才走到谷熟,尚隔着九十余里路程。 不过曹操也收到谯县传来的消息,当即责令前军将领夏侯渊、李典、乐进领军疾行,夏侯惇、曹洪等亦领兵跟紧随。 张辽在谯县城下将斥候洒出五十里,对谯县劝降不成后,下令攻城。 石砲怒吼声中,一场大战拉开序幕。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谯县之战【二】 摇摇欲坠的谯县城池并不能阻拦张辽部下军士的进攻,即使城下有近三千名仅仅身着布甲没有武器的新募军卒,但五十架石砲同时掷出巨石便打出地动山摇的声势,眼看着西南角便在三次投石攻势下被轰开缺口。 “曹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张辽看着缺口正要下令部下八千精锐武士冲上城头占领曹操的老家,却得到斥候回报,有万余敌军正在疾行的路上,四个时辰后的傍晚便会抵达谯县城下。 四个时辰! 他只有半天光景,万余敌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万余敌军究竟是敌军主力还是疾行的先头部队呢?如果现在撤走,也已经达到震慑曹军并吸引兵力至此的目的,余下四个时辰的路程足够他步步领先,撤回相县城池。 但由谯县至相县沿途并没有适合伏击的地带,拖延到明日换个地方遭遇,张辽未必能占到好处。因为曹氏与夏侯氏都是沛国人,现在领兵的曹氏宗亲在这片土地上长大,一草一木,他们都比张辽熟悉八百多倍! 如让曹军得到优势,再次撤退他多半要先发后至,若蹋顿等乌桓兵足够迅速,兴许能救下独木难支的自己;如果友军失利,他们便再无翻身之地。 可若不走,刚被自己砸坏的谯县城池,又未必能抵御住敌军的进攻。 退走行不通,死守亦行不通。 “公台,现在不能退?谯县亦不能守?” 陈公台有足够的智慧能判断出当下局势,数月携手击敌中二者培养出非凡的默契,每次的困局都与陈宫的预料相匹。当然了,如果不是陈宫每次都将困局丢给张辽而不能提出解决办法,他无疑将是天下间最出色的筹画士。 可惜陈公台有预敌之智,却无破敌之策。 战局似乎撞进走不通的死胡同,张辽在大纛下干脆地抬起一根手指,果断挥下传令攻城……还是那句老话,一与一,勇者方可得前! “文远?”陈宫瞪大眼睛,前脚还商量着如何解脱危局,转眼直接下令攻城是怎么回事,“可是已有破敌之法在胸?此次前来曹军定为剽悍之将精锐之卒啊!” “没有破敌之法。既不能退也不能守,便战过再说!”号角与战鼓声在身侧响起冲天的威势,张辽大手指向遥远战场搬运云梯冲向城头的武士,大声道:“谁还不是精锐了!此战得胜,张某要勒石记功!” 谁在乎你勒不石勒石,记不记功啊! 陈宫恶狠狠道:“张文远,你这是在玩命!” 张辽满不在乎地笑了,无论如何攻城命令已下,谯县城头瑟瑟发抖的驻军不足以抵御他的虎狼之师,至多半个时辰城池就会被攻下,他仿佛看不见陈宫的愤怒,慢条斯理地说道:“稍后,谯县城中便交由公台了,五十架石砲与八千军卒,尽数入城。” 城下有张辽部下一万余军卒,八千虎狼之士与三千负责使用石砲没有军械的新募战兵,张辽摆手便将五千武士与三千新卒交给陈宫,道:“城池能修便修,不能修便放着,阻拦万余曹军攻城八个时辰,公台可能做到啊?” 这并非什么难事,这些军卒不缺粮食,他们用上万军卒进攻只有千余守军的谯县尚且需要一个时辰,如果是曹军先头部队,为了快速行军,定然不会携带攻城军械,没有攻城军械就算是上万大军也很难快速攻破有八千军卒驻守的谯县。 真正让陈宫感到担心不是谯县,反而恰恰是现在志得意满的张辽。“文远将军,你打算如何破敌?” “破敌。” 陈宫问了四个字,张辽回答两个字。 攻占谯县并未用到两个时辰,事实上对付这种没有护城河的城池,对张辽部下的军卒而言其实仅仅是两个步骤:架好石砲,轰过去;搭好云梯,爬上去。然后这座城池便插上燕字大旗。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张辽使用的一直是张字旗帜,不过攻占城池显然还是燕字旗更合适。 转瞬之间城门便被打开,率先登城的敢死士正在城中拔除占据街巷负隅顽抗的守军,陈宫便已带着兵马穿过城门。张辽并未入城,领三千骁骑马不停蹄地向西南疾行寻找适合伏击的位置,接着派人向相县传令,命在那边留守的八千军卒急行而来。 待陈宫领兵肃清谯县中顽抗曹军后站在城头向西眺望,才明白过来张辽为何让他据守城池八个时辰,而非曹军先头部队赶到的四个时辰。 张辽想要打击的并非曹军先头部队,或者说张辽早已将曹军先头部队放进自己的食盒里,从来没想过他们会跑掉,他要抓的是后续‘可能’会追上来的曹军主力。 那才是真正的恶战。 再没有谁的战心比张辽还要强了,他这是在和燕北抢功,如果这次谋划能够成功,将达成近乎以一人之力平定曹氏诸侯的功勋……这才是张辽说,此战若能得胜,当勒石记功的原因。 立在谯县城头的陈宫将目光放远,试图抓住当前心中所了解的一切局势放眼去观察时,便发现当前局势透着分外诡异。谯县几乎是战场中心,这个预设战场最关键的城池已经为燕军抢占;谯县向东,相县的八千燕军正快速向西推进,以期快速抵达谯县参战,距离六十里;谯县向西北,陈国的曹军先头部队也正向谯县疾驰而来,员额万余,距离四十余里。 在曹军先头之后,可能还有曹军主力,员额未知,在六十里外; 所有军队都向谯县汇聚时,只有一支军队背向而行,是张辽部下三千精骑,走另外一条向西南的路,距谯县越来越远。 陈宫身侧燕字大旗与张字旗帜迎风猎猎,陈宫抚着旗杆望向远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战。这种局面太诡异了,张辽将旗帜留在这里,人却离战场越来越远,让陈宫不禁在心中疑问……张文远,你要去哪? 你想做什么?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谯县之战【三】 “张辽小儿,我还未去寻你,你倒先来了!” 夏侯渊一路都紧紧攥着拳头,自良山兵败起,他便憋着力气要和张辽再战一场分出胜负,此次听说张辽领兵攻打他们的家乡谯县,当即火冒三丈地领兵出征。 若换一般人,前番为张辽所败,或许心气上便低上一等,可夏侯渊非但没有丝毫迟疑,反而更加精进地筹谋针对张辽作战特点的战术,以期彻底击败这个敌人。与之相对的是曹操对这本家兄弟的信任,尽管夏侯渊前番败于张辽之手,但此次仍旧让夏侯渊领兵出征。 当然了,曹操就在后面领军压阵,也不怕夏侯渊出什么纰漏。全军听闻张辽在沛国出现的消息几乎相同的都是又喜又怒。喜的是知道张辽在哪便不必担忧他的神出鬼没,但同时也因家乡被张辽领兵而愤怒……张辽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打谯县。 谯县是个小地方,不要说在兖州豫州,就算在沛国里都不算什么机要位置。即不临大河也不临大山,战略上唯一亮点大约也就是临着四条交通要道,可这只需驻上一曲人马便能封阻,何必卖力不讨好地进攻只有千余驻军的小城? 没有别的原因,张辽就是想要激怒他们,吸引他们。 但这事躲不过,就因前些时候说的,谯县掌握着交通要道。也就是说,就算张辽不攻打谯县,想要绕过济阴郡的曹军也只能从这边来,没有别的选择。 夏侯渊这次不小看张辽了,尽管他的兵马还在疾行,但并未与东路诸军拉开太远,像个不过十余里路程,一路向谯县奔去。当他接近谯县,当即命斥候向东洒出三十里,时刻回报张辽部援军动向。 望着越来越近的谯县城池,几名曹氏将领的脸色都不大好……张辽攻城的速度太快,显然有备而来,不过几个时辰城头便已换了旗帜,这自然是张辽手快,可他们并没有携带攻城器械啊! 一群人火急火燎地赶到谯县城下,望着两丈高的城墙纷纷没了脾气,这才想起他们来时根本没想过会打城战,各个只想着援救谯县,连云梯都没准备。 好嘛!上万军队围着谯县城池三面席地而坐,看上去就像一群军纪良好的起义军! 连军帐、营造事物全都丢在后军辎重由夏侯惇带着前来,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这帮人可以歇了。 “也不知道,咱跑这么快,过来图什么?” “抱怨有屁用,你来的时候就想着带云梯呢!” 诸将聚在一起抱怨片刻,散去前往各自驻防的城门外领兵。现在再抱怨也已经晚了,只能等后军的夏侯惇领兵前来才能发起攻城。 至于城中的‘张辽’突然领兵杀出来这种情况,几乎没有存在的可能。 “张辽不是傻子,三门之外是我军最精锐的冲突士,我反倒担心当主力赶到他会从东门逃跑。”夏侯渊筹划一番,对李典说道:“曼成,就请你领兵绕过城上敌军耳目,于东门外十五里设下关防,阻拦敌军。如果敌军大部自东门走脱,请你无比阻拦他们一刻光景。” 李典只有三千部下,指望拦住城中‘张辽’所领万余大军几乎没有可能。但张辽在追逃间同样不敢死战,只要李典能阻拦张辽部敌军半数一刻时间,待夏侯渊等人反应过来领兵杀上,便是一场大胜。 李典当即领命,尽管他知道这将是惨烈的活计。但凡张辽部军士要突围,他们就像河面横船的走轲想要以一己之力拦住冲锋的斗舰般被撞得粉碎。但没有办法,诸部将军中,只有他的部下有这样力挽狂澜的能力。 而另一方面,诸部兵马中,也只有他的部下不姓曹。 曹操很公道,李氏宗族的战功从不会少;但诸将同样对他也不够友好,当艰难的战事来临,谁不希望将别人推出去呢?不过当自己就是这个‘别人’时,悲哀也无法避免。 陈宫看不见李典去了哪里,但他知道城下的敌人变少了。 三面城墙外总共上万敌军,一下十之二三不知去向,无论如何都能瞧得出来,不过陈宫并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的注意力一直盯在张辽离开的方向,只要敌军没有去那边,便说明情况不坏。 而如果不在张辽离开的那个方向,敌军便只有可能去一个地方……东门外的远处,围师必阙的诀窍,在城外稍远的隐蔽处屯兵,十里之外,那是最让逃兵放松警惕的地方,也是围城作战中最容易出现大规模伤亡的地方。 “石砲能砸中他们么?” 陈宫不是武人,但同样精通六艺中的射术,挽开长弓便朝着敌军阵线抛射而去。看着箭矢扎在上百步外的开阔地将左右敌军吓一跳,他不满意地摇摇头对身旁将官又好似自言自语道:“有些远了。” 远的不是劲射而出的箭矢,是敌军据守的位置。居高临下的箭矢射出上百步并不出奇,但石砲不能达到这样的射程。燕军的石砲算不错的了,陈宫听说最早出现在幽州战场的石砲仅仅能抛射巨石五十来步,现在的石砲普遍在七十至百步之间的射程已极为优秀,但面对这样的围城战斗仍旧有力不逮。 他倒希望这五十架石砲换做武钢弩车,能给敌军造成更大的士气打击。 “把弓弩队调过来,射远。”陈宫将长弓放到一旁,对左右道:“敌军不愿攻城,激怒他们,或让他们退避。” 当下的情形敌军不愿攻城是必然,即便弓弩能造成几十人的杀伤也未必能逼迫敌军攻城,没有五倍兵力与攻城军械,攻城永远是吃亏的活计。但陈宫别无选择,他不能什么都不做看着别人围城,把一切希望都交给张辽。 只要敌军在弓弩下退避,便能打击他们如虹的士气,不论敌军在接下来做出什么选择,对陈宫而言都是好事情。 几百个弓弩手在城头久违,当箭雨如蝗向敌军射出时,在他们的身后,东城墙的远方,却传来喊杀之音……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谯县之战【四】 张辽隐蔽在矮小山脊,旗帜金鼓堆放一旁,身边数百步方圆只有三百骑从追随,眺望向谯县城池的方向,局势不妙。 曹军将领依照他的想法向东洒出斥候,因而并未发现他们隐蔽在谯县西南山坳中的三千精骑。但同样糟糕的是曹军在围三阙一之后,仍旧派出三千兵马困住谯县东面。 谯县东,是相县兵马来援军的地方。 有三千曹军阻隔,张辽想要在曹军攻城时以少兵冲大军的计划十之八九已经落空。 所谓的少兵冲大军,是只本部三千、城中八千、援军八千,合兵近两万来冲突围城的两万甚至更多兵马……现在援军的道路被阻住,战斗便会率先爆发于谯县东部,接下来曹军如何选择才是接战的要点。 望向谯县城下的张辽面上毫无波动,胸膛的心却在缓缓下沉。 这次如果惊走了曹军,再想捕捉这么好的机会可就难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辽隐蔽在山间枯树后的双腿都感到发麻,谯县东面隐隐响起喊杀之音,来了! 援军正像是张辽预料那般,与曹军派往东面封锁谯县退路的几千敌军撞在一处! 张辽看不见那么远的地方发生战斗的情形,甚至传至此处的喊杀声都极为微弱,他不在乎那八千兵马,也不在乎阻击的敌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围城下的曹军,就看他们如何选择! “快,快!探马前来呼唤援军,快!”张辽攥着拳头,口中念念有词,竟是帮敌军传令祈祷着让他尽快回到本阵,“援军啊,拔营而起前去救援!” 因敌军阻断通路,张辽已不再抱有任何关于击溃曹军后援主力的幻想,他现在只想着如何吃掉这支先锋兵马,至于后续的曹军,就要看上天究竟更眷顾谁了。 是曹军主力先至,还是乌桓援军赶到? 远方好似麦粒大小的骑卒背插小旗驰过原野,一刻不停地冲进本阵,不过片刻大营骚乱,紧跟着城南城北两支扎营围城的军队拔营向东奔去快速驰援战场,而原本驻扎在城西的曹军先锋本阵则缓缓后撤……不等了! 张辽猛然挥手,狠狠一拳锤在身旁树干,回首对左右道:“传我将令,本部精骑随我向西,务必一刻间绕至曹军本阵西面,一刻之后打旗让城内陈公台全军出城迎战!” 话音一落,张辽便如风般跑下山脊,部下军卒皆在山下翻身上马,转身之间拖起土龙便向西面急驰而去。 城上陈宫望着曹军大半都奔向东面,心头一喜,即使知道曹军分兵是为了击退自相县赶来的八千援军,仍旧让他感觉到取胜的希望,现在攻守势易,他们变成兵力更多的那部分了。 只是城下西面曹军本阵同样后退近千步,便拉开了陈宫所能发动进攻的距离。这时他才想起来,在曹军心里城里的敌军可并非是八千,而是整整上万。 取胜的关键,似乎就落在我知敌不知的张辽部三千精骑身上,只是他们能行吗? 在陈宫的忐忑下,李典部陷入苦战,原本面向谯县城池做足了防备,怎料前番夏侯渊放出去的斥候突然回报说身后疾行来大股敌军,惊得李典连忙向西后撤数里,但仍旧无法撤退到安全地带便与燕氏援军接战。 他们离谯县仍旧有十里距离。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来得及放出传信骑卒,转眼双方便打了起来,八千疾行而来的燕军就像踏着土龙而来的巨兽,转眼就将李典部四面八方围个通透……李氏家兵善战不假,但再善战的军士也很难在堂堂之阵以一敌二,何况他们要打两个半! 李典别无所恃,唯有死撑! 夏侯渊是不会见死不救的,只要让士卒结阵撑住敌军不断的冲击与蚕食,待到援军赶到,这仗还有的打! 可死撑又谈何容易? 八千燕军将李典军阵围在正中,层层叠叠的甲士以长兵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大伤亡,可步阵之外的弩手呢?他们不管不顾地向阵中劲射箭矢,起初阵形正中毫无防备的军卒转眼就被射翻数百。即便后来顶上木牌大盾,也仍旧不能阻止军卒的伤亡。 这场仗对谁都不容易,领五千余军卒前来驰援的乐进望向战阵也同样露出慎重神色,但慎重归慎重,临百十步乐进便扬刀高喝着杀入战场,身后军卒除冲突之卒外尽数散开撞上敌军战阵。 将一燕军百将自马上劈翻,乐进遥遥望见李典被夹裹在正中的战阵,高声喝道:“李曼成,这次轮到我乐文谦救你了!” 谯县城上,士卒急报:“张将军亮旗了!” 陈宫连忙向西南望去,便见山上数面大旗接连摆动,“赤旗是进攻,快看旗的方向是向那边摆!” 太远了,陈宫仅能分辨出旗帜颜色却不能看出方向,他很难分辨那东西摇摆的旗帜是让他攻西面敌军还是攻击东面敌军。越是焦急便越烦躁,“打哪边?哪边?” 陈宫左右都是亲随护卫,他们习惯了听从命令,哪里知道该打哪边,陈宫问也问不出有用的话来,最终狠狠锤在城垛上道:“传令出城,先攻西面敌军,击溃后追击十里!” 快步下城的陈宫还在心里念叨着:‘谁近打谁,谁近打谁!’ 八千守军分成三部,自北、西、南三面城门鱼贯而出,呼啸着直奔曹军留守城西的敌军杀去……领兵的夏侯渊早在燕氏援军出现在城东时便有了提防想好退路,眼下见敌军势大,便向西继续后撤,亲自持刀策马督促军卒断后,一时间两支军队同时西走,似乎谁都奈何不了谁。 就在这时,在夏侯惇身后的西面扬尘骤起,山道间猛然杀出一剽精骑,为首者面如弯月擎长刀劈杀而来。身后骠骑各个精悍,高举着张字大旗嘶吼着撞上埋头疾行的曹军前头,转眼,便阻住夏侯渊部下军卒的撤退势头,紧跟着陈宫部下三方人马重围而上,绞杀一处……万军战三千!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谯县之战【五】 李典部几乎要被击溃,尽管他们拼死力战,却也不过给燕氏援军带来区区千余的伤亡,毕竟八千击三千的战事并非简单的双拳对碰,而是全方位的优势。这就好像三个人以一敌二一样,不是说两个人打死一个人,一个人还能打死其中一个的道理。而是两人打得一人无法还手,至多才不过挥出几拳而已。 能对两倍于己的燕军造成千余伤亡,已经是了不得的战绩了。直至乐进带兵杀入,这才将李典部下半数拔出,但仍旧不免两军对垒的局面。 不过这个时候双方兵力相等,哪怕是堂堂之阵的对垒,到底也胜败两说,何况曹军这边还有久经战阵的大将领兵,到底士气要高昂不少。 接战不足一刻,燕军所部援军便遭受十一战损,战阵开始向东推进。 与之对等的是独自留守西面的夏侯渊,陷入上万燕氏兵马的围困当中,陈宫部军士虽战力低下,却兵马众多。而张辽所率骑兵更是越战越勇,转眼便将夏侯渊部下丢盔弃甲……就是丢盔弃甲都无法逃跑,不少人只能跪伏在地拜倒求饶。 主将还未投降,部下军卒却大半皆降。 这种局势令夏侯渊勃然大怒,自后阵拼杀片刻,抽身而出领一队卫骑向西奔走。 由不得他不走,伴着奔腾蹄声,燕军骑士冲出密林,地面尘土喷薄而起,丈八长矛纷纷突出,马蹄践踏下成片曹军跪伏在地,全无战意! 后阵转眼降了数百、死了数百,恐慌在军中蔓延,前方是敌,后方也是敌,四下里处处重围处处敌! 夏侯渊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了张辽,必须杀了张辽! “拦住他们!” 陈宫挥军自谯县城中杀出时夏侯渊还未感到丝毫担忧,他早有防备陈宫的心,但他万万没想到张辽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身后! 张辽从哪儿来的? 在他身后的不应当是张辽,应当是夏侯惇与曹洪啊! 他哪里能想到张辽为了这场伏击,一刻时间带领骑兵奔驰十余里,就为了从他身后阻断退路! 夏侯渊要杀张辽,张辽却更想杀他。 张辽引百余骑在战阵中左冲右突,长刀所向处处掀起血雨,残肢断臂碾出一路。但凡挡在身前的不论拿着兵器、没拿兵器,跪伏在地还是宁死不降,统统一个下场,那便是身首异处。 他在搜寻夏侯渊的身影,在数千战阵中搜寻一人身影谈何容易,就算知道夏侯渊长什么样也很难认出他,何况天色已晚,到处伸手不见五指,仅有先前营地的火光能照出些许光影,张辽只能循着金鼓之音追杀而去。 兵戈四起,张辽却看不清什么,只能跟着声音一路砍杀。不过所幸夏侯渊更不知道张辽在哪,四面八方到处是燕军肆意挤压战阵,黑夜给他指挥部下造成难以弥补的麻烦,只能在马背上力气高声呼喝左右军士,“不要慌乱!拦住敌军,援军就要来了!” 他没骗人,援军的确一直在路上。后面有间隔二十里的夏侯惇、曹洪,更有间隔四十里的曹操主力大军,等这两股兵马一至,哪里还有燕军张辽逞凶狂的份儿? 可夏侯惇还没来,张辽先来了! 比起奋力拼杀的张辽,陈宫显然要自在的多,上百军士明火执仗,十余面大旗在火光里尤其显眼,可他根本不怕夏侯渊来袭击他……没有人能盯着倍于己方的兵力冲杀过来临阵斩将。再说斩了他也没什么用,燕军真正的主帅就陷在战阵里呢! “东面斥候回来了?” 陈宫听见身后马蹄声炸响,连忙发问,转眼就见数骑军士穿过重重军阵抵达身前,高声道:“东面战事焦灼,约莫万余大军裹在一处来回绞杀,一时间看不出谁会败绩,不过战阵在向东推进,应当敌军占优!” “传令三部,猛攻敌军,速战速决!” 随陈宫一声令下,夏侯渊更是叫苦不已……当战事随燕军奋死拼杀,夏侯渊终于能看清自己部下的全状,他没兵了,仅剩下身边几百人勉力维持战阵。周围的人影看不通透,但到处是喊杀之音,让他感到无力回天,他撑不到援军赶到。 “传我军令,向北方突围,向北方突围!” 即便夏侯渊看不清敌军,却也能知道西面敌军乃张辽亲至,兵锋锐不可当,而其余三面则是谯县城中兵马杀出,此时据四面伤亡来看显然围困北面的敌军战力稍弱,若能从北方突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的预料不错,张辽部下有三千军卒未经整训,漫长冬日学的都是如何操控石砲,战阵之法不过皮毛,何况前番几次争斗他们都没有军械,直至今日陈宫抢占谯县城池才打开武库,加以县兵缴获兵刃发放给他们,因而战斗经验极为不足,远不能与其他军士相匹。 发令之后,夏侯渊当即领兵向北杀出,亲冒刀矢杀出一条血路,欲引数百残兵向北撤出战场。 面对夏侯渊如狼似虎的威势,部下军卒又都如若困兽,各个知晓留在此处只有死路一条,各个勇猛。北方新募三国军卒哪里能挡?纷纷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通路,转瞬间便为夏侯渊冲出数十步。 不过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一声暴喝恍如惊雷炸响。 “夏侯渊休跑,速来与我决死!雁门张辽在此,谁敢挡我!” 张辽来了! 兖州战场上打击曹军士气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此话。持续半年的战争张辽这个名字就像噩梦,谁都做过却谁也不曾见过,因为见到过的人都死了。 而现在,他们看见了。 烟尘中百十骑穿着染尽血肉衣甲的骑士执各色兵刃狼奔而来,为首者面如弯月擎长刀,马前无能挡者,长刀挥开便是碰着即残、砍到便死。 夏侯渊不管不顾地在前开路,眼看就要冲出敌阵,此时却在身后听到张辽接连大喝自己的姓名,威势无匹,心下当即大急,却奈何他并没有张辽冲锋的快,紧跟着便在背后极尽处听闻暴喝,仓促回首只见一道雪亮刀光! “夏侯渊,纳命!”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谯县之战【终】 夏侯渊在突围途中为张辽所斩,巨大伤口从肩膀直至后腰,人眼看着就不成活了。夏侯渊一死,其麾下坚持到最后的军卒也随即放弃逃生,一部分放下兵刃投降,另一部分死战为他们效忠的将军复仇,但结果都一样。没有将领指挥的残兵败卒,不一会就被张辽部杀戮一空。 连那些先前跪地求饶的曹军也是一个下场,整整三千曹军没留下几个活口。这种时候没谁想着杀俘不详,虽然他们现在是投降的俘虏,但当曹氏大军赶到,转眼就会收拢成新的军队驱赶上阵,这场战争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俘虏……张辽说了算。 所以张辽说,他们不是俘虏。 他们便死了。 收拢兵马,张辽甚至没清点部下伤亡,便重整兵势卷土东进,在东边还放着与曹军大战的八千兵马,虽然成功袭杀逃窜的夏侯渊,但其部下将领仍旧不能小觑,不论乐进还是李典,张辽都有充足的忌惮! 除了心下的忌惮,张辽更多的是兴奋,这场仗基本上从夏侯渊的死便奠定胜局。他部下潦草算去还当有六千甚至更多部下,而东面相县援军也不会被全歼,多少剩下三四千,两相合兵,仍旧是上万兵马,此消彼长之下乐进、李典的残兵败卒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呢? 这场仗,又要被他张文远拔得头筹! 尽管局势明朗,但张辽仍旧不敢丝毫放松警惕,时间不论对谁而言都无比紧迫,因为曹操……就在路上。 深夜行军对任何一支军队都绝非易事,哪怕是北方专习夜战的羽林骑,想在黑夜中行军也只能以近乎挪动的速度。越精锐的兵马越金贵,不光燕北的羽林骑,曹操的虎豹骑也是一样,没有谁会让那些最精锐的重骑彻夜跋涉,就战时夜晚行军夺地争利而言,单纯的步卒反而要比骑兵走得快些。 人腿至多崴一下,遍地都是可以招募的人力,但马腿若崴了,八成品相上佳的战马便废了,只能退役去做驽马。 精锐骑兵没了优秀的战马,还是精锐骑兵吗? 所以张辽不知道曹军主力和乌桓骑兵哪个先到,而他们两支军队哪个先到,便能左右这场战争的胜败,那并非是张辽所能控制的。他能控制的,便是这场战斗的输赢,所以:“传我将领,向东掩杀,追击敌军,击溃他们!” 随张辽一声令下,传令兵在队列中奔走相传张辽的命令,接着大军便穿过草率打扫的战场,一路向东追击而去。在他们的东面,夜幕下的战场已经被推进至东面二十里,一场惨烈的交兵在一个时辰之内向东推移五里意味着什么,没有哪个领兵打仗的将官不明白,乐进便是如此。 “战线向东推进有五里了吧?曼成,敌军在节节败退!”乐进将鼓槌递给身旁鼓手,提环刀喘粗气对李典道:“依我看啊,至多再有半个时辰,敌军便要溃败了!到时候回首围住谯县,待攻城军械一到,张辽便是瓮中之鳖,完了!” 战场上双方对局势认知皆有所偏差,就像现在,乐进等人并不知道张辽由始至终就没有进入谯县城中,反而一直游曳在外。李典闻言点头,轻松道:“这支军队的几个校尉各自为战,上下左右皆不能相互协同,击溃他们只在片刻。乐将军,今日多谢相救!” 这支军队再容易击溃,却也不是他当时遇袭的三千部下所能抵挡的,对方到底有八千人马,两个拼一个最后还能剩下两千人呢。 不过眼下,方才险些将他部下击溃的敌军,就要在顷刻间覆灭了。 就在此时,身后突传急报,惊骇莫名的军士抱拳拜倒,言语间甚至还带着惊颤,“将军,留守谯县的夏侯将军,夏侯将军被张辽斩了!” 什么! “夏侯将军怎么会被张辽?”乐进闻言大惊,探出的手伸到一半,便只觉浑身寒毛炸起,“到底怎么回事!” 哪怕一贯有长者之风很沉得住气的李典此时也不禁催促军士:“你快说啊!” “两位将军先后引兵东走后,夏侯将军防备张辽从城中突袭,带兵后撤数里,将精兵悍将皆调派阵前,鹿角木栅应有尽有,谯县城中果不出夏侯将军所料,自城中向西掩杀,足有七八千人!”军士显然被吓坏了,衣甲上还带着血战刘茜的痕迹,抱拳拱手道:“交战起初将军还能抵挡,一面抵御一面缓缓向西后撤,怎料张辽根本不在城中,他引兵自西面山道杀出,里外相击杀穿阵形,劈死想要带兵突围的夏侯将军!” “这……我们。”李典战阵的能耐要比乐进强些,军士方才说完,他便已想清楚战场上大半情况,转头对乐进道:“我们中计了!” 张文远,好生狡猾! 乐进有些不能接受,手拍着大腿喃喃道:“这不应该啊,我们从西向东走了一路,不曾见过张辽踪迹,他怎么可能从背后跳出来?” 这就是乐进想不明白的地方了,明明他们和张辽是相向而行,就算不撞到一处,也不该从背后出来啊! 乐进还在想着张辽是如何从身后跃出,李典却已快步走到那军士身旁喝问道:“夏侯将军部下当下已经全军溃败?” “并未溃败,三千军士尽数为张辽所杀!” “那现在张辽在哪?” 李典话音刚落,西面再有斥候快马奔来高声道:“将军将军,大事不好,张文远领兵万众向东杀来了!” 已经没有失色可惊了,这次李典和乐进反应一个比一个快,“快传令,兵马从东面撤出,向北撤退,向北撤退!” 倒无所谓急智,而是此时留给他们能撤退的方向已经不多,再往南就是刘备的汝南郡地界,只有向北才能得到一线生机。随着大军缓缓自战阵中撤出,数千兵马席卷着向北奔走,而就在他们方才离开没多久,卷着滚滚烟尘的张辽部已经率军赶到,接着毫不犹豫地向北而走!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麻杆打狼 但凡战事陷入拉锯的,就总归没有那么轻松。且不说兵粮调动,就算仅仅是兵马百里、千里的转移,也令人无比辛苦。因而汉朝时的战阵很容易让人怀念春秋先代时的战争,那时候的人认为谋略是可耻的,真正的贵族应当以堂堂之阵来应对敌人,甚至就连敌军失败溃散了,也不应当追击。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不过燕北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怀念那个时代,真让他回到那时,除非在秦国变法后可能凭借军功做个高等民爵的甲士最后死在战场上,若在其他国家,多半是不得好死的。 更别说做大王了,简直痴人说梦! 张辽追亡逐北,李典乐进马不停蹄地向东逃窜,他们两支军队短时间没有正面打上一场大战的机会,接连数日都只是你追我逃,最多留下几百军士用弓弩互射一阵,接着继续奔逃。李典的打算是一路向北逃到梁国再与当地驻军合兵击败张辽,怎料千辛万苦逃到梁国,曹军主力早就全调动到梁国南方,进往沛国方向,留在国中的守军根本不足以抵抗张辽。 所幸这个时代并没有‘搅屎棍子’这个贬义词,否则一定会被诸曹将领冠于张辽的头上。这个燕氏大将几乎以一己之力加上刘备、张绣等人的捣乱,将雄踞二州的曹操搞成像他一样的流亡兵马……其实这才是张辽最大的功绩,至于什么先后击败夏侯渊,与这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带一部兵马杀进敌军腹地还搅弄出个天翻地覆的局面,这就好比曹操突然派了个人跑到北方幽冀交界腾挪跳跃半年还没被击溃,隔绝两个郡来往联系,这要多大的威能? 别无他法,在追击路上李典与乐进又损失了千余兵马,留在他们手中的兵力已经不多,只能再度向北逃遁,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济阴郡,济阴郡留守的曹仁。 这可巧了,张辽也是这么想的。曹军唯独暴露在燕氏探马耳目之中的兵力便是曹仁所部。张辽不曾参与燕北年初在济阴郡的军议,所了解的一切情形都是燕北指派给他的命令,并不了解燕北并不想击败曹仁……恰恰相反,张辽认为济阴郡战事正酣,他向北走的正是大好时机! 其实也差不多,燕北不打济阴郡的曹仁是因为集结优势兵力对曹操全线压制,等到最后时机合适才会寻求一点突破,而张辽当下所想的作为,便正是创造合适时机。 何况张辽必须打败曹仁,他部下兵力很多,但所携粮草并不充足,他需要在与曹仁对峙的过程中让留守在山阳郡昌邑的卑衍将粮草运送过来,否则就算在梁国掠取到些许粮食,也实难撑过十天半月。 张辽与李典乐进暂且不说,在他们离开沛国的第二日,两支军队几乎同时进入沛国边境。夏侯惇与曹洪领兵进入谯县,于正午经过夏侯渊最后的战场,遍地的曹军尸首正在被谯县百姓掩埋,在问明情况后,夏侯惇听闻夏侯渊被阵斩的消息目眦欲裂,暴跳如雷地向曹操传信报丧。 紧跟着曹军后阵万余大军便向东行进,搜寻张辽部的踪迹。 而另一方向,蹋顿引苏仆延、骨进等乌桓王将乌桓步骑两万引兵自彭城国进入沛国相县方向,听说相县军士已向西驰援张辽部,连忙引兵继续向西,以期为其伸出援助之手。燕北把他们派到这边就是为策应张辽战事的,现在他们没到,张辽却已经与曹氏大军开战,对他们而言可不是个好消息。 这就让局面明朗了。双方都没有张辽与陈宫那样配合相得益彰的智略,也没打算以权谋取胜。一个为了寻找杀死族兄弟的凶手、一个担忧军阵之中兵马失期延误战事的两个暗自心急的将军,带领两支急行的兵马,毫无例外地撞在一处。 在辽阔而漫长的沛国平原地带,声势浩大的战争一触即发。 夏侯惇谋略一般,战场上有百夫难挡的勇武,但这其实并非他的长处,他的长处在于政略,如果不是局面被张辽搅合地一团糟,他这个屯田将军也不会带兵出来打仗。可现在田都没了,夏侯惇还屯哪门子田?只能先把州郡肃清,再重整政事了。 而与夏侯惇一同的曹洪也是情况相似,他是早年追随曹操南征北战的宿将了,但即便如此于战事之处仍旧露出担忧的神情,“元让,我们的对手是乌桓兵?” 眼下春风四起,但中原地区仍旧带着去岁隆冬的细微寒意,但看向战场上一望无边的敌军阵势曹洪只觉浑身燥热。乌桓兵多数都穿着毛皮大铠或毛皮大甲,一眼望去除了那些抢眼无比的豹尾长幡便是成片毛茸茸的敌人骑在马上,看上去分外令人心慌。 人对未知的东西都是感到害怕的,哪怕是名将也不例外。 因为燕北始终隔绝在北方,曹氏诸将除了曹仁之外没有谁真正与乌桓兵交过手,而曹仁作为唯一与乌桓骑兵交手的曹氏大将,那场发生在濮阳的战事中得到惨烈的败绩,六万民夫几乎没尽。 哪怕再知晓那场战斗是个意外,却也让人不免扪心自问,若当时据守濮阳的是自己,能赢吗? 答案大多是否定的。 当时在濮阳的乌桓兵,是校尉阎志部下的五千的乌桓骑。而现在,摆在曹洪与夏侯惇面前的庞大军阵乌桓兵数目足足两万,当真是一眼望不到边了。行军途中突然得到前方斥候回报前方发现敌情,等回过神来便发现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乌桓兵,这种心情别提多让人沮丧。 战场上诡异的沉默,乌桓军势那边也差不多,蹋顿扬着王鞭向西指去,满脸的诧异,“前头没有张将军的踪迹,我们和敌人碰上了,曹孟德的部下?” 张辽,张辽让人干死了? “这可要遭。”苏仆延跨坐马上搓着一双大手,他已经老了,不复早先壮年时的气概,曾经刚毅的脸上带着市侩,“张将军所向无敌,都为曹军所破,就凭咱们,能行?要不跑吧,他们追不上!” 麻杆打狼,两头怕!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滔天巨浪 乌桓军还未接战,就已经快士气低落而死了。无端的猜测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两万乌桓大军以为在这里碰到曹军是因为张辽部兵马已被击破,谣言便像风一般在军阵中传开,上万人叽叽喳喳个不停,令领兵的乌桓王烦躁不已。 “怕什么!”作为小辈部落首领的骨进生性桀骜,最见不得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当即拧着眉头对蹋顿抱拳道:“大王,我先率军去了!” 根本不等蹋顿与旁人的回应,骨进策坐骑于战阵前曳出半圆大圈,高声呼喝着激起部下乌桓游骑的士气,挽着引弓便率先朝曹军右翼扑杀而去。 在他身后有突骑、游骑、步卒共五千余部落勇士结出三个战阵,追随而去。苏仆延心里还直打鼓呢,就见骨进已杀了过去,探手出去转头对蹋顿道:“这……这孩子!” 豹尾幡迎风展,说是曹军左翼,其实那也是完整的军阵。当下蹋顿对面只有两个曹军军阵,分左翼右翼,而无前军后阵中军。那是夏侯惇所率八千余人的左翼与曹洪所率五千余的右翼。因为夏侯惇同时还带着三千多辎重队,所以阵势显得大些,其实真正的战兵和右翼的曹洪是相匹的,甚至突击战力还要比曹洪稍弱些。 相对的是携带辎重的夏侯惇部下持续对垒的能力要强上不少。 骨进是柿子挑软的捏,却自作聪明地挑上更难对付的曹洪。 就士气而言,曹军这边要高昂不少,至少他们的将领仅仅是因乌桓兵势浩大而感到担心,刚才一直在调整出适合接战的阵形,而不是像苏仆延般还未交战便想着先跑再说。 即便如此,数千乌桓兵卷着道道土龙在奔驰路上骤然分开,呼啸着冲向他们的军阵时,也难说谁是不害怕的。 乌桓人的骑兵优势太大了,仅仅五千兵马,其中便有千余突骑、千余游骑,剩下半数才是步卒,迈开步伐朝战阵冲击。而在步卒到来之前,乌桓游骑便已在曹洪部下军阵的头顶泼洒出千余支箭矢。 “散开!”在骨进的率领下,上千游骑拉出数百步战线,像一柄锋锐的镰刀划过曹洪部右翼防线边沿,曹洪部笼罩而下的齐射不过给乌桓游骑带来数十人的伤亡,但他们劲射而出的箭簇却让曹洪部最外围持着矛戈的步卒死伤上百。 战事在顷刻间发生,曹洪亲挥令旗,先头步卒裂开缺口,中军数百骑奔杀而出,欲迎游骑前路截断他们的冲击,但仅有一小队骑兵撞在曹军的骑兵战阵上,更多的游骑则凭借先发,骏马已充分冲刺而起的速度让开曹军骑兵,以骑弓精准地射向曹军骑兵……中原骑兵一向为各路诸侯视为宝贝,曹操部下骑兵也不例外,他们大多有足矣防备弓箭的铠甲在身,但即便箭矢不能给他造成致死伤害,那些命中手臂、大腿的箭簇仍旧会给他们带来不小麻烦。 不论如何,在骑兵杀出之后曹洪到底松了口气,传令战阵向前推进,欲图抢占高地为弓弩手创造更远的射程来打击来去如风的乌桓骑兵。 只是当曹洪将目光望向战场,看见那些仍旧游曳在远处穿毛皮大袄持矛策马的乌桓突骑,心又被提了起来,那些负责冲击的敌骑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何时就会劈斩而下,让他始终不得轻松。 比起这些骑兵,乌桓军的步卒着实讨不到一点好处,他们只有弓箭与长矛、短刀,木盾少得可怜,与乌桓骑兵比起来看着就像一群奴仆,就算在乌桓部落里他们也是地位最低的一群人,因为战事被征召而来的牧民、农夫,尽管拼命执行部落首领下达的军令,但事实上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拼命而已。 曹军步卒与乌桓步卒接战的当下,丈五长矛长戈与弓弩齐射便能给予他们迎头痛击,根本无法对曹军战阵造成多少冲击。 当曹洪与骨进陷入鏖战,先前还在观望的乌桓大军也掩杀过来。蹋顿看得清楚,骨进这是为他们试探曹军的战力,而就当下曹洪军表露出的战力,根本不足以与他们为敌,五千乌桓对阵五千曹军,步战处于劣势但更多骑兵能够弥补这样的劣势而转变为属于他们的优势。 那两万乌桓军对阵万余曹军,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赢定了! 夏侯惇的军队在曹洪与骨进交战之初便向曹洪部靠拢,夏侯惇拥有更多的军备,若两部分兵作战,最终的结果都将是被漫无边际的乌桓军吞没,但若两相联合结阵守备,则能够阻拦敌军攻势。 两支曹氏兵马于山坡高地合流,夏侯惇部居左,曹洪部居右。右部始终被骨进部军卒拖住,而左部也随蹋顿挥师压上被拉进战场,曹洪部的压力骤升……他不但要面对骨进的进攻,还要防备蹋顿部乌桓兵的骚扰,起初两千余乌桓步卒无法对他的军阵造成冲击,但当蹋顿部大举进攻,冲击军阵的乌桓步卒足足多了一倍,曹洪的战阵便显现出摇摇欲坠之态。 数千乌桓游骑四处游曳,抓住机会便向曹军阵中抛射箭簇,尽管未必真能杀伤曹军士卒,却让一心一意与乌桓步卒交战的军士心惊胆战,因而士气节节下降,反倒是夏侯惇操持着军卒打得有声有色。 “放箭!” 战阵里数十名曹军传令高声呼喝,上千名步弓手拉起硬弓强弩向乌桓军后阵发出齐射,转眼便乌桓军士射翻一片,而与之相对的乌桓兵亦以箭雨还击,尽管他们的弓射程与劲力都不比曹军,但数量上却有无与伦比的优势,轮番齐射的箭雨就不曾停过。 真正给曹军造成重大伤亡的还是那些悍不畏死的乌桓突骑,他们没有弓弩更没有盾牌,只有一匹快马和雪亮长矛,呼喝着撞击如林枪阵……骏马重伤哀鸣骑手被劲甩出去砸在军阵当中,侥幸生还者十步存一,但他们冲开了阵线。 在他们身后,数以千计的乌桓突骑化作滔天巨浪,涌入缺口!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益州之乱 南阳郡被张绣攻陷的消息传至襄阳,这几乎要了刘表的老命。从他向燕氏宣战,欲倾兵攻打司隶校尉沮授坐镇的司州起,噩耗便一个接一个传来……陈王刘宠与阳夏屯兵,诸王会盟,诸王被典韦杀了,刘宠被掳走,诸王联军转瞬即破,陈王刘宠死在路上。 这样的结果令刘表遍体生寒,说好的刘氏诸王联军声势浩大呢?说好的十万大军北上燕氏转瞬覆灭呢? 刘表遍数天下盟友,竟是只剩下曹操与袁绍这两个风中残烛,整个南方一个能打的都有! 诸王覆灭不算什么,到底还是外援而已,覆灭就覆灭了。可张绣和刘备是怎么回事啊! 说好的同盟呢,你西凉兵接到命令调头揍我南阳郡是怎么回事?刘玄德拉走我荆州诸将,用我兵器吃我军粮跑到汝南自立是怎么回事? 姜晋进来啦! 太可怕了,行军打仗度辽部没什么出彩的,但要说到弹压地方,这姜晋度辽部和西凉军可算是老本行了,单单张绣部下西凉兵那副模样就能把荆州老百姓吓得抱头鼠窜,更别提汇集各路流寇转正的度辽将军部,更是天底下独一份! 若单单是姜晋的度辽部还没什么可怕的,虽然人多但战力极差,哪怕给他们配上巩县出产上佳的兵甲也扶不上墙,可架不住前头还有张绣如狼似虎的西凉兵,何况张绣领兵进南阳时并未打起燕氏旗号,进入郡中才突然倒戈。 领兵北走与张绣汇合的蔡瑁、张允根本不能阻挡,上万大军顷刻兵败如山倒,又逢冬季天寒地冻道路难行,竟是连全身而退都做不到,至春季,张绣已完全击败两路兵马,调转兵锋直扑襄阳! 所幸荆州还是有些良将的,哪怕守备江夏的黄祖已领兵进入汝南攻打刘备,刘表仍旧在情急之中抽调人手,一向守备北土的大将文聘领兵六千自襄阳北上迎击张绣大军。另发从子刘磐自长沙领兵五千北上作为援军,这才阻住张绣南下的攻势。 州治襄阳都吵翻天了,纷纷谴责张绣、刘备的背信弃义,只有衰老的刘表无力摆手,道:“张绣的叔父死于我手,他有反心,老夫不该没有预料;刘玄德并未调兵攻荆,东面兴许尚有缓转余地,不过派人去与玄德讲和吧。” “刘公这怎能讲和?” “不讲和能如何?玄德部下战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得汝南大郡,其势已非同寻常,难道非要将玄德逼成敌人?”刘表心里想的还比较清楚,对左右幕僚道:“权且当扩土东面,派人给玄德发去贺礼,恭贺他取根基之地,说服他与我同盟,共应孙氏威胁。让江夏太守领兵回来吧。” 过去刘备在新野屯兵,现在让刘备在汝南屯兵,其实没什么坏处。况且刘表心中就一个想法,万万不能再给刘备攻打荆州的借口……刘备这人在乎声望,只要不落口实,他便不能攻打荆州。他不攻打荆州,荆州便多半能挺过去。 至少在燕氏主攻曹操的时候,能挺过去。 如果现在再与刘备开战,虽然黄祖不一定会输,可一旦黄祖真输了,荆州东面门户失守,刘备必然会打进荆州,到时候刘备、张绣、姜晋合兵,那对荆州而言就是真正的噩梦了! 至于后面的事,谁有心劲想那么多? 整天看着文聘传回的战报,刘表的心已经够堵了,万万不希望黄祖再有什么闪失,否则局面将坏到不可收拾。 不过天底下姓刘的,郁闷的不止刘表一个,他在益州的邻居刘璋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前脚天底下刚出现被燕北册封的赵国偏将张辽,转头益州便出了个自称的赵国太守……赵国汉阳郡太守,张鲁。 赵国可管不到汉阳郡这么远的地方来,张鲁的自称说白了还是有马超的原因。马超去年初冬为韩遂所败,领数百残兵败卒退之高山智商白马羌的地盘,却不料一个冬天便让马孟起找回支撑自己的力量,凭借勇武他得到白马羌的认可,拉出一支两千余人的羌人军队,单单如此还不满足,又领兵直扑武都,在凉益边境不属汉地的群山之中收拢羌氐部落,臣服的收纳麾下,不臣服便打至臣服,转眼几个月便拉出一支上万兵马的军队,还仰仗勇武被域外各部羌氐心悦诚服地称作天将军,支持他重夺凉州的战争。 有上万羌氐山民支持,马超在武都声势可谓浩大,这些骑着牦牛的骑兵对付起金城之外的各部叛军易如反掌,转眼便将金城之外的叛军扫荡一空,领兵直逼金城。 感受到马超压迫的并非只有韩遂一人,不论是汉中张鲁还是益州刘璋心里都不好受,面对这样的局面,五斗米****的信众都人心浮动,更别说刘璋治下的百姓了。 抓住这个时机,张鲁觉得自己碰到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向刘璋复仇的大好机会……他要借势。 汉中太守张鲁自称是燕北治下的赵国汉中太守,发三万教徒万余精兵,自汉中一路南下,假称得燕北号令讨伐割据益州的刘璋! 益州这个地方,自刘焉上任起阻断与中原交通,好似独立王国一般,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也并不知道关于中原多少事情,州中少有的才干之士,也大多倒在前番起兵造反的路上,诸如参与那次叛乱的甘宁等人只能一路东走顺江而下。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知道赵王,知道燕北。他们也知道天将军马超,知道凉州的马腾。这大约是对益州百姓而言声望最大,也是最可怕的人了,至于近在咫尺的张鲁反倒不算什么,何况前面的两个非常可怕的人是一起的,马超、马腾效忠于燕北,致力于燕氏一统天下的战争,这是百姓都知道的,可这和张鲁有什么关系呢? 转眼就有关系了,张鲁说他是赵王派到汉中的太守,要讨伐州牧刘璋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赵王接下来也要向益州发动战争? 乱世中的桃花源,益州刺史部,乱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个不留 燕北不是没做过努力,自王门带兵倒戈投降后,他对这位常山国相不曾有过丝毫亏欠。可王门被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在说客上下嘴皮一动,便在年后火急火燎地举起叛旗,兵分两路向赵国、魏郡进军,势要将封锁于宫禁中的朝堂皇帝释放出来。 就在他领兵南下之初,臧洪便同样受大将军府长史田丰之命,领兵北上平叛,两支军队转眼接战。王门蓄谋已久,臧洪也是准备良多,初战失利的王门领兵退守常山关,还指望着说好的鲜卑大军自身后驰援呢。 没有鲜卑大军,常山军就是孤军奋战。 三月,侍中刘艾被军士押送前往邺都,朝野间的议论从没停下,但皇帝幕僚到底是拖了整整月余才拿出处死刘艾的结果。罪名是私通外族谋逆,诛族。 朝野震动,流言在有心人的传播下愈演愈烈,相信刘艾私通外族的百姓被邻里视为傻子,纷纷在街头巷尾小心翼翼地交谈此次刘艾之罪的‘秘辛’。人们说刘艾是皇帝自己送出去的,想要除掉赵国一众,却走漏风声;皇帝扛不住压力便要把刘艾推出去弄死。 “刘侍中是忠臣,为君主而死,死得其所。可为何还要诛族呢?” 内朝幕僚低估了诛族的杀伤力,刘艾在邺都没什么亲属,朝中上至百官下至吏民大多同情刘艾,谁也不会真的去想着杀刘艾全家,何况就算有些新仇旧怨想要挟私报复,却也出不得邺都城门。 但他们没法做的,自有人替他们做。 赵国邯郸大将军府中听说朝廷定罪的田丰干枯的手指缓缓敲着案几,抬头笑道:“那些百姓傻呀,但同情刘艾不坏。” “这还不坏,若非寺众郎提前探知消息,还不知要死多少人,他们的命是命,咱赵国儿郎的命就不是命了?”年轻的魏纯抱着书简侍立一旁,幽州牧燕东举荐的不禁司马懿一人,还有他。司马懿去大河之南的兖州战场做羽林骑,他被田丰截住留在大司马府任佐吏幕僚,言语间颇有锐气道:“百姓被敌人愚弄,蚁附乱党,他们才是最坏的,否则就那几人也无法成事!” 屁股坐在哪儿,便要为哪边考虑,只是太多人偏偏懂得少想的还多,反倒觉得世间处处阴谋,哪儿哪儿都惹他怀疑。复杂的事交给复杂的人去办,简单的人就做好简单的事就得了! “百姓不坏,百姓今日同情刘艾,明日也会同情赵王,无非是煽动罢了。”田丰敲着案几笑了,“你要学的还多,真正坏的不是百姓,是你是我是朝臣,是皇帝陛下也是赵王殿下……百姓只是一个人,有好有坏,但即便坏也总有度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可一言决人生死的我们,如果坏了,肉食者鄙呀。” 肉食者真的鄙吗?年轻的魏纯不知道,他所看到的高官,是天下英杰;他所见到的武将,是如若虎熊;他所看到的赵王,是雄才大略;甚至他看到的自己,都是英姿勃发。 “先生,肉食者不鄙。”魏纯梗着脖子极其认真,“我们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让自己成为英才,才有食肉的能力,远比寻常百姓优秀,没有我们,天下只会更乱!” “你知道你付出努力,成为人上人;可你不知多少人比你还要努力,最终却仍旧庸庸碌碌,他根本没有成为人上人的机会!”田丰摇头,看着魏纯道:“你的父亲是幽州刘公部下州官,从令尊亡故,赵王便派人考校你学业、资于你钱财、州牧用你举茂才孝廉,如果没有赵王呢?令尊留下田宅不足以为孤儿寡母所活,你要亲自耕作养羊,没有人教授你学业,甚至就算学了都没有人去举荐你,到四十多岁,你终于有点人脉,受人举荐在州郡做个从事,却因毫无根基而不被主官重用,有些事你知道却不能说,有些事你知道你说了他韩文节却不听!” 魏纯不再言语,显然田丰就算到现在仍然对当年于韩馥牧府中不受重用而耿耿于怀。 田丰自觉失态却并不尴尬,如今他代替燕北行使赵王在北方的权力,而过去的冀州牧韩馥只是邯郸城里庸碌度日的老翁,这条路终究是他走到前面。 胜利者从不会因失败者过去对自己的刁难而感到尴尬。只是田丰或许永远都不会去想,他始终把韩馥当作庸碌之人,始终想要与韩馥一试高下,甚至想要在自己高高在上之后好好俯视着过去只能仰望的韩馥,用冰冷的言语去刺激他几句。可韩馥真的刁难过他吗?他又真的赢了吗? 并没有。 魏纯在心里哀叹着,世间从不存在逆袭,在某个时期某个方面的比较中失利,真正计较的只有自己,别人,尤其是当时的胜者永远不会记得失败者是谁。而只有失败者,自己会永远牢记那个耻辱时刻,不停在内心鞭策。可实际上,结果总是那么简单而残忍……你输了啊。 就算韩馥如今已退出仕途,田丰却高居大将军府长史,都无法抹消在那个时候,田丰就像现在的魏纯一样,被韩馥耳提面命。 “人上年纪,心思便想的多些。这些废话无甚用处,你去寻寺众郎把消息传出去,把事办了。”田丰显然也知晓这个道理,内心的耿耿于怀像一把挂满锋锐倒刺的鞭子,只是四下无人时才鞭挞自己,深吸口气露出疲惫的神情,抬手推出书简递给魏纯,道:“半月之内,将首级送入朝廷。” 魏纯点头应诺,翻开书简才知上面写的竟是要寺众郎在天下燕氏所掌控的土地中跨三州盖七郡,将刘艾在世亲属全部处死。魏纯的手有些抖,脸色发白地问道:“长史,一个不留?” “现在你知道了,百姓不坏,坏的是我们。”田丰缓缓点头,“大丈夫讲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一言九鼎的皇帝。皇帝既然说要诛族,那就一个不留!”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寺众郎 邺都之外,天底下其实没多少人在意刘艾的死活。这天下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死掉,与其在乎朝廷侍中的死活,不如关心如何让身边少死几个人来的实在。 但还是有人在乎的,比如屯兵常山关的王门,他就很在乎。 去年侍中刘艾来到常山,试图说服他起兵响应皇帝,陈明燕氏大军南征根基不稳的弊病,告诉他只要起兵便并非叛乱而是勤王清君侧的道理……让他很是心动,半年过去,起兵准备虽然还未完成,但王门已按捺不住激动紧张的心情,率先传檄诸郡,起兵讨伐燕北。 之所以仓促起兵,是因为王门感觉到常山中越来越多寺众郎的身影。寺众郎太神秘了,没有任何身份标识,可能一直兢兢业业侍奉主家的婢女在暗地里便一直向寺众郎传递消息;也可能门前执戟的门卒便时刻盯着自己的动向。这种如同芒刺在背的感受让王门几近疯狂,偏偏就算怀疑谁是寺众郎,心里有鬼的他也不敢用这件事大发雷霆。 真是忍一时越想越气! 长久挤压在心口的郁结在王门准备起兵那一刻喷薄而发,当日接连处死府上包括两名侍妾在内的十六名下人,按上燕氏密探的身份首悬战旗下,发兵勤王。 燕北是个可怕的对手,他以御人为长。说的是无欲则刚其实人皆有欲,比起大人物,出身低贱的燕北更知道如何御使这些遍布天下的小人。 王门身边的寺众郎远比他想象中要多的多,尽管他杀的那些人里的确有寺众郎。处死的人是寺众郎,跪伏叫屈的也是寺众郎,挥刀斩首的寺众郎,拍手叫好的还是寺众郎。 甚至就连寺众郎自己都不知道王门府上究竟有多少寺众郎。 但田丰知道,在田丰之前的郭嘉知道。从刘艾逃出邺都城门,辑校寺向常山国投入四十多名寺众郎,用以应对这场叛乱。在常山王门的府邸自然是风口浪尖,四十多名隐姓埋名的寺众郎都将目光投向这个地方,哪怕每个人仅仅说服三人为燕氏所用,去除重叠领双份乃至三份赏金的奴仆,也仍旧至少有八十人为辑校寺所用。 王门才杀十六人?太少太少! 臧洪是猛人,领兵打仗治理郡县都很在行,双方初一接战,王门失利不至一成便兵败露怯,领兵退守常山关。常山关是雄关,又坐落山道,易守难攻。但这座雄关在某种意义上对臧洪而言已是千疮百孔,之所以没有仓促进攻,仅仅是因为他的部下还没得到充分的休息而已。 “将军,小人是辑校寺的寺众郎,可为将军夜开关门!” 臧洪老神在在地摆手让人直接送下去,他有些疲劳了,在常山关外扎营半个月,前来通风报信的寺众郎不知多少,几乎涵盖了王门部下整个叛军的各级军卒,上至军侯曲将下到马弓手,半个月来了四十多个通风报信者,有的说要半夜开关、有的说要放火烧粮,甚至还有要趁王门睡觉割他脑袋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本该是件好事,可……”臧洪摇摇脑袋,对一旁的张邈说道:“郭奉孝玩弄人心,不是好人!” 这和臧洪想象中根本不一样!常山已经被辑校寺的人给搞成一团乱麻。这都是什么东西?以告密为荣,以背叛为佳,不知忠诚不晓恩义,各个盯着辑校寺提出的赏格违背道德做事。 臧洪挥手道:“以臧某看,待攻得城池,取王门首级,就该将这些寺众郎一网打尽!蛊惑人心都是什么东西!” 正直的臧洪不屑于用这种阴谋诡计玩弄人心的方式来取胜,他是不受世俗大乱的传统士人,向往古时贵族气概的行事之风,对于郭嘉的辑校寺原本就有很深的恶感,而现在看到辑校寺这样的情况,更让他深感不耻。 真正的智谋之士应当帮助侍奉的主君以正道取得人心;真正的武士应当在战场用勇敢、胆量、无所畏惧的态度来直面战事。而非像辑校寺这般,蛊惑别人放弃忠诚、不再勇敢、背叛主君,哪怕是敌我有别,臧洪仍旧感到不能接受。 张邈叹了口气,“子源,辑校寺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它成立之初是为了制衡朝堂诸公。只是在后来,赵王发现言语才是最尖锐的武器,辑校寺才起到越来越大的作用,比方说区区数十人便有能力改变一场战争的胜败,防患未然于叛乱,这是多大的功绩?” 张邈相对随性,就像他弟弟过去就把广陵郡的事务都交给臧洪一样,对这些事他看得开。而另外也是因为他比臧洪更了解燕氏的情况,所以才能说得如此轻松。 “即便如此,也不该是这样啊!孟卓兄,你可知这一战让我觉得自己像什么?”臧洪摇头,脸上阴晦地吐出口气,道:“刽子手,王门和他的部下像被捆住手脚的囚犯,正跪在常山关等着刀斧落地,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没有与我公平一战的能力。” 这就是臧洪现在的想法了,这些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寺众郎太过疯狂,一个个夜奔出城再返回常山关,整支军队四处漏风。就算是臧洪与王门异地相处,他也没有丝毫解决的办法……没有人知道究竟谁是寺众郎,究竟谁不是。真正知道谁是寺众郎的人并不在这里,并不参与这场战争。 这些寺众郎就像没头乱窜的苍蝇,刺探情报又无人能制。 “将军,常山关起火了!” 听到部下的高声传报,臧洪与张邈赶忙跑出中军大帐,远远地便见到夜晚的常山关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盘旋而上。他与张邈对视一眼,道:“寺众郎动手了,烧了王门的粮仓。” 张邈攥着拳头道:“子源,大好时机,击鼓进军啊!常山关已不攻自破!” 臧洪的心里仍旧别扭,但他又无法让自己延误战机,只得狠狠地挥手,末了长叹出一口气来。 呼啸的兵马,冲上常山关。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常山火 常山王门反叛,在燕北统治北方以来足可称声势浩大。在过去北方也出现过不少反叛,但那都不过是小豪族不满于削田改制招兵买马的起兵,至多不过聚兵两三千,打下座城池过不了几日便被郡国兵剿灭。而王门的反叛是唯一一次兵马过万,以整郡起兵,甚至还有自己的核心目的……勤王清君侧! 有人跟着反叛,就有人事不关己看热闹。有些人看王门的热闹,有些人则是等着看燕北的热闹。只不过在皇帝处死刘艾之后,就没有谁再看王门的热闹了。 皇帝靠不住,为了不得罪燕北连自己忠心的部下全族都卖了,还有什么是靠得住的?这般形势之下,为救皇帝脱出苦海甘为马前卒的王门,还能落到一点儿好? 很快,王门的热闹就来了。 屯兵在常山关的王门实际上远远没有起兵时的意气风发,当初想的是打出领兵讨燕的旗号,抢掠富足赵国直奔魏郡入主邺都,到时候和皇帝一起调派兵马驻守河北,就能断掉燕北的后路,到时候南联曹袁东和鲜卑,幽州牧燕东没多大本事,只要能说动轲比能发兵,幽州兵轻易不能南下。 熬过头一个年头,后边的事还不是顺理成章么! 可局势完全没按着他的想法去走,刚下常山关就遇到严阵以待的臧洪,一场交战他手里这些整训不过半年的乌合之众哪里是臧洪由各地招募老卒的对手?才不过伤亡过千就被打得溃不成军。撤回常山关避战半月,部下军卒士气涣散得可怕,居然每天夜里都有军卒私开城门跑去左近乡里踹寡妇门,大早吃得肚儿溜圆地回来,这样的军队还能打仗吗? 再看看常山关下头!臧洪的冀州军天天一到傍晚就唱战歌,从他们家赵王燕北那学来的战鼓战歌传统发扬到了极致,看着就气势骇人。再这么下去这仗就不用打了,抹脖子吊死得了! 这儿才想呢,魏郡又有消息传过来,去岁煽动他倒戈的侍中刘艾,被皇帝赐死了。 王门刚听说这个消息时气恼地直想把中军大帐一把火点咯,后来听说侍中刘艾离开常山后一路向北进入幽州,走着走着拐着弯儿去就把自己送到归附鲜卑东部大人成律归的地盘儿上,还找成律归问去轲比能部落的路怎么走时,王门已经没力气砸案几了。 他现在就想把常山关拆了,看看英明神武的赵王殿下能不能原谅他。 “鬼迷心窍啊!” 刚听说刘艾被皇帝杀了的时候他怨恨皇帝的薄情寡义,知道怎么回事后他只想让皇帝把刘艾的尸骨送来常山,他好挫骨扬灰……刘艾上嘴皮碰下嘴皮,可把他害惨了! “这叫什么事,啊?东鲜卑在幽州辽东以北,中鲜卑在并州五原往北,这都能走错喽?”王门无力地坐在帐中将亲信之人统统赶出,摇晃着脑袋对着一方青铜兽首炉神情哀然地说道:“行将就木上了年岁,闲不住就算了,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话去起兵呢?嫌命长去哪不行,上表请示赵国,领兵南下打袁绍不好吗?说不得回来还能捞个列侯。” 他知道南方主要战场是兖州对抗曹操,但王门固执地认为如果要打,就应该打袁绍,因为曹操会打仗! “还以为他刘艾是个全才,我呸!”恨到极处,王门一口啐在地上,“害我三万大军!” 其实刘艾真是个全才,他的履历最早可追溯到灵帝时任陕县令,受提拔于董卓,因才干被择为长史,后来更是在董卓身边亲历十八路诸侯讨董大战,甚至还就孙坚兵败美阳之事为董卓增添信心。后来董卓被杀,活过李郭之乱,追随皇帝一路东行成为心腹,若无燕北奉迎皇帝独掌大权,少不了要得个九卿之尊贵,最近又做出三寸舌劝王门起兵三万的大事。 说到底,这是个有武略有谋略有心术有口才的全才,唯独缺上一点要了他的命……不识路。 王门还在帐中自怨自艾呢,忽闻帐外嘈乱无比,骂骂咧咧走出帐中,一双眼登时便瞪做铜铃,抬手攥起奔走士卒的衣领甲片便劈头盖脸地问道:“那怎么回事,粮仓怎么能着火呢!” “将将将军,属下也不知何故,火噌地就窜起来,各部都忙着灭火呢!” 被攥住的小屯将吓得够呛,说话都不利落了,指着粮仓方向冲天大火一句话结结巴巴方才说完,就被王门抬手使力掼在地上摔个大马趴,“我让你噌地就窜起来!” 王门都快给气死了,这王八蛋说话还结巴呢! “灭火,灭火啊!”气不过的王门也不死揪着一个小卒撒气,他有两万多小卒呢,瞅着在身边侍立的武士劈头盖脸骂道:“就知道在这傻站着,没粮了你们吃马粪蛋子啊!” “咋的,王某人在自己营寨里还能被人杀了不成!” 急匆匆驱走两个百人队,王门的心里怒气这才稍减些许。这仗眼看是打不下去了,粮仓烧了就算能救回来也救不来多少,还要再从郡中调集。这段时日就算他想和臧洪练两家伙也只能在城头眼巴巴看着臧洪军阵唱歌了,打不了。 士气本来就糟糕透了,哪里还能再出城打仗,万一兵败,那可就后果不堪设想了。 就算能活下来他王门都不想活了啊! 三万大军让人家臧洪七八千人打败,这叫什么事啊? 至于喊人去灭火,其实王门就是撒撒气,他自己也知道并不是人多火就能灭的,方圆几百步才打两口井,三什军卒足够轮换着打水灭火,可他就是不高兴能有什么办法? 这气总得撒啊,他是领兵的大将,万一把脑子气昏了最后死的不还是军卒? 就这么想着,城关里头大乱还没停下,城关外头又他娘乱了!这一乱王门可就乐了,看着疾跑来的军士咧着大嘴笑哈哈地就迎了上去,“咋的,臧子源的粮仓也烧了?” 烧个屁啊!都啥时候还有心思笑呢! 王门哪儿知道那几个军卒根本理都没理他,王门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跑过他二三十步远,这才听见他们在营寨里惊恐地高声喊道:“燕军打进关口了,快跑啊,晚了就没命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图个痛快 一语成谶,王门死了,被自己的部下割了首级。 臧洪领兵进驻常山关时王门就已经死了,那个在军帐前被他攥着脖领子掼到地上的屯将眼看兵败,就从正脸用长戈给了王门一下狠的,长戈的矛头从后背透出五寸,木柄不能支撑王门的挣扎当即折断,近尺长的卜字戈头留在王门肚子里拔不出来。 臧洪进城关时一眼就瞧见城关正中的中军帐外上百步左右都不敢站人,除了王门伏倒在地的尸首之外就蹲着俩人,一个常山军中屯将兜鍪丢到一边揪着满头乱发哭泣,一旁有个常山曲将也蹲着小声劝诫着什么。正说着,那曲将抬头认出为将官所簇拥的臧洪,小跑着走至身前十步当即拜倒,道:“属下见过臧将军!” 处事不乱的臧洪都被惊着了,猛地顿住脚道:“属下?” 我的属下里啥时候有穿常山兵服了? “哦,将军不识得属下,属下是赵王殿下辑校寺的寺众郎啊,常山玄水旗胡谌之下,常山军侯左冠。”这军侯说了一大堆辑校寺的建制,臧洪听着头都大,鬼知道你们辑校寺是怎么编制的。含糊不清地应下后便听左冠继而回首指道:“臧将军,那便是叛将王门的尸首,我军攻入关口是局势混乱,旁边那位屯将执戟将其刺杀。” 臧洪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边上攥着脑袋哭泣的屯将,料想这多半也是辑校寺的寺众郎了,却听左冠接着道:“他不是寺众郎,只是王门寻常对他非打即骂,今日又当众将他掼在地上羞辱,这才招致杀身之祸。” 说着见臧洪心不在焉地将目光望向远处冒出浓烟的粮仓,左冠急道:“将军无忧,粮仓的火势已被寺众郎带领军卒扑灭,当下正拣点未受损的粮食,将军请入帐稍事休息,至多半个时辰余粮、兵甲、军卒都能清点出来。我们在王师入关时就已安抚想要逃走的士卒,如今他们大多交了兵甲留在原地,稍后将军就可接收俘虏了。” 臧洪是越看左冠心里越是腻味,挥手将他打发走,这才向中军帐走了两步,撩开帐帘又回首看了一眼王门的尸首,直觉得透出后背的戈头令人心寒,摇头轻声道:“真狠,真狠。” 只是不知臧洪说的是杀人狠,还是诛心狠。 张邈带着几个捧着书简的佐官迈步入帐,便见臧霸垂头丧气,喜笑颜开地问道:“怎么,打了胜仗子源你却很不快啊?” 坐在案几后臧洪把玩着王门曾经视若珍宝的青铜怀炉,仍断不了地啧啧称奇,脸上表情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快,“都没指挥,就赢了。孟卓兄,我这心里空落的厉害。” “空落什么?我告诉你,这仗你就是换了麹义、张辽他们那些人,也一样指挥不来!”张邈放下书简跪在案几一侧,抽起袖子对臧洪笑着问道:“你可知道这一仗伤亡几何?军中书记正在筹算,我只能告诉你很少很少。至于具体数目,要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张邈说罢美滋滋地坐在边上看着王门中军帐里的装饰物,轻松闲适地笑道:“打赢了仗,军卒少些死伤,比什么都有用!士人的气概救不了军卒也平不得乱世,否则天下早给袁本初得去了。乱世袭取天下,依靠的就是诈力,我看赵王早晚扫清天下!” 说罢张邈竟是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感觉,长叹口气道:“当年在陈留,我若有辑校寺相助,也不至于兖州牧让阿瞒得了去!” “且住吧。”臧洪就见不到张邈这白日做梦的模样,没好气道:“当年孟德被董仲颖追杀,你若直接擒了他,哪儿还有那么多事?” “哎,这可不对,一码归一码,当年孟德是客,遭逢通缉之难来投奔我,我怎么可能擒下他做那卖友求荣之辈?至于后来的兖州,孟德是客,又如何能做主人呢?”话刚说完,张邈又琢磨着道:“不过若当年便擒了阿瞒,刘岱死后兖州牧定然是我张孟卓的……哎哟不对,兖州牧就是送我也不当!” 臧洪乐了,问道:“这是为何?兖州四通八达,地处中原,为何不当?” 。 “兖州这个地风水不好,北边就是赵王。若是孟德本初,不论胜败我还能跟他们过上一阵,可若与燕仲卿?呵,直接投降了罢!”张邈晒然一笑,轻叩案几道:“图个痛快!” 不待臧洪发问,便听张邈接着道:“我不是孟德,撑死也就和陈王一样。真没想到那典韦竟有这般勇武,若有他在,也不至于兖州之战好似丧家之犬!何况那张文远打仗如若鬼神,看战报我都想他是不是从地里钻出来的……我要是和他对阵,三天就死了” 这话引得臧洪哈哈大笑,就在此时外头书佐报道:“臧将军,俘虏、战利、伤亡筹算出来了。” “臧子源,你这是立下不世之勋啊,你知道你俘虏多少敌军?一万三千!”张邈夸张地抬着手指,因为寺众郎的安抚,最终让几个校尉都没领兵逃走,只有半数敌军向北逃窜,逃走还把兵甲留在关内,“你就六千多步骑,俘虏一万三千,一个小卒逮俩,哈哈!” 臧洪也被惊呆了,这一场仗完全颠覆他对战争的认识,却还是强作镇定地摆手道:“他们本来就是冀州军,附乱兵败后投降,很正常,很正常……把这战报送去兖州吧,给赵王鼓舞士气。” 装矜持呢。 张邈看着就心里偷乐,往后看更了不得,干脆把缴获战力那一卷竹简递给臧洪,让他自己看。接着翻翻伤亡那卷,这回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子源,你打常山关六千余俘虏一万三千敌军,己方崴脚的、烧伤的、熏晕的、踩伤的有三十多个呢!诶……这这,阵亡的是怎么回事?” 这种伤亡,根本就是没有发生战斗嘛,没战斗怎么会死人呢? 听见张邈发问,一旁书佐连忙满面哀伤地说道:“阵亡的是位军中伍长,因粮仓大火敌军的战马在溃逃时出栏受惊,被活活踏死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就在今夜 雷声大雨点小的叛乱消弭无形,可以想象朝中皇帝多么心灰意冷,至少燕北是可以感受到的,辑校寺留守宫城的寺众郎传信至河南,陈明皇帝在刘艾死后常常饮酒无度,这些日子还托内臣向屯兵邺都外的太史慈请求从太学给他寄送些新写的歌赋。 “这再好不过了,他是皇帝,还可以再奢侈些。”燕北听着军中佐吏念信,点头道:“陛下要歌赋,就从全天下找歌赋,这件事就交给赵相去做,让他将近十年天下歌赋汇总,就用这种左伯纸装订编纂成书,送与陛下。西域进献的葡萄美酒、骊州海边纳上的东珠、塞外的马儿和国中精致礼器,都给陛下送去把玩,玩儿个够!” 燕北转头对幕僚笑道:“玩儿着玩儿着,这天下就平定了。” 人的精力有限,如果皇帝愿意就此消停,燕北也乐观其成,无非是搜罗些珍宝、花出些钱财,这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结果,天下万事都总归要有个结果,但唯独与皇帝之间,燕北并不希望看见结果。权臣与皇帝天然对立,其中矛盾永远无法调和,看见结果便说明有一方消失在苍茫天地间。 燕北不想让自己亲手接来的皇帝消失,更不希望自己消失,所以最好的关系无过于皇帝不要再奢望权力,为此他甘愿献上世间所有珍奇。 这不是长久之计,但现在这种诡异的关系,对燕北的内心而言再好不过。 为人臣子,谁都不像弑君,因为心有敬畏,他相信自己如何对皇帝,将来天下人就会如何对他。何况燕北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但他在乎内心的坎儿,有些事可能别人并不在乎,可它一旦发生了,自己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 譬如张举。 “将军,南方发现张文远部的踪迹!”郭嘉不在帐中,先前有南方急报,现在攥着书卷快步入中军帐,满面喜色地燕北道:“张将军攻破谯县后与敌大战,阵中亲手斩杀曹氏宗亲大将夏侯渊,后引兵北上,现在南方与我军遥遥相迎,请求大王进攻曹仁,攻陷城池好让其部兵马补充辎重!” “张辽又回来了?”燕北抚额大笑,张辽打仗神出鬼没,总不按预计战法行事,“让他打陈国,兜个圈子又转回来把后续粮草丢了……以后燕某不给他派辎重队了,浪费!” 就算没按预计战术攻打陈国,也没什么好责怪的,显然攻打谯县引得曹操震怒,否则曹氏大将夏侯渊怎么会领兵出现在谯县与其交战呢?这下好了,至少以后不会再担心这个神行将军了。 好端端地派去乌桓蹋顿等人带大队兵马相助,就为了保护他的粮道,现在可好,算算这时间恐怕蹋顿刚带兵进沛国,张辽就已经穿越梁国进入济阴了。 “大王,此次事出有因。”郭嘉说着便将战报递上,道:“张辽在谯县遇夏侯渊主力过万,阵斩夏侯渊后追击乐进、李典部进入梁国,这才一路追至济阴。据其抓住的俘虏言说,夏侯渊之后还有夏侯惇、曹洪带兵万余,曹操大部更不知何在,张辽不敢再贸然进攻。” “五经博士也去了沛国?”燕北闻言大惊,拍案问道:“那乌桓军怎么办!” 张辽这次是跑了,可蹋顿、苏仆延等人傻乎乎地带兵进了沛国,如此说来那蹋顿岂不是要与夏侯惇、曹洪等人率领的军队碰上? 乌桓兵的战力,比起各路诸侯的主力军队,从兵装到军卒素质,弱得可不是一点半点啊!若灵活应对以多击少,还能凭借庞大的马军数量取胜,可一旦敌我兵力相仿,乌桓兵乱糟糟的军纪,只要其中一部兵马溃散,别管几万都得跑! 战场上先跑的通常都会惨败是汉人打仗的常识,可对乌桓人来说一旦兵败,那就是赛跑,不用跑得比敌人快,只要马队能跑过步卒就够了。 “把高顺、魏续等人招来,曹仁,是不能不打了!”燕北点点头,便应下张辽的要求,道:“至少张文远这一遭让燕某摸清了曹孟德在哪,打仗啊,知道敌人在哪,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传令大军自后日起准备石砲,砸平成武城!” 燕北说砸平成武城可不是开玩笑的,也没有丝毫言语上壮大声势的夸张……他手里主力大军有石砲过二百架,成武一座城才多大?这儿是燕氏大军主力的最前线,自河北运送来的石弹囤积数不胜数。他既然说要砸平成武,那便一定能把成武砸平。 “大王不要说砸平成武,就算是用石弹堆出一条攀上城头的路都并非难事,只是在下不懂,为何要后日再准备石砲?” 燕北眯着眼笑了,换舒服的坐姿后抬起二指随意向南道:“于禁在山脚下扎营已经很久了,我不大动,他便不会动。过去他的骚扰让我的军卒不厌其烦,我若今日装起石砲,明天一早他就跑回成武没影了。今天夜里先揍他。他不是袭营时杀了魏续的亲近副将么,今天夜里就让魏续去袭营,破他的营寨!” 燕北话才刚说完,高顺便带着魏续、成廉等人入帐,随即抬手道:“你们三个来得正好,魏续,今天夜里你领本部八百,再拨你一千五军士,带上火把今晚烧了他的营寨。记住!一定要让于禁知道,燕某明天便要去砸烂成武城。” 魏续不明就里,他们这些吕氏旧将可不像张辽那么好的运气,他和成廉都是带着千八百人的本部跟在燕北身边当个小副将,除了高顺他们几个至今还领着校尉官职,听到燕北要让他领兵两千余喜不自胜,抱拳道:“大王放心,属下定烧毁他的营寨!” “高将军,你领四千今夜至于禁营与成武城必经之路设伏,成廉率八百骑策应……倘于禁夜出营寨东奔成武,由你们来夹击不得走脱一人;若曹仁夜见于禁营寨起火发兵救援,亦拦住他的去路。就在今夜,杀他们个人仰马翻!”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于文则 天气转暖,尤其在中原偏南的豫州,只是夜晚有些凉意终究无法避免,篝火发出晦暗的光,映出营寨门前几个搓着手值夜的兖州军卒投在加固寨墙上的影,他们小声嘀咕着那些带着低俗意味的乡野传闻,时不时传出几声压抑的笑。 于禁扎下的营地很有章法,北面倚靠着七八十步高的山,山壁林木密布不容人行,大队兵马即使是步卒也难藏从山上向下进攻。中原的林木且高且细,树冠却都生得茂密,即便是弓弩都不无法穿透——于禁亲自攀上山头试过,即便是强弩在六十步外都不能射进营寨。 山下东西一条路,西面是燕军进攻的要道,于禁沿途布防四个岗哨,皆有几什军卒值岗;东面是与成武城相通的要道,路上有北走的插道,不过要想抵达燕军大营便要穿过三座山谷,在山谷一侧同样布放零散岗哨,若有兵马沿行便挥舞令旗,几个哨位相连片刻就能将消息传到营中。 营寨在这段时间里被于禁多次加固,从最开始鼓舞士气的简易营寨到如今持久对峙的固守营寨,壕沟、马索、木栅、鹿角,应有尽有。一次是因为夜袭燕氏营寨成功防备偷袭;一次是因为李典、乐进带着张辽至南面。 成武是座小城,哪怕就在济阴郡内都称不上坚固雄伟,面对燕北本就给曹仁带来莫大压力,现在又来了虎跃兖豫的张辽以合围之势将他们围在中间,单独一座城池几乎是死路一条。 与其城池被围死,于禁倒宁可让自己这座营寨成为诱饵。敌军若想攻成武,必先攻破山下营,否则围城兵马投鼠忌器不得久战;而欲攻山下营,仅能以小军强攻,于禁便能将敌方处于绝对优势的兵力拉平到与自己相当,再以精悍的军事素养战胜他们。 营寨东西一条路,北有山脉阻隔,周围没有田地只有山野,大军无法在林间道上铺开作战,攻城拔寨的利器也不能在布满陷阱的道路上快速推进,慢则生变、变则生乱,乱,他便能从中取胜。 于禁想和燕北部下的吕氏旧将狠狠干一仗已经很久了! 很多年前,联军征讨董卓时,于禁在鲍信部下,旋门关之战,鲍信兵败;吕布夜袭鲍信营寨,他们被杀得大败,最终靠燕北与吕布相约才换回被俘虏的鲍信。 原本的同盟,在十年后同室操戈,但打仗的这些人,却没变。 这些年于禁在曹操部下南征北战,功勋越积越多,可心里想到早年间的惨败,总是跃跃欲试想要与吕布诸将再较量一场,现在正是他的机会。当年之所以败给吕布,一来在吕布诸将之勇,二来也是因为曹军、鲍军皆新卒,在惨烈的战事中不能遵守号令。但现在不同,于文则的部下都是矫健精悍的老卒了,吕氏诸将那些猛打蛮冲的战法……行不通! “那是什么?” 营寨西面官道旁的林子里,于禁设下的岗哨在木栅围出的宿营地眯着双眼将官道上望着,瞧见几处黑影扇动,小心翼翼地推动身侧睡着的同袍,朝官道上努努嘴。还未情形的斥候刚睁开眼,便听到哒哒地马蹄声踏响,刚要大叫便被值夜袍泽捂住嘴巴,“别叫,人很多!” 密集的脚步声,沉重的马蹄声,他们听不到人说话,十几个斥候努力睁大了眼睛却也只能瞧见官道上成群结队的黑影像出没林间的鬼怪般埋头赶路,他们很清楚这是一支军队,但这支军队在黑夜中行军连火把都没打! “听上去骑兵很少,怎么办?” 斥候不敢贸然叫喊发出声音,因为这支军队没有打起火把,发现时已经接近,使他们错过最好通报敌情的消息,只能派几个身形灵敏没夜盲的斥候从林子里摸黑向东边营寨报信,否则发生冲突,他们一个都活不下来不说,消息也无法传递到营寨……这离营寨还有很远,即便有厮杀,声响也传不过去。 只是从林间跑与官道走谁的速度更快,谁能先至,就只有苍天才能知晓了。 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是魏续部下的兵马,他部下骑兵并不少,足足半数马队,但他的马队都用麻布裹着蹄子,踏在地上只有闷声。之所以有骏马的蹄子没包,是为了在夜幕下行军用声音引路。那些没包马蹄的是他从燕北部下要来的羽林骑,或者说是过去的燕赵武士,他们精通夜战,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依然有较好的目力,能够看清道路的方向。 行军队列中每隔一段便有羽林骑策马引路,身后瞎子一般的步卒便扛着兵器扶着前人的肩膀埋头走。 魏续先前被于禁袭破过营寨,还因此死了亲信副将,次日他的报复便终止在这里被于禁斥候发现。魏续知道林间夜里总有于禁的斥候,但他没有办法破解于禁的防备,只能以这种方式越过斥候。他不需要杀死斥候,也不需要找到斥候,他只要保证自己的兵马比斥候走得快就够了。 他们的确比林间的斥候走得快,很快便越过重重岗哨,远远地望见营寨门口篝火的亮光。 “让士卒引火,点燃火把,备好火油冲过去。”眼看不过千余步距离,魏续勒马止住军队,深深吸了口气指着不远的营寨道:“步卒先攻,扯开拒马鹿角,抢下寨门,余者向两边散开扑杀放火,为骑兵让出通路。待骑兵碾出血路,紧随其后杀穿敌营,向东面杀至寨门,再以步卒为前锋反冲回来!” 没人应诺,只有近畿的军侯、屯将纷纷抱拳点头,拨马回去向部下军卒低声传令,阵形纷乱片刻调整好后,数百颗火把缓缓举起,大队步卒沉默而有力地向营寨进军。 拔除鹿角,抢下寨门……想得挺好。 步卒眼看快推进至寨门外百步,早已挖好的陷坑撑不住数十人的重量轰然塌陷,密密麻麻地木刺转眼将一队步卒刺成人串,砸碎的火油罐与火把在坑底一触即燃,惊恐的叫喊穿透黑夜。 魏续的眼中,一团火光。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寨门厮杀 营北山上层层叠叠的林木中亮起些许光点,几面大旗在火光中猛力挥舞,却得不到山下营地丝毫回应。 “营前是不是着火了?” 几个斥候面面相觑,望向远处的营帐,夜幕下就算有火光隔着遥远距离他们也看不清楚,伍长含糊地说道:“好像,好像是亮了一点……不会是也有敌军从西面过来吧?” 为什么说也?因为这些在山谷上值夜守备的于禁军斥候发现山谷下高顺部大队人马穿过山谷的动向! 高顺不像魏续那么小心,这座山谷虽说是易守难攻,但并不宽敞的山道上容不下伏兵,就算是于禁有意要在这伏击他都没有可能。难道拿二百人伏击五千人马?笑话,成廉领着八百骑兵明火执仗地呼啸而过,五千步卒不遮不蔽的行军甚至让山谷发出回响。 至于说岗哨斥候则无可避免,被发现便被发现了,高顺的目的又不是于禁……单单防备于禁用不着五六千人,他防的是成武城的曹仁。若能让于禁知道这边有敌人也是件好事,既减轻高顺的压力,也能为魏续分担些注意力,两全其美。 只是对那些传令斥候就不是那么地美,他们不知道于禁怎么想的,也不在乎高顺是什么主意,驻守在山谷的使命便是见到敌情就要让屯驻在山下营的于禁知晓。 黑灯瞎火,如何知晓? 更关键的是于禁现在的注意力,或者说全军的注意力没有谁能放在山上,西面的燕军正强攻营寨呢! 没办法,于禁的布防使魏续的偷袭被过早发现,二三十个举着火把捧着火油罐的步卒毫无悬念地掉进陷坑扎成肉串,哀嚎与随之暴起的火焰令人侧目,不但使紧张至极的魏续部军士心惊胆战,更让营内的于禁军士纷纷惊醒。 夜里最怕的便是袭营,任谁好好睡着觉突然门口放个两响炮都要被吓得从床上弹起来,于禁部下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数千军卒在营帐里疯了一般摸着兵器到处乱窜,高喊着夜袭或是欲图厮杀来提醒袍泽,这种混乱直至于禁出帐才勉强制止。 “不要混乱,敌人还未攻进营地,先去整备衣甲!” 于禁高声呼喝着部下,燕军的夜袭虽然让他措手不及,却也不至于惊慌,这不是还没杀进来么?转头于禁就入帐披甲,再出来时已是衣甲齐备,西寨墙上正有弓弩手向营寨外的燕军还击……夜袭顺势成了夜里的强攻。 还未攻进营寨便折损数十人的确令人感到晦气,但箭在弦上却也不得不发,魏续很快调整部署,以弓弩队压制营寨的敌军,再度命步卒携火具冲锋,突击抢开寨门。 他们仍旧抢占着先机,在于禁部还未整军抵御时,他的步卒便已冲至近前数十步,越过最危险额地带,向寨墙发动袭击。火油罐砸在木质寨墙,也灌进地上挖好的油道,一罐罐火油倒在地上,膂力过人的弓弩手在营寨外站成三排,依次引燃箭矢向寨墙不间断地射击,火焰燃在寨墙,也烧在魏续眼中。 “撞!” 搬运着撞木的步卒脚步蹒跚,齐声怒吼冲向寨门,几排箭矢劲射倒下一片,四处哀嚎。撞木落地不足片刻,立即有更多军卒扛起巨木冲向寨墙,短短二十步余步成为战场的中心。 春季的夜风很大,助长火势,加以火油浇灌转眼营寨上便多处不能站人,烈焰炙烤让守军纷纷退下寨墙,以营中备下的举目支撑寨门。 营寨中仍旧有抛射的箭簇不间断地射出,但没有瞄准杀伤力已小至不必躲避……曹军的弓弩手都不知道他们的箭矢会射到什么地方,躲避有什么用? 撞木一次次重重擂在寨门之上,每一次都带来巨大的震动。营寨内先前墙上对敌军还击的弓弩手已尽数撤下,放下弓弩搬运木石堵住寨门。营寨的火再大,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把厚实巨木烧坏的,真正脆弱的防御仍旧是寨门。只要寨门不毁,他们的军士就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不论是迎击还是退避,主动权都握在守军手里。 于禁调集最精锐的步卒以层层矛戟据守在寨门内侧,弓弩手则站在巨木堆起的射台上,强弓劲弩指着寨门。每一次寨门发出巨大震动都令人胆战心惊。 营寨内曹军在布置据守阵势,营寨外魏续也没闲着,刀盾手顶在搬运撞木的军卒身后防备敌军的箭雨打击,弓弩手居后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冲突。 都是久经战阵的老革,谁都知晓最恐怖的伤亡将在这宽不过二十步的寨门下发生……对魏续而言,只要冲破这处寨门,于禁的营寨便任他与夺! 轰! 终究禁不住长久的冲撞,伴着一声巨响木质寨门分崩离析,门口支着的木棍、碎石崩飞到处都是。魏续带着疯狂神色挥出长矛高喝道:“杀啊!” “杀!” 放下撞木的军卒毫不犹豫地冲进城寨,攀援碎石木刺鱼贯而入,迎接他们的是于禁肃然挥手,上百支箭簇如蝗般劲射入门,接着便是数不尽的刀盾手挟矛带剑地冲进营寨,无视在他们头顶劲射的箭矢,与迎来的曹军步卒混战一处! 长久的僵持让三四百人在不到半个时辰便消耗在这座寨门之下,尸首几乎将寨门堵塞,魏续也越来越急。他的部下伤亡显然要超过于禁军,何况这样的结果即便突破寨门也不是他想要的。 踹营的决定性力量是在营寨中来去如风的骑兵,杀人放火远比步卒得心应手,此时此时他们却被于禁拖在步弓手的消耗战上,哪怕夺取寨门,他的骑兵仍然无法快速通过被尸首阻塞的寨门,反而会成为骑着雄健大马的靶子。 “调集些人手,把两侧烧毁的寨墙撞塌,骑兵准备由两侧冲进敌军!” 别无他法,这种情况下魏续只能想方设法从营寨边缘攻进去,再辅以寨门步卒突破,才能取得胜机!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归途 营寨终究还是破了,魏续在寨门下不计伤亡地猛攻令于禁无暇他顾,短短一刻时间将城寨两侧砸出可怖的缺口,接着两队秉承并州边军传统的骑兵冲进营寨,火把四处飞掷,营帐眼看着便被引燃,骑兵在营寨中肆虐,不时对结阵御敌的步卒冲击骚扰。 烦不胜烦。 原本就处于守势的于禁部形势急转而下,同时面临腹背袭扰的局面,分心之下寨门前仅有的弓弩手与步卒便扛不住轮番消耗……眼看着,营寨中军帐便要被烧得一干二净! 营寨外的魏续眼中喜色渐浓,寨门都被尸首阻塞,当即下令兵马自两侧缺口鱼贯而入,对于禁部形成合围,不断挤压。 “把尸首搬开,缓缓撤出去。”于禁看着局势越来越坏,部下兵马虽多却并无多少骑兵,心知今日营寨算是毁了。这时他听到左右有敌军高声叫喊着明日燕北便要发兵攻打成武,心中更急,下令道:“向寨外官道上撤出,埋伏两曲在林中!” 若早知道是这样结果,于禁早就丢下营地从东面走了,但现下局势却不容许他从东门离开。营寨到处是奔驰的燕氏骑兵,何况步卒将他们几乎封死,除了身后西面官道再无脱身之法! 杀伤每分每秒,魏续部燕军对寨门下的于禁部挤压越来越重,攻势也越来越猛。因为寨门就快被烧毁了,一旦寨门塌下,于禁部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被残杀代价。 至于来自成武的援军,魏续想都不用想。在东面为他阻断后路的可是高顺,高顺的战法与他们这些只知道猛打猛冲的武将不同,那是个真用脑子打仗的军将,虽然说高顺能打败的人,魏续并不觉得自己未必打不过;但如果连领了近六千兵的高顺都打不过……那就都别过了,魏续肯定也打不过! 只是冲进营寨正中指挥战斗的魏续并不清楚于禁在做什么。 于禁让层层叠叠军阵最后的军士搬开寨门下堵塞的尸首,并少量、缓缓地退出去,断断续续向营寨外西面官道送了整整两个曲上千人。 他本有五千军士,但双方长久的消耗都损失了数百人马,随后战斗又是数百被蚕食,单看兵马于禁虽然占优,但却因为袭营、惊醒、火烧等劣势比魏续多损失近千军卒。 这让魏续根本察觉不出于禁转移兵马的动静……他只觉得优势始终在自己手里,骑兵不断冲锋没有什么伤亡,敌军却越来越少乃至和他的兵马相等。 这是要胜利的先兆啊! 突然随着于禁下令,更多的军士向已经净空的门下穿过,跑了出去,而最后断后的军士则用早有准备的撞木砸塌寨门,火焰与营寨阻隔着他们追击的路,魏续当即下令骑兵自两个早先打开的缺口冲出去追击,哪知道狭小的缺口早有于禁部下弓弩手伏击,一片箭雨便令他损失数十骑。 于禁的大部队,向西跑了! 清理坍塌的寨门并不废太大力气,对魏续来说这太容易了,部下军卒抬起寨中巨木对着还未坍塌的寨墙怼上去,不过片刻便将燃烧的营寨抛在身后,跨在马上高声呼喝道:“快追,他们跑不远!” 于禁的确跑不了多远,他逃窜的军队落在魏续的眼睛里甚至还能瞧见隐约可见的背影,距离至多没跑出五百步! 剽悍的骑兵队追杀而上,并州边军出身的魏续深知此时才是骑兵真正的用武之地,六百余骑拖着烟尘奋起直追,数百步卒紧随其后。哪怕在黑夜里他们先前走过的路也不再需要小心翼翼。 可是变故往往就发生在放松警惕的刹那,树林里埋伏着两曲曹军猛然杀出,先是在他们冲过身前时以密集的箭雨打击令其人仰马翻,接着大队步卒杀出以长矛架住受到惊骇的战马,刀手切割每个落在地上的首级……短刀在颈侧划出口子,最简单最省力的方式结果敌军性命。 侥幸逃过一劫仍旧向西冲锋的骑兵也没什么好运气,两百多骑兵迎头撞上于禁所率上千步卒,更多人被吓得停马不前却不知进退,少数勇武之人妄图撞出缺口,但往往才不过掀飞几个曹军步卒战马便被捅死倒在地上压断他们的腿骨。 胜与败都来得太过直白,那些前一刻还耀武扬威追击敌军的骑兵转眼就被杀得四散,却又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首领——魏续的尸首被曹军几个健壮步卒从马尸下像拽死狗般地拽出来,铁兜鍪、玄色大铠三下五除二被扯下丢到一旁,割下首级举过头顶高声呼喊万岁。 魏续冲锋在最前,密林中的冷箭射在他后背,几根弩矢穿透大铠扎在衣甲上,真正的致命伤是在脖颈折断的矛头。有三根铁矛从正面命中他的坐骑,一根击碎马面骨,一根折断在脖颈,另外一根则穿过马脖戳进他的脖子。 割下首级的刀手没费一点多余的力气,仅仅刺开连着一层皮肉,脑袋便滚了下来。 他们败了。 于禁虽然胜利,心里却好似有千斤巨石令他不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在混战中他清晰地听到有人呼喊,说他们的大王明日将会进攻成武,而现在成武城的曹仁恐怕对此丝毫不知。至于死去的魏续,于禁提不起一点兴致,甚至首级看都没看便挥手下令部下军卒在战场上补刀,杀死一切活口收拾战利,整个过程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接着两千余残兵转头东行。 于禁下了死命令,离日出还有一个时辰,他们需要急行军赶到成武!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投射到营寨时,从山谷赶来一路蹒跚而行的斥候才抵达北方山顶,从他的方向只能看见东面有一队渐渐消失在晨雾中的军队身影,而在他脚下,营寨已成一片废墟,只有那些烧焦的木炭与横七竖八的尸首提醒着他在昨天夜里这里曾发生过极为惨烈的战争。 斥候眼中那队东行的身影极为悲壮,跪在山上的小斥候不由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他知道,他的将军,这支军队,再也到不了成武城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留余力 并州诸将,作战勇猛敢打敢冲,这都是吕布统帅他们时留下的传统。往来十数年间,南征北讨胜多败少,是以给人留下勇猛无双的印象,但也并非所有并州将领都习惯于以勇猛鼓舞士气旋即破敌,比方说高顺。 高顺的勇猛,不在将,而在兵。他与麹义相似,都使兵技巧,操演士卒勤习武艺以期战阵破敌。 深夜里的行军总是令人不安,尤其在清晨到来之前,四下里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有排做长蛇的于禁部沉默行军。这一仗尽管是他们胜了,原本五千兵马如今也只剩两千,结果的胜与过程的败,输赢已经很难说清,但归根结底他们还活着魏续却死了,这便是一场胜利了。 但这场仗还没完,远远还没完。 曹仁没有自成武城发出援军,两地间隔不近,城上值夜的兵发现远方火光时战事般已进至酣处,待曹仁知晓战事,那边的星火已灭,根本来不及驰援。心急之下,曹仁只能派遣前些日子逃到成武的李典领兵两千余自城中发出,至城西五里接应。他们不敢打火把,再远城上便看不见踪迹。 其实也有成武驻军大意的缘故,他们驻守成武已经很久了,从去年冬季到现在,尽管两军相互破袭,发生不少摩擦。但燕氏军队始终没有真正将主意打到这座城上,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与驻扎在城外的于禁交锋而已。到现在已经有数月不曾经历战事,军卒哪里还能终日提心吊胆呢? 眼看着天边泛白,于禁在行军路上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下,传令派出几个部下去收拢沿途岗哨。成武外已经不能再驻扎了,先回城中与曹仁一同筹划如何能挡住这次燕北大举进攻再说。 说到底,燕北的名字就像个梦魇,哪怕全天下的人都听过这个名字,真正重视乃至恐惧的只有少数人。而这少数人,正是现今天下的全部诸侯与将军。 反倒是下面的军侯与年轻的屯将们普遍对赵王不够恭敬……那燕北不就是个走了好运的贼寇么? 世间的确是有鄙视链的。身居高位的大人们不会鄙视小人,他们受到的教育与所处地位带给他们的尊崇,让他们在对底下的小人们交往时会尽量做到令人如沐春风,所谓的折节下士便是如此,与小人一般见识会让他们有失身份。只有身居高位的人才会去逼视身居高位者,相似或相仿的地位,才会存在鄙视。 这从来没有例外,虽然有时候小人物也会‘鄙视’大人物,但这其实是他们弄错了情绪,那并非鄙视,是妒忌,是极端丑恶的情绪。 就像于禁在曹军中时常听到军伍中有人大放厥词,说什么若燕北进攻,便将他斩于马下之类的胡话,他只是笑笑并不做声。当燕北在世间显名,统帅万前兵马纵横幽冀所向无敌时,他们效忠的主君曹孟德还只是个被朝廷通缉的罪人啊! 当时天下多少地位尊崇的人,在往后的岁月里皆死于非命,哪怕活下来的也都不能避免几经起伏,可燕北一直在赢。 过去像他这么顺的人,现在人们已经不能直呼他们的名讳了,是新始祖皇帝,当然了,现在人大多称作‘莽贼’。 只是天色越清明,于禁的心便越是下沉。 “告诉各部小心些,行军放缓,小心左右。”空气中弥漫着晨雾,天边已显出白光,这本该是将林中鸟兽唤醒的时候,何况他们大队兵马行军便是再安静也应当惊醒飞鸟,可偏偏此时四周却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太安静了!” 精悍的武士向四周散开,护卫在前军周围,各个拔刀持矛小心警惕着四周可能潜伏的危险。用于行军的一字长蛇阵也逐渐收拢,以相对坚固的阵势向前推进。 只是四周围却没有丝毫动静,这样的状态持续数十息,人们的紧张才稍稍放下,继续向前推进。只是心终究是提了起来,再难复先前大战终结的轻松。 “将军,敌军有了少许防备。” 天色已逐渐清明了,马上的骑手自山谷岔道的方向快步驰来向高顺报告,脸上有些难看。不过这对高顺而言显然早有预料,点头道:“我知道了,敌军快经过谷口,你不要去向成校尉回报,就留在这边听用吧。” 高顺就是要让于禁知道这里有伏兵,一路走来的足迹都不曾派人清理,他要打的便是硬仗,并非伏击。 于禁出现在这里,说明魏续的仗便已经打完了,无论胜败,他要面对的都是一伙几千人的残兵,即便硬碰硬,高顺也并不认为自己会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用奇、用险,分散兵力去寻求伏击? 左右他已经拦在必经之路上! 奇、险之事,高顺统统丢给成廉,他要做的便是在这拦住于禁,给他造成重大杀伤。人的精力有限,防备着前边便不会防后面,只有让于禁与自己陷入酣战,成廉部骑兵自后方突击时才会给敌人带来更大的震撼。 “将军,前方,好像有敌人。” 于禁部的斥候说得迟疑,引来于禁斥责,“有敌人就有敌人,没敌人便没敌人,什么叫好像有敌人?” 其实不必去问,军队小心翼翼地穿过山谷口岔路,借着豁然开朗,便已经能瞧见横在前方的庞大军阵,映着东方朝霞,逆光中那些兵甲旌旗皆为黑影,却也让人看得清楚,那是一支庞大的敌阵……于禁高声喊道:“御敌!”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在于禁脑中快转,他想明白了,自己恐怕中计了。 燕北今日袭击成武是假,无论真假吧,今日袭击他于禁是真。魏续从西面进攻他的营寨,火攻之下烧毁他的大营,同时透露出今日燕北将大举进攻成武令他心惊,无论胜败都只能选择向东回还成武。 而在这里,这支军队恐怕从昨天夜里便等候在此,已经很久了! 幸亏他击败西面的魏续,否则这里便是必死之局。 北边的那位赵王殿下,为了杀他可谓不留余力。 于禁抽出佩刀,高呼道:“杀!”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何不速降 情况比于禁预料中还要坏上许多,彻夜鏖战的士卒缺少休息,而最该休息的时候他们长途跋涉地赶路,这已经耗光了士卒的精力。没有人想到在这里还有一场大战等待着他们,刚刚用五千兵力依靠营寨全歼两千余敌军的于禁部拖着辎重战力,眼看便迎上一场更加艰难的战斗。 这一次他们的敌人足有数千,看起来更加精悍! 当然要精悍,高顺统领的是他的本部人马,而他的本部人马,就是燕北的本部人马。赵王半数亲卫步卒都在这里了,这些北方最精悍骁勇的汉儿,上马时人们称他们为羽林骑,下马则被成为陷阵军。 沿用过去高顺率领那支人马的名号,是燕北给这位亲兵统领的尊重。 过去各为其主,讨董之战时高顺随吕布袭营,若非麹义有营寨之险及壕沟为阻,当天夜里就会被高顺破营而入,即便袭击麹义失败,撤退的路上还击溃了鲍信部并俘获大将而去。哪怕是现在的燕北部下,行军布阵练兵打仗,高顺仍然是诸将中最优秀的凤毛麟角之一。 尚未接战,逆着晨光成片的弩矢便蜂拥而至扎在奋力冲锋的曹军身上,数十步官道竟无一站立者,这种情形令于禁感到惊恐万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哪怕最密集的箭雨打击,也应当有少数人活下来或者说仍旧站立着,不该是这样,直接净空官道。因为普通军卒着甲率极低,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久经战阵多有斩获的老卒,也就是军中伍长、什长这些下级武士身上没有铁甲。恰恰相反,因为刚经历与着甲良好的魏续部作战并获胜,他们身上普遍有燕氏仿制旧并州边军的镶铁皮甲与铁胄,可就这样的军士,一次齐射近百人全部倒地意味着什么? 强弩,三石强弩,超过四百张最低三石弓力的蹶张强弩! “快冲!”于禁仅仅一愣神地功夫,见对方没有趁势冲锋,连忙挥出环刀道:“不要让他们再放箭!” 天哪,我做了什么?于禁扪心自问,在今夜之前他并未做什么让燕北愤怒的事情,那为什么燕北会派出这样的部队在这样的地方,用一个接一个的绳索把他套死……一支配备清一色蹶张强弩的部队,就是放到哪里也应当是作战的精锐部队。于禁不想妄自菲薄,但对付他仅剩两千余人的部队,只需要再派出这样的两个曲,就够在这个地方把他堵死了。 可于禁还是猜错了,高顺拥有的并非四百张强弩。 嘣嘣嘣! 他的话音刚落,至多两息时间,对面再度响起死亡之音,相同的弩矢遮蔽朝霞,重复落在他的部下,只不过这次并非阵前,而是阵中。 到处是人仰马翻弩矢穿透盾牌与军卒哀嚎的声音,拦不住,就算是蒙皮盾牌也拦不住强劲的蹶张弩力。 “撤!” 于禁不打了,至少不能再在这里打,他高声呼道:“前军断后!快撤!” 所谓兵者五事,当战则战,不能战则守,守不得便走,若走不得,便唯降与死耳。明知两军在兵装、士气上差距太大,地形单一又不得腾挪,武备根本无法防守,于禁没有任何道理继续在这里耗下去,当即下令部下逃走。 多待一刻,便会多死数百人,于禁想不到任何一个留在这的理由。 在顺境中让部下撤退很难,在困境中让部下死战也不容易,随于禁下令,中军、后阵军卒甚至还没看见前方敌人的模样,转眼便向后退走,倒是于禁的确练兵有术,即使这样艰难的情况,得令坚守断后的前军也仍然钉死在前,除了寥寥几人,没什么荒乱的情绪。 他们只知道恐惧。 高顺看见敌军准备后撤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是攥着士卒看不清的令旗缓缓挥下,道:“左右齐放。” “左右齐放!”伴着几声特殊节奏的鼓声,随军卒上弦瞄准,分列左右的弩手前后扣下扳机,弩矢遮蔽日光猛地落在于禁断后之军的头上。几乎同时,高顺道:“步卒冲击,凿穿敌军。” 随着号令,高顺部步卒伴着鼓声高喊着鼓舞士气朝敌阵断后之军冲出。就算敌军已被接连的箭雨打击得晕头转向,也不应当用凿穿这个词。凿穿,是通常应用于骑兵的战法,以快速的机动与冲击力,来冲破敌军阵势形成分割之态,以备部下其余步弓手形成兵力优势,在局部以众击寡。 步卒能办到? 高顺的步卒就能! 在敌军还相互搀扶着庆幸从恐怖箭雨中活下来时,一个曲的步卒便挥舞着可怕兵器冲了上去。这是一个扩曲,上下八百余人,人皆精壮魁伟膀大腰圆,而他们身上却并非羽林骑那种厚实扎甲,而是略显普通的镶铁皮甲,若单以甲胄看,他们是精悍的轻兵。但他们手中却持着普遍与肩齐高的斩马大剑,这是重兵的偶然配备了,甚至在冲锋之前,他们的兵器还需要扎在地上减轻力量消耗。 若是于禁部并未受袭或士气高昂,只需要三四次齐射就能送他们一程全部魂归故里,但显然现在并非是于禁希望见到的状况,于禁的弓弩手早就走了,剩下七八百名持着刀盾、矛盾的步卒,没有弓弩,如何挡住这些兵刃超长的北方壮士? 斩马剑结阵麾下,军卒又皆为轻兵,呼啸间便撞入于禁阵中,转眼将一众惊骇莫名的曹军断后之兵杀得七零八落,即便有于禁在中呼喝也止不住溃败的势头。 挡不住! 长矛长戈倒也并不是无法伤害这些轻兵,只是眼下这支军队杀出的时机太过精准,让人措手不及,士气早已降至低估哪里还有奋死作战的勇气。 于禁正待后撤,却见早先撤退的部下纷纷退还回来,不禁拍马大怒道:“叫你们后撤,回来干嘛!” 这些人并非是不尊将领擅自回来救战的……朝霞之下,八百骑列阵于后,成廉扬长刀面无表情,“于文则,你已无路可逃,何不速降?”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父死子继 兵者五事,当战则战,不能战则守,守不得则走,走不成,唯降与死耳。 战是战不过高顺的,而守又不能守,逃都逃不掉,留给于禁的选择便不多了。当抵抗至最后,身边军伍大多投降跪地讨饶,于禁也跟着一起投降。 除了投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能活下去谁会愿意寻死? 只是对于禁来说眼睁睁看着燕军攻打成武城终归是太过残忍,不过所幸这几名燕军将领似乎没打算攻打成武。当然没打算,仗打完了,高顺命麾下士卒收拢了战利打扫战场,就近沿着谷道一路向北行去,回还他们的大营。 来时行军神速,回去多了战利缴获便要慢上许多,可就这一路逶迤而行的一个多时辰,于禁愣是没瞧见一点燕氏有大举进攻成武的意思。他猜的没错,燕北根本没打算攻打成武,他中计是千真万确! 这仗他输的不冤,可就是太过窝囊。五千人被人算计地死伤惨重,干掉一个后面又来两个,道路统统算计着堵死,换谁也赢不了。 高顺夺过魏续的头颅,尽管他和吕布诸将关系不算多好,尤其是这个过去总在吕布授意下夺他兵权的魏续,可到底是袍泽。眼看着功成名就的机会就在眼前魏续却死在这里,谁的心情都好不了。 若高顺知道于禁心里的想法,定然不会给这降将好果子吃。窝囊?明明魏续才他娘死得窝囊! 上千骑兵啊,打不过难道还跑不了?撑死战功不要了,扭头回大营总可以吧! 嘿,还真回不去。要不说于禁和魏续一样窝囊,区别也无非是于禁还活着,魏续却死了。 燕北在大营里闲不住,八千兵马放出去还让他感到担忧,他倒并非担忧于禁,只是怕曹仁领兵驰援,那才是真正的麻烦事。眼下他身边可用之人不少,但大多都没有什么彪炳战功,亦无威震敌军的名号,诸如管亥、焦触及吕氏旧将,没谁能独当一面。 他部下但凡能独挡一面的,都挡一面去了。 而曹仁、于禁,这二人却是曹操部下数得上名号的大将,单单于禁,用多其一半的兵力去进攻,燕北还比较放心,可若再加上曹仁,恐怕就是一场兵败了。 这若是败了,那情形便又退回到冀兖之战开始之前的局面,燕北是绝对不愿见到这一幕的。 千等万等,战报先后送至中军……魏续死于阵中,所部皆败;于禁欲东走,为高顺所擒,凡所降者八百有余。 魏续死了,燕北回到帐中抚着额头,沉思片刻,再抬起头来已是高顺押运俘虏还营,第一件事便是来燕北帐中复命,拱手拜倒道:“大王,末将不辱使命,于禁势穷而降,我军得胜,只是魏将军……” 燕北长出口气,魏续的死对他来说是个重大打击,倒不是说他有多倚重魏续,而是魏续这人关系实在比较复杂。他是高顺的袍泽,与曹性、成廉关系不坏,又与吕布有姻亲。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在,燕北才愿让他独领一军,给个升迁的机会来稳定麾下并州诸将。 只是实在命途多舛,好好这么一个并州派系武人翘楚说死就死,最关键的是吕布告别朝堂中心没多久,这个并州系诸将翘楚便成一具尸首。 “魏续,不在了?”燕北明知故问,微微抿嘴来表现出自己的不忍,末了才缓缓摇头道:“我不该让他去啊!他可有子嗣亲属?” 高顺低垂着头道:“魏将军尚有二子及妻女,皆在邯郸。” 燕北这才稍显轻松,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先按下,尸首可带回来了?” 待高顺点头后,燕北道:“这件事你不要再担忧了,他的后事与妻儿,自有燕某照顾,为平定天下而死的迎接不应被后人遗忘。奉孝,派人准备棺木,魏续与燕某同下河南,当让他看着曹氏是如何被平定的。” 高顺点头告退,不多时于禁便被两名军士带入帐中,燕北抬眼随意地让左右松绑,道:“哟,来了。” 败军之将似乎总是丧气,于禁也不例外,垂着头也不看燕北,接着便听燕北道:“于文则,为何鲍允诚不在后,你不来投奔燕某啊?” 这话于禁能怎么回答,他只能无声地对燕北拱拱手。 “昔年大王于北,允诚君身孕战场,我等俱为兖州牧部下,自当追随兖州牧。”听到于禁这么说,燕北轻轻颔首,这才道:“魏将军,最后如何?” 越是熟悉才越让人感慨万千,这些近些年你征我讨的将军们,竟由上至下都是老熟人了。吕布过去带着高顺、成廉、魏续击败过曹操、鲍信,而于禁又曾向燕北求救,曹操被燕北资助过兵马……说来说去,天下纷争,争到最后也还是他们这些人的事。 “魏将军,死得其所,他战至最后一息。” 燕北点头,几句话间便已定下对魏续的肯定,起身走过于禁身边时拍拍他的肩膀道:“去赵国吧,当个校尉,总比死在兖州强。” 说话间燕北便已走出中军帐,于禁戎马十年方有今日,只是今后有无前途还要再看际遇。于禁仍旧低垂着头,这是他一生中最灰暗一日。 在燕北走出中军帐,帐外早有高顺、成廉、曹性等人等候,除此之外,不远处还有高览等人。人们都在看着燕北会如何处理于禁,还有魏续的事。 燕北对郭嘉耳语几声,接着没有理会诸将,兀自去探看魏续尸首。在他走后,郭嘉对众将高声道:“大王有令,诸将不必怪罪于禁,战场之事各为其主,今于禁投降,为赵国校尉。” 话音一落,便是一片哗然。 只是寥寥几人知道燕北是怎么想的,如果现在处死于禁,将来便不会再有曹将投降,魏续已经死了,但更多人还活着。只是这样的结果,也确实令人心头不快,甚至愤愤不平。 接着郭嘉待众人安静后才道:“魏将军作战有功,迷惑于禁东进,达成赵王的命令。授赵国邯郸亭侯,食三百户,长子袭爵。”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决死而已【新年快乐!】 于禁兵败的消息随风传至成武城,曹仁不禁懊悔为何没派兵西走再远一些,若再多行十里,便能让李典与高顺狭路相逢,李典与于禁两相合击,未必不能击败高顺。 此时再去想什么后悔,为时已晚,曹仁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至防备燕北的进攻中。据守三月的使命已达成多半,可实际上燕北在这段时间从未对成武做出进攻表现,而现在于禁部在城外的营寨被拔除,这意味着燕北的目光终将放在这座城上。 也只有这时,才让人知道于禁先前究竟为成武城担了多大压力。 这个道理在于禁在时他们很难察觉,但当于禁营寨消失,众将才惊觉成武城到处漏风,四面临敌。 南面的张辽部不知身在何处,像毒蛇般潜伏在暗地里,不知何时便会窜出来给予他们致命一击;北方的燕北更为可怕,卧于矮丘的猛虎已经足够令人恐惧,现在这猛虎却已站起身来挥舞爪牙拍碎于禁在外的营寨,摇头晃脑地朝成武城踏步而来;在他们东北方向是山阳郡昌邑,守将卑衍不是什名将,但其麾下数千兵马却足矣阻塞道路;至于西面……先前他们唯一的生路便是于禁扎营的道路。 当下于禁兵败,西面交通要道自然也已尽数落于敌手。 “将军,敌军来了!” 斥候传报不久,曹仁便领诸将登上成武城头,向北眺望。顺着远处城外平原望去,目力极尽处黑色缓缓向南蔓延,阴影里,旌旗遮蔽。 数十个千人军阵在田野间缓缓推进,游曳在外的骑兵都踏着缓慢的脚步与步阵排成一线……气势并未因他们行军缓慢而显得松弛,反倒给曹仁等人带来更大压力。 军法上说兵贵神速,可燕北的布置却让曹仁感受到这个天下唯一的异姓王究竟有多傲气。 对峙两月,一日发兵,便拔除在外的军寨,放出消息次日攻城,大军却更晚一日才出现在这里。 若换做其他军队,大约是对军队控制力不足而导致失期。可对燕北来说,他就是期,他想何时攻城,就能何时攻城。 “将军,燕仲卿带着石砲。” 不需要旁人多嘴,曹仁一双眼睛不是白长在脸上,几十个千人阵,军阵最前沿那些庞大的黑影谁都能看出是攻城器械。曹仁也十分清楚燕北会带来什么样的‘礼物’。 在燕北前军,整整百架石砲在数以万计的步卒的操持下缓缓向前推行,步伐缓慢却显得坚定,直往成武城下推行。 而在城头的曹仁却意识到更加可怕的事情,他听见部下斥候来报,“将军,城南发现敌人,打着张辽的旗号……张辽来了!” 燕北很可怕,所有人都知道他可怕,因而这种情绪只会在人的心里而不会说出来,也就不会有恐惧二次传播。可张辽的名号不一样,有人怕他怕得要死,有人则跃跃欲试想要与他一战,故而张字大旗堪堪扎在城南,城里的守军便乱了。 漫长的对峙结束,随着城外此起彼伏的号角声,燕北军开始攻城! 燕北的部下没有扎下营地,直接简单明了地以石砲在城池百步之外扎下,数以万计的军卒操持石砲运输巨石,伴着金鼓声起,上百颗巨大的石弹便飞砸上成武北面城头! 城上不曾与燕氏兵马交战的不少曹军军卒还有闲情逸致抬手指着燕军扎下石砲的距离笑话,“那燕军将领莫非是傻了,离这么远,就算是强弓都未必能射到城上,何况飞石……飞石来了!” 笑话到一半,却见那些石弹越过难以置信的上百步距离,直直地朝他们劲射而来! 曹仁本还欲在城头指挥防守,却不想燕北连话也不说,部下连营地都不扎便以石砲飞掷而来,直将他吓得三魂七魄跑个干净,高声呼喝着让士卒躲到一旁……见了鬼了,有这么攻城的吗! 曹军中传闻但凡张辽攻破的城池大多不会占领,所以才会腾挪千里之间那么迅速,曹仁始终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但当他看见燕北军发起袭击时终于明白了……城墙都砸塌了还占领个屁! 上百颗巨大的圆石被石砲轰出,有些飞落在城中民宅屋顶,房梁撑不住巨大的力量转眼便被砸塌;有些滚落在街道,将夯土地砸出大坑后碎裂的石块溅射数十步,摧毁途中一切拦路牛马人,但凡活着的东西都不能阻挡;更多的巨石砸在城墙上,引发城头剧烈的摇晃,城上守军被震得七倒八歪,但这还算幸运的。 真正的不幸,是那些砸在城垛上的巨石……尽管只有十几颗石弹,但它们才算准确命中。青石夯砌的城垛不足以抵御如此强烈的攻击,几乎毫无防御便被巨石砸碎,接着冲势不减的巨石在城墙上碾过一条又一条血肉之路。 曹仁驻守的成武城不算坚固,可他手上兵员可不少,哪怕没有于禁部那五千兵马,城中也仍旧有两万余守军,毕竟李典乐进都是带兵逃到这边的。这原本是个优势,曹仁此时却感到后悔。 他要这么多军卒和准备那么多守城器械有什么用? 仅仅一轮石砲进攻,十几颗石弹碾在城头,便让曹仁部损失上百名军卒,有些被石弹直接命中消失无踪,有些则被压断了手脚呼天抢地。 “全都散开,全都散开!” 城门楼已经塌了,军卒四散着跑下城头曹仁也不阻止,只是与亲信高声喊着让他们散开跑,城头是绝对呆不住了,但也不必担心燕北强攻城头。只要大队人马开始攀城,一定会停止石砲轰击,那便是曹仁的机会。如果燕军要直接将城墙轰塌,那就没办法了……一切听天由命,看燕北会不会一日之间轰破城池了。 “让军卒在城下挖地道吧,倘若城墙能顶住今日,这场仗还有的打。要是顶不住……”曹仁长出口气,摇头道:“巷战,决死而已。”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虎豹骑营 挖地道,这事靠谱么? 再没有比这还靠谱的事了! 至少从地道出去不会将大队人马的身影暴露于燕军弓弩手的视野之内,对曹仁来说,除非尽快烧毁燕军投石炮,否则这场仗根本没得打! 远程武器,自人类学会狩猎以来,就意味着一个时代的最高科技。而在曹仁所处的时代,弓弩与石砲,便是天下最精巧的物件。在这种背景下,燕氏强弩与石砲,冠绝天下。 弓大多都差不多,无非是材质决定射程与威力,但在技巧相同的条件下,能武装、招募更多熟练的弓手,便意味着在战场上取得更大优势;燕氏强弩绝强自不必说,而投石炮,这种笨重、缓慢、麻烦的大型兵器,从数年之前便开始匠造的燕氏,更是当仁不让的天下最强。 这一切都给曹仁带来莫大的压力,将他的部下军卒士气压垮。 一架笨重的投石炮或许丢整个晌午的石头也才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地砸死一个敌人,这样看来似乎并不可怕。但只要有一个敌人为石砲轰死,那么就会有九十九个军卒因目睹袍泽的惨状而溃逃。 百斤飞石从天而降对士气的打击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这种攻城军械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着城战的模式,优势与劣势,随攻城军械的数量引发质变而改变。值得一提的是在过去数十年间,投石炮这种兵器并未受到如此重视,因为在天下安定时的平叛战争中没有昂贵而笨重的石砲用武之地,待天下混乱又大多没有哪个诸侯愿意斥重金打制石砲。 造一架石砲所消耗的木材与匠人工费足够武装出五百个普通步卒,而一架石砲又需要二十至五十人操持。就如燕北如今所用的大型石砲便需要五十个壮男操持才能使用,百架石砲便需五千人军队专侍此事,在野战中没有谁会用石砲却敌。 这是高投入,低回报的事情,所以石砲在战场上一直没有太大用武之地。但当一支几万人的军队拥有百架石砲,局面便有所不同。守城方,尤其是守备成武这样的小城,守军在石砲之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兴许是曹仁的运气不错,成武的城墙还算坚固,石砲轰击大半个时辰仍旧未能将城池轰塌,只是将北面城头砸地一片狼藉,随后的正午,燕军陷陈队登城,城下以撞木破门,但都被曹仁部下的军卒打了回去。 无论曹仁还是燕北心里都十分清楚,守城怕的不是强攻,他们怕的只是石砲。 下午,北城仍旧被石砲轰击,燕北部下管亥率三千卒自西城试图登城,但曹仁守备精悍,双方在城上互有死伤,旋即退军。燕北派人在城外推起三丈高的望台与相近十几座两丈高射台。 城中曹仁心下更为紧张,这对他绝非是个好消息,有比城墙还高的望台便能看见城内兵马调动,有射台则能使箭雨倾泻城头乃至城内,守军的优势将被消磨地更厉害。 但曹仁别无他法,试图以箭雨干扰城下劳作的民夫,却被更猛烈的石砲轰击将军卒全部吓退,这就好像是一场困兽之斗,他被困在这座城里,使不得半分计谋。 夜里,每隔一两个时辰城外便吹鼓乐大作,士卒奋勇攻城,城内守军只得和衣睡在城墙根,却仍旧受不了偶尔城外掷入城内的巨石。 第二日燕军进攻更为猛烈,城北的石砲、城西的管亥、城南的张辽,三部齐攻之下给曹仁带来更大压力。不过曹仁也定下心思,因为燕北所采用的战术便已让他看出来,短时间内他们其实没有太大风险,只要城池不挎,燕北不愿强攻城池。 “拖着他,等他们松懈。” 没有人可以一直不睡,也没有人能够永远保持警惕,长久能被防备的攻伐会让人丧失警惕,燕北就在等待这个时机。 对曹仁而言,他只希望这个时间长久地蔓延下去,直至达成主君曹操对他守城三月的要求,至于得胜……他从未想过,若没有天灾人祸,那就像痴人说梦一般,不可能发生。 成武城陷入长久的围城之中,燕氏西路军的情况却并不像主力军队这般讨巧。 在姜晋与张绣撤出陈留向荆州攻伐之后,燕军的高览、张颌与曹军的曹纯同时盯上这个地方,分别由南北向陈留郡攻略,双方毫无悬念地在陈留郡与陈国街交界一带互相发现踪迹。 张颌跟随斥候一路行至山麓,向一处有敌军曲队扎营的乡里远远望去,小心翼翼地眼下口水,转头对自己的副将方悦问道:“那是咱们的敌人,要不撤吧。” 在乡野之间扎营的一曲敌军,在曹军中被称作虎豹骑。 之所以让张颌忌惮,因为他看见的并非一支骑兵,而是一支人马全覆甲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张颌不是没有见过,燕北部下的燕赵武士就是如此,所以他更清楚与这样一支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军队对决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至少就他所见,燕赵武士随同燕北立下汗马功劳,南征北战的路上死伤无算,可但凡用到他们的战争,燕氏从未败过。 现在张颌眼前有整整一曲虎豹骑,这样的军队如果只是从攻,在他们不远处应当还有大量寻常军卒扎营,但张颌却没有看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样的骑兵,便是此次曹军西路军队的主力。而张颌部下虽说并非杂兵,但也只是寻常军卒,与这样的曹军精锐对阵只怕讨不到丝毫好处。 方悦不敢妄言,对张颌道:“将军何不将此时报于高将军,再做议论?” 张颌点头,就算真要打,这支敌军也不是他独自所能吞下的,必须联合高览部下万军才有取胜的机会,当即决定报于高览。 他的选择极为明智,因为曹军整个虎豹骑营都已进入陈留郡内,他们的面对的是整整五千虎豹骑,他们肩负的使命,是骚扰燕军西路,为东面创造战机。 一场战斗,在张颌的谨慎下拉开序幕。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幽州水师 曹操与燕北的对决战线一步步向南推进,随燕北大军主力南下而推至豫州边沿,如果说这是拉锯的话,青徐二州的战事便足可称之为摧枯拉朽。这一切都因为田豫的幽州水师,登陆了。 田豫的水师先前在骊州帮助王义平定乱象,经历年逾剪乱,如今在骊州已经没有多少叛乱,船队便向西起航,策应麹义部对袁氏的攻掠。 只不过在来之前,田豫以水师船队转移至三韩领地南端向东,于去岁发兵五千登陆倭岛,横扫东北半岛沿线所有部落,那些仅有区区百余兵勇的部落根本无力抵抗,转眼就被屠戮一空。这样做的原因便在于高句丽的流亡世子伊尹漠,田豫把他逼至西面卑弥呼的领地,旋即联合牵招发兵向青。 只是当田豫兵临青州于东莱港停靠,满心警惕地以为将要迎来一场恶战,却被闻讯赶来的麹义部军卒告知,东莱港是他们的后方辎重大营! 田豫不禁目瞪口呆,这是东莱啊,青州最东南的郡,已经是后方大营了? “取舆图来。”田豫招呼着部下,抬头对麹义部军卒问道:“你们的将军在哪?” “麴将军在琅琊打泰山臧霸,已经撤回来两千多伤兵,仗快打完了。徐将军在下邳一带,和袁氏交战。”听到麹义部军卒这么说,田豫在舆图上拉出一条数百里的战线暗自咂舌,问道:“徐将军没送伤兵回来,近日输送兵粮可有减少?” 田豫与牵招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他们地处偏远,即便是燕北要调动他们,书信从中原启程还是去年春季,等他们调兵过来便已经是一年春夏过去,何况东北边境的事一直不断,让他们对中原局势并无大局上的见解……天下只有一个燕北,除他之外再没有谁能在一月之内对天下局势尽在掌握。 “袁本初,这是过气了吧?”田豫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牵招却紧紧攥着拳头没有说话。倒是牵招的副将,乐浪都尉史路对田豫舔着笑脸道:“田将军说得没错,袁氏早就不行了!” 袁氏是压在牵招心底的一座大山,他的老师乐隠早年为车骑将军何苗的幕僚,死于士人对宦官的政变。那时候袁氏的威风,足矣叫他牵子经记一辈子! 可现在,袁氏满门被董卓处死,袁术病死,就连袁绍都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在燕氏兵锋下失去掌控的土地。袁氏与燕氏,可是从最早的渤海之争起,历经数年从未停战,这场延续至今的战斗尽管波及半个天下,哪怕将曹氏、诸王、刘表都拉入战场,也不能改变袁氏从冀州败退青州再败退徐州的劣势。 退无可退啦! 江东姓孙不姓袁,他再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去退避。只是田豫敲着脑袋对麹义留下的属官问道:“这麴将军不是奉命讨伐袁本初,怎么与泰山的臧宣高打起来?” 中原的事田豫久处边疆,限于时效对当前中原局势知晓不多,但到底半年前发生的事他是可以知道的,何况既然要调兵入青作战,总要下上一番苦功,盘踞在青徐交界的臧霸诸将……不应该是敌人啊! “去岁张文远欲借道泰山,那时曹氏尚在兖地,臧霸都没进攻,怎么如今曹氏袁氏皆退避南方,麹将军反倒与臧宣高交兵见仗?”田豫的目光越过麹义属官的肩头,望向远方叫苦连天的伤兵营寨,抿着发干的嘴唇轻声道:“看上去,局态胶着。” 先前这属官已经说了,开年后这才几个月,料想双方交兵不足三月,却送回伤兵两千,这战事能不胶着吗?在田豫手上打仗,通常伤俩人就要死一个,这种比例意味着麹义和臧霸之间交兵,不到三个月打没了一个校尉部! 属官陪着笑脸,佯怒道:“还不是那臧霸太过无礼!” 根本不必多说,田豫抬起手臂便示意自己已经了解内情,问道:“麴将军可需支援?” 这是实实在在的客套话,需要支援田豫也不去支援,这不是他的职责。这又不是早年统领幽州的时候,那会诸将号令不一,打起仗来也是多像草台,就近支援是常态常理。现今主君都做了大王,诸将之间有了节制,仪制上也比现在的朝廷还要厉害,诸事不可随心。 在田豫看来,麹义和臧霸作战就是胡闹,虽说是臧霸无礼,但就田豫对麹义的了解,这位跋扈将军才是真的无礼。臧霸尚且能和虎跃兖豫的张辽和平共处,显然在这场战争中是想要保持中立的,可能容不下在燕氏地位更高、名声更响的麹义? “多谢田将军之意,麴将军有言在先,将军若率军停靠东莱港便只管休息,我等送好辎重布好酒菜,酒饱饭足依大王之命南下助徐将军平定袁氏即可。” 麹义留下的属官像他一样傲气,尽管对田豫多有尊敬,但言语却把麹义那股劲头学了七成,显然不把这支漂洋过海的水师放在心上。说来也是,田豫的水师就是把牵招的乐浪军都算在内,满打满算不到两万人,可人家麹义部单个便有兵三万余接近四万人马,哪儿能瞧得上这支一直在边鄙之地作战的水师。 这也是曹操与袁绍所面临的尴尬,他们的敌人是越打越多,兖州北部与整个青州都已恢复生产,何况还有冀州、幽州源源不断的支援,让占领二州后燕北放下募兵权力的张辽、麹义部充实人马,可他们却无力收复失地,故而能募来的兵员便越来越少,长此以往,如何能反攻燕氏呢? 田豫对这话不以为忤,点头笑着便让麹义属官离去,这才笑着摇摇头,对牵招道:“让咱们的人就在岸边扎营,歇上半月启程向南进入徐州……子经,我想让你师弟去趟泰山。如果麴将军得胜,便留下臧霸等人的性命;若麴将军兵败,便顺势劝降臧霸,招降这样的地方军对大王没有坏处。”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合则无敌 泰山郡临乐山,这座大山阻断了麹义讨伐臧霸的路。因山涧无道,因而东北与西南的山脚要道,在两月以来便一直是麹义与臧霸战事争夺的中心,当然臧霸是防备多过进攻,而麹义则要攻破山脚营寨才能于泰山郡长驱直入。 局面如此,麹义的损兵折将也就相当好理解。不过这场仗田豫还着实怪罪错了麹义,这场仗若是麹义单方面跋扈,还真打不起来。 如田豫对臧霸的猜测,那是个极有乡野豪杰气概,既豪爽大方又狡猾促狭的复杂人物。这种人难以想象忍让的度量,却也有毫无缘由的刚强之态,如果要拿人相比的话,只能燕北、曹操这样的人,却不可能是曹仁、麹义这样的将。 因为他们的身份是首领,所谓的忍让与刚强,不似麹义张辽这样将领以义气面子作为根据,权衡利弊,指导着他们的一切行动。 麹义有大节而无大局,他想打这场仗的原因很复杂,因为他将部下最后剩的匈奴兵编做泰山营,去骚扰臧霸治下的百姓,起初不过是想要借一把刀,再趁势压服臧霸罢了。只是没想到,臧霸的刀子砍得有点狠,兵马一度插至徐州琅琊,反倒将他打个措手不及。 麹义不是傻子,前番张辽在博县外扎下张字的大旗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但张辽的全身而退让他觉得臧霸其人多有懦弱,断然不敢领兵攻他主力,结果臧霸就这么做了。 战事不可避免,麹义也不是色厉内荏的人,他是内外皆厉,当即放下南攻袁绍的大事,让徐晃前去进一步压迫袁氏,亲自领兵点将攻进泰山。 前后青徐交界三万余大军两万民夫兜转,麹义料想他带给臧霸的压迫已是不必多想,可实际却并非如此。 “某没想到这麹义,气性真大!” 奉高城里,臧霸烤着炉火,火暖催人困,带着狡猾的笑意饮了口酒,挥手道:“赵王领兵来攻,咱就投降,说是慑服大王威势,他断然不会不收;若赵王不来,就跟他姓麹的干,临乐山营破,撤梁父山,梁父山营破,撤尤徕山,尤徕山营破,撤龟山,龟山营破,撤泰山,某还真不信他麹义能打到泰山脚下!” “兄长这是什么话,他麴将军号五万兵,咱泰山一郡就有两万,兼营寨高山地利,等他打到梁父山就没人了!还打到泰山,嘁!”孙观饮着酒,翘着腿笑道:“几位大兄听说了么,前日我兄伯台部下在一尺台,一夫当关劈了麴军十七个军卒,硬阻敌三刻不得寸进!” 一尺台是临乐山上一处险要,山道不过一尺宽,下去就是百尺大渊,又处山道转角,一把刀就能阻住一支军队。 倒是一旁跪坐在榻的吴敦摇头道:“仲台不要轻敌,我可听说伯台兄长在山上虽有优势,但前番每逢出寨野战,都打不过麹义,这人能做燕氏大将并非浪得虚名,过去所向无敌是有真本事的,我等所仰仗不过地利而已……兄长啊,我是真不明白,好端端咱非和麹义打这仗做什么,他放兵进泰山,至多咱们把匈奴兵打出去就是了,这一仗下来就算麹义退了,恐怕也得死三五千弟兄,不都说着要择机投燕氏,这又何苦啊?” 臧霸撂下酒碗,先不做声,环顾一眼舍中侍从,挥手让众人都出去,抿了抿嘴稍待片刻,这才看着身旁孙观、吴敦、尹礼、昌霸等人,这才幽幽问道:“尔等降燕,欲做一校尉,身先士卒百战余生邪?” 诸将面面相觑,这是什么道理,昌霸拍腿道:“他娘的老子现在都是将军,咋的投燕氏还能降做校尉?” “单单泰山郡,一个太守,五个校尉。”臧霸张开五指,随后指向自己道:“为兄倒是无所谓,了不起我做校尉,咱们兄弟谁想做太守说一声,但咱们兄弟,难道就能是个太守校尉?” 诸将这才想起来,现在不是他们兵连青徐兖三州,横跨数郡时的威势了,如今四面八方都已为燕氏所占,过去半个州的兵力都被压缩到小小泰山郡,孙观摇头,当即跳脚怒道:“兄长言之有理,若此时投燕,便只能分得泰山官职,那咱还投什么燕,把麹义从青州撵出去,共举大兄为牧,诸多兄弟太守还是当得,还真怕他燕氏不成!” “再则。”臧霸按手安抚孙观,这才接着说道:“前番我等与曹袁结盟,张辽来犯却只拒敌不出兵。投燕,便是封得将军之位列侯之尊,可取信燕氏?如不信,诸公可忆刘豹府宅之火?” 砧板鱼肉,何时下刀难道还不是燕氏说了算?臧霸一番话,说得诸将皆怒气勃发,昌霸甚至摔了酒碗,恨不得现在就领兵去与麹义决死,将燕氏从青州赶出去。 吴敦心下焦急,见臧霸面无急色,连忙放下酒碗探身问道:“我等当如何,还靠大兄教来啊!” “将燕氏赶出青州断不可取,赵王对我等现在还算宽容,可某却觉得他对诸侯小气得很,若在青州称牧,不死不休,如今大势已定,我等也无反攻河北之能,又何必苟延残喘?攻麹义,不过是不可取信的下策罢了……既不能取信,何不让他们知晓我等之能,守备麹义一年半载。自己投降与燕氏无计可施请我等,能一样吗?” 听到臧霸这么说,诸将心中纷纷放松,尽管这也不能阻止燕氏将来卸磨杀驴,但至少臧霸给了他们更多信心,至少跟着臧霸,便不会有太大危险。 “至于说死伤士卒,无可避免,尽量减少伤亡吧,营寨之后留军卒断后阻击,一但营破便后撤。”臧霸说着摆手道:“重要的是诸君谨记,我等一体,即便归降燕氏切莫被其分化取之,若给一郡,便要在一郡;若给一州,便要在一州,合则无敌,散则待死……臧某估计,再有十天半月,必有燕军使者前来!”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诸侯必须死 麹义如果细细去想,不难猜透臧霸的小算盘。这就像过去燕北带着他们想投奔汉军时的想法一样,先亮出獠牙才好待价而沽。 只是麹义才没空去想臧霸有什么想法。 “什么,你是说臧霸故意和咱打这一仗?”麹义刚吩咐几个副将自山道包抄,以期一举踏平临乐山,听到徐庶这么说,大手一挥道:“他臧宣高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咱把他踏平咯,事儿办漂亮,比什么都强!管他投降不投降,就这两面三刀的人物,降了你又能保证他不再叛?” 说罢麹义手掌拍案,探身指道:“直接把他们都宰咯,天下太平!” 徐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攻打临乐山一向没什么大仗,泰山兵在山间掌握地利来去如风,东边儿林子攒射一阵子、西边儿官道布一片铁蒺藜,防不胜防。不到俩月时日便让他们想青州大营送回两千多伤兵,哪怕真正见仗时他们总占上风,可实际算下来伤亡还是要比敌军多,这如何能行? 可偏偏麹义又是个刚愎的性格,根本听不进人劝,尤其现在,不知是抽了哪门子的风,放着可以招降的敌人不去招降,硬要让士卒用性命填平泰山,徐庶虽是小小幕僚,却也不能眼看麹义如此胡闹,梗着颈子道:“麴将军,即便踏平泰山,士卒伤亡过半又有何益处?” “益处?益处大了去!”麹义根本听不进去,挥手武断道:“那不是你能搀和的事,打垮他们便是!” 徐庶硬是被麹义蛮不讲理的态度憋了数息,才怒道:“大王有令要将军击破袁氏,如今袁氏未破,将军却在此与臧霸对峙,是何道理?” “袁氏算个屁!自有徐公明对付,要不了多久袁本初自会授首,除非……”麹义原本瞪着大眼突然眯了起来,道:“除非臧霸现在投降,麴某就等收拾了南方诸侯才回兵扫了他!” 两个人的关注点不在一个地方,麹义是一定要击破臧霸,甚至似乎并不在乎臧霸部下诸将,仅仅是想取得臧霸项上人头;而徐庶则更愿意尽快安稳局面,击破袁氏以收全功;这般情景,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徐庶气呼呼地走出中军大帐,回到自己的小营帐里奋笔疾书,派人向兖州的燕北传信告知局面。 袁氏虽在燕军的接连进攻下元气大伤,可即便伤筋动骨那也还未彻底兵败,仍旧有反抗之力手握徐州之地,麹义却在此迟疑。这般情况若无人制止,只怕将来会酿成大祸,可现下的节骨眼上,除了燕北还有谁能阻止麹义呢? 没有人,麹义听燕北并只听燕北的。 除了那位赵王殿下,天底下所有人对麹义来说都是个屁! “哈!麴将军的起色可不太好。” 就在徐庶派人寄出信件时,一支军骑步入前线大营,来人显然权势极大,甚至士卒都不敢让他等候通报,不过是快跑着前去中军帐告知麹义,而就在传令兵入帐不过片刻,来人便也进入大帐。 这个时候能进入麹义前线大营的,除了田豫再无旁人,这个比麹义要年轻近十岁的楼船将军带着一脸笑意上来便拥住顶盔掼甲的麹义,旁若无人地端起案上的雕花铜碗大饮几口,这才笑着问道:“听说兄长在泰山与贼兵交手,小弟过来看看。两万水军就停在东莱港,兄长一声令下五艘楼船可经齐国走翰水直进泰山郡!” “国让,不是让你去徐州支援徐公明,寻袁本初的晦气,你到我这儿来做什么?”田豫的示好麹义显然并不买账,坐回主座脸上不快之意昭然若揭,道:“泰山郡没你想要的东西。” 田豫投降燕北时麹义就已是一方大将,在军中地位哪怕时至今日也没谁能够撼动,至于旁人眼中的水师统帅、燕氏重将田豫,在麹义眼中也不过是个后生小辈罢了。 “麴将军,要么你我合兵,五万大军三月推平臧宣高,把他的人手全围在这几座山上,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么派人去劝降他,牵子经有师弟精于此道,转头御使泰山兵南下打袁绍。”田豫根本不在乎麹义表现出的不欢迎,摊手道:“你这样耗着损兵折将,万一最后还输了,难道赵王不会怪罪?” 田豫还是说话好听,知道麹义是犟牛,毛要顺着捋。可是偏偏,百试百灵的法子在这次却不管用了。麹义再度摆手道:“不能招降!诸侯,都得死,不然以后还有得乱!” 诸侯都得死? 田豫楞了一下,当即变了脸色,沉声问道:“兄长可是听说了什么?何不说来给我听听。” “麴某什么都没听说。”麹义看帐中左右四下无人,这才对田豫道:“张文远以汉骁骑将军请封赵国偏将,大王允了。” “噫!” 田豫倒抽口气,笑出声来,道:“这张文远真狠,杂号将军降为偏将,可田某如何觉得这是不降反升呢?” “当然是升,他张辽用平兖州打得曹操找不着北的战功请封偏将,若你田国让现在上表,也就只是个裨将了。”张辽这也因仇恨啊,田豫咂咂嘴,还是觉得楼船将军这官号挺好,旋即将此事抛在脑后,对麹义道:“那你这岂不是傻了,放着平袁氏的功劳不要,跑过来打山贼,难道你打算到时候让大王给你封个赵国校尉?” “赵国校尉?”麹义嗤笑一声,对这官职极为不屑,燕北在官职上的小手段也就糊弄糊弄别人,他从邯郸就跟着燕北,没什么是他猜不出来的。麹义抬头望向帐顶,幽幽道:“我想将来生个曹孟德这样的后辈……难道你不希望做曹参、樊哙这样的人吗?” 曹参,樊哙? 田豫坐在榻上身子向后仰去,麹义这说的什么跟什么?但田豫偏偏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一点……曹参和樊哙,是跟着高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大将! “麴将军是说大王……”田豫想明白了,腾地从榻上起身,迈步走出大帐,声音还在麹义耳边回响,“我这就调战船入泰山,打平太山寨,我等再南下扫平诸侯!”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阵前邀战 凉州,金城南,大雪山下。 马超添了新甲,银色雪狐皮包着铁甲威风凛凛,望向北面。去年冬天马超败于韩遂,侥幸逃遁雪山之间为羌部所救,短短几个月,当他走出雪山,八千名白马、参狼、钟等多部羌氐的军士随行下山,助他向韩遂复仇。 他有羌人血统,父亲一直想让他娶个汉家女子为妻,可惜去年冬季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在苍茫天地与巍峨雪山的见证下娶羌女为妻,弓马骑术无人能及,驰射十发十中力大无穷,被羌人奉为神威天将军,得数个部落效忠募来这些久居雪山的勇士为他作战。 大军出征,有巫女祭天,苍茫雪山遍扎赤幡,为远征将士送行。 羌管幽幽,马超志得意满地跨坐雪白牦牛北上,与羌地良马的缰绳攥在手中。羌地出良马,只是雪谷常年不化又多积水,策马反倒担心伤了马掌,不如骑在牛背上稳当。 “夫君……” 临行,羌女拽住马超的衣襟,难离难舍。马超爱怜地揉乱羌女的发,攥着混铁矛道:“不必担忧,等击败韩叔父,父亲若要去并州任州牧便由他去,我自会留在凉州,我们去陇县。凉州是凉州人的凉州,是汉人的凉州也是羌人的凉州。我会去寻燕仲卿要来州牧,天下没有人能比我马孟起做的更好!” 羌女听不懂马超口中的州牧,但却无比相信马超的话,部落里三千多个男儿无一比得上她的夫君,那自然天下都不会有人比她的夫君更好。至于天下有多大,她不知道,也许比大雪山更大一些? 羌女坚定地接连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她不敢说话,只是不住地点头,攥着马超衣襟的手不论如何也不愿松开,生怕一开口眼泪就坠下来,也生怕一撒手马超便再也回不来。 她懂得少,却也知道韩遂的名号都传进雪山,部落里那些叔伯总是提起他,说他有十万羌兵效命,打得朝廷皇帝都奈何不得。她还知道,皇帝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就像雪谷白马羌她的父亲一样,皇帝都奈何不得韩遂,那他一定特别厉害。夫君要去讨伐他,也一定特别,特别危险。 八千羌氐,下雪山。 与此同时,雪山以北,凉州境内金城、陇西、汉阳、武威四郡交界的榆中,两支庞大的兵势连营正在对峙。自然是韩遂联合凉州诸将与马腾赵云等人的对峙。 冰消雪融,缓了四个月的韩遂再度发兵,欲以兵力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将马腾、赵云等人统统赶出凉州。只是大军倾动,几无可能做到保密,才不过出金城不久,消息便由快马带着传遍整个凉州。州府派出兵马相迎,却也再正常不过。只是这次州府派出的兵马超出了韩遂想象,令他感到担忧。 “彦明,如何?” 阎行是韩遂部下健儿,当得勇猛无匹,尤其马超去岁被打溃至雪山身故,现下生死尚且不知,阎行更是所向无敌,此次便由他担任先锋要将,在两军对峙的当口上叫阵邀战。 阵前单挑这种依靠个人勇武的事儿,通常只会发生在边州偏鄙之地。不过哪怕在边州,这也当不得主流,仅仅是主将为了鼓舞士气而发起的手段中的一种罢了。自战国时代拉开兵法权谋篇章,这种盛行于贵族之间以单挑昭示勇武的阵前拼杀便渐渐沦为莽夫之勇,并不为人所推崇……诸如郭汜为董卓复仇青锁门下邀战吕布,置大军于不顾。 若非单挑坏了大事,十万凉州兵可能放走了吕布? 不过自然也有例外,比方说冲阵之将在万军中夺取敌首,说到这种军事活动便不得不提及历史上的关羽、孙坚,还有把武力值点满了的词人辛弃疾,那都是神人,不能以常人度之。 韩遂之所以派阎行去挑战,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大军鼓足声威一路东进,至榆中被州府军拦住,偏偏寻不到战机仅能对峙,这种情况士气自然一落千丈。先前仅听阵前叫好可距离太远看不清晰,此时眼见阎行从阵前归来,早耐不住心中痒意,连忙追问。 正见阎行拨马而来,铁矛染血,脸上带着快意笑着拱手道:“将军放心,此去斩都尉杨芳、姜冏二将,若非马岱引宗族骑兵抢下,那杨阜也断然丢了性命!我军士气大振啊!” “好,好好好!你且稍歇,我命人准备了酒菜,待酒饱饭足稍事歇息,傍晚还需你耀武扬威一番!”韩遂笑道:“到时你只需掠阵,叫候选、程银等人上前挑战便是。倘若马氏诸子出战,你便伺机斩了他们,断马寿成一臂!” 阎行自是满口应下,韩遂这才心满意足地在阵前打马。虽说是鼓舞士气,可他心中又何尝没有伺机削弱敌军将领的意思呢?马氏之强不在兵员众多,而在宗族皆有马氏传下兵书家学,哪怕天赋各有高低,可面对这样一个由知晓军略的武将组成的宗族军队,谁心里不发怵? 马腾未必有多厉害,可和马腾打仗就是难缠,就是打不赢。这父兄冲锋,兄弟子侄领兵发了疯般地死战不退,就是再高明的指挥也害怕这样的敌人。 现在马超不在,马腾便是没牙的老虎,却还有四个利爪能拍飞敌人。若此次阎行挑战能伺机出去马腾的臂膀,无亲信之人领兵,州府军队也就离败绩不远了! 转眼便至下午,阎行依照韩遂的要求引十余骑在阵前掠阵,候选、程银、梁兴、马玩等自恃勇武的凉州豪帅前去挑战。有了晌午的教训,州府军将这会儿安稳许多,哪怕这几个凉州豪帅再是如何辱骂,也无人出战,兵马也都垂头丧气地守在营寨中坚决避战。 正当阎行以为今日就要这么结束,再无手刃敌将之机会,敌军营门大开,两列军骑鱼贯而出,当先一骑缓缓踱马,接着缓缓驰开了朝程银奔去。 眼下眯起眼来,那汉军骑将年不足三十,白马银枪倒与马超有几分相似,正看着,程银便提起兵器策马迎了上去。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赵子龙 榆中对峙阵中,凉州叛军士气高涨,各个在阵前跃跃欲试,朝州府军营地大声叫骂嘈杂无比,有些羌人脱去跨裤翻身用黑乎乎的屁股蛋子对着汉军营地,阵前奔走的骑兵毫无意义地将箭矢抛射在两军对峙的空地上,似乎当他们的将领在单挑中斩杀汉军将官,便能让他们不论做出什么事情都可以视作是在侮辱汉军。 事实上的确如此,此时此刻,不论他们做出什么,掠阵的阎行都不会感到奇怪与羞愧,反而跨坐马上与程银等人大声谈天,不时爆发出一阵足以令人感到惊慌的大笑,猖狂无比。 反倒是汉军大营,他们的兵马虽多,此时却各个像斗败的公鸡,低眉顺眼地躲在营寨后面,兵伍小声说着什么,不时朝营寨外瞟去厌恶的眼光,有些胆气刚烈的汉军则紧紧攥着拳头,恨不得立即出寨去与可恶的叛军将官分个生死,却归根结底不敢踏出营寨一步。 世事有趣,当韩遂带着十万大军在榆中与他们狭路相逢时,遍布大小榆谷的叛军营地没有令他们胆怯;当他们两只兵马在谷口结阵对峙时,四下里处处羌人游骑奔走的沙尘并未让他们畏惧。可是偏偏,就那么一个阎行带着铁矛跑到寨外骂阵邀战,哪怕他们知道阎行只是一个人,在接连数个以勇武称名的州府将校被那杆铁矛先后挑死,谁能不怕? 因为阎行并不是真的一个人跑到数万大军阵前耀武扬威,在他身后的大小榆谷里是十万叛军纵兵放马将这里当作他们的牧场,毫无避讳。 这不得不提对州府而言榆中位置之重要。这就好比后世明清时朝鲜半岛对中原王朝的重要意义一样,每一次中原王朝的衰败都是从失去对朝鲜半岛的控制开始的。而这个范围缩小到今日之凉州,每一次州府对叛军低头,也都是从失去榆中开始。这里是四郡交界,偏金城郡的西面有大小榆谷,两座山谷其间道路宽阔却地势难行,最终汇聚于榆中之后便是一马平川。 而榆中,北面是武威大漠的入口、东面是州治所在的汉阳、南下则能直取陇西,故而对凉州叛军而言,夺取榆中的控制权,便等同于取得凉州四郡的通行证。以往每一次叛军出击,都是先从取得榆中开始。只是这一次汉军早有防备,这才让韩遂困守榆谷难以发挥其兵力优势。 他们被堵在大小榆谷的出口了,哪怕汉军的总兵力不过韩遂十之三四,在榆中这块相对狭小的地形下,双方兵力相差无几,甚至在快速集结兵马这方面,汉军还隐隐占据优势。毕竟马腾就将营寨扎在榆谷口的开阔地形上,堵死了他们前进的道路。 万军之阵中,突然寨门大开,赵云单骑策马而出,勒马在营寨外停驻,望向对面耀武扬威的叛军诸将……士气已经低落到不能再放任自流的程度,否则再过半日,待到明日一早叛军大部出击,就算他们据守营寨士卒都未必有敢战之心。 营寨之内,杨阜正派人寻赵云,忽听部下传告赵云已单骑出寨,登时吓得目瞪口呆,快跑着窜向寨墙,口中大叫道:“子龙糊涂啊!此时焉能再逞勇?” 他说的是再逞勇,因为晌午他已经逞过了,出城迎战阎行,才不过交手三合便被铁矛扫落马下,若非马氏诸子引军骑抢下,他便要到地下与死去的州牧为伴,哪里还有机会在帐中养伤? 因而一听赵云迎战,伤都顾不上便跑向寨门,边跑边对部下道:“快去叫马将军,务必救下子龙啊!” 营寨上翘首以望的马云禄闻言惊讶无比,对跑上寨墙的杨阜问道:“赵将军还用救?那阎行连奴兄长都战不过,不算什么英雄!” “不算英雄,他附从叛军当然不算英雄!”杨阜大喘粗气,紧张兮兮地向营寨下望着,道:“可你是不知他们的厉害啊!” 马云禄甩出白眼,不知道他们的厉害?是你不知道赵云的厉害啊! 赵云的出营并未给己方士气带来太多鼓舞,营寨上诸多兵士看着赵云单骑策马的背影纷纷摇头叹息……多数来自凉州各郡招募的汉军甚至不认识赵云是谁,只看背影便道:“完了完了,又一个去送死的,你看那凉州诸将均是膀大腰圆,这细腰乍背的骑将,怕还不够……上,上苍保佑啊!” 城上说风凉话的老卒话还未说完,赵云便已策骑而动,既不冲向阎行也不冲向凉州诸将,只是单单闲庭信步般策马朝向草原空地正中央,左右环顾一圈,攥着长枪朝散布各处的凉州叛将轻挥兵器。 挑衅! “这个你们可别跟程某抢,这白面骑将看上去有点意思。你瞧你瞧,找老子要奶喝呢!”汉军阵中没多少士气鼓舞,可叛军阵中的诸将纷纷来了精神,各个高声呼喝嘲笑不断,最当先的便是程银,提着长斧拍马便去迎赵云,大叫道:“又来了个不怕死的,那小小汉将,报上名来!” 非但程银拍马而上,就是候选、马玩等人也纷纷上前,不过也都没打算跟程银抢食,只是远远隔着数十步踱马,左右封住赵云兜转迂回的余地,就像一群猛虎盯住落单的绵羊。 阎行也打马上前,却见远处梁兴非但不往前走,反而打马后撤着不时朝这边张望,正再纳闷时,前面程银已与赵云交上手,接着便教他瞧见震惊一幕。 赵云并未有回答程银的想法,只是拧身操枪迎上程银,程银大怒不已,隔着十余步长斧便已挥过头顶,欲以力劈华山之态劈死赵云,转眼大斧便已与铁枪撞在一处,震耳欲聋的金石之音响彻战场。 以枪杆挡长斧自是出力不讨好,赵云闷哼一声,偏下身子卸去长枪上携着的巨力,接着枪尾便扫到了程银身上。程银骑术高超,仰身避过铁枪,双方错马,正待扬起身来,却猛地一声大叫,坠下马去。 赵云的枪正自程银后心抽出,带出大片血液飞溅,接着又趋势不减地朝最近的候选急驰而去,口中道:“我乃常山,赵子龙!”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电光火石 风在吼,马在叫,程银的血流满地。 营寨内汉军士卒尚来不及呼喊到嘴边便已成惊呼,他们亲眼看见赵云不过错马之际扬手长枪便掼进程银后心,电光火石间原本不可一世的程银便坠马在地,而他们印象中必死无疑的赵云却不见丝毫停顿,倒提铁枪接着朝最近的候选冲去。 “这……” 营寨上杨阜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转瞬之间耀武扬威的程银便被挑杀,长大了嘴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一直对赵云抱有信心的马云禄握着粉拳雀跃高呼,接着对那些还未反应过来的汉军士清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为赵将军擂鼓助威!” 汉军营地沉寂整个上午的军鼓,终于在傍晚响起,马腾引着宗族诸子这才姗姗来迟,杨阜目不转睛地望向寨外,却被马腾的大手拍在肩头,“杨君不必忧虑,如赵将军之勇更胜孟起,叛军诸将不过待死而已。” “你见过子龙动武?”杨阜甚是惊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同为凉州人他自然知晓马超的勇武,更知道马腾虽然不待见马超,但旁人一旦当他的面说起武事,他都会露出赔笑却默不作声……有马超这样的儿子,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可以真正做到不管别人的武艺有多强,反正都不如他家孟起好勇斗狠,此时此刻听到马腾当众夸赞赵云,让杨阜的嘴巴能塞进整个拳头。关键不在于马腾啊,在于赵云虽领着武官的职位,在凉州却素来好似儒士,哪里像是个勇武的将官? 马腾抿嘴笑道:“赵将军曾与孟起比剑,吾儿败绩。” 天底下怎会有这种人?杨阜听说早年赵云曾因赵王牵线而在卢植门下读书,尽管听说过他追亡逐北打得郭汜屁滚尿流的故事,却也以为那是带兵之能,甚至在凉州时他还觉得有些纳闷,赵云带兵的样子似乎并非什么不世出的名将,难道击败郭汜单单靠的是运气?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是他自己想偏了!这满身儒生气的赵云,是正经用一杆铁枪揍得郭汜还不上手! 原来赵云的强项从来不是领兵打仗或郡中治政,是拔剑斩人啊! 想到这,杨阜不禁为之气绝,带着埋怨对马腾道:“马寿成,你既知晓赵子龙勇武,为何晌午不请他出战,将校无端殒命,啊!气煞我了!” 提到这事马腾自知理亏,有些不好意思道:“赵将军是赵王亲信,马某如何能让他赴险?” 还真别说,这爹跟儿子的性格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一样。马超是恨不得从燕北嘴下虎口夺食抢来凉州牧的官位,可马腾却对燕北尊敬的紧,甚至在用人上都不敢所有僭越。 “啊,别吵了,快看,赵将军与候选杀到一处了!” 争辩被马云禄打断,马腾转头看着目不转睛的女儿,一时间舔舔干涩的嘴唇却不知该说点什么。他能说啥……女大不中留? 这年头也没这词儿啊! 大约每个当爹的看见自家女儿跟别人家小伙子眉来眼去时心思都会变得极为复杂,何况马腾的情况要更为特殊一点,他家虎女眉目含情地看着那个叫赵云的小伙子杀人。 转眼间,赵云便又与尚处在程银死后措手不及的候选交上手。这并非阎行晌午再寨外叫阵而更似是挑战,阎行的叫阵是我在这儿站着不动,你们谁敢上来打我?不敢的就在阵中看着老子耀武扬威! 赵云的做法更像是表达出恰恰相反的意思——有一个算一个都站好了不要动,我马上就来! 驰十数步,赵云便提枪冲至候选身前,不过候选并非程银那样以力取胜的豪将,仓促之下虽并未自程银身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却也到底有所防备,不似程银那般轻敌,何况有兵器之利,他的兵器是一柄做工精良的长槊,长一丈九尺,横扫出去便有丈长,令赵云不得近身,抢攻便落了空。 阎行见候选挡住赵云,提着的心也稍显放松,心中料想:这汉将当时程银轻敌才丢了性命,我且就近掠阵,若候选有失想来也能救下! 想着便策马前去数步,环着挑战二人兜圈,不让战马停下。 到非是阎行托大,这凉州诸将他都是知道的,虽然武艺断然不及他,却也都是个中好手,没谁是草包,料想真正打起精神,对付这来势汹汹的汉将就算不能力战而胜,保住性命总不是问题。 阎行走马才不几步,转眼赵云长枪挑开长槊夹在肋下,一手长枪刺出,兵器稍短不及候选,却挑在候选坐骑的马头上,骏马当即悲鸣倒地,候选大惊之下想要跃下马背却又不愿丢了兵器,不撒手反倒落入赵云下怀,腾空之下竟被夹着长槊的赵云使力架在半空,兵器碰撞时能发出金石之音的柔韧槊杆都被坠出弧度,紧跟着竟是猛地被槊杆弹飞起来! 啪! 从阎行这里清楚地能听见候选被拍在地上的声音,只是一切电光火石又哪里由得他去救?赵云甚至都不踱马,只在原地便以长枪飞掷数步,稳稳地刺在候选大腿,就像根长钉般将他钉在地上,走又走脱不得,只能发出凄厉的哀嚎。 不由分说,长槊在手赵云更是无所顾忌,身后营寨传来阵阵鼓声好似雷霆,汉军士卒的鼓舞欢呼如若山呼,行不过数步便奔至一旁马玩身侧,长槊柔韧杆子摆出数个锋头令人看不真切,马玩只得仓促抬臂挡去,便被槊锋掼透胸甲,铁大铠被破开缺口,惨呼一声坠下马去! 这还没完,见到势头不对的李堪心生惧意正待拨马回走,却被赵云撵上硬生生以兵器砸在后脑,铁兜鍪都被拍飞出去,人自然也歪着身子从马上落下,只是马儿没跑出两步,便被赵云用李堪的兵器钉住缰绳,看都没看落马的李堪,只是不紧不慢地自身后马臀囊取出长弓。 不必去看,李堪就算没被打死,下半辈子也是个活死人。反倒是开始便知道赵云厉害的梁兴早就拨马离开,驰进凉州骑兵的阵势中,转眼便快奔出五十步,只是还没来得及松下口气,身后破风之音响起尖啸,梁兴回头去看,却正被羽箭射中面门。 骑兵阵当即大乱。 阎行都忘了拨动缰绳,只是攥着铁矛咽下口水,死死盯着那不紧不慢收起长弓的身影。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百里军阵一日泄 榆中叛军阵形大乱,他们可不像汉军仰仗营寨,他们只有接天连地的营帐,连一堵木墙都没有。赵云挑杀程银、钉死候选、刺翻马玩、砸死李堪、射死梁兴,转眼便只剩在一旁掠阵的阎行尚在人世,谷口前线耀武扬威的羌兵骤然便哄叫声此起彼伏! 死的这些可不是十万羌兵中择选出的勇士,倘若将十万叛军比作鲜卑人檀石槐在世时的大联盟,这些人便全都是左右部帅,正经的中流砥柱,却在转眼之间被杀个干净,甚至说死十个阎行对韩遂带来的损失都比不上死去他们之中任何一人! 因为在这几人身后,代表着凉州诸地对韩遂起兵的支持,也代表着这些人身后数目庞大的军士,少则数千,多则上万! 若落到赵云头上,他挑杀诸多叛军大将对敌军造成的惊骇,实际上也就只能影响阵前数百乃至上千军士,况且这些人中也并非人人都对他畏惧的。赵云便是在勇,也不过一人而已,与他们从榆中谷口到金城东部绵延百里的军势又算得了什么?但扰乱叛军的活计,恰恰就是这些人帮赵云做了。 “将军全被汉将杀了!”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滔天的声浪自榆中谷正中向西蔓延开来。太多人看不见阵前发生的情况,也不知是发出第一声疑问,接着阵中夹杂着羌语、汉话的回答便此起彼伏,接着便有更多人因扰乱的讯息而听不真切,继而交头接耳地发问,声浪一重比一重大,直至不需要发问。 因为所有回答声经过最初的扰乱后,最终都趋于一致——“将军被汉将杀了!” 最开始只是说‘将军全被汉将杀了’但到后面,短短百十息便成了‘将军被汉将杀了’,虽说前者与后者并无太大区别,但对失去主心骨的叛军而言,区别可就大了去。 梁兴被汉将杀了吗?杀了!候选被汉将杀了吗?也杀了!那阎行被汉将杀了吗?没听见人家被汉将杀了,那肯定是死了! 再到后面,军卒相互发问,“前面怎么了?” “将军被汉将杀了!” “将军不是在后面?”军卒疑惑着回头望向属于他们部落的长幡大旗,仍旧林立,却不由分说地被袍泽推涌着向后撤去,“咱家将军被杀了?” 这一乱,便止不住了。 如何制止?就算那些还活着的首领也不能止住汹涌的人潮疯狂后撤,哪怕嗓门再大也只仅仅能止住身旁百十人,这对他们庞大的军队而言不过杯水车薪,最终也不过只是被推着走罢了。 阵前赵云斩杀诸将,转而将目光望向仍旧策马兜转的阎行,他看见阎行紧攥着铁矛,却不敢上前……天可见怜,阎行就是再勇武,换了天下任何一人,此时此刻谁敢直面赵云兵锋? 转眼好似切瓜砍菜般杀戮诸将,阎行这会儿倒是记起自己本身职责,掠阵。对,就是掠阵!他的使命并非上阵厮杀,而是为诸将掠阵,眼下诸将都死光了,哪里还需要掠阵? 当即勒马,回望赵云一眼,矛尾狠狠扫在马臀上拍马便朝本阵回走。 这时赵云也听见敌军阵前泛起的巨大骚乱,当即拨马回走,至营寨之下举枪高声呼道:“汉军何在,敌军士气已溃,何不出城追击!” 高声呼喝数次,其实不必他呼喊,营寨上立着的马腾等人早发现敌军阵前乱象,马腾返身朝寨中大呼,指着寨下等待的数百骑兵高声道:“伯瞻,速引骑兵随赵将军冲阵杀贼!” 营寨下是马岱率领的数百马氏骑兵,有马氏亲族也有家兵,四百余骑皆为骁锐,是马腾先前听到杨阜让他发兵救援赵云时备在寨内,以防随时救援赵云的……心中就是再对赵云有所期待,阵前厮杀到底凶险,如今能实打实单挑击败阎行的汉军大约只有赵云一人,马腾是万万不敢再让赵云有所损失。 否则韩遂再派人斗将,他们便只有龟缩营寨一途可走,到那时候士气低落便无法遏制了! 随马腾一声令下,寨门大开,谨遵叔父号令的马岱扬矛高呼,引精骑鱼贯而出,紧紧跟随赵云前驱冲向敌军谷口阵势;不过这仅仅是前军罢了,马岱冲出营寨的同时,各部兵马皆整备军械,仗赵云杀败敌将引发的敌军大溃纷纷杀出。率先前驱的便是自寨墙上一跃而下的马云禄,一身银甲攥着铁矛在阵中疾呼,抢来部下一具兜鍪扣在头上,引军直追赵云而去。 汉军气势大盛,叛军士气却一泻千里,韩遂自听闻赵云挑杀程银时便大感不妙,程银是一部首领,他部下汉羌军势足有七千,起初韩遂担忧的并非是程银的死,而是担忧程银死后他的部众会引发叛军中诸多首领的抢夺猜忌。这不是空穴来风,叛军首领相互抢夺兵马是由来已久,当年韩遂便靠着杀死北宫、李文侯、王国等人取得叛军首领的位置,他担心此事也并不让人意外。 不过很快韩遂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种麻烦赵云全帮他清理了! 一骑传令刚再韩遂眼前报告程银被赵云刺死,紧跟着便又来一骑悲道:候选被赵云杀了。这个眼泪还没掉下来,又一骑言说李堪被赵云砸死,接着马玩、梁兴……转眼之间,竟是连杀数将! 韩遂在阵中盘算着,如此一来,岂不是说还在阵前的只剩阎行了? 就是再有电转的心思,却也无法在此时惊慌失措下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而短短百十息的迟疑,令韩遂错过最好的整军时间,接着等待他的便是己方前军大溃! 恐慌向瘟疫般蔓延,后面被堵在谷中的军士尚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只见前军像发了疯般地哭爹喊娘向后阵涌来,就是督战队都没有用,九成九的人都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逃跑。见此情景韩遂大急,只得愤恨地看着东面,投鞭厉声道:“命阎行率前军断后,传令各部首领稳定军心,后撤……三十里!”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里应外合 “阎将军,韩将军有令,命你率部于谷口阻拦汉军!” 兵荒马乱里,传令骑卒还未行至阎行身侧,便已高喊出声,并且是接连大喊。到处是军卒慌乱地向西撤退,远远看去已带兵挤进军队末尾的阎行骑在马上很是显眼,只是方才因达成使命而松了口气的传令转眼便迎来阎行劈头盖脸地责骂。 “让你阻,你能阻得住?”跨坐马上的阎行丝毫不理会韩遂传来的命令,返身指着原来越近的汉军骑兵道:“谷口狭隘,现在兵马荒乱根本阻不住,快快让开,不让都得死!” 传令骑卒拦在阎行之前,抱拳道:“韩将军有命……” 根本不需要再说,阎行扬起铁矛便砸在他的马头之上,坐骑一声悲鸣便直挺挺地翻倒在地,坠马的传令骑卒正要逃开,却被紧跟而上的阎行一矛戳在心口,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瘫倒在地。 杀个传令,杀便杀了,可这仍旧无法阻止阎行的心烦意乱,回首望向已快奔至谷口的赵云,对部下高呼道:“被挡在这里只有寻死一途,不如随我向前踏过去,冲散了阵形,再做打算!” 阎行倒不是想要抗命反韩遂,只是韩遂不知晓阵前情况,下的这道命令太过扯蛋……他只是前来掠阵,阵前都是已经死在赵云枪下各部首领的部众,他根本指挥不动,何况他们亲眼看见首领战死,现下没有丝毫敢战之心,在阵中横冲直撞,根本不用赵云杀来他们便已溃了,在等下去最后便是满盘皆败! 韩遂让他领本部阻敌,可他哪里还有什么本部,身边所能依仗不过是跟随的百十骑兵,指望他们阻拦赵云不过是杯水车薪,他能做的只能是向西冲出一段,再做考虑。 随阎行一声令下,聚在一处的百余骑猛地向己方袍泽发起冲锋,有阎行在前高声呼喝,驱赶前路阻拦的羌兵,行进速度稍快了些,不过也仍旧为乱军所阻,情急之下阎行大骂着命人闪开,提铁矛横扫直刺,下令部下向阻塞通路者攻击,前方阻拦着见状这才纷纷让路,硬是被他杀出一条布满残肢断臂的血路。 待冲至原本的中军大营,阎行不禁怒骂出声……韩遂和那些还活着的各部首领早就跑了,留下一座空荡荡的营地,连堵墙都没有! 这段时间本是足够让他们扎下寨墙作为守备汉军第二道阵线的! “快,聚拢乱兵,立起某的大旗,让军卒搭起两道寨墙,长矛扎在地上阻拦敌骑!”阎行不能再退了,再往后便是大小榆谷的道口,尽管那里地形更为狭窄,能起到更好的据守效果,但不论如何在那只能守住一条谷口,而另一条自然会为汉军所破。“尔等督战,敢后退者杀无赦!” 在他们身前,是数不尽向前涌来的袍泽,接到命令的骑兵矛戈相向,高呼道:“将军有令,后退者斩!放箭!” 韩遂用对了人,这种时候任何与诸部首领相熟的将官都无法对溃军动手,西凉八部打断骨头连着筋,没谁是相互不认识的。唯独阎行这个早年间并不显名的小豪强豢养着一剽亡命之徒组成的骑兵,能对袍泽下得去狠手。 崩弦之音炸响,箭雨瞬间在骑兵阵前射出一片空地,溃军为逃避箭矢纷纷后退,一时间竟腹背受敌,纷纷呆立当场。倒不是没有敢向前猛冲的愣头青,不过等待那些人的毫无疑问是骑兵锋锐的矛戈。 刀兵加身,能让最蛮勇的军士忆起恐惧的滋味。 溃败的形势硬是被阎行下令屠杀所缓解,溃败的军士带着恐惧捡起旁人抛在地上的兵器,在这个过程中数不清的下级军官帮了阎行大忙。他们在找到主心骨后立刻收拢部下,否则单单阎行也无法阻止如山倒的兵败。 就在此时,士气如虹的赵云引领骑兵与方才整顿兵心的断后之军轰然撞到一处! 摧枯拉朽。 骑兵在战场上最好的进攻时机便是追击,追击四散而逃的敌军。此时正是骑兵的用武之地,哪怕阎行传令在他之后的溃兵由各部曲将、屯将整备,却也终究有个时效,首当其冲的军卒尚在溃散,便为马氏最精锐的宗族骑兵肆意残杀,眨眼便冲出一条通路,紧随其后的便是州府各部兵马纷纷以锋阵冲突而来,借赵云等人冲出的缺口狠狠地扎了进来。 只是没有人在乎那些军卒是死是活,赵云不在乎,阎行也不在乎。 那只是他推出去的人墙罢了,借由他们的生死来阻拦汉军追击,以整顿起些许士气的士卒在山谷口扎下木栅、矛林作为防备工事,才是阎行的目的。至于说军士,他已经派人去后面召回属于他的三千余本部,那才是守备汉军的中流砥柱! 赵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明知道冲破阎行这层防御便可攻取韩遂本阵,却偏偏为几千溃逃的叛军所阻,不得速破,不禁心头泄气,只能先将山谷口这几千溃军绞杀再待其他。 而远方已退进小榆谷的韩遂登高远望,接连不断的溃军曳旗而走,不过终归是被阎行阻于榆中地,不教汉军追杀过来。何况前番刚有传令来报,阎行已调了本部兵马前往阵前,料想是有阻敌之心。 想到这里,韩遂才拍着脑袋满心懊恼,方才被乱象惊诧,忘记阎行根本就没带本部前往阵前,哪里有什么本部据守的道理!当即一面指挥着溃兵重新整军,一面让传令兵对后军催促道:“后方军粮快些送来,再命人多取辎重军械,以支应阎将军!” 传令兵方才抱拳应诺离去,自后军却狼狈奔来数骑,有人身上还带着箭创破口,狼狈地跑到这边,韩遂一眼就望见是留守金城的部将,瞪大了眼睛还不待问话,那人便已满面灰败地指西悲道:“将军,大事不好,马超自南面引军杀出,正逢城中大乱,里应外合攻下郡治金城,断了我军后部粮道,如今已朝榆谷杀过来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治为好 成武城,新的燕氏大营。 “将军,高将军传信,西路曹军在张将军的率领下节节败退,不过他们的粮道为曹纯所断,希望后军能再打通粮道,他们就能对西路曹军主力完成合围,得胜指日可待。” 城中县府看上去简陋并残破不堪,攻城结束后这里是巷战的最后战场,庭院的桑树上还带着箭簇扎下的孔洞,室中墙壁也有刀砍剑刺的痕迹,不过哪怕是室门都被拆下来夜里漏风,燕北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这场仗他们赢了,并未付出多大伤亡,便为曹氏名将曹仁送了终。 “那就安排下去,让管亥的校尉部去从攻。”看得出来燕北的心情很好,坐在官寺的凉亭下对郭嘉招手笑道:“我的儿子识字了,写信到兖州问他父亲在哪……也不知道阿淼总给桓儿讲什么故事,这小子居然问我为什么他看到的乌桓人都对他很好,但故事里的乌桓人都很凶恶。” “赵王长子的发蒙老师应当是太学的博士吧。”郭嘉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大约是想到流寓在陈国的那位五经博士。不过眼角依稀还有些羡慕,对燕北笑笑道:“至于为何会这么问,恐怕要等在下回赵地生个孩子才知道了。” “哈哈,你是该有个孩子了,眼下成武已破,向南的攻势一马平川,要不你回去生个孩子,再回来平定乱世?”说句笑话,燕北这才正色对郭嘉讲道:“阿淼年少时正逢乌桓随同二张叛乱,南下在中山国集结兵马,那时候乌桓人桀骜不驯厉害得很,孤儿她对乌桓人从来没有好印象,这些故事肯定是她讲给桓儿听的!” 他俩初见就是乌桓骑手在郊外拦下甄氏车驾,当日燕北还下令孙轻带着斥候队放弓弩射死几个乌桓兵呢。这事燕北早忘了,但对甄姜来说却不是那么容易忘怀,她心里呀,肯定恨死乌桓了。 郭嘉对此不做评论,只是笑着对燕北问道:“那大王打算在信中如何回答呢?” “让凶猛剽悍的乌桓部众变成现在牧马放羊的汉家胡骑,还能为何?”燕北说着便露出十分骄傲的笑意,高高扬着下巴抬手拍拍腰间悬挂的刀鞘,洒然道:“唯有环首刀啊!” 郭嘉被此言引得捧腹,他不知道过去乌桓人是什么模样,他只知道在燕氏的统治下,乌桓下有骑手上至大王,但凡征召必然随叫随到,从来没有过例外……他更知道,这是鲜卑彻底撤出塞内、南匈奴全都发配巩县矿山、高句丽扶余不复存在后,乌桓国仍旧存在汉土的原因。 燕北说的是事实,简单明了。如果这世上有一种兵器能完全代表汉人的话,那就只有环首刀,没有例外。 “不过这话肯定不能跟小桓儿这么说,你说这当阿父真是奇怪啊……我居然不想让他知道知道燕某所得以立身的道理。”一切道理燕北都懂,无非是他一刀切下去,有乌桓人逆来顺受做他的刀,有匈奴人想着反抗。他凶猛又强悍,却不希望儿子将来也是这个模样,最终他摆摆手将书信放在一旁,对郭嘉问道:“徐州怎么样了?” 养儿子对燕北来说就像养弟弟,却又要比养弟弟困难的多。当初他把燕东拉扯大,但那时候他闲,说好听点不过是个游侠,难听的便是个亡命之徒,所虑不过让弟弟与门客吃饱穿暖,再无其他思虑。所谓的远大理想也不过是期望宗族能有个弟弟那样的读书的儒生,将来被人尊为士罢了。 退一万步,就像他带着姜晋等人离家时那样,燕氏到底还有个清白人,也就够了。 可儿子不一样。 他迷迷糊糊地削平天下,总不能让儿子将来也迷迷糊糊地治理天下。可他究竟要上哪里去寻找连他自己都不曾学过的帝王之术去教授自己的儿子呢?指望太学那些博士真的行吗? 恐怕是不行的,否则郑玄怎么不去平定天下呢? 尔来十余年,燕北读了很多书,但那些教授人们道理的五经表面上是教人如何治理天下,实际上却是在教人如何为帝王治理天下,燕桓需要学这些,却并非仅仅学这些。 在五经、韬略的普遍的学识之上,他还应当学习用人,也就是领导与担当,这才是统治天下的基石。 时值乱世,像燕北一般注意到这点的并非独他一人。也只有在乱世,才会有人著书立说,教授宗族亲信这样的屠龙之术。 ‘也许燕某也该写本书。’ 燕北这样想着,便听郭嘉拱手道:“徐州的徐元直传信来报,麴将军带兵与盘踞泰山的臧霸战至一处,泰山军依据山势使战事胶着,据说麴将军已损失三千余军卒。寺众郎随后传来的消息证实了这一点,不过自骊州发兵赶到的楼船将军田国让随后也加入这场针对泰山兵的战争,水师经由河道向泰山之北从攻,属下以为这场仗就要胜利了。” “怎么,怕我责怪他们?”燕北带着笑意,如今成武城并非前线,他也没穿笨重的铁大铠,只在赤色罩袍内套着一身精致的镶铁皮甲,收拢衣袍道:“麹义和田豫又不是半大童子,他们是两个将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既然燕氏的两个将军都认为臧霸是可以征讨的,那就该讨!” 至于臧霸是不是真的忤逆燕氏又或是可用之人……谁在乎呢? “天下,非我即敌。割据一地,仰仗众望待价而沽者,但凡未上表请降,有何不可讨?”有时候待价而沽是明智的,比方说燕氏与曹袁在青兖之地对峙时,那时胜负未分,待价而沽也就罢了,如今袁氏曹氏都被打到徐州与豫州,还不上表请降究竟是臧霸太高看自己还是太小看燕北了呢? “此外,邺都传来消息,皇帝年初感染风寒,如今病情加重,传信太史将军望大王征天下名医为皇帝治病……” “皇帝病了?这事还用来问燕某,征北方医匠入邺都便是。”燕北还尚未说完,郭嘉便已一揖到地,拱手道:“大王,臣以为,不治为好!”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抉择 不治为好? 燕北鬼使神差地呢喃着郭嘉这四个字,这话只怕是一语双关,此不治非彼不治。他不知道郭嘉说的‘不治’究竟是不派医匠给皇帝治病,还是让人给皇帝治病然后皇帝被药死……就像他那被李儒鸠死的兄长一样。 他不用知道,单单是不治二字,便能令他联想到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宫廷阴谋与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这一切都能带给他无限想象,只是当一切虚妄的幻想自脑海支离破碎,燕北大张五指的手掌盖在案上,脸色变了又变,却斩钉截铁道:“他是皇帝,要治,岂可不治?” 郭嘉有些惊讶,他不信燕北不知道方才他所言之中所蕴含的利害关系,可如果听懂了还拒绝,恐怕这位赵王心中已经有了一番计较,那最终他会选择什么呢? “大王,只需医匠在宫中用药动一番手脚,这是最好的结果。” 郭嘉不知燕北在心中对此时究竟有没有打算,但他为此事着实想了很多,所谓忠人之事,燕氏既削平天下,便已与汉室站到对立面,没有再多缓和的余地,甚至哪怕燕北真愿意还政皇帝做个周公也不可能,这个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耳根子最软,从九岁以来从头到尾学的净是对权臣俯首帖耳,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会是个好皇帝……真让这样的人败坏掉燕氏奋战十余年的基业,就算燕北愿意,部下那些大将也不愿。 风雨飘摇的天下还能禁得住另一番动乱吗? 最好的结果是禅让,天下没有能够与燕氏匹敌的诸侯、军政大权皆掌握在燕氏手中,只需要效仿先贤以禅让得到皇位,和平地改朝换代,不论对燕氏、对汉室、对效忠燕氏的部属、对刘协对燕北,禅让都是最好的结果。 但燕北不愿,这位起于微末的赵王殿下居然认为禅让是对皇帝的侮辱……这就像个笑话,虽然郭嘉不敢对燕北直说,可如若禅让都算是侮辱,那秦末为项羽所杀的子婴又该算什么,奇耻大辱? 禅让不行,那就只能使些阴谋诡计让皇帝刘协突然暴毙,这样虽然有些地方会被诟病,诸如仍旧在野的刘姓诸侯可能会趁机称帝,也可能会在北方兴起一两次声势浩大的叛乱,但到底实力不如燕氏终究能够控制,最终仍旧应是燕氏得天下。 又否了? 郭嘉为之气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咋! 除了这还能有什么呢?再没有什么能让燕氏得到天下的方法了,难道燕北还坐在这儿等着老天把皇位送给他? 这可能吗? “如今大王既已封邦建国,如不更进一步,便是木秀于林,必将难以长久。”郭嘉示手道:“目下,是最好机会。” 燕北摇头,突然嗤笑,挑着眉毛对郭嘉道:“若燕某派人像董仲颖般毒死小皇帝,那不是在侮辱皇帝,却是在侮辱燕某自己。那不是皇帝应得的下场,更非燕某应做。” 太阳出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燕北裹着罩袍换了相对舒服的坐姿,对郭嘉问道:“奉孝读律,燕某近日也在读律,世间犯法之人万千,但终归不过两种,一是不知律法而犯,一是知法犯法。而知法犯法中又分两种,明知犯法,却心存侥幸而作奸犯科,期望自己最终不会被绳之以法;而第二种则知道律法,也知道违背律法的后果,但决然犯法亦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燕某有时会这样。” “大王会违背律法?”郭嘉学着燕北先前的模样挑着眉毛笑了,“现在轮到大王决定哪些是律法,哪些不是了。” “你说得对,正因如此……你愿意在一个以毒杀皇帝得到权位为律法的国家?”燕北的笑渐渐隐去,就像郭嘉说的,当他成为制定律法的人,当他掌握世间全部权力,他过往的行事准则都将在他的国家脉络中渐显踪迹,即使在他如日中天时并没有这种迹象,但在今后逐渐衰落,也会无所忌讳地出现。“但燕某要说的不是律法,是对皇帝的尊重。” 这很有趣,燕北由始至终并不尊敬汉室,但却对他亲自接来邺都的皇帝予以尊重。 只是这尊重里究竟有几分是对皇权的敬畏,几分是对孤儿寡母的可怜……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燕某出身低微,不知你、不知皇帝应当将什么当作尊严,什么当作尊重,只说燕某。” 说到这,燕北突然笑了。在过去他是世间身份最卑贱之人,而皇帝是时间最高贵之人,但此时此刻他却隐隐觉得人世间地位决然相反的两种身份竟在这光怪陆离的乱世中有着惊人的相似。 “燕某以为,于人最大的尊重,不论生死,是选择。世间处处是枷锁,不曾有过真的自由,但人们应当可以选择。”燕北摊开两手,双掌朝上道:“一切后果都让人知晓,人们并不能自由决定自己究竟能活多久,但至少,活着的时候他能够选择怎么活,而最大的尊重无异于当死之将至,他也能选择怎么死……传书北方州郡,召集天下医匠,为陛下治病。至少现在他还是燕某的皇帝,为人臣子,若连皇帝生些小病都治不好,还谈什么平定天下!” 燕北说了一席话,哪怕郭嘉极为聪慧,却也还是没弄明白燕北想说的是什么,不过他透着燕北的意思好像还真听懂一点意思,闹半天他刚才没猜错。燕北的意思不就是,等着老天爷把皇位丢到他面前么? 你看这又是让皇帝选择怎么活,又是让皇帝选择怎么死的,这难道不是膨胀至极后,希望皇帝自己弄出个禅让或是自感失德下诏退位? 这和禅让有区别吗? 燕北抬眼发现郭嘉看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怪异,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知道皇帝在邺都忙着筹备兵马想着发动‘叛乱’,哪里有皇帝对臣子发动叛乱的道理。派寺众郎告诉皇帝,安安心心把病治好,然后在准备抵御叛乱吧。就说燕仲卿豢养死士私藏弓弩,准备在讨灭曹袁后,对汉室,叛乱!” “叛,叛乱?” “对,叛乱。这样一来,将来的史书上,不会记载一个自小受人左右沦为傀儡的皇帝,倘他选择生,那是大势所趋的无可奈何;若他选择死,燕某会与他战至最后一刻。待讨平曹袁诏告天下……燕某反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命不久矣 成武沦陷,给予曹操莫大压力。曹仁在城内最后的巷战中战死,于禁战败投降,李典与乐进杀出一条血路冲破张辽的阻拦一路亡命,逃回梁国时部下军卒仅余十之二三。 曹军唯一得利的地方,便在与乌桓大军作战的主力部队。乌桓兵的士气并不高昂,何况兵员并不擅长中原战场地势地形的作战,在与夏侯惇的作战中便已捉襟见肘,待到曹操引大部赶到,为避免更大的伤亡便向东撤出相县地带,在沛国北部各县驻扎,依据城池来为己方提供保护。 仅仅占领城池坚壁清野,不再与曹军主力作战。 但尽管赢了一阵,却也实在没能对燕军带来多大损失,夏侯惇部在与乌桓人的交手中死伤数千,哪怕乌桓人的死伤远远要超过他们,可到底夏侯惇部却没有乌桓人的兵力优势,何况……乌桓不是主力。 上驷对下驷,就算赢了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曹操别无他法,哪怕在沛国得到些许微不足道的优势,也只能带着损兵折将的怨气向西撤回梁国。北方的成武已经陷落,没有兵马阻拦燕氏主力,稍有不慎曹操主力部队与陈国太守骆俊的数万兵力便会被南下的燕氏分割,而分割之后,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豫州的刘备已引领大部入荆州作战,豫州北部便很容易便为骆俊收回,接着曹操率大部在陈、梁一带布设营寨陈布防线,以应对燕氏接下来的冲击。与此同时,将在与乌桓作战得胜的夏侯惇派遣向南,接应荀彧一同收回刘备残部所占据的汝南,这件事曹操的要求是尽快。 刘备留在汝南之地的并无什么精兵强将,仅仅是在汝南时慕名而来引兵马投效的黄巾余党而已,虽然都带着不少兵马,但终归不是什么各路诸侯的主力部队,即便兵势强也有所限度,还不足以令人畏惧。 曹操是真着急了,他必须尽快收拾豫州,并且在与北方燕氏的作战中尽快恢复生产,这个重任便交由安抚后方的荀彧与夏侯惇身上。丧失土地的经年战事令他元气大伤,曹氏已经拼光了所有的战争潜力。所谓的‘三月破敌’也已落空,尽管因为损兵折将而并未失去多少粮草让他们还能再苟延残喘一阵,却没有再北攻兖州的能力。 他很清楚豫州是什么情况,一年来多方势力连续争夺,曹操在豫州征募军卒、刘备在汝南征募军卒、刘姓诸王在豫州会盟并兵败,你方唱罢我登场,已经使过去富庶之地的豫州成为盗匪横行、兵灾过境的虎狼之地。即便豫州重回掌控,也没有兵员能够再让曹操去征募。 眼下农时已经快要过去,因为有陈国诸王留下的兵马,曹操还不必太担心兵力,无非是死一个少一个的局面罢了。但粮草却着实危机,如再错过此次农事,曹氏是断然没有希望的。 曹操不禁有些后悔,当时他为何要应下袁氏之邀同攻燕北,直接向燕氏投诚天下安定难道不好吗? 只是事已至此,除了埋怨已经没能抓住燕氏为天时困于河北的机会,还有什么办法呢?时也命也,当若当时燕氏率先南下的先锋将并非张辽,而是其他任何一员大将,这场战争的结果也许就会不同。 “其实曹某在心底已经认为这场仗结束了。”曹操这样说着,满心苦涩,“子孝秒才阵亡、文则投降,宗族子弟十余年来死伤多半,我曹氏夏后氏两族不知死去多少。就连老天都奈何不了,冀南大水硬是能让他张文远送到兖州!子廉啊,莫非这燕仲卿当真命中不应有败?” 和燕北的作战始终给予曹操莫大压力,这种压力不亚于当年与刘秀作战的王莽四十万大军,就差没召唤从天而降的陨石了! 五经博士的心里很冤啊,燕仲卿真的用兵如神吗?神个鸟屎! 平心而论如若他率军渡河之后不是那般畏畏缩缩直接接应张辽一路大军完全发挥兵力优势,现在哪里还有他曹操的事?可即便如此又如何?他把张辽派过来了,用五千乌桓骑击垮了用来诱敌的六万民夫,大半淹死在濮水里。 这叫什么事? 曹洪挤着不敢说话,懦懦道:“主公啊,我早跟你说燕北玄乎了,当年凉州人在关中闹了整整九年,谁都不敢触其锋芒。他燕仲卿一来才四个月,樊稠、李傕、郭汜、段煨、张济那些西州军阀就全上着杆子死,还没一个是死在燕仲手上。” “实在是曹某早就认识他,否则还真以为他姓刘呢。” 这几百年里天底下能干出像燕北这样事儿的人没几个,其中两个一个叫刘邦一个叫刘秀,简直是高皇帝再世,还把淮阴侯带来了! “别说燕氏了,本初在徐州如何?”曹操看着舆图苦思冥想,最终道:“如本初能捱过今年,曹某也能在二国之间抵御燕氏兵锋,则可待恢复元气再与燕氏一争高下。” 却不料刚从徐州回来没多久的曹洪闻言摆手道:“可别提了,本初兄长在徐州快被气死,身子骨是一日不一日。袁氏能不能撑到明年属下毫不担忧,唯独担心本初能不能撑到明年!” “啊?”曹操闻言大惊,连忙问道:“这是如故,先前不是还在琅琊之地据守麹义,在麹义退兵后才向徐州撤退的吗,现在为何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啊?” “还能因为什么,麹义啊!麹义大破青州,更有徐晃、华雄等人相助,袁公军中大将皆没,无能抵挡。在青州损兵折将,连儿子都折了进去,黑发送子,本就难以承受。袁公在徐州重整旗鼓,一直想着向麹义复仇,哪知道麹义却根本没将袁公当回事,反跑去泰山打臧霸,一打就是两个月,独留徐晃偏师牵制袁公而已。” 麹义去打臧霸?曹操的眼睛亮了起来,鼓掌喜道:“这是好事啊!” “是好事,傻子都能瞧得出,可袁公看不出。为此都气病了,听从徐州回来的使者说,袁公终日不理兵事,在庭院里指天大骂,说什么麹义看不起他,尚不如泰山小贼之类的话……怕是命不久矣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他要害朕 邺都的皇帝松了口气,却仍旧保持无与伦比的警惕。 “燕,赵王他,同意给朕征募医匠了?” 刘协很虚弱,但也并未真的虚弱到病得说不出话来,更不至于满天下地招募医匠。这次向兖州南部出征在外的燕北报信,多半也只是试探之意罢了。他只是感染个风寒,就算燕北再封锁宫禁,总不至于连皇帝得个风寒都治不好,要真那样太医院就不用要了,直接拆了完事儿。 归根结底,小皇帝的病呀,是心病。 人的心态有时候挺奇怪的,董卓掌政时刘协还不大懂事,那时候只是单纯地害怕那个大胖子。到后来李傕、郭汜掌政时稍稍懂事,更害怕这两个面貌凶恶的老革头子,毕竟他俩对皇帝是没有丝毫敬畏。后来李郭死了,几经流转朝廷落到燕北手中,事情就变得有趣得多。 皇帝想明白很多事,为什么那些把持朝政的人一开始对皇权敬畏,转而却露出凶狠的獠牙呢?一定是自己这个皇帝在别人看来太过苍白无力,所以小皇帝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强大起来,拥有与权臣对抗的能力。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就进入了真正的拐点。皇帝亲臣子恭的年代一去不复返,皇帝、权臣、大臣的心里处处对抗,这般情况下这个朝堂还能宁静下去吗? 燕北说:能! 为了避免更激烈的对抗,燕氏封锁邺都,在全天下为皇权留下这样一座孤城的乐土。邺都之内,皇帝说了算,邺都之外的天下,燕北说了算。这短暂而安宁的平和,是燕氏在用巨大的钱财维持出皇室与朝臣体面的生活。 但没有人会对此满足,除了小皇帝,谁都不会对此满足。因为朝臣经历数代兴衰荣辱才有今日的权柄与地位,尽管权柄在天下大乱中丧失殆尽,却仍旧有着邺都之外所不理解的骄傲地位,哪怕这地位是虚妄的。 他们高贵的出身决定了没有任何人能容忍自己像待宰羔羊或是圈禁在畜栏的牲口一样,哪怕他们仍有人旁人难以企及的地位与享受。世间人有万种,一切想要用一句话来阐述复杂人性的话都是谎言。 但人身上有些特质是不会因时间、年代而改变的,比方说支配。 达官贵人想要的绝非钱财,数千年来可以放弃钱财、口腹之欲、人性之欲的达官贵人有很多,但自我放弃支配他人权力的人却很少。 因为一旦他们的身份处在这个位置,可供他们选择的余地便不大了,这世上没有绝对自由,不做支配者,就只能做被支配者。承受贫穷、饥饿甚至死亡,都比不上从天之骄子成为被支配者带来的屈辱。 正因如此,燕北才会每每想到过去他所处世间最卑贱地位时的境遇居然与皇帝这个世间最高贵地位同样没有选择余地而发笑。 其实燕北与皇权的对抗,从来不是燕北与皇帝刘协的对抗,而是与朝臣的对抗,燕北深知这个道理。而生于宫禁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刘协却根本不知道,他一直以为他的意志便是朝臣的意志……他错了。 孱弱的皇帝仅仅能让自己的意志成为朝臣的意志,却无力改变这一现状。 太医令吉本俯首榻间,拱手道:“陛下放心,赵王已在北方各地征募医匠送往邺都,都在来的路上了。不过还有一事尚需等医匠来后方可确认,赵王会不会在药中下毒?” “下毒?”刘协的脸突然就白了,有时危言耸听并非是因为这些危言听起来像是真的,而是因为人们愿意相信它是真的。世上本无谎言与否,只是人们信了的便是真话,不信的自然是谎言。哪怕明知道燕北不会毒死他,刘协却仍旧对此感到害怕,“皇兄就是死于李儒的毒药!” “吉卿,你等可要小心观察,千万不要让那些医匠使毒啊!” 吉本不过危言耸听一句,便应下离开殿中,却让刘协寝食难安,偌大的宫殿却没有多少可供御使的人,这尽管安静却也更加让人害怕。 在过去皇宫是有很多宫女的,燕北每年派人搜罗民间良女送往宫中,可偏偏因二人交恶皇帝便将那些女子都打发出去,使得宫中空虚不已。可这能怪得了谁呢?留着那些女人,刘协和伏后每日穿什么衣服都会有人报到辑校寺,谁不会害怕? 年老的伏完被人深夜唤入宫中,皇帝在宫殿里来来回回不安地走动,对伏完问道:“辅国将军,邺都如今有多少兵员可用?” 伏完不知刘协是什么意思,却被惊出满后背的冷汗,硬着头皮答道:“宫中有卫千四百士,城中有一营三千四百兵。” “没了?”皇帝听了伏完的话大为失望,有急切地问道:“他们可有兵甲,粮草可供应得当?” “陛下放心,为天子禁军,他们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城外去年刚运来一批兵甲辎重,皆得……”说到这伏完涨红了脸,如果天子要用兵对针对谁自然已不需多言,可这些兵甲统统都是燕北派人运送进城的啊,这事让他如何能敞亮说出?接着为了缓解尴尬这才急急忙忙地对皇帝问道:“陛下怎么问起兵事?” “没什么,让他们做足操练,等燕仲卿派医匠来了可要做足防备。我担心他会让医匠害朕!”皇帝疑神疑鬼地说着,随后又伏低了身子对伏完耳语道:“就算他不用医匠还朕,万一燕仲卿派几百个死士杀进皇宫,朕又当如何啊?务必要让兵将守住城池!” 没记错的话,城外太史慈部下有两万精兵吧? 伏完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疼,鬼知道这是谁又在皇帝耳边嘀咕什么了,这得多傻的人才能想出这种主意,用几百个死士来行刺皇帝? 不过皇帝询问兵事总算是件好事情,伏完点头应道:“陛下,老臣请以尚书令钟繇统领军队,若以他为将,必可守住宫禁。” “不能用他!”刘协猛地挥动衣袖,他太担忧了,道:“他与燕仲卿相交甚密……” 哪知道还未说完,便有武士快步跑来,面无人色喊道:“陛下,陛下!今日不知是谁交给属下一封信,信上写着,写着赵王让陛下安心养兵,说他燕仲卿私藏弓弩豢养死士,等讨灭曹袁后,就要对陛下,叛乱!” “没有死士,呵,这下朕安心了。” 刘协愣了一下,突然脸上绽出笑容,接着轻轻晃了晃,身子直挺挺地向后仰倒,昏了过去。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御史台 燕北没时间去理会皇帝因听到他要叛乱的消息被吓昏过去,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心。有些重要决定在思虑时总显得难以抉择,可一旦决定做下了,施行过程中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譬如燕北想要叛乱的消息,以往观念决然不同的两大阵营,朝臣与燕氏部下,在这之后的几个月中通过不同渠道得知这一消息而处于对立阵营的人们却不约而同地做出相同选择——在他们所处的地方,缄口不言。 在幽州在并州、在河北在河南、在关中在凉州、在邯郸在邺城,人们脸上是一样的风平浪静,人们的心里是一样的波涛汹涌。 燕北麾下没有那么多直臣、皇帝身边没有那么多忠臣。一边忙着筹备新朝迎接巨变,一边忙着明哲保身以求苟活。有趣的事发生在邺都,当刘协自昏迷中醒来后便发现,往日里那些在自己耳边聒噪着说燕北坏话的人都突然失踪,吓得他拉着伏完的手问:“是不是赵王,燕贼把他们都抓走杀了!” 伏完的脸色似乎一直是灰败的,本就衰老的面上更显忧心忡忡,摇头对皇帝道:“陛下,他们听说赵王回来要,唉,都跑了。” “跑?能跑到哪里去?”刘协似乎都没有力气愤怒了,风寒的发热症状让他只能抬手轻飘飘地拍着榻边,扫视着周围那些陌生的医匠面孔,末了才从喉咙里喊出一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问道:“吉,吉本呢?他不是要为朕刺杀燕北,说什么待燕北进邺都,与他两个儿子领武士像过去的大将军那样砍成肉酱,刺成肉串吗!” 砍成肉酱?这说的是张老爹砍何屠子、吕儿子刺董胖子。伏完在心底叹息,当年皇帝病好初愈,董卓要进宫拜会皇帝,被吕布刺死;何进进宫是要见他妹妹反被张让砍死,他们死并非是因为他们蠢笨,而是因为在皇宫内、在身边有他们所信任的人,所以才能把他们骗来。 燕仲卿在这皇城邺都之内,他相信谁呢?那个谁也不信的马匪只信恩义,除了这个他谁都不信。若早上两年他进宫连兵器武士都不会带,可现在? 伏完缓缓摇头,听到皇帝刚一醒来便如此失态,连忙转头让女儿伏寿将殿中医匠都赶出去,这才关紧了寝宫殿门回到榻边对皇帝道:“陛下别想这些了,万事还有老臣在,陛下就,就安心养病吧。” 伏完仰头看着这座燕仲卿早年亲自下令建起的恢宏大殿,或许幽深的宫禁从来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密不透风。可对皇帝而言,却就是这么地严实,蒙蔽他一切视听! 他着实不忍心在此时告诉皇帝,他所信任的吉本在知道燕北已决心反叛朝廷的当日便不知踪影,只能凭借猜测去思虑或许是借着城外太史慈的兵护送各地医匠入城时乔装逃了出去。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但这并不妨碍伏完鄙视吉本。人们似乎都认为燕北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所以可以从亲近皇帝进些妄言来得到仕途上的捷径……可当发现燕北真的打算反叛时,便鸟兽散跑得不见踪影。是啊,燕北真的反叛了,哪里还有他们成功的机会呢?倒不如保全性命。 “都走了,都走了。朕怎么办?燕贼要来杀朕了,朕就知道,他迟早,迟早……” 刘协无力地摆手,两行清泪自脸颊落在榻上,伏完看在眼里心头同样难过,叮嘱女儿好好照顾皇帝,这才缓缓地迈着步子走出寝宫。虽说是一切有他,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正午的日光在檐牙下映出光影,殿外空地上几个医匠交头接耳地小声分散着惊慌,见到伏完出宫统统低下头来拜倒在一旁,唯有一人对伏完遥遥低头拱手。他叫张机,早年与党人何隅为友,先帝时曾任长沙太守,在任时首创医匠坐馆看病的举措,精于医道。后来刘表入荆天下大乱时离开长沙回到家乡南阳,又一路北上至相对安宁的北方,在医匠中名气很大,此次便被征召来为皇帝治病,那些医匠都唯他马首是瞻。 “仲景,如今宫外多有不安,你带这些医匠先于宫内住下。老夫知道这于礼不合,也没办法只是权宜之计,务必将皇帝的病治好。” 伏完说的不是假话,穿过幽深复道走出宫门,最先迎接他的不是家中披坚执锐的武士而是城中各处此起彼伏的滔天声浪,似乎这座庞大的巍峨的汉朝国都处处都在争吵,伴随着凄厉的尖叫与哀嚎。 三天,三天能改变多少事? 能改天换地! “主人,您进宫这半日,城里十几桩凶案,有抬高粮价的商贾被哄抢的百姓打死;有当街报复邻里仇怨;还有,侍中耿纪被仆人杀死在宅中。”武士言语中带着卑微的胆怯,生怕主人发怒气出好歹。如今皇帝病重不理事务,都城的命运皆系于主人一身,真不知再出事谁能扛得住。 “耿季行,被杀了?” 伏完默不作声地坐上车驾,撩开车帘望着城西不知如何冒起的滚滚浓烟,他已经没有力气愤怒了。没有任何事会让他感到愤怒,他扛不住,谁都扛不住。“死了好,死了不必承受活着的屈辱。燕氏子一句话,十余万人的邺都皇城,乱了!这真如,泰山压顶,啊?” 皇帝太年轻了,他只知道人们愿意为了取悦他而不惜铤而走险,而沉浸在臣子带来的这种爱戴与尊重之中,却不知道别人奉承取悦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可以一言定人之富贵。可他忘了,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并非皇帝,而是赵王北。 相较而言,人们更愿意为了博得赵王不屑一顾的点头便可以为此杀人越货。 难得伏完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商贾永远是对时局最敏感的一批人,这三日里各类事物的价格像踩空了般向下跌,唯独粮食与兵甲,一个时辰一个价,今早最劣的粟米便涨到斗米四万钱,转眼便又被哄抢一空。 “耿侍中被杀后,家仆提着头颅进了御史台,就半个时辰前的事。”马车缓缓向前,武士攥着兵器小心观看着左右同时向伏完讲述着片刻之前的情况,“侍御史甄尧命武士将那人当街格杀,耿侍中的首级现在还在三台外空地上……主人,小人想去将耿侍中的首级取回。” “甄尧?你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派人传信城中兵马上街市弹压百姓,将商贾、罪犯、曾作奸犯科者充作军卒,没收所有粮草运入宫内。击钟鼓,百姓不得上街。”伏完听到侍御史的名字突然好像又有了生气,下令过后当即对马夫道:“送老夫前往御史台!”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位及至尊 燕氏唯一留在邺都的,就是甄尧。 这段日子邺都一日比一日乱,就是甄尧的心也一样,乱。 过去诸侯王嫡妻被称作王后,但如今人们多把过去的王后称作王妃。后,渐渐成为只有皇室能用的称谓。甄尧的五个姐妹,都是王妃。现在南方一封信传回来,告诉他甄氏一门将会出个皇后……似乎都没有那么欣喜若狂了。 伏完在御史台门前停车驻马,看着绞死在木桩上的尸首暗暗皱眉。甄尧是个体面人,怎么会在三台官寺之外做出这等暴行? 顿足不过片刻,前去报门的武士便气呼呼地走来道:“主家,御史台门卒不让进,还大放厥词别说辅国将军,就是皇帝亲临该不让进也还不让进!” 甄尧太狂妄了! 伏完身旁跟随的武士甚至做好了伏完点头他便率人踏开御史台的想法,却见伏完的确点头了,但点头的同时已亲自迈步上前,对低贱至极的守门武士拱手道:“可劳壮士通报侍御史,老夫伏完,可否入内与侍御史一叙?” 三台中的御史台如今已经没什么人了,如今的朝廷还需要御使吗?唯独剩下一个侍御史甄尧,掌管的还是赵国辑校寺。 伏完是在数年前见过燕北亲卫的,眼下御史台门口侍立的根本不是什么门卒,而是正经的辽东武士,在先前的几年里他们穿着插羽扎甲做汉朝的羽林武士,现在他们脱了扎甲换上赤色大铠,摇身一变便又成了当年的燕赵武士……这是赵王北赖以称霸北方的精锐力量。 强攻? 谁知道高门之后有多少这样兵甲齐备的武士,虽说调来城中驻军不计伤亡定是能攻下御史台,但就目下伏完身后这些武士是绝对不够用的,倒不如讲讲道理,兴许还能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高门洞开,露出甄尧带着矜持笑容的脸,乌黑的眼圈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神却闪闪发亮,拱手道:“辅国将军,尧早知道有人会来,却没想到是你,请进吧。” 御史台中,伏完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甄尧怕是被燕北突然要反叛的消息吓坏了,御史台的庭院、亭道,到处是披甲执锐的武士,武士们在高台后架起木垒,搬运箭矢显然准备应付一场可怕的攻坚战。 这个瞬间伏完突然知道为何天下会变成这般模样,为何赵王与皇帝的关系会变成这般模样。因为燕氏这些人远比他们要果断的多,不会瞻前顾后。 进了堂中,伏完便开门见山地道:“侍御史,赵王为何要反叛,如今朝廷与皇帝对他都毫无威胁啊!” “毫无威胁?恐怕辅国将军此言不实呀!请饮蜜浆。”甄尧在堂中踱步,从人奉上饮物他也不忘向伏完尽地主之谊,随后才自案上翻翻找找,边说道:“去岁冬月皇室大祭召集百官,虽然如今邺都没有百官那么多,甄某姑且这么说,当日耿纪隐晦地邀太医令吉平在祭祀后前往他的府宅。祭祀结束后已是半夜三更,他们谈了些什么,辅国将军会不知道?不知也无妨,在下便让您知晓。” 说着甄尧在案上翻出一册左伯纸缝装的书放在伏完面前的案上,探手示意他翻开,道:“那天夜里他们两个躲在耿侍中府上暗室中密谋达旦,所言触目惊心,却逃不开想要以龌龊手段杀死赵王。第七句,‘可杀之’;第十五句,‘应死’;第四十九句,‘锁死宫门,斫杀’,凡此种种,至于说辱骂赵王那些话,甄某便不想提了,与这比起来言语侮辱已不算罪过……辅国将军您的意思,这是对赵王毫无威胁?” 这书册对伏完来说,才是真正的触目惊心,整整一册书近万言,事无巨细地记录了耿纪与吉平、吉邈等人在耿纪府上暗室中彻夜谈话,尽管其中有些段落不知是因耳目被支开还是并不重要而漏记,也仍旧令他彻骨生寒。 暗室为何被称作暗室,谈话毫无保留地被旁人停下并记录下来,这还是暗室?分明是与大庭广众无异! “这……侍御史,耿侍中是?” 伏完说罢,甄尧便接连摆手,道:“您别这么看着我,甄某没什么才能,就连这侍御史的官职都是因为姐妹嫁对了人才得来。杀人这种事,甄某是万万做不来的,何况即便我想,姐夫也不让。赵王离开邺都时再三叮嘱,让我不要在邺都生事,只要安心在这三台之中住着。不过若无赵王叮嘱,你以为他们还能活到近日?” 伏完历仕先帝、少帝、当今皇帝三帝,其间经历董卓、王吕、李郭诸人掌政,没有一个像是燕北这样带给他巨大压力,哪怕是董卓也不行。董卓是放纵西凉兵明着吓人,可实际上就算明面上顶撞他,只要占据道理朝臣便多半不会被杀,那是一把雪亮的刀子;王允就更不行了,不过有些才学的一介独夫;至于李郭,仅仅学了董卓三成本事,使得秩序崩溃。 可燕北不同,燕北是藏在床下上弦的强弩,锋刃在睡觉时紧紧贴着人们的肌肤。刀子总是要收鞘的,榻下强弩却让人不得轻松,因为人累了乏了,总是要上榻歇息的。 这是恐怖。 甄尧从未说过他掌握了多少信息,可谁都知道,这巍峨都城之内分明任何事都逃不开他的耳目! “耿纪非我所杀,不过甄某却为他报了仇,那个杀死他的家仆就被绞死在外面,您来的时候应当见了。辅国将军,其实我不想杀他,非但认为他无罪,还想赏他千金呢!”甄尧一直在笑,只是脸上的笑意有时淡些有时浓些,比方说现在,“可我打着赵王的旗号在邺都就得按他的规矩行事,姐夫是讲道理的,我也就只能讲道理。赵王的道理,为主尽忠该赏,以臣弑主就该杀。事情到今天这步,是朝臣一步一步逼出来的,我想您也无话可说。皇帝现在不好过吧?姐夫心里也不会好过,可是啊,辅国将军——” “你知道我多高兴!”甄尧笑着的脸上甚至有几分疯狂之态,攥紧了拳头紧咬着牙关,身体都克制不住地颤抖,“我的姐姐和妹妹,她们将是皇后皇妃;我的外甥,不论是哪个外甥……将位及至尊!”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你们 得到唾手可得的一切似乎对甄尧来得太容易了些,数年前一场昏礼,让甄氏一举成为天下举足轻重的豪门,在过去这是不可想象的。中山无极甄氏?那在先帝时期也不过是地处偏远的小士族罢了,因为他们的先祖走错一步路。 甄氏的先祖是西汉哀帝时丞相孔光的女婿,官拜光禄勋,到王莽当国,位居太保,始建国后拜为大司马。那是甄氏最荣耀的时刻,但在那之后,甄氏便自朝堂中流砥柱逐渐退还为中山国的小士族,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甄俨与甄尧的父亲甄逸时,以上蔡县令致仕。甄俨也不过被征为孝廉,做过一段时间大将军何进的门下掾,后任曲梁长。 当然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过去甄氏还确实看不上燕北这个发迹的叛军头子。其实那时候倒也不是单纯地说看不上或者说是鄙视,而是因为甄俨与燕北根本不是一路人,在甄俨的想法中这段交集并非必要。 毕竟天下那时还未大乱,朝堂秩序仍在,甄氏到底是中山豪族,不必费太多力气便能拥有诸如几个县长令,七八个郡吏这样的影响力,他们的一切行事都在规则之内,并能够善用规则为自己取利。而燕北呢?那是不在这套规则之内的匪徒,他随时可能带着他的兵马砸破固有规则,破家杀人。这就决定了在这段关系中,甄氏是更危险的那一个。 如果没有后来的黑山混乱,甄姜不论如何都不会嫁给燕北。甄俨在世是甄氏尚未落魄到需要联姻才能更进一步,何况即便要联姻,那也应是袁氏、杨氏那样的三公九卿,犯得上和叛贼头子联姻吗? 可世事从来没有如果,黑山之乱害死甄俨,也让他在死前知晓天下将朝着无人能够预知的方向坠落。手握刀柄远比看不见的权柄更能保命……燕北做了甄俨的程婴,甚至比甄俨想象中更决绝,举世不过燕东这一个弟弟的燕北,用一场昏礼把整个甄氏变成他的亲人。 现在燕北和皇帝、朝廷正式决裂,身处两边的领头人心中都必然不会好受,但这并不妨碍甄尧心里好受。他甚至高兴地不知道该与谁分享! 这种胸膛藏着巨大喜悦却没有任何可供宣泄渠道的压抑让他近乎疯狂,在伏完造访御史台之前甄尧整整两天两夜都没能合眼,生怕睡着了发现这只是个梦。缺乏睡眠与饮酒让他的头脑不够清楚,行事也百无禁忌。当耿纪的仆人提着主人的首级进来时一生从未杀过人的甄尧抱着耿纪的脑袋亲热地端详了很久,整整一刻时间都对着死人头絮絮叨叨说着心里想说的话。 耿纪的死,对甄尧来说是充满象征意义的讯号——如同当年讨董鏖战中见惯生死的燕北骤然闯入尘封已久的洛阳武库得到王莽首级时的反应一样。 当人们遇到巨大而难以置信的欣喜时,往往不敢将唾手可得的一切归结于自身,就连一贯不信神明的燕北都无法克制地将王莽首级视为冥冥之中苍天在提醒他知晓何为敬畏般,一贯自知才学只是中人之资的甄尧更是如此,他将耿纪的头颅视为上天送给他的礼物。 告诉他,皇帝不得人心! 告诉他,甄氏要做外戚了! 自古以来,强势的帝王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近乎于神明。对随同燕氏一路走来的甄尧而言,燕北不是神明,尽管他们一样强大而富有远超常人的威能,且神秘而内心不得人知。 因为燕北远超神明。 伏完的到来恰当地为甄尧打开这个宣泄口,让他能够将自己所思所想统统说出,心底的压力便骤然放空,至此他才算勉强恢复正常。 “那么,辅国将军除了来与甄某分享喜悦。”甄尧在案上翻开手掌,问道:“还有何贵干呢?” 当甄尧如此认真地将燕北反叛说成一件喜事,哪怕修养极好的伏完也抑制不住地一手攥住甄尧的衣衽,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赵王反叛有许多人会死!” 随着他的动作,披甲持刀的武士自门外涌入,转眼将伏完围在当中。被攥着衣服的甄尧脸上却还是那副嬉笑怒骂的模样,笑着望向伏完,抬手指着伏完攥着自己的手,不说话。 显然伏完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与甄尧同归于尽,恨恨地松开手,甄尧这才整着衣衽笑道:“死很多人?并不会死很多,辅国将军。” “皇帝和臣子在邺都享受太平,近日都城才死几个人就全乱套了。可你知道这太平是怎么来的?在凉州,在青州徐州,在兖州豫州,每时每刻都有像你像我像皇帝一样,两条腿一个脑袋的人死掉!没有任何区别!七日前麴将军围攻泰山,一日三营我们死了两千余众!战争总有死人,和这比起来,赵王反叛死的人会多吗?” 不待伏完回话,甄尧便已好整以暇地坐回案后,端起酒盏饮下一口,通红的眼瞪大了有些神经质地看着伏完,语气缓和下来,“世人皆云平定天下,你以为,那些朝臣以为,宫禁之中的皇帝以为,天下是如何平定的?难道就是你们在都城里享荣华贪富贵,自己就平定了吗?自中平元年黄巾乱起,尔来十余年间,单单幽冀死伤数俞百万之众,他们的命不是命,怎么现在您听说会死成百上千人,却急了起来呢?” “天下要重归平定了,百姓厌战人心思定,战争总是要死人,唯独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死的是你们。我们会活下去,活得更好。”甄尧笑咧着嘴,挥手让武士将伏完押住送走,最后幽幽道:“天下大乱前的样子您还记得么,我记得,只是可惜……你们见不到了。” 甄尧拍拍手,毫无预兆地弯腰一把掀翻案几,凉州进贡的葡萄美酒洒落满地,他恍如未见,竟翩翩起舞,直至手舞足蹈至筋疲力尽,这才召集守备三台的武士,高声道:“集结武士,启程前往赵国国都,让这座城乱下去……甄某,该去看外甥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弄死他们 臧霸死了,死在他心心念念的泰山郡,到死都没有人来招降他,一切算盘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低估了麹义的胆量,也高估了燕北的重视。 田豫自泰山郡北部登陆的水卒锁死了泰山军的退路,失去腾挪余地的他们只能在泰山破釜一战……硬碰硬,没有谁是麹义的对手。孙康在泰山脚下第三次突围时被麹义部下强弩阵射死,孙观带兵为兄长复仇反在巨平一带被牵招率领的乐浪马队突袭而死,而吴敦残部在首领死后据守泰山北道的狭小山谷,对燕氏军队负隅顽抗,最终兵粮散尽七百余人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吴敦投降。 尹礼则与臧霸一同死在泰山,一时间东州兵联数郡叱咤风云的泰山诸将竟仅有昌霸侥幸死里逃生,自西逃出泰山郡,带兵进入济北国,不过其麾下仅有千余残兵,田豫仅仅沿河留下一个校尉部封锁其退路,便与麹义一同领兵南下。 东平国,大野泽。 漫无边际的湖泽边沿生着茂盛的芦苇,芦苇荡里一行十余人时隐时现,朝芦苇更加茂盛的地带移动着。这些人都是精悍之士,身量普遍接近八尺,高大的身躯罩在坚实的铠甲之内,手持硬弓或是上弦的强弩,眼神漠然地扫视着周围的情景,看上去剽悍无比。只是布满划痕的甲胄与衣衽上沾染的血迹以及几个伤兵都昭然若揭地说明他们只是一伙失去首领的散兵游勇。 现在他们的首领是昌霸。 他们并未在湖泽岸边行走太远,随着一个摸到芦苇荡中心的伤卒学出几声惟妙惟肖的鸟鸣,转眼芦苇荡另一侧便传出悉悉索索的响动,几个夹刀握剑的武士自芦苇丛中小心翼翼探出头来,见到他们面露喜色地拜倒在地,道:“将军,您可算过来了!” 昌霸的状况不太好,蹒跚走了两步,冷峻地点头,根本无心对士卒多说什么,放下心来摘去兜鍪问道:“逃过来的,还剩多少人?” 他的兜鍪与铠甲不配,这是在战场上拾来的,原本的兜鍪左耳位置被一根弩矢贯穿,在他侧额留下一道几近见骨的沟壑,如今正缠着麻布,看上去狼狈极了。而实情则要比看上更加糟糕。在从济北国至东平国逃遁的路上昌霸持续发热,邪毒入体的症状令部下士卒数次向天祈祷,不过好在如今止住病痛,只是身体还非常虚弱。 天下大乱的战争中,或许大多军卒是直接死在战场无眼的刀兵之上,但除此之外带来最多死亡的无疑是受伤后的邪毒入体。袁氏名将淳于琼、燕氏战将吴双,都死在受伤后带来的病痛上。只是昌霸的命硬,扛过来了。 “还剩,还剩三百多人。”部下在前拨开芦苇丛引路,小声说着此次大战后的结果,周遭有人小声附和着,“太惨了。” 太惨了。泰山两万余大军,在麹义与田豫水陆并进的攻势中死伤殆尽,诸多首领皆死于非命,余者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仅留下昌霸这一支连曲部都算不上的散兵游勇苟活在大野泽。甚至死里逃生的军卒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输的?与麹义对峙数月,战局有胜有负,局势并不明朗,突然之间便是全线溃败,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敌军,他们从各处驻防要道被驱赶着爬上泰山,接着数不清的袍泽又倒在突围的路上。 太快了。 “三百,三百。”昌霸咬牙切齿地接连点头,硬是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意,“行,好歹逃出来了。有伤的养伤,没伤的去抓鱼、打猎,别惊扰此地百姓。眼下无处可去,要在这待上半月了!” “将军,那咱半月之后去投奔谁啊?” 泰山军卒像一群丧家之犬不知归处,又似孤魂野鬼哪有何去何从? 芦苇丛里有简陋营地,被燕氏兵马穷追猛打的昌霸部众就算此时知道已逃离追杀,心上仍旧像是压了块大石头,连篝火都不敢点燃,甚至昌霸都只能拔出怀里的小佩刀剃下鲜活的鱼肉塞进口中,嘴边胡须沾着鱼血含糊不清道:“还他娘能去哪,往南投奔袁绍是不成了,别说燕氏兵马正向南面集结,就算咱们能活着,活着到下邳、广陵,袁绍都不知死多久了。投曹操更不用想,知道这是哪儿么?良山脚下大野泽!” 就在这个地方,去年张辽一个人带着兵把曹操数万兵马耍得团团转,最后杀了夏侯渊扬长而去。昌霸再向西走,就进入张辽与燕氏主力控制的土地了,到了那,昌霸知道就他身边这些个臭鱼烂虾……死十回都不够! 尽管被人侮辱骂做昌豨,骂做是姓昌的巨大野猪,但也不可否认他是早年泰山群寇中少有的人才,他比没有多少见识的部众更清楚等待他的是什么。吐出两口鱼刺,昌霸解下腰囊饮着浊酒,探手指道:“半月之后回泰山,劫那帮狗娘养的辎重队!” 昌霸的部下早就被上百里的追杀吓傻了,副将此时听到昌霸的打算,各个瞠目结舌,有胆大的露出满脸老不情愿问道:“将军,还回去啊!” 几万人的军队都被燕氏打垮了,现在就剩下他们三百来人,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现在又要回泰山,这谁乐意呀! “只能回去,全是泰山人,你在别的地方能招到兵?别怕,麹义和田豫那俩王八蛋去打袁绍了,泰山留不下多少人。只要到了泰山重整旧部,打他们个辎重队难道还是难事么,等燕氏大军过来,咱们早走了。”昌霸笑着似乎智珠在握,不过这样的神态对他这个满脸粗豪的汉子而言实在太过不协调,“就这么定了,半月之后回泰山!” 昌霸口中虽然说着是攻劫掠辎重队,但他心里却有另外一番计较。攻打辎重队掠取兵甲粮草、重招旧部、再独霸泰山,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向燕北示好,投降燕氏。 再接下来……昌霸深色不善地挠着脸颊驱赶水边的蚊子,再接下来就是请麹义、田豫、牵招这三个王八蛋饮宴,弄死他们!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真过瘾 局势已由不得袁绍再怨天尤人,当战局的决定权在徐晃手中时,他总是摆出即将撤退的架势,而袁军又不敢进攻,便使局势有所缓和,双方好像不谋而合地进行短暂而又相互防备的停战期。这对袁氏而言是难得的缓和……从河北的渤海郡,几年战争中袁氏被一路打到下邳与广陵郡,硬生生被驱赶着由北向南败退上千里。 像做梦一样,还心心念念着渤海盐铁之利的袁绍突然被属下提醒:袁公,咱到淮南了! 这叫什么事? 好不容易麹义寻到新的猎物,去寻泰山臧霸的晦气,留给袁氏徐晃这么个敌人……每个将军各有各的脾性与战法,譬如麹义就靠硬碰硬的堂堂之阵打出燕氏头号战将之威风,徐晃相较而言则有些‘猥琐’,赢了的结果都一样,过程却是天差地别。徐晃作战一贯先示敌以弱,以捧杀的手段令敌骄傲自大,最后在敌人犯下的错误当中寻到对自己有利的方面,再一举击破,以谋求克敌制胜的结果。 小的战斗,诸如军都山击鲜卑轲比能;大的战役,徐州讨袁绍,徐晃都是这种战法,但是这次他非但没得到燕北的响鼓助威,反而被麹义小觑。 麹义说:“麹某人山贼臧霸都打死了,你徐将军还在这玩儿呢?” 最可气的是说完这话,麹义便骑着马带着部下弓弩队晃晃悠悠走了,当日下午派人给他发来口信,让他撤出前线营地,最迟三日之内由麹义部下完成交接。 这话说的,让徐晃摸惯了刀的手微微颤抖,怎么看麹义怎么觉得这生在凉州的冀州人面目着实可憎的很。不过到底还是能看见几张友善的脸,牵招领着马队随后半日赶到营地,这初来乍到的乐浪太守满脸喜庆,根本没有部下装备着檀弓的精锐射手被麴将军调走的沮丧,笑眯眯地给徐晃打着招呼,并希望自己部下马队能够策应徐晃担任对袁氏的从攻。 泰山一战这过去为了保全老师尸首只能对贼首跪地哭泣的冀州汉子部下马队自战船上下来便驰骋战场,初战射死贼首孙观,歼敌四千有余。战报刚送到梁国便传回燕北的嘉奖——赵国乐浪太守,加偏将军! “咱这也算开疆辟土了吧?”赵国偏将太守拍着汉朝偏将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赵国的疆域着实诡异,谁都说不清赵国究竟有多大,但至少名义上来说赵国仅仅是以邯郸为中心的方圆几百里,但自从牵招领到这个官号,赵国便在隔着上千里之地的朝鲜半岛上多了一个郡的土地。“什么,你问我田国让什么时候过来?” 气头上的徐晃对分享他的喜悦没太多心劲,只是觉得他和牵招或许对赵国疆域的认知上所有偏差,他一直以为满天下都是赵国来着。接着就听到牵招笑道:“别等了,田国让早开船去盐渎,派史路去江东劝说孙氏一同发兵,几个月袁氏就该垮台了!你听说了么?” 徐晃当然不会知道牵招对他的好感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他们有共同经历,都被麹义欺负的基础之上。他只是被牵招没头没脑的话问糊涂了,吩咐部下伙军为友军烧火做饭,疑惑道:“听说什么?” “赵王要起兵叛乱!”搁在几年前,牵招能心平气和地叫燕北二郎、燕东三郎,现在不能了,要恭恭敬敬地称赵王。说着牵招叹了口气,道:“幽州牧说的,打完这仗在下就要领兵速走海路回还乐浪,防备骊州那些高句丽崽子起兵作乱。所以田国让带水师去盐渎也为吓唬吓唬那帮江东人,霸王都说死就死了,小霸王就别折腾了。” 说着牵招自己都笑了,他没去过江东,不过看被北方兵收拾个半残的袁氏还能在淮南拦住孙氏,重视孙氏这件事对他来说……挺难的。 其实这会燕氏没几个人真正重视孙氏,小霸王孙策的名字也像刘表、张鲁、刘璋这些名字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哪怕是见多识广的燕北都不知道江东人不吃饼,他们的重视实际上一方面来源于诸侯的威胁大小有关,另一方面也与距离远近有关。江东,离燕北的统治中心实在是太远了,如果不是他们曾与孙策的父亲并肩作战,可能根本不会认为江东是需要发兵收服的。 当然这世上还有存在感比损失更低的,比方说交州牧士燮,但同时士燮的存在感又是天下各地州牧中在燕北心中最高的。虽然交州是真正的地处边远,但交州牧每年的贡品却能在燕东还把幽州供奉送进邺都时便将交州供奉准确无误地送进赵国都城邯郸宫。 这在开始还令燕北狠狠地忌惮了一把,心惊肉跳地以为这地处边鄙的交州牧在中原放了探子,自己都不了解他,他却如此了解时局。白紧张了一段时间才弄明白,士燮在邺都有两个儿子,专门关注天下大乱后中原混乱的时局,经兄弟二人商议后决定向赵国上贡,便截住送往皇宫的礼物送往赵国。 人家交州士家并非对中原安插许多探子,而是留下俩儿子。 毫无疑问,以燕北的做派,这俩儿子现在一定在邯郸城里享受最好的待遇,像汉朝养诸侯王一般,饮最好的酒、睡最美的人。还别说,对这两个并无反心的诸侯之子而言,这样仿佛猪圈里的生活……还真挺过瘾! 交州可没这日子! 徐晃对燕北反叛的消息并不意外,其实对除了邺都之外的人心里,这只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就算是没有反叛燕北一样统治天下,朝廷早已名存实亡,叛不叛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在乎? “别小看孙氏的船队,如果在海上作战,水师多半能胜过他们,可若在江面上,水师未必能赢。” “江东孙氏以战船闻名,在下亦有耳闻,不过燕氏不会输。即便他们借助地利能打败我们,但至多半年燕氏就能有新的军队源源不断地打过来。”牵招笑了,“孙氏呢?他们和袁氏一样,只要输一次,就死定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伏波将军 时值盛夏,燕氏在中原的兵势已推进豫州,但战局却陷入僵持。曹军在陈、梁二国之间的布防太过紧密,似乎使出浑身解数,就算是张辽等人轮番发兵也不能有效突破,没有胜者的战争令这片土地满是恐怖。 燕北不看那些,坐镇濮阳的他只看战报。他的大营从作为前线的成武变成后方的成武,接着又向北迁至濮阳。这看起来是挺不给军队提气的,但也没办法,现在曹氏袁氏的威胁已逐渐减弱,战况僵持没必要将他一直拖在前线,在濮阳能够让他更好地梳理天下要务……因为战报能送得近一些。 虽然对传令骑手而言仅仅短上一日甚至几个时辰的路程,但对燕氏而言却大有不同。至少他的命令能够早一日两日达到想要送达的地方,这很重要。 “大王,大王!” 燕北被府外的大喊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手不自觉地向腰间抹去,却摸了个空。郭嘉一阵风般撞进室中,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抓着书信道:“凉州,凉州平定了!” 凉州平定了?这么快? “快拿来给我看看!”燕北脑袋里对凉州都没有大概意识,他从没去过凉州,向西最远也不过到并州而已。尽管他知道凉州绝对中原人常说的蛮荒之地,可心里终究有着对凉州叛军的普遍认识,凶猛剽悍,因而甚为惊讶,马超不是去年都被韩遂打了个生死不知,“怎么可能这么快?” “马超,马超回来了。”郭嘉喘着粗气毫无形象地在将书信交给燕北后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示意燕北去阅读书信。燕北打开书信便见金城之战详实的战报,才不过看了先头两行字便头也不抬地对郭嘉问道:“送信的军吏,走了么?” 郭嘉摇头后才发现燕北根本没有在看他,艰难地眼下口水才道:“没走,一路过来马跑废了两匹,安排下去饮水食饭了,怎么了?” “叫进来,与某同食,让他口述战事经过。” 燕氏军中近年因太学广募天下学子,甚至在幽冀诸郡以国库免除战死伤残者家中童子花销,故而识字率激增,这些在乡学、县学、郡学进学两三年的儒生在地方很难得到通往显贵的上升渠道,最终大多数都进入行伍,发挥所长。为了安置也是更好地利用他们,这些人中学识较好有学略之长的,便进入校尉部做佐吏;其中精通数算的,则去辅佐军粮官;至于学识一般的,便在曲部、屯部担任军吏。 或许现在燕氏军中下级军官还不能保证没人都配有识字的幕僚,但每个屯都能有至少一个识字的军吏……也就是说,虽然燕北收到的战报大多数时候都是从各地统兵的将军发来,但那些将军收到的战报,往往是从屯将部发来的。 更多的识字军吏、更好的制图斥候、更多更快的骏马,间接改变了燕氏军中除了麹义、张辽等战法高超的战将之外大部分统兵将军的战法,让他们由过去大规模集结兵马布阵而战逐渐转向小规模的袭扰战术转变。 这事说不上好坏,但确实提升了校尉部将领独立作战的能力,减轻将军的负担。不过另一方面,也必不可少地使非战阵减员更加严重。 比方说各部将军都不太好意思直接告诉燕北的事实……他们的部下都经常在行军袭扰时一个屯一个屯地迷路、走丢。 不多时,听到燕北传唤的凉州军军吏跑了过来,当然没敢端着饭碗,只是恭恭敬敬地过来拜倒问道:“大王召属下有何事?” 说是凉州军军吏,张嘴带着满口的冀州口音,燕北一听就乐了,挥手命人再去给他端来酒食,和颜悦色地问道:“不用害怕,你与我说来,金城战事怎么回事。” 军吏有些紧张,道:“回大王,赵将军领兵自榆谷与敌军对峙,敌将阎行上午挑杀我军三将,下午赵将军出营连杀六将,敌众士气大溃退入榆谷,赵将军追击,所以马孟起将军从雪山带八千羌兵袭击金城后攻打榆谷,将数万叛军困在大小榆谷,这仗就赢了。” “等等,所以?” 燕北皱着眉头,军吏的话确实挺让人热血沸腾的,谁能想到两边揣着十几万的兵马居然最后用阵前单挑这种白痴法子奠定胜负,这不是脑子有洞么?但最让燕北弄不明白的是军吏的叙事口吻。因为赵云连杀六将让敌军士气溃散而退进榆谷,‘所以’马超带兵从雪山打金城再打榆谷,把数万叛军围困在大小榆谷里? “燕某虽不曾去过凉州,但这所以……舆图上可画着呢,雪山在金城以南三百余里,金城在榆谷以西二百余里。”燕北听不明白了,没好气地问道:“马超从雪山弄出八千只会飞的雕?还是赵子龙给他托梦了?” “大王恕罪!” 军吏叩头到地,越紧张嘴越笨,带着哭腔道:“没有所以,就是马将军从后方围困榆谷,赵将军带兵追杀时刺死阎行,后来叛军粮尽,多数都向我军投降,韩遂不知所踪,成公英自刎而死,就赢了。” 燕北看将这军吏吓坏了,也不再多问,只是摆手让他下去,这才起身在堂中踱着步子,暗自消化着这份喜悦。好半晌才转头对郭嘉问道:“奉孝,这凉州胜了,那益州的事怎么样了?” “回大王,张鲁已攻破关卡,益州牧刘璋不能抵挡,要不了多久便也要落个兵败身死的局面。倒是荆州还尚不明朗,尽管我军兵多,但刘表军抵抗远超估计,半年恐怕战局不会有太大变化。” “嗯……” 燕北点着头,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不论荆州、豫州还是徐州的战事,他都不愿擅自指挥那些在外的将军,教他们如何打仗。平心而论有些方面他还着实就比不上部下的将军们。 “不过这样一来,到底免除心腹大患,接下来另一件事便可以去办了。”燕北转过头来,对郭嘉道:“命人拟书,以并州牧荀悦为赵国相,马腾为赵国并州牧;应劭任赵国凉州刺史,赵云加赵国征西将军;马超……为赵国伏波将军,调往徐州作战!”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代天行事 几道委任状自濮阳发出,传往并凉,其实委任状上前几个人都是必须,唯独最后的马超。燕北根本没想好要把他调往哪里,只是一拍脑袋便说要调他前往徐州。至于为什么,大约是因为徐州比较远吧。 燕北这大约也是开了封官开疆辟土的先例,马腾的并州牧是先前早已应下,作为攻取韩遂平定凉州的奖赏。赵云亦有大功,何况在凉州安定拥有声望,足矣镇守失去韩遂的凉州……到底还有宋建等人仍旧割据,凉州后面不会再有大仗,但小仗也无法避免。终究地处偏远,燕北也不可能总将目光望向那里,因此派去手上能够委以重任的应劭。 应劭过去做过几年泰山太守,后来又调任赵郡太守、任赵国相,尽管都是安宁的地区却政绩常为冀州之冠,是真正有才学的干吏。何况派遣应劭去凉州任刺史也并非是让他治政,凉州的政事还是要依靠凉州人去治理,他无非不过是肩负监察职责罢了。天底下能做凉州刺史的人有很多,但使得燕氏幕府诸多干吏,能够将书信直达燕北的干才却没多少。 应劭在袁氏与燕氏的战争中被俘,算是走了大运,他的两个侄子应瑒、应璩都以文才而称名赵都,一个任大将军掾、一个任赵国属吏,将来都会担当大用,因此应劭也被牢牢地绑在燕氏战车之上。 唯独这个马超,是真的让燕北想不清楚究竟要将他派去哪里。放在凉州肯定不行,马氏的威望在凉州已经足够高了,燕北这种想法虽然说出来会有引来卸磨杀驴的诟病,但却不得不如此,到底他对马氏也算恩义隆重……马氏先祖马援曾任伏波将军,马腾不过是马氏旁支,不过如今扶风马氏嫡系马日磾已故,马腾这一支便成了扶风马氏继承人,燕北又给了马超伏波将军的职位。 足够恩义。 至于后面的事,无非就是让马超继续为了这个继承先祖荣光的官号继续为燕氏献出忠诚,勇猛奋战。 益州比起凉州对燕北而言要容易的多,汉中太守张天师对待战争的果断令燕北高看一眼,虽然没有专门向益州派出援军,但自司隶接连数月输送兵甲军械,为张鲁提供些许援助。而这些,恰恰是张鲁最需要的,远比直接派出大军更让张鲁安心。 汉中虽然仅有一郡,同益州比起来却好似一州,拥有足够的百姓张鲁也有足够的信徒,他欠缺的就是足够武装的兵甲。张天师部下大多信徒在与刘璋最初的战争中仅仅能使用竹矛、竹片甲,因而死伤颇巨。但得到燕氏输送军械后战局便有所改观。 益州在刘璋手上,军士着实战力低下。这也不能全怪刘璋,益州因占据地利,百姓多年不历战火,唯一有能力与中原各路诸侯一战的军队却是自南阳、三辅逃难而来吏民组成配给益州兵甲之东州兵,这也是益州在刘焉时代能够保全的原因。但中原战事至今,东州兵经历早年甘宁等人叛乱造成的折损后,兵力本就不多,而与张鲁交恶便意味着刘璋需要从州中新募兵员……当战火重燃,这些新募兵是根本不够看的。 从燕北的角度看来,张天师的五斗米教不算坏,如果不是****的话,他甚至有打算将这一道教分支推行天下。狂热的宗教信徒有多可怕,早年顶着黄巾余党称号的他是再清楚不过,这种可怕落实他身上的话,那便是只要他稍稍有一点根本,便能轻松拉拢到成百上千的黄巾余党。 黄巾乱后,离散各地的黄巾信徒不知多少,其中真正的狂信徒所剩不多,那些死脑筋的人大多为大贤良师殉葬于冀州战场,被皇甫嵩斩下首级做成京观震慑余党。但真正可怕的恰恰是他这种信仰并不虔诚的亡命徒。孙轻是这样,王当是这样,甚至黑山里的张燕等人也是这样,他们都是出身虔诚各不相同的亡命徒,却因共同参与声势浩大的反叛而联系到一起。 信仰对于国家的力量,并不在于这种信仰约束一个人以什么作为自己的行事准则。信仰的真正力量,是将众多漫无目的的人们加以区分,以同样的种类划分并以此自居,这种共同经历给予人们加以沟通的桥梁,让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十分容易打成一片。 “为什么要推行五斗米?这并非是推行五斗米,其他的也没关系,只是要有信仰,让一部分有信仰。你应当没发现,黄巾之乱声势浩大,寻常百姓很容易被夹裹着投入叛乱,士人吏民,大环境下都不能避免被夹裹着投身叛乱,身不由己。”燕北轻轻叩响案几,道:“但有两类人几乎没有投身反叛,还与黄巾教徒试着交战。其一,是那些听佛的人。” 当漫无边际的黄海从冀州扑向四面八方,洛阳左近的小小白马寺却产生莫大的抵御能力,不少听佛的信徒自发投身大将军何进的屯兵大营,尽管他们并未真正投身战场,却做足了抵御叛乱的准备。 “而第二类人,是朝廷军士。”燕北口中的这些朝廷军士,并非是早先各州郡国兵,而是先帝募天下健勇,使大将军府北军五校发兵的朝廷军士,他们在与叛军的交战中哪怕会有战败,也大多不会投降,“这是为什么?他们信天!” 这是中原的本土信仰,人们信天、敬天,故而就连张角的黄天,都要与天扯上些许关系。 “大王有意推行西域金人?”郭嘉摇头,眉眼多有忧虑,道:“听佛的不是什么好人,筰融在徐州起了不知多少浮屠寺,收金藏银,还不是毫无道理的杀人,转眼便有十余万信众,可使妖言而惑众人。” “推行藏金银的佛徒,可有半点好处?流通金银越来越少,不但要推还要禁绝才是。”燕北摇头,谈笑间便断绝了外来宗教在赵国传教的正统性,抬手道:“天,天比他们好多了。我行天意,让天意去代我期满百姓吧!” “你召集些有才学的人,不要搞什么狐狸叫、鱼肚书之类的谶纬,要让天意伐汉。”燕北的眼睛亮晶晶,或许只有他这种一辈子没真心实意祭过几次天的人才会如此大胆地将不敬心思吐露一空,“祈祷来年雨季雷于大振吧,让太史慈在这一年暗地挖开邺城墙壁,等明年打雷的时候,燕某要城塌!”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矜持点 后人看前人的历史,时代变换时那些起兵所带着的‘天意’往往感到十分好笑,这无可厚非。燕北笑谈中的狐狸叫、鱼腹藏书便是陈胜吴广起兵时的故事,有些成功的诸如高皇帝斩白蛇,赤帝之子起兵,那柄剑还在赵国武库封存着,也不曾见过赤帝之子给他燕仲卿这心怀异志的臣子托梦。 这些传闻必然有所不实,就好似董卓死后,时人传闻董卓先前车轴断裂等诸事皆显不祥之兆。但这些牵强附会的存在是极有意义的……它能安定人心。 长久以来,中原王朝以天下最广袤疆域之土地、最繁多民族之百姓,由上至下地施行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手段,便是以皇帝统率百官、百官统率百姓的手段来治理国家。这种持久的大一统王朝治理手段未必是有史以来世上最优秀的治理模式,但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它无疑是最正确也最有利的。 常言道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这种治政手段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天下安定,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着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的百姓,行事走向中庸,大多遇事先想逃避再思虑解决办法。 需要主心骨。 就像天下有一个皇帝时,便能得到长达数百年的安宁,因为皇帝就是这个主心骨;可一旦天下在同一时期出现好几个有能力当皇帝的诸侯,便会割据纷争短则数十年、长则上百年的纷乱。 这是团结,这是天性。 但有时在有所需要的那些口中,也会被称作‘奴性’。 有这样习性的不仅仅只有羊,还有马、大雁,甚至还有狼。吃草的吃肉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有这种习性,因为这能增加活下去的几率。 正因如此,哪怕从前对这等征兆之事从无半分相信的燕北,也必须让自己身后的幕僚思索出一个可行的征兆,以天代汉,只有这样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增加政变改朝换代后的安宁可能。 毕竟这些谶纬之事在后人看来虽说奇怪无比,但在当时却能为那些失去主心骨,不知何去何从的百姓心中增添一个两不相帮的理由。这些东西从来不是给达官贵人看的,几百年前董仲舒便将儒家学说这小姑娘打扮漂漂亮亮送给孝武皇帝,谁都不会指望有见识的贵人们相信这个,因为信天,本身就是丛林法则中弱者的选择。 个体越强,越不依赖群体,反之亦然。 这就会造成非常尴尬的局面,大人们的眼睛不会往下看,因为没有必要,当个体足够强大,自然而然就会拥有足够的附庸追随他以求庇护;而小人们拼了命向上寻求依附攀附,最终却只能落得一身血肉骨头卖命十多年身无寸功,只能怨天怨地……没办法啊,因为小人们能提供的极少,可索取有时却并不少。 最简单的例子,姜晋要的只是钱,可燕北为了不伤到他与旧部们的心,便要给他更高的官位、地位、财富,可姜晋除了忠心,并没有身居高位相匹的德行与才华。 忠心对燕北最珍贵的时候恰恰是只有姜晋等人帮衬的时候,这也是燕北愿意将权位拱手相送的原因。可怕的是更多的人因为看到姜晋的例子,而拿自己仅仅比姜晋稍强或相匹的才能,去嫉妒姜晋超然之地位。 忠心,现在的燕北何愁不能得到忠诚,但凡效忠燕氏的或没效忠燕氏的,忠心对燕北而言已经很容易获得,因为地位、权势、财富,天下很多诸侯都能给,但燕北永远是给的最多的那一个,因为他拥有最多。 如果有得选,燕北更愿意那些仗着有些许名声前来附庸的人每个都有郭嘉、田丰、沮授这样的才能,若这样他可能就不需发动战争,上百张这样的嘴开合之下威能未必亚于十万雄兵。 就连读过些许书或游侠数年有些见识的人尚且如此,何况终日埋首田间地头的百姓呢? 燕北只会认为让他们继续怨天怨地不是坏事,至少有天有地去怨,便不用来怨他。 汉室的不得人心,燕北看来并非是因为刘协是坏人亦或坏皇帝刘宏就真有那份干坏事的心……归结根本,是因为在他的统治下,百姓过不好,层出不穷的叛乱又基本将谶纬用个干净。 苍天死了,黄天又没立起来,天底下老百姓很迷茫啊! 都倒下了,阿翁骂谁去?嘁!还是皇帝不争气! 最后尽管百姓不敢说,可怨气终究是跑到了皇帝身上。如果说一开始董卓把持朝政,百姓与朝臣对董卓是普遍不认同的话,那么到了王允时期就只剩下士人不认同了,至少王允并未传出对皇帝有什么逾越的情况。到了李郭时期,百姓心里想的就不是什么把持朝政本身是坏事,而转向皇帝受苦了,李傕郭汜混蛋。 这种时候,掌控朝堂的是不是燕北其实都不重要了。没人在乎是谁掌控朝政,只要日子过得去,两三年朝野都不会有大反弹。 何况是燕北。 把谶纬这个大包袱甩给郭嘉为首的幕僚们,南方军事又都交由各部,燕北这才算真正轻松下来……不过紧跟着不两日,他便又收到赵云传来的一封书信,赵云想向燕北告假,欲回还常山半月,与他同行的还有凉州马氏一族,他要成婚了,与马腾之女马云禄。 头等大事。 燕北的亲信儒将赵云与凉州马氏的联姻,是凉州的头等大事,也是燕北心中的头等大事。当然了,燕北不需要做什么,因为他心里的头等大事就是二人的联姻,赵云已经自己把这事办成了。 “谁和子龙是乡人,常山人,好像没有。”燕北磕着脑袋,最后拍拍郭嘉道:“奉孝,濮阳要交给你,有什么事传信往北方吧。燕某要回去了,你过几日再给赵云回信,拖他几日再启程。” 燕北说着便笑了,起身道:“子龙家中没长辈,燕某做主君的,就给马氏女一个配得上的大礼!” “这事信里别告诉他,矜持点。”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毫无益处 似乎时候到了便是事儿赶事儿,燕北这边才刚将大营诸般事宜交付郭嘉,打算踏上前往常山主持赵马二人的婚事,实际也是燕马这两个军事集团的联姻。正当他还未启程,北方又来一封信——邯郸城里的吕布传信告诉他女儿在幽州产下一双儿女,赵王殿下做伯父了。 燕氏一族的枝叶,又散下不少。赵云的婚事来得恰到好处,正当燕北为马超何去何从劳神费心时,他与马超成了亲人。而燕东有后的消息便是喜上加喜,让燕北的心就像这五月初日中阳光下的眼,眯地都睁不开! 他生性里有一股凡临大事出奇的冷静,单单赵云成婚并不能给他带来轻松之外的太多兴奋,但燕氏多后辈这事却让他喜上眉梢。在这个当口下他却突然不急着离开濮阳了。 要在濮阳多待几日,这次回河北,他要待到秋天再回来! “徐州兵事全权委任麹义、豫州兵事全权委任张辽、荆州兵事全权委任高览,让他率部调入荆州战场;至于凉州、兖州、青州之政事,皆交由司隶校尉沮授都督……雨季要到了,去岁燕某被狠狠地淹了三个月,险些酿成大恨。奉孝,各路兵马之辎重便由你坐镇濮阳大营,两月之内由北方向兖州走大河运筹。至少要备下诸军可用至冬月的粮草,士卒的冬衣也要加紧准备。” 郭嘉领着一众年轻幕僚记下燕北的话,逐一分析纰漏,待事宜初定后才对燕北问道:“大王欲今年冬季强攻曹袁?” “冬月再不讨灭曹袁,还留着他俩过年?” 时至今日,燕北对南征之事已不像过去战端初开时那样谨慎。自去岁年初开战以来,各路兵马皆兵精粮足,战阵上亦占尽优势,逐步蚕食稳扎稳打下,敌军已只得仓皇阻挡而无丝毫反攻之力。事到如今,他已不担心敌人,唯一担心的便只剩天了。 天,要什么样的战争才会让人担心天? 毫无意外,只有举国之战。各路诸侯单个拎出来他燕仲卿谁也不怕,可曹操、袁绍、刘璋、刘表、孙策塞在一起,天底下又有谁会不为此感到担忧呢? 五月中,郭嘉向赵云传信告知燕北请他与马氏一同回还冀州常山郡的消息,燕北也于此时踏上返回封国的路。燕北当然要返回封国,即便回河北是为了筹备赵云与马云禄的婚事,但于河南征战已有年余不曾回家,既然渡过黄河怎么可能不回家看看? 大河北岸,自是诸多州中长吏听说赵王北上的消息后于河岸相迎,带着大胜威势胜遍天下诸侯的燕北心中怀揣更远大的志向,对诸地县中长吏甚至乡中三老,哪怕是能够见面的亭长都温声问好,脸上带着无丝毫厌倦的神情,短短百十里路硬是走了一旬,到邺都外太史慈大营都六月了。 赵王这般作态自然引那些县中长吏乡里走卒为之心折,不过太学里却传出更多令人担忧的风闻。赵王想反叛汉朝取而代之的消息,就算邺都封锁再严密,消息也照样能传到外面,只是没能力知道的人永远都不知道,而有能力知道的人却又不敢说……只是这会儿,看着赵王的做派,那些见多识广的有识之士又哪里不会担心,黄河以南的平叛一结束,黄河北岸的战事再起呢? 所谓折节下士,是贵人们对待旁人最好的德行。可惜世事无常而天运有常,贵人们往往只在需要下士时,才会折节。 用人之际,什么才是用人之际? “子义,邺都怎样?”燕北与太史慈算是故友了,自辽东时期二人携手至今可谓无话不谈,即便半年多没见燕北仍旧不觉得有丝毫陌生,“好不容易回北方了,今年不动幽州边军,从冀州再募三万人送往河南操练,” 太史慈连连点头,他明白燕北这是想把进军南方的幽州兵缓缓撤回来,让他们还乡。募兵的老卒不同于普通人,也不同于郡国兵。在最早的辽东时期军队中坚力量一直是燕北从冀州带过去的冀州武士,那些人后来多半在幽州安家,不过随着他们老的老、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最早的军卒九成都已不在军队;后来军中最多的是幽州兵,他们随同燕北南征北战,走遍了天下各处……甚至有的老卒一生从军征战的地方要比燕北去过的地儿还多。 但军卒不是骡马,他们会思乡、会思定。尤其在没完没了的征战,每当金鼓齐鸣便一脚踏进黄泉,这无时无刻不让那些见惯生死的老卒想到回家。 太史慈早就知道,不论战争何时结束,只要燕北回到河北,就必然会将新的军卒调入河南作战,而那些思乡的老卒则会调回北方。 一个校尉部组建之初通常有两千至三千人,几年之后只要这支军队的番号旗鼓还在,那多半还有两千至三千人,但几年中或许曾经投身这个校尉部的军卒数量能达到一万余。有人死了、有人逃了、有人回到家乡、还有人随着征战的进程留在别的地方成家,这都不奇怪。 比方说现在的麹义部军卒,郡中十之三四都在青州安了家。 “大王放心,魏郡有两万七千军士已操练年余,随时可调往南方。”太史慈对冀州兵力部署胸有成竹,笑道:“如果不够,河内郡还有两万,虽是郡国兵,但太守郭昕精于兵事操练得当,数年之下亦不弱于南方兵卒,可供大王驱策。” 燕北点头,却见太史慈似有口难开,面上难堪,便道:“怎么,有话要说?但且说来。” “大王,在下斗胆多嘴,朝廷……一定要叛?”说着太史慈便拜倒下去,道:“在下无意忤逆大王,只是心有疑惑。” “无妨,燕某也不舒服。你应有此问,燕某又何尝想叛呢,只是骑虎之势,难道还能回头?”燕北摇头道:“如燕某不叛,朝廷早晚会想害我,倒不是燕某贪恋权势,哪怕带兵回辽东去做我的王,燕某一样能过得很好,可这对天下毫无益处!”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智与力 毫无益处,这就是燕北对天下大乱后刘氏皇室与朝廷存在的唯一评价。当然了,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加上这天下所有起兵的诸侯……如果没有他们燕氏早就让天下重归太平了。不过回还赵国路上的燕北在整齐的军列中打着马缓缓摇晃,对于这个想法又发出嗤之以鼻的嘲笑。 只有一个诸侯时,是益处。但如果有很多诸侯,便毫无益处。而如果天下没有诸侯,没有诸侯天下又怎么会混乱呢? 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便不需要再去想这些没用的事。 他回家了! 心心念念的赵国都城邯郸,出生在苦寒辽东的穷小子终于以自己的姓氏命名一片土地,人们将这里称作燕氏赵国,每每想到此事都令他的心火热无比——这片土地也应倍感荣耀。 他不再依靠土地、血脉那些虚无缥缈于现世毫无关联的东西来带给自己自尊与骄傲。燕北不需要源泉,他就是自己的源泉,也是旁人的源泉。 长达半年的筹备、接近一年的战争,当赵王宫厚重宫门再次为他开启。燕北只觉心中轻松无比,快步穿过宽敞的复道,开怀拉拢甄姜、甄道入怀,仰头笑着,道:“燕某的小崽子呢?” “读书呢,桓儿习了半日弓马,能用三斗弓十步发十中六了。”甄姜说起儿子的进步喜意便涌上好看的眉梢,对燕北道:“大王喜读史,妾便让宫中书吏带着桓儿读史……快去看看吧,你回来他一定高兴!” “读史,宫中哪个书吏带着他读?” 燕北听到燕桓在读史时并不为长子的好学而高兴,反而皱起眉头。这年头的书册多记载杂乱,哪怕有熹平石刻作为今古文学官方校对,但史书对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过复杂了,如此一来老师便变得极为重要。因为哪怕只是书籍所载的一段话,哪怕其中仅仅一个字理解不对,那整篇文章的大意便会变得极为不同。 若是经义那些微言大义也就罢了,史书中近乎冰冷地记载事宜、客观地记载名人,史家笔锋皆不叙善恶,这对有足够见识阅历的成人而言自是好事,可对燕桓而言却未必是好事。 很容易为还不明白什么事善恶是非的燕桓竖立出并不那么合适的追求形象来。 史书所载之人总有人前人令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那些名臣贤相、开国雄主,但他们的是非观未必都是好的。万一赵国世子看了胡亥搞政变杀大臣觉得这个很不错可怎么办? 那还不如让儿子学老子呢! 反正他阿翁早就被陈长文那痴儿写进书里了……可燕北没想过呀,把马匪当作榜样又真的合适吗? 燕北的阿翁没给他学会怎么当个好儿子的机会,早早就撒手人寰,所以他并不知道什么才是个好儿子;可同样做阿翁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同样没有经验,就像学习如何做好儿子一样没有参照,一样的糊涂蛋。 其实在这样年纪做阿翁,多半都是一头雾水的吧?他握了十几年的刀、骑了十几年的马,要他上阵搏杀是当仁不让,领兵打仗是他的本行,也样样精通;可如何做个好父亲、如何去教育下一代? 他不会。 他和兄长教出一个好弟弟,可道理都是兄长给弟弟讲,他真正做的也不过是把弟弟丢到县学去送饭自己选择更辛苦地谋生;至于后来的事情就更简单了,他只是把弟弟放在一个又一个越来越高的位置上,至于能不能做好都无所谓,只要他说做得好,那便做得好了。 可教育儿子是不一样的,可他不知道,他只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在最短的时间、最容易的方法灌输给燕桓。让他成为一个……一个他曾经想要做却没能做成的人。 天生的帝王! 走至东复道,甄姜打消他的疑虑道:“伴读的是应仲瑗之侄应玚,将军府皆言其才学极好,田元皓等对他多有推崇。” 应玚的名字燕北只是有所耳闻,知道自己幕府下有这么一号人,还都是因为他的叔父应劭过去是赵相,还写出过《汉官仪》那样的仪令而已。不过对于田丰他还是信得过的,因而听到甄姜这样说也就压下心头疑虑。 说着,便已经能透过敞开的宫门望见宫殿檐牙下树荫凉亭下默然读书的童子,那个像极了小时候燕东的童子便是他的长子,燕桓。 宫门旁宫女武士下拜声音似乎吵到燕桓,赵国嫡长子皱着清秀的小眉毛望过来却见到甄姜、甄道等人簇拥着燕北走来,连忙快步跑来拜倒在地对她们问好,这是这问好里没有燕北。 燕桓根本就认不出那个经常出现在耳朵里而从未出现在的眼前的父王。 “桓儿,你父王在南方打了胜仗归还,还不快来见礼?” 惊愕的眼睛抬头便对上燕北眯着笑的眼,惊慌失措地问好却听眼前的父王皱眉微微摇头,简洁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道:“桓儿怎么这么瘦?” 燕桓并没有得到一个诸侯王继承人应有的教育,或者说是过去刘氏诸侯王继承者应有的宫廷教育。他就像个在野外长大的孩子,像燕北一样,只是得到了一些老师的教导和与之相匹的地位,但这离过去几百年中汉室诸侯王精致而严谨的宫廷教育所差甚远,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 所幸这只是燕北的一句牢骚,他拉着燕桓起身,捏着小胳膊撇着嘴道:“太瘦了。桓儿,你要强壮起来,没有强壮的体魄与智力是不能统率百姓与家国的。” 这里燕北所说的智力是智和力。 “接下来为父说的话你只要记下心里就好,晚一些总会懂。你不必咬牙切齿,断发誓天,只要记住,要记住在我们衰弱的时候,会有人来到我们的土地,把我们的人像猪狗一样杀戮。”燕北轻轻地笑着,半蹲在地上将儿子托起举过头顶缓缓站起身来,“你要强大起来,强健你的体魄、增长你的智力,总有一天,这天下千万生民要你去庇护,你天下无边土地要你去守护……阿淼,给桓儿从羽林孤儿里找些伴读,让他学习统率。” “挑出聪慧强记的做腹心、机智谨慎的为耳目、勇敢顽强的做爪牙,让他们一起长大。”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相对比较 燕北不敢让自己衰弱,因为他知道这个道理。他真真切切地衰弱过、卑贱过,而在他衰弱、卑贱时,他便好似与生俱来拥有将性命交付旁人蹂躏杀戮的权力,谁都不愿如此。 荀子说人性本是无谓善恶的‘本始材朴’,既有可能是善的、也有可能是恶的;燕北没办法让自己站在完全中立的角度上承认这句话,他更愿意先入为主地人力——人之所以没有犯错,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把别人想的太好,最后受到伤害的往往是自己,但若把别人想的坏一点,做足了防备,这样当坏事发生也仅是理所应当。若没有发生坏事,更是意外之喜了。 燕北永远像怀里揣着刀的人行走在路上,小心翼翼提防着路上每个行人。因为生来他就要比旁人艰难一些,走得越远,越难。 人的本性与牲畜无疑,只因为人多人强,所以能够役使牲畜。倘若人是弱小的,那便只能由牲畜奴役了。这种关系放在人与人、国与国之间也是相同道理。燕氏征讨无罪的匈奴、覆灭供奉的高句丽扶余,使燕北在国中饱受诟病,那些邺都的达官贵人认为是他心性无端暴虐致使发生这样的惨剧,数万乃至数十万人战死或流离失所。 当并州、幽州、骊州那些汉家百姓对燕氏感恩戴德时,那些在邺都享美酒躺温床的达官贵人极尽挖苦之意,让不明事理的寻常百姓以为燕氏这样做是不对并毫无道理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错的并不在于讨南匈奴与灭东夷雄国这些事情……他们认为错的是燕北,所以燕北就是不做这些事,也一样是错的。 “阿淼,我并不希望桓儿成长为好人,因他生在此时,必承国之重器,谦谦君子是不足以开疆辟土不足以保全国民的。好人不忍伤害这世间任何人,但做国君?想保护所有人就必然会伤害他的人;他不需要保护所有人,只要能保护那些追随他、爱戴他、善待他的人就够了……往下一点。” 燕北趴在赵王宫的床榻上,这要比宽敞的马车、营地的毡榻舒服得多。甄姜慵懒地侧卧一旁素手缓缓在他粗糙的后背轻轻抓挠着,听到燕北对好人坏人的评论,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轻轻颔首,接着慢慢挠着。 她想到自己的兄长,被称作君子的甄俨。甄俨是真正的好人,他遵守律法不做丝毫违制之事,一生效忠于自己的宗族甚至在黑山贼祸乱冀州时仍旧寄望于贼人不过装腔作势的微小可能,最终与甄氏宅邸庄园一同付之一炬。 燕北不是坏人,甄姜知道她的夫君本性不坏,可但凡能坐到这种位置上的人,又有哪个纯良?纵观天下诸侯,绝不会有任何一个好人能在最激烈的战火、阴谋中存活下来,敢与猛虎较力,必有与猛虎比肩的力量;杀死狡狐者,亦有超过狡狐的诈力;时运不会永远眷顾一个人,唯有自身聪慧的头脑与强健体魄才是真正的智力。 “可好人做不成诸侯成不得大事,难道坏人就能成了?” “坏人,坏人还不如好人,更成不得事!”燕北不屑地笑了,遍观史书上那些终成霸主之人,没有谁是用最简单的词语便能概括其个性的,能用几个字概括的性格即便做到极致,也往往只是项羽之流,能逞一时之勇,难成百代之业,“三郎的丈人吕奉先,我的大将麹义,你看他们能成事么?性情简单的人就像探囊取物,手伸过去便摸透了,想做什么都被人猜个清楚防得严密,哪里还有半点成事之机?” 复杂,能成大事的只有复杂之人。往往成为皇帝的人未必是好皇帝,他们的性格若放在守成之主身上根本评不得优良,但最后却是他们立下大业。甚至很多事情在后人看来完全是违背常理的,就是看都看不懂。 “我希望桓儿能行大善之事,亦能担大恶之责……可心有不忍?”燕北偏过头笑着对甄姜问着,叹了口气坐起身来,“长子生来便不是享乐的。” 甄姜当然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变成燕北口中那个样子,她甚至不希望燕北是现在这个样子,最大的念头就是平定天下,一年到头见不得一面。倒不是依赖或是其他,而是因为担心……无可避免的担心。 出兵放马不是出门郊游,何况这年月就算是出门郊游都有可能天降灾祸,更别说打仗了。随着战报风传,去年南方的传令乘船在黎阳登岸,接着骑健马奔入邯郸,却没人将消息传回赵王宫,一切都在邯郸城中处理归整了再又传令送还河南。除了有时燕北夹带在战报中的家书,没有任何东西能慰藉甄氏诸女在巍峨赵王宫中的提心吊胆。 这大约也是过去达官贵人们并不愿将姐妹同嫁一人的缘由,燕北若出事,天就塌了。 可这些话却是无从说与燕北听,她们只能抱着谨小慎微,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哪怕燕北自南方回还,也知其不会久留。这样的生活太累太苦,根本不像过去人们想象中大王的奢华与乐趣。 现在甄姜知道,这位赵王殿下不单单要自己过这样的日子并乐此不疲,还要他的儿子也过这样的日子,这如何得了? “大王,其实何必如此,又何必……心怀天下。” 英雄好汉有抱负,可又抱负便会有辜负,世间从无双全法。只是这话说的容易,谁又能真的接受自己备受冷落,还毫无怨言呢?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 “此事无从可议,不怀天下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不光你我,谁都活不成。” 燕北起身下榻,甄姜给他披上薄氅,却见燕北返身挥手命室中掌灯婢女出去,关上殿门又走回来,拦腰将甄姜抱起放在榻上,解开腰束。 “别多说了,桓儿自有桓儿的事情要做,你若觉得于心不忍,我们再生一个……”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驴骡 赵苑,插箭岭上郁郁葱葱,登高开弓的燕北体态舒展,沉腰挺肩,崩弦之音骤响,羽箭曳着流光劲射而出,射入深林。近百步外,掌管赵王宫弓弩的弓吏快走几步在林间露出头来扬臂高呼道:“七十步未中,偏左六寸!” “起风了。”燕北放下弓弩,坐到一旁石案后,身旁树木参天草叶岿然不动。自有从人接过漆弓放入匣中,奉上盛满冰镇蜜浆的小盏。田丰垂头感受面对衣袂纹丝不动仍旧能平淡说出这句话所需深刻的面皮功夫,轻咳一声道:“大王,幽州向冀州输驴七千四百二十六匹。” 驴,过去由匈奴进贡给汉朝的奇珍异兽在燕北一声令下后当作朝廷的战略物资已经很久了。他下令各地收种驴交由幽州豢养已有几年,那还是他做汉朝大司马时候的事,如今在幽州养驴已成风气。而驴也因此在市价中由高升不降变得比良马便宜的多。 尽管仍旧比劣马贵些,却要比耕牛少低。 “驴在幽州怎么样,燕某也一直没过问,幽州百姓对驴下地干活的反映如何?”赵苑景色极好,向东望去能将繁荣邯郸城风景尽收眼中,向南则可隐约瞧见绵延百里的太学官邸,其间每一条平缓官道与每一块茂盛农田都令燕北心情大好,早将射术不佳带来的怨念尽数化解,“留下三千头驴作为军屯,用作支应战事辎重运输,剩下的分由各郡马场照料,配种产崽。” 田丰点头道:“驴在幽州很好,性情温顺好役使,比马好养活,又不像牛累了不干活。头年百姓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牲畜耕地,很多百姓供养着驴子却自己下地耕田,后来州府强令百姓以驴耕地,这几年里才发现驴好养活,因而能耕种开垦更多的土地,养活更多人。” “而且在幽州,马官发现养驴时可以让它们和马关在一起,母马产下的叫马骡、母驴产下的叫驴骡,耐力强速度快,比驴强些,用来役使再好不过。” 燕北瞪大眼睛,并不能理解居然还能这样……如果马和驴关在一起能生出耐力强速度快还不容易得病死掉的骡,那把人和猴儿关到一起会不会生下比人傻、比猴力大的人猴?弄八九千只这家伙,给它们穿上铠甲拿着兵器是不是能把曹操打得落花流水? “这……那为何三郎不给冀州送骡,难道还要燕某自己去配么?” 燕北随意地说着,仅仅皱着眉头让田丰以为他是因此不喜,实际上他还是在想人猴的事儿。 “嗯,因为骡不能再配种,所以幽州牧便并未向冀州输送骡,而继续送驴。”田丰说着便笑了,道:“而且百姓也并不喜欢骡。他们若买两头驴,三五年后便会有更多驴,若其中有病死累死,也还能继续为他们耕地干活。可若买两头骡子,便死一个少一个,所以他们并不在乎骡比驴大一些力气或跑得快一点。现在的幽州,许多买不起马的百姓骑驴出行,快上很多。驴车也开始在州郡盛行。今年初幽州传来的书信上说,幽州如今至少有四万头驴在各郡百姓家中。” “这是好事啊!”燕北颇有些遗憾地摇头,“原来杂种不能再配,可惜了。” 田丰根本不知燕北说的是什么,还以为赵王是在说骡子不能生育,遂点头道:“确实可惜,若骡能再配,想来更容易让百姓接受,它们比驴能干多了。” “有驴就够了,冀州呢,冀州养驴有多少?” 燕北看看田丰像他一样遗憾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把刚才可怕的想法压在心底,没打算说出来,不然万一这怪老头不乐意恐怕还要吵自己一顿。 他也心知,这想法也就自己想想就得了,可是万万说不得做不得的,不说别的,这事可太惊世骇俗了,想实践起来太难,又不能生育没什么益处。 “冀州驴没有幽州那么多,因为冀州过去很富庶,多有牛马,不过也有上万头驴。乡野的驴过去都大多被商贾带着送到关中一代,那的矿山用驴运送铁料,用处更大。”田丰说着笑道:“不过自去年起冀州驴在关中卖不上价钱,关中战马高大,和驴配出的骡子更强壮,倒是那边百姓更喜欢用骡来耕地……关中人少地多,百姓非常感激大王。” 以前关中地多人稠,但经历董卓之乱、李郭之乱、迁都邺城后关中生民凋敝,整个司州也才不过百余万生民而已。在过去区区洛阳便养着百万人,可现在整个关中算上黑山、白波迁往那边的军卒才勉强超过百万,惨状可见一斑。但人少也并不意味着关中贫穷,他们有最好的土地和最多的资源,单单河南尹的矿山便能供应五万军队所需的军械,是真正的燕氏要地。 “很好,很好啊!”燕北点头道:“倘若当年在辽东时有几千头驴,兴许燕某就不想攻打东道城了。” 说到底,燕北最早攻打东道城一半是为辽东百姓复仇,另外一半便是为了抢掠奴隶回来挖掘矿山,有了那些高句丽人在矿山挖掘运送,这才使得辽东兵甲强盛以至于以一郡可比拟一州的强大兵威。 “现在有驴了也不是坏事,至少下次鲜卑轲比能再敢犯边,三郎就能调兵遣将打出塞外!” 燕北曾仔细地算过驴的各项体能,以驴拉车可驮数百斤重量日行五十里而不知疲惫。用驴耕地是为了在如今人力不足的条件下使国中有更多耕地被利用,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发动战争时减轻辎重压力。现如今驴在北方已不算是稀奇物件,很快就能够投入战争。 北虏之所以敢寇边,无非是因为他们仗马快可一逞凶狂,汉军若有更高的机动能力、更好的辎重线,真打起来谁会怕谁啊? 哪怕不用在北方,南方战场上辎重一样重要,今年的曹操,可有的受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州人不能御 刘表、刘璋这对叔侄儿可谓同病相怜。 此次汉中太守打着赵王旗号发两路兵马自东北向西南进攻,左路直攻广汉郡、右路顺流下巴郡,张鲁最终的目的便是攻破广汉二关。 刘璋在益州所赖无非整编关中、荆州流民所组东州兵,然东州兵在历次战事中死伤过半,不过仍旧有多数精锐部队被他陈布广汉二关之中,做足了放弃巴郡而以白水关、葭萌关强拒张鲁与北的打算。实际上这样的部署是刘璋自早年杀死张鲁之母后便在心头筹划多年的结果,凭借这二关与南北向贯的白水一线,哪怕张鲁有十万大军亦不得过。 杀人父母这种事任谁都要做好亡命的准备,东州兵中北方四营军士为的便是此战! 二关虽都在广汉郡中,但白水关居北,位于凉州武都郡、益州汉中郡的交通要道,防备的自然也是来自北面的敌人。当年刘璋之父刘焉便依靠这座关口杀死朝廷信使,以行割据之实;葭萌关则在白水偏南,主要防备的是巴郡,是处益州北部交通要道,嘉陵江与白水的交汇之地,陆路上通汉中,下至成都,顺嘉陵江而下,可达巴西重镇阆中。 史书赞曰:峰连玉垒,地接锦城,襟剑阁而带葭萌,踞嘉陵而枕白水,诚天设之雄也。 安居成都的刘璋便曾对州中官吏笑言:“便张虏破我二关又如何,山道阻长,何况我还有剑阁!就是燕仲卿亲至,也只能饮恨于此!” 剑阁,不是后来的剑门关。但即便不是后来诸葛亮垒石而成的剑门关,单单三十里阁道,便可令人望而却步。自汉中至成都,可谓一路山水一路险! 益州不似北方,尤其河北之地,在冀州哪怕没有路,十几个军卒派出去带着柴刀便能披荆斩棘就能破开一条通路。可在益州,这样的事行不通,到处是人不得行的大山大水,除了道路兵马根本过不去。而从汉中、凉州、巴郡入成都的道路……只有这一条南北纵贯的路,叫金牛道也称石牛道。 这条路是秦惠文王赵驷在北扫义渠后欲西平巴蜀,因山道险阻,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开道引之,秦军随而灭蜀。这条路,便因此得名。 (先秦男子只称氏,不称姓,如姬姓卫氏,称卫鞅;是卫国王族后裔,为公孙氏;封于商,称商鞅。卫鞅被赵驷车裂,赵驷还有个小妾称芈八子,也就是芈月) 这也是不论燕北还是主政关中的沮授都不愿发兵攻打益州的原因,且不说横在中间的两关,哪怕单单是三十里长的峭壁阁道就能要了北方精锐的命。 就像燕北讲述给燕桓的道理,没有人是善良的,他们不使坏的原因只是因为不划算罢了。要想自北方攻克益州需要的代价太大,便只能让刘璋依然主政益州。不过燕北所担心的事,新仇旧恨的张鲁却并不担心……张鲁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刘璋的实力,他很清楚要对付东州兵,也很清楚各地关隘与道途险阻,既然知道有些情况还仍旧发兵,便并非一意孤行。 张鲁有把握。 为了这一仗,他准备许多年了,他对部下只有一个要求——将敌人拖在白水关,他有办法攻破葭萌关直抵成都! 汉中兵在开拔的第二个月就推进到白水河畔,五斗米教的狂信徒仅仅用了三个昼夜便将浮桥搭在河面,高呼着向白水关发动袭击。 白水关有守军足足一万,由两营精悍善战的东州兵与四千益州兵组成,兼得地势易守难攻,其中二营东州兵还配备着益州最好的军械兵甲,他们的守将是巴郡太守严颜,同样是骁勇善战的益州大将。严颜和张鲁是老对手了,刘璋曾派兵北上攻打张鲁多次,不过都被打退,每一次负责断后的都是严颜,这一次他统帅四千益州兵;统帅东州兵的则是巴西太守庞羲,他是东州士人领袖,甚至手上还握有一支賨人私兵。 所谓的巴西,是刘璋分巴郡垫江以上为巴西郡。賨人,也称板楯蛮,是后世土人的祖先,居住在汉昌县附近,骁勇善战,曾助汉高皇帝平定天下。 可张鲁还是势在必得。 两万余汉中军前锋操持着最简陋的军械举着云梯冲上城头,在他们中间埋伏着穿戴关中甲胄兵刃的精兵教众,悍不畏死地杀上城头。可尽管他们声势浩大,攻打城关时却显得雷声大雨点小,鏖战整日却才拼得守军三四百杀伤,本阵亦是伤亡相似。 这引得关上守将面面相觑。 严颜探查关下敌情,皱眉道:“敌军营盘不稳,声势虽大却并无死战之心,其中必然有诈。” 庞羲的感觉同样不妙,试探着对严颜问道:“严将军所言极是,这与他们历次作战有所不同,可要派一队精锐杀其威风?” 严颜摇头,看向庞羲的目光恭敬而顺从,只是眼底却带着忌惮。 事发突然,如果不是张鲁的突然发难,庞羲现在应该已经无法掌握东州兵了,因为严颜在几个月前收到刘璋私信,要他缴除庞羲的兵权。 刘璋的治政能力如何姑且不论,但他用人能力的确不行。别看益州占足地利,可形势却并不安稳,而这份不安分却大多都是刘璋自己惹出来的。首先是北方强敌张鲁,张鲁本身就是益州部下,早年刘焉入益州时利用张鲁的宗教影响力铲除州中豪强,与张氏亲善,待到刘璋上位便杀了张鲁母亲,两家决裂酿成如今益州割裂的态势。 庞羲是刘璋丈人,按说也该亲善,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刘璋却并不信任手握东州兵的庞羲。因为什么?因为有人进谗言。根儿就出在庞羲手握东州兵的前提下仍旧认为益州的武备不足,招募这支賨人私兵。这令刘璋感到担心,坐拥地利的刘璋并不担心北方庞大的燕北与可怕的张鲁,而更担心手下这些各个以先主老臣自居的太守们! 可他担心错了地方。 双方接战当日,后方军骑急报,二十余日前,州中征东中郎将赵韪叛乱,引南部东州兵向成都进发,州兵不能御!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关变 刘璋入主州府后的益州官场,就是一摊糊涂账,谁算谁完蛋。 很多事情并非全是刘璋的主要责任,诸如逼反张鲁,根从刘焉利用五斗米教铲除州中豪强起就种下了。刘璋上任之后整个益州蔓延的五斗米教徒已愈演愈烈,宗教与政权的碰撞无法避免,再加上新仇旧恨,故而刚为代刺史便杀死张鲁母并不偏激与奇怪。事情坏就坏在,杀死张鲁亲属后他才发现,他拿盘踞汉中的张鲁没办法。 杀张鲁亲属快意,可非但没解决麻烦,反而多了个大麻烦。益州至此,北方藩篱成为大敌,何况汉中的张鲁并非是多了个外敌那么简单,此消彼长,不但益州多了敌人,而且还少了割据之下控制中的土地。 张鲁的麻烦还没完,接着又发生沈弥、娄发、甘宁等叛乱的事情。这也是发生在刘璋刚刚上任第一个年头的事,其实准确说来他们并不算叛乱,当时刘焉病发而死,刘璋代刺史继位,但长安并非任命他接任刺史。 长安任命的,是颍川人扈瑁为刺史。荆州对此究竟是很感兴趣还是忠于汉朝已不得而知,但荆州派出别驾刘阖策反沈弥、娄发、甘宁等人,进攻刘璋。 击败他们的人,是赵韪。战败后甘宁等人逃入荆州,刘璋派赵韪继续进攻荆州,结果自不必说,没能战胜不了了之,接着除了北面,与东面的荆州也相互交恶。 荆州入侵而刘璋不能制,致使州中旧有的士人相当埋怨并且人心叛离。此时此刻,在益州东部阻挡荆州兵的赵韪很得民心。接着就到了现在,负责守备张鲁的巴东太守庞羲私募私兵部曲被人告状到刘璋那里,刘璋不喜欲处罚庞羲,赵韪多次劝阻……天下从来没有哪个君主会在外敌即将入侵时处罚守备外敌的大将,可刘璋非但不听,还责备赵韪。 结果便有了这一幕,曾经的刘氏铁杆,甚至刘璋上位都多亏他力保的赵韪暗中勾结州中的世家望族,发动对刘璋的叛乱,在张鲁进军白水关、燕氏于北虎视眈眈之时。 傻子都能看出这对益州而言究竟有多惊险,惊险到……庞羲想直接攥着东州兵造反! 响应赵韪! 这是庞羲头脑中第一个想法,不过有人比他的嘴还快,严颜惊道:“州中兵力皆在赵韪之手,如此一来州府危矣!庞使君,还请你坐镇白水关,在下这便引四千军士回兵救成都!” “严将军且慢!” 庞羲瞪大了眼睛叫住风风火火的严颜,探手轻声道:“将军稍安勿躁,眼下城外张鲁军攻城有异,州中反叛着实来得蹊跷,尚需严将军坐镇,在下回还成都一看究竟。当下危机之时,唯有您这样的我州老将方可在此阻挡张鲁啊!” 高帽子人人都乐意戴,庞羲打的就是这样的想法。如今赵韪在州中谋反,是他必须站出来的时候,如果错过此时,将来州中将不再有人帮他说话,何况他本就因刘璋的猜忌而感到不快,但他不能呆在这里放严颜回去。 赵韪手里掌握的东州兵其实并不多,此次叛乱的主力应当是州中的豪强大族,若严颜回去,那些人未必抵挡得住。何况若严颜离开,他也不可能开关放张鲁进来。就算真像他的猜测张鲁与赵韪有所勾结,可他在益州阻挡张鲁多年,双方早就有化不开的血仇,一旦开关放张鲁进来,只怕张鲁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杀了祭旗。 严颜待在这,自己领兵回去与赵韪一同收拾刘璋,待大事底定再引兵北上锁死葭萌关向燕北称臣,这是庞羲在急智中想到第一个脱身办法;此外的存活之道,便是引另外一支与自己亲善的兵马入益,譬如凉州马氏或反攻荆州的客将刘备,让他们与张鲁龙争虎斗。 不论如何,事情走到这一步,想要保全益州在手,于庞羲看来已不可能,倒不如将这块土地交与旁人。总好过刘璋这个地方豪强般的汉室宗亲总想着守住一亩三分地还老有个风吹草动便觉得有人要害他来得好! “不,眼下只有阁下才能守住白水关,关下张鲁有贼数万,非东州兵所不能御。”严颜摇头,坚定地对庞羲道:“只要阁下占据白水不降,不出三月,严某必平定叛乱以发兵来援!” 严颜心里还拿不定主意,这种内忧外患的关口上他也不敢拿刘璋的那封密信说事,不过却万万不敢放庞羲回成都。成都乃益州坚城,即便赵韪有几千东州兵在手也未必能快速攻破,可若放任庞羲这两营东州兵、一营板楯蛮私兵入成都,结果可就不一样了……谁能挡得住? 白日做梦,谁都挡不住! 他这番话很明显带着二层意思便是,要想让庞羲自己回去,就必须要将东州兵的指挥权交给他,带着四千益州兵回去。这对庞羲而言也是不可能的,庞羲对自己用兵斤两也很清楚,仰仗东州兵数年之间还数次败给张鲁,东州兵就是他的命根! 庞羲眯起眼睛,摇头叹了口气道:“承蒙老将看得起在下,若如此在下也只能死守白水关,以待老将军回还。将军,还望务必早日回还,在下独力守备白水,可谓提心吊胆!” 严颜面上那份冷冽这才悄然散去,抱拳应下,道:“不出三月,必领兵回还,庞使君保重!” 话音一落,严颜便风风火火地向关下走去,临走还不忘对关上东州兵道:“不要将我军旗帜撤下,勿要让关下贼寇探明虚实!” 严颜走下城头,庞羲却面目阴晴不定地站在关头,垂头看着严颜一步一步走下关阶的身影,心中百千念头回转,最终瞧了一眼关内伍什成群的东州兵与严颜身边寥寥几名卫士,最终狠狠地拧下眉头,抬手拉开大弓,羽箭自关上曳着射向不过二十余步下的严颜后脖颈。 伴着一抹血花爆开,庞羲在关上暴喝道:“严颜谋反,东州武士速杀之!”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CD围 白水关上尸横遍野,大祭酒张卫登上城头,关内燃起浓烟,道旁丢下兵器的益州军卒垂头丧气,伤兵不计其数。不多时白水关洞开,城外诸多教中祭酒拱卫着张鲁进入关内,当即便问道:“公则,这是怎么回事!” 张卫也蒙了,问道:“兄长串通了赵韪还是庞羲?方才我问了敌军来不及逃亡的俘虏,说是州中赵韪赵将军反叛,庞羲在关上引弓射伤严颜,言其欲反回成都害刘季玉,随后东州兵与益州兵内讧,好不容易内讧方才底定,汉昌长程畿又以叛乱为由杀了庞羲,带兵向成都去了。” 说罢,担心自己弄不清情况而带着疑惑会令兄长对战局忧虑,张卫接着补了一句,道:“程畿带走了四千多人,就四千。” 益州兵的出息大了去,一场内乱下来,张鲁环顾城内烧了一夜的营帐废墟与蹲在关内道旁的益州俘虏,挑着眉毛算了算,对谋士阎圃道:“这关内的兵,没有六千吧?” 何止没六千,关内益州的残兵败卒连四千都不到! 内讧往往意味着啸营,而双方开仗的都是自己人,这就决定了大多数摸不清头脑的军卒都向关门汇聚,没多少死在袍泽刀下,但逃出去的却数不胜数。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尤其是张鲁。 巴郡太守庞羲杀死巴西太守严颜,张鲁能理解,刘璋近来总派人责怪私自招募私兵的庞羲这事他也有所耳闻,毕竟賨人部落也有许多纳了五斗米的教徒,甚至那些部落的首领都领着天师大祭酒的称号。但州吏程畿又在混乱中杀死庞羲,这就是他想象不到的了。 “这不关张某的事,但却是件好事。”白水关万余守军一夜之间化作虚无,非但没给张鲁部下教徒带来死伤,还让他平白得了两千余降兵扩充军队,怎么看都是赚的,张鲁道:“事不宜迟,先收拢了兵马,打散降兵由杨任率领着将白水关内的尸首收整了,作法祭天。二弟,你先派人给赵王送去攻陷白水关的战报,请赵王殿下表张某为益州牧。随后带三个大祭酒领兵杀向葭萌关,等着关门洞开便是!” 张鲁没料到白水关守军会内讧,也没料到赵韪会在此时反叛……他没想那么远,何况赵韪是刘璋肱骨大将,就算想要策反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之所以有把握,是因为在发兵前联板楯蛮渠帅罗、朴、督、鄂、度、夕、龚七姓,自益州北部各地发兵,约同攻葭萌关。 张鲁在葭萌关北,而板楯七部帅于葭萌关四方,同攻之下葭萌关断然没有守住的道理。原先他是想等葭萌关被围的消息传至白水关,守将军心必然大动,到时候便有机会招降庞羲与严颜,不过此时显然不必再去花心思招降死人,直接打过去便是。 虽说赵韪的叛乱对张鲁而言看上去不是坏事,可张鲁却免不了担心。他担心在他兵临成都之前赵韪便将成都攻下。除非他这天师做州牧,否则任何人做州牧只怕都会不喜欢他——****的天师教对任何州牧而言都不是好事。 这决定了在张鲁眼中,任何一支军队都会是他的敌人,包括此时为他牵扯益州兵的赵韪。 蜀郡,成都郊外。 赵韪远比刘璋知晓何为果断,如果将他于叛乱前后的所有动作加以分析,这绝对称得上一场精心策划的叛乱。而叛乱的引子,便是张鲁自称赵国汉中太守,传檄益州向南进攻。 张鲁和燕北都知道,汉中并不属于赵国,之所以这么说也无非是张鲁为了震动益州吏民之心而已。张鲁需要这个,燕北则不会将汉中推出去,这是不谋而合的举动。但赵韪不知道,在他看来,张鲁一旦归附赵国,那么白水关、葭萌关便未必能守住,能不能保住刘璋便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刘璋是保不住的,赵韪深知刘璋保不住,即便保住这次也保不住下次。 看到张鲁檄文的当日,赵韪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半夜里却又自榻上爬起枯坐一宿,第二日便遣门客前往荆州,送去千金重礼,一半贿赂荆州上层官吏,让他们不要进攻益州;另一半,赵韪送给麾下兵多将广的刘备,请他入益州共谋大事。 赵韪是益州老人了,十余年前,刘焉面见先帝请求化史为牧来应对天下越来越混乱的局势,那时候任大司农下书吏太仓令的赵韪便追随刘焉入益,开始他只是个管粮食的九卿下吏。益州既定,刘焉独霸一方,却在兴平元年痈疽发背而卒。是赵韪力压众议,保刘璋为益州刺史。 后来朝廷下诏,以刘璋为监军使者,领益州牧。 刘璋是他一手推上益州牧大位的,尔来数年,御张鲁征刘表,赵韪劳苦功高。可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观人下一盘六博,他不会走棋还不听劝,他该怎么办? 把棋手踹到一边,自己下! 赵韪不想自己下,他也不能自己下,否则就是夺主君基业,所以他招来刘备下。刘备人穷志不短,蹉跎大半辈子没落得一份基业,却有精悍的军队与虎熊之将,天底下能挡住燕北的人不多,刘备若与益州地利相合,兴许可一试。 成都的巍峨城墙近了,曾经繁荣的乡里百姓早跑得不知所踪,兵灾的消息如蝗虫过境般传遍各地,一路行来沿线各县皆望风而降,大军在握,跟随他南征北战的东州虎贲列阵前行。赵韪心中本该有万丈豪情,可此时每向前走一步,却让他的心沉一分。 “益州,是先主的基业!” 赵韪在心里这样说着,倘若刘焉泉下有知,知道他起兵即将把刘璋从益州牧的大位上拽下来,应当是怪他的吧?可怪也没办法,这是唯一能保住益州的方法。 “只求左将军入益州可信守承诺,保全季玉性命一世无忧,恶人……赵某做。”赵韪目光坚定,跨在马上向前奔出十余步,高喝道:“传令大军,围困成都!”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入益州 荆州,南郡,巫县。 江水河畔,军卒民壮将一车车兵甲辎重搬上战船,江畔连营数十里,人马走动喧闹非凡。将军一下令,军卒便要跟着动起来。 刘备牵着战马在营地间穿梭,不断对各营兵将叮嘱着船队前后事项,若临战当如何、行船当如何,不厌其烦。他部下兵员繁杂,虽然如今已不剩多少北方兵,可军中老卒新卒交杂,何况向来没有根基,大多步骑从来没有过水战的经验。如今大军将要走大江入益州,便是做足了准备也仍旧担心在水上出乱子。 刘备是幽州人,上船就觉得心里不踏实,更别说还要逆流而上,看向江面的眼神都直打怵。 不过刘备虽是这样,但身旁跟随的一众亲卫却心态轻松,跟随刘备这十几年,他们早习惯了四海为家的流浪,反正在哪儿都呆不长,索性不如看开点,心里早就做好准备了。 “将军,三将军来了,看着好像挺急。” 护军陈到的话音刚落,刘备转头向营门望去,便见张飞骑策黑马一路行来,临近十几步勒马翻身而下,甩开缰绳迈着大步过来,看看左右长出口气,风吹日晒的黑脸上净是焦躁不安,道:“兄长,俺这心里还是不踏实,当真要去益州?” 俩不踏实的人,算是凑一块了! 刘备不踏实是因为即将乘船,张飞不踏实却是因为放不下荆州。 他怎么能放得下? 过去安喜县、平原县、青州刺史、徐州牧,但凡是县的,他们便能待上几年不挪窝,但凡是州,不出三年便被人打跑,十几年来从未有过像样的基业。可这一切在去年便不同了,荆州是刘备的福地,蹉跎数年一朝翻身,刘表派他们去攻打汝南,从攻的魏延、黄忠都是良将,兵甲辎重荆州各郡一次配齐,在汝南势如破竹! 好景不长,曹操被燕北一路打进豫州,荆州的江夏太守黄祖还领兵进攻他们,汝南破败难守,索性一路打破江夏杀死黄祖。张飞那时其实就不想走,想留在汝南和曹操战个痛快,可兄长被诸葛亮那一套什么益州天府之国的话迷了心窍,他们又回到荆州。 张绣和姜晋带着大军打进荆州,刘表腹背受敌独木难支,遂向他们求和,让刘备屯兵江夏,操持着与曹操的战争。张飞这边还心心念念着汝南,看什么时候能打退曹操夺回汝南呢,益州来个使者……上万大军便要启程入益州了! “兄长你说咱这不是又白忙活了么!” 打下来的土地拱手让人,此次拱手让人。守不住的没办法,可这能守住的,也要让? “白忙活?呵,算是吧,又白忙活了。” 刘备晒然地笑,竟是被张飞一句白忙活说的鼻梁发酸,转头望向江面,额头皱纹与鬓间白发极是显眼。他才刚四十来岁,本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颠沛流离备受心酸让他看起来要衰老许多。 他叫刘备,备受磨难的备。 “去益州吧,至少能有一份基业。”刘备强压情绪,咬牙对张飞道:“益德,我想了想,如果你想留在荆州,就留在荆州。我向刘使君表你为南郡太守,把江夏还给荆州牧……听我说!你与宪和留在南郡。” “那兄长都走去益州了,俺还留在这做啥?”来时张飞气鼓鼓地不愿去益州,现在要他留下却也老大不乐意,连连摇头道:“俺还是跟着去益州吧!” 刘备摆手道:“留在荆州,留个退路。” “退路?” 张飞不解道:“这还要啥退路,益州兵那模样,哪儿能打过咱,那刘季玉俺一伸手就掐死了,哪儿还要啥退路!” 这倒不是张飞说大话,刘备从北走到南,走一路募一路兵,但凡不是新卒的,便都是精锐的,甚至北方幽冀兵绝对称得上身经百战,而且这百战还不是夸张的虚数。他们经历最残酷的战火活下来,军卒练就一身本事,他们这些将领也非同一般。 凉州兵、并州兵、司州兵、幽州兵、冀州兵、青州兵、兖州兵、豫州兵、徐州兵、扬州兵、荆州兵,他们都与之对战过,熟悉天底下所有军队的战法,知晓天底下大半战将的惯用伎俩。如果这样的军队不是天下强兵,那什么才是天下强兵? 益州所仰仗,不过东州兵。而刘备最不怕的,就是东州兵,因为他打过的荆州兵,比东州兵还东州兵! “我们没去过益州,何况在益州要面对的不单单刘季玉,还有张鲁,还有燕仲卿。”燕仲卿的名字似乎总是要比别人沉重的多,无端为刘备的话增添几分重量。“张鲁攻州府,打的是赵国汉中太守的旗号,虽说还不知是真是假,但早晚会与赵国兵对上,为何留退路……为了这次不白忙活,益德,你真要与宪和一同留在南郡,招募流民操练兵马。” 荆州的战事一时半会不会平定,刘表麾下士人多,军士也聚集了北方连年战事逃来的百姓,地广人稠,输掉几场仗算不得什么大事。益州之事在成功之前,刘备心里也不太有底,过去总是被战事驱赶着颠沛流离,没有机会也没意识去留下退路,如今有了机会也吃够了颠沛的亏,刘备要留下一条退路。 南郡。 南郡地处荆州之西,比邻益州,不论支援益州还是向益州撤退都来的容易。尽管南郡现在百姓不多,可日后荆州混乱,百姓必然都向南郡逃难,只要能保住流民,早晚那会有人口兴旺的那天。何况刘备心里也有一点隐含的期盼,若此次入益顺利,将来便可依诸葛孔明的筹划,发兵攻下荆州。 登上战船的刘备心里火热,他一直记得诸葛亮在隆中对他说出的那番话,‘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荆州乱 汉室可兴?白日做梦! 邺都的皇帝终日自觉死期将至,夜夜以泪洗面;赵都群臣欢天喜地的筹备同袍昏礼,迎接的车仗从常山真定排到赵国邯郸宫外十里亭络绎不绝,这种时候说汉室可兴? 天底下刘姓诸侯都要完蛋了! 刘璋的局势很惨,但他还不是最惨的,到底到底,还有程畿杀了上官也要去救他。 刘表就比不上他啦! 荆州在过去混乱的十几年里因刘表得以保全,燕北在黄河以北征战最凶的那几年,这里是北方诸州百姓吏民逃离战乱的首选,离散的乱世里开辟出一块供中州士人清议的桃花源。 可是那词儿怎么说?好景不长。 乱世里似乎好景就没长过,因为未来像隐在重重浓雾中,改朝换代来临之前谁都看不清前途何在,看不清天下前途,更看不清己身。西迁长安后有识之士能够猜到最终扫清域内的诸侯就要在讨董的各路诸侯中脱颖而出,人们想过各种可能……那是真正的人中翘楚,有四世三公的二袁、有汉室宗亲的刘景升、据四战之地以御敌的曹孟德,甚至是刘岱孔伷孙坚公孙瓒诸人,哪个没有问鼎天下的可能? 可机关算尽,谁能想到清平北方的却是小小护乌桓校尉燕仲卿? 他是谁啊! 马奴、马匪、马将军,马上封侯落得平地称王的赵王燕仲卿! 他手里攥着战火,一路南进一路烧,最终又烧到了荆州。这一次,士人们愤愤不平,可百姓却知道自己该往哪跑了,他们不再向南,返身北走,去向早已平定的司州。随姜晋、张绣带兵攻入南阳迎着向赵王宣战荆州征北军进发,荆州的百姓却携家带口大举北迁,两支军队尚未见仗,荆州兵的士气便接连大跌。 如何能不跌? 蔡瑁张允率领水卒船队自河道北上,欲走沔(mian)水后发先至入南阳截断张绣与姜晋的后路,才不过行至襄阳船队便被阻死在河岸……整个沔水向北皆是百姓、商贾的船队,从不过乘几人的走轲到重俞数百石之商船拥堵使河水断绝,大军不得寸进。 水路上北逃的百姓船队从襄阳一直堵至南阳丹水长达数百里,因为百姓进不得司州。燕氏校尉潘棱在南阳郡丹水县三户亭设卡,荆州的船一支都不准往北走,上游截住道路,百姓船只北走走不得,因为有燕氏兵马阻断;南退也退不得,因为荆州水师就在其后。 自古诸侯爱百姓,往往发动一场战争的第一个命令便是打下一座城池强迁所有百姓,只要得手便是一场大胜。但那也要分时候,比方说如今燕氏与荆州开战,就是再多的百姓潘棱也不敢向北放。沮授下了命令,要他不得有任何百姓向走脱,生怕混入荆州间使谍报。 潘棱打仗不怎么地,可若说到弹压百姓那真是拿手绝活,甚至都不许拔刀,他手底下那帮幽冀山贼强盗带着那股悍匪气质就能将人吓得够呛。 只是这就苦了蔡瑁张允,眼看兵马就要失期,原本还想着在襄阳等等黄祖的后路大军同行,哪知道几日后传来消息刘备连汝南都不要领兵杀进江夏向黄祖复仇,黄祖当先被刘氏大将关羽劈死,只剩下儿子黄射领了九百多残兵败卒逃回襄阳向刘表哭诉刘备的暴行……死都没地儿说理,谁让江夏先打得他呢? 灰头土脸的荆州水师只得弃了战船,走陆路向北缓慢推进。行军是真缓,荆州水道发达纵横相通,水卒便并未携带多少马匹,这下连辎重队都是从百姓中强征而来依靠耕牛来拉运,更别说军卒了,只能走着,苦不堪言。 水路都阻塞了,更别说道路,官道上逃难的百姓更多,酿成这样的原因只有一个……荆州不能制。 事发如此,刘表都方寸大乱,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一切坏事都是从向燕北宣战开始的,自刘氏诸王声势浩大地讨燕传檄,刘表便随之传檄讨伐燕氏,将荆州兵向北进攻的目标放在司州。这本应是极好的机会,司州防卫力量并不多,尽管看上去沮授收拢了黑山、白波十几万兵力屯于司隶,但实际上因为百姓少、重新耕种的农田少,若单单一个司州的战争潜力反倒还不如半个荆州,也就仅仅比南阳郡强上一点。 刘表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向燕氏宣战,并大张旗鼓地派兵向北进发。司州就算有二十万兵力,死一万少一万,何况他有二十万兵却没有够二十万人吃得粮草,根本没能力调度,若兵马不能聚兵至方圆二百里之地,就是百万兵力真正对上的也不过万余之众,若沮授真敢聚兵到一处,那刘表就直接赢了。 原因无他,司州没有任何地方的囤粮能养兵数万,没能力运粮。 结果呢? 在汝南的刘备不听调,南阳的张绣向东攻出百里,转眼就被燕氏策反,领着姜晋打回了南阳! 南北两大屏障同时叛离,可想而知这对荆州有多大打击,可真正的大打击还在后面。因为刘备不听调,江夏太守黄祖进攻汝南,眼看着一场新的大战将临,黄祖从汝南撤兵,刘备却紧随其后打了回来……黄祖死了,江夏陷落。 噩耗比想象中来得要快得多! 一时间襄阳之北,张绣兵马直取宛城,先锋胡车儿领兵于新野近畿耀武扬威,不过百五十里之遥;襄阳东南,刘备率军突入江夏屯兵竟陵,大有一言不合引兵扼断当阳北逼宜城之态,所距襄阳也不过才二百里。 二百里,那仅仅是骑兵快马加鞭昼夜驰至的距离罢了。刘备是个幽州人,尽管在北方蹉跎大半辈子都没能称上诸侯,但作为将军,他部下有数俞两千之巨的骑兵。 嘿,两千骑兵! 刘表笑不出来,两千骑兵加上关张那等虎熊之将,够要他命了! 这使得原本已调兵北上的文聘又领兵自襄阳南下进驻当阳,同时州府派去幕僚与刘备详谈,到底刘表对刘备是没有半分亏欠的,最后的结果也相谈甚欢……刘备只是借道而已。 这消息着实令刘表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次是真的送瘟神了,敲锣打鼓地把刘备送到南郡,巴不得他早点滚蛋。 哪知道,刘备这边刚上船,襄阳北方便快马传回消息……张绣攻陷新野!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校尉部 刘表是什么人,他是一介儒生,儒生里很厉害的那种。 他是八俊之一,与望门投止的张俭齐名;他是治世的能臣,是乱世里的荆州牧,假节钺开府仪同三司,督益、扬、交三州兵事的镇南将军、成武侯。 十年前董卓把他放到荆州,没打算让他活下来。初平年间的荆州混乱不亚关中,地方豪强联兵割据、郡县官吏相互攻伐,还有袁公路这头猛虎看准了这地方,用兵锁住大道……天下大乱的这些年头里,死在走马上任的封疆大吏数不胜数,现当今还称霸一方的,哪个年轻时候没杀过朝廷任命的刺史州牧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诸侯。 刘表没杀过,他是差点被杀的那个。 一介书生三尺微命,骑一匹马走小路进宜城,会豪族取得蒯氏、蔡氏两大宗族支持,降服方圆千里七郡一百余县。转危为安,镇守四乱之地荆州十年,庇护百万吏民不受兵灾之苦。 天下,一样米百样人,燕北不过平辽东便虎视北方,东征高句丽西入幽州主,掀起平定北方的雄图霸业;曹操东御乱军南扫豫州,俨然深知非我即敌;袁术扬州牧徐州伯,做天下人的爸爸不满足还要当老大哥;这年月天底下但凡称名于外的,各个都是野心之徒……刘表不是,他只做分内事,人言是荆州带甲十万虎视一方,可荆州的镇南将军从未发兵大征。 奢侈却不僭越、俭朴也不逼下,有点小心眼也不出门害人,就呆在荆州开学馆、养儒士、写文章。 刘姓不是没能人,只是没可以称霸天下的人罢了,若还是先帝在时,刘景升就是天下楷模。 可惜,世道变了。 刘表能写出上佳文章、道德也是中庸楷模,治政没谁强的过他,还长袖善舞深谙政治,他什么都会,唯独漏了一样……刘表不会打仗。 实际上在很多时候,战争都是可以避免的,至少在刘表这里,十年来关于荆州的争端不知多少,刘表总能避免。只是这一次,他避免不了,一辈子就莽了一次,早早地向燕氏宣战。 打击,接踵而至。 这次的敌人和从前不同,燕北与旁人不同。天底下再没有谁能在战争才刚刚开始、军队还尚未接战时百姓便已跑到敌军领土数万户,可燕北能。 这就像个隐喻,从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迹象来预告刘表,此战他将会输掉一切。 在过去,两个诸侯纷争初起,百姓一样会逃难,但那是两边百姓都急忙逃离,逃离到第三方诸侯的土地上重新安家或短时避难。从来没有谁会在开战之初便料定哪一方能胜而逃向对面的。 可自刘表宣战燕氏至今半年,从荆州各郡逃向南阳的百姓粗计三万余户,而在刘表心里这个数目是五万左右。 不是五万百姓,是五万户。也就是说为了逃避这场战争,荆州想要投向燕北的百姓有足足一个大郡那么多! 再算上荆州首郡南阳,现在的荆州露出奇怪吊诡的模样——因为沮授封锁司州,逃难百姓聚集在南阳。此时此刻,南阳郡与南阳郡以南的百姓,数目大致相同。 人心散了。 刘表早年获取权力的不稳定终于在此时露出衰相,他对荆州各郡的掌控力向来弱于天下其余诸侯,荆州就仿佛强行搭在一起的木屋,强风一吹大雪一压,塌了。 江夏太守黄祖为刘备所杀,江夏都督苏飞一路护着黄射逃回襄阳,江夏陷落;长沙太守韩玄以路途遥远为由拒不向北增兵,俨然不听调令不参与这场荆州的战事;范阳郡根本联系不上、零陵太守刘度望风而降,只有金旋领四千兵马驰援襄阳。 四千。 益州起兵的赵韪阴差阳错还救了刘表一命,若刘表知道是他邀刘备入益,说不得要好好谢谢他。刘备调兵进入南郡,乘船向西入攻入益州门户,留下张飞上表请封南郡太守。 若非刘备走了,刘表恐怕此时便直接向燕北上表投降了。 南郡是荆州治所襄阳所在,襄阳就在南郡与南阳交界处,而南郡治所也在襄阳,但张飞不来襄阳,他只是留在夷陵驻守。刘表可是巴不得张飞来襄阳呢。 刘备的离开让刘表烧了心腹大患,至少不与刘备发生冲突能让他将文聘部下万余兵马北调守备新野方向的敌军。荆州将领在襄阳北部蔡阳、邓县一带布下防备,他们身后就是襄阳城,枕戈待旦准备破釜沉舟的一战。 燕氏军,越来越近了。 自襄阳城向北眺望,隔着沔水已经能够望见凶猛剽悍的凉州骑兵肆意在原野上奔驰,践踏着荆州北部良田,焚烧一座又一座农庄……道道黑烟升起在地平线,襄阳城头的刘表目眦欲裂,恨不得拔剑出城与敌拼杀,被身旁文士劝阻,道:“刘公勿怒,贼军是想激怒我等。” 张绣加入燕氏,他手上那支借关中混乱之时收拢的凉州精骑自然也会参与这场战争,在野外与凉州骑兵争利?哪里能争得到! 邓县由文聘为守将、蔡阳则由自江夏败逃出来的苏飞请命防守,在这两座城没被攻陷之前,燕军就算再人多势众也无法对襄阳造成真正威胁。目下敌军所做的一切架势,都只有一个目的——引襄阳守军出城。 不过双管齐下,张绣部下的胡车儿领兵在野外耀武扬威,顺便防守可能来自邓县之敌;张绣引一部骑兵跟随姜晋攻向蔡阳。这两座城池互为犄角,只要一座城被攻破,另一座城的陷落便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姜晋可比刘表急多了,双城一日不被攻陷,襄阳便一日无危局;而刘表看来则恰好相反,襄阳一日无危局,后续兵马便多一日向北进军的机会。 蔡阳城上,甘宁捧刀鹰视城下,苏飞在城头指着围城阵前的张绣破口大骂,“张绣狗贼,枉刘公当年收留你在南阳,如今背信弃义与燕氏合流!太一神在上,苍天不会放过你的!” 张绣正待答话,姜晋却踹着马臀卡在张绣与城池中央,扬鞭向城头仰头大笑,嘲道:“哈哈,太一神?我家大王要姜某问你,苍天是谁……他有几个校尉部啊?”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裹席 入夜,万籁俱静。蔡阳城下点着摊摊篝火,那是凉州兵为防荆州守军出城夜袭而准备。上百堆篝火燃起,只需要两什夜骑于城下来回兜转及时添柴,便能将蔡阳城外照得明晃晃恍如白昼,尽收营寨哨塔值夜军卒眼中。 营寨是燕氏司州军的,尽管张绣部下凉州骑在关中蹉跎数年,他们依然没有养成夜晚扎营的习惯,看得夜里睡不着觉的姜晋连连咂舌。 “哟,这帮老凉州可真行,真行!”度辽将军姜晋夜里爬上望楼,两巴掌把直打瞌睡的值夜小卒扇清醒,让他们滚下望楼睡觉,和李大目勾肩搭背地看着营寨外席天幕地的凉州人,轻声笑道:“这帮人像马一样,睡着觉耳朵都支棱着,有什么风吹草动一骨碌爬起来上马就跑!” 李大目却笑不出来,铜铃大眼越过几里地直望在蔡阳城头上,夜晚的围城四下漆黑,除了凉州兵点起的篝火明亮,更多的亮光聚在蔡阳城头,“守军换防了,一刻之前东面三只旗子下没人,现在有人了……阿晋,不能让他们睡。” 尽管李大目如今只是偏将,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姜晋的大舅哥,因而没人的时候称呼姜晋就像赵王燕北一样。数年之前,李大目的五个妹妹分别嫁给姜晋、王义、孙轻、王当、雷公。换言之,他是如今度辽将军、骊州牧、斥候将军、羽林中郎将、幽冀盐铁都督共同的大舅子。 曾经李伯投身黄巾后老母带着五个妹妹被巨鹿乡邻骂做绝户头的李氏,一跃成为北方显贵中的显贵,声势无两。 “在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姜晋说着对望楼下吹出口哨,几个靠着望楼休息的亲兵当即向营外跑去。姜晋这才随意地说道:“现在人还没睡着,咱们先把石砲架起来,过半个时辰再往城里丢石头,砸醒他们,谁他娘都别睡!” 兵进荆北,有张绣在不费吹灰之力便使姜晋得到南阳大部,如今只剩盘亘在面前的两座城池,邓县与蔡阳,只需要攻下这两座城池,襄阳便除了一条沔水再无险可守。换句话说,只要姜晋将兵陈布于此,攻陷荆州便是指日可待。 “还真别说,张将军身边有能人,那贾文和非同一般啊!” 黄昏时张绣希望姜晋能把手里五座石砲拆了借昏暗的暮色隐藏在田垄里,说幕僚建议夜里用石砲轰击城内,惊扰敌军休息。 这是他们围城第三日了,百日里姜晋只是派人在城下叫骂,巴不得敌军能傻乎乎地从城池里跑出来嗷嗷叫着与他决战,至于攻城,荆州虽然不算什么,却是做足了准备,蔡阳一座小城里足足饨着近两万兵马,而且后续兵力还在源源不断地派上战场。谁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又真没什么好办法。 姜晋不擅长攻城,或许是天资所限,哪怕戎马倥偬随燕氏南征北战十余年,与各方交手,但姜晋打仗的本事实在不见长进……李大目听自家妹妹说起过,从并州领兵进入司州后,姜晋总是隔三差五跑回冀州的家,有时候饮多了酒便会发出自嘲,说他姜晋这辈子最光彩的时候大约就是易水河畔陷公孙了。 后来打了几场打仗李大目都在身边,他是知道的,姜晋确实没再打过那么漂亮的仗了。平南匈奴说的是姜晋的功勋,但那实际上是赵王偏袒自己的老砥柱,分出自己的战功罢了。不然就姜晋在并州的表现,能立下什么功勋?手指头都丢在并州了,也没见有什么功劳。 若是两万敌军野战,姜晋还有一拼之力,但有两万守军的攻城?单是看看姜晋就不想打,他过了踩着同袍石山股海往上爬的年纪了,很清楚这种情况让人强攻是送命! 是伤阴德的! “你个老盗墓贼,还怕伤阴德?”李大目如是笑着,“俺是知道的,早年间你可没少拿着礼器给赵王筹粮饷。” “都是别人瞎说的你也信。那些东西他都不要,有的实在捣腾不出去的才给他送去,送一次骂我一次。他那人老爱替别人想:你姜某人死了,也希望别人挖你的坟?要么就是说什么,你到别人家别人拿你当客人,有这样做客人的道理吗?老套了!”姜晋学着燕北说话的样子,学着学着便趴在望楼上笑了起来,笑过了才摇头道:“不关兄长的事,姜某没别的毛病,唯独贪个财,谁不爱钱啊?” 李大目又朝城头望着,好半天没啥动静,这才转过头来道:“你贪财谁不知道,要不贪财,你和赵王像亲兄弟一样,以后大将军肯定你来做。” “大将军?不稀罕。姜某知道自己斤两,青州那帮人可都盯着大将军的位子呢,麹义那东西挖空心思争战功,连着臧霸都宰了,一场仗死多少人?”提起麹义,姜晋满脸的嫌弃,“改朝换代啦,将来跟着咱打仗的这些军卒有多少是能当卫霍的人才,总不能为了咱的战功都死在开国之前。我嘛,当个度辽过把瘾也就算了,等荆州平了我就回冀州,不打仗了。” “回冀州,没听你说过,回去干啥?”李大目心里可一直觉得自己这妹夫将来能做大将军的,眼下一听姜晋要回冀州,当下急道:“你现在回去,荆州咋办?” 姜晋眨着眼笑,“我能干什么,找兄长封个侯爷,回去花钱啊!早年连军粮都搂回家,现在家里铜钱堆着都青了,不回去谁花啊?我让三郎从幽州找了上千个落了残的老卒,到时候连上跟着我打仗的老卒,弄个大,叫啥啊,我还没想好,反正和兄长之前在幽冀的商队一样,插个旗子能通二州关防都不拦那种,从凉州西域到骊州塞外、从江南边鄙到鲜卑部落,什么都买什么都卖,趁活着的时候就天天睡在金山上,等我死了,嘿,谁他娘都别想盗老子的墓,就悄摸找个山头埋了,裹个黄席子就行,把没花完的钱全送兄长……对了,刘玄德是不是进益州了,我听北逃的百姓说的,前一段还听说他打进荆州,有这回事么?” 这话转得太快,李大目有些茫然地点头,接着就见姜晋一拍手道:“妥了,知道他在哪就好办了,回头让人给他写个信,他不是织席子的么,他娘的到现在还不上表称臣躲到山里,让他给我织一张,就裹这个!”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夜乱 轰! 子夜时分,蔡阳城外骤然间发出诡异的尖啸,城上军卒枕戈睡做一片,不少人被尖厉的响声吵醒,迟钝的头脑尚来不及思虑究竟是什么声音作怪,迷蒙的眼便见巨大黑影在头顶飞过,越过城头砸塌城内屋舍。微弱的篝火映照巨大尘埃自城内掀起气浪。 “敌袭!” “敌军攻城了!” “夜袭!” 骤然间,城上席地而睡的军卒慌忙起身,呛啷啷一片刀剑出鞘之音,有人扣紧兜鍪有人舞兵乱挥,少有清醒而冷静的军卒望向城下,却见四下里安静非凡,根本没有敌军大举进攻的预兆,城上惊弓之鸟般的守军混乱这才被下级军官强压下去,一个个传令卒接连下城传报。 紧跟着又是几块飞石自黑暗中劲射而出,一块圆石重重地砸在城头碾碎数名守军,剩下的几颗则越过城头砸落民居。攻势称不上强大,甚至像游戏一般不过几块飞石而已,哪怕是城头没什么见识的小卒都能猜到敌军仅有几架石砲而已。依靠这种攻击来夜晚攻城自是不大可能。 也就是荆州兵不曾见识过燕北攻打兖豫时上百架石砲轰击城墙的模样,否则哪怕见到一架石砲都会不可抑止地心惊肉跳。 城头的军士军心逐渐稳定,只是大多撤下城头,城下的守军却是无可避免地乱了。 第一道传令一出,城内各营休息的军卒便仓促地爬起冲向东西北三门,随时准备登上城头迎战;第二道来自城头传令告知实情后各部皆乱,怨气极大,险些连兵将都弹压不住。 城西营寨门口,铃铛清响,甘宁携刀出营立在营门口并未走向城头,只是向北拧眉望着,攥紧了双拳。 “为何是今夜?” 甘宁口中喃喃,他身后营地里圈着三百余匹骏马,几百个剽悍的汉子饮酒食肉后气壮如牛,他本准备今夜出城夜袭露宿野外的凉州兵以壮守军士气,却没想到敌军同样在今夜以投石炮震慑守军军心,而且还比他早一些。 如果甘宁早半个时辰率骑兵队出城,则刚好会在野外撞上姜晋提早布下的石砲,可是现在?甘宁甚至不必回头就知道方才鼓起肝胆的敢死士如今受敌军石砲影响而士气受阻,要么现在率队出城,要么今夜便不必出城了。 城外驻扎着数千凉州兵与上万司州兵,那些人都是从军数年的老行伍,如果他的部下没有足够的胆气,冲阵便如同寻死一般。 没过多久,城北的石砲归于平静,数骑奔踏入营,为首一将为原江夏都督苏飞,见甘宁在营门外,翻身下马摇头道:“敌军以石砲轰击城中,城楼被砸塌了一座、翻了几处民宅,如今已停,四下漆黑不见踪影,敌军并未攻城,怕不过是疲兵之策。兴霸多有远见,你估计敌军今夜会不会攻城,会不会稍后再以石砲砸上一阵?” 苏飞话一开口,甘宁便知他在担心什么。若是疲兵之策,苏飞便要将兵马调拨至城南石砲袭扰不到的地方休息,否则明日白昼难以御敌守备;可若敌军并非疲兵,稍后引军进攻城池,兵马倘调至城南则不能及时应对,故而忧心忡忡。 “敌军不会攻城,将军大可放心调兵城南。”苏飞面露喜色,却听甘宁随后摇头道:“蔡阳城不可久守,将军自告奋勇却是捡了苦差。敌军势大,我军仅有城池无险可守,凉州骑游曳于外,斥候放不出去,更无法与邓县联系,说是掎角之势实则各自为战,难以支应,何况敌军还有石砲……” 自围城之始,三日里放了四拨斥候试图前往邓县联络文聘,以期共抗敌军,可城外凉州骑着实剽悍,四队斥候散开了便再无声息,尽数死在城外到现在整整三日无人逃出生天,让甘宁甚至怀疑斥候多半连敌军围城的圈子都没摸出去便被杀了。 苏飞露出苦笑,随后探手道:“我数过,敌军石砲至多五架,不足为虑!” “将军,敌军仓促而至,北兵不擅水路,辎重运筹困难,赵王富有北方,他们不是没有石砲,只要他们需要,今夜有五架、明日便可有五十架,难道我等要将取胜希望放在敌军没有石砲上?”甘宁与苏飞是故交好友,早在甘宁还在蜀地为官之前便有所交往,言语谈不上尊敬但却推心置腹,道:“今日之计,唯有诱敌攻城,在城头杀伤敌军十之二三,不必死守城池。死守兵粮军械总有耗尽的那天,此战非一仗擒敌所不可取胜。” 按理说蔡阳处荆北之地,背靠襄阳是不怕无粮可食无兵可用的,但坏就坏在他们与襄阳间隔虽近,中间却有一条宽数十仗的沔水。虽然目下还看不出劣势,但甘宁始终担心西面邓县的文聘会为敌所破,一旦邓县陷落,敌军便能调集轻兵包抄腹背,截断蔡阳后路。 这种可能并不低,甚至不需要巩县蔡阳,只要派出兵马将文聘拖住,他们身后便也会失去荆州的支援,到那时蔡阳便真正变成一座孤城,叫天无门! “一仗擒敌?”苏飞面露严肃,他是给刘表下过军令状的,请命来守备蔡阳以拒敌,现在甘宁却说蔡阳守不住,令他不快,“依仗何在?” 甘宁向后望了一眼,“沔水,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将军既与刘公相约,便先守备城池。我欲率部半个时辰后突袭城外敌军营地,挑起其怒火,使其准备未齐便强攻城池,将军便可于城上杀敌,敌军强攻不下,才会另想他法,退军也好、不退也罢,终归是个办法。” “此外,还要请将军传信刘公,请其差人于沔水南岸筑起两座水寨,万一局面不妙我等可率军南撤,将粮草辎重尽数转运南岸。甘某不才却有几分水上本事。若能与敌军战于沔水,他们撤军也就罢了,如若不撤,甘某定可擒其魁首向刘公邀功!”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破营 “夜袭!” 饱含凉州腔调的呼喊尖利地划过夜空,凉州骑手扬臂高呼的动作猛然一僵,雄壮的身子歪着倒下马去,呼喊声也在羽箭崩弦中戛然而止,失去主人的凉州健马还兀自冒着身后箭雨向营寨奔跑着,几支流矢扎在马臀,令它跑得更快,陡然间有人射中马腹,尖锐的箭簇深深刺开三寸口子,骏马在奔驰中僵住片刻,接着庞大身躯狠狠犁出近十步,撅在地上只能无力地发出哀鸣。 袭击来得毫无征兆,那些席地幕天的凉州兵甚至都察觉不到地面的震动,蔡阳城下篝火打地亮如白昼,游曳的值夜骑手也没有见到丝毫倪端,突然间马蹄声自营地两侧炸响,驰骋马背的荆州人带着强弩与弓箭奔杀而来,环刀反射着篝火亮黄,勾走睡梦中的凉州兵性命。 “他娘的有仇当日报,狗日的荆州人不让睡觉了!” 姜晋骂骂咧咧地自中军帐内一骨碌爬起来,披着甲挂一跃便至帐帘前,攥着环刀窜出营帐,呼喝着对营寨内混乱的军卒骂道:“荆州那帮狗娘养的有凉州人挡着呢,慌个屁,给老子擂鼓聚兵,集结营门!” 诸多军卒这才反应过来,就算夜袭受袭的也是营外的凉州人,何况见到姜晋出来都找到主心骨,一时间营寨中擂鼓的擂鼓、点兵的点兵、传令的传令,军乐吹鼓起来,人心里便不慌了。 这时代的大将,大约不过几条来路,要么家学渊源身处将门,自幼典籍教习伺候;要么命途多舛身前临阵,死里逃生习得本事;姜晋显然是后者,燕北对他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不论盗马虏的精于算计、商贾士的机狡市侩还是草莽将的凶猛剽悍,姜晋与过去的燕北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至于临危不乱,也是一样。 人的才能都是逼出来的,被放在度辽将军这个统御万千兵马的位置上,经历平定冀州的血战与并州的苦楚,司州沉淀两年,就是头猪,都知道该怎么领兵。 姜晋心里可比营寨里那些军卒慌多了,天知道营寨外头是什么情况,领军至荆度辽部上下都没想过如何守备营寨,营地外防着大几千凉州人据守,因而连壕沟、垒门都不曾搭建,凉州人若是不能抵挡,敌军顷刻间就能一把火烧了他的营寨。 慌也没用,他身在这个位置,别的一概不懂,但却知道不能慌。就像燕北过去常挂在嘴边的,他若怕了,别人怎么办?几万人的军队都指望着他呢! 仓促跑上望楼,营寨与蔡阳城当中数百步空地上篝火映照通明,此时收入姜晋眼底的到处是兵荒马乱。凉州骑兵在战场上凶悍之名传天下好几百年,但随董卓入京、李郭掌政,凉州兵的混乱之名也传扬很久,此时此刻,姜晋能看出来凉州人为什么成不得大事。 战场上到处步骑奔走,像早年塞北草原上受惊的马群,分不出个东南西北,闷头乱窜……要不是人影绰绰中有些骑兵骑着明显是南方矮马的荆州人左右驰射,姜晋还以为是凉州人自己啸营了呢! 荆州只有两个马队,分别自东西两侧突入凉州兵夜宿的营地,当下显然已穿插冲锋一个来回,正在自两侧撤离战场。仅有两队,这很好解释了为什么凉州兵的斥候不能发现他们防患未然,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凉州人当初那么凶最后还是没能成事。 “就他娘两三百骑,吓得那鸟样!” 知道敌军虚实,姜晋的心完全放了下来,迈步走下望楼对凉州兵破口大骂。他倒是没忘记刚才自己也被吓得够呛心都提到嗓子眼,可谁让受袭的不是他呢,站着说话姜度辽肯定不腰疼! 李大目姗姗来迟,方才他在整顿军士。这座营地里屯着两营军卒,分别由姜晋、李大目亲领,姜晋的部下自不必说,虽说在燕氏嫡系兵马中属于难得的弱旅,可放眼天下,到底像他们这样有如此充足作战履历的军队却是少有,何况兵甲军械从赵国军需那都紧着他们供应,属于金钱堆出来的老卒;李大目那就不行了,他手底下带的是黑山黄龙、大计的兵,这帮人有些是早年黄巾余党、有些是冀州乱匪强盗,加入黑山军后便一直在山里挨饿受冻,不过是与董卓凉州军远远地打了个照面,后来再没经历过什么大阵仗,被燕北划拉到司隶去屯田。 本质上来讲,这就是一群会杀人的民夫,让他们布下阵仗去打别人,嗷嗷叫着就去打;可被人布阵冲锋时,也是嗷嗷叫着挨打。 营寨外的凉州兵一乱,营寨里的李大目部便也乱了,李大目费好大一番手脚才止住乱势,赶紧赶到营门,却见姜晋摇头晃脑地已经下来了,连忙问道:“营外怎么了?” “没事,荆州人复那几块石头的仇,夜袭呢。就两三百骑,正往外撤呢,凉州人反应过劲就该追杀到城下……这帮人都是死士,出来应当就没想活着回去。”姜晋对荆州人的敢死气概钦佩无比,两三百骑就敢冲凉州营,胆气不可谓不壮。夸完了荆州人他也没再骂凉州人,对李大目问道:“咋才来?” 提到这事李大目比营外凉州人还难受,神色不善道:“营外一乱,营里一个军侯抢开营门收拾细软就要带着几十个部下做逃卒,让我杀了。他娘的,赵王就不该在司州给他们田,过去的黑山强勇如今全成软脚虾,一打仗光他娘想着回去睡小娘!” “你我说了不算的事就别想,没用!”姜晋摆着手,头也不回向前走,“回头问问敌骑领军将领叫什么,这是个有胆色的,可要小心些别被莽夫取了命……蔡阳城,不好打。” 话才刚说完,身后营寨外突然再度炸响纷乱,还不知何事转眼马蹄声越来越近,接着便是寨门轰然倒塌传出巨响。姜晋矮着身子回首望去,只见烟尘荡起,数骑破土而来,为首一人兜鍪上插鸟羽,扯一副长弓朝他劲射而来!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踹营 来者甘宁! 夜袭营地没有任何战术目的,不需要杀死多少敌人,也不需要破坏多少营帐,只要能突进营地将凉州兵搅得一团大乱,甘宁的目的便达到了。归根结底,他所求的也不过就是像姜晋丢进城里二十几块石头一样的目的……不让敌人有好眠。 这事对姜晋来说太容易,一声令下推出去五架石砲,巨大的飞石转瞬之间便惊醒整座蔡阳城。但于甘宁而言,却难上加难,他没有石砲,甚至强弩在马背上也不堪使用,只有硬弓与轻手弩,抽调全营才得到三百匹脚力良好能够长途奔袭又速度轻快的战马,由遴选出上百勇士,这才组出一支骑兵马队随他突袭。 难,这事却必须要做,否则便会正中敌军主将下怀——军卒一夜不得安睡,明日守城便是危矣。甘宁猜测敌军应当打算明日攻城,故而才在今夜以飞石抛入城中,扰乱军卒睡眠。 若让姜晋得知甘宁想法,一定会笑这荆州军的甘军侯太过单纯。石砲夜轰是谁提出来的?是贾诩那老奸巨猾的凉州将军,身为将军贾诩基本没带兵打过仗,但当年凉州军中将校何止百余,至今也不过只有四人活了下来。 蔡阳城外的张绣、赵国养病的李儒、徐州征战的华雄,还有一个便是在张绣身边参谋的贾诩。前三人不论统帅军争还是筹划战略或勇武超群,到底都是杰出之才,贾诩也是同样。至少在姜晋看来这是个聪明人,这天下近几年对凉州人而言可称不上友善,要想活下来得每步都走对了,而每步都能走对,便绝对不是傻子。 恰恰相反,还很聪明啊! 那老奸巨猾的贾诩既然开口,能让蔡阳城里的军卒疲上一日便攻城?不可能。 贾诩原话是这么说的,那武将装束的儒士小老头抱拳作揖,随后道:“姜将军,蔡阳城中守军临危受命,必各生死志,不可力取当以智破,敌军既不出城迎击便定死守城郭。今夜当以石砲轰击城内,明日作势攻城实则疲兵,待不出几日,敌军便难以成军。那时候,将军再攻城,则我以逸待劳之师,必胜!” 可惜甘宁不知道,尚以为燕军欲明日攻城,正合他的心愿。否则者三百死士,甘宁是断然舍不得拿来震士气、疲敌军的。 甘宁的境况与早年燕北差不多,甚至比燕北早年还要强出不少,长江一带锦帆之号令人闻风生畏,只是后来的际遇便没燕北那么好。他没碰上主导一方的张纯张举起兵、也没能参与天下诸侯讨董,仅仅作为郡吏投身反叛刘璋的叛乱,也被打得兵败,随后投到荆州。 荆州乃士人乐土,却非武人福地,不修武事的州牧刘表、士人大族出身的江夏太守黄祖,都看不上甘宁这个早年水贼、叛军,只不过给他一个军侯的官职了事。军侯是什么东西,不过区区曲将,李大目在今天夜里说杀便杀了的官职。 没有人在乎。 没有人在乎仅为泛泛之辈的甘宁内心狂风骤雨,没人理会他有多少本事、没人理会他有多想成就大事大业、没人理会长江上几百锦帆武士生活没了下落……荆州府之所以给他军侯的官职混日子,也不过是希望他能凭借威望约束江面上的水贼罢了。 燕氏入侵对甘宁而言是个好事,至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不修武事的荆州牧慌了神,不重用他的江夏太守付出性命的代价,看得起他的江夏都督苏飞给他协防蔡阳的机会。军侯?甘宁看来这军侯并非是官职,而是他甘兴霸的机会。 三百骑冲翻数千凉州兵营地,趁着敌军还尚且慌乱,甘宁策马大喊:“还有多少好汉子!” “曲将,还有百骑!” “冲,随我踏破营门!”没有丝毫停顿,杀出生天的甘宁并未就此罢手,冲翻凉州兵不算什么,这场战争的主导是燕氏,而燕氏……甘宁将目光放到不远处灯火阑珊的营寨,那些酒囊饭袋到现在还没有反应,断然想象不到他甘兴霸敢带人冲进营寨,“营寨没有壕沟,骏马踏开营门,随我杀进去,南门入,北门出,杀个痛快!” 双骑追风并马,四只前蹄重重地踏在细木架起的营门上,巨响之中尘埃飞舞,一脚踢翻篝火,火星四射里甘宁拉满长弓瞄也不瞄,看着敌军一个披着铁铠像是将官的人物便当胸一箭过去,随即策马撞入军阵,箭矢连发,阻路之卒皆被撞飞,硬冲出一条血路。 “敌将何在,蜀人锦帆兴霸在此,拦路者死!” 惊恐与紧张让甘宁豪迈的喊声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太多敌人了,太多太多!不过惊恐只是一瞬,转眼甘宁便在营寨中冲出百余步,冲阵异乎寻常地顺利,仿佛天神降临,不知是言语还是什么缘故,杀至近前的敌军都四散而去,荆州敢死在寨中左冲右突,转眼便兜转着朝北门杀去。 眼看临近北面寨门,已冲出数十步的甘宁回头望见中军的那面战鼓,又兜马回转杀了过来,一脚踹翻大鼓挥手打翻火盆,重重一拳擂在旗杆上取了书着度辽二字的大纛,这才擎着断成两节的旗杆于鼓台上踱踱走马虎视左右,威势竟逼得左右步卒不敢上前,只能持着矛戈远远逼近,调集弓弩手。 “哈哈哈,北方鼠辈记好咯!”甘宁挥舞着度辽大纛扫飞数人,临冲开通路前还不忘一把火烧了中军大帐,声音在夜空下传出好远,“耶耶叫甘兴霸,明日蔡阳城头,不想活的再来送死!” 话音曳出好远,正逢敢死骑兵回援来救,掩着接应甘宁自营北杀出,遁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有马蹄声渐行渐远。 等甘宁都跑得没影,姜晋才反应过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这个叫甘宁的王八蛋居然一箭把自己射翻,杀穿营地夺北而逃,还把中军大纛取走,最重要的是……捂着被变形甲胄撞伤的肋骨,咳出两口血来,怒道:“敢烧我中军帐,传令下去,不要追击,发兵,给我发兵!围死四门,攻城!”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暴怒 听说姜晋起大兵欲围城,贾诩连忙与张绣一同奔走而来。中军营寨外的凉州军如今已清点出夜袭遭受的伤亡,死了两百多人,算不上什么伤亡惨重。毕竟甘宁的劫营军数量就放在那,拢共三百人的两个马队,就算再猖狂又能真正对庞大军队造成什么实质伤害? 但没有实质伤害并不意味着没有伤害,至少现在凉州军士气极为低迷,让张绣都不愿去看。实际上不管那些骑兵还是张绣自己,对荆州骑兵的夜袭都心有余悸。 既有像乡巴佬般被冲垮的愤怒,也有面对荆州兵时的惊惧,复杂情感交织心头,致使许多军卒都抱着与姜晋相同的想法——进攻城郭,找回场面。 姜晋在营地中清点人数,营寨中总共四千八百两部兵马如今还剩四千七百余,有上百人带伤,但实际上只有数十人横死当场。战果远比战场看起来要轻松的多,经历甘宁踹营后的营寨一片狼藉,而意识到军卒真正死伤数量的姜晋更为恼怒。 并不惨重的伤亡让姜晋意识到惨烈无比的现实,他的部下并未尽心阻挡甘宁,这才使那一支不过百余骑的马队纵横营中跑马,轻松无比地逃之夭夭。而这个问题出在哪里呢?出在自己身上,因为作为将军的他,在踹营之初便被甘宁一箭放倒。 部下都以为他被射死了! “他娘的!” 姜晋歪着脑袋暗骂一句,推开以为将军死了看到他站起来又惊喜无比上前搀扶的部下,忍着箭伤苦楚挣扎在中军帐走去。过去摆放金鼓的中军如今已成一片废墟,军卒七手八脚地忙着灭火,烈焰让姜晋感到劫后余生……李大目走过来摇头笑道:“箭伤没事?那个傻子,他保准不知道你是度辽将军,你看见了么,他在营地里大喊着要挑战将军!” 随行的几员副将顶盔掼甲,有姜晋与李大目的部下,也有临近胡才、李乐等人派来的军校,闻言都赔笑起来。他们可能连李大目说的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李大目笑了,所以他们也要笑。 姜晋席地跪坐,老练的军卒用腕刀割断甲胄绳,将受创变形的披挂取下,又小心翼翼地割开皮甲,这才露出肋下内袍,赤色袍子染上大片鲜血透着乌色。扯开衣袍,姜晋这才见到伤口,不由松了口气,抿着嘴让士卒抹上伤药。 皮外伤,甘宁的羽箭钉碎生铁甲片,却没能刺进皮甲,姜晋身上的伤口看着吓人不过是因为铁甲碎片扎进肉里划破点肉罢了。 披上衣袍,见到那些将校还在因李大目一句话而合不拢嘴,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姜晋歪着脑袋冷面问道:“好笑么?” 话音一落,尚能活动的右手便已扇在近处一员校尉脸上,将那人脑袋直打得转出小半圈,整个人都懵了。 耳光抽在校尉脸上,却响在众人心里,一时间不论军侯校尉还是将军,都僵着脸看向姜晋不知说些什么好。李大目陪着笑脸做起和事佬,小声道:“阿晋,那就百十骑,不用这么大动……都没听见度辽将军的话?现在就都回去点起兵马攻城,三个时辰攻不下城池都提头来见吧!” 话说一半,李大目瞧见姜晋眼里闪着凶光,像头饿急的猎狗,他要杀人! 如果杀不了敌人,恐怕就会杀自己人! “就百骑,呵!” 姜晋没再多说,见众将各个火急火燎朝营外走,强压下心头火气,也不与李大目说什么,包上伤口披着皮甲便朝营外走,走出两步又转头说道:“李将军,将战鼓推出去。” 他不想跟李大目闹脾气,那是自己大舅哥,要不然刚刚打的就该是李大目了。 甘宁是挺傻的,但轮不到他们说,因为战场上的表现他们这些人远比不上甘宁。说甘宁傻,只能证明他们更傻! “狗娘养的现在的兵都怎么回事?”这话姜晋没说出来,他就是恨铁不成钢,早年他们跟着燕北充作左右依仗,那会中军若陷入险情左右翼都像疯了一样悍不畏死,反倒是他们的敌人往往因为大将遇袭而士气崩溃军卒四散而逃。“怎么现在轮到自己了呢?” 道理很浅显,可没人说姜晋自己永远都不知道……他能冒死救燕北,不单单因为草寇的兄弟情义,也因为所有人身家性命系于燕北一身,但现在赵国并不存在将领私兵,所有人都只是燕北的私兵,他并没有燕北重要;另一方面,就是度辽部战力确实比不上燕氏强兵,这些人都是在乱世摸爬滚打的老兵油子,七成都有从匪经历,看到燕氏称霸天下的曙光,心里再没什么事比活下去更重要了。 走出营寨,姜晋便与火急火燎来寻他的张绣贾诩碰到一处。 “姜将军息怒,此时不宜用兵强攻,当疲惫敌军啊!”贾诩这么说着,便见姜晋摆手道:“文和将军,某只问你几句,你不要说宜不宜。现下强攻,敌军可有防备?无防备可能取胜、又防备又可会败绩?” 姜晋尽管发着怒,但对张绣贾诩,还是显然长出口气收起凶相。说来有趣,姜晋心里这样的原因竟是因为他与张绣贾诩不熟,反倒对待亲近的人更容易发怒。 贾诩被问得窒住,顿了一下道:“不论敌军有无防备,我军取胜皆不难,可伤亡会更大啊!” “能取胜?”姜晋沉着脸接连点头,指了一下贾诩道:“文和将军且随我一起,为攻城出谋划策。张将军,你挑选些精悍士卒,姜某本部分你一半,在城下盯好了,甘宁在城外,就用骑兵在田野里把他打死;甘宁在城上,就带步卒去城头上把他宰了!” 说罢姜晋自二人中间迈着大步朝蔡阳城走去,在他身后左右,十余座营寨擂响鼓声,一列列军卒跑出营寨,沿蔡阳城摸黑行军,数以千计的火把将城外照出一片人头攒动,膀大腰圆的军卒扛着云梯朝城下走去。 沉寂一个时辰的石砲,再度砸向城头,攻城开始!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去蔡阳 蔡阳在黎明临近时两支彻夜未眠的军队展开厮杀,沔水北岸另一边的邓县同样陷入战斗中,只不过进攻方恰恰相反。 刘表交给文聘的使命是镇守邓县,战略目的是与蔡阳的苏飞互为犄角,以隔沔水拱卫身后之襄阳,以待蔡、张等人引军向北布置防线,为反攻南阳奠定基本。但文聘并不放心蔡阳的苏飞,两地相距不过百里,如今敌军以兵进至此,蔡阳却无丝毫音讯。 这日东南忽然火光冲天,惊诧城上值夜军卒,消息报到部下王威,连忙告知文聘。 文聘且登城夜观,仅望去一眼便是大惊,王威道:“敌军大部不在邓县,便是围了蔡阳,如今他们攻城,我等岂能安坐城头?” “不可不救,蔡阳若陷于敌手,邓县亦不可保。”文聘摇头,随后对部下问道:“城外西凉兵今夜于何处扎营?” 邓县城外一直有一支凉州骑兵游曳于外,前两日严防死守令城中斥候苦不堪言,直至昨日才稍有松懈,不过仍旧让文聘不敢出兵探明蔡阳虚实。领这支西凉偏部的是张绣部下胡车儿,在屠各族中以勇力称名,虽说也就是个副将,但此战中到底领了两千精骑,又得张绣将令封锁要道切断双城联系,倒是将凉州骑兵风驰电掣的本事用得正好。 虽然骑兵只有两千之数,但封锁道路显然已足够,何况自敌军大营驰援至此至多半日,谁都不敢冒险发大兵去攻击这支凉州兵。 邓县同样骏马稀少,以步卒进攻骑兵只能发大部出城,可能不能打过是一回事,敌军跑了能不能追得上又是一回事了。 进攻胡车儿,对文聘而言得不偿失。万一敌军大部骑兵驰援,到时候封锁城门,派出去的兵逃不回来局势更要遭殃。不过此时此刻的光景,倒是令文聘看到些许曙光。 “如今敌军主力进攻蔡阳,便顾不上这支凉州兵,我欲带步弩出城,伏杀他们。”文聘的副将说出凉州兵几处歇息的营地,文聘沉声道:“王校尉,且暂领城中兵事,待文某回还。如出城顺利,我将突破封锁派兵近观蔡阳局面。” 所谓救蔡阳,文聘没这能力,但如果能在今夜扑杀胡车儿部骑兵,于文聘而言便是一石二鸟。一来能探明敌军局势临近蔡阳,二来也能释放迷兵使敌军大部疑惑,以为邓县要向他们进攻,借此为蔡阳夺得些许喘息之机。 还有一点,便是能抢下些骏马。马这东西,荆州有很多,但耐用可长驰的战马却并不多,毕竟多山川的四战之地,战马未必能在战争中起到决定性作用,这也是一直以来荆州盛行船战、步战的原因。但是现在文聘需要一支骑兵来扰乱北方强大敌人的视线,他军中兵马众多,总能寻得到善于控马的骑士。好的战马,自然要从凉州人手里得来! 时间,对他们这两座城池而言,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邓县城门无声洞开,远远看去就像黑暗中的兽微微张开巨口,文聘领三千步弩轻声出城,不举火把,各曲部将南阳兵或邓县本地的民夫派在前面,由他们引路无声无息地行过护城河在城外分作三队向不同方向行去。 为了给他们指路,忧心忡忡的王威在城上堆起火台,将城头照得明如白昼。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王威举着火把看向早已分不清远处究竟是树林还是袍泽的黑影,无声摇头。 文聘的运气有好有坏,至少经历长达半个时辰摸索前行后,他所率一千步弩终于赶在天明之前寻找到凉州兵夜宿的营地,而胡车儿这些凉州兵又与蔡阳城外那些兵马相似,并未搭建营寨。 只不过……被派出去摸近观察有夜视力的斥候小心翼翼地摸回来,对文聘小声道:“文将军,那些凉州兵,不少人都醒了,还有上百人跑到山上去了。” 凉州人半夜不睡觉爬到山上做什么?他们在看,远远地看蔡阳城下的火光。 蔡阳那边旺盛的火光在邓县都能勉强看见些许,更别说在这了。凉州人已经知道蔡阳攻城开始的消息了,这对文聘而言绝非喜事。 “将军,进攻么,军士已准备好了!” “不要管山上那些敌人,全力攻打营地,派百十人守住山下道口便可,以喊杀声为令,弓弩击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文聘点头后下达命令,对部下道:“杀!” “杀啊!” 随文聘一声令下,四处田垄间步弩队齐声发出怒吼,几乎向摸黑般朝凉州兵歇息的营地攒射过去。扣动弩机的荆州兵自己都不知道命中的地方究竟有没有敌人,大概位置也只是袍泽在战前大概指给他们看的,但他们很清楚一件事就是,他们看不清敌人,敌人便也看不清他们。 有心算无心,活下来的一定是自己。 箭矢如蝗,瓢泼般朝敌军营地射去。凉州兵席地幕天,便一定有他们席地幕天的本钱,他们的骏马都在旁边,而身边又堆着携行辎重与保暖皮子,荆州兵纵然用弓弩伏击,却也无法对凉州兵造成太大伤害。不过六百余弓弩乱射却给敌军带来庞大压力——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敌军伏击他们! 当下,凉州兵哭爹喊娘地被击溃,有些人骑上马便跑,有的则连坐骑都不要了亡命而逃,真正留在营地据守的不过两三百人,紧跟着便被文聘率领步卒一个冲锋杀得落荒而逃。 之所以战力衰落,因为曲将、屯将都被胡车儿叫到山上看蔡阳战火了,等山下发出喊杀声时已来不及下山,一面山道为荆州兵百十人堵截,胡车儿刚带人跑下去便被弓弩给予迎头痛击,丢下十几具尸首他便朝另一边奔走而逃。 他在这周围留着三曲人马,当下便要逃到另一边集结兵马对敌军还击,不过等待他的也只是另外两曲部被伏击的消息。一夜之间胡车儿部下的凉州兵尽数溃败,只得狼狈地逃向蔡阳。 文聘畅快地大笑,凉州人既然喜欢看蔡阳,那便到蔡阳去看吧!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更多 南阳的姜晋将要面对什么,身处冀北的燕北并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认为当下姜晋身处困境。这只是战争的常态罢了,死守不降或望风而降;围城两年或二月破敌都仅仅是战争的常态。决定选择的并非是人的性格,有时候身处环境的一个念头,就能改变一场战争的局势。 战争本就充满意外,从无绝对;如果战争像六博戏,出一强兵就能吞掉一支弱旅,那天下就轮不到刘氏来坐,王莽早就夺取天下了。 打起来天怒人怨陨石都往头上砸,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常山操持赵、马二族昏礼的赵王对宴席上凉州诸将的闲谈很感兴趣,他听见马超、庞德和赵云说什么大月氏贵霜的事情,故端着酒樽疑惑道:“西域并非天下尽头?” “哈哈哈!大王怕是不读书罢,汉书上都有他们的记载。”燕北的威信显然对伏波将军马超而言不值一提,饮下几尊酒,马超大着舌头道:“不过西域的确是天下尽头,玉门以西十万里之遥,尚有国曰大秦……超不学无术尚且知晓。” 燕北嗤笑出声,有些不好意思道:“孤还以为书上写的是假的,你去过大秦,见过大秦人么?” 距离越遥远,便越会产生美好之感,得益于远交近攻的军事思想, 马超被燕北问得面上一窒,摇头道:“太远了,大秦虽与汉朝通商,但连甘英都只到安息,更不必说商贾了。朝廷衰落无力控制西域,但边境易货时常有之,安息的商贾购入大秦器物,再由贵霜商贾高价贩入西域,流通凉州。天下之大,不过西域皆为弱兵,没什么本事,不比中国。” 燕北抓耳挠腮,他性格上烙印着亡命徒的血脉,对那些只出现在书上的西域诸国充满着好奇,恨不得亲自远行看看西域。不过听了马超的话却是缓缓摇头……这位马伏波在平定凉州的战役上立功颇大,但为人却着实太喜卖弄,虽称不上不喜,但那股骨子里的傲劲却让人不舒服。 “大秦与安息都太远了,孤方才听你们说到贵霜,贵霜便是不敢与匈奴作战的大月氏么?”孝武皇帝时曾遣使请大月氏联军反攻匈奴,不过大月氏不敢与匈奴为敌,这才有了后来汉朝与匈奴的战争。燕北问道:“他们怎么了?” 赵云看马超说话有些傲气,便抢过话由对燕北回道:“回禀大王,在我等自凉州启程之时,去岁西域大宛、康居两国便遣使进贡,不过此举引起贵霜国王的不快,向边境陈兵万余。此事臣本应上报国中,不过河首的叛贼宋建派出将领提兵北进张掖,像是要去迎战贵霜之军。” 说着赵云脸上便抑制不住地露出些许笑意转瞬即逝,道:“凉州也已派出兵将屯于武威,坐观成败。” 对凉州来说,大月氏贵霜未必是敌人,他们所谓的陈兵边境不过是将兵马布放在乌孙与旈勒一带,距凉州边境还有数千里路,不过是威胁威胁西域诸国罢了。反倒是宋建这么急着跳出去对凉州是件好事,如果宋建兵败,凉州便可于金城速灭其叛军,以收凉州之土。 但燕北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里。 “子龙是说,大宛、康居两国向孤进贡,引来贵霜不快?”燕北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虎着脸道:“干他何事?” 燕北的疆域并不大,淮河以北、军都山以南、骊州以西、武威郡以东而已,但其势力扩张带来庞大影响力使东夷诸国、塞外鲜卑、西域多国年年朝贡,涵盖大半个东亚。 赵云点头道:“不错。” “这宋建也是个怂人,号称是河首平汉王,一辈子没出过陇西,还在抱罕那个小地方玩什么置百官的把戏。”燕北言语中对陇西称王者充满不屑,旋即问道:“马孟起,那个宋建有多少兵?” 赵云闻言莞尔,中原诸侯忙着四面而战,宋建当然不敢出陇西,出了陇西便是个死,到还不如在抱罕守着小地方安享太平。 马超道:“哈哈哈,宋建?就像大王说的,他在凉州就是个小人物,一辈子没出陇西不是因为不想出,实在是不敢出。抱罕地势如盆,山谷颇多,由居大河之口,故其自称河首,易守难攻有粮有兵有水,是叛乱的好地方,缩在里面扼住河口,谁都不愿意去打他。但他若出了抱罕,我们马氏与过去金城郡韩文约便不说了,就我妹夫杀的侯选、杨秋、李堪、张横、成宜、马玩、梁兴、程银,挨个儿轮着打,他谁也打不过!” 燕北不以为然地点头,看了马超一眼,笑道:“那宋建还是出来了,发兵进张掖。” 抱罕的名字有个寓意,为鼓槌停止之地,寓意和平安宁,不需盗警。 马超并未因燕北的话而不虞,反倒笑道:“阁下不必多虑!只要马某领兵回凉,伯瞻引一路兵马自武威西走截宋建军退路,超自率兵马长驰抱罕,不必半年便可将其首级呈往邯郸!” “孟起不用着急,宋建派兵去震动贵霜,我们不必抄起后路。何况你是大好英雄,不应困于凉州之地,孤知晓凉州是你家乡,但大丈夫应驰骋四方立下不世功勋!”燕北笑眯眯地说着便是话锋一转,道:“就算要打,也要是袁绍、孙策这样的敌人才配得上你马孟起凉州豪雄的威名,区区宋建,交给子龙便是,去徐州吧。算算日子本初兄的首级应当快被呈送至冀州,用田将军的楼船,把你的精兵送到江东,击败孙氏!” 凉州人打到东南是什么情况,大杀四方?当然不是,上吐下泻水土不服仅仅是个预算罢了,上万大军直接乘船入江东,能有多少可战之士还要两说。燕北自然不会让马超的部下承受如此磨难,他只是嘴上说的简单,真要等凉州兵进入江东,至少也要在陆路上逶迤半年一年才行。 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抹掉马氏在凉州的根基,找个地方把马超寄存半年一年罢了。 “子龙,待昏礼结束你且歇上半月,回凉州代孤问问宋建,他说他是河首平汉王,燕某觉得这个名字是不行的。”燕北摇摇头,对赵云道:“贵霜有什么名城,你们刚刚提到蓝氏城对吧,这个名字不错。去问问宋建,他是要当河首平赵王,还是做赵国的宋氏侯,如若不想平赵,就带兵去把蓝氏城打下来……什么西域雄国,别人进贡还引他不快了,不光大宛要进贡,贵霜也要进,更多!”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攻城 北方兵一点都不理智,这正中甘宁下怀,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夜袭敌营居然能如此顺利。不但活着从敌阵中走脱,还引得敌军率众围城……这是天大的喜事。 只有引诱敌军强攻城池,才能让苏飞尽可能消耗敌军力量,当敌军在强攻中吃尽苦头,进入漫长的围困之后,州府援军抵达,敌军才能退走。 一直围下去,甘宁等人无法持续像今夜这般鼓舞士气,不出三五日便会成为疲惫之师,到时候连作战都打不起精神,还谈什么守城? 甘宁衔着环刀自城中连护城河下的暗河冒出头来,拖着沉重衣衫爬上岸边,环刀丢到一旁,指着河下对早已等待在此的军卒高声道:“没有追兵,放下悬门……下河把兵器甲胄拾上来。” 暗河沿着城墙,不过是在城下有勉强通人的缺口,战时以铁锁悬门闭锁。甘宁心有余悸地看着悬门沉入水中,冲阵之后悬着的心也缓缓沉静下来。敢死之士十步存一,尽管杀了敌军不少人,己方却仅回还蔡阳十余人,城外还有十余骑,驾着他们的坐骑一人引三马向东南兜圈子,以引开敌军大部骑兵的追击。 原本定下的计划是在突击敌营后绕至大道伤马,他们依靠林间树木赶在日出前走水路泅渡渗入围城,怎料临到弃马的当口上却有十余人心疼坐骑,甘愿引马驰走,无奈甘宁只能返身回城。不过他倒不担心那些骑兵的性命,只要凉州兵追不上他们,到沔水自能逃出生天。 倒是这座城池,日出之后还不知道要死去多少性命。 城外的战鼓声响起,甘宁登上城头,快速穿梭于城头发号施令的苏飞见到甘宁上前眼中露出惊喜,边走边问道:“做得很好,你惹怒他们了。部下还剩多少,让他们去休息,城上的部众做下完全准备,你鼓舞了衰落的士气。” “还剩不过双十。”甘宁长出口气面露不忍,道:“有十余骑舍不得战马,引敌军大部向南走了。” 苏飞看了甘宁一眼,却没出言安慰,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避开自城下搬运箭矢器械的军卒,对甘宁道:“此战得胜再替他们难过也不迟,此战有许多军卒都将长眠于此,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不过在死之前,我需要你在城上迎击敌军,帮苏某守住东城。” 甘宁抱拳应道:“诺!” “城南的水门,我依照你的意思随时派人把守,能够通向沔水。不过就算出城也会遇到敌军伏击,如果有需要,还要你重开敌军。”苏飞又拍了甘宁两下,眯着眼睛望向东面泛起鱼肚的白光,道:“快要日出,去东城吧,要不了多久敌军就会发动袭击,城北不安全。” 城北当然不安全,这里直面姜晋大部正面进攻,伴着日光洒向大地,五架石砲近乎同时向城头抛来巨石,曳着尖戾的恐怖声响砸在城上,挨着就伤、碰到即死。巨大的烟尘即刻将苏飞掀翻在地。同一时刻,两颗百余斤重的巨大石块从他身前身后飞来,一块击碎三块女墙,从城墙上碾碎数名军卒随后从另一边跌下瓮城;另一块则直直地砸在城门楼轰塌一角……苏飞心有余悸地看着坍塌的城门楼,甘宁救了他的命。 如果不是甘宁恰好上来与他说了几句话,现在他已经进入城门楼,接着被飞来巨石碾碎脑袋! “散开,从城门楼散开!” 燕军就是朝着城门楼打的,实际上如果不是投石炮的精准度受限于炮身结构仓促赶工易于拼装与石弹的形状不规则而无法瞄准的话,方才五块巨石应当直接将城门楼轰塌才对。 “不要再瞄城门楼了,朝城门楼四州左近砸,砸!” 姜晋在城下百五十步的阵前对前方石砲队高声下令,五颗石弹仅仅命中一颗令他感到不快,因而下令的语调也变得激烈,“快快快!敌军将领应该在城门楼,方才命中使其惊恐震怖,现在应当向城门楼左右逃命,砸过去!” 攻城中取胜最便捷的方式永远只有一个,那便是击杀敌军领军将领,无人带着守城,那么一座城池哪怕有十万大军,也会在顷刻间溃散。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很简单有时又很复杂,哪怕是拥有愚蠢将领的军队,也要比没有将领的军队难对付多。将领未必需要太大的能力,但拥有将领便可以将这支军队的力量使到一处,反之亦然。 没有将领的军队互不同属,没了校尉几个军侯便会乱掉、没了将军几个校尉便会乱掉。接着便会陷入内耗,直至其中诸人用各种手段比拼出最强者,作为新的领军者,至此这支军队才拥有足够的战斗力。 天下也是这样,刘宏死后天下大乱,诸多外族投身各路诸侯,这是因为人心散了。 内耗是件坏事,但内耗决定了最终胜出的将领一定是实力强大并胜过从前的。 石砲终究还是太少了,区区五架并不能令所有守军感到畏惧,不过片刻慌乱,便有守军在城上将箭矢投射下来,尽管距离很远射到这里甚至连穿透皮甲的劲力都没了,但城内荆州兵庞大的数量发出箭雨齐射仍旧令人心惊胆战。铺天盖地的箭矢落在阵前,姜晋嘶吼着下令石砲再度轰击。 几队步卒扛着大盾为那些操控石砲的步卒掩护,接着贾诩派出工卒在阵前垒砌土方,以弥补城池高度为己方射手带来的压力。阵前,两个校尉部的弓弩手已站至阵前,向城头发箭还击。 五颗巨石再度飞过城头,两颗巨石砸破女墙、两颗越过城墙轰击在瓮城中内城墙上,巨大震动使之上军卒都感到立足不稳。真正造成巨大伤害的是最后一颗飞石,自城上砸出大坑直接将三名聚在一起的步卒碾成肉末血滩。 飞石震慑着敌军弓手,给己方工匠凑够了时间,不多时五座巨大的土方便在城下垒好,足足比城墙还高上几尺,接着弓弩手登上土方向城上守军对射,这才拉开这场攻城战的序幕。 有弓弩手压制敌军弓手,姜晋抽出环刀高声喝道:“冲啊,攻下城池!”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须臾可破 如甘宁预料的那般,强攻城头之初,姜晋便吃到了苦头。尽管城外垒起土方射台,但也仅能压制城头大半箭雨而已,却无法在步卒攻至城下时提供掩护。远比蔡阳城规格要超出许多的护城河像一道噩梦,横绝在北方步卒之前,标志着生与死。 浮桥的搭建并不顺利,士卒无法逼近至城下五十步搭建浮桥,往往土兜刚丢在岸边,军卒便被城上强弩射死,发红的晨光照映着倒在城外横七竖八的尸首,血液在岸边流成小河,泊泊。 显然,石砲虽然砸塌城门楼,却并未砸死守将,守军的士气仍旧高昂,指挥调度未曾出错。 这是危险的城北。 至于城东、城西,攻势还尚未开始,但姜晋被怒火冲昏的头脑已因巨大伤亡而有所冷却,在城北护城河岸丢下几百具尸首,燕氏围城军便向三门传令,停止进攻,继续围城。 “邓县城外凉州骑被文聘夜袭,击溃了?”听起来邓县的荆州兵似乎比蔡阳的甘宁还要凶猛,转眼便靠着步卒击垮两千凉州兵。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姜晋按着案几问道:“蔡阳那个文,文聘现在在哪!” 张绣部将面面相觑,就连被击溃的胡车儿都不知道文聘在哪,张绣刚想说些什么为部下开脱,却见姜晋猛地摆手越过凉州兵将指着帐外传令兵道:“告诉胡才李乐,围困邓县,即刻发兵!” “张将军,我留下兵围困邓县,你再派出骑兵伏杀追击交通要道上的敌军斥候,可矣?”姜晋这一夜被遭心事折腾地毫无脾气,甚至都不想责怪胡车儿兵败的事,“今日之责主在姜某,不攻归不攻,但兄弟们得想个法子,怎么能把这座城攻下来,把敌将全都宰了!” “越快越好!” 姜晋是一刻都不想等了,尽管他知道后面就是漫长的围城,但他真的不愿去等。他从司州向东发兵的时间比麹义南下青州稍晚,但却和张辽南渡大河是差不多的。麹义开始也不过两万余兵,后续陆续增援算上各部才有几万人马;张辽一开始兵更少,独力在兖州待了半年搅得天翻地覆。 现在张辽攻破兖州,麹义击破青州,连那赵云都平凉州回冀州娶妻生娃了,他姜晋带着比诸部都要多的人马,还在南阳郡晃荡呢。 着合适么? 攻城之前姜晋想的是不着急、不着急,不能拿军卒的性命去争战功。可攻城之后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领兵在外征战的哪个没点争强好胜的习性,若是胜了,不着急、不着急也就罢了,蔡阳城下打输了,哪里还能心平气和。 拆城墙的心都有了! “将军若寄望攻陷城池,诩有一计。”贾诩拉了一下张绣,接着对姜晋抱拳拱手道:“沔水蓄坝扒开河道,蔡阳地势颇低,如能以水灌之,土夯城墙禁不住多久,只是……” 不用贾诩说,姜晋接着便道:“只是城外的田地坏了,田地不重要,但沔水河上积压着要往北方迁居的百姓船只,会死很多人。” 何止很多人,太多了。 战事一起,沮授有令司州不放行,荆北积压几万户百姓,如今不是躲在南阳诸县城外作为流民就是阻塞在沔水河道,上游下游两岸都是人。姜晋这人虽然有时候挺混,可大是大非还分得清楚,毁上前顷田地当不得大事,但若淹死几万百姓? 燕北不得把他活剐了! 不要说姜晋不敢,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敢。上阵杀敌自然是功勋,可放水淹死百姓?燕北要称王称霸,甚至更进一步,这个节骨眼上谁要敢做出这样的事,少不了被借去脑袋震慑整军。 混到这份儿上,谁还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这断然不行,再想些其他的法子,想办法把浮桥搭起来,云梯送上城头,这座城就拿下一半了!” 白日间不再有战事,除了姜晋部下的投石炮与土方上檀弓手偶尔向城头守军轰击射击,以此来扰乱他们之外,诸部兵马又恢复了围城的状态。只是攻城也并非全无收获,借此机会,姜晋的兵马分四面将城池团团围住,尤其在蔡阳南面与沔水相同那边围得水泄不通。 贾诩的话终究还是提醒了姜晋,只要把守住城南,便能掌握水源,而掌握水源,便掌握了别无他法时对城郭的反制能力。 姜晋的垂头丧气,在傍晚随东来百余骑又阴转晴。 “将军,东面来了一支骑兵,属下拦不住他……”斥候这才跑来话都未说完,后面几骑便已施施然打马而来,为首一人是张颌,隔着十几步便笑道:“姜将军难道还要拦着张某不成,在下可是来给诸军送礼的!” “张儁义?你不在豫州跑到荆州来做什么,看姜某人的笑话?”姜晋别过头去,没好气地说道:“我这儿好几万饭桶,不缺兵员!” 姜晋的话引得张颌在马上大笑,翻身下来左顾右盼,看着几个眼熟的将官诸如张绣贾诩打着招呼,随后才对姜晋问道:“攻城受阻?我听说姜将军麾下只有五架石砲,怕是砸不动这城池。高将军在兖州击破曹纯,曹军有一支虎豹骑,皆重铠具装,姜将军不会不心动吧?心动也没用,张某都送回赵国了,要不了多久,辽东便也能做出具装马甲来。张某要说的并非这个,姜将军,石砲缺不缺?” “你有石砲?”姜晋陡然快走两步,急切问道:“你有多少石砲?” 张颌看姜晋猴急的样子笑了,砸吧着嘴道:“豫州张文远部下有石砲一百五十余,高将军料想我等便是装备着石砲也轮不到攻城,便让在下带兵送来……五十六架石砲都在后面路上,张某远行口渴,便先驱营中讨口水喝,姜将军,有水么?” “哈哈哈!”着对姜晋而言简直如同天降甘霖,当即仰天大笑,拉着张颌道:“快,张将军快快入营,水,姜某有的是,却唯独缺少石砲啊!如此一来,蔡阳城须臾可破!”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瓮城 飞石如雨,砸落蔡阳城头。 苏飞根本无法理解一夜之间被夺走旗号的度辽军如何将五架石砲变得不计其数。至少五十架石砲轰击在蔡阳城北,转瞬之间那先前被一颗飞石砸断木柱有坍塌之险的城门楼彻底塌陷,里面的军卒尚来不及发出呼喊便被压成肉泥。事实上苏飞也没时间去理解姜晋如何得到这么多石砲了,他正忙着逃离城头,所有守军,逃离城头。 四射的飞石扫平城上一切物件,不论是城门楼还是城垛,尽数被砸垮。目睹扛着大盾的力士仅仅因飞石蹭到边角便被砸飞出去手臂扭曲成可怕的形状之后,没有任何人敢继续呆在城头,瓮城上的守军纷纷朝更南的方向,真正的北城墙逃去。 如果仅仅是飞石,并不足矣造成如此可怕的效果,但加上立足土方射术超凡的檀弓手就不一样了。三韩、高句丽、汉朝乐浪郡特有的檀弓被燕氏赵国连年征做军资,那里的百姓如果一年能献上一张构造良好的檀弓甚至能免去所有赋税,两张就能免除一户,若是再多便反能从州府得到几百赏钱……当然,通常情况下没有人愿意献上第三张檀弓。 而在中原,使用这种远程兵器是最优秀步弓手才有的殊荣,至少一石的弓力保证能将箭矢投射至四百步之外,搭配重箭头会减少射程却能在最远距离仍旧杀伤覆甲敌军。当然,弓手对覆铠敌军的杀伤从来小的可怜,可在战争中真正有铠的敌人又能有多少呢?姜晋的敌人可不是武装到牙齿的燕赵武士! 一营檀弓手立足离城百余步的二丈土方,可想而知对守军造成多大压力。 这种时候,拿来壮大声势的五十六架投石炮的威力便显得尤其重要,他们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整整一捆! 地动山摇,飞石砸翻守军,却兀自不停,只是照着稍稍放缓的速度继续向城头肆虐。哪怕攻势放缓,也仍然是五十余架石砲轰击小小瓮城,守军哪个敢上前? 张绣在凉州时曾为郡吏,督犯人做城旦,也就是监督他们修筑城墙,而很巧的是,蔡阳城同样过去是他的治下,虽然他不曾在这里屯兵,却也修补过城墙。他告诉姜晋,这座城用的是边塞常用的夹板垒砌夯实造成,单纯以石砲轰击很难使其垮塌,不能效法张辽攻沛时直接砸塌一面城墙的做法。 张辽那是财大气粗,一百五十架投石炮别说砸塌小小沛国谯县,就是用来攻打襄阳都不是难事。何况就算砸塌瓮城,里面还有一面城墙是他们石砲砸不到的,这种做法并不可取。张绣的建议是,震慑守军使其不能对攻城军队造成杀伤,接着用云梯把步卒送上瓮城,与敌军近身搏战,直至巷战。 姜晋所希望的是直攻一点,打开城墙缺口将兵马放进去,而张绣的建议则是四面八方,瓮城之上步弓手与敌军直接对抗吸引注意力,周围整个北面城墙则由各部军侯率领部下搭出几十条浮桥将兵马快速送到护城河对岸也就是城下,以云梯蚁附攻城。 这本是攻城中对军士死伤最多的一种攻城手段,大多数时候只有缺乏攻城手段的乱军叛军才会使用。不过此时若有率先攻上瓮城的步卒,在兵力优势下反倒能够使北城墙成为率先攻下的地带。 姜晋同意了这个战术,同时命令张绣引步骑在余下三座城门,尤其是城南游曳,随时准备与逃出蔡阳的敌军袭斗。在他看来,只要夺取城北的控制,守军的战意便会溃散大半,接着就是简单无比的巷战。 他有五倍于敌军的兵力,尽管麾下军卒的构成不如良家子来得精锐,但打顺风仗?他没怕过谁! 瓮城上守军为之一空,城上充斥着伤者无助的哀嚎,他们都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却没有丝毫手段防卫,只能等待敌军登城。城下身强力壮的军士扛着巨木登上断桥,有人在桥下涉水立起早已准备多时的木柱,一块块圆木搭在原本属于吊桥的位置,一条简易通路刚刚搭好,急不可待的步卒便扛着云梯冲至瓮城之下,将云梯搭上城头。 “率先登城者为首功,赏百金!斩守将赏五十金、斩校尉者赏五十金、斩甘宁者赏五十金!” 姜晋将命令传下,城下每个带队的军侯、屯将、队正都高声对部下重复高喊着命令,各个攀援而上,准备迎接最残酷的夺城战,出来打仗,他们的路便只剩一条……要么荣归故里,要么客死他乡! 当第一个呐喊的军卒操刀跃上城头,迎接他的毫无意外是苏飞早已布下防卫的北城墙射来箭矢,转瞬之间十余支箭矢向云梯搭上的缺口射来,眨眼便将他扎成刺猬,仰着身子半边搭在城外悬空,接着下面一只大手提着衣领将他尸身拉出丢到城下,更多度辽军冲上城头。 瓮城墙上很多巨石给攻城军队造出躲避箭矢的掩体,逐渐有攻城军借助巨石向北城墙的守军以箭矢还击。箭来矢往间,城下姜晋挥动手臂,身后令旗招展,一队队熟悉水性的军卒将圆木推下护城河接着飞身跃入河中,拼出摇摇晃晃的浮桥,更多军士向河中涉水而过,扛着云梯杀上城头。 守军有力不逮,他们甚至才刚刚为飞石停止而松了口气,接着便听靠着城头的袍泽惊惧地大喊。一架架云梯搭在城上,有些军卒来得及将巨石推下砸坏云梯,但更多守军却没那么好运,还未破坏云梯便见一个个如同魑魅魍魉般的敌军跃上城头,操着环刀汉剑冲杀而来,转眼将城头陷入一片混战。 越来越多的守军注意力被身旁城头的度辽军所吸引,随之而来的便必然是瓮城上攻城军队压力骤减,瓮城被完全攻陷,度辽军甚至有余力在城上组织弓弩手进行反击,为袍泽支援。 眼见日薄西山,苏飞别无他法,恨恨地摆下刀头,下令道:“退下城池,去城南与敌军巷战!” 正文 第二百章 干到底 城防一旦坏到将半座城交到敌人手上,这城也就防不住了,否则但凡有丝毫可能守住城墙,都没有任何将领愿意选择巷战这种残酷的战斗形势。城战不似野战,大方阵能展开在垄道上、田野中,排兵布阵下士卒因袍泽而感到安心,作战尤为勇猛;巷战没有战阵,一伍一什的军卒冲上街市,逐屋逐舍地净空看到的一切敌军。 这种听上去很简单的战事,在某些情况下却会成为最惨烈的斗争。 比方说,敌军战斗意志强烈。 通常情况下出身草莽的将领更知晓应当如何在街头巷尾与敌争斗,因为他们成长在街巷,而各个城池的大街小巷大多相似。姜晋就是其中的行家,当他站上城头,立即按下试图冲上街头巷尾与敌争斗的部下,传令停止追击。 “停止追击!” 这座荆北小城称不上雄壮,四面九里见方,虽然不大,却并不利于燕氏军在巷战中占据优势。站在北城墙登高下望,能将大半城池尽收眼底,姜晋指着远处皱眉道:“城里有水,源头是护城河,有暗道。有水就有桥,传令两翼军队压制东西两侧城墙守军后分兵下城,守住城门主街向中心驱敌;中军停在主街上搜索街巷,不要放过一间屋舍,尤其是那些高门大院,择选力士射手以屯守,封锁临近街巷。” 自小到大,姜晋摸爬滚打在蓟县城中,但其真正参与城战还要追溯到二张叛乱时追随燕北攻取冀州,擒住高览的那一战。他们这些草寇无所凭依,姜晋便只能身先士卒,虽然有幸躲过高览在城头上大显神威的时刻,却在最后的县官寺中对上赤手空拳的高览……最后虽擒下高览,姜晋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被高览收拾一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姜晋记住了城战率先夺取高门大宅,借助高墙弓弩就能在街巷战中守备三倍于己的敌人。恰逢蔡阳城中,高门大阀数不胜数,这是光武刘秀的家乡,尽管并非都城,却有许多当年随同光武起兵的老卒居于此地,留下城中不少大宅院。现在,这些大宅子当下便是姜晋心里的囊中之物。 自姜晋将令传下,搏战在东西两面城墙的度辽军加紧攻势,士气涣散的荆州守军原本在城上便已摇摇欲坠,毫无疑问他们随投石炮加入战场而向城南溃逃。即使是再杰出的将领也不能阻止军队在投石炮下瑟瑟发抖——那些原本精悍剽悍的军士无所畏惧地结阵迎敌,接着被一颗石弹砸碎一片。 没人能承受袍泽眨眼化作一滩血肉的巨大压力。 随守军向南败退,度辽军占据东西北三面城墙,除了应对南面城墙负隅顽抗的守军,还有余力依照姜晋的命令对城中守军进行合围。 苏飞领军据守在城中偏南的官寺中,这里目下成了他的中军大营。以官寺为中心,四面街巷屋舍中到处都是他的部下,这些在城头别无他法只能撤退的荆州军士在街巷中满腔怒火,甚至一度在主街上给予度辽军着重打击。 甘宁不守城墙,驰马奔至官寺,拽着苏飞急道:“我为先锋退至河岸这仗还能打,若死战不退则尽没于此,为何据守!” 苏飞看着火急火燎的甘宁却说不出话来,甚至都没有问甘宁为何从城下撤回,只是兀自看着城北愣神,耳边传来敌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每时每刻都有袍泽战死,可他却无法下定决心。 自去岁起,苏飞仿佛就剩下逃、逃、逃。江夏之役,他随同黄祖东攻,接着因刘表面北宣战而撤军接着欲挥师北上,被刘备紧随其后的军卒赶上,遭遇战从东到西打了大半个江夏,交战五县皆被攻破,最后一役黄祖被关羽临阵而斩,江夏军兵败,苏飞带着残兵败卒逃回襄阳。 适逢北州诸军南下,他自感面上无光,临战向刘表上书请接任蔡阳防务,兵甲军械配备齐全、军卒调拨上万供他驱驰,可这与度辽军相比仍旧好似螳臂当车……度辽军有北方诸州引为后盾,可他有什么? 蔡阳军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互为犄角的邓县都无法联系,孤城据守,又哪里是长远之途呢? 可他不想再逃下去了。 “酉阳,苏某跑了;西陵,苏某跑了;平春,苏某还是跑了;如今在蔡阳,兴霸……”苏飞说着说着突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昂起头,“我不跑了。” “呵!” 甘宁猛地一下嗤笑出声,僵着脸问:“你不跑了?你不跑别人跑不跑,让士卒顶在前面厮杀,你在这里瞻前顾后满心想着自己的名誉而错失战机,你这不叫不跑,你这叫怕了!左右,把你们都督擒了,撤出蔡阳!” 甘宁话音一落,苏飞便掷剑怒道:“谁敢!” 顿时间官寺左右军士皆不知所措,看看苏飞又看看甘宁,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们都知道甘宁是要带他们生,也知道苏飞要带他们死,可为主尽忠是荣誉的,苟且偷生是可耻的……尽管谁不想着生呢? 甘宁阴鸷的眼神扫过官寺中军士,目光仿佛带着刀剑令对视者皆垂下头来,末了扫过身后,仅仅一个眼神便有两排军士下马登时说着‘得罪’便将苏飞捆缚住绑在马上。 “传令,蔡阳守军由我甘兴霸统帅,哪个不服的留在城里断后。余者由南门水陆缓缓出城,骑兵在前步弩居后,出城结阵而行,慌乱者斩!”甘宁一把掷下大旗,指着官寺诸人,见人仍旧无甚动作不由怒道:“还不快去!” “甘宁你放我下来,你这是毁我声名,苏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如此我有何颜面再见刘公!你放我下来!” “苏将军你听好,江夏诸人,唯你苏飞看得起甘某,某便断然不会看你给北州人送死。甘某将率兵于沔水南岸设防,算是敬刘公年逾收留之恩。至于你,便是死在蔡阳,也见不到刘公了,用不着留着颜面去见他。”甘宁说着翻身上马抽打坐骑,喊道:“你想和燕氏打,那就留着有用之身,沔水上大可翻江倒浪。就算荆州守不住还有江东,黄祖死了荆州谁也别想挡住我的锦帆!” “就算江东降了,大不了随老子做水贼,燕氏的战船有一艘算一艘,全给沉了!活下来,跟燕氏干到底!”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会水 甘宁并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能带走全城近万守军,愿意随他离城南走的只有三千余众,经由水道暗河与城南出城。速度很快,当甘宁牵着束缚苏飞的骏马出城里,愿意随他南走的军士已经在城外布好用于防御骑兵的战阵,显出极高的军士战力,令甘宁愕然。 不过很快他就不对此感到惊讶了……就在城南,目光越过护城河与己方步弩围成阵线之外,田野间到处是结成松散攻击阵形的凉州兵,粗略望去,漫山遍野。 张绣策马立于矮坡,垂目望向不远处的蔡阳,隔着重重军阵与护城河,望见城门那个罕见策马头插翎羽的荆州将官,暗道:那个就是突我营地的甘宁吧? 视野开阔,想要看出谁是一支军队的将领并不困难。在他出现之前荆州兵匆匆结阵却四下慌乱,出现之后却迅速稳定住军心,若说那人不是极有威望的将领,张绣是不信的。 “摇旗,告知诸军,敌将不动我等便拖着不要进攻。若敌南行,便轮番冲击,凿穿他们!” 荆州兵背靠护城河与吊桥结出阵线,是张绣刻意为之,不过他并不想进攻这样的龟壳阵势。这是背水一战的模样,打仗讲究打活不打死,若不给敌军留下活路,便不会有逃卒也不容易溃败,不溃败,傻子才用骑兵打步弩。 骑兵杀的就是溃兵。 所谓的古代军队承受战损,其实并非绝对,若是退无可退,自然人人死战,没有足够攻城手段又刻意围城不留活路的情况下将军带兵在城中吃人都要守城的也不少见。而在野战当中,大多数战损都是敌将刻意为之,这也就是孙子所言的攻心为上。 张绣要用‘势’来压荆州兵,用大势、用兵势。所谓大势,是度辽军已攻陷大半城池,城中守军虽负隅顽抗却无路可逃,最后只有投降或死在城中一途,当守军死完,城外这支想要逃出蔡阳的荆州兵便是腹背受敌的结果……比背水一战更坏;所谓兵势,则是以骑兵环伺却不进攻他们摆下的防守阵势,呼吸之间,即将败亡的压力与时俱增。 张绣知道,甘宁也知道。 他在进退维谷之间,即便出城前他考虑过城外必然有凉州骑兵,却没想到荆州兵马会被敌军吓在吊桥不敢动弹,现在不能进,前进只要阵势一乱便会引来凉州骑兵无穷尽的追击;而不动更不行,那是坐以待毙的取死之道。 退回去?退回城郭便别想再继续作战,此时低头,军士本已低落的士气便要再矮上三分。 “兴霸,退,退回城池。军士不敢前行,前行必败。” 马上的苏飞虽被缚着,却也能看清战场的局势,若凉州兵此时突击狭路相逢之下倒还有些取胜可能,但凉州兵不动……显然有备而来。 苏飞所说的前行必败,并非是说他们以步弩在战阵上打不过凉州骑兵。世人皆言凉州铁骑勇冠天下,那是因为在过去的战争中凉州骑兵往往是战场上最出彩的军队,但单纯的凉州骑兵并不可怕。关西之兵晓习矛戈,才是凉州诸侯强大的基础,而骑兵之所以传名并非是说他们在哪次战斗中独力击垮敌军,而是在凶猛剽悍的凉州步兵击溃敌军后,骑兵凭借快马利弓追杀最多的溃兵。 汉家以步弩击北虏数百年,早已有一套对抗骑兵行之有效的战阵,苏飞真正担心的不是他们向前会难以击败凉州骑兵,而是担心,前行之后凉州兵袭扰而不进攻,部下一旦出现溃兵敌军也不追击……这仗就输了。 “苏将军,此时若以乱阵引凉州兵进攻,以此取一小胜,可行?”甘宁说罢也不等苏飞回话,自顾自策马前驱道:“姑且一试!” 苏飞拒绝的话都到嘴边,现在故意变乱阵,只怕会以假当真士卒便真散了。可看着甘宁的背影他却说不出来,至少这个投身过益州叛乱、被黄祖强截下船队的水贼头目是真心实意想要带着军卒活下去。时至此刻,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如果没有,姑且一试又有何妨? 只不过,太难了。甘宁带出来的这些军队,皆无与燕军死战之心,荆州真正的好儿郎如今都在蔡阳城里舍身杀敌,哪里是这些逃出来的孬种可比的?就算他们不是脑中,追随甘宁这三千之众囊括四个校尉部的兵却没有任何一个校尉,将不识兵兵不识得将,又如何调动呢? “诸位,如今凉州兵截断我军去路,若留在此处无异坐以待毙,前驱若我军阵势不乱,敌军必不敢进攻而以袭扰。一旦诸君少有溃败之意,敌军便大部袭上,诚危急之时,我等已无处可逃。”甘宁说着丧气话动作却无比激昂,抬手大拇指向着自己道:“甘某过去是号为锦帆,在大江上兴风浪,不进则退,稍有差池船毁人亡。如今北面,有燕氏数万大军,无处可逃;东西两面乃度辽军主攻之地,逃过围城,还有豫州的赵国兵、邓县的围城军,坚壁清野,百姓早已向北向南逃遁,几十里上百里都无吃食,即便逃出去也会饿死,但是向南,只有这些凉州兵!” “世人皆云凉州兵勇,甘某前夜才率三百骑冲翻营地踹了寨门,夺其度辽大纛而还,凉州兵……不过泛泛之辈。”甘宁说着便笑了,振臂高呼道:“沔水据此不过十里,河上有八百锦帆严阵以待,数十条船可供大军南渡,到时于南岸阻敌,诸君皆有活路,如何?” 士卒听甘宁一番话,各个交头接耳,垂败的脸上再度浮起求生之意,这才稍稍恢复士气。无论如何,若沔水有水贼船只接应,杀出一条血路倒未必有多难,至少活下来变得简单许多。并没有谁指望全军都能活下来,他们要的只是一条可能活下来的生路罢了。 借此时机,甘宁向诸军侯传令,告知欲先行乱阵待敌军突击再快速结阵的想法,再有这些军侯、屯将回去告知左右。 别说那些军卒,就连苏飞都感到惊喜,对甘宁问道:“果真在沔水召集了旧部?” 甘宁笑了,看着数百步外好似狼群松散的凉州骑兵,缓缓摇头,道:“没有船,但我会水。”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船队 蔡阳城喊杀震天,破城半个时辰便烟尘滚滚,负隅顽抗的荆州兵躲入宅院、屋舍之中,以短刀弓弩相抗,令度辽军左支右绌,好不一番手忙脚乱。虽明知荆州兵非度辽之敌,街巷战却着实给他们带来莫大伤亡。以至于在攻陷半座城后,姜晋便下令但凡有荆州兵据守的屋舍便以火把投之,柴薪熏之。 这种蛮干的办法,成效却立竿见影。不论屋舍宅院中藏着的是百姓还是敌军,烟熏火燎之下都被呛得喘不过气,只能狼狈至极地逃出屋舍,将自己暴于强弓劲弩之下,要么大喊一声丢下性命,要么跪地讨饶投降俘虏。 甘宁走后,不愿随他南走的两个校尉,一个于街道上死在百矢穿身之下、一个则领十数军卒于宅院中闭门死守,最后度辽军只找到铁铠下被烧的不成样子的骨架,小得像个孩子,让人不敢相信这本属于那个在深墙起火后兀自高呼引弓而发的猛士。 再好的猛士,历经大火也只能化作一副焦黑枯骨,只有活下来的才是猛士。 姜晋在战事结束后自北门上的中军直直地朝南门迈开步伐,他走的很慢,以至于前方三四里区域早已被军士净空,他这才毫无遮掩地走在蔡阳城中主街上,即使这样,在他左右仍旧有披着大铠持盾负戈的将军卫队为之预防隐蔽在暗处的敌人。度辽将军很享受这种感觉,每当他的脚步向南走一步,赵国的疆域便要向南多一步。 前方的将士用命与敌军厮杀,后方的姜晋用脚来丈量土地。 在他身后,丈量过的土地自有军吏重新分配,并未逃出城池的百姓被驱赶到城东北角与西北角,那里过去是城中两座屯兵大营,现在空旷的校场已有辎重军收拾了甲胄武备,留下营帐来暂时安置城中妇孺。至于为数不多的青壮,则被军队征做民夫,去做最劳累的活计——收集尸首,用小车推到十几里外的山谷里。 度辽军的尸首则在早前收拾甲胄时依靠章幡收集起来,堆放在城外。晚些时候当蔡阳城被净空,将由姜晋亲自主持点燃火架,将他们烧成灰,送回北方。 他们活着的时候同袍而战至死方休,死去骨灰也搅在一起,收入匣中,入土为安。 重新分配土地,这都是起源于幽州的田策,自燕氏席卷幽州风尘而下,转眼便分了半个天下的田。这毫无疑问会加深南方抵抗之心,这也是造成先前荆州百姓北逃的原因……至少在度辽军征荆州的战役中,最奇怪的事无疑是百姓往北跑、大族向南逃或站在原地不动弹。 大族豪族都是想跑的,但他们仅仅掌握着本地的土地,向南跑是一无所有,留在南阳,一样一无所有。 燕氏田策早就昭告天下,北方掌握田地的不再是大族而是官僚,六百石军侯与县令才能分给三顷田地,而且至多能有十八顷。燕氏田策并不严苛,却给所有人定下了上限,转而让北方豪族将目光转向货通南北或投身匠艺来增加收入……过去兼并田地,行不通了。 这也是姜晋穷的只剩钱的原因,即便是他,受限于两千石的官职,也仅仅有百顷田地而已,还是北方诸将中名下田产最多的。他曾获得过的田地自然不会仅仅百顷,但都只能转手卖掉,留下黄河北岸最丰腴的百顷田地,一年也能收上几万石粮食。 “将军,城南开战了。” 正当姜晋在城中官寺翻看着蔡阳以往书简,等待部下完全肃清城池时,有军卒自城上传报,城南的张绣与逃出城去的三千余荆州兵打起来了,两个庞大军阵几乎占住城南整片田野。 转眼城中南部的战事也进入尾声,整座城池只有零星的喊杀声提醒着人们这座城还陷于战火之中。姜晋登上南城墙,立在城门楼前向南望去,便能将两个军阵尽收眼底。 “荆州兵离河岸不远了。” 从他这个方向,甚至能看出荆州兵一路南行的轨迹,在他们自城南直直越过田野向南推进的路上,留下遍地尸首,有荆州兵也有凉州兵,原野中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城南遍地奔逃,荆州军死伤惨重,凉州兵也没好到哪里去。 姜晋暗自摇头,对左右道:“告知城东城西步骑前去支援张将军,一同击溃敌军。传信告知城西的伯兄,请他带兵与辎重军前往沔水下寨,待战事结束派出骑手沿河岸征用民船赶走河道的百姓,自上游丢下浮木,把下游的敌船全都撞沉。” “对了!”说罢,就在传令兵抱拳拱手要离开时,姜晋又叫住他们,指着城外游荡的战马道:“别忘了派人把战马牵回来,到时交给张将军。” 身旁贾诩拱手道:“将军明智!” 张绣这一仗可是为燕氏出了死力气,原本麾下万众之兵只怕打过这一仗要折损大半。姜晋不知道燕北对张绣的想法,但他觉得张绣投燕氏是真心的,这一仗凉州兵死在城南、死在城北数不胜数,他都没有丝毫怨言。 姜晋很欣赏这一点,他决定要去信给张绣说些好话。想着这些,他便回过头对贾诩道:“文和将军,劳烦你随后告诉张将军,此战凉州兵损失颇大,战死战残,赵国自有伤兵阵亡抚恤,必不让张将军忧心。至于部下,姜某帮他派人在南阳募兵,却多少人姜某便为他募多少,直至足数;缺失的兵甲战马,姜某派人去信司州沮公,一样直至足数!” 在南阳募兵?姜晋当然要在南阳为张绣募兵,但南阳也一定募不到这么多的兵员。只要姜晋不想,那么能也不能。最终,将要从司隶调拨一部分将校与下级军官,司州的都是老兵老将,对于打仗绝对没有一点问题。无独有偶,姜晋这种想法并非偶然,事实上这种节制将校的想法贯穿燕北的统治始终。 就在此时,突然有军士指着河道上大叫道:“将军,船队,敌军船队!”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浪战 这种时候出现在沔水河道上,而且还是从西南逆流而来的再无其他可能,只能是荆州水军,因为这里与豫州、兖州的水道并不互通,断然没有燕北派水军前来的可能。何况若是己方水师,又怎么会不让姜晋知晓呢。 姜晋对船队到来的消息十分惊讶,不禁懊悔地拍着额头高声道:“快派军骑召回张绣、李大目!依仗城池布置兵马防线,准备迎战!” 事实上惊讶的并非姜晋一个,有人比他还惊讶。 甘宁早就没了战马,活跃在战阵边沿引弓射向前驱直突的凉州兵,这场仗只是蔡阳之战的偏鄙之处,却无疑是整场战争中最惨烈的争斗。呼啸的凉州兵或攥着长矛策马疾驱或引弓来射,荆州军亦是引弓发弩兵戈伺候,短短数里路程,却完完全全留下一条血路。 那些战死者、受伤影响行动者,无一例外都被丢下。本质上甘宁所率的三千军队就是一支逃命的溃卒。何况在战事一开始,他对部下根本称不上拥有丝毫指挥。各部互不同属,即便是那些军侯也没有能力统率全部军队,待凉州兵接近后仓促变阵只是甘宁一厢情愿的美好向往,他根本无法变阵! 军队最大的死伤,发生在两支军队在吊桥以南两里的位置接战之初,麾下千余军士,这占了整支军队三成的庞大兵力无法恢复阵形便被凉州兵赶上……那些从西北凉州随同董卓杀至中原的凉州骑兵各个都可称之为精卒劲卒,哪怕区区伍长什长都有能够发现战机的敏锐眼力,何况荆州兵如此明显的破绽。毫无意外,趁着荆州兵慌乱之处,便有整整三队凉州兵好似狼群般围绕着甘宁部阵形缺口啃噬,眨眼便杀伤上百军卒,更可怕的便是足足三百余人被凉州兵冲得丢盔弃甲,朝向蔡阳城吊桥逃去。 没有人能逃走,即使他距离城郭只有短短二里地,在争斗中能保全自己的唯有己方重重兵阵,脱离阵线的最大可能便是因为落单而被敌军杀死。 甘宁并不在乎这些,尽管他十分气愤那些军卒不听号令擅自逃窜,但他一点都不在乎。因为见识到这些人的惨状,其余军卒自然会与兵阵牢牢地抱在一起,一步一步朝南方行去。 外围的弓弩阵与步卒矛戈亦结好阵线,凉州兵再想直突就变得不是那么容易。 没有足够的仇恨,没人愿意拼命。 这话用用在战争中的两支军队显然不太恰当,因为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拼命,但事实如此。哪怕是提刀与敌军搏杀的军卒,也不愿拼命,不愿在没有袍泽保护的情况下,以必死的冲锋来结束自己的性命。 战争从来都不是为了让自己战死沙场,或许早年间燕北姜晋等人并不懂得什么是战斗、什么是战争,那些只知道轻生死重诺言的亡命徒会抱着必死的信念去参与一场争斗,但战争并不是这样。 哪怕是凉州骑兵拥有针对战阵庞大的冲击力,但没有人会傻到骑着马朝矛林中冲锋,哪怕他知道,他的骑矛会捅死一两个敌军、健马会撞残三四个敌军,一个人就能杀伤敌军一伍,也没人会那样做。 士气只能使士卒更有效率地去达成为了取胜而存在的战争目标,而不会让人变成疯子。 只有绝望才会让人悍不畏死。 比较起直冲兵阵,凉州兵更喜爱以投矛、弓箭骑射,除非阵形出现明显缺口,才会有性格比较莽撞的下级军官带兵冲击缺口。张绣部下单一的骑兵限制他的战法,决定了这并非是硬碰硬取得决胜的争斗,而是以双方消耗支撑士气以图胜利的拉锯战。 在士气上,张绣的部下天然便高于甘宁部下的荆州兵,因为他们袍泽更多、势力更大、兵马更强,也因为他们刚刚在蔡阳城中取得一场胜利! 与之相比,甘宁的部下便要捉襟见肘,即便是领军的甘宁,也没有想过他们会胜过凉州兵,所求无非是能率领尽量多的部下抵达沔水罢了,至于到了沔水要怎么办……说实话甘宁还没有考虑,不过料想荆州府应当沿河岸布下防备,若能再有几条战船接应,便能泅渡过河以图后事。 如果没有,那甘宁也只能说这些兵的命不好,左右他能带着苏飞离开,还有他几十个从江中跟随他的弟兄,区区沔水还拦不住他。 沔水拦不住他,却一定能拦得住这些凉州兵。 眼看临近沔水只有两三里路,凉州兵的攻势越发急躁起来,一次又一次的追击,但此时游曳于外的凉州兵也不过只剩下数百,反倒甘宁这边的军士还有近千。随着麾下兵员减少,甘宁对兵马的指挥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凉州兵已经很难再突入他们的阵线了。 个人勇武在战阵中有时也是有些用处的,至少甘宁用勇武赢得了这些原本互不同属的军士听信自己号令,就在短短行进数里的战事中,甘宁射空了整整两个箭囊,丢掉了两张硬弓。 起初他的弓力是两石强弓,后来拉不动了,换一石半的硬弓,现在?甘宁用一石轻弓。 只不过,眼看着离沔水河岸越来越近,甘宁的心也有些急躁……河上并没有船,尽管他在长江上还有近千近锦帆旧部,但他们是绝无可能在此时被放到距离战场如此接近的沔水之上。没有船,这些随他一路杀过来的军卒又当何去何从呢? 再度张弓射翻一骑远远拉弓的凉州兵,甘宁却见到凉州兵逐渐向后撤离,离他们越来越远,虽然还有不少追兵游曳在后方,可前面却没了敌军,他们仿佛在惧怕什么。 接着,甘宁便在沔水河面的目力极尽处望见接连不绝的船队,能认出来的有艨艟、斗舰,认不出来走轲远远望去便小得好似米粒,而在那些战船之中,有一硕大的身影显然是一艘楼船,几乎盛满半个河面,缓缓摇晃着向这边事来。 楼船上插着巨大的大纛,上书一字:刘!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始祖 “修陵?”燕北皱着眉头面露不虞,在心里板着指头算出自己还没到三十五的岁数,对田丰问道:“燕某正值当年,为何修陵?” 燕二郎自付不曾对冀州吏员有所亏欠,田老爷子你这么急着给某家修陵墓算怎么回事? 陵墓嘛,这事到行将就木的时候再考虑也来得及。但这仅仅是燕北的想法,田丰则摇头道:“大王封王已有年余,难道还不修陵寝吗?” 这话让燕北有些迷茫,抬手抚着脑后不知说些什么好。田丰看出他的疑惑,笑道:“大王有所不知,古时候君王都在继位一年便动工修筑陵寝,陵寝浩大,亦有关国运,非但需择选巫人匠士挑选陵寝所在,亦要开坛祭天……何况大王以异姓开汉赵先河,更当作为燕氏祖陵,选址更需慎重。” 仔细一想,燕北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修个陵寝又挖山又封土的,浩大工程用人颇多,慢慢来怎么不得修个几年甚至十几年。在赵王宫以西南的赵苑,插箭岭之下就有一座陵墓,人们相传是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葬于此地……不过现在赵苑是燕北的园林,也是数千燕赵武士的练兵校场,也就是说,他的燕赵武士一直都在武灵王老人家陵墓门口跑马放箭。 “赵国近畿可还有能下脚的地儿?”燕北摇头嗤笑,对田丰道:“赵苑里有武灵王陵、邯郸北五座陵台七座封土大墓,还有数十将军陵墓,埋着七个旧赵君王近百将军,哪儿还有燕某的地方。” 燕北说着就笑了,死后要是埋到这儿,人家赵氏兄弟在地下带着几十个旧国大将,他一个外来户,那不得被揍得满山乱窜? “要不,还是去辽东修陵吧。”燕北乐呵呵地指着东北边,辽东埋着他上万阵亡旧部,道:“在那没人打得过我。” “打得过?”田丰没太听懂燕北这话的以为,谁能想到燕北都已经盘算到入土之后和过去的君王一较高低,只是笑道:“辽东为大王所平,但天下谁都难挡大王兵锋。辽东地处边塞多有不便,不如中原可庇护后世。” 什么庇护后世,这话燕北是听懂了,说他死后能庇护后世那只是好听话,说到底还是为了让后代庇护陵寝,不受兵灾盗墓这些祸患。说到底陵寝放在辽东,稍微向北一点儿就是边境,万一以后北虏南下,仗还没怎么打先把赵国祖陵趟平了,这对家国影响多恶劣。 “这么说,田元浩已经胸有成竹,说说吧,打算将孤埋到哪里去?” “臣不敢,赵王五陵台于邯山东麓,大王可于邯山西麓、插箭岭以西修筑陵寝,其地……”不等田丰说完,燕北便点头道:“那边挺高也挺大,能看到赵王宫邯郸城和太学,是个好地方。在那修筑陵寝要多少人、多久?” 再让田丰说下去便又要说到什么风水、神灵一类的东西,燕北不太想听。左右总是要修造陵寝的,燕北不在乎怎么修,他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要用多少人,多久。 “发徭役,今岁征幽州之地工匠三千,制图构思,凿定章程;来年依照章程发幽州之地民夫三至五万,再岁遣幽州民夫返北,发冀州民夫同数;再逐年自关中、并州等地征发。”田丰转眼就从口中说出征发十万人以上的浩大工程,说得燕北直咂舌,问道:“修个陵墓,要这么多人?” 田丰拱手笑道:“这也不过是推算,今时陵寝仪制未定,若以诸侯王之仪制,当发三至五万人,五年之间可修造完成;不过当下……事未定,尚不敢言。” 是修诸侯王之陵,还是帝王之寝?这事别说田丰不知道,天底下谁都不知道。 “以后再说吧,现在燕某去哪里找这么多民夫来发徭役。国库既不充盈,就是徭役的钱财也尚无着落。不过倒是可以先将匠人征来,就算不造陵墓,也有的是东西要他们来做!”燕北自己倒不在乎修什么规格的陵墓,就算去幽州肥如山上找个地方和张举埋到一块他都不在乎。当然,他不在乎陵墓小,也不在乎陵墓大,他的陵墓一定是大的,因为不单单他要埋在那里,后世子孙也一样要埋在那里,“先把燕氏宗庙从幽州迁过来……天下哪里有孤这样的诸侯王,平白五庙都无可供奉!” 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士大夫三庙。在辽东燕氏有三庙的供奉,可里头仅有燕北的父亲兄长,再往上的祖辈找都找不到;到现在就更糊涂了,他从哪里去找来五庙的供奉。这种事让别人知道定然是引人发笑的,可燕北也没办法,牵强附会去给自己寻个祖宗供在宗庙里,他也不乐意。 他还需要虚无缥缈的先祖来为自己赢得尊重么? 他就是燕氏的始祖,将来被供奉于宗庙正中! “不,大王总是能找到徭役民夫的,征发徭役并非恶事。只要徭役不违农时,诸县三乡五里总有游手好闲的青年人,也总有挨饿受冻的寻常百姓,与其让他们作困为盗,倒不如将他们发来徭役,有餐有衣,征发半年还能落些钱财。” 田丰说的本来是件好事,可燕北却越听越不高兴,面露不虞起身道:“尊驾在瞎说什么,从盖马大山至玉门大漠,我赵国田策无不通行,何人无田可耕,何人无餐可食?如今北方底定,南面正处用兵之际,岂能因燕某私陵征发数万乃至十万徭役连年,百姓思定之时徒增乱事!” “孤去赵苑点校武士了!” 说着燕北便返身扣上兜鍪走出赵王宫的大殿,气呼呼地谁也不理,翻身上马便在自宫中复道一路向西朝赵苑驰去。 待田丰走出殿门,就见到燕北西去的身影与复道上细微的扬尘,看到此景,也只能黯然叹气。倒是殿外翻身上马的典韦见到田丰出来,绷着的黑面孔朝田丰笑了笑,道:“先生不必多虑,主公只是担忧劳民伤财罢了,待心情平服再议便是,某先去赵苑随行护驾!” 说罢,典韦亦点起随行两队武士策马驱去。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驴阵 起于微末的豪杰手握大权后对待权力往往心绪复杂,正如燕北,他手握着天下谁都不能比拟的权力,却更对权力感到忌惮。忌惮,忌惮别人那与他相比微乎其微的权力。 这就好像出身草莽的他对原本上层统治的旧贵族的的情绪,也是忌惮。而当旧贵族与权力站到一起,便必然引起他的愤怒。 他生的并非田丰的气,甚至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是在生谁的气,只知道当他策马奔出赵王宫时,挥着马鞭对守卫宫门的持戟士喊道:“去将甄尧叫到赵苑!” “属下拜见大王!” 赵苑距赵王宫并不远,策马过不片刻可至,宫道之间皆是列队巡行的骑士,见到燕北纷纷下马行礼,转眼之间宫道上便拜下一路的武士。距赵苑不远,便已能听见练兵时的浩荡之声。赵国在这里屯着三营燕赵武士,行走操练,几乎占了大半个赵苑,即便如此,留给甄氏诸妃的玩乐之地仍旧颇多。 驻留赵苑地位最高的将官是管亥,现在他是赵国校尉,与典韦负责宿卫,兼领着屯于邯郸郊外的北营武士。 “苑中有几营武士?”一路风驰电掣地冲到赵苑,燕北心里的怒气已经消磨地差不多,何况赵苑练兵是他一直关注的事情,自然也容易调整心情,问道:“军中驴马准备的如何,孤听说昨日有长途行军?” 北方官办大量养驴的事便是燕北亲自操持,而养驴的初衷便是减轻辎重负担,并让军卒在长途行军中拥有更高的机动能力,包括步卒与骑兵。 但这些想法只是想法,咱直接送入南方军队投入战争显然不合时宜。恰巧燕北的燕赵武士也在招募操练,眼下的军卒由各地军官如举孝廉般的察举至赵都,归入燕赵武士营中带兵,待立下军功,再外派到其他地方担任军官。这与燕北的幕僚们的升迁有异曲同工的法则。 燕赵武士越来越不像一支外出征战的军队,而是给下级军官接受赵国一切最新的战法、兵装,同时效忠于赵王的地方。甚至在赵苑中还有上百个拥有各地作战经验的将官作为教习,他们大多是饱经战事的高级将领,因身体或衰老不能继续领兵,燕北在这个地方安置他们,继续为赵国效力。 所以赵国的人们常说文有太学、武有赵苑。 管亥点头称是,随后笑道:“驴骡上战场不是什么新东西,将士们都会用。步卒用它们拉车运筹辎重,一营三百头驴,走官道日行七十里、野路日行四十里;一营三百头驴、三百架驴车,走官道日行百里、走野道日行六十七里;但驴车便需要军中再添三五个匠人,多带些车轴车轮放于车上,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这对骑兵而言,倒是有些慢了。” 就眼下国力而言,所有步卒配备战马乃至劣马,是不可能的。何况步卒配备代步的战马虽然能增加行军速度,但对战力未必能有所增加,反而辎重压力成倍增加。也只有这种时候,驴子才能显出好处,它们吃的糙,不像战马那么难养活。养一匹战马的辎重能多养两个步卒,当然在一定程度上骑兵能够顶得上三个步卒,但燕氏显然已经不是需要武装出一营或者两营骑兵的问题。 他们要考虑的,是在天下几十万军队中战时征发十万民夫还是征发三万民夫与三万驴子之间取舍。 毫无疑问,就管亥所言,驴子对战争后勤极为有效,燕北自然大喜过望。 “带孤去看,驴与驴车。” 管亥点头应诺,不多时便叫人将驴车与驮驴带来。驴车在燕北眼中平平无奇,不过是在驴子身上架着马车、牛车所用的车架,车身不大,装有双轮。车上备有绳索与木栏,前面有三个空位,可供左右两个弓弩手与中间的御手乘坐,后面还留有放些许杂物的位置。 管亥为燕北讲解道:“一架驴车便是一伍军士,车上三人为御手、左伍长持弩、右弓手持弓,车下左矛手、右戈手护卫车仗,驴右侧则有一旗手,共六人。车后可存四百斤重物,足矣备一伍军士旬月吃食与铺盖箭矢。” (注:四百是汉斤,合一百公斤) “这不够吧?驴载重不过千斤有余,三个军士带着兵甲,车上装不下什么东西了。”燕北是亲自试过驴车的,对管亥的说辞并不满意,道:“让伍长下来,与其余军卒轮流御车、轮流担任弓手,否则车行不出多远。” 管亥脸上讪讪,燕北说的这个问题确实存在,方才他的话也只是希望讨好燕北罢了,道:“大王明鉴,行军路上确有军士行进拖沓扰乱阵形,属下还未想出办法,大王便想出来了。” “少说这些没用的,驴呢,这两个筐子能装多少东西?”燕北将目光转向驴子,这头驴的背上正中间装着像马鞍般的物件,但却并非为了供人乘骑,两侧有两个木筐,外面还用编制篓罩着,最后由皮革在驴背与驴腹捆绑相连,加固稳定,里面看上去能乘不少东西。燕北用手试了试,道:“还挺结实!” “回大王,驴同样也是供给一伍军士,两侧可分置四百斤不坏,同样是置放箭矢、盾牌、甲胄所用,这是为重步兵准备的。使他们可穿着皮甲长途行军,待抵达战场近畿便于隐蔽,穿着铠衣便可投入战场。同时也可用于骑兵、辎重队、民夫、弓弩伍。”管亥笑着拍拍驴颈,道:“一营当中三百头驴子与三百架驴车,便可保证步兵可长途日行百里,哪怕不补充辎重也能一气从邯郸杀到蓟县……属下擅自试过,只要驴车上多备些长矛与木架,便可在临阵中快速将驮车首尾相连,组成车阵,据守以对抗骑兵。如果一营兵中再配两队斥候骑,在北方便万无一失。” 燕北缓缓颔首,这一次对管亥的话还算满意。六千头驴来武装三万人的军队,自备补给快速行军,长途抢占并封锁要道,代价只是微乎其微的粮草与车架消耗,这很不错。 正当此时,赵苑的武士来报,甄尧来了。 “让他去插箭岭等着,孤稍后便至!” 正文 二百零六章 十七亩地 插箭岭上郁郁葱葱,山道间修着雕饰成匈奴人形状的石柱,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匈奴人抬手举着灯盏。每当天色将暗,便有赵王宫中的巡行武士从山道经过,补填鲸油点燃沿途灯盏。 这个地方不能暗,毕竟脚下不知哪个山头便有将军墓、校尉墓,对常人尤其赵王宫内的婢女而言还是很吓人的,但燕北例外……赵王喜欢插箭岭能瞭望四方,特意命人在岭上修建亭台。 只是这倒是苦了前来赵苑告知军情、政事、密令的使者们,每次至此来寻赵王都要先爬上四百多级石阶,走过三里多山路,才能登上解剑亭。 自然,也苦了甄尧。 “如何,此处风景还不错吧?” 看着喘成死狗的小舅子,燕北这样调侃着,扶着亭栏道:“你也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当年从中山一路走到幽州,怎么身子这么不中用。” “赵王殿下是戎马倥偬的大王,小弟不过是在羽翼之下混吃等死的辑校寺监。”甄尧见左右无人,说话便放得开些,靠着栏杆喘了好一通大气,才自嘲地笑道:“哪儿能姐夫比。” 燕北莞尔,看着甄尧笑了两声,这才正色道:“将你找来是要问你正事……辑校寺监事可不是混吃等死的官职,我问你,辑校寺对各州郡县乡里的情况,了解多少?” “容我想想。”见燕北正色,甄尧也不敢再随意,正襟危坐在侧边拱手道:“冀州、幽州、骊州、并州、司州,所掌权者身边皆有寺众郎专事,一名在籍寺众郎身边少则三人、多则十数不在籍的寺众郎辅佐,譬如并州牧马腾的侍妾与随行武士;骊州别驾种辑的药匠;司隶校尉沮授的马夫……他们都是辑校寺的人,他们宅中起火或中毒身亡,都只是大王一句话的事情。兖州、青州、徐州、豫州、凉州,还有汉中郡,这些州郡长官身边则也有寺众郎,不过大体上要稍少,他们的每日起居,皆有专人记录,不过若想害了性命,却要稍事筹划。” “至于细致到县,也一样有专人,除了专事县中长吏的寺众郎,还有各县的走卒贩夫,与辑校寺也多有理不清的关系。但大王若说乡里……皇权不下县啊大王。金银财秣能让马夫背叛自己侍奉的长吏,能让奴仆背叛自己侍奉的主家,却不能让孩儿背叛耶耶,女儿背叛阿翁。何况为国家背叛主家的人,小弟尚且敢用,可为钱财背叛宗族的人,哪怕是姐夫恐怕也是不敢用的吧?” 燕北听到这些,并未明显地愤怒,更是感到深深地无力。在过去掌握权柄的是士人,士人之下是豪族控制郡县,豪族之下则是宗族自治乡里。宗族希望自己成为豪族,向豪族靠拢;豪族希望自己成为士人,向士人靠拢;士人希望自己管理朝廷,向朝廷靠拢。 一切井然有序。 现在北方依然有士人,但士人掌控不了朝廷,燕氏虽掌握朝廷却也仅仅手握军功贵族,至于豪强?被燕氏夺取晋身之资的他们充满迷茫,既无反抗燕氏的能力又没有成为士人的渠道,大多在飘零的乱世保全性命而关门闭户,余下一些有进取心的则投身燕氏。 乡里,却还是那样。 军功贵族握着刀子,但刀兵只能让人死掉,却不能让人屈服。屈服,这个词从来是用在懦夫身上却并非能用在男儿身上。汉风猎猎,赤旗飘扬之下满地尽是死不知悔的男儿。用刀子去逼他们,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老百姓唱着发如韭头似鸡的曲调,攥着剪复生割复鸣的志向与赵国撞个玉石俱焚。 他见识过最疯狂的场面,前天还在田间地头扛着锄头操持农忙的憨厚民夫,转眼投身战场攥着木杆赤膊冲向矛头,虽死无悔。 百姓喜随大流,又禁不住蛊惑,偏偏世间从不缺少乐于蛊惑百姓的人。饱经战乱的人想要的只是安定,可享受安定的人却希望混乱,以从中博取到更多……这总是一把糊涂账。 “田策,我想问的是田策。”燕北摇摇头,望着郁郁葱葱的山下赵苑兵马连营列阵而行,叹出口气,道:“今日宫中田丰来了,与我说修陵寝的事,要征发徭役。他认为征徭役是件好事,可以把各州郡县那些无田可耕又游手好闲的青年打发去修造陵寝,以避免他们为祸一方。我从他的话里听出,如今赵国仍旧还有没有田地的百姓,很多……田策都行了多少年!” 田策,田策是荀悦任幽州别驾的时候弄出来的,那时候他刚入主幽州,甚至还未发兵南下冀州。如今转眼十年过去了,他一直以为在他治下的百姓要好过别的地方,好过从前汉朝安宁的时候。其实呢?燕北挥手指向赵苑的兵阵,道:“我们站在风疾寒凉的高处,只能看见兵阵严谨,却不知道那些车仗旁的军士究竟有没有相互闲谈。三郎我问你,幽冀二州,无田可耕的百姓,多么?” 甄尧摊开两手,道:“很多。为姐夫打完仗回家的军卒有田,他们的家人有田;过去的大族有田、官吏有田,还有迁居移民的百姓能在官府得到田产……这些都是真的,没有人蒙蔽你的视听。但过去那些没有田地的佃户、大族中的奴仆,他们没有田地的还是没有田地。甚至有些因战乱背井离乡的百姓,放着田地不耕,最后只能贩儿卖女不然就会饿死……这,也是真的。” 燕北瞪大眼睛问道:“这是为何?” “姐夫别急,你听我说。巨鹿去年送到邺都一份书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在叫黄阳还是黄明的亭下,有一户人家,是过去从兖州避难至此的,县府给他们拨了一百七十五亩地,因为他们家里有两个壮男、一个男丁、一个妇人,合乎律法,对吧?但后来怎么样呢?这个家里的两个壮男与男丁为父子三代,长者得病无钱可医,故去,县中收回五十亩田地。剩下一百二十五亩,儿子服兵役去打仗,死在战场上,官府收回五十亩地,给予三千七百钱抚恤。留下孤儿寡母,守着七十五亩贱田,母亲积劳成疾,儿子成了寺众郎……姐夫知道这个故事的问题在哪么?不论田地是一百七十五亩还是一百二十五亩,亦或是七十五亩,他们能耕种的始终只有十七亩。”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依靠 “这是为何,分与一百七十五亩田地,足够一家四口吃食,总不至于食不果腹。何况还有老卒抚恤三千余钱!”燕北对甄尧的‘故事’感到不解,“难道有田还不知耕地?燕某不是四体不勤的贵族,早年燕某在范阳县亦有田地二百亩,一家四口,有县中耕牛、耕马、耕驴操持,一人耕五十亩地绰绰有余!” 燕北这话还有些留口,实际上一个壮男耕作五十亩地足矣,甚至都不需要耕牛帮助。怎么同样的事到了他们这里,便成了仅能耕作十七亩地,难不成一家人都没有手吗。 “大王不必恼怒,自古以来政令出于上,而行在于下。大王说州郡要收回田地,燕赵武士骑着健马带着环刀劲弩冲过,没有谁敢不服从的,即便那些富有两千顷田地的大族亦只能将土地交出,留下千余亩田分与族中。但大王可曾想过,您收回那些田地的主人,恰恰是郡中、县府的长吏啊,掌管分于百姓田地权力的,最终还是他们。” 甄尧这么说着,看着燕北茫然中带着思索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快意。过去燕北经常告诉他,说他甄尧不懂什么是天下,不懂什么是士人、什么是百姓。可现在到头来还不是轮到姐夫不懂了? “大王可以收回他们的地,却收不回他们的权,赵国总归是需要有见识的人来治理郡县的,更需要乡中广有声望的长者来担任三老教化百姓的。可他们的声望是哪里来的?这不单单是大王指派个人,交与他权柄。真正的权柄与声望,恰恰是因为他们过去几代人的累计,在土地兼并中拥有财富、声望,所以他们能掌权。” 甄尧探手道:“大王说县尊只能有六顷田地,那么好,这个县的六顷最肥沃的土地一定是县尊的。大王说县吏最多只能有三顷土地,那么这个县最肥沃的三顷土地一定是县吏的。就算是大王,尚不能全然公义,最高的官职总会授予最忠心最有才干的下属。这是人之常情,苍天尚不可逆,何况大王?” “至于说回到这户人家的一百七十五亩田地上,他们是外来避难者,于我州无亲无故,郡县乡里亦无仰仗,盖因行至巨鹿实在难向北行,又担忧鲜卑轲比能南下犯边,故而不往北州,这才于巨鹿安家。州中似他这等家户不知凡几。县中肥沃土地被割而分之,县中任职的官吏,倘若大王是县尊,可不分肥田?这是不可的,若不能恩之,便不可威之。过去的豪族士族,县中广有威望者,可不分肥田?大王于中山时尚要自挞以求三老归心,何况一区区县吏呼?如此分之,则肥田悄然而无。” “乡中兄弟甚多,有威势者,可不分良田?乡中踏实老实者,三老可欺呼?亦分得良田;唯有游手好闲者,泼皮无赖者,且分与其百十亩劣田,且要放到一起,省的恶少年再多生事。到这时候,乡里还有能分出去的好地吗?所剩不过荒田、劣田。若如此也便罢了,可割裂分食,又岂能剩下百七十五亩整田?”甄尧拍手笑道:“等玄水旗下那寺众郎之父于巨鹿安家,四十六亩于巨鹿南大陆泽畔,是最多的一块地,距他家亦最远,有一百八十七里路,往来耕作谈何容易?” “大陆泽,燕某在那打过仗,其地之劣,过去那里百姓都不耕作而事渔为生。”燕北在大陆泽和郭典打过,早年在那里被郭典伏击,黑山四将都露出怯,手忙脚乱之下险些全军覆没,因而记忆犹新。“我听人说大陆泽时常有三五成群的盗匪出没,现在还有么?” 甄尧点头道:“断不了,县府断不了抓,抓一个杀一个,可盗匪还是断不了在那边藏匿亡命。所以没人敢去那里耕地,四十六亩田地便废了。余下的还有离家九十里、七十里、百三十里不等,只有最近的一块三十余里路,有十七亩田地可耕。” 说到这,甄尧用手重重地点着案几道:“大王有令,州府禁私卖田地!那些耕不到的田便是荒了也卖不出去。没有办法,他们是外来人,没有人在意他们能不能活下去,直至最后孤儿寡母,才有乡邻救济,这还是看在他们家男人为乡中兵役的份上。至于大王说那三千七百钱的抚恤,尚不够交赋税啊!他们一年最多时要给县中交纳八百七十钱税,十七亩劣田才不过产粮二十余石,一年却要交一百七十五亩劣田的粮税十一石。” “姐夫,你的赋税很轻、你的政令宽宏、你的仓禀充实、你的恩德在天下传唱,你的百姓在夜里哭泣。”甄尧脸上复杂难言,“你忙于向南征战,青壮踊跃应募,不是因为他们喜好战死沙场,是因为从军是更好的出路;想来没有人和你说这些,赵国的官吏都是真正的才能之士,他们能确保每一分该收上的赋税不会减少,确保没有逃户没有盗匪;赵国的将士也都是真正的勇猛之人,他们为国捐躯百死无悔。但他们都不能改变你的百姓活得像是猪狗,这些事积弊已久,对大半过去没有田地的人看起来比过去好了许多,但是人心……姐夫,前几日我派人把安平一个老者溺死在池塘里。” 甄尧面目坦荡地看着燕北,“他拿你与桀纣相比。类似的话我在邺都听过的多了,从来没想过要因此杀人,但这些话传在乡野的田间地头,却并非好事。” “尽快结束战争吧,大王有很多时间去重整山河,让百姓富足,人人有田可耕,人人有衣可穿,这是三皇和五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但姐夫这样想,小弟便觉得你做得到。”甄尧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过去姐夫是我甄氏一门的依靠,如今更是天下千万百姓的依靠,能改变这一切的,天底下除了燕仲卿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陌路 一介马匪亡命之徒变得忧国忧民心怀天下,这让燕北自己都感到奇怪。但当甄尧说出他是天下人的依靠时,燕北心中却着实是这番感受。他向来不是那种只顾自己自私自利的小人,恰恰相反,小人是他的身份,可在内心之中不论他是杀人越货的塞北马匪还是后来的燕将军,他都恪守自己心中那套士的准则。 他没有能力去治理天下,他只能治理自己。 世间总是充满着悖论,上位者因为出身高贵,很难真正清楚下层百姓的生活状态,他们生而为士,以士的准则要求自己行事,但这种士于下层百姓而言,所距甚远。这并非是说他们追求的‘士’之道是错的,而是因为身份不同在许多事情便存在固然的偏差。 但下层百姓认识中的士,又并不利于治理天下。 所以下层百姓永远无法成为阶级上的‘士’,上层贵族永远无法成为追求上的‘士’。 但他们都比燕北幸福,因为他所面临的,是割裂。身份的割裂、追求的割裂、志向的割裂。 他做过奴隶也做过农夫、做过盗匪也做过商贾、做过背离王朝的叛军也做过发兵平叛的将军、既作为效忠于人的武士也作为被人效忠的君主,他做过马奴也做过诸侯。他拥有过天下间除了匠人之外近乎所有的身份,可他究竟是什么?他该去考虑谁的利益? 这些相互撕扯对立的身份,使他变得复杂。随身份地位水涨船高的,是他身后的追随者的志向,那些意志与向往是他前进的助力,也是肩上的重担。 姜阿晋想要钱、李大眼想立业、麹老莽像宗族昌盛,这太容易了。可当这几个人的志向变成如今肩负天下?不知不觉,曾几何时的游刃有余变做今时今日的捉襟见肘。 官吏要田养家、百姓要田活命,可田地只有那么多,一刀切的结果便是将一百七十五亩可年产二百八十余石的劣田收上十一石的赋税,却想不到百姓只能种出二十石东西。好好的三十税一,施行乡里对某些苦命人而言却成了二税一的重税。 一切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无极城,一心大粪的武士满眼都是与妇人苟且的那点事儿,踹门入室打男人睡女人,三老带着哭个不停的长者在自己面前叩头。那个时候燕北觉得自己的心比那武士干净不了多少,像招惹了一千万只苍蝇飞来飞去嗡嗡嗡。 现在,那些声音又回来了。 嗡嗡嗡。 燕二郎何德何能,竟教长者叩首? 燕二郎何德何能,竟教百姓挨饿? 燕二郎又他娘有何德何能,竟要向自己人身上捅刀子! 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敌人,再可怕、再强大的敌人,男儿无惧拔刀便可一战。最可怕的是要把刀对准自己,谁不是自己人呢?割左手疼还是割右手疼? 割谁,都是自己疼! 田策是好策,燕北有无数种才能,哪怕治政是他所有才能中最差的那一个,他都能看出田策是好策,不是坏策更不是乱政。可怎么施行至郡县,便成了乱政,竟要逼得人无田可耕还要缴纳赋税? 一个人做事,越简单越好;多个人做事,也是越简单越好。只不过二者的区别在于,人越多,便越容易将最简单的事情变得最复杂。 “为我写封信,送给荀悦,田策成如今这般地步,他一定有办法!” 燕北兴冲冲地发话,左右却都不敢答话,刚从插箭岭上解剑亭下来气喘吁吁的甄尧牵着马在后头走,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王,仲豫先生在交解并州牧官印后便不辞而别,赵相官印就挂在并州牧府,前些日子刚由马寿成差人送来,你让辑校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下落……” “是啊,还找了好久,看来他真不回来了。” 甄尧从后面看见马背上的燕北身子僵了一下,接着仰头看着天叹出一句,好像有什么东西就此便不一样了。再细看去,赵王还是那么个赵王,马背上的身子还是直挺挺的英姿,可怎么看,怎么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没了那股气。 马銮铃依旧清脆,马蹄子踏在赵苑青石板上留下一连串听上去并不讨厌的闷声。午后的日光正好,随行护驾的骑手却感到无比压抑,似乎连蝉都不敢再聒噪地鸣。 没有人无所不能,就算是燕北,也管不住荀悦的去留。他早料到荀悦会对他封锁邺都有所反应,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反映。在上次就封锁邺都一事传信荀悦石沉大海之后,他一度在太行八径伏兵,防着作为并州牧的荀悦提兵直攻赵都,甚至于头脑间幻想过并州诸郡皆反,荀悦领兵与他战与太行。 这想法幼稚地像个孩子,荀悦那般聪明绝顶的人,难道会不知道自己不擅兵事么?燕北自嘲地想着,或许他只是在心里不愿去想荀悦会用更激烈的做法来对抗他,而防备一个最不可能却最简单的意外。如果荀悦和他会战太行,胜者一定是他,当他俘虏了荀悦,就能笑着让他再回到麾下。 可荀悦的做法远远比他想象中要激烈、要直白。解任并州牧,他毫无怨言;接任赵国相,他毫不牵挂。就像当年一个人来投奔他,现在一个人离开他,不曾多言一字。 尽管一直以来燕北装作对此若无其事,本该在赵国内部引发轩然大波的事也好似石沉大海。可这世上曾有无数敌人给予燕北重创,不论陶谦的铁矛还是郭汜的骑兵,都比不上荀悦一个字不说让他伤得更深。 这是陌路。 甄尧知道燕北在想些什么,何况压抑的气氛在走进赵王宫幽深复道之后更为厚重,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因而打马两步壮着胆子对燕北拱手道:“大王是打算召见田元皓?您有多日不曾去看世子了,不如在召见长吏前去看看桓儿。世子聪慧,或许有解决田策的办法呢?” “桓儿?呵!”燕北没绷住猛地笑出声来,不过提到长子的确让他的心中阴霾减少几分,笑道:“你想让我见你外甥就直说,他不过童子,哪里会有解决田策办法!” “非也非也,小弟怎敢欺瞒姐夫。”甄尧眼见被燕北看破心思,脸上却不慌不忙,显然在邺都的历练让他面皮厚了几寸,在马上拱着手道:“简单的事交由复杂的人去做,未必会简单;复杂的事交由简单的人去想,通常也不会太复杂;大事本应交由贵人去思虑,赵王宫中除了大王,还有谁比桓儿更尊贵吗?” 甄尧满口歪理一通胡说,倒是让燕北轻松不少,笑着勒住坐骑便朝向青宫行去,对甄尧先笑随后正色道:“你呀……想不想出去做地方长吏,荀仲豫走了,我想把沮公与请回来,回头传信问问他的意思,放你去司州做两年校尉如何?”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疼 赵王宫内幽深的复道纵横相连,陈布十余座宫殿,尽管其中被宫人称作东西南北四宫,但其实也就只有一座赵王宫罢了。并不是像邺都或过去洛阳那样修建两个大宫殿群,那是违制。燕北不在乎违制,却也并不乐于兴建宫殿……有这些资财,他更愿意用来武装几个校尉部。 东宫的复道与赵苑相连,一路都不用拐弯就能直接行至殿前。燕北似乎有偷偷看儿子的癖好,隔着宫门大老远便命从人下马等在宫外,自己则与甄尧慢慢走到宫外将坐骑交与从人,慢悠悠地走进宫门。 不过就算他再处心积虑也扑了空,燕桓不在殿外。赵王世子自然有不少人侍奉,转眼便有宫女行礼后告知道:“回大王,世子殿下与次王子在北宫练剑,尚未回宫。” “你啊,就是多嘴,咱们直接去北宫找田丰不就见到了,现在可好,还要再跑一趟。得了,上马吧。”燕北拍拍手,抱怨道:“哪个琢磨出这歪主意,父子别居妻妾相离,过去在辽东燕氏邬时咱们住的多舒服!” 燕桓与燕熹住在东宫,因为东宫是甄姜的宫殿。而西宫则是燕北其他几个王妃的宫殿,不过有趣的是东西二宫离得可远,西宫在赵苑呢。至于南北二宫则属于燕北的寝宫与处理政务的地方,田丰作为冀州长吏,邯郸城与北宫外都有他的官寺,邯郸城易于治政、北宫外易于向燕北报信。 故此,燕桓与燕熹可以在东宫练习剑术练习射艺,也能在东宫温习经义诗赋,却不能在东宫学习,只能前往南北两宫或赵王宫内的学馆。因为东宫之中除了他们两个,连报晓的雄鸡都没有,宫女健妇恨不得将地缝里乱爬的公蚂蚁都捏死,别说男人了。 不过走近北宫却令燕北与甄尧对视一眼皆感到惊奇,如今燕桓与燕熹一个七岁一个五岁,都已经到了学骑马射箭的年纪,他们两个提着木剑与燕氏豢养的武士遗孤捉单对打并不令人意外,意外的是北宫今日的客人可不少,比方说两个本不应当出现在赵地的人……马超与赵云。 而且,马超这个燕北心目中诸将头号‘危险人物’居然在指导燕桓练剑? 燕北脑子里有点乱。随他与甄尧一同出现在北宫,诸将与宫人自然皆拜倒行礼,就连从未亲口称燕北为大王、主君的马超也从众地拜下去,随后抬起头顺理成章地叫出口来,道:“大王,马某要听调前往徐州,子龙亦要回还凉州,特来向阁下道别。” 燕北这才恍然大悟,他俩这是要走了。这场常山赵氏与扶风马氏的联姻皆大欢喜,对很多人来说仪式意义大于实际意义,马氏虽未能如愿得到凉州牧的官位,但燕氏应允的并州牧马腾早已上任,马超也得到先祖的官号,转眼便成为天下显贵。伏波将军并非什么高官,麹义张辽张绣姜晋田豫都是这等杂号官位,但这个官职对马氏的意义却格外重要。 伏波将军给马超而非给予马腾,更是深得马氏之心。马腾已可以自称老夫,在关中都被称作宽厚长者,并州牧的位子几乎是他官位的终点,即便将来天下有变,也无非是入朝加九卿罢了。但马超不一样,他还如此年轻,身兼勇力并运韬略,燕北一封书信将他拔高到他这一支族人最高的官位上,其意义如何自不必说。 旁人的终点,也不过仅仅是马超的起点罢了。 何况凉州根本没有州牧,自最后一任州牧韦康死在任上,新调过去的赵相应劭也不过接任凉州刺史罢了,真正的实权则掌握在征西将军赵云手中,而赵云……现在是半个马氏。 只要马超不起逆心,当今天下燕氏尽享北方,而北方,则又要分作东燕西马共掌权柄,这是何等的威望? 某些时候燕北还在心里极为阴暗地希望马超尽快带兵离开冀州渡过黄河。只要他南渡黄河,马氏便被攥进他的手掌心中,不论如何都再也翻不起风浪了。即便是马超,西北纵横的狼进了东面,也没有翻江倒海的能耐! 燕氏对关西没太多能耐,仅凭威势而已,否则依照燕北的性格也不会好声好气地问宋建那种小诸侯想不想做宋氏侯。可是在关东?满地插着都是他燕氏的刀! “世子身骨舒展,是练剑的好手,马某有剑术出手法,东行之路逶迤,旬月之间便派骑手传送国都,请世子研习。”马超笑呵呵地接着说道:“只是马某剑术善行战阵,世子却用不到,倒不如寻精于技击之剑士为世子教导。过去四方之法各异,唯京师为善,大王可遣人于河南搜罗,必有所获。” 马超这是示好,即便燕北不在意什么河南剑士,也笑着点头应下,叮嘱马超几句东行路遥西兵易不服水土之类的话,接着边听赵云上前拱手道:“大王,臣此次西归,感家乡路遥,恐族中无人照料。故欲请大王将云籍迁至邯郸,由官吏多加照看……所虑不周,还望大王应允。” “哈哈,子龙你这刚做上将军便要往燕某这放质子。怎么,还担忧燕某不信任你吗?”燕北洒然而笑,随后道:“若孤不信,便不会任你为征西将军了!此去凉州,与西国边事,孤全权托付于你,你要好生应对。南方用兵之际,国中实在无暇西顾,那个贵霜,最好相安无事。” “大王放心,臣必为大王挡住西边安宁!” “不不不,孤教你去凉州可不是为了挡住外敌的。国中当下很难,但再难都不会比早年辽东时还难的了,自燕某立身于北,东夷北虏哪个都没讨到好处。”燕北说着指向赵云,“你去西州,孤除了三千头驴子和三千头驴车之外没什么能给你的,但你要让他们知道,征西将军是做什么的。贵霜陈兵边境燕某管不到,那些西戎但凡敢将一个卒子踩在我凉州土地上,你就去拆了他们的城郭、掠夺他们的土地、奴役他们的百姓,让他举国上下,疼!”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再要一个 越是强调什么的时代,天下间便越缺少什么。人们推崇忠义,是因为忠义不常有;人们推崇道德,是因无德之事横行。 燕北不推崇道德,也不能推崇忠义,他推崇才能……因为君主由始至终都觉得自己太缺人才了。 以前的燕氏不过是割据北方的草台班子,尊卑礼乐都显得不太重要,但现在不一样了,要做天下表率首先便要有尊卑观念,以至于燕桓不能称他耶耶、燕熹不敢叫他阿翁,他们都要唤那冰冷无趣的称为——父王。 至北宫他本是想和两个儿子聊聊天,结果碰上赵云马超辞行。临走前必然是盛大的宫廷宴会为两个地位上举足轻重的将军送行,待到忙完已至深夜,儿子早就被甄姜带着回寝宫休息,燕北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有些决断不是转瞬之间便可下定的,何况田策之事仍旧悬而未决。过去他不知道天下有这样的事,百姓蒙受苦难并不全是她的错。但现在既然甄尧把事情告诉他了,他知道后就必须想出解决办法来,因为不论别人怎么实施,挨骂的总归都会是他。 当乡野骂声高涨,便又是一个桓灵之世。 晚间饮宴令燕北头脑昏沉,断断续续地想着很多事情,于榻上翻来覆去却如何都无法入眠。醉意醺醺地披着薄氅在宫室中一下一下敲着编钟翩然起舞,将宫人吓得半死。 过去身为草莽,燕北便曾想过皇帝不是个好差事。站得越高自然望得越远,但同样的是站得越高也越看不清脚下。过去在一县一郡之间,他能视百姓如子民,哪怕他身为叛党,人们会因他背叛汉朝投身二张而责怪他,却从来没有哪个百姓说他燕仲对百姓不好的。 一个都没有! 今时今日,他富有半壁江山,心里装的都是讨袁除曹平天下,满脑子兵书战册,旗纛之下数不尽贤才猛士踊跃而出……他离天下越来越近,他离百姓越来越远。 他以为自己简朴依旧,以为自己仍然像个百姓,如草莽时一般,可那都只是他以为。有哪个百姓夜里睡在宫殿,晚餐饮下两斗凉州葡萄酒,睡不着砸得编钟叮咣乱响? 或许他燕仲卿的确是诸侯中最简朴的,可那也与百姓有着根本的不同。他觉得钱财身外之物并不重要,因为赵国富有四海让他忘了早年与野狗争食;他以为自己什么都做过就什么都懂了,其实他除了如何让敌人与自己人战死之外一无所知。 巍峨赵王宫的幽深宫墙挡住别人的视线,可又如何没挡住他的眼?渐渐的,他和自己曾经嘲笑过的灵帝一样,赵王宫与皇宫一样成了囚室,不需人蓄意便蒙蔽了所有视听。官吏有意地报喜不报忧,甚至他们根本不在乎治下少量百姓的死活——只要他们能交上赋税,非亲非故谁会在乎别人呢? 赵王宫像困兽怒吼的编钟停了,赵王不再颓唐,醉意熏熏的双眼露出奋进的意味。他不是无所事事的灵帝刘宏,开国之君与末代皇帝间最大的差别便在于,没有制衡没有撕扯、只要手握大权的他想,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成功的。 沉沉睡去的燕北最后一个想法,是想到辑校寺。 过去他很难说辑校寺究竟是什么样的官寺,掌握什么样的权力。它像御史台,却不是御史台;它像间谍寺,却又不单单是间谍寺。创立辑校寺的初衷是为了督察朝臣,将躲在暗室中阴沉的暗杀防患于未然,免得大司马步过去诸多大将军的后尘,但渐渐的辑校寺变了味道。 皇权已不是燕北最大的威胁,辑校寺转向外部、转向内部,渗透天下诸侯、监督天下百官。这样一个机构月消千金,臃肿而庞大,可一旦出手便是石破天惊……刘豹被刺死在自家宅院,监察天下秘密。 但燕北从来不觉得辑校寺的存在是光彩的、是荣誉的,恰恰相反,辑校寺是阴暗的、可耻的。 但是今日,甄尧的话让他从不同的角度去审视他一手创立的辑校寺,它并非仅仅有集权的一面。寺众郎大多贫苦,日子过不下去才需要多一份收入,以忠诚换取钱财,以求可以度日。 这未必是坏事,至少对百姓、对燕北,都不是坏事。 清晨,宿醉的燕北整理衣袍,踱步走向董公,便见燕桓骑着张鲁送来的矮脚小马挽着一斗小弓于东宫外复道中往来驰射,射术天分和他爹一样十发九不中,羽箭巧妙地躲过所有箭跺落在青石地上,小模样却精神地紧。 这小子和他爹一样聪明机狡,大老远瞧见燕北来了,当即一收小弓,抽出小佩刀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快马加鞭冲至箭跺,“嘿!”地一声把佩刀劈在箭跺上,装出一副在认真练刀的模样。却没料到纵马劈砍的反震力量大到无法想像,身子直接从无蹬的马背上颠了下来,一屁股墩儿摔在地上,小脸儿刹那涨地通红,吱哇乱叫哭地跟个狼一样。 侍立在复道一旁的典满连忙跑去探视,燕北最忠诚的护卫之子如今尚未加冠,却有着与他父亲像极了的身形与不差的武艺,稍显稚嫩的小脸儿夏练三伏晒得黝黑,披着甲胄倒是真像那么回事。这小黑子是赵国难得的显贵,典韦自身不过亭侯都尉而已,典满不及弱冠便被燕北征入宫中为侍卫,如今官拜赵国北宫都侯,领宫内一百八十卫,正儿八经的六百石官职;除此之外,还有左庶长的爵位,是寸功未立最高的爵位。 再进一步,便可封侯。 此时典满正担心地看看燕桓又看看燕北,小黑脸是满是担忧,不用问他也是怕燕北因燕桓射术刀马太弱而责罚。燕桓原本哭得稍小声了点,看见燕北在旁边立着一言不发,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他疼啊!屁股都摔成两瓣了! “行了别哭了,你还有几十年能练剑练骑呢,还能站起来么?”燕北把小桓儿提着摆弄了几下,看摔得没什么大碍这才放心,道:“你耶耶当年练骑马时候也总摔,攥着矛冲树的时候也被掀下来过,不算什么。” 他没说的是那会他骑得是母羊,可比小马跑得慢多了;也没说他摔的是草地,软和的很呢! “耶耶问你啊,你有两个梨子,分给两个关系很好的友人,可现在又有一个新朋友,你却没梨子分了,该不该把梨子从过去朋友手里要回来呢?” 燕桓抽抽鼻子,刚才还一副摔得站不起来的模样,转眼竟拍拍屁股自己站起来了,还把小黑手在燕北袍子上攥了一把,“父王也摔过?嗯,那桓儿就不哭了,不丢人就行。” “找他们要什么,谁得了梨子还不赶紧吃了啊!我找小熹儿再要个梨子,我没有他肯定有!”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次室亭之战 再要一个。 燕桓需要梨子可以从燕熹那要、甄姜那要、甚至甄道甄荣都能给他,可燕北现在需要更多的梨子,该从哪儿要呢? 回宫的路上燕北一直在想,他该从哪儿要个梨子。没有人能给他,他便只能自己造个梨树出来。 恐怕他真要修陵寝了,田丰说的没错,把州郡那些闲下来的人征到赵国来修王陵,这虽并非长久之计,却能在几年乃至十几年中把这个问题拖延下去。不至影响根本。不过这等解渴之法却着实昂贵,征发数万力役,哪怕不给钱财,口粮也非易与之事。如若在力役结束后再发几百钱下去……没几千金下不来这事情。 千金是小,燕北只是担心如若掌握不好力度,就怕百姓生怨。 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几年时间足够他的幕僚思虑出修补田策平衡各方的办法,全天下人中之龙皆在赵国,难道还有什么事尸首他们不能解决的么。 与此同时,徐州东海郡,次室亭。 官道上行进着一支趾高气扬的残兵败卒。昌字大旗迎风招展,这是昌霸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郡中找到一面没被烧坏砍破的旗子,他们从青州走进徐州,在沿途燕氏兵马的环伺之下一路行往次室亭。 昌霸向麹义的投降得到接纳,这支兵马如今也加入燕氏,甚至沿途收拢了数千泰山溃军。他们要去次室亭参加麹义早有准备的洗尘宴,接下来的调令则会将他们送上南方战争,与广陵仍旧负隅顽抗的袁氏残兵作战。 尽管老早便盘算着要在宴会上杀死匹夫麹义为臧霸等人复仇,可事到如今,昌霸心中却难免有些动摇。看上去天下就要平定了啊!这种时候杀麹义,自然能够报仇享一时之快,但次室亭这个位置却不太好。东南西北四面皆是燕氏兵马驻扎的营寨,何况后备军队还源源不断地从青州招募向南行进,别的不说,单单一路上他们所见便已有上万兵马。 杀了麹义他们是逃不出去的,至于所谓的杀徐晃、杀田豫,则不论如何都做不成了。田豫率领船队在广陵沿岸作战,徐晃则于广陵以北带兵直面袁氏。单单杀个麹义,值得么? 可昌霸却又万万不敢假意投诚向南作战……他信不过自己,真南下作战,就半死不活的袁氏真未必能再挡上三个月,到时候天下底定,万一燕北给他昌霸个侯爵来做,到时候他还复仇不复仇? 昌霸把这想法说给有所疑虑的部下听时,那些部将都哈哈大笑,“赵国的侯爷哪儿是那么容易做的,张辽、麹义、田豫、徐晃这些中原向南立下大功的部将,可至多才不过是个乡侯罢了,就凭咱这几千兵,也能弄个侯爵?” 话是这么说,昌霸却觉得可能性很大,“过去兄长在世时就说过,燕仲卿之人颇会收买人心,更会铲除异己。你看看投降的诸侯,张绣、马超,哪个没有高官厚爵,可你看杨奉、刘豹,要么投降之后带兵去帮燕氏御外敌,要么就只有死在家里一条出路。咱们若想在降了,不说厚爵,亭侯总是少不了的!” 昌霸并不知道,燕北真没封出过几个亭侯,以前他没封过侯,许多部下的侯爵都是皇帝封的。到现在他封赵公国的侯爵,基本上封出去的都是乡侯,他觉得亭侯对随他一同征战的老部下而言太丢份了。赵国的亭侯,都是给像典满一样的小孩子留着的。 这么想着,越想昌霸越觉得自己将来可能是个侯爷,两手都搓起来了……这是什么感觉啊,昌霸是什么人?他外号被人骂做昌豨,说他是姓昌的大野猪。这外号一直被叫到现在,没多少人看得起他。 如果他能被人冠以侯爷的称谓,得到一块向他缴纳赋税的土地? 不怪昌霸搓手,实在是身处人下,便免不了志短。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幻想是一种很奇怪的事,人们往往会把幻想当作真实发生的情况。比方说燕北的‘总有刁民想害孤’,也比方说昌霸脸上难舍难离的难受劲儿,最终大手一挥,“他娘的,老子就不做侯爷了!赴宴,杀麹义!” 从头至尾,没人说要给昌霸侯爵,但并不影响他真的这么想。 临至次室亭,昌霸再次叮嘱部将,“入室赴宴定然要解下兵刃,你们靴内都别忘了藏短刀护身,到时候我摔杯为号,一同扑杀麹义,成败……便在此一举!” 次室亭地界,麹义早已在此扎营,数千泰山兵投效由不得他不重视,泰山兵在山泽林间作战确实有一套,正适合于广陵郡攻坚,他对这帮人可是眼馋的紧,故而专程放下军务在这里设宴等候。眼看着一众泰山兵缓缓行进至前,不由得笑逐颜开,招呼众人入帐,甚至不设主座以左右排出两列座次,引众人落座。 昌霸脸上笑呵呵的憨厚模样,心头却一片冰冷,被汗湿的手心滑腻非常,麹义才不过说两句话,端起酒樽向他祝酒,二人遥遥向敬本是十分和谐的画面,可就在这个瞬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啪! 两声! 麹义与昌霸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对方,就在方才,他们二人竟是同时将酒樽摔在地上……昌霸的脑子要稍缓些,竟还诧异地问道:“麹狗儿,你摔尊作何!” “昌豨!你来投降竟抱着刺某的想法,刀斧手何在!” 同一时间,麹义与昌霸竟是都感到自己备受欺骗,转眼帐后便传来大片裂帛之音,数十刀手欺身而上,对着泰山众将劈砍而来,而泰山兵将亦同时自靴里怀中掏出护身短刀劈杀在一处。 而军帐外,就更了不得了。一队队原本准备好在泰山众将被杀后弹压泰山兵的燕氏军却遭到早有准备的激烈抵抗,喊杀声转眼便汇成一片,上万人竟是在军寨里外杀做一团,许多原本前一刻还坐在一处推心置腹的军卒转眼就因旗号不同而打至一处喊打喊杀。 日光下的次室亭,乱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昌豨 次室亭的阵仗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既不是昌霸想象中直面生死捅死麹义,也并非麹义想象中伏兵于后贼獠授首。整个次室亭都打乱了,泰山兵与燕氏军打成一片,双方均是有备而来,只不过却赶不上变数来的太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组不出战阵。北方最精锐的武士与纵横青徐兖三州的泰山贼用泼皮打架的方式来分个胜负? 根本没有胜负之分,在爆发冲突中麹义部军士给予敌军重大伤亡,接着因没有将领指挥而被迫退出次室亭营寨,在撤离途中亦被泰山兵重创。中军帐内,麹义寡不敌众,泰山群盗可不像麴将军依靠横行北方的战阵之法取得高位,这些贼寇出身的汉子各个身负武艺又性情亡命,发起疯来哪个不怕? 俗话说一人拼命百夫难挡,本就是亡命徒的他们在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击败麹义。狼狈的将军麹义被杀进中军帐的忠心部下救出,一路冲突至营寨之外,身上受创甚多。 “杀贼,杀贼!”身受重伤的麹义神志不清,但被士卒架着放上车驾还兀自呢喃着:“攻回营寨,鸡犬,鸡犬不留!” 泰山军是死定了,早先麹义到底预料了伏杀可能会失手,因此才选在此处位置,次室亭。次室亭四州并无山泽,方圆百里一片平坦,是徐州难得的地形。而这样的地形决定了并非泰山军能讨到好处的地利,燕军所惧泰山兵者,无非是他们在山林中腾挪跳跃的本事,出了山林,打仗麹义怕过谁? 就算麹义不能指挥作战,到底有熟悉他战法的副将作为后备,当即点齐了兵马强攻营寨,同时召集四方之兵驰援次室亭封锁要道。 麹义都伤成这样,昌霸又能好到哪里去?在中军帐里昌霸被麹义一刀斩在脖子后面,刀刃卡在骨头上还发了疯地跟燕氏军卒打个不停,等到燕军退走泰山兵稍稍冷静下来便都没了主心骨,却到处都找不到昌霸,最后搜索全营才沿着地上的血迹在马厩的一匹黑马背上发现没了脑袋的尸身与昌霸有几分相似……他的脑袋落在一丈开外,被兜鍪坠掉了。 从中军帐到马厩足足隔着一百余步,没有人知道昌霸是怎么走到马厩又是怎么翻身上马的,只知道姓昌的大野猪生命最后时分大约是想要逃跑或是追出营寨,如果不是兜鍪太沉,或许他能走更远。 麹义这辈子与天底下大多数诸侯交手,胜多败少,有些战役着实艰难,但最终获胜的总是他。恐怕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纵横天下最终在次室亭这个小地方让昌霸这么一个根本算不上诸侯的野将军绊他栽个大跟头! 这军情着实紧急,麹义部下诸多偏将裨将不敢专擅,传令骑手一出,不过大半个时辰便送进下邳,接着再向下邳与广陵前线送去。不过往前线送信的就是徐晃了,身后出这么一个大岔子,他也不敢再放兵马朝南进兵,当即命令各部就地固守城郭营寨,稍后几日再进攻袁军。 徐公明在心里把麹义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还得满是担忧地命上百哨骑回北每隔半个时辰将麹义的情况回报下邳。这叫什么事?麹义要是正儿八经跟泰山军打仗,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就是战阵上被杀了,袍泽多少心里都有准备,防务布置也都心里有数。可现在这样太奇怪了,说好的要收降泰山贼,麹义自己前几天还满心欢喜派人传信说昌霸要降了,他要把昌霸弄死在酒宴上再尽收其泰山兵,让徐晃等着泰山兵参战。 麹义这人在战场上多专横啊!东州这边诸将哪个敢不听他的?论资历谁也没他久、论性情谁也没他横、最关键的论本事谁也不敢保证能打得过他……所以麹义在东州说一不二,哪怕是官阶相等的徐晃、田豫,也一样要受他节制。麹义既然说要让徐晃等着泰山兵参战,那徐晃就得老老实实地把战线给麹义的泰山兵留着,一点儿不能僭越。 现在到好,泰山兵没来,在次室亭把麹义揍了一顿,徐晃真是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道着……真他娘苍天有眼大快人心! 早该揍他个狗日的了! 麹义就是个战将的成色,赵王让他做东州都督,那诸将都没什么办法,做就做吧,勉强也还算可以,至少谁的功劳暂且不论,东州战局是稳步向南推进的。可好端端的你麹义就是个战将,装什么运筹帷幄的大尾巴狼,还学荆州的刘表弄个宴席杀豪强? 这下好了,自己差点被宰了。 徐晃乐呵呵地把副将华雄招来,传令诸部固守营盘,破例在下邳官寺的晚餐里加了一壶秫酒。 华雄不知道徐晃想的什么,还忧心忡忡地对徐晃道:“将军,麴将军在北方被泰山贼击伤,要不要某带兵驰援?不然我部粮道不安啊!” 麹义所挑选的次室亭是个好地方,路途平坦,可就因道途平坦那里不但是麹义宴请昌霸的地方,也是下邳诸军的后方粮道必经之地,如果那边被泰山军占领,则势必影响南方战局……数月之间,徐晃部上近两万兵马便只能依靠田豫的船队运筹粮草了。 田豫如今活动广陵东部,让他运粮一来一便要耗费数月,这容易吗? 不怪华雄担忧。徐晃却板着脸饮下一樽酒液,他有接近一年没饮酒了,舔舔嘴唇道:“驰援什么,麴将军就是受伤了也不必驰援,咱们就守备好营盘便是,省的到时候麴将军醒了再落下埋怨。你若是在赵王部下,思虑周全多立功是好事;可在麴将军部下,就不成咯!” “等这仗打完,调回北方若再有战事千万记得,麴将军去哪,你就别去凑那热闹,准没好事!”徐晃说罢见华雄还是一副担忧的情形,笑道:“行了,不必多虑,就算麹义伤了还有他的副将呢,总不至于全是废物连几千泰山兵都挡不住,要不了多久战事就见分晓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石阁 这世上永远有两种人最清闲,要么是最顶端的赵王,要么是最低端的军卒,他们每日做的事情差不多,就是操练武艺熟读兵书。而夹在中间的那些幕僚官吏,则维持着赵王宫乃至赵国的日常运转。当然了,燕北或许比军卒还要忙一些,他负责的是大的决策,比方说给自己修个坟。 坟地还是要修的,万一哪天死了呢?当然这种主观并不足以令燕北推动当下征发徭役。不过如果加上这件事可以分给游手好闲的百姓一点钱财,管他们吃住,那就很有意义了。 不光是他的赵王陵,北方可以征发徭役的事情太多了。各地的水渠,都是可以增加亩产的好事;造桥修路,能让百姓生活更便捷、军队通行更顺畅;甚至为商贾在各地城池中修筑商馆……燕二爷毕竟有个属于商贾的脑子,只不过现在他赚的不是百姓的钱,他早就想给商贾在城中修商馆、城外修市集了。 为什么要修?为了提高商贾地位。提高商贾地位有什么用?使他们更热衷于流通南北。这么做有什么坏处?坏处就是百姓都是经商田地会荒。 那怎么办? 先从增加商贾赋税开始! 打一巴掌送个枣儿,愿意挨巴掌的才有枣吃。燕北没有四民平等的意识,但对他而言,提高匠人、商贾的地位是件好事。匠人与商贾的重要意义贯穿他的人生,没有优秀的商贾便无法筹集军资运筹军粮、没有优秀的匠人便是没有如今燕军冠绝天下的兵甲。 农夫是天下的根基,士人是治理天下的助手,但若想更进一步,便需要更多的商贾与更多的匠人。真正没用的,恰恰是现在游手好闲的人太多,田策要对付的便是他们。在新的能够改变天下弊病的田策出炉之前,燕北要把这些都打发去服徭役。 现在就是将来的过去,燕北对这句话的赶出愈来愈深。早年一穷二白之时的弊病在如今开始显现,先是田策,然后是早年间急于求成为了募兵而免除赋税与徭役,快速发展的辽东乃至幽东四郡如今也遇到问题……燕东前些日子传信过来,幽州募不到几万徭役,因为幽州东四郡有近半百姓都曾随同燕北作战,他们都有免除徭役的能力。 这种能力很神奇,只要一户人中有一个男丁曾为燕氏作战,他的家人便会被免除徭役,直至军卒退回乡里……这造成的结果便是为了免徭役,幽东四郡年年有军卒参军,即使燕北没有从幽州募兵,依然有人走门路将族人送进军队。 在燕北不知道的情况下。 一不小心,当年燕北无知无畏的一句话,成为如今赵国将门不在关西而在幽东的结果。 人的地位越高,做决策便越需慎重。 否则尝到苦果也只能一个人躲在墙角大耳瓜子扇自己,怪不得旁人。 确实怪不得,甚至他并不能收回幽东四郡百姓投身军伍免除徭役的话。 因为升米恩,斗米仇。 予人的时候未设期限,现在那代人都死得差不多,他们的后代并未体会过那时辽东穷苦家无余粮的年代,他们落得的是切身利益,现在把这份利益收回去? 夺人钱财与杀人父母无异。 燕北能做的只是给燕东传信,要他去向郡府一级施压,不让幽东百姓投身军伍。这样能够免除徭役的人越来越少,百姓的恨意也不会直接反馈到燕北身上。 燕北由衷钦佩那些从无到有的英才,比方说沛县起家的高祖皇帝……他一定也和自己一样,面临过许多类似的问题,因早年许诺而后悔,接着在后悔却无计可施之中难过,最终被逼疯掉。 一个疯老头干出什么杀功臣的事儿,也不太奇怪,对吧? 一个丢掉人海里就认不出来的辽东小马奴想达成今日基业,他要经历多少后悔、吃到多少亏,然后才能得到从中学习作为领导者、统治者的机会? 年岁越大、权位越高,燕北越喜读史。因为他遇到的难题大多并非独独出现在他身上的,大多都曾经出现在历朝历代,一部分被解决了,一部分没有解决的留到现在。譬如说土地兼并,从来都没有良好解决的方法,一旦土地固化,王朝就走到终点。 但是,读史往往也会令燕北感到不快,甚至令一贯不好愤怒的他大发雷霆……“这他娘写的什么玩意!三年,卫鞅说孝公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孝公善之。变的是什么法!务耕稼务耕稼,某又不傻当然知道务耕稼,可怎么务!” 燕北大手一挥将竹简丢出好远,接着又气愤地将案几推倒,站起身来大口喘着粗气,指着殿上的史官道:“孤算是看出来了,这帮遍史的净记些废话,真正有用的东西什么都不会记!他变法是怎么变,怎么就让西州小国强大?先秦的兵器到现在还锋锐依旧,他们是怎么做的?这才是真正能让国家强大的东西,总记些哪哪哪打什么什么仗死多少多少人,倒是记下怎么打的啊!老子会算数,不用书教!” 发一通脾气,燕北这才气呼呼地坐下,抬手道:“宣赵国史官,所有史官!” 他娘的,这窝囊气可不能再让自己的子孙受了。那些史官都是饭桶! 等了好一会儿,诸多史官才从邯郸城乘车至赵王宫,在殿下坐了整整两排……赵国史官毕竟比不上邺都的史官多,就这二十余人还是应劭修出汉官仪后给赵国添置的,平日里也就记些起居而已。 “诸位自己看看,那都记了些什么玩意儿。真正有用的东西一点没记,兵器甲械怎么做、如何务农桑如何变法,相反净是记些没用的,现在的铁矛头都未必比得上先秦铜矛头锐利,可方法却失传了。你们就是这么记史的么?” 殿下有胆大的校书郎被燕北劈头盖脸骂一顿后还敢壮着胆子捡起书简,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拱手正色对燕北道:“回禀大王,先汉太史公不能严加记录先秦时的事宜,真是莫大罪责。” “唔……”燕北这才反应过来,史记是汉朝人写的,当然查不明几百年前商鞅是如何变的法,不过他是不会认错的,尽管心里已经偃旗息鼓,仍旧抬手指着那史官道:“就你了!你去辽东、去渤海,去好好看看天下最精巧的武备、灌溉农田的器具是怎么做的,细致地记录下来存于南宫石阁!”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专事 过去的历史在燕北眼中是虚无的,没有百姓而仅有帝王一姓;没有农夫、匠人、商……不,有商贾,因为商贾是最容易与皇权沾边的,因为掌握钱财,那些天下间最优秀的商贾能够与诸侯疏通关系甚至成为他们的助力,如果说天下间哪个诸侯不得商贾资助,那么他多半是失败而没有未来的。 至于燕北,他不需要资助,因为他自己精通商贾之事。 这是不对的。燕北认为,史书中没有民夫、没有乡野之情、没有匠人之专、没有商贾之道,这是不对的。既然是史,那么便要涵盖整个时代的一切风物,让后人仅读书,便能了解一个时代当中的变迁,这需要那些编撰史书的史官之努力。 赵国就站立在时代的浪潮之上,人们讲究上行下效,因而一切事情自然要燕北来开头。他们不是生活在过去,人们要用刀笔削木为书,但燕北已经走过那个一份战报八十斤的日子,现在他们有左伯纸,比蔡伦做的纸张还要好用,缝装成册可载洋洒近万言,写书人也自然无需再惜字如金。 值得一提的是左伯在辽东造纸造得很好,这个早年随青州移民一同至辽东避难的青州儒士尤善八分笔法,除了作为爱好的书法,因燕北的一力推崇,如今已成为天下的造纸大家。当然不用他亲自去造纸,在赵国有专门的作坊豢养着上千人来造纸,左伯所需要的也不过是管理好他们罢了。 张燕的旧部,留居黑山一带的上万百姓亦为左伯坊搜集树皮、麻头、碎布为生。与庞大供应相对的是赵国对左伯纸庞大的需求,魏(不是曹魏,是魏郡)赵之间绵延百里太学进学的诸生自不必说。甄尧所掌管的辑校寺更是每日耗纸无计,随着这个用于监察的结构越来越庞大,每日送至赵国的密信也越来越多,单纯的口信已不能满足辑校寺日常传信所需,信息的甄别变得越来越困难,接着便必然出现以书简、丝帛、纸张甚至铁片分类的信息汇总。 除了这些用处,还需要准备卖给商贾流通天下以换来钱财维持生产的储备,到这个阶段,基本上已经不剩多少,故而就连燕北在一般情况下都不愿浪费纸张来写书信。 石阁中还留着那么多古籍没来得及誊抄呢。 汉朝的遗产,大部分都被燕北分阶段地数次接手,基本上仍旧留存世间的都在他手上了,没在的,大约也毁散与战乱中。过去讨董之时,董卓迁都,路上遗留了大批书简、器物,燕北的人在司州东部沿途搜寻,所获甚多;也是那次,他的兵马进驻被毁坏的皇宫旧址,意外打开秘库,所收获的可并非仅仅姜晋献上的玉玺。 这些至宝在他手上几经流转,有些像是熹平石刻一样从关中搬运到辽东,再从辽东书院搬到幽州书院,幽州书院搬到冀州太学;有些东西则被燕北献给刘虞,刘虞献给皇帝,或是他直接献给皇帝……这些东西其中大部分都跟着皇帝一同回还到他手里;还有一些,则在拿下长安城之后的宫库得到大半。 该有的,都在他手上了。 数不清的兰台孤本,有些都放着认不清字迹,有些则祸于火烧烟熏,仅能认出大半,但到底都在燕北手里。赵王宫的校书郎也有近乎无限的时间去誊抄、保存这些宝贝。 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要把大部分校书郎与史官都派遣出去。让他们去郡县、去乡里,记录当下最好的农具如何制作与实用效果;记录下最好的兵甲应如何锻造、最可怕的投石炮应当如何选材;记录下赵国如何施行田策,天下人如何吃饱穿暖。 赵国的史不应当仅仅描述战争,应当真切地描述这个天下……燕北的天下! 距离史官被派遣出去已经许多日了,这一日燕北在北宫处理过政务,回复各方往来书信,这才乘车行进赵苑,打算游玩半日。还未下车,便听后路马蹄疾驰,风尘仆仆的骑手离着百步便拜倒于赵苑观前,有苑门武士跑着送上印信,道:“大王,是司州来的信使。” “把信呈上,送他去邯郸驿馆歇息,备些酒菜。”燕北看了一眼加盖印信与蜂蜡的书信,确认无误后翻手递给身后从人拿着,说罢又看了看道路尽头拜倒的信使,点了点头道:“再赏些盘缠,明日赵王宫有信送回。” 武士应诺而去,带着拜谢的信使朝邯郸城走去。燕北也没了游玩的心思,从邯郸送信进司州,路程往返很少短于六日,如今这才第六日正午,沮授的回信便送了过来,可见沮授是收信当时便当即回信,而传信的骑手也很拼命。 燕北确实急着看沮授的回信,在他发往司州的书信里,想让沮授回来由甄尧接任的事仅是一笔带过,也无非是商量而已。封疆大吏,过去的京中卧虎,不是说权力说夺就夺了,再说沮授做的不错,有他镇守司州燕北也很放心,只是现在更需要沮授回来帮他解决问题罢了。 而燕北的传信,也大多是为了说他心中对于田策的疑虑,希望沮授能给他个解决办法。 哪怕沮授不愿回来任职都没有关系,只要把田策给他解决了! 其实燕北不光想把沮授招回来,就连在荆州打仗的姜晋也想召回来……眼看田丰要着手招募督造王陵的匠作以筹划章程,姜阿晋那王八蛋是掘坟盗墓的好手,过去汉室诸侯王的陵墓他也盗过几座,让他和吕布这俩皇陵大盗凑一块筹划筹划怎么对付盗墓贼,很有必要! 登上解剑亭,燕北打开沮授的书信,当即喜笑颜开。在信里沮授拒绝了甄尧接任司隶校尉的建议,因为甄尧多习私密事而不精兵事,在司州没有统兵经验是不足以弹压州郡的。不过沮授也建议甄尧将辑校寺弄到洛阳去,以辑校天下之事。同时,沮授认为自己已经到了要解任司隶校尉的时候,举荐了他治下河南尹,早年从兖州逃避兵祸过来的梁习接任司隶校尉,而他则回到赵国辅佐燕北。 对于燕北最关心的事,沮授在信中说他对田策积弊感触尤深,已有成竹在胸,不论接任司隶校尉者是谁,待到燕北书信一到,他便启程前往邯郸专事此事!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劳军 沮授的书信给燕北带来莫大的愉悦,接连当日便急召甄尧,让他带来属于河南尹梁习的全部消息。官至赵国郡守这一级的官吏,因为手握大权,正是辑校寺监察的重中之重,毫无疑问,转眼甄尧至赵苑时便带来了属于梁习的全部消息,足足运了两架大车。 “梁习字子虞,陈国拓县人,初为郡吏,诸王会盟陈国时辞官入司州避难,为河南郡吏。历任密县令、侯氏长,政绩常为河南之冠。任密县令时率县兵生擒苑陵盗墓贼十三,琐侯亭击盗匪九十四;侯氏长平定黑山旧部一校尉部叛乱,单人入营以剑枭首校尉,招降两千七百有奇,择其善战者四百余并入县兵,余者遣散为民。累功为沮公所拔,复为司隶长吏,后任河南尹,掌管度辽军南下入荆兵粮供给,不曾有差。” 随着甄尧的话,燕北连连点头,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个文武双全的干才能吏之形象。识大势、有治才、有胆气、有勇武。燕北知道沮授看人的眼光不会有错,当下,这个人便是他认定的司隶校尉,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好司隶校尉这样重要的职位! “可以给沮公与传信了,让他来冀州,带着这个梁习一道前来!”燕北抬手便向身旁佐吏发号施令,道:“传信幽州,择辽东太守入司州任司隶校尉;河南尹梁习任冀州刺史,沮授领赵相。” 他要亲自看看这个梁习,先让司马朗领司隶校尉一段时间,至于河南尹与辽东太守的缺,便由幽州牧燕东与司隶校尉司马朗到任后再做考虑……赵国从来不缺能做太守的人选,但燕北很缺这样能将一郡治理为一州之冠的干才。 佐吏应诺后赶忙起草书信,接着甄尧拉着燕北小声走到一边避开旁人耳目道:“姐夫,有个事必须跟你说,东州传信的骑卒还没赶回来,不过已有寺众郎回报,徐州的麹将军在战场上身负重伤昏迷不醒……” 通常情况下甄尧知道天底下事的速度要比旁人快许多,但他一般不愿比传令兵更快地告诉燕北这些事,只是这次事情实在太大,他不敢有所隐瞒。 麹义是东州统帅,他身负重伤能给战局带来什么后果可想而知,这事当然要越早回报越好。 “什么?”燕北惊讶地瞪大眼睛,当即起身朝山顶走去,甄尧亦步亦趋,走出十数步燕北才猛然转头问道:“军队损失如何?” 他实在想象不出数万大军的作战中能让统帅身负重伤的战役,究竟要坏到什么程度。燕氏近年来在天下各地征战,却从未有过如此情形。甚至从燕氏起于辽东至今,一方统帅受伤的事情也不过仅仅发生过两次,一次是燕北于白马寺受郭汜之围;一次是姜晋在塞北被匈奴人击败。 但那也没有说局势坏到主帅昏迷不醒,最坏最坏,不过是姜晋丢了几根手指头。 “兵马受创至多三千,情况有些复杂,战事发生在东海郡。”燕北越听越觉得奇怪,皱着眉用极为夸张的语气问道:“东海郡?我还以为袁氏已尽数退至广陵……麹义怎么会在东海遇袭?” “并非袁氏,亦并非遇袭。”甄尧长长地出了口气,为自己的词穷而感到羞愧。他实在不知道应当如何以见解的言语把东海次室亭之战说清楚,只好探手道:“是臧霸余党昌霸,麴将军与田将军一同击败臧霸后诸贼授首,仅余昌霸一人带百余残部流转山泽之间,重整旧部进入泰山,部下已达数千之众。随后昌霸向麴将军请降,麴将军受了。宴席上昌霸摔尊,泰山诸将暴起……”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遇袭,是遇刺?” “这,姐夫,这也不算遇刺啊!昌霸摔尊,麴将军也摔尊,他也在帐外埋伏了刀斧手,两边的军卒也都早就做好准备,直接短兵相接打起来,哎呀!”甄尧急得一拍大腿,道:“就是两支军队短暂讲和进了同一座营寨,两军主帅坐在一起饮酒然后就开战了!” 这叫什么事? 燕北硬是愣了片刻才把甄尧的话消化掉,跃上巨石坐着缓缓点头。他很想笑,但这不合时宜,只能硬生生憋着问道:“昌霸死了没?死了,那还好;麹义还能活么,能保住命?嗯那就行了,青州徐州的情况怎么样,袁氏、泰山的溃兵可都杀绝了?” 甄尧不知道燕北想做什么,说道:“林间道旁多有乱军袭击百姓的消息,不过所剩已不多,南方战事如今依靠徐、田两位将军主持,暂时无力平叛。” “没杀绝,那我就不去了。”燕北摆摆手,麹义干出这事很奇怪啊!如果是他想弄死麹义,一定会选择饮宴时刺杀他,而并非直面战阵,因为打不过;可麹义选择用这种方法去杀死昌霸就很奇怪了,他可能打不过昌霸么?不应该啊,连昌霸带臧霸都让他收拾了,就剩个昌霸,他好端端的拿自己的长处藏起来用短处来刺杀他,这是没脑子的人才能赶出来的吧?燕北摇头说道:“这事你去做吧,我给你配二百武士,带着宫中伤药与医匠去趟东海,代我看望看望麹义……对了,到地方了再备些酒菜,顺便去下邳前线劳军。” 燕北先前一听贼寇还没杀绝说他就不去了,甄尧心里刚才轻松,接着就听让他去,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张着嘴能塞个鸡仔,最后才哈哈大笑着对燕北道:“姐夫,你可要挑最好的武士给我,我姐就我这一个弟弟,死在青州桓儿就没舅舅了!” “放心吧,燕某不会看着你死的,你带着护卫和押粮官一起走,上千人的车仗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盗匪敢劫,就算真劫了你也不至于死在路上。”燕北被甄尧的样子逗笑,现在他身边很少有像甄尧这样关系亲近的人了,“放心去吧!” 燕北拍拍手,如今就只剩下等沮授来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可有头绪 沮授没有让燕北等太久,赵王宫的书信一至,司隶校尉府便着手交接。其实司州与别的诸州相较并未多出多少事务方向,大体上也无非对内安抚百姓课税农桑、打制兵甲运筹粮草,以供给南面益州张鲁、荆州姜晋的军队罢了。 除了百姓构成稍微狂野了一点。 过去司州人口三百余万,但往来二十余年战火纷纷,百姓或遭兵祸或遇天灾,死的死走的走,至沮授初领司州在籍丁口不过七十余万,仅余两成而已。更惨烈的是,这已经是二十年后,若将二十年前的那三百余万人拎出来看看,不要说十不存一,只怕百不存一都是多的。 整整一代人没了。 后来为充实司州,为燕氏创造对凉、并、益、荆、兖五州的缓冲与牵制,大举移民。白波来了、黑山来了、匈奴奴隶来了,这才勉强将司州人口拉到一百五十万左右,再加上近年荆、益陷入战乱,百姓又主动北迁,去岁司州的点校民籍,才有百姓不到二百万。 百姓多了肯定是好事,但这也带来巨大隐患。司州生民两百万,其中有十数万奴隶在矿山、林地经过最早的累死病死之后活了下来,有些壮丁得了过去袍泽救济、有些妇人嫁与男丁为妻,他们大片生活在巩县、荥阳一带,带来必不可少的人心散乱,乡野不宁。 还有四十余万百姓来自白波谷与黑山,他们也都分布在潼关以东……过去八关之内多为贵人,现在呢?住的都是这个贼、那个贼。这也是梁习功勋的来源,在河南尹的地界上,虽然有天下最肥沃的土地,却也有天下最难约束的百姓,他们一言不合杀人越货,闲来无事掘坟盗墓,哪个安心耕上两年的田地不曾作奸犯科都能让县尊亲自去郡中举贤良方正了! 在这个位置上,想要安心过上半年一年已实属不易,何况如梁习这般治理良好的呢? 不论将来哪个司隶校尉、哪个河南尹上任,都必须重视这一块,否则司州的赋税便不得安宁。但是往大了说,河南尹却又对燕氏的统治非但毫无威胁,反倒极其有利。别看他们过去不是白波贼就是黑山贼,不过那些意义已不过是姜晋怀里揣着的黄巾、燕北宫里摆着的祭坛……想想就算了。 谁想让他们过回那种生活,他们一准拔刀。用屁股想都能想到,过去他们是什么日子?黑山里白波谷里讨生活,十个人能活五个就不错;现在呢?司州有田,虽然不多,却都是亩产三石四石的良田沃土,眼看着司州就要成为燕氏腹地,他们的子孙都不必再为了贵族、首领的征战而送命,不必东西流窜,只需要守着田地过日子。 小打小闹作奸犯科,有。可真要说反叛,一个都没有。 探马往来三日至蓟县,又五日至辽东,从消息自赵王宫发出到司马朗卸任辽东太守出幽州南下入冀州,往来不过二十日整。现在不是燕北主政幽州的时候啦,从辽东郡的哨骑想走到蓟县都要半个月,征讨冀州黑山千里路燕北带兵在幽州整整走了一个多月。 十几年过去了,幽州从西到东修出一条宽阔的大道,一路上百个亭舍常备马匹供传令换马换人,从蓟县到襄平骑手沿途换马最快两日就能抵达。 这些年,幽州就没闲着,因地缘让这里实在太过太平,又摊上燕东这么个拼命想证明自己的州牧,州中除了耕田就是修渠修桥修路。没办法,燕东也很希望能有几场仗让他增添些威望……作为赵王的兄弟,燕东压力一直都太大了,无时无刻不想着让自己名能副实,可就是没有敌人。 幽州哪里会有敌人呢?塞外的鲜卑人由归附的鲜卑人拦着,更别说塞内还有乌桓人,尽管中原的战争让燕北调走近半乌桓武士,但剩下的仍旧可堪一战。何况幽州最精锐的力量始终不是归附鲜卑与内附乌桓,是乡勇。 遍观天下,幽州乡勇最多。如今天下诸州诸郡,都有以民夫组乡勇以备战事的习惯,但其他地方乡勇比起郡国兵来显然不值一晒,但幽州不同,他们都是武士的后代。作为赵王起家的根基,幽州称得上全民皆兵,所有百姓中可能有些三代人都不曾为赵王效力的,但若将幽州四万乡勇拉出来,转眼就是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还是自带干粮兵甲的那种,保不齐还能组上三营檀弓手五营强弩手。 转眼就又是烈日炎炎的八月,司马朗一路疾行,进入中山境内中暑了,歇了两日才继续向邯郸行进,到邯郸拜见过燕北,接着再走太行山南道沿大河北岸向西走不多远便出了魏郡,进入司州河内。司马朗从冀州一走,燕北便就剩下数着日子等沮授来了。 转眼又过十余日,便有信使来报,沮授进赵国境了。 这个赵国,指的是赵郡。 沮授是燕北任命出去并返回的第一个封疆大吏,燕北亲自策马率队出宫十里迎接……第一个任命出去的是荀悦,但他却没回来。 沮授自然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隔着老远见到燕北跨于坐骑上等在道旁,当即带梁习跃下车驾,至燕北面前躬身下摆:“大王万金之躯臣如何使得出宫来迎,实在罪过!” 君臣相互尊敬嘛! 燕北撇撇嘴笑着将沮授拉起来,“哎呀,孤迎的并非是你沮公与,是你胸中的韬略啊!这便是你举荐的梁子虞,好极了,孤早就听说过你的功绩,河南尹那个地方能被你治理得井井有条,着实不易。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就是孤也赶不上你啊!” 不等沮授与梁习回话,燕北便拉着二人手臂转头向官道上走去,愉悦道:“你们别跟着,都骑马去宫里,让宫人将准备好的酒菜备上。舟车劳顿,本该让你们歇息,可孤等你们太久了!酒先不急着饮,你二人从司州过来,荆州的战事如何,阿晋在那边可有头绪?”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草席 荆州对谁都是泥潭,就像燕氏同时发动的针对兖豫曹氏、青徐袁氏的战争一样,必然旷日持久且消耗甚巨。燕北的烂摊子在天下可不止这些,北边鲜卑有个轲比能,自早年军都山一役被徐晃堵在山谷里揍得抱头鼠窜找不到北退回草原,已有数年不曾有过动静。但打过人的都知道,只要搏斗还未结束,收回拳头永远是为了下一击打得更狠。 燕氏的战旗遍插北方,鲜卑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年轲比能兼并了步度根、蒲头等鲜卑大人,意在重建檀石槐时期的部落大联盟,一切都在蓄势待发之中。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战争一向如此尴尬,即便强势如燕北,也受限于他所处的位置无法真正掌握对北面作战的主动权。 战争何时打响,从来不是长城以南说了算的,他们所能做的就仅仅是守势、取得优势、加固守势、加固优势,最终以期在外敌入侵时击垮其有生力量。 深入大漠草原、在毫无道路可言的塞外,用重兵去搜寻跟着马草迁徙的游牧主力,这种赌国运的事孝武皇帝能做,燕北却做不得,因为他没有用两代人一百年时间开创文景之治的父亲和爷爷为他积攒家底。 燕北可以用十五万大军、三十万民夫及数以十万计的马驴骡牛羊去兵分水陆三路进攻袁氏曹氏。或许不论胜败,这将近五十万人最终只有三十万甚至二十万回到黄河以北,但他们的战线每向南推进一百里,便能收获数座城池、十数万百姓。 燕氏的战线自登陆黄河南岸起,何止推进千里?这样的战争是值得的,他们得到土地、得到人口,损失的兵员、兵甲、军械,得到的却是能够休养生息的根基! 可他不能让仅仅数万的军队离开长城深入塞外腹地,冒着数个校尉部乃至全军覆没的风险行走在草原与荒漠之中。塞外的战争一旦失败,并非像南方作战即便无法全身而退也能收回五成,一旦兵败面临的便必然是全军覆没的风险,幸存者十不存一,这对赵国而言对燕北而言都是莫大的损失;即便胜了,那片不能耕种的不毛之地能带给燕氏什么? 什么也没有。 那的人与巩县铁山里的奴隶没有差别,男人都是不能为我所用的战士,妇人则只会让塞外的小狼崽子像马草一样没完没了地生出来。马?牛?羊?燕北并不缺,赵国并不缺,得到凉州令燕北得到孝武皇帝征大宛的纪念品——由大宛马与汉朝马混种的山丹军马,既有大宛马的骨骼、力量与速度,也有汉家马的耐力,是天下一等一的宝马。 随燕北的地位越来越高,他越来越觉得役使奴隶是一种很没意义的事,尽管他在巩县奴役十余万南匈奴俘虏挖矿开山,是天下最大的奴隶主,但他仍旧像年轻时一样坚定地认为天下迟早是要没有奴隶的。因为奴隶就像私兵……分权。 作为天下间最有权势、并且二十余年中掌握权势时间为天下之冠的统治者,燕北越来越明白权势的运用。所谓的权势,在燕北眼中无非是能够使用他人来达成自己的意志,而他人还乐于如此。这本身就比役使奴隶要高明许多,奴隶并不乐得如此,而作为掌权者,他也当有方法让别人乐于履行他的意志,否则便称不上有权势。 在他所处的位置上,甚至不需要幕僚钻到一起拍脑袋,他张口就能达成奴役数万人的效果,而且远比使用奴隶要好。比方说开矿挖山,不需要掳掠人口,只需要去张榜雇佣工匠就够了,何须奴役?大钱都是他铸的,发到工匠民夫手里,过上半年便又通过赋税的方式回到他手中。 他能达成所愿、开矿采木的民夫也达成所愿、商贾达成所愿官吏达成所愿,同样完成一件事,最后却落得皆大欢喜,多好! 所幸,现在有了马腾这曾在凉州搅弄风雨的强人担任并州牧,由他和燕东一同防着轲比能,兴许还能给那个塞外强人找些麻烦,终归是好事。 “臣来时,姜将军刚有一场小败,在沔水南岸。襄阳城易守难攻,荆州水军亦实力强悍,非片刻能下。” 燕北对荆州一向没太大关注,也无非是知道个南阳郡罢了,沔水水势更是一概不知,倒是听沮授说起襄阳,燕北这才恍然大悟道:“都打到襄阳了?阿晋做的不错啊!孤听说荆州军中有个叫甘兴霸的,是叫这个名字吧?前些日子夜袭了张绣与阿晋的营寨,打得鸡飞狗跳,很是厉害啊!” “回大王,甘宁至勇之人,其手中过去有一支千人水贼,号为锦帆,行掠于大江之上,亦曾参与过早年蜀郡反叛刘焉的叛乱,怕是姜将军之大敌。前些时候就是他在沔水兴风作浪,沉了姜将军的驻守退路的战船,让南行兵马受挫。荆州局势虽我赵国占优,但局势当下还不明朗……大王,您的幽州同乡刘玄德,也参与这场战争。” “刘玄德?”燕北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起这个名字了,即便有时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见到这个名字,也不过一闪而逝,青年士气他们曾刀兵相向也曾惺惺相惜,更于讨董时并肩奋战,不过如今天各一方,乱世中谁也顾不上谁。听到刘备参战燕北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只是惊讶道:“孤还以为他去益州了,他不是被赵韪邀请入蜀攻打刘璋了么,怎么又回荆州了?” 沮授苦笑,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告人的状,不过燕北派去统帅荆州、徐州的将军确实都干了点不靠谱的事情。拱拱手,沮授摇头道:“刘玄德的确入蜀,但他留了一支偏师由张益德率领驻扎在南郡,南郡于襄阳之南。前些时候姜将军听说刘备入蜀的消息,便派人给刘备送信,要他给自己织一副草席……信由荆州府送往南郡,八成被张飞扣下了。待到攻下沔水之北,刘景升向刘备求援,信也刚到张飞那,他便率军出征了。” “他,他是被甘宁打糊涂了?”燕北瞪大了眼睛,这简直比麹义杀昌霸还要奇怪,“让他好好读书他不读,刘备不是刘表啊!好端端的招惹刘备做什么?” “大王,姜将军找的就是刘备,因为他会编草席,荆州牧是不会的。”沮授苦笑道:“臣曾问过姜将军,他也不与臣说缘由,还是大王亲自问吧。” “问个屁,把他召回来,好好督造王陵,别让张飞那个蛮子捅死了!”燕北急的直骂人,揉着额头对沮授问道:“你觉得张绣领军沿河守备荆州军,行么?”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八万 燕北不能理解、沮授不能理解是因为姜晋并未把自己心中所想告诉他们。可实际上就算告诉了,也未必能理解姜晋心中超前地对于‘名牌效应’的小念头。归其原因,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无所谓罢了。 他们都出身草莽,贩草席的和走私商贾谁比谁高贵啊!但这只是姜晋的想法,他并不自卑,恰恰相反他还很自信。张角死了快二十年,那块洗的发白的黄巾姜晋还留在身上。在别人对黄巾余党避之不及绝口不提时,他揣着那块黄巾跟着燕北走四方;在时代发生变化,没有再记得当年那场声势浩大波及天下的叛乱时,他揣着那块黄巾跟着燕北平天下……他这样的人太难被世俗眼光所限制,亦不会因旁人言语感到受伤。 但并非每个人都这样,张飞在不知会刘备的情况下带兵义无反顾地投身荆州抵抗燕氏的战争的中,最大原因就是他认为姜晋一封书信侵犯了他兄长刘备的荣誉。而侵犯刘备的,同时也就是侵犯他张飞的,所以不惜一战。 张飞才是打心底里瞧不起刘备曾织席贩履的那个人,姜晋不是。 两个自信的诸侯来往几封书信,做一些旁人并不能理解的事情,大多结果都是无伤大雅的一笑而过,诸如曹操为提升自家军卒士气给燕北写篇赋夸夸自己,燕北也给他送去五经博士的官印以此抬举自己,即使是在敌对的战争中,这种事也会被人当作雅事轶事称颂,这是他们的默契。 姜晋与刘备有没有默契不好说,至少若书信送到刘备手里,以刘备的气量没准还真给姜晋织一副席子。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若,张飞显然和姜晋没那点默契,没有草席,这个涿郡同乡提领着几千鏖战四方的精兵一路从南郡奔杀到沔水南岸,等着姜晋渡河要狠狠收拾他一顿。 这几日可是累坏赵国的传信骑手,有往幽州跑的、有往司州跑的,这不,眼下去司州的刚回来,便又要带着印信去荆州了。燕北一听说姜晋的事,便下令择高览为赵国荆州都督,总领荆州战事,以张颌为汉度辽将军与张绣同受高览节制,责令姜晋尽快返回赵都任赵国将军。 人比人是要气死的,外将争破头也就才把汉杂号将军位改为赵国偏将,姜晋倒好,转眼就成了赵国第一个将军。 其实燕北问沮授张绣能不能领军,得到的答案是必然不能领军。这并非是因为张绣不够忠诚或是能力问题,而是如果燕北要将姜晋调离荆州,其下的那些旧将必然不喜新任度辽将军……这种时候若是燕氏老将领军还好,贸然换上张绣这么一个外将,人心尚且不齐,又要如何作战? 能领军的只有高览。 平心而论也该着高览独领一方了,沮授这是为高览叫屈呢。一直以来,燕氏对外作战的大将喜用外将,以重用来笼络人心,给他们立功、赴死的机会,而高览则始终是镇守其后督军般的角色,燕北打弥加,高览镇守辽东;打并州,高览镇守冀州;打兖州青州,高览镇守河北。虽然是清闲了,可让一重将大将守着黄河北岸种了五六年的地,这难道不是明珠暗投吗? 赵王宫的宴席上,处理完荆州之事的燕北心情大好,虽然姜晋惹上了刘备部下的张飞,但这事短时间也不是他能解决的,只要姜晋能好好回来冀州,不要说惹上张飞,就是惹了刘备又如何? 天下诸侯哪个燕北没揍过,多个刘备,没什么大不了的。 偏殿不设殿门,阳光斜斜地打进来照的亮堂,墙壁里夹着深井中窖藏冰,殿内对流风吹过解去夏日暑意。今日宫内新宰了羊,架在外面烤着,从人将切好的肉片放于青铜食盆中端入殿中,每张案几旁都架设小炭炉,自有宫人再稍加炙烤,端上案几。 殿中偏侧有乐者鼓乐笙歌,唱着前代雅乐,殿中的西域舞者方才退去,转瞬又有罗衫仕女踏歌而舞。 “公与,现在可能说了吧,田策。”燕北夹起一块肉片,在面前案上佐料盘中蘸了蘸,冀州的梅子与青州的鱼虾捣碎成酱,配上炙成金黄的羊肉味道正好,既无膻腥又可解腻,再加上冰镇了的桃酒,实乃夏日良品。燕北满足地吞下肉片,早有宫女奉上帛巾擦拭嘴角,点点案几道:“你胸有成竹,且说来听听。” 沮授就坐在殿下首座,温言擦拭嘴角道:“田策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乡野大族、是王权下不得县。臣在司州时曾遍走各地。凡潼关以东,故黑山、白波移民居多的郡县,虽治安混乱,州郡的法令却能很好的实施;而潼关以西,各地乡里则大有不同,近乎一乡一豪强、一里一大族,百姓依赖宗族、宗族凭仗百姓,便能与县府对抗,甚至有些地方就算是乡人犯法,县吏都不敢去捉拿,往往要传信乡中三老商议。尽管三老也怕县府,最终往往将作奸犯科者送至县中,却平添许多周折。” 燕北听着就笑了,道:“你说的没错,潼关以东多移民而无宗族,过去他们又都是军卒,自然好管理;但燕某也不可能将天下所有男丁皆收为武士,那不只剩耕战了?百姓要的不是这些,人们从军打仗,是为了家人不必遭逢兵祸;各路诸侯起兵,谁又为的不是平定天下……操兵一县之地,想的是荣华富贵;可若兵马上万,为的就不是这些啦。现在打仗是为了以后不打仗,为止战而战。” “大王有此想法自是极好,既然弊病是王权不下县,那大王就要让它下!”沮授拱手话锋一转,问道:“却不知大王能给臣多少时间,多少人手?” 燕北楞了一下,沮授显然很有把握,于是思虑了一下说道:“田元皓建议孤开修王陵,近几年来征募民夫算能暂止乱象,既然他用三万人燕某都不奇怪,沮君若能长久结果这一弊病,便是五万又何妨?五年之内,五万人,如何?” “不够,臣需八万。”沮授缓缓点头,随即说道:“臣要太学八万儒生!”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好世道 太学的八万儒生? 燕北听到沮授这么说便愣住了,就连他这赵王都不能确定能不能使唤的动那些儒生,别看他养着天下士子吃饭睡觉,给他们盖太学供他们上学读书,可人家未必领情啊。 不过沮授既然这么说,相比已经有了能够役使太学生的方法。古人云君子可欺之以方,燕北想不到的方法,未必沮授想不到。 “大王可知为何郡县百姓多知长吏,乡里百姓则多听豪强?” 燕北笑晏晏地问着:“愿闻其详。” 他有一种预感,沮授不但能解决田策的弊端,甚至还有可能让太学诸生为燕氏可用,这是太大一笔力量,足矣动摇国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别人掌握太学对燕氏就有足够威胁,而燕氏掌握太学,天下便无比稳定。因为他掌握着刀兵,如果再掌握太学,那天下英雄便尽是他囊中之物! 燕北又要长知识了! 沮授这话还真真切切地问到了他,燕北不同于通常官吏,甚至不同于任何诸侯。这年月有的诸侯由下至上,诸如刘备早年就在楼桑里生活,至今是正经地将各级官吏做了一遍;要么是由上至下,好似袁绍、曹操,自幼耳濡目染便对天下权力有所了解。可唯独他燕北,受困豪强的马奴,生于边鄙不知礼法,成人后又是荒野草原上的不法之徒。 后来安居涿郡的三年五载,交集却跳过乡里直达郡县,更别说最初初有汉家官位,却直接是护乌桓校尉这样的两千石官职,他去哪里对底层官职了解那么深呢?至多至多也就是知道乡有秩、蔷夫、三老,亭有长、里有魁罢了。 “州、郡、县,为皇权直属,过去州郡县长官直接由任命,直至出现州牧,才由他们任命郡守、县令。千变万变,不变的是三互回避,本州及婚姻之家不任三州刺史、本郡及婚姻之家任不担任三郡太守、本县及婚姻之家人不担任三县长令。而乡中有秩、蔷夫、三老,虽由县中任命,但归根结底难以施行三互。” 三互法的弊端是有才能的贤者不能得到及时任命,但在很大程度上也保证了政治清明。但这种办法是不能通行在乡里的,乡里之间多有联姻,又皆为大姓而居,不要说一个里,很可能一个乡七八成都是一个姓氏,若施行三互法,三乡回避便做不得官了。 燕北听出沮授说话的苗头,问道:“公与的意思,是调外乡人任乡中有秩?” 调外乡人过去朝廷不是没试过,但任用外乡人普遍难以治理一乡之地,越是乡里的事务其实越错综复杂,随随便便任命个两手空空的大才去乡中任职,哪怕单单备受排挤也让他受不了。 “大王可想过,为何太学诸生不能为赵国所用,是因为他们不愿在赵国为官么?”沮授笑着摇头,道:“臣以为是没有机会。虽然各将军都在招募幕僚,各地太守都在招募长吏,但没了察举,投身幕僚或入府长吏,在诸生眼中是趋炎附势的奸猾之徒门下鹰犬,哪怕他们想,也只能远远看着,没有多少人有胆气去做。” 说白了,还是上升渠道的事,过去朝廷有察举制,太学生非但不担心趋炎附势,反而天下都这样,门生故吏为官已是寻常。可现在呢?察举制因燕氏功勋贵族起家与燕氏与皇权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名存实亡,连带着迷茫的太学诸生也浑浑噩噩,不知前途所在。 “臣建议为太学制定新的章法,习满三年者,由官吏安排任乡中里魁,处理里中事务;一年试行二年实行。再安排各县寺众郎取代过去县中功曹的职责,考察他们的作为、操行,以此分出甲乙,再回太学进学,其中甲等进学两年出任亭长、乙等再授里魁,同为两年。亭长甲等,回太学进学一年,出任乡有秩……能将一县之地治理好的士子未必能当好有秩,但里魁、亭长、有秩皆可做好的诸生,必定是个好县令!” 沮授这么说着,燕北感觉到他的眼睛在放光,“凡此十二年,其优者为县尊、良者为有秩,王权下县。” “有没有真本事,试试就知道了。”燕北说着便笑了,若有真才实学,三十余岁便可进为县尊,这是莫大的际遇;即便没有太大能耐,做个有秩也不算坏;若真没本事,再学下去也没什么用,不如去寻其他门路。沮授给他做出一条役使太学诸生的康庄大道,只是燕北还有些迟疑,道:“如此一来,太学炙手可热,可乡里的寒门儒生,又当如何呢?” 沮授听着就笑了,“寒门子弟,进太学是不二之选。官职本来就轮不到他们来做,最终也不过是做个幕僚佐吏,这就是给天下士子铺的路……大王放心,寒门子弟不会抱怨,能与世家贵胄一较高低的机会,哪怕仅仅是个机会他们都会争破头,何况是如此一条教化百姓的大道!大族子弟更不会因此抱怨,看起来好像寒门子弟会争抢他们的机会,但比拼才学,自幼家学渊源的他们怕过谁?大王戎马倥偬尚手不释卷,比文才可比得过孟德?” 燕北脸上一窘,这世上有文才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有才喜爱卖弄,把是人都懂的话说得鬼都看不懂硬能拼出歌赋;一种有文才能将鬼都看不懂的话说成莽汉都读的通。曹操就是后者,五经博士的文才不是谁都能比的。 至少他燕仲卿就比不得。 燕北最佩服的武人是关羽,红脸汉子的行刺手段过十余年回想起来仍旧惊心动魄;最佩服的文人自然就是曹操,论及诗词歌赋文韬武略,天底下各个都有最顶尖的人比他强,但合在一起没人能超过他。 “一可使王权下县,二可令太学为大王所用,三来……也能让寻常百姓寒门子弟有条逆天改命之路。世间绝对的公平,是三公的儿子做三公、奴隶的儿子做奴隶。”燕北点头夸赞沮授的才能,随后轻笑道:“奴隶的儿子做大王,这不是个公平的世道,但如果庶民的儿子能做县尊,一定是个好世道!”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宝珠 凉州,陇西郡。 长久以来,自称河首平汉王的宋氏兄弟与盘踞陇西的汉朝叛臣李氏割据于此。可以说自中原起黄巾时,这里便成了中原所无法触碰到的地方。这里虽地处凉州,却不像外面搅动风云的那般复杂,亦并非远离凉州的中原士人想象中那么简单,这是一块对中原而言的法外之地。 宋氏,是在抱罕割据谷地自置百官向外称王的宋建、宋扬兄弟;李氏,是早年凉州诸侯俱起叛旗时内外交困而反的陇西太守李相如。 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凉州像是一钟蛊,韩遂与马腾是这片土地上最凶猛的毒虫,那么宋氏与李氏,便是这毒虫中的幸运儿。他们既不像董卓那么强壮、也不像韩遂那么机狡、更没有马腾纵横关西本事,但与李文侯、王国、北宫伯玉这些曾经与他们列在一处的名字而言,宋氏与李氏无疑是幸运的。 “他们都死了,卿与寡人。”觥筹交错,在河首平汉王相较赵王宫要稍显简陋却更加豪气的王宫里,宋建看了一旁的弟弟一眼,端起夜光樽向正对面的李相如祝酒,“还活在世上,饮琼浆享鼎食,这并非因为他们不强,而是你我同心,使陇西固若金汤,无人得入啊!” 随着宋建的话,李相如微微扬着嘴角,似乎有笑意却并非发出来。稍稍抬樽以示敬意,将樽中酒液饮下,只是擦拭唇边酒液时微微偏头,眼底却隐着不屑。 李相如眼中的宋建无疑是粗鄙的,这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啊!家世不过豪强、出身不过凉州义从,只因有些家兵,便在抱罕这个地方妄自尊大,徒称王者还置下百官。百官是几百个官?官吏尚不足他陇西太守府的员额多,连马夫都是官职了!一辈子钻在抱罕,仿佛这就是天下了。 粗鄙归粗鄙,抱罕之兵对李相如而言却尤其重要,否则单单李相如的陇西也不足以过去对抗西面的韩遂与北面的马腾、现在亦不足以对抗赵国的凉州刺史部。 但加上宋建,就不一样了。 “大王享千里之地,外御西域之悔,内统善战之兵,声望在凉州无能匹者,却仍愿与李某称兄道弟,在下感怀五内。”李相如说着话锋一转,不经意般问道:“赵云回来了,大王可曾听说?燕仲卿给他加了征西将军的官号,还带来一些盖着官印的委任书。” “何止是听说,实不相瞒,那些委任书里还有寡人一份,毛头小子燕仲卿妄想着给寡人封什么宋氏侯,贤弟可知那宋氏何在?”宋建仰头大笑,指着西面道:“西去上千里之遥,大月氏境内的蓝氏城,他想让寡人打下蓝氏城,去做那里的侯爷,好让出抱罕,这岂不是笑话!” “寡人且晾他些时日,到时也回他一份诏书,封他为鲜卑皇帝,让他去打下鲜卑王庭,去那里当皇帝吧!”宋建哈哈大笑,夜光樽中的酒液都洒出不少,接着说道:“不过寡人听说赵云此次回凉还带了几千头驴,他想做什么,中原没马所以让他骑驴来打仗么?” 这个没见识的! 李相如在心头暗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地说道:“大王可不要大意,燕氏用驴来代替驮马,以期待兵马辎重更快送达前线。凉州边远,他们这是要打大仗,只是不知道要打的是谁。或是小弟、或是大王,也可能是西域的贵霜。” 别的不说,李相如对燕氏能征善战是非常佩服的,就这大肆养驴的魄力,就没几个诸侯能比得上的。过去都没人发现驴用在战阵中,大多不过是当作拉驮辎重的牲口,到燕氏这却成了常备军资,他可听说单单幽冀二州一年就能产驴万头……过去这事即便听见了也不过当作笑谈,真正让他注意到驴子重要意义的是此次赵云带兵从河北回还凉州,往常兵马要走上两个月的路途,如今一个月便回来了。 这意味着,这位征西将军若想要攻打陇西,可能他们昨日才收到消息,今日便兵临城下了! 正因如此,他才要来试探宋建对燕氏的心思。风言风语传的太多,谁都知道赵云这次回凉州带着宋氏侯的官印,甚至赵王的原话都传出来了“他是河首平汉王,并非河首平赵王。问问他,是要做河首平赵王还是宋氏侯!” 尽管宋建这种妄自尊大的人并不会因单单一句话就投降,李相如心里还是直突突,他要亲自确定过才好。如果宋建想投降,那局势对他李相如而言就坏到极点,几乎不用再想着抵抗,直接投降就好了。 不过当下看来,依凭地势,应当能据守燕氏。 酒过三巡,宋建起身下来,把着李相如的手臂漫步宫中,笑道:“贤弟不要忧虑,陇西的事儿,还轮不到他燕氏发号施令。你远道而来,且在抱罕歇上两日,寡人这宫中美人,你可尽享啊,哈哈哈!你且稍等,兄长前些时日得了官吏送来一颗西域明珠,当邀你同赏,等着啊!” 说着,宋建便别了李相如转头对左右道:“去取寡人那颗宝珠,快,别让李太守久等!” 李相如抱着手臂回过头看宋建的背影,轻笑着摇头,如此不思进取之……突然间园中轻响让他心都悬到嗓子眼,那种啪嗒声绝不是什么普通声音,那是弩机落下悬刀的声音! 嘣! 嘣嘣! 根本来不及反映,宫内两面望楼射来的弩矢转眼便将他的胸膛射穿,转瞬之间足有十余支弩矢插在他的身上,李相如头脑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倒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向不远处宋建转过头快步走来却渐渐模糊的身影,舔着嘴唇却张不开喉咙的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贤弟啊,寡,唉!愚兄的宝珠就是你的首级呀!”宋建蹲下身来看了看,轻笑一声,直到李相如的血快要浸到他的衣袍,神色中这才露出厌恶,起身走向远处,招着手叫来宋扬道:“将他首级取下,呈送凉州刺史府,咱的兵拿下狄道了没?” 这是李相如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 别回头 就在抱罕平汉王宫中酒宴正酣之时,抱罕军便已朝陇西郡治所进兵,攻占狄道驱逐郡兵、接着是安固、白石山、首阳……直至取得陇西全境,这便是抱罕军的全部计划。 李相如在抱罕王宫遇刺时,同样的刺杀也发生在陇西各地,临洮都尉被歌姬灌醉溺死在茅厕之中;襄武县令被勒死在房梁之上;彰县城门校尉被走卒刺死当街。到处兵荒马乱,紧跟着,陇西东部城池之外乡野到处是战车形制的驴车载着凉州军卒奔驰。 宋建比李相如更明白凉州军的驴是用来做什么的,平汉王宫里还有十架驴战车,就是赵云差人送的,甚至宋建还亲自驾着驴车在宫外的谷地奔驰了十几里路。 “兄长,这就完了?”李相如的首级被收敛在木匣之中,宋扬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切都来的太容易了。他拍着手对兄长问道:“接着咱真要依赵王的想法,让出抱罕发兵去打大月氏?” 宋建舒舒服服地靠在坐榻上,两手托着肚腩面露疑惑,“发兵大月氏?” “对啊,赵王不是封兄长为宋氏侯,眼下咱除掉李相如,又把首级给凉州刺史府送去,那还不要发兵大月氏?” “发什么兵打什么大月氏,隔着几千里远,抱罕不好?”宋建揉揉脸,伸了个懒腰道:“你呀,回头去汉阳跟赵云说,你做陇西太守。他们的驴兵都在城外乡野,打下城池的都是咱的人,就要陇西太守,咱哪儿都不去!” 宋扬瞪大眼睛,“那宋氏,不是,蓝氏城怎么办?” “没错,就是宋氏,让它在哪放着吧,城池又跑不了。你缺那点封邑?兄长给你算算账,现在抱罕、河首的赋税是咱的,你做了陇西太守,是不是彰县、襄武这些地的赋税也是咱的?别说什么交给州中这样的傻话,咱得拿赋税养兵,不养兵怎么打宋氏城,这是要钱;兵甲怎么办,还要靠赵国来给,我可听说张鲁打刘璋那毛崽子,几万兵马用的都是赵国兵甲,什么镶铁皮甲、弩机檀弓的,燕仲卿想让咱跟贵霜打,这是驱虎吞狼,想着两败俱伤呢,咱找他要五千镶铁皮甲三千强弩三千檀弓,不过分!” 要官、要钱、要刀。 “东西不是一日就能送来的,钱也不是一日就能收上的,兵也不是一日就能练成的。不出三年五载,咱们宋氏还是抱罕,不,咱还是陇西的王!”宋建笑了,摆手道:“傻弟弟,咱要的是刀、钱、官职,燕仲卿那么个好大喜功的人,他要的就是兄长的一封信,只要信里称他做赵王殿下,是主君,你尽管去向凉州刺史部开口,都会有的!” 宋扬闻言笑了,“嘿,兄长真厉害,反正咱也不出陇西和赵将军为敌,其实什么都没变,还是咱自己管自己的事!” 笑着笑着,宋扬亦有忧虑,问道:“可是兄长啊,要万一……万一赵王真把所有东西都给送来,那咱咋办,是去西域,还是不去啊?” “都送来?都送来为什么不去西域!要连这都应允,他娘地!那他燕仲卿就是我宋伯的明主了!” …… 哨骑奔驰,不过半月,李相如的首级与宋建的要求都送至赵王宫。燕北看着赵云长长的书信以及宋建短短的投诚,脸上似有憋不住的笑意。 “五千件镶铁皮甲,好啊好啊,还专门说要和咱们骑兵一样的镶铁皮甲,这名气都已经传到抱罕了么?” 燕北看东西的角度的确异乎常人,左右他身边的幕僚就算用脚指头想也想不到宋建讨要兵甲居然能扯到镶铁皮甲的名气上去……赵王的面皮是越来越厚实了,这镶铁皮甲明明最早是并州边军骑兵的轻甲啊! 接着燕北指着书信笑得更欢了,“三千张强弩、三千张檀弓,可以可以!幽冀强弩冠天下,就连西凉抱罕的宋建都知道战力极高,好啊好啊!” 田丰与沮授在一旁听着却暗自咂舌,嘴型微动似有话梗在喉咙,却因弄不清燕北究竟想说什么而只能僵在那里。 五千副镶铁皮甲、三千强弩三千檀弓,这一点都不比燕北派人运给张鲁的兵甲少。燕北是帮汉中军武装了两个校尉部的强弩与檀弓不假,但没有给张鲁镶铁皮甲,只有三百副铁铠与三千套皮甲。其实这些东西对赵国而言无可厚非,单单各路南征兵马,哪个将军部一年要补充的兵甲都比这些要多,但问题出在宋建是自己人么? 张鲁不是自己人,但人家首倡举汉中投燕氏,是燕北的千里马骨,宋建呢?还要燕氏派遣去告诉他……告诉他了还要给兵器给官职,这事燕北能舒服了? 宋建是知兵的,单看他要的这些兵甲就能知晓,这不是个草包豪强,至少不是燕北先前以为的那样。镶铁皮甲,他不要皮甲、不要大铠,只要镶铁皮甲,为什么?因为皮甲易得、大铠也不难,凉州那地方不缺毛皮大袄,又兼得军士善习长矛,多为轻兵……镶铁皮甲,是最适合他们的武备,即能为步卒提供充足防备、又能做骑兵的重甲方便驰射。 强弩与檀弓,更是克敌制胜的不二法门。宋建要的不多,却是一支军队的中坚武备,有这样的武备,轻轻松松就能拉起一支两万人的军队,甚至扩到三万都毫不费力! 就是嘛,除了这些东西,剩下的还需要什么?轻兵的毛皮大袄、木杆长矛,齐活儿了! “这平汉王啊,不是投奔燕某,他是在与燕某做买卖呢!” 燕北笑着将书信随手丢到案上,洒然笑道:“平汉王想做买卖,那就得有个做买卖的样子,要官要钱要武备,燕某都给他,更他更多!他要陇西太守,打通张掖郡,燕某就许宋扬陇西太守,五年郡中赋税自取强兵事;拿下敦煌交给凉州府,两千套镶铁皮甲就是他的,重开西域商路,让凉州府能再造西域都护,两千套镶铁皮甲,一千五百强弩一千五百檀弓,给他;打下蓝氏城,燕某再给他两千套镶铁皮甲与剩下的弓弩……哈哈哈,告诉平汉王,一路向西,别回头!”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战船 燕北并不在乎那点兵甲,得到的越多,他的乐趣便越来越少,以至于他完全将宋建的书信当成个笑话在看。快乐这个东西真奇怪,他与人所拥有的能力有关,以至于难度守恒。过去得到几匹马对燕北而言是很困难的,所以一旦得手,便能让他乐上好几天;现在夺取一块土地是很困难的,所以一旦得手,也同样能让他乐上好几天。 但是得到几匹马,再都不会让他感到快乐了。 饥饿的人得到什么都是美食,饱腹的人即便看见熊掌也只会感到涨肚。 应当应分,这种心态让人失去太多快乐。世上能想明白的人很多,事儿到自己身上时又是另一番模样,圣人尚不能制、何况凡夫。 不过很快,他就能收获更多的快乐。 身负重伤的麹义被送到下邳,经过医匠医治已无大碍,尽管上不得马舞不得矛,但伤势亦未曾恶化。这是最好的结果,麹义不能统兵,陆上兵马大权便尽数交由徐晃,紧跟着,徐晃便对据守广陵的袁氏发起最后的大举进攻。先头兵马渡过淮水直下淮阴,接着兵分两路攻入广陵。 两路兵马以白马湖为界,左路为徐晃亲自领主力大军南下兵锋直指广陵北部的平安、东阳诸地,意在坚壁清野,对广陵郡治广陵县步步紧逼;右路以华雄为将统帅步骑攻向东南,夺取射阳与盐渎登岸的水卒连成一片,便可拿下高邮、海陵,最终与徐晃部兵马对广陵形成合围。 何况还有南方扬州的孙氏船队于大江之上对汪都等地袭扰,可谓四方之师动如雷霆。 不给袁氏留下丝毫腾挪躲闪的位置,事实上袁氏也再无机会腾挪。袁氏曾以小博大,起于渤海而抗衡冀州,声势威势力压韩馥,险些便可取得冀州根基,不幸却为燕北这么个石头中蹦出来柴米不进的家伙所破,没如愿取得冀州,还被燕氏从冀州驱逐出去。 那个时候的袁绍像很多过去的士人一样,盲目相信朝堂力量、依仗于政治声望而轻视兵力武夫,以至于被他们所瞧不起的燕北一战而败、再战再败,不过区区渤海之战,却把袁绍这样的天之骄子打落凡尘,像是比武时袁绍才摆开架势便被粗鲁的燕北当头一掌劈得满面开花。 丢人极了! 袁绍在那一战被打改,倾心武力,随后接二连三地对冀州挑战,一场仗他们打了快十年。十年里袁绍不是没赢过,他抢回过南皮、驱赶过田豫,只是最后都毫无例外的输了……他一直在扬短避长,用他不擅长而燕北擅长的方式去进攻燕北。他有渤海而燕北有幽冀,故而燕北胜;他有草创的青州而燕北有经略良久的幽冀故而还是燕北胜;再到后来,他用草创的徐州去抗衡富有天下的燕氏,能赢么? 袁绍自己也是知道的,一直是守势、守势、守势,可他退避一步,燕氏便多走一步,此消彼长他越来越弱、燕氏越来越强,以至于演变为如今的局面。 广陵,五方是水。北边白马湖、西面洪泽、东面大海、南面长江,白马湖自古便是沟通南北的交通要道,过去吴王夫差调用民工开凿邗沟,前些时候为了快速调兵,广陵的陈登还把白马湖和津湖中间修了一条马濑沟……沟修好了,袁绍也退进广陵,哪知道紧跟着燕军的徐晃就扼守住白马湖东面入水口,还从燕氏水军调来两艘楼船锁住河道。 两艘大楼船屯着两个校尉部的兵,往马濑沟里一横船首接船尾便将整个河道封住,广陵兵远远见到盘亘河上的两头庞然大物便望而生畏,再垂头看看自己身下的小走轲,颇有螳臂当车之感。 到底,只是一个郡。 以一大郡抗一州,还姑且有些可能,但以一小郡抗一国?开什么玩笑! 燕氏在十年前建起第一艘楼船,用了半个幽州的力量造了三年有余,那艘楼船是燕北赏给田豫的座舰,也是燕氏水军远征高句丽时的旗舰。那艘楼船能乘两千余兵,乘风破浪横行东海,是十年前整个世界最大的战船! 即便如此,于现在看来,田豫的楼船仍然太小了,因为在后来燕氏又造出更大的战船。因为在这个时代,以对撞、跳帮肉搏为主的水战中,船舰的大小与承载水兵的数量直接决定了水战中的力量。 如今燕氏最大的战船名为定海,可载员额五千五百,装配石砲与弩机,拥有非凡的杀伤力与震慑力。因用于海上航行,战船分甲板上三层甲板下三层,虽有六层但因船底为九分舱,实际只有五层,而用于作战的则仅有甲板上三层而已,甲板下两层则为船夫操桨所用。注重载员,可远程航行并投送兵员,是名副其实的万石战船。 燕氏过去也做过更大、以河内楼船形制的战船,载着两千船夫试航时因甲板上五层射台太高而被海风掀翻,摇摇晃晃被吹进暗礁海域,等找到的时候只剩下四百多船夫侥幸逃生。 后来汶县海船监的匠人们就不再想着造更大的战船,甚至连楼船也不多建,只是一年一艘意思意思,主要力量还是放在斗舰、艨艟上。一体的龙骨,使海船更加结实。何况在零星水战的常识中,楼船在河内作战能快速震慑敌军抢占优势,但艨艟和斗舰才是作战的主力。 与其发展更大的战船,到还不如在思虑如何在海船上安装威力更大的石砲、射程更远更加精准的巨弩……这是战争进化的趋势。战争的唯一艺术,就是让敌人死在进攻的道路上。 陆战还是水战,都一样。 过去野人用石头打仗,先用投矛再用弓箭,接着有了弩,秦国用强弩取得天下,如今战场上到处是弓弩的身影。最早人们乘船放箭,接着用船撞船,现在燕氏在战船上装载石砲强弩,哪怕是小船,都已经强于天下旁人。 凡举目水泽之地,无人能挡燕氏兵锋!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鱼死网破 一郡对抗天下,这种事情让任何人去想,都好比痴人说梦,尤其是当今天下这种情况。燕氏的在北方的经营是恰到好处地步步为营,如今在黄河以北经营短则数年长则十数年,早已似千年老树的根茎深扎大地。不要说现在广陵郡不能对抗燕氏,就算是十年之后,同样对抗不得。 除非燕北死了天下大乱,又或者继位者是个四六不懂的混蛋弄得天下满是怨气,否则这天下之事,大约就是如此了。 刺杀燕北? 这事是真可行,而且还真有成功几率,但那仅仅是几率而已。首先是赵国关防,寻常人便不得通过,直接将七成刺客挡在国门之外;就算侥幸突过关防,并避过北方向南方接连不断输送军械粮草的后备军,可诸多郡县的关防依旧紧锁;没有户籍、不住驿所、就连买点吃食都偷偷摸摸,若带着强弩当场就会被人报官,若不带强弩……如何混进宫里都是头等问题! 赵王宫内驻扎一营精锐、赵苑驻扎两营武士,更别说燕北身边常年有典韦这么个恶汉。 派人刺杀燕北,倒不如终年虔诚祈求上苍降下神雷将此獠劈死来得好! 陈登深陷忧虑之中,就算从人门客将他最喜食的生鱼脍端在面前,都不能教他提起丝毫食欲。早在徐州尚属陶谦之时,他便是主管徐州农事的典农校尉,刘备时期便做了广陵太守,及至袁绍攻入徐州,徐州这一亩三分地,仍旧有他们陈氏一份。下邳陈氏在后汉一朝,世代两千石,甚至做到太尉也是有时,在朝野都有不俗的影响力。 等到天下大乱,更是尤其如此。 过去汝阴的陈综、吴郡的陈瑀在位时,陈登两个叔叔和他管理着三个郡的土地,这样树大根深的宗族几乎可媲美一地个割据诸侯,即便如今陈氏大多因兵乱回到下邳老家,却仍旧有广陵这块沃土,仍旧是一方封疆大吏。 可有的时候,就算你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安心心地种田,都不可能。 袁绍丧失北方的所有土地,被燕氏两路将军一路追打,直至退无可退,他手里只剩广陵。 陈登觉得,自己危险了。 “夫居此时,当战当降?” 降,他不愿降。陈氏一门皆为汉臣,即便天下大乱仍能保一方太平,虽然把持朝政的那个人也是一样,靠着自己的力量保全整个北方不陷于战乱……但他与袁术没什么区别,无非运气更好、势力更强。 都非汉臣。 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陈登又如何能让自己投降燕北呢? 袁绍就算再如何兵败,但他至少还是汉臣。他就算退到广陵,陈登也仍旧认为自己应该像对待徐州牧那样去尊重他。 陈登的面前悬着一副广陵地形图,粗劣的很。毕竟不是谁都像燕北那样在丰富的逃跑经历中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观测地势之法,并将之教授诸将,进而相互影响成为如今燕氏舆图的前身。不过尽管粗劣,可广陵的每一条道路陈登都走过,单单看着一副地形图,手抚着图上细细的墨线,他便能想象出那个位置的山川形制。 形式,并不乐观。 “马濑沟被楼船封锁,战船不能行于上,燕氏当于此南下,先封洪泽再攻平安。”再往后,就该是决战了。陈登这么想着,再度向广陵之东看去,“田豫封锁海面已有月余,燕氏步军如攻城,水师当闻风而动,高邮亦不可保。” 陈登的手以广陵县为中心划出半圆小圈,那是一片方圆百十里的土地,是广陵郡最后的安宁之土,也是最终决战所在。 袁绍昨日与他把酒畅谈,问他父亲叔父都在下邳,如今为贼所获可还敢据城死战。陈登并未露出犹豫,回答掷地有声。实际上他心里也没有犹豫,燕北虽出身草莽,却从未做过因为谁据城死守便获罪妻儿老父的。 何况……说实话陈登甚至没有多少信心能够确定燕北知道即将发生在广陵的这场战争,他决意赴死的这场战争。 燕氏同时开战的诸侯太多了,天下十三州,燕氏独占七州并另开骊州,可天下不过十三州,燕氏却与四方诸侯开战,广陵亦不过为其中之一,还是最容易对付的那个,和天下诸州比起来,广陵又算得了什么呢? 弄不好燕北都根本不知道这里的仗快打完了,兴许他最后收到的消息才不过是麹义为了讨黑山贼身负重伤呢! 不知道也好,至少不会因此害了去官在家的父亲与叔叔。即便陈登以聪慧闻名,此时此刻,据万众之兵抗十倍士气高涨之敌,兵马器械皆不如人,又根本没有口舌之利可逞的机会,他着实思虑不出任何轻巧地破敌之策。 唯死守耳。 就在此时,官寺中突然传来几声惊叫,接着便见一人快步跑入室中,‘砰’地一声便拜倒在地,高呼道:“兄长快走,袁本初要杀我,也要杀你!” 来人是陈登的弟弟陈应,此时模样万分狼狈,衣袍被院中花草刮破,面上亦是灰头土脸青红一片,不等陈登发问便快速说道:“袁本初的兵封了家里,我从侧门逃出,快……堵住大门,不要放人进来!” 陈应的话还未说完,官寺门口便传来几声大叫,陈应几乎从地上弹起来,翻身大吼两句,接着转头拉住陈登边跑边道:“快,方才小弟自西墙翻进来,他们当还未封县尉府,先从那混出去!兄长,你我今后当如何啊!” 此时万分情急,陈登甚至还未弄清发生什么,便被弟弟带着翻墙而走,就在他们翻墙跃下的同时,便听到官寺门被撞开的声音,接着甲兵鱼贯而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初如何会要杀我?” 陈应拉着陈登接连翻过两座院墙,弄得到处鸡飞狗跳,方才隐入街巷之中,这才撑着膝盖答道:“弟亦不知,兄长当下应想方设法先进军营,只有兵马能保住你我周全……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地道 警觉,是上天赐给一切牲畜最伟大的能力,包括人。警觉能让饥饿兽更加清醒,更顺利地捕猎;也能让弱小的兽更加机敏,更顺利地逃生。 也让绝望的兽疯狂。 袁绍太警觉,警觉令他在安全中感到不安,陈登表现得太决绝了,决绝到就好似做好准备要与进攻广陵的燕军同归于尽……这不对,不对。 怎么会有人傻到想要与燕氏同归于尽? 陈登应当害怕,应当畏惧,然后逃跑才对……袁绍想啊,陈登要逃跑了,我不能让他们跑,他们跑了我怎么办?就算要跑,也不能带兵跑。 究竟是谁怕了呢? 当权者自然不愿手下叛离,所以往往在叛变后将对手杀个干净,但这种选择也并非绝对。诸如各个皇帝杀人都是因为你叛变,所以朕要杀你;但高皇帝杀功臣,就是不杀已叛杀将叛,你总会叛变的,所以得杀你。 磨砺霍霍的刀光闪烁在陈氏宅邸,自渤海一路退却至广陵的散兵游勇操持着刀剑严谨遵照他们将军的号令,将宅邸中老弱妇孺都杀个干净。疯狂的武士瞪着猩红的眼提染血刀迈出门槛,传出消息在风中飘散。 “陈应不在!” 广陵官寺,尚不知发生何时的郡县佐吏疯了般堵住门扉,前一刻他们还为难以抵挡的战事惊恐不已,下一刻火把便自院外丢了进来,接着弓弩手攀援院墙劲射而来,寺门破,血光冲天。 “陈登……陈登不在!” 这个消息就糟糕多了,陈登是广陵太守,此时此刻他却不在官寺之中,他会在哪? 袁氏的兵马像疯狗般围着城池四处兜转,既已图穷匕见,哪里还敢再放虎归山,自是一不做二不休杀个干净。 陈登在军营。 广陵城西南角,有一座郡国兵营,屯扎着两千四百郡国兵。原本在城外还有一营一百八百兵,不过陈登为了防备燕氏突然强渡马濑沟,被派往北方守备要道,因而郡中能被广陵太守驱策的仅有这两千四百兵。 实际上就算是陈登自己也并不知晓此时此刻究竟还能不能驱策的动这支兵马……比起广陵太守,袁绍仍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能给郡都尉更多。 广陵都尉也是个名人,叫薛州。过去,他是海外孤岛上的贼寇首领,部下有民万余户,声势浩大。却在陈登掌广陵之政时前来投靠,束手领命,甘愿为陈登所用,现在是广陵的都尉,部下两千四百余人大多为过去的海贼。 当下的情况对陈登而言可是生死之大事,断不可随意妄为,按理说这种情况下人很难将自己的性命交由一干匪寇手中,可陈登却在潜行许久后出现在军营辕门之下,大摇大摆地走进营地。 他想的很容易也很直白,当下袁氏既要杀他,那城防四门必然已经闭锁。出城,是不必想了,唯一的生路便在这座军营当中,如若还能活,那便活了;倘若不能,便可立死。 营寨中军卒显然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见到陈登带着弟弟孤身至此非常惊讶,各个刀矛林立满是防备,但到底陈登积威已久,纷纷让出一条通路,直至薛州的军帐之前。只是陈登还未说什么,薛州倒先急了! “陈元龙,薛某投奔以来一向对你恭敬非常,是敬佩你的为人。”薛州顶盔掼甲地站起身来,这面目沧桑饱经海风日晒的海贼头目不怒尚且自威,何况当下大怒,看上去分外骇人,道:“你来得正好,交接的都尉被薛某杀了,你要说个痛快,为何解薛某官职!” 袁绍的人根本没拿薛州当回事,只当是个没多少见识的都尉,仅仅派了十几个人带着官印便要入营将薛州解职拿办,哪里知晓薛州才根本不管那么多,部下军卒对薛州又都归心非常,直接将那军校五花大绑着处死在营中。就在陈登前来之前,他们还聚在薛州的营寨中思虑着何去何从,拿出想法也就在片刻之间。 就在这节骨眼上,陈登突然到访,却是薛州等人所万万想不到的。 “薛都尉,来人并非陈某派遣,是袁公。”陈登坦陈地摇头,接着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陈应在一旁道:“薛都尉,袁氏杀我家人,如今我兄弟所能依靠的只有都尉了!” 竟然……是袁绍? “昏聩无能之辈,竟敢做出此等恶事!”薛州当即大怒,道:“既然如此,我等何不反袁投燕,燕氏之兵即兵临城下,我等俱出城内,袁氏何来半点生路!府君勿忧,血仇薛某为你报了!” 作为广陵郡高级将领,薛州很清楚袁氏的兵力部署,尽管如今防线全部收缩,城中尚且有袁氏的几千人马,但薛州部下军械充足,根本不怕袁氏。 “薛都尉不可意气用事,袁氏封锁城中四门,我等内外交困,自守已是艰难,何来反击之能?” 城内袁氏有几千人马,要远强于薛州部下兵力,尽管薛州的旧部大多都住在城外,但袁氏将四门紧锁,哪里还有出去的可能。 “过去城中小儿刚入城时受不得圈禁之苦,便挖了几条地道,偷着出城私会妇人,薛某虽知晓此事,却也不曾禁绝。”过去的混账事在此时却能救得性命。薛州笑道:“城外尚有薛某旧部,稍后便派人偷出城池传出信号,倒是且让他们假做府君名号向南逃去,袁氏一时半会不会强攻营地,当以怀柔之法劝说……偷遣两队人马一支北上寻燕氏步军、一支东出行船至盐渎寻燕氏水军。” 距离并不遥远,一日之间便能将口信送到,只要外有援军,袁氏便是笼中之鸟不得飞出了。薛州根本就不担心袁氏会发兵强攻他的营寨。即便他杀了袁氏派来的将领……袁氏没有多少兵了,城外陈布不过万余大军,城内则更少不过数千之众,如若他敢强攻,别的不说袁氏的兵马至少要再减去两千。 只要薛州稍稍势弱,袁氏便当能为他所用呢!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广陵 官道上各处是人马嘶鸣,河道间各处是船游兵走,燕氏对袁氏的总攻开始了。转瞬不几日,徐晃已从广陵最北的淮阴推进至广陵县百十里,途中所行诸多城池近乎闻风而行,在这片土地上再没有谁敢直面燕氏兵锋。 燕氏庞大的兵势令所向之敌心思极为复杂,士气低迷到了极处。如今袁氏的抵抗之兵不过堪堪万余,如若将这些军卒单个拎出来,没哪个愿意与燕氏作战的,就算丢了兵器随便跑到哪个地方他们都愿意,但军卒是沉默的,他们在决策上没有足够的话语权,何况也没有谁敢违抗自己直属的上官,因而这场仗还是要打下去。 哪怕在野战中,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直面燕氏,接着每一次交兵都以无法抵抗的行事一触即溃,可下一次他们还是要挥舞着兵器冲上去。 军卒没有选择,有选择的永远是那些贵人。 最可恶的当然是燕北,好端端的袁氏袁绍袁本初,硬是让他给逼疯了,从最早不过微小的决策失误,到如今发了疯一般地将屠刀挥向自己的部下,天知道袁绍经历了什么。 但这一切对徐晃而言是极好的,他在昨日傍晚收到消息,他的部下抓到几个从广陵城逃出来的袁氏,或者说是广陵郡国兵,甚至都不需要逼问,便轻易地得到了袁氏在广陵城发生内乱的消息。现在的广陵城里有六七千守军,其中的两千余人愿意在他们攻城时倒戈,帮助燕氏夺取广陵,甚至还交代出一条能够同向城中的地道。 苍天都在帮他们。 这对徐晃来说是最好的事了,城中有内应,意味着他们能以极快的速度破开城池,从而使战事略过最残酷的攻城转入街巷战,街巷战中,守军的优势将会被减少至最低,他们的兵力优势将会被放大到最大。 这意味着,袁氏跑不了。 除此之外,兵贵神速还意味着游曳在大江之上的孙氏将没有办法比他们更快夺取到广陵城,甚至没有办法攻取任何一座城池,还能得到足够多的震慑……这样一来,眼看袁氏是如何覆灭的孙氏,很有可能收回任何抵抗之心而接纳燕氏官印。 甄尧如今已至下邳,代燕北看望麹义之余也上前线走了一遭来劳军,那时候他交给徐晃一封书信,在书信中燕北认为交给孙策破虏将军这个官位是可以接受的,接着调江东之兵西走攻打汝南的曹操,再帮助他们平定荆州刘氏。既要加入燕氏,自然扬州牧另有人选,燕北根本没打算再在扬州设牧府,对于孙氏的安排,赵王认为在孙策带兵向西之后,给他的弟弟孙权吴郡太守的官职是比较合适的回报。 徐晃看得出来,随着燕氏称霸天下的脚步越来越近,赵王在官位赏赐上也越来越无所顾忌。过去不论是谁,但凡归附燕氏,哪怕仅仅是有大几千上万军卒的野将军,归附燕氏一样能位列侯爵之尊,一世衣食无忧。甚至有些拥有强大势力的诸侯,诸如马腾的归附,令赵王心甘将并州牧这样的官职交与马氏,另外还不算马超的伏波将军。 现在呢?孙氏在江东根基极深,拥兵数万以至于被称作江东带甲万众,旌旗蔽空而船锁万里大江。吴郡太守?徐晃有些想笑。 其实这也是必然结果,就好像经过劝说的降将与不经劝说的降将待遇截然不同一样,当时天下局势并不明朗,马氏归附自然要授予高官厚禄,并择选重用,这样才能收获人心。现在燕氏还需要诸侯的人心么?曹氏被打到汝南挨揍还不上手,不要说黄河以北,就连淮河以北都已平定尽在燕氏掌握之中,盘踞长江以南的孙氏此时再不投降,将来还有他投降的位置吗? 以一州对抗天下? 勇则勇矣,却显然失智。 现在的局势,水到渠成了! 待到傍晚,徐晃已将先锋兵马推进至广陵城北五十里,甚至在地势稍高的地方都能远远地瞧见南面细微的人烟,这些来自北方的将士铁鞋踏在水田中,斗志昂扬。 这场打了十年的仗,终于能分出胜负。 主力大军则在广陵城北七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越是到这个时候,徐晃的心反而没那么焦急。既然胜负已分,便不可莽撞。他们来得快,但再快也比不上袁氏就驻扎在这片土地上,到底还有万余兵马战力不弱,若太过莽撞落入敌军包围埋伏,徒增伤亡并非明智之举。 夜里,来自东面的探马带来田豫的口信,他的水卒也在收到城中薛州的求援后绕过射阳向广陵集结,在赶路过程中击溃了两支袁氏的小股人马,兵力不过几百,都是一触即溃没什么斗志。河道上的袁氏的战船更是远远地望见燕氏船队便闻风而逃,就算燕氏楼船进不得白马湖,一样能够以成群结队的艨艟斗舰开进湖中,将沿途来不及逃窜的袁氏战船统统碾碎! 袁氏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去长久地制作战船,尽管当今天下制造战船的工艺大多相同,不过是斗舰、艨艟、楼船这区区几种,但其中需要匠人、需要木料、需要时间都不是从北到南一路逃窜的袁氏所能投入的,自然,袁氏水军对田豫麾下的海上虎狼而言不堪一击。 过去在渤海时袁氏也是有不少艨艟的,尤其在东莱一战还有几艘大斗舰参战,以至于曾击溃田豫在东莱港的守军。但随着步步南迁的路,袁氏所拥有的近海力量被田豫逐步蚕食……海上、大江大河里的战事与陆地不同,没有那么多排兵布阵的机会,强就是强、弱就是弱,没有那么多意外,大多时候胜败看的都是战船好坏。 在接二连三的冲突中,袁氏所拥有的战船一旦被打沉或是俘虏,他们便没有战船了。而田豫却因依靠北方,水军的势力越来越强,此消彼长之下,袁氏在水上还能剩下多少力量呢? 不知不觉,天亮了。 醒来的徐晃第一句话便是招来传令骑卒,道:“传信田将军,今日傍晚,攻进广陵!”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内乱 广陵守军并未坐以待毙,能够在袁氏之今日仍旧追随其困守广陵的军卒,都是真正的武士。他们知道忠诚的含义,更了解什么是勇敢。面对徐晃、田豫麾下燕氏军排山倒海般的攻势,没有谁心中不存在压抑的。真正令人感到的压抑的不是那些将军贵人们听着传令兵随时报告燕氏兵锋直抵何处;真正对整座城池带来压抑的,是那些人们只言片语中带来燕氏军前行造成的影响。 是一队队伤兵从城外运回来,被小车推着的伤兵目光呆滞,到处是缺胳膊断腿血淋淋的画面与毫无意义的哀嚎,也是一匹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带着马背上血迹与箭矢凭记忆奔驰在城外,直至筋疲力尽倒在田埂上的嘶鸣;是日渐高涨的粮价,也是被袁氏军卒砍去首级的商贾无头尸身倒在商市;是城里的百姓发了疯地向外跑却跑不出去,也是沿街杀人冲突与日俱增却没有官吏去制止。 整座城池,面临失控。 这些才真正切身地令人感受到大战将至的绝望。 白日里人们流传着关于昨日傍晚城里西南角大营的那场短暂而剧烈的冲突,袁氏一个军侯带兵横行街市,堵在大营之外扬言若薛州再不从营中出来便放火烧营,接着营内乱箭齐发,袁军回击,不到一刻,一个七百多人的曲部便被强弓劲弩击垮,丢下二百多具尸首退了回去。 内外交困了,城外即将大军压境,城内却还有一支是敌非友的广陵郡国兵扎在坚固的营盘中。那些过去来自海上的贼寇用尽一切手段加固营寨,既不能强攻,密布的射孔又火烧不进,像一只浑身上下长满倒刺的野猪,即强大又可怕。 但这根本比不上来自城外的威胁。 袁绍听说陈登逃出广陵,令其暴跳如雷。其实贴心幕僚已经不止一次劝他出走,像过去刘备那样逃离一个又一个城池,这事从还主政下邳时就开始了,但袁绍一次都没同意过。这个出身名门的将军或许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优柔寡断也好、刚愎自用也罢,但每每大事临头,他却像那些出身草莽的人一样,豁得出去。 豁得出去,有些时候对首领并非好性格。 袁军派出阻击燕军的军士回来了,出去一个校尉部,在要道间分散伏击,最终仅有一个曲部回来,减员三百余,称不上完整;而剩下三个曲部的结果不言而喻,阻击失败了。 可怜巴巴的袁氏水卒划着他们的小走轲顺马濑沟回还城郭,在他们身后尾随的便是燕氏迅速的艨艟,艨艟之后还有庞大而缓慢的斗舰,在马濑沟与护城河交界的河口顺正船身,转眼间七座斗舰便成了十余架石砲基座,巨大的石块被飞掷在护城河里,将企图逃回城池的走轲纷纷击沉。 即便投石的精度极低,远远比不上石砲在平地上的精准,可哪怕巨石不能直接命中敌船,周围炸开的巨大水浪仍旧足够将渺小的走轲冲击摇摇晃晃失去控制,接着只需要快速开进护城河中的艨艟轻轻一撞,便是船毁人亡。 受限于广陵并非海岸边的城池,楼船不能开进河中,否则这场水战将会更加激烈精彩。田豫的军队已经到了,广陵四通八达的水域给了水卒大展身手的机会,数百条艨艟斗舰只待一声令下便会从护城河中向城池进攻,尽管这样的战事对田豫而言有些遗憾,但他却并不感到气馁。 江东有一座城郭名叫柴桑,城池就立在大江南岸,如果他们真想要负隅顽抗的话,田豫的楼船便有大展身手的机会。 广陵城头站满守军,不止袁氏的军卒,还有强征而来的百姓,纷纷被发与兵器站在城上守备,早先分散各地的袁军都被召集回来,四面城墙足足站着上万守军,还不算城下掌管运筹的民夫。 当然,必不可少的是城中西南留下四千余军民混编守备郡国兵的预备队。 广陵同样军备充足,即便敌军众多,也不至于短时间内陷落,袁绍所担忧的无非就是里应外合攻破他的城池,因此这支郡国兵必须小心看护。 转眼时至傍晚,徐晃部在城外两面布下能够防备袁军出城突袭的简易防守营寨,田豫则在城东同样布下营盘,沿河安置水寨,速度极快的艨艟驶入护城河游曳,将船头大弩纷纷调转对向城头。 不过他们的使命却并非是用大弩攻城,实际上这东西在水战时威力极大,但做出装在船上的强弩,左右平射已实属不易,上下的角度调节却极为简陋,若想射到城头那么高恐怕需要把船开到对岸去才行,但离那么远,杀伤力也就变得微乎其微了。这些艨艟是为了在开战后救援己方落水军卒,以及吸引敌军箭矢、消耗守军武备的。 护城河绝了徐晃用石砲轰击城墙的想法,意味着攻城必须真刀真枪干一场,进攻的号角还未吹响,游曳在护城河的艨艟并未受到多少羽箭袭击,借这个机会,混在吸引弓弩的艨艟的军士在岸边下船,朝吊桥摸过去,接着城外便传出此起彼伏的战鼓声。 开战。 敢死军卒扛着云梯冲锋在吊桥上,城门楼上的守军刚刚向城下抛射一次箭雨,紧跟着那些游曳在护城河中的艨艟船舱中纷纷跃出人影,操持着弓弩向城头还击,四处喊杀声此起彼伏,借此时机,敢死军卒才将云梯架设在城头上,接着便是大批军卒自吊桥攻上护城河内,以云梯在城墙各处向城头攀援进攻。 与此同时,更多的步卒依靠护城河中的艨艟连起作为浮桥,冲向城头,渐成合围之势,强攻城头。 城墙上你争我夺的局面进入僵持的消耗战,在袁绍动用预备军卒调走千人之后,薛州等人在陈登的率领下自成西南角杀出,直冲营外数目远超他们的守备军,同时自城内向西门杀去,夺取城池!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火 在大多数战斗中,攻城往往是一场战争中最消磨时间的事。经常会出现攻城方因士气不足、死伤过重而退军,从而进入漫长的围城期中。围城,毫无意外是所有攻城方法中对攻城方最有利的战法,仅需要耗费些无足轻重的粮草,便能从春季围困到秋末……一座城池里的百姓越多,围城便越有利,因为百姓消耗的粮草,将会对城中敌军带来巨大的影响。 花上一年半载,以最简单手段夺取一座城池,总要比尸横遍野来得容易。巨额粮草与庞大人力与伤亡军卒的抚恤相比微不足道。 投石炮的大规模应用于燕军极大地改变这一现象,给予攻城军队能够越过城墙击打守军士气的机会。在燕军南下的路上,石砲轰击之下,硬生生砸出除强攻与围城外更加行之有效的战斗方式——即集结数目巨大的石砲轰击单一城墙,辅以弓弩齐射打击守军士气,从而于单面形成绝对优势,再以大队步卒登上无人防守的城郭,抢夺瓮城后直接与敌军进入巷战。 这种战法在燕氏向南扩张之路上立功良多,可一旦遇上护城河极宽的城池,便只能另寻他法。就像这广陵城,因四面水域颇多,护城河足有三十余丈宽,将石砲架设于河畔泥沙陷地间都不能轰击城池,反倒有可能因碎石累积而令攻城军卒难以攀援,令人不得攻城之法。 倘若平时,像广陵这样的城池燕氏便只能围困,除此之外束手无策,因为任何强行攻城的举动都意味着城头会使燕氏军卒死伤无算。不过今时今日,局势却有所不同,城中可能的内应让军卒在城头死伤不再毫无意义……这种情况,任凭哪一个将军都应当有胆量放手一搏。 自护城河中暗道穿过围城进入城中西南营地的斥候回到营地,向徐晃回报了城中营寨的情况,并带回广陵太守陈登的信物。城中拼杀仍在继续,徐晃拧着眉头望向城上。密密麻麻的守军正仰仗城池给予攻上城头的燕军强有力还击,短时间内他们的军队无法突破守军在城墙上站稳脚跟。 这才不过是瓮城,这场攻城战里结束还差得远,可日头却已经消下去了。 “再派两个校尉部,进攻西瓮城。” 徐晃的中军同样设在西南角,这个方向使他能兼顾西城墙与南城墙两个方向的攻城局面。东面护城河外则是田豫的营寨,水卒轻便的皮甲与短兵弓弩并不适合攻城这样近身搏杀烈度极高的战事,因此他们只是在城外堆砌土方构筑望楼,好在夜里观察城中动向,除此之外仅仅是以强弓劲弩加强守备吊桥的力量罢了。 北面城墙外则并未陈布军寨与大军,徐晃留出供城中厌战的军卒与百姓出逃的缺口,同时在城外十里水中有艨艟数十封锁河面,陆上有华雄部下精骑封路……如果袁军大部从北门出逃,西凉骁将会让他们吃尽苦头。 这场战争的主攻力量便是徐晃部下的主力,伴着日薄西山,徐晃的营寨中燃起篝火,在没有光亮的望楼上,徐晃举目东望。区区一座广陵城,在徐晃心中却有两个战场,一个是他部下主攻的西城墙与南城墙,另一个便是城中陈登广陵郡国兵与袁氏的街巷战。 两个战场虽方位不同,却面临着同样的敌人,亦因此而相辅相成。城墙的守军若遭到重大打击,必然使城中后备军兵力吃紧以减轻陈登的压力,陈登部压力减少便能从后方夺取城门,以回馈攻城军队;相同的情形对陈登部也是一样,若城中巷战击溃袁氏后备军,则城上守军亦要派兵下城,使城头空虚给徐晃部带来可趁之机……不论他们哪一边取得战果,都将使战事走向胜利。 但相同的是徐晃部也要因此承受更多风险。天色黑了,再打下去就是夜战,他的部下却因城中友军而不能返回,依然在城上拼杀。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一旦城中陈登部溃败,则强攻上城头承受的巨大伤亡便化作平白无故的损失。 日头渐黑,护城河上由艨艟搭起的浮桥布满河面,随再度增援两个校尉部顺着云梯攻上城头,转眼间攻城军队已付出超过千人的伤亡,更多的军卒则在西面城墙下蹬着云梯攀上城头,攻城军队这才稍稍有站稳脚跟的意思。 在他们开始攻城的一个时辰之后,徐晃得到回报,两个曲部的军卒成功扼守住西城墙瓮城的两头,让出城墙空地以供后续攻城军队登城。 瓮城被攻下了! 紧跟着,城中西南面便爆出巨大喊杀声,徐晃心中猛地一跳……陈登部强攻巷战有结果了! 袁氏的后备军对薛州部下经久善战的海寇而言并不强悍,一面是散兵游勇的海寇整编而成的郡国兵,拿着称不上精悍的兵甲;一面是仓促集结的袁氏善战老卒与毫无参战经验的民夫整编而成的袁氏后备军,在接战的开始离开营寨保护的薛州部几乎被打得溃不成军。 但随着战事持续,整编复杂、军卒水平参差不齐的袁氏后备军显露疲态,他们当中那些披着甲胄却根本称不上军士的民夫露出怯态,拖着袁氏老卒的后腿,当袁氏老卒的兵力在巷战中被消耗小半,恐惧在他们中间蔓延,海寇却在见到袍泽鲜血后被刺激地越战越勇,紧随其后的必然是袁氏后备军在城中溃散! 喊杀声里,薛州带兵冲至西城门,两队军士方才抵达城门街巷便被城上投下的箭矢射翻,接着数百人堵住城门,将巨石滚木推在城门洞里,企图堵死城门。 见此情景,薛州当即命传令兵向南城门驰去,传信陈登去抢开南城门,自己则带兵向城门的敌军杀去,他要在这里为攻城的燕军吸引敌军注意力。 局势对袁氏守军而言越来越好,广陵城就像一个破陶罐,四处漏水却只有那么几个瓦片,根本不知该堵哪里好。 漆黑的夜空下,不知是战场上哪里先出来惊呼,接着双方的拼杀便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广陵城官寺,起火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广陵太守 广陵城中一团火,烧熄了因争夺冀州而起的十年战争。木框主体的县官寺被一把火烧得干净,连着旁边县尉官署也被烧成飞灰,大火烧了一个时辰三刻……徐晃的兵由南门入城,北门被石头巨木堵死,一时半会清不干净;薛州带兵与西门袁氏守军僵持在一处,虽然停了战事,谁都不敢掉以轻心;陈登有心救火,手边却无人力可用,只能发动百姓救火,火势却根本不是几百个闷头乱窜的百姓能熄的,只能把半条街的百姓都驱赶出来,眼看着火势越烧越旺。 兴和三年八月十四,广陵城的百姓涨了大见识。这几日来的见闻与经历,足够让埋首地头的百姓说上一辈子。 战马踏坏了良田,南下的燕氏军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不仅仅只是架着石砲的大舰,还有玄甲赤袍的骑兵驰过街市时长戈系着八尺红绸曳在半空。 旌旗蔽天。 夜里天上悬着阴云里像浮上毛的月亮溜溜圆,早上被袁氏军卒从家中连打带拽地提到校场的民夫们丢下兵戈与甲胄,垂头丧气地走在关门闭户的街市上,偶尔抬头看见夜幕下映着半城红的火,谁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没见过漆着虎与蜼章纹的甲、没见过驶进护城河轰击石砲的船,理所当然,也没见过将整条街当作柴薪的火。或许对贵人来说,这是场配得上身份的葬礼。在袁绍死去的这天,半座广陵城的妇孺都跟着落泪——她们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与父兄,这在这个时代并不算什么,但更多人在这场火光葬礼中失去了一贫如洗的家。 古书上说,七月流火,指的是大火星西行,天气即将转凉。过去徐晃不知道这话对不对,但这个夜里,他看着街头巷尾蜷缩着那些哭到红肿的眼……古人说的没错,七月流火,转眼雪上加霜。 收降兵卒的事直至子时,直至次日清晨,空气中仍旧散发着烟熏火燎的味道。随行计吏彻夜举火,在清早将清校武库、粮仓的书简搬到徐晃案头。袁绍从黄河以北退到淮河以南,最后留下的遗产为数不少。 曾经为守护汉王朝兴兵西进诸军中最像古之贵族的诸侯在十年战争中越来越像个匪徒,而当年的匪徒却越来越像个贵族。广陵武库中几乎汇集了整个关东各地造出的兵甲,翻翻兵器上的铭文便能理清近二十年关东发生的所有战争……中平元年巨鹿造的矛头、兴平二年渤海郡国都尉的铁甲、兴和元年青州东莱造的压片强弩,当然也少不了来自乐浪漂洋过海而来的檀弓。 袁绍没有宝物,武库中甚至没有多少值钱的物件。兵器,除了兵器就是甲胄,要么就是骡马、耕牛。从这些战利上,徐晃看得出袁氏是如何从三公贵胄被燕氏在战争中逼成好似流寇般的窘态。 恰到好处的几个人出现在应当出现的地方,能扭转一场战争的胜负。那大约是这几个人最有价值的时候,当战争结束,情况便往往变得不同……这话用在陈登与薛州身上,刚刚好。 攻城时因为他们的兵在城内,而且还提前将消息告知徐晃,所以广陵之战他们是友军互为攻守。但当战争结束,袁绍自焚而死兵马尽数投降?不是徐晃过河拆桥,即便他是将军、徐州战场的统帅,也没有能力将他们当作袍泽。 陈登和薛州的兵只能交出兵器重新回到广陵西南的营寨中,而且清晨徐晃的部下便将暗道堵死。 姑且称之为软禁吧,他们虽然没有兵甲军械、营寨中的军备也被收拾一空,多少还给他们留下几日的口粮。徐晃倒并不担心那些过去的海贼造反,这年月兵荒马乱,饥荒、疫病、兵灾,不知道哪个先来,谁也猜不到自己还能活多久。可说一千道一万,到底是肚子里有粮食心就不慌。 广陵郡国兵有了粮食,便闹腾不起来。何况就算有居心叵测之徒,他们也没力气闹腾了,在城中与袁氏军巷战令郡国兵死伤颇重,原本的校尉部如今还能拿起兵器的只剩不到两个曲,燕氏在广陵近畿驻扎着水陆军卒四万有余,北通下邳南扼大江,威势如日中天,哪里还有人敢去想什么歪心思。 他们都在等,不论徐晃还是陈登,都在等冀州那位赵王殿下的一句话……一句话,决定他们的命运。 所幸燕氏的传信兵一向神速,并未让陈登与薛州等上太久。广陵城被攻破的第三日,在衣甲鲜亮的燕赵武士簇拥下,甄尧从下邳赶到广陵,见到徐晃开口便笑,赞叹不已,“徐将军厉害,在下曾听赵王说起军都山一役徐将军一骑当十千,教雄踞塞北的轲比能数年不敢南下,今日才知道原来您攻城之能更甚野战之功!区区一日便将广陵拿下,处死袁本初为赵王解去心腹大患。” 说罢,甄尧踱着坐骑显得急切,探手向前指着笑道:“袁氏尸首,何在?” “袁本初并非我部军士所杀,我部方才攻入城门,袁氏便在城中官寺自焚,降兵将校收编三个校尉部,若非如此还要一场恶战。”徐晃与甄尧并肩而行,道:“这两日派人清理了官寺,几十具尸首烧的不成人形,认不出……” 徐晃还没说完,甄尧已经脸色大变,摆手制止了徐晃继续说下去,抬头看向道路尽头的废墟,调转马头对徐晃问道:“此时就劳将军另作书信向赵王宫复命吧,陈元龙和都尉薛州,还是先去看他们两个吧。赵王有命要招陈元龙前往赵国,即日启程,至于手下的老练水兵,交由田将军,属管承部调兵顺江沿袭大略豫州汝南,进入荆州助战。” “去赵国?”徐晃愕然,问道:“那广陵怎么办?此处比邻江东,地利尤重。” “广陵,徐将军,你是广陵太守了。”甄尧的心绪在知道袁绍自焚而死后便低落许多,摇摇头说道:“下邳陈珪任徐州刺史,广陵,就由你徐将军驻守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最后一个 来广陵之前甄尧对观看袁绍的尸首有很大的兴趣,只是袁绍的死因像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头上,只剩下憋在心头说不出的唏嘘。 二兄大约也是像袁绍这样吧,绝望中点燃粮仓,跟屋子一同化作灰烬。 燕北从冀州回辽东时将甄尧的尸首收敛好放在棺椁中,因此甄尧没见过甄俨被烧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只知道当时燕北的部下在废墟中搜寻兄长尸首时是依靠甄俨生前佩戴的玉佩,那块玉佩后来被甄尧压在兄长的墓碑下。 玉石都被烧裂了,何况是人? 时光的残忍之初,在于无知无觉。无知无觉中,生命里某个瞬间悄然回首从头忆起,原本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十余年前甄尧想破头都想不到天下会在短时间里天翻地覆,也断然想不到甄氏、自己,一切都在原有的道路上改写。他是甄氏幼子,大兄死后二兄担当家业,他几乎与姐姐一样,除了读五经练弓马,剩下的时间便是飞鹰走狗。 不必承担家业的次子,不论身份地位高低,不论是贵人还是庶民,都要比长子活得轻松一点。甄尧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们这样的幼子在宗族中所需要承担的不过是辅佐的角色,学会服从比学会领导更重要。兄弟不争权夺利,宗族才能繁荣昌盛。 像他的出身,几乎十几岁时就能一眼看到老。加冠后有才能先做郡吏的举茂才、才能不足有德行名望的便举孝廉做县令、实在不争气想办法走贤良方正当议郎……归根结底,二十多岁是要在冀州做个县长令的。再往后的事全凭时运,有能耐做到郡守光宗耀祖、没能耐一辈子任事诸县也能留下贤名。 无非是为官任事一方、布衣便帮衬兄长,娶贤妻纳美妾,不必可以立功只求一世平安喜乐便是。 后来人回望当时,发生巨变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端倪。但若身处当中,又有几个人能看出天下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呢?没有人,整个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预见。 黄巾之乱,张角喊出苍天已死,苍天死没死不知道,张角死了,黄天也没立起来。 为什么燕北会在二张叛乱后极力希望归附幽州?一方面张举张纯的确无成事之资,这是属于燕二郎的预见,这事不单单他,当年幽冀大地上有识之士大多比燕二郎这草莽之徒看得更加透彻;但另一方面,是燕北这个两度投身叛乱的人固执地认为,汉室虽乱,却不至亡损。 他错了。 何进不知道,稳操胜券手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会在一个天色正朗的午后死在看望妹妹的路上,宫门一闭便被砍成肉泥。 袁绍不知道,他没能保住何进的性命导致谁都治不住董卓这么一头西凉猛虎,更不知道全家满门会死在自己招来的袁氏故吏手中,更不知道若干年后他会葬身广陵,化身成炭。 曹操不知道,夹在党人与宦官中间备受排挤让他对政事失望至极躲到谯县的茅屋里打猎写书,想不到短短几年日月颠倒自己也成了逃犯,更想不到他没能做成征西将军反倒当上五经博士。 甚至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傍晚,太师府里听说皇帝病愈的董卓也想不到,不过一日之后,向皇帝祝贺病愈的路上,他会死在近侍义子与自己亲手提拔的三公合谋。 人们连一天之后会发生什么都不能预见,拿什么去预见十余年后天下的样子? 甄尧现在回想起来,皇帝在西园设八校尉,称无上将军校阅军队,卸任大将军掾的兄长回乡时向他讲述时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转眼一切便都成了过眼云烟。 大将军……是他姐夫了。 就算是皇帝,皇帝,要不了多久或许也是姐夫的。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他将是外戚。 这些年福分没少享,罪也没少遭,在邺都的那两年让他见识了太多冀州士人原本一生都不可能遇到的经历……甄尧自付并非才具超人之辈,更没有可预见的眼光与智慧。至于将来会发生什么,对他而言其实早就无所谓了,从冀州逃往幽州避难的路上他只想着如何活下去,他活到现在,难道还不够幸运么? 人贵在自知,也贵在初心,甄尧没其他想法,既然自小到大学的都是服从,那么不管要死要活都继续服从下去好了。这年月活着能享福已是很不容易,活多一日都是赚,若是死了……死了也不算坏。 坐在返回赵国的车驾上,甄尧将饱经战火的广陵城远远甩在身后,做完这些事算是达成了燕北的嘱托,他也不必再留在南方。尽管没能看看江东景致有些遗憾,但天底下又有哪里比得上赵苑更加舒畅呢。 等他回赵国,天气应当已经入秋,游猎的好日头! 甄尧并未与陈登同行,入赵国是件大事,陈登希望回下邳见过他的父亲陈珪后再做决定。甄尧并未强求,陈珪早在他前往广陵前便在下邳接任了徐州刺史的官印,谁都明白陈登入赵都意味着什么,这件事跑不了、下邳陈氏也跑不了。 薛州就更简单了,兵马并入管承的水军后他的地位不减反增,自己任职校尉不说,部下三个战后幸存的军侯也都领受原职,其中一个还做了军司马,校尉部下十余艘战船,与管承合近百艘战船直行江上,好不痛快。这比呆在广陵做个都尉要好上太多,薛州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拒绝。 北归的路上的甄尧没遇见麹义,这让他庆幸良久。听说是燕北传信在麹义伤势稳定后便派人将他接回赵国,车驾比甄尧早走两日……麹将军在关东和袁氏打了十年的仗,百战皆胜偏偏最后一场撩蹶子丢了功劳,心里料想不会太好受。 近九月,随行兵马乘上渡过黄河的战船抵达冀州,方才下船,便见到赵王宫等候在黎阳渡口的骑手,带来燕北的口信:“赵王要您下船便直往国都,姜将军回来了,商议王陵诸事,您是将作大匠,理应到场。” 将作大匠?九卿了? 舟车劳顿的甄尧摸摸鼻子,“甄某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晋兜 起初姜晋被燕北调回赵国还老大不情愿,荆州的战事刚进入南北双方以沔水为界的僵持期,远没有到毫无忧虑的时刻,所以便拖延了几日,不过最后还是不愿忤逆燕北的意思,也没带兵,仅仅带百十个护卫便一路策马北上。 这种临阵换将极为罕见,带来显而易见的坏处便是军队在短时间内互不同属,尤其是张颌刚刚走马上任的度辽部。不过到底姜晋还算仗义,他的调任并非受罚或有何过失,笑呵呵地将度辽部下一干将领介绍给张颌。 “度辽部下潘棱、李大目等人皆为张儁义旧相识,也就眭白兔他不认识,是个生脸。” 赵苑插箭岭上凉亭里,刚从战场上赶回来的姜晋带着一身尚未洗去的杀伐之意,大马金刀地坐在燕北对面,端着酒樽对燕北敬了敬酒,之后才饮下一口道:“张儁义像个泥鳅滑不留手,又有行军布阵的本事,让他在荆北驻防比张绣强。” 眭白兔是眭固,最早燕北打冀州黑山时他曾占据邺城与张燕对峙,后来西走投奔上当的张扬麾下,与并州的杨丑齐名;沮授主政司州时帮助燕北攻略并州,派人游说杨丑杀死张扬,后眭固杀杨丑尽收其兵后亦投身燕氏,入度辽部为姜晋立下不少功勋。 人有高低,眼界也有高低。燕北看着姜晋便笑了,这人有了主兵一方统军挂帅的经验,气质上确实不一样,至少在心态这块,姜晋话里提到张绣、张颌的神态,完全就是在说下将后辈。 燕北笑道:“不容易啊,阿晋也能看出张绣、张颌行军布阵的高低了?你与他俩孰强孰弱?” “行军布阵姜某自然不比他们。”姜晋脸上一瘪,接着满不在乎地轻笑道:“但这点眼里还是有的。张绣勇猛不亚高阿秀,所率凉州义从皆为早年随董仲颖东征西讨的老卒精锐,各个晓习长矛熟练弓马,但军中没多少出色的下级将校,作为从攻时从不扎营,席地幕天地睡醒了就能打仗杀人。每逢战事,受袭的总是他们,但斩获最多的也是他们。” 姜晋说着往嘴里塞了几颗蒲姚,含糊不清地嘟囔出一句‘还是家里好!’待口中果子连核咽下这才接着说道:“儁义就不一样了,让他猛打猛冲,比不上张绣,但扎下的营盘稳固,不是泛泛之辈所能攻破的……对了兄长,回头给张绣点赏赐吧,荆北打那几场仗,凉州旧部一日之间成百上千的死他都不皱眉头,很是忠心。” 燕北听着心里一动,面上咧着嘴笑道:“你阿晋可比我富贵多了,直接在荆州赏了他不就行了?” “嗨!我当然能赏他,但不是一回事啊!”姜晋没啥反映,闷头挑着案上西州送来的瓜果活像只大猴子,头也不抬地说道:“都效忠的是兄长,当然要兄长来赏,要是国库没钱直接去辽东取,算了,路途遥远的,回头我让人从辽东运来……虽说有赋税,赵王宫也不能没有余财啊!” 燕北的话姜晋还真没多细想,就是觉得兄长这赵王是真穷,全靠赋税过日子,按理说统治四方,但天底下还真没哪儿有燕北的地,他琢磨着等回去差人给宫里送几个商队,好歹多些私财。 “没事,这点钱财还不缺。”燕北缺钱,但他有更有价值的东西,钱对他来说不过是多余的铜板,那不过是普通人换东西用的罢了。他没有钱,但他直接掌握着别人要用钱财换取的东西,所有东西。“这次叫你回来是修陵,赵王陵。不过在此之前你先说说刘备是怎么回事。我听人说你派人给刘备传信,让刘玄德给你编个草席……刘备惹你了?” 这年月谁要是写封信告诉燕北,说谁家有匹宝马,让他去帮忙抢过来,燕北一定会杀了写信那个人。打人不打脸,过去的事在身份不一样后便不能提了,姜晋干这事就相当于在打刘备的脸面。所以他才会有此一问,哪知道姜晋抬起头满脸的迷茫,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可他没惹我啊,兄长怎么这么问?” “人家没惹你,你找他要草席干嘛,把守南郡的张飞带兵进襄阳助战,你不知道?” “哦张飞,等会啊。”姜晋皱眉想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满脸不解地问道:“兄长的意思是,张益德那王八蛋带兵入荆州助战不是帮刘表,他是想杀姜某去的?” 姜晋长吁短叹好一大会,这才猛地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兄长是因为这事把我叫回来的啊,嘁!刘备真他娘小气!” “不然呢,你从荆州回来不几日,张飞便领兵退回南郡。你也不想想,关张之辈是可以与他们争锋的吗,不将你招回来难道看着被张飞捅死?”燕北摆摆手,不说这些没用的,道:“你的钱财能将辽东用草席铺满,非要刘玄德一张草席做什么。” “家宝啊!”姜晋拍手道:“兄长你看,那王莽首、孔子履都是国宝,汉朝皇帝锁在国库里好十个年号,那得有好几百年了。那东西现在都是你的,我也想弄点宝贝往后传家,像什么贤良巾、玄德席……对了兄长,曹操是不是送给你过半本书,赏我呗?这玩意以后肯定被人称作孟德书!” 燕北侧卧在坐榻上,撑着胳膊左手虎口护在嘴边眼睛直勾勾看着姜晋,半晌才摇头感叹道:“同行二十年,今日方知子之痴傻!” 姜晋瞪大眼睛看着燕北,好端端地怎么骂人呢?就见燕北坐起身来,正色问道:“孔子履是什么制的,木头,你我在洛阳武库找到时木屐都腐坏地快碎了;王莽首是什么做的,那是人头,皮肉全无仅剩枯骨;你拿他娘的草席、麻巾传家,你姜阿晋还没死它们先烂了,传个屁家!” 姜晋怔怔地回想起当初那块黄巾已经白了,洗的也确实像燕北说的要烂掉,这才有些懦然地说道:“万一死的早,还能拿着裹裹身子……” 燕北不知说些什么,边起身边摇头,端起案上酒樽一饮而尽,顺手解下佩刀一并推给姜晋,“燕北樽、赵王刀,还有你脑袋上的,以后就叫晋兜……你啊,传家好歹留点金石之物啊!”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记下来 守着燕北这尊大神,偏跑去找刘备那小妖,这事真让燕北不知道该怎么说姜晋。 过去做马匪的时候姜晋就喜好收集些老东西,不过那时候大伙谁都没读过书,见识也浅,只当是姜晋恋旧,却不想粗俗匪类中亦有一颗志趣高雅的心……这事对旁人而言可不是那么好理解的,不过在燕北看来倒也正常。毕竟任何喜好都非一蹴而就,姜晋早就显露出他略显吊诡的喜好。 不是每个黄巾余党都能十余年如一日地收着一根破黄巾。 得了燕北提醒,姜晋这才发现其实他身边到处都是将来会值钱的物件。就不要说燕北推给他的酒盏与小佩刀了,姜晋在蓟县的大宅里还存着最早巨马水河畔燕北送他的甲胄呢! 当事情发生变化,大多数时候外人而言显而易见,当事人却总后知后觉。这种情况于姜晋而言感触尤其明显,姜晋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贵人,仅仅是交好运的亡命徒罢了。甚至不光是他,就姜晋身边的所有人——这些于天下而言高不可攀贵不可言的人,在姜晋心里一个个只是寻常。 赵王燕北是个技艺精湛的马匪头子,除了偶尔不务正业做个买卖没啥大缺点;骊州牧王义是个吝啬的胆小鬼,会算个数动动嘴皮子还行一点都不能打;麹义倒是能打但归根结底是个口无遮拦的老混蛋;张颌滑不溜手像只大泥鳅鬼精鬼精;沮授就厉害多了,但读书人可是真可怕在司州把上党的张扬、杨丑、眭固玩弄于股掌之间;至于高览?哼,挨那顿揍十几年了姜晋还是忘不了胡瓜大的拳头! 至于他? 就是个缺了三根指头的老盗墓贼,没什么好说的。 换句话说,他们都并非骨子里的贵人,或许已经非常强大,却不是那么地让姜晋感到尊敬。 反倒是广陵引火自焚的袁绍、南边横槊赋诗的曹操、钻进西南大山里的刘备,甚至是死掉的董卓与在荆州被打得头都抬不起来的刘表……对姜晋来说,那些才是这个时代的名人、大人物。 此时此刻,姜晋才终于反应过来,闹了半天他所仰慕的那些人,已经被他们狠狠地甩在身后。 很远了。 没办法,有些人活在以后,比如甄尧整天盼着姐夫称帝外甥做太子;有些人活在现在,燕北一脑子平定天下;而有些是活在过去的,那年燕北带着姜晋巨马水刺陶谦转眼已经是半辈子之前的事儿了,可姜晋现在回头想想却仿佛昨日。 世道变得太多,时间又走得太快,变化的速度让人有些跟不上。 转眼之间,喜好收藏的姜晋便得到最适合他的使命……还有啥比亲手造一个留存久远的王陵更让人心动?或许这个收藏并不属于他,但史书会永远记得,姜晋修赵王陵! 前人记载的东西是靠谱的,不靠谱的始终是看书的人,姜晋永远都想不到因为他让燕北这么个足矣称得上‘清心寡欲’的主君拥有了嗜好。 燕北并不喜饮酒,当然也喝一点,但却只是饮一点,甚至数年不曾醉酒一次。而赵王的起居注中也仅有这么一次提到酒,‘赵王好酒,晋求家宝,遂以盏赐之。’这成了燕北在后人眼中经常醉醺醺的佐证。 “我去过霍骠姚墓,在茂陵。神道上有马踏匈奴的雕像,赵王陵也应当有一个,不,四个。还有石人,姜某请示过赵王,就依照现今官位最高者二十四,武官将军以下、文官州牧以下,依其官职、爵位、功勋高低,各十二人衣着相貌筑石人守陵,百年之后共受香火。”姜晋说着向一旁偏头,指了指侍立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匠人首领道:“记下来。” 对这件事诸将州官是没有异议的,燕北已经决定,只要他们没有别的想法,待赵王陵修成,这些功勋之士皆可在赵王陵附近修筑陵墓。那不但是燕北的陵墓,也是燕氏后世子孙的祖陵,因而筹划之责无比之巨,他们要为燕氏今后数代选定大体位置。 至于为什么这样,燕北的解释是山那边便有过去战国时诸赵王、赵将陵墓,他怕入土之后打不过他们,所以要找些帮手,好到另一个世界继续攻伐天下。 不过这也只是嘴上说的话,说白了还不是为了收买人心! 这里是燕北早先选择好的陵墓所在,邯郸城北面的紫山山麓,在山上已有征发的千余匠人带着学徒漫山遍野地丈量地势,山下则扎起两座能容整个校尉部的营地,不过如今营地里仅有二百余武士巡行。 虽然驻军不多,但里面的大人物也不少,既有沮授这样的赵国相、也有吕布这样的侯爷、更有姜晋这样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度辽将军,自然也少不得任少府的甄尧。 现下他们几个都没有军职,二百余巡行武士都是他们的私兵部曲,赵国有制,官员可以豢养一部分私兵部曲,但最多也不过百人。这在过去只是校尉的仪制,因为当初他们中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才到校尉,到后来燕北发现这个制度不好,便没有再继续增添私兵,但只是减了下面官吏的亲兵数量,将虎贲包含在爵位里,最大数量仍旧是百人。 接着姜晋又说着走过神道后的机关、暗道之类的见解,旁边侍立的匠人一面记下一面暗自心惊……这位将军所说的籍贯都是新近数十年中时兴的贵人陵墓机关,这东西一般人是接触不到的。 倒是吕布听到姜晋看过霍去病的神道,眼睛亮了起来,问道:“你也去过茂陵?” 姜晋没好气地说道:“姜某可没进去,茂陵诸多陵墓,早在姜某去之前便不知被谁搬空,料想是吕侯了。” 姜晋去茂陵是驻军司州的时候了,而早在董卓迁都长安,便派吕布发掘茂陵,所以姜晋老早就知道那没什么好东西,自然也就没动歪心思。 “你该去看看,真的。”吕布笑了,早年耀武扬威的他这些年磨平了峥嵘,倒像是个高健的邻家大伯拍拍姜晋的肩膀道:“那些石刻的兵俑,雄浑壮阔……记下来,赵王陵也该有!”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升帐议事 开凿王陵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当下燕北难以言喻的身份,他的陵墓虽说是王陵,但这些为之筹划的人均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将这个陵墓的规格定为皇陵,而且是没有任何僭越的祖皇帝陵,因为这不单单是燕北的陵墓,也是赵国的长陵。 开国皇帝的陵墓以长命名,是姜晋效法汉高祖刘邦的长陵,姜晋并不在乎刘邦陵命名为长究竟是因为靠近长安还是长平故地亦或是坐落于长山之上……在他的眼里,长,便是长(zhang)。所以这座尚未破土动工的陵墓便已经有了名字,既可称长陵,亦可称紫陵。 北方各地的能工巧匠仍旧风尘仆仆地赶来赵国,即使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有生之年接手的最后一个活计,他们却别无选择,因为王命不可违。之所以称为有生之年最后一个活计,倒不是说燕氏会在修造陵墓后将工匠封死在里面……尽管一开始姜晋确实有杀人灭口的想法,这符合他的心性,不过后来随着对修造陵墓了解的越来越多,这种想法便在心中烟消云散。 即便燕北已经竭尽所能地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但不论姜晋还是吕布都只是专业的盗墓贼,哪怕是专掘皇陵的大盗,吕布知道如何破坏一座皇陵,机关算尽;姜晋知道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入地宫,探囊取物;可他们都对如何构筑一座皇陵不甚了解。 当年孝武皇帝征发天下徭役,以近十万民夫、三成赋税、绵延五十三年才将茂陵修好。而吕布发掘孝武皇帝的茂陵,五千并州军冲入神道,不过用了区区半月……蜂拥而起,众力发掘,毁尸平丘,搜刮宝货,毫厘不剩。 破坏与创造,是两回事。 姜晋等人弄明白这件事,再看向那些年过半百的老匠人,眼光便善意多了。五十三年,没有人能活五十三年,恐怕这些匠人身边带着的学徒都活不过五十三年,那已经是一群死人了,他们活着最后的岁月里,所征发三千匠人将得到良好的饮食,与配得上手艺的侍候。 没有财货,他们不需要财货,进了紫山,便不会再有人出去。 姜晋在这时才知道他究竟要在赵都北面做什么事情,首先……他们会用半年的时间来用火烧斧凿的手段从紫山里伐木劈石,接着在紫山下修筑一座城池,紫陵城。 够十万人的粮草、衣食,由冀州逐月运送;够十万人居住、生活的屋舍街市,由他们亲手筑造。等做完这些,南面的战事应当也已经平定,再征调两万兵马,将紫陵及山陵入口锁死,彻底断掉这座城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看好所有匠人,再由什么都不知道的民夫依照各个互不相连的墓道完成早已准备好的工作。 这件事是田丰建议的,不过现今姜晋看来,田元皓也不懂什么是修造陵墓,这样的工役根本不是几万人能用区区三年五载就完成的,至少要二十年! 赵国有燕北坐镇,另有田丰、沮授等人治政,自是安稳无比,不论是秋收还是征发工匠筹划王陵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黄河以南的豫州,攻占陈国已有三月的张辽却没有北方诸将的安闲,此时赵国的骁骑将军正出神地望着军帐中地形图。 “秋季将至,淮河南北的梅雨时节,到了。” 兴和二年,张辽领前锋兵渡黄河,后部燕氏大军却因雨季到来河水暴涨而困在冀州,将近三个月,张辽部成为一支孤军。若非他运筹帷幄战法有力,燕氏大兴十万兵马的浩大南征才刚刚开始便会因这场大雨而胎死腹中。 从那时起,张辽与诸多燕氏将领都更加重视水文与天时,尤其在黄河以南这片广大而并不熟悉的地带。 功夫不负有心人,即便是天时,也有迹可循。每年五月雨季自北向南,五月六月七月在南北狭长的冀州、八月在兖、九月在豫。现在……就要轮到汝南了。 这几个月张辽守备陈、梁之地,便是因兖州大雨,道路泥泞辎重运筹不利,难以支撑长途作战所需供应。故而局面对张辽而言从五月开始便被迫由优势变为劣势,这才给了曹操休养生息的机会。 不过眼看着陈国梁国的大雨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汝南,只要汝南陷入雨季,那便是连苍天都在帮他。 张辽才刚望着地形图呢喃出一句,不过十数息,顶盔掼甲的雄武身影迈步进入室中,抱拳拱手道:“将军,陈梁两郡的粮草查点完了,今年的收成约有两成烂在地里,收进粮仓的也有两成长出霉来,余下粮草并不足以供应我军南征。” 来人是张辽部下大将卑衍,这个出身辽东书院的赵王乡党,在张辽攻伐兖州的战役中作战得力,如今已官拜赵国偏将,过去的校尉现在走在营中要被人冠以将军的称谓,何况同乡出身的辽东人在旁人看来便是真正的赵国勋贵。 整整一年,以张辽为首的主力军收服兖州与豫州的陈国、梁国,声势一时无两。不过今年张辽的运势显然要差上些许,他所占据作为前线的陈、梁两地,今年算是平年,不过沾了过去陈相骆俊的光,陈国今年并未耽误农时,收成原本刚好够骁骑将军部兵马南征所用,但因地利所在,今年大收刚好赶在雨季,他们这些军卒又不够注意,收上来的粮食竟有四成被雨水泡过。 “无妨,派人向兖州传信,再输送粮草过来,祭坛可建成?” 张辽并不在乎粮草不足,只要有陈国六成的粮食,就够他支持一阵,为战者就食与敌才是上策,陈国粮食虽被雨水浸过,可曹操已经帮他把汝南的粮草收了……就算不成,过上两个月,兖州也把辎重送来了。 在得到卑衍回复祭坛搭建的进度后,张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摆了摆手道:“近日不要让军卒操练了,酒食都要肉羹备足。派人把高、成几位将军叫来,升帐议事!”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汝南之战【一】 陈县城外的祭坛,并非为祭拜出征。燕北对别人、对天下的影响随他的地位而越来越大,军中、民间都蔓延着不信天地的气质,不论出征还是信仰,人们祭拜天地的次数越来越少。张辽也是一样,于燕军而言,大战前祭天已经可有可无地沦落为普通仪式,现在他们更注重战后祭拜英灵。 张辽的祭坛是为祭天,不过不是求武运,而是求雨,为曹操求雨。 兴许是张辽的祭拜起了作用,更可能是天运有常,九月四日午后,汝南北部新阳县下起雨来,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从细密牛毛变为大雨倾盆。 雨季的来临并未让曹军在成父城的驻军感到忧虑,反而越发轻松。暴雨倾盆对谁而言都不是好事,很少有将领会在下雨时外出征战,就像张辽在陈、梁二国雨季时闭城死守一样,这种天气下双方军队都穿着还未换下的夏季单衣,扛不住夜里的寒意,伤病将会给围城军队战力带来巨大的折损。 这雨来得又快又急,虽然是好事,却也令夏侯惇忙昏了头。 成父县不算大城,却临近着汝南东北部北通梁国最宽阔的官道,扼守乾溪谷,是汝南东北面的门户。汝南这地界,对大江之南是易守难攻,但对北面而言却并非地利之地。因为地势,汝南全郡仅有一条沟通东西的路,还是先秦时修的驰道,余下道路皆为南北纵贯,均为山谷水文所阻。倘若以陈国、梁国南下的道路来分,可将汝南分为东西两面,西面北方正对着陈国、东面北方则正对着梁国,东西中间以颍水为界。 单单梁国,可纵兵南下直取汝南东部的官道便有三条,分别为自北向南偏东的城父一线;靠近中间的思善一线;自北向南偏西的新阳、宋国、细阳、汝阴一线。其中新阳、思善、城父三县也正是扼守要道的前沿,是如今曹氏在汝南东部布防的重中之重。 三条路均有近二百里互不相通,要一路向南行至汝阴东西一线才能相互沟通,中间隔着绵延山脉,只有猎手出身的老练斥候才能在两个时辰之内将信息送达,这还是翻山越岭才能到达的速度。如果哪条要道遭遇敌情,等待援军至少要三日之后,因为曲折回转的官道,三县之中最近两县的路程都足足五百里,最远的新阳与城父甚至隔着一千一百里路! 不过也因为地势,三条要道均为山谷,虽说援军不利,却也勉强算是善守之地,雨季之前曹氏便在乾溪谷让张辽试探还击的兵马吃到不少苦头。 如今到了雨季,汝南东部便更不必担心燕氏的进攻了,那些山谷在平时尚不易通行,如今天降暴雨,没准不需守军山体下滑便能将整支军队封死在山谷里,谁敢冒这样的险,哪怕是张辽。 但夏侯惇发愁的事情确实很多,比方说因为雨季而带来的运筹辎重困难。因为三条山道的驰援困难,曹氏的大队兵马都布防在位于颍水就近也是汝南正中间道路四通八达的汝阴城,曹操的大营也在那里。从汝阴驰援东面任意城池,都要比三城相互支援近的多。 哪怕再因天时带来的道路难行而感到放心,夏侯惇也必须派人将粮草辎重从汝阴送到他所镇守的三城之中,这本身就是为了防备暴雨而提前要做的准备,但这场雨来得太急太快,最后三队押运辎重的粮队被困在路上,没有准备多余的草席,粮食无法上路,否则运到城池也被泡烂了。 让军士食泡烂的谷子?那样对士气的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 夏侯惇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过去他主责各郡屯田,历任太守,放在燕氏那边即便算不上沮授那样,也算是司马朗一样的郡中主官,可现在却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将……这其实并非是他受到重用,在曹氏这样的正统诸侯眼中,州郡官员才是重用;这是曹氏内部人才不足的体现。 袁氏在燕氏的攻伐下足足撑了十年,直至最后两年才出现这种情况;但曹氏的底子不如袁氏,却接连遭受吕布、陈宫在兖州的反叛,燕氏大举南下的压力,曹仁、夏侯渊等宗族重将接连殒命疆场,虽然有能征善战的战将,却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令人压力极大。 对夏侯惇而言,镇守汝南东北,便是赶鸭子上架,不得已而为之。 夏侯惇非常清楚,因为汝南东北部的地势,燕军如果要打,便一定会进攻这里。眼看过了秋天就进冬月,曹氏有多期望得到年末的修养之机,燕氏想扼住他们的喉咙不给丝毫喘息之机的心情便有多急迫! 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冒险,也不奇怪。 事实不出夏侯惇所料,就在夏侯惇雨季到来之后第三次派人催促运转粮草的辎重队尽快赶路派出骑手时,循着暴雨中传来的马蹄声,思善城外的大营远处官道奔来一骑,尽管眼前串联的雨幕与山雾遮住夏侯惇的视线,单单马蹄声却已足够令他感到不安……那是北方,梁国的方向。 骑手一身庶民装束的短衣已被雨水浸湿满是泥泞,面色苍白显然被雨中长时间疾驰冻坏了,翻身下马通报之后快速入营,这是一名曹氏派往北方的探子。间使快步奔到夏侯惇身前,方才矮身行礼却已不自觉地两腿一软拜了下去,两手撑着泥泞不堪的土地抬头对夏侯惇艰难道:“将军,十七日前张辽在陈国集结兵马开坛祭天,随后北上梁国,由陆梁南下经过谯县,直逼成父!” 张辽的兵兜了个大圈子,从西面的陈国绕到东北的梁国,才经由官道一路悄无声息地南下。夏侯惇微微咬牙,心中盘算着燕氏兵马的行进速度,任凭雨水打击在肩甲后溅在脸上,道:“现在燕氏军到哪了,谯县?” “回将军,属下出发时未至谯县,现今应已过谯县,克日便至成父!” 夏侯惇紧紧攥着拳头,明日抵达成父,现在阻击已来不及,只能尽快传信汝阴的曹操,再派人向成父守将李典示警!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汝南之战 张辽不在谯县,带兵经过谯县的是高顺。从梁国经由沛国谯县南下成父,路还勉强称得上好走,尽管大雨磅礴,行军稍慢,但实际上这场战争开始的本质是燕氏军对曹氏守军的突袭……高顺半月曲折行军千里,为的就是袭敌不备。双方距离太过接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豫州战场上随处可见的都是探子,要想瞒住曹氏耳目让他们将作战行军当作常规调动,这可不容易。 暴雨是最好的掩护,尽管高顺为保全实力仅让军卒以缓慢的速度行进在官道上,每天都要花上半日让部下就地扎下可遮风挡雨的营地避免军卒感染风寒,但这样的天气对谁都是困扰。对燕氏军、对高顺部如此,对曹军、汝南守军、遍布豫州的曹氏间使亦如此。 所有人都被搁浅在这场暴雨里,怀揣非常之意的高顺便能从中得利,这便是张辽对汝南作战的第一个思量。 雨季作战是铤而走险,但既然是冒险,便必然有得到巨大利益的可能,张辽在东部战场所要的利益,便是尽数占领汝南东部三条南北纵贯的要道,以取得直接逼迫汝阴曹操大营的威慑力。 只要高顺在汝南东部钉死万余兵马,这场仗便毫无悬念。 进入汝南境中的燕军足有三万,皆受高顺节制,除其部下三个精锐陷阵三千营,余下兵马为春季从兖州募到的新卒与先前中原战场上退下去整编的司、冀老卒,兵员成分杂乱,战力于燕军当中亦算不得上乘,均不过中下之资,与兵甲上也讨不到好。 绝大多数人仅有皮甲、皮弁,短剑、矛戈,远程力量同样多数装备硬弓、轻弩,都属于燕氏主力军队弃置不用的武备。 但这也是天下诸侯军队的中坚力量。 所幸,高顺还有三十架石砲,依靠三十架石砲,攻关陷阵。 转眼之间,兵行道间,扼住山谷的城寨遥遥在望。 高顺集中兵力,派遣两个校尉部的军士扼守住中、西两处进入汝南境内的道口,接着挥师大部攻击乾溪谷,直逼成父。成父守将李典在半日前收到来自山那边夏侯惇的消息,但时间显然已来不及派兵扼守山谷……这样的天时,山谷上没有人尚且有滑坡坠石的危险,守军难以攀登,与其出城营地被半路截击,还不如扼守城郭等待援军。 援军,成父必须需要援军。曹军的兵力在长久的战争中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全郡仅剩两万余兵马分散于各地,李典部下不过仅有军卒四千,出城便毫无还手之力,但凭借城池,尚可一战。 暴雨会代替刀剑给敌军带来无与伦比的打击,守备城池至多七日,成父若还未陷落,敌军便会因寒冷病痛而退军。哪怕不退,守军也会拥有一拼之力。 但面对接近十倍的敌军,守备七日又谈何容易? 援军,至少还要再派三千援军。 成父城北,李典早先立下三座城磐,以高耸的山壁为基,厚实木垒原先不过是作为前沿哨站,毕竟木垒最惧火攻,可偏偏这天降暴雨对李典反而成了优势,当即在收到张辽发兵南下进攻的消息后引军北上,接连越过两座城砦,将兵马陈于当先。 后方两座城砦一座城池,仅仅驻留了几百人,征募民夫分配矛戈加急操练。 李典深知,单凭三座简陋的木垒城砦是挡不住张辽的,如今这般困兽犹斗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就连李典自己也不知道三座木垒究竟能拖住张辽大军多久,但他终归是知道,以小兵抵御燕军大部成父城的攻守……已是无可避免。 曹军进驻三寨后的一个时辰,两支以奔驰驴车、驮驴为前锋的千人队进入山谷,冒着雨季滑山的风险攀上山壁,分散伍什扼守各处险要,以车架所携木具快速于山谷平坦处扎下简易望楼,形成星罗密布的防守网。接着不过半个时辰,两个兖州郡国兵校尉部进驻山谷,在距离曹氏三寨最近不过十五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旁若无人地大兴土木。 他们像过去袁氏的匠作营一般,以早前扎好的望楼为角,快速夹木垒土,区区一个时辰便建起一面寨墙。一个时辰,是高顺小心翼翼估测出的时间。 曹氏从三寨出兵至此,骑兵急袭仅需一刻,步卒疾行则要半个时辰,而前后探马回报则又要一刻时间,再有一刻犹豫。倘若曹氏守军趁燕军未能扎寨急袭至此,这个时间刚刚好让高顺的前线军队扎下一面并不牢固的寨墙用以防守……只需再拖上半个时辰,便有源源不断的援军赶到。 事实也和高顺的考虑相同,守备城砦的李典并非没想过趁燕军远到轻袭一阵好鼓舞军心,但第二次派出探马回报时燕军前阵便已扎下望楼,少兵不足以取利,大兵则难以回防,这着实令李典犹豫片刻。就这犹豫的片刻中,第三轮回报的探马便已将燕军两个校尉部进驻山谷开始扎营的消息传回城砦。 错失良机。 暴雨中往来探马不断,燕军一道道消息传回城砦,扎下半面寨墙、又进驻一个校尉部,极快的时间里,燕军便已向山谷中扎下上万兵马,李典袭击营寨的心也散了,当即传令军士同时在城砦之外布放陷阱以拖延敌军即将到来的攻势。 李典想的就是尽量拖延燕军的攻势,他有三座城磐可以去拿去丢给燕军,只要能在数日中且战且退,最终在援军抵达之前守住成父城就足够了。待到援军赶到,成父城驻军上万,便有能够驱走燕军的底气。 一万守军凭借城池守住三万敌军的攻势,并不困难。即使燕军有每逢攻城必有石砲出战,李典也不为此感到担忧。成父城外绵延的山势能够最大程度上抵消燕军石砲的优势。何况……他手里也有十几架石砲架设在北面瓮城上,毁了敌军石砲,把战事拖进冬季,打不死敌军也能冻死他们! 左右燕军,一定比他们急!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汝南之战【三】 高顺真的不急,他心里比李典要轻松多了,哪怕在行事上他一定要做出迫切需要攻下成父城的样子,但他心里一点都不着急。成武城攻下自然很好、攻不下,也没关系,那并非他的使命。 倘若被曹军看见中军帐里常坐之人一定会感到奇怪乃至心惊胆战,营寨分明悬挂张辽的大纛,可大纛之下的中军帐却属于高顺……张辽根本没参与这场战斗,高顺就是攻取汝南东部最高统帅,他的使命也只有一个。 攻打成父,攻打汝南东部。 是攻打,并非攻占,这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尤其在汝南往来并不立利于通行的地势里。汝南东部只是个边角,却也是汝南郡的门户,曹军不会乐意见到燕氏攻占成父,取得他们的门户,所以答案显而易见,曹氏一定会向成父增派援军。 高顺的使命就是在攻打成父的过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地将汝南本就不多的兵力竭尽所能地拖在此处。若敌军尚能防守,他便要攻势如火地凶狠一点;如敌军有力不逮,他便要放些水来让他们得到一丝喘息之机。 称不上调虎离山,不过是声东击西,但再浅显的计策,只要能打到敌人的三寸,照样能够建立庞大的功勋。 “营寨要设的坚固一点,等我们退军时还要从这里经过,能保住军士的命。” 汝南东部三条路,只有成父这条最宽敞好走,不过高顺挑选这条路为的可不是自己好走,而是因为这也是曹军不得不防的一条路,更容易让他们把大军派过来。 换而言之,这儿就是高顺心中的一片修罗场,埋葬敌人、也埋葬自己人。 临近傍晚,营寨扎好,雨势堪堪有要变小的意思,营寨内便战鼓雷动,四个校尉部列队自辕门下依次走出,近万余兵马以排山倒海之势推着十架石砲前后行进,向城砦攻去。 此次南下攻势突然,高顺有足够的把握敌军在城磐中没有多少兵马。没多少兵马,面对他们的大举进攻,自然也就没多有士气。 “今夜,攻下城磐!” 高顺望了一眼身后还在修筑的营寨,有些举棋不定。这座营寨修筑地很大,是将来屯兵、囤粮所用。当然最好是用不到,如果直接攻下成父,他们便拥有前沿屯兵城池,能够在接下来面对曹氏大军的攻势中取得更大优势。 倘若依高顺的想法,便是以最快速连下三城,直接让他的大军在汝南过冬……这场大雨破坏了道路,曹氏也没有机会在秋季将各个城郭中的粮草尽数运走,他们能得到足够的粮草与军士养伤的时间。取得城池后,将城中百姓赶到北方,使城池变为军镇;亦或让百姓去西面吃曹操的粮食,都不过是一念之间。 做完这些,待到来年春月,直接发兵攻下汝南,仅需至多三场,不,一场决战就能决定汝阴的归属,到那时候汝南西面甚至不需要作战就能被此起彼伏的闻风而降所攻破。 只是张辽并不这样想,这场战争在开始时便决定了高顺只能做个陪衬。 世道在变化,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变的。 这是高顺第一次独自统帅如此多的大军,他渴望做出功绩,而并非做一介陪衬。但他同样没有办法违抗张辽的命令,只能希望,曹氏能将足够多的兵马来驰援成父。 攻城开始!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尽管需要面对的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城砦,高顺一样用了足够的力量,四个校尉部一万一千余人,十架石砲堆放在战阵前沿,飞石劲射,羽箭齐发,直接向城砦发起进攻。 这是现有地势能铺开的最大兵力。 城砦李典的防守并不孱弱,只是燕氏在攻城前先用石砲轰城似乎已成定势,故而并未急切地还击,而是让军卒都躲避在城墙之后,依靠这些来避过燕军攻城之前的轰击。 足够多的石砲在张辽手中时能够在攻城中起到决定性作用,诸如张辽强攻谯县,直接用上百架石砲轰塌城墙,硬破开一条路来;但更多的时候,石砲仅仅在攻城中起到辅助作用,缩短攻城军与城墙的距离,以掩护扛着云梯的攻城士卒躲避城头射来的箭矢。 巨大的石弹携无匹的威势轰击在城磐墙上,夯土的寨墙剧烈摇晃,夹杂着木栅支离破碎的声音,扬尘中激射出根根断刺,声势骇人。这仅仅令人心生畏惧,真正可怕的还是那些并不精准的巨石越过木垒墙头,曳着怪啸砸进躲避军卒的军阵中……挨着即伤、碰到便死,活生生的军卒眨眼便碾成肉泥,直接被击中的军卒甚至连哀嚎都发不出便在巨力之下变为残肢断臂与一滩碎肉。 成父守军相当部分都是从兖州退回的老卒,毕竟这里于曹氏而言已是‘边疆’,作为经历沙场最久也最精锐的老卒,并没有过去石砲一出便军心溃散的情况,更多的是侥幸避过石弹的军卒背靠抖动不止的寨墙,见惯生死的眼望着被碾成肉泥的袍泽,带着怨怼发出疑问。 “为何燕氏有此利器,我等却没有?” “为何是燕氏攻打我们,我等却只能守着寨墙背屈?” 没有答案,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答案,剩下的只是咬着牙,等待着短兵相接时奋力作战。 石砲当头轰击,李典却并不畏惧,神色如常地登上寨墙,瞭望敌军步卒的攻势。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带着石砲的燕氏军队作战,凭借石砲轰击在墙上的频率,他能够很简单地估摸出燕军所用石砲的数量……不超过二十架,片刻之间,才不过二十颗石弹飞射而来,命中寨墙的更少,击中他的机会更小。 只是望了一眼,李典便意识到,燕军的石砲要比他们的石砲射程更远、力量更大。 不过所幸,敌军扛着云梯的步卒眼看便要进入三百步外。 “步弓手撤出寨墙,三百步,放箭!” 伴着李典的号令,千余弓手并不整齐地从寨墙后退出,冒着巨大的风险拉弓上弦,箭矢劲射而发!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汝南之战【四】 箭矢如雨,呼喝如雷,铺天盖地的箭雨钉射在燕军进攻的路上,令后方观战的高顺拧起眉头。 从他的角度越过重重人墙看过去,前军军阵似乎因箭雨打击而感到慌乱,眨眼军阵中便倒下两成军卒,这尤其令他感到蹊跷。这是不应该的,即使前军仅仅是兖州郡国校尉部,整训尚不满半年……慌乱可以理解,但城砦中不过区区两三千之众的敌人,就算人手一张硬弓,也不能把箭雨都扎在他们身上吧? 一次齐射射翻装配木盾的三四百人? 这是檀弓与强弩都不可能达成的战果,曹军更不可能。何况箭雨是从城墙内抛射出来,军卒连瞄准的机会都没有,全靠只觉,不可能拥有这么高的精准。 高顺的估量没错,在他看不到的前线,李典将时间埋伏地正好,燕氏前军缓缓前行至距离城砦三百五十步左右开始向前冲锋,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进入守军弓箭射程之内,越快攻至墙下,便越不给守军箭雨打击的机会。 当第一次箭雨落在前军阵势之上时,攻城军队堪堪进入三百步范围,守军的一轮齐射仅仅杀伤燕军不足百人,但与此同时地下早已埋设好的陷阱建功,铺设木板的陷坑在撑不住燕氏数名军卒的重量时猛然塌陷,内里锋利的地刺直接将数名攻城军卒捅成刺猬,像这样的陷坑密布城砦之外三百步内,越靠内木板越薄、越靠外木板越厚,直将攻城军卒打个措手不及,有些军卒原本并未踩踏落入陷阱,却因慌乱打乱阵形,让更多士卒掉进陷坑。 转瞬之间,城砦内再度升起箭雨,准确地打击在攻城军士的范围内。 恐慌蔓延无法避免,陷坑中尚未死透的袍泽发出令人惊惧的哀嚎,头上一刻不停的箭雨与脚下无处不在的陷坑令人无比压抑,这比短兵相接更让人恐惧。 “不要乱,冲过去,冲过去!” 不仅那些军卒乱了,中下级将校同样慌乱,尽管多数屯将、曲将见势不妙便身先士卒地向前冲锋,但更多人坠进陷坑或被箭矢钉在地上,形成更大的伤亡。 这种时候,哪怕最杰出的将校都无法避免士气崩溃,数以百计的军卒在狭窄的山谷中前拥后挤,整支军队转眼士气崩溃……山谷后方,响起鸣金之音。 一切发生地太快,高顺也没想到敌军一路都不曾设伏,却在城砦前设下成片陷坑,闷头吃下大亏。 鸣金声于前军溃卒如蒙大赦,潮水般退回后阵,听到金声墙内李典高声呼喝,弓弩手再度将箭雨追击几阵。尽管占尽便宜,敌军退走后李典脸上却不像部下那么轻松……这样的伤亡对燕军并非伤筋动骨,但接下来陷阱没了攻其不备,便形同虚设。 接下来才是硬碰硬,于曹军而言才是真正的风险。 “清点伤亡。”高顺撂下一句,指派士兵去清点他心中有所估计的伤亡,并将受损的前阵撤到后面,走向石砲阵地,对主事的校官道:“有多少石弹?” 军中石弹的余量很多,但暴雨时节采石不易,这种原本可以就近烧山凿石的消耗军备在此时只能依靠辎重队自后方运筹,路途遥远无以为继,何况本身张辽就仅仅是让高顺在此地拖住敌军,并未让他攻关夺城,辎重预计的石弹补给也不会多。一番清点,倒让高顺稍稍放心。 毕竟他手头石砲少,石弹消耗自然也小,这么一场仗才打出去五十多颗石弹,军备充足。 “敌军城砦不会挪,趁天黑之前将石砲架准,轰他一夜!”话说得厉害,见校官瞪大眼睛,高顺随后难得地笑笑,道:“每隔一刻轮发五石,不让他们修补城砦即可。” 校官稍稍松了口气,不过一样紧张,道:“一夜下去,石弹可就要耗去两成。将军,这仗才刚开始……” “打下城砦,再将没砸坏的石弹拾回来便是。行了,不必多言,去计时吧。” 校官见高顺心中已有决意,无奈不再多说,自去寻漏刻计时,口中轻声嘟囔着:“砸过去的石弹子早都碎了,还能捡回几颗?” 出师不利,对军校的士气打击不小,如果不是他们兵势庞大,单单三个校尉部遇到这样的危险,可能已经后撤十里了。但对高顺来说,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前军尚未接战,一个满编的校尉部三千营被陷阱与箭雨接连打击,造成伤三百余阵亡七百多的战果,像天空的阴霾般笼罩在人们心头,看着早已西沉的太阳与渐阴的天边,高顺传令今日不再攻城,三个校尉部陈布在前,其余兵马返回大营。 虽不再攻城,但夜里兵马却并不轻松,斥候营要趁夜将城砦外的陷阱清理干净,其余两个校尉部更是要左右屯驻看护石砲与防备敌军夜袭,待到明日,没了陷阱守城军队对高顺部的威胁便要小去很多。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拥有与敌军短兵相接的机会。 夜幕降临在汝阴,雨夜中快马叫开城门踢踏在安静的街道上传出回响,向县府通报来自夏侯惇的口信——“张辽兴兵数万,自梁国南下,攻三道!” 一夜之间,震动全城,似乎整座城池都蔓延着惊惧。 曹昂领军三千星夜赶路,发于汝阴,直奔成父而去。随行的探马上百,大开城门向四面奔波,沿途各县乡里示警,督促百姓避入城郭,运筹军备诸般事宜,使汝阴城灯火彻夜不息。 在整个曹氏临战之时,廊檐间夜雨寒透骨髓的曹操却举目望向北面……要他去思虑的事情太多了,燕北此时在做什么,是他指派张辽向南进兵,还是说善于捕捉战机的张辽自作主张面南开战呢? 甚至对于张辽的南下,曹操心中也有诸般疑虑,张辽的机智狡猾、勇猛无匹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如果曹操没有估计错误的话,陈梁之地的雨应该停了,张辽在此时进兵,究竟是急不可耐的巧合,还是另有计谋呢? 张辽,究竟在成父城,还是仍旧留在汝南之北,等待他们调兵遣将?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汝南之战【五】 张辽当然不会在成父城,他更不会按兵不动地等在陈国。 就在高顺大张旗鼓地由梁国向南发兵的过程中,陈国之内调兵遣将同样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只不过动作要更加隐秘,许多校尉部得到的军令都并非南下作战,而是平日里极为正常的操练兵马罢了,但驻守各处的诸多兵马却近乎同时地得到向南调动的军令。 有些校尉部是整个调动,有些则是一个校尉部里抽调两个曲由军司马率领,更有些只不过调了校尉与一个曲部,这些凌乱的调动单一放在哪里都不会显眼,但汇总在张辽眼中……他用极快的速度得到一支兵力数万的军队。 调兵遣将是那些精于算计的幕僚仔细筹划之后的结果,当这些军队聚在一处,只是短暂地整军便成为十二个整整齐齐的校尉部,其中甚至有三个校尉部超编带着五个曲的兵力。 自古以来两军交战粮草先行的古话令人熟记于心,但同样还有一句话则流传不广——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说这话的人是孙武。以此引出其用间篇的兵论,说到用间,曹氏远比燕氏要运用的早。早在燕北还不识字的时候,曹操就在谯县乡野隐居的别院中校注孙子兵法,其新书更是集兵法大成之作,自不必说其对兵法的理解。 间使是间,燕氏的寺众郎也是间,只不过燕北更愿意将寺众郎的职责放在治政而非兵事,故而燕氏的兵事用间大多还要依赖于斥候,故而双方过去在争夺兖州的过程中燕氏间使稍稍占据上风,到了最后的汝南之地,燕氏间使便显得有力不逮,反而曹氏的间使大放异彩,让张辽连调兵遣将都显得没那么果断。 东汉走到天下大乱这一步,不论对百姓还是对诸侯而言都是非常悲哀的。百姓流离失所,脑袋在树上、肠子在地下,自然不必多言;但对存活至今的诸侯又哪里不是这个道理?士人原本就是天下楷模,绝大多数都是世勋世禄的贵族,大将军何进开府,广招天下能人志士,各州最杰出的年轻人——那些衣食无忧,自幼饱学经义、勤练弓马、恪守道德的士人为政治理想而奔赴朝廷,跻身幕府。 他们的下场并不好,绝大多数没能躲过长久的宫廷政变,仅有寥寥几人、最终活下来的寥寥几人名留青史,更多的人死在政变当中。 他们当中很多人像曹操一样有着富有千万直抵宫廷的良好家世,所谓的政治理想也是希望能出任一方教化百姓或远征西域立下不世功勋,短短几年的天下裂变却成了现今这副模样。 曹操为什么会校注孙子兵法?是因为今古文学之争。后人哪里会记得今古文学的争辩,而仅仅将年轻的曹操当作益慕兵法的军事家。 但这也提升了曹操对兵法的理解,为新书做下奠基。 兵法讲究五事七计,张辽很清楚他们在间使这方面与曹军有些差距,故而扬长避短,甚至要让敌军间使为他所用,驱使敌军间使需要契机,这个契机便是暴雨带给张辽的时间。 用调兵操练来欺骗敌军埋伏在陈梁之地的间使,至多能为他拖延不数日的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便已经足够让张辽部下兵马抵达预计的南向进攻之地。紧随其后的,便是封锁各处关防要地,这才开始运送辎重。 张辽在西面,汝南的西面,他的目标是汝南西北中段的汝阳,这是距离陈县最近的城池,也是汝南西面交通最便利的地带,拿下汝阳便能扼守住汝南西面十余座城池中间的交通要道,战略位置不必多说,但另一方面,这里也是曹氏重镇,布放着四千余精兵的防备,更有其宗族大将曹洪、猛将乐进镇守。 汝阳四通八达的道路决定了其能在遭遇敌情时最快的速度得到周围各县的支援,与汝南东部的道路情况不同,汝南西面集中了郡中七成田地,道路易行至极,倘一地示警,至多一日便可调派援军,可呼喝方圆百里近十座城池,转眼就可调集上万兵力。 但张辽必须通过这里,只有通过这里,才能带兵一路南下直至隔着颍水与汝阴城相望。 当然陈县南面的项县也能直抵汝阴,但那对张辽来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那里扼守着颍水,拥有完备护城河的水城往往能最大程度上削减石砲的战力,所以张辽选择汝阳,再上演一次炮轰城池的战局! “汝阴的兵,曹孟德可调了?”消息传到张辽这里时已经过去两日,派出上百个斥候担当死士进入汝南向汝阴刺探军情,能活着回来的不足十人,这些斥候沿河而走,星夜疾奔,这才带给张辽最想要的情报,“回报将军,高将军在成父的战事令汝阴震动,两日前的夜里曹军秘派三千兵马东走驰援,领军的是年轻将领,打着曹氏的旗帜,应是宗室。” “如此一来,汝阴便稍显空虚了。”张辽沉吟片刻,突然想到一事,便对斥候问道:“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曹军在派出援军当晚派人传信各地,城中跑出数百探马,随后各地百姓便向城郭汇聚,我们夹裹在人群中一路向北,遇到阻碍便只说是就近项县百姓,慌乱中遗落了籍牌,便得以回还。” 坚壁清野,张辽又在心里暗暗道了一句,接着便派人招来成廉,将汝南事宜说罢,道:“明日,你带兵袭扰项县,汝阴还不够空虚,最好能找机会引他们的守军出城战上一场,好让汝阴知晓项县的战事……战事之后,将敌军的尸首顺颍水漂下去,接着一路南下,斥候放远一些,只要汝阴调派援军,遇到了你便向北撤。” “传令各部大军,两日之后,进围汝阳!”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汝南之战【六】 张辽下令进围汝阳时,高顺已在汝南东面接连攻下两座城砦,眼看着成父仅剩最后一座城砦便近在眼前,这时来自山那边的援军才姗姗来迟,来者并非曹昂,而是山那边思善城夏侯惇部下偏将韩浩所率四千步军。 韩浩初来乍到,立在城上远观敌阵,粗略一看便知道山谷对曹氏而言是地利,限制着‘张辽’无法用大军来铺开了强攻城砦。问了问李典临阵情况,心下里更为激动……一连数日,燕军攻城已成定势,似乎料定了他们不敢出城袭击,故而大张旗鼓满不在乎。 “曼成兄,如今我部有六千余兵,敌军前阵亦不过数千人马,倘若夜间疾出,袭其攻城利器,可有斩获啊!”韩浩这么说着,眼神发亮。 人能做出什么成就,一方面在于其人有什么样的才能,但更重要的也是看他处在什么位置。韩浩是河内人,早年因其居住乡里地多山泽,贼寇也最多,赶上天下大乱四方蜂起,因其有勇力声望,便聚合乡野游侠、青壮百姓以护县,因此入了河内太守王匡的眼,任为郡中从事。后来至讨董时期,关东诸侯举兵西战,他和王匡一道领兵会盟,统帅王匡部下泰山强弩。董卓抓住了他的舅舅杜阳,要挟韩浩投降倒戈,韩浩不从,因此知名。 袁术表他为骑都尉,曹操部下的夏侯惇也其刚烈而亲自拜访,请他作为自己的部将随同征战。 后来兖州陈宫倒戈时,夏侯惇被叛变将领擒下,韩浩说出那句‘我会因为一个将军而放任你们为所欲为吗?’尽显其刚烈。从那之后,夏侯惇主官诸地,韩浩便同管政事,与枣祗一同建议曹操发起屯田,这是他在兖州最大的成就。 韩浩的才学极高、性情至烈,此次夏侯惇派他来驰援成父,为的便是要他一定守住成父城,城在人在! 他看到出动出击的机会,便与李典协商,一同出城战上一场。李典问道:“元嗣将军以为何时出击?” “今夜!” 尽管韩浩的大队兵马三日疾奔,入城也不过才堪堪歇息半日,但韩浩知道战机就在此时,道:“若拖延时间,被敌军看出援军已到,恐生变故。” 二人方才按下夜袭的方略,城砦上便有军卒高喊:“将军,敌军攻城了!” 其实已不需通报,伴着望楼上军卒高呼,石弹飞曳带出可怖的尖啸声已在耳边,接着便是轰然之音。 三颗石弹砸在城砦墙上,带给厚实木土垒墙巨大震动,其中一颗砸在垒墙最上端直接让墙面巨木应声折断,木片激射便在城头造出一片惨呼。余下数颗石弹落在城砦之内,转眼屋舍瓦片翻飞,营房轰塌,处处人仰马翻。 不曾经受过这样作战的韩浩几乎愣在当场,转眼周遭便成此般情况,更令其坚定夜袭破坏燕军石砲的心思。 反倒李典已对此习以为常,冒着石砲轰击的风险让开寨墙对望楼军卒高喝道:“敌军还有多远!” 望楼上军卒高声回应:“四百步!” 李典猛然挥手,寨墙下因习惯而不再畏惧石砲的弓手快速列队而出,将箭矢插于脚下,拉弓开弦。 “三百步,放!” 望楼军卒挥动令旗,步弓手齐齐发箭,尽管他们看不见寨墙外的敌军却也能听见不远处庞大军阵带来的脚步声轰踏而至,越来越近。成百上千的羽箭在空中带着曳音,几乎一刻不停,这些弓手快速自地上抓起羽箭再度上弦,随着号令又一次齐射。 整整三轮箭雨,城砦中弓手这才偃旗息鼓。快速拉弓疾射,尤其是战时所用重弓,对人的力量消耗极大,哪怕弓手普遍装备扣在拇指上的骨韘、铁韘,同样会使手臂酸麻无以为继。 而三箭之间,最前头的敌军也早已冲过三百步所能射达之地,再留在这里射箭非但没有好处,反倒很可能被敌军的羽箭射伤……城砦的墙并不高。俗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打仗也是一样,在弓弩没有太大差别的而城墙又不太高,曹军能射中燕军,便往往意味着燕军同样能射中曹军。 趁着飞石稀疏的当口上,李典跃上寨墙向城外看去,不禁大失所望。 有了先前的教训,燕军在试探攻城时便早已将陷坑除去,不是铺设木板就是搭上架子,又在攻城军队中配备许多木盾,三轮箭雨根本没对敌军冲锋阵形造成显而易见的伤亡。 甚至有燕军军卒直接将云梯铺在地上,踩着云梯冲向城池,陷坑失效,短兵相接无可避免。 李典高呼一声,对兵马夏令道:“弓弩手上城,迎击敌军!” 说罢,他还远远地回头望了韩浩一眼。韩浩明白李典这个眼神的意思,是让他把自己营寨里的军士召回去……今天夜里才是他们作战的机会,这场攻城战仍旧要依他们这些成父守军自己去守卫。现在韩浩部兵马如若出战,虽说能更快地阻挡敌军,但同时也会无可避免地暴露出他们已得到增援兵力的事实。 倘若使燕军有所防备,夜袭失利反倒是更大的损失。 何况当下,韩浩的部下并无多少战力,急行军数百里,大军都进驻成父了,后面还有近千兵力没上来呢。这样的军队,不让他们歇息,谁敢将他们投入战斗。 城砦之下,伴着高亢的燕氏鼓吹乐,燕军士卒奋勇冲锋,军士们每冲出几步便有一人停下朝城头放箭,一时间同样是箭雨密布,但同时每时每刻也有奔跑的军卒被流矢射翻,咆哮冲锋与哀嚎声共舞。 重重军阵之后,十架石砲最后同时轰击出石弹,随后军卒甚至都没像往常那样去观测石弹的命中位置便不再去管石砲,而是聚起更多军卒背土夯方,借军士攻城的机会在石砲近畿,也就是城砦百五十步左右的位置堆砌土方布置箭台。 这只是一次试探进攻,但若借此时机在城砦外搭起箭台……高顺望向城磐,“你们能拿什么来守!”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汝南之战【七】 白日的攻城才停歇不久,燕氏城砦,也就是先前属于李典的第二座城砦已成为高顺军的后方营寨。如今夜幕已至,寨中到处军帐弥漫着血腥,白日间燕军出乎高顺的预料,成功攻上城砦片刻,不过因准备不足,堪堪占据城头盏茶时光便被打了下来,让高顺连派兵增援的机会都没有。 待鸣金收兵,可是教高顺好一阵扼腕叹息……敌军在城砦的守备已经很空虚了,如果白日间做足准备强攻的话,八成能依靠强取夺下城砦。 这几日战事尽管高顺夺下两座城砦,双方伤亡都不算大,但总得来说还是燕军死伤稍多,已俞三千;而曹氏在成父的守军伤亡则要小得多,至多也就阵亡千人而已。但对高顺而言,拔除一座城砦的好处,要比杀伤敌军千人还要大。 张辽的命令决定了高顺需要在这里待上一两个月来吸引曹军以达到声东击西的效果。这在一开始便将高顺所能使用的战法限制住,一切快速突破的战法都无法使用,留给他的选择除了攻坚与拉锯,似乎所剩不多。 高顺无比地需要这些城砦,甚至成父城也是一样,他需要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来供给他支撑将来会发生在这里一场又一场的战斗。 尽管几日的争斗中几乎让燕军完整地失去一个校尉部,但军中士卒的士气却并不低落,反而因摸清曹军的底而跃跃欲试。军卒并不知道张辽交给高顺的使命,他们只知道成父城守军并不难打,白日里不过两个校尉部同时发动冲锋便险些攻下城头,如果等到明日,这座城砦一定是他们的。 这种情绪感染着每一个人,在战事进行当中,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暂时遗忘掉那些死在攻城路上的袍泽,而去思虑接下来的战斗中如何骁勇奋战。甚至就连伤兵营中的参与过战事的军卒言语中都透着轻松……还有什么能让他们悲伤的呢?他们身上有伤不堪再战,将军不论如何是不会再将他们派上前线的。而今日看敌军的架势,显然也已不足以再坚持一日,这座撑在成父城中间的城砦,转眼就要也是他们的了! 不怪士卒志气高涨,营前逼近百步的几座土方已经垒了大半。其实无所谓大半还是一半,城砦不是城池,墙不过堪堪一丈来高,随意堆出一人高的土方便能当作射台使用,甚至如果不是担心泥泞还会更低,根本不需像攻城时搭出三丈高的土方才能保证压制敌军箭雨。这种城砦一旦被箭雨压制,除了败退没有其他手段,就像前面两座城砦一样。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他们赖以信任的土方南面百步,城砦大门在月夜下缓缓洞开,瓢泼的雨声蒙蔽住人们耳目,在守军看不见的地方,韩浩在城下挥手。 雨夜给所有人都带来麻烦,包括韩浩。能看见他指示的军卒只有左近十余人,由他们率先向前行动,后面的军卒才跟着移动起来,直直地朝着白日里看见土方的位置前行。土方是雨夜中最好的指示物,只要能摸黑找到那些东西,便说明他们距离石砲已经不远。 对曹军而言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如果不是时间紧缺、兵力不足,易地而处他们完全可以等着大雨浸泡之下将敌军石砲统统泡坏,而非像现在这样,领着上千兵马月夜冒雨出城只为破坏掉敌军石砲上的小东西! 他们没能力直接摧毁石砲,通常战事中破坏石砲弩机,只需要倒下桐油佐以火具任其燃烧即可,但雨夜里这样的事显然行不通。他们要割断石砲几十根拽绳、还要凿烂中间的木架,这样才能破坏掉燕军的石砲。 石砲左近驻守的军士尚不知敌军已摸至近处,蜷缩在蒙皮军帐中就着篝火取暖。尽管夏日方消,雨夜里却凄冷的很,令人遍体生寒,突然间半睡半醒的斥候仿佛感到耳边听见什么,皱眉起身裹着兽皮袄子向外望去,便见重重雨幕中仿佛人影绰绰,连忙拍醒睡着的袍泽,一齐对望不禁惊声尖叫而出。 刹那间,雨夜崩弦,数十支羽箭穿破重重雨幕,穿帐而出,接着刀手奔踏而出,飞身入帐手起刀落,便是几颗好大头颅,血转眼便与地上积雨混成一片。 至于那声尖叫,尚不能在雨夜中传出很远。 韩浩满意地点头,随后挥手而出,早已准备好的各个队率领着部下军卒朝左右推置此处的石砲飞奔而出。韩浩凝视着雨幕中庞大身影不禁摇头,谁能想到这样的东西却能在战时发出莫大威能?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派人将这些狰狞凶器带回城郭,砸翻那些燕军仇敌! 闪电如霹雳,刹那天大一片白,愣神中的韩浩猛然回神,方才他余光中仿佛看见周遭有大批披甲军士……为了夜袭方便,他部下军士皆为轻甲,又哪里会有披甲的军士? 骤然回神,却显然已来不及,轰隆的战鼓声猛然在四周响起,轰踏之间周围雨幕仿佛草木皆兵,四下里处处厮杀、处处哀嚎! 是燕军! 高顺同麹义相似,没学过什么兵形势、兵权谋的战法,所依凭无非并州战场上练就的兵技巧之能,故而对排兵布阵最为上心。进击成父数日,尽管夜夜以石砲轰击城砦,但夜里皆将三营兵马陈布营外,两部精锐的陷阵营轮流担当值夜与白日掠阵。 不曾有一日纰漏。 而这个雨夜里,正轮到平日不曾参战的曹性值夜,他的一营陷阵就驻扎在石砲以西。曹性并不知道敌军来了,这场雨使夜间行军无比困难却也无比隐秘,但他方才听到部下军士传报,石砲周围守备的斥候帐中篝火熄了,这才使他起疑,接着令军卒跑出去一看,果然远远地望见数不尽的黑影在石砲左右徘徊移动,离近了甚至还能听见噼啪乱响的声音,他们在破坏石砲! 曹性骑着战马冲出,部下兵马已得了号令,正逢霹雳声响,曹性挥矛大喝:“杀!”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汝南之战【八】 夜袭的曹军没料到暴雨中燕军仍留有兵马守备在石砲旁,双方接战当时士气便丢了一般,何况仓促应战燕氏军中武备齐整作风剽悍的陷阵营,转眼即被打得抱头鼠窜,只是抵挡的片刻便丢下几百具尸首,待韩浩反应过来左右皆有敌军包围而来的局面,连忙拨马回走下令撤军。 铁凿子钢斧头都砸在投石炮上,这会儿再想走? “晚了!” 以十架石砲为中心,山谷中陷阵营居其左,曹性引马扬矛领一干军骑踏着泥泞抄袭敌后,截断其退路。与此同时,右面山谷下屯兵的校尉营惊于滔天的喊杀声甚至盖过暴雨,同时出击直插敌阵。 陷阵三千营与郡国三千营两相合击人数不过区区上千的曹军袭营军,简直易如反掌! 顿时四下里仿若到处都是敌军,处处皆为追兵,韩浩就是再下令整军后退,他部下军卒也听不见,胆气足的与燕军分个生死,接着被更多的燕军包抄合围齐力绞杀;没胆子的只顾后退,却分不清东西南北在军阵中蒙头乱窜,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钻进燕军阵势当中,片刻便被杀得七零八落;唯独剩下韩浩身边六神无主的百十个军卒,勉强依靠着主将坐镇还尚未崩溃,不过也都是两股战战怯懦非常。 勉力且战且退百十步,前方雨幕中却横拦着一剽人马,曹性铁矛扎在泥泞的脚下,牵缰引弓,嘴角露笑,暗道:“找到你了!” 杀敌算不得什么功勋,就算吃下这股千余阵仗的袭营军都算不得什么,但若能将成父守将逮住或杀死,那可就是大功一件了! 取自辽东的精制老檀木骑弓隔着四十余步来回巡视,硬是没瞧见一个骑马的战将,随意挑出个顶盔掼甲的将官便是一箭射出,雨幕那头兀自呼喝的悍将应声而倒,可敌军却并未因此退却崩溃。曹性愤愤不平地歪头骂出一句,扬臂道:“冲垮他们,一个都不准跑!” 数百骑应声而发,轰踏大铠重骑冲锋敢叫天地变色,积竹木柲的简易长槊在骑兵阵列中威风八面,仅跨着健马冲国便将这支小股敌军趟平,七零八落的曹军士卒纷纷投降。至于那些在后面纷乱的步卒,更是杀的杀降的降,乌泱泱拜倒一片。 曹性也就高兴了半刻,接着便将俘虏丢在马背上火急火燎地疾驰入高顺大营。 “将军,夜袭的是曹氏援军,从思善城来的属夏侯惇部下。”曹性摇晃着脑袋,吧嗒着嘴巴啧啧称奇,“娘的,我还以为拿下这支袭营军就能直接进成父城了……他们援军来了四千,城里还有小三千呢,领军的是夏侯惇副将叫韩浩的,乱兵里被踏得稀烂,兵马全便宜守城的李典了!” 高顺要比曹性想的多,他的屁股坐在主将的位置上,心思自然也不会和曹性想的一样那么简单,只是点头道:“很好,我会派人接收俘虏,你回去继续守备石砲,待到天明撤回营寨朝食。” “不是,将军,咱就看着他们袭营,也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曹性手掌拍手心道:“石砲都给咱凿坏了两架,总不能就没个说法吧?” 高顺听着便笑了,挥手让人将俘虏带下去,这才道:“若两架石砲能换一千守军,高某就做主将三十架石砲都给你了,去换曹军五个校尉部来!” “可没石砲咱拿什么攻城?” 这曹性还真当他们是来这里攻城的了!倘若单单为了攻城,成父城早就被攻下了,还用等到现在?过去那些年他们没有投石炮,还不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难道区区成父小城还要依靠个投石炮了? “文远将军的命令,是要我等牵制敌军,最好能将半个汝南的敌军都吸引到这边,他才好领兵自汝南西面长驱直入,这个道理你懂不懂?”高顺点头道:“成父城早晚要攻,但在这之前,闹出越大的动静,越让曹军忧心忡忡,才是我等之目的。” 曹性点着头,摸着脑袋干巴巴地笑了,“我说怎么看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呢,原来是等着文远从那边打过去。那边的局势有消息了么?” 高顺摇头,他们这才攻打成父不几日,传信没这么快过来,不过他心里还是有几分猜测的,说道:“文远将军应当已经动身南下,今日下午成廉传信过来,说他已受命领军骚扰项县,多半是另一边的声东击西。” 在高顺身后有一面残破的地图,他的将军部只有向导没有地图,就这份地图还是首次突破曹军城砦时从破败的营地中拾到的,羊皮卷缺了一角,还被烟熏火燎过,看上去十分别扭,但并不影响看着它让高顺去猜测曹军的兵力动向。 汝南东北角,是他所率领的三万兵马越过边境向成父进攻;汝南北面中段颍水河畔,是成廉领小兵袭扰项县;东北的援军信使先向汝阴通报,在这个过程中成父左侧的思善夏侯惇派来四千援军,在这之后,曹操应当也自汝阴派来援军正在路上,约莫着也就这两日便可赶到成父。 到这个时候,便意味着他已经拖住曹氏万余兵马——夏侯惇的几千本部、韩浩的四千援军、李典的三千成父守军、还有不知数目不知将领的汝阴援军。 如果他是曹操,多半会认为在汝南北方中部活动的成廉部为他这支兵马的策应从攻部下。这对张辽的战略部署而言是真正的点睛之笔,看上去就像燕氏大军以排山倒海的阵势欺向汝南,主要进攻力量放在汝南东北部,且汝南中部也没拉下,就好似是为了拖住项县守军无法来援一般。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猛虎真正可怕的并非嘶吼是露出的獠牙,而是蓄力前扑的爪。 当所有人的目光被集中在汝南东部,这座无关痛痒的成父小城时,一支庞大军势正在暗处舔弄着自己的爪牙,伺机而发。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汝南之战【终】 万事既有定数,亦有变局。 高顺带着张辽的大纛攻打成父,牵制着曹氏几乎半数的兵力,这件事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不得轻松,尤其是曹操。十数年来燕氏击败一个又一个强大诸侯,一步又一步朝着平定天下的壮举前行。曹氏,也仅仅是这些诸侯当中的一个,随燕氏的攻势越来越强,水涨船高的便是燕氏之声势。 纵横北方诸州、兵联关中之地,扼守住天下最险要最富庶的地带,大有平定天下舍我其谁之态。而燕北给自己儿子起的名字,同样令各路诸侯感到胆战心惊……桓,桓拨,谓之大治。 人们以为燕北会给后代起名封、禅之大名或是晋、关之类的险要之地,以全称霸之志。但人们没有想到,燕北比他们想象中要自信的多,他根本没有将这场以平定天下为名的战争拖到儿孙后辈的打算,他生儿子是为治理天下的。 割据、平乱、称霸、称帝之类的事,燕北根本没考虑过要留给孩儿。 一个人就要将天下诸侯打得满地找牙。 曹操慌,一直都慌,听闻袁绍死在徐州时更是慌得不能自己。但他没办法,投降?好象还没到山穷水尽,那便全靠死撑。 项县发生战事,尸首顺着颍水飘下来,虽然死的人看起来并不多,却更令人感到燕北步步紧逼的窒息与压迫。曹操甚至都想着亲自带兵去成父与张辽决一死战了。 赢了顺势夺回豫州,来年还可与燕氏在兖州决死;倘若输了,沦为阶下囚还是战死沙场,都多少不枉此生。 就在这时候,南边却有一股水匪冲破曹氏原本就稀少的水军封锁于汝阴南面登岸,寥寥几千人在汝阴近畿好一阵杀掠,几日里破乡毁里,令民心动荡不安,最后还一把火烧了曹氏在汝阴城外的两座粮仓。 何其可恨? 外头大雨浸湿了囤放粮草的屋舍,里头大火闷闷地烧,偏偏水匪十分老练,将屯驻粮仓的几百人杀得一个不剩。等一队曹军巡行军士在近畿发现毫无生气的粮仓进去一看,到处是人马尸首,被雨水泡得腐烂发张,碰一下就炸成一摊烂肉,还因此伤了几个人。 至于仓里的粮食……全烧成炭了! 从粮仓到岸边上百里路沿途泥泞不堪的路上满是车辙,泥土里还能翻出遗漏的粮粒子,岸边随处可见的是堆放弃置的双轮板车,被刀劈斧凿尽数破坏。 “燕氏南袭也就罢了,水匪都敢欺我曹氏了么!” 曹操并不知道,这不是一伙普通的水匪,寻常江面上的水贼能有像甘宁那样近千人规模便已是大水贼了,又哪里能聚起数千人马,要承载他们可需要数艘斗舰数十艨艟以及近百走轲,拉在大江之上哪里是水匪,明明白白地是水军! 这些人的首领是薛州,徐晃命他领着部众西走支援荆州战场,行至大江汝南这段,因行船遇风毁了两艘载粮的大船,薛州拍脑袋一想:咱现在是燕氏水军,这汝南的曹氏也算是敌军,刚进秋,汝南肯定有粮! 虽说毁了船,但海上讨生活的贼子们各个精通水性,兵员上没得到半点损失,反倒因此光想着从别处再弄些彩头,当即驱船北走行进颍水,一举击垮颍水南面曹氏用来防备孙氏战船充当水中斥候的几艘斗舰,扬帆直入汝阴近畿,这才有了曹氏的粮仓血案。 曹氏的灶火本就不旺,别说军卒就连曹操这统帅夜深人静都想着要不要投降燕氏,孰料转眼又被一群水贼釜底抽薪,把汝阴今年的新囤粮给劫了! 薛州算是拍拍屁股扬帆西走,反正缺少水军的曹氏也撵不上他们。可他的随意施为却给曹操带来莫大的麻烦——汝阴没粮了。 这才刚入秋,眼看距来年春还有数月,汝南的小半粮草却被付之一炬,这仗还怎么打? 东面在打仗,汝阴的粮仓却被烧了,整个汝南东部剩下的粮草堪堪能支撑两万兵马吃上三旬,最近的粮仓是汝阴西面的定颍和平舆,从那边往来运筹粮草,少说也要半月。 情势似乎向曹操越逼越急,近乎一刻不敢停歇,探马便急急忙忙向西奔去,向二县下达留下越冬所用粮草之外尽数送达汝阴的命令。 接着,汝阴便进入整军备战的时刻,曹操要领大军亲自东走督战张辽,与其决死! 三日之间弹指即过,曹操亲自发兵八千,押运军械自汝阴向东进发,集结汝南东部各县多达两万之巨的兵力意在击退攻击成父的‘张辽’,甚至借助地利攻取东面的沛国、北面的梁国,夺回本属于自己的土地……当然了,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就食与敌。 兵行不过一日,便有前军斥候来报,思善守将夏侯惇与燕氏进围思善的一部敌军战于思善北部山地,互有伤亡,夏侯惇传信曹操北面敌人不过从攻,仅仅一个校尉部的兵马又被其击溃,至多五日便能突破其围困试图子北面袭扰‘张辽’大军后阵,将其堵死在山谷之中。 这个消息而曹操而言是莫大的喜讯,当即传信嘉奖夏侯惇,接着向东行进。半日之后的夜里,成父向汝阴传信的骑手也来了,不过所通报的却并非是好消息。 夏侯惇部下将军韩浩领兵四千驰援成父一日,当晚领千军夜袭欲毁坏敌军石砲,却落入重围死于乱军之中,千军尽没。次日,敌军大举攻破城砦,李典不敌,合兵四千尽数撤出城砦,留两个曲阻敌断后,引两千余军士避入成父,正逢曹昂引军赶至,敌军攻势稍缓,否则成父有陷落之危。 听闻此事,曹操心下更为焦急,当即传令所率万余军士急行军……出征时预算部下能达两万六千之众,转眼部下便仅剩一万八千。张辽在成父攻势如火,若再丢了成父最后五千守军,只怕这场仗就没得打了。 野战击溃张辽率领的二倍之敌? 不要说曹操,自燕曹争夺兖州之战后,天底下恐怕没人敢方言说胜过这样的战事! 就在曹操率军走大道北进距成父仅二百七十里时,后方探马疾奔而至,战报中的情形令曹操当即晕厥坠下马去,他的头风犯了。 信上汝阳城守将曹洪分明说着,张辽发兵四万进围汝阳,留下万余兵马围城后亲自率军直奔汝阴而去,让曹操小心应对,据颍水而守!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伤寒 这世间有一人,家世乃中原大族四世三公,曾直面宦官与其斗得头破血流,也曾与凶悍跋扈的董卓以理据争令其忌惮,甚至欲置燕北于死地,他是谁? 他不是袁绍袁本初,也不是袁术袁公路,他还活着。 他是杨彪。 燕北亲征并州后,杨彪致力维护皇帝,为皇帝献计任燕北为并州牧,这在燕北看来是个馊主意,直接导致燕氏与皇帝撕破脸面。但实际上对于刘氏,却忠心耿耿的计策,一切都为了试探。试探手握天下兵马大权的燕氏是否尊重皇权,如果尊重相安无事,即便不尊重也能让皇帝早一步知道,不必坠入丝毫无还手之力的情景才知晓这样的残忍事实。 虽然与燕氏比起来,刘氏的的确确无丝毫还手之力。 这称不上对错,见惯了后汉王朝晚期朝堂的光怪陆离之后,还有这样恪守本心的汉室老臣,不容易。杨彪也知道自己能活下来不容易,于他而言自先帝驾崩那场宫廷政变起,活得每一日都是上天赐予的——像他这样的人,本该都死在朝堂浩劫之下。 宦官没能杀死他、董卓没能杀死他、燕北也没能杀死他,可没死的往往是那些豁得出去的人,一大把年纪的杨彪每每想到小皇帝孤苦伶仃却承受着凡人所不能承受的压力,他一直觉得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南下青州之前,麹义见过杨彪,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让他进乐陵城为燕氏招降负隅顽抗的袁氏将军。那时候麹义可是自信满满,仿佛肩负天下大任要把四世三公贵胄世家打得满地找牙,这个在北方最混乱的两个边境待了半生的武人也不希望杨彪这样的人往死路、绝路上走。 这世上心想事成的终归少数,杨彪没有去乐陵、麹义也没能把袁绍打败。但总归,杨彪没死,当他不再生事燕北也就将他抛诸脑后;袁绍也还是输了,半座广陵城付之一炬,就连徐晃都没打败他,四世三公就先被自己打败了。 心灰意冷的杨彪在黄河北岸结起草庐,干脆不问世事,每日听着河浪滔滔,心情却不论如何都快活不起来,反倒越来越忧心忡忡。俩月里还因雨季压塌草庐不慎被压伤,走起路来老腿儿一跛一跛地。这事经由杨彪身边的寺众郎密信传报回赵国时,还让燕北哈哈大笑了一阵……这小老儿纯属自己找罪受,老老实实在邺都带着不比什么强,四世三公的名头、大好的侯爵之尊贵,非要自己结个草庐体会世间疾苦。 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挖空心思想要成为人上人,难道以为他们都是疯子么?那就是因为他们不像过这种日子! 嘲笑归嘲笑,老头儿有腿疾还是得治,正好前些时候皇帝害病招募了北方医匠进京,如今燕北又一封书信送到邺都,调几个医匠前往渤海郡乐陵城南的黄河畔,去给老太尉看腿疾。 没办法,什么是君王,君王就是天底下的大家长,在燕北的理解中就是全天下都是他儿子,不然怎么能被称作君父?儿子不乖可以教训,犯了律法杀掉也没有办法,但如果还活着,当爹的就算看儿子再不顺眼也得去给他治。 何况,燕北心底里偷偷地想着,其实他看老杨彪挺顺眼的。 男儿在世,尤其成为贵人之后活着,得有气度。气是气质、气概,度是度量、德操。 敌人,不论沙场之敌还是政见之地,如有置之死地的必要,毫不犹豫便是气度;但在敌人生命终结之前与之后,无丝毫吝啬地示以敬意也是气度。 不然就不是真的大人物,因为能够与贵人为敌的,自然也是大人物,而大人物是值得人们去尊敬的。 只是杨彪这病,本来是腿疾,却不想燕北派了几个医匠过去,反倒成了心病……太医令张机带着几个北方诸州多有医名的圣手前去给老太尉瞧病,腿疾只是外伤而已,外贴内服的药用到了,至多仨月便可痊愈,至多是走道稍显长短腿,老爷子活了近六十岁,这点小毛病也不算什么,哪知道张机与杨彪一聊天,算是捅了娄子,说不过几句便使得杨彪当日呕血,久昏不醒。 寺众郎传信回来可是将燕北吓了一大跳,写信将张机骂了个狗血淋头,当日赵王宫里的宫人站在东宫都能听见燕北中气十足的喝骂。 “孤派他是去瞧病还是施毒的,啊?过去才不过三日就把老头儿看昏过去,还吐血!就这水准尚不及燕某去瞧个跌打刀伤,这也叫太医令?何隅不是说他能在医道上有所成就么,瞎了他的眼!” 太医令张机不同于旁人,他在朝野也算是命人了,早年与党人走得很近,出任过长沙太守,也是两千石的官职。先帝尚未驾崩时在洛阳寻到何隅,何隅就说他这样的性格在官场吃不开,倒不如潜心行医,将来能大有成就。后来也算是一语成谶,张机在南阳没做出什么政绩,不多久便辞官行医,但他任南阳太守时首创了医匠坐馆瞧病,自他之后医匠坐馆的风气便流传开来,医匠也由早年张角那样的游医变为如今的坐馆行医。 而且他对疫病极有研究,还专门写过一本《伤寒杂病论》呈送邯郸,燕北看过,正中他的下怀。燕北是最怕疫病的,北方打仗战死者就地焚烧留存骨灰受人祭拜自他而始。尽管这种事根本无法通行于民间,但在军中十数年光景,人们都已习以为常。 燕北当时还觉得这个张机于当今天下是大有用武之地的人才,怎料这还没给予重用呢便出了这样的事。杨彪若没死还好,若是死了天下人难道不会将杨彪的死归结于他吗? 赵王宫里燕北挠着脑袋骂骂咧咧,他不怕人说他伐害忠良、肆意屠戮,可他怕别人说他使阴谋啊……下毒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跛了条腿的老头儿,天底下有这么窝囊的事儿? 一切的愤怒,在张机派人送来内外详情后消弭无形,不过燕北算知道了,何隅说的没错,这张机确实不适合为官。 杨彪呕血的原因是他将吉本等人挑拨皇帝先下手为强又在东窗事发后逃逸、赵王被逼反在天下平定后起兵反叛皇帝的事一股脑全跟杨彪秃噜了。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静待天命 兔死狐悲,这世上再没有谁能比袁绍的死更令天下诸侯感到兔死狐悲之感的了。曾经袁氏那么强大,袁术割据淮南而袁绍陈兵青徐,半个关东都是袁氏的。而来数年,曾经天下仅次于燕氏的庞大的兵势接连破碎,纵横捭阖间天下还有谁够资格与燕氏为敌呢? 每当天下动荡,天下几十年必然围绕战争为中心,尽管归结根本看得还是政治,但自十常侍以行刺手段政变杀大将军何进于宫内,往后十余年各路诸侯竞相使用刀兵讲话。 在正统兵法家眼中,战争分为两个阶段,准备阶段与实际阶段,先秦时期的商鞅便用极为精炼而复杂的政策变法,使得秦国成为强秦,是为耕战之策。所谓耕战,就是用最简单的手法达成战争胜利的目的,耕,为准备;战,为实际;这也是秦国成为战争机器的缘故。 秦的国策便是自保与扩张,一切为了更强大。 在兵法中,耕也可以替代为所谓的‘庙算’。 自夏朝开始,国家凡遇战事,都要告于祖庙,议于庙堂,成为一种固定的仪式。帝正在庙堂占卜吉凶,祈求神灵护佑,以巫术假托神的旨意,迫使人们进行战争。这是“庙算”的原始形态。真正提出战争中实用庙算的,是孙武,在他的著作中,将庙算归类为‘五事七计’,这也是孙子用兵的核心思想。 多算者多胜,少算者少胜,不算者不胜。 庙算决定着战争的赢面,赢面大则可胜,便可战;赢面不大则不可胜,当避战。 五事,即道、天、地、将、法,即从政治、天时、地利、将帅、法度的五个方面来比较战争双方;所谓七计则是从更细化的从双方政治清明、将帅高明、天时地利、法纪严明、武器优良、士卒训练有素、赏罚公正来比较双方军事潜力,从而认识自身、认知敌人。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是两千五百年前诞生专用于战争的SWOT分析,也是极为出色的方法论。 在江东,人们算于庙堂之上,虑于乡野之间。尽管孙氏与燕赵刚刚在联盟敌对袁氏的攻势中取得庞大战果,直接消灭袁氏,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暴露出来,袁氏即灭,孙氏当何去何从? 是面北而战追求更高的政治地位,还是固守江东独居一隅,亦或向燕氏称臣,以保江东太平? 所有人都在思虑,包括有小霸王之称的孙策。 江东与燕赵,主孰有道? 孙武先生的道,不同孟子之道,亦不同孔子之道,以后人自居的孙氏自然知晓。孙子的道是问最高领导者,双方主上具备之才能,目的是得到百姓死心塌地的拥护。这方面燕北不差,但其起先拥护皇帝后来由封锁邺都已天下皆知,又兼麾下土地广袤而人心必然不齐;孙氏于扬州之地根深蒂固,又在崛起中多得世家豪族相助,是以能万众一心。 将孰有能? 燕氏诸将实力强悍,同样天下皆知,但其掌控青徐的主将麹义在先前与泰山贼的战事中负伤回还,当今主官徐州的将领徐晃与田豫虽战法高超,在旁人眼中却总要比声势滔天的麹义好对付些;至于孙氏诸将,孙策知根知底,不敢说强于麹义,却也不会比他们差,何况‘主’孙策自己,就是天下无双的战将。孙策在心里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要比燕赵的将领更加强悍。 天地孰得? 这不用问,一条大江横在双方之间,谁能掌控大江谁便掌握地利,孙氏在水军上得天独厚。不过倘若越过大江向北作战,除了冬季北方辎重线压力大增之时他们能有些许优势,其他时候根本无法与燕赵相提并论。 法令孰行? 燕氏二将互不同属而孙策可亲征作战麾下自然万众一心,孙策在这个方面拥有燕氏难以比肩的优势。 至于更多的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孙策却无法去比较,燕赵与江东还尚未有过真正交兵,孙策既不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亦不愿妄自尊大。这也是孙策耿耿于怀的缘故,他们从未交兵,州中却有人抱有投降的念头……这是未战先怯,如何能行? 打心眼里孙策并不抵触投降燕氏,当今天下局势已成这般,除非与燕北背负血海深仇,否则没有人会去抵触向燕氏称臣。这就像过去没有哪里的太守不愿尊奉朝廷的号令一般。这种心态越是出了中原越是如此,中原诸侯如袁绍等人还对燕北这么个幽州马匪头子能在心中拥有些许奚落,可对同样的边鄙之人而言,他们的地位截然不同。 可是不战而降?谁的心里也都过意不去。割据青徐的袁绍敢向燕北宣战、割据兖豫的曹操敢向燕北宣战、荆州牧刘表敢向燕北宣战即便如今战事还如火如荼,到了孙氏就要向燕赵不战而降俯首称臣? 这恐怕是万万不行的,孙氏十数年一言而决江东事宜,这是他们父子两代的基业,倘若一声不吭拱手让人……不为孙伯符自己的脸面与高傲的心气,将来拿什么去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英灵。 “公瑾,当下我等应何去何从?” 孙策倒并非没有下定决心,只是他需要这种时候有人为他坚定信心。而能坚定他信心的人,唯有从远方赶回来的周瑜。 “这没什么好思虑的,你……”周瑜才不过刚开口,却被孙策抬手制止,一把抓住手臂向堂上走去,只见孙策面容严肃刚毅,“此时要拜见母亲,方可议定!” 不多时,二人升堂拜母,孙策将疑虑告知母亲吴氏,周瑜这才侃侃而谈道:“当年楚君刚被封到荆山的边上时,地方不够百里。他的后辈贤能,扩张土地,开拓疆域,在郢都建立根基,占据荆扬之地,直到南海。子孙代代相传,延续九百多年。将军您继承父亲的余威旧业,攻伐六郡,兵精粮足,战士们士气旺盛。而且,铸山为铜,煮海为盐,人心安定,士风强劲,可以说所向无敌!” “如今投降燕氏,我们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利益,也不过就是一方侯印、十几个仆人、辆车匹马罢了,哪能跟我们自己创建功业,称孤道寡相提并论?”周瑜道:“如今燕氏灭除袁氏,集力攻打曹操,尚能万众一心,一旦曹氏除灭,倘若燕氏继续尊奉皇帝,我们便可以向皇帝称臣;如燕氏妄自尊大玩火自焚,我等只需兴王道之师拯救天下,静待天命便是。”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撕破脸面 江东的孙氏思虑良多摇摆不定,但最终还是做下隔岸观火的决定,尽管这把火如今还没燃起来,但天下有识之士都知道……燕北与皇帝,早晚有一个要完蛋! 诸侯与皇权本就天然对立,天下割裂纷争之时,他们还有相同的目标,是为天下平定海内集权,这就像兄弟阋墙外御其悔。但大多数内部松散而互不信任的联盟都并非崩溃在事成之后。 它们都毁在事成前夜。 何况燕刘的事并非用简单诸侯相争的道理就能说尽的,诸侯相争尚有胜败,但凡哪个愿意低头,胜者为了彰显气概心胸,留下一官半职以显宽容的事时有发生,但政变不同。宫廷的事不可以常理度之,仅有生死。 非生即死。 像如今这般燕北与皇帝隔着百里之遥都活着好好的,根本不可能。 就别说江东的孙策周瑜,就是安定已久的黄河以北,心里揣着浑水摸鱼之态的也不在少数。不知多少人等着这场火、看着这场戏。指望着燕氏这头庞大巨兽轰然倒塌,好教他们扑上去磨牙吮血。天下大乱,带给人来自灵魂深处的不安与恐惧,但也会使人心生魔障,给予最深的错觉仿佛蓝天黄土之间每个人都有了称孤道寡的机会。 享世间最贵,谁不想做一场这样的大梦? 能忍住这样诱惑的人太少了,正当燕氏在荆州如火如荼地与刘表对峙时,益州派来的使者行至司州,接着由马不停地抵达冀州,最终进入赵都,递上名刺拜见燕北。益州之事最终尘埃落定了,张鲁在北兴兵而下、刘备东入直扑成都,由都有着不弱于益州守军的兵势,这样内忧外困的局面于刘璋而言便是灭顶之灾,根本没有能够抵挡的可能。 刘备的兵才不过堪堪加入围城两日,城里的刘璋便慌了神,派人向刘备投降,接着刘备直接入主成都,大肆分封部下;紧随其后赶到的张鲁心有不忿,率众做出欲围攻成都的架势,却转而为关羽率军出城逆击而败。 别的不说,刘备这帮老革从南打到北,虽然天底下没谁真拿他当成诸侯,哪怕他做过县令、太守、刺史、州牧,不过刘备的战力是着实不弱的,至少天底下野将军排排坐,没谁比刘备的兵力更强、也没谁比刘备的战力更强,更何况,也没哪个像刘备这样心性头脑的人还只是个野将军。 来自益州的第一封书信是张鲁送来的,是一封告状的书信,信里痛斥了刘备派部下大将关羽出城袭他兵将的事,同时也像燕北上表希望赵王能发国兵参战,助他击溃刘备,将这帮外乡人赶出益州。 可外乡人是这么容易赶的么?要真这么好驱赶,张鲁早自己收拾刘备了,还用等到现在留着过年?他收拾不过,同样也气不过! 他从汉中一路向南,平二关袭三郡的,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换来兵临成都城下的机会,到这只差最后一步,却发现城池被个中原来的刘备给夺了?打着燕北的名号让刘备撤出来,他居然还派个大红脸带兵出来杀他一阵?他娘的那赤脸膛子的汉子长得都快顶上张松骑在张松脖子上那么高了! 这都不是张鲁所不能忍受的,他是修道之人,尊奉的是黄老一脉学说,最重修身养性,战果被人驳去、兵将败于冲突,这都不足以让张鲁愤怒,真正让张鲁愤怒的是——刘备居然在关羽杀出一阵后派人给他写信,说他是为朝廷平定益州,现在要将战果报于朝廷,请张府君不要自误。 不要自误? 你夺走成都城是天时在你,时运已至张鲁不说什么;部下兵将败于城下是将官威势,张鲁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夺了城郭还振振有辞,还吓唬张鲁,这就不能忍了! 张鲁写信是干嘛来的?他要借兵,这会也不想着什么门户之见,也不记挂什么益州牧的官职,张鲁就这一个请求,让马岱来做汉中太守,从司州调兵进入益州,他要跟姓刘的干! 张鲁的信使脚程快,刘备的也不慢,这个老革头子也够光棍,派人写信,不,刘备不是在写信,他是在上表。左将军刘备上表说,他带兵平定了益州的战乱,擒获不尊皇命的刘璋,现在益州重归汉室统治,希望朝廷能派去刺史监察边郡。除此之外,还为张飞在荆州所做的事情而向燕北道歉,坦言那是个误会,希望能得到燕北的谅解。 “以退为进?让张鲁往后退退吧,再不走刘备会杀他的。”这信不对,燕北看到刘备的书信便直摇头,心下里便知晓这信不对。“刘备只提汉室不提赵国、只说朝廷不说燕某,这信不是写给燕某的……擒下刘备的信使,沿途他们派出多少人,这书信发了多少份。” 燕北一说,马上有人去办,信使就留在邯郸驿食饭,一见这阵仗便吓得两股战战,几乎没使什么逼问手段便将燕北想要得到的消息逼了出来,“大王,此信……益州向外派遣了一百八十余个骑手。” 都到这份儿上了,燕北还能不知道么,一百八十多个骑手,却只有一个骑手将一封信送到赵国,那剩下的书信呢?这是刘备写给朝廷的信,现在刘备做的事已是天下皆知,这是在逼他给官职,也是在逼着他投鼠忌器落人口实。 过去刘备对权势是有想法的燕北知道,但是现在,燕北能绝对确定,在刘备死前他别想派出益州刺史。益州有刘备这么个带兵的左将军在,他就是向益州派遣什么样的刺史都没有用。刘焉就是这么过来的,将北方的路派兵封死之后,后面的事什么都用不着他去考虑,朝廷的人根本进不去。 以前燕北还不知道益州是个什么样的好地方,至多是听人说过几句,但现在他明白了,益州一定是个好地方,否则也不会让刘备这么急切甚至不惜与他撕破脸面!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士家 人的野心大多时候是因外物激发而非本性,即便是本性,在人与人交往之间总要分个强悍与孱弱,孱弱的人就算再怎么有野心,也不会敢在别人面前暴露出来,因为这个道理谁都知道,在同样有野心而更强大的人面前,这只是失智的取死之道。 可一旦有了外物相支持,那就不一般了。 就像是四百年前咸阳的秦王宫勾起汉王刘邦的全部欲望,巍峨宫城就在汉中一般,当刘备率军沿着漫长山道走入益州、深入益州后,他便再也拔不开腿了……飘零半生的刘备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语去形容这样一片土地,它富饶而巍峨、山川相连道途险阻,似乎与外面的天下都不一样。 那是燕北的天下,包括已经是他的和将来是他的。 而这里,是刘备的天下吗? 蜀中有剽悍的百姓、富饶的田地,绵延不绝的山脉自然有取之不竭的铁料,甚至因交通不便而形成独立于中原独特的文化气质,这一切都让自诩见惯世面的刘备感到新奇不已。 这里有关口、有河道,即便没有敌人阻止,刘备想从外面走进来都花了好一份功夫,更不必说如果他防守? 谁也别想进来! 刘备的野心被益州这片土地完完整整地勾了起来,他甚至在庆功的酒宴上不知该说什么好,懦懦嘴唇哭笑不得的表情写满了意义难明的情绪,最后仰头一口饮光了酒,摔了酒樽道:“益州,天赐之土!” 这天下没有一块土地能被自己称作基业,不论幽州、冀州、青州、徐州、豫州、荆州,刘备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哪里好也不知道哪里不好,一直被大势推着走。没有筹划没有决断,但这一次不一样。 诸葛孔明说益州好,刘备便取来益州看看是不是真的好,而今日,天下若有哪里能被刘备称作基业的话,那边就是益州了。 自今日起,他将被天下百姓冠以诸侯的称谓,统治益州……燕仲卿,你放马过来啊! 我刘玄德,也终于有今日! …… 刘备想的什么燕北自然不会知道的这么细致,他就是觉得以前低眉顺眼的玄德兄胆儿肥了,不但胆肥也好像变聪明了,知道谋求政治优势了。 哇!岁月呀,瞧瞧这天下十几年来发生的事,俩早年每逢战事便必然被揍得满地找牙的小将军,一个做了兖州牧一个自益州将军,在辽东卖马贩盐的匪头子成了赵王之尊贵。 这种事放十几年前告诉别人是要被笑死的,可事情偏偏充满吊诡,再难的事,他们都做成了。 “可孤怎么就这么讨厌呢,你说这……”燕北从殿中王榻上蹦下来,穿着素氅来回踱步,“他们几个在孤麾下时,多打一仗输一仗,让麹义骂得抬不起头,那会多,多可爱,嗯?” 换言之,燕北觉得现在的刘备太让人讨厌了。天下眼看着就要平定了,南下扫灭曹操,甚至都用不着调兵,他一个人站在邺城门口里头十万人说投降就投降了,这个时候刘备在蜀郡像只小青蛙一戳一蹦跶是干嘛啊! 好好活着不好吗? “大王,天下还是有可爱之人的。”沮授、田丰等人在向燕北说完刘备入益州的坏消息之后,相视一眼随后由沮授向燕北报道:“交州来人了,是交趾太守士威彦派遣其长子士廞前来,携带很丰厚的礼物与贡品,向朝廷表达尊敬。” “交州?” 燕北都愣住了,天底下还有个州叫做交州的吗? 他当然知道有个州叫这个,但这么多年过来,他不曾听人提起过交州的丝毫事宜。对他来说,刘备进入蜀地已经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长跑高手,就算交州有事也轮不到他去管,这交趾太守派儿子到这边来是为什么? “大王,就是交州,交州以交趾太守士威彦为尊,他的兄弟任九真、南海、合浦三郡太守,一同主掌交州大事。” 交州一共七个郡,士家人掌握四个郡太守的尊贵之身,何况与中原道途不通,这种身份其实说起来要比现在的刘备还要尊贵自在,只要他们能安定州中,那就是真正的交州王! 燕北眼中疑惑之色更浓了,好端端的,这士燮派人来北方做什么?别的不说,那边与交州接壤的是益州的刘备、荆州的刘表、江东的孙策,就连曹操都够不着交州,更别说他了。 他给不了士家人什么帮助,“士廞不远万里来此,所欲为何?” 万里不是虚数,士廞能从交州一路走到赵国,需途经至少三州数名诸侯的领地,跨过九十九条河翻过九十九座山,穿过战乱与风险,才能从见到他。 弄不好士廞上路时便已经做好了死在途中的准备,这很不容易。 等燕北问士廞为他父亲士燮带来什么礼物时,更加令燕北惊讶……“交州良马六百匹,细纹葛布三千匹,胥邪(椰子)、仁频(槟榔)各百颗,另有南海的明珠、大贝、玳瑁,南蛮山中开采琉璃、翡翠,番邦犀角、象牙之珍品,数不可计,盖为士府君进献大王。” 燕北瞪大的眼睛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不是他见识粗浅,这些东西散到别处他只有零散几个没见过,但合到一起真正让他惊讶的不是这些东西有多贵重,而是士廞带着这些东西翻山越岭跨江渡河,为了最终站在他面前甚至不惜豁出性命。 “士府君,是什么样的人,诸公可知晓?”燕北好半天才坐回榻上,算着脚程日子与近来几个月南方诸州发生的战乱及可能阻碍士廞前行的事宜,缓缓摇头道:“如此一来,士廞是去岁启程的?” 他最少在路上走了半年。 “士燮兄弟一起担任各郡郡守,强力掌管着一州之政,因辖地偏在万里之外,所以威望尊贵至高无上。他们出入时鸣钟响磬,备具威仪,笳箫鼓吹,车骑满道,常有几十位沙门夹在车马群中焚香。他们的妻妾都乘坐配有盖帷的小车,子弟都有兵士骑马跟在身后,当时他们的尊贵显赫,震服外族,就算是从前的南越王赵他也不能超过他们。”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交州刺史 邯郸赵王宫偏殿,鼓乐笙歌里,燕北决定亲自宴请接待远道而来的士廞,以尽地主之谊。士燮派长子不远万里地来到赵国,他想得到什么姑且不论,他们所付出的努力已足够让燕北感到震惊。 在天底下向赵国都城邯郸进贡的人不知有多少,东起东海西至西域,但从来没有人像士燮所派遣的队伍走得如此困难危险的,何况也没有谁像士燮这样,在送出贡品时准备如此巨量的礼物。 数以千匹计的上好葛布,数以百计的南方良马,还有那些分门别类的西南奇珍。说实在的,士廞来的时候带着随员上千庞大的队伍,等他到邯郸转瞬不过三四日,交割贡品后变成了士廞与七八个随员,连马都没有……每一匹马、每一架马车,都是他们送给燕北的礼物。 数量大方,又精打细算。 最让燕北惊异的,是听人说起士廞在邯郸的做派。即便士廞作为交州使者前来赵都,但于情于理他都不过是太守之子,燕北不可能在他到来当日便接见他,何况燕北还想暗中观察一下他的作为,从他的身上来观察远在交州的那些人们,对现今的赵国怀抱着何等心态。 堪称巨量的礼物令人高兴,但终究不过是外物,即便有些东西就连燕北都没见过,可他在乎的并非这些……他在乎的是交州对他的尊敬。 虽说隔着刘备、刘表、曹操,这尊敬存在不存在似乎都没有太大关系。 但如果有,燕北会比得到礼物而更感到开怀。 沮授听说士燮的家人在交州都有无比的威势,他们子弟出入皆有士兵车骑跟随,原本料想士廞在邯郸也差不多,却没想到他完全没有将在交州时的威风做出来,反倒极为慎独。随行几百匹西南良马都献给燕北,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匹代步;原本随行上千人员在与邯郸当地的鸿胪寺交接贡品后,来自交州的军司马便讨了回还司州的简牍带兵离去,仅仅给士廞留下两个随行壮士,不备弓弩不穿甲胄,仅仅穿着交州常穿的葛布麻服露着胳膊,腰上跨一柄二尺短刀而已。 初至邯郸,对士廞而言显然也极为新奇,不过礼数却周到,他先向赵王宫请示面见燕北,随后便向邯郸城内各级官吏家中递上名刺与应对官职的薄礼,在名刺的背面说明他是西边边土所来,日后多有叨扰。但并不急于与这些邯郸的小吏们见面,一切要等赵王召见之后再依次拜访。 这倘若是刘表、孙策等人的子弟,人们兴许还会生出忌惮。不过交州士家子弟算了……没什么好忌惮的,人们只从士廞的言语做派中看出一件事,那便是邯郸城又多了个质子。 交州士家对燕赵最大的贡品礼物,恰恰并非那些外物,而是士燮的这位长子士廞本身,他不回交州了。 士廞是个中年人,今年有四十岁了,初初见到士廞燕北惊讶于他的年岁,更惊讶于其父士燮的年岁。一问才知道,士燮在交趾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太守。 “回赵王殿下,在下先祖过去为鲁国人,新莽时为躲避战乱进入交州,至今已有七世了。家父年轻时尝游学中原,跟随颍川刘子奇先生学习《春秋》,是以族中以《春秋》、《尚书》传家。因听说中原前往交州避难的士人说京中过去因古文经学派与今文经学派,各以为是争辩不休,此次进献大王的贡礼中便有家父以《左氏春秋》、《尚书》逐条分析的正确意义编撰成书,以上奏大王。” 燕北听了大为惊奇,夸赞道:“现今天下的太守、州牧大多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互相攻伐,很少有像士燮这样有余情编撰书籍的官员了。这是很好的事情,孤会将士府君的经学要意交给太学,加以拓印成书,让士府君所献经义教化学子,这又何尝不是大功一件呢?” 士廞闻言拜谢,便听燕北接着问道:“孤听人说起,交州这些年也并不太平,刺史朱符死于叛乱;刺史张津为部将所杀,这是怎么回事?” 士廞心头一凛,燕北显然是不清楚交州的事情,而他现在这么问,便那是认为两任刺史的死或与士家有关,当即拱手道:“回大王,交州地处偏远,历年以来中央对交州施政严苛故而民心衰弱,朱使君在任时还算不错,但交州乱事也是从他开始的。” 燕北微微垂着眼帘,道:“愿闻其详。” “朱府君之父为太尉朱公伟(朱隽),过去中原大乱,交州因地处偏远不曾遭受波及。朱使君其兄朱皓时任豫章太守,死于丹阳人笮融之手,朱府君兴兵复仇抽调诸郡兵马出交州,途中为部下叛乱所杀。州中兵事空虚,不足以弹压地方。当时除家父交趾郡外,九真、合浦、南海等郡的太守及一些郡吏也相继在这场暴乱中被杀,州中混乱,家父这才上表朝廷,以族中叔父任诸郡太守,请大王明鉴。” 士廞说的仔细,其实也就说了一件,那便是朱符的死是咎由自取,如果不是他交州便不会乱,交州不乱,士家也不可能接掌州郡。见燕北并未打断,士廞这才接着拱手说道:“至张使君上任,我州与曹兖州为善、与刘荆州为恶,双方交战数年,兵力比之荆州却似萤火之与皓月,张使君仍旧乐此不疲,部将因而离心离德,张使君崇信道法,在头顶系包红巾的布帛,每日焚香祭拜声称这能使他的军士在作战中无往不利,而松懈兵甲、兵粮的运筹,最终才为区景所害。前些年家父曾向朝廷上表,希望能更改交州长官为州牧,不知这事大王可还记得?” 燕北笑了,他当然记得,那书信是他亲自批驳的。他的戒心很大,何况那时候的刺史张津与曹操、袁绍等人交好,他怎么可能去准许他做州牧。 话说到这,燕北基本上也就听明白了,这张津也是个活该死掉的角色。 就在此时,士廞再度拱手,对燕北道:“在下启程之初,张使君方死于区景之手,听说刘荆州欲以赖恭为交州牧,大王以为此事当如何?”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用兵 刘表不容易啊! 这年头相隔千里,人们很难直接与另一个人产生交集,更难拥有清晰足够而全面的认识,所以才有那句话,听其言观其行。荆州是四战之土、刘表也是人中俊杰,过去是名臣、现在疆臣,他大约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不愿做诸侯的诸侯,人生路啊,纠结得很。 刘表的纠结体现在哪个方面呢?他不痛快。过去袁绍做盟主讨伐董卓,他就不痛快,私以为两不相帮能两头讨好,实际上两头都不落好;后来燕氏与袁曹相争,刘表一样夹在中间,想要两头讨好,实际上两头都不讨好;后来天下诸刘起兵,这次他的姓氏决定了不可能再两头讨好,他跟燕氏宣战,刘氏转眼全完蛋。 看起来,刘表像是个一心守土之人,可刘表真的是吗? 兴平元年,益州牧刘焉病死,其子刘璋被拥立继位,荆州牧刘表趁此时机派别驾刘阖策反刘璋的将领沈弥、娄发、甘宁,结果他们全部战败逃入荆州;这次交州刺史为部将区景所杀,他又趁此时机派遣赖恭进入交州做刺史,尽管燕北还不知道交州的情形,但既然士燮的儿子现在正住在邯郸城,结果便已不言而喻。 燕北什么都不用做,刘表派进交州的刺史赖恭死定了。 即便大难不死,也逃不过被驱逐的下场,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在燕北眼中掌握交州四郡太守的士燮才是真正的强龙。交州对赖恭而言就是个死局,哪怕刘表同时还派遣了吴巨任苍梧太守也没有用。 更别说,燕北也想要交州。 说实话,燕北觉得刘表不痛快的原因,是他缺了点胆量,或者说决断。荆州能强撑到现在,是因为刘表的才能与声望足够统治一州,而怀柔政策也令刘表在荆州得到很高的声望,从而使州中政治清明局势安定,他有发现最好时机的本事,也有早年在朝廷上层的交好的人脉关系,但却没有抓住时机的决断,亦缺少达成大事所需的担当。 别的不说,刘焉死时刘表刚因掌握朝廷的李傕欲结他为外援而得到仪同三司的尊贵与交、扬、益三州军事的节杖,倘若在策反益州诸将是他有足够的决断再派遣大军入益州境内,夺取成都并非难事。 结果呢?白瞎了大好机会,没辎重没从攻,指望策反几个叛将来夺取一州,无异于痴人说梦。后来荆州与益州绵延打了五六年仗,直至刘备今年入蜀才算有个了结。 当然了,可能刘表就是像给大侄子捣捣乱也说不准,弄不好就是吃饱撑的呢?反正燕北也不清楚。 刘表呀,给燕北的感觉就是小事果决非凡,大事举棋不定,行事如疾风骤雨时常出人意料,但中气不足有行将就木之态。 虽然镇守荆州是够了,但要说想开拓更大的基业,没可能。 士燮将长子送进赵国,燕北自然投桃报李,他没给士廞想要的郎官职位,而是在沮授门下给士廞寻了个配得上的官职,任赵国礼乐长,官秩仅四百石,但在王宫外享有宅院,配车驾从人虎贲,待遇超然。另外因士廞肩负交州使者的使命,如今使命达成也令燕北开怀非常,赐百金、健马、布匹诸物,邀同射猎,大加亲待。 至于士燮那边,则是直接由赵国尚书台下诏,将天下形式与交州情况简单阐明,封士燮为赵国镇南将军兼交趾太守、领交州七郡及荆南桂阳郡兵事,准许其在恰当时向刘表用兵,但主要职责还是征讨先帝时丢掉的日南郡,也就是林邑国。 说实话燕北一直没拿刘表当作过对手,这从他派往南方主事的诸将就能看出端倪,派到青州徐州的麹义、田豫、徐晃、华雄等诸人,实力最为强悍,可以说燕氏中流砥柱都在关东,可见燕北对袁氏的重视;兖州的曹操也不差,早先是燕北亲征,在这其中过去吕氏诸将逐渐显名,燕北这才将统帅交由其中最出色的张辽率领,但后方仍然是郭嘉代替燕北主持着辎重等要务。 荆州呢? 马匪姜晋、山贼潘棱、叛军李大目为首的度辽将军部,麾下是臭名昭著的白波军、黑山军,协同友军是张绣及其麾下的凉州军。 燕氏征荆军的势力不可谓不强,不论是弹压百姓还是扰乱治安亦或骚扰地方,他们手到擒来的功夫是天下哪一支军队都望尘莫及的。 要不是张飞这又黑又硬的棍状将军冲着姜晋加入战场,燕北连高览、张颌都不会派去,瞪眼看着他们闹腾了。 就从这儿,就能看出来刘表在燕北心里的地位了,真的是属于拜拜神祭祭天老天就能帮燕北劈个响雷把荆州做掉的主儿。 不过燕北在赵国带着新认识的小兄弟游猎欢乐非常,徐州可有人快把燕北打心底里骂个狗血淋头了。不光骂燕北,还要骂麹义、骂田豫、骂徐晃、骂陈登、骂孙策,所有人都骂个遍。 敢这么骂的天底下找不出来几个,除了马超就没别人了。 马超在赵云大婚时带着兵马从凉州走到冀州,又在赵云大婚之后领兵从冀州渡过黄河走进青州,在青州逶迤俩月,大夏天赶上不少军卒害病,水土不服的水土不服、中暑的中暑,好不容易走进徐州地界,休整半月进驻下邳,准备给袁氏带来致命的雷霆一击,尽收全功,以显示他马孟起的威风,结果徐晃派人过来告诉他,燕氏对袁氏的战事已经打完了,袁老二在广陵城自焚,马将军来得可真是时候,广陵城修筑正缺少精悍的汉子…… 其实仗打完了马超没什么好生气的,要是一路顺风顺水地走过来也就算了,可这万余凉州人,尤其其中四千多个一辈子生在凉州大雪山里头的羌兵跟着他跑到天下最东边的徐州,可能顺风顺水么? 最可气的就是徐晃笑眯眯地跟他说来年兴许要对江东用兵,问马超会不会水。 他会。 会个屁啊! 关注 limaoxs666 获取最新内容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乐观 汝南无烽火,处处悬赤旗。 曹操亲率兵马向东行进驰援成父的第三日收到消息,张辽由汝南西北攻入郡中,西兵所不能挡,沿途各处城池皆无可奈何,放张辽以长驱直入。 顷刻之间,颍水西部半壁郡县皆纳入张辽之手,唯汝阳城孤悬于外,守将曹洪独木难支。张辽军,封锁汝阴西面颍水桥,拆沿途各处木桥,放豫北燕氏船队游曳河上,封锁水陆。东面高顺终下成父,李典曹昂引败军之师向曹操主力聚集,道途险阻大雨连月倾盆,曹操虽手握两万兵马,却无险可守无粮可用,只腾挪闪躲百里之地,除此之外再无办法。 这就是一个巧合,巧合巧在薛州的海贼再汝阴登岸烧了曹氏在汝南最大也是唯一一座处在东部的粮仓。 自古以来,人们在夏季开始备冬,秋季更是重中之重,而秋季无粮意味着什么?汝南东部城池虽然还有那么几座,但汝南西富东贫、道路不顺,又逢天降大雨,可想而知于曹氏而言是多大的打击。 他们没有粮草,却有将近两万的大军,这意味着短短一月之内他们将要消耗掉接近三万石的粮草,这场仗还没开始,曹操便已经输了,输掉汝南,输掉全部。 曹氏在汝南的经营不可谓不久,因为他们只剩汝南可用,而今却在调兵遣将之间被张辽封死全部退路,一切都陷入僵局。张辽扼守颍水不再东进,转而调遣兵马强攻毫无还手之力的汝阳;高顺不再南进,守住成父断绝曹氏北上之路。曹操,曹操更不能西走不得北上,倘若张辽在成父,曹操北上一拼成了杀进梁国,不成退至汝西,都不算太坏的结果。 可现在这种时候去拼,曹氏拿什么来拼? 数以千万计的钱财、数以十数万计的粮草、数以万计的兵甲,一日之间尽数散去,半个汝南说丢就丢,就连剩下的汝南西部也八成不能守住,曹军营地哀鸿遍野。 遭此灭顶之灾,谁能心如止水? “好端端的做什么都耷拉着脸,这不是都还好好活着!” 汝南的东西官道上,曹操主力与李典、曹昂部汇合,短暂扎营歇息,见部将各个像斗败的公鸡垂着头,曹操大笑着走过营地,拍拍这个立在一旁的军卒,动动那个垂头丧气的部下,最终至唉声叹气的部将当中,放下兜鍪坐在上面,对众人笑道:“发生什么事了,让你们如此沮丧?” 一众部将都被问蒙了,李典满面羞愧地抱拳拱手道:“属下没能守住成父,请将军责罚!” “输了就输了,以几千之卒抗三万之军,你李曼成虽败犹荣,有什么好羞愧的,啊?”体魄强健的部将当中尽管曹操坐着兜鍪,还是显得比旁人矮上半头,不过此时他却满面春风地笑着大声道:“曹某原以为你们都是精锐,我曹氏兵马所向无敌,一个好儿郎放出去便能打他两个燕氏军!今日方知道曹某想错了。” “你们一个至少能打四个!”曹操说着便板着指头算了起来,“成父的燕氏军有三万,汝南的燕军少说五万,你们总共才两万人不到,一个打四个,这不是曹某说的,是燕氏怎么做的。燕仲卿他不敢派两万人来,不然要被你们这些糙汉打得满地找牙,哈哈!” “满座大丈夫,不要去做那些小儿女之态,都昂起头来!输一场仗又什么好丢人的,曹某败仗一箩筐,那又如何?”曹操看似对这场势必的败绩全然不在乎,挥挥手笑道:“不必再向北走了,歇息半个时辰后,全军向东进入沛国,曹某亲自断后。” “沛国?” 沛国就在汝南东面,但曹氏之所以在北方兵败后选择汝南而不选择沛国的原因便在于沛国在早年征战中城池皆被张辽所攻,尤其沛国西面包括谯县、相县之内的城池都被燕氏百余架石砲砸得稀碎,完全被破坏掉,根本无法担当守城重任。对当时的曹氏而言与其进入破败的沛国还不如进入没遭受什么破坏而又因刘备的撤出全无防备的汝南郡更好。 即使曹氏在沛国有很深的根基,募兵聚财收粮都来得容易一些。 “对,就是沛国。我们不缺兵马,缺少钱粮辎重,这些东西沛国都有,撤至沛国总不至于被饿死,至于燕氏,不必担忧。”曹操笑着摆手,他今天笑的次数似乎比往常三个月还要更多,“张辽在汝阴西面,只要能扼守住这条通往沛国的路,张辽今年是去不了沛国的,我们只需要担忧北边那三万兵马罢了。曹某说了,燕氏要想来征讨我们,至少会动用八万兵马,北方只有三万,他不敢。” 说着曹操狡黠地笑了,敢不敢谁说的清楚,现在曹操没想过别的事情,他只是想鼓舞起士气罢了。因为他的部将各个垂头丧气,使他的兵马士气几近崩溃,即使他们还有能撑一月的粮草也没有用,兵马越逃越少的窘境已经是可以预见的。 曹操不知道现在的局面危险吗?没有人再比他清楚了,过去他有兖豫作为根基,虽处四战之地仍可征讨四方诸侯而不败,周围的强人听见他的名字便感到害怕,攻城略地甚至不必发兵别人便先投降了。可张辽仅仅调度兵马便使他背离自己的根基再无其他方法来抵抗,这种情形糟糕到了极点,甚至远远超过当年陈宫等兖州士人反叛带给他的危机。 甚至就连曹操自己也不知道,前往沛国究竟是好是坏,可他别无办法。 如果连他都害怕了,如果连他都将忧虑挂在脸上,那他们甚至不需要敌人来征讨便已经失败,且再无东山再起之机! 即使前途未明,也需奋发进取,这世上向来从无立于不败之地者,只有败绩之后昂着头走向胜利的人!时运,总不会永远抛下谁。 当然了,这话也说不准,至少沛国……呵,未必是个好地方。 在沛国的东面,并不遥远的下邳,一个因不会水而满怀怨气的人正率领着他兜转整个天下而疲惫的部下朝着沛国前进着,而汝南,则是他的目标。 那个人的名字,叫马孟起。 关注 limaoxs666 获取最新内容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凉州人 马超的怨气无比之大,但他倒没觉得是燕北故意在耍他,只是深感自己时运不济,燕氏袁氏打了十年的仗,偏偏赶在自己调往徐州战场时结束,这又能怪得了谁? 就别说马超了,就算是燕北都只是抱着这么一点心态,料不到袁绍会在今年败亡结束诸侯之路。这种事情,变数太多太大,谁都说不准。 到底还是时运不济。过去没归属燕氏时,马超心底里倒是真看不上燕北,都是从边地走出来的,凭什么凉州就比幽州差?凉州精骑勇冠天下,谁不知道?那时候对马腾抱着归附燕氏的心,马超还老大不乐意。后来马云禄嫁给赵云,燕北主持大婚给足了马氏脸面,再加上伏波将军的官号,说实话……马超也是真觉得归附燕氏也不算坏。 其实说白了,不愿归附别人,说到底无非是自在惯了,不乐意居于人下,但凉州人啊,也没谁是真有称王称霸的心。凉州本来就像是化外之地,过去几百年凉州人和外族、凉州人和西域人、凉州人和凉州人,打来打去打得脑浆子都溅满地,没见中原朝廷真做什么,现在凭什么拱手就把凉州给燕北? 如果马超还在凉州,那他铁定还是这想法。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兵马扛着燕赵的大旗以平定天下为名,走出凉州深入中原,从西到东,这份感觉对马超而言是不一样的。 他见过冀州的桃花、看过青州的大海、踏过徐州的满地泥泞、从黄河源走到黄河口,他知道天下不单单只有凉州,于他而言是莫大的见识。 心底里那份桀骜不逊少了许多,但怨念却更大了。 看到这些很好,可他马孟起进中原为的可不是这些! 他是平定天下的,不是看别人平定天下的。走到徐州仗打完了,气的马超都快炸了,当即也不管徐晃怎么看,带着他部下羌骑牵着瘦弱的战马直奔沛国。 气都气死了,谁家的马场也没这么大的,从凉州遛马遛到徐州,这叫什么事! 春天他们从凉州雪山上滚滚而下时,那会坐骑可都是清一色膘肥体壮的健马。现在可好,就算他早习惯了秋天马瘦毛长,心里也是越看越烦。 “以前老抱怨凉州草肥麦瘦,适合养马却不宜活人,现在看了徐州算知道了,马在那根本活不下去。”这当然是夸张了,但马超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以为自己的马已经够瘦的了,谁知道燕军在徐州居然驴比马还多!“去豫州,打曹操!” 说这话时马超刚进沛国,他绝对想不到就在短短三日后,就见到了曹氏大旗。 当然,曹操也想不到。 在汝南,曹操的果断让张辽与高顺面面相觑,尽管他俩隔着好几百里望不到,但收到信使消息时都无比愕然,谁也想不到曹操能如此果决,偌大的汝南说不要就不要了。高顺只觉得曹操的胆子太小,张辽却认为这正是说明曹操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 高顺趁势追击,因曹操亲自扼守要道所有防备而以失败告终,尽管如此张辽也成功攻占汝南全境。困守孤城的曹洪知晓曹操带兵西走,反而疯狂地阻击攻城军队,不过这也仅仅能拖延两日光景。两日之后,汝阳告破,曹洪带少量兵马自破败城门装作乱军败逃出去,终不知所踪,整个汝南遂宣告攻破,诸县平定悬挂燕赵赤旗。 张辽是最清楚沛国局面的,毕竟沛国诸县残破他就是始作俑者,何况路途遥远无法追击,便移交汝南、梁国等与沛国接壤城池之地的防务于高顺,由他负责封锁沛国,接着派人乘船向徐州将战况速报徐晃,以期下邳协同作战一举攻破曹操。 这些日子再没有谁比徐晃还开心的了,取得对袁氏的胜利之后他与田豫筹谋威压孙氏,转眼便得到收获。单凭孙氏不敢与燕氏作战,双方便以长江为界、入冬为限,让江东孙氏自己去商议向燕氏臣服的事宜,孙氏答应之后徐晃便不再担忧,全力收拾战后残破的徐州,务求进入冬季时能让徐州离散的百姓撑过白灾。 接着马超在徐州没赶上趟,火急火燎地带兵进入沛国,徐晃笑得更开心了。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燕北让马超到徐州来,就算没有恶意也肯定没安好心……让这一帮旱鸭子跑到徐州来,若袁氏还未平定也就算了,袁氏平定剩下的江东,凉州铁骑就算勇冠天下也用不着他们。 让他们去打水战,还不如去修城墙呢! 等张辽的书信送到广陵,徐晃脸上的表情无比精彩。曹操,曹操居然去沛国了? “文远兄这次着实是多虑了,孟德将军,怕是没好了。” 再没谁比徐晃还知道马超被憋成什么样子了,这会儿凉州兵都卯着劲想和谁打一仗呢,这股气势谁看了都害怕,前几日马超才朝沛国前去,转眼曹操就也被张辽逼进沛国……这是命啊! “快派探马告知马将军,曹军已进沛国,让他多加小心。”徐晃说着便暗暗摇头,“料想这会报信也赶不上,不过,去吧,至少别让他打完仗了埋怨咱们。华将军,还请你带兵支援马将军。” 华雄当即领命,到底都是凉州人,华雄没徐晃想的那么多,只想着能帮一把帮一把。 要让徐晃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笑呢,马超还用帮?别看他就一万多点人马,可战意却远超天底下任何一支兵团,不信让别人从西到东遛遛马试试。 沛国,曹操一路带兵走过谯县与相县,这两座城早在前年就被张辽砸烂了,后来也虽然县府修缮却也出不上太大力气,这也是曹操当时没有进驻沛国的原因。但越过二县归越过,兵马还是要四散出去搜寻粮食的,否则他们两万大军再走半月就要被饿死了。 不几日,走到竹邑、符离一带,这边是沛国的中心,道路四通八达,也是最富庶的地区,自然也少不了搜寻粮食。可这么一搜,就搜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符离的乡野上,到处是骑着长毛野马、穿着毛皮大袄的……“凉州人!凉州人来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别想拿回去 长久以来,凉州人习惯于成群结队地啸聚乡野。这种情况对人地两生的高山白马羌更是如此,奉命在沛国收集供给大军征战曹操所用粮草,他们却与中原百姓言语不通,故而成群结队地比起收粮更像是马匪抢粮,使百姓吓得够呛。不过所幸,他们虽然不知道中原百姓为什么如此害怕他们,却也没有妄自尊大地像过去郭汜那样屠戮百姓……人们告诉他们,天下所有的土地、所有的百姓,都是赵王燕北的。 也对亏了这几句鹦鹉学舌,才使沛国百姓远离刀兵,仅仅受到惊吓而已。若在二十年前,惊吓便已是极大的罪过了,可在如今,还有什么比活下来苟全性命更加重要的呢? 再没有了。 活着,人们只想活着便费尽了全部力气。 遭遇的冲突发生在沛国符离县远郊乡野,蕲县交界接近大泽乡的地方,这片土地自古以来民风剽悍,诛暴秦首义便在此处,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的地方。曹军征粮队隔着县界碑与征粮的凉州骑兵相遇,曹军一声呼喝,惊了言语不通的凉州兵,羌汉混杂的步骑当即冲锋,长矛投矛轮番上阵,打得满地是血。 是役以曹军阵亡三十七、俘虏四十余、小部溃逃而告终。凉州人这边的伤亡要小得多,才不过死伤十数而已。毕竟一方士气高昂一方几近崩溃,仗打不多大会儿便逃走十几人,接着便不用多说。双方本来人数差距就不大,曹军大多无弓弩而凉州兵晓习长矛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何况他们还有半数兵员骑着战马,结果毫无悬念。 最有意思的是这支凉州兵在得胜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收拾了曹军留在战场上的兵甲器械,连带着跑到蕲县远郊把曹军征粮队的粮食抢到符离,这才押运着俘虏与兵甲粮草满载而归,一帮雪山上下来的羌人汉子们高唱着凉州的苍凉曲调,辅以羌笛悠悠,高高兴兴地回了符离城。 这支得胜的小队首领在白马羌里是个出名的勇士,脑袋里根本没把自己打这场小小的交兵当回事,自然也不会专程回报马超,就连把粮草兵甲交给押粮官时嘴里还说着在蕲县近畿有大户豪强组起兵马对抗他们,不过被他击败。 雪山上随马超一同下山的白马羌兵其实大体上与凉州兵没有多少差别,无非是因为生活在高山上有更好的体力,更适应山地作战之外,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他们并不识字。 羌人文字他们十有八九只会说不会写,汉文更别说十有八九了,就是一百个里头都未必有一个识字的,长久以来他们习惯了高山白雪间简单的生活,一切都不过口口相传而已,哪里会懂许多东西。 所以直到傍晚,马超听说蕲县有豪族拒绝为他的军队供给粮草,甚至还集结了一支八九十人的‘家兵’攻击他派出收粮食的队伍,这才走到兵营寻找这个勇士,哪知道初一见到,就带给马超莫大的惊喜。 这个身形健硕驰马舞矛的彪形大汉正头顶插着木支做簪、身上裹着战场上缴获的曹字短军旗围着篝火跳来跳去,看模样高兴极了。 这面军旗不同于传闻中蓝底黑字,也不是寻常将军所用的大纛,至多也就是屯将所携带的令旗,四面见方不过四尺,堪堪能裹住羌人大汉的上身,甚至随着他身形跃动,火光映照在地上的影子两腿之间也有个东西跟着摇摆,遮不住。 但马超认识,那个字是曹,曹操的曹。 “旗子,哪儿来的?”马超羌语运用熟练,尤其是白马羌氐杂居的特殊语调更是如此,羌人各部的语调大多相仿,兵败逃入大雪山里的那几个月,马超将凉州羌氐的语言学了个遍。有时候人确实需要天赋,这些憨厚傻开心的羌人用了半年也没能学会几个汉字,他却能极为熟练地运用羌语,“你认识这个字么?” “布,曹布,好!” 羌人汉子看马超过来,笑眯眯地迎上去,本还想拉着他一起跳舞,不过见马超问他穿的‘衣服’脸上露出不舍的神态,不过还是扬手就把旗子接下来,两手捧着交给马超,赤条条地遛着鸟,“喜欢,给你。” “哈哈哈!”马超仰头大笑,即没有嫌弃裹过羌人身子的曹字旗,也没立即接过,而是反手解下自己身上的甲扣,披挂狮头两当铠应声而落,抬手便罩在羌人身上,这才拍拍羌人队将让他接着跳舞,接过曹字旗攥在手中,“找精通羌语的好手,打听今天收粮怎么回事。蕲县有曹军出没,派斥候去西面北面探查清楚……马某还未去寻曹操,曹操倒先来了!” 其实这事不需要羌人多说,只要马超看见这块旗子转念一想便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曹军出没在蕲县,这事于马超而言出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曹军在蕲县的唯一原因无非是在汝南被击败了,只能退往蕲县。数月以来的长途跋涉让马超对他原本所不甚了解的中原地形大体认识得当,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足为奇。 汝南以南是大江,再向南去便是属于孙氏的寿春一带,马超在徐州听人说了不少关于孙氏的事,尽管袁绍被燕氏击败后威势大涨把孙氏气的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可到底让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边防要地让给曹操?绝无可能,无论孙氏想不想与燕氏为敌,都不可能把城池让给曹氏。 豫州西面是连年作战的刘表,北面是步步紧逼的张辽,曹氏能退的地方便只有沛国了。 不过到底马超是个久居西州的人,不了解中原局势,有一点他不论如何都想不通。既然局势已坏到如此,为何曹氏先前不占据沛国与汝南,反而偏偏独占汝南以致使有如今的困境呢? 当然,这对马超而言并不重要,他心中别不无所求,既然张辽把曹操送到自己这里,那就别想再拿回去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跳上去 马超见到曹字大旗的心态是先惊后喜,可到曹操这儿,便只剩下惊吓了。 他没有马超那样守着天下最强大势力燕氏的情报能力,对占据大半个天下的燕氏大多部署都无从了解,更不会从哪里知道跑到沛国的是马超,但他也有更多的优势,比方说他的部下会说汉话。 只用只言片语,便能让他知道出现在符离的燕军是一支部下从未见过的凉州军。凉州军,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词现今对曹操而言已经非常陌生。自燕氏起于北方囊括幽冀之土兼合燕代之众,凉州人似乎已经从天下淡出,当年那些搅弄风云统治朝廷的凉州将领也一一死于燕北之手,剩下为数不多的凉州兵则尽数归入燕氏麾下。 但这些凉州人的体貌特征,与那些凉州军全然不同。 归附燕氏的凉州军无非青徐麹义麾下的华雄部、过去姜晋部下的南阳张绣部,他们都兵力不多、人马不众,就算两支偏师合在一处也不过才堪堪万余来人,更别说张绣在荆州打得如火如荼,前些时候听说为了攻下蔡阳部下凉州骑都快被荆州军杀光了,又怎么从他们的东面出现? 没这个可能。 可从历经符离一战逃回来的军卒口中,哪怕曹操一再慎重地亲自问询,得到的答案也与他想象中的华雄军不太一样。 凉州军过去是天下最凶悍军队的代名词,他们大多是蛮勇的武士与骁跃的战将,强则强亦,但凉州终究苦穷,进入中原的凉州军队除了董卓在世时尽收朝廷精锐与武库之巨给他们配备良好兵甲,到李傕郭汜掌政时这支兵马便弱了不止一筹。原因无他,兵甲、辎重都跟不上。 而在燕氏军中张绣部的情况来看,燕北是给他们配备统一兵甲的,甚至就连服色都大多相同……曹操十分羡慕,当今还存在天下的诸侯中,只有荆州的刘表能够媲美燕北,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给军队配备统一的兵甲与统一的服色,更别说燕北部还有统一的章纹。 过去曹操也能,自从失去兖州再失去陈国梁国,曹氏军队的辎重便一日不如一日,那些齐备的兵甲自然也成了幻梦,军士都有什么用什么,哪里还有讲究那么多的资格。 或许要不了多久,躲进益州的刘备便也有这样的能力。说实话这让曹操既羡慕又嫉妒,还愤慨! 太气人了! 不过,这支凉州酒好像完全没有得到燕氏富庶的优良传统。 自战场上逃回来的败卒口中,短暂的交兵、激烈的厮杀、混乱如梦呓的只言片语里,勾勒出一支完全不同于燕氏凉州兵的军队,每个逃回来的军卒所说的都是片面的词汇,诸如长毛野马、毛皮大袄、锈迹斑斑的环刀与命中即死的恐怖投矛! 这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这些描述像极了许多年前飞扬跋扈的董卓带着麾下凉州军肆无忌惮闯进洛阳的模样,可那支令人生畏的军队早就没了! 曹操看着案几上摆着部下献上的断矛,久久不语。 矛头乌黑而光滑反射着室中烛火的光影,轻巧而尖锐甚至带着一股子韧性。矛杆平淡无奇,但问题就出在这根黑亮的矛头上……这不是铁器,石头又没有韧性。 这是一根骨矛,牦牛角制成的矛。 曹操着实不信燕北的军队中还会有这样的军备,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幽州诸侯能拿出来的兵器,除非他征募了一支来自西凉雪山上的军队,再把那只军队舍近求远地派到徐州,然后向沛国包抄而来……可这可能吗? 燕北倘若知道曹操的想法,必然捧腹大笑后坚定地告诉曹操:可能! 没错啊,燕北征募了马超,马超带着西凉雪山上定居的烧当羌、白马羌、参狼羌走到中原,然后被燕北舍近求远地派到徐州,又被愤愤不平的马超从下邳驱赶着来到沛国阴差阳错地与张辽等人对曹操完成了预料之外的合围之势。 一点儿错都没有。 不论如何,对曹操来说当下重中之重是派出斥候探明符离驻扎着那支凉州军的情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他看着断矛纵然有万般才能也连个屁都看不出来。 情报,他需要更多情报。 这算不算不谋而合? 凉州兵斥候与曹氏斥候在夜晚的二县交界再度碰撞在一起,没有大军对战,两支互不清楚的斥候在田垄上、麦地里、树林间、官道旁展开一场血腥厮杀。 谁都无法探明对方的虚实,他们在还未能清楚知晓对方情报时便与对方携带相同使命的斥候碰上,有些人能活着回到城池,有些人则永远倒在路旁,没有人知道何时才能解脱。 这种情况在次日送上占据蕲县曹操的案头,令他眉头紧皱,一夜里斥候硬是冲不破这些凉州兵的防备,根本不能深入符离来探明虚实,何况这种情报刺探对他部下士气衰败的军卒而言也太过困难。 就斥候所见,敌军大多为凉州羌氐,面容与中原人士便有所不同,生活习性更是天差地别,哪怕有能力混入其间也根本无法探到丝毫情报,更别说……昨夜的战场上他们根本听不懂那些敌军在说些什么。 恐怕就算摸进敌军营地,局面也是一样,言语不通,比什么都困难,就连贿赂的基础都没有! 相同消息在起床习剑的马超听来,却面上猛地露出惊喜。猿臂舒张而下,攥起拳头笑道:“如此一来,还畏畏缩缩做什么,传令下去大军拔营,不要管蕲县了,传信后面的徐将军让他做好辎重守备粮道,马某带你们去围了蕲县!” 一知道曹操也发出斥候,马超就乐了。 他发斥候是想知道曹氏在蕲县的部署,诸如多少兵马布防营盘之类的事情,可曹操派出斥候的缘由跟他肯定不一样……曹操啊,多半是想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一切情况。 换句话说,曹操对他一无所知。 这难道不是战争中最好的局面吗?到这时候根本不必想着互相试探,跳上去揍他个满地找牙!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雪山旅行团 就在曹操以为接下来几日会完全成为斥候往来试探的舞台,凉州骑兵便仿佛来自大漠的狂风以无法想像的速度包围整个蕲县,上万步骑游曳在城外,他们不扎营盘不堵城门,甚至就算立在蕲县城头都看不见四野有什么敌踪,可派出的斥候就是每几个能活着回来的,派出的粮队无法带回一丝一毫的粮食。 接连几日,曹操似乎感觉到这支凉州军的将领在和自己对话。 斥候在五十里外被杀得七零八落,逃回来的斥候准确地告诉曹操敌人的踪迹出现在五十里外,这一次不是斥候,而是整队凉州步骑。 征粮队在蕲县城三十里外被劫。起初曹操听到这个词时尚以为自己听错了或部下用错了词,但他没有听错、部下也没有说错,在征粮队回还的必经之路上,足足两个屯五六百个凉州骑兵风一般掠过他们的阵线,掌旗官被骨矛刺死、队正被羽箭射翻,唯独剩下懦弱的队副拜倒在地,这才让他们的征粮队活着回来,但是……八十多个没有衣甲,光着膀子穿着犊鼻裤的曹军回到城池时,满蕲县的大姑娘小媳妇夹道相迎,目送他们进入军营,整个曹军的脸都丢尽了。 逃回来的军卒口述,说袭击他们的凉州军里有个穿着狮头亮银将甲的羌人,就是他杀了曹军的掌旗官,接着高呼着曹军听不懂的羌语调子把征粮队的曹字旗系在脖子上当作披风。 这是一场抢劫,百人征粮队仅仅被杀了几个人,除了侥幸逃走的七八人,剩下的曹军都被锈迹斑斑的环刀与骨矛逼着脱光甲胄甚至连内里的麻袍布衣都不放过,更别说他们的刀、弓、矛戈,尽数被掠个干净! 自然而然,他们的粮车也不例外。 如果不是这些人确实是羌人,曹操几乎要以为领兵围困他的敌将是姜晋了,这简直是一群强盗!杀人不过头点地,把人衣甲武器全抢了还不如都俘虏掉,没有半点武德,这是什么将军? 如果这是姜晋的兵,曹操倒没什么好生气,大不了写封信给燕北臭骂一顿,虽然做法有点白痴,但多少能把心底里的气撒了。 可这不是姜晋的兵,那些羌兵就像土包子一样,什么都没见过,但凡入眼有什么东西都要摸摸看看,别说中原的东西他们没见过,哪怕这东西都已经出现在凉州了,大多数东西他们还是没见过! 跟他们打仗,可谓是让曹军军卒苦不堪言。打不过,这是其一,这些羌兵没什么战法也不讲究战阵,处处散兵甚至让人摸不清楚他们的军队建制,有时候一队百人、有时候一队几十人、也有时候一队二百多人比曹军一个屯还多。双方一交兵各处羌兵呼啸而来互为攻守,仗打完了一声呼哨到处人马嘶鸣散个干净。 最多的时候,曹军一个百人队被近千步骑围攻,这仗还怎么打?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们并不是在中原的沛国打仗,反倒是孤军深入凉州了一般。 其实马超的兵哪里有什么编制,他手底下真正编制的只有一个校尉部,由马铁率领是他马家军的全部战力,大多数都是汉儿要么就是像马超一样的羌汉混血,过去都活动在凉州陇西与司隶扶风一带,从校尉到伍长应有尽有,兵甲上也都是靠近西域的汉朝风格,但那些真正的羌人就不一样了。 他们可不是什么湟中义从、屠各胡之类有汉朝雇佣军传统的胡族,而是正儿八经的雪山羌人,哪里有什么编制,从大部落首领到小部落首领,再由小部落首领到他身边的勇士,这些勇士再掌管着部落里几十上百的羌兵,编制极为原始,甚至有可能这场仗领兵的勇士是李伯,下次就因李伯作战不够勇敢换成了陈大……反正部落勇士又没有更多的钱粮官秩,换来换去的马超都分不清。 这些羌人,都是马超的小朋友。 这大概就是时运吧,一场兵败让马超遁入雪山,成了羌人女婿不说,各个部落还被他串联到一起,和汉地的凉州人互通有无,他用自己的影响力为三大羌部谋取福利,而三大羌部也成了他在凉州的影响力,接着,就像打开新世界大门一般,世世代代居住在雪山上的羌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马超和羌人的关系并非上下级,而是朋友,而如果要单单将羌人跟随马超进中原这段时间的关系拎出来的话,或许就是一个雪山旅行团吧。 虽然一走就是千里万里,不过一路上一切东西对羌人们来说都极为新奇,逛没去过的地方、吃没吃过的东西、抢没见过的玩意儿。 比在雪山上活着还自在! 马超的任务就是告诉这些羌部首领,哪些人是燕氏的,不能抢;哪些人是燕氏的敌人,随便抢;然后别的事情基本上都不用马超去管,他就当好雪山旅行团的导游就行了,剩下的事这些羌人会自己干的。 桀骜不驯的马超在面对羌人时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看样子,羌人们的确干的不错! 短短三日,羌人各部弄到了十九面曹军旗子,九百多个羌人在毛皮大袄下面裹着麻衣布衣,绝大多数人有两套,许多长毛野马套上鞍,带着威武的皮当胸。就连铁甲,都被他们弄到几十副……马超并不缺这些,如果他想的话作为伏波将军,他随时可以向邯郸递交战报索取万军所用辎重。 但他的羌人兄弟把这些事全做好了,现在甚至不需要催促徐州的徐晃尽快向沛国输送粮草。 短短三日,他们截留了整个蕲县所有的押粮队,足足两万八千余石粮食,够他的部下吃到下个月! 现在没见过世面的羌人们都可喜欢曹操了,但凡离着老远在田野里瞧见曹字大旗就雀跃不已,再没谁比曹操还要招人喜欢的了! 曹将军可是蕲县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善人诶!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本事 当马超虎跃中原带着雪山旅行团纵横沛国,当曹操被张辽挤压至沛国走投无路,当袁绍自焚的广陵城已经开始重新修缮,当刘表困守襄阳无时无刻不想着夺回颍水控制……燕北牵着小红马,马上坐着儿子燕桓,漫步在赵苑望着远山林间,他们身边遍地开满黄花,没不可收岁月静好。 “父王,孩儿读到高皇帝本纪一直有个疑惑,但应先生从不告诉孩儿,这是为什么?” 燕北轻轻笑着,这小子读书的本事日渐上涨,不喜经学但好史家,这点尤其得到燕北的喜欢。听到他这么问,燕北皱皱眉头,随后笑道:“应先生有求必应,怎么会不告诉你?” 燕桓的伴读是前赵相、今凉州刺史应劭的长子应瑒,诗文歌赋不亚五经博士,才学极高,由怎么会回答不出区区小儿的问题。燕北料想是燕桓说谎,故而满不在乎。 “应先生不是有求必应,我问他为何高皇帝没什么本事却能坐拥天下,他只说我是瞎说,让他再读本纪,却不做解答,我就算让小满揍他,他也不说。”燕桓长得像极了燕北小时候,但一双狡黠的大眼睛却随他的母亲甄氏,皱着眉毛小鼻子气哼哼地抱怨着应瑒,“父王,给我换个伴读吧。” 让典满揍应瑒? 燕北抬手便是一巴掌拍在燕桓小脑瓜上,“谁教你这么跋扈,小满是护你周全的,却不是你的家奴,怎么能指使他去打应先生?” 离得不远的典韦瞪大眼睛极力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心里非但不在乎燕桓指挥儿子揍应瑒还有些丝丝窃喜,但是……这段对话真正的问题难道不是侮辱高皇帝么? 和高皇帝比起来,应瑒和典满算什么玩意儿。 挨了耳瓜子燕桓不哭也不闹,反倒瞪着个眼气呼呼地对燕北道:“难道还要孩儿自己去打应先生吗?他太高了,打不过!” “你不要再找应先生的麻烦,他不告诉你自然有他不告诉你的道理,但你问的问题,你耶耶能给你答案。”燕北摆摆手,也不再多说,燕桓这小子的性格确实不怎好,不过也就这样了,自己生的种,他又没空管,全让甄氏几个小娘当成太子去惯着,有什么办法?“你说高皇帝没本事,那跟他一起谁有本事啊?” “霸王项籍,力能扛鼎!淮阴侯韩信,国士无双!他们都比高皇帝厉害多了!” 燕北点点头,对燕桓这句话还比较满意,不过他接着问道:“那你觉得耶耶……厉不厉害?” 一句话把燕桓问哑火了,懦懦嘴巴不敢说话,燕北笑道:“没事,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耶耶不打你。” “厉害吧,别人都打不过你。”燕桓对这些感觉还是很深的,尽管他对幼时很多事记不清楚,但印象里还能记得辽东燕氏邬堡的轮廓,记得那会人们就很喜爱很敬重他,但和搬进赵王宫之后的敬畏是不一样的,“但孩儿也说不清父王哪儿厉害。” 燕北眼睛笑得眯起来像一对弯月,好似偷到鸡的黄鼠狼,搓着手满怀期待地对燕桓接着问道:“那你觉得耶耶要是和高皇帝生逢一时,究竟谁能得到天下呀?” 燕桓皱着小眉头苦思冥想半晌,最终无助地望向燕北,摇头道:“孩儿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咯!你耶耶到现在,还没能平定天下,那荆州、豫州、扬州、益州,都还没有归附我们,可天下之人便已如此敬畏我燕氏,就连你这总角小儿都知道,耶耶厉害。”燕北摇着头道:“高皇帝起兵时已是四十有七,区区七年就平定天下做了皇帝……而他的敌人是项籍那样天下无敌的英豪,这样的人,你能说他没什么本事?只是他的本事不足以让凡夫俗子看通透罢了。” 燕北摇头道:“倘若燕某与高皇帝生逢一时,大约要像彭王那样,面北事之并驾齐驱,至于天下就没燕某什么事啦!” “来,过来坐,耶耶跟你说个道理。” 燕北说着挑了四周围一颗参天大树,随意地坐在树下,将燕桓也叫过来,弹弹衣袍上的灰尘,这才对儿子说道:“一个人很努力,做成了平定天下这样的大事,对后人来说没什么感受,甚至就算你说他有多厉害别人也是不屑的,因为对于强者,弱者天生便怀有懦弱的逆心,只敢在嘴上说说;但倘若一个人同样很努力,但最后他没能平定天下,就比方说项籍,人们都知道他个性中的问题在哪,但人们还是愿意将目光放在他力能扛鼎、所向无敌的优势去雾里看花,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出色,甚至觉得不让他这样的英杰得到天下,是苍天无眼了。” “可你知道耶耶最希望后人如何评价耶耶么?什么公孙伯圭、董仲颖、袁本初之流,耶耶会找史家去写,写他们各个都是光彩照人的英杰,本来没有的优点,要有;没来有的优点,要更好!而至于耶耶,呵呵,只要去写你麹叔父、田叔父、沮叔父、姜叔父、王叔父就够了,就算写他们也不能写的太厉害,多加些我等年少时的荒唐事,让后人看起来也无非是走运了的泛泛之辈,也就够了。” “史书上那些光彩照人的呀,大多是败者,把自己好好的人生活成悲剧,这才有后人为他们去鸣不平。争霸天下并非搏戏,岂有时运之事?唯有英雄,胜出必有所长。至于败者,身死亦有其因。耶耶就希望将来后人提到燕氏、提到赵国,会说你看燕仲卿没什么本事,怎么让他取得了天下?由着他们去说,就连姜晋这样的人都能做上大将军,我看燕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孙瓒怎么会输给他?将来人们说,燕仲卿真是好运气,黄巾里边上百万人也就一个姜晋和王义,都到了他身边。” “在燕某活着的时候,他们所称赞的人只能对某摇尾乞怜,等燕某不在人世,愚者爱怎么说,便怎么说,随他们去。但是桓儿,有件事你要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不是像你麹叔父那样攻伐天下无所不能、也不是像你三叔父的老丈人武艺勇猛天下第一,真正厉害的人啊,是像高皇帝那样小小亭长做皇帝,一介狗屠变成汉朝大将军、让没什么本事的发小做燕王;是像你耶耶这样,马匪取天下,把一个盗墓贼变成度辽将军、让小铁匠去做骊州牧。” “这才是本事!”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背水 曹操在沛国与凉州军交手将近一旬,这才终于摸清了对手是凉州来的马将军。 可这凉州来的马将军又是哪个马将军? 天底下姓马的将军并不多,而凉州的马将军就更少了,曹操就知道凉州有个马腾。可马腾不是并州牧么,总不至于舍了并州跑到沛国来。至于马超的身份,曹操能猜到,多半是马腾的子侄之类,但他没听说过马超的名字。 直到双方交兵许久,曹操才在部下偶然的汇报中知晓马超的官号。一支曹军阴差阳错地闯进马超的中军所在,虽然被滚滚铁骑杀得大溃而还,但到底看到了马超金鼓旁的大纛——伏波将军。 曹操这才想起来,在燕北启用马腾为并州牧时,同时择选其子为伏波将军,只是曹操没关注过伏波将军姓甚名谁。那时候他并没有给予马超多大的重视,不过以为是燕北拉拢马腾的手段而已。 天底下是个人都知道燕北是在拉拢马腾,而且是不留余力的拉拢。世人皆知燕北是个极为重视权位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为了集权不留余力。天下十四州燕氏独占九个半,可刨去骊州特殊位置与特殊情况而生出州牧,余下八州与半个豫州在过去却只有三个州牧,如今燕北又卸任冀州牧让河南尹梁习接任冀州刺史,仍然在州牧之位上的便只剩下幽州牧与并州牧,手握军政大权。 幽州牧是燕北的三弟,是血亲,自不必多说;马腾的并州牧,便在此时显得尤其尊贵。可这还不够,在马氏归附燕氏之初,便又将其子马超放在伏波将军的位置上,这意味着什么? 让富有天下的燕北大肆赏赐千金,未必是真的亲待;但若让对州牧与杂号将军这一级官位极为吝啬的燕北封赏至一姓,便绝对是大加亲待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支军队出现在沛国,曹操感受到足够的重视,但这种重视并不能令人感到丝毫开心。 “燕氏总共才几个杂号将军?曹某人就剩这区区蕲县,派来一个骁骑将军张文远还不够,还要再派来个马伏波?” 简直让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偏偏,交兵近十日,曹操却还摸不清楚这马伏波帐下究竟带了多少兵马。连日交战,蕲县四方大仗小战不断,但曹氏总是败多胜少。骑兵的优势不仅仅在于交兵临战来去如风,在这等平坦地势的方圆百里,更是所向无敌,今日兵马聚合于城北,则城北敌军数千之众群起攻之,北兵不可守;明日城南闻警,则城南敌军闻风而动,千马奔腾,南兵不能敌;尽管往来不过四五十里路途,可这对骑兵而言区区半个时辰的路,步卒却要用上两个时辰方能抵达。 胜败就在这两个时辰,往往曹军援军方至,敌军早就收整了全部兵甲辎重,留下遍地尸首的残局扬长而去。留下曹军面面相觑,满心尽是愤慨却束手无策。 谁能有什么办法,两条腿终究比不上四条腿快,何况就算他们将骑兵派出去,也未必是凉州羌骑的对手。 中原兵之胜于西兵,不在军阵操练,而在兵甲器具。可这些凉州兵在十余日的战事中缴获了大批原属于曹军的兵甲,器具上也并无多少劣势。即便他们将骑兵派出去辅攻马超在野战争雄,谁又敢保证一定能胜过马超? 没人能。 最让曹氏将领生气的是,马超的战法幼稚啊! 凉州羌骑就像狼群游曳于城外,哪里有敌人就朝哪里集结而上,疯狂地撕咬下一块肉来。这样的战法他们见得多了,多是那些不通战阵的蛮子用兵,只知道发挥自己的长处却无半点章法。想要击破这样的敌人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去做什么,如今时节已然入秋,要不了几场雨下来天气便急转向寒,到时候这些骑兵还能在城外如此猖狂吗? 他们总归是要避进城池里头的,只要他们躲进城池,那便是曹军的机会,迎着风雪向哪里转移不成?难道还非要困守这百里之地了? 知晓敌军的战法,想出应对的战法,看上去今年的困局很容易冰消瓦解,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现实往往比想象中惨烈,难道曹操不知道这样将兵马派出去就像割肉饲虎一般吗?但他别无选择,蕲县派出征粮队是因为没有粮食可以避冬,可如今粮食没收上来反倒被马超抢走,当下的局面是马超有粮而他们无粮,到了冬天无论马超是避入城郭还是游曳于外寻到躲避风雪的营地都不困难,可他们呢? 曹军的粮草仅仅够用到进入冬季,天刚开始冷便没了粮食,转移向别的城池说的轻巧,一顿饭吃不上兵马全要炸! 大局在逼着曹操与马超硬拼野战。 天下从来没有必胜的战法,只是明智的将军能够因地制宜,把合适的战法发挥出必胜的能力。 此时便是这样,虽然马超所选用的战法幼稚,或者说是那些羌人部落首领的战法太过稚嫩,可偏偏这种稚嫩的战法能够将失去所有退路之后的曹操狠狠地堵在蕲县城里,是进亦败、退亦败,再无其他办法。 短短十余日,城外大小交兵不下百次,曹军仅仅有两次走运讨到好处,其余时候大多一败涂地,单单兵力损失便已超过三千,这种损失令任何人都难以承受。 曹军的士气接连遭到大打击,无论是汝南兵败也好、沛国无粮也罢,本就将曹军低落的士气推入边缘,而如今又被狼群般的马氏凉州军盯上,士气低落至极限。 即使现今留下来的曹军大部分都是在兖州时便加入曹氏麾下奋战的老卒,也没有谁心中对这场战争仍旧抱有乐观之态,甚至就连曹操,也不例外。 这似乎就是曹氏的最后一战了。 没有粮草,没有取胜的希望,仿佛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可实际上他们已经没有釜去破、没有舟去沉了。 曹操在蕲县官寺沐浴更衣祭拜祖先,将军中所剩布匹撤做白幡,伴着低沉的牛角号声,蕲县城门洞开,大军列阵出城,与马氏凉州军决死一战。 这一战大约不再有人为他们收尸,军阵中根根立起的白幡,就当是提前祭奠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出击 曹操并非没有退路,他是自称的兖州牧、豫州牧,但也是赵国的五经博士,甚至都不需要投降,只要他带着官印北上,没有谁会阻拦他。 但事已至此,没有谁会提起这件事。曹操也不能抛下自己的袍泽手足只身避死。 他是曹孟德,有无双文韬、盖世武略的曹孟德,尽管放浪形骸,却做不出那样的事。出征临行,曹操踱马城外回头望了一眼蕲县城头悬挂的蓝底曹字大旗,那是他军中所剩最好的一面大旗,颜色端正、旗面整洁,字迹也是他亲手所书大字,端是威武非常。 只是人不像旗,所谓的曹氏,在曹操看来就像个笑话。天底下哪里有什么曹氏,所谓的曹氏无非是他,曹孟德罢了。 曹氏,十几年前的谯县曹氏才是曹氏,现在的曹氏算什么? 道途平坦,车马萧萧,压抑的气氛令曹操感受到极为熟悉的回忆,那是许多年前,董卓初进洛阳,他任骁骑校尉。袁绍北奔上东门,他也从洛阳逃了出去,背上反贼曹孟德的通缉,戛然一身向东奔逃,道途几经险阻这才进入陈留太守张邈的驻地。那时劫后余生,只知道卯着力气重整旗鼓,誓要为汉室与董贼斗上一场。 那时他还年轻,尚不知后来的一切,都因那场风波而有其定数。 那时可真好啊!什么都不想,不加思虑不管利弊。那时候起兵的年轻人们,大多都是这样吧?他们经历由平静到动荡,只是想着竭尽所能去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使一切恢复到动乱前的时代。 他们不知道一切早就都回不去了。 但也有很多人不是这样想的,袁绍不是,燕北也一定不是。 有时曹操觉得一切充满着吊诡,袁绍明白很多道理、思虑事情的方式与他不同,尽管他鄙夷但却也能够理解,袁绍比他年长的多。可燕北明明比他年少,思虑却满是市侩,或许一辈子唯一的真情流露都用在自己身上,让他在酸枣大营踹出那一脚翻了孔伷的案几。 借他八千兵马的恩义,到现在曹操也还不清。 有时候曹操也会去想,如果当年虎牢关下,他愿意与燕北一同将皇帝接到邺城会怎么样?不过也就只是想想,邺都中许多狗屁倒灶的事情远在河南的曹操都有所耳闻,如果他们两个诸侯一同接纳皇帝,只怕后来的结果要比反目成仇更加狠历。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十几年发生的事,曹操都快记不清了。好像讨董之后,他就已经死了一般,好似行尸走肉,尽管南征北战,却总归……总归不似那时意气风发。 鲍允诚死了,死在平定兖州的路上;父亲与宗族子弟死了,死在避难回还的路上;夏侯渊死了,死在与张辽的争锋中;曹仁死了,亦死在与燕氏的战争里。 而今物是人非,十余年前戛然一身的曹操再度被打回原形,被凉州军困于百里之地不得腾挪闪避。 这世间一切,皆与人所思虑期待大有不同。 数年之间,曹氏为维护汉室调集兵将何止十万,大势面前却好似螳螂,顷刻之间被碾为齑粉。 终究还是回不去啊! 曹操很想回酸枣看看,数年转瞬即过,而今天下尽管割裂纷争,但不能否认的是天下人过得要比那时好上太多,哪怕战事没有任何一年甚至一月是停止的,但在多半个天下,始终是安宁的。 可曹操还是忍不住地去回想,回想关东诸侯尽汇酸枣、关西首领尽集扶风的那个动荡时代,汇集整个天下的英雄枭雄、豪杰猛士。那时候大家都还活着,那时候一切都很好。 就像鸿门宴,令后人向往。他们坐在酸枣大营,也一样会被后人向往,这是整个时代齐聚一堂的胜景。从那往后一千年,人们不会忘记。 数年过去的现在,曹操骑在马上,偶然间才终于有所明悟,当他们从酸枣大营离席道别,便落下旧时代的帷幕、拉开新时代的序幕。 蕲县近畿平坦的地势让曹操很艰难才找到一处能够坐观战场的山坡,在他左右,一万四千大军列出阵势,等待凉州军的造访。 曹操知道马超一定能收到他大举出征的消息,而依照马超先前的做派,一旦听说自己出城的消息,也一定忍不住会领军来此与自己一决生死。 只不过……事情好像与曹操想象中不太一样。日升之时,他的大军自蕲县城中发出,行军三十余里才进入预定的战场,大军结阵等待,日头渐渐升高、日后渐渐下降,他们却除了偶尔林间走兽奔逃激起的飞鸟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转眼,三个时辰过去,日头渐渐西沉,天色也要昏暗下去。 曹操变得不耐烦。 他一直在等待马超,只不过他不知道马超究竟会带多少兵马过来,其实现在曹操已经不能保持平常心了,决死的气氛之下,无论什么都变得无所谓,曹操所思虑的无非是马超带两万兵马还是三万兵马来袭罢了。 可马超沉得住气。 实际上当曹操出城时马超就收到消息了,尽管他轻视曹操,却也没想到曹操会拿出将近一万五千的兵力陈布城外,斥候回报曹军阵形中挂着白幡,一副向死求生的做派,令人胆寒。 麾下诸多羌部首领都没见过曹大善人的家底,一下子亮出一万多兵马,各个嗷嗷叫着向马超请战,还没开始打他们就都觉得自己部落这次收获颇丰。 但马超不同意。 曹秽说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曹操的哀兵之策在出城时鼓舞起曹军的士气,到他们预定战场时士气达到顶峰,倘若在那时与曹军对战,他的部下多半是要兵败的。马超不愿用部下的性命来试探曹军的士气,所以他选择等。 其实马超离曹操并不远,甚至为了探明敌情他还亲自驱马至曹军军阵二十里外的高坡观察敌军阵势,过了正午,曹军的军阵出现小范围骚动,马超便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毕竟他没有两万、三万的兵力,他只有一万上下的儿郎罢了。 “传我军令,命诸部首领固守两翼,待接战后骚扰敌军。”日头渐沉,马超这才传令兵马结出阵势,翻身上马挥舞铁矛道:“全军出击!”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响鼻 日头初落,压抑的气氛在战场蔓延,曹军军卒按捺不住紧张而烦躁的心情,阵势不复最初严整。曹操的亲信大将曹洪在阵势间往来驰马数次,希望曹操能应允军卒坐下休息。先前几次曹洪的请求都被曹操拒绝,待到日头升高,曹操也被晒得头晕眼花,便传令各部坐下歇息,命斥候骑手脱离战阵向外探行十里,做好防备。 上午整整两个时辰,凉州军没有丝毫踪迹,仿佛前番耀武扬威的凉州军都跑了一般。可曹操却知道,马超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像一条毒蛇般盯着他们的军阵,等待他们松懈下来,再狠狠地张开满口的毒牙撕咬而上。 待到下午,过了最热的时候,曹军部下的军卒即使萁坐在地,也难耐这种枯燥的等待。就算心底里知道他们仍旧陷于危险之中,两个时辰站立、两个时辰枯坐下来,也将士气散得干干净净。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体力同样有限,不少人在军阵中交头接耳,甚至有的军卒坐在地上眯着眼睛打起盹儿来……还别说,暖暖的日光照在眼皮上一片温红,真是舒服极了! 曹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偏偏他不能去制止士卒这种休息。即使是他自己也陷入可怕的斗争当中,曹操的理智告诉自己,现在他最应该做的是撤军,趁凉州军一时半会还未逼近己方十里距离时提前撤军,哪怕以军队士气再降为代价,至少可以保全军队。 可眼下他已是骑虎难下之态,撤军容易,撤军之后带来的士气低落,下一次再发兵出城军卒便无法保持旺盛的士气与决死的心态。 况且事到如今,曹操心里还有一种十分可怕的心态:万一下一刻,凉州军卷土而来呢?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时间便就在这种‘等一下,再等一下’中溜走,让曹操不断错过最好的撤军时机。 每时每刻,都是曹军当下撤军的最好时机。 就在曹操终于按捺不住打算撤军时,远处山坡上蓦地出现十几个小黑影,驰马扛旗来回驰走,尽管曹操看不清那些旗子上的字迹,但只是单单一眼,便令他浑身寒毛炸起,“凉州人!” 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除了凉州人还能有谁! 庞大的军阵被远处山坡上几个模糊的黑影惊出巨大的骚乱,曹军士卒七扭八歪地站好,有睡着了被吓醒猛然间大喊大叫的、有受到惊吓阵势中看不见前方以为凉州军攻至近前的、同样也少不了因为坐了太久腿麻摔倒在地的,一片狼藉。 曹操的脸色很难看,在这其中麾下军卒不堪的表现仅仅占了一小部分,更大部分是他看不出凉州军究竟想做什么。出现骑兵的那个山坡大约在十里之外,以凉州骑兵的速度不过片刻就能抵达,凉州骑兵最应该选择的战法就是在刚刚曹军骚乱时趁此机会大举袭击,以引发更大的骚乱。 但凉州兵却没什么动作,甚至连那几个黑影都跑得消失无踪。 凉州军想做什么? 所幸,曹军的斥候并未让曹操等上太久,不多时便有数骑自四面八方跑回阵势,各个带伤显然他们曾遭遇惨烈的战斗,一名斥候穿过重重阵势拜倒在曹操车前,道:“将军,东面有大批燕军,不是凉州军,数千燕军骑兵打着马字旗号结阵,相距十五里。” 燕军?这里怎么会出现燕军? 还不等曹操反应过来,北面的斥候同样回还,抱拳道:“将军,北面有凉州步骑数千,相距十数里,正在结阵。” “南面,将军,南面也有,凉州步骑数千,相距十数里,已结好阵势朝我们奔来!” 曹操愕然地瞪大眼睛,这些凉州军在想什么?哪怕三面兵马算在一起也不过才看看万众,还是留有估计,难道真要对自己采取合围之势? 就这么点人,能围住谁啊! 三个数千之众的军阵,想要围住一万五千的庞大军势,便意味着不论哪个方向他们的兵马都需连成一片,与他们相同的宽度,而在同样的战场宽度上,凉州军的阵势便要薄弱许多,又拿什么来和曹军硬碰硬地战斗? 轻轻一捅,阵形便会被打个对穿! 敌军将领总不至于连这些都不知道吧? “传令中军,准备好支援前军,告知后军,一旦两翼阵形有变,便让他们加入到两翼的军势中,务必防御住凉州骑兵的冲击!” 随着曹操下令,曹军阵势中各部将领皆收到曹操的命令,准备严防死守。虽然战争进行十余年,骑兵在战场上的意义越发重大,各路诸侯骑兵普遍装备当胸、面甲以增加骑兵的冲击力,但在真正硬憾的军阵中,骑兵阵形仍旧不能占据绝对优势,只要结阵的步卒能够抵抗住骑兵的初次冲击,并留住骑兵不让他们发挥强大的运动能力,接下来的短兵相接便必然转入一面倒的状态。 因为骑兵的阵势普遍要比步兵松散太多,两个骑兵的马距足够由一伍步卒共同防备,就算撞伤两个、杀伤两个,一样还会留下一个步卒去结果掉他们的性命。 同一时刻山坡那边的马超也收到斥候的回报,告知曹军已布好阵势,三面都足够厚实的阵线,以应对他们三面骑兵突出的进攻。 马超对此非常满意,对传令骑手道:“既然如此,后面的事情就交由诸部首领了,阿铁,你带人马留在这里,传令左翼骑兵做出进攻敌军的架势来吸引曹军注意,半个时辰后,不论局势如何,你率车兵冲向敌军前阵!随后率领本部自右翼后方绕过战场加入我的军队!” 马铁当即领命,马超随之扬矛高呼,两千余众的马氏亲军骑兵闻声而动,随马超向右翼奔驰而去。 而留在中军的,是以马铁为首的六百马氏骑兵、各部抽调来的千余步骑。在马铁身后,是四百架驴拉战车,不安地打着响鼻。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伏波 “右翼,右翼敌军动了!” 自发现凉州军的动向之后,曹军斥候便随时快马传报各种消息,而双方斥候也在山坡上展开大战来临前的捉单厮杀,双方都迫切地需要戳瞎对方的眼睛,故而最开始的战斗便出现在斥候之间。曹军冒死带回南面凉州兵不停转移阵形来试图寻找最有效的进攻方位,而曹军右翼也同样随之改变阵势,仿佛一场看不见血的争斗。 骑兵呈锥阵、曹军右翼步卒便行环阵,骑兵行方阵、曹军右翼便呈鹤阵,总之一切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要在凉州兵冲突时最大限度地抵消他们的冲击力。 不过双方僵持的时间仿佛有些太长,长到让曹操疑惑……凉州人是不是想用疲兵之计将战事拖进夜晚? 越这么想,曹操越是感到心惊。 曹军不善夜战,与凉州人比起来,谁都不善夜战。这不是擅长的擅,天底下只有足够训练的精锐才能做到擅长夜战,而其他军队往往在夜战中都是吃亏的那种。而与凉州骑兵比较起来,曹军明显的劣势便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扎下营寨,没有营寨士卒夜晚便无法得到足够的休息。归其根本,原因在于这场战斗即使是曹操主动率军出阵,但到底还是凉州军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凉州人掌握着战场的主动权,一旦战事拖到夜晚,凉州人想何时进攻便何时进攻,而曹军则需要应付层出不穷的骚扰。甚至可能凉州人都骑着快马回到符离城睡大觉了,他们还在野外自己吓自己不敢入眠。 这样的战斗谁善? 在战阵不断移动的折磨中,时间似乎总是跑得飞快,转眼便是半个时辰过去,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四野! 前军! 凉州军最先进攻的居然不是右翼,而是前军! 奔驰的马蹄声在前方轰然炸响,在那片被山坡遮挡的地带中,曹军士卒纷纷握紧了手中兵器,尤其在阵势最前结阵的勇士更是气喘如牛,他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将会是什么,或许是裹着毛皮大袄骑着长毛瘦马的凉州骑兵,但他们万万想不到真正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驴群! 没有长毛野马,马就是再瘦耳朵也不会变长,但这些耳朵像矛一样的驴子显然不是骏马,而他们身后拉着小车上持矛携弓的骑手则更加可怕。 对曹军而言,真正的灭顶之灾是地利。 在他们的正前方也就是东面驴车阵正奔驰而下的方向,那是一个山坡,驴子拉车的速度本就比不上战马,但当他们从山坡上滚滚而下时所夹裹的声势,却不亚于过去常见于战场的战车! 这远比骑兵要恐怖得多! 何况,区区数百架驴车铺开了便能填满整个战场,不需要厚度,单单宽度席卷着冲锋而来,便能摧毁所有前锋步卒的战斗意志。 对决冲锋的骑兵,手持长矛的他们还有一战之力,可对阵这种驴车? 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力量! 更何况,在驴车之后还有奔驰的赵国骑兵。 曹操也没想到这些凉州人会用驴车来进攻他,军阵中的骚动可想而知,当敌军越过山坡,便意味着距离他们便只有不到十里的距离,区区四千余步,即便是速度稍显缓慢的驴车也不过片刻即至,尚不及做出什么防备,中军前退后挤中,两支军队短兵相接。 最先接战的驴车狠狠地撞击在曹军步卒早先准备的木栅上,有些驴子撞断木栅继续向前冲锋,有些驴子则运气不好当场死去庞大的身子拉着战车借助惯性撞击在曹军军阵当先,还有些小车则被撅翻过去,车上的燕军士卒像炮弹一般砸进曹军阵线。 但更多的驴车完好无损地撞在曹军阵线中,转眼便是人仰驴翻。 短兵相接,刹那便是断矛刀光乱闪,鲜血与哀嚎共舞。但在曹操的位置向前军看去,却敏锐地发现那些凉州骑兵并未投入阵线,反而在外围游曳,以有限的骑弓向阵形中投射箭雨,并向北面移动着。 接着,第二次进攻开始了,两翼敌军纷纷传出低沉的号角声,大批羌骑带着边郡骑兵特有的呼哨声奔驰而来,朝着己方军阵快速冲撞而来,进攻的道路上仅仅抛射两次箭雨,接着便以势不可挡的架势冲进他们的阵形当中。 曹操挥动令旗,中军推向前军、后军支援两翼,加固冲骑中摇摇欲坠的阵线。 “守住,守住冲击,守住冲击骑兵便是黔驴技穷!” 哪怕驴车进攻让他有些疑惑,但大方向上凉州骑兵的战法与曹操的估计没什么差别,不过是以大批骑兵强行冲击阵线罢了,这就是一场拿命来填的消耗战,而消耗战,胜利的一定是曹操,因为他的人更多! 只要挡住最初的冲击,最先扛不住伤亡的一定是以军纪涣散而闻名的凉州军,接下来事情就好说多了。当骑兵退却,曹军的骑兵便能够开始追击,接着便是一场大胜。 大胜之后,曹军将得到整个冬季的休养生息,来年再思虑今后何去何从。 只是世事往往不会让人如愿,斥候穿过混乱的战场,从曹操身后蕲县的方向奔驰而来,在曹操车前大声喊出几句。周围的将领只能听见战场上混乱的厮杀声,却听不清斥候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曹操的脸上极为惊愕,接着惊恐地将目光望向身后——那本是后军所在的地方,现在却一片空白,只有成片的荒芜田地与稀少的木栅还留在那里。 更远的地方,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地平线上一支衣甲整齐的燕军骑兵轰踏而来,舞刀挥矛势不可挡地朝曹军后方冲锋,转眼便穿过数里距离,摧枯拉朽般地破坏掉沿途一切木栅,直朝曹军本阵攻来。 斥候的回报是:“燕军骑兵绕到后阵,朝我们冲过来了!” 目光越过曹军本阵重重甲士,马超一眼就瞧见金鼓旁庞大双马车驾上大惊失色的曹军将领,扬着铁矛高喝道:“伏波将军马孟起,来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攻守势易 四处长戈如林,蕲县城外的曹军大部因马超的兵马环伺而遭受危机,南北两面僵持不下,除了骑兵冲击给他们两翼带来危险之外,那些抛射的箭矢同样骇人。 而在东面,几百架沉重而奔驰有力的驴车撞进前军阵势,直接将曹军士卒打了个措手不及,谁都没想到凉州军居然会使用这种不伦不类的战法——说是战车又太过简陋的驴车! 战车,在中原战争的舞台上已发展了数千年,从开始走向辉煌、从辉煌走向没落,但没落归没落,这种重型兵器从未真正离开战争的舞台,甚至即便到了天下大乱,占据城郭割据一地的关东诸侯大多在武库内找到许多尘封已久的战车,使这种兵器重见天日。 但战车的机动能力终归是比不上骑兵,尽管拥有举世无双的冲击力,但它的弊端也无法避免——战车太容易损毁,一场战斗下来,只要战车投入战斗,便会损耗五至七成,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 车架、战马,这对每一个诸侯都是宝贵的财富,一匹战马等于一个随时能够武装起来的轻骑、一个车驾意味着牵引上牛马便可运送上千斤的辎重。 谁都舍不得。 战车的诞生,是为了用最小的人力对敌人造成最大的伤亡。而在诸侯混战时,这种做法无疑显得本末倒置,人命如草芥,战马物资于诸侯而言却无比贵重。没有人在乎军卒壮勇的死伤,却重视战马、粮食、辎重。 因为有这些,天下随时都能拉出源源不断的兵马。 所以在关西关东的对抗中,那些战车大多被人拆卸,即便到了燕北雄霸天下半壁江山,驴车的应用也仅仅是作为运送辎重与军卒的工具,没有谁的脑子里会想到把它们应用于战争。 因为舍不得,燕北也舍不得。 马超舍得。 崽卖爷田从来都不心疼,马超心疼的是这些忠于他的羌人部下,驴车算什么? 四百架驴车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撞进曹军前锋军阵,再加上其上承载八百余军卒的冲杀,转瞬将曹军前锋阵形冲出好大的窟窿,造成至少半个校尉部的伤亡,而其后的骑兵却并未借机扩大战果,近两千骑兵在马铁的统帅下向敌军阵形沿途抛射箭雨,最终引着骑兵转移至右翼后方,接着朝后军正在冲锋的马超本部汇集而去。 眼见后方冲来庞大兵势的敌军精骑,令曹操大惊失色,他惊的并非是敌军从后方冲过来,他手上还有一支数目近千的虎豹精骑可供使用,足够挡住敌军一会儿,真正让曹操面容变色的全局战果。 在大局上,战场上出现极为诡异的情况,因为凉州军在曹军前军的‘驴车佯攻’使得曹军大部分挤压在前军与两翼,但前军并没有能够对付的敌人,这意味着他部下除了因战车冲击而伤亡的军卒之外,有三四千人是没有与敌人作战的。而凉州军却并非如此,尽管他们在两翼加到一起也只有六千余众,但这六千人是始终在与曹军作战。 可曹军的两翼能作战的军卒是多少呢?不足五千之数。 在全局上,凉州兵的兵力是远不及曹军的,甚至即便战车阵冲击曹军造成不到两千的伤亡之后,曹军仍旧有一万三千之众,兵力上仍旧占有绝对优势;可在局部,却被马超部下的敢打敢冲的凉州羌骑造成以多打少的姿态,这才是让曹操感到不妙的根源! “传令右翼,右曲后撤,与左翼连成一片,把敌军右翼放过来让敌骑来撞!”曹操说着身后军卒便连忙挥动令旗,接着便听曹操道:“传令前军支援两翼,从他们的边沿包抄过去,敌军没有后续兵力了!” 曹操最大的危机并非来源于后方的马超,而是己方对战局并无帮助的前军,曹操必须想法设法将他们派上战场,在最短的时间里帮助袍泽,继而在两翼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才能扭转局势。 随着曹操的下令,右翼后部两曲如蒙大赦,他们面对最多的凉州骑兵冲击,同时他们的侧翼身后又没有后军保护,眼看凉州骑兵从后面冲锋而来,士气几乎要登时崩溃,此时听闻将军的命令当即各个向后撤去,甚至跑得比凉州军的追击还要快! 两翼在后方汇集,曹军的阵势由后军漏空的方阵形成倒三角的锋矢,而锋矢的尖端便直冲着马超冲来的方向,面对这个变化马超只能猛然勒马,接着调转马头奔向左翼——如果他再冲锋,尽管能够咬住敌军的锋矢,但后面大部分兵马则无法避免地撞在两翼合围而上的羌骑身上。 曹军两翼的后曲撤退,尽管他们是在变阵,但在凉州羌骑眼中这就是撤退,甚至和溃散有着相同的意义。普通军卒是无法从大局上观察战场的,他们只能感到面前的敌人军阵撤退了,那他们便要追杀上去,仿若跗骨之蛆。这便造成了曹军两翼后曲汇成一部,而遭受来自两个方向的敌人,但同样避免了他们直接遭受马超部的冲击。 与此同时,前军分做两部,支援两翼前曲,便同时在两翼的局部造成以多打少乃至包抄的局面,以此来蚕食凉州军。 曹操指挥,在曹军而言是神来之笔,战场陡然间攻伐双方便掉了个,此前曹军在西、凉州军在东,以三面强攻而上。接着凉州军东面佯攻,马超自西面杀来,冲的是曹军空虚的后阵。但随着曹操变换阵形,将己方的劣势化为优势,如今曹军在东而凉州军在西,曹军备受攻击的后军倒锋矢成为前冲的正锋矢,形成撕开凉州军阵势的前锋,而曹军的后方则是凉州军为佯攻冲击而遗弃的损毁驴车,成为他们后方的天然屏障。 接着,曹军两翼朝凉州军两翼反着包抄合围而去,转瞬之间攻守势易,战局从凉州军以多打少,变为曹军以多打少,得到全部优势! “告诉曹纯,一旦锋矢后力不济,便由虎豹骑冲锋撕开、切割他们的军阵!”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慰藉 战场上惊鸿一瞥那个甲士丛中立于轅车之上的黑矮子,接着前方战阵闭合,令马超又惊又恼……这曹孟德是个对手! 很厉害的那种。 马超轻敌了,他将自己手中掌握的最强兵势暴露地太早,以至于战事才刚开始,前番准备的优势尽数在曹军变阵之下所抵消,不过马超也并未恋战,眼看着再打下去也不能得到多少优势,当即让跟随自己的亲卫骑兵吹响号角,低沉的角音在战场上响起,奋战的羌骑如潮水般撤退,这些骑在马上的军队来得迅猛,退起来也如风,单凭两条腿的曹军追也追不上。 何况有马超一部环伺在侧,曹操也不敢下令追击,他同样懊恼,这个马伏波太过果断,让他准备好的后手使不出来,就像蓄力的拳头打在空气里,憋得难受! 有马超这一支数目庞大的精骑在侧,即使敌军后撤曹操也别无办法,他手上只有一支虎豹骑,如果将他们派出去追杀,难保不会为敌军所围……失了虎豹骑,曹操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优势将被抵消,他不愿拿虎豹骑去赌这一场。 况且,他的军队状态不好,如今大多已经力竭,没有多少再战之力,现在敌军撤退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战事结束,看着凉州军潮水般地撤退,扶着车辕的曹操身体缓缓矮了下去,直至滑着一屁股坐在车仗中的坐榻上,衣袍已尽为汗水所湿,指挥这样的一场战斗,并不比亲自临阵拼杀好到哪里去。 瘫软在车辕旁,曹操两眼无神地望着还余下一缕光亮的天边,长长地出了口气。 晚风吹来,透过汗湿的衣甲令曹操彻骨生寒,“冬天,来了么?” 天气尚不及深秋,距离曹操想象中的冬也还早。只是曹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期待冬季的到来。在过去,曹操不喜欢冬季,因为冬季的到来往往意味着严寒与伤病,每个冬天治下都会有百姓冻死饿死病死,那意味着冬季对他来说很难熬。但现在曹操无比希望严冬的到来,冬季意味着没有战争,意味着养精蓄锐,意味着……活下去。 曹洪驰马前来,离着老远便见到曹操这副模样,不过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们真的打了一场仗,一场艰难的仗。他翻身下马走到曹操车驾旁,这才斟酌着开口道:“孟德?” “唔,子廉啊。”曹操摇摇头,将绝望尽数收进腹中,抬起左手揉着脸站起身来道:“清点伤亡,让斥候沿凉州军三面撤退的路搜寻十里,你们先带兵离开,回蕲县,我来断后。” 曹洪缓缓点头,仔细地看了曹操两眼,这才接着轻声道:“我部死伤七千有余,屯将以上阵亡近百……” 曹操狭长的眼分明是眯着,但曹洪却明显感到曹操是在用尖锐的眼神瞪着自己,过了片刻才见他点头,“我知道了,去做吧,让伤兵先走,收拾凉州兵留下的车架,把伤兵带回去。” 曹操没有去问凉州军的伤亡,他知道凉州军伤亡一定比他要小,单单前突的车阵便令他的部下伤亡惨重,更别说中途为了扭转局势的变阵引来凉州军追击而造成的伤亡,他扭转了局势,却没能增加优势。 马超太果断了。 如果凉州军再与他接战片刻,哪怕只是一刻时间,或许双方伤亡就能持平,在兵力上他仍然能保佑足够的优势,但马超宁愿冒着被追击的风险撤军,却恰恰让他避过最大的伤亡。 实际上马超的伤亡确实要小得多,堪堪付出不到四千的伤亡便打出如此战果,战绩辉煌。但除了军卒的性命,马超的付出同样很大,超过三千匹战马、四百架驴车的损失,同样伤筋动骨的巨大。 勘察战场上伤亡损失情况后,曹操的心才终于稍微轻松了一点,短时间内马超这支凉州军应该没有能力再组织像今日这样的进攻了,如果今夜撤回蕲县的路上遇到伏击,或许他们就会死在今天。但如果没有遭到伏击,那么凉州军多半便已撤至符离。 曹军出城作战时的路是沉默的,回还蕲县的路途更为沉默,这一战他们遭受了莫大的伤亡,也令曹操的心情低落。 所幸,路上并未遇到凉州军伏击,在他们快要回还蕲县时,后路的斥候奔马赶到,告知曹操凉州军早就尽数进入符离境内的消息,这才让曹操满是阴霾的心稍加改观。 “那些战死的驴子,带回来了吧?”走到城下,曹操突然问了一句,得到左右肯定答复后轻松地笑出一声,“凉州人给我们送了军粮,至少这几日不会挨饿了……今晚煮驴马肉,饱餐一顿!” 回到守备空虚的蕲县,曹操才真正轻松下来,有了那些驴马,短时间内他们不必再发愁军粮,后续还要派出民夫去战场上将那些驴马尸首带回来,当然还有那些散落在战场上的兵甲。曹军如今式微,是一丝一毫都不得浪费。 “派募兵队吧,前往各地。今日一战凉州人同样遭到很大伤亡,短时间应当不会再来骚扰我们,趁此时机募兵吧,能募到多少就募到多少,谯县、相县,都去募兵。”走在关门闭户的街市上,曹操对左近的将官说着自己的计划,“尽快募兵,另外招募民夫把这些马肉做成肉干,不能风干就熏干,该打制军械的就打制军械。同时派人走水陆去荆……算了,去江东吧,如果他们愿意出兵,来年春季兴许还有一战之力,如果江东不出兵,听天由命吧!” 曹操现在真是没那股心劲了,什么都不想,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兵马大多进驻兵营,留下一些驻守在城墙上,将官们则大多朝着官寺走去。至于曹操,他带着几个亲兵在街巷中七走八拐地走到一处民居院落门前,满心疲惫地叩响院门。 院门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美妇人焦急喜悦混杂在一起的脸,在卞夫人身后,三个高低不同的幼小身影呼唤着阿翁快跑过来。 只有此时,曹操才在疲惫中感到丝毫慰藉。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脊梁骨 曹军诸将心事重重却都不敢对曹操说些什么,在许多人看来无论募兵不募兵,接下来只要再发生战事,他们将绝不是凉州军的对手。 军队受到太大的损失了。 从汝南撤出时,他们还尚有兵马两万,尽管没有多少兵粮,但到底军势骇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曹氏的弱小只是相对燕氏而言,但对比天底下别的诸侯,在接连不断的败退中还能留下两万兵马,除了曹氏谁有这个底气? 看看攻入益州的刘备,就算囊括一州之地,他部下的兵马都未必有这个数目。 这也是曹氏诸将在局势越来越坏后仍然坚定追随曹操的根本,因为看起来,他们并非绝无取胜可能。 可城外一战之后,许多人的心思便不同了。 七千人,他们还剩七千余人,曾经庞大的兵势如今只回来了七千人。一日之间折损过半,这种伤亡是人们所不能承受的,不论士气还是人心,都蒙受重大打击。 这个夜晚,曹操睡在卞夫人身边安眠的夜晚,前后四十余骑穿过守备松懈的城防奔往北方。 一日之间曹军中下级军官死伤近百,那可不是什么伍长什长之类身强力壮有一把子力气就能担当的职位,那是屯将、曲将这些在军阵中统御少则百人多则近千的将官,是一支军队的中坚力量。 曹氏全军才一百多个屯将、三十来个曲将、到军司马一级便只有十余人,这一战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几个月内能够担任军职的只剩下寥寥三成。 尽管他们看似有了兵粮,掌握一片土地自然也不缺兵员,可这有什么用?一支军队能不能打胜仗多半在于主帅的才能去判断天时地利人和,这一点上曹操没有问题;可一支军队能不能打仗,则在于这些无足轻重的中下级将官,有他们在主将的兵令才能与军卒沟通。 现在的曹军没有这个能力。 他们的屯将曲将在士气低落时必须身先士卒,而几乎被凉州骑兵短暂的冲锋接战中尽数杀个干净,扛着旗子看懂旗语的掌旗官更是凉州骑兵的首要目标,现在的曹军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虽然拿着长矛有充分的震慑力,可是……拿着兵器的孩童,在同等条件下无法战胜拿着兵器的青壮,何况这个孩童还落下了残疾。 底层的军卒因为今夜有肉羹食、逼走凉州强敌、亦或是战场上死里逃生这样的事情而感到欢愉,他们的士气在夜晚得到上升,蕲县城里大营的歌声在夜里传出好远。但上层将校却不会为此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在强颜欢笑的脸后面是掩藏更深的绝望。 马超这一战把曹氏的脊梁骨抽走了,将校们比军卒更清楚军队的情况,没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曹军是断然无法恢复元气的,何况就算重整军队,曹军也不是过去南征北讨的曹军了。 用新招募的乡勇、新提拔的屯将曲将,去对抗久经沙场无比善战的燕军? 曹操的敌人不是马超,如果单单是马超这支军队,他们可以感到开心,有曹操的指挥他们即使不能得胜,也不会被杀得大溃。他们的敌人是燕北,而燕北,则意味着符离的马超、徐州的徐晃、豫州的张辽都是他们的敌人……这些人会给他们长达半年的时间去休整吗? 何况,就算把马超、徐晃、张辽统统都击败了,那又如何?还有姜晋、麹义、张颌等等等等,燕氏有广阔无比的万里之地、燕氏有数不清的战阵猛将,他们打得过来吗? 燕氏可以一次输、两次输、三次输,甚至哪怕输掉十次,对燕氏又能有什么影响?可他们呢,还承受的住一次败仗? 今日的战事在曹氏许多将官看来,是输是赢都不重要了,差别无非输了今日死、赢了明日死,只要身在曹氏,燕氏的屠刀就在脖颈子上悬着,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撂一刀,反正早晚都是要挡不住的,还有必要为或早或晚的事而开心么? 很多事是禁不起思虑的,未思虑前人们只顾眼下,闷头向前冲还有一股气概在胸;一旦向远处思虑,大多数人的气概便都散了。 不能比。 曹氏、燕氏,听起来差不多。 可曹氏在蕲县,是豫州沛国中间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县,方不过百里之地、民亦不过寥寥万家。燕氏……人们不知道燕氏究竟有多大,没有谁真正用脚丈量过燕氏所掌握的土地,只知道燕氏从东向西,比过去的大汉全境还要辽阔;而从南到北,就是以他们的脚所踏下的地方向北,人们能想多远,燕氏便掌控多远。 至于说北方草原,那并不在曹军诸人的想象之中。 中原人有几个去过西域的?去过幽州的比去过西域更稀少。 人们说燕氏下辖生民千万,可谁也说不清燕氏生民究竟有几千万,而就在这说不清的几千万里,只要燕北有这个想法,十之一二都是燕氏可以募来的兵员。 燕北倘若知晓旁人对他的猜测,恐怕门牙都笑崩了,别人想象中的燕氏一定不是他这个燕氏,虽然他治下有近两千万生民不假,但他却绝对不会募百万兵出来。 因为如果募百万兵,燕氏不需要旁人来进攻,只要他们能拖住自己三年五载,燕氏自己便会因内乱而分崩离析。养百万雄兵固然威风无比,但实际上燕北所能做的也就只是在全天下养四十万兵而已。雄兵百万,便意味着赵国需要在各地武库中留存至少四百万套军械、豢养四十万匹战马、以及相应的驴骡牛羊不计其数,他还干不干别的了? 世人予以燕氏权柄听从号令,这不假,但同样的贵人的义务也是相对。燕北不是割据一地的诸侯,也并非先前的刘备如今的曹操这样带几千兵马四处流窜的野将军,他肩上的义务可要比这两位重多了。 倒是曹操,在次日便听部下有人议起,建议他学刘备,带余部进益州。 “进益州?”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出其不意 “去益州?” 曹操思衬着。他是个很会苦中作乐的人,换句话说也是性格极为坚韧,很难被逆境击倒的人。早年讨董时追击董卓被徐荣按在荥阳揍了又揍,转过头就能自己给自己鼓舞起士气再回酸枣催促联军上路;后来为占领兖州再难再苦的情况他都不曾向逆境低头,睡一觉便又鼓足精神仿佛蒙受损失的不是他一般。 这样的心性几乎是成功者的特质,百折不挠。 但这一次例外,一觉醒来曹操没有感觉到过去那样云淡风轻的心态,只觉天上云还是云、地上血还是血,一切都糟糕透了。 诸将知晓曹氏当下的困境,曹操比他们更清楚,想法也是惊人的一致,没什么好硬挺着的了,除非苍天掉下块飞石砸进赵王宫,没有任何人能扭转这样的局面。 还是那句话,刀悬在脖颈子上,什么时候下刀,燕氏说了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于曹操而言,在哪输不是输、在哪死又不是死;就算跑进益州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是败亡的结局罢了。 “落到这般田地,难道还非要曹某背井离乡坐船死在巴蜀大山里么?” 曹操看似说笑,神情却带着几分惨兮兮的模样,短短几年从雄踞兖豫的霸主到如今给自己挑个安葬处都不得安宁,就是再乐观的人也难说不带着几分悲戚。 只是说罢,曹操才反应过来,不对呀!他要是现在去益州……虽然这个想法是挺傻的,可难道他曹孟德打不过燕仲卿,还打不过刘玄德了? 呸! 攻城略地,便是将三只刘备绑在一块,都未必是他曹操的对手! 刘备刚夺了刘璋的基业,如今还未能在益州站稳脚跟,此时曹操若能进入益州,哪怕仅占上两三座城池,来年夏月就能刘备打得屁滚尿流,重掌一州之地那是何般滋味? 不过曹操也就是这么想想给自己找点乐子,没好气地对提出建议的幕僚道:“张辽在豫州,沿河水道都是燕氏船队,我们没船,难不成游到荆州去?就算游到荆州,刘景升会让曹某安然进入益州?” “嘿,想想就得了,文若,你怎么想?” 曹操若是不问,荀彧压根没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开口,不过当下既然曹操问了,荀彧便拱手道:“在下以为喜忧参半,刘玄德兵弱将寡,即使仅七千余部,亦非我敌手,况益州当中亦不平静,汉中张鲁虎视眈眈,若进益州便必可为将军所得;但诚如将军之言,我等并不能通过前往益州之路,仅想当然耳。何况若我军能通过张文远之封锁,何须徒行千里之遥前往益州,难道至荆州为客将与刘景升联手抗敌,不行么?” “此话怎讲,刘景升与曹某相攻数年,只怕向他求一郡之地并不妥当。” 曹操听见荀彧开口便知道坏了,局势比他想象中还要坏,就连荀彧都开始思虑老对手刘表部下做客将的事,曹操在心里暗自叹气:唉,曹某如今也落得于刘备一个局面了! 刘备啊,行事作风那是英雄气概自不必多言,但其作为嘛……啧啧,整个一诸侯之耻! 有着诸侯的气魄,做着诸侯应做之事,受诸侯的声望,偏偏没有自己是诸侯的觉悟,这不是诸侯之耻是什么?天底下哪里有不重视自己后方大营根基的诸侯?天底下恐怕除了刘备都没有第二个了! 燕北有辽东所以率幽州,有幽州所以吞河北,有河北所以震天下;曹操有兖州所以吞豫州,得以在四战之地的中原存活下来;袁绍也是一样,渤海就是他的根基,甚至为了那么一小块地方与燕氏打了整整十年的战争,虽说一直丢城失地,但到底骨子里有那股不放弃的气;甚至就连董卓都知道进了洛阳要拉拢好马腾与韩遂共享富贵。可人家刘玄德呢?一说救人,好嘛青州就不要了,一打败仗,好嘛徐州就不要了。 “入荆州不易,入益州更难。如今燕氏未必会想到将军会走水陆前往荆州,出乎意料江面未必会有大军封锁,至于刘景升……将军可在荆州下船后再传信刘荆州。”荀彧笑了,话却没有说透,说白了曹军如果能在荆州下船,给不给就不是刘表说了算的事情了,燕军在北的威胁,刘表能腾出手来对付曹操?何况就算能腾出手,腹背受敌就一定能打赢?与其冒着被攻灭之死的风险,显然借给曹操一郡之地共御外敌来的机巧。 毕竟燕氏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比起燕北的威胁,他们两个之间的恩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长沙,如能通过豫州,将军应当去长沙,那既不与张辽镇守的豫州接壤,也不与北方燕氏度辽军接壤,北结南郡可通益州,还能为将军留下一条退路……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应入益州。” 这个道理曹操自然也知晓,但凡有一点活下去的可能,曹操才不会去益州,他又不像称王称霸,益州是据土称王的好地方,却对辅佐汉室没有丝毫益处,刘备进益州也无非是走投无路,但凡心里有些雄心壮志的,谁会进益州? 高祖皇帝是从汉中定下秦川,却并非巴蜀故地……古往今来,自巴蜀二国起于西南,就没谁进了益州还能出来的。益州有举世无双的天险不假,但天险向来是双向的,不单单属于任何一方,外面难进去,里面自然也难出去。 当一个诸侯到了将命运交付给天险、交付给大势的时候,基本上这辈子也不用再有什么大指望了。 就好似大江对江东的孙氏而言是天险,哪怕燕北部下击败袁绍的徐晃、田豫也无法轻易向南发兵,但同样的是孙氏也很难向南打过来。 天险对防御者有利,对进攻却没什么好帮助。 “搜集船只吧,在沛国驻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不过向西试试,就像文若说的,没人会料到曹某会再回头向西,出其不意吧!”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扑空 曹军那边士气低迷以至于要做出放弃沛国的打算,几乎被逼近绝境。另一边仅仅百里之搁的符离城却陷入欢庆当中,对凉州人而言,这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自曹氏入沛国至今,一月之内折损兵卒万三千之众,这本就值得庆贺,不过马超想要庆祝的却并非这个,而是庆贺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曹氏将再无还手之力。 “兄长,曹氏已无还手之力,咱们什么时候把蕲县攻下来?”秋天还很长,马铁却已经忍不住了,这场仗马氏付出很多凉州羌兵也付出很多,他们损失了许多军械,“攻下蕲县,部将可都对曹氏兵甲眼馋的很!” 没办法,马铁说的也是实情,尽管凉州骑兵凶悍非常,但凉州冶铁却并不出色。天底下最好的兵甲,在过去几十年里始终都是中原的南阳、河南尹一带。曹氏在这方面近水楼台,哪怕曹氏军卒大多装备着起兵讨董到随后称霸兖州时期积攒的老旧军械,仍旧坚固耐用,比凉州军的装备要好上不少。 “兵甲就不要想了,蕲县我们不攻,让张辽去攻打吧。”马超笑着饮酒,摆摆手说出他的打算,让围在一旁的凉州诸将面面相觑,摸不准他想的是什么,便听马超接着说道:“曹军势穷,我们本就不擅攻城,强攻蕲县伤亡惨重得不偿失,倒不如困着他,让张辽去出死力气。回头派人把战报送去赵王宫,兵甲的事情让赵王给配齐,中原没什么意思,我们回凉州。” 马超到现在也没让燕北给调拨什么军械,早先虽然想的是从燕北手上弄些利益,不过后来伏波将军的封号赐下来,马超便什么都不想要了。何况当时若再要兵甲,显得不识时务,但现在不同,凉州马氏军虽征战尚不足月,但战果斐然,此时让燕氏调拨兵甲也是应有之义。 曹氏用旧的兵器甲胄,马超也看不上,他要辽东渔阳造的新甲新刀。何况他马超就算再自视甚高,也知道他是马孟起不是马大炮,骑兵上城墙的本事他可不会,如今中原行这一遭不算竹篮打水,便已经是不错了。 最要紧的是马超认为中原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再留在这里最后少不得要跟着徐晃等人一道进攻江东……傻子才进攻江东,他手底下七八成都是旱鸭子,路上称霸的凉州骑兵坐上战船去和扬州人打水战? 就是回凉州收拾宋建都比和江东人打仗强! “燕氏的战将在中原扎堆,徐州豫州荆州三个地方龙盘虎踞,到处是杂号将军,敌人都被打得像抱头老鼠,讨不到什么好处。”马超极为平淡地说着他眼中的中原局势,“虽然赵王未必会让马某带兵回凉,但即使不能回凉州,汉中也要比这边好上不少,打下成都,一样是大功。” 换句话说,马超带着雪山旅行团走了半个天下才终于反应过来味道,燕北的安排抹消了他全部的优势。他们凉州军,在中原是没有丝毫优势的! 这是凉州军与中原其他军队所不同的地方,他们的地域性太强,离家乡越远,便越束手束脚,就好像燕北部下的另一支军队——乌桓突骑。 燕北前期问鼎燕代之地,乌桓突骑为其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待兵势向河南蔓延,乌桓突骑从军的身影便少了许多,归结根本便是乌桓突骑的地域性。 其实这也是这个时代所有军队的通病,距离家乡越远,战斗力便越低。这并不是说勇猛的将士离开家乡便变得懦弱,而是缺少后继能力。就如同马超的部下,战死三千余那便是真的战死三千余,万余兵势如今也不过剩下七千之数,曹军可以在沛国重新募兵,马超能吗? 能,但不要指望那些羌部首领能在中原募到多少兵员,要想补充新卒,还要依靠凉州人,而且是能熟练说汉话的凉州人。即便如此,如果不采取强征的手段,他们很难打消乡勇的疑虑……在马超麾下,将来他们还能回到家乡么?他们的家人亲族怎么办? 马超也有顾虑,在中原兵与凉州兵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他们组成的军阵又能发挥出几分实力? 换而言之,离开凉州、司州西部、益州西北这块地方,凉州马氏军便成了一次性的军队,就像离开幽州的乌桓突骑军,后继无力。 马超想要发挥自己最大的能力,他便要回到西北,尽管他自己也清楚燕北对他是有几分亲待的忌惮,未必会让他回还凉州,但即使不能回凉州,他也要去益州汉中、去并州雁门,马超知道那里总是会有仗打的。 秋天来了,空气里散发着蠢蠢欲动的味道,北方大草原上又到了交……交兵的季节。 每年冬季来临之前,草原上的恶客都会不请自来叩响幽冀门户,以期南下掠夺一场来得到供给族人活命备冬的物事。当然了,就算他们有足够备冬的粮食,也还是会南下发兵,长久以来这已经成为传统。 其中原因太多,最关键的两条便是塞外的冬季寒冷且漫长,塞内的百姓在夏季开始备冬如今已是收获时节。这两条原因碰巧凑到一起,又怎会没有战争呢? 在马超看来,兴许草原上的鲜卑人正在诸部首领的率领下集结兵马准备寇边呢,这种时候他去并州正好,可不比在这呆着强多了。 最关键的便是在马超眼中曹操已是瓮中之鳖,西面有张辽、东面有马超、北边是燕氏、南面是大江,小小沛国跑都没地跑,如此绝境还何必负隅顽抗,他都不屑于发兵再战,只等着曹操自己投降便是了。 并非马超妄自尊大,赵王宫的燕北想法也差不多,就在刚入秋的时候,燕北从赵国派遣孙综做说客携礼南下,打算给曹操一个台阶,带着赵国尚书令、谯侯的官爵印信前往汝南,打算给曹操个台阶下,顺势收降。 哪能想到,张辽打得太急,让孙综到汝南扑个空,紧跟着当孙综进沛国……又扑个空,这下事儿大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增兵 曹操消失了,不光曹操,还有他部下那大几千人马,就在四面大军环伺之下消失了。这一消息不但令马超愕然,也令张辽惊讶。 张辽收整了汝南,这才从西面经由东西向的两条大道上行军而来,甚至一路远放斥候,就为了防备曹操军的袭击,预想中的伏击并不存在,这本来就已够令张辽感到惊讶,哪儿知道等派人护送进入蕲县的孙综垂头丧气地从城里出来后才得到真正令他惊讶的消息。 预想中的曹操,也不存在! 这不是可怜巴巴的几个人,那是整整七千富有战斗力的曹军士卒和几千名伤兵,说没就没了? 起初张辽是以为曹军向东面逃了,因为他就刚从西面过来,何况曹操是被他驱赶到沛国来的,怎么可能还敢原路返回?却没想到马超好端端地设下兵马防备,严防死守着东面诸多要道,四面八方到处是凉州骑兵游曳在外,但看着防备手段就直达曹军绝无可能从东面逃跑。 “他曹孟德难不成还会飞了?” 声东击西? 不解的马超当即派人向北面沿途城郭询问,一日之间往来奔马上百,得到的消息却都始终如一,北面沿线城池俱平静如常,不曾见过大队兵马行进……别说是大队人马,如今燕氏与曹氏作战,南边战事如火如荼,寻常百姓该逃难的早就都逃了,没逃走的也躲在宅院中避难,谁会没事去到官道上找死? 就别说城郭,沿途的那些亭舍长卒对行人最为敏感,这十天半个月除了往来传报的骑手都未必能见到个活人,更别说大军行进了,根本连影子都没见到! 这一下,可是令马超和张辽这俩素未谋面的燕氏大将找到了共同语言,头一日东西北面都搜寻了不见踪迹,到了次日二人聚头一合计,“要糟!曹操是不是往南进江东了?” 斥候队沿行而下,没多久便搜寻到大队兵马南下的踪迹。大雨方歇不多久,道间干硬的土块本不应被行人踩平,蕲县向南的路却平平坦坦,显然出了猫腻。不过多久,经过的亭舍里本应职守的亭长亭卒却不知所踪,几乎不必再想其他任何事情了。 曹操一定向南跑了! 这个结果让马超有些气急败坏,原本稳操胜券都向燕北传去战报了,却不料才过区区两日,他娘煮熟的鸭子竟是飞走了,连一嘴毛都没留下! 只是随着派出大军追击,却让马超与张辽越追心越慌——沿途居然有百姓说,曹军征集了沿岸的所有船只,向西走了。 向西走了? 怎么会向西,向西,向西曹操去哪儿啊? 因为想不到,所以当事情发生之后才会令人更惊讶。马超就算了,她只是觉得有些气氛,毕竟自己被耍了,可张辽就不一样了,问清楚曹军乘船向西的时间,这不禁让张辽追悔莫及。 曹操向西行船遁走时,他正率领兵马向东追击曹操! 难受,太难受了! 曹操就在张辽和马超的眼皮子地下跑掉,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难受的事情吗? 当然有! 张辽在知晓曹操西去之后便当即派人奔马前往汝南,命令留守汝南的成廉调兵屯守汝南南部防止曹军登陆。当然,张辽也料到曹操可能会比他派去的骑卒更快,所以也一并告知守备曹军阵线的几座城池,以此来拖延曹军兵势,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准备返回汝南迎战偷袭汝南的曹操。 马超在此时告知张辽他要领兵回还凉州的事,书信已经上表燕北,接下来并不参与平定汝南的事,只是在沛国等待燕北的命令罢了。 张辽如今哪里还顾得上他,何况马超说的没有错,平定汝南曹氏并非马超的使命,而是他张辽的! 张辽军一路向西才刚启程不过七十里,前番传信的骑卒便已回还,他不但将消息成功告知成廉,也从成廉那儿带回口信……“禀骁骑将军,成校尉回报,曹军并未于沿岸登陆,在趁着我军没有防备之时冲破江中封锁,如今已一路向西越过汝南了!” “越过汝南,越过汝南做什么,再往西就是荆……成廉是说,曹操投荆州去了?”这下子才真正让张辽大惊失色,这次可捅大娄子了!“他怎么敢去荆州!” 曹操和刘表可是打了好几年的仗,他现在敢投荆州? “马将军,恐怕你不能回凉州了。”张辽心里感到无比沮丧,快马加鞭回到沛国符离,看着端坐上首的马超,身子向前欺去,道:“张某兵马不足,西征荆州尚需要马将军率领兵马从攻!” 这话只是客套,张辽手底下兵马甚多,不论是打谁都足够了,只是这种时候他不能让马超回凉州。和凉州没有关系,无论是并州、司州、凉州、益州,甚至哪怕是冀州幽州,张辽都不能让马超去。 如果不是马超擅自做主袭击曹军,曹军如今哪怕兵精粮足,他们也绝不会好似走投无路一般进入荆州的土地,而哪怕曹军兵精粮足,老老实实呆在蕲县也难逃被石砲轰毁城墙的下场。 可如今不同了,曹操进入荆州便很有可能与刘表合军,而刘表是什么水平、曹操又是什么水平?他们所率领的军队能一样吗? 倘若曹操得到庞大荆州军的指挥权,说实话,张辽并不觉得他能赶在今年冬季寒冷到来之前攻下襄阳,即使有高览张颌等人从攻也是一样。 这种时候,张辽不能让马超把曹操逃走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肩膀上,至少,要让马超与他一起结束这场混乱,就在今年秋天,就是现在,他要领兵征讨窝藏燕氏敌人的刘表,让曹操足无立锥之地! 而与此同时的塞北长城之外,燕氏在一度面临大战。塞外鲜卑轲比能凭借其在族中威势,集结了大批兵马军骑又北向南攻打而来,直至叩响塞外城关,幽州牧燕东与并州牧马腾接连不断地向赵国发来求援书信,目的只有一个,请赵王增兵!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迷之鸡汤 “欠揍!” 燕北随手将马腾的求援书信丢回案几,就说出这么一句,这就是他对轲比能的全部想法,就是欠揍。接连几日,镇守燕氏边疆的幽州牧燕东、并州牧马腾一人给燕北送来一封书信,告知的都是同样的事,北方草原上兴起异动,轲比能在大举集结兵马,准备犯边,二人都希望赵王宫能给予其支援。 当然了,这个支援不是找燕北要兵、要钱、要粮,而是希望他们能暂时不给中原输送兵甲钱粮,截留税收以征兵买马组建军队抵御外敌。 赵国的各州与先前汉朝对各州的职权有所不同,赵国要更加集权,即便是州牧掌握着州中军政权柄,但却并没有截留税收的职权,他们要将九成的税收、粮食换钱交与赵王宫,然后再由赵王宫输送至各个需要之地。 一来一往平添许多烦恼,这就造成了各州牧府的钱财极为有限,坐拥巨大数目的各个郡仓却没有私自买卖粮草的能力,燕东和马腾的上表,就是希望赵王宫能准许其暂时买卖粮草,换来军资。当然了,燕东要求的要更多些,比方说截留渔阳、辽东的铁监出产兵器甲胄来武装军队。 这也在燕北意料之中,天底下哪个地方缺少军卒,幽州也是不缺的,幽州缺的是现成的军队,却不缺军卒。姑且不说为燕氏立下汗马功劳的乌桓各部,单单那些每月一旬操练的乡勇,只要有足够兵甲武装,他们便能立即投入战事之中。 更别说辽东还有近万家里能自备兵甲的老卒后裔,早年他们从军队离开成为田卒时,燕北可没收回他们的武备,这些人足够应付北疆的乱局。 但燕北就是闹不清塞外草原上那些鲜卑人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过去天下分崩离析,燕北单单依凭幽冀二州尚且打得轲比能抱头鼠窜,如今天下大局已定,他却还敢犯边? “还想再来一次军都山?” 许多年前军都山一战,山顶的鼓声成就徐晃的名将之号,作为当时的反派轲比能狼狈地退回草原,是以多年卧薪尝胆,不敢再犯中原,如今燕氏在南方的大敌被一一剪灭,袁绍自焚于广陵、曹操流窜入沛国、刘表自守于襄阳、刘备遁入益州、江东……江东是啥? 燕北都没听过! 这个节骨眼上轲比能集结兵马,这不是找揍嘛。 燕北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到底是轲比能在塞外这几年真了不得了,还是觉得他燕仲卿上了岁数就好欺负了。 跟曹操那种老来俏不同,燕北如今三十多岁,可教训了一群称霸四方的诸侯让他内心极为自大,恨不得跟谁都称老子,在他眼里轲比能就是个塞北小辈,算不上什么厉害人物,如今却敢再来撩他虎须,如何不令他恼怒中甚至感到有些好笑? 毫不夸张地说,单轮军事力量,燕北敢说他治下的赵国,正处于一百年来中原最强时刻,往上数什么冲帝、质帝、桓帝、灵帝时都不可比拟。 “派人带着孤的书信去幽州并州,他们的要求孤准了。”燕北说着便将笔搁到一旁,盖上属于赵王的印信,将书信交与侍立一旁的田丰,转过头指着赵王印信对端端正正像个小大人儿一般跪坐身旁的燕桓笑道:“小子,耶耶再教你个道理,这世上你若想要做成什么事情,你就得努力坚持下去!” 如今燕桓的年岁不算小,又学经读史的,燕北自然想让他多学些东西。何况有了上次他指使典满揍应瑒的事,也担心儿子将来长成个混世魔头,便时常在处理政务时将他带在身边,边听边看。 见燕桓不懂,燕北咧着嘴笑道:“以前耶耶在辽东时,就喜好私刻官印,那时候刻的官印小,像什么军侯印、县令县尉印,那时候可都是你耶耶自己下手去刻,你诸多叔父手里都拿过耶耶刻的官印。后来官职高了,手下人的活儿熟了,就交给他们去刻,你看现在,耶耶刻的印,天下谁不认?” “而且坚持也要看坚持什么事情,有些事方向错就不行了。”燕桓懵懵懂懂地点头,便听燕北接着道:“看你姜叔父,年轻时候掘坟盗墓总给耶耶显摆,这不现在修王陵去了,他不把心用到正地儿,这能行么?” 坐在殿中角落的几名史官面面相觑,纷纷向同袍投去求救的眼神,初秋的日光从殿门照进来晒得他们背后直冒冷汗——大王又开始信口开河了,这东西记不记,记不记? 正思虑着,殿上燕北猛地转过头来,探手指道:“不许记!” 一众史官如蒙大赦,连忙拿起小刀削去竹片上的字迹,汗如雨下。 正待此时,方才离开大殿的田丰再度于殿外拱手,快步走来上前道:“大王,太史将军求见。” “消息传得好快,这就让子义知道了。”燕北抚掌笑道:“让子义来吧,哈哈!” 太史慈来赵王宫做什么,不用想燕北都知道,甚至他早就猜到太史慈会来,只是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间来罢了。太史慈肯定是闲不住了,和他同一时期加入燕氏的甚至是在后来加入燕氏麾下的,早都在一场一场的战争中称名,可他却始终像个伏笔呆在魏郡,守着一座邺都操练着他的兵马。 这都不算什么,但燕北留给他的是什么使命?看着皇帝,并随时准备进攻干掉皇帝与一干大臣。即便燕北反叛汉朝已经是大势所趋,甚至天下都只知燕氏不知汉朝,汉朝也被仅仅压缩进邺都这微小的一丁点地方,但这种事并不是太史慈想做的,如果有机会,太史慈一定会想要远离这里。 即便不能做出改变,至少可以视而不见。 “大王,臣请出战塞外!” 燕北看着太史慈迈步上殿便笑了,挥手道:“孤早知道你要来,去吧,带你本部进驻幽州,教教轲比能应当做什么。这场仗从军都山开始,但不能像军都山那样结束,去吧!”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三路兵马 太史慈领兵走了,带着他操练了许多年的冀州军前往幽州,驻守邺都的将领换成了焦触。其实燕北还是偏心的,他担心三弟燕东做不好守备幽州的事宜,故而才让太史慈从军都山开始向鲜卑草原进攻,否则最好的进攻地点实际上是并州五原。 毕竟燕氏南下进攻的路从幽州取走了太多人才、兵力、财物,如今在幽州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将,兵倒是不少,可燕北十分清楚地知道,燕东并不会打仗。 倒是并州的马腾对燕北来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马氏是从凉州那种地方杀出来的,即使在并州,马腾身边依旧有马氏能征善战的军队相助,这事并不需要让燕北担心。何况马腾本身就是战将,让他做并州牧为的就是镇守一地,只要太史慈从幽州出征,便能为马腾分担足够的压力,后面的事就容易解决多了。 真正让燕北思虑的事情是,他要不要亲自领兵征讨鲜卑。 想了想燕北还是放弃亲自北征的想法,俗话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的身份尊贵便不应轻易涉险,倒不是因为久居庙堂让他少了心中的血勇,只是如今在赵王宫才能最大程度上发挥他的作用,反之一旦他发生问题,整个燕氏便会轻易分崩离析,这是谁都不敢轻易尝试的事。 燕北摇摇头,叹了口气揉着燕桓的脑袋,“如果你这个小子再大一点就好了。” 燕桓再大一点,燕氏也不至于将一切都悬挂在他的肩膀上,到时候燕北也能有更多自由活动的机会。哪里会像现在,所有重担都压在他的身上,丝毫不得轻松。 转眼,当南方的战报再送到燕北案头时,便让他狠狠地错愕了一番。 “曹操去荆州了?”燕北揉着太阳穴不禁发愣,“前几日马超不还说在蕲县外与曹军血战一场,想要返回北方,怎么转眼便让曹操跑了?” 仔细翻阅战报,让燕北也不禁露出苦笑,曹操太聪明了,居然借着这个机会乘船向西,刚好错过张辽领兵向东的空档。 拍拍手燕北站起身来笑了,就算曹操去荆州又能如何?如今荆州早已自顾不暇,等他的大军从南阳打进襄阳,曹操还能往哪里跑,难不成再跑去益州和刘备搭伙去? 跑吧!知道跑就好,至少知道跑便死不了,知道跑就说明心里的那股气已经弱了。对一个诸侯来说,尤其是与燕北为敌的诸侯,最好的情况就是他知道跑,如果曹操不跑,想尽一切办法与燕军作战倒还会让燕北感到担忧,毕竟一个一心取胜的曹操对燕北来说还是很大的麻烦。但如今曹操想着如何跑到别的地方,这就意味着他对燕北的威胁已经小很多了。 曹操跑去荆州,这可是件大事,这关系着豫州已尽数平定,潜在威胁的扬州也失去了与燕氏之敌接壤的土地,他们很难再联合起来,不能联合的扬州,于燕北看来什么都不是。 燕北挥动大笔,转眼便写好了调令,派人送往南方。 “调张辽领军入江夏,与荆州作战;调田豫进入豫州,以楼船将军兼领豫州刺史,负责辅佐徐州与荆州的战事。” 徐州如今已没什么战事,但燕北仍旧不敢对江东掉以轻心,毕竟孙氏虽然并未向他宣战,却也没有向他表示臣服,这便意味着江东孙氏在等待时机,不论是等待时机向他投降还是等待时机向他宣战,这都不是什么好事,而这种时候燕氏最强大的水军进驻大江,能起到最好的作用。 一面用水师封锁荆南、一面用水师震慑江东。此时此刻,天底下没有任何人的水军能强过他的燕氏水军! 到这种时候,燕北也不禁感慨起士燮的先见之明,早在去年便派出长子携礼前来赵国,使交州独立于中原诸侯纷争之外,如今又站对了局面,深谙远交近攻的道理,如今这份示好自然得到回报。 燕氏水军封锁大江,意味着他们也能够与交州接壤,双方在随后便能互为攻守,对抗荆州与益州。 在燕北面前摊开的舆图上,他的手掌从东北拂过代表天下的地形图,如今他的敌人尽数都在西南,剩下的不过是江东那种小地方罢了。 有田豫顺流而下的支援,江东对徐晃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当然了,这种不是什么大问题指的并非是南攻,而是说隔着大江据守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大江的天险是双向的,此时此刻若让徐晃去南下打江东,也必然有力不逮,不过孙氏若敢度过大江来打徐晃,燕北能保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燕氏战场随时切断他们后路的风险可不是闹着玩的。 曹操进入荆州,在燕北看来事情是有好有坏的,好的自然是燕氏的力量可以使用的更为集中,只需要全力攻打荆州就够了,有张辽在东,高览、张颌、张绣在北,田豫的水师在南,三面合围蚕食之下很容易将荆州的土地一口一口生吞活剥,刘表剩下的路便不多了。 但坏处也显而易见,刘备、曹操、刘表三人在此时也必将会卸下相互之间过往所有纷争,为了生存齐力来对付他,三路诸侯力量集结到一起,可要比过去十几个刘氏诸侯的反叛还要可怕。 过去这种联合作战其实都称不上什么让人担心的,毕竟从中分化合纵连横并非什么难事,但这三个人却不一样。刘表就不必说了,汉室宗亲,再困难的时候都没有倒向燕氏,如今身边有了生力军只怕更不可能;刘备虽然身份卑微,但许多年前就有一股天下大事舍我其谁的气概,也正因如此才让燕北高看,如今想要劝降他也不可能;唯一一个不姓刘的曹操,却又是心智坚毅之辈,也很难改变他的想法。 “再传信一封告知马超,就说他的请求燕某准了,让他带着兵马经由司州进入汉中吧,去发动羌氐进攻刘备!”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入长沙 曹操进入荆州的路并不容易,尽管这一切在张辽与马超眼中容易非凡,但成廉的军队在大江之上设下的防备也不容易,强行冲关给他的军队带来三艘大船的损失。这是第一次让曹操意识到水战与陆战的不同,陆战即便兵败,一个校尉部受损也不会尽数皆败,收整溃军往往还能留下几百上千的部众,可水战兵败,那就真的是败了。 一艘运送物资的商船被撞沉在大江之上,二百多个曹军便跟着坠入江底,再飘上来的时候大多都已断气。而这样的失利,单单为了躲避成廉的阻拦,曹操足足丢下了三艘大船,近七百军卒消失无踪。 这样的损失足矣令曹操痛心疾首,可惜苍天的考验何止如此? 在江夏,近日多了一伙水匪,首领的名字叫薛州,他们没打出任何诸侯的旗号,只是来无影去无踪地袭击荆南诸郡沿岸的粮仓、武库,甚至还进攻过州府的押粮队,令人防不胜防。他们人数不多,对荆州造成的麻烦不大不小,又因此时刘表着实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便给了其壮大的契机,使得周遭百姓无不恨得牙根痒痒,皆欲除之而后快! 可寻常百姓哪里能敌得过装备精良的海寇?只不过想当然尔。 只是海寇怎么可能装备精良呢?他们当然不会是海寇那么简单,他们是隶属于燕氏楼船将军田豫旗下的校尉部,受命自徐州西走支援荆州战事,曾在途经豫州时一把火烧了曹操的汝阴粮仓,只不过当他们进入荆州后时局发生了变化,使他们难以北上。 在田豫所知晓的局势里,姜晋的度辽部还在与刘表作战,将荆州打得一团糟。但当薛州率军抵达荆州时姜晋早已回到赵国督造王陵,如今的度辽将军是张颌,双方以颍水为界已经进入半停战状态,都在等着铆足力气新的决战。这给了刘表肃清境内祸患的机会,尽管刘表知晓时局危及,主要精力与兵力都陈布在颍水以南的襄阳近畿,但自襄阳贯通南北的颍水于荆州而言却是重中之重,陈布着万般防备,哪里能给薛州北上的机会? 因此,薛州部便被迫留在江夏附近,面对粮草不足的局面,他们只能重操旧业沿袭各地,以此来抢掠粮草。 全天下的人到这个时节都缺粮,没什么别的原因,唯独一点便是冬季要来了。眼看着再有一个多月初冬将至,薛州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领着船队在荆南到处乱窜……他倒希望荆南是个热锅,可惜不是。 即使刘表在荆南没留下什么兵马,诸县也不过是募兵自守,少则五百多则千余的守军而已,但就凭薛州这一个校尉部,也根本不够看。 他们是水军,即便是装备精良的水军,也不过是有件薄镶铁皮甲罢了,何况大多水卒不过是拥有一柄做工精良的环刀与弓弩,谁敢指望他们去攻城? 可没有城池,他们在冬天便只能藏身江上,尽管大江在冬季是结冰,但寒冷足矣要了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命。更别说,荆州随时都会出现敌人,一旦襄阳局势再有变化,首当其冲被干掉的就是他们。 就在这种时候,薛州布防在豫州方向河道上的斥候乘着走轲突然过来告诉他,大江上从东面来了一支船队,而且船队还打着曹字旗号? 毫无悬念,曹军当然会再一次遭到袭击,只不过这次的袭击就要比成廉的围追堵截难对付多了。 最先出现在江面上的是四艘巨大的货船,这些过去用于豫州向扬州输送货物的商船实际上与战船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为了装载更多的货物,商船的船舱要更深一些,作为战船显然会被浪费掉不少空间,但曹军却并非将它们当作战船,而是将货舱用作装载辎重牛马。而在甲板上,整整九十六名武士持着九十六张强弩着九十六副盔甲威风凛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面,在甲板下,同样九十六名桨手驱动着商船乘风破浪。 巨大的商船遮挡着其后飞快行驶的小型艨艟,上载六十四名桨手与战士,像这样的艨艟在曹军中占据了绝大多数,足足二十余艘;艨艟之中夹杂着更多走轲,正中间是曹军唯一一艘斗舰,也是曹操的指挥船;两翼则是竖行的三艘巨大商船,队形末尾同样是三艘商船断后,组成江面上庞大的军阵。 整整六千余步骑,依靠船只组成巨大阵形,带着属于他们的辎重与战马,快速通过江面,朝着他们的目的地,荆州长沙郡驶去。 这样的军队在江面上足以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也正依靠着巨大的船队才能够冲破成廉的追击封阻,如今已进荆州江夏郡范围,身后追击的船队早已被甩得不见踪影,这才让曹操的心轻松下来……船队所遭受的损失比曹操想象中要小上许多,如今他还有六千余军队,依靠这些部下,足够在长沙占据一席之地,撑过长沙郡本土力量的反击,等到与刘表协商借一郡之地后,便可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个冬天。 至于江夏郡的水军,曹操并不为此感到担心。在他们行船至此的过程中不止一次远远地望见江上的敌人,只不过他们都像见了猫的耗子一般从见到他们的轮廓便躲开老远,令曹操心中豪情万丈。 或许传闻是对的,自从黄祖被刘备部下大将关羽临阵斩杀,文聘又率领江夏劲卒投入北方面对燕北的战争,江夏郡如今没有什么能吏与强将,就连像样的战船都不剩多少,甚至不敢与他们这支以简陋商船与半数战船组成的水师交战。不过这事虽然让曹操感到目下的轻松,却也从另一个方面感到担忧。 刘表被逼到这种程度,南阳与襄阳的战事坏到如何便已不需细想了。 眼看着船队行至颍水与大江的交汇处,曹操这才摇摇头将心中疑虑丢下,站在斗舰三层甲板上眺望远方,以酒投江敬下河神,对身旁诸将笑道:“再行二百里,便可进洞庭入长沙了!” 就在此时,颍水入江口猛然间斜刺着冲出数十艘快船,直朝曹军船队阵形正中冲来!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江夏水战 轰! 一艘走轲来不及调整方向,猛然间撞在与之对比极为庞大的商船之上,尽管在相撞之前船上便有几名海寇见势不妙跃入江中,仍旧有数名水卒反应不及,三人直接因冲撞的惯性而被走轲撅飞出去,直直地拍在商船身上,登时便在船身染上一片红色,其余几人更是在走轲从中撞裂后被断掉的龙骨刺穿,带着哀嚎飘在江面。 战斗一触即发,当世间最恶之事来临,死去很容易,活着反而太困难。 哀嚎声不过一瞬,商船上训练有素的曹军弩手便将弩矢齐射而来,尽管他们大多还未能习惯江上船只飘荡与陆地操持弓弩的区别,但胜在转瞬十余支弩矢便一齐射出,喊叫声戛然而止。 尚来不及喘出口气,三个船身之外的江面上数艘艨艟便疾速驶来,船舱里传出暴喝,“左转!” 刹那间,为首艨艟右侧十数只船桨猛地扬出水面,左侧桨手则在船舱里奋力喊着号子,不过数息之间便使船在快速行进中向左转去,斜斜地闪出船身露出甲板上左右两排持着弓弩在海面上讨生活的苦汉子,他们显然极为熟悉水战,在急速转弯的船上仍旧能保持保持平衡,尽管身体不断摇晃手中弓弩却始终瞄着商船侧弦,接着崩弦之音不绝于耳,十数支羽箭弩矢便离弦而发,在商船侧弦留下一片‘哚哚哚’的箭矢入木之音。 商船侧弦几声惨叫,接着便是两声重物入水之音,显然他们射中了几名曹军。 几乎紧跟着左侧弓弩水卒齐射之后的片刻,艨艟隔着三人张臂的距离与商船堪堪齐平,右侧海寇则将弓弩置于脚下甲板,轮着手中勾锁掷向船舷,十余根二丈长的勾索被抡圆了掷出,铁钩在半空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啸音,接着便有半数勾在侧弦上,余者打在船侧不等落入水中便被膂力非常的海寇拽回船上准备再次丢勾。 左侧海贼此时已跑到右侧海贼身后,以强弩硬弓劲射向那些勾住船墙索旁的曹军,以防有人将勾索斩断。同一时刻,那些准确丢中勾索的海寇则已咬着兵刃踩着两只光着的大脚板拽着勾索跃入水中,朝商船泅渡而去。 曹军亦非泛泛之辈,尽管他们不善水战,但到底是陆上精锐,遇袭虽令人慌张,但也不会做出新卒那样胆怯之举,纷纷持弩向袭击的水贼还击,双方互有死伤,到底商船体量庞大,再加船墙居高临下,即便顶着艨艟射来箭矢,也照使袭击者伤亡惨重。 不过这种优势也仅仅只能被曹军保持一瞬,海寇们的后方走轲艨艟已至,小船仿佛江上狼群先是直直地朝着商船撞来,紧跟着便分做左右故技重施,转眼便有上百支箭矢插在船舷上,也教船上曹军被完全压制,不敢抬起头来。 比起仿若草原上才会出现的群狼夺食般的艨艟走轲袭击庞大商船,已经绕进曹军船阵中的小船混战才是真的震撼,登船接舷战对薛州部下的海寇而言只是家常便饭,早年间他们在青徐沿海没少用这样的法子抢劫过往船队,薛州的势力也是在抢夺船队的过程中做大,但海贼的真正优势并非夺船,而是熟练的水性。 大江之上船阵之中的局面已经乱了,从未打过水战的曹操没想到敌军会用小船突破商船的保护扎进船阵之中,如今指挥被完全扰乱,除了前后左右十余艘商船还能看见他的旗语,艨艟走轲组成的小船阵势已多半自顾不暇,水中的战事不比陆上,只要船队混乱,相距紧凑的走轲艨艟自相碰撞,落水之人不在少数! 若只是如此还不足以令曹操心惊,曹军会因船只相撞而落水,敌军同样也会因此落水,但双方最大的差别便是敌军落水后只要没死用不了多久就会好似水鬼般地从周遭船只旁突水而出,可曹军士卒落水那就,那就真沉底儿了! 曹操现在算是闹明白这些敌军为何各个穿得像是乞丐一般,身上最多不过是一件薄皮甲,兜鍪铁鞋全都没有,所有人都是光着两只大脚板,持着短刀到处叫喊冲杀……因为轻啊! 就算曹氏军卒有些会水的,突发情况之下来不及脱下沉重的铠甲,本身扛着二三十斤的铁鳞片甲泅水就够玩命的,再加上曹军步骑整齐备冬的多层麻衣,呵!和这些轻装海寇比起来简直是鱼儿与王八的区别! 再厚实的甲胄也没办法做到绝对护住周身,在路上作战腾挪躲闪总能防住要害,可和这些海寇在水里作战? 水贼提着不到二尺的小短刀子直照内肘、肋下、腿窝要么就是脖颈子招呼,一扎一个准挡都挡不住! 曹军士卒哪里还能有半点活路? 但凡落水被海贼瞧见了,那便多半是个死。偏偏这些乘着走轲的海贼知晓自家优势,经年水战中给他们练就了一身胆识,尽管总共不到一个校尉部,驾船冲进曹军船阵中的更是只有寥寥千余人几十条小船,可钻进曹军上百船阵中见船就撞,左右走轲与艨艟差不多大,都在船首撞得动的范畴之中,一旦撞上立即弃船,要么往对方船上跳、要么就直接往水里钻,曹军如何应付这等手段? 只要起初没用弓弩将敌船拦住,紧跟着便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生死全然不在自家手上! 这种时候,曹操起初还想着反败为胜,毕竟从海寇撞进船阵才不过堪堪一刻,初初接战时仗着距离曹军一通乱箭还能将敌方压制住,如今就算显现出乱势也只是右翼船阵不过影响几十条小船罢了,可谁知道令旗打起来才发现右翼三条商船完全不听使唤,再仔细一看巨大的商船上早已打成一片,海寇都登上去抢船了! 正待此时,一艘商船竟是已被控制,晃晃悠悠朝着己方船阵当中唯一一艘斗舰冲了过来,但凡路途当中的走轲艨艟不论敌我统统冲撞过去,商船庞大的船架子与巨大重量哪里是小船能抗衡的,转眼便被碾成一片,吓得曹操连忙挥动令旗号令其余船队朝西撤退,接着下令斗舰自左前方突围,吓得头脑冒烟哪里还有先前杯酒敬河神的潇洒!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患得患失 江面上的水战已经结束,两支军队在交战半个时辰后逐渐分离,随后以庞大船队向西遁逃而结束,随后的半个时辰里,薛州部的海寇们在江面上盛大狂欢,尽情肃清着遗留在江面上的庞大船队。那些被抛弃的曹军士卒死的死、降得降,值得一提的是诸侯的军队永远比野将军的部下拥有更多的归属感,即便已经被主将抛弃,仍旧有上百人不愿投降死战到底,最后被海寇用强弓劲弩逼着跳入江中。 辉煌的战果! 这场胜利在薛州看来太过轻松,一开始他只是想借出其不意的情况下给曹军奋力一击,夺来两条庞大商船试试运气,说不准商船里储存的着足够他们备冬的粮草与衣物呢。谁知道曹军的抵抗是他们意想不到的的松懈,甚至让薛州感到极为吊诡的是这支曹军水师看起来好似根本毫无水战经验一般。 水中的作战并不像陆地上那么好控制,一旦先前定下的计划有所改变,后面的战局便会超出将领的预料。薛州派出去担任阻拦曹军小船的大部水军成为作战的主力,将曹军小船冲得七零八落,故而原本担任主力抢夺商船的数百水军也跟着加入战场,驾着商船劈浪开江地横冲直撞。 战事到这,就已经结束了,曹军船队衔尾西窜,带走了超过半数的船只,留下数十艘艨艟走轲则在战事中被击毁撞沉,但薛州一样收获颇丰。 他们抢到了两艘巨大的商船,余者挑挑捡捡尽数换上艨艟,在岸边捞起落水受伤的袍泽与投降的俘虏,甚至还在江里打捞些铠甲弓弩,接着四十余艘完好船队拖拽着三十余受损船只向东驶去,留下江面上一片狼藉的战船残骸。 战事结束,薛州清点了跟着自己的海贼之众,阵亡失踪七百余人,剩下六百多人身上带伤,有些伤势惨重挺不过去,但他们还有一千余人的战力,何况得到这些战船,修修补补便又能拉起一支庞大的船队,江上的战力比较先前竟不减反增。 薛州的运气很好,商船里有一艘舱底放着万斤马肉干与其余一些粮食,虽然舱底在战斗中不知被哪艘船撞裂船板导致浸水,但只要有吃的就够了,何况船里居然还养着六十多匹马,上好的战马,各个覆着皮甲。除此之外另一艘商船里屯放着甲械,足够武装百人的重铠大兜,再加上那些足够弥补他在水战中损失的弓弩,收获已经出乎他的意料。 薛州不知道曹操因为这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水匪已经要气得要祭天了,他的虎豹骑,虎豹骑啊! 作为曹氏陆战杀手锏的虎豹骑,在两艘商船中屯兵二百,随着商船被抢走他们大多葬身鱼腹,剩下的兵甲与战马自不必说,那都是曹操从北到南积攒的老家底,就算丢掉兖州丢掉豫州他都没这么心疼过,两百多个久经战阵的虎豹骑却在江上被一群水贼袭击接着尽数杀光! 曹操怎能不气! 不过其实也不是尽数杀光,至少船上还有几个虎豹骑投降了呢,只不过曹操绝对不想知道。 薛州的袭击对曹操而言是雪上加霜,可闻名沛国的曹大善人如今的支援对薛州而言却是雪中送炭。薛州不敢再在兵势薄弱时在江夏中心登陆,取走停靠在江边芦苇荡里隐藏的三艘田豫送给他的斗舰,转而取道颍水北上东走,直至汝南、江夏、南阳三郡交界的随县近畿才敢靠岸,同时朝南阳的张颌、汝南的张辽传信告知自己在此处休整的消息。 看着岸边海贼众将商船拖拽到沙地上倒扣过来刀砍斧劈地拆下船板,给那些艨艟修修补补干得热火朝天,让薛州揣着的心才终于放回肚子里。说实话,哪怕单单派人去给度辽将军张颌、骁骑将军张辽送个口信,都让薛州这个海贼头子感到心有揣意,现如今他所拥有的一切,怎么说呢……一切都像做梦般,不真实。 岸边停着三艘巨大的斗舰,周围六十多艘艨艟,船队看上去慑人心魄。这种能撑下一百七十多水卒专用于水中近身交战的战船,薛州过去都没用过,他当然知道这船好,哪怕对上体量更加庞大的商船,加固过的斗舰船首冲撞一下都能把商船捅个大窟窿,薛州之所以没用它们去打仗,是因为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能打败曹操。 薛州就是想着富贵险中求,反正没有军粮没有厚实衣物自己也活不过这个冬天,就想着抢上一艘商船赶紧开溜……曹军未必能追得上自己,他的艨艟上有老练水手,跑得快! 谁曾想还真把曹操打跑了,这下子躺在岸边沙滩上晒着秋季暖阳的薛州又不禁患得患失,倘若带着这三艘斗舰,是不是能直接撞沉了曹操的斗舰? 咱也在赵王麾下混个将军做! 薛州还真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今日。过去他就是在青徐海岸之外讨生活的海贼头子,什么中原大乱关东关西大战和他都没半点关系,反正能救点被兵乱所害的百姓就救一点、看见海上的商船队能抢一票就抢一票,什么都尉太守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后来承蒙广陵太守陈登看得起他,亲自送上名刺随后单人乘船到海上见他,受宠若惊的他啥都没想,带着海岛上追随自己的万户百姓便去了广陵定居,自己也做了校尉。 等到后来燕氏打到南方,说实话没人比他对燕氏的威势感触更深的了,最早他在海上称霸,北到渤海南到扬州,但凡有大股商船他都想碰碰,可后来辽东有水师了,他便再也不敢进渤海;紧跟着青州东莱也成了燕氏水师的港口,他的生存空间便再一次被压缩,甚至连气都不敢生。 燕氏可是大人物,人家的船队有数千条战船,旌旗足矣遮蔽碧蓝的大海,他又怎么敢和燕氏一较长短? 可现在他也是燕氏的校尉,还亲自领兵击溃了曹操的船队?薛州到现在还觉得好似做梦,直至日头渐落,江风吹得薛州浑身发冷,他还搬着手指头患得患失地想:这,这些燕氏的大人物会认可自己的功勋么? 紧跟着,便有南阳那边的疾驰而来的骑手带着步兵将军高览的口信前来,“请薛校尉领兵进驻随县,随县水寨已清理干净,可随时进驻。” 还来不及高兴,汝南的张辽同样传来书信,“薛校尉此战足已壮我军胆气,辽当亲自为你向大王请功!”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联合抗敌 对燕氏而言,天下什么最重要? 人才! 对高览张颌所驻防的南阳郡而言,天下什么最重要? 人才! 就因为刘表部下有个叫甘宁的,襄阳北面的水上区区几十条悬挂锦帆的小艨艟飘来荡去,便锁住襄阳数月令他们骁勇强悍的步骑不得寸进。 难道是张颌用兵不够机诡?难道是高览操持步军不够强悍?难道是张绣统帅骑兵不够凶猛? 这断然不是的,倘若甘宁在陆上,兵力、辎重燕军皆占据优势,又哪里还会有甘宁成名的时候?是因为甘宁有一支足够强悍的水军,而燕氏在南阳没有丝毫水军的缘故! 俗话说国难思良将,甘宁在荆州是数年如一日的不招人待见,这里面固然有刘表喜士人不喜豪杰的原因,但更深层次的缘由是因为甘宁到荆州的原因。 他是益州旧将,因为刘表别驾的攻略而反叛刘璋,兵败后流落荆州。叛将的地位通常是尴尬的,甘宁自己也知道他在荆州没什么地位,因此才总想着召集旧部乘船向东另起炉灶,可偏偏过去黄祖在世时镇守江夏,说什么都不让甘宁离开……笑话,刘表能让甘宁离开么? 即使他在刘表眼中是那么地无足轻重,但他是刘表攻略刘璋部将煽动反叛的见证人,而这种手段又是刘表所喜好使用的,即使刘表不重用他,也不能让他另投他处,非但如此,还要保他一世衣食无忧。 但也仅仅是衣食无忧,指望再多,也不可能。 偏偏燕氏的大举南攻,让刘表找到了甘宁正确的打开方式——哎呦呵,闹半天你甘兴霸是个会水的! 到这时候,刘表还能不重用甘宁吗?不可能!尽管他刘景升喜好士人不喜武人,但能救命的武人谁不喜欢?甘宁如今就是刘表对燕氏的壁垒,数月之间战绩斐然,先后击败姜晋、张颌、高览等人多次进犯,尽管没能真正杀伤燕氏多少人,但却保证了燕氏屯于南阳的大军不得寸进。 甘宁对刘表的意义可想而知,才不过几个月,甘宁在荆州的官职一路飙升,校尉、裨将军,直至达到荆州无人可比肩的横江将军。刘表想留住甘宁,不惜血本,就连甘宁部下的锦帆军都拥有了独立的番号,不到千人规模的锦帆军被刘表调入四千余众交由甘宁操练,同时襄阳近畿飞快地为他调来战船,并在沿线一座又一座造船港拔地而起,尽管不能快速地去造出斗舰、楼船之类的大型战船,但近百艘艨艟同时开造,声势亦是极为骇人。 刘表虽然不喜欢武人,又上了年岁老眼昏花,但脑子是不坏的,他很清楚一旦燕军打过颍水,那么荆州军在襄阳很难是其对手,能够扭转局面的便只有甘宁与他引以为傲的水军。 有甘宁在,足矣令刘表在这个冬月高枕无忧! 至于兴和四年如何?刘表并不在意,当今天下诸侯都是一个模样,谁知道在燕北的攻势之下谁能再活几年,远的不说就说先前在青徐之地耀武扬威的袁绍,那可是早年间的大盟主,刘表是极为敬重的,这不眨眼就自焚广陵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不留下半点遗落。 袁本初的下场,还不如袁公路呢。 袁术死后到底留下了不少遗产,大多数为江东孙氏所得,这才使得孙策得以在扬州立足,完成孙氏两代人从袁氏部将到江东诸侯的蜕变。可到了袁绍这就差太远了,像颗大石头坠入湖底,除了一圈圈涟漪之外什么都没溅起来,好像当年声势浩大的四世三公袁绍应得如此一般。 可石沉入水打起的涟漪,便是天下人心中对袁绍之死的震动——燕氏再除一强敌! 这无端令人想起新与旧两个相反的字眼,在这个割裂的时代里,仿佛一切都有新旧之分,经学有古今、诸侯有新旧,有人是过去的公卿贵子成为诸侯,也有人凭借天下大乱脱颖而出。 这种混乱的年代,谁会再去关心明年后年的事?或许只有燕北才有那样的闲心,旁人为了活下去便已花光所有力气了,哪里还有再多奢望! 袁绍死在广陵带给刘表的震动还未完全消去,紧随其后的斥候情报便自东面各地送来,先是曹操在汝南被张辽所败,向东逃往沛国,接着又是并州牧庶出长子马超带凉州军在沛国出现,将曹操风尘仆仆的军队再此战败,接着是前往沛国的张辽再度回还汝南,紧跟着便作势欲大举入侵江夏……这可就抓住刘表的痛脚了! 先前有曹操在汝南,尽管他们过去连年交战,但在燕氏的威胁下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停战,以应对北方更大的危机,甚至刘表都将江夏守军调派至西北的襄阳近畿……若曹操打江夏,刘表赶走他也不是难事,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可如今张辽要打江夏,那可就恐怖了。 张辽的军队还未进江夏,又一封书信令刘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人在江夏郡中水域发现两支船舰数目过百的军队交战的踪迹,江面上到处残骸,显然爆发过一场大战! 在江夏打水战的,是谁? 江东孙氏?还是燕氏的水军已经开进江夏? 这件事并未困惑刘表太久,短短一旬之间,便得到消息,有一支斗舰三艘、大船两艘、艨艟七十余组成的庞大燕氏船队自江夏进入南阳东南的随县港口驻扎,虽然悬挂着薛姓校尉的旗号,但他们的军卒却只有千余,显然是先前在江夏水战中遭到不小损失。 找到其中一方,那么另一方是谁呢? 这种疑惑令刘表心惊胆战并且愤怒着,他们在荆州治下的江夏郡打仗,荆州府却对此一无所知? 没过多久,曹军的使者便造访襄阳的荆州府,在荆州诸将严阵以待的情况下,使者才悠悠道来曹氏在沛国被燕氏所败,如今已进入长沙,希望能在荆州治下得到休养生息的时间,做为回报来年他们将与荆州共抗燕氏。 说是请求,可刘表又有什么办法去拒绝呢? 曹氏已经占领长沙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 过不去的 荆州的曹刘联军燕北还没听说,就算是听说了他也不在乎。当然了,不在乎归不在乎,心里对曹操和刘表那俩人还是很佩服的,一般人像这么个局面早就派遣使节割地求和了,哪里像他们这样,卯着劲要和自己干到底。 这就是能常人所不能啊! 对于能常人所不能者,不论好的、坏的、精的、傻的,燕北都很佩服,尤其是面对强权坚守本心而不卑躬屈膝的,更是深得燕北敬佩……比方说,邯郸城里那几个宁死不降的俘虏们。 燕北对天发誓,他一生所见识最深的忠诚,并非宁死不降拔剑自刎,而是兵败后身处幽深牢狱日复一日不忘初心,即使走脱牢笼仍旧不忘故主。 不一定非要生死壮烈才是忠诚,作为一名君主,他并不希望自己的亲信大将在一场战斗失利后为敌所获便轻言生死。他非天之骄子,亦非天命之人,燕北知晓自己并非那种能够轻易获得旁人忠诚的角色,仿佛无论什么事,他想达成所愿,便总是要比旁人难上许多。 因为这样,他更清楚在他一路走来的轨迹中,身边这些豪杰志士为他带来多大帮助。即使只是怀着感恩的心,他也不认为战败被俘就是背叛,即使因后来理念不同有人离开他,燕北也不认为那是背叛。 正如荀悦的离开,他一点都不责怪荀悦,反倒心底对此满是遗憾,是他自己做出承诺未能实现,是他说保皇帝保汉室却没能做到,是他顶不住压力,才逼得荀悦离开。 时光带给燕北的沉淀,并非让他认识到自己无所不能,反而使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妄自尊大。 其实做燕北的俘虏很幸福,曹氏来的降将于禁领了骑都尉的官号住在邯郸城北,没什么实质任务,如今骑都尉已成虚职每月领了俸禄贪图享受也就行了,人生再没什么大的盼头。于禁自己也知道,燕氏并非用人之际,何况就算到了用人之际也未必会用他个降将,为此还心有郁结了一段时间,幸亏他有好的朋友,不然这段时间他很难在煎熬中撑下去。 他的朋友是谁? 在于禁家宅院往东走一个路口朝西面开门的大宅子里住着过去的冀州牧如今的侯爷韩馥韩文节,韩馥老来俏,早年间也是坐拥一方的诸侯,不过如今天下大事是和他没关系了,前年搬到邯郸来让燕北大为开怀,送了他几名美侍,这不今年又当爹了。 北边隔着三户的邻居是匈奴单于刘去卑,如今他儿子刘猛在南匈奴故地做右贤王,手下掌管着部众七千多人,精骑勇士过千,也不容易啦,放在汉地都能当个军司马了。自从刘豹烧死在邺都,去卑一下子像老了几十岁,说话做事老态龙钟,眼睛里也是无神的时候居多。不过没事的时候韩馥他们还是愿意喊上刘去卑一起出去踏踏青打打猎,毕竟他们那个时代活下来的老人不多了。 当然也少不了杨奉,刘豹死后可是让杨奉大病一场,后来发现燕北没想干掉他,病说好就好,拖家带口地给燕北上了封表,转头就搬进邯郸城,还专门让燕北给他选了处宅子,领着封邑他算是老哥们几个里最有钱的,平日里闲着没事便大宴宾客胡吃海塞,两年身子胖得像董卓一样,动不动便喝得歪七扭八,喝大了酒没准还跪在庭院里朝西边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什么多谢赵王不杀之恩。 人们虽然笑话他,但心里谁有不是亦有戚戚,杨奉身边所有的熟人,除了为燕氏而战的几个人,全被燕北干掉了。 就是因为有这帮人在,才让于禁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这帮人一个比一个惨,看了他们于禁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经历,他于文则有什么啊,无非是跟燕氏打了几场仗、输了、降了,跟这帮人一比较根本连谈资都算不上啊! 瞧瞧人家匈奴单于,整个匈奴十几二十万人被赵王折腾得还剩七千多,那不还是得老老实实在邺都呆着?感恩戴德的杨奉就不说了,隔三差五地跪倒在庭院给燕北磕一个,都不管正主儿能不能看见;还有经常出现在酒宴上那俩住在城西穿着打扮极为讲究的小年轻,来了就闷头饮酒,饮完酒就告辞离开,从来不跟别人多说话,总听别人说起他俩是侯爷,但是为什么封侯没几个知道,只有最年长的韩馥听见就笑:“他俩一个是木栅侯简位居、一个是丸都侯拔奇,这俩城估计你们这些后生都没听说过,过去他俩都是大王,木栅城是扶余国都、丸都城是高句丽国都,现在都叫骊州了。” 过去两个相邻国家的世子连年相互攻伐仇恨深得化不开,可如今到了邯郸二人却成了难兄难弟,让燕北一勺烩了。 这一个个背负着亡国灭种之仇还都好好活着醉生梦死的,于禁心里还能有啥不妥,根本没有啊! 这一日众人在杨奉家厅堂饮酒饱食,眼看着杨奉又哭哭啼啼地捧着酒碗走向院子开始例行磕头,众人都见怪不怪地向主人家告辞,刚走到门口于禁便被人喊住,转头却见是正准备登上马车的韩馥,“文则,来,来!” “韩兄有何时?” 韩馥招呼于禁与他同乘,这才笑眯眯地说道:“飞燕啊,就是前些年隐居到黑山那个,你知道吧?他现在在黑山打猎耕田为生,这不前几日猎到一头大山猪,混着他自己种的些许青菜让山里民夫给老夫送来了,老夫家中丁口少吃不完,你拿回去点吃,挺好的猪肉,弃之可惜呀!” 于禁当是什么事,虽然无所谓的事但却之不恭,便笑着点头应下道谢,却见韩馥看着自己笑了,摇头道:“于文则一表人才的,也没个嗜好。你看袁军那仨,审正南不知从哪认识大月氏僧人,整天诵读佛经;颜文俩人成天给袁本初焚香祭天;多好啊,这人呐,得有个嗜好,不然过不去的。”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睚眦必报 回家的路上,看着马车里半头野山猪,于禁陷入沉思,他在想今日韩馥的话。 “鲜卑轲比能欲再兴兵南下,赵王让老夫问问你,还有袁氏那三个,你如果能说动他们随你一同北上,必将是很大的助力……袁氏与曹氏,说没就没了,你们不是像老夫这般无甚本事的孤寡老翁,难道不像扬威域外么?” 韩馥的话令于禁心动,倒不是韩馥所说的什么扬威域外令他心动,而是这半年多看着这些与燕氏争权夺利手下败将的着实令人担忧。于禁不希望将来等自己年华不再,就像他们这样,在邯郸这座天下雄城中孤独终老。 正如韩馥所说,人要有个嗜好,不然在邯郸这座城里,是过不下去的。 他们活着,却是在等死。 于禁不想像他们那样,生不如死。 作为战将战死沙场,这很容易;可作为降将苟且偷生,日复一日被内心的屈辱所鞭挞,这太难了。 回到家徒四壁的室中,于禁不像那些人,他在赵都的地位很低,家里别说没什么财货,就连从人都没有一个,随意萁坐在地上伸手便在一旁案几上捞过酒壶朝口中灌着,才不过灌上两口心头一股无名之火让他狠狠地将酒壶朝墙上掷去。 碎裂声中,酒液顺着墙壁留下,于禁却已夺门而出,穿街过巷红着眼睛出现在颜良宅院门口,将守卫的门卒吓得够呛。 “跟于某打鲜卑!” 打他娘什么鲜卑,你狗日的谁啊! 门卒正腹诽着,却也不敢拦住这个穿着落魄却腰悬骑都尉印信的武夫,便听宅院内沉着而缓缓的脚步声重重敲在人们心头,门扉开启露出膀大腰圆冀州武人一张阴沉的脸,足足比于禁高上一头的身量微微低头,双眼直勾勾地瞪着来者。 “我是降将于禁,随某去攻打鲜卑。” 降将于禁? 降将? 颜良上上下下用眼神将于禁看了个通透,表情依旧阴沉,眼神却很复杂,大手挥然关上大门,哑然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滚回去醒酒。” 短短数息,大门猛地被于禁破开,“酒已经醒了,你去不去?” 这一次,颜良没再说话。 赵王宫。 燕北抬眼看着侍立一旁的魏纯笑了,“于文则去找颜良文丑了?” 魏纯点头应下,恭敬地说道:“回大王,颜文两位将军在于将军上门后联袂前往审将军住所,现在于将军在宫外已经等了半个时辰,向大王请战希望领兵前往塞外。” 燕北眯着眼睛顿了半晌,手中举着西域进贡的琉璃盏透着殿外的光仔细端详,半晌没有发出声音,魏纯便侍立在一旁候了很久,才见燕北放下酒盏道:“于禁领偏将军,颜文二人领左右校尉,审配着督军校尉,调付河内、河南、上党九千,你代孤印信前去铁监军械司调拨兵器,择选燕赵武士二百四十人充补军中伍什长、队正诸职,归属太史将军部下,务冬月抵达蓟县,来年随军出征塞外。” 魏纯领命退下,燕北没有去见于禁,甚至对于他们几人的官职也皆由燕北一言而决,在天下没有人能反驳燕北的决定。至于这样的官职,已经很合理了。虽然颜文过去与于禁同样都是校尉,甚至颜文在袁军中的地位还要高于于禁在曹军中的地位,不过燕北看重的却并非是他们过去的地位,至少在如今,于禁有做偏将军的能力,而颜文被关在牢狱之中年余,又被软禁年余,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可不是燕北想要见到的。 今年鲜卑秋季寇边、明年鲜卑秋季寇边、后年鲜卑秋季寇边,塞外这帮王八蛋都养成习惯,每到秋季便要南下寇边。中原朝廷总是顾不上他们,毕竟谁都能弄清楚鲜卑人的目的并非是要与汉朝为敌,而只是寄望于借着秋季南下掠夺一番,绝非有入主中原的意图。 既然没有这个意图,在很大程度上就能削减朝廷重臣与皇帝的敌意,明智的君主会更愿意以外柔内刚的手段去应付他们——也就是防守。 更直白地来说,鲜卑人南下所掠之郡县,对中原朝廷是不够重要的,因为鲜卑不是国家,他们更像流贼。 所以鲜卑年年寇边,先帝刘宏掌政二十一年也就主动向北进攻过一次,那一次发兵三万,三路大军尽数北出,本以为能再造卫霍之功勋,哪知道兵败如山倒,逃回边塞的军卒十不存一。在那之后,汉朝再没有向北进兵过,直至如今。 尽管这听起来不够提气,但不得不承认,明智的君主需要知晓什么是守势,这样才能给国家带来更大的利益。 柿子要挑软的捏,因为硬的搁手,以己之弱攻彼之长,是要挨打的。 但燕北足够明智吗? 他当然够明智! 自军都山一役后,燕北便一直寄望于狠狠攻打鲜卑,并非是敲打他们,而是彻底除掉这样的祸患。这样的事在燕北身上发生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无论早先的高句丽还是后来的南匈奴,都体现出燕北的睚眦必报,从小到大他都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只不过他的仇恨可以经年累月,并不急于一时。 过去不和鲜卑在塞外作战是因为他还不够强大,他所需要面对的敌人还很多,他腾不出手。尽管于燕北看来他实在对塞内诸侯纷争难以提起多少兴趣,比起和诸侯交战,他更喜欢远征塞外……如果不是天下尚未平定,他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性了。 人在成长之中难以避免的便是受他人影响,燕北也不例外,影响他的人除了公孙瓒与刘虞,还有幽州本身的风物。 于外族而言他就是天敌,这个辽东蛮子入主中原,意味着外夷的好日子到头了! “轲比能,老子早想揍你个王八蛋了!”燕北将琉璃盏置于案几,起身扫视空无一人的大殿,嘿嘿笑着伸了个懒腰,口中振振有词,“今年秋你毁我城郭伤我百姓,明年春我烧你部落灭你种族!” 正文 第二白七十二章 怕不怕(感谢‘磨牙快乐’的万赏!) 这个秋天比以往更加祥和,关西没有大旱、关东没有水灾,亦无蝗虫地震、瘟疫也消失无形。冀州的魏郡、赵郡、渤海,司州的河南、扶风,兖州的济阴、陈留,青州的北海、冀南,各地郡县长官纷纷上表邯郸,告知丰收的喜悦。 南面的战事进一步压缩至荆州、益州二地,汉中张鲁仍旧在与刘备作战,不过如今刘备已在川中站稳脚跟,亦将张飞从荆州南郡召回,与关羽同率两支兵马分别自白水关、巴郡逆击张鲁,战线由最开始的蜀郡成都近畿一步一步向北推进。燕北的幕僚们在赵王宫不停推演,最终得出的结论不容乐观——直至冬月双方停战,关羽张飞大约要进围汉中转守为攻。 “玄德在西逃的路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他的军队没有这么强的战力、他的部将没有这么强的能力。” 燕北想的没错,刘备西走的路上当然发生了很多事,比方说魏延、比方说黄忠、比方说收降益州的部将,这给刘备军带来庞大的战力,此消彼长之下,张鲁哪里还会是刘备的对手。何况这个早年在燕北部下的豪杰也学会了阴险的政治手腕,他打着燕氏益州牧的旗号在益州行事,干掉刘璋逐走张鲁,派人给燕北送信却只是表达张飞对姜晋的歉意,对益州之事只字不提。 对刘备来说这一点儿都不丢人,早在讨董时期他便作为燕北的部下从攻,现在说自己是燕氏部下益州牧又又什么丢人的? 可燕北非但没有一点恼怒,反而对刘备的小把戏感到好笑。 “玄德这是拿孤当傻子糊弄呢!” 就好像诸侯都需要一个旗号,在不够强大时这个旗号往往并非自己,燕北可以在迎接皇帝入邺都后打着汉朝大将军的旗号为自己充实党羽,刘备同样可以在益州打着燕氏的旗号为自己谋取优势,这并不奇怪。 不过刘备还是算错了。 他算错了张鲁,燕氏给张鲁提供兵器甲胄,甚至用司州凉州接近汉中的优势为其教兵提供辎重,但这难道就真的意味着张鲁的汉中是燕氏的吗?或者说这难道真的就意味着张鲁占据益州后能老老实实地将益州拱手相让? 并不是,并没有。 只是因为燕氏在这个时间段需要又张鲁这么一个人来起兵攻打刘璋,而燕氏又不愿让自己的军队在益州徒增死伤,所以才有燕氏汉中太守张鲁领兵攻白水关的事。刘备想坏的是燕北任命张鲁为益州牧或益州刺史的事,他成功了。 但燕北并没有想任张鲁为益州刺史,甚至他都没想那么远,他只是想有个人替他收拾不尊皇命的刘璋罢了。 如若张鲁强势,燕北会顺势施为,让张鲁占领益州领个将军号也无甚大碍,在张天师身边燕氏安插了足够的亲信,足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如今刘备强势,那就不一样了,毕竟比起久居汉中的张鲁,走遍天下的刘备要难对付的多……既然如此就停战吧,给张鲁一些喘息之机。 “传信扶风马岱屯兵陈仓,来年春季陈兵斜谷道;凉州赵云屯兵武都郡下辩,来年春月陈兵进驻沮县;传信刘备、张鲁停止互相进攻,再给二人送几块官印过去。以张鲁为镇南将军,督汉、广、巴、蜀、犍、越、益州属国七署军务。刘备驱不臣之刘璋有功,任益州刺史,封赵国武安卫亭侯,明年进京述职,诏书别忘了再夹送封信……就说燕某许多年没与他饮过酒了,今年冀州大收,桃县存酒很多,别忘叫上云长与益德同来。” 说着,燕北狡黠地笑了。 “张鲁如今巴不得停战,只要诏令送到,汉中一定会收缩防御,刘备虽然想战,但今年就快过去,他冬季肯定借坡下驴停战,不过明年春季万物复苏,他一定也还会想趁势进攻张鲁。这就需要马伯瞻与赵子龙在陈仓、斜谷的震慑,警告他不要进兵,益州兵敢踏入汉中一步,两路兵马便进入汉中支援张鲁,让其投鼠忌器!” 燕北说着挠了挠鼻子,秋季天干,他的鼻尖总觉得痒痒,对众多幕僚问道:“至于玄德,你们觉得他敢不敢进京述职啊?” 燕北问得很正常,不过这话听在赵王宫诸多幕僚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地正常了。就好像看见赵王无所谓地问道:你们觉得这天底下能活到现在的诸侯傻不傻啊! 这肯定是不傻的啊,傻子能做成诸侯吗?傻子能以幽州涿郡涿县一介编席子的游侠儿身份被天下诸侯遍败最后称霸了益州? 这就好像问燕北,赵王殿下你现在敢进益州么? 燕北肯定是不敢的啊! 去了益州他还能有活路? “嘿,既然你们都觉得他不敢来,那就不用多说了。这大约足够拖延到四月了吧?催促还在豫州的马孟起,今年让他带着兵马在兖州陈留避冬,务必明年四月抵达扶风。传信司隶校尉梁习,让他给马超的军队备足粮草军械,从河南调五个校尉部的兵甲,向扶风运送。”燕北轻叩案几道:“马超在羌氐有声望,五个校尉部的兵甲燕某都给他准备好了,让他募兵。他家先祖伏波将军西平羌乱二定交趾,羌乱他平了,没有交趾,教他为孤将益州打穿!” 益州,这就是燕北为马超天造地设的战场。身后靠着羌氐大部,左右各部诸军将领不是妹夫就是弟弟,参战之人尽是凉州与扶风的乡党;何况兵甲齐备辎重运筹皆不需他担忧,这基本上是出兵放马将军的终极梦想——在自己最熟悉的土地上,用自己最亲近的兵力,拥有最优秀的后勤,与勇敢的强敌较力并击败所有人! “嘿!不过话说回来了,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刘玄德不敢来?孤却觉得他会来。”燕北像讲笑话一般眯着狭长的眼睛笑了,尽管诸多幕僚并不懂他为什么笑,可他还是笑的前俯后仰,直拍大腿,笑了半晌才正色道:“老刘家不怕鸿门宴!”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三封战报 入冬之前,燕氏在天下南北发生三场战役。分别是张辽入荆州的江夏之役、马腾守备并州的云中之役,以及燕东主持幽州依靠边塞以中乌桓部落对抗鲜卑入侵者的上谷之役。 三份战报不分先后地送入邯郸,尽管江夏之役发生的时间比之北方两场战役要稍早些,但最先送达的战报却是来自幽州蓟县的战报。 乌桓人一直是燕氏并肩作战的好朋友,他们在幽州拥有不亚于汉家百姓的权利,甚至乌桓商贾在上谷等地与汉家互市只需缴纳汉地商贾三分之二的税额,当然作为归附外族所肩负的义务也较之汉家百姓更加沉重。燕氏对乌桓的让利政策是给予那些有能力组建商队的部落首领、乌桓王及乌桓单于的,燕氏在他们这里付出的代价,需要从乌桓百姓身上掠夺回来。 这便是乌桓对赵国的兵役。 由幽州牧燕东直接对乌桓单于楼班、乌桓王蹋顿、难楼等诸王下令,由他们召集自己的部众,以克敌于境外为目的兵发塞外,自上谷宁县、代郡高柳发兵向北,于弹汗山下阻击集结犯境的鲜卑东部落大人弥加,并大获全胜,斩及数千而还。 燕东在战报中并未提及乌桓人的伤亡,只是提了一句请示燕北能否准许他明年发乌桓徭役在弹汗山下建立城池,沿途设立九烽七十二燧,进一步扩大幽州对塞外的影响及控制力。 在这座燕东欲新筑城池中,幽州的设想是以七成的乌桓百姓与三成汉人百姓杂居其中。燕东不应当头脑坏到将城池的控制权交给乌桓人,因而燕北可以猜到,上谷之役乌桓兵损失应当超过鲜卑敌军,尽管击溃弥加的部众达成战略上的胜利,但若单论伤亡,上谷之役应当是他们输了。 果不其然,在燕东战报的最后,告知燕北极坏的消息——弥加部众鲜卑骑兵战力极其高昂,每个骑兵都能在坐骑上做出令人惊讶的躲闪动作,操持一石弓力的硬弓向乌桓军队射击,并在接战时用长矛与木盾进行冲阵,这给乌桓突骑带来极大的伤亡。 在乌桓军中,只有技艺最精湛的骑手才能堪堪与鲜卑骑兵持平,而像这样的骑手,即便是每个乌桓王部下,也只有八百一千个这样的勇士。 鲜卑人变得比前些年更难对付了。 而这样的原因,在燕东战报的最后也有所提及。在战后鲜卑军队留下的马尸上,他们找到了双马蹬与更高的马鞍,能让通晓骑术的骑手跨坐马上如履平地,解放双手进行作战。 这种双马蹬并非新鲜物件,早在燕北尚在幽州时便曾在征讨鲜卑人的路上发现这样制式的马镫,后来应用于燕氏最精悍的燕赵武士身上。而被燕东称作高桥鞍的马鞍,对燕北而言则是个新鲜东西。 但不管新鲜不新鲜,这都足够令燕北为之警惕,根本便在于为了避免燕氏弱小时预见敌对诸侯强势的骑兵,燕北并未将双马蹬大量制式应用于所有部队,大多数汉人骑兵都没有,更不必说乌桓军队了……乌桓的重大伤亡,是因他而起。 更糟糕的是,并州的马腾,同样没有双马蹬。 果不其然,在燕东送来战报后的一旬,来自并州的马腾同样发现了这个问题,这位西凉强人引以为豪的羌骑兵在鲜卑轲比能的主力军队中吃到了大苦头,同等数量的并凉骑兵即便以更加优异的战法袭击鲜卑军队的侧翼,仍旧无法与回过神来的鲜卑骑兵平分秋色,云中郡吃了大败仗。 隔着整个太行山脉,燕北都能透过战报感受到马腾守土无能的羞愧。 鲜卑人南下并未给并州造成太大的损失,但面对以凶悍骑兵为主力、大量步弓手为从攻的鲜卑军团,马腾只能在各地固守城郭,放弃对乡野的救援……他无法在伤亡惨重的代价下发兵与鲜卑人野战。 尽管在战事之前马腾已收到鲜卑人在塞外集结兵马的消息,并将云中、五原等地的百姓收进城池,云中郡仍旧为鲜卑敌军所大略。 大家都没闲着,燕北在中原南扫诸侯,轲比能在北方草原厉兵秣马,憋足了劲头给燕北来了个大的,一雪军都山之役的耻辱。 与北方面临的困境相比,当张辽的战报送到邯郸,燕北都忍不住抚掌大笑:“这个天佑之人张文远!” 从豫州进攻荆州的骁骑将军部在张辽的统帅下已成功进驻江夏,张辽传信来给赵王报喜,今年冬天他要率军在江夏过年了,希望赵王能派人给赏赐给他一些家乡的酥酪,聊以慰藉离家千里为国而战的孤单。 书信里张辽直言,在江夏他就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隔着很远城郭见到飘着燕赵大旗的重重军阵便早早地开城投降,甚至当张辽进驻西陵后向周边传信,一封书信出去诸多城池便闻风而降,纷纷悬挂燕赵旗帜。 当然,信里少不了的便是夸赞薛州在江上击败曹操的事,以不满编的校尉部在水战中冲击七千之众十数艘大船、数十艘小船的曹军阵势,将曹操击溃吓跑,还抢到了两艘大船三十余艘走轲,这样的功勋只怕是赵国水战中最大的功绩了。 张辽还给燕北送来一套甲胄,分别是人甲与马甲,在信里说这套甲胄属于曹军部下最精锐的骑兵虎豹骑,张辽认为这些东西能够应用在燕氏北方的骑兵军队中。 对于张辽的要求燕北当然不会拒绝,非但派人快马前往并州寻找雁门最出名的酥酪给张辽快马加鞭地送去,还对张辽住在邯郸的妻儿大加赏赐,张辽十来岁的儿子被燕北授予七级爵位公大夫,授田九顷,入赵王宫学,成为他这个年纪的‘首富’。 “传令幽冀并凉司,传送双马镫、高桥鞍,加紧打制,着太史将军部骑兵出关前尽数装备,以待来年战事。另传信幽州牧,安抚乌桓诸将,北新城以汉人六成、乌桓四成以住,此战乌桓伤兵战死者,皆为幽州抚恤。”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 差一点 兴和四年来了! 今年年关前后赵都邯郸没有下雪,反各地飞来的书信告知各地都在下,还是大雪。这让燕北觉得好像全天下都在下雪只有他见不着一般。 下雪不是件好事,尤其大雪,道路阻断不说,压塌房屋伤及百姓性命更为不妥。 但不下雪更不好,倘若整个冬季都不下雪,来年弄不好冀州就要大旱,粮食不能丰收还是小事,冻不死地里的虫卵,酿成蝗灾更让人心焦。 这事比敌对诸侯突然多了几万兵马还让燕北心肝颤动。数年之间掌政持国,燕北对兵事无所畏惧,再强大的敌人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扫灭之事罢了,但世间也有令他害怕的事,他怕天灾。 瘟疫、黄河泛滥、严寒暴雪、赤地旱灾,当然还有旱灾引发铺天盖地的蝗灾! 当然,燕北是不知道虫卵在地里藏着,干旱能给虫卵更好的繁殖条件这类事情,他只知道人们常说大旱必生蝗灾……这个时代人们以为旱灾是苍天看统治者不顺眼,蝗虫则是干裂土地跑出来的妖魔鬼怪。 过年不下雪,让燕北很惆怅啊! 当然要说惆怅甄姜更惆怅,她一不打仗二不治国,就指望着下雪在解剑亭上赏赵苑雪景,结果左等右等河里冰都开化还不下雪,为此急的都上火了。不过转眼她就不着急了,因为到春天,她马上又能骑马游猎啦! 燕北就没那么高的兴致了,虽然没下雪今天冬天却格外地冷,空旷的大殿摆上几个火盆仍旧冻得人手发抖,后来一着急便差人给他捧着案牍搬到宫中狭小的暗室中批阅各地书信。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读着天下各地送来的备战信件,生怕错过丝毫讯息。 冬季对燕北来说有一点好处,寒冷与风雪让天下各地都从出运行中陷入停顿,别人可以闲下来他却不能,他要趁此机会理清楚全年发生的局势改变以及来年燕赵的动向计划,这些大事刻不容缓,一旦出了纰漏便要用人命来补偿。 他已经尝过纰漏的苦果,因为忙于南向征战而忘记北方骑兵配属双马蹬导致年前幽并骑兵在鲜卑入侵的战争中失利,为此两州付出接近一万名好手丧命疆场的苦果。 在阵亡的万军之中,又超过四千的乌桓骑手,他们都是技艺精湛的好汉子,尽管他们并非汉人,但他们的父亲兄长,可能当年便与燕北一同并肩作战……这无疑令燕北极为心疼。 他们是骑兵,军中翘楚,能单单依靠腰腿之力便能在马背上引弓舞刀的骑兵,却因军械不足而丧命敌手。 这给燕北带来极大的屈辱感,他,他的儿郎,曾因兵力不足、战法不精而败于人手,那是主将的错误。但让他的部下因兵甲不齐而身死人手?这是他的错误! 长久以来,为了让燕氏儿郎在陆地上骑更快更强健的战马来击败敌人,燕北用鲜卑战马、冀州良马、凉州大马、山丹军马来配种;为了用更锋利更轻便的环刀来砍杀敌人,他发掘辽东安平矿山,不惜依靠外战来掠夺人口,甚至在后来的战争中都以盛产铁矿的渤海、河南尹作为首要战略目标。 为了让燕氏儿郎在海上乘风破浪,他在十年之前修汶县港在全身家当只有千金时尽数散去雇佣匠人、发凿山林,以至燕氏今日有用之不绝楼船斗舰,令燕赵旌旗飘扬四海;他建立铁邬铁监,重用匠人,让燕氏在征服的每一座城郭之外,他们用更坚固更远射的石砲来粉碎敌军的胆气。 他燕仲卿富有四海威并六合,却让追随他的勇士因为没有小小的双边马镫而死在塞外异土! 还有什么比这一切更令燕北感到屈辱? 没有了,就算战败都不会令他感到屈辱,他从未因技不如人而感到难过,技不如人他认他练,总有一日能打回去。真正令他屈辱的,将士用命把仗打赢了,抵御胡虏于域外,他却幡然悔悟,原来如此惨胜是他藏拙的代价! 天下再没什么比这还令他感到难过的了。 燕北在暗室中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入冬之前各地每一封军械运筹的书信,一遍又一遍核实可能出现的纰漏,闭着眼睛在暗室中推演思虑开春后每场战事的可能……兴和四年,有太多令他感到没底的战事了。 这一年并州将会在春月佯攻鲜卑,但目的不在杀敌而在拖延住敌军的脚步不让他们迁徙,接着太史慈将会率领庞大军队自幽州出征,踏出燕氏十余年来对塞北征战的第一步。 张辽进入荆州,与张颌、高览的兵势连成一片对荆州刘表、曹操型形成不可撼动而令人惊惧的军势自东、北两个方向合理进攻直至攻下荆州。 刘备可能会来邯郸可能不会来,但不管他来不来以马超为首,赵云、庞德、马岱、张鲁等人集结而成的兵势都将在四月之后自北面攻入益州。 燕北在舆图上勾勾画画,画出燕氏庞大的军争事态,最后伸手在东南又画了个圈,笑呵呵自言自语道:“还有江东呢,这帮不咬不叫的小家伙,差点把他们忘了。” 随即修书一封,任孙权为吴郡太守,周瑜为东郡太守,张昭为彭城太守,责令其即可上任,并征孙策为光禄勋,即刻入朝。同时传令田豫徐晃,自海陆陈兵江东边界,过四月以上人等无入朝打算便以讨伐叛逆的名义征讨。 唤人进来收取书信待道路通畅便发送各地,暗室门打开清新空气进来令燕北觉得精神一爽,随即起身想出去透透气,怎知方才起身眼前一黑便朝前伏倒昏厥,幸亏前面的宫人反应及时将燕北抱住这才避免其遭受更大的磕碰。 赵王昏倒的消息初一传出,整座赵王宫鸡飞狗跳。 昏了小半个时辰,张机匆匆赶来,又是通风又是饮水的,这才让燕北悠悠转醒,后面歇了好些日子才体态转好。 差一点,燕北就成为史书上首位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挂掉的王侯。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兴和四年 燕北很幸运,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人们说他是中了炭毒,可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又没有吃木炭,就连火盆里的木灰都被铜炉盖挡着,又怎么会中炭毒。为了弄明白这事,他专门让人找来几只鸡、鸭关进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放了几只火盆暖了一夜,等第二天再看鸡鸭全死得透透儿,尸体非但不僵反而极为柔软。 就像活着时一样。 张机指挥军卒像屠子般提着鸡鸭脚掌自脖颈放血,流出的血鲜红不似常色,张机端着血盆对燕北指着道:“大王,这便是炭毒。” 这事把燕北吓得不轻,第一件事便是让人传信天下各州郡,责令百姓点火盆取暖切记开门通风,尤其在夜里必须通风。 以往每年都会有居住乡里的老年孤寡甚至一家睡了一夜次日便离奇死亡,有些人衣不蔽体死时还面带微笑,燕北一直当他们是冻死的,不过现在他不会再这么想了。 里面不少人大约都是像自己一样中了炭毒,甚至人们知道他们死状离奇就像那些鸡鸭一样身体柔软,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燕北知道了,是炭毒,在屋子里不透气地烧炉火,会中毒。 年初祭天,兴和四年的邯郸城比以往都要热闹,当燕北夜晚站在武灵丛台之上向远方眺望时,远方紫山之下处处灯火,是那些过年没能回乡的民夫。他们因为赵王修造陵墓而来,如今劳役已经过去,邯郸城近畿的百姓已就近还家,远些诸如幽州的百姓则留在紫山下陪刚刚发掘山石的陵墓雏形一同过年。 他们中有很多人希望明年能继续在这劳役,甚至听吕布说有人请求传信将他们在幽州的妻儿接来,在紫山继续劳役直至陵墓修成。 紫陵这座处在姜晋臆想中的城郭已逐渐有属于它的雏形,地处邯郸近畿随时都有重兵庇护让百姓对这座以陵为名的城镇即使没有城墙也感到安全。这里靠近国都,无论汉都邺城还是赵都邯郸,太行以东交通便利,商贾云集更多良田,更别说他们以自己的双手建起屋舍充实城郭。 紫陵万事俱备,但若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百姓背井离乡自愿至此来重新开始生活。他们想留在紫陵的真正原因,是因为鲜卑人此次南下……鲜卑去年秋季再度对幽州并州用兵的消息已传到紫陵,这里的劳役不愿回乡之后再面对今年秋季可能出现的战乱。 人们羡慕冀州,羡慕冀州自袁绍离开之后再没经历过战乱,这个时代平民百姓想活下来实属不易,饿死冻死还尚且在黔首力能解决之内,但战乱是他们解决不了的,又不可能寄望与燕北今年平定鲜卑,所以他们只能让自己向南迁居,紫陵,正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幸亏主持修造陵寝的人是姜晋,这个燕氏当中为数不多敢以兄弟与燕北自称、敢对赵王说真话的人。倘若不是姜晋,燕北永远都不会知道百姓的真正意图,反倒以为是自己恩德甚重折服百姓自愿为他修造陵寝呢。 这并非是件小事,劳役民夫请求留在紫陵与鲜卑入寇幽州有关,而他们留在紫陵一样会影响幽州。幽州今年大战,战事后续无论辎重还是收缴战利,都需要数目庞大的民夫队伍,这只是其一;而在战后,燕东欲在弹汗山近畿修筑幽州塞外新城,也就是说在接下来两到三年中幽州都会需要大量民夫。 最关键的是,燕北并不认为自己的陵寝比幽州新城更重要。 北方边塞长城,是集秦朝前后两汉三代之人力修成的天险地利,数百年来,一直是庇护汉人的天险壁垒。但正如燕北对江东固守长江天险的看法一样,正因为这道天险,汉朝北部疆域才止步于此。 他的三弟燕东有让汉人向北走出去的想法,哪怕只是一步,于他看来都是壮举! 燕北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在千百年前如今繁荣的蓟县同样是一片不毛之地,甚至就在二十年前辽东还是边夷之土,偌大的郡县仅有八万百姓。 可现在呢? 蓟县是幽州首城,南来商贾尽汇于此,辽东更是变了一番模样。 他能在塞北建起第一座城池,将来燕桓便能建起第二、第三座,到以后他们会多拥有一个郡、乃至多一个州。燕赵亦再也不会短缺骏马。 塞北的地或许不适合种田,却极适合养马、养牛、养羊、养驴甚至养狗、养猪。 至于百姓,汉家土地上何时缺少过百姓? 自统治辽东以来,燕氏治下百姓逐年增多,尤其在北方诸州都没有战事的情况下,如今已快由统合北方诸州的千万生民增至如今近两千万百姓,在这其中固然豫、兖、青、徐四州占了大头,但百姓存活亦有所增加。 尽管不多,却令燕北喜悦非常。当今天下诸侯之辖地,百姓皆出生赶不上死亡,而他治下百姓数目在增加,便已战胜天灾人祸。 邯郸的年祭完成,便意味着春天到来。 而春天,有人希望春天永远不要到来,亦有人比燕北还要盼望着春天到来。 这人是张辽。 荆州江夏郡,说这里是北方是可以的,说这里是南方亦无不可。春季为农时,只是今年春季江夏百姓却不能下田,成群结队的燕赵军士从冬月的闲散中闻声而动,由江夏诸县向鄂县江畔集结,搭乘战船奏响战鼓顺江西走朝南郡集结。张辽的目的不单单是策应北面的张颌、高览军,也为了抢占华容。 张辽大军一起,荆州进而震动,即便荆州牧刘表早就对此有所准备,但当张辽决意发兵时刘表仍然对此感到措手不及,仓促集结兵马向南郡南部派遣,并派出船队封锁江面,以期阻挡张辽的攻势。 如今刘表与曹操唇亡齿寒,在长沙休养生息数月的曹操亦自郡中发兵,兵锋直指枝江、江陵一带,他与张辽交手多次,深知张辽所图者为华容,依靠如今荆州的力量无法在此地与张辽争锋。 这是这样的举动在荆州牧刘表看来,却有着不同的意味。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 斗势 颍水之上,南阳沿岸水寨放出一艘艘走轲艨艟组成的二十余艘小船,在水面上游曳交战,他们悬挂着燕氏的旗子,却不属于田豫部下的水师,他们只是度辽将军部下乘船的步弓手。而他们的敌人,却是在长江上横行霸道久已的锦帆军。 甘宁就像在戏耍他们一般,派出两艘艨艟在水面逗他们玩耍,时不时扑上去一阵冲撞接着立即退走,燕军追击则阵势不齐恐被分割而食,不追却又着实恼火。 “兴霸,既燕军水上不敌我等,何不发几十条船携带火具冲至对岸,毁了他们的水寨?”甘宁是个残忍的人,他性格里这种残忍会表现在他行事作风中的种种方面。而苏飞恰恰最瞧不上甘宁的便是这种残忍,他能在任何时候让自己好像猫玩老鼠一样,露出有趣的神态。“每日都是如此,胜则杀伤一二船,败则死伤七八人,何必啊!” 这在有的时候不是件坏事,但更多时候,这并非是好事。 倒不是苏飞瞧不上甘宁,而实在是后方的刘表看不上这些蝇头小利,刘表需要一场大胜来维持其在荆州的统治。如今荆州已至内忧外患的艰难境地了,北面的度辽将军部虽虎视眈眈,多少还能为颍水所阻;东面的张辽却来势汹汹,就算调派兵马前去阻挡,刘表心中也十分没底。 北边的张颌、高览皆为燕氏宿将,更有张绣这样为荆州抵挡曹操很久的叛贼,这已经够令刘表心神惊惧的了,但这也比不上从兖州一路杀过来的后起之秀,张辽的威风。 张辽的人还没到,但他的名声远比人来得更快! 几乎以一己之力摧毁整个曹氏,将先前兖州东征西讨所向无敌的曹操从兖州驱赶到豫州,从豫州打进荆州,这等风头甚至要盖过早年燕氏第一战将麹义! 这令刘表惊惧不已,然而也才仅仅是一半原因,真正让刘表担忧的是曹操,那个不请自来便盘踞在长沙的恶贼! 比威胁,曹操不及燕氏二三,但其可能的破坏却更加大,因为曹氏没有和刘表宣战啊!他们钻进长沙,刘表受制于燕氏的威胁哪怕心有不愿又不能斥责,到如今张辽自东面大举进犯,傻子都能看出其意在华容,曹操却偏要调派兵马封锁住华容以西属于南郡的江陵与枝江。 竟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什么,说张辽在华容无人可折其锋,应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借大江东西道途险阻分别折其兵力灭其士气,如此战当可胜。 是是是,就算曹操如今说的一万个正确,刘表也听不进去了。 张辽为什么要进兵华容?因为他图谋的就是江陵与枝江,这两座城不但是大江北面沿线重镇,也一样关系着刘表前线得失,南郡只有南北向的两条河能够通入大江,也就是说这两座城池就是刘表前线兵败后的退路,这种地方他能交给曹操? 怎么可能! 苏飞的焦躁甘宁看都没看,立在望楼上专注地看着水面上两艘艨艟险象环生地戏耍着十余艘走轲,开口道:“斗势。” “说燕氏没有战船,兄长你信么?左右甘某不信,既然他们有兵又有船,那僵持就是为了等待时机,但某并不知晓他们在等待什么,总归于我等并非好事。”甘宁这么说着,探身伸直了胳膊指着水面上道:“一旦烧毁燕军水寨,不出五日他们就能再建起一座更大的,这对我们又有什么益处?” 甘宁所言不虚,燕军单单度辽将军部在颍水北面便陈布着两万余兵马,何况还有高览的步兵将军部策应一旁。燕氏如今并未大举进攻是为了寻找比大举进攻更优秀的进攻手段,一旦最后他们没有找到,等待荆州的必将是灭顶之灾。诚然,大举进攻亦会让燕军损失惨重,甚至可能会死伤两至三万兵马,但荆州的损失将会更大……他们会失去颍水这道襄阳之辈的地利天险,南面宜城将再无险可守。 “可……”苏飞不知该怎么与甘宁分说,“你这用两艘艨艟去戏弄敌军又有什么用呢?” 戏弄!? 甘宁回头惊讶地瞪大眼睛,竖起一根手指对苏飞比划了几下,实在这是帮过他的兄长,要不然早绑在柱子上引弓射死了,“怎么叫戏弄!接连数日我军以两艘艨艟入水,燕军便以十数艘走轲艨艟迎战;倘若明日我以八艘艨艟入水,其是不是将以三四十艘船舰应对,甚至将斗舰派出攻击我船?我锦帆若将敌船引至东面十数里,再发船舰合围,以少船缠斗大船,再发大军步卒越水而过,直自岸反袭其水寨,敌军水卒能挡?敌城砦距岸边十余里,非片刻可至……夺来船舰,我军便可夺回颍水控制!” 苏飞听得目瞪口呆,仔细思索却觉得甘宁所言不虚,倘若甘宁的计策真能成功,可比区区烧掉燕军一座水寨来的要好得多!如今燕氏缺船,他们的水师都陈布在大江东面守备孙氏;荆州亦缺战船,前度辽将军姜晋在离开南阳之前让扼守司州与荆州之间门户的校尉潘棱在上游飘下浮木,借此摧毁了荆州不少战船,如今留下的战船数目与度辽军不分伯仲,这还是在有锦帆贼加入之后的荆州水师。 若能把燕氏的战船抢过来,那荆州北部的战事便攻守势易,不论北进夺回南阳还是东面防备张辽便都有更大回转余地。 “只是,刘使君的确急了,曹操占了长沙,张辽又从江夏向华容进攻,稍有不慎南郡危矣!” “那也不能派兵往北岸送死!”甘宁说着别过脑袋,左右望楼上没人,这才用阴恻恻的口气道:“打仗的事老头子又不懂,轮不到他管,兄长别搭理他就行了,看看人家赵国,打仗的事赵王从来不掺合,都是将军自己拿主意,哪儿像荆州!堂堂荆州被打得只剩个南郡,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 心眼 所谓伊人,要在水一方才行,在身边儿的只有妇人,哪儿又伊人啊。说到君主身上也是一样,别人家的君主就是好!自己家的就不叫君主了,那叫庸主! 甘宁当真发自内心地感觉燕北是个英明神武的君主,虽然单看燕北作为不识其人确实很容易有这种感觉,不过在燕氏之中的宿将大约是不会产生这种心态的……谁让他们威扫六合的君主刚刚在过年差点用火炉子把自己毒死呢。 不过二三日,甘宁在颍水上派出骚扰度辽将军部的船舰便到了六艘的数目,虽然没有达到他所想象中的对敌数十艘走轲艨艟,但度辽将军部水寨也派出二十余艘艨艟走轲来对付他们,当然这其中的艨艟数量已经占到半数。 张颌感到了危机,在陆上用步骑作战,他没怕过谁,即使过去打仗有过避战,那也只是觉得发兵硬仗捞不得什么好处,若让他豁出命去作战,就算是对上以凶悍著称的凉州军也不会畏惧。只不过要他在水中指挥作战?别开玩笑了,就他精的跟鬼一样,根本就不会下水让自己身陷险境。 而恰好,张颌又知晓对面有个叫甘宁的极善水战,过去在江上是有名的水匪,而且其人非但擅长水战,陆战的本事也是人中翘楚,过去姜晋还在南阳时,率领一班散兵游勇从城中突杀而出冲向岸边,十几里距离硬是将阻拦他们的张绣部凉州骑兵杀得七零八落。 非但是水中蛟龙,一样是地上猛虎,这种敌人怎么对付? 甘宁所料不差,张颌之所以没有向对岸发动总攻,就是在拖延时间,不过这个拖延时间却并非是给江夏的张辽创造机会,他和张辽又不熟,非亲非故的……就算熟也不行,这可是战功啊,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是? 张颌为的是练兵,他看出对岸甘宁有用水战引诱他加派军队的意思,尽管不知道甘宁图什么,但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不重要,他来个将计就计,用甘宁派出的战船来练水卒,他巴不得甘宁多派几艘船呢。 其实张颌的思路是有问题的,他是善用步骑的战将,思虑问题也是用步骑军队的思想。在他看来甘宁派出两艘船、四艘船、六艘船,这就好像手握万军却派出先锋校尉部向敌人挑战,无非是为了诱敌罢了。 而在陆战当中,若敌军先锋离开中军太远,便可以用大部合围敌军精锐部队的方式来吃掉敌军先锋。先前的两艘船、四艘船在张颌看来就像是派出一个屯、一个曲,并不值得用大军袭杀,但如今艨艟的数量达到六艘,可以相当于军司马带着半个校尉部冲出来,那自然是离主战场越远越好! 这也正中甘宁下怀。 六艘艨艟引着二十余艘燕氏的艨艟走轲在江面上越走越远,双方主将看着消失在视野中的船舰却越想越高兴,两边都觉得自己计策达成了! 离水寨不远时,度辽军船队对锦帆艨艟的杀伤还极其有限,可一旦脱离主将视野,度辽水师立刻便变得凶悍起来,二十余艘阵势混乱的走轲艨艟快速结成两个阵形,分别由五艘艨艟率领六七艘走轲,艨艟快而走轲转向灵活,直接以走轲围堵将锦帆军的六艘艨艟分割成两个阵势,接着艨艟飞扑而上。 此时此刻,那些锦帆艨艟哪里还不知道敌军抱着袭杀他们的念头先前水寨前的战事是藏拙,可眼下再弄清楚这个结果却是太晚,五艘艨艟袭击三艘艨艟,即便燕氏军队普遍不擅水战,但艨艟的速度是差不多的,面对更多更密集的箭雨,锦帆艨艟上的荆州弓手当即便被打得抬不起头来,接着战事便跳过他们最能表现的阶段,直接被燕军艨艟追上短兵相接,这样的战斗就不是那么愉快了。 水战之中,强就是强。 却说甘宁那边,见燕氏二十余艘战船被引走,他暗自盘算着敌军水寨中剩下的船队,接着便挥动令旗下令水寨再发八艘艨艟前去挑战,随后奔下望楼寻到苏飞道:“兄长,快擂鼓聚兵,让军卒隐藏在营中不要声张,待敌军迎战船队被引往西面,我等便可大举攻向对岸了!” 接着水寨中便是八艘艨艟出寨,朝着对岸的燕氏水寨直扑而去! 张颌此时并不像甘宁所想的驻扎在城内,他就在水寨之中,非但如此,他还带了八百骑兵随同他一起来到水寨,看着自己先前派出的船队被引往东面,随后敌军水寨又派出更多艨艟前来挑战,让他心中升起一股警惕。 这与陆上诱敌之策太像了。 眼看水寨当中仅剩五十余艘艨艟走轲与两艘斗舰,让张颌觉得情况不妙,若想挡住敌军这支水军,他必然要派出半数战船才有把握,可派出半数战船若敌军主力发兵而来,恐怕水寨的防备力量便会弱至不可收拾。 “既然如此……”张颌估摸了片刻,挥手道:“派出二十艘战船,倘若敌军引诱,你们便跟着他们走,我随后派余下全部战船前去为你们助战。等你们回来,若岸边陷入战事,当快速击溃敌军水上兵力,将敌封锁于北岸。” 敌军目标只能是水寨,水寨没什么宝贵的东西,只有这些船,那将所有传派出去不就行了? 片刻之后,二十艘战船出战,果然被敌军引着向西面驶去,此时一东一西,荆州水军用十四艘艨艟牵制住度辽将军部四十余艘战船,水寨当中仅余三十艘。 而甘宁手下,却还有近六十条船。 片刻之后,数千荆州军倾巢而出,快速突进十余里,在水寨乘船接着六十余船舰风风火火地朝水寨袭来。只是让甘宁没想到的是,在他正踏着船头乘风破浪时,敌军水寨竟再度派出三十余艘战船,并不向他们进攻,而是直接朝先前西走的那些战船追去。 见此情景,甘宁知晓西面的八艘艨艟应当没有好结果了,此次度辽水寨派出三十艘战船中甚至有两艘斗舰。在颍水战场上,斗舰便已经是不可抵挡的庞然大物了! 就在甘宁乘船撞进度辽水寨时,东面水面的远方,三艘悬挂锦帆的艨艟率先出现,接着后面跟着各式小型战船,令得到通报的甘宁喜上眉梢,不过接着战船越来越近,却让他的脸色越来越难堪。 那些锦帆战船上分明悬挂着燕字旗! 不远处率领近千骑兵的张颌勾起嘴角,“哼,跟乃翁玩心眼子!”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 某是甘宁 颍水东面的船队回来了,双方艨艟皆在战斗中因冲撞受损不少,但终究那些过去在江面上横行霸道的江匪都被砍杀丢进颍水当中顺流而下,张颌派出去的军卒操持着剩下的战船自东面回还,三艘锦帆艨艟为首带着四艘燕氏艨艟以及其后的十二艘走轲缓缓朝水寨行去,行至半道才发现水寨中喊杀震天。 甘宁足足带了千五百余荆州步弓乘船渡江杀进水寨,可临至寨中才发现其间已无战船,倘若当时他们调头回到南岸倒还未必会有多大死伤,可偏偏甘宁不愿空手而还,朝水寨外一冲,便坏事了。 水寨之外,张颌引八百骑游曳左右,眼看水寨大门洞开张手便一片箭雨抛射而出。 张颌的亲兵骑都是从冀州来的,甚至有不少还是他过去的老部下,燕北此次调他南进接任度辽将军,他唯一请求就是在先前的校尉部中择选部分精骑带往南阳。 通常情况下燕北是不会答应这种有分权风险的请求,不过张颌此行特殊,度辽将军部算是临阵换将,何况旧部校尉又都是些盗匪出身的老革,他也担心张颌会镇不住军卒,这才答应他抽调部分人马。张颌没挑别人,只带了先前副将方悦与部下八百骑兵,这些骑兵都配备着赵国最新最好的兵甲,战力高昂。 比方说仿自并州骑兵的镶铁皮甲,既轻亦有不弱防护;渤海造骑环刀,虽比不上渔阳铁监历史悠久、比不上辽东铁监匠人实力雄厚,却也是两年前新造的好刀;他们不配弓箭,只配骑弩,加装压片的骑弩能够在最大限度上保证他们颠簸之下弩箭能正常使用,尽管劲力比起步弩要小一些,但对付缺少铠甲的荆州水卒……已经足够了! 一片弩箭钉在水寨门内,当即将甘宁部下水军射翻不少,接着第二轮弩矢便已送至眼前,惊得甘宁连忙命人关闭寨门,除了甘宁部下为数不多的锦帆军听从他们的命令固守营寨,更多荆州水卒在惊骇之下以为落入燕军圈套,纷纷急不可待地想方设法逃回船上。 这一逃,便乱了。 甘宁终究在荆州军中声望不足,各部校尉眼高于顶谁能心甘情愿接受这么一个飞速拔升的水贼头子。何况在此次燕军南攻之前,甘宁也并未打出像样的战绩,部下荆州军对其信任不足,打心眼里不认为甘宁能够带领他们杀出水寨,转眼便抢了十余艘快船驶向对岸,可惜转眼便被方才大胜一场的燕氏水军用从荆州劫来的艨艟撞在散乱的阵势中央。 这是个意外,击败六艘锦帆艨艟的燕氏军队并没有想要继续与荆州水军作战的心思,毕竟他们只是一群乘着船的步骑兵,而荆州军大部分都是极好的水卒……这就好像一群骑马步兵向乌桓突骑挑衅冲阵一般。 但他们着实没有料到此时此刻刚刚杀进水寨的荆州兵会再开船冲出来,既然看一眼就要冲出来,你们还进去干啥?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荆州水军开船稍慢,而他们的锦帆船快上许多,来不及扭转方向便直挺挺地撞翻两艘走轲接着一猛子船首扎在一艘艨艟身上,直将敌船右侧船板撞裂。当然他们的首船也不好受,一日之间经历数次战斗的艨艟早已不耐冲撞,船身的裂痕逐渐扩大,两艘船以同归于尽的架势缓缓沉没。 即便如此,实际还是荆州水军占据优势,因为他们会水,而燕军士卒一旦落水多半便是送葬。 可是偏偏,那些前头冲出水寨的荆州军却只顾开船,连头都不会地逃向对岸,说他们是摄于燕军气概也好、是未战先怯也也罢,他们的逃窜给了后面燕军船队非凡的信心,环绕住当中七八艘荆州战船以弓弩分而猎杀,于江面上杀做一团。 就算是这个时候,荆州军仍然有机会,倘若对岸此时发兵袭来,张颌真未必能挡得住。但对面岸上的将校看荆州军从水寨上逃回来只剩几艘孤零零的小船,哪里还敢增派援军,只当是甘宁率千五百军卒已尽数陷于敌岸,仅仅留下这一点兵力侥幸逃生罢了。 尽管甘宁仍旧在水寨中率部血战不息,颍水南岸荆州军却举师震怖,乃至苏飞一再央求才仅留下文聘一个校尉部驻留河岸严阵以待防备燕军南下,余者兵力尽数调入襄阳,准备开始接下来的守城战事。 到这个地步,甘宁是胜是败其实对荆州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的军队士气并不足以支撑一场战斗。 张颌的骑兵队并不进入水寨与甘宁的部下短兵相接,而接骑兵来去如风的优势封锁于水寨之外,以弩矢不断射击那些在城砦上露出头来的军卒,更有甚者跑得远远地,也不加入战斗,只是简单地围困在外。如今水寨已经成为一座空营,只有甘宁等人从南岸带来的船舰,却也不足以将他们所有人一次送走,何况外面交战的船队根本分不清谁是荆州谁是燕氏,只知道双方打得厉害。 困守营中更不可取,傻子都知道只要他们现在不离开水寨,早晚会为燕氏所败,但甘宁并没有离开。 他只是在水寨中远远看着对岸,看着对岸那些毫无救援之意的荆州军,看着在危难之际逃离的荆州部下,内心一片冰冷……此时此刻,他比燕氏还希望刘景升完蛋。 甘宁以手揉面,随后便大摇大摆地挥手道:“不打了,把寨门打开!” 寨门方才打开,兜头便是一片弩矢,幸有锦帆军以木牌出行,这才没有军卒因此阵亡,只是仍旧有几个倒霉蛋被弩矢射中脚面或手臂,叫着打滚。 张颌看着一排排举着木牌缓缓推出水寨的军卒,勾起嘴角笑了,挥手道:“绕至侧……等等,他们在干嘛?” 长矛与短刀被扔出阵势之外,末了阵势打开,甘宁提着刀出来将兵刃插在脚下,张开两手对游曳左右的燕氏骑兵道:“某是甘宁,降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一触即发 “刘景升也太埋汰人,派来这俩什么玩意儿?”张辽听着斥候带回华容敌军迎战情报,老大不情愿地挤着眼睛,“蔡瑁张允,他俩打过仗?” 张辽觉得刘表一点儿都不重视他,好歹派文聘和甘宁来,这俩家伙才是在北边闹腾最欢的,也是张辽心里荆州真正的厉害人物。 没办法,荆州基本上没有对北方打过仗,不论是讨董还是讨燕,没什么出彩的战事也就没有出名的战将。可自刘表单骑入荆州至今,荆州还在,甚至当别人不在了,刘表成为天底下数一数二的诸侯,手里头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事张辽是定然不信的。 天底下诸侯数一燕北,数二可不就轮到刘表了。毕竟刘备钻进益州根基不稳,算不算真正的诸侯还两说呢、曹操又逃进荆州,至于孙氏……谁不知道燕北一向没把孙氏当回事。 毕竟他是和孙氏的爸爸称兄道弟的人啊! 别管孙氏谁当家,见面是不是得赔着笑脸叫大伯? 叫叔父燕北都不干的,至少得叫伯父,谁让真正跟孙坚称兄道弟的是燕北屁股后头大兄弟麹义呢。 所以别管孙氏再强,在燕氏眼中大约也就是个万年老末儿了。 现在刘表派出蔡瑁张允这俩名不见经传的将军领着兵跑到华容来堵张辽,虽说带的兵马不少,还是水陆并进前后包抄的那种,但对张辽来说却始终觉得,觉得缺了点什么。 荆州的大将,张辽就知道个文聘,还有去年末在颍水上闹腾得很厉害的甘宁,把张绣都收拾了一顿,如果刘表把这两个人派过来,张辽应该就觉得自己圆满了。 “将军,蔡、张二人,在荆州是大将,荆北遇袭时刘景升首要之事便是急招二人带兵驰援北面。”成廉在张辽身旁说道:“后来为姜将军所阻,为临阵倒戈的张将军所败。” “张将军?哪个张将军?”张辽闻言骤起眉头,燕氏的张将军……太多了吧?“张儁义么?他倒什么戈,某听说他早年在辽东便倒戈过,为田将军所阻,怎么到这时候还要倒戈?” 成廉摇头道:“是张绣张将军。” “张绣?” 张绣,张辽认识,那以前就是董卓部下将领的子侄,像李傕的侄李利一样,那就是个看不见的人啊! 刘表居然,居然把张绣的手下败将,派来打自己? 张辽都听懵了。 这不是成心气人么? 说实话,如今张辽自视甚高,没办法,全天下都对他期望甚高,一个人收拾了曹操一帮人,在燕北麾下收整山河,平定兖州、豫州,这在过去分裂时期相当于横扫王国的功勋。尤其在麹义平定青州、徐晃平定徐州的情况下,他一个人平定二州无需他人插手,这份功勋显得无比耀眼。 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敌人都应当派出自己麾下最强大的战将来与之对战,才有不失败的可能。 可刘表这是反其道而行之啊,把蔡瑁张允派来算怎么回事? 但心里不舒服归不舒服,张辽也不会妄自尊大地给予敌人放纵的机会。这件事错的不是他,而是刘表。用‘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将’蔡瑁张允来对付他张辽,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错误,而犯了错误便必然要接受惩罚。 张辽是不会给予惩罚的,他击败蔡瑁张允只是分内之事,真正的惩罚是让刘表的势力从富有荆州变为仅能作用襄阳、宜城,这便是张辽的战略目标。 至于蔡瑁张允,张辽还是要拿出十足的防备去应对的。 “准备迎战吧,高将军率二校尉部居前,进攻华容。华容道途险阻,其中多有设伏之地,安营扎寨务必小心。至于张允顺江南下的水军,便由薛校尉引领船队前去对付,你的战船虽多,却缺少斗舰、楼船等大舰,水战的事张某不便多做嘱托,你不必击败他们,只要能完成牵制即可,让他们不能向我部形成合围之势便是首功一件,张某会让成校尉辅佐你。” 张辽说罢,目光转向成廉,道:“两军水师交战之时,你需沿岸引领本部北上绕至荆州水军之后,以浮木等物冲下江口,袭击敌船。” 如此以来,三路兵马便安排出去,张辽本部也不过才剩万余之军,他的打算便是在高顺与敌军战于华容时见机行事,以期求胜给予刘表致命一击。 且传蔡瑁辎重后路。 “急行军吧!” 大军倾动,兵分数路自江水西岸水陆齐头并进,向荆州迎战之军前进。高顺的军队中规中矩,有他一贯的特点,最为稳妥,直直地朝华容前进;成廉则率领骑兵步兵,沿河岸一路向北,观察沿途水势寻找能在背后伏击荆州水军的办法;薛州在水寨中整备船舰,准备打出其在效忠燕氏后能够媲美击败曹操的伟大胜利。 至于张辽,张辽本部的使命极重,他们要走更远、更艰难的小路,用更短的时间,来达成他们进攻敌军粮道的目标,切断敌军后路! 转眼两日,江面上再度战云密布,张允引领包括一艘楼船、四艘斗舰、八艘大型商船急忙改造的战船与上百艘艨艟走轲组成的庞大军势朝先前所探明的燕军水路急抄而来。而在他们对面,是拥有三艘斗舰、两艘大船、数十艘艨艟走轲承载四千余士卒的薛州部,两支船队在江面上遥遥对望,谁都没有率先发动进攻。 张允不进攻是因为水路为敌军所阻,说明他们的行军意图已早先为敌军所知,他忙着寻找其他道路,并将这个消息尽快告知陆上的蔡瑁。 这一点上,荆州军比燕氏军有足够的优势,他们的军队协同作战的能力更好更强。 而燕军的协同作战能力则较弱,因为燕氏的水军从来是独立成军,水卒担任水陆两地攻伐的战力,在平定北方的众多战役中运用水卒的战斗少之又少。 只不过,张允不能如愿了,因为他派出的骑手在初初登岸便为成廉部骑马步兵所劫杀,接着消失无踪。 荆州南部,大战一触即发。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包围 近乎一日之间,荆州北部处处战火。 最北端的襄阳战场,甘宁临阵投敌,轻易葬送了荆州军一个校尉部,颍水东西,六艘八艘艨艟多半进了燕氏手中,而剩下的少半,也送给河神沉入水底。 不过损失仅仅只是一个校尉部,何况其中还有近千甘宁本部,这种折损在刘表看来并不算什么,只是失了甘宁,便意味着荆州军要再度与燕军陆战了。 陆战,要看文聘的,倘若文聘在这时候离开刘表,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另一边,大江之上薛州统帅船队与荆州张允部短兵相接,海寇们过去使用在曹操身上的手段,如今照例搬出用在荆州军身上却无法尽收全功……他们的对手不是不熟水性的曹氏兖州军,而是自小到大生长在大江北岸的荆州水卒,不论接舷还是冲撞,双方都无非是平分秋色,何况荆州水军的战船数量远超薛州部,更有一艘楼船及大型斗舰的助阵,远远望去便不可与之匹敌。 薛州唯一的优势,不在硬碰,而在于他们的强弩比荆州军更准、更稳,上弦更快。 除了楼船上搭载整个校尉部的荆州军还能于船舰上站稳脚跟,其他小船上的水军在混战中站稳都很困难,强弩上弦弩矢却一个劲儿地掉,因此荆州军中弓箭的数量远胜强弩。 但薛州部没有这样的风险,因为他的部下大多海贼,过去有弓弩使用的机会有限,因而弓术普遍不佳,故而在领取军备时张辽干脆给他们划拨了整整一千五百把强弩,算上先前的弓弩远射力量已达到两千余之众,何况燕军强弩装备压片,即便在晃动的战船上也不会因抖动而将弩矢抖掉,故而更稳更快。 在意识到短兵相接给己方带来更大伤亡后,薛州便下令船队游曳而战,以强弩与敌船对射,尽量避开直接与敌船交战。但这种事也不是说避免那就真能避免的,先前冲入敌军阵势的船舰必然因缺少后续支援而被敌军围困剪灭。 这意味着他们费尽心力加装撞木的商船将失去作用,比起斗舰,这些商船的甲板太低,在水卒对射中无法占据优势,却在战前安排了大量准备接舷战的武士,这等于浪费了大量兵力。 薛州没有燕氏诸将共有的财大气粗之特性,他习惯了手里兵卒有一个算一个,容不得半点损失,这让他非常焦躁。 转眼之间,四艘艨艟、七艘走轲的船队在接舷战中损失殆尽,敌船大部以楼船为中军,两侧各布斗舰,随后大片艨艟声势浩大地朝薛州部冲锋而来。 薛州一路且战且退,依靠众多快船在速度上的优势带着敌船阵势在水面上兜圈子,但这仍旧不可避免断断续续的船舰损失。对走轲来说,但凡被那些大船碰到,便是船毁人亡的命运,何况他们在与荆州军对射中本就不占优势。 水中局面如此不利,路上的战事却要好上许多。说实话,战事开始尽管张辽老大不情愿,但高顺等人仍旧提着心思,毕竟敌人是荆州啊,又如此陈大军迎战而来,谁能心如止水? 但等到双方接战,高顺就不这么想了。 活该荆州到这般地步。 荆州军居然没有固守华容谷道,率军从谷道中出来,迎击他们了。 这也不怪蔡瑁,蔡瑁可是引领着两万大军,早先便占据了华容谷道中险要之处,全心备战防御张辽,不过张辽军的进军速度却要远远低于他们的预料,蔡瑁足足在华容谷道焦灼地等待了三日,才在斥候的回报中闻讯燕军的进军速度……太慢了。 燕军步骑一日仅行四十里,就算是略显轻快的前锋之军,也仅仅日行五十里,路上累了便歇,渴了便停,完全不像火急火燎踏上敌军土地急着争利的军队,倒像是在自家领地中巡逻一般无所顾忌。 让蔡瑁觉得,这像个诱饵,引诱他们将注意力放在这里,实际上却要前往他处。而这个‘他处’,今时今日对荆州来说,便是江陵与枝江了。 曹操! 蔡瑁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燕氏是否已经与曹氏讲和,共图刘氏? 蔡瑁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荆州由上至下都对曹操进驻长沙之后才通报刘氏颇有微辞,实在大敌当前,否则单单此举便能使双方进入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如今曹操将兵截断刘表后路,燕氏在荆北又逼降甘宁,眼看着文聘若再不敌张颌刘表便必须放弃襄阳退入宜城,可后路被曹操的兵马截断,倘若宜城再不可守……能不能退走可就是曹操说了算,这种情况谁心里能不担心? 所以此时这个局面,蔡瑁最先想象到的便是燕氏与曹氏合军,欲先吞并刘氏再做其他考虑。说来也是,否则曹操如此从沛国之地逃到荆州,在水上被击败后还能参与些许船队? 荆州人不知道,曹操是搜罗了沿岸民船,又自汝南燕氏水军抢了些许战船才组织起足够的水军抵达荆州。 蔡瑁当先想的便是趁此机会,燕军一定想不到他们会率先发兵迎战,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吃掉这支兵马再做其他思虑。 燕氏军的确想象不到荆州军敢率军袭来,不过可惜蔡瑁面对的是高顺,可惜之所以高顺行军缓慢,是为了给后面的张辽创造机会,而张辽在找路……从华容南绕到华容北的路,路还没找到,荆州军居然率先杀过来,这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蔡瑁连着强攻了高顺简陋营寨三日,以八千兵马强攻,万余军队掠阵,还硬生生让高顺将八千兵马打死两成,一次又一次无可奈何的撤退,把这荆州宿将气的鼻子都歪了。 等蔡瑁觉察出情况不对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消息传不出去,无论斥候从哪个方向走脱,最终都会如同石沉大海,他们被包围了。 包围,他有两万大军,能把他们包围的军队有多少? 蔡瑁都不敢去想!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 冲撞 蔡瑁完了,荆州半壁也算真正完了。 曹操驻军江陵望向北方,他不知道过去的北军中候知道这个消息会有怎样的想法,尽管现在蔡瑁的军队还没有被完全消灭,但曹操便知道张辽完了。 张辽不像徐晃,曹操钻研过燕氏诸将打仗的风格,麹义作战会用最大优势力量直捣黄龙,但同样弱点也很明显,便是不通机变;徐晃则在战前不断示敌以弱,最终一举击溃对其掉以轻心的敌军;而张辽,则是燕氏诸将中最难对付的一个,在没有十拿九稳的局面中,曹操从未见过张辽出手,而当他临阵,这场仗多半也已经赢了。 先前与蔡瑁作战的高顺,曹操一样有所了解,那倒是泛泛之辈中的翘楚,作战没什么特别,处处透着严谨但也不多机变,无非是比麹义少了些激进,更不容易被引诱罢了。不过要说起来,高顺的行军布阵也让曹操很是欣赏。 蔡瑁对上这样的敌人,又去强攻他早有布防的营寨,哪怕兵力更多,也未必能打下来。但面对高顺,蔡瑁还是有逃跑可能的,他完全可以提前撤军回到华容据守要地,到时候等他到守势,便能占据一些优势。可偏偏蔡瑁没有退军,硬是和高顺打了三日,接着曹操就不知道战场上的局势了,因为燕军突然派出大量斥候将整个战场封锁。 这种如若鬼神的作态让曹操感受到非凡的熟悉感,一看便知是他老朋友张辽的手笔。 当张辽出现在战场上,曹操便知道蔡瑁的战事已经结束了,荆州的两万步军,没了! 江陵城进入紧急布防,同时传信刘表告知他局面的失利,同时为了减轻刘表的戒心,曹操还在书信中言明,倘若局势不妙可以先行撤退宜城,再向枝江撤退,他不会在枝江城内驻防军队,省刘表疑心。 没办法的事,曹操也知道刘表一定会就自己的战略部署起疑,但他不在这又在哪,难道和蔡瑁一样去华容南与张辽打一场?张辽真正的目的不是华容,而是南岸的江陵与北岸的枝江,这不言而喻,只有不知兵的刘表才看不出来! 张辽所图是什么?他一样担心曹刘两家合兵,所以才发兵向华容,以扼住同向荆北的险要之地,借此时机先扫灭曹氏再北上进攻刘氏。毕竟在张辽的心思中,曹操是燕北交给他对付的敌人,现在曹操在荆州死灰复燃,便是说明他的战事还未结束,为此他必须进入荆州作战。 战场另一端的颍水,战事陷入焦灼,历经数日双方在河上你追我逃、你走我追的战斗,薛州部兵力损失严重,四艘大型商船如今仅剩一艘,带领着二十多艘艨艟来回逃窜,至于走轲更是一艘都没剩下。而荆州水军则士气旺盛,三艘商船仅仅换来撞毁一艘斗舰的功勋,楼船更是没有收到丝毫损失,倒是艨艟受损极大,毕竟在薛州部对撞的战事中谁都讨不到什么好处。 但荆州水军的兵力没有太大的损失,他们的小船很多时候都是被己方楼船自己撞毁的,而不是薛州部,薛州部如今已经没有能够撞毁敌船的能力了。 但他仍然在跑,绕着荆州水军到处逃窜。没了走轲的拖累,薛州水军的速度极快,商船承载更多水卒划桨,速度也不慢,与之相较拥有楼船的张允部便要慢上很多,因此他们便不断在荆州水军周围绕圈子,一会在荆州船队西面,一会在北面,一会又去了东面。 总之不论如何,就不让他们往南走。 一旦荆州军向北追击他们,薛州便让部下开船向北逃离,一旦敌军不追了,又再度咬上去像狼群一般射翻敌军艨艟上的几个军士,接着逃窜。 这样的战斗效率极低,但令水卒更加疲惫,几日中吃睡都在战船上,让他们疲惫不堪。薛州部水卒还好,毕竟过去当惯了海寇,经常有飘在海上找不到食物的时候,但荆州水师不一样,他们都是在水中讨生活的,哪里会有一连几日不上岸的经历? 憋都憋死了! 不过到第四日,战事出现改变,一直以来到处逃窜牵制着他们无法南走的薛州水军再度自北向南冲撞过来,楼船上的张允早有准备,当即下令部下以弓弩迎击,大片箭雨飞逝而去,随后张允便下令船队继续向南开不理他们。 张允也看出敌军的战术了,无非就是想把他们拖在这片水域当中,不让他们前去支援蔡瑁,可不支援可能吗? 张允已经没有时间继续消耗在此地了,当即不想再理会这支被打残的燕氏水军,楼船之上响起金鼓之音,顿时庞大的船阵便继续向南行驶。何况张允也已经摸出敌军的规律,只要他向南走,敌军便会追上来,所以既然追不上,那他便不追了。 反正敌军会自己送上门来让他的军队用弓弩射击他们。 可这一次,情况出现了意外。先前一见他们向南便急眼的敌船这次根本不着急,反而在冲击他们侧翼之后在水面上划出大圈,接着便向西面岸边快速驶去。 张允不屑地笑笑,对敌军这点小把戏他早就看不上了。 “一看就知道,这贼军又想将我等引过去,呵,难道他以为同样的战术,本将会上当两次吗?” “不对,将军,这些燕赵贼子将船都开到岸边,他们下船了!” “下船?”听到部下回报,张允也急忙扶着船舷向岸边望去,果不其然,敌军居然尽数下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受损严重终于放弃了?” 张允摇头,敌军还有一战之力,不应当就此放弃,如果不是放弃,那就一定是战事出了问题,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此时,张允听到来自身后船队部下的大声疾呼,接着转头回去便看到让他惊惧的一幕。 在水流北面的目力尽头,数不清的硕大浮木顺水飘来,眼看着便要撞上他们的船队。 轰!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 南奔 奔腾而下的浮木冲进荆州军船队之中,登时便令触动的战船发出哀鸣般的巨木断裂之音,将近两人合抱的浮木不要说是走轲艨艟这种小型船舰,哪怕是斗舰被撞上一下,船上的水卒都要被巨大震动晃得抖下船去,能够在这种威势中仍旧安稳如初的也只有张允的旗舰那艘可乘载兵员千余的楼船了。 就在转瞬之间,庞大船队随之崩溃,为了躲避浮木船舰不听号令四散而走,却接着多半都撞击在己方船舰之上,何况水面上还有己方尚未沉没的船舰残骸,这更为他们的逃窜创造无法比拟的困扰。 时至此刻,张允哪里还能不知晓自己的船队中了敌军的诡计,只是更令他心焦的是这些浮木为什么从上游飘下来? 难道……襄阳被攻破了? 距离带给人的恐惧,往往比已经知晓的危机更加严重。 其实张允现在没有闲情逸致去思虑什么襄阳,他部下军卒正像落水狗一般被岸上的燕军水卒迎头痛击! 顺水漂流奔腾而下的浮木转眼摧毁了张允部四十余艘战船,这比薛州率部阻击其部三日伤亡总和还要多,而那些不幸落水的荆州水卒则奋力向岸边游去,但岸上的薛州部军士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军卒仅剩数百的薛州部军士此时却迸发出极其高昂的士气,纷纷引弓架弩,不断朝水中直射箭雨,数以百计的荆州水卒为箭雨所袭,即便有少数军卒侥幸逃到岸边,也会在泅水带来的疲惫尚未褪去时便为冲锋而上的薛州部军士追而砍杀。 岸边血流成河,鲜血将颍水沿岸染红,尸首顺水东流,一派恐怖之景。张允在楼船上面容狰狞,他的水卒在水中被淹死、在岸上被砍死,令他两只眼睛怒目圆睁,说是急火攻心也不为过。 张允何时打过这样的败仗?转眼之间军队受损超过六成,而船队的损失比例比军卒损失比例更大,甚至留下的军队都不到一个校尉部。除了楼船上尚有千余军卒之外,水中漂浮的仅剩孤零零十几架艨艟,余者更有数百人陷于水中,不得为救。 广阔水面上到处是像落水狗般的荆州军卒,此时此刻岸上的薛州部看起来尤为可恶,不断引弓射击肆无忌惮似为所欲为,即使张允偌大一艘楼船仍旧停在水中,海寇们却视若无睹。 这场对薛州部造成极大伤亡的水战,在他们看来已经得到胜利,剩下的时间无非是收拾战利品而已……至于现在射杀落水敌军?那不过是处决俘虏罢了。 张辽交给薛州的使命就是阻拦住张允这支庞大的水军,使其无法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发挥出应有的作用,现在张允只有一艘楼船与寥寥可数的小船,满打满算剩不到三千人,他们还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登岸与他们仅剩七八百人的海寇决死都做不到,对燕氏军还能有什么威胁? 况且说实话,现在楼船要想开过来,首当其冲的便是碾碎旁边那些渐渐下沉的小船舰艇,张允舍得么? 既然楼船过不来,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是一场阴谋诡计达成的海上胜利,不过襄阳之北的战事,在甘宁投降后便真正进入可怕的攻坚战。 高大的斗舰率领得胜而还船队回到水寨,他们并没有面临东面水战那样的窘境,二十几条船仅剩寥寥八条回还。西面的水军对他们威胁不大,斗舰一出便当先碾碎两艘锦帆艨艟,接下来的水战便容易许多。 等他们回还,张颌也已派人将甘宁部打散编入军队,甘宁等将校则被送入城中严加看管,接着调集度辽部于岸上集结。尽管中间隔着一条颍水,但双方真正的间隔却不算太远,在张颌所处的岸边也能隐约瞧见敌军的部署。 而在那些部署当中,张颌只看出一个答案——刘表怕了。 大军回撤,留下区区一个校尉部的军队挖掘壕沟、布设木栅来阻拦他们登岸的路,这无疑是怕了。如果没有意外,恐怕此时此刻刘表正在向宜城避难的路上。 思虑至此,张颌决定不再多做等待,趁此时机直接发兵渡河,抢下襄阳后再想其他。 大军渡河,文聘率部严阵以待,燕氏战船方近河岸,便迎来不断的箭雨袭击,当他们的军卒登岸时受到伤亡更为惨重。依托此处地势,可供登岸处不过宽千余步,千余步中还被岸边乱石滩隔成三地,这更给文聘军创造出守备优势。 即便如此,文聘压力仍旧很大。 荆州军南退已无法避免,他这支断后之军也无非是为刘表的大部队拖延转移时间罢了,可他能拖多久呢?眼看对岸燕氏军乘船渡河一次便将半个度辽将军部运送过来,接着船舰又再度北返,瞬息之间局势对于文聘而言皆为存亡之刻。 敌船未回之时,便是文聘的机会,若能抓住此时守住岸边,对敌军造成更大伤亡,便可迎击敌军后续部队。何况若能真的如此,敌军多半也不会再向南进攻,只要伤亡超过度辽将军所能接受的程度,他便会继续退回去守备南阳了。 可一旦不能守住岸边,使敌军在此地创造出丝毫优势,那么当敌军将兵大进之时,那他们只有举军南奔一途可以选择了。 只不过,张颌才不会让文聘如愿,当第一次运送军卒抵达南岸时,便已经派手下心腹方悦聚兵七八百人于河岸东侧缺口,并不急于进攻,反而是其余两面攻势如火,扛着压力与荆州军对射,甚至东面的燕军就连用的弩劲力都比旁人小上不少,可这种时候文聘又哪里能观察出细微的差别呢? 待到第二次燕氏战船靠岸,除了另外两面放下的兵员外,东面斗舰中竟是自舱中引出不少骏马,东侧方悦当即命部下翻身上马,张颌下令道:“冲出敌阵,追击刘表!” 紧跟着,三面燕军纷纷奋勇,这才真正朝文聘的阵势冲锋而上,短兵相接!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追逃 方悦引领张颌部下最精锐的冀州骑兵自战场边沿脱出,起先因那边只有数百敌军,何况攻势也不激烈,文聘并未放在心上,也因此当他们骑上骏马冲出封锁时文聘一样措手不及,待到反应过来却又被张颌亲率的度辽将军本部纠缠住大量兵力左支右绌。 到这种时候,作为断后的文聘军本身士气很高,他们各个都抱着必死之心来报答刘使君对他们的恩义,人人深知只要守备住这支敌军便能使刘表南走进入宜城。能拖住多久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他们想的只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这种想法非常正常,倘若想着拖住多久然后全身而退,那他们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 因为没有人能挡住燕氏南攻的脚步,自颍水之上庞大船阵震慑人心,数以万计的军卒登岸,以三千之中阻止他们进攻步伐已是难上加难,真正阻挡,谈何容易? 留下的整整一个校尉部荆州军在此阻拦度辽将军部登陆南岸,心底便统统都攒着一股气,就是这股气支撑他们面对三倍于己的敌军冲锋没有溃散,乃至奋起咆哮反击。 可方悦率骑兵冲出阻拦,直朝襄阳城外的大道朝荆州军主力逃走的方向追去,直至消失在人们视野之中,便将留待此处的荆州军心中的气打散了。气泄,则士气不再,也就难以敌对数目更多的度辽将军部军士。 战事不过持续半个时辰,留守的荆州军的士气在战斗过程中急剧下降,有军卒四散而逃,亦有军卒不顾阵势向燕军冲锋最终死在强弓劲弩之下,最后文聘引领残兵退入襄阳城中,原本撤退时有兵千余,待到进入襄阳之后仅剩六百余人。 他部下最大的死伤在于自城外逃入瓮城时的阻敌,即便文聘部军士再奋勇作战,襄阳北门的瓮城门还是被攻破,但好在他们放下北门的悬门,将敌军阻在瓮城之中,待到他们的军卒登上城楼自四面城墙向瓮城射击,便使敌军潮水般退出瓮城。 在张颌看来,此时的局势再在襄阳与文聘耗下去没有丝毫意义,当即留下一部兵马由黑山校尉罗市率领包围城池,接着便继续发兵朝刘表南奔的宜城追去。 文聘困守孤城,不过区区几百军卒,张颌并不认为他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南攻之前,张颌已传信屯守在南阳颍水河畔另一边的高览,至多不过几日高览便可率大军至此,到时候留给文聘的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开城献降、要么城毁人亡。 至于现在,抓住刘表、哪怕抓不住也要咬住他的大队人马尾巴,给他造成足够混乱,令荆州军民闻燕赵之势便丧其胆魄,才是张颌的目的。 文聘是什么,有什么用? 张颌才不在乎! 在以往他不论在小范围的战法还是大范围的战略上,都没有这么果断,但他的脚上荆州土地,便显得有些肆无忌惮。荆州对张颌而言——没什么可怕的。 不论一直在荆州的刘表还是刚刚到荆州的曹操,对张颌来说都是,没什么可怕的。 张辽就在南边,听说已经向华容进军了,华容这个地方张颌是知道的。荆州可以被分成东西南北中五块,北面无疑是南阳,如今已落入度辽将军部手中;东面是江夏,是张辽的囊中之物;南面有两个郡对刘表造反,如今长沙在曹操手中;剩下西面与中间,才是刘表如今的地盘。 如果能顺势夺取南郡中间最繁荣的襄阳、宜城二县,则刘表便只有南郡西面穷苦之地可走,最后少不得也会被逼进益州。 张辽攻打的华容,处于襄阳正北一线,在他们中间留给刘表的土地已经不多了。 其实张颌心里挺期待刘表和曹操一起躲进益州的,这种场面想想就很有趣。益州的地势很有意思,武陵山、大巴山、秦岭三座大型山脉将益州与中原隔绝开来,只需要两支兵马常驻于汉中、南郡二地,便能彻底将益州封锁。 只要益州有三个诸侯,他们自己杀来杀去就够呛了,哪里还有劲头来找燕氏的麻烦。 等他们杀个三败俱伤,燕氏兵马一路自北向南、一路自东向西,一战可尽数趟平。 这是张颌心中除此战擒杀曹操、刘表之外,对他们处置最方便的情况。也就是说,在张颌的寄望中,如果这场仗不能顺利擒获二逆贼,便要尽量避免他们逃窜别处,尽管向西驱赶。 方悦的骑兵来去如风,但毕竟荆州府的车马已早走了太久,整整提前两个时辰的路途,对他们来说尽是折磨。荆州的地势并不平坦,尽管刘表治理有方,官道还算宽阔,八百余骑追逐足有一个时辰,待到日头西落才终于远远地瞧见大队人马疾行的浩荡烟尘。 刘表可不是像他入荆州那时区区单骑而来,他从襄阳撤走,携行吏民上万,车马夹道路途不同,人们拖家带口在路上又走的匆忙,遗落下不少物件,看得追击途中参与过讨董之战的冀州老卒嘿嘿直笑。 “跟董公迁都时候多像啊!” 可不是像董卓迁都时候的模样么,只不过比不上那会吏民奔逃的规模。 刘表是个重情义的人,他连逃跑都带着襄阳的士人们,用兵马保护着前往宜城避难,甚至在路上他还想着,等到了宜城要先派兵把这些人送到枝江或其他暂时不会受战事威胁的地方。可思来想去,枝江与其他地方都不是那么安全,即使打退了燕北,他也一定会再和曹操见仗,到时候南面可就不再安逸了。 正思虑着这些事,突然后方传来骚乱将沉思中的刘表惊动,再加上车驾被石头重重地颠簸,刘表让蔡氏拉开车驾帷幕向随从将士问后方出了什么事。 蔡氏才刚撩开帷幕,便见后面烟尘滚滚,十数骑疾驰而来,马上顶盔掼甲的荆州将军策马疾呼:“贼人袭来,快护住使君吏民,余者结阵,准备御敌!”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 跳 荆州府的队伍人马相连浩荡十余里,但人数越多,在行进路上反倒更容易受到伤害,尤其是刘表早先留下断后之军,导致整个队列除了先头有千余整齐列阵开路的步骑之外,所有军士都分散在队列左右沿行护卫。这种站位可以给被保护在中间的吏民非凡安全感,这样的站位也能够在面对十几个、几十个流匪的袭击时表现出非凡的战斗能力。 但小股流贼只要看到他们这么大的阵势便不敢上前,除此之外,这样的阵势弊端便是——面对大队人马的追击,过于分散的军士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方悦率骑兵队在远处鹰视片刻,当即扬起长刀狠拍马臀,骏马吃痛而奔,其人高声下令道:“冲击,当兵带甲的一个不留,杀至中间将敌军吏民截断,左曲前屯直冲最前华贵车驾,将车抢回来!” 方悦深知他们兵少,双方车马皆疾奔一个时辰有余,敌军比他们更疲惫,他们所能仰仗的无非出乎敌军意料的短时间冲杀,因而不能恋战,尽管意在直冲敌中刘表的华贵车驾,却也不敢恋战。 后部骑兵冲阵令荆北吏民纷纷逃窜,尽管方悦下令击杀当兵带甲,可一旦人群乱起来却是谁都没有办法分清楚哪个是兵、哪个是民,冀州骑兵只管着持弩劲射、扬刀劈砍,谁还记得谁是谁。 倒是那些零散的荆州军士,他们能分清骑马的是敌军,只不过他们分得清也没什么用,三三两两的荆州军士无法组织起足够的防御阵势便被他们所保护的吏民冲散在滚滚人流中,接着无非是一支弩箭或是一抹刀光便被抹去性命。 方悦并未参与进劫杀敌军的战斗中,他与左曲前屯骑兵一道,两队骑兵分官道左右壕沟疾驰,直冲不远处那些映入眼帘的华贵车驾。至于路上的阻挡,却不足为虑,且不说荆州如今早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将,即便有,又怎能是方悦的对手?不过切瓜砍菜一般,沿途敌军便被杀得人头滚滚,转眼那些华贵车驾便已近在眼前。 越至此处,沿途阻拦荆州军士便越多,眼看敌军时纷纷跳至水渠阻拦他的去路,方悦提起坐骑猛地跃上官道,踩踏挤压的荆州吏民挥起长刀便砍翻一片,骏马踱起大步冲锋而上,左右骑兵奋力拼杀,冲出一条尸骨累累遍地血肉之路。 车驾上的刘表听闻喊杀声迫近,匆忙自车中钻出,见荆州军拼死抵抗却难挡敌军锋芒,数十燕氏骑兵挎大马直奔车马冲来,连忙惊呼左右上前回护,高喊道:“前军,让前军回来!” 远水焉能解近渴? 哪里有什么前军,前军离着车驾足有数百步远,就算那些骑兵现在赶来,也来不及救下刘表! 荆州牧的呼喊非但没能叫来就近的部下,反而令几名欺身而上的燕氏骑兵亮起眼睛,高呼道:“刘表老儿在此!” 方悦尚被荆州兵马捆住,左冲右突不得寸进,听到部下此语,当即高呼道:“截下车驾,带回襄阳!” 一众军士齐齐应诺,不管抱头鼠窜的荆州吏民,为首一人抬弩射死马夫身旁保护的持戟军士,弃了坐骑飞身跃上车辕,抬刀正劈在车夫脖颈,攥起缰绳便带车偏离官道,连撞数人冲下田垄。 刘表扶着车辕被狠狠摔在地上,惊得车中蔡夫人高声惊叫,连忙伏地照顾刘表,却见刘表将她推开,手持短剑掀开纱帘便向驾车的冀州军士刺去。 短剑尚未刺中,车驾又是重重地颠簸,再有一骑跃上车驾,抬刀格开刘表探出的短剑,一脚便将荆州牧踹回车中。 此时此刻,大队冀州骑兵已准备撤退,再度纷纷从凌乱的官道上冲突而出,护在车驾左右,为首方悦连连高呼,手上驱马不停,须发皆张……荆州的大队人马,就在后面紧追不舍! 难,太难了! 方悦仓促之下回首望了一眼,黑压压成片步骑便追逐着他们的身影杀出,直教人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冀州骑兵战力非凡不假,这些跟着张颌近十年的老卒各个都可称得上精锐,不论是过去董卓西凉军还是锐意进取的曹氏兖州军他们都有见仗,好不夸张地这说都是些自视甚高的好汉子谁不认为自己比赵王派去北上征讨鲜卑的军队强? 可他们的数目太少了。 堪堪不到九百人,在冲出文聘阻拦时便被杀伤百余,留有战力的骑军纵马疾奔大半时辰,待到临近荆州避难吏民队伍的踪迹这才勉强歇息不足一刻。随后冲阵拼杀、袭车抢驾,伤亡几何? 方悦身边只剩下四百余骑,分散官道两旁田垄之中护着作为战利品的几架马车亡命奔逃,一眼都能望道边际。 “强弩上弦!” 奔驰中方悦仍不忘告知部下上弦,如他所料不虚,走脱之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尽管他们胯下各个强健北马,可方悦却惊悚地发现,敌军那数百骑兵奔驰起来速度比他们要快! 他们的坐骑太累了。 眼看敌骑追得越来越近,射来的箭矢甚至追着马屁股落在田地中,随方悦一声令下,后部数十骑手齐齐回首,抬弩便射。骑弩尽管上弦慢些,但马上单手可射、双手更稳的优势却不容忽视,扑朔朔一片弩矢击飞之音,身后便有十余骑兵落马。 眼看敌军箭矢越追越急,方悦部下已有数十落马,这河内悍将心中又惊又急,怒道:“将车驾放在阵后,让他们射!” 开玩笑,刘表的车驾在后,荆州兵哪里还敢乱射,万一流矢透过车驾射死荆州牧,那他们还追什么、还跑什么,直接投降便是! 可方悦和荆州军士想到的,刘表却未必会这么想,眼见刘表车驾在后那些荆州兵果然不敢再放箭,正待再威胁一下他们好让己方军士扬长而去,方悦却突然在纷乱中听到后方‘咚’地一声,接着便是双方军士皆发出惊叫。 回过首,刘表从车驾上撞破窗子,跳车了!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 刀俎 方悦最终还是没能将刘表带回襄阳,州牧车驾本就后置,刘表跳出去骑兵阵势反应不及继续前驰,待到回过头来刘表便已被荆州骑兵缓缓护在正中,眼看着刘表在地上捂着腿大叫,小腿扭成诡异形状,显然是被摔断了。 再看后方黑压压奔上来的荆州军士,方悦自知不敌,只能引兵退去。 待回还襄阳已是月上枝头,垂头丧气又疲惫不堪的方悦不复拼杀时的勇锐,耷拉着脑袋到襄阳南面叫开营寨去寻张颌。 “将军,末将不力,未能擒下刘景升。” “没擒下便没擒下,因何垂头丧气。”张颌倒并不在乎抓没抓住刘表,倘若能如此容易便抓住刘表,哪里还需要赵王调派数万大军围攻荆州。这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看方悦衣襟染血面上污渍还来不及洗刷,便笑道:“看这样子不像是没追上啊!敌军有所防备?” “唉,追是追上了,只差一点便能将刘景升擒下,却教他跳车逃了。”方悦见张颌并不怪罪,心下里轻松不少,但到底还是带着几分阴霾,道:“末将截获荆州三架华贵车驾,其一为刘表座驾上有一年轻妇人;另有二车约为其子侄亲族,现今正在营中,不知当如何处置?” 张颌一听就乐了,没抓住刘表,听这意思是抓住刘表家眷,这算不算坏事。不过他倒没心急着去看战利,对方悦问道:“伤亡几何?” “伤四十余,阵亡三百余。” 这算是很大的噩耗了,这八百余骑皆为张颌本部,追随他许多年的老卒,如今一战杀伤四百,还不算留在营中早先受伤的数十人,一战折损过半,张颌怎能不感到心疼。至于与他们敌对的荆州军伤亡多少,张颌没有去问,他清楚自家部下的实力,既然荆州军让他们伤亡如此惨重,荆州兵更不必多说,铁定也不好受。 “死的比伤的多啊,唉!”张颌起身没再多说,探手对方悦道:“受伤袍泽妥善安置,阵亡的军士记下姓名,待战后张某向赵王禀明,以求抚恤。” 死的比伤的多,这是很少见的情况,但在追击中却并不罕见。尤其像他们这样策马疾驰,但凡受伤落马哪里还能有什么活路,只当是死了才是。 待到营中,那诸多俘虏已被从车上请下,倒没被五花大绑,只是被请进营寨中原本张颌给刘表麾下将校准备的木栅囚笼中,粗略一数有十余人,自衣着气质泾渭分明地分做两种,张颌一眼便能看出其中五六人是正主儿,余者不过从人而已。而这五六人中,有分别以一男一女为首,即使身上囚笼之中,中年男子站位仍旧隐隐将众人护在身后,却唯独对那美妇人让开半步,看起来分出主仆。 在二人之后,另有三人,两男一女,有一对年轻夫妇,再有一男子亦是腰悬银印。 张颌的嘴角勾起,暗道:地位最低的,都是两千石?回首便抬起二指点向方悦,“你立功了!” “诸位姓甚名谁,且报上来,某为赵王麾下度辽将军张颌,有什么要说的,趁现在。”张颌挥手有从人搬来坐榻,便大大方方地坐在牢笼对面,摊手道:“说罢。” “将军有礼,在下荆州蒯越,此为使君妻蔡夫人。将军部将将我等擒下,无助于战,何不放我等归去?”蒯越彬彬有礼,拱手笑着却情义真切,道:“我等必感念将军恩义。” 先前张颌对这美妇人姓甚名谁已有猜测,如今听蒯越说出,自然眼中没有丝毫例外,倒是对说话的蒯越面有异色,笑道:“蒯兄只怕言过其实,旁人暂且不说,单单助刘使君安定荆州的异度先生,颌可不敢私自放去。其余几位,又是何人?” 蒯越,在张颌的认识中不但是刘表的近人,还是足矣影响荆州施政的谋画士,就是放了谁,也不会放了他! 至于蔡夫人倒是无关紧要,虽说是一美妇,可天下妇人何其多,刘表妻并非谁都能染指的,晚些必然要将其送往邯郸请赵王定夺。张颌一面听着蒯越的介绍,心中便已对他们的去处有了打算,接着目光炯炯地看向他人,期待着方悦带给他其余的惊喜。 有些时候,有些人,对荆州而言比刘表更加重要。 战争可以来了又走,但这片土地永远是这片土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永远还是这些人。在荆州,这些事是蒯氏、蔡氏,只要他们还活在这里,荆州便还是他们的。 在燕氏诸将中属于出身较高的那一小嘬人里的张颌,比旁人更加清楚这个道理。比起兖、豫曹氏治下那块已经经历士人叛乱后的土地,以及青、徐一路南征破后而立的地域,在荆州若想尽快结束战争,这几个人很重要。 蒯越稍稍思虑了片刻,这才对张颌拱手介绍道:“这是刘使君次子琮,及其妻蔡夫人之侄女蔡氏。此为舍弟蒯琪,余者皆为从人。” 张颌已经抑制不住心中兴奋了,回头望了方悦一眼,真没想到此次居然将刘表的儿子抓了回来! 不过就在此时,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沉浸在幻想中的张颌,蔡氏身后的刘琮对蒯越道:“异度先生何必与贼人去说许多,他们口中的赵王攻我荆州杀我吏民,如今还假惺惺地装作友善之人,观其人便知其主,料想燕仲卿也非有人主之态!” 蒯越止不住刘琮,连忙一边扯住刘琮一面向张颌告罪,心里暗骂刘琮:这竖子! 如今敌我明显,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身家性命都且放在他人手中,居然大言不惭地侮辱张颌主君……就算不想活了也不必如此吧? 关键是,自己不想活了又何必拉上他们! “刘公子恐怕应当多读些书,倘若汝父在此,当不敢说出这话。”张颌冷笑一声,看着刘琮充满怜悯,这小子现在还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燕氏与荆州之战,正是汝父宣战在先,遣部下大将欲联曹氏、诸王攻我司州,如今为我王所破,居然还会大放厥词?” 张颌问了差不多,也不愿再与几人废话,对蒯越拱拱手道:“今后几日舟车劳顿,今夜便委屈诸位今早歇息……明日一早,尽数送往邯郸!”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夺 南方的战争在继续。 三月,张辽部于华容破蔡瑁之军,一场谷道追袭将蔡瑁部两万大军击溃,随后蔓延七天七夜的追袭中,更以高顺为前锋将其残兵败将尽数击垮。接着,张辽移师江陵对战曹操,初战不克,围七日后退还华容县;薛州在江面与张允部水军作战,战不三日受损颇重,待成廉自上游放浮木后扭转战局,将张允所部庞大船队摧毁,仅剩一艘楼船与些许小舰,再战夺下楼船,张允等操舟南逃,未能追上。 朝廷的扯皮也在继续,汉朝大司农孔融孤身出邺都至邯郸赵王宫装疯卖傻,好像不知道燕北与皇室的龌龊般大摇大摆地索要钱粮——没办法,新的一年又要发俸了。作为大司农的孔融变不出钱来,如今铸钱将作监都在赵国,邯郸城里的钱是越花越少,孔融只能找燕北来要。 只是他过来头一句话,就差点让饮茶的燕北喷出满案。 “哎呀呀,大司马的赵王宫修的真不错。”孔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一屁股墩儿坐到燕北对面,抬手指着从正殿门口能望见的高山小亭,咧着嘴笑道:“不如在下的大司农府也搬过来吧,就在那,那儿真是览读先贤经义的善地!” 燕北抬眼顺着孔融指的地方望过去,那他娘是解剑亭,是老子的解剑亭! 你看个屁的先贤经义! 尽管孔融这话跳脱,燕北却被他的话勾起似乎已是很遥远的回忆——大司马。 他是汉朝大司马。 纷乱的军争里似乎让人比时间走得还快,明明细细回想才不过两三年的事,可燕北却觉得很多年没人叫过自己大司马了,如今才恍然觉得,原来他还是汉朝的大司马。 这种感觉,令他心里感到奇怪。 说不上悲喜,就只是奇怪。 “文举兄若有兴致,燕某可带你上去看看。” 孔融却摆摆手突然笑了,对燕北问道:“大司马知道这种感觉了?” 燕北楞了一下,便见孔融满面正色不复先前嬉闹道:“在下的鸠占鹊巢相比会令大司马心中感到不快,正如田氏代齐三家分晋一般,倘若在下真不知轻重地将大司农府搬进赵苑,最先不能忍受的便是赵王殿下,殿下又因何在汉朝一意孤行?” 这下子,燕北开怀地笑了起来。 孔融不是来要钱的,或者说要钱只是顺带,他的真正目的是来做说客。 “燕某不想死,燕某的儿子也不想死。”太过浅显的东西燕北不想再去与孔融扯皮,他不说刚好孔融也未必想要去听,只是摊手问道:“那么你说,还有其他办法么?” 燕北缓缓摇头,也许现在皇帝是真的对他没有威胁,但只要皇帝在,对燕氏而言便永远是个威胁。刘协是个耳根子软的,几岁没了娘九岁没了爹,在诸侯与朝臣手中摇来摆去像个玩物,到现在都不知应当如何自立。或许他真的对燕氏没有恶意,可一旦他身边哪个人在哪个时间对燕氏报有恶意,那么很快他便也会对燕氏有恶意。 改变这种情况的唯一方式,便是让天下只有一个政权,这个政权是燕氏。 孔融当然没有办法,谁都没有办法改变这种情况,但作为使者的孔融,肩负着另一个使命,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对燕北道:“陛下不愿做皇帝了,希望能退位请封藩篱,将皇位禅让赵王殿下——保全陛下性命,必须保全陛下性命!” 整个邺都在这一年都被笼罩在绝望的恐怖之中,他们没想到燕北的选择不是其他,而是直接造反。甚至还让他们准备好,准备迎战。 准备什么? 有什么好准备的? 你燕仲卿在天下带甲数十万,天下诸侯绑一块都没能制住你,现在让小小邺城准备,准备棺椁吗? 听到孔融这么说,燕北心里既矛盾又气愤……他并无多少喜悦,反而为这个王朝的末路而感到悲哀,强汉强悍的朝臣与皇帝,在大权旁落的诸侯混战中血性、气概,都被磨平了! 孔融面无表情地看着燕北,道:“适可而止吧,天道有报应,项羽杀秦子婴,亦身死汉王之手;高皇帝放子婴,得天下如今你禅让,难道还不够?非要攻破邺都来成全你想要的武勋?你要天下,给你便是!” “不对。” 原本孔融的话一直让燕北在一种出神的状态中,直至听到最后一句,燕北才猛然回神摇头道:“不是给,天下不是谁给燕某的,是某用两手夺来的。” 天下之大,燕北一十九骑走大漠,何处不夺? 杀公孙度以夺辽东、杀公孙瓒以夺幽州、驱袁绍以夺冀州、攻李郭以夺关中、击韩遂以夺凉州,还有那青州徐州兖州豫州,天下可有一寸土地是谁给燕北的? 没有。 即便有,那也是唯独韩馥给了燕北半壁冀州,与旁人没有丝毫关系。 现在皇帝怎么说给? 邺都,是他给皇帝的,当他不想给了,便要收回来,但这无关皇帝想不想。只有身在历史之中并创造历史的人,才对历史有更深的了解……对燕北来说,他知道当下发生的事会在将来记载寥寥数笔,但他并不希望刘协会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历史之中,受后人冷眼嘲笑。 而他自己,也不希望在史书中得到以禅让得到帝位的评价。无论光彩与否,他都不希望百年之后人们认为他曾效忠过软弱的主君。 尽管这个皇帝真的很软弱,却还有方法不救,用燕北的方法补救、用朝臣的性命补救。 他喜欢忠臣英主寡不敌众的悲凉故事。 “文举兄,离四月还有几日?” 突然燕北起身问了不相关的问题,让孔融不禁怔住,这些才说道:“还有三日进四月。” “嗯,三日,还有三日,你听到了么?”燕北走快几步行至殿前,抬头望着晴空万里张开双臂,“四月,要开战了。天下诸侯,都将不复存在!” 四月,燕氏兵马同时进攻塞北草原、益州山地、扬州江南!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能去么 四月,燕北等了很久的月份。 当时间进入四月,塞北草原、益州汉中、扬州大江就好似被谁按下可怕的按钮一般。四月初日,同一时间,幽冀骑兵轰踏奔出塞外,羌氐凉骑杀下汉中,楼船石砲轰击柴桑水寨。 不过,马超到底是没有动兵,燕北交给他的军令并非像塞北与江东般四月进兵,仅仅是让他在四月之前抵达扶风,集结兵马。但马超要比燕北想象中到得更早,赶在三月里张颌刚开始和刘表交战时便已抵达扶风,十余日集结好马氏兵马与赵云的部下会面传达口信,赶在一进四月便领兵进了汉中。 势若雷霆。 其实燕北还是不知道马超的性格,如果他知道马超的性格,可能不会给他安排时间这么紧,或许会安排他五、六月再驻军扶风。马超狂啊,更别说燕北安排的这场战事的调兵遣将,简直是没有再符合他的寄望的了。 自凉州武威方向领军前往益州的是他妹夫赵云与庞德,在扶风领兵的是他堂弟马岱,再加上汉中这个张鲁,司隶校尉梁习与凉州刺史部给予非凡的辎重供应,马超还有什么想要的? 他觉得自己就差和燕北结拜了! 待提兵入益,与赵云部初初会师,急不可待地派人前往羌氐之中招募军卒,回来兴冲冲地在中军帅帐里把着赵云的手臂,于众目睽睽之下对着地形图由上至下用手指拉出一条线来,道:“我们,能一路打进交州!” 马家人打仗最在乎的是什么,不是军卒技击之能强不强,也不是兵甲是否齐备。说难听话,在凉州这个地方以前几十年打仗没停过,就没听说哪家打仗军卒都是膘肥体壮、就没听过哪家军卒都是兵甲齐备的! 凉州的战争和燕氏的兵马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凉州马氏征战之能,首推马超,而马超征战之能,则来源于其手中掌握的一支完全由马氏宗族子弟统领的骑兵! 将领是马氏,这在马超看来非常关键。 这既是马超的长处也是马超的短处,马超强,强在自数十至近万的战事中,他麾下军卒能听从他的号令,父伤子挡、兄败弟冲,以凶悍生性在同等数量的敌军中杀出一条血路;而马超的短处,便在于对大方面的战事几乎一窍不通,他是战将,却并非元帅的良选。 坐镇凉州这样的地方,马超能够凭借威名震慑一州,但若换他去其他地方,他便不如他的父亲了。 赵云对马超的话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心知无非是一句慷慨激昂的心思,却未必真有付诸实践的可能,又何必在此时坏了大舅哥的兴致。赵云如此,马岱庞德等人更是如此。 紧跟着,便是汉中轰轰烈烈的募兵、热火朝天的分制军械,紧锣密鼓地准备面南而战。 在这其中,马超兴奋自不必说,但有人比他还兴奋,张鲁! 再没有人比张鲁还兴奋的了,自从在去年被刘备抢走即将入口的成都,又于益州野外被刘备麾下那个比张松骑在张松脖子上还要高的关羽击败后,张天师显得有些郁郁寡欢。令他心情抑郁的原因倒并非是成都为刘备所得,而是因为他亲率军队被刘备击败了。 刘备是谁?那是尽败于天下诸侯的人啊! 自己居然被刘备打败了。 这一下子,事放谁身上都是很够呛的,令张鲁一度对自己的领兵才干感到灰心丧气,甚想着回汉中老老实实做个天师传教了。 尽管去年知道燕北向刘备传信,邀请他前往邯郸饮酒,可这种事情就算用脑袋想想,谁都是不会去的。放着大好成都不要,跑去赵国做个囚徒? 那时候张鲁还觉得赵王对益州没有什么重视,他这汉中太守被刘备击败,赵王在书信中只字不提,就只说请刘备饮酒,然后刘备不去,这事就揭过了? 现在马超和赵云领兵前来,给了张鲁带来莫大的信心! 马超过往的战绩未必出色,张鲁也就无非听说过其骁勇善战的名号,但马超的官位足够高,伏波将军!在赵国治下的其他地方,一个杂号将军就足矣平定一州的!换句话说,张鲁并不在乎燕北派来的人有没有真才实学,他只在乎燕北对益州够不够重视。 到燕北这种程度,只要他重视,事情便一定能办成。哪怕马超此次输了,将来燕北还会再派人,益州总会平定下来。 看完马超,再看赵云,听着二人对话让张鲁眼前简直都快冒出小星星。听听人家说话,那才叫气派! “赵王命你讨伐宋建,宋建如何?” “宋建还真听从赵王调令陈兵西域,与贵霜作战?” “已经打起来了,贵霜兵力如何?” “兵弱?嗯,大善,待此间事了,马某也向赵王请命回还凉州看看西夷之兵。” 看看此次前来的将领,张鲁觉得能收拾关羽的人来了! 如果说张鲁是激动的话,那么益州刺史部的另一位主角刘备,他的情绪可就不是这么高了。 刘备有些焦灼,或者说,整整五个月,刘备一直在挣扎之中。 “去不去邯郸?” 很多年过去了,刘备真羡慕燕北。 最早相见的时候,他是汉军军司马,燕北是叛军校尉,双方战于襄平南,关羽差点斩了燕北的首级,燕北俘了他的亲信发小田豫。 后来,他依然还是汉军军司马,燕北是幽州刺史部的护乌桓校尉,他们坐在一起饮酒,没了厮杀,像老朋友般闲谈,他的发小田豫在其部下做了军官。 再后来,他受燕北之邀前往酸枣与天下诸侯会盟,领兵在其部下从攻董卓,军事败绩非凡,燕北虽不见怪,可终难于其麾下骄兵悍将共处一室。 后来他颠沛流离,走遍了大江南北,直到现在挂着左将军的官号,却恐怕是天下间最落魄的将军;后来燕北南征北战,平定四方天下,威加赵王之尊贵,号令天下。就连当初跟在他刘备身后卖命的小兄弟,都成了楼船将军。 现在燕北邀他去邯郸饮酒,倘若有人问他想不想去……他想!他太想了,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他早就累了。 可当他走出屋舍看着巍峨的成都城于入眼绵延不绝的青山,他能去吗?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守 守备成都的刘备在三日之后收到马超、赵云率众进入汉中的消息,蜀郡随之震动。 谁也没想到燕北调兵遣将如此果决,前脚还邀请刘备携关张二将前往邯郸,后脚便向益州发来大军讨伐,一时间益州南部气氛极其压抑。 尽管马超与赵云并无进攻益南的意思,可他们的作为却令人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马超在招兵。当这个消息传到成都,引来张飞哈哈大笑,拍着大腿对刘备笑道:“兄长分某三千兵马,他招多少新卒张某便击溃多少新卒!” 马超是燕氏将领,燕氏不是有兵么?天底下应当到处都是燕仲卿的兵才对,怎么马超反而落魄到要在汉中招兵,他这会儿招兵,怕不是指望着明年后年再与益州决战吧! 不经历一年半载的操练,新卒有能立即投入战斗的? 张飞的话引来刘氏诸将开怀大笑,似乎连战争阴云都被笑声驱散开来,可刘备却笑不出来,他缓缓摇头道:“有些兵是不用练的,难道益德忘记乌桓突骑了么?” 燕北用乌桓人打过许多仗,胜多败少,什么时候练过兵? 既然燕北可以驱使乌桓人打仗,马超为何不能驱使凉益之地的外族打仗? 刘备认为马超赵云的招兵买马,绝不会是张飞想象中那么简单。 事实也确实像刘备所想的那般,马超招的兵非普通兵员,而是派人联络过去凉州雪山近畿的羌氐诸部首领。就像燕北只需要与丘力居保持友好关系便能驾驭数以万计的乌桓军队一般,马超与凉州诸部羌氐部落酋长拥有极好的关系,转瞬不过三十余日,便有近两万羌氐步骑自备兵甲纷纷下山经由凉州武都、益州属国前来汉中加入马超的军队。 转瞬之间,马超的军队几乎是在成都斥候的眼皮子底下一日比一日多,一日比一日盛,兵马数额也从最早马超赵云汇合时的万三千余变为三万有余的强盛兵力。 到这时候,就算以张飞的勇气,也说不出提兵三千阻拦一切敌军的话来。 原本刘备还想着给燕北回封信发往邯郸,不过看眼下的局势是不需要回信了。倘若仗打赢了,到时候再回信也不迟;若仗打输了,到时候自己被押着去邯郸直接开口说便是;至于死在战场……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眼见燕氏在汉中部署兵力越来越多,刘备也很难安坐成都,亦开始调兵遣将分兵驻守险要。 益州有兵,不但有兵,军卒数量还不在少数。自去岁抢占成都迫降刘璋,刘备便时刻担心着燕氏兵马会因其击败张鲁怒而兴兵南下,故于益州南部蜀郡等地广募兵员。益州百姓畏惧其攻下城池的威势,大多应募不敢不从,因而拥有万余庞大的新卒与数千善战老卒。 如今敌军势大,刘备先以关羽引兵北上驻守白水关修缮城关,再以黄忠魏延等引兵发往蒹葭关,以求守备险要阻拦燕氏兵马可能的南侵。 而就在此时,北面战事尚未打响,益州南面却传来警情——交州士燮发兵攻打夜郎、进程、西随等地,接着沿袭益州郡滇池县。 益州郡,是古‘南蛮’王国滇国所在,汉武帝征服此地后立益州郡,处犍为属国之南。 刘备去岁秋才急匆匆占领蜀郡,尽管在诸葛亮的辅佐下尽快向周边各郡传檄、调派郡吏,却到底时日尚短有力不逮,益州刺史部在益州郡根本没有多少驻军,又拿什么来阻挡交州军的势如破竹? 转瞬之间,南北两面各有强敌,仓促之下刘备只能任命张飞领军南守交州,只是如此一来他自己却走不开了,成都必须由他来镇守,否则一旦他也离开,则成都难保。 刘璋可还没死呢,成都城内诸人亦不过投降,可谁又知道他们在艰难时期会不会倒戈投降? 刘备陷入进退维谷的危亡时刻,江东的孙氏更不好受。马超不过是喜好些张狂做派,可田豫却是一声不吭直接在进入四月的初日便调集楼船斗舰以船上近百石砲巨弩杀向柴桑水寨。 自水寨军卒吹响海螺号遇警至两军接战,接着楼船轰塌水寨不过持续短短一个半时辰,消息才刚从柴桑发出,水寨便已被攻破,数以千计的江东溃军一路朝柴桑城溃退,江东守军不堪一击。 战事的轻易程度令田豫为之错愕,甚至显露出些许狼狈,只得命人向江东传檄其不敬朝廷号令的罪责,接着乘楼船扬长而去,留下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水寨与其中多半个校尉部守军被杀死横七竖八的尸首。 战事进行的太快,令田豫措手不及,他尚来不及通知正在广陵郡近畿岸边准备登船的徐晃部兵马杀来对岸,这场意料之中的水战便结束了。 别说田豫没料到,就连挨打的江东人自己也没料到……田豫让燕氏的战船吴郡那边几个港口兜兜转转半个多月,这会儿突然兴兵把吴郡西面离着老远的柴桑水寨打了,谁能预料得到? 江东人可不比刘备那样在去不去邯郸城中左右摇摆,甚至拿不定究竟要不要与燕氏决战的决心。孙策早就想和燕氏在大江之上死磕一场了,无非是看自家势单力孤,才想着多抢些时间来操练兵马、赶制战船,上下都绷着一根决一死战的心弦。如今燕氏突袭柴桑水寨,尽管战事不大,却令孙氏上下悬着的那根弦突然崩了。 崩了之后的事,就容易琢磨多了。 集结战船,老将韩当自吴郡率船队扫荡而上,水路所遇燕氏船队便穷追猛打,部下蒋钦、周泰等人各率突船自江上驰援西面。在路上,周瑜领军进驻柴桑守备城池,祖郎等诸将各领马步军于江岸各处燕军可登岸地带设防,严加死守。 孙策本人则引领一部精锐镇守吴郡,以待驰援各地。 孙氏对燕氏的战略便只有一个字,守。借助大江天险,以逸待劳守备燕氏!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辎重线 打仗,进攻的军队往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在天下之北,过去许多年里燕氏都担当着以逸待劳守备的这个角色,尽管北方边塞小冲突从来没断过,但于大体策略之上,还是把握着南攻北守,尽量不与塞外北虏产生冲突。即便发生冲突,也借助地利来守备、击退,而并非是歼灭或扫除。 这是国力也是精力所决定的必然。 过去公孙瓒在北方作风强悍,无论是乌桓人还是鲜卑人遇到他都闻风丧胆。但即便强势如公孙瓒,也从未有过前往塞北域外作战的念头。 越是边塞的人,越清楚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不同于在敌人的土地上作战,尤其像汉与鲜卑这样人地两生的局面。鲜卑人中有不少能听懂甚至能说汉话的族人,但在汉朝边郡,才能有几个能听懂能说鲜卑语的人? 就算是燕北都不会说鲜卑语,毕竟他以前做马匪时的业务范围主要是边塞附近的乌桓人。 这样的人很难找,但并不意味着找不到。 刚好,幽州牧麾下护乌桓校尉阎柔就是这样的人。 四月伊始,屯兵在上谷的燕军便自塞北鱼贯而出,太史慈统帅审配、颜良、文丑、鲜卑成律归等人各率兵马,以阎柔所率蹋顿等乌桓王的开路下驰出北疆,深入鲜卑腹地。 去岁在燕东麾下守备幽州的乌桓诸王因器械弱于鲜卑,虽打出胜仗逐走敌军,自身亦受伤亡惨重之苦,整个冬季乌桓诸王部落中皆悬挂白幡,见不到丝毫欢声笑语。待到今年,见赵王调派兵马北走,乌桓诸王联合上表请求从攻。为此燕北专程给他们拨下两万副高鞍马镫,用以装备突骑。 燕氏军中核心将领自然都知道高鞍马镫是怎么回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乌桓人也能知晓。他们只以为燕氏也是去岁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仅仅惊讶于燕氏几个月便能赶制出如此庞大数量的高鞍与马镫罢了。 马鞍马镫的确是冬月中赶制的,不过这些东西可就不是仅仅这会儿知道的了。 这个节骨眼上,一切都无关紧要,乌桓突骑们都铆足了力气要与鲜卑人在战场上一较长短。燕北与燕东、马腾等人能意识到去岁的惨胜缘由是兵马缺少双马蹬,但乌桓人并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同为东胡种败给鲜卑就是丢人,现在正是跟着燕赵军团去塞外把场面找回来的大好时机。 赵王已经许诺,待战后所获牛羊可交给参战的乌桓诸王三分,由他们自己去部中分配,单凭这点,便足够让他们出死力气与鲜卑血战。 与之相反的燕赵兵马,燕北的兵并不在乎牛羊,自燕北亲征匈奴之后,他们缴获了大量牛羊于冀州放牧,都快把太行山道啃秃了。牛羊很宝贵,但燕北更加重视的是骏马,而比骏马还要重要的,无疑是一劳永逸。 解决掉鲜卑这个麻烦,像解决掉南匈奴一样,一战换来边境百年无忧无虑,才是燕北的真正目的。 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塞内中原景色正美,不过燕赵远征将士无福消受,当他们北出上谷,入目只能见到一望无际的荒漠,直至数日后行至巨马水,这才终于见到些许绿意。 这是燕北早年经由塞外转战辽东的路,倘若有那时的老卒行至此处,一定会想起当年他们蓬头垢面作为叛军时的模样,不过眼下远征军中并无这样的角色,对燕氏上下而言,除了少数人共同经历的老人之外,那段时期的燕氏实际上是所有人都在刻意遗忘的记忆。 对如今如日中天自视为天下正统的燕氏而言,叛军经历并不光彩。 太史慈领军在巨马水畔休整五日,随军阎柔部下的斥候才堪堪返回探明下一处水源的位置,尚在四百里外的水源并未令正在兴头上的远征军感到沮丧,反倒是随军出发间隔三十里的押粮队伍令他们感到雀跃。 巨马水畔,大军已然远走,留下一行三千余人的民夫与军卒混编,以荒漠中的巨石与稀少的林木筑成简陋石寨,称作巨马驿,成为后方辎重在塞外第一处驿置。 巨马驿距边塞三百余里,待驿寨完成,军卒民夫循着探马往来的报信继续前往下一处水源。 对于此次进攻鲜卑,太史慈在这几个月里做足了准备。与鲜卑人作战,对太史慈来说不算什么大难题,十数年的诸侯割据混战,不论是战法还是临阵经验亦或军卒才干,燕氏诸将皆比鲜卑不知高到哪里去,唯一让他感到担心的便是路程。 太史慈担心迷路。 他们有数万大军,即便草原雄主轲比能集结同样数量的兵马与他们作战,他都不会因此感到担心。胜败无常,但真正的危险是路途上的险阻。塞外不论荒漠还是草原都不存在道路,一旦兵败,他们不知道应该向哪里撤退,数万大军便会在路途中消耗殆尽,直至重复熹平年间汉军对鲜卑十步存一的大败。 为此,在塞外立寨变成为太史慈此次行军的重中之重。 每逢水源,必立一寨,以转运粮草并供士卒民夫休养生息;而寨与寨之间,不论远近,每隔十五里,必立三亭,每亭留下一伍骑兵,这可以保证十五名骑兵能够覆盖左右七十五里宽度的地域,为荒漠中前进的民夫辎重队与后退的前线兵员指引方向;每十五亭,便在中心立一大亭,位于辎重线上,置三伍骑兵,勾画其下十五亭地图,屯放水粮,以供部下诸亭隔日取用。 在既定的辎重线上,由装备上万头驴子的辎重队伍押运水粮自边塞出发,一路补给沿途诸亭,直至巨马水休整,留下百人百驴自巨马水至边塞之间三百余里往返运送,余者继续向前。 共计七百余民夫、亭卒在三百余里的范围内组成燕氏辎重线上重要节点。 有了他们,才让太史慈有面北而战毫无后顾之忧的底气。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 烟尘 鲜卑人在草原上有一个很大的劣势,他们没有城池、没有烽火。没有汉家最基本的传递警讯之手段,便意味着无法在遭到入侵之初便将受到袭击的消息快速传递至方圆百十里。 正因如此,草原上的攻防战事并没有汉家塞内守军占据绝大优势的可能。甚至在卫霍建功的时代,草原上匈奴部落大多是连栅栏都懒得施用,不过后来草原与汉地长达数百年的战争中,让塞上的鲜卑人也吸取了些许汉家经验,有些大型部落一样使用木墙,但总的来说,这些塞外胡族的防御工事在太史慈眼中仍然停留在汉家乡里的程度。 突破防备易如反掌。 塞外首先遇袭的是东部鲜卑大人弥加,早年威风凛凛雄踞东土的东部鲜卑首领弥加如今已成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时常跨上最雄健的骏马顶着酒糟鼻巡视他庞大的部落,对他而言这是非凡的成就。 塞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有成百上千的部落首领,可有谁能够像他一样,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从辽东郡北部的小部落首领率领自己的族人兼并数以百计的部落,将强势的素利驱赶到汉家境内,击垮目力所及范围之内所有的部落,使他们臣服,最终连中部鲜卑大人轲比能都只能承认他无与伦比的地位。 在东部鲜卑,他就是王者,就是皇帝。 甚至连中原的那些诸侯,弥加也看不上。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哪怕是中原威风凛凛的诸侯,所实际控制的土地也没有他大、部下战士也没有他多。 鲜卑,鲜卑自草原雄主檀石槐死去陷入长达数十年的分裂,但时至如今,出身小部落小贵族勇士的轲比能重新在形式上完成檀石槐的宏愿,再度将草原整合为大鲜卑联盟。尽管鲜卑部族所拥有的土地在塞内汉家看来尽为苦寒之地,却也没有谁能够否认,鲜卑人实际上占据的土地比汉朝还要大。 也就是说,作为三分鲜卑的东部落大人,他所掌控的土地的确要比很多汉家诸侯还要广袤。 在这件事上,弥加有足矣令他感到自傲的资本。 “我早该料到,早该料到该死的汉人会先进攻我的领地!”弥加大口灌着北地浊酒,两眼通红地喷吐着酒气,拳头重重地锤击在案头,道:“集结勇士,和该死的汉人决一死战!” 说罢,弥加又转过头来,对身旁的部落首领气概矮了一层道:“派出最好的骑手去中部落,向轲比能求援。” 如今已时至五月,上个月弥加在草原上举行射猎,召集所有部落派来最好的勇士,但临近巨马水的四个部落没有派来人手,甚至不曾派人来对他告知出现了什么情况,致使弥加大怒,派人带着皮鞭前往部落代他鞭挞那四个部落首领,结果这些人手在半个月后的今日还未曾回来。 这令弥加感到情况有些不妙,当他派出百骑前往那四个部落的方向奔去时,才不过行进半途便逃了回来,告知沿途发现三个部落都被烧杀抢掠一空的消息,尽管部落中留下的大多数残骸都被焚烧殆尽,但骑兵仍旧在烧焦的尸首中找到弩矢铁簇。弥加这时才后知后觉……他们遭到了袭击! 袭击者到来的方向与他们使用的武器,无疑是汉人。这些去年秋季在边塞阻拦他们的汉人找上门来了! 到这时候鲜卑部落中的诸多首领仍旧犹自不解,是我们发动战事的不错,但你们在家门口挡住了我们,就算你们伤亡多又怎么了,我们退军了啊!怎么今年才刚进入春天就又打回来了? 春天,春天在过去的草原上都是他们自己部落与部落之间杀伐征战的时节。何况汉人已经许多年不曾出塞,为何如今会大举兴兵出塞? 只有弥加,通红着眼睛在过往的回忆中搜寻到一张拥有狭长双眼桀骜不驯的脸孔……那个汉儿叫燕北,塞内的汉人现在称他做赵王,统治着南边数不清的土地。 “向轲比能求援?” 弥加说出这话,在部落大帐中引发轩然大波。长久以来,鲜卑部落从未出现过像檀石槐那样令诸部心悦诚服的首领,即便轲比能得势,勉力分鲜卑为三部,却仍旧拥有这样那样的弊病,比方说东西两部,鲜卑两个部落大人都想找机会吞了轲比能,同时也防备着自己被轲比能吞并。 “弥加大人,我等怎能去向轲比能求援?” “轲比能来了还有我们的事么?” “不过是些许外敌,让我们把他们杀了,杀进汉地!” 部下首领的叫嚣,弥加充耳不闻。长久以来他没听说汉朝有几次发兵向外的,尤其对鲜卑。而近年来他听说燕北发兵塞外却只有一次,就那一次……高句丽和扶余国,没了。 燕北的做法在中原人心中引发不起什么轩然大波,不少中原人甚至连高句丽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便他们知道,也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已。至于高句丽是否灭国,谁在乎呢? 弥加在乎。 他知道高句丽和扶余国是什么,扶余人没少在面对高句丽战事中腾出手来应对鲜卑人——也就是弥加自己的进攻,尽管互有胜负,尽管弥加占据的赢面大,尽管他总是能从扶余国枪到自己想要的。 可那么大的国家,燕北说灭就灭了,说没就没了。 如果说燕氏覆灭高句丽、扶余国还有些取巧的话,那么南匈奴在旦夕之间的灭亡足够令边塞以北感到心惊肉跳。 中原人没有什么感觉,却不意味着弥加也能心如止水。 弥加被吓坏了,以至于在部下诸部大人面前显得有些风声鹤唳,才不过几个小部落遇到袭击,却表现出如此紧张担忧。就算是汉军又怎么了?就算是燕军打过来又怎么了?了不起我们击败他们也就够了! 就在这时,帐外响起纷乱的马蹄声夹杂着鲜卑人惊骇的呼喊……“汉军来了!” 弥加瞪大眼睛,瞠目结舌地掀开帐帘,在目力所及的南面,滚滚烟尘席卷而来。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重整 燕赵军队远比弥加想象中来得快! 帐中几名部落大人还未商讨出究竟向不向轲比能求援,大批收到袭击的鲜卑人便策快马向东部落奔逃而来,那扬起的沙尘不是燕军的脚步,却属于那些逃难的鲜卑人所做,三拨合在一起数以千计的难民,各个骑在坐起身上仓皇逃窜,许多人甚至经过东鲜卑部落时都不敢停留,径自转个弯绕过部落朝西面逃去。 “他们是要去哪?再往西就是中鲜卑部落了,他们要投敌,大人,杀死他们!” 满面大胡子的部落首领没有得到弥加的夸赞,反而被快步走出大帐的弥加一脚踹出大跟头,指着逃窜的族人身影骂道:“他们向西逃是因为你们这些蠢货没有集结兵马,他们觉得我弥加的部落不能保护他们!快去集结勇士,准备迎战!” 到底是东部落大人,弥加的脑子没有问题,单单看那些人头也不回地跑掉,就可以预料出他们的心情。何况这是集结到一处数目超过千人的骑兵队伍,如果敌军不堪一击,他们回过头就能将敌人杀掉,哪里还需要跑得这么惊恐? 更何况,弥加觉得眼下自己部落恐怕确实很难拦住这样规模的敌军。虽然弥加到现在也没有得到敌军的确切数目,但能总数拥有上千骑手的几个部落,还是在被击溃之后的,那么每个部落所拥有的勇士绝不会少于三千人,而这种规模,至少两个拥兵三千的部落被灭,那他们面对的敌人有多少? 弥加的部落只有九千多个鲜卑汉子,除去不能作战的老弱也就只有七千人……“能骑马操弓的全部上马,没马的就地集结,带上兵器准备迎战!老弱病残站在阵前,女人和小孩都向西跑,赶着牛羊去轲比能的部落求救!告诉中部落大人,老子的牛羊和女人,送他了!” 七千人,能打败燕北入侵的军队么?弥加觉得不能,过去汉朝的皇帝刘宏进攻鲜卑,还要拿出三万大军,燕北的手笔比起汉朝皇帝,只多不少,弥加觉得自己的部落这次是完了,十年以前他就打不过燕北,现在恐怕更打不过。 喝多了也打不过! 去找轲比能求援吧,这种时候他只能选择轲比能了。说来讽刺,过去弥加总想着明里暗里和轲比能斗上一斗,可真等燕北入侵,弥加心里最可靠的同盟依然是轲比能。 而且不管部下那些部落首领怎么说,弥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一旦和南边发生战事,轲比能永远是最可靠的那个。 因为整个大鲜卑,只有轲比能想着把鲜卑诸部重新凝聚到一起,也只有他不会对其他部落坐视不理。 弥加的命令下得太过果断,以至于部落中的族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等了很久,才面面相觑着发出自己的疑问:“大人让女人小孩赶着牛羊,去西面投奔中部落大人?” 对草原民族来说,女人是最有用的,因为女人可以孕育战士;该死的小孩是次要的,因为他们终将成为战士;至于老头儿、病人、残疾,他们是最没用的,用生命来拖住敌人是他们余下生命里最大的意义。 弥加送给轲比能的,胜过世间万千珍宝。 “都聋了?还不快去!” 这一次人们都动起来,能骑上马的战士跑向自己的毡帐拿起兵器,女人和小孩哭哭啼啼地赶着牛羊背离部落远走进荒漠中,不时回头看着聚集起战士的部落。 弥加披上自己在过去南下劫掠中抢来的汉军校尉扎甲,扎甲如今已看不出汉军校尉的模样,镶起青铜饰物看上去狰狞非常,跨上健马指派年轻的骑手去寻找敌人的踪迹,接着大军散开至部落近畿的山坡后,留下老弱拿着兵器战战兢兢地游荡在部落中。 汉人和鲜卑没有什么不一样,这是他们在艰难战事中用血肉学到的道理,用汉话来说就是财帛动人心。只有老弱守备的部落,会遭到敌人的疯狂袭击,接着他们会在部落里抢夺一切看得到的东西,从而分散严谨的阵形,借此机会精锐骑兵可以杀进他们的阵势当中,直至击溃他们。 汉军所仰仗者,一在器械,二在军阵,当没有了军阵,即便再强壮的汉军面对鲜卑铁蹄也同样不堪一击。 没过多久,弥加派出的骑手便回来告知敌人攻来的方向,实际上汉军也在集结兵马,在距离鲜卑部落仅有三十里的地方,他们不急于进攻而重整军势,让弥加打从心底感到害怕,他不禁思虑,这些燕北部下狡猾的汉人究竟又想要做什么。 弥加多虑了。 其实太史慈只是……迷路了。 因为引路的阎柔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回过鲜卑,尽管他曾经鲜卑草原上做了将近十年的奴隶并得到不少鲜卑人的喜爱,但这都不能代替这十年中草原上发生太多变动。十年之前轲比能还只是个小人物,分裂的鲜卑各部也没有像如今一般分为三个大部落。阎柔能带着太史慈准确地找到水源已经实属不易,何况在来的路上还有几次记忆中的水源已干涸成沙道。 迷路的太史慈别无办法,只能就地等待后续辎重队的民夫将寨、亭修好,接着依靠水源休整军队,将部下骑兵向各个方向散出,寻找下一处水源。就在搜寻水源的过程中,他们遇到弥加部下的部落,几个百人规模的小部落,循着他们逃窜的身影,让太史慈部下的颜良文丑找到三个人员近万的大部落。 颜文二将在邺都、邯郸囚禁的太久,心里不知积攒了多少戾气,眼见敌人部落当即合兵一处,仅仅用了一个时辰便将毫无防备的整个部落屠戮一空,被后续追赶上来的太史慈臭骂一顿。 接着他们才有序地进攻余下两个部落,并追着敌军溃逃的方向找到属于弥加的大部落。在追赶过程中因为路途遥远,太史慈还一度担忧自己是不是又带着兵马迷路,以至于沿途分散了许多部下,等到遥遥望见弥加部落的炊烟时,左右便只剩下五千余兵,又怎能不重整旗鼓? 如果弥加现在当机立断进攻的话,不需要送给轲比能部落中的女人和小孩,没什么悬念他便赢了。 可是现在?晚了! 燕氏第一马弓手太史子义,来了!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围攻 “将军,他们跑了很多人,现在追还追得上!” 于禁抱拳拱手,自太史慈驻军于此休整兵马,他便派出斥候盯着敌军庞大部落的动向。说实话,生在中原的于禁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部落,人马倾动,处处扬尘,喧嚣能传出数里,以至于他们站在远方列阵,便能见到部落之上荡起烟尘,声势浩大。 不过敌军虽声势浩大,于禁心里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自心底生出一股无可言语的自豪……汉家已有上百年不曾倾兵出塞并打出胜仗了。先帝在时熹平年间曾发三万兵马走三路出击鲜卑,结果被檀石槐击败铩羽而归,三万汉家军士逃回塞内的不足三千之数,那是一场足矣抹消卫霍、窦宪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功绩的战事。 自那之后,汉人对塞外的进取心再也没有升起过了,只剩下一味的防守、防守、还是他妈的防守! 防了几十年,鲜卑年年入寇,边塞百姓民不聊生;防了几十年,西羌不停造反,凉州几无汉家之土;今时今日,正是我辈武人再立功勋的时候,于禁怎么会害怕! 就仿若燕氏第一次踏出攻取高句丽意向时对燕氏武士带来的震惊与兴奋,这一战也不例外。 这是公元三世纪,这个时代没有公元,只有汉朝兴和四年。人与人之间讲礼仪、讲道德,但国与国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本就无礼乐之事,着眼历史,人们口中说着礼乐道德契约民主,实际上行的都是亡人族而灭人种的大奸大恶。这种到底永远都不会改变,即便到一千多年后,族群与族群之间的丛林法则都不会改变,只不过那个时候族群已经很小,变成以国家为主体罢了。 在这个时代,守土是护国之军;入侵复仇,更是护国之军。 “跑得是什么人,斥候可看清了?”太史慈舍了整顿兵马的部下,用剑在沙地上勾画着,便听于禁抱拳道:“大多妇孺,赶着牛羊向西逃窜,他们缺少马匹,在沙地上一个时辰只能走三十里。” “那便不急,先放出斥候追着他们,五百步留一人引路。”太史慈担心是鲜卑人诱敌,他很多年没有率军打仗了,何况他本身从军征战的机会就不多,早年间一直在为燕北练兵,亲自领军的机会不多,如今向燕北讨来领军北征的差事,心里也并没有多少底气,因而处处顾虑甚多,“敌军部落布置如何?” 这次轮不到于禁说话了,回答的是侍立一旁的阎柔,尽管在草原上作战他是有些瞧不上这些燕氏将领的,不过面上倒还很是顺从,蹲下身子在太史慈以剑画出的地图中间点了点道:“敌军于部落中留下三千余老弱,先前大股步骑离开此地,不知去向何处,属下猜测……” 阎柔话还未说完,文丑便哼出一声,瓮声瓮气道:“还能如何,以老弱拖延,青壮先行,这些北虏还真勇猛!” 汉地敬老尊弱,因为物竞天择的淘汰被农耕文明击败,让大多数人都有活到老去的那天;因而文丑瞧不起这些不识礼义的蛮族。这在他与颜良先前攻破那几个小部落时表现的淋漓尽致,他们的战士一见事不可为便向北逃窜,留下不能逃窜的老弱留在部落中被燕军残杀殆尽。 这样的战事若发生在汉地,自然应当是青壮拿起兵器守在乡里田野中,让老弱先向山中逃避。这种情况在黄巾之乱时屡见不鲜。但在鲜卑,显然要换一番景象。 “这位将军所言不差,胡地与我汉家不同,他们不知礼义,不过也是为了让部落活下去,无可厚非。”说话被打断,阎柔却并不生气,只是朝文丑善意地笑笑,但根本不理他,接着对太史慈说道:“属下猜测,部落左右应有伏兵,否则趁我等聚兵,鲜卑人应当大部先走精骑守备、老弱殿后直接放弃部落才是。” 直接放弃部落,部落中的财物会被燕军搜掠一空,但一样能为他们大部落转移争取时间,何况即便燕军追击,他们也一样能用老弱在殿后进一步争取时间,但眼下老弱却守备着来不及尽数带走的部落财物,便是明显地诱敌之策。 至于文丑那么一句奚落,半辈子长在鲜卑部落中的阎柔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早年在塞外吃尽了苦头,根本不在乎这么一点奚落,何况在他看来汉地没什么心眼儿的武人其实和塞外蛮勇没多大不同,稍微抬举两句便能使他们晕得不知东南西北,只要不给阎柔找麻烦,言语上的势弱他并不在乎。 太史慈闻言感到惊奇,倒不是预料出鲜卑人会在部落中布置伏兵感到惊奇,而是因阎柔对鲜卑了解地就像说自家人一样而精骑。尽管早年他避难辽东,但之后一直追随燕北左右,对幽州边事大多谈不上了解,更不用说对阎柔的了解的。 “阎校尉,你很了解鲜卑人?” 阎柔笑了,颔首道:“在下曾于草原生长十余年,曾为鲜卑东部小部落千骑长。” 天运有常,造化弄人。早年燕北以护乌桓校尉起于东州,如果不是燕北适当平衡乌桓诸部的势力,并疾取幽东四郡以至于声势滔天,阎柔背后的鲜卑人、乌桓人原本是打算助他杀死护乌桓校尉取而代之的。 不过后来显然不需要取而代之,因为燕北把这个职位拿给他了。 当然了,这种必须压在心底里的打算,阎柔这辈子都没打算再让任何人知道,现在他对自己于北方的地位已经非常知足了。 “既然如此,就请阎校尉率乌桓诸王分兵三部,一部进攻鲜卑东部落,两部分兵听你号令攻其伏兵。待战事一起,某将率军为你助阵。”太史慈发号施令,决定以更加稳妥的方式向鲜卑人进攻,接着转头在身边诸将的面孔中搜寻着,最终定格在审配的脸上,“审将军,就请你带本部人马三千,追击鲜卑人逃走的妇孺,不叫他们走脱。”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族群 鲜卑东部落,杀声四起。 乌桓与鲜卑同根同种,俱为东胡,三百年前是一家。不过时至今日谁还在乎是不是一家?中原那些诸侯各个都是同根同种,还不是为了些土地权力打得狗脑子满地,更别说他们这些蛮夷了。 冲杀中的乌桓突骑只知道去年冬天他们父兄死在鲜卑人骑射之下,只知道只要能将鲜卑人从塞上草原灭亡,他们便能像归附汉家的鲜卑人素利一样,自己去中原做侯爷、弟弟在辽东统治部落,塞外草原筑起一座属于他们部落的城池来! 这远比什么见了鬼的同根同种更重要。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人们祭拜先祖也就算了,偶然感念一下过去在匈奴人的铁蹄践踏下力争生存空间的东胡。但等兄弟阋墙?老子削不死你! 东胡自分居鲜卑山与乌桓山之后便已不复存在,现在剩下的只有鲜卑人与乌桓人,汉家在出现燕北这样的雄主之后越来越强势,塞北所有胡人的生存空间都被挤压到极致,不是乌桓死、就是鲜卑亡。 人性,蒙昧的人性非常有趣。当燕北向董卓进军时,南匈奴是知道燕北对他们的敌意的——天底下没人不知道燕氏子对外族向来带着一股子天生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 这从中原诸侯都忙着东征西讨时燕北却发亲信远赴高句丽给东夷雄国挖坑填土便可见一斑,后来发生的事更是印证这个无端的猜测。高句丽与燕氏起过冲突,说是咎由自取不为过,可扶余国一向对中原敬重有加,到底还是被兵马一举攻破王城,王子被缚押解邺都,封了个永远拿不到食邑的县侯。 虚爵正是始于此时。 老老实实的南匈奴没做太大的过错,就因为一个左贤王带着三千骑匈奴兵因勤王驻扎在邺都外,便被一把火烧死在邺都里。接着并州老家的匈奴人也没了活路,硬生生被逼反,起兵反抗的当场就被夷灭;临阵投降的随后被派到南方战场,借着袁绍之手全被杀死。 这就是放在古代都没有如此残暴的帝王。 所幸,燕北不是帝王,他就是个将军……而将军这个身份,往往让残暴变得可以理解。 其实也用不着别人理解,需要理解的人都身在局中,不需要理解的那些人,一来没人在乎他们发声;二来发声了也没人会听去。 乌桓人不知道跟随燕北作战是与虎谋皮么? 他们知道,那些部落诸王由上至下都知道,可知道有什么用?燕北不是还没对他们大发雷霆么?就算真大发雷霆了,又有什么反制手段,并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 乌桓各部长久以来对燕北敌视外族的政策诟病久已,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燕北派人将两万条双马镫及高鞍送到乌桓部是他们还是乐呵呵地起兵了。 说起来都不容易,不就是为了燕北许下的愿么,让他们变成汉民,变成汉民就不会死,可谁他妈知道什么之后才给他们上汉籍? 这种心态,在一千七百年后被称作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燕北就是个强大的加害者,而他们,早已忘记以勇武立足边塞的祖先,成为弱势的人质。而在七百年多年后,中原有个著名词人用更偏向志怪的四字来描绘这种心态,叫为虎作伥。 大部分乌桓人是没有能力思虑很远的,他们的贵族则着眼当下的利益,需要燕氏的钱粮来维持部落生计。很早以前燕北就不让乌桓人种地了,让他们专事战事,这样起先看来很好的决断在数年之后露出弊病,亦或本身这就是燕北的目的,乌桓人不种地,粮食便只能从燕北手中获取。 一旦燕北卡死粮草,只需要围困他们三个月,庞大的乌桓军便会同南匈奴一样消散在天地之间。 不论如何,一个随时会死掉的渔猎部落杀进另一个马上就会死的游牧部落。 两三千老残孤寡不足以守备数倍于他们的乌桓突骑,尽管依靠短时间搭建起的木栅、营帐来阻拦敌骑,仍然无法改变他们转瞬就会被击败的劣势。 率部冲进东鲜卑部落的乌桓王是骨进,早年间便对燕北有极大敌意的年轻乌桓战士继承自己的部落,数年之间已发展成极为乌桓王中其一,去岁他的部落受鲜卑人进攻最为凶狠,今日与骨进而言正是血债血偿的时刻。 弥加按下四千军骑,传令其他三千骑分三部在千骑长的率领下绕至敌后突袭,这样的安排一度令部落中局面非常混乱。骨进腹背遇袭,部下六千乌桓军在短时间内受到极大损伤。乌桓突骑的优势在于奋战凶猛,但他们的劣势便是在逆风的战事中士气极为低迷,倘若鲜卑人为他们留出一条通路,现在骨进部下的军士在受损超五百之后便会立即溃退。 但没有通路,他们只能在慌乱中奋战,然后遭到更猛烈打击。 阎柔没有派兵,他在等待,等骨进部受损过大……他不了解轲比能分鲜卑三部对鲜卑人的改变,但他知道这样偌大的部落不会仅有这么几千战兵,隐藏在暗处的鲜卑部落首领还没有全军压上,他便不能先将手上所有兵马亮出去。 一来不能让他们被惊跑,二来他信不过后面的汉军。 尽管他是个汉人,但他却更信任手下的乌桓兵与诸部乌桓王。或者说汉人还是乌桓人甚至鲜卑人并不重要,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弱者依附强者、强者利用弱者让更多人活下去,便有了族类之分。但显然弱者对族群更加看重,强者并不需要族群来给他们增加更多的安全感。 阎柔更相信自己。 不过太史慈比他来得更快,一骑飞马奔至阎柔身侧,高声道:“太史将军有令,请阎校尉发兵救援乌桓王骨进。将军已探明敌军主力所在,鲜卑人没有援军了!” 阎柔瞪大眼睛,转头向西面望去,在沙丘掩盖的另一端,燕氏铁骑宛若洪流奔驰而去,震天的喊杀声骤然充斥耳畔,他捏着马鞭狠狠地甩了甩,下令道:“进攻,援助骨进!”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早打完了 论及行军布阵领兵放马的才能,不要说燕北信不过颜良文丑,就算是他们自己都信不过自己。或许他们本有机会成为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名将,每个人生来天赋有所不同,这决定了一个人所能成就的上限,但后天积累的经验更加重要,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成就最低的下限。 两个原本能成就名将的武士,被燕北扼杀在途中,颜文二将所受俘时,正处于袁氏南奔另立根基的上升期,他们投入的最后一场战争,每人才不过领军三四千,这已是自袁绍奔逃上东门后他们所统帅的最大战阵。可在他们受俘之后,袁氏失去爪牙,不再向北作战,燕北亦将目光转向更有威胁的内忧,使双方停战年余,给了袁氏充足休养生息的时间。待再度争夺北海,袁氏所拥兵势便达到数万,但颜良文丑却没能得到这种难得的领军经验。 可若说折冲战将,颜文二将亦是当仁不让。 整个燕氏能在这方面超过他们二人的,屈指可数! 颜良文丑不算悲哀,人生的命数三分在天七分在人,与很多人相较而言他们是幸运的,至少还拥有成为名将的机会。袁氏中最有机会成为名震天下之骁将的不是他们,是已经殒命多年的淳于琼。那是袁氏当中最出色的人选,性情刚烈即便兵败亦不假辞色,倘若非破伤风致死,他的威名与才能将足矣令袁氏扭转危局。 世人本就不公,皆以成败论英雄,以至后人贪生怕死,这难道还能是前人的过错么? 鲜卑东部落西北去七里之外,与部落中相互僵持甚至骨进几近败势的危局不同,弥加在此处埋伏手中紧握的四千鲜卑勇士,以步骑结阵环卫其间,尽管被太史慈发觉位置却临危不乱,以部落中最精锐的部下据守近半个时辰不显败绩。 太史慈将步骑冲突三次,三次却都为鲜卑军猛烈的箭雨袭击而击退。 弥加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去岁冬季鲜卑之所以能与甲兵锐利的燕军在幽、并边境交手并不落败的原因是他们依靠高鞍、双蹬,在战场上稳压燕军骑兵一头,以至其不敢冲锋;今时今日,初初见到燕军骑兵在马背上扬威的模样他便知道汉人已经学去双鞍的技巧,他们的骑兵优势不复存在。 这令弥加尤其悲愤,盖因体内酒液的作用,让他情绪突出甚至呼喝之间便流出泪来。苍天何其不公!为何汉人的文韬武略他们学起来要穷尽一生、锻铁炼钢更是无稽之谈,身为东部落大人的他集结所有工匠,却没办法拿铜块炼出一口铁锅! 可汉人学他们的高鞍双蹬,却只要一个隆冬,一个隆冬啊! 匈奴人究竟是凭什么欺压汉人一百年? 燕北若是知晓弥加此时的悲愤,他一定会用极其同情的心态……笑出声来。 拿着铜块能炼出铁来?没有高炉就是把铁矿送到鲜卑部落也练不出铁来! 至于匈奴人为什么能在百年之中比汉朝强硬,那是因为他们有马,但自从孝武皇帝从大宛弄来良马配种,西北马便不比塞外马弱。早年燕北还需要购置鲜卑大马,那是因为鲜卑骏马确实比汉家马稍强,但到了凉州臣服,拥有山丹军马的燕氏早就在战马这一方面强于鲜卑,他们又如何翻天呢? 鲜卑军的军阵极其严整,每一次太史慈命部下冲锋便会遭到猛烈的射击从而被打退。即便因突袭未能集结全部兵马的东部落一样可怕,太史慈则不愿令部下徒增伤亡而采取不断冲阵佯攻的战法,以期达成消耗敌军箭矢的目的。 不过弥加同样料到太史慈这种打算,只要燕军不对他发起冲击,他便不让军卒引弓放箭,并御使军阵以小范围腾挪实则不断向西行进。 既然燕军不能直接将他围困于野外,那么弥加除了拖延时间之外也要思虑着如何逃生。至于说今日在此地与燕军决死,弥加是万万做不到的,他既无军队亦无辎重,在这儿久战是取死之道。 何况他心中最重要的筹码,便是引轲比能部援军前来,只不过通报轲比能遇袭的消息,一来一往至少十日,可以想象的这十日之中弥加都将在不断的逃跑中渡过。 太史慈的战法非常稳妥,眼下情况弥加自是不敢主动向他们进攻,同样弥加也不敢直接逃跑。他四千鲜卑军除了先前受到些许损伤,更多的是有步军有骑兵的健全者,步兵先行等同没走,骑兵先行步兵一定会为燕军所害。 相反燕军就没这么多顾忌,无非是接连不断地冲击、互射两轮箭雨接着退下来。以伤换伤鲜卑人受损也比他们大的多。鲜卑兵只能朝一个方向投射一两千支箭矢,而同一时间燕军却能向他们两个方向各投射两三千支箭矢,即使在高低不平的大漠中有些箭矢能命中、更多的箭矢不能命中,击溃敌军也只是时间问题。 只不过就是磨叽了些。 有人不能忍受这样的战法,文丑离开自己部下军队,奔马至太史慈处拱手道:“将军,何不发我等率骑兵冲入敌阵?只需两曲骑兵,一定能冲垮敌军阵形,到时大军掩杀过去,岂不能收其全功?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颜良文丑,这俩是正经的骑将、冲阵猛将,让他们在这儿看着太史慈指派弓手射过来射过去,实在太过无趣。何况这二人先前已经与鲜卑人交过手,知道他们是这么模样,未经系统军阵训练的鲜卑军卒虽然作战凶猛,但只要能摧其锋便可极大地打消其士气。 要在以前,太史慈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此次出战他顾虑颇多,这是他第一次率领庞大军阵作战,极力想要避免自己过去单单作为校尉时冲阵的想法,就算此时文丑这样说了,他仍旧考虑了一会才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便允你三人各率两曲骑兵,自左右冲杀敌阵,待敌势大乱,某便引兵出击!” 文丑见太史慈应允,当即开怀大笑,道:“真是的,将军您要早下令,这仗不就早打完了?”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汉鬼 阎柔那边的仗就像文丑所说的那样,以极快的速度结束战斗,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虽然骨进部军士伤亡很大,但其余诸部几乎没有遭到什么伤亡,从他们杀进部落的那一刻,鲜卑军队的士气便降至最底,战斗便已经结束了。 剩下的便只有打扫战场,鲜卑人的尸首被丢出部落外,成群结队的乌桓军士风一般冲进部落,搬运一切所能带走的东西。这些东西将由辎重队送回边塞之内,待战事结束后再根据他们的付出分给诸部。毫无疑问,此战受损最多的骨进一定会得到其部落应得的那一份。 另一边西北去数里的大漠中,随太史慈听从文丑的建议,左翼两翼的颜良文丑及前军所在的于禁一同点起兵马,准备向弥加鲜卑部袭击。知晓太史慈下令进军,于禁专门将二将寻来稍稍合计,接着便排出阵势。 尽管太史慈让他们没人仅率两曲部下进攻,实际上兵力也仍旧要超过弥加,数次冲锋齐射令弥加甄氏如今只剩下两千余鲜卑军,偏偏又碰上在中原久历战阵的于禁。 “大人,汉军又要齐射了!” 弥加听到部下的话,打起精神朝对面军阵望去,一看果不其然,敌军中军一阵兵力调动,最终步弓手阵势被撤下,留下千余骑兵组成齐射所的分散线阵,这一幕令弥加眯起眼睛,“敌军要用骑兵齐射来接近我们,让前军做好准备,步弓手都派到前头去,用射程狠狠压制他们!” 骑弓普遍没有步弓劲力强劲,当然太史慈这样的马弓手所用强弓是不算在内的。弥加不但想要用步弓的射程来占尽便宜,他还有自己的另一番打算:“射死这些骑兵,将他们的马抢回阵中,若能抢到八百匹骏马,咱们便能杀出去了!” 这大约也是属于东部落大人弥加的灵机一动,若是寻常人是断然想不出在战场上抢马这种想法的。不是弥加太聪明,是这种计策基本上除了运气不可能成功……呼啦啦的箭雨射出去,难道还能自动追踪谁是人谁是马?箭雨是公平的,比苍天还公平,肯定谁个儿大谁死得快,与人比起来,坐骑无疑是个儿大的那一个。 片刻之后,燕军阵中吹响牛角,上千骑兵齐齐冲锋,快马加鞭地朝着鲜卑阵势直冲而去,弥加在阵前部下众多步弓手纷纷拉弓上箭,为了能多射一轮箭雨也是拼了命,各个仰射早在敌骑还在五六百步外便将手中箭矢射了出去,接着极快速度再度拉弓,听着千骑长的号令在敌骑进四百步再度放箭。 过早放箭,其实对普遍装备镶铁皮甲的燕氏骑兵没有什么劲力,不过却能很好地扰乱军心。两轮箭矢一过,鲜卑弓手不再急着放箭,各个做好准备提着置放一旁的蒙皮圆盾……逼近百步,对面对弓骑兵的他们来说是最危险的距离,弓骑兵往往会在这个距离放出第一轮箭矢,接着放慢速度,在五六十步兜转发出第二轮箭雨。 燕氏弓骑的箭雨,来了。 弥加瞪大眼睛看着稀稀拉拉的箭雨,面上露出疑惑,“这些汉军,莫非泛泛之辈,怎么会在百步射出这点箭雨?” 谁都清清楚楚看着上千骑兵冲锋而来,却仅仅瞧见稀稀拉拉数百支羽箭朝步弓手射来,何况在木盾的掩护下,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伤亡,阵势连缺口都没能出现。 弥加心里暗自窃喜:嘿!汉军都是大傻子! 紧跟着,骑兵奔至六十步外,又是稀稀拉拉的箭雨射来,这一次许多鲜卑步弓手甚至没有用盾牌去挡,而是直接听从千骑长的号令以步弓迎击,步弓在这个距离已经有很大的杀伤力,即便鲜卑制造弓臂弓弦的手段极为粗糙,这些箭矢仍旧有许多拥有穿透皮甲的威能。 几乎肉眼可见,数十名燕军骑兵栽下坐骑。不论是骑手被射翻还是坐骑被射伤,这种速度摔到地下,虽然不会摔伤却很有可能被身后的骑兵同袍踏死。 就在这时,弥加才终于瞪大了眼睛,扬刀高呼道:“快,快,防备,防……” 这会儿再说还有用么? 上千骑兵在接近鲜卑阵形仅五十步时陡然分裂,马弓手身后数百骑挺长戈舞长矛的燕氏骑兵咆哮着在于禁的率领下驰击而来,最前头那些衣甲孱弱的步弓手拿什么来抵挡? 碰撞当先,便是人仰马翻阵势崩溃,而在他们身后,那些策马持弓的燕氏马弓手仍旧高高地向鲜卑阵中投射着箭矢,谁都不去瞄准,看上去轻松写意地骑马兜兜转转,想起来了便朝那边放上一箭。 有时候骑射是为了射中谁,这样的要求很难;但现在他们骑射是为了避开同袍,这样的要求便并不困难。 仓促之下的弥加只能召集左右骑兵包抄而去,试图从背后反包围住这支员额五六百的燕军骑兵。骑兵的冲击力尤其可怕,面对他们,鲜卑步弓手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实质性的防御或阻挡,第一层阵势便被穿透。 若仅仅如此,或许弥加在稍后还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但何止如此? 巨大的喊杀声从两翼之外爆发出来,沙丘后先前自燕氏中军转移至此的颜良文丑各自率领冲骑咆哮杀出,哪里还会给鲜卑人留下一点儿活路? 在过去,汉家百姓认为鲜卑人是凶猛剽悍的,可实际上他们剽悍的来源是因为草原上充满搏杀,而在天下大乱后的二十年,中原战争烈度举世无双。 剽悍?凶猛? 这种时候是汉人的形容词。 谁能比他们还剽悍,顶盔掼甲的颜良文丑一个持铁矛一个持长刀自鲜卑军阵左右突杀而出,兵刃挥舞开了挨着便伤碰上即死,重重叠叠的鲜卑阵势不论步骑在他们面前就像一张又干又脆的左伯纸,只是轻轻一捅……透了。 弥加在阵中急的哇哇大叫,前头的敌军还未挡住,一左一右又杀来两个煞星,让他拍马舞刀不知应朝何处冲锋。 到底颜良马快一筹,长杆横扫将拦路军士拍到一旁,眼看弥加近在咫尺,抬起长刀猛夹马腹便是一声气壮山河的咆哮。弥加堪堪抬刀格挡,接着只觉脖间一凉,眼前画面便飞了起来。 “咿!这个汉鬼可真丑!” 再无其他想法。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哪个是牛 如果说以数倍之兵辅以中原难敌之虎将围杀弥加是稍稍有些凶险的战事,那么审配在此战中领受到的使命便毫无凶险可言了。 尽管看起来敌我悬殊,以三千快马骑兵追击近万鲜卑人,但他追击的不过是妇孺之辈。这个使命在审配看来十分侮辱他的武德,如果这不是太史慈第一次以将军的身份向他发号施令、如果这不是他第一次以燕氏部将的身份出战,他一定会拒绝接受这样的使命。 谁爱杀胡娘、谁爱欺辱胡崽子便教谁来吧!反正他审正南不乐意做这样的事。 审配在心底里用上‘武德’这样的词多少会令后人感到奇怪,但准确的说,审配在心里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将校,或者说当今这个乱世,没有谁在心里将自己放在‘文官’这个位置上,没有任何人。因为这个时代,根本没有文官这一概念。 士人追求的终极理想是出将入相,他们读五经习六艺,每个士人即是文士也是武士,无非才干有所长短,但腰间跨的都是上阵之剑。 《吕氏春秋》上说,孔子之力可拓国门之关。引弓射飞鸟、六十三岁高龄驾车狂奔,都是天下第一武士孔夫子的拿手好戏。腰间挎剑身长九尺拳头比沙包还大的孔老爷子周游列国,跟人讲道理谁敢不听? 远的不说,长安城门下被点天灯的董胖子早年是三公府秘书这种事谁能想? 关西关东大混战,十几路诸侯除了燕北这个野蛮子,各个都是太守、刺史,还真别看人家公孙瓒,虽然都是幽州出去的,可人家公孙瓒早年也是辽东属国秘书长,巡行塞外被鲜卑围堵,一战杀得辽东鲜卑回部落扎草人儿拿箭射着诅咒这个白马长史。 事情放到审配身上也一样,干一行爱一行,领兵了就得讲究武德,这事他是真不乐意干。 可不乐意也没用,本来还想着好言相劝,尽管数量上相差悬殊,但三千骑披甲持戈的燕氏武士战力远超鲜卑妇孺一大截,审配正想着派人去好言相劝。好不容易从三千骑中找出俩略懂鲜卑语的武士,人还没走到半路,鲜卑胡妇从胯下,不是,从腰间抽出青铜弧刀并着肩将车驾、牛羊护在内里,牲畜北上的小胡崽子各个搂着三五斗硬弓像顽童撒尿般射出一溜儿羽箭,软绵绵地扎在沙地上。 说不通了。 别人一心寻思的战斗意志是谁都拦不住的,别说审配不行,就是审正北都不行。 “杀吧。” 这种情况都用不着排兵布阵,乌泱泱的燕氏骑兵只等着将领一出便各个驰马飞奔出阵,尚未短兵相接三轮齐射便将鲜卑阵势打得人仰羊翻,等他们冲至近前,勉强维持的阵势转眼便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麻袍皮袄如何挡得住环刀长戈,弧刀短弓哪里能伤到钢甲铁兜! 一面倒的屠杀审配策马立在沙丘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却只觉口鼻之间到处是消散不去的血腥。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些燕军武士如此热衷于屠杀,他甚至能够猜想出前些年的平定南匈奴、更早些的高句丽、扶余国,是否也经历了如此的屠杀,以至于消散世间不复存在。 燕北掌政究竟是好是坏?那位安坐丛台的赵王如此热衷于屠杀,塞内杀诸侯塞外杀外族,杀来杀去他图什么? 以燕氏之根基深厚,根本不必急于如此,即便他不向南方发兵,难道那些南方诸侯就能翻了天么?不可能的,燕氏渡黄河之前天下局势还不明朗,可其渡过黄河后经营数年,放眼天下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挡住燕氏,既然如此,还为什么……为了武勋? 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武勋,文景之后,孝武皇帝征匈奴是武勋,可如今分崩离析的天下,还有什么武勋是可以比拟平定天下的?没了。 他已经得到世间最尊贵的武勋。 甚至这场战争或许都不会被后人所知晓,在史书中添上寥寥可数的字迹,兴和四年春,赵王使太史慈将兵两万,发乌桓诸王征鲜卑,胜,战绩有奇,而已。 审配想不通这些事,但他知道一件事,今日之后,塞外雄主轲比能煞费心机分出的东鲜卑部落至此消亡,恐怕连残骸都不会剩下。 大漠中的尸首不需掩埋,风沙吹上一宿转眼就什么都不见了。 “审将军,太史将军有令……嚯!您身边就剩这点人了?” 来传信的骑手是冀州军老卒,先前审配与颜文二将被软禁时便在邺都看管着他们,来往之间都是熟人,策马传信才喊了一半,看着审配身边二十几骑闲散地游荡着禁不住发了个呆。周围遍地死尸连个下脚的地都没有,沙地被鲜血染红根本分不清那些尸首里哪个是鲜卑人哪个又是汉家军士。 “人?人没死,也都与死了无二。”审配身心俱疲地探手朝远方一指,道:“牛羊受了冲撞,跑得到处都是,军卒追牛羊不知要追多远……审某是回不去了,劳烦告诉太史将军,就说这边还需再派人来,牛羊太多,牵不回去。这还有水、箭矢这些辎重,都需要拿回去,让将军告知后续辎重队吧。” 审配是真弄不住,他带着兵追鲜卑妇孺时便见到处是牛羊,追一路跑一路,等到两边一开战哪怕就打了小半个时辰,牛羊早四散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燕氏的小伙子们骑着马都追不上。倘若不是太史慈弄出一套在荒漠中行之有效的斥候、亭、寨法令,审配甚至都想着让那些牛羊饿死渴死在荒漠里得了。 否则牛羊没了不要紧,那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军粮也没指望着从这儿找,倒是万一不小心人也回不来,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传信的骑卒愣了好长时间,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这小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牛羊,呆头呆脑地应和道:“是得让辎重队来,这么多牛马肉,放在这不可浪费……” 骑卒话还没说完便被审配打断,“就浪费了,你能分清哪滩血是人,哪滩血是牛?”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 羊骨头 人血和牲畜血混在一起,是再好的眼力也认不出的。同样当利益蒙住心尖,再聪明的头脑也很难清楚思考——何况世人大多不够聪明。 一番收拢,太史慈部仅仅追回几千头牛羊,在审配的印象里牲畜远没有这么少,但为了带回这几千头牲畜,审配的部下分散着消失在大漠中的军卒凑到一起足有一个屯。 比他们和鲜卑人作战的折损还要多。 通过这场摧枯拉朽的战斗,让审配对熹平年间先帝下令远征鲜卑雄赳赳出关的三万兵马最终逃回不过数百人的战役有了很深的了解。在这片中原人所闻所未闻的土地上,带给他们危险的不仅仅只有弧刀与硬弓,事实上鲜卑人的弧刀与箭雨,是这片荒漠中最微不足道的威胁。 夏育他们输给檀石槐,未必是输在士卒的技击之法不如鲜卑,也未必输在将领的行军布阵不如鲜卑,他们是输给苍天。 什么是苍天? 世上一切非人力所能及的都是苍天的意志,让人受尽折磨的从来不是人……他们像先民一般赶着牛羊宿在满地狼藉的鲜卑东部落,夜晚足量的肉食令军卒彻夜狂欢,直至子夜空旷的大漠令人才在人们睡梦中引起梦魇,整夜耳边充斥着猛然炸起的叫喊狂呼与嗓音戛然而止的惨叫。 这个夜晚阎柔领着部下一遍又一遍巡营,早上从军帐里抬出一百多具尸首才去睡觉。 没有谁比亲身参与过燕氏东征扶余国战事的阎柔更知道夜晚的惨叫意味着什么。听那些从扶余山上围营乃至随张辽冲营的老卒们说,当年扶余人被围困在山顶军寨的夜里便带着这种叫喊,直至让营地里每个人都疯狂起来,营地里上万士卒最后刀兵相向,被张辽趁势冲杀进去白骨累累全做了骁骑将军的功勋。 阎柔到现在也不清楚那种夜里的嘶吼究竟意味着什么,但确实很渗人,让他忍不住命人把叫喊的全都像宰猪一样杀掉。 部落里的人像猪一样被杀,部落外的猪像人一样被供起来。 太史慈部在鲜卑东部落休整了十四日,他们只知道鲜卑中部落在西面,却不知道鲜卑中部落究竟离西面多远,也不知道西面究竟要走多远才能遇见水源,不论辎重、斥候、兵甲、弓矢都需重新整备,这花去士卒大部分时间。 在他们休整的时间里,那些牲畜却并未休整,它们朝各处狂奔。这些受到惊吓的牲畜像兽潮一般,亡命朝西、朝北、朝南跑,似乎只要不落在东面这些人手里便能逃出生天。但事实上一切并不像畜生头脑里想得那么简单,它们当中大部分渴死、小部分饿死、还有更小一部分被荒漠与草原中间游猎的土狼分而食之。 但仍旧有幸运儿,找到水源、找到带土盐的石头去舔食,最终他们一路向西,逃出一群人的魔爪,落入另一群人手中……这些人,是鲜卑中部落东部外围最近的部落。 临近中部落边缘的十七个部落属于轲比能部下大将琐奴,过去这些部落是轲比能用来压服弥加的中流砥柱。不过如今这些部落里的勇士仅剩下十之一二。今年汉地并州郡的州牧马腾大张旗鼓着要向大鲜卑复仇,尽管诸部落大人都在酒宴上嘲笑汉家州牧的不自量力,但谁也不敢对中原托大,毕竟多年前燕北曾在军都山令他们慑服。 为了抵御并州军的侵袭,轲比能征召了各部精锐,组成一支庞大的军队跨过草原穿过荒漠,率军袭击汉地五原。如此一来,只要并州军敢从雁门出关,他们便会在没有雄关把守的五原烧杀抢掠,接着经由汉地攻略雁门,扼住并州军回还的路。这样的战法着实奏效,令先前猖狂无比的并州牧再度引着他的兵马缩回城里。 琐奴没有参与这次南下劫掠,东部落大人弥加的心里总有与轲比能大人一较长短的想法,如今中部落举兵向南,各部在中部落留下的虽说不全是老弱病残,却也相差无多。琐奴便是唯一能抵御弥加的部落大人。他有多少兵不重要,但只要他镇守在这里,弥加即便升起僭越之心也不敢造次。 这几日里他部下的领民三五成群地告诉琐奴荒漠并非一无是处,至少现在荒漠里便长出牛羊猪马,这是马鹿天神的恩赐。虽然这些牲畜很瘦,但比起马鹿天神往年总是嫌弃他们的信仰不够虔诚而夺走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这已经是非凡的馈赠。 琐奴对此嗤之以鼻,这些蒙昧而迷信的牧民! 是不是马鹿天神的旨意,难道是这些不能作战的废物说了算的吗?不论如何都要问过巫才行啊! 中部落老迈的祭祀带着鬼脸面具围着火柱子蹦蹦跳跳,接着浑身一震告诉琐奴一个世间无双的真理,“这是马鹿天神赐给你们的肉食,你们不能驯养它们,应当立刻吃掉他们,留下最好的肉,风干等着部落大人回来取用。” 琐奴的心这时候才放回肚子里,招呼部众属下将飞奔半个月长出腱子肉的猪羊宰杀干净,半个时辰后便成了美味佳肴,吃得满嘴流油……这是天神降下的旨意,如果不吃干净惹怒天神,将来降下怪罪可就将好事变成坏事了。 琐奴没有名字的儿子捧着羊腿吃得正欢,被父亲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整个身子带着羊腿重重栽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抬起头张口便要哇哇大哭,接着口中便被塞进另一根羊骨头。转脸便见琐奴按着他的脑袋哈哈大笑,口中吐出一个鲜卑语的名字。 他的儿子有名字了,叫羊骨头。 这是个伟大的家族,许多年前抄掠汉地的战事中他抢到一把青铜锁怎么打都打不开,后来便有了琐奴;现在他的儿子有两条羊腿怎么吃也吃不完,这个名字很好。 只不过狂欢中感激马鹿天神赐给他们食物的琐奴并不知道,要不了多久,他的部落就会像这些猪牛羊一样被风沙吃进肚子里,连骨头都找不到一根!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大杀四方 大漠上的血腥不为塞内吏民所知,就算是守备并州的马腾也拿不准塞外的真正局势,因而心中最为忐忑。这群鲜卑人太小气了,他才不过在雁门集结一万八千兵马行军操练,鲜卑的轲比能便倾整个中部落之力集数万骑将下并州,转瞬绕过边防攻进五原,气得给燕北修陵的吕布派人连月发来七封书信催促他出征。 五原郡是吕布老家,这个过去在并州号称飞将的小老头可看不惯鲜卑人在他祖坟上撒尿。 可马腾不能出征,他们马氏精锐全被儿子投入西南战场,并州原本就没多少可用之人。何况他执掌州境时日尚短,军卒部下也多为新募,去岁好不容易练出些劲卒却在秋月中一战跟鲜卑人陪葬,剩下几千并州老卒都是将来并州军的底子,倘若再战再败,并州边军将在三五年内一蹶不振。 不是打不过,实在是马腾拼不起。 并州是个鬼地方,于马腾而言还比不上凉州呢。凉州也乱,可至少马氏在凉州经营十余年,根深蒂固,随时有可用之兵、随时有可用之人。可并州呢?一年被鲜卑人袭击两次,州境内过去用来御守外族的内附匈奴人被燕北屠个精光,本州有才能的官吏又在李郭将王允杀死后一一清算,致使整个并州派系一蹶不振。 剩下六十多万并州人,硬是没让马腾找到几个出色的部下,现在让他出城迎战轲比能,他心里胜算不足三成。 所以马腾才会感到忐忑,他是肯定不能出战,那么他这个并州牧究竟是行牵制之用还是消极怠战事实上已经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得看北方局面。 太史慈如果带大军于塞北建功,那么他在这儿就是牵制敌军主力,等着太史慈率军南下扫尾时一同进攻即可;太史慈倘若在北方输了,那么他便是消极怠战,等尘埃落定少不得会遭到责罚。 马氏在天下如今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一切来之不易,但若遇到事端,恐怕最先被燕北拉出来收拾的也是他们。 树大招风。 轲比能在五原郡耀武扬威,并州军大多缩在城关之内,即便有寥寥可数的汉军出长城巡行,被大量鲜卑骑手于野战相遇也很难讨到好处。至于说大军便更不可能了,并州牧马腾严防死守着让部众守备边塞,连五原郡大部分百姓都接进边塞,哪里还会在外与他作战。 这次南下,对轲比能而言实在是太轻松些。 不过中部落大人、鲜卑草原上的无冕之王轲比能轻松,却并不意味着他留守在部落东部的琐奴能像他一样轻松……琐奴现在根本没有丝毫得到上天眷顾的喜悦,反倒满心谨慎,飞马在数日之间奔走各处,集结麾下十几个部落所有战兵,最终却只能找到七千多可战之兵,对他来说……事大了。 鲜卑东部诸多部落虽说都是弥加的部下,但弥加受到袭击时仅仅集结本部,整个鲜卑东部落的战力发挥不足十之一二。除了先前太史慈麾下颜良文丑扫灭的三个稍大部落,余下北面的部落在随后一月之间大多通过各种方式收到弥加部被汉军袭灭的消息。 有些人是派人前往弥加部,途中却为汉军所阻,侥幸逃生后将消息带回部落;有些人则是得到其他部落首领的通知;还有更多运气不好的部落,则是直接被太史慈麾下的汉军打上门去……踹门杀人,水到渠成。 燕氏远征军在草原上的作战越发得心应手,塞外不似中原,大军行进在田野中不过几日就会被各个城池观察到,毕竟多山多道,人们所能选择的行军路线就那么多,很难隐匿行踪,因而战事多发于必然,在战斗开始之前双方乃至多方主帅便已有预设战场在胸。 但草原上的战事并非如此,熟悉路途的鲜卑牧民自无需多言,对燕氏诸将而言,大多战事皆为遭遇,根本没什么预设战场,只要找到敌人的部落,展开袭击就可以了。战事的过程被简化到异常简单,而在这样的战斗中,鲜卑人很难对兵甲齐备的燕军取得优势。 何况在大多战事里,燕军同时出动的兵力总是要比他们多。 远征月余,太史慈收获颇丰,上万头牛羊骏马被后续民夫豢养在各处临近水源的石寨中,太史慈部军将对东部鲜卑的地形也越发了解。不过这样战事接连得胜的代价,便是幽州付出庞大的人力物力,于东部草原上扎下以数十计的石寨,征募战兵不过数万,民夫却早就超过军队的数量,并且这个数目还随着太史慈军的远征距离而进一步增加着。 这样的负担已经不是单单幽州所能承受,随着战争进程,燕东部下的幕僚上交给其测算之后幽州去岁赋税仅能支撑四个月的结果。在远征战争发起的半个月后,燕东一纸书信送到邯郸,向燕北请求调冀州钱财输送幽州。 消耗最大的是驴子,其次便是木桶、皮囊这些用于盛水的用具。在一次又一次得胜后,太史慈部真正所需的粮草已经能够基本自给,但水源的输送却着实消耗了他们太多精力。成百上千的民夫行进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中,在一座石寨与一座石寨间循环往复地把驴背上的水输送到下一个目的地。 战斗反倒成了军卒减员最小的威胁,渴死、病死、累死、迷路、甚至是让毒虫咬死,千奇百怪的死法让燕氏远征军不断开阔着自己的阅历。 这是逆天而为,这样的战争原本不应当在这个时代出现,因为这个时代的输送手段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辎重压力。如果不是燕氏有数量巨大的驴子来驮运货物,不需要向西南、东南的战斗,单单北征鲜卑,就足够把庞大的北方拖垮。 可即便如此,战斗结果仍旧悬而未决。 不过琐奴的压力总要比太史慈大,因为他已经得到汉军在东鲜卑部落大杀四方的消息。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 漠南纷争 琐奴无法将消息送给轲比能,他只知道轲比能如今带兵进入汉地,但到底进入什么地方,他根本不得而知。甚至就算知道也无济于事,他们之间隔着遥遥千里,轲比能回还的援军一定比汉军来得慢。 战争真正给人带来压力的往往不是敌人,而是受敌人影响的袍泽,他们之间恐惧会交替蔓延,接着致使再庞大的军队都失去战意。 出现在草原上的燕氏大军像一只看不见的魔爪,紧紧攥住东部鲜卑各个部落的心脏,初次听到消息便是东部落中最强大的弥加部落被覆灭,带给其他小部落的恐惧感可想而知。群龙无首带来的弊端便是他们很难快速集结成一支拥有庞大兵势的军队,分散在各个部落的散兵游勇人人自危。 接着太史慈又以弥加部落为屯兵大营,遣于禁、颜良、文丑、审配四面出击,在短时间内接连覆灭数个拥兵千余的部落,让余下的东部落很难再升起什么反抗之心。 随后的战事中,太史慈部兵马在东部落便很难再得到先前的丰硕战果,因为东部鲜卑人开始了被动的大迁徙……一个接一个的部落废墟,越过广袤的沙漠地带,草原上留下一路向西逃窜的脚印。 他们带走了牛羊马匹与各个部落大人珍藏的宝物,也带走了来自中原塞内传来的恐惧。 这种恐惧感染着所有鲜卑人,在他们之间像瘟疫般快速传达。短短半个月,从第一个迁徙而来的东部部落开始,琐奴部转眼膨胀了一倍有余,更糟糕的是这些迁徙而来的部落他根本想拦都拦不住。 他们拥有更多的战兵,在轲比能抽调走中部落大量勇士之后,琐奴召集麾下十余部落才终于凑出七千人马,可这些迁徙而来的部落汇合到一处足足有两万余可战之兵。 自古以来,败兵溃卒对地方百姓而言是最危险的,这个道理即便在草原上也是一样。东部落的迁徙者们不敢向太史慈兴兵,因为他们的部落大人已经被杀,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同样不敢向早年征战不断的鲜卑中部落厮杀……况且是没有轲比能的中部落。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琐奴为东部落迁徙者划定区域在他部落的东面,也就是汉军攻来的必经之路。他希望借助这些西迁者的力量来阻挡汉军。 尽管琐奴不是轲比能那样的鲜卑英杰,却也能将局势看得明朗,汉军虽然大举进攻塞外,但总不可能倾尽汉地兵马。他们的赵王自己还一屁股烂事没弄完呢,又是向南方开战又是挖掘陵寝的,不可能拿出十几万大军出塞。如果双方兵力相仿,草原上他们未必拦不住汉军。 可事情坏也就坏在这儿了。 西迁的弥加旧部首领有了聚集在一起的机会,他们认为轲比能部下的琐奴此举是为了让他们当马前卒,好教他们中部落坐收渔利。东面是杀死弥加的可怕汉军,西面是兵少而缺将的中部落兵马……如果一定要有一战,他们会选择什么? 打探清楚琐奴部中情况,战斗在夜晚悄然爆发,起初不过是几百个饮多了酒的西迁部落骑手在琐奴部落外游曳高歌,琐奴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多生事,便也没有下令驱赶他们,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显然超出琐奴的预料。 这些西迁者冲进部落放火杀人,毫无防备的琐奴部当即受到极大冲击,紧跟着四面八方都出现西迁部落的骑手,数以万计的骑兵仅仅冲锋三次便将琐奴部众勇士残杀殆尽,接着大火烧毁部落,妇人与钱财、牛羊被抢掠一空,接着战火随即烧到琐奴部下的诸多部落。 仅仅三日,琐奴部下十余个部落无一幸免,皆为东部落西迁者所迫,夹裹着大量妇人牛羊的西迁者部落大人并未就此收手,尝到甜头的他们决定继续向西进攻,人们甚至提出效法过去匈奴故事,一路向西冲击过去,对沿途所有部落抢掠征服,能抢的便抢、能招降的便招降,躲避东面的汉军,一路朝西杀过去。 这种情况就连太史慈都没有想到,他正因东部落几个送上门来的部落大人而感到为难……有三个小部落首领前来请求内附,希望能在汉军部下作战。他们是东部落草原上硕果仅存的弥加旧部了。哪里都有聪明人,这三个小部落大人知道汉军就算征服鲜卑,也不可能统治无比广袤的草原,毕竟塞外没有汉人的城池,而汉人生存是需要城池的。 既然他们仅仅是为了征战而来,何不直接投降。 汉人来了又走,草原将永远属于他们。 审配建议太史慈留着这三个部落,尽管他们的战兵仅有两千余,但他们却比汉人更加了解塞外草原,这无疑能给燕军提供极大的帮助。 就在大军再度向西启程时,却得到斥候极为惊悚的回报……“有人比我等更先抵达中部落,沿途诸多部落皆被残杀一空,随后付之一炬,仅仅留下废墟。” 琐奴部的青烟都没了,大火早就被随之而来的漫漫黄沙所扑灭,没有活人、没有踪迹,依照内附部落首领的话,这个原先足有数万人生活的部落似乎在一夜之间被毁灭,这种手段的酷烈程度甚至能比肩燕军。 这种变故令太史慈都不敢向西继续行军了,他们必须要弄清楚敌人到底是谁,难道草原上还有比鲜卑部落更加凶狠的敌人? 这个问题并未困扰太史慈太久,转眼时至七月,更多的鲜卑部落请求内附,不过他们并不像东部落的三个内附首领那样慈眉善目,他们的部落看上去经历了可怕的血战,而他们的身份,更加令人惊讶。 这些人是东部落的西迁者,在他们口中,太史慈心中的谜团得到解答。 西迁者一路向西杀掠,终于在接近中部落西部时因内部首领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接着为西部落大人步度根领军击溃,各部分崩离析,他们这些侥幸逃回来的只是少数,自知不能与汉军作战,因而请求归附。 正文 第三百章 大快人心 时局转眼草率地进入七月,炎热起来的天气给沟通各地的骑手带来很大困扰,不过日头的炎热只需一碗镇过的蜜浆便能使心中透凉,他们所撑在使命往来输送的书信,却足矣令天下感到火热! 燕氏在西南的战事还未能见到战果,一来是益州地势难行,兵马行进极为缓慢,二来则是因为传信骑兵亦难以快速抵达,在益州那样的地方,就算是最老练的骑手也只能蹒跚而行。 不过在荆州,张辽取得了丰硕战果,先是水军将领薛州于颍水击败张允所率荆州水师,随后陆上高顺于华容击败蔡瑁并斩获其首,度辽将军张颌更是亲自攻破襄阳,截住了刘表的正妻蔡氏与其子刘琮。 至于蒯越等人,不过是附带的罢了。 荆州牧刘表因此摔断了腿,在荆州上层引发轩然大波,退守宜城后尽管他仍旧有足够的武士来据守城池,却因忧愤而病倒……至于病因究竟是忧愤还是腿伤,没有人在乎,因为这根本就不重要。 接连败绩,令荆州吏民皆难生抗敌之心。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荆州已经在燕氏的步步紧逼下不知鼓舞了多少次士气,可每次面北而战得到的结果皆是惨败,事到如今,人们哪里还能再有多少士气呢? 人们纷纷将目光转向盘踞荆州的另一诸侯,曹操。这种时候,没有谁认为荆州府还有阻挡燕氏的力量,如果希望活下来的话,倒还不如投奔曹操,于江陵之地借地利以相抗燕军。 不过有些事是荆州人所想象不到的。刘表病重加以腿伤,令荆州府定下继承人的事宜提上日程。先前刘琮在州中时,因其与蔡氏联姻,深得蔡夫人喜爱,故而州人皆言刘荆州有废长立幼的念头,州中官吏也多分为两派,为了效忠的幼主而相互内耗。不过如今刘琮为燕氏所获,煽动枕风的蔡氏亦为敌军所得,反倒间接地扶持了刘表长子刘琦一把,为其继承荆州扫清了大半障碍。 荆州内部反倒安定了。 刘表不能理事,州人便推举其子刘琦暂代州牧,以行军政之事。 好景不长,这位面容多与刘表相似的荆州公子才不过做了一个月的代荆州牧,接着便收到如晴天霹雳的消息。赵王燕北把刘琮放回来了,非但放了回来,而且还领荆州牧的官职坐镇襄阳! 五月下旬,张颌送刘琮等至邯郸,至七月,刘琮独身回荆州,领赵国荆州牧镇襄阳,总荆州之政。刘琮于襄阳安顿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荆州各地传递书信,言其已与赵王议和,荆州安定,请流离失所的百姓士人重回家乡,并替赵王宣告四方,暂时与荆南停战两月,两月之后将发大军讨伐曹操,望荆州士人莫要自误。 除此之外,刘琮还请人向兄长刘琦传信,让他将父亲送往襄阳,赵王宫已向襄阳派出名医为其医治重病腿伤,希望他顾忌丝毫血亲之情,不要再领兵向朝廷对抗,做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 假的,除了燕北真的给他荆州牧官印之外,都是假的。 名医是有的,太医令张机被燕北派至荆州,但并非是为刘表医治病患的,燕北哪里有空往荆州派什么名医,他巴不得刘表摔死才好。真正的原因便是刘琮并未孤身回还荆州,尽管燕北确实扣下了蒯越与蔡夫人,但同样给刘琮安排了一人相随,这人是先前留守中原的郭嘉。 前些日子郭嘉给燕北传信说他时常感到疲惫,身体气力大不如前,想去邯郸修养。不过燕北认为北方眼看再有半年又至冬天,恐怕对患病的郭嘉多有不利,正好有荆州这个机会,便让郭嘉随刘琮前往襄阳,顺便安定荆州。从邯郸一路南下的太医令张机也是燕北派来给郭嘉治病调养的。 而刘琮马不停蹄地向荆州各郡传信的手笔,自然也是郭嘉做的,不论是奉劝荆州吏民回到荆州北方还是借刘表病重来给刘琦扣屎盆子,郭嘉都只是稍稍给刘琮提供一点儿思路,剩下的事便被这位新任荆州牧水到渠成地做好。 奉劝荆州吏民的书信就不必说了,这是一条釜底抽薪之计,如今双方兵势局面悬殊,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想着如何能避免祸患,这种时候只要占据荆州半壁的燕氏能够开放关卡放行,数不清的吏民都会从南方迁徙回北方,不要说那些跟着刘表避难的荆北人士,就算原本是荆南的吏民,也会火急火燎地举族搬迁至荆北。 人们安土重迁也是要分时候的,讨董之前百姓的确安土重迁,谁都不愿背井离乡,可结果呢?结果便是不知道多少世家大族良苦百姓被战争席卷,为此付出惨烈的代价。何况荆州人士大多在十几年前都不是荆州人,他们到这儿也只是避难罢了,现如今燕氏的赢面较大,他们自然更愿意逃到能令地方长久安定的燕氏治下。 若没了百姓、荒芜了田地,曹氏在长沙还有什么可令人畏惧的呢? 刘琮写给刘琦并昭告天下的书信,便更是用心叵测了。刘琦可能带着刘表回襄阳么?不可能的,就好像现在燕北给曹操、刘备写信让他们去邯郸,就算说得再天花乱坠,敢去么? 一不小心就是个死,谁敢去? 既然知道刘琦一定不敢回襄阳,那么郭嘉便把该说的话都说在前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进一步在德操方面将现在真正的荆州当家人贬个干净! 至于说手段不算高超,当然不能用高超的手段,现在燕氏在荆州的当家人可是刘琮,在人们心中有部分正统性的刘琮,就得用低劣的手段来污染他的名声,不然赵王怎能放心? 荆州的兵事有张辽、张颌、高览等人在,根本无需郭嘉操心;在治政方面,刘琮表现出其极为低下的才能更是令郭嘉大悦,再没有比这还符合燕北期待的事了。 过些时日,等刘琮将荆州治理地天怒人怨,到时候赵王再把他贬回邯郸做个无足轻重的闲散官吏,派来一名有才能的继任者,荆州便算完全收入燕氏囊中,岂不大快人心?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 鲜卑末日 八月,守备并州的马腾发现轲比能自雁门撤退,这令他察觉到草原上局面发生了转变。 这种情况下一切真的只能依靠他的决断来行事,并州牧府所收到最近有关塞外的书信还是经由幽州转送的六月初太史慈攻破弥加部的消息,时效性差了太多。原因无他,一切都在于并州的地势。 让太史慈部在草原直接向马腾传送战报没有可能,且不说轲比能大军在侧,深入草原的太史慈根本找不到去并州的路,他们的一切前进后退都只能依靠身后绵延不断的石寨与大漠上竖立起的亭卒,这相当于他们自己的脚印指引着他们回家的路。而一封书信要由塞外送回幽州边境,便至少需要半个月;从幽州边境送往赵国,即便马踏在修缮良好的官道上马不停蹄,也需要整整六天六夜。 从赵国经由太行八径送至并州,则需要十余日,往来之间稍有差池,便要耗费一个半月才能将书信送到。而一个半月之中,足够令风云变幻的塞外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确切的说,此时此刻塞内所有人的心都只能悬在嗓子眼,包括赵王燕北也是一样,没有知晓远征军究竟是福是祸。 这种时刻,除了决断马腾还能依靠什么呢? “将军,官寺外有一郡吏前来求见。” 马腾心里着实难以下定决心是否出战,这种时候,一介郡吏求见哪里会见,马腾当即道:“派人撵走!” 从人似有难言之隐,道:“来人是王子师的侄子,使君真要赶走他?” “王子师?”许多年没听到过这个名字,马腾都楞了一下,思索良久才终于想起王允是谁,当即面上露出喜意,道:“快让他进来,某倒要看看,他来见某所为何事!” 不多时,从人引一青年入府,虽稍显落拓但气质干练,拱手道:“见过马使君,在下太原郡吏王凌,谢使君召见。” 马腾看着他,眯起眼睛问道:“不必多礼,马某听说王子师的族人当年在长安被李郭所害,现在你说你是王子师的族人,这是为什么?” “叔父被害时在下与兄长年岁尚少,骑墙而走躲避过追杀回到家乡隐姓埋名,至赵王除去李郭方敢回家,所以我们兄弟二人得以保全。” 马腾点点头,倒不疑有他,一个王允的子侄,说实话也没什么好冒充的。接着问道:“你来见某,所为何事?” “在下前来相见,实为家中与妹婿聊及塞外战事,听说使君准备出击征战,故而向您请战。我族中有青壮七百,愿追随使君发兵塞外。” 马腾愣住,说道:“马某还未准备发兵,你们是从何处收到的消息?” “还未发兵?”王凌也愣住,不对啊!他和妹夫明明算准了马腾会出兵,怎么会这样,不禁问道:“如今鲜卑人北走,定然回还塞外支援其部守备太史将军,此时不出兵……” 后面的话王凌没敢接着说下去,他受限于身份,再说下去便是僭越了。 马腾缓缓点头,看起来这王凌与其妹夫应当是并州大族,否则也不能俱起七百家兵,七百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里有多少拥有才能可以帮助他,随即笑道:“马某准备出兵不错,你们若有心,我可将你们编为曲将,随军北走,你觉得如何?” 王凌当即抱拳,对马腾感谢,接着便领受府印快马驰回太原招兵。 之所以对太史慈的事有所了解,是因为早年董卓当权时他便与司马朗为友,后来双方经常发送书信,甚至就连向马腾请战也是司马朗建议他的,因为司马朗知道燕北对此次北征抱有多大的信心,故而只要王凌能在战事中崭露头角,将来便可受到幕府重用。 王凌的妹夫也非泛泛之辈,名叫郭淮,其父过去是雁门太守、祖父为大司农、曾祖为兖州刺史曾领光禄大夫奉命巡行天下,郭氏一门皆为并州望族。 当今世天下变局,过往的声望不再能给他们带来巨大的仕途潜力,投身此战,是他们重振门楣的不二之选。 马腾决定发兵了。 连一介士子都明白的道理,他又能如何不懂,先前只是缺少一份信心,但如今因为王凌的到来显然增加了他这份欠缺的信心,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并州府先前屯守于边塞各个城池的兵马被快速召集至一处,兵粮等物筹备的比兵马更快一些,接着便是传令各地,发兵仅仅衔着轲比能的尾巴进入塞外。 并州的塞外,地势上要比幽州塞外稍好一些,荒漠在这里较少,大片草原,亦不缺水源,否则过去先帝也不会派兵从并州三路袭击鲜卑。而此次太史慈之所以没有从并州前行而是从幽州,更多的是从兵势上的考量。 过去并州是鲜卑与汉持续争夺的地带,而轲比能分鲜卑三部,其中大部分目的便是为了如此,三部部落大人能够集结兵势全攻并州,如此一来并州兵马倘若北征,很难能在攻势下保全。不过现在局面不同了,轲比能自顾尚且不暇,又能从哪里集结兵力来进攻他们呢? 轲比能真是自顾不暇了,他得到消息,他的中鲜卑部落居然在他领兵南下的这几个月里遭到重大袭击,草原上大部分部落都被残杀殆尽,如今仍旧属于自己的部落十不存一,就连奉命镇守东部的琐奴都死在自己的部落里,这种惊变谁能接受? 更不能接受的是,这消息居然是西部落大人步度根派人送给他的,其中沾沾自喜的模样,令轲比能感到极为难过。步度根派人来告诉了轲比能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幽州军北征击破弥加,接着驱赶东鲜卑诸部西迁,迁徙路上他们攻破琐奴的部落,接着一路向西打去,直至被步度根击溃。 也就是说,从中鲜卑东部至西鲜卑东部,整个中鲜卑被打穿了。 步度根因草原雄主的易手而沾沾自喜,从现在起他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霸主了。轲比能因鲜卑的衰落而感到难过,从现在起,鲜卑只剩下过去三分力量。 而在这片草原上,还有燕氏大军紧随其后。 正文 第三百零二章 诸生下乡 塞北征战如火如荼,邯郸城却依旧安宁。城下商市繁荣、田地庄园井井有条、远处的汉家牧民赶着成群结队的马群被日光追逐着驰入河边,撒着欢奔跑起来。 燕北喜欢在日落时走到城门楼上向南眺望,他的目光经常放在那些马群、羊群之上。许多年前,做这些事情他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要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的一些事情上,比方说建学宫。 塞外的战事他暂时受不到准确的消息,得到的战报都是一月之前的旧消息,与其提心吊胆还不如选择相信太史慈、于禁等人的才能……他们在中原还算不上最优秀的战将,但放在塞外,战术韬略本就不是最关键的事。后勤,这些燕北所倾力去做的事才能真正影响到塞外的战局。 为了保证塞外的辎重永不断绝,尽管幽州为燕东主政,燕北还是派去了司马懿、魏纯持印信巡行,督察后续粮道事宜。 有这些近臣去做这件事,才能让燕北真正放心。主政之人再是血亲、再有忠诚,但人治的大环境下贪污都无法避免。就像人们会在小事上蒙蔽燕北一样,他相信燕东也一样会受到这样的困扰。 之所以赵国要建学宫,是因为国中对国学有更高的需求。自燕氏起于东北,燕北深知自己的出身与声望很难令那些过去身份尊贵、自视甚高的士人争相投效,甚至就算下级官吏都不会心甘情愿在他旗下做事。毕竟比起当时的其余诸侯,燕北在声望、出身这两个方面很难与旁人一争长短。 在十几年前,他在士这个阶层中几乎没有影响力。而其他诸侯却不一样,他们自小到大经历家学、游学、孝廉茂才、任职地方,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结识到数不清的青年俊杰,使他们的身边根本不缺少人才……人家的身边发小都是夏侯惇、夏侯渊、颜良、文丑这样的好朋友。 可他燕仲卿呢?经历放牧、行商、马匪、叛军生涯之后,他的发小是盗墓贼姜晋、小铁匠王义、叛军都尉王政这样的好朋友,身份撑了天也无非是乌桓王丘力居、黑山贼张燕。 根本不能比的呀,真去比燕北会抹脖子上吊的。 从那个时候他便重视人才,重视投奔自己麾下的人才、重视没有投奔自己的人才,但他最重视的,还是没有长大的人才。襄平县学、辽东书院,乃至后来幽东四郡、整个幽州、整个冀州,后来的关中司隶、包括如今的太学。 将关东关西混战后几乎停滞的学事重振,但受限于他的学识与才干,即使空有长远的目光,他依然无法填补这些事情都最后一个关键节点……有才干、有学识的学子培养出来,怎么变成燕氏的部下。 事实上这些学子们对燕氏天然有投效意愿的大多只有辽东子弟,幽州学子则相对要少很多,即使他们仕官幽州,却也不是出仕燕北,更不必说千里迢迢跑到邯郸来投奔了。幽州如此,冀州更不必说,人们并没有为燕氏而战的意愿,即便他们在燕北的安排下从家学进乡学、乡学进县学、县学进郡学、郡学进州学,甚至从州学进入太学……没有用。 幽州冀州早就都平定了,那些出身寒门的士人大多会投身郡县做一介小吏,以补贴家用。但对过去拥有土地的士人而言,他们并不需要这个身份,他们大多数的天然身份是……地主。 他们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或者说不是为了做下级官吏,不出仕并不会与治理百姓相抵触。他们不需要做郡吏,却一样能依靠学识、才华得到乡人的尊敬,从而裁决乡中一切事务。 事实上包括亭长、乡中蔷夫、求盗这些官职,都不是用来治政的,朝廷只是依靠这些官职来从乡里亭中取得微乎其微的兵权。有他们在,乡中豪族便没有聚集过多家兵的需求,如果没有他们,地方就是完全自治了。 天下之所以混乱,与黄巾时先帝下令各地豪强聚兵以求自守有很大原因。黄巾虽除,朝廷却在随后几年丧失了对地方最基本的掌控能力。豪强大氏拥兵数百,难道还会惧怕县中的区区几百县兵? 不过这种情况在幽冀诸州的情况要好上许多,当今这些所谓的诸侯,皆为豪强出身,哪怕是燕北,他有钱有粮有兵,也一样是豪强,只不过没什么底蕴罢了。随着这些诸侯做大,除了应付外敌,他们大多数精力都用于兼并治下豪强,尽管所用手段不同,但大体上方向是不变的。 强势的诸侯消灭豪强,有声望的诸侯收服豪强,弱势的诸侯借力豪强,不论那种方式,最终在各地拥有家兵的豪强大多消弭无形……而没有消除豪强的,便只能受限于豪强的地方属性来牵制自身发展,最终在愈演愈烈的诸侯兼并战争中沦为劣势。 刘表就是其中最直观也最特殊的例子,他的州府没什么将领,也没多少兵,一切实力都在于豪强大姓的支持,一旦失去支撑,庞大的州郡便会轰然崩塌。 在这一点上,燕北显然早就走在天下诸侯的前面。幽州的豪强最早便被连打带收地消除掉,冀州则大多被黑山军的肆虐屠戮一空、剩下的那部分被袁氏带走,没留下太多包袱。治下没有掌管兵权的豪强,燕氏便要朝豪强大氏仅剩的权力动手……治理地方的权力。 沮授开始行动了。 在去年,田丰提出加徭役建王陵,沮授则着手于以太学诸生下派地方,在乡、亭设立新一级官吏,使朝廷的力量直达百姓,改变皇权不下县的现状。 这种改变,只有在诸侯如日中天的时候才能达成,否则就算是过去的皇帝也没有能力做到。 但刚刚好,燕氏有这样的能力。在天下平定之前,燕氏麾下的万众一心,无人能敌。 诸生下乡了。 正文 第三百零三章 四面混战 豪强是好东西,尽管他们会分散权力,但豪强能够带给地方更大的安定。唯独一点,他们的做大对当权者不是好事。 更多时候,如果不是当地的掌权者没有与之相匹的身份地位,豪强大多不会反叛,而会选择与掌权者合作,共同取得更高的利益。比方说燕北进驻辽东,豪强是不愿与他合作的,因为他没有与之对等的身份地位,与其让他来统治郡县,倒不如辽东的豪强们自己管理,所以冲突在所难免,也为燕氏对待豪强定下基调。 这直接导致幽州七个大姓的消失。 但在更多时候,比方说刘表,便借助荆州本土蒯、蔡等大族的支持平定荆州,相当于凭空送给他一州之地。但这样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荆州有多少人才?人杰地灵收留士人,难道是刘表不知道州中有那么多的人才吗?不是,那些起于微末的战将暂且不提,那些士人都有很大的名望,以至于刘备避难之初便能挨个儿找上门去拜访,刘表又怎能不知道? 但有几大家族把持各处要职,刘表就算知道人们有才能,他又能如何去任用呢? 即便顶着庞大压力,任用其中有才能的士人,难道他们就真能比蒯越等人做得好?也不是的。 就算是诸葛亮出仕刘表,他能在荆州发挥的作用,也比不上蒯越,甚至比不上蔡瑁。 因为荆州不是空架子,荆州刘氏也不像北方燕氏或刘备的部下这样从无到有一点一滴奋斗出来,南征北战由上至下都有非凡的利益共同。荆州所能分割的利益早在刘表入主荆州之初便分割完了,哪怕任命诸葛亮为别驾,他要想大刀阔斧地做些什么,首先便要向荆州本土大族开刀,不论成败,刘表的势力都将受损。 而本土大族的另一个坏处,便是不够忠诚。 诸侯可以来了又走,但这块土地永远属于住在这里的人,在这些人中最有势力的自然是他们这些大族。大族与诸侯,很多时候有共同利益,但有时候……他们的利益并不同于诸侯的利益。 就像现在的荆州,有两个正统性不相上下的荆州牧。 一个是刘表伤病无力理事后州人共同推举的代州牧刘琦,他是刘表长子,有足够的正统性,不过劣势是蔡氏并不支持他;另一个则是先前被掳走又被燕北放回荆州的刘琮,他是刘表次子,虽然继承是轮不到他,但却拥有朝廷的官印,何况蔡、蒯氏都支持他。 当然少不了刘琮最大的优势——他有燕氏留在荆州数万兵马的支持,几乎半包围地将整个荆州裹住,这无疑可以从另一方面给刘琦带来庞大压力。 从燕北将刘琮放回荆州的那一刻起,荆州的争执便不在于燕氏与刘氏,而成为刘氏的家事。这个结果对燕北的好处显而易见,荆州吏民那份对抗入侵的同仇敌忾,转眼便没了。即便人们知道刘琮其实就代表着燕氏,但心理上好接受了许多。 刘琮对燕北来说,就蠢的像猪一样,把荆州交给这么个人,他放心的不得了! 至于另外那个刘琦,说实话也差不多。尽管他听说刘琦和刘表长得很像,但燕北固执地认为刘琦不仅仅继承了刘表的长相,还继承了他老子那份志大才疏。 荆州的生死存亡之际,外有燕氏内有曹氏,本身就是两方外来强势诸侯都看上荆州这块土地要把它收入囊中,刘氏空有庞大地盘却因为两个儿子继承支持问题分化成两派,这种弊端在刘表摔伤后完全爆发出来……说实话,这种事放在燕北眼中,完全不亚于另一个燕氏将兵袭击荆州。 可这样的问题在刘琮与刘琦看来却无比地理所应当,硬生生令其将刘氏为荆州第二大势力的优势、压制并联合曹操共抗燕氏的机会拱手送人,使荆州成为四方混战之地。 燕北、曹操、刘琦、刘琮。 燕北可以作壁上观,他的军队已经占据荆州一半,并支持刘琮收复荆州全境,他的敌人是曹操与刘琦;曹操可以作壁上观,荆州大乱的时候曹操可没闲着,一方面陈兵在江陵阻挡张辽,一面发展长沙并向北方南郡派出一路兵马来安定郡县,同时派人联系刘备,企图进一步扩大曹氏的势力。 他俩外来人都可以对荆州不管不顾,可刘琦刘琮这俩兄弟行吗? 可他们就是这么做了,刘琦对刘琮的劝告视若无睹,铆足了力气想要集结力量和北边的弟弟决一死战,但凡身边有打算北通刘琮的吏民,皆被他以雷霆手段镇压,像是在向天下人证明他是个雄主一般。 短短月余,官职千石的士人,被他派兄弟刘磐领兵杀了六个。 也就多亏了刘氏最出色的战将刘磐在他身边,才能压制住身侧想要造反的兵将。过去刘磐在荆南是刘氏诸将中唯一一个敢带兵向南抄掠袭击的武将,他的声望在荆州军中极高,没有谁敢忤逆他。 而刘琮这边,也沉浸在自己民心所向的虚假自满中,学着过去父亲的模样治理襄阳,对郭嘉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在郭嘉派人送给燕北的书信中,郭嘉给予刘琮四个字的评语,‘不错’、‘不够’。 不错,说的是刘琮作为治政之人,本事不坏,到底是刘表之后,耳濡目染学到不少才干。可这不够,则说的是当今局面之下,不需要刘琮这样的人。 简而言之这不但不是个坏人,还是个老实人,心里的志向不大胆子也不大,是当今天下最不需要的那种人。 反观南郡、长沙那边的曹操,就不老实了。 他居然联络刘备叫人! 其实这也不难思虑,刘备本质上就是个老革,还挺讲义气,尽管走到哪祸祸到哪儿,但哪怕最后背离,也从没在背后捅过人刀子,天底下就没有哪个诸侯不希望有这样的雇佣兵。 关键是刘备在大的战略上没啥出彩的地方,但作为老革,他确实非常能打。 但现在刘备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啊,曹操派去的人过去才知道,能打的老刘在益州被揍得满头包,北边马超南边士燮前后夹击,实在没力气来荆州给他帮忙了! 正文 第三百零四章 旷日持久 益州的局面是真的非常不妙。 天下诸州虽多,但地势上如益州这般相对封闭的地带仅有交州所能比拟,其州域之内山地繁多,加之几座关卡,就是被黄河、秦岭、高原、潼关封锁住的司州都远远不能相匹——司州内里多平坦啊! 支配战争的从来不是将军的才干,而是天时与地利,人的才干无非因势利导。优秀的将军能够在固有的天时、地利、人和之间来依据战斗的节奏快慢来选择战术与战略。 战斗节奏快、间隔时间短,对战术的侧重便要多与战略;反之则战略占据的比重要更大些。 而益州的地势,决定了战略在此处占据主导地位。 益州的道路难行是双向的,不单单影响着燕氏兵马的进军,也同样影响着刘备的兵势,这给双方军队的行军、辎重都带来巨大的压力。 马超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来围困白水关,这并非是因为他没有强行攻破白水关的能力,如果他想,自汉中送来的石砲可以在三日之内将城关砸平……或者以巨石在关外砸出一条可奔袭而上的通路。 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发现了令他非常难过的事实——当战争的拉锯点在白水关时,他拥有优势。 换句话说,战事距离成都越远,他的优势越大,如果关羽敢带兵打进汉中,那这个让赵王念念不忘的大胡子就死定了! 因为辎重,燕氏在运送辎重这一块的优势比刘备大上太多了! 张鲁部下大多为益州人,他们知道从成都到白水关究竟有多远,人们说不出精确的数目,但路途长途大约在千八百里。这个距离,放在北方无非就是邯郸城到中山,驰马骑卒昼夜不停两日便能抵达,便是驴车五日也就到了。但放在益州?骑着马没半个月是不可能过来的。当然了,靠两条腿,走习惯了也就二十天。 因为要爬山。 白水关近畿倒是有白水城以及沿线的梓潼、涪县、绵竹等地,但这些城池无一例外都没有能够供给大军倾动所需粮草的能力。只有成都,只有成都府才有能力自州中调集兵粮辎重再向白水关输送。 刘备军的辎重线要想送到白水关,两条路。陆路就像上面那些沿线城池,自绵竹、涪县、梓潼一路送至白水城,越两条大水、翻十几座大山,道途千里,哪怕急行,非十五日不可达;水陆,由成都乘船走东南经资中、汉安至江阳,在由江阳转道东北进入巴郡,走汉水经由江州、安汉、充国、蒹葭等八县之地,辗转一千七百里水陆,方可送至白水关。 路途多出一半,时间也多出五日至二十五日不等,水路的行船速度并不稳定,逆流顺流、逆风顺风,最后抵达的日期皆不相同。 但刘备没得选,一来走水路粮草路耗少,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乘船能运马。尽管益州之地大环境高低不平,但寻找一块能够作为骑战所需的土地也并不难,何况一旦攻入地势相对平坦许多的汉中,对战多马匹多骑士的燕军,关羽会吃大亏。 至于燕北会不会在汉中使用他冠绝天下的骑兵,刘备认为这根本不需思虑……天下所有的良马产地皆在燕氏之手,同为幽州人的刘备却沦落到如今与南方诸侯一般缺少马匹的地步,老刘心里苦能跟谁去说? 所以刘备把两条路都用上了,陆路运少量粮食、民壮被甲持兵地向北方军队输送继续的物资;水陆则运送大量粮食与他仅有的战马,以期在更晚的时候来支援关羽。 益州这地方的好处是封闭,坏处也是封闭,马超从没在益州生活过,却已经知道刘备军的粮道所在……益州总共只有这两条大路,刘备根本没有多少选择。不过马超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因为益州的路,不是像天下其他地方想绕就绕、披荆斩棘就能过去的。 荆棘可劈,山海安能因人力所移? 什么奇袭、断粮、绝道、袭扰这种凉州军的拿手好戏在这里根本使不出来,反倒是冀州人早年间经常使用的浪战硬战以力取胜才能建功——至于冀州人说的是谁,当然是以张角、张燕等人为代表的黄巾军。 不过这倒也不是说益州的地利就真的让人无法使用战法了,比方说伏击、筑坝拦河,就是很好用的手段。 赵云部自凉州武都郡东出,走的是广汉属国阴平道,位于白水关东侧,沿着白水急转而下,在白水关近畿的上游地带,赵云留下几名凉州带出来的能吏,两个月里都在那指挥马超派人自羌氐部落招来的军卒拦河筑坝;张鲁亦于白水关西侧率人挖掘河道,不过收效甚微。 张天师被关羽吓坏了。 屯守白水关的大将自然是关羽,他麾下也净是些精兵强将,诸如黄忠、魏延等人,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凶猛,尽得刘备老革之家风。 张鲁在离白水关几十里外的西面白水对岸挖掘河道,可俩月里关羽便率军夜里悄悄渡河袭击了三次,次次杀得张鲁屁滚尿流,杀完就跑不留余力,气得张鲁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算马超仅驻军百里之外,可等主力援军赶到关羽早回关内,哪里还能找到他的一点儿踪迹。 不过这倒也不是说马超在此处围关羽两个月没有一点战功,白水关因为这条白水,并非不可逾越,马岱便借这条河趁夜率数十小船强渡南下,并在临近蒹葭的河道处拦截一支来自成都的辎重船队,将刘备辛辛苦苦送来的辎重能拿的拿、拿不走的烧、烧不坏的沉入水底,一点儿都没给关羽送去。 在马岱心里,这处水道着实诡异,两侧尽是大山绝壁,路途除白水关沿线一带竟无方寸可登岸者,继续向南临近蒹葭,马岱担忧被城中敌军发现,仅仅派出几个水卒去岸上离城池老远的地方悄悄看看,便接着逆流而上,几日后的夜里回到关外大营。 马岱抱着拳头对马超道:“兄长,白水难渡,如非抢关破城,否则守将只需截断水路便能封锁我军。不过总攻之前,蒹葭城中守备空虚,我等可先抢下蒹葭,自水陆困住白水!” 正文 第三百零五章 武士爵 冀州闲适的夏季结束,整个州域都进入农忙,燕氏如今对粮食的需求太大了。对比起其余州域,冀州的繁荣程度无疑又回到黄巾之乱前的水平,甚至远远超过当时。毕竟在过去冀州得土地七成都被攥在世家大族手中,对人口的流动、聚集有很大影响。现在则变得不同,在冀州七成大族没能撑过十几年的混乱之后,在燕氏官吏丈量土地、分发田亩之后,当冀州百姓私田不得买卖而由官府分发之后——冀州这块有非凡潜力的土地几乎被完全开发。 冀州不像幽州那样拥有大片高山、密林,冀州也不像并州那样土地贫瘠,冀州亦不像司州那样比邻前线,冀州就是冀州,一马平川沃野千里。 迁徙的流民来到这里定居、流通的商贾来到这里开市,整个冀州汇聚着千万生民,而这些百姓耕种着冀州几乎所有能够耕作的土地。 燕氏在两三年前下令各地收集农具的付出到了收获的时候,各地将作监将其中各方面最优秀的农具成批打造,其中价格低廉、制作容易的由各地派送至农户家中;同时编户齐民,推行驴耕、牛耕以及相应的耦犁,由新派至地方的太学诸生担任的亭令管理,交付亭下百姓共同取用;在乡里一级,有水渠的则由官府制作水车‘翻车’来提供灌溉,一些有天然水流的地方制作渴乌来翻山汲水。 这一切都由燕氏新的亭令、里令、乡令三级地方官吏来管理使用,意在惠及百姓的同时增加他们的权威。太学诸生都是天之骄子,但其中难免有学艺不精、滥竽充数者,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在初次选任吏员时所需考校的学业不在经义,而在练兵、农事、律法。 他们在亭里乡的首要事务也仅有三点,敦促百姓用更好的手段、更便捷的工具、更简单更快速地耕好自家的土地;当百姓耕作的时间变短,便由他们来率领百姓教授技击、队列以及开蒙读书;最后便是常规的政……乡里之中能有屁的政事,无非宣讲律法,决断纠纷而已。 最后的律法其实算不上什么事务,过去汉朝在这一方面的官职部署都为了稳定,像亭长、求盗、蔷夫这些人便可以将此事做的很好,而燕北所安排的两点用简单的话来说无非就是耕与战。 用士子来教授百姓耕田、用士子来教授百姓技击队列,并制定下严格的操练时间与操练目的——农闲时每两日根据所在里的诸生里令所掌握的才能习练剑术或枪矛半日,另外半日习练弓术,并在其中搜寻适合学习骑术、御术的农家子弟,每隔四日便挑其中一日为乡里舞象之年(15到20岁)以下的童子少年教授蒙学。 尽管如此,燕北与他的幕僚都知道这些农家子弟在将来未必会进入仕途,因而所教授的无非是开蒙与基础的《九章算术》,让他们将来即便不做什么大事,也能以此谋生。 但若单靠这些,不论燕北还是田丰亦或沮授,都不认为单靠制度就能保证百姓会听命行事,尤其是燕北。 在亲身经历庙堂之高的制度性至江湖之远后完全变形的经验之后,燕北再治国治政上略有感触,已不像过去那么幼稚。在决定改变一项制度之前,燕北与赵王宫的幕僚无数次推算之后发生最坏的可能,并专程从国中招来各地三老、普通百姓来问询此事……这着实有重大意义。 还真让他们找到漏洞。 在平民黔首之间,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直接决定了他们吃多少。以定下诸生士子的操练强度,不说处惯了力气的农人,单单那些开蒙学的童子、少年,普通的干饭稀饭很难保证他们操练之余还要受学的精力,这直接会导致这项制度崩溃。 燕北翻遍了今时史书,最终找出了一个被丢在灰尘里很久的东西,如获至宝。 先汉时孝武皇帝为筹措军费而使用的武功爵,总共十一级爵位,凡买到七级以上爵位的人可以任命官吏,其实就是开自朝廷的买官卖官。尽管这一政策令孝武皇帝很快筹集到足够的军费,但同样也使仕官渠道变得复杂,秩序崩坏。 燕北是不会开买官卖官的先河的,何况实际上在他治下千金之家并不多,就算是卖爵位,也很难达到孝武皇帝时的成果,关键是他也不缺钱。燕氏是借着北方接连混乱的东风才能良好地与幽州、冀州进行田制改革。因为田策的根本目的就是消除土地兼并,这天然就站到拥有广袤土地的士族、豪强、富户对立面,又未必能与百姓站在一起的事。 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人像荀悦一样抱着抑制兼并的想法,只是没人像荀悦一样抓住这么好的机会从而实践。 田策形成之后,便意味着燕氏治下基本不会出现拥田千顷的豪强。当田地所能获取的利益拥有上限,人们便只能将目光转向商市,从而带动商市的繁荣。 但孝武皇帝的武功爵的的确确给燕北提供了极优的思路……开爵位。 单单让百姓开蒙、学技击战阵,恐怕大多数百姓都会觉得不以为然,就像过去汉朝在乡中操练乡勇一样,成了游侠儿恶少年才会去做营生。因为一无所获,留下便肯定是那些游手好闲之辈,寻常百姓恨不得有时间能在农闲时歇上一歇。但凡农闲就没有好日子,不是炎炎烈日便是隆冬岁寒,谁愿意去做这等毫无回报的事情。 但若能够给认真操练、学习的百姓开上几级民爵呢? 与众不同的民爵,有示以荣耀的爵印、有稍好的地位、有减税的作用。 难道百姓还能无动于衷? 九月,赵王宫传信冀州诸生,在民爵之外开四级武爵,以技击优者为兵士、兵士优者学弓马,弓马优者为御士、御士优者学战阵,战阵优者为武士,武士入伍直任什长。 各级武爵,依次减免田租赋税,直至武士减免家中一人赋税。 法名武士爵,实则全王权下县之法。 正文 第三百零六章 母女平安 百姓从不缺少愚者,事实上肉食者也一样,聪明人与蠢人都是少数,遍地都是没什么本事的泛泛之辈。 这一点儿都不奇怪,甚至即便真的蠢笨,也无非忠厚老实不知动脑,这都并非什么坏事。真正的坏事,是这些蠢笨者自诩聪明,实则愚蠢一塌糊涂,这才是害人害己的坏事。 去岁冀州常山有户农夫在地里偶然得到了亩产四石多的麦子,正逢州府官吏下派地方收集农具,听说县中有这样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七十亩田地里有二十亩长出百石粮食,大为惊奇。官吏便将这百石粮食尽数以高价收上,分发赵国诸县作为种粮。 燕北也曾事农,对高产种粮极为重视,何况故赵郡田地众多,不求尽数亩产四石,只需其中五成便可足够二郡之用,这意味着什么? 这对燕北收上的赋税没有太多影响,却能令冀州本二百钱的粮价降至一百八十钱;而首当其冲的赵郡,陡然多出数十万石粮食,足矣使郡中粮价暴跌至三十钱。 这是有迹可循的,早年天下未乱幽州先乱,穷苦幽州年年不能自足,需冀州青州运送钱粮补给。刘虞初上任州中任刺史,在任几年整饬吏治敦促百姓种田开荒,兼得遇上丰年,便使整个幽州粮价跌至三十钱。 那时候的幽州丰收,恐怕也难及如今赵郡亩产四石粮食。 如果粮价能跌至三十钱,燕北便能从赵国农家尽数购来足够北方所需之种粮,如此往复三五年,天下穷苦之相便能得到改善。 种粮没问题,燕北自己在赵苑近畿的田地虽然不到四石,却也比往常两石、两石半要来得多,基本上维持在三石……燕北自己在邯郸城外的百顷田地虽然灌溉充足,但着实算不上什么沃土,过去都是赵苑近畿的林苑,长了遍地野草。燕北让人整修之后修造了畜栏用来养马养牛,其余的地方才作为田地,这大约在赵地是最次的土地了。 倘若在赵苑附近都能达到如此亩产,那么常山农夫所言不虚,亩产四石并非空言。 可是偏偏,赵郡今年的粮价没有大跌,至少没像燕北想象中那样跌落……郡中真正遵从官府意志的百姓,并不多。等到郡中传出有人种出四石粮食,百姓们这才慌了神,火急火燎地向官府、向那些安心种田的百姓索求粮食。 这不是傻,是什么? 原本多种粮食的机会都放在他们眼前,种粮都送到他们手里,谁知道被人扔到哪里去。 一时间燕北也懒得去管这事,干脆改变自己的策略,不再白送,用比粮价稍高的价格将这些种粮放在市集中售卖,这下倒是几日之间售卖一空。 到九月下旬,北方边境终于传来好消息。 “大王,鲜卑乱了!” 北疆的传信骑卒持幽州牧燕东印信亲书,有沿途亭驿备马护送直达赵王宫的权力。骑手从幽州上马带着来自塞外的书信战报一路疾驰七日七夜,两腿都磨得鲜血淋漓,从马背上下来便走不成路。在这场战役中,幽州向邯郸城传递战报的可不是大字不识的军卒,他们都是幽州书院最优秀的学子,汉学、射御及军略都为个中翘楚。 不过这个骑手被邯郸城关上的军卒用木架抬到赵王宫时,宫内的气氛令人压抑而担心。 宫人跑前跑后,到处弥漫着草药煎出的味道,东宫之外盘坐着上百僧人,宣扬佛号;上百道人祭祀,甚至中间还有巫女翩翩起舞……燕北沉着脸从宫中走出,翻身上马疾驰宫门前,对躺在垫子上的骑卒道:“战况如何?” 骑卒弄不清楚宫内究竟出了什么事,战战兢兢地说道:“七月上旬,太史将军攻破东鲜卑,东鲜卑余部西迁与中部鲜卑内讧,袭轲比能部,其部下首领琐奴战死,随后攻破部落上百,一路西走直至被西鲜卑大人步度根击溃。” 燕北沉着的脸上这才终于有了些许喜意,点头道:“好,很好。” 说罢,便指派人手带骑卒下去医治,对左右幕僚道:“给骑卒好生医治,现在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医匠。” 左右幕僚点头称是,接着燕北叫上田丰等人一路向偏殿走去,边走边道:“若是如此,轲比能北走撤军便有了缘由,并州牧马寿成还未回还,将前些日子的战报找出来,他率领多少兵马出关?” 中部鲜卑部落大部分因内讧而被攻破,但西迁的东鲜卑不可能将草原上所有部落都一扫而空,就像太史慈不能一路沿袭东鲜卑所有部落一样。这些西迁者帮燕氏扫清了轲比能最大的后盾,接下来太史慈要面对的就是轲比能本部的兵马了。 尽管轲比能兵马众多,但这一次他被东部落的西迁者拉到与太史慈相同的情况下,远征军的赢面更大了一些。 现在就看,马腾能不能与太史慈一同对轲比能达成合围之势了。 “并州马使君亲率兵马两万余兵出雁门,应当已经与轲比能交战了。”田丰捧着战报,边走边说道:“此时,此刻。” 燕北点头,在舆图上依照太史慈与马腾的进攻方向勾画着,但他知道这一切都不过聊以慰藉他自己的心罢了,对战局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旋即他抬头问道:“益州的战事,还没有结果么?” “双方在白水关下多次交战,互有胜负,对攻破敌军还没什么好办法。”田丰接着不需要燕北发问,便接着回答荆州、江东的战事,道:“江东徐将军已率大军渡过大江,驻守柴桑以西守东攻的策略向孙氏进攻。荆州的战局并不明朗,但大局上应当不会出现太大意外。” “好……” 燕北的话还为说完,突然偏殿外闯入一人面带喜色地拜倒在殿外,高声唱道:“贺喜大王,王妃母女平安!” 燕北猛地从坐榻上起身,深深地呼吸,转头向左右望去,左右幕僚皆拜倒贺喜。 “好,好,好!” 正文 第三百零七章 两封信 所谓病急乱投医,甄姜怀着九个月的身孕却突然被医匠告知难产,这事将燕北吓坏了。召集了各地医匠却都没什么万全之策,煎出再多安胎药也不能让燕北将心放回肚子里。所以,赵国境内的道士、僧人,统统被召集到赵王宫为甄姜祈福。 所幸母女平安。 这世上有傻子便有聪明人,在距离邯郸城遥远的荆州,刚发生一件大事。 刘表自感时日无多,也同样认为自己没有继续主政荆州的机会与能力,长子刘琦身边没有几个名士辅佐,做出很多决断都是昏头主意,以至于处处受制与北方的刘琮。 刘表过去因为蔡氏的枕边风而偏向刘琮继位,但从来不曾想到刘琮居然有这样的才能……当然了,这种才能未必属于他自己,或许是身边有才能超绝的幕僚辅佐,但幕僚的谏言主君能够采纳难道不同样也是主君的才能么? 当他两个儿子成为两个互相对立的主君,刘表心中有多复杂,很难言说。 到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地位,通常一切都可以决断为计策、谋略,包括刘琮前些时候派人发送而来的书信,说什么要刘琦将他送到襄阳,那里有最好的医匠之类的话,这肯定是谋略。医匠是赵王派出的,他落到赵王手里难道还能好好活着? 现当今天下所有诸侯里,没有人是向燕氏宣战而开始战争的。曹操是因为援助袁绍形成同盟而进入这场战争,袁绍死了但战争仍在继续;孙氏是因没有向邯郸送去质子而被燕氏率先攻打;刘备抢了张鲁唾手可得的成都城,接着没有应燕北邀请前往邯郸,大体上开战的原因与孙氏有几分相似。 他们都不曾向燕氏宣战,唯有荆州。 刘表是实实在在向燕氏宣战的,只是在他宣战之时也决然无法想到,作为同盟的刘姓诸王居然会如此地不堪一击,被典韦一个人灭掉大半。 但是说真的,即使明明知道这是谋略,谁的心里还能没有丝毫疙瘩了? 他将州牧的位置留给长子,长子却对次子提出治伤医病诸事视而不见,换了谁能笑呵呵地接受。 更让刘表所不能忍受的是,刘琦在和曹操暗自接触。这才是真正让刘表对这长子心灰意冷的原因。曹操被燕北打败了不假,但那是一头猛虎,猛虎会被群狼击败,但岂是能够被猪狗牵着鼻子走的角色? 就在双方试图交好的第二个月,曹操便派遣心腹大将曹洪引兵进入宜城范围,在城外驻扎。与此同时,虽然刘表不知道曹操在做什么,但他猜测刘琦身边的部下应当都与曹氏暗通款曲……要不了多久,荆州刘氏便会变得千疮百孔,乃至不复存在。 刘表说不出什么了,让他去想千百个实力不济的理由,万千个运气不佳的借口,可到头来总归是敌不过冰冷的四个字——气数已尽。 这便是汉室,这便是刘氏,这便是他们输掉荆州输掉天下的缘由。 刘氏子孙有不少出色的人物,尽管这其中涌现的宗室有文韬过人者、有武略英俊者,但却没有最合适的诸侯。 燕北和曹操都一样,都不过是使用阳谋,曹操明目张胆地接近刘琦的部下,将兵马驻扎到宜城近畿,哪怕刘琦明知这是饮鸩止渴,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燕北也是一样,他把刘琮封为荆州牧,这是不错的,但刘琮的荆州牧难道能与原来刘表的荆州牧相提并论吗?他若没有反心还好,燕氏用他来安定荆州、他用燕氏来赶走曹操。可一旦将来他与燕氏生出什么龌龊,燕北甚至不需要动动手指,他便身死人手。 所谓饮鸩止渴,便只是现在失去追求的权位与将来性命交与旁人手中罢了。 刘表着实想不明白自己的次子为何会这样做,难道将来燕氏还能让他稳坐荆州牧不成?这根本不可能,甚至刘表现在就能确定,将来燕氏一定会把他调往朝廷,一辈子浑浑噩噩地过去,谨小慎微万一犯了错误,便是深思族灭的结果。既然如此,何不抛下权位前往别的地方避难呢? 病榻上的刘表已经召见不到什么人了,刘琦在努力地架空他,不过还有一个人是他能够见到的。他的侄子,勇武超人的刘磐。 没有人知道刘表与刘磐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在几日之后,刘表的病痛越来越严重,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顿时间整个荆州一片缟素。刘表就算再如何,其镇守荆州十余年,使百姓安乐不曾受战乱之苦。而如今身处荆州的三方诸侯又与刘表多有联系,两个儿子皆为父守孝,就连曹操也只能如此。 毕竟他有求于荆州。 也只是有求与荆州,不是有求与刘琦或刘琮。 就在荆州百姓以为今年会在这种暗潮涌动的状态下过去时,为父服丧的刘琮却全军缟素地领荆州军五千、请张颌从攻,传檄荆州发兵攻打他的兄长刘琦,一时间荆州震动。 在他的檄文上,细数刘琦包括明知父亲有病而不治、反对朝廷是为不臣的七条大罪,接着便亲率大军向南攻打宜春。这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情况,包括曹操,他如何都想不到刘琮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向南发兵……往北逃难的百姓可还都没走完呢,这就打起来了? 曹操一样没想到的是刘表会死在这个秋天。 曹洪一部人马在宜城不足以守备,但若加上刘琦部下的刘磐所率五千余兵便可以据守城池了。 可谁都想不到,围城战刚刚开始的第二日,守备宜城北门的刘磐却大开城门,领部下进入营寨闭门不出,任由燕刘大军进入宜城,转眼攻破曹洪部,擒刘琦、曹洪等诸人,一场仗便痛痛快快地结束。 尽管战事结束,却令张颌、刘琮等人对营中五千余兵如临大敌,霎时间营寨大开,顶盔掼甲的刘磐出寨,手捧两封书信交给刘琮……两封书信,俱为刘表在病榻前的绝笔,一封给刘琮、一封给赵王。 正文 第三百零八章 南奔之意 “刘景升这老儿,就是故去也不安宁!” 这种时候气急败坏的也就只有占据长沙、南郡的曹操了。这一切的原因都在宜城之战,这场从发生到结束总共消耗两日的战斗,却让曹操损失惨重。原因没别的,他这边刚刚做好准备,派去宜城刘琦处议和结盟的谋士已经在路上,半路又被从宜城冲过来的信使劝退回来,说刘琮发兵打刘琦了。 这边刚调集人马准备前去支援刘琦,刚出城门走了不到十里地,又被溃军劝退回来……守备北门的刘磐不战而降,开城门引敌军入城,宜城已经沦陷了。 你说气人不气人? 随着战争的延续,曹操手底下可用之人已经越来越少,这一次又将曹洪折在宜城,曹操都不想跟燕北打仗了。 这仗再打下去还能打出什么?天底下能成气候的诸侯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就剩他和刘备背靠背在益、荆二州且战且退,剩下能结盟的一个比一个傻,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曹操接纳了从宜城方向逃回来的几百溃军,没过多久便想通了这次兵败的原因——是病逝的刘表坑了自己。 这很容易想通,刘磐不是谁都能指挥得动的,作为荆州刘氏除文聘外唯一的大将,过去他只听从刘表的号令,如今刘表一死他便投降刘琮,而且是以这种临阵倒戈的形式,如果说这是出自刘琮的谋略,曹操不信。 在这一点上,曹操与燕北再一次达成一致,他也认为刘表的儿子蠢得像猪。 这会儿想明白想不明白都为时已晚,虽然宜城已无需救援,曹操也打算将兵马放还回营,直接就近在江阳、枝江、江陵三县之地布置防备。江陵与张辽屯兵的华容之间有山有水,占据地利极易守备;当阳则扼守着北面敌军南下之要道,严加守备可保南郡西面无虞。至于枝江,在曹操心里则属于后方大营,继而可向西南的武陵郡开拓。 长沙,是守不住了。 随张辽大部进驻华容,便已阻断身在南郡的曹操与长沙之间的联系,好在这场战斗开始之前曹操便已打算放弃长沙,留给镇守长沙的荀彧等人之令亦为倘若要道为张辽所截,便向南面的零陵郡前进,与武陵郡连成一片。 原本曹操的计划是背靠刘备与其联盟——天底下能让曹操看上眼的诸侯就只有刘备这个老革了,何况他并不认为做惯了雇佣军的刘备会不同意他的看法。 诸葛亮在刘备身边的重要意义,曹操暂时还并不知晓。 但如今刘备在益州顾头不顾腚地被燕氏、士家前后夹击,掐头去尾地打得满头大包,曹操也绝了和他联盟的想法……这还联个屁盟,刘备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就投降了! 说到底,还是这次刘表死后还狠狠坑他一次让曹操心有余悸。那么曹操还能去哪里呢?恰恰是刘备遇袭提醒了曹操,这天底下还有士燮这么一号人物;这天底下还有交州这么一块土地! 孙氏自顾不暇、荆州早已崩溃,交州东部毫无战事,这意味着士燮在交州东部的防备并不会有大军坐镇,而以久经战阵之曹军攻略经年和平的交州? 尽管交州也是一州,虽然人口较少地处偏远,但并不意味着交州从未经历战争,事实上交州在士燮统合州境前一直处于混乱中,后来又要面临刘表的威胁,较真来讲,曹操现在的势力还真不如士燮。 但对曹操来说攻取交州的难度绝不会比抵抗燕氏张颌、高览、张辽三路大军齐攻来得困难。 恰恰相反,这简单多了! 当然,曹操也并未放弃荆州,即使被刘表坑了一道,如果没到山穷水尽,曹操并不远率领大部迁徙到交州去。不要说从荆州至交州一路会发生多大意外,就现在这世道,刘表从襄阳到宜城区区百里因为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袭击便发生意外直接致使其后的病逝,盲目迁徙意外太多、风险太大。 何况……曹操需要做很多准备,才能完全地迁往交州。 不难想象,让曹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究竟是有多不想再和燕北打下去。若换了其余诸侯,曹操或许早就上表请降,大大方方地在荆州寻上一郡土地,向朝廷请个太守之类的官职。可当他面对的是燕北,说真的,曹操压根儿就没往投降或者议和这种事上想。 根本不用说,他了解燕北就像了解兵法一样,那个马匪是绝对不会给他丝毫喘息之机的,哪怕就算准许他投降,条件也一定是让他带着妻儿住进邯郸城,就在他赵王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手可以摸不着,但刀子是一定能砍到的,否则赵王就会放心。天下有数千万生民,在这其中,曹操是最不让燕北放心的那个。 人与人之间是有猜疑链的,燕北展露出一点儿疑心,曹操表现出一点担心,燕北的忌惮加重,曹操的担心增多……便能轻而易举地击破所有信任。 这个道理在世上大约没有任何人能够跳出来。 临近十月,曹操收到来自荀彧的书信,曹军大部已有大半进入零陵,余者于武陵郡治东部的长沙益阳一带山河间部下营垒,与张辽部南面的兵马有过几次见仗,带兵的是成廉等人,双方互有死伤,也就两相罢兵,各自守备。成廉是有心进攻却无奈山地险阻久攻不下,曹军则没有向北进侵的底气,这仗便打不下去。 曹操这边的兵马也有部分向南进入武陵,不过先遣兵马不过是为了安定郡中诸县并向交州方向渗透,并无多少战斗意志。张辽本部则不知在做什么,竟是一连几个月都不急着向他进攻。但张辽不进攻,有人愿意进攻,张颌不知是吃错了哪门子药,一个月里率军攻打枝江三次而不克,这才算心灰意冷地驻防宜城南面的江陵威胁枝江。 悍勇的劲头儿让曹操脊梁骨直发冷,仿佛让他想起在兖州被张辽击败的恐惧。 张颌的胆气,丝毫不逊于那时张辽。 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 断路 曹操惊讶于张颌这燕氏小将表现出的勇猛,远在邯郸城的演变看着战报也同样露出惊讶。 荆州方向是赵国在兴和四年发动的几场战争中最快能让信使将战报传送回邯郸的了,襄阳离邯郸不远,探马从襄阳启程一日即可进南阳,从南阳一路南奔两日便可进入司州境内,再向北奔上一日,于渡口乘船两个时辰便至河内,当天夜里一路快马便能叩响赵王宫门。 张颌这边的战报送的快,有趣的是离张颌没多远的张辽部战报却要再晚五日方可送到,毕竟那边官道要经兖州豫州,地势多山,反倒慢上许多。 所以一连数日,燕北瞧见的战报里都是张颌像只猴子般上窜下跳,不断用树上的野果去砸枝江城曹氏守军,在一次围城作战时被城上的流矢射中脚踝,消停了。 虽说勇气可嘉,但总这么看着他次次无功而返,却也着实好笑。 十月上旬的一日,燕北放下荆州战报,便活动着脖颈给田丰讲了个笑话:“其实张儁义啊,以前是个儒将来着。” 田丰哑然,他直至燕氏拿下冀州全境方才投至燕北麾下,而他知道张颌这号人的时候张儁义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田丰还真不知道张颌以前是做什么的。倒不是田丰对燕氏将领不上心,他已经够上心的了,只是那些年正是燕氏疯狂扩张的时期,南征北讨之下,不说名震天下的麹义,就说后来战事中涌现出的姜晋、张辽、田豫、徐晃、赵云、典韦、马超这些督镇一方的大将便接连不断,将星云集之下,他又怎么会费尽心思地打探张颌这么一个区区校尉的过往呢? 校尉的官职不小啦,可但燕氏那几年,确实不够看……四处宣战的燕氏校尉一级的将领几乎每年都有几个阵亡,田丰更关心那些将军。 更别说张颌还是一直都屯在河内、魏郡一带,不曾领军作战。 等到他有机会领军作战,每战势必争先,打输的打赢的,真很难看出运用什么谋略。毕竟荆、豫战场有张辽那样打起仗来好似猛虎跃涧的勇士,谁还会在乎张颌那点儿小谋略呢? 燕北撇撇嘴巴,缓缓摇头,奇道:“这小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张颌在燕北心里确实是儒将模样,他也是一直把张颌当作儒将的,想到此处不禁说道:“到现在孤还记得第一次在军帐里召见张儁义,那时候两万大军出大漠绕行鲜卑前往辽东,沿途灭掉许多鲜卑部落,张颌便在那时以燕赵武,那会儿还没有燕赵武士,叫骁牙骑军,嗯,骁牙骑军的小军侯,隶属高览还是麹义部下,应当是高览,像他这样爱使鬼点子的人在麹义部下是很难出头的。” “这小子滑不留手最为机狡,带得一手好骑兵,为高阿秀查漏补缺,是很少亲自率众冲锋的。他就是冲啊,也要在自己军阵里头。”燕北说着指起战报便开怀大笑,“孤早年的老兄弟,我等俱是些粗鄙匹夫,年轻时无以为继,做些刀口舔血的营生,身份低微只能提刀上阵与人厮杀,着实无奈。后来掌有大权,你看谁还上阵!张儁义出身不错,早年多以智略行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反过来了,统着几千上万的兵马,反倒喜好冲锋陷阵,这不还让人家枝江守军把脚射伤,哈哈哈!” 燕北想的还真没错,他算是了解张颌的了,张儁义年轻时候还真是确确实实地把他们这些作为首领却上阵拼杀的将官视为莽夫来着……不过可能张颌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心态就不一样了。 可能是早年与张飞对阵厮杀吧,过去张颌是对旁人充满嘲笑,“哼,这群莽夫。” 突然有一天自己跟张三黑子狠干一架,后知后觉突然心里觉得,“哇,莽夫好爽!” 然后就越来越莽,逢战必莽。 进化方式也是够诡异的。 不管怎么说,张颌展露出莽夫本色虽然没能达到他所寄望的那样——攻下枝江扼守江口,但对照张辽送来的战报,统合信息却足够让赵王宫诸多出色幕僚看出一些什么。 “大王,曹氏整体据守险要之地,其战线以南已有四个郡的土地。”田丰这么说着,竖起一只手指道:“这是曹氏自兖州败退后数年第一次恢复至如此势力,不得不防。” 说实话,田丰如若不说,燕北还真没注意到,曹操一面与燕氏作战,但暗地里却已经铺开很大的摊子。南郡除了襄阳、宜城二县,皆在曹操之手,这是荆州最富庶的地方;武陵、长沙一线,有山区天险、水河地利,端是易守难攻之地。更别说长沙向南还有与交州接壤的零陵郡、与扬州接壤的桂阳郡。 当然,田丰说的是四个郡,这是因为他没有算上与交州接壤的零陵郡,单指桂阳。毕竟交州士家的儿子还在邯郸,士燮与他们自有攻守相助之理,曹操若想零陵郡前行,便能轻易地将自己从两面夹击的窘境推进四面合围的深坑,到那时候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燕北也没往那边想,他现在还不知道士燮自交州西北发兵夹击刘备的消息,所以他将手盖在舆图南郡与桂阳两地之上,问道:“益州刘玄德、扬州孙伯符,诸君以为,五经博士想去与谁联兵?” 是益州刘备?还是扬州孙策? 燕北是不信曹操会仗着四个郡的地盘与自己死磕,他掂量着两只手掌,一众幕僚却都不敢自作主张回答这种问题。寻常的战策即便没有猜中也好歹还有回转余地,可这两个郡,万一猜错了将来可是只能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这种坑,各个人尖儿的谋士怎么会跳? 不过燕北也没打算等他们回答,他收回右手,左手在南郡轻轻拍了两下,干脆道:“有大山大河险阻,桂阳打不过去。传令告知张儁义,曹军在南撤,教他先将兵肃清南郡,截断曹操与益州相通的道路!” 正文 第三百一十章 足矣 兴和四年十月,鲜卑中部草原。 轲比能又惊又怒,他攻打错了方向,没有料到东部落大人弥加及其部如此不堪一击,致使悲惨的结果需中鲜卑部落承受。所幸步度根足够精悍,否则只此一战三部鲜卑便会尽数陷落,今后当不复再有鲜卑之名。 即使惊惧,也不能改变轲比能所需面临之困局,曾经草原上最强大的中鲜卑部落被西迁的东鲜卑乱军连杀带赶,消失在鲜卑草原与大漠之中。他没有部落、没有补给,纵横大漠三十年,轲比能一生从未如此窘迫。 在兴和四年,他的人生像被人用刀子劈开,往前是鲜卑雄主,往后是落水老狗。 在他身后穷追猛打的是并州牧马腾,在他身前围追堵截的是征北将军太史慈,这些燕氏悍将无比凶猛,令虎步塞外的轲比能进退维谷。他不敢打这样的仗,因为他的部落勇士死一个便少一个,可又不能不打,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中原人离开黄河土地,深入大漠只有一个目的。 取他的命。 前路仿佛成了一个个艰难险阻,即使能躲避汉军的追击,许多年前他自己分出去的西部落大人步度根也未必能放过他。轲比能,大约清算的时候要到了。 但他并不憎恶,不憎恶汉军、不憎恶燕北、不憎恶弥加也不憎恶步度根,即使在最为难的时候,他也不曾憎恶任何人。别人咒骂时他不抱怨,别人不咒骂了,他仍然不曾抱怨,他只是引领着自己部下的勇士,一次又一次险而又险地避过汉军追捕、一次再一次逃出生天。 这种时候人心都是焦躁的,就像塞外的战事从来不是以单纯人力就能取胜一般,真正决断他们生死的从来都不是人,人哪里有这么大的威能呢?决定生死的,是天。 是太一神是苍天是黄天是马鹿天神,因为冬季要来了。 轲比能与太史慈,在春夏之交同时由塞外与汉地出征,他们军队的部下身着单衣铠甲。不过这一次,苍天显然站在燕北这边。太史慈部因掠夺了众多部落,他们的军卒早就都换上毛皮大铠,尽管数量不是很多,但这对太史慈来说,无疑增加了他们能继续在草原上作战的时间。 轲比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们的粮食快被吃完,依然没有在逃窜路上寻找到能够让他们避难的部落。 他只有一路向北,逃。 不是轲比能胆怯,他也试过在塞外给身后追击的马腾带来一个深刻的教训。但马腾并非像他心中所想那般怯懦不知兵事,恰恰相反,这个司州扶风人早年以凉州军司马身份加入叛军,后与统领十万羌人叛军的首领韩遂分庭抗礼的汉将又岂是易与之辈?哪怕马腾兵少,但接近两万并州军士在燕氏最重视的兵甲器械武装之下,哪里是鲜卑人说攻取就能攻取的。 双方历经数次遭遇战,不分输赢甚至轲比能还隐隐有些劣势,倘若不是他部下兵马多,只怕如今士气便崩溃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再向南交战,只顾着闷头向北跑,一路逃过弓闾河翻越至狼居胥山北。 就是霍去病封狼居胥的狼居胥山。 这过去是汉家大将军霍去病征讨匈奴时出塞两千里追匈奴人逃窜的路线,轲比能今日翻山而逃恍如昨日重现。倘若有步度根部下首领在此,恐怕西鲜卑会有人在此叩拜祖先……雄极一时的匈奴人衰落自此而始。那时候他们的祖先便是如此,越过狼居胥山,逃向更北方不适人马生存的地带,本欲休养生息,但残酷的严寒与短缺的粮食却令匈奴更加衰落。 他们花了两百年时间才从瀚海(贝加尔湖)重新回到塞北,回来时物是人非,留在塞北的匈奴子孙成了汉地归附的南匈奴,而汉朝,已经从西汉的元狩年间变成东汉永和年间,刚想再和汉朝碰碰手,却被窦固、窦宪几代大将军轮番征讨,四军齐出打得屁滚尿流,大部向西迁去,这才给了东胡种的鲜卑、乌桓在草原上发展的机会。 西鲜卑要比中鲜卑更清楚这些事,因为西鲜卑大人步度根所征服兼并的部下中,就有过去属于匈奴人的铁弗部。 “轲比能再往北走,死路一条。” 在东方朔的《神异经》中写到:北方有层冰万里,厚百丈;有溪鼠在冰下土中,其形如鼠,食冰草,肉重千斤,可以作脯。 海象如果知道它们被东方朔称作‘老鼠’,恐怕会气得用大板牙戳死这个汉家神棍。 匈奴人与汉孝武皇帝的战争,就是一战打掉百年国运的典型案例,只是他们当时还不知道。 当轲比能率军越过狼居胥山进入瀚海也就是后世称之为西伯利亚,率领他的部众被太史慈驱赶地离北极圈越来越近要和海象做朋友时,他也还不知道此情此景,在后来的历史中意味着什么。 东汉窦宪让北匈奴被迫西迁的二百年后,中亚草原上出现一个叫阿提拉的匈人,其灭亡东罗马被称作上帝之鞭。现在中部鲜卑雄主被赶进瀚海,谁又能知晓在将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一百三十多年前匈奴人离开草原,给予东胡鲜卑做大的机会,那是因为那时候的汉人尚没有充足的辎重补给来完成占领草原的使命。但现在不同,在太史慈的身后,每隔十里是绵延不绝的亭、每隔百里是接连不断的寨,这意味着……在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赵王统治下,中原王朝将第一次向草原迈开步伐。 至于究竟能不能扩张版图? 能做决定的人不在乎,在乎的人又没资格决断。 燕北想要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他想惠及后人却没有多少顾虑今人,至于这江山是不是由他来坐、至于燕氏又能称霸多久……即使在不远的将来他再度造反登上天下九五,说真的,他并不在乎。 时至今日,当他有资格去想一些东西并切实做出影响今后百年千年的决断时,却发觉这些决断大多沧海一粟。王朝的辉煌无可避免,那么王朝的衰落亦无可避免,这些事情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么他又能抓住什么? 平定天下?天下总有人平定的,就算他燕仲卿不去平定,也有曹孟德刘玄德去平定,而后千代万代,这道理终归不变。秦亡有汉兴,汉亡有赵兴,那他又能改变什么? 汉人够多、天下够大,他的子民与后世子孙,有资格也有才能去决定、评判他们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他要做,便去做秦皇汉武没做却想做的事。 足矣。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一章 何去何从 轲比能被打进瀚海没多久天气便陡然转寒,趁着雪还未下,太史慈发兵还塞。在远征军回还塞内的途中,步度根派往塞内的使者也到了。 步度根派到汉地的使者很有意思,或许不是使者有意思,应当是使者背后的步度根有意思才对。这个当下塞外草原上势力最强的鲜卑部落首领似乎对燕氏讨伐鲜卑毫不见怪,派来使者开门见山地在赵王宫向燕北阐明现今塞外草原的时局,甚至就连他部下总共有多少勇士都说得清清楚楚。 五万四千余,有零有整。 使者看起来是个精于汉学的鲜卑人,洋洋洒洒引据经典说了一大堆燕北都听不太懂的话,还特意申明鲜卑西部落不曾像东部落那样抄掠汉地,到最后才说出步度根的要求。 “我西部落大人没有别的意思,历经此战,深感鲜卑三部大人对我大鲜卑管理不力,致使酿成边衅。故而在此多事之秋,请赵国大王册封我部落大人为鲜卑王,同修共好共御外敌,此后年年进贡以为臣下之国。” 这套路不对。 燕北都被使者弄蒙了,本以为步度根派人来会是议和或停战之类的事,却没想到步度根派使者千里迢迢跑来,是想求获封。而且……还是让他册封。 有一个王册封出另外一个王的么? 鲜卑西部落确实不曾像弥加或轲比能那样连年抄掠汉地,但这并不是他不想,而是另有原因。中原之所以叫中原,因为是天下中心,而对西域而言,中原是中原,塞北也是中原。如今西域诸国有不少都是年年向东面进贡,既向中原进贡,也向塞北进贡,而塞北……自然就是向鲜卑进贡。 燕北可不相信那些贡礼步度根还能交给轲比能。 鲜卑西部落比邻的是汉家凉州,中间隔着武威大漠不说,前些年凉州乱成什么样所有人都心里有数,汉家朝廷在庙堂上过去崔烈都发出放弃凉州的声音了。那是真正的硬钉子,可不像三不管的并州一样好欺负,别说步度根不抄掠,让他去抄掠试试?凉州的部落大人们穷得都快当裤子了,鲜卑人再去抄掠? 自己跟自己打了上百年仗的羌人不组团越过大幕去抢鲜卑人就不错了! 现在步度根反倒拿他不抢掠凉州来邀功,这着实令燕北想要发笑,何况册封王位这种事,燕北怎么可能册封别人……无关法理,真自己册封出去了,将来还怎么揍他? “明年四月之前,你们部落大人如果来朝廷,孤可视其作态再议此事。”燕北摆摆手,道:“此时无需多言,你歇息歇息便上路吧。” 至少要敢来拜见我,那才算忠臣,册封个西鲜卑归义王倒也不是不行。 倘若不敢来,明来四月接着打,一路直接把他们撵到西域更西的地方找贵霜玩去!权当是驱虎吞狼了,贵霜和宋建没打起来,但未必和鲜卑人还打不起来……如果燕北没记错的话,好像贵霜在古书上也是有几万弱兵,让他们虎狼相争无疑对赵国是件大好事情。 别管谁和谁争斗,只要不在汉家土地上,那都是好事。 至于他们两相联合,倒不是燕北没有顾虑,实在是没有可能。贵霜总共就那么大,西鲜卑数万勇士几十万人西迁,天底下除了中原王朝没有谁敢让卧榻之侧有如此猛虎酣睡,更别说贵霜了,就算短时间议和结盟,早晚也要打起来。 这本来就是燕北对鲜卑人的计划,谁知道怎么回事轲比能自己跑偏流窜到北边去了。 不过对塞北,现在燕北已经不感到担心了。驱除鲜卑之后,塞外便再没有能威胁汉家的部族,接下来的事就看南边儿的几个诸侯了。 荆州势力已分崩离析,所虑者不过曹孙刘而已。 不过他们仨,也就全靠强撑了。如今刘备依靠益州地形、曹操依靠武陵地利,都成了难啃的骨头,短时间内兵马很难取胜,最有可能在今年之内出结果的便是江东的孙氏了。 东南之地几乎不会受到寒冬的影响,而孙氏所依凭的最大仰仗不过是长江天险,如今也尽数为徐晃所渡,战事进入扬州本土开战,燕北没什么好担忧的。 现在燕北所做的便是为他们筹备辎重,督促押送,并借由遍及天下的寺众郎在各地收集到各种事务消息中选择应当让领军在外的将领知道的部分送出去。 其实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燕北才能感受到过去汉朝在洛阳定都的缘由。其他都是空话,在燕北看来定都洛阳最便捷的方面便是时间。因为关中道路四通八达,距离天下各处的距离都差不多,而且道路都是最接近的……反观邯郸,就不一样了。 邯郸地处中部偏东,虽说距离洛阳也不远,但它离其他地方确实远了些。除了青、幽、兖三地距离接近之外,想要前往并州要翻过太行山,想要去司州要渡过黄河逆流西走,至于远处的凉、益、豫、荆等诸州便更不必说了。 在洛阳,可以保证无论天下何处发生变故,一旬之内骑手便能将书信送至关中,而在邯郸,这个时间要扩大两到三倍,至少现在交州的书信演变收到的还是三个月之前的消息。 没错,燕北刚刚收到来自士燮在七月下旬送来的书信,信中提到他知晓了燕氏正在益州自北向南与刘备作战,他将率交州军士五千自交州西面的大道进入益州南部,朝成都发起进攻。 燕北觉得士燮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他并没有将士燮向益州进攻与曹操向南扩张的消息放在一处思虑,否则他便能发现在南面兵略中他漏掉了非常重要的一环,交州兵马由士燮率领西出州中之后,他心中所想的交州、荆州同时对曹操形成夹击之势,还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南郡为燕氏所占,扬州西部眼下又都是徐晃的兵马与孙策交战,那么曹操还能往哪里走?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兴和五年 时光匆匆,转瞬邯郸紫山便被皑皑白雪越过紫山,兴和四年,也走入尾声。 赶在雪降之前,太史慈的军队堪堪穿过军都山进入幽州境内,算是让赵王宫忧心战事时局的众人吃下一颗定心丸——只要大军回还,才算尽收胜功! 不过对赵王宫诸人而言这场兴和四年末的大雪刚刚降下,可于远征军而言,他们已经在塞外的大雪中跋涉整整半月。哪怕先前亭寨制度准备地再认真仔细,仍旧挡不住这是汉军头一次远征塞外并成功回还。 太史慈部联乌桓诸王部年初时发兵共五万余人,幽州先遣民夫三万余、后遣民夫六万余,供给十余万军民,远征半年有余,途经塞外纵两千四百里、横三千五百里之地,历战事大小百七十余。当他们风尘仆仆地穿过幽州军都山谷,在漫天风雪中,回还三万余战兵,四万余民夫。 除去留滞塞外东部鲜卑故地亭寨的万余军民之外,因争斗伤亡不过万余,真正给他们造成减员的大敌依然是天时与地利,是进入十月后彻骨的严寒与无边大幕。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一国功成,又要干枯多少骸骨? 没有谁能说出准确答案。 人们只知道太史慈率领军队回到边塞时,奉王命周游天下的赵国史官听到长城山脚下燕东一声号令,其身后百姓结成庞大阵势几乎同时立起千百副二丈白幡,吹鼓乐骤响,却是苍凉哀转的曲调。甲衣带着斑驳伤痕的远征军士在军都山下行进极为缓慢,盖因那些夹道而立的素麻长幡。 持幡者多老弱妇孺,长杆仿佛扎根冻土,冬月中百姓单薄袄衣颤栗不觉,只是麻木地望着军列行进。 “幽州辽西令支孤竹乡南亭里三十二士。” “幽州上谷涿鹿下记乡东门里十七士。” “幽州右北平无终乌桓部四百六十骑。” 那些素白长幡上用并不美观的笔法写着这些字迹,在这之下,则细数着他们的名字。长幡上的数目并不准确,这是各个乡里以出征前将士所书遗信所立,绝大部分人还活着,也只是绝大部分。 这个画面后来被此时此刻正立在人群中的赵王宫文掾裴潜用墨笔绘出,连同一起传遍天下的还有一曲鼓吹乐被命名为《迎魂》。 太史慈等军校并未在幽州久留,军卒因大胜而得到赏赐回归故里,奉命来年春季再集结于州中,不过将校却不能久留,他们奉的是另一道命令,还邯郸。 幽州的外战虽告一段落,但燕东的使命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太史慈的回还不单单意味着带回汉地大胜,也给燕东带回一份由炭笔粗绘的塞外地形图,清晰地标记出自幽州出塞后整个东部鲜卑及小半中部鲜卑的地形地势,何处为大幕何处有水源,何处立亭舍何处有石寨,事无巨细,只是受限于时代并无多少精细。 但对幽州而言,单单如此便已足够。 幽州北部不再有什么敌人,北方直至瀚海,不论大幕还是草原,都自此时此刻其尽属燕氏。 轲比能被驱赶至瀚海一带,依据太史慈部最后的见闻,他部下骁勇善战的中鲜卑勇士待狼居胥山被追赶上而爆发的大战之后便损失过半,大多数兵将并非死于汉军之手而是在漫长的追击中逃窜。至于翻越狼居胥山之后的事,对他们而言显然更加残忍。 据太史慈部斥候所说,他们翻过狼居胥山时天气便已经转寒,塞外四面八方不分南北吹来的朔风中都似乎带着霜,打在脸上刮得生疼。鲜卑人在前面逃得飞快,只需歇息一个晚上,再醒来时便会失去他们的身影。 但踪迹不会消失,每隔几里路,便能见到属于鲜卑人的尸首。或许是冻死或许是饿死,也有可能生了病扛不住,不论什么原因,只要他们在行军逃难中从马上掉下来,身上单薄的袄子便撑不住塞外的冬。 轲比能的军队几乎失去全部战斗力,剩下能决定中鲜卑命运的便只有上天了。如果再塞外风雪到来之前让轲比能寻到能够赖以生存的地方,兴许中鲜卑余部会在瀚海安家;如果风雪来临之前轲比能没能找到合适的地方,也许一场大雪便能把他们骁勇善战的勇士全部送归马鹿天神的怀抱。 不论结果是什么,回还塞内的太史慈知道,自己有时之年大约都不会再听到轲比能这个名字了。 只不过,头脑里怀揣这个想法的太史慈刚刚脱掉鞋履迈过赵王宫的殿门,便听见殿中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燕北迈着大步走来笑道:“哈哈哈,轲比能远遁瀚海,子义居功至伟!” 刚说不会听到,转眼就在耳边响起了! 太史慈抱拳行礼,随后答道:“在下还为大王于瀚海擒回两条溪鼠,重达千斤,不过……还请大王勿怪,兴许是水土不服,奄奄一息矣。” 溪鼠就是海豹。 燕北笑得更厉害,把着太史慈的手臂朝下首走去,道:“早见到了,这些大鼠生得真是威武,连这些牲畜都水土不服奄奄一息,轲比能远走瀚海又如何能健康长寿呢?当同奄奄一息耳!” 这年头人们在贡礼手段上还是太过匮乏,似乎与动物结下了不解之缘,致使演变这些年差不多将这片土地上的动物都见识了一遍。不论是早年高句丽的细狗、西域的狮子、瀚海的海豹还是南方的猛虎,他都养在赵王宫有人专程照看。 去年西域送来的狮子还下了一只小崽儿,不过早年高句丽送来的两个侯爷已经死了一只了,这俩溪鼠估计也活不成多久……不过这在燕北看来,是彻头彻尾的吉兆。 本以为今年发起的四场战争都无法在年末得胜,却不想北方的太史慈给他带回这个惊喜。天下之北疆平定,自今日起啊! 兴和四年,在燕氏面对北疆大胜所带来的欢快气氛中结束,史书也不会忘记兴和五年在幽州郡县飘缟素的气氛中到来。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三章 孟德勿忧 兴和五年,对赵王宫乃至整个北方来说,与往年没什么不同。无非是年关过后百废待兴,大雪拥堵的官道在今年有了更大力度去清除,紫山长陵仍旧干得热火朝天。如今七成参与修陵的百姓都定居于长陵,使之成为不亚于周边小县的热闹之地。尽管陵墓之地多需庄重,不过如今燕北在世,莫说陵墓还未修好……就算修好了,热闹一点也没有关系。 另一个角度上来看,长陵目前虽然不能给燕氏带来任何实质利益,但除去其本身,这座陵墓外的聚落给赵国国都邯郸带来非凡的生机。因为这座人口超过万户的长陵完全没有生产能力,一切皆靠往来商贾运送,这带来商道的空前繁荣。 而那些因时代所限悬而未决以至被视之为常理的事,也只能继续悬而未决地不断循环。 大雪封路的坚冰逐渐破开,首先踏上官道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各地齐聚于河南的信使,火急火燎地在河北亭舍换上快马朝赵王宫一路奔驰。 每年年初的头一个月,赵王宫永远是手忙脚乱,宫中舍人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是有数不完的东西需要运筹。 政事大多都是去年年末各地挤压的述职信件,诸如某郡开拓多少顷荒田、安置多少流民、处理多少案件、剿灭多少流寇,这些都在人意料之中,过去天下未乱之时便是这般模样。赵王宫的佐吏快速将案牍查验后登记在册,禀报燕北决断,事必躬亲的燕北将所有案牍一一阅看,最后决定哪些由他亲自处理,哪些由宫中佐官处理。 这非常有趣,燕北如今在天下的权力就好像帝王,帝王通常是容易受到蒙蔽的,即使是这种政务案牍,也往往需要有人来帮他检阅,挑出什么是让他看的、什么是不让他看的,这是常理。但燕北的身份又决定了他身边不可能有这种人……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他依然是个权臣。 权臣嘛,独揽朝政大权,谁敢从权臣口中夺食? 什么别人挑出什么是让他看的、什么是不让他看的。那不是下人做的事,那是他做的事。由他燕仲卿来挑出什么是让皇帝看的、什么是不让皇帝看的,这就是权臣存在的意义,蒙蔽皇帝嘛。 容易,这事儿太容易了。 燕北看着堆积如山的案牍,暗自感叹这对皇帝来说实在是太辛苦了,所以将所有的案牍都挪到左边——都不让皇帝看! 积压政事在情理之中,兵事则属于偶发,不过所有案牍里最让燕北重视的,无疑是兵事。政事上的事他并不是很操心,那些被任命在各地担任长吏的无一不是人中之杰,由他们坐镇地方,报上来的净是些鸡毛小事,没什么大事。 今年年初似乎还依然带着去年年末的喜悦,在各地积压的兵事案牍中,没什么真正令燕北感到忧心的。 如果一定要说忧心,也无非就是曹操的动向了。说起来曹操也是个妙人,尽管跟燕北打仗没停过,但每年过年他都会派人给燕北送来个亲手做就得诗啊、赋啊之类,要么就是些稀奇小物件,礼物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甚至还会夹带封长信聊聊这一年来的感受,有抱怨、有感慨……如果不是他们处在战争中已经许多年,燕北几乎要以为这书信是来自经年未见的挚友。 尽管抛开敌对战争的关系,他与曹操的确算得上挚友。 除了死掉的刘表,他们这几个活到今日的诸侯,哪个又没点儿关心呢?燕北、曹操、刘备、孙坚,四人早年曾并肩作战,甚至在战事当中刘备是燕北的客将,燕北当着十几路诸侯掀桌子给曹操出头。 在他们年轻时,那着实是有极好的交情。 燕北将曹操送来的书信扣在案几上,抬手揉揉发髻,招呼宫人温一壶浊酒备下笔墨,准备给曹操回信。 阿瞒的日子是越发窘迫了,去年还有心情跟自己畅谈兵事,今年便净是些家长里短了。信里给燕北发牢骚说曹洪被擒住之后他家的孤儿寡母日子窘迫,非常不好过,尽管他没说,但言外之意似乎是燕北应该把曹洪送还回去,要不然会死一窝人。还有像他小舅子卞秉喜欢上卞夫人的侍女环儿,结果去年秋天环儿给他生了个儿子叫曹据,环儿便成了环夫人,小舅子整日闷闷不乐,这该如何是好。 燕北想想曹操说的确实有道理,说以提起笔说了些孟德兄见字如面之类的废话之后便提到曹洪,写道:“子廉在邯郸过得很好,去岁冀州丰收,子廉多有发福,孟德不必挂念。子廉妻儿之事,孟德提醒的是,谁又忍心看夫妻相离、父子别居呢!唉,这真是令人感到悲伤!至于兄嫂之弟,孟德也无需忧虑,天下大好儿女多的是,何必单单牵挂一人呢?孟德兄,你在武陵不要动,北这便派人把你们都接来邯郸团聚!” 叫来骑手将书信带好,燕北又派人给卞秉准备了一块奉车都尉的印信,再派人从武库中挑了一张乐浪送来的小檀弓作为曹操儿子曹据的礼物,让骑手一并送到武陵去。自然,燕北也没忘了叮嘱,让他至荆州先找张颌,让张颌给他出主意怎么把东西送给曹操。 西南兵荒马乱的,万一再让曹孟德手下乱军给宰了,多不美。 了却心头一桩大事,燕北这才美滋滋地饮着温酒翻越起别处送来的战报。还别说,跟曹操写封回信,确实能让人心情大好。尤其是一想到把他们都请来邯郸团聚的热闹劲儿,燕北这心头就无比火热啊! 不过或许故人之子要比曹孟德这兄弟来得更快! 先前坐镇徐州的徐晃派人给燕北送来书信说江东的战事已现出明朗的态势,孙策作战勇猛兵法韬略俱是一时之选,但无可奈何的是江东的力量,比之作用半壁天下的燕氏还是太弱。他们的战船打一艘便毁一艘,可燕氏却能源源不断地自北方调集船舰,田豫在去年冬季便封锁了扬州在大江南岸的所有港口,该锁的锁、能毁的毁,如今江上已没有他们的船舰了。 更好的消息时,扬州已经有当地士人与燕氏相接触,打听孙氏投降后他们能保持多少地位。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还要好的消息了! 正文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大月氏贵霜帝国 天下格局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单从书信一事上来看,曹操这人是真大气。人常言大奸似忠,大伪似真,燕北觉得这话搁曹操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每年送给燕北的书信里从来温情,哪怕战局对他有利,他就跟燕北聊聊战局;战局对他不利,他就跟燕北聊聊家常……让燕北去琢磨,琢磨曹操说出这些话的出发点,而这个曹孟德,让什么样的人看,他便是什么样的曹孟德。 燕北倘若以阴谋去看,那曹操通篇的温情款款便是让他放松警惕,但在阴谋之中有透着真诚;可若以真诚去看,那曹操洋洋洒洒的书信便是与故友闲聊;可要说曹操没别的目的,谁信? 这是曹操的性格使然,但除去性格,其行事作风却又合兵法。 三分虚,七分实,虚实之间让人摸不清楚。若信了他的实,三分虚便足够令人在战场上吃大亏;若单信他的虚,却又实实在在地辜负了曹操的真诚。 所幸燕北寂寞。 他是真寂寞,他身边并肩前行的故友越来越少,人们不再能与他称兄道弟。要说他位居赵王却因此感怀显然太过矫情,可寂寞着实只多不少,巍峨赵王宫像一座囚笼,锁住天下安定也锁住了燕北的自在。 刘备和曹操就不一样,至少刘备不可能像曹操一样给燕北写出这样的信,在曹操身上诸侯的大气与乐观进取展现得淋漓尽致,刘备则要内敛许多。曹操会在书信中毫不避讳地直言谈起战事,又能好不见怪地说起他们的交情,这种本该反目成仇的关系却在书信中复杂地混到一起,仿佛当他们在讨论战事时,战事与他们二人无关一般。 刘备的书信则会完全避讳战事,若谈交情,便只谈交情。若谈战事,便就事论事。换句话说,刘备没曹操真诚,也没曹操那么二皮脸。 或许在此时此刻,用最恰当的比喻来说,刘备作为诸侯,就是个不知道诸侯之间相处有什么规矩的新人,所以他谨小慎微;而曹操,则在这份规矩当中游刃有余,因而无所避讳;至于燕北……燕北是什么规矩都不守的流氓。 这也是为什么曹操和燕北聊得来,毕竟从某些方面来讲,能够绝对地利用规矩为自己说话,其实和绝对无视规矩横冲直撞的模样,看上去差不多。 所差者,无非是不守规矩的人会被所有人钳制,燕北不怕钳制。 从燕氏立于邺都,他的所作所为便早就向天下表达清楚他的意志——天下诸侯听好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他一个人,就可以包围天下诸侯。 过了年关,北方道路上的积雪融化,来自西北边陲的书信让燕北哭笑不得。兴许是塞上鲜卑中部与东部被击败的消息还没传到西域,以至于万里之遥外的贵霜帝国头脑昏沉,终于抵受不住宋建这个活跃在汉、西域、贵霜边境三地的小人物来回蹦跶,大月氏国王波调向燕氏传送国书,以带着些许威胁的口吻要赵王燕仲卿派兵讨伐宋建,否则他将亲自发兵进攻凉州的宋建。 燕北一直对西域缺乏了解,倘若他是个凉州人,或许对西域的了解会像马超那样深刻,但他是个幽州人,西域离他太过遥远,根本没有机会收集到足够的情报。以至于赵国对西域诸国的进贡都有一个硬性要求:想进贡先拿地形图来。 赵王宫的西域地形图就像一块大拼图,燕北亲自把康居、大宛诸国的地形图合在一起,组成这幅庞大的地图。但这件简单的事有时候做起来也很复杂……那些西域诸国,每个国家都觉得自己的土地不应该是这么大,康居送来的地形图包含着大宛的一部分,大宛国也是亦然。 而将这些地图拼在一处留下巨大的空白,对燕北来说,那似乎就是大月氏国的土地。 非常广袤。 为了这件事,燕北专程派人从凉州招来当地的名士杨阜,多经讲解,这才让燕北对西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在杨阜眼中,波调敢于向宋建兴兵的缘故是多方面的。一来大月氏近几十年就像汉朝一样历经战乱,甚至其国中至今依然存在战乱;其次是康居、大宛摆脱羁縻向赵国进贡。呼罗珊、花剌子模也脱离其统治转向西面崛起的波斯人,这让大月氏王颜面大失。 但这都不是其欲攻宋建的主要原因,就杨阜所知,宋建虽然在边境上陈兵,但那个蹲在河首十几年如一日不参与凉州战事的平汉王并不是有多少胆气的人物。即便燕氏骁将马超视大月氏兵马为弱兵,宋建却不敢这样看待这个雄踞西域数百年的大国,他连进入其国境抄掠的事都不敢做,也就在边境线上耀武扬威一下而已。 波调向燕氏施压的主要诱因是赵云率领凉州军队加入马超对益州的攻伐,致使凉州境内显出空虚之态;而主因……主因杨阜不太敢说。 “这与大王有关。” 燕北的脸上表情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杨阜这话是什么意思?万里之外的一个国王要在边境兴兵,却与燕某有关?听起来这意思好像还是他做过什么对不起波调的事儿,燕北问道:“难道是孤不小心杀了他在汉地进学的儿子吗?” “呵呵。”杨阜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随后拱手道:“虽然不是,却也相去无多。先董仲颖为乱时,迁都毁了洛阳白马寺,及大王掌政,并未修缮庙宇,还拆了长安的白马寺,禁绝僧人传教,以至月氏僧回还西域,两国来往为之断绝。月氏国的朝贡,也断于此时。如今宋建在边境陈兵大王不能制,月氏王波调应以为汉地战乱已至极其混乱的时期,因而兴兵……也并不奇怪了。” 燕北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这封带着威胁的国书,是一次试探,试探中原王朝究竟还有没有力量来约束自己的子民。倘若没有,那波调想做什么? 燕北摊开两手,他还真没想到这帮听佛的僧人在汉地还担当着沟通两国交往的使命,摇摇头,他问出一个十分诡异的问题,道:“月氏国,吃米么?”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五斗米 宋建在燕北看来只是个小人物,说实话如果要与这样一个雄立于西域的大国做对,而且是贵霜这样的国家做对,他还不够格。至少宋建是没能力领受西域大都护这样官职的,不过在燕北心里,恰恰有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 大月氏人,吃米么? 燕北从来不觉得自己没有修缮佛寺是什么坏事,尤其在徐州出了个天下第一佛徒筰融之后,修着浮屠塔走到哪杀到哪,这是什么玩意儿?还不如自己这马匪呢。 宗教应当引人向善,但宗教徒却并非都是引人向善的,当年在洛阳白马寺修佛的筰融回到徐州做出好大一番事业,说明宗教这些东西其实听听也就算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燕北手里没有宗教,事实上他手里还真攥着个宗教首领,五斗米教张天师。 杨阜被燕北问蒙了,顿了很久才难得有些结巴地说道:“月氏国南部,好像百姓都是吃米的。” “吃就行,一事不烦二主,这事就交给你,这几个月在中原收集些能言月氏语的人选,然后去汉中找个叫张鲁的太守。”燕北在书案上提笔写信,头也不抬地说道:“孤做信一封,你带给他。” 皇权之下,宗教这种给统治添麻烦的东西,还是去祸害别人吧。大月氏既然能让佛教东传,赵国为何不能让道教西传? 月氏国今日局面可要比赵国困难多了,内忧外患加身他们的王朝却一个都不能平定,比起新兴燕氏赵国统治下渐显峥嵘的天下,大月氏的衰落似乎已无能阻止,这种局面,燕北并不介意花掉较小的力气,再为邻国覆灭添一把火。 当‘佛陀已死,苍天当立’的咆哮唱响西域,燕北觉得那时候的西域应当就是他所希望看见的西域。 杨阜拿着书信返身缓缓退出大殿,但走出几步他的脚步却越来越缓,心中反而沉甸甸地。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名字……骊州牧王义、骊州别驾种辑、骁骑将军张辽,即便是心智最坚定的人,也不能抵抗这种功勋的诱惑。因为这是一个希望,在过往的史书中,不止一次地提及这种希望。 在张骞出塞时、在苏武牧羊时、在王义入骊时,在那些时候,人们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何样功勋,亦不知晓路途上究竟怎样荆棘险阻。 这是希望,将希望付诸行动成为现实的机会。 燕北看着杨阜几乎定住的背影皱起眉头,殿下坐在一旁的典韦缓缓起身,便突然见到杨阜猛地转头拜倒,道:“大王,在下请入西域!” 燕北一口气憋在胸膛,挥手底气十足道:“准了!” 等杨阜走了,燕北才靠在坐榻后莞尔自嘲地笑了……一惊一乍,老子还当是遇见刺客了! 不过说实话,杨阜自行请前往西域,确实令燕北心情大好,这意味着杨阜也是认为这件事是有可能成功的。燕北也是这么觉得,只不过他认为成功的可能太小,而失败的可能又很大,之所以这么决断无非是为了把五斗米教也从中原弄出去罢了。 有些东西对自己是不好的,那么便送给别人。虽然就算他把张鲁送出去波调也未必会高高兴兴收下,但没关系……让宋建带兵送张鲁便是了。 张鲁有兵、宋建也有兵,他们在燕氏与益州的战事中都插不上手,倒正好让他们前往贵霜大月氏做些小事,以加强燕氏在西域的威望。 真让他发兵去和大月氏打,也不切实际。实际上大月氏举国之力,恐怕也仅仅能威胁到凉州罢了。更别说他们国家胆子小是出了名儿的,当年孝武皇帝要打匈奴,其中首要战略目标便是联合大月氏一同进攻匈奴,那时候月氏国与匈奴可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但月氏国不敢向匈奴进攻。 两个人的事儿,让孝武皇帝一个人干了。 尽管如今汉家大乱方显现出安定的模样,即便衰弱,大月氏敢来么? 燕氏可比过去的匈奴人可怕多了,所以燕北交给杨阜要送去张鲁处的书信基本上都没怎么提作战的事。他估摸着至多仨月,鲜卑中部落、东部落被击败的消息只要传到月氏国,波调就会送来第二封国书为冒犯燕北道歉,对这个软惯了的国度而言,硬不过半年的。 四月,步度根像没事人一样,好像完全忘了要请燕北封王的事,依然呆在他的部落里没有要上路前往邯郸的意思。这不出燕北所料,毕竟双方尚未停战,汉家有言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步度根也是一样,作为鲜卑人在塞北仅剩的小火苗儿,他可不敢进邯郸城。 别说进邯郸,就怕刚接近并州就被马腾擒住宰了,要是万一像过去檀石槐的儿子一样,被北地不知名弓手射死沦为一时笑谈,更加窝心。 步度根如果在这个时候死掉,鲜卑就算彻底完蛋了。 对了,远走瀚海的轲比能没有回来,仿佛已经消失在那片冰天雪地里,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踪迹。不论赵国的燕北还是鲜卑的步度根,都派出人手前去寻找他们的踪迹,不过最多只能在瀚海发现他们去年冬季安营扎寨的废墟,再无所获。 消失在那片只有肥硕溪鼠才能存活的冰原上,这不论对燕北还是步度根而言,都是最好的结果。虽然他们都非常尽心尽力地派人寻找轲比能,但没有谁是真正抱着善意的。燕北希望他的骑手能在瀚海找到轲比能冻成冰块的尸首,敲下头颅带回来;而步度根,则是希望看见轲比能尸首之外,把跟随他的勇士带回来。 不过他们都失望了,瀚海的确有不少尸首,但没有属于轲比能的那具;步度根就更失望了,瀚海的确有许多勇士,但那都是红衣玄甲的燕赵武士,张着大弩看见他的部下便是一阵弩箭射来。 啧啧,太不讲情面了! 五月才出头的时候,天气渐渐转热,徐晃从江东送来书信,在他们围城四个月之后,因为郡中士人倒戈,吴郡终于陷落。孙策率其余部逃出城郭,田豫正在追击他们。江东……已经没有孙氏了!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天师西走 打仗,张鲁和马超等人比起来的确还不够专业。 赶在冰雪消融之时,马超毁掉白水上游去岁筑起的堤坝,波涛之水呼啸而下,白水关内转瞬变为一片泽国。但这并未给关羽造成多少兵力损失,而白水关的城郭也比马超想象中要坚固的多,大水浸泡了半个多月才彻底渗入地下,接着凉州军立即淌着泥泞继续围困城关。 这一次是真围困。 借着白水暴涨,马岱率军乘船越过关口,沿袭其后要道,只差一点,就能把因大水浸泡毁坏粮草的关羽困死在白水关中。可惜被魏延率军与关羽合力杀败。 但白水关终究还是破了,没有粮草,所谓的雄关也不过只是一座棺材。关羽随后同接应而来的魏延一同撤至其后的蒹葭关,继续封锁要道。 攻关夺城,这种事只要马超等人还在,铁定轮不到先前与刘氏交战几次损兵折将的张鲁,连带着让他汉中麾下的杨任、杨昂等人皆受到轻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论声势气概,赵云马超纵横天下又哪里是张鲁这些久居汉中之人所能比拟的?何况就是单单对付白水关上的敌军,人家也比张鲁强得多。 可有的事不是勇武所能替代的啊。 马超能给阵亡将士祭祀么?他不行! 张天师行。 血战过后开坛祭天,身披甲胄的张天师高唱法号,弟子收敛尸首,吹鼓乐声之中别的不说,至少马超等人的部下羌人、氐人、凉州汉军都很是敬畏,并在法事后士气更加高昂。 天师道自起始祖天师张道陵以太上老君剑印符箓大破鬼兵开坛授道之后,益州近畿的汉中、巴郡、凉州武都、属国等地皆有信道之人,那时候天师道是充满玄奇与威信的,只不过无比神秘,人们想要修道而不能;但谁让张道陵始祖有个好孙子呢,虽然没诸侯之志,但惹了个诸侯,为了与刘璋相互对抗,广招门徒,只要能缴纳五斗米便可为其信徒。 张道陵以太上老君剑印符箓大破鬼兵,听起来挺玄乎。实际上则没那么复杂,张鲁的爷爷在世时,益州信仰极其复杂,巴人信仰原始巫教,大规模淫祀而害民,巫人祀奉鬼妖的法教巫师聚众敛财,无恶不作。道教记载上说张道陵与八部鬼妖、六天魔王斗法,最后降服他们,使川蜀之地不复信仰巫教。 实际上应当就是像曹操任国相时摧毁淫祀一样,只不过摧毁之后,又给人换了个信仰。 张鲁确实是个人才,百十年前他爷爷打鬼兵,百十年后他为了打刘璋再立鬼兵,把周遭近畿信仰汇如一处,形成其以天师为首、治头大祭酒为辅、祭酒为基层官吏、鬼卒为信道者的严谨层次,****、军政一体,以宗教狂热来武装鬼卒的头脑,以一郡之地与割据一州的刘璋相争,平分秋色不说,还能压着刘璋打。 真是个能人。 茅山道士的运鬼之法,当是起于张鲁。 待白水关攻破,马超引军继续南下继续追击关羽、赵云则在二关之间运筹辎重,征战没张鲁什么事,他便在汉中沟通司隶校尉梁习,运筹辎重押运武备。同时也责令教众恢复生产,课税农桑。 在与益州漫长的战事中,张鲁治下百姓早习惯了一面打仗一面耕田,何况如今有赵国大兵在侧,民心从来没有如此安定,春季农时没有丝毫耽搁。 刚入农闲,凉州人杨阜便经过长途跋涉赶到益州,与他同来的是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其中有擅长西域言语的商贾、精修佛教的信徒、熟悉史册的文吏,转交给张鲁一封来自燕北的书信。 看到书信,张鲁很是忐忑……赵王这个人似乎对天师教并无好感,以往与张鲁的书信中提及的都是兵事,这总令张鲁感到垂头丧气。 同他为天师道天师而言,在张鲁心里统治汉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情,他可以做得更好,将道教大兴,这也是他心里没什么诸侯之志的缘故。如果现在燕北召他去邯郸传教,张鲁连汉中都可以不要,只是可惜,当今天下哪个诸侯重视信仰呢?大家都忙着来回攻伐,不干好事。 “赵王,让在下前往西域……月氏国?”张鲁像炸了毛的猫般猛地跳了起来,指着杨阜大怒道:“在下自问对赵王不曾有过亏欠,何薄于我竟要驱逐!” 杨阜被张鲁的暴怒惊呆了,连忙摆手让其息怒,道:“大王并非是驱逐天师,这是好事啊!过去月氏国僧人东来,在白马寺传教,信徒中有好人亦有坏人,诸如筰融修浮屠塔杀人害命。如今月氏国陈兵边境,欲与大王相争,所以大王才命在下前来相请,请天师西走传教。” “大王听说天师的信徒为祭酒、鬼卒,特允天师可留能继承道统的子嗣于汉中继位天师,您则率五千鬼卒入西域,宋氏侯宋建亦可属天师麾下,万余军队进攻月氏,天师则领受西域长史,于西域传教。” 张鲁顿了顿,被杨阜所描绘的前景迷住。西域长史?他顿了顿,道:“大王要在下何时上路?” “此时不急,前往西域事关重大,赵王对天师还有许多叮嘱,诸如天师道在西域应不单单传教,还肩负着传授汉学、教民忠君等要务。” 张鲁听出来了,燕北的意思并非是让他传教,或者说不单单是为了传教,而是作为像太史慈那样的远征将领,前去开疆辟土。但这又有很大不同,太史慈北攻鲜卑,只是为了击溃敌军,塞外草原攻取的土地并不能完全占有,即便说今年燕氏在塞外已经扎下不少马场来养马放牧,但与他前往西域还是有所不同。 燕北要的是他在西域传授汉学、教授道法,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用比直接作战更加温和的手段,把西域人真正变成汉人。 这可能是整个世界有史以来第一次为政治服务的宗教战争。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七章 西域大都护 准确地说,中原王朝向西进攻,在战争中实际上是一种降维战争。 尤其在东亚出现马镫高鞍之后。 在此之前,西域的贵霜大月氏、帕提亚安息都有强兵,尽管在张骞的记载中曾经有过那么一句安息兵弱,但那是帕提亚安息帝国内忧外患最为严重的时期,松散城邦政治下轻骑与仆从两万迎接汉使,确实很难让眼高于顶的汉家使者认为其兵强马壮;再到几十年后安息鼎盛之时,便成为西域诸国中兵最多者。 西域出现铁骑兵比中原早,但那些贵族出身的铁骑兵并不能大量列装军队,他们的主力部队是轻骑兵与仆从军;贵霜则要稍好些,贵霜大月氏不仅仅政治体制与中原极为相仿,就连兵甲制式也与中原相似,只不过处于这个时代东西方交流中间的大月氏人在兵甲上夹杂东西方风格,既有盆领铠也有保护后背的环甲。 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 二百年后,并立世间的四大帝国都遭受不同程度的内忧外患,如今在贵霜与安息的西面,一个更加强大的国度在安息边境悄然崛起,十几年后,安息一个地方总督的儿子阿尔达希尔将推翻安息,加冕为众王之王,他所建立的国度被称作波斯第二帝国。 汉朝更强,二百年前大月氏打不过匈奴,被迫西迁至中亚,而汉孝武皇帝击败匈奴,依然立在自己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如今的乱世并未使汉军衰落,反而以诸侯统治地方造成兵力加倍扩张,远胜从前。 军事力量从来不是衡量一个国家是否强大的唯一标准,但军事力量能决定一个国家是否会为外敌所灭。 张鲁未必懂这些东西,但他知道,用燕氏的兵甲来武装自己的教徒,再请赵王拨下几名领兵打仗的将军,他用宗教狂热武装起来的鬼卒就能在西域无往不利。 上至治头大祭酒、下至鬼卒,短时间内张鲁集结了一支能够前往西域的人马,在给燕北回信后的第三个月,他们行进于司州扶风陇关前,得到张鲁梦寐以求的甲胄、骏马、兵器。在这批物资到来之前,张鲁对它们极为眼热,但当它们到来之后,张鲁反而没了这种感觉。 因为交付兵甲的人。 这个人带着几千个农夫赶着驴子上路,沿行只有三百个骑着健马穿戴铠甲的骑士相随,可张鲁一见到他便拜倒了。就算想破头,张鲁也没想到他找燕北要几个善于练兵攻城拔寨的将领,燕北居然会把这尊大神搬出来。那人身后的长幡大纛上显然写明了其出身——西域大都护、巨鹿平乡侯,麹义。 西域大都护这个官职已经许多年不曾存在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汉家在西域只有长史府,都护府早就没了。但如今麹义带着这面大纛前来,显然燕北已经做出要重开西域的打算。 而实际上,麹义比张鲁知道的更多。 前年麹义在臧霸手上吃了个闷亏,差点死在阵中,后来回邯郸修养半年,等伤病复原后各地的战事都没什么他能插手的。短短不到两年光景,燕氏麾下又增添了许多悍将,先前不显山露水的徐晃成了坐镇徐州攻略江东的大将、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都快长毛的审配颜良文丑在降将于禁的率领下攻打北疆,到处都没有他能插上手的地方。 麹义实在是闲不住,跑去长陵跟姜晋、吕布玩了半年,在那练了一支守陵军,可是也没什么意思。这两年对他唯一的帮助就是纳了三房妾,生了三儿两女五个孩子,除此之外再无所得。尽管燕北给他封了侯,光耀门庭的愿望也早就得到满足,但麹义却感到这样的生活毫无乐趣。 他年近三十便跟从燕北,十几年戎马倥偬南征北讨,领军打仗几乎占据他整个人生,现在让他在邯郸领着食邑安享晚年? 麹义觉得他还能打。 燕氏经营西域的消息一传出来,麹义便连忙前往赵王宫,他很清楚这大约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征讨诸侯平定天下的功勋,他麹义拿了一半;开疆辟土新设骊州的事和他没关系、太史慈再封狼居胥北临瀚海的事也和他没关系,开辟西域的功勋,可不能再和他没关系了! 所以说,如今张鲁的感觉简直是……光想死。 这可不是送军备,这是来了个耶耶。燕氏有那么多战将,最难伺候的却肯定是麹义。这人太能打,脾气又太臭,可惜现在再想打退堂鼓,恐怕不行。 麹义一见张鲁便乐呵呵地笑道:“张天师不必多礼,有麴某在,去了西域你大可安心传教,无需忧虑战事。” 说着,麹义一摆手便歪头道:“子源,让诸校尉军侯去熟悉自己的兵马,民夫继续押运粮草,传信凉州诸郡太守准备粮草,酒泉备下骆驼……凉州,麴某人回来了!” 跟在麹义身边的是臧洪,这个早年讨董首义的将领后来投奔燕氏,做过几年太守,如今被麹义从燕北那求来,给他当个副手。麹义不傻,他知道想要平定西域需要的不单单是武力,治政之能更为重要。这倒不是他对张鲁有什么不满,张鲁还汉中的经历说明了其治民才干远胜治军,但他一个人终究有力不逮。 何况燕北身边的大将都染上他的臭毛病,对鬼神之事少些敬畏,简而言之麹义信不过张鲁,还是再弄来个擅长治政领兵的臧洪要来得安心。 这可是麴将军平定西域的功勋,容不得半点差池。 臧洪拱手应诺,对张鲁打了个招呼,便领着身后百十骑离去。张鲁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骑从并非军卒,各个都是燕氏的将领,他还在心里想着该如何拒绝,再转过头这些出身燕赵武士的军校便已进入他身后的营寨,无需介绍十分清楚地统领起他的鬼卒信众……很有章法。 “张天师别愣着啦,快让人看看兵甲,然后咱们尽快启程吧!”麹义缕着胡子笑道:“麴某都等不急了!”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八章 蟹岛 夷洲,或者说这个时代鬼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海岛东去千二百里的海面上,一场海战刚刚结束。 交战双方是天下诸侯中屈指可数拥有海船的燕氏与孙氏,指挥这场海战的是燕氏水师将领田豫与孙氏水军将领……不是水军将领,是孙氏首领孙策。 双方以遮天蔽日的船舰交战于此处,单单装载火油冲阵的火船便有上百,接战堪堪两个时辰,海面上浓烟滚滚,远远望去船只断木飘满海域。当战事结束,海面上漂浮的尸首引来成群结队的大鱼与飞鸟竟食,场面残忍无比。 若以船舰损失来计算,这场海战的失败者是田豫。当孙氏战船离开此地后,田豫的部下查点余下战船,仅剩三百余艘,其中斗舰更是足有四成损毁。 这几乎掏空了燕氏水军这些年来各个港口船场出造船的积蓄,再无法组织起近千艘战舰的庞大攻势。反观孙氏的战船受损不多,他们自岸上逃遁入海便是绝境之势,联千余战船民船被田豫围堵至此追击,付出船舰折损三成、兵员伤亡落水四成的损失,成功突破包围,还给予田豫部不亚于他们的重创。 逃出生天。 这对孙氏而言显然是一场胜利。 但实际情况并未好到哪里去,孙策的座舰在海战中被击沉,没错就是击沉——孙策从没见到过有人会把投石炮与武钢弩车装在斗舰上。会战之初的场面极其惨烈,间隔四百步东吴水卒在庞大战船上投射弓弩,接着在二百步外投射第二轮箭矢,接着准备第三轮。 值得一提的是,江东人从吴郡离开时慌不择路地开走岸边所有能动的东西,所以孙策的座舰是一艘横行大江的楼船。因为上有五层,弓弩投射距离更远,实际上他们在五百步时就已经可以准备放箭了,只不过因为船上储存箭矢不多,为了刻意追求精准,才在四百步放箭。 当田豫的先遣船队逼近二百步,孙策还以为他们的目的是近身接战,躲避箭雨的江东水卒大多笑弯了腰。楼船的船舷比斗舰足足高出八尺,燕氏水卒如果想爬上楼船,难度绝非一点儿半点,最大的伤亡将会来自头顶的长矛。 但剧情和孙策的部下想象中不同。 燕氏斗舰在百十步外纷纷打横,露出其侧面船舷的石砲与武钢弩,飞石与长矛齐出,把孙策军砸得哭爹喊娘。 显然,对孙策军来说,田豫的这种操作——超纲了啊! 楼船坚固的船舷与吃水线那面坚固的船板并不能阻挡能将城墙砸出豁口的石砲,守城用的羊石头迎面把船头砸漏,船头加装青铜兽面撞板直接被三块飞石击碎脱落,接着船首漏水无可避免。 庞大的楼船在海上即便没有风浪,因重心太高也有侧翻的风险,何况漏水之后。孙策落在海里,随后被部将乘斗舰救起,不过楼船上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孙坚三子孙翊、幼子孙朗落水而亡。随军武将文臣阵亡无算,最凄惨的便是承载着孙氏女眷的战船因押后被绕路偷袭的校尉伦直扣下。 抢夺家眷船的战事不要太简单,因为船上的护卫武士居然都是女子妇人,而伦直所率的校尉部则皆是汶县久经操练的老卒,不过片刻便扣下船上百十余孙氏家眷,操船远离战阵,待孙氏主力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追赶,致使军心大乱。 损失还是次要的,关键问题是这场水战并非孙氏意料之中,就算趁势将田豫的船队尽数击溃都没有用。击败孙氏的不是田豫也不是徐晃,是江东本土那些叛变的世家大族,转手将先前效忠的主君卖给燕氏,把他们从城池中驱逐出来,孙策是逃命来的。 没有城池、没有辎重、没有土地,死一个兵他都心疼,更别说船队几乎被燕氏毁掉近半,还被抢去族中女眷。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而是孙氏在迁徙途中受到截击,损失惨重。 孙策想去的是吴郡南走两千余里西面的不知名海岛,实际上他也没去过那个地方,就连听闻也只是从周瑜口中听到这个地方,而且周瑜也没去过。过去他们只是从来往客商口中听见这个地方,知道海上有那样一个大岛,足够他们繁衍生息。可如今田豫的船队就横在南面,将他们前去的去路阻断。 有心退回吴郡,却又深知江东已为徐晃部占领,过去他们据守扬州便打不过徐晃,更何况如今。 在海河州的列姑射,也就是不知名小岛边上,孙策的船队在此停靠,清点军卒后他们堪堪还剩三千余军卒,原本显现出紧张的战船居然有了富余,更凄惨的是海战对人才的损耗。如今孙氏可用大将只剩周瑜、蒋钦、韩当、祖郎等不过十余,谋士幕僚则更少,除了张昭之外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名士……在这次州人声势浩大的反叛中,各地诸郡县长吏是中流砥柱,皆反了孙氏。 而孙氏,也只剩下孙策与孙权。 似风中残烛,不堪一击。 他们所占据的海岛不过方寸之间,三千余军卒不过两个时辰便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将整个小岛巡查干净,除了有些走兽之外,整个小岛毫无人烟,地势除了一座高耸的山石便一马平川。 可孙氏并没有马,只能用腿来丈量。 孙策将这座无名岛屿称作蟹岛(赤尾屿)。 好在燕氏的水军没有追击过来,这给了孙氏休整的机会。 在这座岛上,孙策得到了野果、兽肉、鱼肉及木材,并得到流窜途中的落脚点。因这座岛不足以养活他们三千余壮男,他们迫切需要航行至有人烟的岛上才能继续存活。周瑜根据早年辽东商贾的见闻向孙策建议道:“昔燕氏平高句丽时,其国王子伊尹漠曾自乐浪入海南行至瀛洲,言说瀛洲有大岛,岛上兵弱,可活人。” 孙策在海岛上点起篝火,木枝串着海鱼烤得劈啪作响,将目光望向东北方向的茫茫大海。 朝这个方向航行过去,可能会抵达‘瀛洲’,也可能会抵达乐浪甚至辽东……不论是哪个地方,都将有另一场大战等待着他。 正文 第三百一十九章 龙虬 “这不是瀛洲!” 孙策言之凿凿,张弓的手拉满了弦。与他背靠背的周瑜提着八面汉剑严阵以待,对左右虎视眈眈,缓缓颔首道:“绝非瀛洲!” 五月下旬,孙氏船队被田豫截击于东海,六月初孙策引船队逃至蟹岛,随后派出船队向东南搜索,其余人马在岛上准备食物、补充箭矢。谁也不敢想象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缺少工匠没有铁矿,他们新作的箭支不但没有羽毛就连箭头都只能用石头代替,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军队就会变成一群会开船的野人。 七月,从东北回还的船队带回发现大岛的消息,孙策部人心振奋,遂乘船出海。堪堪半月,他们在一片远远望去好似海中卧龙的大岛登陆,而且还发现有人活动过的踪迹,只是军队沿岸搜索近百里都未发现人烟。 没人烟,孙策的兵也要吃饭,于是打渔、狩猎,不单单军卒,就连孙策自己也加入这个愉快的活动中,提着张弓带着周瑜与一行亲兵摸进密林打猎。 接着就出现开始的那一幕,孙策持弓、周瑜持剑,在他二人左右十几名亲兵水卒持矛架弩……他们被包围了。 林间人影绰绰,有张弓的声音传来,孙氏水卒喊话几声却无人回答,接着箭雨便扑面而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数十支箭雨射来,孙策身后传出一声惨叫,一个孙氏水卒的手被射中。孙策转过头去,部下手上赫然扎着一支木箭,拔出来没有箭簇的那种。 这是啥? 孙策还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使用这种箭头,接着便见到敌人用这种箭头,野人?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木箭连皮甲都射不破。孙策当即一声令下,十几名部下引弓操弩,几名步卒拔出刀来朝林间迎着箭矢杀了过去,战斗不过持续片刻,密林中的袭击者留下三十多具尸首,余者蹦蹦跳跳地跑远,两名从前在扬州做过斥候的水卒提刀跟上,消失在深林中。 准确地说,孙策等人才是入侵者。 “兽皮、藤衣、还有铜刀。”军卒将尸首拉至空旷的地方,避开茂盛容易隐藏敌人的林地,远处来自岸边的部下正列队集结奔来,周瑜看着尸首身上所携的物件,拉着拾来的软木弓对孙策摇头道:“就是六百年前中原都不至如此,这是什么地方?” 孙策同样摇头,在一个身着翎羽饰皮甲裙的尸首手中捡起一柄锈迹斑驳的铜剑,对周瑜笑道:“还是有能用的东西,这剑看上去就不错。” 剑身的锈迹显然经过良好的打磨,依然显出清亮,不过初一入手便令孙策感到奇怪,这柄好似短剑的配重显然不对,剑柄有些过于沉重了。接着他便仔细端详剑格,便在剑刃尾端瞧见刻着的小字:七年,相邦吕不韦造,寺工告丞义工兢。 “公瑾,剑上铭文,何意?” 周瑜接过短剑啧啧称奇,扬头对孙策笑道:“这剑比我等十数人加起来还要再长些年岁,这是先秦时候的剑了。” “相邦吕不韦造,是说国相吕不韦督造;《史记·吕不韦列传》载: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这是秦王七年的古物,真是精巧!” 周瑜说着,目光有些神迷地摸着剑身,几百年前的秦剑,用到现在还没损坏,这已经无比神奇了。到这个时候孙策也看出来,这剑并非配重不对,而是因执剑人不断打磨而缩短,起初可能是接近四尺的长剑,不过到如今已经变成尚不及三尺的短剑了。 这把剑如何流落到这里,孙策并不感兴趣,即便周瑜猜测是秦灭六国时越国遗族逃进海上最终抵达这里。不论如何,他们的人数不会太多,最终为岛上的野人所灭,否则也不至于让这些人到现在还用破烂一样的兵器穿着破旧的兽皮。 至于这里不是瀛洲,孙策能百分百肯定。他们在船上时专门问过韩当高句丽的情况,既然高句丽王子伊尹漠逃到瀛洲,兴许依靠他们较为强势的兵马已经使瀛洲重归一统,不应当显现出如此弱兵。 重回岸边的孙策等待不到半日,待到傍晚时便见先前的斥候亡命般地自林间窜出,连跑带爬地奔至近前,水都顾不上饮上一口便像吓傻了一般朝身后密林的方向指着道:“将,将军,快走,快上船,岛上有燕军!” 燕军? 孙策愣了一下,瞬间面上表情极为精彩,瞪大了眼睛好似铜铃,道:“燕军,燕军怎么会在这?” “不知道啊,他们跟野人是一伙的,野人回到部落没多久便找来了燕军,他们有骑兵,上百人!船停在北岸,岸边有很多帐篷,大斗舰,许多艘!” 田豫居然追到这儿了,这可真是……跗骨之蛆! 孙策别无他选,他并没有打算在这座不是瀛洲的大岛上与燕军拼个你死我活,再打下去孙氏便不剩分毫,这绝非他所希望瞧见的模样。没有办法,他们只能原路登船待绕开此处后再靠岸收集食物,而后继续向东北寻找传说中的瀛洲。 走就走吧,反正这座大岛看上去也不像富庶之地。 没错,这座名叫龙虬的群岛的确不是什么富庶之地,甚至就连龙虬这名字都是田豫在自高句丽发兵袭袁绍时渡海顺手扑灭伊尹漠在倭岛上叛乱的战事之后途经此地信手起的。岛上土壤贫瘠,金银铜铁等金属少到令人发指,致使岛上百姓连像样的农具都没有,不过虽然他们与中原语言不通,使用的文字却是汉文。 六百年前的汉文,或许是应当叫秦文。 依靠猜测,他们学得很快,没多久便能与田豫留下的兵马用书写来交谈。这座岛上虽然没有很多有用的东西,但也出产属于自己的特产,海螺壳、海龟壳、玳瑁、珍珠。 这些稀有物事对燕氏很有利……故而,孙策发现的并非是田豫,田豫如今早返回吴郡了。他们发现的,是一支燕氏留在这里的船队,专司从乐浪运筹粮食、农具,至龙虬交换珍品的商队。 只不过这商队里都是武士罢了。 注:龙虬即琉球。 正文 第三百二十章 开市 兴和五年的农忙之后,邯郸近畿又进入大兴土木的时期。 受封赵王已有几年的燕北在收到孙氏出逃海外的消息后才终于找到一点近似高枕无忧的感觉。这倒不是说孙氏对赵王的威胁有多大,实际上孙氏一直以来对赵国都没有什么威胁,不过是割据一地的小诸侯罢了,恰恰是因为他们人畜无害,才让燕北觉得逼走他们是一件好事。 江东毕竟地处东南,而燕氏的主要敌人刘备与曹操则位于西南,两面作战对辎重运输带来的压力极大,如今孙氏兵败流亡海外,意味着扬州重归中原治下,燕氏又多了一个后方产粮的州域。 扬州种米很好,虽然东南一直以来没有多少百姓,也比不上中原交通便利,但因多年无大战事,州中百姓务农不曾发生像北方很多地方因战事导致田地荒芜的事,故而扬州粮食产量甚至可以比拟中原。 这便为燕氏形成了司州补给益州马超、赵云军;扬州向荆州张辽部以水路输送补给、兖州西部与荆州北部向张颌军输送补给的辎重运筹,进一步减轻赵国压力。 今年燕北照例派出两支军队,一支是已经有出塞经验的太史慈部由幽州出关,沿途稳固亭塞,向西征讨步度根;另一支便是麹义所率的征西域军,肩负着收拾宋建与带张鲁以道教西传的使命进入凉州,向西域进发。 这才不过刚走了俩月,陈群便已经在凉州向燕北接连送来四五封书信,坦言凉州辎重压力极大,希望能减少对赵云部的补给。想来也是,凉州原本便是苦寒之地,即便归属燕氏后,朝中也没有能力在凉州做出太大改变。陈群能够管辖好汉羌杂居的凉州刺史部便已实属不易,凉州本土的百姓饭都吃不好,他又能从哪里弄来供给麹义军西征的粮食。 凉州最多只能担当粮道的责任,兵粮的出处,还是要靠司州的屯田。 其实汉朝最早出现屯田的地方是伏波将军马援屯兵凉州时的军屯,不过如今早已衰败,就算供给凉州各地的郡兵尚且有所不足,更何况麹义的征西军呢?如今赵国所拥有的屯田真正成规模的仅有一处,那就是过去最富庶的关中之地。 最早燕氏在辽东乃至幽东四郡屯田,但后来因田策的冲击,军屯都被分给百姓,如今燕氏在辽东也没多少自留地,更别说屯田了。倒是过去寸土寸金的司州,因为董卓迁都致使司州大乱,反倒被燕北钻了空子,最好的田地无人耕种,全都便宜了他。 后来发黑山军民、白波军民至司州,干的便是屯田的活计。到如今,司州除了留下不到三万的军队,当年调往关中三十万军队皆成了耕作的百姓。倘若在燕北统治幽东四郡时期,猛然给他三十万军队,他必然喜不自胜,但到他统领幽冀,再拿出这三十万又白波、黑山组成的军队,说实话他看不上。 燕北的军事思想一直在变化,早年用的是自己手下的老兄弟,姜晋王义他们懂得还没他多,招兵练兵乃至行军打仗全都亲力亲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出色,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失败,因为没有比较。 可到了后来就不是这样了,自麹义练出精兵在他麾下南征北讨,他是眼看着一支能比肩先汉鼎盛时期的军队在自己治下诞生,何况酸枣会盟看遍了天下诸侯,再去看黑山白波的乱军,他哪里还会看得顺眼。 黑山白波的兵,用他们打打顺风仗还行,但凡与诸侯对战作为主力,很难得心应手。但不得不说,虽然打仗不行,让他们种地屯田却是一把好手。 但就算这样,司州的田地也在百姓购置下没留下多少,交与马超的军粮全靠赋税支撑。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燕北并不明白荀悦的田策究竟好在哪,他只是觉得将田地分给百姓能够最大限度上为他减轻耕作的人力负担,让更多军卒成为职业武士,不必因耕种农事而耽误战事。为此放弃广袤田地所带来的钱粮,在燕北看来是值得的取舍。 但直到燕北走到如今地位,他才真正明白荀悦田策的初衷与深意。 为了帮他打仗?狗屁! 田策的真正目的是藏富于民,遏制土地兼并后控制百姓与豪右的差距,把原本属于豪强、大族的田地拿出来大部分交给百姓,这便使得百姓大多有余量余钱,生活富足之后开始读书识字、习武学御。当燕北顺着这个思路向前看过去,便能够见到十分光明的未来。 各地县学、郡学、州学乃至太学都将迎来更多的诸生学子,普通黔首的地位进一步提高,手有余财,华贵衣物与装饰工艺品的价格将上升,士人家庭很有可能会在宗族中寻找不成器的子弟经商从贾事。 燕北觉得,对商贾所收的税,应该再多一点。即使再多一些,将来也很难抑制人们从商的热情。另一方面,匠人、手工学徒的比例也会增多,这件事看起来倒是好事。 从坐榻上起身的赵王叹了口气,他过去做过商贾,还并非其中翘楚,他所能想到的那些精明的商贾自然也能想到,所以想必明智的商贾如今便已在铺设商路了。 不过燕北比别人掌握更多的力量,他不能阻止旁人取利,但他能决定旁人在什么地方取利——赵国所谓的大兴土木,并非建起什么没用的观台,而是要在邯郸与长陵之间修一座州市,为往来行商的商贾集散货物。 行商的买卖人未必总能赚到钱,但收税的永远都能赚到钱。 燕北的面前有一副诸州舆图,舆图上被他放着几尊酒器,在酒器下压着的,便是他预计的诸州所开州市,今后将是一州最大的商市;州市之下开郡市;郡市之下开县市;县市之下开乡市;如此一来,取消关防商税,市税必然会为国中取得更多钱财。 这比先帝买官卖官快多了! 当国库中的钱币堆积如山,他便能为天下做更多有用的事。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一章 疟疾 徐晃往赵王宫送东西了。 燕北以为这位南征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送来的会是孙策的首级或是江东珍宝,哪儿知道徐晃送来一屋子俘虏。作为近侍的司马懿挤眉弄眼地笑称是一屋子人,还都是女人。 孙家的女人,全被擒住送来赵王宫。 可是弄这么多女人有什么用?浪费粮食,邯郸城已经囚了个刘表遗孀蔡夫人了,再弄一屋子孙家女人算怎么回事? 俘虏的身份燕北倒是都清楚的很,田豫把这些全都登记在册了,诸如孙策妻乔氏、周瑜妻乔氏,田豫还在下头添了一行专门注明人们叫她们大小乔,合称江东二乔。 孙坚的长女孙氏、中女孙氏以及幼女孙氏,合称江东三孙,田豫依上例注明孙氏三个女儿都未出嫁,其中幼女才智敏捷,刚强勇猛,在江东被称作枭姬,其亲自操练一百余名女侍在水战中给登船军士造成不小麻烦。 除了她们,还有不少孙氏的女眷。 不过燕北对她们兴趣不大,安置在邯郸城便不再管她们,其实更让他感到好奇的是孙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好歹是一地诸侯,把他们逼到海上并非燕北本意,燕北的本意……只是投降或者杀掉就好了,哪儿想到孙家人还能除了死和降之外找到逃这条路。 燕北还以为扬州时绝地呢,谁知道人家跑到海外去了。 这下又牵制住田豫不少兵力,让他的水军停留扬州东海近畿不得回还,甚至还要不断向外寻找海岛,以期搜寻到孙氏的踪迹。不过到这时候,赵王在心里也不拿孙氏当成敌人了。 扬州士人驱逐孙氏是件好事,至少这为他省去再安定州郡的难度,有这些士人起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复了扬州,令他能将心思着重放在西南——曹操和刘备的方向。 马超那边传回来的战报没什么特别,无非是攻破白水关,随后进兵南下,与关羽打了几场各有胜负,赵云在战场上擒获敌军将领糜芳,听说还是刘备的小舅子……不过这也没什么用,料想战事中刘备若擒获燕北的小舅子甄尧,对战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过燕北挺想见见这个糜芳,便传信一封要马超派人把糜芳送来赵王宫。 倒是张颌那边,他传回来的战报就有点诡异了,曹操先前屯兵武陵,随后又进一步收缩防备,几乎是将南郡送给燕氏,紧跟着当张颌进兵武陵,部下贪功冒进的方悦三日南下一百七十里,让张颌提心吊胆地担忧了半天。他部下就这一个亲信,其他人都是过去度辽部姜晋的人,这要是被斩了不得心疼死? 可是偏偏,方悦啥事都没有,他压根儿没遇到曹军阻拦。这就让张颌心里直犯嘀咕,三日一百七十里,在北方乃至中原,这近乎龟爬,但放在荆州武陵郡,这等行军速度便好像肋生双翅一般。 脑子有洞的人才会不截击他。 曹操的脑袋可能有病,但他的脑子肯定没洞,既然没截击,那肯定是武陵有问题。 武陵郡到处群山大谷,有些道路哪里都不通、而有些道路却四通八达,张颌在书信中对曹操的下一步动向感到忧虑。 曹操,会去哪儿呢? 西边的益州道路不好走,东边的零陵郡也差不多是一个模样,难不成曹操真要往交州跑? 燕北不知道,他为曹操去哪而苦思冥想时,南方距离数千里之遥的交州北部荔浦野外,曹操正嚎啕大哭呢。 是真哭,不是假哭。 在交荆边境,半个月前曹操刚与士燮留下的北面边防打了一仗。士燮西走北攻益州刘备时,认为荆州方向不会有强敌越境,因而在边防留守的军队也未刻意补给整训,留下的大多老弱。偏偏这种时候曾经在袁绍败退徐州后成为天下第二诸侯的曹操领着他最忠心的残兵败卒杀了过来,血战毫无悬念,再是残兵败卒也是跟着曹操南征北讨战力高昂的老卒,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突破关防,将交州军杀得大溃,这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可坏就坏在,交州不同中原,此地有瘴气。 瘴气不是什么奇幻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因靠近水泽地处热带野兽人类死去的尸首腐烂之后引发的细菌,这些细菌由水生的蚊子携带,咬伤人后传染至人体。在医学手段匮乏的时代下,人们往往很难意识到蚊虫叮咬能感染瘴气,等意识到自己得病,便为时已晚。 瘴气所携带的病菌,是疟疾。 曹操军队中没有多少北人,但大多数中原人与北方人没什么区别,对瘴气没有丝毫抵御能力,不过短短半月,在他的军队攻下荔浦这座交州北方重镇后便受到瘴气的困扰。这病其实不算什么,虽然确实有致死可能,但真正的伤害比曹操经历过几次的瘟疫要小的多,但瘴气在人们心中显然比瘟疫更可怕。 关键在于发病情况。 人感染瘟疫,大营里便会从开始一个接一个死变成一帐接一帐死,等到人死得差不多,瘟疫也就没了。所以感染瘟疫人只要祈祷上苍能让自己活下来就足够了,但瘴气显然不是这样。 染上瘴气,人一会儿热一会冷,像中邪。 通常见惯了厮杀的军汉老革是不怕中邪的,可一旦当他们大半军队都像被诅咒一般忽冷忽热忽正常的守城,人心便散了,这帮中原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感到冷、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感到热,更说不出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死掉,这提心吊胆……别提有多难受了。 而一旦他们也觉得自己真的中邪? 说实话,有心理承受能力的人崩溃之后比直接崩溃能带来更大的破坏。 就连生性乐观的曹操此时此刻也感觉自己到了崩溃边缘,这个出身汉朝最顶尖家世、从军半生做过逃犯也做过诸侯的男人时常在夜里哭泣,精神状态变得极其不稳定,并经常想到家乡。 曹操不知道自己应当何去何从,他是该率部继续向前走,还是转头回到荆州向燕北投降呢?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万户侯 时值盛夏,日头正高,高耸的赵武灵丛台之上,燕北在旧式亭榭的楼台上召见惶惶不可终日的糜芳。 糜芳是应当惶恐的,他在益州作战中在白水关攻破之际受命押运粮草,不敌突袭的赵云而失手被擒,身处邯郸囫囵之中,受从未会面的赵王召见,心态很难从敌对武官向囫囵之辈完成转换;糜芳也是不应当惶恐的,天下兵败被俘的武将多了去,颜良文丑于禁之辈皆未在赵国受什么委屈,甚至后来还都领军作战立下功勋。他不是第一个被缚的敌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对待敌将,通常燕北并不像对待兵败诸侯那样酷烈。事实也证明糜芳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燕北在丛台召见他,而并非更加正式的赵王宫,便能说明这个事实。 当然了,糜芳一路上被军卒从邯郸城外的南营押至邯郸城中的丛台,心里直打鼓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娘的丛台是什么地方?从自赵武灵王修丛台以练兵效法胡人行齐射始,丛台便是练兵的地方。早年燕氏占据邯郸与南面魏郡邺城的冀州刺史王芬相对峙便是在丛台编练陷陈先登,待到封王更是沿袭这一传统,将丛台作为效练精锐燕赵武士的校场,溢向整座城池的都是杀伐之气。 糜芳吓得腿都软了。 这么个遍插大纛的地方,燕赵武士操练起来阵阵喊杀之声,被押送着从长戈如林的军阵中走至高台,让人脑海中不自觉地联想到许多恐怖的事情,比方说——出征祭旗? 却不想上百级台阶,过几个转角,越过丛台内墙的城垛,却见别有洞天。 押送他的军卒之所以没有将他缚住手臂,并非为了砍头腰斩时来得方便,而是因为丛台之上正筹备宴会,台上仅布下几处座位,露天的台观上列有仪仗伞盖,伞盖之下正坐着姿容威仪颌下留着精修胡须的男人,糜芳只是稍稍望见一眼,见其眼神望来当即垂下头去。 他知道,那伞盖下身着横罗华服遍绣虎与蜼花纹的男人就是赵王。 赵王宫从官高唱一声引糜芳入座,随后行至数十步外高台敲响竖鼓,高台下校场操练燕赵武士随之令行禁止,酒食流水般送入诸军阵中,众武士齐拜高喝:“谢赵王赐食!” 接着便有歌舞伶佳人自登上两侧别亭献舞,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而邯郸之地自古出美人兴歌舞,亦并非空话。可惜这些美人姣好的面貌与绝佳身段是糜芳所无心欣赏的,他只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这架势,赵王不似要杀人。 只要不杀人,一切好商量。 “糜子方,坐罢,既来之则安之,何须忐忑?” 燕北似笑非笑说出一句,看起来友善的面容甚至带着点‘慈祥’,可这表情在满腹心事的糜芳看来就甚觉惊恐了,正要伏地说些什么,便听燕北已转向另一边,“再为典君盛饭。” 在糜芳对面坐着的是赵王宫有名的大肚汉典韦,他身量超人食量自然也远超旁人,在别人还未开饭时燕北便已命人为典韦奉上酒食,周遭数名从人婢女侍奉着盛饭装酒已是惯例,典韦也从不羞涩,瓮声瓮气地说出‘拜谢大王赐食’之后继续大口吃喝,看都不看糜芳。 说实在的,这若是关张那样的人物,典韦一定会侍立于燕北左右目不斜视地盯着他们,就算是颜文那样的武将他也不会放任自己纵情吃喝,可这糜芳? 算了吧,在典韦看来这就和早年亡命游侠为友复仇时那个乡野豪强李永一样……伸头挨刀的货色,借他几副胆子都不敢在丛台行不敬之事! 酒宴上燕北没与糜芳说几句话,无非是说什么邯郸地处太行山下,所食多野味不如徐州临海之类的话,糜芳倒是句句思虑句句小心,生怕出什么差错。倒是因侧亭高台上的歌舞伶人引得台下操练疲惫的武士时而喝彩。这样的宴席对有些人无比轻松,比方说台下的武士与台上很少这样奢侈的燕北来说,是极好的放松时间。 但对有些人,说的就是糜芳,这种场合简直令他度日如年,根本不知赵王殿下究竟是何意思。 酒饱饭足,燕北余光打量了一下糜芳,接过婢女奉上的帛巾轻拭嘴角,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糜芳算不上什么出色人物,半个多时辰的宴席下来谨小慎微,完全看不出武人的豪壮模样。即使他在刘备麾下挂着将军的职位,但在燕北看来他连担任燕赵武士军侯的资格都没有。这不是一个称职的冲阵之将,而在战报中赵云所言攻略之事,他在行军布阵中也没有什么建树,这令燕北有些失望。 糜芳能身居高位,恐怕全要仰仗他那个散尽家财倾囊以资刘备的兄长,也需要依靠刘备的亲待。 “子方,玄德在益州,还好吧?”酒饱饭足,燕北这么说着,脸上带着缅怀神色,叹息道:“酸枣一别已有数年,玄德转战半个天下,竟然未曾想过再回北方,宁可去到偏远的益州……这是怎么回事?” 糜芳到底豪强出身,这种应答倒还算得体,道:“皆为时局所逼,使君在徐州时为袁公所迫,只能西走依附荆州刘公,蹉跎数年方得入益之机。不曾想到因此触怒大王引兵讨伐。使君在心里很尊敬大王,时常说起若无大王当年提携,也不会有后来承徐州牧的机会。” “哈哈哈!”燕北仰头大笑,摆手道:“子方不必为玄德说谎,如果他真记挂,早就该到邯郸来,又何必等到兵戎相见呢?” “你虽兵败,不过孤不会扣下你也不会杀你,自有赵王宫与你资财,索性在邯郸游玩几日。待到明年春月,你回去劝劝玄德,益州虽好,却不足一州抗天下,现在都还留有余地,回幽州扩土开疆做个万户侯难道不好吗?” 燕北笑了,他没给自己留下太久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要改朝换代。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三章 王朝 “你真痴儿!” 夜晚的赵王宫寝殿没有掌灯,从人亦沉沉睡去。一捧火光自黑暗中亮起,映出榻旁爬起和衣的燕北,他说着话,只是悬挂帷幕的大殿并无他人。 燕北熄灭火镰,将宫灯放置案上,端端正正地坐于榻上。在他对面的案上,除了宫灯还放着一颗雕刻宝石的头骨,燕北就在夜里与骷髅对话。 头骨的主人活着的时候叫做王莽,过去是新朝的皇帝,他以禅让的手段从先汉取得皇位,后来被刘氏后人所杀,头颅被制成国宝,与高皇帝白蛇剑一同放在国库中最深的地方。 在很久以前,燕北得到这只头颅,连同一起的还有代表天下权柄的玉玺、高皇帝斩蛇剑、孔子巨大的鞋履与象征天下的鼎中舆图。 但那些国宝中,燕北最在意的始终是这颗头颅,甚至在很久以前,占领洛阳的燕北还曾枕着这颗首级睡觉,说是警示自己的野心,可实际上这个好似从不信任何鬼神之事的将军,又何尝不希望在迷茫能由虚无缥缈的鬼魂指引自己前行的道路呢? 但从来没有回应,苍天没有、黄天没有、太一没有,王莽,自然也没有。 它只是人死后留在世间的一点枯骨,即便其人活着的时候地位尊崇,死后留下的骸骨也并不比其上镶着的宝石金贵。 但燕北喜欢和它说话,王莽的头骨的确给燕北带来很多思考,但事到如今已并非警示,而是启示。 改朝换代,到这个时候并不是一件有多困难的事。长久的混乱重归一统,海内诸侯或流亡或兵败,天下为之平静,人心也一样向往安定。尤其在燕氏统治最为稳定的根基,幽州、冀州、关中,如果不刻意的去提起,人们甚至都忘了邺都还有天子。 燕氏所连带的功勋贵族对此事乐见其成,过去最尊贵的士人大多跟从皇帝受限于被封锁的邺都影响力被降至最低,既不能影响赵王宫,也在国中没有丝毫威望,失去朝野舆论力的贵胄被打落凡尘,他们什么事都做不了。 在外戚宦官、董卓当政、王允执权、燕北迁都这一系列权力移交的过程中,天下真正的贵族们被环刀一刀一刀削肉剔骨,等到燕北封王赵国之后更是被一脚踢出权力中心。在这之前他们只剩一张嘴,现在连嘴都张不开了。 即便费尽心力地张开口来,也无法发出先前振聋发聩般的怒吼,只剩下邺都里天知地知的悄悄话。 皇权所能仰仗者,无非四大支柱,外戚、宦官、朝臣、勋贵。外戚与宦官被朝臣在十几年前弄死在洛阳;勋贵们不是死了便是成了割据一地的诸侯,待到如今只剩下朝臣可用,偏偏朝臣还被燕北套上枷锁关在邺都之中。 如果燕北想用‘非法’的手段取得皇位,那么他只需要开口让人书一篇禅让书送进邺都,自有人会劝皇帝盖下大印,只等着举行禅让仪式便可以了。 但燕北不想这样。 其实时至今日,是否称帝,只剩下最后一道坎,这道坎不是别的力量所能改变的,是燕北自己的心,要看他自己的选择。 由他选择,如何夺走刘氏的皇位。 是看起来‘合法’而他坚持认为不合法的‘禅让’?还是他认为‘最合理’实际并不合法的‘造反’。 他不想高皇帝那时对先秦有深刻的恨,在那个时期,六国贵族还没死完,以复国为目的、以诛暴秦为口号的叛乱此起彼伏,那时推翻秦朝有足够的合法性。可这个时代不同,包括燕北在内,没有谁对汉朝有深刻的恨意,即使哀其不幸,即使明知王朝已气数将尽,就算再还政皇帝也无法以过去的朝政体系来维持如今赵国庞大疆域。 但依然没有造反的理由。 汉朝的崩溃,并非是单单因为皇帝的荒谬,即使有先帝的原因,现今在位的皇帝却没有什么过错……他根本就没自己执掌过朝政,又何来过错呢? 甚至就算燕北自己,对汉朝也充满感情,这种感情不是说他表现出有多热爱,而是他根本无需表现。他穿汉服说汉话写汉字,用汉家兵法打下一片大大地属于汉家人自己的土地,甚至下意识地在谈及百姓时会说‘我汉家百姓’、谈及武士必称‘我汉家儿郎’,他的父兄生在汉朝死在汉朝。他是汉人,这早已深入骨髓,并非是像是他的部将那样几句自称赵将就能改变的。 只是局势终究走到了这一步,诸侯灭王朝兴这种规律无法改变,汉与赵必须定下主从。倘若长久于此,或许十年二十年他在世尚能维持,但终有一日他将沉睡长陵,到时候没有威信的燕桓依然能像他这样把持朝政? 如果不能,那么他打出的江山、他划定的疆域、他的天下,都将拱手送人。 他必须亲手终结这个衰败的王朝,为追随自己的人给出一个交代,也为自己的后人留下一个法理。 这个法理残忍无比,但在燕北的天下观中却又无比地正确——造反。 燕北不是赵政,他喜欢读史,恰好他所处的地位与见闻能够让他理解书写在史书背后的意义。 灭六国者六国,非秦;族秦者秦也,非六国;秦人不暇自哀,而汉人哀之;汉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赵人而复哀汉人也。燕北不希望人们这样不断地哀怨下去,这也没什么可哀怨的。王朝的兴是因天下需要兴,而王朝的亡则是因为王朝不能继续率领天下兴,既然汉朝皇帝不能率领百姓安宁强大,那么就由他燕仲卿来率领,他要用他夺取天下的方法来告诉天下吏民——倘燕氏子孙不能御天下使天下苦,君可自取天下使天下甜矣。 这个法理是警示燕氏后人也告诉天下百姓,皇权并非用来高高捧起尊敬,亦不是平白无故受人爱戴。皇权是率领,率领子民衣暖吃饱,是率领子民开拓疆域,区区守成不足以称皇权。而这个法理对燕氏后人最残忍的一点便是昭告天下,当天下陷入纷乱、诸侯裂土割据、权臣率兽食人,统率万民,餐野宿、劈荆棘,始开天地寸土基业。 匹夫亦有责也! 正文 第三百二十四章 喜忧参半 八月,张颌大部尽数进入武陵,盘踞大山守备要道,得知曹氏兵马进入交州的消息后一面传信告知邯郸赵王宫,一面整备兵马以李大目等为先遣军向交州进发。 同八月,东面的张辽亦进军零陵郡,不过零陵郡仍旧有零星叛党依附曹氏负隅顽抗,张辽部仍旧在战斗之中,并不能即刻南下交州。 事实上就算他们不打仗,也很难进入交州。 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增加形成乡里聚居,聚居中心为了战争或政治或经济最终形成城池,但不论形成城池的原因有多少个,最终目的都指向最好的老师——生存。 人们筑起城池是为了生存。 而在交州,这种情况比北方更加明显,他们不单单像北方那样筑城以自守,实际上除了战争,他们最大的敌人来源于瘴气。自古以来,形成城池的收要条件便是河流与交通,河流能带来肥沃的土地、也能带来充足的防备力量与生活所需。但在交州,河流也会形成沼泽,带来瘴气。 所以先民在河流上游筑城,来躲避瘴气。久而久之,尚有城池越来越繁华,下游沼泽越来越庞大。蚊虫得到极好的繁衍生息地,进一步增加瘴气的破坏性,这是人们在艰苦条件下选择的结果。 人能利用天时利用地利,并非是因为人有多强,而是因为聪明。 而聪明,在这个时代的人类群体中,曹操是佼佼者。 曹操攻下的荔浦城位于交州中部苍梧郡最北端,与荆州要道接壤,而很巧的是,这里并非属于士燮的势力范围。事实上在得到燕氏支持之前,士燮的势力范围仅限于交趾郡,直至将长子送往邯郸后,朝廷才交给他交州四郡,并授予士燮交州牧的官职。对自己管不着的地方,燕北一向很大方。 在士燮安定交州西面之后,便向益州兴兵,这给了曹操顺利控制苍梧郡的机会,同时进攻南海太守士武,试图将势力范围向东扩张,只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让曹操碰了一鼻子灰。 原本曹操寄望于向东面发兵,先控制二郡接壤的两三座城池来防备士武,接着再缓缓安定郡中,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在交州行军的难处。 在这片土地上,北兵先天就比不上交州兵的优势,曹军最大的敌人并非士武部下的南海军,而是来自蚊虫叮咬无处不在的瘴气。 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瘴气感染,更不知道该如何医治。 初次会战,军卒在行军路上受疾颇重,至高要城无力攻打城池,有心撤回却打草惊蛇,引来士武发兵进攻,所幸士武在交州的军士在兵甲战力上不及曹军,这才在后续部队的救援下抵挡进攻,不过高要县已属南海太守士武。 经此一役,曹操不再想着快速统合诸郡,占据苍梧数县之后便着力于荔浦城北部下游要道水域修筑城砦,接着高枕无忧地招募军士抽调匠人、攥取财富收纳田地。 这无关于曹操好还是曹操坏,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做这些事。 然后便有傻子从荆州冲过来攻打城砦,接着攻不数日军中染瘴气者众,无奈退军回还。千里迢迢跑来当傻子的不是张颌,而是被张颌派来前线的李大目与自告奋勇的潘棱。 李大目就不说了,论及统帅步军也是一员宿将,自告奋勇的潘棱就有些有意思了。他自恃辽东山贼出身,熟悉山地战事,便在张颌进击武陵时自告奋勇,要在天下平定之前再为自己挣上一功。 这时候只要头脑清楚的燕氏兵将都知道局势是怎么回事,天下眼看平定,将来八成就没仗打了,此时再不请战,更待何时啊?何况就算将来还有战事,也必将要比现在的战事复杂困难的多,将来可就都是外战了,再想找到好似如今这般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可就不多了。 哪知道潘棱兴冲冲地带着本部冲进武陵才傻眼……武陵这是山么?跟他娘辽东的山完全不一样啊! 辽东山高,但高山到底有上去的办法,可这武陵有啥?能交战的地带全是山谷,也就瞧见方悦满脸晦气才在心头松了口气。没敌人好啊,有敌人弄不好在这儿就交代了。 大话已经说出去,开弓没了回头箭,潘棱也只能带兵继续前进,不过心里头刚进武陵时那股莽劲算泄得一干二净。紧跟着枯燥行军打进交州,首当其冲的就是曹氏扼守要道修起的几座木垒石寨,一座城砦堪堪驻扎几百军士,却足以闭锁要道,将他们赶去那些难走的乡间小道。 就几百人驻防的城砦,是不需要攻打的,只要等后续大军一到,片刻就能拔起石寨。何况到时候他们没准不打就投降了,又何必让军卒去拿命来堆这些小小石寨呢? 倘若是大城池,或驻防七八百人,潘棱与李大目必然不敢如此行事,因为那些军卒有可能在他们通过之后截断后路。但区区两三百驻军,没有这个能力。 潘棱倒还盼着他们冲出石寨呢! 只是他没想到,曹操也是这么想的。曹操知道燕氏先遣军队必然不会将他们的城砦当作心腹大患,这样以来便只会绕路而行,而绕路……曹操问过交州本地百姓,越是没人走的乡间小道,遇到瘴气的可能便越大。 这种事就连交州本土人士都不能避免,除了那些天生就不会感染瘴气的十之一二,其他人只要得了瘴气就有两三成活不过去。哪怕一次挺过来,那两次三次呢? 这些北方来的外乡人,即使他们的兵甲再锐利、声势再浩大,最后恐怕都逃不过被这片土地击败的命运。 潘棱、李大目部还未能摸到敌人的影子,便受到重创,无奈只能撤回荆州将消息告知张颌。张颌亦不愿试试瘴气的厉害,希望把这块难啃的石头交给交州的士燮去收拾,旋即留下几部兵马扼守武陵,引大军回还南郡,扼守住通向益州的路口,派人进入益州寻找士燮,告知其这一消息。 但曹操在荔浦的笑声还没发出多久,便收到一个令他笑容凝固的消息。 张辽部前沿兵马已进驻南海郡,与士武部汇合,好消息是张辽并没有进一步西攻的打算,坏消息是……士武的南海军,穿上了燕氏铁铠、拿起了燕氏大弩。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 南海军 张颌遇到的困扰并非单单只针对他一人,张辽军在地势上由零陵郡进入交州南海郡要容易些许,但也同样遭到瘴气的侵扰。不过这种程度疾病张辽部军士还能抵抗,或者说他要面临的情况其实与张颌比起来要好到天上去,至少与曹操是同一情况。 他们都有交州本土人士相助,曹操攻下荔浦县、张辽进军南海郡,唯独张颌这个倒霉蛋被曹操的军寨堵在交州之外。 倒霉透了! 如果说三方最倒霉的是张颌,最便利的自然是张辽。他的军队在进入南海郡之前便与士武相联系,随后由南海识途老卒引路,没有走那些比较危险的地带,郡中亦送来散发浓烈气味的草药驱除蚊虫,到城池外扎下营地,士武也同样送来能够治疗瘴气的草药‘常山’由医匠照看患病军卒。 如此一来,张辽部的精兵悍将自然不像张颌部所承受那么大的压力以至于被曹军几座小小城砦与瘴气被逼回荆州。 短暂的接触中,张辽入南海郡最先做的便是巡行南海军大营,结果令他十分满意……南海郡比邻荆州、扬州,过去是士燮对抗孙氏、刘表的前线重镇,待士燮归附燕氏后,便将他的弟弟士武安排在南海郡,以抵御外州兵势。故而南海军的兵势并不弱小,恰恰相反,这是士燮手下的一支专用外战的精锐部队。 不过这支军队在张辽看来也还称不上虎贲,至少在兵甲上,他们就比曹军差出许多。曹操随着一路败北,兵势从兖州时的数万一路缩减至万余乃至最孱弱时的数千兵将,他的兵力在减少,但军卒的兵装甲械却越来越好,可以说跟随曹操走到交州这个地方的,都是其麾下真正归心的军士。 这一点是士武部下南海军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事实上二郡边沿一战,即使对抗十之二三感染瘴气生病的曹军,其整齐的兵甲仍旧给士武部下南海军带来莫大压力。这种压力直接致使后来南海军见久攻不下便自相退却,他们军队中有三成都装备着青铜兵器、矛戈最早能追溯到景帝时期的兵刃,更别说很多军卒根本没有铠甲,能拥有一具兜鍪便已经不简单了,如何与曹军对战? 张辽的到来改变了这一情况。 他的想法很简单,北兵担忧瘴气,以至于士气不高,作战亦不熟悉地形,但南海军本身是熟悉地形的,何况他们对瘴气早已习以为常,非但不会对其感到畏惧,反而能将劣势转变为己方的优势。这种情况之下,何不以南海军打这一场仗? 张辽走到哪,后续辎重便要跟到哪,粮食取之于近州、兵甲则大多要依靠船队送至大江,一来一往,耗时颇久。而张辽部下所率军士又数目颇多,逼近三万,这并不适合在交州作战。 但凡兵法,兵多有兵多的打法、兵少有兵少的打法,这不单单依靠地利天时,同样以战争目标为重。兵多,便要兵分多路,借此增加达成目标的机会;兵少,便要集中兵力攻取一点,同样用来增加达成目标的机会。 若在其他地方,张辽初入州域便必然会分兵占据各郡以虚张声势,接着发大军直取曹操本阵。但交州因为瘴气横行,显然不能如此……他们的军队并不识途,如今又有瘴气威胁,分兵明显不够明智。那么在此处屯有大军,徒消粮草,甚为不智。 所以张辽一声令下,骁骑将军麾下五个校尉便各自领着本部原路返回,屯兵于荆州零陵与长沙之间屯田,其中两个校尉部甚至留下部分衣甲,给士武凑了能武装起其麾下五千人的兵甲。 “如今张儁义在北,士使君于西,曹孟德已是瓮中之鳖。”张辽交割了兵甲,对士武道:“战事就靠士府君的南海军了。” 士武惊讶于张辽这个燕氏重将的财大气粗,能够武装起上万军队的兵甲说赠就赠,这是何等豪迈?不得不说,张辽还确实够豪迈,这些兵甲在他手里只是两个校尉部的部分兵甲,但燕氏军队的覆甲率多高,各地诸侯的覆甲率便要更低一些,到了交州士武这些太守部下郡国兵,更是不必说了。 士武的南海郡在发现曹操进入苍梧后招募兵役,除了三千多常备郡国兵又招募了四千多乡勇,可就算搜罗了全军上下七千余军卒,拿出的大铠未必有张辽本部一个曲多。 更别说张辽部还有镶铁皮甲、熟皮甲这些常备兵装……不过说实话,这些兵甲倒不是交州没能力打造出来,虽然铁大铠不能做出这么多,但一郡之地十几年做出数千件皮甲还是有能力的,但问题出在交州没有准备。 交州对付的敌人,主要是来自荆州、扬州的水卒,除此之外便是本州作乱的叛军,他们的共同点便是都基本不穿铠甲,因为太热了。 平时没有准备,等到真与曹军作战时便缺少应有的战力,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谁还会嫌热呢? 可话说回来,谁又能想到曹操能硬是从黄河附近跑到交州来,这一路实在是太遥远了。 张辽至此自然放心地屯兵在南海,看着士武整备军士,同时向邯郸传信,希望北方再向荆州输送一批兵甲,不必太多,只需要够一个校尉部取用就够了。留在荆州的军队并没有什么大任在肩,燕氏在荆州早就没有敌人了,剩下的无非是弹压地方、保障粮道罢了。 士武在整备半月之后,发兵进入苍梧,朝曹操所占的几座城池发起进攻;张辽也没就此高枕无忧闲下来,除了偶尔操练军卒之外,他在心底思虑着另外一件事。 在南海军进入苍梧郡的数日后,张辽差人向邯郸城大大方方地送出一封信,对了,这信虽然是送去邯郸,但最终收信的人却在长陵。张辽这封信是写给老上司吕布的,他想问问,这朝堂主公是不是该给赵王殿下联名劝进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六章 气死 邯郸城赵王宫乃至整个天下似乎都能感觉到,赵王很着急。 这种急切体现在每一次征兵、每一次徭役,也自然包括兴和五年夏天传信给各地太守的书信中要求他们必须做到的事……修路、架桥、修渠。 做这种事沮授是行家里手,三月开春时节,沮授得到代赵王巡行四方的权柄,随后不单单他自己,自燕赵武士搜寻了包括魏纯在内十几个绘图算术的好手,自冀州之始在各地绘图,于六月将冀州第一份新绘舆图送往赵王宫,接着由沮授在最容易灌溉的土地上修渠,这项事务足足持续了两个多月才勉强达成,接着赵王一封手书便送往冀州治下各郡,浩浩荡荡地要求各地征发徭役修渠修路。 不是燕北急,而是他终于在这会意识到天下大乱是他手中最重要的筹码,越是官僚吏治不够完善,他的命令才越容易得到贯彻执行。或许在将来,当重新承汉制之后,他的权柄未必能比得上现在。 太史慈部兵马在五月再度启程,八月时在故中鲜卑的地域中传回书信,言明步度根已率部落向东扩张,不过限于时间,迁徙至中鲜卑故地的鲜卑部落势力分散,各个击破不算困难。 步度根也是胆大而有野心的,轲比能刚刚被击溃至瀚海,他便忙着来抢地盘,倘若燕北性情中再多些许温和,或许汉与鲜卑之间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十年二十年的边境安定……但显然这并非是燕北所想得到的。 自有史以来,中原王朝这些种地的与草原上那些放马的战争就从未停止过,终秦汉两代数不尽的皇帝都想要终结这个麻烦,但始终没有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攻伐,人们试过了,不论秦皇以蒙恬修长城击塞外、还是汉武以卫霍击败匈奴、亦或是时至后汉,以大将军窦宪击北匈奴远走西域、收南匈奴于汉家内附。 这个麻烦解决了吗? 并没有,匈奴在时有匈奴、匈奴不在了有鲜卑,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人们用防御、有守势与应对,付出小而见效快,可能鲜卑人掠夺十来年,损失都不及赵王燕仲卿下令远征鲜卑一次的耗费大。 越是如此,越不愿去征去讨,越愿意用温和手段来对付他们。 可此消彼长之下,长此以往,汉家哪里还有与北面争锋的能力。 比起一封降书,燕北更希望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更重要的原因是,此时此刻,大约是二百年来汉家力量最强悍的时期,倘若丢掉这个机会,燕北可不认为他的后辈能有他这么好的时机。 这不是空话,此时此刻的赵国,在财力、国力上,要比桓灵之时强大三倍不止。 天下大乱不是好事,但燕北同样借着天下大乱这股东风自幽东起摧毁了这片土地上固有的土地兼并,除掉那些藏匿户口拒缴赋税的豪强,将赋税重新收入国库。过去豪强在地方有强大的话语权,即使行制稍有违背律法,地方也未必能约束住他们,可现在不同了,天下大乱带来的直接改变就是从文明走向野蛮,诸侯稍有不满便将其人杀掉,哪里还有他们腾挪闪躲的余地。 说来残忍,十几年兼并战争过去,燕氏治下的百姓数量比照先帝时,居然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有所增加。这并不是说各地战争没有死人,恰恰相反,因为战争、疾病、饥饿而死的人成千上万,但却比不上这些人北方繁衍生息的人口。 幽冀二州,早在十年前就安定了。荀悦的田策以户为单位限定最多拥有的田产,却也规定了以口计算最低拥有的田产,这一法度尤其在燕北亲自决定实行二次改革,整饬地方分配田地之后潜移默化地鼓励了百姓生育。 更多的丁口便能得到更多拥有田产的机会,何况由州、郡、县、乡、里五级层层传下直至由太学诸生担任的里令、乡令直接掌管分与百姓的农具,让平民黔首所能开垦、耕种的田地再度增多,原先一人耕五十亩,现在一人能耕六十亩甚至七十亩。 田地比先帝时多、人口比先帝时多,最可气的是燕氏施行十税一的田税制度,在燕北心里拿自己的国库去与先帝时三十税一相比较……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但其实燕氏的赋税是不重的,先帝时虽然田税三十税一,但其他钱税着实严苛,燕北就不收那么多钱赋,他的钱财进项主要在商税这一块。商贾卖出东西多少钱,商市抽取十分之一。 燕氏的赋税看起来严重,但在同时期诸侯施行的赋税当中却算是轻的,早年曹操在兖州施行屯田,所有田地都归兖州所有,种出的粮食与官府分成,用官牛者六四分、用私牛者五五分,那才叫严苛。 诸侯为了养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这也决定了燕氏征服诸州后,几乎没有反叛的土壤,造什么反,老百姓一看,哟!赵王来了收税比原先低了八成!除了壮丁每月都要操练之外似乎没什么不好,再加上有大军弹压地方,谁还会造反?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王师吧,民心所向……谁能抵挡? 即便有看燕北不顺眼的,他们所能选择的也并非是起兵造反,而是拖家带口的找个看顺眼的诸侯前往投奔,只不过可惜的是燕氏大军往往要比他们快上一步,他们还没走到想要投奔的诸侯治下,那诸侯就已经被平定了。 这种事有辑校寺的寺众郎送来赵王宫时,燕北通常都当成笑话看的,冀州一户过去的豪强不满燕氏统治,合徒众百十人信通袁氏部将,随后迁往青州,在青州发现飘扬的旗号是燕氏楼船将军田豫的,只能再向徐州走,到徐州发现城上旗号变成麹义的了,走着走着听到麹义被臧霸军射伤,还来不及高兴,紧跟着就听说袁公在广陵被烧死了。 你说这心里多着急啊! 再去投奔曹公吧,一打听曹公刚受了燕氏封出的五经博士,接着就从兖州败退到豫州,豫州倒是不远,走到豫州,发现这是骁骑将军张辽的地盘,曹公去荆州啦! 再想走,被张辽部下兵马在州境卡住,一看户籍是冀州人士,又给送回冀州……长途跋涉好几年打回原籍,好气啊!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七章 麴将军 兴冲冲的麹义带兵直冲西域,他的部下在酒泉换马,十之三四的骑兵在这把坐骑换成骆驼,以减轻进入大漠后的水源负担,接着长驱入西域。 中原王朝已经许多年不曾发大军进入西域了。燕北这一举动无端令沿途诸国感到担忧,纷纷派遣使节向麹义军引路,旁敲侧推地都想问出麹义此行的目的。偏偏麴将军这个人啊,性格有些怪,说他傲是傲,但更重要的是性格欠。 这个欠是欠骂也是欠揍,尤其是揍了也不改。 单单这么看,燕北这次让麹义做西域大都护,基本上算是所托非人了。麴将军是燕氏出了名协调不好众人关系的狠角色,要是赵王给他的命令是征服西域,只要辎重后勤跟得上,估计达成主命的问题不大;但若说让他做西域大都护,管辖好治下西域诸国……这事儿太难了。 估计折腾到最后,就是西域诸国皆被麴将军逼反,然后大家叮咣打上几年,最后结果多半还是麴将军把西域征服了。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麹义改不了得瑟。性格是改不了的,但有些独特的人生经历,却能改变一个人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估量。倘若一个人地位低下,那么他就是再狂,也狂得有个限度。 麹义也是如此。 他的人生,大约要分成三段来叙述,第一段便是遇见燕北之前,自视甚高的凉州籍贯的冀州人,没什么特别。但他的第二段人生,遇到燕北之后,便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凉州小豪强之子,变成所向无敌的天下名将,而且还是天下第一的名将。 世上能有几个天下第一? 麹义就能算作一个。几乎以一人之力,拱卫还是燕二郎的燕北,以辽东抗一州,接着以幽州吞冀州,再则发兵征袁氏,以至雄踞中土。天下名将何其多,可谁又能拱卫主君达成如此雄途伟业?止麹义一人而已。 狂傲,他有狂傲的身家。简而言之,征服青州之后的麹义是谁都看不起的,燕北老大他老二,苍天只能屈居第三。 然后啊,他就在泰山郡吃了个闷头大亏,自己心里落差千丈……狂不动了。 说起来这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事,有时候像燕氏诸多大将那样,战绩都是有胜有负,总的来说胜多败少的,就可以称之为名将了;像麴将军这样,戎马倥偬十个春秋,基本上没败过的,那是凤毛麟角,地位尊崇也是应有之义。 但栽个大跟头之后就不一样了,尤其在于麹义兵败之后养伤的那段时间,燕氏发生太多事了。张辽把曹操从兖州撵进荆州,转眼平定三州;徐晃与田豫接替麹义的位置,不单平定袁绍,连着江东的孙氏也转眼兵败流亡海外。 远的不说,就说近处的太史慈,汉与鲜卑打了上百年的战事,太史慈出北疆带兵一个春秋击破东鲜卑征服西鲜卑,将轲比能赶到瀚海与溪鼠同窝……哪个都是能比肩麹义的功勋! 麹义还和谁狂去啊? 尤其可怕的是养伤这段时间,燕北成天派人往他府上送史书。燕北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看过的书,自己心里觉得不错,就想让跟自己关系好的人都看看,好似这能彰显他自己的品味一般。可他看的都是什么书,都是史书啊!赵王是不爱看兵书的,因为他觉得单单兵书并不能让他学到治国的道理。 史书,越是地位尊崇的人,看史书时的心态便越奇怪……他们总能从史书中看到自己,因为用不了多久,待他们百年之后,也是一定会被写入史书的。 每当如此,病榻上的麹义就想啊,他怎么就他娘的被臧霸给打伤了呢? 麹义越是这么想,自己心里的那点嚣张气焰便越来越少,以至于最后甚至让燕北等人感到反常,麴将军这也有点儿忒谦卑了吧?猛地礼貌起来,旁人还不习惯呢。 以后等后人读起史来,翻到姜晋那一页,他们会想,姜将军真是可惜了,文武全才的神将啊!拱卫赵王的从龙之臣,行军征战无人能出其项背,一辈子基本没败过,易水河畔以水攻之法击败数倍于己的公孙军,奠定赵王雄于燕代的大功。至于在并州被匈奴击败,那是姜将军麾下部将不中用的缘故啊! 可说起麹义呢?麹将军不算什么,他的敌人都太弱了,你看但凡跟麴将军对敌的人基本都没跟别人打过,这能算强吗?唯独跟别人作战过的臧霸,一动手就把麴将军打败了不说,还在阵中把他击伤……哎呀呀,麴将军还是比起燕氏其他大将弱得多啊! 就是时无英雄,才让麴将军做了大将,你看后来他麾下那些将领像徐晃、田豫他们,那不都是威震天下的大将,麴将军的官职功勋战绩,还不如自己当年的手下呢! 这叫什么事? 麹义心里压力也很大啊,他真怕自己将来百年之后,在史书上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以后麴氏后人还怎么立足,别人一说你祖宗是个水货……这能行吗? 所以虽然麹义在邯郸满是谦卑,但进了西域,便满面的迫不及待,恨不得立刻拉出个西域国家大干一场。可惜让麴将军失望了,这些西域诸国都对赵王尊敬的紧,连带着对他麴将军也是异常尊敬,不论走到哪,诸国皆派出官吏随行,甚至有几个国家还派出多少不等的兵员随同征战。 给足了麴将军的面子。 自然,也没给他机会愤怒,眼看着离到贵霜边境还早,麹义只能寄望于宋建到时候能弄出个不尊王命的事,先把他收拾了。至于已经从随同变成被夹裹至西域的张天师? 算了吧,天师的脾气,那是真好啊! 别管麹义再怎么无礼,张天师是一点儿都不跟他计较,说来这也不奇怪,自接触燕氏之始,张天师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尽管从没见过燕北,但燕北给张鲁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安插在汉中郡的寺众郎。第二印象,就是极为霸气的马超成了燕氏麾下战将……张天师早习惯跟粗蛮任性的凉州人打交道,还会怕麹义这点儿臭脾气? 走着走着,他们离边境线上宋建的驻军便不远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八章 士农工商 张辽这个家伙真是不让人省心,看着寺众郎从各地传回的信件副本汇总至赵王宫,燕北洒然地摇头,失笑。 或许在张辽的政治主张中,恪守的尊则就是在其位谋其政,其他的事从不多做考虑。燕北注意到吕布部将中这个雁门人时,是他东征扶余国,不过在这之前,张辽一直是以一个莽夫、冲阵之将出现在燕北眼中,他似乎除了武艺高强些,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在那个时候,张辽与燕北心中并非是特别的。 他变得特别,要从自请降为赵国偏将开始。 这是个能为主君分忧的聪明人,这世上能为主君分忧的人有许多,但未必都是聪明人,一旦掌握不好分寸,便会将全心全意的好事做成坏事。但张辽不是,燕北认为他聪明,便在于他能掌握好分寸。 当他是燕氏一员战将时,他立下功勋、自请降为赵国偏将,明降暗升的事情,为燕北乃至为赵国定下赵将比汉将地位更尊崇的标杆。 而现在,张辽的地位再一次变得不同,他为主君分忧的方式,也再度出现不同。这一次他选择串联各地郡守、将领,问询合时给赵王上表进位……他在提醒别人,别忘了还有这件事。也在提醒别人,该背锅了。 这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的人一般招人待见。 糜芳也挺有意思,原本燕北以为在赵国流寓的这段时间,他会像过去那些投降或被俘的敌军将领一样,战战兢兢地等上半年。恰恰相反,糜芳倒是完全做到既来之则安之,甚至还……在邯郸开市的时候拿赵王宫给他花销的几十金组起个小商队,从邯郸等地买入百姓寻常所需的物事运往长陵贩卖。 燕北从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降将,短短俩月,百十里长的商路糜芳跑了四次,每次获利不多,但加在一起给赵国贡献了足有十金的商税。 这小子是个人才,让他作将领真是屈才了。 这片土地上一直以来最糟糕的事便是天底下最有才能的一批人全跑去做官了,这并非坏事,但却确实是一件糟糕的事。人杰少,做官可教化万民,是好事;可人杰多了呢?燕北的学宫、太学、州学至今,每年从各地郡学进来学习的人成千上万,这些人都做官了,还是好事吗? 官员,本身是不创造东西的,他们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让百姓产生超过原本的产出,并在另一方面维持国家安定,让百姓明白事理,减少相互之间无端的摩擦。 他们做出这样伟大的事情,回报便是百姓缴纳给国家赋税,国家再从国库中拨出一部分作为官吏的俸禄。 天下有才干的人越来越多,燕北原本是应该生出‘天下英雄尽入我毂’这般豪迈的感受。可当他娘的天下英雄变得太多,这就有几分难受了。 现有的官僚体系,并不足以容纳这么多官员,如果赋税都用来养活官吏,这难道不是本末倒置? 糜芳给燕北打开了新门路,倒不是说因为糜芳去组商队,燕北便让将来的官吏去从事商贾之事,他们要都去从事商贾,燕北恐怕更生气。糜芳给燕北的启示在于,士人,他们可以做文士做武士,可他们做其他事也一样出色。因为读书、因为明理、因为上晓天文下晓地理、因为会算术懂艺术,而且脑子里还时刻塞满了关于哲学的思辨。 糜竺是谁?是徐州的大商贾、大豪强,他已经很富有了,但还是做了徐州别驾,还是跟着刘备流亡益州,为什么?因为商贾的地位低啊! 张机是谁?是天下有名的医道圣手,他已经很有名气了,还是跑到洛阳来求官,求得南阳太守,可实际上却并没有将这个治理千里的官位做得出色,但他还是愿意做官,这是为什么?因为医匠的地位不高啊! “既然当下问题如此,那该怎么办呢?” 燕北对幕府幕僚循循善诱,一干幕僚点头十分认真地跟着燕北的思路走,道:“是啊大王,那该怎么办呢?” “孤要是知道,还问你们?想啊!” 燕北摆摆手,苛求部下幕僚必须给他想出一个平衡士农工商地位的方法,他的幕府僚臣皆为士人,当下这个举动若放在后世,是有一个说法的——史载,兴和五年夏末,大将军幕府、赵王宫中,一群士人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燕北现在每天的时间大多数用于查阅寺众郎送上来的书信,甄尧做辑校寺的活计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所查事迹事无巨细,且从不拖沓。大约每个统治者都希望建立属于自己的监察机构,越是开国之主越有这样的渴望,因为这能满足人内心很多阴暗的渴求。 比方说窥视欲,他能监察到天下某个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甚至是旁人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腹诽,燕北都能知道。甚至毫不客气的说,没有谁能在插着燕氏大旗庇护下的土地上完全躲避燕北的窥视。 让甄尧治理一方,他未必能表现出多大的才能,可让他抓着辑校寺,还真把监察这事做出花儿来,这个才能是燕北麾下谁都无法企及的。 如今辑校寺已经有几个职权司交叉监督,尤其在合并汉朝御史台之后,与辑校寺互相监督,演化出非常强大的监察机构。而这些事反映在燕北眼前时,便显得分外有趣。 有人想起兵造反,尚在谋划阶段便被寺众郎捅到辑校寺里去,接着当地的驻军校尉便与其搞好关系,充分满足其在造反前的膨胀心理,削去对抗燕氏而带来的不安,接着在起兵之事尚未波及郡县,便被自己宅院里一拥而上的婢女健妇用袖口藏着的小刀捅死在马厩里。 发生在天下的种种事端,就以前因后果极为清楚的情况传送到燕北眼前。 可惜他不是穿越者,否则此时此刻一定会有非常熟悉的感觉,他的疆土像一局放置游戏,只需要他决定最上层的政策,接着国度中每一个人都有各自指令,逐渐将他的构想达成。 正文 第三百二十九章 懦弱 燕北将赵王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每日的政务不曾荒废,偶尔还有闲情雅致溜溜狮子,要么就看着燕桓骑着长颈鹿在赵苑里玩耍,声色犬马与平定天下一个都没耽误。 邺都的皇帝快疯了。 身为皇帝不能治理政事,没有关系;身为皇帝不能掌握实权,没有关系;甚至身为皇帝被锁在邺都里,这都没有关系;可就在邺都向西百十里的地方威严耸立着一座赵王宫,尽管天下仍旧是汉朝,可还要在汉朝后头加上俩字——赵国。 而真正的汉朝,连魏郡都算不上,只在这座邺都之中。 皇帝在燕北盖起的深宫里板着手指头推算:“嗯,燕氏向北疆派出四万兵马,算上并州两万,这是六万雄兵;嗯,燕氏的麹义领兵西走了,又带走了四万虎贲;嗯,燕氏在益州州境陈兵五万,再算上凉州的两万兵马,又有七万大军;燕氏在扬州、在荆州……” 算着算着,皇帝的眼泪的就掉下来,无助地仰起头看着大殿上悬挂的宫灯。 那哪里是灯,分明是寒光闪闪的钢刀啊! 刘协的心理承受能力真不错,其实很多见风使舵没有骨气的大臣早就想着如何脱出邺都了,好一些的想着逃出邺都如何隐姓埋名,糟糕一些的就想着舍弃皇帝加入燕氏,这种时候无从指责,毕竟王朝气数将近谁都能看得出来。但刘协能坚持到现在,除了一开始反应大点,如今已经趋于平静,真的不简单。 不是谁都能在这种环境下安然入睡,而且能好好睡这么些年的。 在你身旁,知道有一个人会造反,因为燕北早就告诉刘协做好准备,我会造反的;可你要说燕北直接提兵造反也就算了,甚至他说一句话,刘协就把皇位拱手相让,没有问题;关键是你明明知道他会造反,可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造反。 眼巴巴看着燕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朝着平定天下的脚步走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只能感觉到,悬在自己脖子上的剑越来越近,这种压迫感持之以恒地影响着刘协,谁能承受的住? 但刘协已经被锻炼出来了。 在这方面,刘协的心理素质不会比燕北差,甚至与要比燕北强上不少呢。 在燕北九岁时,所需要面对的是食不果腹的生活与随时跑丢的羊马,这种问题困扰着他让他费尽精力;可刘协呢?刘协九岁时面临的是登基为帝,风雨飘摇的国家与乱七八糟的权臣掌政,并懵懵懂懂地接受这些权臣奇奇怪怪的政治主张。 到了燕北十二岁,所需面对的是跟着兄长学习如何快速骑马操弓并射中敌人,以及如何在箭雨中保护自己保护骏马,并最终达成偷盗乌桓部落尽可能多马匹的目的;而刘协要面对的,是大臣将军们为了把持朝政而互相厮杀,甚至连皇帝都只能保命被所有人利用来利用去。 没有人为他伸张正义。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燕北,贯彻自己一生的信念与目标就是抢夺,抢夺外人来富足自己,兄长死在战场上他做首领,没有分辨对错的能力,只知道要抢夺别人给自己人带来生路;慢慢自己人越来越多,敌人也越来越强,但他还是边塞上只知道抢夺的恶棍。 邴原的出现改变了他,在燕北岁数足够成熟、脑子足够清明时,出现一个能给他讲述什么叫士的人,并告诉他士不是一个生来就是的阶层,而是每个人所恪守内心的一套道德准则。这套道德准则与燕北的立世之道相重合印证,以塑造成如今的燕北。 而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刘协,贯彻自己一生的信念与目标就是退让,自己退让以达成他人的目标,父皇死了他做皇帝,没有分辨对错的能力,只知道那些强大的权臣与将军都给他带来恐怖的同时让他活命;慢慢权臣越来越多,他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敌人,没有人愿意与他为敌,都只是养着他、利用它罢了。 燕北的出现改变了他,在刘协岁数足够成熟、脑子足够清明时,出现一个明目张胆告诉他以他为敌的人,并告诉他妥协退让这套对老子没用,你要站起来坚强地像个男人率领你的‘自己人’和我决斗。刘协的世界观受到极大的冲击:这个王八蛋是个什么玩意儿? 养着老老实实的朕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来干朕?他妈的皇帝给你做好不好?什么,不好?这个皇位不论董卓还是王允亦或李郭朕可都没给过他们,你居然不要?而且还要来干朕! 刘协这颗属于皇帝的大脑是错乱的,他有过不错乱的机会,在杨彪告诉他燕北只是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将领,只要陛下一道诏书就能让他乖乖跑到并州还政于皇室时。那时候刘协是有机会站起来的,但燕北没给他这个机会,刘协打着弯儿的膝盖刚刚立起来,就被燕北推了个大跟头。 刚被吉平、种辑那帮人搀扶着接着跪坐好,这帮人便各个磨着刀盘算着跟燕北狠狠干上一场,当然是要动脑子那种,让燕北没了兵马,一个人乖乖地进邺都,然后他们再群起而上,一举制服。 刘协那会儿还是太天真了,瞪着个大眼:“好啊好啊!” 结果呢? 结果种辑拿起刀,做了赵国骊州别驾,欢实得不行;结果吉平收起刀逃出邺都,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刚站起来的膝盖又磕回去,这回都磕青了! 所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刘协站是站不起来了,想跪下去燕北又不让,就只好这么蜷着腿瘫在地上,再无别的办法。 燕北所期待的,跟皇帝最后一战,说白了也不过是他自己心里的一厢情愿罢了。他希望在王朝结束的最后时代,当他发起反叛时所要面对的是一个配得上他的敌人,仅此而已。但这永远都不可能,因为刘协成长在他的阴影里,因为在他所无知无觉中,把刘协推了好几个大跟头。 这世上有两种人是真正无敌的,一种是敢向任何人宣战又足够强大;另一种是不敢向任何人宣战而足够懦弱。 燕北是第一种,刘协是第二种。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 体面 曹操袭击交州,这是出征在外的士燮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事情,士燮不怪曹操,却从心底对张辽有些怨怼。张辽跟曹操打了快八百年,从兖州打到交州战场都他娘的遍布半个天下,硬是没把曹操打死,张将军和曹操是一伙儿的吧? 当然了,这种事士燮就是点怨念在心里想想,说到底还是怪自己,没能力趁早将武力遍布整个交州,唯独那一个荔浦的缺口,被曹操抓住,从荆州打了进来谁都没有办法。 单单这点上,士燮是很佩服曹操胆魄的。 交州,不是谁都有底气敢贸贸然攻打进来,如果说是个愣头青,可能会不管不顾地打进交州,但同样瘴气也会登时令其吃够苦头把他吓走。曹操不但没有被吓走,还留在交州,东面与南海郡士武交战、南面与合浦太守士壹相抗衡。 身处益州前线,刚刚趁刘备对益州南部掌握不足的机会策动益州郡豪族起兵反叛,屯兵滇池顶盔掼甲的士燮掷下书简,冷哼一声,“跑到别人家人龙行虎步,这曹孟德真懂为客之道啊!” 冷嘲热讽并不能起到实际效果,事情真正还是要依靠人力来做出。此时后方有警,士燮也顾不得北面的刘备,当即下令让他两个儿子率领几名部将留在益州刺史部最南端与交州接壤的益州郡,亲自领兵返回交趾,作为封死曹氏西攻的屏障。 他交给儿子士祗与士徽的使命,便是以益州郡为根基,招纳西面永昌郡、东面牂柯郡不服刘备的豪强大族以及当地蛮王,以此来抵御刘备接下来的进攻。如果不能击败刘备向北继续侵占土地,那便巩固以及取得的二郡之地,以待今后北方燕氏南征将来的时局变化。 士燮很清楚,北方属于益州刺史部的土地无论攻下攻不下,是否属于他都还在两可之间,如果燕北不同意由他治理这些土地,恐怕他也只能将土地交还,所以益州与他而言意义不大。他之所以兴兵进攻刘备,是因为刘备在与他接壤的诸郡土地都没有什么威望,反之士家在那些郡县久负盛名,不少郡中豪族在刘备进驻益州后都向他传信询问应当如何应对。 如果没有曹操带兵南下这件事,他发兵攻打刘备是有多重好处的。不过现在曹操在交州兴风作浪,曹氏便成为他的心腹大患,当务之急必然是回去抵御曹氏的进攻。 不过这也同样能达成士燮进攻刘备最重要的目的,曹氏、刘氏,打谁都一样,许胜不许败——向燕氏炫耀武力,才是真正的目的。 士燮最担心的不是曹氏也不是刘氏,他担心将来燕北一统天下之后传书一封便要将自己召至邯郸,许个什么九卿之类的官职,这才是他最怕的。 真发生这种事,让他去邯郸,谁能甘心? 可如果真发生了,他还有不去的余地么? 士燮从不认为同样掌握一州之地的曹操、刘备这样的诸侯能胜过他,但他同样也不会头脑发昏地自大到认为他能够击败燕北。 他可能会因机缘巧合而输给刘备曹操,但却无可能依靠运气胜过燕北。 几个小孩子在泥地里打滚搏斗,突然冲进来个八尺魁梧大汉手上还提着个大铁锤,这多吓人啊! 曹操刘备士燮就是泥地里打滚的小孩子,但燕北不是这个八尺大汉,大汉是朝廷,彪形大汉又怎么会欺负小孩子呢?大汉不会,但铁锤会。 燕北,燕北就是朝廷手里的大铁锤。 只不过如今壮汉是被大铁锤拽着四处敲打。 仅仅一郡之隔的刘备心里比士燮更加慌张,北面的战事让他的部下损兵折将,数月以来他们丢失了前线两座雄关七处城磐,而刘备却没有办法扭转败势。不是前方将领没有指挥才华,而是马超与赵云自后方掀翻了他们的粮道,甚至顺路占据辎重线上几座城池。 尽管那些城池不大,但却足够给燕军足够的机会袭击沿线大多数粮队,没有粮道的军队还如何打仗? 在关羽军中,断粮半月已经成为常态,而他们偏偏束手无策,除了早先袭击马超部下羌氐武士抢掠一些粮草之外,似乎只能指望苍天开眼才能在断断续续中使他们得到微薄的粮草供给。 这糟糕透了。 天底下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打胜仗。 不过似乎是苍天真的开眼,临近秋月,来自赵王宫的一封书信穿越大山大河抵达刘备守备的成都,不出半月,双方大将关羽与马超在梓潼县南短暂议和,以广汉郡梓潼县为界,不再相互进攻。同时刘备也不能再进攻防备曹操的士燮,对于这件事,刘备当然点头应下……燕仲卿这是说的什么鬼话啊,刘某进攻士燮! 坐在成都城治所的刘备想在只想把眼前这幅蜀中地形图狠狠拍在狡诈且厚脸皮的燕北脸上,让他瞪大眼睛看看到底是谁打谁! 想我刘玄德去岁立益州基业,十郡收得八郡,拥万众雄兵与诸侯并立于世,这才多长时间呐,啊?益南三郡被士燮啃去,益北亦被马超赵云夺取巴郡、属国再加半个广汉,现在燕北反倒先咬人让他不要再进攻士燮? 士燮带着交州行惯山路的蛮兵以日行六十里的速度翻山越岭冲进益州,打下益州郡煽动临近二郡豪族蛮族起兵,居然还说是刘某打他? 天底下难道还有这样的道理吗? 现在好啦,虽然不知道燕仲卿为什么突然传信停战,但别管他有什么阴谋诡计,至少能消停一段时间。再打下去,恐怕他就剩一座成都了,蜀郡都保不全! “兄长,实在不行就给赵王上个表,反正也打不过去了,就让他当赵王呗。”张飞作战时凶猛无比,但双方一停战,张飞倒还真不想继续打下去,屁颠儿颠地跑回成都,“兄长要实在想为快速加入燕氏找个体面的办法,不行咱就再跟赵国宣战——”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一章 草料钱 燕北传信与刘备停战,他为的当然不是停战,而是想要让刘备给出一个不进攻士燮的承诺。到底交州也臣服与赵王宫,他不能眼看着士燮将要跌入险境而不闻不问。 士燮险么,燕北觉得是真险。 当燕北意识到曹操进入交州之后,他便发现西南的局势变得极为诡异。刘备北面被马超进攻、南面被士燮进攻;同样的情况,士燮北面与刘备交战、南面为曹操衔尾;曹操更惨,西面与士燮交战、东面与士武作战、北面还要防备着张颌……总之,三方势力挤在西南,全是顾头不顾腚的悲惨状态。 如果士燮不是被曹操与刘备夹在中间,燕北是很乐观其成的,倘若士燮与曹刘二人其中任一易地而处,燕氏的兵马都能给予士燮充足的援助,偏偏他被憋在最里头,非但救不得,燕氏若执意进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士燮被曹刘吞并,并强迫曹刘联合到一起来对抗他。 这是燕北所不愿见到的。 作为苦苦强撑到最后的两个不臣服于燕氏的诸侯,不论从哪个方面去看,二者皆为人杰,若让他们联合一起,没准会生出变故来。 如今既然与刘备达成和议,那么士燮、张辽、张颌三军便能对曹操达成合围之势,想来曹氏离败北不久了。先前一直让曹操走南闯北,盖因没能将其完全包围歼灭,不过这一次曹氏显然不再有如此好运。 比起西南让燕北感到担忧,西域发生的事就让燕北感觉有些好笑了。 麹义出征之时,他是知道麹义心里究竟有多想一雪前耻,带着兵马火急火燎地向西攻去。燕北能想象出待其抵达西域,将如何与贵霜血战一场,但他没等来麹义的战报,反倒等来麹义的求援信。 麹义求援,求的不是兵力援助,而是想让凉州刺史部征发些民夫,在关外修缮过去通西域的商路,其实也就是修路。 至于原因,麹将军在书信中写得很清楚,贵霜的兵先前在边境线上与宋建对峙,宋建有些露怂,不敢与贵霜军直接对抗,被其国中骑兵衣甲鲜明的模样吓住,无甚动作。不过等到麹义的兵马赶到边境,又一不小心将贵霜的军队吓住,吓得他们躲进城中不敢出门。 西域诸国城池不似中原以土木为基,他们的城磐大多是以石为基,并充分利用铁悬门,寻常的撞木等物很难击破城门。西域又缺水缺木,火攻水攻皆不得用。要想击破城池,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拿命堆,要么用石砲。 但石砲运不过去,因为西域的道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还断断续续完全被荒漠掩盖,根本无法运送石砲。他们的石砲在玉门关外屯着,麹义是看在眼里馋在心上,因此向陈群提出这个近乎荒谬的要求……在西域修路? 他娘的国中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可供骑兵通行的道路,燕北究竟要多鬼迷心窍才会去西域修路? 而且燕北挺纳闷的,按说宋建的兵也不少,那也算坐拥数千上万兵马的诸侯,就算没有因为燕氏对贵霜震慑而发动大军,至少要派出几千人的军队,宋建没把贵霜人吓住,怎么麹义一去就把人吓回城里去了呢? 燕北的疑问在凉州刺史陈群送来的书信中得到解答,麹义是召集了四万军队西出玉门关不错的,但当他发兵走到西域时,他的兵力就不是这么多了。凉州刺史部在后面给他送了三万民夫运筹辎重,辎重队里包括赵云当时带走的驴子。除此之外,麹义的军队非但没有在西域的行军中造成损失,兵力还增加了三万,变成威风赫赫的七万大军。 说实话这有些超出麹义所能指挥的兵力了。 三万军队是乌孙、大宛等国派出的从攻军,就像老大哥娶妻凑份子一样,西域诸国过去向贵霜、汉赵、鲜卑步度根三方势力轮番进贡,但去岁鲜卑为燕氏所击,势力大不如前,而麹义远征西域又极为威风……关键在于,西域诸国比旁人更清楚贵霜国中的内乱,他们甚至不甚清楚汉朝是如何崩溃并在短短十余年间重新由燕氏复兴,但他们知道在贵霜国中已经分裂为数部,甚至显现出无力平叛之态。 这种时候,他们并非必须站出来支持燕氏,但却又不能不站出来。 汉人非常可怕啊!在从前通西域的商贾手里流传到西域诸国的一些书籍中记载着一个恐怖的故事,名字叫假道伐虢。意思就是说他们本来出师有名要打贵霜,但路上一不小心就把乌孙国大宛国灭掉了。 中原的史书流传到西域,基本上可以当做西域母亲晚上瞧见孩子哭闹时吓小孩的启蒙教育书册。假道灭虢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像什么同室操戈、卧薪尝胆……妈呀,多吓人啊! 当一个仍旧陷入混乱的贵霜与已经重回强盛的赵国放在一起,西域诸国的明智之士知道他们该选择哪一边。 站队从来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当他们选择两不相帮,虽然有可能两边都得罪,但因为势弱反倒不会被人视作仇敌,但如果做出选择,那么便必须将抛弃的另一边彻底击垮,否则当贵霜这个庞然大物反应过来,他们谁都不是贵霜的对手。 为了一起将贵霜埋葬,西域诸国可谓不留余力。 七万兵马,尤其在七万兵马中四万都装备着制式兵甲身材高大的燕氏军队而言,贵霜军没有半点继续留在边境的想法,他们只能选择撤回城郭。 贵霜的兵制类似春秋战国,由各地装备精良战力高超的贵族统帅其麾下战力低下数量庞大的农兵构成基层战斗力量,这样的力量足够震慑西域诸国,但是要想震慑麹义? 麹义在贵霜边境已经打过一仗了,但是战报仅仅送到陈群那里就被拦下,打算与后续战报一起送往赵王宫。麹义的骑兵与贵霜两千多步骑野战,一阵强弩射翻当先十几名骑兵,随后的大量步卒居然溃散乃至冲翻己方阵形。 别说眼高于顶的麹义了,就算凉州刺史陈群都觉得这样的战报不必急着送往赵王宫——还不够传令骑从马儿的草料钱呢!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二章 瀛洲 瀛洲挺有意思,这里有好多岛连在一起,上面没住什么神仙,但却有很多人,带着不一样的口音说着不一样的话。幸好,他们还能用一样的文字。 其实在最开始,文字也是不一样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秦人携童男童女渡海,带来秦文。久而久之,岛上没有秦人,但秦文留下了。因为岛上诸多部落首领兼并战争愈演愈烈,出现了国家,名叫倭国。 倭国派遣使者渡海,在大海的另一端找到汉朝,他们的皇帝叫做光武帝,赐下一枚金印,上面书着汉倭国王。 直到很久以前,倭国与岛东面的诸多小国开战,到这个时候,岛上不再有倭王,而是倭女王,名叫卑弥呼,住在很深很深的宫殿中,从不与外人见面,用名为道的方法驱使并不存在的鬼神,引百姓效忠。 在倭女王还很年少的时候,在大海的另一端,不速之客闯进岛上,名字叫伊尹漠。他的身份是北方大国高句丽王的次子,他们穿着铁质铠甲,手上握着明亮的长刀,背负檀木制成的大弓,在岛的另一端登陆,伊尹漠的军队很快攻下最东端的几座大岛,倭女王的军队拼死抵抗,却溃不成军。 他们没有兵法、没有战法、没有独特的语言、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字,甚至就连书面的文字,都来源于大海另一端的汉朝。高句丽人认识汉文,倭国人却不认识高句丽文,他们的书信在高句丽人面前无所遁形,没有人能率领他们打赢这样的战斗。 但是战争可以促进技术发展。 高句丽人带来了铁,也带来冶炼铁的方法;他们带来了弓,也带来制造长弓的技艺。他们还带来了马,一种能够让勇士骑在背上的高大猛兽……可惜这些马的屁股下面都被囊了一刀,不能产下小马驹。 倭女王呼唤不来鬼神相助,勇士们节节败退,人民急不可耐,一个部落接一个部落投降,一切似乎都已无济于事。 风来了。 从北方吹来的风带来浓雾中乘风破浪的庞大战船,战船上穿铁甲负大弩持环刀的武士像极了倭国中传闻很久的天神,天神的名字叫——田豫。 伊尹漠死了,死在和天神的战斗中,还能有怎样的结果呢?没有人可以对抗天神,就算是强大的高句丽人也不能,大船自东向西横扫高句丽人木寨,像狂风扫过稻田、像雷霆劈碎巨木,对倭国人而言极为可怕的对手高句丽,在短短一个月时间被清扫一空,那些背叛倭国的部落也没能得到任何好下场。 为了感激天将军田国让的恩德,倭女王愿意付出所有珍宝来回馈汉朝,在那些献上的珍宝当中,田豫深知赵王需要什么,便留下亲信与几百水卒在这里挑选有什么是赵国需要的,再联系乐浪郡的海船前来运送。当然,田豫做不到白拿朝贡国的器物,以来自乐浪、辽东的手工艺品作为交换,上表赵王于乐浪郡南部开海市,以交换海上庞大物资。 当田豫上表之后,他便继续率领船队西走——这是发现在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田豫得到的主命为征调船队参加燕氏对徐州袁绍的攻势。 开市,燕北始终是热衷于开市的。尤其在当他知道倭国的海路能够给赵国带来鲸皮、鲸胶、玳瑁、东珠等珍奇后,对,当然还有白银。 他根本找不到一个拒绝的理由,交易讲究公平合理,这些东西对燕氏而言并非必需品,但足够珍贵,除了交由商队流通各地换取钱财之外,最大的用处大约也无非是作为赏赐部下的用具,所以对燕北来说并不是非常珍贵的物件,那么它们的价值就要稍低一些。 而倭国最需要什么呢? 铁锅、烤盘、漆过的家具、当然少不了来自汉地的农具,当然不是锄头那些简单物件儿,那些东西才能值几个钱,水车、水椎,这都是代表这个时代最顶尖科技的结晶,一斛东珠换一架组装好的水椎过分吗?我还有大磨、铁犁呢。 就照这个来! 想要锻炉,还想弄走熟练的铁匠?倭女王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要求已经影响到尊贵的赵王殿下对你们的好感吗?饭都吃不饱就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总之,海市就这样定下了,所互市者不单单仅有倭国,还有流落诸多海岛的夷民,赵王殿下的恩德照临四方。 这便是孙策等人在不知名小岛上遇见他们以为搜索他们的田豫军的由来,实际上在汉地之外的海岛上,大多都存在着往来的船队,诸国夷民将想要互市的商品装载到赵国的海船上,交付至赵国乐浪郡牵招部下的官员统计数量,并由随船夷民自由交换等价的商品农具或工艺品带回海岛——商品的价值,由赵国说了算。 当然了,燕北这种做法令国中吏民颇有微辞,很多人认为赵王殿下太过小气,夷民诚心归附,居然用这种方式来换取暴利。一副水车、水椎换人家一斛珍珠,真正能值得这个价钱的翻车渴乌你又不会给人家,就算是做买卖也没这样做的吧? 但赵王根本不在乎,在他看来这显然非常合适,筹备什么兵马,大家都去挖贝壳捡玳瑁啊,换来水车大犁去种地,吃饱肚子不久都安居乐业了吗? 天不遂人愿,转眼两年过去,时间推进到孙氏逃亡海外,这些顶盔掼甲的不速之客在飘荡半年之后终于登陆他们心目中的瀛洲。 倭女王的军队被击败、留在岛上的二百多乐浪水卒亦无力阻挡数倍于他们的孙氏残兵,军备松懈的根本不足以抵御这样强大的敌人,乐浪水卒节节败退,最终只有十几个水卒救起沿岸上百倭人逃上船舰,一路逃回乐浪。 这个刚刚进贡互市不到三年的属国,便被攻破国都,消息漂洋过海传至赵国邯郸王宫,致使燕北震怒。 不过——燕北皱着眉头看着来自倭国的书信,孙家人这是想做什么? 燕北沉吟着念出书信的落款:“赵国瀛洲牧,孙仲谋?诸君谁能告诉孤,这孙仲谋是谁啊!”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 笑出声 从倭国送来这封穿越千山万水的书信送到赵王宫案几上时已经快入冬。短短一个落款,给燕北带来太多的信息量。 赵国瀛洲牧是什么玩意儿? 这孙仲谋又是什么玩意儿? 世上燕北不知道的没听说的有很多,但很少遇到一天出现两个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情况,部下幕僚想了一会才说道:“回大王,孙仲谋应当是孙策之弟孙权。” 幕僚说罢又拱手道:“大王,这是孙氏的缓兵之计。” 燕北白了一眼年轻的幕僚,能不能说点有新意的。这根本不用看,孙氏在倭国大开杀戒,傻子都知道消息早晚传到赵王宫,快马加鞭派人往乐浪送信,肯定就是想缓兵,这是不用说的。 但燕北显然更想知道孙策怎么了,这个一直以来的孙氏首领,怎么就突然没了声息。而且说实话孙权这封信是有些反常的,就燕北的了解,看孙策过去攻势如虎的模样,如今一次被江东士人卖出去,必然应当想着办法休养生息再卷土重来。万万不能好像如今这样,写封书信好似拱手称臣一般。 这不对,孙策应该是出问题了。 事实也正像燕北想象的这样,孙策出问题了。 在孙策生命的最后几日里,他把燕北、倭国人都在心里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娘的箭上有毒! 攻打倭女王宫的时候,宫廷卫士用檀木弓射出毒箭穿透了孙策的铠甲,而倭国又没有较好的医匠,结果自然是将攻城略地的喜事变成丧事,没过多久孙策便一命呜呼。 但这事还真怪不得燕北,要怪就得怪比孙策死得还早的伊尹漠,檀弓是他带到倭国的,毒箭也是他在海岛上发现的,只不过他的毒箭并没有给倭国兵马带来多大困扰,甚至也没能给田豫的军队带来多少麻烦,反而杀了孙策。 孙策死后,由孙权继承孙家遗志,其实孙家也没有什么遗志可继承。孙坚死的时候才区区伪职将军、袁术部将,能有什么遗志,难道说继续效忠袁氏主公吗?等到孙策就更不行了,虽然他打下孙氏在扬州的基业,不过转眼就被江东的投降派卖给燕氏,只能流亡海外,带着两千多人打下倭国,又能有什么遗志? 就像孙权写给燕北书信中的自称一样——赵国瀛洲牧。其实孙权把想说的话都写在末尾了,这封丝毫不曾提及投降,通篇写得好像他就是燕北部下的瀛洲牧一样的书信不单单送往赵王宫,还被孙氏的倭人部下乘船送往扬州、徐州等地,昭告天下,其实也是一种阳谋。 燕北认为,孙权至少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想要暂时议和,躲避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这种时候没了孙策,即使他们打下倭国,孙氏的士气也必将面临大降,并无能力面对燕氏的攻伐,所以想出这种办法。毕竟燕氏的力量主要还陈布在北方,因为根基就在北方,而倭国距离燕氏统治中心又实在太远了,别说有这封信,就算没有这封信,燕北也未必会发兵攻打海外。 至于其二,就是为今后长远选择铺路,一旦日后孙氏有反攻的能力,他们并没有投降,亦没有与燕氏停战,这封信就基本和耍流氓一个概念。燕北不能打孙氏,因为孙氏已经开口说自己是燕氏的瀛洲牧;但这并不影响将来孙氏反攻扬州,因为他们没有投降啊。 “还真别说,这个孙仲谋心眼儿倒是比他兄长多些。” 燕北嘿嘿笑着,仿佛并没有被孙权算计的愤怒。说实话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愤怒的,既然孙权愿意这样说,那这实就这样吧,他还能怎样呢?别人送上门来的给他开疆辟土,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传书薛州、甘宁诸部,率船队北上渤海,让他替孤给孙仲谋送去一尊官印,这个瀛洲牧,孤让他当了!”燕北哈哈大笑,小鳖犊子还算计老子,“对了,让薛州多带些人马,过去就把沿岸全部占领,要和气一些,让他做瀛洲将军。” 薛州在南方战场上给燕北立下不少功勋,让他做杂号将军也是当之无愧的,单单击曹操那次便是大功一件,更别说后来的几次水战,这个从前的海贼头子确实显现出他的才干。不过这一次,燕北要让他做回老本行了。 不过不是海贼,是水军大将! “也叫田国让做好准备,如果孙权敢向薛州动兵,立即依托乐浪郡调兵,攻打孙氏。不过燕某觉得孙权小儿未必敢与薛州动兵。” 燕北这么说着便笑了,他认为孙权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和燕氏动兵的,不过只要他不动兵,薛州就能把他卡死,永远都别想逃出燕氏的手掌心! 遥远的海外,孙权收整了过去倭国王宫,在异国他乡为兄长举行简陋的丧礼,没有办法,并非他薄情寡义,但实在是倭国条件所限,过去连个好医匠都没有的地方,他又能用什么来安葬他的兄长呢?就连最基本的回乡安葬都做不到,还能指望如何? 比安葬兄长更加令人忧心的,是如何在燕氏这头庞然大物口中得到一线生机,这远比安葬孙策来的困难。 可说到底,这是一件长远的问题,并不急于当下解决。当下他们解决的,是尽快招兵买马,以此来得到些许对抗燕氏的能力。可是结果令孙权非常惊愕,他招募不到多少兵员,这个鬼地方的人居然只会捞珍珠、抓玳瑁,要么就是挖银矿、采草药,根本没有人愿意打仗,倒是挺热衷于耕作的。 用水车灌溉、用石磨碾粮、用水椎凿米,这种情况对孙权来说糟糕透了。 没有人会打制兵甲、没有人会制作弓弩、没有人会运筹兵马、没有人会率众冲锋,但凡有血勇的,在他们攻打王宫时差不多都被杀干净了,留下的那些也都逃进山里想办法对他们对抗,根本不能为其所用,这简直令人无比愤怒。 燕北若知道如此,简直要笑出声来! 正文 第三百三十四章 跳起来 临近冬月,自南方调往北方渤海,随后上岸于赵王宫领了几枚印信的薛州率军起航,直抵对岸的辽东汶县。汶县与沓氐,是燕氏最早建成的造船司,也是地理上改变赵国造船技术发展方向的开始。 因为会发生在辽东的水战,都是直接面向海上,这便决定了燕氏的战船清一色都是海船。以至于通常情况下汶县造好的船是不会派往别处战场参与于诸侯之间战事的。即便参与,它们投入的战斗也是诸如东海战袁绍、江东孙氏,袭扰沿海。真正参与内河战事的船舰皆由渤海郡制成。 海船为燕氏稳定了在幽州的统治,自孙轻掌汶县之始,燕氏便有了近海水军,短短一年时间增添数十条大小战船,成为渤海范围内最强大的海上力量,震慑幽冀沿岸,不过到天下纷争逐渐明朗后,海船在燕氏便不再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震慑,该震慑的都震慑完了,还要怎样去震慑呢? 曹氏宁愿远走交州也不愿进入扬州,便是这样的道理。谁敢前往沿海?就连各路诸侯中最擅长水战的江东孙氏的船队都不能在大江之上阻拦燕氏,旁人又有谁敢逃到沿海。 孙氏还能仗着船舰流亡海外,曹操倘若去了扬州,别说海外,随便他进哪条河,就能被来自渤海的燕氏河船堵死在水上。 薛州在汶县为他的船队增添了四十八艘斗舰、二百余艨艟,并受命在辽东、乐浪沿海诸县招募水卒。燕氏的招兵是非常容易的,尤其在燕北起家的这片土地上,十余年的募兵传统让这里的人们习惯于受燕氏雇佣出征作战,没错,是雇佣。 燕北和幽州乡勇的关系更像是雇佣,从无断绝的辎重、明确数目的抚恤、清晰的战功奖赏以及渡过黄河便让他们解散回乡的军屯决定了幽州人习惯于受燕氏征召作战补贴家用。 在战争中,尽管燕北是个幽州人,但燕氏麾下作战的,更多是冀州武士。冀州的道路四通八达,距离各州都不算太远,而冀州人也受交通便利的影响大多能挺多其他诸如幽、青、兖、豫、司、并诸州的语言,使他们能够在这些土地上作战,幽州武士的活动范围则仅限于边塞之外的东部鲜卑、高句丽扶余故地以及冀州,一旦渡过黄河,他们的战力便会大幅下降,同时思乡的心情也很难让他们继续发挥应有战斗能力。 故此幽州军在燕氏征伐天下的前期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在后期,则逐渐成为与其他州域没什么不同的地方兵力。 这对幽州人来说是件好事,更少的参战意味着更少的死伤,尽管相对立下战功获得赏赐的机会减少,但前期燕北为了供应战争所需开垦出面积巨大的‘自家田地’而令幽东四郡修造四通八达的‘沮公渠’保证了这些土地的充足灌溉。毫无疑问,在荀悦施行田策改革的十几年后,这些燕氏‘自留地’统统都由州府以租买的形式分发给州中百姓。 这里的田策改革由荀悦主抓,自然没有多少冀州、关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幽东不复先前那般穷苦,不再需要战功赏赐才能养活家人……所以说这对幽州人而言是件好事。 但没有人抵触燕氏的招募,恰恰相反,作为燕氏军屯的起始之地,也作为天下操练乡勇最久的地方,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皆有尚武之心,在兴和五年的深秋时节,七千余生活在沿海的幽州儿郎登上薛州的战船,与六千多各地曾参与过不止一场战事的武士们一同驶向那个叫瀛洲的地方。 甘宁又骚包地在属于他的斗舰上悬挂起锦幡,不得不说,他这个举动为他带来可观的利益。薛州此次于幽州募兵,兵员皆选用沿海水卒,大概各县都能招募到八九百乃至千二三百的水卒,只有甘宁是乘着战船在沓氐募兵。 甘宁招募到三千多个年轻人。 一匹蜀锦在辽东的卖价为四千多钱,而甘宁船上用的锦帆要用至少十丈来衡量,在甘宁的战船出现在沓氐之前,这些海边长大的孩子们所见过最华丽的战船当属田豫的五彩楼船,但那也不过是以五色帛巾在侧船舷拉起罢了,哪里比得上甘宁的锦幡更有视觉冲击力。 为了登上这艘船,人们不惜为甘宁卖命。 如今的甘宁不再是荆州那个不受刘表待见的校尉,也并未在艰难战事来临前被火速升职的将军,他只是瀛洲将军薛州部下的一个校尉,但这个校尉却有着兵马员额不限、亲率四十二艘战船船队的职权,这是薛州亲自向燕北上表求来的。 同样是水上讨生活,海贼出身的薛州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够御使如此庞大船队的才能,而他部下的甘宁,他恰巧知道这个锦帆贼头子过往的辉煌战绩,不论是水中硬抗数目庞大的燕氏水军还是在岸上以残兵败卒击破同等兵力的凉州骑兵,这个蜀郡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手。 薛州需要这样的人来为他分担压力,毫无疑问,甘宁就是最好的选择。更不必说,甘宁部下还有一个叫苏飞的,过去也是荆州军将领,他们都有足够的才能来帮助他在可能的情况下对抗孙氏。 临近秋末,幽州诸地沿海皆已结冰,冬季比往年来得更早了些,给人带来十分不好的感受,但这并不耽误汶县与沓氐的海岸从来不会结冰。薛州率领庞大船队众多的海船驶向瀛洲,船上穿着厚实衣甲的幽州新卒摩拳擦掌,期待着在船舰驶达对岸时迎来一场配得上他们十年苦练的战争。 不过他们终究要失望了,当船队在冬季抵达瀛洲时,迎接他们的显然不是战争。 孙权笑眯眯地率领部下重臣在港口迎接,并满脸和气地将他们请到州府,一场平平淡淡的受封仪式之后,孙权成为真正的赵国瀛洲牧。 没有人知道,这个生着碧眼的年轻人每当望向燕氏在港口庞大船队时,杀人的心都有了。 只恨他不能跳起来。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五章 感同身受 孙权跳不起来,他设想过无数个燕北看到他那封信之后的反应,设想了无数次可能遇到的麻烦,但当燕北的决定送达瀛洲时,却与他的设想彻头彻尾地不同。 孙权想过燕北会愤而发兵,但起先他并不在乎,因为他部下去过北方的将官说北方每到冬月便有大雪,连海岸都被冰封数里,就算燕氏发大军渡海攻来,也要到明年了。而明年,孙氏在瀛洲至少能招募到八千名军士,尽管武备不足,但用本土的木与兽筋很容易在一年内做出并不是那么耐用的弓箭,并准备用三年来制作耐用的弓箭。 燕氏对瀛洲的战争,因为距离太远,孙权想过燕北会在明年发动超过一万的兵力来进攻他们,但孙权有把握借助地利来拖垮他们……只要能在海上撞沉他们携带粮草军备的船只,后续的战斗便不算那么困难。 可孙权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冬天来啊! 说好的北方海面冰封呢? 说好的北方冬季不宜航行呢? 二百多艘战船啊,清一色的斗舰艨艟,连走轲都没有! 这仗在海上能打起来么?他拿什么打? 既然打不了,孙权便只能试试看他们到这边来是做什么的,结果一试,嘿!还真没想到,这帮人不是来打仗的,燕北是个好大喜功的傻子啊!居然派出上万军队就为了给孙某授予官职,行了,孙权的心放回肚子里了。 授予官职结束,孙权设酒饮宴。虽然自燕军登岸以来他对燕氏薛州部下那个叫甘宁的将领见到没有仗可打一脸失望的神情就感到不快,但这并不影响场面功夫还要做到位,孙权还是很愿意满脸笑容送走瘟神的。 不过……这帮人吃饱喝足居然没走! 或者说,他们没有丝毫想要离开的意思,那个叫甘宁的直接在州府城外伐木采土修筑营寨去了;薛州倒是回到港口,可他也没有想走的意思,居然开始往岸上卸载辎重了。 “什么?薛,薛州是瀛洲将军,他的职责是辅佐瀛洲牧,不受外敌入侵?”孙权咬牙切齿地拍打着案几,瀛洲很大,但他没有敌人,唯一的外敌的就是燕氏这帮王八蛋,你薛州倒是给我开船回去打燕北啊! 燕北这个流氓! “公瑾,如此局面。”孙权的脸上没有笑意,摇头对周瑜道:“兄长临终前让我诸事可问你,这种时候你可有什么对策?” 对策,周瑜能有什么对策? 这就好比正儿八经下棋,是走当头炮还是跳马,这种事能问,可燕北是在和孙权正儿八经下棋吗?有他娘的在棋盘上摆一百多颗车来下棋的吗? “使君,我等如今船不过二十,兵不足两千。燕军船二百余,皆为大船,倘其分兵驻岛,我等或许能趁势攻取海港占领船舰,但我等之兵实在太少。” 周瑜摇着头,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他倒是有办法能让薛州分兵驻扎各地,但驻扎各地并不能改变当下的局势。就算他们抢到二百多艘战船又能怎样呢?难不成要离开瀛洲去别的地方? 除了瀛洲,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抢夺船舰不是难事,可难的是这个冬天他们变不出兵力来,募兵很简单,但制作弓箭并非朝夕之间就能完成。没有兵甲,依靠这些瀛洲本土招募来的农夫,难道能和分散各地的燕军士卒作战吗? 如果不能,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在海上飘? “公瑾的意思,就只能将性命交到燕氏手中,任其驻军?” 周瑜没有再说话,孙权至多是想要保住自己性命,对燕氏的恨意却不会太多。但他不一样,周瑜要比孙权更恨燕氏,他的朋友孙策死于燕氏之手,这是兄弟之仇;他的妻妾被燕军夺走,即使如今燕氏封孙权为瀛洲牧都没有送还回来的意思,这便是夺妻之恨了。 更何况,还有他们被江东本土士人驱逐的痛楚,他心里揣着一万个与燕氏开战的理由,却只能在瀛洲装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难道他就不难受吗? 难受,没有办法。 常言道一力降十会,燕氏比他们有力,偏偏还有狡诈,说真的,周瑜后悔了。 他不曾后悔,但这一次,他确确实实后悔前年给孙策建议据守大江对抗燕氏。如果前年他们向燕氏投降的话,如今孙权应该在邯郸过上比现在还好一些的生活,孙策也该还在世,大小乔也不会被田豫所夺。 一切都该是很好的样子。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周瑜足够聪明,聪明到他能看出燕氏用这个并不高明,甚至显得颇有拙劣的阳谋将兵马驻扎在瀛洲,下一步想的是什么。 他们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如果燕氏想要拿他们开刀,那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身死人手;如果燕北不想杀他们,或许他们还能继续活上一段,但结局都差不多。 不论死活,他们都没有能力再与燕北为敌了。 “仲谋,不如……向燕氏传信服软吧。”周瑜判断局势,最终那在手中的书简落在地上,颓唐地坐在一旁对孙权道:“让出骊州牧之职,请求回吴郡祭拜汝父。” 周瑜这个建议令孙权如遭雷击。 让他向燕北服软可以、议和也可以,但周瑜的意思显然不是这么简单而已。他的意思是完完全全地投降,这对其他任何人而言或许不是坏事,但是对他? 这个建议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此生的其他时间,都将在邯郸城,远远看着杀兄仇人称王称霸,而自己却做一辈子质子。 投降,投降对所有跟着逃亡海外的武将文官而言,或许不是件多坏的事情,他们依然能够转仕燕氏,兴许将来还能做到更高的成就,但作为君主,投降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离死不远了。 孙权很年轻,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来沦落在邯郸城会是怎样的景象,但此时此刻,天下或许有一个人能够真真正正地与他感同身受。 远在邺都的皇帝——他头上悬着的剑,要落下来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六章 怎么看 秋末,天下动荡。 幽州牧燕东携乌桓单于楼班、代王蹋顿、归义王成律归上表称汉室倾颓刘氏失德,不足以领御天下百姓,请燕氏顺承天命以继大统。 赵王宫如今已俨然有了过去洛阳皇宫的模样,不单单是说赵王宫成为如今天下中枢,更是因为赵王宫的宫墙和洛阳皇宫的宫墙一样形同虚设。一点儿消息传出来,便能引得满城风雨。 但也有些东西是不论如何都传不出去的,诸如燕北对此的态度,全天下都有几个人能知晓。自燕东上表之后,冬月即将来临,气温骤降却没有丝毫下雪的迹象,这对北方百姓而言并非是一件好事,人们对来年是否干旱心中生出恐惧。 至于谁做皇帝? 大约只有那些能吃饱饭穿锦衣的贵人们才会关注吧。 比起燕东的上表,燕北也和田间地头唉声叹气的老农一样,关注着天象,在他心里这件事胜过一切。他还指望着邯郸近畿今年耕种出高产的麦苗能在明年于冀州大放异彩,他和那些老农一样,不希望来年是大旱的荒年。 赵王派骑传信了! 这件事在邯郸城引发轩然大波,只不过人们却发现书信是传向中原的,淮泗之间兖豫青徐四州。没有人知道燕北在信中写的是什么,赵王宫的从人即使再大胆,也不敢去翻阅赵王的书信,他们不过是依靠道听途说由多嘴的宫人将消息传至宫外罢了。 人们猜测,或许是单单幽州的上表还不够,赵王还需要更多? 也就才过了半个月,干燥寒冷的天气让人心中都像憋着一把大火,恨不得立刻燎原。冀州牧沮授携诸郡太守、长陵吕布姜晋,及邯郸近畿二十多个侯爷联袂上表,同样的话又说了一次,不过这一次说的不是天命,而是更加果决的论断——只有赵王才能开疆辟土照临四方。 依然石沉大海,在这段时间燕北做了很多事,出现在很多会让人看见的场合中,但从未提起过这些事情,就仿佛书信他没有看见一般。寒冬腊月里,他带着田丰等人勘探邯郸西面西山地势,划定了来年在邯郸、武安之间兴建西山学宫的地带。 西山学宫不是用来教授经学的,虽然也有增添教人明理的儒士担任老师的议程,但主要却是效法先帝鸿都门学,召集天下最出色的医、工、铁、木、衣等匠人,甚至还有精于耕作的农夫、老练精算的数术、赚取利益的商贾担任先生,为百姓传授生计所用之术。 深谋远虑,这个词很有意思。 尽管世间的确有人生来便深谋远虑或是鼠目寸光,但大多数人的谋虑实际上与其所处的位置有关。深谋远虑的农人能够看见今后三年的地肥力如何,能知道耕种什么才能吃饱肚子;但就算再鼠目寸光的农夫,也能把目光放到来年大收,这就是身处位置所带给他的谋虑。 燕北也是一样,坐在赵王的位置上掌控天下,近处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好让他忧心的了,他所做的不过是因未过去做好了一件事所带来的隐患,再想办法在破衣服上打几个补丁罢了。 太学的扩招必然使将来官吏数目增多,广修学舍便会让天下识字的人更多,这样会带来什么隐患?人们不愿务农却又没有更多出路,不论世风奢靡还是天下动荡,都不是燕北所想要的。 改变吏民构成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一旦开始,就必须将后续一切做全,倘若出现纰漏,便是能直接引发天下动荡的大事。燕北让更多人读书,这一定是件好事;但朝廷却用不到这么多儒生,那么结果会如何呢? 往好了想,乡野之间的儒生成为领袖,抨击时政引起清谈之风;往坏了想,这些人无处施展抱负,对朝廷产生恨意,煽动吏民造反。 不论哪种情况,最终的演变方向都只有一个——失控。 所以不但要让更多人读书明理,还要为他们寻找上升渠道,让所有人都很好地融入到天下的各个阶层,减少影响天下不安的人物,以维持稳定。 必须让寒门出贵子,寒门贵子能让贵人们更有活力,更加奋进,以维持体面的身份地位。每个人朝着正确的方向万众一心,就是泰山都能被撼动。倘若人们都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力,就算是燕氏也能被杀死。 何况燕北从本心里就很期待寒门出贵子。 他让寒门子弟得到更好的读书条件,总不能让这些寒门子弟在读过书之后都做了马匪、再做点小买卖、有上二百亩薄田、养十几个亡命徒……这不行,天底下出现一个这样的人就够了,出得多了,是要乱套的。 这世上不明事理的蠢贼从来不可怕,仗着两膀子蛮力与穷横的脾性,是成不得什么大气候的。真正可怕的,恰恰未必是徒有蛮勇之人。 人生在世,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一样是燕北,倘若在巨马水截击陶谦时陶谦随行的书箱里装着并非《六韬》而是《太平清领经》,恐怕如今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紧随沮授之后的,是并州牧马腾、司隶校尉梁习、青州刺史徐邈、兖州刺史郭嘉等诸州大吏接连上表,各自以燕氏讨平天下为基,请求赵王殿下进位。其中尤以青州刺史徐邈最为大胆独辟蹊径,他倒是不用那些陈词滥调,反而借着北方今年并未下雪来做文章,请赵王移驾他治下境内的泰山封禅祭奠,向天地言说赵王重整山河再造乾坤的功绩。 他倒是胆大。 赵王宫依旧沉默,王妃们依旧在冬日中挑选阳光高照时出游赵苑,赏天地肃杀。人们好奇于赵王殿下对如今暗潮涌动究竟会作何反应,又会以何种心态去看。 赵苑之中,不愿表演剑舞的孙氏枭姬被五花大绑地扔到高台一旁冻得嘴唇发紫,其余的孙氏女子便都听话了,乖乖地跟着大小乔翩翩起舞。蔡琰在屏风后抚弄古琴奏出悠而清扬的曲调,甄姜在解剑亭山下策马雪白的狐裘兜风拖起好长,甄宓笑嘻嘻地往赵王口中塞下一瓣秋橘。 人们想知道赵王怎么看? 燕北枕着甄道的玉腿,躺着看。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下座城 “有他娘什么好看的!” 西域,贵霜境内蓝氏城外。 或许在赵国,这座城应该叫宋氏城,因为赵王早就把这座属于贵霜帝国的边境重镇封给从前自称河首平汉王,如今的赵国宋氏侯宋建。 麹义骂骂咧咧地从厚实的牛牦大帐中钻出来,精锻的甲衣外照着厚实的牦皮大袄,四周无处不在的大漠已经消失不见,在他们身侧是皑皑雪山,在他们身后是巍峨葱岭。一脚踹在军帐外站得板直的军士屁股上,便见整个人直挺挺地摔在地上,麹义呼喝两声,骂道:“又他娘冻僵一个,拉下去拿雪搓……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石弹!” 这支远征军并不如出征时那么斗志昂扬,他们在葱岭上硬捱过半个冬天,进腊月后山上实在太冷,只能硬撑着开出一条路来。还没与敌军碰面,便先折损上千人马。 没有城池,依靠捕杀牦牛就地制生皮远远不够,更多的士卒冻死在葱岭山脚下,即使以麹义意志之坚定,都打起了退堂鼓。只是等他回头望向葱岭,脖子都快仰断了都没看见山顶,更认不出他们走下山来的山道,便只好绝了这条心。 他们再爬上去,未必能活着下去,就算死了也下不去。 翻越葱岭之前,麹义不分白天黑夜地把凉州刺史陈群骂了一千八百遍,他要是早知道西域深处是这个模样,说什么也要让陈群先修路,他再来打仗。 现在可好,陈群修不修路一点儿都不重要,反正路再怎么修也修不到葱岭上头来,粮草都吃完了,骆驼也都被干掉吃进肚子里,等陈群把路修好,刚好能过来为他们收尸。 配合默契。 过完腊月,麹义原本有四万余庞大军势只剩三万出头,士气早已崩溃,士卒却无法溃散。到处是冰天雪地,逃都没法逃,人们心中只有绝望和绝望互相倾轧。 结果陈群的人来了,高高兴兴地告诉麹义在葱岭北边有一条路,绕点远,辎重送得慢了些就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了。辎重里没多少粮食,因为粮食都被民夫吃了,但给麹义送来了拆分的石砲。 很多大木头块。 对了,负责运送辎重的校尉被恼羞成怒的麹将军杀了,因为这个没脑子的校尉一再强调是麹义走错了路,才导致他们辎重运送的慢。 放屁! 天底下只有走错路的兵,何时有过迷路的将军? 杀完他就后悔了,他咋回去? 好在石砲有了,装好了大军推着走到蓝氏城下,仅剩的驴子和马也都被干掉了,围城半个月,把麹义冻得像个二傻子,整天只能猫在中军帐避冬,每天早上都能瞧见被冻成冰块的巡营值夜的哨兵,麹义又在军帐里骂了陈群一千八百多次。 陈群把石砲给他送来,不错。 可凉州刺史没送石弹。 麹义特别想给陈群烧几炷香,好好拜拜他。 两万多正规军与大几千民夫在蓝氏城外眼巴巴挨了半个多月的冻,硬是没向城池发动一次袭击。城里那帮异国王八蛋整天站在城墙上看着他们哈哈大笑……照这个情况看下去,等不到赵国军队第一次向城头发起袭击,他们就冻死在明年春天来临之前了。 麹义也为石弹的事伤透了脑筋,蓝氏城近畿倒是有足够的树木,但却没有足够的石料来让他们制作石弹,这便意味着他们只能做出简陋的云梯来向敌城发起进攻……寒冬腊月,这里又不像赵国北方没有下雪,这的雪足有半尺厚,城墙滑得都没法站人,踩着云梯冲上城头,只怕会狠狠地跌下来。 “必须要有石弹砸破城头,这群狗娘养的笑,等老子找到石头……弄死他们!” 每当麹义狠狠地望向城头,便见到那些贵霜人笑眯眯地看着城下。赵国军队成片的连营根本无法在冬天给敌军带来足够的震慑,反而闹够了笑话。 马和骆驼都被干掉吃了,麹义的营中几乎找不到任何四条腿的动物,眼看着食物就要吃完,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们的军士就会统统葬身在这片并不熟悉的土地上。 绝望,是宗教最好生根发芽的土壤。 比起麹义的急不可待,张鲁倒是如鱼得水,这位五斗米教的天师整天穿着厚实的大袄游走于乌孙、大宛等西域诸国的营寨中,发展着他的信众。如今他已经不用那种收人五斗米才能入教的把戏了——发展信徒需因地制宜,如今他们连一粒米都找不到,辎重队送来的面也快被吃完,再想收人五斗米才能传教,恐怕到最后都只能是他自己和自己玩。 五张皮教。 信徒需要向张天师缴纳五张兽皮,就能加入张天师的教派,教众互相帮助,在绝望中相互扶持,当其传教得到足够成果后将被晋升为祭酒,祭酒能够得到一件由牦牛皮制成的温暖大袄。 为了这身象征荣耀、虔诚与温暖的大袄,鬼卒们更愿意努力捕猎来取得食物,并将生割的兽皮交给张天师。 不论麹义再怎么急不可耐,张鲁都知道,不管局势坏到什么程度,就算大家都要死,他的信徒教众也是活到最后才死的人。 在绝望中,有人身体力行谋求希望,有人将希望交由上天裁决,也有人笑眯眯地等着看所有人的笑话。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伟大的远征将会在一片惨淡中化作勿忧,一句话惊醒所有人。 “将军,冰这么硬,为何不凝水为冰,轰击敌城?” 说话的人叫臧洪,手里捏着雪挤成的冰球,缓缓掂量着,轻轻丢在军帐上,也砸在麹义心头。 “他娘的,老子怎么没想到?子源,快传令全军,用木桶盛雪凝冰,砸死这帮王八蛋!” 浩浩荡荡的堆雪球,让驻扎在蓝氏城上的敌军都以为这帮汉军疯了,麹义笑眯眯地站在宋建面前,咧着个大嘴像神经病一样盯得宋建心里直发怵,“宋侯爷,麹某觉得,这座城不太适合侯爷居住,要不然下座城再给你?”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不甘 冬天这个季节啊,对年轻人极为不友好。在燕北还很小的时候,就算辽东的冬天都还没有现在这么冷,也可能是傻小子火力壮的缘故,反正那时候的小燕北总穿着仅有的几件麻布衣服,裹着厚实的皮子睡在羊圈里,从来不觉得冷。 当然,也可能是他的记忆里总是寒冷,所以才有从来不冷的错觉。现在这个年头就不行了,寒冬腊月里就算没有下雪,只要走出宫殿,胸口巨大的伤疤就算裹着再厚的裘袍,也还是会隐隐作痛。那些曾经在战场上受过的创伤更是同样如此,可惜燕北已经不记得那些伤口是何人造成的了。 别管是谁,他们都尘归尘土归土,败者未必为寇、胜者未必为王,但胜利者总能比失败者活得久一点,见到更好的风景。 冬天,越来越冷了。 燕桓的运气比燕北好,在他这个岁数里,不需要睡羊圈,更不需要在寒冬腊月的塞外琢磨如何才能偷盗一匹最神骏的战马。可这个小燕崽子实在没有他父辈硬气,寝宫床榻旁支上四个鲜鼎炉还是总叫唤冷,还非要跑到她母亲那里另支一架床榻,非觉得赵王睡的地方肯定暖和。 在燕桓三两岁时,拱来拱去是很招人待见的,但等到他现在这么大?燕北总会提起鲜鼎炉的青铜脚吓唬他,把赵王世子赶到大殿外头的空地上挨冻。 鲜鼎炉不是什么稀罕玩意,自从太史慈北征破东鲜卑、驱赶中鲜卑至塞外后,幽冀等地灵巧而聪慧的手艺匠人便制作出以鲜卑人形状代替原先兽类形状底座的暖炉,并以极快的速度由商队贩卖至各地引起风靡,不论四人的鲜顶炉还是三人的鲜鼎炉都成为极好的取暖用品。 冬天这个季节对年轻人是极不友好的,燕桓才刚刚十岁,没有雪的冬天他没有丝毫玩耍的去处,每日白天不是读书就是习武,每每想要在宫里玩耍片刻,便被冻得比狮子还可怜,到了夜里想去燕北寝宫里睡觉还总要被撵出去……苦不堪言啊。 “父王好像这个冬天脾气都不太好,夜里一见到本世子就怒火中烧。”孙勋、典满、燕桓、燕熹这几个燕氏后辈围着殿内五足玄武炉烤火取暖,负责授课的老先生昏昏欲睡打起盹来,他们这些小魔王便聚到一处小声嘀咕,燕桓边说还便掀起衣襟露出都是巴掌印的小屁股,对哥几个神神秘秘地悄声说道:“开始只是我夜里闯进他寝宫的时候会揍我,后来就不是本世子去找他了,他隔三差五快入夜就先到本世子的寝宫来,噼里啪啦一顿揍,父王说这叫什么来着?” 燕桓搔着脖颈子皱眉苦思良久,猛地一拍小胸脯,探手指点江山道:“父王说这叫杜渐防萌!” 典满与燕熹都露出惊恐的表情,生怕这些日子自己无意间触怒赵王殿下,只有大上几岁的孙勋露着一口白牙嘿嘿直笑,却不管赵王世子如何追问都不告诉他们自己因何发笑。 冬季对年轻人不友好,燕北对年轻人更不友好,因为这个大儿子影响父王给他造兄弟姐妹了。 寒冬腊月里能有什么娱乐活动?除了兴和六年出头的祭天之外再没有可供人排解烦闷的了,既没有政务又没有战事,整个赵国朝廷都因寒冷而冻结起来,等待初春的冰消瓦解。 国事可以被冻结,家事却不行。冬天里人们只能蜷在温暖的床榻上互相取暖,所以等到开春的时候,燕桓惊讶地发现她几位姨母肚子都隆了起来,还有那个跳起舞极美、极美的大乔,嗯,在燕桓的辈分上,原本他应该叫大乔为兄嫂吧?兄嫂肚子里怎么也揣上了大球? 就连总是横眉冷对恨不得拔剑与人相搏的枭姬抚动腹间时眉目都泛起温柔。 当然了,赵王殿下偶尔望向小乔的时候,目光还是有些不甘——没怀上,可惜了。 这都不关世子燕桓的事,就算硬要与他拉上一点关系,也要等八九个月后他新生的兄弟姐妹凑成一什,到时候燕桓还能当个小什长呢。 春暖花开,这年眼看着冀州就是荒年,可谁都束手无策,所幸在冀州他们修了许多水渠,有些许能够对抗天灾的能力。 闲适的日子过去,燕北又到了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寒冷稍消,诸州送来的书信便堆积成山,最上面也是最晚送到赵王宫的,自然是来自凉州刺史部陈群的信件,信上只有寥寥数句,麹义以冰做弹砸平了令其损兵折将的蓝氏城,等他的军队待道路冰释离开后,那里只留下一座光秃秃的残破城垣,什么都没留下。 陈群在书信中问这种情况究竟还要不要向西域修路。 “路肯定还是要修的,但不必修往贵霜,只要修去西域都护府就好了。传信麹义,如果贵霜国不投降,就任意施为,倘若贵霜王愿意投降,他觉得合适的时候将国书送回便可。” 路是一定要修的,良好的道路能够让军队拥有更加可观的行军时间,当燕氏步骑能以日行百里的速度冲进西域,西域诸国臣服于否,显然并不重要。 至于孙权请求回还乡里,望朝廷另派州牧的事,燕北想都没想,直接向薛州回信,先不让他回来,好好圈养他两年,等两年后让不让他回来再说。 孙氏,如今不是个威胁了。 对燕北来说,时机已经成熟了。 在外带兵的将领争先恐后地上表拥护请他进位,辑校寺在各地都未发现对这件事有太大抵触的人,这样的情况,那件事便可以着手去办了。 邯郸城赵王丛台,燕北点兵,武士长戈如林曳出八尺红绸,军乐队起吹鼓,声震云霄。数千步骑自丛台出东门,攻势方向——邺都。 东门外,众王妃乘车相送,神态上倒都没什么颗担心的,只是眼神中都流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燕北策马回望,长声笑道:“等着,孤去将皇位拿来!” 正文 第三百三十九章 平定(大结局) 邺都陷落在兴和六年三月初,数年之前燕北亲自督造这座比原先扩大三倍的邺城作为新的国都,而数年之后,燕北又亲自带兵攻破这座城池。 居住在邯郸与邺城之间的乡里百姓传闻说:皇帝造反了。 赵王终于准备起兵大皇帝了。 这件大逆不道的事在冀州百姓眼中是如此平常也如此平淡,甚至百姓夹道相望时还不忘记给赵王行礼。 根本没有谋朝篡位带给百姓那种庞大的惊慌失措与恐惧,反倒满满的都在意料之中。这叫什么,燕仲卿之心路人皆知? 但这根本不像王爷向皇帝发起反叛,倒像是守军箪食壶浆迎王师,燕北的兵马在邺都城下陈布石砲,鼓乐声为士卒激起士气,一弹为发,邺都城门就缓缓打开了。 燕北挠挠鼻子,整支军队所有武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张脸上都是尴尬——这是回家了啊! 投降的城门校尉说,赵王将战书送到邺都后,皇帝就在宫中饮了很多酒,酒醉后又哭又闹,几个大臣硬拉着皇帝让他登城指挥作战,皇帝说什么都不去,一溜烟又跑回宫里了。 从城外扎营到进内城,整个过程没有发生过任何战斗,这简直是在走亲戚。 不过在皇宫门口,燕北军还是遭到了阻拦。坐在宫门楼上大司农孔融不知从哪弄到一套燕氏的赤玄校尉扎甲,刻意将胸口甲片漆着的章纹涂得乱七八糟,握着汉剑破口大骂。在他身边还有几个并不拥护燕北的刘氏旧臣,并没有都跟着孔融一起喝骂斥责,只是攥紧了长戈短剑。 燕北被骂的狗血淋头,记忆里上一次敢这样臭骂他的人是襄平令公孙域,都不知道埋到哪儿去了。 燕北就是再心平气和,面对这种痛骂羞辱,也很难露出笑容,何况……他转过头,对随行的史官问道:“如果此刻放箭,史书上当如何记?” 年轻的史官仰头小心地看了一眼赵王,不动声色地将方才记下孔融的辱骂慢慢划掉,道:“孔融骂高祖,万箭穿心。” 这个高祖,用的巧。 不过燕北摇摇头,显然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瞥了史官一眼,道:“不用划掉,都记下,一字不落地都记下。” 说罢,赵王抬起手掌,却并未落下,“不要放箭,攻破宫门,把他们全部俘虏,一个都不能死。” 他们应当受到惩罚,对燕北来说最大的惩罚手段是什么?并非是严刑拷打或直接肉体毁灭掉一个人。他有足够的权势,能夺走他人本应有的,也能不让人得到其想要的。 让他们眼见王朝破灭却无能为力,让他们本欲为尽节配臣却不得其所,让他们一生都活在阴影之下。 所谓掌控生死,既可夺走人生的希望,亦可剥夺人死的权力。 燕北不单掌控生死,甚至通过人的作为来掌控千百年后,后人的眼光。 “如此,又当如何记载?” 燕北笑了,在骑兵的簇拥下缓缓踱进久违的邺都皇宫,身后被束缚孔融的叫骂渐行渐远,最终被兵将敲昏过去。 邺都皇宫,饮多了酒的皇帝哆哆嗦嗦将印玺推了出来,燕北看都没有看,他说:“降陛下为宋国王,享封邑,可?” 皇帝应诺,煌煌四百年王朝落下帷幕。 燕北登基为帝的消息不论传到哪里,都能引发轩然大波,但所有地方又出奇地稳定,并未因此生出乱象。 五月,邯郸城为邯郸都,再开拓城池,重引漳水为护城河,诸州上表祝贺。燕赵设丞相空悬,人们说这是为出走的荀悦留下的位置,但谁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赵承汉制,沮授田丰等人进位三台,册封麹义、张辽、徐晃、田豫、太史慈五人为前后左右五方将军,加封吕布、张燕、韩馥等为无实领的杂号将军,王义与马超进封县侯,姜晋进大将军位,数月则迁。 消息传至蜀郡,刘备急得跳脚,再度向马超宣战,却无奈兵微将寡,再度为马超所击,一战之后又为马超夺取三座城池。消息传至曹,消息传不至曹操处,南面的战事比北方更加复杂,在张辽一再为士武添送军备的情况下,曹操无力与张辽争锋,北面又惧怕为张颌所获,只好带兵继续南走,且战且退最终退避至日南一带,不为人所踪。 刘备在坚持半年后,向燕赵投降,受封涿侯,世居邯郸。 孙权则在瀛洲做了三年州牧,后亦为孙策迁坟至吴郡,进入邯郸久居。 天下,为之平定。 数年之后,在交州更西南的方向去上千里,名叫谌离、身毒的异国掀起声势浩大的混战,战不过三年而定,建立南国,一封来自南国的国书字体吸引了燕北,在落款处,清晰地写着南国皇帝,故人曹孟德。 后记。 燕北开天下十八州先河,史称燕赵神明皇帝,取民无能言、照临四方之意。年终五十六,后燕桓登基。燕赵立国二百七十余年,终因内乱而终,为后世王朝立下盛世之基。 全书完。 —— 新书《开海》,是个明朝中期的故事。明天发布,审核可能会在半天到一天左右,到时候读者朋友可以加收藏,谢谢。 《纵兵夺鼎》就这样完结了,其中有亮点有瑕疵,能得到大家的包容,真是万分感谢。唉,说的为打赏加更,到完结有些更新也还都欠着……很抱歉啊!如果可以的话,我放在下本书里加更吧,哈哈!这一年多让我学到很多,技艺也有了长进,增加许多经验,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相伴给了我把自己的故事分享给大家的机会。 很喜欢写书啊,能交到很多朋友,如果方便的话读者朋友可以加入我的群,群号在作品简介里有,没事可以一起闲聊聊天。 四百多天,二百三十万,写的不算快,让读者朋友们等得辛苦啦,新书应该会在更新速度上更快一些,不过要等到上架之后,上架前应该会保持在每天两更的幅度,上架后尽量每天多写一些,多更新一些。 希望新的故事能让大家喜欢,也希望能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谢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