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道捉妖:夜闯董妃坟 作者:天下霸唱 内容简介:   讲述的是天津卫四大奇人之首的崔老道的故事。主人公崔老道本名崔道成,曾在龙虎山五雷殿偷看了两行半的天书,常以姜子牙和张子房自比。无奈他命浅福薄,能耐再大也不敢用。可他又不甘心吃苦受穷,有机会就要折腾一番。到头来,他不仅没挣到什么钱,还让人打折了一条腿,几个拜把子的兄弟也都死于非命。从此,崔老道知道这是善恶循环,谁也躲不过去,得来的钱财再也不敢多留一分…   崔老道一身本领不敢用,常年吃苦受穷,而天津卫四大奇人中的其他三位也是各有各的道行,目识百宝的窦占龙;水上公安屡破奇案的河神郭得友;还有一位火神庙派出所的所长飞毛腿刘横顺,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凭一双快腿追凶拿贼,民间都说这是火神爷下界,脚底下有风火轮,否则跑不了这么快。这四位中的任何一位,拎出来都够说一部大书。   玉皇庙里入道门摸宝,金睛百眼怪大闹太原城,崔老道缘何能成为天津卫四大奇人之首?可关注《崔老道捉妖:夜闯董妃坟》一书,细品霸唱有史以来笔下最具传奇的人物,揭开天津卫尘封百年的诡异奇闻。 第一章 龙虎山得道   功名利禄朝朝,   荣华富贵渺渺;   尘世滚滚如潮,   几人成仙得道?   闲话不提,单讲一部《崔老道捉妖》。开头说的是清朝末年,东平府有个姓尤的汉子,家穷命苦没大号,只因在家中排行第一,相识的都叫他尤老大。此人占据了一座伏虎山,专做剪径的勾当,说白了就是拦路抢劫。如有往来的客人从山下经过,尤老大便持刀蹿出来,拦住来人去路,口中念动山歌:“此山是爷开,此树是爷栽,要打此处过,十个驮子留九个,牙崩半个说不字,一刀一个草里埋!”可是说一套做一套,你十个驮子留十个,他照样一刀一个,管杀还不管埋。纵然有走镖的护送,也都不是他的对手,一样成了刀下之鬼。尤老大一介山贼草寇,怎么这么厉害呢?因为从风水形势上来说,这座山可了不得,形如一头猛虎,过往之人来在山下,仰头望见山势险恶,免不了心惊胆战,本领再大也施展不得。尤老大居高临下从山上冲下来,猛虎在他背后,人借虎威,虎助人势,一分威风变成十分,谁挡得了他?   尤老大心黑手狠,凭借身后猛虎的杀气,抡刀砍人从没失过手。这叫“不怕千招儿会,只怕一招儿熟”,程咬金还得三斧子半,尤老大只有这一刀。他也不挑三拣四,不分良贱贫富,来一个是一个,有什么抢什么,身上有钱的当然好,没钱只带了半个窝头的也照抢,宰完人还得把衣裳扒走。这就是没本儿的买卖,一来二去积下许多财帛。到后来上了岁数,不再杀人越货了,在伏虎山下造了一座山庄,成了个为富不仁的大财主,又勾结官府,欺压良善,什么买卖缺德干什么买卖,钱还越挣越多。   不过人总有一死,再怎么有钱,买不通催命的阎王。尤老大也躲不过吹灯拔蜡的一天,他一撒手闭眼,山庄内免不了大设灵堂,尸首成殓入棺。但是一直没埋,三道大漆上金边的棺材就跟灵堂上摆着,为什么呢?因为他这几个儿子知道,尤老大威风一世,神佛不惧,全凭伏虎山形势绝险,借了猛虎的威势,这可是个风水宝地,得请一位精通堪舆点穴的高人,指点出坟穴方位,挖出五色祥土,再把尤老大埋下去。旧时迷信风水阴宅,认为坟穴选得好,可保子孙后代封王拜将。   尤老大的大儿子——如今山庄的大庄主,派人到处寻访,一来二去听说有一位在邑的白鹤真人,可以说是“明晓阴阳,暗通八卦”。虽说道法了得,其实没人见过,风水看得可是真准,“相形度势,堪舆点穴”堪称一绝,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大庄主一想:此等高人,不可怠慢,我亲自走一趟,方才显得意诚。当即出了山庄,在一群家奴的前呼后拥下,来到白鹤真人的卦摊前。先是施了一礼,又从怀中摸出二十两蒜条金,满脸横丝肉挤出一个笑来。白鹤真人“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没等大庄主开口,已经知道此人的来意了。按说方外之人不能够助纣为虐,可他一个行走江湖摆摊算卦的老道,如何惹得起有钱有势的土皇上?敢说一个“不”字,自己这项上人头不保。万般无奈,只好叹了口气,带上身边一个小道童,跟随大庄主来到伏虎山。山上山下看罢多时,白鹤真人给尤大庄主指点出一处坟穴,位于半山虎头之上,可称“虎头穴”,又指点说:“安葬尤老大,宜用白棺,虎头上有个‘王’字,‘白在王上’刚好凑成另一个字,后世子孙贵不可言。”   大庄主不是傻子,明白这个字不可说破,这个坟穴选的正合他心意,甘愿以重金相酬。白鹤真人却分文不取,自带道童下山去了。   等来到没人的地方,道童忍不住问白鹤真人:“师父,尤家乃是地方上的恶霸,以拦路剪径发迹,向来欺男霸女、作恶多端,老百姓对这一家子恨之入骨,您为何给他们指点这处风水宝穴?”   白鹤真人对徒弟说:“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为师我这两下子,无非江湖上的生意口、套子话,讲究一个马俩脑袋,再精明的人也能给绕进去,真本领却不敢用,因为一旦开了道眼泄露天机,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性命不保。可这尤家是杀人不眨眼的山贼出身,如若不给他们指点宝穴,你我师徒哪里还有命在?为师无奈之下道破了天机,如今被虎所伤,只怕命不久矣。自古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尤家纵然占了宝穴,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将来这一家老小,全得让这只猛虎吃了。”   道童听不明白师父的话,问道:“伏虎山是座山,虽然险恶无比,可也不是真虎,如何吃的了人?”白鹤镇人却不再答言。   赶等发送尤老大这一天,师徒二人躲在山上窥觑。眼见尤家这场白事办得太阔了,出堂发引之前,大门口先放三声铁炮,请来了文官点主、武将祭门,几个抬棺材的杠夫将棺木请出门外,送殡的人等摆开一字长蛇五里阵,前边挑起两根长杆,上挂素鞭开道,后边是一百二十名吹鼓手,紧跟三丈六的旌幡,接下来是一对对纸人纸马。庄主爷手持孝子幡、怀抱哭丧棒,走在棺材前头,孝子贤孙、和尚老道尾随在后。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出了山庄直奔白鹤真人指点的风水宝穴而去。一路之上吹吹打打、鼓乐齐鸣,鞭炮一挂接一挂,有多少放多少,全是一万头雷字号的浏阳响鞭,一来壮大声势,二来显摆有钱,声响震彻了山谷。一行人埋棺入土,按照白鹤镇人的交代,安葬完了刚要往回走,蓦地刮起一阵黑风,飞沙走石,遮蔽了天日。   白鹤真人告诉身边的小道童,尤家庄在山下正对虎口,出这场大殡敲锣打鼓放了那么多鞭炮,果然将这只伏虎惊了,虎口一张,尤家庄的人一个也跑不了。确如其言,打从尤老大下葬以来,尤家庄的人接连横死暴亡,山庄也让一把大火烧成了平地。   回过头来再说白鹤真人,自知道破了天机,必遭天报,临死前交代给徒弟一件事:“伏虎山形势仍在,将来还会有人借虎威为害一方,你从后山斩断虎尾,绝了它的形势,让作恶之人无所凭仗,这也是阴功一件。”说罢摸了摸小道童的头顶,叹了口气说:“你跟随为师这几年,虽教了你许多江湖上的伎俩,却不曾传授你五行道术,只因你没有成仙了道之命,不可强求……”   小道童听到此处,顿觉心中一凉,怎知师父话锋一转,又说:“你虽没有仙根,却合受人间富贵!”   这个道童姓崔,从小羡仙慕道,虽然家境贫寒,但他一不愿意去当学徒学个养家糊口的手艺,二不愿意出苦力挣吃饭,偏爱听说书先生讲《神仙传》。他寻思: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不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丰功伟业,留名于万代之下,则一堆黄土埋于荒冢,纵使后人见之,也不辨龙蛇。又想世上有“释、道、儒”三教,自古说“红花、青莲、白藕,三教本是一家”。然而释教太清苦,讲究修来世,谁见过下辈子的事?儒教太繁复,什么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尘世之中争名夺利,终日奔波忙碌;唯有道门变化无端,最为洒落。朝游三山,暮踏五岳,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那是何等的逍遥?   有了这样的念头还怎么当老百姓?他只好从家中跑出来,拜白鹤真人为师,得了个道名“崔道成”。想不到今天师父说自己没有成仙了道的命,却合受人间富贵。道童听这话耳熟,想当初昆仑山玉虚宫的元始天尊跟徒弟也这么说,这位门人弟子是谁?开周朝八百年的姜尚姜子牙。元始天尊说的也没错,灭了殷商之后封了三百六十五路正神,只有姜子牙留在尘世掌管封神榜。可他这一辈子也不亏,八十三岁封侯拜相位极人臣,扶保周朝八百载,一世英名,万古流芳,享尽人间富贵,后来还当上了巡天督御史。道童寻思:成不了神仙,当个大财主也挺好,至少吃喝不愁。忙跪下磕头请教:“万望恩师明示,弟子这富贵从何而来?”   师父说:“江西龙虎山乃祖师爷得道之处,想当年祖师爷还在山上的时候,常有一只三条腿的小蛤蟆不离左右。想不到这小小蠢物,居然也一心向道。祖师爷去哪儿它去哪儿,祖师爷给门人传道,它便在旁边一动不动地听,久而久之成了金身。在祖师爷眼中这顶多是个小玩意儿,但这小金蛤蟆也不简单,可以聚财,放金库中金满、放银库中银满、放米缸中米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后来小金蛤蟆找了个机会问祖师爷,它几时可以下山见识见识?听说人世繁华,也想开开眼界。祖师爷心想:这东西可以招财,放它下山入世,定会惹出祸乱。有心把它一巴掌拍死,却又于心不忍,就让它在五雷殿守护天书,有个时限,只守一昼夜便可,等到功德圆满了,才放它下山走一趟。相传有一部玄天所授的《鬼门天书》,封于石匣之中,从来无人得见,仅有其中一页被刻在龙虎山五雷殿的石壁之上,绝不容世人窥觑。从此这三条腿的小金蛤蟆一直趴在五雷殿中,看守刻在石壁上的一页天书。祖师爷又安排了一个火工道人,躲在五雷殿对面的山峰之上,天一黑就捧出铜镜,用一道金光将五雷殿罩住,殿中亮同白昼。小金蛤蟆等来等去,从东汉年间等到此时此刻,这一天也没过完。”   白鹤真人讲完前事,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让徒弟收好了,下了龙虎山再打开,又叮嘱他:“你切记为师之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上龙虎山五雷殿盗宝无妨,可千万别看石壁上的天书,否则你也会落得为师这个结果。你命中富贵全在这金蛤蟆身上,错过这个机会,不免一世贫苦,切记切记。”说完口诵一声道号,竟此与世长辞。小道童跟随师父日久,情分已深,不免大哭一场,将师父遗蜕藏入一个山洞,又遵师嘱暗中截断虎尾形势,千里迢迢直奔江西,一路之上不敢耽搁,孤身一人来到龙虎山下。   相传此山乃祖师爷得道之处,丹成而龙虎现。五雷殿隐在十里雾中,峰高路险,又有深涧阻隔,凡人无从接近。道童按师父指点进山,带上干粮躲在峰下看了几天。当真和他师父说的一样,五雷殿对面有座山峰,每天天一黑便射出一道金光,照得五雷殿一片通明。只有先将这道光收住,金蟾才下得了山。道童发财心切,看明白了情况,心中有了计较,连夜攀上险峰,到上边天也快亮了,忽见一个火球飞将上来,疾如流星快似闪电,只觉眼前一花,那个东西就一下子落在了峰顶。   小道童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高冠彩羽的大公鸡,比一般公鸡大出去一倍有余,头顶上的鸡冠连同脖子下边的肉垂儿,红得如同烈火一般。大公鸡正落到一块青石板近前,石板上躺定一个破衣烂衫的火工老道,满身枯枝败叶,两只干瘪的枯手将一面铜镜抱在怀中,容貌奇古,脸如死灰,七窍之中有许多虫子爬进爬出,可把道童吓得够呛。这火工老道不似活人,分明是一具僵尸!   道童伏在乱草丛中不敢作声,屏住呼吸,瞪大了双眼去看。只见大公鸡抖了抖羽翼,将火工老道身上的小虫一条一条啄下来吃,直啄到红日西沉。说也奇怪,老道身上的虫子越来越少,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胸口一起一伏好似恢复了气息。大公鸡啄完了虫子,振翅而起,一道火光飞下山去不见了。再看老道,伸个懒腰坐起身来,掸去身上的枯枝败叶,抬头看看天色渐黑,捧起手中铜镜照亮了对面山峰的五雷殿。   道童在一旁看傻了眼,原来老道并非僵尸,白天睡觉,夜里举镜,身上长出的虫子乃是“瞌睡虫”。大公鸡从清晨到日落把虫子全部吃尽,老道方能醒转,在此举镜一夜,天一亮又在峰顶高眠,如此周而复始。道童怕惊动了老道,不敢轻举妄动,挨到东方渐白,老道身上、脸上又爬满了虫子,倒在青石板上,再次变成了一具干尸。过不多时,一团火球落在切近,大公鸡再次来啄老道身上的虫子。道童趁机溜下山,等到大公鸡下来的时候,出其不意用道袍将公鸡兜住。没了大公鸡吃掉瞌睡虫,山上的老道这一觉不知要睡多少年。他仗起贼胆,摸黑上了五雷殿,按师父之前所说,先到供奉黑虎玄坛武财神赵公明的偏殿,点起一根蜡烛,提心吊胆磕了几个头,蹑手蹑脚来至近前,战战兢兢在坛下摸出一枚老铜钱,也不知何朝何代之物,但见上铸“落宝金钱”四字。小道童以红线绳拴定金钱,拎在手上进了“五雷天罡殿”。   殿中多年不见人迹,却是一尘不染,道童只将手中的“落宝金钱”一晃,便听得“咕”的一声响,跃出一只三条腿的小金蛤蟆。这蠢物生来贪心,见到“落宝金钱”眼都直了,道童手中的金钱往东它不往西。眼见钓上了金蟾,只要带下山去放进一个匣子之内,从此匣中金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道童心中大喜,正想带金蟾下山,一抬头瞧见石壁上密密麻麻凿刻了许多文字,心中“咯噔”一下。师父死前说过,龙虎山五雷殿中的天书一眼也不能看。可石壁上的天书近在眼前,好不容易来到殿中,这是何等的机缘,只看一眼又有何妨?这个念头一起,登时好似百爪挠心,再也降压不住,借烛光往壁上观瞧,他不瞧则可,一瞧进去,便如痴如醉,两只眼再也移不开了,直到蜡烛烧尽,烫得他一缩手,才发觉天光已然大亮,想不到看了整整一宿,要问这一宿看了多少?两行半!   咱们说两行半可不少了,换个没慧根的人,一个字也认不得,想当初这一页天书传到世上,姜子牙看过三行,开周八百年;张良张子房看过两行,立汉四百载。这个道童看了两行半,不敢说比得了姜太公,比张子房那是绰绰有余。正当他得意忘形之际,忽然想起师父说他命浅福薄,担不住五行大道,有了道术也不能用,不用还好,用了一准儿倒霉,轻则折胳膊断腿,重则送了性命,既然如此,真不如带上金蟾下山,享受一世荣华富贵。这会儿才想起自己上龙虎山五雷殿来干什么,可再低头一看,三条腿的金蟾和“落宝金钱”都不见了。   道童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不该不听师父的话,贪恋道术放跑了金蟾,错失了这一场大富贵,当真连肠子都悔青了。又怕惊动了巡山的神将,也不敢再打天书的主意,只落得两手空空,灰头土脸地下了山。   咱们说的这个小道童正是崔老道,据说他放走的金蟾,下山借了一个人的肉身,此人正是憋宝的窦占龙。此后的窦占龙胯下一头黑驴,走南闯北四处憋宝,腰间挂着一枚“落宝金钱”,片刻不曾离身。他一辈子躲过九死十三灾,皆因贪恋俗世荣华,不肯再回龙虎山。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擅长降妖捉怪,不过这一身的本领从不敢用,常年吃苦受穷,乃天津卫四大奇人之首;二一位是目识百宝的窦占龙;三一位是水上公安屡破奇案的河神郭得友;还有一位火神庙派出所的所长飞毛腿刘横顺,性如烈火、疾恶如仇,凭一双快腿追凶拿贼,民间都说这是火神爷下界,脚底下有风火轮,否则跑不了这么快。这四位中的任何一位,拎出来都够说一部大书,包括《河神郭得友》《火神刘横顺》《崔老道捉妖》《窦占龙憋宝》,这一整套书合称《四神斗三妖》。咱们今天说的是《崔老道捉妖:夜闯董妃坟》。 第二章 夜闯董妃坟(上)   1   天津卫有句老话:“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人有能耐不在脸上。”这句话有一讲,咱先说包子,这里说的包子,单指“狗不理包子”。如今提起这个字号,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先的买卖没这么大,连个巴掌大的店面也没有,只在南运河边儿上摆摊儿。常年支一个席棚,里头没别的,桌椅板凳、炉子笼屉、筷子醋碟儿,外加两辫子大蒜,谁吃谁自己往下揪,吃多少揪多少。   卖包子的姓高名贵有,小名狗子。周周围围从来没有人叫他的大号,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提,什么高贵有,一个摆小摊儿卖包子的,能高贵到哪儿去?可以说一百个人中也有九十九个不知道他的大名,不过一提狗子可都知道。狗子名气大是因为他做的包子好吃,别家的包子都不如他。摆摊儿卖小吃的,当然不能跟大饭庄子比。过去的天津卫五方杂处,这地方的人又讲究吃,一个比一个嘴刁。正所谓“吃尽穿绝天津卫”,有的是大饭庄子,烹龙煮凤、南北大菜,只有你没吃过的,没有你吃不着的。而在路边卖小吃的,比不了大饭庄子,您跟他说“给我来一个蒸熊掌”,那是成心逗闷子,他整个摊子还不如熊掌上一个脚豆儿值钱,顶多能做一两样吃食。可如果说没有绝活儿,吃着都一样,甚至还不如别人家的,这个买卖准干不下去。   狗子做的包子在天津卫占一绝,这话说得可一点不夸张。首先包子馅儿特别讲究,人们评价它是“馅儿大油多、肥而不腻、清香可口”。这三句评语来得十分不易,不是光凭拿嘴说,没有独到的东西不成。馅儿料最大的讲究在于搭配,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时令不同,搭配的比例都有变化,肉馅儿里的香油、葱、姜放多放少全有定量,不凭眼力,必须看秤下料,讲究个精准,不敢说分毫不差,可也就是毫厘之间。最关键的一点,那时候没有味精,全用骨头汤、鸡汤调味儿,半点来不得假。旧时的老百姓肚子里没多少油水,吃这个肉包子一咬一嘴油,满口留香,吃半斤当玩儿,肚子撑破了嘴还不觉得够,就这么好吃。   狗子把生意做得越来越火,回头客也越来越多,来买包子的人都排长队,更有不少外地的慕名而来,就为了尝尝这一口。小买卖犯不上雇人,挣的就是个辛苦钱,里里外外全凭他一个人忙活,无奈排队买包子的人太多,实在忙不过来了,只好想了个办法,在眼前放一个大碗,无论谁买包子,先把钱扔到碗里,他不用抬头,一看碗里是多少钱,该给几两包子就给人家拿好了递上去,只看钱不说话,连头也不用抬,也是真顾不上,能省的动作全省了,就是一个快。大伙儿拿他开玩笑,说狗子卖包子不理人,一来二去叫成了“狗不理”。不承想这个字号越叫越响,周周围围没有不知道的。从运河边摆小摊儿的变成了包子铺,又从包子铺变成了饭馆子。清朝末年天津卫是驻军的地方,有袁世凯的部队在小站操练新军,兵营里某位带兵的军官,听说了狗不理包子的美名,赶上不当差那天特意跑过去品尝,买来包子往嘴里一放,那味道又香又鲜,不由得心中赞叹,果然是名不虚传。又过了些天,恰逢袁世凯做寿,上上下下都得有所表示,这个军官发愁送什么贺礼,袁世凯手握重兵,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结交的全是名公巨卿,这样的领导你能送什么礼?礼轻了不仅拿不出手,还有可能得罪上司,礼重了又送不起。这军官想来想去,想起前两天刚吃的狗不理包子,到袁世凯袁大人做寿的日子,他拎了两盒狗不理包子去贺寿。袁世凯尝了一个也是连声称好,真是跟一般的包子不同,味道实在难得,还都是十八个褶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看着好看,吃着好吃,能拿这个做贺礼,还真是动心思了。从此把这军官视为心腹,带在身边着重提拔。   要说袁世凯后来能当上袁大总统,那肯定不是一般人,心眼儿少得了吗?眼睫毛都是空的,随便摘下来一根就能当哨儿吹,专会花小钱办大事。等到慈禧太后做寿,那是皇上的娘,尊称得叫老佛爷。为了给老佛爷贺寿、讨老佛爷欢心,各路封疆大吏、文武大员纷纷入京进献奇珍异宝。袁世凯野心勃勃,决不能错过这次拍马屁的好机会,不过给老佛爷送什么东西好呢?俗话说“富贵莫过帝王家”,皇宫大内什么好玩意儿没有?你花上几千万两银子也未必入得了老佛爷的法眼,不是出奇的玩意儿,送了也是白送。袁世凯学这个军官的法子,决定带狗不理包子进京贺寿。要说咱这位袁大人绝对是胆大包天,怎么呢?慈禧老佛爷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能看得上几个包子?万一老佛爷不高兴了一皱眉头,往轻了说顶戴花翎不保,往重了说项上人头也得搬家。但是袁世凯心里有底,想好了就干,绝不拖泥带水,立马让人带狗子进京,当场在宫门口包了一屉包子,准备好食盒,装上了热气腾腾刚出笼屉的包子,片刻不敢耽搁,骑上老佛爷赏赐的穿朝御马径直送入大内。   所谓的“穿朝御马”,并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副紫色的缰绳,不论什么马,套上这个缰绳,这就叫穿朝御马,骑上它进宫不用下马,可以一直骑到金銮殿前。因为包子不能凉,一凉油就凝了,再好的包子也不能吃了。何况慈禧老佛爷的嘴有多刁,口条尝尽了天下的美味,袁世凯胆子再大也不敢把凉包子呈给老佛爷,那就真是不要命了。他得用棉被包好了,又不能捂坏了,还得留出气孔,总之是小心翼翼、谨慎万分,不敢有半点闪失,比伺候亲爹还在意。这食盒之中装的不仅仅是几个包子,更是他袁大人的锦绣前程,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慈禧老佛爷在宫里天天吃御膳,御膳房里什么样的包子不会做,往夸张里说,龙肝凤髓当馅儿也不为过,却罕有这种民间小吃的风味。慈禧本来就是只老馋猫,一吃就吃上瘾了,龇着大板牙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夸好,还认为袁世凯身为朝廷高官,整日里军务繁忙,却连这普通百姓才吃的包子都知道,必定是一位体恤民情的好官,当真是股肱之臣!要说皇上是天,老佛爷就是天外天,她高兴了怎么着啊?就一个字——赏!袁世凯从此更得势了,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也是权势滔天,在朝中说一不二。所以说狗不理包子不光解馋,还能让人飞黄腾达。   由此可见,老时年间的狗不理包子当真与众不同,“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这话其实多余,是包子都有褶儿,没褶儿那是馒头。再说这“人有能耐不在脸上”,这句话也单指一人,说的正是崔老道。   2   崔老道常年在天津卫南门口摆摊儿算卦,以此挣钱养家糊口,他是个火居道,也叫天师道。以前的道人分为“出家、在家”两大派。出家的是全真道士,从穿衣打扮上可以看出来,首先就是蓄发。这跟和尚正相反,和尚得剃光头,谓之剃度,剪去三千烦恼丝,从此不问红尘事,为的是六根清净。道家则追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所以满头须发任其生长从不修剪,头上高绾牛心发髻,横插一根簪子,顶九梁道冠,当中一块无瑕美玉,三缕长髯飘洒胸前,身穿道袍,上绣八卦阴阳鱼,水袜云鞋脚下踩,背插宝剑、手持拂尘,口念法号无量天尊。   过去有这么一段话形容全真道人的打扮:“头戴青巾一字飘,迎风大袖衬轻绡,麻鞋足下生云雾,宝剑光华透九霄,葫芦里面长生术,胸内玄机隐六韬,跨虎登山随意去,三山五岳任逍遥。”入了这个道门,既不能吃荤,也不能娶妻生子,常年在道观中修行,打坐炼丹、参悟道藏。不过他们衣食无忧不用出去挣钱,因为道观有皇封的田产,还有善男信女捐的香火钱,不愁吃不愁喝的,避开了俗世搅扰。   崔老道这路在家的火居道则不同,没什么清规戒律,不必住道观穿道袍,吃饭荤素不忌,想吃什么没人管你,大鱼大肉随便。可你得自己凭本事挣钱来买,没人给你捐香油钱,只要你养得起,尽可以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但也是真正的道人,也有门派师承和箓书,以什么为生呢?算卦、测字、相面、看风水、打鬼胎、卖野药、画符念咒、降妖捉怪,没有不会的,总而言之就是行走江湖混一碗饭吃。   崔老道的能耐不在脸上,全在嘴上。在过去来讲“金、皮、彩、挂,全凭说话”。这个“金”字,指的就是算卦相面,跟说书唱戏、变戏法、打把式卖艺的一样,全靠说话挣饭吃。   您可别小瞧这个会说话,往小了说“话能开心锁”,心里有什么别扭想不开的,三五句话可能就给说开了,如若闷在心里头,钻了牛角尖儿出不来,寻了短见也不一定。   要往大了说,那叫“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亡国”,古往今来多少大事的成败都在一张嘴上。比如说诸葛亮三气周公瑾,周瑜周公瑾那是多大的能耐,七岁学文,九岁习武,一十三岁官拜水军大都督,统带千军万马,执掌江东六郡八十一州之兵权,人称“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这样的人物愣让诸葛亮那张嘴给活活气死了。还有司徒王朗,也被骂死在了两军阵前,可见嘴皮子比刀剑更厉害。再说春秋战国时代的苏秦苏季子,仅凭一张嘴口若悬河,说得六国合纵抗秦,身背六国相印,使得强秦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另有一位能人叫张仪,也凭三寸不烂之舌,又把六国给说掰了,打得跟热窑似的。   如果把崔老道这张嘴比成“苏秦之口,张仪之舌”,能把死汉子说翻了身,崔老道还得不服,因为他觉得自己比这二位能耐大,只不过生不逢时,否则定会名垂青史。崔老道也常自比二人,比谁呢?一位是开周八百年之姜子牙,另一位是立汉四百载之张子房,也就是张良。这叫“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反正没人见过姜子牙和张子房,不怕吹破了牛皮。   咱们简单地说吧,崔老道从龙虎山回了老家天津卫,从此当了个火居道,在南门口摆摊儿算卦,挣个仨瓜俩枣的进项,吃不饱也饿不死,勉勉强强娶妻生子。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倒也结交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还陆陆续续收了几个小徒弟。南门口这个地方挺热闹,熙来攘往十分繁华,人多好做生意,算卦相面的也不少。过去的人们大多以为算卦相面的先生有真本事,不说全是得道的高人吧,起码精通阴阳八卦,能够未卜先知、断人吉凶祸福。所以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得找个先生问问,不然心里不踏实。其实算卦也好,相面也好,只是江湖上的一门生意,跟别的行当一样,无非混口饭吃。咱也不能一棒子全打死,说算卦的都不灵,也保不齐有灵的,没准儿真能蒙上一回两回的,不过绝大多数和崔老道一样,靠嘴上的花活儿、手里的戏法骗饭吃。崔老道赖以为生的卦术,全是糊弄人的江湖手段,连他自己都不信,唯独看风水看得准,这个是真本事,找他选祖坟的都错不了。不过崔老道不愿意替人看风水选坟地,前有车后有辙,他师父当年怎么死的,可没人比他更清楚了。泄露了天机,不折寿也得消福,说不定还得遭天谴,因此仅以算卦为生,凭耍嘴皮子吃饭。崔老道算卦批命的本事说不上高明,可仍有不少人很信服,皆因他脑子快,话茬子厉害,凭一套江湖上绕搭人的铁齿铜牙,两头堵八面封,一个马俩脑袋,怎么算怎么准,怎么说怎么有,算准了都不用自己说,上当的人就出去替他扬名了。   比如前清之时,有三位赶考的举子,进京途中路过崔老道的卦摊儿。三个人一路上都在想,不知这次进京能不能皇榜高中,走着走着抬眼一瞧,正好这有个老道会算卦,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边上还有好几个徒弟,这个肯定了不起啊!何不花几个钱找他扯上一卦,心里也算有了底。   三个举子商量定了,一同来到卦摊儿跟前,拱手施礼问声道长:“我们哥儿仨要进京赶考,您给瞧瞧我们三人能否金榜题名?”   崔老道坐在卦摊儿后面,抬起头挨个儿看了看这三位举子,旋即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伸出一根大拇指,作势比画了一下,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三个举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觉得莫名其妙,老道这是什么意思?   过去听人说过,这叫打哑谜,不能说话,怕的是道破神机,不过伸一个手指头是什么意思呢?这三个人各怀心事,当时可就琢磨上了。   头一位举子心想:“一个手指自是说仅有一人能够金榜题名。我刚生下来就找人看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准头端正、大耳朝怀,乃是天生的富贵之相。要说只有一个人能金榜题名,理所当然应该是我。这天机不可明言,说破了就不灵了,让我两位兄弟知道了,他们也会生闷气,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得了。”于是摸出钱来,毕恭毕敬地送给崔老道,付了很多卦钱,兴冲冲地去了。   其余两位举子和先前这位想得差不多,都以为崔老道这一根手指,是暗示自己能够皇榜高中,俱是心中窃喜,不敢表露出来,也都加倍付了卦钱,拱手告辞,欣然离去。   崔老道旁边的徒弟都看傻了,什么意思啊这是?师父也太厉害了,一句话没说,只用手比画了一下,那三位就心甘情愿付了这么多卦金,钱来得也太容易了。   崔老道告诉徒弟:“你们看着容易,为师这一指里的学问可大了。这一根手指可以解释成三人中只有一人考中,或是三人中只有一个人考不中,还可以看成三个人里一个也考不中。不管结果怎样,那三个举子都会觉得为师卦术如神未卜先知,这算命卜卦的江湖手段,就看你会不会左右逢源了,有此则神,离此则庸。”   这就如同某人问算命先生家有兄弟几人,算命先生说你必是“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全是模棱两可的套话,怎么说都准。   以前有个散尽家财、走投无路的人来算卦,这人是个二世祖,以前家里有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除了花钱什么也不会,赶等老子撒手归西,剩下他继承家业。无奈不会做买卖,干什么都赔钱,最后把房产都搭进去了,万贯家财一朝丧尽,只落得个一穷二白,什么都没剩下。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去找算命的指点。   以往那些算命的先生,如果得过真传,必然知道一个秘诀,当时正值战乱,算命先生收了卦金,就说你这人乃是武曲星转世,武运亨通,应该去当兵,到时候定能挂帅封侯。那个人还真信了,反正家业都赔进去了,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听了算卦先生的话去当兵打仗,从死人堆儿里活了下来,几年之后成了一个独霸一方的大军阀,带着金条来跪谢算命先生,承蒙先生当初指点迷津,才有今日的造化,否则还不知道在哪儿要饭呢!说不定早已沦为了饿死的路倒尸。   其实他不知道,这算命的遇上他这样的主儿,全往军队里打发,个个是武曲星下界,他这是歪打正着蒙上了。因为这种人什么都不会,你指点他别的营生肯定做不好,到时候还得找你来。脾气好点儿的找你讨要卦金,赶上那脾气不好的,上来先把摊子给你砸了,倒多大的霉全得赖在你头上。而在战乱之时去当兵的,十个里头死了九个,死人肯定不会回来找他,剩下一个只要活到最后,怎么还不混个一官半职的,当然认为算命先生是神卦了,却不知这算命的身后跟着多少枉死鬼。   崔老道就以这些本事赚钱,不必为穿衣吃饭发愁,一家老小饿不死可也撑不着,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倒也是安生自在。直到有这么一天,有个大户人家许以厚报,请他去看风水选坟穴,崔老道一时起了贪念,鬼迷心窍泄露了天机,才引出一段“夜闯董妃坟”。   3   老时年间,在天津卫提起董家,真可以说是没有不知道的,乃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大户,人称“金鸡董家”。家有良田千顷,仆役成群,骡马满圈,地里头雇着长工短工,还有交钱种地的佃户,平时光收租子钱就吃不了花不完,何况还开着买卖商号,比起“八大祥、四大楼”也不多让。别看家里有的是钱,却没有权势,因此常被官府盘剥。你官面儿上没人,买卖也顺当不了,三天两头找你麻烦,都想从你这儿咬一口,叼一块肉走,董家总在这方面吃亏。   董地主多少次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便许下大愿,将来一定让儿孙里有人做大官。否则再怎么有钱也没用,人家照样欺负你,赚多少钱都得让人切一刀。老话不是讲了吗?穷不跟富斗,富不跟官斗,这都是讲理的话。清朝开国皇帝传下的规矩“汉不掌兵,满不点元”。在当时来说,汉人当官只有科举这一条路。为了让几个儿子考取功名,教书先生请了不少,钱也没少花,奈何家里这几个儿子读书不成,没有一个争气的。董地主干着急也没有用,仗着家里有钱捐个官儿做吧!那时候的官缺可以用钱买,明码标价,花多少钱做多大官,文可以捐至道员,武可以捐至总兵。   有的地主大户捐个官只吃俸禄,封了官衔却不要实权,为的是光宗耀祖、显赫门庭。你把钱给到了,四品五品都不成问题。   有的捐官则是为了掌权,把做官当买卖干,将本求利。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年回本,两年看利,以权牟私,刮尽地皮。当然了,太大的官买不了,你说我有钱买个当朝一品,来个什么兵部尚书、殿阁大学士当当,那准得让人家啐回来。   董地主家舍得花钱,捐的是实缺,不指望搜刮民脂民膏,就为了权势地位,可也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怎么这么倒霉,家里人刚当上官就出事。没到任之前地面儿上挺太平,到任之后净是无头官司。牵连众多,盘根错节,断也没法断,管也不能管,到最后甚至自身难保,这身官袍硬是穿不稳。赔钱丢人事小,搞不好还得把命搭上。   董地主万般无奈,儿子们是指望不上了,再这么折腾非得绝了后,想起自己还有个闺女,生得花容月貌、美似天仙,家里有钱也会捯饬,往那儿一站亭亭玉立,明艳不可方物,画中的美人儿也不过如此。老两口子视作掌上的明珠一般,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以前有人出主意,让董地主把女儿嫁给王公贵胄也能借势,那时候没舍得,如今狠下心了,但是不嫁王爷,重金买通了宫里的总管,让女儿进宫当贵妃,成为皇上枕头边的人。   在当时来说,进宫当贵妃可不容易,先别说你家这闺女漂亮不漂亮,有没有才情,这尚在其次,单是汉人这一条,就进不了宫。那个时候满汉不通婚,此乃太祖定下的规矩,可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俗话说:“是官就有私、是私就有弊。”董地主想要送闺女进宫,必须先花钱“抬旗”。那位问了,什么叫“抬旗”呢?说白了就是花钱把户口簿上“民族”那一栏改了,偷梁换柱改汉为满,冒充八旗子女。此等瞒天过海的勾当,往大了说这叫欺君之罪,万剐凌迟也不为过,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老董家别的没有,钱可有的是,花钱能办到的,那就不叫事儿了。   董地主上下打点,好处一直送到了皇上身边的顶礼大太监手上。这个太监了不得——先帝爷托孤的老臣,皇太后的义子干儿,跟皇上论哥们儿,贵为九千岁,皇上是万岁,他只比皇上少一千岁。皇上是他从小看起来的,在圣驾之前不敢说一言九鼎,至少也有三分薄面,通常情况下只要他开了口,皇上基本上不会驳他。主要是他最了解皇上的心思,八旗的美女都快选尽了,万岁爷也想换换口儿,对于这样的举动睁一眼闭一眼,只要姑娘漂亮又有才情,又何乐而不为呢?您想想,办成这样的事得使多少银子?   董家为了能攀上皇亲,真可以说下了血本,就说是有钱,那也伤筋动骨了,可借此当上了皇亲国戚,董地主成了皇上的老丈人,董宅变成了国丈府。由打这儿起,别说地方上这些官员了,京官见了董地主也得毕恭毕敬,出来进去骑马坐轿、前呼后拥。没想到威风了还不到半年,宫里头出了大事。   原来这董妃在宫中并未受到皇上宠爱,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媳妇儿太多了,不是八面玲珑的得不了宠。董妃在家是说一不二的大小姐,到了宫里可不一样了,她又不明白宫中的明争暗斗,最后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太后,随便安了个罪名逼着她吞金而死,可到死也没明白是为了什么。按照当朝的律法,董妃死后不能进大清的后龙禁地,尸首送回来让家人自行安葬。董地主全家上下大哭了一场,一是伤心女儿惨死,二是哀叹董家气运不好。   哭归哭闹归闹,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哭闹完了这棚白事儿还得办。有明白人给董地主说,你董家祖坟的风水旺财不旺官,要想得势,还得再找块好坟地,改改运势。董地主越想越觉得有理,堪舆点穴之事须请高人,就想起崔老道来了。   自古道“风水先生没地葬,算命先生路边亡”,又道是“十个堪舆九个贫,一个不贫靠骗混”。只不过常听人说南门口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懂眼,别看算卦那套玩意儿不灵,阴阳风水上却正经得过传授,有真本事,找他准没错。当即派人过去,恭恭敬敬把崔老道请至家中,好吃好喝一通招待,恳求崔老道无论如何也得帮这个忙,并且许下重诺,只要崔老道能给找一块好坟地,把董妃埋进去,让董家有钱有势光耀门庭,今后有董家一天,就拿崔老道当祖宗孝敬一天。   崔老道那时候年轻识浅,人称崔老道,可并不老,只是个绰号。摆摊儿算卦要穿道袍,就跟这说相声、说评书的得穿大褂一样,这是个行头,穿上这身道袍,甭管你多大岁数,都叫老道。崔老道当时脑子里一糊涂,也不知怎么的,就鬼迷了心窍,信以为真了。足吃足喝了一通,再想想自己家的穷日子,摆摊儿算卦太清苦,这些天生意一直也不太好,再不开张一家老小就该挨饿了,倘若今后有董地主这样的大户人家做靠山,吃喝不愁就不用提了,下半辈子也算是有了指望。还别说把自己当祖宗孝敬,平日里祈福祭天、开坛做法能照顾照顾自己,那便有饭辙了。   董地主见崔老道点头应允,当即请崔老道出去找一块上好的坟穴。   崔老道一看,这也太着急了,忙摆手说:“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可来不及,运气好的寻一块宝地也得个一年半载,运气不好那就没准儿什么时候找着了,等找着坟地,就这大热天的,董妃娘娘的尸首也该臭了,那还谈什么入土为安?要说合该了您转运,贫道早看好了一块宝地,跟谁都没提过,这也是董妃娘娘的造化,你依贫道指点,直接把董妃安葬在那儿,保你今后大富大贵、权势熏天。”   董地主将信将疑:既然崔老道早已觅得一块风水宝地,为什么不自己用,把自己的祖坟迁过去,一家人转运发财不是更好,会这么好心告诉我吗?   崔老道看出董地主的疑虑,坦言道:“实不相瞒,一分宝地一分福,吉地留与吉人来。咱有什么说什么,贫道命浅福薄,只恐受不了那么大的福分,反而招灾惹祸。”   董地主一听也有道理,崔老道是个臭算卦的,你把个龙穴给他,他也成不了太子,这才放下心来。又请教崔老道这块风水宝地的详情,在什么地界什么山,到底怎么一个好法。   崔老道看看左右无人,招呼董员外附耳过来,跟他说:“距县城十里,有这么一座壶山,此山势形同一个酒壶,山中一道清泉飞流直下,有如壶中倾出的琼浆玉液,此乃难得的风水宝地。”   董地主听了仍是一脸迷惑,不明白其中有什么讲究。崔老道说:“这地方可不得了,简直就是贵不可言!董妃这座坟应当选在壶山下面,坟前立块碑,坟怎么样不要紧,坟前的碑可太重要了,奥妙全在这里边了,配上此山,那就凑成形势了。这里头有个说法唤作‘单杯饮酒水长流’,你照我说的给董妃娘娘下葬,我说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从今往后,您就丈母娘看姥姥——等着瞧好吧。”   4   崔老道的这张嘴可以把死汉子说翻了身,假话都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人不信,何况这一次说的还是真话。   董地主喜出望外,对崔老道千恩万谢,不过董妃刚死,尸骨未寒,要尽快入土为安,答谢崔老道这件事得先往后推一推。   崔老道根本没多想:“此乃人之常情,理应如此。”还帮着指点董家怎么选坟,坟坑挖多深,坟头起多高,那石碑的朝向方位,事无巨细,全给说到了。   董家舍得花钱,这场白事办得很大,开水陆全堂的道场,僧道尼姑轮番上阵,不分昼夜念经超度亡魂。到了送葬那一天,前头是吹鼓手开道,后面举着三丈六的引魂幡,跟随着几十对纸人、纸马、纸牛、纸轿。纸人过去四对香幡、八对宝伞,再往后有七个大座带家庙的席棚,用马车拉着。僧道尼姑总共请了一百六十名,道队抬着口大棺材,这棺材那叫一个贵气,三道大漆挂金边儿,头顶福字脚踩莲花,气派非常。从杠房请来一百二十人的大杠,四十个杠子手三班轮换。杠夫们一个个头戴红缨帽,身穿绿马甲,全家送殡的足有好几百位,浩浩荡荡跟在最后,场面那叫一个大。瞅着不像是给董妃出殡,倒像摆阔的招摇过市。   董家有的是钱,也不在乎这个,要的就是个排场,浩浩荡荡来到壶山底下,按照崔老道的指点,把那口大棺材埋葬入土,起了一座大坟,坟前立了一块石碑。您还别说,从此之后果然官运亨通。董家本来就财大气粗,如今家里又有人做了朝廷命官,结交了很多权贵,连本地的县太爷见了都是毕恭毕敬、唯董家马首是瞻,有什么好东西都争先恐后往董家送。董地主这口气算是出了,成天马上来轿上去,威风八面,不可一世。   他们家是风光了,却把答应酬谢崔老道的事忘到了后脑勺。实际上不是真忘了,董地主虽然有钱,却是个老财迷,觉得老董家如今时来运转,乃是命中注定,那坟地里只不过埋了董家一个女儿,又不是祖坟,怎么可能左右家门兴衰。崔老道吃的是江湖饭,凭着耍两下嘴皮子,就想讹我董家一辈子,门儿也没有啊!   崔老道不肯甘休,找上门来理论。董地主也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早吩咐好了手下人,只要崔老道一来,问都不用问,更不用向我禀报,直接乱棍打出去。   正所谓“狗仗人势”,头顶上的主子横了,手底下这些奴才们一个个也是如狼似虎,揪着崔老道往死里打,嘴巴抽累了换鞋底子,胳膊酸了拿棍子打,怎么狠怎么来,倒像挖了他们家祖坟似的。老爷吩咐了,打出人命官司来都不怕,真把他打死了倒也省心了。   崔老道这一顿打挨得透透儿的,命虽然保住了,却也让人打断了一条腿。他心里知道这是报应,谁让自己一时贪心,忘了恩师的前车之鉴,把那块风水宝地告诉了董地主。此乃泄露天机,事后必遭天报,捡回来一条狗命,已然是他的造化了。董家如今有钱有势,他一个摆摊算卦的可惹不起,因此不敢声张,只得躲回乡下老家,俩肩膀一抱——忍了。   人的这张嘴,什么东西都能往下咽,唯独这口气不好咽,上不来下不去,就跟胸口这儿堵着,真叫一个憋屈。崔老道可也不是省油的灯,吃了这么大的亏,无论如何也得报这个仇。他深知董家能有今天,全凭壶山那块宝地,养好了断腿之后,有心要请几个朋友坏了董妃坟。一是那个坟里的宝贝不少,陪葬的东西他见过,怎么下葬也是他安排的;二一来也可以破了董家的风水,报断腿之仇,否则出不了心中这口恶气。无奈董地主把壶山那块地买下来了,专门有守坟的人住在山下,有事没事儿就牵着狗满山转悠,三班轮换从不间断。   崔老道可不是个善男信女,打定主意想干的事,怎么着都得干成了,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一计更狠,他到处散播风声,说壶山附近是块风水宝地,当成坟地必主富贵,家门兴旺。董地主只买了山下一块地,周围全是荒山野岭,挡不住别家来山里埋死人,谁都想沾这个光,很快壶山四周的坟头就连成片了,大小坟包子漫山遍野,坟前的石碑也是高低起伏,什么样的都有。从风水上说,如此一来又成了形势,唤作“群杯饮尽壶中酒”。果然没出几年,壶山上的清泉彻底干涸,这也许是坟地太多造成水土流失,甭管什么原因,总之是再也没有水了。   董家的家境从此一落千丈,运势一天不如一天。董地主明白这是崔老道搞的鬼,想起一句老话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崔老道既然有办法让他们董家大富大贵,也就有办法破了风水、毁了前程。有心去求崔老道再给想个法子,拉下老脸上家里去找,看看怎么把形势再扳过来,崔老道却躲在乡下避而不见。不久之后,董地主夹气伤寒一命呜呼,剩下的人分了家产,投亲靠友各寻生路去了。如此显赫的一个大户人家,转眼间树倒猢狲散。   回过头来再说崔老道,大仇得报但也是损人不利己,他自己这日子也不好过,一场恩怨之后,什么好处没捞着,还搭进去一条腿,成了个瘸子。此时已然是民国初年,赶上到处打仗,兵荒马乱的没法再摆卦摊儿了。本来手里也没什么存项,又在乡下老家坐吃山空,眼瞅家中米缸见底了,正坐屋里发愁呢,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要跟崔老道合伙夜闯董妃坟。   来找崔老道的这位不是一般人,清末民初之时,天津城赫赫有名的大盗,绰号“燕尾子”。这可是个行窃的大飞贼,高来高去蹿房越脊,来时无影去时无踪,并非寻常的贼偷可比。清末民初,江湖上出过好几个以“燕子”为号的飞贼:   大清同治年间,北京城擒获飞贼大盗燕子李,押到菜市口砍了脑袋,惊动了整个北京城。民国时北平有个燕子李三,那也是出了名的飞贼,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街头巷尾传得神乎其神,后来被侦缉队抓获挑了脚筋。因为这个人身上的本领太高,有缩骨法,不挑了脚筋关不住他,结果还没等到处决,燕子李三已经在大狱中憋屈死了。后来公安人员在山东济南逮到过一个贼,也叫燕子李三,跟前边那位同名同姓又是同行,却不是同一个人。这个李三在公审大会之后就让人民政府给枪毙了。有人认为这几个姓李的飞贼,都是同门同宗。其实只是都姓李,又叫一样的外号,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   过去给飞贼喝号喜欢用这个“燕”字,是因为有个成语叫“身轻如燕”,正好对应他们这一行吃饭的本事。天津卫的飞贼“燕尾子”,也是真有其人。在民间传说这个人的本事大到什么程度呢?那简直太厉害了!据说他能纵身跃到半空之中,伸手抓住掠过的燕子。可能是误打误撞,偶然抓到一次从身边飞过的燕子,才得了这么个绰号。燕尾子自幼练的功夫,最擅长轻功,不敢说蹬萍渡水、走谷粘棉,蹿房越脊却也如履平地一般。夜间高来高去,没有他进不去的宅子,号称“猫蹿狗闪、兔滚鹰翻、蛤蟆蹦骆驼纵”,实际上属于天赋异禀,全凭腿脚利落跑得快能翻墙。他凭这一身的本领做过许多案子,曾在一夜之间连偷十四家商号,还在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明告诉你们是我燕尾子偷的,你还就是拿不着我。   盗贼也是分门别类,各有不同。大体上分为两路:一是偷路人,这叫“近身儿”,讲究的是手疾眼快、不知不觉,东西就到手了。偷完了东西不能急于出手,带在身上等三天。如果三天之内有行里人来找你,告诉你这东西的主人有来头,你还想吃这碗饭就得给人家送回去。送回去可是送回去,不能直接上人家去扔地上就完了,怎么偷来的怎么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办了,这就是这一行的规矩。   另一路是燕尾子这样进千家入万户的飞贼。他这也有讲究,老话说“做贼剜窟窿,全凭不吱声”。过去的大宅门儿和大买卖家儿,都有巡更护院的守卫,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倘若有个马高镫短失了手让人家逮住,甭管怎么挨打,也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就得硬扛着。因为按大清律法,不出声的为偷,出了声的即为抢。所谓“偷轻抢重,沾花要命”,偷东西让人逮住了,至少可以保住一条性命,明抢那就严重了,不杀也得充军发配,如若再起色心动了女眷,那就得掉脑袋,放在当今也是如此。   燕尾子自打行窃以来,从没有失过手,不过这次的案子做大了,到处贴满了告示,悬赏缉拿飞贼。他一看风头太紧,城里实在躲不下去了,迫于无奈来乡下找崔老道。论起来燕尾子也不是外人,当年是崔老道的盟兄弟。江湖路上几个人拜把子结义,那可是一个头磕在地上,对天盟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燕尾子年岁最小,排到最后是老疙瘩。   早听说董妃的陪葬品中有很多珍宝,董家在当地声名显赫,不仅有钱,董妃又是在皇上身边待过的人,少不了有从宫里带出来的好东西。不论得不得宠,好歹是皇上的媳妇儿,陪过王伴过驾、龙床上睡过觉,多多少少总也得过赏赐,棺中还能没有几件皇宫大内的奇珍异宝?天下大乱,官司王法形同虚设,可谓天赐良机,他想趁机连夜扒开董妃坟,得了坟中珍宝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过半世逍遥日子。不过隔行如隔山,他当飞贼的本事再大,偷坟掘墓的门道却一窍不通,端什么碗吃什么饭,干什么吆喝什么,什么事外行也是不行。他燕尾子是钻天的贼,没有入地的本事,只会偷活人,不会偷死人。况且壶山周围坟头太多了,又隔了这么多年,董妃坟前的那座石碑早就不见了,而今除了崔老道,外人谁都找不着。他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劝崔老道“阴间取宝,阳间取义”,把这个活儿做了,二人平分了钱财,下半辈子就不用再发愁了。   这番话正搔着崔老道的痒处,他也早有这个心思,想了还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天下大乱,刀兵四起,老百姓能混口饭吃就不错,备不住哪天就饿死了,谁还顾得上找他算卦?他早动了挖董妃坟的念头,奈何拖着一条瘸腿,一个人无从下手。正好燕尾子找上门来,真是想吃冰下雹子、想娶媳妇儿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可见时机已到,不容错过。崔老道怕让家里人听见,当时没敢多说,把燕尾子带到村里一个小酒馆中,看看没什么人,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几个菜,打上一壶酒,两人推杯换盏,密谋取宝的勾当。   5   按照燕尾子的意思,这个活儿容易,可以说手到擒来。崔老道认识坟头,他身上又有能耐,哥儿俩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动手,过去直接挖开坟土撬开棺材,把里边的宝贝取到手,再原样填埋上,不等天亮就完活儿了。得了东西二一添作五,两人对半平分,神也不知、鬼也不觉,此后改名换姓,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崔老道听完燕尾子一番话,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兄弟你是钻天的本事,入地却是外行。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壶山那地方不算太偏僻,离城也不过十里,周围还有村舍人家。天黑下手天亮走人是没错,可只有你我两个人不行。我当年是亲眼看着董妃那口大棺材埋到坟里,埋得多深怎么个方位,都是我给提前算好的,坟土可不浅哪。仅凭你我二人干这个活儿够呛,还得再找两个帮手才行。”   崔老道说的这番话不仅是实情,他心下也有个计较。这事不能两个人干,一旦扒开董妃坟,见到了陪葬的金银珠宝,保不齐燕尾子因财损义。虽说是结拜的弟兄,可这燕尾子是飞贼,是贼就有贼性,上有贼父贼母、下有贼子贼孙,安分守己的人做不了贼。论身上的能耐,自己比人家差着六里多远,到时候万一燕尾子翻脸不认人,他崔老道可没咒念,一瘸一拐地跑都跑不了,那就得跟董妃娘娘埋到一个坑里并了骨。想到了这一节,才说应当再找两个帮手,人多了好干活儿,互相之间也有个牵制。   燕尾子没有崔老道那么多心眼儿,根本就没往那上边想,他的本事都长在身上,没长在脑瓜子里,觉得崔老道所言句句在理,当即说道:“兄长所言极是,可眼下还能找谁帮忙呢?”   崔老道说:“贤弟不用担忧,这件事为兄早想好了。好几年前就有这个打算,奈何那时候董家还有守坟的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眼下连大清国都没了,军阀成天就是你打我、我打你,活人都顾不过来,谁还管得了死人的事?此时下手正是时机,合该咱们兄弟发这个财。人选我也早物色好了,这俩一个是石匠李长林,一个是专门吃倒斗扒坟这碗饭的二臭虫。如若有这两条好汉相助,夜闯董妃坟易如‘探囊取物、反掌观纹’,咱这个事儿就成了!”   崔老道提起的这两个人,并不是凭空想出来凑数的。头一个石匠李长林,那是这附近村子里的一条好汉,性子耿直,胆子大,气力过人,但家中贫寒,除了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再没别的本事。平日里以开山凿石为生,凭着卖力气吃饭。掘坟是个累活儿,身上没力气不成,不仅是臂力和膀力,连腰带腿都得跟着使劲儿。燕尾子和崔老道这二位,一个是靠腿一个是靠嘴,都不是力气把式,不会抡锹挥镐,他俩干不了这个。李长林以开山砸石为生,全凭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干这个正合适。正所谓靠山吃山,乡下有不少穷汉子干这行,因为它不用本钱,拎着锹镐就能干,山上石头有的是,挣多挣少全看你出多少力气。石匠李长林从小身大力不亏,别看家徒四壁有上顿没下顿的,可吃什么都长肉,身高八尺往上,肩宽背厚膀大腰圆,鼻直口阔虎目圆睁,一对大眼珠子跟两个铜铃铛似的,走起路来在眼眶子里直晃荡。两膀子疙瘩肉,四棱子起金线,胳膊根子比崔老道腰都粗,挖坟土砸棺材离不开这样的人。   第二个是倒斗的老手二臭虫。此人跟李长林正好相反,长得瘦小枯干,跟一片树叶似的,单薄到什么程度呢?胸口上拍上点儿水,后背都能湿透了;进屋不用开门,从门缝挤进去就行;侧身往太阳底下一站,照不出他的人影,您说得瘦到什么程度。咱再说二臭虫这张脸,活脱脱是一只地洞里的耗子,三角脑袋老鼠眼,一嘴蒜瓣儿牙,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乍一看能把人吓一跟头。如若在大晚上出来劫道,都不用动手,一龇牙就能把人吓死。落草儿的时候不到三斤重,浑身肉皮儿皱皱巴巴往下当啷着,不会哭只会叫,抿着三瓣子小嘴儿一张一合,怎么看怎么像耗子。刚生下来就让家里人当成怪胎给扔了,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命大,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又跟着个掏坟的师傅打下手,连个名姓都没有。后来师傅死了,他穷得没衣服穿,只好去挖坟包子,扒死人身上的装裹,棺材里的东西顺手掏出来,卖掉换饭吃。一来二去尝着甜头了,觉得这也是个吃饭的行当,白天睡觉晚上出门,专到乱坟岗子上翻东西,不挑不拣,是个坟头就扒,有什么拿什么。乡下坟地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许多家里穷的连棺材板也没有,拿捆草席卷上就埋了,更别说陪葬了。偶尔寻得个银首饰、瓷碗之类的,卖个仨瓜俩枣儿,勉强混口饭吃,倒也饿不死他。不过二臭虫掏土挖洞的手艺很高,称得上天赋异禀,娘胎里带出来的能耐。说把洞打到棺材头,绝不会打在棺材尾。干别的不行,掏坟的勾当却没人比他更熟,能够拉上他入伙,此事就成了一半了。   燕尾子拍案称好:“想不到兄长早打好主意了,当真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有石匠李长林和倒斗的二臭虫相助,挖董妃坟还不是手到擒来?事不宜迟,咱赶紧找人去吧。”   6   二人商量好了,起身离了小饭馆,前往附近的村子,先找到石匠李长林。石匠李长林认识崔老道,只不过没有深交,见崔老道突然登门,心中也是纳闷儿。但他头脑简单,对崔老道这样的人很是尊敬,赶紧尊了一声:“崔道长,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找我这个石匠有何见教?”   崔老道说:“没别的事儿,久闻阁下是条好汉,苦于无缘往来,今天老道和这位兄弟做东,想请你喝杯酒,能给老道这个面子吗?”   李长林一听那是受宠若惊,长这么大从没人请咱喝过酒,谁会看得起他一个凿石头的,更何况是崔道长这等人物,平时想高攀都高攀不上,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当时就把手头的事儿放下了,又带崔老道和燕尾子去找二臭虫。此时还是白天,二臭虫正在家睡大觉,一听有人叫门,还以为是偷坟掘墓犯了案。这也怪不得他多想,就冲他干的那些勾当,别人平时躲他还躲不过来,谁会上他家来串门?当时吓坏了,蹿出去就跑,让燕尾子三步两步追了回来。二臭虫一看跑不了了,连忙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   崔老道赶紧把二臭虫搀扶起来,说:“兄弟别怕,我们来找你喝酒,可不是抓你去吃官司。”当下把对李长林说的原话又跟二臭虫说了一遍。二臭虫的心这才放到肚子里,听说有酒喝,他也挺高兴。一行四人出去打了些酒,买了几包卤肉卤菜,回到二臭虫家共谋大计。   这二臭虫又丑又穷,也没有媳妇儿,穷光棍儿就一条,家住在村子外头,孤零零一间破房子。崔老道见这个地方十分荒僻,没什么人经过,正好商量大事。喝过三杯酒,先把燕尾子介绍给那两个人,免不了连吹带捧,将飞贼燕尾子说成了绿林中的英雄、江湖上的豪杰、劫富济贫的侠盗。李长林和二臭虫一听这个人可了不得,佩服得五体投地,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过去有这么句话“酒越喝越近,钱越耍越薄”,要说哥儿几个凑在一起打牌,肯定都憋着赢钱,谁输了谁别扭。别看平常称兄道弟,你请我下馆子我请你喝酒,牌桌上欠一个大子儿也不成,耍来耍去输不起了,摔牌骂骰子那还是好的,急眼了动刀动枪闹出人命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什么哥们儿义气都顾不上了。可要说是喝酒,尤其是几个大老爷们儿坐在一处,哪怕从前互不相识,三杯酒下肚,天南海北一通胡吹,很快就聊熟了,你拍我我捧你,越喝交情越深。这四位也是,虽说酒不是好酒,菜也不是好菜,却是把酒言欢,倾心吐胆、无话不谈。   等到酒喝得差不多了,崔老道觉得火候已到,脸色一正对那三人说道:“咱这几个人能捏到一块儿,也是难得的缘分,既然如此投契,何不趁此机会结为异姓兄弟,今后吉凶相救,祸福与共,不知兄弟们意下如何?”   李长林和二臭虫一听这话大喜过望,他们俩一个是卖苦力的,一个是吃臭的,穷得都掉渣儿,谁能把他们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平时根本没什么朋友,何曾有人这么抬举过他们?况且是眼前这二位,一个是江湖上的铁嘴霸王活子牙崔老道,一个是绿林道上赫赫有名的燕尾子,求之尚且不得,哪还有不愿意的道理?   四人当即撮土为炉、插草为香,指天为誓、歃血为盟,一个头磕到地上拜了把子。崔老道年岁最大当了大哥,说是老道,这时也就三十多不到四十;倒斗的二臭虫三十一岁,做了二哥;三兄弟是燕尾子,二十九岁;石匠李长林块头大胳膊根子粗,长得魁梧岁数却最小,只有二十七岁,所以他是老四。四个人赌咒发愿,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四个人称兄道弟,拜完把子接着喝酒。李长林和二臭虫也是明白人,脑仁儿再小也知道崔老道不可能跟他们无缘无故拜把子,那就别藏着掖着了,索性把话挑明了说:“大哥跟三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承蒙二位看得起,我们哥俩儿虽然没什么本事,可甭管有什么事,只要从大哥你嘴里说出来,咱兄弟赴汤蹈火绝没二话,让我们怎么着我们就怎么着。”   崔老道等的就是这句话,一瞧火候到了,便将挖董妃坟的念头,一五一十跟这两个人说了。常言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四个穷光棍儿凑在一起,憋不出什么好屁来,身上都有能耐,无奈生不逢时,从无用武之地,也是穷怕了,得知有这条发财的道路,当然是一拍即合。二臭虫听完这话,喜得抓耳挠腮:“大哥你怎么不早说啊!这个活儿要是做成了,那真是遂了我二臭虫一世的心愿,能发财不说,咱也见一见皇上的娘们儿长什么样。”   李长林一向心直胆壮,可他那个胆子,只是天不怕地不怕,也可以说是天之下地之上的不怕,地底下的就说不准了,对这勾当多少有些发怵。因为那会儿的人都迷信,棺材不过埋在地下三尺深,却是阴阳相隔。但他也是穷怕了,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想发财不担风险可不成,况且是跟这三位兄长合伙,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牙一咬心一横,当场拍了胸脯:“承蒙哥哥们看得起我李长林,只要用得上我这膀子力气,绝没有二话。”   这两位说完了,燕尾子也得表个态,他端起酒杯跟那二位说:“二哥、四弟,你们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乃是天津卫头一号的飞贼,走千家过百户,窃取不义之财。这年头狗咬破的,人敬阔的,能发财的事什么也敢干,只要手上有钱,走到哪儿都是大爷。咱兄弟四人各尽所能,阴间取宝,阳间取义,东西到手之后一碗水端平了,一人分一份,雨露均沾,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崔老道等人齐声称是,四个人歃血为盟,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各展所能,决定合伙去董妃坟。当天在酒桌上把这件事敲定了,酒足饭饱之后,各自回去准备。要带的一切应用之物都听二臭虫安排,四人之中就他是行家,专门干这个的。   书要简言,只说众人分头去做准备,到了第二天傍晚,按约定来到壶山附近碰头。人到齐了,家伙也带全了,先躲到没人的山沟里,此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挖坟没有白天干的,那也太明目张胆了,等到月黑风高之时才好下手。四个人找地方席地而坐,吃点干粮等待天黑。   四个人吃着干粮等待天黑,崔老道借机给三个兄弟说起董妃坟的来历,以及董家如何不仁不义、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这样也罢了,竟然还打断了他一条腿,当真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这次刨了他家的坟也是一报还一报,出了胸中这口恶气,了却了一桩恩怨。   其余三人听了恨得咬牙切齿,想不到董地主如此不仁不义,简直就是恩将仇报,太不是人了,活该落得如此下场,董妃娘娘的坟就该刨。又好奇有钱人家里什么样,尤其是石匠李长林和倒斗的二臭虫,打小吃苦受穷,生在乡下长在乡下,对付着没饿死就不错了,没见过多大世面。听崔老道把当初在董地主家吃过见过的情形,添油加醋那么一说,馋得这两个人直流哈喇子。   石匠李长林越想越是不平,恨恨地说道:“这董地主又贪又奸,老天爷也是不开眼,当初怎么让这号人发了财?”   崔老道说:“穷不生根,富不长苗,世上没有积祖传下来的财主,听闻董地主家祖辈儿也是靠取宝发的财。”   二臭虫一听眼睛亮了,赶紧问道:“大哥,这件事我们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原来董地主的祖辈儿也是掏坟包子的。您给好好讲讲,到底刨的哪家的坟,取的什么宝,才能发这么大财?”   崔老道说:“兄弟们,董家祖辈儿可不是依靠挖坟掘墓发的横财,你们是有所不知,董家以前号称金鸡董家,这里还有这么一段奇事。”   7   怎么叫“金鸡董家”呢?这话说起来可有年头了。那时候是董地主的爷爷董老地主当家,起先家里穷得叮当响,连条不露腚的裤子都没有,种两亩薄地为生,看天吃饭勉强度日,混得还不如李长林和二臭虫。其实在过去来说,有两亩田地也不少了,为什么还这么穷呢?因为这二亩地是他们家在种,地却不是自己的,等于是给东家当佃户,收上来的粮食至少给东家一半,余下才是自己的口粮。况且这二亩地还不是什么好地,怎么叫好地呢?有两个标准,一是离水近,最好在水边上;二是土肥,种什么长什么。他们家这二亩地一个也不占,土不好不说,还都是砖头瓦块儿碎石头,离河又远,种什么也没好收成,不种又不行,横不能什么都不干,干等着饿死,一家人就这么将就活着。   董家几口人也没有正经房子,在田边上搭了一间茅屋,白天下地干活儿,晚上在里边忍着。冬天透风、夏天漏雨,赶上天气不好,一阵大风刮过来,就能把房顶给掀了。可也没别的法子,庄稼人土里刨食,只能说对付一天是一天,将就着过吧,好歹不至于饿死。   有一次,一个南方人打董家门前过,不知看见了什么,站住可就不走了。从此之后每天都来,先是盯着这两亩地看,看得那叫一个仔细,如同给地皮相面一般,一寸一寸地端详,那真叫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了。趁董家人不注意的时候,还在地上东翻西刨,也不知道找什么。   董老地主看见了,起初也没在意,心说:你愿意刨尽管刨吧,只当是给我翻地了,我看你能刨出什么来。可这个南方人还挺执着,几乎天天如此,一来了就刨地。董老地主就好奇了,问那南方人到底想找什么。南方人起初不肯明说,支支吾吾对付搪塞。   如此过了两年,地都翻了几十遍了,仍是一无所获,只好垂头丧气地告诉董老地主:“你这两亩薄地是块宝地,土中必然有宝,我打早就看出来了,绝对错不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跟这儿刨了两年,至今也没显宝。也是我没这个福分,在这儿等了两年,实在等不起了。如果将来显了宝,你找到地方挖下去,一定能挖出不得了的东西。”说罢悻悻离去,言语之间虽有不甘,却也是无奈。   董老地主当时并未在意,觉得这人是穷疯了想发财,庄稼地里能有什么宝物?我在这儿种地翻地这么多年了,除了砖头、瓦块、石头子儿,别的什么也没见过。种庄稼都不好好长,还能有什么宝物?真有什么宝贝,我们早就不用过穷日子了,还等到你来挖?因此对南方人的话并未放在心上,没过多久,他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一晃又过了多半年,有那么一天夜里,董老地主正在睡觉,听见外面好像有响动,他以为有野兽在糟蹋庄稼,本来这地里就不好好长东西,再来个野獾或者大刺猬什么的一通乱刨,那还受得了?这些东西虽不敢伤人,糟蹋庄稼却是一把好手,且不说吃与不吃,一拱就是一大片。董老地主连忙起身,披上衣服,手里提了一盏油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田边,支起耳朵循声望去。   就见田头上有几只小鸡,在那啄虫子啄米。董老地主心下纳闷儿,这黑更半夜的,哪儿来的鸡呢?左近是有几户人家养鸡,不过一下黑就关笼子里了,谁这么大意把鸡给放出来了?也不怕被黄鼠狼叼了去!他头几天刚撒了种,有的地方还没长出苗子。乡下有句俗话“猪前拱鸡后刨”,真要是让这几只鸡将地里的种子刨出来吃了,这一年的收成可全完了,一家人还不得饿死?他赶紧过去撵鸡,可是走到跟前一看,又什么都没有了,地上也是平平整整的,还以为黑天半夜眼花看错了。当时也没往心里去,扭身回屋接着睡觉。   怎知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一到半夜就有响动,出来一看还是那几只鸡崽子,等走近了又不见了。这可奇了怪了,难不成真是看花了眼?那也不能天天都看错了。思来想去不得其解,猛然记起那个南方人的话,这地里当真有宝不成?如此说来那就是显宝了!等到天亮之后,带上一家老小掘地三尺,也顾不上庄稼了,将整个地皮翻了一遍。   这一次可真让他搂上了,挖出九只黄澄澄的金鸡,一只不多一只不少,一模一样活灵活现,不知埋在地下几千年了。他们家的地也不种了,用这九只招财金鸡做本生息,粮行、药铺、绸缎庄,专做大买卖,什么挣钱干什么。常言道得好,“钱赚钱不费难”,手里只有一块钱,做生意顶多卖耳挖勺,有了这么多金子做本钱,挣钱可容易多了,银子跟流水似的赚到手,多的数不过来。从此老董家发了大财,摇身一变成了首屈一指的大户,因此以前都称其“金鸡董家”。可天无常晴,家无长兴,而今福分尽,缘分到,才落到了这般地步。   崔老道的嘴有多厉害,平日里看相、算卦全指这张嘴混饭吃,真比说书的先生不在以下。董家从地下挖出招财金鸡的事,让他前前后后、口沫横飞这么一说,真可谓精彩绝伦,历历如绘,就跟在眼前看着似的,听得燕尾子等人直吞口水,心说:这真叫“小富在人,大富在天”。纵然给老董家十亩肥田,让他们天天不闲着,干活儿累吐了血,至多也就是个小康之家,想发大财还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福分一到,金子自己往头顶上砸,躲都躲不开,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说话天色已晚,夜幕降临,这几位都是受穷等不到天亮的主儿,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心说可到时候了,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动手。但依倒斗的二臭虫说,必须等到三更天再动手,现在时候还早,保不住有人路过,听见坟圈子里有响动,过来撞见咱这买卖,那岂不糟糕?万一惊动了官府,到时候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按照大清律法——见尸者杀,不见尸者发。那意思就是撬开了棺材是杀头的罪过,没看见尸首也得充军发配。像这几位扒死人装裹的,那得斩立决。如今虽然入了民国,没有砍头这么一说了,可是哪朝哪代也容不得偷坟掘墓的勾当。因此挖坟要等天色黑透了,最好在三更半夜、四下无人,鸡不叫狗不咬的时辰。   8   这四个贼人,崔老道是能看风水的老江湖,燕尾子是胆大心黑、身手敏捷的飞贼,李长林是气力过人的石匠,只有二臭虫是行家里手,对其中的门道一清二楚。正所谓“隔行如隔山”,别看崔老道能给人选祖坟的坟地,那干的也是阳间的活儿,能告诉别人在哪儿埋怎么埋,可怎么掏坟掘墓,他就不太懂了。好比是会打江山的不一定会坐江山,会宰羊的未必烤得了羊肉串,会盖房的有可能不会拆房。因此,怎么下手怎么选时辰,全是二臭虫说了算,大伙儿都得听他的,这叫各展所长。   眼瞅着刚过定更天,时辰还早,崔老道见还不到动手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又给兄弟们讲了这壶山的旧事,也省得大家伙儿犯困。要说他是怎么知道壶山这块宝地的呢?这还得从很多年前说起。   以前崔老道还是个小道童,跟随师父白鹤真人行走江湖,混一碗饭吃。论道眼,他师父白鹤真人绝对是一等一的高人。有一日师徒二人路过此山,那时山上还没有泉水,后山有个山庄,也住着个大户人家,山庄盖了一半尚未完工,正在紧锣密鼓大兴土木,打算等盖好了全家搬进去。崔老道的师父白鹤真人一眼看出了玄机,带上徒弟崔老道找上门去,跟本家说此山形势不俗,是块宝地,但此中可有一节,这庄子盖好了也不能住,住进去就得出事。   没想到人家根本不信,认为这师徒二人是两个江湖骗子,到这儿胡说八道蒙钱来了。早听说过这种江湖上的手段,说不定早就瞄上了,只等合适的机会。自己这大庄子已经盖了一半,让人这么一说甭管真假,心里肯定别扭,既不能拆了,也不能弃之不顾,只好问有无破解之法,这俩大小老道就该要钱了,到时候装模作样一作法,或是卖给自己一把桃木宝剑,或是房梁上贴一张黄纸符,声称给主家改了风水辟了邪,就能要银子走人了。这个生意口谁不明白?当时一个好脸儿都没给,把师徒二人赶下了山。   师父白鹤真人跟崔老道说,等着看吧,这家人家住不了一年,便会家破人亡。崔老道不敢轻信,这也太玄了,师父何以如此肯定?白鹤真人把他带到高处远望,指点说:“你看这座山,山形地势如同一艘要出海的巨舰,可这地方没水,而且山势朝阴,需要二十四个汉子才能撑得住这条船。”   那家人搬进山庄之后,果然应了白鹤真人的话,家里的壮年男子一个接一个的死,也说不出什么缘由。头一天还好好的,能吃能喝能干活儿,转天就落了炕,再有个三天五天便一命呜呼,死的全是二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这家人吓破了胆,住不到半年不敢再住了,山庄从此荒废。死了二十四个人,山中出现一道清泉,顺着壶山倾泻到山脚,山形地势从此变了。   从风水上说,水也有阴阳雌雄之分,雌水平静,雄水湍急,壶山这道水是动中有静的雌水,故此适合埋葬女子。倘若只有董妃坟一座坟茔石碑,那么其家富贵无限、权势滔天。可现在这地方遍地坟头,东一个西一个,不分贵贱都往这儿埋,到处是石碑,变成了乱坟岗子,早把风水破了。   大盗燕尾子等人听完崔老道这番话,但觉这风水之术玄而又玄,实在是高深莫测,绝非凡夫俗子所能领悟,均是心服口服外带佩服。此时夜色已深,月亮升起来了,但是乌云遮月,月光掩映在云中时有时无。二臭虫见时辰差不多了,招呼其余三人准备动手。   四个人终于等到这一刻了,各自摩拳擦掌,换上二臭虫给几人准备好的黑衣黑裤,脑袋上戴了黑帽子。从上到下一身黑,这叫老鼠衣。胳膊肘、膝盖等关节之处,都多出来一块布,打弯不受阻碍,在坟窟窿中伸胳膊蹬腿行动自如,还能起到保护的作用。二臭虫又从口袋里拿出四个面具让他们戴上,面具是一层层的宣纸洇湿了,扣上模子贴在一起做成的硬纸夹子,上面彩绘了各式的脸谱,分别是秦琼秦叔宝、尉迟敬德、窦尔敦、程咬金,一水儿的花脸武将,戴上之后如同唱戏的一般。   这些行头均有用处,首先说为什么穿一身黑?跟燕尾子入户行窃穿夜行衣是一个道理,干这种下地的活儿,也不能穿平常的衣服,坟地虽然偏僻,难保没人从附近路过,如果晚上有月光,穿得太显眼了,花里胡哨的让路过之人看到,吓不死也得吓惊了,此事便败露了。所以得穿黑的,让人凑近了看都看不清楚。   脸上戴面具是怎么回事儿?按二臭虫的说法,荒坟野地,夜里人迹灭绝,人迹不到,就容易有别的东西,比如狐狸、黄鼠狼、野猫之类,这些玩意儿冷不丁蹿出一个半个也够吓人的,戴上面具,它们吓唬不了人,反而让人给吓跑了。要说迷信的话,这些武将杀气重,孤魂野鬼近不得身,戴上可以辟邪。   群贼收拾得齐整利落,手里拿好了家伙,挑亮马灯从山沟里出来,直奔董妃坟。到了地方一看,好大一片坟地,坟丘挨坟丘、坟头挤坟头,排满了整片山坡,老远一看有如一屉窝头。坟前石碑东倒西歪,月下荒烟衰草,四下里一片沉寂,分外耸人毛骨。与其说崔老道等人胆大包天,不如说是财迷了心窍,也就不知道怕了。否则黑天半夜上这荒山野岭来干什么?家里炕头再破也比这儿舒服。   坟头是看见了,哪一座才是董妃埋棺之处?那可就得听崔老道的了。这要一个一个刨开了看,挖到来年此时也未必找得到。崔老道知道这是自己露脸的时候,四下里看了一阵儿,但见乱坟当中,有一座长满了野草的坟头,坟前没有石碑,与周围的坟包子没什么两样,看不出特别之处。崔老道绕着坟走了一圈,点头道:“错不了,这就是董妃坟!” 第三章 夜闯董妃坟(中)   1   崔老道手提马灯看罢多时,指出了董妃坟的位置。二臭虫、李长林、燕尾子三人围拢上前,看这些坟头都差不多,一座挨着一座,长着半人多高的野草,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齐刷刷望向崔老道。万一崔老道看走了眼,岂不白忙一场?   崔老道胸有成竹,手捻须髯对其余三人说:“错不了,坟头饱受风吹雨淋,皆已面目全非,董妃坟则不同,上边是土堆,坟根儿却是用砖砌成,半墓半坟。到这儿一走一踩,感觉出脚底下是砖不是泥土,这就认准了,准是董妃娘娘的坟,放心下家伙吧。”   三个人更佩服崔老道了,当年董妃是崔老道眼瞅着下的葬,挖多深的坑,怎么埋都是他一手安排,陪葬的奇珍异宝如今就在脚下,仅有三尺黄土相隔,那还犹豫什么?   石匠李长林听说要动手,以为该他卖这两膀子力气了,往前上了几步,扛上锄头锹镐走到近前,甩开膀子摆好了架势就要刨坟。董妃的坟包子不小,里头还砌着砖,可比那山上的石头又如何?以李长林这身力气,有个把时辰就能刨开。当下往手心儿里啐了两口唾沫,抡起锄头就刨。   二臭虫见状赶紧拦住李长林:“老四,外行不是,你这么刨下去,几时看得见棺材?”   李长林实心眼儿,只知道出力气,瞪着两个铜铃大眼问:“不这么刨怎么刨?”   二臭虫露出一脸的奸笑说:“这是你二哥我拿手的活儿,你且闪在一旁,瞧瞧为兄的手段!”说罢他问崔老道,董妃娘娘的棺材是怎么放,头朝哪边,脚向何方,埋了多深。可都是内行的话。   崔老道知道二臭虫这两下子,于是掏出罗盘辨认方位,将坟中的情况给二臭虫一一指明。   二臭虫认明了方位点了点头,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抬手踢腿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绷挂之处,这才从坟头侧面下手,拿铲子开始打洞,他常年吃这碗饭,手底下飞快。其余三个人站在一旁,只听得“沙沙”声响不绝于耳,坟土上下翻飞,真叫一个利索。二臭虫让李长林帮忙掏土,他跟只大耗子一样,很快在坟上掏出一个窟窿。   一行人吃一行饭,虽说二臭虫其貌不扬,但人不可貌相,他这两下子,别人还真来不了,只得在一旁打下手,能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崔老道提着马灯照明,大盗燕尾子手按背后的钢刀,在一旁把风,石匠李长林在边上帮忙掏土、抠坟砖。没用多久,已经挖到了棺材的莲花底。   旧社会棺材各个部分都有讲究,棺材盖子叫命盖,也叫宝盖。讲究的里面还要套一层七星盖,阴刻北斗七星正对死人。自古说“北斗主生,南斗主死”,棺材里套七星盖为的是让死人早入轮回,来世奔个好去处。死人放进棺材仰面竖躺,不能脸朝下,如果揭开棺材一看死人脸朝下,这人一定死得冤屈。仰面朝天躺在棺材里,头顶所冲的挡板这边,一般外面有个福字,这叫头顶福字。两脚脚心对着的这一端,挡板上雕刻一朵莲花,这叫脚踩莲花。莲花凋谢花根却不死,来年仍旧开放,暗指“人死魂不灭,永在轮回中”。   二臭虫是掏坟包子的老手,知道董妃娘娘贵为凤体,用的棺材必定又大又厚,多少寸的棺材板那都是有讲究的,尤其是棺材头的位置。寻常的棺木,棺材头最薄,坟地里扒死人肉吃的野狗三下两下就能撞开,俗称叫“狗碰头”。可大户人家的棺材为了防止野狗来掏,棺材头往往极厚,如果从坟头挖,得把棺材全露出来才能下手,那得忙活到什么时候?所以二臭虫先问清楚了方位,这洞直奔莲花底挖。因为打开挖棺材的莲花底,最为省时省力,底部的木头板子也相对好开。他掏干净洞中的坟土,一摸这莲花底也够结实的,敲了几下只有闷响,听不见回声,说明这口大棺材用了最好的木料,坚硬如铁,又上了数遍大漆,埋到地下,虫蚁啃不动,渗水浸不坏,尸体放里面几百年不变样,崔老道说得果然没错。   二臭虫俩胳膊肘着地,倒退着爬到洞外,对李长林嘿嘿一乐说:“四弟,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这一次石匠李长林不敢妄动了,先问明白该怎么下手,才把唱戏的脸谱罩严实了,拿上锤子、凿子爬进洞。洞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亮,李长林摸到棺材的莲花底,又把凿子对准接缝儿,趴在洞里用铁锤去凿。虽说洞太小施展不便,但他这都是在山上凿石头的家伙,棺木再结实,也比不过岩石坚硬,架不住他这通凿,又是在土洞子里,响声传不上去,即使有人从附近路过也听不见,所以说二臭虫这两下子确实高明。李长林这活儿不好干,虽然身大力不亏,可趴着干活儿使不上劲儿,洞又小甩不开膀子,身上的能耐施展不得,忙活得满头是汗,地洞子里空气又不流通,很快就透不过气儿了,只好先把面具摘了。好不容易凿开莲花底,忽然一阵白气从棺材缝里冒出来,恶臭扑鼻。石匠李长林没有防备,也无从躲闪,着着实实呛了一口,一点儿没糟践全吸进了肚子。让这股恶臭撞得五内翻滚,眼前一阵发黑,好悬没背过气去,再也坚持不了,赶忙手脚并用退了出来。   2   外边那三个人见李长林爬出来了,连忙围拢来看,就瞧他脸色发青,问他怎么回事也说不出来,但觉胸口发闷两腿发软,心里头闹得慌,想吐也吐不出来。二臭虫懂行啊!他知道是李长林把面罩摘了,那棺材的莲花底一开,让阴气给冲了,纵然要不了命,这个难受劲儿一时半会儿可也过不去,只能先让他喝口水,到坟旁草丛里坐下歇息,先缓缓再说。   再往下还是二臭虫的活儿,就是他本等的勾当。只见他并不多话,带上绳索爬进洞里。棺材的莲花底已经被李长林凿开了,二臭虫将虚掩的莲花底移在一边,伸手进去摸到董妃娘娘的两只脚,脚上穿的这双绣鞋是布面花盆底儿。常说有钱人死了之后穿绸裹缎装棺入殓,这话其实不对,那都是穷人没见过世面自己想的,就知道缎子是有钱人穿的,殊不知死人身上的装裹,什么材料都能用,唯独不能用缎子。缎子的谐音是“断子”,断子绝孙太不吉利,太犯忌讳,因此绝不能用缎子做装裹。二臭虫用绳子捆在董妃娘娘的脚脖子上,然后从洞中退出,跟燕尾子两人一齐动手,把尸体从洞中拽了出来。   崔老道等人借灯光一看,董妃娘娘身上盖着一条黄色的锦被,当中用金线绣着喇嘛塔,塔身上密密麻麻绘满了梵文,塔周围有金刚杵、降魔杖、珊瑚、犀角、方胜、宝珠、如意、古钱、金锭、银锭。二臭虫和燕尾子并不耽搁,七手八脚掀去了锦被。   董妃当初是被逼吞金而死,死后尸体送回家中安葬,由于路途遥远,时间比较长,怕尸身腐朽,所以用白灰防腐,过去好些年了,也没变成枯骨。只见董妃娘娘头戴朝冠,身穿朝服,朝冠上镶珠嵌玉,朝服上描金绣凤,雍容华贵。两手攥拳,一手握着元宝,一手握着玉,怀里抱着锦囊如意,身上从头到脚挂满了首饰,一张脸死白死白,两腮抹的红胭脂还没褪掉,五官清晰可辨。一双眼半睁半闭,按那个迷信年代的说法,这是含冤而死,死不瞑目。   这时天上流云移过,月亮从云中出来。死人最忌讳见三光,怎么个“三光”呢?日光、月光、星光,月光乃是其中一光,死尸让月光一照即得走影,走影在古书中是行尸的意思,迷信的人都相信这种说法。崔老道吓得够呛,赶紧用布盖上了董妃娘娘的脸。   纵然是二臭虫这等老手,见此情形也觉得心惊胆战,过去刨的孤坟,大多仅余枯骨,可眼前这位娘娘凤容尚在、五官分明,白惨惨的大脸上涂抹了腮红,连眼都没完全闭上。再加上这一身的凤冠霞帔、朝珠朝服,透出一股子威严,让人越看越瘆,心里头一阵阵发紧,后脖颈子直冒凉气。可是崔老道等人财迷心窍,纵是有几分心虚,见了死人一身上下陪葬的珍宝,也不由得口水直流,顾不上那些鬼神报应之说了。   几个人迟疑了片刻,开始动手撸镯子、拔金钗,身上挂的朝珠锦囊全摘下来,拿个大皮口袋装上。二臭虫又爬进洞去,把棺材里剩下的东西卷了一空,拖拽尸身之际掉在洞中的珍宝也都捡上了。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照射在陪葬的奇珍异宝上,映得几个贼人的脸上五光十色。董妃娘娘陪葬的好东西太多,那真叫顶盖儿肥,大皮口袋都快装不下了,这一趟真是没白来!   二臭虫最是贪心不过,将董妃娘娘的尸身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摸了一遍,一寸都没落下。确认什么都没有了,一手托起董妃的头,按后脑让尸首的嘴张开,伸手进去抠出口含。老时年间的皇亲贵胄下葬,口中均含夜光珠,据说可以让尸身不朽。没有夜光珠的,则会在死人口中放一块玉蝉,顶不济也放个铜钱。董妃娘娘陪王伴驾,沾过龙气,口含的明珠非同寻常。二臭虫知道董妃娘娘嘴里肯定有宝珠,抠出来还不算完,又要扒董妃身上的朝服。   崔老道虽跟董家有仇,却不想把事情做绝了,按住二臭虫说:“拿的东西差不多了,剩下的衣服鞋子留下别动了。你将朝服扒去也没地方出手,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古墓里掏出来的装裹,只怕到时候烧香引鬼,万一走漏风声,咱兄弟几个都得受牵连。”   二臭虫心里虽然舍不得,又不敢不听崔老道的话,只好勉强答应了,动手把董妃尸身推回了棺材之中。要埋土的时候,二臭虫跟崔老道和燕尾子说:“李长林让坟里的阴气冲了,得好好缓一阵子才行,你们二位先把他扶回去,剩下填土的这点活儿,我二臭虫一个人包了,三下五除二干完了,马上过去找你们。”   崔老道也是担心李长林的情况,听了二臭虫的话不疑有他,点头同意,跟燕尾子把东西都带上,背着大皮口袋,扶起石匠李长林往回走。走到一半,崔老道突然一拍自己脑门子,心说一声:我真是糊涂了!二臭虫这小子财迷心窍,假装留下来殿后,实际上肯定要扒董妃娘娘身上的朝服。另外董妃是吞金而死,金子本身没有毒,却格外沉重,吞金的人当时死不了,但是疼痛难忍,得让金子活活坠死。依二臭虫往常的手法,就得把死人肚子剖开,将肠子一节一节拽出来,不摸走那块金子不算完。想到这儿,他让燕尾子留下照顾石匠李长林,急匆匆赶回董妃坟。赶等到了地方一看那情形,立时吓了一跳。   3   崔老道这一次真可以称得上料事如神,把二臭虫的脾气禀性都摸透了,想的是一点儿错没有,全让他猜对了。二臭虫惦记董妃肚中的金子,他寻思董妃娘娘身上的珍宝虽好,却得出手换成钱。周周围围都知道他平时干的是什么买卖,轻易不敢收他的东西。若是些平常的装裹还好说,这许多等闲难得一见的珍宝,三五个月未必寻得到买主儿,留在手上吃不得喝不得也是干着急。而董妃娘娘肚子里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金子,当逢乱世,真金白银最容易出手,直接就能当钱花。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摸出这锭金子,其余三个人都不知道,他可以独吞。又想:这一次夜闯董妃坟,崔老道辨穴、李长林凿棺、燕尾子把风,谁也没有我二臭虫出的力多,离了我他们仨根本成不了事。我昧下这身朝服和一小锭金子,也在情理之中,完全说得过去。再者说来,董妃坟也坏了,棺材也凿了,动不动尸首又有什么分别?崔老道这时候发善心,不是贼喊捉贼假慈悲吗?他暗中打定了主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话把三个人诓走,又将推进棺材的死尸拽了出来,朝服朝冠扒了个溜光,用短刀戳进死尸的肚子,伸手进去掏出肚肠,一节节抠摸那个金锭。   董妃娘娘当年含冤而死,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二臭虫虽是老手,可也免不了做贼心虚,都知道这些含冤受屈横死的鬼,进不了鬼门关,过不去奈何桥,阴魂不散,最容易出事。可他以前住破庙、睡门洞,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穷怕了只顾求财,贪念一起十万罗汉也降压不住,眼中只有这块金子了。二臭虫将董妃开膛破肚,拽住肚肠子往外掏,拿手一攥滑不出溜,腥臭扑鼻,甭提多恶心了。他顾不上恶心反胃,一只手拽着肠子,一只手顺着一节一节地捋。哆哆嗦嗦摸到一半,半空中的乌云忽然散开,一轮明月悬在头顶。二臭虫猛然想起这次着急忙慌,忘了拿布遮住死尸的脸,一抬头就看白霜般的月光,正照到董妃娘娘的脸上,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眼眶里没有眼珠子,黑乎乎的两个窟窿直勾勾对着二臭虫。您想想,深更半夜在坟地里,这得有多吓人?慢说是二臭虫,纵然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见此情形也得吓个好歹。二臭虫肝胆俱裂,当时一口气没转上来,仰面摔倒在地,蹬了两下腿,就此气绝身亡,活活吓死了!   崔老道赶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远远传来鸡叫之声。离着老远没看见人影,崔老道就觉得不对,心悬到嗓子眼儿,快步上前提马灯一照,只见面目扭曲的二臭虫横死在地,两只眼瞪得眼珠子都快流出来了,口鼻之中淌出鲜血,死相极惨。再看董妃娘娘身上的朝服已经被扒了下来,肚子上一个大窟窿,肠穿肚烂惨不忍睹,半截肠子还攥在二臭虫手中,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崔老道心知出事了,暗骂二臭虫糊涂,吞到肚子里的金子能有多大,为了这么点东西把小命搭上了,这真叫“贪心不足蛇吞象”。也怪自己一时大意,明知道二臭虫是个什么货色,却没看紧了他。   崔老道站在坟前不住地摇头叹息,可如今人都死了,再说什么也不赶趟儿了。按他的本意,卷走董妃娘娘棺材中的财物和身上的细软也就罢了,不承想如今尸首见天,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眼看天就亮了,事到如今,崔老道也无法可想,跪在地上给董妃娘娘磕了几个头,用朝服盖住尸身,连同二臭虫的尸体一同推进坟中,用土堵住了坟窟窿,踏平了坟边土,拿马灯一照四周没留下什么痕迹,这才匆匆离去。   崔老道一瘸一拐追上燕尾子和李长林。那两个人见二臭虫没来,也知道凶多吉少,再一想二臭虫的为人,心下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此事一言难尽,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没再多问。   三个人先来到石匠李长林在村子里的住处。李长林被棺内的阴气冲了,又是一路着急忙慌赶回来,折腾了多半宿,但觉头晕目眩,一阵阵地翻心,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呕不出来,那叫一个难受。崔老道先让李长林躺下,煮沸了姜汤给他喝下几口,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李长林才缓过来。   崔老道把二臭虫怎么把董妃娘娘的朝服扒了个一干二净,又将尸身开膛破肚,一节一节地捋肠子摸金子,结果被活活吓死的情形,原原本本给他两个兄弟说了一遍。石匠李长林和大盗燕尾子听罢摇头叹气,怪只怪二臭虫贪心太大,想背着兄弟们在董妃尸身上掏金子,违背了当初立下的盟誓,想不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可怎么说也是拜把子兄弟,当初为盟立誓一个头磕在地上,说好了共享富贵,如今二臭虫惨遭横死,不免物伤其类,他们三个人也都抹了几滴眼泪。   4   再说石匠李长林被棺材中的阴气冲撞,当然这只是迷信的说法,实则是让坟中积存的腐晦之气呛了,好在他身强力壮,经过这一夜也好多了。崔老道看天色都大亮了,乡下人本来起得就早,这又是在村子里,周围人多眼杂,万一被人撞见了可就全完了,因此不能在白天分赃。告诉哥儿俩不要急于一时,东西已然到手,就在咱眼皮子底下放着,不愁它长翅膀飞了,眼下还是先沉住气,把从董妃坟中掏出来的东西仍装在大皮口袋里,先放到床底下压起来,等到深夜无人之时再说。   之前本来安排在二臭虫家分赃,他的住处最为偏僻,等闲也无人经过,容易掩人耳目。本来计划得挺周详,头天已经备好了酒肉,只等得手之后分金拿宝好好庆祝一番,不料一时大意折了一个兄弟。物伤其类自不必说,董妃坟中的珍宝终究到手了,该怎么分赃还得怎么分赃,只能说二臭虫没这个命了。崔老道让燕尾子翻墙过户到二臭虫家取回酒肉,带到李长林家里生火做饭。经过一夜的折腾,三个人也都饿了乏了,顾不上多说,胡吃海塞了一通倒头便睡,都在一张床上搭肩靠腿,无论是谁起了异心,去动床下的东西,其余二人便可有所察觉。   三个人不仅胳膊腿儿累,这一整夜提心吊胆,心悬在嗓子眼儿,ww w.t xt80.co m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的,生怕出什么意外。这一躺下来,都觉得身心俱疲,睡了个天昏地暗。放下那两个人不提,单说崔老道,整整做了一天的噩梦,梦见二臭虫拖出董妃娘娘的尸首,开肠破肚掏金子,正往外边拽肠子,怎知死人的肚肠子突然动了起来,宛如一条盘蛇,死死缠住二臭虫的脖子,直勒得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小眯缝眼儿瞪得溜圆,双脚乱蹬,舌头伸出来老长,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崔老道惊出一身冷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睁眼一看已是傍晚时分,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梦中所见历历在目,怎么也踏实不下来,心说:这就叫“命里有时终该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二臭虫命中受不住这份横财,还不如接着当他的土贼,虽然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总不至于赔上小命。他想罢多时,低头看了看床底下那一口袋东西,鼓鼓囊囊原封不动。寻思董妃坟已经闯了,陪葬的珍宝也拿回来了,事已至此再说别的也没用了,看了看燕尾子和李长林兀自酣睡,便将他们两个人叫起来。   此时已是夜里掌灯时分,外边下起了细雨。三个人关紧门窗,点起一支蜡烛,在屋中摆上桌子,之前准备的酒肉还剩下不少,打开一坛子老酒,一只烧鸡,酱牛肉切了两大盘。石匠李长林是干力气活儿的,饭量大饿得快,平时他也吃不上这么好的,烧鸡拿过来一撕两半,甩开腮帮子一口酒一口肉就吃上了。三个人一边吃一边商量怎么分东西。   本来是四个人合伙夜闯董妃坟,如今二臭虫尸首却被埋到那荒坟之中跟董妃娘娘做伴。这家伙光棍儿一条,长得丑陋,面目可憎,禀性孤僻贪婪,又以掏坟掘墓为生,没什么亲戚朋友,远近四邻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他,半路上撞见了都躲着走,没了也就没了,今后绝对无人追究。而今与董妃娘娘埋在一座坟中,也是这个臭贼的福分。   崔老道抬手指了指桌下的大口袋,对燕尾子和李长林说:“二弟是无福消受这笔横财,看来这也是天意,只好让咱们三个人平分了,将来多给他烧些纸钱也就罢了。”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齐声称是,三个人围桌子站定了,准备分赃。   石匠李长林从小到大没离开过乡下,从来没见过什么珍宝,更不知道怎么出手,又该如何换成现钱。没得手之前想得挺好,等有了钱如何如何,怎么喝酒吃肉,怎么娶媳妇儿生孩子,得手之后反倒觉得为难,金银珠宝确是不少,可这穷乡僻壤的卖给谁去?谁又出得起钱?如果进城去卖,也不知道出哪门入哪门,总不能在大街上摆个摊儿卖吧,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崔老道虽然见过些世面,但同样是穷人,摆摊儿算卦的能挣多少钱?比李长林也强不了多少,自然也不太懂行,奇珍异宝摆在眼前也是干瞪眼。好在有天津卫出了名的大盗燕尾子,这位吃过见过,以往所得的贼赃五花八门,也有不少好东西。做贼的只会偷不成,也得会销赃,什么东西值什么行市,该去什么地方出手,这些门道他全懂。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正商量分赃的事,屋外突然风雨大作,原本关得好好的门,一下子让阵狂风给吹开了。只听得“咣当”一声,就像让什么东西给撞开一样,把照明的蜡烛都给吹灭了。霎时间,这屋里屋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石匠李长林的家在村子一角,比二臭虫的破屋子强不到哪儿去,虽然没那么偏僻,可也是在紧边儿上。就那么一间房,屋中没什么摆设,一张破桌子四条木板凳,两个石头墩子上架一张门板当床。顶棚也不严实,一下雨到处漏水,往常用不起油灯,仅以烛火照明。   三人正在桌边坐着,一边喝酒一边商量如何分赃,忽见大风把门吹开了,蜡烛也灭了,均被吓了一跳。燕尾子是做贼的,俗话说“贼人胆虚”,平时看谁都像官府缉拿队的,多看他一眼就觉得人家要抓他。他瞧见屋门开了,以为外边有人,当即探臂膀抽出背后的钢刀闪在一旁。燕尾子是飞贼亡命徒,身上总带着家伙,鲨鱼皮软鞘里有一柄柳叶钢刀。这把刀可不一般,比常见的大刀短一截,刀身也窄,形如柳叶,钢口也好,刚中带韧,韧中带刚,不仅用于防身,还是作案的工具。走千家过百户钻屋行窃,抠砖撬瓦全凭此刀。刀就是贼人的命,更是贼人的胆,刃口磨得飞快,那真是“肩宽背厚刃飞薄,杀人不见血光毫”,把头发丝儿放在上边,一吹气儿就断了。虽然不是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的宝刀,却也是“吹毛断发”的利刃。   燕尾子拽出这柄钢刀在手,摆好了架势,桌子上先拿出一把茶壶来,冲着门口“啪”的一声摔了出去。为什么呢?绿林人都懂这个,有人没人先来一下探探虚实,一旦有人进来,瞧见黑乎乎一个东西奔自己飞过来,不知道是什么物件儿,免不了或躲或挡,这么一分神,他就占了先机。万一外边有人使暗器,这一茶壶飞出去也全顶用,又叫打草惊蛇。此贼常年到处作案,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这都是经验。燕尾子拔刀飞茶壶只在一瞬之间,紧跟着垫步拧腰蹿到门后,亮了个“夜战八方藏刀式”。只要有人进来,二话不说抡刀就砍。   5   崔老道一样心惊胆战,不知来的是官是匪,寻思:燕尾子把式虽高,真要一推门冲进来七八个,那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恶虎架不住群狼。到时候非让人一刀一个都砍了,把东西抢走不可!自己兄弟四人为了闯这董妃坟,可费了不少周章,还搭进去了一条人命,岂能轻易将到手的珍宝拱手相让?他怕让人把东西抢了去,忙将装满赃物的大皮口袋塞回床底下,就势往床边上一坐,两只手紧紧抓住床沿儿,两条腿挡住了皮口袋。   石匠李长林是个直性子,想不到这么多,也未曾做出反应。站在原地瞪眼看了半天,屋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就是风雨把门吹开了,于是点起蜡烛,重新将屋门关上。   飞贼燕尾子疑心最重,又把耳朵贴在墙上,跟拜四方似的四面墙听了一个遍。做贼的耳音得好,哪怕有一丁点响动也能听见,否则当不了贼,外边进来人了你还不知道,光顾着偷东西,那早让人抓住了,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以往入户作案的时候,本家主人睡梦中翻个身,他都可以听出是朝哪边翻的。燕尾子在屋中听了半天,四周确确实实没有人踪,这才收起钢刀回来落座。他对崔老道说:“咱这次的活儿做得干净利落,董妃坟之事除了横死的二臭虫,便只有你我弟兄三人知道,没必要担惊受怕。”   崔老道点头称是:“三弟所言有理,却只怕夜长梦多,我等趁早分了东西,分头远走高飞为上。”   石匠李长林把酒肉收拾到一旁,在桌子上腾开地方,将大皮口袋中的东西抖落在桌面上。盗墓开棺之时只顾往口袋里装了,没来得及多看,此时烛光一照,映得桌上珍宝异彩纷呈,看得三人眼都直了。这真叫“酒可红人面,财能动人心”。   石匠李长林这个穷光棍儿不必说了,天天上山下苦,凿石头卖力气,却连饭都吃不饱,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崔老道算卦看相也挣不了仨瓜俩枣,见识虽比李长林强些,也高不到哪儿去,唯有大盗燕尾子过过几天好日子,可是这个人手敞,有多少钱花多少钱,这叫“江湖财、江湖散,来得容易、去得爽快”,上顿吃一桌燕翅席,下一顿说不定连窝头儿也啃不上。当贼的都这样,手里不留钱,只要他仍干这一行,存多少钱也没用。因为是流窜作案,向来居无定所,今天破庙里睡一觉,明天树杈上忍一宿,说不定什么时候落到官府手上了,“咔嚓”一刀人头落地,存多少钱也没命花了。   三个人见了眼前这一桌子的奇珍异宝,一个个嘴张的老大,气儿都忘了喘,顺嘴角往下淌哈喇子,两只手直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这得是多少钱啊?可有二臭虫前车之鉴,那个臭贼贪心太大、内里藏私,忘了赌过咒发过誓,瞒着弟兄们回去抠死人肚肠掏金子,结果遭了报应,落得个横死荒坟的凄惨下场。干这等勾当很少有不信邪的,死的全是不信邪的。所以三个人谁都不敢再有非分之想,桌上这么多奇珍异宝,一人一份足够下半辈子花用了。问题是如何分赃,这么多好东西,件件都不一样,价值也不相同,怎么分才分得均匀?   石匠李长林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规矩,问燕尾子:“三哥你看怎么分好?”   燕尾子虽然识货,可也不好意思先人一步,他看了看李长林,又看了看崔老道说:“咱还是听大哥的吧,崔道爷说怎么分就怎么分。”   崔老道当仁不让,眼下不是推让的时候,没必要瞎客气耽误工夫,多少合伙干事儿的,都因为分赃不均翻脸成仇,甭管是师徒、兄弟,哪怕是父子,一个人心里一杆秤,偏了谁都不合适,必须有一个万全之策。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便对燕尾子和李长林说:“承蒙兄弟们信得过,可这些珍宝实在不好均分,总不能论分量称三份。依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一圈分三件,转圈拿,轮到谁,谁就自己挑选一件,一圈一圈轮下来,选好了什么就是什么,不许再换,这不就分匀了吗?”   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一听还真是个好法子,齐声称好:“还是大哥有见识,这么分心明眼亮,谁也不亏谁!”   三个人商量好了,各自找了条口袋站在桌前。崔老道说:“咱们仨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拜兄弟,如今分这些东西,也得有个顺序,依我看不如让四弟李长林先选,燕尾子其次,我这当大哥的最后拿。”   那两个人不好意思排在崔老道前头,推辞了几句,见崔老道执意如此,也只得照办。石匠李长林站在桌子前边看得眼花缭乱,他一个开山凿石的穷汉,不知道那是些什么珍宝,更不知道什么东西值钱,伸手过去拿了一锭金元宝。那是董妃娘娘在棺材里用手握着的元宝,没有多大,却是真金白银。李长林虽然不会识宝,可也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有这金子不掉行市,拿出去就能直接花。他把元宝装进袋子,又瞪起两个眼睛在桌子上踅摸,寻思下一件该选什么。   燕尾子早盯上了一枚翠玉扳指,这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寻常可见不着。老百姓常说“翡翠”,但翡是翡、翠是翠,翡是红的、翠是绿的,两个颜色都带才称得起是翡翠。这枚扳指不挂红,所以只能说是翠玉。翠玉主要看成色,带一点绿头儿的就价值不菲,何况这枚扳指通体皆绿。如若仅仅是绿,那还不出奇,怎么才是值钱的绿呢?那得是翠绿,讲究绿中带透、透中有绿,如果拿个铜盆装满水,将这枚扳指扔进去,满屋子绿光,这可是世间难得的珍宝,除非皇宫大内才有,民间见不到这么好的东西。而且个头小容易带,拿到古董店里找个买主,至少能值两千块银圆,可比石匠李长林的那个小金元宝值钱多了。   往后轮到崔老道,他早看好了,未曾犹豫,一伸手直接拿了董妃娘娘口里含着的珠子。这颗珠子不是宫里的东西,而是董地主家传的玩意儿。虽不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但也绝对称得上是颗宝珠,好似水晶相仿,用蜡烛一照透出七色霞光,不在燕尾子的那枚扳指之下。前文书咱们说过,帝王之家的口含乃是无价之宝,董妃娘娘贵为皇上的身边人,董家也得用最好的珠子做口含,才配得上贵妃的身份。   大盗燕尾子这才看出来,合着三个人里头只有石匠李长林不识货,敢情崔老道也是懂眼的行家。若是崔老道没选这件珍宝,下一轮自己必定去拿贵妃口含的珠子,没想到让崔老道抢了先。不过桌上的珍宝还有许多,有的是能拿的。三个人你一件我一件,转圈往自己的袋子里装东西,拿了个不亦乐乎。   三人分完了珍宝,将拿到手的东西各自收起来。崔老道告诉燕尾子和李长林哥儿俩,这些个东西固然是好,却都是地底下出来的烫手货,凑在一起树大招风。如果说城里一下子出来这么多好东西,只怕会惊动官府。这个案子不小,还牵扯二臭虫一条人命,你说是他自己吓死的,有什么凭据?到时候判你个分赃不均图财害命,加上偷坟掘墓二罪归一,咱们仨的脑袋可都不够砍的。纵然官府没来得及追究,这些珍宝露了白,可免不了让贼人惦记上,那就变成催命符了。天亮之后咱们趁早各奔东西,远远地找个地方销了赃,自己过自己的好日子去,等躲过这阵风头,久后再图相会。   那哥儿俩点头称是,燕尾子跟二人说道:“大哥、四弟,咱哥儿仨经了此事,也算得上出生入死,称得起过命的交情。但有一节,天一亮咱们各奔东西,谁也别告诉谁自己的去处。倒不是信不过,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有人落在官府手上,谁也不是铜铸铁打的,难保吃打不过招出口供。如此一来,另外两个人也跑不了。”崔老道和李长林二人也说没错,还是燕尾子想得周全。   正在说话的当口,蓦然间“咣”的一声,一阵阴风又把屋门吹开了。屋门晃来晃去,嘎吱作响,这阵阴风吹到身上,三人都觉得寒毛竖起,钻心透背的这么凉。   崔老道心知不好,这阵阴风来得不善,屋门明明闩上了,怎么来一阵风就吹开了?他想到这儿,同燕尾子李长林一起走到门口。就看屋外细雨飘飘,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乡下人睡得早起得早,天一擦黑就钻被窝了,没几家舍得点油灯,此时已是三更半夜,早都睡了。天上乌云密布,也不见星月之光,阴雨天连蛤蟆都不叫,村子里黑咕隆咚一片沉寂,李长林家住得又偏僻,放眼看出去不见人踪,只闻落雨声淅淅沥沥。   三个人心里发慌,只想分了贼赃等天亮跑路,看看屋外没人,刚要把门重新闩上,突然间半空里雷鸣电闪,一道白光划破了雨幕,天地之间一片雪亮。就见门前十几步开外,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身穿朝服,头戴朝冠,脸色死白死白的,腮上抹着胭脂红分外扎眼,眼眶子里光有白眼仁儿没有黑眼珠,恶狠狠盯着李长林家的屋门。   三人大吃一惊,急忙把门关上,崔老道和石匠李长林看得真真切切却没敢开口,只有燕尾子惊呼了一声:“是董妃娘娘!” 第四章 夜闯董妃坟(下)   1   “董妃娘娘”这四个字一出口,崔老道和李长林两个人皆是一惊,顿觉浑身冰凉,体似筛糠,一下子就蒙了,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俩也看出来这是董妃娘娘。董妃娘娘被二臭虫和燕尾子从棺材里拽出来,什么穿着什么打扮,还有脸上的样子,全看了个真真切切。睡觉的时候崔老道还梦见了,怎么会不认得?可是两人都没敢说破,恨不得自己眼花看错了。石匠李长林没见过多少世面,乡下人又都迷信,听见“董妃娘娘”这四个字,吓得哆嗦成了一团,腿都软了,惊道:“从坟里……从坟里爬出来的行尸……”   崔老道看明白了,一抖落手说:“坏了,这可不是行尸,是董妃娘娘的厉鬼。咱们几个掏坟毁尸,人家不饶啊!”   三人心知董妃娘娘死得冤屈,一缕阴魂不散,昨天晚上月下尸变走了影,活活吓死了二臭虫,现在又来找他们索命了。相传宫里横死了嫔妃,身上都要用朱砂画压鬼的宫印。二臭虫开膛破肚掏出董妃的肠子,可能把那压鬼的印记也给毁了,此刻冤魂找上门来索命,岂肯善罢甘休。三个人肠子都快悔青了,如果事先知道真有鬼,说什么也不敢入董妃坟,更不会让二臭虫将死尸开膛破肚。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厉鬼已在眼前,如何才能逃得性命?   燕尾子怕上心来,别听人说什么“贼大胆儿”,那是偷人的贼,这次可是偷了鬼的东西,人家本主儿找上门来,这可是要命来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把分来的贼赃缠到腰里,想抬脚踹开后窗夺路而逃,却被崔老道拦了下来。   崔老道说:“兄弟别慌,你跑出去迟早也得让董妃娘娘所变的厉鬼追上,你脚底下再快,快得过鬼吗?到时候一样跑不了。”   燕尾子一想崔老道说得不错,人这两条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鬼。他对崔老道说:“咱仨一直在屋里待着,打天黑到现在时候可也不短了,董妃娘娘可能早就到了门外,为何不直接进到李长林家中来索命?”   石匠李长林纳着闷儿自言自语道:“对呀,我这屋的门上没贴门神啊!鬼怎么不敢进来?非得等咱们出去?”   崔老道眉头紧皱,听见李长林这一句话如梦方醒,心说:还真是的,倘若大门上贴了门神,或是天师钟馗,或是哼哈二将、秦琼敬德,那都是捉鬼辟邪的神将,说不定阴魂恶鬼不敢进屋。不过石匠李长林家太破了,大门上连个福字也贴不起,董妃娘娘变成的厉鬼为何不敢进来呢?莫非他这屋里有什么让厉鬼害怕的东西?崔老道一边想,一边拿眼四处踅摸。世人皆说桃木可以辟邪,难不成李长林家这桌椅板凳是桃木的?可怎么看怎么不像,全是破木头板子钉的,上面除了窟窿就是眼子,劈了烧火怕也没人要,门口这个鬼究竟怕什么呢?   燕尾子说道:“曾听说人怕阳德、鬼怕阴德,是不是咱们哥们儿祖上都是积了阴德之人,恶鬼才不敢进来?”   崔老道好悬没让他给气乐了,摆手说道:“兄弟,你也不想想咱们仨是干什么的,你是穿房过户窃取钱财的飞贼,我是走江湖卖卦的道人,李长林虽然是个石匠,那也是天天从山神爷身上凿饭吃,再加上这一次将董妃娘娘翻尸倒骨、开肠破肚,积下多少阴德也都散尽了。”   崔老道想破了脑袋也不得要领,无意间抬头一看,瞧见李长林屋中挂了一幅《猛虎下山图》,正对着门口。这张画破破烂烂,二尺多长一尺多宽,上下两根实心木轴,上轴拴有一条细红绳,挂在墙上的钉子头上。画中描绘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行在崎岖的山岭之上,前爪搭着一块青石板,虎口怒张,露出剑戟般的獠牙,气势森然,定睛看去似乎可以听到震撼松林的虎啸之声。一般来说,画中虎分为“上山虎”和“下山虎”,上山虎是吃饱了回山,下山虎是饿着肚子出来觅食。上山虎即使脚踏山石回头张望,气势也比不得下山的猛虎。墙上这幅《猛虎下山图》画得是真好,却已残破不堪,颜色都快没了。正因如此,挂在石匠李长林家也没显得不搭调,全是破破烂烂的。除此之外,屋子里再没有任何起眼儿的东西。   崔老道有道眼,看出《猛虎下山图》非同小可,忙问李长林:“四弟,你家这张宝画是从哪儿来的?”   石匠李长林不明所以,就告诉崔老道和燕尾子,此画从他爷爷在世时就挂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家往上数八辈子都没出过一个混整了的,什么东西也没留下,有时候吃不上饭,能当的全拿出去当了,只有这张画从未动过。也没觉得一张破画能值几个钱,多少年来一直挂在墙上,可也从没听说这是什么宝画。   崔老道听李长林说完心里有底了,庄户人家没有不挂年画的,都是图个喜庆吉祥,无外乎“喜鹊登梅、王小抱鱼、三星捧寿”之类的吉祥画,谁会在家里挂个大老虎?就是这东西错不了!他赶紧对李长林和燕尾子二人说:“老四家的《猛虎下山图》乃镇宅之宝,所以董妃娘娘进不了屋。”   石匠李长林听完崔老道这番话,懊悔不已,这才叫“骑着驴找驴,端着金碗要饭吃”。早知道有这幅宝画,拿去换了钱不就得了,那也是吃喝不尽,又不用提心吊胆,还去盗什么董妃坟?   燕尾子说:“幸亏有这张宝画,挡住董妃娘娘的冤魂厉鬼进不了屋,咱哥儿仨撑到天明鸡叫就没事了,常听人说这日月星辰三光之中,唯有日光最了不得,再厉害的鬼也不敢在大白天出来。若是被大太阳一照,必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崔老道摇了摇头:“董妃娘娘已经把咱们的脸记住了,咱走到哪儿她追到哪儿,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叹了口气,又说:“咱先别想以后了,眼下有宝画《猛虎下山图》在,夜里那厉鬼就不能进屋,我等兄弟不可分开,得天天晚上住在一起。”   燕尾子闻听此言,急得直搓手:“咱们几个人只为得了珍宝之后远走高飞,快活下半世,如若成天提心吊胆,天一黑就躲在屋里不能离开半步,真还不如死了干净。”   崔老道沉住气说:“别慌,眼下厉鬼进不得屋,先过了今夜再想别的法子。”   三个人躲在石匠李长林家中,只觉阴风大作,围绕屋子打转,均知是董妃娘娘想进来,吓得心口怦怦狂跳,可没胆量再往外头张望了。这屋子本来就破破烂烂,这下子连窗户带门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响,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散了架。李长林吓坏了,问崔老道说:“大哥,你是画符念咒降妖捉怪的火居道,没有法子对付这个董妃娘娘吗?”   崔老道两手一摊:“人分三六九等,鬼也一样,也有不好惹的。董妃娘娘不仅是冤死的厉鬼,生前还陪过王伴过驾,龙床上头打过滚儿,是沾了龙气的贵妃,走了影儿化为厉鬼,非是寻常的鬼怪可比,实在不好对付。”   哥儿仨均是束手无策,在屋中忍了一宿,好不容易等到鸡鸣破晓,屋外雨过天晴,一片大亮,推开屋门一看,门口的鬼也不见了。可他们心里都清楚,白天是没事,只要天一黑,董妃娘娘仍会来找他们索命。   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蔫儿头耷脑、垂头丧气,暗叹自己时运不济,本以为发了大财,可以过半世逍遥日子,没想到为了这些个陪葬的珍宝,惹来一场杀身之祸。按他们二人的意思,白天出去买点吃喝,晚上接着躲在屋里不出门,躲得一天是一天。   崔老道说:“这可不行,躲到几时算是个头儿啊?这破屋子禁受不住几阵阴风,一旦房倒屋塌可就没处躲没处藏了。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咱们还是得逃,把这幅《猛虎下山图》摘下来,卷好了带上,逃到晚上找个住处,再把古画挂到屋里,赶等天亮再接着跑。”   崔老道对江湖上那套蒙人的手段了如指掌,可也不全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好歹拜过名师,访过高友,又在龙虎山上偷看过两行半的天书,身上真有不得了的本领。可他不敢用,为什么呢?因为他明白自己福分不够压不住。平时不用还好,只要一用真本事准倒大霉。上次给董家看风水选坟地,转回头去要钱让人家打断一条腿,这个亏吃得还不够吗?而今性命攸关,横竖是个死,万般出在无其奈,崔老道不得已想了个主意。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还得看命。他卷起那轴《猛虎下山图》背在身上,这幅破画可有年头儿了,挂在墙上不动,或许还能再落几年灰,一摘下来就快碎了,还能挂多久就不好说了。但是眼下活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事到如今,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也豁出去了,反正崔老道已经把画摘了下来,不走也不行了。各自卷了珍宝缠在身上,跟随崔老道一路离开村子。二人不知投奔何处,问崔老道也不说,只告诉他们想要活命一切都得按他说的来,二人也就不再多问了。   崔老道引着二人,一路回到他住的那个村子,这地方在哪儿呢?就在天津城外西南一带的乡下,有个地名叫小南河。此处是崔老道的老家,位于天津城的远郊。《天津府志》有记载:“静海县北五十里为杨柳青,又十里为黑堡城,又十里为小南河。”就这么个地方。   三个人一大早上起来,瞧见日头出全了,才提心吊胆地从李长林家出来。一路走一路行,紧赶慢赶,到了小南河已经过了晌午。崔老道没敢进家,家里头有老有小的,怕妻儿老小因此受了连累。先到村中赁了一处闲房,又买了一些干粮,备齐吃喝住进去,小心翼翼把宝画打开,挂在门对面的墙上。崔老道布置好了《猛虎下山图》,问燕尾子身上还有多少钱。   夜盗董妃坟这四个人,倒斗的二臭虫、石匠李长林、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全是穷光蛋,吃了上顿没下顿,挣那俩钱不够填乎嘴的,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只有飞贼燕尾子经常作案,身上有不少钱,这些天买吃喝、买家伙、赁房子,用的都是燕尾子的钱,一路逃到小南河,身上也没剩什么了。虽说带着从坟里掏出的珍宝,可在穷乡僻壤无从出手,干看着不当用。燕尾子伸手往怀中一摸,还剩下最后一块银元,掏出来交给崔老道。   崔老道接过这一块银元,托在手里掂了几下,牙一咬心一横,心说:这钱可真是个好东西,世间有多少事成也在它,败也在它。贫道当初也是为了钱,去给董地主家选坟地,以至于被人打折了一条腿。而今也是为了钱,不仅搭上二臭虫一条人命,还招惹上索命的厉鬼,现在想对付这个鬼还得用钱。也罢!发昏当不了死,手上有这一块银元,就能同找上门来的恶鬼周旋一场!   2   崔老道怎么想的,李长林和燕尾子可不知道,见崔老道手里攥着这块银元,脸上也是时阴时晴,他们也猜不透崔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两人没有别的法子,已然跑到了小南河,事到如今只得听崔老道的安排,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反正哥儿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蹦不了我,要死也是死在一块儿。   石匠李长林家的这幅《猛虎下山图》古旧残破,不挪动还好,一折腾眼瞅要碎了,至多还能再挂几天。哥儿仨瞅着墙上的画直发愁,而今这张画就是他们的命,可以说是画在人在,画没了人也就没了。胡乱啃了几口干粮,外边的天也就黑了。崔老道赁来的这间房子不在村中,四周全是菜地,选这么个地方,是为了避免惊动了同村的人。天一黑,屋子外边又刮起了一阵阴风,飞沙走石,听响动跟吹哨儿似的,围绕屋子盘旋打转,吹得窗户格子扑棱棱乱响。不用看也知道,董妃娘娘追到了。三个人提心吊胆躲在屋中,谁也不敢出门。   挨到转天早上,崔老道拿出那一块银元,吩咐燕尾子出去买东西,却不是吃的喝的,而是要三十六根一样长短、一样粗细的木头杆子,木头杆子当中缠上红绳,这得找木匠现做,一块银元刚够,当场做当场取,千万不可耽搁,天黑之前务必把东西带回来。   燕尾子一向对崔老道言听计从,知道此事生死攸关,崔老道一定是有了对策,那也不用多问,接过钱说:“这有何难,兄长和四弟且在此宽坐,我这两条腿快,天黑之前准能带着东西回来。”   石匠李长林坐不住了,一直待在屋里不踏实,也想找点事干,对崔老道说:“大哥,您看我能干点什么?”   崔老道想了想,对李长林说道:“为兄这几天馋耳朵眼儿的油炸糕,这不还有几个大子儿吗?你拿着这点儿零钱,上城里买趟炸糕,买回来咱哥儿仨一起吃,你也记住了,天黑之前必须把炸糕拿回来。”   石匠李长林说:“大哥放心,我这两条腿也不慢,天黑之前一定回来。”说罢拿上钱进城了。   小南河离城里并不太远,一来一回几十里地的路程,可李长林既无车又无马,全凭两条腿一步一步地量,还得在天黑之前赶回来,时间也不富裕。不提燕尾子如何找木匠买木头杆子,咱单说石匠李长林,赶到城里北大关,找到耳朵眼儿炸糕铺,可着兜里的钱,买了一大包油炸糕,急急忙忙又往回赶。   耳朵眼儿炸糕铺在北大关,前文书提到的狗不理包子也在这附近,紧临南运河。往来船运发达,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还别说卖东西的,说书唱戏打把式卖艺跑江湖的,也愿意来这儿挣钱。咱再说这炸糕的字号,为什么叫“耳朵眼儿”呢?因为炸糕铺子开在耳朵眼儿胡同。过去的小胡同习惯以形状命名,一说“弓弦”胡同,就知道从这儿走可以抄近道,一提“裤裆”胡同,就知道这胡同里边深不了。您听“耳朵眼儿”这地名也能想得到,这是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卖炸糕的这个铺子开在这条胡同里头,原本另有字号,叫“增盛成”,可是名字念着太绕嘴,也不好记,赶上舌头大的,指不定念成了什么,大伙儿就按地名叫成“耳朵眼儿炸糕”,一来二去叫出了名,倒忘了原先的字号。当时的两位店主是亲哥儿俩,祖传三代的手艺,在天津卫一提耳朵眼儿炸糕,那可没有不知道的。店主用上好的红小豆和红糖,拿生芝麻香油调和拌馅儿,外头裹上江米面,做成团子形状,压扁了放在油锅中炸透,火候很难掌握,炸不好就煳了,手艺好的炸出来一不焦煳、二不跑馅儿,薄厚均匀、色泽金黄,对太阳光一照能透亮儿,吃起来外焦里嫩、香脆酥甜,咬一口顺着嗓子眼儿往下流油,可还不腻,越吃越爱吃。过去有没有钱的都喜欢吃,有钱的买一篮子提回家当早点,还得配上一碗面茶,这两样东西可谓是绝配,搭在一起味道独特。穷人吃炸糕没有那么讲究,过去南运河边上有不少扛着铁锨等卸船的苦力,多了买不起,买一两个炸糕解解馋,不够吃怎么办?拿半张大饼卷上,再来一碗豆浆,吃完了够卖一天的力气。   石匠李长林大步流星来到耳朵眼儿胡同,掏出崔老道给他的那几个大子儿,买了一大包十个油炸糕,抹头又往回走。他这一路上免不了纳闷儿:这都要命的时候了,崔老道还有心思吃炸糕?难不成知道要死了,先解解馋?由于路途不近,他不敢耽搁,天黑之前进不了屋准得撞见董妃娘娘,那可不是儿戏,买完炸糕匆匆忙忙往回赶。到小南河赁来的那间房里一看,燕尾子也刚回来,忙活了一整天累得够呛,双手捧起个大茶壶,正在往嘴里“咕嘟咕嘟”灌水。他按照崔老道的吩咐,把木头杆子全做得了,三十六根一根不多一根不少,高矮粗细一般齐,每一根都拿红绳子系好了,足有一大捆,全戳在墙角。   崔老道将炸糕分给燕尾子和李长林吃了,留下两个用纸包好了放在一旁。两人不明所以,这是留下当夜宵吗?崔老道告诉二人:“你们俩可别贪嘴吃了,想要对付董妃娘娘化成的厉鬼,少不得这两个炸糕!”二人听得直犯愣,怎么也想不出用炸糕如何捉鬼,难不成崔老道想用炸糕把鬼噎死?   简短截说吧,三个人吃完了炸糕,眼瞅天色将晚,日头已经往西落了,赶紧把门窗关严实,可就不敢出去了。入夜之后,董妃娘娘又到了门口,仍是不敢进屋,只隔着门缝里往屋里吹气。哥儿仨躲在屋中,但觉恶寒透骨,毛发森竖,真可谓“刮开酆都门前土,卷起阴山背后尘”。阴风过处,直吹得那幅破画摇摇欲坠,画上的颜色越来越淡,扑簌簌往下掉沫子。三个人熬到天亮,眼看那幅古画挂不住了,今夜董妃娘娘再隔着门吹上几口阴气,这幅画就完了,到那时再没对策,可就没有能够挡住董妃娘娘的东西了,厉鬼进得屋来,咱哥儿仨可真应了结拜时起的誓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崔老道对燕尾子和李长林说:“咱们弟兄能不能活命,全看今天了。”   这哥儿俩快急死了,今天半夜厉鬼找上门来,再吹上几口阴气,这幅挡鬼的《猛虎下山图》非碎了不可,那可如何是好?大哥你炸糕也没少吃,到底有招儿没招儿?你要真说没招儿了,咱哥儿仨别跟这儿躲了,趁着天亮找处庙宇道观躲进去,兴许也能活命。   崔老道说:“此言差矣,庙宇道观之中供奉的不过是泥胎塑像,顶不了什么用,根本挡不住董妃娘娘,临时抱佛脚可躲不过这一劫。你们还得听为兄我的,老话怎么讲,人不该死总有救!我带上这一捆木头杆子和炸糕出去办件事,倘若是咱们命不该绝,这件事一定能办成,如若办不成,那是老天爷不给活路,我等认命罢了,大不了咱们弟兄三人一同去找老二聚首。”说完话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也不再理燕尾子和李长林二人,揣好两个油炸糕,带上一捆木头杆子,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   3   崔老道故弄玄虚,一直不说如何用木头杆子和炸糕对付恶鬼,也不怪燕尾子和李长林心里不踏实。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实指望崔老道有回天保命之策,他偏偏一个字也不说,能不让人着急吗?   原来崔老道知道小南河附近有一大片坟地,人们从坟地附近路过,总能看到坟窟窿里钻出一只大黄鼠狼子。老天津卫人说话吃字儿,比如一个地名三个字,拿话说出来就剩下两个字了。好比派出所,说成派所,合作社说成合社,杂货铺说成杂铺,把中间那个字省了,都这么说,这叫“吃字儿”,说黄鼠狼就叫黄狼。   小南河村民常看见的这只大黄狼,有时候大白天趴在坟头上晒太阳,嘴岔子都黑了,可见活了很多年了。有人就想逮这只黄狼,可这东西太狡猾了,你下套它不钻,扔饵食它不吃,让狗去咬狗也不敢过去,见了它就打哆嗦,你想拿枪打,瞄准了之后这枪说什么也打不响,这可不是一次两次了。人们就说这条黄狼有道行了,成了精谁也奈何不了它。   不过崔老道认识两个人,当地打猎的猎户,亲哥儿俩一个叫曹虎一个叫曹豹。当初这哥俩儿娶媳妇儿的时候,还是崔老道合的龙凤帖。兄弟二人娶的也是亲姐俩儿,只不过女方姓杨,一个叫杨冬梅,一个叫杨春雪,杨家老太太一听曹虎、曹豹这名字不乐意了:你们这又是虎又是豹的,我们家都是“羊”,那还不把“羊”给吃了吗?吃“没”了还流“血”,将来的日子怎么过?说死说活不同意,眼瞅这门亲事要黄。崔老道是写龙凤帖的,想挣这份钱,出了个馊主意,跟老杨家说这件事好办,你们改个名字,姐姐叫杨枪,妹妹叫杨炮,什么虎豹不怕洋枪洋炮?过了门保准不受气。杨家老太太没意见了,这门亲事才成。   曹家哥俩儿有一手儿祖传的绝活儿,专门捉狐狸逮黄狼,一逮一个准儿,逮到手全是活的,而且不用挖坑设套,也不使猎枪猎狗。祖上传下来的奇门之术,用梅花杆,应梅花之数这杆子一共六六三十六根,当中绑上红线,找到有狐狸黄狼的洞穴,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金木水火土这八卦五行排列插到地上,不论来的狐仙黄仙有多大道行,只要钻到这个阵里,那就算行了,它就得在那些木桩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绕圈,到死也转不出去。因为这办法太狠太绝,有损阴德,曹氏兄弟已经多年不用。   晌午时分,崔老道敲开了曹虎、曹豹家的门,进门来一瞧,桌上一碟菜、一壶酒,旁边放着一笸箩大饼。崔老道看见这碟子菜,口水好悬没流下来,黄澄澄如同一座金山相仿。那位说崔道爷见了什么好吃的,怎么又把馋虫勾起来了?原来这个菜叫“韭黄炒鸡蛋”。鸡蛋不出奇,韭黄了不得,乃四珍之一,与“银鱼、铁雀、紫蟹”齐名。后三个全是荤的,韭黄是素的,却排在四珍之首,绝不是没有道理。吃韭黄得分时令,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买得着,价格也不便宜,一斤韭黄相当于二斤羊肉,老百姓偶尔吃一次也得做馅儿,比如包饺子、蒸包子什么的,那也舍不得买多少,三两二两的一小把儿,搭上别的菜剁成馅儿,就为了借个味儿。曹虎、曹豹好吃这口,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眼瞅韭黄下来了,哥儿俩一狠心买了半斤,从鸡窝里捡大个儿的鸡蛋摸出几个来,做成一大碟子韭黄炒鸡蛋,刚往桌上一摆,酒也烫好了,正想好好喝两口,偏巧在这个时候崔老道来了。曹虎、曹豹心里挺别扭,只跟这位崔道爷打过一次交道,娶媳妇儿的时候找他合的龙凤帖,知道他常年在南门口摆摊算卦,江湖上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要不是他出的馊主意,我们兄弟二人也不至于怕媳妇儿。曹家哥儿俩心想,不知哪阵风把崔老道吹来了,又赶上饭口了,不跟他客气两句,请他坐下来一起吃,岂不让人觉得我们不够外场?甭管心里怎么烦他,而今打头碰脸见了面,怎么也得客气两句,就说:“崔道爷,您吃了吗?”   过去的人讲礼数,见面问候寒暄全这么说,除非是在茅厕,否则不分时间场合都问“您吃了吗”。皆因民以食为天,问这句等同于问好,又比问好显得近乎,回答的一般会说“我吃完了”或“我刚吃过”,再反问一句“您吃了吗”。那位说“我也刚吃完,那个什么……”这一来一往搭上话头,就能往下聊别的了。崔老道嘴馋脸皮厚,打从他一进屋,俩眼就没离开那盘韭黄炒鸡蛋,也不说吃了也不说没吃,嘿嘿一笑:“你们吃你们的,我不忙。”   曹氏兄弟一听这个气啊!心说:什么叫“不忙”啊?我们哥儿俩难得开开荤、换换口儿,刚做得了还没动筷子,你崔老道就来了,也太会挑时候了。曹虎觉得磨不开面子,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只能打碎了门牙往肚里咽,让崔老道坐下一同吃喝。曹豹可是真心疼,还想拿话把崔老道挡回去:“崔道爷,您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呢?我们哥儿俩没预备素斋素酒,韭黄炒鸡蛋虽然没肉,却是小五荤,出家人不能吃啊!不行您来张大饼凑合一口?哎哟……这饼里还放了大油,您看这怎么话儿说的!”   崔老道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酒菜,对曹豹说:“曹二弟,这就是你不懂了,五荤三厌为出家人所戒,我一个走江湖的火居道,可没那么多规矩。咱妻儿老小全有,酒也喝得,肉也吃得,何曾论过荤素?”   曹虎、曹豹让崔老道说得哑口无言,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只得让崔道爷上炕一同吃饭。崔老道也不客气,撩道袍在炕桌前坐下,一瞧桌上这个阵势,就知道该怎么吃了,抄起一张大饼,拼命往上边放韭黄炒鸡蛋,放到搁不下了,这才卷起来吃。再看这一碟子韭黄炒鸡蛋,已然少了一多半。曹虎、曹豹直嘬牙花子,要多心疼有多心疼。   崔老道边吃边对曹氏兄弟说道:“贫道今日登门,可不白吃你们的饭,给你们哥儿俩带了一条财路。”您说崔老道这张嘴多厉害,分明是他求别人办事,如此一说倒成了别人求他。曹家兄弟不知崔老道言下之意,便问:“我们俩打猎的能有什么财路?”崔老道这才告诉曹虎、曹豹,想逮那只大黄狼,饵食和木杆子都替他们准备好了。   曹家哥儿俩一听连连摇头,知道崔老道犯不上为了打普通的狐狸、黄狼登门恳求,打的一定是有道行的东西,否则不会求到咱哥儿俩头上。“干这个勾当太损阴德,因此我们早不干这一行了,您还是想别的辙吧!”   崔老道跟曹虎、曹豹说:“二位,我也不跟你们来虚的,外场人说外场话,咱就打个比方说,比如让你们两位出手逮住坟里这只大黄狼,老道我得掏多少钱?”   曹虎和曹豹的本事挺厉害,却是乡下的猎户,只不过勉强糊口度日而已,否则也不至于为了一盘韭黄炒鸡蛋心疼半天。一听崔老道这口风少给不了钱,心里就琢磨了,按眼下的行市,这季节皮毛平平,不是最好的时候,这么大一只黄狼逮到活的,最多值两块银元,可也不能往少了说,得让对方知难而退,看崔老道这意思挺着急,非得逮住这只大黄狼不可,咱俩就敞开了要吧!出得起钱咱就干,还得说是先给钱,出不起钱光在这儿“唾沫粘家雀”,那就让他从哪儿来上哪儿去。就着心疼韭黄炒鸡蛋的劲儿,开口只往多了说,颇有漫天要价、趁火打劫的架势,告诉崔老道想拿这只黄狼,少说也要十块银元。在当时来说,十块银元可不少了,买两头牛都有富余,何况只是打一只黄狼?   崔老道心知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给足了没有干不了的事,说什么也不如直接掏钱好使,当即打怀中摸出在董妃坟掏来的一根蒜条金,“当啷”一声就扔在桌上。书中暗表,崔老道拿这根金条出来也是动了心思的,董妃坟里那么多珍宝可都不能露,让人看见了就得惹祸,金条虽然值钱,却不足为奇,不会让人想到偷坟盗墓的勾当。他把金条往桌上一放,摆到曹虎、曹豹兄弟面前:“二位,老道身上只有这根条子了,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天底下只有谈不拢的价钱,没有做不成的买卖,主要是看你能出多少钱,什么损阴德遭报应,真有也都是后话了,可没有眼前明晃晃的金子来得实在。有了钱不怕没人给你卖命,这一根金条能换多少银元?曹家哥儿俩这辈子就没见过金子,一看崔老道把金条都拿出来了,简直太敞亮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咱也不能两个大子儿的水萝卜还非得拿人家一把,不就逮只黄狼吗?这钱挣得可太容易了。兄弟俩怕崔老道反悔,急忙把金条揣起来,匆匆忙忙吃罢了酒饭,收拾家伙直奔小南河的坟地。   这片坟地着实不小,大大小小的坟头一个挨一个,什么样的都有。崔老道左转右转找到一处坟窟窿,回头对曹虎、曹豹哥儿俩说:“接下来全看你们二位的本事了,咱可有言在先,我要拿活的,打死了可不行,那就没用了。”曹家兄弟心说:这还不简单,我们逮过的狐狸、黄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失过手?让崔老道把心放肚子里:“我们哥儿俩干这个手到擒来,您了瞧好吧!”说罢二人一齐动手,将三十六根木头杆子插到周围布好了阵,扔下俩炸糕,同崔老道躲在一旁等候。   小南河坟地中这只大黄鼠狼子精明透了,别人扔什么东西它也不吃。可这乡下地方,带油腥的东西不多见,给人吃都不够,自己都舍不得吃,谁会往地上扔呢?大黄狼闻到油炸糕的香味,可就待不住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么香,从来没闻过这个味儿,忍不住一时好奇,想上前瞧个仔细。不知不觉进了阵,刚叼起一个油炸糕,还没等吃,突然发觉不好,扔下炸糕赶紧往阵外就逃,绕着那些木头杆子到处乱转,转不了几圈就迷糊了。杆子跟杆子之间均有半尺空隙,黄狼愣是不能从中钻出去,也真是奇了。崔老道以往只听说曹家哥儿俩会用木头杆子摆阵,他可从没见过,此时一看当真是绝活儿,这叫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饶是他久走江湖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等手段,不得不佩服曹虎、曹豹兄弟二人的本领。   仅仅将黄狼困在阵中不成,生擒活拿也得看功夫。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曹虎疾步上前,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了黄狼的后脖子,拎出来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又给这黄狼用麻瓜堵嘴、白蜡封肛,拿绳儿捆住四条腿,扔进一条麻袋里,这才交给崔老道。崔老道眼见曹家兄弟手底下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不禁暗挑大拇指,心说:这手活儿看似简单,可是找别人还真不行,除了这俩,谁也做不到。   曹家兄弟抱拳拱手,对崔老道说:“咱们俩逮了这么多年的狐狸黄狼,从没遇上过这么大的,这家伙的毛色黄中带白,嘴头子全是黑的,想见道行不浅。咱们也不知道你要它做什么,接下来的事咱们可管不着了,还望道爷好自为之。崔道爷,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崔老道接过装着黄狼的麻袋,道了一声“无量天尊”,就此与曹家两兄弟别过。抬头一看日头已经往西沉了,匆匆忙忙赶回住处。抬腿进了屋门,李长林和燕尾子正在屋里急得转圈呢,一见崔老道回来了,赶忙迎上前去。看崔老道手里拎了一条麻袋,里边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便问崔老道这是不是捉鬼的法宝。崔老道把找曹虎、曹豹兄弟帮忙,上坟地捉黄狼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告诉燕尾子和李长林,今天夜里能否活命,全看这只大黄狼的了。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了。石匠李长林和飞贼燕尾子听得呆了,二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崔老道用一捆木头杆子和两个油炸糕逮来的大黄狼有什么用。但都知道崔老道有道法,听他说得笃定,也只好信他的话了。三个人一起把门窗关严实了,坐在屋里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坐等天黑。此时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又到了天黑掌灯的时分。崔老道点起油灯,哥儿仨坐在炕头上相对无语,心里可都是七上八下,各有各的心思。   不知不觉天黑透了,忽听屋外阴风飒然,三人心中都是一紧,暗道一声:“来了!”今天可比头几天来得早,看意思董妃娘娘是等不及了。他们赁来的这间房子坐北朝南,屋子不大,外边用篱笆围了一圈院墙,双扇木板屋门朝里对开。那一阵阴风由远而近,刮得院子里的篱笆墙“哗哗”乱响,转瞬到了近前直撞屋门,紧接着有一股子阴气吹进来,在屋中盘旋打转。三个人哆里哆嗦,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是一层,“噼里啪啦”直往下掉。油灯也被吹得忽明忽暗,火头儿一截截直往下缩,仅剩下黄豆那么丁点儿的光亮。再看挂在墙上那幅图画,几乎碎烂得不成形了。   石匠李长林吓得蜷缩在炕上,恨不得把脑袋扎进裤裆里。别看他那么大的个子,却怕鬼怕得要命,那可不同于山上的石头。燕尾子退到墙角,一只手按在背后的刀柄上,两眼紧盯屋门,一旦董妃娘娘进得屋来,他就随时踹窗户逃到屋外。耳听得屋门“嘎吱吱”一声响,门插官儿“啪嗒”一下落在地上,顶门的杠子也倒在了一旁。崔老道抬头一看,但见一只白皙的人手从门外伸了进来,长指甲抠住木门,在门板上抓出四道深深的痕迹。   崔老道的胆子其实也不大,知道厉鬼进屋了,哪里还敢再看,忙低下头闭上眼,两腿两手全在发抖。可以感觉得到,董妃的冤魂厉鬼已来至近前,正张开嘴往他脸上吹气儿。崔老道全身一震,为了活命他也顾不上怕了,牙一咬心一横,一下子抖开麻袋,大黄狼在袋子里憋坏了,立时瞪着绿幽幽的两只眼,从中探出头来,正好跟那厉鬼来了个四目相对,就听这屋里一声尖叫刺耳,紧接着阴风一卷,油灯顿时灭了,整个屋子里漆黑一团,声息皆无。   崔老道和他的两个拜把子兄弟,吓得浑身上下都僵了,跟三个木头人相仿,一动也不敢动,等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点上油灯。一看屋门大开,麻袋中的大黄狼和董妃娘娘都不见了,四下里寂然无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石匠李长林和燕尾子都快吓傻了,目瞪口呆地问崔老道:“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崔老道也不比他们俩好多少,稳了稳心神说:“董妃的冤魂突然见到这只大黄狼,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黄狼也被厉鬼所惊,道行一朝丧尽,逃走了同样是个死,即便不死,再想修炼也不易了。咱哥儿仨虽说保住了性命,可是道家收鬼、佛家度鬼,谁也不应该把谁给灭了。今天这件事做得太绝了,损了阴德,有违天道,将来咱们也得不了善终!”   4   崔老道说这番话,李长林和燕尾子两个人可都没往心里去,而今厉鬼已除,再无后顾之忧,将来的事又不在眼前。如今躲过大难,又得了董妃坟中的珍宝,远走高飞找个好地方一待,吃喝享乐快活下半辈子,过去这点臭底子再也无人知晓,怎么会得不了善终?两人只把崔老道的话当作了耳边风,根本没往心里去。等到天光放亮,各自带上了分得的贼赃,拜别崔老道,远走他乡,各奔东西。   这四个人都得了什么样一个结果呢?二臭虫吓死在董妃坟前不必再说,石匠李长林两眼一抹黑,说是远走高飞,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也没出过远门,天津卫不能再待了,北京城又不敢去,想来想去只好去了山东济南府。   济南府也是个一等一的繁华去处,有的是当铺和古董店。不过李长林是个直心眼儿,不懂道上的规矩,背了一口袋从董妃坟中掏出来的珍宝去古董店问价。掌柜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一番,瞧这位穿着打扮就是乡下来的,活脱脱一个怯老赶,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正想打发人撵出去,怎知李长林把一口袋东西哗啦往柜台上一倒,全是金银珠宝翡翠玛瑙,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映得满室生辉,连掌柜的带伙计全惊呆了。   李长林见识短,他这份贼赃价值最少,并不是崔老道和燕尾子糊弄他,都是他自己转圈挑出来的,却也是贵妃娘娘的陪葬,不说件件是奇珍异宝,随便哪一件也够瞧的。东西是真好,开古董店的却不敢收,因为做这路生意的懂眼,凭李长林这身打扮和这一口袋东西,摆明了不是好来的,怕收了贼赃惹来官司,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李长林连进了几家古董店,没一个敢收的。结果买卖没做成,却被歹人盯上了,按江湖行话说这叫露了白,晚上住到旅店里让人割喉而死,珍宝全让歹人卷走了。   再说燕尾子,他本是天津卫有名的大盗,做贼的老手,黑白两道、官私两面的勾当了如指掌,不敢去济南府这样的大地方,因为山东省内眼明手快的警察都在那儿了,小地方又不好出手,于是带上贼赃跑到青岛。清末民初那会儿的青岛也了不得,有很多洋行,洋鬼子对中国的古董,特别是墓里出来的东西最感兴趣,也没什么忌讳,东西越邪性越喜欢。燕尾子做事谨慎,到了青岛也没敢把东西亮出来,先是四处转悠,熟悉道路,了解民情,把地方上的洋行和古董店转了一个遍,摸清自己手上这些东西的行市,再暗地里一件一件出手,把珍宝都换成了银元现钞。您想想那得是多少钱?燕尾子一下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巨富。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想当年在天津卫做飞贼的时候,就留下一个花钱手敞的习惯。如今有钱了就更得花了,天天跟窑子里过夜,那真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吃饭喝酒更别提了,一个人点一整桌鱼翅席,三口两口吃饱了,余下的都不要了,就这么糟践东西,整日里花天酒地,骄奢淫逸。可架不住太有钱了,这样折腾也没把他花穷了。钱多得没地方使,浑身上下都难受,开始耍钱、抽大烟,这两样一旦沾上,有多少钱也不够填,那都是陷人坑、无底洞。等他把钱挥霍光了,不得不重操旧业,还得当飞贼,但是身上的本领久不使用,全撂下了,别说翻墙了,跑几步都喘,再出去偷盗的时候失手被擒,当场就给拿住了。燕尾子是有字号的飞贼,知道他的人可是不少。官厅拿住了飞贼,当然是大功一件。而燕尾子落网之后,免不了问成死罪,押到十字街心挨了枪子儿。   崔老道辗转听闻两个兄弟都死了,当初结拜的四个人只剩下他一个,心知这是报应,自己早晚也得出事儿,把珍宝换来的钱全做了善事,自己一个大子儿也不敢用。他是后悔莫及,当初就不该起歪念。这才叫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不仅什么都没落着,还整天提心吊胆。好在过了半年,又有军阀去挖董妃坟,挖开之后里头当然什么都没有,唯有两具死尸。可军阀部队把这消息传出去,外界无人相信,都认为是军阀私吞了珍宝欲盖弥彰,结果军阀替崔老道他们背了黑锅。 第五章 大闹太原城(上)   1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曾在龙虎山五雷殿偷看了两行半天书,实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之能为,常以开周八百年的姜子牙和立汉四百载的张子房自比,气死诸葛亮,赛过刘伯温,号称“三枚金针安天下,一张铁嘴定太平;未卜先知高术士,祥殃有准半神仙”,无奈没有成仙了道的命,纵使有道法在身、玄窍在顶,却命浅福薄担不住,能耐再大也不敢用。起初崔老道心存侥幸,不甘吃苦受穷,贪图董地主家许下的好处,以为一次半次的不打紧,就给董妃娘娘指点了一个风水宝穴,使得董家财兴人旺、官运亨通,到头来不仅没挣到钱,还让董家打折了一条腿。后来腿是接上了,但是走路一瘸一拐,成了个跛子,一到阴天下雨便又酸又疼,虫咬鼠啃一般钻心地难受,下半辈子也好不了,得一直带进棺材,这就是报应!因为董地主有钱有势,交代接骨的郎中,给崔老道接骨治伤可以,却不准接好了,就让他这条腿瘸着,以后一走路就会想起不该招惹董家,让他记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   崔老道可不是省油的灯,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明面上斗不过就来阴的,使损招儿破了董家的风水,又勾结了天津卫头一号的飞贼燕尾子,伙同石匠李长林、倒斗的二臭虫,来了一出“群贼夜闯董妃坟”,将董妃娘娘陪葬的珍宝拿取一空。不承想惹来无妄之灾,前前后后扔下三条人命,三个拜把子的兄弟都死于非命没得善终。崔老道知道这是报应,天道昭彰、善恶循环,谁也躲不过去,只好将所得贼赃舍给了粥场道观,全都做了善事,自己一个大子儿也没敢留。   燕尾子案发落网被枪毙之后,崔老道负案在身,免不了担惊受怕,唯恐官府追查到他,家也不敢回了。一想,不如逃到关外避避风头。他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片刻也不敢耽搁,一路奔了辽东。   当年出门躲灾避祸的人,主要有这么几个去处,头一个便是关外。大清国倒台之后,关外匪盗成群,有几条枪就敢占山为王,一天一换旗,也不知道谁说了算。杀了人的土匪、越了货的强盗,躲入关外的深山老林之中,简直是鱼入大海、鸟上青天,官府再也擒拿不得,没地方找去了。除了东北以外,大西北、大西南,凡是山高水险、人迹罕至的去处,都是这些人的出路。崔老道在天津卫拖家带口,老的小的全靠他吃饭,不可能一去不回,无非暂避一时,躲过了这阵风头,他还得回家。沿路之上少不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赶上荒洼野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找个土包子、草稞子也得忍一宿,险些喂了豺狼虎豹。逢村过店摇铃卖卦,蒙上一个是一个,对付一口饭吃,饥一顿饱一顿,说不完的惊险,道不尽的艰辛。   出山海关来到辽东地面儿上,两眼一抹黑,一个熟人没有。崔老道想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哪儿的人多、热闹,他就奔哪儿去,好做生意。行行走走来至一处集市,崔老道脚踩生地、眼望生人,想到自己有家难回,凄凉之意涌上心头,不由得长叹一声。怪只怪钱财迷眼、猪油蒙心,一时昏了头,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心里甭提多后悔了。可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再想这些也是无用,眼下找个饭辙才是当务之急。   世上小庙能倒、大庙能败,唯独五脏庙的“香火”一天不可断。崔老道吃饭的家伙长在鼻子下边,凭着两行伶俐齿、三寸不烂舌,在哪儿都能做生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就不愁吃不上饭。抖擞精神刚要往集市中走,耳听得身背后锣鼓喧天。崔老道回头一看,打远处来了一支接亲的队伍。前边一队吹鼓手开路,后随满汉执事,浩浩荡荡、喜气洋洋。当中一顶红呢子八抬龙凤大轿,轿夫们身穿大红,新裤子新鞋,胸前斜扎绸花,挺胸抬头、昂首阔步,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当,旁边有人给扶着轿杆。甭问,这是娘家哥哥、新郎的大舅子。轿子后边还有人给挑着灯,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什么叫官灯、串灯、子孙灯,排起一字长蛇阵,看得人眼花缭乱,可见没少花钱。崔老道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掸去身上的尘土,紧走了几步候在路口,等接亲的队伍过来,迎上前去唱道:“新年新月接新人,大红喜字贴满门,天上财神来进宝,金花银树聚宝盆;增福增寿增禄仙,送子娘娘也来观,神仙不落凡间地,差派老道送吉言。”   接亲的队伍里有娘家人也有婆家人,都以为这个念喜歌的,是对方安排的老道,谁也没多问,对他礼敬有加。崔老道的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一瞧没人拦挡,还都挺客气,便混在队伍之中一路来到新郎家。   花轿到了门口,婆家这边先把院门关上,在门外设下喜案,上摆一张弓、三支箭,都拿大红绸子缠好了,桌前摆一个炭火盆、桌后放一个马鞍子,两旁吹吹打打、鼓乐齐鸣。高打轿帘,红毡铺地,一直到喜桌前,有老妈子上前搀扶新媳妇儿下轿,脚踩红毡从火盆上迈过去。新郎从喜案上拿起弓箭,作势朝新媳妇儿身上射三箭,以免新娘子是鬼怪变的。可也不想想,真要是妖魔鬼怪,凭这三支没头箭射得走吗?这还不算完,还得找人拎过一只大公鸡来,让新媳妇儿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给鸡几个大嘴巴,抽的大公鸡“咯咯”直叫,此为“鸡鸣富贵”。您说这鸡招谁惹谁了?等一套过场走下来,婆家院门大开,宾客们涌入其中,纷纷落座等候开席。   崔老道久走江湖,对这套东西了如指掌,他可不能闲着,仗着一身道袍,指指点点瞎忙活,忙完也找了张桌子坐下,今天这顿吃喝算有着落了。办喜事的主家挺阔,从大饭庄子请的“外台子”,在门口另搭起炉灶,开“四大扒”的席面,名为“四大扒”,可不止四道菜,“十二扒、十六扒”也有,给够了钱,想扒多少扒多少,但是统称“四大扒”,与“八大碗”齐名。一水儿的好东西,扒鸡、扒鸭、扒肘子,扒鱼、扒虾、扒海参,扒羊肉、扒牛肉、扒方肉,素的有扒面筋、扒全素、扒蟹黄白菜。全是提前做熟的,临上桌之前浇好了汤汁儿、靠透挂芡,一翻勺就能出锅。   摆上酒开了席,院子里可就热闹了,你给我倒酒,我给你夹菜,甭管认识不认识的,往酒桌上一坐,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还有人来给崔老道敬酒道谢。崔老道也不客气,这一路上饥餐渴饮,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见了四大扒的酒席,两只眼直往外喷火苗子,甩开腮帮子一通胡吃海塞。扒鸡就着肘子、方肉就着海参、丸子掰开了夹虾仁儿,恨只恨没多长两张嘴。正吃得兴起,忽听门口有人吵闹,其中一人大声嚷嚷:“妈了个巴子的,我真心实意过来道喜,你们狗眼看人低,怎么能往外撵我呢?别说我没告诉你们,大爷我可快发财了,到时候手指头缝儿里掉出来几个,就够给你们随份子的……”崔老道听明白了,原来也是个脸皮厚的,没钱随份子还想进来喝酒,心说:这位是谁呀?混不进来还想硬闯不成?他一边啃肘子一边抬眼观瞧,不看还则罢了,一看吓了一跳,暗道一声:赶紧让这位进来吃吧,再不吃可就吃不上了!   2   咱们说门口这位长什么样呢?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虎背熊腰,稳健身形,可是肚子大得出了号儿,低下头看不见自己的脚面,人没进门肚子先进来了。再往脸上瞧,面相也不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口阔,大耳朝怀,只是一双三角眼,眉宇之间带有一股杀气,多半当过兵上过战场。崔老道一见此人大吃一惊,他开过玄窍,有一双道眼,只见这个大肚子黑气罩顶,身上全是妖气。   门口一吵一闹,主家就出来人了。以前专有一路人吃红白事,过来闹喜闹丧,混吃混喝不说,还得讹几个钱。谁家办事都图个顺当,不愿意跟这些人计较,大不了添双筷子,掏俩小钱儿破财免灾,也就没当个回事,而且到门口一看,还真认识这位。此人姓纪,外号纪大肚子,之前在军队当兵吃粮,后来部队落败溃散,没死的全跑了。他逃到这一带,在玉皇庙讨了个照看香火的差事,干一些“添香续油、打扫庙堂”的粗活儿。玉皇庙离这儿不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没必要伤和气。主家说了几句客套话,将纪大肚子让进院中。纪大肚子这才不嚷嚷了,气冲冲在院中一站,瞧见崔老道对面有个空位,走过来一屁股坐下,谁也不搭理,先抓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端起碗来狼吞虎咽,那个没出息劲儿,比崔老道还不如。   崔老道也是好事,觉得此人身上颇有古怪,忍不住开口询问。纪大肚子行伍出身,对走江湖的道人高看一眼,说话倒也客气。他一边吃喝一边告诉崔老道,他是当兵吃粮的,半年前打了败仗,兵败如山倒,队伍打没了,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长官也逃得不知去向了。他在战场上捡了条命,逃至此地玉皇庙,替人管香火,好歹混口饭吃。听说今天有娶媳妇儿的,好心好意过来道贺,只因掏不出份子钱,门口写帖的不让他进来。损王八犊子狗眼看人低,只认钱不认人,把他当成蹭吃蹭喝的了,可不知道他纪大肚子快当财主了!   崔老道暗自摇头,心说:你死到临头了,还指望发财?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不想多生事端,有心不告诉纪大肚子,可是转念一想,自己遭了报应才逃至关外,如若指点纪大肚子一条活路,让他躲过此劫,岂不是阴功一件?适才听纪大肚子口口声声说快发大财了,倒不如借这个话头问他一个究竟。   纪大肚子应着崔老道的话,嘴里头也没闲着,连吃带喝,已是十分醉饱,听崔老道问他在哪儿发财,便得意地说:“不怕让道长得知,告诉您也不打紧,因为这个邪财,只有我纪大肚子敢拿,旁人可没这个福分。倒了半辈子的霉,也该转转运了。”   据他所说,他老家在关内,八月八生的,所以叫纪小八。小时候遭山贼劫掠,家里人全死光了,抢完东西杀完人,贼人又放起了一把大火,将屋舍烧成了白地。多亏他躲在水缸里,侥幸逃过一劫。从此四处行乞,偏偏又赶上荒年,残羹冷饭也要不来,只得挖野菜充饥,树根、草皮、死耗子,饿极了有什么吃什么。不知道误吃了什么,长成个累赘肚子,认识他的都以纪大肚子相称。后来为了谋生,上关外投了军,那个年头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打仗,虽说枪林弹雨,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丢了,可当兵的至少有口饱饭吃。   直到半年前部队打散了,他一个人落荒而逃。走到一片坟地,赶上天降大雨,黄豆大的雨点子打在身上“噼里啪啦”挺疼。他瞧见有个草棚,是上坟插柳之人歇脚用的。纪大肚子是当兵的,死人见的多了,不在乎坟地不坟地的,眼瞅这雨下冒了泡,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就在草棚子下边歇脚。又饿又乏,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儿,再一睁眼已是深夜。此时风停雨住,但是云阴月暗,周围一片漆黑,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虫叫,更显幽寂。纪大肚子饥肠辘辘,再待下去非饿死不可,被迫摸黑赶路,想上前边找户人家讨口饭吃。哪知他刚一起身,就见一个坟头后边有光亮。   纪大肚子一愣,那是个啥玩意儿?他倒也不怕,扛过枪打过仗,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次了,掉脑袋都不在乎,没有能把他吓住的东西。开始以为只是坟上的鬼火,转念一想不对,鬼火他不是没见过,多为蓝绿之色,可没有红的,况且鬼火忽明忽暗,不会这么亮。纪大肚子当时一拍脑袋:故老相传,金银财宝埋得久了会放光,该当我发财!他求财心切,摸过去一看,只见坟头后边有个窟窿,仅有碗口大小,不知什么东西在里边发光。   纪大肚子胆大包天,加之财迷了心窍忘了怕,悄悄拨开荒草,趴到坟窟窿前,用一只眼往里边看。他这一看之下,当场吃了一惊,坟中俨然一个小屋,只是比寻常的屋子小得多,却也有灶有炕家什齐全,炕上摆了炕桌,上点一盏油灯,灶上有口锅,墙上还糊了灶王爷的年画,只是件件皆小。锅中是个小胖小子,长得粉团也似,光着屁股,被红绳子捆住了挣脱不开,满脸是泪,身上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吭哧。屋中还有一个小脚老太太,盘腿儿坐在炕头上,黄裤子黄袄,黄帕裹头,两只小脚上穿着黑布鞋,嘴里叼个烟袋锅子,盯着小胖小子一脸的邪笑。纪大肚子看明白了,不知小脚老太太是什么鬼怪,多半要拿这小胖小子煮汤吃。他情急之下,将胳膊进去,一把抓住小孩拎了出来。   此时乌云移开,星斗重现,一轮明月照将下来,再借月光一看,手中哪有什么胖小子。纪大肚子使劲揉了揉眼,却是一根顶花带叶的大棒槌,已经长成了人形,有头有脸有胳膊有腿儿,上边拴着一根儿红线。他刚一打愣,小脚老太太也从坟窟窿中探出头来,月光下一张毛茸茸的尖脸,黑嘴岔子冒着油光,好大一只黄鼠狼子。如若换成旁人,见此情形早吓跑了,纪大肚子却把三角眼瞪得滚圆。他也是饿急了,除了大活人,没有不敢吃的,只当是个萝卜,三口两口将棒槌吃下去,连花带叶全进了肚子。   书中代言:坟窟窿中的大黄鼠狼子可有来头,正是崔老道请猎户曹家兄弟在小南河逮住的那只,多年道行一朝丧尽,不知怎么逃到关外,从背参的老客身边偷了一个大棒槌。俗话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过去的秤是十六两为一斤,黄鼠狼子偷来的棒槌不下半斤,乃是不可多得的宝棒槌。正想躲在坟中吃了宝棒槌补一补道行,怎知还没下嘴,就被纪大肚子一把抢了去,眨眼之间连须带叶吃个精光。这个老黄鼠狼子已然成了精,眼中含泪对纪大肚子作揖下拜,求他吐出来一点半点,可别都给吃了。   纪大肚子听人说过棒槌大补,但是没觉得好吃,苦巴馊的没什么味儿,还不顶饿。一瞧怎么的,这还有个大黄鼠狼子,虽然说臊了点儿,那好歹也是肉,先拿它填饱了肚子,再扒下皮来卖几个钱,也能对付几天。当即吞了吞口水,伸手上前去捉。   自古说“神鬼怕恶人”,纪大肚子不仅没让黄鼠狼子吓住,反而想捉来吃了。老黄鼠狼子见势头不对,狠狠瞪了纪大肚子一眼,纵身蹿下坟头,逃了个无影无踪。纪大肚子扑了一个空,紧赶几步又没追上,只得由它去了。他走出了坟地没两步,但觉腹内燥热,浑身上下好似火烧一般,难受了一天一宿。   3   纪大肚子无处投奔,东一头西一头乱撞,一路讨饭流落到玉皇庙。玉皇庙规模不大,本来已经破败,前几年从外地来了两口子,重整神龛,再修庙门,留下来当了庙祝。这两口子四十岁上下,男称“太保”、女称“师娘”,说白了是俩神棍,皆穿大红色的法衣,上绣黑白阴阳鱼。太保头戴九梁道冠,师娘高绾牛心发髻,横插一根银簪,白晃晃、明亮亮。两口子见纪大肚子膀大腰圆,红光满面,可不像是个逃难的,怎么还要饭呢?纪大肚子并不隐瞒,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他是行伍出身,以前在军中有粮有饷,吃得饱喝得足,由于打了败仗当了逃兵,又不会干别的,不得不到处要饭。而今脸色红润,多半是因为在坟地里吃了大棒槌。   庙祝两口子问明经过,彼此使了一个眼色,各自心领神会,收留纪大肚子在玉皇庙扫地,帮忙看管香火。纪大肚子巴不得有口饭吃,想都没想就应允了。有个地方住,总好过四处乞讨。他是在军队当过兵的人,干活儿他不怕,不过庙祝两口子不吃荤,一天两顿饭,清汤寡水的连个油星子也没有。纪大肚子受不了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就想告辞离去。庙祝两口子见时机已到,告诉他:“你吃了成形的宝棒槌,身上阳气重,且是大富大贵之命。眼下正有一条财路,想发这个财,非你不可,只是颇有风险。”   纪大肚子可没有不敢干的,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多大胆子发多大财”,险中所得必定是大富贵,胆大的吃不了、胆小的吃不着,若是寻常的财路,早有别人占了,哪里轮得到他?就算天上掉馅儿饼也不能连醋碟儿、牙签儿、漱口水一块儿掉,想发财不可能不出力。他纪大肚子穷光棍儿一条,别的没有,就是胆大敢豁命,只要发得了财,上刀山下油锅、抽死签滚顶板,绝不会皱一皱眉头。道儿上规矩他也明白,得了富贵不能一个人独吞,当与太保、师娘平分。   庙祝两口子连连点头,又告诉他没有刀山油锅,其实也没什么风险,只要记住了一节,别睁眼就行。   纪大肚子说:“不睁眼还不容易,我以为是刀枪丛中杀人放火的勾当,既然如此,全凭二位吩咐便是。”   庙祝两口子让纪大肚子沐浴更衣,找来一身戏袍让他换上,头上扎了一个冲天杵的小辫儿,绑上红头绳,打扮得如同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扮好了来到庙堂中的一面墙壁前,师娘从头上取下银簪,双掌合拢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掐诀念咒多时,猛然间一挥手,用银簪在墙上画了一道门,吩咐纪大肚子闭上眼跪爬进去。进了门伸出两只手在地上摸,无论摸到什么,抓在手中转身爬出来,途中千万别睁眼,否则有去无回。   纪大肚子一头雾水,不明白唱的这是哪一出,画在墙上的门如何进得去?虽说那门画得挺好,跟城门似的,两边还有门环,那不也是画在墙上的?墙壁上如若有门,又何必用银钗去画?他满腹狐疑不得要领,再看庙祝两口子跟护法似的,在画出的门旁一左一右闭目念咒,也不便多问,只好跪在地上,紧闭双眼往前爬,摸到墙上的门,一推居然开了,里面阴风惨惨,吹的人头发根子直往上竖,不知是个什么去处。纪大肚子为了能发财,也是豁出去了,仗起胆子爬进大门。但觉四周阴森冰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一边爬一边伸出双只手在地上摸索,不一会儿摸到个冰凉邦硬的东西,抓起来沉甸甸的,忙转头往回爬,忽觉身后走来一个人,似乎在他脖子后边吹气,吹得他毛发森竖、头皮子发麻。纪大肚子再也不敢久留,紧闭着双眼连滚带爬出了大门。只听师娘说道:“睁眼!”纪大肚子,睁开双眼一看,还是那间低矮的庙堂,银钗画在墙上的门却不见了,再低头看手上的东西,分明是一个黄澄澄的金元宝。   纪大肚子见财心喜,这么大一个金元宝,得值多少钱?却也没多想,以为庙祝两口子会使仙法,能够隔墙取物、点石成金。庙祝两口子说金元宝有纪大肚子一半,眼下可还不能用,得先埋在玉皇庙后殿,以免招来祸端,等把洞中的好东西全掏出来再说。到时候二一添作五,分了财宝各奔东西,你自去当你的财主。纪大肚子真以为快发财了,跪在地上千恩万谢。从那以后,一到夜里就让纪大肚子进去一趟,摸出来的非金即银。纪大肚子前几次还有些嘀咕,三五趟下来走顺了腿儿,什么也不在乎了。   攒下的金元宝越来越多,可是埋在玉皇庙后殿不能动,架不住整天不开荤。今天听说有人娶媳妇儿,他过来混一顿酒肉,肉没少吃,酒也没少喝,就藏不住心思了。再加上崔老道拿话往外引,就把玉皇庙摸宝之事全说了。   崔老道一听就明白了,庙祝两口子不是好东西,让纪大肚子进去摸宝的门中,指不定是个什么去处。纪大肚子财迷心窍,九牛二虎也拽不回头,劝他肯定没用,倒不如来个将计就计,就对纪大肚子说:“贫道擅长相面,平生阅人多矣,然而面相之贵,无人可出阁下之右,且八字刚劲、势不可当,门中纵有凶险,也奈何不了你。下次不妨睁眼瞧瞧,带出一件最值钱的东西,就不用一趟一趟折腾了。”   纪大肚子一拍大腿:“道长说得对,我也觉得闭上眼抓宝不过瘾。早一天发了大财,早一天回老家享福。今天我就按道长说的来!”他这个人不傻,但是心眼直,不会拐弯抹角,让崔老道几句话说得五迷三道,以为遇上了真人。两个人称兄道弟、无话不谈,酒足饭饱,出门拱手而别。纪大肚子惦记发财,一路奔玉皇庙而去。崔老道想看个结果,偷偷摸摸跟在后边。   放下崔老道不提,先说纪大肚子,酒是真没少喝,晕晕乎乎回到玉皇庙蒙头大睡。天色刚一黑,庙祝两口子就过来叫他,仍和往常一样,焚香沐浴,打扮成善财童子。师娘又是一通掐诀念咒,用银钗在墙上画出一道大门。纪大肚子轻车熟路,趴在地上推门而入。他往前爬了几步,想起崔老道的话,睁开双眼抬头一看,但见金光夺目,照得他头晕目眩,自己置身于一座巍峨的殿宇之中,遍地的奇珍异宝。纪大肚子眼花缭乱,心说:这是什么地方?皇上老爷子的金銮殿中怕也没有这么多珍宝!再抬眼观瞧,正对面的三蹬台阶之上绘有壁画,两员神将分列左右,身披金盔甲、肩衬金环坠,吞口兽、踏尾肥,狮子扣、前后勒,龙鳞片片起光辉。丝鸾带、系腰间,护心镜、如秋水,宝雕弓、悬左肋,虎头战靴金跟配。一个手持金鞭,一个怀抱金锏,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二将青面獠牙、额上生角,口若海碗、眼赛铜铃。纪大肚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不是神将,分明是把守酆都的鬼将!他这刚一愣神,大殿中的壁画鼓了,两员鬼将眼睛一瞪、须髯一摆,带起一阵阴风,下来擒拿纪大肚子。那两个鬼将手中的金鞭、金锏,比纪大肚子腰还粗,打山山能开、打地地能裂,打虎虎能死、打龙龙脱节,打到人身上,一下子就成肉饼了!   4   纪大肚子胆子虽大,可没见过这个阵势,直吓得魂飞天外,叫了一声“我的娘啊”,抹头就往外跑。可人要是犯了财迷,死都拦不住,他心想:这下完了,惊动了镇殿的将军,下次再进来势比登天,最后一锤子买卖,说什么也得再带点东西出去。半夜下馆子——有什么是什么吧!忙乱之中顺手搂上一个件大的,紧紧抱在怀中,闭上眼往前一滚,又回到了玉皇庙。纪大肚子真是吓坏了,趴在地上气喘如牛,话都说不出来了,看见画在墙上的大门没了,鬼将也没追出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刚才急于逃命,顺手捡了一件大的带出来,以为是个金马驹子什么的,等把气儿喘匀了再一看,没想到非金非玉,只是个大葫芦,气得他一跺脚,直骂自己手臭。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钱财虽好,那也得有命受用才行。凶神恶煞的镇殿将军仿佛还在眼前,打死他也不敢再去金殿中摸宝了。大葫芦再不值钱,好歹也是个物件儿,无多有少卖几个是几个吧,总好过什么都没带出来。   老时年间,讲究玩葫芦,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虫具,多用于养蝈蝈,根据外形品相不同,价格也是天差地别。平民百姓花几个大子儿也能玩儿,有钱的纨绔子弟,一二百两银子买一个,成天拿在手中把玩。当初“沙河刘”的葫芦皮质和器型最好,配上象牙口、玳瑁蒙,蝈蝈放在里头,叫出来的声音都不一样,格外清脆悦耳。历经三夏,先上色再包浆、挂瓷,无非拿布挒、用手盘,盘至红里透亮、亮里透红,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这样的葫芦才值钱;还有一种是手捻儿,以周正古奇为上选,并且要有本的,也就是带原有的葫芦蒂,用红绳拴上,俗称叫“龙头”。手捻儿葫芦越小越值钱,这东西吃油,捏在手中捻玩,天长日久犹如琉璃。   纪大肚子拿出来的这个葫芦却不同,少说也有二尺多高,葫芦嘴儿已经去掉了,口上塞了一个软木塞儿,葫芦身上阴刻五雷符,里头不知装了什么,抱在手上十分沉重。   庙祝两口子接过大葫芦上下端详,看得那叫一个仔细。道门中人常自夸“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袖里乾坤暗指能掐会算、未卜先知,壶中日月则是说有长生不死的仙丹,这个壶就是葫芦。传说炼好的宝葫芦中自成乾坤,装一座城池也不在话下,所谓“道通天地、奥妙内藏”,乃是仙家的至宝。这个大葫芦如此沉重,其中莫非有宝?二人念及此处,捏住葫芦嘴上的塞子,手里一较劲儿,只听“砰”的一声,响起一道霹雳相仿,大葫芦中喷出一团烈火,庙祝两口子躲避不及,当场被烈焰裹住,滚倒在地,连声惨叫。纪大肚子也吓得够呛,一时手足无措,眼看庙祝夫妇变成了“火人儿”,有心上前扑打,无奈火势太猛,如何近得了前?那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庙堂中满是焦臭的气味,不见了庙祝两口子,地上只有两张烧焦的人皮。   纪大肚子惊骇莫名,鼻洼鬓角冷汗直流,愣在当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咣当”一声,庙门大开,由打外边抬腿迈步走进一人,来者并非旁人——江湖上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的崔老道。   崔老道躲在外边看了多时,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他对纪大肚子说:“庙祝两口子是成了精的人皮纸,见你是八月八的生辰,赶上八字有马骑,这样的人命大,你又吃了宝棒槌,身上阳气极重,便让你前去取宝,等你阳气耗尽,再结果了你。”   纪大肚子见了眼前的情形也不由得不信,从玉皇庙后殿中挖出那些金银财宝,想给崔老道分上一半,以此报答救命之恩。   崔老道忍住了没敢伸手,他知道自己压不住邪财,之前的报应还在眼前,纪大肚子这些金银又不是好得来的,倘若自己一时贪财,只怕报应立至,五雷轰顶也未可知。他对纪大肚子说:“阁下命不该绝,这才逢凶化吉,并非贫道之功。况且金银乃身外之物,我道门中人要来无用。”   纪大肚子对崔老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富贵如尘埃、功名如浮云,这才是真正的高人!但是纪大肚子也是个仗义的人,不分崔老道一份钱财,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崔老道推脱不掉,就要了那个大葫芦。一来已经空了,纪大肚子扔也是扔,他捡起不会有报应。二来这个大葫芦给别人没用,放着还碍事,他这种走江湖卖野药的火居道却用得上,到处招摇撞骗必须得有这么一个大葫芦。这是吃饭的家伙,挺一般的丹药放在里边,也可以当成灵丹妙药来卖,甭管你瞧什么病,他这葫芦里的药包治。   纪大肚子卷了一大包金银,决定回老家当财主,分别之际,请崔老道吃了顿饭。小地方没有大馆子,胡乱找了一家卖熏肉大饼的,没想到还真解馋,门口一大锅老汤用来熏肉,上百年没断火,饼烙出来外酥里嫩,分外的香甜,白口都吃不腻。再卷上熏肉、加上葱段,咬一口顺嘴流油,吃完再来一碗棒渣儿粥溜溜缝儿,不见得不如鱼翅席。   纪大肚子说:“崔道长,你别光忙活吃,大饼熏肉有的是,不够咱再要,你先听我说两句。咱爷们儿一见如故,可今日一别,不知啥年月再见了。我纪大肚子虽是行伍出身,斗大的字认不了半箩筐,可也知道遇高人不可交臂失之,我得求你给我来上一卦,问问我的前程如何。”   崔老道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相面算卦的那一套,无非在江湖上混饭吃的手段,人称十卦九不准,准的那一卦也是蒙上的。但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一口气吃了纪大肚子那么多的熏肉大饼,实在不好拒绝,只得说:“贫道我还是那句话,八月初八降生的人福大命大,命书有云——八月八有马骑,你是上将军的命,不该当财主。”   崔老道信口一说,纪大肚子却认定遇上了高人,领受了这番话,对崔老道拜了再拜。他一路返回老家,用这些钱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当上了割据一方的军阀首领。   到后文书,崔老道下山东巧遇纪大肚子,那只黄鼠狼子也找上门来报仇。此乃后话,按下不提。单说崔老道,在关外举目无亲,又赶上打仗,混口饭吃太难了。这等兵荒马乱的年头,去何处投亲靠友呢?崔老道想起天津卫的入海口有个小渔村,他在那儿有个亲戚,寻思不如来个灯下黑,去那个渔村躲上些时日,先避过了风头再说。于是背上大葫芦进了山海关。   5   崔老道躲灾的这个小渔村,相距天津城约有百十里地,地方不大,却颇有来头。据说这是当年托塔天王李靖镇守的老陈塘关,到后来退海还地,变成了一片大沙岗子,盐碱地和苇子塘遍布,种不了庄稼,当地村民多以晒盐、渔业为生。崔老道做贼心虚,只要听见外边有个风吹草动,他就心惊肉跳,害怕官厅派人来捉他,一个多月不敢出门,真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见天儿在屋子窝着,坐得屁股都快长疮了,过了好些天,他觉得风声不那么紧了,才敢出去遛遛腿儿,到村子周围走一走。   这个渔村是一处入海口,周围挺荒凉,可毕竟是海边,礁石上有海蛎子、沙子里有小螃蟹、浅水里有海蜇、海带,全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捡回去不用煎炒烹炸,舀上半锅海水,架起火来煮熟了,直接就能吃。崔老道溜达过去,正赶上此处水浅,有人在河道的淤泥中捡寻紫蟹。这是一种铜钱大小的螃蟹,仅在河海相交的地方才有,虽然个头儿不大,却称得上珍馐美味。以往说“吃尽穿绝天津卫”,当地人对吃喝格外在意,而老天津卫的人最讲究吃紫蟹银鱼,那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上,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才有。崔道爷那是“腮帮子没肉,占便宜没够”,他的嘴又馋,如今这白捡的便宜,岂可等闲放过?急忙撸胳膊挽袖子,卷起裤腿儿下了河,怎知为了捡几只紫蟹解馋,却又惹下一场塌天的大祸!   老话讲“吃鱼吃虾,天津为家”,过去的天津卫最讲究吃河海两鲜,河有河蟹,海有海蟹,早年间就有“天津螃蟹镇江醋”的说法。人道是“秋蟹肥美,味甲天下”,这两样可都比不了紫蟹。紫蟹是被倒灌入河道中的海水带过来的,所谓“渡逆水而上”,外壳紫如猪肝,因此得名。大的紫蟹也不过与银元相仿,小的仅如铜钱一般,别看个头儿不大,但是饱满肥腴,皮薄而酥,肉嫩而细,蟹膏奇鲜无比。上谱的吃法叫“七星紫蟹”,在鸡蛋羹中嵌入七只紫蟹,再佐以葱、姜、花椒、花雕,摆在盘中形似北斗七星。蛋羹白嫩,蟹肉鲜香,这两样东西搭配在一起,入口滋味奇鲜、回味无穷,向来是大饭庄子的压桌菜,价钱也是够可以的,不是达官显贵吃不起。另一个吃法叫“银鱼紫蟹”,银鱼俗称“面条鱼”,顶多一根手指那么长,筷子粗细,河里海里都有。银鱼也好吃,称得起一鲜,可单吃银鱼,还够不上珍馐之味,怎么吃才好呢?非得支上一个锅子,锅底铺一层酸菜粉丝,再把银鱼和紫蟹码放好,倒进高汤去,见开就起锅,连吃带喝那个舒坦,给个神仙也不换。直到现在,很多大饭庄子仍有“银鱼紫蟹”这道菜,只不过“紫蟹”换成了“籽蟹”,那是用的河螃蟹,银鱼也只是鱼干。东西不是那个东西,材料不是那个材料,再也吃不出原来的味道了。不是不想用以前的东西,而是银鱼、紫蟹这两种东西已经灭绝了,想吃也没有了。因为天津卫处于九河下梢,经常发大水,一旦海河决堤,形成海水倒灌之势,天津城可就淹了。六十年代为了根治海河水患,将海河完全改了道,银鱼、紫蟹从此不复存在,任你有多大的本事,趁多少钱,也吃不上了。当年真有不少嘴馋的人,宁愿发大水被淹,也舍不得这口儿,您说这东西有多鲜?嘴有多馋?   咱们单说崔老道,这也是个馋鬼转世,“瘦狗鼻子尖,懒驴耳朵长”,瞧见河滩中有紫蟹可捡,乐得合不拢嘴,踮起瘸腿一蹦多高,鼻涕泡儿都美出来了。顺手拎起一个破篮子,水袜云履脱下来往怀中一塞,打上赤脚就下了河。此时入冬不久,天已经很冷了,崔老道光着两只脚往水里一杵,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两条腿疼得转筋,浑身都凉透了。可为了这张嘴,河水冰冷刺骨他也不在乎,低头猫腰在水中摸索。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捉了多半篮子。崔老道的腿冻木了,脑子里却只寻思回去煮上满满一锅紫蟹,烫上一壶老酒,美美滋滋打一回牙祭,那是何等的享受,光想一想这口水都往下流。   崔老道越捡越高兴,越想越得意,光惦记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美了,没理会周围的情形。无意当中抬头一看,河道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前捡紫蟹的人都走了。他却并不在意,心想:海边的人不拿这些当好东西,你们走了更好,其余的全归我了。他也没往心里去,低下头自顾自地继续捉蟹。   正当此时,远方传来“隆隆”之声,有如闷雷滚滚。崔老道猛一抬头,但见天际波涛汹涌,浊浪起伏,可是吓了一跳。原来他只顾低头捡紫蟹,不知不觉走出了海挡。海挡形似城堤,由大石砌成,平常淹没在水中,只到了退潮之时才看得见。此时大浪翻滚而来,崔老道瘸了一条腿,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海潮,可又不能坐等潮水吞没,无奈只好扔下一篮子紫蟹,撒开腿抹头就往回跑。转过身一看,前边有几根丈许高的大石头墩子。崔老道听渔村中的人说过,这是海神庙的柱杵。   相传很多年前,九河入海之处的陈塘关有一座镇海龙王庙,如果没有这个庙,天津城早就让海水淹了。陈塘关海神庙下这几根巨大的柱杵石,被称为“通天柱”,将整座海神庙托在海上。早年间香火十分旺盛,到后来由于几经战乱,又饱受海潮冲击,加之年久失修,以至于庙宇崩塌,没于海中,仅在海边留下几根石柱。   崔老道心知他这两条腿,快不过来势汹汹的海潮,也是急中生智,爬到丈许高的柱杵上,或许躲得过一死。正急匆匆跑过去,怎知脚下一绊,摔了一个狗啃泥。这一下可把崔老道摔得够呛,身上脸上全是泥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崔道爷心下叫苦,挣扎起身之际,摸到泥水中有个大铁环,似乎嵌在一块大石板上。他心中好奇,拽了两下没拽动,忽然心念一闪:下边是海神庙的地宫不成?   书中代言,此地宫非彼地宫。不仅皇陵下边有地宫,以前的寺庙里也有,规模通常都不大,相当于一个大地窨子。庙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放在这里头,是个埋宝的去处。镇海龙王庙是没了,下边的地宫却说不定还在。崔老道当时只顾逃命,来不及再看,手忙脚乱爬上另一根石柱,这口气还没喘匀,转眼间海潮已至。   万幸潮水并未将石柱完全淹没,崔老道在上边忍饥受冻躲了一宿,哆哆嗦嗦,又冷又饿,等到退了潮这才下来。紫蟹没吃上,嘴唇却冻紫了。回到渔村换上一件破衣裳,又喝了半碗热粥,躺在炕上缓了半天,身上方才暖和过来,翻来覆去只在想海神庙下头一定埋了好东西,这就惦记上了。他自知没有富贵之命,却又不甘心,还自己给自己讲理,真要不该我发财,老天爷也不会让铁环把我绊一个大跟头,可见此乃天意。何况这一次不比上次,龙王庙塌了至少上百年,地宫中的东西早已是无主之物,取出来不该有报应,当取不取,过后莫悔!   崔老道好了伤疤忘了疼,贪念一起,把别的全忘了,当下出了门。明知凭他一个人的力气,无论如何也拽不动地宫的盖子,趁邻舍不备,偷偷摸摸牵走一头大骡子,直奔海挡的柱杵去了。他之前都合计好了,借退潮的机会,牵了骡子从海挡上下去,按照记着的方位找到那个铁环,用绳子在骡子身上拴住了。谁知掌打脚踢骡子就是不动弹,他崔道爷岂能让这畜生挡了财路?顺手捡了个冒尖儿的海螺,使劲往骡子屁股上一扎。骡子可就不干了,“嗷”的一声尥蹶子往前蹿,一下子掀开了石板,下边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崔老道本有道眼,不过此时贪念当头将道眼遮了,往洞里头瞪眼看了半天,什么也瞧不出来,只见黑乎乎的一片。他正使劲儿往里边踅摸,却在此时,洞中闪过一道金光。   崔老道心中大喜,以为显宝了,当下不再迟疑,点上火折子照亮,迈步下了地洞。一层层的台阶都有半尺多高,洞道深达十几丈,尽头直通一处石室。他摸入石室之内,见当中摆放一面宝镜,镜中照不见人,却有百余道金光忽隐忽现、变幻不定。镜身上铸以金章宝篆、多是秘籍灵符,宝镜前斜压一杆金枪,枪杆约鹅蛋粗细,六尺多长,枪尖锋锐绝伦。崔老道行走江湖多年,可从没见过这等宝物,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金枪、宝镜!   财迷心窍的崔老道乐得一蹦多高,心说:合该这是我的财啊!喜滋滋走上前用力去抬,却如蚍蜉撼树一般,宝镜纹丝没动。崔老道犯了难,身单力孤还瘸了一条腿,如何将宝镜抬上去呢?他想起偷来的骡子还在上头,急忙去洞口牵骡子,想用骡子将宝镜拽出去。怎知这大骡子太倔了,死活不肯往洞里走,和崔老道在洞口较上劲儿了。任凭崔老道如何打骂,这牲口却是不进反退,后来给打急了,索性挣脱缰绳一溜烟儿跑了。崔老道这下没咒念了,不得已再次下到洞中。他知道宝镜过于沉重,凭他一人之力无论如何也抬不出去,心下合计:自古道便宜不可占尽,贫道也不敢贪得无厌,不如留下宝镜,只取走金枪也罢!   崔老道想得挺好,伸出双手握住宝镜前的金枪往怀里拽,怎知金枪也沉重无比,他这一抬没抬动,金枪反而从宝镜上倒落下来。只听山崩似的一声响,枪折镜裂,从中飞出百余道金光,在石室中撞壁乱窜,带起一片黑气,直奔洞口而去,眨眼不见踪迹,石室之中登时漆黑一片。崔老道大惊失色,忙又点上火折子,借火光四下里一看,地上的断枪残镜均已锈蚀斑驳,与寻常铜枪、铜镜无异。他心中贪念一去,道眼又开,这才恍然大悟。金枪封住宝镜中一个鬼怪,此怪金睛百眼,百里之内无所不见,是什么东西变的,到底是鬼还是怪,那可不知道了,年头儿太多了,至少几百年了,上千年也有可能。只因崔老道一时贪财,把金睛百眼怪放了出去。   崔老道见大事不好,暗暗叫自己的名字:“崔道成啊崔道成,你放着地上的祸不惹,非去惹天上的祸,在龙王庙下放走了这个东西,可比挖十座坟的报应都大,这便如何是好?”他心知肚明,金睛百眼怪被金枪、宝镜镇在海神庙下多年,此一去定会兴妖作怪,无论害死多少条人命,惹下多大的乱子,都得记在他崔老道头上。到时候得有多少孤魂野鬼找上他?一人一块肉都不够分的!   念及此处,崔老道从头凉到脚了。无奈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来不及了,自己惹的祸,只能自己去平。崔老道回去之后闭门不出,坐在屋中起了一卦。这次使上了真本事,卦象应在山西太原府。崔老道免不了前去降妖捉怪,由此引出一段精彩回目——“关帝庙前乱点兵,斩将封神闹太原”。   6   崔老道心知金睛百眼怪厉害无比,一定是之前灭不掉,不得已才用金枪、宝镜封在龙王庙下,道行绝对小不了。凭他一个人两手空空,追去太原城也没用。降妖捉怪离不开法宝,崔老道只有个空葫芦,这可不够用的。他想起天津城里还有另一件法宝,眼下刚好合用,又听说董妃坟的风头过去了,连夜潜回天津城。转天一大早,顶门来到城北最大的一家“小点儿当铺”。当铺的小学徒刚下门板,他就往里挤。   在天津卫提起小点儿当铺,那可了不得。二十年前刚开张的时候,门面不大,就这么一间房,仅有一个站柜的外加一个写账先生,好东西收不起,只收老百姓的物件。比如什么虫嗑鼠咬光板无毛的破皮袄、半拉锅盖、没把儿炒勺之类。后来买卖越干越大,一间门面不够用,找人看好了风水,买下荒废的韦陀庙,起了一个前后两进的大院子,正当中连三间的房子做生意,后边左右的偏殿改成了库房,存放当押的东西。   “小点当铺”门前立着一面大影壁墙,正中间一个大红的“当”字。以往在门口立影壁墙的非官即富,要么是衙门口儿,好让门前过往之人瞧不见里边。做买卖开店的可没这么干的,整天迎来送往,门前立一面影壁墙,岂不挡了生意财路,你让人进还是不让人进呢?但是当铺例外,门前非得有个遮挡不可,皆因为来当东西的都是为难着窄之人,一时钱不凑手才来当东西。在当铺中跟柜上来回来去讨价还价,个顶个一脸的窘迫,门前有一道影壁墙,可以避免让过路的熟人看见,给他们留上几分脸面。   说完了门口,咱再说柜上。连三间的房子,头柜在当中,二、三柜分别在ww w.t xt80.co m左右,一个柜上一个掌柜。头柜专收珠宝首饰、古玩字画,要求眼力好,一眼能看出真假、估出价钱,还得擅长察言观色,一瞧来当东西这位满脸奸猾之相,长得贼眉鼠眼的,身上穿的也寒碜,却掏出一个湛青碧绿的翡翠镯子来当,那肯定不是好来的,指不定打哪儿偷的,行话这叫“小道货”。这样的东西再好、价钱再低,柜上也不敢收。万一官府查下来,担不起收取贼赃的罪过。因此大柜是小点儿当铺的东家自己站,换了外人不放心。   二柜收高档的衣服、帽子,绫罗绸缎、各式皮货,也都是值钱的东西;三柜专收老百姓的东西,棉衣被褥、锅碗瓢盆之类,东西虽不值钱,这个柜却最忙。来当的毕竟还是穷人居多,赶上家里有个生老病死,没钱抓药看病、买棺材发送的,也只能把家里的破东烂西送进当铺,给不了仨瓜俩枣的,一般也就不赎了。小点儿当铺三柜上还有一个“三不当”的规矩,怎么个三不当呢?神袍戏衣不当、旗锣伞扇不当、低潮首饰不当。不收神袍戏衣,是以免收来死人的寿衣、殓服;旗锣伞扇卖不出去,况且这路东西,不是庙里的就是官家的,以前的当铺不敢收;低潮首饰指过时的零碎儿,并非单指首饰。   小点儿当铺店大欺客,没有迎来送往,干的是大爷买卖,跟谁都不客气。因为他是掏钱的,掌柜的派头儿十足,从来不拿正眼看人。平时值十块钱的东西,在他柜上当出半块钱都算多的,给你多少是多少,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嫌给的少您请便,当铺还不愿意伺候您呢!说趁火打劫也不为过,比明抢多少好那么一点儿。   一般的东西三年不赎即为死当,也叫绝户当,当铺自行处理,能卖多少钱卖多少钱,都是当铺的进项,与本家再无瓜葛。古玩玉器则周年为满,过一年不赎就归当铺了,这里头的利润最大。赎当得给当铺交利钱,当初拿了二两银子走,转天再来赎至少得给二两五,押的日子越长,利息越高,说白了这也是高利贷,只不过东西你可以不要了。开当票的时候更可气,你爱当不当,反正不是他急等着用钱,磨磨蹭蹭、慢慢吞吞,你越着急他越不着急。   等双方说妥了价钱,掌柜的就会“唱当票”,也没什么曲牌、辙口,就是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唱之前先喊一句“写”,声音拉得老长。这时候写账的先生就铺好了纸,毛笔上蘸饱了墨,在那儿准备开写。掌柜的唱票,免不了褒贬一下这件东西,比方说这位来当一件皮袄,全新的没上过身,他也得说:“虫吃鼠咬,光板无毛,缺襟短袖,少纽无扣,破皮袄一件,当大洋两块半。”为什么这么写呢?因为东西放在当铺也不保险,万一让耗子啃了虫子蛀了,赎当之时没有当铺的责任,之前写成了黑纸白字,省得赎当的找麻烦。可这么喊谁也不愿意听,再加上掌柜的给钱又少,还摇头晃脑故意拉长声气人,当东西来的心里都别扭。真有那脾气不好的主儿,把东西抢回来再给掌柜的俩大耳刮子,那可也是白挨。所以小点儿当铺的拦柜特别高,掌柜的在里边,只留一个小窗户口,连接东西再说话,一来在气势上压人一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挨打。   因此,小点儿当铺买卖干得挺大,名声可不大好。崔老道想在当铺中取一件降妖的法宝,可他一没当票,二没钱,瞪眼儿来柜上讨要,人家肯定是不给。万一赶上掌柜的头天晚上没睡好觉让老婆骂了,再加上半夜下地踩了夜壶,兴许还得给他打出来。可也是迫于无奈,没有当铺中的这件法宝,降不住太原城中的鬼怪,只好硬着头皮挤进门来,冲柜上打了一躬,口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贫道有礼了……”正待花言巧语耍嘴皮子,却见一个小伙计慌慌张张从后门跑进来,低声对掌柜的说了几句话,掌柜的还没顾上搭理崔老道呢,听完了之后“嘶”的一声嘬了嘬牙花子,眉头拧成了肉疙瘩。   崔老道支起耳朵一听,心说:原来如此,真可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想吃冰就下雹子,这件法宝是贫道我的了!   7   那位说怎么回事儿呢?什么让崔道爷这么高兴?原来小点儿当铺最近闹耗子,想了不少法子,可纵猫下药都没用,耗子越来越多,把库中的东西咬坏了不少。旧时有这么几路买卖怕耗子,头一个是粮行,仓中米粮堆积如山,成群结队的耗子进来一吃,一宿过去少说损失百十来斤。这还不说,买米买面的一看米面之中净是老鼠屎,当时就得骂街。再有一个是布铺,耗子虽然不吃布,可成捆的布匹中有木头轴,正好用来磨牙,它这一磨牙不要紧,这一整匹布就大窟窿小眼子变成了碎布头儿。不过最怕耗子的还得说是当铺,当铺中存东西的库房叫“长生库”,这里头什么都有,单夹皮棉纱各种衣服,绫罗绸缎、笔筒帽镜各式木制的摆设。耗子嗑东西不问价钱,它没这么仁义,专拣好的下嘴,沉香木的笔筒、花梨木的镇纸、小叶檀的帽镜,这都适合磨牙。它过去来上这么几口,东西就毁了,赎当的时候准得打架。虽说当铺里有“虫蛀鼠咬各安天命”的规矩,那也只是为了避免扯皮,零零星星损坏一件两件东西在所难免。如若从你这儿赎出来的东西全都是坏的,那可说不过去了,以后哪里还有主顾,谁还敢上你这儿当东西?   小点儿当铺那么大的买卖,库房中的东西堆成了山,头几年也闹过耗子,可没这一次闹得邪乎。尤其是西边的这间库房,几乎变成了耗子窝。成群结队的耗子白昼出没,见了人都不躲,直接从脚面上爬过去。地上全是耗子,人倒是没处下脚了。伙计们什么活儿都干不了,成天全在库房里打耗子,那也打不绝,反而越打越多,照这样下去,长生库非给嗑光了不可。   崔老道得知长生库中闹耗子,心说:我正不知道怎么张嘴呢,这下妥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端起架子说:“贫道正为此事而来,算准了贵号有此灾患。你们的法子不灵,非得我出手才能让耗子彻底绝迹,再找出一只来,贫道把它活吃了。”   掌柜的和伙计面面相觑,都是家门口子的,谁不认得崔老道?他一个凭江湖伎俩卖卦的火居道,纵有降妖捉怪之能,却没听说过也会逮耗子。   崔老道说:“五大仙家狐黄白柳灰,耗子也是其中一家,此乃贫道师传的本领。”   掌柜的一想也对,又问崔老道:“道长做这场法事要多少钱?”   崔老道哈哈一笑,大言不惭地说:“掌柜的,您说这个话,可就把我道门中人看低了。吾辈清静无为、见素抱朴,岂会贪图钱财?”   掌柜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水贼过河甭使狗刨儿,咱这本乡本土的,住一个家门口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还不知道谁?崔道爷你如实说吧,把这耗子除了,我得出多少钱?”   崔老道一摆手说:“老道我可没跟您逗闷子,当真分文不取,只不过掌柜的您也是外场人,不赏几个肯定过意不去。我倒是有个主意,您看这样成不成。贫道别的不要,只求西库中的一件物事。”   当铺掌柜的是个老财迷,不是吝啬刻薄的人也干不了这一行,家里铜钱都得拿铁丝穿在肋巴条上,用的时候再一个一个往下扽,摘一个下来挂着血丝儿,连肝带肺没有不疼的。听崔老道如此一说,心想:东边库房里的东西不能随便给,那都是值钱的,西边库房的耗子闹得太厉害,东西已经挪走了,只留下一些不值钱的死当,无非是破衣服、破被子,那些个破东烂西给了崔老道也没什么。你横不能把这房子搬走吧?合计好了点头应允,告诉崔老道:“咱们一言为定,你把长生库的耗子除尽了,西库的东西让你任选一件。”   崔老道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让伙计们准备一切应用之物,待到天黑之后作法,天亮之前准让耗子绝迹。   当铺中的人都以为崔老道吹牛说大话。耗子可不好逮,有个窟窿就能钻,有个墙缝也能进,顺柱子一跑又上了房,我们这儿都打了多少天了,不仅没见少,反而越打越多,你一宿逮个十只八只的,或许勉强可以,可要说彻底剿除,谁敢拍这个胸脯?再者说了,看看崔老道准备的这些东西,一不用夹子,二不用笼子,也没说下药,而是施展道法,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那耗子是看得懂符还是听得懂咒?这不装神弄鬼蒙事吗?一众人只等天亮了看笑话,瞧瞧这位崔道爷如何收场。   崔老道却不是信口胡言,说得出就做得到,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他当然不敢使用道法,只是行走江湖日久,身上歪门邪道的本事不少,有这么一个偏方。用细麦粉烙几张饼,饼烙好了拿出锅来,以毛笔蘸朱砂在饼上写七个字,这七个字都有“鬼”字旁,近似于魑魅魍魉之类的,可谁都不认识。写好了字一张饼切四块,四个屋角各放一块,只用一宿,屋里的耗子有多少是多少,都得吐血毙命,一个也活不了。据说此法百试百灵,崔老道却不想杀生太过,耗子也在五大仙家之列,犯不上赶尽杀绝,因此他在饼上写符的时候,七个字中的“鬼”字边都不挑勾,而是长长地甩出一笔,等于留了一条生路。   转天清晨天还没亮,就见当铺中的耗子一个个神色慌张,跟过洪水似的连成了片,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争先恐后往外逃窜,转眼逃得一空。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傻眼了,他们哪见过这个阵势,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看来这崔老道不只会吹牛,还真有两下子,这下彻底服了,不敢不认账,把崔老道请到西库。小点儿当铺的西库,以前是韦陀庙的偏殿。韦陀神像手中必有金刚降魔杵,这里头有个讲究,如果韦陀肩扛降魔杵,必定是座大寺,可以接纳云游到此的僧众白吃白喝三天。手捧降魔杵的寺庙多为中等规模,而将降魔杵倒摁在地上,则是地方上的小庙。这座韦陀庙的中的韦陀菩萨手中平端降魔杵,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庙宇,庙宇荒废之后,殿中的神像斜倒、供桌大半塌毁,如今当成了存当的库房。   小点儿当铺掌柜的财迷,放在这间屋子里的东西都是破破烂烂,也就没舍得收拾,以前什么样如今还什么样。众人出去好奇,都挤进来看个究竟。这里边哪有值钱的东西,崔老道想要什么呢?只见崔道爷不慌不忙进得屋来,让伙计帮忙扶正了韦陀的金身,挽起袖口伸手往神龛中摸了一摸,掏出一个铁盒,打开一看是百余枚钢针,不是绣花针,近似于纳鞋底子的大针。崔老道心说:就是它了。用布包好了揣在怀中。掌柜的和伙计们莫名其妙,敢情这位崔道爷就要这个啊!不知铁盒钢针是韦陀庙中原有的东西,还是扔在犄角旮旯的死当,可又不是值钱的玩意儿,拿去就拿去吧,咱倒是捡了个便宜。   书中代言,铁盒中的百余枚钢针乃是韦陀庙镇殿的法器,可以降妖却不能灭鬼。崔老道自此以后一辈子降妖捉怪,全凭铁盒中的钢针。崔老道怀揣铁盒出离了当铺,不敢再多做耽搁,背上天雷地火大葫芦,马不停蹄赶去太原城捉妖。   咱再说两句“小点儿当铺”。打从崔老道从西库中取走了铁盒钢针,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不久遭了一把大火,整个当铺从里到外烧成了一片白地。这是有名的“火烧小点儿当铺”,天津卫至今还有很多上岁数的人记得,那把火烧得甭提多干净了。按旧时当铺的规矩,着火不要紧,谁家也难保不走水,但只要牌匾还在,烧毁的东西都得赔给人家,凡是来赎当的,该多少是多少,全按当票上写的来。如果说连牌匾也烧没了,那就统统不赔了,这叫天灾人祸不论。小点儿当铺这把火着的邪门,从里到外烧成了白地,这块牌匾却完好无损。这么大的火,谁也瞒不住,在这儿当过东西的人都拿当票来索赔,门口排起了长龙,都是要钱的。掌柜的欲哭无泪,心说:早知道我再加把火连牌匾一块烧了也就省心了。后悔归后悔,难受归难受,该赔也得赔啊!掏空这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儿才刚够赔的,偌大一个小点儿当铺,转眼间就落败了。   回过头接着说崔老道。背上大葫芦出了城门,一路之上免不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守家在地虽然淡泊,却不必担惊受怕;若到外方行走,陆路有鞍马之劳,又有虎豹豺狼,还要提防响马草寇、剪径的强盗;水路有波涛之险,又有蛟龙鱼鳌,更须防范钻舱的水贼抽帮打劫。真可以说是“不历风波险、不知行路难”。崔老道雇不起鞍马舟车,腿儿着去太原城,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逢村过店摇铃卖卦,挣了盘缠继续赶路。说话这是在民国初年,城里人信这一套的少了,乡下人仍是迷信的居多,但凡是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个高人问问,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如何才能趋吉辟凶;家里东西找不着了,也求他们指点。最可气的就是有一路失目的先生摇铃算卦帮人找东西,你说你瞪俩大眼都找不着,他瞎摸合眼的不纯属蒙人吗?这还是家里有事儿的,没事儿的也得问问,要不然心里没着没落的。正好崔老道又是从天津卫出来的,惯于信口雌黄、胡吹乱侃,途中对付一口吃喝倒也不难。   简短截说,崔老道打天津卫出来,走霸州、容城、徐水、保定,过定州、新乐,进石家庄,又往西走到了阳泉,出直隶进入了山西地界,再往前走过了寿阳,紧赶慢赶马不停蹄,这一日终于来到了太原城外。   太原控带山河、襟冲四塞,乃古来兵家必争之地,龙盘虎踞、风云际会,曾经几度兴盛、几度衰败。山西人最会做生意,因此城中商贾云集,南来的北走的做买的做卖的,好一番热闹景象。崔老道在城下用道眼一看,但见尘世滚滚、车马纷纷,却瞧不出何处有妖气,想必那个妖怪受困太久,可能找地方躲起来了,一时还不敢出来吃人。无奈城中军民众多、千家万户、熙来攘往,又没个头绪,却叫人如何找寻?总不能挨家敲门去看,那非让人打出来不可。崔老道无计可施,摸了摸身上还有几个铜子儿,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已然到了山西,急也不急在一时,贫道我先来上一碗刀削面,等吃饱喝足了,再从容计较不迟。当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整顿道袍道冠,掸去一路风尘,昂首迈步进了城门,这才要大闹太原城!   8   山西的刀削面四海驰名,还得配上山西老陈醋,当地的陈醋讲究“三伏暴晒,三九捞冰”,入口甜香绵软,倒出来黑中透紫,跟茄子皮一个颜色,干喝都上瘾。吃刀削面离不开老陈醋,还要放足了辣油,一碗面下去满头大汗,酣畅淋漓,从里到外那么舒坦。   崔老道吃不起讲究的,也进不起大饭庄子,随便找了一家门脸儿不大的面馆。您可别看这面馆小,味道却一点儿不差。这地方是刀削面的窝子,城里大大小小的面馆不计其数、多如牛毛,各有各的绝活儿,味道不好可干不下去。崔道爷掸去身上的尘土,迈步进屋坐定了。面馆的小伙计见来了客人,赶忙上来招呼。崔老道实实在在地点了一大碗刀削面,狼吞虎咽吃完了,还觉得没解馋,干脆又来了一大碗。实实在在两大碗刀削面吃下去,撑得肚子溜圆,只好扶着墙出去。正好吹来一阵风,将他头上的道冠吹掉了,想捡弯不下腰,又舍不得扔下,这可是吃饭的行头。崔老道真有主意,用脚踢着道冠一路往前走,什么时候肚子里的东西遛下去了,什么时候再捡。削面馆的小伙计出来倒水,见崔老道一边踢帽子一边往前走,不知练的什么功,但是看这意思准是削面吃多了,忙端来一碗面汤让崔老道喝下去,又把道冠给他捡了起来。打这儿开始崔老道才明白,刀削面不能吃到十成饱,吃完了喝碗面汤,这叫原汤化原食。以后他再吃完刀削面,必定会连喝三碗不要钱的面汤。   咱先不提后话,且说崔老道喝完了面汤,心下思量:此时刚过晌午,何不摆上卦摊做生意,挣几个住宿、吃饭的钱?大街之上南来北往的人这么多,也方便打听消息。不过太原城中不比乡下,按以前跑江湖做生意的规矩,为了避免黑白两道找麻烦,初来乍到必须先去拜会地方上的地保。自古说“不怕官,只怕管”,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地保虽然没有官衔,也不穿官衣,但要是不把这种人打点好了,你甭想在这儿混饭吃。   崔老道一想,就这么办吧!可他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就跟给他送面汤的小伙计打听,太原城中什么地方热闹,地保又是哪一位?   小伙计成天迎来送往挺愿意搭话,为人也本分厚道,又作兴崔老道这样的出家人,虽说腿有点儿瘸,却也仙风道骨谈吐非常,当下把地方上的情况给崔老道说了一遍。打把式卖艺变戏法跑江湖的进了太原城,大多在关帝庙门前做买卖,那是城中最热闹的去处,干什么的都有,地保姓什么叫什么,上哪儿能找着他,怎么个脾气,怎么个禀性,事无巨细都说到了。   崔老道谢过小伙计,离开面馆前去拜见地保。问明白地面儿上的规矩,他是有师承门派的火居道,随身带有箓书,可以让当地的道观给他作保,说好了到日子有一份孝敬,地保当然也不会为难他,这才去关帝庙前摆摊儿。关二爷温酒斩华雄、杀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死后被世人奉为关圣帝君。山西太原城中的关帝庙,大大小小二十七座。咱说的这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庙中香火鼎盛,门前百业齐聚,说书算卦、相面测字、打把式变戏法,各路江湖买卖,干什么的都有,当真是热闹非常。崔老道不能抢别人的买卖,人家有摆卦摊儿的,自己就不能跟别人一样,得找没人干的。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崔老道肚囊宽绰,蒙钱的法子有的是。他在地上铺了一块白布,摆放一个签筒子,筒中六十四根竹签,分别对应文王六十四卦,各有卦名卦词。自己找了几块砖在后头一坐,等着买卖上门。他这个买卖叫求签,也叫摇卦。崔老道白天卖卦,夜里在关帝庙借宿,为的是三件事:其一,降妖捉怪必须有一个命硬之人,仅凭他崔老道可不成,须借摇签卖卦找出这样一个人;其二,关帝庙前热闹非凡,可以在此打探消息,太原城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其三,崔老道嘴太馋,关帝庙前有的是好吃的,还别说什么七大碟八大碗、平遥的牛肉、大同的兔头,单是各种面食,你一天吃一样,连吃三个月都不带重样的,崔老道打削面馆门口一过,哈喇子就能流下二尺长。   虽说崔老道初来乍到,脚踏生地、眼望生人,买卖倒是不错,因为摇卦的就这一份,以前从来没有过,来往的行人看着新鲜。崔老道又会招揽生意,摆好了卦摊儿,手拿一根树枝子,低头在地上画,一边画一边唱:“画山难画山高,画树难画树梢,天上难画仰面的龙,地下难画无浪的水,美貌的佳人难画哭,庙里的小鬼儿难画笑……”引得过往之人驻足围观,想看这位耍的什么把式。崔老道却不抬头,拿眼瞟着前边有多少只脚,一个人两只脚,数了数脚丫子,估摸围了几十个人了,他猛一抬头,胡乱点指其中一位:“无量天尊,贫道等您多时了!”当时就能把这位说蒙了,这一手儿叫“韩信乱点兵”,也叫“迷魂掌”。这位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当时就愣在那儿了,心说:你等我干什么,咱俩认识不成?崔老道再拿江湖话一绕,基本上就跑不了了,十个人之中少说也得有七八个上当的,过来掏几个钱抽上一签,崔老道就开张了。   崔老道这一筒六十四支卦签,仅有三支大吉、三支大凶,轻易地抽不上来,通常是说吉则吉、说凶则凶的平卦,怎么说怎么有,这就好骗人了。   看这位肥头大耳、满面油光,身上穿绸裹缎,两只手伸出来明晃晃十个大金镏子,摆明了是有钱的主儿,这样的最好办,抽出什么签都往好上说,给这位说高兴了,免不了多给几个赏钱,这一天就够吃够喝了;反过来,赶上抽签的是个穷人,看得出面黄肌瘦、三五天没吃过一顿饱饭,脑门子都饿绿了,俩眼珠子发凝,这样的主儿腰里顶多有几个铜钱,求签问卦无非是想转运。崔老道不用问也知道,穷人三大愁,一是没钱,二是没钱,三还是没钱,那就指给他一条“发财”的明路,这位信以为真,立马把身上的钱全掏给了崔老道。他却不想想,如若真有“明路”,崔老道为什么自己不去?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伎俩。当时的太原城没有这路生意,老百姓瞧着新鲜,议论纷纷,都觉得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外来的老道肯定也错不了,一来二去传开了,都说崔老道的卦灵,前来求签算卦的人络绎不绝。崔老道也没少捞钱,成天足吃足喝,太好的吃不起,上顿刀削面、下顿刀削面,打个嚏喷从鼻子眼儿里往外甩面条。虽说吃喝不愁,但是来到太原城这么多日子,一直没找到八字够硬的人,却也不免心焦。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崔老道在关帝庙前摆好了摊,等到看热闹的人围拢上来,他猛然间一抬头,看见人丛中有这么一位,三十来岁,身子挺单薄,脸色苍白,眉宇之间隐隐约约有一层黑气。崔老道心说:得了,今天拿你开张了。当场点手一指:“说你呢,不用看别人,贫道等的正是你!”   这位一脸茫然,转头往两旁看了半天,见两边的人也都看他,才知道崔老道爷叫的是他,这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双手抱拳行了一个礼:“道爷,你与我素不相识,等我干什么?”   崔老道一听心里有底了,这买卖成了,如果换一位明白人,直接来一句“你甭等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他就没话可说了,因为这话没法接。可这位是个棒槌,不明白崔老道的纲口,这句话一接,就算搭上了,后边就全跟着崔老道的套路转了。   崔老道笑道:“不错,你我二人萍水相逢,贫道我却看得出,你是个积阴德的人,做的行当是三长两短……”他将最后这几个字拖得很长,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瞥见这位脸上变颜变色,阴晴不定,两个眼珠子左右乱摆,心知又蒙对了,这叫“转睛则有、定睛则无”。如果这位听完了直愣愣地看着他,崔老道就得改词。书中代言,什么行当“三长两短”?说宽泛了,是在死人身上挣钱的,“三长两短”暗指棺材,因为捆棺材的皮条横三竖二。其实崔老道不知道此人是干什么行当的,只不过看对方面带煞气,身上有股子漆皮木料的气味,就把话往这上边引,没想到还真蒙上了。即便没蒙上,他也能拿话往回找。天底下三百六十行,他都能往“三长两短”四个字上套,还都能说出道理来,这就是走江湖卖卦的本领,没这两下子吃不上饭。话一出口见来人一脸吃惊,崔老道更有底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此人,这个人的两只手又白又细,不是干重活儿的样子,指甲缝中有颜料,身上穿得也齐整,虽不是穿绸裹缎,至少没有补丁,提鼻子再一闻,漆皮味儿还挺重,当下说道:“如果贫道没看走眼,阁下是一位画棺材的漆匠。”   这位真是个画棺材的漆匠,一下子被说中了,对崔老道佩服得五体投地。以前讲究提前准备寿材,因为“棺材”有两个意思,这俩字得分开讲,人死了之后叫“棺”,人还活着的时候叫“材”。上的漆一年刷一遍,这么刷出来的漆皮不仅好看,而且厚实,埋于地下还可以防潮、防蛀。大户人家还得请匠人在寿材上作画,凭这路手艺吃饭的称为“漆匠”。干这个活儿不仅挣的钱多,还非常受人尊敬,是旧社会比较吃香的几个行当之一。手艺高明的漆匠,可以按照主家的情况画棺材,比如这家至孝,便在棺材上画“二十四孝”,到了阴间,阎王爷见是个孝子,必定不加责难,还有封赏;再比如这家八辈子种地,家境不错,可没出过一个念书识字的人,扁担倒了也不认得是个“一”,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得让漆匠在棺材上画文房四宝,保佑后代儿孙出几个念书人,改改门风;或者这家主人羡仙慕道,成天在炉中炼丹修行,就得往棺材上画八仙过海,比喻得道飞升。最多的还是描龙画凤,并且以画龙最难,棺材上的龙“鼻要阔、角要冲、鳞要细、须要动”,画好了活灵活现,真可以说能从棺材上飞下来,画不好就成泥鳅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不是添堵吗?画凤也要画“飞凤”,身披五色霞光、周围百鸟环绕,不能画成土鸡,让人看了膈应。咱们说的这位漆匠,看年纪三十上下,正是独当一面的岁数,他这个行当吃喝不愁,却不是大富大贵,这样的卦最不好算,往哪头儿说都费劲儿。   崔老道眼珠子一转有词儿了,先是奉承了几句,说画棺材积阴德,久后必当富贵,紧接着话锋一转,问这位的姻缘。这叫探口风,姻缘找不出岔子再问别的,一步一步套他的话,不愁找不出破绽。人生在世,无论穷通富贵,总有为难着窄之处,知道你为什么发愁,后边的话就好说了。   这一下正问到漆匠的短处,此人想媳妇儿都快想疯了,做梦都是这件事,干他这一行的虽说受人尊敬,却整天和棺材打交道,谁家有闺女愿意许给他?门不当户不对长得不好的,他又看不上,穷嫌富不要,两头儿够不着,三十好几了仍是光棍儿一条,出来进去就一个人,自己吃饱连狗都喂了,躺被窝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此时让崔老道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心下更是佩服,以为碰见活神仙了,急忙恳请崔老道指点一番。   崔老道一看说中了,心知这是到嘴的鸭子了,今儿的饭辙又有了,于是捧起签筒子让漆匠抽一支签。   漆匠咽了咽唾沫,两只手在衣襟上使劲儿搓了搓,小心翼翼接过签筒,摇了三摇、晃了三晃,“吧嗒”一声掉出一支卦签。他赶忙捡起来,用两只手托着,毕恭毕敬递到崔老道的面前。   崔老道本想蒙几个钱,上馆子吃刀削面去,这也出来大半天了,肚子正饿呢,没想到一看卦签大吃了一惊。这是支红头签,此签上上大吉,卦中四个字“鲤鱼化龙”! 第六章 大闹太原城(中)   1   崔老道来到太原城多半个月,在关帝庙门前摆下“文王六十四卦”,使出“韩信乱点兵”的江湖手段摆摊儿卖卦,除了填肚子之外,只为了找一个命硬之人,以便助他降妖捉怪。这天来了一位画棺材的漆匠,崔老道本想蒙几个钱把来人打发走,他好吃刀削面去,怎知漆匠从签筒中抽出一支卦签。崔老道接过来一看了不得,“文王六十四卦”虽是江湖上骗人的买卖,却也有几分灵验。这六十四支卦签分别对应六十四卦,多为中上、中平、中下之卦,红头的上上签仅有三支,非得是八字够硬、命里有福的人才抽得中,这可不多见。漆匠抽中的正是其中之一,此卦名为“鲤鱼化龙”。这一卦有讲,说的是一条大鲤鱼被网惊到,在龙门下一跃而过,化身为龙,主飞龙在天,乃是大吉之兆。正所谓“鲤鱼化龙喜气来,口舌疾病永无灾;愁疑从此都消散,祸门闭来福门开”。这支红头卦签上上大吉,竟让个画棺材的抽了出来。   崔老道一直坐在卦摊儿后的砖头上,看罢这支卦签,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冠,对漆匠深施一礼:“贵人,贫道贺喜了。”按江湖上的规矩,遇上抽中三支红头卦签的,都得给人家道喜,趁机也能多讨赏钱。   漆匠也知道此卦上上大吉,心下喜不自胜,真以为自己的时运到了,该当天上掉馅儿饼,让他连娶媳妇儿带发财,这一下全齐了。当场给了不少卦金,又把崔老道请到一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拜托崔老道好好指点一二,到底如何才能娶上媳妇儿,抱得美人归?   三杯酒下肚,还没等崔老道开口,漆匠先倒了一肚子苦水儿。他这个行当挣的钱够吃够喝,在外边干活儿也挺受人敬重,可是真不想干了,因为挣的是个辛苦钱,发财可指望不上。况且画棺材这个行当好说不好听,终究是挣死人的钱,尤其是三十多了还娶不上媳妇儿,已然受不了了,求崔老道给他指一条明路,改改行、换换门风,有没有身不动膀不摇就能发横财的行当?   崔老道心说:你当真是白日做梦,有那买卖我自己早去干了,还等你来问我?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略一沉吟,对漆匠说:“你命中是该有一场大富贵,能否鲤鱼化龙在此一举。不过贫道我可不敢担保,怎么呢?富贵险中求,怕你没胆子去拿……”   漆匠眉毛一拧,眼珠子一瞪,拍胸脯子告诉崔老道:“道爷尽管放心,咱从小跟师父学手艺,棺材里睡觉那是家常便饭,不知道什么叫个怕。只要发得了财,娶得上美人,没有我不敢做的!您就直说让我干什么吧!”   崔老道点了点头,他来了半个多月,等的就是这么一位。为了找出躲在太原城中的妖怪,必须借胆大命硬之人再取一件法宝。他自己不敢去,自知没那个命,因为谁得了这件法宝,谁可以大富大贵,站着吃躺着喝,一辈子享不尽的富贵。到时候别说娶媳妇儿了,整个太原城的姑娘都随便你挑,三妻四妾不在话下。但是稍有闪失,就得把命搭上,后悔可也来不及了。画棺材的漆匠抽中了“鲤鱼化龙”的卦签,可见他命中该有一注大财,够得上鱼龙变化。崔老道指点漆匠:“你依贫道所言,出了太原城往东走,有一座乌金山。深山绝壁上有一个山洞,洞中有很多古灯,什么样的都有。那些灯再好你也别拿,只找一盏最不起眼儿的小红灯,你把灯取回来,下半世的荣华富贵……不求自得!”   漆匠听崔老道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也是不明所以:“道爷您是说,我下半世的大富大贵,只需上乌金山取一盏灯?那不是手到擒来吗,又有何难?”   崔老道说:“先别着急,等我把话说完了再走不迟。此一去不仅山高路险,洞中还有看守宝灯的山鬼,可以说凶险无比。贫道给你一张五雷天师符,揣在怀中不可离身,保你往来平安。找到宝灯赶紧下山,切记不可耽搁。”   漆匠依言揣上五雷天师符,拜别崔老道,回去备齐水粮绳索,转天一早直奔乌金山。此山又名龙王山,山势北高南低,层峦叠嶂,林涛呼啸,常有紫雾缭绕,平时罕有人至。漆匠按崔老道指点的方位,一路东去,找到深山中的一个洞口。   找是找着了,进去可不容易。这个山洞位于峭壁之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漆匠不过是一个画棺材的,想爬上去势比登天,只有先到山顶,放大绳把自己顺下来,方能进得洞去。漆匠想着发财娶媳妇儿,早将“怕”字忘到了一边,有这一口气顶着,脚步如飞往山顶上走。无奈山路崎岖陡峭,到了山顶天色已黑。漆匠等不到天亮,心想洞中不见天日,难分昼夜,半夜进去也没什么分别,当下找了一棵一抱多粗的老树拴上大绳,拽了几下拴得挺结实,便将另一头扎在腰里头,伸胳膊蹬腿没有半点绷挂之处,将长绳抛下悬崖,顺绳子溜到洞口。但见洞中漆黑一片,深不可测。   漆匠点了一支火把,借光亮摸进洞中,山洞忽宽忽窄、起起伏伏,越走越深,走了半天也没看见崔老道说的宝灯。心里纳闷儿脚底下却没停,又往前走出一段,见到一座宫殿的大石门。漆匠暗暗高兴,也埋怨崔老道只说半截子话,不知什么人在深山古洞中造的宫殿,想来宝灯就在其中。他走到宫门近前,但见石门虚掩,心想:我是来取宝的,可别惊动了宫殿中的东西,于是蹑手蹑脚顺门缝溜了进去。大殿中灯火通明,亮同白昼,飞檐斗拱、金砖碧瓦,亮闪闪夺人二目、黄灿灿扰人心神。漆匠不曾见过这等景致,心想:皇上的金銮殿也不过如此,只怕是到了神仙窟宅!   正当漆匠惊奇诧异之际,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听声响是个女子,穿的木底绣鞋,踩在大殿金砖之上声声脆响,分外悦耳。旧时只有女子才穿木底鞋,讲究的还要把木底镂空雕刻,或是一朵牡丹,或是一枝红梅,里头放上香粉袋,走一步留下一个香粉雕花的足印,一般人可穿不起,光香粉就得多少钱?漆匠循声望去,就见大殿柱子后面转出一个绝色女子,身穿大红罗裙,高绾美人头,横插一根金簪,上带九连环,走起路来环佩叮当,清脆悦耳,真如风吹荷叶、雨打芭蕉。往脸上一看更了不得,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不为过,比画上的美人儿还要俊俏。漆匠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时间看直了眼,愣在当场手足无措。美人儿抿嘴一笑,眼角眉梢说不尽的万种风情,又对漆匠盈盈下拜:“大王,臣妾在此恭候多时了。”美人儿一开口,当真是莺声燕语,仙乐也没这么好听,听得漆匠身子发酥,愣了半天才缓过来:“你我素昧平生,姑娘为何如此称呼?”   美人儿说:“大王有所不知,你我二人前世之缘未了,而今当在洞府中厮守终身。”   都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是从古至今,坐怀不乱的能有几人?多少英雄豪杰都折在这上头了,又何况一个漆匠。听完美人这一番话,漆匠魂飞天外、魄绕九霄,有美貌佳人相伴,死在这儿都愿意,还要什么宝灯。此时色心一起,十匹骡子八匹马也拽不回头。漆匠和美人儿宽衣解带入罗帷,天师符离了身,他就变成了妖精的点心。崔老道该嘱咐的都嘱咐了,却只忘了一节——漆匠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儿,让这个光棍儿汉进山取宝好得了吗?   2   再说崔老道在太原城苦等漆匠,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眼皮子倒是一直跳个没完,心知此人有去无回了。也怪自己想得不周全,本以为再找一个命硬的人还得费一番周折,怎知没过几天,又有一个人抽出了上上签。崔老道一看这位的八字更硬,这一签叫“天官赐福”,跟“鲤鱼化龙”不一样,乃天降富贵。抽中这支签的是太原城外一个猎户,也是一个“倒霉上卦摊儿”的主儿,身上没别的手艺,祖宗八代均以射猎为生,长年累月钻山入林,看山神老爷的脸色吃饭。   打猎的大致上分两路,头一路叫“射猎”,用的是弓箭鸟铳,大到獐狍野鹿,小到野兔山鸡,没有不打的东西,赶上什么是什么;另一路叫“套猎”,下夹子、设套子,专取皮货,也就是狐狸、黄狼这类皮毛值钱的野兽,卖皮子赚钱。套猎首先要保证不伤皮子,整张的兽皮划上一道口子,价格会跌十几倍,那就白忙活了。另外还讲究拿活的,活剥的皮子最软,价格也最贵。   抽中“天官赐福”一签的猎户,家里有杆土枪,常年在太原城外的山上射猎为生。虽说是祖传的行当,可到了他这一辈儿不行了,也不知道是山上的野兽少了,还是时运不济,靠这杆猎枪活了半辈子,愣是没吃饱过。活到如今还没饿死,真得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眼瞅入了冬,离年关不远了,媳妇儿孩子连件像样的棉衣也没有。无奈之下也去放夹下套,想趁寒冬腊月套一只狐狸。冬天的狐狸皮最厚实,卖的钱也多,到时候剥下狐皮来一卖,一家人能把年关对付过去。但是隔行如隔山,什么事儿外行也不行,即便都是打猎的,下套子和放枪可全然不同,下套的时机、地点,连风向也有门道,失之毫厘往往差之千里。这个猎户只能照葫芦画瓢,内中的门道一窍不通,能逮到狐狸才怪。   接连十几天,猎户下的套子上连根兽毛儿也没有,这一天垂头丧气往山下走,听见百步开外的干草丛中有些响动。别人或许听不到,打猎的耳朵不一样,一听这个声响,就知道这是野兽,赶紧把枪端在手上,蹑足潜踪一点点往前蹭,俩眼紧盯草丛中的情形。突然“呼”的一声,乱草深处冲出很大一只野兽。打猎的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心说:完了,怎么赶上这个东西了!原来是一头野猪,全身乌黑、背生鬃毛、口出獠牙、四蹄硕大,黑乎乎跟个小山包儿似的!猎户全身上下抖若筛糠,险些尿了裤子,手上的枪都端不稳了。常言道“一猪二熊三老虎”,老虎虽是兽中之王,凶猛却排在猪、熊二兽之后。尤其是深山老林中的大野猪,可以长到七八百斤,向上龇出的獠牙犹如两把尖刀,成天烂泥中打滚儿、松树上蹭痒。松树皮里黏稠的松树油子,会被野猪蹭得满身都是,又在地上连拱带滚,使皮毛上的松树油子沾满了泥土,形成一片片的铠甲。如果野猪全身上下都“挂了甲”,比真正的铁甲也不多让,皮糙肉厚横冲直撞,山中的猛虎也怕它三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有人敢去招惹它。除非山中猎户成群结队、纵鹰走犬,才会围猎野猪。如今让这个打猎的一个人面对面撞见一头大野猪,那是倒霉到家了。正所谓“迎面不打猪,背后不打熊”,野猪冲起来不管不顾,即使被打中了要害,只要还有一口气儿,照样会往前冲,那真叫碰着死、挨着亡。   打猎的眼前这头野猪,是头公的,山中行话叫“跑卵子的”,极为凶猛,挂了不下七八百斤的一身甲,龇牙瞪眼、目露凶光,后背上的鬃毛根根直竖。见到对面有人,便低头冲将过来,登时地动山摇,带起一大片尘土,如同脚下生烟一般。打猎的但觉得劲风扑面,急忙搂火儿开枪,这是从前膛装填火药和铁沙子的土枪,一膛铁沙子打出去,都嵌在了野猪的皮甲上,不但没打死,反倒打惊了,红了眼要来拱死打猎的。   打猎的手上这杆枪,只能打一响,再打还得往里头填火药装铁砂,此时还不如烧火棍子好使。手上也没有别的家伙了,他迫不得已,两膀子一使劲儿,对准野猪把猎枪扔了过去。挂了甲的大野猪连枪子儿都不怕,岂会在乎这玩意儿?一甩头将猎枪崩出老远,撞在山石上折成了两截。打猎的见势不好,手忙脚乱爬上旁边的一棵小树,可他心里也明白,上了树也得死,这么粗的树,野猪一下子便可拱断。本想闭目等死,怎知那野猪冲得太狠,一头撞断了树,却收不住势,又往前冲出几丈远,直接掉下了深涧。纵然是皮糙肉厚挂了甲的野猪,掉到悬崖峭壁之下,摔下去也成烂菜瓜了。打猎的捡了条命,可山涧极深,人根本下不去,无从去找那摔死的野猪。倒霉不耍单,送到嘴边的鸭子飞了不说,他那杆猎枪也断了,心里头要多懊糟有多懊糟。回到家中别扭了一宿,觉也没睡着,转天一早揣上两个铜子儿,垂头丧气地进了太原城,想求上一卦寻条生路。   崔老道一瞧这个打猎的抽中了“天官赐福”,正是一个胆大命硬之人,就把说给漆匠的话又说了一遍,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又画了一道天师符让打猎的贴身带上,转天前去乌金山取宝。   3   打猎的吃不饱穿不暖,但是成天钻山入林,翻山越岭是家常便饭,为了能够发财,转天一早就上了乌金山。他和之前的漆匠一样,顺绳子下到洞口,在山洞深处见到一座宫殿。打猎的为人粗鲁,上前一看石门虚掩,他是推门便进。来到秦砖汉瓦的大殿之上,迎出一个美人儿,仍是那番话,百般献媚、千般勾引。打猎的比漆匠年长了几岁,又是有媳妇儿的人,“色”字上并不如何吃紧,加之前半辈子穷怕了,进山只为取宝,回去发了大财全家人共享富贵才是真的。况且来之前听崔老道说过,看守宝灯的不是人,不论它如何变化引诱,千万不可上当,否则小命不保。他也是有老小在家的,若有个缓急,可不是耍笑的,于是弯弓搭箭,让那个美人儿带他去找宝灯,敢说一个“不”字,先吃爷爷三箭。   美人儿见打猎的不吃这套,只好带上他来到后殿,打开殿门往前一指:“华光亮处即是宝灯,汝当自取。”   打猎的往前一看,不远处果然有华光瑞彩,当即迈步而入。走出几步再一回头,身后哪有什么宫殿,仍是黑漆漆的山洞,但觉心下一凛,方知崔老道说的没错,多亏没有上当。打猎的发财心切,直奔光亮而去,不觉行至山洞尽头,到地方一看傻眼了,可不是老道说的只有几盏灯,黄澄澄的是金子、白花花的是银子,什么叫珍珠、哪个是翡翠,珊瑚、碧玺、玛瑙、象牙,堆得跟山一样,晃得他眼都睁不开了。打猎的梦中也不曾见过这些珍宝,名字都叫不上来。后悔没带条大口袋,只得脱下棉衣,铺在地上当包袱皮儿,双膝跪地,一把一把往里捧。起初装的是银元宝,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装了满满一下子,裹好了一想不对,银子哪有金子值钱,山洞中的金子都是一条条的大黄鱼,这得值多少钱呢?忙又脱下夹袄,往里边装金子,装完一拍脑门子,还是不对,我得装明珠翡翠,那才是最值钱的,拿出去得换多少金子?于是扒下里衣,拣选上等明珠玉器,又是裹了满满当当一包袱。他光膀子拎上三个包袱正要走,猛然记起老道还让他取一盏宝灯,心说:这老道也是糊涂,这么多的金珠宝玉不要,偏要一盏破灯,那能值几个钱?我把这些金银珠宝带下山去,分给他些许便是。不过转念又一想,他入宝山发大财全凭崔老道的指点,崔老道既然说一定要这盏灯,我也应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别回头崔老道瞧我发了财眼热,还想分我一半走,那可不行。不如把宝灯带出去,堵上他的嘴。   打猎的抬眼一瞧,洞壁上并排挂了三盏灯,最左边是一盏八宝宫灯,分为八面,骨架乃八条金龙,整条的真金雕铸,张牙舞爪、跃跃欲试,祖母绿的龙眼烁烁放光,八侧灯罩皆为水晶,以八宝嵌成八仙图案,烛火从中一照,灯盏流光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右边那盏灯也了不得,乃翡翠云纹灯,三条玉链拽定一个圆形灯罩,灯罩上遍刻云纹,先不说这个灯如何,单这三条玉链就是整块翡翠雕出来的,任何一个翠环儿上都没开口,可谓浑然一体。再看这灯罩,也没有半个豁口。这么大一块翡翠,千八百年不见得能碰上,晶莹剔透、种水绝佳,暗刻祥云,略带一点点春色,烛光映照下,祥云好似缓缓流动。打猎的暗赞真乃宝灯,定睛再一瞧中间的这盏灯,简直太寒碜了,四根灯骨围了一圈红纱,当中有个玉盏,上托一点灯火,说是玉盏可不带玉色,也暗淡无光,顶多是块好石头磨的。打猎的心说:崔老道太没见过世面了,让我千辛万苦来到乌金山,涉险进洞避过山鬼,只为这么一盏平平无奇的破灯?这盏灯白送也没人要,得了,我把一左一右两盏宝灯取走,下了山和老道一人一盏。别说我不厚道,先紧着他挑,二一盏才是我的。   打猎的把三个包袱放在一旁,却忘了天师符也在其中,走上前去伸手摘取宝灯。没想到一拿没拿动,只觉一股腥风扑面,睁开眼再一看哪是宝灯,分明是一条巨蟒,一左一右两盏宝灯,分别是巨蟒的两个眼珠子。打猎的吃了一惊转身要逃,却被巨蟒一口吞入腹中,当成了点心。   崔老道在太原城中等了好几天,一直不见打猎的回转,料定此人也是凶多吉少,定然回不来了。崔老道心急如焚,一前一后搭上了漆匠和打猎的两条人命,眼瞅快过年了,取不来宝灯,就找不出躲在城中的鬼怪,他也是有家难回。可又没有别的法子,饭总得吃,卦摊儿还得照摆,只盼找出一个胆大命硬之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可在打猎的抽中“天官赐福”之后,崔老道这招“韩信乱点兵”再也没点中过合适的人,干着急没咒念。直到有一天,关帝庙前来了个人,掏出两枚铜钱抽了一签,这支签太厉害了,卦名“斩将封神”。崔老道一千个没想到一万个没想到,抽出这一签的居然是这位!   4   文王六十四卦中的上上签仅有三支,签头是红的。漆匠抽的“鲤鱼化龙”,猎户抽的“天官赐福”。第三支也有个卦名,称为“斩将封神”,应在水泽节。“斩将封神”说的是太公姜子牙,胯下四不像、怀抱打神鞭、手持杏黄旗,定下三百六十五位正神,被玉帝封为巡天都御使。卦曰:时来运转喜气生,登台封神姜太公;到此诸神皆退位,纵然有祸不成凶;太公封神事非凡,谋旺求财稳如山。抽得此签之人,神鬼不近,不易被刑克,可也不见得混得多好。正因为命硬,免不了遇上沟沟坎坎,不会是一路坦途。那么说到底是谁抽中了“斩将封神”这支上上签呢?说起来并非旁人,居然是崔老道的相识,就是他刚进太原城,在削面馆吃面见到的小伙计。真得说是“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眼前”!   削面馆的小伙计为什么会来找崔老道求签呢?因为崔老道来到太原城之后,唯独得意刀削面。他一住几个月,吃的馆子也不少了,可哪家面馆的味道也不如一上来吃的那家好。有事没事过去来上一大碗削面,再跟小伙计聊上几句,一来二去成了熟座儿。后来崔老道在关帝庙前摆下六十四卦做买卖,很多人都说他的卦准。这个小伙计也求崔老道给他来上一卦,瞧瞧几时可以转运,如若真有苦尽甘来的一天,他就不在削面馆当伙计了。崔老道卖卦无非混口饭吃,觉得这个小伙子挺厚道,不愿意用江湖上的手段糊弄他,所以没给他开过卦。这一天小伙计没等崔老道去吃刀削面,直接跑到关帝庙前,说什么也得让崔道长开一卦。崔老道也是无奈,不得已让他抽了一签,万万没想到居然抽中了“斩将封神”。   崔老道心里“咯噔”一下,想让削面馆小伙计跟前两位一样上乌金山取宝灯,却又怕他有去无回。两人相识的时间不短了,崔老道很喜欢这个孩子,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又厚道又实在,是个好孩子,由于家里头挺穷,至今没说过亲,还有老爹老娘得奉养。万一有个好歹回不来,崔老道于心何忍?要说不让这小伙计去,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再有人抽中此签?崔老道踌躇不决,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又见关帝庙前人来人往,并非讲话的所在。于是收了卦摊儿,带小伙计进了一个茶馆。   二人点了一壶茶、一小碟干咸瓜子,坐定了说话。   削面馆小伙计拜求崔老道:“我是真不想在削面馆干了。道长您给我指条路吧。”   崔老道让削面馆小伙计别急,有话慢慢说。   小伙计说他从十一二岁起,就到削面馆给老板当学徒。以往那个年头,当学徒没有不吃苦不受累的,为什么?你不给师父交学费白学能耐,还得跟师父吃跟师父住,规矩当然多了去了。学几年就得给师父白干几年,先学徒再效力,当成给师父的报答。这几年相当于把人卖到师父家了,里里外外的活儿都得干,进门之前得先立下文书字据,打死了都白打,死走逃亡皆为自取,与当师父的无干。开刀削面馆的老板手艺不错,但是为人吝啬,逮到只蛤蟆也得攥出尿儿来,他收学徒纯粹是为了白使唤人。削面馆就他们两口子,削面、煮面、端面、灶上灶下,拾掇桌子洗碗倒泔水连带收钱,没有个闲着的时候,一天干下来腰酸腿疼,累得炕都上不去。寻思收个学徒的,这些活儿全归他不说,还不用给工钱,等于白使唤人,至于管吃管住那就更不是事儿了,打了烊两张桌子拼上当床铺,给口吃的饿不死就行,这么着收了这个小伙计。   削面不同于木匠、瓦匠之类的细致活儿,有个多半年即可出徒,老板愣教了两年,就为了让他干活儿。头一年,小伙计连削面的刀都没碰过,只是帮师父、师娘干粗活儿,端面、刷碗、擦桌子、扫地,给师父端茶倒水,给师娘洗衣服看孩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是他一个人忙活。除了老板娘没让干,其余的全干了。累死累活不说,还不落好,不留神摔个碟子打个碗,师父师娘非打即骂,抄起来什么是什么,劈头盖脸往身上招呼。还跟他说了,摔一个碗多干一个月。好不容易快熬到出徒的日子了,却失手摔碎了一摞碗。师父师娘正愁以后没人干活儿了,再找个这样的学徒可不容易,收来个奸懒馋滑的怎么办?这一下行了,小伙计挨了这两口子一顿打,还告诉他别想出徒了,至少再给干三年。这不是要人命吗?小伙计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别人学削面顶多一年出徒,他跟这儿干了两年多,吃不饱穿不暖不说,当牛做马还成天挨打受骂,好不容易盼到头了,这一下又多出三年,哪还有他的活路?   崔老道听得直摇头,这小伙计聪明伶俐,手艺也好,往灶台前面一站,左手托着面、右手拿着刀,腰板儿挺直,看着就精神。削面的时候上下纷飞,又准又快,一片片雪白的面片飞进锅里,煮一个开儿用笊篱捞出来在手里一转,把水沥出去,眼不抬手不停往旁边一甩,甩到离了二尺多远的碗里,一片也不带掉的,手艺当真了得。崔老道每次去吃刀削面,就喜欢看他这一手儿。赶上不忙的时候,小伙计就陪崔老道聊天儿。这孩子懂事儿,在外边受了多大的委屈,回家见了老爹老娘也不说,只怕二老担心,最大的心愿是有朝一日出了徒,开个削面馆,挣点钱孝敬爹娘。   小伙计一把鼻涕一把泪诉完了苦,问崔老道他求的签如何解,这苦日子几时才到头?   崔老道沉吟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告诉小伙计:“你这一卦大有来头,往悬了说,富贵不可限量。”   小伙计一听破涕为笑:“道长,我知道您心善,看我挨欺负可怜,却也不用这么说。好话当不了饭吃,大富大贵我不敢想,能再找一家削面馆干几年,攒下本钱自立门户,我也就知足了。”   崔老道心想:也难怪,贫苦人家的孩子见过多少钱?说什么大富大贵他如何敢信?就对小伙计说:“卦象如此,并非老道我胡言乱语。自古道‘穷不生根,富不长苗’,岂能以眼下困顿,度量日后穷通?若依贫道所言,你定有一场大富贵,听我的准没错。”   小伙计是没见过世面,可在面馆中迎来送往,出来进去的各色人等也见得多了,懂得几分察言观色。听崔老道说话这意思十拿九稳并非戏言,忙起身下跪,恳请崔老道指点一二。   崔老道照方抓药,把跟漆匠和猎户说的话,又原样对小伙计说了一遍,仍是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小伙计想发大财一定按照他的话做。   小伙计说:“道长,发不发财放一边,既然您用得上乌金山宝灯,我便走上这一趟。能发财最好,哪怕发不了财,能给您帮上了忙,也是我不白去。”   崔老道听罢暗暗点头,心中赞叹这个小伙计跟前两位不一样。漆匠和打猎的一个贪“色”,一个贪“财”,许下荣华富贵才甘心铤而走险,可到头来也死在这个“贪”字上了。削面馆的小伙计虽然出身贫寒,也没念过书,却称得上仁人君子。人秉天地而生,以五行配五德,五行乃是“金木水火土”,五德为“仁义礼智信”,仁字当先,命中旺金,时运一来谁也挡不住,“斩将封神”一卦乃此人命中定数!   5   崔老道又将近日卖卦挣的钱全给了小伙计,让他去削面馆赎取学徒的文书。小伙计千恩万谢,将崔老道叮嘱的话谨记于心,躬身作了一个揖,转头正要走。崔老道一把拽住他说:“先别急,且听老道我说一段书,再去不迟。”小伙计不明所以,不过既然崔老道还有话说,他只好坐下来,听崔老道说了一回书:   说的是老时年间,开封府外有一户人家,老爹早年没了,老娘拉扯三个儿子度日。仨大小伙子正在当年,家中却连半亩地也没有,只得靠上山打柴为生。穷老百姓过日子,虽然不至于揭不开锅,可也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娘这辈子吃斋念佛一心向善,家里头供着佛龛,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非常的虔诚,也愿意斋僧布道,但凡有化缘的和尚老道上门,只要家里头吃的,宁愿饿肚子也得拿出来施舍,从来没有舍不得这一说。   话说这一日,当天哥儿仨打的柴没卖出去,家里仅有一块糕饼给老娘吃了,兄弟三人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这么在家干挨。天至傍晚,有个老道上门化缘。老娘在家翻了一个遍也没找到吃的,只好将香炉中插香用的米倒出来,淘洗干净给老道煮了一碗粥。哥儿仨在旁边眼巴巴看着老道喝粥,腹中仿若雷鸣一般。正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岁数,一天水米未打牙,此时已经饿透了膛,可也知道老娘的脾气,流出的口水往肚子里咽,谁也不敢说话。   道士喝完了粥把碗放下,抬起头来问哥儿仨:“你们肚子里叫得跟打雷一样,为什么不喝粥呢?”老大说了:“我们家只有香炉里那点儿米了,这是道长您来了,实在没别的东西能吃,才倒出来给您煮了一碗粥。我娘这一辈子斋僧布道,不是一般的虔诚,我们岂敢同道长分食。”   老道一听这家人太善了,何以穷困至此?按说不应该啊!便将兄弟三人叫到门外,偷偷告诉他们:“村口破庙后边有一块大石板,下头是一口宝井,你们哥儿仨谁的水性好,可在三更前后下去,伸手往井底去捞。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只许捞一次,捞上来什么是什么,拿回家放在被窝里,该睡觉睡觉,等到鸡鸣破晓再打开来看。”说罢扬长而去。   哥儿仨听得面面相觑,猜不透老道这番话的意思。老大跟他俩兄弟说:“我常听人言,云游四方的老道多是高人,倒不妨试上一试,大不了白跑一趟,反正也吃不了亏,万一是条财路呢?”   他们家门口有条河,说到水性哥儿仨都不错,经常在河里头摸鱼。当天合计好了,回去伺候老娘睡下,夜半三更溜去村口,找到破庙后的石板,掀开来真是一口古井。年头太久,井沿已经没了,仅留下一个大窟窿。捡了块石头扔下去,一听这里头的水可不浅。老大腰上绑了条绳子,让两个兄弟拽住,将他缓缓放入井底。   井水深不可测,老大一下水,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六月三伏的天时,热得跟下火似的,井水却冰凉刺骨,浑身上下针扎刀扎似的,心知此地不可久留,捞上东西赶紧走人。当即一个猛子扎到水底,这下边什么也看不见,只得闭上眼伸手乱抓,三抓五抓,发觉抓到一物,形似瓦片,不知嵌在什么东西上,他使劲儿拽下来,但觉此物沉甸甸的,想起老道嘱咐过,只许捞一次,捞上来什么是什么,便将此物抱在怀中,摇动绳子招呼两个兄弟拽他上去。三个人七手八脚将石板遮好,匆匆忙忙回到屋里。家中穷得点不起油灯,摸黑抹干了身子,将从井中捞上来的瓦片塞进被窝,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起来一掀被子,吓了一跳,从古井中带出来的竟是一片金瓦,两巴掌宽、一寸多厚。哥儿仨乐得鼻涕泡儿都出来了,有了这块金子,置下田产地业,变成了当地的富户。只因施僧布道才有此番际遇,老娘更虔诚了,整日烧香念佛感念恩德,不再理会俗务,交由老大当家。老大没忘记以前的苦日子,常跟两个兄弟说,如今咱是有钱了,但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还别说咱,真正的大宅门中都不许开小灶,一家老小在一起吃饭,家里纵有金山银山,也有账房先生管着,各房吃穿用度均有数目,不能想拿就拿,如此方可细水长流。咱们家一样要勤俭度日,吃饱穿暖就行,绝不能过分铺张。   老二、老三年轻气盛,正是爱玩儿的时候,以前家里太穷,连饭都吃不上,不可能出去花天酒地,只能在家中苦挨,而今有钱了,仍是粗茶淡饭,这不跟自己过不去吗?无奈家中大事小事都得听大哥的,钱也是他把着,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想要钱必须找大哥。这哥儿俩一商量,倒不如咱也去古井中捞金瓦,捞上来不往家里交,咱自己换成钱,想怎么挥霍怎么挥霍。当天夜里这俩小子下了井,一人捞上来一片金瓦,有钱之后见天儿吃喝嫖赌。   过了几年,老娘舍俗家入了佛门,在山上的庵观居住,留下兄弟三人过日子。老大早瞧出他这俩兄弟又下井捞金了,打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自己的兄弟什么脾气、什么禀性,他太知道了。这俩小子不是过日子人,虽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争陪嫁衣”,可还有句话叫“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于是提出分家。那哥儿俩有了财路,又不愿意受大哥管束,早不想在一起过了,说到分家也没二话,正合心意,家产三一三十一平分成三份,从此各过各的日子。   老大一寻思,那俩小兔崽子好吃懒做,等到把钱败光了,准得再下井。老道说过,古井中的东西只能捞一次,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将金瓦全捞走。谁捞不是捞,如今已然分了家,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当天夜半三更,老大拿上绳子来到古井前,却见井旁的树上拴着两根绳子,另一头儿直通井底。老大一跺脚,心说:坏了,准是让那俩小王八蛋抢了先!他急忙捆好绳子下了古井,老二、老三果然先一步下来了。三个人你争我抢,谁也不让谁,都伸出手在水中乱抓,只恐被其余两个人抢了先。   这一次没抓到“金瓦”,却摸到一条大铁链子。之前的瓦片带出去变成了金片,这条铁链子有大腿般粗,如若也是金的,可比瓦片值钱多了。三人使上吃奶的劲儿,一人拽出一截。爬上井口谁也没搭理谁,各揣一截链子,分头回家钻了被窝。当天夜里兄弟三人做了同样一个怪梦,梦见井中龙王找上门来,对他们怒目而视:“尔等太可恨了!先前你们仨一人揪去我一片龙鳞走也就罢了,如今为何又来揪我的龙须?”哥儿仨均是一惊而起,出了一身的冷汗,但听得阵阵水声,旋即房倒屋塌,一场大水将三个人淹死在了家中。说来也奇了,这场大水如同长了眼,十里八乡都没受灾,单单冲了他们三个人的家宅。   崔老道讲罢这段书,再次叮嘱小伙计,切不可妄动“贪”念,到了乌金山,只取最不起眼儿的小红灯,别的什么也别碰。这话说得简单,可是从古到今,谁不贪财谁不好色?他崔老道就躲不过这个“贪”字,所以不敢上乌金山取宝。在这儿讲古比今说得明白极了,真见了金山银山,他也把持不住,因此叮嘱再三。小伙计听出了崔老道的用心,又对崔老道拜了一拜:“道长放心,您的话我绝不敢忘!”说完别过崔老道,回到削面馆赎取了契约文书,出东门直奔乌金山。   正所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岂能斗量”,卖刀削面的小伙计前去取灯,正应了“斩将封神”之卦,这才引出“八珍楼显宝,元宵夜照妖”!   6   且说小伙计收拾停当,一路急行上了乌金山。他和漆匠、猎户一样,从山顶顺绳而下,推开山洞中宫殿的大门往里走。大殿中的美人儿一看怎么又来一位,这还有完没完?只得故技重施。怎知小伙计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美人儿如何勾引,就跟没看见她一样,穿门过户到得后殿,但见洞中金珠宝玉堆成了山,他也不为所动,一左一右两盏宝灯看都不看,径直摘下当中一盏最不起眼儿的小红灯。霎时之间,宫殿美女、遍地珍宝都不见了。小伙计怀揣五雷天师符,手持红灯走出山洞,马不停蹄赶回太原城,去找在关帝庙门前等他的崔老道。   崔老道心里也没底,先后送掉了漆匠和打猎的两条人命,不知小伙计会遇到什么凶险,能否取回宝灯?着急归着急,除了干等也别无他法。他此时正装神弄鬼在那儿卖卦蒙钱,一抬眼看见小伙计提灯回来了,顿时心中一喜、眼中一亮。赶紧胡天黑地说了几句吉祥话,打发走求卦的,匆匆收拾了卦摊,带小伙计来到太原城中最大的酒楼门前,准备摆酒庆功。   小伙计认得这地方,拽住崔老道的衣角直往后退。这座酒楼上下三层,有字号的“八珍楼”,拿手的招牌菜是“八大碗”。一张八仙桌子围坐八个人,上菜不用碟子,单使头一号的大海碗,“煎炒烹炸焖溜熬炖”各占一碗,一做一整桌,您想单点可没有。八珍楼的八大碗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是“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均为珍馐美味;中等的也不次,山珍海味样样俱全;就连下等的八大碗,也是大鱼大肉,应有尽有;此外还有一套全素八大碗,讲究素菜荤做,吃着比肉还香。这都不是穷老百姓吃得起的。小伙计小声跟崔老道说:“道长,八珍楼不是卖刀削面馆子,咱可没钱吃这些,您带我上这儿来干什么?”   崔老道成竹在胸,昂首说道:“今天还就在这儿吃了,你把心放肚子里头,有人掏钱!”   小伙计心里头直嘀咕,也不敢多问,一头雾水跟在崔老道身后进了八珍楼。爷儿俩上二楼找了一个雅间落座。此时吃饭尚早,先来了一坛上等的杏花村,一十九个压桌碟:四冷荤、四干鲜、四蜜饯、三个甜碗四点心,闭上门喝酒叙话。   小伙计一瞧,这崔老道可真敢点,这得花多少钱,往后不过了?他把宝灯往崔老道面前一放:“道长,乌金山宝灯我给您取回来了,这盏灯有什么用?”   灯是小伙计千辛万苦带下山的,崔老道也不好隐瞒,将他从镇海龙王庙下放走百眼金睛怪之事讲了一遍。小伙计听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这才明白崔老道想借乌金山宝灯降妖。可这不起眼儿的小红灯笼会有那么厉害?   崔老道对小伙计说:“世间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下地之上,有三盏灯万年不灭,头一盏是佛前灯,乃佛家至宝,能照十方世界;二一盏是幽冥灯,摆在森罗殿前,辨万鬼善恶;三一盏便是眼前这个宝灯,称为照妖灯,无论何方鬼怪,使此灯一照必见端倪。镇海龙王庙下的鬼怪躲在太原城中,有了乌金山照妖灯,不怕找不出它的踪迹。而后这宝灯还是你的,保准让你下半辈子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小伙计惊诧之余问崔老道:“太原城人山人海,咱们提上宝灯挨个儿去照,那要照到几时?再者说,咱提着灯逮谁往谁脸上照,赶上脾气不好的,不得挨打吗?”   崔老道哈哈一笑:“且放宽心,不用咱们动手,今天掏钱请客吃饭的这位就替咱们办了。”   小伙计不知崔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天色将晚,也不见掏钱请客的人来,不免坐立不安。万一没人请客,他们爷儿俩又掏不出钱,那不得让伙计们一通胖揍?崔老道让他坐住了,自己提上小红灯笼,出去溜达了一圈。过了一会儿,有个跑堂的过来请小伙计:“小爷,刚才那位道长让我请您到旁边的雅间。”   小伙计莫名其妙,崔道爷不说吃饭吗,怎么还换地方了?无奈只好站起身来,跟跑堂的一前一后进了旁边的雅间。等到了屋里一看,这个雅间太阔了,当中间一大张八仙桌子,围坐了这么五六位。小伙计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儿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这五六个人,当时就想跪下磕一个。怎么呢?太有头有脸了,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是太原城各大饭庄子的东家。如若把城中的大饭庄子排个名次,前几位一个不落,个个都在其中。崔老道一脸得意,坐在上座,招手让小伙计过去。小伙计都看傻了,脑中一片空白,哆哆嗦嗦在崔老道旁边坐下,屁股欠着一半不敢坐实了,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好,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   崔老道无非一个在关帝庙前卖卦的,为什么成了太原城这些大东家的座上宾?原来崔老道也没闲着,一直在想乌金山宝灯到手之后该怎么用,如何找出躲在城中的鬼怪,结果还真让他听说了一个消息。太原城每年正月十五都有灯会,通宵不禁,那一天全城的军民人等都出来逛灯,沿街支起灯棚、扎起灯栅、悬灯结彩、巧样烟火。城中的这些买卖家、各个帮派行会,到了那天要去赛花灯。大买卖做大灯,小买卖做小灯,争相斗富,谁家的灯最好,那就露了大脸出了大名,可以挂在太原城的城头之上,让全城的军民观赏,这一年的买卖也会兴旺红火。   说起太原城正月十五的灯会,那可是千百年来的传统。相传当年有人得罪了王母娘娘,天庭派遣赵无忌推了一车五斗火下界烧毁太原城。菩萨不忍见生灵涂炭,便让城中百姓点起灯笼,从天上往下一看恰似一片火海,借此将这件事对付过去了,此后才有了灯会的习俗。老百姓家的灯还好说,无非邻里之间相互攀比,斗个得意,图个热闹。富户商家的灯可不能对付,一进腊月就得开始准备,只怕耽误了被别家比下去。以前各行各业皆有行会,比如当行的行会,专管太原城的大小当铺;镖行专管大小镖局子;其他的什么粮行、票号、药行、绸缎庄都有行会,连要饭的叫花子也有花子头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灯会这一天,各大行会皆出花车,上挂各式彩灯,那叫一个五光十色、争奇斗艳,再长两只眼也看不过来。行会所辖的买卖家有钱的出钱,有手艺的出手艺,钱多的多出,钱少的少出,连手艺都没有的,就出把子力气,只为在当天挣一分脸面。崔老道此番在八珍楼显宝,正是借各大行会比灯的机会,在太原城中降妖捉怪! 第七章 大闹太原城(下)   1   崔老道在太原城关帝庙前摇签卖卦,这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所见之人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他的耳朵又长,探听到勤行商会的会首和几位理事,天天在八珍楼商议灯会之事。勤行就是干饭庄子的,意思是说干这一行的眼勤手勤、嘴勤。太原城大大小小的饭馆多如牛毛,上至八珍楼这样的大酒楼,下至卖刀削面的小馆子,以及摆摊儿卖小吃的,全都是勤行。行会的会首正是八珍楼的东家,论势力、论财力,比哪一行也不在以下,却从没在灯会上露过脸,这么多年来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崔老道见小伙计从乌金山取了宝灯回来,当时计上心来,带小伙计前往八珍楼献灯。   会首等人刚才正在商议,如何在元宵节灯会上扬眉吐气,今年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别人抢了风头,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也没个像样的主意。便在此时,崔老道手提一盏小红灯笼推门而入。大老板们正跟这儿挠头呢,一瞧怎么进来个老道?却待开口询问,崔老道抢先说:“各位,且听贫道一言,正月十五满城花灯,可都比不了贫道手上的宝灯!”众人见崔老道手提的红纱灯笼太寒碜了,当中一点火头还没指甲盖大,搁在屋里也不显亮,扔在路边都没人会捡,好意思说是宝灯?众人心里有气,这个跑江湖的贼道人分明是想招摇撞骗,谁让他进来的?怎么还不赶出去?   崔老道“嘿嘿”一笑,不慌不忙上前两步,一只手提灯,另一只手握住灯笼中的玉盏轻轻一转。可了不得了,就这么一下,灯中放出华光瑞彩,宝气冲得人睁不开眼。在座全是太原城中的大财东,不说富可敌国,个顶个腰缠万贯是不假,家里头什么没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此时见了崔老道的宝灯,却一个个张大了嘴,哈喇子流下半尺多长。崔老道见好就收,用手一扶玉盏,宝气旋即收敛,再看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小灯笼。几位老板一对眼神儿,忙把崔老道请到上座,连拍带捧,生怕他将宝灯给了别人。   崔老道说:“几位东家,宝灯并非老道我的,你们想借此灯,还得问问隔壁那位小爷。”这才吩咐跑堂的,去把隔壁雅间的小伙计带过来。   小伙计哪见过这等阵势,战战兢兢坐在下首,屁股搭在椅子边上,一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崔老道却泰然自若:“宝灯摆在这八珍楼,没腿儿它不会跑,没翅膀也不会飞。各位何必心急,不妨边吃边聊,好好商量商量,如何在正月十五的灯会上夺魁。”   八珍楼的东家忙说:“对对对,道长和这位小兄弟贵足踏贱地,来到这八珍楼,我等实乃三生有幸。咱这买卖别的不成,吃的喝的倒还说得过去,但不知您二位得意什么,尽管敞开了点,都是我做东。如若能把这宝灯借给我们一用,打今儿起,只要您二位赏脸来吃饭,吃多少都算我的。”   堂堂一位会首、八珍楼的东家,为了正月十五赛花灯,那真是下了血本,舍出脸来恳求崔老道和小伙计,皆因当地有位督军,统领一省兵马、手握生杀大权,虽说此人戎马半生、杀人如麻,在家却是个大孝子。督军的老娘最爱看花灯,一到元宵节灯会,督军必定陪老太太出来看灯。谁家的花灯超群绝伦拔得头筹,挂在城头之上,让老太太喜欢了、高兴了,督军哪怕只是问上一句,此后这一行的人在山西地面上,那就算是齐脚面的水——平蹚了。头几年是票号、粮行这些大行会出了风头,督军一高兴,广开方便之门,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走在路上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勤行的人早就眼红了,正在发愁今年怎么办,崔老道手提宝灯送上门来,当真是及时雨,能不把这二位打点好了吗?   崔老道见会首发话了,让他想吃什么随便点,赶忙说:“咱别太麻烦,我们也不挑嘴,来几个饽饽菜垫吧垫吧,能吃饱了就成。”   在座的几位大财东,全是开饭庄子的,对南北大菜了如指掌,可还真没听说过什么叫“饽饽菜”。   崔老道借机卖派:“前朝的满洲八旗将面食统称为饽饽,面条叫抻条饽饽,包子、饺子叫馅儿饽饽,饽饽菜无非是吃饽饽之前压桌儿的小菜。”   八珍楼的东家心说:这还不简单吗?那就是八宝菠菜、油炸花生、麻油笋丝、老醋蛰头,顶多切上盘肘花儿,再来个酱牛腱子,我们这后厨常年备下现成的,等都不用等,就要吩咐伙计直接端上来。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有求于人,我不可擅自做主,还是问周到了为好,于是问崔老道:“道长想吃什么饽饽菜?我马上叫人去准备。”   崔老道也不客气,撸胳膊挽袖子:“松肉、扣肉、烧鸡、烧鹅、八宝酱鸭,烤一条羊腿,来半个牛头,脱了骨的大肘子您再给上一个。”   几位财东哄然而笑,这老道多少天没开过荤了,上我们这儿撒狠儿来了,如果说这叫“压桌碟儿”,那还吃得下去饽饽?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龙肝凤胆难找的东西,当即吩咐跑堂的上菜,七碟八碗摆好了,崔老道点的菜一样不少,八珍楼看家的八大碗也端了上来。想借宝灯一用,可得把这二位伺候好了。   书要简言,崔老道和小伙计在八珍楼一通大吃大喝,都是好东西,平常可没钱吃,这次逮着了,也不怕人笑话,直吃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转过天来,东家带二人去见灯会的会长,哪家的花灯好得由他来决定。会长一见乌金山宝灯,当场拍了板,今年灯会摆的是九曲黄河连环阵,阵头之上就挂它了。八珍楼的东家对崔老道千恩万谢,他可不知道,崔老道在太原城捉妖拿鬼,必须将这盏宝灯挂上阵头才行!   2   老话说“三天戏,五天年”,过年再热闹,也就三十到初五这几天,后边没什么意思。不过元宵灯节却比大年初一还热闹。一晃到了正月十五,太原城中的各家各户,从一大早开始起来忙活,准备过节的花灯。老百姓的花灯比不了富商巨贾,就是自己玩的,有的人家在集市上买一个,有的人家自己做,这都比较简单。比如什么白菜灯、葫芦灯、西瓜灯、辣子灯、猫儿灯、狗儿灯、羊羔灯、娃娃灯,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什么都没有的也点上一支火把,只为了凑个热闹、沾个喜气。等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家家户户门口张灯结彩,不仅全城百姓,街头做生意的买卖人也趁这一天赶会,一街两巷做买做卖的、推车负担的,各式吃的、喝的、使的、用的,琳琅满目、五花八门,那真是应有尽有。太原城一年一度的灯会由来已久,相传从北宋年间开始,至今没断过,当地的财主大户都在这一天借灯斗富、靠灯摆谱儿,各大行会扎灯车招摇过市,也是为了炫耀势力。扎出来的花灯大大小小形态各异,要说大,有比城门楼子都不矮的;要说巧,里外九层的宫灯转起来如同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最高兴的还是老百姓,反正看灯不要钱。   入夜之后,太原城中一片灯海,您瞧去吧,金莲灯、玉梅灯、荷叶灯,灯彩锦绣;芙蓉灯、月季灯、牡丹灯,烛影摇红;青龙灯,直上九霄,却似龙吟虎啸;彩凤灯,如花似锦,正欲展翅摇翎;银蝶斗彩灯,双双随绣带香;雪柳争辉灯,缕缕好似银龙;仕女灯,婀娜多妩媚;八仙灯,各自显其能;孔雀灯,栩栩翎毛曳;鸳鸯灯,流苏似锦红。读书之人来看灯,踏雪吟诗才思涌;习武之人来看灯,胯下骏马抖威风。一城的军民人等个个喜笑颜开过灯节,一派欢天喜地,歌舞升平。崔老道却无心赏灯,带上削面馆的小伙计早早来到城头之上,但见城中观灯的百姓摩肩接踵,挤成了人山人海,四面八方的彩灯、花车、火龙一队接一队,如同一座灯阵,覆了整个太原城。阵头在城楼下的灯山门,灯山门由官府搭造,木架子搭得如同城门,上悬格式花灯,这都是宫灯,诸如“走马灯、玉兔灯、子牙封神灯、三战吕布灯”之类,巍峨辉煌,观之不尽、赏之不绝。拣选三百六十名精壮汉子,各举一根三丈三的长杆,挑起三百六十盏花灯,按照九宫八卦之势,分列九方,此乃“九曲连环阵”。灯阵宛若九条长龙,有首有尾、从西向东直入灯山门。   崔老道带小伙计上了灯山门,居高临下望见灯阵已然成形,一队队花灯有如一条条光雾流转的火龙,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按以往的惯例,到了这个时候,应该在阵头上挂灯了。崔老道见时辰已到,让小伙计提了乌金山宝灯在手,握住玉盏这么一转,霎时间宝气腾空,祥光瑞彩夺了月光,全城灯火尽皆失色。赏灯的军民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仰头往灯山门上观瞧,无不称奇赞叹,真乃“金光不动千年火,玉盏烛照长明灯”。民众惊诧之余议论纷纷,从不曾见过这等奇观,不乏卖弄见识的,有人说此乃大唐年间西域进贡的八珍蟠螭灯,有人说这是大明永乐年间从海外带回来的异宝琉璃灯,还有的说这是西王母驾前童子所提的天河鲤鱼灯。   督军陪同老太太坐在城门楼子中观灯,望见阵头的宝灯奇光烁烁,挑起大拇指来赞了一声“好”。老太太也高兴,见得如此宝灯,可真没白活这么大岁数,相比之下,以前看的那些灯都不叫灯了。督军当时命人下去问是哪一家的灯。八珍楼东家以及行会的大小财东,早在一旁候着了,赶忙上去给督军和老夫人行礼,陪着聊了几句。   督军说:“你们找来的宝灯给太原城增辉,连我也觉得有面子,改天我得上你们八珍楼坐坐。”别看就这么一句话,从此这个行会可是“身上长虱子——抖起来了”。尤其是八珍楼,专门给督军设了一个最好的雅间,不论督军来不来,也将桌椅板凳擦得一尘不染、光可照人。督军平时当然不来,督军府中什么厨子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弄不来?什么大菜不会做?非得赶上外省来了官员,又在家吃腻了,这才来八珍楼吃一顿。可以让督军说一句八珍楼的饭好,强似旁人说上千句万句,那得是多大的面子?   不提后话,接说正月十五元宵节,乌金山宝灯借了九曲连环灯阵的灯光,华光宝气覆盖了全城。躲在灯山门上的崔老道,居高临下这么一看,但见整座太原城光华璀璨,却有一道黑气隐在城中。不出他所料,乌金山宝灯千年难得一见,躲在太原城中的金睛百眼怪也按捺不住好奇,挤在万民之中观灯。崔老道看得分明,拽上削面馆小伙计,快步从高处下来。小伙计身背葫芦、手提宝灯在前,崔老道跟在后头。他自知命浅福薄,不敢将宝灯提在手上太久,前去捉妖还得让这个小伙计打头阵。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人潮,找到魁星楼前,此处乃是九曲连环灯阵的中央戊己土。说是魁星楼,其实是座三层宝塔,六面飞檐翘角。前朝本地举子们进京赶考,出行前必在楼前跪拜,如若皇榜高中,衣锦还乡之时,则骑高头大马在魁星楼下夸官。正月十五闹花灯这天,魁星楼前人潮涌动。小伙计一边往前挤,一边手举宝灯往这些人脸上照,所见男女老少均是一脸喜容。而当灯光照到一个女子,把小伙计吓了一跳,怎么呢?这个女人的一张脸上,七横八纵全是眼珠子,简直跟个莲蓬相仿,此时让宝灯一照,一只只怪眼金光烁烁。周围的人也瞧见了,一下炸了锅,人踩人人挤人,哭爹叫娘乱成一团。崔老道在后边一拍小伙计的肩膀:“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3   小伙计想起崔老道之前交代的话,急忙转动宝灯中的玉盏,一瞬间华光四射,惊得那个女子一阵怪叫,如金盏玉碗碎裂之声,化成一道黑烟落在了魁星楼后。在附近观灯的军民争相奔走逃窜,你拥我挤乱作一团。崔老道一拍大腿,没想到这东西让乌金山宝灯照住仍可脱身,还惊动了城中百姓。不过他也瞧出来了,刚才那一下,金睛百眼怪已被宝灯所伤,逃不了多远,急忙叫上小伙计追赶过去。寻至魁星楼后的一口古井,崔老道用道眼一看,但见井中妖气弥漫,有心下去捉妖,又恐受其害,一时想不出法子,只得在一旁守候。   先不说城中怎么乱,单表崔老道和小伙计手提宝灯,在井旁坐了整整一宿,灯会上兴妖作怪之事已经传遍了。不过夜半三更谁也不敢出来看,直到转天一早,才有许多胆大好奇的围拢了看热闹。一瞧魁星楼古井旁的石杵都倒了,崔老道在上边正襟危坐,小伙计身背葫芦手提宝灯站在一旁。有人认得这是在关帝庙前卖卦的崔老道,听说是位高人,看来果然不假,免不了议论纷纷:看这阵势,老道往那儿一坐,井中的妖怪就不敢出来,旁边那个提天灯的小童子准是给他护法的!   崔老道在那儿闭目打坐,好似入定了一般,周围的人如何议论,他可都竖起耳朵听见了,当下一抖手中的拂尘,说道:“贫道下山来到太原城,在关帝庙前抽签卖卦只为掩人耳目,实则为了降妖捉怪而来。此妖已被我打入井中不敢再出,常言道‘有钱能驱鬼,无术怎通神’,待贫道设下法坛遣将召神,请来太上老君炉中的三昧真火,将它化为灰烬。”   有人说道:“太好了,道爷作法捉妖,为民除害,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热闹的众人随声附和,求崔老道赶快作法召神,除掉魁星楼古井中的妖怪。   崔老道说:“各位,捉妖拿鬼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贫道纵有捉妖之术,眼下却不是当口,况且我二人在此守了一夜,水也没喝、饭也没吃……”   周围看热闹的一听这话,赶紧凑钱买来包子、馒头、油糕、锅盔,还有人端来两大碗羊杂割,近似于羊杂碎,没有肉,全是下水,将锅里常年滚沸的老汤往上一淋,撒上葱、蒜、辣椒、老陈醋,再加上一把细粉条子,三九天能吃出满头大汗。崔老道那是天底下最馋的,从不肯亏了自己这张嘴,瞧见装在大碗中的羊杂割直冒热气,立时二目放光。此时刚开春,仍是天寒地冻的,崔老道在外边坐了一宿,冻也把他冻透了,为什么打坐似的一动不动,可不是得了道的高人,而是冻僵了手脚,想动也动不了。他和小伙计一人一大碗羊杂割,稀里呼噜招呼下去,肚子里有了食,脑袋上见了汗,方才恢复了几分精神。   崔老道吃饱喝足一抹嘴,告诉众人说:“诸位,眼下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如若还想活命,有家的赶紧回家,投店的快去住店。”   众人莫名其妙:“道爷,您这可不对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仅不捉妖,反倒赶我们走。”   崔老道说:“各位有所不知,此怪非同小可,躲到太原城中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吃的童男童女还不够,又被宝灯所惊,不得已遁入井中恢复元气。贫道万一拿它不住,可不知它会逃去何处。大伙儿赶紧回去相互转告,各家各户在房前屋后、门口、窗台,但凡能过人的地方都插上针,大小长短无所谓,是针就行。这东西金睛百眼,别的不怕,只是怕针,按我的话去办,可保家宅无虞。”   那个年头的人大都迷信,对于趋吉避凶之事,往往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想分头回去准备,忽听人群外有一位粗声大嗓的,高颂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本座在此,岂容你这老道妖言惑众!”   众人循声观瞧,从外边挤进来一个大和尚,又高又胖、膀阔腰圆,头戴僧帽是皂青,灰布僧衣有护领;高腰僧袜白似雪,开口僧鞋足下登;云魔禅杖手中拿,紫檀佛珠挂前胸;张口叨念阿弥陀佛,好似驾云能腾空。都不用问,一瞧这打扮就是法师。太原一城军民,十有八九见过这个大和尚,也不知道在哪座宝刹修行,就见他成天到处转悠。此人法号上圆下济,宝相庄严。圆济大师分开众人,伸手点指崔老道:“妖道,太原城藏龙卧虎,有的是高人,你没能耐就说没能耐,谁也不会小瞧于你。饿了给你口饭吃,渴了给你口水喝,那也是积了功德。而今你在此妖言惑众、骗吃骗喝,这却是你不对。”没等崔老道接话,圆济大师又转过身对众人说道:“各位各位,甭听老道胡说,家里有针您留着缝衣服、纳鞋底子,不用往房前屋后插,那叫糟践东西。井中的妖怪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座这就下去收拾了它。”这位大师真不是只说不练的嘴把式,说完让人在井口架起辘轳,绑上一个大筐,放他下去捉妖。   崔老道有心上前阻拦,却被圆济大师几句话顶了回来,落得个上不来下不去,只得抱着肩膀在一旁观看,瞧瞧这位大师有什么降妖捉怪的本事。这大和尚太胖了,二三十人才拽得住绳子,刚下去之时并无异状,旋即听得井中传出“咕噜咕噜”的水声,紧接着黑烟升起,众人赶紧闪到一边,又等了大半天,下边再无响动。崔老道叹了口气,圆济大师这是真“圆寂”了,估计此人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多半也是行走江湖混饭吃的,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竟敢以身犯险下井捉妖。兴许他以为这妖怪也跟他一样是个混吃混喝的。不过还真让大和尚说对了,太原城里像他这样的“高人”还真不少,半天不到,什么和尚、老道、降龙的英雄、伏虎的好汉,接二连三来了四五位,皆称身怀异术,愿为百姓除害,不顾崔老道的拦阻,一个接一个下了井,却都有去无回,下去一个没一个,下一两个没一双,至此再也没人敢下去捉妖了。有人出主意,造一座塔把井口镇住。崔老道说井底下是活水,镇住井口也没用,他让城中百姓快去准备,各家各户房前屋后插上针,又叫上小伙计,匆匆赶奔督军府。崔老道已经想好了,为了万无一失,还得再借一人一宝,那才布得下“天罗地网”!   4   崔老道为了降妖捉怪,准备了三件法宝一个人:小点当铺的铁盒神针、火炼人皮纸的大葫芦、乌金山宝灯,此乃三宝,抽中斩将封神一签的小伙计,这是一个人。但是这个妖怪太厉害了,仍怕对付不了,还得去一趟督军府,再借一人一宝。   崔老道带上小伙计,来到督军府门口,声称来给督军献灯。守门的军官知道此灯乃无价之宝,元宵灯节晚上大放异彩,全城的人都看见了,深得督军和老夫人喜爱,这二人前来献宝,必定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少不了封赏,说不定从此就是长官了,那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把二人请到府中,跑步进去通报督军大人。崔老道拜见督军说明来意,宝灯是小伙计献给老夫人的,怎奈太原城中出了一个妖怪,百姓不得安宁,虽有道法可以捉妖,却要借督军府中的一个人、一件东西,顺便连吹带捧拍了督军一通马屁。   督军行伍出身,性子爆、脾气直,人家将奇珍异宝送上门来,岂能亏了他们?况且正月十五关帝庙前出了妖怪,闹得太原城中人心惶惶,他正为此事发愁,得知有人出头定乱,那是再好不过,就问崔老道要什么。   崔老道说:“贫道斗胆,要借您府中的金枪。”   督军闻听此言眉头一皱,真舍不得。这支金枪大有来头,乃西洋使臣进贡给前朝皇帝之物,是支三眼枪,三个枪管并驾齐驱,能连射三发。在当时来说,这可了不得,不仅威力够大,枪身也讲究,系赤金打造,上刻八宝花纹。当年万岁爷都舍不得用,常年摆在御驾前,是太和殿上的镇殿之宝。后来清朝灭亡,各路军阀混战,金枪辗转落在了这位督军手上。   崔老道擅长察言观色,看出督军犹豫不决,一定是舍不得借,赶紧说:“督军大人且放宽心,即使您府上是东海龙宫,老道我也不是借宝不还的孙大圣,而且只借一天,用完了马上还给您,绝不敢生二心。”   督军没说借也没说不借,又问崔老道:“听你适才所言,除了金枪还要借一个人,此人是谁?”   崔老道说:“不瞒您说,您把金枪借与贫道,贫道也不会使,因此想借军中一名神枪手,以助贫道除妖。”   督军一想,这倒好办了,不怕崔老道偷走金枪,谅他也没这个狗胆。可万一用坏了,毙了他顶个屁用?如若连我的部下一起借,金枪也到不了他手上,助他一臂之力又有何妨?于是对崔老道说:“老道,我军中的神枪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想借哪一个?”   崔老道说:“听闻有一位姓陈的长官,是个疤瘌眼,那是个有名的神枪手。”   督军把副官叫过来一问,真有这么一位,此人外号叫“陈疤瘌眼”,早先在战场上被弹片所伤,从脑门子到腮帮子,跨过眼皮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因此得了这个绰号。当即传令陈疤瘌眼带上金枪,与崔老道走上一趟,此去全听道爷差遣,让你怎么干就怎么干。   崔老道谢过督军,又说:“乌金山宝灯上照九霄、下照九幽,实乃不世出的奇珍异宝,是这个小兄弟舍生忘死从深山古洞中寻得,特来献给老夫人添福增寿。不过贫道在太原城捉妖,尚需此灯相助,用完了让陈长官连同金枪一并带回。”   督军听出崔老道说这番话的意思,是给这孩子讨赏,又见削面馆的小伙计聪明伶俐,长得也精神,上人见喜,献宝有功,允诺必有重赏。   只说崔老道凑齐了四件法宝、两个人,一切准备停当,又请督军放出话去,让全城百姓多备响器,并在房前屋后遍插钢针,布下捉妖的天罗地网。又告诉陈疤瘌眼和小伙计带上神枪提上宝灯,先到十字坡埋伏。这个地方在太原城的西门外,地势较高,两条官道相交于此,离城不远却十分荒凉,四下里全是枯草。他一个人背上大葫芦,画了三道天师符,分别来到太原城的东、南、北三个城头,一枚神针钉下一道符,只留西边一条路,等崔老道忙活完了,已是转天清晨,这才赶去十字坡。   天刚蒙蒙亮,全城百姓各鸣响器,有敲锣打鼓的、有放鞭炮的,手里紧敲快打,麻雷子、二踢脚不断放响,到处都是声响,闹动了整座太原城。   5   城里边这么一闹不要紧,魁星楼古井下的东西可躲不住了。晌午时分,井水无故升起,浮上一具投井身亡的女尸,口中吐出一道黑烟,老百姓有眼尖的,望见黑烟中金光闪烁,在半空东一头西一头到处乱撞,蹿至东边,被城头一片白光挡了回去,南、北两边也出不去,最后只得奔西去了。   崔老道头顶九梁道冠、身穿八卦仙衣、足登水袜云履,背上大葫芦驻足于十字坡上。但见那道黑烟直奔他飞来,裹在妖风异雾中的百余道金光闪烁不定,眼瞅到了十字坡。削面馆小伙计从一旁闪身而出,将乌金山宝灯中的玉盏一转,霎时间放出祥光瑞彩,遮住了妖气中的金光。黑烟之中传来劈金裂石之声,卷起了漫天沙尘。崔老道摘下身后的天雷地火大葫芦,双手举过头顶,大喝一声:“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妖魔,你这厢来!”   那位问了:“崔老道念的这是什么咒?”其实不是咒,而是道号。崔老道平时不念这一句,行走江湖见了人只念“无量天尊”,您一听这四个字,就知道不是正经出家的老道了。至于崔老道刚才念的那一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这在真正的道号中也算厉害的。那道黑烟听得人声,登时疾冲而至,但听“呼”的一声,全被收进了大葫芦。崔老道连忙将木塞摁进葫芦口,再看十字坡上一切如初,却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火炼人皮纸的天雷地火葫芦,并非寻常之物,内中暗藏三昧真火,收妖进去晃上一晃,立时灰飞烟灭,再也别想作怪。怎知崔老道刚刚晃了几下,却从中传出阵阵怪响,声如裂帛,忽然“咔嚓”一声,大葫芦四分五裂,落地冲出三只黑鸟,形似乌鸦,可比乌鸦大得多,一眨眼飞到天上,奔三个方向逃窜。   说时迟、那时快,崔老道身后闪出一人,全身军装,系腰带、穿马靴、头顶大壳帽,一只疤瘌眼,满脸的杀气,手持一支三管金枪。闪身出来二话不说,瞄准天上三只黑鸟,“砰、砰、砰”连放三枪,真可谓弹无虚发。三只黑鸟应声落地,变成三堆黑血,恶臭传出十余里开外。书中代言,此人并非旁人,有名的神枪手陈疤瘌眼,行伍出身,枪法出神入化,后来在天津城当了一个开枪处决人犯的刽子手。天津卫“四神三妖七绝八怪”,他占了一绝。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崔老道总算把这个妖怪除了,当天回督军府送还了金枪、宝灯。督军见崔老道乃当世的高人,有意抬举他,想让他留在太原城。崔老道却怕别人知道了妖怪是他放出来的,也自知命浅福薄,担不起大请大受,此时董妃坟的风声已经过去了,便谎称还得上山修炼,依然回到天津城南门口摆摊儿算卦。   至于献出宝灯的小伙计,得了督军重金奖赏。他无心为官,用这个钱做本金,勤勤恳恳做起了买卖。他心思聪明,为人厚道,做生意讲诚信,从不坑人骗人,买卖越做越大,到后来置办商船下了南洋,终成海外巨富。 第八章 崔老道捉妖(上)   1   崔老道老家在小南河,在天津城的西南边。乡下地方穷,各家各户都差不多,除了种地没有来钱的道儿。崔老道家里没有地,有地他也不会种,吃江湖饭的卖不了力气,怎么着也养不活一家老小,因此在天津城南门口算卦相面。俗话说“倒霉上卦摊儿”,来找崔老道的人肯定都是不顺当的,如若不是倒霉走背字儿,谁会去给算卦问卜的送钱?崔老道凭江湖手段卖卦挣钱,自称“铁嘴霸王活子牙”。别说,这话倒也不假,就他那张嘴,先说海再说山、说完大镲说旗杆,自称是允文允武,要说文的,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安邦之略,要说武的南山打过猛虎、北海擒过蛟龙。   反正,他是有象不吹骆驼,有骆驼不吹牛,全靠两行伶俐齿、三寸不烂舌,蒙上一个是一个。免不了撞见几个倒霉蛋,倒也能挣点钱,这份进项可远不够养家糊口。因此只要能挣钱,他什么活儿都干,没有干不了的。写秧榜、打鬼胎、画符念咒、降妖捉怪,还给人合八字批龙凤帖。龙凤帖是干什么的呢?旧社会拜堂成亲之前要过龙凤大帖,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写在龙凤帖上,找崔老道给看看是否合适,能不能成亲,属相、命相、时辰有合的也有克的,行不行全凭他说了算。比如一个属鸡的想跟一个属猴的成亲,这叫“鸡猴不到头”,两人肯定过不到一块儿去,这门亲事成不了,可只要崔老道让你成,三言五语几句话就给说成了。他说猴属的不是寻常的猴子,乃是猴中之王齐天大圣,属鸡的是也不一般,是天上的昴日星官,昴日星官曾助齐天大圣降服盘丝洞的七个蜘蛛精,这个媳妇儿娶过门来必定是贤内助,相夫教子举案齐眉,日子肯定越过越好。再比如命相相克,男的火命,女的水命,水火不相容,这两口子过得了吗?搁在一块儿还不炸了锅?可崔老道又说了,男的是上界霹雳火,女的是下界井泉水,一天一地离得太远了,上下够不着,谁也冲撞不了谁,而且火属阳、水为阴,两人在一起阴阳调和、如胶似漆。这套迷信的东西崔老道比谁都在行,怎么说怎么有,全凭他一张嘴,为了把钱挣到手,元宵能给说成煤球,你真拿个煤球来,他敢说鸡蛋让鬼上了身。   崔老道的嘴皮子好使,死人也能给说活了,搁在平时养家糊口混饭吃不成问题。可那时候连年战乱,老百姓的日子过不安稳,有今天没明天的,他这套江湖上蒙人的玩意儿也没多少人信了,因而买卖一天不如一天,再这么下去就要喝西北风了。可旧时的天津卫是块宝地,养活富人,也养活穷人,因为五行八作、鱼龙混杂,指什么吃饭的都有,指什么吃饭的也都能活。   本钱大的开商铺,本大利也大。比方说开珠宝楼,那一块宝石得多少钱?至少百十块银元,再说你一个大珠宝楼,不可能只放一个柜台,柜上也不可能只摆一块宝石,珍珠、翡翠、玛瑙、钻石,大的、小的、贵的、贱的,各式各样的摆满了,主顾进来也有个挑选。因此说没有十几二十万银元开不了珠宝楼,一般人绝对干不起。可人家开一次张,顶得上小买卖家两三年的进项。   本钱小的也不是没有,一样能干买卖,当然比不得大买卖,必须起早贪黑吃得起苦。比如到南市摆个小摊儿,卖个痒痒挠、耳挖勺、针头线脑什么的,上货都用不了几个大子儿,那能赚多少钱?可也够一家子人吃糠咽菜,不至于饿死。   手里一点本钱没有的穷光棍儿,一样找得到活儿干。天津卫这是水旱两路的码头,有膀子力气又吃得了苦的,可以到火车站或码头上扛大包。机灵的去给洋人跑腿儿,会把式的去街头卖艺,甭管到什么年头,饿不死有本事的手艺人。哪怕没手艺、没本钱、没力气,照样能找着饭辙,只要豁得出去就行,横的不要命的可以当混混儿,舍出身上这一百来斤肉,摔打叉剌,抄手拿佣、瞪眼讹人,地痞无赖的名声虽然不怎么样,千人嫌万人骂,可好歹也是个饭碗。   崔老道的日子不好过,家里人口多,上有老的,下有小的,每天一睁眼就好几张嘴等着喂,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全靠他一个人挣钱养活。天津卫那么大,能耐人多了去了,火居道这一套迷信的玩意儿,画符念咒、批秧榜、合龙凤帖、算卦相面之类的,不光他一个人会干,还有人抢行市。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不用往远了说,南门口周围的庙也不少,哪座庙里头没三五个火居道?崔老道会的人家也都拿得起来,别看一个师父一个传授,终究是万变不离其宗,他除了这套玩意儿又不会干别的,光指这个也挣不来钱。再这么下去,全家老小迟早饿死,又赶上天冷,大河冻上了盖儿,冻得耗子都不出来了,外边天寒地冻的,肚子里再没食儿,这罪遭的就别提了。   想来想去干什么好呢?看着一家老小都饿着肚子,大眼儿瞪小眼儿盯着他,崔老道急得在屋子里直走溜儿,这么冷的天,脑门子上也见了汗,一抬眼看见桌上放着的毛笔了,上边有个拴笔的铜钱,当时脑袋里灵光一闪,何不按照铜钱的模样,画上几张《九九消寒图》,拿去南门口兴许可以卖几个钱。于是将毛笔蘸饱了墨,铺开一张纸,先画出九行来,一行中再打九个格,按照铜钱的样子在格中描画出九个轱辘线,对应从进九到出九的九九八十一天。下边写上消寒歌诀:“冬至一阳生,滴水冻成冰,上黑是天阴雨,下黑是天晴空,心黑天寒冷冻,心白暖气升腾,满黑纷纷飞雪,左起雾右刮风。”   以前不比现在,穷人最怕三九天,穷家破业没钱买炭取暖,身上也没棉衣,数九隆冬按歌诀填画消寒图,是为了有个盼头,全画完了也就春暖花开了。崔老道一连气儿画了二十来张,拿到南门口,嘴里一边唱消寒歌诀,一边卖《九九消寒图》,一个大子儿一张。   您还别说,真有不少人买,一会儿就卖完了,买了点儿粗粮,一大家子人吃了顿饱饭。转天又画了不少,也卖完了。他还挺高兴,心说:凭我的本事,干什么都能挣钱。他为了多挣几个钱,一宿没合眼画了二百来张,寻思转天卖完了包顿饺子,一早跑到南门口,往那儿一站又开始唱消寒歌诀。可也奇了怪了,吆喝到天黑一张也没卖出去,一打听才知道,敢情有人把他这玩意儿拿回去,直接油印了,那多快啊!拿滚子蘸上油墨,“咔嚓”一下就是一张,一晚上能印出几千张来,可比他拿手画快多了。人家卖一个大子儿十张,谁还来买他一个大子儿一张的?这条财路又断了,还得另想辙,后来总算想出个点子,摆摊儿算卦的同时还说书。   天津卫的老百姓愿意听评书,就有这个瘾。旧时听评书的地方极多,大大小小规模不一,走到哪儿都有说书的。档次最高的是茶馆、书场、曲艺园子。台上说书,台下有桌椅板凳,摆上茶壶、茶碗、瓜子、花生,听书的坐在台下舒舒服服,伙计肩膀上搭条白毛巾跑前跑后地伺候着,端茶续水收拾桌子。说书先生在台上长袍马褂、正襟危坐有气派,说的都是《东汉》《三国》之类的才子书,讲古比今、高台教化。   档次低一等的小书馆就没那么讲究了,只有这么一间屋子,再次点的就是一个棚子,四周拿帷幔圈起来,坐二三十位就满了。说书的没有台案,一张小桌罩一块红绒布,听书的也没有桌子,放几条长板凳,听众挤挤插插坐在下边,能有那么三五排人,抽烟的嗑瓜子的随便地上扔。说的内容以《三侠五义》《三侠剑》一类的短打书居多,连批带讲,身上还带动作,说到兴起之处就亮把式。   两到三位说书先生能撑一个书馆,根据能耐大小分好了时间段儿,最有能耐的下午说。听书得有闲工夫,所以闲人居多,下半晌最挣钱,能耐略逊的晚上说,行话这叫“说灯晚儿”,因为好多人家舍不得点灯,天一黑就钻被窝睡觉了,听书的人就比下半晌少;再不济的说早儿,从晌午开始说,这是刚出徒的,主要为了练能耐,不怕没人听,挣几个是几个。   除了这些带顶子的地方,在天津卫另有一批撂地说野书的,有的也摆个小桌子,醒木、扇子、手绢一样不少;有的什么都不用,光板儿一人利利索索,凭一张嘴往那儿一站就开书。这其中藏龙卧虎净是高人。因为说野书的都在路边,专拣那热闹的地方,行人你来我往似流水,过来了也是围成一圈站着听,说的不好人家扭头就走,半天白费劲儿挣不来钱,所以说的内容必须得抓人,能让人听一耳朵就站住了,有天一样大火一样急的事也拔不开腿。可见吃开口饭这一行,干好了非常不容易,先不提说的水平如何,脸皮不厚都不成。长街之上人来人往谁也不认识谁,全是遛街逛景的闲人,你在这儿撂地开书,上来几句话就得把人勾住了,有几位站住了往你这儿一看,面子矮张不开嘴,那还怎么吃这碗饭?以往的老先生都说,干这个行当,绝不能是一般人,非得是“状元才,英雄胆,城墙厚的一张脸”,差一样都不行。也不是嘴皮子好肯下功夫就能说书,那不是背台本,一个字儿不落全记住了,再原样说出来就行,主要还得看脑子。   师父教的时候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你,给你本书说回家背去吧,背得了你就出师了,可没有那么教的。传授的大多是套子活儿,比如文官怎么说、武将怎么说、大姑娘小媳妇儿怎么说、两军阵前插招换式怎么说,按行话这叫“赞儿”。把赞儿背熟了再教教身上的刀枪架势怎么比画,什么叫“张飞蹁马”,哪个叫“苏秦背剑”,顶多教给你这些东西,其余的全靠耳听心记。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既然想入这一行,全凭机灵劲儿,耳朵总得支棱着,非得有这个悟性,祖师爷才能赏你这口饭吃。当小徒弟的天天跟着师父上买卖,端茶、倒水、拎大褂儿伺候好了,师父在台上说,小徒弟在下边听,听会了记住了,变成自己的玩意儿,以后才有饭吃。   崔老道没拜过师,也没正经学过,全凭胸中见识信口胡说,从不按规矩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纯粹的野路子,倒也自成一派。您还别说,来听的人当真不少,因为他这玩意儿太个别了。正规的说书先生,都得有一块醒木,也有叫界方和抚尺的。醒木虽小,来头却大,皇上用的叫“镇山河”、宰相用的叫“佐朝纲”、将军用的叫“惊虎胆”,文官手上的才叫“惊堂木”,说书的醒木正是从“惊堂木”演变而来。惊堂木长六寸、宽五寸、厚二寸八,这是礼部定的,说书的醒木整整小了一半,因为说书的艺人不敢跟官老爷用一样的东西,那叫大不敬,因而只能用半块。崔老道也想找一块,实在没合适的,让木匠镟一个还得花钱,问题是没钱啊!只好从坏椅子腿儿上削下来一节,前宽后窄左高右低,四不像的一个玩意儿。崔老道不在乎,对付着也能用,拿在手里一样是那个意思,从此在南门口说上书了。   别的书他说不了,单会说一部《岳飞传》。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内容他也不知道,很多部分只能是吃铁丝拉笊篱——在肚子里现编。可崔老道有个能耐,别管吹得如何如之何,扣子扣得多大,把听书的胃口吊起来多高,最后他总能给圆上,说的还挺热闹,因此听他说书的人也是不少。   有一回连雨天,下了半个月没停,满大街都没人了。可崔老道一天不出去挣钱,家里人一天没饭吃,纵然天上下刀子,顶个铁锅也得出去摆摊儿。说不了书可以卖卦,万里有个一,万一有个冤大头来上一卦,起码能挣个饭钱,回到家也有个交代,这一天就对付过去了。不过卖卦的不比医馆药铺,再着急也不至于顶风冒雨来算卦。崔老道站在卦摊儿后边的房檐下望天叹气,这个买卖当真是“刮风减半,下雨全无”。他肚子里没食,身上也冷得哆哆嗦嗦,正愁得没咒儿念,这时候有个穿雨披子的人,从远处直奔崔老道的卦摊儿而来。崔老道看见有人过来心里挺高兴,可架势还得端住了,不能让人看出来,赶等来人到了近前一看,白高兴了,不是买卖。怎么呢?认识!那位说谁呀?此人叫刘大嘴,生得又肥又胖五短身材,脑袋大脖子粗,一张大嘴没有耳朵挡着能咧到后脑勺去,满口的獠牙里出外进,想把嘴闭瓷实了都难,是南市的半个混星子。也有个营生,专门给人了白事儿,就是谁家死人了,他帮着打点安排,全得听他的,规矩全懂,布置得周到齐全,说起来当年也是崔老道的徒弟。   崔老道很年轻的时候,底下的徒弟就不少了,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撑场面。这几年兵荒马乱的不好混了,徒弟们死得死散得散,也没剩下几个。刘大嘴算是脑袋瓜儿机灵的,出徒之后没干这行,当上了吃白事的混混儿。这小子是个土光棍儿,上无爷娘、下无妻小,没家没业就这一身臭肉,摔摔打打豁得出去,在他们这一行中耍无赖、撞破头,没有他不敢干的,久而久之把持了行会,天津城里的白事,多一半得经他的手,过他的箩,纵然不是他出面操持,也得从中讹上一道。   刘大嘴并不是只会耍胳膊根儿,对白事的规矩、套路了如指掌。还有几手绝的,好比说撒纸钱儿,抬棺出殡的时候一路走一路撒,让死人的阴魂跟着纸钱走,顺便打点两旁的孤魂野鬼。刘大嘴捏好了手腕子一抖,来一手芝麻开花节节高,纸钱往下一落如同天女散花,别人谁也来不了这手儿。   今天他顶风冒雨来找崔老道,是因为揽了个大活儿——城北官银号旁边住着个大财主,家大业大,却只有这爷儿俩,老爷两腿儿一蹬归了西,家里没别人了,只扔下一个傻儿子,这场肥得流油的白事让刘大嘴包了。兵荒马乱的年头,死人的也多,逃难的要饭的死了简单,抬埋队拿草席子一裹,拉到乱葬岗一扔,就喂野狗了。有钱的可不一样,什么年头儿也是如此,起码讲个排场,僧、道、番、尼四棚经,七天七夜念上一轮。赶上这个年月就这路买卖好做,可把这些出家人忙坏了,赶场似的走完了东家去西家。有的根本不是出家人,为了混口饭吃,把头剃秃了,找一身行头滥竽充数。刘大嘴实在找不着和尚老道了,眼珠一转就想起他师父崔老道来了,顾不上风急雨大,匆匆忙忙过来找崔老道去帮忙。崔老道虽然不是干这行的,可论起这些迷信的勾当,没人比他更明白,没有他拿不起来的。   刘大嘴急匆匆跑来,连呼哧带喘,没等崔老道开口问,直接让崔老道准备准备,救场如救火。   “这场白事儿可不能少了师父您,赶紧过去帮忙,得了钱咱师徒二人平分,亏不了您。财主家那位傻少爷数数不知道多少,吃饭不知道饥饱,但是舍得花钱,这个活儿做下来,赏钱少不了。咱爷俩这一把抄上了,够吃多半年的。”   崔老道一听也高兴坏了,赶紧收拾东西跟刘大嘴就走,没想到这一去惹上了杀身之祸!   2   崔老道得知有白事会,当真喜出望外,明白这是个肥差,可比说书算卦强多了。死人的钱最好挣,赶上有钱的人家,搭棚念经、布置灵堂、香蜡纸码、迈火盆扔小馒头,还得落桌开席。从倒头到出殡的流水席,全套的排场,讲究待客不收礼,甭管认不认识,进来磕几个头就能坐下吃饭,这得养活多少人?崔老道身为火居道,就凭他行走江湖的本领,想在白事会上捞钱,简直是易如反掌。无奈平时不干这一行,插不进这只脚去,还得说是徒弟刘大嘴知道心疼师父,这不跟天上掉钱一样吗?   崔老道一点儿没犹豫,立即收了卦摊儿,跟着刘大嘴一路奔城北。到了财主家一通忙活,白天穿上道袍念经,晚上开始送禄。可能有些人不知道这种风俗,送禄是送福禄之意。旧时迷信,有钱人死了之后要升天,送禄的时候除了焚烧纸人、纸马以外,还要“烧表”,请来和尚老道之类的人,用黄纸糊一个空筒子,形状就像高帽,一头是空的一头是尖的,烧纸时把这黄纸糊的筒子放上去,这筒子叫“表”。干什么用呢?相当于给玉皇大帝上的奏表,用毛笔在上边写字,告诉上天这个人生前积德行善,做了多少好事,死后可以升天。黄纸扎糊的表让火一烧,热流往上走,它就能飞到空中,带着冒火发声,在此过程中可以响三次,响过三次就意味着死人上天了,这就算圆满了。   纸糊的空筒能响,是因为里边分为几层,糊的时候在间隔处特意多加几层纸,纸厚能把空气拢住了,将热流闷在里头,聚集一段时间“砰”的一下爆开,火花四溅很是唬人,原理其实很简单。旧时的老百姓不明其理,以为这玩意儿真能通天。据说纸表烧上天时,响这三下的声音越大越好。糊这个纸表那也是一门手艺,那些大户人家特意多给钱,让和尚老道把纸表糊得讲究一些,别对付对付就完了。钱给得越多纸表烧得越响,说明心诚家善。其实这都是指着白事吃饭的那伙人,蒙取钱财的手段,不给也不行,你给的少了他手底下变个戏法儿,少加两层纸,撒气漏风的,送禄时烧表的响动还没有放屁声大,周围的人都得看笑话,主家这脸可就丢大了。   刘大嘴是南市上的半个混星子,以吃白事儿为生,从念经的和尚、到抬棺的杠夫、落桌的饭庄子,全部由他来找,挣的钱都有他一份,搁现在来讲叫一条龙服务。此外还得充当执事,这是官称,俗称“大了”,怎么披麻、怎么戴孝、怎么磕头、怎么哭,都得听刘大嘴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白天在灵堂陪孝子忙乎,安排好前来吊唁的亲友,当天的僧道不够,他抽空跑到南门口,请崔老道过去帮忙。趁天黑之前糊好纸表,准备了一切应用之物。到时辰一干人等由打灵堂出来,刘大嘴和崔老道两个人在前,引领送禄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才能停下来。按迷信的说法,把鬼送到十字路口,它上不了天也不会跟着人回家。再一个送禄不走回头路,来路是送鬼走的,回去必须另选一条路,那才是给人走的,如若原路返回,那鬼也跟着回去了,所以得转一大圈。   傻少爷家没几个三亲六故,却有的是钱,自然有人来捧臭脚。这次大办白事,不论是否沾亲带故,认识的不认识的半熟脸儿全来了。为什么?都知道傻少爷没心眼儿,老爷子一死他当了家,一个人说了算,趁机套瓷实了关系,以后好骗钱。正所谓“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八钢钩,钩不到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使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的宾朋”。   送禄队伍可太壮观了,少说得有二三百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傻少爷肩扛引魂幡,怀抱哭丧棒走在前头,一路走一路行,来在十字路口当中,开始烧成队的纸马香稞。刘大嘴为了赚钱,纸人纸马可是没少预备。他跟杠房、寿衣店、扎彩铺都有勾搭,赚了钱都有他一份,本家用的东西越多,他的进项越大。到地方招呼人焚烧纸人纸马,一旁有锣鼓班子吹吹打打。火堆旁边几股旋风带动纸灰,打着转儿往上走,其实这是烧纸形成的热流,当时的人们可不懂这个,以为这就是通了天了。刘大嘴赶紧喊了一嗓子:“老爷子来收钱了!”崔老道知道该他上场了,将傻少爷叫过来跪在地上,他手端一个铜盘,上头放着黄纸表,装模作样,步踏罡斗。   刘大嘴告诉傻少爷:“少爷你瞧见没有,咱这就送老爷上天了,等会儿这黄纸糊的奏表冒出火,就要上天了,它每响一下,您就得磕三个头,然后给老道赏钱,给得越多心就越诚。”   傻少爷才十七,打小凉药吃多了,脑子有些愚钝,鼻涕流到嘴里都不知道拿袖子抹一抹。如今老爷子一死,家里就剩他一个了,也知道平时别人背地里都叫他傻子,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担心自己百年之后这傻儿子吃亏上当,因此没少嘱咐这位少爷,凡事留个心眼儿,不能别人说什么信什么。此时他披麻戴孝,拖着两条清鼻涕问刘大嘴:“我爹上天干吗去?”   刘大嘴手指天上说:“上天当神仙享福去啊!老爷子进南天门就成神仙了。”   傻少爷一听乐了,说道:“上天成仙太好了,成天云里来雾里去的,那我得多赏你们钱。”   刘大嘴跟崔老道心中暗喜,互相使个眼色,心里高兴脸上却不能带出来,还等绷住了,否则非得挨揍不可。崔老道不敢怠慢,赶紧拿火把那纸表点着了,崔老道端着铜盘,俩眼盯住燃烧的纸表,口中念念有词:“人间一段梦,天庭九莲开;翻身归净土,合掌上瑶台;早入天门去,端坐九莲台;花开无数叶,叶叶紫气来……”忽然“砰”的一声闷响,火苗子往上一蹿,火花纸灰四溅。崔老道拉着长音儿,高声叫道:“老爷子魂灵出壳,孝子跪……”   刘大嘴帮腔作势,赶紧掏出个碗举在傻少爷眼前,叫道:“老爷子魂灵出壳了,孝子快打赏,让崔老道好好念咒儿,老爷子早日成仙。”   傻少爷磕完头,伸手掏出一把银元,看也没看,“哗啦”一下扔到刘大嘴的碗里,告诉崔老道:“老道你把咒儿念好了,让我爹上天当神仙。”   现大洋是银的,碗是瓷的,扔到碗里的声响,真叫一个悦耳,听着心里就美。崔老道忍不住偷眼往碗中一看,傻少爷可真不少给,足有十块现大洋,可把他高兴坏了,还是这个活儿来钱快,这得在南门口磨多少嘴皮子才能赚来?当即卖力念咒,不一会儿黄纸表又是一响,崔老道赶忙宣旨一般高声吆喝:“老爷子脚踏祥云,直上九霄!”   刘大嘴把碗往前一递,又撺掇傻少爷掏钱。傻少爷真舍得给,从来拿钱不当钱,一伸手又掏出一把现大洋扔到碗里,跪地上“咣咣咣”连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纸表爆出最后一响,崔老道心想:这回妥了,分完钱回家买米、买肉、包饺子、捞面,什么好吃做什么,一家老小今天过大年了。他心里胡思乱想,嘴上可没停,继续叫道:“老爷子进南天门,孝子再叩头。”   刘大嘴赶紧在旁边让傻少爷多掏钱,吆喝道:“恭喜老爷子,贺喜老爷子,进了南天门位列仙班,孝子贤孙叩首跪送,赏崔老道……”   刘大嘴这边紧吆喝,那边傻少爷也紧着掏钱,怎知又是一声响,凄厉的声音撕破了夜空,听得在场之人个个脸上变色。   往常给玉皇大帝烧奏表,最多响三声,让死人进了南天门功德圆满,这事就算完了。可是今天奇怪了,三声响过之后,半夜里又传来一声响亮。那个年头世道乱,经常打仗,送禄的人们听出刚才这声音不太对,不是烧表的响动,好像是枪声。大伙儿全傻眼了,深更半夜哪儿打枪?   傻少爷一听不干了,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抡开胳膊给了刘大嘴一个大耳刮子:“好啊,你跟崔老道合起伙儿来骗人,说好了让我爹上天当神仙,怎么刚进南天门就给枪毙了?你赔我爹……你赔我爹!”   刘大嘴莫名其妙挨了一记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他也不知道怎么个情况,还想编个借口把傻少爷糊弄过去,到手的钱横不能飞了。可是一低头发现自己衣服上全是血,原来刚才这一枪是颗流弹,不知道从哪儿打过来的,却正打到刘大嘴身上,他“哎哟”一声,这才觉着疼,急忙用手去捂枪眼儿,这手还没等抬起来,便身子一晃,当场扑倒在地,气绝身亡,两只眼可还睁着,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挨了枪子儿。   3   周围那些人一看出人命了,顿时乱了套,此时远处枪声大作,谁也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乱子,全都吓坏了,人们你拥我挤,四处逃窜,争着往家跑。   崔老道当时也蒙了,看着刘大嘴身上的枪眼儿还在往外冒血,心疼自己这徒弟死得太冤,万没想到飞来如此横祸。眼下可也不是难过的时候,顾不上给刘大嘴收尸了,赶紧把那碗里的几十块银元抓起来揣在怀里,跟在人群中撒开腿往家跑。就看街上已经乱成了一片,远近好几处火头。一来他心慌,二来天太黑跑的匆忙,认不得道路,只好拖了那条瘸腿,随着满街的人群乱跑。   此时不知打哪儿冲出大批军警,全都一身黑制服,打着白绑腿足登快靴,手持鸡蛋粗细的黑警棍,如狼似虎一般,不问青红皂白看见人就打,打躺下就抓。崔老道拖着条瘸腿跑不快,穿的道袍又扎眼,结果让军警当场摁住了,怀中的银元也被搜走没收了。就这么着,崔老道跟一同被抓的人,都被稀里糊涂地关进了监牢。   那位说,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天城里发生了民变,老百姓跟军队起了冲突,一伙儿地痞流氓趁机打砸抢烧。傻少爷家里有钱,住在北城,那边全是大商号,有家最大的盛源当铺和旁边的洋行都让人点着了,有些地痞混混儿进去抢东西,撕来打去的还出了人命。等军警过来镇压的时候,真正抢东西的歹人早跑了,只抓了两百来个在街上看热闹的平头老百姓,崔老道也是其中一个。   北洋政府见烧了洋行,又死了人,怕把事情闹大了,想来个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又没逮到真正的凶徒,就打算在抓来的这些人里面找几个替死鬼,拉出去游街示众,就说是打砸抢烧的歹人。然后请出大令开刀问斩,只要砍下几颗脑袋来挂到街上,城里的局面必然能够迅速稳定,对内对外也好交代了。   那个时候当官的不把穷老百姓当人看,人命也不值钱,砍谁的脑袋都一样,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能交代过去就行。问题是抓了那么多人,横不能两百多口子都砍了,杀少了又起不到杀鸡给猴看的效果,洋人那边也肯定不依不饶。军政府合计了一下,定了个数字,决定要八条命,砍下八颗人头挂出去,准能把这次的乱子给平了。让您说这叫什么世道?可选这八个替死鬼又是个问题,抓了这么多人关入大牢,谁该死、谁不该死没法分辨。   花开两朵,单表一枝,至于官府怎么商量砍谁的脑袋,这些事不在话下,只说牢里关满了从街上抓来的平民百姓。崔老道被抓之后被审了一通,其实也没问什么,更没容他说什么话,就是走了个过场,便直接推进了大牢。牢中一下子进来二百多位,人挨人人挤人都关在一处,有些人认识崔老道,看过他算卦听过他说书,一看他进来赶紧给腾个地方:“道长您怎么也进来了?”   崔老道摇头叹气,连称倒霉:“别提了,一言难尽,敢情老几位也都在,咱跟这儿聚齐了。”   这些被抓进来的大多是闲人,要不然怎么大半夜听见动静就跑出去看热闹。甭管什么年代,爱看热闹的都大有人在,因此倒了霉的更是不少。崔老道一看大牢里的这些老老少少,什么模样都有,真有从被窝里刚钻出来裤子都没来得及穿的,暗中叹了口气,心说:你们这些人老老实实在家睡觉不好吗?非跑出来看什么热闹,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进来容易,再出去可难了!   有几位不知死的,真以为就是来了一趟姥姥家,串一趟门儿转身就回去了,还跟崔老道说:“道长您昨天那段《岳飞传》,可正讲到四狼主金兀术统率二十万北国番兵,在诛仙镇摆下连环甲马,南宋兵将抵挡不住,眼看就要兵败如山倒了,岳元帅怎么破这阵?好家伙您那个小木头儿一摔,愣不往下说了,好悬没把我急死,晚上睡觉也睡不踏实了,要不然怎么上街看热闹让人给抓进来了。您来得正好,反正咱在这儿干坐着没事,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您给我们接着往下讲吧。”   崔老道说:“各位可真够没心没肺的,项上人头都快保不住了,还有心思听《岳飞传》?咱这次事闹大了,烧了洋行死了洋人,官面儿上肯定要找替死鬼顶罪。同治九年火烧望海楼教堂,最后砍了二十颗脑袋才算完。虽然这是前清的章程了,可不管世道怎么变,倒霉顶罪的也是咱这些穷老百姓。”   大伙儿一听崔老道说得有理,这才纳过闷儿来,刚才的兴致一扫而空,也顾不上岳元帅怎么破金兀术的连环甲马了,都在那儿唉声叹气。有胆小的当场吓尿了裤子,抢天哭地,大声喊冤。   崔老道一看崴泥了,心想:我多这个嘴干什么,大牢里乱成这样,一会儿追究下来,还不是得怪到我崔老道的头上?忙说:“诸位别乱,事到如今怕也没用,听老道我唱两句。”他此刻触景生情,叹了一口气,唱起当年火烧望海楼的事。   只听崔老道唱道:“鬼子楼高九丈九,众家小孩砍砖头,一砍砍进鬼子楼,五月二十三起祸头,城里城外众好汉,天津卫的哥们儿要报仇,手拿刀枪并剑戟,斧钺叉钩拐子流星带斧头,一齐奔到望海楼,杀声犹如狮子吼,抓住鬼子不放手,一刀一个不留情,从此惹下大祸头……”   崔老道唱的是什么呢?大清国还没倒台的时候,河口上有一座洋人盖的教堂,教堂里收留了一些盲童。老百姓们不知内情,风传洋人专挖小孩眼珠子,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可就闹大了。有些人信以为真找上门去闹事,连县官都带着衙役去了,引发了很大的流血冲突。洋人开枪打死了知县随从,乱民们红了眼,一拥而上烧教堂杀洋人。结果把洋人给惹恼了,军舰直抵入海口,架起了大炮逼迫清廷查办此案,必须给个交代。官府害了怕,没别的办法只好连蒙带唬,抓了二十个混星子,说是打几下板子揍一顿让洋人出了气就行,可不白打,打完了以后给你们银子。天津卫的混混儿向来以挨打吃饭,几下板子算什么,钱来得也太容易了,素常为了抢码头争脚行抽死签,砍胳膊切大腿,三刀六洞油锅里捞铜钱,“哼哈”二字没有,皱一下眉头就算了,还得谈笑风生。一听说挨完打官府还给银子,都还挺高兴,结果当天夜里把这二十个人都拉到街上砍了头。   虽然是半夜,城里的男女老少听到消息都跑出来观看,这二十个混混儿有老有少,老的六十多、小的十五六。真没给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丢脸,虽然知道被官府诓了,死得冤枉,却宁死不认,全扮成戏台上的英雄好汉。有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有偷鸡摸狗的时迁、有绿林道上的金镖黄天霸,箭袖靠身蜈蚣纽,杏黄板带飘悠悠,一路往法场上走,一个个趾高气扬、昂首阔步,高呼“今天掉脑袋是为国为民为皇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围观的老百姓拍手叫好、纷纷敬酒送行。官府和洋人哪见过这阵势,都看傻了眼。以前会评弹的民间艺人连说带唱,绘声绘色,表的就是这段悲壮事迹。   崔老道一边唱一边想着自己的倒霉事儿,不由得悲从中来,真叫祸从天降。家中有老有少,一家人张着嘴等米下锅,几十块银元到了手,顶他多少日子的进项,天亮之后就可以买面买肉,一家人高高兴兴包顿饺子吃,自己再打几两酒,切上半斤猪头肉,好好孝敬孝敬肚子里的馋虫打打牙祭。过年的时候都没吃上,这回得吃够了。想不到转眼之间落在了深牢大狱,一家老小全指望崔老道一个人养活,他这一进来,让家里这几口人怎么活?怕是“董妃坟”的报应来了,悔不该见财起意动了贪念,跟徒弟刘大嘴去蒙傻少爷的钱。就没有那个发财的命,到头来还是死在这个“贪”字上了。他念及此处心中伤感,这几句唱得悲悲切切,周围那些人也都听得跟着掉眼泪。   正当此时,牢笼之外传来脚步声响,走过来几个警察,为首的一个狱警拿警棍敲打铁栅:“谁他妈在那号丧呢?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怎么还念叨前清的事?我告诉你们这些人,上边已经把事儿查清楚了,没那么严重,现在就把你们都放出去,回去之后都长点儿记性,给我老老实实的在家待着,大半夜的别在街上乱逛了。”   众人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正自心中难过,没想到突然听着这么个消息,如获九重恩赦,个个喜出望外。等牢门一打开你推我搡争着往外跑,只怕脚底下慢了落在后头,万一警察后悔了又把牢门关上呢?   崔老道是最后进来的,离门最近,一转身就能出去,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松了一口气。他急着回家,一看牢门打开了,赶紧往外挤,脑袋还没探出去,就让那个狱警给推倒在地:“谁也不许挤,一个一个走。”   崔老道眼见身后那个人从他身上跨过去,一溜小跑地出去了,急忙挣扎起身要再往外走,谁知那个狱警偏跟他过不去,还没等他把脚迈出去,又将他推回了牢里,就不让他走。   崔老道莫名其妙,心里起急,有种无助的恐慌,问道:“爷台,老道没得罪过你啊!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让别人出去不让我出去?”   为首的狱警眼一瞪嘴一撇,拉高嗓门儿说:“你这牛鼻子老道不是个好东西,刚才妖言惑众,唱什么官府要拿无辜百姓的人头顶罪,搞得人心惶惶,差点炸了狱,你还想出去?”   崔老道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想哭都找不着调门儿了,心里这个后悔就别提了。这才叫“祸从口出”“为嘴伤身”,真是成也这张嘴,败也这张嘴。让人家抓进来还不老实,找个墙角老老实实待着不就得了,怎么让鬼催的非唱那段《烧河楼》,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官府几时在乎过穷老百姓的死活,在监狱里死个人,跟死个臭虫没什么两样,抬到西关乱葬岗就填了万人坑,这帮穿官衣儿的给你胡乱按个罪名,便可以请功领赏。如果这次被留在牢里,可就再也别想活着出去了。崔老道心里明白,他是死是活全在这个狱警的一句话,放他出去了那就能活,留在这就得死。他顾不上面子了,忙跪下苦苦哀求:“爷台,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道面,我一家老小可全指着我一个人养活,您千万要高抬贵手啊……”   狱警一撇嘴,说道:“什么不看佛面看道面,我看棒子面得了。”说完把头一扭,不再搭理崔老道了。而狱中其余的人,则争先恐后往外挤,转眼跑了个干干净净,另外几个警察也跟出去了。此时人走光了,监狱中寂静无声,只剩下崔老道和扣住他不放的那个狱警。崔老道欲哭无泪,心说:我这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心中悲苦却也别无他法。怎知这个狱警见人都走没了,过去双手相搀,把崔老道扶了起来,口称:“道长,我常到南市听您说《精忠岳飞传》,都听上瘾了,刚才不让您出去,是为了救您一命,后边的书还没说完呢,您可不能赶着出去挨头刀啊!”   崔老道越听越糊涂,仔细一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原来官府要处决八个人顶罪,又不好决定拿谁填馅儿。天津话填馅儿是凑数的意思。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宣称把这些人都往外放,让最先挤出去的八个人填馅儿!活该这八个人死,到外面让人家五花大绑捆个结结实实,拿块破布把嘴堵了,二话不说直接拉到法场,请大令过来斩首示众。此刻这八个人全被砍了脑袋,人头已经挂出去了。民国年间的死罪一律枪毙,大令相当于部队里的刽子手,专砍军阀部队里的逃兵。如今要平定局面、杀鸡吓猴,就得把场面搞大,所以没枪毙,而是请军阀的大令枭首。   崔老道听罢始末,这才明白过来,心中暗自后怕。他是最后关进来的,离牢门口最近,跑出去准得挨上一刀人头落地。您别看脑袋长在脖子上,平时不觉得怎么样,一旦要换了地方,那可吃什么都不香了,包饺子、下捞面都跟自己没关系了。崔老道念及此处,不由得冷汗直流,暗叫一声“好险”!   再说救了崔老道的狱警,此人姓杨,名叫杨启兴,在家排行第二,人称杨二爷,大小是个头目。狱警属于闲差,尤其是当头儿的,只要按时点过卯,任你出去东走西逛也没人管。当官的见了,还得夸他们这是帮巡警弹压地面、维护治安。杨二爷在警察里也算好样的,没有旧社会警察身上的臭毛病,从不欺负老百姓,为人讲义气,愿意交朋友。单单一个爱好,没事的时候爱听评书。书馆里那几套翻来覆去听了多少遍,先生说出上句他准能接下句,早听腻了。得知南门口上有个崔老道,摆摊算卦外带说书,他那玩意儿可是独一路的货,天上难找地下难寻,不按正经的套路使活,什么五行八卦、佛道因果都往书里搁,让他说出来还真有意思,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杨二爷慕名前去,听了一次觉得确实好,全是新鲜玩意儿,同样一部《岳飞传》,崔老道和别处说的都不一样。打那开始听上了瘾,只要崔老道出摊儿,杨二爷必定是穆桂英打仗——阵阵到。一听就是大半天,听完了也不少给钱。崔老道却不认识这位,因为听他说书的人很多,他看不过来那么多人,记不住谁对谁。另外撂地有个规矩,要钱的时候不能跟人脸对脸,为什么?掏不掏钱是人家的事儿,掏钱是赏你饭吃,不掏钱也是理所应当,要钱的时候瞪俩大眼盯着人家,面子矮的不好意思不给钱,这次你把钱要到手了,下次人家也就不来了。所以崔老道对杨二爷没什么印象。杨二爷见崔老道也被抓了进来,不忍心看他稀里糊涂成为刀下之鬼,这才几次三番拦住了没让他跑出去,救了他一命。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这也不止救了他一个人,相当于救了一大家子老小。崔老道千恩万谢,又要给杨二爷下拜。杨二爷却摆摆手说:“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再说杨某也是举手之劳,道长不必言谢,如今时局不稳,今后还要多加小心,倘若再有个为难着窄,尽管开口,杨某定当尽力而为。”   从此崔老道跟杨二爷两个人经常走动,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杨二爷也没少给崔老道帮忙。崔老道连说书带算卦,辛辛苦苦挣的这几个钱,刚够一家子嚼谷,也就是凑合着饿不死,一辈子没少吃苦受累,不想让后人再学他的本事。可穷人能有几个阔朋友?想找门路改门风可没那么简单,只好又托到杨二爷,请他帮自己儿子找位师傅,正正经经学门手艺,将来甭管贫富,至少可以自食其力养家糊口,绝不能跟他一样再吃江湖饭了。   杨二爷这人长得面相不好,看着就吓人,又是穿官衣的,不熟的见了都躲着走,不敢跟他对眼神儿,但他是个热心肠。书中代言,杨二爷是怎么个长相呢?印堂窄、人中短、鼓鼻梁、耷拉嘴角,看上去有几分凶恶,可是面恶心善,一旦有朋友求到他头上,吃多大苦受多大累,哪怕是搭功夫搭钱跑断了腿,事儿也得办。一来二去还真在城里找到一位手艺高明的木匠,让崔老道的儿子去做木匠学徒。那年头当学徒都是吃苦受累,木匠行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学三年,帮三年。”也就是说,学徒到师父家里学手艺,不用付给师父学费,师父还得管吃管住,但不论什么脏活儿累活儿,擦桌子洗碗哄孩子,只要师父师娘吩咐下来,都必须要做。虽然说管吃管住,可吃什么住什么,那就得听师父的了。可以说当学徒非常苦。学艺这段时间一共为期三年,三年之中师父将自身本领悉心传授。三年师满,徒弟却不能马上另立门户,还要在师傅家帮工三年,仍然按照学徒的待遇,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是为了报答师傅传授本领的恩情。三节两寿还必须有所表示,三节指五月节、八月节和春节,两寿指是师父师娘各自的寿日,都得准备一份贺礼。俗话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得当成亲爹那样孝敬。   木匠这一行“学三年,帮三年”,最少六年之后才能自己接活赚钱。六年时间可不短,人这一辈子才有几个六年?有许多急于自己创业的学徒,耐不住这连学带帮的六年之苦,学了两三年,也有了手艺,便逃回老家赚钱去了。所以到后来许多师傅在传授艺业之时,都有所保留,不肯一上来就教真本事。以前三年能教会一个徒弟,现在没个五六年,绝不把真东西都传给弟子,更有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身上的绝活儿到死也不传授。人家木匠师傅这次是看在杨二爷的面子上,答应三年之内准能让崔老道的儿子学会,学会就让出徒,三年帮工给免了,一年都不多留。只要他塌下心来,跟师父好好学手艺,今后足以安身立命,挣口饭吃是绰绰有余。   崔老道受过杨二爷多次恩惠,总念着这个人的好处,想找个机会报答。怎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民国二十八年天津城发大水,杨二爷为了救小孩,掉在洪水中淹死了。其实杨二爷此人水性非常出色,河边生河边长,一个猛子下去能摸到河底,多大的水也不至于淹死。但是据说发大水的时候闹过河妖,杨二爷是让河妖吃了! 第九章 崔老道捉妖(中)   1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相当于1939年,那年气候反常,黄河泛滥决口,到处都有怪事。成群的蝗虫飞进城里,远看如同一朵朵黑云,铺了天盖了地,把太阳都遮住了,见了人也不躲,直接往身上撞,天上地下到处都是,一抬脚就能踩死好几只,估计是打山东、河南那边飞过来的。黄河流域的蝗灾自古不绝,很多地方为了避免蝗灾保住庄稼,还特地盖了“蚂蚱庙”,里边供上“蚂蚱神”,历来香火不断。可那是在乡下,这种情况在城里太少见了,平时家里的孩子出去逮蚂蚱,一天下来捉上半口袋那就不少了,哪见过这种阵势?有些好事儿的,专门拿麻袋捉蝗虫,根本不用费劲,站到街上随手一兜就是半麻袋,捉完放油锅里炸了,一碗一碗地卖,也不贵,俩大子儿一碗。也真有胆大的人敢吃,别说味道还挺不错,炸得又酥又脆,公的肉嫩母的子满,嚼在嘴里满口留香。穷老百姓肚子里油水少,平常见不着什么荤腥,所以这东西大人孩子都喜欢吃,掏几个大子儿买上两碗当零嘴儿,也算是解了馋。   除了成群的蝗虫遮天蔽日,反常之事还有不少,比如黄鼠狼子搬家。有居民赶早出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打开门一看,大马路上跑的全是黄鼠狼子,有大有小,神色慌张,净是一家子一家子的。过去那会儿城里的黄鼠狼子不少,可这东西知道躲人,偶尔才能看见一只两只,从未有过成群结队的,看见人也不知道避让,直着眼满处乱窜。你瞧它,它也瞧你,最后拿眼睛一看你,它走了,就跟没事儿人似的,等天光大亮之后就逃得没影儿了。人们议论纷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随后开始下暴雨,那真叫瓢泼大雨,密得看不出雨丝,直接从天上砸下来,下到地上起白烟儿。街上行人稀少,没有天大的事谁也不赶这日子口上出去,各家买卖也都关了门闭了户,窝在家里头不做生意了。有钱人家还好说,家里存了米面油盐,吃什么有什么,个把月不出门也断不了粮。看天儿吃饭的穷人可崴了,每天都得出去挣嚼谷儿喂肚子,出不了门只得瞪眼挨饿。即使顶风冒雨出去了,也没有活儿干挣不到钱。崔老道那会儿租住在南市的一条胡同里,也是个大杂院,从里到外好几十户人家。   崔老道对门这户,是以拉洋车糊口,洋车也有叫黄包车的,一个地方一个叫法,木头车身,胶皮轮带,天津人称之为“胶皮”。这个拉洋车的又膀又壮、高高大大,长得也挺黑,大伙儿给起了个外号叫铁柱子。为人老实本分,什么手艺也没有,但是人长得五大三粗,有膀子力气,只能靠卖力气吃饭,想凑钱买洋车可买不起,只得到车场子里赁一辆,按天给车份儿钱,剩下的才是自己赚的。   要说这拉洋车也能挣钱,干哪一行都有机灵的,那些会拉车的车夫,将洋车收拾得干干净净,用个小垫子铺好了,让人坐上去不硬不凉。自己穿得也利索,专门儿到车站、码头或者大饭庄子门口等客。眼神儿活泛,一般的人他不拉,喊他都不理你,假装听不见,知道你没什么钱,只拣看上去有钱的主儿;或者拉那些刚打乡下进城,不熟悉道路的老客。有钱的高兴了往往多赏几个,要的是这个排场。过去讲究的洋车都带脚铃,擦得锃光瓦亮,摇晃起来“当啷啷”脆响。这脚铃可不是拉车的用,是给坐车的预备的,一般就是一辆车一个脚铃,讲究点儿的一辆车安俩,一脚踩一个,再讲究的安仨,一脚踩一个,手里的文明棍儿杵一个,一路走一路踩脚铃,叮叮当当招摇过市。这一趟车坐下来,比拉车的都累,那也高兴,就为了显示派头儿。除了这种人,还愿意拉外乡老客,初到天津城两眼一抹黑,哪儿也不认识哪儿,要多少他就得给多少,过桥都能卖他个桥票。这一天下来连油灯都不用带,到了饭口就收车,挣上三四块现大洋,交给车场子一块,自己还能落下不少。   拉车有拉车的门道,首先说技术得好,抄起车把得是阴阳把,一手在前一手在后,这样既容易转弯,也不容易翻车。拉起车来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勤会说话,见人下菜碟儿,把坐车的主儿说美了,明明是五毛钱的路,能要出一块五来。天天在路上跑,万一赶寸了撞上人,几句话就能把事儿平了,这都是本事。可这几样本事铁柱子身上是一门没有,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闷葫芦嘴,而且他赁来的这辆车也是破破烂烂,车把断了一根还是拿条扁担续上的,成天拉着车满城傻跑就是不上座儿,交车份儿钱都费劲儿,更别说挣钱了。家里老爹老娘都上了年岁,就指着他一个人挣钱吃饭,穷得不像样。本来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次又赶上连雨天,出不了车就没饭吃,铁柱子的老爹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出气多进气少,这人眼瞅要完。   穷人家没有钱请大夫,铁柱子只得请土郎中过来看了看。什么叫“土郎中”呢?无非打着幌子走街串巷给人看病的江湖郎中。这路人大多是骗吃骗喝的庸才,没什么真本事,可有一点好——胆子大,能治不能治的都敢给瞧,在他嘴里没有看不了的病,万一治好了能挣下钱来,治不好也自有一套江湖话说,至少可以混上一顿吃喝。可铁柱子找来的这位土郎中,进门一摸那老头儿都快没脉了,挺不了多会儿,想骗钱也骗不出来,告诉铁柱子甭费劲儿了,这个人马上就没,赶紧准备后事。趁胳膊腿儿还没僵,该换衣服换衣服,该买棺材买棺材,别等到蹬了腿再抓瞎。铁柱子一听爹不行了,眼泪“哗哗”往下流,一方面是心疼他爹,再一方面是真没钱给老头儿置办装裹棺材。但是人死了也不能扔到大马路上,当时慌了手脚。他也没个主意,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找邻居崔老道商量。周周围围住的全是穷老百姓,也就崔老道见过世面,又认识几个字,懂的事儿多,主意也多,两家当了这么久的邻居,如今只能找他了。   铁柱子跑到崔老道这屋一敲门,崔老道正好在家待着呢。他也没地方去,好几天没出摊儿了,一家老小也吃不上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裤腰带勒在脖子上,坐到屋里大眼瞪小眼,饿得眼珠子直发蓝。听铁柱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这么一说,崔老道心里也挺难受,无奈想帮衬也帮衬不上,便告诉铁柱子:“先别哭,人都免不了生老病死,光着急没用,还得紧着事儿办。”   铁柱子早蒙了,不蒙又能想出什么法子,便求崔老道给拿个主意。崔老道一想,这三伏天又下那么大的雨,一热一潮屋子里跟蒸笼一样,人死之后搁不了多久就得发臭,到时候招了苍蝇沤了蛆,谁看了不腌心?于是跟这些老邻居老街坊们凑了一点钱。这大杂院儿里住的都是穷苦之人,无多有少,能出点儿的就出点儿,有一个是一个,冒着大雨到棺材铺半赊半买,取回一口薄皮棺材。说好听了是“薄皮棺材”,其实只是几块破木头板子好歹一钉。老爷子辛苦一辈子,光吃苦了,一天福也没享过,临走不能拿草席裹着,那埋到坟地里等于是喂野狗,有这么口薄皮棺材殓起来,不至于暴尸荒野,大伙儿也都安心了。这叫穷帮穷、富帮富。   崔老道又让铁柱子再想办法找点钱,穷人家办白事儿只能一切从简,什么过场都不走。这么热的天也停不了灵,能有口棺材就不错了,不过人死出殡之前,起码得有个供奉,哪怕半拉烧饼一个窝头也成,否则到了阴间还是饿死鬼。   这可要了铁柱子的短儿,虽说是个孝子,奈何家徒四壁,买棺材都是邻居凑的,哪还有钱啊?但凡有口吃的也留不到现在,五尺多高的汉子,到这时候一个大子儿拿不出来,恨不能在墙上一头撞死,这真叫“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只好拉着洋车出去,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拉趟活儿,哪怕挣一毛钱给老头儿买俩烧饼也好。不过外头大雨滂沱,天儿也太早,跑出好几条街别说人,连条狗都没见着。铁柱子心里头难过,脑子里边也乱,不知不觉到了城西。这边本来就比较荒凉,这时候更没有人,急得铁柱子蹲在房檐底下直掉眼泪。   这时,打对面走过来一个学生。那会儿学生都是洋派,出门穿学生服,头上戴学生帽,打着雨伞在街上过。铁柱子一看好容易有个人了,赶紧抹去泪水,上前求那学生:“您行行好坐我这车吧,我爹快不行了,我想凑俩钱给他预备些供奉,让他走在黄泉路上不至于挨饿。”   那学生一听这情况,心里十分同情,但学生是不坐这种车的。您看拉洋车的什么时候拉过穿学生服的人,他身上也没带钱。可看着铁柱子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戳在这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连着雨水一个劲儿往下流,着实的可怜,实在不忍心扬长而去。正好手上有一包点心是给家里老人带的,就直接给了铁柱子,说:“别的忙我帮不上,你把这个捎回去吧,算是我一点心意。”   铁柱子感激涕零,谢过学生,裹好点心揣在怀里,不让大雨淋着,一路没停脚跑着回到家,他爹这会儿刚咽气。铁柱子跪在床前大哭了一通,然后把那包点心交给崔老道:“道长您看这个行不行?”   崔老道打开油纸包儿一瞧,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铁柱子没吃过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崔老道可知道。这是盛兰斋的点心“鹅油宫饼”,这个要不行就没有再行的了,穷老百姓哪见过这个,崔老道活这么大岁数也只吃过两回。   盛兰斋是嘉庆年间已有的点心铺,百年老字号。以前崔老道的师爷,曾给盛兰斋点心铺看过风水,说这家铺子做买卖能发大财,但是不利人口。因为这整个铺面开在斜街上,从前到后是个喇叭形,前头门脸像扇子面,又宽又大,位置也好,却是越往里走越窄,走到尽头只能站一个人。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叫嘴大嗓子眼小,吃得下咽不下,使劲儿咽得把人活活噎死。到后来果应其言,盛兰斋点心铺掌柜家买卖做得很大,钱越赚越多,却经常死人,本来很大家子,到民国时候只剩下一脉单传。   在当时来说,盛兰斋的点心意味着品质,用的糖是有名的潮糖。潮糖油性大,时间越长越黏,怎么放也不硬,什么时候拿出来都是软乎的,做出来的点心不会发干。使用的香油全是自己磨的小磨香油,大油选用上好的板油。当年有个荤油李,炼出来的大油为上等之品,盛兰斋点心铺专用荤油李的大油。鸡蛋、面粉、果料无一不是真东西,诸如什么葡萄干、松子仁、红梅、青梅、桂花、芝麻之类,也是各有各的讲究,不用没来头的原料。不单是点心有名,元宵、蜜饯也称一绝。   铁柱子吃棒子面长大的,能有个饱就不错,这辈子没见过细粮,他哪懂这个,一看崔老道说好,急忙取出一块鹅油宫饼,双手捧着送到老爷子嘴前,一边哭一边喊着:“爹啊!这是盛兰斋的点心,儿子我没本事,活着的时候没让您吃上过,走在黄泉路上垫一口,别饿着肚子投胎。”只见挺尸在床上的老爷子突然动了,这嘴似张似不张,眼皮似睁似不睁,颤颤巍巍想够那块鹅油宫饼。   屋里除了铁柱子一家和崔老道,还有院里来帮忙的邻居,一看死人张了嘴以为诈尸了,全给吓坏了。唯有崔老道看出那老头儿还没死绝,让这点心把那口气又吊回来了。您说这人得馋到什么程度?   崔老道忙让铁柱子给老头儿喂点心,可不能直接给,拿过来咬上一大口,一准儿得噎死。他告诉铁柱子拿勺把点心碾碎了,用热水就着一口一口地喂老爷子。没想到这一块点心下肚,老头儿又睁开眼了,又连着送下几口去,眼睛竟然有了神采,嘴唇哆里哆嗦,似乎有话要说。   铁柱子一看,没想到老爷子临死之前我还能见上一面,这是有话要交代啊!赶忙抹了一把眼泪,将耳朵贴上去问:“爹呀,您想说什么?”老头儿吧嗒吧嗒嘴,吐出一句话来:“点心……还有吗?”大伙儿一听全乐了,这哪是死了,这是让馋虫又给勾回来了!   那么说,这老头儿真死了吗?其实没死,就是几天没吃饭身子太过虚弱,饿晕过去了。要是再没东西吃,那就真死了。如今闻见这点心的香味,再一吃这点心,又把这口气吊回来了。如果说真死了,别说一块鹅油宫饼了,你吃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不过这盛兰斋的点心能把这老头儿这口气给勾回来,也真是名不虚传。不管怎么说人是活过来了,街坊邻居们转悲为喜。   铁柱子见老头儿缓了过来,不由得又惊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学生,当面磕几个头谢谢人家救了他爹一命。可他知道自己拙嘴笨舌,也不会说话不懂礼数,便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   崔老道心说:外头雨都下冒了烟儿,那个学生还会站在雨地里等你不成?你知道人家住哪儿吗?上哪儿找去啊?   可铁柱子刚刚经历了大悲大喜,非求他走一趟,直肠子一根儿筋,说死说活都得去。崔老道也不好推辞,无奈只得跟铁柱子打家里出来,冒着大雨去找那个学生。   两人来到街上,找来找去找不着,也不可能找着,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往哪儿去了家住何处,能找着那才叫见鬼了。铁柱子这才死了心,不过再想回去可回不去了,持续不断的暴雨,使河水猛涨,堤坝崩决,开始发大水了。   2   民间流传这么个说法,“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座关,往南走是海光寺,往北走到北大关”。总说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实际上主要是五条河,分别是“子牙河、海河、永定河、大清河、北运河”,河道纵横交错,发起大水来可不是闹笑话。1939年这场大洪水,是有史所载最大的一次,洪峰频繁,大水如同猛兽一般追逐四散奔逃的老百姓,城里城外一片汪洋。   天刚亮,雨就停了,这洪峰紧接着就过来了。铁柱子看水不深,还想蹚着走回家。崔老道见迎面横着一条线状的水头,远看像是一条白练,离这他和铁柱子站的地方越来越近,可也看不出水势大小,寻思是否先找个地方躲一躲,避过去再说。突然在旁边的草丛中钻出一条大蛇,迅速爬上了路边一棵大树。崔老道瞅个满眼,心中立时生出不祥之感。蛇是有灵性的东西,位列五仙,能把蛇吓成这样,看来这场大水来得厉害。他连忙拉着铁柱子也往树上爬,刚上树那大水就到跟前了,天阴如晦,浊浪翻滚,洪波卷着各种杂物滔滔而至,无非箱子、柜子、桌椅、板凳之类的,河面上还漂着不少被洪水吞没的浮尸,甚至牛羊骡马之类的大牲口也不在少数。   崔老道和铁柱子目睹了这场洪灾,趴在树上不住发抖,尤其是水里的那些浮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样的都有,一个个肚子圆鼓鼓跟皮球似的,有的还大睁着双眼,随着浪头忽上忽下,从两个人的脚底下漂过。城区的地势高低不同,有些地方水流刚没膝盖,有的地方则仅剩个屋顶,简陋一点的民宅已被冲得七零八落。老百姓们纷纷逃到高处,也有很多人被困在屋顶树梢上下不来,只能干等着。   崔老道和铁柱子两人置身的那棵大树,周围有许多房屋,发觉闹大水的居民,背着老的抱着小的爬到屋顶,年轻力壮的手忙脚乱从家里往外搬东西。人们说话相闻,但被洪水困住,谁都不能离开,就看那些落水之后还没淹死的人,身不由己地跟着浪头起伏漂流,在水中浮浮沉沉舍命挣扎,伸着两手想抓住房檐树梢,可水流太急,转眼就被大水卷走了。有人被冲得一脑袋撞在树杈子上,水面上红流一闪,接下来便无影无踪了。后来终于有几个人找来长杆,伸到洪水中将落水之人拖上房顶。   又过了一阵子,水势渐渐平缓下来,人们以为洪水很快就能退了,谁承想又下起了大雨。众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分别聚在高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漫天大雨中没处躲没处藏,也动不了地方,忍饥挨饿、叫苦连天,却没有任何办法。   好不容易支撑到中午时分,城里的人组织小船过来救援,那些船有水警的小艇,也有河上的渔船。崔老道和铁柱子趴在树上,望见十几条小船往西驶来,再仔细一瞧,相熟的杨二爷也在其中。   杨二爷这几年混得不错,早就不做狱警了,已经当上了警长,负责这一带的治安。杨二爷厚道耿直、深得人心,连那些摔打叉剌的混混儿也给他面子。自打他当上警长,地面儿上相比以前太平多了。这次遭了大水,杨二爷头一个站出来组织救援,他老远就瞧见崔老道在树上,忙指挥手下前去搭救。崔老道和铁柱子被救到船上,忙着问城里的情形,得知家里头没事,两个人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由于船少人多,每条小船上都挤得满满当当,船本来就不大,此时吃水太深,水流又急,船身晃晃悠悠眼看要翻,掌船的连忙告诉警长杨二爷:“不能再上人了,否则就要翻了。”   以前的人迷信,船上最忌讳说“翻”说“沉”,那掌船的当时是急眼了,这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警长杨二爷一看附近还有很多人让大水困着,跟掌船的船老大商量,多救一个是一个,想是这么想,不过小船上确实没地方了,根本容不下人落脚,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好了,洪峰又来了!”   众人心头一紧,用手遮雨顺其所指看去,望见远处一道白线,压着水面往这边来了,越来越粗,越来越大,看方向应该是大清河那边来的水。   洪波流速湍急,还没等看清楚,比房顶都高的大浪头已卷至近前,立时打翻了几艘载满了人的小艇。   崔老道和警长杨二爷所乘的小船,侥幸避过了这波洪峰,但是也受到波及,被冲出很远,船身随波逐流起伏摇晃,有几个人被剧烈的晃动甩下了船。杨二爷和铁柱子都会水,同样想着救人要紧,相继跳下船去搭救落水的人。   天津卫当地人会水的不少,都是河边长大的,从小在河里打滚儿,那会儿也没人教给怎么游泳,扑腾扑腾自己就会了。杨二爷和铁柱子不仅会水,水性还都不错,一个猛子扎下去,眨眼之间到了三丈开外。   崔老道明白他自己这两下子,下了水也是白给,就别跟着裹乱了。他趴在小艇上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替铁柱子和杨二爷捏了把汗,突然发现远处有一大团黑乎乎的涡流,在洪波之中忽隐忽现,一会儿沉到水底下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水面,卷起黑色的水柱,逐渐往这边移来。崔老道不是一般人,他有道眼,看出来这个漩涡来者不善,其中带着一股子黑气。正当诧异之时,猛然想起一件事,心道:糟糕,这是大清河里的河妖啊,这东西竟然趁着洪水逃出来了!   3   相传很多年以前,天津城外的大清河水患泛滥,河中常有黑色漩涡出现,足有一丈多宽,从高处俯望下去,好像有什么个头儿很大的东西躲在河底吸水。下河游泳之人或是过往船只,往往来不及防备,一旦被卷进去便下落不明,人们都说那是河妖所为。后来经过高人指点,官府铸了一尊铁牛镇住河妖。当年把这尊千斤铁牛沉入河道,大清河才变得平静下来,不再有河妖为患。今天这场罕见的大洪水太大了,可能是冲垮了大清河的河道,又让河妖给逃了出来。   崔老道看出情况不对,心里起急,拼命招呼水里的人快游上船来。这时,铁柱子刚把一个落水的人救起搭到船上,而警长杨二爷却越游越远,要救一个被大水冲走的小孩。忽见洪波中的黑色漩涡迅速逼近,杨二爷和那个落水的小孩,转眼就让漩涡卷走了,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崔老道在船上哭天抹泪、肝胆欲裂,心疼自己这兄弟就这么没了。杨二爷素常人缘不错,别看是穿官衣儿的,平时没有架子,特别热心肠的这么一个人。大伙儿有什么难事找他,他从没拒绝过,总是想方设法帮忙。目睹杨二爷在眼皮子底下被洪流吞没,船上的人无不难过,以为杨二爷为了救人,被大水冲走淹死了。只有崔老道看出事情没那么简单,以杨二爷的水性绝不会轻易淹死,这洪波之中有河妖出没!   书要简言,这场大水过了很久才退,周围郊县的房屋田地多被冲毁,连城里的百货大楼都给淹了。水退了之后,人们到处寻找,始终没找到杨二爷的尸首,只得找了几件杨二爷的生前之物,做了个衣冠冢,替杨二爷出殡埋葬。发丧那天崔老道和铁柱子都去了,说来可是巧了,原来那天送给铁柱子盛兰斋点心的学生,正是杨二爷的儿子。   铁柱子和崔老道一样,都受过杨二爷的恩惠,对杨二爷感恩戴德,出殡那天哭得稀里哗啦。崔老道这么多年虽说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像杨二爷这么掏心掏肺帮他的朋友可没几个,何况还救过自己的命。眼看杨二爷英年早逝,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也是痛心疾首,告诉杨二爷的家里人,这棚白事里里外外该出力的地方,均由他一力承担。铁柱子跟崔老道跑前忙后帮忙料理,听崔老道念叨杨二爷死得蹊跷,八成是让河妖给吃了。铁柱子咬牙切齿捶胸愤恨,当即发了大愿,豁出性命不要,也得除了河妖,替杨二爷报仇。   崔老道也有此意,可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他先带着铁柱子到大清河走了一趟。大清河在天津卫西郊静海县,两个人到地方放眼一看,直河出平地,河水舒缓,波澜不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铁柱子脑子不转弯儿,想着既然是河里的妖怪,就要用麻袋把河道填堵,使河水改道,然后看看这大清河中到底有什么吃人的东西。   崔老道连连摇头。这件事说着容易做着难,大清河如此宽阔,得ww w.t xt80.co m用多少麻袋才能挡住河水?再说这条河中的妖气已经不在了,也许那河妖趁着发大水,逃到别的地方去了,纵然把大清河堵住让河水改了道,那也是徒劳无功。   两个人去找附近的人打听,近日来可有非常之事。一问之下果不其然,前些天闹大水,河底的泥沙让洪流翻卷上来,大水退去之后,人们看到有半截锈迹斑驳的大铁牛,带着断掉的铁链铁环,横倒在河边的淤泥之中,一定是让大水从河底带出来的。此时那半截镇河的铁牛,已经被人拉走了。   崔老道和铁柱子得知这个消息,均是吃了一惊,心想:这回麻烦大了,镇河的铁牛被大水冲了上来,河妖肯定是跑了。1939年这场大洪水,洪流是奔着东南去的,南面地势低,水洼河道多不可数,又是大大小小、勾搭连环,都是通着的,想不出河妖会躲到什么地方,可没那么容易找着。待在这儿也没用了,二人只好回去商量。   白天铁柱子还要拉洋车,怎么着也得赚钱养家糊口,老爹的命才缓过来,不能断了口粮。他这洋车是打车行里赁来的,每天要交份子钱,交够份子钱再赚才是自己的,他又不会变通,就知道傻卖力气,所以起早贪黑特别辛苦,也挣不来几个钱。   崔老道相对清闲,他到南门口摆摊儿,还是干老本行,连说书再算卦得拣最热闹的时候,一早一晚没人,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每天挣够饭钱收了摊儿,便回到家中翻箱倒柜,找出几本残破古旧书页发黄的图册,拿出罗盘按着地理方位推断河妖的去向。   闲言少叙,转眼过了半个多月,这一天傍晚,铁柱子收车回来,跑得满身臭汗,一进院门脸都顾不上洗,直奔崔老道这屋:“道长,您听说了吗,南洼出怪事了!”   崔老道摆摊儿算卦为生,南市那地方人来人往,闲言碎语传得最快,城里城外的大事小情,他都能听着,所以早就知道了。这半个多月以来,南洼里接连淹死了好几位,下去游泳摸鱼的人,个个有去无回,不仅如此,连尸体都找不着,莫名其妙就没了。很久以前,天津城外沽水相连,城的西南边,地势低下,和南洼连在一起,这南洼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大泽,两头通着河,当中一大片水面开阔,两端狭窄,水非常的深,只有北边的坡沿上有住户。村子里的人常在这儿捕鱼捉虾,以前从没出过此等怪事。偶尔淹死一两个人,也在所难免,等到死尸发胀就会浮到水面上来,绝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底下哪条河里没有淹死的鬼?而今接二连三地死人,村民们心都慌了,一来二去弄得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再下南洼,打边上过都离得远远的。崔老道暗暗思索,这个事情太过蹊跷,也许正是从大清河里逃出来的河妖所为,难不成它躲到这片大水洼子里了?   铁柱子迷惑不解,问崔老道:“道长,咱总说大清河里的河妖,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事崔老道也说不上来,早年间退海还地,有了这条大清河,年代既久,水府里的东西又不比旱地上的,匿于洪波之中兴风作怪,行踪诡秘至极,见过的人哪还有命在?因此没人说得上河妖到底是什么,到底长什么样。崔老道说:“这东西道行很深,虽然知道它躲在南洼里,可也没那么容易除掉。照眼下的情况,只有一个办法能对付它。”   铁柱子一听说有法子除掉河妖,愣头青的劲头又上来了,当即撸胳膊挽袖子,问崔老道怎么对付那妖怪。他可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起杨二爷惨死,心里就一阵阵地难受,打算问明白之后,转天天一亮就去动手。   崔老道却是一摆手道:“急不得,你铁柱子虽是水性了得,能比得过那河妖吗?下到水里遇上河妖,也是白白送掉性命。”   铁柱子焦躁不已,急得直搓手道:“这怎么办,难道警长杨二爷的仇不报了?别看我铁柱子是个臭拉胶皮的,却也懂得知恩图报。道长你有什么除妖的法子,只管说来,我干什么都行,纵然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崔老道见铁柱子心意决绝,便点了点头,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数枚钢针,不是缝衣服针,而是纳鞋底子的大针,正是他当初从小点儿当铺取来的一盒神针。他告诉铁柱子:“这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是极难,你按照我说的做,杨二爷的仇肯定能报。我给你画张纸符放在床头,屋里点根大香,你捏好一枚针睡觉,夜里走出去,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切记勿惊勿怕,只管走你的。出城走到南洼水边,用力将这枚针扔到水里,然后扭头就往回走,来回的路上无论谁在你身后说话,你千万记住了不要理会,也不能回头,看准了一个方向走,香灭之前必须赶回来。如此这般,连续三天,那河妖准死。”   铁柱子本以为有多难,一听居然这么简单,拍着胸脯子说:“这还不容易吗?道长您就瞧我的吧。”   崔老道说:“你千万不能大意,必须照我说的做,稍有闪失你的性命就没了。想想你那老爹老娘谁能养活?”   铁柱子点头称是,告诉崔老道只管放心,这些话他牢记于心,绝不敢忘,一定按照崔老道说的去做。   崔老道当即取出黄纸、朱砂,画了一道天师符,都是曲里拐弯的蝌蚪图案,谁也看不懂,让铁柱子天黑掌灯之后贴到床头;又取出三根大香,和钢针一并交给铁柱子,嘱咐再三,千千万万记住自己说的话,稍有闪失,不仅杨二爷的仇报不了,他的性命也难保。   要说崔老道的本事有多大,别说外人,连他家里人都不清楚,只能说是高深莫测。可他从不敢用,因为命浅福薄压不住,怕遭天谴挨雷劈,只凭摆摊儿说书算卦为生,依靠耍嘴皮子混碗饭吃。这一次是替杨二爷报仇,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崔老道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不得已铤而走险。他也明白自己上了岁数,又贪生怕死,去了就回不来,而铁柱子正当壮年,气血方刚又心直胆大,或许能行。   4   放下崔老道在家里怎么担心不表,单说铁柱子,此人虽是个直性子人,却也不傻,明白崔老道用的这是道法,听起来玄而又玄,自己可参不透,按照崔老道说的做就行了。因此不敢多问,只把崔老道的话记在心里,回到家和往常一样洗脸吃饭。他心想:这一次真让我把河妖除了,给杨二爷报了仇不说,我铁柱子得露多大脸?到时候在天津卫人称“除河妖的铁爷”,人前显贵,鳌里夺尊,越想越得意。回到家这会儿天色还早,家里还没做饭,铁柱子一看正好,到外头买完棒子面儿又买了二斤鲫鱼,把辛苦一天挣的钱全花了,回到家架起柴锅,来了一锅贴饽饽熬小鱼。为什么要吃鱼?铁柱子心里有盘算:夜里斗的这个河妖甭管是什么,都是水里生水里长,肯定跟河中的鱼虾沾亲带故。既然都是水里头的东西,我先足足吃上一顿鲫鱼壮胆,多多少少添上几分底气。   老天津人有钱没钱的都爱吃鱼,有钱的吃好鱼,讲究“一平二鲙三塌目”。都知道这句话,但说法不一样,有人说是按口味排的,有人说是按上市先后排的,其实都不对。这个“一二三”说的是分量,平子鱼个头儿最小,但是一斤以上的才好吃,鲙鱼要吃二斤左右的,塌目鱼再小也不能小过三斤。   天津卫自古盛产鱼虾,伏天该吃鳎目鱼,“河口塌目”身上都是蒜瓣子肉,吃完上法场挨枪子儿都不怕,不过价钱也不便宜。铁柱子这样的穷人吃不起塌目鱼,河沟子里的杂鱼小虾也不少,做出来照样好吃。就拿这贴饽饽熬小鱼来说,灶上支好了柴锅,熬最便宜的小鲫头鱼,锅底下熬着鱼,锅沿上贴饽饽。饽饽就是棒子面儿做成的饼子,贴好了以后扣上锅盖一咕嘟,出锅的时候不仅鱼熬熟了,饽饽也贴得了,靠着锅沿的这一侧嘎嘣脆,下面挨着鱼的这一半已经被鱼汤浸透了,吃下去又解饱又解馋。虽说小鲫头鱼、棒子面儿没一样值钱的,这么做出来却真是好吃。铁柱子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一顿足吃,寻思把力气攒足了,夜里好给杨二爷报仇,吃饱喝足坐在屋中等待天黑。   铁柱子家就这么一间房,用几块破木板子在当中隔了一道,改成了一明一暗。铁柱子拉车早出晚归,怕打扰爹娘休息,就让老两口在里边睡,大小伙子火力也壮,他自己就在门口打地铺。等到掌灯之后,铁柱子打怀中把崔老道画的黄纸符拿出来,在床头上仔细贴好了,点上一根引魂香,然后握着一枚钢针躺到床上。平时一早天还没大亮他就出去拉车,跑一大天累得臭死,晚上到家往床上一躺,向来倒头就睡,沾枕头就着,今天却不一样,心里头有事儿睡不着,躺在那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他心说:坏了,崔老道只说晚上出门往城南走,可忘了问到底什么时辰出去,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是三更还是四更?   铁柱子此人是个受穷等不到天亮的急脾气,当下要找崔老道问个明白,免得耽误了大事。匆匆忙忙起身出门,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劲儿。前文书咱说过,铁柱子和崔老道同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什么叫大杂院?一个大院子,东、西、南、北四面有房,一家分住一间,住户按日子给房东交房钱,每一户的房租也不一样。房子越大、朝向越好房钱就越多,院门只有一个,住户进进出出全从那儿走。铁柱子家是一间北房,崔老道家朝东,按说出了屋一扭屁股就是崔老道家,出大杂院儿还得走大门。走了没几步发觉不对,脚下是一条很平坦的土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此时头顶上星月皆无,四下里乌漆墨黑,哪有什么大杂院儿,更是连半间屋舍也没有,身后仅有一点红光忽明忽暗。   他愣了一下,心想:是了,身后是那个香头,崔道爷告诉我夜里出去一路奔南洼走,自己家住的是北房,由打屋门口出来,背对着香火头儿走就是南!念及此处,铁柱子不再犹豫了,抬腿迈步就往前走。路上黑灯瞎火,除了铁柱子一个人没有。走着走着,打前边过来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铁柱子走的这条路虽不宽,但是并排走上五六个人也是绰绰有余,可那黑衣老头儿不偏不倚,直冲铁柱子迎面而来。到了铁柱子跟前,停下脚步问道:“后生,谁让你到这儿来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敢往前走?”   铁柱子记得崔老道的话,不敢直视那个黑衣老头儿,也不答言,低下头只顾往前走。   黑衣老头见铁柱子不说话,从身后跟上来道:“我说你等会儿,不能再往前走了,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听我一句劝,你赶紧回家吧。”   铁柱子仍然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头里走,但是心里也不免犯嘀咕,不知道这老头儿是干什么的。   黑衣老头儿见铁柱子不理他,却并不死心,紧着脚步跟在身后一个劲儿地问:“到底是谁让你来的?你往那边去干什么?还要不要命了?”   铁柱子心觉奇怪: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们两个人各走各的路,我没碍着你,你也没碍着我,你管得怎么这么多?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可没说出来。这要搁在平时,以铁柱子的直脾气,非得顶他几句不可,此时却不忘崔老道的叮嘱,绷紧了这根弦儿,硬生生忍住了没开口,只是闷头往前走。   黑衣老头儿看出铁柱子的脸色变化,继续说道:“后生,我可是为了你好啊!你再往前走就回不去了,你知道这条路是哪儿吗?”   铁柱子这会儿吃了秤砣——铁了心,任凭那个黑衣老头儿如何啰唆,他也不去理会,加快脚步往前走。他平时以拉胶皮为生,腿脚很快,没多一会儿,走到一片黑茫茫的水边,心想:这地方是不是南洼?铁柱子往四下看了看,再没有别的路可走,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了,便按崔老道的吩咐,用力把手中的那根钢针往水中投去,扔完了大针之后不再多看,扭头就往回走。说也奇怪,路上那个黑衣老头儿也不见了踪迹,他远远看到前方有一点微光,想起是之前在屋里点的那根引魂香,认准了方向走得更快了。   铁柱子快步往回走,离那香火越来越近,眼瞅快到地方了,身上忽然打个寒战,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地铺上,那根大香才烧了一半,刚才好像是恍恍惚惚的一个梦。这个梦可也够真的,低头再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握在手中的钢针不见了。在梦里不觉得怎么样,此时仔细一想,这事儿还挺邪乎。天一亮他赶紧去找崔老道,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崔老道听完点头说:“你这么做就对了,再有两天即可大功告成,但你千万记住,路上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一定要在香灭之前回到家中。”   5   铁柱子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头一回的经验,第二天坦然多了。白天照样出去拉胶皮,不等下黑就收车回家,吃饱喝足了就在家待着。等到夜里掌灯时分,老爹老娘都睡下了,他又点上一支引魂香,看床头的纸符也贴好了,手中攥紧第二枚钢针,什么也不多想,躺到床上就睡,再一睁眼又从屋里出来,跟昨天一样,不知不觉又走到那条黑暗无人的土路上。   头一天已然走了一遭,今天不这么纳闷儿了,扭回头看准了香火头儿的位置,顺土路往前就走,和头一天夜里一样,又遇到了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   黑衣老头儿这次显得很着急,对铁柱子说:“今天你绝对不能再过去了,你先停下来听我说句话,我告诉你件事,等我说完了你愿意接着走我绝不拦你。”   铁柱子记着崔老道的话,对那老头儿看也不看一眼,只顾往前走。   黑衣老头儿追上来哀求说:“后生,你站一站听我把话说完了,只要你扭头回去,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要钱还是要宝?”   铁柱子虽然是穷,但为人很有骨气,此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除掉河妖替警长杨二爷报仇,给钱给宝贝诱惑不了他,任凭那黑衣老头儿把嘴皮子磨破了,铁柱子也是全然不理。   黑衣老头儿说:“后生,枉老夫费尽口舌,你且听老夫一言,有钱了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娶媳妇儿不想?想吃好东西不想?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你说一句,我立刻给你拿过来。”   虽然崔老道没有说破,铁柱子这时候也看出来了,这黑衣服老头儿多半就是大清河里的妖怪变化的。崔老道嘱咐的话不能忘了,任凭对方说出大天去,我只当自己是个没嘴儿的闷葫芦。心里想着这些事儿,对黑衣老头儿的话充耳不闻,一路来到水边,把那枚钢针扔到水中,转身往回走,跟前一天夜里一样,一起身发现仍在自己家的床上,手里的钢针又没了。   转天一大早,铁柱子打开家门就看见崔老道在院里等他。两个人一起来到门口的早点摊儿上边吃边聊,铁柱子把昨天夜里的情况一说。   崔老道嘱咐他:“能不能除了河妖,成败就在今天晚上,只差这一哆嗦了。这最后一次,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稍有闪失可没人救得了你。虽然说这主意是我出的,但是你在半道有个什么闪失,我也没有搭救你的法子。”   铁柱子说:“道长放心,我这嘴就跟用针缝上一样,绝不会说出半个字来。”吃过早点辞别了崔老道,仍出去拉洋车赚钱,夜里贴好纸符,点了第三根引魂香,握住最后一枚钢针躺到床上,半夜起身上路。   此前铁柱子已在这条路上走过两次,上坡下坡沟沟坎坎儿都知道,闭上眼也错不了,走起来比前两天更快。估计还得遇上那个老头儿,铁柱子暗地里嘱咐自己千万不能搭话。果不出所料,走到半路上又遇见了那个穿一身黑衣的老头儿。   黑衣老头儿这一次又急又怒,暴跳如雷,伸手指着铁柱子的脸说道:“你小子还敢再来?”   铁柱子心里只想着:我走到水边,把最后这枚钢针扔进去,往回走到家,大清河里的河妖准死,总算替警长杨二爷报仇了。因此他对黑衣老头儿看也不看,径直往前走。   那黑衣老头儿说了半天,见铁柱子根本不搭理他,不由得更加恼恨起来,把脸往下一沉,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道:“既然你把事做绝了,也别怪老夫翻脸无情,今天夜里我就让你全家都死!”   铁柱子是个至孝之人,他自己怎么样都不在乎,为了给杨二爷报仇,千刀万剐他也豁得出去,只是怕连累家里的老爹老娘。他一听这话,心里头暗自吃惊,但转念一想不对,这黑衣服老头儿又不认识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家住在哪里,险些上了他的当。   那黑衣老头儿见铁柱子神色不定,显然已经乱了方寸,可终归还是没有开口,便恶狠狠地说道:“你不信是不是?那你瞧着,我现在就去吃了你家里人……”   铁柱子见那黑衣老头儿说着话就往回走,以为对方真要去,心想:坏了,他虽不认识我,可眼下只有这一条路,他要是顺着火亮往回走,一准儿能找到我们家。一想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忙转身叫道:“你敢……”哪承想他刚回头开口说话,就看身后那点香火一下子灭掉了,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再也看不见路。铁柱子捶胸顿足,肠子都悔青了,但此刻为时已晚,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话分两头,铁柱子那边儿没闲着,崔老道这一夜也没睡安稳,一直心惊肉跳,总觉得要出事,鸡叫头遍就坐在当院里等,等到天色大亮,却始终不见铁柱子从屋里出来。他心知大事不好,急忙推门进去一看,那支香火早已熄灭,铁柱子直挺挺躺在地铺上,已然气绝身亡,到死手里还捏着那枚钢针。   铁柱子家里人和邻居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头天晚上回来还活蹦乱跳,怎么说死突然就死了,有人落泪有人惋惜。纵然疑惑可也想不出个道理,或许这就是命吧,只可怜铁柱子的老爹老娘,这会儿哭得死去活来,老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这一死,以后再无指靠。   崔老道心里一清二楚,只有他知道出了什么事,却不敢声张出去,一个人躲到无人之处偷着抹泪。他暗自赌咒发愿,不除掉大清河里的河妖誓不为人!可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他自己去报仇只会送命,想要成事还得找人帮忙,问题是找谁呢?   崔老道寻思能除掉河妖的人,除了年轻力壮之外,还有最关键的两点,一要胆大不怕死,二是心坚如铁。因为崔老道听铁柱子说了之前的经过,知道河妖会在半路上百般恐吓千般诱惑,心意稍不稳固,真魂出壳之后可就回不来了,到哪里才能找到诛妖的侠壮之士? 第十章 崔老道捉妖(下)   1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崔老道还没找到合适的人,终日愁眉不展,加之着急上火,嘴里起大燎泡,腮帮子肿得老高,饭都吃不下去了。这河妖兴风作浪,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杨二爷和铁柱子也把命搭上了,想到这里崔老道心中一阵黯然,不知几时才能给这二位报仇?   这一天,崔老道坐在炕头上发愁,忽然想起一位,不是旁人,正是以前送禄烧奏表时的那个傻少爷。这位傻少爷一脑袋糨糊,怎么看也与豪侠之士没有半点关系,可有一点其他人还真比不了,此人生来一根筋,认准了的事撞上南墙都不带回头的,得把南墙拆了接着往前走。只要提前告诉好了他,别人再说什么他也不会信,天底下哪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崔老道盘算好了,心说:就是他了!捉妖一事刻不容缓,当下拔起腿来,出门去找那位傻少爷。虽说送禄烧奏表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这傻少爷还真没忘,一见崔老道就急了,瞪眼问:“你这牛鼻子老道,上次说好了送我爹去当神仙,怎么刚进南天门就让人家给枪毙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敢送上门来?”说罢抬手就要打崔老道。   崔老道就知道傻少爷肯定还得提这段儿,来的路上都算准了,要不说一根儿筋呢!他早编好了词,赶紧解释:“孝子哎,您先别着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里头一定有误会。您家老爷子早进南天门了,这会儿不知道正跟哪位老神仙下棋呢,绝没让人枪毙。当时街上过兵,开枪打死的是混混儿刘大嘴,您不是也在场瞧见了?不过这也叫因祸得福,老爷子上天当了神仙,手底下也得有个使唤的人不是,正好让刘大嘴当个引路提灯的童子,鞍前马后的伺候您家老爷子。”   傻少爷仔细一想,刘大嘴确实死了,看来崔老道没说假话,况且听意思刘大嘴也没白死,上天伺候老爷子去了,这是件好事儿,便不再追究了。书中代言,混白事的刘大嘴在天津卫绝对是有名有号,到了后文书,这个傻少爷当上了摔打叉剌的混混儿,凭他一股子傻劲儿,也干出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同样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旧时天津卫地面上出了“四神三妖、七绝八怪”,这二位是“八怪”里的,无论善恶良贱,也是占了一个坑的人物字号,单拎出来都有一段热闹回目可说,有机会咱再细表。   接说崔老道崔道爷,出来之前打听清楚了,傻少爷本是家财万贯,他爹留下来的家产不敢说金山银山,那也是差不了太多,可架不住那些狐朋狗友蒙他骗他,平日里花钱如同流水一般,这两年早把家产败掉了一大半。傻少爷家是北城一等一的富户,宅中有专门放钱的屋子,一摞摞的银元码在地上,他再傻也看得出来钱少了,一屋子钱跟半屋子钱毕竟不一样,那也差得太多了。手底下有厚道的家人告诉傻少爷,外头的那些朋友要分清辨明,很多人纯粹是蒙钱来的,他们的话不能都信。傻少爷别的不知道,却知道钱是好东西,有什么都比不上有钱,可他哪分得清谁是好人,谁在蒙他?正跟这儿发愁呢。   崔老道一听正中下怀,他本就是找上门来煽风点火的,顺坡下驴告诉傻少爷:“恕老道我直言,您面带破财之相,是不是经常有小人来蒙骗您的钱财?”   傻少爷闻听此言连连点头,认为这崔老道还真是能掐会算,我想什么他都知道,说的是一点没错,我得听他的。   崔老道是何等人,摆摊儿算卦的最擅长察言观色,吃的就是这碗饭,一看傻少爷的反应,心里头更有底了,继续说道:“老道我掐指巡纹一算,以往那些蒙骗你的人虽然可恶,但都是小河流水,您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凭傻爷您的机智,这还瞧不出来吗?不过是您宅心仁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赏他们一口饱饭罢了。”   崔老道这话里有学问,不显山不露水先给傻少爷扣了一顶高帽子,一个是说他们家广有钱财,另一个夸他机智。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傻人就不爱听别人说他傻,崔老道一夸他机智,傻少爷心里那叫一个美,觉得崔老道真不错,虚的没有,净说实话,咧开嘴哈哈大笑。   崔老道瞧出火候差不多了,又跟傻少爷说:“刚才贫道只说了一半,紧要的话还没说。虽然您周围这些狐朋狗友,吃不穷您花不穷您,可我掐算了一卦,最近有个穿黑衣服的老头儿,憋着坏要把您家的钱全卷走,这可太狠毒了!都说老奸巨猾,人越老坏主意越多,再聪明的人都保不齐上了当,老道我特地赶来给傻爷您通风报信,咱爷们儿不能让这老头儿得逞啊!”   崔老道一番花言巧语,说的跟真事儿一样,把傻少爷唬得一愣一愣的。傻子这些年总吃这个亏,最怕让人家把钱蒙走,听了崔老道的话吓了一跳,赶紧问崔老道:“怎么办?求道长教我,有何良策?”   崔老道热的也没有,哪来什么“凉策”,只是将以前嘱咐铁柱子的话,又原封不动嘱咐给傻少爷,让他原样照办,定能保住家财。必须以不变应万变,不论穿黑衣的老头儿说什么,决不能搭话,否则你的钱可就没了,记住了这一点就行。   崔老道走江湖混饭吃,全凭一张嘴巧舌如簧,论别的不行,瞪眼说瞎话的本事,他在天津卫认第二,没人排得了第一,何况糊弄一个傻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当时把傻少爷眼泪都说出来了,对崔老道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又从兜里抓了一大把银元送给他。崔老道嘴上客气,手可伸出去了,接过银元揣在怀中,又将钢针、大香和符咒留下,叮嘱再三,这才告辞而去。当天晚上,傻少爷也和铁柱子一样,床头贴符,桌上点香,倒头便睡,晚上捏着钢针出门,一路往南走,同样在半道遇上了穿黑衣服的老头儿。   第一天那黑衣老头儿先问傻少爷去哪儿,又说那地方不能去。傻少爷却只记着崔老道的话,认为这老头儿是憋着坏来骗他家财产的,根本不予理睬,到水边扔下钢针,掉头往回走;第二天那老头儿求傻少爷回去,要钱给钱要宝给宝,傻少爷是直肠子的实心眼儿,认准了这个老头儿是来骗他的,一说话家里的产业就没了,同样闭着嘴不答一言,该怎么走怎么走,该怎么扔针怎么扔针;到了第三天,那黑衣服老头儿凶相毕露,声称要去吃掉傻少爷全家老小。这招儿对铁柱子有用,因为铁柱子是孝子,家里有爹娘二老。傻少爷一听这话好悬没笑出来,更相信崔老道的话了,这黑衣老头儿摆明了在骗他,家里就他一个人,哪来的什么老小,老爷子早上南天门当神仙去了,其余都是下人,是死是活他可不在乎,因此不吃这套,径直往前走。等那黑衣老头儿意识到这是个脑子里一根筋的主儿,傻少爷已经把钢针投完了。   到了第四天早上,几片朝霞飞天际,一轮红日上扶桑,又是个好天儿。崔老道赶去南洼,打老远就见水边站满了人,来到近处一看,原来河里浮上一条三丈多长的大黑鱼,嘴里吐着血沫,白肚皮朝天。围观之人无不惊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知水洼子里为什么会出这么大的鱼。崔老道心里踏实了,挤在人群中暗暗点头,知道傻少爷把河妖降住了。您听明白了,这只是降住了,可还没除掉。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瞧出了便宜,把南洼里这条三丈多长的大黑鱼用钩竿子拖拽上岸,各家各户争相上来割肉。黑鱼食性甚杂,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吃,哪怕是扔到河里的死猫死狗,连河漂子也能给啃干净了。老百姓可不管那一套,本来就吃不上饭了,现成的鱼肉既不费力又不花钱,这是白来的,岂能放过?拿着菜刀挎着篮子,你一块我一块,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只恐割少了吃亏,剔得那个干净啊!不到一个时辰,那条大黑鱼就只剩一堆白骨了。等到人们散去,崔老道这才走到近前收敛鱼骨,就地用火烧成灰,装在一个坛子里,埋到城西掩骨塔下。   从此天津城很少再有水灾发生。直到1956年的时候,掩骨塔因雷击破坏倒塌,当年汛期连降暴雨,洪水犹如脱缰野马一般滚滚而来,淹没了大半个城区。   民间传说河妖就是这条大黑鱼,也有人说是条大蟒或是老鳖,总之越传越玄,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添油加醋说什么的都有。崔老道却知道,黑鱼并非河妖,而是被河妖附在了身上。河妖之形并不固定,凭崔老道的本事,也没办法将其彻底铲除,只能捉起来镇在掩骨塔下。那座掩骨塔,乃是城中义民所造,专门收敛荒郊野地里没主儿的尸骸,塔里堆满了骷髅白骨,所以塔砖上全都是符咒,塔顶又以八卦为形,什么妖魔邪祟镇在塔下,也甭想再兴妖作怪。但也只是镇住了,想要彻底铲除还要看天意。   崔老道捉妖之后,把河妖焚骨成灰,装在坛中埋到塔下,很多年后终于等来天雷诛妖,连同石塔一同劈毁。不久天津城又遭了洪水。别人不知道,崔老道却明白,只因这只河妖年深日久道行太大,遭受天雷之后必有异象,这才引来了洪水。不过经过这场大水,天津城往后多少年不会再有水患。   2   傻少爷捉妖有功,只有崔老道明白前因后果,他自己完全不清楚,以为黑衣老头儿没了,家财也就保住了,成天胡吃闷睡大把花钱,进项顶不上花销,又被人连蒙带骗,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到最后把家产败了一个精光。   从前的傻少爷家太有钱了,老爷子在世的时候置办下了良田千顷,不用自己耕种,全租给佃户,年终岁尾收地租。不仅如此,家里的房产不下十条胡同,也都赁出去给别人住,铁杆儿庄稼一样收租子,而且还开连号的当铺。傻少爷他爹知道儿子缺心眼儿,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撒手闭眼,自己这宝贝儿子就没人管了。为了给傻儿子留点存项,老爷子找人用金子铸了十八尊罗汉,从小就告诉他记住三句话“放债莫讨账,种地别插秧,没钱打和尚”,不仅是逗孩子的顺口溜,也是给儿子留的后路。放债莫讨账说的是当铺,借钱当东西的不来赎,当铺才挣得到钱;种地别插秧就是告诉他收地租,地有佃户去种,不用自己操心;没钱的时候把十八尊金罗汉打碎了,换成钱也够享乐一辈子。老爷子心里有数,知道自己这儿子傻,成天给他念叨这几句话,让他牢记在心里,想等傻少爷长大之后再给他讲明白了。可还没来得及说,老爷子就进了南天门当神仙去了。   傻少爷站着吃躺着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可劲儿地造,再加上狐朋狗友连蒙带唬,都从他这儿骗钱,再厚的家底也不够他如此挥霍,甭说十八个金和尚了,就是金山也得掏空了。买卖全兑了出去,地也卖光了,金罗汉全抵给了宝局子,等到没钱吃不上饭的时候,想起老爷子说过“没钱打和尚”,跑到寺院中抡起扫帚一通胡打乱捶,专找光头和尚下手,让人家当疯子扔进班房蹲了半个月。家里虽说没有亲人了,手底下使唤人还不少,工钱欠了一年多了,一看傻少爷进了班房,那还跟这儿干什么呀?凑到一块儿一商量,把宅子的房契翻出来变卖一空,众人分了钱各奔东西,来了个树倒猢狲散。   傻少爷打班房出来,回到家一看房子都换主儿了,跟人家讲理被打了个半死,可叹偌大的家业,几年光景被他败得镚子儿皆无,到头来只得流落街头,忍饥挨饿。傻少爷过去住在大宅门儿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糖里生蜜里长,要什么有什么,哪里懂得世上的人情冷暖。如今沦落街头,无处安身立命,整天东游西逛,结果误交了匪类。常言说“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傻少爷凭着又傻又愣,刺了文身当混混儿,摔打叉剌耍胳膊根儿,道儿上的规矩满不懂,从不按套路出牌,全凭一股子愣劲儿。   拿这个文身来说,过去混混儿文身都有讲究,在文身里边文龙的居多,龙和龙又不一样,刚开始当混混儿的属于才入行,通常在背上文“出水龙”,暗指刚出道。几时混出了名堂,再在出水龙旁边加上祥云、太阳变成“钻天龙”;浑横不要命的在胸口文“抬头龙”,暗指从不低头服软,是硬茬子;黑白两道通吃的混混儿文“过肩龙”,两个肩膀上分别有一条龙,那是告诉你官私两面都能平蹚;有钱有势的人也有当混混儿的,不是为了吃饭,就为招摇过市欺负人,这样的人文“盘腿龙”,两条龙从脚脖子一直盘到大腿根儿,说明这个人根基硬,轻易扳不倒。除了文龙以外,“关二爷马上抡刀”、“三太子闹海伏龙”都有说法、有讲究,含义各不相同,代表了你在混混儿界的身份地位,不是谁想怎么文就怎么文,想文什么就文什么。傻少爷不懂这一套,更不在乎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看什么热闹文什么,左臂上文的是三仙仗剑,右臂上文的五鬼擒龙,那都是成了名的老混混儿才敢往身上扎的。他一个傻子整天带两膀子花儿满世界晃悠,因为这个没少挨打。不过也正是由于他人傻,谁都不怕,又浑又横,蛮不讲理,打遍街骂遍巷,七个不行乎八个不在乎,大不了挨顿打,饭辙可有了。好比说谁家饭菜刚摆上桌,还没等动筷子,他踹开门进来,坐下就吃,你不让吃就掀桌子骂脏话,你动手他也动手,打不过就挨打,反正你不敢打死他,挨完了打明天还来,你能把他怎么样?只能求这位爷明天换个地方,别在一家吃起来没完。   傻少爷成天到处转悠,吃喝是不愁了,谁家的门他都敢进,谁家的东西他都敢吃,还都拿他没办法,到后来只是吃你的喝你的都不行了,还得讹钱,你不给钱我就不走。凭着这一身的傻劲儿,居然也混出点名气,一提天津卫的傻爷,没有不知道的,谁惹得起这么个主儿?   当时的天津卫,可以说遍地是混混儿,四大锅伙各霸一方,分别在东、南、西、北四城站脚儿,各有各的字号:东城的老君,西城的老悦,北城的四海,南城的九如。彼此之间界限分明,一旦有人越了界,上别人的地盘闹事,那就会引发一场恶斗。混混儿打起来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镐把、斧子、鸟枪、匕首,有什么招呼什么,还有站在墙头房顶往下倒开水扔砖头的,怎么狠怎么来。从谁口中吐出一个“服”字,那可就栽了,以后再也抬不起头。四大锅伙经过多年争斗,地盘相对稳定,很少有人出去找麻烦,倒也是相安无事。哪知道出了傻少爷这么一个货,什么规矩都不讲,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抹你一身大鼻涕恶心你,整个儿一滚刀肉,天津城四个角没有他不敢去的,挨多少打也不在乎。到后来都没人打他了,嫌太累。四大锅伙懒得理他了,官厅也拿他没辙,他也没多大的罪过,无非是到别人家里头抢口吃的,你还能把他枪毙了不成?抓回来关几天还得管他饭,打他骂他全没用,就这么个玩意儿。后来官厅想了一个治混混儿的绝招儿,当混混儿耍胳膊根儿的称英雄论好汉,最好面子,如若认了栽、服了软,以后就当不成混混儿了,所以把天津卫挂名排号的混混儿全抓来,傻少爷也在其中,他也没想跑,在哪儿吃饭不是吃?抓回来带到公堂之上,不审不问、不打不骂,干什么呢?让这帮混混儿“认干妈”。上妓院找来几个人老珠黄的窑姐儿,嘻嘻哈哈、淫声浪调,劈开腿往门口一站,勒令这帮混混儿挨个儿的从妓女裤裆底下钻过去,一边爬还得一边大声叫妈。不钻裤裆的一律打入木笼,放在太阳底下晒成咸鱼。名义上是对刁民略施惩处,一没打二没毙,这么晒死官厅没责任。如此一来,等于把当混混儿的逼上了绝路,要么钻裤裆,要么活活晒死。这一下乐子大了,围观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一个劲儿地叫好。当混混儿凭的就是个脸面,天大地大面子最大,折了胳膊不折腰,舍爹舍娘不舍脸,钻窑姐的裤裆还管窑姐叫妈,岂不成了婊子养的,这可太损了。真不乏脖子一梗,宁死不从的好汉,那就把命扔了。大部分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钻过裤裆、认过干妈,抱头捂脸出了大堂,以后再也抬不起头来。   傻少爷那个没脸没皮的劲儿一上来,根本不在乎钻窑姐儿裤裆,出来之后自吹自擂,东、南、西、北四城那么多成了名的大混混儿,钻裤裆没他钻得快,干妈没他认得多,谁还敢跟他比?此后他更加肆无忌惮了,到处横冲直撞,一来二去成了天津卫的一霸。   傻少爷混出名头了,钱也有了,身边上也多了几个小兄弟。有人给傻少爷出馊主意:“现在的天津卫提起傻爷您的名号,真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不过您还差一样,英雄好汉得玩小娘们儿啊,您看那戏文里边英雄配美人儿,那才叫气派!”当初傻少爷家里边金山银山有的是钱,也是吃过见过,但是那会儿岁数尚小,没对女人动过心思。而今他一听这个小兄弟说的有点儿意思,登时来了兴致:“上哪儿去玩小娘们儿?”小兄弟说:“那得上妓院啊,群芳院是个好地方,那里边的姑娘美若天仙,一个赛一个的水灵,闭上眼划拉出来的也是有模有样。”傻少爷一拍大腿:“得嘞!咱今天就去群芳院!”   众人簇拥之下,傻爷昂首阔步进了群芳院。老鸨子立马笑脸相迎,脸上的粉渣子直往下掉。大茶壶看座上茶,一看这位傻爷满不懂,头一次来,就让他先押十块钱上两盘瓜子,这叫开双盘,随即把姑娘们都叫出来了。什么冬梅、腊梅、烟儿煤、硬煤;春桃、春香、春饼、春卷儿,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莺莺燕燕把傻少爷围在当中。傻少爷人傻心直,眼光也和旁人不同,上不接天、下不连地,隔一路独一门的品位,那么多好看的一概不要,一眼相中了春桃。   大家伙儿一看,这傻爷的口味真挺特别,这个春桃胖胖乎乎的大身子,脸上的粉涂得老厚,打扮倒很时髦,旗袍开的都快到胳肢窝了,两条大粗腿,穿着高筒的玻璃丝袜子,身上还喷了不少香水,香风臭气、搔首弄姿,一下子就把傻少爷给迷住了。敢情这位傻爷就喜欢胖的!春桃好几年不开张了,一撩旗袍直往外飞燕么虎,怎么呢?闲的!可这世上有得意孙猴儿的,就有喜欢猪八戒的,这一次赶上她的主顾了。   在过去来说,天津卫有四大害,分别是“毒、赌、娼、混”,也就是抽鸦片、赌钱、妓院和混混儿,全是坑死人不偿命的。傻少爷四样占了两样,这就离倒霉不远了。   从这一天开始,傻少爷隔三岔五来群芳院,一来就打莲台,说白了就是喝花酒。过去讲究“不搭莲台不叫阔”,可不是炒俩菜烫壶酒就算完了,得让大茶壶上有名的大饭庄子,点整桌的上等酒席,装进食盒送到妓院。酒要好酒,菜要好菜,你在妓院里开席包了姑娘,就是主人,得请大家伙儿,一摆就好几桌,狐朋狗友一人点一个姑娘,大茶壶在边儿上伺候也得打赏,您算算那得多少钱啊?虽说傻少爷当混混儿以来没少讹钱,可妓院是什么地方?销金窟无底洞!向来吃人不吐骨头,有座金山也不够往里边填的。傻少爷的钱又没个数,老鸨子大茶壶加上妓女们都知道他傻,该要一块钱的得找他要个十块钱,傻爷照给不误。春桃不是值钱的妓女,再接不来客就快让老鸨子打出去了,赶到了傻少爷这儿,却按班子中头牌姑娘的价钱要。就这么造了三五回,傻少爷身上的钱就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世人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春桃看上的只是傻少爷的钱,眼见傻少爷变成了穷光棍儿,也就厌烦怠慢了。傻少爷却对春桃着了迷,仍是天天来找她。春桃知道天津卫傻爷的恶名,也不敢往外赶他,就跟傻少爷说:“傻爷,您是天津卫的英雄好汉,可人是英雄钱是胆,掏不出钱那还叫英雄好汉吗?这就有点儿不像话了,没钱您想办法去啊!就凭您这名号,横刀拦路、强取豪夺,看谁敢不给!”   春桃这个婊子,可真够歹毒的,出这么个损招儿,岂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送?傻少爷却听不出来,反而觉得春桃说的在理,本来也憋着干一票大的,再让春桃这么一说,心气儿就上来了。说干就干也不耽搁,出门正撞见一个挎枪的军官,上去一个通天炮,打了军官一个满脸花,夺下枪来直接奔了粮铺。军官也没防备,让傻少爷这一拳打蒙了,以前当兵的多横?“妈了巴子是护照,王八盒子是兔票”,出门一向横着走路,老百姓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做梦也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敢抢他的手枪,等明白过来傻少爷早跑了。   您说这位爷傻,他却知道空手抢不来钱,拎上手枪锤砸明火,光天化日之下闯进粮铺。粮铺的人见是傻少爷,手上还有盒子炮,那可没人敢跟他硬来,您要什么拿什么吧。傻少爷心中得意,还得说是抢钱容易,早该这么干了,抓过柜上的银元、老头票,一把一把塞进怀里。但是粮铺平时的收入都存银号了,柜上才有多少钱?傻少爷不甘心,好歹也是抢了一回,得够本儿啊,又背了两袋子大米,他倒明白——大米也值钱。   傻少爷还以为这跟挨家蹭饭讹钱一样,怀里揣着抢来的钱,背着两麻袋大米,大摇大摆往群芳院走。粮铺的小伙计早跑去报了官,官厅得知有人光天化日锤砸明火,大白天的就持枪抢劫,胆大包天目无王法,这不反了天了,立刻派出缉拿队捉拿强人。没等傻少爷走到地方,就被缉拿队的摁住了,抹肩头拢二背捆了一个结结实实。   这在当时来说可是大案子了,警察厅长亲自坐堂审问,光天化日持枪抢劫,这还了得?傻少爷整天与地痞无赖为伍,别的没学会,只知道当混混儿首先就得横,认打不认罚,脖梗子得硬。去别人家抢吃的也好,讹人家钱也好,落到官厅大不了挨一顿打,只要你不服软,官厅拿你也没辙,到最后还是得给你放了。可有一点他没想到,以前抢吃蹭喝的都是小事儿,没多大罪过儿,不至于掉脑袋,官厅也不会把你打死,打你一顿你不认,又打不出钱来赔偿,就不会再跟你纠缠下去了。然而这件案子在当时惊动了整座天津城,那还好得了吗?等到警察厅提审他的时候,傻少爷照样拍着胸脯,横打鼻梁一脸的不在乎,就是傻爷我干的,能拿我怎么着?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皱一下眉头不是英雄好汉!当时就把厅长给气乐了,拿过多少凶顽的罪人,可真没见过这么不知死的,这可倒好,一不用打二不用审,直接就承认了,拦路袭击军官夺取枪支,又持枪抢劫粮店,还顽抗拒捕,如今擒获了此案的首恶元凶,官厅可记大功一件,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于是告诉傻少爷,好汉做事好汉当,二十年后美名扬,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你可得硬到底,否则不是好汉。经过三审六问,判了傻少爷一个枪决。傻少爷满不在乎,当堂大叫:“害怕我就不抢了,为了春桃把命丢,死后做鬼也风流,枪毙也好砍头也好,你给傻爷我来个快当的!”   3   深牢大狱是什么地方,好人能上那里边去吗?说是虎穴狼窝也不为过。牢头狱霸跟活阎王似的,进来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顿好打,打完了锁在尿桶边上,什么时候认头伺候人了,什么时候再把你放开。傻少爷不懂这一套,被押入死牢等待处决,却依旧恶吃恶打,谁他都不服,挨完揍该怎么横还怎么横。其他犯人也看出来了,这是一个二百五,反正活不了几天了,也别打他了,告诉他耍横别在里边耍,那不叫本事不是好汉,真想露脸的话,枪毙那天游街示众,路上全是看热闹的老百姓,那才是你逞英雄充豪杰的机会。一众警察为了邀功,也都来告诉傻少爷,枪毙游街的时候可不能认,如何如何才是英雄好汉,到时候全看你的了。傻少爷信以为真,一门心思逞英雄,铆足了劲儿只等枪毙的这一天。   到了正日子,狱卒看守以及别的犯人都来道喜,摆下一碗酒一块肉,给傻少爷送行。军警将一众死刑犯提出大牢,插上招子押赴法场。“招子”就是死刑犯上法场时,脖子后头插的牌子,上面写有该犯的姓名罪状,拿朱笔圈上画个十叉。游街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百多巡警手持警棍在前头开道,马兵步兵护卫两侧,待决的犯人走在当中,行刑队跟随在后。打西马路出来,绕城一圈,最后回到西马路,再出西门上法场,这一路都是热闹。   出门看红差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密密匝匝挤在道路两旁,一个个抻脖子瞪眼,踮着脚尖往里瞅。一左一右两名军警押解傻少爷,蹚着镣子稀里哗啦走到北马路上。他倒没忘了今天是露脸的机会,这可不能错过,按别人教给他的,一边走一边冲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群抱拳拱手,嘴里不住叨叨。但他傻了吧唧前言不搭后语,说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人们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傻少爷心里奇怪,怎么没人鼓掌叫好呢?看来光说话不行,还得来点别的,这时候就听看红差的人群中有人高喊:“唱一个吧!”傻少爷一听,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个他行啊,“哇呀呀”一声高叫,这就开嗓儿了,唱了一出“朱买臣马前泼水,崔家女难续前缘”。您别说唱得还真是那个意思,围观看红差的无不鼓掌叫好。一同押赴法场的犯人到了这会儿,一个个斜腰拉胯,有人吓得连道儿都走不了了,一边一个军警架着胳膊拖死狗一样往前走,连屎带尿顺着裤腿往下流。傻少爷唱完了戏文,听着围观之人喝彩声如雷,心中十分得意,这算是出风头了。抬头一看路旁有一个买卖家,门前挂的牌匾上写有“福聚来”三个字,傻少爷一个大字不识,这块招牌他却认得,知道这是个酱肉店,店中的烧羊肉做得最好,用的羊肉一水儿是口外的阉羊,味道鲜美、肥而不腻。傻少爷以前经常上这儿解馋来,寻思一会儿可就挨枪子儿了,吃什么也不香了,怎么着我得再来上一顿烧羊肉。   想到此处,傻少爷往福聚来门口一坐就不走了,跟押解的军警说:“福聚来的烧羊肉我得尝尝!”自古以来,官面儿上对待上法场的人犯都有个担待,只要提的要求不过分,能满足的尽量满足,人都要死了,何必再难为他?福聚来掌柜的正倚在门框看热闹,闻听这位大爷点名要吃他家的烧羊肉,那可不敢怠慢,忙让柜上伙计切了一大盘。以前的买卖家都迷信,上法场的死囚吃你的东西,那可是阴功一件。因此大买卖家赶上出红差的日子,必定在门口摆一张桌案,备好了酒肉,待决的死囚打你门前路过想吃就吃,不想吃看上一眼也好,这都是积德行善。如若吃上几口你准备的饭菜或者喝上一碗酒,那就等于积了阴德。阎王爷有知,到时候全给你记下来。此时已经入了民国,买卖人却仍信这套。   小伙计端上一大盘烧羊肉,恭恭敬敬捧到傻少爷面前。傻少爷接过盘子看了一眼,二话没说“啪嚓”一下就给扣地上了。掌柜的和小伙计吓了一大跳,不知道怎么得罪这位爷了。还没等他们问,傻少爷先说话了:“掌柜的,财迷你也得挑挑时候,傻爷我是要上法场的人,能吃你多少东西?吃你的东西那是你的造化,你给我切的这盘是腱子,没什么油水儿,蒙别人行,在傻爷我这儿你可过不去。怎么不把你福聚来的烧羊肉腰窝端出来?”   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一瞧,傻少爷真是吃过见过,而且胆大包天,其余的死囚吓得拉了胯、尿了裤,他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吃烧羊肉,这才是个人物字号,纷纷起哄叫好。掌柜的无奈,只得又让伙计切了一盘肉,又端上一大碗酒。傻少爷得意了,抱拳拱手给围观的老百姓行了个礼,坐在地上连吃带喝大快朵颐,酒肉吃了个干干净净。傻少爷吃完了烧羊肉,又继续往前走,从北门转到东门,这一次唱的是“薛平贵单思十八载,王宝钏相逢苦莫提”。看热闹的最爱这样重情重义的英雄豪杰,又是一阵叫好鼓掌。傻少爷更来劲儿了,风风光光走到了东南角,抬头一看有个大买卖——老字号稻香村,起源于苏州,真正的南味点心,乾隆爷都爱吃,御笔亲题的匾额。他又站住不走了,点名要吃八大件。稻香村的老板赶紧招呼伙计,端出各色点心,什么“大八件、小八件、自来红、自来白”,在傻少爷面前摆了一地。傻少爷来者不拒,吃够了点心往前走,越走劲头儿越足,越走越是得意,这辈子没这么风光过。   看热闹的也高兴,往常出红差的,死囚大多吓得没人样了,何曾见过这等视死如归的好汉。眼见傻少爷连吃带唱大义凛然,没有不挑大拇指的。此起彼伏喝彩声中,队伍浩浩荡荡走到了南门。这边看热闹的人最多,平常就是热闹地方。傻少爷劲头儿上来了,抬高嗓门儿唱了一出“杨四郎思老母肝肠寸断,铁镜公主盗令箭大义凛然”,又是一阵喝彩,老百姓不停地喊好,一直在那儿鼓掌,手都拍红了。傻少爷是连吃带唱一点儿也不害怕,游街的队伍绕城走了一圈,转过南门口,又回到西门。西门大酒缸旁边有卖面汤的,闻着香气扑鼻,又把傻少爷的馋虫勾起来了,要了一大碗,稀里呼噜吃完一抹嘴,出城走到了西头小刘庄法场。甭管这一路上逞了多大的英雄,露了多大的脸,来到法场之上躲不过一颗黑枣儿。法场中间是个土台,民间俗称“美人台”,取销魂之意。等待枪决的死囚在美人台上一字排开跪好了,单有一个军警拿过两条白布,在犯人脑袋上横竖系一个十字,横着的这条盖住双眼,竖着的这条由打脖子底下勒上来,过了头顶有另一个军警攥住,为的是防止犯人乱动。行刑的枪手站犯人身后三步开外待命,等监刑的长官一声令下,往前走三步,顶住犯人后脑勺开枪。   今天行刑的乃是大名鼎鼎的神枪手陈疤瘌眼,因为傻少爷这是大案,所以上头委派他来行刑。此人面相凶恶,以前在军阀部队里当兵,有一手绝活儿,手快枪准、弹无虚发,说打眼睛蹭不掉一根儿眉毛,加上干这个酒肉管饱,还能多拿一份赏钱,这才改了行。   陈疤瘌眼上前一拱手:“傻爷,今天是陈某人送您上路,王法是官面儿上定的,案子可是您自己做下的,您要恨别恨我,我这手快枪也快,准让您走得又快又稳,咱是早死早脱生,赶到阎王殿前讨个好出身!”他开枪的手法和别人不同,说完话一扭身,背对傻少爷走出三步,不回头,甩手打了一枪。傻少爷当场死在枪下,陈疤瘌眼头都不转,收枪就走。可叹傻少爷误听人言,逞一时之勇光天化日抢劫粮店,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最终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而且无亲无故,枪毙之后连尸首都无人认领,实在是凄凉。   崔老道一直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从头到尾瞧了个满眼,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等法场周围看热闹的人走光了,崔老道出来收敛了傻少爷的尸首,埋于荒坟之中。   人死如灯灭,可是枪毙傻少爷一事,却被人们添油加醋越传越广,名头比他在世时大过十倍不止。傻少爷在老百姓口中传来传去,俨然变成了天津卫头一号的大混混儿,武艺高强、义薄云天。因为一个军官强占某青楼女子,傻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粮店门口三拳两脚打死了这个军官,又放火烧了群芳院,闹动了半座天津城,缉拿队出动两百多人才将他拿住。傻爷到得公堂之上宁死不屈,插了招子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从容赴死、慷慨就义,惊了天地、泣了鬼神,难怪说众口铄金,以讹传讹就这么厉害,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第十一章 金刀李四海(上)   1   崔老道捉了河妖之后,仍在南门口撂地画锅,摆摊儿算卦外带耍嘴皮子说书,靠这个养家糊口。天津城南市是江湖艺人集中的地方,跟北京的天桥旗鼓相当,跑江湖的艺人想出头,就得奔这两个地方去,要么天桥撑得住场子,要么南市站得住脚,没在这两个地方闯出名堂不敢称腕儿。   崔老道说书不为出名,只为吃饭,能把一家老小的嘴喂了就成。他说的这是野书,跟书馆中的先生不一样,真可谓独一无二。首先穿着打扮就特别,真正的说书先生高台教化、讲古比今,穿的是长袍马褂儿,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开书之前有小徒弟把书案上醒木、手帕、小茶壶摆放齐整,先生手拿一把白折扇儿,看着就有派头儿,稳稳当当迈四方步走上台,醒木一拍台下面鸦雀无声。崔道爷在路边说书没那么多讲究,扇子、手绢一律没有,也穿不起长衫马褂,花钱置办的东西一律不用,手里没个抓挠不得劲儿,干脆就用拂尘,照样比画什么像什么。往路边一站吐沫横飞、连说带比画,拂尘上的马尾甩得上下翻飞,听书的人凑近一点儿能扫脑门子上,晃得大伙儿眼花缭乱,顺带赶了苍蝇蚊子,倒也显得热闹。   只会说书还不行,还得会要钱,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手心朝上平白无故找人家要钱,这可不容易,那得会要,行话管这叫“窥杵”,绝对是门学问。书场、茶馆里的先生不用学,专门有小伙计下去打钱,撂地卖艺的却不然,不懂要钱的“纲口”,说得再好也是枉然。而且这里边不分文武,你说我是打把式的,练的是刀枪、卖的是拳脚,用不着说话,这叫外行。都知道有句话叫:“光说不练嘴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连说带练才是好把式。”南门口有很多打把式卖艺的,都是在地上画一个圈,两旁摆放兵器架子,上立刀枪剑戟,身上是小衣襟、短打扮,两截儿的蓝布裤褂,高挽袖面儿,抱拳拱手作过了揖,未曾开练先说话:“各位老少爷们儿、父老乡亲,学徒我初到贵宝地,兜儿里没钱了,有道是人穷当街卖艺、虎瘦拦路伤人,人要奔福地、虎要上高山。我可不敢说我会练武,在场的老少爷们儿藏龙卧虎,您打过一拳、踢过一腿就是我的老师父,一会儿我献个丑,走上两趟您给我指正指正。练完了要钱吗?不要,在下以前在镖行混饭吃,行里有一宗宝贝,唤作虎骨追风膏,能治什么呢?往大了说刀砍斧剁、黑红二伤,往小了说闪腰岔气、腰疼腿疼,我这膏药全能治。咱有言在先,买不买全凭您自愿,买了您是赏我饭吃,不买我也绝不恼您,只不过您可别看完了一回身,把人墙给我撞个大口子,那您可是毁我的饭门。闲言少叙,一走一过一行一站,各位赏下您的眼目来,在下这就开练!”   说完了打一趟拳,打完拳没人买膏药也不要紧,嘴里有话接着说:“看来各位都是高人,花拳绣腿难入您的眼目,不要紧的,我再卖卖力气给您练一套兵刃,不过我练完了您要是还不买膏药,那可就没办法了。您都是养儿养女的人,无多有少您给俩,够我把今天的店饭账结了就行。您都是我的衣食父母,看着我饿死谁也不落忍。我这就练一套花枪,看看哪位给我扔头把钱,我这儿先谢谢您了。”这一套行话叫“杵门子”,一般来说到了这时候就能要到钱了。   如若练完了还没人给钱怎么办?那就该拐着弯儿骂人了,行话叫“钻纲”。骂人是骂人,可不能骂爹娘祖奶奶的,骂了人还得让人挑不出理。比如这位练了两趟还要不来钱,就该这么说了:“各位三老四少,我一膀子力气扔在这儿,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愣是没人给钱,怪不得说文武圣人也不打此处过呢!”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个地方不通王法、没有礼教,比骂人还损,如果周围的人中有练过武的、念过书的,脸上就挂不住了,怎么着也得给几个。所以说过去走江湖卖艺的人,无论文武两道,不仅得有真能耐,纲条子、杵门子也不能缺,缺了就算外行。   崔老道摆摊算卦也会“钻纲”,因为经常会碰上故意来找碴儿的,怎么算怎么不对,黑的非得说成白的,哪怕你算他“只有一个爹”,他也说不对,“我还有个干爹呢”,这就是成心找事、鸡蛋里挑骨头。崔老道对付这样的人自有一套说辞,但是很少使,跟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讲求和气生财。可是倒霉不走运,说好话也得挨打。   前些天来了个算卦的,这位穿绸裹缎、戴金佩玉,一看就是有钱有势,身后跟着四五个使唤人,有端着茶壶的、有托着烟袋的。崔老道说了一车的好话把他捧高兴了,卦金一给就是两块银元,搁过去能买一口袋白面了。崔老道接过钱,赶紧说吉祥话:“您老人家宅心仁厚、体恤穷人,我祝您吉庆有余、子孙万代!”话一出口,来算卦的这位急了,上去给崔老道一个大嘴巴,又让手底下人把卦摊儿砸了。过后一打听才知道,敢情这位是前朝的太监,你说他“子孙万代”,这不找抽吗?   因此说,在旧社会吃开口饭太难了。崔老道算卦的买卖本来就不行,又让人把卦摊儿砸了,只好说起了野书。用行话来讲,崔老道说书那叫“海青”,没门没户没师父,从没得过任何传授,全凭这张嘴能说,想起什么说什么,什么都敢往外说。别的书不会,单会讲这么一段《岳飞传》。提起这套书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袍带书,一种是神怪书。袍带书主要讲的是岳元帅征战沙场,率领岳家军与金兵厮杀,最有名的回目要数“兵困牛头山,大破连环马”。说书先生凭着一张嘴要说出千军万马的气势,两军阵前刀来枪往、插招换式,怎么攻怎么守怎么破阵怎么杀敌,听的是嘴上功夫,刀枪架儿也得漂亮,正经说书的先生向来按这个路子使活。   崔老道没得过师父传授,搁现在的话说叫没练过基本功,不是科班出来的,说不了长枪袍带这类吃功夫的书,他却会扬长避短,按照神怪书来说。说那岳飞岳鹏举本是西天如来佛祖头上的金翅大鹏鸟,曾在狮驼岭跟孙悟空斗过法,难分上下高低,简直太厉害了。只因如来佛祖曾被孔雀一口吞入腹中,佛祖剖腹而出,这孔雀就如同是他的生身之母,孔雀和大鹏本是兄弟,故此相当于如来佛祖的娘舅,收于我佛如来头顶的金光之中。有一次女土蝠听佛祖讲经的时候过于聚精会神,一不小心出了一个虚恭,也就是放了一个屁。金翅大鹏明王眼睛里不揉沙子,这一下可把他给惹怒了,飞上前去一口啄死了女土蝠。佛祖不高兴了,罚金翅大鹏鸟下界投胎,了却这段因果。投胎的路上又见到铁背虬龙,金翅大鹏鸟看这东西不顺眼,顺道也给啄死了,连带着龟丞相、虾兵蟹将一个没留,一锅全端了。这些东西转世变成了哈迷蚩、王氏、万俟、罗汝楫等人,所以岳飞出生三天家里就闹大水,正是当初铁背虬龙手底下的虾兵蟹将前来报仇,专门跟岳飞对着干。除了这几位,从老狼主完颜阿骨打到四太子金兀术,也是出于前世注定的因果,才来搅闹大宋天下。   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让崔老道说起来可谓得心应手,别人都及不上他,没他这么会编。听书的明知崔老道是信口胡编、瞪眼说瞎话,架不住编得好。崔老道又是会耍嘴皮子的老江湖,虽然没有正经学过,他也知道这说书得有扣儿,这扣儿就是悬念,你光在那儿说这不行,说得挺热闹,说完了呼啦一下全走了没人掏钱,这不是白忙活吗?说到节骨眼儿上,就得先停下来,然后伸手要钱,扣子不大钱就要不多,你想多要钱,人家也不多给。在南城根儿底下听书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真有钱的人家茶馆儿听书去了,所以还得会说好话。崔老道就有这本事,不仅扣儿大,他也会说好话,毕竟周围这么些听书的人里头,至少有多一半儿压根儿没打算掏钱,身上也没带钱,你手心朝上、张口要钱,也不能把这些掏不起钱的穷哥儿们伤了,没捧钱场还给你捧人场了不是?   崔老道一般讲到扣人心弦的地儿,众人正听到紧张之处,他就停住了,把碗拿出来放到地上,满脸赔笑,冲周围一抱拳:“诸位,诸位,诸位,老道我今天伺候诸位这段《精忠岳飞传》,就是为了替佛道传名。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今天老道说这段书,一是大伙儿捧老道的场,二一个呢是咱大伙儿的缘分,老道我家里头孩子大人都有,也得吃饭啊!您看这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了,不怕您笑话,我们这一家子人晚上睡觉的时候,还盖着口罩儿那么大的被褥呢,连一件棉衣服都没有,大人能凑合,孩子可受不了啊!我这叫什么呢?棒子面儿倒在茶壶里——不好活呀!没法子,还求各位您帮帮忙,有钱的您帮个钱场,给多给少都念您的恩德,没钱的您帮个人力,在旁边站脚助威,容我要个棒子面钱,回去之后一家人端起饭碗,绝忘不了您的好处。”   崔老道说这么一番话,明里暗里的就让人不好意思不掏钱了,还就得这么说,不这么说要不来钱。所以说吃开口饭这一行不容易,这就叫“撂地画锅”。你首先得脸皮厚,磨不开面子不行,往那儿一站必须有本事说住了人,人家才会给你掏钱,要没有这两下子,干了也是白干。崔老道包袱加得巧,扣子拴得也紧,加上南门口闲人多,吃饱吃不饱的也没处去。那个时候的老百姓还就爱听这样的书,真有很多人捧他的臭脚,天天围着他听《岳飞传》。   好听是不假,路数也不俗,可架不住时间久了,一段《岳飞传》翻来覆去地说,听书的也都快背下来了,谁还愿意再听?老道说书看似新鲜,可等新鲜劲儿一过去,也就没人来捧场了。崔老道倒是挺卖力气,甭管有人没人,由打晌午开始说,说会儿歇会儿,歇会儿说会儿。说得口干舌燥,两眼冒金星,可是路过的站住了没听两句,一看还是老一套,抹头就走了。没人听崔老道也不能闲着,不然上哪儿挣钱去?可一直说到天至傍晚,愣是挣不出一碗粥的钱。   崔老道也想过去书馆偷艺,学两段儿不会的在南门口说,可转念一想也不成,那些个说书先生无非也成天的“三国列国东西汉、水浒聊斋济公传、大八义小八义、三言二拍西游记”,没什么新鲜玩意儿,还得花钱买票,费挺大劲偷来的艺,说的也未必比他们好,多余费那个劲儿。崔道爷思前想后、寝食难安,可一天不出去说书就一天没饭吃,这套《精忠岳飞传》在南门口来回来去说了十几遍,不说还真不行,他又不会别的。虽然大伙儿全听腻了,可也备不住有外来的没听过,给他掏上几个。   且说这一天,崔老道又来到南门口,跟往常一样,用树枝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儿,站好了端上架势准备开书,有个路过的人看见了,就问他:“崔道爷,今天说哪段书?”   崔老道见有人搭话,心里还挺高兴,正好就着来人的话开书,当下将拂尘一摆:“过来过往的各位爷台,老道我今天实实在在给您说上一段儿,跟那些说书的不一样,我说这个不为挣钱,说的是善恶,论的是因果,为的是替祖师爷传道。”   几句话说完,还真围拢上来这么三五位。崔老道一看有人了,更卖力气了,接着说:“天道轮回、是非因果岂是人力所能左右,那是几辈子之前就定好的。话说那奸臣秦桧为何陷害忠良,一十二道金牌把岳元帅从两军阵前调回临安?披麻拷剥皮问,遭了那么大的罪过儿,到头来屈死在风波亭,这其中有一段因果……”   围过来的人一听开头儿说得天花乱坠,说来说去敢情还是这段儿,除了《精忠岳飞传》就没别的了,能不能有点儿新鲜玩意儿啊?当时一哄而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崔老道臊眉耷眼站在原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接着说吧,眼瞅没有人听,不说吧,干站着更难受。他也是无可奈何,吃这碗开口饭真不容易,大街上说书不比书馆,上那儿听书都是有钱的主儿,为了摆阔比着给钱。听撂地的都是来往的路人,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全得凭本事,几句话把人腮帮子勾住了,才能挣着钱,东西拿不住人,那就干瞪眼挣不来钱,嘴皮子说破了也是没用。家里那老老小小好几张嘴,今天又得挨饿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却见对面来了这么一位,人高马大、肩宽背阔,长得挺魁伟,大秃脑袋锃亮,一根儿头发都没有,太阳光底下一照,晃人的二目。那位站在崔老道对面,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把在手中迈个丁字步,突然大喊了一声:“嗨!”崔老道心里打了个突,暗叫一声苦:“本来这买卖就不好,今天又来了个呛行市的!”   2   前文书说崔老道在南门里撂地说书没人听,白话了一晌午,一个大子儿也没挣,正发愁家里几口人的饭辙呢。正当此时,马路对面来了一位,这位在路上一走,大伙儿就纷纷回头看他,怎么呢?长得太有特点了,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大秃脑袋一根头发没有,亮得都能照见人影儿,站在长街之上,打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崔老道的眼贼,一瞧原是来抢买卖的同行,心里当时打了一个突,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呛行市的来了。光头手里这两样东西是竹板和鸳鸯板,要说哪个也不新鲜,都是江湖艺人吃饭的家伙。咱先说这个竹板,光头拿出来的不是一套,只有两片竹子的这个大板,行话叫“?”,交在右手握住了。按说左手应该使“节子”,也就是五片竹板加铜钱串成的小板儿,“噼里啪啦”这么一打,就该开口说了。光头却不然,他左手拿一对半圆形的铜片,那是唱山东快书用的鸳鸯板,也叫月亮板。围观看热闹的一瞧这可新鲜了,这两个东西怎么能放一起用呢?能对得上趟儿吗?从来没见过这么使的,这是什么买卖?不过这里头也有懂行的,一看光头的两件家伙事儿,就知道这是有本领的人,正经的山东快书都这么使,后来的人嫌麻烦、不愿意下功夫,久而久之简化了。   光头拉开了架势,突然之间大喝一声,引得一街两巷行路之人纷纷侧目观瞧。光头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声若洪钟,又出其不意,把胆子小的吓了一哆嗦,抱着孩子的好悬没扔地上,心说:这位怎么了这是?光头要的就是这个,一看大伙儿都注意他了,手中这两件家伙上下翻飞可就练开了,您别说还真有两下子,有板有眼加花活儿带身段儿,把这两副板子耍得成龙配套,一点不别扭,没等张开嘴唱,人就围了不少。有许多路过的看见围了这么多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纷纷驻足观瞧,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   崔老道也凑上去瞧热闹,反正他这买卖开不了张,就看看这个光头有什么本事吧。他揣着手往人群里一站,但见这个大秃脑壳子,小衣襟短打扮,腰里系着麻绳,脚上打着绑腿,一看就是个乡下来的怯老赶。崔老道暗自发笑,这个光头不好好在家种地,也想来天津卫吃开口饭?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板子虽然打得热闹,最多也就是唱几段山东快书,张家长、李家短,打虎的好汉武二郎,哪有什么出奇的,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耳音多高,到时候一准儿要不来钱。   崔老道久走江湖,知道有两种人怕来天津,一是厨子,二是艺人。因为天津人口味高、耳音高是出了名的。先说口味,天津人无论穷富嘴都刁,穷有穷讲究、富有富讲究,一桌燕翅席未必吃得美,一碗羊骨头炖的入了味儿反倒觉得解馋;再说这耳音,更了不得了,天津名“卫”,实则却是“埠”,水旱两路的码头,旧社会的艺人初到一个地方卖艺称为“拜码头”,拜的是谁?有人说是同行同业的前辈,也有人说是官府衙门,还有人说是行帮各派的地头蛇,这些个说法都对,却不全面,最主要拜的是当地百姓。老百姓认可了你的能耐,你才有饭吃。艺人成名成腕儿,得把全国四大码头跑一个遍,四个地方都红了那才叫腕儿。而天津卫这个码头最难跑,这个地方的人吃尽穿绝、听得多见得广、话茬子也厉害。如果艺人的玩意儿真好,绝对认头掏钱;如果说玩意儿不行,必定是连挖苦带贬损,使卖艺的难以立足,所以一般的艺人往往先跑别的码头,最后才敢上京下卫。   咱再说这个大光头,板子打得那是真卖力气,抬胳膊踢腿全身上下都跟着动,只打板儿却不张嘴。围观的挺纳闷儿,就有人问了:“大个儿,你这是耍什么把式?别光手里忙活,也唱几句让咱听听!”光头当时停住了手,定住身形又把板儿收了起来,冲人群作了一个罗圈儿揖,一张嘴是满口的山东话:“诸位,紧打家伙当不了唱,烧热的锅台当不了炕,话是这么削,俺可不能唱,为横么捏?这是哪儿捏?这是天津卫,水旱的码头,繁华的所在,藏龙卧虎横么能人没有捏?各位叔叔大爷横么新鲜玩意儿没听过捏?咱乡下人这两下子不敢献丑,可是初登贵宝地,住店要个店钱儿,吃饭要个饭钱儿,不朝您老几位张手,那奏得挨饿,干脆!我给您几位削个小段儿,听着好咧,您了再给钱,听着不好转身就走,可不算您不对。来来来,老少爷们儿散开了,咱来个圈儿大人薄,得看得瞧。”   崔老道一听,可以啊!这位了不得,江湖口说得滚瓜烂熟,可不像是个生瓜蛋子。但是一个乡下人能说什么出奇的玩意儿?真要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么一念叨,全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别管卖多大力气,谁也不可能给你掏钱。崔老道插手站在人群里接着听,瞧着这个怯老赶在那忙活,就等着看笑话。没想到光头再一开口,一点儿山东味儿都没了,换了个人似的,满嘴的官话,字正腔圆,不吃字不咬字,舌头耍得是真利索,每个字儿都钻到人耳朵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着那叫一个脆,一听就是行里人。不仅如此,光头说的这段书更是别具一格,既不是长枪也不是短打,什么公案、袍带、侠义、鬼狐一概不是,说的就是天津卫的真事,一下子就把围观的这些人的腮帮子给勾住了。   这件事当地人多多少少都有过耳闻,崔老道也听人说过:南城这边有一座凶宅,什么叫凶宅?就是死过人的地方,死也不是好死的,非得是横死的才叫凶宅。以往京津两地的凶宅不少,光头说的这家凶宅,闹鬼闹得挺邪乎。早些年这家的姨太太私通戏子,正行苟且之事的当口,被本家的老爷撞破。这个脸可丢大了,纵然说大丈夫难免妻淫子不孝,可还有句话叫“王八好当气难平”。家里出了这种事搁谁也抬不起头来,更别说高门大户有头有脸的人家了,那还能饶了她?就将这个姨太太活活烧死在后院,不承想此后就闹上鬼了。有人半夜三更起来上茅厕,瞧见姨太太身穿戏装画着脸、脚不沾地穿房而过。到后来本家老爷睡觉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喊他听戏,觉也睡不踏实,以至于神情恍惚、寝食不安。有一天老爷留了个心眼儿,上床之后假装睡着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作怪,没过多久,就觉一阵阵阴风直往被子里钻。他没敢把眼全睁开,眯缝着往外边一看,只见姨太太身穿戏袍站在床前,一张脸上全是血,五官模糊,也看不见嘴,却一声一声招呼老爷起来看戏,吓得老爷“啊”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两腿儿一蹬见了阎王。这座大宅从此空了,至今无人敢住。   这是出在天津卫的真人真事,老百姓们传来传去,你添点儿油我加点儿醋,那位再放点儿十三香胡椒面儿,结果是越传越邪乎。不过崔老道知道实情,那座宅子并非有鬼,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杨二爷在世的时候,作为警长查办此案,查来查去发现了真相。原是姨太太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觉得主子平时待自己不薄,又死得冤屈,决心替主申冤为主报仇,扮上戏装在宅子里装神弄鬼,一到半夜就出来。老爷做贼心虚,让这个小丫鬟给吓死了。后来警察厅破了这个案子,在天津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崔老道和杨二爷是莫逆之交、无话不谈,有一次哥儿俩聊天儿,杨二爷说过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光头这个外乡来的怯老赶,当然不知其中真相,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大小节骨眼儿、犄角旮旯没有一处洒汤漏水,就跟自己亲眼见过一般。崔老道听得出,这些内容有一多半是光头信口胡编的,但是编得确实精彩,入情入理扣人心弦。这也没什么,说书没有不掺东西的,编得好不好可就看本事了。有能耐的先生,一本《封神》能说七八年,你明知道很多内容是他胡说八道,可就听得上瘾,这才是降人的地方。光头说到紧要关头之处突然打住,围观众人正听得入神,他却不往下说了,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接演!   这个扣子留得又狠又准,别说这些围着听书的,连崔老道的腮帮子也被勾住了。人群里有人拦住他不让走:“山东儿,刚说到节骨眼儿上,你可别不说了,后来怎么了?”   光头“嘿嘿”一笑,双手抱拳打个罗圈揖,又变回了一嘴山东话,对众人说道:“诸位叔叔大爷,俺一个人儿由打济南府出来,这一路上吃饭住店全凭这张嘴。眼看时候不早了,说了这么半天我这肚子还没着落。今天全仰仗着各位了,无多有少您帮衬几个,一天的饱饭冲您老吃,一宿的好觉冲您老睡,心里没有惦记了,我再把这一段儿踏踏实实地给您讲完了。”   这一番话说完,光头把上衣下襟兜起来,走上前去转圈找众人要钱。这咱就得多说一句了,过去在街上说书唱戏为什么能挣钱?那时的老百姓没什么娱乐,干完了活儿闲着没事,揣着几个铜子儿上街听一段“玩意儿”,就是这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候。在街上听书的人,不比坐在茶馆儿里的,多是“扛大包、拉胶皮”之类干苦力的人。就拿这卸船的来说,一早起来天不亮就到码头上等着,瞧见来了船,立刻扛上铁锨跑去抢活儿。船老大随便挑四个膀大腰圆有力气的,一个人给一块钱,两个钟头卸完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有活儿也不干了,一来歇歇胳膊腿儿,二来都是穷苦人,得互相帮衬,给别人留口饭吃,钱不是一天挣的,今天够吃了就成。攥上这一块钱,给家里买好了一天的吃食,这个时候回家太早,到家也是闲着,揣着剩下的钱出来听“玩意儿”。这个钱可是卖力气挣来的,“玩意儿”不好可舍不得往外掏,但是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也懂得捧角儿,佩服真有能耐的,甭管说的唱的,只要听着过瘾,必定舍得掏钱,不白占你的便宜。   光头这半段书说下来,在场的各位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那真叫一个鸦雀无声,哪位嗓子眼儿痒痒了咳嗽一声,都得招一片白眼儿。这时候真要不往下说了,晚上的觉也睡不踏实。大家伙儿纷纷掏出钱来往光头的衣襟中扔,给的钱虽然不多,却架不住听书的人多,圈里圈外越围越多,足足有百十来位,你给仨我给俩,凑在一起那可就不少了。   一转眼,光头这小褂已经兜不住了,扫了一眼加起来足有个四五块钱。崔老道在一旁眼馋坏了,心说:我这一天嘴里不闲着,腮帮子都说酸了,能有五毛钱就算是多的。这个乡下来的怯老赶,这么一会儿就挣了四五块钱,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道我跟人家比差得太远了。   光头不慌不忙把钱收好了,端起架势继续往下说,那真是引人入胜,说来说去又到了留扣子的地方,比刚才那个扣子还拴人,他又不往下说了,对周围的人拱了拱手,唱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树林,家雀燕子上房檐。五爪的金龙归北海,千年王八回沙滩。书说到此为一段,明日里来复前言。”   常听书的人都明白,这是今天的死扣儿,说出大天去他也不可能再往下说了。哪有一天就把整部书说完的?时候也真不早了,家里人还都等着吃饭呢,心里再痒痒也只得各回各家,三三两两的兀自议论着刚才听的书,一个个意犹未尽。崔老道心服口服外带着佩服,一瞧人都散了,扭头也往回走,还得想饭辙去。光头却在身后叫了一声:“道爷留步!”   3   崔老道听光头说了一下午的书,眼睁睁看人家赚得盆满钵满,自己连一个大子儿也没见着,这就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真觉得无地自容。此时天色将晚,想着一家老小又得挨饿,心中颇为无奈,垂头丧气刚想走。那个光头却将崔老道叫住,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切近,对崔老道深施一礼:“道爷,您辛苦。”   崔老道见人家客气,连忙还礼道:“不敢当,仁兄辛苦,不知有何见教?”   光头说:“今天借道长您的宝地,挣下了一天的吃喝,事先也没言语一声,还望道爷不要见怪。这么着吧,兄弟做个小东,请您吃个便饭,算是给您赔罪了,您看能不能赏个脸?”   崔老道心想:大伙儿听腻了我这套《精忠岳飞传》,我又不会说别的,活该挣不来钱,怪不得旁人。人家靠本事吃饭,凭能耐挣钱,如今还要请我吃饭,看意思是个外场人,正是求之不得,今天晚上不用挨饿了!   他心里高兴,脸上不能带出来,架子还得端足了,别让人小瞧了,就对光头说:“仁兄所言差矣,你我都是走江湖吃开口饭的人,人不亲艺还亲呢!按说你远道而来,到了天津卫的地面儿上,理应由贫道一尽地主之谊,摆桌置酒请你吃饭,怎好让仁兄破费?可不怕你笑话,我这一整天一个大子儿没挣,兜儿比脸还干净,如此说来,贫道可就却之不恭了。”   光头这一天挣了不少钱,可那得分跟谁比,跟大铺眼儿的买卖比起来,不过是凤毛麟角,所以太好的大饭庄子不敢进,再说也犯不上,就他们俩没必要摆一桌酒席宴,便在南门口找了一家二荤铺。二荤铺是过去老百姓吃的小饭馆,有的连字号都没有。门面也没有大的,顶多一明一暗两间屋,和大饭庄子不一样,大饭庄子是暗灶,吃饭的看不见做饭的,这儿是明灶,灶头设在门口,饭座要往里走。所谓“二荤”指的是头蹄儿下水,过去有种说法“肉是一等荤,下水是二等荤”,肉卖得贵,下水却便宜,进不起大饭庄子就上二荤铺解馋。虽说简简单单家常便饭,但是哪家都有拿手的绝活儿,做得好了照样客似云来,踢破门槛子,正是“座上客常满,锅中肉不空”。卖的酒没有好酒,大酒坛子打开了散着卖,俩大子儿打上满满当当一白瓷杯,能有个一两半不到二两,到这儿来上一盘熘肝尖一杯酒,既过了酒瘾又解了馋,吃完再来一碗扣卤烂肉面垫底、高汤卧果儿溜缝,总共用不了几个钱。在老时年间,这样的小饭馆遍地皆有。   光头和崔老道进了南门口这家二荤铺,点了一盘羊头肉、切了两大碗杂碎、四个羊眼珠子,大份的爆肚儿多放香菜,浇上刚炸的辣椒油,一个人面前摆上一杯酒,烧饼、面条先不忙。光头告诉崔老道:“道爷您可别客气,敞开儿了吃敞开儿了喝,不够咱再要。”两个人一口酒一口肉,一边吃一边聊。崔老道本是个有名的大馋虫,往常撂地说书挣的几毛钱,还不够一大家子人吃棒子面儿的,有日子没见荤腥了,别看不是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对他来说,能吃上这些就不容易,一时间忘乎所以,顾不上吃相了,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前一口还没咽下去,后一口又往嘴里塞,好悬没噎死,赶紧喝酒往下顺,那个没出息劲儿咱就别提了。   崔老道明白吃人家的嘴短,说话愈发恭敬客气:“这位老板,老道我这吃相让您见笑了。实不相瞒,我平日里撂地说书,可挣不出这份吃喝,时不时饿肚子,倒不是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不养活咱,实在是身上的能耐不济,比不得老板您。”   光头哈哈一笑,仰脖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招呼老板娘再给满上一杯。那位问了,这个饭馆儿没伙计吗?怎么是老板娘倒酒?您别忘了,二荤铺小饭馆儿不是大买卖,卖的全是便宜东西,雇不起伙计,都是老板连做带端、老板娘打酒收钱。过去的妇女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轻易不能见生人,可那分人家。大门大户的太太、小姐是这样没错,穷老百姓却没那么多讲究,尤其是干小饭馆儿的,整天迎来送往,真有那耍得开的老板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柜台后边一站,饭座儿来了连说带笑还陪喝酒,都成招牌了。赶上好色没出息的,看这家老板娘漂亮,天天来吃饭,有钱了切盘肉炒俩菜,没钱了扔俩大子儿要盘花生米,吃什么放一边,主要为了和老板娘套近乎,可顶多也就是便宜便宜嘴。   光头满上一杯酒,跟崔老道说:“道长言重了,咱一个乡下老赶,哪称得起什么老板,只不过老天爷疼咱们穷人,给咱的这张嘴能说几句人话,靠着它吃不饱也饿不死,这就知足了。”   崔老道说:“老板您要是吃不饱,我就该饿死了。问句不该问的,白天您说的这段书,老道我略知一二,是天津卫的真人真事,可没您说得这么好听,您是从哪儿得来的传授?”   光头笑道:“什么传授不传授的,咱这些跑江湖说野书的,哪个正经拜过师父学过艺?真要是得过传授,咱还用顶着太阳就着黄土撂地画锅?早上茶馆里说整本大套的书去了,谁还在街上混饭吃?不瞒您说,我是昨天在街上捡了张旧报纸,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上面三言五语写了这么几句,我才知道这个事儿,给他编纂编纂,说出来混口吃喝。”   崔老道闻听此言暗暗吃惊:“光头这段书说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居然是临时胡编的?凭往常的见识、嘴上的本领,看了几行报纸就能说一下午,挣好几块现大洋,这是多大的能耐?”赶忙敬了光头一杯酒:“遇上您是贫道我的运气,您无论如何也得传给我一手儿,把这后边的故事给我念叨念叨,等将来您去别处发财了,让老道我在这儿混口饭吃。”   光头说:“道爷,实话跟您说吧,今天这扣子拴住就完了,后文书我还没来得及编,编也编不下去,明天一早我就奔保定走了。”   崔老道若有所悟,对光头一挑大指:“罢了,您真是高人!”   光头让崔老道这么一捧也听高兴,嘴岔子咧得老大,借酒劲儿掏心掏肺地对崔老道说:“道爷,咱不是高人,只是个粗人,从来没有什么高招儿。干咱这一行讲究‘无风起浪’,这四个字掌握好了,没有不赚钱的道理。”   崔老道不是平庸之辈,脑子转得快,心知光头要说真东西了,急忙竖起耳朵问道:“贫道我愿闻其详,还求您赐教,何为‘无风起浪’?”   光头酒后吐真言:“咱撂地干买卖的,不比书馆中的先生,到书馆听书的大多是识文断字之人,不说有多大的学问吧,反正胸无点墨的苦大力肯定不会去,也去不起,所以那儿的先生们都是高谈阔论、讲古比今。咱可不一样,听咱这玩意儿的,都是一睁眼就该着一天饭钱的穷老百姓,听的是个新鲜、图的是个过瘾,要给他们讲什么叫三气周瑜、舌战群儒,两句话没说完人家就不听了,扭头就得走,非得讲街头巷尾的奇闻逸事才留得住人。老百姓最爱听什么?最爱听身边的事儿,这里头太有讲究了,说远了不行,说近了也不行。往远了说,你给他们讲燕王扫北怎么建立的天津卫,那跟现如今的穷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当然没人爱听;可往近了说,南门口哪家的媳妇儿偷人了,传到本家耳朵里你可得挨揍,挣俩钱儿还不够买膏药呢!这个尺度不好把握。好比眼前这爆肚儿,哪儿都有爆肚儿,材料都一样,怎么就单上你这儿吃,就是因为火候儿拿捏的好,欠一分不脆、多一分牙碜,就讲究个恰到好处。咱说书也一样,得让听书的好似知道,至少听说过这么个事儿,可是知道的又不多,以为你能给说透了,却听不出你也是胡编乱造。再者甭管事儿大事儿小,必须够得上一个奇字,无巧不成书那是套路,无奇不成书才高明,话到奇处字字绝,全指这个‘奇’字抓人。好比门口那个卖馄饨的,谁家的馄饨都是面皮肉馅,怎么就他家人多?别人鲜肉拌香油做馅儿都干不过他?就是因为人家有奇招儿绝活儿,面还是那个面,馅儿也还是那个馅儿,唯独汤不一样,用的是田鸡腿儿调汤,哪儿都吃不出这个鲜味儿来。再者所谓评书,须是连评带讲,掰开揉碎添油加醋,为了耸人听闻,必须有收有放,没风卷起三尺浪,于无声之处响惊雷,反正是怎么邪乎怎么来!”   正所谓“老龙常在沙滩卧,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崔老道本就是个吃货,光头用吃喝作比,当真让崔老道受益匪浅、茅塞顿开。论嘴上的能耐,他倒不输光头,吃亏就吃在没有新玩意儿,也是先入为主,翻来覆去就那一部《精忠岳飞传》,说得都长了毛了,没想过应该说别人没说过的。这一下行了,回去编纂一个没人听过的好段子,何愁挣不来钱?   简单地说吧,两个人酒足饭饱,出了二荤铺拱手辞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上有缘再见。崔老道喝得迷迷糊糊,别过那个大光头,一路往前乱走。他是吃饱喝足了,家里那几张嘴里可还没着落,出来一整天空手而回,如何对得起一家老小?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忍一宿,想出几个出奇的段子,明天挣了钱再回去。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不知不觉行至一处,抬眼一看是城隍庙,崔老道微微点头,自己跟自己说:“这个地方倒是冷清,没人打扰正好想想段子,今天老道我就夜宿城隍庙了!”   4   城隍庙在天津城的西北角,门口臭水坑是民间俗称的“鬼坑”。以前天津城四个城角各有一个大水坑,俗传这四个大坑是“一坑银子一坑鬼,一坑官帽一坑水”。怎么讲呢?西南角的是“水坑”,不仅面积大,水也很深,直通赤龙河,老百姓也将此处称为“大水沟”;东北角是“银子坑”,这一带位置最好,上风上水,有前朝的官银号,住户非富即贵,全是有钱有势的大财主;东南角是“官帽坑”,老时年间开科取士的贡院在此,出过很多当官的,所以说是官帽坑;西北角是“鬼坑”,是因为水坑在城隍庙大门口。城隍爷阴间的司管,老百姓认为这一带的阴气最重,周围的买卖大多是扎彩铺、杠房、棺材铺,另外杀牛宰羊的屠户也不少,在水坑边儿上干活儿,不要的下水和脏东西都往坑里倒。   且说崔老道喝得眯瞪转向,想在城隍庙里对付一宿。这座城隍庙规模不小,始建于明代,荒废于民国。以前四月初一城隍爷的寿诞,那是个大日子,天津城里得开庙会,庙前边张灯结彩、搭台造棚,连唱七天大戏。戏棚两侧有个对子,崔老道至今还记得。上联是“善报恶报,循环果报,早报晚报,如何不报”,下联是“名场利场,无非戏场,上场下场,都在当场”。初六、初八这两天还要恭请城隍爷出巡,初六这天出巡,只在庙门口转一圈,不上远处去,出罢即归。初八是重头戏,这一天名为“鬼会”,地方上出人抬上城隍爷的神像,按照提前规定好的路线巡城,后面跟随一队队踩高跷的,敲锣打鼓热闹极了。不过抬着出巡的神像可不是供在庙中的那座,且不说抬不抬得动,万一掉在地上摔了,触怒了神灵,谁担待得起?因此抬上出巡的城隍爷是用苇子编的另一尊,外边糊上纸画上金身,大小一般无二,平时摆在后殿,专赶在庙会巡城的时候抬出来。当年还有大清朝的时候,崔老道主持过巡城庙会,一天下来可以挣十几两银子。而今到了民国,城隍庙也已破败不堪,推开庙门迈步进去,但见蛛网密布、尘埃久积,差点儿呛了他一个跟头。殿中神像供桌仍在,城隍爷端坐中间,判官、小鬼分列两旁。城隍爷统辖一城阴司,九河下梢的孤魂野鬼,全归这座城隍庙管。两旁的配殿曾是义庄,慢说是住宿,谁有胆子三更半夜进来?崔老道不在乎,他吃的就是这碗饭,庙宇纵然破败,勉强也可容身,掸了掸尘土往供桌底下一躺,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攒个什么段子挣钱?   在天津卫说书太难了,“河东河西、上角下角”的老少爷们儿,甭管有没有钱,个顶个是听玩意儿的行家,一开口三句两句就听得出好坏,没真本事可拢不住人。你这刚说一上句,下句马上就能接上来,行话这叫“刨底”,底都让人刨了谁还听你的书?所谓“生书熟戏”,非得找一个从来没人说过的好段子,那才挣得到钱。白天在南门口说书的光头是个能人,凭捡来的报纸上三五句话,就能编出一大套玩意儿,他不挣钱谁挣钱?枉我崔老道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气死诸葛亮、赛过刘伯温,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在天津卫也是有名有号的,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肚子里有的是货,我怎么就编不出来?凭什么他行我就不行?不成,我非得编个拿人的,勾住大伙儿的腮帮子,让一街两巷的人也高看我一眼,挣几块钱拿回去,一家老小就不用喝西北风了。   正当崔老道胡思乱想之际,城隍庙中刮起一阵旋风,吹得崔老道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庙中原本黑灯瞎火,又让飞灰迷得睁不开眼,但觉庙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却看不见是谁。此人说话挺客气:“崔道爷?您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崔老道听来者认得他,以为是听过他说书的人,不好意思说没挣钱回不了家,遮羞脸儿说:“承问承问,老道我走到此处,见天色不早了,只好找城隍爷寻个宿儿,顺便想想明天说什么书。”   刚进庙的那位说:“崔道爷的书我没少听,您最拿手的是《精忠岳飞传》,明天还讲这个不成?”   崔老道忙说:“《说岳》乃贫道的顶门杠子、看家的本事,可也不能天天说,明天咱来一段别的书。”   那位说:“那敢情好,但不知道爷要说哪段书?”   一句话问得崔老道哑口无言,《精忠岳飞传》是不能再说了,可想了半天他也没想好明天说什么。   那位说:“崔道爷,当年不是有《金刀李四海》这件公案吗?您怎么不说这段书?”   崔老道嘴上能耐惯了,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好意思说没听过吗?只得敷衍道:“对对,您说得不错,这件公案确实有意思,无奈这陈年旧事、相隔久远,贫道……记不太全了。”   那位说:“不要紧,《金刀李四海》这件公案里头的前因后果,我记得还挺详细,要不我给您念叨念叨?帮助您回想回想?”   崔老道忙说:“那可太好了,您快给我说说,怎么个金刀李四海?”   那个人坐在崔老道对面,说出这件公案的来龙去脉,直听得崔老道目瞪口呆。   不知不觉天交五鼓、鸡鸣四起。崔老道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自己仍躺在城隍庙大殿的供桌之下,心里觉得古怪,刚才说话的人哪儿去了?爬起身四下里一看,殿中大门紧闭,哪里还有旁人?狐狸、刺猬也许有那么一只半只,要说活人,可只有崔老道一个。昨天夜里是谁说话?城隍庙的牛头马面?判官小鬼?抑或城隍老爷?   崔老道仿佛在城隍庙中做了一个梦,梦中听来的话却记得真真切切,他生怕忘了,赶紧一打挺坐起身来,将那段《金刀李四海》在心中过了两遍。暗道一声“侥幸”,天助老道我得了这个段子,这要是在南门口一说那还了得?我这说书的都上瘾,何况那些听书的?倒不如我趁热打铁,今天就说这段书了!   此时天色还早,崔老道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打城隍庙里出来,一路走到南门口,找了一个卖早点的,头天一个子儿没挣,身上没钱吃饭,又得跟卖早点的赊账。南门口做小买卖的都认识崔老道,有时候也听他说书,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备不住有个手短的时候,穷人可怜穷人,赊上一次两次这都没什么。卖早点的给崔老道盛了一碗豆腐脑,多舀了半勺卤子,又拿了俩烧饼,告诉他先吃着,等有了钱再还。崔老道也不客气,心想:今天这段书说了,就能见着钱了,连同以前的账一并还了,吃饱喝足来到平日里撂地说书的地方。过了晌午,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渐多。崔老道觉得时候到了,开口唱到:“福字添来喜冲冲,福缘善庆降玉瓶;福如东海长流水,恨福来迟身穿大红。”   崔老道在这儿一唱,三三两两引来几个ww w.t xt80.co m闲人,全是家门口的街坊四邻,说话也不外道,一看崔老道准备开书了,其中有一位打趣说:“恁么的崔道爷,您今儿个又说精忠报国的岳元帅?不如您喝口水歇会儿,我来替您讲,您看咱来哪段儿?是诛仙阵大破连环马,还是十八罗汉斗大鹏?是杨再兴误走小商河,还是牛头山高宠挑滑车?我保证从头说到尾,洒不了汤漏不了水,您看怎么样?”   老话说“京油子、卫嘴子”,老天津卫的话茬子厉害,这位说话连挖苦带损找乐子,崔老道还不能急。成天在街上说书,什么人都能碰上,三五句话就给说急了,这一天还不够打架拌嘴的,书也甭说了,钱也甭挣了。再说崔老道心里头也明白,人家没把你当外人才跟你逗,不然理都不理你,下巴颏冲天——眼里就没你这么个人。如若为这个翻了脸,那叫“不吃话”,以后可就没朋友了。不过崔老道是什么人?指着嘴吃饭、靠着嘴穿衣,怎么可能吃这个亏?他的嘴皮子也不饶人,当下说道:“这真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想不到老道我这点儿衣钵还有了传承。”   在场的众人听得哈哈大笑,看着那位嘴欠的心说:让你多嘴,这一下成了崔老道的徒弟了,俗话说“师徒如父子”,一下子就小了一辈儿,这就算吃亏了。   崔老道久在江湖上混迹,要多圆滑有多圆滑,什么人他也不得罪,纵然把便宜找回来了,也绝不能让这位下不来台,紧接着又说:“您把老道我这点儿能耐学去,说出来一准儿比我高明,老道我就该没饭吃了。可我知道,您也是养儿养女的人,怎么能不心疼我呢?还是让老道我伺候各位吧!不过您刚才说得太对了,《精忠岳飞传》再好听,却不能天天说,为什么呢?俗话说得叫——盐多了不咸、醋多了不酸,渤海湾里的大对虾好吃,一天三顿、一顿二十斤,连吃上十天半个月也受不了。东西再好不能见天儿吃,听书也是如此,咱得换换样儿了。今天老道我就给各位换段儿新的,好不好不敢说,却担保没人讲过,除了我这儿您上哪儿也听不着,您可听好了,这段书有个名目,唤作《金刀李四海》!”   崔老道在这南门口算卦说书这么多年,除了《精忠岳飞传》,真没听他说过别的,此刻开了新书,扯着脖子连说带比画,唾沫星子横飞,引得过往的行人纷纷围拢上前。欲知崔老道说的《金刀李四海》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章 金刀李四海(中)   1   摔碎瑶琴凤尾寒,   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   欲寻知音难上难。   几句闲词道罢,咱们书开正文。各位老少爷们儿您听好了,今天咱说的这段书,虽说也是三回五扣一坨子,可老道我经师不到、学艺不周,又是头一回说这段书,保不齐有个崩瓜掉字儿吃栗子,一来一往的您各位多多包涵。   刚才这段儿诗文讲的是哪两位呢?不用我说您也听得出来,正是俞伯牙和钟子期。那俞伯牙乃是晋国上大夫,身份尊贵,钟子期却只是山中的樵夫,以砍柴为生。虽然地位悬殊,俞伯牙却视钟子期为知音,一曲《高山流水》奏罢,弹者动情,听者沉醉,相敬相惜。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把琴摔烂了,终生不再复奏一曲。这二位的交情,天下人无不敬佩。正所谓“一贵一贱交情乃现,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提到交朋友,还有这么一个说法“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什么意思呢?当初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甭管是赏金封侯还是天各一方,手足之情就没断过,哥儿仨好了一辈子,那是交朋友的典范;瓦岗一炉香说的是瓦岗寨贾家楼四十六友,也是一个头磕在地上,到后来为了各自的利益拔了香头子,四分五裂,以至于兄弟相残,不复当年结拜之情。当中只有一位例外,谁呀?正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十六府,交友赛孟尝、孝母似专诸,名头盖了山东半边天的神拳太保。这位秦琼秦叔宝,人称秦二爷,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当锏卖马,那叫有求必应,交友遍天下,提起秦二爷的名号天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不挑大拇指的。交朋友人家算交到家了。   从信陵君、孟尝君到宋江、秦琼,咱们说这些人都是古时好交朋友的典范。那位说交朋友有什么用呢?有的人想不开,有钱自己花不好吗,吃点儿什么不好呢?何必仗义疏财?您可别忘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况且一个人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包打天下,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命再好也有个三起三落。比方说一个人运气不行,干什么都不成,但是世上之人形形色色,这个人运气不好,做事难成,却有那运气好的人,如若跟这样的人交朋友,原本成不了的事也许就成了。想当年信陵君那是何等尊贵,尚且用得上鸡鸣狗盗之徒,更何况平头老百姓呢?   闲言少叙,撇开稀的捞干的、撂下远的说近的。当初咱天津卫有这么一位孟员外,也是出了名好交朋友的。虽是天津人,却不在城里头住,出西门三十里地,有这么一个地名叫杨柳青,是那个地方的员外爷。员外这两个字不是谁想叫就能叫的,顶得上半个官职,只因没有实权,是官员以外的,故此称为员外,大多是花钱捐来的,也有品级,也吃朝廷俸禄。到后来地主豪绅、有钱的富户都可以称员外,但无论如何非得是有钱有势、富甲一方的才行。您见过哪个叫花子、打八岔的敢称员外?   孟员外早先家里日子过得不错,不敢说大门大户趁多少钱,倒也有房有地开着买卖,丰衣足食、吃喝不愁,一家子过得其乐融融。这个孟员外最好交朋友,城里城外、上上下下相熟之人不少,也是到处有朋友。可有一节,这些个人多为酒肉之交,成天在一起花天酒地、胡吃海塞,那真叫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般。可是常言道“患难见真情”,怎么看够不够朋友?非得到了赶事儿的时候,方才看得出来交情深浅。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谁也备不住有个倒霉的时候,到后来孟员外家倒了霉,遭了一把天火。这把火着得太大了,那真叫乌云覆大地、红光遮半天,千道金蛇舞、万座火焰山,高楼大厦顷刻倒、雕梁画栋片时完,天降杀人剑、水火最无情,直把前边的买卖、后边的宅子,连同家里的金银细软一点没剩下,干干净净的烧成了一片白地。多大的财主也禁不住这一把火,此后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地了。万幸家里人都还平安,没有烧死烧伤的,可是家产全部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了,这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吃饭都没着落了。无奈之下一家三口带上老娘,在残砖败瓦上搭了一座窝棚容身,冬天灌风、夏天漏雨,一阵风吹过来,顶子都晃悠,进门儿就脱鞋,脱鞋就上炕,一家人窝在铺上,连床被子都没有,整天忍饥挨饿,勉强过活。孟员外看着全家老小唉声叹气,跟媳妇儿说:“家里的,你不必叹气,别忘了我在外边这些年可没闲着,净交朋友了,等我出去找几个朋友凑点儿本钱,再把买卖开起来,过不了一年半载,便可恢复家业。”   话是这么说,孟员外可也明白,世上什么事最难?莫过于找人家借钱。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而开口求人借钱,则是难上加难,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张这个嘴。奈何眼下没了活路,不张嘴也不行了,再难也得去。按照交情深浅,挨家的这么一去,这才发现人情似纸,乃至于比纸还薄!只落得个心灰意懒,怎么呢?他交的这些朋友里没一个用得上的。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人听说孟员外家遭了一把天火,偌大一个家业烧得干干净净,如今成了分文皆无的穷光蛋,打早儿就防备着他来借钱,有的假意推脱,有的避而不见,还有狠的,吩咐手底下人,只要姓孟的上门,俩嘴巴外带一蹬罐儿,怎么来的怎么给我打将回去。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孟员外万般无奈,两手空空回到家中,把出去借钱的遭遇跟夫人说了一遍。夫人也替他不平,无奈眼瞅家里揭不开锅了,自己饿上三顿两顿的,忍忍也就过去了,老的小的还都等着吃饭呢,便对员外说:“早时也听你说过,城里有一位开绸缎庄的庞三爷跟你有交情,那是个大家人户,倒不如你上门去求求他?人家手指头当中漏出来的、牙缝儿里边剔出来的,也够咱对付上一阵子。”   孟员外知道媳妇儿说的这位,大号叫庞元庆,天津卫人称庞三爷,绝对是位响当当的人物,大小的绸缎庄开了五六家,专营江南丝绸,每年包好几条船,顺着运河到苏、杭二州采办货物,赚了大钱,发了大财。他是跟这位庞三爷认识,却说不上有什么交情,无非喝过几次酒,还算聊得上来,仅此而已,并没有多熟,况且足有两年多没见了,不然出去借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位庞三爷呢!可又想不到别人了,能找的已经找遍了,只得厚起脸皮,去到庞三爷的府上求告求告,多说点儿好话,万一赶上人家这两天心气儿顺,说不定真能借个一星半点儿的,也够老的小的吃饭了。   孟员外来到庞家一看,真不愧是大富之家,两扇广亮大门气派非凡,门前有上马石、下马石,立着拴马的桩子,台阶上放着几条懒凳,几个小伙计坐在门房喝茶聊天儿,一看有人登门求见,赶紧跑进去禀报。没过多一会儿,几个下人簇拥着庞三爷打门里出来。孟员外一看,罢了,还得说是庞元庆庞三爷,人家这才是大财主,一身上下穿绸裹缎、养尊处优、红光满面,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贵气。别的不说,单说这身衣服扔着卖也值几十两银子,正经的江南丝绸,上绣团花朵朵,再看这花儿绣的,瓣是瓣、叶是叶,最好的绣工一天顶多绣一寸。过去有钱人穿衣服讲究到什么程度呢?衣服上绣的花按照四季三时这么来,春赏海棠夏观莲,秋开芙蓉冬梅寒,讲究不同的季节穿不同的花,应不同的景儿。再说这“三时”,一样的衣服一做三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一样,绣的花却不同,早上起来穿的这件上绣一个花骨朵;吃过午饭换上一件,衣服上绣的这朵花是开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吃过晚饭再换一件,这朵花已经凋谢了,红衰翠减、暗香疏影。这叫一日三开箱,意思是一天得换三次衣服,过去都是有钱又有闲的大财主才这么穿。   孟员外看看庞三爷这身穿着打扮,再低头看看自己这身破衣服,不由得自惭形秽,想起之前借钱四处碰壁,心里头一个劲儿打鼓,暗想:庞三爷腰缠万贯,我却一贫如洗,连饭都吃不上了,何止是一天一地的差别,以前也没有太大的交情,他能认我这个穷朋友吗?   正当他踌躇不决之时,庞三爷已经来在了门口,降阶相迎,抱拳拱手道:“听底下人回禀,说是打杨柳青来了个故交,我思来想去在那边也不认识别人,估摸就是兄弟你。自从上次一别,你我二人可有日子没见了,想死哥哥我了,快快请进,咱哥儿俩好好聊聊。”说罢走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孟员外,携手揽腕往里就走。孟员外受宠若惊,脑袋瓜子好一阵发蒙,任由庞三爷拽着进了屋。   到得厅堂之上,分宾主落座。有下人把茶沏好了,又端过来几盘糕饼点心、干鲜果品。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叙话,东拉西扯、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庞三爷说什么,孟员外就应承着,始终心不在焉,几次想开口提借钱的事儿,话到口边又咽进了肚子。为什么呢?他寻思庞三爷可能还不知道我落魄了,才会如此款待我,借钱的话一出口,准和别人一样把我撵出去。人家家大业大,我却落得如此田地,真是天壤之别,如何开得了口?再加上庞三爷不跟他见外,也是买卖人,把生意场上来来往往的事情这么一聊,孟员外更找不到开口借钱的机会了。这个话上不来下不去堵在嗓子眼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哥儿俩聊了半天,时候就不早了。眼看红日西沉,天色近晚,庞元庆吩咐下人准备晚饭。家中的使唤人不少,厨子、管家、丫鬟、老妈子一齐忙活,端汤上菜,安排酒宴,饭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又把酒给斟满了。哥儿俩入了席,把酒言欢。有钱的大财主在家款待朋友,那都不用问,全是好东西,一桌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孟员外落难以来,平日里净喝西北风了,几杯酒下肚,也不端架子了,狼吞虎咽好一通胡吃海塞。有下人在一旁伺候斟酒布菜,庞三爷陪着聊天儿,二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怎么吃怎么喝聊什么暂且不提,这一顿饭直吃到二更天前后。要说这孟员外也没什么起子,连吃带喝落了个沟满壕平,到最后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稳了。庞元庆让手底下人准备了一间客房,将他扶去屋中安歇。   孟员外借酒劲儿睡了个昏天黑地,这一夜无话,转过天来,睁眼一瞧,我这是在哪儿呢?再往四周一看,屋里的家居摆设、床上铺的盖的都够讲究的。我们家不是烧没了吗?如今一家子人挤在破瓦寒窑忍饥挨饿,怎么会睡到这么好的地方,难道是我身在梦中不成?一个人坐在床上,脑袋里昏昏沉沉想了半天,这才记起昨夜喝得大醉,借宿在庞元庆庞三爷家中,心里这个后悔啊!暗怪自己没出息,本是想找庞三爷借几个钱渡过难关,居然酒后失态,醉卧于此。我是吃饱喝足了,家中妻儿老小可还挨饿呢,唉!无论如何,今天我也得跟庞三爷把话说明白了。   孟员外头昏脑涨地爬起身来,有个家仆打扮的人听见动静推门进屋,瞧见孟员外醒了,赶忙端盆打水,伺候他洗脸穿衣。可真够周到的,这边给他备了里外三新的整套衣服,洗漱更衣完毕,早饭也安排好了。孟员外吃早饭的时候问家仆:“这位管家,你们老爷在哪屋?待会儿劳烦替我引个路。”   家仆恭恭敬敬地说:“员外爷,我们家老爷一大早出门了,临走吩咐小的好好伺候您,他今天怕是赶不回来了。这不,特地给您留了一两银子,让您待闷了就出去遛遛,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孟员外一听,那就等吧,吃罢早饭,为了排遣心中烦闷,揣上一两银子从庞家出来,这儿瞅瞅那儿逛逛。天津城里那是多热闹,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做买的做卖的应有尽有。孟员外身上有了钱,腰杆儿就硬了,一时得意忘形,连吃带喝再看看玩意儿,一天下来把这一两银子全花了。赶等天色擦黑,街上人越来越少,孟员外开始后悔了,心想:庞三爷今天回来了还好,借来钱我就回家了,万一他没回来,或者说不愿意借我钱,我身上分文无有,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本来有这一两银子,带回家也能对付些日子,我怎么给花了呢?孟员外臊眉耷眼回到庞家,找到那个伺候他的家仆一问,庞元庆还没回来。他无可奈何,心事重重又住了一宿。   再转过天来,家仆伺候孟员外吃过早饭,仍是拿出了一两银子递过来,让他出去散心,随便吃随便玩,晚上回来睡觉。书要简言,此后天天如此,也不知庞三爷出门去谈什么生意了,一直没顾得上回来,孟员外在这儿干等,每天住在人家府上,有下人伺候洗漱吃喝,早上给他一两银子,让他出去东游西逛,不愿意出去,就在府上饮酒喝茶,乐意干什么干什么,底下人不曾有半点怠慢,一晃住了三个多月。孟员外实在等不起了,心里头惦记家里人,又不知庞三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借给他钱,便将每天这一两银子花一半留一半儿,攒下这么十几两,心说:我也甭借钱了,眼瞅快过年了,再不回去一家老小只怕全得饿死,有了这十几两银子,带回家先把年关对付过去,余下的做个小买卖也够了。于是跟家丁打了个招呼,打庞家出来,直奔杨柳青。   一路上归心似箭,寻思我这一出门三个多月,心也是够大的。我在庞家有吃有喝,一天还有一两银子的零花钱,天津城逛了几个遍,也不知道家里过成什么样了,越想越是担心,脚底下攒劲儿,赶紧往家走。别的不说,先买点儿好吃的,糕饼、酱肉裹了一大包,带回去让一家老小解解馋。孟大爷紧赶慢赶,来到家门口不看则可,看罢他是大吃了一惊!   2   崔老道说到此处,拿眼扫了扫围着听书的这些人,一个个瞪着眼竖着耳,听得聚精会神,腮帮子全被勾上了,就等着听后边的结果。崔老道拴上扣子可就不说了,听书的人们满脸的诧异,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崔老道:这孟员外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何会大吃一惊?是他媳妇儿跟别人过了,还是一家老小全饿死了?   崔老道一看火候到了,知道该要钱了,赶紧抱拳拱手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儿,后文书问别人不灵,不怕您出去打听去,整个天津卫只有老道我一个人知道,也有心接着伺候众位,再给您往下念叨念叨,可无奈家中还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昨天就干瞪眼饿了一天,今天您听痛快了甩手一走,老道一家还得挨饿。没别的,有钱您捧个钱场,今天饿不死我,接着给您说书;要说您出来的慌张,忘了带钱,也不要紧,站脚助威帮个人力,我一样承您的情。”   一番话说完了,拿出一个小笸箩,听书的人明白该掏钱了。这会儿腮帮子都被勾起来了,听了这么多年书,可还真没人会说这段儿。咱们之前说过,老天津卫的耳音高,不好糊弄,但是只要你的玩意儿好,那也是毫不吝啬,肯定捧你。今天崔老道这段《金刀李四海》挺有意思,还没说到书胆就这么抓人,真要是往下说,指不定多热闹呢!掏几个钱也值了。当场你给仨我给俩,纷纷往笸箩里扔铜子儿。崔老道口中连道“辛苦”,一圈转下来,笸箩装了小半下,足有这么四五块钱,心里这叫一个痛快。等会儿说完了书,什么好吃买什么,回家包饺子捞面,今天就算过年了。崔老道把钱收在怀里,再次行了个礼,这才书接前文:   前文书正说到孟员外打庞家出来,用攒下的钱买了一堆吃食,紧赶慢赶往家走,一路回到杨柳青。到了住处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呢?此前被烧毁的宅院竟又盖了回来,前边的店铺,后边的宅子,一间不缺、半间不少,盖得磨砖对缝、碧瓦朱檐,比原先的还气派,心说:这是谁呀?房子虽然烧了,可这地还是我们家的,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在我这儿盖房?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难不成老婆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把地给卖了?那也得跟我这当家的说一声啊!   孟员外心中恼火,越想越生气,正待上前砸门,大门左右一分,走出来一位夫人,穿戴光鲜齐整,手端一个脸盆,看意思是要倒水。孟员外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夫人,这位孟大奶奶!当时眉毛都立起来了,一股子邪火直撞脑门子,心说:我这才走了多长时间,这家占了我的地不说,怎么连我媳妇儿都收了房?骑在脖子上拉屎也得有个分寸,拉干的我扒拉下去,拉稀的我找块布擦擦,这可明摆着是骑在我脖子上拉痢疾,欺负我还得往死里恶心我,当真是欺人太甚!念及此处,火往上撞,立即冲上前去,一把将媳妇儿的手腕子攥住了,恶狠狠地问道:“我这三个多月没回家,你居然不守妇道靠了人儿,你吃不了苦罪倒也罢了,我那老娘和孩儿让你们赶去了哪里?你倒给我说说,究竟是哪一家这么欺负我?”   孟大奶奶见当家的回来了,当真又惊又喜,反问道:“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什么?这不是咱自己家吗?”   孟员外莫名其妙:“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咱们家分明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白地,连买卖带宅院全没了,全家老小挤在破瓦寒窑当中,吃不上喝不上,我才进城找庞三爷借钱,这一去三个月,又不曾让人给你带钱回来,何以又起了一座宅子?还说这是我家?”   书中代言,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位庞元庆庞三爷,真乃交朋友的典范,早听说孟员外家遭不幸,也知道他去找以前的狐朋狗友借钱翻身,可是没一个人借给他。当初怎么吃怎么喝,好得都跟一个人似的,等孟员外遭了难再找这些人,却是四处碰壁,都拿他当作瘟神一般来躲,还有直接把他打出去的。心下也自感叹,寻思如何拉他一把,这天孟员外一上门,他就知道是借钱来的。   庞三爷心里明白,堂堂五尺高的汉子,找人借钱张不开嘴啊!他不愿意让朋友为这个难,想了个万全之策,顾及了孟员外的面子,还得帮他这个忙。吩咐手底下人好吃好喝招待着,每天给孟员外一两银子把他稳住了,自己带人到杨柳青帮孟员外家再建新宅,原来什么样还盖成什么样,只许更好不许凑合,又花钱将之前的买卖恢复起来,连掌柜的带小伙计原班人马都招齐了,告诉孟夫人这些钱是孟员外早先存在他那儿的,这些年就算入了股,如今买卖赚了钱,理应连本带息还回来。   孟大爷听完孟大奶奶一番话,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眼泪可就止不住了。走投无路碰运气才去找人家借几个钱度日,没想到这位庞三爷如此仗义,枉我以前自夸交朋好友,今日才知道什么叫真朋友,从此也不再和那些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一门儿心思做买卖,一家人和和美美又过上了好日子。   孟员外的买卖越干越好,富足胜于从前,至于他如何到庞三爷家登门拜谢,如何把钱都还上,那是后话,按下不提。回过头来再说庞元庆庞三爷,他交的朋友遍天下,可不是只孟员外这么一位,在天津城里人称赛宋江的及时雨,比不了秦琼秦二爷那也差不到哪儿去,交朋好友、仗义疏财那是出了名的,可要说跟他交情最相好的,还得说是金刀李四海。   庞元庆和李四海是磕了头的拜把子兄弟,喝过血酒、发过死誓,两个人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庞三爷出去买东西,无论买什么,准是两份。好比说天时凉了,庞三爷去聚元号买帽子,如果说这样的帽子店里只有一顶,掌柜的绝不往外拿,知道这位爷有一个好朋友,一买准是两顶,两人都得有,否则再喜欢也不要。两个人的这份交情,可以说整个天津卫没有不知道的,说起来人人钦佩,个个叹服。   咱们说李四海李四爷,在衙门口当差,穿的是官衣,吃的是官饭。按说在衙门口当差的,都是人家上赶着攀高枝跟他结交,衙中有人好办事,指不定什么时候有个用着用不着的,少不了找他行个方便,哪怕一时间用不上,能和穿官衣的交朋友也有面子。唯独李四爷例外,他这份差事交不了朋友。您别看穷有穷朋友、富有富朋友,这交朋友看的是人品、对的是脾气。秦桧那样的大奸大恶之人,千人骂万人恨坏到家了,也还有三两个好朋友。为什么说干李四爷这一行的交不了朋友呢?交朋友跟差事有何相干?这得分什么差事,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交朋友,而旁人见了李四爷,却向来敬而远之,不是觉得这个人不好,而是心生惧怕。因为李四爷是天津卫衙门口儿刑房的头一把刀,掌刑执法砍人脑袋的刽子手,吃“断头饭”的这么一位。   刽子手这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过去来讲,说这个人命犯华盖,十二分命硬,逮谁克谁的主儿才能做这一行,因为可以压住死于刀下的亡魂,除此之外就只能为僧为道。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不能跟刽子手交朋友,关系再近他也成天琢磨你的脖子,干这个差事的,甭管跟谁在一起,都让人家走在前头,倒不是因为客气,只为找借机会看这位的脖子,琢磨怎么下刀。当刽子手的习惯在身边带一只猴儿,走到哪儿牵到哪儿,没事就用手捻猴儿的脖子,找准了关节,杀人之时候便于下刀。   前文书说过,庞元庆庞三爷交朋友不分贵贱,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聊得上来,投脾气对胃口的他都愿意交。还不认识李四海的时候,他就打心眼儿里佩服此人。只因庞元庆知道,仗义从来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虽说李四海是当刽子手的,以砍人脑袋吃饭,出红差杀人的时候如同凶神恶煞,可他杀人跟别人不一样,行刑时总有另一名差官相助,这个差官唤作“引刀”。死囚跪在法场之上,十个里边得有八九个吓破了胆。引刀的官差怀抱鬼头大刀站在近前,这柄鬼头大刀可不一般,大太阳底下一照,明晃晃夺人的二目,寒气逼人,其实根本没开刃,它砍不了人,只是让死囚误以为砍他的是这个官差,就一直盯着这把刀。李四海趁机行至背后,反手抡刀、手起刀落,使这位死得出其不意,少受点儿罪。因为他光注意眼前这把刀了,正看得头晕目眩,后边真正的刽子手就下刀了,没等明白过来已然人头落地,这是李四海的仁义之处。   李四海刀法也甚是了得,砍人的时候讲究“断筋留皮”,一刀下去筋骨皆断,此乃朝廷的王法,唯独脖子前边的这层皮不砍断了,留个囫囵尸首。咱们说来简单,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刽子手行刑之时手起刀落,若想断筋留皮,力道火候十分不好掌握。您想想脖子上的皮有多薄?稍微使点儿劲就断了,非得恰到好处,出刀迅速,收刀也得快,这两下子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按说这么使刀是偷手,死囚家里人得提前给刽子手好处,李四海却从来不要,人都死了,不忍再让他身首异处,足见此人心慈。不过遇上为非作歹、打家劫舍、糟蹋女子的,他可从不手软,给多少钱也没用,一刀下去人头能飞出去老远,说明此人善恶分明。   庞元庆当初久闻李四海仁义,佩服他的所作所为。按照过去的规矩,刽子手出完红差回来,路过一街两巷,大小买卖家都会给一份花红,大买卖多给,小买卖少给,借刽子手身上的杀气趋吉避凶。只要李四海路过庞家的绸缎庄,庞元庆总是多给,动不动就是三五十两银子。李四海自是心存感激,一来二去两个人交上朋友了,喝了几次酒,聊了几回天儿,越说越投脾气,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最后一个头磕在地上,结为八拜之交。   3   刽子手这份差事,其中的讲头可不少。咱就拿过去在北京城杀人来说,明朝的时候杀在东、剐在西,东四杀人、西四剐人;到清朝挪了地方,出宣武门过虎坊桥到菜市口开刀问斩,杀剐都在这个地方。按礼部定下来的规矩,北京的城门用处不同,好比说这阜成门,门上刻着梅花,因“梅”与“煤”同音,这个门就是运煤用的;西直门门洞子上有水波纹,这个门是走水车的,清朝的皇上不喝京城的水,专门有人每天拉着水车从京西玉泉山往宫里送水,走的正是这个门;宣武门被称为“死门”,天字号的死刑犯开刀问斩全打这儿出去,囚车行至门下,犯人在囚车之中抬头观看,可以瞧见刻在城门洞子下的三个字“后悔迟”,打这儿出去过虎坊桥,意在将犯人送入虎口,最后到菜市口刑场开刀。刑场东面是鹤年堂药店,每到杀人的时候,掌柜的和伙计必定走到门前,手里拿着铁算盘来回晃动,驱鬼辟煞。刑场西侧立有一块石碑,上写四个大字“国泰民安”,以此为镇物,这是在北京。   天津杀人在哪儿呢?老时年间是出天津城西门,有个地方叫小西关,刑场设在这个地方,皆因此地相距掩骨塔最近,砍了头无人收敛的尸首,均由抬埋队送入掩骨塔。天津卫最好的皮匠,常年在小西关一带做买卖,平时走家串户缝破鞋。到了出红差的日子,他们往往多有一份进项。好比说有人犯了死罪将要开刀问斩,本家提前来找皮匠,说好了价钱,等人头落地之后,皮匠负责收敛尸首,再把人头和尸首缝在一处,让死人落个全尸,这一份彩钱比缝一百双鞋都多。不过胆子小的也干不了,您想想,脑袋瓜子砍下来,一腔子血有多高喷多高,将掉在地上的人头捡回来,连血带肉黏黏糊糊缝到一处,一般人受得了吗?   当时天津城里的刽子手不下七八位,也有个尊卑高下,头一把刀便是李四海。这个行当“有师徒、无父子”。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来刽子手常年杀人为生,不好娶媳妇儿,哪家愿意把姑娘许给这样的人?因此大多没有子嗣,晚年无人赡养罕有善终;二来是这一行杀气太重,狗见了都躲着走,即便有了家室,也不愿再让后辈儿孙干杀人的勾当。因此历来只有师父传徒弟,下刀的时候讲究干净利落,一刀断头,这也是个手艺。您想想如若这一刀下去,脖子没砍断,犯人得成什么样?在下边等着收尸的家里人还不疯了?再补一刀那可太丢人了,岂不是让来看红差的军民人等看笑话,以后还干不干这一行了?   李四海这口刀上有绝活儿,砍人之前先含一口黄酒喷在刀上,正所谓“黄酒配钢刀,砍头如切糕”。大多死囚到得法场之上,已吓得体似筛糠、屎尿齐流,俩眼就盯着引刀。李四海行至死犯身后,反手握刀,刀随身转,快似闪电,没等死囚明白过来,人头已然落地。脖子上有筋有骨,轻易砍不断。别的刽子手都是正手抡刀、腰腿使劲儿,将上半身的重量全压在刀上,骨断筋折才砍得掉人头。李四海反手抡刀,断筋留皮的本领,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二一个了,这是他的绝活儿。对枭首示众的十恶不赦之徒,下刀却绝不容情,让他们一个个身首异处,以正国法。李四爷的刀法快,一刀下去人头落在地上滴溜溜乱滚,脑气未尽,有的还会张开嘴咬土。据说他曾砍过一个江洋大盗,却也是个不怕死的豪横之人,让李四海给他来个痛快的。李四爷面如冰霜手起刀落,人头落在地上拧眉瞪眼,口中还喊出了一句“好刀法”,这才气绝而亡,可见李四海这把刀有多快,在天津卫人称金刀,刀不是金的,刀法却值金子。   按照以往的规矩,刽子手在法场上杀人之后不走回头路,好比说出西门杀的人,回来交差的时候要从其他门进来,一路上不能与人交谈,谁喊也不能回头,径直走到衙门口朝法堂上一跪,三班六房的衙役们过来,手持毛竹板往刽子手身上拍打几下,这叫“打煞”,并不是真打,来两下意思意思就得。打完了以后,当天晚上不能回家,要到城隍庙或土地庙里过夜,以免将这一身杀气带回家去。   您听别的说书先生说了:“那一日刑部快马加鞭送来杀人的公函,命刽子手明天午时三刻开刀问斩,刽子手接令把杀人的钢刀从屋里请将出来,在当院蘸好了水,磨得利而又利,那真叫刀宽背厚刃儿飞薄,杀人不见血光毫。紫微微、蓝洼洼,霞光万道,瑞彩千条,人见了人怕、鬼见了鬼惊,只等转过天来砍头如切瓜!”老道我告诉您各位,凡是这么说的,都叫胡说八道,从没有这么干的,杀人的鬼头刀能搁在家里头吗?那还住人不住人?您别说家里,衙门口都不敢放。北京城的刽子手,刀都是用红布蒙起来,放在德胜门外的土地庙里。   回过头来咱们再说李四海。少时跟师父学杀人,白天砍冬瓜、晚上砍香头儿,刀法练得出神入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到了二十多岁便可独当一面,堪称刽子手这一行里的翘楚,在天津卫赫赫有名。三十岁头儿上结识了庞三爷,义结金兰成为莫逆之交。没事儿的时候庞元庆也劝他:“干兄弟你这一行的,提起来令人敬畏,国家的王法纵有千目万条,到最后用的时候可都落在你这一刀上,正所谓为盗杀人,天理难容;执法杀人,为国尽忠,此乃上九流的差事。不过你总要娶妻生子传个香火,不如趁早金盆洗手封了刀,到时候哥哥帮你开个买卖,那才是长久之计。”   李四海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想一辈子干这个行当,不过衙门口如今全指望他这两下子,换个三脚猫四门斗的主儿,还真接不住这口刀。他对庞三爷说:“兄长所言极是,可人在公门内,很多事身不由己,等再过三两年,我一定会向上官请命封刀,奔别的道路寻个未来。”   庞三爷想劝李四海封刀改行,李四海也有这个心思,因为刽子手杀的人多了,说不定会砍什么人的脑袋。过去的刽子手出一趟红差,衙门口给二两银子的犒劳。二两银子真不算少,可也分跟谁比,比起庞三爷还是天差地远。   庞三爷是做生意的商人大财主,钱有的是,又仗义疏财,到处交朋友,天津城没一个不说他好的。怎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一次他居然得罪了皇亲国戚,那还了得,被人胡乱安上了一个罪名,定了一个秋后问斩。亲朋好友上下活动,送钱都找不到门路,就是要他死。李四海也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无奈回天乏术,有心无力谁也帮不上这个忙。可叹庞三爷交朋好友,仗义疏财了一辈子,却摊上无妄之灾,要被绑缚法场,做这刀下之鬼。   书要简言,到了行刑这一天,刑场之上阴风飒飒、杀气腾腾,监斩官如十殿阎王,刽子手似飞天罗刹。小西关刑场设在一片开洼之中,围观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将法场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生怕错过这场红差。庞元庆背插招子,面朝西跪好了。监斩官见时辰已到,当即一声令下拔去招子,刽子手怀抱鬼头大刀走上前来。庞元庆定睛一看,捧刀的这位不是旁人,正是他过命的朋友、结拜的兄弟,天津卫头一把刀李四海!真可谓造化弄人,要问李四爷这一刀砍是不砍,咱们下文书接演。   4   崔老道将这一段书说了个口沫横飞,一众人等听得是目瞪口呆,那真叫说得解恨、听得过瘾,扣子正甩在嗓轴子上。听书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半熟脸儿,全在兴头上,拽上崔老道不让走,纷纷说道:“崔道爷您今天要是一走,那真是大德祥改祥记——缺了大德了!我回去这一晚上甭想睡踏实了,哪有这么勾人腮帮子的?李四海这一刀砍没砍啊?干脆我们再给您凑点儿,您一口气儿给我们说完得了。”   崔老道心中暗自得意,这个书当然不能说完,明天还得指它吃饭呢!于是按昨天那个山东老赶的样子,对众人说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山林,燕子麻雀上房檐。五爪的金龙归北海,千年王八回沙滩。书说到此为一段,明日咱再续前言。各位都回家歇了吧,欲知后事如何,咱们明天再说。”   人群中有几个昨天听过山东人说书的,对崔老道说:“少来这套,昨天那个山东儿说的就是这套,今天我晌午饭都没吃就过来了,结果连人都没见着,这不是坑人吗?崔道爷您这段也没下文不成?”   崔老道笑道:“诸位,老道我在这南门口连算卦带说书,可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全仰仗各位帮衬,一家老小才有口饭吃。您放心,那山东儿是个过路的把式,挣完钱就走了,这会儿指不定到什么地方了,老道我的家可就在天津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我一定接着往下说。我要是睡过头儿了,您上家里薅我去。”说罢冲众人作了个罗圈揖,分开人群扬长而去。   听书的众人见崔老道走了,也只得悻悻离去。这段书听得真上瘾,有人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这一刀到底砍没砍呢?李四海真能亲手砍了自己的结拜大哥?这个崔老道是有糖舍不得吃,他还拿咱一把。再说了,他不是个老道吗?怎么出来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放下听书的不提,单说这个说书的崔老道,在众人面前尚有一份收敛,端起架子一直绷着,这会儿只身一人走在街上,摸摸怀里的这一大把铜钱,好悬没笑出声儿来,真是没少赚。大鱼大肉买了不少,又扛了一袋白面打了一壶酒,回家熬鱼炖肉擀面条,一家人连吃带喝赶上过年了,直吃得胸口顶到下巴颏,脱鞋都弯不下腰了,撑得半夜睡不着排着队在院儿里溜达,饱嗝儿一个接着一个,打起来没完没了。   第二天上午,崔老道吃罢了早饭,慢慢悠悠来到南门口,一瞧,好家伙,已经有十几位戳在那儿等他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不眠人”。崔老道心中窃喜,架势可还得端足了,迈开四方步,不紧不慢行至当场,冲几位抱拳拱手:“老几位来得挺早。”   这其中真有替古人担忧的,对崔老道说:“敢情,昨天您说不讲就不讲了,拂尘一甩走得倒是干脆,我这一宿没睡,净剩下琢磨了,李四海那一刀到底砍没砍?不砍是不尊王法,刽子手也得掉脑袋,如果当真砍了,庞三爷不就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崔老道看了看听书的人越围越多,都不用他唱太平歌词圆粘儿了,便对周围的人行了一礼,说道:“这位爷问得好,李四海这一刀如若不砍,不仅有违王法也得掉脑袋,还会有别的刽子手来砍,庞三爷的项上人头照样保不住;可要是砍了,对不起过命的朋友,庞三爷对他有多好?有朝一日两个人在阴曹地府之中打头碰脸见了面,提起这一刀来可不够交情。咱们饭得一口一口吃,话要一句一句讲,至于后事如何,您还得听老道我接着往下说。”说罢将手中的拂尘一掸,端上一个架势,这才书接前文:   甘罗早发子牙迟,   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命穷石崇福,   算来一切只争时。   上文书正说到庞元庆庞三爷遭人陷害,定成一个秋后问斩的罪过,这叫斩监候,说白了就是凑一批人,等到秋后一并处决。过去杀人有时节,等到秋风扫落叶之时,天地之间一派肃杀之气,这是专门处决死囚的时候;也有杀得快的,那叫斩立决,比如处决国家的反叛,向来不拘时日;另有一个斩监候,也是掉脑袋的罪过,只不过没定日子,先收了监,先关在里头,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再杀,留给本家一个上下打点的机会,把该送的钱送到了,兴许就不杀了。   庞三爷虽然不是做官为宦的,却是家财万贯,在天津城的名声也好,又有一个过命的朋友在衙门口当差。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钱,买条人命又有何难?可无奈他惹的人来头太大,乃是皇室宗亲,大清国的一位王爷让他死,那谁敢拦着?   大清朝皇室的爵位共分十二级,这位王爷的爵位排在头一等,次一等是郡王、贝勒,这些爵位父死子袭,按祖制一代降一级,好比亲王死了,儿子里只有一个人能继承亲王的爵位,其余的是郡王,郡王死了儿子是贝勒,贝勒死了儿子是贝子,贝子死了是褥子,褥子没了是席子,席子没了就剩床板子了。所以说亲王的爵位已经到顶了,非但如此,这个王爷还是铁帽子王,什么叫铁帽子王?这么跟您说吧,铁帽子王世袭罔替,甭管传多少代,一直是亲王,不用降级。当年康熙爷平三藩之乱,定下了异姓不封王的规矩,大清国二百六十年江山,总共只有一十二位铁帽子王,这位亲王的祖上正是其中之一,您说这个王爷有多大吧,满朝的文武百官谁敢跟他说个“不”字?   庞三爷是开绸缎庄的生意人,为人忠厚爽直,平日里交朋好友、仗义疏财,称得起是个大大的好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惹上铁帽子王呢?   这个话得从头上说了,庞三爷到处有朋友,各行各业干什么的都有,虽说他交朋友不论贵贱,可大多数还是从商的居多,这就叫“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做买卖的朋友之中有一位古连城古爷,是在北城官银号旁开珠宝楼的,积祖传了多少代的财主,天津城中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古连城是当家的大爷。   有一次赶上这位铁帽子王爷来天津,干什么来的呢?倒不是公干,说白了也是闲着没事儿上这儿玩来了。这位王爷也好看玩意儿,有时候看腻了京班大戏,换上便装逛逛天桥,吹拉弹唱、杂耍变练,瞧个新鲜。听人说天津城鱼龙混杂,也是个热闹所在,就带了几个随从,骑上快马连玩带走,来到了天津城。他这一来不要紧,把当地的官员都惊动了,免不了远接高迎,好吃好喝伺候。不用当官的掏钱,从古到今,攀附权贵的大有人在,听说王爷到了天津卫,城里的富商巨贾争相做东,就为了讨王爷的欢心,找个靠山。可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虽说王爷不是皇上,搁在天津城也到顶了,谁能摸得准王爷的心思?指不定哪句话说错了,哪件事儿办坏了,那可是杀身之祸!   这一天轮到古连城做东,包了下天津城最好的酒楼,由当地的各位官老爷陪同王爷赴宴。王爷当天的兴致不错,想在酒席宴前卖派卖派,心下寻思:你古连城一个开珠宝楼的土财主,卖的东西再好也不过是民间之物,能跟王府相比吗?我们王府中的奇珍异宝,随便拣出一样就可以让你心服口服。   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王爷喝得也差不多了,往椅子背上一靠,大大咧咧地说:“承蒙古老板做东,听说你是开珠宝楼的,想必见过不少好东西,我身边有个小玩意儿,谈不上多好,你给定定行市?”   王爷开口了那还有个不行?还没等古连城答应,当官的就在一旁谄媚:“我的爷,您这是要吓死他呀,王府的东西那还了得?连痰盂儿都是玛瑙的。他这肉眼凡胎的,哪配给您的东西定行市,您要是恩典,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就算我们在座的祖坟上冒青烟了。”   官老爷有吩咐,古家大爷古连城也不敢怠慢,讲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恭请王爷亮宝。   王爷的派头儿大,先让手下人将酒楼中的灯都灭了,四周登时一片漆黑,这才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足有鸭蛋大小,通体洁白、烁烁放光,把这屋内照得通亮。在场之人看了一个瞠目结舌,真乃好宝贝。在座众人没别的,一个字——捧!把王爷这颗宝珠夸到天上去了,玉皇大帝的帽子上都未必有这么一颗,当真是世间罕有,天上难寻,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   古连城看不惯一众官员溜须拍马的丑态,一时之间意气用事,开口说道:“王爷,俗话说要饱家常饭、要暖粗布衣,小民我斗胆,明日在家设摆两桌,请王爷和各位大人尝尝老百姓家的粗茶淡饭,不知王爷能否赏脸。”   王爷一听这倒也无妨,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多了,老百姓家里的饭菜说不定别有风味,仗着刚才人前显贵心里痛快,当即应允了。谁知古连城请王爷去家里吃饭,却是别有用心,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想和王爷斗宝!   5   扣子留到此处,崔老道又拿出小笸箩收钱。听书的也都知道,不给够了钱他不往下说,纷纷从怀里掏出钱来,你两个大子儿我三个大子儿往那小笸箩里扔。看着笸箩里又有这么三四块钱了,崔老道这才接着讲:   闲话休提,转天傍晚,古连城家里打扫得纤尘不染,门口更是张灯结彩,恭迎王爷来到厅堂之上。众人行过礼,古连城说:“王爷,今天您能赏脸到家里来,寒舍蓬荜生辉,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如今这天气不凉不热正舒服,小人的后园不能与王府相比,却也颇有几分景致,小人已经置下酒席,想请王爷和列位大人饮酒赏月,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王爷贵为皇亲,可也知道客随主便,于是点了点头。一众人等在厅堂之内用罢茶点,天色也黑透了,在古连城的引领下,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王爷来到后园。一瞧这园子可真讲究,亭廊水榭、楼台殿阁、花草石木尽皆不凡,凉亭之中已经摆好了宴席。王爷之前挺高兴,倒背着双手走到亭子前,脸色突然往下一沉,怎么呢?瞧出古连城跟他显摆上了。亭中没有灯烛,桌上只摆了一个灯架,灯碗中稳稳当当托着一颗夜明珠,可比王爷前一天拿出来的那颗大多了,也更加明亮,光照百步,鉴人毛发,园中有这夜明珠,根本不用点灯。   王爷一看这意思,会不明白古连城什么用意?脸往下一沉,当时就不高兴,可还不好发作,仗势欺人反倒更让人家笑话,只好忍下一口气,好歹吃了两口,席间一句话没说。   这一桌上的人都看得出来,此乃古连城故意为之,存心与王爷争个高下,你还要不要脑袋了?竟敢与王爷作对,那是你惹得起的?却谁也不敢说破,免得王爷下不来台,气氛十分凝重,又不知找个什么话头,当真是如坐针毡,浑身上下都难受。好在王爷坐了片刻便走了,众人松了一口气,均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第二天一早,王爷就带随行人马返回了北京城,没过几日古连城被公差带去衙门问话,一进门不由分说先打了一顿板子,打之前当官的特地交代了一句“用心打”。这三个字干系重大,当官的如果不说这话,家里人再把银钱使到了,衙役们打起来也是啪啪山响、血肉模糊,却只伤皮肉不及筋骨,回到家上点儿药,过几天就好了;如若当官的说了“用心打”三个字,这意思就是往死里招呼,衙役三班手中的水火无情棍,一起一落实实在在招呼到古连城身上,足以将人打得半死。打完了拖到堂上,官府才告诉古连城为什么挨板子,诬陷他私藏失窃的大内珍宝,此乃欺君之罪,按律当万剐凌迟,赃物夜明珠上缴充公。   古连城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逞一时之快与王爷斗宝,惹下了杀身之祸。不过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那夜明珠也真不是他的,虽说他的买卖不小,却不趁这颗珠子,那么珠子是哪儿来的呢?找开绸缎庄的庞三爷借来的。庞三爷买卖做得大,平日又喜欢搜敛些奇珍异宝,因此上得了这么一颗稀世的夜明珠,乃是家中的镇宅之宝。这样的东西没有价,真论价钱能买下半个天津城。古连城为了在王爷面前显摆显摆,就去找庞三爷借宝。庞三爷和古连城是结交多年常来常往的朋友,二话没说借了夜明珠给他。他用过之后已经还给庞三爷了,如今打死也不能把庞三爷连累其中,想的是能扛就扛,扛不住大不了一死了之。   衙门口儿派人到古连城家四处搜查,掘地三尺没搜到夜明珠,回来又对古连城严加拷打,讯问夜明珠的下落。古连城是条汉子,咬住了牙就是不说,可架不住打得太狠,棒创发作死在了牢中。官府又挨个儿审问古家上下人等,那些个人亲眼瞧见本家大爷被活活打死,全都吓傻了,再让做官的一吓唬,便将古连城找庞三爷借宝之事和盘托出。官府托人将此事禀明王爷,询问接下来如何结案。王爷还在气头上,心说:姓古的不是东西,大庭广众之下取笑我府上无宝,让我丢人现眼下不来台,真真该死。这个庞元庆也不是良民,若不是他将夜明珠借给姓古的,哪会有这样的事情,此人也可恨,该杀!   当地官府明白了王爷的意思,该你庞三爷倒霉,王爷让你死,谁还保得了你?班头捕快旋风也似冲进庞家,如狼似虎一般拿住庞三爷,绳捆索绑带到公堂上。前边有车后边有辙,怎么打的古连城,也怎么打庞元庆。好在衙役三班都得过庞三爷的好处,又有李四海从中打点,这才没把人打死。屈打成招拿了口供,押到大牢之中,只等刑部公文回来,立即万剐凌迟。李四海和庞家的人使尽银钱上下打点,托遍了关系、找遍了朋友,一直疏通到了刑部。按照王爷冤枉庞元庆的罪名,进宫盗取宝珠那是反罪,按照大清律法该判磔刑,三百六十刀把人剐碎了。刑部的官员知道此乃冤案,又收了不少银子的好处,笔下留德改了一个“斩”字,案由改成收纳贼赃。不是他进宫盗的,但是收了这个贼赃,按律也得死,只不过不用凌迟,免受千刀万剐之苦,改成秋后开刀问斩,让庞三爷少受点儿罪,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命是没人保得了。   日子不等人,眼瞅到了秋后,这一天早上敲罢晨钟,大堂里暖阁开放,官老爷转屏风入座,叫了一声:“来呀,将死囚犯庞元庆给我押上堂来。”当差的得令,去大牢中提出人犯,抹肩头拢二背绑定了庞三爷,这根绳子绑上可就不解了,直等到人头落地,收敛尸首的时候才能解下来。据说捆过死刑犯的绳子是一宝,专门儿有人在法场等着收,拿回去截成小段,用它来拴牲口不会惊。大老爷用毛笔蘸朱砂勾了招子,插在庞元庆的背后。两个差人上前把人架起来,脚不粘尘往外就走。打入木笼囚车,从衙门口出来一路推至法场。当时的小西关法场只是一片洼地,边上有一套桌椅,那是给监斩官预备的。这一天砍的也不止庞三爷一个人,落了草的土匪、滚了马的强盗、作奸犯科的贼人,加起来得有这么七八位,面朝西跪成一排。午时三刻三声号炮响过,监斩官一声令下开刀问斩,刽子手怀抱鬼头大刀走上前去,一口黄酒喷在刀口上,一刀下去就是一颗人头落地,霎时间人头滚滚,血流遍地。   最后轮到庞三爷,刽子手用一块红布擦了擦鬼头刀上的血迹,走到庞三爷近前,推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口称:“兄长,我今日里送你一程!”庞元庆抬头观瞧,来砍他脑袋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义兄弟,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李四海。   天津卫上上下下无人不知,这二位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拜兄弟,而今庞元庆却要死在李四海的刀下。庞三爷是养尊处优的大财主,比不了杀人越货的强盗,想跟李四海说话也开不了口,人到这时候已经吓蒙了,只是流下两行泪水。李四海凑在庞元庆耳边说:“兄长如若信得过我,可将我这一句切记于心——稍后我在你背后猛击一掌,连喊三次庞元庆,兄长千万得答应我一声!”   庞三爷不知李四海的用意,含泪点了点头。李四海起身抹去泪水,手捧鬼头刀,绕至庞三爷背后,伸出右手朝他的后心猛击一掌,高叫三声:“庞元庆!庞元庆!庞元庆!”庞三爷死到临头,三魂七魄已散,忽听李四海大叫他三声,不觉心中一凛,一个“啊”字脱口而出。说时迟那时快,李四海手起刀落,只听“扑哧”一声红光迸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章 金刀李四海(下)   1   众人正听在瘾头儿上,完全入了迷,崔老道又拴上扣儿了,任凭听书的如何追问,今天也不能往下说了。倒不是惦记明天的嚼谷,皆因崔老道明白,说到此处是个“死扣儿”,后事如何他也不知道。那天夜宿城隍庙,半夜进来的那位,只给他讲到这儿。崔老道今天出来之前跟家里人说过,晚上不回去了,还得去一趟城隍庙中,看看能否再遇上那位爷,问出后文书的结果。   说话这会儿天色尚早,此时去城隍庙未必碰得上那位。崔老道今天也没少挣钱,有了钱不愁没地方去,先找了一个小澡堂子,连搓带烫泡美了,躺在床榻之上,让伙计给他切了一盘青萝卜。崔老道一吃这萝卜还真好,是西郊小沙窝的“赛鸭梨”,个儿大、皮儿薄、口儿脆、汁儿多,咬一口甜得赛过鸭梨,掉在地上能摔八瓣儿。天津卫城里城外那么多种萝卜的,唯独小沙窝的最好,因为那里的土地好、井水甜,不是吃井水长出来的萝卜,绝对没有这个味道。俗话说“萝卜配热茶,气得大夫满地爬”,吃青萝卜喝别的茶不成,非得是碧螺春才对,又让伙计泡了一壶碧螺春。他在澡堂子吃萝卜喝茶,那也是一美。估摸快到饭点儿了,叫小饭馆送来一大盘宽汁儿熘肉片,外带一碗白面二两酒,吃饱喝足又去回个水儿,这才从澡堂子出来。   崔老道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晕晕乎乎直奔城隍庙,推门进去道了一声“叨扰”,躺在供桌下边干等。半夜时分,忽觉庙内阴风打转,上次那位果然又来了,黑灯瞎火看不见脸。   此人上前来问:“崔道爷,你怎么又来了?”   崔老道说:“《金刀李四海》那段书您没给我念叨完啊!老道我已经说不下去了,这不是想再找您请教请教吗,李四海一刀砍下去,庞三爷是死是活?”   那个人说:“不瞒崔道爷,后事如何我也不知道。”   崔老道暗地里一抖落手,心说“完了”,钱我也挣了,听书的腮帮子也勾上了,如若说不出个下回分解,以后怎么在南门口立足?听书的还不得揍我?忙跟那个人说好话:“这位爷,咱都是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人,您可别坑我,书我已经说出去了,送佛送到西,您就把底给我揭了吧。”   那个人告诉崔老道:“崔道爷别急,这个底我当真不知,不过有人知道。”   崔老道急道:“爷台,有茶不喝您就别端着了,谁知道您告诉我一声,我踢破门槛子也得把这个书底打听出!”   那个人问道:“崔道爷空着手去不成?”   崔老道一拍脑门子:“对对对,还是您想得周到,贫道我先买上二斤桂顺斋的大小八件儿,然后再上门学能耐。”   那个人说:“不用买点心,城隍庙后头有一口刀,你带上刀,明天夜半三更去小西关那片洼地,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崔老道心想:大半夜的让我带上一把刀出城?上小西关找谁去呢?他还想再问,却突然打了一个冷战,睁开双眼已是天光大亮。崔老道心里明白,给他说《金刀李四海》的这位非鬼即神,说不定就是城隍老爷,显身给他讲这一段前朝旧事,其中定有玄机。当下爬起身来,绕到城隍爷的神像后边,果真见到一个红布包袱,打开一看,里边裹了一柄刀,刀鞘之上贴有封条。崔老道将刀捧在手中,“仓啷啷”一声抽出鞘来,但觉一阵阵寒气钻皮透肉,刀身明晃晃夺人二目,冷森森令人胆寒,好一柄杀人的鬼头刀:刀身是直的,顶部斜切下去,刀尖入木三分,刀锋削铁如泥。长三尺七寸,砍去三魂七魄;宽六寸七分,斩尽六欲七情。刀柄上是一个鬼头,头上长角、口出獠牙。乌木刀柄黑中透亮、亮中透黑。以前北京城刽子手的刀,供在南城土地庙,天津城刽子手用的刀,供在城隍庙。   崔老道还刀入鞘,又用红布包好,离开城隍庙回了家。今天的书是不能说了,不去小西关问个明白,编也编不出来。当天夜里,崔老道穿上道袍,身背拂尘,将裹刀的红布包袱夹在腋下,出城来到小西关洼地。   这一带是杀人的法场,当时还挺荒凉,周围没有人家,借朦朦胧胧的月色一看,远处好似有个人影,站在洼地当中一动不动。崔老道暗觉古怪,这大半夜的,什么人敢只身在此停留?转念一想,许是这个人的祖先触犯王法,在此处掉了脑袋,上这儿来祭奠先人亦未可知。不过按照老例儿,烧纸祭祀多在定更天前后,哪有夜半三更一个人来漫洼野地烧纸的?难不成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孤魂野鬼?又一想也不对,有影必有形,应该不是鬼。不过这个人是谁呢?又怎会知道《金刀李四海》的书底?   2   崔老道想罢多时,壮起胆子走过去,他也怕吓着对方,先在背后咳嗽了一声。   惊得那位一回头,崔老道这才瞧清楚,这个人是个做买卖的商贩打扮。商人瞧见是个老道,当即施了一礼,问道:“道长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崔老道心想:我还没问你,你倒先问起我来了,可我怎么说呢?我说我来找你,让你给我说说李四海刀斩庞元庆的结果?人家肯定会问我怎么知道他在此处,又为何来找他揭底?我说贫道我夜宿城隍庙,半夜做梦梦到的,人家还不把我当成失了心迷了魂的疯子?崔老道是吃开口饭的,面子上来面子上去的话绝对难不住他,张嘴就来:“贫道我途经此地,瞧见您在此祭拜先人,特地过来告诉您一声,这地方野狗多,深更半夜的您一个人可得小心了。”   商贩说:“多谢道长好意,不过我并非在此祭拜先人。”   崔老道心说:可怪了,大半夜的一个人来这开洼野地,还能是干什么的呢?他也不好明说,便使上相术门中十三簧的伎俩,没话找话攀谈起来,很快摸透了这个人的底。   此人从两千里地之外的嘉兴来这边做买卖,想当年也是白手起家,如今买卖越做越大,日子过得不错,却一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老家在哪儿。按过去的说法,他这是一时迷住了心窍,把前事都忘了。后来就在当地成了亲,娶的媳妇儿挺贤惠,前几年给他生了一对孩儿,又白又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两口子也高兴。怎知到了三四岁,这俩孩子仍不会走路,站起来就倒,坐都坐不稳。请了多少郎中花了多少钱,也没查出个结果,不久相继夭折。   这一次做生意路过此地,夜里一个人在城中喝闷酒,虽说买卖不错,可自己对前事一无所知,整天过得浑浑噩噩,得了两个孩儿也没留住,越想越觉得别扭,就想出来走走。稀里糊涂溜达到了小西关,让荒洼野地中的冷风一吹,酒劲儿也过去了,正在此时遇上了崔老道。   崔老道大失所望,此人是个外来的,喝多了到处乱走,怎会知道《金刀李四海》的书底?再待着也没用了,于是敷衍了几句,借故要走。   那个做买卖的商贩却问:“道长该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崔老道一愣,问对方:“阁下何出此言?”   那位一指崔老道怀中的包袱:“安分守己之人岂会在深夜携刀出门?”   崔老道恍然大悟,他从城隍庙中取出的鬼头刀,虽然用包袱裹住了,那也看得出是刀,大半夜的抱着刀出城溜达,岂是良民所为,怪不得此人误会,忙说:“您别多想,贫道我这是前朝刽子手的鬼头刀,也叫法刀,劫财行凶的歹人可不会用鬼头刀,如若不信,你且来瞧!”说罢打开包袱,“仓啷啷”一声响,鬼头刀出了鞘,月下泛起一道寒光。城隍庙这口鬼头刀历明清两朝,在法场之上杀人无数,煞气可有多重?再看对面这位脸色突变,“扑通”一下栽倒在地。崔老道也吃了一惊,低头一瞧哪里有什么商人,倒在地上这位分明是一个纸人!   崔老道一辈子捉妖拿鬼、遣将召神,可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鬼头刀一出鞘,刚才还在说话的一个大活人,一下变成了出殡扎的纸人。崔老道虽不至于肝胆俱裂,那也吓得不轻,待了半晌才稳住心神。   此事虽然匪夷所思,但崔老道吃的是这碗饭,其中的因果他也猜得出几分。他眼珠子转了几转,当即点上一把火,将纸人焚为灰烬,又回到城隍庙,将杀人的鬼头刀放归原位。此时已是后半夜了,崔老道一想,我干脆也别回家了,在供桌底下一躺,琢磨《金刀李四海》这段书怎么往下说。至于刚才的怪事,崔老道不能完全参透,只好把前后因果串在一起,想不明白的地方胡编几句,对他来说不是难事。这段书有头有尾,终于可以说圆了。   崔老道一觉睡到了鸡鸣天亮,爬起身来给城隍老爷磕了几个响头,吃过早点又来到南门口。当时围拢上来很多人:“崔道爷,您了真坑人,前天甩完扣子拍屁股走了,转天可倒是来啊!我们这没着没落的,溜溜儿等了一天,您可倒好,愣把我们给晾了!今天要不把这段书说完了,我们可不能放您走!跑到天边我们都跟着您!”   崔老道满脸堆笑,先赔一个礼,又装神弄鬼地说:“各位,非是贫道我成心拴死扣儿,皆因书底未见分晓,非得等贫道亲自出马,才了却了这段因果。三老四少少安毋躁,且听贫道书接前文……”   3   上文书正说到,天津城外小西关法场出红差,待决之人中有一位庞元庆庞三爷,是开绸缎庄的大财主,平生交朋好友,仗义疏财,无奈何惹上了王爷,屈打成招问成死罪,今日在法场之上开刀问斩。正应了那句话,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再怎么有钱也是老百姓,皇亲国戚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你纵有撞破天的屈,也只得到了阎王殿上再去鸣冤。行刑的刽子手名叫李四海,刑房的头一把金刀,他和这位庞三爷乃是莫逆之交,一个头磕在地上拜了把子的异姓兄弟,两人好得不能再好了。不过王法当前身不由己,今日不得不手足相残。李四海双目垂泪,暗中告诉庞三爷,他稍后会在他背之上猛击一掌,连叫三次“庞元庆”,让庞三爷切记答应一声。   庞三爷不知他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眼看要掉脑袋了,哪还有心思多问,闭上眼只等一死。耳听得监斩官一声令下,李四海怀抱鬼头大刀绕至庞三爷身后,拔下招子扔到一旁,伸出右手在庞三爷后背猛击一掌,高呼三声:“庞元庆!庞元庆!庞元庆!”庞三爷恍恍惚惚“啊”了一声,与此同时,李四海手起刀落,但听“扑哧”一声,红光迸现,庞三爷尸身倒地。   再看李四海,甩去刀身之上的鲜血,一声不吭转头便走,来到衙门拜见上官,双手把鬼头刀往上一托,跟大老爷请命封刀。当官的也明白,今天这趟红差难为他了,额外赏了李四海十两银子,恩准封刀。李四海从衙门出来,把鬼头刀送到城隍庙,连家也没回,直接出了天津城去找庞三爷。   这话说得奇怪,庞三爷不是死了吗?李四海去阴曹地府找他不成?书中代言,庞三爷被砍了脑袋,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之中那是不假,但是李四海之前拍的一掌,可以拍出人的三魂。仅仅拍得三魂出窍也不成,这个人该死还是得死,因为法场上处决犯人之时,周围都有走阴差的等候,只等人死之后勾住亡魂送入地府。   而且在法场上掉了头的人犯,无论是否含冤负屈,皆为横死,要入枉死城。那一城饿鬼,享受不到香火供奉,凄苦不可言表。李四海不忍结拜的兄长在阴间受苦,提前去找了皮二狗两口子。这夫妻俩在西头开了个扎彩铺。皮二狗上无三兄下无四弟,认识的人都喊他皮二爷,之所以称为“二爷”是老天津卫的习惯,过去有句老话叫“龙生九子”,九子中的老大叫赑屃,形似一头大王八,口出獠牙、背驮石碑,天津人习惯称之为“王八大爷”。叫大爷相当于骂人是王八,因此见了不知道大小排行的人,一概以“二爷”相称。相传开扎彩铺的皮二狗两口子是阴差,阴差和鬼差不同,鬼差是阎王爷身边的差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之流,阴差则是阳世上的活人。为什么让活人来当阴差?因为鬼差不能白天出来,见不得日头,还有很多地方进不去,这都得让走阴差的去勾魂,带到十字路口再交给鬼差。   皮二狗两口子都是走阴差的,平日里以扎纸人为生,在西头开了一间小小的扎彩铺,家中只有他们两口子会喘气儿,其余都是涂胭脂抹粉的纸人。李四海在行刑之前,上扎彩铺找到皮二狗两口子,问能否想个法子,保住庞元庆的三魂不被勾入地府?皮二狗两口子认得李四海,但是此事无法可想。自古生死皆由命,福祸三生总在天,他庞三爷发多大财、受多大的冤,全是他命中带来的,天理昭彰、因果循环,岂可由人计较?别说这么做了,仅仅起了这个念头,只怕也会遭报应!   李四海看出皮二狗两口子挺为难,也别多说了,打开身后带的包袱,摆出十根黄澄澄的金条。李四海一个当刽子手的哪儿来这么多钱?因为他平时不少赚,庞三爷也没少帮衬,一来二去攒了不少,想等封刀之后修桥补路,多行功德。眼下为了朋友,顾不得那些了,把家中的浮财敛了敛,使的用的、家居摆设,能当的当、能卖的卖,凑成整整十根金条。   皮二狗两口子走阴差没有进项,只是积下阴功而已,平日里糊纸人能挣几个钱?二人见了黄澄澄的十根金条,忍不住直咽唾沫,这么多钱几辈子也挣不来。皮二狗一抱拳:“四哥,此事虽说为难,可也不是不能办,我们两口子豁出去天打雷劈,替你承担了便是。”   当天说定了,送走李四海,皮二狗两口子关上门,扎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纸人。寻常的纸人只要有个人形画上五官即可,不能太像人了,以免附上什么东西作怪,这一次他们两口子使上了绝活儿,将纸人扎得与真人无异,结结实实扎好了纸人,又去成衣铺买了两身活人穿的衣服,从头至脚给纸人装扮上,用两张黄表纸写上庞元庆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分别贴在纸人身上,在门后一边立一个,只等开刀问斩的那一天。   很快到了处决庞三爷的日子,皮二狗将一个纸人抬到法场后边,另一个摆在十字路口。李四海高叫三声猛击一掌,惊出了庞元庆的三魂,撞到法场后边的纸人身上起来就跑。皮二狗两口子在十字路口烧了另一个纸人,当成替身应付鬼差,使了一招瞒天过海。这两口子回到家中,收拾金银细软,一切应用之物,正准备远走他乡,却听“咔嚓嚓”一声炸雷,穿破了房瓦正劈在二人身上。周围邻居听见有响动跑过来,只见房顶上破了一个大窟窿,满屋子的纸人身上连个火星子也没有,皮二狗两口子却全身焦黑,死尸跪在地上冒出阵阵青烟。   回过头来咱再说庞元庆,生魂上了纸人的身,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只是让那一刀吓破了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两千多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浑浑噩噩四处乱走,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不喝水也不觉得渴,不睡觉也不觉得困。兔走鸟飞、白驹过隙,转眼过了几十年,出来寻找他的李四海早已不在人世,兄弟二人到死也没能聚首。庞三爷虽忘了前事,但是做生意的本领仍在,白手起家做上了小买卖,后来把生意做大了,挣了不少钱,结交了很多朋友。又过了几年,有人给他张罗了一房媳妇儿,柴米油盐过起了日子。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不喝不知道渴,不吃不知道饿,而今成家立业,沾上了人间烟火,庞元庆和常人再没两样。白天在店里迎来送往,晚上回家过日子,得了两个孩儿,到三岁仍不会走路,站都站不起来,只因这俩孩子全是鬼胎。   此时的庞元庆,也是个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他却全然蒙在鼓里,直到有一次做买卖路过天津城。   说话这会儿已经是民国年间,天津城变化不小,不过当年的格局尚在。他隐隐约约觉得很多地方似曾相识,怎么想可也想不起来。庞元庆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一个人借酒浇愁,酒入愁肠愁更愁,几壶酒下去喝了个酩酊大醉,什么都不知道了。赶等再明白过来,发觉自己站在城外的荒郊野地之中,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的那么害怕,只觉浑身发冷,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往下掉。   正当此时,走过来一个老道。书中暗表:这个老道因在龙虎山上偷看天书、妄窥玄机,又放走了五雷殿中的金蟾,落得一世贫困,虽有道法在身,却从不敢用,平日里仅以卖卦说书糊口。有一次夜宿城隍庙,城隍老爷见这道人开过玄窍,便借他之手了却一件因果。阴司当年已在生死簿上勾去了庞元庆的名字,无奈有人从中作梗,放走了庞元庆的三魂。如今庞元庆回到天津城,正是拿他的机会,故此给这道人托梦,命他取出城隍庙的鬼头刀,去小西关见庞元庆。当时这个老道不明所以,拔出刀来让庞元庆看。庞元庆只看了这么一眼,脑子里“嗡”的一声,前尘旧事一齐涌上心头,当场吓掉了三魂,只留下一个纸人倒在地上。这正是:   天理昭彰逃脱难,   生死有数运该然;   纵有弥罗无穷法,   不救匹夫一命亡!   崔老道将这一段书说入了扣,很多人也听出来了,书中的道人是崔老道不成?不得不佩服崔老道,这才叫说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间之事本就如此,越是拧眉瞪眼非让人信服,越是让人觉得假,崔老道轻描淡写不曾道破天机,反倒让人信以为真。   经此一事,崔老道更会说书了,也可以说是开了窍,再不说《精忠岳飞传》了,而是将自己的平生际遇添油加醋当成评书来说。他这几段野书,天底下再没二一个人能说,虽然没发什么大财,可也不至于再挨饿了。   他这辈子认识许多奇人,结交了许多朋友,许多老辈儿人都知道他的事情,比如“大闹白事会”、“太原城捉妖”、“夜闯董妃坟”、“火炼人皮纸”、“金刀李四海”、“崔老道拜师”、“跑关东下南洋”,等等。不过您可听好了,这都是他自己讲的,他说全是真的也没人全当真的来听,因为崔老道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至于其中内情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反正谁也没见过。到后来又有许多民间艺人,把崔老道的事迹加工编纂成了鼓书、快板、野台子戏,传下了很多完全不一样的版本。   比如崔老道自称他这一身从来不敢用的道法,是从龙虎山五雷殿的天书上看来的,可也有人说是他师父白鹤真人所传,还有人说是他自己误打误撞学来的。   相传当年崔老道去混一个财主家的白事,没出息在席上吃多了,平常肚子里没什么油水,一下子吃了这么多鸡鸭鱼肉,滑了肠子跑肚拉稀,大半夜憋不住,蹲到草丛里出恭。正值皓月当空,又大又圆,耳听乱草深处唰唰直响,就往他这边过来了。他心说:敢情没出息的不止我一个,赶等到了近前,才瞧见来不是人,而是一条五花蛇,还有一只大壁虎。双方你来我往缠斗了半晌,五花蛇逮着一个破绽,一口把壁虎给吞进了肚子。崔老道看了个满眼,心说:这可是我的造化,曾经听别人说过,蛇吞壁虎难得一遇,这叫作“龙虎合”,从形势上说这个地方肯定有宝。崔道爷急忙提上裤子,找了个破树枝子就往地下挖,挖来挖去挖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子,打开一看,盒子里边有一卷残破发黄的古书。具体这本古书叫什么名字就无从得知了,他的本事全是从这本书上得来的。不过这本书没有别人见过,估计只是本普普通通算卦相面的书,跟什么“龙虎合”没半点关系。   关于崔老道的奇遇,可谓众说纷纭,再加上传了这么多年,更让人无从知晓哪段是真哪段是虚,如同崔老道其人,本身就有点高深莫测,既平庸又离奇。按他自己的话说,世间之事变幻莫测,常人只见其外,不知其内。他这辈子是应劫而生,尚有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奇踪异迹。   欲知详情如何,且看崔老道“三探无底洞”、“分宝阴阳岭”、“斗法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