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大清首富》 作者:阿菩 内容简介: 十三行富商吴国英的幼子吴承鉴生而有“宿慧”,因此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吴承鉴长大后却长成了一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纨绔,直到大哥吴承钧忽然发病,这个所有人眼中的“纨绔子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在所有人都看衰的情况下力挽狂澜,不但解决了家族的内忧外患,还稳住了家族在十三行中的地位。...... 第一章纨绔 “宜和三少的船到了!” “啊?那个败家子?那快去蹭钱!” 外面响起了锣鼓声,把吴承鉴吵醒了。 贴身小厮——好吧,这个和吴承鉴一起长大的家伙其实已经过了“小厮”的年纪了——吴七上前说:“三少,快到神仙洲了。” 吴承鉴醒了醒神,将舱窗推开一条线。 原本还算平静有序的白鹅潭,这时人船耸动,天色已经昏暗,吴承鉴所坐的这艘雕花楼船开到哪里,哪里水面上的船只就点亮了灯。远远望去的话,就像整个白鹅潭的渔船画舫全都在为吴承鉴的楼船点灯让道。 “三少,撒钱不?”有人在舱门的方向问,那是吴承鉴手下的“四大帮闲”之一,人称穿隆赐爷,“穿隆”在粤语里面是(钱包、口袋、米缸等)破了个洞的意思,一个人被称为“穿隆赐爷”,就是说这个人不但会花钱,而且会败家,不过每一次他都败得让吴承鉴倍有面子,所以吴纨绔手底下少不了他。 “撒。”吴承鉴没睡醒,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然后,穿隆赐爷就开始站在船头撒钱了——两旁蹭过来的,不管是渔船还是画舫,哪艘船的灯亮了,他就撒一把铜钱过去,雕花船一路走来,一路灯亮,一路铜钱当当响,每一把铜钱撒出去,都会蹦出一句“三少好嘢”。 欢呼声就这样响了整条水路。 吴承鉴在船舱里眯着眼睛听着,虽然明知道这些捧场都是撒钱撒出来的,但反正自己又不缺钱,几箩筐的铜钱就买来一路欢呼,这感觉,小爽。 吴家的钱虽然不是大风刮来的,却是大浪打来的——风能刮得来几个钱?只有倚靠乾隆皇帝“诸省禁海、只剩广州一口通商”的国策,再拿到天下仅有十几张的华洋贸易许可特许令——也就是所谓的“十三行执照”者——然后承揽全中国对外贸易的十几分之一,这样的赚钱,才叫真富可敌国啊! 跟吴家每年翘起腿就赚到的金山银海相比,这点铜钱,用广东人的话讲——“湿湿碎啦”! 这时是乾隆朝晚期,广州白鹅潭上千帆凑集,却都不是商船,也不是战舰,而是成百上千的花船画舫。无数画舫之中,有一座连体船尤其巨大,那是由五十几艘大船钉合而成,望过去如同个一座水上城堡一般,这样巨型的连体船别说出海,在江上都走不远,然而甲板平稳如陆地,其上又有三层楼台,这就是白鹅潭有名的水上花寨,当地人称“神仙洲”。 今晚要上神仙洲的船只很多,三个靠寨码头都排起了长龙。 但吴承鉴的雕花船开近神仙洲,却并不排队,神仙洲特意为它开了第四个靠寨码头,却没人鼓噪也没人不满,只有在穿隆赐爷将剩下的半箩筐铜钱一起泼水一样泼出去时,看码头的水夫们才发出集体的欢呼:“三少好嘢”! 看看雕花船要撞上神仙洲,船尾一条壮汉猛地一甩舵,整艘船就横摆了过来,掌舵的汉子伸一只脚过来往神仙洲一踩,就将两层高的雕花船给压住了,稳稳靠上码头,那人跳了过来,踢了一脚,就将一块丈许长、四五尺宽的木板搭了一座便桥。 吴七说:“铁头的功夫又长进了。” 吴承鉴嗯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 掌舵的那个壮汉身材犹如铁塔一般,外号铁头军疤,是他手下的“四大帮闲”之一,原是佛山地界的一个洪拳教头,几年前因为犯了事,刚好吴承鉴遇上,花了一笔大钱救了这条好汉,从此铁头军疤就跟定他了。 在广州十三行当纨绔,装逼装到别人眼红在所难免,铁头军疤号称“两膀有千斤的力气”,虽然夸张了点,但只要有他在场,吴承鉴跟人打架从来就没输过。 船既然靠岸,吴七就钻出船舱,他“快嘴吴七”的外号也不是白叫的,声音尖锐响亮得犹如唢呐:“三少到了,姑娘们,快来迎接啊。” 整个神仙洲上下三层所有船舱一下子都亮了起来,不知多少水上娘子、莺莺燕燕,竟相在各舱内齐声叫道:“妾身等恭迎三少。” 早有十几个莺燕快手快脚迎了出来,更有几个跳过雕花船去,就看舱门内钻出个高鼻深目的矮子来,对着那些莺燕嘻嘻哈哈动手动脚,搞得那些莺燕个个惊叫着躲避不及。 几个莺燕啐了那洋人一脸,大骂:“死鬼佬,做乜跑出来吓人!” 这个洋人,也是吴承鉴的“四大帮闲”之一,是个英吉利人,人称短腿查理,这个时代中国人虽然还没养成崇洋媚外的优良传统,不过在十三行行走,有个洋帮闲不但方便,而且长脸,远近的人提起,都要说一句:“宜和那个三少,手底下连鬼佬都有!” 是的,广州的土话,从古到今都把西洋人叫做“鬼佬”的。 吴承鉴透过半开的舱门,看得哈哈笑,手肘撞了撞旁边躺椅上的人:“贻瑾,到了。” 被推的人是吴承鉴手下“四大帮闲”之首,名叫周贻瑾,与吴承鉴同岁。 三年前两个人在北京一见如故,恰逢周贻瑾因为受文字狱的牵连差点入了大狱,也是吴承鉴漫天撒钱把他捞了出来,之后就跟着吴承鉴回了广东。 周贻瑾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而已,这时拍拍躺椅站起来,走了出去,虽在荡漾的舟船之上,举止仍然十分儒雅,只是表情永远都那么冰冷。他身上穿的衣服是最上乘的广缎,帽子样式简单,却镶嵌着一块价值千金的美玉,可就是这般美玉,也盖不住帽子下的盛世美颜。 就不说他“绍兴师爷”的背景,也不说他七窍玲珑的心计,就冲着这张脸,宜和三少都觉得三年前花的钱都值了。 周贻瑾走出了舱门,外头的莺燕们一时就都静了下来,一个个眼睛都盯着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话都说不出来了——吴三少的钱,周师爷的脸,这可是白鹅潭的“双璧”! 周贻瑾却无视满甲板上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身子一侧,优雅地微微弯身,向舱内做个请的手势,吴承鉴这才在这个绝世美男子的请手之中,走出舱门,闪亮登场。 这闪亮不是形容,是真的闪亮。 因为一时间周围忽然多点了十几把火炬,还用镜子反光投射过来,火光大亮,让周围的人看得明白:吴承鉴这个真纨绔,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中等偏上身材,肤色微黑,五官虽端正,只论容貌却也谈不上多英俊,然而架不住他身后有无数真金白银作背景加持,他出来的时候眼睛也是眯着的,那是两道仿佛看透了这个世界的冷光,让别人不爽——但吴承鉴自己显然是不管别人爽不爽的。 一个不觉,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四年了。 自从搞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吴承鉴就决定这辈子只做两件事情:一,好好享受上天赐予自己的纨绔生活;二,顺手确保一下让自己过上纨绔生活的外在条件。 莺燕们看见周贻瑾的时候,还只是芳心暗动,等看到了吴承鉴,眼睛都要变成心形了! 这个世界上,比美男子更帅的,当然是钱啦! 会行走的人形金元宝吴还没出来时,那些个莺莺燕燕都急着往舱门凑,等见到了本人她们反而不敢唐突上前了。却从楼下走下四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来——她们虽是丫鬟,衣服首饰却比那些莺燕还都精美些,看都不看那十几个莺燕一眼,径朝着吴承鉴一福,口中说:“三少驾到,神仙洲蓬荜生辉。” 吴承鉴笑道:“赏!” 这回不用铜钱了,有人端了盘银锭子出来,穿隆赐爷就把银锭子洒了出去。四个丫鬟又跪着躬身,左右一分,让出道路,裙袖曳动间,落在她们身边的银子就都不见了——这钱拿得叫一个不见声色,若是让人瞧见她们动手,那她们背后的主人——神仙洲一等花娘们的名头可就要跟着低了。 吴承鉴看看要上楼,两旁的莺莺燕燕都忍不住叫了出来:“三少!” 那声音怎一个哀怨了得。 吴承鉴笑了笑,看了吴七一眼,快嘴吴七就叫道:“三少说了,给来迎船的姑娘们点灯!” 就有龟奴唱了起来:“点灯嘞!” 第三层十几个舱房就亮了起来,每个舱房的外头各挂了三盏婴儿拳头大小的花灯。这是神仙洲的规矩,客人为花娘挂灯,一盏花灯,代表十两纹银,也是神仙洲三等花娘的一夜陪资(基本陪资,不算追加小费)。 三十几盏花灯挂上去,那十几个出来迎船的莺燕齐声谢道:“唔该三少!”然后便欢欢喜喜地各自回舱了。 这神仙洲自有其等级与规矩,三等花娘的地位比一等花娘的丫头还不如,吴承鉴是第一等的客人,也轮不到她们来伺候,然而她们还是凑了上来,为的应该就是这几盏花灯了。 神仙洲上共有三层楼,洋毡铺甲板、玛瑙作珠帘,每一层都堆满了海鲜美食,站满了莺莺燕燕,又有本地戏班与外来戏班混杂其中,粤曲昆曲在风中交汇,笙歌伴着晚潮,真是一片人间极乐、风情万种的太平景象。 吴承鉴就由周贻瑾陪着,走一条特辟的楼梯直上三层,海风中忽然听到似乎有人叫唤,就问周贻瑾:“贻瑾,是不是有人叫你?” “嗯?有么?” 周贻瑾天性里本来就带着三分冷,自当年出事之后,更是除了吴承鉴以外的人和事,全都漠不关心。 更何况他在广州也没什么朋友。 “那大概是我听错了。” 第二章花魁 其实吴承鉴没有听错,的确有人叫周贻瑾。 那是一个儒生打扮的北来客人,他叫蔡清华,如果周贻瑾看到,一定要惊叫一声“师父”的。 蔡清华是当今重臣朱珪的心腹师爷,朱珪是皇十五子永琰(嘉庆帝)的老师,眼下即将履任两广总督,蔡清华先行一步来为东主开道,因想起自己的得意弟子就在广州,所以先来找他,不料就恰巧目睹眼前的这一切。 他迟了一步,要追过去,没等上楼却被拦住,一个龟奴问:“贵客要上几层楼?” 神仙洲在甲板之上更筑了三层楼:第一层除了大厅之外,又有数十个或大或小的花舱;第二层中间一个天井,围绕天井是十六个雅座十六个舱房;第三层最简单,只有春元芝、夏绿筠、秋滨菊、冬望梅四个小筑。 蔡清华看看吴承鉴最后一个帮闲已经消失在了第三层的转角,就说:“第三层楼。” 龟奴谄媚地笑了:“神仙洲的规矩,新客人要直上二层楼,挂灯十盏,要直上三层楼,挂灯百盏。贵客,现在就挂灯么?” 蔡清华毕竟见多识广,就留心多问了一句:“挂灯有什么讲究?” 龟奴笑道:“看贵客形貌是北方来的?我们广东地面,也没那么多讲究,花灯一盏,纹银十两。” 蔡清华脸上虽不动声色,内心却着实一惊,一灯十两,一百盏花灯就是千两纹银,他虽然是两广总督的心腹师爷,但朱珪是个清官,每年给到蔡清华的也就是这个数。一次登楼就要纹银千两?就算是京师地面也没这等销金法! 龟奴们都是人精,蔡清华掩饰的再好也被看出了端倪,他也不得罪人,只是指着第一层大厅笑笑说:“客人新来不知行情,不如先到首层逛逛,什么时候看上二楼哪位银钗、三楼哪位金钗,那时候再挂灯登楼不迟。” 蔡清华无奈,只好先进了大厅,这神仙洲的首层大厅中间是个戏台,戏台上空没有舱板,而是个直透三层楼的天井,首层围绕着戏台是六十四张八仙桌,二层围绕着天井是十六个雅座,第三层就是四个朝内开的窗口,垂下玛瑙、砗磲、琥珀、珍珠四种帘子,帘内隐约有人。 —————— 今天神仙洲客人太多,就是在首层也得拼桌,蔡清华坐定之后就朝上张望,过了一会看见珍珠帘后人影晃动,依稀看出是吴承鉴与周贻瑾的身形,另有一个女子陪着,想必就是那一房的花魁了。 和蔡清华同桌的两人,都是客商模样,一个胖一个瘦,瘦客商道:“听说上四房四大花魁,乃是今年粤海十二金钗的首四位,个个是天姿国色倾国倾城,可惜我们连面都见不到,若是什么时候能让咱一亲芳泽,美美睡上一晚,就是短三年命都值了!” 那胖客商讥讽了起来:“短三年命就想睡花魁,你也敢想!登楼就是纹银千两,那也不过是隔着珠帘见一面的数。想要入室,那得把银子像瓢盆大雨一样泼出去才行!” 蔡清华插口问:“请问两位兄台,何谓粤海十二金钗?” 两个客商看了蔡清华一眼,瘦客商说:“看来兄台不但是第一次来神仙洲,而且是第一次来广州?不然怎么会连这粤海十二金钗都不晓得?” 蔡清华做惯了师爷的人,最是能屈能伸,笑道:“见笑见笑,正要向两位请教。” 瘦客商见他谦逊,心情一好,说道:“那十二金钗,听说是宜和行吴三少搞出来的花样,据传是从一本叫《石头记》的新书里借来的称谓。三年前广州花行要做大比,那些花行鸨母们好事,请宜和三少代订了规矩,宜和三少就仿照科考县、乡、会三级,将花行大比分出上中下三品,下品如秀才,中品如举人,上品如进士…” 邻桌一个秀才模样的老童生听到这里,忍不住骂道:“这等下贱娼嫽,竟敢与科举功名相提并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胖客商回头嘲弄了一句:“你个又想嫖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咸湿佬,既然有辱斯文,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一句话堵得那老童生满脸通红。 胖客商又回头,听那瘦客商继续说:“…上品共十二人,称为十二金钗。中品三十六人,各得一支银钗。下品不定数,也各得一支鎏金铜钗。这神仙洲上,至少要得铜钗才能上来做营生,要得一支银钗才能上二楼,至于首层四间小筑,更是非金钗莫入。今天在下金钗是不敢想的,银钗估计也睡不上,能在神仙洲与一个花行秀才睡上一晚,回老家也能夸耀夸耀了。” 蔡清华又问:“那何谓上四房四大花魁?” 瘦客商指着三层楼上的四面窗子说:“花行大比,就是各家花娘子的恩客比拼财力,看谁给自家娘子砸的钱多,一般以得花灯之多寡决胜负,也可用其它贵重之物折价换算,十二金钗中得灯最多的,就是那上四房的四大花魁。正如那科举在会试之后还有殿试,这粤海的花行大比也是一样,四大花魁选出来后,还要再选一个魁中之首,今晚就是选魁首之日。兄台你运气好,第一次来广州就赶上了这等盛会。” 蔡清华环顾一圈,只见大厅外围、首层各舱门,层层叠叠地挂了各式花灯,有的门前挂着十几盏,有的门前挂着数十盏,他暗中算了算,心想若一灯十两,即便是这三等花娘子,其中的佼佼者竟然也有恩客为她们砸了数百两银子了。 再抬头看看第二层,十六个雅座外侧的栏杆也各挂花灯,每面栏杆的花灯都挂了不少,然而其中最少的那一排栏杆只有二十几盏,明显比首层的部分舱门少,怎么反而能跻身二层?就问那瘦客商是何道理。 瘦客商笑道:“兄台,这花灯不止看数量,还看式样,你再仔细瞧瞧。” 蔡清华再细看才发现,首层二层虽然都挂着灯,式样却不相同,首层挂的是铜线掐丝花灯,二层挂的却是银线掐丝花灯,再往上看,三层的四个窗口,外侧栏杆上稀稀疏疏的各挂了十几盏,却都是金线掐丝花灯。 就听瘦客商说:“铜灯一盏十两,银灯一盏百两,金灯一盏,纹银千两。” 蔡清华又微微惊讶起来,这时再看三层楼上,那几十盏的花灯,就是好几万两的白银! 他忍不住嘟哝道:“大清一年的税收不过七八千万两,平均下来一个县一年的税收也就两万两,这三层的栏杆上挂的哪里是花灯,分明就是一个中县一两年的税收!如此豪奢,实在太过了。广州的官府也不管管么?” “怎么管?广州神仙地,山高皇帝远,只要不造反,哪个官老儿愿意多事?”瘦客商笑了起来:“再说,现在挂的这些灯,才是开胃菜,真正豪奢,这都还没开始呢。” “哦?”蔡清华问:“怎么说?” 瘦客商笑道:“能登上三层楼的,每一挂珠帘后面都有一个大恩客。今天是魁首之选,这四大花魁的大恩客都还没出手呢。去年的上四房加起来,可是挂满了金灯百盏。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但寻常知府也比不上我们广东的花魁啊,这四大花魁只凭一年大比之资,就是知府大人三年收入了。” 就听门外锣鼓声响,瘦客商说:“来了,来了!好戏要开始了。” —————— 蔡清华回头,就看两头佛山金银狮子踩着节奏,一路摇头晃脑,直奔戏台。广东“南狮”名闻天下,这对狮子上了戏台之后,身上彩条翻动,先敬礼首层四方来客,扑、跌、翻、滚,极为卖力,赢得首层客人的喝彩后,又再敬礼二层一十六雅座,金狮忽然跳跃,执狮头者踩着执狮尾者的肩膀向上跃高几乎一丈,引得众人纷纷叫好,银狮又忽作瘙痒状,样子滑稽极了,引得众人大笑。 二层雅座上,金豆、银锭、戒面、项链如雨点一般落下,双狮大口张开,抢着“吞吃”这些金银饰物——这是规矩,狮口吞吃下去的,这些金银首饰就算是赏赐了,舞狮师傅可以拿回去分。 看看金雨银雹下完,银狮微一蹲伏,跟着执狮尾者站稳了马步,执狮头者跃起踩上了他的肩头,银狮就此人立,蔡清华还来不及叫好,就看见金狮子也是一个纵跃,踩着银狮执尾者的膝盖、肩头,窜上了银狮狮头后,以类似的办法让金狮在银狮头上人立起来,双狮齐立成笔直一线,更无半分颤抖,这等绝技,惹得整个神仙洲三层船楼叫好之声震天荡水。 蔡清华也忍不住叫道:“好功夫,好功夫!” 就看金狮口中吐出一物,乃是在上好的丝绸上用金线绣出的十个大字来:“佛山陈为秋菱姑娘点灯”! 就有龟奴将十盏金灯挂上了砗磲窗外侧的栏杆上,这一来,此窗外侧金灯之数便力压余窗,成为上四房之首,砗磲帘子掀开,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走近窗前,朝着金银双狮福了一福。她的身旁,一个年轻俊俏的青年公子满脸堆笑。 —————— 那胖瘦两个客商都忍不住站了起来,翘首张望,当然不是看那富家子,而是看那秋菱娘子。但砗磲帘子很快就放下了,虽只惊鸿一现,也让蔡清华心中赞叹:“果然绝色!怪不得有恩客为她一掷千金。” 胖瘦两个客商坐了下来,眼睛还扫着砗磲帘子意犹未足,胖客商道:“那秋菱姑娘真是美艳,那佛山陈也真是豪情,大喇喇一万两白银就这么撒了出来,看来今年的花魁之首,非这位秋菱姑娘莫属了。” 瘦客商冷笑道:“只怕未必。” 就见八个壮仆各持一盏金灯,鱼贯而入走上戏台,排成一行,朝着玛瑙珠帘的方向大声叫道:“山西乔老爷、曹老爷、范老爷,为银杏姑娘点灯。” 玛瑙珠帘被掀开,一个玲珑美人朝下谢礼,也让人看清了与她同桌的共有三人。 瘦客商冷笑:“八千纹银虽不算少,但前面人家已经出到一万,他还好意思再出八千,还是三家联手,这些山西人吃醋吃多了吧,真是又酸又小家子气了。” 话声未落他就被打脸了,又见八个少年举灯而入,走上戏台,依旧排成一行,站在那八个壮仆之前,这些少年都才十三四岁年纪,个个唇红齿白,用雌雄莫辨的声音朝着玛瑙珠帘的方向唱道:“山西乔老爷、曹老爷、范老爷,为银杏姑娘点灯。” 又是八盏金灯挂了上去,瘦客商一时无语。 胖客商笑道:“虽是三家联手,但十六盏金灯挂上,也算压人一头了。” 然而就见八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碎步而入,仍然是一人一灯,八人走往戏台时恰好经过蔡清华身边,蔡清华细眼一看,心道:“这些不是普通奴婢,八个全是还未成年的扬州瘦马。” 那八个少女上了戏台,依旧是齐声说话,八人一起也是娇声细气的:“山西乔老爷、曹老爷、范老爷,为银杏姑娘点灯。” 二十四盏金灯挂了上去,玛瑙珠窗内银杏依旧笑得合不拢嘴。不想那八少年、八少女又同时跪下,齐声道:“奴才(奴婢)奉命伺候姑娘,还望姑娘不弃。”这不但是点灯,且是连人都送了出去。 今晚能进这神仙洲的,多少都有些身家,可山西三姓商人如此大手笔,还是将众人都镇住了。 蔡清华忽然心头一动:“乔、曹、范乃是晋商大家,忽然在此炫富,只是偶然?还是有所图而来?”想想广州这块“神仙地”不但华洋杂处胡汉暗斗,更有十三行这块天下第一肥肉在,引得南北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东主这一任两广总督,怕是不好做。 众人议论纷纷中,三层楼上琥珀珠帘被掀开了,一个胖公子朝前露出半边身子在栏杆外,肥腻的手指刷的亮开折扇,这扇窗子正好在蔡清华这一桌的头顶,他就是抬头也看不清那公子的面目,因楼距不高,反倒是那肥胖的手指与吊着块通透翡翠的扇子瞧了个分明,心道:“似乎是文征明的字。可握在这只油腻的手里头,真是有辱文氏之才情!” 就听那胖公子朝着对面珍珠帘说:“吴三少,那帮山西佬都骑到我们头上屙屎拉尿了,你再不出手,别说三娘今年魁首宝座保不住,我们广东少爷的面子也都要丢光了。” —————— 珍珠帘也被拉开了一角,帘内坐着的两人果然是吴承鉴和周贻瑾,蔡清华望见周贻瑾,忍不住直了直身子。 吴承鉴也摇着一柄折扇,笑道:“今年广东人的面子可别指望我,我大嫂扣着我的月例不放,小爷我今天一盏金灯都凑不齐。还是蔡二少你上吧。今天咱广东人的脸面,可全看你了。” 那蔡二少摇晃折扇的手顿了顿:“吴三少,你讲真的讲假的?” 吴承鉴笑道:“我每个月一到月底,从来都是‘月光光、照钱囊’,你什么时候见我有存过钱的?现在虽然是月头,但月例被扣住,我就是个穷光蛋。” 蔡二少笑道:“要真是如此,哥哥我就真是胜之不武了。碾压那些外乡佬全没半点意思,本指望着和三少来一场龙争虎斗,没想到却变成我蔡某人的独角戏了。” 他挥了挥手,叫道:“把大窗户都给我打开了!” 神仙洲是数十艘船链接起来的一座浮寨,首层四面以舱为房,但为了采光通风,还是在东西两侧开了四面大窗户。二层面积不到首层一半,东西两侧也各开了两扇大窗。这时蔡二少一声令下,十二扇窗子同时打开,江风吹了进来,众人迎风朝外望去,却见窗外一片乌蒙蒙。 蔡二少回头,想是对着屋内的那位花魁,笑道:“小樱,今天就不给你挂金灯了,我们换成几盏铜灯玩玩吧。”他再一挥手,早有帮闲传出话去,甲板上就有人齐声高叫:“蔡二少有命,点灯!” 就看见东西两侧的窗外,灯光数十点数十点地亮了起来,把原本乌漆嘛黑的江面渐渐照亮,照出了数十艘画舫的轮廓,众人这才看明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神仙洲的两侧停满了画舫,东侧二十四舫,西侧二十四舫,每艘画舫都挂满了铜线掐丝花灯,每舫上下五排,每排二十盏,一艘船就挂满了一百盏,四十八舫,就是四千八百盏,一灯当十两资费,那就是四万八千两足色纹银。更别说那数千花灯制作之费、数十画舫调用之资! 这成千上万的白银,眉头不皱一下地砸下去,就为了博取美人一笑。 “这一手,漂亮啊!”胖瘦客商同时赞叹道。 蔡清华自诩来自京师见多了大场面,这时也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他看不见头顶三层楼上那位沈小樱姑娘的情况,但想必此时必是心花怒放满脸笑意吧。 就听蔡二少笑着,对珍珠帘说道:“三姐,不好意思,今年只能请你让贤了。这神仙洲魁首的位子该怎么坐,回头还要你给我家小樱传几手经验。” 珍珠帘内,传来一个爽快的女子声音:“好说好说,我也正要封帘,有小樱妹妹来接我这花魁之首的位子,那是正好。” 神仙洲的花娘子洗手不做了,谓之封帘。珍珠帘内的这位疍三娘是粤海声名远播、才貌双绝的花界状元,连续两年的神仙洲魁首,不知多少人为博她一笑而愿一掷千金,羊城花行的姐妹也多唯她马首是瞻,这时陡然听说她要封帘,整个神仙洲都惊动了。 吴承鉴似乎也有些意外:“真决定要封帘了?” 珍珠帘内,疍三娘笑道:“这营生,难道还能做一辈子不成?” 吴承鉴笑道:“那倒也有理。既如此,那今天可就是你的好日子。我月例没下来,金灯是没有了,手里的那些玩意儿,你挑一件吧。” 疍三娘也不露面,就在珍珠帘后说:“随便你送我什么,我都欢喜。” 吴承鉴笑道:“你这么说,我更不好随便了…有了!就送那个吧。”他招了招手,把短腿查理叫了来,耳语了几句,短腿查理一听叫了起来:“上帝啊!三少,你说真的吗?你竟然要送她那个…虽然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说不爱江山爱美人,可要送那东西,也太…” 吴承鉴道:“快去快去,你一个英吉利人,学什么北京贫嘴!” 短腿查理就溜了出去,众人虽然都有些好奇吴家三少要送什么“玩意儿”,但等了好一会没消息,就都且放下了,早有老鸨龟奴四处穿梭,将生意做了起来,莺莺燕燕和白脸相公们各自上前,有找熟客的,有找新客的,上下三层楼,无论大有钱人还是小有钱人,个个都美人在抱,花酒满杯。 蔡清华也叫了个小相公给自己斟酒。 正在莺歌燕舞,忽然从大厅到四小筑,三层楼船整个儿摇晃了起来。 “哎哟,哪里来的大浪?不是说神仙洲风吹不动、浪刮不走吗?” “不会是起台风吧?” “胡说八道,现在这时节,哪来的台风?” 过没多久,就听外头有人大叫:“停下,停下!这东西不能开太近!” 所有人都觉得荡漾的感觉更明显了,许多人都纷纷跑到窗边,就见在灯火照耀之中,东南方向开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极高极大,似鲸鱼却在水面,似山岳却会移动,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等那东西夹带浪花冲得更近,黑压压地压了过来,一时收势不及,嘎啦之声连响,当场就压碎了七八艘画舫,那些个画舫上的船夫个个急忙跳水逃生。 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艘能走远洋的西洋巨舰,船板厚如城墙、桅杆插天挺立,直逼到神仙洲极近处才算稳了下来,停船时引起的浪花,又将神仙洲冲得微微一荡。 这时再从窗口望出去,已经看不清这艘巨舰的全貌了,只看到一片巨大的木墙挡住在了外面。 所有人都看得心中惴惴,幸好这船虽是战舰的样式,却没有装火炮,就听吴承鉴笑道:“三娘,我委托英吉利人打造的这艘‘花差花差号’如何?你是水上人家出身,上岸不方便,既然要封帘,这神仙洲也别住了,以后就搬到‘花差花差号’上罢。区区薄礼,还请三娘笑纳。” 众人这才知道,吴三少刚才所说要送给疍三娘的“玩意儿”,就是这艘远洋巨舰! 这么个庞然大物,不提舰船里头的东西,光是船舰本身,莫说几万两银子,只怕十万两也打不住! 吴承鉴又朝外对着琥珀帘这边,笑道:“这玩意儿太过笨重,刚才不小心压坏了蔡二少好些个画舫花灯,回头等大嫂把我的月例发下来,吴三在望海楼上摆酒,给二少赔罪。到时候要叫几头醒狮、要摆几天流水,二少说了算。” 琥珀帘啪的一声被甩下来了,二楼雅座上,好些个帮衬吴承鉴的纨绔子二世祖纷纷大笑。 第三章叙旧 这一晚,整个神仙洲纸醉金迷,豪奢糜乱,蔡清华是身负要务来的,虽然也喝了两杯却还保持着清醒,注意到三楼上珍珠帘后忽然空了,就推开了坐在他腿上的小相公,丢一小袋银子作赏,匆匆出了门,果然看见吴承鉴一行已经下了楼,正要转登那艘“花差花差号”。 越是靠得近,就越是觉得这艘花差号高大逼人。蔡清华心道:“这位吴三少弄这么大一艘船,真的只是为了好玩?” 虽然刚才在珍珠房吴承鉴亲口答应将花差号送给了疍三娘,但蔡清华心里清楚,这样一艘能做军国利器的大家伙,一个没有靠山的花魁是守不住的,他觉得吴承鉴这一手不过是把东西从左手倒到右手罢了。 追得近了,蔡清华大叫:“贻瑾!周贻瑾!还记得师父否?” 吴承鉴那一行人都停了下来,周贻瑾看见蔡清华,也小小吃了一惊:“师父,你怎么来了?” 吴承鉴也停步问:“师父?” 周贻瑾点了点头。 吴承鉴笑着说:“那就一起上去坐坐,我们三娘的花差号上,酒菜都不比神仙洲差。” 夜色中疍三娘披着披风,头轻转过来,笑道:“怎么是我的花差号?” 这是蔡清华第一次看清疍三娘的真面目,只见她额略嫌高、眉不够细、嘴不够小,五官都小有缺点,虽然整体看上去十分清爽舒服,但论美艳不如秋菱,论风情不如银杏,真不知她是如何压倒沈小樱等十一金钗、连任三界花魁之首的,难道真的只凭吴家三少的青睐? 却听吴承鉴笑道:“送了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快嘴吴七使个眼神,就有个俊秀小厮小跑了过来,用一口京片子哈腰请客:“这位爷,请。”把蔡清华引到了周贻瑾身边,一起上了那艘“花差花差号”。 —————— 这是一艘风帆战舰,以风帆为动力,船体以坚实木料造成,水线以下包裹铜皮,乃是前蒸汽时代的海上大杀器,和神仙洲这种靠许多船只拼凑起来、只空有一个“大”字的臃肿水上建筑不同。 只是这艘船上一门火炮都没有,甲板上种满了名贵花草,甚至还有一座假山,不登船时以为是个移动的城堡,上了船才知道这分明是个海上园林。 吴承鉴与蔡清华寒暄了两句,吴承鉴和周贻瑾交往了三年,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这位师父,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但脸上还是保持着礼貌客气,双方通了姓名后,他猜他们师徒俩多半有话要说,就揽着疍三娘进舱去了。 穿隆赐爷上前要来帮陪客人,周贻瑾说:“这是我师父,不用客气,我们先小聚片刻,再与诸位饮酒。” —————— 几个帮闲就都告辞去了,只留下一个丫鬟一个小厮,为周、蔡二人准备了一个小舱,舱内布置素雅,只一套梨木桌椅,一个博古架上固定着七八间宋明古玩,二人坐定,小丫鬟就摆上了几个瓜果干果,小厮则端了一壶酒来,装下酒料的碟子还有酒壶都是牡丹纹理,乃是成套的青花。 蔡清华道:“在船上用这些东西,也不怕一个浪打来就都碎了。” 周贻瑾轻轻一笑,说:“碎了就换一套新的。西关大宅里这种东西成仓成库,不值什么。” 蔡清华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的爱徒与吴承鉴的关系匪浅,他又指着窗外一个被改成秋千的炮架,对周贻瑾说:“行商再有钱,犯了忌讳也是个死,你的东家造这么个违制的东西,你也不劝劝。” 周贻瑾笑道:“都改成秋千了的玩意儿,又不是拿来造反,能犯什么忌讳?再说满广州的达官贵人,上来喝过酒听过曲的不知多少,官场的规矩是瞒上不瞒下,谁吃饱了没事捅上去得罪人?若真有那么一天,一把火烧了就是,灰烬沉入海底,一干二净。” 蔡清华这一听就知道了,这艘巨舰也不只是拿来玩,还是这位三少的海上私所,平时应该没少用来招待权贵。 “你在此间,倒是乐不思蜀啊。”蔡清华说:“看来当年辅佐将相、干一番事业豪气,都被这珠江口的红灯绿酒给淹没了。” “年来年去,空对对。”周贻瑾砸么了一句广东人听不懂的老家方言,一手接过小厮手中的酒,放在黄花梨固定架上,让两人不用伺候了,小厮丫鬟都出去后,才说:“雄心壮志这东西,祖师爷那一辈有是正常的,师父你年轻的时候有也还能理解,我嘛,嘿嘿!” 他形若桃花的眼睛往上轻轻一挑:“康雍乾三朝,这越来越严的罗网钳制有一百多年了,还没让师父看清这时势么?这个朝廷,也就这样了。咱们扭它不过,就只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生之年为自己多寻一些乐子吧。这一番话,若不是师父你,换了第二个人,我也是不敢说的。” 蔡清华道:“时局越是不好,我等更要振作。古人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们达不到那等境界,但事功善业,能做一件是一件。我知你当年因东家受文字狱牵连,差点儿一蹶不振,南下广东、暂时托庇于富商家中也算权宜之计,但这终究不能长久。” 周贻瑾笑道:“如何不能长久?”他敲了敲桌上的美玉帽,举了举手中的青花壶,“以前我在幕府时,也用不起这等瓶子,戴不起这等帽子,如今嘛…”手一松,一个元青花牡丹凤凰纹壶就掉了,刹那间瓷壶破碎酒香四溢,门外小厮听到响动,赶紧猫着身子进来收拾,周贻瑾却看也不看:“这等日子,别说幕府师爷,给我个知府,我也不换。” 蔡清华沉默片刻,才说:“看来你已经猜到我此番来意了。” “我原不知师父来广东,否则说什么也要为师父洗尘。”周贻瑾说:“不过能请得起师父的人,全广东也就那么三五个位置,那几个位置上最近出缺的,也只有两广总督,近闻朱南涯即将履任,师父的东主,不会就是这位朱大方伯吧?” 蔡清华赞道:“贻瑾你南下已有数年,不料在京师的耳目仍然如此灵敏。只是为何一直以来都不与我联系呢?” 周贻瑾不答师父的这句话,他让小厮再送一壶酒进来,这才道:“承鉴与我投缘,我到广州之后,出同车,饮同桌,睡同寝,他有什么,我便跟着享用什么,但他却从没开口让我做什么。我跟他倒也不用客气,但他毕竟不是当家,花的也是家里的钱,我喝得吴家这壶酒,总不能全然白喝,不然承鉴回头在家里不好做人。” 蔡清华道:“所以?” 周贻瑾说:“所以京师那边偶尔有什么消息传来,徒弟我那头听了一耳朵,这头就给承鉴说上一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着消灾解难。吴家这钱赚得久,我跟着承鉴,这酒也才喝得长啊。” “看来这位吴三少,也不是外界传说的那般无用,”蔡清华说:“纨绔之号,应当只是掩饰。” “那你就错了!”周贻瑾笑道:“他是真纨绔,不过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知道纨绔要做得长远,总得家里能久久支撑才行,所以玩乐之余,那些能帮家里开路的事情,自然顺手就做了。比如今天这趟,既知师父是总督老爷的西宾,今晚神仙洲上,任凭哪一位入了师父法眼,莫说十二金钗,就是四大花魁,除了已经封帘的三娘,承鉴都能为师父请上花差号。” 蔡清华摇头道:“我今夜志不在彼。” 周贻瑾笑道:“怎么,莫非师父在京师呆久了,也爱上南风了?这也不难。吴家祖上是福建人,徒儿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些心得。” 蔡清华道:“他们我都不要,”手中折扇往周贻瑾一指:“我只要你。” “多蒙师父推荐,也多谢大方伯的赏识。”周贻瑾笑容不断,只是他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清冷:“只是可惜了,今日的周贻瑾,已经不是当日的周贻瑾,如今我只爱银钱,无心功业了。朱大方伯是个清官,手里只有那点养廉银,经不起周某糟蹋啊。” 蔡清华素知爱徒的脾性,至此已知道今夜说不动周贻瑾,失望之余却也放松了下来,不再谈此事,然而却并不是就此死心,寻思:“贻瑾是个真人才,东主若是得他入幕,主政广东必然更加顺利,区区一个行商,怎么能跟封疆大吏相比。且再琢磨琢磨,看怎么让贻瑾回心转意才好。” 周贻瑾又问了蔡清华的行程,知道他今夜无事,就道:“既上了花差号,就当让师父品味些许此间之乐,才算不枉走了这一遭。” 蔡清华道:“东家御下严厉,为师就心领了。” 周贻瑾笑道:“不会有逾份之事,也和宜和行的生意无关,纯是徒弟的一番孝敬。别人师父信不过,难道徒弟我还会坑你不成?” 蔡清华笑了笑,就不再回绝。他虽然只是个幕府师爷,但有道是水涨船高,东家势涨,他就权重,也不太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 周贻瑾唤来小厮,耳语了好一会,小厮匆忙出去找了穿隆赐爷,将周贻瑾的交代转告,穿隆赐爷吃了一惊,两广总督虽非十三行顶头该管,却是广东官场第一人,平时吴家就是垫脚尖也够不着啊,周师爷不声不响的竟然就结交了这等人物,真是了得,怪不得三少一向待他与别人不同。 他赶紧进入主舱,隔着屏风,隐约见吴承鉴和疍三娘对坐,桌子上、甲板上,摆开了十几个箱笼,想必正在说私密的话儿,这会如果不是心腹是不该打扰的,但穿隆赐爷还是咳嗽了一声,这才进去,吴承鉴皱眉说:“有什么急事,要这阵来说?” 穿隆赐爷言简意赅,第一句话就是:“周师爷款待的那位爷,似乎竟是新任两广总督的刑名师爷。” 疍三娘一听,呀了一声,就将桌上几个箱笼阖上了,退到了帷幕后面,穿隆赐爷这才将周贻瑾余下的话说了一遍。 换了别的行商家人,听到两广总督的名号都要脚软,吴承鉴却只是说:“没想到贻瑾的师父,还有这么大的来历。你觉得该怎么办?” 穿隆赐爷心想三少果然是去过京师见过大场面的,这般沉得住气,就说:“之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当然是要大肆操办一番,能提前一步入粤为总督老爷打前站,此人必是心腹无疑,最近我们在粤海关监督那头内线不稳,若能好好伺候这位蔡爷一番,借这条线结交上新任的两广总督,那咱们宜和行往后就稳如泰山了。” 在这大清官场上,官员要借权势捞钱,却有许多事情不好自己去做,就只能交给代理人,汉大员喜用师爷,而满大员喜用家奴,宜和行这些年能够成事,与交好十三行顶头该管的粤海关监督吉山不无关系,只是最近吉山家里宅斗起波澜,管事家奴换了一拨,吴家丢了内线,新管事的关系又还没攀上,所以商号中、家宅里,知情人员都内有不安。可若是能攀上朱珪,那就算粤海关监督那头有什么变故,有两广总督罩着,吴家非但能够安稳,甚至可以更上一层楼。 吴承鉴想了想,却道:“不,就按照贻瑾的意思办吧。” 穿隆赐爷劝道:“三少!机不可失啊!” 吴承鉴却还是坚持:“人家背后是两广总督,不是我们想攀就能攀上的。有些事情,急了也没用,我们要相信贻瑾。” 穿隆赐爷十分惋惜,却也只能出去,按照周贻瑾的指示,只用了一个二等舱房,布设不敢过于豪奢,尽量典雅而已,同时派人急艇赶往神仙洲,尽搜符合要求的美人儿,短短两刻钟,一切便办妥了。 这时蔡清华已经喝得微熏,他和周贻瑾不但是同乡师徒,而且遭际类似,都是功名之路难成而走了幕府的道路,彼此相知相信,信任度与别个不同,所以蔡清华才肯喝周贻瑾的这一顿酒。 看看人已七八分醉,周贻瑾打了声招呼,两个十六七岁的扬州瘦马便进了门,伺候着蔡清华进了那个布置好的舱房,里头早有两个绝美少年将人接进去了。 这一晚蔡清华在半醉半醒间极尽欢愉之事,醒来后整个人也软飘飘的,陷在触体柔滑的全丝棉被之中,全身上下却干净清爽一点秽物都没有,想必昨夜又有人帮忙清洗过了,睡梦之间对此竟全无察觉,将伺候人的细腻功夫做到到这个地步,果然不愧是粤海神仙洲的手段。 两个扬州瘦马见蔡清华已醒,赶紧过来,伺候着梳洗毕,蔡清华问起吴承鉴周贻瑾,一个瘦马道:“昨晚家里出了急事,三少连夜回西关去了。” 蔡清华随口道:“急事?” “听说是大少得了急症,病倒了。” 第四章封帘 昨晚周贻瑾目送了蔡清华进舱,这才转身,用头发扣了扣喉咙,将一肚子酒菜往海水里吐了个干净,头脑也清醒了过来,进了主舱来见吴承鉴,吴承鉴也不催问,那边疍三娘先奉上一碗温在那里的解酒汤——吴承鉴手下能让疍三娘奉汤的,也就周贻瑾了,其他帮闲都没这福气资格。 周贻瑾也不客气,接过喝了一口,就放下道:“我师父这次来,不是奔着三少,也不是奔着宜和行,的确是冲着我来的。” 吴承鉴笑道:“我猜也猜到了。大清的天下,权一钱二。宜和行在泥腿子眼里是巨商豪富,在两广总督眼里算个什么?就是在十三行里头,潘家天下第一,蔡谢卢三家次之,其它商行连同我们宜和行,都只是三四等家族,哪里值得封疆大吏派心腹潜伏进来?我就猜他是看上了你,想拉你入幕吧?” 周贻瑾点了点头。 吴承鉴道:“那恭喜贻瑾了,若能傍上两广总督这棵大树,从此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周贻瑾听了这话后,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若是对官场还有半分留恋,当年就不会跟着你离京南下了。” 吴承鉴道:“真不去?师爷虽没品级,但两广总督的师爷,在这广东地面上权力可大得没边啊。” 周贻瑾哼了一声,吴承鉴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跟你开玩笑的啦!别生气,别生气。其实我是觉得嘛,幕府才是你的本行。但你要是觉得不开心,那咱们就别做。” 周贻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吴承鉴又说:“反正啊,只要我的月例一日还在,就有咱们一日的享受。京师的那潭水太深,咱们离远点,我大哥赚钱,咱们俩花钱,每天好吃好喝,游山玩水博面子,这日子神仙也不换。” 周贻瑾道:“只是没想到这次竟是朱南涯南下。以汉大臣总督两广军政,这可是罕有之事。而我竟然没能提前得到消息,京师那边的眼线显然还不够得力。” 吴承鉴笑道:“不是眼线不够得力,是你故意不跟你师父联系吧?” 周贻瑾默然片刻,才叹了口气:“抱歉。” 当年他心灰意冷,虽然为了帮吴承鉴而动用了往昔的许多人脉,但行事之际,的确是刻意避开了蔡清华。 “抱什么歉。”吴承鉴一夜没怎么睡,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当年是看大哥累得够呛,又怕家里破败了没银子花,这才帮忙牵线打点,现在这生意越做越大,连两广总督是谁都要关心,我这纨绔做得可越来越没意思了。” 疍三娘拧了一条湿布,给他抹脸醒神,一边笑道:“大少可多疼你,金山银山的任你糟蹋,你玩乐之余帮忙做点事情,还好意思嫌麻烦?” “我知道大哥疼我,为他做多少事都心甘情愿,就是太费神了,不耐烦。”吴承鉴懒懒地说:“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干脆让我来当得了。” 疍三娘笑道:“你若肯正经出来做事,为你大哥分分担子,大少一定相当欣慰。” “闸住!”吴承鉴道:“我可不想过那种没日没夜都扑在账本算盘上的日子。当家这种事情,还是让大哥劳神去吧。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最多没醉的时候帮家里布布点。” 就在这时,疍三娘的贴身侍女碧荷走了进来禀报:“神仙洲以及花行众位姑娘,来给三娘贺封帘之喜。” 吴承鉴笑道:“来得这么快,看来有人着急呢,恨不得你赶紧下来,把花行魁首的位置让出来。又怕你说话不算数,急着来搞个板上钉钉。” 疍三娘顺势侧了侧头,道:“谁让你昨天晚上忽然胡闹来着?按照原先说好的,我直接将位置腾出来不就好了?都要封帘的人了,还出什么风头呢。” “正因为你要封帘,我才更要让你封得风风光光啊!”吴承鉴笑道:“再说,谁让蔡老二惹我来着?他一定要大我,可满广州城的纨绔都知道,我吴承鉴大不得的。他蔡家是比我吴家有钱不假,可蔡老爷子能像我大哥这样,连续几年把全商行的净利都拿出来让他糟蹋么?吴家的钱我是随便花,谁让大哥疼我呢。可蔡家的钱,嘿嘿,你看着吧,光是这次这几万两银子,回头蔡老二就得挨上一顿好打!” 周贻瑾看着吴承鉴得意洋洋的模样,一张习惯性冰霜冻结的脸忍不住笑了笑。 疍三娘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珠帘,到了外间坐下。 —————— 不一会就有十几个女人鱼贯而入,其中八人都位列粤海十二金钗,剩下的六个是年约三旬的妈妈,沈小樱与银杏、秋菱,都在其中,全都是白鹅潭上的花行领袖,不是神仙洲上的,就是散舫上的。 众人才坐好,沈小樱就挨过来,抱住了疍三娘,哭道:“三姐姐,你青春正盛,怎么就封帘了?” 疍三娘推了她一把:“得了得了!少在我面前装了,看你哭的,把声够大,眼泪就没一滴,装腔作势成这般模样,都唔知蔡家二少怎么看上的你。” 沈小樱笑着收了哭,房间里的姑娘妈妈们也都笑了起来,疍三娘封帘,在花行说起来也是喜事,再说往后仍在广州,又不是生离死别的,众人纵然有些感触,也不会真的悲伤。 银杏笑道:“她啊,嘴里喊着不舍得,心里可巴不得姐姐早点封帘呢。有姐姐在一日,这粤海花行魁首就逃不过姐姐掌心,姐姐这一封帘,明年的魁首就是她了。” 沈小樱她对着疍三娘时伏小装憨,一对上银杏,整张脸一下子就变了形状,戟指骂道:“大饼脸,你什么意思!” 银杏呵呵道:“我没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沈小樱怒道:“你个吃碗面反碗底的骚蹄子贱人,嫁不出去才被家里卖进百花行的赔钱货,刚才拿着山西佬的银子,来落我们广东人的脸面,现在又挑拨我和姐姐的姐妹之情,你到底什么居心。” 被她这么骂,银杏脸上一点恼都没有,呵呵两声说:“我们广东人的脸面?你不是一直吹嘘自己是江南水乡大家闺秀,不慎堕落风尘的么,什么时候又变成广东人了?” 沈小樱骂道:“你个贱胚又来挑拨离间!我是江南种子,广州西关养大的闺女,好歹也是南方人,总好过你这个吃面不吃米的米脂婆姨!” 眼看两人越吵越不成样子,疍三娘脸色微微一沉,却还是笑,只是笑容有点冷:“怎么,你们今天来这里是给我贺喜,还是来我跟前吵架来着?” 她在神仙洲积威已久,沈小樱与银杏赶紧都住了嘴,秋菱笑着打和场道:“姐姐别理她们两个,谁不知道她们,见面就吵吵吵的,没半刻安生。咱们还是好好喝茶,多说说欢喜的话吧。” 众姐妹、妈妈都道:“是,是。”沈小樱与银杏也就再不敢吵闹了。 帷幕之后,吴承鉴凑到周贻瑾耳边,轻笑道:“三娘虽然封帘,威风还在嘛。” 周贻瑾也压低了声音,淡淡道:“封帘不封帘都无所谓,反正只要你一日势在,就没人敢不卖三娘面子。” 碧荷带着丫鬟将茶端上,喝了一巡,众人都静了下来,疍三娘才道:“这半夜里的,大伙儿放下恩客来给我贺喜,三娘承情了,三日之后自然会在这花差号上再设宴告别,到时候还请各位姐妹赏光。” 沈小樱道:“姐姐放心,到时候妹妹我第一个来给姐姐捧场,那天神仙洲哪个敢不来,看我沈小樱不撕烂她的嘴。”说着眼角就瞄了银杏一眼,银杏不出声地呵呵以报。 “倒也不必如此。”疍三娘笑了笑:“三日后请的是场面上的客人,今晚能够来的,却都是自家姐妹了,看看人这么齐,刚好有两件事情,我也与大家一起说吧。” 众金钗忙道:“姐姐请讲。”几个妈妈也都说:“姑娘请说。” 疍三娘道:“我们这一行,混到咱们这个位置的,也算见识过了金山银海,手里滑过的金银,没有十几万,也有几十千,但赚的不少,花出去的也多。别看每年大比恩客们几万几万白银地砸,其中我们能留下来的有几成,在场诸位心里有数。” 好几个金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两个最年轻的就在那里叹气,她们刚入行那会眼看着神仙洲上众恩客泼水般地使银子,心里无比艳羡,等到自己也被摆上了台面,才知道那烧手的钱不好拿。 “有一些银子,也就是在咱们眼皮底下过一圈,转眼又回达官贵人手里头去了。”疍三娘继续道:“说到底,咱们都只是他们的玩物,在这神仙洲的台面上,做着上不得大雅之堂的下贱买卖。上了神仙洲,我等别说上台要卖艺、下台要卖身,就是明里暗里,只要得了一句吩咐,还得帮老爷们做闷着良心的事,敢说一个不字,明天白鹅潭上就得多一具浮尸。” 有一两个花魁,脸上就有些僵硬起来,疍三娘说的事情,她们心里有数,然而涉及到自己时是怎么都不敢吐露的。 “今天我疍三娘能无灾无难急流勇退,上是妈祖娘娘的眷顾,中是宜和三少的袒护,下也是得众位姐妹的帮衬支持。对妈祖娘娘,三娘自是念念在心。三少那边,他是拉我出火坑、又将我捞上岸的贵人,我只能拿下半辈子对他全心全意的好来还了这段恩情。至于诸位姐妹,三娘无以为报,只在今夜,请诸位姐妹受我一拜。” 她说着就跪下,众人赶紧推让,疍三娘却执意让众人受了她一拜,这一拜,就是要拜下一直以来的恩怨交情,有恩的答恩,有怨的释怨,虽然恩怨其实也非这一拜就真的能够消泯,但于“礼”上面却是一根钉子,往后她退出百花行,今天在场的人若还有拿旧事来说的,便不占礼,这是“金盆洗手”之意。 这一拜,也是真的告别花界,两三个眼皮浅的看她如此,已在抹泪,沈小樱也在狠揉眼强哭,几个妈妈演技胜人一筹,眼皮吧啦几下,泪水自己就掉下来了。 第五章惊变 疍三娘拜完,起身之后,左手牵着沈小樱,右手牵着银杏,说道:“众位妹妹,我封帘之后,这神仙洲白鹅潭,花界就以你们为首,若眼皮底下见到姐妹中有难过的关、可怜的事,妹妹们能照看的,就照看着些,这是积德,也是积福。” 沈小樱眼睛一扫,在舱内所有人脸上扫过,眼神里好像夹带刀剑似的,说道:“姐姐放心,这本是妹妹应该做的。以前神仙洲是姐姐庇护着,姐姐既然封帘,往后自然是我沈小樱替姐姐照看她们。” 舱内十几人里,就有人将头低下,有人将头偏开,银杏嘴角一斜,要冷笑不冷笑的,因疍三娘有言在先她不敢造次,就忍住了没开口。对疍三娘,众人都无话说,对沈小樱,却是有人不服。 疍三娘又举了举手,贴身侍女碧荷就带了丫鬟小厮进来,捧了八口箱笼进来,疍三娘亲手将箱笼打开,里头不是金银元宝,就是珍珠首饰,烛光之下晃得人眼睛疼,幸亏众人不是粤海花魁,就是手里抓着花行摇钱树的妈妈,眼界都不浅,也就没人因此就眼红了。 沈小樱道:“姐姐,您这是做什么?” 疍三娘道:“咱们花行之中,不怕年幼命贱,就怕年老色衰,年幼命贱的,一朝登榜走红,还有改命享福的一天,年老色衰的,没了恩客,若手中没什么积蓄,那晚景可就凄凉了。可叹许多姐妹总是今日钱今日花,都不知个节制,就算年轻时有个几年风光,却因不知积蓄,到老就过不了世。乃至冻死饿死的,我都曾见过。” 舱内八个当红的金钗,年纪都不大,对花行娘子无以为生乃至饿死只是听说,但几个妈妈却是亲眼见过的,当下脸上就露出惨然之色——就是因为见过那些惨事,所以她们才会更加贪财惜命。 “我听三少说,那北京郊外,有一些太监们出钱建的庄子,专门收留那些年老出宫无所依靠的老太监,而那些壮年太监在当权得势之时,也会对这些庄子多加照拂,因为谁也不晓得自己明日会如何,或许今日一点善心,就为明日的自己留下一条退路。我们与那些宦官一般,都是这世上的可怜人,我前年第一次当上神仙洲花魁后,就曾在妈祖娘娘驾前许下誓愿,愿竭己力,为这广州城内外的姐妹谋条后路。” 疍三娘拍了拍那些箱笼:“这一些,便是我历年所积,我想用这笔钱,在河南(注:广州人说的河南指珠江南岸一带,约今天的海珠区,当年这里还是一个岛,如果说西关是广州城的西郊,河南就是广州城的南郊)建个庄子,让将来老无所依的姐妹们,有个吃饭养老、收尸埋棺的去处。” 众人听到这里,或是惊讶,或是感激,或是佩服,别人都忙着敛财,疍三娘竟要散财! 一个妈妈道:“妹妹,这怎么可以?你既封帘,这便是你养老的钱了,都拿了出来,你往后怎么办?” “这也不是全部,我还是留有一点梯己的。再说我有三少呢,只要三少在一日,我疍三娘就饿不死。他若不在或不要我了…那我还活着干什么?”疍三娘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带着几分看不清的味道,不过她没让这情绪发酵下去,就继续说话。 “只是这庄子的筹建,却得姐妹们帮忙,一是帮着找寻些可靠的人手,将这庄子做起来;二是把消息传出去,将那些年老无依的花娘接到庄子里去;三是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大家都对这个庄子照看一二。我是盼着姐妹们将来都有好去处,不用指望这个庄子,但有这个庄子在,便能以防万一。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明里我们尽一点善心,暗中也积一分阴德。各位姐妹,这件事情还请尽力。” 众人纷纷点头,银杏道:“姐姐说的对,这件事情大有阴德,妹妹我手头也不宽,今天先认了一千两银子。回头便让人送上船来。” 沈小樱睨而她一眼,道:“我出三千两!” 当下也有人认了几百两的,也有当场脱下几件名贵首饰的,疍三娘都不推却,亲自拿出账本一一记下了。 不觉已到四更天,东方将白,有个金钗道:“妹妹是趁着恩客睡着赶来的,看看天亮,我还是赶回去服侍吧,免得见不到人聒噪。” 于是众人趁势纷纷告辞,疍三娘亲自她们上了小艇,这才回来。 —————— 珠帘已经重新卷起,吴承鉴凑了上来,贴着耳朵低声道:“说什么胡话呢!什么我不要你你就不活了。你只要开句声,我明天就娶了你。” 疍三娘浑身一颤,却还是推开了他:“别说这些胡话了!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爹和大少再怎么宠你,也没有抬一个花娘子进门的道理,何况我还是疍家的…我也从来就没这妄想。” “吴家不就做生意的嘛,商贾贱业,算什么身份。”吴承鉴叹道:“再说,你比谁都干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疍三娘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就对周贻瑾说:“贻瑾,刚才让你见笑了。” 周贻瑾仿佛就没听见他二人刚才谈什么似的,淡淡说:“三娘真是菩萨心肠,有了这番善举,这般心胸,往后神仙洲就是再出一百个花魁,却绝没一个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疍三娘道:“贻瑾何必取笑我,我们这种下九流,争出来的什么名头都如同过眼云烟,我做这件事情,一来是三少提点过,二来也是尽自己一点本心。” 吴承鉴笑道:“其实她就是拿了我的钱去赚阴德,回头你到妈祖娘娘面前还愿时,记得帮我多说几句好话。远的不说,就请妈祖娘娘给大嫂托个梦,让她赶紧把我这个月的月例放下来吧。” 疍三娘赶紧拍了他两下说:“妈祖娘娘的玩笑你也敢开?” —————— 三人正说着话,通通通连响,有个中年家仆撞了进来,门口快嘴吴七叫道:“爹,你怎么来了?” 吴七他爹吴二两撞进门来,满脸大汗,见面就喊:“三少爷,快…快回家去吧!大少他…他…” 吴承鉴看他这副模样先吃了一惊:“我大哥怎么了?” “大少快不行了!” 吴承鉴倏地站起:“长话短说,说清楚些!” 吴二两喘着气:“大少爷他…他得了急症,大夫说…很是危急,老爷,老爷让你赶紧回去!” —————— 宜和行由吴承鉴之父吴国英一手开创,吴国英论年纪也不算很老,但年轻时熬坏了身子,以至于未老先衰,前几年就退下了一线,将家业正式交给了长子吴承钧。 吴承鉴和大哥吴承钧感情深厚,吴承钧有多宠这个弟弟,吴承鉴就有多爱这个哥哥。这时听说大哥发了急症,一时心乱,什么也顾不上了,束一束衣服就要冲出去,却被周贻瑾一手拉住,叫道:“别急!事情越急,心越要定!” 疍三娘也道:“船艇慢慢开,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小心外面风大。” 吴承鉴定了定神,这才举步出了船舱,早有快艇备在那里。 周贻瑾留在花差号,其他三帮闲则都跳了上去,铁头军疤亲自掌舵。 上了快艇,吴承鉴才来得及问吴二两:“大哥不是去东莞了吗?临行前还好好的,怎么犯了急症?是中暑了?” 如今虽然已经入了秋,但广东的天气,不过中秋就说不上清凉,便是过了中秋热气也可能回扑,最近几日就是回热的天,民间俗称“秋老虎”。 吴二两看看四下,吴承鉴道:“这艇上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就直说!” 吴二两才道:“三少,我们福建那条线来的茶叶,在惠州地面丢了。” 吴承鉴惊道:“哪一批茶叶?” 吴二两道:“福建本家茶山的茶叶。” 吴承鉴又问:“丢了多少?” “丢了多少…”吴二两口里带着哭音:“全丢了!” 吴承鉴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响,心道:“这下要糟!大糟特糟!” —————— 自海上丝绸之路开辟以来,广州便日渐繁华,尤其到了明清两季,更是富庶到了极点。清朝初年屈大均有诗云:“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到了乾隆年间,乾隆皇帝下令关闭福建、浙江、江苏三处海关,九万里神州只剩下广州一处口岸得以保留对外贸易,万国财货要进入中国、中国丝茶要出口海外,全部都得经过广州,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一口通商”时代。至此广州取代了扬州、苏州,登上了这个时代财富的顶端。 而广州所有的对外贸易,又全部承包在十几家商行手中——也就是民间俗称“十三行”者——以十几家商行来承揽全中国的进出口货物,自然是每一家都赚得金银满库。 十三行的保商承揽了全中国的海上进出口贸易,每一家的货物都包罗万有,但其中销量最大、利润最高的货物,莫过于丝、茶、瓷三项。 各大行商对外商的要求,只要不犯法禁都会尽量满足,所以各商行的货物都做得极大极杂,但一些有远见的家族则集中精力,在某项大宗货物上下功夫。 比如潘家,其最拿手的货物就是丝,而吴家则主攻茶。 宜和行在十三行中排名并不靠前,甚至就是在茶的出口量上也还不算最大,但吴家茶叶的品质却已经是公认的粤海第一。 和一些行商为求短期利益而掺假乱真、以次充好不同,吴家从第一代掌门人开始就对茶叶的质量有着相当苛刻的要求,茶农茶行推销过来的茶叶,吴国英都会一袋袋地亲自过目,但凡杂有烂、死、折、霉者,不管价格多低都一概不要,由于多年来主打品质,才为宜和行的茶叶建立了良好的商誉基础。 到了吴承钧继承家业之后,为了确保货源的优质、稳定,更是从源头上进行控制。吴承钧不但和福建的许多茶山包主签订了长期协议,甚至亲到福建实地勘察,命专人进驻茶山茶厂,从茶叶的采摘、复筛,到切、选、拣、炒,所有工序都有人全程监控。 在这道工序之下,最终形成了一批赫赫有名的吴氏独家茶叶,也就是吴二两所说的“本家茶山的茶”。 第六章重病 经过吴国英、吴承钧两代人的努力,不但使得宜和行的茶叶品质节节高升,甚至建立了名牌效应,以至于坊间都哄传说:只要盖上宜和戳记,茶价便能翻上几倍。便是在万里之外的欧洲市场,标有宜和行戳记的茶叶也是一上市就会被抢购一空。 正是由于成功建立了茶叶品牌,才让宜和行的生意在整个十三行中有了后来居上之势,到了近几年,吴承钧又利用这种商誉进行大幅度的扩张,他与东印度公司签订了数额惊人的订单协议,要求英国商人先支付高额的预付款,隔年宜和行再以等值茶叶抵付款项。 如此一来,吴家能够收购的货物极限就不再是自家的流动资金,而是所能收到预付款加上吴家自家现金流再加上部分高利贷,由于有二十余年积攒下来的长久信誉,从四年前开始,吴家从洋商那里预支到的金银数量,就一直大大超过宜和行的储备金。 这个过程之中其实存在着不小的风险,但吴承钧精明强干、算计无遗,连续几次都能让钱、货及时轮转,从而得到了更多洋商与茶农的信任。正是在这种危险却暴利的模式,让宜和行的经营规模在近三年来几乎每年都扩张了一倍以上,而今年的茶叶预付金,更是达到了宜和行历史上的顶点,不少老行尊都暗中算过:只要宜和行今年能再做成生意,吴家声势势必更上层楼,届时或挤掉卢、或挤掉谢,跻身十三行“上四家”的机会极大。 吴承钧自己也是打算等熬过了今年,就要改变方略,变冒险扩张为稳健经营。 可偏偏就在这时却出了事——最重要的那批茶叶在惠州地面失了踪迹。这批茶叶在数量上虽然只占总数不到三分之一,却是整个宜和行品质最优的那一批,同时也是利润最大的那一批。这批茶叶若不能及时交货,东印度公司那边会有什么反应都难以预料。 —————— 吴承鉴虽然好玩乐,家里头的事情却是门清,既明白这批茶叶的失踪对吴家意味着什么,就能想见大哥心里会急成什么样子——此事小则伤筋动骨、大则足以破家! “这件事情,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 吴二两言语中带着哭腔:“不是故意不告诉三少,大少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就带着我出门了,因为走得匆忙,临行前只吩咐了一句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所以不但三少爷,连老爷、大少奶奶也是我们回来才知道这件事。” “这事自然是要保密的,”快嘴吴七说:“这广州城内外,可到处都是饿狼。这事要是传出去,明天盯着我们吴家就成了那群虎狼眼里的肥肉了。” 吴承鉴眼神一闪,看向穿隆赐爷,吓得穿隆赐爷赶紧说:“三少放心,我嘴巴再松,这事也不敢漏半句口风的。我的嘴巴没穿隆。” 吴承鉴道:“看来大哥不是中暑,是急病了,他会病倒,那这批茶叶就是没找到了。” 吴二两没说话,但一脸的苦相却让谁也知道吴承鉴所料不差。 铁头军疤一直静静的未曾说话,这时忽然插口:“三少,我这就带人去惠州,就算把沿路地皮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这批茶。” 吴承鉴却摇了摇头:“你迟了这么久去还能找到的话,以大哥的能耐,这次就不是病倒回来了。” 吴家因为要确保运茶路线,所以对沿线黑白两道都有打点:他吴家是福建迁过来的,根在闽省,福建那边的事自有老吴家的亲族在做;入粤以后,从潮州府的南澳总兵、惠州府的碣石总兵到广州府、南海县这边的三班差役,每年也都有孝敬打点。 东边这条茶路是吴承钧亲抓的,所以当初他得到了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赶过去处理。吴承钧办事素来谋定而后动,他在去惠州之前没有急着声张,也是觉得自己亲去必能解决此事,然而事情总有意想不到的时候。 —————— 主仆五人水陆兼程,却也直到天亮才赶到西关。 西关是行商聚居之地,在后世虽然是广州极有名的一个片区,但实际上在清朝却并不在广州城内,而是位于广州西门外,所以叫做西关,治安由南海县管辖。 这时吴家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吴承鉴跟疍三娘赌气时说吴家是“商贾贱业”,这话半对半不对——对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来说,吴家自然是商贾贱业,但粤人重商,市民爱钱,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十三行的这些顶级富豪仍然是高不可攀的,所以家大业大,门户森严。 大丫鬟春蕊带着两个小丫头,捧着换用的衣服守在侧门,吴承鉴出门总是珠光宝气的,让主张简朴持家的吴国英十分不满,所以每次回来都要换上一身朴素点的长衫。 吴承鉴一边疾步快走,一边问:“大少怎么样了?” 春蕊一边递衣服让他换,一边低声道:“现在是福安堂刘良科主诊,已派人去了南海西池堂请二何先生。老爷说如果天亮还没醒,就派人去沙面找找洋人大夫,总之什么办法都得用上!” 吴承鉴一时立定:“这么严重?!” 福安堂刘良科乃西关名医,在这富商云集的西关地面他能够稳稳立足就可见其医术高超,有他主诊,吴国英还要派人去南海、洋行找人,吴承钧病势之重可想而知。 他随即看了短腿查理一眼,短腿查理道:“ok,我这就去!一定找到一个最好的医生来。” 吴承鉴这才继续奔向内宅,除了吴七春蕊,帮闲小厮都留在了外面,吴承钧的房外,吴国英双眉紧皱地坐在门口,双目无神,吴承鉴冲过去叫:“阿爹!你怎么坐在这里!” 吴国英仿佛被这声叫唤唤醒了魂魄,一把抓住了小儿子的手,叫道:“昊官!你快进去看看你大佬!我在门口守着,不会让不干净的东西进门!” 所谓“不干净”的东西,那就是阴间鬼差之类,守门这是要防鬼差来勾魂,一向精明、开吴氏一门家业的吴国英竟然说起这等怪力乱神的话来,足见其心神早已大乱。 吴承鉴看到老父亲这颤巍巍的样子,眼泪差点就要渗出来,却还是马上忍住了。 “放心啦,阿爹,大佬不会有事的。” 他安抚地拍拍父亲满是皱纹的手,推门进去,厅中站着二哥吴承构,见到吴承鉴,吴二少开口就责骂:“老三,你怎么现在才来!又到哪里花天酒地去了?” 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则扑了过来,哭着叫道:“三叔,阿爹他,阿爹他…” 吴承鉴这会没功夫和二哥顶嘴,拍拍侄子的头道:“没事,三叔在呢。”就掀开了隔开内屋的雪绒纱布。 屋内一股病气扑面而来,一个老医生坐在床头,按着床上病人的手,一个泪痕弄花了淡妆、却仍不能掩其秀色的少妇站在床尾,盯着床上病人,眼睛片刻也离不开,直到发现吴承鉴进来,这才掩着嘴,低泣道:“三叔…” —————— 这个少妇就是宜和行的当家大少奶奶、吴承钧的妻子蔡巧珠了。 她自十五岁嫁入吴家,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刚入门时吴承鉴还是个半大小子,叔嫂之间就没什么忌讳,吴承鉴也常常穿门入户,与哥嫂口头上都是没大没小。吴承钧宠着弟弟,蔡巧珠也就跟着丈夫宠着小叔子,十二年间在一个屋檐下,从半大处到彼此成年,叔嫂间的感情也与别个不同。 此刻她侍病了半夜,精神恍惚,单薄的身子摇摇不稳,恍若风中发颤的梨花,美人挂泪,更惹得吴承鉴心中怜忍。 昨天下午,叔嫂两人还在为月例的事情拌嘴呢,此刻蔡巧珠却将他视若倚靠,吴承鉴把侄子推出去,将声音放温和了,说:“大嫂放心,我在呢。” 眼下有外人在,吴大少奶克制着,掩着脸,一手扶着床沿,哽咽道:“快睇睇你大佬。” 吴承鉴这才近前,看了床上病人一眼,只见大哥一张脸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干燥的唇上还带着没清理干净的血丝,就猜吴承钧可能吐过血,又喝不进水米,他不懂医术,只与刘良科对视了一眼,刘良科就跟着他出来了,两人走到屋外梨花树下,吴承鉴才道:“请刘大夫长话短说。” 刘良科道:“大少本是积劳成疾之体,又加上奔波疲乏,已足以引动病根,偏偏又是急怒攻心,如今已是伤到根本了。” 这些个言语,一句赶一句,内里都不是好话,吴承鉴混惯了风月场的人,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头,让自己因痛而冷静,才又问道:“敢问一声,怎么治?” 刘良科叹道:“老夫刚才连针都不敢施,眼下只能先开一副方子试试,稳不稳得住还要看造化,要想此病根治…难,难,难啊!” 屋内陡然传来一声要压却压不住的悲泣,却是蔡巧珠站在窗后偷听,吴国英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拐杖指着刘良科叫道:“打出去,打出去!昊官,快把这个庸医给打出去!二何先生呢?二何先生呢?怎么二何先生还不来!” 吴承鉴一拉,就要将无比尴尬的刘良科拉到外间致歉,吴国英忽然一个抽搐,竟然就要软倒,吴承鉴吓得赶紧去扶起老父,一边朝着刘良科叫道:“刘大夫,家父刚才是悲急交加才口不择言,还请刘大夫体量,现在先救救家父吧。” 刘良科能在富豪堆里立足,不但是医术不错,脾气也是好的出奇,就上前诊脉,一边道:“理解,理解。” 吴老太爷这病倒不难诊断,也就是年老体衰、悲伤心脉罢了,虽不至于酿成吴承钧那般重症,但他年级大了,同样经不起折腾。众人赶紧将老太爷搬回房中,由刘良科施了针、开了方,赶紧抓药煮药。 吴家老爷子这一病,吴家更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第七章四大掌柜 这一番忙乱,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吴承鉴连自己房间都没空回去一下,在杨姨娘带人煮药的空档,吴承鉴才在耳房中独自坐着,此时此刻,身边再无第二个人。 他从小早慧,据说出生的时候有雷电劈翻了屋顶,产婆都吓得跌倒,因为这个异象,满月时吴国英就去光孝寺,请了高僧来为他诵经祈福,没想到这个小婴儿看到老和尚,竟然翻白眼以待。 那个老和尚见了,竟然也没生气,反而说这个孩子有什么“宿智慧根”,要讨他去做和尚,吴老爷当然不肯啦!不过也因为这样,吴国英更觉得这个小儿子来历不凡,对他寄予厚望,为他起名吴承鉴,以自家商行的商名“昊官”来做他的小名。 到得年纪渐大,吴承钧既不喜欢读书考科举,也不想经商做买卖,七岁时就唱通街到处说:“反正国家太平无事,阿爹能赚钱,阿哥能守业,我这辈子就享福好了。”把吴国英当场气得七窍生烟! 老爷子虽然生气,可打又不舍得,骂又骂不听,母亲哥哥又都宠着他。大哥吴承钧甚至说:“弟弟开心就好,只要他不抽鸦片不染赌瘾,我吴承钧养他一辈子。” 就这样,有父兄罩着,家中大事都不用他操心的,做个纨绔吃喝玩乐也罢,帮着家里运筹帷幄也罢,因为一直有吴承钧做顶梁柱,所以能用玩玩的心态对待人生的一切,内心从来没感到什么压力,做人做事,都是任性而为。 可是现在,哥哥似乎要不行了,越是这种时候,往昔与哥哥相处的画面反而更加清晰地历历闪现。大佬要是真的死了,这天上地下的,再往哪里去找一个这么疼自己的亲哥哥? 忽然之间,他的眼泪忍不住啪啪啪直掉下来。 他仿佛看到一座房子的主梁忽然被抽掉,逼得他要赶紧伸手撑持这个随时要塌下来的屋顶。 —————— 正好大丫鬟春蕊偷空送了一晚甜汤进来,看见吴承鉴满脸的泪水,也跟着流泪,低声唤道:“三少。” 吴承鉴三两下把泪水都抹干净了,又恢复了那副没表情的表情,沉声骂道:“哭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么?” 分明是他自己哭,却骂别人哭,春蕊却理解他的心情,低了头不说话。 吴承鉴举起碗来把甜汤一口喝光了,又出门去看老爷子的病情。 —————— 这时派去南海的人先回来了一个,却是寻不着二何先生,说是去西樵山访友了,已另外派人去了西樵,又有人留在西池堂,只要见着二何先生就马上请回来。 短腿查理倒是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番鬼医生。 吴承鉴看看老父这边暂时安稳下来,又赶往大哥房中,见侄子光儿还红着眼睛守在白纱帐外,吴承鉴道:“让妈子带光儿下去睡觉。” 光儿叫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在这里守门。不让鬼差把爹爹的魂勾走。” 这话老爷子说没人敢驳嘴,但吴承鉴这时心中烦躁,冲口就道:“胡说八道!” 光儿从没见三叔这样凶过自己,吓得钻到母亲怀中,吴承鉴定了定神,将他拉过来,和颜悦色说道:“好了,别怕,三叔不是有意凶你。不过这世上没什么鬼魂鬼差的。你阿爹的病有三叔在呢,天塌不下来,三叔已经派人去请了神医,你个细佬仔就该去睡觉,等一觉睡醒,三叔请的神医就把爹爹治好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光儿又与吴承鉴勾手指头,这才信了,跟着妈子睡觉去了。 短腿查理带回来的那位英国医生仔细检查了一遍,但他的医术也只一般,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蔡巧珠十分失望,拉着吴承鉴的袖子,想说:“这可怎么好…”话却又在喉咙里堵着出不来。 这时又有人来道:“老爷醒了,请三少和大少奶过去。” —————— 叔嫂两人就这么又奔去吴国英房内,蔡巧珠这时已经站立不定了,却还守着妇道不敢在公公面前坐,吴承鉴搬了张番草纹绣墩摆在床边,扶着嫂子坐下了。 吴国英颤着嘴唇,问道:“昊官,你觉得你大佬…你大佬…这回能撑过去不?” 这时房间里人杂,吴承鉴对吴七道:“出去守门。” 这句话出来,吴七固然出去了,在场其他仆婢见状,也都跟着出门了,吴承鉴看看吴承构的生母杨氏还待在床前、二嫂刘氏贴在二哥身边,就说:“二娘,二嫂,听说阿爹一整夜粒米不沾,大嫂也是到现在不吃不睡,能否请二娘二嫂到厨下督促下人,整治两个补神养胃的汤品?” 杨氏刘氏都看向吴承构,吴国英怒道:“还不快去!”杨氏刘氏这才落荒出门。 吴承构皱起了眉毛,目光游移,却不敢说话。 厅内只剩下吴家父子三人与蔡巧珠,吴承鉴这才说:“大哥刚刚服了刘良科的汤药,暂时稳住了,其它的等二何先生来了再说,我们都不是学医的,多说无益。但咱们几个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得把这个家稳住,否则里外不安,就算有良医,大哥的病也难好。大嫂,你说是不是?” 蔡巧珠垂泪点头:“三叔说的对,大官他虽然闭着眼睛,可我知道他一直听着外面事情的,我知道他为什么病倒,也知道他最着急的是什么。只恨我女流之辈,骤临大事就定不住心神,乱了手脚,不过请老爷放心,新妇我再没出息,往后也会定下心来,把大官和光儿照料好的。” 吴国英毕竟是开基创业的人,昨晚是悲急攻心乱了神,这时人病倒了,心反而冷静了下来,说道:“老大这一次,是身病,也是心病。他的这块心病,也是咱们家眼下最大的病。惠州那边,我已经派了老顾去接手继续查探茶叶下落,但广州这边,眼下已经入秋,正是出口季,东北风就要起了,满十三行最忙的时候来了,不管最后惠州那批货是什么下落,我宜和行其它的买卖,都得给我稳住了!” 吴承构赶紧接口:“是,阿爹放心,我一定会和几个大掌柜一起,把行里的生意处理得妥妥帖帖。” “好,你有这份心志,很好!”吴国英道:“你们大佬病了,我也病了,待会几个大掌柜一定会来探病,我现在有心无力,到时候你和老三要好好应接。” 吴承构神色迟滞了一下子,道:“老三也去?他又不会做生意。” 这几年吴承鉴成天玩乐,生意上的事他都没沾手,倒是吴承构在宜和行历练了几年,眼下已经成了吴承钧的左右手。 “去,当然去,”吴国英道:“他虽然不管生意上的事情,但他的脑子比你灵光。现在老大病倒了,家嫂要照顾老大,你们两个可得兄弟同心。” 吴承构哦了一声,低了头。 吴国英又道:“昊官,你三教九流的人面广,就动用些银两,让人好好查查惠州那边的事情,也许明里你大佬查不出来的事情,会让你给暗里查出来。” 吴承鉴道:“惠州那边,我没什么得力的相识。若是托人去办,这风声马上就走漏了。” 吴国英一听,眉头就皱了。 吴承鉴又说:“这件事情,虽然也瞒不了几天,但能多瞒一时就多瞒一时吧。若让人知道我们家出了大岔子,西关沙面广州城,多的是人等着吃我们的肉。” 吴国英闭上了眼睛,神色痛苦,却显然不是因为病。 “老爷,二少、三少,四位大掌柜来了。”吴二两进了门,说:“都说是要来看看大少爷,进门才知道老爷也病了。” 吴承鉴道:“这消息走的可真快。” 吴国英道:“快请。” —————— 很快吴家的四位大掌柜就进了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须发已经半白,乃是宜和行的大掌柜,姓刘。他总揽一切事务,只对吴承钧一个人负责,在宜和行位高权重,极有威望,吴国英见了他,也要由儿子扶着起了个半身,与刘大掌柜兄弟相称,刘大掌柜赶紧扶他躺下。 后面三位掌柜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二掌柜姓戴,负责国内进货事宜;三掌柜姓侯,能说英、荷、西、阿四国外语,负责对洋商出货;四掌柜姓吴,乃是吴氏本家,负责打理吴家在宜和行之外的其它产业。 寒暄毕,刘大掌柜看看吴国英的样子,知道不能久留,就想探望一下大少,吴承鉴道:“大哥睡着呢,不如我和二哥陪四位叔叔到账房一叙,如何?” 四大掌柜面面相觑,就猜到吴承钧可能病到了不宜见客的地步了,这可比他们预料的更严重了。 刘大掌柜摆手:“走,走!” —————— 账房是个极私密又狭窄的地方,中间一张小叶紫檀罗汉床,床边侧过来摆了一张堆满卷宗的桌子,另外又有几把椅子。吴承钧请刘大掌柜坐了床,自己在桌子后面的太师椅坐下了,吴承构瞪了伍承鉴一眼,掀一下衣摆也坐上了罗汉床的另一边,另外三位掌柜就各有眼色,也就在其它椅子上坐了。 吴七麻溜地捧了一盘茶水进来端上,又麻溜地退下了。 刘大掌柜道:“既来到了这个地方,那就是要谈公事了。老朽便开门见山,二少三少,大少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 吴承构道:“这个嘛,大哥他…” 他才想掩饰几句,吴承鉴已经道:“怕是要做最坏打算了。” 四大掌柜都吓了一跳,吴承鉴不管二哥瞪着自己,直道:“二何先生还没来,但按刘良科的诊断,凶多吉少。就算二何先生力能回天,这次秋交,大哥也是没法理事了。” 刘大掌柜一下子捻断了几根胡子:“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今正是十三行货物交割的要紧日子,大少若不能理事,谁来主持大局?” 吴承鉴道:“往年怎么做,今年就怎么做,一切照旧,萧规曹随就行了。” 刘大掌柜皱了皱眉头,对侯三、吴四两位掌柜道:“你们先出去。”他的威望端的不一般,那两位大掌柜竟然都不敢问一声,就出去了。 刘大掌柜才指着戴二掌柜道:“福建那批本家茶山出的茶,是不是出问题了?” 第八章指定家主 被刘大掌柜问起,戴二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那批茶一直都是大少亲抓,不过按理说四天前也该入库了,可我一直没接到。” 刘大掌柜就回头看吴承鉴。 吴承鉴也不隐瞒:“在惠州地面丢了,大哥赶去寻找无果,这次病倒,可能就是奔波之后,因为此事急火攻心。” 刘大掌柜啪的拍在床上几上,将几上的茶杯都震翻了,茶水流了一床:“我就猜到了,我就猜到了!这果然是出事了!那么现在那批货…” 吴承鉴道:“仍然没消息。怕是悬了。” “那可如何是好啊!”刘大掌柜朝天一呼,道:“东印度公司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那个叫米尔顿的英吉利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们拿了他的钱却交不出货,到了交货时节,他能逼得我们自己拆自己的骨头。” 吴二少忙道:“刘叔您别急,别急,这不还有半个月功夫么?我们再想想办法,如果实在找不到,就看从哪里再调一批茶叶来顶替…” 他还没说完,就被刘大掌柜喷了一头的口水:“去哪能找到这么量大质优的茶叶!那可是咱们宜和行的本家茶!而且现在可是出货季,但凡是茶中上品,早就都被各大商行瓜分光了。再说了,别的货还能想办法,但这批武夷茶,我们吴家是花了十年功夫,才能一年一产、一年一交。要想再找这么大一批上品武夷去顶,除非是神仙显灵,无中生有地变出来。” 吴承构半张脸都湿了,偏偏还不敢抹。至于心里的第二个主意——用次一等的武夷先顶一年的话——却是不敢说了。 刘大掌柜忽然转头问吴承鉴:“三少,你乱七八糟的人面比谁都广,可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什么线索。” 吴承鉴道:“惠州那边,我没熟人,若我能有什么办法,大概我大哥第一时间就会找我了。” 刘大掌柜沉沉唉了一声,道:“若是平常年景的秋交出货,就算大少一时不起,老朽这把老骨头也能顶上一顶,可老朽最多也只是萧规曹随,却挽不起这狂澜,也担不起这关系着宜和行兴衰的担子。这份担子,说不得,还是得大少起来,才担得起。” “我的刘叔啊!”吴二少道:“我大佬都病得不省人事了,还怎么担这担子啊。” 恰在这时,门外吴七欢呼:“三少,三少,二何先生找到了!人来了,人来了!” —————— 二何先生乃是广东当代名医,他年轻时游走四方,去过十几个省份,积累了大量的游医经验,同时又将乃父何梦瑶留下的医书都消化了,至此回乡坐堂,不出数年便大名远播。 不过他手段高明,脾气也怪异,任他达官贵人,寻常也得不到他一个好脸色,若非吴国英与他有旧,吴承钧又确实是病重难起,这一趟还未必请得他过来。而得他一来,吴府上下,却都像请到了活神仙。 这时吴家亲眷,都聚在门外,四大掌柜也等在大厅,吴国英强让人将自己抬了过来,要亲耳听二何先生辩症,却又被二何先生骂了回去道:“我不想一边治着一个小的,一边还要救个老的。”于是吴老爷子又被抬了回去——也就是二何先生,才敢对富豪病家这么发脾气。 白纱帐内,除了二何先生和他的药童,就只站着吴承鉴蔡巧珠叔嫂二人。 二何先生诊了一顿饭功夫,终于开口骂蔡巧珠:“你是怎么做人妻子的?他这身子,外头看来还强健,可里头包的都是破絮,这般积劳,一定是宵衣旰食至少两三年了,这么个积劳累疾、不知节制,你就没个劝告?” 蔡巧珠捂住了脸,半句也回不出来。 吴承鉴道:“大嫂劝过了,我也听见好几回。” 二何先生哼道:“劝而不能止之,等若未劝。如今以外强中干之体,行百里奔波之劳,大概又遇到什么破事,怒而且忧,怒气伤肝,导致肝血瘀阻,骤来的过度忧悲又使肺气抑郁,耗得气阴殆尽,忧中又带怒,导致脾土痉挛,气冲肝脉,因此咳血。既有久症,又有暴疾,两相夹攻,肝肺俱损,这病,好不了了。” 换了别个医生,谁敢当着家属这么说话?但二何先生下了这断语,那就更是令人惊惶。 蔡巧珠当场就跪下了,吴承鉴也急忙拱手道:“还请先生尽力!” 二何先生道:“药医不死病,你们当我是神仙么?我且先用针。让他一吐积郁,但也只是治标。而后我再用药。他这个身体,好是好不了了,吃什么药都没用,只看醒来后的调理,调理的当的话,稍延性命还是可以的。” 蔡巧珠叩首跪谢,然后就被赶了出去——二何先生动针时不许妇人在侧,这是他的怪癖,屋内只留吴承鉴,又将吴承构叫进来随时帮忙。 —————— 花差号上,周贻瑾送走了蔡清华,才歇下与疍三娘喝一杯闲茶,疍三娘道:“贻瑾人面真是广,连两广总督的心腹也是熟识。刚才看这位蔡师爷心情挺好,往后多走动些,说不定能为吴家多挣一条人脉来。” 周贻瑾道:“不及三娘对三少用心。” 疍三娘道:“他是良木,我是挂在他身上的蔓藤,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周贻瑾看着她,眼神隔着一层水汽,好一会,才说:“我师父这次来,于吴家可未必是好事。” “啊?”疍三娘一双明目如水荡漾,眼神中都是不解。 周贻瑾却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北方,喃喃说:“大宅那边怎么还没消息,大少的病真这么重?” —————— 西关,吴家大宅。 白纱帐内传出响动: “醒了,醒了!” 二娘杨氏念了句阿弥陀佛,二嫂刘氏也道:“菩萨保佑。”她二人夹着摇摇欲倒的蔡巧珠,吴承鉴已出帐来道:“哥哥醒了,不想见其他人,我扶嫂嫂进去。” 药童正在清扫污秽,二何先生已经起身,吩咐道:“长话短说,不要再让他费神。” 蔡巧珠扶着床沿福了一福道:“谢谢先生。” 二何先生先出去后,吴承构也被吴承鉴拉了出去,他夫妻二人在帐内说了一会子话,也不算久,就见蔡巧珠眼角挂着泪水,出来道:“三叔,你大佬叫你。” 吴二少耸着头,旁边刘氏道:“二少呢?”蔡巧珠没搭腔,显然没吴承构的份,吴二少大感丢脸,就甩了刘氏一嘴巴:“让你多嘴!” 吴承鉴已经进帐了,看吴承钧要伸手,他先迈步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这才几天没见,这只往日强健的手就好像掉了几两肉,仿佛皮下面就是骨头一般。 兄弟二人的手握住了后,吴承鉴叫道:“哥哥,我在。” 虽然有三兄弟,但一母同胞却只有两人,平日里吴承鉴也会唤吴承构一声二哥,但“哥哥”却只有对吴承钧才会叫出口来。 “弟弟…”吴承钧此刻说话也显吃力,不得已,千万句话也都变作了三两句:“照顾好爹。” 又看看他年轻貌美的妻子:“照顾好你嫂子,还有光儿。” 再看看眼前这个自己宠了二十几年的弟弟:“也照顾好家里。家里…宜和行…以后就指着你了。哥哥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俗务,但这个家,现在也只有你能撑起来…” “哥…”吴承鉴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梗塞,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别说这些,你会好的。” 吴承钧闭上了眼睛,苍白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又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的…你,去请四大掌柜进来。” 吴承鉴抓起兄长的手,呵了一口暖气,这才放进被窝里,出来时见吴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抬了来,躺在一张躺椅上,所有人都目勾勾看着吴三少。 吴承鉴道:“大哥请四位大掌柜进去。”他看看吴国英,又道:“爹,您也进来吧。” 吴承构忙道:“我帮忙抬。” 他这么要挤进来,别人也不好硬赶。 兄弟两人就连人带椅抬着吴国英进了门,那边四大掌柜也被请了来。 吴承钧目视妻子,蔡巧珠这时已经擦干了泪水,到了小里间去,不一会捧了一叠账本出来,账本上又放着一个打开了的盒子,盒子里摆着好几串钥匙,以及七八枚印章。 吴二少看到这些个东西,心都差点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吴承钧对父亲与四大掌柜道:“爹,诸位叔叔,我怕是不行了,现在…” 他看向妻子,又看向弟弟,蔡巧珠就将账本连同盒子碰到小叔手里。 吴承构抓紧了吴国英满是皱纹的手,叫道:“阿爹…”却已经被吴国英喝道:“闭嘴!” 吴承鉴接着账本、钥匙、印章,就像接到个烫手的烧红铁球,然而此刻却没人可以接过去,看着大哥近乎乞求的眼神,他叹了一声,不得不道:“哥哥,你安心养病吧,家里这点事,行里那点事,我都会处理好的。” 第九章当家 从吴承钧的房内出来,大厅之中,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刘氏眼珠子差点都突了出来,吴七却笑歪了嘴,春蕊也嘴角含笑但很快就收了起来,手肘又轻捅了吴七一下,吴七才赶紧收了笑。 吴承鉴就想将东西交给蔡巧珠保管,但想了想,还是将东西交给了春蕊,说道:“带回去看管好。” 春蕊珍重地接过了,吴承鉴又对吴七道:“四位大掌柜出来后,请他们来账房一趟。” 吴承鉴先去了账房,坐在罗汉床上吴承钧平时坐的位置上,对着墙壁,发了好半晌的呆,一直到四大掌柜都进了门他都没发现,直到他自己回过神来,见四大掌柜都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了。 吴承鉴这才说道:“刚才我大哥的交代,四位叔叔大概都听见了,现在阿爹年老体衰,阿哥又病了,光儿还小,这个家,暂时就由我来当。” 刘大掌柜道:“既是大少的托付,我们四个自然会竭尽全力,一定会帮三少度过眼前的难关。” 吴承鉴就点了点头,道:“好,那行了。” 隔了一会,见四大掌柜还坐在那里,吴承鉴道:“怎么,还有什么事情?” 刘大掌柜道:“啊?” 吴承鉴道:“没事了呀。家里的事情,以前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 刘大掌柜愕然不知如何反应,戴二掌柜道:“眼前难关如何过?还有…那件事情,该如何处理,三少给个章程啊。” 吴承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那件事情,我来处置就好了,你们不用管。就这样。” 四大掌柜面面相觑,然而见吴承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成竹在胸,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却也只得告辞了。 —————— 这时惠州丢茶之事尚未传开,家中老小也只当眼前大事只是大少病倒,既然当家的权力已经交割,老爷大少的病情似乎又稳了下来,下人的心也就都暂安了,至于各房诸人心里怎么想,隔着肚皮也没人知道,至少表面上似乎再半波澜。 春蕊捧着卷宗钥匙印章,第一时间带回房去——她今年都二十四了,与三少同岁,从小服侍着三少大的,一般来说,在大户人家里头这个年纪哪还有做贴身丫鬟的?但春蕊就做到了现在,明面是丫鬟,背后小厮丫头们都将她当姨娘看待。 在三少房里,春蕊既管事又管账,吴承鉴的例银开销都是她在打理,所以收藏起东西来不慌不忙,十分顺手。 才将东西归置好,另外两个大丫鬟夏晴、秋月就陆续进来了。 大丫鬟说的是位份,不是年纪,不过在丫鬟里两人也不算小,夏晴十七,秋月十八,都也到了可以许出去的年龄了。但两人都不愿意去配小厮,也不愿意嫁外人,按秋月的说法是“愿意如春蕊姐姐般服侍三少到老”,夏晴更激烈,直接说:“要把我配出去,不如让我去死。” 换了别的少爷,丫鬟们便有这份心也不由不得她们,也只有吴承鉴能顶住家里人的压力让她们任性。 “春蕊姐姐,”先进来的秋月道:“厨房的许婆婆,门房吴达成家的,在外头求见姐姐呢。” 春蕊皱眉:“见我做什么?再说都是下人,怎么当得起一个求字?” 门外夏晴笑道:“昨天自然不会这么客气,现在姐姐你却当得这个字了。”她长得风流灵巧,一边说一边进门,道:“吕姨娘那个贴身老姨,还有光少的奶娘,也在外头等着姐姐召见呢。”她说着就咯咯笑了起来:“如今三少当家了,姐姐自然是水涨船高。” 春蕊戳了她嘴巴一下:“这些话,你小声些!别传出去给人当了把柄。” 夏晴笑道:“那姐姐见不见她们?今儿若是肯接见,少说收几件贡物。” “不见。你出去也别乱说话。”春蕊道:“我不管厨房的事情,也不管门房的事情,姨娘贴身的老姨,还有小少爷的奶娘更不应该抛下主子来我这里闲聊,不见,都不见。等等,夏晴你别去了,秋月,你替我去回了她们。” 夏晴扁了扁嘴:“知道你嫌我不稳重。得,反正我就伺候三少一个,别的人,我还懒得搭理呢。” 这房里三个大丫鬟,吴承鉴最信赖春蕊,却最宠着夏晴,所以春蕊也拿她没办法,只得由她去了。 因想起三少到现在还没吃一顿正经的,春蕊心疼自家少爷,就去了小厨房,做了两菜一汤,汤还没好,就听外头道:“三少回来了。” —————— 吴承鉴回到自己房中,就见春蕊带着大小丫鬟们前来拜见,小丫鬟们下去了,跟前只剩下春蕊和夏晴、秋月,一起向吴承鉴恭喜,吴承鉴道:“阿爹大佬都病着,恭喜什么?” 夏晴在丫鬟之中,容貌最好,这时笑中带媚,道:“她们都觉得三少要当家了,大概以后做姨娘有望了,所以拖着我来恭喜。” 秋月羞红了脸,春蕊低声骂道:“真是胡说八道,秋月,替我撕了她的嘴。” 夏晴道:“哼,你们心里,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吴承鉴虽没什么心情,但看看夏晴的娇憨样,心情还是好了一些,也不以为忤,春蕊道:“三少,你别太惯着她,现在这时节,这等话要是传出去,老爷、大少奶奶那边心里都要起疙瘩。” 吴承鉴道:“我和哥哥不分彼此,你自己别想太多,就不会有事。” 夏晴道:“就是,明明是你自己想的多,偏偏还怕别人说。” 换了别的时候,吴承鉴少不得要接着话头,跟夏晴调笑几句,这是西关大宅里少有的几件乐事之一,不过今天却实在没心情。 春蕊把夏晴秋月都打发出去了,才问:“那些卷宗、钥匙、印章…” 吴承鉴道:“你都收起来就是了,过些天我有用。”他顿了顿,又说:“回头先把我的月例给发了。嗯,这个月事情多,原本的月例怕不够用,就将我的月例提高…提个五成吧。” 春蕊哭笑不得:“三少,你现在是当家人,若是为了公事,一应支出,随花随记账就是了,哪还有什么月例。” 吴承鉴也呆了呆,随即笑道:“也是,差点忘了这一层。唉,这个麻烦担子,不知要多久才能甩开。” 夏晴的俏脸在外头伸了进来,笑道:“往后要花多少银子都自己给自己批,不是更好?” 春蕊骂道:“你懂个什么!往日是大少当家,大少奶奶管账,三少花钱都是大少批的,别人有什么不满都有大少兜着。现在三少当家了,反而得立个榜样,不能乱花钱了,不然别人要说闲话。别的不提,就咱们房里头,往后有个什么开销,一针一线全都报给我,准了才许花钱,再不能像以前般大手大脚了。还有你们的月例,也全都按照宅子里其他同等丫鬟来,以后不再有什么加成。” 吴承鉴因为月例多,他房里的丫鬟除了从公中拿月例外,另外都能从他这里捞到不少额外补贴的。至于四大帮闲,更是直接从吴承鉴口袋里领,不直接走公中的,这些账目都是春蕊在管,数额着实不小,也正因为一直就理着,所以这次拿到卷宗印章、管了财政大权后,她才能这般沉着镇定、不慌不忙。 那边夏晴一听,一张脸就苦了起来:“这还没做三少奶奶呢,就把钱袋子管得这么严,你图什么啊你!” 吴承鉴噗嗤一笑:“不用这样不用这样,钱就是赚来花的,搞得这么拘谨,我这家也当的没意思,以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别人不说,我家晴儿的脂粉钱,那肯定是不能少的,不然回头少了几分颜色,从西关最美丫鬟,变成西关最美丫鬟之一,那我可就没面子了。” 夏晴这才转苦为喜,笑道:“还是三少好人,嘻嘻。”不再理会一脸气苦无奈的春蕊,转头给吴承鉴绣冬衣去了。 —————— 花差花差号上,疍三娘也牵挂着吴家大少的病情——她与吴承钧从未见面,然而素知他兄弟感情深厚,若是大少有事,三少肯定要极伤心的,爱屋及乌,便也跟着担心起来。 周贻瑾却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只看脸的话,会以为这个人没有一点儿感情。 还没等到大宅那边的消息,神仙洲又有七八个花娘子和妈妈上花差号来为疍三娘封帘之事贺,昨晚来那是平时走得比较近的,今天来的则都是相对疏远一层的了。疍三娘也一一答礼。 不想送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这一批关系本来更疏了,疍三娘甚是奇怪,请了周贻瑾来商量,周贻瑾道:“事不寻常必有妖异,多半是吴家大宅那边,有什么变故了吧。而且这变故于三少有利。” 他可真是神机妙算,话才说完,就见有小艇开了来,穿隆赐爷笑嘻嘻登船,对疍三娘周贻瑾说:“哎呀,不好了,大少病情严重,连二何先生都束手无策,往后只能尽量调理拖日子了。” 他说的都是坏事,脸上却都是喜意,疍三娘道:“大少病情不好,你高兴什么?” 穿隆赐爷笑道:“大少自知病势难起,已经把当家的位置让给三少了。” 周贻瑾疍三娘同时哦了一声,终于明白神仙洲的娘子妈妈们为什么忽然变得热络了。往日里三少有大少宠着,花钱如流水都没个边,但再怎么得掌门人的宠,也不如自己做掌门人不是? 疍三娘猛地想起昨夜的那句“这个家不如我来当”的玩笑话,叹道:“真想不到,竟是一语成谶!” 她对着海面,双手合十道:“妈祖保佑,愿大少大步揽过。”跟着又说:“往后他当了这个家,也该收一收心,往正途上靠了。这于他倒也是一件好事。” 周贻瑾将疍三娘看了一眼,道:“你觉得是好事?” 疍三娘道:“啊?” 周贻瑾道:“没什么。” 第十章家中行中 吴承鉴吃饱喝足后,又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精神就全恢复了,春蕊已经捧了洗漱诸物,来帮他梳洗——她是管事丫鬟,本来这事早能甩手了,但只要吴承鉴在家,这些事情她都必要亲力亲为。 和往日里不同,今天她一边伺候梳洗,一边道:“待会用完早饭,刘戴侯三大掌柜都要过来。” 吴承鉴道:“昨天才跟他们说一切照旧。怎么又要来?” 春蕊道:“现在是出货季啊,就算一切照旧,有许多事情也绕不开你这个当家,有该用印的,有该画押的。” 吴承鉴顺口一句不满:“真是麻烦。” —————— 账房内,三位掌柜依次禀事,果然都是些日常事务,然后请吴承鉴用印,吴承鉴从春蕊手里接过印章,啪啪啪印得飞快,再画完押,问道:“可还有事?” 刘大掌柜看了春蕊一眼,春蕊会意地就出去了。 刘大掌柜道:“惠州之事,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侯三弟。” 吴承鉴点头:“应该,这事他该知道。” 刘大掌柜就言简意赅地将惠州丢茶的事情说了,这事瞒得紧,此刻忽然抛出,着实将侯三掌柜吓了一跳:“这个,这个…回头米尔顿先生来要茶叶,我可怎么交代?” 吴承鉴道:“这不还没来问嘛,等他来问了,你就让他来问我。” 刘大掌柜欣赏的是吴承钧那样正经强干的商主,不大喜欢吴承鉴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又说:“此事因为发生在惠州,山水阻隔,大少大概又做了一些功夫,所以广州这边还没几个人知道,但也瞒不了几天。我们还是应该趁着还没人捅出来,先行打算。一者,赶紧加派人手搜寻失踪的茶叶,二者,还是让侯三前往洋行,坦承相告以示诚意,请米尔顿先生宽限几日,莫等对方知道来质问我们。” “米尔顿那人我请他喝过花酒,清楚得很。”吴承鉴笑道:“刘叔,你信不信今天侯三叔去了洋行一说,明天老米他就能杀上门来。” 刘大掌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次不是因为不满吴承鉴,而是觉得这个棘手的局面十分难为。 侯三掌柜道:“既然三少与米尔顿先生有交情,那不如由三少去和他说?” “屁的交情。”吴承鉴道:“东印度公司那群人,说是做生意,可没有我们中国人这种和气生财的说法,那就是一群打着生意幌子的强盗。跟他们打交道,不能用跟国内生意人打交道的这一套,不然会被吃的死死的。” 侯三掌柜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拖呗,拖着拖着也许就有办法了。”吴承鉴道:“现在不提他了,总之这事我揽上身了,如果英国人那边质问这批货,侯三叔往我身上推就行了。” 刘大掌柜道:“可此事终究得解决,否则东印度公司追究起赔款来…三少,我们宜和行的老底你应该知道点,我们赔不起。到时候,上头一个震怒,要流放八千里的可不是老朽。” 十三行的行商与普通商人不同,那是大清朝廷亲自监管的,别的商行破产也就破产了,最多再被债主追债,十三行的行商一旦破产,那就是家破人亡的局面,届时女子发卖为奴,男子流放边疆,怎一个惨字了得。 刘大掌柜实在看不惯吴三少的模样,最后那句话意在敲打,实在是希望吴承鉴用点心。 戴二侯三都觉得刘大掌柜这话说得太重了,怕吴承鉴年轻人脸面挂不住,当场闹起来,对刘大掌柜连使眼色,但刘大掌柜还是把话给说全了。 谁知道吴承鉴一点反应都没有:“还不到那个时候呢。我都不怕,刘叔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刘大掌柜觉得自己这一拳好像打在棉花上,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忍不住道:“三少!这些年,行中但有余利,大少总是抽调一空,其中有些大少是另有公用,但另外许多银钱的去向,三少比谁都清楚——光是白鹅潭上连续三年捧花魁,至少就花掉了十几万吧?那艘如山巨舰,叫什么来着?花差花差号?造那艘船的钱能包多少个茶山,三少知道不?” 吴承鉴点着头像小鸡啄米:“是是是,我是手脚大了。抱歉抱歉。” 刘大掌柜听他嘴里说了道歉,脸上却一点反省都没有,反而更气了:“三少,不是老朽倚老卖老要说你,往日有大少撑持这个场面时,老朽可曾越俎代庖说过你一句?可现在老东家和大少都病倒了,大少又将宜和行托付给了你,这吴氏全家、商行上下,就全都指着你了,你可不能再拿以前那二世祖的作风来对待行中之事。” 吴承鉴最怕的就是这种正气凛然的家中老人,对方资格老、用心好,又占着道理,就算口水喷到你脸上,你也得硬着头皮让他骂,还得担心老人家别因为自己气坏了身子,不得已下了罗汉床,拿茶水请刘大掌柜顺气,做出一副孝顺模样——他从小将他老子气得半死后都是用这一招让对方平气的,百试百灵。 果然刘大掌柜见他如此,反而说不下去了,对方年纪再小也是家主,宜和行一行商主,现在这样伏低做小,算是给足了自己脸面,加上吴承鉴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心里其实也有些疼爱的,知道这孩子也就是爱铺张喜胡闹,除此之外,心肠还是好的,就喝了茶,道:“刘叔这是为你好。” 吴承鉴道:“当然,当然。我一定会好好做,把这个难过度过去,把这个家撑起来,不会让刘叔失望,更不会让我阿爹、大哥失望。” 刘大掌柜道:“你能这样想最好。那茶叶、洋商的事情…” “茶叶、洋商的事情,刘叔不用担心。”吴承鉴道:“现在更要紧的,是另外一件事。” “嗯?三少请说。” 吴承鉴道:“我阿爹的六十大寿,就在下个月了。” 三大掌柜都是一愕,就听吴承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六十也算大了。五十大寿那年,阿爹还当着家,他这寿辰也太不巧,就在秋交将完未完的那几日前后,行里家里都忙着盘点做账,因为忙着生意上的事情,阿爹从来都不过寿的,只是在家里团聚吃顿饭就是。今年既然是我当家,这六十大寿就不能这么马虎,咱们得热热闹闹地做起来!” 他也不管三大掌柜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继续说着:“一来嘛,是我这做儿子的尽点孝心,二来也算是给家里冲冲喜。最近家里烦心事太多,整个宅子都病气怏怏的,我一进门就觉得不舒服。若是办一场高兴的事,喜气一冲,兴许我大哥的病也能好些。刘叔,你们干嘛这样看我?” 刘大掌柜指着吴承鉴,手指颤抖,要再喷他一脸却说不出话,终于一甩手怒道:“吴家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想继续败,那就败去吧!” —————— 穿隆赐爷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刘大掌柜拂袖而去,戴二侯三也各自拿着签押好的文件告辞了,穿隆赐爷进了账房道:“刘大掌柜怎么这么气?” 吴承鉴笑道:“老派正直的掌柜,一般受不了我这般天马行空的新东家?我看他老人家身体挺硬朗,气不坏身子就好,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穿隆赐爷一时无语,吴承鉴又问:“寿宴的事情准备得如何?” 穿隆赐爷笑道:“赚钱的事情我老赐不会,花钱的买卖,什么时候让三少失望过?到时候一定做得好好睇睇。不过…三少啊,现在咱们家这情况,还要继续这么大肆操办?刘掌柜他们不会有意见?” 吴承鉴道:“现在当家的是我,钱该怎么花,我心里有数。” 这时春蕊也进了门,低声道:“几位掌柜怎么都怒气冲冲的?三少,你又把他们给气着了?”走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刚才看见二少将戴二掌柜请到房里去了。” 吴承鉴眉头一皱,道:“走,今晚去花差号睡。” 春蕊惊道:“这怎么成?” 吴承鉴道:“老二是个歪嘴巴,如果从戴掌柜哪里听说了什么,回头一定碎嘴,现在阿爹大哥都病了,他一定去大嫂那里叽歪,大嫂一听,又得把我叫去说道一通了。那我今晚不用睡觉了。走走走,回花差号去。” 春蕊拦住了道:“三少,不可以去啊。你现在不是以前那个宜和三少了,您现在是家主、是商主,肩头上不但担着吴家、还担着宜和行呢,再这么胡闹,要叫别人说闲话。” 吴承鉴罕见地眉头再皱,这几年宠着丫鬟们,可是宠得她们有些过了么?春蕊为他好他知道,但这一拦,可有些分不清大小轻重了。 他瞪了春蕊一眼,这眼神可不是刚才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了,春蕊极少见他这样子,吓得拦路的手赶紧撤。 吴承鉴道:“你把房里的事情管好,把该算的账目算好,我在外头的事情,你就不要多口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丫头,但你就算是贤袭人,我也不是贾宝玉。” 招了招穿隆赐爷:“走。” 第十一章初布局 吴承构果然从戴二掌柜处知道了账房中的一些事情,回头果然就去蔡巧珠处,唉声叹气,骂老三不知轻重不长进,蔡巧珠在吴家分量不轻,自吴老太太病逝以来,她当内宅的家已五六年了,又是出身蔡氏商门,能打会算,所以近几年吴承钧将家里行里的账目也让她管,可以说蔡巧珠不但管家,而且管账。 可她与吴承钧夫妻情重,丈夫一病,她一颗心就都在吴承钧身上了,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来管理家务账目?整日家想的就是怎么调理丈夫的身体,怎么求良药问良医,便是求神拜佛之事也暗地里做过了不少,不料这日吴承构忽然过来,听他说了一通话,蔡巧珠吃了一惊,说:“你大哥往日里总说,三叔虽然好玩,但为人是很有交代的,不会这么胡闹吧?” 吴承构道:“大嫂你要不信,找个知道的人一问就清楚了。” 蔡巧珠心道:“承钧看人素来准,二叔和三叔又历来不和,也许这又是二叔故意搞什么事情。”她的心其实是偏向吴承鉴的,就口里应道:“好,我回头找人问问。” 但蔡巧珠又不是个心硬强断的人,耳根子偏软,吴承构一走,她又转想:“可三叔如果真的如此胡闹,我却不该放手不管。”想想老爷子病了,丈夫不起,正所谓长嫂如母,这事可不能不过问。 就找了大丫鬟连翘去请一下侯三掌柜。心想二叔或许会半瞒半骗,侯三掌柜却一定会对自己说实话的。 侯三掌柜是从蔡家过来的,虽然转投东主之后按理说就与蔡家再无联系,但跟蔡巧珠之间还是天然地就关系紧密,所以一请就来。 大少奶奶是吴家能说话决策的人,吴承鉴又没吩咐不能告诉大嫂,所以蔡巧珠一问,侯三掌柜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蔡巧珠一听,又气又急,就让连翘赶紧把三少请来。 —————— 连翘到了吴承鉴房中,一问,夏晴秋月都不知去向,连翘道:“春蕊姐姐呢?” 夏晴一指:“在房里哭着呢,也不知为什么。” 连翘进了房,果然看到春蕊在那里抹泪,上前轻声道:“哎哟,春蕊姐姐,这是谁惹了你?” 春蕊自跟了吴承鉴以后,从未得他一句重话,今天好心好意劝了三少一句,却得了这么硬一记敲打,心里委屈的不行,却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说又没处说,问又没人问,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人哭。 见了是连翘,默不作声,夏晴道:“别问了,我们问了老半天了,她都不开口的。” 连翘道:“无论什么事情,姐姐都是心情不好,本不该这时候打扰姐姐的,但大少奶那边有事急请三少呢,咱们做下人的都难做,还得请春蕊姐姐压压心情,指点妹妹一下。” 春蕊一听,赶紧道:“我这就去。” 连翘道:“大少奶奶请的是三少,你去有什么用啊?” 春蕊道:“三少不在,但我不能只用这句话来回,那不成了搪塞大少奶奶么?” 就匆匆擦了泪水,跟连翘来到蔡巧珠房中。 春蕊本叫蕊珠,后蔡巧珠进门,有婆子碎嘴说巧珠蕊珠听着像姐妹,春蕊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为避名讳才改叫春蕊。 她与蔡巧珠年纪相差无几,然而人生际遇从投胎开始就大不相同,一个做了吴家大少奶奶,身份贵重满身金翠,一个却是超大龄了的丫鬟,连姨娘都只是梦想,然而心里纵有些什么想法,春蕊还是把得住自己,三少就算说了她什么,她仍然全心全意地只想三少好,所以要自己亲来,免得别人传话出了差错,引得大少奶生三少的气。 “三叔出门了?” “是。” “去哪了?” “似是往沙面那边去了。”春蕊道:“账房那边开完会就出门,走得有些匆忙。” 她这话不算谎话,因为要上花差号,通常是从沙面那边登船,蔡巧珠一听,也只道吴承鉴是去了洋行,那应该是正事,既然去做正事,那就不该打扰。 就打算放下了,正要让春蕊出去,忽然动了疑心——她毕竟是当家数年的人,下人隔着肚皮的种种心思手段、嘴皮技巧无不明了,因此又叫住春蕊道:“三少出门前,可曾说去哪里?” 这话就问得无法回避了,又不能说谎,春蕊心里一突,只得道:“说了。” 蔡巧珠问:“哪里?” 春蕊便知今日遮不过去了,低声道:“花差号…” 蔡巧珠一听,两条柳叶般的眉毛几乎就要竖起来,怒道:“现在这时节,他还去花差号?!” 春蕊慌忙跪下道:“大少奶,三少断不是那等没心没肺的人,昨日危乱之际,三少人前刚硬冰冷,可在老爷的耳房里,奴婢是亲眼看到他对着墙壁满脸是泪,他心里实是牵挂着大少爷爷啊,只是家里不能没一个顶事的,这才冷着脸处理诸般事情。但这两日的事情,实在多而且繁。大少奶奶细想,三少是个玩性重的人,忽然让他来当这个家,多半是一时不堪其重,只是去躲个半日,并非在这时节去喝花酒。” 蔡巧珠回想昨日情状,果然隐约记得吴承鉴从老爷子房里再出来时似有泪痕,在她心中,三叔也的确是个贪玩胡闹的弟弟,一颗心就软了,道:“罢了罢了,我知他不是没心肝的,就不恼他了。但现在他这样做如果传了出去,是要被人骂不孝不恭的,快派人传个话,让他快些回来,可千万莫在船上过夜。” —————— 吴承鉴上了花差花差号,迎着海风伸了个懒腰,看着周贻瑾,笑说:“还是这里自在。” 周贻瑾嘴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 这时整个甲板都被清空了,只剩周贻瑾、吴七和三大帮闲。 周贻瑾道:“这次的事情,总觉透着一丝诡异。然而又不知道诡在何处。”他对宜和行内部运作所知不多,因问道:“惠州丢的那批茶叶,很重很大?” “茶叶不算重,上了秤也就那点儿,也不大,一条洋船肯定装得下。”吴承鉴说。 周贻瑾两条如同绣上去的眉毛,往中间一蹙:“这还不算重不算大?” 吴承鉴道:“货量不到我家所有茶叶出口的两成,不过总价嘛,大概占了我家茶叶出口的四五成,利润占了六成。而且少了别的货物还好说,少了这批茶叶,那些英吉利人就有借口拒收我们所有茶叶,而逼我们双倍退还预付款。” 周贻瑾和三大帮闲都吓了一跳,快嘴吴七道:“那我们吴家可不得赔个穿隆?” 吴承鉴笑道:“如果把赐爷赔给英吉利人就行,那倒好办了。” 赐爷一时尬笑,不过众人见三少还有心情开玩笑,心情反而都放松了一些。 周贻瑾道:“承鉴,你可是有应对之策了?” “没有。”吴承鉴摊了摊手:“我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想对策?” 周贻瑾道:“敌人?” 吴承鉴道:“这批茶叶对我家这样要紧,我大哥自然会慎之又慎,一路黑白两道都是层层打点,就这样还能出事,可想而知抢茶的人不简单。如果是大批流寇强抢,或者海运那段路程翻船,那就算我们倒霉,可像现在这样,丢得莫名其妙不知所踪,这必是有人静心算计的无疑了。” 铁头军疤道:“既然如此,三少为什么不让我带人去惠州?” “你去了没用。”吴承鉴道:“我大哥多精明的人,他亲自赶过去,查到吐血都没查出来,你去了有什么用?再说我老爹已经派了老顾去了,顾老头也是个人精,若有什么蛛丝马迹,一定会给他找出来,但如果连他都找不到线索,那么就算我们几个一起去也不会有用了,我们必须另辟蹊径。赐爷,查理。” 穿隆赐爷和短腿查理都站了出来,吴承鉴道:“你们找几个可靠的人,分别前往惠州、佛山、东莞、澳门,采买珍奇玩意儿,我要给阿爹做寿礼。明着采买珍玩,暗中探听这几个地方最近有无批量的好茶叶出手。” “对头。”周贻瑾听了点头:“盗匪劫了茶叶,总归是要出手的,全部一口气出货太惹人注目,最好还是分开了出。” 吴承鉴道:“若是打听到有这样的消息,那盗匪就是已经化整为零地出货,那就麻烦了,这批货找不回来了。” 穿隆赐爷道:“若是没这样的消息呢?” 吴承鉴嘿了一声,说:“那当然就…更麻烦啦!” 他招了铁头军疤过来,道:“你和蔡家拳的恩怨,最近消停些没?” 铁头军疤道:“现在吴家正有事情,小人这点事情,三少不要挂心。” “怎么能不挂心?”吴承鉴道:“以前就算了,我现在当家了,手里抓的银子不就更多了?当然要为你出口气。你待会就去三娘那里,把我存在她那里的银子都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不够让吴七回去找春蕊批账。拿了银子后就去佛山招揽人手,有多少人给我招多少人。等我给阿爹做完了大寿,就来给你撑腰,带人去砸蔡家拳的场子。” 铁头军疤感动得双拳紧握,节节作响,却还是道:“三少,若不是你,我军疤早就流放新疆了,现在还能老娘跟前侍病,已经是再生大恩。我和蔡家拳的那点陈年烂事,三少不用替我挂心。” “行了行了,别瞎感动。”吴承鉴摆了摆手:“我让你召集人马,明着是对付蔡家拳,暗中是先安排人手,到时候若找到劫茶的人,难道他们还能乖乖把茶交出来?少不得要动手的。你招的这批人就是我们的兵。所以你将人召集之后,还要勤开夜粥场,把人给我练熟了。” 铁头军疤呆了呆,就反应了过来:“原来如此,好,我这就去办。” 第十二章蔡师爷的关注点 吴承鉴又对快嘴吴七说:“劫茶的事情,除了外敌,多半还有内应。你这几天多在各房显摆行走,眼珠子放亮点,耳朵子放灵点,看看谁有动静,听听谁有猫腻。我们要先铲除了内奸,然后才好对付外敌。” 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声叫道:“三娘,三娘!” 疍三娘打开窗户:“什么事情?” 吴承鉴道:“南海县三班头目,最近有人上神仙洲玩儿没?” 疍三娘想了想说:“老周是每旬必到的,就是最近听说输了不少钱,手头紧,二楼都不敢上来了。” 神仙洲是广州最大的情报交流地之一,三娘的人虽然离开了,但仍有耳目不断给她传递各种消息。 吴承鉴就对吴七说:“最近找个空档,输点钱给老周。” 吴七笑道:“老周的钱,要赢他都容易,何况输给他。” 最后,吴承鉴让穿隆赐爷好好主办吴国英这次的六十大寿,一定要做得风风光光。 —————— 做完这些事情,吴承鉴才回了舱房,疍三娘早做了一碗莲子汤等着他了,说道:“莲子能清心,你这两天太劳心了,喝碗莲子汤润润心扉吧。” 吴承鉴抿了一口,忽然道:“你封帘不是说要请客吗?且缓一缓。” 疍三娘问:“怎么,可有什么妨碍?” 吴承鉴道:“我今天跑你这里来,回头阿爹大嫂知道,少不得一个骂、一个劝。老头子骂就让他骂吧,别骂坏了身体就行。但我嫂子那通劝啊,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难受了。若我再帮你大办封帘宴,老头子非从病床上爬起来扒了我的皮不可。至于我嫂子,一定要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喊着承钧叫着光儿,非把我骨头都哭软了不可。” 疍三娘道:“我自己设宴,你不来就是了。” “那怎么行!”吴承鉴笑道:“满广州都知道你疍三娘是我梳笼的人,你要封帘,我怎能不来捧场?就推迟几天吧,等到我哥哥的病情稳住了,你再设宴,那时我再溜来,就没那么显眼了。” 他嘴里说着,一边将碗放下,就顺手摸住了疍三娘的手。疍三娘是渔家女出身,刚入行的时候就被老鸨嫌弃手糙,但这些年下来,一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二来吴承鉴为她搜罗、炮制了许多润手护肤之物,竟然硬生生把手养了回来。 这时吴承鉴把玩了一下她右手食中无名的指尖,看着修长如葱条,摸着光滑如凝脂,一时间看个不够、放不下手。 疍三娘道:“这几年我都被你养废了,以前几十斤的渔网也轻松从海里捞上来,现在那些粗重的毛巾一过水,拧着都觉得费劲。” 吴承鉴笑道:“那不是你的错,是毛巾的错,回头让人挑轻薄的就好,干嘛还要用那些粗笨的东西来为难自己?” 疍三娘道:“享福时要想无福时——我难不成还能一辈子这样享福?总得为将来打算打算。” 吴承鉴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再说,我就觉得咱们的将来会越来越好。”说着又对着疍三娘的手赞了起来:“这双手真是漂亮!虽然这上面有几分我的功劳,但也要它本身的底子好才行。满神仙洲都找不到第二双手这么漂亮了,也就贻瑾的手能跟你比比。” 疍三娘隔着窗口,瞥见吴七正笑吟吟看着两人,呸了一声,轻轻打了吴承鉴一巴掌:“都是宜和行当家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吴承鉴笑道:“我从来都不是正经人,倒是你,在花行里做好事,都快做成菩萨了。对我又老是一副贤妻范,贤妻范也不是不好,只是多少有些无趣。话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能老吊着我啊,什么时候给我…” “别闹!”疍三娘低了头,跑出去了。 吴承鉴叫道:“喂,喂!难道你真的打算做菩萨啊!” —————— 蔡清华从花差号下来,回了广州城客栈之中,一进门,就发现床铺更换一新,桌上也多了些东西,显然不是自己出门前的样子,急叫小二来问,小二道:“昨天下午客官后脚离店,就有位爷前脚进门,说是客官您订的东西,吩咐我们搬入房内去。怎么,那不是爷您订的?” 若是要店家从客房里取东西,店家肯定要生疑拒绝,但往客房里放东西,店家的疑心就降低了许多。而且小二还有事情没出口——来办这事的人,是他没法拒绝的,不过对方有交代过,这话就不敢跟客官说了。 蔡清华就知有异,但他何等精明的人,也不说破,也不追问。 再进客房,再看那桌上之物,都是十分精美的日用之物,有穿的,如上等质料做的换洗衣服,有吃的,都是本地老字号的糕饼点心,又有些让蔡清华拿着顺手的玩物,至于床铺席被更是全新的上等货——并无特别名贵的东西,也无金银细软,不至于让蔡清华为了守规矩而拒之门外,但又件件琢磨过,送来这些东西的人,用心之细腻可想可知。 桌上诸物下面,压着一封拜帖,更无一字,只有一个印记,仔细辨认,认出是“潘”字的变体。 蔡清华就笑了,心道:“我这次轻车简从,悄悄入粤。看贻瑾见到我时的诧异,吴家应该是真不知道我的事情,广东地面无人对我有什么表示,十三行其它诸家也没动静,来这般向我示好的只此一家。潘家啊潘家,终究非诸家可比。” 心念未已,就听门外小二来报,说有客人来访,又呈上了拜帖。来人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在客厅等候,谦逊的姿态做到十足。 蔡清华打开拜帖,却是个不认识的人,叫段弘毅,自称晚辈,在自叙中若有若无地点出他是在广东巡抚衙门行走,蔡清华就猜来人是广东巡抚的师爷,轻轻一笑,就知道自己的行藏已经泄露了出去。 不过潘家的人,来得比广东巡抚的人更早更快,反而更加印证潘家在京师情报网的强大。 两广总督与广东巡抚之间只差一肩,蔡清华也不敢怠慢,亲自下去请那段师爷上来会见一番,彼此都是绍兴人,话题先在同乡之谊上绕了一下,很快就熟络了。 这一开了头,来访者就络绎不绝,先是一干在粤汉臣如广州知府等,都派师爷前来示好,再跟着满大员也来致意,广州将军、粤海关监督等都派了家奴前来拜访。 先前几个是按得到消息先后来的,后来消息大概在广州官场上传开了,再来拜访的就是按照东主的品级轮序,到得后来,就是连番禺县、南海县也听到消息赶来,这两位不敢派师爷,却是亲自前来。 蔡清华一一接待,言语之中不作半点得罪,也不露半句口风,师爷也罢,家奴也好,还有两位县太爷带来的礼物一件都不收。众人叹息而去,朱珪清名在外,他们也就都不敢强塞。 再往下的小官吏、大富商,蔡清华就托言疲倦不再接见了。 这半日功夫下来,蔡清华大感疲累,不是他能力不够,而是对两广官场以及南粤地面的信息掌握不足,初来乍到又无一个信任之人,既要了解情况,又怕被人窥破心思,所以这半日下来就累得他慌。 因此之故,他对招揽周贻瑾更上了三分心,心道:“这广东地面,豪富之中暗藏凶险,朝堂之上,又有和珅随时要背后捅刀子。东家孤身南下,下要慑服这两省军民,上要不为和珅所趁,这里头的分寸该如何把握,局面该如何打开,委实非有一位广知下情、又能信得过的人不可。” 两广总督总揽二省军政大权,军务政务牵涉之广,比之一个中型国家犹有过之,千头万绪之中,十三行只是其中一端,来访并无人主动言及,旦蔡清华心中既挂着周贻瑾,便于不动声色间旁敲侧引来了解十三行之事。 南海知县偶说起来一件轶事,却是最近粤海关监督两个小妾争风吃醋,跟着两个家奴煽风点火,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宅斗。 这本是满大员后宅里一件小到微不足道之事,却有两个十三行行商牵涉其中,被那两个家奴指挥着跑进跑出,用尽各种办法来为那两个小妾争宠固宠。 “蔡师爷你来晚了几天,所以才未亲眼看见。这事啊,在全广州都成了笑柄。在外头威风八面、富可敌国的行商巨富,却因两个小妾醋海翻波、两个家奴一点暗示,就城内城外地跑断了腿。子曰:为富不仁。商贾之辈富而不好礼,全无半点尊严,终究还是下贱末流。” 南海县是没话找话,把这事当笑话来说,以明官宦之高贵与商贾之低贱。 蔡清华却暗中留了心,心道:“粤海关监督的这场后宅风波,背后或者更有干连。能否因势导利,为我所用?嗯,却还需要更深入了解一番才行。” —————— 神仙洲上,疍三娘传言给花行姐妹,说封帘之宴暂且推迟,原因嘛大家一想就明白了。 现在都在哄传,疍三娘要做姨娘了,这个姨娘可不一般:一是三少够豪富;二是三少够痴心,许多人都在说,三少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娶亲,就是为了三娘,这番情谊真是不浅;更何况,今天的吴三少可不是往日的那个纨绔,如今的三少是宜和行的新当家了。 因此三娘虽然不设宴,神仙洲的小船快艇却都往花差号上走,不是送点礼物表心意,就是上门嘘寒暖。 只有沈小樱对此全无表示,连那日许下的三千两银子都假装没那事。 秋菱知道后,就来她房里说:“姐姐怎么都不派人往花差号上走走?莫不是心疼那三千两银子?” 沈小樱玩着一个蔡二少送她的鼻烟壶,说道:“三千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但肉包子打狗的事情,做来干什么?” 秋菱道:“姐姐你这话是怎么说?什么叫‘肉包子打狗’?” 沈小樱在四大花魁里头,脾性最傲,翻了翻白眼,只是冷笑,也不开口。 秋菱却是四大花魁中脾气最好的,沈小樱不开口,她还是凑了上来说道:“莫不是姐姐认为,三姐离开神仙洲了,就与咱们没什么关系了?可三姐姐人虽走,势还在。” 沈小樱哈哈一笑,就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第十三章作保 “怎么,姐姐还不知道吗?”秋菱说:“最近大伙儿都在哄传,说三少身边的人,自从他当了家就全都鸡犬升天了。” 沈小樱哦了一声,似乎在询问,但兴趣并不大。 “姐姐还不知道?”秋菱道:“连一个帮三少打争风吃醋架的帮闲,最近在佛山也是银子泼水一样地花。陈少跟我说,那个铁头军疤在佛山开了个夜粥场子,聚了七八个洪拳师傅,招了百十号后生,气势汹汹地要报当年一刀之仇。还有那个赐爷,最近忙着给吴老爷子办寿宴,银子也是海里去地花,暗地里不知道给捞了多少呢。” 沈小樱冷笑道:“三少他向来败家,满广州城谁不知道?只不过现在他当了家,败得更厉害罢了。” “他肯败家,那是他吴家的祸事,却是我们百花行的好事啊。”秋菱笑着说,“现在神仙洲上,姑娘们龟奴们,不知多少人都想往三少身边蹭,都说哪怕能在三少身边待上三天,就胜过在神仙洲忙活十年了。可咱们花行的人要想近三少的身,怎么也绕不过三姐姐不是?” 沈小樱懒懒道:“我又不想往三少身边蹭,跟我有什么关系?” “姐姐当然不需要蹭吴三少,姐姐有蔡二少嘛。”秋菱笑道:“不过人心如此,这势就还在。三姐姐那边,姐姐就算心里有什么不爽快的地方,至少这面子功夫也还是做做的好。” 沈小樱冷笑:“转眼就要拆了的灶头,还有人以为是口热灶,真是好笑!” 秋菱心里头暗暗一动,就问:“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妹妹怎么听不懂?” 沈小樱脸一冷:“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就别乱打听了。” “是,是。”秋菱心里提溜了一圈,马上又说:“妹妹这不是怕姐姐听了不确不实的话,误了自己嘛。” 沈小樱不悦道:“我怎么听了不确不实的话?谁来误我了?” 秋菱笑道:“妹妹是听说那天蔡二少回去后就挨了好一顿打,怕蔡二少有一阵子要消沉了,人一消沉势头就低了,势头一低消息就不灵光了。” “谁势头低了?谁消息不灵光了?”沈小樱受不住激,怒道:“二少的消息再怎么不灵光,也比那些就要家破人亡的好。” 秋菱惊道:“什么家破人亡?” 沈小樱欲语还休,终于冷笑道:“我说你啊,别看别人蹭也跟着蹭,没好处的。我话就说到这里,你自己琢磨去吧!” —————— 秋菱从沈小樱房里出来,又往银杏房里去,若是若非、半说半不说地把话给说了。银杏目光深沉,低声道:“看来…果然如此呢。” 秋菱忙问:“姐姐啊,什么果然如此?” 银杏笑道:“少打听这些,没你的好处。” 秋菱就把头埋在银杏胸脯上,蹭得她痒笑,道:“姐姐就跟妹妹说说嘛,就是不说个十分,七八分也行,七八分不行,那也指点一些许不是?” 银杏笑着推开她,道:“好了好了,我就指点你一些儿。”她指着南边——大概是花差花差号停泊的方向——“有人的靠山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是外强中干,都快要倒了。其它的,你自己想去吧。” —————— 转眼十来天过去,眼看还有半个月就是吴国英的六十大寿了。 这时秋交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上到掌柜,下到伙计,乃至货运码头的苦力,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的秋交季,与改革开放后的广交会不同,并非是个商家就有资格做海外买卖的,所有与外洋的交易,都要通过保商。 大部分给十三行供货的中小商人,这时都已经出完了货,就是十三行的保商中,也有一两家开始盘点过去这一年度的收成。那些拿到钱的,自然少不得要犒劳伙计,自己也要好好庆祝一番。还没拿到钱的,就都眼巴巴地指着各家保商。 当然,像潘、蔡、谢、卢这“上四家”,由于货物数量过巨,牵涉的关系复杂、银流庞大,就不可能那么快了。 宜和行虽然还不是“上四家”,但去年就已经隐隐逼近,而今年又比去年更上层楼,货物规模和银流数量都大得惊人。亏得有刘大掌柜尽心尽力地主持,才总算没出什么乱子——不过他老人家也因为全身心都扑在这盘大生意上面了,所以最近都分不出心来教训吴承鉴。 这日将账盘得告一段落,刘大掌柜对侯三掌柜说:“杂货差不多都已经出完了,接下来就是茶了。” 宜和行货物的总装船量,别说跟潘家比,就是比蔡、谢、卢也都还明显不如,但挡不住他家的货利润大。不过总的来说,出货的速度还是比上四家要快得多。 侯三掌柜说:“茶的话,除了本家茶山的那一批,我们和东印度公司双方都已经盘点无误了,随时可以装船。但米尔顿先生不肯付钱,说装船可以,账却要等本家那批茶叶到了再一起结。” 对宜和行来说,那批茶叶才是整起交易的重中之重。 刘大掌柜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三少怎么说?” 侯三掌柜愁眉苦脸:“他说…装船就装船呗,钱早点到晚点到无所谓,我们要相信老米。” 刘大掌柜愕然:“这…这是原话?” 虽然侯三的口气不对,但那措辞,满广州除了那个败家子谁能说得出来? “那您老看…是不是真的让对方装船?” “不行!”刘大掌柜说:“本家茶山的那批茶利润虽大,但总值也不过宜和行茶叶总值的四成五六。现在的这几船茶的钱如果能收回来,再加上之前其余货物已经收回来的钱,我们宜和行今年差不多就能保本了,这对人心安稳用处极大。但要是收不回来,不但行里人心要浮动,而且钱都被对方握在手里,后半段的生意我们就会很被动。鬼佬素无信义,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 侯三掌柜道:“那我再去说说。” 他又跑了一趟沙面,可东印度公司那边却坚持原本的主张。 按理说,款项一笔归一笔,这几船茶宜和行既然已经到货,东印度公司就应该给钱,所以刘大掌柜要求货到付款是合理的;不过吴家的那批本家茶,去年米尔顿是给过一笔高额预付的,而且约定如果茶叶不能及时装船,吴家要支付巨额赔款,而且这笔本家茶的生意,和其它外家茶的生意是一起签订的,所以米尔顿要求全部茶叶的买卖一起结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对东印度公司来说,那批本家茶牵涉到不小的利益,去年这个时候已经开始装船而今年至今没看到货,且又传出吴家当家换人等不算好的消息,米尔顿自然要留个心眼;而刘大掌柜是知道那批本家茶出事了的,所以才要保得一笔是一笔。 双方各有利益,各有算计,各有隐瞒,因此僵持不下。 刘大掌柜便对侯三掌柜说:“不如这样,让三少在花差号上设个饭局,将米尔顿先生请来一叙。这件事情总归要解决。” 侯三掌柜便又跑去找吴承鉴,没多久就回来:“三少说饭就不用吃了,他写了一封信让我去交给米尔顿先生。说能解决此事。” “信呢?”刘大掌柜问。 侯三掌柜取出信来,信封却用火漆封住了,盖了吴承鉴的私章,刘大掌柜便不方便拆看,问道:“信里写什么?” 侯三掌柜道:“三少说,与其让局面僵持下去,不如各退一步,让东印度公司照货给钱,这钱先不直接给我们宜和行,且找个第三方作保,将这笔钱存起来。等本家茶的买卖办成了,我们再去把钱取出来。” 刘大掌柜愕然了好一会:“亏他想得出来。只是那米尔顿先生肯么?再说找谁来作保?钱又存在哪里?” 侯三掌柜说:“是请十三行蔡总商来作保,钱先存在潘家。” 刘大掌柜点头道:“昊官这次的主意,倒是靠谱。蔡总商如果肯作保,那当然好。钱存在潘家,也没问题。” 洋人南风来北风去的,若出个什么意外找他们算账如同捕风捉影,但潘家家大业大,信誉之佳更在吴家之上,而且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潘有节肯接手,刘大掌柜就不怕钱会丢了——这笔钱虽然数目巨大,却还不值得潘家赔上信誉来贪昧。 侯三道:“只是既然找保人,为什么又找蔡总商作保,又找潘家存钱?直接找一位不就好了?” 刘大掌柜笑了起来:“潘家虽然家世第一,潘有节毕竟年轻,威望不足,找他作保不如蔡总商;蔡总商威望虽高,但钱放在蔡家库房,的确是不如放在潘家库房妥当的。昊官年纪虽小,考虑事情倒也贼精贼精的。可惜啊可惜,这小子就是不肯把心用在正经事情上。” 这次侯三去了,竟是出奇地顺利,说:“米尔顿先生看了三少的信,说没问题。” 当下由吴国英给蔡总商、潘有节分别写了信,老爷子在广州商场扎了四十几年的根,潘有节都是他的晚辈,蔡总商也得卖他面子,几方面便都应承了:吴承鉴承诺秋交结束之前米尔顿先生一定能拿到那批茶,否则这笔钱他就不要了;米尔顿承诺给出这笔钱,但吴家要提款必须得到他的授权许可;蔡总商为吴家的承诺做了保;潘家则保证这段时间里这笔钱的安全。 这次事情算是暂时解决,刘大掌柜道:“只是这样一来,所有的事又都押在那批本家茶上头了。三少敢这么做,莫非惠州那边已有消息了?” 第十四章永定河的水 刘大掌柜却是料错了,其实惠州的那批茶叶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老顾传回家里的消息很不理想。 而就在东印度公司的那批白银押进潘家库房之后,西关富豪、广州官场、沙面洋行,也忽然就都收到了宜和行惠州丢茶的风声。 花差号上,疍三娘在神仙洲的耳目回报了这个情况。 周贻瑾道:“这可真是巧了!” 吴承鉴笑道:“觉得这是巧合?” 周贻瑾白皙的鼻子微皱,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虽然之前吴家上下瞒得紧,但如果真的有一个‘敌人’要搞宜和行,那这个‘敌人’肯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若他一直不露风声也好理解,可做贼的事情总是越秘密越好,可他又放出了消息…放消息自然是要搞乱宜和行,可要搞乱宜和行就应该越早越好——若一开始就把消息放出,宜和行连那批外茶的买卖都难做,或者是会被米尔顿大肆压价,接着就是无数出货给宜和行的国内商人踏破门槛来要债,宜和行对外收不回款项,对内又被上游商行挤兑,也许不用等惠州丢茶的事情有结果,吴家现在就已经垮了。但那个‘敌人’却没这么做,他一直隐忍着,忍到现在才把消息放出来,这简直就像…” 吴承鉴笑道:“就像在等我们和米尔顿完成本家茶以外的交易。嘿嘿,真有这个人的话,这人对我们吴家还有几分香火之情嘛,劫了我们的茶,却还想方设法要让我们吴家能保住本钱。” 周贻瑾道:“钱还在潘家的库房呢。” 吴承鉴道:“我既然敢出这个主意,自然是有把握能把钱拿回来的。” 周贻瑾道:“你有把握,对方可不知道你有这个把握。” 吴承鉴道:“那就是对方有把握能把这笔钱拿出来。” “呵呵!”周贻瑾笑道:“能办成这件事情的人屈指可数,若是这样,这个‘敌人’是谁,伸个手掌出来就能圈定了。” “也有可能根本没这个人。”吴承鉴道:“一切都是巧合,都是我们瞎想。” 周贻瑾道:“呵呵。” —————— 放在平时,吴家丢茶这么大的事情,哪怕只是传言也一定会引起坊间哄传,幸好最近广州出了一件更大的事情,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新任两广总督朱珪抵达省城了。 与历代前任不同,这位朱珪朱大方伯不是满人,而是汉臣,虽是汉臣,但来历甚大,他从乾隆四十一年起便在上书房行走,亲近陛前十余载,又曾主河南乡试、督福建学政,收得门生满天下,外放之前任职礼部侍郎,更是清贵无比。 然而以上这所有的履历,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另外一个身份——他是皇十五子永琰(未来的嘉庆帝)的老师。 当今皇上御极接近一个甲子了,这可是古今罕有的高龄皇帝,眼看年事已高,虽然传位诏书藏在正大光明匾后面未曾公开,但朝野上下,都猜那匾后诏书上的名字,极有可能就是十五阿哥,也就是说,指不定什么时候龙椅上换个人,这位朱大方伯便是九五帝师了。 所以朱珪此次履任,满广东的大小官员,个个毕恭毕敬,更不敢有一丝疏忽。 —————— 不料就在朱珪履任的次日,蔡清华却忽然来找周贻瑾喝酒,这让周贻瑾大为吃惊,说道:“师父,大方伯初到广东,想必总督府衙门一定忙乱,你居然有闲情出来喝酒?” 蔡清华哈哈笑道:“我在东主幕内主掌的不是钱谷,而是书启刑名。这两日主抓钱谷的幕友倒是在忙着交割账目,我一个管刑名的,在大方伯刚刚履任之际,能有多少事?” 周贻瑾道:“那也不至于闲到能出来喝酒作乐。我听说这位朱大方伯御下是颇为严厉的,师父这般浪荡,可别触了东主的霉头。” “无妨。”蔡清华笑道:“我请贻瑾喝酒,半是为私,半是为公也。” 周贻瑾就知道蔡清华对招揽自己不肯死心,他虽然有心拒绝,可对方如今是两广总督的谋主,就算不看多年的交情,也得顾忌这一层身份,态度便不好过于强硬。 “来而不往非礼也。”蔡清华道:“这一次,可得让我做东。” 他就包了一条小小的画舫,舫上连个唱曲的歌伎都没有,只有一个服侍蔡清华的俊美童子,还有就是一个半聋的老船夫掌舵,竹帘垂下,舱内摆着些下酒菜。 那俊美童子第一眼见到周贻瑾时,眼珠子就像要冒火。 蔡清华瞥见,轻轻打了他一掌,笑道:“找人妒忌,也找个跟你差得不远的。贻瑾之颜,犹如天上云、昆仑玉,清隽空灵却又高远不可攀,既不可攀,亦无须忌。你虽然长得俊俏,但要跟他比,那纯粹是自己找不痛快。” 那童子再看看周贻瑾,忽然整个人丧气了起来,再生不起妒忌的念头了。 —————— 画舫荡出白鹅潭,船行悠悠,蔡清华指着竹帘外的浩渺水波说:“我浙省钱塘江外,也是一片大水,但比起这直通南海的珠江汇流之地,却还是相形见绌了。” 白鹅潭是江海交接之处,河南地在二百年后被视为陆地,而在此时却被视为岛屿,因此这时的白鹅潭可以说是江面,也可以视为近海。 周贻瑾道:“这里还只是江口,若是再往南出了海湾,进入南海大洋之中,那才叫一个浩荡苍茫。” 蔡清华道:“你见过?” 周贻瑾忽觉失言,周清华笑道:“怎么,对着师父我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你的阴私我知道的可不少,真要对你不利,够你死上三十回。” 周贻瑾想想也是,在蔡清华借个由头将那童子撵开几步后,才低声说:“承鉴好玩,曾驾驶英夷大船出过海,我跟着去了两趟。” 蔡清华道:“广州人总把山高皇帝远挂在嘴上,果然不假。” 吴家不是普通人家,是十三行行商,官府里挂了名的,吴承鉴私自出海,如果传了出去,后果难以预测。 周贻瑾道:“承鉴玩性一发,往往不知轻重,此事出我之口,如果出事,我必与三少连坐。师父若还顾念师徒之情,可莫害我。” 他想蔡清华应当不会害自己,所以故意将自己连坐上去,要让蔡清华投鼠忌器,只要蔡清华不想害了自己,就不至于拿这件事情来对吴承鉴不利。 “你我之间,何必多此一语。”蔡清华笑道:“我若是会拿你无心失言来害你,你刚才就不会向我坦白了。那天晚上,我也不敢应你之请在花差号上留宿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长长一叹。 周贻瑾道:“师父叹什么?” 蔡清华道:“这么要害的事情你都对我坦白,那就是仍然信任我。可是换了以前,后面那两句话是不会说的。可见在你心中,吴承鉴的分量竟是比为师的重了。可恨啊,可叹!” 他说着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酒干了。 周贻瑾默不搭腔,也举杯呡了一口,转个话题说道:“师父随东主赴任,竟然还带了家乡好酒千里入粤。” 蔡清华笑道:“我怎么可能这么做?这是我刚刚抵穗那日,有不速之客放在我客房里的,我看只是半坛开封了的酒水罢了,扔了也怪可惜的,也就没有推却。” 周贻瑾道:“师父今日在广州城,果然炙手可热。” “哦?”蔡清华道:“何以见得?” 周贻瑾举起手中酒杯道:“壶是普通的壶,杯也是普通的杯,但杯中之物却是三十年陈的状元红,且不是粤省仿制之酒,就是我们绍兴人家酿的花雕。此物放在浙江都不可多得,到了外省更是珍贵无比。” 蔡清华笑道:“不错,不过你这根舌头更珍贵,价值千金。” 周贻瑾继续道:“广州城内,这个年份的状元红只两家有:粤海关监督家里有几坛,但以吉山的根脚与脾气,对师父你最多也只是虚应故事。除了吉山之外,有此珍酿的也就只有潘家了。潘家身为十三行之首,冒着被吉山猜忌的危险,也要如此细心地琢磨师父的喜好,举重若轻、半偷半摸地拿出如此珍酿来讨好师父。此举既可见潘有节用心之苦,而能让潘有节如此用心,师父如今在广州城势头之炙手,自然也可想而知了。” 蔡清华听了这话,不否认,不发笑,却盯着周贻瑾,两眼都在发光。 “师父为何这么看着我,若放在十年前,我非以为师父对我有什么意思不可!”周贻瑾的酒量其实是不错的,不过他的体质属于“伪酒量不行”——也就是喝点酒脸上就有反应,所以双颊已经出现淡淡的红霞。 蔡清华笑道:“岂止有意思,简直非卿不可!只喝一口酒,就能道破背后的无数隐秘,若大方伯能得贻瑾为入幕之宾,这广州城内外,大方伯便能了如指掌。” 周贻瑾道:“我早跟师父说过,徒儿我如今无心功业,只想在三少荫下享乐养老。” “你才几岁,就说养老的事情!”蔡清华笑道:“再说了,你再跟着吴承鉴,只怕那乐也享不了几天了,一旦大屋倾倒,好徒儿,你别说养老,说不定还要遭受池鱼之殃。” “消息传的可真快。”周贻瑾道:“惠州的事情,竟然连师父也知道了。” “惠州什么事情?”蔡清华双眼一眯:“惠州什么事情?” 周贻瑾没想到他竟不知道,但想此事广州城内外已有不少人收到了风,以蔡清华如今的面子,只要他肯去打听,就没有打听不到的,便将惠州丢茶之事,简略说了。 “原来如此。”蔡清华沉思片刻,道:“那就更没错了。吴家之倒,就在旬月之间了。” 周贻瑾问道:“师父,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到了现在,你们也翻不了盘了。”蔡清华点着头:“是永定河的事情。” “永定河?”这回轮到周贻瑾愕然了——因为这个回答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永定河怎么了?” 结果蔡清华说出了一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话来:“永定河去年又发大水了。” 第十五章天子南库 周贻瑾想了想,果然记起了此事。 永定河旧名无定河,以河道迁徙无定而得名,乃是北京之水道命脉,此河安则京师安,此河患则京师涝,康熙皇帝在位时,对这条河下了大本钱,筑成大堤,企图一劳永逸,因此改名为永定河,不料堤防是加固了,自上游冲下来的大量泥沙却淤积在了河槽之中,导致河床急剧抬高,堤防反而被屡屡冲垮不断决溢,这又迫使朝廷继续加高堤防,久而久之,其下游竟然与黄河下游一般,变成了一条高出地面的悬河。 入乾隆朝以后,永定河的水患更是逐年增多,去年那场大水虽然不小,但因为永定河水患太过频繁,所以周贻瑾也没怎么关注。 “永定河水患又怎么了?”周贻瑾问,他心中也在疑惑,难道几千里外北京城的一场水灾,还能跟广州城的吴承鉴扯上什么关系不成? 蔡清华笑了笑,道:“看来你心中一定在想,北京城发一场不大不小的水患,能跟广州这边有什么关系,对吧?” 周贻瑾也不否认:“其实也有关系,去年水患的时候,十三行这边各家都捐献了不少钱。” 蔡清华道:“那笔钱,其实并不够。” 周贻瑾道:“大清国都的一场水灾,抗灾治河的钱,也不能都由十三行来出啊,想必山西晋商、扬州盐商,也都有捐献,而且也不能都指望民间捐献,大头还是要看户部与大内。”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蔡清华挥了挥手,本来回来斟酒的贴身童子,又让他打发去船艄,这才压低了声音道:“灾难突来,皇上降旨,让户部拨款救灾,结果这场水灾却捅出了一个大问题来:原来户部早就没钱了。” 周贻瑾道:“不可能吧!去年那场大水,听说也不算很大,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户部会亏空到这个地步?若是如此,怎么也没听官面上谁捅了出来。” 他人在广州,但为了帮吴家,还是拿钱在北京那边维系着京师耳目。户部若出现这么大的亏空,官场若有人捅破,他不可能不知道。 蔡清华笑了笑:“自然是有人盖了下去。” “谁?” “还能有谁。”蔡清华笑道:“谁做着户部尚书,谁就要把这件事情给盖下去!” “你是说…和珅?” 蔡清华的笑,变成了冷笑:“除了他,还有谁。” —————— 周贻瑾去见蔡清华的时候,恰好短腿查理跟着穿隆赐爷一起回来了,查理告诉吴承鉴澳门并没有来历不明的大宗茶叶现市,赐爷派去惠州、东莞、佛山等地的人回禀的情况也是类似。 吴承鉴听了这些回禀,再综合之前种种,呆了有半晌,慢慢的整个人就瘫在太师椅上,刚好有一个大浪拍打过来,冲得满舱摇晃,幸好舱中家具都钉死了,但吴承鉴的身形也在浪拍中晃荡了起来。 “三少,”短腿查理中英文夹杂地问:“事情是不是very糟糕?” “是very、very糟糕…”吴承鉴吁着气说:“茶叶在惠州失踪,然后我大哥、老顾相继前去查探都没得到线索,事情能干得这么干净利落,必定不是宵小之辈所为。天下事无利不起早,对方劫了茶叶,若是图财,就一定要趁着秋交之前动手。” “没错,”穿隆赐爷搭腔说:“一旦季风节过,茶价必然大跌。” “可现在各地都没有批量的茶叶出笼,”吴承鉴皱着眉头:“对方劫了茶叶却不乘价钱高分销贼赃,此事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不需要分销,只要到了时候,就可以一并出手。且粤省批量卖茶,能出高价且吃得下这么大批量的,只有十三行。” 穿隆赐爷道:“现在秋交已经到中后段了,全省银根都在吃紧,谁能吃下这么大批量的茶叶?” 秋交完成之前,洋商捂着银子准备买预订好的货物,行商的钱早就都换成了货物等着出洋,买卖双方在这个季节都很难有大量的流动资金。 要等秋交完成,银子进入十三行,行商们盘点完毕,再分发到各二线商人、三线商人,那时候整个广州就会迎来一次丰收的狂欢。但是在那之前,越是接近秋交尾声,银根就会越紧。 “要吃下这么大批量的货物,当然要靠洋商啊。”吴承鉴说。 “no,no!”短腿查理说:“欧洲各公司,不会等到现在才开始采订货物的,应该早就把货物预订好了,带来的白银都得准备用在这上面,现在不会有哪一家还有这么多的余钱的。” “有两个方法。”吴承鉴说:“各家公司应该都还备有资金以应变的,不见得所有人都会把钱都花光,当然,这批茶价值太大,任何一家一时间要独自吃下都会很难,但如果将这些余资搜集起来,还是有可能能吃下这批茶叶。” “那就是短期高利贷了。”短腿查理说:“上帝啊!三少,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借钱,那利息得有多高吗?一定得高到离谱,才有可能让各个公司把余钱抽出来。” “是的,查理,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毕竟也是一个可能。”吴承鉴说:“所以接下来这几天,你要到洋行那里跑跑腿,看看有没有人在四处筹钱,如果有,这个人十有七八就是这批贼赃的预订买家了。” “好的,三少,”短腿查理说:“交给我了,这么大规模的借贷,不可能做得毫无痕迹,只要有这件事情,我一定能调查出来。不过,你刚才说有两个办法,另外一个办法是什么?” “另外一个办法就简单多了。”吴承鉴苦笑说:“劫了茶叶的人,最后只要直接卖给米尔顿就行了。” “天,你是说…让东印度公司买贼赃?”短腿查理高叫:“那不可能!东印度公司是有世界声誉的大公司,米尔顿先生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商人,他不可能为了一点小小利益就购买贼赃的,不可能!” “你叫的那么大声做什么?”吴承鉴说:“是为了掩盖你的心虚吗?哈哈,查理,你自己刚才说的这几句话,你自己也不相信吧?” 短腿查理的脸红了红,却还是说:“米尔顿先生和你们宜和行是做了好多年买卖的生意伙伴了,难道你对他还不信任吗?” “现在,我对谁都不信任。”吴承鉴说:“家里的人,行里的人,统统都不信任,何况是个只见过几次面的英国佬?嗯,查理,我可没说你。” 短腿查理哈哈笑了起来:“行了,三少,我虽然是英国佬,可我跟你可不只是见过几次面哈,有了这个定语,我不在你的言语攻击范围之内。” “可是三少,”穿隆赐爷说:“不管是有洋商集资买脏,还是最后由米尔顿先生接手,这个要去出货的人,可都不可能是普通商人啊。” 乾隆皇帝的“一口通商”政策下达以后,所有进出口贸易都被禁止,洋商要入华、华货要出海,全都必须通过十三行。现在还是乾隆朝,朝廷在对外的事情上法禁森严,零星半点的走私还是有的,但大规模的买卖却还没有脱控。 穿隆赐爷道:“无论是哪个可能,这个劫匪都必然是有洋商的门路,而能有这门路的,必是在十三行中无疑。” “你到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吗?”吴承叹指了指自己的瘫姿:“你没看我刚才一听你们的话,整个人就都没力气了吗?”他叹了一口气:“内部的敌人,还没抓到,但外部的敌人,已经很明显了,那家伙就躲在十三行里头。” 短腿查理和穿隆赐爷面面相觑,吴承鉴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阿爹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一直是与人为善,我大哥这几年窜得是比较猛些,但也是在对国外开源啊,并没有向国内吞并谁家的产业。十三行里头同行相残虽然常见,但劫货卖脏,这种事情做出来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只要宜和行经历此劫而未倒,往后就是不死不休的死仇了!到底是什么人,要冒着被我吴家报复、被同行忌惮的风险,来狙击我们吴家呢?” —————— 周贻瑾是走一步算七步的智士,听到“和珅”的名字,已经隐隐感到不安——这尊神对广东地面来说太过巨大,如果三少的事情和他有什么牵连,那准没好事。 然而为诱引蔡清华多说一些,他还是道:“但是这没钱了的事情,可怎么盖?刑名上出了差错,可以掩盖,没钱用就是没钱用,除非变出钱来,否则怎么盖得住?” 蔡清华道:“这件事情,我们原本也觉得奇怪,和珅虽然左遮右掩,却还是走漏了风声,大方伯当时还在礼部任职,得到了消息后觉得是天赐良机,就联系了朝中有志之士,准备倒和。几位言官御史连弹劾的奏折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了最后关头,和珅忽然拿出了钱来,把亏空的账目给平了。” “钱不可能无中生有,”周贻瑾道:“莫非和珅自己掏腰包补亏空了?” 蔡清华哈哈大笑:“你觉得有可能吗?” 周贻瑾道:“若是不然,那就是挪东墙、补西墙。” 和珅不但是户部尚书,还是内务府总管,户部尚书管的是国库,那是朝廷的公家钱,内务府总管管的是内府,那是皇帝的私房钱。 蔡清华道:“这事没人能说得清楚,但大方伯私下揣测,却觉得此事极有可能。” “挪东墙、补西墙,挪走东墙的砖头,就算西墙补上来,这东墙迟早也要倒。”周贻瑾道:“若他真敢这么做,那不但是胆大包天,而且是饮鸩止渴。” 蔡清华道:“可要是让他再把东墙也补上呢?” 周贻瑾道:“户部亏空了去挪内务府,内务府再亏空,他还能从哪里挪去?” 蔡清华笑道:“你可别忘了,朝廷的公库虽然只有一个,皇上放私房钱的地方,却是南北各一。” 周贻瑾的脸色,忽然大变。 “十三行,十三行!洋船争出是官商,银钱堆满十三行。”蔡清华笑吟吟道:“如果说,内务府是皇上的北库,那这十三行,就是天子的南库!贻瑾,你说是不是?” 第十六章众兽分食之局 所谓的“天子南库”,这个说法听起来威风,实际上却不是什么好事——这相当于是说,这十三行富商们的财产,实际上都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天子暂时存放在广州的私房钱,什么时候大清皇帝有需要了,就会找个由头问他们拿——这才是“天子南库”四字的真正含义啊。 —————— 看到周贻瑾脸色有异,蔡清华就知道他已经这位老乡已经意识到此事的凶险,可他又加多了一锤子:“不过,相当奇怪的是,我到达广州之后,这边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 什么事情也没有,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蔡清华的种种猜测纯属子虚乌有,而另外一种,则是危机被人为地隐瞒了起来,并为酝酿更大的危机做准备。 蔡清华道:“贻瑾,若是寻常时节,你想安享醇酒美人的好日子,那吴三少处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但十三行近期将有大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做师爷的人,但愿扶得东家上青云,却绝没有与东家共患难的道理。你若理智尚存,就该另谋去路了。” 周贻瑾眼皮垂了下来,沉思片刻,终于还是道:“师父的美意,徒儿承情。但三少于我实有大恩,当初若不是他,我在北京的那个关口只怕就过不去。现在他家有难,我更不能不顾而去了。但师父的这番情义,徒儿铭刻在心。” 蔡清华见仍然劝他不动,摇头道:“十三行一定要有大变的,如果没有惠州之事,我还想或许倒的会是别家,但既知了惠州之事,贻瑾,吴家之倒便已是定局,以你的才智,不该想不通这一点啊。” 周贻瑾却还是摇头。 蔡清华见他如此,非但不气,反而更加欣赏,叹道:“事主以忠,徒儿,你这禀性,大方伯一定非常喜爱。只是我两番前来都还请不动你,难道要你出山,还真得师父我三顾茅庐不成?不过我跟你说,大方伯的耐心虽好,但这广州神仙地,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出来一个能替代你的人,那时你要待价而沽,怕也沽不起来了。” “徒儿不是待价而沽,”周贻瑾道:“只是当此之时,我不可能就这么弃他而去。” —————— 与蔡清华告别后,周贻瑾满肚子都不是滋味,这比那晚喝得半醉硬生生吐干净还要难受。 到了花差花差号,眼看穿隆赐爷和短腿查理都在,又见众人脸色不好,就问何事,赐爷将事情简略说了,越说越是丧气。 周贻瑾也是怔了好久,才道:“承鉴,我有点私人的事情,要跟你说说。” 穿隆赐爷眼色好,就拉着短腿查理出去了。 周贻瑾这才将与蔡清华的约见与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了吴承鉴。 吴承鉴听了之后,瞪大了眼睛,半晌不作声。 周贻瑾摇晃着他,叫道:“承鉴?承鉴!” 吴承鉴被叫回神来,忽然拍舱门大叫道:“三娘,三娘!” 疍三娘听到叫喊,走了进来问:“怎么了?” 吴承鉴道:“去,去,把那些不怎么相干的小厮丫鬟,买的都卖了,雇的都遣走。” 疍三娘慌了道:“这是怎么了?” 吴承鉴叫道:“这广州不能住了!还好我早有先见之明,回头把花差号改一改,把吴家的产业贱价卖了,换成金银丝茶,载了一家老小,咱们到英吉利去,或者到法兰西去,哪怕去美洲开荒也好,总之这广州不能住了!” 疍三娘被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三少,三少!你这是怎么了?你跟我明说好不好,别这么着,我听着害怕。贻瑾,贻瑾,三少他这是怎么了?” 周贻瑾叹道:“眼前有个大难关,三少要发泄两句,你就听他发泄吧。” “难关?什么难关!”吴承鉴怒道:“我原本还以为是被什么人狙击,没想到竟是一个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这他妈的是难关吗?这是地狱之门!贼老天!我说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还以为你真给我分配了个好人家,原来后手埋在这里!你不肯让我快快活活做二世祖也就算了,用得着弄这样一个局面来玩儿我吗?” —————— 吴承鉴在花差花差号上怼天怼地,发了小半个晚上的脾气,疍三娘于他骂声之中也插不进半句嘴去,自回舱后去,睡又睡不着,放又放不下,又走了回来。 就看见周贻瑾走近两步,几乎与吴承鉴呼吸相闻,才低声问:“真的要走?真要去法兰西?英吉利?还是南洋?” 吴承鉴脾气发过了,人也冷静了下来,道:“法兰西,英吉利,那边虽然早不是那些读书人以为的蛮夷之邦了,不过非彼族类,难有作为。我们若是过去,也就是去养老了。哼哼。” 周贻瑾道:“南洋呢?” “南洋…”吴承鉴道:“那里…也不是能长久舒坦的地方。去到那边,他娘的我还不得筚路蓝缕地做开荒牛?” 疍三娘这时走了过来,说道:“其实你也还年轻,真辛苦个几年,能创下基业来再享福也成的。” 吴承鉴长长吁了一口气。 周贻瑾道:“其实这些都不是原因吧。其实你真正挂怀的,是吴老爷子,也吴大少吧?” 吴承鉴便像被人戳破了心里头的秘密,一下子别过脸去。 疍三娘微微一愕,也马上就明白了。 若是吴承鉴真的打定了主意举家私逃,莫说去到万里之遥的欧罗巴,便是近在南洋的马尼剌与暹罗,以吴国英之老、吴承钧之病,只怕都是撑不住的。 也就是说,如果吴承鉴是这么选择,那等于是要以父兄的性命为代价的。 周贻瑾道:“其实事态如此恶劣,若是说与吴老得知,为了你的前程,我想他们都会支持你的,哪怕为此舍了性命。” 吴承鉴回过头来,冷声冷语:“既然他们能为我舍了性命,难道我就不能为他们而留下冒险?” “那怎么一样。”周贻瑾道:“你不是说过,二何先生断过症,吴大少没几个月好活了么?至于吴老爷子,就算保养得好,也是余年可计。你却还年轻,以一老一病,换得你一个逍遥余生和远大前程,这笔生意做得啊…” “你胡扯什么!”吴承鉴大怒打断了他:“阿爹阿哥的性命,是能用年月来算的?!哪怕和阿爹只能多陪他几年,哪怕和大哥只能多陪他几个月,这几年、几个月,对我来说也是万金不换。比起这几年、几个月,什么逍遥余生,什么远大前程,那都是狗屁!” 他脱口说了这一通话后,忽然明白过来,知道周贻瑾是意在逼出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罢了。 舱房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周贻瑾这才笑道:“既然你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是不走了。接下来怎么应对,可有办法?” “怎么办?没得办!” 吴承鉴骂归骂,其实脾气发过去,心还是冷静了下来,就道:“船上的钱都给军疤抽去了,回头让吴七再去支一笔钱过来在船上存着。另外再支五千两,回头你想办法送给你师父。” “他不会收的。”周贻瑾道:“不但不会收,而且他已经明说了,此事到此,总督府那边恐怕也无能为力,就算朱大方伯力能回天,他也不会出手,说不定到时候反而要再推吴家一把。” 吴承鉴眉头皱了皱,随即明白,冷笑道:“是了,我们吴家破了,你就只能去总督府当师爷了。” 周贻瑾唉了一声,道:“到头来,竟是我拖累吴家了。” 吴承鉴摆摆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各方利害聚合,恰巧形成的局面罢了,怨不得谁。嗯,蔡师爷这份礼还是得送,钱他不收,你就变成他能收的东西。我也不求到时候他能帮忙了,至少他提前给我提的这个醒就值这个价钱了,否则我们吴家被人吃干抹净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周贻瑾有些意外:“你有办法了?” “办法?屁的办法。”吴承鉴道:“总之兵来象挡,车来马掩,实在逼得急了,看小爷我把棋盘给掀了。” 疍三娘道:“那这人还遣散不遣散?这船还改造不改造?” 吴承鉴想了一想,说:“不遣了,不改了,随他天崩地坏,咱们日子照过。” —————— 吴家大少的病情,在大少奶奶蔡巧珠的照料下似有好转,一天之中能清醒些许时间了,然所谓的清醒也不过半昏沉状态。 对此蔡巧珠又是欢喜,又是哀伤,欢喜的是丈夫的病没有继续恶化,哀伤的是许多症状都与二何先生的判断十分吻合,若是这般下去,丈夫岂不是命终难久? 不过心中再怎么哀伤,平日里还是要将笑脸拿出来:一是给下人看的,好让家宅安;二是给公公看的,好让长辈安;三是给孩子看的,好让儿子也安。 这段时间,她除了服侍丈夫,给公公晨昏定省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但若听到某处寺庙灵验,近的就亲自去求拜,远的就派人去供奉,昨日才从海幢寺回来,因听说西樵山有一座小道观,里头供奉的吕祖十分灵眼,但每个月那位观主只在限定时辰才肯开门授符,且只接待本人或至亲。 蔡巧珠如今是病急乱求医,听得灵验天没亮就出门了,从西樵山求来了符水,又急急忙忙赶回来喂丈夫服下,然而看看情状,暂时并无好转,双手合十于胸前,默念着诸天神佛,请诸神佛菩萨看在自己一片诚心的份上,让丈夫多延些岁月吧。 她回头再看看昏沉中的吴承钧,心中哀痛,低泣道:“大官啊,你可不能就这么去了,哪怕挨到孩子成人也好。” 这泪水流了又流,擦了又擦,好一会,才注意到连翘站在门外,没有进门,却就在门槛外跟着主母默无声息地哭。 蔡巧珠赶紧又擦了泪水,说:“这会子来,是有事情么?怎么不叫我?” 连翘也擦着眼泪说:“看大少奶奶哭,我心里也难受。”她是八岁那年吴承钧买进大宅的,之后便指给了大少奶奶,两人对她都很照看,所以对大少和大少奶情感都深。 连翘帮着蔡巧珠换了一条干的手帕,才说:“少奶奶,大新街来人了。” 蔡巧珠的父母住广州城内大新街,说大新街来人,那就是说蔡巧珠娘家来人了。 “哎呀,怎么不早说。快让进来。” 一个四十几岁的婆子进了门,果然是蔡家的人。他们吴、蔡都是商贾人家,虽然也家大业大奴仆众多,但比不得那官宦人家规矩多,婆子也只躬身一下,就跟蔡巧珠说老爷太太想姑娘了,想过娘回门一趟。 蔡巧珠一想,吴承鉴去惠州之前,她因丈夫不在便在家里撑持着,不想丈夫回来却又是一连串的变故,这段时日牵挂的都是丈夫的病,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然而想想这么久没回去,也是愧对爹娘。 婆婆还在世时,她回门是禀了婆婆,没有不准的。婆婆去世后她当了家,要回家就跟丈夫说。现在丈夫也昏迷着,想了想,便到后院来见公公。 吴国英养了这么些日子,病已经好了很多,这时已不需卧床,正在院子里闲坐,听了蔡巧珠的来意,说道:“该回去的,该回去的。这段日子可苦了你了。去了大兴街,替我多多拜候亲家。”又命人将出许多礼盒来让蔡巧珠带回去,又道:“你许久没回门,与爷娘一定有许多话说,若是看天色晚了,便在大新街住一晚,明日再回西关不迟。” 蔡巧珠忙道:“那怎么行!如今老爷的寿辰将近,家里诸事忙乱,我怎能这时候在外过夜?现在虽然是三叔当家,但他一个大男人,平时也就算了,遇到这般大关节,整治内宅时难免会有疏漏。我还是得回来帮他看着点。” 其实她还有一个理由没说,那就是病人入夜之后病情易有反复,她担心着丈夫吴承钧,所以断不肯在娘家过夜的。妇人家总比较迷信,事涉不祥的话都不愿出口,唯怕出口成谶。 吴国英嘿了一声说:“做什么大寿!都是老三在那里胡闹。要不是他说要给老大冲喜,我这寿也不想做的,哪有什么心情。” 蔡巧珠忙劝告说:“老爷切不要这么说,承钧向来纯孝,想必也是希望公公开开心心做寿的。他人虽然昏沉着,但耳朵里若听到喜讯,内心一喜,或许也能帮他病体渐安。三叔说要冲喜还是有道理的。” 吴国英摇头:“你就知道帮老三。” 蔡巧珠道:“无论如何,新妇一定赶在天黑前回来。” 第十七章回门 西关是广州胜地,自十三行开辟以来这里豪富云集,一些外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西关位于广州城内,其实在清朝西关是位于广州西门之外,所以才叫“西关”——此地属于南海县该管,那大兴街却位于广州城内,所以蔡巧珠要回娘家就得进城。 蔡巧珠之父叫蔡士群,能在大兴街买一处三进的宅子,显然家境富裕,但跟吴家自是没得比的。但蔡士群的堂弟蔡士文却正是十三行之一的万宝行的第二代商主,也即吴承鉴口中的“蔡谢卢”三家中的蔡家商主。 六年前,一口通商后十三行的第一代总商、人称粤海金鳌的潘震臣去世后,潘震臣的儿子潘有节接掌了同和行,当时同和行的规模虽然远超余子,但潘有节年纪太轻,各方面都担心他压不住场面,蔡士文便趁机联合了谢家,一举压倒其余商号,登上了十三行总商的宝座。 蔡士文当上总商之后,不但万宝行规模日扩,他在西关地面的权势也日益加重,虽然比起当年的潘震臣仍有不如,但蔡、谢两家联合后的势头,已能在十三行中独领风骚,与六年前只能以微弱优势夺取总商宝座的情况大为不同。 蔡士群自己也经营着一个不算小的商号,主要是向万宝行供货,并从万宝行中倒手一些西洋商品卖往内地,算是依附于万宝行的一个附庸,虽然如此,但利润也十分的高,再加上这两年有女婿眷顾,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蔡巧珠一边是宜和行吴家的大少奶奶,一边是万宝行蔡总商的堂侄女,吴蔡两家联姻,吴国英与蔡士文是心有默契,蔡巧珠嫁过吴家之后,蔡士文对待蔡士群便与别的堂兄弟不同,而对蔡巧珠更是如同亲侄女一般,吴承钧那边也让妻子多与蔡士文走动,以亲叔叔敬待他,逢年过节的送礼拜候都是少不了的。 双方虽不是亲生子女嫁娶,却也算是结成了亲戚,六年前蔡士文争夺总商位置的时候,吴家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而这些年吴家能发展得这么顺利,与蔡家坐在总商之位上也不无关系。 —————— 蔡巧珠嫁了个好婆家,丈夫对自己又好,所以每次回门都如衣锦还乡一般,甚受娘家上下敬待,但这一次回来,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蔡巧珠说不出是哪里不对,然而总觉得气氛十分压抑。 她进门后为太久没回娘家告了罪,又问候了爹娘的身体,见二老安康便放了心。 蔡母拉了蔡巧珠进了内房,将连翘也支了出去,才问:“乖女,跟娘亲说句实话,姑爷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蔡巧珠刚才在外头还保持着吴家大少奶的风度,这时屋内只有娘俩,亲生的母女,更无隔阂,再忍不住,眼泪就像崩堤了一样,将丈夫的病势、二何先生的判断以及这几日来的症状都告诉了母亲。 蔡母听了默然许久,说道:“这么说来,姑爷的身子是迟早的事情了…女儿,你得想想后事该如何安排了。” 蔡母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似乎感到十分为难,但还是逼着自己说了出来。 蔡巧珠一愣,道:“娘亲,你说什么呢!承钧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哪里去想什么前事后事!” 蔡母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家又不是那乡下死读书的穷酸,不需要一块贞洁牌坊来减免田赋丁税,你年纪轻轻的,难道还能就这样守一辈子寡不成?” 蔡巧珠刚才只是小愣,这下是彻底愣住了,蔡母这话可说的太直白了,简直把吴承钧当死人来论事,她心中一阵恍惚,母亲对自己丈夫向来十分喜爱的,怎么今天一闻其病,一不见伤心,二不见着急,全不管女婿的生死,就一心一意为女儿打算起“后事”来了? 蔡母拉了女儿的手说:“乖女,不是娘亲薄情,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知道你和承钧感情深厚,但人总得活着才能论个情义,一死如灯灭,就算他生前与你有千般恩爱,等到进了黄土,你还能陪着一块神主牌来过剩下的几十年光阴不成?” 蔡巧珠越听心里就越堵,终于忍不住抽开了手道:“娘!承钧他还没死呢,你就这样咒他!什么黄土,什么神主牌,这是岳母在女婿病重时该说的话?” 蔡母道:“怎么是我咒他,二何先生的诊断,什么时候出过错?可记得三年之前,下九路王员外在南海见他一面,被二何先生断了三日内要办后事,当时王员外觉得自己吃得下睡得着身康体健的,全没放在心上,结果如何?第三天夜里就闭眼了。再说了,承钧的病是你侍奉着的,他到底还能不能活,你比别人心里有数。” 蔡巧珠倏地站了起来道:“我不想听这些疯话。母亲,女儿要回去了。” “你给我回来!”蔡母拉住了蔡巧珠:“屁股都没坐热,走什么走。” 蔡巧珠道:“若要女儿再留一留,就求母亲不要再说这些扎人心窝子的话。什么神主牌,什么身后事,母亲,你别忘了女儿膝下有个光儿的,他可是吴家的嫡长孙!是宜和行未来的第三代少东。就算承钧真有个三长两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儿的‘后事’,也只会落在吴家,不会在蔡家。” “宜和行若是还在,自然一切好说,我们一定要帮光儿把商号争过来。”蔡母道:“但宜和行要是不在了呢?你还待在吴家有何意义?” 蔡巧珠整个人都呆住了,今天这一次回门,真是每说两三句话就大出一次意料之外。 “母亲,你说什么?宜和行怎么了?什么叫不在了?” 蔡母道:“宜和行的茶叶在惠州丢了,对吧?这事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你叔叔?我们早就都知道了。” 蔡巧珠暗叫不好,心想家里瞒了这些天,终究还是再瞒不住了,却还是道:“母亲放心,我家老爷已经派了得力的人去寻访了,就算寻访不到,这一次我们宜和行最多也就伤筋动骨,不至于一蹶不振的。” 蔡母冷笑道:“若只是惠州之事,那也只算是吴家栽了一个大跟头,可惜不止如此,尚有更大的灾劫等着吴家呢。乖女,你听娘亲说,你叔叔已经明告诉我们了,吴家之倒,就在旬月之间了。” 蔡巧珠大吃一惊,刚才若是七分恼、三分惊,那惊的也只是不明白母亲对自家夫婿的态度为何变得如此恶劣,而现在则满腔都是惊,且惊的是蔡母所说的“灾劫”。 “娘,吴家还有什么事情,你快告诉我。” 蔡母却不管女儿的问题,只道:“乖女,乖女,吴家是十三行的保商,不比寻常商户,若是吴家破了家,男的要流放边疆,女的要发配为奴。娘亲我图的不是别的啊,娘亲就是想保着你一条性命啊。娘也不是不爱女婿,可女婿再亲,怎么比得上女儿的性命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叔叔肯提前给我们提个醒,已经是顾着亲族情面了。你切不可为了一时之情,而自己往火坑里跳啊。” 蔡母说到后来,真情牵动,泪水也下来了。 蔡巧珠却是越听越是心惊魄震,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闺中妇女,是掌家多年的宜和行大少奶奶,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真话里有几成假,假话里藏几分真,她比寻常人分得更清楚,这时已猜到必然是总商叔叔蔡士文给父母透露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极有可能会导致吴家家破人亡。 “娘亲!”蔡巧珠握住了蔡母的手,切切道:“就不说承钧了,若你还疼着女儿,还疼着光儿,你就告诉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蔡母听得踌躇,蔡士群是叮嘱过不能透露的,蔡巧珠手帕抹眼,呜呜哭了起来:“就算女婿是外人,女儿终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光儿身上也有一半流着你的血啊。吴家如果遭了祸事,就算女儿跑得了,光儿能逃得掉?难道你就这么忍心看着自己嫡亲的外孙,小小年纪就被拿去给披甲人为奴不成?” 蔡母在丈夫和蔡士文的劝说下,本来已经决定只保女儿,这时被蔡巧珠几句话牵动了心肺,想起自己的外孙那般精灵可爱,若真被拿到边疆塞外吃那风霜雪雨之苦,那真是挖了自己一块肉了,这下也哭了,这次是真的伤心,几乎就要把话说出来。 忽然蔡士群闯了进来,喝道:“不是我们忍心!实在是无能为力。如今大局已定,吴家是没救了的。若不壮士断臂,不但你陷进去了,我们蔡家也得受牵连。” 蔡巧珠上前攀住了蔡士群的臂膀,哭道:“阿爹,阿爹,你知道什么的对吗?你就告诉女儿吧。” 蔡士群道:“若是能救,你叔叔早就出手了。我们能说的话,能求的情,在你叔叔面前我和你娘都说了,都求了,可是没用!这次的祸事,不是你叔叔能罩得住的。连他都没有办法,别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乖女,你就听你娘的,尽快料理料理,这几日就设法与吴家撇清干系,这样你叔叔才有办法救你。” “不!”蔡巧珠猛地后退了几步,说道:“女儿嫁到吴家十二年了,早就血肉相连,哪里还撇的清楚?这一回若只是承钧有个长短,我顾念着光儿也要咬牙活下去,可是如果光儿也出事,爹,娘,你们觉得女儿还活得下去吗?” 她知道蔡母的心肠,总没蔡父来得硬,就扑到了蔡母怀中哭道:“娘亲,你若还可怜你苦命的女儿,就告诉我一句吧,到底是什么事情?” 第十八章吴家女主 蔡母听女儿哭得撕心裂肺的,也再忍不住,看看丈夫,蔡士群其实也不是个极狠心的人,只是势之所逼,不得不为,忍住了不去看女儿的惨状,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若还有一分二分孝心,就留在蔡家,别再想吴家的事情了。” 跟着叫了一个婆子来:“帮着太太,送小姐回闺房。”这个女儿嫁得好,出阁后闺房还留着,以待她回门时用。 蔡巧珠退后两步,叫道:“父亲,你这是要做什么?” 蔡父道:“你就暂且在娘家住下吧。外头的事情,爹和你叔叔会帮你料理。” 蔡巧珠陡然抬高了声音,大喊:“连翘,连翘!” 连翘在外间听大少奶奶叫得凄厉,不顾一切挤了进来。 蔡巧珠对连翘道:“出去告诉吴六,让他准备好轿子,我现在就回西关。快去。” 连翘转身马上就出去了,她身形灵巧,那婆子拦不住,也不好硬拦。 蔡士群怔了怔,这才想起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承欢膝下、娇俏弱小的少女了,她如今是吴家的掌家女主,这次回门没有大张旗鼓,却也还有连翘与两个小丫鬟伺候着,一个婆子跟着,还有一个得力家人吴六护着,四个轿夫也都是吴家叫来的,加在一起九个人,可不是自己用一两个婆子就能扣住的无依少妇。 更别说蔡巧珠背后还有宜和行,还有吴家,吴家就算可能要败落,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若是蔡巧珠强项抵抗,自己今天就算能扣留住她,回头吴家找上门来,更是一桩大麻烦了。 蔡母急道:“女儿,你这是做什么?” 蔡巧珠道:“母亲,承钧为人温和谦让,我三叔的脾气可不好。去年上九许家冒犯了女儿一句,他回头就带人将许家砸个稀烂,这事母亲也知道的。” 蔡母讷讷道:“这会说这些做什么。” 吴承鉴是败家子不错,可他那种一犯浑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性情,满十三行的人可都有几分忌惮的。 蔡巧珠道:“母亲,我婆婆早逝,承钧又病着,但我回来之前禀告过我家老爷,说了今天会回。若我不回,只怕会招惹长辈挂心。” 她跪了下来,给二老行礼:“女儿不孝,女儿拜别二老。” 这一拜,父女母女之间便拜出了隔阂,若是吴家真个出事,这一拜说不定就是诀别。 蔡巧珠拜完,掩了面就冲了出去,蔡父蔡母都不敢强留,那个婆子又哪敢造次? —————— 一路之上,蔡巧珠心情数变。 吴承钧病倒之后,她人前强颜欢笑,人后哭哭啼啼,一心只在丈夫的病体上,连账目都移交出去了,听到吴承鉴胡闹,生气归生气,心还是牵挂在丈夫身上,后来就不了了之,因为实在心不在彼了。 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心中警钟长响,刚从蔡家出来,先是心慌意乱,忍不住催轿夫快些走。 轿子跑出大新街,她心神就已经宁定了下来——毕竟是有多年掌家管事的历练的人,心里就想着:“爹娘所说之事,不知有无夸张,但无风不起浪,总之定是有什么人准备祸害我宜和行。哎呀,越是这等时候,越不能让人瞧出慌乱来。” 想到这里,反而叫连翘:“让轿夫慢点走,赶得及关城门前回西关就行。” 轿夫们不知道吴大少奶的心思转变,只是暗中腹诽大户人家花样多,一时要人跑快,一时要人跑慢。 蔡巧珠一大早坐车赶去西樵,回来后又坐轿子赶进广州,这会又要赶回西关,饶是她年轻保养好,这会整个人也如同散架了一般,几乎就要昏昏睡去。 可是刚闭上眼睛,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就冒上心头,再跟着光儿被官军押走时大哭无奈的场面就闪了出来。 蔡巧珠打了个寒颤,一时再没半分睡意,诸般蛛丝马迹浮现心头,越想得深入,心反而越是透彻,到最后心里只是在想:“若真出了什么事情,我便无法从阎王爷那里保住承钧的性命,但至少要保住光儿!” 想到这里,便在轿子里头,整理妆容,抹去了泪痕,打开一个小镜盒给自己重新上粉。 回到西关大宅,天还没昏。 这一趟大新街之行,可硬生生把消失了半个月的宜和行掌家女主给拉回来了。 —————— “大少奶,到了。” 蔡巧珠先摸了摸头面,以确保妆容未乱,这才气态沉稳地下了轿,扶着连翘的手,从侧门缓步回宅,一进门就听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佣和门房吴达成在调笑,蔡巧珠扶着连翘走了过去,那个女佣和门房才发现了,忙收笑站好。 吴达成笑着请安:“大少奶奶,怎么回来了?” 蔡巧珠道:“大少病着,老爷也病着,看你们心情倒是挺好。” 唬得二人忙道:“没有,没有。” 蔡巧珠道:“不用这么紧张,这里不是皇宫大内,我们吴家也不是皇帝皇后,还能自己不开心,就不许你们开心不成?不过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不同心的话,日子总过得不长远。” 对连翘道:“告诉春蕊,把这位大姐的工钱结了,另找个人吧。” 吓得那女佣叫道:“大少奶奶,您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 蔡巧珠心知这个家接下来恐将面临大变,门风可得好好收一收,有心杀鸡儆猴,便理都不理那女佣,又对吴六道:“让你爹另找个稳重些的来看门,半个月后老爷寿宴,到时候定有贵客临门,失礼了贵客就不好了。” 吴达成几乎就要跪下了:“大少奶奶,我可给吴家看了十五年的门了,大少奶奶入门的时候,还是我捧来的火盆。” 蔡巧珠冷笑道:“那是资格比我还老了。罢了,想必我发落不了你,咱们这就去后院,请老爷来发落吧。” 吴达成哪里敢跟她去后院?在儿媳妇与门房之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老爷子会怎么选,心里只是奇怪大少奶奶怎么今天又变回去了?还比往昔更厉害。 他能做门房,就是个有眼色的,知道此时强项没好处,赶紧低了头,哭的眼泪鼻涕一起流:“老奴哪里敢,大少奶奶真要发落老奴,老奴马上就滚,再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是老奴的老婆女儿都在宅子里行走,大少奶奶要真将老奴赶了出去,她们在宅子里也就待不住,那样我们一家子就都没活路了,还请大少奶奶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网开一面,网开一面啊。往后老奴一定看好门户,不敢再乱来了,不敢了。” 蔡巧珠见他服软,便轻轻放下道:“都是家里的老人了,就该给其他人做个榜样,今天就且饶了你这一回,以观后效。” 也不管吴达成惊吓叩谢,蔡巧珠就扶了连翘,这是吴承钧病倒之后,她第一次回家不先回去看丈夫,直接往后院老爷子处去。 吴老爷子看到了儿媳妇,有些小讶异:“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蔡巧珠先请了安,对连翘道:“把我刚才吩咐的事情,去跟春蕊说。”连翘就答应了出去了。 吴国英就知道家嫂有事要说,让杨姨娘也出去了,才问:“家嫂,怎么了?大新街那边出什么事情了吗?” 蔡巧珠就跪下了,吴国英吓得赶紧伸手来扶,道:“家嫂,这是做什么?” 蔡巧珠道:“新妇的娘家,对不起吴家。新妇先在这里向老爷请罪。” “你别急。坐着说话。”吴国英将她扶了起来说:“你给我吴家生了光儿,吴蔡就是血脉相连了,就算两家有什么冲突,总能想办法化解。” 蔡巧珠道:“谢老爷宽宏。”站起来坐好了,这才将今日回门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国英。 吴国英越听越是惊骇,在吴承鉴接掌家业三年之后,他就真的退居了二线不再管事,但年纪虽老,沉谋尚在,听了蔡巧珠说明经过,再仔细琢磨其中所隐藏的讯息,拍着桌子道:“惠州之事,恐非偶然!” 蔡巧珠问:“老爷,你可有什么头绪也无?” 吴国英叹道:“此事诡异之处甚多,想来必是有人要阻击我宜和行。我细想了一番,我生平与人为善,多铺桥少堵路,虽然商场争端在所难免,但真要如你爹娘所说,那就是要将我吴家往死路上赶了,这样的生死仇敌,我想遍一生也想不出一个来。但亲家冒着转恩为仇也要将你留下,此事断非空穴来风。我吴家或许真的大祸将至了。这件大事,需速速叫老二老三来议,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拉了拉桌旁的铃铛,派人去寻吴承构、吴承鉴。 蔡巧珠又说:“三叔好玩不经事,他接掌门户之后,近日家里家风弛荡,下人全都没半点规矩,此势可得好好收一收。” 吴国英沉吟片刻,说道:“承鉴终究是承钧指定的当家,我若越过了他让你重掌内宅,不但是否了承鉴,也是否了承钧,往后他兄弟俩的话都要打折扣了。不过你说的对,遇到这等大事,家风是应该收一收的。” 蔡巧珠就明白了公公的意思,说道:“好,回头我去与承鉴说。男主外女主内,他一个大男人,内宅的琐事不好处理,又还没娶亲,总不能这个家指着春蕊去管。” 吴国英道:“家嫂所言有理。” 第十九章挑唆 吴承构倒是在家,很快就赶来了,吴承鉴却不见人影,那日他去花差号的事情,不但春蕊帮着遮,蔡巧珠知道后也帮着掩,所以吴国英至今不知此事。 蔡巧珠就猜到三叔多半又出去浪了,心里为吴承鉴暗暗着急,又有些着恼,心想:“三叔啊三叔,你不该如此啊。平日浪荡也就算了,现在都火烧眉毛了!” 吴国英因想着家难将至,饶是他老辣之性也有些坐不住,喝道:“这会子怎么不见了,到底哪儿去了?”左右都说不知。 吴承构忽然道:“我刚刚从外面回来,与下九的老刘擦肩而过,他问我阿爹和大哥的病是不是都大好了,我心里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老刘说他看见老三在神仙洲快活着呢,想必是阿爹大哥的身体都大好了,不然三少哪有心情去那里。不过我想老三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情,多半是老刘看错了人。” 神仙洲在百花行虽是风头无二,其实却是近三年才出现的,吴国英是正经人,引退之后对外间的事情半知半不知,后生们风流快活的场所自非他所关心的,因此竟然不知道那地方,就问:“什么神仙洲?” 蔡巧珠原本只道吴承鉴是去花差号躲清闲,那还情有可原,但去神仙洲就真的不知怎么替他解释了,侧了头,又有些恼,又不想去应答那神仙洲是何等肮脏的所在。 吴国英回望众人,见没人开口,杨姨娘忍不住道:“听说那是近几年广州城最出名的水上娼寮。” 吴国英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姨娘说的没错,”吴承构说:“就是白鹅潭上的一个伎寨。老三从昨晚就没回来。” 吴国英一听,一口气差点没气得背过去,一手拍得桌子上的紫砂壶都跳了起来,大怒道:“这个逆子!这个逆子!他大哥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呢,他竟然有心情去宿娼?去叫人,去叫人!叫回来看我不打死他!” 蔡巧珠道:“老爷息怒,也许真是那老刘看错了,也未可知。” 吴国英怒道:“下九老刘一年中来我们家窜门十几回,怎么会认错人?罢了,把春蕊叫来。” —————— 后院这边出事,左院那边春蕊也听到了风声,心中暗暗焦急,早已经派人急去找吴承鉴了,想在事发之前把三少找回来,没想到派去的人才出门,自己就被传唤了,传唤自己的还是老爷。 她心道:“这一回老爷也被人请出来了,可怎么才好。” 一步一拖延地蹭到后院,结果进门就被吴国英喝道:“这几步路,走这么久。老二说的没错,老三当家之后,这个家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春蕊一听就跪下了,吴国英大声喝道:“给我说,老三去哪里了?敢说一句虚的,立刻赶出家门。” 春蕊进吴家十几年了,从没见老爷发过这么大的火,更别说是冲自己来,心里惶惶不安,当场哭了出来。 “哭什么!”吴承构喝道:“快说!” 吴承鉴的行踪从来都是不瞒春蕊的,防的就是家里有什么急事找自己,这时春蕊抵不住,抽噎说:“三少去神仙洲了,说是与南海三班头目喝酒。” 蔡巧珠忍不住道:“三叔干这等荒唐事,你怎么不劝劝?上一回我是怎么交代你的?” 她是掌家多年的女主,春蕊实不敢顶她的嘴,可是上次劝了一句,就被吴承鉴回了那般重的一句话,夹在两个强势的主人之间,左右都不是人,这份委屈,如何当得?这时再加上被老爷怒吼、二少逼迫,春蕊当场嚎啕大哭起来,只恨不得就此死了才好。 蔡巧珠看看春蕊的模样,心道:“宅子里都说这丫头沉稳有担当,看她平时管一房内事还行,可丫鬟就是丫鬟,终究是上不得台面、临不得大事。还是得赶紧把三叔的亲事给完了,叶家二小姐在西关也是有闺誉的,就不知出了这事,叶家那边会不会有反复。” —————— 吴承鉴让快嘴吴七去给南海县捕头老周输钱,吴七倒也去了,寻了个由头找到南海县,在广州下九流行当里,他快嘴吴七也算是出手阔绰,所以几个府衙县衙里都有点名声,出入不禁。 找上老周后,老周正输怕了,哪还敢赌,吴七就想了个办法,先与其他衙役赌了起来,要吊老周的胃口,他于赌字上有几分天赋,这天运气又不错,竟是连开连赢,老周一时手痒,就问吴七能不能跟着他坐庄,蹭蹭他的手气。 吴七心想:“总之让他赢钱就行。输钱给他是让他赢,带着他赢也是让他赢。”就答应了。 他的手气真是大顺,一连赢了十七把,这一来把老周赢得眉开眼笑,却将其它人输得脸色都青了。 县衙有三班衙役,皂、壮、快,皂班管的是县衙内勤,壮班和快班共同负责缉捕警卫,以后世比喻,壮班更像武警多一些,快班更像警察多一些。 老周这个快班捕头赢得开心,皂班的皂头老郑和壮班的都头老冯却都恼在心头,一言不合三人就打了起来,头头打架,下面的人一半起哄一半帮忙,要不是有相熟的刑房蒋书吏赶来,这场哄闹几乎就要惊动知县老爷。 蒋刑书事后一盘问,才知道始作俑者竟是快嘴吴七,当场就叫人把他拿下了,蒋刑书管的是一县刑名的具体操作者,相当于后世司法局局长,名头不高,实际权力却不小,见快嘴吴七敢在县衙设局聚赌,若不是老周他们拦着,当场就要给县太爷递条子将快嘴吴七给法办了。 吴承鉴听到消息,赶紧赶到南海县,见面大家都是相识,就都拉不下脸,吴承鉴当面把快嘴吴七训斥一通,蒋刑书倒也还卖吴承鉴的面子,就将事情轻轻放下了。 吴承鉴见皂壮两位班头因为输钱还神色不悦,就开了口,在神仙洲设宴赔罪,顺便把蒋刑书也请了。众人都知吴三少在神仙洲面子大,也乐得去那销金窟帮三少糟蹋糟蹋钱,就都欣然应邀。 这一顿花酒喝得几方面皆大欢喜,蒋刑书和三班头都是一人一个银钗陪着,这可是难得的机遇,乐得三班班头乐开了花,当晚诸人尽兴。 吴承鉴也喝了不少,当晚连花差号都没回。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秋菱房中,秋菱见他醒了,就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吴承鉴被人服侍惯了,任凭她擦拭,只是问道:“我怎么在这?” 秋菱道:“昨晚三少醉了,难道秋菱还能让您睡在下面不成?那几个班头能睡二楼是给了他们面子,三少你睡那,可多掉价!” 吴承鉴笑道:“睡哪里都无所谓,但睡了这张床,我怕陈少回头找我算账。” “他呀,”秋菱嘻嘻笑道:“难得三姐姐不在神仙洲,别说陈少昨晚不在,就算他昨晚在,我也照样接三少上来。”凑到吴承鉴耳边说:“再说,像三少这般风流人物,睡了谁家的床,都是那人的光彩。” “我可不信,陈少家做的是实打实的产业,他自己年青俊俏又多金,”吴承鉴笑道:“你是他梳笼的人,他还能让别人碰你?” 秋菱媚眼如流光:“别人敢碰我,回头就得断腿,三少嘛,他不会介意的。他恨不得你来呢。” 吴承鉴笑道:“难道他还会喜欢这调调儿不成?” 秋菱在吴承鉴耳边呼着气,若有若无的:“有一回啊…我就忽然叫你的名字…他啊…嘻嘻…打了个哆嗦…就丢了。” 吴承鉴听得哈哈大笑,对这种风言风语却也不当真。 —————— 因为宿醉头疼,近来事情多杂,这日干脆就在秋菱房里住下了,且躲半日闲再说,佛山陈少留在这房里的好东西,他也不客气地就用了,秋菱也尽力迎奉着。 看看到了傍晚,天色昏黄了,就要回西关家里,快嘴吴七闯了进来说:“三少,快回家吧,老爷发火了。” 秋菱整了整衣服,道:“你们聊。”就闪了出去。 吴承鉴才问:“发什么火?” “好像是二少把你在神仙洲留宿的事情捅了上去,老爷知道后暴跳如雷,这会家法都准备好了。”快嘴吴七道:“咱们快回去吧,再迟了,二少再泼一勺油上去,后院还不得烧烤变爆炒了?” 吴承鉴本来已经准备动身了,听了这话道:“不回去了,今晚再睡一晚,明天再回吧。”伸了一下腰,反而倒床上去了。 吴七:“啊?” 吴承鉴道:“你不也说,老爷子家法都准备好了吗?现在回去一定当头就打,我嫌自己肉厚啊。再等一天,明天再回。” “那就是连续两天宿娼在外…那那那…那老爷还不得气到火冲天?” 吴承鉴笑道:“我自有妙计,你听我的没错,把家里派来的人都给我拦住不许上神仙洲,我再猫一天再说。” 吴七答应了,就去办事。 门呀的一声,有人刚好进来,被吴七擦了一下身子,不悦道:“这谁啊?” 来人走了进来,却是一个中等身材、面如冠玉的青年,看到秋菱床上有男人,脸色就变了一变,走近两步,看清是吴承鉴,又呆了一呆,随即恼意就消了,反而满脸春风,笑着说:“什么好风,把三少给吹来了。” 第二十章佛山陈 吴承鉴半躺在床上,这会就是赶紧起身反而着相了,干脆就不动了,懒懒地说:“原来是陈少。” 来人正是力捧秋菱的佛山陈陈天垣,他又走近了些,吴承鉴笑着说:“昨晚喝醉了,秋菱念着和三娘的旧情,把我弄上来了,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虽然我睡了她的床,但昨晚我们什么也没做。” 陈天垣却靠了过来,也半倚在床上,脸上满是惋惜之色,说:“那也太可惜了,我还指着三少你指点她两招,回头我好享用呢。” 吴承鉴盯着他的一双桃花眼看了半晌,见他眼中果然没有恼意,就笑了:“莫说教她,陈少要乐意的话,找个时候,我教你也可以的。” 陈天垣嘻嘻笑着说:“那敢情好。我可是从小仰慕着三少的,多年相识却不得亲近,今天三少能上秋菱的床,也是我们的缘分。” 吴承鉴听了这句话,满脸嫌弃地道:“别!说的我好像多老似得,你最多小我两三岁,什么从小仰慕我。” 陈天垣笑道:“小弟十七岁那年初游白鹅潭,不知深浅,仗着家里有点银子就不知天高地厚,给三少你狠狠收拾了一顿,还记得不?” 吴承鉴每年明里暗里收拾过的人可不少,哪里记得那么多,但被他一提,就隐约记起真有这事,当时陈天垣年轻气盛,竟敢在白鹅潭逞富使气,结果被吴承鉴略施手段,敲了一闷棍,把少不经事的陈天垣给整得懵逼了,成了当月白鹅潭的大笑话。 之后吴承鉴也有防着他报复的,毕竟佛山陈家也是广佛豪族,后续该如何转圜、如何化敌、如何和好的手段都安排好了。不料那之后陈天垣竟然全无反应,只是人就忽然老实了,久而久之,吴承鉴也就忘了。 陈天垣道:“在那以后啊…” 吴承鉴道:“你就记恨上我了?” 陈天垣笑道:“哈哈,小弟当时被吴兄整得狼狈不堪,原本是恼怒得不得了,可当时我傻着呢,被整了还不知道出手的是谁,直到第二天有人指点了我,我才醒悟过来,那人又细细跟我说了你整我的手腕,我细细一品,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人是这般做事、这般整人的,真是让我叹为观止,从那以后啊,我就盯上三少你了,一路看着三少怎么做人做事。不出三个月,我爹就说我长进了,不出一年,我爹就说我出息了。嘻嘻。” 吴承鉴笑道:“我知道神仙洲一堆的女人背后盯着我,可没想到盯着我的人里头,男的也有。可按你这么说我是你恩师啊,你之后怎么又来惹我?” 陈天垣笑道:“我学了你两年,觉得出师了,就想试一试手,结果也只成功了第一步,之后三少就反应过来,又不动声色地就把我的招数都化解了,还反过来又把我收拾了一顿,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我的能耐跟三少差远了,还是老老实实跟在后头继续学吧。” 吴承鉴笑笑道:“从那之后又两三年了,想必现在你已经满师了,要不要再整整我试试?” “哪能啊!”陈天垣笑道:“从那以后,我对三少是心悦诚服,再没半点跟你争雄的心思了。哥哥你若是肯带着我玩,那就是我佛山陈最大的荣幸了。” “你哥哥都叫出来了,我还能不带你玩儿?”吴承鉴笑道:“不过看来你真的满师了。通常我这么笑着,就是要笑得别人没半点防范心,笑到他放下戒心,我再狠狠给他来一刀,做个结局。” 陈天垣笑道:“哪能,哪能!这百花行的勾当,我是看着哥哥亦步亦趋学会的,哥哥既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领路人,要不是哥哥比我大不了两三岁,天垣我应该敬酒行拜师礼才对嘛。” 两人说的哈哈大笑,就都从床上起来了,秋菱也笑眯眯进来,给两人摆了酒。 陈天垣举杯道:“那以后我到了外头,可就说自己是宜和三少的弟弟了。” 吴承鉴却拿着杯子不动:“我们吴家,最近行情可不大好。” 陈天垣笑道:“惠州那点破事,想来难不倒哥哥的。” 吴承鉴一听,眼神闪了一闪,脸上却还是笑:“原来连你都知道了。” 陈天垣道:“在这神仙洲上,我也不是第一个知道。还不是蔡老二,他大概是跟沈小樱通了什么风,沈小樱器量也是浅的可以,人前人后就对三姐没什么好颜色了,看看沈小樱屁股翘起成什么姿态,不就知道蔡老二穿什么裤裆了?再顺藤摸瓜一打听,就知道惠州的事情了。” 吴承鉴道:“既然知道了,还肯叫我这声哥哥?” 陈天垣笑道:“别人不懂哥哥,我陈天垣却是跟在哥哥身后四五年的人了,只看哥哥依旧在神仙洲好整以暇,就知道那点小事,哥哥早就胸有成算。” 吴承鉴哈哈大笑,这才举起杯子,与陈天垣一碰,两人一起干了。 秋菱又给两人斟满了,陈天垣道:“想来大事情哥哥都有安排了,可有什么边角小事用得着弟弟的么?” 吴承鉴目光又闪了闪,问道:“惠州那边你有关系没有?” “哥哥想要小弟帮忙找回那批茶叶?” “那个用不着你。”吴承鉴笑道:“这次丢茶的细节,我还没细查,但茶是在惠州丢的,碣石总兵就脱不了干系,这人收钱不办事就罢,还坏人大事,这不但不合江湖规矩,也不合官场规矩,我想把他撸了。” 秋菱听了这话,暗中可吓了一跳,总兵可是二品武官大员,撸掉一个总兵?这是小事? 陈天垣也是一愕,一时接不上口。 吴承鉴笑道:“那就当我没说吧。” 陈天垣微一沉吟,说道:“小弟既然开了口,怎么好就让哥哥把话收回去,哥哥第一件交代的事情,佛山陈就办不来,以后也不好意思跟宜和三少称兄道弟了。” 吴承鉴道:“有门路?” 陈天垣道:“要撸掉一镇总兵,不是小事,不是有钱就行,还得有大势,有门路,有把柄。反正那些当官的就没几个干净,哥哥若是不急,把柄可以慢慢找。” 吴承鉴笑道:“不急,广州这边的这摊破事,怎么也够我料理到秋交之后。” “那我们把柄可以慢慢寻,反正当官的就没几个干净的。”陈天垣道:“至于门路,小弟可以去找。只是这大势却不易得。若不能使官场大势于碣石总兵不利,保他的人不会弃子,恨他的人也不会起而攻之。” 吴承鉴站了起来,说道:“秋交之后,大势便定。”弹了弹酒杯:“这杯酒,等碣石总兵的小妾送到神仙洲,我们再喝,那时候咱们还要烧黄纸、斩鸡头,做对真正的契兄弟。” 说完他就走了,招呼了一下刚好回来的吴七:“回吧。” —————— 秋菱偎依了过来,低声问道:“吴家现在最急的是那批茶叶吧?他怎么不让你帮找茶叶,却要撸那个什么总兵,堂堂二品总兵,是我们能动得了的?” “按常理,当然要先解决完眼前之事,然后才是行赏报恩、除叛报仇。报仇之事,本在最后。”陈天垣看着那满满的酒:“现在满西关都觉得吴家摊上大事了,可他这事就偏偏不开口,却跟我说最后的报仇,他这是要告诉我们,眼前之事他并不放在心上,不但不放在心上,而且他还要告诉我,只要他想,他就能获得能定一镇总兵生死的官场大势。” “吹的吧。”秋菱忍不住脸带讥嘲:“虚张声势。” “但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呢?”陈天垣忍不住就想起前两次自己被吴承鉴收拾的往事来,“如果到时候他真的做到了,那我佛山陈就真服他了。” “你啊,还给他收拾上瘾了。”秋菱媚眼带笑,凑近了在陈天垣的耳边说:“要是那样,那我可就跟他…” 后面的话,低微得听不清楚,陈天垣却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 吴承鉴坐小艇回了花差花差号,穿隆赐爷在小艇上回复寿宴之安排,大致上诸事都已妥当,就是一些请帖还没发出去。吴承鉴问哪些请帖。 穿隆赐爷道:“家里头该宴请的名单,让人知会了春蕊姑娘,春蕊姑娘去请示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去问二少。二少那边已经拟了名单,小人拿给二两叔看过没问题,已经送出去了。至于外头的,我自己已经把名单拟好了,三少看看有没有漏的。” 吴承鉴就在小艇上扫了名单一眼,点了几个:“这些不用请了。”又点了几个:“这些把请帖给我,我亲自请。” 小艇靠近花差号,穿隆赐爷也不上去,就乘小艇回岸了。 第二十一章借势 近两日大概是风声渐传,花差号上门庭冷落了许多,神仙洲那边也没几个登船问候了。 疍三娘道:“西关那边找的你很急,来船上找的也有两拨人了。你快回去吧。” 吴承鉴道:“现在回去,老爷子正在气头上呢。且等一晚,明天他气消了我再回。” 疍三娘道:“万一老爷子怒火更旺了呢?” 吴承鉴笑道:“那我就陪你在船上住一辈子。” 疍三娘明知是句调笑话,却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荡,那是一个她觉得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美梦:“去去!谁跟你过一辈子!”她低了头闭了眼睛,以防泄露心中既甜蜜又哀伤的情绪,回舱去了。 —————— 吴承鉴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惋惜,轻叹一声,在甲板上小花园中坐下,就有小厮上前问三少要喝什么酒。 “不喝酒了,”吴承鉴说:“喝茶。嗯,就泡一壶家里的武夷吧。” 三少对生活品质的要求高,他手底下的丫鬟小厮,个个都有一手绝活,不会的跟了三少也要学会,三个月学不出点东西就会被打发走。 听说三少要喝茶,就换了一个小厮过来。 吴家祖籍福建,虽然来粤定居已有三代,但老家的风俗习惯还保留了一些,这全家上下,除了吴承鉴之外就没有不好茶的,所以家里的下人,也个个会冲茶。 福佬的功夫茶虽是在潮汕人手里发扬光大,但基本道理是通的,一嗅二尝三回甘,吴承鉴在这个海上小花园里,对着日落,啧品着这杯上品武夷,对那小厮道:“你手艺不错啊,在家里头也能排个前三,也就比不上我大哥和老顾了。可惜给我这不懂茶的喝了,这茶和这茶艺,都糟蹋了。” 小厮笑着说:“三少能喝出小的茶艺全家第三,就不是不懂茶的。” “我是为了跟人吹牛才学了些论茶的道道,本身可不喜欢喝。”吴承鉴哈哈笑道:“我虽然知道这武夷苦涩之后会回甘,但就是讨厌它入口便又苦又涩的味道。都是甘味,为什么就不能像糖水一般,入口就甜呢?” 小厮道:“可糖水甜过之后,满嘴都是酸的,不像武夷茶,喝过之后,满口回甘呢。糖水的甜只甜过那么一会,武夷茶苦后回甘,却能啧莫老半天。” 吴承鉴大笑:“有道理,有道理!你叫什么名字?只是看着脸熟。” 小厮说:“小人叫吴九。” 吴承鉴讶异:“你不会是二两叔的私生子吧?看着不像啊,这唇红齿白的,你可比吴六吴七俊俏多了。” 吴九被吴承鉴夸奖长得好,脸红了红,说:“不是不是,小人从小没父没母,进了府后,自愿姓吴,因羡慕六哥哥能跟着大少、七哥哥能跟着三少,就想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们一样出息,所以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吴九。” 吴承鉴骂道:“吴六吴七那样就叫有出息?你可真没出息。再说了,你这名字传回西关大宅,让二两婶误会二两叔了可不好,加个小字吧,以后叫吴小九。” “谢三少,那小的以后就叫吴小九。” 吴承鉴又说:“不过你的茶泡得倒是不错,嗯,好手艺不能不跟人分享啊,周师爷喝过你泡的茶吗?” “当然喝过,”吴小九说:“小的也是多次得周师爷指正,这才进步了许多。” 吴承鉴想了想,看看吴小九的俊俏模样,又问:“那天来的那位蔡师爷,你见过吗?可曾泡茶给他喝过。” “没呢。”吴小九说:“那天七哥没安排小九上前。” “去,”吴承鉴说:“跟周师爷拿张字条,让他再挑二两好茶,然后你进城去,泡一冲好茶给蔡师爷尝尝。就说周师爷偶得一童,茶艺上佳,故而遣来与恩师一试。” —————— 吴小九记心不错,当场就记住了,跑去跟周贻瑾一说,周贻瑾一开始觉得奇怪,但想了想,道:“师父他不喝功夫炒茶的,他喝的是碧螺春。” 吴小九道:“小人也会啊。” 周贻瑾失笑道:“差点忘了。”他自己也是浙江人,也喜碧螺春,吴小九给他泡过不少回的。 当下就写了个帖子,大意云:近有一小厮,茶艺大进,颇脍人口,故同师父分享此甘云云。又去寻了二两上好的碧螺春,道:“今天晚了,等你上了岸城门都关了,明天再去吧。” 吴小九就问那位蔡爷住哪里。 周贻瑾道:“两广总督府衙门。” 吴小九一听,脸都扭曲了:“两广总…总督府衙门?” “对,他是两广总督的师爷。当然住在总督府里头。” 吴小九腿都有些打哆嗦,就问:“那小人是要跟三少一起去吗?” 要去两广总督府衙门,若是前面有三少带着,那还好些。 周贻瑾道:“泡一壶茶,三少去做什么?就你一个人去。” 吴小九一听,人就快哭了:“师爷,那小人怎么进得去?小人不敢。” 虽然总听说三少交际广,甚至就是跟知县老爷也能谈笑风生,还去过海关监督、知府老爷的寿宴,但两广总督,那可是全广东最大的官老爷。他一个今天才被主人问起名字的商贾家童仆,让他独自去闯总督府邸,光想想心里就发怯。 “没出息,”周贻瑾道:“你去问三娘支几两银子,到了总督府走侧门,把银子给门房,再将我的帖子递过去,兴许就进去了。” 见吴小九脸上还有为难之色,周贻瑾说:“这次的茶泡得好了,回来升你两级月例。” 吴承鉴房内看似宽松,其实规矩严密,月例被吴承鉴分成九阶十八级,月例升两级,多的不但是钱,更还有在宅院里的地位。吴小九想到能升两级,就咬咬牙答应了:“好,小人就去闯闯。” 那副表情,就像要去闯龙潭虎穴一般,一脸的壮烈,幸而他颜值上佳,作这副模样时反而让人觉得好笑又可爱,周贻瑾看的哈哈一笑:“对,这副模样很好,多半能成。” —————— 第二天一早,吴承鉴就坐小艇准备回西关,吴小九也同船随去,他人也还算聪明,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学得一手好茶艺,可这回打破头也想不明白三少让自己这样一个小厮去闯总督府衙门是要做什么,然而小艇上吴承鉴没有主动开口,他也就不敢问。 上岸后各自分开,吴小九便带着茶叶,花了点钱坐车,一路寻到总督府,找到门房,哆哆嗦嗦地请他帮自己递帖子,门房掂量了一下袋子里的重量,道:“等着吧。” 蔡清华正在偏厅与广州府几个经制吏在闲谈,这些在广州府握着庶政权的人都正奉承着他,看到帖子,心道:“吴家终于扛不住了么?且看看贻瑾要说什么。”就让来人进来。 吴小九哆哆嗦嗦,从侧门进了府,一路上眼睛都不敢两边看,碎步跟着人到了偏厅,见到人就磕头,口呼老爷。 厅中众人见他举止失措,都暗中好笑,只是不知蔡清华的态度,便都且隐忍着不表态。 蔡清华笑道:“宜和三少怎么派了你这么个人来。说吧,有什么事情。” 吴小九慌慌张张把怀里的字条掏出来,双手奉上,因离得近了,蔡清华瞥见了点他的容貌,就道:“抬头我看看。”吴小九又惴惴不安地抬头。 蔡清华最喜欢美少年,见他长得好,心里就宽容了几分,笑道:“慌张什么,递个字条,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吴小九结结巴巴说:“这,这这…这是两广总督府啊!”他一张清秀的娃娃脸,慌张中就憨里带萌。 厅中诸人闻言都大笑起来,觉得这孩子真是没见过世面,怎么宜和行会派这样不靠谱的人来办事。 蔡清华笑着打开了字条,心里先是一阵小小失望:“原来不是吴家的事。”但转念又想:“贻瑾有点好东西就想着我,真是好徒儿!” 便对吴小九说:“你们周爷是一番美意,那我就领受了。”便让贴身书童去取茶具、茶叶、泉水来。 吴小九道:“周爷还让我带了茶叶,是二两极品碧螺春。” 蔡清华笑道:“那更好了。我们来试试贻瑾的珍藏。” 书童将茶具泉水取了来,蔡清华对众人道:“这是我一个老乡推荐的茶童,据说茶艺上佳,相请不如偶遇,今日便与诸位共享。” 众人都说好。 吴小九一碰到茶具,精神就抖擞了几分,人也不慌张了,眼神也灵动了起来,这茶还没喝到嘴里,光是看他泡茶蔡清华就觉得赏心悦目。 三巡茶喝毕,吴小九就按照吴承鉴的吩咐告辞,蔡清华也想不到留他的理由,想想人在周贻瑾那也跑不掉,便挥手道:“去吧。” 他走了后不久,那几个经制吏也相继告辞,出门后,有一人暗中道:“真没想到,宜和行那边竟然早就攀上总督府了。” 另一人道:“二两茶叶而已,就算攀上?” 原先那人道:“正是只有二两茶叶,才算攀上了啊。若是寻常交情,谁敢拿着二两茶叶就来叩两广总督府的门?” 余人恍然:“有理,有理!” 那边蔡清华还在回味着,也不知道还在回味什么,旁边书童酸溜溜道:“师爷,这茶真有那么好吗?也值得大老远送上门来!” 蔡清华笑了笑,正想骂他两句,忽然一拍桌子:“哎哟,不好!一个不防,还是给贻瑾借了势去!” 第二十二章后院 吴承鉴踏着朝阳之色,回到西关大宅,日头尚未高升。还没进大门,就觉得今天的吴家似乎和往日不大一样。 进了门,循例调笑了门房两句,发现吴达成回应得十分拘谨,只是低声说:“三少,当心点,老爷找你,这回可不是玩笑的。”说完就不开口了,吴承鉴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有些奇怪,就先回了左院。 一路上再遇到家里的童仆,都规规矩矩地避道让行,没人敢和平时一样,与自己说两句玩笑话——吴承鉴平时在家里可是出了名的宽容,下人都喜欢与他玩笑的,因此他就猜有人出手整治内宅了,“多半是嫂嫂。” 还没进房,夏晴瞧见了他,叫了一声阿弥陀佛:“三少,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整个宅子可都要翻天了。” 吴承鉴笑道:“又没个孙猴子大闹天宫,谁翻得了天?” 夏晴嘻嘻笑道:“你人不在,却把家里也闹翻了天,你比孙猴子厉害。” 吴承鉴笑道:“还好还好,咱们家夏晴还是会说会笑,从进门这一路走来,我都以为家里的人全变哑巴了。” 春蕊听到声音,小跑着出来,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眼圈黑黑的,显然不止哭过,而且失眠,想必昨晚是一夜没睡。 看见了吴承鉴,本已经哭干了了的眼眶又是一红:“你…你怎么才回来!” 吴承鉴与自幼一块长大,呆一起的时间比疍三娘还长,春蕊与他是贴身得不能再贴身的人,这么长的时间就是块石头也焐热了,何况春蕊又是真的对自己贴心,前几日因故责了她一句,自那以后春蕊在自己跟前就拘束了,往日直言劝谏的话,这几日也不大敢开口了,这却也不是吴承鉴想要的,这时再看她如此模样,就能猜到昨日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忍不住心里就怜惜起来。 他走过去,把她拦腰抱起来说:“昨晚委屈你了,依你的脾气一定是一夜没吃东西没睡觉了,来,少爷看看咱们春蕊瘦了没有。” 吓得春蕊不断挣扎:“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快停下!你…你两夜不归家了,老爷找了你两宿没见到人,现在全家都快急疯了,就你还在这里胡闹。快去后院见老爷吧。” 秋月在旁边抿嘴笑,夏晴哼了一声,说句“没眼看!”转房内去了。 吴承鉴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啊,我不把自己院子里的可心人儿伺候好,怎么有心情去见阿爹。”说着摸出一个镯子,套在了她手腕上:“哈,刚刚好,我就知道春蕊的手腕是这么大,嗯,饿了一夜,瘦了点儿。” 春蕊一听这话,身子已经酥了半边,口里连叫:“谁是你可心人儿,谁是你可心人儿!这些疯话你跟夏晴说去。”但看看十分合腕的手镯,知道这的确是三少用心亲自挑的,心里涌起一股微甜,昨晚一夜的怨气也消解了大半。 吴承鉴又好言好语地宽慰着,说得春蕊再没脾气。 —————— 他们左院这边氛围渐渐融洽,却早有人暗中飞往后院,吴国英正在喝粥,见有人在跟杨姨娘嘀咕,问道:“怎么了!”他等儿子等到子时也没睡着,熬了半夜,这会正上火。 杨姨娘走到跟前:“这…哎哟,我不敢说。” “什么不敢说?说!” “是三少,他回来了。”杨姨娘说。 “他回来了?那怎么还不来见我?” 杨姨娘道:“听说他先回左院去了,这会正跟院里头的姑娘们调笑。” 她只当老爷子一定会怒火大张,没想到吴国英听了这话,端着碗的手只是停了一停。 杨姨娘试着道:“要不,这就让人将三少叫过来?” 吴国英将碗在桌上一顿,说:“他要来时,自然回来。把二两叫过来,先准备好家法。” 杨姨娘大喜,赶紧跑出去叫人找吴二两了。 吴国英看了看她的背影,继续喝粥。 —————— 左院那边,春蕊早催着吴承鉴赶紧去见老爷,吴承鉴笑道:“急什么。一个晚上都等了,还差这会。”却还是出了门,不去左院,却先到右院来。 蔡巧珠这边也早得了消息,正想赶去公公处,将出门听说三少过来了,便打住了,憋着一张冷脸坐在厅中。 吴承鉴进了厅,连翘给他打眼色要他小心些说话,吴承鉴叫道:“嫂嫂,哥哥今天怎么样了?” 只一句话,蔡巧珠憋着的脸就松动了,现在满宅子都知老爷要家法伺候,他进门不关心自己的事,却先问大哥的病情,这是真有心了。 吴承鉴不等蔡巧珠回答,已经掀开纱布进了房内,换了吴承构是不敢这么唐突的,但吴承钧和大哥素来不分彼此,蔡巧珠也没觉得他失礼。 吴承鉴见吴承钧还在昏睡着,先翻过手用手背贴贴额头,又慢慢地按了按手臂,握了握手腕,摸了摸指尖,又探手进被子里去,探探双脚的是冷是暖,感觉手臂已比往日瘦了些,眼睛就有些红,但探到双脚还算暖和,手指也不冰凉,又稍稍放心。 蔡巧珠跟在后面,看着吴承鉴这般动作,这般神色,一颗心就都暖了,心道:“二叔每日也都来拜候,却像是例行公事,不像三叔,是真的把哥哥挂在心尖上。这才是同胞亲兄弟啊。” 吴承鉴道:“虽然入秋了,现在天气却还热,白天被子别太暖和。躺太久了还要防被疮。” 蔡巧珠说:“这个自然,我半个大时看一次,每天都有擦背的,你就放心吧。” 吴承鉴这才走出来,摸出一个小袋子,袋子中抱着什么东西,他就交给了连翘说:“这是冬虫夏草,我问过二何先生,哥哥还不能大补,但此物将按照适宜剂量,放进哥哥食用的流食中,能补元气,这是虫草中的上品,我找了广州城七家药铺,寻到他们的仓库里亲自挑选过,以此最佳。我又寻到一个回乡的御厨,他替我琢磨出了一道用虫草做的食疗汤,既能保留虫草的药性,又甘甜怡口,我跟他学会后,自己尝过了的,回头你来我房里,我教你怎么做。” 连翘答应了,便拿了虫草去藏好。蔡巧珠这时对吴承鉴已经彻底没脾气了。 吴承鉴放下了雪纱,隔绝了厅房内外,这才又走到蔡巧珠身边道:“嫂嫂,两个晚上不见,你怎么好像见清瘦了些。” 蔡巧珠想想还是要敲打吴承鉴一下,让他别太孟浪,这也是为他好,就重重往窗边椅子上一座,道:“你少气我点,我就能少瘦些许了!” 恰巧一阵风吹过,拂落几片梨树叶子,其中一片落到蔡巧珠头上。 吴承鉴轻轻帮着把落叶拈开,笑道:“嫂嫂是梨花般的容貌,清瘦些更好看的,不过最近是太操心了,这样的瘦可不好。” 蔡巧珠听得心神一荡,却赶紧冷了脸说:“跟我你说什么胡话!你这些油嘴滑舌的话跟你房里的丫头们说去,对我没用!我跟你说,这次你实在离谱,待会老爷要行家法时,休想我会帮你。” “那可怎么办?”吴承鉴道:“虽然也不是没被阿爹打过,但以前有阿娘护着,阿娘去世后又有哥哥护着,所以阿爹再怎么恼火,我屁股挨上两下,第三下一定有人拦着了。现在哥哥又病了,哎呀,我这屁股要开花了。” 他说着把屁股抬起来,绘声绘色地仿佛已经被打过屁股了,连翘回来正好瞧见,忍不住嗤的一笑,蔡巧珠也掩住了嘴。 吴承鉴笑道:“别挡了,嫂嫂,我看见你笑了。嗯,笑笑好,虽然哥哥病着,但也不想你每天愁眉苦脸的。家里多一点笑意,多一点生气,哥哥的病才能好得快。” 蔡巧珠听他三句不离哥哥,心中又是欣慰,又是伤感,不但昨夜恼了吴承鉴一晚的火气早丢暹罗国,就是要教训他也板不起脸来了,站起来道:“好了好了,少在我这里插科打诨、卖傻卖乖了,老爷那里应该也知道你回来了,莫耽搁了,快去后院。迟了怕得多挨两下。” 吴承鉴道:“不去,我不去!家法都准备好了,我还凑上去挨打?我有病啊喜欢找虐。我又不是佛山陈。” 蔡巧珠也不知道佛山陈是什么典故,这会也不好问,只是柔声劝:“别任性了,快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吧,小杖受大杖走,回头老爷真打得狠了,嫂嫂会拦着的,难道还真能让你给打坏了?” 吴承鉴笑道:“嫂嫂这样说的话,那去去倒也无妨。” 蔡巧珠本来就拾掇妥当的了,也就不用再收拾,叔嫂俩出了院子,几步路到了后院,吴承构早等着院子里,看见了吴承鉴,戟指喝道:“老三!你两个晚上夜不归宿,都跑哪里风流快活去了?大哥病了,爹爹身体也不好,家里头一大摊子的事情,全都耽搁了你知不知道!” 吴承鉴笑道:“我去哪儿二哥还不清楚啊,我前晚在神仙洲喝酒,吴七说有个长得很像戴二十六的的一直在旁边鬼鬼祟祟,他不是二哥派去的?” 蔡巧珠听了这话,也拿眼睛来看吴承构。 吴承构脸色唰的有些难看,嘴上忙道:“你胡说什么!我…我怎么会派人去神仙洲!” 吴承鉴道:“那看来我在神仙洲上的事情,二哥不知道啊。” 吴承构只得道:“我只从下九老刘处听说你去了神仙洲,你在那上面做什么勾当,我怎么会知道。” “哦,”吴承鉴道:“那我错怪二哥了。” 就听吴国英在屋里头喝道:“都在外面叽歪什么,都给我滚进来!” 蔡巧珠先进去了,吴承构也跟着进了屋,吴承鉴才接着进了门,蔡巧珠先请了安,吴国英一摆手,让她坐了。 杨姨娘站在吴国英身边,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吴二两捧着家法,暗地里却给吴承鉴使眼色。 吴承构道:“阿爹,老三总算回来了。您身子刚好,待会别太动气,要骂要打,我来就好。” 吴国英哼了一声,就瞪着吴承鉴看。 吴承鉴却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笑着请安:“阿爹,您早啊。” “早?”吴国英扯了扯嘴巴:“我是大半夜没睡!” “那怎么行!”吴承鉴道:“哎呀,看您老,嘴角都起燎泡了。姨娘,快去弄点凉茶,帮阿爹降降火。” 杨姨娘往日也常被承钧承鉴支使着,这时却动也不动。 吴国英冷笑道:“不用凉茶!给我家法伺候,打得你个逆子知错,我的火就下去了!” 第二十三章借钱 听吴国英说要打,吴承鉴道:“哎哟,等等,阿爹啊,为什么要打我?” “还为什么?”吴国英道:“你自己说,你这两晚上都不归家的,是哪里去了?” 吴承鉴道:“我听到消息,说南海县出现了来历不明的茶叶,前晚就在神仙洲设宴,请了南海县刑房书吏和三班班头喝酒,让他们帮我留心些。” 对于惠州丢茶之事,当日吴家瞒得甚紧,实指望能在风声传出之前将事情解决,以全中外客户对宜和行的信心,不料事情不但没能好转反而恶化,近日西关商圈早得到了消息,吴家大宅里的人对此自然最是关心,口耳相传之下,就是下人也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了,所以吴承鉴言语间也就没有再瞒。 吴国英呆了呆,道:“你请他们在神仙洲喝酒,是为了找茶叶?” 这位宜和行的创始人是易怒之性,然而多年的商场历练让他逐渐沉着,怒火不会持久,过了火头就会沉思因果前后,沉思之后必有所得。 他前晚的确火气冲天,但一是因为怒,二是因为惧——蔡巧珠带来的消息让他心中实在不安,但在儿媳妇面前还要强作镇定,不能泄露这等不安,因此两种情绪一起发作成了怒火,吴承鉴若是昨晚回来,进门他就让打了。 但经过一天两夜的缓冲,他心里早已冷静了许多,吴承鉴虽然诨名在外,但“败家”背后所隐藏的许多内情他可比别人清楚,再者以吴承鉴与吴承钧的感情,也不至于老大病重他还有心情去花天酒地。 然而家里家外这么多人看着,吴承鉴至少表面上看确实不像话,所以还是摆开了要家法处置的架势,要听听吴承鉴是怎么应答。这时吴承鉴口中说出个正当理由来,吴国英的满脸火气忽然就都不见了。 吴承构暗叫不好,前晚吴承鉴与南海的书吏班头喝花酒、颠龙凤,他派去的戴二十六一直都在旁边盯着,根本没听见半句找茶的话,要待指出吴承鉴说谎,却忽然哑了嘴巴——他在外头可是当着蔡巧珠的面,否认过派人去神仙洲的! “你…你!” 吴承鉴眼角瞥了吴承构一眼,笑道:“二哥,我怎么了?” 吴承构气的说不出话,对着吴国英道:“阿爹,他,他他…” “他什么他!”吴国英道:“你也是的,听了别人一句说弟弟在什么神仙洲,也不打听清楚他是为什么去,就来跟我胡乱回话,还差点把你弟弟给打了。我要是真动了家法,现在你大佬病着没法拦,老三他从小细皮嫩肉的,万一给打出个好歹来,你这个做二哥的就忍心?” 吴承构和杨姨娘都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便知吴国英怒火已熄,今天这顿家法是不用指望了,都是气忽然不作一处来! 吴三少打听茶叶下落云云,吴二少有耳目所以明知是谎话,但老爷子就算没内线,以他的精明老辣,难道就听不出半点端倪?现在只凭吴承鉴空口白牙地说了一句,他老人家竟然就信了,还反过来责备自己——这分明是偏心啊! “也不怪二哥,”吴承鉴替吴承构分辩,但那副嘴脸吴承构看着就想冲过去撕了:“我呀最近太久没喝酒了,酒量就不行了,陪了他们喝了半夜,第二天就宿醉头疼,瘫在神仙洲都动不了,又怕回来你们看见我的模样担心,就在外边又躺了一晚。这才回来。” 吴国英道:“那现在怎么样了?头还疼不?” 吴承鉴道:“好了许多了,就是想事情还有些迷糊。” 吴国英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难为你了。难为你了。” 吴承构听了这几句父慈子孝的对答,气得肺都要炸了,要不是杨姨娘牵着他袖子踩着他脚,几乎就要冲出来骂人了。 吴国英却仿佛已经忘了家法的事情,挥了挥手,让其余人都出去了,只留蔡巧珠与吴承构、吴承鉴兄弟二人,这才说:“老三,本来我已经不怎么管事了,但前天出了一件事情,却不得不将你们兄弟都叫来。此事关系重大,不能不谨慎,又不能不全家一起商量。” 说着就让蔡巧珠:“家嫂,你来说吧。” 蔡巧珠就将前日回大新街前后之事,说了一遍。 吴承构本来还在憋闷气,可是听到后面,越听越惊,终于按耐不住,没等蔡巧珠说完就道:“究竟是什么大事,竟然让亲家公要留难大嫂?” 蔡巧珠没回答,只是将依旧把整件事情讲完了,这才停下。 吴国英道:“来,你们兄弟俩来说说,这怎么回事。”他的眼睛,却只盯着吴承鉴。 吴承构道:“这必定是我们惠州丢茶的事情传了出去,有人趁机想趁我们病,拿我们命,一来是想侵吞我吴家的产业,二来也可能是谋图夺取我宜和行的行商资格。” “不错!”吴国英点了点头,道:“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算是长进了。惠州丢茶,丢的不只是钱,就算茶叶能找回来,也定然会折掉一些商誉,若是找不回来,我们在东印度公司那边的信用将大打折扣。然而这伤的只是我吴家的皮骨。但若有人因此大做文章、推波助澜,逼得我吴家银根断裂,洋商再逼上门来,那时我们吴家就不只是伤筋动骨,而是抄家流放的结局了。” 吴承构大惊,道:“那…那我们可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吴国英转头问:“家里行里,银子可够赔偿?”他数年没管家管事了,家里行里的事情只知道点概略,却不知底细。 蔡巧珠摇头:“现在也就是维持个日常开销,若是不然,我也不会扣着三叔的月例不放,虽然新妇屋里头还有些值钱首饰,但这个时节新妇可不敢唐突出手,怕被人看破我们吴家的虚实。” 吴国英默然半晌,才道:“若如此,说不得,我只好拉下这张老脸,去找老朋友挪借了。” 蔡巧珠道:“若是惠州丢茶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也就罢了,既然传开了,锦上添花的人多,愿意雪中送炭的就无几了。这个时节,老爷有把握吗?” 吴国英道:“开创宜和之前,我在潘家掌柜多年,与老东家情感深厚,有节当家之后,仍然是叫我一声叔的。潘家之财,深广无度,应该能挪借到一笔。叶大林跟我一起在潘金鳌手下行走,后来又先后出来,我创了宜和,他创了兴成,两家多年来互通有无,又快要做儿女亲家了…” 说到这里,他盯着吴承鉴说:“回头你就到你未来岳父家去,好好说话,让人家拉我们一把。” 吴承鉴道:“我不去。” 吴国英将桌子一拍:“你别扭个什么!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 吴承鉴道:“叶大林是个跟红顶白的势利眼,前两年我们吴家势头大好,眼看就要有机会超过谢、卢,跻身四大家族,他叶大林就不管我名声多坏也要把女儿嫁给我。现在我们吴家出事了,阿爹,你不会认为他会因为二女亲事,就破财帮我们舒困吧?你认识他至少也有三四十年了吧,他叶大林是这样的人?” 吴国英气得猛拍桌子:“让你去你就去!很多事情,没做过怎么就知道结果?现在的形势,不去做什么都没可能,但把头低下,把腰弯下,事情就总还有一线生机!” 吴承鉴无奈:“好吧好吧,要不等到寿宴日再说,他如果来了,我请了他到账房求求他吧。但他要不来…以你们的交情,如果连您老六十大寿都不来,那其它事情也就都不用说了。” 吴国英却道:“不行!那太迟了。罢了,你就拿了帖子,亲自去请他赴宴,借机提一提此事。” 吴承鉴素知老爷子的执拗,也正是这份福建人的执拗劲,让他在无数阻力之下还能开创宜和,但作为他的儿子被这么逼着去做一件没什么指望又很为难的事情,可就不是什么好感受了。 被吴国英瞪了半晌后,吴承鉴终于无奈屈服:“好,好好,万一他不帮忙,我也一定求到他帮忙为止。” 吴国英点了点头:“就是要这样才对。”他又转头回顾蔡巧珠:“还有就是蔡总商那边…” 蔡巧珠道:“叔叔那边,我去求。新妇就算把蔡家的青砖跪碎了,也要为我们吴家求来一线生机。” “好,好,就这么办!”吴国英道:“所谓骨肉齐心,其利断金。咱们一家人齐心协力,这个关口,一定能度过去!” 看看老爷子已经下了结论,吴承构忽然道:“阿爹,刚才您说的都是借源,除了借源之外,是不是还要节流?” 吴国英道:“源流源流,财源要得,若能节流,也是好的,你有什么主意。” 吴承构道:“家里头的开销,我虽然不知道数目,但看三弟在白鹅潭一掷千金的派头,就知道他的月例占了好大的一头。” 吴承鉴笑道:“二哥这是要节我的流啊?可我这个月的月例,都还没发呢。” 第二十四章吴二少的密谋 吴承构瞪着吴承鉴说:“如今家都是你在当,钱都是你在批,印章都在你手里,你自己给自己开多少是多少,还说什么月例。” 吴承鉴笑笑不语。 吴承构又道:“别的不说,就说最近,明明家里已经出了事,到处都等着花钱,阿爹、大嫂都要赔脸面去借钱了,你还大张旗鼓,张罗什么寿宴…当然,给阿爹祝寿是应该的,但你搞得这么大大张旗鼓,还将事情交给那个什么穿隆赐爷去办,老三,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手指缝有多松?十两银子的东西,他敢花二十两买回来,这其中他贪污了多少,你知道不?这场寿宴办下来,怕不就得被人吃掉上千两白花花的纹银!” 吴承鉴笑道:“原来赐爷这么贪啊,看来二哥对我下人的情况,比我还清楚嘛。” 吴承构哼了一声说:“你不用夹枪带棒,我只是看不过眼怕你被人骗了,你向来胡闹败家,我是做哥哥的,自然要帮你看着点人。” 吴承鉴摊手:“那二哥你说该怎么做吧。” 吴承构道:“把寿宴停了吧,这样就能省下一大笔钱,我们就在家里开个小宴,给阿爹贺一贺就好。拜寿不在排场,就在一份心意,阿爹你说对吧?” 吴承鉴笑道:“二哥你在开玩笑吗?大寿是一早在准备的了,东西该置办的都已经置办了,好多请帖也都发出去了,这时候说不开寿宴?” 吴承构道:“东西嘛,能退的就退,能省多少就省多少。已经发出去的请帖,人来了我们还是招待,只是别那么大张旗鼓就是。” “那不行!”吴承鉴道:“搞得这么寒酸,这个脸宜和行丢得起,我吴三少也丢不起!” “阿爹你听!”吴承构道:“老三这是把自己看得比宜和行还重呢?” 吴国英还没应,吴承鉴就说:“那是当然。宜和行没了,阿爹再创一个就好,儿子要是没了,赶着再生也还得再养二十四年呢。对吧阿爹?” 吴国英忍不住骂道:“你给我收声!” 吴承鉴嘻嘻一笑,说:“好好,不过我吴承鉴就认一个理:只要是真正的至亲,心里头一定会认为人比商行重要的。几千两银子算什么,但阿爹的六十大寿,人生还能有几回?这个寿宴,我不但要办,还要办得风风光光。” 吴承构指着吴承鉴要骂,吴国英一摆手:“行了!寿宴都准备了这么久,这时再叫停于事无补,突然让人看空我们,就这样吧。” 蔡巧珠也道:“三叔是对的,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让人觉得我们吴家没钱了。” 从后院出来,蔡巧珠对吴承鉴道:“你在神仙洲请客吃饭,原来是为了家里的事,刚才在右院怎么不与我说?” 吴承鉴笑道:“我知道嫂嫂对我好,就算我真糊涂,嫂嫂也会帮着我的。” 蔡巧珠忍不住笑骂了他一声,手指戳他额头:“你啊!” 吴二少在后头看着他们叔嫂亲热,自己就像个外人,心里憋得不行,只觉得阿爹偏心,大嫂也偏心,一家子全都排挤自己,只知道宠着那个吴承鉴! 杨姨娘过来看到他的脸色,就猜到发生了什么,因为这二十年来,类似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几回,就劝他:“狗儿,狗儿,你…往后我们就别争了吧。谁让你投错了胎,是个庶出…” 吴二少大怒:“庶出又怎么样?难道我不是阿爹的儿子?老大也就算了,他比我大又能干,但老三…我就一定得蜷在他脚底下?我就不信了!娘亲啊,我不服啊!” 吴家是商贾人家,规矩没官宦士林那么大,杨姨娘是他生母,吴国英原本也没说庶出的孩子得管生母做姨娘,但吴二少懂事点之后,却硬是要在人前叫姨娘,对人说我们是大家族,不能乱了规矩。但他在人后,又叫娘亲。 杨姨娘被他叫了一声,心又软了:“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吴二少说:“娘你看紧着爹,现在大哥快不行了,宜和行指着老三迟早不得完?我跟着大佬做了好几年生意了,现在我们就等着老三再犯错,错到爹也没办法偏袒他,到时候家里的这盘生意,还得是我来。” 他回到自己房中——吴家发家的时间短,且吴国英为人极其节省,所以刚发家的前十年家用一切就简,这栋宅子是在吴承钧手里逐渐扩建的,先是买下后面一块地扩建了后院,让老爷子搬过去住,他自己搬进了空出来的主房,也就是右院,又买下了隔壁的三进院落,改成了现在的左院,都给了吴承鉴住,因此左院占了现在整个吴家大宅的四分之一强,吴承钧对弟弟的宠爱可想而知。 而吴承钧空出来的两间屋子,就给了吴二少住,虽然也不算小,但只有一个天井,哪里像左院那样自己带着院落? 吴承构看看这房子,看看服侍自己的丫头,再想想老三不知道在哪里怎么风流快活,心里那团火更是冒得难以遏制,再忍不住,便换了一身衣服,出门直往宜和行来。 戴二掌柜正在行中理事,见到吴承构也不奇怪,这些年吴承构一直协理着吴承钧,宜和行是经常来的,不像吴承鉴,很少踏足此间。 若是往常,戴二掌柜与吴承构打个招呼也就继续干活了,但能做到大掌柜的人无不七窍玲珑,只一个眼神就觉得二少是有话要说,便放下账本,将下面报事的人快快打发,问道:“二少,是否有事?” 吴承构道:“原本想跟戴二叔问点明天寿宴的事,去了你家里,却找不到戴二叔。” 戴二掌柜便知这里头话里有话,一来寿宴的事情既不归他管,也不归吴承构管,二来这个时间自己通常都在宜和行,二少不会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里去找?便道:“好,今天切好无紧急之事,我交代一下,就与二少出来。” 吴承构便先出了宜和行,戴二掌柜后脚跟上,两人找了个茶楼包了个厢房,吴承构便道:“老三越来越胡闹了,可阿爹却还偏袒着他。这宜和行放在他手里,迟早要完。” 戴二掌柜便问出了何事。 吴承构便将昨夜吴承鉴两夜未归、今天吴国英如何偏袒之事说了。 戴二掌柜听完,先是沉吟,后又叹了口气,说:“三少自接掌宜和行以来,就没踏进商行半步!若不是有大掌柜盯着,这个宜和行怕早就散了。人情都爱幼子,老东家宠着三少我很明白,但大少在此危急之际,还将宜和行也交给他,我就看不懂了。按理说,大少病重,最好当然是老东家接掌,若老东家也病了,退而求其次,也该是二少你啊。毕竟你跟了好几年的生意了,宜和行的事情你都算熟。” 吴承构哼哼不休,道:“还不是因为我跟大佬不是一个娘!” 戴二掌柜叹道:“我们商贾人家,嫡庶也没他们官宦人家那么严厉,不过不是一母,终究不同。” 吴承构发泄了一通怒火,渐渐平静下来,为戴二掌柜斟了一杯茶,才道:“戴二叔,今日请你出来,实在是希望你能帮我教我。” “二少,”戴二掌柜道:“您这是?” “我实在受不了了。”吴承构道:“而且再这么下去,我在吴家,在宜和行,只怕就要站都没地方站。老大病了,指了老三。老三胡闹乱来,可老爷子又惯着他,他们是要眼看着老三把这个家都给败完才甘心?” “这几年,宜和行的确获利甚丰。”戴二掌柜道:“但每年获利,其中的大头,都被大少抽走了。而从三少的开销看来,只怕…唉,他一人的开销,要占宜和行一年纯利我之大半。就说今年他用来捧花魁的那艘大船,我跟人打听过,那艘船是英吉利人打造了开过来的,上十万两的白银啊,一甲一板,一钉一木,可都是宜和行伙计的血汗。” “我就是不明白,大佬怎么会这么纵容老三这么败家!”吴承构道:“我也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戴二叔,你要帮我。你也是宜和行的老人了,可不能这么看着商号就这么败落。” “二少是想…”戴二掌柜道:“三少毕竟是大少指定的人。” “我看,大哥根本就是病糊涂了!”吴承构咬着牙,切着齿:“就是阿爹,也是老糊涂了。” 戴二掌柜沉吟半晌,说道:“大少大概是没办法再起身给三少撑腰了,但听二少刚才的转述,老东家却还宠着三少,真想要夺三少的权柄,又要压着老东家承认二少,本来是很难的,不过,寿辰那天或许是个机会。” “寿辰?” 戴二掌柜道:“老东家要做大寿,到时候,不但西关众商号有人要来,吴家的亲族,不也都要来么?宜和行是吴家的宜和行,吴家虽然来自福建,但整个福建吴氏在广州、在西关,开枝散叶已经三四代人,又多与宜和行有生意来往,彼此早已纠葛难分,如果宜和行出了事,众多亲族也要受损。” 吴承构眼睛一亮:“戴二叔是说…” “就借着这寿宴,借着众多亲族之势,向老东家施压!”戴二掌柜道:“若有一二个长者肯为二少出头,那就更好了。到时候,只要让老东家明白三少是怎么个臭名远播,而二少是众望所归的话,那么事情就好办了。老东家如今半病着,人老了就念亲,看到有众多亲族撑二少的话,老东家也许就会幡然醒悟,就算他老人家仍然执迷,那也得卖众人一个面子。” 吴承构大喜道:“好,好,这个注意好!六叔公向来最疼我不过,我这就找六叔公去。” 第二十五章首富们的初登场 吴国英等他们叔嫂兄弟都出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 吴承钧吴承鉴两兄弟这些年的分工谋划,对别人瞒着,对吴国英却是不瞒的。然而方才之事,总觉得哪里怪异,再一细想,忽然拍大腿:“哎哟,这臭小子,又在做戏,我也被他瞒过了!” 杨姨娘刚好进来,问:“谁做戏?谁瞒过了你?” 吴国英瞥了她一眼,说:“没什么,方才老三对我说了谎,我现在才想起来。” 杨姨娘趁机道:“那可要再把他叫来,老爷再好好教训他?” “不了,”吴国英道:“寿宴之后再说吧。” 他心里头却想:“刚才屋里头只我们三人,老三还不说实话,这是在怀疑家嫂,还是在怀疑老二?” 这两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嫁入家门十二年的儿媳,都是至亲,想到要怀疑他们,心里一阵烦躁,于是说:“还是把他叫来,不好好骂他一顿,今晚不舒坦。” 杨姨娘大喜,就派人去叫唤,没想到回报却说:“三少被叫去总商行了。” 吴国英有些奇怪:“又不是年结,又不是选举,去总商行做什么?莫非有圣旨?” —————— 吴承鉴出了后院,本想先回左院,不料就有人急急来请,定下时刻,要吴承鉴急往总商行议事。 吴承鉴拿着帖子,心道:“总算来了。” 他仍然回了左院,换了一件特织加薄的玫瑰紫马褂,拎上一顶金陵丝织瓜皮帽子,踩上一双青缎粉底靴,又让夏晴把自己的辫子仔细地整一整。吴承鉴自幼保养得好,二十四岁的人了,皮肤光滑紧致,和同时代的人相比,望上去还如同二十不到一般,再穿上这一身衣服,整个人都耀眼了起来。 夏晴一双巧手极好的手艺,三两下就把他的辫子给溜顺了,又顺手替他将眉毛顺了一顺,脸面整了一整,再走开两步看看,笑道:“三少,这是要去相媳妇吗?捯饬得这么妖。” 吴承鉴笑道:“那还不是你打扮的?” 他又让秋月取折扇,秋月问:“哪一柄?”吴承鉴道:“压箱那柄。” 那是柄模雕乌木金陵扇子,扇骨面上雕着一整部《心经》,扇面一边题着六祖的四句佛偈,是祝允明的亲笔章草,另一边是沈周所作的一幅《东林图》,又挂着个水灵通透的翡翠坠子,由陆子冈雕作一个佛手。这柄扇子,可不是请名家随手题写,而是通体有所构思,而后让书、画、刻之国手亲制,非前朝之大权贵不能办。扇子以禅宗经、景为主题,到最后却变得满是富贵气象,吴承鉴平时也是不用的。 春蕊微微吃了一惊:“这真是要去相媳妇了?” 吴承鉴笑道:“去打仗啊。所以得准备好战马武器。” 夏晴嗤的笑道:“你这样子,去打仗?去赴皇帝的宴会都行还差不多!” “真去见皇帝我就不这么折腾了。”吴承鉴啧啧道:“可惜这里是广东,天气又还热着,许多行头用不上。”转着帽子,摇摇扇子就出门了。 出了门,一早吩咐过吴七引一顶轿子在外头等着了——他出门其实不喜坐轿子的,这时却坐上了,轿子里还放了冰,外头太阳正毒,一进去却满轿子冒冷气,吴承鉴施施然坐进去:“走。” —————— 十三行总行位于十三行街中段,轿子停下,吴承鉴走了出来,抬轿的轿夫、跑步的吴七都是满头大汗,从冰汽中走出来的吴承鉴却是一身的清爽,一点汗花都没有。 他抬了抬头,就看见这个不大的门面,顶上牌匾很低调地写着五个字:保商议事处。连“总商行”三字都没有。 字非名家手笔,匾也只是一块木板,搁在十三行街简直寒酸,和大名鼎鼎的十三行也很不匹配,换了个外人来,谁能想到这门后面就是当今天下最有钱的一群人的议事之地? 这地方吴承鉴小时候来玩过,反而是长大后就没来过了,这时用扇子遮额以避阳光刺目,抬头重新打量,只见匾额这么多年也没换过,门庭虽然打扫得干净,比当年却又旧了不少。 吴七上前:“三少?” 吴承鉴点了点头,抬脚进了门,穿过一道走廊,看看就到了议事厅,厅门口侍立的人望见了他,便高唱:“宜和行代理商主昊官到。” 这个屋子坐南朝北,进了门,当中一张神案位于正南方向,神案后面就是一面什么都没有的白壁,神案的两侧,左六右五十一张太师椅面对面列着,十一张椅子上,已经坐了九个人。 “十三行”只是民间俗称,很多时候保商的数量并不刚好就是十三家,比如眼前拿到保商执照的就是十一家。 清朝尚左,所以从其前后左右的排序,就可推知十一张椅子所代表的商号在十三行中的排位。神案左侧第一椅即十三行中第一人,也就是总商,右第一即十三行第二人,以下类推。 吴承鉴站在门口,一眼看过去: 最近门口的,是神案左侧第六张椅子,坐着顺达行马商主,他的对面空着; 神案右侧第五张,坐着茂盛行杨商主,他的对面,左侧第五张坐着三江行梁商主; 神案右侧第四张,坐着康泰行易商主,他的对面,左侧第四张坐着中通行潘商主; 神案右侧第三张,坐着兴成行商主叶大林——也就是吴承鉴的未来岳父;他的对面,左侧第三张椅子空着,吴承鉴就知这张椅子是留给宜和行的; 自此再往内,就是十三行中的四大家族了—— 神案右侧第二张,坐着广发行商主卢关桓,他的对面,左侧第二张交椅上,坐着宏泰行商主谢原礼; 神案右侧第一张又空了,吴承鉴便知这是留给同和行潘有节的椅子,它的对面,坐着万宝行商主蔡士文,他也是当今整个十三行的总商了。 这潘、蔡、谢、卢四大家族的财富,比之余子又胜出不止一筹,排在后面的保商,一定程度上都要依附这四大家族。 —————— 古人常以“腰缠十万贯”来形容豪富,然而要进这间屋子,家资没个百万都没资格在这十一把椅子上沾一沾。这间简陋老旧的屋子里头,人若是坐齐了,十一人的身家加起来,大清的国库说不定都要被压一头。 已经坐着的这九个人,吴承鉴个个拜会过,所以人人认得,这些人个个都富可敌国,此刻身上的穿着打扮却都简朴无比,金玉饰品一件没有,连丝绸也都不穿,都只穿着土棉布衣裳,一眼望过去全是一片土灰色,虽然说不上寒酸,但能多低调就有多低调,偏偏吴承钧反其道而行,他这副行头走在神仙洲还不怎么显,进了这里,就像一头孔雀进了鸡窝。 九大保商虽然坐着,可有的人哈着腰,有的人驼着背,有的人苦着脸,个个都是穷苦臣奴之相,再没半点富豪的模样。 他们看着吴承鉴一身光鲜、昂首挺胸、摇头晃扇地走进来,好些人都是心中一叹:“吴国英生的好儿子,显摆惯了,在这里也不懂收敛,这是嫌自家钱太多么?宜和行看着要完。” 吴承鉴嘻嘻笑笑,抱着扇子一个个弯腰拜过去,一路不是叫叔叔就是叫伯伯,嘴甜话也热情,前面马杨梁易潘五个保商也都陪笑,到了叶大林这里,他眼睛一瞪:“穿的这么花里胡哨,你当这是哪!” 吴承鉴笑道:“这不大林叔你在这里吗?我是女婿见泰山,不穿漂亮些怎么行?” 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唯有叶大林眉头皱得更厉害。 左上首蔡士文咳嗽一声,道:“好了,今日要议事,吴代理也坐下吧。” 两家也算亲戚,他不叫侄儿,却叫代理,那是明示要谈公事了。 谢原礼拍拍他下手的椅子:“来吧,世侄。这屋子你来过几次吧,这椅子今天却是第一次坐,可得做稳了。” 他虽是话里有话,吴承鉴却仿佛听不出来,就走过去坐了,一边笑道:“椅子也不是第一次坐,五岁那年,我就进来玩过,潘伯伯也抱着我坐过他的椅子,嘻嘻,就是蔡叔叔现在坐的那张,我当时还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他说的潘伯伯,就是已故总商潘震臣,至于蔡叔叔自然就是现任总商蔡士文了。 除了蔡士文黑着脸,众保商又都忍不住失声而笑,神案的边角,一条板凳上坐着一个剃着标准金钱鼠尾头的满洲家奴,他身上穿着绸布衫,手指戴着金戒指,穿戴是土豪式的,脸上却是一副猥琐相,这时肆无忌惮地笑着说:“就不知道这把椅子,现在有没有骚味呢,回头找条狗来闻闻。哈哈,哈哈——” 他说着就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他的话又无潜词、又不好笑,还有些落蔡士文的面子,可蔡士文也不敢对他发作,也陪着笑了两声。 吴承鉴就知道这个人必是粤海关监督的家奴嘎溜,坐在那里是代粤海关监督坚实会议的。 第二十六章惠州陆路 除了嘎溜外,议事厅中还有两人,一个是坐在角落里书案后面的书记员,另外一个是个中年书生,相貌清癯,蔡士文道:“潘商主染恙,无法到会,所以委托了柳大掌柜来,代理同和行的参议。” 那位柳大掌柜吴承鉴也认得,知道他为人虽然低调,但在同和行地位甚高,就是整个西关各大家族也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柳大掌柜微微屈了屈身,他并未在椅子上坐下,只站在椅子后面,以示与各大商主身份有别。 这屋子里头的人走出去个个富甲一方,这时笑过之后,却没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 西关吴家大宅。 吴二两赶来回报:“老顾回来了。” 吴国英一听忙说:“快让进来,快让进来!” 吴二两和老顾,乃是吴国英创业时的左膀右臂,吴二两内外兼顾,而老顾偏向外务。他两人比吴国英年轻了约莫十岁,到吴承钧接管宜和行后,吴二两仍然鞍前马后地为吴家奔波,而老顾在干了几年将吴承钧扶上马后,终于也在两年前逐渐隐退了。 不过他人虽然退了,毕竟只有两年,功夫和老关系还没全冷下去,这次惠州出了事情,吴国英便又将他请了出来——惠州那条线,当初老顾也是经手人之一。而老顾听说此事后也更无二话,接了差使就走,直到今天才回。 一个五十岁出头的老者跨进门来,放下了手中斗笠,露出一张皱纹斑驳的脸,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大不少,似乎是个操劳过度的糟老头,但他手长脚长、肌肉壮健,则比壮年也丝毫不逊色。 吴国英扶着椅子站起来迎他,老顾道:“大哥,跟我客气什么,快坐下快坐下。” 杨姨娘按老规矩,给老顾上了两大碗茶水就退下了。老顾一口气先喝了一碗,啧道:“还是广州的水好啊,没有那股咸味。” 吴国英道:“惠州的水就有咸味了?” 老顾道:“碣石卫离海那么近,就算原本不咸,被带盐的海风吹久了,也得变味了。” 这句话话里有话,吴国英眼皮向下垂了垂,两人是老哥弟,也就不用再兜圈子了,直接问:“段龙江真的出了问题?” 段龙江就是碣石总兵。过去几年宜和行能安稳发达,他是关键之一;这一次惠州茶叶出事,他也是关键之一。 吴家在福建的茶叶,从福建下海,用沙船走近海海运,按照吴国英父子与福建宗亲的协议,茶叶若在福建境内出事,福建那边要承担所有损失,但过了东山岛进入广东海域,那就是宜和行的责任了。 茶叶进入粤海以后,主要得经过两府两卫的海域——潮州府的南澳和惠州府的碣石。在惠州登岸后,转陆路运往广州。这管辖两府海域的总兵,吴家都下了大本钱,而其中潮州府南澳总兵又是段龙江牵的线,两府沿海海盗势力也是宜和行出钱、段龙江出面摆平,登陆后在惠州府境内的陆路,也有一半是由段龙江直接负责。 这一条运茶路线,避免了从福建全程走陆路的颠簸,也避开了闽南粤东遍地的毛贼,路线形成以来,几年间从没出过差错,不料偏偏今年就出了事:茶船从惠州登岸,段龙江那边保了一程后,交给了吴承钧派去接应的人马,队伍走出没多远,就在博罗县遇到了山贼,偌大一批茶叶,全给劫了。 “劫匪动手的地方,刚好就在湖镇、罗水两哨之间,那是官兵力量最薄弱的地方。”老顾说道:“当时护送茶叶的,老大是杜铁寿,老二是胡普林。杜铁寿是老手了,经过那里时都是小心又小心,每一次都会临时变换启程时间。但这一回,还是落入了劫匪的全套。” 吴国英就明白了,如果是狭路相逢,还有抵抗的余地,但落入圈套,那便是任人宰割——怪不得这次的茶叶丢得彻底。这条运茶的路线,不但吴承钧亲自走过全程,吴国英也走过广东境内的陆路,一听就知道劫匪埋伏的地方在哪里。 “他们是在圈洼中了埋伏?” “是,对方有两倍人手,又占了地形,甚至还有十几条火枪,所以老杜他们就不敢动。” 吴国英更惊讶了,火枪是大清严禁之物,杜铁寿做的是正当买卖,自然是不敢私藏的,而对手竟然有火枪,要么就是不惮造反的大贼,要么就是有官兵暗中撑腰——甚至就是官兵冒充。 “老杜见了这个形势,就知道抗拒了定没有好下场,当场就决定投降,他想着,小贼可能胡闹,大贼都有规矩,大家都是为利而来,回头也就是找到山头拜,破上一大笔钱罢了,如果当场闹翻,不但没有胜算,而且茶叶万一落了水,反而人财两失。” 吴国英点头:“老杜的做法没问题,换了是我,也是这么办。不过圈洼那个地方,虽然正当两哨交界,但离博罗还是很近啊,我记得当年每隔两个时辰就会有湖镇哨的水兵兵船巡到,难道这规矩改了?” “规矩没改,我问得清楚,如今仍然是两个时辰一巡,夜间可能偷懒,白天却仍如此。” “如今是太平盛世,广东的毛贼可不敢跟官兵正面对着干。敢跟官兵对着干的那是反贼,惠州府近在省城咫尺,若出现这样的反贼早就闹通天了,不可能无声无息。”吴国英道:“圈洼这个地方,有兵船定期巡检,那么多的贼人不可能长期蹲点,可对方居然还能在那里设下埋伏,除非…除非对方不但知道我们的路线,还算好了老杜到达的时间。” 老顾点头了,低声说:“老哥,这一劫如果过得去,宜和行可得清理清理了,甚至这西关大宅也是。这里头一定有内应。” “先说惠州那边吧。”吴国英长长叹了一口气,能够知晓这条运茶路线细节的,不是宜和行的高层,就是西关大宅里的亲信,他却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怀疑这个家族的股肱与亲人:“段龙江是怎么说?” “他推了个一干二净!”老顾一脸的恼火:“运茶的路线,多半是广州这边泄露,但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知道杜铁寿接了茶叶之后什么时候走,若差个一日半日功夫,这个圈套就不成了,而要算计好动手的时间,老杜的手下可能有问题,但段龙江他也脱不了干系!” “三十年的交情了啊!”吴国英朝天吁叹,其实段龙江的态度就已经可以看出问题,若真的还是老朋友,真的还站在同一条战线,这事就不会推卸,他只会比吴国英更着急,因为找不回茶叶,就意味着彼此合作要崩坏,段龙江将失去一笔很大的年度财源:“他能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这上面花了我们宜和行多少钱…他自己算不清楚么!” “人往高处走啊。他多半是找到另外的大财主了。”老顾道:“我在惠州还打听到,他可能要高升了,至少再上一个台阶。” “唉,也是我不好!”吴国英道:“早在两年前,昊官就跟我提过,让我设法打通香港仔、新安这条线,把茶叶直接运到白鹅潭来。承钧其实也有这个意思,都是我拉不下和段龙江的交情,觉得旧路既然走顺了就没必要改变,这事才耽搁下了。唉,都是我的错啊!” 宜和行之所以让茶船抵达惠州之后转陆路,而不是直走珠江口,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广东海域的海盗以大星澳(在今天大亚湾湾口)为界,以东是潮州海盗的天下,以西则是香江海盗的地盘,在没有炮舰护航的情况下,宜和行的沙船要绕过香港仔、从珠江口直入广州,这条路线想要走得平安无事,必须摆平的不只是一两个总兵,而是包括香江海盗群在内的整个珠江口海域错综复杂的势力与关系。 在这条茶道筹建之初,要打通整条海路,吴家是力有不及,所以才会选择这样半海半陆的路线,但近两年宜和行蒸蒸日上,其实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实力,但要新辟路线,总要付出新的代价——这代价既包括给大星澳以西黑白两道的买路钱,也包括得安抚段龙江因之产生的不满,而新道路的打通,除了让茶船走得更加顺利,却未必能带来更大的利益,所以吴国英当时在经过通盘计算之后,便在父子三人的小规模茶谈中,反对吴承鉴的这个提议,觉得老路既然还顺利就无须改变了。吴承钧虽然更倾向于吴承鉴的想法,却也觉得可以再过几年、等宜和行的实力更加夯实了再说。 不料才过了两年,惠州这条路就出事了。 老顾听了吴国英的话,倒是呆了呆:“昊官还有这等见识啊?” “他的眼睛,其实看得比谁都远,”一提起小儿子,吴国英就恨铁不成钢:“就是可恨,这臭小子不学好!不肯做事。” “闲话慢提。”老顾道:“老哥,这次的事情,你可得小心了!内能收买家中奸细,外能勾结段龙江,再要悄没声息地调动能压制杜铁寿的人手,对方的手段,可不是等闲啊。而这等人物,要么不动手,既然动手了,就不会只是让宜和行折了一笔茶货赔款——打蛇不死要遭害!这个道理,对方不会不懂。” 吴国英道:“你是说,对方的目的不只是这批茶叶,他还要我吴家死尽死绝么?” 第二十七章两广总督 对吴国英的话,老顾没答声,其实却是默认了。 “这事,我也想到了,之前也已收到了一点风声。”吴国英三言两语将蔡巧珠的回门见闻说了,“可是从那时到现在,我是左想右想,都想不出我们吴家得罪过谁,与什么人有这么大的仇恨,恨到要灭我吴家满门!” 老顾盯着吴国英,不说话。 “老顾,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 老顾道:“老哥,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竟然到现在还说想不到有什么仇人。” “老顾,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吴国英在脑中过了一遍,道:“我还是想不出能有谁和我们吴家有这么大的仇恨啊。” “老哥…唉,可能也不是你糊涂,而是你身在局中了。”老顾道:“倒是我,这两年退了下来,退在了一旁,反而看透了。老哥,你们吴家,的确是得罪了人,也和人结下了仇——大仇!” “啊?为何我丝毫不知?” 老顾笑道:“老哥,这几年宜和行上升得太快了。别的不说,光是昊官在白鹅潭那般炫富,就不知道看瞎了西关多少双眼睛。这两年,满西关的人暗地里都说,宜和行的利润一定比寻常保商丰厚十倍,吴家不入四大家族,豪富却早已不在四大家族之下了。要不是这样,那些人也不会这么放心地把钱盘给吴家。” 吴国英听了这话,皱眉不解,老顾说的这个局面,本来就是他们爷仨故意促成的——保商的子弟们大多生活豪奢,然而再怎么豪奢也有个上限,这个上限就是他们在家族里的地位以及家族允许这个地位的子弟支配的财富。反过来,神仙洲的吃瓜群众也常常能通过某个子弟炫富的程度以及他在家族的地位,来推测这个保商的家底。 吴承鉴喜欢享受是不假,但这几年他炫富炫到没边,那是有吴承钧刻意纵容的结果,而吴国英虽没过问详情,却也知道其中的目的。 可是这又跟谁结了大仇了?吴国英道:“难道是昊官炫富过度,不小心得罪了人?招人妒忌是难免,但这也成不了生死大仇。” “老哥啊!”老顾一脸的苦笑不得:“得罪人的,不是昊官的炫富,而正是宜和行蒸蒸日上之势啊!十三行里,排在你后面的被宜和挡了上升之途、排在你前面的被承钧撵得后退无路——岂不闻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仇还不算大?” 吴国英本非糊涂,只因当局者迷,这时被老顾一点,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忽然一声笑,笑声中带着三分了悟感,却又带着七分痛心:“可笑,可笑!可笑我直到此时,才知道这番祸害的根源。” 老顾道:“如今想通,可有眉目了?” 吴国英低着头,想了半晌,长长一叹,说:“差不多了。大概…不出蔡、谢、叶三家。” —————— 保商议事厅。 吴承鉴在别人没注意的时候,举目看看对面的叶大林,又瞥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谢原礼,跟着目光又转向坐在最前端的蔡士文,心道:“他们三家,是谁呢?还是说三家都有份?” —————— 西关吴家大宅后院。 吴国英道:“十三行的买卖,以丝、茶最大,丝被同和行占了大头,至于茶嘛,就是我们四家了。” 老顾也点了头:“茶叶的买卖,宜和行现在还不是最大,但声誉最好、货品最佳、利润最大,却就是吴家了。有这等商誉、货品、利润的,放眼十三行也只有潘家的丝可与比拟。粤海金鳌穷半生之力,奠定了同和不可撼动的江山,要不是当年潘有节还太过年轻,总商的位置,哪里轮得到蔡士文?只有一个同和行,倒还罢了,他一个潘家吞不下整个白鹅潭,可若是让宜和行再这么发展下去,不出十年,一座可与潘家媲美的大山就要崛起,到时候双雄并峙,排在前面的蔡、谢、卢固然要被挤下来,排在后面的那些家族,只怕也只能在你们潘吴双雄的阴影下,分些汤汤水水了。” “承钧长于谋阳、短于谋阴。一个不察,竟落到今日的地步…唉!”吴国英抬头一叹:“谢家和蔡家是绑在一起的,如果和谢家有关,那就是和蔡家有关。蔡家和我们吴家是旧亲戚,叶大林和我也是三十年的交情,他的女儿又正在和昊官议亲,这三家无论是谁…我吴国英都万万不愿看到的。” 老顾道:“但若是与吴家生疏,这次的事情反而做不成,所以越是亲近的人,嫌疑反而越大。” 吴国英又是长长一叹,他自当年一场大病伤了元气,未老先衰,提前退出第一线,却还常常不服老,然而此时此刻,人生第一回感到不但体力不从心,就算心力也有不能承受之处了,一时之间,终于知道自己毕竟是老了。 —————— 经过了一阵沉默后,十三行总商蔡士文咳嗽了一声,道:“今天请得各位到来,是有三件事情要和大家商议。” 众商主都道:“总商请说。” 蔡总商道:“其一,粤海关吉山老爷的九姨太太,小寿就在近日,多亏了嘎溜管事…” 他的手往嘎溜那里一让:“…提点了我,我又与谢商主商量了一番,便想在四牌楼设个宴席,我们当然是不方便参加的了,却就让浑家们将事情操办了,把事情做得热热闹闹的,也让吉山老爷与九姨太欢喜欢喜——各位以为如何?” 如果有士林清流在此,听到这里定要破口大骂,一个官员的小妾过生日,也值得这么大张旗鼓地聚众会议? 但在场所有人却都小鸡啄米般点头,也无人反对,也无人表现得太过热情,只是个个都说:“这是应该,回头花费多少,我等平摊就是。” 吴承鉴也夹在其中,跟着点了两下头。 嘎溜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觉得众商主很给主子面子,也就是给自己面子,满意地点头。 蔡总商继续道:“其二,就是秋交将结束,新履任的两广总督朱老爷下了令谕,越到收官阶段,越要严防出事,总督老爷要我们在秋交结束之前,务必确保华洋各别,要我等按价包销,不许买空卖空,不许欺行霸市,不许强买强卖,不许走私鸦片,不许惹出涉外事端,否则严惩不贷。” 众人一听都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等一定办好差使,包销好货物,区隔好华洋。” 吴承鉴也跟着说了两句“自然自然、一定一定”。 蔡总商继续道:“其三,便是京城方面,下了一道谕令到监督老爷处,监督老爷让我向你们转达。” 众人听到这里,心里都是一突:“来了!”知道前面二事,都只是打个引子,下面这第三事,应该才是此次聚议的重点。 —————— 两广总督府。 蔡清华拿着一封信,走入书房。 一个年近过花甲、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一卷史书,坐在罗汉床上,望着窗外,凭栏听竹正出神,这个老人,就是皇十五子的老师、刚刚履任的两广总督朱珪了。 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朱珪回头,蔡清华呈上书信,朱珪拆开一眼览毕,抬头道:“京师诸事,皆如预料。” 他将手中那卷张廷玉编的《明史》放在几上,道:“广州这边的事情,却比预想中难。论军务,旗军是一块,绿营是一块,各镇将守是一块,广西边地土司残余又是一块,英吉利等西洋是一块,安南等西南诸国是一块,南洋屿国又是一块,混在一起,纠缠不清。政务上,旗汉两别,旗人少而在上,汉人多而在下,庶务其实皆已被汉吏把持,而旗人又握其命脉…唉,难,难啊!” 蔡清华道:“诸事虽多,但只要抓住关键,便可胜任,正如一团乱麻,只要找到线头,便可一捋而定。” 朱珪道:“此事又是甚难。广州将军、粤海关监督,对我皆有保留,我也理解,他们毕竟是旗人,与我有隔。可汉臣这边,也还都没跟我说实话。便是广东巡抚,近期也是阳奉阴违。” 蔡清华道:“东主刚刚履任,诸官心有疑虑,也是人之常情。但东主根基深厚,假以时日,一定能够收服他们。” “但有的事,却是迟不得。”朱珪一只手按在了那卷《明史》上。 蔡清华瞥了一眼,他眼神好,就扫到严嵩、徐阶等名字,就知道朱珪在看《严嵩传》,趋近两步,低声说:“京师群正,准备倒和了?” 朱珪抬手止住了他,也压低了声音:“谈何容易!若无铁打的实证,定然扳不倒他,到时候打虎不成,反要被虎所伤。”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我等伤了,倒也无所谓,怕就怕到时候会牵连到十五阿哥,那可就…” 说到这里,他就停了,蔡清华也退开了两步,反正已经领悟。 朱珪道:“前些天交代的那件事情,那个商人做得很好,他叫什么来着?” 蔡清华道:“卢关桓,此人能做实务,且做事十分稳重。” 朱珪新来,主动来投效的人不是没有,但大多是轻浮幸进之辈,那些真有实力有能耐的大多还在观望,前些日忽有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交代了下去,恰巧被卢关桓接了过去,事情办得稳妥漂亮,因此朱珪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蔡清华道:“粤省政务的关键有二,一为洋、一为财,此二字皆纠于十三行中。西关一条街,财富可敌国。且近期和珅…” 他压低了声音,“…和珅所为所虑,亦与钱财有关。天下之财,东则江淮、南则粤海,江淮自海关闭绝,其势内卷,财源全靠丝盐,近年被搜刮得日渐干枯,而粤海银流却是永流不息,和珅多半还是要在此着手,则南北政务之‘劫’,或许都可在这里打开。” 朱珪沉吟片刻,问道:“那个卢关桓,与吉山关系如何?” 第二十八章卢关桓问:上头是谁? 蔡清华道:“卢关桓当初发家,走的是前任广州将军的门路。再之后,就是倚长麟为靠山。” 长麟便是上一任的两广总督,朱珪一听笑道:“看来十三行也并非吉山一手遮天。不过长麟既走,这个卢关桓便要不稳了吧?” 蔡清华道:“长麟虽走,故吏还在,再说长麟只是平调闽浙,并非罢官,余威护卢关桓一两年还是没问题的。不过,他也该找一座新的背山了。” 朱珪一下子便听明白了这位心腹师爷的暗示,问道:“此人在商场上人品如何?可有作奸犯科之恶名?” “没有。”蔡清华道:“此人生意做得十分扎实,在商场上有侠商之誉,能够投靠长麟,也不是靠溜须拍马,而是为长麟做成了好几件实事,有裨益于长麟之治政。” “若是如此,”朱珪道:“可再交两件事给他办。” 蔡清华笑道:“若如此,卢关桓必定感恩戴德,而十三行中之事,东主也能干预了。” 朱珪笑笑,道:“我亦不是谋权,只是此间事,非权财不能办也…” —————— 十三行议事厅,吴承鉴正猜第三事才是关键,果然就听总商蔡士文道:“去年永定河大涝,水涌堤崩,灾民遍地,虽是圣天子在位,有旱涝而不至出现饿殍,但我等身为大清臣民,岂能不为国分劳、为君分忧?因此上,蔡某以为我等既承君恩,当此之时正当解囊,上则解君父之忧,中则报国安民,下也是为我们自己积一场阴德。当然,此事也是上头的意思…” 吴承鉴心道:“前面都是屁话废话,只是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蔡士文正滔滔不绝,忽然却被一人打断:“且慢!” —————— 吴承鉴跟随众人的目光望过去,见说话的乃是四大家族中陪居末席的卢关桓。 卢关桓是白手起家,从无到有创建了商行,并在他手里就直接挤进了四大家族,他为人精明强干,凭着自己的能耐,着实为上一任两广总督长麟办成了几件难事,因此甚得长麟的信任,以至粤海关监督吉山虽不喜欢他,却也无他奈何。 但长麟调走以后,卢关桓的声势登时便弱了五分,自他进门以来,就一直伛偻着腰脊——虽然这样仍比旁边的叶大林高出半个头,这时忽然开口说话,背脊一挺,整个人就如同一座铁塔一般,他年级虽已不小,声音之洪亮却还胜过大部分的青壮年。 吴承鉴便想起大哥吴承钧第一次来开这会时,吴老爷子特意将他兄弟俩都叫过去,传授经验,当时就曾说过一句话道:若遇到上头要钱,小钱放过莫问,大钱得问清楚。 这九姨太做生日,便是小钱,小钱给出去无妨,赈灾却是个无底洞,多半是大钱了,大钱就得问清楚。 十三行中,保商也分大小,四大家族是大、潘易梁杨马是小,吴叶介乎二者之间,所以十一保商之中,有“四大家族”的提法,也有上六家、下五家的分界。大保商各立山头,小保商则倚山为靠。 这时开口的虽是卢关桓,但梁、杨、马三人却都探出头、眯着眼,再与刚才一副副昏昏如欲睡的模样全然不同,显然卢关桓要说的,就是他们都要问的。 便听卢关桓道:“蔡总商,卢某不才,请教二事。其一,永定河的大涝,指的是哪场大涝?” 蔡士文道:“自然是去年那场大涝。” 卢关桓道:“去年永定河有几场大涝?” 蔡士文眉头皱了,坐在右手第二把交椅上的谢原礼道:“大涝你还想有几回?来一回就够国家生民受的了,老卢,你说这话,是恨不得我大清多灾多难吗?” 卢关桓一听,赶紧站起来,朝北磕了个头,这才站起来道:“姓谢的,你别血口喷人,我卢关桓若曾有半点这个心思,叫我生遭横祸、死无葬身之地!”然后又对蔡士文道:“蔡总商,我问这句话,是想确定是哪一场涝灾。可是去年夏秋之交的那一场?” 蔡士文道:“没错,就是那一场。” 卢关桓道:“若是那一场,我记得当时圣天子就已下了圣旨,让户部拨款,和珅和大人主抓救灾,各方也都踊跃捐款,当时我们十三行也上奉恩旨、下顾黎庶,出了一笔不小的钱呢。而后幸得圣天子得天眷顾、和珅和大人调度有方,不出一二个月,那场涝灾就已经平了。万岁爷因和大人调度得宜,还下旨褒奖,有关此事的邸报,卢某当时还请人抄了一份,现在还保存在家里,可需要卢某让人取来给蔡大人过目?” 蔡士文向来不苟言笑,西关人背后称之黑头菜,这时脸一下子又黑了几分,他没出口,谢原礼已经哼了一声:“老卢,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卢关桓嘿嘿一笑,说道:“卢某没什么意思,只是不明白,圣天子都已经下过圣旨、结了定案的一场涝灾,还要我们解什么囊?分什么忧?报什么国?安什么民?” 谢原礼喝道:“老卢,你这话是要污蔑蔡总商假事敛财吗?” 蔡士文立刻对众同行道:“蔡某在此起誓,此事绝非蔡某假事领财,确实是上头的意思,此事若是有假,或若我蔡某从中贪墨一文钱,就叫我蔡士文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他这个誓言发得毒辣坚决,倒一下子将许多人给镇住了。 然而这些人里头,却不包括吴承鉴,他笑眯眯地仍然摇着折扇,当看好戏。 果然就见卢关桓说道:“若是如此,卢某再请教其二:蔡总商说的这个‘上头’,是哪个上头?” —————— 许多人在卢关桓说话的时候眼睛都看向了他,只有吴承鉴耳朵听着卢关桓的话,一双眼珠子却盯着蔡士文更无眨眼。果然不出他所料,听了这一问,蔡士文原本就黑的脸一下子阴沉得不成样子,甚至有一瞬间带着一点狰狞——吴承鉴就知道卢关桓这一问,打中了对方的要害。 为何是要害?只因蔡士文刚才七弯八绕说了许多上台面的话,却偏偏就在是谁下令要钱的事情上含糊其辞,吴承鉴心道:“看来这次的事情,一无公文,二无圣旨,否则蔡士文一早就拿出来了。对方无法按照明面的规矩来,那么此事或许还有几分转机。就不知道老卢扛不扛得住。” 蔡士文一时没有回答,卢关桓已经朝北一拱:“总商,这个‘上头’,可是圣天子?可有圣旨?若有圣旨,就请请出香案,我等接旨。只要是万岁爷的意思,卢某就算倾家荡产,也一定会为国家效力、为君父分忧。” 众保商都道:“没错,没错。” 吴承鉴也跟着道:“没错,没错。” 蔡士文被逼得无法绕弯,不得已开口道:“没有圣旨。” 卢关桓道:“那么可有口谕?若是口谕,还请传口谕的公公,或者哪位内侍卫老爷现身,我等口谕也是接的。” 众保商都道:“正是,正是。” 吴承鉴也跟着道:“正是,正是。” 蔡士文被逼不过,只得道:“也无口谕。” 卢关桓道:“若连口谕也无…蔡总商,你刚才所说的上头,究竟是谁?” —————— 保商议事处的后花园,一个身穿便服的满洲老爷正在逗鸟,一个金钱鼠尾辫子快步跑到跟前,打千半跪:“主子。” 满洲老爷头也不回,继续逗鸟:“前头事情说完没有。” 那家奴道:“回主子,蔡总商的话,被卢关桓打断了。” 逗鸟的小棒子停下了,满洲老爷这才微微斜头。 今天的事情,其实干系甚大,但正因为干系大,所以他更要举重若轻,若是蔡士文三言两语就能解决,那当然最好,然而若不能如此,则接下来可就有麻烦了。 那家奴忙道:“这个奴才,真是胆大包天,奴才这就去拖他出去打,叫人往死里打。” 然而他马上注意到主子并没有默许的意思,刚刚起了半边身子,又跪了下去。 “主子?” 满洲老爷哼了一声,道:“听说番禺那件事情,是卢关桓接了去?” “番禺那件事?啊!是,是。” 满洲老爷道:“那件事情,是长麟留下的烂摊子,巡抚衙门那群人睁着眼睛不办事,那是故意留给朱老头的。事情的结局如果闹得不好,朱老头虽然不至于因为这事就怎么样,但恶心几下、被人笑话几声却是不免的。往后他在广东施政,说话也就没几个人听了。” “是啊,这个朱老头,听说在京城的时候,就处处与和大人作对,现在来了广东,对咱们旗人只怕也没什么好带挈。要是朱老头因此触了霉头,咱们旗城里头也能笑话上十天半月了,偏偏那个卢关桓偏敢揽了这事,坏了咱们旗人的兴致…主子,奴才懂了,奴才这就出去,叫人将这个卢关桓拖出去,往死里打!” 他还没起身,满洲老爷已经回过头来,他唇上长着两撇胡子,下巴反而光溜溜的,一张脸皮保养得光滑,一双眼睛却如同鹰鸷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第二十九章这个贵人是谁? 这位满洲老爷,便是十三行保商们的顶头上司、天子南库实质性的管理者,粤海关监督吉山了。 “卢关桓没等朱大总督开声,就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把事情揽了去做了。不但做了,还做得漂亮干脆。”吉山一脸慈祥的笑容,笑得那家奴双腿发软:“用汉人的话来说,这叫投桃——” 他把“桃”字牵得长长得,长得家奴都要发抖。 “他把事情做了之后,总督府的师爷就见他了,不但见他,还把另外一件麻烦事也交给他办,卢关桓又办成了,那位师爷就又召见了他,这两次召见,用汉人的话来说,就叫报李——” “李”字又拉长了声线,家奴已经吓得跪下,不敢再看自家主子的脸色。 “哼哼,人家姓卢的如今是吃过总督府李子的人了,你一个粤海关里走出去的奴才,敢去把人打死?你有几个脑袋啊你?” —————— 保商议事厅。 这时除了吴承鉴,多位商主的眼神也带着审视的味道了,卢关桓步步紧逼问蔡士文他所说的“上头”究竟是谁,蔡士文无法正面回应,谢原礼正要兜个圈子,嘎溜已经截口道:“姓卢的,你这什么意思,吉山老爷交代的事情,你也敢怀疑?” 他一开口,蔡士文谢原礼心里就都暗骂了一句混账。他们刚才自开腔以来,一直有所回避又有所暗示,要的就是众保商思疑忌惮,人一思疑,就有恐惧,在官府绝对强势、商人命脉被人拿住的背景下,一旦忌惮,一些该问清楚的话就都不敢问了。 不料卢关桓今天却像吃错药一样穷追猛打,更想不到的是嘎溜胡乱插嘴,一下子把吉山推到了前台,让谢原礼连再次帮蔡总商转圜的机会都没有了。 卢关桓哦了一声:“莫非这个上头,是指监督老爷吗?若是监督老爷下令,我等不敢不从。不过还请监督老爷正式下令,我等也好照章办事。” 嘎溜愣了一下,扫了蔡、谢二人一眼,见两人的眼神都有恼怒责怪之意,他忽然才发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吉山交代过,这件事情必须处理得不落文字,若能拿出白纸黑字的命令,蔡士文刚才还何必兜圈子? 嘎溜一阵尴尬,随即恼羞成怒,跳起来叫道:“有我在这里,还需要什么下令、照章?蔡总商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主子的意思!” 他最近刚刚得势,在十三行街对好几个保商都颐指气使,才半个月的功夫就蛮横成了习惯。 卢关桓似乎也不敢更他硬抗,哦了一声,道:“然则此事是无圣旨、无圣喻、无监令了。也行,只要是监督老爷的意思,我等尽量奉行,不敢有违。”他说完就坐了回去。 嘎溜以为卢关桓认怂了,得意洋洋地坐了回去,却见蔡士文和谢原礼都黑着脸在那里不开口,不由得道:“干嘛还杵在那里,说话干活啊。” 蔡士文与谢原礼脸色就像涂了墨,嘴巴也一时撬不开。 —————— 下九,林荫小巷,通向一个偏僻的院落。 一个老人正坐着,哼着小曲儿。 吴承鉴从江南带来的昆曲调子,这两年混入粤声之中,不知不觉间流传甚广。西关年纪大一点的,人前无不骂这个败家子二世祖,但这个败家子带回来的好东西,却不妨享用享用。 吴承构推门走进院子,满脸堆笑:“六叔公,心情挺好啊。” 老人啊了一下,赶紧起身:“我说是谁,是二少啊!今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吴承构提了提手中的东西,笑道:“六叔公,您老大了我两辈,就是我阿爹也得叫您一声六叔,您还叫我二少,也不怕折了孙儿寿。” —————— 保商议事厅。 原本按照蔡士文、谢原礼商量好的策略,局面完全不是如此,然而嘎溜被卢关桓挑动,出来一阵胡搅蛮缠,竟被卢关桓点出来“无圣旨、无圣喻、无监令”九字,那就是将蔡、谢竭力装乔的那张纸皮给戳破了。 虽然正如卢关桓所言,就算是没有圣旨、没有圣喻、没有监令,粤海关监督凭着历年所积的官威,也能逼着十三行众保商出钱还是可以的,可是两者之间是完全不同的。 若有圣旨圣喻,或者内务府正式行文,吉山能对十三行保商做的事情几乎就没有上限。甚至就是将满十三行都逼得破家,只要万岁爷默许,这事他也敢办。 然而若是没有圣旨圣喻,又无内务府正式行文,吉山靠着官威逼出来的钱就要大打折扣了。毕竟,广州这片神仙地还有两广总督,还有广东巡抚,还有广州将军…大大小小的官僚权贵盘根错节,每一尊菩萨的诉求都不一致,每一尊菩萨的背后又是山后有山,非是他吉山能一手遮天。 若非如此,蔡士文谢原礼方才又何必大费周章?直接把圣旨拿出来宣读就是了。 吴承鉴笑眼冷观,心道:“这个嘎溜,跟他搭伙,还不如跟一头猪结队,尽拉后腿。以前就觉得呼塔布蠢,现在看来,嘎溜这水平又比呼塔布差多了。” 呼塔布就是吉山的另外一个家奴,过去几年,就是他坐在嘎溜现在的位置上。 一个月前,粤海关监督吉山后院起火,七姨太和九姨太宅斗分了胜负,此乃是近几个月西关的一大新闻,此事说来似乎不值一提,然而九姨太得宠、七姨太失势,这个宅斗结果却牵连得吉山家的管事出现升降,这个嘎溜就是在此番宅斗中得了势,替代了呼塔布,奉命出来帮吉山监管十三行之事。 —————— 十三行中,蔡、谢、叶、吴、杨五家,能够上位保商,全都走的是吉山的门路,潘家在吉山家也有门路,不过他家门路更广一些,不只是这条独木桥。 吉山身为粤海关监督,一边要从十三行行商身上撸毛捞钱,但一边又极其鄙视这些商贾贱人,所以平时也不会去跟这些保商接触,只让家奴代理传话,而在一个月以前,负责与这五家来往的,一直都是嘎溜的前任呼塔布。 在此番宅斗中,叶大林态度一直暧昧,而蔡、谢则在宅斗伊始就忽然“变节”,投靠了嘎溜,而杨家则到了宅斗分出胜负的最后一刻前,还在为呼塔布办事。 至于吴承钧,他一向信奉的经商信条是“以品、誉为根本”。 吴承钧认为,经商者当以货品为筋骨、以商誉为血脉:只要货物做得真、商品要做得正,这样自然就能保证客似云来,此之谓“以货品为筋骨”;只要公平买卖、有赊有还,约必行、行必果,则“牙齿当金使”,凭着信誉就能借得银流如水,此之谓“以商誉为血脉”。 吴承钧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因为有这样的认识,所以他是打心里看不起纯靠走门路发家的人,也就不想参与这些后宅斗争,在吴承钧心中,与监督家奴结交乃出于不得已,他心里也看不起这些奴才,之所以还是忍着送钱送礼,实在是世道行情如此,不得不为。 所以在他心里,呼塔布也罢,嘎溜也罢,都只是一个与粤海关监督沟通的渠道,故而对一个月前的这场宅斗他全不介入,反正等这些内宅分出胜负,到时候若是呼塔布胜,则事务照旧,呼塔布若是败了,以后自己便与新来的家奴来往就行。 吴承钧的这个观点,吴承鉴只赞成一半:货品为筋骨、商誉为血脉他觉得是对的,然而他仍然认为还必须用权略为皮相。粤海关也好,总督府也罢,甚至是京师江南之地,该结交的人还是要去结交。 不过这时看了嘎溜的丑态,他又忍不住想:“哥哥的想法还是有道理的,若是可以,谁愿意低声下气地去搭理这种货色。” —————— 大厅一时间又陷入某种诡异的沉默,嘎溜忍不住又催促了几声,蔡士文才重新站了起来,说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需要谨防,这是第一。永定河堤防出现崩溃,去年崩塌处补了,难保明年又会在别的地方出现崩塌,若能筹集赈资,补缺补漏,岂不有增圣德?这是第二。”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跟着朝北边一拱手:“京师的贵人,在河边安抚灾民时,一边对赈灾的民壮指挥若定,一边对流离失所的灾民感慨哀伤。那位贵人,事后将当时的情景,写成了书信,寄给了监督老爷。监督老爷看了这位贵人的书信之后深为感动,连续几夜辗转反侧,觉得上头的人这么关心国家百姓,我们远在广东,别的事情办不了,但银钱上的事情却可以出一份力,这才召我前往监督府,交代了此事,于是才有了今日的聚议。” 蔡士文说到后来,一张黑脸七情上面,充满了感动。 吴承鉴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忍不住赞叹了两声,这才一眨眼的功夫,蔡总商就能编出这一番鬼话,听起来入情如理——这也就算了,更难得的是话里有话,将威胁的杀头刀藏在悲天悯人的言语里头,不露半点火气,这真是人才啊,就是吴承鉴也忍不住佩服不已。 他望向卢关桓,见卢关桓听了这番话,又恢复了之前的伛偻状态,吴承鉴不禁心里暗叹了一声:“老卢终究还是扛不住啊。” 吴、叶以下五保商,更是如同鹌鹑一样,不敢妄动了。 人人都知道蔡士文在编故事,然而没人敢戳破。 蔡士文的话里头提到了一个“贵人”,这个贵人是谁呢? 他在赈灾的时候,对各方民壮“指挥若定”,一封书信下来,就能叫吉山几晚睡不着觉,这得是位置多高的权贵啊!联系刚才卢关桓所说的话,“和珅”两个字几乎就呼之欲出。 第三十章一个信封,一个数字 然而对“和珅”这个名字,蔡士文没有说,从头到尾,他只是说了一个贵人为国忧心为民伤怀的故事,讲了吉山老爷因为这位贵人的情怀而无比感动,绝没有提及半个字眼与和珅和大人扯上关系。 但是在场所有人的心里,却都一下子就明白了造成眼前这个局面的那个“上头”是谁了。 没有圣旨又如何,没有圣喻又如何?没有内务府行文又如何?蔡总商的意思就是吉山老爷的意思,吉山老爷的意思就是和珅和大人的意思,和大人的意思,在大清,在乾隆朝,在今时今日,那就是主子万岁爷的意思——类似的话在嘎溜口里说出来大家都心里暗笑,但给蔡士文不露痕迹地点了出来后,在场所有人却都无不惶惶。 如果只是吉山老爷的话,在广东官场上还有多方牵制的情况下,或许还要有种种顾忌,但一个背后站着和珅的吉山,这种顾忌就要小很多很多。 今日众人若还敢顽抗,万一真惹恼了和中堂,这一位“上头”要找个由头随便弄死这间屋子里的几个保商,跟捏死几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 —————— 众人听到这里,已知道今日少不了要捐献一笔大钱了,是赈灾也罢,是犒军也罢,什么名目都不重要了,能让和珅和大人来信的事,这笔钱小不了。 保商们心里头滴着血,脸上却都不敢有什么异样。 康泰行易商主第一个站了出来,说道:“这位贵人悲天悯人的胸怀,委实令人感动。吉山老爷为国为民的一片赤诚之心也令小的敬佩不已。今日听了蔡总商的转述,我等深为我大清有这般股肱之臣而满心欢喜。金银财货事小,国家生民事大。永定河水涝牵涉京师根本,不可不重视,我等虽然是蛮难小贾,却也愿意一尽绵薄之力。” 他的货已经出完,今年收成不错,眼下正在做最后的盘点,但会有多少盈利已是心里有数,想必和珅要的钱再多,自己也能够应付过去。 中通行潘商主也马上应和道:“正是,正是。我等虽然鄙贱,在广州也算小有家财,大事当前岂能惜身?我潘某如今只一句话:只要是蔡总商站在前面的事情,我等必定追随。” 蔡总商道:“这样说来,诸位是同意解囊赈灾了?” 易、潘两位商主马上道:“当然,当然。” 梁、马两位商主看看卢关桓一语不发,对视了一眼,既然卢关桓不出头,凭他们如何能与蔡总商抗拒?便也道:“愿听蔡总商吩咐。” 蔡士文又问叶大林吴承鉴:“叶兄和吴世侄呢?” 叶大林道:“大家怎么做,叶大林就怎么做。” 吴承鉴笑道:“我未来岳父怎么做,我吴承鉴就怎么做。” 蔡士文道:“好,好。” 又问卢关桓:“卢兄?” 卢关桓长叹一声,他虽然重新攀上了新任的两广总督,但这种“攀上”还处在若有若无之间,只是一个虚势,如果对方只是吉山,这个虚势也够了,但对面换成和珅的话,朱大方伯会为了撑他而与和中堂对抗到哪种程度呢?现在卢关桓可没有一点把握——他至今连大方伯的面都还没见到呢。 叹息之后,他也只能低头:“卢某愿听蔡总商吩咐。” 蔡士文一张黑脸,总算有了一点笑意:“识时务者为俊杰,卢兄之谓也。” 卢关桓也道:“蔡总商不去考科举当进士,也是可惜。” 蔡士文不理会卢关桓的讥讽,败军之将的几声犬吠有什么好在意的?循例问了一声谢原礼,谢原礼自然也说支持,最后,他才问:“柳大掌柜,同和行这边?” —————— 柳大掌柜一直是一语不发,这时才惜字如金地开口道:“临行东主交代过,今日之议,无论结果如何,同和行都追随众议而行。” 蔡士文连连点头:“潘商主深明大义,甚好,甚好。” 他打了声招呼,角落里的书记员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抬手交给了柳大掌柜,信封没有封口,柳大掌柜打开,拉出一张纸条来,上面是一个数字,字条的边上是一个签押,隐约看出是一个和字。 这个和字让人触目惊心,然而如果这张字条流了出去,却又谁也不能拿它来证明什么,这真是“诸法由心”的大学问啊。 柳大掌柜看到这个数字,目露诧异之色,却没有说什么,便将字条推回去,信封虚封,交给了边上的卢关桓。 卢关桓依样葫芦抽出字条一看,一双眼睛就瞪得如同寺庙里怒目的金刚,胸膛不断起伏,似乎是要气炸了肺,却终究没说什么,就递给了他下手的叶大林。 叶大林抽出字条,看到数字,嘴角也忍不住抽搐起来,看了蔡总商一眼说:“蔡兄,这是要白银,还是铜钱?” 蔡士文淡淡一笑,一张黑脸笑起来却看不出半点笑意:“叶兄说笑了。” 叶大林看了一眼边上的签押,终究不敢说话,胡乱将字条塞了回去,甩给了旁边的康泰行易商主。 易商主将字条拆开一看,吓得面无人色,他下手的茂盛行杨商主忍不住凑过头来,一看之下就哦的发出一声惊呼,牙齿上下打颤。 他二人都早就猜到这次的捐献不会少,然而这个数目,还是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意料之外。 对面顺达行的马商主已经坐不住了,搓着手急不可耐,书记员走了过来,从易商主手中接过信封字条,他也不敢看,眼观鼻鼻观心地就交给了马商主,马商主只看了一眼,堂堂一行之主,竟当场就哭出声来:“这,这,这…这是要我们削肉剔骨啊!” 与他隔着一张椅子的潘商主道:“别抓着了,快拿来!” 梁商主这时看众人都是这般反应,也有些失分寸了,就一把抢了过来,潘商主等不及也凑过来看,一看之下,梁商主当场当场瘫在了椅子上,潘商主声音带着哭腔:“蔡总商,蔡总商…您看…这能不能商量商量?” 蔡士文的脸黑着:“快交给吴代理。” 潘商主不敢违抗他,就从梁商主手中将信封字条抽出,交给了吴承鉴。 这时信封字条都已经被捏皱了,吴承鉴摊开来看了一眼,心道:“这个亏空,比贻瑾预估的还大些。怪不得和珅要急。” 他把字条塞进信封,礼貌地交给上手的谢原礼。 谢原礼一边取出字条,一边道:“世侄倒是镇定如恒啊,难得,难得。” 吴承鉴道:“这很多吗?” 嘎溜忍不住大笑,就像看见了一个傻子。其他人虽然也感叹吴国英怎么生了这样一个败家儿子,但这时却谁也笑不出来。 谢原礼也嘿嘿了两声,说:“真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世侄的名头,嘿嘿,名不虚传。” 谢原礼做做样子地看了字条一眼,就封好交给了蔡士文。 蔡士文道:“初议已经决定赈灾,这信封之内,便是赈灾所需的数目了,想必各位都想到了。” 潘商主哭道:“不行,不行!出不起!蔡总商啊,我们出不起啊!” 蔡士文喝道:“住口!成什么体统!” 潘商主中通行的生意,很多都依附着万宝行,所以不敢不住嘴,也不敢再哭。 谢原礼似冷笑非冷笑地说:“这里都是自己人,进到这个屋子的,装什么穷。” 卢关桓道:“谢兄倒是不穷,不如谢兄把这场赈灾包下来如何?我等感激不尽。” 谢原礼道:“这是广东保商为国为民做点事的好机会,若是谢某一个人把这好事独占了,那就没意义了。” 卢关桓干哈了几声,不再言语。 这一次,蔡士文先从同和行开始问:“柳大掌柜,对这个数字,可有意见?” 柳大掌柜神色镇定,语速缓和:“没意见。” 蔡士文又问谢原礼,谢原礼道:“只要有补于国,有益于民,自当竭尽所能。” 卢关桓冷笑道:“蔡总商能考上进士的话,谢商总至少也是个举人。” 蔡士文不理会打岔的言语,又问:“卢兄,你可是有异议?” 卢关桓反而不说话了,蔡士文道:“卢兄若不回答,蔡某就当卢兄答应了。吴世侄,宜和行这边呢?” 他问这句话时候,与谢原礼两人都看了过来,与问别人时神态微有不同。 别人没注意到,吴承鉴却都收入眼底,笑了笑说:“不如蔡总商先问问我未来岳父?” 蔡士文道:“那叶兄的意思?” 叶大林哼了一声,重重说道:“我没意见!” “那么…”蔡士文还没问完,吴承鉴就道:“既然未来岳父都没意见了,小婿自然跟从。” 蔡士文笑道:“贵翁婿倒是合拍。”他又对余下潘易梁杨马扫了一圈,说:“想必诸位也不会有意见了。” 潘易梁杨马面面相觑,他们怎么可能没意见?然而前面六家都已经没意见了,他们若是抗拒,下场只会更糟,于是也都沉默了。 蔡士文道:“若如此,那么我们接着讨论下,这笔赈灾之资该如何分配。” 第三十一章摊派 每次摊派到十三行头上的捐献,一般来说会以三种形势再分摊。 第一种是各家平摊。这样的话,对大保商有利,对小保商不利,这几年蔡总商经常这么做。 第二种是按照财力多寡而承受,如四大家族承担大头,吴叶次之,潘易梁杨马又次之。这样的话,则对小保商有利,以前潘震臣都这么办——这也是时至今日,十三行还有不少人怀念潘震臣的缘故之一。 第三种就是承揽,由一家或者数家把事情全包了,比如上一任总商潘震臣便曾包揽过许多摊派,因此在十三行内部建立了极大的威信,又比如粤海关监督做寿办喜事,为了拍马屁一些保商也会抢着承揽。 然而这次的事情,数目太过巨大,怕是谁都包揽不下的。除了同和行深不可测之外,在场其他十大保商,任谁包揽,马上就得破家——便是蔡、谢、卢,也都难例外。 卢关桓心里已经算过,就算是平摊,那数字落到四大家族,都算割下好大一块肉,放到潘易梁杨马,那都是伤筋动骨,说不定还会影响明年的再投资,若是家中资金不继,甚至可能埋下破产之忧,这就是潘易梁杨马惶惶不安的原因。 货物已经出完的易、杨还好,潘、梁、马三家都还在与洋人交涉的紧要关头上,在这个当口,只怕这三家谁都拿不出这笔钱来,勉强要拿出来的话,资金链当场就要断。 蔡总商似乎看到了众人心里的想法,说道:“上峰那位贵人,以及吉山老爷都体量大家的难处,所以这次的捐赠,虽然要在近期敲定,但钱嘛,可以在半个月后交付。” 众人听了这话,大都松了一口气,半个月后秋交基本上就都结束了,没在那之前逼捐,这总算不是杀鸡取卵,然而想想那个数字,众人还是都一张苦脸。各家平摊下来的话,破产或不至于了,然而接下来几年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潘易两家都巴巴望着谢原礼,梁马两家则都望着卢关桓,都指望着这上四家能多承揽一些,也好给自己缓口气。 卢关桓心软肚肠热,叹了一口气,就要建议以资产之多寡分摊。 忽然叶大林道:“刚才原礼兄说过,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蔡总商也说做这事是积阴德,既然是好事,那大伙儿自然是要利益均沾,就平摊吧。” 潘易梁杨马一听这话,肚子里都在骂娘,就都要反对却又不愿意当出头鸟,梁、马又看向卢关桓,潘、易又看向蔡士文谢原礼,要看他们的“马首”是什么意思。 平摊损的是小家族,阶梯摊损的是大家族,小家族虽然要争取自己的利益,但如果反抗太激烈得罪了大家族,回头更没好果子吃。 卢关桓道:“叶兄,还是给他们一条活路吧。都在西关混口饭吃,大家都不容易。” 梁商主马商主立刻帮腔:“正是,正是!” 叶大林冷笑道:“既然大家都不容易,那更应该平摊。他们的钱是钱,我们的钱难道就不是钱?大家都是保商,拿的是一样的执照,朝廷也没给我们叶家发俸禄,现在既是做好事,凭什么不是平摊。承鉴,你说对不对?” 吴承鉴打了个哈哈,道:“对,对,没错,没错。”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最后都望向蔡士文,希望他能支持自己,拿个主意。 蔡士文道:“这两个办法,若是大家都不满意的话,那就只能包揽了,不如我们就公选一家商号,承揽此次捐献,诸位以为如何?” 潘、易两家一听这话,忽然眼神一亮。 对啊,包揽! 若是有人将此事包揽了去,则自己就不用再出分毫,这其实是比平摊、阶梯摊对自己损害最小的事情——当然前提是承揽此事的人不是自己。他们是蔡士文的人,料想蔡总商不会卖了自己。 潘、易的眼神是亮了,梁、马却同时一惊,他们素来唯卢关桓马首是瞻,自是极担心最后承揽之事会摊到自己头上来,然而他们很快就又想起还有另外一人比自己更加危险——潘易梁马,四个人八只眼睛,同时向茂盛行杨商主望去。 只见杨商主额头冷汗如水流下。 —————— 后园。 金钱鼠尾家奴这一次脸上带着喜色,急步奔到凉亭外,打了千请了安,再将前面的事情一说,吉山逗着鸟,笑道:“蔡士文还是可以的,这事办的不错。” —————— 茂盛行杨商主和蔡谢之间有矛盾,十三行中谁不知道。尽管茂盛行在十三行排名较为靠后,但这位杨商主也是个有野心的,从两年前开始就在呼塔布那大下功夫,而呼塔布那边也觉得蔡、谢没有杨商主听话,于是两相凑合,杨商主便排挤掉了蔡、谢,成为呼塔布跟前第一红人,茂盛行也因此过了一年多的好日子。 谁知道监督老爷家里一场宅变,不仅将他打回原形,甚至形势比起之前更危急是了十倍。 杨商主知道,茂盛行和自己全家的生死祸福在此一役,只得顶着压力,挣扎着道:“这…这不公平!刚才杨商主不是说了,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必须利益均沾,怎么能都压在一个人的头上?” 蔡士文淡淡道:“大家分摊一次捐献,是利益均沾,多次捐献大伙儿轮流承揽,一样是利益均沾,也就是说,此次承揽之后,下次轮流承揽时,他就不用轮上了。大家以为如何?” 好几个商主齐声道:“好,好,正应如此,这样也算公平。” 杨商主跳着吼了出来:“什么公平,什么公平!你们谁不知道,哪家承揽了这次捐献,今年就得家破人亡!还哪里有什么下一次!这哪里是公平啊,这是赶尽杀绝啊!” 他举目四望,去年他攀上呼塔布得势之后,潘易马三家也曾向他示好,然而此时看向他们,目光中的求助之意表露无遗,那三家商主却避之唯恐不及。 杨商主几乎绝望了,扑到卢关桓脚边,叫道:“卢商主,卢大哥,你救救我,你救救我们全家!” 卢关桓素知杨总商的脾性与事迹,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初得势之时的小人嘴脸,固然看了可气可恨,这时这般景况,却也可怜,便道:“蔡总商,就算将茂盛行整个儿都充公了,只怕也凑不齐这次所要的数字吧?” 蔡总商点头道:“此次捐献数额巨大,一家无法尽揽。” 卢关桓道:“既然一家无法尽揽,这个法子就没意义了,不如另外设法吧。” 杨商主脸上才流露出一点死里逃生之希望,紧跟着蔡总商的一句话又将他打回地狱:“一家商行既无法尽揽,那就公选两家商行来承揽吧。” 这话一出,各大保商再看那杨商主就像看到一条蛆虫,人人嫌弃厌憎,唯恐被他沾惹上了。 卢关桓也脸色微变,道:“再选一家?选谁?只怕潘易梁马四家再选一家出来,加上杨商主,也承揽不起北京那位贵人定下的这个数字。” 蔡总商道:“那更简单,下五家既然都不够格,便从上六家新选一户出来,多半就够了。” 此言一出,卢关桓和叶大林同时脸色大变。 蔡士文问潘易梁马:“四位,这个提议如何?” 潘易梁马立刻道:“蔡总商此议最是公正!” 下五家中已“内定”了杨家,再从上六家中选取一家,那他们就彻底没危险了,当然要立刻赞成。 蔡士文难得一天露出两次笑容,又问谢原礼:“谢老弟以为如何?” 谢原礼微笑道:“公正,公正。这就是大小兼顾嘛。” 蔡士文又问柳大掌柜,柳大掌柜道:“已有六家认同此议了,既然已经过半,就是公论,同和行愿附骥尾。” 十一家保商,加上提议者的蔡总商,已经有七家赞同,卢吴叶杨立刻便成了少数派,蔡士文就没再问他们意见,反正他已经得了保商“公议”,这就有了名分,其余诸家若再敢反抗,届时再用强就师出有名了,谁敢反抗这个“公议”,蔡总商就能借吉山的权势先灭了谁,料想卢吴叶三家无论谁先站出来做出头鸟,另外两家都会乐观其自跳火坑。但三家若不能同心联手,则更要任凭蔡士文宰割了。 这时杨商主也不再攀着卢关桓了,知道对方也已自身难保。 卢关桓心中盘算着形势,目光闪烁不定;叶大林阴沉着脸,更是没有一点活人的样子。只有吴承鉴摇着折扇,非常违和地嫌弃厅内太热。 “那就这样吧。”蔡总商道:“五日之后,咱们再行聚议,选出两家保商来承揽此事,到时候无论选出来的是谁,生死祸福,全凭公议,与人无尤!” 留出这几天的时间,就是要给众保商留下缓冲,只要有人开始走动,吉山监督与蔡总商就都能收到好处,这也是给处于劣势的人留下一点希望。 然而有一个人却已经知道自己没希望了。 杨商主瘫在了地上,如同一堆烂泥。 忽然有人道:“慢着!” 杨商主如同快要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望了过去,却见说话的人是吴承鉴,刚刚点燃的那一丝希望又幻灭了。 潘易梁马四个商主则同时在心中幸灾乐祸:“吴国英生的这个儿子真是极品,这当口出头,嫌死的不够快么?” 蔡士文难得的好心情,柔声问道:“吴世侄,还有什么事情吗?”这时也不叫吴代理了,那神色真像是亲戚家的慈祥长辈一般。 第三十二章一家哭 看到蔡士文如此善待吴承鉴,不少人心里就想:“哎哟,差点忘了他们两家有亲的啊。看来吴家还是有所倚仗的。” 吴承鉴笑道:“蔡叔叔啊,我是在想,今天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选出了两家来承揽这次捐献。被选出来那两家也就算他们倒霉了,就像蔡叔叔说的,生死祸福,全凭公议,与人无尤。可这次选出两家来把永定河的事情承揽了,下次再来个什么利国利民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又要再选出两家来?这样一个月两家,两个月四家,三个月六家,只要半年再多一点,咱们这十三行岂不就空了?” 听他说出这等糊涂话来,众人心中都暗中叹息吴国英生的傻儿子,蔡士文也摇了摇头,耐心地道:“放心吧,世侄。这等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哪是年年有的?别说一两个月,便是三年五载的,也不会再碰上了。” 吴承鉴道:“那不行,你这样说,没个准话。反正这次的公议不会选我们宜和行,我也不紧张,但要是下个月后再来一次,那我可就受不了了。” 各家保商一听,心里都是一动:“他怎么就知道不会选上他?莫非他们暗地里早有什么交易?这个傻小子说漏嘴了!” 谢原礼一听,也有些奇怪:“世侄,听你这话,倒像明知结果一样。” “那当然。”吴承鉴笑道:“我上个月刚刚拜过妈祖,求了支签,签文的意思很清楚,说我这个秋天会逢凶化吉,妈祖的话肯定是对的,所以我们吴家这次肯定选不上,我还担心什么?”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失笑,就连坐在地上的杨商主也忍不住哼了两声,心想吴家弄了这样一个傻子来当家,这宜和行的下场只怕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们福建人信妈祖大伙儿都知道,但信成个傻子一般倒是第一回见。 “你们笑什么!”吴承鉴一脸正经:“妈祖可是天后圣姑,无比灵验的!不过妈祖娘娘只许了保我这个秋天,可没说连冬天都保,所以这事我得问个清楚。” 蔡士文道:“既然世侄要问个清楚,那蔡某就回个清楚。你放心,过了这一关,三五年内,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 吴承鉴笑道:“蔡叔叔,你说了不算。” 谢原礼喝道:“无礼,蔡总商说了都不算,那谁说了算。” 吴承鉴笑笑道:“蔡叔叔虽然是十三行的总商,但他做得了吉山老爷的主吗?他若做得了吉山老爷的主,那我就信他这句话。” 就听壁后一个人道:“那我来做主,总行了吧。” 嘎溜一听这声音,慌得滚过去叫道:“主子,您怎么出来了!” 厅内所有保商,连同柳大掌柜,全部匍匐跪下了。 这粤海关监督吉山老爷,在一众保商面前,威严极重,不见他的一个家奴也张口闭口就敢将保商往死里打么? 他虽然坐在粤海关监督这个位置上,但在场保商几乎没人认得他的相貌,只听过他的声音——为何?只因为一到跟前,任何保商都不能直视他,抬头回话时,眼睛最多只能看到他的第九颗扣子,若头敢抬高些许,敢往上看到第八颗扣子,立马就要被拖出去往死里打。 众行商虽然富可敌国,然而在满洲权贵面前,莫说奴才,连狗都不如——起码狗也还是敢抬头看人的。 吉山走到大厅中央,俯视着跪满一地的保商,在这回热的秋天里,他的言语却如十二月寒冰般酷冷:“蔡士文刚才的结论,我在后面听见了,公议选出两家来,把利国利民的事情给办了。这样做好,很好。就这么办吧。至于刚才有人怕以后还再来一回这样的事情,我吉山在这里,给你们吃个定心丹:你们放心,放一万个心!这两家选出来以后,我保证不会再牵涉第三家,不但如此,而且啊,我再给你们做个保证:今后只要我吉山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这十三行除了每年定额的税款之外,再无摊派。” 卢关桓知道事已至此,强抗已无意义,自己若能攀得两广总督为靠山,想来被选出来的“第二家”,应该不会轮到自己。所谓达则兼济、穷则独善,如今势穷力蹙,唯有暂时退伏,就算是“侠商”,也不能为了帮别人把自己也拖下水去。 他都无话,在场更无一个人敢再出头。 吉山的这一番言语,既是定音,也含安抚:安抚的自然是那“两家”之外的九家了。这个结论一下,满厅再无人想着怎么反抗这个决议,而是想着怎么避免自己成为“两家”之一。 潘易梁马听到这里,便知自己多半能逃过一劫了,齐声呼道:“监督老爷英明啊!” 杨商主却控制不住自己,喉咙发出了抽泣声。 —————— 珠江有三大支流:西江、北江,东江。北江在广州城南这一段作东西走向,江的南岸地区老广州人称为河南,即今海珠区一带,在清朝这一带属于郊外,不过乾隆年间这里已是人烟凑集。 离江不远处有一座海幢寺,乃是广州四大丛林之一。十三行四大家族之首的同和行潘家在潘震臣登上总商位置的第三年就离开了西关,在这海幢寺附近建成了好大一座庄园,从此潘家在此落户。 中国人的风水,有家居不近寺之说,偏偏潘震臣建居近于海幢寺,人多说粤海金鳌失算,不料这么些年过去,潘家非但势不见衰,反而越来越繁荣。 这时海幢寺禅房之中,一个男子正面对一尊佛像静坐,他的面前摆着一本经文,然而却谁也不知道他是在礼佛,还是在念经。 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小厮向静立在一旁的和尚行了个礼,便跪在男子的身边,轻轻说了好一阵子话,男子抬了抬手,小厮退出去,自始至终,男子都未曾回头,禅房的门已经又关上了。 —————— 西关地面,富豪云集,有关十三行的消息走得比飞还快。 保商议事厅定下来的事情,转眼间就传得满西关皆知。 蔡巧珠刚刚去六榕寺求了佛回来,走在路上,就听路边哭声震街,她掀开轿窗一角问:“怎么了?谁家做丧事了?” 吴六在外答道:“是茂盛行杨家。不过还没挂白,应该是刚刚有人没了。” 蔡巧珠道:“去打听一下是杨家哪位长辈没了,彼此都是保商一脉,回头依礼送份帛金。” 吴六便去了,蔡巧珠便先坐轿回了大宅,才进门,就发现吴达成脸色有异,蔡巧珠道:“怎么了?” 吴达成道:“外面有一些流言流语,小人听了一耳朵,不知真假,回头大少奶问三少吧。” 蔡巧珠算是沉得住气,就没在门房边上详问,回了右院,派人去请三少过来一叙,早上留在房里没去六榕寺的大丫鬟碧桃说:“大少奶怎么忘了,今早三少被请去保商议事处开会了。” 蔡巧珠道:“还没回来?” 碧桃道:“没听说回来了,不过倒是听说那边的会议都散了。” 蔡巧珠又是一奇:“三少还没回来,保商会议散没散你怎么知道?” 碧桃道:“大少奶还没听说吗?好像十三行要出大事了。有人说刚刚接到圣旨,杨家要抄家问斩什么的,所以刚才有杨家的人从门前一路哭过去。” 蔡巧珠大吃一惊:“抄家问斩?杨家犯了什么大事?” 碧桃忙说:“这个婢子就不清楚了,都是传来传去的风言风语。要不,我去叫吴达成过来,大少奶好好问问他?” 蔡巧珠微微一沉吟,说:“既是风言风语,就别乱传乱问了。等吴六回来再说。” 她坐在屋内,又让连翘到各房去,戒饬各房不要乱传言语,自己一个人,心道:“杨家纵然不是被下旨抄斩,应该也是出事了,否则他们家不会哭成那样。这个秋天…真是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 她告诫自己一定要稳住心神,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乱了分寸。 在梨树下静坐了一盏茶功夫,就见连翘回来,道:“各房都叮嘱过了。”又道:“三少的确还没回来,跟三少去开会的吴七,倒是往老爷那边走了一遭,不过又出门了。” —————— 蔡巧珠心道:“吴七应该是奉命来回话了,关于杨家的流言老爷应该也听到了。只是三叔怎么还没回来?”要派人出去打听,吴六却不在身边,这会子派其他人又不放心,怕更惹流言。 幸好吴六很快就回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蔡巧珠道:“杨家离家里不算很远啊,你去了这么久,慢慢走也早回来了,怎么累成这样?” 吴六道:“大少奶,我是打听了一大圈才回来的,心里急啊,所以就跑回来了。他们杨家不是有人没了,不过比有人没了更惨。是上头压下一笔大款,说是要拿去赈什么灾,十三行公议,要将这笔大款交由两家承揽。好像杨家已经被默定了是其中一户了。” 蔡巧珠心道:“怪不得了。”又问:“款项有多少?” 吴六道:“有人说是一千万两,有人说是八百万两。” 第三十三章一路哭 “胡扯!”蔡巧珠听了一千万、八百万的数字,斥道:“真这么多,再抄多个杨家也凑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数,但都这么说。”吴六道:“就是听说,那个数字杨家就是把家抄了也不够的。供货给茂盛行的商户,盘钱给杨家的人家,这会都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因为杨家从洋商那里拿到的款项,都还没跟他们结呢。杨家的下人现在都在谋出路了,他家老门房暗地里跟我说,让我们家快去找人疏通,因为还有一家没定呢,要是给定了吴家,我们的下场也得跟杨家一样!” 蔡巧珠听到这里,想起回门那天父母的反常,心头一阵焦躁,之前只知或将有祸,却不知道祸从何来,这时听了这事,心道:“莫非爹娘所说的大祸,就落在这件事情上了?” 忽然又有几声哭声远远传来,这里离杨家虽然不远,但深宅内院的,怎么还能听到哭声?再侧耳听,不是一个人在哭,倒像是好多人聚在一起哭。 吴六道:“我来的时候,已经有官兵赶来封锁杨家的门户,说是奉命来保护杨家。许多给杨家供货的商户聚集在杨家大门外都进不去了,我看啊,多半是他们觉得杨家的钱拿不回来了,这会也都哭起来了。” 蔡巧珠心道:“这哪里是保护杨家?分明是怕杨家铤而走险。保护的不是杨家的人,是杨家的钱!” 正烦躁间,吴国英派了人来请:“老爷请大少奶移步后院。” 蔡巧珠已猜到为的是什么,稍微整理了下发髻,便到后院来。 到了后院,发现杨姨娘都被支出去了,屋内只剩下吴国英、老顾和吴二两,蔡巧珠一个眼神,连翘就退出去了。 吴国英先与二人见礼,老顾也起身叫了声“大少奶”——这是吴家眼下的当家女主,不是寻常儿媳。 吴国英连续听到大不利的消息,身体其实又有恶化,却还是强行振作精神,道:“坐吧,这时候不讲什么礼节了。保商会议的事情,你知道了不?” 蔡巧珠道:“新妇从六榕寺祈福回来,经过杨家听到哭声,让阿六去打听了,已知道一些,就不知确切否。” 吴国英叹了一口气,说:“上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要钱要的这么狠!杨家是破定了,不但杨家,所有给杨家供货的商户,那钱也都拿不回来了。你叔叔…他算计的太毒辣了,就赶在杨家已经从洋商那里拿到了钱,又还来不及发还给众供货商户的当口出手。这下子不是一家哭,而是一路哭了。” 蔡巧珠黯然着,又听公公说道:“别人的事情,现在我们也顾不上了,先说自家的事。老顾,你先说说惠州的事情。” 蔡巧珠的心弦就绷了起来——惠州之事,那可是吴承钧病倒的导火索!吴承钧虽然积有旧劳,但若无惠州之行,兴许还不至如此。 老顾与蔡巧珠也是打过交道的,彼此并不陌生,当下也无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都说了。 放在一两日前,蔡巧珠非激动得要对段龙江一通痛骂不可,这时心里却已经挂着更要紧的事情,所以只是柳眉紧蹙地说:“段龙江这等人,咱们吴家上下可都看错他了!老爷,此事我们如何应对?” “此事暂且按下,”吴国英又道:“保商会议的事情,二两,你来说。” 从保商议事处出来,吴承鉴将事情择要告诉了吴七,让吴七先回家里来禀报,当时吴二两也在场,于是又转述了一遍。 蔡巧珠虽然深在内宅,却也通晓外务,保商议事处所发生的事情,表面上看如同珠江江面,似乎只是水波微微荡漾,其实内中潜伏着的凶险暗流却让她听得惊心动魄。 蔡巧珠道:“三叔呢,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自己不回来?却派了吴七来说?” 吴二两道:“三少有交代小七,说他要赶往神仙洲一趟。” 蔡巧珠柳眉一竖:“什么!”这时候还去神仙洲? 幸好吴二两已经紧接着说:“小七说,三少同时派了人去请一位蔡先生在神仙洲一聚,这位蔡先生,据小七所说乃是两广总督的心腹师爷。” 蔡巧珠的眉毛一下子就平顺了,道:“原来如此。三叔毕竟还是心系家里的,唉,他一个逍遥惯了的人,如今也为家里的事情奔走起来了。难为他了。” 老顾听了这话心道:“常听人说他们叔嫂感情好似姐弟,今日见果然不假,这就心疼起小叔子来了。” 吴国英道:“家嫂,惠州的事情,保商会议的事情,再加上你那天回门的见闻,三下里一凑,事情已经明了了七八分了,的确是有人要阻击我们吴家无疑了。这一波攻势,不但筹谋已久,而且来势汹汹。我们却直到今天还没摸准真正的敌人是谁。彼强我弱,又兼敌暗我明,形势可说是极其凶险了。” 蔡巧珠道:“不是还有几天功夫吗,不到最后关头的一刻,也就还有机会。” 老顾道:“我们这边且多番运筹,三少那边,他既然能攀上两广总督府,说不定也会有转机。” 蔡巧珠道:“是啊,一线生机,也许就系于此了。只是三叔不声不响的,是什么时候就搭上了两广总督府的关系?” 吴二两道:“更细的事,我们也还不知道,得回头再问问三少。不过听小七说,这位蔡师爷曾上过花差号过夜的。” 蔡巧珠大喜,道:“好,好!若是这次得以通过这位师爷,倚靠两广总督府渡过眼前难关,那么花差号造价再高,却也物有所值了。” 这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是人精,自然知道此次难关的关键所在。 “下五家”要选一户,看杨家的反应肯定就是茂盛行了。 “上六家”再选一户,蔡谢一体,他们提出来的锅,自然不可能是他们自己背。潘家背景深厚,多半也能避祸。则剩下的,就是在卢、吴、谢三家中选。若是吴家能得到两广总督府的庇护,那就算是粤海关监督有意刁难,多半也能逢凶化吉了。 吴承鉴在白鹅潭的种种作为,暗含着吴承钧暗中的打算,吴国英和蔡巧珠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内心深处是不甚以为然的,有时候甚至觉得这是做大哥的宠弟弟找的借口。然而现在两人内心的想法也都已经全部改变。 公媳二人,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着白鹅潭那边的好消息。 —————— 吴承鉴从保商议事处出来,便派了吴七去家里报信,同时派了穿隆赐爷去请蔡清华到神仙洲一叙。 他自己先去了花差花差号,跟周贻瑾、疍三娘说了保商议事处的结果。 疍三娘虽然不太管吴承鉴的外事,却还是从各处点滴中猜到了许多,便道:“这次吴家的情况,很危急吧?” 吴承鉴道:“何止危急,那大概是生死边缘了吧。不然我会想起驾船逃海外去?” 疍三娘有些急了:“这样…今晚我也去神仙洲吧,我亲自来招待那位蔡师爷。” 吴承鉴笑道:“满广州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平时都只是卖艺不卖身,更何况你现在都已经封帘了。再出去伺候人,跟给我戴绿帽有什么区别?我吴承鉴像是需要染绿头发来渡过难关的人么?” “可是…” “行了!”吴承鉴打断了她:“你好好在这船上呆着吧,神仙洲的事情我自有主张。再说了,蔡清华今时不同往日,此刻他耳目应该已经布开了,保商聚议的事情多半已经收到了消息,对方未必会来。” —————— 不料没过多久,就见吴七和穿隆赐爷先后登船。 吴七先到一点,回禀了老顾带回来的消息。 吴承鉴道:“老顾是老而弥辣啊,这些消息,我去了也未必看得到这么多。段龙江,嘿嘿,果然是他!虽然他坏了官场和江湖上的规矩,但熙熙攘攘,为利来往,他收了代价背叛,我不怨他,最多回头也回他一手。但我哥哥的性命,有一半要算到他头上。这一桩仇,可就得回上一刀子了。” 铁头军疤道:“我去惠州!” “去干什么?刺杀?”吴承鉴道:“他现在一定躲在卫城里,大军围护,你想去送死?再说,吴家如果过得了这一关,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如果过不了这一关…等过不了再说吧。” 就在这时,穿隆赐爷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却出乎吴承鉴和周贻瑾的意料之外。 “蔡师爷说了,今晚日落之后,他要上神仙洲第三层楼。” 吴承鉴和周贻瑾对望了一眼,都读到对方眼中的讯息:“你失算了。” 他们就怕蔡清华不来,蔡清华若是来了,开什么价他们都不怕。 至于上神仙洲登三层楼,那更是公开亮相,事情传开去,吴家什么都不用做了,所有人都会认为两广总督是撑吴家的! 疍三娘高兴起来:“若是蔡师爷肯来,那我们就有机会了?” 周贻瑾道:“如果师父真的能帮我们,使我们得到两广总督的照拂,那么这场劫难,就算不能尽解,至少是可以转圜的了。” 吴承鉴道:“我本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如果今晚蔡师爷肯来,那么或许就用不着那么冒险了。走吧,我们去神仙洲。人家给了面子,咱们可也得好好准备准备。” 他其实也有些高兴,连戏曲腔调都出来了:“小的们,迎接蔡(三声)师(二声)——爷(三声)去(二声)!” 第三十四章反计 西关一所大宅里,叶大林瞑目盘算,掌心两个翡翠胆子不停转动,忽然听到一点异动,他愤躁地将玉胆扔了过去,一声惨叫响起,一个小厮被砸得头破血流。 叶大林看都不看,又闭上了眼睛。 小厮哭都不敢哭,爬着逃出去了。全家一下子噤若寒蝉,再没人敢去打扰。 直到外头有人奔入,站在门外想进来又不敢进门。 叶大林虽然闭着眼睛,耳朵却仍敏感地留意着一切的变化,猛地睁眼:“怎么了?” 来人才赶紧奔入,在叶大林耳中细语了几句。 叶大林的瞳孔都收缩了,过了片刻,才冷哼道:“吴家派人去请动了那位蔡师爷?很好,很好!”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朝着吴氏大宅的方向,低声喃喃:“老吴啊,既然你自己有了打算,那我也不用客气了。” 叶大林猛地跳起来,喝道:“更衣,和我从后门出去。让太太管好门户,有人敢泄露我的行踪,就拿棍子当场给我打死了!” —————— 西关另外一所大宅里,卢关桓听说蔡师爷已经答应了宜和行三少的邀约,轿子都直奔码头去了,显然是要去神仙洲。 卢关桓心中一阵烦躁。 自从长麟调职,他便知必须再找新靠山,长麟留下的门生故吏,虽能帮到他一时,毕竟保不住他一世,对新来的两广总督,连续两番不惜得罪广东巡抚与粤海关监督,而把那两件大难事给办成了,这便是缴纳了投名状。 蔡师爷也接见了两次自己,不过至今没有一个准话,甚至今晚在这等敏感时节,还大张旗鼓地去应宜和行方面的邀请。 “是蔡师爷那边,觉得自己忠心还表得不够,还是总督大人心里,对两广的格局另有打算?” 任他是深谋能虑的人,身处局中也不能不入彀,越是想得深入,就越觉得高层的心思神秘难测。 “是上次见面,我言语中还带着矜持么?”卢关桓不停寻找着两次与蔡清华见面时的各种细节:“若是下回再见面,我可不能再有保留了,一定要表尽忠心才行…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 就在他烦躁难耐之际,外面忽然送来了一封书信,卢关桓赶紧打开,信中只是寥寥数语,却看得他尽扫愁云迷雾,喜得要大跳起来,急吩咐:“走,快备轿!啊,不,备马车,备马车。” —————— 神仙洲的灯不等太阳全下就都亮了起来,等到夜幕降临,这灯光更是照得附近水面色彩斑驳。 今天的白鹅潭只是个寻常夜景,毕竟不是蔡清华第一次来时的花魁之魁大比日,又不是秋交之后银钱漫洒的狂欢夜,不过上神仙洲的船艇还是一艘接一艘。 白鹅潭原本也还算平静有序,不过随着一艘雕花船的到来,人船又出现异动,看着雕花船灯笼上的吴记印戳,水面上的船只又纷纷避让。雕花船开到哪里,哪里的船只就让在了一边,并亮起了灯为雕花船照水路。 一路灯亮,每一盏灯亮起都伴随舱内一声叫唤,不过这回不是粤语的“唔该(多谢)三少”或“三少好嘢”,而是一句现学现卖的京城腔:“蔡爷吉祥。” 一些菜鸟客看得好奇,就有人说:“这是宜和三少在迎客。不知道是哪来的大人物,值得他动用这般阵仗。” 雕花船开近神仙洲,同样不用排队,直接上了神仙洲专用的靠寨码头,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俊俏的小厮。 就听一个瘦瘦的青年走出二楼窗台,居高而呼,声音尖锐响亮得犹如唢呐:“蔡爷到了,姑娘们,快来迎接啊。” 整个神仙洲上下三层所有船舱一下子都亮了起来,不知多少水上娘子、莺莺燕燕,用一口别扭的京片子,在各舱内齐声叫道:“妾身等恭迎蔡爷。” 跟在儒生后面的俊俏小厮啧啧称奇:“好大的派头啊!” 早有二十四个莺燕列成两行,迎了出来,齐齐朝着中年儒生万福,中年儒生笑了笑,就从二十四莺燕中间自然形成的道路走过去,直往大厅中来。 神仙洲大厅,三层楼上,春元芝、夏绿筠、秋滨菊、冬望梅,四小筑珠帘皆开,除了已经封帘的疍三娘,三大花魁一起现身迎客,不过沈小樱略不耐烦,银杏脸色平静,只有秋菱满脸媚笑,珍珠帘拉开,吴承鉴也站在栏杆边上迎候。 大厅中间的戏台上,一个昆曲班子已经摆好了《牡丹亭梦回》的架势,只等开唱。 大厅里、雅座上,客人们知道这是宜和三少要请贵客,也都好奇地望向大门。一个胖客商对身边的瘦客商说:“神仙洲的背后有几十个老板,平时互相斗气互相拆台,眼下这气派,也就宜和三少张罗得起来。” 瘦客商说:“就不知道来的是哪路神仙。” 就听二楼快嘴吴七唱道:“浙江蔡爷到——” 百众瞩目中,一个中年儒生带着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一直等在大厅的周贻瑾就带着穿隆赐爷迎了上去,看清来人相貌,不由得一怔——这哪里是蔡清华? 那中年儒生其实是总督府另外一个清客,这时笑笑让到一边。 那俊俏小厮上前道:“给周爷请安了。” 周贻瑾认出他倒是蔡清华身边的贴身书童,皱了皱眉道:“蔡师爷呢?”大庭广众的,他言语间便避开了师徒关系。 小厮道:“我家老爷正要出门,忽然总督老爷来了指令,让他引一个叫卢关桓的保商去见,我家老爷便留下来等候那卢保商了,因想起今晚的邀约,就让小的来,多多拜谢三少和周爷,并为爽约致歉,日后找个时间,再向周爷赔罪。” 他服用过药物,延缓了变声期,声音虽然不算很大,却清脆可闻,此时厅内又静,三层楼上的人也都听得清楚。 沈小樱哈的一声,转身就消失了。 银杏笑了笑,就坐了下来看好戏。 只有秋菱还保持着笑容。 周贻瑾的一张脸,黑得如同涂满了墨水,俊俏小厮行了个礼,这会场面话说过了,就不用再装,便与那总督府清客一起离开了。 三层楼上,珍珠帘放下了,遮住了吴承鉴的身影。 —————— 周贻瑾奔回春元芝,俊美的脸上,罕有地现出怒色。 这一路路程虽短,却已经让他收够了各种幸灾乐祸的嘲弄目光。 戏台上,昆曲班子草草收场,如同逃跑一般离开了。大厅中,不知多少客人议论纷纷。 雅座上,一些人更是放肆地大笑,甚至有类似“吴家看来到头了”的言语飘在风中。 进了门,周贻瑾闷哼一声坐下:“师父的这一手,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他的涵养甚好,但蔡清华来的这一招实在太过,这已经不仅仅是在给吴承鉴难堪,人群总是见风使舵、跟红顶白的,在当前的局势下,蔡清华这一手几乎是当众将悬崖边上的吴家推入深渊之中。 这是牵涉到吴家全族生死祸福的大事,吴承鉴对周贻瑾有恩,所以一想到可能产生的最坏结局,周贻瑾心里就急了。 吴承鉴这时却已经冷静了下来,就坐在桌子边,眼睛向上望,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不一会,吴七、赐爷也都进来,他们的脸色也都很不好,这一转眼间,他们都第一次在神仙洲感受到了不待见,甚至连一些最卑贱的龟奴,也在背后投来白眼与冷笑——这种事情,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 吴七、赐爷一齐道:“三少?” 吴承鉴回过神来,道:“接下来几天,咱们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吴七道:“这个蔡师爷太过分了!不来就不来,偏偏搞这一手。” 吴承鉴笑道:“我们上次不是刚刚摆了他一道么?难道只准我们借他的势,却不许他落我们的面子?这个啊,就叫礼尚往来。”他居然还笑了一下,只不过笑容也有些生硬。 吴七有些奇怪:“我的少爷啊,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的人看我们是什么眼光?刚才我一路走上来,感觉他们看我就像看一条落水狗。” 周贻瑾也摇头:“不同的,不同的,上次我们虽然设了个小算计,但那只是个玩笑,于我小有利,于彼全无损。但这一次…师父他太过分了!” 吴承鉴道:“伤害的程度虽然不同,但算计反击,也要看彼此的位势。猫去调戏老虎,老虎反掌来一下,就能把猫拍死了。两广总督府是老虎,咱们就是猫。” 周贻瑾见吴承鉴说的理性,知道他果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既佩服他的豁达,也知道他已经恢复了冷静。 “那我们要再反击算计他一次吗?”吴七问。 “就此打住吧!”吴承鉴对周贻瑾道:“这一次,算是换了上一次我的小算计,我与蔡师爷之间算是扯平了。贻瑾,我希望不要因为这次的事情,影响了你和蔡师爷的师徒情谊。” 周贻瑾犹豫了一下,才勉强点了点头,知道因一件小事开了个头,如果双方都不肯放下,纠缠到后来将不可收拾,那只会对吴承鉴更没好处,便道:“三少,接下来你还有办法么?” “只能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了。”吴承鉴道:“九死一生啊!” 第三十五章晋商伸手 神仙洲已经待不下去了,再说老爷子和大嫂多半也在等自己,吴承鉴就想回去,不料隔壁银杏派了人来请。 吴承鉴笑道:“这会有些人应该已经开始躲着我了,银杏居然还敢凑上来。这是什么路子?” 周贻瑾道:“银杏的身后,似乎有几个山西人的影子。” 吴承鉴哦了一声,瞬间明白。 吴七却还不懂:“山西人?山西人关我们什么事情?” 周贻瑾看看吴承鉴,吴承鉴笑道:“贻瑾如果不嫌烦,不妨指点他两句。” 周贻瑾这才说:“十三行虽然不一定是十三家,但如果再破两家,只剩下九家的话,怕就有些少了,到时候可能会有新的执照放出来。这次的祸事,根源在北京,晋地临近京城,从大清开国之初,晋商就与满洲人关系匪浅,这群山西人多半是嗅到腥味,跑下来想分海外贸易的一杯羹了。” “原来是这样。”吴七道:“可就算有执照空了出来,批执照的也是粤海关监督啊,他们应该去找吉山,怎么来找我们?更何况我们吴家现在形势不妙,根本不可能帮得上忙吧。” “并不是吉山愿意批就行了的。如果那样,吉山直接把执照批给他的家奴不是更好?”周贻瑾说:“打铁还需自身硬!能否做成保商,虽然也要有官方照拂,但终究还是要看实力——第一是能否解决国内的货源与货运,第二是能否摆平洋商,第三嘛,他们晋商万里南下,在广州全无根基…” “我懂了!”吴七说:“他们看上我们吴家的产业了!” “对了一点。”周贻瑾冷笑道:“吴家就算破败了,仓库铺面走不了,仓库中的国货洋货走不了,这些都是实产。甚至,吴家的货源体系、货运体系,乃至与洋商的旧关系,这些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不名一文,但对于有足够实力接盘的大商人来说,这些可都是万金难买。” “哦…”吴七道:“所以那几个山西人,是看准了吴家要倒下,就想来吃我们的肉、啃我们的骨?” 周贻瑾:“他们倒未必一开始就知道是哪一家,但不管倒下的是哪一家,他们都愿意上来啃上几口的。现在是看死吴家要倒,准备上来啃了。” “走吧,小七,”吴承鉴道:“去银杏房里喝杯酒。这种寒风冷箭,等咱们宜和行再爬起来,你就很难在再体验得到了。” —————— 秋滨菊小筑内,灯光晃动,不见暧昧,却觉阴暗。 银杏长得娇小玲珑,皮肤甚白,只是面如银盘,虽然不至于如沈小樱所咒骂的一般是什么“大饼脸”,但也与她娇小的身形不甚相称,平时打扮,都是尽量让发型衬得自己的脸小一些。 人是米脂美人,酒是山西汾酒。 吴承鉴举起杯子,笑道:“从北京回来后,我可就再没喝过这么正宗的杏花村了。” 银杏笑道:“三少这根舌头,千金难买。只要轻轻一点,什么酒都瞒不过你。” “今时今日的宜和阿三,能得神仙洲花魁一赞,都不容易了…”吴承鉴满饮了一杯,道:“行了,夜都这么深了,今晚还得回西关,走了。” 银杏连忙一拦:“急什么啊,三少。这才喝了一杯。” 吴承鉴道:“我阿爹大嫂这会多半没睡,若喝得一身酒气,回去总得挨骂。” 银杏笑道:“现在宜和行不是三少当家么?还挨骂?” 吴承鉴也笑:“我就是做了两广总督,那也是我阿爹,那也是我嫂子,怎么骂不得我?” “两广总督,跟咱们都没什么关系了…”银杏整个人靠了上来,身子挨得吴承鉴重新坐下:“不如谈谈眼前事?” 吴承鉴嘻嘻笑道:“你这么勾我,不怕三娘知道了吃醋?” 银杏道:“三娘靠的不都是三少?现在三少你都快自身难保了,我还怕她?” 吴承鉴道:“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不怕我动火?”换了以前,便是四大花魁,对吴承鉴也是竭尽心力地迎奉,就是言语之间,又哪敢有半分无礼?每个字都要陪着小心的。不料一夜之间,境况全变。 银杏咯咯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今天白天,保商议事处的事情,满白鹅潭早就都传遍了。本来大伙儿还观望着杨家之外要倒霉的‘第二家’是谁,可那位蔡师爷的娈童,今晚可是把天窗都捅给神仙洲的人看了。两广总督?人家现在保的是卢家!” 吴承鉴笑道:“那叶家呢?” “哈哈——”银杏道:“三少你不问这话还好,问了这话,更让奴家知道你们吴家果然是失势了。” “嗯?” “叶大林今天日落之前…”银杏靠在吴承鉴耳边,低低地说:“先是去了趟蔡宅,然后蔡、谢、叶三人的轿子就一起出来,跟着进粤海关监督老爷府上了,进去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出来。” 吴承鉴的身形,不自觉地僵硬了一下。 银杏又笑了:“人一失了势,耳目就会闭塞,放在昨天,这些事情哪轮得到我先知道?可是现在,半个神仙洲的人都知道的事,偏偏你三少就不知!” —————— 吴承鉴是万花丛中过的人,虽然明知道银杏只是在逢场作戏,但刚才银杏投怀送抱,他的双手也就顺势地触软摸香,然而这时已似乎没了心情,放开了银杏,自斟了一杯酒喝。 银杏道:“现在宜和行是什么形势,三少比我更清楚。杨家的女眷,连上吊的绳子都准备好了。甚至还有人看见,杨商主的手边总有一杯酒,那杯酒啊,他自己一碰手就发抖,大概是用来自我了结的,只是不到最后一刻,终究下不了那个决心。” 吴承鉴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银杏道:“杨家的今天,不就是吴家的明天么?” 吴承鉴看着银杏的眼睛,两人四目距离极近,但这时是一点暧昧与风情都没有。 好一会,吴承鉴才说:“你跟我说这些,是要奚落我,还是有什么门路能帮到我?” 银杏笑道:“三少果然是爽快人!不愧是神仙洲第一恩客。银杏我能有今日,也多亏了三姐的照拂,三姐的照拂,不就是三少的照拂么?现在啊,自然是要想法子帮帮三少的。” 她的话说的甜而且腻,就像糖浆一般,甜的浓稠。 吴承鉴道:“现在的形势,大局已成:上有粤海关总督压着、两广总督对我宜和行又弃若敝屣;下有十三行其它保商,都眼睁睁地准备喝我吴家的血、吃我吴家的肉——就连做了好多年生意的东印度公司,这时只怕也只想着逼赔款了。这个窟窿实在太大,除非有另外一个保商破家为援,否则根本就没人救得了我们。但这个世界上又哪里真有愿意舍己救人的事情!” 银杏笑道:“就算有另外的保商舍命为援,就能救得了吴家了么?” 吴承鉴默然无话。 银杏又说:“把吴家的窟窿给补上,自然谁也做不到。但救人不救场,却还是可以办到的。” “嗯?”吴承鉴似乎听到了一点苗头了:“怎么说?” 银杏道:“有几位手腕能通天的大人物,让我带句话给三少,他们能保吴家满门老小,平平安安。” 吴承鉴沉吟道:“只是平平安安?” 银杏冷笑:“三少,你不会到现在还想带着整个宜和行全身而退吧?” 吴承鉴道:“若我想呢?” 银杏呵呵连声:“若你真是那样,那就真是外人眼里的无用纨绔、败家二世祖了。现在都什么时局了,吴家倘若能够苟全性命,就可以去烧香拜佛了。” 吴承鉴沉吟片刻,道:“对方要什么?” 银杏伸出三根指头:“福建茶叶的货源、东印度公司的关系、宜和行的伙计。” 吴承鉴一下子笑了:“好算计,好算计,果然是好算计。” 银杏道:“若是一切顺利的话,那几位大人物,也许还能为吴家谋一座茶山,以后你们就回福建去,一家人守着一座茶山,也够一辈子无忧了。” 吴承鉴道:“有道理,有道理。” 银杏见他这么说,嘴角的笑意更弄了,站起了身来,执壶斟满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吴承鉴手上,道:“那么三少,我们满饮此杯?” 吴承鉴笑吟吟地接过酒杯,银杏就要举杯来碰:“那么这笔买卖,就算成了?” 忽然吴承鉴将酒杯一泼,满满一杯杏花村,全部泼在了银杏的脸上,把银杏泼得整个人呆住了。 吴承鉴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跟我做生意?你也配?” 他将酒杯在桌上一顿:“银杏,你给我听好了。神仙洲是广东人的神仙洲,外地的妖魔鬼怪要进来,你给递个话可以,但屁股要是坐歪了,真的跟着妖魔鬼怪混,小心到最后落得个没下场。” 说完挥挥扇子就出了门,点点守在门外的吴七:“走。” —————— 银杏愣在那里,直到吴承鉴出门,她才反应了过来,这一下子情绪失控,跑到房门,大声咒骂了起来,然而吴承鉴早已去得远了。 第三十六章拦路 吴承鉴离开了神仙洲,一路上别人的眼光他都不作一顾。 他坐了一艘小艇上了岸,早有安排好的马车在岸边等着了。 这一带不在广州城内,宵禁没那么严厉,但因为人烟密集,而且居住的还有很多是有财有势的人,所以还是有定期的巡逻,路上就遇到了两拨夜里巡逻的捕快。 往常吴家的灯笼打出来,相熟的可能会上前打趣两句顺便讨点赏,不熟的就断不敢贸然上前得罪的,今天第二拨巡夜捕快却“不长眼”地上前,要查检马车。 吴七怒道:“检查车马?你没长眼睛吗?没看到这灯笼吗?” 那捕快笑着:“就是看到灯笼,这才过来啊。” 吴七在车外气得跳脚,就算吴家真要败落,也轮得到这些虾兵蟹将来欺负?他就要发作,吴承鉴在车内道:“阿七,住手!差爷也是照章行事。” 那个捕快嘻嘻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三少识做。那么就请三少下车吧,我们看看车内有没有违禁之物。” 吴七的肺都要气炸了,吴承鉴却说:“好,我下车。” 还没掀开车帘,有群人快步奔近,灯笼举高一照,那捕快脸色一变,原本脸上的那副猖狂姿态也都收敛了,叫道:“周捕头。” 来的正是南海县捕头老周,他快步走近,他是积年的老吏,只看了周围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狠狠抽了那捕快一个大嘴巴,骂道:“没眼力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谁的马车!” 那捕快被抽了一嘴巴,半边脸登时肿了,却一句话也不敢回。 吴承鉴道:“算了,老周,他也不是没眼力,是眼力太好了。” 老周赶走了拦住的手下,亲自去牵马,吴承鉴冲出半边身子来握住他的手说:“老周,使不得!” 老周笑道:“你要还是半个月前那样子的势头,就是打断我的手脚也休想我老周来给你牵马赶车。但今天我就要给你牵马,我要让满西关的人都知道,这广东地面,还是有几个不跟红顶白的人!” 吴承鉴的眼睛一下子有些红了,手放开来,老周把吴承鉴推回马车,真个牵马赶车,一路把吴承鉴护送到了吴家大宅门外,吴承鉴要请他入内喝杯酒,老周道:“今晚不是喝酒的时候,等你们吴家度过了难关,我再来讨杯酒喝。” “好!”吴承鉴道:“到时候我独自为你开一席。酒池肉林,不醉不归。” 老周摇头:“你啊,二世祖当惯了,现在还拿钱来说事。其实只要你们平安度厄,就算只请我喝杯薄酒,我也替你高兴。” 吴承鉴呆了一呆,他对人对事素来强横惯了,哪怕也面临危难也毫不示弱,这时却被老周的两句大白话给说的脸上一烫心里一羞——对方以情义待自己,自己却要以酒肉来报答,这话便是说错了,再抬头,老周已经带了人走了。 “老周真是一条好汉!”吴七说:“《水浒传》里那些好汉,最多也就这样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仗义每多屠狗辈,对吧三少?” 吴承鉴摇了摇手:“有些话,有些人,心里明白记着就行。走吧,进门。” —————— 吴家大宅的气氛非常压抑。似乎连猫都提不起精神。蔡巧珠掌着这个内宅,不让有半分慌乱,然而压得住下人们失措的举止,却也禁不住她们惊惶的心情。 春蕊守在门房,她眼睛下面妆容都乱了,想是哭过的,这时是秋天,白天偶尔回热,到了晚上就转冷,这边风不小,吴承鉴抽出她的手一握,冷得像没有温度。 吴承鉴给她搓了两搓,春蕊声音带着哽咽,说:“别管我了,我有什么要紧的?快去后院吧,老爷等着呢。” 吴承鉴想先往右院去,春蕊在后面看到他脚步的方向,就说:“大少奶也在后院。” —————— 后院的房中,提前点了个小火炉,因为这个晚上似乎特别冷,似乎寒气忽然间就来了。 杨姨娘和好几个大丫头都跟着待在房里,陪着老爷和大少奶——就算是非常时期,蔡巧珠也不好独个儿待在公公房里头,让这么多人陪着,这是避嫌。只不过杨姨娘已经是连打哈欠。 看到吴承鉴来,该退下去的人就一个个都退下去了。杨姨娘也迷糊着眼睛去睡觉了。 吴承鉴看杨姨娘也退了下去,问道:“二佬呢?他居然不在。” 吴国英说:“他等到了二更,我看他哈欠连连的,就打发他睡觉去了。” 吴承鉴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家这个二哥没有做大事的智谋与毅力,却有着自以为行的野心,真是要命。 吴国英是老风湿,每年春潮一生、北风一来,他都要膝盖疼,吴承鉴想想外头的冷风,便将炉子搬近老爷子一些,让热气对着老爷子的膝盖。 吴国英挥手:“别费这些不打紧的事了,只要我们吴家还有生机,这双腿就算疼得断了,也不打紧。” 吴承鉴却没接口,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旁边蔡巧珠再忍不住,丝织的手帕就悟出了口鼻,夜太静了,以至于那一点抽噎也被人听到了。 吴国英拍着椅腿:“哭什么!哭什么!” 蔡巧珠将气息都屏住了,以止异声。 吴国英问道:“那位蔡师爷在神仙洲掀台的事情,是真的?” 吴承鉴点了点头。 吴国英道:“卢关桓入总督府、叶大林入监督府的事情…” 吴承鉴道:“这事我也是听别人说,但想必是真的。” 卢关桓从长麟在任时就和两广总督府往来甚密,许多相关之事都办得十分顺手,长麟虽然走了,与总督府相关的中下层人员却还留着不少,朱珪需要人来办事,卢关桓能够办事,加上有总督府中下层的老根基在,再次被新总督接纳那是顺理成章。 所以吴承鉴也没提卢关桓的事情,只说:“两广总督一到,广东巡抚就权柄大削,与广州将军、广州知府等,都没法压得吉山低头。更何况吉山的后面还有和珅撑腰。我那未来岳父,和总督府没什么关系。若是求不到两广总督,则求其他权贵都不如求吉山来得靠谱。” 吴国英拍着扶手:“可我们就要做亲家了啊!就要做亲家了啊!就这样抛下我们,自个去找吉山…他叶大林怎么就拉得下这张脸,狠得下这份心!” “哼,我早知道叶家不是好东西!再说…”吴承鉴道:“杨家的哭声我没亲耳听到,但听说满西关的人都听见了。看着这个活生生的榜样,谁还敢冒险?整个家族的生死大事,一门亲事而已,随时丢了就是。” 吴国英沉默了半晌,才道:“昊官,你给我透个底…你是不是也没办法了?” 吴承鉴道:“有的。” “哦?”吴国英急催:“快说,快说!” 吴承鉴道:“第一,找回茶叶。第二,让吉山在‘上六家’另外换一家来宰。若是那样,咱们不但能得脱大难,甚至还能趁乱分一杯羹——那个数字,宰了一个杨家不够,再宰一个‘上六家’就有余。而且这个‘上六家’排名越靠前,有余的就越多。” 蔡巧珠眼睛一亮:“三叔,茶叶有线索了?”她是喜极了,乃至有些失礼地冲在公公前面问,但吴国英也没怪她。 “没有。”吴承鉴道:“对方做的很干净,南海三班人马暗中都出动过了,都没找到半点线索。” 蔡巧珠道:“那吉山老爷那边…你是不是有什么暗线埋着?” “也没有。”吴承鉴说:“之前我们主要都是通过蔡总商联系,平时有所献贡,走的也是呼塔布的门路。大哥没病倒之前,一直很反感这些事情,所以吉山家后宅的争端我们没介入,哥哥不喜欢的。再说若忽然越过蔡家去做这种事情,也怕因此弄巧成拙,反正呼塔布和我们家的关系也不错,通过他吉山对宜和行的印象也很好,所以呼塔布出事之前,我就一直没动。可等到呼塔布忽然倒了,我觉得嘎溜对我们有些异样,再想有所行动,却已经来不及了。” “若是这样…”吴国英望着屋顶,长长一叹:“那是大祸将至了…”对吴承鉴说:“你到门口守守,不用关门。” 吴承鉴应了一声,也没问什么,就走到门口,门外只有吴二两守着,也不关门,就听老爷子说:“家嫂,我们吴家对不住你。” 蔡巧珠一听,再忍不住哭了出来,吴承鉴没回头,却也猜到此刻蔡巧珠一定跪在吴国英跟前了。 又听吴国英说:“今天从种种迹象看来,亲家那边得到的消息果然不假,他们要留你,也是人之常情。覆巢之下无完卵,吴家如果真的倒了,一家男女老幼都没好下场。你入门以来,相夫教子、孝顺翁姑,实乃我吴家佳媳。我吴家却没能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反而让你日夜管账操劳。如今大船即将倾覆,能逃一个是一个,不如你便寻个由头,回大新街去吧…” 第三十七章后路 “老爷!”吴国英还没说完,就被蔡巧珠打断,这时她也不哭了,收了眼泪,语气满是坚决:“我自嫁入吴家,公婆护着我,丈夫爱着我,小叔敬着我,这不是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十二年了,便是没有光儿,我与吴家也早就血脉相连,还说什么彼此,老爷你这般说,是还将新妇当外人吗?” “何曾是外人,何曾是外人!”吴国英的声音也带着哽咽了:“我吴国英有女儿,可女儿也不及你亲啊。正是为你考虑,才不愿意你跟着遭难啊。” 蔡巧珠的声音变得更加刚强起来:“老爷,别说了!眼下还没到最后定局!杨家的财、货、人都被人看住了,就这样杨商主都还不肯喝下那杯酒,我们也一样不能放弃。且再谋谋法子。” “法子,自然还要想!”吴国英道:“只是万一真到了那一天…” “若真到那会,新妇我就算一条白绫吊死,也不出吴家大门!” 说完这句话,蔡巧珠就掩面奔了出来。 吴承鉴拉住她袖子:“嫂子…”想宽慰两句,不提只拉落了她的手帕,大嫂却已经奔回去了。 吴二两入内,一双老眼也都是眼泪:“大少奶是真烈妇。” 吴国英叹道:“得媳如此,是我吴家的福分!” 吴二两道:“老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的寿宴…” 吴国英沉吟着,看看吴承鉴,吴承鉴道:“继续办。”吴国英也点头:“不错,继续办吧。反正都这样了。一来冲冲喜,兴许事情会有转机。二来,如果真无转机,那么这场寿宴,便算是我们吴家的谢场吧。”想到这里,将手往扶手上一拍:“办!把私账里的余钱都给我拿出来,给我好好地办!” —————— 蔡巧珠冲回右院,跪坐在丈夫病床前,思前想后,越想越是伤心,看着病床上的吴承钧,忽然心道:“之前哭你命苦,今天想来,你却是有福了,人昏迷着,就不用承受此事。” 她又看看横梁,心道:“寻常人破家,都还有条活路,保商破家,要换个平安却也是个妄想…真有那一天…我便吊死在这里,也不出这个门去让人轻贱!” 忽然门外有个稚声呼唤:“娘。” 蔡巧珠大慌,赶紧抹了泪水。 光儿已经走了进来,摸着蔡巧珠的脸:“娘,你怎么又哭了?因为阿爹的病吗?” 蔡巧珠把儿子紧紧抱住了,摇着头——其实光儿被她抱着哪里看得清她在摇头,便是看清了,又哪来知道这摇头是什么意思,然而母子连心,蔡巧珠的恐慌、惊怕、哀伤,小孩儿好像就都感觉到了,一下子也哭了起来:“娘,娘亲,你别哭了好不好,是阿爹要死了吗?光儿怕,光儿不要…” 放在数日之前,蔡巧珠心里悲痛的还是丈夫沉疴难起,但现在回想,却又觉得眼前困境更惨了十倍——若吴家无事只是吴承钧病逝的话,自己的后半生还有倚靠,光儿也还有未来和前途。但现在…若宜和行真的倒了… 她想起自己在大新街说过的话来,几乎就要抽自己的嘴巴,唯恐一语成谶:“难道光儿真的要流放边疆,去给披甲人为奴?他这身子骨,怎么熬得过去?” 悲到极处,便不再悲,弱到极处,弱中生强:“不行!我不能任光儿落到那般境地。便是面皮全没、性命不再,我也要保住宜和,保住光儿!” 想到这里,左思右想:“老爷多年不理事,想事渐不如青壮时周全。三叔虽然浪荡,然而常出奇谋,这件事情,得找三叔商量。”便让连翘去请吴承鉴。 这时正是深夜,叔嫂之间本当避嫌,蔡巧珠却也顾不得了,不料连翘急去急回,道:“三少不在。又出门去了。” 放在几天前,她多半又要小发怒一下,最近连续经历了几次类似场景,却几乎就要习惯了,只问:“现在才四更天,这夜黑的厉害,他去哪里了?” 连翘道:“不知,这一回,三少连春蕊也没告诉。” 蔡巧珠想了想,道:“去把春蕊叫来。” 不一会春蕊赶到右院,蔡巧珠把旁人都屏退了,才道:“三叔的行踪,向来不瞒你的。你给我说实话,他其实去哪里了?” 春蕊一下子跪下了,道:“大少奶,这次我真的不知。三少不是瞒我,是收到了一封信就急急出门,话也来不及留。” “话都来不及留?”蔡巧珠道:“他都带了谁?” 春蕊道:“只带了吴七。” “吴七在跟前?”蔡巧珠道:“三少看了那信,可嘀咕过什么?” 春蕊道:“没说什么。就跟吴七说准备好马车要出门。叫我看好门户。” 蔡巧珠思虑了片刻,挥手:“去吧。” 春蕊从右院出来,回想方才的场景,吴承鉴的确没说什么,但他看完信时,吴七却好像猜到了什么,轻轻说了一句“蔡师爷的?”三少当时没回应,但看他的表情,应该没错。 蔡师爷是谁,春蕊还来不及深思,也不知道牵涉什么,然而还是将事情给瞒下来了。 经过这么些天,她已经渐渐琢磨出来三少最近的表现和平时不大一样。 “他最近一些胡闹,不是胡闹…他是在防着谁吧?虽然不知道防的是谁,但左院的门户,我再不能让一丝风声透出去。” —————— 吴承鉴收到的那封信,是花差号上来的,周贻瑾的亲笔,信上只一句话:同乡故友,约白鹅潭一聚。 落款却什么也没有。 但吴承鉴既认得出这字迹,周贻瑾在广州这边又有几个同乡?还称得上故友的,自然就只有蔡清华一人,他当场就猜到了,带了吴七出门,门房吴达成道:“我的小祖宗,这会还要出门?小心夜路黑的厉害!” 吴承鉴道:“家里太闷了,我还是去花差号散心。” 吴达成呵呵,竖起大拇指:“行啊!我的小祖宗,你的心真是大!” 吴承鉴坐了马车直到白鹅潭边,早有周贻瑾派的小艇等着,铁头军疤带来个徒弟亲自掌舵,荡了吴承鉴吴七主仆二人,小艇进入黑漆漆的水面,就像一滴血掉到了墨汁里,很快不见了。 小艇将人接到了一艘双层画舫上,吴承鉴让铁头军疤守着甲板,自己和吴七拾阶上去,一路听得上面有人在唱粤曲。 这艘楼船好大,这第二层楼上又分成两半,一半摆了一张八仙桌,中间隔开几步,另一半设置成一个小戏台,一个小生正在唱《紫钗记》,但听唱腔,怕这“小生”还是个十五六的少年。 八仙桌坐着两人,果然就是蔡清华和周贻瑾。 蔡清华笑道:“三少来了。快入席。” 吴承鉴也不客气,微笑着坐落。 蔡清华道:“傍晚时分刚好有事,失了约,今晚特来赔罪。” 吴七心道:“什么刚好有事,你分明是故意的!是故意把我们吴家往火坑里推!”他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就拿眼睛盯着甲板。 吴承鉴却笑道:“多大点事,也值得拿来说。” 蔡清华笑道:“虽然事情不大,但失约就是失约,该赔罪,该认罚。恰好我得了两件好物,就借花献佛,当作赔礼了。”说着便斟酒。 杯是玻璃杯,酒是葡萄酒,蔡清华道:“据说这是法兰西的美酒,刚才和贻瑾尝了两杯,撮尔小邦的玩意儿,毕竟是比不得我中华佳酿,如杏花村者便远非此酒能比,但万里而来,也属不易。” 吴承鉴一听,就知道蔡清华的耳目今时不同往日,晋商那边的事情多半他已收到了消息,咂了一口,道:“法兰西人酿酒的技艺有进步。这是乾隆五十二年的酒吧,这个年份的葡萄酒还算不错,可惜窖藏的技艺还差了点火候。” 蔡清华笑道:“我不懂葡萄酒,倒也分不清三少这句品评是真是假。只听得人说,宜和三少的舌头,千金难买。” 吴承鉴笑道:“不管好东西坏东西,喝得多了,就懂了其中的分别。第二件好物件呢?”他说着就望向戏台。 蔡清华笑道:“没错,就是这个戏童,粤调我也不懂,就还得老弟帮我把把关,看这孩子的唱腔如何?” 吴承鉴道:“粤曲其实我也不喜欢听。但卢关桓养了三年的戏童子,又能拿来献给蔡师爷,自然差不了的。” 蔡清华笑了:“你这就谦虚了,一下子就听出这孩子的来历、年份来,这可比品酒还难。还是你认得这童子?” 吴承鉴道:“说破了一点不难。卢关桓养戏童子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情,这事我听过一耳朵。人没见过,但这戏童刚才唱着唱着,有几个调带着新会音。老卢是新会人,多半是教戏的师父拍老卢马屁,刻意留着讨好主人的,蔡师爷是外地人听不出来,但我们广东人一过耳朵就觉得那几个字咬音别扭,自然就猜到来历了。” “好!”蔡清华赞道:“果然是七巧玲珑心!” “心巧不如势大。”吴承鉴道:“类似的手法,吴某用出来,就只能蹭蹭蔡师爷的光,蔡师爷用出来,却能一下子将吴某一家老小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蔡清华一笑,这一笑不是客气笑,而是带着几分审视:“三少看来还是怨我的。” “不怨,真个不怨。”吴承鉴笑道:“因为知道怨也无用,怨来做什么?这件事情,是我冒犯在先,蔡师爷给我一个回手,咱们算打平如何?我们就此打住吧。” “好,这几句话,用你们一句福建话叫什么来着?合听!”蔡师爷道:“总督府的势,不能白借的,收回来的时候,总要带点利息。不过此势浩大,既能将人打下地狱,也能将人救出生天。就全看三少这边,如何选择了。” 第三十八章龙口余食 吴承鉴早知今晚蔡清华这顿白鹅潭宵夜必有所为而来,然而却想不出对方要什么——朱珪不是贪官,不至于下作到干出趁乱坑钱的事情,若说要办事的人,已有卢关桓在那里了,多收一个吴家好处也不明显,还可能得因此而与吉山正面硬杠,这笔买卖显然不划算。 他便看看周贻瑾,周贻瑾不作一声 蔡清华笑着,对戏童子说:“下去歇着吧。” 戏童收了唱,拜谢下楼去了,蔡清华又对小厮说:“不用你伺候了。”贴身小厮扁扁嘴,也下去了——吴七自然有眼色,也跟着走了,两人下去后,把人都赶到上风去——人处上风不利听。 二层上再无第四人,蔡清华才说:“我这位徒弟,对吴老弟极其忠心啊,既然如此,想必京城之事,吴老弟你应该也知道不少了。” 吴承鉴抽了抽嘴角说:“你们北京的神仙打架,我们广州的凡人遭殃。” 蔡清华笑道:“天要下大雨,下界必涝,天不让下雨,下界必旱,既然是九重天上已经定了的事情,对下界来说,便难避免。能挪腾的,不过是看东方日出还是西边雨罢了。” 吴承鉴道:“然则这挪腾的大权到了蔡师爷手里,为何于卢有情于我无啊?” 蔡清华哈哈大笑,他随口引一句古诗,吴承鉴立马就能合情合景地应上了,还对答得不卑不亢,这份急智才情与心胸真是不错。 蔡清华盯着吴承鉴于变乱之中毫无慌张的一张脸,顿时更觉得此子神采不凡,这等摄人魅力,可不是天生俊俏的少年所能有,不由得叹息:“可惜老弟你大了几岁。” 吴承鉴道:“幸亏我大了几岁。” 两人互看一眼,知道彼此都听懂了对方暗语,又是放声大笑。 这两番笑,才算把神仙洲上的那道梁子揭过去了。 —————— 笑毕,蔡清华才道:“老弟,你们吴家这两年上升的势头够猛,但对总督府来说,用着却是不如卢家顺手的。” 吴承鉴点了点头,承认了,却道:“然而多保一家,对大方伯来说,也是举手之劳罢了。我不明白的是,蔡师爷为什么不但不肯帮忙,还要将我们推上一把。今晚神仙洲的这场好戏,可是一下子将我们宜和行推入炼狱之中。不知道的人,都说是我们吴家被卢家截了胡。知道一点的人,便说是我设计借势得罪了蔡师爷。但我却觉得蔡师爷不是这般器量狭窄之人——若你是这等人,当日我遣童借势时,贻瑾就出手阻止了。” 蔡清华看了周贻瑾一眼,笑道:“我这个徒弟看人很准。那日我被你小小算计一番,确实有点小恼,事后却也就罢了。这点小事都要挂在心头,我哪里还有功夫帮东主谋算大事?” “既然如此,”吴承鉴道:“今晚神仙洲的‘报复’,蔡师爷是另有打算了。” 蔡清华笑道:“北京那边要的那笔钱,无论如何总得筹出来的。秋交结束后一个月内运不上去,很多功夫就来不及做,年底内务府的帐窟窿就平不了。这帐窟窿平不了,和珅只怕就得倒台。秋交之后一个月内要把钱运到北京,那么在秋交结束的前后,吉山就得把钱筹出来,筹不出来,和珅就会在倒台之前要了他的命。卢关桓帮我算过了,要筹到那笔钱,保商只抄一家是不够的,抄两个下五家有所不足,若其中一户换一个上六家则还有余——除了上供去补窟窿,吉山这边还能吃点肉,没被抄的保商则还能喝点汤。” 吴承鉴道:“所以蔡总商设的这个局,只要承揽者不落到自己头上,不但对吉山来说能趁机敛财,对其它保商也不是坏事。想明白了这一点,当日保商会议处潘易梁马就都马上支持蔡总商了。” “是啊。”蔡清华笑道:“所以啊,事情到了现在,落入算计的那两家,要面对的不只是吉山明面的压力,还有其它保商的暗中压力,只要确保自己不是那‘两家’之一,对于失手者,其余保商必定墙倒众人推。” 说到这里,他吁了一口气:“譬如有龙,因饥出穴觅食,一兽不足餍,二兽则有余,群兽奔走,惶惶不知谁将是龙口食物,与其待龙审择,不如群杀二兽以献,龙饱归穴,兽尸犹有余肉,而众兽可分而食之。” 吴承鉴道:“杨家就是第一兽,现在我们吴家可能就是第二兽。局面发展到现在,吉山不用再费神了,下面的人为了避祸取利,就会把我们两家往死里推。” 蔡清华笑道:“蔡士文这个保商还是不错的,设的好局面啊。” “是好局面。”吴承鉴道:“可惜寒了亲朋的心。我们吴家与他,半是亲戚,半是盟友。论亲疏论道义,他都不该挑我们家。” 蔡清华道:“论亲疏,你们吴家和他还没亲到谢家的份上,你们只是半盟友,蔡谢却就是盟友。论道义,商场之上,道义几两银子一斤?上六家之中,潘家深不可测,他们不敢动手。这场图谋不是仓促而就而是由来已久,他们设计之时,长麟未走,卢关桓依靠着总督府,他们也难动他。剩下的,就只有你们吴、叶了。” 吴承鉴道:“蔡师爷上次来白鹅潭时,好像对广州的局势还没怎么了解,如今说起我们十三行的底细,却是如数家珍。嗯,这里头的转变,想必是因为老卢吧。” 蔡清华打了个哈哈,吴承鉴就知道自己料的没错:“那么在吴叶之间,蔡总商为何选吴不选叶,我还真想听听老卢的分析。” 蔡清华道:“你们吴家和叶家,关系也不浅啊。老卢认为,吴叶两家,都是从潘家分出来的,而且其势相当,但吴家重义,叶家寡恩。如果攻叶,吴必护叶,两家联手的话,多半会把潘家也拉进来,到时候他们就算赢了,也是惨胜。如果攻吴,一旦做成定局,叶必弃吴,吴家若成孤军,潘家眼看势不可为,多半也会袖手免祸,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吴承鉴听到这里,就像听到一个极其荒诞、却又真实无比的笑话,忍不住要笑,却又笑不出来。 “原来,我们吴家的重义,竟然也变成了会被攻击的理由。”吴承鉴终于还是笑出声来:“难道这就叫好人没好报、祸害遗千年?难道这就叫修桥补路无人埋、杀人放火金腰带?哈哈,哈哈,蔡总商真是好算计,卢商主真是好眼光,我那未来岳父,也真是好变通!” —————— 十一甫,大榕树下,一间大屋。 这里本来是偏僻的地方,难得变得如此熙熙攘攘,挤着十七八个人,个个都穿着绸衫。 当吴承构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茅屋内的所有人几乎都沸腾了,好多人急着就问:“二少,二少,听说宜和行要摊上大摊派,有人甚至说宜和要倒,不会是真的吧?” 吴承构微笑着,却并不正面回答,走到六叔公跟前,问他:“亲族们都来了?” “都来了。”六叔公说:“广州的吴氏本家,除了十五之外,差不多都到了。” 吴承构皱了皱眉:“算了,不等他了。他一向畏事,不来就算了。” —————— 白鹅潭上,楼船画舫。 吴承鉴道:“蔡师爷,如今的形势,我们吴家就要大坏。其实不管你有没有推那一把,差别也都不大。没有你的那一推,我们也不过拖多一二日罢了。你推了一把,也不过让局势提前爆发。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你已经选了卢家,却还找我来做什么?” 蔡清华笑道:“谁说我选了卢家?” 吴承鉴一奇:“难道不是?” 蔡清华道:“卢关桓的确是个干才,先前东主交代的两件事情,他都办得挺漂亮。不过嘛,论到情谊,我与他不过相识数日,自然是比不得我和贻瑾的师徒之情——不见我一到广州,别人都不找,就先找了贻瑾?” 吴承鉴笑笑:“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蔡清华道:“贻瑾这不在老弟你门下办事嘛?我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贻瑾诚心辅佐的人,我蔡清华怎么的也得留下几分人情的。” 吴承鉴道:“然则我们吴家如果倒了,贻瑾不是更好趁势回去吗?” 蔡清华仰面打了个哈哈:“蔡某先前,的确曾作如此想,不过现在却改主意了。贻瑾之于大方伯,最急需的乃是对岭南的深入了解。如今既有了卢关桓——虽则我与他之间的信任尚远不能与贻瑾相比,但这事却也就不急了。” 吴承鉴便与周贻瑾对望了一眼,都想起了蔡清华曾警告他说:“这广州神仙地,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出来一个能替代你的人,那时你要待价而沽,怕也沽不起来了。”果然今天已应其言。 朱珪既是两广总督,坐拥两广官场第一人的大势,总会有各式各样的人物、势力贴过去投靠,这也是迟早的事情。 就听蔡清华继续道:“虽然找贻瑾我们现在已经不急了,但眼前嘛,我倒是有另外一件事情,要落到吴老弟你身上。如果你答应了,眼前的这场劫难就不用说了,蔡某替大方伯许诺:宜和行还有你们吴家,大方伯都会保了。如果事情办得好,将来就是把你们吴家抬到总商的位置上,也未必不能。” 第三十九章拒绝 换了别的人来,这时不是喜出望外,便是受宠若惊。 吴承鉴却沉默半晌,才问道:“大方伯要我做什么?” 蔡清华笑着:“数日之后,保商公议,必选杨吴两家。大方伯希望你到时候不要慌张,不要绝望,却也不要抗拒,只尽力争取拖延缴纳款项的日子便可。也不要如同杨家这般,尚未到最后关头,就已经如同坐以等死了。” 吴承鉴插口道:“这是大方伯的意思,还是蔡师爷的意思?” 蔡清华道:“是我的主意,但大方伯已经首肯,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秘引你见大方伯一面,以坚汝心。只是这一面,暂时不能被人知道。” 吴承鉴道:“拖到最后,又能如何?” 蔡清华笑道:“蔡总商的这个计谋,什么都好,就是有个破绽——他把事成的日子定得太晚,万一到时候有个什么意外,吉山会连转圜的时间都没有。” “他这也是没办法。”吴承鉴道:“广州的商人不像北方的大地主,没有将银子成缸埋入地下的习惯。广州这边的商人,金银运转如流水,进入下半年,十三行的银根就会渐紧,各家的债权债务犬牙交错,就算是蔡总商,只怕也很难算准哪个日子哪家的钱银会在何处。若是操作不好,就算用强动兵,也可能会只抄出一个空壳,所以他才会选秋交结束前后来推动此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许多原本想不大通的事情,现在也都已经彻底明白。 段龙江为什么会抛弃吴家?因为有这件事情的背后有和珅。“劫匪”为什么能动用那么多的人力、甚至火器?因为这件事的背后有和珅。 吴家惠州丢茶的消息为什么迟不发早不发,而刚好就在外茶白银入库之后发?因为对方要确保吴家除本家茶之外的银流能到账。 第一次保商摊派会议为什么刚好是在昨天召开?因为杨家和洋商的交易是在前日结束,而茂盛行拿到的钱还在盘点没来得及发给那些供货的中小商家,这时候的杨家,银池最满,及时封锁,获利最大。 事情一桩一桩,总算是逐渐明朗了。 然而明朗了又如何? “敌人”早已算定,杨家吴家就算这时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已经太晚了,一切已经被做成了定局。 杨家已经陷入死地——吉山都已经派兵把杨家和茂盛行“保护”起来了,他是粤海关监督,做这件事名正言顺,谁也无他奈何。而吴家要想破局,除了计谋之外,还得找到一个足以和吉山——甚至和珅——对抗的靠山。 吴承鉴看向了蔡清华,发现蔡清华正在微笑。然后他对蔡清华的用心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昨天傍晚蔡清华的反计并非“报复”,以“报复”的名义,而由两广总督府亲手将吴家推入深渊,只是要为接下来的政坛斗争埋下伏笔罢了。 因为吴家已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接下来无论蔡清华提出什么要求,吴家都将难以拒绝、只能照办——得到活命恩赐的垂死之人,自然要比靠利益交换得来的鹰犬更加驯服、更加好用。 因为吴家是被蔡清华打入死地,所以吉山那边会以为吴家已被两广总督放弃,以为朱珪的目的只是保住卢家,便会对吴家接下来的行动放松警惕,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朱珪再忽然插手,便能打得吉山一个措手不及。 而朱珪的这一击自然不是奔着吉山去的,而是以他为代表的清流士林对和珅的一次绝杀——这是一次“倒和”,而吴家,就是这次“倒和”行动的枪头。 —————— “蔡师爷。”吴承鉴道:“你到底要我们吴家做什么?” “拖!”蔡清华道:“这次和珅要办的事情,来得有些不太合规矩,吉山表面强横,其实内里也承受着各方压力,所以有些事情他也不敢做绝。数日之后的保商会议,你先答应捐献,然后拖着,设法拖到十数日后,再找个由头,坚拒这笔捐献。” 吴承鉴嘿了一声:“先答应后反悔,这不是让我们吴家找死么?” “如果背后没有大方伯,自然是找死。”蔡师爷说:“可若有大方伯为你撑腰,你们还怕什么?这一次的摊派,吉山他一无圣旨,二无圣谕,三无内务府正式行文,只是凭借权势和恐吓来逼保商捐献,这就有了反抗的余地。到时候你一反悔,吉山必然大怒威逼,你就趁机闹起来,他若严词逼迫,你就虚与委蛇,他若兵刃相加,自有大方伯为你解围。只要把事情拖到十五日以后,大局便定。” 吴承鉴道:“北京的大局?” 蔡清华笑道:“聪明!” 吴承鉴却一时不作应承。 蔡清华见他还在犹豫,又说:“你们宜和行惠州失茶之事,卢关桓已经告诉我了,便是没有此次永定河逼捐之事,你们吴家的买卖与声誉也都要一落千丈。更何况失茶之后,又被逼捐?现在你们吴家已经山穷水尽,这是最后一条路,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了。放眼广东,只有两广总督才能压住吉山。放眼天下,也只有我们东主这位皇十五子的老师,才敢为你对抗和中堂。你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 就算此刻没有第四个人在场,蔡清华的言语也十分谨慎,他没直接把皇十五子拉进来,只是挑明了朱珪是“皇十五子的老师”这个身份。 是啊,吉山的背后,有和珅。 而朱珪的背后,有永琰。 这是一场大清帝国最高层的博弈,而吴家还是靠着因缘际会,才“有幸”地成为了这场棋局的一枚棋子。 —————— 十一甫,大屋之内。 吴二少对众多亲族说道:“近来关于十三行逼捐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吧?” 这话一出来,屋内当场就群情汹涌。 福建人素好抱团,当初吴家初到广州,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抱团取暖,而等立定脚跟之后,又从老家引人入粤,亲带堂堂带表,一带就带了一整窝子出来。几十年前,西关还没有今日这般繁华,这里是城外郊区,有些地方也就成了外来户的聚居地,福建吴氏就这样在广州城的西门外定居下来,形成彼此呼应的格局。 等到吴国英离开潘家开始创业,在创业伊始也的确得到了同乡和宗族的许多帮助,别的不说,光是资金筹集这一块,从这些人手里借贷出来的钱就占了吴国英启动资金的三分之一。而且当初要摆平各方关系时,也需要这些同乡亲族上阵来造成一个人多势众的声势。 虽然随着宜和行的生意逐步走上正轨,吴家对同乡亲族的依赖逐渐减少,但吴国英念旧,秉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只要是能交给族人乡人的生意,便优先交给了他们,如此便带动了数十户亲族同乡的富裕,使得西关之外,闽音众多。 今天能来到这大屋之内的这些亲族,他们家的大小生意,多多少少都与宜和行有关,所以听说了十三行发生的事情,早就都急的火急火燎了。 七八个人同时开口,人多口杂,但所问的无非是:“二少,逼捐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吴家也被逼捐了吗?宜和行会不会倒?” 当然还有更赤裸裸的话,这时就不好说出来了,比如“会不会牵连我们”之类。 吴承构叹息了一声,说:“这件事情,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什么?!” “你怎么会不清楚!” “你在宜和行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又是二少,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 吴承构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众人好容易静了静,吴承构才说:“这件事情,不是我出的面,我爹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因为我大哥病了,那天开保商会议的时候,竟然让老三代表我们家去开会。你们想,就老三那副德性,他去开会,能争出什么好结果来?于是,局面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众人哦了一声,若有所悟,六叔公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们吴氏出了这么个败家子,迟早要出事。以前有承钧当家压着他还好,现在国英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竟然把家交给这个败家子当,这下可就好了!宜和行要是遭了殃,咱们这些人还不得跟着倒霉吗?” —————— 吴承鉴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对蔡清华深深一个鞠躬。 蔡清华笑道:“不用多礼,我帮你这一次,也是顺势而为。” 不料吴承鉴却说:“这一礼,是吴承鉴赔罪。” 蔡清华呆了呆:“赔罪?” 吴承鉴道:“大方伯有命,吴家不敢奉命,故而赔罪。不过请蔡师爷放心,今夜一会,在逼捐一事了结之前,吴某不会泄露只言片语。大方伯若另有方略,不会因为吴某泄露消息而有所耽误。” 这一下轮到蔡清华惊讶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惊又怒:“你说什么?” 吴承鉴道:“我说,吴家不敢奉命。” 蔡清华将吴承鉴上下打量:“吴老弟,你知道你们吴家现在是什么形势吗?你知道拒绝我的代价吗?” “知道,自然知道。”吴承鉴道:“吴家现在,大概连落水狗都比我们要好上三分。落水狗只要上岸就能活,但吴家现在人在水里,岸边却还准备好了刀剑,我们不上岸是死,上了岸也是个死。等几日后保商会议一投筹,那大概更只有家破人亡四个字足以形容。家父和我少不了一根绳子挂着横梁上,然后其他男丁发配边疆,女眷打入贱籍,都有可能。” 蔡清华森然道:“既知如此,你还敢拒我?” 吴承鉴道:“本来不敢,然而,不得不拒!” 第四十章论商 蔡清华望向周贻瑾,周贻瑾笑道:“怎么样,我说过,三少不会答应的。” 蔡清华摇了摇头,似乎无法理解。 周贻瑾道:“别人能进这个棋局,也许会受宠若惊,但我们三少却是从来不甘心去做别人的棋子的,无论执棋者是谁。” 蔡清华冷笑:“不想做棋子,那是想做棋手了?可是做不做得了棋手,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处在什么位置!以当下局势而言,还奢言什么不想做棋子,这等意气用事才是真正的愚蠢。” “不敢不敢。”吴承鉴说:“吴某人算什么东西?敢在大方伯、和中堂面前做棋手?不敢,不敢。不过嘛,吴某以为,大方伯若真是士林清流、国家栋梁,就不应该这么对待我们吴家。” “你们吴家怎么了?”蔡清华道:“大方伯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们吴家来办,那已经是极之看重了,你还不满意了?” “不敢,不敢!”吴承鉴道:“吴家是做生意的,商贾在士人眼中,乃是贱业,但蔡师爷可知道,商贾之中,亦有国士。” “国士?”蔡清华冷笑道:“黄山谷云: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商贾之流,其在士农工之末,连士都算不上,还敢称国士?” 吴承鉴道:“要论一个人是不是士,是世俗说了算,还是圣贤说了算?” 蔡清华道:“自然是圣贤说了算。” 吴承鉴道:“考科举走仕途的人才能叫士,这其实是赵宋以后世俗的说法。但古代圣贤可不是这么区分的。孔圣人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之士。也就是说,一个人立身有道德底线、行事能明辨是非,在这个基础之上出外办事,能够不辱君命,便可谓之士。可见圣贤区分国士与宵小,不是看身份与职业,而是看他的行为、道德与操守。相反,那些虽然做了官却不称职的人,圣人是怎么说他们的?‘今之从政者,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蔡清华哈哈一笑,心想这个满广州人人都称之为败家子的宜和三少,原来倒也读书,便道:“好,算你说的有理。可是你们商贾之中,有这样的人么?岂不闻圣人云: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说的就是你们这群终日追逐蝇头之利的奸商。” 吴承鉴道:“可圣人也说,君子的境界是贫而乐、富而好礼。若我们富而好礼,那不但是士,且是君子,而不是奸商。” 蔡清华道:“你敢说你们吴家做到了?” 吴承鉴道:“不敢说已经做到,但我们一直都以此为追求,一家子有志于此道而且二十多年来积极践行的人,这不就是士了吗?” “哦?”蔡清华道:“愿闻其详。” 周贻瑾不经意地看了蔡清华一眼,便知从这“愿闻其详”四字开始,师父就要被三少装进去了。 —————— 就听吴承鉴道:“天下谁都知道,我们十三行与普通商人不同。乾隆十年,圣天子从广东商行之中,挑选出其中财力雄厚的五家作为保商。被选中的保商,必须承保外国商船到粤的贸易和纳税,承销进口洋货,承办出口华货,甚至就是外商的仓库住房、工役雇佣,也全都由保商负责。此外,洋人若有向官府交涉禀报事宜,不能直接接触官府,也必须由保商代为转递,保商还要负责约束外商的不法行为。可见我们十三行的保商,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商人,而是有实无名的皇商,是奉行君命,为国聚财。” “按理说的确如此。”蔡清华道:“然而我到广州之后,看到的却是你们这群保商,借着圣旨垄断华洋贸易,为自家赚得金山银海,生活更是奢靡无度,这也敢自称奉行君命、为国聚财?” “生活是节俭还是奢靡,这是小节。管仲的生活也不节俭,但孔圣人仍然称他仁。”吴承鉴道:“当然蔡师爷说的没错。我们保商之中,也分有三等,其中最下等的保商,的确是借着圣旨垄断谋利,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真货也卖,假货也卖,好事敢做,坏事也敢干,甚至就是违法犯禁、祸害国家的事情,只要利之所在,也敢出手,卑躬屈膝的事情也是趋之若鹜,为了钱银养就一副奴颜媚骨,这样的人也就是世俗所谓的奸商。就是这样一帮人,把我们商人的声誉都给败坏了。 “至于第二种,他们做生意讲究良心,讲究底线,讲究货真价实,讲究公平交易,这样的商人,真可谓良心商人了。若再讲一点义气,那就是卢关桓这般人物了,这是商人中的中品人物。” 蔡清华自觉已经猜到了吴承鉴的诡辩套路,笑问:“那么上品呢?” 吴承鉴道:“上品之商人,是要在货中立品,在商中立德。他们不止在做买卖,还要做货品,不但要做货品,还要立德业…” 蔡清华听到这里,大笑了起来:“古人云,天下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天下读书人学问再大,也只敢求立言,便是大方伯这等大儒,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立德。而你告诉我,区区商人之中,也有人敢自称立德?” 吴承鉴道:“不敢自称太上立德。但保商之中,的确有一二户,是在无声之中,建功立德的。请蔡师爷听我细说。十三行的保商之中,大部分都只是凭着执照,垄断着华洋贸易,对国内坐地收货,再卖给洋人,左手低入右手高出,靠着其中的差价来赚取高额利润。比如下五家中的潘易梁马杨都是如此。这些商行倒了破了,也不过是一家一户的衰落,最多再倒掉几十家供货的商户。换一个商户来领了他们的执照,生意照做。于国于民,影响都不大。可能在大方伯与蔡师爷看来,我们这群保商,全都是这样的人吧。所以选我们吴家做过河卒子,可能在大方伯看来,我们吴家应该受宠若惊才对。” 蔡清华沉吟着,不置可否,他已经隐约听出了吴承鉴的暗中所指。在卢关桓来投之后,他也算更深入地了解了十三行中各家各行的情况,知道虽然同是保商,但各商行又有所不同。 果然就听吴承鉴继续说:“保商之中,又有第二等人物,乃是根基渐深,已经建立了相对庞杂的货流体系,商贸往来渗入到南方各省,如‘上四家’中的蔡、谢以及我的未来岳父叶大林,都是如此。这几家商行如果忽然倒闭,而没有资格相当的人接手其遗留下来的摊子,造成的影响就要深远得多,可能若干府县的商流都要受到波及,因此牵涉到这几家的话,就必须慎重。” 蔡清华道:“听你的说法,莫非你刚才没点出来的潘、卢、吴三家,又与蔡、谢、叶不同?” “当然不同!”吴承鉴道:“我们潘、吴两家,在赚得海上暴利之后,又将银子投入到上游的实业里去,以图改进货品,潘家经营丝绸,我家经营茶叶。将银钱投入到丝、茶的改进上,风险高、投入大,周期又长,见效最慢。这就是家父起步虽早,然而积两代之力,排名却至今在蔡、谢、卢之下的原因,因为如此吃力不讨好,所以大部分保商都不愿做下这个苦功,做这个苦活,只有老卢目光也算高远,近年也终于在瓷器上发力了。 “然而靠政策垄断致富,是注定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一旦时局有变,执照换人,也就是内务府一纸命令的事。如粤海金鳌之经营丝绸,背后牵涉到的作坊何止千百家,织机何止千万架?又如家父家兄之经营茶叶,背后牵涉到的茶山何止百十座,茶厂何止百十家?丝之既成,茶之既收,然后加工制作的人员,不知包括多少织造巧手、多少制茶师父,而后海陆两道的运输的人员,又不知包括多少苦力与好汉。这两条线,赖之生存者,不下万人,因而致小康者,不下百家,而因整盘生意而多少获利者,怕不下数十万人。” 听到这里,蔡清华总算有些明白了。 吴承鉴是要告诉自己:潘、吴两家和十三行其它家族的不同,是他们的资本已经进入到实业领域,他们如果出事,直接受影响的就不止是他们自己、不止是合作商户,而是涉及到桑农、织户、茶农、运输苦力在内的许多底层人群。 官员们其实不怎么在乎商户的死活,却都会担心底层民众的生计。这不是出于慈悲心,而是出于恐惧心——因为商人阶层软弱,而底层民众没饭吃却是敢造反的。 吴承鉴所列举的三种商人,第一种死了就死了,将执照换个人便可;第二种商人,却要安排好人来承继其商流;而第三种商人牵涉面更广,在处理他们时,的确要比对前两种人更加谨慎些。 便听吴承鉴继续说:“在十三行这个最后关卡上,潘老与家父每从洋商那里多争一分利,回头对国内便多让一分利,蔡师爷你或许看不起这一分利,可就是这一分利,便能泽及千百户人家,惠及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二老,每每为此忧心,于洋商面前,多争利益,转头面向丝厂茶山,则多让利,常常跟我们说:‘我们这一头多让十两银子,丝头茶头虽然不可能就将这十两银子都让给织工、茶农,但最后让利个一二两,对这些下贫之家来说,他们的生活也能有所改善了。’蔡师爷,存着这样的好心,做着这样的好事,不是立德业是什么?” 蔡清华嘿嘿两声,道:“若潘、吴两家,真的如你所说,倒也算商贾中的良人了,但你刚才自称国士,却是有些自抬身价了。” —————— 吴承鉴也不辩驳,却拿起那个装酒的玻璃瓶来,道:“这瓶葡萄酒固然价值不菲,但装酒的这个玻璃瓶,造价却也不低。蔡师爷,你觉得此瓶在我大清价值几何?” 蔡清华道:“约莫数十金。” 这是他们读书人喜欢用的仿古词汇,数十金就是几十两银子的意思。 吴承鉴道:“国家以农为本,天下米价,取其中位,每石约莫白银一两半到二两二之间,中等稻田,亩产二石,去皮得米,出米七成,则农夫在一亩田上辛苦耕耘,一年所得,不过二三两白银。国朝人多田少,一夫所耕,不过三数亩,则其一年所得,不到十两白银——这还是不算各种盘剥的总产出。而这么一个酒瓶,就需要一个农夫在田地里劳作五六年。那么蔡师爷知不知道,这玻璃酒瓶是做怎么来的?” 蔡清华虽然博学,却刚好不知此事,然而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就也没有回答。 “是沙子!”吴承鉴道:“这玻璃是用沙子做的,泰西的几个熟手工人,一天大概就能吹出几十酒瓶。几十个酒瓶,他们一天吹出来,然后就能赚走一条小村子所有农民一年的收获了。” “这又如何?”蔡清华道:“按你这样说,我大清出产的陶瓷,也都是沙土制成。丝绸,不过蚕虫所吐。茶叶,不过茶树上的叶子。可就是这些沙土、虫唾、树叶,却每年都为我们大清赚成千万两的白银。” 他自觉得已经驳倒了吴承鉴所论,却听吴承鉴道:“那他们为什么要用白银来买这些瓷器、丝绸、茶叶?我们为什么要花重金去买玻璃?” 蔡清华笑道:“这还不简单。因为他们不会制造陶瓷、丝绸,没有茶树,而我们不会制造玻璃啊。四海之中互通有无,此乃自古皆然之理。” 吴承鉴道:“那如果他们学会了制造陶瓷、织造丝绸、种植茶树,而我们还没学会制造玻璃呢?” 蔡清华一愕。 “是因为他们暂时还没有我们的技术!”吴承鉴道:“天下只要土质适宜,就能制作陶瓷,别的不说,日本、朝鲜就都会造了,只是没我们造的好罢了,可见并非一定只有中国才能造。同样,桑树可种,只要得到蚕种,欧罗巴的人还来买什么丝绸?至于茶树,蔡师爷可知道,洋人已经在谋盗茶种和茶树苗。而我们大清呢?这么多的官员尸位素餐,在国内权谋算计一个比一个厉害,但眼看着玻璃价格高企不下,却有哪个官员曾想过去改进玻璃的制造?更不要说,近年泰西已经出现了比玻璃更重要的国之利器。” 蔡清华对没听说过的什么“国之利器”毫不在意,他的眼界毕竟还是有局限的,但听说洋人要盗蚕种茶种,脸色便微微一变,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便道:“洋人谋盗蚕种茶苗,可是真的?若是真的,这事可得速速上禀!” 第四十一章以茶而争四海之利 “我们早就上禀过了。不过上头的反应,也就那样。”吴承鉴道:“而且长久而言,这秘密总是很难保的,因为不止我们,日本、朝鲜也有蚕、茶啊,他们从大清这边得不到,转去日本朝鲜索求呢?十年八年,我们保得住秘密,百八十年呢?只要对方有心,总有守不住的一天。” 蔡清华道:“但你刚才也说,日本、朝鲜之丝、茶,虽能织、种,品种却远不如我中华。” “不止是织、种。还有后面更加复杂的工序。”吴承鉴却道:“丝我不懂,但茶叶之所以成为茶叶,不是从山谷之中,采取茶树叶子就够了。先是选种,之后培种,一代又一代,择土而种,望天看气候采摘,而后筛、切、选、拣、炒,一道道工序下来,繁复无比。料来丝之织、瓷之制亦若是。 “士大夫渴而坐饮,而不知一杯之水,背后有多少匠人的血汗。为什么洋人会万里远来,以金山银海来换取这一片片黑乎乎的茶叶?因为我们卖的不是树叶,而是将这树叶变成良饮的技术。而这技术,是自秦汉以来无数茶农茶匠中的聪明才智之士,积二千年才得以领先于四海的制茶技艺。神农分五谷,天下人赖之以饱,而丝、茶、瓷诸道,华夏赖之以富。则丝、茶、瓷的发明者与改进者,其功实不在神农之下。” 蔡清华这时已有些被吴承鉴说动了,只是他毕竟是读儒家经典长大的,重农鄙商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所以一时不愿意承认这个观点。 但他脑子很活泛,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既然你说这三门技艺,乃是我中华千年所积,那么洋人就算偷了茶种、蚕种,多半也没什么效用了。” “数十年内,或许没用,但百年之后呢?”吴承鉴道:“洋人能用沙子造出玻璃,可见他们中间也有聪明才智之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丝、茶涉及的是成千万两白银,有这么大的暴利作为吸引,不愁没人投入钻研。再加上已经看到我们的丝、茶成品,则我们如果故步自封,而让洋人迎头赶上,或数十年,或百余年,恐怕洋人就不需要再从我们这里买茶了,甚至有一天,我们的丝、茶之出品,还将不如对方呢。若如此则将如何是好呢? “我大哥吴承钧为了这个问题,常常彻夜思索,最后终有所得,对我说:洋人能进益,我们也当有进益。只要我们的进益在他们之上,那我们就能保持领先,使中华之丝茶瓷器,出品高于四海,那洋人就得永远花大价钱,来中国购买丝茶瓷器。 “因此我大哥才会日夜不休,将从十三行赚到的钱,一笔又一笔地投入到茶山上,维持着制茶工艺的不停改进,目的就是要让我中华的制茶工艺,永远领先于天下。蔡师爷,你明白了吗?我大哥他不只是一个商人啊,他是要以茶为利器,为华夏争四海之利。 “匹夫具有此等心胸、此等眼界而且能身体力行者,若这还不是国士,请问什么才算国士?此等国士,实为国之瑰宝。对这样的国之瑰宝,大方伯却要当作过河棋子来使用,蔡师爷,你觉得这样对我大哥公平吗?对我吴家公平吗?” 一口气说到这里,吴承鉴才停了下来,脸上犹带激动。 蔡清华沉吟道:“就算你大哥当真如此了不起,然而你宜和行所牵涉的,最多不过十万人之生计,茶之一道,也不过国家一隅。而和珅之害,祸在天下,贪腐所败者,更是国之根本。以利害权重而言,亦当以前者为轻,而以后者为重。” 吴承鉴道:“蔡师爷,你扪心自问,杀了和珅,贪官就能绝吗?天下就会好吗?” 蔡清华一时沉默,终道:“至少不会更坏。且让天下有向好之望。” 吴承鉴又道:“再退一步说,把我们吴家推出去做过河卒子,就一定能倒和珅吗?” 蔡清华道:“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亦有七八分。” 吴承鉴又问:“然则,一定是要我们吴家吗?” 蔡清华不答。 吴承鉴道:“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方略想法,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苦衷。大方伯要进行的这场斗争,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在大方伯那边,他败了不过后退一步而已。而在我们吴家,一有个闪失那就是万劫不复。且就算一时赢了又如何?一入此局为棋子,宜和行往后将永陷漩涡之中,哪里还能静下心来,钻研提高茶艺? “蔡师爷,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我不但是要保住吴家,我要保护的还有我大哥所创立的这个事业,以及赖以创立这份事业的德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我大哥所创立的这份利国利民的功业,因为那些此伏彼起、永无休止的的政治斗争而破灭。” —————— 蔡清华走了,他没得到希望得到的承诺,然而脸上竟无愠色,反而带着一二分歉疚。 他走了之后,吴承鉴也没回家,直接让铁头军疤将小艇荡到花差号上,两人舱内坐下,周贻瑾忽然道:“承钧兄真有这么了不起么?” 吴承鉴笑道:“当然,我大哥是大大的了不起。” 周贻瑾嘿嘿了两声:“我来广州也非止一日了,见多了各式人等,反而是令尊与令兄都没见过,但我怎么觉得,你所说承钧兄的那些豪言壮志,更像是你自己的话。” 吴承鉴嘿了一声,不答。 周贻瑾道:“你会拒绝师父的提议,我倒是料到了,然而之后那么长的一番言语,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你这番话可是有什么深意?” 吴承鉴反问:“为什么你料到我不会答应?” “这还不简单?清流其实不可信任,更不可依赖!”周贻瑾道:“清流们志存高远,手段却不多。真的由你们吴家当出头鸟,害得和珅跌个大大的跟头,以和中堂的个性手段,回过头来一定会先拿你们吴家开刀,那时候,大方伯未必保得住你。” “跌个大跟头?”吴承鉴道:“贻瑾也认为这件事就算办成了,也倒不了和?” “我认为倒不了。”周贻瑾道:“国库也好,内务府也好,那些钱是怎么亏的?虽然我们看不到账簿,但想想当今圣上的性格,以他这般强硬的个性,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弄出这么大一个钱窟窿?依我推测,这些钱窟窿,穷究到底,只怕还是皇上花了去。两征准格尔、两征廓尔喀,两定大小金川,这花出去的白银,一亿也打不住,再加上皇上他自己的开销也大,加在一起,光靠国库收入肯定是不够的。” “当然不够。”吴承鉴道:“江南盐商的口袋,一个两个都瘪成什么样子了。所以现在也要轮到广东了。” 周贻瑾道:“钱虽然是皇上花的,但清流们为尊者讳,自然要把责任全推到和中堂身上去。但既然钱是皇上花的,皇上心里能没数?和珅是为陛下挡风挡雨挡污秽的一面墙,这面墙再脏再黑,皇上也要回护的,怎么会真让他真的给倒了。” 周贻瑾冷笑道:“所以啊,你若真的答应了大方伯,那吴家才是死路一条。也幸亏你没答应。只是你刚才那一番话…啊!我真是糊涂了!” 吴承鉴摊了摊手。 周贻瑾笑道:“你当然要说那番话的,不然虽然避开了和中堂的明刀暗箭,却要招了大方伯的忌,眼前这一关就过不去。” 吴承鉴笑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大方伯是君子,我自然要跟他讲大道理——再说了,我也并没有欺骗,对不?” —————— 两广总督府衙之内。 朱珪听了蔡清华的陈述,道:“他真的这般说?” 还没等蔡师爷言语,朱珪就喟叹了起来,蔡清华的学问为人他比谁都清楚,这般出己意料的言语,似乎便是蔡师爷也杜撰不出来,不由得叹息说:“不料蛮南、山海之交,也能出这等人物。其父固然值得敬重,这对兄弟也是不凡。吴承鉴此子心中颇有丘壑,所悟也算一道,只可惜读的不是圣贤书,没有走上儒门大道,惜哉。” 又问蔡清华:“你觉得,他会怎么解决此事。” 蔡清华沉吟道:“此事学生亦感奇怪,我看他双眸不乱,似乎成竹在胸,然而以当前之势而言,实在别无他法可以抗拒。没有我们为靠山,以商抗官,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吴家还是要死定了的。大方伯这边会怜悯茶农,爱惜志士,吉山那边可不会有这等顾虑。” 朱珪道:“我们可还有其它办法能干预此事。” 蔡清华道:“和珅在朝廷势大,而吉山在广州根深。我们也只能顺水推舟,如果行事脱了规矩,一旦大方伯牵扯进去太深,和珅就有理由插手,那时候我们反而得不偿失。万一…更被有心人再由大方伯而牵扯上…” 他就没说下去了。 朱珪道:“那此事就且放下吧。偌大的广东,千头万绪,也不能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十三行上。你且密切关注,看其后续如何。” 蔡清华道:“那吴家那边…” “就由得他去吧。”朱珪道:“他既然不想倚老夫为靠,老夫也没有强为他出头的道理。老夫也要看看,在这等死局之下,这个小子还能如何翻盘。” 第四十二章谁去顶缸 十一甫,石屋内。 听了吴二少的话,吴氏亲族无不惶惶。 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眼前的局面,如果宜和行真个倒闭,虽然他们不像吴家一样要流放贬斥,但这就意味着从此要失去一块很大的财源,有一些家族甚至可能因此失去最大的一块生活来源。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问吴承构,吴承构也是面有难色。 六叔公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众人忙问:“什么办法?” “毒蛇咬手,壮士断臂。”六叔公说。 众人面面相觑,这八个字的意思大伙儿都清楚,却又不知道六叔公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六叔公道:“这个摊派,万一摊到了吴家,吴家可能要倒,但我们吴氏不能一起倒。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到时候,如果真的把这摊派摊到吴家头上,那么便推出一个人来顶缸,再另外找一个人来,继承吴氏的行商地位,和宜和行的执照。吴家的产业多半要因此没了,但保住了执照,保住了和洋商的关系,我们又有福建茶商的老关系,那么这门生意就能继续做下去。那时候,也许吴家在十三行的位置要落到很后面,但落到最后面,终归也还是保商啊。” 众人听了,彼此咬耳朵,窃窃私语,有的点头,有的摇头,终于有一个人问了出来:“要让谁去顶缸?” 六叔公说:“现在谁当家,自然就是谁去顶缸。” 众人哦了一声,恍然有悟,却没人有什么意见。 又有人问:“那如果让三少把这个缸顶了去,又让谁来继承这个执照和家业?” “那当然是二少。”六叔公说:“虽然汉人的规矩,都是立嫡,但现在咱们是大清朝,大清的规矩从来都是立贤啊。几代皇上都是这样。既然皇上这样,那咱们老百姓当然也能这样。二少他一向以来,尊老爱幼,又在宜和行帮了几年的忙了,商行里的事情他门清,由他来继承家业最好不过。” 又有人说:“可是国英老哥会肯吗?” “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六叔公说:“如果全家一起扑街,对国英有什么好处?对吴家有什么好处?但如果按照我们这个办法,不但吴家其实保住了,光儿也能保住。有子有孙的,国英还想怎样?再说国英素来念旧,就算他原本犹豫,但如果我们这帮老家伙一起站二少,应该能让他答应的。” 屋内许多人不少就都点了头,觉得有理。 “若是大家都同意,那我们就干吧。”六叔公说:“时间就定在拜寿的那一天。到时候大家一起去拜寿,这是干系着我们福建吴氏的大事,众人到时候一定要齐心!” 众人都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到时候我们一定唯六叔你马首是瞻。” —————— 吴承鉴在花差号上又度过了一夜。 快天明的时候,有一艘小艇给吴七传了消息。 吴七上了船,吧啦吧啦把十一甫的事情说了一通。 周贻瑾听得大皱其眉,忍不住道:“你这个二哥,简直…” 吴承鉴笑道:“蠢到家了,对吧?” 周贻瑾不好当着吴承鉴的面数落吴承构,只说:“他这般…也就算了,怎么那个什么六叔公,也这样不靠谱?” “龙交龙凤交凤,老鼠的朋友会打洞嘛。”吴承鉴道:“会跟着我二佬混的,能有多少智力?” 周贻瑾摇了摇头。 “不过…”吴承鉴道:“我原本还在怀疑,惠州泄密的事,可能是戴二掌柜干的,毕竟本家茶山的这条线,虽然是大哥亲管,但涉及到国内的商路,很多事情还是绕不过戴二掌柜,所以他旁敲侧击找出运茶路线和各个关键点,并不奇怪。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啊。” 吴七问道:“为什么?” 吴承鉴道:“如果戴二牵涉进这间事情的话,他就应该能猜到吴家的后果,也就没必要牵涉进二佬的事情了。” 吴七又问:“为什么没必要。” 周贻瑾代为回答:“第一,没好处。或者之前主谋没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但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他也应该猜到主谋是要搞垮整个整个吴家的了,所以再跟着吴二少搞这些事情,全无半点好处。 “第二,有坏处。如果真的是戴二掌柜真的就是内奸,他一定不敢多生事端,以免被别的事情牵连,把他真正想隐藏的事情给牵扯出来。吴二少为人粗陋,要密谋夺家族的权,却找了这么大一帮关系复杂的亲人,这么多的耳目,泄密几乎是一定的。就算主谋仍然低估三少,但老爷子那边、大少奶奶那边,都有可能收到风声。” 吴承鉴点了点头:“现在看来,戴二掌柜可能不是内奸,但仍然有可能是内奸通过他知道了运茶路线。如果有人曾经对戴二掌柜旁敲侧击,询问本家茶山的各细节,那么这个人十有七八就是内奸无疑了。” 吴七便说:“我去找老戴。” “不,你太年轻了,这件事情不适合,”吴承鉴抬手按了按:“你去找老顾。” “老顾?” “嗯。”吴承鉴道:“你把我的这个猜测告诉老顾,让老顾去办这件事情。” 吴七道:“三少你不怀疑老顾吗?” “应该不是老顾。”吴承鉴说:“如果老顾是奸细,他从惠州回来,要么是‘什么都查不出来’,要么就是查出来的事情里头真假掺杂,真消息无关大局成败,而假消息里会带着误导。但我们从蔡师爷那里得到了京师的大局情报,再从这个大局观照下去,老顾从惠州带回来的消息,没有半点问题。其中一些甚至可以佐证蔡师爷的一些说法,而隐藏在这里面的某些线索,是主谋一定会隐瞒的。所以,老顾没问题。” 周贻瑾道:“若是戴二掌柜没问题…” “吴四掌柜的可能性不大,他接触的消息太过外围了,如果我是‘敌人’,都不会选择他。”吴承鉴道:“不是他二人的话,宜和行中的大掌柜,就只落在刘大掌柜和侯三掌柜身上了。这两位虽然不是直接掌管本家茶山这条线,但大掌柜刘叔总揽宜和行一切大小事务,侯三主管洋务出货,他们二人比起戴二掌柜来虽然隔了一层,但也都能通过其它各方面来拼凑起惠州茶道的情报,只要再打听出几个关键消息,基本就能八、九不离十了。” 说到这里,吴承鉴长长一叹:“我真不希望是刘叔,如果是他…那我们就算能扛过这一关,宜和行基本上也得翻盘重来了。至于侯三,如果是他,那‘敌人’拿到茶叶之后,真是不愁卖茶了,甚至最后直接卖给东印度公司,也有可能。” 周贻瑾道:“也可能是内宅出了问题。” “我往日都不大管宜和行的具体事务,就算知道什么,也只知道个大概,惠州这条线的事情,我就不大晓得,我都不知道,我房里的小厮丫头自然更加无从得知,所以,我房里没有问题。” 吴承鉴道:“然后就是老爷子、大哥、大嫂三人了。老爷子的口是很紧的,但指不定老人家老了要说梦话,最近几年后院那边都是杨姨娘伺候着,杨姨娘若听到了什么话,只会倒给二佬听。若是二佬要连同外人来坑本家茶山的这批茶…那就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吴七道:“大少和大少奶奶身边的人呢?” 吴承鉴道:“大哥身边没专用的大丫鬟,安排服侍都是大嫂亲自在做。而男仆小厮…你六哥的品性跟二两叔近,比你还好,至少他都不赌钱,所以我宁可怀疑你都不怀疑你六哥的。” 吴七尴尬地笑了笑。 吴承鉴继续说:“至于大嫂身边的人,连翘、碧桃最为贴身,不过连翘是深受大哥、大嫂恩惠的人,我相信如果遇到危险,她都能扑上去替大嫂挡刀子,应该不是她。碧桃也是个好丫鬟,不过她是蔡家跟过来的人…” 吴七眼睛一亮:“那会不会是她?” 吴承鉴道:“但碧桃的家人,也都已经安排了在宜和行里做事了。根也早在吴家了。” 吴七道:“我们可以安排他们在宜和行做事,别人回头也可以安排他们在万宝行做事啊,不过是把根子连根带土挖回去就行。” “这也有可能…”吴承鉴道:“不过,也只是可能。其实,内宅那么多口人,全都有可能。老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只要什么时候出一个偶然,就会出一个溃穴。现在我们找的,也不过是最有可能的那个溃穴罢了。” 第四十三章叛将 昨晚蔡巧珠找不到吴承鉴,只猜到他是出去办事了,等了一夜也等不到三叔回来,到了天明,人困顿的不行,便在屋内小床上挨着睡了——自从吴承钧大病以来,她就让人在内屋另安了个碧纱小床,好方便夜里随时照顾夫君。 一觉睡醒,都已经过午了,这是她过门之后从未有过的事——她自嫁入吴家以来一直谨守妇道,何曾日上三竿未起身?不过最近吴家多事,却也不会有人来怪她。 蔡巧珠服侍着吴承钧清洗一番,看着碧桃给丈夫喂了药,又去看光儿,儿子却正在午睡,光儿这段时间也因为家里的变故而不大安稳,但小孩子毕竟不大懂事,所以倒还能吃能睡,两颊婴儿肥未退,看着光儿梦中磨牙的可爱样子,心中不由得一痛:“孩子,孩子!就不知道你这般好日子,还能过几日!” 她之前有丈夫遮风挡雨,这时丈夫病倒,家里又遭逢前所未有的可怕局面,心志反而一日坚似一日,这两天泪水都不怎么流了,摸了摸孩子,退了出去,在院子中梨树下发呆。 蔡巧珠颜色中喜白色,果中喜梨子,花中爱梨花。和承钧搬到这个院子后不久,素知她心思喜好的吴承鉴,一次外游恰好看见这株梨树,因觉得这树长得好,就不远二三百里地设法移种了过来,期间又是车、又是船的,不知劳动了多少人,为了让这树移种之后能活,又将此树周围的泥土挖了半船回来。 果然移植之后,此树依旧欣欣向荣,一如在原地时一般。每年二三月,遍树梨花开满,花香雪瓣飘满整个院子,竟成了整个吴宅最漂亮的景致。 不过也有一桩不美:梨花是白色,白乃丧色,梨又与“离”同音,所以富贵人家,多不喜在家中种梨的,以其不甚吉利。 这事先是在一些妈子婆子口中彼此相传,蔡巧珠也听到了些,她的性子,是不希望被人落口实的,且也真怕给吴家带来什么不吉利,虽然爱极了这一树梨花,却还是对吴承钧开了口,让他把树给移了。 但吴承钧却是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事的,听了之后一笑置之,不让移树,吴承鉴听到原委后,又将那两个碎嘴的婆子收拾了一顿,从此满宅子的人再不敢说这树半句坏话。 这时蔡巧珠望着梨树,想起丈夫这般宠着自己,小叔这般为着自己,上边公婆宽厚,膝下光儿孝慧,往日有多甜蜜,今日就有多悲伤,越想越伤心,却还是忍着眼泪,不愿哭泣,因她已经明白,哭泣无用。 忽又想:“梨者离也…难道真被那两位妈子说中了?” 想到丈夫或者寿将不永,这不是离吗? 想到自己若出事将要与父母远隔,这不是离吗? 想到光儿也许真要被发配边疆,这不是离吗? 想到伤感处,再忍不住,说道:“去叫人来,明天给我将这棵树给铲了!” 连翘碧桃面面相觑,不敢问不敢否,只得应是。 —————— 吴承鉴在花差号上吃了午饭,铁头军疤来禀,说佛山那边已经将人手练熟了,问三少什么时候要调人过来。 吴承鉴问:“练了多少人?” 铁头军疤道:“开了六个夜粥场,每个夜粥场五十人。” 广东自明中期以来就一直尚武,朝廷虽然禁兵,但民间一直练武风起十分浓厚。但民间练武,自然不可能像脱产的雇佣式士兵一般以习武为业,只能在业余练拳练器械,白天还是要出去讨生活的,就靠着晚上这段时间。 练武耗体力,所以又不得不比普通人多吃一顿补充营养,所以晚上练武之后便需要吃顿夜粥——故而“吃夜粥”在广东话里就成了练武的代名词,广东人如果说自己“吃过夜粥”,那就是自己学过武术的意思。 这时吴承鉴听说开了六个夜粥场,每场五十人,这可就是三百人手了。如果配备上器械,同等数量的绿营士兵未必抵挡得住,若以这帮人为班底,再一呼啸,聚集个上千人都不在话下。 他不由得笑道:“这大概攻陷南海县衙也成了罢。” “三少放心。”铁头军疤说:“几个夜粥场很分散,并不在一块。” 佛山学武的风气冠宇广东全省,境内不知多少个武馆,大大小小的夜粥场常年都有百数十个,这五个夜粥场分散各处便不显眼,也不会招了官府的忌惮。 吴承鉴又问:“蔡家拳那边什么反应?” “他们也在召集人手,”铁头军疤说:“显然是有些怕了。” “人就不用调进南海了。”吴承鉴道:“从佛山到南海,两个时辰就到了,急什么。嗯,倒是最近几日,派出些人去,挑挑蔡家拳的场子,闹出点事情来。但不要闹大,就做出你要逼蔡家拳老大出来认怂的姿态。可以伤人,不要致残致命。” 铁头军疤道:“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周贻瑾忽然道:“你领了最后一笔钱,以后就不要来花差号了。” 铁头军疤愕然不知何解。 吴承鉴笑道:“因为我要众叛亲离了。你钱都到手了,人也召集了,仇怨也要能报了,还理我做什么?你拿到了好处就走,这是人之常情。” 铁头军疤叫道:“三少这是什么话!如果这次不是三少提起,铁头的仇怨早就放下了。往后我只要能留着一条性命奉养老母,其他的事情,早没心思了,但三少又给足了我给老母养老送终的钱——往后我的性命就是三少的了。我就是三少的棍子,三少指哪里,我就打哪里。万一宜和行真的不行了,三少要充军,新疆宁古塔,铁头都跟着三少去。” “好了好了,真是个实心人。”吴承鉴叹了一口气说:“不是说你真的叛我,是要让人以为你要叛我。” 铁头军疤只是心实,并不是蠢,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道:“好!” 他想了想,又说:“如今铁头手下的人手足,拳也练得差不多了,放着也是白放着,是不是派出一帮人去,找找惠州那批茶。” “不用找了。”吴承鉴道:“到了今时今日,那批茶在哪里,我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哦?在哪?”铁头军疤说:“我这就带人去取出来!” “现在还取不得,现在去了,茶也拿不回来,拿回来了,赈灾摊派的事情没解决,最后宜和行还是要搭进去。”吴承鉴说:“你把人手准备好,大概十天半个月后,就是动手之日。到时候走水路来。我会让疍家的船去接你们。” “走水路来?”铁头军疤动容了:“茶在广州?” “是啊,”吴承鉴道:“就在广州,就在南海治下,甚至就在离这白鹅潭不远的地方。” —————— 铁头军疤走了之后,疍三娘进来说:“疍家的兄弟过来问,想要见见你。” 疍三娘是疍家人。当年疍家遭了大灾,年仅十七的疍三娘把自己给卖了,换了点钱粮药物给家人度灾,但她是疍家女,也没能把自己卖个多少钱,还是适逢吴承鉴看上了她,将她梳笼了,又给了她一笔钱,她拿了这笔钱救了整条疍家渔村。 这些年她虽然流落风尘,但只要疍家有事她一定解囊出手,有做不到的事情求到吴承鉴这里,吴承鉴也一定帮忙,久而久之疍家人便都知道这层关系,却只恨无能为报,这几年来,花差号上的河鲜海鲜,从来不用花钱的,然而这点小事又哪里能报得大恩呢。 吴承鉴道:“我们吴家就快要倒了,以后再帮不了他们了。他们还来找我做什么?” 疍三娘一听怒道:“你把我们疍家儿当什么了!这些年你明里暗里帮了我们疍家多少,我们口中不说,心里一桩一桩的可都记挂着,只恨你们吴家豪富势大,我们疍家穷苦没本事,没法报答你而已。但现在你们吴家既然遭难,疍家儿只要是能帮倒忙,哪怕代价是村毁人亡,却也在所不惜。我们虽然是水上人家,却也都知道义气为何物。” 吴承鉴连忙笑笑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你激动个什么呀,来来来,喝杯酒顺顺气。水上人家的义气,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来来来,别生气了哈。” 疍三娘挡住了他手中的茶杯:“我大哥、小弟在外头呢,你…” “他们我暂时就不见了。”吴承鉴想了想,说:“还有,你最近你让他们暂时别到花差号来了。到我用得上他们时,会派人去找他们的。” 疍三娘只说了一声“好”就出去了。 周贻瑾叹道:“三娘虽然流落风尘,却真是巾帼豪侠!” 吴承鉴撇了撇嘴,笑着说:“就是太豪侠了。当初我倒是迷上了她这一点,结果…现在啊,唉,她要少几分豪侠,多几分风情,那多好。” 第四十四章连夜求人 吴承鉴在花差号上待到快要日落,这才离开,乘小艇上了岸。 往常都是铁头军疤亲自掌舵的,这次没了这个第一打手,小艇似乎就开得不顺,中途还坏了舵,船工赶紧去修,吴承鉴道:“真是漏屋偏逢连夜雨,最近运气不好啊,事事不顺。还好这船不是底穿隆。” 吴七道:“三少,你在保商会议处不是说去求过妈祖,妈祖会保你这个月顺顺利利吗?” “那是车大炮(广州话,吹牛的意思)的啊。”吴承鉴说:“别人听不出来,你还听不出来?我都多久没去拜过妈祖了。” 吴七道:“说不定啊,就是你太久没去拜过妈祖,又在保商会议处胡言乱语,结果妈祖降罪给你了。” 吴承鉴啪啪打了自己两下嘴巴说:“有理,有理!你回去赶紧给我备香烛三牲,我明天就去天后宫烧香告饶。” 舵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修好之后摆向岸边,但耽搁了这么久,登岸后天色都已经黑了。 吴七忽然说:“三少,这次是刚好舵坏了,下次可得小心,军疤不在,人家如果要搞我们,把船钻个穿隆我们就一起完了。” “闸住闸住!”吴承鉴说:“好话不妨多说,这种触霉头的话,给我吞回去!” 因为有老周打过招呼,回西关的这一路倒是没再出什么问题,吴承鉴在车内叹息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潘家平日总说什么和我们吴家血脉相连,自从我们吴家出事,潘家都不理我们了。叶家跟我老头子约了亲事,那是我岳丈家了,结果一有事情,叶家马上就背叛了。以往常在神仙洲寻开心的那一帮酒肉朋友,现在一个都不见了。倒是老周、军疤、疍家儿他们,一个两个还念着我的好。” 吴七道:“那也是三少以前积下的德。” 吴承鉴道:“我虽然花过钱出过力帮过他们,但在他们身上花的钱,可比不上跟二世祖他们花差花差时的一个零头。” 吴七道:“但那些二世祖啊,在这些苦哈哈的身上,可连三少你的一个零头也没花过。偶尔打赏什么的,都像打发乞丐。他们做好事不存善心,那些个苦哈哈心里清楚的。” 吴承鉴笑道:“有理,有理,他们都是蠢蛋。跟他们一比,三少我马上就英明起来了。” 一路与吴七说点有的没有的,心情就转好了不少。 这段日子,吴承鉴临危受命,被迫担起这个家族,担起宜和行,面对官道上的、商道上的明枪暗箭,见招拆招之余还要搜刮脑汁反击,实在是累了,苦了,与他要做一辈子二世祖的立心背道而驰。 他这时忽然想起,自己那日在知道大哥身体大坏之后,没来由的泪流满面,“究竟是因为伤心大哥的病情,还是伤心自己的好日子就此一去不返了?” 他想了想,一时得不到答案——大哥他是真心打心里牵挂的,但自己的逍遥日子也重要啊,大概…都有吧… “唉,吴七啊,担起这个家,以后三少我就没多少好日子了。就算度过了这场劫难,算盘…账簿…我真要一辈子被困在这些东西里头吗?” 换了穿隆赐爷来,一定要说:“三少你就知足吧,多少人盼都盼不到你这等富贵日子呢。” 吴七却说:“三少,你前些天不是常说,最近玩的都没什么好玩的了吗?” 吴承鉴道:“是,那又怎么样?” 吴七说:“那你就把眼前这些破事,当作另外一种玩儿,不就好了吗?” 吴承鉴呆了一呆,随即放声大笑:“有道理,有道理!与人争斗,也是其乐无穷呀——有道理,有道理!来吧,老蔡,来吧,吉山,还有和珅,还有…还有你们这些不将商人当人的清流们,咱们就好好玩玩!” 给了自己一个继续前行的理由之后,吴承鉴的心情就好了不少,一路上感觉车轮也滚得快了不少,没一会就回到了吴氏大宅。 这时大晚上的,进门之后还看到一帮人拿着铁锹铁铲什么的往右院去。吴承鉴问:“怎么回事?干什么去?” “三少啊,大少奶奶让我们把右院那棵梨树给铲了。” 吴承鉴愕然:“好端端的干什么铲梨树?” “我们也不晓得啊,是大少奶奶吩咐的。” “你们先等等,我去问问。” 他就先往右院来,大嫂和连翘却都不在,问碧桃,碧桃就哭了:“婢子也不知道大少奶奶怎么了,就是下午在院子里,对着梨树站了好一会,忽然眼泪就噗簌噗簌往下掉,然后忽然就让我们找人把树给铲了。当时我们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去回老爷。” 吴承鉴望了梨树半晌,忽然就像明白了什么。 进来的泥工问:“三少,这树铲不铲。” 吴承鉴挥手:“不铲,不铲。” 碧桃叫道:“三少。” 吴承鉴道:“回头大嫂如果问,就说是我说的,不铲!这树是大哥点了头,我亲手种下的,我吴承鉴种得它落,就保得它住!” 蔡巧珠这时却已经不在家中了,趁着夜色,坐了一顶小轿子,也不声张,越过半条街,进了蔡家大宅的侧门。 连翘上前,知会门房,门房道:“请吴大少奶稍等,我先去看看老爷太太在不在。” 旁边吴六就把话给截住了:“蔡总商一柱香前刚刚回家的吧。” 门房一下有些尴尬,从下午到现在,吴六便站在街对面——他也是留意到的,今天蔡总商回来的晚,但没多久吴家大少奶奶的轿子就到了,这是紧紧盯着呢。 门房道:“回来是回来了,但这会子天都晚了,老爷太太他们早都睡下了。” 吴六心想进门到现在还不到几个字,怎么可能就睡了,连翘已经插了过来——吴六的话有些失礼,却是要让门房无所推托,但再较真就过了。 连翘说:“现在也不算晚,彼此住的近,做侄女的趁月色来看望看望叔叔婶子,还请通报一声。” 门房自然知道现在这时节,怎么可能是来走亲戚?要待拒绝,又觉得失礼——吴家或许会失势,但也不是今晚。宜和行当家女主执晚辈礼,从侧门求见,若由他一个门房来打发,失礼的就是他万宝行。 侧门外的巷子小,一顶小轿子一塞也把进出全堵住了,邻里不知有多少只眼睛偷偷在门缝看呢。 门房无奈,只得去回禀。 连翘先就生气了,不管蔡总商最后见还是不见,都该先将轿子迎进院子去才是正礼,过去几年两家走动,蔡总商人前人后都说蔡巧珠是自己半个女儿的,今晚如此对待,太寒人心。 她们主仆连心,呼吸之间蔡巧珠已经知道连翘的心事,伸出手来,拍了拍连翘的后背安抚。现在是非常时期,纵遇到什么屈辱,也都得忍着。 过了有一顿饭功夫,有个管事的带着两个男仆、两个妈子快步走了出来,道:“外头风大,快抬吴大少奶进来。” 轿子抬了进去,妈子用灯笼照路:“吴大少奶当心。” 连翘将蔡巧珠扶了出来,蔡巧珠在梨树下伤心无奈,这会脸上却不露半分心事,气度端凝沉稳,看得蔡家的管事、妈子心中暗暗佩服:“真不愧是我们蔡家出去的姑娘,都这时候了,还这般沉得住气。” 既是拜过叔婶的,蔡巧珠便在管事的引导下直入内宅,蔡总商在后堂太师椅上坐着,肩头上披着件衣服,似乎真是已经睡下又起身了的样子。蔡家的日子在某些方面过的节省,偌大一个后堂只点了两盏油灯。灯花晃荡,映得整个环境黑沉沉的,一如蔡总商的那张脸。 蔡巧珠上前拜见:“叔叔!” 蔡总商连忙扶起来:“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串个门,不用多礼。” 一个妈子扶了蔡巧珠侧地里坐好,丫鬟奉上茶水,蔡总商道:“怎么大晚上的过来,如今入了秋,小心夜里风大。” 蔡巧珠道:“劳叔叔记挂侄女的贱体,侄女铭于五腑。” “说这些客气话作甚!”蔡总商说:“我和你爹虽然是堂兄弟,和亲兄弟却也差不多了。你爹娘近日身体如何?我有半个月没见他们了。” 蔡巧珠道:“爹娘的身子骨都还是很康健的,力气也大,上次回门,差点就把侄女给留下了。” 蔡总商的眉头往中间挤了挤,不搭这句腔。 蔡巧珠就知道今夜对方是不会主动提正事了,那只好自己来:“侄女本不该夜里闯门的,但叔叔在外头日理万机,侄女是女流之辈,又不方便到外面找叔叔,只好等着叔叔回家,这才没羞没耻地撞上门来,还请叔叔不要见怪。” 蔡总商抬了抬手:“都是一家人,都是姓蔡的,见怪什么。” 蔡巧珠道:“承钧也曾随侄女来拜见过叔叔的,叔叔还认我这个侄女,就不知道还认不认承钧这个侄女婿?” 第四十五章委曲求全 蔡总商不说话了,自顾自取出了个水烟筒来,他们粤西的水烟筒多是竹筒做的,蔡总商坐到了十三行第一把交椅,这个水烟筒却是玻璃了——用的是从东印度公司进口的一大一小两管全透明玻璃,再由广州的巧匠拼制而成。 他这时全不说话,也不知道对蔡巧珠的话是听到还是没听到,昏暗的后堂,气氛压抑无比。 蔡巧珠就走过来,赶在蔡总商之前取过火石,赶在蔡总商之前帮忙点烟,几下子服侍人的功夫做出来顺畅无比——她爹蔡士群也是抽水烟的,出阁之前常服侍着蔡士群抽水烟筒,但嫁过去吴家十二年了,除了病重的丈夫,低下身段来伺候人的事情,十二年来这是第一遭。 连翘看在眼里,心里揪得慌,心道:“我们大少奶放下身段伺候你,你就真的安心让大少奶伺候?这事若让三少看见,他非当场闹起来不可。” 吴承鉴知道大嫂不在,便来后院。 这段时日,吴宅几个主人的作息全都打乱了,吴老爷子近两年是尽量早睡早起的,今晚却紧着心,一听到有动静就醒来了,问道:“是家嫂回来了?还是昊官回来了?” 吴承鉴道:“阿爹,是我。” 进了门,杨姨娘穿了衣服避开了。 吴承鉴帮他老子披了件衣服,才说:“大嫂去找蔡士文了?” 吴国英没有回答,但那表情却是默认了。 吴承鉴一脸的烦躁:“去求他有什么用。这次咱们家栽进去,蔡士文就算不是主谋,也是帮凶。这是送上门去让人白白羞辱!阿爹你怎么不拦着大嫂?” 吴国英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多半没用,家嫂…应该也知道。然而形势到了这个份上,她不去试试,怎么能够死心?” 蔡总商靠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咕噜,咕噜的,真个放任蔡巧珠伺候着自己。这一抽起来,便没停下,昏暗的后堂,只有这个声音。水烟的烟气缭绕着,把原本就昏暗的屋子蒙得更让人看不清楚瞧不明白了。 蔡巧珠养尊处优了二十几年,尤其是过门之后,平时有什么烟火气的,吴承钧吴承鉴兄弟俩都不会让近她的身,这时却忍着被烟气笼罩着,忍了许久,终于掩嘴咳嗽了起来。 连翘急忙抽出手帕上前,蔡巧珠接过抹了抹,这时蔡总商第一筒水烟抽尽了,又拆开烟包,蔡巧珠就知道他还要抽第二筒,将手帕随手一塞,又帮着张罗,倒烟灰,取镊子刮灰烬,填烟叶,塞好点火,一边说道:“叔叔仔细。” 蔡总商等喷尽口腔烟气,才终于开口了:“巧珠,你做这些做什么,太没意思。” 蔡巧珠道:“大丈夫都能屈能伸,何况我一个妇人?这会都快家破人亡了,还计较什么好不好意思?只要能活下去,我蔡巧珠腰杆子能弯,膝盖也能屈,就盼着叔叔能高抬贵手。” “高抬什么贵手!”蔡总商道:“我虽然是总商,但这又不是有品级的官职。说好听是十三行保商之首,说难听点那就是吉山老爷的传声筒。上头要说什么,我只能照传,上头要做什么,我只能照办。” “那是自然!”蔡巧珠说:“我们都是有赖君父圣恩,才能有这般的好日子。陛下的圣喻,内务府的令旨,自然都应该照传照办的。但最终交给谁办,具体又怎么办,却还是有个进退的余地,叔叔你说是吗?” 最后这句话是说,吉山的意思虽然不能违抗,但摊派的事情最后落到哪一家头上,叔叔你还是有能力拨转挪动的。 蔡总商道:“巧珠,你当的是内宅的家,外面男人的事情比你想的复杂,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自然自然。”蔡巧珠道:“十三行的这门生意如果好做,就不会整个大清只有这十一家了。我是就近看着承钧做起事情来怎么没日没夜的,男儿们在外头的担子有有多重,有多难,没人比我更清楚。但侄女只认准一个理:以叔叔的能耐,只要有心,便能救人。” 蔡总商哈地干笑一声:“巧珠,你太看得起你叔叔了。你想想,这些年我待你如何?待承钧如何?怕是我那两个女儿、女婿都要靠后。若我真有这个能耐,还能不帮忙不成?实在是力不能及啊。” “叔叔客气了。”蔡巧珠道:“当时保商会议还没开,我们宜和行惠州丢茶的消息也还没传开来,叔叔就已经知道我们吴家要倒了。叔叔能有这等先见之明,自然是整件事情早就都看得通透的。” 蔡总商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蔡巧珠将意思挑了挑,是要告诉蔡士文: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却不是没见识,今儿来是明知洞中有虎狼,仍向虎狼委屈求。 “没什么意思。”蔡巧珠道:“不管背后祸害我们吴家的是谁,又是为什么要祸害我们,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我们吴家都不想追究了。眼下吴家上下,不求别的,就只求一条活路。叔叔既有翻云的本事,就不可能没有覆雨的后手。现如今不求别的,就求叔叔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给吴家指一条明路。” 这是将底线与要求给挑明了:只要能渡过此劫,哪怕事后发现此事与蔡士文有关,吴家也可以既往不咎。 蔡总商哼了一声,又不搭腔。 蔡巧珠又道:“叔叔,虽然侄女不晓大局,但也知道四个字:血浓于水。生意场上都要结盟,都要搭伙。跟谁结盟不是结盟,跟哪家搭伙不是搭伙?既然如此,为何不挑亲近的吴家,却要选疏远的叶家?就算是谢家,谢原礼和我们吴家相比,也还是少了一点血脉牵绊。侄女虽然不是你亲女儿,但这十二年走动下来,不是亲的也都亲了,难道就比一个外人还不如?叔叔不看在侄女份上,也看在我父亲的份上,看在叔叔的祖父、侄女的太公份上,拉扯侄女一把吧。” 顿了顿,又说:“只要叔叔肯拉扯这一把,以后吴家的孝敬,必在叶家之上。” 这“孝敬”二字说出来,那真个是尊严尽卸,直愿屈身来做蔡家走马了,别说吴承钧当家的时候野心勃勃,就是吴国英刚创立宜和行时,也是以潘家为追赶目标的,便是当年宜和行比今天弱小许多、面对潘震臣的时候,吴国英至少口头上也要力争自主的。 此时局势所逼,却不得不向蔡家低头,不但低头,甚至还要屈身为蔡家之附属,说出这番话来,蔡巧珠想想丈夫与三叔若是知晓会是何等反应,心里都要滴血。 “巧珠啊,”蔡总商悠悠道:“你这番话,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现在宜和行当家的,可是吴承鉴,不是你啊。” 蔡巧珠道:“今日侄女来是禀过我家老爷的。” 这意思就是说吴国英是同意了的。 蔡总商的眼角,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这两年吴承钧在商场上的雄心壮志,吴承鉴在神仙洲的飞扬跋扈,两兄弟趁着势头好,在利场欢场各得大势。 吴承钧做生意“事事讲道理”,凡事“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只要占着理的事情就寸步不让,别说潘易梁杨马被他压得黯淡无光,就是谢卢两家也明显感觉到那份压力,有两回连潘有节也被迫让道,蔡士文身为总商,却也好几次吴承钧顶得说不出话来。 至于吴承鉴在神仙洲那更是横行无忌,不管是谁家子弟,见谁灭谁。 西关豪门对白鹅潭欢场的态度极其矛盾:一方面自然要教育子弟们勤俭持家,不可吃喝嫖赌,不可铺张浪费,不可炫耀露富,以免被上面惦记,所以保商会议时才个个穿的灰土低调;可另一方面,你不炫财,谁知道你有多少钱?你不露富,谁知道你有多少势? 所以蔡二少花了大钱捧沈小樱事后被蔡总商打,打的不只是蔡二少乱花钱,打的更是他乱花钱结果还花不过吴承鉴!儿子被当众打了脸,他蔡总商的脸还能好看? 在这条跟红顶白的西关街,你的钱越多,别人把钱货放在你那里就越放心,你的势越大,小弟们也才能忠心跟随。可你若是势头不好了,商户们盘给你钱寄给你货的时候,就要多掂量掂量,甚至回头就要上门追债。粤海关监督若见你势穷财蹙,心里头也要考虑着是不是换个人来拿这张牌照了。就连神仙洲的龟公杂役也要换个人表忠心了。 所以这两年眼看着吴承鉴在神仙洲销金山洒银雨,满西关的大小商家暗地里就都认为吴家在十三行的排名是被“低估”了,若不是家里财力够足,吴家大少怎么敢让吴家三少把钱这么糟蹋法?这还是弟弟,不是儿子呢。 然而这时看着蔡巧珠低眉顺眼,蔡总商的嘴角不由得不自觉弯起,几年里积下的一口恶气,今天总算是吐了些许。 第四十六章跪求 蔡总商嘴角的弧度,蔡巧珠眼角余光瞥到了,她可没预料到自己叫了十二年的叔叔竟还有这么一副嘴脸,一时只觉得一阵反胃恶心,然而她还是将一切情绪都忍住了。 不过她的这份委曲求全,除了换来蔡总商嘴角不经意的一点笑意,就再没换来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了。 “眼下这个局势,不是内人、外人的事情!”蔡总商道:“有些事情,既然已是定局,便没办法了。我不是不顾血亲,否则就不会预先通知你爹娘了。但我能做的也有限。保你可以,要保整个吴家?我也做不到!你回门那一天,就不该再回去,就该好好呆在娘家。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实在是不能。” 蔡巧珠的一颗心直往下沉,眼前一片昏黑。自己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对方还是拒绝。 又听蔡总商说:“有些话,我没法跟你说的太清楚,现在就跟你说一句: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这一次,是满人开的弓!” 蔡巧珠心头剧震,只觉得头都有些晕眩了。今时今日的这个局面,难道还和更上面的满大人们有关?若是那样,小小宜和行如何承受得起?又如何改得了命? 蔡总商将蔡巧珠的种种细微反应,全都看在眼里,心道:“他们吴家,于大局上果然还蒙着呢。看来吴承钧一倒,吴家不足为虑了。只凭着吴老三那点小聪明,翻不了天。” 他眼皮就微微垂下。低头抽烟。 蔡巧珠定了定神,使了个眼色,连翘便退了出去,蔡总商微微一犹豫,便让这边的下人也退了出去。 —————— 蔡巧珠后退一步,忽然整个人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蔡总商惊道:“巧珠,你这是做什么?”他脸上带着惊色,却根本没伸手去扶。 蔡巧珠将额头贴近了地面,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就吹到地砖上的灰了:“求叔叔开恩!” 蔡总商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起来!” 蔡巧珠将头抬起,道:“这第一个头,谢叔叔当日预先通风报信。虽然叔叔是要让家父留住我,但无论如何,总是记挂着侄女的性命。” 说完她的头就抬了抬,跟着就重重磕下了,额骨碰到了地砖,发出哑响。 连翘虽然退到门外,但也没走远,隔着房门听声响就猜到里头发生了什么,暗中心痛不已,却哪敢进去。 蔡巧珠又道:“这第二个头,求叔叔看在侄女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若是宜和行真的出事,公公年老,定然撑不过去,承钧病重,肯定也得撒手,就是我们光儿,他小小年纪身子单薄,如何经得起边疆的风霜?还请叔叔垂怜,救救我们一家。” 头又重重碰下,又是一声哑响。 “这第三个头,”蔡巧珠哽咽道:“侄女已经无话,只是跪求,只是跪求。” 说着又将头重重磕下。 这三个头碰得她脑子都晕眩起来,额头黏糊糊的怕是已经出血,然而耳边传来的声音,却没有一丁点软下来的意思。 蔡总商暴跳了起来:“巧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都说了我没办法,你还这样子逼我,你个大家闺秀,从哪里学来的撒泼?我们蔡家的门风还讲不讲了?闺门的风度还要不要了?” “都到生死关头了,哪还要什么风度。”蔡巧珠泣道:“眼下只求活命。” 蔡总商黑着脸,不作一声。 蔡巧珠抬起头来,只觉得有液体垂下粘住了睫毛,透过血色去看蔡总商的脸色,那张黑脸竟无一点儿松动。 蔡总商最终还是摇头:“晚了,晚了,巧珠,太晚了。” “什么?” 蔡总商道:“若承钧还在,倒还好说,但现在是那个败家子当家,吴氏已经成倒墙之势。墙倒众人推,我若援手只会跟着沉没。”说完,他又是一副爱莫能助的神色,摇着头。 他是真无奈,还是在做戏,当了几年女主的蔡巧珠自然不会看不出来,自此蔡巧珠对蔡士文才算彻底不抱希望了。对方心里若还有一丝半点亲情顾念,就不会说出这种敷衍的话来。自己把心都掏出来了,对方却还在装,自己把头都磕破了,对方还是没一句实话。 屋里头仍然昏黑,沉默持续了好久,只听到蔡总商继续咕噜、咕噜的抽水烟声。 第二筒水烟又抽完了,蔡总商也不动手,等着蔡巧珠来伺候。 她擦了擦额头的血,定了定晕眩,道:“既然叔叔都这么说了…”蔡巧珠自己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承鉴说的对,对没心肝的人,说什么都是白说,做什么都是白做。” 蔡士文喝道:“巧珠,你说什么!” 蔡巧珠整了整脸色道:“叔叔,妾身是吴门当家少奶奶,往后相见,请各守礼,莫再乱呼妾身的闺名。”她叫了连翘进来,让连翘扶着自己,给蔡士文一个万福,道:“吴门蔡氏,拜别蔡总商。” 这一拜,那是拜去了往昔的亲戚情谊。 拜完,就扶着连翘出门了。 预想中的凄凉失态没有见着,蔡总商看着她的背影,水烟管都僵在了那里,嘴角忽然一阵抽搐。 —————— 连翘心疼主人,出门后便慌忙拿手帕帮蔡巧珠擦拭额头血迹,蔡巧珠将手帕夺过,狠狠几手擦干了,这时竟不觉得疼痛。 看看要上轿,忽然有人道:“哎哟,这不是巧珠姐姐吗?” 便见一个胖公子走了过来,这里是停轿子的地方,自是个偏僻所在,周围昏黑,所以有下人提着灯笼为他照路。 “原来是二弟。”蔡巧珠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来人正是当日在神仙洲力捧沈小樱、最后却还是被吴承鉴压了一头的蔡家二少。算起来他也是蔡巧珠的族弟,不过血缘离得有些远了。 蔡巧珠在家的时候本就以美貌著称,嫁过吴家之后滋养得宜,随着年纪渐长,非但颜色未衰,反而一年比一年更见风韵,吴承鉴又会来事,总能搜刮出各种能与大嫂的容貌相得益彰的衣裳首饰来,所以每次蔡家女眷聚会,蔡巧珠都压得一众姐妹望尘莫及。 更要命的是吴承鉴对这位大嫂极其维护,不许任何人拿蔡巧珠开荤笑,别说当着他的面,就是西关地面但有什么风言风语,他背后听见,也能拿手段整得那人下不来台,把蔡巧珠的声誉守护得如同初绽放的梨花一般冰清雪洁,可越是这样,就有一帮登徒子越是心痒难耐。 这样一个被十三行第一浪子捧在掌心、守护得一尘不染的豪门美少妇,若是能过一过手,就是十个沈小樱都比不上。 今天晚上蔡二少听说蔡巧珠连夜来访,就猜是来求救告饶的,如今对方势蹙力穷,又在病急乱投医的关口,这等机会不把握,那是要遭雷劈的,当下守到蔡巧珠出来,就蹭了过来。 蔡巧珠却哪想到对方有什么龌龊心思?彼此毕竟是亲戚,便停步道:“二弟什么事情?” 蔡巧珠穿着一身淡色衣服,灯火之中,瘦削立于夜风之中,衣袖被吹起,人也似吹拂得倒一般,看得蔡二少躁火如焚,上前道:“这不听说姐姐来我家…哎哟,姐姐的额头怎么了?” 蔡巧珠的额头微微破皮,刚才擦拭了现在又沁出一丝血丝,令人见而怜惜,蔡二少赶紧摸出一条手帕来要给她擦,蔡巧珠赶紧退后两步,吴六的一只臂膀已经拦在跟前。 蔡二少皱了皱眉头道:“滚开!”虽然对着的是个下人,但放在平日他也不敢这么说话,但现在吴家都要倒了,吴家的一个下人,在他眼里比一条狗都不如。可恨的是这个吴六竟然没眼色,竟然拦着半点不后退。 蔡巧珠也蹙起了眉头,道:“二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蔡二少嘻嘻笑道:“这不是听说姐姐来嘛,我也知道姐姐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情,想是来求我爹来了。我爹那人不好说话,不过你也知道,他最疼我的了,要不要我给姐姐帮句腔?” 如果是见蔡士文之前,蔡巧珠少不得要生出几分希冀来,这时却早对蔡家死心了,道:“谢过二弟了…” 后面半句话还没说完,蔡二少就接过去了:“咱们亲姐弟俩,不用这么客气。这样吧,姐姐也先别走,先到我房里来,这个事情咱们姐弟俩好好琢磨琢磨。” 蔡巧珠愣了愣,吴承钧两兄弟敬她爱她,污言秽语是不让过她耳朵的,但她既当着内宅的家,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懂? 蔡二少见她发呆,更以为有戏,硬生生把吴六扒拉开一些儿,涎着脸说:“姐夫病了这么久,吴三少又终日在白鹅潭流连花丛,想必姐姐这些天定是寂寞得很,来来来,到弟弟房里来,弟弟给姐姐开解开解。” 蔡巧珠一听这话,一股无名火从胸腔直冲到泥丸宫! 蔡二少这话不止点了吴承钧重病犯了她的大忌,更是暗指她与三叔有染!她与小叔子名为叔嫂,情同姐弟,虽然关系亲密,然而正因为彼此清清白白的,所以才能光明磊落地相处,岂能容人污蔑? 她怒极而笑,对吴六道:“让开一下。二弟,你走过来些。” 蔡二少大喜,蹭上前来,就要动手动脚,不防被蔡巧珠呸的一声,啐了满脸的唾沫。蔡二少被这口唾沫喷得呆了,吴六上前一推,将他推了个踉跄,他的下人要上前推搡,都被吴六挺身挡住了。 蔡巧珠已经转身上轿,道:“走!” 第四十七章保侄 蔡巧珠回到家中,怕公公、小叔担心,静悄悄回了右院,自己敷了点芦荟膏,就要睡觉,忽然听到院子里似乎有响动——自吴承钧病倒之后,她也变得敏感了,便走出来,见连翘正啜泣着跟吴承鉴回话,一时怒起,压低着声音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连翘吓了一跳,吴承鉴挥挥手让她退开,叔嫂走近,蔡巧珠发现吴承鉴看向自己的额头,赶紧侧开了头。 吴承鉴于月色下还是看见了蔡巧珠额上的膏痕,心疼的不行,咬了咬牙,终于忍住了许多话,只道:“这下死心了吧?” 蔡巧珠闭了眼睛。 吴承鉴道:“大嫂你放心,今晚你受了多少委屈,回头我一定替你十倍百倍拿回来!” “现在这时节,还说这个做什么!”蔡巧珠道:“只要能保住家门,我一个妇道人家的一点荣辱算得什么!” “跟那些没心没肺的人,你就算把脸贴到地里去也没用,那也只是把自己的尊严去喂狗…”他忍不住说了两句,但想想再说下去,除了让嫂嫂的心情更糟之外别无好处,便掐断了自己的话,道:“其实也是我不好,有些事情,我早有打算,只是没有跟你们交底,不然也不会有今晚之事了。” 蔡巧珠啊了一声,拉着吴承鉴进了厅,道:“三叔,快跟我说说,你还有哪些打算?” 吴承鉴道:“眼前大势,已不可逆。粤海关监督那条线早被堵死了,今晚嫂嫂在黑头菜应该是看清楚了。” 蔡巧珠眼神黯然:“若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真不知道人间真有这等全无半点亲情的人。” 她今晚最失望的,不是蔡士文的拒绝,若真逼到绝处,吴家也未必做不出断亲自保的事情,然而若到那时吴家必定情感失措良心不安。但今天晚上,任凭蔡巧珠如何苦求,蔡士文却是全程做戏全程敷衍,情感上都没有一点波动,这才是让蔡巧珠最为心寒的。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样子。”吴承鉴说:“咱家老头子重情义,嫂嫂在家里住久了,便觉得是个人总得讲点情义,然而不是的,世上就是有一些人没半点血性心肝的。” 蔡巧珠道:“不说他们了!提多了我胸口作恶。” 吴承鉴道:“吉山那条线断了,两广总督的线,目前看来也无指望了。我还有一招杀手锏,然而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只是这招杀手锏太过凶险,真要用起来九死一生。这个要赌的。” “既然不能说,你就莫说了。”蔡巧珠道:“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就都听三叔你的了。你哥哥的性命,我的性命,三叔若有需要,都拿去赌吧。” 吴承鉴道:“阿爹老了,我看他的意思,早豁出去,准备着随时要用这条老命随时来堵刀枪的了。哥哥病成这样,多虑无益。我既然当了这个家,就要有点担当。可是光儿,他还是个孩子,不管最后局势变成什么样子,咱们得把他保住。” 听小叔为儿子如此顾虑打算,蔡巧珠胸腔中挣出一股悲喜交加来,道:“对,对!三叔,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吴承鉴道:“咱们手头,有五笔大钱,第一笔是家里几十年来一点点攒下的各种不动产业,这些产业真要估值,大到没边,光是福建老家几座能出第一品茶叶的茶山就是无价之宝,虽然茶山我们不是独占,但我们所占的份子,也是难以估值。不过以当前的局势来说,我们的这些不动产都动不了,一动人家就都知道吴家不行了,那样全部变卖,也卖不出一二成的价格。” 蔡巧珠点头称是。 吴承鉴又道:“再说,我们的不动产吉山也盯着呢,回头如果要抄我们的家,这些不动产就是拿来贱卖的,贱卖所得金银入了府库,以一买十到手的不动产,就落入他们的囊中,而吉山的背后又有和珅,有这尊大神盯着,我们家的这些不动产,怕是放眼大清境内也没人敢接手的了。” 蔡巧珠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一叹。 吴承鉴接着说:“至于第二笔大钱就是家里头的存银,但如今也没剩多少了。” 蔡巧珠在吴承鉴病倒之前一直管着账目,自然很清楚家里的流动金银有多少——若非手头真的紧,上次她就不会扣着吴承鉴的月例不发了。 “这第三笔,就是杂货的钱。” 吴家以茶为本命业务,自家人说话的时候,便将其它的货品交易,全部通称为杂货。 宜和行的生意中,杂货的装船量最大,牵连的关系也最多,其中有一部分:往上是帮一些官老爷和当权吏员走货物的,算是一种变相的贿赂;往中是带挈亲族朋友和江湖好汉的;往下是分润给行中掌柜的亲属家眷的,以及老关系老伙计的。这些杂货,总体来说利润不大,有一部分甚至要小赔,但一来有利于吴家把架子搭得更雄壮些,冲个量,二来有利于帮着润滑吴家的各种内外关系,其存在必不可少。 这笔货物,牵涉到的大小商户也最多,自从传出宜和行要倒的消息,已经有人上门讨债了。 “杂货的这笔钱刚入库不久,昨天才盘算完。这是我们当下能动用的最大的一笔钱了。”吴承鉴说:“再然后,就是外家茶那笔钱了。” 自吴承钧包揽福建茶山,为了进一步提高茶叶品质而介入到福建茶山的制作,便将福建茶山所产的那一批上等茶叶,称为“本家茶”,而将别的货商供给他们的茶叶,称为外家茶。 若说杂货的出货量最大,本家茶利润最高,外家茶则是交易金额最多。 “外家茶的钱,如今在潘家,按照约定,没有米尔顿的签押,我们也拿不出来。这个也不用说了。然后就是本家茶…虽然米尔顿给我来信,说他们早把钱准备好了,只要茶叶到了,就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他这么说其实只是在催茶,我们的那批本家茶到现在还没个影子,这笔钱,暂时就更不用想它了。” 蔡巧珠道:“眼下我们能动的,也就只有杂货的这笔钱了。” “是,”吴承鉴道:“我们要救光儿出火坑,就得动用这笔钱。” 蔡巧珠说:“这笔钱虽然不少,但按照往年的流程,十分之九很快都要还回去的了。若是扣住不还,或者挪作它用,我们宜和行的信誉和根基就要崩塌了。” 吴承鉴道:“穿隆赐爷早有回报,我们大宅周围,早有许多耳目盯着,这笔钱吉山早盯紧了,他不会让这笔钱流出去的,我们就是想还给合作的商户们、亲族们、官吏家属们,也是不行。宜和行若撑得到最后,这笔钱他们最终都能拿到,但如果我们撑不下去,那些官吏的份子,吉山应该会照顾,至于我们的亲族和那些合作商户,便只有自认倒霉了。” 蔡巧珠道:“那怎么办?” 吴承鉴道:“先保吴家,保住了吴家,自然就能保住大家。只不过今年用钱的顺序上,比往年要略有调整。我们先拿出一笔钱出来,作为光儿逃亡海外的费用,以及往后十年在海外的生活所需,还有就是他成年后安家立业所需置办的产业。” “什么?”还没听完,蔡巧珠就吃了一惊:“海外?!” 虽然刚才吴承鉴说的事情里,她最关心的就是儿子的去处,但是逃往海外却还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 “只能逃往海外了。”吴承鉴说:“若是在大清境内,无论光儿在哪里,一旦吴家出事,都有被抓回来的危险,便是福建乡下也未必安全。因此只能把他送到南洋去。我的想法是先送去吕宋安顿,那里有我们福建老吴家的一些亲族,以及老爷子旧年结下的生意脚。关系虽然不近,却也聊胜于无。马尼剌离广州不远,顺风顺水的话也就是几天的事,若是我们摆得平广州这边的事情,随时能接光儿回来,如果摆不平…那就让光儿在那边苟全性命吧。” 蔡巧珠想到要将儿子送去海外,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担心,然而事已至此,再不放心也只能如此了。虽然海上风波恶,但总算是有人接应,有钱安顿,若被流放边疆,或者去给披甲人为奴,那才真是九死一生! “三叔,”蔡巧珠道:“你是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接头的人可妥当不?” 吴承鉴道:“出海船只、逃走路线,都已经安排好了。不过我们这边还是得再找几个人来跟过去。得找个通外语的去跟一两年,好应变各种不测,再有个家里的亲信护着孩子——家里的这个我属意吴六,阿六如果愿意,就让光儿认他做干爹。” 吴二两一家是世仆,身份虽然低微,但如此时局之下,若是吴六肯保光儿前往海外,那对吴家这棵幼苗就有抚育之恩,认他做干爹蔡巧珠也觉得是应该的。 “那通外语的人,三叔找好了没有?” 吴承鉴沉吟道:“这个人选我就还没找好。穿隆赐爷办的都是国内事务,不认识这等人,查理认识的通外语的,都是洋人,我也不能放心。” “嗯,要找能说外语的中国人…”蔡巧珠想了想,道:“要不,我来问问侯三掌柜吧。” “他这方面的人面广,应该认得几个靠谱的。”吴承鉴道:“不过,侯三掌柜虽然是行里的老人了,可如今是多事之秋,嫂嫂让他办事的时候,可不要和盘托出,最好另托他事。” “放心。”蔡巧珠道:“我知道怎么做。” 第四十八章讨债还债 吴承鉴与蔡巧珠商议了一通如何送走光儿的细节后,便离了右院,望见后院似乎仍有灯火,便猜:“阿爹莫非还没睡觉?”便跨过院子来看,果然吴国英仍然未睡。 吴承鉴进门道:“阿爹,都这会了还不睡觉,对身体不好,你这个年龄的人,又伤过元气,应该自己保重些。”他也没去责怪杨姨娘,知道在这个时候杨姨娘肯定劝不动老爷子。 吴国英摆了摆手:“人老了,多睡一些少睡一些有什么所谓。家嫂回来了?” 吴承鉴道:“回来了。” 吴国英道:“受了委屈了吧?” 吴承鉴闭着嘴,也不详说,有些事情说出来只是让心里好过些,但吴承鉴却决定把今晚知道的事情,压到心底的深处了。 吴国英看小儿子的反应,便猜到七八分了,长长叹息了一声,说:“也好,也好,死心了也好!” 吴承鉴道:“大嫂回来了,也没什么事情了,阿爹早点睡吧。明日我再来请安。” 吴国英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别藏着掖着了,你不说,我今晚也睡不舒坦。” 吴承鉴想了一想,道:“好吧,有件事情,确实要跟阿爹商量的。”就将自己打算将光儿送到吕宋避难的事情说了。 吴国英点头:“好,这是个法子。吕宋那边,我们还有两房福建老家的亲族,其中吴八可吴老弟性情敦厚,是个可以托付事情的人。我马上就给他写封信。” “信明天再写吧。”吴承鉴道:“倒是怎么将光儿送出去,得好好商议一下。” 吴国英道:“如果段龙江那条线没问题,直接把人送到惠州,从惠州走南澳,看好风向洋流,用红头船送往马尼剌就行了。但现在段龙江那条线废了,却得另想办法了。昊官,你有什么主意?” 吴承鉴道:“买个舱位,从沙面出发,坐洋人的船去澳门,然后从澳门走马尼剌。” 吴国英道:“那也是个办法。” 吴承鉴道:“这事让侯三掌柜去办。” 吴国英迟疑道:“他…可靠否?” “不跟他说送谁,”吴承鉴道:“只说是福建老家那边托我们送门八可叔的亲戚去马尼剌。” 吴国英点头:“那行。” “此外…”吴承鉴道:“大嫂今晚去黑头菜那里,受了一番屈辱,却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我们更加确定了,对方的确是要搞我们,而且不死不休!那么有些事情,就得做最坏的打算。” 吴国英道:“光儿都送走了…昊官,你自己也替自己想一条后路吧。” 吴承鉴道:“我现在是当家啊,想什么后路。” 吴国英摇头:“你大哥的身子…唉,不行了,不过熬日子罢了,也没法走,一动弹说不定马上就没了。你就别管他了。老头子我要给这个家、给这个宜和行,把最后一程舵,你也不用理我,需要的时候,就拿我去挡刀子。你大嫂是个节烈的人,虽然她早有与我们家同生共死的决心,但如果有办法,就把她送出火坑吧。还有你…” “行了,行了!”吴承鉴道:“阿爹,我不会走的。送光儿走,也只是以防万一。我另有打算,我要跟你商量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跟你商量老伙计们、老商伙的事情。” “他们?”吴国英道:“老伙计们的去处,我都想好了。若是我们宜和行倒了,就让他们都去潘家、卢家吧。我这两天已经写了好几封信,到需要的时候就拿给几个掌柜。至于老商伙们…不能等到下次保商会议,那时候一定议,吉山就有借口封我们的银流。我们杂货的钱都收到了,能结的帐,明天就开始给他们结了吧。” “不能结!也结不了。”吴承鉴道:“现在大宅外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只要有大笔银钱流出的迹象,阿爹你信不信,粤海关的兵马上就会临门。” 吴国英沉默了。 吴承鉴又道:“再说,不只是杂货的货主,还有外家茶的货主,还有盘给我们钱的主儿,要想把所有人的货款都结了,杂货的那笔钱远远不够。除非是把潘家库房里的那笔钱再拿一半出来,才有可能。但那笔钱,现在也是动不了的。” 吴国英道:“那你的意思是?” 吴承鉴道:“阿爹,自从我们家局势不好的消息传出来,这两日已经有不少人上门讨债了吧?” 吴国英黯然点头:“是的。因为你常常不在家,所以他们就都往我这里跑。他们是债主,你姨娘他们也不好太拦着。” 吴承鉴笑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不喜欢在家里住。”他拿出几张纸来,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名单。 “阿爹,你把这些天来催债的,按照顺序给点一下吧。” 灯火不甚明亮,吴国英看着费力,吴承鉴掏出一支鹅毛笔来,说:“还是我来吧。爹你先把催债催得最狠的说来。” 吴国英就点了七八户名号。 吴承鉴又说:“再说跟着来来催债的。” 吴国英又点了十几家。 吴承鉴道:“怎么这么多。还有没有?” 吴国英道:“还有四五家,这四五家倒是挺有良心的,来后问了情况,知道我们家困难,就没再催逼。唉,他们越是这样,我想起也许这钱都没能还他们,反而越难受了。谁的钱不是血汗钱啊。” 吴承鉴道:“这四五家就先还。嗯…”他点了点名号:“还剩下十二家,除了不在广州鞭长莫及的九家,还有三户呢。” 吴国英问明是哪三户,不由得长叹道:“好朋友,好手足啊!这三家,是舍着钱不要,也不愿意这时候登门让我们难堪啊。” 吴承鉴道:“那就这八家了,回头把数字点明了,先把他们的钱悄悄还了。” 吴国英道:“你不是说钱被盯住了吗?还怎么还?” 吴承鉴笑道:“其实这事我早有准备,当日杂货的钱银结算完,要往家里库房运的时候,我就留了个心眼,让刘大掌柜只运一半回来,另外一半都用石头换了。现在家里库房中,有一半堆的都是一箱箱的石头。杂货的银子,还有一半封在宜和行里头。” 吴国英大喜:“昊官,就知道你心眼多!这事做的好!” 吴承鉴道:“回头我让刘大掌柜把这八家的账目点清楚,然后化整为零,让戴二掌柜将那五家的银子悄悄送还,不来催债那三家,由刘大掌柜亲自去办。” 吴国英忽然之间有一道光在脑际闪过,凝神看了吴承鉴一眼。 吴承鉴道:“阿爹,怎么了?” “嗯…”吴国英道:“没什么。” 吴国英沉吟片刻,又说:“其实那些追债的…他们会着急,却也是情有可原。我们也不能用圣人的高义,来要求所有的合作伙伴。” “那是自然,我也没怨他们。”吴承鉴道:“不过咱们的钱也不够,还得留下一些来应急。而且我也不是不还钱,这不秋交也还没结束嘛,往年也都要等秋交结束之后,一个到三个月内才还清货款的,不急。” 吴国英苦笑道:“怕就怕我们宜和行熬不到那时候。” “做生意嘛,”吴承鉴笑道:“总得一起承担点风险不是?” 吴国英见小儿子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心头大为宽慰:“三儿啊三儿,你这处变不惊、什么急事大事都当它没有的胸襟,却是比你大哥都强了。你大哥若是有你这般好处,这次也不至于急病成这样了。” “我这叫没心没肺。”吴承鉴笑道:“这几年我们家每年都是借钱扩张,每一年都借金山赊银海的,也就是我大哥这样的实心人,大家才敢借钱给他。换了我当家,你看谁敢借我。像我这样不把事当事、不把钱当钱的脾气,跟我做生意的人都得提心吊胆。” 吴国英呵呵笑道:“也是,也是。当初我看你们兄弟俩拿主意敢挪借那么大的银两,我看了也是提心吊胆。” 吴承鉴道:“这世界就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 蔡巧珠夜里又去看了儿子一遭,想想要送儿子出海,心里又是担忧,又是不舍,然而她知道这会断断不能心慈,不然只会害了孩子。 守着睡熟了的光儿,她又看了儿子睡着的样子,看了有小半个时辰,这才回屋,将吴六请了过来,把别人都遣走了,将吴六引到床边,就在吴承钧跟前,忽然就行了个大礼,把吴六吓了一跳,扶又不敢扶,碰又不敢碰,只是趴在地上对着磕头:“大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这是要折死我啊!” 蔡巧珠道:“今日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情,要求阿六你帮忙。” 吴六道:“大少奶奶,有什么事情你吩咐就是了,上刀山下油锅…我还不敢,但其它的事情,我能办到的一定去办。” 蔡巧珠道:“如今吴家的光景,不说你也明白。一旦事败,我们这几个大人怕是躲不过去了,我们没什么,可是光儿何辜?我和三叔商量过了,不管这边的事情怎么样,先要将光儿保住。” “应该,应该!”吴六的脑子虽然没有他弟弟吴七那么灵光,却也不蠢:“大少奶奶,是准备将光少送走吗?” 蔡巧珠道:“是。” 吴六道:“可是要吴六一路护送过去?” 蔡巧珠道:“如果我们吴家能度过这场劫难,那就只是要阿六你护送去、护送回。但若吴家不能度过这场劫难,你肩头上的担子,可就重了。” 吴六就懂了:“我明白了,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我就是要做戏台上的程婴了!要保着光少这个赵氏孤儿了。啊,不对,是吴氏孤儿。” 第四十九章护孤 蔡巧珠点头称是。 吴六道:“大少奶奶,你放心!吴六别的没有,就是还有一颗赤胆忠心!我能力虽然不够,但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把光少伺候好。” “吴家如果破了,还说什么伺候。”蔡巧珠说:“到时候阿六你肯将光儿当你的干儿子,我们吴家满门,也要感激涕零了。只是,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桩难处。” 吴六道:“大少奶奶,有什么难的你就一并说吧。” 蔡巧珠说:“这一次逃难,怕不是逃往乡下、外省那么简单,兴许还要逃往外国,按三叔的计划,多半要去南洋。” 吴六道:“南洋就南洋,不怕。不就坐几天船嘛。” 蔡巧珠见他答应的轻易,倒有些愕然了,吴六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大少奶奶,我出过海的。” 蔡巧珠更是吃惊了:“你出过海?什么时候?这…这怎么可能!” 吴六可不是外头招进来的,是吴二两生的崽,在吴家的日子,比蔡巧珠还多十年呢,家生家养的世仆,根底一清二楚,他怎么可能出过海。 “也没去多久…”吴六讷讷说:“就是有一回三少瞒着所有人要出海远行,那一次我从小七那里知道了,一时心动,小七就求着三少,弄个名目说是让我外出办事,实际上就是跟着三少出海了。” 吴承鉴竟然出过海?这所谓的出海,自然不可能是说白鹅潭了。 蔡巧珠道:“花差号?” “对啊。”吴六道:“三少懂得许多海外的事情,南海航行啊,南洋几个国家啊,马尼剌啊,暹罗啊,好多事情他都门清。那些乡下的土包子,说起去南洋就觉得像要过鬼门关,但我们听三少那么说也觉得没什么,只要看好气候,不那么倒霉遇上大风浪,也就是几天十几天的事情,比去北京还省事呢。” 蔡巧珠呆在那里,一时无言。 吴承鉴的各种荒唐事情家里听得多了,但他竟然还瞒着大伙儿出过海,虽然可能也没走多远——真要去了暹罗吕宋,肯定瞒不过家里,但敢驾大船出洋,那也是犯禁的事情。 换了以前,蔡巧珠一定要将这个小叔子叫来好好说道一顿,让他小心别给家里惹祸。但到了现在这个时节,却忽然觉得:三叔是出过海的人,那他对南洋的事情、对航海的事情多半就都清楚,那么他给光儿的安排,就比原先预想的要妥当多了。这一下子心里对光儿去吕宋的前景反而就多了几分把握,安心了不少。 就听吴六说道:“所以啊,大少奶奶,护着光少出海避难的事情,如果是三少的安排,你就不用太担心,这事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 蔡巧珠点了点头,道:“若是你答应了,那我这就叫光儿来,拜你做干爹。” “这不行,使不得,使不得!”吴六连忙晃手。 蔡巧珠道:“怎么,你不肯?” “不是不肯,是不敢,再说…”吴六道:“我觉得我最多也就是护着光少到南洋走一遭,等广州这边局势定了,还要回来的。那时候光少多了我一个下人做干爹,太丢他的份。” 蔡巧珠苦笑道:“广州这边…这个局势,怕是没那么容易定下来了。” 谁知道吴六却说:“我却觉得,大少奶奶你太多虑了,这一关一定能过的。” 看他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蔡巧珠倒有些奇怪:“你…现在满西关的人都看衰我们吴家,人人都觉得我们这一次是要栽了,你为什么却这么肯定我们这一关能过?” 吴六有些迟疑。 蔡巧珠道:“怎么,还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吴六想了想,道:“罢了,别人不能说,大少奶奶应该无所谓。是这样的,那天小七来跟我说,三少最近心情不好,我就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小七说,三少想起往后就要过那种被算盘账簿困住的日子,说不定还要被困一辈子,心情就郁闷透了。” 蔡巧珠听得都有些发怔了。 “大少奶奶,你想啊,”吴六说:“如果三少是因为当前的局势大坏、吴家就要家破人亡而心情不好,那还有的说,可他却是郁闷将来要被算盘账簿困一辈子,这分明是对眼前的事情胸有成竹嘛。” 蔡巧珠愣住了,道:“他…胸有成竹?” “嗯,多半是的。”吴六说:“要不是对眼前这一关胸有成竹,他能想着日后天长地久的事情吗?所以小七就跟我说,眼前这一关我也别太放在心上,三少他都当是在玩儿,让我不用担心。” 蔡巧珠道:“这些,都是小七跟你说的?” “嗯。” “他…”蔡巧珠低声沉吟道:“不会是为了安我的心,故意放出话来的吧?” “应该不是。”吴六道:“小七跟我使心眼还是说实话,我从小就能分辨的。” —————— 跟吴六的这一番言语,倒是让蔡巧珠安心了不少。或许三叔真的有什么应对的办法吧?她不由得想起丈夫曾不止一次跟自己说,弟弟就是不肯用心,若他肯用心,肚子里的鬼点子比谁都多。 她几乎就想将吴承鉴叫过来问个清楚,然而仔细再想想,自小这个小叔子就主意大,若他打定了主意不说的事情,自己不管逼问还是诱引,怕都是问不出来的,便作罢了。 —————— 到第二日,后院那边吴二两过来,把吴六叫过去了,蔡巧珠就知道公公那边也要交代吴六一番的。 因为想着要如何将光儿送出去,就让连翘派个小厮出去,请侯三掌柜过来。 宜和行的杂货今年出的顺利,外家茶叶也算是结账了,只不过银钱先封在了潘家库房,那批本家茶又不见踪影,所以,侯三掌柜近两日忽而就清闲了下来,这日忽然大少奶奶来请,就知道多半有事要办,赶紧过来。 两人在小厅相见,蔡巧珠道:“最近家里多事,偏偏还有个远房亲戚,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大老远的托家里办件事。老爷却不过情面,已经答应了,交代了给我。我想着,只能请侯三叔帮忙了。” 侯三掌柜连忙说:“大少奶奶说哪门子的客气话,但有什么吩咐,大少奶奶直说。” 蔡巧珠说:“福建老家那边,有个少年郎犯了事,事情不大不小,但要是被捅破了,他家里人也不安心,所以要逃往吕宋避一两年风头。那边接头的本家都安排好了,却还需要一个通番话的人,跟着去随从一二年,好应不时之需。承钧病倒了,再说家里涉外的事情一直都是侯三叔在打理,侯三叔你在涉番的事情上人面广,因此我便想此事与其再托别人,不如就托侯三叔吧。” 侯三掌柜道:“也就是要个通译,走海外的,一去一二年也正常。这不算什么事情。”又问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蔡巧珠道:“最要紧的是人要可靠,可不要那种奸猾之辈。年纪也莫太老了,免得经不得风浪之苦。” 侯三掌柜道:“这个自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 蔡巧珠道:“越快越好,别过三天,若能在一二天内起行最好。” “这么急…”侯三掌柜道:“那挑选的余地就不多了,且这钱银上…” 蔡巧珠道:“只要人可靠,钱银上一切从优。我们吴家何曾亏待过人?” 侯三掌柜道:“我心里已有二三人选,容我出去打听一圈他们的口风,下午来给大少奶奶回话。” 蔡巧珠道:“这不算十分光明正大的事,人选未定之前,各中缘由,还请侯三叔遮掩一二。” “放心,放心。”侯三掌柜道:“我自会把握好分寸。” —————— 侯三掌柜出去了一圈,下午回来道:“已经定了两个人,都颇为可靠。一个是佛山西樵人,叫胡老七,暗地里走两次南洋,今年四十二三了,但壮健堪用,会说吕宋土话、福建话和佛郎机话,会些许英吉利话,加上手势比划就是上了英吉利人的船也能应付日常,这个人老爷也是知道的。 “另外一个是澳门生的一个后生,是个半番鬼,会说天方话、佛郎机话和英吉利话,不会说福建话,但广府话是通的,二十五六的年纪,已经走过两次远洋,船上的事情他都门清。 “这两个人,胡老七本来已经置办了家业,不料去年老娘忽染了急病重病,一来二回把家里的余钱都掏空了,急需一笔钱用,所以想着要出海谋条财路,若是选他,需得预支八成的银两给他,到了船上、南洋那边,只要管饭就成,不用给钱。 “那个半番鬼后生叫亚伯,他就是刚好要换东家,若是选他就便宜多了,且可以按月给钱就好。” 蔡巧珠心里琢磨了半晌,道:“侯三叔稍等,我去后院问问老爷。” 第五十章奸细 蔡巧珠去了一趟后院回来,便对侯三掌柜说:“老爷说了,还是请西樵胡老七吧。这人虽然贵些,但知根知底,有根脉可抓。再说嘴上有毛,办事牢靠。至于预支八成,人家这是等钱救急治病,应该的。” 侯三掌柜道:“老东家目光如烛,我也觉得胡老七更合适。” 蔡巧珠道:“那这事就有劳侯三叔了,若是可以,就请胡老七收拾一下,明晚或者后天便出发吧。不过今晚如果得便,请引胡老七从后门进来,老爷要见见他。” —————— 侯三掌柜点头答应了,他办事干练,就去联系了胡老七,说好了价钱,又引了胡老七暗中去了趟吴宅,吴国英在院子里见了胡老七,谈了有一顿饭功夫,对胡老七颇为满意,当场就让人把八成预付金给了——吴家银根吃紧,指的是大数,这等小钱不过指缝里漏出来的沙子,不为难事。 出来后,胡老七循例要给他反馈谢礼,侯三掌柜笑着婉拒了,胡老七是个老江湖了,见他不收钱,反而留了心眼:“怎么,侯掌柜,这是看不起我胡老七,还是说这次要保的人有问题?” 侯三掌柜笑道:“没问题,没问题,只不过吴家最近规矩抓得严厉,我们暂时都不敢乱来的。” 胡老七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不由分说就将谢礼塞过去。 侯三掌柜倒也就不推辞了。 他回到家中,将那点儿谢礼银两丢在桌上,盯着油灯冷笑。 他浑家一边收银子,一边说道:“当家的,这是怎么了?银子不当银子了?” 侯三掌柜笑道:“一场富贵就要到手了,这点小钱,值个什么!” 他浑家道:“当家的,你说的什么疯话?” 侯三掌柜笑而不语,说:“去,点艾草去。” “又点艾?”他浑家十分不满,却还是老老实实去点了艾不一会,艾草的味道飘出门去,烧艾可以却邪疗病,这广州地面,懂得点保养的家庭偶尔烧艾也是常事。 侯三掌柜又将浑家子女赶去睡觉,放松了门闩,自己在小偏房里等着,听听在敲四更鼓,有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悄悄走了进来,径入小偏房中,两人也不点灯,广东的老房子,内屋顶总有个小小天窗,没钱人家安了不透明的琉璃,有点钱的就安了更透光的玻璃,能在夜里引月光入屋,使屋里在不点灯的时候不至于黑成一片。 这时借着小天窗投下的那一道月光,两人看清了彼此的面目,来人才道:“怎么?吴家有什么动静。” 侯三掌柜道:“吴家要送一个人走,我估摸着,很可能是光少。”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压得极低,但来人的声音却明显显得惊讶:“吴国英疯了吗?他能送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宜和行真破了,海捕文书一发,他们就是把小孩子藏到福建山上去,也能搜他出来。” “福建山里能搜出来,南洋呢?如果送去吕宋、暹罗,还能抓回来?” 来人又是一阵惊讶:“这…吴国英还有这份魄力?竟然敢把没成年的小孙儿送出海外?” “大祸临头,也只有兵行险着了。” 侯三掌柜便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道:“吴家明面上跟我说要帮送一个亲戚,但我却觉察出许多不对来。第一事情来的时间太巧;第二老东家太过重视——真只是为了一个远房亲戚,需要大少奶、老东家两人都将人过目了?显然要送走的这个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是无价珍宝,才会把事情办得如此谨慎。” “那怎么知道就是小孙少,不是别人?” “吴家要紧的人物不过老爷子、吴氏三兄弟、大少奶母子。老爷子行将就木,大少挨病等死,二少是个庶子,若吴门大祸临头,为家门的将来计算,最当保住的,当然是幼子或长孙。若是三少走,他是游过京师、去过江南的人,又惯和洋人打交道,不需要再找贴身通译这么麻烦——所以这次要送走的人,必是小光少。” 来人听了分析,也觉有理,便道:“好,我这就去回禀总商。” “且慢!”侯三掌柜说:“小孩子心窍未齐,堵人的时候当心点,别吓破了孩童的胆汁,闹出人命。” 来人有些奇怪:“侯掌柜看来对故主感情不浅啊,这种时候还顾着要保护小孩儿。” 侯三掌柜轻轻一声嗤笑:“谁管他小孩儿的死活?但这小孩子是一个珍贵的玉器,要有个三长两短,吴承钧就断子,吴国英就绝孙,但有他在,就能让吴家想铤而走险时,投鼠忌器,顾虑三分。” “铤而走险?”来人冷笑:“到此地步,除非两广总督府那边出头,否则吴家还能怎么样?他们就算放火将吴宅给烧了,来个同归于尽,这最大的几笔资产,他们也带不到阴间去。” 侯三掌柜道:“你傻啊,吴家的几笔大资产里头,那些不动产业自然带不走,本家那批茶叶不说,外家茶叶那笔钱也被锁死在了潘家的金库,杂货的这条银款,虽然比上面三笔大钱要来得少,但那是对上头的人来说,放在我们,那也是一笔如山巨款。这些款项,最大的那一块骨头,自然要递送北京,剩下的吉山老爷吃肉,蔡总商谢商主喝汤,我们就蹭一点儿肉末。总的来说,保住的钱货越多,对我们就越有利。若是一把火被烧掉个一百几十万两,这里头兴许就有我们的一千几百两银子呢。” 来人嘿嘿笑道:“有理,有理!我这就回去向总商回禀。” 侯三掌柜又说:“等等,那吴承鉴虽然是个花花公子,但办事经常不依常理,你们想要看住人,不但夜里要注意,白天也要小心。最好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 这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离开的时候,侯三掌柜的浑家都还在打鼾,侯三掌柜听得厌弃,心想:“等银钱到手,到时候就另置一座大宅,包一房千娇百媚的小娘子。那时就再不用对着这黄脸婆了。” 第二日他仍然到宜和行点卯,与往常无异,这时行里无事,他来这里也只是虚应故事罢了。 只一个与侯三掌柜贴心的老伙计忽然对侯三掌柜说:“昨天三掌柜怎么没来?” 侯三掌柜道:“怎么?昨天行里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那老伙计说:“就是昨天上午的时候,刘大掌柜带了几个客人来,买了几箱笼洋货走了。到下午的时候,戴二掌柜又带了几个客人来,又买了几箱笼洋货走。” 十三行的保商们,除了卖中国货物之外,也向外商进些海货,这些海货一到内地,价格都要翻几番的,便是在广州,一转手也是成倍的利润——当然,相比于陶瓷、丝绸、茶叶等大宗货物的出口总值,洋货的进口总值远远无法抵消,而这出超便是结下的大量银流。 宜和行的洋货也是做批发的,虽然以刘大掌柜、戴二掌柜的身份,特批一些零售也不算什么,但终归不是常有的事情,所以那个老伙计就留了心。 侯三掌柜会意,道:“好,我回头问问看。”然而比起他在等待的大事,这点小事也不很放在心上。 —————— 到下午时,忽然有伙计冲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 在行里打瞌睡的众伙计都惊醒,问:“怎么了?” 冲进来那伙计说:“三少的车,又被人截住了。” 众伙计有的哦了一声,有的就没什么兴趣,只有一个道:“是什么人敢截三少的车?” 另一个伙计冷笑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了!没听说之前三少夜里回西关,南海县区区一个捕快也敢截停他的车了吗?” 先前那人道:“可那个捕快,最后不被周捕头给训了一顿吗?” 那个伙计继续冷笑:“训斥了又怎么样?周捕头帮着三少,那是他讲义气,可是这义气也比不上大势啊。” 众人都道:“也是,也是,大势如此,一两个人的义气当不得什么。” 又有人问:“这次又是谁拦住了三少的马车了?还是这大白天的就拦路,那真是太不给脸了。” 冲进来报信的伙计说:“这次拦住三少马车的,可就大有来头了,这个人拦住了马车,便给南海县老周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出头了。你们猜是谁?” 一个老伙计不耐烦说:“不猜,不猜!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冲进来报信的伙计说:“嘎溜!” “嘎溜?哪个嘎溜?” “还有那个嘎溜?就是粤海关监督老爷家的那个管事,上个月把谢家少爷当狗一样使唤的嘎溜啊!” 众人这才想起来,都道:“这可要有事情了。别人就算了,这嘎溜拦了三少的马车,那可是怪事了,这事要是闹起来,可就可大可小了。” “还有更奇的呢。”冲进来报信的伙计说:“那个嘎溜,没什么道理的就要截停三少的马车,吴七拼命抵抗,却奈何那嘎溜带着粤海关的兵,跟着又没什么道理的就要搜车,吴七当然不肯,然而还是抵挡不住,最后还是被搜了车。” 第五十一章偷渡被截 众伙计毕竟都是宜和行的人,听到这里都有些冒火了:“这真是欺人太甚了!就算是粤海关的人,也不该这样!” 冲进来报信的伙计说:“可还有更奇的呢!你们猜,嘎溜从马车里头,搜出了什么人?” 有个伙计道:“除了三少,还能有谁?” 另一个伙计道:“他既然这样问,那肯定就不是三少了,至少不止是三少。” “那还能有谁?莫非是三少新收的花魁?” 有人低声说:“该不会是三少色胆包天,拐了吉山老爷家的小妾吧?” 众人一听,这事倒也“符合”吴承鉴花花公子的“威名”,只是三少真要这样做,那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你们都猜错了!”冲进来的伙计说:“嘎溜从马车里搜出来的,没有三少,也没有什么花魁、小妾,而是吴六和光少。” “什么?”众人惊问:“吴六和谁?” “吴六,还有我们宜和行的孙少爷——小光少。” 众人听到这里,面面相觑,便都一下子猜到了什么,心里都是一个咯噔,寻想:“这下…事情可是要糟了!” —————— “都在这里瞎嚷嚷什么!”另一个账房里,走出了吴承构,喝道:“还不都给我干活去!” 众人被他一喝,一哄而散,心里却都想着:“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活好干?” 他们便都想着嘎溜竟然会去截吴承鉴的马车,只怕不是无缘无故了,而吴承鉴开往沙面的马车搜出来的竟然是宜和行的孙少爷,这恐怕也不会是偶然。 所有人自然而然的就都想:“莫非宜和行真的要倒了?吴家这是要将长子嫡孙送出去,潜逃保命了?” 众人心里这么想,吴承构心里差不多也是这么想,一念及此,心里忍不住一阵烦躁。 这么大的事情,家里竟然都不跟自己商量,不跟自己商量也就罢了,竟然还把事情给做砸了!且要送光儿逃走,这究竟是大嫂自己的打算,还是吴国英也知情的?若是吴国英也知情,那吴家的局势,莫非真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吗? 他再忍不住,冲了出去,赶回家去。 —————— 回到西关大宅,只见大门开着,门口站了两个的兵!吴承构暗叫不妙,想了想,就不敢进去,绕路到后门,幸好后人没人看守,这才悄悄溜进去,一路闪躲着到了前院附近,便听见有人阴阳怪气地在笑着,声音陌生,不是家里头的人。 那人笑着说:“你们当家呢,当家的怎么不见了?” 吴承构躲在一扇小门后,扒着门缝往外看,就见一个留着标准金钱鼠尾头的满洲男人,领着几个旗兵,指着满院子的人呼呼喝喝的,他的对面,光儿躲在蔡巧珠的怀里闷声哭泣。 吴承构便猜这个金钱鼠尾头的男人可能是嘎溜,见到满洲人,他的腿就软了,几乎想逃,但又极想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这才勉强忍住。心里不由得暗骂老三,竟然把满洲人都惹到家里来了! 嘎溜在外头呼呼喝喝,满院子吴家的下人不敢开口,蔡巧珠不停躲闪,搂着惊惶的光儿。 这般听了院子中吵闹了一会,吴承构才算知道了原委,原来商行里听的消息不假,今天嘎溜忽然出现在大街上,不知何故拦住了吴承鉴的马车,赶马车的吴七拼命反抗无果,被嘎溜强行搜车,又从马车中搜出了吴六和光儿,这下子街上就热闹了,吴七仓皇无措,就被满洲兵扣住了,然后连人带车,一起被带回了吴家大宅来。 吴七为人机灵油滑,途中被他趁乱逃走,但吴六和光儿却是被看得更严了。 抱着光儿的蔡巧珠侧着身子,不让满洲人看清自己的容貌,刚才她听下人来报,说有个满洲老爷把光少带回了家,这下子把她吓坏了,知道要将光儿保送海外的事情败露了,惊惶之际才不顾礼节地冲了出来——若在平时,她断不肯抛头露面给这般人物瞧见的。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嘎溜却已经瞥见了蔡巧珠的绝美容颜,一边呼喝乱喊,一边就凑了上来,脸上满是垂涎。 蔡巧珠大惊,连连后退,若换了个人,吴家的仆役妈子早上前把人轰走了,但对方可是个满洲老爷——虽然嘎溜在监督府只是个家奴,但到了汉人面前,他就是大爷,就算对面是十三行的富豪,他也是大爷!众人虽然愤怒,却没人敢上前。吴六被两个旗兵按住,也没法上前。 吴承构便听背后忽然有人说:“二少,你快出去救救大少奶…” 却是一个小厮,也躲在门后偷看呢,吴承构不等他说完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唯恐被外面满洲人听见。这会子他哪里敢出去? 蔡巧珠浑身发抖,背后已经撞到了墙,嘎溜却还在逼近,看看嘎溜一只黑乎乎的爪子就要碰到自己,她恶心得就要作呕,唯恐被对方沾到。 幸好便听吴二两叫道:“你做什么,做什么!” 五十多岁的吴二两冲了过来,硬生生插进了嘎溜和蔡巧珠之间。 蔡巧珠犹如绝处逢生,低声喊道:“二两叔!” 便见两个男仆抬了张椅子出来,椅子上坐着吴国英,两个男仆将抬椅放在了院子中间,吴二两便护着蔡巧珠躲到了吴国英身后。 这时嘎溜虽已被吴二两隔开,但吴国英也不知道是否看见刚才的事情了,还是猜到了什么,眼中如欲喷火,脸皮却还克制着,在椅子上欠身说:“老朽吴国英,这位爷如何称呼?” 嘎溜既然接了代管十三行的差事,对十三行的各家主要人物也下了点功夫了解了一番,虽然没见过吴国英,却也知道这位就是宜和行的开创者,摇摇晃晃走到吴国英跟前,昂然道:“我是嘎溜!” “哦!”吴国英忙道:“原来是嘎管事。不知嘎管事来到鄙舍,有何贵干?” 一瞥眼,似乎才发现吴六,脸上惊讶说:“哎呀,这不是我们家吴六吗?怎么被两位兵爷押住了?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情,还是冒犯了嘎管事?” 嘎溜因第一次保商会议时言语失对,回监督府之后被吉山好生收拾了一顿,痛定思痛,总算有了点长进,这次来又有人对他耳提面命,教过他如何应对各种人物、场合,当下答道:“我在大街上走着,忽然发现有人拐带贵府的小少爷,就把拐带的人抓了起来,把贵府的小少爷送了回来。” 粤海关监督虽然是十三行的顶头上司,如果是有关十三行的洋务、商务,自然是他说了算,但他就算手头有兵,在广州地面却没有治安权,嘎溜的兵要截吴承鉴的马车、抓吴六抓光儿,却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吴家并未犯事,上面也没有勒令他们禁足,按照律法来说,光儿就算光明正大地去福建老家,别人也不能阻止,何况他只是坐三叔的马车出门? 诬指吴家下人拐带少主,这是嘎溜干涉吴家事务的一个借口,这个借口谁都知道是假的,却没人说破,毕竟嘎溜这么说话,便是背后密谋的人还不肯公开破脸——第二次保商会议都还没开呢。 吴六为人比他弟弟实诚,当场就大叫:“不是,我没有!我没有拐带!” 吴国英喝道:“住口!”他对吴二两说:“叫两个人,把这畜生带去南海县,是不是拐带,请太爷决断。” 吴二两答应了,就指挥两个后生要把吴六带走,两个旗兵看向嘎溜,嘎溜微微一点头,他们便放手了。吴六只是应变不快,却不是浑人,看是自家老爷开的口就没再叫嚷了,老老实实地让家中仆役抓。 吴国英道:“家中一点小事,让嘎管事笑话了,来啊。” 吴二两已经从一个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盒子,吴国英道:“家中出了点丑事,这次实在有劳嘎管事了,小小敬意,还请笑纳。” 嘎溜哈哈一笑,接过盒子,先掂量了一下,然后就当众打开一条缝看了一眼,随即阖上,笑道:“下次小心点,把家门看牢了,别再让猫儿狗儿叼了人窜出去。” 吴国英欠身:“是,是。嘎管事教训的是。” 嘎溜便搂了盒子,带了旗兵,摇摇晃晃走了。 吴国英红着眼睛,目送他消失,这才对吴二两说:“回头让昊官去南海县打点一下,接吴六回来。” 既然是在嘎溜面前说了要押吴六去县衙,这番个流程还是要做足的,至于县太爷怎么判那就是南海县的事情了,他们监督府管不着也无话可说,只是吴家就那少不得要破点财。 蔡巧珠搂着光儿,上前道:“老爷…” 吴国英举手止住了:“后院说。” 吴二两便让两个后生将吴国英抬起来,众人在后面跟着,来到后院。 第五十二章老姜毒眼 吴承构在小门后见嘎溜走了,人也不惊慌了,也跟在后面,进了院子,吴国英挥挥手,闲杂人等都出去了。 吴承构看看吴承鉴不在,就发作道:“老三呢?老三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老三又哪去了?是不是又去哪里鬼混了?” 吴国英向吴承构招了招手,吴承构赶紧走过去,不防被吴国英一个巴掌甩下来,啪的一声响,这一巴掌劲道好大,吴承构的一张脸立刻就出现五条指痕。 吴承构被老爷子这一巴掌打懵了:“爹…阿爹…你打我做什么?” 吴国英这一次虽然动怒,脸上竟全是沉着,打人之后,气虽小喘,手却不抖,只是冷着声音问:“刚才你躲在小门后面了,是不是?” “这,这这这…” 吴国英的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可越这样吴承构就越慌张:“你就没见那满洲家奴的爪子,都快伸到你大嫂脸上去了?就这样你还不出来,你还有一点做男人的血性没有?老大躺着,老三不在,我没出来,吴家就没有男人了是不是!” “可…可是…那可是满洲人…” “满洲人又怎么了!”吴国英的声线,抬高了一阶:“莫说那只是满洲人里头的一个奴才,便是吉山来了,你躲着缩着,那也是孬种!吴六都知道要冲过去护主,你却当起来乌龟缩头了!一有事就窝囊,没事的时候就成日家在窝里横——就这点出息,亏你你平日里还有脸在老三面前拿着做哥哥的架势,还有脸在吴六吴七面前拿着做主人的架势!呸!” 说到后来,老爷子口水都喷得吴二少满脸,吴承构要辩驳,又不敢辩驳,一退再退,缩到了墙角。吴国英看到他这副模样,更是失望,长叹了一口气,道:“滚吧!别在这里惹我生气了。” 吴承构如蒙大赦,耗子一般逃了。 院子里只剩下吴国英吴二两主仆和蔡巧珠母子了,吴国英道:“把光儿送回去睡觉。” 蔡巧珠就知道公公还有话说,便喊来连翘,但光儿刚刚被嘎溜截住送回来,正如惊弓之鸟一般,怎么都不肯离开母亲的怀抱。 蔡巧珠道:“老爷,你看孩子刚刚受了惊,要不…” 吴国英正在气头上,这回竟没再给这个儿媳妇面子:“光儿这年龄,也该学着懂点事情了!嘎溜只是一条恶狗,连一条恶狗都怕,将来怎么去面对虎狼?你是想让他长成老二那样子吗?” 蔡巧珠想想二叔那副窝囊样,倒也觉得公公所言有理,便狠心推开了儿子,对连翘说:“带光少回房间休息。” 光儿哇哇地哭,吴国英猛地一喝:“哭什么!我还没死,这个家还没散!哭什么!”把孙儿吓得都不敢哭了,光儿是喊着金汤匙长大的,从出生到现在爷爷何曾对自己这样疾言厉色过? 吴国英见孩子吓到了,缓和了一下口气,才说:“你是男孩子,更是吴家的长子嫡孙。这个家如果太平无事,还能容你做多几年纨绔,但现在这个家大难将至——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要落难的家也一样,你也得学着像个男人了,懂了没有!” 光儿也不知道懂了没有,然而他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这会哭已无用,便点了点头,忍住了眼泪,由连翘带下去了。 光儿走后,蔡巧珠才道:“老爷。那个嘎溜…他怎么会那么巧,就知道光儿要坐三叔的马车去沙面?” 这段时间吴承鉴天天都在外面跑,往沙面码头坐小艇去花差号也是经常的事,那晚老周敲打了那个捕快之后,也再没人拦他的车,怎么不迟不早,今天大白天的,嘎溜就带了旗兵来截车了。 “为什么?”吴国英哼了一声,道:“那自然是有人走漏了消息了!” 蔡巧珠心头微震,从听说嘎溜截住了光儿上门到此刻,变乱接踵而至,不过在初初震惊过后,她其实也开始回想整个计划和过程,只是没时间给她细细思索而已。 “新妇这就回房去彻查!”蔡巧珠说道,心里已经闪过好几个有嫌疑的人:昨晚她因为要将儿子送走,特地抱过来陪他睡了一夜,日常带光儿的妈子或许会生疑心;连翘和碧荷自己虽然没有直接说明,但许多事情都吩咐她们去办的,她们多半也知道小少爷要被送走;此外就是门房吴达成… 脑子只一转,想到了七八个人,其中也有吴承鉴房中的,只是她还不晓得吴承鉴是否有将此事告诉过春蕊夏晴… 就听吴国英道:“嘎溜在哪里截住光儿的?” 吴二两道:“离码头不远处。” 吴国英又问:“嘎溜的人是匆匆赶来,还是在那里好整以暇地守株待兔?” 吴二两道:“听马夫说,当时看见嘎溜就带着几个旗兵在那里等着了。” “那就是算准了的。”吴国英一听,就道:“不是宅子里的人。来不及。” 他没有细说,但蔡巧珠的心也是玲珑透彻的,一听也便懂了。 家里的贴身下人纵然会有怀疑,却也不可能知道的确切,什么时候送光儿出门,是吴承鉴临时定下的时间,只有吴国英蔡巧珠提前些儿知道,连吴六都只是临出门听吩咐办事。若是贴身下人因疑传信给监督府,监督府那边再派人来多半来不及,就算快马加鞭赶上了,也必定是走得人马气喘,像这般守株待兔的,分明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可对方是怎么知道的呢? 吴国英忽然又问:“胡老七那边,是约了在那里碰面?” 蔡巧珠道:“约了在沙面码头…”话没说完,蔡巧珠就停下了:“老爷怀疑是胡老七那条线走漏了消息?” 吴国英摇摇头:“胡老七能走漏什么消息?他根本就不知道内情。就算猜到点什么,他一个破落户,也没门路能直通监督府,更不可能取信于吉山!会派出嘎溜,带了旗兵在那里堵路,吉山必定是对此事十拿九稳的。” 蔡巧珠道:“那…”她忽然想到那个人来,那也是她很不愿意怀疑的一个人,可是到现在看来,不是他,还能是谁? “新妇这就找侯三掌柜来问问!”一想到这是堵死了光儿的生路,蔡巧珠就将走漏消息的人恨入骨髓!向吴国英辞了安,转身便去了。 吴二两忽然道:“小六被带走,大少奶奶身边怕没有得力的男仆,我去安排一下。” “不用了,”吴国英道:“她当了几年的家,总能想到办法的。再说,这时候应该也找不到侯三了。” “老爷是说…他跑了?” 吴国英沉吟不语,有十几个呼吸的功夫,才忽然问:“暗地里还钱的事情,刘、戴二位掌柜办妥了吗?” “都办妥了。”吴二两说:“他们二人都是几十年的老姜,这点小事,不至于有疏漏。” 吴国英道:“那他们的怀疑,是可以排除的了。” 吴二两愕然:“啊?” 吴国英道:“戴二掌柜如果有问题,由他负责去结的账就要出问题,很可能吉山这会已经派人上门了;老刘如果有问题,那不只是他负责去结的账,连我们藏在宜和行货仓的银子都要出问题——只怕今天一大早吉山就已经带人去宜和行封库了!但这两件事情都没发生,所以老刘和戴二掌柜的怀疑,就都可以排除了。” 吴二两听得呆了:“这…这…” “这是昊官设的一个局!”吴国英哼道:“这小子,口真是紧,事前事后,什么都没跟我说。但暗地里还钱这事,本来让刘大、戴二两个随便一个去办就行了,他偏偏要找个由头,拆分成两个人去办,我当时就起了疑心,但也不问。可后来再想想他还让家嫂找侯三去寻通译,我就知道不对了。” 吴二两道:“这…这有什么问题?” 吴国英嘿了一下,道:“如果是老顾,这会早就猜到始末了,二两你还是太老实了,所以想不透这些伎俩。你想啊,送光儿避祸这种事情是秘密行事,自然是经手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可昊官是怎么做的?要知道他是好洋务的人,十岁出头就能说英吉利话,跟前连查理这种番鬼帮闲都有,难道口袋里就真的找不到一个通译?可他偏偏就还要找个由头,把找通译的事情放给了家嫂。” 吴二两惊道:“三少他…他在怀疑大少奶通外报串?这是在试探大少奶奶?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大少奶不会跟外人报串的!” “你这个傻二两!”吴国英骂了一句:“你这脑袋是木头做的吗?昊官不是怀疑家嫂,也不是试探家嫂,他是要借家嫂的手,去试探侯三掌柜。” 吴二两哦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 第五十三章抓内奸 蔡巧珠是吴二两看着进门的,吴承鉴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与两人名为主仆,心里却有几分当作亲人后辈了,他们叔嫂若生罅隙,这可不是吴二两愿意看见的。 吴国英道:“惠州丢茶的事情,必定有人里应外合,这件事情我后来也想通了,但现在回想起来,昊官他只怕是一早就明白了。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在家里人面前也都有所保留了。是他怀疑我吗?是他怀疑家嫂吗?不是,他怀疑的是我们身边的人,怕我们走漏消息,所以就宁可自己忍着,自己思疑,自己查探。” 吴二两想了一想,忽然说:“是了,老爷这么一说,我忽然就想起这半个月来,小七人前人后打听事情。虽然他向来多嘴多舌好打听,但最近半个月,比平时又多嘴多舌了许多,想必是在替三少打听的。” 吴国英点了点头:“除了家里之外,还有行里。惠州的运茶路线,虽然是承钧亲自跟的,但刘大掌柜总掌一切,这些事情我们都没有瞒他,如果是他卖了吴家,他只要将所知转告就行。至于戴二掌柜和侯三掌柜,运茶路线虽然不是他们主抓,但到了广州入库要经戴二,装船要经侯三,他们便都有许多机会来接触运茶路线的人和事,知道了什么人在什么事情上是关键,回头就能套话,能收买,能做局。所以惠州之事,这三个人最逃不了嫌疑。” 吴二两道:“我懂了,所以三少设了这个局,分成三条线来试探这三位大掌柜,哪一条线出了事,就是哪个大掌柜出了问题。” “要抗外,先得安内。三儿这么做是对的。”吴国英的眼中,忽然闪现出一丝希望来:“只是…局势都到这份上了,昊官还要抓内奸…难道…难道他真的还有办法扭转乾坤?” —————— 蔡巧珠回到右院,派了人去行里找侯三掌柜,老半天才回报说:“侯三掌柜不在行里,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蔡巧珠越是细想,越是愤懑:“难道真的是他?出卖吴家的,真的是他?!他现在是看事情败露,已经逃跑了么?” —————— 侯三掌柜在宜和行听说嘎溜已经截到了光少,心中得意,眼看着吴承构冲了出去,行里的掌柜伙计也都没心思干活,他也找了个理由出来,便想回家,才出宜和行,忽然想:“不对,光少出事,我理应去关心关心的,就算不去见见老东家,至少应该去安慰安慰大少奶。” 便朝吴宅而来,走到半路,不防被个人挡住了去路。 侯三掌柜一愣,随即认出眼前人的面目,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顾大哥。” 老顾笑道:“小侯,要去哪啊?” 侯三掌柜道:“哎哟,这不是听说吴家出了点事,我心想横竖行里没什么事情,就想去吴家瞧瞧。” “没什么事情了。”老顾笑道:“三少都处理好了。” 侯三道有些诧异,心想嘎溜虽然不至于将光儿怎么样,但一番夹枪带棒的敲打在所难免,怎么看老顾的样子,倒像吴家丝毫不受影响似的。 “走走走,咱们老哥俩好久没见面,陪哥哥喝两杯去。”说着就拉着侯三的手往一条巷子里走。 侯三掌柜只觉得手腕上好像套了个铁箍,不由自主地就被老顾拉走了。老顾是练了几十年洪拳的强手,年纪虽然不小了,却也不是侯三掌柜所能抵抗的,踉踉跄跄地被拉到那条小巷子里,侯三掌柜便觉得事情不对,这条巷子可没什么酒馆,喝酒怎么走这边来? 忙说:“顾老哥,这是要做什么?” 冷不丁一条麻袋套了上来,跟着头上挨了一下,他就晕了过去。 —————— 再醒来,眼前已是一间小黑屋,自己被绑在,老顾,嗑着瓜子,旁边长着两个面目狰狞的后生。 侯三掌柜:“顾大哥,顾大哥啊,你这跟我开什么玩笑呢。” 老顾笑道:“谁跟你开玩笑。开什么玩笑。” 侯三掌柜道:“不开玩笑,你绑着我做什么?” 老顾笑道:“我跟你这不算玩笑,你把光少卖了,这大概就是玩笑了吧。” 侯三掌柜心中大骇,嘴上却还叫道:“哎哟,这什么话啊,什么叫我把光少卖了?你…顾大哥你这、这…我怎么知道马车里坐的不是三少,而是吴六跟光少嘛。” 老顾笑道:“我有说你卖了光少,是卖哪件事情了吗?你这么着急就自己招了。” 侯三掌柜的脸一下子就青了:“这…这…这不满大街都说光少要逃跑,结果被嘎溜截的事情嘛。” 老顾道:“外面的说法,也有说光少要偷偷溜出去玩,结果遇到了嘎溜,人家好心给送回来了呢。若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怎么能一下子把事情给说到点子上!” “这…这…” 老顾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光少这件事情,大少奶奶虽然没跟你说实情,可她能找你,那就是对你的信任。小猴子你也挺厉害的,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举一、举一…举一…” 侯三掌柜道:“举一反三…” “对!举一反三!”老顾说:“大少奶奶让你找个随行通译,你就能猜到大少奶奶要送走光少,不但知道要送光少走,还连送走的路线都猜到了,这份本事,了不得,了不得!” “这,这这,这…”侯三掌柜道:“顾大哥你太,我我我,我我…我哪有这个本事…不不,不是,我怎么可能做对不住吴家的事情嘛。” 老顾笑道:“你别在这里给我推托,在我这里推脱了,回头正主儿来了,我怕你没地方哭去。他整治人的功夫,可比我强。” 侯三掌柜的脸一下子有些青,老顾年轻的时候是混黑道的,这算是洗白走了正道,这几十年再没往回走,可是毕竟是混过黑的,有一些手段,做正经生意的人不敢用,他就敢,所以侯三一直都有些怕他。 这时听说还有个人比他厉害,侯三掌柜便有些发憷,试探着问:“老顾,顾大哥,顾爷,这还有谁要来整治我啊?你别吓我。你知道的,侯三我…经不住吓的啊。” 老顾笑道:“你胆子小,胆子小你敢卖主求荣,连一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过。” “没有没有…”侯三掌柜说:“我没有。” 老顾道:“这样吧,我请教你一件事情,你给我解开了,回头那正主儿来了,我给你求个情,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不敢不敢,顾大哥你有什么尽管问,只要我侯三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顾道:“大少奶奶让你找个通译,肯定也说了一番托词,现在吴家的形势很不对,你久在吴家,根据现在这个形势估摸到大少奶要送走的不是什么亲戚,而就是光少,这一点我也可以办到,可是这送走光少的时间和路线,你是怎么猜出来的?还猜的这么准?老弟,你给哥哥我指点指点吧?” 侯三心道:“这还用猜?吴家既然约好了让胡老七今天去沙面码头等着,显然是要走水路,那只要在吴家去码头的路上守株待兔,见到吴家的人截住,随便找个借口搜一搜,多半就能有所获。” 口中却说:“这,这这…我不知道的事情,顾大哥你让我怎么说啊。” 老顾又说:“光少这件事情也就算了,惠州茶道的事情,我就更不明白了,你分明不是管这条线的,又是怎么猜得这么准的?” 侯三的脸唰一下青了。 老顾笑道:“你是聪明人啊,想到了什么对吧?我直对你说,光少的这件事情,你说还是不说,我们都没兴趣。因为送光少走这件事情,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吴家根本没有这个打算。这次三少为了引蛇出洞,在行里布了三个局,在家里布了五个局,总共八人入局,就只有一个人进了圈套。那就是老侯你了。” 侯三掌柜心中更是骇然,却还是连连摇头:“不,这是误会,这是误会…”但说话的时候,气力已经没刚才那么足了。 老顾道:“你是真不知情?” “不知情,不知情!”侯三掌柜连连说。 老顾道:“我要不要给你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现在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你这样子说出来的话,我能信?” “我,我我,我这不是吓的吗?”侯三掌柜勉强的自己的气息,尽量平稳地说。 “其实你吓什么呢。”老顾说:“吴家是做生意的,不是劫匪,不是反贼,不是山贼,不是海盗,就算知道你出卖了,就算抓到了真凭实据,又能把你怎么样,顶多不过是把你驱逐出宜和行罢了,你心里其实是这样想的吧?” 侯三掌柜的心里,还真是这样想的。出卖吴家利益极大,而后果最多也不过被逐出宜和行,这也是他会反叛的原因之一。 老顾道:“不过三少老早就放出一句话来了,不知道侯三掌柜你听说过没有。” 侯三掌柜道:“什么…什么话?” 老顾道:“三少说,生意事归生意事,赢了亏了,都看自己的本事,但惠州这件事情,却是要了宜和行当家的的性命,大少的这条命,有一半要算到段龙江头上…” 听到段龙江三个字,侯三掌柜的脸色又青了。 老顾继续说:“另一半,则要算在内奸身上。”他踢了踢脚边的沙包:“侯三掌柜,你的葬身之地,是想选在白鹅潭呢,还是想选在上川岛呢?” 侯三掌柜看着那沙包,忽然就明白了老顾这话的意思,惊得整个人往后猛仰:“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你们…你们不能冤枉好人,不能冤枉好人!” 第五十四章逼供 老顾从小黑屋中出来,屋外是个黑蒙蒙的小厅,摆着一张破桌子,桌子放着一壶酒,吴承鉴坐在那里,倒着酒喝,一边磕几个花生。 “这嘴可真硬!”老顾说:“都说漏嘴了好几句话了,又吓得尿裤子了,还咬紧了自己冤枉。” “冤枉肯定是不冤枉的,”吴承鉴为老顾斟了一杯酒:“不过他要是松口吐了一句实话,接下来就有一百句、一千句,全都得给倒豆子一样倒出来了。所以这第一句嘛,总得咬紧些。” 老顾把酒喝了:“用刑吧!” 吴承鉴笑道:“这怎么行!我们吴家是正当的生意人。今天我让顾叔叔把侯三叔请来,在这老祠堂里说说话,你这么个请法已经不大对了。你说我一个宜和行的代理当家,有个事情请三掌柜商量商量,留住他几天,也还说得过去,要是用上了私刑,那算个什么事情?” “滚吧你!”老顾说:“我会用什么手段,你小子能想不到?脏活儿让老子做,脏名一点都不想背。” “顾叔你这么说就屈死侄儿了。”吴承鉴笑嘻嘻的,一脸的贱兮兮:“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坏。” “我原本还以为你就一点坏水,但今日才知道,你满肚子都是坏水。在家里设局,连老子大嫂都瞒着,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老顾道:“其实那些事情,你自己都猜到了,还问他做什么?难道还真准备写了供词让他画押,送他上公堂?” “送公堂做什么。”吴承鉴道:“我只是要让他说实话。先用我们知道的事情,来确定他说了实话,然后再问第二句我们知道的实话,再问出第三句、第四句、第五句。一个人谎话说多了,就容易接着都是谎话。实话说多了,多半就容易习惯性地说实话了。到了最后,我们再把两个真正想知道的问题,嵌到那许多问题里头去。” 老顾道:“哪两个问题?” 吴承鉴道:“第一个问题,卖了惠州茶线的,是杜铁寿,还是胡普林。第二个问题…”他压低了声音,在老顾耳边说:“那批本家茶进的仓库,到底是姓蔡,还是姓谢。” 老顾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你小子哪来的消息?惠州是我跑的,我都没打听到。” “没消息。”吴承鉴笑道:“纯粹靠胡猜。不过我觉得是八、九不离十,剩下这一二,就要看能不能撬开侯三掌柜的嘴了。” 老顾坐不住了:“我这就进去用刑!” “不行,不能用刑!”吴承鉴拦住说。 “不用刑,他怎么会老老实实地说?” “会的,会的。”吴承鉴道:“咱们好好地问,慢慢地问,反复地问,他一定会说的。” 老顾骂道:“如果不是这次亲眼看你使坏,我准要骂你妇人之仁。可老子现在早知道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 “反正,我们就一直问。”吴承鉴笑道:“饭照给他吃,汤水照样给他喝,但是嘛,想办法别让他睡觉就行。” 老顾本来还想骂,后来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骂道:“原来如此…哈哈,你小子,算你狠!” —————— 将侯三掌柜扔给老顾处理之后,吴承鉴就兜了个圈子,仍然回家。一进家门,就被吴六堵住了:“三少。” 吴承鉴笑道:“南海县判了?” 吴国英要堵嘎溜的口,是真个把吴六送南海县衙门里去了的。 “判什么。这点事也要上太爷的案?”吴六说:“我后脚才进衙门,小七前脚就到了,跟蒋刑书嘟哝了一下,蒋刑书签押了个条子,就把我放了。” 吴承鉴笑笑说:“这事办的还可以。也难为了蒋刑书,都这时候了还肯卖我们吴家一个面子。” 他说着就往左院走,吴六拦住说:“三少,大少奶要见你。” 吴承鉴道:“我一路风尘仆仆的,先回去洗个澡,回头再去见嫂子。” 吴六道:“不行,大少奶说了,你回来就得去见他,拖也得拖着你去。”他真的准备上来抱住吴承鉴。 吴承鉴大叫:“够了,够了!你够了!我去还不行吗?” 他与哥哥感情好满西关都知道,和嫂嫂的关系也十分亲近,平时有事没事也到右院溜达三圈的,今天却推三阻四,磨磨蹭蹭地才蹭到右院。 他这次设局,在宜和行布置了三条线,在家里头布置了五条线,瞒住了所有人,连吴国英蔡巧珠都装了进去,这才引出了侯三掌柜,此事说来情有可原,可一旦揭破,少不得要被老头和大嫂一阵骂的,所以这次回家就想躲着蔡巧珠,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去。 蔡巧珠就坐在那棵被吴承鉴保下来的梨花树下,瞥见吴承鉴进来,脸色十分不好,连翘好眼色,赶紧把下人都带出去了。 吴承鉴上前涎着脸说:“嫂嫂好。”又看着梨树叹道:“虽然现在不是开花季,但大树秋枝,也别有一番风味。还好我那天把人拦住了,不然我们吴家大宅,可要少了一景了呢。” “别给我拉东扯西的。”蔡巧珠愠道:“对侯三掌柜,你是不是一早就怀疑他了?还是说你连我都怀疑上了?” 蔡巧珠毕竟是当过家的人,虽然此事上洞悉得比吴老爷子晚些,但诸事情一件赶一件地发生,她事后将各种蛛丝马迹凑起来一细想,就发现了猫腻。 吴承鉴陪着笑脸说:“我不是怀疑侯三,我是谁都怀疑——当然,阿爹啊,大嫂啊,你们除外。” “若我真的除外,为什么事前一点风声都不透露?”蔡巧珠的眼睛一下子有些红了:“你分明就是不相信我!” 吴承鉴急了:“冤枉!冤枉啊!我吴三心里要真曾怀疑过嫂嫂,就叫…” 他举起手指就要对天发誓,还没出口,就被蔡巧珠拿手帕塞住了他的嘴喝道:“住口!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吴承鉴拉开手帕说:“我又没怀疑过嫂嫂,再毒的誓都不怕。” 蔡巧珠听了这话,心里软了一软,道:“我也不是不信你,可你实现怎么就不给我通个声气。” 吴承鉴道:“这次有人给我们吴家挖了个大坑,惠州丢茶的事情只是其中之一,另外还不知有别的什么事情呢。其中有一些在我们吴家都是绝密,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可就这样还是走漏了消息,可见家里或者行里不但有内奸,而且这个内奸心思十分细密,善能见微知著。我若是先跟你们通过消息,说不定就被他看出破绽了,还不如一开始就瞒着,你们不知道我在设局,自然也就没有破绽可寻了。” 蔡巧珠低头想了想,也觉得吴承鉴所言有理,却还是恨恨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我。” 吴承鉴叫屈:“我没有啊!我怎么可能不信嫂嫂。你比我亲姐姐还亲呢,若我娶了老婆,我就是怀疑我老婆,也不会怀疑嫂嫂的。” 蔡巧珠啐了他一声:“又跟我来这一套!谁信你这风言风语。” 吴承鉴贱贱地笑道:“真的,真的。” 蔡巧珠冷笑道:“这种话,等你媳妇儿真的过了门,当着她的面说,我就信你。” 吴承鉴告饶:“哎呀,嫂嫂,你就饶了我吧,总之有今次没下回,以后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蔡巧珠哼了一声,还是绷着脸,但吴承鉴和她一起长大的人,就知道她其实已无芥蒂,只是胸腔还堵着一口气,就打开了扇子,替她扇风。 “走开些!”蔡巧珠道:“你设什么局都好,就不该拿光儿来过桥。” 吴承钧笑道:“就是得拿光儿来过桥,这事才够真切,才能让那内奸也想不到。再说了,我早算准光儿不会少两肉,也就是坐马车出去兜个圈子。” “你啊,是没看见那个…那个满洲奴叫什么来着?” “嘎溜。” “对,嘎溜!”蔡巧珠说:“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要是把孩子吓破胆可怎么办?” 吴承鉴笑道:“要是三五岁也就算了,光儿都快十岁了,也该见识见识外头的虎豹豺狼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广州将军都见过了,就别说一个满洲家奴了。” “那什么一样?”蔡巧珠说:“虽然都是老爷派下子孙,但你是早慧。连光孝寺的大师都说咱们昊官是前世带来的宿慧灵根,不能比的。” 吴承鉴笑了笑:“谢嫂嫂夸奖。” 蔡巧珠见他又开始没脸没皮了,将自己的手帕抽回来,打了他一脸:“光儿要历练的事情,老爷也说了,我也觉得有理,但眼下不比寻常,光儿虽然平安回来,但再要送他走可就难了…除非,除非昊官你真的有把握扭转乾坤。” 吴承鉴笑了笑:“扭转乾坤暂时还没把握,不过送走光儿的事情,我早安排好了。” 蔡巧珠啊了一声:“有了这次的事情,外头的眼珠子一定盯得更紧了,还怎么送人走?” “嫂嫂放心。”吴承鉴道:“我真要把人送走时,别说只送走一个光儿,就是咱们一家老小全都到英吉利法兰西去落户,我也能办到。” 第五十五章疍家 叔嫂两人把话说开了,蔡巧珠又问侯三掌柜的下落,吴承鉴道:“老顾请了他去喝茶,问问那批本家茶的下落。” 听说侯三掌柜被老顾带走,蔡巧珠瞬间就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点头是觉得奸细既然抓到,落到他身上找到那批本家茶就有了指望,摇头却是以当前的局面来说,只怕那批本家茶就算找到了,吴家怕也是难以度过这个劫数了。 蔡巧珠刚才的这一番言语,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心思,就是那日听了吴六的话说吴承鉴对此次大难“胸有成竹”,所以就暗藏套话,没想还是没套出半句来。 —————— 吴承鉴刚刚从右院出来,吴二两来堵路了,这次是老爷子来请。 吴承鉴无奈,又跟着二两叔来到后院,吴国英却没问他侯三掌柜的事情,只是道:“光儿的事情,你有什么打算?” 吴承鉴一听就知道老爷子已经把事情都看破了,就老老实实说:“另有安排。仍然是去吕宋,给那边亲族生意脚的信阿爹你还是要准备一下。” 吴国英也没多问细节,只是道:“这整件事情…昊官你有多少把握?” 吴承鉴想了一下,说:“要想翻盘,那是九死一生。” 吴国英道:“别赌了,带着光儿,你也走吧。以你的心计,便是到了海外,我相信也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不行!”吴承鉴道:“这宜和行是阿爹和大哥多少年的心血,就这么舍了,我不甘心。再说我和光儿走了,阿爹你怎么办?你的身子经不起风浪折腾,更别说大哥了。我说什么也得博一博。” 他们福建的生意人,骨子里都有一种深深的赌性的,纵然希望渺茫,但只要还有一线机会翻盘,便要放手一搏,这是渗入骨髓的东西,吴国英知道言语之劝无用,便不再说了,挥手:“去吧。去吧。” —————— 吴承鉴回到左院,让吴七去把院落关了,屋里只留三个大丫鬟,吴七把人赶了个干净后回来,看看屋里气氛不对——夏晴手里拿着家法呢。 吴七叫道:“哎哟,三少,这是要做什么?” 吴承鉴指着吴七道:“给我打!” 夏晴笑道:“得令!”举起家法,当头当面地就打,把吴七打得在屋里头抱头乱窜。 夏晴的力气也就那么点,就算全力打下去也只是痛不会伤,但吴七却还是鬼哭狼嚎的,叫道:“少爷啊,我的少爷啊,小七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你就是要打死我,我也不怨,可怎么也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啊。” 吴承鉴骂道:“还问我犯什么错?就是要打你个口没遮拦的。” 吴七叫屈:“我怎么就口没遮拦了?哎呀,夏晴妹妹,你轻点,轻点。打是亲骂是爱,你要是不想嫁给我,就别爱得我那么重…哎哟,哎哟!你怎么爱的更用力了!” 看看吴七被打得额头破损眉角乌青,吴承鉴才道:“行了,晴儿。” 结果夏晴又多打了两下,春蕊过去拉住才肯罢休。 吴七上前哭丧着脸:“我的少爷啊,你究竟为什么打我啊。” 吴承鉴骂道:“嫂嫂对我的事情起了疑心,我估摸着是你走漏了什么风声给阿六,阿六又告诉了嫂嫂。” 吴七的眼珠子溜了一圈:“没有,肯定没有!” 吴承鉴冷笑:“你眼珠子这么一转,就说明肯定有,而且还不止一件。夏晴,给我再打!” 吴七滚到了吴承鉴脚边,抱住了吴承鉴的大腿,把风月场上学来的惫懒都用上了:“少爷啊,饶了我吧,我不敢了,不敢了。” 夏晴怕家法蹭到三少,就打了他几下大腿。 吴承鉴道:“我就知道,这个家就是一面筛子,哪里都漏风。”又对春蕊说:“你看看,连小七都把我的事情给漏出去。” 春蕊连忙替吴七求情:“七哥就算真的漏了什么言语,也不是有心的。再说六哥也不是外人。” 吴承鉴说:“他要真的有心漏风,这会子可就不是夏晴拿家法了。哼,我知道吴六是他亲哥,他信吴六,就像我信我哥哥。可这个宅子里,谁没一两个最信任的人?我之前一些事情不告诉你们,不是信不过你们,只不过所有的秘密,一旦出了口,一传二、二传三、三传五,多少泄密的事情,就是这么来的。” 吴七道:“我对别人口风可紧了,再说也不是我自己要说,但我哥哥看着老实,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骗谁也骗不过他,瞒谁也瞒不过他,有什么办法。” 吴承鉴狠狠踹了他一脚:“那行,我不要你了,回头你去左院服侍去,换了你哥来跟我。我身边就少个老实人呢。” 吴七又哭嚎了起来:“不行,不行,少爷啊!你不能不要我啊!” —————— 吴承鉴说换人,也就是说说而已。吴七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着他的人,两人厮混在一起的时间比亲哥吴承钧还多,这等骨肉相连的关系,怎么可能真的换人?今天闭门打了吴七,但最要紧的那两句话其实是对春蕊说的。 再往后的日子,吴承鉴忽然间就消停了。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连花差号和神仙洲都不去了,整天就窝在左院里,与夏晴做些欢快的事情,寻点开心。 —————— 白鹅潭那边,疍三娘连日不见吴承鉴来,虽然明知道此时正是多事之秋,却还是心中寂寞。忽然想起:“我的封帘宴,因为这阵子事情多,一推再推,他虽然说我封帘他一定要到场,但现在他怎么还可能有这个心情?看看第二次保商会议就要开了,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事情,他必定更加没心情了。不如就瞒着他,干脆就把宴席给办了吧。” 她还是有一些梯己银子的,准备就拿出一些来,置办了一些瓜果酒菜,海鲜自有疍家供应。 宜和行全盛的时候,花差号上跑腿的人甚多,但最近连续出事,吴承鉴还没开口撵人,下头却就有人不稳了。 周贻瑾眼明耳聪,虽然常常在船舱里独自一呆就是大半天,但真遇到了事情却是干脆利落,为免这种风气蔓延,就先将花差号给清洗了一遍,将那些但凡有一两句抱怨怀疑的下人全部遣走,只留下四个小厮,四个丫鬟,两个仆役,两个妈子、六个水手——这些人或是受过吴、周、疍三人恩情,或者是性情忠厚纯良,或是对吴承鉴依附性很强,周贻瑾料得他们应该能与吴家共渡难关。 不过花差号实在太大了,一艘几百人都装得下的大船,一下子遣得只剩下二十个人,整艘船当即显得空空荡荡。 疍三娘只看到一片冷清,周贻瑾却就想到:“被遣走的人里头,必然有人心怀怨恨,他们知道花差号的虚实,如果第二次保商会议投筹对吴家不利,这些人就可能心生歹意,只怕会勾结宵小来犯。” 假如铁头军疤在此,招呼一声,一下子来个几十个护卫都不成问题,短腿查理那边也能很快募集到许多水手,但眼下军疤不在,让查理另外招募水手于此时也不合适,周贻瑾思索了片刻,忽想:“千日防贼,终究防不胜防,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做贼。”便有了计较,写了两封书信让人传了出去。 —————— 那边疍三娘已经张罗起了封帘宴,她也不将事情做大,若换了往日,她的封帘宴能将整艘花差号都坐满了,现在只是准备在甲板上摆了八桌酒席,算是完了一个念想。 就算这样,船上的人手也有些不够,便来请教周贻瑾,周贻瑾说:“请些疍村的人上船吧。也让花差号热闹一些。” 这倒也正合了疍三娘的心意,就派人去疍村请人。 这一带疍村是受过吴承鉴恩惠的,又都与疍三娘亲,所以一叫就来了几十艘船,三娘的堂兄翁雄带了一两百号人来,准备轮番上船给疍三娘挑。 疍三娘道:“又不是要开这艘大船去打仗,哪里需要这么多人!” “真要打仗,这些人也不够。”翁雄道:“总之你尽管挑就是。挑剩下的我带走。” 疍三娘在官商两道眼中地位卑贱,可在在疍村她的形象却伟大感人——为了家人卖了自己入花行,跟着又让吴三少大笔大笔地出钱,救了整条遭灾的疍村,这可是舍己为人的菩萨行啊。更别说这几年来她对附近的疍家多有救济——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许多疍家儿都乐意为她效力。 疍三娘看着那些已经上船的疍家兄弟姐妹,不好下决断,又来向周贻瑾求助,周贻瑾却不客气,就挑了二十几个手脚伶俐的后生,留在船上做打扫,又挑了十几个壮汉,留着干粗活,又挑了十几个悟性不错的,跟着水手帮忙操驾花差号,,另外挑了十个疍家少女,交给疍三娘去安排。 疍三娘要给这些人安排住宿,谁知翁雄道:“他们怎么能住大船上,可别脏了这里。” 疍家儿被地上人欺压惯了,非但不敢反抗,反而生出种自卑感,按翁雄的意思,就用十几条小渔船挂附在花差号周边,白天就让这些人上船干活,晚上就让他们回小渔船睡觉。 疍三娘道:“那怎么可以!那样太失礼了。” 那四十几个被挑中的人,却都觉得这样做没什么问题。 翁雄说:“那就这样定了吧。” 周贻瑾又招呼了翁雄到一旁来,对他说:“或两日后,或三日后,会有宵小上船偷盗抢劫,说不定还要杀人放火。” 翁雄吃了一惊:“什么!谁这么大胆?” 周贻瑾不答反问:“你们疍村之中可有些力大胆壮,敢与盗贼搏斗的么?” 翁雄道:“我们疍村不敢抗法,不敢抗汉,也不敢得罪旗人老爷,但贼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我们也要奋命一搏的。” 周贻瑾道:“这两天我会在船上安排一下,需要你那边再出八十到一百个人左右,能抽出这人手么?” 翁雄道:“没问题!附近十几条疍村,都常受三少、三娘的恩惠,我招呼一声,别说一百人,三四百人也没问题。” 周贻瑾道:“不要搞得太大,要把事情做得隐秘些,离花差号大概二里处有个刚刚露出水面的小沙洲,你暗中挑选人手,后天晚上开始,便将这百余人召集起来,开船到那沙洲附近,到了那里再说明缘由。若花差号上未举信号,你们不用过来,若见信号,马上发船来援,具体要怎么做,我回头再与你细说。” 翁雄一一答应了,不过他在疍家儿里是难得的胆大心细,忽问:“周师爷是怎么知道会有贼人要来的?还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要来?” 周贻瑾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一笑,这一笑犹如江海交界处一轮红日初升,说不出的明光灿媚,翁雄没来由地感到脸上一热,不敢再问。 ———————— 一转眼,第二日就要是第二次保商投筹会议了。西关吴宅,不知道今夜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左院里头,春蕊忧心忡忡,却又不敢说话,幸亏吴承鉴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让房里的丫头们多多少少安心了几分。 晚饭过后,吴国英忽然把他叫了过去,说道:“走,跟我去叶家走一趟。” 第五十六章叶家之姝 吴承鉴有些奇怪:“去叶家做什么?难道到现在阿爹你还觉得叶大林会帮我们?” 吴国英喝道:“你叫什么!没礼没貌的!就算不称岳父,也该叫一声大林叔。” 吴承鉴冷笑:“我没当面吐他口水就算好了,还叫他叔?” 吴国英道:“遇到危险选择自保,这是人之常情。虽然以我们两家的交情而论,他这么做让人心寒,但也…勉强可以理解。” “我心胸没阿爹你这么宽阔。”吴承鉴道:“不过既然阿爹你知道他已经准备选择断交自保,为什么还要去。” 吴国英盯着儿子,说道:“这里除了你我父子,再无第三个人,你想怎么做,仍然不能跟我透露么?” 吴承鉴摊手:“现在离我能动手的条件,十个里头不到三个,连三成把握都没有的事情,说了有什么用?” 吴国英道:“若是如此,那就只好搏一搏了。” “怎么搏?” “去找叶大林。”吴国英道:“望他看在几十年交情的份上,看在彼此儿女要联姻的份上,能改变主意,明日和我们一起对抗蔡谢。” 吴承鉴一听,面有难色,且不说吴叶之势,不如蔡谢,就算勉强可以对抗,蔡谢背后有粤海关监督,吴叶背后能有谁?除非是两广总督愿意出面。 至于潘家,从潘有节到现在都没露过面,就知道人家早打算袖手坐观了。 吴国英看了儿子一眼,道:“只要能说动老叶,今晚我们吴、叶两家再连夜赶往潘家,拉下两张老脸,相信有节也不能不为所动,三家联手,则明日保商会议,翻盘也未可知。” 道理是这个道理,说着貌似可行——但要把人心人性给算进来,吴承鉴就知道可能性不大,吴国英想的这个“办法”,人家卢关桓早想到了,然而老卢是怎么判断来着? “吴家重义,叶家寡恩。如果攻叶,吴必护叶,如果攻吴,叶必弃吴。” 一个能白手起家、继而连续得到两任两广总督信任的人,其目光自有独到之处。 所以吴承鉴对于老爷子“最后一搏”的企图,实在不看好。 “如果叶…叶大叔不答应呢?”吴承鉴说。 蔡巧珠在蔡士文那里如何受辱,蔡巧珠本人虽然一个字也不肯提,他事后打听了到了五六分,剩下的几成靠推想也能推想出来了。 就算到了绝路,他也不想去叶大林处自取其辱。 不料吴国英却说:“如果他不肯帮忙,那我们就把婚事给退了。” 吴国英这句话,却是大大出乎吴承鉴的意料之外,他还以为老爷子这次去是准备一味地委曲求全的呢。 “如果我们吴家注定败落,那又何必再耽误他叶家的闺女呢?” 吴国英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但如果到了这等地步,我们吴家还能绝境翻身,往后我吴氏的前程将不可限量,我不能让前程远大的我儿,娶这等无信无义之人的女儿过门!更不能让我儿的风评蒙上污点。盛时退婚,其曲在我,衰时退婚,其曲在彼——满广州的人都会觉得我们是被迫的,都会背后戳老叶的脊梁骨。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门亲事,那么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件事情给了结了吧。” 吴承鉴看着吴国英,这是这三年以来他的眼神中再次对老爷子显露佩服之色来,不由得展颜笑道:“好,阿爹,咱们去!” —————— 叶大林在投靠了蔡总商后,却依旧小心谨慎,在西关广派耳目,唯恐第二次保商投筹会再有什么变故。 这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第二次保商投筹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各方收回来的消息,一桩一桩,却都对吴家不利。 先是吴承鉴在神仙洲受辱,回来路上又被捕快拦路,再之后他的四大帮闲之一的铁头军疤也叛逃而去,蔡巧珠深夜前往蔡府也没瞒得过别人,她在蔡府内宅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来隔着几重院墙,但偏偏第二天就有消息传了出来,各种谣言满天飞,但不变的就是蔡巧珠在蔡宅是受尽了折辱而未得蔡总商一诺。至此叶大林才算真正放心,知道吴家已经众叛亲离。 西关这个利益场,大家干的都是跟红顶白之事。只要吴家势衰,就不怕到时候没人跟着上去踩多一脚。 不过看看第二次投筹越来越近,他仍然不敢放松警惕,这两日一直躲在家中,哪里也不去。 他两个还没出阁的女儿侍奉在跟前,二姑娘叶好彩正给他揉腿,三姑娘叶有鱼在给他整理书架——其实书架上的书,叶大林是一本都没看过,平日兴致好的时候,最多让三姑娘给他念念。 看着父亲在自己书房里还一副谨慎提防的样子,正在给他揉腿的叶二小姐嗤的一笑说:“阿爹啊,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担心什么,难道吴家到这个地步还能咸鱼翻身不成?” 在粤语里头,“咸鱼”是死尸的代名词,咸鱼翻身,意思就是死人复活。宜和行都还没倒呢,但在叶二小姐看来,已经跟条咸鱼没什么区别了。 “翻身,那是不可能的了。”叶大林道:“粤海关监督的门路是蔡家把持,这两天你爹爹我投靠了老蔡之后,才得到了一些之前都不知道的消息,原来蔡家对吴家是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图谋已久…” 正在整理书架的三小姐叶有鱼,听到这话,手中的动作竟然僵住了。 “…既然老蔡对吴家是算计已久,那就不会因为什么临时的变故而改主意,粤海关监督这条路,吴家是没指望了。而两广总督那边的大门如何对吴家关闭,满神仙洲几百只眼睛看得是清楚明白,现在,宜和行面对的是上下交逼之势,吴家啊,没指望了!” “既然这样,那爹爹还担心个什么。”叶二姑娘的模样,在西关的富家小姐里头,也算出挑的了,这时在家中也薄施胭,更显得容颜俏丽,就是额头略窄,下巴太尖,不免有些刻薄相。她说道:“上面不是说,只要两家出来承揽么?下五家的那个名额和我们无关,上六家只要有一家中选即可——只要吴家倒霉,我们叶家就安生了。” 她是吴承鉴的未婚妻,吴家的准儿媳妇,但这句话说出来,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 三小姐叶有鱼听到这里再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她姐姐一眼,因她站着,而叶二小姐半跪着,所以这一眼就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味道。 如果说叶家这二姑娘,薄施粉黛之后也算俏丽,那连淡妆也没化的三姑娘就已经是人间绝色了,她今年刚刚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因在家中,所以未施粉黛,身上也只是一身青布衫,却偏偏给她穿出了清雅脱俗的感觉。 叶大林私下里常常感慨说,可惜了自家不是旗人,要不然定要设法将女儿送进宫去,凭着这般倾城容貌,便是做不得皇后,做个专宠的贵妃娘娘是肯定没问题的。 叶二小姐被妹妹这一眼看得勃然恼怒,瞪了回去道:“小蹄子!你睇乜睇!” 她对这个妹妹向来嫉恨,为什么在家里也要化妆?还不是因为不想被比下去——可就算用尽了上等的胭脂又怎么样,一到叶有鱼跟前,自然而然就鱼沉雁落。每次看到这张脸,她都是妒火中烧。幸而叶有鱼是侍妾生的,比不得她是嫡出,所以平日对她呼呼喝喝,只要略有机会马上就会发作,从没有过好脸色。 三小姐叶有鱼也不回嘴,也不生气,也不势馁,只是眼皮垂了垂。 看到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叶二小姐反而更加生气了,然而还不等她发作,叶有鱼就已经转过身去了,继续整理书架。 “爹爹又不看书,你整理这些做什么!” 叶大林认的字不多,能签名画押,看懂货名、账本他就觉得够了,再高深的经史子集,那就都是看不懂了,现在这个书房还有这满书架的书,那都是做出来附庸风雅的——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错有错着,却让叶有鱼把这满屋子的书给读尽了。 叶有鱼也不转过身来,只是轻轻说:“爹爹自己虽不看书,妹妹给阿爹念,也是一样。” 叶小姐怒喝道:“贱货,你在讥刺我们一家子不读书吗?”她自己也识字不多,虽然叶大林也为女儿们请过先生,但叶二小姐一看到书就打盹。 叶有鱼也没有转身,对着书架,轻轻说:“姐姐这话奇怪了,我也姓叶,讥讽一家子,不是讥讽自己嘛?” 叶二小姐大怒,几乎就要跳起来,叶大林已经说:“干什么干什么,又跟你妹妹置什么气。” 叶二小姐扭着身子道:“阿爹,你又护着她,如果不是你老护着她,这贱婢敢这么跟我放肆?” “行了行了。”叶大林能干成十三行上六家的一代保商开创者,一双眼睛自然不是瞎的,自然看得出二女儿只是在无理取闹,已被她搞得更有些烦躁。 自己这个次女,仗着自己宠爱,就不免恃宠生娇了,说话做事,总不如三女儿来的贴心。不过他也没办法,自己还没发迹的时候,老婆陪着自己熬了多年的苦日子,离开潘家之后做的第一笔生意,有一半也是多得岳家多方筹借,算得上是患难夫妻,所以妻家马氏在叶宅说话的声音素来响亮,尽管她们母女几个脾气都不小,他还是尽量忍耐。 至于三女儿,却是可惜了,虽然得了她娘的遗传,出落得闭月羞花,可惜出身毕竟卑贱,将来能帮着找个老实人嫁了,就算是不错的出路了——若叶大林的心再狠一狠,只怕就要拿女儿的容貌来作交易了。 便在这时,管家来报:“老爷,吴老爷来访。” 叶大林最近听不得吴字,一听就摆手:“不见,不见!姓吴的都不见——就说我病了。” 来通报的管家叶忠也是家里的老人了,颇知轻重,便又加了一句:“是吴国英吴老爷子,带着吴三少亲自来了。” 叶大林啊了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最终喃喃:“怕什么,就来什么。” 他最近不出门躲着,对外称病,就是怕吴国英找自己过去,没想到老吴人病着,却会亲自上门! 叶二小姐说:“吴老头来了又怎么样,就说爹爹病了。” 管家叶忠却站着不动,只是看着叶大林。 叶大林哼道:“你懂什么!” 他跟吴国英的交情,可比别人不同。两人同是出自潘家,年轻的时候,曾经一起在粤海金鳌潘震臣手下共事,一度是潘震臣的左膀右臂,后来两人又先后从潘家出来开创基业——从潘家出来创业的伙计,原不止他们俩,但生意最后做成的,却就只是他和吴国英。 在很长的时间里,吴叶两家都依附着潘家,又成了潘家另一种意义上的“左膀右臂”,两家以潘家为纽带,在商场上彼此呼应,偶尔发生利益冲突,也都由潘震臣居中调停以和为贵,吴国英和叶大林其实心性并不相投,然而粤海金鳌在生之日,两家从未伤过和气。 如果说,吴家和蔡家通过联姻算是结成“半盟友”,那吴家和叶家就是天然的盟友,吴国英和叶大林也是广州商场上人尽皆知的一对难兄难弟,就算吴家再怎么败落,可吴国英抱病亲自登门,他叶大林今天若是不见,明天满广州就都要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了——别人骂也就让他们骂,怕的就是事情传到潘家,潘有节要对自己也有想法。 叶有鱼这时放好最后一本书,说道:“阿爹,是要移步客厅,还是让女儿把这书房整理整理?” 还是三女儿贴心啊,一下子就知道自己还是要见吴国英父子的,叶大林沉吟一下,道:“算了,还是在书房见吧。” 不管自己心里怎么打算,既然要见,就还是要将事情做的好看点,家主级别的会晤,在书房见有亲近之意,在客厅见则是公泛之交,以两人、两家的交情,自己若在客厅见吴国英,那还是就太见外了。 叶有鱼快手快脚地就收拾了起来,叶二小姐却还杵在那里碍事,被她碍着的叶有鱼叫道:“二姐。” 叶二小姐就假装没看见,走到门口的叶大林回头喝道:“该做乜做乜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发脾气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叶二小姐只当爹爹又护着小蹄子了,一跺脚,恼怒走了。 叶大林这才整了整衣襟,换了一张笑脸,快步去迎吴国英。 第五十七章相遇 吴承鉴有一两年没来叶宅了。 吴、叶是曾经的盟友,不过自从六年前粤海金鳌潘震臣去世,两家的关系就一日不如一日。 吴国英倾向于稳扎稳打筑根基,叶大林则喜欢赚快钱,所以在前面十几年里,叶家的声势一直是压着吴家的,叶大林虽然当着潘震臣的面总是对吴国英客客气气,但叶家的人一贯看不起吴家,却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可吴承钧接管宜和行之后,吴家开始厚积薄发,近几年更是后来居上,一跃超过了叶家后,叶家又没脸没皮地凑上来,还提出了联姻。吴国英是念旧的人,且觉得多个盟友比多个冤家好,所以就答应了。 为了这事,吴承鉴没少跟吴国英置气,拗不过吴国英后,以往年节寿宴必到叶家,近两年他反而不来了。 这时看看,宅院还是那个宅院,只不过又添置了许多西洋景致。 —————— “哎呀呀,老哥哥啊,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叫一声,大林我过去就是了!” 叶大林带着叶忠,快步生风地走了出来。 吴国英是用躺椅抬过来的,这时扶着扶手要站起来,吴承鉴搀扶着他的左腋,叶大林就小跑过来,扶住了他的右腋。 吴国英苦笑说:“我也没大你几岁,可当年一场病,却闹得好像两辈人一样。” 叶大林道:“老哥哥你是年轻的时候熬坏了身体,我当年就说过你几回,夜里别就着灯火熬通宵,秋冬别仗年轻经风冒雨,可你老是不听。现在看看!好在承钧承鉴都有出息,吴家后继有人,也就不用担心了。” 吴承鉴听到这里笑道:“我大哥自然是有出息的,我嘛就是个二世祖。岳父大人真是厚爱我啊,这都帮我说话。” 叶大林本来绽放的笑容忽然僵硬了一下,尤其听到那声“岳父大人”,更像吃了一只苍蝇。投靠蔡总商之后他心情有所好转,但叶二小姐与吴承鉴的婚事,这几天却成了他的一块新的心病。虽然还没过门的女儿不用就跟着吴家论罪,可无论是望门寡(假如吴承鉴家破自杀的话)还是议退婚,可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往后再要议一门好亲事就难了。 吴承鉴很清楚叶大林的心思,在家里的时候连一声“叔”都不乐意叫,这时却岳父大人叫的贼欢,脸上也满是笑意,这是故意恶心对方来着。 吴国英瞪了吴承钧一眼:“那些京片子中的贫嘴,你少学点。” 吴承鉴笑道:“是,是。不过岳父大人向来厚爱我,不会见怪的啦。” 叶大林往日对吴承鉴都没什么好脾气,但今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拿好话把这对父子打发走,所以尽量忍耐。 他陪着吴家父子,来到书房,正好叶有鱼收拾好书房出来。 吴承鉴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似曾相识的妙龄佳人,这般容貌,这般身姿,这般气度,自己走遍京师江南,阅遍广州花丛,也没见过几个堪与比拟的,神仙洲四大花魁与之相比都多了风尘气,监督府的几房绝色妾侍相形之下更都成了俗物,怎么在这里会冒出这么一个大美人来? 看这一身的布衣和发饰,还是个在室的少女,然而丫鬟不像丫鬟,小姐不像小姐,五官样貌有些眼熟,然而这般绝色,若是自己认得的人怎么会不记得?一时看得吴承鉴有些恍惚。 就见这个少女已经福了下去,口称:“有鱼见过吴伯伯,见过姐夫。” 吴叶是通家之好,这时狭路遇见也不算失了闺门之礼,吴国英抬手虚扶,吴承鉴就势就过去代父扶了叶有鱼起来,啧啧道:“原来是有鱼啊!我一两年没来可吃大亏了,怎么想得到就变成一个大美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没你这么变法的。” 其实叶有鱼之前也不是不漂亮,只不过她素知姐妹善妒,为了自保从小就懂得在什么时候收藏自己过分出色的容颜,但这两年身体长开了,眼看再也遮掩不住,干脆就不遮掩了。 叶有鱼不等吴承鉴碰到自己的手臂,也顺势起身了,手臂抬着与吴承鉴的手腕平行,看着是被吴承鉴扶起来,其实碰都没碰到,口中说:“多谢姐夫。” 两人目光瞬间相触,吴承鉴竟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个少女。 这可真是有趣了。 —————— 叶大林喝道:“怎么回事!手脚这么慢!”他想着以叶有鱼往昔的麻利,按理说早就把书房收拾好了,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叶有鱼就知道父亲不乐意自己在这里撞到吴家父子,赶紧又向吴国英福了一福,告辞离开了。 她转往后院,进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中,这个小院落住着叶大林的两房妾侍和两个女儿,叶有鱼进了居中的屋子——屋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属于叶有鱼的小床上叠衣服,瞧见叶有鱼,说道:“鱼儿,今天这么早回来。不在书房里陪你爹了?” 这就是叶大林的侍妾徐氏,徐氏家本是书香门第,因祖上受文字狱牵连而流入贱业,辗转卖笑于广东,偶遇叶大林,后者对她惊为天人,便被养为外室,后不慎怀孕,怀孕期间又走漏了消息,叶大林的大妇马氏大闹了一场,因为徐氏挺着个大肚子,马氏不好就将人赶走,又不愿意让这个“贱婢”留在外头勾引丈夫,就干脆在家里腾出间房子,当妾侍养了起来。 徐氏在马氏的眼皮底下处处受制,受尽了折磨,坐月子期间也没能好好将养,以至于生产之后颜色便衰,生的又是女儿,叶大林就不怎么来她这里了,这些年刀枪霜雨严交逼,若不是有个女儿做寄托,只怕活不到今时今日。 这时徐氏见到叶有鱼,看她神色凝重,便问怎么了。 这个院落偏僻破旧,两间主房睡着两对母女,又有一间耳房里睡着一个粗使丫鬟,门板隔音自然是不好的。叶有鱼先出门绕了一圈,见另一房侍妾母女和那粗使丫鬟都不在,这才回房间来,说道:“都大晚上了,怎么她们人都不在?” 徐氏说:“被太太叫去了,大概是吩咐要做什么活计。” 叶有鱼这才说:“宜和行吴老爷来了。” “吴老爷…啊!”徐氏说:“是二姑娘的未来家翁?” “是的。那位二姐夫也来了。” “我怎么听说,吴家形势不好,好像是要倒?” 叶有鱼道:“娘亲你素来不喜欢打听外间的事情的,连你都知道,那就是满西关都传遍了。” 徐氏道:“吴家如果形势真的不好,那这次来是做什么?莫非来求老爷帮忙?” 叶有鱼因为从小机灵聪慧,渐渐得到了的叶大林的一点宠爱,得以常在书房和偏厅行走,她机灵会说话,十四岁之前叶大林也喜欢带在身边炫耀,见多了往来宾客,也听说了许多里外之事,这时摇头:“不知道,可能吧。” 徐氏说:“最近常听说,太太对这门亲事十分不满,嫌弃吴家那位三少是个败家子,现在只怕老爷…大概是会退了这门亲事吧。” 叶有鱼说:“这门亲事订了有一两年了,当吴家声势正旺的时候,怎么没听太太埋怨过未来姐夫败家?就是二姐姐那边,也常夸耀他吴家多豪富,她夫婿多风流,现在形势一变,口风也跟着变了。” 徐氏这些年早把世情看得淡了,轻轻一笑,说:“自古总是形势比人强的,有什么办法。再说,虽然吴家要败是近几日才听说的,但这位三少是个纨绔儿的话,我倒是许久前就听说过了。虽然在人家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不太好,但这位吴家三少,怕也不是良配。最近出的这些事情,于吴家是坏事,但于你二姐姐说不定却是件好事。” 叶有鱼点了点头:“确实是好事。”心里却想:“不是于二姐姐,是于他。” 徐氏说到这里,又轻轻一叹:“其实吴家倒是好人家,吴老爷也是好人,只是可惜了。” 吴叶两家是通家之好,所以平日里遇到什么喜事,或者得了什么新鲜物产,常常会想到对方,常有些礼物送到叶家内宅来,以前是吴老太太的名义,后来则是蔡巧珠,所以徐氏跟吴家的人算是有过点接触。 在叶宅里头,叶家那些亲戚朋友,对内宅各方妾侍不免有青眼白眼的区别,徐氏不得宠,那些亲朋刻意无视那还算好的,更有一等人看着马氏的脸色,故意说几句难听的话给徐氏听的,只有吴家的人,来送礼的时候对各房都依礼行事,所以徐氏觉得吴家的人有教养,吴老爷是好人。 叶有鱼沉吟着,忽然低声说:“那位未来二姐夫,他不是传言中那般人。” 徐氏有些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叶有鱼道:“我见过他五回…” 脑子一晃间,竟尔想起了许多事情来… 徐氏都有些诧异了:“你…竟然见过他五回?还都记得?” “自然记得的啊,谁见过他,也很难忘记吧。”叶有鱼说。 第五十八章有鱼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叶有鱼正被几个哥哥欺负,是吴承鉴碰巧经过,随手就将几个哥哥给打发了。 那一年,她十二岁,吴承鉴大概十九岁,叶有鱼的几个哥哥,最大的也是十九,老二也有十七了,那几人在宅子里横冲直撞不可一世,可吴承鉴一出现,这些人就都变成了鹌鹑,这里明明就是叶家,他们又人多势众,可吴承鉴轻轻一句话,就让他们不敢再动手了。 叶有鱼还清楚记得,当时他摸着自己的头,笑着说:“别哭了。”又随手摘下腰间一个玩物塞自己手里:“拿着玩儿。” 叶有鱼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个秀囊,贴身藏着那蜜蜡葫芦五年了… 可是从今天的遭遇看来,他却应该是不记得当年那事的,也对,那时候他也是塞给自己之后,转身就对几个哥哥说:“走走,带我见大林叔去。” 几个哥哥竟不敢违拗他,真带了他去书房,自己也鬼使神差地在后面跟着,偷偷地看着他进了偏厅,阿爹进来之前他就施施然坐下了,一个眼神,就能让在厅里陪着的几个哥哥坐立不安。 然后阿爹进来了,阿爹为人喜怒无常,这个宅子除了马氏之外都很怵他,但那个三少,却在阿爹面前谈笑自如,玩笑话一句接一句地溜出来,偏偏还能带得叶大林也笑上两句。 从那时开始,她就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 之后但凡和吴承鉴有关的事情,她便留了心 再后来,二姐姐订了亲。 那个晚上,叶有鱼没来由地蒙在被子里头,哭得稀里哗啦——只是她自己当时也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鱼儿,鱼儿?” 徐氏的叫唤,让叶有鱼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徐氏有些担心地问,从三四年前开始,女儿就是个有主意的人,眸子向来都是定定的,从没见她这般没来由地恍惚的,可别是病了。 “没什么事情。”叶有鱼口里说着,心里却想:“他们这次来,是想来跟阿爹求援的么,然而阿爹怎么可能会答应?”她极想知道书房里发生什么事情,却是没个由头好进去。 就在这时,小院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叶有鱼母子就都不说话了,那人是马氏的粗使丫鬟,进门就指着叶有鱼说:“太太那边,有一款金线用没了,八姨娘说你们房里有。” 说着就摸出一块布,里头包了一截金线。 徐氏看了一眼说:“有,有,就是要稍找找。” “找到了送过来,快点。”那丫鬟说着就走了,自始至终,正眼都没看她母女一眼。 徐氏早逆来顺受惯了,叶有鱼原本也是忍受了十几年,今夜却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气逆腹而生,冲口而出:“一个粗使丫鬟,都能给我们脸色看…娘亲,这等日子…咱们不能再这样无穷无尽地熬下去!” 徐氏一边找着金线,一边低声说:“幸好你也就能出阁了,就盼着你阿爹给你挑一门好亲事。” 叶有鱼道:“说是阿爹挑,到头来还是太太挑。那样不过是从这个火坑,跳进另外一个火坑,有什么幸好的?” 徐氏对马氏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听了这话,忍不住全身一颤。 叶有鱼又说:“前几天,阿爹还没攀上蔡总商时,我听二姐姐说漏过嘴,太太有劝着阿爹把我送监督府给吉山老爷做妾…” 徐氏大惊,刚刚找到的金线掉到了地上:“什么?!”又听叶有鱼说:“…后来因没门路,这才作罢。”徐氏惊魂稍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叶有鱼道:“娘,别求菩萨了,人当自助,而后天助之,我们自己不自强,菩萨也帮不了我们。我们还是要自己想办法吧。” “可是,靠我们自己…那怎么可能…”徐氏其实十分聪慧,然而个性却软弱得很:“这个宅子,墙壁不高,却是个大牢笼。而我的卑贱出身,你的庶女出身,又是一个更大的牢笼。没有菩萨保佑,只靠我们自己,能有什么办法?” 叶有鱼道:“娘,难道你还不想跳出这个火坑不成?” 徐氏道:“我们在叶家虽然过的艰苦,但总算有个安身之地,可离开了叶家,天地之大,也未必有我们容身之处。” 叶有鱼道:“若是如此,那你还何必给我取这个名字?” 提起自己的名字,叶有鱼就想起了十三岁那年,在一次十三行二代们的踏青聚会上,二哥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满凉亭的少年男女都哈哈大笑。 叶有鱼这个名字,也是叶家宅斗的结果——当初要给叶有鱼取名的时候,马氏是挑了好几个暗藏恶意的名字,是徐氏抢先一步,说三姑娘喜欢吃鱼,要不就叫“有鱼”吧,指望着她一生一世都有鱼吃,马氏觉得这个名字,比她想到的那些更土更好笑,当场就答应了。自那以后,只要一有机会,宅子里的兄弟姐妹们就没少拿这个名字来笑话。 可是那年凉亭之中,宜和三少却是赞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终有一日,化鹏展翅。你是女孩子,这名字却取得比男孩子还有气势呢。” 他是第一个人道破了母亲为自己起的这个名字的真意! 想到这里,叶有鱼从母亲手中,接过那盒金线:“娘亲,我去送。” “不可不可!”徐氏说:“最近家里都不能提一个吴字。更别说今晚吴家的人来,太太那边只怕不会有什么好脾气,过去要受气的。” “我知道的。”但叶有鱼还是说:“我去送。” 徐氏拗不过女儿,最后只得让她去了。 叶有鱼拿了金线,出了院门,忽一回头,低声说:“娘亲啊娘亲,我不会如你一般,寄希望于天道神佛。终有一天,我一定能带着你,跳出这个火坑!” 穿回廊来到后院,马氏住的地方可就宽敞多了,这时前厅里点了灯火,擅长刺绣的八姨娘正在灯下赶制什么东西,她的女儿在给马氏捶腿。 满脸富态的马氏斜躺着在贵妃椅上,半闭着眼睛,叶二小姐松松垮垮地坐在亲娘身边。她母女二人的两侧,又站着两个妈子,四个丫鬟。 叶有鱼走过来,呈上金线,马氏的贴身丫鬟道:“怎么这么久才来?” 叶有鱼也不辩驳,也不出去,走到贵妃椅另外一边,捶起了马氏的另外一条腿。 马氏的眼皮这才微微一抬,随即又闭上眼睛了。 叶二小姐冷笑起来:“这会子倒会来讨好人了?莫不是见到吴家的人来,怕我娘把你嫁到吴家吗?” 叶有鱼道:“若是太太的安排,有鱼无怨。” 叶二小姐笑道:“哈哈,这话倒是说的好听,可你得想清楚了,吴家是保商,保商若是生意败了,恼了内务府,家里男的要流放边疆,女的发配为奴的。” 叶有鱼道:“若得结为夫妻,便要祸福与共,没有只要享用人家的盛时富贵,而不愿与人家共度衰时险难的道理。” 叶二小姐双眉直竖:“贱婢,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在讥刺我吗?你当我听不出来么?” 叶有鱼低了头,不再回口。 叶二小姐就要拿手指过来戳叶有鱼的额头,这时有个小厮急奔进来,马氏又睁开了眼睛,一瞪眼,叶二小姐就不敢造次了,那小厮匆匆忙忙地说了一溜的话,原来是在述说前头的事情——马氏派了三个机灵的小厮,轮流在书房外的窗边听墙角,跟着来回奔跑,将前头发生的事情一句句地传回来。 —————— 书房之中,叶大林围绕着吴国英和吴承钧的病情,正在嘘寒问暖,却被吴国英截住了说:“老叶,今天我来,不是要找你说这些,我这次来为的是什么,你心里明白的。” 叶大林却还在假装不懂:“老哥啊…” 吴国英知道他又要扯开话题,就截住了说:“大林!今天我吴家找叶家救命来了!” 叶大林想不到吴国英这就开门见山了,但一转念,吴国英的性格,不就是这样么? 他却暂时不说话了,吴国英道:“明天保商会议就要投筹了…” 叶大林截口道:“老吴,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投你们吴家的!” 这句话说的断然决然,一股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气势。 吴承鉴却是心里一阵冷笑,蔡谢那边背靠粤海关监督,只要搞定潘易梁马,明天的保商会议就过半数了,叶大林到时候就算假模假样地不投吴家,仍旧影响不了大局。今天吴国英过来,不是为了要争取叶大林这无关紧要的一票,而是要叶大林的公开支持,只有吴叶合势,再拉下潘家,三家合力,这样才有可能影响下五家中潘易梁马的动向。 现在叶大林只说自己一定不投吴家,且不说这个承诺还未必能实现,就算实现了也于事无补,这等避重就轻,根本就是无心帮忙,只不过要拿这一点去堵别人的嘴。 吴国英叹道:“谢谢老弟了。不过…” “老哥!”叶大林又截口道:“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字!总之你放心,明天我这一票,一定不会落到吴家头上。” 他声音大,吴国英病体初愈,全被他压住了开不了口。 吴承鉴忽然嗤的一笑,叫道:“岳父大人…” 叶大林蓦地转头:“昊官!你和好彩还没晚婚,你还是叫我大林叔吧。” “好,好。”吴承鉴笑了笑,说:“大林叔,其实你这一票,投不投我们都无所谓的。” “昊官怎么能这么说!”叶大林正色说:“就算形势再坏,我们也要坚持下去,我这一票就算不能决定明天的成败,但俗语说输人不输阵,我们就算落了下风也不能气馁,只要咱们够坚持,总可能出现机会的。” 吴承鉴笑道:“原来大林叔也知道形势坏啊。我还以为大林叔不知道呢。阿爹,你说是吗?” 他绕了一圈,总算让吴国英有了开口的机会,斥骂道:“臭小子,对未来岳父有这么说话的?”转对叶大林说:“这孩子说话向来没个轻重。不过我今天来,的确…” 叶大林又截口道:“老吴,不是我要帮你教儿子,但昊官这等飞扬跳脱的模样,实在不像话。今天他在我面前说话没轻重不要紧,谁让我们是世交呢,我还能不容他两遭?可若是明天到了监督老爷跟前,却还这么没大没小,那可是要挨板子的!” 吴国英话没出口又被堵了回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叶大林两次三番截他的话带跑话题,真叫佛都有火。 吴承鉴接话道:“是是是,大林叔教训的是。我向来怕疼,明天就准备好一包砒霜,万一得罪了监督老爷又没人帮忙,板子落下来之前自己先服毒自尽,省得折腾。” 叶大林听他信口胡诌,一时接不了话。 却听嘭的一声,吴国英手中的茶杯砸在了地上,碎成七八片。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吴国英指着吴承鉴道:“你给我闭嘴!我们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口,你娘以前怎么教你的,胡乱打断别人的话,你有没有一点教养了?” 叶大林一张老脸,红是不会红的,倒是嘴角微微一抽。只是吴国英这砸茶杯冲的是儿子,骂人骂的也是儿子,他没找到机会翻脸。 吴承鉴趁势就把头低下了,吴国英这才转头,什么圈子都不兜了,盯着叶大林道:“大林,我现在要去河南找有节拉我们吴家一把,你跟不跟我去?” 第五十九章换玦 马氏听着小厮们轮流给自己复述书房里听来的墙角,一开始眉花眼笑,觉得自己老公滑不留手,棒极了。 不料后来吴承鉴一句句地插口,又将池水搅浑。 叶二小姐道:“这个吴三少,没一句正经说话。带着这样的儿子出门,吴伯伯也真是丢脸。” 马氏怒道:“你个草包,你懂什么!” 她甚少这样骂女儿,吓得叶二小姐都蔫了。 马氏怒道:“他们父子二人,这是在演硬书。吴三是故意做丑角,捧着让他爹好说话呢。” “原来是这样。”叶二小姐叫道:“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这么坏!” 叶有鱼心道:“帮着自己的父亲,这怎么叫坏。” 她就想起三年前,监督府吉山老爷的夫人做寿,满十三行都去庆贺,那时吴承钧接掌宜和行未久,年纪又轻,威望未立,宴席之中自不免被人话里藏刀地明攻暗算,也是吴承鉴插科打诨,扮丑角捧兄长,消解了攻势之余,又让兄长得到了慷慨陈词的好时机,吴承钧的那一番豪言壮语一举压倒在场所有保商,甚至连蔡总商、潘有节,在这场宴席上都相形失色。 自那以后,满西关人人都盛赞吴家大少的风采,唯有叶有鱼记得的却是吴承钧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表情,回家后细细琢磨,竟然觉得每个字后面都像是借个肩头让自己大哥上位,越是琢磨,越让她回味无穷。 “这么下去不行!”马氏道:“老吴说话原本不是当家的对手,可吴三这个小贼却可恶,他们父子搭腔,万一当家的接不住怎么办?” 想了想,她叫来贴身丫鬟,说:“拿一壶冷茶,去等在房子外头,若见老爷说不出话时,就进去加茶。” 叶有鱼心头一动,道:“太太,我去吧。” 马氏睨了她一眼,道:“也好。你去吧。” 看着叶有鱼捧着茶壶出去,叶二小姐甚是不忿:“娘,你怎么让她去,不让我去!” 马氏看着女儿,心想这是个恶差使,不然我怎么会让那小蹄子去?可笑自己这个草包女儿,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一时之间,连骂也骂不出口。 忽又想:“这小蹄子素来没好心,可别刻意坏事。”又叫了几个丫鬟婆子过来,吩咐了几句。 —————— 叶大林被吴国英那一砸一骂,胸口一塞,气势也弱了几分,之前口若悬河的状态也没了,讷讷道:“去河南还得渡江,这大晚上的…” “明天就要投筹了,我们吴家可不见得还有第二个白天了!”吴国英会选择今晚才来,就是要叫叶大林无得推托:“去还是不去,大林,你就给我一句话!去,就是你还顾念交情,愿意救我吴家满门的性命。不去,那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便到今夜为止。来!你给我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话说到这里,真个图穷匕见。 叶大林僵在了那里,一时间整个书房静的可怕。 他虽然也在找个机会翻脸,但却不是此刻,现在直接拒绝了吴国英,那过错就都在叶家。 这个时候,叶大林心中暗恨,自己怎么就没个好儿子在身边来帮自己解围。 便在这时,叶有鱼捧着茶壶进来,先为吴家父子添了茶水,再为叶大林添了茶水,叶大林正感口干舌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噗的就都吐了出来,杯子都摔了,指着随着摔杯而跪在地上的叶有鱼,怒道:“你怎么做事的!这茶是拿隔夜冷水泡的吗?” 叶有鱼道:“父亲恕罪,应该是夜里风大,吹得茶壶冷了…” 叶大林更是火上添油:“你还敢驳嘴?我…我…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女!” 四处转头,找了个鸡毛掸子,就开始打叶有鱼,叶有鱼心知会是这般的,但挨了两下子,着实疼痛,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门外却冲出一个婆子,一个丫鬟,一个扯着一个抱着,拉着叶有鱼闪躲。 婆子口中嚷嚷:“老爷,老爷,你这是要将三小姐打死啊,不能啊,不能啊!” 叶大林怒道:“这个不孝女,你们还护着她?你们还敢护着她!”四个人三个闪躲,一个追打,书房才多大地方,一下子就鸡飞狗跳起来。 吴国英和吴承鉴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叶大林这是借势岔开话题,只是这样的手段实在太过下作!换了吴国英,他可干不出来。 叶家一个大骂追打,三个告饶闪躲,接着又闪了两个姨娘进来求情,小小书房,登时好不热闹。 吴承鉴冷眼旁观,终于受不了了,对吴国英道:“爹,算了吧。实在看不下去!” 吴国英道:“明月玦你带了没有?” 当初吴叶定亲,并未举行多正式的仪式,而是两家家长谈妥之后彼此交换信物——他们是商贾通号人家,规矩毕竟没有官宦人家那么大。恰好当时两家得了块好玉,就聘良工雕琢成了两件玉器:一件是圆形的太阳环,一件是半环有缺口的明月玦。两件玉器雕成之后,明月玦给了吴承鉴,太阳环给了叶好彩,要等成亲的时候双方再交换过来。 这东西吴承鉴平时是不会带在身边的,今天却早有准备,就取出来交给吴国英。 叶大林虽然打着女儿,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他们父子拿出明月玦心里就有数了,打骂女儿也缓了些,却仍然骂声不断。 吴国英道:“够了,够了。侄女何辜?别打了。老叶,你去把太阳环取来,我们换回来吧。” 叶大林一听,直接就从怀里摸出了太阳环,口中说:“老哥,真要这样?” 吴国英冷冷淡淡地一笑:“你心里若不是紧着此事,会将太阳环都带在身边,这是巴不得由我开口罢了。” 叶大林正色道:“老哥,你若说这话,那可就屈死我了。” 吴承鉴道:“爹,既然大林叔这样说,那就别换回去了。我和好彩妹子是前世带来的好姻缘,我想我若是出事,她也肯定是不活了的。就这样,别换了。您就不要拆散我们这对苦命鸳鸯了。” 叶大林的脸色一下子憋成了猪肝色。 书房里头婆子丫鬟,心里都想:“老爷见好不收,这下可坏事了。” 吴国英看看叶大林被儿子堵得说不出话的神色,心里忽感说不出的痛快,哈哈一笑,说:“老叶,你到底换不换?” 说着抬手将明月玦吊着。 叶大林再不敢得便宜卖乖,出手如电,就抓走了明月玦,又将太阳环赛到了吴国英手里。 吴国英摸了摸太阳环,叹道:“四十年的交情!就值这个?” 说着就将太阳环向柱子甩去。 叶有鱼一直关注事态,见吴国英抬手就抢过去救,没抓准却被太阳环砸到了额头,然后才落到她手中,但她前额已经破皮了,幸好吴国英体迈,这伤口便不严重。 叶有鱼抓了太阳环到吴国英跟前道:“吴伯伯,人的念头偶尔有差,但玉器何辜?” 吴国英见她额头见红,心中涌出一丝愧疚来,然而刚刚断绝了一桩四十年的交情,心情是怎么都好不起来的,摇了摇头,便扶着吴承鉴告辞了,连太阳环都没心思去接。 叶大林为人尖刻寡礼,这时双方既然已正式破脸,他便懒懒的竟不移步相送,只是拱手道:“吴老哥慢走。” 叶家的下人也都没好脸色地冷冷旁观,每个人的眼睛都像在看着两条落水狗。虽然吴家父子也不指望叶家如何礼待自己了,但这般遭际,也委实有些难堪。 叶有鱼道:“夜里黑,怕吴伯伯吴世兄认不清宅子道路,女儿替父亲送送。” 叶大林皱了皱眉头,叶有鱼已经取了灯笼,走在吴家父子跟前领路。 一群下人心里都想:“这个三姑娘太没眼色,回头定要吃太太一顿好打骂。” 叶宅也是不小的,吴承鉴扶着父亲,瞧着刚好周围没人,看看走前半步的叶有鱼,低声说:“有鱼,回去吧,你今晚不该送我们出来的。” 这会子他也不嬉皮笑脸了,这句话是真关心。 叶有鱼胸口微微一暖,说道:“送都送了,也不差这几步路。” 吴承鉴道:“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小心回头姓马的女人找你麻烦。”他以前虽然不太将叶家姊妹放心上,但再怎么说也是通家之好又定了婚姻,马氏的脾性、叶有鱼是庶出,这些事情还是晓得的。 叶有鱼道:“便是挨一顿好打,也是我欠你的。” 吴承鉴一怔:“欠我?你欠我什么?” 叶有鱼看看正好四下没人,摸出了胸口秀囊,单手打开了,露出一个蜜蜡葫芦:“三哥哥,还记得这个不?” 吴承鉴瞥了一眼,有些眼熟,却不记得——他年中过手的金玉器玩成百上千,神仙洲也罢,自己家也好,送出去的玩意儿也不知多少,哪里就记得这一件? 虽然灯笼不亮,但只半步之遥,叶有鱼还是看清了吴承鉴的神色,心中微微伤感,道:“就知道你不会记得。算了,我记得就好。”说着将默默收起来,忽然又想起另外一物,摸出了太阳环道:“还给你。” 吴承鉴看看上面的几点血迹,道:“它是你救下来的,你便收了吧。” 叶有鱼竟然不推托,反手就纳入怀中。 吴承鉴笑道:“你也不客气一下啊。” 叶有鱼道:“这东西若不是件信物,对你来说与瓦砾何异?但我们母子穷苦,若到山穷水尽时节,还能去当铺换几个钱花。” 吴承鉴刚才与她初再见时只惊艳于她的容貌,这时说了几句话,越说越觉得对胃口,忍不住就要调戏几句,冷不防吴国英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吴承鉴这才想起老爹还在旁边呢,就收了笑脸,道:“往后有什么困难,就拿了这太阳环来找我。” 叶有鱼道:“我听说,明天就要做保商投筹了。” 她没将话说全了,但意思明显:你们吴家都自身难保了,还许这等诺言? 吴承鉴笑笑,也不解释,扶着父亲又开始走路,叶有鱼便也不再言语,依旧在前领路,直送了上轿——轿子是蔡巧珠着吴六追送过来的,怕是夜里风大,公公坐躺椅回去吹了风。 回去路上,吴国英对吴承鉴道:“老叶这个姑娘倒是不错,你与她什么时候结下的缘分?” 吴承鉴拍着脑袋,想了一路,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第六十章留意 那边叶有鱼回到书房,马氏已经在那里了,下人们都被赶走,只留着叶二小姐和一个心腹丫鬟翠萍。 看到叶有鱼,马上一双眼睛如刀子一般戳了过来,就像要在叶有鱼身上挖上两个洞。 “浪蹄子,浪够了没有!” 马氏指着叶有鱼,开口就骂:“见到男人就凑上去,是不是看那吴家小狗长的好,就准备过去倒贴啊?” 这话骂得可就太恶毒了,若是徐氏在此,听到女儿受这等侮辱,怕是要哭的去碰柱子。 叶有鱼眼睛也红了,她再怎么聪慧,毕竟也还是个在室的女孩子,走过去,跪在了叶大林脚边,低着头不说话。 叶大林对叶有鱼刚才的没眼色也颇为不满,总算他此刻心情好,哼了一声,道:“行了行了。”将明月玦抬到灯光之下,对着灯火转动着看,越看越是舒心:“这最后一块心病也除了。明天吴家发生什么都好,也扯不到我们家了。” 马氏道:“这东西怎么处理?” 叶大林笑道:“毕竟也是块好玉,就是沾了吴家,意头不好。等秋交之后,找个不知道根底的,把它卖了吧。”说着交给了马氏。 马氏一边收了,一边骂吴承鉴,平白耽误了好彩两三年——当初叶好彩到了当嫁之龄,恰逢吴家势起,叶大林就存了心思,之后又谈了有半年才算定亲,不料吴承鉴一直以各种理由拖着不肯成亲,所以到了今时今日,叶二小姐要论婚事其实是有些儿“超龄”了的。 马氏就扶着女儿,带了心腹丫鬟翠萍回去了,一路已在商量怎么找一个如意郎君。 书房之内只剩下父女二人时,叶大林抬腿就是一脚,踢得叶有鱼五脏六腑仿佛要翻过来,整个人倒在地上。 叶大林骂道:“没眼色的赔钱货,没看你老子的脸色?你还蹭上去!难道还真让那姓吴的小子给迷住了?” 这一脚,把叶有鱼踢得浑身冰冷,心里的寒意,比胸口的疼痛更甚十倍,她原本以为父亲就算对自己不如对叶好彩好,毕竟还是疼她的,没料到会这般待自己。一刹那间几乎万念俱灰,然而想想孤弱无依的母亲,心里叫道:“有鱼,你要振作,振作,你还要跳出火坑的,你还要让娘亲过好日子的。” 叶大林冷冷道:“怎么不说话?” 叶有鱼挣扎着爬起来,说:“阿爹,你觉得那个…那个吴承鉴,他真的就只是一个花花公子吗?”这两句话说出来,胸口一直在痛。 叶大林皱着眉说:“这小子,坏得很!” 叶有鱼道:“他只是坏,不是蠢,对吧?” 叶大林道:“他当然不蠢。若他真的蠢,我当初也不会答应把好彩嫁给他。这个小子,就是不正经,对正事不用心。” 叶有鱼道:“刚才在书房外头见面的时候,他那眼神,还要趁机调戏下女儿来着。” 叶大林骂道:“这个混蛋!”又骂叶有鱼:“然后你就让这风流子给弄得心动了?” 叶有鱼道:“爹,女儿当时没让他碰着!” 叶大林回想了一下,似乎的确如此。 叶有鱼道:“当时还没退婚,女儿便是他的小姨子。阿爹,明天就要投筹了吧?吴家快要大祸临头了吧?若是换了叶家要大祸临头,阿爹,您还有心思调…干这等混账事不?” 调戏小姨子这种话,她终究说不出口。 叶大林被女儿说的怔了怔。 叶有鱼又说:“就算那吴承鉴真的就是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子,但是吴老爷子呢?他入门之后,可曾有低声下气过?女儿来的迟,但今晚在太太跟前伺候,听着小厮传言语,却一点不觉得吴老爷子是真把咱们叶家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来求告的,他与爹爹说话,到了后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不像来求救,却像是要逼阿爹你做决断。最后交换日月环玦的时,他们父子俩也都没有半分犹豫。我细观吴老爷子的神色,伤怀是有的,却并不凄惨绝望。阿爹你想,吴家若真个山穷水尽,该是吴老爷子这般行事的?” 叶大林毕竟也是靠着自己赚下偌大家业的人,听到一半就叫:“果然不对头!”他将吴国英父子进来后的场景回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蹊跷,只恨自己当时被利害蒙了眼睛,竟然没有看破。 “难道…难道老吴骗过了所有人?难道他们吴家还能翻身?” 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出吴家还能有什么办法翻身。就算让他们找回了那批本家茶叶,现在也是毫无作用。 叶大林道:“可这不能够啊,这不可能啊!三妹,你觉得他们还能怎么办?” 叶有鱼道:“吴老爷子是跟阿爹并肩打下一片江山的人,若是连阿爹都想不通,女儿多大点见识?能洞悉他的丘壑?但从今晚的情况看,只怕吴家还是有后手的。” 叶大林坐了下来,左思右想,但无论怎么盘算,都觉得吴家已无机会——对吴家的胜败他早在数日前就穷尽盘算了,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轻易断了吴叶之间的盟友关系,转投相对生疏的蔡总商呢。 但女儿刚才的这番话,又的确是有道理。 商场争战,本来就波诡云谲,更何况十三行是皇商,掺杂了官场,甚至掺杂了皇权,这就让其中更加了十二分的凶险,处处都是悬崖,一个不小心踩空了,下面不是刀山就是油锅。 因此叶大林虽然怎么也想不通吴家还能如此,却也不敢就此掉以轻心。 看到女儿还跪在地上,心中涌起些许愧疚,但他是不会出口的,只道:“起来吧。” “谢谢阿爹。”叶有鱼扶着肚子,忍痛站了起来。 叶大林冷冷道:“所以你今日送他们出去,是觉得吴家还能复起?” 叶有鱼道:“女儿是叶家的人,又不是吴家的,他吴家是富贵还是折堕,与女儿有什么关系?不过爹爹平素教导哥哥弟弟们,总说生意场上讲究的是做人留一线。所以女儿遵循着爹爹的教导,不愿在这无关紧要的小节上去到那么尽。” 叶大林虽然刻薄寡恩,然而能在十三行立足,一些商场规则毕竟还是遵的,否则生意也做不到这么大。今晚之所以无礼,一来是双方已经正式破脸,二来是看死吴家已经必死无疑——对于一个过了明天就可能要被抄家灭门的人,再给好脸色看那不是白白浪费么?算计明白这一点,其刻薄本性就表露无遗了。 叶有鱼又摸出了那块沾了自己血迹的太阳环,道:“阿爹,这是女儿救下来的太阳环。当时吴老爷忘了收回去了。” 叶大林要接过去时,叶有鱼又收了手,说:“阿爹,这块太阳环,暂时放女儿这里吧。” 叶大林一听皱眉。 叶有鱼道:“这块太阳环既然已经还给了吴家,此时若没名没分地回到了阿爹手中,叫人知道,事情就说不清楚了。不如留在女儿手中,没人知道时最好,若万一有什么闲话,随便找个理由栽在女儿身上就是了。等到吴家的事情定了,那时阿爹再决定怎么处置此物。在此之前,阿爹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 叶大林点头道:“行,那就先放你那里吧。” 他看着叶有鱼走出书房的背影,忽然心中大感可惜,可惜这个女儿为什么是庶生,又可惜她为什么是个女儿?若是叶有鱼是个儿子,那该多好! —————— 吴国英父子俩回到吴家,父子俩什么都没说,但看看吴国英一言不发就回了后院,瞧着那脸色,藏在暗处的吴家下人们也都猜到了结果。 吴六告诉了连翘,连翘又告诉了蔡巧珠,蔡巧珠听了默然。 叶大林的刻薄之名,在十三行中比蔡总商更甚——蔡士文身为总商还要顾及几分身份体面,叶大林则不然,一切都看利益与算计,所以蔡巧珠一早就觉得可能性不大,然而她未劝阻吴国英父子,就是内心深处还期待着一点万一,不过现在,这“万一”也没有掉了。 她轻轻走到床边,听着丈夫不大沉稳的呼吸声,握紧了丈夫日渐枯瘦的手掌,心道:“真到那一日,我便关了房门,与你死在这屋里吧。只是可怜了我那光儿…” —————— 吴宅的后院,吴家二少在杨姨娘服侍吴国英睡下后出来时,赶紧上前问道:“怎么样?” “你爹什么都没说。”杨姨娘有些焦急:“二官,这怎么办,如果吴家真的倒了,这可怎么办?” 吴承构焦躁道:“别吵,我这不在想办法嘛?” 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所能想到的办法,究竟有没有用。 第六十一章第二次投筹 吴承鉴回到房中,这屋里也显得很压抑。 就连夏晴这时候也没心情玩笑。 吴承鉴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黑着脸。” “没有,没有。”春蕊赶紧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着实有些尴尬。 “行了行了。”吴承鉴说:“给我弄点宵夜去,刚才去叶家看了一场好戏,现在克有些饿了。” 春蕊答应了,赶紧去小厨房整治宵夜,以往她总规劝吴承鉴不要熬夜,也不要夜里吃太多吃食,免得积食难化,这一顿宵夜,却将屋里头能用的名贵之物尽量都用上了。 吴承鉴看着五六个满满的大碗,忍不住笑道:“这是做什么,要给我做最后的宵夜么?” 春蕊是一直忍着,听到“最后的宵夜”五字,再忍不住,别过脸去,眼泪直流。秋纹赶紧上前,掏出手帕来递过去。 吴承鉴看看她的样子,笑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心宽,果然是在强忍。” 夏晴扁了扁嘴说:“谁又能像你这般心宽呢?没心没肺!” 吴承鉴笑道:“你就很心宽啊,至少心思不像你春蕊姐姐一样重。” 夏晴竟然就坐了下来,舀了几汤匙瑶柱粥狂吞下肚子,说:“我怕什么,到时候你落难到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若他们不让我跟着,我就…我就死在这里就是了。我都想明白了,就不烦恼了。” 吴承鉴搂过她道:“傻丫头,你才几岁,就说什么死啊死的。有我在呢,不会让你受委屈,更别说别的。” 夏晴道:“我知道你会护着我…” 她说着,眼泪竟也忍不住落下:“我不是家生的,是你救回来的,进门之前,也是在外头过过苦日子的。外头的人有多凶险,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一个表舅,看我长得好,也不管我才十岁,就能忍心要来扒我的裤子。我的亲哥哥,为了几吊钱就能把我卖了。也就只有你这里,能让我安心睡觉,安心吃饭,不用想着谋衣食,不用想着避坏人,甚至也不用想着去争宠。外头人都暗地里说我是你的通房,只有我心里清楚你是怎么待我的——你从没要我怎样怎样,总说你喜欢看见我笑,只要看见我笑你就开心,而你只要开心就好——别人都以为你是对我油嘴滑舌,只有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出了这个院子,我再找不到这么一个少爷了。你若落难,我不跟着你能跟着谁?若不能跟着你,我除了去死还能怎么样?” 说到后来,一张脸全是泪水了,春蕊闻言,更是哭的不能自已,秋纹也自拿手帕抹眼泪。 吴承鉴被她们哭的心也软了几分,苦笑了两声,说:“晴儿,你都知道我喜欢你笑,这会怎么哭给我看啊。” 夏晴哭道:“我…我不是不想笑,我是笑不出来。满宅子都说吴家要倒了,我也是有眼睛的,知道他们没说谎。” 吴承鉴道:“但我们吴家今天不是还没倒吗?” 夏晴道:“今天没倒,那明天呢?” 吴承鉴笑道:“明天啊,不知道啊。可是你想,万一明天也不倒,你今晚不是百哭了?” 夏晴看着他的笑容,整个人都呆住了:“少爷…你还在笑…”而且她看出了吴承鉴不是苦笑强笑,而是像日常那样在开她的玩笑。 “少爷…是不是我们吴家,真的会没事?”夏晴怔怔地说。 “当然。”吴承鉴用手指刮刮她脸上的眼泪,笑道:“去吧,给我铺床叠被去。我今晚要吃饱了睡好了,明天一大早还有一场好戏要看呢。” 夏晴见吴承鉴笑得好不勉强,忽然就心安了,也不哭了,顺从地说:“好。”果然就去铺床叠被了。 春蕊与秋纹对望了一眼,秋纹心想:“夏晴脸长得聪明,其实一肚子的娇憨,这样就被三少给哄住了。” 春蕊却想:“这样也好,至少…今晚还是平安,今晚他还能笑,能多安乐一个晚上,便多安乐一个晚上吧。” ——————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仆役来请,让吴承鉴辰时二刻前去开会。 吴承鉴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先去后院给吴国英请安,蔡巧珠已经在那里了。 吴承鉴道:“大嫂好早。” 蔡巧珠道:“你哥哥昨晚竟睡得甚安稳,我今晨放心,就过来这边给老爷请安。” 吴承鉴道:“这样那最好。那今天我就先不过右院看哥哥了了。刚才丫头们帮我穿衣服穿得太久,有点耽搁了,可别误了投筹。” 蔡巧珠几乎就要问对今天的投筹是否有信心,却终于忍住了。 吴承鉴告别了父亲嫂子,走到院子门口,就撞见了吴承构,吴承鉴唱了个早,吴承构拉着他说:“要去保商议事处?” 吴承鉴笑道:“是啊,五日前就订好了的,今天一大早又派人来说,自然推托不了。” 吴承构把他拉到一边说:“老三,你给我交个底,今天的投筹,你有几成把握?” 吴承鉴反问:“什么把握?” “别给我装傻!”吴承构道:“你有几成把握。” “这都还没投呢,谁知道啊?”吴承鉴说:“二哥你也不用担心,好好在家里伺候着,护好大哥大嫂,外头的事情,我会解决的。”说着抽出手来,扬长而去。 吴承构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咬牙切齿起来,这会子不是恨吴家要倒,而是恨他什么都不跟自己说,这分明是看不起自己! 到了家门口,还没出去,门房吴达成就来说:“三少,别走正门吧,外头堵着一堆人呢!” 原来这一大清早的,大门两侧竟就等着许多人,全都是和吴家合作的上游商户。不但有广州的,还有临近府县赶来的,几十个人全都堵在了吴家的大门口——他们都知道了今天要进行第二轮的保商投筹,又看到了杨家的下场,更看到了和杨家合作的那些商户的下场,所以都赶了来。 自从消息传出以后,到吴宅上门讨债的人就络绎不绝,吴承鉴是一个不见的,吴国英头两日拉不下脸面见了好些,这两天也托病不出了,所以这些讨债的便都被堵在了吴家大门外。 尽管大部分人心里也知道围堵着吴家大门没什么用处,可这道大门后面,有他们无数的血汗钱啊,今天若是第二轮投筹不利,吴家出事,他们也得跟着遭殃了。 吴承鉴从门房的小窗户,拉开一条线看了一眼,冷笑道:“他们堵着大门做什么?难道堵得我参加不了保商会议,这事就能解决?” 吴达成努了努嘴:“谁知道呢。就是一群添乱的!”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是我,我也要跑来讨债啊。”不过嘴上自然要帮着自家小主人。 吴承鉴道:“按照往年的规矩,现在也还没到结账的时候,这些人我一个不见,不过他们大概也不会听我的话。吴七,你说怎么办?” 吴七道:“少爷说怎么办?” 吴承鉴脑子一转,说:“调虎离山吧。” 吴七笑道:“我懂!” 他就去打开了侧门,开始大大方方地安排轿子,侧门有吴达成领着人挡住,那些来堵门的商户也不冲过来,全都守在外头,他们心里都打定主意:你总得出来吧?这门口都被堵死了,出来后走不了,你就得下轿子给个说话。 不料吴七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轿子,搞了好久不见把轿子抬出来。 众商户正起疑心,忽然有人叫道:“不好!吴家三少从后门跑了!” 众商户大叫:“中计!”这会子哪里有思考的余裕?想都没想,一呼啦全都往后门跑,其实后门他们也派人堵着的,大几十号人赶到后门,那些堵后门的人错愕问:“你们跑来做什么?” 有商户问:“吴承鉴呢?他往哪里跑去了?你们怎么不拦住?” “没有啊,没人出来啊。” “哎呀!”众商户又大叫:“中计!” 又一呼啦跑回前面,原本停在那里的轿子早没了。 —————— 轿子抬到十三行街中段,停在保商议事处门前。 吴承鉴带了吴七,进门穿廊,到了议事厅,随着厅外侍立者一声高唱——“宜和行代理商主昊官到”——他便进了门。 议事厅内仍然是与上次一模一样的格局:左六右五十一张太师椅面对面列着,十一张椅子上,仍然坐着九个人。潘有节仍然没来,仍旧是柳大掌柜代他出席这个会议。也仍然是嘎溜坐在神案旁,代粤海关监督吉山监督这一场会议。 有变化的,大概是众人脸上的表情,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杨商主,他一张脸蒙着一种死灰色,半点不像个活人。 第六十二章承揽 “抱歉抱歉。”吴承鉴抱着扇子,环环给这些长辈们见礼:“大门外堵着一堆讨债的人呢。竟又来得比诸位叔伯迟了。” 谢商主扫了他一眼,笑道:“然则贤侄如何脱身?” 吴承鉴笑道:“小侄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把他们骗到后门去,小侄就大摇大摆坐轿子来了。” 潘易梁马等几个商主,看他为了这点小计谋得逞就洋洋得意的模样,心里都想:“这个败家子,没心没肺到这个地步,他不知道今天他吴家是什么局面么,竟然还笑得出来。” 叶大林也盯着他,心里:“莫非真叫三妹给说中了?吴家真的还有后手?”他忽然纠结起来,原本想着投筹的时候弃权,想必有蔡谢与潘易梁马,自己就算弃权也能通过的,但一想到那个可能性,忽然恶向胆边生,临时决定不守诺言,怎么着也得再推吴家一把,不能让他轻易爬出深渊! 和中堂决定了的事情不可能没有个结果,既然总得有人去死,吴家不死,上六家便谁都不能安心!而叶家屈居上六家之末,自然最为危险。 “别废话了!”嘎溜一脸的不耐烦:“开始投筹吧。” 蔡总商站了出来,道:“五日之前,吾等聚议,决定为永定河水患再筹集一次募款。这次募款,不再均分,而由两家包揽。我等一片拳拳报国之心,都争着想要为君父分忧,但毕竟名额只有两个,为公平计,只得投筹决定了。” 潘易梁马心里都想谁争着为君父分忧?蔡总商这睁眼说瞎话的水平自己真是望尘莫及。然而这等言语上的政治正确,却是谁也不敢开口否的,便都纷纷点头,道:“是,是。总商说的是。” 他们下五家之中,原本梁马是追随卢关桓的,潘易是追随蔡谢的,但上次保商会议之后,卢关桓等同放弃与蔡谢争成败,只求自保,梁马看到大势所趋,便都倒向了蔡谢,私下里都已经许诺在这件事情上会唯蔡谢马首是瞻。 所以蔡总商一说话,潘易梁马就纷纷应和。 谢原礼笑道:“总商果得人望,这十三行内众望所归。”他也表了态,这意见在十三行内便已经过半。 柳大掌柜微微一笑:“愿随众议。” 蔡总商便不再耽搁,说道:“取筹!” 那角落里的书记便取了二十二根竹筹过来,十一根长,十一根短,分发给众人。又有许多侍从进来,奉上笔墨。 蔡总商道:“长筹投一位上六家,短筹投一位下五家。” 这等于是公开投筹——其实广东这边,商业风气很盛,各种合股做买卖的民间机制颇为成熟,在商业行会之中,老练的人都知道投筹投票,匿名更好,否则投票者担心自己意见与权势者相左会被报复,投票之时便容易被裹挟。 但官府追求的不是公平公正,官府就是要盯着你行动,好让投票的人没有自由操作的空间,所以十三行这投筹都是公开投筹。 潘易梁马各自对视一眼,一写而就。 杨商主手颤抖着,几乎不能稳住手腕。 书记走了过来,道:“可需要晚生帮忙?” “不用!”杨商主咬了咬牙齿,左手握住右腕,跟着一双垂死人般的眼睛,从潘易梁马四位商主身上掠过。 潘易梁马被他一盯,心里都有些发毛,杨商主哼了一声,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交了竹筹。 叶大林眼神之中,变化不定,好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在短筹上写了个字,在长筹上又写了个字。 卢关桓脸上也不大好看,这个决议他本是反对的,然而势不如人,只能屈服,随手两画,表示弃权。 柳大掌柜那边也是随手两划,表示弃权。 吴承鉴也不看别人如何,也是一划一写,自顾自写了个字,书记来收筹的时,看见了他的划写,脸上满是惊讶,但转念一想:“他大概是自暴自弃了。” 最后蔡、谢以及柳大掌柜也都画名完毕,开始计筹。 先计算短筹,杨家得了七票——其中潘家、卢家和吴家的三票都弃权了,杨商主自己投给了他最讨厌的易家,然而于事无补,仍然是以超过半数取得了这次摊派的承揽权。 杨商主虽然早猜到结果,但猜到和真的面临判决毕竟不同,他惨笑着站了起来,颤巍巍的,摇晃晃的,这时也不管什么规矩了,失魂落魄地便往门外走去。 嘎溜使了个眼色,门外便有两个旗兵跟住了杨商主,一步也不落。 接着开始计算长筹,这个票数就出人意料了。 十一根竹筹,卢关桓仍然弃权——刚才谁都看见他随手两划的,知道他是双弃权;杨商主写了蔡家以示报复——这大家也不意外,不过这等败犬之吠全无实际意义;柳大掌柜也是摆明了弃权——可是除此之外,宜和行吴家竟然得了八票! 也就是说,除了潘、卢、杨之外,不仅叶大林,连吴承鉴自己也写了吴家? 当唱票官最后唱出:“宜和行吴家,八筹!”后,吴承鉴施施然站了起来,环着议事厅,对众保商笑道:“各位叔伯,承让,承让。” 他这笑脸,倒像他得到的不是一张索命符,而是一张新执照。 潘易梁马各自对视一眼,心中忍不住想:“吴国英这儿子,莫不是失心疯了?” 叶大林看看投筹没有出意外,松了一口气之余,对吴承鉴的表现也是满脸狐疑。 吴承鉴对着叶大林又是一个躬身:“叶大叔,多谢成全。”他说着话时脸上笑眯眯的,但不知为何,叶大林却感到背脊一寒。 蔡士文和谢原礼对望了一眼,蔡士文笑道:“贤侄,恭喜取得此次承揽。” 这叫做戏做全套,说的也好像吴家是得了大好处一般。 吴承鉴笑道:“也是多得蔡总商照拂、诸位叔伯承让。” 嘎溜嘿嘿两声招呼,门外就走进两个旗兵来,一左一右,钳制住了吴承鉴。 吴承鉴一脸愕然状,对蔡士文道:“蔡叔叔,这是做什么?” 众人被他问得一愕,随即也都觉得这两个旗兵进来得极为不妥。 如果吴承鉴也像那杨商主一般,满脸败死之象,为防止他铤而走险,这两个旗兵进来押了他走,众保商也最多作几声兔死狐悲之叹,却也不会阻止,但现在议事厅内一团和气,吴承鉴脸上更是一脸得色,仿佛取得了什么不得了的荣耀一般——好吧,在蔡士文的话语中,承揽这次摊派,的确是为国为民的一场荣耀,而吴承鉴又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好像将假话当真了。 眼看着吴承鉴一脸嘚瑟,而蔡总商又正在恭喜他,两个旗兵这时闯进来对吴承鉴无礼,那便是不协调之极。 理论上来说,吴家刚刚承诺了为国捐资,这一刻的确是“荣耀加身”。 蔡士文无奈,挥手说:“你们且退下去。” 他是指挥不动旗兵的,俩旗兵只看着嘎溜,嘎溜说:“退什么退,这就押了这小子回去啊。” 吴承鉴摇着折扇,一脸无辜状,皱着眉头。 卢关桓这时再忍不住,冷笑道:“他吴家犯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被押解?” 这不是卢关桓喜欢处处为人出头,实在是兔死狐悲。 柳大掌柜也说:“不错,吴家刚刚承揽了这场好事,真可作为我们十三行保商之表率,怎么可以无礼对待吴代理?” 嘎溜怔住了,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心想这跟之前说的不一样啊! 蔡总商道:“嘎溜管事!” 嘎溜烦躁地挥了挥手,那两个旗兵便退下去了。 蔡总商这才问道:“贤侄,你们吴家承揽的不知这笔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出来。” 吴承鉴微笑道:“整笔所需款项的数字,上次我们都知道了,但分给我们吴杨两家承揽,不知两家又如何分配?是对半分,还是六四,还是七三?” 蔡总商道:“吴家大杨家小,五五平分对吴家不敬,七三又太悬殊,不如六四如何?”他却早已算定,无论四还是五,杨家都必定破家,无论五还是六,吴家也都拿不出这笔现钱。 吴承鉴笑道:“行,那我们吴家便认了六成。” 蔡总商道:“什么时候交钱?” 吴承鉴笑道:“今天肯定是不行的,我家银库的存银不够。得等我和米尔顿先生结了本家茶的帐,那时就差不多了。” 众人心里都想:“你们的本家茶不是不见了么?难道找回来了?” 可就算找回来,换回来白银照样得搬进监督府,没法跟上游货商结账,依旧是破家的局面,这真是何苦来? 蔡总商问道:“什么时候能结账?” 吴承鉴道:“慢则一个月,快也要半个月。” 蔡总商皱眉道:“不行,太迟了。” 吴承鉴有些为难:“半个月都嫌迟?半个月后,往年我们吴家都才刚刚开始给合作商户结账呢。” 蔡总商道:“救灾如救火,岂能这般拖延?” 众人心里都想:“永定河水患都是去年的事情了,哪来的灾情如火?”然而谁也不开口。 吴承鉴道:“真不行,那我争取十天之后吧。” 蔡总商道:“还是太迟。” 吴承鉴这时忽然愠怒道:“蔡叔叔,你这是募捐,还是逼债?我们吴家这次是主动捐献,不是欠债还钱!普天之下,募捐有这般募捐的吗?传了出去,笑掉满广州的大牙!” 蔡总商道:“我最多给你五日时间。” “五日不行!”吴承鉴道:“这样吧,七日之后,家父要做寿礼。我阿爹说了,这场寿礼,他要办得风风光光的。我就先帮老人家了了这个心愿,等寿礼办完,当天晚上,我就押解银子进监督府,如何?” 蔡总商沉吟着,琢磨着吴承鉴拖延时间所为何来。 吴承鉴道:“蔡总商!你我一场亲戚,真要逼得家父连六十大寿都没得过?咱们就算把道理争到两广总督府上,主张以孝治天下的大方伯,怕也不会帮你。” 蔡总商听他扯出两广总督,心中微微一忌。 朱珪的心腹师爷虽然当众释放信息选卢弃吴,现在想必是不会反口——否则新履任的两广总督威望何在? 但如果吴承鉴打的官司只是五日七日之争,再抬出孝道大旗,真将官司打到两广总督府,朱珪就算不特地护着吴家,多半也会顺水推舟地恶心一下吉山。若是朱珪多个心眼,借着这场官司来个迁延时日,拖他一两个月那也不在话下,可那时和中堂的大事可就要被耽误了。 蔡士文左算又算,实在算不出吴承鉴就算多了七天的时间,又能如何翻盘,便道:“好吧。那就七日。还望贤侄守诺,若是不能守诺,吉山老爷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第六十三章围饭 “放心放心。我们吴家做好事向来靠谱的。”吴承鉴说:“不过最近上门讨债的人太多,堵了前门堵后门,搞得我家出入都不方便了,我也不能每次都弄个调虎离山之计吧。蔡总商能不能拜请一下吉山老爷,派几个旗兵到我们宅子门口,保护保护我们吴家?” 蔡谢二人对望一眼,心想你不说吉山老爷也会安排,既然你自己开口,那当然更好,蔡总商便道:“好。” “多谢多谢,”吴承鉴向蔡总商拱了拱手:“寿宴那一天,蔡总商记得来喝一杯酒。”说着竟然摸出一堆的请帖,然后一张一张地当众派发,整个议事厅,所有保商都得了一张,只空了嘎溜。 众保商拿到了请帖,却是人人狐疑,吴承鉴发过了请帖就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嘎溜道:“就这样放他走了?” 蔡总商不答,心中却想:“两广虽大,不过困鳖之瓮,天下虽大,尽属皇土。只要和中堂不倒,吴家就是瓮中之鳖,何必着急?” 当下笑而不语。 卢关桓第二个走了,跟着是柳大掌柜,再跟着潘易梁马一个接一个告辞——他们四个眼看投筹已定,都是松了一口气。经历过这场大事,十三行应该是能安生几年了,他们也能过多几年好日子——回去之后,可就要买多几房美人,入手多几件好玩物,吃多些山珍海味,喝多些陈年佳酿,十三行这钱迟早不是自己的,能享受时就多享受吧。 叶大林留着,看看别人都走了之后,才说:“蔡总商,谢兄,这小子有古怪。” 谢原礼也点头:“多半是在筹谋着什么,故意拖延时间吧。然而七天之内,他又能如何?” 叶大林道:“这小子,从小就满肚子坏水,鬼点子贼多,还是要防范一二啊。” 蔡总商道:“我就给你一个安心。”对嘎溜道:“嘎溜管事,我们一起去拜见一下吉山老爷吧。” 嘎溜瞥了叶大林一眼,嘿嘿着:“好,今天算是你的福分!” 便在前领路,来到后园,远远看见凉亭内一个满洲大员的背影,蔡谢叶三人就把头给低下了,眼睛不敢再乱看,都是盯着地面走路。 来到凉亭外,三人便都趴在地上,磕了头依然跪着,吉山转过身来,三人才微微抬头,却都不敢把脑袋抬到能看见吉山的第八颗扣子,只是看着第九颗扣子回话。 吉山道:“前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做的不错。” 蔡谢叶三人忙道:“多谢监督老爷夸奖。” 吉山又说:“叶大林,你也不错。” 叶大林没想到自己能被单独拎出来这么一夸,只觉得浑身一股清凉,忍不住微微颤抖,欢喜道:“多谢监督老爷,能为老爷效力,是叶大林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谢原礼那边则微微妒忌,斜斜瞥了叶大林一眼,但也不敢乱开口,然而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不能再让叶大林有机会接触吉山老爷,也不能让蔡士文与叶大林走得太近,免得让叶大林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蔡总商又开口说:“今天一切正常,就是吴承鉴那小子,言行透着一股古怪。” 吉山笑了:“他能如何呢?孙猴子再能跳,也跳不出佛祖的五指山。” 三人一齐夸奖:“正是,正是!” 谢原礼把头往下埋多两寸——也只能埋多两寸了,再往下就要吃土了——抢着说道:“想那吴承鉴就算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监督老爷的掌心。” 吉山冷笑:“我是能称佛爷的么?” 谢原礼没想到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一时惊惶不安,幸亏吉山老爷似乎没有因此真的动怒,只是道:“我说的佛祖,是更上面的。” 蔡谢叶三人,听了这话,既感神秘,又更惊心。 吉山道:“我知道你们还在担心什么,今天便给你们吃多一颗定心丹:广州将军那边,还有两广的几员领兵大将,中堂已经打了招呼。朱珪若没有过硬的理由,旬月之中,一个兵也别想调得动。别说七天,我就真的给他个十天半月,那小猴子也玩不出什么花儿来。除非他真的能五鬼搬运,把他吴家的金银产业连人带钱,全都搬到天外天去,否则任他有七十二变,终究难免到我这里来压一压五指山。” 蔡谢叶一听,都是惊畏交加,纷纷道:“老爷神算!和中堂英明!” 至此叶大林总算完全放下了心。 在这广东地面,唯一可能破坏眼下局面的,那就是两广总督的心意变卦,可现在和中堂都已经暗中出手,将朱珪都给钳制住了,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吴承鉴就算有什么算计,可有道是一力降十会,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便是一千个计谋,也破不了刀枪构成的罗网。 —————— 吴承鉴还没到家,整个西关就都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坐在轿子里,远远的就听到了哭声。 这哭声一开始是离得最近的杨家那传出来的,那不只是杨家的亲人家眷在哭,还有聚在杨家门外的几十家商户也在哭——杨家的白银被封死了,他们一两都拿不出来,杨家要破家,他们中的不少人也得破产。 十三行这种垄断性海外贸易的利润实在太高了,就算是经过两三层盘剥的小商户,只要能参与进去,几乎没有不赚钱的,所以每年都有不少人举债入伙。但收益既高,风险自然也随之提升,遇到像今天这种情况,那不但是要赔进自己的资本,还得负上一笔难以估算的债务! 经过杨家附近的时候,那哭声忽然又拔高了好多,吴七离开了一下又匆匆跑回来,隔着轿窗说:“杨商主自尽了。” 吴承鉴哦了一声,尽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其实心里也有些不好过。 吴七道:“三少…” 吴承鉴沉声道:“叫昊官!” 他很少这样收起来嬉皮笑脸,但看到同行死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刻,吴承鉴的心态也有些变了。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自己是宜和行的商主,吴家的掌门人,这肩头上担负的是多少人的财产与性命! 吴七见吴承鉴神色有异,心里也有些紧张,改了口叫道:“昊官…”他叫了十几年的少爷了,这会忽然改口,有些怪怪的,然而他知道往后可能都要以商名来称呼了。 吴承鉴道:“回头让二两叔送一份帛金来。” 吴七道:“是。”不知不觉间,他的话也少了两句,人也沉凝了好多。 吴承鉴便不再言语,西关其实不大,轿子很快就望到了吴宅,还没到家,远远的就又听到了哭声。 听声音哭的都是男人,吴承鉴都不用想,就知道必是围在吴家门外的那些商户,他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但这一刻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吩咐:“把轿子直接抬进去,我不下轿。” 轿子到了吴宅大门外,果然那些商户就都围了上来,幸亏这次有十六个旗兵相随,他们护着轿子,商户们看到半出鞘的刀就都不敢靠近,却都哭的更厉害了。 其中有伤心欲绝的,也有气急败坏咒骂吴家的。 轿子硬生生抬进去后,吴承鉴才跨步出来,吴七听着门外的哭声骂声,忍不住道:“怎么骂起我们吴家来了?这难道是我们想的吗?” 吴承鉴瞪了他一眼:“闭嘴!” 他自然也是知道罪不在己,然而破产在即,气急败坏而迁怒也是人之常情。 门房吴达成上前,吴承鉴招他近前两步,低声说:“这七八日,你给我把门看好了,不要乱动心思。我在外头给你埋了一笔银子,够你们一家子另谋去路的安置开销。” “哎哟!”吴达成道:“三少,这怎么成?” 吴承鉴又低声说道:“埋银子的地方,十天之后你问吴七,这些天你们一家子给我好生伺候着,别去管里里外外的风言风语。你知道老爷子的脾性,多年的老家人,他不会亏待的。” 这一番话以利为胁,是要安好这个门房的心,吴达成这个位置很重要,得让他安心为吴家看好最后几天的家门。 吴达成这几天的确提心吊胆的,听了吴承鉴这话,整颗心都放下了,正想说两句什么,吴承鉴都不管他,已经朝后院去了。 这一路行去,一路遇到的下人个个脸色不好,却又都不敢开口问什么,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吴家大宅的后院,除了吴承钧之外,一家子几乎都挤在这里,看见吴承鉴进来,杨姨娘向儿子连使眼色,吴承构则欲言又止,望向了坐在一边的吴国英。 吴国英张了张嘴,终于没问出话来。 众人便听吴承鉴笑道:“差不多要开饭了吧,今天中午是在这里吃,还是各自回院开小灶?” 吴家还是一大家子聚居,本来一直是吃大围饭的,但自从吴国英病退,吴承钧接手了家业,他这个新当家要不是在外头忙得无暇回家,要么就是在账房忙到顾不上吃饭,一个月里能按时坐下来吃大围饭的机会不到五六回,几乎每次都是吴国英吩咐另外做些简便的吃食给大儿子送去,后来为了彼此方便,吴国英便让蔡巧珠在右院自己开了小灶,家主自己先开了口子,后面便不可收拾,吴承鉴、吴承构先后都自己分出去吃饭了,只偶尔吴国英或者吴承钧提议,或者遇到年节生日,才坐下来吃一顿阖家大围。 这时吴承鉴一提起,众人这才想起都该吃饭了。 吴承构忍不住道:“现在你还有心情吃饭?老三,保商会议投筹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像外头传的那样,我们吴家被投中了?” 吴承鉴点头:“是啊,几位叔伯承让,我投到了这次捐献的承揽。” 吴二少听了这话,差点吐血:“你…你说什么!” 他不是惊讶于这个消息本身,而是惊讶于吴承鉴说这话的语气——分明是被派了一张索命符,但吴承钧却说的好像得了天大便宜一样。 吴承鉴笑道:“这次投筹,杨商主投了蔡家,潘家、卢家弃权,所以我们吴家,一共得了八筹,赢得了上六家的承揽。” 吴承构瞪着,叫道:“赢得了…承揽?老三,你…你是不是失心疯了?!啊!八筹,你…你不会自己也投了吴家吧?” 吴承鉴道:“这个自然。这等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们吴家自当不落人后,吉山老爷都被我感动了,不看监督府那边还专门派了旗兵来帮我们看门吗?” 第六十四章卖船 “什么?”吴承构这时再看吴承鉴,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一个疯子,还是在看一个傻子,然而听说有旗兵看住了大门,他忍不住就跳出院子去,冲去察看究竟。 吴国英却一脸的黯然:“八筹?那么叶大林…” 吴承鉴冷笑道:“自然也投了给我们吴家——这人说话,如同放屁。” 看看吴国英一脸伤感,吴承鉴道:“阿爹,看来你也没心情吃阖家大围了,那我回去让春蕊开小厨了。” 吴国英向他们挥了挥手,吴承鉴便与蔡巧珠一起出来了,蔡巧珠低声道:“到右院来一下。” 叔嫂两人便走到右院,才进远门,就听见吴承构在外头咆哮:“真的来了,真的来了!老三!你真的把旗兵给惹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让你当家,这个家迟早要完!” 蔡巧珠心中本来就很难过,听到二叔的嚷嚷更是烦躁,让吴六将院子门关上了,那些嚷嚷声总算减弱了许多。 走到梨花树下,蔡巧珠连吴六连翘都遣走了,这才问:“三叔,光儿的事情,你究竟怎么打算的?” 吴承鉴道:“嫂子叫我来,就为了问这个?” 蔡巧珠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晓得你是否还真有什么后手,然而就算没有,或者所谋失败,我…我心里也都做好准备了。七日之后若无转机,我大不了便随你哥哥一起去了,也不会去那些肮脏下贱之地受辱的。但是光儿…他小小年纪,何罪之有?我只希望能保住他的性命,更无他求了。” 吴承鉴这时也不劝告分析,只是说:“光儿的事情,我早安排好了,仍然是去南洋。这两日嫂子便找个由头,把吴六赶走吧。” 蔡巧珠一愕。 吴承鉴道:“吴六不能跟光儿一起离开,让他先走,我会安排他们俩在外头会合。” 蔡巧珠恍然,道:“那光儿什么时候走?” 吴承鉴道:“七日之后,寿宴之时。” “这…”蔡巧珠道;“会不会太迟了?” 吴承鉴道:“就是要到那时才好安排。嫂嫂你听我的没错,先准备着吧,到时候怎么送走,我自有主张,现在你别问。” 他说着便进了房门,又看了一趟吴承钧,这才回去,才出右院的门,就听后面一片鬼哭狼嚎的,杨姨娘哭声震天,吴七小跑过来说:“二少到老爷面前哭诉,被老爷甩了一巴掌,让他闭嘴,结果他不但不闭嘴,还更大声地嚷嚷,杨姨娘也正哭着呢。” 吴承鉴道:“老二嚷嚷什么?” “二少他嚷嚷说吴家会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都是三少…昊官你惹的祸。”吴七低声说:“昊官,二少他这满宅子乱吼,这是在给大伙儿打埋伏呢。如果大家信了他的话,回头他抢班夺权的时候,大家就不会戳他脊梁骨了。” 吴承鉴笑了笑:“还是这些招数套路,这么些年了,老二就是没长进。而且也不想想,吴家如果真的败没了,他还争什么争?” 说着便回了左院,他也让吴七也关上院门,不去听吴老二的各种叫嚷。 比起昨夜,春蕊眼神之中更是绝望难掩,秋纹眼睛也红红的,吴承鉴也没打算开导她们,忽然就看见屋内一桌子的饭菜。 “哎哟,哎哟!”刚刚将一砂锅不知什么煲端上来的夏晴,匆匆放下砂锅后,赶紧摸着自己的耳垂——显然她烫了手。 吴承鉴急忙上前,抓过她的手指呵,骂道:“怎么你来干这个?” 夏晴做刺绣的时候手虽然巧,却不善做饭,碰到杯盘碗碟就笨手笨脚了,平时做饭上菜也都轮不到她。今天这一桌子菜,光看卖相实在不怎么样,如果是秋纹主掌或者春蕊下厨,断不会这般难看。 夏晴努了努嘴:“还不是她们,一个两个都像要死似的,可是啊,就算明天要天崩地裂了,那也得吃饱了饭上路啊,少爷,你说是不是?” 她昨晚已经想通了——万一吴承鉴真有什么事情,那她跟着一起死就算了,既然想通,也就不再害怕,决定有一天好日子,就过一天好日子。 吴承鉴看明白了她的心思,帮她呵手的时候,又多了十二分的温柔,笑道:“好晴儿,少爷我平时没白疼你。” 春蕊上前道:“不是不做饭,只是今天…这么大的事情发生,我也不知道老爷那边怎么安排,原本估摸着要全家吃大围的,所以没做,想等你回来了再说。” “各房现在大概都没心情吃饭了吧。”吴承鉴笑道:“但不管有什么变故,我们这一房啊,饭都得照吃。”一瞥眼,见春蕊秋纹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算了,你们想忧愁就自个忧愁去吧,少爷我不管了。我来尝尝晴儿的手艺。哇!晴儿,你这芥菜煲到底放了几勺子盐?这都发苦了你知不知道!” —————— 第二次保商会议投筹的结果,很快就传遍了西关,也第一时间传到了神仙洲。 再跟着,花差号上的人也都知道了。 疍三娘请来了周贻瑾,道:“贻瑾,第二次保商会议投筹,毕竟还是投了吴家,你听说了吗?” 周贻瑾的脸一点变化都没有:“这不是一开始就猜到的了吗?” 疍三娘道:“那吴家…那吴家…” 周贻瑾道:“吴家要按照‘承诺’,把那笔钱筹出来。” “那如果筹不出来呢?” “怎么可能筹不出来?”周贻瑾淡淡地笑了下:“这是十三行定议了的事情,筹不出来,吉山回头就会指责吴家欺君罔上,这个罪名压下来,就能封卖了吴家的产业,再封了现有的银流,这两笔一凑,除去中间被污掉的,估计也可以凑个五六成了。若被劫走的那批本家茶叶也在他们手里,他们将茶叶卖给米尔顿,有这个大头可吃,前面两笔钱就可以会少污一点。若能再将封存在潘家银库的那笔钱也拿出来,几下里一凑,多半就够了,不但够了,还能让上上下下官商吏役饱餐一顿。不过那时候,承鉴他们父子几个估计已经几条绳子挂到横梁上了。” 疍三娘的疍家出身,让她身上打了疍家渔女的印记,起始视野太过狭窄,但毕竟混迹花行这么多年,还是历练出了几分见识,听周贻瑾举重若轻地说了这么一通,越听越是心惊:“这…这…他们是一早就这么算计的?” 周贻瑾一笑不语。 疍三娘又想起了当日周贻瑾从蔡师爷处回来,带回了有关北京的消息之后,吴承鉴那般的激动失态:“所以,当日承鉴说什么恶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的时候…你们就都已经想明白了?” “当时有些事情还处于浑蒙之中,没有今日这般清晰,不过大体的路子,也想到七七八八了。” “那如果…”疍三娘说:“如果吴家能筹到钱呢?” “能筹到多少?”周贻瑾道:“现在这局势,满广州是再没人敢借钱给吴家的了,承鉴要向外借那是万万不能。这时候只能向内筹划,生意的全部本金要抽出来,还要再变卖不动产业——七日之内急急忙忙地变卖,价钱一定会被压得死低死低。这些全部加起来,勉强也能抵上这笔捐献了。可是产业变卖了、本钱押上了,就没办法给上游商户结钱,债主们告上监督府,宜和行仍然得倒下,还不上钱,就得破产。保商实际上是皇商,破产了可是要追责到整个家族的,所以承鉴他们父子几个的结果,仍然是几条绳子挂到横梁上。” “这…”疍三娘道:“难道…难道就没什么法子了吗?” “法子吗?”周贻瑾悠悠然:“三娘,或许你不该担心这些的。” “啊?”疍三娘道:“我不担心这些,还担心什么去?” 周贻瑾道:“其实,你现在更应该担心你自己。西关大宅的事情还有七日的延缓,可是这花差号,祸在旦夕了。” 疍三娘听了这话,却反而既不吃惊也不意外,更没担心:“这一点我也清楚得很,若没有了三少,这艘花差号我是怎么也不可能保住的。不过我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周贻瑾道:“你打算怎么做?” “卖了它。”疍三娘道:“或多或少,总有小补吧。” 周贻瑾:“你有心了。不过就算卖了花差号,也是杯水车薪。” “听你刚才那一通分析,我也明白了捐献那边是一个无底洞。”疍三娘道:“所以这笔钱,我也不会就拿去填那个窟窿,我在外头先留着,等三少出来,他拿这笔钱去逃命也好,东山再起也好,总算也是一笔底金。” “嗯?”周贻瑾道:“你觉得承鉴还能活着出来?” “我知道他!”疍三娘道:“他一定能活着的,如果真的会死…那也许早就驾着花差号出海了。” 周贻瑾眼睛眯着:“他真有福气…有你这般红颜知己。有福气的人,应该不会死吧。” 第六十五章封帘宴 吴家前门后门,都被旗兵给看住了。 不止如此,更有一伙差役,不知道奉了谁的命令,时不时地就绕着吴宅外墙,各处巡逻,虽然做不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却也把整个吴宅看得严严密密的。 因为吴承鉴在保商会议上投了自己一筹,做出主动捐献的姿态,所以面对蔡总商与粤海关监督府的时候,便多了两分主动权,保住了暂时的体面,到现在为止,旗兵都未曾入门一步,这就保得吴家内宅不受骚扰。 而且更因为有旗兵看门、差役巡逻,所以大难临头之际,下人偷盗家财、鼠运变卖之类的家变,以及满城胥吏上门勒索的事情,一件都没发生——现在就算有下人要偷盗财物,等闲也出不得吴宅,有人想上门勒索,也绕不过旗兵。 那些出去采买日用之物的下人,出去也会被旗兵搜身,散碎银两可以,大块的金银、珍贵的古玩,那都是别想出门的。杨姨娘的心腹妈子暗戴着十五六个金银手镯,吴承构的小厮夹带了两款小件珍稀古董,企图混出去,结果都被挡了回来。 就是那些来讨债的人,也一个个只能在门外号哭,再进不得大门一步。 从第二轮保商投筹的第二天开始,吴宅连苍蝇都没一个进来,吴承鉴倒也乐得清静。只是听说后院那边,老爷子又在动家法了。这次除了吴家二少,连杨姨娘都被掌了嘴。 花差号那边送了一封信来,吴承鉴看了之后,叫来夏晴:“拿去右院、后院,给大嫂和老爷子瞅瞅。” 夏晴道:“怎么让我去跑腿?” 平常这种事情,多是让春蕊去,春蕊不在或者实在走不开,又必会让秋纹去,夏晴在吴宅里头,大家都觉得这就是三少养在房中专宠的俏丫鬟,又懒又有脾气,所以除了左院之外,她在家里的名声都不怎么好。 “让你去你就去。”吴承鉴说:“你再懒下去,就要开始发胖了。要是懒成个胖丫头,我可不要你了。” “我才不胖呢!”夏晴气嘟嘟地说:“就算我每天三顿都吃肉,也胖不起来。” 不过她还是拿了信先到右边去,蔡巧珠打开信看了一遍,沉默了半晌,才说:“有心了。”又看了夏晴一眼,道:“这两日左院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你也很好…”她的眼睛瞥了信一眼:“你们都很好。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良——果然如此。” 就让连翘取了两个雕琢精细的上好手镯子,赏给了夏晴。 东西虽然漂亮金贵,可夏晴在吴承鉴房里见多了好东西,这时只是平平常常地谢了大少奶。只是对大少奶忽然赏赐自己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问。 蔡巧珠对内宅的人和事都见得极明,瞧着夏晴应对的风度以及面对金银不甚动心的品性,心道:“怪不得三叔喜欢她,果然是个招人喜爱的好丫头。” 夏晴便又拿了书信到后院,请老爷子开览,吴国英戴上眼镜,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这才放下眼镜,喟叹起来:“难为了昊官为她花了这么多钱,毕竟是个有情有义的。可惜了,可惜了,误入贱业,又是个疍家女…” 他刚刚对侍妾儿子行过家法,本来正气着,这时看到这封信,火气就消了七八分,再看看夏晴,道:“你就是昊官屋里那个…叫…叫…” “回老爷,婢子叫夏晴。” “哦,夏晴。”老爷子的心情挺好的,看着夏晴也顺眼:“好好服侍着昊官,这几日啊,让他过得舒坦些。” —————— 疍三娘在信中告诉了吴承鉴自己打算变卖花差号的事情,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她没提起——她的封帘宴会在今天开。 原本吴承鉴是坚持一定要到场的,但疍三娘心想这个时节,何必再让他麻烦?便一句也不提。 请帖是昨天就送出去了的,时间定在今天午饭时节,她花了一点钱,安排了一些小艇,以备神仙洲与花差号之间的来回运送。 若换了吴家全盛时节,疍三娘封帘这样的场面,吴承鉴敢将花差号开到神仙洲边上去,来个舰洲联动,花差号上摆上三五十桌,神仙洲上再摆上百八十桌,人如山酒如水,闹他各满广州人尽皆知。 可现在,花差号上却是冷冷清清。 疍三娘已经往少里预算了,只摆了八桌,打算请平素相熟的妈妈、姐妹上来一聚,也就是了。 然而直等到快开饭的时候,别说八桌,连一桌都坐不满——偌大个神仙洲,只来了两条小艇,一条是买了疍三娘入行的王妈妈,按照花行的规矩,两人算是有“母女之情”,另外一条,载来了一个还未开市的三等花娘。 除此之外就没人了。 八桌的酒菜,倒有七张都是空的。 十几个往昔要好的姐妹,却不过情面也送来了一些贺礼,秋菱还写了张短信,大意是今天刚好有恩客强留实在走不开云云,至于沈小樱、银杏等,连张纸都没有。 “人情冷暖,至今方知…”疍三娘叹息了一声,便请王妈妈和那个三等花娘都到主桌来坐了:“今日,多谢妈妈,多谢这位妹妹。” 王妈妈说:“三娘,你也别心里难过了,跟红顶白是人之常情,这人走茶凉的事情,在神仙洲难道你还见得少了?” 疍三娘一笑,嘴角略带苦意:“道理我也都懂,可真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还是有些难过。” “难过难过,这个难关过了,往后就好!”王妈妈说:“今天是坏事也是好事,坏的不说,只说好的,就是让你认清了人,也认清了势,你要知道,今日的你已经不是昨日的你了,往昔落在三少身上的那些依仗,如今你是全没有了,还有一堆的人准备落井下石。三娘,别怪我多嘴,你要为自己的后半生好好考虑了,那些太花钱的事情,该收拢的赶紧收拢了。河南那个义庄,如果还能停,你就赶紧停下来吧。” “那怎么行!”疍三娘道:“第一期的庄子,都已经建好了,也有一些姐姐住进去了。后续的营建,我怕是有心无力了,然而就第一期已经建好的屋舍,还有备下来的桑稻鱼田,也够那些住进去的姐姐们安养后半生了。庄子我若是收回来,已经住进去的姐姐们,还有什么倚靠?” 那个三等花娘忽然离席,站了起来给疍三娘磕头。 “这位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那个女孩子只有十五岁,都还没开市,也还不大会说话。 王妈妈说:“你不认得她,她却认你是大恩人。她是花行里的种,她娘一不小心怀上,又打不掉,就生了下来,她娘前几年惹了一身病,如今没处投靠,女儿又还没到赚钱的时候,要不是你在河南岛建的义庄收留了,兴许就饿死了,就算不饿死,这会也得流浪街头。” 娼妓或病或老,如果手头再没点积蓄,下场极其悲惨,实在是比乞丐都不如,乞丐人家只是厌弃其脏穷,还会有几分怜悯,落魄的妓女有道德上的污点,落魄了还得被人吐口水。 疍三娘扶起了那个三等小花娘,问:“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王妈妈说:“她口吃。叫于怜儿。” 疍三娘仔细地上下打量于怜儿,叹道:“眉眼姿色其实都是不错的。可惜了,若是我早知道你这般有情有义,便让三少梳笼了你,扶你一扶,一支银钗是没跑了的。现在…只怕你还要受我牵累。” “自然是会的。”王妈妈说:“神仙洲里感激你的人其实还有,但今天还敢跑来的,也就是这个傻妞儿了。” —————— 第二次保商投筹结束后,杨家的下场无比惨烈,吴家却连续两日没什么动静。 叶大林越看越觉得可疑,与叶忠等几个心腹商量了许久,却也没能得出一个靠谱的意见,又与马氏谈论着。马氏虽然精明强干,但涉及到外头的事情,可比丈夫差得远了,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恰好叶有鱼在旁听了两句,忽然插口说:“阿爹啊,不管吴家想怎么样,咱们叶家也该多做点准备。” 马氏骂道:“你个小浪蹄子,你懂什么!” 叶大林随口道:“准备?现在这时节,能做什么准备!” 叶有鱼低声道:“只要赶紧把钱用出去,我们吴家不就安全了?” 叶大林先是呆了一呆,随即整个人跳了起来,把马氏都给吓了一跳! 却就听叶大林大声叫道:“是这个理!老子怎么就没想到!” 他的行动力极高,虽然已是下午,却还是赶在日落之前,就召来了七八个上游供货商,言谈之间,露出一点愿意提前结账的意思——往年保商们给供货商结账,通常都在半个月到一个月后,甚至有拖个一年半载的也不出奇。毕竟广东的大商人,都已经深懂钱如水流的道理,钱多在自己手里停留一天,便多出不知多少好处。 而近来十三行正处敏感时期,杨家之倒,连带着把几十家上游合作商家也弄破产了,此事把许多供货商都弄得心有戚戚焉。这时一听叶大林有提前结账的意思,一个两个眼睛全都亮了,这个时候,钱早一天拿到手里,才能早一天安心。 第六十六章依仗 叶大林只花了一顿饭功夫,便谈妥了所有的款项结余条件,其中有一家商户,愿意只结八成就当全部。叶大林便答应他们明天上午过来,一次性结了这条数。光是这几家谈下来,叶大林就多了几万两的进项。 这么一番谈话将晚饭也误了,叶大林却心情大好,胃口也大开。马氏开小厨给他又做了一顿,一边陪着丈夫吃饭,一边说:“怎么忽然要给人结数?先给这几家结算,虽然占点便宜,但开了个口子,后面其它所有商户都来追账可怎么办?” 叶大林道:“那样最好!那就都给他们结了。” 马氏道:“我前两天才听叶忠说,洋商那边,好些款项的账目,都还没理清。” “那就连夜加紧算账,把账目理清了。”叶大林说:“万一来不及,就先用家里明白了的帐目给顶上。”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结账结的这么急?”马氏烦躁地追问。 “你不要问那么多!”叶大林喝了他一句,忽然停了停,道:“最近对有鱼好一些。给她送些好料子过去,让她做多几件好衣裳,再挑些好首饰给她。如果没什么大事,最近不许为难她。若她有什么需要的,能满足她也尽量满足她。” 马氏愤愤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你个八婆,你识乜嘢!”叶大林忍不住骂了她一句:“有鱼下午那句话,点得恰到好处,就不说今天下午赚到的钱,这还是小的,若论得大些,兴许就是这句话把我们整个叶家给救了!” 他是有些儿忌惮马氏,却还不到惧内的程度。马氏被丈夫骂得的有些怔,她虽然大不情愿给叶有鱼好,但牵扯到商场外务,却还是不敢公开顶撞叶大林。 “我现在没空跟你扯,总之这几天你别给我添乱!” 丢下这句话后,叶大林不再理她,又忙碌去了。 马氏虽然气恼,思前想后,终究不敢违拗,便将一些上好的料子,连同七八件金银首饰,送到了徐氏房中,徐氏是被马氏整怕了的人,受宠若惊之余,哪里敢收,叶有鱼却大大方方地就把东西都收了。 送东西来的翠萍问:“二姑娘,太太那边问,可还有别的什么需要添置的?” 徐氏道:“不需要,不需要了,多谢太太了。” 叶有鱼却说:“多谢太太送了我们这么多东西,只是我们这个小房子太局促了,这么多东西搬进来都放不下,翠萍姐姐,能不能问太太一声,给我们换个宽敞点的屋子?” 徐氏和翠萍都是一愣,叶有鱼向翠萍行了一礼说:“有劳姐姐了。” 翠萍气呼呼地就回去禀报了,马氏还好,旁边的叶二小姐一听这话气得跳了起来:“这个小浪蹄子,给她三分颜色就开染房了!送几件衣服,她就还想换房子?亏她平日还装得什么都不要的菩萨一般,现在终于露馅了,那就是个贪得无厌的贱人!我这就去跟阿爹说,让阿爹看清楚这个小浪蹄子的真面目!” 马氏还来不及叫住她,叶二小姐已经冲了出去,叶大林正在书房里,督促刚叫来的账房们,算盘声连续不绝,这是要连夜清算账目。 叶二小姐挨到叶大林身边,加油添醋就把叶有鱼给损了一遍。 可叶大林这会全没平时的耐心,不等叶二小姐说完,就不耐烦地挥手道:“迎阳苑不是还空着吗?让她们母女俩搬过去。” 叶二小姐啊了一声,几乎不敢相信,那迎阳苑是整个叶宅最靠东的小院子,虽然地方不大,但早晨第一缕阳光就投射在这个院子里,兴许也是这个缘故,冬去春来时,那里的木棉花总是开的最早,因此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迎阳苑,马氏一直不愿意拨给别人,平时宁可空着,便是留作春日赏花之用。 叶二小姐还想说什么,却被叶大林命人给赶走了。她哭哭啼啼地回去,向马氏告状,马氏连碰了两回钉子,反倒冷静了下来,说:“就让她们娘俩搬过去吧。” 叶小姐叫道:“娘!” “住嘴!”马氏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吴家一日未倒,整个西关天上那片乌云就不算真的散。虽然我还是不大明白,但那小蹄子那句话,显然是解决了你阿爹的一个大难题,眼下正是她得宠时节,你这时候去踩她,那等于是踩你阿爹,划不来。好彩,你且忍着。” 叶二小姐嘟哝道:“忍,忍,忍到什么时候?”对别人也就算了,对叶有鱼,她是一刻也不想忍。 马氏冷笑道:“你爹那份人,你还不知道?最是见异思迁不过。等西关的这场危机完全过去了,那小贱人在他心里的分量就会一日轻似一日,等他对这小贱人渐渐淡了,那才是揉捏这个小贱人的好时候。” 于是翠萍又过去了。 因听说太太送了许多好料子给叶有鱼母女,隔壁八姨娘就带着女儿过来串门,一边摸着料子说些羡慕的话,一边打探消息想知道太太为什么突然对示好。 没想到翠萍突然过来,说老爷开了口,已经把迎阳苑指给了六姨娘和二姑娘住,又告诉徐氏与叶有鱼,明日就会让人去打扫迎阳苑,要她们收拾一下,等打扫好了就搬过去。 这一下,可把八姨娘母女惊得合不拢嘴。 徐氏也是听得呆了,刚才她听女儿狮子大开口,还以为是叶有鱼故意要激气马氏来着,谁知道那边真的答应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叶有鱼落落大方地说:“多谢爹爹,多谢太太。”竟然就接了。 翠萍道:“二姑娘可还需要什么,婢子好去回复太太。”这可是她第一次在自称婢子,尽管叫得十分别扭不顺。 叶有鱼微微一笑,说:“迎阳苑虽然占地小,可也比这里大多了,只我们母女二人怕是料理不过来。能不能请太太拨个大娘、两个丫鬟过来,也好应付日常洒扫?” 翠萍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忍不住道:“二姑娘,我们叶家不比别人,哪个下人做哪些活计,都是定额的,没一个吃白饭的,临急临忙的,哪里还能拨出人手来?” “姐姐说的是。”叶有鱼道:“我听说,最近人市价跌,正是进人的好时节,那能不能请太太趁着价钱低,买几个丫头,配备给迎阳苑呢?” 翠萍听了这话,瞪着叶有鱼,半晌作声不得。 就连徐氏都心里大为不安,觉得女儿这般得寸进尺太过分了,要说话时,却被女儿偷偷按了按手,便忍住了不开口。 八姨娘眼看这局面,怕是这宅子里要有一场暗斗即将展开,虽然不知道叶有鱼为什么敢这样向太太叫板,但唯恐受了池鱼之殃,不愿多呆,便起身告辞了。 翠萍上上下西看了叶有鱼好几眼,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徐氏这才拉着道:“女儿,我的好女儿。你可吓死我了!你怎么敢这样对太太的人说话。” 叶有鱼道:“娘,刚才我第一个要求,放在平时,太太也要怒火冲天的,结果她却答应了,可一便可有二,可二便可有三。她也压了我们母女十几年了,现在既然有这般形势,她竟然退让了,我倒是想试试,看看她会退到哪里。” 徐氏道:“老话说:‘话不可说尽,势不可用尽’,你这样仗着一时之势,小心日后为自己招来后患。” “后患?没有后患。”叶有鱼道:“娘亲你放心,咱们母女俩的好日子,这才要刚刚开始。风已经起了,女儿要化鸟了,翅膀这才刚刚要借风扬起。再往后,只会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这座宅子里的些许人心算计,何足道哉!” —————— 翠萍去了后头,将叶有鱼的话一五一十回禀了马氏,马氏冷笑着,说道:“好,好!你这就让叶忠派人去牙行,不拘多少钱,也不要挑那次的,就挑那最好的。挑满四十个来,让叶有鱼好好挑。” 翠萍领命去了。 叶二小姐道:“娘亲,娘亲,你怎么也这样纵容那小贱人了?” “你懂什么!”马氏冷笑道:“既然她不知进退,那我们不如就让她把势使到尽,正所谓飞得越高,跌得越重,你放长双眼好好看,等她势头用尽时,那时你再瞧她怎么死!” 每年临近这个时候,随着保商们将银钱一拨拨地放出来,广州城内外的各种消费也将逐步走向高潮。 这其中,奴婢买卖也是其中一项,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一些今年生意得利的家族,都要更新一些奴婢的,所以早有人牙子习惯性地进了许多好“货色”来等着富商豪门挑选。 不料逼捐一事闹出来,十一保商人人自危,连带着外围商户也都战栗不安,指望着这些保商富豪们的各种消费,不但价格全都下跌,而且交易量极其惨淡,人市的价格也比往年跌了四成,人牙子都在住处打苍蝇,就怕今年这批货全折在自己手里了。 这时忽然听说兴成行叶家要挑选个好奴婢,那可是个大主顾!这下子整个西关的人牙子就像猫儿闻到了腥味,都将最好的选了出来,叶忠派去的人,再在里头挑了四十个,送进府中,这时叶有鱼正在迎阳苑看下人打扫房屋,见马氏真送了奴婢来给自己挑,她也不客气,细细考量起来,挑了两个手脚伶俐的,一个擅烹饪,一个擅刺绣,又挑了两个老实力气大的,一共四个,请人回禀了太太。 马氏一个都不驳,让全部都留在了迎阳苑,又让翠萍来问这四个丫鬟如何定月例——这种事情都是主母直接指定,从来没见过问在阁女儿的,更别说还是一个庶女。 徐氏只是懦弱,却不蠢钝,赶紧暗中提醒女儿:“这是个陷阱,你可千万不能应,否则她回头找个时机,寻着老爷不悦你的时候,就会跟老爷说你逾越本分,强行给自己的丫鬟定月例品级,这可是内宅大忌。” 叶有鱼却说:“送来的权力,不用我才是傻。”竟然不顾徐氏的劝阻,就回复翠萍,让那两个伶俐的丫头领二等月例,那两个老实的丫头领三等月例。翠萍暗中冷笑答应了,一回头,马氏果然就按照叶有鱼的要求把这月例给定了,又派了个婆子来,照料着迎阳苑的杂活。 这一切看的徐氏胆战心惊,这天夜里拉着女儿低声泣问:“有鱼,我的好女儿,你怎么敢这样子做?这十七年来,从未见你这样失礼逾份的,你到底依仗着什么啊?” 第六十七章提前结款 叶家宅中的变故,无人关心,但叶家的商业行动,却引起了广州商圈的注目。 西关的商场,富豪扎堆,叶大林提前给上游商户结账,这个等级的商业行动,几乎是不可能保密的。 从来保商们结账,只有拖延的,几乎就没见有人提前的,但叶大林却就像吃错药一样,忽然紧锣密鼓地将此事提前,一开始把好几个保商都看蒙了,但很快的,潘易梁马竟然就跟进了。 整个广州商圈,这一下子全部暗中轰动了。 倒是吴宅,无论外面风吹雨打,始终全无动静,潘园那边也一切如旧。 只是风气所激,本来没有什么动作的蔡、谢、卢几家,他们的上游商户也都跑来探听口风,看这几位保商能不能提前将货款结给他们。 谢原礼一开始还好言好语地婉拒,连续来了十几拨后,这日终于按耐不住,来寻蔡总商,见面就道:“老蔡,这两日叶家引起的这个风潮,你怎么看?” 蔡总商沉吟道:“老叶终究是新入局的人,担心此事有什么反复,情有可原。他倒是精明,知道钱脱了手,回头就算有什么变故,这次的捐献也不会再找他了。” 谢原礼微微颔首。 这一次的“恶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恶龙跟群兽的目标虽然一致,但目的其实是不同的。 蔡、谢等人,除了要奉行上峰的命令之外,也有趁机阻击吴家的私人目的,所以他们不但要钱而且要命,要一击将蔡家置于死地——打蛇不死,必受反噬,这个道理蔡士文和谢原礼都很明白。 但和珅那边则不然。和珅需要的只是能填补亏空的钱,只要钱能到手,只要大势能够保证,广州这边的保商是个什么样的格局,他其实并不关心。 所以这次蔡谢算计杨家,便是选在杨家银池最满的时候动手;算计吴家,则是用尽各种阴谋来将吴家的钱流锁住。 叶大林得了女儿提醒后,马上决定尽快将家中存银散去,只要叶家存银不够了,上面(和珅)就失去了对叶家动手的理由,那时就算逼捐之局再有什么变化,叶家也安全了。而潘易梁马在一番琢磨之后,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赶紧跟进。 “叶大林奸猾似鬼,能有这等见识倒也不奇怪。”谢原礼说:“但吴家那头却甚怪异。就算吴承鉴真的是个败家子,但吴国英难道也老糊涂了?这都过去四天了,全不见吴家有什么动静。难道他吴家真的就准备这样安心等死?” “也不是全无动静…”蔡士文沉吟着,说:“老侯失踪了好些天了。” “老侯?”谢原礼怔了一下,就反应过来,说的是宜和行四大掌柜中的侯三掌柜——那是蔡家的一条内线,此事虽然机密,但谢原礼却是少数知情人之一。 蔡士文说道:“他家的人去各处找,宜和行的人说老商主安排了他去一趟澳门——这是明着扯谎。别说澳门那条路上没人见过老侯,便是老侯真的去了澳门,也必然派人来知会我一声的。” “他暴露了。”谢原礼道:“定是吴家暗中扣留了起来。哼,大概是想通过他,打探什么消息吧。莫非吴家的后手就在这里?” 蔡士文笑了:“就算让他们探听到了什么,又有何用?他还能明火执仗地冲进你家库房,把那批茶叶抢走不成?吴家若敢这么做,不用等三日之后,我们马上就能请命,定他个寇盗之罪。” 谢原礼道:“吴承鉴那败家子,委实认得许多三教九流,可别用了什么手段,把茶叶给偷了。” “这个世上,可没什么五鬼搬运!”蔡士文冷笑:“退一万步讲,就算真让他盗走了茶叶,也改变不了吴家的死局。再说吴承鉴现在还能有什么人手?三教九流的人向来只有锦上添花的,谁会雪中送炭?宜和行大把钱花的时候,自然三教九流都往他身边蹭,可现在吴家势衰,就连百花行的龟奴都要给他脸色看了,就连他他养了几年的那个什么铁头什么,也都反骨了,拿了吴家的钱,天天在佛山挑衅生事,哪里还顾得上吴家这边的死活?这些天若不是有旗兵看门,吴宅也都要不得安生。左右不过一二日内,只怕吴家就要连花差号也守不住了。” “花差号?” 蔡士文道:“有人要动花差号了。呵呵。” —————— 许多的秘密,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则全然不是秘密。 这日周贻瑾忽然让疍三娘将翁雄请来,说:“如果有百人以内、三五十人以上的毛贼,连夜爬上花差号,疍家的儿郎们能收拾了他们不?” 疍三娘本不知周贻瑾叫来翁雄所为何事的,闻言眉毛挑了挑。 翁雄说:“怎么,果然有不长眼的人要来冒犯花差号?” 周贻瑾没说话,但那没有表情的表情显然是默认了。 翁雄说:“临近疍村多受三少与三娘的恩惠,我去招呼一声,便是五六百条后生,也能叫过来。” 广东地方民风彪悍,土客械斗起来,规模大的双方能分别出动上千人,甚至一些犯禁的军械都能搬出来,相比之下,疍家无论跟粤人相比还是客村相比,都要弱得多,所以才会被排挤到水上做辛苦营生。然而如果是要在水上对付百十号蟊贼,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周贻瑾道:“不用大张旗鼓,我大概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你们可以提前上船布置好陷阱。” 翁雄道:“若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可虑的?排布一个罗网阵,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周贻瑾问:“要大获全胜的话,最少需要多少人?” 翁雄道:“如果是敌明我暗,只需要调动沙洲上那一百个疍家儿郎就够了。” “现在的形势,和几日前我的判断略有不同。”周贻瑾道:“我拨一笔钱给你,你去暗中召集人手,约好这些疍家后生,且找个别的由头,别泄露了消息。等到后天一早,你就让依附着花差号的渔船全部开出白鹅潭,对外就说看到渔汛去捕鱼,好让他们放心过来。却将七十个后生藏在船内。另外三十个后生藏在沙洲,看到蟊贼的船靠近,等他们上了船,藏在沙洲的后生就过来切断他们的后路,最好一个也别让跑了。” 翁雄听了这安排,说道:“要是这样,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若走漏了一个,我翁雄都要丢大脸。” 花差号是孤立于白鹅潭风浪之中,位势特殊,贼人若被切断后路,再有熟悉水性的疍家儿郎切断后路,那真是一个都别想跑。 翁雄又怀疑地说:“只是…周师爷,为什么对于蟊贼的人数动向,你都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周贻瑾笑道:“这个你就别问了,按我说的去做吧。” 翁雄按下那些许疑惑,还是拿了周贻瑾的银子,便去附近几条疍村转了一圈,找了十几个后生头目,这十几个后生又分别招呼,聚了百多号人——因疍家聚居与水上,与陆上人家不通消息,所以翁雄的号召虽然牵涉了上百人,但一二日内并未传到岸上去。 到第三日,疍村果然对外称白鹅潭外有暖水冲到伶仃洋,让附近疍村闻风而动,就连原本依附在花差号附近的渔船,也全都调去追赶渔汛了——这对疍人来说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没引起什么关注。而翁雄却与七十来个疍家后生,悄悄地藏身在了花差号上。 这天傍晚,周贻瑾忽然将水手叫到了甲板上,那些水手看到他身后站着近百个疍民,心中都暗感不安。 周贻瑾说:“今天晚上,会有蟊贼来犯,准备洗劫花差号。你们中间,有他们的一个内应。” 众水手面面相觑,又是惊骇,又是互相猜疑。 周贻瑾点出他们其中的一人说:“柯二十八,你站出来吧。” 那个叫柯二十八的水手跳了起来:“你,你…你别血口喷人,我不是内应。” 周贻瑾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内应了?不过你承认的也挺快。” 翁雄已经带了几个疍家少年冲了过去,将柯二十八按住。柯二十八不停咒骂,又企图鼓动其他水手替他出头。只是疍民的人数比船上水手多了几倍,这个柯二十八又是新来的,众人对他并不十分信任,所以水手们一时没有动作。 周贻瑾也不理他,对水手头目邓大昌说:“你带人去他睡觉的地方搜一搜,应该能找到一些磷光粉,那是他今晚要用来放信号的。” 邓大昌抱着一点狐疑,带了人去了,没多久匆匆赶来,拿着一包东西说:“果然有磷光粉,还在他床底下找到一些放火的东西。” 这一下子,水手们便都相信周贻瑾的话了。 周贻瑾说:“把柯二十八绑起来吧,找个舱房关起来。” 便有一个水手和两个疍家后生押了柯二十八下去了。 翁雄和邓大昌上前,齐声问:“周师爷,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这时都相信了会有贼人来犯,白鹅潭直通外海,若是有大股海盗逆行至此,靠着船上这点人手可抵挡不住。 花差号的前身虽然是一艘军舰,但改装之后早成了一座水上花园。吴承鉴一直以来也只是为这艘巨舰保留最低限度的水手,光靠这些水手,近岸移动没问题,出远洋就有困难了,至于打仗是想都别想。 周贻瑾一眼就看出了两人的疑虑,说道:“放心吧,不是来自伶仃洋外的大股海贼。珠江口左有新安,右有澳门,朝廷的水兵和洋人的大船犬牙交错,大股海盗越不过他们直入白鹅潭来的,若不是这样,花差号这几年能在白鹅潭上太平?来人只是一些之前被我们开革出去的下人,勾结了广州城内外的匪类,最多也就几十号人手吧。如果没有内应,这些人连船都未必上得来。” 邓大昌说:“周师爷,要不我们报官吧?” 周贻瑾道:“第一,来不及,现在去报官,没等官府派人来,贼人先逼近了。第二,如今的形势你们都清楚,涉及到吴家的事情,报了官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邓大昌道:“那怎么办?” 翁雄大声道:“如果周师爷的情报没出岔子,那我们的人就比对方多出许多,而且敌明我暗,贼人如果不来就算了,如果来了,我们就关门打狗,怕什么呢。” 邓大昌说:“赢应该能赢,但上百号人聚众斗殴,如果手上没个轻重,打死打残几个可怎么办?” 周贻瑾淡淡说:“这里是海上,按照朝廷对疍民的处例,船就是屋。按大清律例,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 他看看邓大昌和翁雄都听不大懂的样子,就解释道:“这就是说,凡是夜晚未经许可进入人家屋里的,拿到衙门要打八十棍。如果被主人当场杀死的,主人免罪,可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今晚这些蟊贼不来便罢了,如果来了,我们打死几个都没事。” 翁雄大喜:“若是这样,那就好了。” 邓大昌想了想,也就点头了——能在水上当水手讨生活的人,就没有真怕事的。 周贻瑾道:“去布置吧。” 当下邓大昌带着翁雄,到各处可能登船的地方布置陷阱——主要是一张又一张的粗大渔网,如果贼人真的上来,一网打过去,然后棍棒交加,除非面对的是百战水兵或者奸猾海盗,否则别说几十人,就是上百人也难以抵挡。 这艘船本来就是军舰,虽然经过改装,但利于防战的基本结构是改不了的,有了邓大昌的指点,没多久疍家儿郎们就将陷阱布置好了,夜幕低垂之后,便只等贼人到来。 等啊等,等到二更天,还是没什么动静。 水手和疍民们都有些烦躁了起来。 周贻瑾叫来一个疍民后生说:“去,用这包磷光粉,涂抹到船头去。” 邓大昌道:“这是做什么?” 周贻瑾道:“我也不喜欢枯等,与其枯等,不如由我们来决定贼人冒犯的时间。” 那磷光粉涂上去后不久,黑压压的水面上果然就起了动静——本来晚上视野很差,然而无论是疍民还是水手们都久经风浪,在有心监视的情况下,还是发觉到了一样。 “要来了!” 第六十八章宵小就擒 这根本就不能算一场水战,便连斗殴几乎都说不上,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水面上开来了七八条小船,靠近花差号后,这些人连舰船都上不来,还扮出蹩脚的鸟叫来。 邓大昌低声问:“这是做什么?” 周贻瑾笑了:“多半是约好的信号啊。抛软梯下去,让他们上来吧。” 于是水手疍民们就让出了一片地方,跟着抛下软梯——唯恐对方爬得太慢,还多抛了四五条。 十几条小船便爬上来了几十号人,等人上来得差不多了,聚集在乌漆嘛黑的甲板上,领头的才说:“柯二十八呢?怎么办不见他?” 一个男的说:“我知道那些金银放在那里,我带你们去找。” 这些人也不知道是警觉性太差,还是利欲熏心,没见到接应的人竟然还继续行动——领头的人就分派人手,分成三拨:一拨人去水手舱控制水手,一拨人人准备去放火烧船,最后一拨人准备随那个男的去抢金银。 邓大昌暗中听到,心中吃惊:“这些家伙虽然不怎么成气候,但如果不是周师爷预知了他们的图谋,这时候我们都在睡觉呢,忽然被他们摸上舱房,只怕我们都要遭殃。不过话说回来,周师爷怎么对他们的情况这样清楚?” 几十个盗贼们分成三路行事,没想却分别踏入了疍民们布置好的陷阱,没一会就听到各种“我丢!”“乜嘢!”“你老母!”的声音此起彼伏。 钩子钩脚,渔网罩头,跟着棍棒交加。 留守在那几条船艇上的船夫听到动静,都抬头望上来,有人说:“这动手的好快。”又有个老练的说:“可听着这声响不大对。” 忽然之间,花差号上灯火一亮,照得附近海面的视野也扩大了些许,有个老船夫叫道:“不好!那是什么!” 这才发现有几十条渔船围了上来,已经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 这场埋伏抓贼的行动,不到半个时辰就彻底结束,所有上船的盗贼全部被抓——“战况”也毫不激烈,一看清楚敌众我寡,大部分贼人干脆就器械投降了。只有几个彪悍的负隅顽抗,却也挡不住几十个人的围攻。在下面守着船艇的船夫见势不妙也都投降了,两个企图跳水逃走的也都被疍民后生撒渔网捞了上来。 船上船下一共五十三人全都用绳子捆了,堆在了甲板上,灯火之下,邓大昌认出了其中三人果然是的被遣走的花差号奴仆,对这种吃碗面反碗底的二五仔,他最是逼视不过,忍不住呸了一声,朝他们身上猛吐口水。 翁雄问周贻瑾:“周师爷,接下来怎么办?”对周贻瑾的神机妙算,如今他已经是心服口服。 周贻瑾道:“把他们全都绑翻了,赶到沙洲上去。困上两天。” 翁雄道:“两天之后呢?” “明天就是吴老爷子的寿宴了。”周贻瑾道:“最迟后天,承鉴就算不回来了,也会派人上船,到时候听他处理吧。” —————— 这一场闹剧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在盗贼们被押走之后,花差号上便又恢复了平静。 疍三娘一直呆在船舱内,等到一切安定这才放心,请了周贻瑾入舱,温了一杯酒,为他压惊——不过周贻瑾看上去,可是什么惊都没有,疍三娘与他相识也有几年了,知道他知识渊博心思细密,却从不知这样文文弱弱的一个书生,居然还有这般手段。 “三娘大概是有什么要问的吧。”周贻瑾说:“有什么要问的,就直接问吧。” 疍三娘道:“贻瑾,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周贻瑾轻声笑道:“就是广州内外,几个鸡鸣狗盗的小帮派凑起来的一伙人。” 乾隆年间,虽然号称盛世,但社会上游民极多,在广州这种全国有数的大城市,游民的数量更是难以统计,这些人好一点的就去码头工坊干份活计,人品差一点的,便在坊间游手好闲,若是实在没有门路,便加入各种帮派,甚至沦入偷鸡摸狗之流。 周贻瑾说:“花差号是一艘大船,船上人手虽然不多,但最少的时候,加起来也有几十号人,又孤立于白鹅潭风浪之中,寻常小偷不敢上来,要想打它的主意,只有拉帮结伙。吴家势大的时候,那些市井帮派都不敢来犯,吴家一失势,我就看出船上一些人动心思了,便将他们打发了出去,这些人颇知船上虚实,被打发走了之后又心生怨念,上岸之后,果然就忍不住了,便去勾结帮派,说动一些下九流,准备今晚上船洗劫一番。” “这些我倒也都猜出来了。”疍三娘说:“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对他们的了如指掌?” 周贻瑾笑了:“因为是我教他们的。” “啊?” 周贻瑾道:“俗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与其提心吊胆防备他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犯,不如把对方的行动都掌握在手中,于是我将一个可靠的小厮也遣了出去,让他串联那些心怀叵测的家伙,又教了他们如何拉人,如何行动。这帮人凑在了一起,就成了一个不小的团伙,大团伙要行动,就会暗中压制小股蟊贼。因此过去这些天,我们花差号反而平安无事了。” “但是那些帮派受了我们的算计,事后奇肯善罢甘休?” “当然不肯的。”周贻瑾说:“不过那又如何?明日西关将有大变动,等过了明日…如果承鉴能够翻盘,这些杂鱼烂虾别说再来冒犯,还得上门来磕头认罪。如果承鉴不能翻盘…那…” “那我们…该如何?” “那我们就把这艘船烧了吧。”周贻瑾道:“没有宜和吴家,这艘船便保不住——就算整个广州府的疍村都出头,也保不住。” —————— 吴国英的六十大寿终于到了。 刘大掌柜约了戴二掌柜一起去给老东家拜寿,一大早的,他才穿戴好衣服,戴二掌柜就来了。 两人拱手见了礼,刘大掌柜道:“外头形势怎么样?” 戴二掌柜道:“还好,宜和行的产业暂时都没事。” 刘大掌柜一听冷笑:“自然是没事的,旧主人虽然要败,但新主人岂愿意收到一批破烂货?早就有人放出了风声,不许闲杂人等糟臜这些产业,那些宵小之辈,岂敢造次?” 两人联袂出门,在门口就见到了二十几个伙计——这些人便是宜和行的中坚力量了。 刘大掌柜见到他们,不由得一愕:“大伙儿,你们这是?” 他知道这些人的品性,绝不会是准备上门去讨薪的,而吴国英对他们也早有安排。 第二次保商会议后的第三日,吴国英便开始召唤一些老伙计分批上门,每个人都得了他一封荐信,如果半个月后宜和行不在了,便拿着书信去新东家处。 这时候,广州地区尚无信用足够的银行业务,但各大保商都会交换寄存一些东西在亲朋处以备不时之需,潘家、叶家、蔡家,吴家都寄有银子,寄在潘、叶家里的银子,吴国英是不指望了,但吴国英料潘有节当不会这般下作,便给几个老伙计开了条子,让他们半个月后到潘园去取,也算是一笔遣散费。 当时这些伙计拿到条子个个泣不成声,与吴国英哭泣拜别,而这时听了刘大掌柜一问,一个叫欧家富的中年掌柜走了出来,说:“大掌柜,我们是要去给老掌柜拜寿!” 二十几个伙计齐声说:“对,我们去给老掌柜拜寿!” 欧家富道:“宜和行这次遭了无妄之灾,是折在了小人手里,非战之罪。老当家和两位少商主都不负我们,我们也不能有负吴家。虽然我们帮不上什么大忙,但也要去凑个热闹,让老当家高高兴兴地喝一杯寿酒。” 现在整个西关消息都已经传开,他们也都已经料到,过了今日,只怕吴家的下场将十分凄惨。 “好,好。”刘大掌柜在宜和行多年,无论对宜和行还是对吴国英,感情都相当深,这时叫道:“走,咱们拜寿去。去给老当家敬一杯酒。” 几十个人便结了伴,齐齐向西关吴宅走来。 过去几天,吴宅大门紧闭,又有旗兵看门,所以一只狗都进不去。 直到今天一大早,吴家张灯结彩,中门大开,几个旗兵被请到一边,有一桌酒席好吃好喝供着。穿隆赐爷站在门口,一身光鲜地迎接八方客人。 刘大掌柜等虽来得早,却已看见不断有人拱手而入,全没有料想中门可罗雀的景象,再走近一点,更觉得吴家门庭若市,竟是出人意料的热闹。 欧家富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老当家人缘真好。都说人情如纸薄,今天看来这句话却也不大对,到今时今日,还有这么多人来给老当家贺寿。” 刘大掌柜心中却想:“人是多,贺寿却是未必。”但想想这是老当家的好日子,便没有开口,带了众伙计,走了上去。 第六十九章拜寿 穿隆赐爷远远望见刘大掌柜一行人,急忙走出了几步,躬身迎了进去。 这一次寿宴,吴承鉴给足了穿隆赐爷钱,所以筹备得十分充分,一进大门,院落里就摆满了酒席。吴承鉴说了个大概意思,穿隆赐爷就安排得妥帖,客人一来,就有童仆将人引到预订的位置上。就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也在院落里预留了酒席位置。 当初吴家败迹未显时,穿隆赐爷觉得这么大个排场完全没问题,等到后来吴家败迹显露,宜和行的势头急转直下时,穿隆赐爷便觉得这么大的排场铺开,到时候若是没人上门贺寿,场面反而尴尬,就建议削减一些席位。 不料吴承鉴不但不让削,还让他安排多一些席位,果然今天许多债主和供货商户竟是拖家带口地上门“贺寿”,若不是早有准备,按照原来的安排只怕还有所不足,因此对吴承鉴的眼光更加信服——他心里因此便想着:“三少连这等小事都预见到了,不可能看不透整个大局” 他这两日进左院和吴承鉴商量寿宴细节时,还每每见吴承鉴与夏晴调笑,便觉得三少有这等闲情,定是有把握将眼前局势翻盘。 刘大掌柜被穿隆赐爷迎到中堂之内坐好,沿途扫了几眼,见来拜寿的这些人个个目光闪烁,不停地扫向堂内,似乎在等着谁出来,便知道这些人名为,实际上心怀鬼胎。 便是欧家富也看出来了,心道:“这些人不是来祝寿的,是来讨债的。” —————— 这些天来,吴国英老爷子一直睡不沉,但不知为何,昨晚却睡得很好,入夜后不久便睡着了,一觉睡到天光,竟是精神大好。 杨姨娘拿了衣服来帮穿,却皱着眉苦着脸,只差没哭出来。 吴国英想想今天是自己的好日子,便忍住不说她。 他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风光了二十几年,发家之后一直忙碌从未做过一次像样的寿礼,不想今天吴家面临灭门之灾,这时候自己的寿宴却办得如此风光。 或许这将是吴家的谢场宴,或许经过此劫后吴家将涅槃重生,不管是哪一个结局,吴国英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或许正是因此,他昨晚才睡的那么沉。 梳洗罢,开了房门,蔡巧珠已经侍立在外,请安道:“新妇来伺候老爷用早膳。” 这几年来,吴国英的日常起居都是杨姨娘伺候打理,但今日蔡巧珠来了,却也没人觉得不妥,许多下人心里都想:“这是儿媳妇来给公公尽最后一点孝心了。” 蔡巧珠为吴国英添了一碗粥,吴国英问:“承钧怎么样?” 蔡巧珠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昨晚一直咳嗽着,新妇照看了一夜,幸而今晨起来没再咳了。” 吴国英看看她眼眶乌黑,便知她多半一夜未睡,道:“辛苦你了。” “应该的。”蔡巧珠道了一句,又未公公添些咸菜。 福佬们吃的粥和广府人吃的粥不一样,福建人的粥总是煮得米粒完整,广州人的粥是煮得米粒扁烂,若依古语,福建人的粥其实应该叫“糜”才对——这是更古老的一种做法,晋惠帝那个“何不食肉糜”里的“肉糜”,指的就是福建式的粥。 吴家来穗安家已经几十年了,吴承鉴已经习惯了喝广式粥,而吴国英的早餐,依然改不去食白糜配咸菜。 一大碗好糜喝下去,吴国英大感爽快,因问起外头的形势,蔡巧珠道:“这几日无论日夜,门外从来不缺人‘守门’的,今天中门一打开,就有人进门拜寿了。现在宴席已经坐了三四成了。三叔说了,且等宴席坐了有七八成,我们再出去不迟。” 吴国英呵呵一笑:“早,真是早!”这老早地就上门,他自然猜到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就在后院等着,蔡巧珠先到前面去清点寿礼,上门不空手是中国人的习惯,更何况是拜寿,主人家受了礼,回头要设法还人情的,所以要清点立单,结果一堆堆的都是临时采买的便宜货色,用心准备的礼品十中无一。欧家富等伙计办的寿礼倒是用心,价值虽不甚高,蔡巧珠却记在了心里。 所有寿礼之中,以潘有节送来的一株珊瑚最为夺目,那珊瑚高达五尺,更难得的是侧看形状恍如吴国英的生肖——恍若老虎形状——这就可遇不可求了,多半是潘有节偶得此物而留了心,今日特意送来。 蔡巧珠心道:“十一保商之中,自第二轮保商投筹之后便都急着与我家划清关系,也只有潘家还能维持这份体面与心意。同和行能成为天下第一果然不是侥幸。” 除了潘有节之外,卢家送来的寿礼也颇为厚重,虽不如潘家之用心,却也配得上卢家的身份。 吴家中门已开的消息传遍西关,不到中午,吴宅内外就坐得人满为患。 蔡总商那边听到消息,怕出意外,便加急求请了粤海关,吉山临时又调了五十旗兵、二百绿营来,虽然没有阻人进门拜寿,却也要防人趁机作乱。有这些旗兵、绿营兵盯着,那些债主商户就算有什么怨念也不敢肆意妄为了。 可是人一多也就没办法保持安静,开了一个口发现兵老爷们没管就渐渐喧闹了起来,终于这声音传到了后院。 吴国英耐不住了,道:“走吧,走吧。”这场寿宴,他已经预备好了将是多事之会,便由吴承构和吴二两扶着,来到中堂。这里清空了桌椅,摆下了四台宴席——能进到这里的,都是最重要的客人了——其中一台请亲族,一台请好友,一台请官长,一台请伙计。 结果好友、官长两台几乎都空了,亲族、伙计两台倒是坐满了。 吴国英先见亲族,拱手道:“六叔、十五叔。”六叔公与十五叔公带着众亲族还礼,六叔公的年纪比吴国英大,十五叔公的年纪比吴国英小,但两人的身体却都康健得很。 接着来见伙计,看到刘大掌柜、戴二掌柜、欧家富等人,刘大掌柜道:“老当家,今天我们这些老伙计一起来了,给老当家贺寿,讨喝一杯寿酒。” 欧家富也上前,说道:“老当家,我们这些人凑了钱,为老东家打了个金寿桃,因为太过仓促,还有几片叶子没打好,所以金寿桃暂时都放在了我家了,回头方便的时候,老东家就派人来我家拿。” 这话说的古怪,杨姨娘忍不住嘟哝,心想哪有上门拜寿寿礼还放家里的?分明就只是空口白牙,但吴国英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素知欧家富为人忠厚,做事稳重又有计较,今天如果真送了珍贵寿礼来,万一明日吴家抄了家金寿桃也是保不住的,这是暗着告诉吴国英:伙计们为吴家凑了一笔钱,万一有个好歹,这笔钱或许能做缓急之用,吴国英可以在方便的时候派人去取。 他拍了拍欧家富的肩膀说:“有心了,有心了!得有你们这样的好伙计,我吴国英这辈子就没白活,宜和行就没白开!” 欧家富道:“老当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家一定大步揽过、遇难成祥。” 门外头二十几个伙计一起:“老东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家大步揽过,遇难成祥!” 后两句虽然不是拜寿的话,但这是伙计们的真实心意,吴国英便欣然受了。他举了杯道:“今日我吴家虽遭挫折,但这个中堂之内,有亲人,有好友,不顾外头的风雨,能来陪吴国英喝这杯寿酒,那便是上天没有亏待我吴国英了。吴家虽然不知道明日将会如何,但今天这一杯寿酒,却足以慰我老怀。吴国英在此便借这一杯薄酒,多谢各位前来。” 他是不能喝酒的,才沾了下嘴唇,旁边吴承构便抢过喝了。 中堂内外,所有人都举杯为寿——这是不可废的礼节。 吴国英点了点头说:“酒薄菜淡,还请见谅,请用,请用。” 自己便坐下,按照风俗,这就算开席了,可今日到这里来贺寿的,有几人有心情吃饭?特别是外头的那些人,更是个个心不在焉,许多讨债的人被拦在大门外好几日了。今天借着拜寿的机会总算望见了吴国英,但看看周围的人都满脸心事还装着喝酒吃菜,中堂里又都是吴家的自家人,自己如果进去了说了煞风景的话,怕是要被轰出来,一时也都不好进去。但如果就这样吃一顿饭就走,却又如何甘心?只是都等着看谁上去打头阵,他们才好跟着施压。 找茬的人一时找不到好时机进来,倒是那些真心拜寿的人,一个个地上前来祝酒,吴国英一个个地回礼,然后由吴承构把盏陪上一杯。 刘大掌柜动了几筷子后环视周围,心道:“这个阵势安排得好。亲近的人围拢在老当家身边,外头那些人就算不怀好意,等闲也不敢进来。” 一念未已,就看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来,手边还扶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童。 吴国英一见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说道:“四友叔,你怎么来了?” 第七十章逼债 这个老头子叫薄四友,身子骨如吴国英一般虚弱,年纪却比吴国英大了将近二十岁,吴国英的辈分已经不低了,所以连潘有节都要称他一声叔,而这个薄四友的辈分更高,连潘震臣、吴国英都要矮他一辈,虽然薄家如今有些没落了,但吴国英素来念旧,见他亲来自然不敢怠慢。 薄四友立好了道:“国英你做寿,薄叔我趁着能动,便赶来为你贺一贺。” 吴承构早看到吴国英的眼神,拉了张椅子扶了薄四友坐下,薄四友指着那个孩童说:“这是我的虱(曾孙)。崽子,给吴爷爷磕头。” 那孩子就趴在地上,口里僵硬地说吴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吴国英弯腰比较吃力,蔡巧珠早上前把孩子扶起来,顺便塞了一个红包。 吴国英道:“好孩子,好孩子。四友叔四代同堂,羡煞旁人。” 薄四友说道:“四代同堂,唉——在别人眼里那是福气,可谁又知道老头子的苦处?我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活了四个,六个女儿不去说她们,只是这四个儿子又生了十七个孙子,十七个孙子下面又有十二个曾孙曾孙女,三四十年前嫁女儿,家底掏了一半,近十年嫁孙女,剩下的家底又去了一半。我的这些儿孙又都是没用的,会营生的少,吃干饭的多,四代同堂,全靠老头子我支撑着全家六七十口的生计。就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能撑到几时…” 吴国英也叹道:“四友叔说的是,别人看我们家大业大都只知道羡慕,又有谁能清楚这其中的苦处呢。” 薄四友伸手过来握住了吴国英的手道:“国英啊,还是你知道我。”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是不知道你吴家如今的难处,可是薄叔我比你更难啊。投在你们宜和行的那笔钱如果收不回来,明天我们薄家六十七口人,就都得喝风。国英啊,无论如何,你得替我想想办法啊…”说完,一双老眼便渗出了泪花。 蔡巧珠心里一突,便知这不是来拜寿,仍然是讨债来了。 吴国英见薄四友这个模样,心里也是难受之极。 蔡巧珠便知公公抹不下老交情,看了吴承构一眼,吴承构却不动,蔡巧珠无奈,这个丑人只好自己来做了,她上前福了一福,说道:“薄太公,薄家再难,也不过少了下锅的米,吴家之难,却是连吃饭的人也都要保不住了。今天是我们老爷的好日子,薄太公是高寿的人,自然知道做寿的忌讳与规矩,太公与我老爷既是几十年的交情,又是长辈,不如今日只论情谊,莫谈利害如何?” 薄四友眼睛扫了蔡巧珠一眼,脸色一沉,说道:“这位是?”他有十几年没来吴家了,竟不认得蔡巧珠。 吴国英道:“是承钧的媳妇。” 薄四友道:“国英啊,你我说话,还要晚辈娘们来插嘴,你们吴家的规矩是这样的?” 吴国英虽然念旧,却非昏庸,蔡巧珠这个儿媳妇是他极满意极倚重的,薄四友却是一个十几年没上门、今天一上门就要讨债的长辈,谁轻谁重他还拎得清,当下道:“她是我吴家当家的女主。现在我儿子病倒了,二儿子没出息,小儿子爱胡闹,我也是又老又病,只能靠着这个儿媳妇来撑场面、应付外头讨债的人了。” 薄四友被他一堵,脸上便讪讪的,说:“好新妇,好新妇,果然贤惠的很。你说的话虽然有理,今日是国英的好日子,论理我不应当来,可是你们吴家门禁太严,我的几个儿子,何曾进得了门,过了今日,我怕是再也进不来了,所以不当说的话,也只好一并说了。” 蔡巧珠得了公公的话,底气已壮,分说道:“薄太公,我吴家门禁从来不严,这几日是被朝廷的兵给看住,吴家也没办法。在此之前,逢年过节的,薄太公是长辈不敢屈尊,但薄家的儿子孙儿辈,却也不见常来吴家做客,累得孙媳我也没能认得薄家叔伯婶母,却是孙媳我的不是了。” 这句话是暗指薄四友一家平日不上门,今天想要钱了就打交情牌,薄四友被说的老脸又是一黑。又听蔡巧珠继续说:“太公既知今天是我家老爷的好日子,若还顾念着数十年香火之情,那么那些论理不当说的话,还是别说了吧。” 这一阵抢白,薄四友一句嘴也还不上,这时候便祭出倚老卖老的绝招来,只对吴国英说:“国英啊,别人的钱,我不管!但我的钱…老头子我快死了,你可不能赖啊!” 蔡巧珠眉头大皱,分说道:“太公,今时今日的形势,不是我吴家要赖大伙儿的帐,但是当此形势,吴家还能做什么?不只是薄太公的钱,今日在座这么多人的钱,吴家非不愿还,乃是不能。薄太公,难道你就没看到我们吴宅内外,到处都是官差营兵么?吴家大船有将沉之虞,太公还在这时候上门交逼,不嫌太过了么?” 薄四友被逼不过,遮羞布也不要了,口吐真言:“老朽当然知道你们吴家的形势,可是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钉,既然这艘船是沉定了,这三斤钉给谁不是给呢,不如就趁着沉船之前,给我们薄家了吧。” 蔡巧珠听了这话,再看这个老头儿,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她虽然也经历了不少险恶世事,本性毕竟还是良善的,万想不到还能在一个八旬尊长口里,听到如此厚颜无耻之话! 她忍不住心道:“他薄家用心如此卑劣可鄙,怪不得家势每况愈下。” 就见薄四友踢了曾孙一脚,那小男孩大概是被教过的,一下子哇哇哭了起来,扑到吴国英脚边,眼泪鼻涕一起流,都蹭到了吴国英的裤腿,又有几个薄家的孙子从外头冲进来,一起哭道:“国英叔,国英叔!你可不能这么对我们薄家啊。” 吴承构和吴二两赶紧上前拦住,不让他们近吴国英的身,冷不防又走进来两个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年纪,叫道:“国英老弟!薄家的钱若要还,可也别少了我们的!” 刘大掌柜认出那两人一个叫林汝大,一个叫任汉骁,都是与吴国英同辈的商场老货色,他们的背后也有一些子弟,在外头挤着就要进来。 这下子场面就有些失控的征兆了。 刘大掌柜赶紧与戴二掌柜迎了上去,欧家富带了吴家的亲戚,挡在了中堂门口,这里头一闹,外面没心吃酒的客人们也都跃跃欲试起来,有叫喊的,有哭嚎的,有要冲进来的,原本还勉强维系着礼貌与温情的一个拜寿宴会,登时破灭。 蔡巧珠眼看场面变得难看,低声道:“老爷,你别伤心,这些人…” 不料吴国英却轻轻笑了笑:“伤什么心!我若连这都看不破,那可是白混了几十年的商海。” 不过被人如此逼迫,这也是他生平罕有的遭遇,便要撑起身来发作,吴二两一看惊得甩开旁人,既过来道:“老爷,你可别激动,昊官吩咐过,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不能让你激动。” 便在这时,外头嘿嘿、赫赫几声冷笑,从远而近,而原本就要闹起来的人群,竟也慢慢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人在走过来,气势压住了中堂外面的讨债者。 蔡巧珠心中一阵警惕:“这又要来什么厉害人物?” 便见外头人群两分,中间走进三个人来,那三人进了门后,左边那人脸上一道刀疤差点将其半边脸划作两半,显得面目十分狰狞,他一个环顾,林汝大任汉骁都吓得退在一边,连薄四友都将曾孙拉了回来。 进门三人中间的那个伸了伸手,便有两条精壮汉子快步小跑过来,进来后同时躬身,其中一个奉上酒杯,另外一个就帮着斟酒,酒一斟满,马上躬身后退,一举一动都显得训练有素。 那三个人便上前几步,举着杯子道:“我等来给老商主敬酒!” 这三个人吴国英都觉得面生,看了吴承构一眼,吴承构嘴角都有些抽搐,他认得左边那个人叫马大宏,广州有名的帮派老大,控制着沙面上千号苦力,右边那个叫段先同,北江广州段屈指可数的大佬,垄断着那几十里的内河黄金航道,据说只要他一个禁令下来,进出广州的航道立马就会瘫痪,中间那个更是手眼通天,人称刘三爷,真实姓名无人知晓,据传说是洪门某一支的头面人物,号令所及,上至肇庆、下到澳门,整个珠三角都有他的耳目和打手。 如果说昨晚偷上花差号的那些是黑道上的杂鱼烂虾,那这三个就是广东黑道上响当当的角色。吴国英不认得他们,吴承构却清楚宜和行有一部分货是和他们有关系的——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虽然所占份额不大,但对这些帮派来说却是一笔丰厚而稳定的投资。因为有这个关系在,平常时节这些帮派都会对宜和行、对吴家暗中关照,但现在吴家要倒,这些人便要上门抽回本钱。 第七十一章洪门上门 吴承构低声在吴国英耳边说了两句,吴国英瞬间明白——这三人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是近几年的事情,他只是不认得人——赶紧扶着儿子站起来说:“三位一路远来,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马大宏的刀疤脸狰狞可怕,段先同的两撇老鼠胡子则是一副阴险样,刘三爷笑眯眯的倒是满脸和气,但能坐到他这个位置的人,谁敢以为他是真和气? 三人见吴国英起身敬客,都回了一礼,刘三爷笑眯眯道:“今日我等三人联袂,凑个热闹,一来是给老东家拜寿,二来嘛,我们江湖上的人说话就不转弯了——老爷子,咱们三家投到宜和行的钱和别人不同,那是几千号兄弟一点一滴凑起来的血汗钱。吴家的难处我们也明白,但我们三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却不能不为手底下的兄弟考虑,只能请吴老想想办法,别让这几千号兄弟今年过不了年。” 吴国英大感为难,刘三爷的话说的客气,但语气之中却是不容拒绝。 其实薄四友也罢,刘三爷也罢,他们都清楚吴家要完,然而他们的打算又惊人地一致:别人的钱我不管,但我的钱你得还。薄四友是卖惨动之以情,刘三爷等就靠威压暗藏胁迫了。 旁边任汉骁嘟哝道:“你们的钱是钱,难道我们的钱就不是…” 马大宏冷冷道:“我们的钱,就是和你们的钱不同!怎么,你还有意见了?” 任汉骁吓得后退了两步,连声道:“不敢,不敢!” 旁边段先同道:“吴老爷子,我们就把话摊开来说吧。你们吴家算是皇商,如今形势不妙,官府那边是要先做一通清算的,或者吴家大部分人都熬不过这一遭了。可万一有漏网之鱼熬过去了,官府那边清算完,江湖道这边还要再过一遍。如果吴家能把我们这条数善了了,那么以后吴家劫后余生的子孙、家眷、家人,在江湖上便能不受欺辱,但如果这条数不能善了,嘿嘿,这广府内外,固然有几千号兄弟要过问一声,便是南洋海外,也有洪门的堂口!” 这话说的漂亮,却又暗里藏刀!这是告诉吴家:别以为只是官府清算就算完,若是不能将我们这边的账目结清楚了,将来官家那边算完,黑道上的兄弟还要再补上一刀。 听了这话,从蔡巧珠、吴承构到吴二两,全都脸色一变,就是吴国英也是双眉一堕。公媳俩都知吴承鉴做好了打算要把光儿送到南洋安身,到了吕宋朝廷便鞭长莫及,但洪门的势力却能伸到那里。今天若不能善了此事,光儿到了海外也会有危险。 刘三爷笑笑,对吴国英说:“老爷子,怎么说?” 吴承构叫道:“我们家现在没钱了!” 马大宏大怒道:“你们真想赖账?”就要上前动粗,却被段先同拦了一拦。 段先同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宜和行这么大的家业,不可能没有留一点后手的。” 他看了吴承构两眼,阴恻恻地说:“这位是吴二少吧?别说你们家的公账了,就说你的私房,你在芳草街那处宅子,还有里头静鸡鸡(广州话,鬼鬼祟祟的意思)收着的娇娃,便都不在宜和行的公账上吧?” 吴承构一听,脸皮就像抽了筋。 他毕竟也是宜和二少,虽然不能像吴承鉴一样,弄了一艘花差花差号光明正大地梳笼花魁,却也悄悄在外头弄了个院子,包养了个外室,这段时间,他已经提前将一些家资挪了过去,正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这点底都被捅破。 吴国英一阵咳嗽,几乎就想打吴承构一个耳光,手提起来却没力气,蔡巧珠赶紧上前为公公顺气,吴二两连声道:“老爷,你别气,别气坏了身子。一切不还有昊官吗?你要保重啊。” 吴承构听到这话,一个灵醒,叫道:“对,对!你们别逼我爹了,我爹现在不当家,你们逼也没用!” 刘三爷哦了一声,他倒也知道吴家的家业早已交接了两回,弥勒佛般的脸笑道:“若是这样,那就请当家的出来一谈吧。这会子老子做大寿,亲生儿子怎么的也得登场不是?” 蔡巧珠亦知今日吴承鉴怎么也避不过去的了,转头就要让连翘去请三少,便听后面吴承鉴的声音响了起来:“哈哈,今天好热闹啊!” 就见吴七穿的一身光鲜,打头出来,后面跟着吴承鉴,更是穿的一身锦绣,他摇着扇子直晃到了吴国英面前,笑道:“阿爹,孩儿来给您老人家拜寿了。赐爷搞起来的这宴席你可还满意?” 说着也当满堂的人都不存在般,直向吴国英拜了下去 吴国英慢慢坐回太师椅,挥手:“去,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吴承鉴这才朝外,朗声道:“各位亲朋,各位好友,赶紧好吃好喝起来吧!我们吴家可是有今天没明天啦,过了这一顿,下一顿想来我们吴家白吃白喝也没机会啦。” 刘大掌柜和戴二掌柜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马大宏脸上怒色就要发作,不想刘三爷却按了按他,反而退开了两步,要看吴承鉴如何言语。 吴承鉴一眼瞥见薄四友坐在那里,皱眉对吴七道:“这老头是谁?中堂的酒席,我记得没安排闲杂人等的位置吧?” 薄四友听到“闲杂人等”四字,差点气结。 吴二两连忙上前道:“这是薄四友,你该叫叔公。”又解释了两句薄四友的身份和来意。 吴承鉴笑道:“哦,就是那个为老不尊,七十八岁还在外头包小妾,结果那小妾当晚就卷了细软跟马夫跑路了,这事听过,听过——神仙洲都笑了好几年了。” 薄四友气得胡子翘起,戟指道:“你…你…你…你个不肖后生!你不敬老!” 吴承鉴笑道:“人不是活久了就值得尊敬的。像你这样做了五六十年生意连个行号都没立起来,生了一窝的崽子却没一个成材,家无余财还要凑钱包娼,力不从心只能看着小妾跟马夫跑路,整个人活成了广州城的笑柄,我要是你,早就一条绳子吊死自己算了,还会跑来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薄四友大叫:“你…你…你…”手指连点,双腿伸直,眼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 吴承鉴转头对他的几个孙子说:“薄家放给宜和行的钱,可都是这老头画的押。他要是死了,回头官府清算宜和行,你们这种债主不在子孙代领的,可得排在后面了。” 薄四友的孙子大惊,赶紧跑过来扶住老头子,让他千万别死。 吴承鉴道:“还不快抬回家去,用人参吊命!” 那些薄家儿孙慌乱得全无主张,赶紧将人抬出去了。 吴承鉴又看了站在门内侧边上的林汝大、任汉骁一眼,笑道:“哎哟,这不是林伯、任伯吗?这是来给我阿爹祝寿吧?多谢,多谢。” 林汝大也有把柄,怕遭了吴承鉴的毒舌,不敢接腔,任汉骁为人浑一些,就叫道:“我们一来拜寿,二来讨钱!” 吴承鉴道:“讨钱?往年还不到结账的时候吧?”他转头问刘大掌柜:“是我记错了吗?” 刘大掌柜道:“三少没记错。根本就还不到时候!” 吴承鉴道:“既然不到时候,你们讨什么钱?到了时候,我们吴家自然有钱还你们。” 任汉骁大叫:“到了时候?就怕你们吴家过不了今晚,到不了明天!” 吴承鉴道:“所以你们打算不守白纸黑字签下的契约,一定要提前结走款子?” 任汉骁叫道:“没错!” 吴承鉴微笑着,说:“你们这些人,不讲情面,不讲规矩,不顾契约,不过嘛,我们吴家是好人家,三少我更是好人一个,你们既然想提前提款,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其实包括薄四友、任汉骁等人在内,今天来赴宴讨债的所有人,内心也都知道这一场闹多半只是徒劳——有官兵官差盯着呢,怎么可能闹出钱来?只是要他们眼白白看着一大笔财产就这么没了,怎么也不能甘心的,所以就抱着“万一呢”的心态来了。 不料吴承鉴这时居然松口,林汝大任汉骁等赶紧叫道:“什么?你愿意还钱?” 吴承鉴笑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我说过,你们这么做,不合规矩。咱们广东人做生意,口齿最重要。既然去年定下了日子,那么今年就应该按约结款,若我们吴家失信,改结的款子逾期不结,那就是我吴家的不是。但你们若要提前要钱,失信的就是你们了。真要提前把钱提走,至少要倒扣一些利息。如何?” 林汝大任汉骁对望了一眼,同时道:“倒扣利息,就倒扣利息!”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这钱自然能拿回一点是一点,哪怕只能拿回个几成,那也比全部打水漂好啊。 吴承鉴走到中堂门口,对着挤在外头的百十号人说:“你们是不是也愿意倒扣利息,提前取款?” 一听这话,外头强压了好一会的人群雷声般轰叫:“愿意,愿意!” 吴承鉴等人声静下来,这才笑笑道:“行,那就这么办。”招了招吴七:“你们把这张追加契签了,我再给你们发钱。” 吴七从怀里摸出了一叠纸来,给各个债主当家发了过去,今天来讨债的人虽然多,但大多是亲眷伙计帮着拉架势的,真有资格做主签字的,也就二十几个,二十几人都拿了那张纸一看,却是一份追加契约,大致内容是因为要吴家提前还款,自己愿意倒扣利息、每日倒扣几何云云。 这些人大多精通算计,将那利息一通心算,各自心惊,有人叫道:“这利息好高,若是要今日还款,那我岂不是只能收回不到一半的钱?” “没错,这倒扣的利息太高了!” “这太离谱了!” 类似的声音此起彼伏,吴承鉴等众声稍停,才冷笑道:“怎么?不想签,不想签就把契子拿回来。咱们还是按照旧契行事。何必在这里啰嗦?” 众债主一听,又受不了了,任汉骁忽然一咬牙,道:“好,我签!” 吴承鉴道:“阿七,去搬张案几来,给任伯签字画押。” 他要做的这些事情,全都是早有准备,所以案几很快搬了来,任汉骁带头,就签了字,画了押。 吴七便要收走一张新契,任汉骁一拦:“等等,钱呢?” 吴承鉴笑道:“你怕什么,这么多人堵在这里,还怕我逃了?再说这是追加的新契,本来也该人手一份,我们才能按契行事。” 这话倒也合情合理,任汉骁这才放开了,又说:“好,新契你签了,钱呢?” 吴承鉴笑道:“那我是先给你结钱,还是等后面的人一起签完,大家一起结?” 任汉骁叫道:“自然是我先签先结?”他话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人声给淹没了:“凭什么他先结!”“要结一起结!” 吴承鉴笑道:“看来只能等大伙儿都签完了一起结。” 于是二十几个债主便排起了队伍,一个个地签名画押,马大宏也要过去时,却被刘三爷给拦住了。 吴七收齐了新契,交给了吴承鉴,几十个债主又一起问:“新契签了,钱呢?” 吴承鉴笑了笑,道:“行啊!”对吴七道:“开库,取钱还钱!” 吴七接过吴承鉴递过来的钥匙,就将他唢呐一般的声音叫了起来:“来啊,开库,取钱还钱!”跟着对那二十几个忠心的伙计说:“走,帮忙搬银子去。” 吴承鉴虽然是当家,但在宜和行威信未立,欧家富先望向吴国英一眼,吴国英心里清楚家中库房的存银不足以支付所有债务,也不知道儿子要搞什么鬼,但却点了点头。 欧家富便带着伙计们跟吴七去了,不久便见他们抬了十几口大箱子出来。 吴七啪的一声,打开了其中一口箱子,这时已经过了中午,日头正大,这满满一箱子的白银,反射得满院子人眼花。 吴承构见到银子,惊叫道:“阿爹,这…真要把银子给结了?” 吴国英低喝:“闭嘴!” 便听吴承鉴笑道:“刘大掌柜,戴二掌柜,清点计算,这就把钱给他们结了吧。” 两位大掌柜都望向吴国英,见吴国英还是点头,便走了出来,二十几个债主正喜出望外,忽然外头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住手!住手!不许结账,不许还钱!” 就看一个金钱鼠尾带着旗兵,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正是嘎溜。 第七十二章番鬼上门 来讨债的这些人,对着吴家呼呼喝喝,但一见到持刀拿枪的旗兵,一下子就都软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嘎溜急急冲了进来,指着所有人道:“不许乱动!”又指着吴承鉴道:“不许还钱!” 吴承鉴道:“嘎溜管事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他们有的是盘借了钱给我们吴家,有的是输送了货给宜和行,无论是还钱还是结账,我们吴家都不能赖啊。” 债主们都鼓起勇气,帮腔叫道:“不错,不错!” “不错你个屁!”嘎溜伸手点着那些箱子:“这些,这些,现在全都是皇上的钱了!你们谁敢乱动,那就是劫持皇家存银,要杀头的!谁想杀头,给我站出来!” 他这一通狂叫嚣,把所有债主都吓退了一步——虽然他的话里头满满的都是毛病。 吴承鉴道:“嘎溜管事,这真的不能通融通融吗?” 嘎溜冷笑道:“你在保商会议处,自己答应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捐献结清之前,你们吴家的成锭的银子,一锭也不许动!”指着那些箱子:“全给我搬回去!拿了封条,把库房大门封起来!谁敢乱揭封条,谁就是劫持皇家府库!” 吴承鉴一脸无奈,朝着吴七摇头,吴七只能将打开的两口箱子盖上了,又带人将这些箱子搬了回去,一队旗兵沿途押着他们回了库房。 吴承鉴对嘎溜道:“管事老爷,我们吴家无论是败是亡,也就算了,又何必多拖这么多人下水?” 嘎溜冷笑道:“你们的死活,他们的死活,关我什么事。但这银子,必须一锭不少!这是上头的意思,谁敢二话,刀剑伺候!” 吴承鉴这才露出一脸假笑来,对着众多债主道:“看看,我也没办法,是不是?”忽然之间,假笑变成了真笑,真笑变成了放声大笑。 众多债主忽然才反应了过来,知道自己被吴承鉴给玩了!白白空欢喜一场,然而现场有旗兵镇压,他们又哪里还敢造次?只能暗中咒骂,眼睁睁看着吴承鉴放声大笑进门去。 吴承鉴回了中堂,吴国英看了他一眼道:“何苦如此?便让你玩耍了一场,又有何益?” 吴承鉴看了刘三爷一眼,笑道:“怎么没益处?”他掏出怀中的追加契约,在手中拍了两拍,笑道:“回头我们银池子满了,就一家家地跟他们提前算账。虽然不能像今天一样坑掉他们大半的债务货款,但坑回三四成也还是有的。人家自己送上门的钱,为什么不要?何况这加加埋埋的,也不算一笔小钱了。” 那三个黑道大佬,阴恻恻的段先同一双眼睛一下子就眯了起来。刘三爷一张胖脸也收了微笑,露出沉思。马大宏则抓耳挠腮,似乎完全看不懂形势。 蔡巧珠心道:“三叔这话是没错,前提是我们吴家能熬过今晚。” 外头讨债却终于有人忍不住,有人出声咒骂,甚至意图冲进来,却被旗兵拔刀拦住了。 吴国英道:“快去劝劝那个嘎溜,可别闹出人命。” 吴承鉴道:“刀枪在前,他们若要送死,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蔡巧珠道:“今天是老爷的大寿,若是见了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吴承鉴心想这倒也是,便转身出门,才要跟嘎溜交涉,忽然外头有个旗兵冲了进来,跟嘎溜低声说了两句,嘎溜登时脸色大变,跟着赐爷也无比焦急地赶到,气喘吁吁跑到吴承鉴身边,叫道:“不…不好!番鬼子…来了!” 蔡巧珠道:“什么?” 穿隆赐爷道:“番鬼子!番鬼子来了!门前的旗兵都挡不住!打头的我认得,他和三少吃过饭,就是那个…那个米尔顿先生!他带了两队火枪兵,已经到了门口了!” 吴国英大惊:“什么?” 吴承鉴听到“米尔顿”三个字,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尴尬,对刘大掌柜说:“刘叔,我有些累了,你替我迎迎客人,我去书房歇会。”然后就不管众人诧愕,带了吴七一溜烟走了。 门外已经开始乱了起来,因为那帮英国人已经进了宅子。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英国男人,正是东印度公司的代表米尔顿先生,他一身的英伦绅士装扮,奈何这里是乾隆时代的广州,这身装扮在广州人看起来便是奇装异服,身后又带着两队扛着火枪的士兵,不但吓得讨债的宾客连连后退贴紧了墙根,就连旗兵都不敢阻拦。 嘎溜也就在汉人面前装腔作势,遇到了洋人心里也慌张,他身后的旗兵头目上前两步说:“爷,这会子您可得主持大局啊。” 幸好这时还不是鸦片战争之后,旗人对洋人只是忌惮,还没怕到骨子里去,嘎溜被迫无奈,只得上前,壮起胆子,指着那群英国人说:“你们怎么上岸了?你们怎么敢上岸!还带了火枪队来!” 米尔顿看了他一眼,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他身边的一个通译就把嘎溜的话翻译过去,米尔顿回答了,通译又翻了过来:“米尔顿先生说,这里又不是广州城,他这次是来给老朋友吴老先生庆贺生日,并没有别的意思。” 嘎溜愣了一下,也才记起这里是西关,不是广州城内。清廷对西洋人有严格的限制,他们只能住在政府指定的地方,而且理论上来说是不许进城的。但这西关靠近白鹅潭,又是广州城外,西关地面住的又多是与洋人们有生意来往的富商,所以有时候一些洋人会到西关来走走逛逛,购物游玩。 西关会出现一两个洋人的身影并不罕见,西关人也早就见怪不怪,但问题是这次米尔顿先生带了两队火枪兵。 嘎溜指着说:“拜寿就拜寿,为什么还带兵!” 通译说:“这两队火枪兵只是米尔顿先生的护卫。” 满院子的宾客心里都想:“信你就有鬼!” 然而米尔顿先生只是给对方一个说法罢了,没打算纠缠下去,就对着中堂叫:“吼滚,吼滚!” 众人听得一愣,随即反应他叫的是“昊官”(注:广东话昊官读hou1 gun1),也就是吴承鉴的商名,只是音调全乱,听起来就怪异。 米尔顿先生见没人答应,就直接走了进去,嘎溜都不敢拦他,米尔顿先生进了中堂的门,环视一眼堂内,没找到吴承鉴,就说了句什么,通译就说:“眼前这位可是宜和行的老当家?” 吴国英早已由吴承构扶着站起来,拱手说:“正是老朽。” 米尔顿先生就躬身行了一礼,说:“搂吼滚,做呢豁于东hoi,稍逼lam山。” 吴国英楞了一下,但他也是和洋人打过交道的,马上就反应过来,对方是说:“老昊官,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连忙拱手还礼,道:“多谢,多谢。” 中堂窗开门阔,里头的情景,外面院子里的宾客看得一清二楚,心里都有些奇怪:“这个洋人,难道真的是来拜寿的?” 就见米尔顿先生向外头招了招手,一个火枪兵头目就嚷了句什么,外头又进来一队身材魁梧的水手,每四个人抬着一口巨大的箱子,一共抬进来十二口箱子,其中八口抬到了院子外头,另外四口直抬到中堂里来,这里本来就站了不少人,这一下子把院子、中堂中间的空地几乎都塞满了。 米尔顿先生挥了挥手,嘎哒几声,内外各两口箱子被打开了,众人抽了口冷气,箱子摆满了各种金条、银锭、银元,黄闪闪、银灿灿,看得嘎溜都目瞪口呆,心想这么大十二口箱子,这得多少钱啊——也怪不得对方要带火枪兵了,换了自己,没有重兵护卫也不敢随便带这么多钱上街啊。 可是这番鬼带这么多钱来这里做什么呢?难道是送寿礼?可这也太夸张了吧!这里的每一口箱子都大到能塞个人进去了。 就听米尔顿先生又叽里咕噜了一通,通译道:“米尔顿先生说,吴家的那批本家茶叶,质量非常好,在伦敦,甚至在整个欧洲都非常抢手,东印度公司非常感谢宜和行为我们提供这样好的商品。” 吴国英拱拱手道:“好说,好说。” 米尔顿先生又一阵叽咕,通译道:“米尔顿先生说,过去几年,宜和行交货一直十分及时,吴家的信用非常的好,但今年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验货的时间早就过了,交货的时间也快到了,不知道为什么那批本家茶叶至今没有见到。前几天,东印度公司派了几个人来吴家询问,却全都被官府的兵挡在了外面。所以米尔顿先生就趁着今天来拜寿,把那批本家茶的货款都带来了。” 米尔顿先生走到其中一口打开了的箱子旁边,说了一通话,通译道:“本家茶的头款就在这里了,请宜和行验收吧。同时也请将那批货拿出来,我们这边也查验一下茶品和数量。” 他说完就转身逼视着吴国英,不再说话。 外头的旗兵、宾客们听得一清二楚,来宾心里都想:“我说呢!原来这番鬼佬跟我们一样,我们是来逼钱的,他是来逼货的。” 吴国英几乎要站不住了,本家茶丢了至今没找回来,这事他比谁都清楚,可是这话又不能直说,如果直说,万一惹恼了番鬼子,谁知道对方会作何反应?番鬼逼货上门,甚至带枪进了西关,这已经是干系华洋的大事,若是更进一步引起了冲突,甚至闹出人命,事情只怕就会捅到御前去。 大清的皇帝极其厌恶听到夷汉冲突的消息,面对这种情况,要万岁爷庇护自己的子民是别想了,处置起来,那时候吴家便是想自尽恐亦不可得,多半得是满门抄斩了。 刘大掌柜眼看吴国英站立不稳,连忙收拾心情,准备去帮忙应付一下这个番鬼,忽然听见马蹄声响,再跟着,外头又是一阵骚动。 有人匆匆进来,向嘎溜禀报道:“外头来了五百绿营,已经把宅子内外都包围住了。带兵的是王得功王副将。” 嘎溜厉声惊道:“谁让他带兵来的?谁!” “是两广总督府直接下的军令。” 第七十三章来时霸道威风,去时春水无痕 嘎溜倒抽一口气,气焰一下子就没了。 米尔顿虽然刚进门不久,但他的人一出沙面,马上就有人向广州军政各方禀报,广州乃是岭南第一重镇,西关虽然不在城内,却也近在肘腋,这么大的事情,军政各方哪敢隐瞒,第一时间就报到了两广总督府去了——这种事很难瞒,迟保了万一出乱子责任就是自己的。朱珪闻讯震怒,马上下令发兵。 和珅虽然通过私人关系对朱珪有所钳制,但事关华洋异变,朱珪下令动兵便天经地义,这时候谁敢搪塞拦阻?便是和珅自己在广州也不敢开这个口的。 —————— 王副将在外布置妥帖后,也领了一队人进门,进来就责问此处究竟出了何事,为何会惹得西洋人登岸。随嘎溜来的旗兵头领简略交代了情况,王副将听说,一边急马派人去给朱总督回报最新情况,一边进门,吴国英见到王副将进门,赶紧起身行礼。 王副将的注意却全在米尔顿身上,一进来就责问对方为何不尊乾隆万岁爷禁令私自带兵登岸。 米尔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叽里咕噜了几句,通译道:“米尔顿先生说,他并没有带兵,这些只是船上配备火枪的水手,并不是什么士兵。这一次来主要是给生意伙伴祝寿,其次是问问一批至今不见踪影的货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副将原本还担心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听了这话心里有了底,如果只是商务纠纷就好办了,直接逼那个商人尽快把事情了结就成——对付外国人他们没把握,对本国商人那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这么拿捏。 当下稍稍放心,但他领了两广总督府的军令而来,自然不能显得宽纵,便厉声责问吴国英道:“你就是那个保商吗?身为保商,本来就应该区隔华洋,你却反而惹得番人登岸,这是打算要抗逆圣旨吗?” 若放在一个月前,王副将的这番申斥能吓得吴国英膝盖都软掉,但现在自家面临的局面要比王副将恫吓的更险恶得多,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便只是说道:“老朽做寿,并未邀请这位米尔顿,对方不请自来,老朽也是没办法。虽然我等保商有责任约束番人,可是对方手持火枪,我等便是有心亦是无力了。” 这其实也是清政府对十三行的一条颇让人蛋疼的规定:保商们按照圣谕必须约束洋人,可是他们却不能拥有武装,让一群手无寸铁的软弱商人去约束坚船利炮的虎狼洋人,真是何其荒谬。 王副将却哪里管吴国英的现实难处,又将他臭骂了一顿,然后又厉声对米尔顿道:“我大清皇帝陛下早有严旨,不许尔等夷人擅自深入内地,勾引中华百姓,你们借故登岸,到底是何居心!” 米尔顿很绅士地一笑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过来拜寿,并问问货物的情况。” 听了翻译后,王副将问:“那现在寿拜完没有?” 米尔顿还没回答,吴国英忙说:“拜完了,拜完了。” 王副将厉声喝道:“既然拜完了,就赶紧回夷馆去!”他是恨不得这英夷赶紧走,只要事情就这么了了,回头他就能向两广总督交差,各方稍作遮掩,就能把英夷带枪上岸,写成番商拜寿误入西关,只要最后没捅到御前去,这次的事情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没想到米尔顿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找了一张没人坐的椅子拉开坐了下来,又说了几句话。 通译道:“米尔顿先生说,今天见不到那批茶叶,他是不会走的。如果吴家拿不出茶叶,那就按照约定,缴纳赔偿金吧。东印度公司是一个诚信的公司,但拿了东印度公司的钱,就得办成协议上的事情,否则的话,他们将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维护公司应得的权益。” 王副将听得又烦躁又恼怒,目视吴国英,恨不得他赶紧把事情解决。 但吴国英这时能有什么办法? 吴家的这批本家茶,东印度公司是高额预付了款项,吴家如果不能及时装船,就要赔偿几倍的赔偿金,这笔钱吴国英此时便是把整个吴家银库都翻干净了那也是凑不齐的。 刘大掌柜便想起自己曾说“东印度公司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我们拿了他的钱却交不出货,到了交货时节,他能逼得我们自己拆自己的骨头。”——不料竟是一语成谶! 院子里那些讨债不成的宾客,听着堂内发生的一切,看着吴国英左右为难,一个个幸灾乐祸。 王副将这边厉声呼喝,要吴国英赶紧的,或者拿茶出来,或者拿钱出来,嘎溜这边则厉声禁止,不许吴家妄动银子,米尔顿坐在那里,一副要么拿到茶、要么拿到钱,否则就不走了的样子。 米尔顿一进来,蔡巧珠就已经被人护在后头不让她与番鬼照面,吴承构见嘎溜都腿软,更别说扛枪进来的外国人。 吴国英无人可以依靠,只得独自承受这压力,然而被代表两广总督的王副将、代表粤海关监督的嘎溜和代表东印度公司的米尔顿同时逼迫,向左不得、向右不得,当此之时,更有何法可想?不禁向天而嚎:“罢了,罢了!你们这是不给老头子一条活路啊!”撑起身来就向柱子上撞去。 虽然事出突然,但幸亏他年老力弱,没撞到柱子就被好几个人拦住了——欧家富抱住腰,吴二两拉住肩头,吴承构慢了一步,也吓得赶紧过来跪下攀住大腿。 刘大掌柜道:“诸位,难道真的要把老爷子逼死吗?” 王副将道:“他便死了,这责任也逃不过去。他的子孙,还是得出来担着。” 嘎溜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死归他死,总之吴宅库房的银子一锭也不能动!” 米尔顿则通过通译说:“我没想逼死谁,只是要维护我们东印度公司的合法权益,今天要么见到茶,要么拿到钱。” 吴承构忽然大叫:“你们不要逼我爹了!现在当家的又不是我爹,要找找宜和行的当家去!” 王副将是军伍中人,满院子只他一人不甚清楚西关的情况,随口问:“你老子不是当家?那谁是当家?” 吴承构叫道:“现在当家的是我家老三,你们找他去,别找我爹了。” 便在这时,又有急马奔到,一个精壮汉子直奔进来,王副将认出那是两广总督的长随朱磬,赶紧行礼,那长随朱磬道:“总督老爷已知了此间之事,传下话来,此间事情,赶紧解决!不得拖延!否则一干人等,依照军法就地论处!” 众人一听大哗,眼看朱珪是要快刀斩乱麻,直把这院子当作战场来处置,满院子的宾客都吓得两腿发抖,只恨自己今天为什么要跑来凑这个热闹! 王副将领了命,又喝问吴家众人:“那个老三呢?那个当家呢?人在哪里?” 吴国英眼看如此局势,知再推托不得了,便对吴二两道:“去,让昊官出来吧。” 吴二两无奈去了书房。 院子里所有宾客,均想:“监督府不许他吴家动钱,他家那批本家茶又丢了,那个败家子出来了又能怎么样?除非他会点石成金,变出许多钱来,又或者会五鬼搬运,当场把那批茶变回来。” 吴二两匆匆而去,不一会带了一个后生出来,却不是吴承鉴,而是吴七,吴七出来后谁也不看,就直奔米尔顿跟前说:“米尔顿先生,你好哇。” 米尔顿倒也认得吴七,点头说:“呢吼(你好)。七。” 吴七说:“我们昊官说,请你到书房一叙,他想跟你私下聊聊。” 米尔顿倒也不推托,起身道:“all right。” 吴七这才跑到王副将跟前说:“我们昊官说了,他一定把这位米尔顿先生劝回去,放心,放心,马上就好。” 这话说出来,对商场之事不熟悉的王副将将信将疑,外头的宾客们却没一个相信,心想生意场上的事,干涉到钱银那就父子都没情义可讲,吴承鉴若是拿不出茶叶或者钱来,就算是苏秦在世、张仪复生,也不可能空口白牙就把这番鬼哄回去,东印度公司的这些番鬼可不傻,更别说人家还带了火枪兵呢。 这时中堂内外站满了人,尤其那十二口大箱子尤其碍事,米尔顿要进去的时候都不好挪脚,吴七道:“米尔顿先生,这些箱子太碍事了,不如先搬到隔壁耳房吧。放在这里人多手杂,万一丢了些许,我们吴家说不清楚。” 米尔顿先生皱了皱眉头,似有戒心,吴七说:“让你们的人动手,我们都不碰。” 米尔顿先生这才说:“好,搬吧,不过这是东印度公司的财产,谁敢靠近,我们就当他是盗贼。”他转身对火枪手们说:“如果有什么意外,你们就开火。” 通译把他的话翻译出来后,王副将赶紧约束众人,他手下的人比番鬼多,真打起来不怕,但这一打起来事情就收不了尾了。 米尔顿先生等箱子都搬到耳房后,火枪手们在耳房外站好岗,这才跟吴七去了书房,去了有两盏茶功夫,不见出来,王副将有些烦躁起来,道:“怎么这么久!” 就要派人去催,却就见吴七把米尔顿先生给送了出来。这个英国佬脸上满脸春风,似乎得了什么好处一般,到了中堂就挥手:“好了好了,我们走了。boys,go home。” 他们来的威风霸道,去的春水无痕,把满院子的宾客全都看呆了。 便是吴国英、蔡巧珠,也想不通究竟吴承鉴究竟说了什么,竟然真把这个西洋鬼子给哄回去了。 第七十四章最后的晚餐 王副将只要结果,不管过程,就率领五百绿营兵,一路将这队英国人护送回了沙面,后来回报了朱珪,朱珪不轻不重地给军政各方发了几通斥责,总算没将事态扩大。 吴宅这边,送走了米尔顿后,吴承鉴这才露面,看着老米的背影说:“这些英国佬,真是难搞!” 嘎溜也有些好奇,上前问道:“吴三少,你怎么把人劝走的?” 他原本是不将这个“纨绔子弟”放在眼里的,但经历了几次事情,也觉得这个家伙似乎不简单。 吴承鉴哈哈笑道:“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哈哈!” 嘎溜怒道:“我也不能说?” 吴承鉴笑道:“你本来就是外人,当然不能说。” 嘎溜就过来扯着他的领子道:“走,跟我回监督府吧。” 吴承鉴指着满院子的宾客:“客人都还在呢,容我先将他们送走。” 嘎溜便朝着满院子的宾客吼道:“都吃完了吧?吃完就都滚吧!”说着旗兵们便都把刀也拔出来了。 那些讨债的眼看今天是无望拿回钱来,又不愿意挨近刀枪,个个唉声叹气,陆续离开。 刘三爷、段先同、马大宏等也走了过来,吴承鉴笑了一笑,对着三人拱手道:“三位,今天没能好好招待,甚是抱歉,来日等在下处理好宜和行的事情,便在神仙洲摆流水宴,请洪门的兄弟们好好醉上一场如何?” 马大宏道:“来日?你们吴家还有来日?” 段先同看着吴承鉴的眼神也满是审视。 刘三爷却笑了笑,道:“好,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来日神仙洲上,等着三少的这餐酒。” 马大宏叫道:“三哥…” 刘三爷已经挥了挥手,将他压下,带着两人告辞走了,出了吴宅后走出一段路程,段先同才道:“三爷真相信这个吴承鉴能够让宜和行咸鱼翻身?”他们三人并非一个帮派的,马大宏和洪门关系近,所以叫“三哥”,段先同关系远,反而叫“三爷”。 刘三爷嘿嘿一笑:“我虽然不知道这位昊官在搞的什么鬼,但他的眸子丝毫不乱,这一定是有后手——否则不可能这么镇定。我一辈子看的人多,自信不会看错,如果刘三出了差错,回头就挖了对眼,给洪门的弟兄们下酒!” 马大宏一听道:“我们白鹅潭的苦力没见识,但三哥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就听三哥的。” 段先同也道:“好,我们北江航道的好汉子,也会拭目以待,看他吴三少如何翻盘。” —————— 吴宅内,那些真心拜寿的,比如刘大掌柜、欧家富等人则来到吴承鉴身边,吴承鉴挥手道:“回去吧,回去吧,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咱们宜和行有的忙。” 刘大掌柜和欧家富对望了一眼,又是诧异,又是怀疑,这时却不好多问,看着吴承鉴,心想难道昊官真的有什么办法?他们原本对这个新当家都抱怀疑虑,甚至不放在眼里,可刚才就在众人以为米尔顿这尊神断难轻易送走,偏偏就是吴承鉴一席话就把人说走了,莫非三少还真藏着什么杀手锏?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望向吴国英,吴国英长叹一声,挥手道:“去吧,去吧。” 刘大掌柜道:“那我等告辞了。” 终于所有宾客都走了,偌大个吴宅,只留下满地狼藉,嘎溜又来扯吴承鉴,吴承鉴挡住他的手说:“等等,这次寿宴被人搅和了,都没真的好好过,你再宽限我半日,等我今晚给我爹设个家宴吧。” 嘎溜厉声喝道:“你还想拖延时间么!告诉你,没用的!” 吴承鉴笑道:“拖延什么时间?就算拖延时间,还差这一日半日?总之我答应了给我阿爹庆完寿就会去监督府,就不会拖过今晚子时。再说了,我当日本来就是承诺说,等帮我老子庆完寿,今天晚上我会带着银子去监督府。这话是在保商会议处对着一众保商说的,当时蔡总商都答应了,你也在场,也没意见,现在要反悔吗?” 嘎溜还想留难,吴承鉴道:“嘎溜大哥啊,你再宽限我半日,让我了了心愿,老老实实跟你回监督府不好么?反正只要在时限之内,吉山老爷便不会降罪于你。若你逼得我狗急跳墙,说不定我便给弄点幺蛾子出来,到时候还不是你自己吃罪?” 嘎溜冷笑:“你现在是瓮中之鳖,我还怕你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吴承鉴笑道:“我这一去监督府,兴许就出不来了,拼的一身剐,敢把玉皇拉下马——必死之人无所顾忌,做出什么也难说。何况我可是连番鬼都能几句话支走的人,说不定真能搞出什么事来哦。” 嘎溜上下打量着吴承鉴,这个广州仔,对自己全无一点畏惧之意,这一点让他很是讨厌,却又让他觉得对方不是虚言恫吓,且吴承鉴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便道:“也罢,今晚就今晚,我谅你也搞不出什么来。” 甩甩手便出去了,也不走远,就留在了吴家的门房,把吴达成赶走了,让人去取些酒菜来一边等一边享用。他又怕吴家铤而走险,就派人调了一些防火灭火的水车来。 吴承鉴支走了嘎溜后,摸出一个怀表,吴国英出来的时候约十一点出头,这一场寿宴,闹了许久,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四十几分了。 吴承鉴摸了摸下巴,心道:“贻瑾应该在行动了。”对蔡巧珠道:“大嫂,你指派家里的人,打扫一下内外堂屋和各院落吧,我让春蕊那边准备下,整治几个小菜。让阿爹先去歇一歇,等阿爹醒了,咱们一家小聚一顿吧。大寿宴搞砸了,这小家宴总要让阿爹开心开心。” 蔡巧珠答应了,便指挥下人,收拾满院子的狼藉,吴二两扶了吴国英到后院小睡,吴家上下正忙碌着,忽然连翘闯了过来,惊骇着说:“不好了,我…我找不到小光少!” 众人皆惊,便有人道:“可不会是刚才混乱间走丢了,或者被什么人裹挟走了。” 蔡巧珠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想到了什么,望向吴承鉴,吴承鉴笑道:“没事,光儿在我房间里睡着呢。别大惊小怪的了。” 众人这才放心,蔡巧珠走近两步,在别人瞧不见自己眼神的角度,看了看吴承鉴,吴承鉴垂了垂眼皮,蔡巧珠脸上悲喜同时交迸,随即压制住了,面无表情地又去指挥众人收拾院子堂屋。 —————— 吴国英这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吴承鉴就让开席——因为晚间他还要去监督府,所以就提前些把晚饭吃了。 小家宴被安排在了后院的院子里,菜也不是大鱼大肉,都是挑老人家能吃的整治。 除了吴家父子三人、杨姨娘、蔡巧珠妯娌,没再预别人。一家子坐拢了,吴国英道:“光儿呢?” 吴承鉴道:“在我屋里睡着,还没醒。” 吴承构道:“怎么还没睡醒?” 蔡巧珠接口说:“他昨晚一夜没睡好,让他多睡一会吧。” 吴承构道:“这是给爷爷祝寿,还睡什么,我去叫他起来。” 吴国英眼看着吴承鉴和蔡巧珠叔嫂俩一唱一和,目光一闪,道:“叫什么!坐下!让孩子睡吧!” 吴承构嘟哝着坐下了。 这一家子吃饭,毕竟就跟一大堆外人祝寿不同,少了许多应景的客套话。吴承构这边憋着心思,便不多开口,吴国英蔡巧珠知道吴承鉴待会要去监督府了,那可是龙潭虎穴,都想着这顿“最后”的晚饭要吃好,所以就往开心里想,话也往开心里说。 吴承鉴嘻嘻哈哈,讲了几个笑话,大家就都笑了,这一餐话,倒也吃的开心。 一餐饭吃完,太阳才刚刚要下山。 吴承鉴望向白鹅潭方向,心想:“贻瑾和老顾那边,都快要动手了吧。” 就在这时,门房那边来报:“六叔公带着一帮亲戚,来给老爷祝寿。”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中午不是祝过了么?吴承鉴心道:“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破事。” 吴国英吩咐二两去接人进来,吴承构起身说:“都是亲族,阿爹不方便,我代阿爹去迎接。” 他说着就赶忙去了。 蔡巧珠看他变得忽然这么热情,就猜其中必有古怪。 吴国英看看他离去的背影,望了吴承鉴一眼,吴承鉴笑了笑,不说话。 吴国英道:“再排两桌子吧。” 吴家虽然面临危机,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厨房里随便捡些东西就又凑了两桌子瓜果餸菜。 这边下人们快手快脚才摆好席位,就看见六叔公在吴承构的引领下,带人进了门。 吴家的亲族分了两桌聚在了后院。高长辈一桌,其他小辈在靠门那边的另一桌,蔡巧珠杨姨娘下了桌子,六叔公坐到了吴国英边上来。 吴国英依然在上首坐定,旁边站着蔡巧珠,吴承鉴在下手陪着。 第七十五章谢家仓库 暖黄的余晖在天上洒了一半,在地上洒了一半,远处的越秀山也被染得半山瑟瑟半山红。谢老四眯着眼睛瞧了瞧那个咸鸭蛋黄,把最后一道仓库的闸门拉上落锁了。 这是宏泰行位于白鹅潭边的仓库,仓库作里外三层,共有三道闸门,最外头是货物盘点地,红货宝货放在第二道闸门后面的货库,只有谢家十分信任的仆役才能进入这里,第三道闸门后是一栋独楼,一道小门千斤重,墙壁极厚,又砌得极高,就像一座堡垒一样,里头存的是还没结清运往谢家库房的现银——这里不是谢家的亲信不得入内。 “落闸!放狗!” 仓库的“咕哩”(粤语:苦力)已经全部走光了,清完外仓的货谢老四也开始准备安排人煮饭和巡逻,差不多可以休息喝喝茶了。 现在是康乾盛世,这里又临近省城,两广最重要的军力近在咫尺,白鹅潭水面上飘着许多番鬼的风帆,把伶仃洋外的如毛海盗也隔绝了,这太平日子谢老四都不知过了多少年了,反正自接掌这座仓库的轮值以来,只见过几个不长眼的小偷,大伙的盗贼是从来未有过。 人安逸得久了,也就开始习惯这种安逸的生活。 —————— 最近一个月,这个仓库又暗中加多了许多巡逻的人手,原本夜里三十几个人的护卫,忽然变成了五十几个,谢老四认出其中几个是蔡家的家丁,领头的那个叫蔡显得,一开始他还有些抵触,不知道商主为什么让外人来掺和自家仓库的护卫——哪怕蔡谢同盟,但那也是外人啊。幸亏蔡家的人识做,蔡显得为人还算本分,慢慢的谢老四也就淡了,反正这仓库附近,一到晚上别说人了,拉屎的狗都没几只,个把月过去,众人也渐渐懈怠了,虽然还是每天有模有样地巡逻,放几只狗跑一跑,其实谢老四自己早就无聊透了。 “诶,我说,今天的狗怎么吠得特别厉害,吃错药了吗?” 刚刚落闸放出去那几只狗,平时跟鹌鹑一样,踢都不叫两声,今天吠得跟只疯狗一样。 谢老四一脚踢到栅栏门口那只最大的大黄狗身上,随口骂了他两句:“死狗!你吠什么?!闲过头发情了是吧?现在我们仓库没有母狗给你吗?呸!” 大黄狗就跟完全没有听到谢老四的话一样,还是对着栅栏外一通乱吠。 “这不对啊。” 谢老四眯着眼睛看,河涌的转角,忽然之间转过好些个疍家渔船,来势好快,一条接一条,源源不断地向他这边给涌来了! 疍家的渔船怎么会忽然跑这里来?这条河涌可没鱼给他们打啊! 谢老四暗叫一声“来者不善”,马上就去纠集人手:“囖架撑(抄家伙),有人要来搞事,所有人,有拿好东西的出来,剩下的人放好铁马!” 谢老四一声声地叫着,他自己一手抄起一根废弃的大门闩,帮着其他人把那些捆满了铁丝的铁马拦在仓库外面,“人来了!做好准备!”谢老四回头略略点算了一下,应该是人齐了,连煮饭的阿叔都拿着饭铲出来了,应该是可以的。他留了十几个人在仓库内看好各处门窗,自己带了三十多个人在外头等着外面的人。 渔船越来越多,先来的渔船已经跳人上岸,昏暗中隐隐看出的确是疍家的,而后面的渔船还继续地跳人上来,看这个样子,至少也得三四十人。 但疍家汉素比陆地汉来得弱,虽然有个三四十人,谢老四也不怕,带人堵在仓库门口,拿着大门闩指着说:“你们做什么的!知道这里什么地方不?识做的快滚。” 眼看那群人已经逼近了,便听一个疍家汉叫道:“就是后面那个高个子,上了我们疍家的船,叫鸡不给钱!给我抓他出来打!” 谢老四这时也来不及去找出那个“高个子”,暗骂一声不知道那个不长眼的崽子去嫖疍家女不给钱,给自己惹来这一桩破事,那些疍家汉已经冲过来了,谢老四就叫:“给我打!”不管对错,对上疍家是绝对不能示弱的,不然传出去得被人笑话。 三十几个护院家丁如狼似虎,拿了家伙就打过去,人数差不多的疍家汉虽然也拿了鱼叉,人数又多了一些,但竟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眼看以少打多,把这些人打得退到河涌边,谢老四正有些得意,忽然蔡显得叫道:“好像又有人来!” 便见西边转角,忽然冒出几十条大汉,个个肩厚膀阔,每个人都拿着一条木棍,朝着这边冲来。 这时天已经昏黑得厉害,谢老四也看不清哪个人是指挥,也就听见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开扁!” 那群人就涌了上来,加入战团,竟然是帮疍家的!疍家的那些汉子也忽然得了勇气一样,变得比先前凶残,反扑过来。对方两拨人加起来人数上早就碾压了仓库护院这边,又是两相夹击,谢家护院登时大败。 谢老四大叫:“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是哪里不?你们…哎哟!”头上挨了一棍子,差点没晕过去。这时候蔡显得带来的人便显现了作用,退到铁马附近,奋力抵挡。 谢老四对一个平时腿脚快的小后生,叮嘱他:“快去拖马(粤语:搬救兵)!” —————— 傍晚时分,河南岛。 海幢寺旁边的潘园,忽然来了个戴着斗笠的糟老头,他敲开了潘园的门房,看了门房两眼,笑着问:“你是潘铁棍的儿子?” 门房咦了一下,铁棍是他爹的诨名,他爹回乡下养老已经快十年了,这个诨名这边已经很少有人知道,看来对方是他爹的老朋友,又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便换了一张讨好长辈的脸说:“您老是?” 来人不答反问:“你是老大,还是老三?老三的话,你小时候我带你去买过甜鸡公榄,吃的太多,甜掉了两个牙齿,搞得铁棍找上门来跟我吵了一架。” 门房啊了一声,将来人上看下看,叫出声来:“你是奀叔!哎呀,你老怎么来了!”赶紧让进门房来喝茶。 这个糟老头正是吴国英的左膀右臂老顾,潘、吴两家关系匪浅,所以老顾也认得潘家的老门房。 进门后喝了一杯茶,老顾才说:“不多废话,我有事要找你们当家。” 能做潘家的门房,消息还是有点灵通的,老顾看他脸上就有些难色,就说:“放心,我一个当长辈的,也不会为难你,若一下子见不到你们当家,你就去帮我找个能话事的,但不要声张。我有急事。” “行!”门房道:“换别人我撂他半天,奀叔叫到,我马上就去。” 潘园这时的许多亭台楼阁尚在营建当中,只论占地面积的话,现在也要比《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大上不知几倍。门房亲自跑腿,去了有一顿饭功夫才赶回来,把老顾请到一个园中湖,上了湖中画舫,老顾才上去,便见柳大掌已经等在里头,问道:“老顾,你怎么这时候来。” 老顾道:“都日落了,你竟然还在潘园。” 柳大掌柜笑笑说:“行里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我在这边帮着把部分存银归库。” 他俩也是旧相识了,都是给大保商打高级工的,柳大掌柜也不打虚词了,单刀直入道:“你退了有几年了吧,现在事急,吴老当家就连你都搬出来了!但你不该来,现在大局已定,当家的如果见你,平添尴尬,若不见你,坏了交情。” 老顾在西关商圈有很多老人情在,他有事登门,论理潘有节也不能随便就拒之门外,更何况在这个时节,吴国英身子不好行动不便,他几乎是可以在外全权代表吴国英的。 老顾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柳大掌柜道:“除了‘永定河赈灾’的事情,还能是什么!但是我跟你说吧,这件事情我们启官也是爱莫能助,如果能帮忙,不用吴家开口,启官早就出手了。” 老顾笑道:“那你就猜错了,我这次来啊,纯粹是办一桩事务。如果你能做主的话,其实见不见你们启官都无所谓。” 这下轮到柳大掌柜有些诧异了,老顾更不啰嗦,就从袖子里抽出一个信封来,柳大掌柜接过信封,打开看了一眼,里头是半张纸,上面一半写了汉字,一半写了鸡肠(英文)。 这东西正是米尔顿所开的半张授权书,当初还是当着柳大掌柜的面撕成两半的,上半张交给了潘家,下半张有签名的部分由东印度公司扣着,按照当初的四方约定,只要出示这半张纸,就能将宜和行那笔外家茶的银子给提出来。 柳大掌柜盯着老顾说:“这…你们怎么搞到手的?” 老顾笑道:“这你别管,且只看仔细了,看这张纸是真是伪。” 虽然已经看出是真的,但因兹事体大,所以柳大掌柜也不敢托大,说了声:“你等等!”放下信封就跑了出去。 老顾也不着急,小酒喝着,下酒菜吃着,也不着急。 第七十六章提款 出去了有一顿饭功夫,柳大掌柜才回来,手中拿着另外一个信封,抽出那上半张纸来,与老顾这边的下半张一对——正是天衣无缝! 柳大掌柜弹了弹纸张,道:“没错,是真的。” 老顾道:“那就给钱吧。还是说需要问你们启官一声?” 柳大掌柜道:“我刚才去已经说了,不然这上半张纸哪来的?你放心,潘吴两家那是什么关系?既然核对无误,便不会卡你们的。什么时候要?” 老顾道:“现在就要。我人手都准备好了,就在海幢寺西侧门守着。你这边一出库,交割清楚,我连夜运走。” 柳大掌柜道:“好,我这就给你开库。”叫了两个人来,一个去准备开银库,另一个去海幢寺西侧门引吴家的人进来。 柳大掌柜看了老顾一眼,道:“老顾,这东西都能让你拿到!不愧是西关老八将!” 老顾嘿了一声,道:“老头子我如果有这本事,还会替人打一辈子的工?不是我。” 柳大掌柜道:“不是你,那是谁?” 老顾哈哈笑道:“信是昊官给我的,他怎么拿到的,我也是纳闷。” —————— 中午的饮宴虽说是要给吴国英贺寿,但是吴国英这个坐首席的寿星公却并不舒爽,一场寿宴吃得浑身不自在,菜都没咽下去两口。晚上这一顿他知道儿子出征在即,要安吴承鉴的心,所以吃了许多,结果有些撑着了,打着饭嗝。 “爹。”吴承鉴给吴国英递过去一杯茶,“先喝口水,顺顺气。晚上这一场就没有外人了,来给您祝寿的,都是我们吴家自家的亲人了。” 蔡巧珠心里道:“他们没来之前,这院子里头才都是亲人。这些远族,算什么亲人?这话说的过了。”脸上却半点声色不动。 吴国英仿佛也全无察觉,先是抿了一口吴承鉴递给他的茶水,深深吸上一口气,缓解了饭嗝,才缓缓地道:“我没事。” 蔡巧珠又手很快地把茶杯接了过去。 来的这些亲族,就没一个是为着吃饭来的,都是饱了肚子才过来,放着满桌的荤腥不动,都只吃了几片瓜果便放下了。 六叔公就要说话,忽然门房来说:“十五叔公到了。” 六叔公等一愣,吴承鉴笑道:“倒也热闹。”回顾吴承构:“二哥,不去迎迎?十五叔公也是叔公啊。” 吴承构本来不想动,被吴承鉴说的不好意思了,只好动身去把十五叔公迎进来。 两人还没到院门,就听十五叔公浑厚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飘了过来:“老六,来国英这里蹭饭,怎么不叫上我?你自己一个人来也就算了,带了这么多人,偏偏拉下我一个,这是对我这个十五弟有什么意见吗?” “十五叔公。”有几个年轻后辈看见那个说不叫他来的老人,主动站起来让了位置。 “老十五,你这说的什么话!”六叔公脸上,带着一抹尴尬。 十五叔公人长得不甚高大,没有那种精灵劲儿,就像是一个木雕像一样,又古板又严肃,脸上的皱纹都是距离均匀的。 “我本来是不想来,中午的戏看的还不够么?但是听说有人故意把我落下,我就偏要过来看一下。” 十五叔公看了一眼,就在吴国英的身边、六叔公的对面坐下了。 “老六,你这人无利不起早,今天故意把我落下,莫非是赶着来吃龙肉?” 六叔公本来准备好的一堆说辞,都让十五叔公给打乱了,只好临时变换了一个说法:“眼下这种形势,吃龙肉都没有味道了。” 他看了吴国英一眼,继续说道:“本来这是国英你们家的事情,我是不好说什么的,但是现在这个局势,承鉴…” 吴国英忽然打断:“是昊官了!” 六叔公愕了愕,才说:“对,昊官…昊官今晚就要进监督府了,所以我不得不说,今天咱们吴家落到这个局面,虽然是有人算计咱,但要是国英你当家,或者承钧当家,我们今天就绝不会面临这种境地。” 见吴国英没有反驳,六叔公的信心强了一些,继续道:“宜和行是咱们福建吴氏在广州兴旺发达的根,这个满西关姓吴的都清楚。宜和行以前在国英你和承钧的手里蒸蒸日上,满西关的吴姓也跟着发达,我们大家伙儿都是很开心的。谁知大少此时却是病了,我们吴家又遭此劫难,也算是祸不单行。” 吴国英听到这里,仍然是不开口,蔡巧珠看看吴承构,只见他坐得端正,做出一副非常尊重六叔公的姿态,再看看吴承鉴,只见他却在打哈欠。 “昊官!”六叔公点了吴承鉴的名,吴承鉴哈欠打到一半,捂了捂嘴,看了过来,却并不答应。 六叔公皱了眉头:“你之前只是三少的时候,眠花宿柳,大肆挥霍,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当时是承鉴当家,他愿意让你花,我们能说什么。可现在你是当家人了。在这么多吴家长辈面前,能不能稍微庄重一点?”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的确像是一个长辈对后辈的谆谆教诲,除了十五叔公,其他吴姓族人都是一片赞同之声。吴承构也在桌底下偷偷给六叔公竖了一个大拇指。 承鉴却仍然是一副懒懒的样子,口中说:“六叔公说的对,说的对。”却把半个哈欠给打完了,把六叔公又给气着了! “昊官!不是我这个长辈的摆架子,可是昊官啊,现在族里的人对你的看法都不是太好。我托大,承你叫一声六叔公,也觉得众人的看法不是没道理。” 六叔公气势渐长:“承钧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当时也没见你推辞,可你接手以后,在惠州丢的茶你没有找回来,十三行的摊派你也没能拒绝掉,甚至还给自己投了一票——这真是荒天下之大谬!现在大事逼近,你今晚也就要去监督府了,我们满西关姓吴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进去了,才要来过问一声干系全族身家的话。所以我们今天才来。你说怎么办?” 吴承鉴半耷拉着眼皮,还没回答,十五叔公冷笑道:“老六,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年国英创立家业的时候,虽然跟大伙儿借过钱,但事后都算足了力气全还了。我们还有点生意钱在吴家,那也是在蹭人家的光。但在宜和行可没股——这个家是国英交给承钧,承钧再交到昊官手上的,他们父子兄弟相继,家业怎么交托,轮不到我们来说什么。” “如果只是论钱、论股子,道理是这个道理。”六叔公脸上一片哀戚之色,“但是国英,宜和吴家现如今是只论钱股,不论宗族了吗?” 在这个时代,哪怕是在城市里头,宗族力量也是不可小觑的,不管是盛是衰,是做生意还是读书,有很多事情吴家再有钱也都绕不开宗族,就是福建那边的茶山,也是靠老家吴氏在那里撑着,不论宗族这个口实,吴国英可不能给坐实了。 六叔公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吴国英也不好继续沉默,只好开口道:“宜和行是我吴国英传给吴承钧,再传给吴承鉴,我们父子三人,都是姓吴。这些年吴氏有什么事情,哪次我们父子不是走在前面出钱出力的?六叔怎么能说吴家只论钱股、不论宗族?” 六叔公道:“若是这样,那老十五刚才的话就没道理了。既然宜和行还是姓吴的,那么我们这些把身家都放进来的宗亲,怎么就不能说上两句?” 吴国英道:“好,六叔你有话就说吧。眼前的局面的确不利,若六叔有什么良策能够解决,国英洗耳恭听。” 被问到良策,六叔公就精神了:“这才对嘛!良策不敢,但我觉得,首先,不能让昊官把这个家再败下去了。昊官啊,你也别怪六叔公的话说的直,哪怕你行为端正一点,为我们吴家努力争取一下,六叔公都不会觉得你不适合。六叔公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人特别聪明,就是不走正路,六叔公也是希望你把聪明用在些正途上,如果改好了,那时候再掌家也不迟啊。” 吴承鉴笑着点头,反倒是十五叔公有意见:“昊官就是现在吴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主,国英身体不好,承钧又病着,老六你还想怎么样?” 六叔公道:“昊官虽然是名正言顺,但是他年纪小,又没做过生意,陡然间让他承继大任,自然扛不住,所以最近的这些事情,才会越搞越糟糕。” 蔡巧珠听到这里,心道:“要来了!” 第七十七章分家 便听六叔公道:“国英啊,当初承钧病糊涂了,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把家业交给他三弟,当时你就不该心软,放任承钧私心行事。” 蔡巧珠一听这话涉及丈夫,当下冷冷插口道:“六叔公,我们承钧病是病着,却怎么糊涂了?又怎么私心行事了?这种罪名可别乱扣。” 六叔公本来想吼她一句“妇道人家怎么乱插嘴”,但想想日间薄四友的待遇,就忍了下来,说:“他们三兄弟,明显承构年纪大些,为人沉稳些,行里行外的事情 也更熟悉些,可承钧这个做大哥的却不考虑这些,只因为不是一母同胞,就硬是把家业交给了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三弟,这不是私心行事是什么?” 蔡巧珠一股气涌上来,正要说话,吴国英已经道:“六叔的意思,是应该将宜和行交托给承构?” “没错!”六叔公道:“他们兄弟生母不同,所以亲疏有别,但是国英啊,对你来说,那却都是你的骨肉,都是一样的。我们是生意人,不像读书人那般讲究什么嫡庶,只要是自己的骨血,又有出息,那就行了。” 吴国英点了点头,说:“六叔是觉得,我家老二更有出息?” 六叔公看吴国英点头,便认为是他也认同自己的看法,说道:“承构肯定是不如承钧的,但至少比昊官好得多。” 吴国英又问其余族人:“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众族人都点头,只有十五叔公在旁边冷笑。 吴国英转头问吴承构:“你怎么说?” 吴承构讷讷道:“这是叔公、叔伯们抬举我了。” 却没有推让,这句话反而像在谦虚。 吴国英呵呵两声,道:“那好,如果现在我做主,把家业交给你,你打算这么做?” 吴承构“呃”了一声,嘴角一抽,说:“现在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哪里还有办法!”他可不想在这关键时节,代吴承鉴进粤海关监督府去送死。 蔡巧珠眼看这个二叔只想拿好处,却不愿意扛担子,心中更是鄙夷。只是这时吴国英既把话接了过去,她也不好再插口了。 “宜和行搞到现在这个样子,的确是难以回天了。”六叔公叹出一口气:“别说承构了,就算承钧现在忽然间病好了,他也挽不回这个局面。” 吴国英道:“那六叔的意思是?” 六叔公道:“如果昊官今晚进粤海关去,做一次像样的一家之主,抗得起这个责任,那宜和行也不是没有救。” 吴国英道:“这话,恕我耳拙,没听懂。” “你一定要让我将话说的这么明白么?也罢,这坏人就由我来做吧。”六叔公道:“国英啊,宜和行可以倒,但在西关的福建吴氏不能倒,昊官一个人可以出事,但满西关的吴氏宗亲,不能跟着陪葬啊。” 十五叔公冷冷道:“你这意思,是打算让昊官进监督府,把债务全扛起来,然后让吴氏全身而退么?” “全身而退,只怕是不可能的。”六叔公道:“但如果今天晚上,在昊官进监督府之前,把家业分割清楚,保下一部分产业给大房、二房,那不但国英你的子孙可以东山再起,我们满西关的吴氏宗亲,将来也都还有指望。” 说到这里,才算是图穷匕见了,蔡巧珠总算全听明白了,道:“六叔公,你这是要让我们家分家么?” “唉,劝人分家是恶事,我也知道,这个坏人不好做。”六叔公叹出一声,“可是现在不是寻常时节啊,到了这个田地,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么?分出去一个人,就保住了一个人,分出去一份家产,就保住了一份家产。国英你说是吗?我这为的还是你的子孙啊。” 六叔公说着,老眼就有些见湿,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眼油,另外桌子上,一起来的吴氏宗亲纷纷附和:“六叔说得对!”“六叔说得在理!” 吴国英沉默着,良久不说话,但蔡巧珠却感到他呼吸似乎有些不稳,就在她担心公公要生气发作时,吴国英却心平气和地说:“老二,你怎么说?你也想分家吗?” 吴承构忙道:“没有,我从没动过这个心思。” 吴国英道:“那么你是反对了?” 吴承构慌忙道:“这…六叔公说的,也有道理。儿子本不想分家,但现在我们吴家,能保住一个人是一个人,能保住一份钱是一份钱。如果把我们摘出去,我也就算了,主要是光儿那边也能保住啊。”说着他转头问蔡巧珠:“大嫂,你说对吗?” 他想着分家这事如果能成,不但自己能得利,大房那边也能保全,大嫂一定会帮着自己说话。 不料蔡巧珠却断然道:“承钧虽然病了,但他和昊官骨肉相连。我知道他的性子——从来只有他这个做哥哥的代弟弟的扛灾挡难,断没有躲在后面让弟弟的去送死的道理。” 这句话说出来,吴承构的脸就热辣辣的,几乎要挂不住了:“大嫂,你这说的算什么话!” “我说的是什么话,你心里很清楚!”蔡巧珠道:“总而言之,昊官今晚进监督府,如果平平安安最好,若有个万一,承钧病着走不了,我也是不会走的。有什么灾劫,我们兄弟叔嫂一起扛。” 吴国英道:“那大房是不打算分了,老二,那就你分出去吧。” 兄弟三人,只分出去一个,吴承构觉得这会子应了,传出去实在不好听,但为了脸面而说一句不分,回头出事就是死路一条,嗫嚅着竟开不了这个口。 吴国英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冷,摸着胸口,说:“那你打算怎么分?” 吴承构道:“我…我…阿爹,我真不是为了分家产,只是觉得六叔公的话有道理。” “别废话了!”吴国英几乎要压不住自己的火气了:“说吧,你打算怎么分?要钱?要地?要宜和行?还是要福建的茶山?” 吴承构道:“咱们家的钱…都被封了,地都在县衙有备案,宜和行…既然是大哥的安排,还是给老三吧。” 他不要的这些,眼看都是拿不到手的,至于要的…有些话,他实在不好说。 这时候六叔公道:“国英啊,我听说,这些年承钧除了十三行的买卖之外,还有一些生意产业布置在了暗处,和十三行大买卖虽然没法比,但胜在放在暗处,不如就把这些分给承构吧。” 吴国英冷冷道:“哪些产业?” 吴承构还有些厚不起脸,他老婆暗中扭了他一把,吴承构才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 所谓“狡兔三窟”,吴家这么大的产业,又清楚当十三行保商的巨大风险,岂能不留一两条后路?所以一直以来都暗中布置有一些产业,寄存了一些散钱,以备不时之需,这并不是从吴承钧这里才开始。吴承钧接管家业之后,新添置的暗产也没瞒着父亲,所以吴国英都很清楚。 这时他颤抖着手——也不知道是因为怒还是因为悲——接过看了一眼,就交给吴承鉴道:“你看看。” 吴承鉴微笑道:“大嫂先看。” 蔡巧珠接过看了一眼,上面写的这些她也都知道,便说:“难为二弟了。”仍然将单子交给吴承鉴,道:“昊官你是当家,你说了算。” 吴承鉴这才扫了一眼,对吴承构说:“二哥,这单子有一半是戴二掌柜拟的吧?” 吴承构眼皮跳了跳,没搭腔。 幸好吴承鉴也没深究,只是说:“行,只要阿爹、大嫂没意见,这些就都归二哥了。往后我们兄弟仨就分开过,我和大哥这边一起过,二哥你那边自己过。不过有两件事情我要说清楚。第一,这张纸上的东西,戴二掌柜能知道,那些盯着我们的人兴许也能知道,所以如果宜和行出事,这张纸上的产业能保住多少,那就要看造化了,二哥你得想明白了。” 吴承构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明白。” 吴承鉴又道:“其二,茶山是吴家的,但也是宜和行的,又是放在明面的东西,二哥你想要,只怕吉山老爷那边也不会答应,你拿不走的。” “行行行!”吴承构虽然让六叔公提了一嘴,旦也知道茶山事关重大,多半是拿不到的,所以就认了,相比于牵入逼捐破产事件而家破人亡,能保有那一部分暗产,已经足够让自己做个富翁了。 六叔公这时却急了,道:“那不行,那样咱们福建吴氏宗亲还怎么东山再起?” 吴承鉴笑道:“六叔公打算怎么样?” 六叔公道:“茶山归宜和行的那份子股,多半官府会干涉,但茶山的经营线路,却大可以交给承构,只要承构拿住这条路线好好干,三五七年后,就能再撑起一个新的商行。那样吴家就能东山再起了。” 他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连蔡巧珠都有些佩服了。要知道福建那些茶山西关吴家虽然占了大头,但茶山的种植经营却全都是福建老吴家在做,外人就算侵占了茶山的股份,但要想如同吴承钧一般把这条茶道经营起来,福建老家那边的族亲未必就能答应,那样吴承构就有很大的机会将茶山所产茶叶的经营权拿到手。 吴承鉴笑道:“行,只要福建老家那边的族亲答应了,这条茶道的经营,就都归二哥你了。但如果他们不答应,那我们也没办法。” “那当然,那当然。”六叔公心中却想,怎么可能不答应呢。福建人做生意最看重人情与熟人,广州这边若骤生大变,福建那边也得惶惶,到时候吴承构出面承揽,福建的族亲们自然不会放着姓吴的自家人不要,却把茶山茶道的经营拱手让给外姓人。 吴承鉴又道:“既然二哥都已经规划好了,那么诸位叔公、叔伯与宜和行挂钩的生意,不如也一股脑都转到二哥那边去吧。” 六叔公等唯恐被这次事件牵连,正是求之不得,都是应好。唯有十五叔公道:“那份子钱,我就当不要了,我在西关和广州城内还各有一个铺面,日子虽然难过了些,但还活得下去,不用靠算计自家人来吮血吃肉。” 吴承构被讥讽得脸皮僵硬,几乎就要吵架,难为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吴承鉴道:“只是这产业过户的文书、证明,一时半会弄不好,要不等我从监督府回来再…” 他还没说完,吴承构就急忙摸出一堆东西来,说:“不能等,不能等!” 万一等来的是监督府的查封令,那可怎么办! 众人定眼细看,只见吴承构摸出来的不是转让文书,就是白契稿子。 吴承鉴笑道:“二哥做事果然周全,连这些都准备好了。” 既有准备妥帖的文书,又有宗族见证,当下花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吴国英和吴承鉴父子就签押画定,吴承构拿到了这一沓文书,心头大定。今天的这个结果,可比他预料的要顺利得多。 “事情完结了。”吴承鉴笑了笑,对六叔公等道:“我还要梳洗梳洗,回头好押银子去监督府,各位叔公叔伯,好走不送。”竟是下了逐客令, 六叔公等已经达到了目的,纷纷告辞,十五叔公落在最后,道:“昊官…” “十五叔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吴承鉴笑道:“但也请十五叔公放心,我们福佬有句老话:天地补忠厚。十五叔公为人忠厚,将来必有后福。” 所有人走了之后,吴承构还在摆弄他那一堆的文书,眼睛竟离不开了。吴国英也站了起来,杨姨娘要扶时,不提防被吴国英狠狠打了一个耳光,把她母子二人都打懵了。 却见吴国英一手扶着吴二两,另一只手指着杨姨娘:“你给我生的好儿子!” 杨姨娘跌倒在地上,叫道:“老爷…” “别叫我老爷!”吴国英道:“既然都已经分家了,以后你也不用在我跟前吧,跟着你的好儿子,过你的日子去吧!” 第七十八章攻陷仓库 白鹅潭谢家仓库。 仓库最外围闸门也就是一些铁栅栏,从大门进去,最外围是七间仓库,第二层是三间仓库,这道铁栅栏如果给破坏了,那外仓库就要被占领。 两群人隔着铁马在互殴,外面来的人还不断有人涌来,疍家有四十号人,后面跟来的壮汉至少七八十号,加起来估计超过百人了,而谢老四这边连着他自己,也不过是三十四个,那还得是算上煮饭阿叔才凑够的数。幸好双方都没用开锋的利器,但棍棒来往,也撂下了好些人了。 铁马上各色的棍棒你起我落,敲得可谓是不亦乐乎,那些冲过来的精壮汉子有个别心思坏的,还在棍子上扎着细铁钉,冒充劣质狼牙棒。这种狼牙棒打是不会打死人的,但是被打中了还是少不得还是会掉下一层皮肉来。 铁马外面的人除了要打里面的人以外,居然还安排了一群人蹲着一起抢铁马,一时间那个铁马居然有松动的迹象。 最早发现的还是谢蔡显得,他高声呼叫:“前面的,一手抓着铁马,后面的人拉着前面人的衣服,不能让他们把铁马推开。” 仓库留守的人又出来了七八个,前面的一个个按着谢老四的吩咐,一手拒敌,一手紧握着铁马,攻击力马上就弱了一些,但是铁马又不能放弃。有铁马还算能打,没有铁马他们就只能任人鱼肉,光是双方人数一比,他们就输了一大半。 可谁知道,谢老四他们这边刚拉住铁马,把铁马拉了个平衡,那边也不知道是谁,又喊了一声“人家那么想要,就还给他!”铁马外的人居然就松手了。 谢老四他们这边可是集合了整个仓库的人手才把铁马拉稳的,现在外面一放手,仓库里的那群人扯着铁马就往后倒,一个个倒得东倒西歪。 谢老四急得眼睛都红,连忙扯起自己的人:“起来!起来!” 但倒下的铁马已经没有用了,外面的人一个个踩着铁马进来,谢家的护院败退后撤,来犯的人追着他们进了仓库门,后面的人还直接把铁马搬开了。 谢老四的额头上滴下来了一滴汗,流到了谢老四的眼睛里,谢老四都没空去擦,疼得他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后悔了,如果一开始不是出门耍威风,而是按照二十多年前老商主定下的规矩,若有风吹草动就先退到门内,只管从内部守好仓库各处,那么五十多人在内守着,外头就是来两三百号人也难攻入。 “你们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别怪我不提醒你们,这里可是宏泰行谢家的仓库!谢家是皇商,皇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那群冲进来的人一句话也不说,连刚刚在外面喊话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喊了,双方的气氛开始凝固起来。对面没有回答,但是一个个凶狠的眼神,像是要把仓库铲平,然后再把他们煮了吃一样。 就在这时,先前被派去搬救兵的后生踉踉跄跄跑了回来,大叫:“不好!路口都被他们的人看住了!” 谢老四一听更是心惊。 蔡显得提醒:“放烟火,放救急烟火!” 这救急烟火可不是寻常事,烟火一放,不但周围商行的人,连官差甚至官兵都要来。 远处越秀山上的观音阁敲响了暮鼓,一声一声地蔓延开去,把周围的鸟都惊飞了。 谢老四没再犹豫,下令放救急烟火。 尖锐的声音划破刚刚落下的夜幕,在空中爆成一团警戒的火焰。 这边不但第一道闸门失守,第二道闸门也被对方裹挟着溃败的护院,顺势攻破了。 幸好有两三个谢家的心腹在混乱刚刚发生的时候就钻回了银库里头——谢家老商主的严令,毕竟还是产生了点作用,和留在里头的两个人一起,守住了最后那栋小楼——不管外头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管在里头死守着不出来。 而仓库内外的这场械斗,也接近了尾声。 护院本来还有十几个人还没倒下,这时对面一个声音说:“同我放低架撑(放下家伙),我地(我们)就不打了。” 谢家的护院是拿钱办事,眼看败局已定,谁还肯拼命?就都丢了手中的家伙,局面登时被控制住了。 谢老四只觉得那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就见那些凶神恶煞的后生一个个地从中间让开一条道,一条雄壮的汉子走了过来,谢老四心中一凛,身体打了个颤抖,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 这个人,他认得啊! “铁头军疤?!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不是去佛山了吗?”谢老四惊叫道。 —————— 谢老四看见铁头军疤,着实吃了一惊。 他早听说铁头军疤背叛了吴承鉴,拿了吴家的钱在佛山开了好几个夜粥场,找了七八个洪拳教头,还找了百来个后生…这不会… 谢老四点算了一下,心下大惊,这铁头军疤在佛山练的那些人就算全军出动,至少也是精锐进出了啊。 铁头军疤俯视着谢老四,凌厉的眼神盯得谢老四心里发毛。 他掐住了谢老四的脖子:“吴家的那批茶呢?” 谢老四心里一突,知道自己刚才的猜测竟然成真了。 “你…你…”他叫道:“你还帮吴家做事?你不知道吴家要倒了吗?你还打算跟着这艘破船沉海吗?你憨居(粤语:傻逼)啊你!” “你现在说,只是少了我一番手脚。”铁头军疤说:“这个仓库能有多大,等搜到了,我卸你一条胳膊!来啊,给我搜!” 他手底下的后生就开始行动了,谢老四听说过铁头军疤的许多事情,知道他出手狠辣,说卸自己胳膊,自己至少就要有一只手要保不住,吓得叫道:“我带你去,我带你去!”反正第二层仓库都已经失陷,对方肯定能找到茶叶。 这时那些投降的人,都已经被绑了起来,铁头军疤又安排十个人看住银库的出入口,谢老四更发现对方还有人后续进来,手里都提了东西。他还想再看,被一个后生推了一把,只好带路。 这群人对仓库里的宝货全不看一眼,只跟着谢老四,来到丙字号仓,谢老四还磨磨蹭蹭的,铁头军疤微一示意,一个后生就给了他的腿软骨一棍子,谢老四一声惨叫,再不敢拖延,踉踉跄跄把仓库门打开了,这个仓库,干燥保持得很好,也除过味,因为茶叶最能吸各种味道,所以存茶的地方必须比较讲究。铁头军疤这段时间惦记惠州丢茶的事情,也问了一些常识,到了这里一看就觉得有谱了。 一个后生跑过去,撕开一个麻袋,露出里面的一个戳记:“吴”!其中吴字上面的口里有一个圆点,又可以看作“昊”。 “老大!找到了!” 另外几个后生前前后后,撕开一个又一个的麻袋,每一个麻袋里面都露出茶叶包子,都有宜和行的戳记,一个看起来有点斯文、跟这帮打手风格全然不搭的宜和行伙计过来,铁头军疤道:“验一验,算一算。” 那个青年伙计就跑动了起来。 谢老四嘴里嘟哝着:“都在这里了,一包都不剩下。不过…你们找到了又怎么样,你们带得走吗?我们的其他护院,还有官差,还有官兵,就都要来了。铁头军疤,你们在这省城近郊聚众抢劫,不但你们自己要陷进去,就算是吴家也要因此罪加一等。” 铁头军疤道:“你的胳膊不要了?再乱开口,我卸了它。” 谢老四一个颤抖,不敢再说。 这时脚步声响,有个后生疾步跑来:“老大,外头来人了,似乎是官差。” 铁头军疤道:“关大门,布铁马。” 后生道:“已经听周师爷的吩咐关了。” 铁头军疤留下几个人看好这一库茶叶,带人来到前门,外头星星点点,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举着火炬围在外头。 仓库里面,却多了一个儒生打扮的人,正指挥着二十几个后生,把许多干柴、硫磺,弄得到处都是,又泼了一些什么东西,那味道扑鼻而来。 “你…你想干什么?”谢老四连声音都抖了。 “你没看出来吗?”蔡显得躺在地上,呻吟着说:“他们想要烧仓库。”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谢老四叫道:“烧仓库?大门堵住了,仓库一烧你们也得死…啊啊啊——” 话还没说完,就化成了一声惨叫——铁头军疤已经卸了他一条胳膊。 旁边一个后生笑了:“我们老大人狠话不多。他说你如果乱开口就卸你胳膊,你还不信啊?” 没说完,铁头军疤一瞪眼,那后生赶紧干活去了。 仓库之内,诸人忙忙碌碌,谢老四剧痛之后,眨着满眼的泪花望过去,只见铁头军疤走到那个儒生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那个儒生一回头,一张脸竟是俊秀得出奇。 可就是这个人,手段如此狠辣的铁头军疤,竟好像还要听他的命令行事。 蔡显得忽然低声说:“那个人,好像是宜和三少身边的周师爷,我见过他!” 第七十九章烟花 吴承鉴在后院安顿好父亲,走了出来。 嘎溜上下看了吴承鉴两眼,问说:“银子呢?” 吴承鉴道:“什么银子?” 嘎溜道:“你不是说今晚要带银子进监督府吗?” 吴承鉴笑笑说:“要银子,行啊!”就对吴七说:“去,把库房开了,把银子都取出来。”又对嘎溜道:“库房的封条还是下午您亲自封的,不如就去揭开?” 嘎溜点头,就随了吴承鉴去了银库,揭开封条,库房半空——毕竟宜和行最大的两笔银子都还没进账。 吴承鉴随手点了点其中几口箱子,说:“就这几箱,抬着走吧。”每一口箱子,都有吴家归库时宜和行的印戳封条。 嘎溜愣了一愣,道:“什么意思?” 吴承鉴道:“走啊,还等什么?” 嘎溜有些跳脚:“就这几口?其它的呢?” 吴承鉴笑道:“没有其它的了。” 嘎溜就跑过去,撕开一条条的封条,打开一个又一个箱盖,结果除了吴承鉴点的那几口,其它全都是石头。 嘎溜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少是少了点,”吴承鉴笑道:“但也有四十几万两了,我们抬了去交差吧。” 嘎溜大怒,吴承鉴道:“急什么呢,不是还有两笔大钱在外头吗?那两笔才是大头,蔡、谢两位和吉山老爷都心里有数不是?” 嘎溜看着那一箱箱的石头,脸色很是难看,哼了几声,道:“就算只有那批杂货的钱,也不该只有这点!” 吴承鉴笑笑道:“反正现在只有这些了,你拿是不拿?走是不走?” 嘎溜恨恨道:“走!到了监督府,有你好看!” 便让旗兵围了吴承鉴,这下更不客气了,推推搡搡的,抬了那两箱银子出库房,吴国英不愿看这等场面,忍着在后院不出来,蔡巧珠带着一众家人,都来相送,好几个丫鬟都哭了,春蕊更是泪如雨下,蔡巧珠红着眼睛不哭,夏晴却不在人群里。 吴承鉴被推进马车,连夜进了广州城。 要进城的时候,白鹅潭方向的上空忽然绽放了不同寻常的烟花。 嘎溜在车外道:“什么东西!这时候放花炮。” 随行中有老道的人说:“那不像普通花炮,倒像是某种告急的信号。” 吴承鉴在车内听得花炮双响,笑了一笑,说:“那烟花爆出来的形状,是不是一边像把弓,一边像只乌龟。” “乌龟?那是乌龟吗?那一头倒像是弓…”嘎溜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场景,忽然问:“你在车内都没看见,怎么知道花炮的形状?” 吴承鉴笑道:“左灵龟右神弓,那是谢家的家章。” 嘎溜皱着眉头,颇不明所以,又走了一会,就听前面的人叫道:“到了!” 吴承鉴下了马车,天色已经大黑,有人提着灯笼,蔡士文和谢原礼都在那里等着。 吴承鉴笑道:“有劳两位叔叔在这里迎接,承鉴实在是不敢当啊。” 蔡士文依然黑着脸,谢原礼冷笑道:“贤侄也真是好,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吴承鉴笑道:“今天晚饭之前,我还有几分是强自镇定,但到了此刻…” 谢原礼笑道:“到了现在是明知必死,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对吧?” 吴承鉴笑道:“到了现在,我已经胜券在握,这时候不笑,还等什么时候?” 谢原礼愕了一下,蔡士文道:“别听他胡扯了,走吧,吉山老爷等了好久了。” 谢原礼道:“对,这小子,就知道虚张声势!” 便有监督府的奴仆上来要推搡吴承鉴,吴承鉴挡住说:“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他又有些奇怪地看着谢原礼说:“谢叔叔居然还这么镇定,你刚才没看见烟花?” 谢原礼道:“烟花?什么烟花?”他刚才一直在屋里喝茶,听说吴承鉴到了才出来。 吴承鉴笑道:“你问问嘎溜管事。” 谢原礼望向嘎溜,嘎溜说:“我们刚要进城的时候,白鹅潭那边有人放烟花,好像是一把弓和一只龟。” 他话没说完,谢原礼脸色就有些变了。 便在这时,门房那边有人叫:“谢爷,你的人找你有急事。” 蔡、谢同时望过去,便有谢家的一个仆人疾跑过来,喘气说:“老…老爷!仓库那边出事了。您…您刚才就没看到烟花吗?” 谢原礼喝道:“仓库怎么了?” 来人道:“有盗贼冲入了仓库,我们看到烟花,便派人去接应,结果中途见到了从仓库里逃出来的人,才知道贼人势大,已经攻陷了仓库,所以我们一边派人去南海县报官,我这边来找老爷。现在白鹅潭那边应该正乱着呢。” 谢原礼烦躁地道:“仓库防卫森严,就算有盗贼逼近,关了闸门守着,谁轻易进得去!” 来人道:“盗贼应该很多,不但攻进了仓库,还在周围布置了人,所以仓库那边第一次派出来报讯的人都被拦住了。后来再遇到的那个人能逃出来也是侥幸。虽然我们已经有人去请南海县官差了,但只怕官差来了也弹压不住!” 蔡、谢今晚本来十分悠哉,忽然间同时心情大坏。谢家仓库有多少守备力量他们很清楚,能够攻入仓库,至少要上百强人吧,广州是岭南军政重地,这太平盛世的,怎么会突然没声没息地在广州地面冒出上百号强人? 谢原礼眉头一跳,蔡士文就望向了吴承鉴。 吴承鉴道:“干什么看着我?” 蔡士文道:“不是你小子搞的鬼吧?” “蔡叔叔,你说什么胡话呢?”吴承鉴笑了一笑,话风一转:“那必须是我搞的鬼啊。” 谢原礼几乎跳起来:“小子,你要做什么!” 吴承鉴把笑容一收,森然道:“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我已经做了什么。如今大局已定,现在我也不需要跟你废话了,过了今晚,你们就都明白了。” —————— 南海县那边的动作倒是不慢,地面上出现大股盗贼,对父母官来说可是极其严重的事态。 在广州城内还未来得及有动作之前,就已经派了人来了。一开始只派了快班,后来听说贼人势大,便又签派了壮班。 —————— 监督府内,谢原礼看看吴承鉴的脸色,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发毛。 蔡士文道:“你且赶去仓库看看,我带他去见吉山老爷,为你求后援。” 谢原礼道:“好!” 蔡士文又对嘎溜道:“还请管事去求见吉山老爷,看看能否派遣些官兵前去镇压,聚众上百,呼啸强攻,这小子是要造反!” 嘎溜道:“我这就去。”他先快步跑去了。 谢原礼也走了,蔡士文就看着吴承鉴。 吴承鉴冷冷道:“不必这么看着我,烟花亮起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赢了。老谢早去一步,迟去一步,都已经影响不了这个棋局。” 蔡士文仰天一笑,这一笑只是打个哈哈,笑声中没有半点笑意:“之前以为你只是败家,却不知道你是真蠢,就算让你的人把那批茶叶劫持出来又能如何?在这大清的土地上,你还是翻不了这片天!” 吴承鉴笑而不语,也不辩驳,他越是如此,反而更让蔡士文没底,那仰天之笑笑到一半就笑不下去了。 粤海关监督府面积也不小,虽则广州的园林建筑普遍面积不大,但府内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吴承鉴跟着蔡士文,被引到一个园子外面,里头传出昆曲之声。 蔡士文贵为十三行总商,来到这里之后却就不敢进去了,犹如一个仆役家奴一般,哈着腰等在园子外头等候传见。 吴承鉴心道:“逼捐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吉山是知道我今晚要来的,这还有心情听曲儿?嗯,如果待会他叫我进去,那就是故意摆谱,一边听曲子一边让我跪在旁边回话,好显得他只把此事当作鸡毛蒜皮。但如果另外找地方见我,那就不是摆谱,而是刚好来了什么他必须接待的人物。” 就看嘎溜奔了出来,道:“已经请了老爷的令,老爷已经派人去请广州将军出兵。” 蔡士文陪着笑说:“甚好,甚好。有朝廷的兵马出动,那还怕什么。说来也就只有嘎溜管事您,才有这么大的面子,让监督老爷在百忙之中还抽出空儿出来签令调兵。” 他号称黑菜头,对外总是绷着一张脸,但面对这粤海关的一个家奴,这顿马屁拍得也颇有水平,嘎溜嘿嘿的一笑,满意地点头说:“老爷听曲儿正听到好处,我带你们去另一个地方候着。你们跟我来吧。” 吴承鉴心道:“果然如此。” 于是又和蔡士文一起跟嘎溜走,蔡士文一路都只看着地面,都不敢斜视,吴承鉴却闲庭信步,眼睛随处张望,旁边一个仆役喝道:“懂不懂规矩,眼睛给我放老实点!” 那个仆役虽然只是府中最下等的奴才,但换了别的保商到此一定是是连声称是,吴承鉴却理都不理他,依旧顾盼自如。 那个仆役大怒,随即又觉得根本奈何不了吴承鉴——他们能够作威作福,前提是保商们有所怕、有所忌,所以才会任凭他们折辱,现在吴承鉴不理他,他便全没了办法。这时候如果上去动手,要是吴承鉴还手,双方扭打起来,他回头也得吃责罚,得不偿失。 嘎溜也瞪了吴承钧一眼,才对那个仆役说:“你跟一个死人多什么口。” 吴承鉴嘻嘻笑了笑,道:“今晚多半得死人。我未必能活着,但你们监督府内,恐怕也得陪上几条性命。就不知道是谁。” 嘎溜心头大怒,但想想监督老爷那边还没吩咐,他毕竟就不敢现在就向吴承鉴下死手,而蔡士文看看吴承鉴那笑容,又是没来由地觉得心头一慌。 第八十章围仓 谢家仓库外头,来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把整个仓库都围了个严实。 一堆差役带着刀械挤开了围在外面的人,有两个人越众而出,一个是南海县快班的捕头老周,一个是南海县壮班的都头老冯。 这时外头除了官差之外,还有谢家、蔡家在附近赶来呼援救的人手,以及各家闻讯来看热闹的人,其中还有许多黑道上的人——这附近可不止谢家一家的仓库——黑压压的几百人把附近道路挤了个水泄不通。 老周一开口就叫:“围这么多人在这里,做大戏啊,散了散了。” 谢家的人自然是不肯散的,蔡家的人也不肯退,纷纷叫道:“有大盗强攻入仓!这可是几十年未有的事情!周捕头、冯都头,你们可得为我们做主。” “做主自然是会做主的,”冯都头说:“但你们堵在这里算什么事?除了谢家的护院,其他人看什么看,乱凑热闹。都给我散了。” 于是不干事的人便退后了许多。 人群中混杂着刘三爷和马大宏,马大宏低声道:“三哥?” 刘三爷道:“咱们也退,且看热闹。呵呵。吴家三少,果然是有后手。” 马大宏道:“可他们的人进去了又能怎么样?眼下这个形势,仓库里的东西他们也搬不出来。” 刘三爷道:“看看再说。” 洪门和苦力帮的人也都后退了,紧闭的仓库大门外就只剩下谢、蔡两家的人以及南海县的捕快、民壮——捕快主要应付小偷小贼,民壮主要对付民变和大股强盗,上百人冲入保商仓库,这可是几十年来未曾有的事情! 冯都头走前两步,大叫:“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若不想罪上加罪,就都给我出来投降。”这一声是例牌呼喊,连他自己也不指望这么一嚷嚷就能把上百人的悍盗给吓出来。 仓库门边打开一扇小窗户来,露出一个人影,黑夜里看不清楚,便听里头一个大嗓门后生大叫:“我们不是盗贼,请官老爷上前一点,我们周师爷有话说。” 冯都头和老周对望一眼,都感奇怪,心想这伙悍盗还有师爷?老周走上了两步叫道:“我是南海县捕头,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冲入谢家仓库胡作非为。” 便听窗户里那人影答道:“周捕头,久违了。” 老周听得声音有些熟耳,更是惊讶,再一细想,惊道:“你是周师爷!” 冯都头道:“老周,你认得匪首?” “这,这…”老周对窗户叫道:“周师爷,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你这是要将吴家往火坑里推啊。” “吴家?什么吴家?”冯都头想起了什么:“老周,里头的悍匪,是宜和行吴家的人,对不对?” 窗户里周贻瑾接口:“不错,我们是宜和行吴家的人,但不是什么悍匪,我们是奉命来起贼赃的。” 冯都头一听这话,冲近了几步,叫道:“奉谁的命,起什么贼赃?”既然是吴家的人,那就不怕对方会放冷箭了。 周贻瑾道:“粤海关监督府刚刚查出来,我们吴家在惠州丢失的那批茶叶,是被宏泰行谢家给抢走的。谢家身为保商,却干出劫掠同行茶叶的盗贼之事,现在那批茶叶我们已经在仓库里找到了,正是人赃俱获。我们是奉了吉山老爷的命令,来这里抓贼启脏的。” 老周听了这话,心就放了大半。聚众百人劫掠省城近郊,这要是往重里说算造反都行了,吴家如果摊上这事,不破家也破家了,不杀头也得杀头。 但如果是奉了吉山老爷的命令,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吴、谢都是保商,正是粤海关该管,他们两家之间产生矛盾,事涉出洋货物,地方又在保商仓库,吴家若有吉山老爷的手令,那只要不闹出人命,南海县都可以不管的——如果吉山表现得强势一点,就算闹出人命,南海县甚至也是管不着。 冯都头却忽然叫道:“什么贼赃,这是谢家的仓库,有些茶叶有什么奇怪的,不是你们说贼赃就是贼赃的。吉山老爷的手令?手令呢?我看你们还是先出来吧,待我们将一切查清楚,再还你们一个公道。” 老周听了这话,就看了冯都头一眼。 吴家丢茶的事情现在满南海县都知道了,谢吴两家又有利益冲突,所以周贻瑾说在仓库里起到了贼赃,老周第一时间就信了——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冯都头仓库都没进,茶叶都没见,就一力为谢家洗白,又逼问手令,老周要是还没看出其中有勾结,那他二十年的捕快就白干了! 便听窗户内周贻瑾笑道:“原来南海县这边是冯都头做的内应,很好,很好。” 冯都头脸色微变,叫道:“你胡说什么!” 周贻瑾淡淡道:“谢家在惠州勾结了段龙江,在路上买通了胡普林,但茶叶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这里,南海县这边还是需要有人接应的,我们原本思疑着是道上的哪家兄弟,却不料原来是衙门的都头。” 冯都头怒道:“你不要无凭无据就在这里血口喷人!” 周贻瑾淡淡道:“要证据那还不容易。但现在我也不跟你们辩驳。时间一到,该开口的人就都会开口的。” 说完这话,小窗户便关上了。 —————— 冯都头脸皮像抽了筋,对老周道:“老周,你可别听他胡说八道。” 老周冷冷道:“周师爷刚才说的事情,我负责本县刑案的捕快都没完全听明白,你一个失茶案卷宗都没见过的民壮都头,却一听就都懂了,你跟我说,我该相信谁?” 冯都头脸都憋红了,指着仓库说:“那你就信那伙盗贼了?” 老周道:“对方说了,是奉粤海关的命令来行事的,如果那样就不是盗贼了。” 冯都头道:“真是粤海关监督的命令,他不派旗兵,不发绿营,却让一群不知道哪来的民间汉子来砸仓库?这话谁信?” 老周道:“也许是为了保密行事呢?事急从权,也是可以的。” 冯都头冷笑:“老周,你是不是收了吴家什么好处,这么帮他说话!” 老周也冷笑:“是你收了谢家的好处吧?从刚才到现在,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维护谢家,莫非真如周师爷所说,惠州丢茶一案有你的份?” 两个班头在这里争执不下,他们手下的民壮、捕快就都只能在旁边干瞪眼。壮班的人数虽然较多,但治安是快班该管,有老周在这里掣肘,冯都头也不敢妄动,再说仓库大门紧闭,铁马横架,凭着他带来的一百多号民壮,要攻进去一时也难。 经过这一番扰攘下来,夜色又暗了许多,周围的房屋,一个个点灯的点灯,和这仓库外边的几十支火把相映生辉。老周和冯都头都不说话,但空气中却仿佛有一种无声的对抗。 就在这时,一人坐着马车飞快赶到,下了车,有人打着灯笼引了过来,远远见到冯都头的面就叫道:“冯都头,怎么回事?盗贼束手就擒没有?”来人却是谢家家主谢原礼。 老周一看,心道:“果然是有勾结。” 冯都头就跑了过去,话说的飞快,谢原礼一听,怒道:“什么粤海关命令!我就是从监督府来的,吉山老爷什么时候有下过什么命令?那是劫匪的借口!别听他们的,快发兵攻打吧!” 冯都头刚才还是因为收过大好处,所以死撑着帮着谢家,但听了这话,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老周那边却是心里头一突。 谢原礼大叫:“两位班头,快快动手,将贼人拿下来!” 老周冷笑道:“对方据仓库,在里面守着,你们家的仓库你自己还不知道?没有两三倍的人手能强攻下来?我们快班的人,抓贼是好手,攻城就算不上了。要想强攻,请壮班的上吧。” 谢原礼被噎得一时没话说。 这时远处又有一队人马想前接近。老周想不出来现在到底有什么人还能来了,但是看那架势,来的人可比他们南海县的壮班还多,而且队列比较整齐,并不是什么普通混混应该。 “粤海关监督,命舒参将督军剿贼,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冯都头听着话头,似乎是他这边的人,再看谢原礼,谢原礼满脸喜色,知道吉山老爷果然调了兵来了,还来的这么快,就先迎了上去。 老周不去迎那舒参将,却有些担心地靠近仓库门,来到小窗户边,对内道:“周师爷,周师爷,是我老周。” 小窗户又推开一线,老周低声说:“周师爷,你们真的有手令?” 周贻瑾在里头说:“当然是有的,不过还在吴七手里,有人从中作梗,吴七被人耽搁了,正在尽快赶来。没有手令,我们里头这些人不死也都得流放,我们是拿钱干活的,可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老周一听放了点心,便向开过来的军队走去。 那支旗兵已经被冯都头引了过来,冯都头指了指老周,又指了指仓库,说着些什么,谢原礼哈着腰,在旁边帮腔。 老周心道:“事情还是有古怪,不过三少是个够意思的朋友,能帮得上的地方我尽量帮着一点吧。” 第八十一章火胁 这支旗兵是吉山请广州将军调来的兵马,人数不多,只有三十骑外加步兵二百人,领头的舒参将听说那伙悍匪自称拿着吉山的手令,十分奇怪,当场就说:“那是假的。” 如果真是粤海关监督下的命令,吉山又怎么会让自己来办事? 当下把老周也叫过来,道:“怎么回事?这位班头说你认得盗匪头目?” 老周上前道:“参将老爷容禀,仓库里头那人自称是奉了吉山老爷的手令来办事的,他说他们不是盗匪。此人乃是宜和行吴家三少的师爷,叫做周贻瑾,见过他的人虽然不多,但知道他的人,至少有半个西关。” 舒参将挥手说:“别给我废话了,我就是粤海关监督府从广州将军手下调来的兵,吉山老爷怎么可能一边派人办事,一边让我来拿他的人?那里头的人一定是假的。” “参将老爷英明!”谢原礼道:“那伙盗匪,我看着就不对。” 老周道:“那万一人家真的是奉了粤海关监督府的手令呢?” “那就让他们拿出手令!”谢原礼说:“没有手令,都是假的。” 老周道:“他们说了,他的手令正在路上,很快就可以送到。” 冯都头在旁冷笑道:“老周,你做了多少年捕头了?这种哄人的话也信?” 老周道:“正是因为这种话如果是扯谎,一戳就破,他们又何必说谎?说了谎又有什么用处?” 冯都头道:“谁知道盗匪怎么想,也许他们在拖延时间。” 老周道:“拖延时间又有什么用处?我看反正仓库难以攻打,不如就围而不攻,且等等看是不是真的有手令。” 两人一个力陈仓库之中的人不是盗匪,一个口口声声指仓库众人为盗匪,舒参将听的一个头两个大,不耐烦地挥手:“拿到吉山老爷跟前,自然清楚。” 谢原礼和冯都头喜道:“参将老爷英明。” 老周眼看阻拦不住,只好暗自叹息:“老弟,我只能帮到你这里了。” —————— 监督府内,吴承鉴被引入一间小室,室内布置简陋,只有几张靠椅,地面满是灰尘,似乎很久没怎么打扫了。耳边犹自隐隐听见昆曲之声,吴承鉴刚才有细看道路,就猜这个小室其实是到了那唱戏园子的右后方,吉山那边看完戏,或者告个歉,转身几步路,就能到这里来。 这里也不知多久没人来了,嘎溜带了蔡、吴进来后,指着积满灰尘的地面说:“跪着吧。” 蔡总商就走了过去,在嘎溜指定的位置上跪了下来,对着正中那把交椅,把头也匍匐了下去,鼻子的呼吸都能喷到尘土了。 嘎溜又指着蔡总商旁边说:“去,跪在那里。” 他身后两个仆役跃跃欲试,吴承鉴知道这时若不识相,在见到吉山之前就得先白吃一顿打,便也过去跪下了,见他跪得随意,嘎溜过去踢了一脚,喝道:“跪老实点!” 吴承鉴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跪得规矩起来。 嘎溜这才去擦拭正中的那张交椅,擦拭得十分仔细,然而等他擦拭完了,还是不见吉山的踪影。 蔡总商显得极有耐心,虽然跪在地上,脸几乎贴着地面,却连呼吸也控制得十分平稳,吴承鉴却又打起哈欠来。 —————— 舒参将下令攻打仓库,然而他们旗兵自然是不先动手的,而是驱赶民壮为前驱——这是他们旗人做惯了的事情。 冯都头十分狗腿子,卖力地驱赶民壮上前,这个仓库修建得十分牢固,周围都没什么破绽可寻,只有仓库大门为进出之道,而大门外又摆放着铁马,这要是真打起来,只要仓库中的人有些武器,这批民壮不死上些人别想攻下仓门。但民壮死多少,舒参将却都不关心。 这时仓库门忽然打开了一条线,一个人被推了出来,随即仓库门迅速关闭。 “且等等!”冯都头举手叫停,派了人将那人接出来,近前一看,却是谢老四。 谢老四满身伤痕,又断了一只手,十分狼狈,他被带到舒参将、谢原礼身边,谢原礼有一堆的话要问他,比如问他为什么会轻易让盗贼得手之类,这时却只能按捺下来,只问:“老四,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放你出来了!” 舒参将问:“是你的人?” “是,是,”谢原礼说:“这是我家派来看仓库的头儿。” 谢老四这时定了定神,忍着痛,带着哭腔说:“老爷,不好了,他们在仓库里放满了硫磺、菜油…” 谢原礼微微吃惊:“他们要做什么?” 谢老四说:“这伙盗贼,领头的是吴承鉴的师爷周贻瑾,还有他的帮闲铁头军疤。我出来前那个周贻瑾对我说,要我们不得上前,如果一定要攻仓库,他们就先放火烧了宜和行的茶叶,然后出来束手就擒。” 舒参将道:“行,那就随他们烧了茶叶,让他们出来束手就擒吧。” 冷不防谢原礼厉声叫道:“不行!不能烧茶叶!” 舒参将皱着眉头,谢原礼叫道:“参将老爷,你知道这批茶叶值多少钱吗?” 舒参将是奉命来剿贼,剿贼过程中茶叶有什么损失,跟他有什么关系?只是冷笑:“那是你的事情!”就仍然要下令逼盗贼出来投降。 谢原礼叫道:“舒参将!这批茶叶是吉山老爷交代了放在小人仓库里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有失,如果茶叶被烧,吉山老爷怪罪下来,舒参将你吃罪得起码?” 舒参将是广州将军麾下的将领,并不是吉山的该管,就算吉山官大势大,也毕竟隔了一层,这次虽然是奉命行事来帮着监督府这边,但他一个高高在上的旗人老爷,听谢原礼一个汉人保商竟敢威胁自己,不由得大怒,喝道:“我只是奉命剿贼,广州将军可没跟我说要保住你的货,货物有什么损失,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原礼被逼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说:“好,就算舒参将不怕吉山老爷怪罪,那和珅和大人呢!” 舒参将一惊,喝道:“你胡说什么!这事又能跟和中堂扯上什么关系!” 谢原礼指着仓库道:“那批茶是…是那位…”他终究不敢第二次把和珅扯出来,“北京那位放在我们仓库的,真要被烧了,我谢家没有交代,舒参将只怕也脱不了身。” 十三行是内务府管着的,内务府的头就是和珅,和中堂让一个保商经手什么货物,这事还真的很有可能,舒参将听说茶叶居然还跟和中堂能扯上关联,一下子谨慎了起来。 旁边冯都头和老周听了“和珅”两个字,则是一起吃了一大惊,两人不由得同时退了两步——两人都万万没想到今晚的事情会牵扯得这么深!这可不是他们愿意听的。上头神仙打架,随便一个雷劈下来,就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舒参将又是烦躁,又略有无奈,忽然想到:“这就没错了!这大半夜的,广州将军怎么会这么顺遂就答应了监督府那边,连夜出兵?” 吉山是有这个面子让广州将军出兵,但要让广州将军的动作这么迅速不敢有所拖延,那就不是吉山所能拥有的权限了。 想到这里,再不敢造次,一边派人去向吉山和广州将军请示应该如何做,一边下令:“让民壮向后退,给我团团包围起来,一个人也不许走漏!” 谢原礼也赶紧派了一个人去监督府禀报。 冯都头领了命令,赶紧有多远跑多远,这些牵涉到上层的事情他是一句都不想听了。 老周也说:“我去跟里面的人交涉一下,让他们不要冲动乱来。” 舒参将道:“去吧。” 老周走到小窗前,叫道:“周师爷,我是老周。” 小窗推开一线,周贻瑾的声音传了出来:“周捕头。” 老周道:“周师爷,你们可真是大胆!” 周贻瑾笑了笑,道:“周捕头不必多问,总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吴家已经赢了一大半了,你只要坚守初心,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老周将外头发生的事情择要说了,又道:“他们已经派人去请示吉山了,万一那边让强攻仓库…” “不会的。”周贻瑾道:“只要吉山知道这边的情况,就更不敢乱动了。如果真要强攻,那你让那位参将老爷放心,我们一定说到做到,也不劳烦舒参将动手,我们会先烧了茶叶,然后就出来束手就擒。” 老周回去把周贻瑾最后那句话回复给舒参将听,舒参将听得眉头大皱,里头这帮人果然不是什么悍匪——这根本不是盗贼的行事套路,看来这批茶叶的确是牵涉到上面的什么权力争斗,这种事情,他们当武将的最是警惕,当下决定尽量置身事外,一切只听命令行事。 第八十二章翻盘 吴承鉴都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他微微抬头,先是看见了几个丫鬟的腿,又听见茶碗碟盘放在桌上的声音,估计是在摆布茶点。 过了一会,有走进来几个随从,然后才看见一双官靴从后面踱了过来,就听嘎溜叫道:“主子!您来了!” 吴承鉴把头埋下了,同时听见吉山坐下的闷响,接着是茶碗磕碰的声音,想必是喝茶。然后又是茶碗碰到桌面的响动,就知道吉山是作不耐烦状,果听吉山冷冷道:“怎么回事!” 这话是问蔡士文的。 蔡士文爬近两步,头微抬,只敢看到第九颗扣子,说道:“回老爷,刚才是闹出了一些事情。也是小人的错,被这个败家子之前的姿态给蒙蔽了,没有料到他毕竟不甘心,死到临头还要搞出一些麻烦事来。不过老爷放心,这些事情就像夜里乱叫的蚊子,虽然让我们烦闷了一下,但终究改变不了大局。” —————— 吉山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吴承鉴,就像看着一只蝼蚁,冷冷地说:“你之前说,今晚会带着银子进监督府,现在银子呢?” 嘎溜道:“老爷,这贱狗太不驯顺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他家银库搬了个半空,现在只剩下四十二万两白银了。奴才为这事气得够呛,就还没得老爷的话,这才没揍他,老爷,您看要怎么处置这贱狗?” 吉山冷眼盯着吴承鉴,淡淡道:“吴承鉴,你怎么说。” 吴承鉴把头抬了抬,已经看到了吉山的第九颗纽扣,再抬一抬,竟然看到了吉山的第八颗纽扣… 嘎溜大喝:“大胆!快给我把头埋下去!” 不料吴承鉴没听他的话,将头继续往上抬,第七颗、第六颗…终于最后整个头都抬了起来,终于看到了吉山的脸。 光头鼠尾辫,老鼠胡子,这模样,真是难看得很。 吉山的脸色也有些变了,这个汉狗,竟敢这般冒犯自己! 嘎溜跳了起来,呼的就过去狠狠甩了吴承鉴一巴掌,打得吴承鉴嘴角出血。吴承鉴手指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也不还手,只是改变了一下坐姿,两膝着地,小腿贴地,臀部坐在小腿及脚跟上——这是汉人的古礼跽坐。 这姿势一变,他与吉山之间便产生了一种分庭抗礼的平等气势,他转头扫了嘎溜一眼,嘎溜的第二巴掌一时竟打不下去了。 蔡士文跪在吴承鉴的左前方,眼睛向后看到了吴承鉴的姿态,一下子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他再想不到,这个败家子怎么敢这么大胆!换了是他,便是明知道下一刻要死了,在满洲人的积威之下也是不敢如此的! 吉山的眼睛,如同要冒出火来,几乎就要下令让人将吴承鉴拖下去活活打死。 却见吴承鉴轻轻一笑,说道:“吉山老爷容禀。小人运走的,并不只是卖掉杂货的那笔钱——我也不怕说,那笔钱虽然我最近花掉了了不少,却还有不少存余,放在我们的货仓,吉山老爷如果有兴趣,可以派人去清理盘点。” 吉山使了一个眼神,旁边便有一个家奴出去了。 吴承鉴笑道:“何必着急呢,杂货款项剩下来的那点钱,无关大局。我们吴家的房产、土地、茶山、船只、店铺、债权,这些才是吉山老爷更应该关心的。这才是我们吴家财产的大头啊。” 吉山冷笑道:“这些东西,我谅你也带不走!就算你将房契地契偷运出去,大清境内,也没人敢接手!” “吉山老爷说的是。”吴承鉴道:“所以我将这些东西,一股脑抵押给了东印度公司,日间拜寿的时候,已经全部交给米尔顿先生带走了。还有一些比较值钱的古董首饰,也放在那些大箱子里头带走了。” 吉山怔了一怔,跟着眼睛忽然胀大,瞪着吴承鉴,又是暴怒,又是不可置信,如果说刚才他盯着吴承鉴就像虎狼盯着到嘴边的肥羊,那么这一次他看向吴承鉴,就像盯着一条原本以为是条养熟了的狗谁知道狗皮底下却是一条没养熟的幼狼! 他忽然大吼:“汉狗,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小人是说…”吴承鉴轻轻笑了一笑:“宜和行没钱了,吴家也没钱了。一分钱都没有…哦!不对,刮刮地皮,连同剩下的银子,应该也还有几十万吧。” 吉山瞪着吴承鉴,几乎说不出话来。 于是吴承钧又“一片好心”地解释说:“日间英国人来拜寿的时候,米尔顿和他的人抬着十二口来,其中四口装满了金银当众打开,剩下的八口,来的时候装的是砖头,去的时候,却把吴家值钱的东西几乎都带走了。要不是这样,东印度公司的人怎么会那么顺遂?他们这些西洋番人,可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啪的一下,吉山随手抓起的茶碗飞了过来,砸向吴承鉴的头。换了蔡总商,这下子是不敢躲避的,吴承鉴却举手抵挡,不料吉山这一下手劲奇大,这一挡茶碗碎了,碎片斜飞,在吴承鉴的脸上刮出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吴承鉴轻轻抹了一抹,看了那丝血迹,神情懒懒的,不当回事。 吉山的嘴里终于挤出了四个字:“小子尔敢!” “没什么不敢的。”吴承鉴笑道:“反正都快家破人亡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吉山怒道:“小子!你可知道,我要踩死你们吴家,就像踩死一窝蝼蚁!” “当然当然。”吴承鉴哈了哈腰,但那哈腰可一点敬畏感都没有,这肢体动作更像在讽刺:“十三行嘛,就是十三窝蚂蚁。哦不,现在只剩下十窝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只剩下九窝了。” 他依然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过,监督老爷啊,你踩死了小人一家之后,又有什么好处呢?该收的钱,就能收上去了吗?该办的事,就能办成了吗?和中堂的交代,能用小人一家子的尸体去应付吗?” 他前三句话,说一句,吉山的眼皮就跳一下,说到第四个反问,吉山的眼珠子都瞪圆了:“小子!你知道什么!” “不多,不多。”吴承鉴又是一通毫无敬畏感的哈腰:“小人只是还知道,朱大方伯那边,也正等着小人破家呢。小人破了家,如果能把家抄了,把钱送到北边,把该补的亏空给补了——那么这次的事情就过去了。广州这边嘛,也就是死了两窝蝼蚁,十三行少了两家,有需要的话,回头再发两张补上就是。反正有的是人等着这张纸。” 他说着,又换上一张一脸诚恳的假笑:“可小人替监督老爷担心啊!若是抄了小人的家,钱却拿不到,那这个亏空还怎么补?和中堂的吩咐还怎么交代?监督老爷你要杀我如杀蝼蚁,但和中堂那边要杀老爷您,那也只如杀一条狗罢了。” 吉山冷笑:“你这是在威胁我?” 吴承鉴打了个哈哈:“不敢,不敢。”脸上却是没有一点“不敢”的。 吉山冷笑道:“敢威胁老子!真是没死过!可惜你打错了算盘!” 吴承鉴笑道:“监督老爷大概是想,吴家的不动产业一时丢了,但有另外两笔大钱在手,勉勉强强大概也还足够了吧,也就是广东上下的官吏没得贪了,实在还不够,就让蔡谢叶诸家再割些肉补上——谁让他们办事不利呢!” 吉山被他说的一阵烦躁——他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 “只可惜…”吴承鉴道:“怎么,潘家的人还没来么?” 吉山道:“什么潘家。” 吴承鉴笑道:“我用我家的不动产业,给了东印度公司做抵押,所以米尔顿已经把那半张提款的凭证给我了,傍晚时分,我的人已经去了潘家,将外家茶的那笔银子运走了。” 这下不但吉山,连蔡士文都再忍不住,回头望向吴承鉴,就像看到一个恶鬼! 嘎溜打了个寒颤,道:“奴才…奴才这就去潘家问问。” 他还没出门,就有个管事家奴快步跑了进来,禀道:“老爷,潘家那边派人来说,傍晚时分,宜和行吴家的人拿了凭证到潘园提款,潘家的启官辨明凭证无误,已经按照当初的约定,将银子给了对方了。” 哗啦一声,吉山身边的茶几都被他整个儿推倒了,杯盘破碎,点心洒了一地。 吴承鉴笑了笑,道:“那么吴家的钱,就还剩下最后一笔,也就是那批本家茶的茶叶。如果吴家破产,按照十三行的老规矩,可以由蔡总商出面,指定一家新的保商去跟东印度公司交易,之后由谢家出面,运了我们那批本家茶去跟米尔顿交易,大概也能把白银套出来吧。不过…吉山老爷,你最好派人去问问白鹅潭仓库那边的情况吧。” 吉山便想起刚才蔡士文来求的调兵令,胸口更是一堵,对着嘎溜喝道:“去白鹅潭看看怎么回事!” 嘎溜吓得又是一个哆嗦,急忙跑了出去,没跑出府门,就遇到了舒参将和谢原礼派来的人,赶紧将他们引了过来。 舒参将的副手行了一礼,将白鹅潭谢家仓库那边的事情说了一遍,问道:“舒参将请示吉山老爷,仓库里的人,究竟是不是老爷派去的?仓库里的茶叶是否真的与和中堂有关?接下来我们又应该怎么做?” 这毕竟是在满洲将领面前,吉山勉强压住了胸中那股火,冷着脸说:“此事稍后再说。”便让人将舒参将的副手带下去好生伺候。 那个满洲将领下去后,吉山盯着吴承鉴,一双眼睛都布满了血丝。 “你这条小狗!”吉山咬牙切齿道:“你以为送走房契地契、运走金银、烧了茶叶,就能让老爷我向你低头么!你想错了!老爷我就算拼了这个前程,也要将你这条汉狗千刀万剐!还有你的家人,全家全都千刀万剐!” 吴承鉴笑了笑,道:“老爷,你做不到的。你杀不了我全家的。” 吉山冷笑。 “老爷不信?”吴承鉴笑道:“家父年老,家兄病重,大嫂已经决定跟我吴家同生共死,我们是准备好随时去死了的。但我那侄儿,却已经被我送走了。” “什么?!” 吴承鉴道:“米尔顿先生的那十二口大箱子,其中一口,就装了我的贴身丫鬟夏晴,还有我们吴家的长子嫡孙光儿,一路由王副将护送到了海边送上了船,现在人都不知道到哪里了。我们吴家后继有人,钱又都已经运走,将来只要光儿有点出息,家道中兴也指日可待——家父、家嫂和我都已无后顾之忧。倒是老爷你…” 他顿了顿,道:“吉山老爷,你好像还是没看清楚局势啊。” 吉山这时连气都气不出来了:“你还有什么花招,不妨都亮出来。” “可不是花招,都是实招啊。”吴承鉴笑着,摊了摊手,道:“如果只是我的这些动作,那也只是让老爷大大为难。只要老爷你肯硬起心肝来,狠一狠心,拼个自损八百,的确也能将在下千刀万剐,一泄心头之恨——只可惜啊…” 吉山怒喝:“可惜什么!” 吴承鉴忽然语气变得森然,冷冷道:“只可惜现在满广州除了在下,短时间内就再没有人能拿出足够帮和中堂填补亏空的大批白银了!” 吉山的怒火,也挡不住这个消息的可怕,这个晚上不知第几次愕然了:“你说什么?” 吴承鉴冷冷道:“我说现在满广州除了我,已经没人拿得出这么大一笔现银了。就算你把蔡家、谢家、叶家都抄了,如果我不出手购买他们的产业,一时之间谁也拿不出来那么多银子!” 吉山似乎不信,又不明白。 吴承鉴道:“老爷如果不信,问问蔡士文就清楚了。” 吉山转头望向蔡士文,蔡士文就像在打摆子,整个人都抖得无法自控,看到这反应吉山也已经猜到吴承鉴所言只怕不假了。 “这—怎—么—回—事!” 蔡士文虽然不敢抬头看吉山,但也从这一字一顿的语气中,听出了吉山是何等的怒火,他牙齿都在发颤,上下互碰,在保商会议上伶牙俐齿的他,竟然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第八十三章刘全 看看蔡士文几乎无法回答,吴承鉴道:“前一段时间,我岳父…”他本来也不知道叶大林想到提前散白银的具体情况,本想随便找句猜测的言语,话到嘴边,忽然念头一转,笑道:“我岳父叶大林与我里应外合,开始给供货商和债主提前结账…” 蔡士文听了这话,猛地抬头向后,望向吴承鉴:“什…什么?!叶大林他…他这个贱人!” 贱人两个字,他几乎是用牙齿磨出来的。 当此之时,吴承鉴说叶大林和他里应外合,在场所有人就没一个怀疑他说的是假话! 吴承鉴随手把岳父坑了后,笑了笑,道:“我岳父开始散白银之后,潘易梁马立刻就跟进,再跟着,谢家、蔡家也暗中跟进了。至于他们为什么急着要散尽金银,呵呵,吉山老爷,你今日之前或许不明白,现在也该想明白了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和珅需要用钱之际,保商们最大的罪过,就是手里有钱!虽然保商会议定了是吴、杨两家,但一日尘埃未曾落定,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就像今晚,吉山一发现吴家银池全空,立刻要翻脸杀别的保商来填补亏空。他这么做肯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割肉自保,也总比拿不出钱被和珅捏死来的好。 正因为有这样的顾忌,所以当日叶有鱼提了那句话,叶大林马上醍醐灌顶——其实这是大势所逼,以众保商的精明,迟早都会想到,叶有鱼捅破这层纸,也只是让形势的发展早了半步罢了。哪怕保商们真的想不到,周贻瑾在外面也会让他们想到。 聚钱不容易,散财有什么难的?而且粤海关监督府这边的眼睛全都盯着杨、吴,其余保商迅速行动,不过数日间就将库中现银散了个七七八八,能给的给能藏的藏。就连谢家、蔡家,口中不说,暗中也在行动——就算他们对外自诩是吉山的心腹,却也都清楚真到了要紧关头,吉山宰起他们来,那也是不会犹疑的。 吴承鉴瞧着吉山的神情,看来已经是想明白了,才道:“监督老爷啊,现在广州的银流,已经散入百家千户,你除非能拿出李自成的手段,把千百家族都拘了一个个严刑拷打,把整个广州城榨上一榨,那样还有可能把你要的钱给榨出来。否则的话,呵呵!就等着时日空过,到了和中堂要你拿出钱来的时候,若是凑不齐…” 他没再说下去,吉山却只觉得背脊一片冰冷! 今晚进这间屋子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惧。 刹那之间,他的怒火都没了——恼怒既然无用,自然是恐惧占了上风,混久了官场的人,哪里会不明白这一点。 尽管极不情愿,吉山还是放缓了口气:“吴承鉴,你待怎样!” 吴承鉴道:“监督老爷,小人跪的有点累了。” 吉山一愣,但明白过来后,又不得不忍下这口气,道:“起来吧。” 看吴承鉴拍拍衣裤站起来,又对嘎溜道:“看座!” 嘎溜十分无奈,瞪着吴承鉴,把他引到一张交椅前,吴承鉴看着交椅上的灰尘,笑着不肯坐。 嘎溜恼火中烧,悄悄看了吉山的脸色一眼,还是低了头,用衣袖为吴承鉴抹干净了椅子。 吴承鉴这才大大咧咧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 吉山眼睛一眯,心道:“且让你得意一时,回头再收拾你!”嘴角含笑,道:“昊官,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谁知道吴承鉴道:“我不敢跟吉山老爷谈。” 吉山喝道:“你什么意思!” 吴承鉴道:“我要跟和中堂的人谈。” “混账!”吉山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吴承鉴笑道:“这次的事情,事关重大,我不相信和中堂没派人在广州。我不跟你谈,跟你谈了,不管答应了什么条件,回头都可能反悔…不,一定会反悔的。吉山老爷你气成这样,只要危机一过,不可能不找我算账的。所以我只能跟和中堂的人谈。” 吉山怒道:“和中堂没派人来!你也只能跟我谈!” “是么?”吴承鉴淡淡道:“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说完竟然闭上了眼睛。 吉山怒道:“吴承鉴!你真当本官不敢杀你?” 吴承鉴无所谓地说:“要杀要剐,随便。” “你!”吉山气得站了起来。 却听堂后一人笑道:“好,好!果然了得!果然了得!” 吴承鉴睁开了眼睛,就看后堂走出一个老者来,只见他身材比常人矮小些,背脊微偻,头顶半秃,剩下的一点头发也白了一半,脸上挂着下人特有的随时奉承人的笑,身上穿的也只是布衣。 然而吉山看见了他,站都站不住,冲上前去,他是官,对面那人是奴,按礼不能打千行礼,所以只是肩头向下垂,腰微弯,口中道:“刘公,怎么不在前面听戏?” 那老者笑道:“前头那场假大戏,哪有这里这场真大戏好看?” 吉山便猜他已经把刚才的话都听去了,一时之间,心中惶恐不安。 那老者说着,也不管吉山,直朝吴承鉴看过来。 吴承鉴站起身来,拱手为礼,笑道:“老丈姓刘?莫非是和府‘七品官’刘全刘公?” 那老者也还了一礼,哈哈笑道:“一个照面就认出老朽的来历,昊官真是火眼金睛啊!” 吴承鉴笑道:“京师官场人物,若只数出二十人来,刘公虽是布衣,却也必然位列其中。这会子能肩负重任光临广州,而吉山老爷又叫出了老丈的姓氏,吴承鉴若还猜不出来,这脑子就该挖出来喂狗了。” 那老者正是和珅的管家刘全,和后世影视剧演的不一样,他的年纪其实比和珅还要大得多,和珅之父钮钴禄常宝随康熙帝征准格尔阵亡,是刘全带着尚未成年的和珅和琳兄弟,一路照顾直到和珅成年,所以刘全虽是奴才,在和府的地位却极其特殊,在非正式场合,连吉山这般地位的人,都要尊称他一声“刘公”。 刘全笑道:“见微知著,却又消息灵通,更难得是有胆有识,手腕多变,怪不得令兄临危授命,会把宜和行的担子交到了你的手中!” 他扫了吉山一眼,冷笑道:“满十三行这么多人,谁不能开刀,却挑了这样一个硬茬子,吉山老爷的眼睛,却是半瞎!” 吉山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一刹那间汗流浃背,额头也有冷汗垂下,脚都有些软,叫道:“刘公…” 刘全没等他说完,就道:“老朽要借吉山老爷的地儿,与昊官把盏谈心,不想被旁人打搅。吉山老爷,可成?” 吉山忙道:“行,行,我这就让人出去。” 更无二话,把管事、随从、奴婢,连同蔡士文等全都轰走,这才来到刘全身边,看看刘全没有留自己的意思,忙道:“我也到门外去。” 等吉山也出去后,刘全走过来握住了吴承鉴的手,态度十分亲热:“昊官,来,坐坐,老朽对你一见如故,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吴承鉴笑道:“我与刘公相见,也觉面善,想必是前生带来的缘分。” 两人握手大笑。 刘全高声叫奴婢送了两盏茶进来,然后亲亲热热地与吴承鉴对坐,彼此都喝了一口茶,这才道:“昊官啊,你我既然一见如故,场面话就不说了。只说接下来这场事该如何了。” 吴承鉴道:“我等身为保商,自然要体念和中堂的难处,更要为皇上分忧。国库内府若是空虚,非社稷之福。我等保商虽然没多少能耐,但如果花上一点银钱,就能上解万岁爷之忧,下助和中堂之事,那不但是十三行的责任,更是众保商的福分。” 刘全笑道:“但现在十三行除了你家,都没钱了啊。” 吴承鉴笑道:“现在大家都怕着,人人捂着钱袋子,所以没钱,只要大家都不怕了,把钱都拿出来,广州的市井马上就会繁荣起来。那时要多少钱,有多少钱。” 刘全道:“那怎么样才能让大家都不怕了呢?” 吴承鉴道:“只要内务府充盈了,大家就都不怕了。” 刘全道:“可现在内务府空虚着啊!” 吴承鉴轻笑了一声,道:“谢原礼劫持同行茶叶,这样的保商是十三行的蛀虫,理应抄家发卖,抄没的产业,我们吴家愿意出钱买下来,这样内务府不就充盈了吗?刘公,这样做合适么?” 刘全笑道:“合适,合适!再合适不过!不过吴家的银流,吃得下整个谢家么?” 吴承鉴笑道:“吴家吃不下,不是还有潘家、卢家么?到了该上桌吃肉的时候,大家马上都会变得很有钱的。万一到时候还不够,就请刘公帮帮忙,把谢家的产业,也买下来一点吧。” 刘全哈哈大笑,忽然笑声一顿,盯着吴承鉴的眼睛说:“朱总督的人,应该找过你吧?” 吴承鉴心中一个凛然,脸上却还保持着克制的笑容。 刘全笑道:“总督老爷那位师爷,手段是不错的,我也是从蛛丝马迹之中,才猜到他应该见过你,而且不止一次。可惜老朽也没能探到更详尽的事宜了,否则就没有今晚的事情了。不过你见过总督老爷的心腹,却没准备来坏中堂大人的好事,可见昊官这个心,还是向着咱们中堂大人的。” 吴承鉴道:“吴家是生意人,要把宝押在能赢的那一边。吴承鉴别的不懂,只清楚一件事情:万岁爷坐庄的局里头,中堂大人不会输!” 刘全一听,放声大笑:“不想身处广州蛮南之地,还能有昊官这般见识的人,难得,难得!” 吴承鉴道:“见识只是其次,身在十三行,最重要的还是秉持一颗忠心。只要内有忠心不变,外有办事的手腕,老老实实地当差办事,我相信无论是万岁爷还是和中堂,都不会亏待我们吴家的。” —————— 刘全的眼睛,寒光一闪。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了七八个计较。 刚才他和吴承鉴的对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有坑,几乎每一句话都有内外两层意思。吴承鉴话中藏话,但有一些也未必就是绝对的。 比如说同样要抄了谢家,未必就只有吴家拿得出钱,深不可测的潘家也有可能能拿得出这笔银子来,只不过这样的话就还得去和潘家去谈——结果如何尚未可知,自然没有现在就答应了吴承鉴来得方便。毕竟吴承鉴在这么艰难、又有机会投靠朱珪的情况下还能克制得住,从某种意义来讲,已经是一种很难得的输诚了。再去和潘家谈,潘家还未必就能这般忠顺,说不定看着和珅这边为难了,还要提出什么要求来。 再则,吴承鉴既然能与两广总督府那边直接说上话,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其它后手,若是不答应他的这个提议,他万一再拼个鱼死网破,把朱珪给引入局中,事情再起变化,则后果将难以收拾。 相反,若是留着吴承鉴,对和大人以后在广东局面却是利大于弊,毕竟吴承鉴在这一次风波当中,已经展现了非凡的手腕和强大的能量。这样的人,与其推到敌对阵营去,不如留在麾下做犬马。 七八个计较闪过,刘全已算准吴承鉴的这个提议虽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却是眼前最方便、最保险的一个。他代表着和珅,和吉山立场大同而小异,广州这边的商场格局,还有吉山的心情爱憎,和大人哪有兴趣理会?广州这边只要能安稳地、持续地为北京那边提供大量银流就可以了,北京那边的棋局,才是真正的大势所在! 这些念头说来话长,但在刘全的脑海里也只是一晃而已。 —————— 随即他满脸堆笑,右手握着吴承鉴的手,左手拍拍他的手背,说:“你放心,这广州神仙地,山高皇帝远,在这里和中堂也需要能办事、有眼色的人,总不能手里抓着的,都是一堆吉山这样自以为是的糊涂货吧?你既忠心又能办事,中堂大人那边便不会亏待了你。以后你有什么事情,不用通过别人,直接来告诉我。” 这句话竟将吴承鉴与吉山相提并论,又答允了吴承鉴能与他建立直接的通信渠道,这代表着什么,吴承鉴自然一听就懂,脸上就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来,说道:“吴承鉴代整个吴家,预先多谢中堂大人垂顾,也多谢刘公美言。” 刘全又道:“你可还有什么话,需要老朽带回去给中堂的么?”眼下既已决定要用吴承鉴办事,就不妨给多两句安抚。 “没有了。”吴承鉴道:“不过刘公这一边,吴承鉴却有一事相求。” 刘全笑道:“你我之间,提什么求字,直说好了。” 吴承鉴道:“我这一次被迫反击,可把吉山老爷得罪大了,不知能否请刘公做个中人,让吉山老爷莫因此事再记恨小人了。” 他没有得寸进尺,提的这个要求,刘全不但能轻易办到,还能让自己欠刘全一个不小的人情。想必过了今晚,宜和行昊官所欠的人情会变得相当值钱。 刘全笑着看着吴承鉴,笑容中满是欣赏:“放心,放心,这件事情,我不但自己会去说,还会再给你向中堂大人求一封手书。你们都是能为中堂大人办事的人,彼此和睦,才是佳话嘛!” 第八十四章定局 第八十四章 定局 吴承鉴下去之后,刘全又让人将吉山请了进来。 小室更无第三人时,刘全冷冷道:“吉山老爷真是好眼色!这一趟我若是不在广州,却不知道这个局吉山老爷打算怎么了。” 吉山咬牙切齿道:“都是吴家这条小狗…” “住口!”刘全喝道:“还不是你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才会闹成今时今日的局面!也不看看你这次用的都是些什么货色!那个谢原礼,竟然敢在外头,吵吵嚷嚷什么仓库里那批茶是和中堂的——就冲他这句话,这个人就得死上十次!” 吉山惊惧交加,忙道:“是,是!” 刘全道:“宜和行那小子这次的确惹恼了你,但换了是你,被人逼到绝处,能不反咬?也难为他了,做了这么多事,却半点没有坏了这个‘恶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 吉山有些诧异:“没坏?” 刘全冷笑道:“你还没想通?” “这是…”吉山陡然醒悟:“谢家?” 刘全冷笑着点头。 局势发展到现在,“恶龙出穴、群兽分食”的局面仍然被近乎完美地留了下来,唯一的区别只是其中一头要被分食的“兽”变了。要做到这一点,难度可比直接变换阵营去投靠朱珪要大上十倍,且这一条路也更加惊险——而吴承鉴竟然还是选择了这条路,这个态度,也是刘全愿意保留吴承鉴的原因之一。 刘全笑了:“杨家还是照旧,吴家么,就换成谢家吧。至于操刀的人…我看昊官这娃儿也是个识趣的,由他来主刀分肉,想必不会有什么差错。” 是的,吴承鉴当然识趣了,刚才他都已经说了,“吴家吃不下,不是还有潘家、卢家么…万一到时候还不够,就请刘公帮帮忙,把谢家的产业,也买下来一点吧。” 这个忙是帮着上桌吃肉,刘全当然会帮的,他南下时身上一两黄金都没带,但北上之前,相信一定会在广州多出一份不小的产业。 —————— 从吉山那里领了命令出来,嘎溜再见到吴承鉴,就像见了鬼一样,却还是不得不上前,请他一起去白鹅潭处理后续事宜。 吴承鉴却不动,笑吟吟看着他,道:“嘎溜管事,我进府的时候,被人推了几把,在府中行走的时候,又被人踢了几脚。再说脸上还被人抽了耳光,热辣辣地痛着。这会子腰酸背痛嘴抽筋的,走不动也说不了话啊。” 嘎溜刚才被吉山训得狗血淋头,又亲眼看见吉山对吴承鉴也不敢呼喝失礼了,这时哪里还敢恼怒,笑着脸连抽了自己几巴掌,用上了狠劲,抽得嘴角出血,才苦笑着说:“昊官,三少,我的爷!都是小人空长了一对狗眼,认不得三少是神仙人物,还请昊官大人不记小人过,回头要怎么责罚嘎溜都好,就是别误了老爷的大事。” 说着抬头看见旁边那个仆役是推过吴承鉴的,冲过去将他揍了一顿,吴承鉴看看差不多了,这才道:“哟,腰背忽然好了,这就出发吧。” 嘎溜大喜,吴承鉴又转头看了蔡士文一眼,道:“蔡总商,请吧。” 蔡士文一张脸满是丧气,就像魂魄丢了几道一般,嘎溜喝道:“快走快走!”推搡着蔡士文上了马车。 —————— 这时已经过了接近四更天。 白鹅潭那头,各方人马等得无比焦躁,终于等到了粤海关监督府的车队。 谢原礼远远望见,跑了过来,叫道:“嘎溜管事,您可终于来了。” 嘎溜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谢原礼见他如此神色,心中暗暗觉得不妙。 就见马车里头走下几个人来,头一个竟然是吴承鉴,再跟着便是蔡士文,他赶紧向蔡士文使眼色询问,蔡士文却低着头,竟然没回应他。 舒参将的副手走到他身边,低声禀报了一会,舒参将抬头,眼神中带着一点诧异,却没说什么。 嘎溜便带着众人,走到了仓库前面,爽了爽喉咙,这才大声道:“粤海关监督老爷有令谕,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周围静了下来,除了火炬燃烧时偶尔啪啦啪啦之外,再无第二种声音。 便听嘎溜说:“粤海关已经查明,保商谢原礼,勾结官匪,抢夺宜和行茶叶,罪证确凿,不容抵赖!谢原礼行径如同盗匪,即日起褫夺宏泰行保商执照,谢原礼本人解归粤海关,查明其有无其它贪腐犯上、祸乱华洋事宜后,再押回南海县,审判其勾结巨寇、盗抢商货诸罪状。” 一阵鸦雀无声之后,谢原礼忽然惨叫一声,软倒在地,呻吟着:“怎么会…怎么会…” 仓库之内,好些后生则忍不住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仓库门啪的打开,几个后生搬开了铁马,周贻瑾踱步出来,走过老周身边,看了他一眼,老周笑道:“周师爷果然没有骗我,哈哈!” 周贻瑾笑了笑,又走到吴承鉴身边,看看吴承鉴左脸肿了,右脸有一道浅浅的伤口,轻声道:“被揍了?” 吴承鉴笑道:“难免的,不过已经比我预想中好多了。脚没被打断,屁股也没开花。” 周贻瑾道:“快回家去吧,一来报喜,二来处理下伤口,可别留了疤。” 吴承鉴道:“这几天你独自在外支撑大局,辛苦了。” 周贻瑾淡淡一笑,道:“我先回去了,两日没合眼了,困。” 吴承鉴道:“别去花差号了,神仙洲近一些,去神仙洲睡吧。” 周贻瑾点了点头,负手而去。 —————— 软在地上的谢原礼忽然向蔡士文伸出了手,叫道:“蔡总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蔡士文自知无能为力,连看都不敢看他——当初蔡巧珠求上门来,他说自己没办法是半真半演戏,而这一回对谢原礼,真的是无力回天——如果他敢为谢原礼开脱,吉山一回头就会拿他来开刀。 这时那群后生已经将吴家的茶叶一袋袋地往外头运,让老周现场看个明白:果然都是吴家的戳记。这真是罪证确凿了。 嘎溜也马上指派兵马,让人去看住谢家的家门和产业——就像当日对待杨家一样,只不过这次因为谢家已经是戴罪之身,所以可以更加不客气,直接闯门入户,拘人待审,贴条封库。 吴承鉴扫了蔡士文一眼,道:“审理谢原礼的事情,就有劳蔡总商了。” 蔡士文浑身一震,心头大恨,知道吴承鉴竟然还要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吴承鉴又加多了一句:“什么时候审完谢原礼,才好发卖产业啊,吉山老爷那里可还等着银子呢。” 说完这句话,吴承鉴扬长而去。 望着他背影的人群之中,夹杂着刘三爷和马大宏,刘三爷忍不住对着吴承鉴的背影竖起了大拇指。 马大宏道:“三哥,我们的钱能拿回来了吧?” “你傻啊!”刘三爷道:“还拿回来什么钱?今晚就去凑凑,看看还有多少余钱,都给凑出来,明天就送到吴家去。” “啊?”马大宏瞪大了眼睛。 “你这个没眼力的!”刘三爷笑道:“吴家的生意盘口要扩大了,近期应该还会缺钱用。现在谁把钱投进去,以后光吃利息,都能赚到笑醒。” —————— 吴承鉴一路回家,半路上吴七驾了马车来接,主仆相见,吴七哭道:“昊官,昊官!” 吴承鉴离开的时候,他是强忍着,这时大势已定,他反而哭了出来。 吴承鉴笑骂道:“哭什么,没出息!” 吴七哇的一声哭的更大声了:“你不知道,你今晚进监督府的时候,我多怕你进去后就出不来了!” 吴承鉴一下子没忍住,眼睛也红了,因不想在人前表现得软弱,便一低头钻进马车去了。 吴七亲自驾车,回了吴宅。 这时消息还没传开,但原本守在吴宅门口的旗兵被调走转去看杨家,吴宅上下,还有左邻右舍,就都猜到形势有变。 吴承鉴的马车一近大门,吴宅便亮起了灯笼。 吴达成滚了出来,叫道:“昊官回来了,昊官回来了!” 整个吴宅,灯光一点一点地亮起。 吴承鉴下了马车,吴达成把腰弯得像虾米,凑到了吴承鉴跟前,说道:“昊官,我的小爷!我们吴家,这是翻盘了?” 吴承鉴笑道:“不错,翻盘了。” 吴达成大喜,吴承鉴又说:“我先前许了你的东西,还是算数的。”吴达成一呆,随即想起吴承鉴许他如果吴家出事,他在外头藏有一笔钱给他们家做后路的,吴达成叫道:“什么钱啊,我吴达成也是姓吴的,自然要和老吴家同甘苦,共进退!昊官你再提这个,就是不当我是自己人!” 吴承鉴哈哈一笑,吴达成已经冲到大门内,又大叫:“翻盘了!我们吴家翻盘了!” 吴承鉴走向后院,一路上遇到的下人,望向吴承鉴时,眼睛里再不是往日看败家三少时的神色了。 后院门大开,吴二两在院门边道:“昊官…你终于…你终于…” 他老人家说着就抹眼泪。 吴承鉴笑道:“我终于生性咗(粤语:懂事了),系挂?” 吴二两连连点头,只是流泪。 吴承鉴跨入院门,见吴国英坐在院子中间,他走过去,跪在了父亲膝前,把手放在了吴国英的膝盖上,吴国英一双皱巴巴的手握过来,父子俩各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是谁也没开口。 吴承鉴道:“阿爹,往后你就都放心了吧。” 吴国英眼睛一阖,两行泪水就被夹了出来,他点了头,说:“去看看你大哥吧。” —————— 吴承鉴这才转到右院来,蔡巧珠没有在梨花树下等,连翘看到他,欢喜地进门呼叫着:“大少奶,大少奶!昊官来了!昊官来了!” 吴承鉴进了房门,门内的房梁上挂了一条白绫,蔡巧珠抱着吴承钧的头,脸已经擦干了,但脸上还是看得出横七竖八的泪痕, 吴承鉴道:“大嫂。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蔡巧珠抱着吴承钧,哭道:“承钧,承钧,大少,大少!你醒来看看你弟弟吧!他出息了!他出息了!” 吴承钧的眼皮抬了抬,却终究没睁开眼来,吴承鉴半跪在床头,握着吴承鉴的手腕,感受着他虚弱却还算平稳的脉搏,低声道:“哥,我说过,家里这点事,行里那点事,我都会处理好的。我没食言!” 说着把头埋在吴承钧手边的被子里,忽然间哭了起来。 他已经赢了,大胜而归。这个吴家,这个宜和行,也是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握在了他的手里。 然而情绪却在这一刻失控,泪水渗出,沾上了被子,沾湿了吴承钧的手腕。 —————— 吴家翻盘的消息,不因为深夜而有所阻滞,在日出之前就如同风一般飞遍整个西关,也传遍了整个神仙洲。 神仙洲马上有小艇向花差号驶去,所有来贺喜的人,来赔罪的人,都被挡住了。 念了一个晚上“妈祖娘娘保佑”的疍三娘,双手合十,朝着天后宫的方向遥拜下去:“信女疍三娘,叩谢妈祖娘娘慈悲!” —————— 叶家迎阳苑,徐氏有些不解地看着一宿不睡的女儿,更不明白她在听到吴家翻盘的消息后为什么变得那般激动,只是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出门去,当女儿走出房门的一瞬,也刚好迎来了这一天的第一道阳光。 “五更了,天亮了!”叶有鱼的脸沐浴在晨曦之中,似乎丝毫不因熬了一夜而倦怠:“娘!天亮了!” —————————— 《大清首富》第一部 《临危受命》完。敬请关注第二部《鹰斗龙争》。 第八十五章来自大英帝国的意志 “尊敬的度路利将军阁下: 感谢您遥远的问候,我们在遥远的东方的一切都很好。 在过去这一年,我们东印度公司与清帝国的生意远超过去的年岁,一年之中的交易额达到以前不敢想象的地步。这样的成绩,是以前所不能达到的,将会给我们大英帝国带来更多的丝绸、瓷器以及茶叶。只是非常可惜,我们所期待改变的贸易逆差至今未能改变,哪怕是我们已经通过部分中国官员,输入了相当数量的鸦片,也依然未能改变这一现状。 在与中国商人的交易之中,我们主要通过清政府朝廷所批准的十三家——哦,不对,现在只剩下九家了,但广州人仍然习惯于称之为‘十三行’的——商行进行。这九家商行大部分位于广州湾的白鹅潭附近,这里是我们停泊的港口,我们居住地地方也在此处。 不得不抱怨一声,我们在广州湾这里居住的地方受到了十分严厉的限制,至今为止我们甚至不被允许进入城市,只能在郊区靠海的地方进行贸易活动,我们甚至不被批准学习中国话,曾经有一个中国人由于教外国人中国话,而被满清皇帝处以死刑。这种不利的处境,实在希望有一天大英帝国能够改变它。 上述所说的那九家商行经过乾隆皇帝的特批,才准予和我们东印度公司进行交易,乾隆皇帝至少在表面上似乎并不在意与我们交易所得的白银,只是以一种施舍的态度出具这九家交易的准许。 乾隆皇帝的这种态度是由于中国的物产极胜而来的,中国人日常所需已经由中国自己生产所供足,甚至还有结余,我们东印度公司所提供的白银也只是充填一部分本就充盈的国库,对乾隆皇帝而言这点钱几乎是不值一提的。 中国所占地区广大,各种产品丰富得眼花缭乱。我们英国人所喜爱的瓷器与丝绸,多数是江南地区盛产的,江浙地区与景德镇市在这方面久有盛名,至于茶叶,则福建、安徽两省出产的比较多。” —————— 写到这里,米尔顿停住,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精明而严肃的吴承钧,另外一个是永远笑嘻嘻的吴承鉴。 这兄弟两人真的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吴承钧的严肃不苟很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这是米尔顿这几年愿意与之加深合作关系、甚至预付大笔茶款的重要原因;而吴承鉴是一个给人带来快乐的人,从几年前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和吴承鉴成了朋友,这个年轻人喜欢玩乐,也在这个遥远的东方之国给他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乐子,然而做生意伙伴么…他原本是没想过的。 米尔顿收住思绪,将信件写了下去。 —————— “…至于我们居住的广州湾地区,在中国原本并不以商业而闻名。相反,这个区域发展出来的桑基鱼塘,得到了中国其他的地区的关注,由于可以大量的生产蚕丝和生产鱼获,商业和生意只能算是这个地区一个添头、一个特色——中国的很多官僚都认为只是这样而已。 距离广州湾很近有两个现在还相对荒芜的地方,一个名叫香港,另一个名叫澳门。澳门已经被葡萄牙人所占据并开了埠,而香港这个离岛现在还是人很少,但是和广州湾来往还算比较便利,如果可以发展起来的话,应该会大大增加我们东印度公司的收入。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像葡萄牙人取得澳门一样,取得这个岛港的统治权。 长期来讲,香港肯定比澳门更加适合作为我们在远东贸易的中转港,因为这里面积更大,而且拥有一个十分优良的深水港——当然,由于人口稀少,我们必须花很大的资金投入和很多年才能完成基础建设工作。如果香港不能取得的话,那么取代葡萄牙成为澳门的统治者,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中国虽然地大物博,但是他们统治的方式还是十分落后的制度,所有的决策都来源于京城的乾隆皇帝和他身边的侍从。 我听远在京城的传教士朋友说,乾隆皇帝是一位十分独断专行的统治者,对在北京的朋友多有限制,连书信沟通也必须经过特别部门的审批。但是我们这里距离北京十分地遥远,根据我的估计,如果从伦敦出发走同样的距离,大概可以穿过法国和地中海,直接到达非洲的另一岸。 因此,广州湾的监管相对较为宽松,中国人有一句谚语:‘山高皇帝远’,十分适合用来形容这一种状况。也正因为这种距离导致政治上的领导变得松懈,不注重商业发展的清政府朝廷才能允许广州湾发展商业,在广州湾,商人的地位比其他行业的人要相对高一些,钱财在广州湾的作用,在很多领域都可以畅通无阻。 清政府最近为广州湾派来了一位管理的大臣,名叫朱珪,听北京的朋友说,朱珪和现在乾隆皇帝最为宠信的大臣和珅并不和睦,这两位大臣是十分激烈的竞争关系。 和珅是乾隆皇帝最为相信的大臣,已经在首相的位置上盘踞多年,虽然和珅的名声不好,但是乾隆皇帝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乾隆皇帝对自己的统治能力十分自信,认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为伟大的君主,他两年前为自己取了一个外号,叫‘十全老人’,意思是人间十种最高贵的品格他都拥有,用以宣传他的功绩,因此对和珅的信任也完全没有衰减。 朱珪虽然也是乾隆皇帝相信和任用的大臣,但是和乾隆皇帝的亲近程度并没有和珅高,因此朱珪只能来到广州湾这种偏远的地区担任一方大员,而且他的权力还受到许多制约,比如由于他是汉人,所以对满洲军权无法掌控,同时广州湾最大的财政资源——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十三行——也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可以说,朱珪虽然是中国南方最大的总督,但他的权力并不完整。 据说广州湾的十万兵马都由一个叫福昌的旁支王族统领,这位福昌王族职位是广州将军,实际的地位——中国这边官员的地位有时候不看品级,而是看和皇帝的亲近程度——比广州湾的最高行政长官朱珪的地位还要高。” —————— 写到这里,米尔顿又停了一停,想着怎么继续措辞,怎么样才能将英国海军的注意力,引向自己希望到达的方向上。 他默想着这几年接触到的各种买办商人,综合他们透露给自己的各种情报,提笔继续写道: —————— “清皇朝的帝皇们是游牧发展起来的民族,因此对骑术和骑兵十分重视,清政府最为强悍的兵力也由此组成。 奇怪的是,尽管清朝皇帝暗中购买了大量的枪炮,他在对帝国西北方(作者注:准噶尔)和帝国西南(作者注:大小金川)用兵的时候,也因为使用了大量的热武器而取得胜利。 可是在政府文件上,乾隆皇帝却对外宣称并不在乎我们进贡的热兵器,清政府表示,中国的主要兵力几乎全部都是冷兵器。而且中国的民间似乎也相信了黄帝的这个说法。 而我们了解到的另外一个情况是,乾隆皇帝也并没有下令研制新式的武器,反而是不停地宣称对他们传统发展的骑兵十分有自信,这些骑兵主要训练的都是我们大英帝国在百年以前就已经不使用的骑射之术,不得不说,我相当怀疑这些骑兵的战斗力。 然而我们还是要警惕乾隆皇帝的两面性:他暗中一定还握有相当规模的火炮和火枪。幸好,也由于乾隆皇帝的这种两面性,使得中国似乎并不具备大规模生产热武器的能力。如果帝国有准备对远东进行军事行动的话,那么在军事行动之前,就要控制清帝国对热武器的进口——我知道这会触及帝国甚至整个欧洲军火商人的利益,不过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一个方面。” —————— 写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回忆他所接触到的那些买办所透露的消息,他非常惊讶中国民间的大部分人对热武器的无知——好吧,除了那个吴承鉴——似乎大部分中国人还都相信,他们的皇帝陛下能够平定帝国西北、西南的叛乱,主要是靠骑射。 米尔顿心想,这可能是一种“愚民”式的统治策略,应该是一种区隔满汉的行为。 可让他惊讶的是,一些高级的中国官员,尤其是汉人中的文官,似乎也被这种欺骗波及了。 在米尔顿没想到的地方,在不久的将来,乾隆皇帝的这种“骑射立国”的忽悠不仅蔓延到汉族高级官员,连满族的高级官员都开始坚信不疑,甚至波及他的子孙——谎言说久了,连满洲皇族自己都相信了。 —————— “…让我们把视线转到这个时代决胜的关键——海军——上吧。 相较于我们大英帝国对海军的重视,清政府可以说是丝毫不在意他们的海岸线,虽然他们在重要的沿海要塞也有驻扎兵力,但他们对海岸线防守的最重要的方式,就是放弃海岸线,禁制人民下海,甚至将人民迁徙到远离大海的地方,把海岸线变成一片片不毛之地。他们相信,大海之外的其它国家,是要倚靠中国的物产才能生存发展的,用这种方式可以达到让其它国家陷入饥饿甚至混乱,从而不用战争就战胜对方的目的。 这样愚昧的想法充斥在许多满大人的脑海里——虽然我相信乾隆皇帝本人未必也是这样愚昧,可是他已经很老了,他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八十岁,我听到不止一个中国人说,整个官场都已经在期待一个新的皇帝登上他的宝座。 哪怕是在广州这样一个远离帝国中心的地方,最近也出现了一些征兆。这个秋交广州湾发生了一件大事,虽然我在中国的朋友都竭力回避这件事情,以至于我未能得到全面的情报,但从各种蛛丝马迹中仍然可以推断出:北京的政局发生了很大的变故,以至于广州这边受到了波及,更具体来说可能是清政府的财政出了问题,因为北京方面似乎很紧急地需要从广州湾抽调大量的白银北上。 这次的事件让广州湾的十一个有资格和我们进行贸易的商行,变成了九家,我们也因此失去了一个非常友好的鸦片输入渠道。 这个冬天我会留在这里,暂时不回伦敦去了,因为我需要重新找一个鸦片贸易的代理人,我相信我很快就能找到,因为这次事件之后,广州湾的商人们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白银。” —————— 米尔顿写到这里,脑中闪过了吴承鉴的脸。 他心里想,这个知情识趣的年轻人,应该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 “…种种迹象表明,在这个皇帝衰老的时候,或者是在老皇帝死去、新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应该会是这个远东帝国的衰弱期,这个时候,我们大英帝国应该进行一点试探,也许这将是我们不需要靠鸦片就能够扭转这些年贸易逆差的糟糕情况的重要时机。 对于我们来说,中国这一块地方有我们十分重视的市场,我们十分珍视中国的茶叶、丝绸、瓷器与其它产出,但是我们不能容忍这种持续了上百年的贸易逆差与白银流失。 我们渴望与中国有更加深入的交流,渴望中国能够继续打开它的市场,只可惜乾隆皇帝不但好大喜功,而且自我封闭,他和他的大臣们迷信他们身边所看到的一切,而不愿意跟我们有更多深入的交流,更不愿意打开国门。 我们要改变这一切,或许近期就是上帝赋予我们的良机。 如果将军阁下有意想要了解中国的情况的话,可以从澳门这个地方入手。也许不需要到战争的地步,我们就能够从大清帝国的反应,看清楚这个老大帝国的虚实。 当然,如果需要战争的话,也将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诚挚问候 东印度公司 你的 弥尔顿” 第八十六章睚眦必报 广州这个地方,最舒服的季节不是春天。 春天时季风从南方的海面回来的同时,会挟带充沛的水汽,空气中能拧出水来在这里不是形容而是一种陈述,再加上气候也在回暖,这时候人就像被囚禁在一个温热的暖房里,水汽从外面攻,汗水从皮肤往外渗,两相夹击把人整个儿都变得黏糊糊的,极其难受。 倒是秋末初冬时节,北风南下,将整座城市变得凉爽而干燥,这时候的广州,最是舒服。 这时候的神仙洲,也最是好爽。 秋交终于结束了,这场十年不遇的可怕的风波,也终于过去了。 刘全走了,同时带走了以百万两为计算单位的白银,没人知道这位爷什么时候离开,但却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在暗中传递,他一走,粤海关那边就松了一口气,然后四大家族就一起松了一口气,接着潘易梁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然后整个广州城绷紧了的神经就都松了下来。 西关仿佛一头被压抑了两个月的巨兽,忽然间醒过来,朝天发出喜悦的吼叫。 一个又一个的豪商,在神仙洲包下一场又一场的盛宴。一掷千金在这里也不是一种形容而是一种陈述。 这是一年一度,神仙洲最销金的时节。只不过,今年小宴会做个不停,那场百众期待最大盛宴却迟迟没消息。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望向三楼的春元芝,猜测着,什么时候里头的主儿会掀开珍珠帘。 —————— 神仙洲的两个常客坐在大堂,嗑着瓜子,聊着闲天。 “肥佬,你说三娘会不会回来揭帘?”那个瘦客商说。 “那怎么可能!”他旁边的胖客商摇头:“听说封帘宴都办过了,怎么可能回头。这春元芝肯定是要换人的了,不过不管换过来住的是哪个花魁,怕都要看看花差号那边乐意不乐意。” “何止是春元芝要换,依我看,这上四房的花魁,位置怕是全都要换过!” 他话还没说完,三楼上爆出一声尖叫:“我不走!我不走!这秋滨菊是我的,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这声音颇为惨厉,在这纸醉金迷的气氛之中无比刺耳,跟着玛瑙帘甩开一角,一个女人露出她婀娜玲珑的身段,半边身子都挂在了栏杆上。 “三少呢?三少呢!我要见三少!我要见三少!” 不知多少人都望了上去,生客们莫名诧异,熟客们则心中有谱,知道那是神仙洲四大花魁中排行第三的银杏姑娘,在这次刚刚结束的秋交风波中,听说她没眼色站错了队,得罪了被满广州城看衰的宜和吴三少——哦,不,现在得称昊官了——结果昊官在最后手翻风云,扭转了整个局势。 那位昊官是怎么翻盘的,坊间谁也说不明白,只知道一夜之间,本来被踩到烂泥中的宜和行吴家,忽然腾跃于九天之上,别说潘易梁马等小保商,就连十三行的蔡总商,据说这段时间见到了宜和行的灯笼也绕路走!甚至就是潘有节,最近也让他三分! 更有传闻说,惠州那边一位姓段的总兵,也是得罪了昊官,最近也落得个革职查办家破人亡。 堂堂总兵、总商都这样,就别说区区一个花魁了。 —————— 秋滨菊里,银杏看着步步逼近的龟奴,陡然间情绪失控,她已是退无可退,这段时间吴承鉴根本就没空踏足神仙洲一步,也未传过来只言片语,可自然有趋炎附势的人,会将所有可能让昊官不爽的扎脚石子全清理了。 想想到了今时今日,连见吴承鉴一面亦不可得,认错求情更都无从说起,银杏绝望到了头,竟然就在楼上笑了起来,唱起了:“听一言后悔我恨无穷…哪晓得…会惹下这滔天大祸事一宗…” 那是一句北方某种剧目的腔调,广东人分不清晋腔秦腔,只觉得唱的甚是凄凉。又听银杏大叫:“乔老爷、曹老爷、范老爷!你们许的好诺!恨我不该信你们,果然落得个没下场!” 就听众人惊呼声中,银杏和身从楼上栽了下来,龟奴大惊:“晤好俾佢死(别让她死)!” 戏台上一个耍杂技的忽然几个纵跃跳过来,横空拦腰将银杏接住了。 几十张桌子见了这身手,一起喝彩起来,二楼雅座上,便有人用手帕卷了银锭、戒面、钗子等物,扔了下来。那杂技汉子一手提了银杏,一手连抓赏赐,竟然给他抓了个十之八、九。客人们看到他这身手又是彩声雷动。 一场凄凄凉凉的跳楼,一下子变成另外一场杂耍好戏。 老鸨带着几个龟奴赶了下来,龟奴将银杏拖了出去,老鸨夸奖道:“好身手!免了我们神仙洲一场晦气。这通赏赐,都归你了。” 杂耍汉子大喜,知道这是不用抽成的意思,半空翻了个身子,向楼上的豪客们拜谢。 老鸨向周边桌子连连万福,道:“行里没看好姑娘发疯,打扰了爷们的兴致,抱歉抱歉。” 她出到外面,银杏已经被拖到洲码头,看到老鸨叫道:“妈妈,妈妈!让我见见三少…不,让我见见昊官。” 老鸨哈哈一声冷笑:“见昊官?就你?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昊官是什么声势,你又是什么身份!别说昊官,就是吴七七爷,也不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的了。拖走拖走,别留在这里晦气。” 一个龟奴就塞了银杏的嘴,将人给拖走了。 老鸨换了一个语气,叫道:“快点把秋滨菊给收拾收拾,回头有新的姑娘要住进来。” 便有好事的龟奴上前探问:“妈妈,不知道是哪家的花魁啊?” 老鸨嘿嘿两声:“花差号那边已经有话传过来了,到时候会补我们神仙洲一房新的花魁,至于是谁…等昊官再度驾临神仙洲那一天,你们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众龟奴都兴奋了:“昊官要来?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 这白鹅潭上,西关巷里,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秋交这场风波波及面被控制住了,广州愁苦的人家不多,但也有那么几十户,其中就有兴成行叶家。 叶大林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发怔,已经不知道多少天了都是这般状态,近几日更是像魔怔了,这两天都没进过什么水米。 他嘴里只是不停地念叨着:“翻盘了…翻盘了…还真叫他给翻盘了…他会怎么搞我…他会怎么搞我…” 那个暗流涌动的夜晚,宜和行昊官一举扭转局面,把大半个西关都看傻了眼。 满广州的人都看到了结局,却没几个搞得明白其中过程。 就连叶大林身为上六家之一,在西关各地都耳目众多,对几个翻盘的关键竟然也搞不大通彻。但越是搞不明白,他就越是害怕。 那天晚上之后,谢家就彻底完了,罪名被迅速定下,主持定罪的人还是他的铁杆盟友蔡士文——叶大林不用想就知道蔡士文得是受了多大的压力,才会出来做这个恶人。 跟着谢家家产被抄,然后吴承鉴请了潘有节、卢关桓,连同蔡士文四家会议,将谢家的产业瓜分吞食,吴家、潘家拿了大头,卢家、蔡家拿了小头——这个分账的门道,叶大林也看不明白。 吴家那边他是不敢上门了,倒是偷偷去求见了蔡士文,谁料一见面黑菜头的一张脸就黑得如炭,当场就啐了他一脸,一句话也不肯说。 叶大林就猜自己是被人给坑了,坑他的人多半就是吴承鉴,可吴承鉴是怎么坑的,他竟然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老爷。”叶忠进来,才算唤醒了叶大林回神:“惠州那边的人回来了。” “嗯?”叶大林道:“怎么样了?” 叶忠道:“段龙江贪赃枉法,已经被革职查办了。” 叶大林只觉得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他甚至产生了幻听,觉得周围在“爪爪爪”的响。 “老爷,老爷!” 叶忠不知叫唤了多少声,才把叶大林再次叫回了魂。 “嗯,嗯。” 叶忠看叶大林回神了,才又说道:“负责给叶家保茶的二镖头胡普林,连夜逃出西关,却在北江江面上翻了船,他自己淹死了,妻儿倒是都救了起来,但财物都打了水漂,尸身也浮在水面半天没人管,后来杜铁寿赶到,才让把人捞起来。” 这一回叶大林受到的冲击没那么大了,区区一个镖头而已,敢出卖主家,本身就犯了镖行的大忌,现在宜和行势大,都未必是吴家自己动的手,江湖上的好汉有的是人上赶着要送吴家一个人情。 之后叶忠又说了好几件事情,比如南海县那个拦吴承鉴马车的小捕快被开革了,又比如那个叫银杏的花魁被赶出了神仙洲,这些衙差粉头的破事,叶大林已经没心思听了。 他嘴里念叨着:“二品总兵啊…二品总兵啊…” 叶忠就住了嘴,他知道叶大林的意思。 段龙江是朝廷正二品总兵,竟然说倒就倒了——这离吴承鉴翻盘的那个晚上,才多久的功夫?两个月都不到! 他吴承鉴的能量,就已经大到这个地步了吗?连堂堂二品总兵老爷也说倒就倒! “阿忠…”叶大林喃喃道:“那小子睚眦必报…你说…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 叶忠没回答,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八十七章叶家的危机 叶忠和老顾同列西关“老八将”之一,原本对叶大林见势不妙就抛落吴家是不大赞成的,但他是执行类人员,向来很少干涉叶大林的决策,所以当初也没多劝,不赞成叶大林退婚也只是从道义上来考虑。 但他也万料不到吴家竟然还能翻盘,还翻得这般彻底,不仅彻底摆脱了困境,还扭转乾坤更上层楼。 这段时间,他曾三次约见老顾,头两次老顾都让人挡住不愿见他了,第三次他在半夜里直接闯上门去,堵在老顾的床头,老哥俩喝了一壶酒,老顾才说:“昊官脾性不好。当初叶家如果只是退婚,那他多半出口气就算了,但第二次保商会议投筹,叶家还投了吴家,这是要将吴家往死里推——这可就是结仇了。” 叶忠当时说道:“叶家原本未必会投吴家,多半只会弃筹,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是后面昊官的一番动作让叶家产生了疑心,所以才投了吴家。” 老顾冷笑:“你可以说是昊官设局,也可以说是昊官看透了叶大林。但最后选择投吴家的筹,毕竟还是叶大林自己做的决定。昊官如今主意大,他要怎么处置叶家,也没给我透过底,但不管轻处重处,总之迟早要处理的。” 叶忠便听明白了。 这件事情,吴家是从重处置还是高抬贵手都有理由可说,到时候就看吴承鉴的心情了。 —————— 可越是这样,让叶大林越加没底了。他想打感情牌,找吴国英论老交情,可吴国英根本就不给见面的机会——有那天晚上叶大林不义在先,此时吴国英不仁在后也没人说他绝情了。叶大林也试过请潘家“做架梁”(粤语,替人出头居中调停的意思),但潘有节也不想蹚这趟浑水。 叶大林忽然道:“这次对付吴家,蔡家才是主谋,但这次昊官也没动蔡家,还分了好处给他,也许…也许昊官也不会动我,对吧?得罪他的人那么多,他总不能全都收拾吧?阿忠,你说是不是?” 叶忠皱了皱眉头,道:“老爷,你这是没吃东西,饿糊涂了?把谢家的好处分给蔡家,这是好事?这是昊官在坑黑菜头啊,您是没到外头听听,现在外头黑菜头是什么名声!听说谢家的女眷被发卖的时候,吴家倒没怎么骂,对蔡家那都是往十八层地狱里咒的。黑菜头当了多年的总商,树大根深,吴家不动蔡家,只因还不到时候。” 叶大林听了叶忠的话,心更是不停地往下沉。 就在这时,二小姐叶好彩端了一盘饭菜过来,畏畏缩缩地道:“阿爹,阿娘让、让你无论如何吃点…” 这几日叶大林脾气暴躁,全家上下都怕极了他,结果叶好彩话没说完,叶大林就气不打一处地发作了,随手抓起一个盘子就砸了过来,大骂道:“都是你们这些娘们,好端端闹什么退婚,惹来这么大的祸事!” 他手里砸东西,嘴里骂个不停,把叶好彩骂得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叶大林被她哭得烦了,又是一顿臭骂。 他老婆马氏在门外再忍不住,闯进来护住女儿,叫道:“当初退婚也是你自己想的,现在出了事情,就都怪在我们头上!” 叶大林骂道:“如果不是你不停吹枕头风,老子怎么会鬼迷心窍地闹退婚,不是你一直在旁边怂恿,我怎么会和老吴闹得那么难看!” 退婚这件事情的确也是马氏先提起的,但叶大林如果自己没有这个心思,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动,听丈夫把所有过错栽在自己头上,马氏不情愿了,当场洒起泼来,夫妻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修养,这下子又对干了起来。 叶忠叹了一口气,退出门来,这些天来,叶家一旦闹开了都是如此。 —————— 家主和主母大干架,闹得满叶宅都惶惶不安,奴婢们缩头缩脑,妾侍们更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人敢来劝,没人敢开口。 叶好彩在叶大林这里吃了瘪,想了想,就转到迎阳苑来,冲进去就是砸东西,一边怒道:“都是你这个小贱蹄子!惹来这些祸事!”一边砸,一边骂,怨叶有鱼害了她。 徐氏只是畏事,宅子里发生过什么还是晓得的,心想与吴家的这场婚事,定亲的是叶好彩,要退婚的也是她们母女,现在亲家变仇家,叶好彩却跑到自己院子里来闹事,真是好没道理来。可是她是被马氏整怕了的,只得眼睁睁看着叶好彩摔东西,一句话也不敢说。 叶有鱼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也是不开口。 迎阳苑的下人,看门扫地的婆子看到叶好彩怒气冲冲地来就躲在一边,两个小丫鬟也吓得缩在角落里,两个大丫鬟一个叫冬梅,一个叫冬雪,冬梅也不敢开口,冬雪却是泼辣,当场就道:“二姑娘真是,我们几个虽然入门的迟,也听说过退婚的事,却不知道这事从头到尾跟我们姑娘有什么相关,竟引惹得二姑娘来迎阳苑砸东西。” 她们四个丫鬟都是新买的,进门未久,又一直呆在迎阳苑,对马氏一房没有什么畏惧心,进门后叶有鱼对她们又颇为关心,所以这时胆气较壮的冬雪就挺身护主。 叶好彩何尝不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却怎么能容忍一个下人驳自己的嘴?何况这还是叶有鱼自己买来的丫头,当场就大怒道:“你敢驳我的话,自己掌嘴!掌到我说停为止。” 冬雪却根本就不动,叶好彩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孤身前来,冬雪自己不“识做”,这迎阳苑可没一个会替她动手,一时尴尬。 刚才躲在一边的那个婆子叫了起来:“哎哟,咱们兴成行叶家,可从来没有下人驳主子嘴的道理!” 叶有鱼扫了婆子一眼,心道:“这人不能留了。” 叶好彩那边听到有人帮腔,声势一壮,怒道:“好,竟敢不听话,那就等姑娘我来管教管教你!”说着就冲了过去,要撕冬雪的嘴。 冬雪再怎么泼辣,毕竟不敢跟主子动手的。 就在这时候,叶有鱼横地里拦过来,说道:“姐姐,这是做什么。这里是迎阳苑,这丫头便有什么不是,回头妹妹教训就是,姐姐何必如此,若是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叶好彩怒道:“你还敢护着她!哼,什么迎阳苑,你真当给你们住,这地方就是你们的了吗?真以为仗着自己出了个什么馊主意,得了阿爹一时的宠幸,就能让你猖狂一辈子了?哼哼,回头等爹爹心淡了下来,不再待见你了,我再让阿娘叫阿爹剥了你的皮!” 她果然是个没城府的,一下子把给马氏的打算漏了底。 叶有鱼暗中好笑,心想这样的人来做对手,真是胜之不武,微微一哂,说:“太太那边,原来做的是这个打算。” 叶好彩听得一呆,心想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把这话都漏了。 又听叶有鱼说:“也罢,现在离妹妹出那个馊主意也有一段时间了,或者阿爹的心已经冷了也未可知,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书房,姐姐就让阿爹剥了妹妹的皮,如何?” 叶好彩这时哪里敢去书房触霉头?怒道:“我不去,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叶有鱼道:“姐姐不去,妹妹却是要去的。姐姐忽然闯到迎阳苑,把这屋里屋外的都快砸干净了,妹妹不敢怨恨姐姐,但总得去求阿爹一声,把砸坏的东西换些新的,不然今晚我们母女怎么睡觉?” 说完就要出门,徐氏急忙叫道:“有鱼,有鱼!不可以去!你阿爹正在生气,这时候你去,小心被他打死!” 叶有鱼却不管母亲的劝阻,叫道:“冬梅冬雪,跟我去书房。”冬雪应了一声立刻跟上,冬梅也跟了上来。 叶好彩看叶有鱼真的打算去,呆在当地,就像看疯子一样。 出了院子,叶有鱼忽然顿住脚,盯着冬梅道:“下次再畏事,你就别留在迎阳苑了。” 冬梅一惊,忙道:“姑娘,我…我不敢了!” 叶有鱼也不答话,带头又走,冬雪紧紧跟上,冬梅也赶忙跟着,那边叶好彩反应过来也跟了出来,但到了书房外就不敢进去了,只远远地要看叶好彩的笑话。 这时马氏已经吵完回房去了,书房之中一片狼藉,叶大林坐在那里喘气,几个贴身男仆都躲在外头不敢近前。连叶忠也站在书房外。 叶有鱼留了两个丫鬟在外头,轻手轻脚走进去,也不言语,就收拾了起来——先收拾被扔在地上的书籍。 叶大林怒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叶有鱼心里又是一阵冰凉,心道:“太太把阿爹的心摸得好准。这才过去多久,果然对我就已经淡了。若再过些时日我没表现出什么用处,太太那边再一吹枕头风,我们母女俩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手上却没停下,继续收拾着书籍,口中一边说:“阿爹何必着恼?事情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可能。当日阿爹许女儿送吴家父子出去,不就留下了一线生机了吗?” 叶大林本来极其烦躁,闻言眉头一皱:“什么生机?” 第八十八章庶女的反抗 叶有鱼便将太阳环取了出来,说道:“阻击吴家这件事情,蔡家明显才是主谋,谢家只是跟从,结果吴家这次不倒蔡家,却倒谢家,可见在这西关地面,吴家也不是能为所欲为,而必须屈从大势啊。既然昊官能因为大势所逼暂时放过蔡家,那么也就有可能为了大局利益,而跟我们叶家和好。” 叶大林斥道:“你懂什么!吴家怎么可能放过蔡家!你看吴承鉴这小子,连拦路之仇都不放过,何况蔡家!” “但至少他现在没有动!”最近有关吴承鉴的事,都是整个西关流传最快的新闻,而捕快粉头狗眼看人低,事后被翻盘打脸,这更是市井坊间最喜闻乐见的故事,所以便是各家也内宅也都知道了这些事情。 叶有鱼道:“拦路捕快也好,不长眼的粉头也好,那些人被黜落都只是旁人代昊官出的手,他没有拒绝罢了。可见他即便是这时,他行事也是有分寸的。他既然行事有分寸,那我们叶家就还有契机。” “契机,契机…”叶大林道:“现在就是没这个契机!” 真要让他有机会和吴承鉴或者吴国英面对面谈一谈,无论谈出什么结果,他反而倒能镇定了,好过现在不上不下吊着。 叶有鱼道:“女儿或许能帮爹爹,造出这个机会来。” 叶大林闻言,喜出望外,因有上一次提醒提前还钱之事,所以他竟不怀疑叶有鱼的机智了,急道:“好女儿,乖女儿,快说快说,你有什么办法。”脸色在呼呼喝喝和春暖花开无缝转换,全没一点不自然。 叶有鱼心里便掠过徐氏的那句话来:“你可莫在你阿爹对你好时,就把这好当作是能长久的。要知道,你阿爹向来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其实叶有鱼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摊上这个爹,除了认命,只有逆命!当下心中忍着那股寒意,脸上强提精神,说道:“阿爹可还记得,当日是女儿救下这太阳环,要还给吴老爷时,吴老爷顺手转赠给我了。之后我送他父子出去,或许是一时感念,昊官曾许我一诺,道日后若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可以拿着这太阳环去找他。” 叶大林愣了一下:“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叶有鱼道:“当日女儿不敢说,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今天见阿爹烦恼,才想起这件事情来…却不知道昊官当日的这个诺言,可有点用处没。” “有用,当然有用!”叶大林叫了出来,喜上眉梢:“如果真是他自己亲口说出来的话,难道还能吞回去不成!你快拿太阳环取找他,就让他…” 忽然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叶有鱼对吴家父子也不过送行之礼,吴承鉴就算一时感念,许了一诺,所许之事也不可能是多大——至少很难以此要吴家就此放过叶家,叶家如果提出这等要求,这事说出去要坊间论理,也会让人笑掉大牙。 叶有鱼道:“就让女儿用这太阳环为契机,让他见女儿一面,如何?” 叶大林道:“你去见他一面,有个屁用!”他一听到不合心的言语,又露出粗鄙的一面。 叶有鱼道:“见不着昊官的面,只凭我们自己胡思乱想,事情只会坏不会好。但彼此见了面,三面六目说个清楚,无论是福是祸,咱们叶家便都知道怎么应付了。我看昊官行事,都是把局做在明处,只瞧别人能否看破,而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她最后的那句判断,叶大林虽然听得脸皮有点发热,却也没有反驳——跟吴国英共事了几十年,吴国英是什么脾性他清楚得很,吴承钧的脾气与乃父一脉相承,至于吴承鉴…似乎也还没听说什么说话不算话的劣迹。 叶大林道:“若真见了面,你打算怎么说?” 叶有鱼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宜和行如日中天,昊官得势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女儿如何能凭空猜得到?若这么容易让我猜到,那个晚上他也没法瞒过所有人一举翻盘了,总之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看看叶大林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叶有鱼又说:“他吴家势大,如今要让昊官当面应承下什么只怕也难,所以这次见面,女儿只和他谈私事,也就是吴叶两家小辈见小辈,然后再设法让吴伯伯见父亲一面。吴伯伯是个念旧的人,只要吴家两个长辈能够见面,到时候阿爹再向吴伯伯低个头,认个错,两家的恩恩怨怨,兴许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叶大林听得眼睛一亮,这个女儿素来蕙质兰心,口才又便捷,只要她见到了吴承鉴,又有当晚的人情在,说不定就能促使吴国英见自己。 他素知吴国英的性格,如果能见着他面,的确有机会化解两家恩怨,便拍手掌道:“好,这个主意不错!” 他这人的性情,得势时不饶人,等到落了下风却能卑躬屈膝,翻脸之快,广州无双,脸皮之厚,西关无对——商海数十年沉浮,有好几次面临危机就靠着他这厚脸皮熬过来的。 叶有鱼是一边说话一边收拾,这时候已经将书架收拾得剩下最后一卷书,便听叶大林道:“我这就让叶忠送你去吴家。” 叶有鱼一听这话,差点将那最后一卷书捏皱了。 这时叶忠在书房外道:“老爷,不能这样做!这样三姑娘就轻贱了,就是拿太阳环进了吴家的门也被人看不起,那样还有什么分量去跟昊官讨价还价?咱们必须先把三姑娘尊重起来,然后外头找个地方,作为双方会见之所。这次会面,必须是叶家的千金三小姐,与吴家的当家三少爷会谈,如此才能谈出个样子来。” 叶大林只是粗鄙,不是愚蠢,又习惯性地不将叶有鱼当回事,被叶忠一提,马上反应过来,道:“好,这事就这么办。” 叶有鱼道:“若是如此,女儿如今这身行头,略有不足。” “去做!去做!”叶大林道:“该添置什么衣服首饰,让叶忠到账房直接支取。” 叶有鱼道:“只换一身衣服,添几件首饰,犹如沐猴而冠,只会叫人笑话。居移气,养移体。去见昊官之前,女儿房内,需添置一名一等丫鬟,四名二等丫鬟,八名三等丫鬟,粗使婆子四人,门外候叫小厮四个。这几日每天的吃食用度,比于上四家嫡女。要在家里先练出个样子来,到了外头摆开排场才能不怯场。” 其实这样的话,真正的千金小姐也是开不了口的,但叶有鱼深知乃父的脾性,要什么东西都得直接说,而且还得趁着势头说,过期了别想他会念旧感恩,就算明显是一场利益置换,只要有好处他也都会认,委婉暗示在叶大林这里是行不通的。 外头听门缝的叶好彩,听得直咬自己的手指头!她自己都没享用过这等待遇呢!十三行保商虽然富甲天下,但叶大林毕竟是暴发户,宅子里哪里有这么多的排场?她想阿爹一定不会同意的。 哪知道叶大林只是不耐烦,却叫道:“去办,去办!” 叶家虽然没用过这等排场,却不是花不起这个钱。只要有可能给当前祸事带来转机,这点儿钱又算什么? 叶有鱼得了叶大林的话后就出来了,在门口瞥见叶好彩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轻轻一笑,就不再理她,对叶忠道:“忠叔,我们去议议该怎么置办东西吧。” 叶忠笑道:“好。” 叶好彩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奔往马氏房内哭诉去了。 叶忠带着叶好彩走出几步路,才忽然低声说:“三姑娘,现在老爷是病急乱投医,你提什么他都会答应,可你想过没有,回头如果拿不回老爷要的东西,你会怎么样?” “我知道的。”叶有鱼两片柳叶般的眉毛垂了垂。 刚才虽然把叶好彩都气哭了,但她内心深处其实还是一片黯然。她怎么会不知道叶忠这句善意提醒的意思——从当日叶大林一言不合就踢了她个窝心脚后,她就再不对自己的处境有任何的幻想。 她的胸口,到现在有时夜里还会痛——也不知道是有内伤积血未化,还是被叶大林的那一记窝心脚踢出了心里阴影。 她也希望能安安静静地做个闺秀,也不想有那么多的心机,然而她没有这个条件,生在这样的家庭做庶女,有个这样的爹,有个那样的嫡母,有些那样的兄弟姐妹,她就很清楚,自己但凡自己想过得像个人,但凡想保住懦弱的母亲,都得靠自己想尽办法去争夺——甚至去冒险。 “谢谢忠叔。”叶有鱼说道。 叶忠听了这话,就知道叶有鱼明白了自己善意的提醒,更知道她很清楚自己似荣耀实险恶的处境,叶忠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姑娘的品性怎么样他很清楚,只可惜啊,实在是生错了地方。 第八十九章夜香仔 得了叶大林的面许,叶忠就派人去找人牙子来准备挑丫鬟,又让人去将十七浦吕大左家的叫来给三姑娘量身,又去开了库房,让叶有鱼挑衣料、首饰和珍宝器玩。 叶家毕竟是十三行上六家——哪怕是上六家的吊车尾——库房里的东西就算比不上皇宫大内,却也不是普通的官宦、富豪所能及。 叶有鱼从小随母亲读书,多识书中博物,又常随叶大林会客——这也是叶大林把她当个可供炫耀的东西,换了个真名门,就没有让大闺女随便见客的道理,但也因此让叶有鱼经历了人情世故,见多了珍奇宝物。 这时打开库房,她也没怎么将库房中的各种宝贝放在眼里,一路走过去,只按照自己的容貌气质,先在缎字库挑了十二种料子,再去皿字库挑了些日用的上等瓷器,又去董字库库挑了三四件古玩玉器,而后又取出一些描样来,让人支了二十两足色黄金、一百两好银去打造各类配饰。 挑好了东西,人牙子已经送人来了。 叶有鱼对叶忠说:“一等丫鬟不用外找外调了,就把冬雪抬作一等丫鬟。另外再添置三名二等丫鬟、六名三等丫鬟。我都不自己挑了,丫鬟就让冬雪帮我去挑,小厮、婆子,就请忠叔帮忙挑选,现在在迎阳苑看门的那个婆子,颟顸懒惰,也请忠叔帮我换了她。” 叶忠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应承了下来。 这时候叶大林需要用到这个庶女,所以有求必应,宅子里连马氏都隐忍着不出声,事情就办得十分顺利。 只是这么多人挑了出来,迎阳苑就住不大下了,叶忠又将靠近迎阳苑的一排耳房调出来,专门给的下人住。 于是搬东西的搬东西,放古董的放古董,叶有鱼一边让十七浦吕大左家的给自己量身子准备赶制衣服,一边还一句句地给新来的丫鬟、婆子训话,又告诉冬雪怎么去训示外头新来的小厮。 身子量好了,叶有鱼说了自己的要求,吕大左家的就出去跟吕大左说明了,吕大左觉得要在三天之内制成这样的衣服实在太赶,叶忠就给他加钱,又临时调来的六个绣娘来,马上赶工。 只有徐氏待在一旁,手足无措。 —————— 眼看着迎阳苑这边热闹异常,叶好彩在马氏房内哭道:“大姐出嫁的时候,也没这么大的动静!娘,娘,你也不管管!” “管什么!”马氏却只是冷笑:“你就看着吧,你就看着吧!且就让她最后得意一番!回头干不成她在你爹面前夸口的事,到时候可就不是一顿打骂能了的事情了。” 叶好彩道:“那万一…万一被她办成了呢?” 马氏将几颗金牙都差点咬碎了:“那个昊官是什么样的人物!那是能在绝处逢生的人,是能把死棋下活的人,是连二品总兵都能杀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女娃儿左右?她要办成这事…除非天塌下来,地升上去!” 叶好彩道:“万一…万一这蹄子不要脸,竟然用自己的容貌去勾引昊官…” 马氏一听就笑了:“若换了个人便算,但那个昊官是什么人,那是神仙洲的班头,脂粉行的常客,什么风情没经历过?什么手段没见识过?这小蹄子就算脸长的标致些,毕竟是个在室的,能有多少手段,弄得过万花丛中滚过来的积年浪子。到得头来,她定要自取其辱的!” —————— 约莫三天功夫,叶有鱼这边安排得差不多了,叶忠来问叶有鱼道:“三姑娘,你打算怎么做?” 叶有鱼道:“需得一个机敏的、口紧的小厮,听我吩咐办事。” 叶忠想了想,机敏的好理解,口紧二字,那是怕这小厮是马氏的人,万一回头去跟马氏报串,马上就会坏了事情,只是满宅子有点位置有点能耐的小厮,不是被马氏收服了,就是被马氏赶走了,叶忠脑子过一过,只想到了一个,说:“有个小厮叫昌仔,脑筋倒也灵光,只是得罪过太太,这半年被指去倒夜香,还有就是人有些口吃,说话断续,所以被人叫漏口昌。” 叶有鱼道:“口吃不要紧,慢慢地能把话说清楚就行。” 叶忠道:“去年我让他办过两件事,都很有交代。” 叶有鱼道:“那就行。” 叶忠就派人去叫了昌仔过来,昌仔是个顺德仔,家里孩子多养不了他,七八岁上就被送来西关讨生活,此刻正在倒夜香,听说三姑娘叫他办事,赶紧洗了手,匆匆赶来,他才十三岁,放在后世还是半大的孩子,他却已经自己养活自己五六年了,进了院子后不敢再进厅门,怕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到了三姑娘。 叶有鱼道:“你走过来些,我要把话交代清楚。” 昌仔这才走近一些,叶有鱼就一句一句交代起来,让他找什么人,说什么话,然后让他复述一遍,这番话十分繁长,昌仔口吃,却半句半句地复述出来,一句也没错,叶有鱼就放心了:“果然好记性,你去吧。先让忠叔给你换身衣服。再跟忠叔说,这段时间你暂时别倒夜香了,到我院子里来给我跑腿。” 昌仔短腿一溜跑出去了,叶忠让人拨了两套干净的旧衣旧鞋给他,这衣服鞋子虽然是新做的,却有七成新,昌仔十分珍惜地捧在手里,将其中一套收好,去洗了个澡,里里外外擦洗得十分干净,然后才换上第二套,朝水里一看,只觉得自己焕然一新!他这辈子长到这么大,可从来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呢! 这仆役之中也分三六九等,他从一个倒夜香的忽然变成三姑娘的听候——虽然叶宅那些积年的下人都觉得三姑娘这台灶烧不久不愿意靠近,但在昌仔已是难得的际遇了。 他一个夜香仔,出门的机会不多,但人机灵,一路打听到吴宅去。 那边自然有人去告诉了马氏,叶好彩听说叶有鱼找了个倒夜香的去办事,哈的一下就笑了出来,道:“这条臭鱼!竟然派一个倒夜香的去办这等大事,这不是要丢我们叶家的脸吗?我这就去告诉阿爹!” 马氏喝道:“回来!急什么!等她们把事情砸了再说。” —————— 昌仔到了吴家门口,但见门庭若市,倒和吴国英做寿之前那几天差不多,只不过之前围在门前的都是来讨债的,现在围在门前的都是等机会希望能见昊官一面的。 吴家今时不同往日了! 吴承鉴在整个南粤商圈都是炙手可热,连带着门房吴达成的鼻孔也朝天上去了,寻常人上前他都不看一眼的。若没点来历要进门都不容易,要见吴承鉴就更难了。连叶忠来了两回求见,进门是进门了,到了大厅就被穿隆赐爷笑脸挡驾了,他再求见吴国英,吴国英也告病不见——正如当日老顾去见潘有节,潘有节可以不见他,但也得给他们老八将一个面子上过得去的下台阶。 这时昌仔笑嘻嘻上前,说:“阿…叔,我…找…七哥,有话说。”一副和吴七很熟络的样子。 吴达成瞄了他一眼:“找吴七?你是哪家的小厮?”眼前这个小厮的衣服样式显然是个二三等仆役,但衣服质料却是第二等的松江棉,这等布料,小康之家也是过年才拿来给自己做衣服,能用这等布料来给下人做衫,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所以吴达成才搭理了一句。 昌仔笑着:“不…能说。”说着拿出一张纸,递给吴达成。 吴达成认得一百几十个简单的字,但这张字条上的字对他来说就太难了:“什么东西?” 昌仔说:“三少…不,昊官…的字,请给…七哥,他知道。” 吴达成还没到能分辨笔迹的地步,但一听是吴承鉴的字,还是重视了起来,就让一个小厮拿了字条去找吴七。 不一会吴七就让人来传唤。 吴家过去一个月吃下了小半个谢家,其势大张,事务也繁忙了起来,家中行中,业务人手都要扩大,吴七水涨船高,手里也多了七八个跑腿的。吴宅眼看是有点不够用了。 昌仔一路走来,只见吴宅里头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脚步匆匆,显然各自身负要紧事,和叶宅的死气沉沉相比那是冰火两重天。 昌仔进了左院的耳房,吴七瞧见他,把身旁几个小厮打发走,才打量了他几眼,说道:“你谁啊,都没见过你!”又拿出那张纸来:“笔迹倒是昊官的笔迹。” 这张纸上写的是刘禹锡的《竹枝词》,词意涉及男女情事,又是吴承鉴的笔迹,那难道是吴承鉴的哪个情人?所以吴七看到后不敢托大。 昌仔笑笑:“不是…昊官的…笔迹,是我家…三姑娘,新…写的。” 吴七一愣:“假的?我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从小跟着吴承鉴读些书学些字,也能分辨笔迹,但自然不可能达到周贻瑾蔡清华这等地步,所以竟然被蒙过了。 但吴七马上就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你们三姑娘是谁?怎么会写我们昊官的笔迹?”一个都能描摹吴承鉴字迹的女人,这可比能拿到吴承鉴一张字纸更存在问题,吴七因此也更加谨慎上心起来。 昌仔这才把太阳环拿了出来,交给吴七。 这东西吴七可是认得的,有些吃惊起来:“太阳环怎么在你这里!” 昌仔道:“吴…老爷…许…给我们…三姑…娘的。” 那天晚上的事,吴七恰好不知,但对方拿得出太阳环,那就不是无中生有。而这个结巴小厮竟然还说这太阳环竟是吴国英老爷子给那位什么“三姑娘”的,这等事情如果说谎,一戳就破的,所以吴七也未怀疑。 昌仔又说:“小人…求见…昊官…一面。” 吴七道:“你还没说你家姑娘是谁。” 昌仔道:“昊官…知道。” 吴七又逼视了昌仔一眼,如今西关仆从圈里,吴七算是金字塔最顶端的那几个之一,而昌仔这个夜香仔真正的身份却是金字塔的最底层,吴七这一眼对他来说是很具压力的,但他想着三姑娘的吩咐,暗中咬牙扛住了,一个字也不说。 吴七反倒高看他两分了:“好,你等着。”让人给他上了茶水糕点,一边出去了。 第九十章清算盘点 昌仔正口渴,喝了一口茶,就觉得口齿生津——这是他生平都没喝过的好茶汤,再看那精致的糕点,肚子差点就要叫出来,然而他心里想:“不行,不行,茶这么好喝,这糕点一定也很好吃,我这一吃就停不下来,到时候吃相漏了馅,可别坏了三姑娘的事!”就强行克制住了,一口都不动。 那边吴七便去了账房,穿隆赐爷等在外头呢,吴七推开门进去又关上门,里头五大掌柜正跟吴承鉴议事呢,也就是吴七这等心腹才能这时候不告而入,但掌柜们在议事,吴七也只能站在旁边等着。 议事的是哪五大掌柜? 刘大掌柜仍然主掌全局,吴四掌柜也还待在老位置上,侯三掌柜失踪了,吴承鉴请了一位徐三掌柜来代替他的位置——广州乃千年商都,各种级别各种类型的商业人才十分齐备,涉外人才的储备更是冠绝海内,不过像侯三、徐三这个级别的大掌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吴家兄弟一直以来都对这个层次的人才有所留心,所以才能这么快地找到一位品性能力俱佳的人来代替侯三掌柜的位置。 至于戴二掌柜虽然还在老位置上,但吴承钧以宜和行急剧扩张、业务量加倍为由,将欧家富提了起来。欧家富一面分去了戴二掌柜的涉内商务,一面又与徐三掌柜商议着处理涉外商务,内外同时辅助统筹,算是刘大掌柜的副手,若欧家富能在历练中能力更上一层楼,未来便可能成为刘大掌柜的接班人。 —————— 吴七进了账房,见吴四掌柜老老实实,戴二掌柜战战兢兢,徐三掌柜面色平静,欧家富和刘大掌柜正在交替说事,吴七听了两句,知道是在处理宏泰行的产业。 谢家也有相当规模的茶叶生意,有上游供货的渠道、茶行,也有海外的出货渠道,这次四家分谢,潘家吃掉了丝绸买卖,吴家吃掉了茶叶买卖,卢家吃掉了陶瓷买卖,蔡家吃掉剩下的杂货买卖——这使得潘、吴、卢三家在三种大宗货物上更具垄断性,而蔡家得到的杂货买卖关系最杂、利润最低、价值也最小,还伴随着各种麻烦事。 金银、房子、土地这些都好过手,但这么大的一条商业线想吃下来,就很麻烦了,这里头不但涉及到各处产业利益,还有极其复杂的人际关系。欧家富最近主抓的就是这一块,为了理顺产业交接,搞得焦头烂额,如今正说着眼下的三五桩极为难的事情。 吴承鉴和吴承钧不同,吴承钧每次和大掌柜们说事都是正襟危坐,吴承鉴却半瘫在罗汉床上,一只手玩着茶盏,眼睛也没看人,欧家富在那里说的无比激动,他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换了在两个月前,刘大掌柜能用口水把这个新当家喷得坐直起来,但寿宴那一夜的翻盘太具震慑力了,以至于宜和行上下从此都对昊官刮目相看,一些人甚至对吴承鉴产生了盲目崇拜,在一些伙计眼里,有时候看吴承鉴吐口痰都要想想是不是另有深意。 刘大掌柜如今也不大敢轻易喷吴承鉴了,反而觉得昊官他能行非常之事,乃是非常之人,平时懒散就懒散吧,只要关键时刻靠谱就行。 欧家富将一堆的困难说完,吴承鉴道:“哦,好,我知道了。” 欧家富愕然道:“啊?” 吴承鉴道:“我知道了,你们去办吧。” 欧家富面有难色:“昊官,这事若是我们办得了,在门外就解决了,不用带到账房来。” 吴承鉴道:“这事没有永定河赈灾捐献那事那么难吧?” 欧家富忙道:“当然没有。” 吴承鉴又说:“难度差的多吗?” “这…”欧家富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刚才提出来的几件事情只是很难,欧家富觉得要处理起来很没把握,而逼捐事件则不然,那件事情的难度以及解决办法,根本就超乎欧家富的想象。 吴承鉴道:“以后像这样的事情,我知道了后,你们就自己先想办法解决吧。如果觉得实在想不到办法…那也尽量想办法解决掉。我相信办法总是有的。” 欧家富道:“这…可这事我们实在没把握,万一做坏了…” 吴承鉴道:“做坏了我扣你钱。” 欧家富目瞪口呆。 吴承鉴又接着道:“做好了,咱们论功行赏。” 欧家富哭笑不得:“昊官,这扣钱行赏的另说,实在是怕做坏了事情,误了行里的大事,这才拿出来商量啊。” “商量结果已经出来了啊。”吴承鉴道:“就是我相信这事你能办,所以你去办吧。如果你办砸了,这事是我授权你去办的,我该来收拾残局,而你辜负了我的信任,那我就扣你钱,这不是很公道么?” 听他这么说,欧家富一时无话,刘大掌柜道:“好,那就这么定吧,这事小欧你去处理。” 吴承鉴道:“还有其它事情没?” 刘大掌柜道:“其它事情,都比这个小多了。” 吴承鉴道:“既然这样,那就刘大掌柜看着办吧。” 刘大掌柜点了点头,便和其他四位掌柜商议起一些细节来。 吴承鉴这才望向吴七说:“有事?” 吴七含笑道:“昊官,到书房一下?” 吴承鉴就知道是不适合让诸位掌柜听的事,他刚好账房也待得烦了,便起身走到书房,一出门穿隆赐爷就跟上来,在书房的路上三言两语说了神仙洲请客的事情,走到书房门边,吴承鉴停步说:“请客的名单呢?” 穿隆赐爷已经把名单奉上了,这不但是名单,而且有座次——赐爷干这等事情向来周全。 吴承鉴一目十行扫了一眼,道:“名单没问题,但首席换一下,这次让老周坐首席。” 穿隆赐爷一惊:“老周的身份不到啊,没这么大的屁股,坐上首席去他也得如坐针毡啊。别人也就算了,像佛山陈应该还会卖昊官一个面子,但像刘三爷那等人物,见老周坐首席,只怕当场就要翻脸,那样反而不美。” 这次神仙洲设宴,请的主要是非官人物,宾客里头如佛山陈,如刘三爷,那身份地位都不是老周一个捕头能比的,穿隆赐爷虽然明白吴承鉴要抬举老周,但如果因此得罪了前头那些人,可就得不偿失。到时候不但对吴家没好处,对老周也有坏没好。 吴承鉴道:“设宴之前,你先想个办法让人知道我会让老周坐首席。” 穿隆赐爷愣了一下。 吴承鉴道:“刘三爷是江湖中人,佛山陈是佛山人练过武吃过夜粥,这些人都讲义气的。” 穿隆赐爷一听,道:“妙!妙!” 他已经明白了吴承鉴的用意:让老周坐首席,是因为老周讲义气,在三少最危难的时候还能替三少出头,称得上这次宴席的第一义人! 而将吴承鉴要让老周坐首席的消息先泄露出去,到时候刘三爷等人如果还愿意来,那就是愿意和吴承鉴一起捧着老周,这样不但不会得罪人,江湖上的朋友说起也会觉得刘三爷佛山陈等人心胸豁达,义字当先,没准还能成为一时佳话。这样就既捧了老周,又不会得罪人了。 吴承鉴将名单交给赐爷,赐爷快步去办事了,吴承鉴这才进了书房,坐上了太师椅,把斟茶的丫鬟挥走,问:“怎么了?什么事情。” 吴七就拿出太阳环来。 吴承鉴呀了一声,这段时间诸事繁杂,可忘了叶家那个漂亮的有鱼妹子了。 吴七看到吴承鉴的神情,就知道这里头果然有事,有些吃味地说:“昊官啊,什么时候竟然有我不知道的事!你真因为我给六哥漏了嘴,就不信我啦?” 吴承鉴骂道:“你这是在吃醋还是在邀宠,你老母!二十几的人了,还跟个娘们似的!你以为你还是小厮啊。” 他也不是真生气,说着笑了笑,道:“这事不是瞒着你,是你当时不在场,那段时间烦心的事多,我刚好没告诉你。”就将叶有鱼送他们父子那段事情跟吴七说了。 吴七对事情的前后都知道的很清楚,只是刚好缺了这一段,一听笑道:“原来这样,原来这样。昊官,叶家那位三姑娘现在真出落的那么漂亮?” 吴承鉴啧啧赞道:“靓!真的靓!满神仙洲找不出一个能比的。” 吴七凑上来道:“现在叶家势头不好,我听说叶大林成天惶惶不安的,要不咱们使个办法吓唬吓唬他,吓得老叶把他那位三姑娘弄过来给昊官你做小?” 吴承鉴笑着打了他一巴掌,道:“我大的还没娶呢,就纳小的?” “那有什么。”吴七说:“花差号上,不早放着一位了吗?” 吴承鉴脸色正了正,说:“三娘虽然出身风尘,但我从没当她是花行中人的,以后不许开三娘的玩笑。” 吴七吐了吐舌头,赶紧转移话题:“那这位这么办?”嘴往太阳环努了一努。 “我看看她要做什么吧。”吴承鉴悠悠说:“当日倒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见她好心,说话又对我胃口,所以答应了如果她有什么困难,我会出手帮忙,但如果她真的打蛇随棍上,来个狮子大开口,那就两说了。去,把那个小厮给叫过来。” 第九十一章位势的上升 从吴七到账房,听完吴承鉴与欧家富等议事,再转到书房一路处理完神仙洲宴会的名单座次问题,再将一席话说完,时间早过去半个多时辰。 到了吴承鉴这个位置,事多时紧,其实是一点也没有故意要拿捏一个小厮的意思。 但昌仔却是不知道这些的,不过他被人轻贱惯了,在耳房里等着,茶水早喝光了,说他不焦躁是不可能的,然而他毕竟忍住了没显露出来,好容易终于有一个小厮来叫他,把他一路领到书房。 见到吴承鉴,他突然有些手足僵硬起来。 吴承鉴和他的身份差距甚大,如果吴承鉴是个官员,他直接磕头就是了,但吴承钧再豪富毕竟也只是一个商人,如果昌仔是代表自己来直接给富豪磕头也没什么,但这次毕竟是代表叶有鱼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样才既得体又不损叶有鱼的面子。 来之前叶有鱼虽然教会了他该对门房、吴七、吴承鉴说什么话,但毕竟不可能把一言一行的细节全部照顾到,所以见到吴承鉴的刹那,昌仔就有点不知所措——这就是出身低的坏处了。真正大户人家的上等小厮,各种场合要用哪一样礼仪都是调教过的,就算是买来的一二等的小厮,入门前也定要经过各种训练,并不是脸长得好就值那个钱的。 幸好昌仔为人机敏,脑袋一转有一次见到一个蔡家小厮给叶大林半跪,便模仿那人,在吴承鉴跟前半跪了一下,道:“小人,见过,昊…昊官。” 他这迟疑只是转眼间事,但吴承鉴眼睛好毒,已经留意到了,笑道:“你给你们三姑娘跑腿之前,在叶家的上一份工是什么?” 昌仔呆了一呆,要说话又说不出来。 吴承鉴道:“不说实话,立刻赶你走。若你扯了谎回头我查实了,无论今天你家三姑娘要说什么,回头我统统不认。” 如今的吴承鉴是什么气场,岂是区区一个夜香仔能抵挡的?不到一秒钟的功夫,昌仔的冷汗都流下来了,呃呃道:“我…原来…倒…夜香…”竟然就被逼出了实情。 吴承鉴瞪了吴七一眼,吴七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帮昊官挡掉了多少求上门的豪商能吏,没想到今天竟然让一个夜香仔闯上了门,还见到了昊官,一时大感窘迫,吴承鉴悠悠道:“你这段时间都有些飘了,看人都不仔细不用心!” 这一棍子把吴七敲得头都低了,吴承鉴又对昌仔道:“你家三姑娘为什么用你?” 昌仔道:“小的…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心里便是有所猜测也不敢肯定。 吴承鉴又道:“谁点了你。” 昌仔道:“忠…爷…让人…叫我,的。” 吴承鉴道:“然后忠叔就让你换了一身行头,同时你家三姑娘一字一句地教你对门房怎么说,怎么对吴七怎么说,然后怎么对我怎么说,对不?” 这下轮到昌仔窘迫了,吴承鉴的反应根本就不按套路来,不问叶有鱼的事情,却抓住昌仔自己的事情来问,叶有鱼的种种推测和教他的应对套路,全部落空。更要命的是吴承鉴好像一眼能看透自己的肚肠一样,说的话全都中了! 若是吴七或者吴六,因为与上层人物大打交道的机会比较频繁,遇到类似的情况还能随机应变,昌仔毕竟是临时提拔起来的,此刻心里一个慌乱,便被吴承鉴牵着鼻子走。 吴承鉴又问了叶有鱼最近穿什么衣服,住什么院子,下人服侍得可还好,就像一个大哥哥问通家之好的小妹子的日常起居。这更是叶有鱼想都没想过的话题了——昌仔一下子被迷惑了,他其实也不清楚吴承鉴和叶有鱼的关系,不敢胡说,虽然他和叶有鱼接触也不多,然而也知道她住了迎阳苑,穿着好衣服,手底下如今有好些个丫鬟婆子伺候,他结结巴巴的,说了有一顿饭功夫,吴承鉴就朝吴七点了下头,吴七就把他带下去了。 昌仔从书房出来,整个人如同还在梦中,走路的脚步都是虚浮的,忽然一拍脑袋,结结巴巴说:“啊…我,还,没说,三,姑娘的…” 吴七因为他吃了吴承鉴一记敲打,正觉得丢脸,也不跟他多说话,点了个小厮把他送回去了。 他自己回到书房,正想为刚才的失误辩白几句,便听吴承鉴说:“派人去打听打听叶家那位三姑娘如今的境况。不要自己去,多两个转折,别让人知道我在打听。” 吴七应了声是,又笑道:“昊官真对这位叶三姑娘上心了?” 吴承鉴道:“有鱼是庶出,而叶大林那个老婆,满西关都知道的,对妾侍都刻薄得比仆妇还过分,何况是对一个妾侍的女儿?但有鱼竟然住进了迎阳苑——那院子虽然不大,却是叶家景致最好的地方。身边还有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我们吴叶两家离筚路蓝缕可还没几年,什么时候有这个规矩排场?我大姐当年在家的时候也才两个丫鬟呢!所以叶家的内宅,一定出了什么变故。你好好打听清楚了,其它的再说。” 吴七道:“好。不过昊官刚才为什么不先听听对方要做什么?” 吴承鉴骂道:“你最近是不是收红包收得手软脑袋懵了?这种话还要问?” 吴七又挨了一顿训,心里苦得要冒出涩水来,偏偏还是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慌又乱,吴承鉴又瞪了他一眼,随手取了两个盒子给他:“好几天没空去花差号了,你去走一走,这一盒茶给贻瑾,这一盒珍珠粉给三娘。” 吴七哦了一声,坐马车乘快艇,上了花差号,把东西都送了,周贻瑾见他无精打采的,问怎么回事,吴七想了想,便将方才的遭遇说了,说完带着哭腔道:“前面这件事,我知道自己错了。可后面这顿骂,我连自己错哪里都不晓得。周师爷,您倒是教教我。能知道昊官心思的,也只有您了。” 周贻瑾笑了笑,道:“这两件事情,其实是一件事情,就是昊官的身份变了,你的身份也跟着变了,但你却都没把握好,还没有适应这种位势的骤然提升。” “前面一件,我明白的,”吴七道:“我从宜和三少爷的小厮,变成十三行大当家跟前的实权管事,我还没把以前的玩心收住,所以出了岔子,可后面一件,怎么和前面一样了?” 周贻瑾道:“昊官如今是昊官,不是宜和三少了啊。到了他这个位置,时间精力何等宝贵,别说出手帮人解决事情,就算是要让他‘听听’请求本身,也是一件很‘值钱’的事情啊。只要是值钱的东西,就不该轻易许人,不然习以为常之后,值钱的东西反而要变得轻贱了。” 吴七毕竟还是聪明通透的人:“啊!我懂了!” 是的,吴承鉴如今连叶大林想跟他说句话都不得其门而入呢,何况一个夜香仔? —————— 昌仔想起自己竟然没完成三姑娘的嘱咐,几乎是哭着回了叶家,觉得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机会,自己却把事情给办砸了,一时间仓皇不已,到了迎阳苑,趴在房外台阶上。 叶有鱼见了他的脸色,就猜事情没办好,不让他说话,先把旁人都支开了,昌仔这才啜泣着把这一路去吴家的情况说了,他虽然口吃,但好在记心好,结结巴巴地把吴承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复述了出来,说完哭道:“三…姑娘,我…坏了…您…事,你…打我,骂我吧。呜呜…” 叶有鱼将吴承鉴的言语,咀嚼了半晌,越咀嚼越觉得有味道——这些年来,她有多少回就是这样琢磨着吴承鉴的言行,而领悟了许多东西的,当下道:“别哭了,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唉!我心里还是以秋交之前的三少为对谈对象,却也不想想,今日的他已经不是当日的他了。是我把事情料错了。” 昌仔道:“那…那…” 叶有鱼道:“放心,昊官虽然拿捏了我一下,但还是有心的,不然你根本见不着他,更别说还说了那么长的话。不过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我的真实底子漏了七七八八了。” 昌仔啊了一声。 叶有鱼道:“这也不怪你,永定河逼捐那般凶险的局面,他都能够翻盘,如果对你还不能手到擒来,那才是奇了。” 她口里说着昌仔,心里却想着自己:“莫说是昌仔,便是我的段位,自然也是不如他的。” 昌仔道:“那…那…怎么办?” 叶有鱼道:“太阳环呢?” 昌仔哎哟叫了出来,这才想起太阳环都没带回来,一时更是惶恐——其实他年纪虽小,却本不是没交代的人,实在是因为遇上了吴承鉴,三言两语就把他的心境打乱了。 叶有鱼道:“没带回来也好。我写一封信,你这就再去吴家,以讨要东西为理由,苦苦哀求也好,撒泼胡赖也好,死缠烂打也好,一定要再见到吴七。但还是那句话,见到吴七之前,不许泄露想讨的是太阳环,也不能轻易泄露我的身份。见到了吴七,就把信交给他,要他转交给昊官,然后你就等回音,如果一时没等到,你蹲门房也好,守墙角也好,没等到消息别回来。” 第九十二章家风门风 昌仔的好处,是见难能进,点头答应:“好!” 叶有鱼便又写了一封信,交给了昌仔,然后小声说:“昌仔,你刚刚吃瘪回来,吴家那边一定不待见你,这时候再度上门,对你对我都不是好时机,可我们俩等不得,你好好帮我办成这件事,三姑娘我会感念你的。” 昌仔人是顶聪明的,一下子就明白:这事没办好,马氏那边只怕就要发作,而自己不但要回去倒夜香,日子只怕还会比之前更难捱,因此鼓起勇气,拿了书信就往吴家跑。 —————— 那边又有人去禀了马氏,马氏冷笑:“这多半是在吴家吃瘪了,不然不需要去第二次。” 叶好彩喜动眉梢:“我这就去数落那个小贱人!” 马氏骂道:“给我定住!且再等等。哼,谋定后的的第一回都搞不定,第二次再上门,能有什么好结果?咱们且等他们兜不住了,再去看笑话不迟。” —————— 昌仔到了吴宅,已经是黄昏了。 这西关大宅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天吴七让叶家一个倒夜香的小厮闯了空门,还见到了昊官,这事在吴家宅子里早就传为笑柄了,所以吴达成也知道了昌仔的身份,见到了他,正眼也不瞧。而那些给吴七跑腿的小厮,也没一个愿意给他通报——七哥正气着呢,谁敢这时候去触霉头? 昌仔想起叶有鱼说“苦苦哀求也好、撒泼胡赖也好,死缠烂打也好”,一咬牙,想了个馊主意,在巷口寻到一个修锅的,摸出自己省吃俭用攒下了的十个铜钱做抵押,问他借了一口破烂铁盆,然后拿着铁盆,又跑到吴宅墙边,猛地敲打了起来。 这大晚上的,周围一片寂静,忽然听一个尖锐的男童声音,用顺德儿歌的腔调,大声唱道:“宜和行吴家个吴七,赖咗我啲嘢啊晤归还(赖了我的东西不肯还),宜和行吴家个吴七,赖咗我啲嘢啊晤归还!”就在门口大嚷大叫起来。 他是结巴,结巴说话不利索,唱歌仔却能唱出来。只是全不押韵,十分难听。 吴达成大怒,喝令昌仔住口住手,昌仔不肯,从大门开始,绕着围墙一路又敲又唱,这一下惹了不知道多少人来看热闹,吴家冲出几个小厮仆役,围住了昌仔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昌仔死命抱紧了,拿着铁盆砸地,一路高唱不休:“宜和行吴家个吴七,赖咗我啲嘢啊晤归还!” 吴宅虽然不小,但毕竟不是深宫大内,昌仔的敲盆高唱绕了小半圈围墙,恰好吴老爷子晚饭后散步消食,走到前院,听到嚷嚷就问:“怎么回事?” 有个小厮忙上前说:“有个小疯子在胡说八道。” 吴国英道:“什么小疯子,你当我耳聋吗?我听的明白,是说吴七赖了他东西!” 最近吴家势头急剧看涨,吴国英欣慰之余,也有些担心,也是怕一些当权的下人,如吴六、吴七、吴达成等人,骤然得势之后会变质,仗着吴家的势在外头胡作非为——多少富贵人家都是这样埋下败家因由,所以对这等事情十分上心,就让人:“把那人叫来。” 昌仔便被拖了进来。 吴二两扶着吴国英在院子里坐下,吴国英看看这孩子抱着个破铁盆,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不由得勃然大怒道:“谁打他的!谁打他的!我们吴家是官府、是强盗还是土匪?你们是仗了谁的势!敢把人打成这样!” 对吴二两道:“回头告诉家嫂,把今天在门前打人的找出来,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严惩不贷!” 吴二两应下了。众下人吓得够呛,却连求饶都不敢。 吴国英这才望向昌仔,说道:“我是吴国英,你是哪来的小厮,你为什么在我家门前,吵吵嚷嚷?” 昌仔结结巴巴说:“吴…老爷,好,吴七,七哥…他赖了…我,东、东东东西。” 吴国英心想这孩子竟然还是个结巴,怪不得要唱歌,又问:“赖了你什么东西?” 昌仔道:“不不…不能说!”其实叶有鱼也没想到昌仔第二次来还能见到吴国英,昌仔心眼实又还不知能否变通,所以干脆就死守着不说。 吴达成在旁边:“老爷,这小兔崽子是叶家的夜香仔,老爷别听他胡说八道了” 昌仔叫道:“不不不是!我…没有!” 吴国英道:“叶家的?”他关注的重点却不是“夜香”两字。吴国英出身也不高,所以并没有因为昌仔出身卑贱就看不起人。 昌仔只是大叫:“我来,办事,落下,东,东西,吴七,不不不不还我!” 吴达成道:“说的什么胡话,吴七是什么人,还能赖你一个夜香仔的东西?” 双方各执一词,吴国英没空听他们对扯,就道:“把吴七叫来!”对老爷子来说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吴七听说的事惊动了老爷子,早在小门旁等着了,只是不敢出来,闻言窜了出来,跪下道:“老爷,我没。” “有,有!”昌仔叫道:“环…那个,环!” 吴七这才忽然想起太阳环还没还给他呢。 吴国英道:“到底有没有?” 吴七道:“有是有,可现在东西在昊官那里。” 吴国英眉头一皱,赈灾事件翻盘后,吴承鉴这个儿子在他心里的可靠程度直线上升,现在几乎都要超过吴承钧了,最近家里遇到什么事情,他宁可自己威信受损,也不肯让人对吴承鉴的权威生疑,再说吴承鉴也不可能吞没一个小厮的东西,便说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吴七愁眉苦脸了,只得道:“老爷,我在你耳边说两句吧?” 吴国英便猜这里头有文章,点了点头,吴七窜到他耳边低声说:“老爷,这是的叶家三姑娘派来的小厮,他说的环就是太阳环。” 吴国英啊了一声,脑袋几乎转不过弯来。 吴七又低声说:“昊官什么打算我也不知道,但可能是和那位三姑娘互相拿捏着呢,您看这事?” 吴国英就知道此事看起来荒唐无聊,其实里头可能掺杂了吴叶两家的恩恩怨怨,甚至可能涉及到吴承鉴叶有鱼的儿女情长,既然如此,还真不见得是吴七的错,也怪不得这个结巴小厮不肯把话说明白,而吴七又要和自己耳语。 他当即决定不掺和此事,扶着吴二两站起来说:“把他带到房里去,把话说清楚。不要弄得人家吵吵嚷嚷了。” —————— 吴七将昌仔带到房内,冷笑道:“好啊,你真有本事,落了我两次脸,今晚还差点让我吴七挨了家法。” 昌仔结结巴巴说:“七哥…对不,起,但,我,没,办法。” 吴七怒道:“说吧,你想做什么!” 昌仔掏出那封已经褶皱了的信:“三,姑娘,的,信。请,给,昊昊昊官。” 吴七收下道:“好,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至于那太阳环,等什么时候昊官开了口,我们自然会送回去。” 昌仔道:“看信,后,昊官,回音。我走。” 吴七道:“都说了让你回去等消息!真要我派人把你轰出去么?” 昌仔道:“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没回音,不走。”说着整个人就躺在耳房正中间了。 这也是叶有鱼把他这个人用对了,换了个别的仆役,若看事情困难也许就退却了。昌仔却觉得自己没退路了,所以没脸没皮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吴七愣住了,如果这事没捅给吴国英知道,他早让人把昌仔扔出去了,但因为吴国英知道这事了,所以他竟不好用强,没奈何只好去了左院。 吴承鉴正在吃晚饭——他近来的作息有点向吴承钧看齐,吃饭睡觉都不准点了——正在听夏晴说吴七的囧事,一边吃一边笑,吴七进来的时候,秋纹都掩嘴看他,吴七大感没脸,还是把信交给了吴承鉴。 吴承鉴放下饭碗,随手打开了信扫了一眼,哦了一声,脸上有了微妙的变化。 夏晴道:“这又是外面哪来的狐狸精?” 吴承鉴笑着不答,夏晴就道:“我看看信!”一手抢了过来,只见这信没头没尾地就写了九个字:“三哥哥,有鱼但求一晤。” 夏晴呸了一声,骂道:“这外头的狐狸精,越来越不要脸了,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原来只是要见你一面。哼,说是只见一面,见面之后,一定又有许多下贱手段。” 吴承鉴问吴七:“人呢?” “还在耳房呢!”吴七恼怒道:“躺在地上,说等不到回音不起来。” 吴承鉴笑道:“这个小厮,虽然是个结巴,却很有叶家的无赖风范嘛。” 几个大丫鬟一听都笑了起来。 吴承鉴道:“去告诉他吧,神仙洲夜宴之后,我大概有一顿饭的功夫,到时候白鹅潭见——如果她能出来的话。” 又对房内三个丫鬟说:“今晚这件事不许漏出去。和商务有关。” 夏晴扁了扁嘴,春蕊瞪了她一眼,夏晴才嘟哝:“知道啦。” 自从惠州丢茶事件之后,吴家的门户——尤其是左院,春蕊看得甚严。 第九十三章酬功宴 昌仔回了叶宅,已经是半夜三更,半个叶宅的人都还没睡,连侧门都还给他留着。 昌仔也不知道这一次事情办的算好还是算砸,只是硬着头皮,到了迎阳苑,把事情始末说了,叶有鱼听到最后,心才放了下来,道:“现在就去告诉忠叔,说事情成了。告诉忠叔时间地点,让忠叔去对接其余的事情。” 昌仔要走,叶有鱼道:“回来。”看看他脸上的伤痕,衣服上的破损,身份有别她也不好太靠近,只是叹着说:“昌仔,这次…辛苦你了。” 昌仔道:“三姑娘说什么话,只要算是没误了事,昌仔便被打断腿也是值了。” “又胡说八道了!去吧,去吧。” 昌仔便出了迎阳苑,求见了叶忠,把叶有鱼的话说了,叶忠上下看了他两眼,道:“做的不错。从今天开始,你领三等月例吧。”手里摸出一锭二两重的散碎银子来:“赏你了。” 这二两杂色白银,换了吴承鉴连作赏钱都嫌掉价,但在昌仔,却是他一辈子都没接触到的巨款! 昌仔赶紧收了,贴肉藏好。回到自己住的那间排屋,同住的几个小厮都用一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看着他,随即昌仔看到地上一堆破布,捡起来对着月色一看,却是自己新领的衣衫被弄得破烂不堪,一扫眼,原本在这屋里地位最卑贱的他,这时却让同屋的几个小厮都吓得缩身。 昌仔喝道:“谁!动,的的的,手!” 他毕竟是刚刚在吴承鉴、吴国英眼皮底下走过一遭的人,得过叶有鱼的耳提面命,又算是和吴七对上了两个回合,眼界气势不知不觉就长了,虽然在吴承鉴那边丢盔弃甲,但对手换了最下层的这些小厮,哪还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这一喝,没人敢答,昌仔竟然没再逼问,只道:“好,我…去问,忠爷,再领,一件。”这句话说的可就颇有水平,若是吴承鉴叶有鱼在此,也要为他喝一声彩。 他说完作势要出门,却已经有一个小厮吓得连爬带滚过来,抱住了昌仔的腿叫道:“昌哥,昌哥,别去!是我猪油蒙了心!傍晚时听说你办砸了事情…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这小厮说着就打起了自己的脸。昌仔冷冷看着,虽然自己没动手,心头却有一阵更大的快意涌了上来。 —————— 叶忠这边打发了昌仔,便去了书房,马氏也在一边坐着,脸色阴晴不定,叶大林问:“怎么样了?” 叶忠道:“事情的第一步办成了。昊官已经答应见面,接下来就看三姑娘能否说动昊官了。” 马氏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还以为已经把吴家搞定了呢,原来也只是能见一面,哼,最后能不能成还不晓得,却已经把我们叶家的脸都丢尽了。” 叶大林却不为这两句话所动:“没什么,不管用什么手段,事情能办成就行。” 更丢脸的事情他都做过,何况这次是个小厮出面,回头如果有必要,把这个小厮推出去顶锅灭谣挽面子就好——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怎么让吴承鉴放过叶家。 在这当口,轻重缓急他还是拎得清的,所以又对马氏说:“这段时间不要去招惹有鱼,她要什么,尽量都给她,这事关系到我们叶家的兴衰,你可别在这时候给我惹幺蛾子。” 马氏虽然不忿,然而想想也知道得以大局为重,真把事情全弄砸了,叶家完蛋,自己还不得跟着倒霉?扭过脸去,心道:“且等这件事情过去,再想办法拿你这个小蹄子开刀!” 她还就不信了,就算帮老子办成了两件事,还能让叶大林从此宠叶有鱼一辈子不成?只要她一日还在内宅,就终有一天要死在自己的手掌心! —————— 叶忠这边便派人去了吴家,来回两趟,敲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吴叶是老同盟,消息渠道通着呢,之前叶家这边见不着一个面、得不着一句话,是因为吴家故意关门,现在愿意相见,各种事情自然办得顺溜极了。 —————— 转眼已是初冬,放在北方或许已经有雪花飘落,富贵人家要开始安排赏雪,矫揉造作的小姐太太们要去搜集初雪饮茶配药,更北边的边疆将士则要开始面对这新的一轮冰满地雪满天。 北方贫贱者富贵者各有苦乐,广州城这边却是满城宣欢。 广东的初冬好啊,这时候还根本不到冷的时候,很多人都还穿着短袖呢,长年湿气极重,而只有这时天地一片干爽,如同北方就是个好秋天。 这个晚上,天才微暗,白鹅潭的灯已经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花差号难得地开过来,靠近了神仙洲。 唱礼迎接之声,响彻水面。 今晚神仙洲没有杂客——宜和行昊官包场了! 这次吴氏翻盘,所有没难为过吴家的,昊官统统有情,那些给过善意帮过忙的,全部盛情款待,据说南海县最讲义气的老周还将坐首席——这可是让人大跌眼镜了。 便有人去为刘三爷不值,不料刘三爷却说:“跟红顶白容易,雪中送炭难得!周捕头,这样的朋友,我刘三到时候都要交上一交!昊官不让他坐首席,我都要扶他上去!” —————— 叶宅这边,叶有鱼等也准备好了出门,徐氏临出门把她拉到一边说:“女儿,女儿,这次你去见…见那个昊官,到底是怎么想的?” 换了三个月前,吴承鉴在她心里也只是一个听说过的纨绔,但翻盘夜之后,所有人对这位新的宜和行昊官的印象全变了,叶宅这边尤其如是,徐氏是近距离看见叶大林和马氏是如何担心吴承鉴报复叶家的。 在徐氏那里,叶大林和马氏夫妇已经是极厉害、极可怕的人了,而吴承鉴竟能让这两人怕成这样,徐氏心里也跟着对这个宜和行当家生出了畏惧感,想到叶有鱼今晚要去见对方,心里就忐忑不安。 “娘亲,你放心吧,”叶有鱼说:“三哥哥他是个好人。” “你说这话,只让我更不放心了。”徐氏道:“西关街上尽是生意,十三行里哪有好人?何况他这样一个翻云覆雨的厉害角色,你竟然当他是好人来对待…那是要吃亏的啊!” “我让娘亲放心,娘就尽管放心。”叶有鱼说:“我比你了解他…我比很多人都了解他。” “那你这次去,是要…” “是要救我们母女两出苦海,如果可能,也保住叶家。”叶有鱼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叶大林的那一记窝心脚,养了两个月,算是大体养好了:“毕竟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们夫妇俩的薄情寡恩我记得,这口气我要出。但我再怎么也是叶家的人,这血脉牵绊、生养之恩,也否认不掉的。” 徐氏道:“你真的有把握?” 叶有鱼心里其实并没有十足把握,只是不能真的这样说,这样说了徐氏如何能心安呢?于是她道:“娘,你要相信我。” 而她心里也再说:“我也要相信他。” 叶忠早安排好了人,护送了叶有鱼去了白鹅潭。 ———————— 昌仔也来了神仙洲,不过没上去,只是呆在码头——他要等呢。看得眼花缭乱。 背后一艘小船的舱里,叶忠道:“怎么,想去耍耍?” 昌仔道:“总有,天,我我我,会,进去的!” 叶忠哈哈大笑:“好小子,你有前途!” 两人一明一暗,在码头眼看着进去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叶忠算算客人到了有六七成了,花差号那边的灯亮了起来,隐隐看见有一行人走了下来。 两排的龟奴丫头就跑了过去迎接,昌仔说:“那是,是是是,昊官,他们,吗?” 叶忠道:“应该是了。今晚他是主人,所以不从这里上神仙洲。” 吴承鉴那一行人进去之后,神仙洲里头就爆出了一声又一声、一阵又一阵的呼喊:“昊官!”“昊官!”“昊官!”“昊官!” 再没有多余的词句与修饰,就是这两个字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昌仔听得艳羡极了,知道一定是吴承鉴一进门,就是满场的欢呼热捧,不由得道:“这时时时,吴七,一一一定,也跟,在在,身边吧。那也,也也也,真是,风光。” 叶忠哈哈一笑:“你这羡慕的对象,羡慕对了。好好干,你有机会的。”然而作为西关老八将的他,不知看过多少粤海富豪的生死沉浮,却是早对这些灯红酒绿没兴趣了,人躲在暗处,抽根旱烟,笑看这些风云人物的起伏,于他才是最为安生。 他将舱窗揭开一条线,看看附近另外一艘船,一个铁塔般的男人同样坐在暗处,丝毫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喧哗热闹——那是原本也有资格进去风光、却选择在这里寂寞的铁头军疤,叶忠从窗口望过去,点头赞了一声:“也是一条真好汉!” 第九十四章金钗传承 “昊官!”“昊官!”“昊官!”“昊官!” 那一阵欢声呼喊之后,神仙洲慢慢静了下来,丝竹管弦之声开始飘了出来,客人还在继续赶来,后面的人里头,慢慢就都是重量级人物了。 洪门的刘三爷,北江水路的段先同,吴家的十五叔公,佛山的陈少爷,南海县的蒋刑书…一个接一个地赶到。 穿隆赐爷和吴七都赶到码头,轮番把人迎了进去。 吴七如今的风头,可比翻盘夜之前天差地别了,那些个龟奴见到他都叫“七哥”,个别卑下的甚至叫起了“七爷”。 来迎佛山陈的时候,吴七刚好经过附近,昌仔也叫了一声七哥,吴七转头看到了他,哼地瞪了他一眼,把佛山陈迎了进去。 吴承鉴在门口等着,见面就牵了他手,笑道:“今晚来的这么迟,可是不应该!待会要罚多你三杯酒。” 佛山陈笑道:“我能来就不错了,最近我爹看得紧,我是翻墙溜出来的,从佛山几十里水路赶来捧你的场,不迟到算不错了。” 吴承鉴笑道:“今晚你也是主角,敢不来?我去佛山拆你你家的墙!” 他让开了一个身位,让佛山陈看到中央戏台上摆了香案。 佛山陈眼睛一亮:“这是?” 吴承鉴抓着他的手,笑道:“斩鸡头,烧黄纸啊,怎么,不想认我这个哥哥了?” 佛山陈将吴承鉴的手一抓,叫道:“我便是把我老子给忘了,也不能忘了哥哥啊!” 吴承鉴呸了一声说:“这话说的太假!”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吴陈当即上了戏台,吴承鉴、佛山陈,自此结了兄弟——满清政府颇忌民间结义,虽然如今他势力大也没人会在这时候去触霉头,然而吴承鉴还是留了心,将结义在戏台上搞,一整个流程搞得如同做戏一般:桃园三结义的戏曲奏了起来,然后假斩鸡头,假烧黄纸,十五叔公做了长辈,刘三爷做了公证,蒋刑书唱流程,台下的看客们一场又一场地欢叫着。 一番好戏做完,吴承鉴爽了爽喉咙,整个神仙洲都静了下来,他才道:“今儿个,有两桩好戏让大伙儿看,一嘛,是我吴某和佛山陈家弟弟结金兰之好,从今往后我就是他契兄,他就是我契弟。” “契弟”在粤语中可不是什么好话,有骂人的意思,吴承鉴在戏台上公开笑着说,所有人就都知道他在开玩笑,一起哄笑起来。佛山陈也是笑的直晃。 吴承鉴等所有人笑完了,才继续说:“二嘛,大伙儿都知道,两个月前,三娘封帘了,另一个花魁也另谋高就,咱们这神仙洲上四房一下子就空了俩,实在不好看,难不成还要等到明年再找人来填房不成?所以我就觉得,是时候将新的四大花魁,重新再选一选!” 众人一听,高声叫好。 吴承鉴道:“选花魁,就要点花灯,现在第一场戏看完了,咱们就且各自落座,坐看花灯上谁楼,花魁落谁家吧。” 神仙洲的龟奴头子,就将“选花魁咯!”唱了起来。 今天的来客和平时不同,真正的富商反而不多,洪门、北江航道的兄弟来了许多,也有南海县的一些差役、广州城的一些兵头,甚至还有一些白鹅潭的苦力头目,还有不少在攻占仓库时出了力的佛山打手,全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后生,好斗好色,讲义气,也爱荤黄,刚才看了一场结义的好戏正觉得不过瘾,这时听说要选花魁,一个两个都像疯了一样嚎叫起来。 酒席流水般摆布上来,上百个莺莺燕燕游步流向各桌各席,陪向众多壮汉后生,一些苦力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等场景,一个百媚千娇的姐儿往自己身边一凑,口若芝兰细语温存,一时间筋骨都酥软了,只觉得今天晚上,这里真的是神仙的地方啊,这辈子有过这一晚,回头就死了都值! 另有一帮后生,拥着老周去主席上坐首席,老周虽然有心理准备,却哪里敢真坐上去,拼死要让,最后还是蒋刑书出手,说道:“老周,今晚你要是不坐这个首席,不但是不给昊官面子,也是不给刘三爷面子,不给陈少爷面子,连我的面子也算是落了!”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刘三爷等势头虽大,不如蒋刑书是同个衙门的经制吏,他说出来的话,老周是软硬话都都不敢强驳。 当下蒋刑书硬生生把他给推了上去。 两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就偎依了过来,为老周斟酒,一时间把他陪得如幻如梦。 龟奴头子又是,:“起席,为姑娘们点灯了!” 除了小部分已经当场被酒色迷昏了头的初哥之外,大部分听说点灯,心里都在想着:“这新选的四大花魁,不知都会有谁?” 众多贵客都已经登上了二楼,坐上了雅座,各有银钗娘子陪着。众人见吴承鉴也只在二楼,陪着刘三爷、蒋刑书等人,心中奇怪:莫非昊官今天竟然不准备捧花魁了? 就看到原本故意暗着的三楼,忽然亮了起来,与此同时,原本灯火通红的二楼、三楼,却刻意地暗了下来,灯光一暗,气氛更加暧昧勾人,同时也将三楼显得更加的夺眼。 —————— 花差号这边,倒是清静。 只不过今夜的清静,却与翻盘夜之前的冷清不同。那时候的花差号是无人上船门可罗雀,而这时候的花差号,却是不知道多少人想上来却不得起门而入。 广州花行看神仙洲,神仙洲则看花差号,现如今谁不知道昊官在这白鹅潭只手遮天,但他这么高的位置了,除了今天晚上的酬功宴会外,以后怎么可能还直接来插手这等花行贱业?所以所有的眼睛都瞅向了花差号——知道那里住的人,才是今后神仙洲真正的主宰。 甲板上只摆了一桌瓜果,两杯淡酒,王妈妈在侧陪着疍三娘。 天气转冷了,尤其是在水面上、夜晚时,风大夜凉,与陆地、室内不同。所以疍三娘披了一件雀羽薄披风,扶着船舷,看着神仙洲变幻着的一切。 百花行的事情,她一两年前就看透了,而经历过这次大落大起,心更是不在这边了,如果按照她内心的本愿,兴许早就躲到义庄天后堂中吃斋念经了。只是知道吴承鉴还需要神仙洲这个情报来源地,所以才来处理这边的事情,接见来自神仙洲妈子、龟奴头子和部分银钗们的孝敬。 这是一个诡异却合理的逻辑链条:疍三娘要从她们这里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情报,不是去雇佣她们,而是去盘剥她们——只有接受了她们的孝敬,这些人才会觉得疍三娘还愿意罩着她们,然后有什么风吹草动,才会第一时间报到疍三娘这里来。 —————— 几个丫鬟拥着一个女孩儿上前来,这是“封帘宴”上唯一登过船的花娘于怜儿,她要过完这个年才十六岁,按照规矩近期就要破瓜了。她在疍三娘最落魄的时候还偷出神仙洲、上了花差号,回去后自然没好果子吃,然而就在她的妈妈准备给她安排恩客的时候,吴家翻盘了。 这一下子,所有人看向于怜儿的目光就都变了,连她的花头柳妈妈也赶紧把恩客推了,亲自上花差号来问疍三娘应该怎么安排。 —————— 眼前的于怜儿已不再是当日的寒酸模样,上等的珠翠挂曳着,浑身的绸缎包裹着,温顺的丫鬟伺候着,一下子把她的贵气给提了上来,虽然只是七八分颜色,衣装之后亦是美人了,更难得的是她还没开瓜,点了眉心,擦了胭脂,却因为还是处子而不落俗艳。 于怜儿上前,给疍三娘行礼,疍三娘道:“可想好了?” 在几日前疍三娘给她指了两条路:第一条是帮她赎身,然后给一笔小钱让她安身立业,虽不能富贵,但温饱之余再找一户小康之家,一边照顾母亲,下半辈子也算是稳了,走这条路她对吴承鉴不会有任何用处,纯粹是对她雪中送炭的回报;第二条路则是继续留在神仙洲,昊官会把她推上花魁的位置上去,这条路会更加风光,往后她也能代替疍三娘,成为吴承鉴留在神仙洲的一个影子。 “妹妹想好了…”于怜儿福了下去,说:“请姐姐成全。” 疍三娘本来是希望她选第一条路的,但于怜儿愿意往险路上奔,她也只能成全对方。 “过来吧。” 于怜儿再靠近了一些,疍三娘已经伸手,把今天特意插到头上的那支金钗——也就是今年她得中花魁的那一支钗子——插到了于怜儿的头上。 旁边伺候于怜儿的四个小丫鬟,看得眼都直了。 不就是那天偷偷跑出来,参加了疍三娘的封帘宴吗? 不就是回头挨了一顿打么? 然后这个身份地位不比她们好的于怜儿,就换来了今晚将登上神仙洲最高层的阶梯。 人生的机遇,真是神奇得叫她们炫目,那一晚吴承鉴的翻盘,改变的可不只是吴家自己的命运,还泽及了所有站对了队伍的人。 第九十五章新四大花魁 “谢谢姐姐。”于怜儿摸了摸金钗上的坠珠,嘴角不禁露出了欢喜的微笑,当日她来封帘宴,半出感激半由冲动,没想到就换来了这般大的回报,不过她知道,还有一场更大的风光,在神仙洲上等着她呢。 “去吧,”疍三娘说:“这条路不好走,但既然你已经选了,那就好好走下去吧。记住你每一步路,天后娘娘都看着呢,往后可别行差踏错。” 于怜儿答应了,旁边的妈妈、丫鬟、龟奴们纷纷恭喜,跟着就拥簇了她往神仙洲去了。 —————— 甲板上又恢复了冷清。 王妈妈凑了过来,低声说:“这路是她自己选的,将来会有什么因果,也是她自己负责。不过姑娘啊,你也差不多要替自己考虑考虑了。” “考虑什么呢。”疍三娘说道:“我如今一切顺遂,又有什么好考虑的。” “哎哟,我的姑娘啊!”王妈妈把旁边不打紧的人支开了,才说:“碧荷可是跟我说了,昊官他要娶你过门,还不是妾侍,是正室啊!还是吴老爷子点头了的事情——你当时怎么就不答应呢!” 就在刚才,吴承鉴下神仙洲之前,兴致勃勃地跟疍三娘开了口,告诉她老爷子松了口,愿意让她进门,话没有完全说明白,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不是做妾,是做妻! 疍三娘说好听了是白鹅潭花魁之首,但在百花行再怎么风光,毕竟是个娼妓。吴国英经过这场大难,把世情都看淡了,又感念疍三娘在吴家覆灭之际不离不弃,甚至准备卖船救难,所以竟然松了口,默许吴承鉴娶疍三娘过门,蔡巧珠作为长嫂,对此事也默不反对,这简直是天大的机遇。 当然,这与吴承鉴在翻盘前夕的一系列微操作也不无关系——疍三娘有她的情义,也要吴承鉴能够不着痕迹地让老父长嫂知道这份情义才行。 吴家虽然不是官宦人家——若吴家是士族,这事吴承鉴想都不用想——但也是西关地面屈指可数的豪门,这次事件之后,只怕京师重臣和内务府那里,都会有人记住他的名字了。吴家又数代身家清白,这样的家世,比起普通官员更有权势,一个娼流想要嫁进去,而且是当家商主的原配正妻,仍然是极不容易的。这桩亲事真要做成,别说吴承鉴,便是吴国英、蔡巧珠,也得承担极大的压力。可吴老爷子竟然默许了,而吴承鉴也来求亲。 没想到疍三娘竟然拒绝了。 自那晚翻盘之后,吴承鉴一直顺风顺水,不想在疍三娘这里碰了个大钉子,若不是待会还有个酬功宴要开,又有周贻瑾在旁劝着,只怕当场就要发作起来。 —————— “姑娘啊姑娘!”王妈妈劝道:“我真是不明白了,你刚才…莫非是魔怔了?这样天大的喜事就摆在眼前,你竟然不答应!” “妈妈啊,你不懂。”疍三娘嘴角带着旁人难以察觉苦涩:“昊官他把这事挂在嘴边好久了,可是我却早就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进门不是结果,而是开始。如果是妾侍也就算了,可是做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这会变成昊官一辈子的话柄,这场婚礼会变成满西关的笑话,而我在吴家也只会过的不自在。既然如此,那不如各退一步罢。” “哎哟,我的姑娘,你怎么就想那么远啊!” “不能不想远啊,妈妈…”疍三娘说:“我听说,潘家已经在求取顶戴花翎了,潘家今天能求到的,吴家日后也能求到。可是一个取了娼流的商人…”疍三娘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朝廷怎么样都不会给一个娼妓诰命的,到那时候,我就会成为吴家由富而贵、再进一步的拦路石,就算昊官他不在乎,吴家宗族有的是人在乎,到了那时,我在吴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那是往后的事情了。而且凡事也都有个例外。”王妈妈说:“可没听说,宋朝的时候,梁红玉也是诰命啊,那也是人尽皆知的一段佳话啊。” 疍三娘道:“妈妈错了,梁红玉她不是妻,是妾。后来得封夫人,也不是因为韩世忠的宠爱,而是她自己为国家建立了功勋。更何况她的那个时候是乱世,而现在是治世,不同的。” “哎哟哟!”王妈妈说:“我可不懂你这么多道理,我就知道这是天赐良机,姑娘啊,你真真不应该放过的。你为他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该想想你自己啊!” “妈妈,你想的是我,是现在。”疍三娘道:“但我想的,却是昊官,是将来…” 她望着神仙洲的方向:“他当然是要择一个门当户对、身家清白的好女子,只有这样,才能对他的前程有所助力。” 她自己没发现,王妈妈却看着她眼中垂下的泪水,摇头着:“姑娘…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 神仙洲今晚的酬功宴会,随着四大花魁的点灯而进入高潮。 冬望梅中,新上位的王容儿刚刚放下砗磲帘,这是一位来自江南水乡的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刚才盈盈拜谢的时候,操着的一口吴侬软语。 可就是这样的一口又软又糯的腔调,引得底下不知多少江湖好汉、苦力壮男,都遥望着连吞口水。 “姑娘,要到你了。” 秋滨菊中,柳妈妈对于怜儿说。 于怜儿隔着珠帘,也看到了刚才满神仙洲的火爆场景,紧张得捏手帕——自己真的行吗? 她是靠着昊官的势,才能坐到这间房间里的,万一掀开帘子,底下却一片冷清,甚至有人唱起冷来,那可怎么好? 就听外头唱道:“浙江周师爷,为于怜儿姑娘点灯——” 腔调拖得老长老长的,随着这声唱,是无数人在下面喝彩。 第一层那里,胖客商问瘦客商:“这于怜儿是什么来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就能坐到第一层去?这还没掀帘子呢,就这么多人喝彩?大家可都还没见过她啊…还有浙江周师爷…怎么一个浙江的师爷,就能跑到我们广东地面来耀武扬威了?那些苦力汉子还叫的那么起劲。” “你傻了吧。”瘦客商说:“浙江周师爷,就是宜和行的那位绍兴师爷啊,昊官现在不方便亲自出来捧人了。” 胖客商一听就秒懂了:“原来是昊官要捧的人啊,那得捧!那得捧!”赶紧和瘦客商一起站了起来,大声拍手叫好——他们俩能站在这里,也是因为自家买卖和宜和行有关系的。 玛瑙帘内,于怜儿还在深呼吸。 “姑娘,姑娘,快掀帘子啊。” “死就死吧!”于怜儿咬了咬牙,让自己放松下来,终于掀开了珠帘。 底下一下子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来! 那呼声一浪接着一浪,比刚才王容儿那边还要大声得多!那种热气几乎要扑面而来,于怜儿看不清底下人的五官,只是听到这一波又一波的声浪,既不可置信,又疑虑尽扫! 她按照练习过不知多少次的姿势,向下方万福拜谢,这一拜谢过后,当她起身时,她对自己的容貌再无白点怀疑,百众的欢呼,让自信不知不觉就爬上了她的眉梢。 “北江段老爷,为于怜儿姑娘点灯!” “南海蒋刑书,为于怜儿姑娘点灯!” “西樵刘三爷,为于怜儿姑娘点灯!” “山西乔老爷,为于怜儿姑娘点灯!” “山西曹老爷,为于怜儿姑娘点灯!” “山西范老爷,为于怜儿姑娘点灯!” “西关胡公子,为于怜儿姑娘点灯!” “西关刘公子,为于怜儿姑娘点灯!” … 一盏又一盏的金灯,流水般挂了上来,每挂一盏灯,喝彩的声浪就要更往上扬,直挂到玛瑙帘下的栏杆几乎都要满了。 柳妈妈激动得叫道:“姑娘,姑娘,快答谢,快答谢!”她不是低声说,而是高声吼,这会子不大声说话于怜儿根本听不见。 于怜儿悠悠下拜,按照神仙洲的规矩,这是点灯结束时的总答谢,这时候忽然有一盏灯又凑了过来,唱礼的龟奴觉得不合规矩,正觉烦躁,却被他的头子一个眼神,赶紧唱道: “河南潘公子,为于怜儿姑娘点灯!” 于怜儿微微一愕,旁边的柳妈妈应变较快,说道:“点头为意。”于怜儿便向金灯来的方向点头,然而玛瑙帘就放下了。 —————— 二楼雅座,吴承鉴微微意外,也朝那个方向望过去,那里一个身形未足的身影,背对坐着,却忍不住总向玛瑙帘的方向望。 不用吴承鉴开口,吴七早在使眼色了,一个龟奴头子赶紧跑过来耳语一通,吴七脸上微有讶异,低头在吴承鉴耳边说:“是潘家园的大少。” 吴承鉴讶道:“正焕?他才多大?有十四了没?” 吴承鉴笑骂道:“这是屁股嫌硬!也不怕回去了挨揍。” 吴七道:“瞒着家里出来的,叮嘱过不能声张。” 吴承鉴道:“偷偷出来,还敢学人点灯!” 周贻瑾在旁边问:“谁?” 吴承鉴道:“潘有节的大儿子。” 第九十六章三娘的选择 吴七道:“昊官,要跟潘家园那里知会一声不?” 吴承鉴道:“潘家园的事情,我多什么嘴?传话下去,再不许多传焕哥儿的事情。” 吴七道:“昊官啊,咱们潘吴叶几家的规矩,这种事情,要通声气的,这规矩是要在你这里破掉?” 吴承鉴笑道:“有这规矩吗?我怎么不知道?哦,怪不得我十三岁出来玩,刚回去就被打屁股了。” 周贻瑾笑道:“原来如此,看来这孩子多半是在学你。” “别!”吴承鉴道:“我跟别人怎么一样!” —————— 他们三人正说着话,那边已经轮到了给夏绿筠点灯。 秋滨菊这边刚才有多热闹,夏绿筠那边此刻就有多冷清。 唱礼的龟奴还在那里“不识相”地唱着:“给沈小樱姑娘点灯嘞!给沈小樱姑娘点灯嘞!” 却愣是一盏灯都没有。 沈小樱坐在房间里,眼泪都流不出来,那琥珀帘是掀开也不是,不掀开也不是——不掀开是失礼,掀开了,却给谁答礼去? 尴尬了不知多久,知道吴承鉴道:“够了。”吴七打了个手势,龟奴重新唱礼,场面这才又热闹了起来。 一盏盏的金灯朝着春元芝的方向挂去,挂到跟秋滨菊差不多才停下。 下面的客人无不赞叹,一个老学究模样的恩客摇头晃脑道:“今晚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也!” 秋菱笑靥如花,在珍珠帘拉开后连连道谢。 胖客商道:“这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放在三个月前谁能想到最后坐进春元芝,会是秋菱姑娘!” 瘦客商道:“这些金灯,有一半是佛山陈的财力,另外一半,那还得是昊官的面子啊!听说惠州总兵那起事情,佛山陈可是出了大力气!” 胖客商道:“若是这样,那这几十盏的金灯,倒也是值!” —————— 神仙洲的宴会至此算度过了高潮,再往后,灯光渐暗,客人们享受过了场面上的乐子,开始找身边的乐子,喝美酒的喝美酒,玩皮肉的玩皮肉。更有猴急的已经带人去了舱房。 刘三爷等也各自带人回房间,雅座上冷清下来,吴承鉴和周贻瑾正要离开,有个龟奴头子匆匆跑来,为难地看着吴七。 吴七道:“直接说吧,什么事情?” 龟奴头子低声道:“河南来的那位大少…想要去秋滨菊坐一坐。” 像当初的疍三娘、今日的秋菱,虽然住在神仙洲,却和普通娼家不一样,两人都是有豪客梳笼的,平日里接不接客,神仙洲做不得主,便是接了,也是喝个茶,弹个琴,说个话,再不能有其它,而且不但要姑娘自己同意,也得是豪客默许知情了才行。 于怜儿是由周贻瑾梳笼的,既是周贻瑾的人,也可以算是吴承鉴的人。 吴承鉴骂道:“胡闹!” 龟奴吓得赶紧跑了。 吴承鉴就来揽周贻瑾,笑道:“咱们回花差号吧。” 周贻瑾拨开他的手:“注意点儿。” 吴承鉴笑道:“在北京的时候,咱们俩可是睡一张床的,现在勾肩搭背都不行啊?” 周贻瑾冷冰冰的:“那时候你几岁,现在你几岁?那时候你还是个少爷,现在却是人见人畏的昊官了。” 吴承鉴啧啧摇头:“哎呀呀,我就说,当宜和行这个家不是好事!以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现在个个见到我就哆嗦着脸,连你都不肯让我搭理,太没趣了。” 周贻瑾冷笑了两声,道:“你现在也是人见人爱,我给你保证,别人比以前更爱你了!” 吴承鉴道:“他们现在爱的是我的钱!” 周贻瑾道:“他们以前爱的就不是你的钱了?” 吴承鉴哈哈大笑,就看到一个少年,戴着一顶不大合脑袋的帽子,穿着一身过于老气的衣服走了过来,靠近了,低头叫道:“吴三叔。” 这个少年,正是潘家的大少爷潘正焕。 “别!”吴承鉴笑道:“你说你偷偷溜出来然后偷偷溜回去,我只当假装不知道,多好。你这一叫,回头我得担责任了。” 潘正焕道:“三叔,您别告诉我爹,咱们就都没事了。” 吴承鉴马上回头:“吴七,这就派人去河南岛,告诉潘家,他家大少在神仙洲呢,让有节兄放心,我会派铁头军疤亲自送他回河南去的。” 潘正焕的一张脸就吓慌了:“三叔,你可不能这么坑我啊!” “不是我坑你,是你坑我!”吴承鉴道:“你知不知道你爹是长着六只耳朵的?你以为广州府地面有什么事情是能瞒得过他的?屁大点的年纪,就敢学人来花天酒地?回头洗干净屁股准备挨揍吧。” 潘正焕翘嘴道:“你花天酒地的时候,比我还小呢,那时候神仙洲都还没有呢。” 吴承鉴闻言大怒,道:“拿个鸡毛掸子来,我今天就替潘有节教训教训儿子!” 潘正焕道:“你打啊,你打啊,你敢打我的话…” 吴承鉴冷笑道:“怎么着,你觉得有你老子罩着,连我都不敢打你是不是?” “我不用指望我爹!”潘正焕道:“你今天敢打我几下,以后等光儿来这里,还有你儿子,看我到时候不加倍揍他们回去!” 这回嘴的神逻辑,饶是吴承鉴足智多谋,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周贻瑾冰雪一样的脸这时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这才叫因果循环,哈哈,报应不爽!” —————— 吴承鉴还是把潘正焕拉到一个小房间里,好好收拾了一顿,当然也没真下狠手——这毕竟不是他吴家的人。 潘正焕被收拾了也不知道怕,反而说:“三叔啊,你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就让我去秋滨菊坐坐吧。” 吴承鉴对吴七道:“去传我的话,秋滨菊只要贻瑾点头,以后谁进去都行,就是这个小子,”他指着潘正焕:“谁敢放他进去,回头我就让马大宏找人,一个麻袋沉进白鹅潭!” 潘正焕苦着脸:“三叔!” “别叫我三叔!”吴承鉴骂道:“我可没你这好侄子!”见潘正焕咬牙,又说:“你不用给我好脸色看!以后光儿来,还有我儿子来,你尽管加倍的,不!十倍地整还他们!最好整得他们都不敢来了,那叔叔我可就谢谢你了!” 说完这话,恰好铁头军疤来了,将潘正焕提起来给拎出去了。 周贻瑾忽然道:“恭喜了。” 吴承鉴正气鼓鼓的,忽然被他恭喜,不由得有些奇怪:“恭喜我什么?有什么好恭喜的?” 周贻瑾说:“男人总是到当爹了,才忽然正经起来,你这么正经,多半是快要当爹了,恭喜恭喜。” 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来,倒把吴七乐得绷不住脸。 吴承鉴做了个呲牙咧嘴的脸,道:“走了走了!今晚真心没劲!” 吴七还在那里笑,周贻瑾道:“还不快跟上,他衣服还没带呢,外头风大。” 吴七省起来,赶紧抓了吴承鉴的外衣追了出去。 吴承鉴接过了衣服一边套,一边放慢脚步等周贻瑾,冷不防旁边撞来一个小厮,在他身边哈身说:“昊,昊官。” 吴承鉴定眼一看,却不是叶家那个结巴小厮是谁,他心情正不好,冷冷道:“干什么!” 昌仔道:“忠…忠爷,让,让我,来,来请请,请。” 吴承鉴道:“滚一边去!” 昌仔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变卦,一下子惊呆了。 吴七更是将他往旁边拨开说:“昊官让你滚,没听见?” 幸好这时周贻瑾已经和于怜儿走了出来,刚好听见,周贻瑾道:“你回去把小船开到花差号,待会需要的时候,自会让你们带路。” 昌仔答应了一声,再抬头时,忽然看见裹在一领大氅里的于怜儿,看得一呆,于怜儿见到他的呆相,嗤的就笑了出来。 吴承鉴早走了,周贻瑾也带着于怜儿跟着走了,昌仔却还呆在甲板上久久不能动弹。 —————— 吴承鉴到了花差号上,犹自愤愤不平。 疍三娘的情绪早已经平静下来,见他如此,问道:“这是怎么了?” 周贻瑾道:“有人惹他了。”用目光点点吴七。 他是唯一一个能在吴承鉴发脾气的时候,替吴承鉴做主的人,所以吴七就把潘正焕的事情,还有周贻瑾的几句话简略说了。 疍三娘笑了,说:“贻瑾说的没错,你这个年龄,其实换了别人也早就当爹了。” 吴承鉴凑过来道:“你给我生么?” “别再说这个了。”疍三娘道:“大少奶奶多识广州闺秀,一定能帮你寻到一门好姻缘。” 吴承鉴怒道:“以前我说这个,你说我别开玩笑,现在好不容易老爷子都已经松口了,你还不乐意!你到底想怎么样!” 疍三娘道:“我说过,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我从不指望着能够进吴家的大门。你也不用因为这个,替我…” 吴承鉴大怒打断:“这么说,我娶别人也可以了?” “当然。”疍三娘低着头,说:“只要你得配良缘,我会替你高兴的。” 吴承鉴冷笑道:“我要是娶了新人,忘了旧人,那时候怎么办?” 疍三娘倏地抬头。 第九十七章相见非时 看到疍三娘的反应,吴承鉴就知道,她还是在乎自己的,于是又刺了她一句:“真有那么一天,到了那时,你可不要后悔!” 不料疍三娘又把头低下了,说:“如果是那样,那也是我的命。我不怨,也不悔。” 吴承鉴的胸腔又被一股气堵住了,一时竟无处发泄,砰的一拍桌子,冲出去了,吴七赶紧跟上。 船舱里一时静了下来,好一会,周贻瑾才说道:“昊官是真心的。他对阵蔡谢、吉山,在最凶险的时候,也没这么失态过。” 疍三娘道:“我知道。” 周贻瑾又说:“区区一个潘家后辈,本来惹不起他那么多火,他今晚情绪不对路,是因为…” 疍三娘打断了:“我知道!” 周贻瑾道:“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就不考虑考虑?” 疍三娘笑着抬起了头,眼睛中噙着一点泪花:“我不是没考虑过,而是考虑了很多。我在百花行这么些年,见过的听过的太多了…真的进了门,此刻是风光了,可将来…” 她摇着头:“人不能太贪心,老天爷给你什么都有注定的。贪心得太多,反而连已经有的都要失去,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说不定反而能长久些。” 周贻瑾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劝,便要起身回自己的舱房去,于怜儿也要起身,周贻瑾道:“你且留着,陪三姐说说话。” 于怜儿温顺地应了,送了周贻瑾出门,才回来坐到疍三娘身边,她虽然得了疍三娘亲手给的金钗,算是她在神仙洲的继承者,但话没说过几句,彼此还不熟悉,就不敢劝什么,只是默默地陪伴着。 碧荷送了昊官周贻瑾后回来,道:“姑娘啊姑娘,你可晓得,今晚昊官是要去见什么人?” 疍三娘道:“我知道他要去见叶家的三姑娘,怎么了?”这个事情,吴承鉴没有瞒他。 碧荷道:“你真忍心将昊官让给别人?” 疍三娘道:“今晚这次见面,说的多半是叶家的商事。” 碧荷道:“叶家没儿子还是没掌柜?再不行,叶大林亲自过来又如何?怎么就轮到一个姑娘家夤夜上门?而昊官对叶家谁也不见,偏偏只肯见这位三姑娘,这里头如果说没点男女私情,谁信?” 疍三娘道:“我劝他老老实实地成亲成家,也不是这几天的事情,都劝了几年了,他总是不听。现在若有个好姑娘能让他动心,我才能安心呢。那时我定要去天后宫,向天后娘娘还愿,祈求妈祖让他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碧荷忍不住道:“昊官他若娶的是吴老爷指定的人,或者是吴大少奶硬给牵的线,那倒还好。他人在吴宅,心却会一辈子放在姑娘这里。怕就怕来了个他自己动了心要娶的。若是连心也转到那边去…姑娘,我就怕你到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 —————— 吴承鉴冲了出去,就上了叶忠等在那里的小船——铁头军疤的船去送潘正焕了,所以他直接跳上来,道:“走,开船!走!” 昌仔叫道:“昊,昊官…” 吴七急急忙忙跟上,也只来得及跳过来。 叶忠见他满脸的不耐烦,知道是有别的事情惹恼了他,心道:“三姑娘这运气可不好!”吴承鉴对叶家本来印象就不好,叶有鱼今晚要做的事情是逆势而行,还碰上吴承鉴心情不好,看来事情的难度是要大大提升了。 却还是示意船夫开船。 昌仔要说话,也被他以目光止住了。 小船荡到白鹅潭深处,早有一艘楼船停在了那里,看到叶忠的船开近,那些在船上伺候的人便都下来驾了小船到二三十步外停歇了,只叶忠和昌仔跟着上了船,但也只在楼下。 吴七跟着吴承鉴上了楼,这几天他早打听清楚了,叶大林这几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花了好多钱把叶有鱼当千金小姐养,想必楼上的这位,一定打扮得花团粉簇。 上了楼,楼上一道珠帘隔开,外头是一桌酒菜,珠帘里头两个人影,想必就是叶有鱼和她的贴身丫鬟了。 吴七看了,心中冷笑:“一道珠帘隔开,要人雾里看花么?故作矜持,来这一套,当三少没见过?” 那丫鬟冬雪先出来了,一身的衣衫装束,都是按照西关第一等丫鬟配置,头上还戴着珠翠,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位小姐了,她便要来给吴承鉴倒茶,吴承鉴冷笑道:“滚下去!让你家小姐来伺候!” 冬雪一愣,这几日叶大林惯着迎阳苑这边,可把一院子的丫鬟小厮惯出点儿脾气来了,听吴承鉴这话如此轻贱自家小姐,正忍不住要回护时,珠帘内叶有鱼道:“冬雪,你下去吧。” 冬雪忍了,这才下楼去了。 珠帘掀开,叶有鱼走了出来,吴七不由得一怔,只见叶有鱼穿着一身素淡,衣服的质料是很不错的,但没有多余的装束,头上也是一点珠玉都不见,这身打扮,素净得比冬雪这个做丫鬟的还寡淡些。 吴承鉴笑道:“你不是诓叶大林给你买这买那吗?怎么这会子见面,反而不显摆出来?” 叶有鱼一听,就知道自家宅子里的虚实都已经被吴承鉴知道个透底了,她也不慌张,轻轻走过来坐下说:“我要那些,是故意拿来气太太和我那几个姐妹的。居移气养移体,但真正千金小姐的风范,也不是三两天的功夫能养出来的啊。” 吴承鉴嘿嘿一声,不管叶有鱼说的是真心还是假话,也没心情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伸手就去摸她的脸。 叶有鱼往后一躲,道:“三哥哥,你做什么?” 吴承鉴道:“怎么,还准备跟我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么?” 叶有鱼道:“我不知道三哥哥你说什么。” 吴承鉴笑道:“你今天请我来,不就是为了把我哄好了,好救你爹出水火么?来来!来来,伺候的我开心了,我兴许会让你如愿!” 吴承鉴说着,又要去抱叶有鱼。 —————— 叶有鱼脸色一下子白了,今天的吴承鉴,和她印象中的吴承鉴根本就是两个人! 她心里头认定的那个吴承鉴可不是这样的。眼看他眯着双眼,就要来抱自己,就像一个嫖客来揽粉头,叶有鱼吓着了,条件反射一般躲开了,刚刚两人最靠近的一瞬间,她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一边躲一边问吴七:“昊官今天喝醉了么?” 吴七笑吟吟道:“在神仙洲喝了一点。” 叶有鱼心想:“原来是这样。”她已经躲在了一边,心想:“以前他也喝酒,可从没这样失态过啊。”以前吴承鉴就算喝了酒,那一层朦胧醉眼后面,也藏着一股凌厉,只是这股凌厉若不是对吴承鉴很用心的人很难看见罢了。 而现在她又看了吴承鉴一眼,只见他眼神不对,醉眼迷雾后面,似乎憋着火,叶有鱼忽然就有所悟:“他今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心情不好,拿我来作发泄的口子了。” 按理说吴承鉴如今春风得意,最近都很难有什么事情让他心情不好的了,何况是让他心情恶劣到失态?没想到几率这么小的事情,还是被自己撞上了,还偏偏就是今天晚上。 她把吴承鉴看的很重,这时在前有悬崖、后退无路的情况下,把自己的最后的指望都压在了对方身上,没想到却遇到这般场景,就知道今天自己的希望是很难达成了,心中不免一灰,当日被叶大林踢中的胸口,莫名地又隐隐作痛起来。也不知道是旧伤复发还是心理作用。 然而只是片刻功夫,她就强打精神,心道:“有鱼啊有鱼,老天爷从来不眷顾你的,你难道现在才知道吗?计划的再好的事情也总要掉个什么变数来给你添堵,这十几年来一直不都是这样子的吗?这路再怎么难走,你也要想办法走下去。” 其实她更难过的,还是自己在吴承鉴心里的分量原来不过如此,然而再难过,却还得振作起来,对吴七说道:“既然这样,你还是先送…送昊官回去吧,海面风大,走的时候当心点,不要让昊官着凉了。” 吴承鉴大笑:“就这么放我走?我可告诉你,我就给你这次的机会,若是走了,以后你就是哭着求我我也不会来见你的。” 叶有鱼道:“你心情不好,我现在跟你说什么都是白搭。既然这样,不如不说。” 她心里真是这样想,别人却当她在套路。 吴七听了心想:“这个套路,放在别人那里也算新鲜,只可惜还是小瞧了我们昊官。” 果然吴承鉴就说:“好,我走!”拍拍吴七的肩膀就要下楼。 叶有鱼忽然道:“等等!” 吴承鉴哈哈笑道:“又怎么了?知道你在故作矜持,不过今天哥哥我没心情玩这个,你还是老老实实伺候哥哥,等哥哥满意了,说不定也会让你满意。” 这还是把自己当作卖身救父来了,叶有鱼眼睛红了红,一股暗火憋着,伸手说道:“太阳环呢?还给我。” 第九十八章光儿回家 吴承鉴一怔,还是摸出了太阳环,扔了过去。 叶有鱼赶紧接住了,道:“昊官好走,不送。” 吴承鉴道:“我走出了这个门,你可别想我会回来。你这等小伎俩,神仙洲的姐儿们不知用过几百次了。” 叶有鱼咬着嘴唇,说道:“我今天是来求人的,不是来卖身的。叶有鱼虽然是个庶女,但还没低贱到这个份上。昊官你不肯帮我,我回头拿着太阳环去求吴伯伯,也是一样。” 吴承鉴冷笑道:“现在宜和行当家的是我,不是我爹!要不要放过叶家,也是看我,不是看他老人家!” 叶有鱼将脸斜向上抬了抬,希望眼眶里湿了的水汽别凝成泪水,她也不想就此把她心里一直非常美好的吴承鉴想坏,更不想就此打破十二岁以来亲手筑成的美梦,硬要自己想一切都怪老天爷,竟然造出如此境遇让三哥哥误会了自己。 可她口中却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叶家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我只想求吴伯伯救我们母女俩逃出生天,老爷子就算不当家了,这点事情,只要有心帮忙,想必不会成不了的。” 吴承鉴倒是有些意外:“你来求我,是要救自己,不是要救叶家?” 他上船以后第一次认真地看向叶有鱼的眼睛,忽然想:自己这两天会不会把这小姑娘给想错了。 —————— 西关的夜很静。 就在这时,却有一行人疾步跑来,敲响了大门。 砰砰砰的把门房里的吴达成给吵醒了,大怒起来开门道:“吵什么吵!大半夜的,知不知道这里可是…哎哟!吴六,怎么是你!你回来了!” 大门外,灯笼底下站着的正是吴六,他风尘仆仆的,一脸胡渣子都没刮,但从小看他长大的吴达成自然不会认错人。 “快,快,告诉老爷和大少奶,光少回来了!” 吴达成大喜:“光少回来了?这…这可是大喜事啊!” 两个月前,吴家的长子嫡孙被吴承鉴设法送往澳门——虽然当天晚上就翻盘了,但吴承鉴嘱咐过吴六,不管后续如何,接到光儿就要马不停蹄直奔澳门,然后随时等着,一听到不利消息马上开船——这是因为“翻盘夜”吴承鉴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把握,为了防止出什么意外,事情就都要做全套。 幸好当晚吴承鉴就翻了盘,但为防万一,吴承鉴还是让光儿继续在澳门呆着,直到最近诸事皆定,这才派人去接光儿回来。 —————— 吴达成一路吼了进去:“光少回来了!老爷,大少奶!光少回来了!” 右院那边的灯就先亮了,跟着左院的灯也亮了。后院吴国英年老睡浅,但耳朵没那么灵敏了,听到有动静起身问:“什么事情?” 守夜的大丫头说:“好像是光少回来了。” 吴国英大喜:“啊!好,好!来,扶我起来穿衣服。” 右院那边蔡巧珠这两天是算着日子的,料儿子是明天到,所以今晚翻来覆去的都没睡着,没想到晚上就赶来了,匆匆套了件衣服,头饰也没整一下就跑出来了。 到了外头院子,刚好看见光儿下车,就喊:“光儿,光儿!” 光儿大叫:“阿娘!”跳着跑着过来了! “仔细,仔细!”儿子却已经跑了过来,扑到她怀里,母女俩抱成一团,一起哭泣,蔡巧珠抱紧了儿子的头,这一去,真的犹如生死之别后望外重逢了——当日蔡巧珠是打定好心思准备赴死的了,所以这时母子再见,眼泪就像珠江水决堤了一般,再也止不住。 蔡巧珠哭着又去看光儿,下人们将灯笼打过来,让他看得清楚,这两个月不在家,儿子是黑了也瘦了,蔡巧珠更是心疼的不行。 哭了好一会,才听吴达成在旁边说:“大少奶,家宅内外大小都平安,这是高兴的事情,咱们应该多笑笑。而且你看吴六一路跑来,水都还没喝一口呢。” 蔡巧珠反应过来,转头看看阿六一身都是尘土,一脸都是胡茬子,心里过意不去:“阿六,这一趟辛苦你了。” “大少奶说什么话,”吴六说:“这是我应该的。” 蔡巧珠道:“以后阿六你就是我们吴家的亲人了。见外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先去梳洗休息吧。房间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吴六道:“我想先去看看大少,再去给老爷磕头,给昊官回话。” 蔡巧珠啊了一声说:“应该,应该。昊官不在家里,你先给老爷回话吧。” 一行人静静往右院看了一下吴承钧——吴承钧仍然躺着,人事不知——跟着往后院来。 吴国英早披着衣裳,在院子里等着了。 光儿就来给爷爷磕头,吴国英控制着情绪,连连点头:“好,好。”摸摸光儿的脸,说:“晒黑了些,也长大了些。经历过这次,希望你也懂事了些。” 跟着吴六来磕头,又给旁边吴二两磕头:“老爷,我回来了。阿爹,我回来了。” 吴二两不会说话,只是点头,吴国英道:“这一趟辛苦你了。虽然因昊官力挽乾坤,吴家没破,但在我心里,仍当你是抚孤救孤。承钧病着,我就替他做主,认了你这个弟弟。光儿,往后不许你当吴六是下人,叫六叔。” 光儿这段时间,也与吴六十分亲近,就叫道:“六叔。” 吴六是个本分人,连忙挥手:“不行,不行,那哪成啊!我一早就知道昊官一定能救吴家的,其实就是去澳门转了一圈,没什么大功劳。” 吴国英脸一沉:“怎么,在外头转了一圈,我的话都不听了?” 吴六才不敢再推。 大事说完,吴国英才问琐事:“不是说好了明天到吗?怎么连夜来了?” 吴六道:“路上顺利,多赶了一程路,傍晚吃过饭后,光少不肯睡,一定要连夜赶回来,我看这是省城附近,听说最近也挺太平,我们人又多,就干脆走夜路回来了。” 吴国英道:“也好,也好。” 吴六犹豫道:“另外…” 吴国英道:“怎么了?” 光儿在旁边说:“外公舅舅也来了。” 吴国英哦了一声,有些讶异。蔡巧珠也有些站不住了。 —————— “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一局,蔡士群虽然没有真的介入其中,但事发之后,他的战队显然是偏向蔡士文那边的。如果是别的家族,蔡巧珠也就告诉自己那是人之常情别太计较了,可那偏偏是自己的娘家,爱之深责之切,这段日子来她便故意切断与大兴街的联系,其中有怨恨也有赌气。 吴六道:“顾伯派人来接的时候,大兴街那边也来人了。我不知道省城这边是什么形势,不敢放光少跟他们亲近,还好蔡老爷和蔡家舅爷也没为难,只隔着马车跟光少说了些话。然后就一路跟在后面,现在还在外头呢。” 吴国英看了蔡巧珠一眼,微一沉吟,说道:“太失礼了!怎么能这样把亲家落在外头!二两,你快去替我把亲家请进来。” 吴二两答应着去了。 蔡巧珠道:“老爷,这…要不就先让我爹和我兄弟先回去吧,明天昊官回家了再说。” 自那次从大兴街回来,蔡巧珠就再没回娘家去过,吴承鉴翻盘后,蔡士群那边倒几次派人上门,却都被蔡巧珠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蔡母想要上门来探望女儿,或者让儿子来看望姐姐,也都被蔡巧珠婉拒了。 “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一局,蔡士群虽然未必涉入得很深,但到底是偏向蔡家那边去的,生意上的成败倒也算了,可吴承钧因为此事病倒,每次看到病床上的丈夫,蔡巧珠就将蔡士文恨到心里去了,连带着对娘家也生怨不轻,这口气不出她人就不能舒畅。 再则,蔡士群虽然没进十三行,大小也是广州一个商户,又是蔡士文的堂兄弟,若是重新来往,兴许蔡士文就要借着这道口子来与吴家修好——这是关系到吴、蔡两家是否恢复关系的大事,也可以说是公事,蔡巧珠毕竟是当过家的人,遇事能从大局考虑,所以说要先问问吴承鉴——毕竟现在他才是家主。 吴国英道:“这是什么话!生意场上的恩怨生意场上了。但亲家一百年也是亲家。光儿身上,有一半流着也还是蔡家的血。” 蔡巧珠道:“可是…” 吴国英道:“这事我是与昊官商量过的,家嫂你就听我的吧。” 蔡巧珠听说吴承鉴已经知道,才不言语了,却让碧桃把光儿带下去休息,光儿道:“外公和舅舅…” 蔡巧珠眼睛一扫,光儿就不敢说话了,原本他们这个小家的亲子关系里,吴承钧扮演的是严父的角色,蔡巧珠扮演的是慈母的角色,可如今吴承钧病倒了,蔡巧珠只能一改常态,把严厉的一面也拿了出来。 光儿虽然还不大能理解母亲为什么好像变了,却还是本能地知道怕,低了头,跟了碧桃去睡了。 第九十九章父女姐弟 说话间吴二两已经将蔡家父子迎了进来,换了以前,蔡巧珠早就迎到院子门外去了,这时却搂着光儿,别着脸,故意不去看父亲兄弟。 蔡士群也是先看到女儿,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又气又恼又羞又忐忑,却还是收拾心情,先来拜见吴国英。 两个亲家见礼罢坐好,下人奉了茶,吴国英陪了几句话,蔡士群漏了几句求告的口风,吴国英一句也不接,只说些亲戚来往的家常,便露出疲倦不支之意。 蔡士群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今晚好不容易进了吴家的门,总不能这样无功而返,还想拖着,就听蔡巧珠说:“老爷,你为了光儿半夜里起来,现在风大夜冷的,对你身子不好,得歇息了。” 这是把话揭破了,蔡士群大恨,却还是不得不起来告辞,吴国英起身相送道:“我这病体不争气。亲家见谅。” 蔡士群忙道无妨,吴国英道:“家嫂,你送送亲家。” 蔡巧珠这才起身,把父亲弟弟送出后院,蔡士群道:“女儿,一场来到,我们去见见承钧吧。” 不提吴承钧还好,一提起来,蔡巧珠就恨不打一处来:“承钧被蔡家害成这样!阿爹,你是要去看他怎么折堕吗?” 虽然此“蔡家”指的是蔡士文,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蔡字,更何况是商业合作密切、利益彼此相关的堂兄弟?蔡士群脸上就热辣辣的,他儿子蔡朗叫道:“姐姐,你怎么这样对阿爹说话!难道姐夫这样子是我们想的吗?” 蔡士群看看女儿脸色更加难看,连忙喝道:“住口!” 他走近蔡巧珠一步,说:“女儿,蔡士文是蔡士文,我们是我们…惠州的事情,我们之前是半点不知道是…是蔡士文那条老狗干的啊!如果我知道,我一早带了你兄弟,操了刀子冲过去跟他拼命了!那个老扑街,竟然敢这样害我女婿!” 这话放在以前,蔡巧珠信,放在现在,经历过惠州失茶丈夫病倒、饿龙出穴群兽分食,蔡巧珠却是有所保留了。 “阿爹,那你现在也知道了啊,”蔡巧珠说:“你的女婿,现在也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呢!您现在也可以操了刀子,带了阿朗他们去跟黑菜头拼命啊。” 蔡士群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蔡巧珠已经说:“女儿还要去照看承钧,阿爹,你慢走!” 说着竟然就回去了。 —————— 蔡士群带着儿子,有些丧气地回了大兴街,蔡巧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嫁过去之前如珠如宝得呵着护着,嫁过吴家之后也是捧着念着,不料一场风波下来,父女之间隔阂如此! 他又气又恼,一回到家,当场砸了好些个东西,蔡朗在旁边全都不敢劝。 蔡母见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蔡朗便低声把在吴家的经历说了。 “还多说什么!”蔡士群怒冲冲道:“都说女生外向,女生外向!果然不错!嫁出去这些年,心就都贴到吴家去了,也不想想谁是生她养她的父母!” 蔡母的心却是向着女儿一点的,就说:“其实,这也不能怪巧珠。之前我们不知道那个局是黑菜头设的,现在知道了…听说承钧现在还躺在床上,熬日子罢了。这是杀夫之仇啊。巧珠迁怨我们几分,那也是应该的。” 蔡朗道:“阿娘,你怎么也帮家姐说话!你今天是没看到,家姐他对我们多过分。我们千里迢迢跑去澳门,一路护送了光儿回吴家,亲家公倒还客气,有请阿爹喝了杯茶,家姐却过分了!连大门口都不送出来,这哪里还有一点父女姐弟的情分?不知道的,还当她是我们家抱养的。” “你懂什么!”蔡母说:“你家姐这样,才是情分还在的。” 蔡朗道:“阿娘,你这说的什么话。” “你懂什么!”蔡母又说了一句:“所谓爱越深,恨就越深。黑菜头这计谋,害苦的既是你姐姐的丈夫,难道不是亲家的儿子?但亲家怎么能就能客客气气地请你阿爹喝茶,你阿姐却连送出门口都不愿意?因为亲家心里没我们蔡家了,但顾着名声,所以表现得客气。而你家姐却连送出大门都不肯——这是失礼啊,也是意气用事,能够意气用事,就是她心里对我们还没冷,这股恨意没消下去,所以才会行为失礼,但越是这样,越见巧丫头心里头却还在乎你们父子两个。” 蔡士群气恼稍止,道:“真是这样?” 蔡母道:“巧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知女莫若母,我怎么会看错。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巧珠消了这口怨气,只要她消了这口气,有她在吴家做内应,我们家就不会有事了。” 蔡朗说:“阿娘,你说我们应该怎么让家姐消了这口气?” 蔡母想了想,说:“明天你们父子几个,就提了菜刀,去黑菜头家里去劈他!” 蔡家父子都吓了一跳。 蔡朗说:“阿娘,你说什么呢。” 蔡母说:“要提刀去劈黑菜头,这不是你阿爹自己说的吗?你家姐说的没错,如果我们真的在乎女婿的性命,真把女婿看的比堂兄重,那么知道这个局是黑菜头设的,就应该提了刀去跟黑菜头拼命。也不是真的要劈死黑菜头,但至少要让吴家知道,这件事情我们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也让你阿姐知道,我们是着紧女婿的。虽然现在才提刀去劈已有些迟了,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蔡朗道:“这…就算不是真劈,这真的提到劈上门了,那不是把文大伯家给得罪透了吗?” 蔡母一听,冷笑起来:“怎么,你们父子俩现在还想着又要和吴家修好,又不得罪黑菜头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逼捐的这个杀局,吴蔡两家已势成水火,如果女婿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更是生死大仇。你们没看吴老爷的姿态?你们送了光儿回去,情礼客套他都尽了,但你爹再想多说一句话,他可搭过一次腔?吴家的态度一句很明显了:我们要么就站吴家,要么就站蔡家,没第三条路了。” “阿娘啊!”蔡朗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生意,都是攀附在文大伯家的生意上的,真要把蔡家得罪的狠了,我们蔡家明年得去喝风。” 蔡母冷笑:“说到攀附,既然能攀附黑菜头,就也能攀附吴家,没了堂兄,不是还有女婿吗?黑菜头现在是总商不假,但你看看外面的行情势头,吴家可是压着蔡家打的。以昊官那等手段,谢家能被他一个晚上就大卸八块,说不定什么时候蔡家也一个晚上就倒了。等到那时我们再想弃暗投明,那才是太晚了。” —————— 就在这时,蔡士群十六七岁的小儿子嘻嘻哈哈跑了进来,蔡士群正烦恼着,忍不住喝道:“做什么!没规没矩的!” 那不成器的小儿子蔡亮说:“阿爹你不知道呢,刚才医馆那边,出了件好玩的事情。” 蔡士群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找乐子。” 蔡亮撇撇嘴,蔡朗问:“什么好玩的事情。” 蔡亮说:“有个满洲人断了手,连夜送到医馆去正骨,结果那医生老眼昏花,不但没接好,还把筋骨接错了,现在整只手都扭成螃蟹腿的样子,真的好好笑。” 蔡朗有些奇怪:“那个医生不得被满洲人打死。” “这才是最奇怪的,”蔡亮说:“扭成这样,抬他来的满洲人不但没见怪,还说行了,就这样吧。跟着就把人抬回去了,一路上那大呼小叫的,把沿路都吵起来点灯看热闹呢,你说好不好玩。” 蔡母忽然问:“那个满洲人,是哪家的?可有打听?” 广州的旗人并不散居,而是聚居在广州城内的旗城——那里是城内之城,平时汉人禁入的。 蔡亮道:“不用打听,那个满洲人我认得,就是粤海关监督府上的,叫嘎溜。带他去治病的满洲人我也认得,是呼塔布。” “什么!”蔡士群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蔡士群这样的中等商户,是依附在十三行大商户而生存的,而嘎溜和呼塔布,则都曾是吉山派去管理十三行的代理者,对蔡士群这样的人来说,都曾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一个多月前,吉山家宅变再起,刚刚得势的九姨太被吉山嫌弃其“是个灾星”,一夜失宠,正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依附着九姨太的嘎溜也同时被捋了,吉山宠起了新的十一姨太,同时把贬去刷马桶的呼塔布重新叫了回来,取代了嘎溜的位置——这对十三行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现在听说是嘎溜断了手,又是呼塔布送去医馆,还把打断的手治疗得更加糟糕,蔡士群就猜到内里必有蹊跷。 蔡母忽然说:“这个嘎溜,听说他打过昊官…还有,你们记不记得,当日他送光儿回去,撞见了巧珠,听说场面不是很好看,我们巧珠差点就被他那只猪爪子给碰到了。” 第一百章蔡家分裂 蔡家与吴家毕竟是亲戚,吴承鉴虽然拒见蔡士群,但一些下人的家小来往也无法完全斩断,比如蔡巧珠的贴身丫鬟碧桃原本就是大兴街跟过去的,蔡母既有心,知道的内情就比旁的人家多一些, 蔡士群的嘴角抽了抽:“你是说…这事是昊官的意思?” 蔡母道:“未必是昊官亲自嘱咐的吧,但只怕脱不了关系。也有可能是呼塔布琢磨着昊官的心思,弄惨了嘎溜,既给自己出气,又讨好了昊官。” 一时之间,蔡士群心中大惧。 他的堂弟蔡士文虽然是总商,但最得势的时候,也不过是吉山的一条狗,对上嘎溜也是尽量奉承的。 哪能像吴承鉴这样,竟像是呼塔布反过来要去逢迎吴承鉴一般! 再想想最近这段时间,那些之前得罪过吴承鉴的人,或大或小,可没一个不遭殃的!甚至连惠州那个堂堂总兵老爷,听说也都被革职查办了。 这个昊官…他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么大的能量! “阿朗,阿亮,还有,把老二、老三都叫上!”蔡士群道:“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西关!” 蔡朗蔡亮齐声问道:“去西关做什么?找家姐吗?” “不是!”蔡士群道:“提了刀子,跟我去劈黑菜头!” —————— 周贻瑾花差号的甲板上,坐着躺椅,看着月色,等着茶喝。 旁边俊俏书童吴小九的正在泡茶,忽然笑着说:“师爷,如果不是你实在长得好看,这样子就像个七十岁的老头子。” 周贻瑾也不转头,也不看人,随手拿了把扇子,敲打了一下吴九的脑袋。 这时水手头目邓大昌跑了过来,道:“师爷,刚才有艘小艇靠近,趁着月色,送来了一封信。指明了要交给周师爷。” 以前邓大昌等也只是拿钱为吴承鉴打工而已,两个月前擒船贼、攻仓库的两场变故,让周贻瑾在众水手、打手心目中建立了威信,所以这次拿到书信他心甘情愿地亲自送来。 周贻瑾拿到信封,一看封泥,刚泡好茶也不喝了,走回船舱,点了蜡烛拆信,果然是蔡清华写的。 信的抬头写着“贻瑾师棣”,对周贻瑾仍然亲热依旧,内容却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寒暄之外,大概是想约吴承鉴一晤。在提及吴承鉴的时候,已经没有翻盘夜之前那般不当回事,虽然也不至于卑躬屈膝起来,但措辞已经颇为客气。 吴承鉴这次顺利翻盘,在广州一时间如日中天,甚至连堂堂二品总兵都被他撸掉了,连呼塔布都要反过来拍他马屁,但这里头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乃是“虚势”,属于的权力泡沫,等到此次事情的影响渐渐淡下去,这层泡沫终究要破掉的。 而这广东地面,明面上的最高权力者仍然是朱珪,周贻瑾不至于因为近期的虚势,就认为吴承鉴真的就能和广州城内的满汉大员平起平坐了。不过在现在这个权势泡沫还没破掉之前,吴承鉴的确也有资格跟蔡清华好好谈谈。 不过,以周贻瑾对师父的理解,便猜到师父这一次会面多半是要提出什么新的要求的。 他想了想,对吴小九道:“去,再走一趟总督府,再送我师父一点茶叶。” 有了上次的经历,这会吴小九倒是不怵了,笑道:“好嘞!” —————— 吴承鉴一直以为叶有鱼是为叶家求情而来,这时忽然听她说自己不是为了叶家,而只是为了自己而来,倒是有些意外了。 他定眼看着叶有鱼,见她虽然强忍着,但眼睛里头隐约有水汽迷蒙,竟像要哭了一样,他是在神仙洲长年混迹的人,见惯了风月,很少有女人能逃得过他的这双眼睛,叶有鱼再怎么聪慧,他也自信能分辨对方是真的要哭还是做戏。 忽然间心里就软了两分,笑道:“这么说来,我倒是误会你了?你不是为了叶家而来?” 叶有鱼捏着太阳环,低声道:“我在家里,过的…并不好。” 这事吴承鉴倒是知道的:“因为过的不好,所以准备报复家里么?” 若真是如此,满足她愿望倒也可以考虑,甚至顺水推舟整一整叶家也行,但这般为人者也不能深交。 “不是的,”叶有鱼道:“昊官,你是嫡子,上头有爹娘兄长,从小万千宠爱在一身,自然是很难理解我们这种人的这种处境。你刚才说我诓我爹给我买这个买那个,你连这个都知道了,想必对我…我亲生阿娘的,也有所了解了。” 吴承鉴点头。 叶有鱼道:“在我开始懂事之前,我爹就已经腻烦了我娘,又有了新的姨娘,就把我娘给忘了,我们母女俩都被丢在一个角落里,被安排干各种粗活。知道的晓得我们是叶宅的侍妾庶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就是一对家生的仆妇母女呢。然而…其实我倒宁愿我们只是一对仆妇母女。若只是那样,我们还有机会离开这个家,但作为妾侍,除非是我嫁出去,或者是我娘被我爹卖掉,否则这辈子是别想离开叶家的了。” 吴承鉴笑道:“听起来,你的童年挺悲惨的。” 他在神仙洲多年,娼妓们的各种悲催事情听的多了,早就很难被感动。 “那倒没有。”叶有鱼说:“其实很小很小时候,我并不觉得苦。说来也真是好笑了。在我五岁前后,基本上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快乐,那时候太太都不管我们的,平时我阿娘又护着我,尽量让我吃饱穿暖,所以她在刷马桶的时候,我就拿马桶盖和刷干净了的马桶玩,她在灶边的时候,我就拿炉灰堆着玩,当时并不觉得苦啊。” 吴承鉴倒是愣了一下,一个女孩子小时候只能拿马桶、炉灰来玩,旁人想想都觉得很可悲,然而转念一想,人在极小的时候,拿到什么玩什么,真的是不会觉得不苦,因为根本就还没有“苦”的概念。 他在神仙洲,老听娼妓们说自己幼年如何凄惨,他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这些说话的人未必是说假话,但意图上多是在卖惨博可怜,第一次第二次还被感动,三五次之后就麻木了,十次八次之后,别人说不到两句话,他就知道对方要卖什么惨、卖惨的目的是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听一个少女用这么平静的语调,诉说自己小时候玩炉灰、玩马桶,语调竟是这么平静,还坦承自己当时并不苦。 叶有鱼给吴承鉴倒了一杯茶——不知什么时候吴承鉴已经坐下了——然后继续说:“现在我回想,我娘当时应该是很苦的。但我因为小,不懂什么是苦,所以并不难过,至少能吃饱肚子,没被冻着饿着。真正苦的时候,大概是五六岁以后,我比较早慧,那时候就有点懂事了。大概是我六岁那年吧,我阿爹有一次看到我在玩马桶盖,大概以为我是哪个仆役的家生子,就随口问了一下,才知道我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当场发了一顿火,从此我们母女俩就搬到了一间好一点的屋子里,有了好一点的床铺枕席,我阿娘也不用做哪些脏活了,我也穿上了好衣服——虽然是我两个姐姐穿旧留下的,但那也比仆人们穿的要好的多,大家都说我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谁知道…我的苦终于开始了。” 吴承鉴道:“因为你被马氏盯上了吧。” “这是一半,”叶有鱼说:“还有一半,是我年纪大了一些,懂事了一些,所以被欺负了,就开始知道难受了,又再看看哥哥姐姐们吃的用的比我好,竟然就妒忌了——其实之前我更差的食物也吃的,现在明明吃的比以前好了,但看到哥哥姐姐们能吃鸡翅肉,我只能吃点边角,心里却反而不衡稳了,又要被欺负,又要吃边角料,所以我就不甘心了。我当时还不大懂什么嫡庶,只是想吃的穿的和哥哥姐姐们一样,也不用被欺负。” 吴承鉴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的意思,叶有鱼童年的遭遇有其苦处,但如果放在神仙洲无数的人生经历里头,就不算很跌宕起伏,也就不显得引人了。 叶有鱼继续说:“哥哥姐姐们欺负我,毕竟都是背着阿爹、太太的,我当时就想坏的只是哥哥姐姐,于是有一次我隔着窗户缝隙,瞧见太太已经要来了,就故意挑了哥哥姐姐两句,他们见我不温顺,果然对我动手,刚好太太就进了门。就看见了他们扭我的脸,扯我的头发。太太进门的时候,他们都吃了一惊,手也僵在那里了。三哥哥,你觉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吴承鉴笑道:“哪能这么样,自然是没好结果。嗯,你没有好结果。” “是啊。”叶有鱼脸上也没有什么波动,似乎对这事已经看开了:“太太见到了哥哥姐姐扭打我,然而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可是我一辈子都能记住那个眼神,哪怕当时我还那么小。而且也是从我那时候就知道,太太不会公平对待我的。” 第一百零一章暗线 徐氏在迎阳苑坐立不安。 幸好,多亏了前一段时间叶有鱼争来的势,让她现在也有人手派遣出去打探消息了。 两个小丫头轮番去探听老爷太太的动静,得回来的消息,却让她更加不安。 听小丫头说,老爷自从三姑娘出门之后就一直呆在书房,太太进去了一会,然后没多久里头就传出她很大的声音,跟着她就出来了。 “这是吵架了?”徐氏心里想,她是个善良而柔弱的女人,叶有鱼继承了她的善良,却逆反了她的柔弱,若换了别的姨太太与她易地而处,兴许这时就幸灾乐祸起来了,徐氏心里却未曾如此,只是想着,别因为老爷太太的争吵,把祸害牵扯到有鱼身上去了。 —————— 马氏走了之后,叶大林坐在书房里,每过半个时辰,就会有人从白鹅潭方向给他报最新的情况,所以他已经知道吴承鉴登了船。 可是之后呢?叶有鱼真的能说服吴承鉴保住叶家么? 叶有鱼的那些伎俩,说什么居移气养移体,那些鬼话也只能去骗鬼,他自然是一眼看破其意图,然而有什么所谓呢。 如今吴家风头正劲,只要能够帮叶家度过这次危机,叶有鱼所要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他叶大林获益的九牛一毛。至于什么家风与规矩,作为暴发户的叶大林可从来就不讲究这个的。 “老爷。”一个男仆入门,递进了一个信封,叶大林挥手让男仆出去,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纸条来。 然后他脸上就微现诧异之色。 “黑菜头又要有动作了?” 他们十三行几大家族,关系盘根错节,总体来说,自然是树大根深的潘家信息来源最全面,信息渠道铺得最深,其余蔡、卢、吴、叶几家,在信息网上各有长处也各有盲点,比如对蔡士文那边,叶大林所下的功夫就要比吴国英来得深。 “哼,要是这样也不错。”叶大林嘴角微微斜翘起,带动了他其中的一撇胡子,低声呢喃:“黑菜头毕竟还是总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被吴家一时压住,但吴家要取代黑菜头坐上总商的位置,一时也难——吴承鉴风头再盛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把名字报上去对上头不好交代。而黑菜头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一旦反扑这股劲道也将非同小可,我且等他们两虎相争,坐收渔人之利。” 又想:“然而要坐收渔利,也得我自己能熬过这一关才行啊。哼,还是得看有鱼这丫头,能不能迷住吴承鉴那个色坯!” 这倒也怨不得旁人一听叶有鱼要见吴承鉴,就觉得叶有鱼要以色娱人——因为连她老爹也是这样想的。 忽然,叶大林双目一睁:“不对,不对!” 他蓦地想起另外一个人,一时间额头沁出冷汗来:“我怎么这么糊涂!黑菜头如果下来的,坐上总商位置的…也不会是吴承鉴啊!” 是啊,有一个家族,有一个人,似乎沉默了许久,似乎旁观了许久,因为太久没有声音,以至于许多人一时竟忘了他的存在——可是老虎就算默不作声,它也还是老虎啊! 叶大林将“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的经过和结果想了一遍,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吴承鉴吸引过去了,却忘了有另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也在此次事件中坐收巨利——其所获得的实际利益,甚至不在吴家之下,而此局的结果,又为那个人造成了空前良好的时势: 吴承鉴虽然一句翻盘如日中天,但在人际关系上,却变得与蔡家势不两立,锋芒太盛之下卢家未必不会因此忌惮,乃至于粤海关监督那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竟对吴家极其容忍,可满大爷的这种态度真的是好事吗?所以吴承鉴貌似势大,实际上在十三行中的人际关系却变得相当紧张,既失去了蔡家这半个亲家,又与盟友叶家几乎闹翻。 反倒是那个人…不声不响的,所有人都得指着他、靠着他、拉拢他,就连吴承鉴,在清算谢家的时候也不得不把极大的一块肥肉给他留着。他坐于高处,没得罪任何人,但无论局面怎么变化,他都能坐收其利。 “糊涂啊,糊涂啊!”叶大林心道:“我怎么这么糊涂,一时竟然漏掉了他!嘿嘿,他也真是藏的够深了的。” 算算时间,那个人也是该要出来了,毕竟他的资历已经熬得差不多足够了。 想到这一点,叶大林又是心头一凛。 “群兽分食”一局,表面上看是吴承鉴赢了,但实际上呢? 那个人当初没有成为总商,不是因为家族势力不够,而是因为当年他太过年轻,把这个名字报上去,对内务府不好交代,所以才压住了,让给了黑菜头,但现在他的年龄既然差不多了,自然不可能不想把总商之位“拿回来”,但这个位置黑菜头那边坐了这些年,自然不可能好说好话地就让出来。 “难道…这个局他早就知道?甚至这个局的结局,也在他预料之中?甚至他也是推动者?” 一想到这一点,叶大林又冒出一阵冷汗。 那个人要拿回总商的位置,一没有自己对蔡家发起攻击,二没有指使爪牙(吴叶)对蔡家发动攻击,相反,竟然是蔡家因于形势,对他的爪牙(吴)发动了攻击,然后反受其害——这究竟是大势使然,还是一开始就是他的谋划? 如果真是这样子…那个人就太可怕了,用计之深、用心之险,或许比他父亲还更可怕。 一想到这一点,叶大林的思路就全变了。 —————— 蔡士文不舍得点大蜡烛,屋子仍然显得很暗。 蔡士文吧唧呼拉地抽着水烟筒,一双眼睛深沉而未慌乱。 能坐到他这个位置上,临危不变也是一种必然具备的修养,虽然眼下局势对他不利,却也远没到当初吴家那种墙倒众人推的地步,蔡家的耳目仍然广布西关,神仙洲发生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哼,扶着南海县一个捕头坐首席,扶持一个的黄毛丫头做花魁,这是报恩,也是立威,是要告诉满广州的人:现在的粤海欢场是他吴承鉴说了算。 排行第三的那个花魁被赶走了,而那几个山西老又去捧那个新花魁的臭脚,那就是吴家已经暗中和晋商谈妥条件和好了。 和佛山陈做戏结拜,又捧着佛山陈梳笼的粉头做了花魁之首,这是要告诉所有人:他吴家不但度过了难关,还有了新的同盟,势力比往日更上层楼。 至于偏偏排行第二的那个花魁被留下了又受尽屈辱,那自然是因为那个花魁是自家老二捧上去的,吴承鉴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吴家和蔡家,仍然是势不两立啊。 “小混蛋!”蔡士文一想起翻盘夜吴承鉴的那一脸嘚瑟,再想起自己竟被逼得手足无措自断臂膀,就恨得牙痒痒的。 “我饶不了你,我饶不了你!” “老爷,”有仆人上前,道:“有人从后门求见。”说着递上一个小锦囊。 蔡士文打开锦囊抽出里头的东西,脸色变得有些怪异,道:“接进来。小心些,别让不相干的人看见。” 不一会,来人裹在一领大氅里,连头都被连领帽罩住了,便进了这件暗黑暗黑的屋子。 仆人退了出去,来人放下了帽罩。 “是你!”蔡士文诧异:“你怎么来了!” 仆人一直站在来人的身后,都没能看清来人的面目,见蔡士文示意,就退了出去。 他在门外站着守候,过了一顿饭功夫,客人便告辞了,再过不久,忽然听见屋内传来蔡士文压抑不住的笑声:“哈哈,哈哈!这下子…姓吴的死定了!” —————— 吴小九跟着送信来花差号的人,拿着一斤好茶,连夜进了广州城——城门早就关了,但有两广总督府的人带着,进城自然不难。 上一次进总督府他是战战兢兢地如同要上刀山下油锅,眼睛都不敢斜视一下的,这第二次来就熟门熟路多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贼一般偶尔窜几下,打量着总督府内的景观,回去也好跟人吹嘘一番。 今晚是个特殊的夜,蔡清华竟然也还没睡,泡着一壶浓茶熬着,一边听各方传来的消息,终于吴小九进来拜见。 蔡清华喜欢美少年,看见吴小九就先欢喜了几分,见周贻瑾派来的是自己喜欢的小厮,又来得这么快,不由得笑道:“贻瑾毕竟有我心。” 他们做师爷的,需要入乡随俗,他来广州也才几个月,但已经能说一些粤语了,“有我心”一句便是典型的广东话,是“对我有心”的意思。 吴小九道:“蔡爷,还让小的伺候您喝茶么?” 蔡清华微笑挥手。 吴小九跪着上前,熟手地换掉了那半壶快冷了的茶叶,把自己带来的茶叶换上。 蔡清华旁观他越发流畅的动作,笑道:“不错,手艺又有长进了。” 这次吴小九带来的是极品乌龙——这茶本来非蔡清华平时喝开的,但今晚熬夜,喝下这浓浓的一杯乌龙,不由得精神一振,啧啧道:“福建的功夫茶,以前我都觉得苦涩如药,今天再品,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吴小九其实听不懂其中的话外之音,然而他也是个机灵人,就将这些话牢牢记住,准备回去之后一字不易地给周贻瑾重述。 喝了一巡,蔡清华才道:“嗯,可以了。” 吴小九马上就停下了,跪在那里等候吩咐。 只听蔡清华问:“什么时候?哪里?” 吴小九道:“全看蔡爷这边方便。” 蔡清华哈哈一笑,道:“不错,贻瑾毕竟没有被一时的胜利就冲昏了头,很好,很好。” 蔡清华刚才是故意卖个破绽,但周贻瑾仍然谨守本分,将定时间定地点的主动权交给对方,这就是对蔡清华的尊重了,对蔡清华尊重,那就是对两广总督的尊重。 蔡清华道:“那就明天吧,我再上花差号,仍然喝你们福建人的炒茶。” 第一百零二章协议婚姻 对于叶有鱼童年的遭遇,吴承鉴有些同情,然而仅此而已。 叶有鱼只说了嫡母马氏对她不公,可吴承鉴知道其实叶大林对她也算不上好。 广州西关谁都知道叶家有个很早慧的庶女,很小就会读书写字了,还能背诵大篇大篇的诗词歌赋,这对文盲出身的叶大林来说是一件很长脸的事情,因此上他很喜欢把她带在身边,或者让她到外头去出席各种女孩子能出席的场合。 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不拿出去炫耀实在对不起叶大林的性格——但大户人家的话,谁会这么对自己的女儿啊?真把叶有鱼当掌上明珠的话,谁舍得她去抛头露面? 因此吴承鉴不用打听就知道,叶大林对叶有鱼也不可能是真心好。 不过他想,在叶大林家里过日子,叶有鱼能够有她的利用价值,其实已经算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了。在叶大林手底下,连利用价值都没有的人才是真惨。 —————— 一阵沉默之后,吴承鉴道:“你恨这个家?” 叶有鱼低了低头:“有些儿。” “只是些儿?” “我知道他们,”叶有鱼说:“他们有自己的苦,有自己的孽,所以才会那么对我,不过…道理我是懂的,但要让我完全不怨,我也做不到。我毕竟不是菩萨。但我也不想让自己的怨恨无穷无尽地扩大下去,我不能让这怨恨毒害了我自己,我的前半生不算好,但我也不能因为他们,把我的后半生也赔进去。” 吴承鉴道:“你倒真的读了不少书,这是佛家的道理吧。” “不管是哪一家的书,”叶有鱼说:“只要能让人过得更好,就是好书。” 吴承鉴点了点头,叶有鱼的这个想法倒是合他胃口,至少没有读书人的酸气,于是他说:“你想我怎么帮你?” ——————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然而叶有鱼却并不开心,因为这不是她预期中的答案,所以她说道:“我不晓得。” 吴承鉴怫然道:“我不喜欢这种答案,既然是做交易,还是把事情摊开来说,开个明码标价的好。” 听吴承鉴把“做交易”、“明码标价”给说出口来,叶有鱼心头一揪,她再怎么聪明,毕竟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眼前又是长久以来放在心头的人,然而这个心头人却只是愿意跟她谈“交易”。 “我还是太天真了,我就应该知道…老天爷…你不会对我这么好的…” 她按捺着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收拾了一下心情,说道:“我是希望我和我娘能脱离苦海,但这是很难的。” 吴承鉴颔首道:“确实有点麻烦。” 叶有鱼自己也就罢了,可徐氏却是叶大林的妾,而且是生有女儿的妾,这辈子都很难离开叶家了,这件事情,不是出钱就能办成的。 忽然,他又笑道:“也许有个办法。” 叶有鱼道:“嗯?”。 吴承鉴笑说:“我把叶家给整废了,等叶家废了,要捞个人出来就容易了。你觉得如何?” 叶有鱼双手合十,说:“我对父亲有怨,对太太有恨,对兄姐有气,却还不到希望叶家家破人亡的地步,我再怎么着,也还是叶家的女儿,真要把叶家弄到灭门破家,我死之后,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了。我母亲也不容我如此。” 吴承鉴道:“若不是这样,那可难了,叶大林是打蛇随棍上的性格,我若真的只是向他要你们母女俩,他见状一定狮子大开口,那时候我可就要付出很大代价了,大到…大到远超你的这个人情。” 这些话,一句一句都是在打算盘的。 叶有鱼心里一阵黯然,口中说道:“我晓得。” 吴承鉴道:“但我想以你的性格,既然来见我,就一定有什么主意的,不会是需要我来帮你想办法的,对吧?” 叶有鱼又沉默了好一会,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下面的话,本不是她想说的,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有的。” 吴承鉴道:“说。” 叶有鱼道:“三哥哥…昊官,你纳了我做妾侍吧。” 这是今天晚上,吴承鉴第二次感到意外了,刚才这一席话说下来,他已觉得叶有鱼是个内心骄傲无比的人,在他的判断里头,叶有鱼应该是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性情,也就是说,她应该是宁可嫁给一个中产之家、甚至家境贫寒的男人做妻,也不愿意攀附富贵者去当人的妾侍才对。更何况她会陷入今时今日的困境,根源也都在于她母亲的侍妾身份上,她竟然还愿意重蹈覆辙?所以吴承鉴不免感到意外:难道自己竟然看错了对方? “你…确定么?” 叶有鱼道:“如今昊官你声势正大,我阿爹这次对不起你们吴家,所以十分恐惧你的报复。昊官你若想不花太大的代价就把我捞出来,其实也容易,只要你开出几个我爹刚好能够接受的条件,最后再提出一个附加的条款,说是要纳我为妾,这样…这样一来,我爹多半会认为要么你是用这个事情来奚落他,要么就是今晚我以美色迷住了你,一来觉得我破烂了,就不会再重视我,二来觉得我是个添头,也不会漫天要价——如此我也就能轻松地离开叶家,而不需要动用吴家多大的力量了。” 吴承鉴觉得以叶大林的性格,的确十有八九会这么想,就道:“你觉得应该开什么条件。” 叶有鱼压低了声音,说了七八句话。 吴承鉴眉毛一挑,无比诧异:“你…叶家的底细,你竟然这么清楚!” 叶有鱼道:“我从小跟着我阿爹见多了宾客,有时候他跟人说些要紧的话也不避我,我又有心,颇能触类旁通,所以我对叶家的情况,只怕是比我的几个哥哥,都知道得多。” 吴承鉴笑道:“知道这么多是一回事,可你也真是够狠啊,这几个条件提出来,叶大林得掉层皮。” 叶有鱼道:“苍天之下,没有又便宜又好的事情。叶家对不起吴家,总得付出一些代价的,不这样子的话,昊官你对叶家的这口气,也很难吐出来吧?事情不能了结,吴叶两家的怨憎摩擦持续下去,最后叶家受到的损害,只会比这个大。” 吴承鉴嘿了一声,不作声。 叶有鱼道:“但这样一来,吴家也大大得利了,所以昊官你还得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吴承鉴道:“说。” 叶有鱼把头低了半晌,才又抬头说:“昊官,我们做个约定吧。” 吴承鉴道:“什么约定?” 叶有鱼说:“如果过门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你觉得我人还好,堪为良配,我希望你找个机会,把我扶正。如果三年之后,你仍然无法信我爱我,那请你到时候把我休了,让我恢复自由之身,再给我一笔钱,让我能置办一点产业,奉养我的母亲终老,可以么,昊官?” 吴承鉴道:“你真的甘心?” “当然不甘心啊。”叶有鱼道:“我不信命,只信自己,如果有更好的机会,我一定不甘如此的。但我没有,家里那边逼得极紧,我拖不下去了。我的筹码太少了,今天运气又坏…”她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说:“在这片刻之间,我已经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所以我只能如此。” 吴承鉴不置可否。 叶有鱼用微颤的声音,说道:“可以么,昊官?这个约定?你能答应么?” —————— 吴承鉴终于走了,也答应了。 这一席话谈了好久,铁头军疤都回来了,吴承鉴便直接坐了他的船。 冬雪上了楼梯,就看见叶有鱼望着小艇离去的后影,满脸都是泪。 冬雪急道:“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刚才送吴承鉴上小艇的时候还挺好,怎么一转眼就哭成这样。 叶有鱼抹着眼泪,说:“没事,我没事。”说完这话,抹了泪水,她又恢复往日那宠辱不惊的模样。 怎么可能没事呢?冬雪想。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叶有鱼哭。 但叶忠已经上来了,看了叶有鱼一眼,对她的泪痕视若不见,就问:“如何了?” 叶有鱼道:“在合适的时候,他会找阿爹谈条件。” 叶忠一听,就松了一口气,只要吴承鉴愿意谈条件那就好,吴叶毕竟是老交情了,在生意场上,只要愿意坐下来就有得谈,只要能谈,事情就不会太坏。 他转身要走,忽然停了停,说:“别想太多了。人一辈子,没那么多好事。多往好处想想。” “我知道…”叶有鱼没想到叶忠竟似乎窥破了自己的心思,露出个很难看的笑容:“谢谢忠叔。” —————— 铁头军疤掌舵的小艇上,吴七笑嘻嘻说:“昊官,这一回咱们赚了啊。赚回了一个美娇娘。” 吴承鉴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叶家往死里整的,这段时间偶尔放出一些风声,也是故意要恐吓恐吓叶大林,在家里日常闲聊的时候却透露过一两句,所以吴七知道吴承鉴的想法,也颇知道吴承鉴预想中的条件,但在此之上再得一房绝色美侍妾,却是意外之得。 吴承鉴笑了笑,忽然之间一怔,脸色都僵在那里了。 吴七道:“昊官,你怎么了?” “要死!”吴承鉴忽然怒道:“她怎么会知道的!她怎么会知道的!这个女人,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吴七道:“昊官,怎么了,你怎么了?” 吴承鉴一脸愤怒,仿佛是被人冒犯了一样。他嬉皮笑脸之下,其实心思颇为深沉,整个广州城,也就周贻瑾能洞悉自己的心思。 可刚才叶有鱼提出的这几个条件,恰好就压在他的底线上,正是叶家不至于破败,而吴承鉴这口气也算出了。 “她怎么会算的这么精准?”吴承鉴呢喃着:“难道是叶大林教的?不对!” 如果叶大林能将自己算得这么准,哪里还会这么担心自己的报复?那这个自己都没见过两三回的女人,她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知道得这么深? —————— 小船也在白鹅潭,所以很快就开到了花差号。 吴承鉴上了船,见到疍三娘的时候,又换了一张脸,笑吟吟的脸上带着掩盖不了的春意。 疍三娘仍然像往昔一样服侍他更衣,吴承鉴道:“怎么不问问这一趟的情况了?” 疍三娘就问:“谈的顺利么?” “顺利,顺利得很。”吴承鉴笑道:“不但得了叶家的虚实,还得了一房绝色美女做老婆。女生外向啊,有鱼虽然还没过门,但心已经向着我了。” 疍三娘怔了怔,但这一回她早收拾过心情,所以没那么大的反应。 吴承鉴道:“你是没见过真人,叶家这位三小姐,真真的绝色佳人,满广州再找不到第二个能跟她比的!虽然她是个庶出,不过也还好,毕竟叶家和我们吴家算是门当户对,而且我阿爹也曾夸过她,说老叶的这个姑娘,着实不错,也算是我阿爹也看中了的人。” 旁边吴七心道:“不是要纳侍妾么?又不是要娶正妻,怎么说起门当户对的事情了?” 却听疍三娘道:“那可恭喜你了。” 吴承鉴见她还是这么平平淡淡的,本来就憋着的暗火,一下子按不住了,道:“你还真恭喜我?你就这么不在乎我娶老婆吗?” 疍三娘道:“我说过的,只要你好,我就好…” 话没说完,却已经惹得吴承鉴怒气更甚:“三娘,你凭什么这么拿捏我,真当我非你不娶吗?” 疍三娘道:“我从来没拿捏过你…只不过…昊官,我们真的不合适。其实只要你好,我就心安。你也是个凡事都看的通透的人,怎么到了这事情上就犯浑?” “你…你!”吴承鉴怒道:“好!我这就回去跟我阿爹说这桩亲事,明天就让大嫂找媒婆,后天就娶叶有鱼过门,到时候你就到二何先生那里,看看他能不能开一剂后悔药给你吧!” 第一百零三章红颜知己 夜里的海上,风大天冷,周贻瑾虽然还没睡觉,却已经躺在被窝里了,忽然见吴承鉴怒气冲冲地进了自己的舱房,搬了搬身上的被子,问道:“又怎么了?” 吴承鉴道:“有人中邪了!放着大少奶奶不做,偏想做外室!你说好笑不好笑?” 周贻瑾笑了笑,坐起身来,往肩头上披了条毯子,道:“两个月前我看你谈笑之间,覆雨翻云,差点把半个广州都掀了过来,如今满神仙洲的人,个个敬你畏你,可没想到你居然也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吴承鉴道:“起来!陪我喝酒!” “不喝。”周贻瑾道:“明天要去见师父,今晚我得睡好觉养精神。” 这时吴小九还没回来,所以周贻瑾尚未知道确切的时间,不过猜到不会等很久。 吴承鉴道:“蔡师爷?” 周贻瑾说道:“不只是我,还有你。所以你最好也去睡吧。” 周贻瑾就蔡清华来信之事说了,这时天冷,又是在海面船上,吴承鉴刚才一腔怒火的还好,这会站定了开始想事情,人就冻得耐不住,挤了过来掀被子盖。周贻瑾被打断了话,怒道:“滚下去!” 吴承鉴把手也伸进被窝里暖和,笑道:“继续说,继续说。” 周贻瑾被他挤到一边,骂道:“你这无赖款跟三娘耍去啊,来我这边耍。” 吴承鉴道:“干嘛这么激动,当年我们在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 周贻瑾道:“你当你还只有十七八岁吗?现在你在广州也算个大人物了,能不能端着点?” 吴承鉴道:“你以为我想当这个人物?老子好好的花酒喝着,好好的乐子找着,本想就这么风流快活一辈子,谁知道贼老天给我找这么一堆破事让我担着。人前我要撑住吴家的场面,可人后也要我这么端着?我累不累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道:“三娘她不懂我!她不知道对我来说,什么破前程根本就没她来得重要。” 周贻瑾冷笑:“不重要?那你把那张执照交了啊,把宜和行散了啊,吴家剩下的钱也够你风流快活一辈子了。” “那不行。”吴承鉴说:“我是风流快活一辈子了,可得打破多少伙计的饭碗。再说了,北京那边容忍我,江湖道上的兄弟捧着我,都是因为我撑着的这个场子能给他们赚钱,我要是现在撂挑子不干,你信不信明天我们全家就得横死街头?我现在是逆水行舟,根本没退路。” 周贻瑾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没退路,所以三娘没错,只是她想的比较远而已。” 吴承鉴静了下来,道:“他们只是要我能赚钱办事,未必就会干涉到我的婚姻上来。” 周贻瑾道:“这些事情是一步步逼来的。我估计再过几年,一个顶戴花翎就要罩在你头上了,朝廷的诰命下来,你要是不接,怎么向老爷子交代?怎么向你大嫂交代?怎么向你吴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你要是接,三娘的出身是朝廷能容忍的?那时候你进退两难,三娘不得在火炉上烤?以当今天下的风气,甚至到时候连要逼死三娘的事情都会有人做。” 吴承鉴道:“那么远的事情,现在想来做什么,说不定那时就能解决呢?眼前碍脚的石头自然要想办法推了它,但几年后才会遇到的困难,何苦现在就搞得自己不安生?哼,她要是有有鱼的心志,我就不用这么烦了。” 周贻瑾一奇:“有鱼是谁?嗯,这个名字好像听过…” 吴承鉴一时有些尴尬。 周贻瑾一向冷冰冰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好奇的笑容:“来来来,咱们的好当家,快告诉你家师爷,这是哪家的闺女,居然能搞到你有些不自在,还在这当口拿出来跟三娘相提并论。” “跟三娘相提并论?”吴承鉴呵呵一声冷笑:“那个满肚子算计的小蹄子,她也配!” —————— 叶有鱼的轿子终于回到了叶家,她径自前往书房,这时天都快亮了,叶大林竟然一晚都没睡,还在那里等着。马氏听说她回来也赶了过来,夫妻俩并排坐在那里,马氏一双眼睛就像要吃人,若是叶有鱼这次带不回来一个能够交代的答案,她能当场把人被活吞了。 叶有鱼回来前已经重施了淡妆,这时脸上再没一点失态过的痕迹,对着叶大林夫妇福了一福,叫道:“阿爹,太太。” 叶大林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叶有鱼道:“昊官那边会来跟阿爹谈了。” 叶大林皱眉:“就这样?你把他的话原原本本给我复述一遍。” 叶有鱼道:“今天一整晚上,他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其中大半都是故意调笑的风言风语,女儿…开不了口。好不容易才算来句实的,就是刚才这一句‘我会找个机会,跟你老子谈谈的’——就是这一句了。” 马氏猛地厉声道:“你摆了这么久的谱,结果就弄回来这么句九晤搭八的话?” 叶有鱼缓缓道:“太太,昊官如今是什么人,岂是能容旁人摆布的?有鱼没本事,也只弄回来这句话,太太若不满意,但凭责罚。” 马氏看向叶大林,叶大林却抬了抬手说:“好了,有的谈就算不错了。” 马氏叫道:“当家的!” 叶大林道:“我说行了!” 马氏才不开口了。 叶大林挥手道:“你先下去吧。都熬了一个晚上了,都散了吧。” 叶有鱼便告辞走了,马氏又说:“这个小蹄子,摆了这么多谱,把家规门风都搞的一塌糊涂,结果就弄回来这么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来,当家的,你也太纵容她了!” 叶大林淡淡说道:“你也知道说她已经摆了这么久的谱,那就不妨多纵容她两日,一切且等吴家那小狗来谈了之后再说吧。” 他既知道吴承鉴愿意谈,那么事情再坏也就有了底线,恐惧之心一去,言语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刚愎。 马氏不愧是他老婆,一听便明白了叶大林的意思:毕竟今晚去跟吴承鉴谈的是叶有鱼,谁知道个中还有没有别的内情,现在还是且让叶有鱼再逍遥几日,真要清算账目,也等叶大林这边和吴承鉴谈妥了再说。 —————— “咦!”周贻瑾啧啧称奇:“叶家这个三小姐了不起啊,她能猜到你的底线,那不但是要掌握很多别的情报信息,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她还得是对你的心性有很深的了解才行。能把你琢磨得这么透,这姑娘对你的用心很深啊。” 吴承鉴冷笑道:“她要来跟我谈条件,自然要对我仔细琢磨。” “不不,不是这样的。”周贻瑾说:“如果说以前你吊儿郎当,所以还不怎么入那些大人物的法眼,可自你当晚翻盘之后,蔡士文、叶大林、卢关桓,这些人哪个不时刻盯着你、琢磨你?这些人哪个不是老奸巨猾之辈,但我敢说,他们也没办法像这位叶三姑娘这样了解你。” 这句话,可是击中了吴承鉴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地方——他刚才在回来的路上之所以会忽然愤怒,就是觉得自己守护内心秘密的窗户,在叶有鱼面前似乎被砸烂了一样。 周贻瑾说:“毕竟人心隔肚皮啊。能把对方的性情、秉性了解到这个程度,一般来说,得是朝夕相处,或者是长久琢磨才行。朝夕相处还好说,长久琢磨…就还得有一点运气了。” 吴承鉴道:“什么运气?” 周贻瑾笑道:“这世界总有一些人,彼此之间很容易就了解对方,只要有个机缘,一下子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就像…” 吴承鉴道:“像你和我一样?” 周贻瑾呸了一声,说:“我是说,像伯牙子期那样。” 伯牙和子期乃是千古至交的典范——伯牙是个古代著名的音乐家,据说他弹琴的时候,心里想着高山,子期听了他的琴声,脱口就说:“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弹琴的时候,心里想着流水,子期听了琴声,又脱口说:“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这就是“高山流水”这个成语的来历。 吴承鉴冷笑道:“你是说,她还能跟你一样,成为我的知己了。” 周贻瑾笑道:“我们两个男的,自然是知己。对方是个绝色美女的话,那就得再加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红颜啊。”周贻瑾道:“红颜知己。” 这一次吴承鉴没有笑,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周贻瑾道:“怎么?动心了?” “别胡说!”吴承鉴道:“只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真是不简单。竟然把我琢磨得这么透。若是这样,那我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也许也没那么复杂。”周贻瑾道:“其实一个女孩子这么琢磨一个男的,也可以有另外一种可能性的。” “嗯?”吴承鉴道:“什么可能?” “她爱他。”周贻瑾道:“因为爱着,所以心就围着他转,日思夜想,日夜琢磨,若再加上一点聪慧,一点情报,一点运气,那么对心上人的心志心情了如指掌,简直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吴承鉴呸了一声,说:“你也真能瞎掰!她才见过我两三回,就这么爱上我了!我告诉你,叶大林家里出来的女儿,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凭她在叶家搞出来的那些动静,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这样的女人,见了两次面就爱上我?我要天真到信了你这种鬼话,早在神仙洲被人吃到连骨头都没得剩下了。哼哼,本来我还只当这是一桩交易,现在看来,要重新琢磨一下了。” 第一百零四章惊闻内禅 “福建的功夫茶,以前我都觉得苦涩如药,今天再品,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吴小九带回来的这句话,让吴承鉴和周贻瑾对蔡清华对吴家的姿态都有了底——这句话明着是说功夫茶,暗中的意思则是对吴承鉴实力与手腕的承认,至少蔡清华已经不是双方二次会面时那种高高在上、视吴家如蝼蚁姿态了。 “不是恩赐或者施舍,而是合作。”吴承鉴笑道:“这就有的谈了。” “你也不要太得意忘形。”周贻瑾说:“就算是合作,也只是和‘蔡师爷’谈,而不是和总督老爷谈。” “放心吧,”吴承鉴笑道:“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 蔡师爷约好了是晚上过来,所以吴承鉴就不回西关了,一整天都待在花差号上,却半步不入疍三娘的舱门,而是在甲板上钓了一整天的鱼。 到了晚间,吴承鉴挑了其中最肥最大的几条,准备用来款待蔡清华,疍三娘就想洗手做一味鱼汤,吴承鉴道:“你现在算是什么?如果是我老婆,女主人出手为客人做羹无可厚非,可如果只是个封帘了的花魁,这是准备重新出道么?” 疍三娘一听,胸口不断起伏,猛地掩面回舱去了。 周贻瑾皱眉道:“你就算心情不好,硬要刺三娘一刺,这话也太过分了。” 吴承鉴其实话说出口,心里也就后悔了,他除了与疍三娘赌气之外,还有几分激得她发怒发愤的念头,然而也知道自己的话说的过了,就想要不要进舱去道歉,便在这时,远处的水面上有人举灯为号。 周贻瑾道:“来了!” 吴承鉴只得跟着周贻瑾快步走过去,站在舷边迎候。 花差号上,灯火大明,火把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照得甲板十分亮堂。 宽敞的甲板上却空荡荡的,除了主客三人之外,就只有吴七和吴小九在旁伺候,吴小九调弄着酒水,吴七则摆弄着烧烤用的架子, 蔡清华扫了一眼,笑道:“昊官如今权倾西关,富可敌国,就请我吃这个,也太寒酸了吧。” 周贻瑾笑了笑说:“今晚的架撑虽然不多,却也都不是凡品,就说这个烧烤用的青铜煎炉,也是件两千年的古物了,不是富可敌国的人,还真拿不出这东西来整治烧烤。” 蔡清华上前看了两眼,只见吴七正在做烧烤的煎炉分上下两层,上层烤着鱼虾,下层放炭火,炉体边缘处黑中带绿,黑的是烟熏痕迹,绿的是千年铜锈。 “两千年?”蔡清华抹了一点铜锈,细品之后点了点头:“那是秦汉的古物了?” 周贻瑾道:“这铜炉放在两千年前虽然不是什么精致的金石珍器,但的确是南越武王赵佗用过的古物。” 赵佗乃秦始皇的方面大将,是华夏在两广、越南地区的第一个开拓者,汉朝初年曾建国称帝,版图并入大汉之前疆域东西两千里,囊括了今天的广东、广西、越南,以及云南、贵州、湖南的一部分,他一个人熬死了六代帝皇(秦始、项羽、汉高、惠帝、文帝、景帝),堪称真正的六代帝皇完,一直活到了汉武帝时代,享年超过百岁,真是一代传奇人生,既是华夏南拓二千里的大功臣,也是三越(广东、广西、越南)走进文明的奠基人。 蔡清华指着笑道:“那这几条鱼呢?有一千年还是两千年?” 周贻瑾道:“鱼倒是新鲜的,昊官今天花了一整天,钓了十七八条,这几条是最大的。” 蔡清华抚掌道:“宜和行近日每一天的进账,何止白银万两!这三条鱼花了昊官一整天的时间,算起来一尾也要三千金!”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笑声中各自落座,吴承鉴手下的人都各有一两手绝活,吴七的烧烤功夫也是一绝,烤好了三条鱼端上来,还没开吃,香味已经引得人食指大动。 这白鹅潭在那个叫阿菩的帅小伙子生活的年代,已经成了珠江的一部分,但在吴承鉴这个年代却是江海交接之处,水文情况十分复杂,吴承鉴钓上来的鱼有淡水鱼也有咸水鱼,这三条鱼也是两江一海。 周贻瑾就请蔡清华挑选,说道:“淡水鱼的肉鲜嫩些,海水鱼的肉则比较实,师父还是吃一条淡水的吧,比较习惯。” 蔡清华却道:“不,好不容易来趟广东,自然要吃海鱼。” 吴承鉴周贻瑾自然无不可。 海鱼有个好处就是一般没什么细骨,吃起来不用挑刺,蔡清华吃了有半条,再配半杯吴小九斟上的葡萄酒,说道:“这海鱼果然和江河湖泊的鱼不同,长得好,烤的也好。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烤海鲜吃着,葡萄酒喝着,人生还有什么不足的?也怪不得贻瑾你乐不思蜀。” 用吴承鉴亲自钓的鱼开路那是表示敬重,接下来便是烤虾、烤蟹、烤章鱼、烤玉米、烤番薯…荤素搭配,吃了一样,又来一样,把蔡清华吃的舌头都麻了。 最后疍三娘带着碧荷过来,从碧荷捧着的餐盘里将三碗艇仔粥端出,和颜悦色说:“烧烤烟火味太重,先生再喝口粥吧,清清肠胃火气。” 蔡清华是认得疍三娘的,接艇仔粥的时微微欠身谢过女主人,疍三娘端给吴承鉴时,吴承鉴便拿眼睛来看她,她恍若未见,却未失礼,朝蔡清华福了一下便退下了。 这艇仔粥是广州地区水上人家的拿手小吃,以生鱼片、瘦肉、油条片、花生粒、葱花、蛋丝、海蜇丝、鱿鱼丝等为配料,以滚熟的白粥冲烫配料而成,既得白粥之绵滑,又尽诸料之鲜美,且配料虽多,却不夺粥之本味,喝起来清而不腻,因此闻名。 蔡清华喝了半碗艇仔粥,满口称赞,笑道:“酒足肉饱,淡粥清胃,海风习习,美人在侧,这日子,神仙也不换。北京虽然是天子脚下,能享用的好物却不如广东了。只可惜我身在漩涡之中,要想过这等清闲日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吴承鉴道:“北京有北京的非凡,广东也有广东的好处。蔡师爷若是喜欢,以后交代一声,什么样的好物都有。” 蔡清华笑道:“今晚吃你一条鱼,一碗粥,倒也不算逾分,再要什么好物,大方伯那里我就交代不过去了。” 周贻瑾微微摆了摆手,吴七把炭火盖住,就带着吴小九走了,偌大的甲板只剩下三人。周贻瑾又将盖住的铜炉挪过来一些,以铜炉散发的热度来抵消海风的寒冷。 吴承鉴道:“秋交之事,吴承鉴为求自保,不敢承大方伯之命,但从头到尾也未曾泄露过大方伯那边的消息。吴承鉴对大方伯绝无半点不敬之心,只是这件事情吴家这么选择实在是事出无奈,只能求大方伯体量体量我等商贾小民的难处。” 蔡清华道:“你这是担心我今晚来问罪的?” 吴承鉴道:“我们老广都是胸无大志的闲散人,西关商人只求三餐饱暖、子孙无忧,九天之上神仙打架,随便一个雷霆都不是我们这些蛮南小民能经受得起的,大方伯乃是皇子之师,将来或许更是帝师,身处九五之侧半步巅峰,自然目光开阔胸襟博大,想来必能体量下情,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我们这等商贾小民。” 蔡清华呵呵一笑:“商贾是商贾,自谦为小民却是过了。一府总兵、二品大员都说撸掉就撸掉,这般威势,寻常巡抚都未必能够。” 吴承鉴连忙正色道:“师爷此言差矣!那惠州总兵是因为贪腐而被革职查办,与我吴家有何相干?这都是外头的人谣传的闲言闲语,蔡师爷是明白人,想来也不会去相信这种空穴来风。” 虽然一举撸掉段龙江的确是吴承鉴的大手笔之一,南粤官场、江湖好汉也多因为这件事情对昊官侧目惊心,然而吴承鉴若是因为此事就洋洋自得,蔡清华倒要看轻他两分,这时见他极力撇清,反而更觉此子不凡。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大方伯也许…就快是帝师了。” 周贻瑾正悬手于铜炉上烘焙,听到这话,两只手同时僵在了那里。 蔡清华的这句话太过突如其来,而这个消息本身又太过惊人了! 说朱珪要当帝师,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乾隆皇帝要请他做老师——乾隆皇帝都八十几了,比朱珪还老,怎么可能请朱珪来做老师?能让朱珪成为“帝师”,那就只有皇十五子永琰要登基! 难道说,乾隆皇帝竟然要大行了不成? 蔡清华眼睛盯着吴承鉴,见吴承鉴面色沉静,倒是大感诧异:“你…你也收到消息了?” 吴承鉴低声说:“这是…要内禅了?” 周贻瑾心里一突,心道:“不是老皇帝驾崩,竟然是内禅?昊官哪里来的消息?” 却见蔡清华手指指着吴承鉴,好一会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小子,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他今天本来要拿这个消息来震一震吴承鉴,不料到头来反是自己大吃一惊。 第一百零五章再拒 蔡巧珠今天的心情变好了,所以午饭也多吃了半碗。 上午就有消息传来,隔没多远的蔡宅闹腾了起来,却是蔡士群提了菜刀,带着儿子,从大兴街怒冲冲跑到西关来兴师问罪。他们是堂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蔡字来,蔡士群却当着宗族街坊的面,历数蔡士文的种种恶行,最后更差点一菜刀砍到了蔡士文头上去,虽然被人拦着没真的砍伤了,却也把蔡士文闹了个灰头土脸。 最后众人好说歹说把两家给劝散了,但这一场大戏已经让蔡士文丢足了脸,也够满西关的人议论个十天半月了。 “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好人,所以吴家出了事我还去求你,没想到所有的事情都是你暗中使坏,你害苦了我女婿,也害惨了我那可怜的闺女,我个乖女啊,我个巧珠啊,真是阴功囖…” 这些个言语,是吴达成趁乱跑去混在人群里听了,然后在家里活灵活现地演了一遍,蔡巧珠隔着窗户听了,当时没说什么,其实心里自是极高兴的。 虽然以她的智巧,自也知道阿爹这场闹带着几分心机谋算,并不是真的气急败坏后为女婿报仇,但能当众刀劈堂弟,那就是公开与蔡士文划清了界线,往后她在吴家也就有了为娘家人说话的立场了。 她在右院左等右等,偏偏就等不到吴承鉴回来,如今昊官与以前不同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行里都是一言九鼎,他就算待在花差号没回来,家里的人也不敢有一句闲话,吴六要去白鹅潭找人,蔡巧珠反而拦住了,说:“不了,昊官消息灵通,这事多半也知道了。他是知道轻重的人,这会还没回来,多半是那边有更加要紧的事情。” 吃晚饭之前,后院那边派人来请,蔡巧珠赶紧来给家公请安。 吴国英的脸上带着笑意,说:“亲家公有心了,今天早上的那一刀虽然没砍中黑菜头,却也为我们吴家出了一口恶气。” 蔡巧珠脸上也带着笑意,口中却说:“我阿爹的人是不坏的,就是做事有时候下不定决心。这一刀他早该去劈了。” “现在也不迟,不迟。”吴国英笑眯眯的:“不过这么一来,亲家那边的生意,怕是要有些阻滞了。” 其实何止是阻滞,蔡士群的生意,都是依附着蔡士文的,虽然蔡巧珠嫁给吴家之后宜和行这边也帮衬了不少,但根子上却还是万宝行那边。蔡士群那一刀虽然没砍中蔡士文,却是注定要要将自己的生意门路关系给斩断了。不过,这一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投名状。 蔡巧珠道:“两家人是一家人,情义才是最重的,生意算个什么。” “对,对,应该如此。”吴国英道:“不过只要力所能及,我们也不能让亲家吃了亏。生意上的事情,我现在是彻底放手不管了,不过亲家那边的事情,昊官是跟我聊过的,所以我知道他的想法。眼下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亲家这边的事情只怕要有所耽搁,但昊官肯定会妥当安排的,你回头把这个意思跟你娘家的人说说,也好让亲家安心。” 蔡巧珠道:“老爷,你何必为这个事情费心,只要我们两家同心同德,和和睦睦,那便什么都好了。异姓结亲,情谊才是最要紧的,这些生意场上的利益之事都往后靠。” 吴国英笑道:“你这话说对了一半,说错了一半,既然是姻亲,既要同心,也要同利。这样吧,趁着还没宵禁,你带着光儿去大兴街拜见一下外祖母,亲家母也好久没见外孙了。今晚呢你就在大兴街那边住下,不用急着回来。” 蔡巧珠道:“光儿回来之后,还没见过他三叔呢。” 吴国英道:“昊官刚让人带话回来,白鹅潭那边还有件要事,今晚不会回来。” 蔡巧珠沉吟道:“承钧病着,昊官这个叔父就如同亲父一般,外祖母再亲也得靠后。还是等昊官回来后,光儿见过叔叔再说。去大兴街也不急着这一夜半夜的,我让碧桃去带句话就好。” 吴国英听到这里,心中更宽,心想承钧这个儿媳妇,存心既正,处事也有法则,这真心是贤惠,当下道:“这样也好。那就这样吧。” —————— “昊官,这个消息,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蔡清华盯着吴承鉴,寻常人听说朱珪要做帝师,能想到皇十五子要登基已经属于颇有才智,再往下的第一个念头多半就是老皇帝要驾崩,能偏偏吴承鉴却点出了“内禅”两个字,这除了他早就知道消息之外不作第二解——但蔡清华实在想不到这广州地面有人消息比自己还快。 吴承鉴眉毛挑了挑,遮掩着说:“我哪有什么消息…只是以前听过个传闻。” 蔡清华道:“什么传闻?” 吴承鉴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就有个流传,说乾隆爷曾说,自古帝皇圣贤无过于圣祖康熙爷,乾隆爷纵然文武十全、千秋万岁,却也不敢超过康熙爷。康熙爷在位一共六十年,今年已经是乾隆五十九年了,既有这个传闻,那么算算日子,也就差不多了。皇上他身强体健,要想不超过康熙爷的话,那大概就只能内禅了。” 蔡清华道:“有这个传闻?我怎么没听说过!” 吴承鉴道:“啊?北京没这个传闻吗?那一定是以讹传讹,广东离北京太远,所以什么谣传都有,却被我歪打正着了。” 蔡清华审视地看了吴承鉴一眼,心里十二分不信,却也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只是道:“昊官你的情报网触,深广得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不过这样也好,你既然也知道了这个情况,那么对自己两个月前犯下的那桩错误,可有什么要纠正的么?” 两个月前,就是秋交翻盘之夜,当时吴承鉴是选择了拒绝朱珪、帮助和珅的,蔡清华这句话已经点到极明了,这是要告诉吴承鉴:两个月前,你看准了和珅不会倒,所以不肯投靠朱总督,但现在又如何呢? 周贻瑾也看向吴承鉴,要看他如何回答。他和吴承鉴虽然彼此信任恍若一体,但在这般重大的决策上,还是要看吴承鉴怎么说。 吴承鉴沉吟道:“蔡师爷,我和贻瑾情同手足,他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父,所以我一直也当你是我的长辈,而不只是两广总督的幕府。这里没有第四个人,我今日就剖心掏肺跟您说句实话:我对和珅全无好感,甚至我是极度厌恶他的所作所为。” 蔡清华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来,以为吴承鉴接下来就要痛骂和珅,跟着转投阵营了。 不料却听吴承鉴道:“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们是商人,北京的政局,不想掺和,也不敢掺和,因为我们掺和不起。” 蔡清华意外之余,又多了两分愠怒——吴承鉴嘴里说着不肯掺和,可他现在还在用着和珅的势,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不做,那就是还不肯转投阵营。 这可是吴承鉴第二次拒绝自己,而且还是在知道“内禅”这种爆炸性情报之后还拒绝自己,他紧紧地盯着对方,喝道:“吴承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 花差号甲板上的这场烧烤宴,开局一切顺利,结局却是不欢而散。 吴七要来收拾残局的时候,却被周贻瑾挥手遣走,甲板之上仍然只剩他两个人,对着已经冷却的铜炉,周贻瑾道:“你可真敢!” 如果还是先前的形势,那也就算了,对朱珪拒绝了也就拒绝了,那毕竟只是一个权力不完整的总督。只要和珅不倒,朱珪也拿吴家没奈何。 但北京方面既已经透露出内禅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吴承鉴还敢婉拒朱珪的拉拢,这可真是好胆到几乎不识时务了。 吴承鉴道:“内禅这么大的事情,广州内外,至今没有一个人听说——或者广州将军等满洲高层知道一些,但他们也不会轻易透露这个。这时候广州谁能早一步知道这个消息,谁就能早一步布局,因此而带来的利益,大到难以计算。这样一份大礼,你师父竟然没提什么条件就送上门来,这可真是看得起我!但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怕了。” 周贻瑾眼皮垂了垂,似乎以此代替了颔首,说道:“不错,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嘿嘿!”吴承鉴道:“你这八个字可真是应景,不过‘礼下于人’这个礼,不是礼貌的礼,而是大礼的礼。‘必有所求’的这个求,不是恳求的求,而是要求的求。你师父跑来送我这份大礼,虽然事前没说,但只要我们受了,就不可能白收,总督府那边,是一定要收回等值的报偿的。而这份报偿,就是要我来当倒和的急先锋。” 周贻瑾这次终于点头了:“是的,你当时若是露出一丝惊讶,那就算是变相收下这份大礼了,回头朱帝师再有什么要求,你便不能不答应了。” 第一百零六章投靠 停了一下,周贻瑾又说:“当下我们的确没办法就转投到朱总督那边去,这一点我也很理解,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内禅’的?若不是点出这两个字,我师父的气势就不会被你打断了。” 吴承鉴道:“你…你就当我是猜的吧。” 周贻瑾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也没再问,两人沉默了好久,吴承鉴才说:“或许北京那边真的要内禅了,或许朱大方伯真的要成为帝师了,但…我仍然觉得,和珅不会倒。” 周贻瑾道:“所以你还要继续押宝和珅么?可你要知道,当今皇帝再怎么健康长寿,如今也是八十好几的人了,这个天下迟早是新君的。今日押了和珅,来日大势尽逆之日,便是我们的死期!” 所谓“大势尽逆之日”,就是两个皇帝权力交接之时。或许是老皇帝自己交权,或许是新皇帝设法夺权,也或许是老皇帝直接就老死了——不管哪一种,都已经不会太过遥远。 吴承鉴脸上,布满了无奈:“如果大方伯那边能够容我暧昧,我自然选择首鼠两端,但你觉得可能么?你师父放着那么多衙门事务不做,却特地跑到花差号上来,为的难道只是我空口白牙地表忠心?还送上一份大礼来?这是要将我往火堆上推,要我做砍向和珅的刀子,只有砍了这一刀,我才算缴纳了投名状,才算是朱大方伯那边的人。” 就像吴家要等蔡士群砍了蔡士文一刀之后,才肯松口表示接纳,两广总督那边的门槛,自然不会比吴家的门槛低,相反,只会更高。 吴承鉴道:“可是这一刀下去…嘿嘿,怕是还没能达到朱大方伯的目的,我们自己的脑袋,就要先搬家了。” —————— “区区一介保商,竟然连大内秘闻都知道的比老夫早!”朱珪盘膝端坐在罗汉床上,看了蔡清华一眼。 蔡清华在花差号上拂袖而走,但他的愤怒只是一种姿态,并不是真的气昏了头,一回总督府,便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 “哼,这伙商贾之辈,竟然把手伸到那么长远,若不加以规制,吕不韦之祸,或者就在眼前。”朱珪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忧国愤色。 乾隆皇帝可能要内禅的消息,他是前天才收到,自忖广州城内外,除了旗城之内那个代表满人坐镇南方的广州将军,不可能有人比自己知道的早了,哪晓得一介保商,竟然也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 蔡清华道:“如今的大内,已经不是世宗皇帝(雍正)时的样子了。其实许多小道消息,都可以花钱买到的,此事晚生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清楚。” 朱珪的眼皮子一翻:“你买过?” 蔡清华连忙道:“晚生亲眼见过。那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寻常消息,售价五十两。”其实他真的买过的,但面对朱珪也不敢直接承认,“只不过那个五十两的消息,也不过是买到皇上当天吃了哪几样菜肴,若是要刺探到内禅这等天大机密,恐怕需得天价了——不过这些保商也不缺钱。” “荒唐,荒唐!”朱珪怒道:“老夫若有机会回京,定要设法清除此弊。哼,粘杆处养了这么多人,就堵不住这些窟窿?” 所谓“粘杆处”,乃是雍正设立的一个特务机构,是雍正还在潜邸的时候设立的一个家丁组织,这个组织招揽了许多武艺高强的人,经过训练之后用于刺探各种情报以作夺嫡之用,对外却宣称这些人是夏天的时候用来做“粘知了”、“钓鱼”等事的,所以叫做粘杆处。 雍正登基之后,粘杆处仍然保留了下来,继续用于监视百官与政敌,每日清晨接收奏折,日常监察官员和各种形迹可疑之人。乾隆登基之后,这个机构被保留了下来,竟成定制。 蔡清华低声道:“许多消息…听说就是粘杆侍卫拿出来卖的。” 朱珪呆了一呆,随即大怒,忍不住拍案而起。 原本该是皇帝掌握外界消息的一个利器,七十几年过去,竟然腐化堕落成外界渗透内廷的工具,朱珪乃是大大的忠臣,事事都为皇帝考虑,故而大怒。只不过这位大忠臣,当然是不会再去想一个皇帝还要设立粘杆处来监视臣民,究竟合不合法、合不合理,甚至合不合他朱南崖所标榜的儒家价值观了。 “崖公息怒,息怒。”蔡清华道:“如今我们身在岭南,北京的事情,还是等回了北京再说吧。” 朱珪对自己这个得力幕僚的话,还是能听进去的,静了下来,道:“所以这些个保商,自恃上窥天秘,便不将老夫放在眼里了么?” 蔡清华沉吟道:“那倒不至于。这些保商虽然有钱,但有钱而无位,便是把皇家秘闻刺探到了如指掌的地步,真到了图穷匕见时节,也是无用。他们买这些消息,也不过是为了投靠个好靠山罢了。” “靠山?”朱珪冷笑道:“也不说忠孝节义的话了,这些商贾,哪里晓得忠义?就说靠山,这天底下最大最好的靠山,还有比得过天子的?这个吴承鉴,不知忠义大节也就算了,连进退都不知,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 蔡清华从总督府的书房出来,蔡清华回到自己的,心腹书童上前,呈上一个小盒子,里头却是一份精致极了的点心,用的是顺德的大厨,特意将一些珍惜的食材,做出了绍兴的风味——这份礼品是周贻瑾送的,说它值钱也不值钱,吃了就没了,说不值钱,其用料之珍稀,用工之精细,以及那位顺德大厨的身价,小小一盒点心至少价值百两纹银。 换了往日,蔡清华一定欣然接受,这时却冷冷道:“扔出去。” 朱珪、蔡清华一主一幕,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但都还保留着几分读书人的脾气,他们主掌南方,每日来投靠的人如过江之鲫,但他们也不可能来者不拒,吴承鉴算是他们看得起的了,不只是因为他在翻盘夜所展现的手腕和能耐,也和吴承鉴能说出那一番大道理有关,让朱珪觉此此子虽在商流,却也读书,稍加指引可以作为清流的外延,这才主动伸出了橄榄枝,原本以为对方必定感激涕零,谁料会被第二次拒绝。 这一趟花差号之行不能将吴承鉴收服,固然让朱珪对吴承鉴产生了不满,而蔡清华作为主持此事的人无功而返,也是在东翁面前丢了个大面子。吴承鉴周贻瑾在关键的问题上不肯合作,却事后妄图用这等怀柔手段安抚自己,真当他是好糊弄的么? 心腹书童十分高兴,出偏门去把那个吴小九给轰走了,回来时道:“另有一个人下了帖子,求见师爷,不知道师爷见不见。” “什么人?”蔡清华问。 书童就将帖子拿了出来。 蔡清华接过一看,不免有些意外——竟然是蔡士文。然而转念一想,便又不意外了。 粤海关监督府大变天,蔡士文在吉山面前的地位怕是不稳,当此之时转投靠山,对这种商贾来说半点也不奇怪。 蔡清华对吴承鉴算是青睐有加了,相反对蔡士文却颇有些看不上,然而两广总督自然有两广总督的傲气,这时心道:“吴承鉴做了一次漂亮的翻盘,这脾气就上来了,还真以为自己已经登天了么?哼,今日大门广开你不进来,来日等大局已定,再想来投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且看看这个黑菜头要说什么。” 当下对心腹书童说了两句话。 —————— 蔡士文这次求见蔡清华,原本只是病急乱投医,没想到蔡清华真的愿意见自己,这真是喜出望外,赶紧按照对方的要求,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悄悄赶到总督府后门,由那个书童接了进去。 进门后一见到蔡清华,蔡士文噗通一下就跪下了。 蔡清华却是一愣,他是两广总督的主幕,手里头实权极大,但毕竟是没有品级的师爷,平日里可没受过什么大礼,愕然道:“蔡总商,你这是做什么?” 蔡士文哭丧着脸道:“蔡士文命在旦夕,求蔡师爷救命。” 蔡清华一笑道:“如今蔡总商的局势虽有小挫,却也不至于一蹶不振,所谓救命,从何说来?” 蔡士文道:“我们十三行不是普通商人,吃的是万岁爷赏的饭,干的是内务府允许的差使,进了这个门槛就不再平凡也就没有平安,要么是风光如在九天之上,要么就是折堕直入万丈深渊。如今吴承鉴那厮都已经和吉山老爷平起平坐了,他区区一介保商,连二品总兵都能干掉,假以时日,蔡某一家一定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放眼广东,能压制这个小畜生的,唯有蔡师爷了。” 他爬了过来,抱住了蔡清华的鞋子,用哭嗓子叫道:“求蔡师爷救命。” 蔡清华打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就是看不起蔡士文这等模样,心想换了吴承鉴在这等处境下,怎么也不至于这般没品,不过能被一任总商求救,掌其生死的快感,却仍然是谁都会感到些许惬意,也让蔡清华稍稍解了点在吴承鉴那里受的气,笑了笑说:“那宜和昊官势头再盛,说什么与吉山平起平坐,这也太浮夸了。” 蔡士文道:“蔡师爷久在京师,可曾听过刘全此人?” 蔡清华心中一凛然——朱珪与和珅是政敌,刘全是和府的得力家奴,他自己则是的心腹师爷,朱、和在朝堂上斗,蔡、刘就在外面过招,两人在京城不知交手过多少回合了——虽然正如朱珪老斗不过和珅,蔡清华这边也常落下风——但作为宿敌之一,两人怎么会不知道对方? “提刘秃子做什么?”蔡清华猛地警醒:“他来广州了?” 第一百零七章好久不见 眼看蔡清华叫出刘全的花名,又是如此警醒,蔡士文心中一动,就把原本要说话话,临时变换了一下,口中说道:“来了,又走了,这次的钱,就是吴承鉴这小贼筹备,由刘全提走北的。” 对刘全驾临广州,蔡清华虽然略感意外,但很快又觉得此事乃在情理之中,这么大的事情,和珅派个心腹下来监督也是应有之义。只是听蔡士文这么说,吴承鉴显然和刘全有过勾结,后面又是他亲自把钱提走,那刘全在广州至少就呆了一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自己懵然不觉,外界也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这份保密功夫真是做到极致了。 蔡士文又说:“刘全临走之前,设了个小宴,只请了吉山和吴承鉴两人——两人都上桌了。” 蔡士文没再多说,但蔡清华已经明白——放在以前,吉山的桌子上哪有保商们的座位?刘全设宴,两人上桌,这就意味着在刘全眼中,吴承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可以和吉山相提并论了。 虽然吴承鉴是区区一介保商,而吉山是堂堂粤海关监督,官商满汉判若天渊,可是在大清的体制下,一个人地位的高低不一定是看他官位的品级,也不一定是看他财力的多寡,而是看这个人和主子的亲近程度以及在主子心里的地位。如果吴承鉴能够跳过吉山直接和刘全建立关系,那么他就不再是吉山能予取予夺的了。 听到这里,蔡清华呵呵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道这位昊官怎么有这么大的脾气,原来是抱上了和珅的大腿啊!” 蔡士文听这言语之中带着刺,心中暗喜。 又听蔡清华冷冷道:“你这次来,就是来说这几句话么?” 蔡士文忙道:“不是不是,小人这次来,既是求蔡师爷救命,也是弃暗投明来了。” 蔡清华笑道:“弃暗投明?那就该两个月前来。得势的时候不来烧香,现在要失势了才来抱佛脚,两广总督府的门,呵呵,也不是谁要进来就让进来的。” “那是小人的错,小人当初猪油蒙了心了!小人也知道自己来的唐突,但小人愿意鞍前马后,戴罪立功。” 蔡士文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来,说:“小人今后愿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蔡师爷,只求蔡师爷能给我们万宝行一条活路。” 蔡清华接过了那东西一看,愕然道:“这…这是…” “这是个把柄。”蔡士文道:“只要用好了它,相信以蔡师爷的智慧必知其妙,若是运作得当,便是和中堂…怕也会被拖下水来!” 蔡清华这次接见蔡士文,本来是可有可无的,听到这里才略为动心,端详着手里的事物,一脸凝重。 —————— 吴承鉴在花差号上呆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才回到家中,光儿听说三叔回来,蹦跳着跑出来,见面就拉手扯衣服,哇哇哭着叫着三叔,一副劫后余生、久别重逢的样子。 光儿以前也不是没出过远门,有几次还是跟着吴承鉴去。 但这次去澳门不同——以前是郊游,这次是逃难。尤其是寿宴躲在箱子里、透过钥匙孔提心吊胆地偷看外界的那个场景,光儿至今记忆犹新。经此一劫,光儿也长了一点心眼,去澳门的路上凄凄惨惨胆战心惊,而回来的路上体会又大不一样,走到哪里,在在都有安排,处处都有照拂,吴承鉴人没到,但江湖上的好汉却把他们一行人守护得夜猫子都近不得前,光儿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以前在西关只知道家里有钱,这次出门,才晓得家里有势。 吴承鉴捏着侄子的脸笑道:“都几岁了?” 光儿哭道:“三叔,我以为这次回来再见不到你了。” 吴承鉴抹了一下他的脸,呸道:“一点泪水都没有。以后在你三叔面前演戏,这还得再练练。” 吴承钧为人严肃沉闷,又担着宜和行的重担,所以光儿与吴承鉴玩耍的时间要比跟父亲还多,两人本来就极亲的,被三叔揭破,光儿笑开了,拉了他往后院走:“阿公等我们吃饭呢。” 吴承鉴道:“等等。”看向跟着光儿过来的吴六,说道:“这一路辛苦你了。” “不苦,不苦。”吴六说:“去的路上、回的路上,都有人安排照应,根本没遇到什么事情。” 吴承鉴道:“外头的事情,花钱仗势就能搞掂,但贴身护着光儿,这事换了别人,我和大嫂都放不下心。这次来去平安是妈祖保佑,但你走的时候却不知道会平安的,你担起来的这份险,不因为结局平安就没了价值。”转头对光儿说:“光儿,这个恩情你要一辈子记住。” 光儿倒也乖巧,点头应是。 吴承鉴又说:“以后人前人后,对吴六你要叫六叔。” 光儿应了,说:“我一路都叫六叔叔的。” 吴承鉴道:“好仔!” 这才拉着他朝后院而来,一路上光儿夹七夹八地说着沿途的见闻,也没说多少就到了,今天晚上,家里要吃围饭。 这时吴承钧还在病榻上挨日子,说是一家人,其实也就吴国英、吴承鉴父子和蔡巧珠母子一共四人,虽然吴国英节俭惯了,但吴家如今家势空前,今天又是光儿回来的好日子,所以春蕊让厨房安排了一大桌子的菜,三十六个碗碗盘盘,鲍燕翅琳琅满目,相形之下,座位就显得空了。 吴承鉴看了吴国英一眼,他知道老人都喜欢热闹的,虽然父亲忍着没说什么,他却也明白老人家心里深藏的念头,就对吴二两说:“二两叔,把二哥叫来吧,我知道他在家里。杨姨娘如果在也一起叫来,凑凑热闹。” 吴国英哼道:“这个不孝子,叫他做什么!让他来气我吗?” 吴承鉴笑道:“都是一家人,斩断皮肉还连着筋呢。这两个月的教训,也够二哥记一段日子了。往后如果他故态复萌,那时阿爹再教训一餐不迟。大嫂,你说是不是?” 蔡巧珠朝吴国英看了一眼,说道:“三叔说的是。二叔当日临阵脱逃的行径固然…不甚好,但再怎么说也都是一家人,还能就这样真的父子兄弟不相认了?再说,老爷跟前也不能没人照顾。” 吴国英不比叶大林,只有两个妾侍,生了儿子的只有杨姨娘,杨姨娘虽然浑,但在吴国英生病之后,这几年也的确将吴国英照顾得很妥帖,这才过去两个月,虽然家里下人一大堆,儿子儿媳妇又尽在咫尺,但吴国英其实还是颇多不习惯,然而他担心吴承构如果回来又闹出事端,于是道:“他们是自己要分家的,既然都已经分出去过了,还是在吴家灭门大劫之际独自逃生的,大伙儿情义已绝,还说什么父子兄弟!” “老二也就是没出息,自私了点,但他终归是我亲生二哥。”吴承鉴笑道:“再说,使功不如使过啊。” 他不再管吴国英的反对,就对吴七说:“去,把二哥叫来吧,你应该晓得他在哪。” —————— 这半个多月来,吴承构来吴家大宅都不知道来了几次了,每次都没见到吴国英,更见不到吴承鉴,这次听说光儿回家,昨天就又来了,却被拦在门外,结果今天他又上门来纠缠。 他虽然分家出去,毕竟是吴国英的亲生儿子,这次哭着喊着说要见出远门回来的侄子,吴达成也不好把他往死里拦,所以被他母子两个闯进了后院,一番纠缠后又被吴国英轰了出来,他又死皮赖脸的不肯走,赖在以前住的屋子里,说死也要陪侄子吃顿围饭。 这些事情,吴承鉴还没到家就有人告诉了吴七,然后吴七又告诉了吴承鉴。吴承鉴自然明白吴承构是怎么打算的,他也有自己的一副算盘,所以不管吴国英的口头阻拦,还是让吴承构母子进来了。 这时的吴承构,和杨姨娘一起被吴七叫了来,两个人脸上再没有半点往日的气焰。吴承构厚着脸皮却又扭捏着,杨姨娘更是畏畏缩缩。 以前吴承构虽是庶出,但吴国英人前人后从不许别人提嫡庶之别——他们商贾人家,原没有官宦人家那么讲究——所以吴承构对吴承鉴一直以二哥自居,但这时再站在吴承鉴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站在那里局促不安。 还是吴承鉴先开了口,叫道:“二哥好啊,姨娘好啊,好久不见。” 他仍然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好像跟以往并无不同,然而在场所有人都是眼看着他笑嘻嘻把满广州商圈巨鳄摆了一道的,所以这时再看他的笑容,就觉得他的笑脸之下都是刀子。 杨姨娘啊了一声,如果不是顾忌着自己半个长辈的身份,几乎要趴下来给吴承鉴磕头了。 吴承构更是一个哆嗦,没见到吴承鉴的时候他拼命想要进来见他,等见到了人,被他一个笑脸,一句叫唤,自己竟没来由地怕得颤了颤。 第一百零八章不是纳妾是娶妻 吴承构以前虽然也在外面做事情,但那时候有吴承钧这棵大树遮风挡雨,有吴承鉴在暗中梳理潜流,所以他其实对世道险恶的理解终究隔了一层。等到这次分家出去,在外头颠沛了两个月,这两个月真过得他生不如死。 按照当初的约定,他的确分到了一些店铺、财产,以及福建茶山、路线的经营许可——但当天晚上吴承鉴就翻盘了,天翻地覆之下,吴承构当初的作妖就变成了一个笑话,至于说什么去接手福建茶山的经营那更是笑话中的笑话了。 便是宗族里那些人,比如六叔公,往日有多倚靠吴承构,这两个月就有多埋怨吴承构,个个都恨他“把我们带歪了”,得罪了昊官不说,还坏了财路——这个秋冬之际,那些在危急之际还能挺吴承鉴的人,比如十五叔公,比如刘三爷,个个赚到盆满钵满。但像六叔公等人,不但没在这次盛宴中分到一杯羹,反而落了一身的骚。若不是吴国英顾念同宗之谊,他们连往日的那点生意都保不住。在挨了吴国英一通义正辞严的教训后,这些人在外面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再见到吴承构哪里还有好脸色的? 同宗挤兑吴承构也就算了,就是外头的生意脚也都排挤他。吴承构在宜和行的时候自诩精明强干,一直认为自己足够接吴承钧的班,直到独立去了外头,才晓得没有吴家这棵大树,自己的能力也是一个笑话。 他虽然分到了店铺,又存有一笔不小的梯己,但满广州都知道他干的蠢事,趋炎附势的都怕得罪宜和昊官,性情耿直又看不起他的人品,就连那些老关系也都不愿意跟他来往,所以他的生意竟是越做越做不下去,到后来终于有一伙貌似靠谱的客商上门,却是一伙骗子,连蒙带诓,把他的钱货卷走了将近一半——粤海地方的江湖好汉不知多少双眼睛看得明白,却愣是没一个人事前提醒过,也愣是没一个人事后帮着追缉过,就这样让那伙骗子放任过去了。 短短一个月下来,吴承构分到手的那些财物竟被折腾到没了一半,他越想越觉得没意思,就想将店铺房子什么的变卖了去别的地方另起炉灶,但满广州竟然找不到人敢接手,牙行开出来的价钱也是白菜价。终于手里的存银耗尽,落到要靠变卖首饰度日的地步。 直到那一天他喝醉了酒,得罪了一帮混混,被揍得差点要砍手了,恰好吴七路过,看不过眼上前过问,那一帮混混的头目在吴七面前规规矩矩地叫着七哥,说了经过后,吴七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摆平了。 到了这时,这才知道吴承鉴势力之大。再回想过去一个月的处处碰壁,更惊惧于吴承鉴手段之强。这宜和行靠着钱,靠着势,竟然像把半个广州市井都抓在手里一般,衙门里的胥吏,商场中的豪客,江湖上的好汉,提起“昊官说”三个字就像听圣旨,这等当家人的威风,哪里是他往日敢想的? 所以这次再见吴承鉴,吴承构就像老鼠见到了猫,此刻他怕吴承鉴,竟然比以前怕吴国英、吴承钧还要厉害——实在是这两个月他被折磨惨了。 便听吴承鉴好颜好色地说:“姨娘,二哥,都坐吧。” 杨姨娘大喜,拉了拉吴承构,她就要坐在吴国英旁边。 忽然吴国英喝道:“给我站好!” 杨姨娘赶紧悚身,吴承构也站直了——只是腰杆已经直不起来了。 吴国英扫了两人一眼,这才对吴承鉴道:“昊官,你真的容得下这不孝子?” 吴承鉴笑道:“只要姨娘往后能洗心革面,好好伺候阿爹,二哥能生生性性,我们就还是一家人。” 吴国英道:“好。”转头对杨姨娘吴承构道:“听见没有。这次能让你们来吃这顿围饭,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昊官的意思。但在吃饭之前,我要先把话给说清楚了。” 吴承构唯唯诺诺道:“阿爹你说。” 吴国英道:“杨姨娘可以回来,但老二你既然分出去了,那就还是在外头住吧。” 吴承构想的就是回这个家,让老妈自己回来,自己却要被挡在外头,这怎么行?但他已经全没了以前的气焰,不敢出声反对一句半声,只是咬着嘴唇。 吴承鉴笑道:“虽然分了家,但血脉骨肉总割不开,二哥若有阿爹的孝心,以后就多回来探望阿爹和姨娘。” 吴承构大喜,心想只要能常回来那就行了,虽然不如住在家里头,但能回来就有吴家的势可借,而且自己在外头住,也是多了一份自在呢,便叫道:“好,好,我想回来,也是担心老三…昊官在外头事情多,阿爹年纪又大了,家里没个男人做顶梁柱总不行,对吧?” 蔡巧珠想起当初嘎溜欺上门来的时候吴承构的表现,心下一哂。然而她修养好,便是一点讥色也没露出来,只是微微偏过头,光儿却童言无忌:“二叔,往后再有满洲家奴上门的时候,你别再躲在门后面就行了。” 吴承构大为尴尬,蔡巧珠轻轻拍了儿子一下说:“不许这样对二叔说话!没大没小!” “光儿说的又没错!”吴国英道:“你这样只能塞在门后面的顶梁柱,有不如无!但你身上毕竟流着我的血,我吴国英也不是绝情的人,所以当日那般困顿的境况,还是分了许多家财与你,白纸黑字都在,又有宗族作证,岂能反悔?所以从今往后,吴家的家业,都与你无关,宜和行的生意,也不许你再插手,更不许你用家里行里的招牌在外头招摇——昊官你回头就传出话去,好让外头的人都知道。” 吴国英虽然年老多病,却不糊涂,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大概也没多少日子了。而吴承钧的身体只怕还不如自己。如果自己死了,吴承钧也不在了,吴承构虽然是庶子,却也是哥哥、叔叔,那时候他倚老卖大作起妖来,说不定又要给吴承鉴和光儿添麻烦。 他年老寂寞,吴承鉴肯让让杨姨娘、吴承构回来,老实说他内心深处也是愿意的,这也是吴承鉴的孝心,但他不能给吴承鉴和光儿留下隐患,所以事先要把吴承构的路给堵死——有吴承构临阵脱逃的在前,加上吴国英亲口断言在后,往后就算自己不在了,若吴承构再做出什么混蛋事,无论吴承鉴还是光儿,都能拿扫帚把吴承构赶出去。 吴承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如果不能再借吴家和宜和行的势,那他还回来做什么? 杨姨娘虽然也浑,毕竟是个积年,心想自己娘俩被赶出去了再上门,现在肯定没好话,但只要能进门,以后把吴国英给伺候好了,人心都是肉做的,何况又是亲生儿子,日子久了又是另外一种话了,便暗中扭了儿子一下,吴承构吃疼,赶紧答应了:“是,是。都听爹的。” 吴承鉴眼睛毒辣得很,扫了一眼就猜到他母子打的是什么算盘,然而这也是他想要的:吴国英老了,这次恶龙出穴之局劳心劳力又耗了不少元气,不管杨姨娘存着什么用心,只要能让吴国英多过几天舒坦日子就行,至于背后的算计吴承鉴哪里会怕。 当下笑道:“往后和和睦睦,大家还是一家人。坐吧。” 一家子这才都坐了,吴承构的老婆刘氏在门口张望,见状也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吴承鉴也大大方方地道:“二嫂坐。” 光儿叫道:“吃饭咯!” 吴承构拿起了筷子道:“还是家里的菜好吃。这两个月在外头,吃什么都不对味。” 换了以前吴承鉴少不得要损他两句,这时却连开口的兴致都没有,别人都没察觉这种变化,唯有蔡巧珠心道:“经此一役,昊官的心胸眼界也都变了。” 吴国英看看左手边光儿给蔡巧珠夹菜,右手边吴承构也有刘氏陪着,只有对面吴承鉴只自己一个人,不由得喟叹道:“昊官…如今行里的事情已经上了轨道,你的婚事,也要好好考虑了。一个单身汉做商主,总会让伙计们觉得不妥当,心里没底。” 吴承鉴手里掰着一只白灼虾,口中说:“正要跟阿爹说,我最近相中了一个好女子,正打算央大嫂找媒婆帮我去说亲。” 吴国英早知这个儿子对一个花魁情有独钟,那个花魁在吴家危难之际的表现也算有情有义,不过这毕竟是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心中对他要娶一个娼流为妻他总不甘心——哪怕对方出身贫寒相貌平庸,只要身家清白都好啊,至少将来不会变成儿子的前程障碍。但想想吴承鉴为吴家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整个家族都是他一手从万丈深渊中捞起来的,这婚事上他要任性一回,也只得由得他了。 蔡巧珠也觉得吴承鉴若娶了疍三娘,将来对他的前途、对吴家的家声都大有妨碍,她曾想过劝吴承鉴纳疍三娘为妾,将来过门之后多宠她一些就是了,然而探过口风后知吴承鉴心意甚坚,她就没开口了——这是她和吴国英的默契,当下两人都默默然不说话。 就听吴承鉴道:“大林叔的家教虽然一般,但他养出来的女儿我很是喜欢,大嫂,如果阿爹不反对的话,你就帮忙找个媒婆上门,看看我们的八字合不合。如果合的话,呵呵,可就要让大林叔好好准备嫁妆了。” 此言一出,满院子的人无不诧异,吴国英咦了一声,蔡巧珠呀了一声,竟然都没忍住。便是吴七,心里也是惊异不已:“这…这还真的要娶那个叶有鱼?不是纳妾,是娶妻?!” 第一百零九章议亲 一餐围饭吃完,别人都走了,只杨姨娘、蔡巧珠留了下来。 吴国英把杨姨娘打发去熟悉下这两个月后院的变化,却让儿媳妇坐到身边来,满脸欢喜地说:“家嫂,你觉得这门亲事怎么样?” 蔡巧珠见吴国英满脸堆欢,就知道他是赞同这门亲事的——叶有鱼虽然是个庶出,但毕竟是清白人家女儿,怎么也比一个花魁娘子好多了啊——于是微笑着说:“听说老爷见过这个姑娘。” 吴国英笑道:“见过,见过,顶标致的一个姑娘,难得的是人品也好,她和我们昊官也是有缘。” 其实如果一开始就议叶有鱼的话,以现在吴承鉴的声势和吴国英对他的期待,肯定认为叶有鱼也配不上儿子,但有一个出身带着重大污点的疍三娘在前面做对比,叶有鱼一下子就变成无瑕白壁了。 蔡巧珠也含笑说:“老爷都觉得好,那这个姑娘肯定就顶好了的。也难得昊官在这件事情上终于想通了,看来他真的生性了。不过…” 吴国英道:“家嫂还有什么顾虑?” 蔡巧珠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们两家当初是定过亲的,咱们吴家翻盘之前因为叶家背义而毁掉了,现在要再议亲事,还是从一个嫡出的姐姐,换成庶出的妹妹,咱们这时再上门去该怎么开口才好呢?” 吴国英就明白了,蔡巧珠说的是吴家的面子问题——如今吴家声势正旺,若从门户来说,吴叶虽然门当户对,但叶家现在是略略高攀了——何况那叶有鱼是庶出,叶家又曾背义,这时却要吴家上门提亲的话,吴家其实是丢脸的。但吴国英虽然觉得此事略有不甘,但既然这姑娘是吴承鉴喜欢的,那就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解决——总好过事情不成吴承鉴回头又去娶那个花魁吧。 他正犹豫着,想着怎么办才能把这脸面功夫做好,便在这时,吴七在外头敲门,吴国英让进来后问:“怎么了?” 吴七道:“昊官路上忽然想起忘记了个东西,让我拿来给大少奶。”说着拿出一张清单来,交给了蔡巧珠。 蔡巧珠一边接过一边问:“是什么东西?” 吴七道:“昊官说…是让叶大…让叶家准备的嫁妆。” 吴国英骂道:“胡闹!哪有还没上门提亲,就写了嫁妆单子让人家准备的。” 蔡巧珠接过扫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赶紧递给吴国英:“老爷,您仔细看看。” 这时天已经黑了,吴国英房里虽然不像蔡士文那样孤寒吝啬,灯火却也没点到亮如白昼的地步,吴国英看字条就有些吃力,要找眼镜时,蔡巧珠道:“我来念吧。” 就又接过纸条,念了起来,只念了两三条,吴国英就叫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哪里是什么嫁妆,叶家要真的照办了,这是要剔叶大林的骨,割叶大林的肉! 蔡巧珠还是一口气给念完了。 吴国英听了之后,沉默半晌,才道:“不行,这门亲事,我不答应。” 吴七诧异起来:“啊?” 吴国英道:“现在我们吴家的势头,不需用昊官的终身大事,来办这种事情。” 这所有的事情,吴七几乎都亲身经历了,可吴国英的话,他偏偏就听不懂了。 蔡巧珠却是听懂了:“叶家如果真的答应了…这可不只是伤筋动骨,这是要破家的。” 清单里头要的不是银钱这么简单,里头还涉及了叶家生意的两条命脉。 “破家倒不至于。”吴国英道:“这是嫁妆,同时我们也得下聘礼。” 蔡巧珠秒懂:“要是这样的话…那两家都会有好处,不过往后叶家可就离不开我们吴家了。” 这次众兽分食之局,吴家吞了谢家近半产业,手里头掌握的资产急剧膨胀,把吴家吃到撑,其中有一部分的确适合分给叶家去经营,此外,宜和行有此飞跃,往后经营的重点也势必改变,那么原本的一些产业也可以逐渐放掉,而里头又恰好有适合给叶家接手的。 也就是说,如果利用这次婚姻的下聘和嫁妆,对吴叶两家的产业进行重新的配置,运作得当的话,两家都能得利,这是双赢——可是看吴承鉴的这张清单,里头又牵涉到了叶家的生意命脉,如果叶大林答应了,从资产上来说叶家未必就亏了,短期来说甚至可能小赚,保住上五家的地位绰绰有余。可是生意命脉的关键被吴家把持,往后叶家就要变成吴家的附庸了。 吴七总算是长久跟着吴承鉴的,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过来,可他又不明白了,既然是对宜和行大大有利的事情,为什么老爷又不同意? 却听吴国英说:“娶妻娶贤,这是要一辈子互相扶持的人,有得选择的情况下,最好还是不要掺杂到这么复杂的利害交换中来。再说以当前的局势,我们要逼叶大林就范,也不一定要用婚姻作借口。唉,之前昊官为了那个花魁,不顾前程不顾利害,现在又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竟然要把自己的婚事也拿来做买卖…这这这,昊官怎么忽然变成这样!” 吴七听到这里,忍不住扁了扁嘴,不料蔡巧珠眼尖,竟然就被她看见了,问道:“阿七,这中间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吴七想了想,觉得这事吴承鉴也没交代,似乎没有让自己保密的意思,便道:“这单子不是昊官拟的。” 吴国英愕了愕,道:“那…那是周师爷拟的?” 周贻瑾没进过西关吴家大宅,但他刚来广州的时候,有一次吴国英外出时撞见,正好看见吴承鉴和周贻瑾勾肩搭背极其亲热,当时周贻瑾以子侄礼拜见了,由于周贻瑾长得实在太过俊美,吴承鉴那时又做尽各种风流事,还迟迟不肯娶老婆,导致吴国英便以为“师爷”只是托词,吴承鉴和周贻瑾搞在一起是在搞南风——他们福建人在这个领域可是有悠久传统的——所以一开始吴国英对周贻瑾没有好印象。 直到这次惊险万分的危局翻盘,事后吴国英听说吴承鉴被困期间,都是周贻瑾在外主持大局,才晓得这个师爷是有真本事,自己往日对他以貌取人了,一夜之间便对他改观了,言语之间都显得十分尊重。 吴七道:“也不是。” 吴国英挥手:“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 吴七道:“这份清单,大致上是叶家那位三小姐拟的。不过昊官略有增减。” 吴国英和蔡巧珠同时咦了一声,这可真是让他们意外了。 蔡巧珠道:“他们什么时候见的面?” 吴七道:“这事老爷您知道前面一半的,就是上次来家里吵吵嚷嚷的那个小结巴,还记得吗?” 吴国英哦了一声,点头。 吴七道:“他们就是那时候约好的,见面就在前天晚上,在白鹅潭一艘船上,两人说了老半夜的话。” 吴国英道:“那么这张清单…是叶大林自己愿意拿出来的投诚?”他忽然就自己否定了:“不!不可能!” 那是相识了大半辈子的老朋友了,叶大林什么性子吴国英还能不知道? “要老叶主动拿出这些东西来,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吴七道:“应该…不是吧。我当时在旁边听着,似乎是那位叶三姑娘自己提出来的…哎呀,当时的情况…他们俩说话云山雾绕的,虽然每一句我都听了,但有一些实在跟不上,我也说不清楚,老爷,不如把昊官叫来,你们问个清楚?” 其实吴七也不是真的说不清楚,只是要从头到尾说个明白,里头就涉及到吴承鉴的儿女私情,他就不想都捅给吴国英蔡巧珠听,所以托词说自己没搞清楚。 蔡巧珠道:“我来问你吧。这个清单,是那位叶三姑娘拟的,但她没有说是她父亲的授意?” “是。”吴七道:“清单是昊官后来写的,但里头的内容,和叶三姑娘当天说差不多。” 蔡巧珠又问:“那么这桩亲事,也是他们在船上说开了的?” 吴七心想当时说的是纳妾啊,怎么变成娶妻?但纳妾应该也算亲事吧,就道:“是。不过里头的情况有些复杂。大少奶你要弄的更明白最好还是问问昊官。” 蔡巧珠不接腔,又问:“你刚才说,他们说了老半夜的话?” “嗯,好久。”吴七说:“我平时站一个时辰都没什么的,那晚把我的腿都站酸了。” 蔡巧珠道:“昊官就没顾念着你一下?” 吴七道:“顾念什么,当时他就只顾着和那位三小姐说些有的没的。” 蔡巧珠听到这里,一笑,道:“好了,你回去吧。” 吴七道;“不让昊官来吗?” “不用了。”蔡巧珠道:“这事昊官既然做了,想必就有他的道理。” 吴七走了以后,蔡巧珠道:“这门亲事,我觉得可以按三叔的想法来。” 吴国英道:“家嫂,你看出什么了?” 蔡巧珠道:“虽然这里头还有许多事情隐着,但细细琢磨,昊官肯放弃那位花魁娘子,选择这位叶三姑娘,显然不只是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要是不然,为什么放着嫡出的姐姐不要,却要娶庶女?这里头,怕就有儿女情愫牵扯着了。” 吴国英怔了一怔,他一生和亡妻相敬如宾,和两个姨娘的关系也称不上爱情,所以对男女之情的事,远不如蔡巧珠来的敏感,然而这时忽然想起那一晚,叶有鱼的举动大不寻常——她和吴承鉴显然不是初见啊!开口就叫三哥哥,又夹杂着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话,还似乎有什么信物,若不是自己打断,两人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呢——这两人分明是有猫腻啊。 蔡巧珠道:“这件事情,三叔没跟我们多说,这种儿女情长之事,也的确不好跟人多说。但从各种蛛丝马迹看来,这桩亲事,对昊官来说应该不只是生意算计的。” “好,好!”吴国英道:“如果是这样,那就没问题了。那聘媒求亲的事情,家嫂你就去办吧。” 第一百一十章昊官要娶我? 听吴国英说要将这场婚事的办理交给自己,蔡巧珠心里盘算了一下,说道:“这次跟叶家问媒,可要与上一回有什么不同没?” 这是在问对叶家要用什么姿态。 吴国英沉吟道:“其实我们吴家这两个月来犹如鲜花着锦烈焰烹油,外人看着羡慕,却不知道内里多有隐忧,昊官的压力应该很大。如果能把叶家这个冤家变成助力,对家里行里都有极大的好处。但此刻我们在上风,叶家在下风,老叶又对不住我们过,他这个人,你不能对他太客气,你对他客气了他只会理所当然照单全收,而不会心存感激后图报答——所以那笔老账还是要算一算的。” 蔡巧珠道:“怎么算?” 吴国英道:“婚姻礼节,你依礼依情来办。至于嫁妆聘礼,你就按照昊官开出的单子,把算盘打好。” 这就是定了调:姻亲是姻亲,要讲礼数和感情;利益是利益,要讲套路和算计。 蔡巧珠便明白了,然而道:“但以大林叔的脾气,我们最好是进二退一,不然事情不好办。不知道媳妇这揣摩对不对。” 吴国英一笑,心想这个儿媳妇真是太贤惠了,呵呵说道:“家嫂说的很对!来,拿纸笔,我给这张清单再添上几项。” —————— 叶家在忐忑之中,终于等来了吴家的回音,但让他们奇怪的是传来消息的不是吴家的家主吴承鉴,而是吴家的大少奶奶蔡巧珠。 蔡巧珠当家多年,作为吴承钧的贤内助,在西关豪商太太的圈子里熬练多年,近两年在对外交往上已经得心应手,虽无惊人之举,也没对谁落过下风。她行事素来稳妥,也没有自己上门,而是托了个和两家都有两三拐弯亲的亲眷,上门透了风。 马氏一听,又是惊讶,又是意外,又带着暗喜,那亲眷一走她就赶紧找来叶大林商量,说了经过后道:“当家的,吴家说要跟我们再结秦晋之好…这是什么意思?他…他们不是正占上风吗?” 现在谢家已倒,吴家已经稳稳进入四大家族之列,且就近期而言,便是蔡、卢的声势也有所不及,叶大林夫妇一向得势不饶人,以己度人就觉得吴家也会如此,所以叶大林一时也闹不明白吴家的这番操作的意图,心道:“难道我的那一番猜测是对的?吴家遇到麻烦事了?” 便道:“先去谈谈,不管怎么样吴家现在正得势,如果能修补好老交情,那也是好事。” 马氏点头称是,道:“那我问问女儿的意思。” 叶大林走后,马氏把叶好彩叫了来,透露了这个消息,叶好彩问:“什么叫秦晋之好?” “嗨,你这个睁眼瞎!”马氏虽然也没什么文化,但毕竟嫁过女儿娶过儿媳妇,混了这么多年也知道一点婚姻场合的行话:“意思就是说吴家想重新和我们结亲。” 叶好彩听得两眼放光:“娘!你是说…昊官他要娶我?!” 马氏笑着点头:“那当然。吴家没成亲的光棍就剩昊官一个了,他那侄儿还小,除了他还能有谁。” 叶好彩可没一点女孩家的矜持,拉着马氏的衣袖:“快答应!阿娘,快答应!” 现在在她心里的吴承鉴,可再不是几个月前的吴承鉴了。西关的小姐圈子里,这两个月不知传了多少吴承鉴的威风逸闻,什么反掌之间干掉总商啦,什么一笑之间折服吉山啦,什么一怒之下撸掉总兵啦,总之要多威水有多威水,要多传奇有多传奇。 尤其是这些西关小姐们个个都晓得叶好彩和吴承鉴原本是有婚约的,偏偏在吴家翻盘之前被叶好彩自己悔掉了,所以个个都故意在她面前讲吴承鉴的好话,把叶好彩气得要死。 可她人有多气恼,心里就有多后悔,谁知道自己看死了的赔钱货,一转眼就变成个超级金饽饽啊。好几次午夜梦回,都恼恨得咬碎银牙,如果不是怕疼,几乎想打自己几巴掌。 可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听到这个消息,万份惊喜之余又带着不敢置信。 马氏看着女儿的模样,就知道有些话不用问了,笑道:“这也是我们好彩福气厚,丢了的熟鸭子,竟然还能自己飞回来。” 因丈夫点了头,女儿愿了意,马氏便去安排后续事宜,准备约蔡巧珠出来一见。 叶好彩那边听了这个消息,犹如掉进甜酒瓮里,甜甜的醉醉的,满心都被这个好消息塞满了,只恨不能告诉所有人,不跟别人分享简直不自在——脚下不自觉地就往迎阳苑走,走进来时,叶有鱼正在调教丫鬟划沙盘认字。 叶好彩一脚把沙盘踩乱了,叉着腰冷笑着。昌仔学字学的最认真入迷,怒而抬头,看到叶好彩又是一愣。 叶有鱼便知道今天又不得安生了,微微摇头,昌仔埋头走了,丫鬟们也都退在了一边。 叶好彩就站在那棵剩下秃枝的木棉树下,得意洋洋地笑道:“今天刚得了个好消息,我别人都没来得及告诉,赶紧就来跟妹妹说。” 叶有鱼道:“那太谢谢姐姐了,姐姐要不要进屋里喝杯茶慢慢说?” “不用。”叶好彩说。 叶有鱼道:“那要不要丫鬟们退下?” “也不用。”叶好彩道:“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更重要的,是这种话如果没别人在场那就太不过瘾了。 叶好彩道:“好叫妹妹得知,吴家那边已经决定要和我们家和好,往后不需要妹妹烦恼了。” 叶有鱼一听,就猜到吴承鉴那边应该有了动作,轻轻哦了一声。但她看看叶好彩几乎都要从眼睛里漏出来的满腔欢喜,又有些奇怪吴承鉴到底传来了什么消息——按理说,就算是自己要去做侍妾,也不至于叶好彩高兴成这样啊。 眼前吴承鉴正得势,又正青春年少,自己去做他的小老婆,从身份来说是低了,但作为一个庶女,这样的结局也不算最坏的了,似乎还不值得叶好彩如此高兴。 “另外还有一桩好事。”叶好彩道:“是吴家刚刚托人来跟阿娘说的,他们吴家啊,不但要和我们叶家讲和,而且还要和我们叶家结‘秦晋之好’!”这是个她刚刚学会的成语,虽然她自己还不是很懂,但也直接拿过来用了,她想叶有鱼是条女书虫,应该能听得懂。 果然叶有鱼一听便愣住了:“秦晋之好?” 看到叶有鱼愣住了的神情,叶好彩得意极了,忍不住掩嘴咯咯连笑,道:“你大概想不到吧,呵呵,这人啊,有时候就不得不信命!是你的,你怎么扔都扔不走!不是你的,你怎么争都没用!” 丢下这句话后,叶好彩终于感觉满足极了,哈哈笑着走了。 几个丫鬟都望向叶有鱼,她们中就算有听不懂“秦晋之好”的,却也从叶好彩的语气中猜到了,冬雪忍不住道:“姑娘…” 叶有鱼道:“别理这些有的没的,把昌仔叫来,我们继续认字。” 说是这样说,等到昌仔进了院子继续认字,叶有鱼却连续三次,写错了笔画。 昌仔人倒是聪明,就说:“三…姑娘,我,累累,累了,要不,改改,改天?” 叶有鱼叹道:“好吧,改天再练。” 她回到房间休息,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也不知道吴承鉴那边,怎么会改了主意。 —————— 对于有好处的事情,马氏行动真可谓神速。她可不讲究什么矜持,当天就又找了那个亲眷,然后约了蔡巧珠第二天喝茶。 蔡巧珠听到邀约,笑道:“这也真是着急。”却也没拒绝,第二天便一起和马氏喝了早茶。 广东这边的早茶,却不一定早餐点,常常是早上八九点以后才去,甚至有十点以后去的,然后能一直喝到下午一两点,连中午饭一起解决了。 然而一餐早茶下来,蔡巧珠却再不提此事,等到马氏忍不住开口,她也就是应了,道:“那回头我们就把八字给换一下吧,看看合不合。” 马氏道:“早就合过了,万事顺遂。” 蔡巧珠奇道:“什么时候合过啊?” 马氏道:“上一回…那个,不就合过了?”悔婚之事,这时见到了吴家大少奶,她是实在不好开口。 蔡巧珠怔了一怔,随即就猜到了,笑道:“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吴家这次要聘的不是二姑娘,是三姑娘。” 马氏一呆:“什么?” 蔡巧珠道:“我们吴家这次要聘的,是你们三姑娘。婶子可还记得,我们家老爷两个月前夤夜上门,当时我们吴家落魄,出门的时候路黑,连个带路的都没有,只你们家三姑娘送了出来,就是那次,让我家老爷对她印象深刻,回来后大赞这个姑娘好门风。这次昊官要议亲,我家老爷就想起她来了,所以才有了这一桩婚事。” 马氏听了这么一个反转,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终于反应了过来,道:“这…可是那个小蹄…那个叶有鱼是庶出啊,再说我们家好彩都还没出阁呢,哪有姐姐还没出嫁,妹妹就先出门的道理!” 蔡巧珠笑道:“我们又不是仕宦人家,不怎么讲究嫡庶,我们吴家要的是人品端方,嫡庶讲究且往后靠吧。如果实在觉得亏待了我们昊官,回头叶家补份厚点的嫁妆就行了。至于出阁早晚,虽然一般是姐姐先嫁人,但世上也不是没有妹妹先成亲的,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马氏实在不忿,道:“但昊官一开始定的是我们好彩啊。” 蔡巧珠笑道:“可是二小姐不是看不上我们昊官嘛,好马都不吃回头草呢,何况是我们宜和行的当家商主,十三行里新晋的四大之一呢…”她把吴承鉴的地位轻轻点了出来,才说:“婶子,你说是不是?” 马氏被她点的心里一凛,自知如今的形势,吴家肯不计前嫌和叶家结亲,那已经是俯身屈就了,更何况还是娶一个庶女?自己若再不识相,回头就要仇上加仇,当下便不敢再言语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吴老病夫欺人太甚 这一餐早茶以欢愉开局,却以尴尬结束。 临散场,蔡巧珠忽然道:“差点忘了一件事情。连翘。” 连翘便取出一个信封来。 蔡巧珠将信封递向马氏说:“今晨要来喝茶,去给我家老爷请安时提起,我家老爷就让我顺手递个信给大林叔。婶子,劳烦了。” 递了信,这才告辞。 马氏一路有些浑噩地回家,在门口就碰见叶好彩,只见她一脸的焦急,眼神中带着无限期待,也不管还有别的人在场,看到马氏就叫:“阿娘,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叶好彩为人最浑,但偏偏马氏最疼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就轻喝道:“大门口的,像什么样子!”叶好彩吐了吐舌头,这才忍住了。 马氏往宅子里走,叶好彩赶紧跟着,一边走一边咬着耳朵问:“阿娘,到底怎么样了。” “先别闹!”马氏道:“我先去跟你爹商量。你回房里去!女孩子家打听这个,被人看见要笑话。” 叶好彩哦了一声,无奈走了,马氏停步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她对外人再怎么凶恶,对上自己心爱的女儿,终究心软。 走去书房,只见叶大林坐在躺椅上眯瞪养神,两个婢女端着暖炉在他身边游移,叶有鱼在旁边静悄悄地收拾书架,叶大林也不理她——这段时间下来,他对这个女儿又冷淡下来了,只是大事未定,所以一些情绪也还没准备发作。 马氏看到了她,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门口道:“滚出去!” 叶有鱼愕然看着马氏,见她胸口不断起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了对方,不过她也不肯吃眼前亏,低了头就走了。 马氏又将别的人都遣走,这才气冲冲在躺椅旁边坐下了。 叶大林睁开了眼睛道:“怎么了?” 马氏怒道:“欺人太甚!吴家欺人太甚!” 叶大林一下子就知道老婆去喝早茶受气了,然而竟未意外,他早预着吴家会有什么伏笔了,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吴国英了解他,他也了解吴国英,而且叶大林还心里清楚吴国英了解自己,所以就知道吴家上次吃过一次亏,吴国英一定要设法找回来的,但这次不但没提出条件,反而提出重新议亲,这里面就有古怪,果然伏笔埋着呢。 “说吧,吴家提出了什么条件?” 马氏怒道:“原来他们要娶过门去的,不是好彩!” “不是好彩?”叶大林奇道:“那是谁?” 马氏怒道:“是有鱼!” 叶大林怔了怔:“这…这不能吧?” “什么不能!”马氏的怒气如果能变成实体,早把整个书房都掀翻了:“一定是那个小蹄子使了什么手段,竟然把那个吴家三小子给迷住了!所以提了亲,却指明了不要好彩,要那个小贱人,这…这是要让我们好彩变成满西关的笑话啊!以后好彩还怎么嫁人啊!” 吴承鉴原本是跟叶好彩定的亲,结果再来议亲,偏偏要娶的不是姐姐,而变成了妹妹,这可比他随便另找一个姑娘更让马氏难受,此事出来,叶好彩非被人议论不可,往后的婚姻也要大受妨碍。 叶大林一开始也有些恼,然而他的反应远不如马氏来得大——虽然他宠叶好彩比叶有鱼多些,然而也就那样了,毕竟生意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时恼意只是一晃而过,随即一番算计,就道:“如果只是这样,那对我们来说也很划算啊。” 如果吴承鉴只是打算拿这一点来恶心自己出口气,那对叶家来说可就大大的划算了。不就是两个女儿的婚姻嘛,有什么打紧的,叶有鱼是个庶女,吴承鉴愿意娶过去这门生意算来他还有得赚,至于叶好彩那边,万一真嫁不出去也可以找个女婿上门,有什么所谓的呢。 马氏一开始没想到自家老公是这等反应,但他们是几十年的夫妻了,一转念就想到了,忍不住怒道:“划算,划算!你就知道你的买卖!不顾你女儿的死活!好,这件事情,回头你自己跟好彩说去!” 说着起身就走,忽然想到那封信,摸出来丢到了叶大林胸口。 叶大林道:“什么东西?” 马氏道:“吴老头给你的!” —————— 她怒气冲冲地回了房,坐在房间里正生着闷气,忽然啪的一声,就见叶好彩大哭着进来,叫道:“阿娘,阿娘!那…那不是真的,对吧?昊官他要娶的是我,不是那条臭鱼,对吧?” 马氏就知道叶好彩已经知道了,想想也是,这次她和蔡巧珠见面,双方都是摆足了排场,各带了一堆丫鬟小厮仆役的,早茶议亲又不是什么机密事,当时说话就没避人,左右一堆人听着呢。 这等在西关大宅里算是爆炸性新闻的消息,那些丫鬟仆役回来后怎么可能不碎嘴?叶好彩又是个忍不住气的,给自己赶回房后也一定要派人打听,这一打听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虽然亲娘还没开口,但看见对方这样子,叶好彩就知道果然是真的了。 她哇的一声,坐到了地上,不停踢腿:“我晤制,我晤制!昊官是我的!我死也不会让给那个贱人!” 马氏也恨恨道:“你现在在这里撒泼,有什么用!还不是你,当初如果不是你硬不要他,现在怎么会自取其辱。” “阿娘,你怎么这么说我!”叶好彩哭道:“就算我自己嫁不成,我也不能让那条臭鱼嫁给昊官!” 马氏一听,也觉得有理,起身道:“对,我们走!去见你爹。就算这门亲事做不成了,我们也不能便宜了那个小蹄子!” 叶好彩转哭收泪,也跳起来,跟着马氏一路风急火燎地朝书房走来,还没到就听见,几个小厮丫鬟在门外吓得瑟瑟发抖。 马氏上前道:“怎么了?” 小厮丫鬟们竟然都不敢说话,就听见书房内书房内不时传来砸碎东西的声音,跟着一个东西飞了出来——那是一个唐三彩,当初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有一次吴承鉴上门看见,曾嫌弃说这东西是坟墓里挖出来的,摆在书房也不怕晦气,叶大林却不管,只要东西值钱就行,没想到这时竟然被砸成了碎片。 马氏微微一惊,对叶好彩道:“这东西都砸?你爹这次气的不轻。” 叶好彩道:“阿爹是因为我生气吗?” 马氏心道多半不是,刚才叶大林可没这么恼啊,就听呼的一声又一件东西飞出来,在门槛上一碰碎成七八块,马氏瞥了一眼,心头剧震,碎掉的可是一只汝窑天青三足盘!那是整个叶家库藏中的五大名器之一!以叶大林的脾性,在他心里只怕女儿都未必有这天青三足盘值钱! 连这都砸,马氏就知道叶大林已经不是恼怒这么简单了,必定是心神大乱。 叶好彩的脸色也一片苍白,天青三足盘这东西,平日里她连碰一碰都要挨骂呢,这时竟被摔成了碎片。 这时书房内打砸声停了,却听叶大林在书房内发出荷荷的喉音,就像野兽在嘶吼。 马氏近十年来就没见丈夫这样过,这下子连她都不敢进去了。她想了想,便派了人去叫叶忠过来。 过了好久,屋内静静的再没声响,马氏才壮起胆子,掀开帘子进门,只见书房内满地狼藉,书柜桌子都倒了,倒塌的炭火煤炉、凌乱的书籍纸张、各种古董碎片堆满一地,叶大林手也伤了,没椅子坐,蹲在地上不断喘气。 马氏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当家的…这是怎么了?” 叶大林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泄出声音来:“吴老病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马氏道:“吴家?他们又怎么了?” 叶大林指着地上被他撕成三四片的信,说:“你自己看!” 马氏年轻的时候是帮着叶大林做过账的,和叶大林一样,她字认的不多,但和自家生意有关的却都硬记,这时把碎掉的纸张一拼,这清单上面的字她竟认得一大半——写的都是她家的产业啊! “这…这是要做什么?”马氏抖了抖那几片纸片问。 叶大林磨着牙说:“吴老病夫…他说要我这些东西拿出来做嫁妆!” 马氏大叫:“什么!你说什么!” 叶大林叫道:“没听清楚吗?嫁妆!他要我把这些拿出来,给有鱼做嫁妆!” 马氏对家财的看重,可不比丈夫轻多少!这一下子就像疯了一样,手指都插刀头发里去了,一挣头发都散了,怒吼着:“吴国英他疯了吗?他这是疯了吗?敢提这种要求,他一定是疯了!” —————— 叶忠来到书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对披头散发的发疯公婆,如果不是认识,谁能想到这一对是十三行中的貔貅夫妇、当今天下的顶级富豪夫妻。 “老爷,太太,这是怎么了?” 叶大林这时发泄过两轮了,人也平静了许多,只是有点有气没力,指着地上变成六七片皱巴巴的纸张说:“你自己看!” 叶忠摊平了纸张碎片好不容易凑好了,仔细看清楚了,心中暗暗吃惊,但他毕竟是打工的,不像叶大林般把叶家的产业都当作心头肉,所以心神不乱,开口问道:“老爷,这是昊官的意思?” 叶大林马上就想起,吴国英在满十三行里头,算是厚道的了,怎么会开出这么刁钻的条件来?信虽然是写的,但这主意—— “没错!这一定是吴承鉴的意思!这个小畜生!他这是要把我们叶家给拆了吗?他这是准备把我叶大林连皮带肉都给吃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开战否 马氏忽然道:“吴承鉴这么可恶,叶有鱼到底是怎么谈的!这个小蹄子,一定是她作怪了,把她叫来,先把她的皮给扒了!” 她说着就让人去叫叶有鱼,马氏在盛怒之中,还存着一个心眼,要趁着叶大林火大,把自己的心头刺眼中钉顺带着给除了。 不多久,叶有鱼便来到了书房。她看看就知道形势不好,有些不想进去,门外叶好彩已经叫道:“娘!三妹来了。”一边叫一边幸灾乐祸地拿眼睛瞥她。 叶有鱼心里一紧,更知道书房之内定无好事!却听马氏在里头道:“来了么?给我进来!”叶有鱼无奈,只得进门,一进去看到书房里的情景,心中大惊。 马氏怪声怪气地道:“我的好姑娘,咱们叶家的好三小姐,如今宜和行的昊官看上你了,准备八抬大轿抬你过门,恭喜了,恭喜了!” 吴承鉴要娶三姑娘的消息在宅子里传的极快,所以叶有鱼也听说了,然而她并不相信,觉得下人们应该是误传误信了,因为这和自己与昊官的约定不符合,多半是吴家那边说要纳妾,传着传着就传成正娶了。 “太太这话,有鱼不明白。”叶有鱼道:“想那昊官如今是什么位势,有鱼又是什么身份,他怎么会看得上女儿。” “哎哟,这还矫情上了。”马氏道:“那么你当天在白鹅潭究竟跟昊官是怎么说的,不如一字一句地摆出来,让我们仔细参详一下,如何?” 叶有鱼道:“当日昊官在船上说过的话,有鱼早跟阿爹说了。” “说了?”马氏道:“你那说了,却相当于没说。昊官在你船上呆了多久,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么长的时间,就算喝一巡茶才憋出一句话,那也有几十句了,怎么可能就那么几句?他昊官是什么人?会在那里闷坐那么久?哼,分明是你心里有鬼,所以不敢把真话说出来,要编出一套假话又怕被我们识破其中漏洞,所以干脆推说没几句话。” 叶大林听了这话,感觉有理,一双眼睛刀一样逼过来。 叶有鱼吓得退了一步,叶大林只道她是心虚,又想吴承鉴无端端的竟然要娶她,这更惹人嫌疑了,当下发怒道:“你个赔钱货,果然是你卖了叶家是不是!” 他猛地冲了过去,对着叶有鱼又是一记窝心脚,好巧不巧,正好踢在上一次的位置上。叶有鱼旧伤其实还没好得十足十,再吃这一脚,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叶忠大吃一惊,赶紧拦住道:“老爷,留力息怒,可别伤了三姑娘的性命!” 叶有鱼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她的确向吴承鉴透露了一些消息,但那笔代价,正好卡在叶大林勉强能接受、吴承鉴大体能出气的底线上,若是吴、叶的恩怨能够就此了结,于双方都是一桩好事,因此在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是卖了叶家,而是既能让自己跳出火坑,又能调和吴叶恩怨的一条路。 然而吃了这一脚,原本就冰冷的心又灰寒了几分。她只觉得满嘴的腥味,便知道自己呕血了,她毕竟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经事不多,许多事情都是从书里看来的,只记得许多书里都写道女孩家呕血那都是命不长久者,比如《石头记》里那个林姑娘,也不知道自己连挨了这两脚,往后还活得长不?再想到人家林姑娘呕血是天生不足,自己呕血却是被亲生父亲给踢出来的,一瞬间只恨不得自己就这般死了算了。 然而轻生的念头只是一闪,徐氏娇弱无力的身影又浮现了出来,叶有鱼心想:“我还不能就这样死了,不然阿娘怎么办?” 想到了徐氏,叶有鱼才勉力将各种痛苦都压下来,喘息好好一会,哇哇把口里的积血吐干净了,才抬头望着叶大林说:“阿爹,到底是怎么了,你便是要杀了女儿,咳咳…女儿也不怨恨,但阿爹你至少要让女儿死个明白。” 叶大林看她被自己踢得吐血,怒火也稍稍出了些,对叶忠努嘴:“给她看!” 叶忠就把自己拼好了的信要交给了叶有鱼。 叶有鱼撑了撑身子要坐起来,一动胸口就吃痛,整个人又趴下了,当此之时,书房之内就没一个来心疼她的,只有叶忠有些担心地说:“三姑娘,你还可以吧?” 叶有鱼微微点头,闭眼睛,只觉得周围静的可怕,而自己也孤独得可怕。自有生以来,除了母亲其实又何曾有人把自己当回事过?然而越是如此,母亲于她便越显重要了。 她轻轻呼吸了一下,这才睁开眼睛,叶忠干脆把信放在了地上,叶有鱼便半俯身看了起来。 这信她是越读越是诧异,信看落款是吴国英的亲笔,口吻是吴国英对叶大林说的话,大意是要给吴承鉴延娶一门媳妇,觉得叶家的三姑娘很不错云云,看到这里,叶有鱼只觉得一阵晕眩:怎么变成娶妻了?不是纳妾!是娶妻!而且是吴国英的亲笔,那就不是误传了。可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惊惶,好半晌才回复过来,再往下看,吴国英笔锋一转,便说起他们福建人嫁娶的风俗,嫁妆必须丰厚云云——这当然只是个由头,福建那边嫁女儿就算嫁妆再丰厚,也没有新郎家点明了要哪些嫁妆的道理,所以吴国英这么说只是拿来做话引子,重点是下面的那张清单了。 前面七八条,都是自己当初念给吴承鉴听的,可到了后面却多出了几项——加上了这几项,那吴家就不仅是要出气了,甚至不只是要叶家放血,而是要剔叶家的肉、拆叶家的骨、抽叶家的筋、吸叶家的髓——这就怪不得叶大林的反应会这么大了。 可是这不符合自己和吴承鉴的约定啊,无论是纳妾变娶妻还是增加的条款,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变化? 马氏见她沉默,冷冷道:“看这么久,看完了没有!是不是想不出什么搪塞的话了?” 叶有鱼虽然这时候还没完全想明白这封信背后的古怪,却知马氏再不容她细想了,便开口说道:“阿爹,其实你不用这么生气啊,既然吴家老爷开出了条件,那这就是一桩生意,做生意…咳,咳…” 她咳了几下,又咳出了些许血腥,都喷在了那封信上面,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继续说:“做生意,没有一口价的,总得讨价还价不是?咳…这张清单是漫天要价,但我们可以落地还钱啊。对吧,阿爹。” 这句话,可是把叶大林给点了一点。 财产是叶大林的逆鳞,于他来说比命还要紧! 更何况吴国英的清单里列出的,又是他叶家生意的命脉所在,加上当下的形势和吴承鉴的手腕,吴家的确有将叶家逼到如此地步的可能,所以他一时就急火攻心,就如一把火将火山给点爆了,怒火爆发之下理智全无。 但这时被叶有鱼一说,忽然又觉得此言有理。 吴国英列出的这张清单,无论怎么看都实在太过了,叶家怎么都不可能答应的——如果这真是吴家的底线,那就不是和谈,也不是议亲,而是直接踩上门挑衅了。 马氏见叶大林意动,赶紧厉声道:“会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吴家还有什么诚意可言,谈?再怎么谈,还能谈出什么花儿来!” 叶有鱼忍着胸口的剧痛和口里的血腥,说道:“不谈,那按照太太的意思,是打算跟吴家开战么?” 马氏叫道:“开战就开战!就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这么便宜了吴家!” 她在那里叫嚣着,叶大林这边却是胸口一堵。虽然他在猜测吴家可能有些什么隐忧,但那毕竟只是他的猜测,目前还未坐实,就算坐实了,对吴家来说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反而就近期来说,吴承鉴在西关的权势可以说是如日中天,他不但吞了半个谢家,压制了蔡家,还变相送了两份厚礼给了潘家、卢家,可以说如今十三行里头,潘卢都正欠着吴家一份新鲜热辣的人情,而下四家的潘易梁马都已经在观望,尤其是原本依附蔡谢的潘易两家,都传出要转投吴家的风声了,如果这时候吴、叶开战,以眼下吴叶两家的声势对比以及西关豪门跟红顶白的习性,胜败可想而知。甚至可以说,满西关不知多少人指望吴承鉴顺手把叶家也给灭了呢! 灭了一个谢家,就吃得不知多少人打嗝了,再干掉一个叶家,还不把大家喂个脑满肠肥? 想到这个,叶大林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刚才的失态,不只是因为气,还是因为怕啊。 叶有鱼的这句话实在戳中了他的要害:在当下他是怎么都不敢跟吴家正面开战的,真的杠上,他毫无胜算,而一旦落败,谢家的前车,就是他的榜样! “当家的?当家的!”马氏看到的神色,就知道已经动摇了。 叶大林喝道:“你给我住口!”他瞄了叶有鱼一眼,说道:“若依你说,该怎么谈?” 叶有鱼道:“他们福建人不是说重嫁妆吗?但我们安徽老家那边却重聘礼。既然吴家要拿姻亲来谈生意,那我们也就跟他们谈。他们要多少的嫁妆,我们就要多少的聘礼。阿爹,你说是吗?” 叶大林听到这里,转了怒气,脸色恢复了平静,竟是连点了两下头。一瞥眼看见叶有鱼吐的到处都是的鲜血,微微生出一丝歉意——然而也仅此而已,问道:“你没事吧?” 叶有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咳了两声,说:“谢谢阿爹关心,女儿…咳,女儿没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妯娌之势 叶大林见叶有鱼又咳嗽了几声,虽然不至于再呕血,但喷出来的唾沫仍然带着血丝,便让一个丫鬟来把她带下去。 马氏大为不悦:“你真的就这样信了她的鬼话?” 叶大林冷冷道:“不然怎么样?真跟吴家开战?吴家把我们弄死未必真对他们有好处,但西关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我们栽倒好吃肉呢。你看看谢家的下场!” 马氏也不是蠢人,被叶大林一提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家位列十三行四大家族,那样的庞然大物却在墙倒众人推之下,旬月之间就被分食了个干净:潘、吴吃肉,卢家随筷,潘易梁马在一旁也分了不少汤水,蔡家啃骨头——只有叶家什么也没捞着。此外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家商户也都因此得了好处,然而除了潘吴卢之外,其它大小家族可都还没吃饱呢。 狼一直饿着也就算了,分明舔到了一点血腥却吃不着大头,这个时候会更加危险可怕。 叶大林道:“就算这妮子跟吴承鉴真有什么勾结,既然姓吴的指了她做媳妇,总不能现在把她给打死,不然谈都没得谈了。” 马氏这才不吱声了。 —————— 那边叶有鱼忍痛出门,叶好彩看着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不忿她还能逃过一劫,旁边冬雪已经含泪把叶有鱼扶着要回迎阳苑,路上昌仔也赶了来,带着一个被他收服的小厮抬了一个太师椅过来,让叶有鱼坐在椅子上,他们把人抬回了迎阳苑。 徐氏嘴唇发颤地等在迎阳苑门口,接了女儿进屋,颤着手揭开衣服,只看了一眼就哇一声哭了出来,叫道:“有鱼,有鱼,不要争了,不要争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往后我就是一辈子刷马桶刷到老刷到死,也不要你再遭这个罪了。” 此时屋内只有冬雪,主仆间信任已经建立,叶有鱼就不避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说:“娘,你说什么呢!要是这样…那…我这两脚不白挨了吗?这些罪不白受了吗?” 徐氏道:“可就算让你真的嫁进了吴家,以吴家现在的声势,以咱们娘俩的出身,你真能过得好么?” 如今的迎阳苑与以前不同,手下有了几个丫鬟小厮,徐氏的消息也没那么闭塞了,她也已经听说吴家要娶叶有鱼,刚开始听到消息的时候她真是吓了一跳,以为这就是叶有鱼一直以来的谋划,然而徐氏并不觉得女儿嫁入吴家去,会是什么好事。 叶有鱼听了娘亲这话,心里就浮现出两个影子,一个是那个给自己排忧解难、送了蜜蜡葫芦给自己的吴承鉴,另外一个是冷冰冰跟自己谈条件的吴承鉴——那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从小连梦都被闯入过无数次的那个吴承鉴,是已经变了,还是从来就不存在? “有鱼,有鱼,你怎么了?”徐氏看到女儿失神,十分担心地问。 这时冬雪已经把膏药拿了过来——上一次那记窝心脚没隔几个月,用的膏药还剩下许多呢。 徐氏接过,万分小心地为女儿涂抹,却还是触碰到了叶有鱼的疼痛点。 一阵刺痛让叶有鱼回过神来,她痛楚之余,却轻轻地笑了起来,心里说:“不管怎么样,就算他…他真的不是那个人了,但他至少是个厉害的商人。能坐到这个位置,他一定会权衡厉害得失,也当知道守信的价值。只要有这两点,那他许诺过我的事情就能当真,那样…我至少就能设法将娘亲捞出这火坑。” 她在叶家名分卑微,说什么做什么都受制于徐氏,就算近几个月仗势而起,但只要稍有反复,徐氏一个反手就能置她于死地——就像今日一样。 但去了吴家,也许会有另外的难处,但她至少就有了名分,甚至可能会拥有自己能独立支配的财力,有了财力就会有人手,有钱有人,她就有更多筹谋的余地。 是的,这是一个更好的去向… 可是为什么一想起吴承鉴不是那个吴承鉴了,想起昊官不是三哥哥了,她的心就痛得厉害呢?痛得比膏药敷盖处还要厉害十倍呢? —————— 西关是个很小的圈子。 吴家要娶叶家三姑娘,这个消息虽然没有当日吴承鉴一晚翻盘那么爆炸性,却也是近来罕有的新闻,所以很快就传得满天飞。 蔡士群夫妇也听到了。他们虽然住在大兴街,但本质上也是西关人,何况又是宜和行吴家的亲家,自然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两顶轿子抬进了吴家大宅,这次是蔡士群夫妇上门,外公看外孙,母亲看女儿。 进门后两人先到后院拜访吴国英。 吴国英的精神挺不错,自那顿围饭之后,杨姨娘又接手了服侍他的工作,而吴承构也是天天都来,做足了孝子范,虽然看破他娘俩心有所图,但吴国英就当自己糊涂享福,这几日过得舒坦,气色又好了几分。 两个亲家说了几句话,蔡士群就被请去了账房,蔡母这边则往右院来。 自从那次大兴街企图扣留蔡巧珠之后,母子俩可有快三个月没见面了,蔡母到了右院,先见了病榻上的吴承钧,她是个积年,自然看得出吴承钧是靠着吴家的泼天财富,银子如流水般泼出去,用名医良药吊着性命。然而见面只是叹息两声,不敢再触碰女儿心里的伤口。 见罢了女婿,转到一间小房来,母女俩才说起梯己话。 里外琐碎事情说了一大堆后,蔡母因问:“外面风传昊官要娶叶家三姑娘,可是真的?” 蔡巧珠道:“是真的,老爷已经答应了,昊官自己也愿意,所以我就张罗起来了,现在就看叶家的意思。” 蔡母不知“嫁妆清单”一事,心想叶家怎么可能不同意?又问:“这么说吴家是打算跟叶家和好了?” “外头的事情,就算是承钧当年当家的时候,女儿也从来不管的。”蔡巧珠毕竟是当家多年的人,人和心都在吴家了,虽然是母女之亲,但她还是将分寸拿捏得很好:“现在连老爷都不管外头的事情了,内宅的事情我暂时管着,外头的事情,就都看昊官的意思。” 蔡母眉头微蹙,又说:“就算要和叶家和好,怎么不挑个嫡女,却选个姨太太生的。” 蔡巧珠道:“咱们又不是仕宦人家,只要身家清清白白就好。真要把门当户对讲究到那份上,当初承钧就不是娶我,而是娶珀表妹了。” “珀表妹”是蔡士文的女儿,容貌贤淑都远不如蔡巧珠,但论起家势来,哪怕当年,蔡巧珠嫁吴承钧都是高攀了,“珀表妹”才是登对。 其实也是因为有了疍三娘这个出身作对比,蔡巧珠和吴国英才觉得叶有鱼完全可以接受,不过这话却不想对蔡母说。 蔡母道:“不过这样也好。将来那位叶三姑娘进门,便很难压着你了。” 蔡巧珠倒是呆了一呆,不大明白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们是母女,此时又没有故意作诈,一个表情就知道对方想什么,蔡母道:“你啊,聪慧是有的,就是心眼太实在了,有些事情都不放长远想的。” 蔡巧珠道:“什么事情要长远想?” 蔡母道:“如果承钧身体康健,昊官就算娶个公主也压不到你头上去。但现在这形势…巧珠啊,你可听阿娘一句,这内宅的大权,一定要好好抓紧在手里头。” 蔡巧珠隐隐猜到母亲要说什么,愕然道:“阿娘,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蔡母道:“承钧的身体如果大好,你自然是没什么可担心的。而如今…这个家业交到了昊官手中,如果他仍然是个浪荡子,或者只是个守成之辈,那也还好。谁知道他却是一个这么厉害的,往后这个家,一定是他说了算的。” 吴承钧对吴家对宜和行的贡献都很大,如果吴承鉴是个浪荡子,那就算继承家业了也必定一辈子都要活在大哥的阴影底下,就算他是个守成之辈,萧规曹随之下长房也能守住应有的位势,但谁能想到吴承鉴继承家业之后,旬月之间便干出了全城震惊的大事来,短短几个月间其声望之盛便已经盖过吴承钧了。 蔡巧珠却觉得蔡母这话说的奇怪:“这个当然啊,他本来就是当家。” “你怎么还不开窍啊!”蔡母道:“他做了当家,他在外头说一不二了,那将来内宅又该是谁来说一不二啊?我知道你与这个小叔子感情好,但叔嫂的情谊再好,能好得过夫妻?等将来你那未来三婶子过了门,这内宅当家的大权你是交啊?还是不交啊?” 蔡巧珠一下子被蔡母给说懵了——她不是智慧不足,而是这段时间来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自己没想,旁人就算想到了,谁敢轻易跟她开这个口?也就是母女至亲才敢当面点破。 蔡母又说:“但现在嘛,却是菩萨保佑了。想那叶三姑娘是个庶出,叶家又是这等形势,她进门之后一定不敢跟你争权,这样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蔡巧珠在诧异之余,却是越听越不舒服,终于忍不住道:“娘,不要说这个了!如果那个叶家三姑娘是个贤惠的,她过门之后又愿意理事,女儿肩头这副担子正好可以卸下来。什么内宅大权,什么抓紧在手,这些事情…你以后就别再跟我说了,我也不想听。” 第一百一十四章你也不为光儿想想吗? 蔡母看着蔡巧珠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榆木脑袋,看看蔡巧珠脸上又有抗拒之意,这时候只能将最厉害的刀锋也亮出来了:“我知道你疏懒,也知道你不愿意揽权,可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你也不为光儿想想吗?” 提到光儿,蔡巧珠果然浑身一震,道:“又跟光儿什么关系?你还怕昊官会对光儿不利不成?阿娘,你是不知道,他们叔侄两个有多亲,便是跟父子也差不多了。” “怎么没关系!”蔡母道:“昊官他娶了媳妇,难道能不生儿子?等他生了儿子,哼哼,侄子再亲,还能亲得过亲生儿子?天底下就没见过这个理!你们吴家刚刚才从患难之中出来,彼此相濡以沫,自然爱亲压过了谋算。但这日子天长地久过下来,等到光儿要成年了,这笔账又该怎么算?你觉得昊官是会将家产留给光儿,还是留给他的儿子呢?” 她不管女儿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一口气将话全都丢了出来,一字一句,全部刺心入肺,全都是蔡巧珠从未想过、也不愿意去想的问题。 听到后来,蔡巧珠晃晃欲倒,终于忍不住道:“阿娘!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混账话。你再说这话,我…我要对你无礼了。” 蔡母没想到女儿还是不开窍,又急又恼,又不敢太逆她意,忽听外面有人叫喊,却是蔡士群来了。 蔡巧珠趁机道:“阿娘,一起出去见阿爹吧。” 蔡母知道今日劝说无用了,只是长叹:“你这个实心的蠢丫头啊,就怕你心肠好,别人的心肠未必都能如你一般。” —————— 母女俩收拾了一下心情,一起出来,看到蔡士群满脸堆笑,蔡巧珠就知道他在吴承鉴那里一定得到了不少好处,心想:“三叔为人恩怨必酬。阿爹阿娘几个月前其实是有些对不起吴家的,但他却既往不咎,那自然是看在我的份上。阿娘在外头看多了人心算计,不知道吴门家风,所以她会说出那一番话也不奇怪。” 蔡士群没有进房,也就在光秃秃的梨树下和女儿说话,着实把吴承鉴给夸了一顿,这吹捧程度比他当年吹捧吴承钧犹甚。 蔡巧珠听了一会,大体就知道蔡士群给吴承鉴推荐了一位姚大掌柜,这位大掌柜原本是谢家排行前三的大掌柜,谢家败落之后,那些底层打工仔大多被各大家族顺利吸收,中层也择木而栖,像姚大掌柜这样的高层管理人员就颇为尴尬——能坐到那个位置上,身上一定烙上很深的谢家印记,这种情况下,与谢家有仇怨的家族一定不敢轻易接收,便接收了也是“降将待遇”——要降格录用的。而同盟者如蔡家又声势大衰,且不说有没有合适的位置能够留给姚大掌柜,便是蔡士文能提供一个位置,姚大掌柜也要考虑一下万宝行今后的前途。 想来想去,姚大掌柜便想走蔡士群这条线试试运气——他们俩小时候拜过同一个算盘师父,算是同门。蔡士群也不敢大包大揽,结果今天一提,吴承鉴就满口答应了,这让蔡士群觉得倍有面子。 蔡父蔡母又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天,蔡母见女儿没有留饭的意思,知道因为刚才的话她心里还不舒坦,便不自讨没趣,拉了丈夫回去了。 —————— 蔡巧珠送走了父母,又到后院来见吴国英,吴国英道:“家嫂,你怎么不留亲家公亲家母饭?太失礼了!” 蔡巧珠知公公说的不是客气话——厨房那边其实是有准备的——却也不愿意道破实情,只说:“家里忽然有点别的事情,大兴街又不远,随时来去,一顿饭吃不吃都成的,不算什么失礼。” 吴国英是个老商海,虽觉有异也没多问了。 蔡巧珠陪了一会,又来左院见吴承鉴,进门就听见吴承鉴正在和夏晴调笑,蔡巧珠咳嗽了一声,夏晴见是大少奶,有些不好意思地溜走了,吴承鉴直了直身子道:“大嫂。” 蔡巧珠道:“知道你宠着这丫头,不过该收敛的时候也收敛些,不然到时候我那三婶子进门,怕会惹出事端。”自夏晴护着光儿走了一趟澳门,回来后蔡巧珠就对她与别人不同,这句话倒是真的在为夏晴考虑。 吴承鉴却道:“无妨。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哪有为了一个人就把好日子全打乱了,那我还娶这个媳妇来做什么。” 蔡巧珠皱眉坐下,说道:“这是什么话!娶了媳妇成了亲,这日子本来就该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在外头已经威风八面了,怎么一回到家又混…”混账两个字,她终究不好再开口,就塞住了。 “混账对不对?”吴承鉴笑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在外头是装给别人看的,回到家还这样,那也太累了。嫂嫂你以后也别把我当什么当家,想说就说想骂就骂,这个家,还像以前一样。就是有一样…” 蔡巧珠心里一紧,心想吴承鉴准备立个什么新规矩么?便是夏晴端茶上来,听到这里也是动作一顿,便听大少奶奶有些谨慎地问:“哪一样?” 吴承鉴笑道:“虽然说长嫂为母,但我只当你是我姐姐,你拿镜子照照自己,还多年轻漂亮呢,别年纪轻轻的就搞得自己像个师奶一样。” 蔡巧珠啐了他一声,骂道:“又跟我没正经!” 吴承鉴却仍然嘻嘻哈哈的。 夏晴下去后,蔡巧珠才又说:“今天过来,是问你个事情。” “嗯。”吴承鉴道:“是问叶家三姑娘的事?” “那个押后。”蔡巧珠道:“是有关姚大掌柜的事情。” 吴承鉴哦了一声,不接腔。 蔡巧珠道:“这行里的事情,照例我都是不管的,便是你大哥当家的事情,我也只帮忙算过部分账目,从来不干涉人事的。今天提这个事情,是想问问你,你答应让姚大掌柜进来,是碍着我么?” 吴承鉴刚要开口,蔡巧珠截住道:“慢着,听我将话说完。我的意思很简单。大兴街蔡家是我的娘家,老爷能摒弃前嫌重修亲好,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也很满足了。可家事公事要分清楚了,对我娘家那边,哪怕花钱也无所谓。但大掌柜牵涉到宜和行,我不希望这里头掺杂了家事纠葛,给宜和行的生意埋下什么隐患。如果你觉得已经开口不好回绝,那也不要紧,这个事情由我去说。” 吴承鉴微笑着,说道:“嫂嫂你多虑了。我一个连未来岳父都算计的人,你觉得我会为了一点情面就给行里的生意埋雷吗?” 蔡巧珠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却并不觉得吴承鉴这个理由有多大的说服力,虽然当初吴承鉴说就算怀疑老婆也不会怀疑自己云云的话她斥为“风言风语”,但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也是觉得自己在吴承鉴心里的分量要比那个还没过门的叶三姑娘要大的——至少现在是如此。 吴承鉴看了看蔡巧珠,又说:“放心吧,这位姚大掌柜的情况,我早就有在留意了。我们这次翻盘,接管了谢家多少生意,既接收了死的产业,也接收活的人手。人手里头底层的容易处置,他们给谁打工都一样。中间的有些麻烦,但也不是处理不了的问题。但高层的管事,在我们吴家的生意陡然壮大之后,其实却是缺了。” 蔡巧珠点了点头。 经过“恶龙出穴、众兽分食”一役,侯三被处置,戴二被边缘化后做起事情束手束脚且在行内威望锐减,吴家四大掌柜可以说是只剩下两个半。虽然提拔了欧家富,又引进了一位徐三掌柜,但比起宜和行更加壮大的生意规模,仍然显得不足。 吴承鉴道:“徐三掌柜的人品是挺不错的,涉外业务也熟。但资历上却颇有缺陷。说白了吧,这广州商界的大管事,能力高到一定程度,早就都被几大家族给圈定了,徐掌柜在好几大保商家族待过,却从没进过核心层,这是他的好处,但没进过核心层的人,处置起来某些要紧事务的时候,手腕就有所不足。” 蔡巧珠道:“但一进入核心层,身上就会有那个家族的印记了。” 吴承鉴笑道:“是啊,所以底层劳力遍地走,中层管事也好找,高层的大管事,有一个是一个,满广州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几乎个个都被几大家族收拢去了。姚大掌柜的人品、能力、口碑,那都是没的说的。虽然他和谢家有亲,但我仔细打听过,也没到一定会为谢家报仇的地步。而且他不是跟蔡叔有同窗之谊嘛,这一抵消,就当无亲无怨。所以这个人我留意他好久了,今天不是卖嫂嫂的面子答应了蔡叔,而是我和蔡叔一拍即合。且谢家破家有两个月了,别的家族也不是没去延揽他,他都不动心,直守到现在才托蔡叔来牵线,可见也是一早就有意于我,所以我觉得这人可用!若是他入行之后嫂嫂能待他好些,让他客相如归,那往后多半还能成为我们吴家的一根柱石。” 蔡巧珠大喜道:“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叔嫂两人把话说开后彼此欣然,夏晴又端上点心来,蔡巧珠见她来得巧——刚好是不会打扰到两人正经谈话的时候进来——就忍不住道:“这个丫头,真是招人疼。以后你媳妇进门了,也得好好待她。” 吴承鉴笑道:“要不我不娶叶三小姐了,把晴儿扶上位吧。” 夏晴呸了一声,骂道:“又来开这种没轻没重的玩笑话了。也就是我,换了别人听见这话,指不定要生妄念了。” 吴承鉴道:“你就不生妄念么?” 夏晴道:“我不要那些没谱的东西,也不想长远,只要眼前开开心心的日子,有一天是一天。”说着转身走了。 吴承鉴笑道:“这丫头,没心没肺的。” 蔡巧珠却道:“这样才好。” 吴承鉴笑道:“也就是遇到我。换了别的少爷,有她受的!你看哪家少爷会容一个整天跟自己过不去的丫头。” “但你毕竟不是别的少爷。”蔡巧珠道:“而且我真想知道,那个叶三小姐到底何德何能,竟能够收服我们吴家的千里驹。” “收服我?我呸!”吴承鉴道:“我是觉得这个姑娘心眼太多,与其放在外头,不如收在身边仔细盯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资源再配置 “将军阁下,有远东来的信件。” 一艘巨大的海舰上,度路利拿到信件,看到信封上的印泥,脸上就变得谨慎了起来,他回舱,然后之后才割开印泥,风浪荡漾着海船,却不影响他读信。 来信说的都是远东的事情,从商业一直说到政治,再提到一些军事问题,内容十分丰富,很有战略参考价值。度路利有自己关注的方向,所以将信再读了一遍,并将重点放在自己感兴趣的那些事情上面。 如今的欧洲正处于伟大的动荡期,与正处于死寂的停滞期的中国截然相反。 法国大革命仍在进行,伟大的拿破仑皇帝已经登上了历史舞台,正走在他混一欧洲的伟大征程上——如果不加点破,也许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法国大革命是近代史,而康乾盛世是古代史,然而将历史坐标一对,才能发现:原来乾隆皇帝和拿破仑、华盛顿竟然是同个时代的人。 度路利虽然是海军少将,但他对欧洲大陆上发生的事情也十分关注。或许他没有机会到欧洲大陆去参与针对法兰西第一帝国的战争了,但这不妨碍他对威震欧洲的拿破仑皇帝及其第一帝国产生深深的忌惮与戒备。 至于米尔顿信中提到的那个自称“十全老人”的远东皇帝,度路利却嗤之以鼻。或许中国的领土能够与整个欧洲大陆差相比拟,但在他心目中,乾隆是不能跟拿破仑相比的,真要说起来,那也就是一个大号的苏丹罢了。这样的所谓帝国,也就是趁着欧洲混乱无暇东顾,否则的话,大英帝国的战舰跨越海洋,也一定能将中国打下来——就像征服印度一样。 “虽然米尔顿的信充满了诱惑,甚至可能存在误导。”度路利心想:“但是,远东的僵局的确应该予以打破——至少要试着予以打破。” 打破中国的僵局,或许对欧洲的局面产生不了决定性的、直接的作用。但是,女皇皇冠上的明珠,从来都不介意再多一颗。 想到这里,度路利收起了信。 —————— 马氏终于完成了和蔡巧珠的第二次接触。 和第一次完全相反,两人第二次约早茶,一开始气氛十分不好。蔡巧珠虽然云淡风轻依旧,马氏却憋着一肚子的火,不过作为一家主母,倒不至于在外人面前胡乱发作,当下就论起婚事细节来,以“时辰八日已经合过,倒也相合”为开场白,又点出“我家老爷对这门亲事倒也赞同”。 接着,马氏以很不情愿地用上了叶有鱼的那个说法:“只是我们安徽的习俗与福建那边不大一样,你们福建那边重嫁妆,我们安徽那边却重聘礼,这是老家那边带来的规矩,列祖列宗在上,可不能坏了。” 其实这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叶家虽然是从安徽迁来的,但落户较久,如果说吴家还存留着不少福建人的习性,叶家就没多少安徽人的气质了,马氏连安徽话都不会说,什么列祖列宗的规矩更是无从谈起。 蔡巧珠也不揭破,只是一笑:“那自然是应该的。我们昊官是什么人,西关街第一等的金龟婿,这聘礼自然不会少了。回头我跟我家老爷商量一下,再来回复婶子。” 马氏没想到对方接的这么爽快,那岂非证明叶有鱼的预料是对的?但她一回头,却以此来作为叶有鱼与吴家暗中勾结的铁证,“若不是双方勾结好了的,怎么会这么巧?就像商量好了的一样。” 叶大林听了觉得有理,对叶有鱼又厌弃了几分,黑着脸说:“且看看他们愿意给出什么聘礼吧。” 过了一天,吴家那边就派人送了信过来,叶大林打开一看,几句寒暄后又是一张清单,金银不多,剩下的是一溜的产业,把叶大林的眼睛都看红了——这张清单上大部分原本都是谢家的产业,也有一小部分原本就属于吴家的,但不管前者还是后者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和叶家的产业有相当强的互补性。 比如芳村的那一大块田地,就与叶家的田地连成了一片;又比如江西那边一条商道如果并入叶家,叶大林就能吞下半个江西二十六种货物的货流;再比如的广州城内的三开间店面也与叶家的五间店面连在一起,如果给了叶家,叶大林就能占半条街——这些都是以前叶大林求而不得的良田佳地,真的当聘礼送过来,对叶家的价值会远大于这些产业本身。 马氏看了一眼,也是怦然心动,然而说:“如果不算那嫁妆清单,这当然是一笔巨财,可是那笔嫁妆…” 叶大林一想起那笔嫁妆就咬牙切齿,吴家的这笔聘礼虽然也大,却远远不足以抵消那笔嫁妆带来的损失,叶大林想了想,又将叶有鱼叫了来,将清单给她看了后说:“吴家虽然同意下聘,但这笔买卖还是没法做。” 叶有鱼道:“既然爹爹觉得吴家的聘礼给的不足,那您可以也拟一份清单过去嘛。讨价还价,这不才两个回合?” 叶大林拍了一下手掌道:“有理!”又看了叶有鱼一眼,心道:“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有没有勾结,如果没有勾结,就真可惜了这份机敏了,可惜了不是个儿子。” 这一次,叶大林让自家的首席大掌柜冯大掌柜去求见吴国英,吴国英没再拒绝——叶大林听说吴国英肯见自己派去的人了,便知道吴家果然是准备和解,这是两家人的关系在走向正常化的信号。 吴国英见了冯大掌柜,喝了杯茶,便让欧家富代自己待客。 冯大掌柜心道:“怎么不是老刘,而是你来。”他是首席大掌柜,吴家却只派来了欧家富,这场对谈从双方身份来说就有些不对等,冯大掌柜不免心中略感憋屈,觉得叶家被矮化了,然而吴家这样的安排,自己也不能因为一时脾气把事情给办砸了。 两个大掌柜便在吴家的账房谈了起来,这已经不像在谈嫁妆聘礼,而是借着嫁娶的由头在谈商务,一开始两人还都把成亲的由头在嘴边挂一挂,到后来就直接谈商事合作和利益交换了。 叶大林开出的新条件,吴家这边一个都不认,“聘礼”是一件都不肯增加了,但在冯大掌柜的坚持下,欧家富才一点一点地愿意减少“嫁妆”,从上午一直谈到晚上,从大方向一直谈到合作细节,终于谈成了一份庞大的资源再配置的方案。 最后冯大掌柜才算拿着这份新的聘礼、嫁妆清单回了叶家,叶大林叫来了叶忠,马氏也凑了过来,瞧着叶大林看着两份清单,好久没有说话。 马氏对商行的事业只是略懂,现在的两份清单这么庞杂繁复,两家各有割让,各有馈赠,收授关系犬牙交错,已经超过她的掌控范围,便只是问:“当家的,怎么样?我们可会吃亏?” 叶大林捂着额头说:“吃亏,当然吃亏!” 马氏道:“那就再谈!” 冯大掌柜一听,眉头大皱,这可是他耗费了一整天心神的成果,如果还能争他早争了。他望着叶大林——如果商主还不满意,他就准备撂挑子了。 幸好叶大林只是拍着额头,没接马氏的腔,因为眼前之事委实让他为难。 这份“聘嫁清单”虽然叶家要大大吃亏,但也不至于因此伤了元气,只是从此之后,三大主业务都要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吴家,如果吴家的强势能够持续下去,十年之后恐怕叶家就可能会变成吴家的附庸。 但好处也不是没有:一来是单单就财富值来说,叶家比起之前甚至还要有所提升;二来是双方如此结合,往后就要变得不得不扶持对方的铁杆盟友了,有吴家为靠山,叶家的飞速发展也指日可待。 好久好久,叶大林才说:“把有鱼叫过来。” 马氏不忿道:“这是在商议大事,叫她来做什么!” 叶大林怒道:“这是商行的事情,不是儿女嫁娶的家事,你给我闭嘴!” 对叶大林来说,在这么庞大的产业整合前面,嫁女儿的事情已经无足轻重了——他心里认为吴承鉴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 叶有鱼很快就来了,看了聘嫁清单,心中暗暗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阿爹,这份清单对吴叶同盟来说利益极大,对吴家来说利大于弊,对叶家来说利弊各半。我们叶家如果答应了,往后就要受制于吴家了,不过财利必定增长,假以时日,足以与蔡家、卢家抗衡。” 叶大林冷笑道:“但从此之后,叶家就要看吴家的脸色了。” 叶有鱼道:“是的。” 叶大林的手重重地在桌上一拍,如果换了吴承钧,一定要死扛到底不答应的,但叶大林的经商理念却柔软善变得多,所以才会如此犹豫。 “阿忠,老冯,你们都来说说,要不要答应。” 叶忠道:“老爷怎么决断,我就怎么行事,太过复杂的事情,我不懂。” 冯大掌柜道:“这已经是我能为叶家争取到的最好的条件,但此事干系太大,还是得商主来决断。” 这球又给踢到了叶大林处,叶大林转头看了马氏一眼,马上转开目光,跟着盯到叶有鱼脸上,道:“有鱼,你来说说吧。你觉得怎么样?” 第一百一十六章日天居会议 这才过了没几天,叶有鱼胸口的伤其实还没养好,而马氏如何在叶大林面前诋毁她她也有所耳闻,此时被叶大林逼问,她是建议答应吴家不行,否决此议又不愿,又不能像叶忠、冯大掌柜那样推托,微一沉吟,反问道:“阿爹,若是我们不答应这个条件,吴家会怎么做?” 叶大林心里一沉,眉头都有些抽搐了起来。 这份聘嫁清单上的条件于叶家的确不利,他内心也不想回到那种寄人篱下、为人附庸的老处境,只是眼下他有更好的选择么?正如叶有鱼所问,如果不答应这个条件,吴家会怎么做呢? 换了是吴国英,叶大林还能博望这老朋友顾念旧交而心软,但吴承鉴…从他各种狠辣手段看来,怎么可能对自己手软!所以如果不答应,那就只有开战,当下凭自己单独对抗吴家肯定要死,唯一的指望就是投靠潘家,但潘家也不是善茬,到时候潘有节开出来的条件,指不定会比吴承鉴更加苛刻呢。 所以眼下的选择,已经不是答应之后叶家会不会比现在好的问题,而是不答应会有什么后果的问题了。 想到此处,叶大林终于下定了决心,骂道:“吴承鉴哩条扑街仔!都唔知吴国英系点样生出来嘅!” —————— 叶家的决定下来之后,两家的恩怨似乎就告一段落,叶家的人心安稳了下来,吴家那边则士气高昂,吴国英喜气满面,就让蔡巧珠赶紧去安排婚礼:“我们吴家,正需要一场喜事来冲冲喜。” 吴承鉴这边却就此事召开了吴家新一届的大掌柜会议。这次没在账房举行,却把人都拉到了河南岛。 清代广州城都在珠江北岸,被广州人成为“河南”的珠江南岸地带北面是水面极宽的珠江,西北是江海交汇的白鹅潭,东西是珠江的两条入海水道,南面临海,四面八方都被水包围着,所以当时一些广州人也将这一块地方叫河南岛。 如今这里算是郊区,虽然比不上广州城内与西关地区那么繁华,却也不能称之为荒凉,尤其是沿江地区已经发展起了不少街坊店面,在海幢寺附近,潘家圈了一大片地,建成了偌大的潘家园,吴家叶家当初也跟风在这里圈了地,两片地方刚好与潘家园比邻,但都比潘家小了一半。 此时的广州水网密布,河南岛这边更是到处都是河涌,驾着小船几乎哪里都能去,吴承鉴带着几位大掌柜,在船上指点着说:“叶家把这片地换给我们了,两片地加起来,也就和潘家园差不多了。我打算将两家园林打通,完工之后就把家从西关搬到这里来。” 欧家富大喜道:“若是这样,那可就太妙了!” 十三行各大保商都住在西关,唯有潘家在河南岛傲视群雄,若吴家也要搬了来,那隐隐然就是双雄并峙的格局了。 吴承鉴虽然没有点破这一点,但同来的掌柜们却都展开了脑补,个个都暗中兴奋。 西关发展了几十年,土地已经相当金贵,土地一金贵,保商们再要扩建自己的家宅就不容易了,所以吴、叶两家一早就都有另外的打算,在河南这边其实都已经有了建设,两片土地上并非荒芜一片,而是有了许多宅院,又用两堵土墙围了起来。如今只要将居中的那道土墙打掉,这就是一个可以媲美潘家园的大园林了。 吴承鉴所在的小艇后面还跟着三艘小艇,穿隆赐爷和铁头军疤坐的那一艘上落后半个船位,所以也能听见吴承鉴的话,穿隆赐爷兴奋地指指点点,跟铁头军疤说着这里可以怎么改,那里可以怎么平,说了半晌道:“北面这一片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再有半年可以入住,南面这一片可以慢慢来。” 粤派园林极其考究,房子建起来一年半载就行,但真要精雕细琢起来,几年都嫌短。 穿隆赐爷说了一大堆后道:“军兄,你觉得怎么样呢。” 铁头军疤道:“嗯。” 几艘小船循水道,在一个花草芬芳的小码头登岸,眼前出现一个相当大气的院子,吴承鉴领了众人进门,门内一派西式花园景致,就是花圃上的花还没种上。 吴承鉴说这一片花圃打算种上各种玫瑰,院子门外打算种薰衣草。 “我阿爹喜欢老派风格,什么梨木檀木家具准备了一大堆,他那院子也只能配成那种风格了。我大哥不会过日子,不理生活琐碎事,但我大嫂是喜欢素雅的,所以就搞成江南园林的味道。我想着,不能每个院子都一样,所以这个院子就弄成了欧罗巴的调调。” 他带着众人转了一圈,这个时代英国国势虽强,论起园林艺术还蛮荒着呢,法国好一些,但巅峰期也远未到来,凡尔赛宫还没开始动工呢,所以吴承鉴这个园子主要是意大利风格,不过院子里的雕塑只留了位置,厅里墙壁也还空着,吴承鉴说:“我让米尔顿先生帮我预订了一些雕塑,有意大利时下名家现制的,也有两件已故名家的好物,一件米开朗基罗的,一件拉斐尔的,都在仓库里放着,到时候园子都弄好了再看怎么摆。本来还有一件达芬奇的,到岸后我才发现是假的,当场被我砸了,回头让人再去搜罗一件。壁画嘛,准备直接去欧洲把画家拉过来,明年开始画。” 这些掌柜们久居广州见多识广,然而也多没听过什么米开狼鸡箩,什么辣肥耳,什么大分旗,总之随口赞叹两声就是了。 至于再往内的房间,吴承鉴就不带人转了,园子后面有水环绕成一个小岛,吴承鉴指着说:“那里本来想造一个古堡,贻瑾说可能会犯忌,也就算了,回头弄成整片的草地,等我生了娃,就带他们在上面踢蹴鞠。” 吴承鉴里外转了一圈后又出来,笑道:“我这个园子怎么样?” 众人都道:“甚是雅致,与众不同。” 只有同来的姚大掌柜笑道:“很好,院子很有翡冷斯的味道,却又风味别异。” 翡冷斯就是佛罗伦萨的旧译,吴承鉴一听,就知道这位姚大掌柜对海外的见识远胜其他人。 他们转了这么久,也只转了吴承鉴自己的园子,预备给吴国英的园子、给吴承钧蔡巧珠的园子,离这里都还有一段距离。除了三个园子之外,还有前面一大片公用的建筑比如祠堂、算房、议事厅等,公私之间隔着若干花园、竹林、听戏的小岛、钓鱼的半岛、养鹅的桑塘、养鱼的小湖,整个加起来回环盘绕连成一片——而这还不算圈了叶家的那片地。 吴承鉴笑道:“我也喜欢这边,我大哥大嫂那边素雅些,阿爹要养老,得安排得清静些。我这里嘛,想清静就清静,想热闹就热闹。我连名字都想好了,以后这里就叫日天居。大家觉得怎么样?” 日天者,昊也,正是他的商名,众人都赞道:“好名字,好名字。” 还没挂名字的日天居里已经有了丫鬟仆役,吴七已经按照吴承鉴的吩咐安排了个茶会,就在院子里开。吴七依次引着众掌柜落座,众人心中一凛,便知道这次茶会别有深意,连座次都安排好了,只怕不会那么随便。 果然,这次吴承鉴在座次上已经进行了调整:他自己居中朝北而坐,左手第一张椅子,坐了刘掌柜,右手第一张椅子,坐了欧家富,左手第二张椅子,坐了戴掌柜,右手第二张椅子,坐了姚掌柜,左手第三张椅子,坐了吴掌柜,右手第三张椅子,坐了徐掌柜。 这个座次后来流传了出来,让宜和行对这六大掌柜的背后称呼也产生了变化:刘大掌柜、欧二掌柜、戴三掌柜、姚四掌柜、吴五掌柜、徐六掌柜。 其中:刘大掌柜与欧家富仍然总揽全局,但刘大掌柜年纪偏大,稳重却精力稍嫌不足,所以主决策与方向,欧家富年资较浅却年富力强,所以主执行;戴二掌柜与吴五掌柜主要负责国内事务,姚四掌柜与徐六掌柜主管涉外事务,双方对坐对柄。 这种的调整十分敏感,但吴承鉴如今的威信之下,六大掌柜竟无人不服:欧家富得吴承鉴如此提拔自然感恩戴德;戴三掌柜见吴承鉴一直没发落自己的意思,如今这个安排显然是准备前事不究了,便战战兢兢地准备戴罪立功——反正吴承构都已经没指望了,他也断绝了后路;姚四掌柜见过档之后吴承鉴能给自己这样一个位置,已经出乎意料了,再加上这段时间蔡巧珠的亲近示意,也让他觉得来吴家的确是下对了棋,新降之将,更要图建功勋。 众人落座,春蕊带人上了茶,个个抿了一口,才听吴承鉴笑道:“今天带大伙儿来,除了看看这新园子之外,也是要商量一下叶家的嫁妆,哈哈。” 几大掌柜就没有消息不灵通的,这事大伙儿早听说过了,想想这第一次六大掌柜聚议,商量的就是这么一个极度利好的事情,一时间整个日天居便充满了野心蓬勃的朝气。 然而当吴七将两张清单发下来,除了早就心里有底的刘大掌柜和欧家富之外,其余四个掌柜看了之后,却还是都被震惊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潘有节请客 姚四掌柜第一个抚掌笑了起来:“好,好,好!有了这份嫁妆,以后我们宜和行的生意,可就要更上一层楼了!” 吴家新近吞了谢家的茶叶生意,再整合叶家的部分产业,别的不说,在茶叶的销路上,往后势必傲视群豪——这些年叶大林整合两江茶路,整个徽系商圈掌控下的茶叶买卖别的西关家族都插不进手的,但根据这张清单的内容,叶大林以后的茶叶定价,也要受到吴家的限制与指导,这可是一项极大的权力。 那边戴三掌柜看着清单,心中也盘算着,暗想虽然自己在座次上往后靠了一位,让年轻资浅的欧家富压自己一头,这也算是对自己的惩戒敲打了,既然已经惩戒敲打过了,戴三掌柜反而就放心了,往后只要吴承鉴不行罢黜,由于吴家实力的增强,自己手里的权柄反而要比以前重得多。 只有吴五掌柜觉得自己手头的杂项产业可能要比上次开会少了一些,不过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再说也只是在替吴家打理这些产业,又不是自家的,所以并不着急。 众人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一番欢喜之后,便又开始讨论如何整合这些新产业的细节问题。 这桩买卖是吴承鉴定的调、吴国英做了修改、刘大掌柜幕后操弄、欧家富台前执行,所以欧家富最为清楚,戴三掌柜小心翼翼的,却也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意见。姚四掌柜言语不多,但每一句都点到了要害上,吴承鉴在一旁听着,对几大掌柜的能力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他们这边谈论得热火朝天,日天居码头边,一艘小船上坐着两个老头子,一个是吴家的老顾,另外一个是叶家的叶忠,两人坐着包毯小凳,烧着小煤炉喝茶,老顾道:“以前也常常想着,吴叶两家能合为一家的话,那就能和潘家叫板了,没想到如今合是合在一起了,却是这样一个合法。” 叶忠嘿嘿两声,并不开口。 老顾道:“怎么,不服气啊?” 叶忠淡淡道:“你们家老吴的为人是不错的,不过也不见得能压得下我们家老叶。就是他生儿子有能耐,一个比一个厉害!” 老顾哈哈大笑,又道:“其实老叶生人的本事也不错,就可惜没生对雄雌。这段时间我听着多方传闻,你们家那个三姑娘,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啊。这嫁到吴家来,以后吴家只怕要多一番大变化了。” 叶忠沉默了一会,才说道:“这孩子虽然有她的心机,不过也有她的苦处。我倒是不觉得她嫁入吴家是件好事,然而事情已经这样了,也就这么着吧。” 老顾道:“不管这么说,她已经是吴家未过门的媳妇了,还没过门的这段日子,就有劳你照看下她了。” 叶忠有些奇怪:“你居然会关心别人?这可真是奇了。”随即醒悟:“是谁托你来说这句话的?” 老顾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吴家的人啊。” 叶忠也就没有再问是吴家的谁,点了点头,上了另外一艘小艇驶向珠江,登了北岸,回了西关叶家大宅去了。 —————— 叶家也准备办喜事了,然而气氛来说却说不上有多喜气,叶忠先来迎阳苑,一进门,一股喜气就冲面而来,倒像这一场喜事不是叶家的,只是迎阳苑的。 听说叶忠来,叶有鱼赶紧迎出来,过了这么几天,她脸色已经好一些了,但走路时还是不敢大步,叶忠心道:“她爹这一脚,可踢的太狠了。”口中说:“恭喜了。三姑娘。” 叶有鱼勉强笑了一下说:“多谢忠叔。” 叶忠正打算拐个弯叮嘱几句,给些忠告,忽然外头奔入一个小厮,在叶忠耳边耳语了一声,叶忠道:“老爷叫我呢,三姑娘你多保重。” 叶有鱼心道:“忠叔不会无的放矢,只是这保重二字该作何解?” 那边叶忠来到书房,见到了叶大林。 叶大林脸上神色不定,就丢给了他一个请柬。 叶忠看了一眼道:“潘有节来请客?” 叶大林点头:“是,约了在白云楼。” 叶忠道:“请了几个人?” “两个。”叶大林道:“就是我,和…昊官。” —————— 吴承鉴拿到请帖比叶大林晚一些,因为潘家的小厮不知道吴承鉴在河南岛,所以是先送到西关吴家大宅去,然后才转回河南岛来。 吴承鉴拿到请帖的时候还在和六大掌柜开会呢,然而潘有节的请帖还是让会议暂停了下来。他打开了请帖,扫了一眼日期地点,笑道:“嗯,我就说,也该来了。” —————— 白云山,白云楼。 白云山放到全国的名山大川里头去,只能算个小土包,然而山不在高,位置好就行:此山是广州的靠山,放眼望去,广州城尽收眼底,若再往南,则此山是整个珠江流域精华三角的顶点,东南延往香港,西南延往澳门,顶部位置的广州号称背山向海,海是南海,山就是白云山。 吴叶两家去见潘家都是老规矩——两家先会合了,然后再去见潘家,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在山脚见到吴承鉴的时候,叶大林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吴承鉴却照旧的二皮脸,笑嘻嘻叫着岳父,叶大林也只能应了他。 到了白云楼,外头等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长相俊朗打扮斯文,是潘有节的心腹侍从潘海根——也是如吴七般从小一路跟随的,从小厮做成了心腹管事——将两人迎了进去。 白云楼内,一个人凭栏南望,听到吴叶到了起身相迎,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长身玉立,作儒生打扮,拿着一把折扇,衣衫饰品的料子都是极品料子,但风格上低调沉稳,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上山踏青的文人呢,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人就是富甲天下的十三行第一家族——潘家的掌门人潘有节。 一见面,潘有节就笑道:“叶叔,承鉴,上山的路上风可大?” 叶大林的商名是达官,吴承鉴的商名是昊官,但潘有节这么叫,那是要论私交了,叶大林便也叫他有节,吴承鉴在别人那里摆谱,却也摆不到潘有节这里来,也笑着叫他有节哥,说道:“轿子里有暖炉呢,不过沿途看到叶子上结霜了。” 潘有节道:“咱们广州天气暖,不比北方,这时节白云山上也不见雪,算是好了,就是湿气大,这种湿冷,风一吹还是让人受不了。坐。” 三人落座,早有几个极俊俏的小厮摆上茶具,烧了茶炉,又有一个取了山泉水来,一个绝色少女上前,跪着掌茶具洗茶冲茶——这些是潘家专门养来泡茶的茶童、茶姬,除了为人机灵、容貌经过精挑细选之外,还要经过三年以上培训,但茶童一过十五、茶姬一过十八,就要新换一批。无论是茶具器皿还是少女少年,都是千金之价,然而在这三大保商眼里却仿佛是透明的,只当是家常享用。 喝了一巡茶,潘有节才说:“承鉴,听说你终于要娶叶家妹子了?” 吴承鉴笑道:“是啊,兜兜转转,还是逃不掉要给兴成行做女婿。” 潘有节哈哈笑着,道:“你就皮吧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停了停,脸色稍整,才又说:“几个月前,我也听说吴叔和叶叔起了龃龉,当时我心里难过,心想若先父还在,定能设法调停的,但吴叔叶叔都是长辈,我一个晚辈却是不好出头,所以只是心里着急。没想到没过几天,你们两家自己好了,我心里一高兴,便约了今天这个茶局。” 这几句话若认真理其实经不起推敲,然而也就是给个交代大家好下台阶,叶大林一听就说:“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事。” 吴承鉴却笑着说:“要是潘伯伯还在,这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嘛。” 叶大林没想到吴承鉴连潘有节都敢正面怼,心里一突:“这小子,好胆!” 旁边潘海根的脸色也微微一黑,便是蔡士文这个总商,在潘有节面前也不敢如此的。 潘有节却仿佛毫不在意,笑道:“也对,若是先父还在,一定不会有这一次十三行的乱局,蔡士文接掌十三行以来,任用私人行事不公,西关街早已怨声载道,我在河南岛离得那么远也常常听人说。往日太平时节还好,这一出点什么事情就搅得笠笠乱,我看他这总商的位置,也该挪一挪了。” 说到这里,他且不问叶大林,就看着吴承鉴道:“昊官,你觉得呢?”一论到正事,他口中的称呼又变了。 潘有节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脸的从容,但旁边无论是叶大林还是潘海根却都凝重了起来,知道接下来吴承鉴的回答事关重大,若他还继续怼下去,那一场新的风波只怕就要在西关掀起来了。 却听吴承鉴笑了笑说:“我也觉得该换了,岳父大人,不如我们回头就去请示吉山老爷,择日召开保商会议。议题嘛,也不转弯抹角了,就是要选个新的总商出来。” 潘有节呵呵笑道:“听昊官你这语气,可是对这个座位有意?” “那当然…”吴承鉴瞥见潘海根脸色都变了得有些难看了,但潘有节依旧云淡风轻,不禁暗赞了他一声,语气一转,道:“…是没兴趣的啦!我这么懒的人,给我个宜和行我都嫌累,还让我把十三行给担起来?那还不如杀了我呢。” 潘海根才暗中松了一口气,潘有节哈哈一笑,却又听吴承鉴对叶大林说:“岳父,不如你上?我知道你向来喜欢搞这些事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且让启官坐两年 潘海根的脸色又晴转多云,叶大林也显得有些尴尬,潘有节却抚掌道:“好!若是达官上位,那我也是赞同的。只要总商之位不脱出我们三家掌心之外便行。” 叶大林忙道:“不行不行,最近兴成行的事情太多,我又忙着要给女儿办婚礼,实在脱不开身。” 吴承鉴道:“若是岳父大人也不想做…”他转向潘有节,嘻嘻笑道:“启官,那就只能你勉为其难了。” 这一次,潘有节竟全不推辞,本来张开了折扇一收,在左手掌心一拍,道:“我最近倒是闲着,这个位子让我来坐倒也成。” 吴承鉴道:“那就这么办?” 潘有节笑道:“就这么办。” 两人都笑了起来,叶大林也跟着笑,潘海根马上也陪着笑。 笑声飘满了白云楼。 绝色茶姬又奉上一巡茶来,潘有节道:“承鉴,这次你成亲,可要哥哥送你什么贺礼?”说起私事,他称呼又转。 吴承鉴笑道:“贺礼这种东西,哪有自己开口要的。” 潘有节笑道:“循例的东西,自有下头的人去准备,若你有什么心头好,又是哥哥能办到的,何必跟我客气。” 吴承鉴想了想说:“我家就要搬家了。别的都还凑活,就是少了个戏班。有节哥你家那个昆曲班子,我可眼红了好久了。” 潘海根听了心中一哼,心想那个昆曲班子可是潘有节下了不知多少真金白银才打造出来的——戏班教导是名家,所有角儿选的都是江南籍的美貌童子,三四年一路在家里养着教着,花费何止万金!更别说为此而投入的心血——结果你一句话就要了去,可真敢开口。 不料潘有节却笑道:“那算什么!若知道你喜欢,我早让人给你送过去了。” 吴承鉴笑道:“有节哥若是以前送,我们吴家的西关宅子门面太小,放都没地方放,也就是现在要搬新家了,这才能多出了地方来折腾。不过不管怎么样,谢过有节哥了。” 两人举茶齐笑。 若不知道的,只当白云楼内在谈什么风雅之事,也只有清楚底细的人,细品之后,才能晓得刚才一席话三方已经做了几次的交易了。 —————— 送了吴承鉴叶大林下山后,潘海根回来,不忿地道:“启官,真要把昆曲班子送给吴家?那可是您这几年的心血啊。” 潘有节挥手让茶姬少年们都下去了,这才道:“我本来以为昊官年少气盛,这次多半要试着跟我争一争的,没想到他能点到为止,这份心性更不简单了,不错,不错。” 至于那个价逾万金的昆曲班子,似乎连提都不值得他再提一声。 潘海根就不再说话了。 —————— 那边吴承鉴和叶大林到了山下,走到岔路上就要分别,叶大林忽然问道:“昊官,总商的位置,你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吴承鉴轻轻一笑,正想说话,忽然瞥见叶大林眼中精光一闪,他心里一阵凛然,临时改口道:“这个位置,且让启官坐两年再说吧。” 叶大林这才一笑,道:“这样才对嘛。” 问明这句话,叶大林才乘轿而去。 吴承鉴望着远去的轿子,心里头忽然没来由的又是一沉——他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又被压多了一个担子了。 他叶大林是什么人?是当年连给粤海金鳌潘震臣做左右手都不肯的,有这样的心气,现在却被迫来给吴家做附庸,如果吴家连拿下总商之位的野心都没有,还凭什么让他跟随? 所以叶大林刚才那一问,轻若鸿毛,却又重逾千斤,竟是逼得吴承鉴违心改了口。 想起这个,吴承鉴不禁低声自语:“如今才算知道,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吴七道:“昊官,你说什么?” 吴承鉴淡淡道:“没什么。” 他不喜欢坐轿子,于是换了马骑回了西关,来后院见吴国英,只见吴承构正在院子里扮小丑引得吴国英呵呵直笑,吴承鉴看老爹乐成这个样子,心想让老二回来毕竟是对的。 吴国英是知道吴承鉴去见潘有节的,见他来就找了个理由把吴承构支走了,只留下吴承鉴,问道:“谈的怎么样?” 吴承鉴道:“启官想要做总商。” 吴国英点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这两年黑菜头算尽机关,但家族实力不够领导群雄,再多的算计,终是枉然。”他又问:“昊官,你是什么想法。” 吴承鉴道:“我答应了。” 吴国英再次点头:“好。我们吴叶两家就算合起来,目前最多也只是和潘家抗衡而已,再说你年纪也还小了些。老叶说什么了?” 吴承鉴道:“他能说什么,陪着笑呗。” “那不能。”吴国英说道:“至少下山之后,他要问问你想法吧?” 这真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一举一动都把对方摸得通透。 吴承鉴笑道:“阿爹你真是人老成精了。嗯,他是这么问我的。” “那你怎么说?” 吴承鉴道:“我说,这个位置,且让启官坐两年再说吧。” 吴国英的一双眼睛,一下子就眯了起来,这种愉悦感都要从每一根皱纹边漏出来了,比起刚才吴承构扮小丑逗他开心都要强烈十倍。 那一晚吴承鉴成功翻盘之后,他对这个小儿子的能耐手腕已经不再担心了,然而还是有不放心的一点:他明白吴承鉴对商事的不耐。 吴承鉴不像叶大林,把商场事业当作最大的人生乐趣,吴承鉴虽然有这方面的天赋,有时候却把事业当作负担,如果不是吴承钧忽然病倒,这个小儿子多半是真的准备做一辈子的纨绔了。 但今天吴承鉴能够这么回答叶大林,吴国英就知道他已经完全进入昊官的角色了。 “好,好。”吴国英伸过手来,握住了儿子的手,又说了两声:“好,好。” —————— 潘有节回潘家园后,当天就让整个昆曲班子收拾行装,连同几十箱的戏服、七八辆大车的戏班杂物一起送了过来。 这下却让吴家为难了——西关大宅哪里放得下这些? 倒是吴国英当场拍板:“现在就把家搬到河南去。” 吴承鉴道:“颐养堂还没完工呢。” 颐养堂就是准备给吴国英养老的院子,吴承钧蔡巧珠那边的叫梨溶院。 吴国英道:“让戏班先过去,你把公务这一块也挪过去。我且在这边先住着。承钧也不能乱动。至于你想住哪里住哪里。” 吴承鉴想了想,说:“我还是在这边住,让贻瑾挑个院子先住进去吧。” “应该,应该。”吴国英道:“早该让周师爷来家里了,就是这边小,让他在河南那边挑个院子就很好。”他如今对周贻瑾就是日常语气上也放得很尊重。 想了想,吴国英又说:“你的婚事,也在那边办吧。成亲那日一定热闹,承钧却不宜多打扰。” 吴承鉴也觉得是这个说法,哥哥的身体可比什么都重要。成亲和寿礼不同,鞭炮什么的少不了,到时候一定很吵闹,尤其是吴承鉴这等人物,到时候鞭炮声只怕要跟枪炮声差不多。 当下他便去准备了,先去告诉周贻瑾,周贻瑾笑道:“这新家还有我的份?” 吴承鉴道:“除了颐养堂和梨溶院,随你要哪个院子都行,就是你把日天居要了去也没问题。”说着摊开了整个吴家园的布局图。 周贻瑾道:“我才不要呢,你那园子的名字,我听着怪异。”就要了吴家园最西南角还要外边的一个小岛,在地图上点了点,说:“就这里吧,回头改个名字,把戏班也搬到那里去。这段时间我就玩玩昆曲,不寂寞了。” 吴承鉴道:“这里?这可是叶家园的地界了。” 周贻瑾笑道:“如今不都成了吴家园了么?” 吴承鉴笑道:“是这样没错。只是这样我们离得就好远了。” 周贻瑾道:“你都要成亲了,我们保持点距离好些。” 吴承鉴就来勾他的肩搭他的背,笑道:“你这话可说的有些暧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两个在搞南风。” 周贻瑾给了他一个肘子:“我就是怕你来聒噪我。” 吴承鉴就要给这个岛起了个名字,叫桃花岛,周贻瑾问这岛上是否有桃花,吴承鉴说回头种上就有了,周贻瑾不肯,自己改了个名字,叫“曼倩蓬莱”。 —————— 不说吴家这边,叶家那边听了吴家的打算,叶大林倒也没什么,就是送女儿过珠江而已。 马氏却说:“与其从这边抬轿子出去,不如我们也去河南住些日子,到时候从叶家园把轿子抬出去。” 叶大林道:“那片地都已经划给吴家了。” 说起那片地,马氏就心疼的不行,那里的亭台楼榭,有不少都是她找人精心设计过的,没想到大好的别墅一天都没住过就成了别人的了,不过木已成舟,这时候再撒泼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是道:“那片地是嫁妆,嫁妆嫁妆,女儿都还没嫁,就还是我们的。” 她其实还存了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便是已经建好的园子一天都没住过,就这么给了吴家,实在不甘心,不如去住上几天——住过几天也是住过了,到时候就是旧房子转手,这样想着心里就舒坦多了。 叶大林想想也有道理,加上他最近烦心事多,也想换个环境住几天,就派人去跟吴家那边交涉。蔡巧珠便来跟公公商量,吴国英道:“可以,这样挺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叶家当即就去打扫,准备全家都到那里去住,并在成亲之日作为叶有鱼的出嫁之地。 第一百一十九章义庄 吴承鉴的意思,本来是打算过完年之后成亲,日子也不紧张,慢慢来就行。不料天气转冷之后,吴承钧的病情忽有反复,虽然在二何先生的努力下稳了下来,但一家人却也是因此忧心忡忡。 吴国英是老头脑,就提议把日子挪前了,冲一冲喜。吴承鉴没什么意见,蔡巧珠就又去请阴阳先生挑了个好日子,年前最好的一天却就在半个月后,蔡巧珠怕太赶了,许多事情来不及办。 吴承鉴道:“这有什么,有什么事情是砸钱搞不定的?若嫂子有什么难处,就让赐爷来想办法。” 蔡巧珠道:“那也要看看叶家的意思。” 结果问了叶家,叶家竟也没意见,叶大林并不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是宁愿快点搞完。然而他又让人来提醒了一句道:“听说启官已经将戏班送到你家了?”——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提醒吴承鉴:人家把“订金”都付了,关于推选新的总商的事情你也得着手进行了。 吴承鉴回道:“近日就办,两不耽误。” 于是吴叶两家便把婚事办了起来,同时吴承鉴又放出了风声,准备向吉山老爷提议重选十三行总商,这一下把整个西关都轰动了。 众人都想:这吴叶两家原本是闹翻了,现在又要联姻,听说还准备互换许多产业,这是要重新结盟了,看来昊官是对总商之位势在必得啊——不然为什么放着翻盘夜之前的几桩仇怨不报还做了叶家的女婿,娶的还是个庶出。 因此观望的观望,看热闹的看热闹,上门串消息的串消息,犹如一窝窝骚动的老鼠。 —————— 西关街上热闹非凡,花差号却冷清了下来。 自那晚神仙洲酬谢宴之后,昊官就再没来过,不但如此,近日连周贻瑾都准备搬走。虽然吴家流向花差号的银流没断,但外人哪知道这内里的事情?自不免有诸多猜测。 就连王妈妈也不稳了,几次上船来唉声叹气,每次都说:“女儿啊,你这次真的做错了啊。” 疍三娘却依旧若无其事,只是被王妈妈三头两日来一遭也是有些烦躁,便对碧荷说:“收拾一下,我们到义庄去住几天。” 义庄虽然也在河南,但更加偏远,并不与潘家园靠在一起。碧荷道:“姑娘,你可想好了,去了义庄那边,离昊官可就更远了。什么时候他想起了你,要来都不方便。” 疍三娘淡淡道:“我之于他,往雅里说是知交,往俗里说就是他的外室,他办喜事我本来就该躲远一些,免得碍着了他的喜事。” 说着就真的搬到义庄去了——那里正大搞建设,疍三娘到了那里之后也没闲着,而是下到田地里、船排上,帮忙安排各种生产建设。 但她那两句话却很快传到吴承鉴耳朵里,吴承鉴气得在书房里狂砸杯盏,大怒道:“她要吊着我,好啊,让她吊啊!等成了亲,我就带着新娘子到花差号相亲相爱给她看!” 所有的下人都被挡在书房外,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只有吴七一个人在书房里承受着吴承鉴的怒火。他心中暗暗叫苦,回头寻了个机会跑到曼倩蓬莱,向周贻瑾请教该怎么办。 周贻瑾道:“什么都不需要办,这不是你的事情。” 吴七道:“可看着昊官这样跟三娘耗着,我心里也难受啊。” 周贻瑾道:“这桩婚事有里外三层意味。最外层的意味就是满西关的人说的,是吴叶联姻结盟。但往里一层,知道的人就没几个了,大概也就我们几个,才晓得这里头有意气用事的味道,昊官是在跟三娘斗气呢。他是发起狠来要气三娘一气,不过真的随便找个人成亲,又会耽误了一个女孩子的终身,这却不是昊官愿意做的事情,不料这时候那位叶家三小姐撞了上来,刚好提出了这桩交易,于是昊官就顺水推舟了。” 吴七道:“可是当日那桩交易,叶三小姐只是说愿做侍妾啊。” 周贻瑾淡淡一笑道:“对一个女孩子的终身与清白而言,为人妻妾都是一样的,妾还不如妻呢。但对昊官来说,纳一个侍妾,刺激不到三娘什么,所以不如明媒正娶。只不过他是没想到三娘这般沉得住气,一点都不受激。” “这一层我也是想到了。”吴七说:“可还有一层是什么?” 周贻瑾神色微微一凝重,道:“还有一层…此刻我便说了,你也是不懂。” 吴七走后,周贻瑾对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喃喃:“其实这个世界上,谁不是身不由己呢。” 这时候戏班的一个俊俏极了的旦角过来,请周贻瑾指点惊梦一折中的几个细节,看着小旦角婉好的容貌,周贻瑾笑了起来,不再想那些烦心的事情,投入到戏班中来。 —————— 西关吴家大宅里,蔡巧珠和穿隆赐爷一内一外开始忙碌了起来——既要办婚礼事宜,又要安排搬家,反而是吴承鉴,于这桩婚事上他是个甩手掌柜,因看家里各种进进出出的十分繁杂,就干脆住到宜和行去,诸大掌柜但有公事找他,在这里也会更加方便——这里有一个起卧的房间,当初吴承钧在最忙的时候有时候十天半月都住在这里。只是行里生活配备毕竟太过简朴,把事业当生命的吴承钧能习惯,惯于享受的吴承鉴却不可能久呆。 吴承鉴的办公方式与吴承钧不同,吴承钧几乎事必躬亲——不然也不会短短几年就积劳成疾了,吴承鉴却是抓大放小,上午接见了六大掌柜,到下午就没他什么事情了。 宜和行的位置临江靠水——毕竟大宗货物运输以水道运输最为方便,成本也低——靠近码头的是仓库,靠近街边的做店铺,兴成行和宜和行挨得极紧,几乎是贴在了一起,两家最邻近的仓库还共用一道墙壁。 兴成行过去就是同和行,同和行再过去就是万宝行,万宝行再过去就是宏泰行——一个个的商行,一座座的仓库,连成了一片百年繁华。大半个中国的出口货物从内陆各省汇聚到此,进了仓库,跟着运往外洋,然后收回一船又一船的海外白银。 吴承鉴坐在骑楼上,望着江水,心想:“从这里下船,小艇一划就进入白鹅潭了。”小艇向左可以去神仙洲,向右可以去花差号,但没有疍三娘的神仙洲令人意兴阑珊,而花差号…现在连花差号她也不在了。 吴承鉴一阵烦闷,然而又有些担心起疍三娘来,心道:“她去义庄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想着想着,忽然唤来了吴七:“走,开一艘快艇。” 吴七这几日见吴承鉴闷闷不乐心里正担心,闻言喜道:“去神仙洲吗?” “去你老母的神仙洲!”吴承鉴道:“去义庄。” “义庄?”吴七愕然:“什么义庄?” —————— 疍三娘购置建成的这座义庄位置偏僻,远在河南岛东南面,靠近沥滘岛,这里本来土地贫瘠,是疍三娘花了钱整治成一片桑基鱼塘,然而受地力所限,所产也只是中中。 而靠水的地方,又整治了一排的渔村,周围种植树木把义庄围起来,这片树木既是一道林墙,树干长粗了将来又能做棺材,树墙所围的桑基鱼塘加上这个渔村,便是整个义庄的产业,在建成之后将靠这两项来作为义庄的主要收入来源。 义庄周围的田都佃出去,不收银租,收上粮食来直接作为义庄的口粮,渔村、鱼塘为渔村提供鱼肉,桑树所产蚕丝让义庄里的人自己织丝卖点小钱,作为一点创收副业——所有的这些加起来折成白银的话,少得会让十三行的保商们笑话,然而如果运作得好的话,又足以给百来个孤女老弱生养死葬了。 这座义庄的资金来源大头其实都出自吴承鉴,但他自己从没来过,这回是首次踏足。渔村和桑基鱼塘都已经在运作了,如今是冬天全歇着,但义庄里面却正在起屋子,吴承鉴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里正在起一排又一排的屋子,每一间都狭小憋窄,只能容下一张小床,一个柜子,一张小桌,此外就连回旋空间都不大——睡一个人略宽松,住两个人就显得挤了。每排屋子有个公用的灶台,整个义庄有个公用的澡堂子。 吴承鉴和吴七、铁头军疤一路走着,也不问路地随走随看,这些屋舍的设计图其实他都看过,但看过图纸和亲眼看见毕竟是两回事,住习惯了大宅子的人,陡然看见这些房屋不禁皱眉道:“这些屋子也起得太小了。” 吴七也道:“对,这怎么住人啊!”他的房间也不止这么大啊。 铁头军疤却说:“这些房子通风、采光都很好。墙壁屋瓦也都很厚实,扛得住风顶得住雨,做饭睡觉又都方便,都是好房子。我将来老了,也在这里弄一间住吧。” 吴承鉴骂道:“你这话说的忒没出息!我一年给你的银子就够你在广州城内起一座大宅子了,要是跟我跟到你老了,自己去办个小商行都足够了,说什么来这里住的丧气话。” 铁头军疤却说:“省城里的大宅子花费太大,眼红的人也多,不如这里,几斤粗米就能过一日,三亩田租就能过一年。也没人眼红也没人嫉恨,这里才是能长久的。” 吴承鉴就不说话了——实际上这本来就是这座义庄规划的本意,当日疍三娘想建这座义庄,却不希望这座义庄建成之后会变成一个吸吴家血的无底洞,所以周贻瑾就给她做了全盘的规划,选择了这么一个偏僻贫瘠的地方,因为偏僻贫瘠所以不会跟别人造成冲突,也因为偏僻贫瘠,所以建成之后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多半也不会来争夺——一个产不出多少现银的地方,争来做什么? 就连房子的设计也都贯彻这个思路:虽然把屋子建得坚固结实耐用,但却狭窄寒酸,让富贵者见到之后不起来夺占之心,却足以让老弱们养老送终。 第一百二十章 和好 三人走到一片工地,只见疍三娘正在那里忙活着,这时她扎起了头发,在冬天的寒风里也忙得满额头的汗水,不停喷出白汽,身上沾着泥土水浆,从头到脚哪里还有半点花魁娘子的风韵? 吴承鉴却一下子将这场面记到了心里,在他眼中,神仙洲那些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花魁娘子们,连眼前疍三娘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见到了她,这段时间的烦闷、怄气,刹那间都消散了。 疍三娘也瞥见了他们仨,停下来道:“你们怎么来了?” 便有工头看出了端倪,接过了指挥让疍三娘且休息去。 疍三娘把三人接到了一个小屋子里头,给三人倒了茶水,茶水倒出来后才想起这是工人们喝的劣茶,忙说:“唉,花差号的茶叶没带过来,你应该喝不惯。” 正要想想办法,吴承鉴已经拿起尝了一口,皱眉道:“你这几日就喝这个?” 疍三娘笑道:“就是拿来解渴,有点茶味不像白水那样难喝而已。” 吴承鉴道:“这比白开水还难喝。” 吴七看看两人要说梯己话,便拉着铁头军疤和碧荷出来了。 屋里头再没第三个人,吴承鉴道:“行了,别跟我怄气了,回去吧,这里实在不是人呆的。” 疍三娘道:“我也不是跟你怄气,其实早想过来出点力气。” 吴承鉴道:“这整座庄子的钱都是你出的,还嫌不够?” 疍三娘道:“出钱和出力气是两回事。再说,我的钱都从你那里来,这钱其实也是你出的。” 吴承鉴皱眉了:“你还跟我分这么清楚!” 疍三娘这几日终日劳作,心思有处摆放,胸襟就明朗了许多,笑道:“好啦,是我的钱。不过只是投钱,和亲手打下地基,这感觉毕竟不同。” 吴承鉴道:“听你这么说,难道打算等义庄都起好了你才回去?” 疍三娘的确有这意思,她这几日忙碌下来,竟然都有些上瘾了,几乎就想留在这里不回去了,但看看吴承鉴紧皱的眉头,就知道若自己真这样说,一场新的冲突势必爆发,她不想再与他怄气,内心便妥协了,说道:“等这一排房屋都起好了,把第二批的地基材料都安顿好,我便回去。” 吴承鉴道:“那得多久?” 疍三娘道:“约莫一个月吧。” 吴承鉴怫然,手里的茶杯重重一顿:“那不是得在这里过年?” 疍三娘柔声说:“已经有第一批老弱住进来了,新到一个地方,她们都有些惶然,我陪着她们,也能让她们把这个年过好。我知道我这样子有些任性了,但你就由得我一回,好不好?” 吴承鉴听她软言软语的,心也被说软了,才道:“行了行了!” 两人这腔气便都过去了,慢慢把话说开,吴承鉴吐了一肚子苦水,这段日子经历的事情,都不是他喜欢的。 “知道潘家的那个昆曲班子么?当初启官把这个班子建起来后,我不知道垂涎了多久。要知道广东地面粤曲自然是好的,可昆曲就不行了,神仙洲的那些戏班,也就能哄哄广州本地的土老财,其实腔调都不正的,贻瑾怎么调教他们都改不过来,但潘家园的那个班子,一开始请的就是明师,用的角儿又都是江南籍的,那鼓乐一起,角儿开腔一唱,不知道的还以为人不在广州而在苏杭呢。” 疍三娘道:“那现在这个戏班子落到你手里了,不正好完了你的心愿。” “最操蛋的事情,就是这个了。”吴承鉴骂道:“当初我看着这个班子流口水,潘有节混蛋得很,故意老逗弄我却又捂着半让看半不让看,我越得不到心里越痒痒。现在潘有节把戏班送到我手里了,我竟然发现自己没兴趣了…唉!也不知道再过几年,我会不会变成和大哥一样,整天把打算盘看账本当乐事趣事了…”他忽然露出个恶寒的表情:“咦!日子要是过成那个样子,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疍三娘笑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把打算盘看账本当乐事趣事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恶心了。” 吴承鉴道:“才不要呢!太他娘的恶心了。” 疍三娘微笑着:“都顺其自然吧。” 两人就在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只是有意无意地都避开了吴承鉴的婚事,吴承鉴这时是有些后悔的,只是事情进展到现在也回不了头了,而疍三娘那边也不想为自己添堵。 屋子外头,碧荷拍拍胸口,低声说:“好了好了,总算是和好了。这段日子可担心死了我。” 吴七也笑着说说:“我也是呢,这段时间明明诸事顺遂,可昊官却总是憋着一张臭脸,我就知道,只有三娘才能让他开怀一笑。” 看看天色已晚,他们三人就准备在义庄吃了一顿晚饭——是吴七亲自摆弄的,用一口大锅煮了菌菇为汤底,铁头军疤又去弄了一点野味,再加上附近买来的鱼肉、田地里现摘的青菜(广州这边冬天也能种菜),要打一个大大的火锅。 大火锅才弄得差不多,忽然花差号那边来人,却是呼塔布来访,先去了西关大宅,没找到他的人,吴达成说昊官去了行里,呼塔布又去了宜和行,结果又没找到人,说是昊官架小艇出去了,于是呼塔布又去了神仙洲,见不在又去了花差号,仍然找不到,才有个水手试着跑来义庄这边试试。 吴承鉴听说是呼塔布找自己,一波三折的还不肯放弃,就知道多半有要事,不由得烦躁道:“不知道又要来什么麻烦事。” 疍三娘道:“呼塔布如今是十三行的管事家奴,虽然咱们不用像蔡士文奉承嘎溜那样奉承他,但也不能太怠慢了。快去吧。” 吴承鉴无奈,道:“好吧,我去会会他。” 两人依依惜别。 看着小船远去,碧荷合十祝祷,疍三娘道:“念叨什么呢?” 碧荷满脸都是笑容:“感恩妈祖娘娘,让姑娘一切顺利啊。” 疍三娘连忙也合十说:“不管顺境逆境,都是妈祖娘娘的恩典。” “过了今天,我也就放心了。”碧荷笑着说:“往后就是昊官成了亲,我也不怕了,我看得出他的心啊,还是在姑娘这里。” 疍三娘骂道:“说什么呢,走,去招呼大家来吃大火锅。别把这一大锅好东西浪费了。” —————— 铁头军疤便驾了小艇,飞一般来到花差号,吴承鉴登了船,只见呼塔布正坐在甲板上小酌呢,一旁自有人伺候着,见到吴承鉴,呼塔布就笑道:“昊官这是上哪里访美去了?害得我好找。” 吴承鉴嘻嘻一笑,道:“还不是三娘,她在南面搞了个义庄,我跑去找她去了。” 呼塔布道:“听说过,听说过,建这义庄是大好事大功德啊!现在神仙洲花行里的,个个都说她是菩萨转世。古往今来花魁娘子多了,有几个能像三娘这样,把自己的积蓄都捐出来做这等大善事的?真真是奇女子!回头我也捐一些儿,积点阴德。” 吴承鉴笑道:“若是别的,这点小钱我就替呼管事给了,但这积阴德的事情嘛,我就替义庄的老弱孤女们谢过了。” 呼塔布道:“昊官还叫我呼管事呢,莫非是嫌我是个奴才,不够跟你做朋友吧。” 吴承鉴忙道:“这是什么话!别人高攀还高攀不起呢,呼大哥大我几岁,如果不见怪,那我以后就叫你大哥了。” 呼塔布大喜:“能得昊官叫我一声大哥,我呼塔布在这广州地面也是真有面子了!”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吴承鉴又让吴七把船上珍藏的那坛猴子酒拿出来。 呼塔布道:“酒且不忙喝,今天来是奉了老爷的命来办事,不然我也不会一天里头奔波三四次了。” 吴承鉴忙道:“不知道吉山老爷有什么吩咐。” 翻盘夜当晚,吴承鉴挟威令得吉山也奈何不了他,所以当天晚上两人几乎分庭抗礼。但随着时日的推移,他和吉山的关系又向“正常化”慢慢回归。吴承鉴虽然处处被人捧着,但也不至于就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和吉山平起平坐了。 呼塔布拉了拉吴承鉴的手,低声道:“坊间传闻昊官你想换掉现在这个总商,这是不是真的?” 吴承鉴笑道:“也不算假,我的确打算这两日就向吉山老爷请命,召开保商会议商量这个事情。” “召开保商会议,这个容易。”呼布塔说:“把黑菜头给撵下来,也是应该。” 提起蔡士文,呼布塔就恨得牙痒痒,其实他更恨的是嘎溜,不过嘎溜已经被他收拾了,下一步要收拾的,就是蔡士文。 “不过啊。”呼塔布说:“黑菜头一下来,这总商的位置也就空了。昊官,你是不是也对这个位置有意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是一脸的凝重。 吴承鉴不承认也不否认,笑笑说:“这个嘛,就看内务府怎么安排,吉山老爷怎么选择。至于我,只是安心地当差办事罢了。” “这话可就言不由心了吧。”呼塔布道:“我以兄弟来待昊官,若昊官你再不跟我说个实话,我现在就走了。” 他说着作势要走,吴承鉴连忙拉住了他,笑道:“酒都还没喝呢,急什么。” 呼塔布装着怒气腾腾:“你都不把我当兄弟,我还喝什么酒!” 吴承鉴连忙按住他说:“你这话说的。我跟谁也不能跟呼大哥你打马虎眼啊。好吧,咱们敞开了天窗说亮话。” 明明船舱里没外人,他还是凑近了呼塔布的耳朵,故作秘密地说:“说我吴某人没有这个野心,那是假的,但我吴某人有没有这个想法,也要看吉山老爷和内务府那边是怎么安排不是?若是我有机会,自然要设法争取一下,但如果上头另有安排,我也一定听从。只是我区区一介商人,又哪里知道上头怎么安排?这件事情,可还得向呼大哥你请教了。” 呼塔布一听,这才缓和了颜色,这时吴七刚好把酒拿了来,呼塔布喝了一口,叫道:“好酒!”这才说:“其实这件事情,如果你肯听哥哥的,哥哥就赠你一句,现在这个总商的位置啊,别争!” “哦?”吴承鉴道:“呼大哥你好好替我分析分析。” 呼塔布道:“老弟,你如今的风头一时无二,但这只是风头,毕竟不能长久。论到根基,毕竟还是不如潘、卢、蔡,蔡家如今是动摇了,可潘家却还稳着呢,潘有节前几年之所以没能坐上总商的位置,还不是因为当时他太年轻。现在他年纪也够了,资历也熬出来了,我看上头的意思,这十三行,还是要以‘稳’为主。” 吴承鉴听得连连点头:“有理,有理!” 呼塔布又说:“至于老弟你,你才几岁,着什么急!这几年先把总商的位置让出去,你在后面好好夯根基,等过些年,宜和行的根基更牢靠了,你的年纪资历也都到了,总商的位置,迟早逃不过你的手掌心去。” “不错!不错!”吴承鉴道:“多谢呼大哥指点了,如果不是呼大哥指点,我几乎要误了大事了。只是…” 呼塔布道:“只是什么?” 吴承鉴道:“大哥也知道,做不做总商,我自己嘛其实也无所谓,但这家业大了,底下的人不免有些心大的要胡思乱想。我做着这个商主,一边要秉承上意,另一边也要安抚下情啊。这可该怎么办,待我好好想想。” 呼塔布笑道:“这件事情,就交老哥我来帮你解决吧。” 吴承鉴大喜,举杯道:“那老哥可真是我的贵人!没的说,这杯酒,我先饮胜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再开保商会议 这一餐酒,喝得宾主尽兴,临走时吴七又包了一个大包裹,塞给了半醉未醉的呼塔布。 送走了这个满洲家奴,吴七回来说:“昊官,你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启官争吗?怎么又跟呼塔布这样说,还平白送了这么多银子。” 吴承鉴道:“这都搞不懂,搞不懂你问问你的军师去。” 吴七道:“什么军师,我有什么军师?” 吴承鉴道:“最近你一有什么事情,不就跑去找贻瑾了吗?他不是你的军师是什么?” 吴七哈哈一笑。道:“周师爷对我虽然不错,但咱们是什么关系啊,我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着你了。先前你发脾气的时候我怕触你的霉头,这才去找周师爷的,现在你又没生气,我找周师爷做什么。” 吴承鉴笑了笑,也不计较,他和吴七名分上是主仆,实际上和兄弟也差不多了,就说:“我确实一开始就没打算坐这个位置,但既然有资格问鼎,这个资格也是值钱的,与其平白放过,不如拿出来卖啊。” 吴七笑道:“我们这不卖给潘家了吗?还换回来一个昆曲班子。” 吴承鉴笑道:“这东西又不是茶叶,当然可以一货多卖的,先卖给了潘家一趟,也不妨再卖给吉山和他背后的人一趟。” 吉山和他背后的人,可能是内务府的实权人物,也可能就是和珅。 吴承鉴道:“至于呼布塔,他的跑腿钱迟早要给的,这次只是借个由头,假装我们承了他的人情。” 吴七道:“卖给了潘家,我们赚回了一个昆曲班子。但卖给吉山他们,我们能得到什么?内务府那边是个貔貅,只吃不吐的,不可能给我们银子。” 吴承鉴往自己的脑袋一指。 吴七毕竟机灵,在十三行又多有见识,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喜道:“恭喜昊官,贺喜昊官,哈哈,往后您就要变成老爷啦!” 吴承鉴淡淡道:“有什么好恭喜的,不过是拿来安抚一下底下的人罢了,你还真当一顶顶戴花翎能有什么鸟用?” —————— 西关长年累月都是谣言满天飞,一个谣言还没结束,另外一个谣言就跟着起来了。 最新的谣言就是:朝廷为了表彰吴承鉴承担永定河赈灾后续事宜,捐献有功,可能要赏赐一顶顶戴花翎下来了。 这个谣言一传出,整条西关街都轰动了。 如今整个十三行,也只有一个人头上有顶戴——那就是潘有节。如果吴承鉴再拿下一顶,其中代表的意义足以让很多人展开各种想象。 在这大清天下,只是有钱没什么,只是做官可能清苦,但富豪能弄来一顶顶戴,那可就是又有钱又有地位,大大地有面子了! 这一下,吴家的行情又看涨了。 消息传到叶家,马氏也不禁心动,便来问她当家的,叶大林道:“这事虽是谣传,但无风不起浪,昊官既然能抱上和中堂的大腿,区区一顶顶戴,不算什么。” 马氏道:“若是这样,那他的正妻…可就是诰命夫人了。” 叶大林道:“不一定就有,但很可能会有。” 叶大林见他老婆黑着脸,问道:“又怎么了?” 马氏道了声“没事”转身就走了。 她还没回到,就听到房里传来叶好彩的哭声,马氏轻轻叹了一声,进房来,果然就见叶好彩坐在地上抹着脸哭,见到马氏进来,叶好彩就哭的更厉害了:“阿娘,阿娘,听说昊官要做官了,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马氏道:“刚刚问了你阿爹,虽然暂时还是谣传,但可能会是真的。” 叶好彩道:“那他的妻子…” 马氏道:“或许也能讨个诰命回来。” 叶好彩一听,更是哭天抢地地嚎啕起来。 别人不知道她哭什么,马氏却是清楚的,所以也不问。 叶好彩哭了好一会,才自说自话起来:“那是我的…那是我的!那都是我的!” 马氏不由得也有些闷:“哭什么,都这样子了,有什么好哭的!” 叶好彩道:“可那明明都是我的,为什么偏偏让那条臭鱼弄了去!” 马氏道:“你的?你当初可也嫌弃人家得很。” “我嫌弃,难道你不嫌弃吗?”叶好彩说:“我嫌弃他的那些话,还不都是听你说的。” 马氏被她一堵,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当初她的确也看不上吴承鉴,谁知道这人一转身会变得这么厉害、这般荣耀。 叶好彩哭道:“当初要不是你老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兴许我就嫁过去了…那我现在就是诰命夫人了。” 当初马氏的确不咸不淡说过吴承鉴不好的话,但退婚毁婚,叶好彩在里头也是很积极的,如今把锅全部推到自己头上,马氏几乎就想揍她,然而叶好彩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见她这么伤心,便也不忍,叫道:“好了好了,这事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 叶好彩的哭声一下子收了,一双眼睛直直瞪着马氏:“阿娘,你说什么。” “我说你别哭了。”马氏道:“我再来想想办法。” 叶好彩一下子跳了起来,抱住了马氏:“阿娘,阿娘,快跟我说,还能有什么办法。” 马氏叫道:“现在可不能告诉你!你啊!肚子包着一堆草,现在告诉了你,不小心又要漏风,那办法就不灵了。总之你放心,阿娘不会让你吃亏的。无论怎么样,至少也不能让那小浪蹄子好过!” “对,对!”叶好彩恨恨道:“就算最后真嫁不了给昊官…我也不能让那小浪蹄子好过!” —————— 西关街上的儿女情长、喜怒哀乐,一点也挡不住商业大势的如轮运转。 在一个寒风瑟瑟的早晨,时隔不到三个月,保商会议又再一次召开了。 这一次是吴、叶两家联名,提请粤海关监督吉山召开此会,吉山准了,便将时间定在了今日。 吴承鉴穿上了疍三娘赶制给自己的新棉袄,心情颇佳地来到保商议事处,叶家的轿子已经等在了那里,见到了吴承鉴,叶大林便与他一起进了大门。 跨入议事厅的门槛,门内潘易梁马纷纷起立,拱手叫唤:“昊官,达官。” 卢关桓虽没起身,却也在椅子上点头为意。 和吴承鉴参加的第一次保商会议相比,如今的议事厅更显寥落——毕竟撤掉了两把椅子。谢家没了,吴承鉴就顶上去坐到了神案左侧第二把交椅——这个座位次序是呼塔布安排的,神案左侧第二便是保商第三名,竟是直接让吴承鉴越过卢关桓了。 而叶大林也顶了上来,坐在了神案左侧第三位上,翁婿俩坐在了一起——吴承鉴的上手就坐着蔡士文。 吴、叶两人还没落座,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呼塔布陪着一个人进来了,众人举目一看,不是十三行第一家族的商主潘有节是谁? 潘易梁马心里一突:自从蔡士文继任总商以来,每一次会议潘家都是借故缺席的,今天是潘有节继任商主以来第一次踏足保商议事处,众人便知事情不会简单。 潘有节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正五品即用郎中的官袍,潘易梁马一见,赶紧要口叩头行礼。 潘有节赶紧进了门,扶住了众人笑道:“今天是保商会议,只论商情,不论爵位。” 梁商主马商主心想:“若是只论商情,你穿着官袍来做什么?” 潘有节已经在与众保商团团作揖,众人都急忙回礼,叫唤着“启官”,便是蔡士文、卢关桓也都起了来,只是蔡士文的一张脸越发的黑了。 众人寒暄毕,潘有节便坐到了神案右侧第一张椅子上,这是议事厅的第二把交椅,然而潘易梁马心里都想:“今天过后,这议事厅的前两把交椅只怕就要换一换了。” 那边蔡士文举目望去,只见卢关桓半阖着眼睛,吴叶翁婿低声说笑,潘易目光闪烁,梁马只看着卢关桓——想当初他与谢原礼同盟,又与吴家有亲,吴家又牵连着叶家,只要不影响自家利益,叶家一般也不会反对自己,更有潘易两家唯自己马首是瞻。 正因如此,这几年每次召开保商会议,议程还没提出来,蔡士文基本就知道必定能成,因为他已经掌控了大半个十三行,谢原礼一动议,潘易马上跳出来力挺,再跟着吴家跟从,叶家默认,就算再有什么杂音基本也影响不了大局。 然而现在形势全变了,整个议事厅里头,他竟找不到一个能附和自己的,谢家没了,吴家反目成仇,潘易也一个多月没跟自己通过声气了——这是他当上总商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势孤力穷。 他低下了头,却又不服输地昂起了头,就算形势再怎么恶劣,他也要撑着。这是一种粤西人特有的倔强。不管胜负如何,为了一口气他也要挺下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第三任总商 这是呼塔布重夺权柄后第一次监控保商会议,不免志得意满,他爽了爽喉咙,说道:“好了,今天我奉了吉山老爷的意思,召开这次保商会议,咱也不废话了,直接入正题。前一段时间,西关多事,连带着广州也不安稳,吉山老爷听说十三行这边流言颇多,似乎有人认为应该把总商的位置换一下。所以吉山老爷就让我把大家召集起来,问问大伙儿的意思。” 虽然他口里说是“吉山老爷让我问问大伙儿的意思”,但谁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欲彰之盖,谁会认为真的只是来问问意思?若没有换人的意图这话根本不会出口。 官场的事情,听话听音,有时候不用说明白了,看看风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潘易梁马心里都已一突,暗道最近的谣言果然都不是空穴来风,上头真的要换掉蔡士文了。 吴承鉴和叶大林对望一眼,叶大林给了个眼神,大概就是说你来开口吧。 吴承鉴正要开口,忽然中通行潘商主已经跳了出来,大声道:“吉山老爷说的没错,过去这段时间,我们十三行真是乱象丛生。有人把持权柄,欺上瞒下,把万岁爷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把内务府的交代都当耳边风,更辜负了吉山老爷的信任,这才搞得西关街上怨气沸腾。” “不错不错!”又见康泰行易商主站了起来,慷慨陈词:“何止是怨气沸腾,简直是商不聊生!也是吉山老爷明鉴,终究没被奸人欺瞒下去,如今也是时候清理一番了。” 吴承鉴心下有些愕然,不由得望向叶大林,叶大林下巴微抬,朝向右前方,吴承鉴顺着望去,只见潘有节坐在那里,脸上保持着微笑,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卢关桓也将眼皮抬了抬,朝他的左侧一瞄,随即又将眼皮半阖了。 “启官这棋走的可真是谋划深远。”吴承鉴心想:“原来潘易两家,早就已经被他收了。” 那潘、易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提名地把蔡士文数落得体无完肤,蔡士文的一张脸本来就黑,这时更是黑得如同涂了墨汁一般。 听他们说了好一会,呼塔布才笑吟吟地说:“原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乱成什么样子啊。” 潘、易一听这话,心下领会,口风微转,又把污水泼一小半到嘎溜那边去,反正一条死狗,不踩白不踩。 呼塔布与嘎溜结仇最深,听得十分享受,等听得过瘾了,这才问吴承鉴叶大林道:“昊官,达官,你们觉得呢?” 吴承鉴和叶大林对视一眼,这一次叶大林是公开给了个明显的眼神,手作请势,吴承鉴才说:“我和达官都认为,吉山老爷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眼下的这位总商也坐了好久了,或者也是时候让其他商主提提意见,如果大家真的觉得有必要,那不妨再选一次。” 潘、易齐声道:“不错,是时候再选一次了。” 三江行梁商主、顺达行马商主都一起向卢关桓看去,只要卢关桓给一个暗示,他们就准备加入“倒蔡”的行列里去。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卢关桓开口说道:“诸位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老夫以为十三行也没乱到诸位所说的那个地步。两三个月前的乱局有其特殊之处,很难说就能怪谁怨谁。古人说的好,一动不如一静。我看嘛,如果现任总商没有什么确凿的大罪名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几句话说出来,可是大出所有人的意料,卢关桓一向跟蔡士文对着干的,本来以为潘有节一出手他多半会落井下石,可没想到他竟逆流力挺蔡士文! 呼塔布一下子就黑了脸,潘有节也微微侧头,虽然不至于就露出不悦的神色,但眼神之中还是微感意外。就连蔡士文也诧异得很。 梁马两位商主对望一眼,终于决定跟进,便一起说:“卢商主所言,也有道理。” 这样一来,有四家同意换总商,三家认为不如照旧,双方势不均而力可敌,也不算是一边倒。 呼塔布主持十三行行务有些年了,水平比嘎溜高不少,虽然恼怒却也没有把气全摆在脸上,只是不咸不淡地问道:“不知潘官人、蔡总商是什么意思?” 潘有节虽然不是总商,但他有御赐的顶戴,所以还是压了蔡士文一头,这时且不说话。 蔡士文沉声说:“事情既然涉及到在下,在下不宜开口。但是蔡某还是要说一句:这些年我对十三行、对粤海关、对内务府、对万岁爷,所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 呼塔布呵呵了两声,道:“好一个问心无愧。”又问潘有节:“潘官人觉得呢?” 潘有节笑笑道:“既然大家意见不同,多言无益,老规矩,投筹决定吧。” 呼塔布笑道:“说的好,就是这个理!那就投筹决定吧!”他暗中算了下人头,就算卢关桓再搞鬼,按照眼前的局面,投筹了蔡士文也是输。 角落里的书记就拿出来九根竹筹,呼塔布道:“在筹上直接写商名,若是蔡总商还能得到五筹,那这张椅子就不妨继续坐。”说到最后一句,言语之中已经夹带着冷笑,同时环顾一圈,他威胁不到有两广总督罩着的卢关桓,却不妨将梁、马给狠狠盯了一眼。 梁马两位商主也是暗暗叫苦,如果可以他们真不想得罪这位海关监督府的管事,更不想得罪潘有节,然而卢关桓既然当面硬杠,他们就算不明白卢商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从了。 众人分到竹筹之后,吴承鉴第一个道:“笔墨。” 潘易虽然有心拍潘有节的马屁,却也不敢抢吴承鉴的风头。 吴承鉴取了笔墨,就在竹筹上当众写了个启字,投到了筹筒之中——他作出如此气势,既是对潘有节的一种公开表态,也是对下四家的一种无形威压。 潘有节果然投来目光,脸上带着微笑。 吴承鉴又将笔递给叶大林,叶大林顺手接过笔,也写了个启字投了。 潘易两个商主也抢了过来,跟着写好投筹,都是“启”字。 书记把笔墨端到梁马面前,梁马面面相觑,看看潘有节,看看吴承鉴,一时不知该如何动手。 卢关桓道:“拿来!” 书记只好先拿到他跟前,卢关桓提了笔,当众写了个“宝”字,这是蔡士文的商名。 潘易两位商主都是心里暗叫厉害,心想这不仅是要跟呼塔布过不去,还是要跟潘有节正面杠上的节奏?甚至不惜开罪最近风头正劲的吴承鉴? 然而卢关桓都已经如此表态,他们也只好跟随了,便都咬紧牙关,写下了个“宝”字。 书记又将笔墨拿到蔡士文跟前,蔡士文哼了一声,竟也在竹筹上也写了个宝字。 等笔墨拿到潘有节面前,他犹疑了一下,他原本的计划是蔡士文墙倒众人推,九个保商随随便便能拿六七票,自己直接投弃权以保风度,没料到卢关桓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拼着得罪人也要保蔡士文,蔡士文又全没半点谦让之风,竟然当众写了自己。 这时潘有节若再弃权,这一轮投筹就算打平,之前自己给出去的东西都打水漂了,不得已,只好也提笔写了个启字,投了自己。 虽然这也是意料中的结局,但呼塔布也是看到这里才算安心,笑了起来,道:“统筹,统筹。” 书记又按照程序,当众把筹唱了一遍,最后得出启官五筹、宝官四筹的结果。 呼塔布笑吟吟的,来到潘有节面前道:“启官啊,恭喜恭喜,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十三行的第三任总商了。” 潘有节微微欠身道:“这是大家的抬举,当然还要看吉山老爷那边的安排,以及内务府的决定。” 呼塔布笑道:“人心如此,我家老爷岂能不顺应众情?内务府那边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吴承鉴看他这般监控了这一轮保商会议,虽然未见有什么惊人之语,但就水平来说还是比嘎溜好多了。 这轮会议到此也就算结束了。吴承鉴和叶大林都正要过来恭喜潘有节,潘、易两位商主已经溜上去,哈腰点头地给潘有节道喜。 蔡士文向卢关桓走了过来,他的脸色竟没那么黑了——毕竟九票里头得了四票,只是以微弱劣势输了,也算保全了颜面,而这一切都有赖于卢关桓,所以就要来向他道谢。 不料卢关桓仿佛没看到他正向自己走过来一般,先一步转向他身边的潘有节,拱手祝贺道:“恭喜启官了。令尊主持十三行多年,未有纰漏,至今仍有遗泽,启官子承父业,料来也必能为西关商群谋一番福祉。等什么时候内务府下了正式委任,卢某再来道贺。” 蔡士文尴尬地呆在当地,进退不得。 潘有节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对卢关桓作揖道:“茂官客气了。今后西关街上的事务,还需要茂官多多支持。” 两人当下握手,似乎就尽弃前嫌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红货 眼前的局面,可让梁马两位商主更看不懂了,心想潘有节卢关桓两人,看着不像有牙齿印的样子啊,怎么刚才卢关桓又逆势硬怼?而当众投筹支持敌对方这种事情,潘有节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揭过去了?但他们也是实在不想得罪潘有节的,赶紧跟着卢关桓的步伐,上前躬身道喜。 潘有节笑道:“若是朝廷真的下达恩旨,内务府当真眷顾,到时候还请梁商主、马商主拔冗到潘家园一聚。” 梁马听他竟然当众请客,那是对刚才的事情也不以为忤么?这位启官的心胸当真如此开阔? 他们两人又惊又喜,卢关桓已经轻轻一笑与众人告辞,第一个离开了议事厅。 吴承鉴看了一眼卢关桓高大的背影,心道:“卢关桓这是要告诉启官:自己没打算和同和行作对,也不是真的支持蔡士文。” 他马上又想到了卢关桓背后的靠山——代表朱总督的那位师爷蔡清华。 卢关桓不需要和潘有节有什么矛盾,也不需要和蔡士文有什么交情,但呼塔布代表了吉山,吉山背后又站着和珅,那呼塔布想支持的,卢关桓就要反对,呼塔布想要反对的,卢关桓就要支持,这就是一种立场的表态了。 潘有节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反正结果还是一样,便不打算和卢关桓因此事而结梁子,至于梁马的跟随,于堂堂启官来说根本不足为意。 吴承鉴心念微转已把这些想明白了,那边叶大林也已经想通,翁婿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蔡士文的脸一下子黑得很难看,哼了一声,甩袖子走了。 吴承鉴和叶大林这才上前,简单地一起说了一句“恭喜”,潘有节上前来两步,一手握着一个人,笑道:“今天是我的小喜事,接下来就要办你们两家的大喜事了。听说婚事要在河南举行?若是不弃,到时候我也来喝一杯喜酒吧。就不知这证婚人已经定了没有?” 叶大林眼睛一亮,笑道:“没定,没定,若是启官能为他们两个新人证婚,那可是他们两个小的的福气了。” 吴承鉴虽然不想搞得这么复杂,但潘有节既然已经开了口,他也就不好驳了。 —————— 这一次保商会议的结果很快就传遍西关,犹如一颗炮弹炸在了火药堆里,一下子又引发了街头巷尾的热议,潘有节会替掉蔡士文大伙儿早猜到了,反而没有什么人谈论,反而是卢关桓当场硬怼却是出乎众商户的意料之外。 不过能在西关立足的生意人就没一个蠢的,慢慢地众人也就琢磨出了卢关桓的意思来。 今天的这一场投筹,几乎是当众摆明了两广总督的势力已经进入到了十三行,而不计算潘、蔡的话,剩下的三筹对四筹,基本也就是当下朝廷两派势力在十三行里的势力划分了。 好事者说的口沫横飞,稳重者却不禁暗暗摇头,均想:“十三行内部搞得如此壁垒分明,往后西关就要多事了。” —————— 吴承鉴从保商会议处出来,轿子没走出几步,忽然有人追上来说呼塔布管事请他回去。 吴承鉴有些奇怪,却也只能打道又进了保商议事处。进门之后,又被呼塔布领到后花园来——这保商议事处吴承鉴不知来了多少回了,但进入这后花园却还是第一次。 吉山翘腿坐在凉亭里头,手里还在逗着鸟,见到吴承鉴才放下逗鸟棒,也不说话。 吴承鉴虽然不像翻盘夜之前那样,不敢看到吉山的第八颗纽扣以上,却也不能如同刚刚翻盘时一般在吉山面前嚣张,老老实实行了礼,吉山心想这小子还算识相,便就着台阶下了,道:“以后昊官来见我也不用这么多礼,呼塔布,给昊官看座。” 呼塔布搬了个凳子来给吴承鉴坐了,然后立在一边。 后花园中再无第三个人。 吉山这才说:“刘公来信了,说你事情办得不错,和中堂那边也着实夸奖了你几句。” 吴承鉴脸上现出受宠若惊状来,口中说:“小的什么人,竟然能劳动和中堂谬奖。” 吉山也不管他是真的惊喜还是在做戏,嘴角一个冷笑,道:“刘公信中另外交代了一件事情,是一批北京运来的货物,要放在你行中。本来这事是谢原礼在经手,但现在出了这个事情,就只能交给你去办了。” 吴承鉴道:“监督老爷放心,既然是刘公交代下来的事情,小人一定办得妥妥帖帖。就不知道这批货物是什么,买家是谁,到时候我们要卖到多少钱才好。” 反正和珅交代下的生意,就算是赔本买卖吴承鉴也会把它补贴成赚钱买卖。 “这些你都不用管。”吉山道:“买主是去年就联系好了的,本来要今年秋交运船,因为出了一点意外耽搁了,所以只能推迟一年,你只管把货放在你仓库里就好了,等明年时间到了,刘公那边自然会告诉你怎么做。” 吴承鉴不再多话,也就答应了。 吉山又说:“只一件,这些货物封存之后,你也不许私开,否则就是重罪。” 吴承鉴心里一紧,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吉山道:“行了,货会在今晚送抵,你今晚去仓库等着。” 吴承鉴心头蒙上一层不祥的黑雾来,心想以和珅的权势,得是什么样的货物,需要在夜里运来?而且收货这种事情,一般也就是掌柜的清点入库,大掌柜都不一定会在场了,需要让商主去亲自监督,此事自然非同小可。 他便回了宜和行,路上先让人去河南找周贻瑾回来。 周贻瑾赶到宜和行,两人商量了几句,周贻瑾说:“我觉得这事可能是‘常例’,只因现在谢家到了,蔡家恐怕也会离心,刘全不能信任蔡士文,所以这‘常例’就改到了你这里来。” 吴承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 “你担心什么呢?”周贻瑾见他犹豫:“就算这货有什么蹊跷,但既是和珅的生意,他肯定会前前后后都摆平,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这个我也知道。”吴承鉴叹息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头顶上的这个‘和’字,可就要越描越黑了。” “这不是早就注定了的事情吗?”周贻瑾道:“从我们发现‘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定下应对策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嗯,也是。”吴承鉴道:“多想无益,还想来做什么!” 等到晚上,果然呼塔布监督着一艘船开到码头,吴承鉴让铁头军疤亲自带人去卸货。货物倒是不多,几大口箱子而已,只是箱子里都贴着封条——竟是连是什么东西都不让吴承鉴看。 吴承鉴为了这批货物,特地辟出仓库中一个小房——保商们的仓库本来就是库中套库,既有存放大宗货物用的场所,也有各种防火防贼的小房间,用来放置各种珍奇红货的。 货物搬进去后,吴承鉴锁了内门,又锁了外门,两把钥匙自己收起来一把,另外一把钥匙交给了呼塔布,呼塔布又在门外贴上了封条。 看看吴承鉴一脸凝重,呼塔布摆摆手,周贻瑾便带着所有人都出去了,呼塔布才说:“昊官,你在担心?” 吴承鉴拉着他道:“呼大哥,你给我透个消息吧,这些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呼塔布低声说:“不过你放心,这事不是什么局,真的就是一批红货,嘎溜上任才多久?这事本来还是我经手的,所以我清楚得很。往年也都有这种事情,或者封在谢家,或者封在蔡家,等货交割清楚就没你什么事情了。从来没出过事。总之你听我的,管好下面的人,只要别弄出幺蛾子,我保你平平安安。” 呼塔布走后,周贻瑾走了进来,两人看着封好了的两重门,吴承鉴道:“你觉得是什么东西?” 周贻瑾道:“不知道,但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吴承鉴道:“要不要弄出来看看?” 虽然贴了封条,又锁了两重门,但他们要是真打算看,广州奇人异士多得很,未必就没有办法。 周贻瑾道:“我不想看…你最好也别看。” 吴承鉴道:“我们替掉了蔡谢,来的果然不只是好事。” “事情总是有得有失。”周贻瑾说:“‘饿龙出穴、众兽分食’之局你虽然做出了选择,但其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不过从各方反应来看,这事应该真的是常有的,只要防备好蔡士文不要出岔子就可以了。” 吴承鉴道:“蔡士文?” 周贻瑾道:“蔡士文在吉山手底下多久了?多半知道此事内情,如今他已经被踢出局,若因此生仇搞你一把,就可能拿这东西来做文章。不过如今他已失势,只要防备得好,其实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也只能如此了。”吴承鉴一甩沉重的脸色,笑道:“天掉下来当被子盖,反正连那么坏的局面都经历过来,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不是偶遇 宜和行的环境不算好,周贻瑾可不想在这里过夜,就要连夜回曼倩蓬莱去,正坐船渡江,横的里看见一艘两层楼船在江心飘荡,风吹过飘来几句戏曲,却是《紫钗记》,周贻瑾细细听着,听出了几句很明显的新会腔,心道:“是卢关桓送给师父的那个小生。” 他坐的船离楼船有些近了,但如果装不知道也能绕过去,然而周贻瑾心里想了想,还是让把船开过去,通了姓名,上头就下来那个俊俏小厮——果然是蔡清华贴身的那个——小厮看到周贻瑾眉花眼笑,迎了他上去。 蔡清华见到了他,笑着:“是贻瑾啊,真巧。咱们俩师父缘分不浅,在这里也能遇到。” 周贻瑾上前,含笑道:“上次送的一点心意被师父丢了,我本以为师父恼上我了呢。” 蔡清华哈哈一笑,道:“我恼谁也不能恼你啊。”摆了摆手,那小生就停了唱词,下楼去了,那个俊俏小厮上前来斟了酒,也下去了。 周贻瑾道:“师父,可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教训徒儿?” “你早出师了,我哪里还能教训你。”蔡清华道:“你一定要攀着吴承鉴,我有什么办法,然而师徒一场,我还是要最后跟你说一句: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吴承鉴,那就该规劝几句,让他不要一条路走到黑。” 周贻瑾道:“吴家没有一点对朱总督不敬的意思,正如贻瑾没有一点对师父不亲的意思。” 蔡清华冷笑道:“这等暧昧手段,只好去骗官场新丁。在真正要紧的事情上不松口,那他就是和珅那边的人。贻瑾,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若他还不弃暗投明,往后便是敌我分明——那时候休怪我不择手段!” 周贻瑾道:“不管师父如何对我,我只以初心对师父。不管总督如何对吴家,吴家只以初心对全局。” 蔡清华冷笑道:“什么初心,什么全局!” 周贻瑾道:“翻盘夜之前的见面,承鉴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吗?吴家只打算做一个纯粹的商人,并不希望陷入官场的泥潭之中。” 蔡清华仰天而笑:“他抱和珅的大腿,为和珅筹钱,为和珅办事,而和珅投桃报李,如今已让手下的人在给吴承鉴运作顶戴花翎了,这样的行事,还叫不涉官场?这样的人,还能叫纯粹的商人?” 周贻瑾叹息道:“有些事情,他也是身不由己。” “什么狗屁的身不由己!”蔡清华道:“其实还是不肯放下嘴里的骨头罢了。罢了罢了,我还跟你说这些话作什么!下去下去,往后我再不想看见你了。” 他摇了铃铛,心腹书童就上来了,周贻瑾无奈,只好下了楼,回了自己的船,两船渐渐错开,楼船上又传出戏曲来。 周贻瑾心道:“刚才这个小生腔调里的新会调,比第一次听的时候还明显几分。本来曲中夹杂新会乡音,是教导师父为了逢迎卢关桓刻意安插的,上次经过昊官指点,按照常理来说,应该已经去掉了。然而不但没有,而且还更明显了,这不合常理。” 于是他就猜到:“这趟不是偶遇,师父是故意引我过去。可是他引我过去,目的是什么呢?” 跟着他又想:“我从曼倩蓬莱出来,是临时被昊官叫来,师父要在这里伏我,除非他算准我会在这里经过,可他怎么能算准我在这里经过?难道是他安插了人手,监视着宜和行,或者是监视着昊官,或者是监视着我?” 想到这里,他又更进一步:“就算师父算准了我在这里经过,但他的人为什么就这么凑巧在这里?楼船,戏子…这排场可不是急急忙忙赶来的…这是一早就在这里,或者因为什么事情,而来到了这附近。” 红货…蔡谢…蔡清华… 一个个的影子在周贻瑾脑中晃过。 这时船已经到了珠江南岸,正要转入一条河涌,周贻瑾叫停了,命取灯、纸笔,写了一张条子,封好了,交给了吴小九说:“你坐小船回宜和行,亲手交给昊官。昊官如果睡了也叫他起来接信。如果中途出什么岔子,你就把纸条吞了。” 吴小九应了声是,坐小船飞速赶回宜和行,吴承鉴已经睡着了,吴七拦着他,吴小九道:“师爷说了,昊官睡了也得叫起来接信。” 周贻瑾是整个家族里头,唯一一个能在公事上替吴承鉴做主的,吴七无奈,只能去把吴承鉴叫醒,吴承鉴睡不踏实自是没好脾气,烦躁地接过纸条,打开一看,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来,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 周贻瑾的纸条写的是文言文,如果翻译成大白话,那意思就是—— 蔡士文可能已经投靠了我师父。 我师父可能已经知道红货的内情。 接下来估计会有针对红货的密谋。 小心! —————— 吴承鉴既得了周贻瑾的警戒,马上进行多方戒备。 疍三娘也从周贻瑾那里听到了风声,既然有正事要做,就顾不得义庄的工程了,赶紧回了花差号。 这几日吴承鉴轻舟入义庄之事已经在神仙洲传开了,不知道多少花行娘子暗中艳羡着吴承鉴的痴情,又不知道有几个花魁在佩服疍三娘的手段,更不知有多少老鸨明里暗里教训着自己的女儿们,让她们往后好好学学:“看看,看看!这才是一代花行魁首的本领,就算那边正室要抬进门了又如何?新郎的心还被牢牢抓着呢。”。 就连王妈妈也来了一趟花差号,连赞道:“好女儿,还是你的手段高!” 疍三娘不想去分辩什么,大家既然认为是这样,一来她去辟谣也不会有人信,二来顺水推舟反而对吴承鉴的事有帮助,所以她干脆保持沉默。 接连数日,疍三娘请了几位花魁姐妹上了花差号,只是请了几顿饭,就把自己在神仙洲的地位又进一步给巩固了,大路消息、小道消息络绎不绝,往来客商但凡漏了一字半句在姐儿们的耳朵里,疍三娘就都能晓得,便什么要紧的话也没说,至少是见过什么人、见了多久,神情喜怒如何,擅长察言观色的花行姑娘们也能看出许多端倪来。 然而多日过去,局势却无丝毫变化。无论蔡士文还是两广总督府那边都没什么动静。 吴承鉴的婚期却是越来越近了。 —————— 迎阳苑。 叶好彩得意地出了门口。 她刚刚特意过来,将吴承鉴轻舟入义庄的事情,若有心若无心地“泄露”给了叶有鱼听,又“好心”地给她分析了好久,要她过门之后“小心在意”云云。 跨出门槛的时候,她想起叶有鱼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心中却想:“还憋着呢,还憋着呢,看不憋死你!” 迎阳苑里头,丫头婆子们正来来往往地忙活——今天叶家要举家搬到河南岛那边暂住,直到吴叶联姻结束——只有冬雪捧了一杯茶,走到木棉树下,来到叶有鱼身边,低声说:“姑娘,别理二姑娘的话,她是故意的。” 叶有鱼没有接茶,抬着头,看着头顶光秃秃的树枝,呢喃着:“你为什么要娶我呢?为什么?” 叶好彩为什么要来说这些话她很清楚,她原本也不至于因此就被困扰,但是过去这些日子,她心里也并没有因为要成亲了而高兴,因为她一直想不通吴承鉴为什么要娶她。 “姑娘,别想了。”冬雪说:“不管怎么样,姑娘能够嫁给昊官做正房少奶奶,都是好事。” 叶有鱼心头一凛,心道:“没错!能嫁给他做正房太太,而不是侍妾,我就有机会做更多的事情,将阿娘捞出来的机会也大多了…还妄想什么得到他的真心呢?我太贪心了!” 便甩去烦恼,按住少女的忧伤,把心智都放在了往后的筹谋上来。 可是想是这么想,心却还是糟糟的乱。 这一日叶家搬家去河南岛暂住,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去,但一家子大大小小的过去的也有几十口,人多物也多。这等琐事自然不可能叶大林亲自主抓,都是马氏来安排——宅里女眷随行人数等事她自己操办,外出的轿子、船只、路线则是大儿子叶好野在安排。 迎阳苑这一边只给带着一个冬雪,其余丫鬟婆子都没给随行,昌仔等小厮也留着了。按马氏的说法是:“当初给三姑娘安排这么多人,那是为了临时摆谱。现在事情既然都定下来了,自然要回归正常。我们叶家哪家姑娘有这排场的?就是她大姐也没有。” 所以迎阳苑这边只徐氏、叶有鱼和准备陪嫁过去的冬雪得以随行。 徐氏虽然懦弱,却非愚笨,否则叶有鱼的机智能是凭空来的?再加上这么多年下来,对马氏这个当家主母的脾性了解甚深,当下便对女儿说:“有鱼,太太只怕是要有什么图谋,你得小心。” 叶有鱼也觉得事有蹊跷,只是她手头无人无势,马氏毕竟当着家,只要找到个理由,就能压得叶有鱼无法翻身,叶有鱼也没办法反抗她的安排,略想了想,对徐氏说:“阿娘,等上了船你就装病,到了河南那边争取分开住。” 徐氏点头答应了。 一家子上了船,叶好野故意安排了一条看似漂亮实际不稳的船给叶有鱼母女,又暗中嘱咐了船夫,一路上荡得厉害,下水没多久,徐氏就吐了个天昏地转——这下病都不用装了。便是叶有鱼也晕了起来。 行走路线也是古怪,不是从珠江较狭窄那一段渡江,而是走白鹅潭,从水面开阔处走,按照叶好野的说法是:“阿娘妹妹们没多少机会走这段水面,刚好让她们看看这一带的好风景。” 于是搬家的船只不仅经过神仙洲,而且还经过花差号附近。 第一百二十五章软禁 船开到花差号附近的时候,五弟叶好家还故意跳过这边来,好心地帮叶有鱼介绍着神仙洲,把神仙洲以前四大花魁的兴盛场面讲得活灵活现,重点当然是讲疍三娘,把吴承鉴对疍三娘的宠爱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冬雪听不下去,急了道:“五少爷,三姑娘就要嫁人了,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叶好家骂道:“滚开!我和我姐姐说话,你一个下人插什么嘴!” 叶有鱼连忙拉住了冬雪让她别说了,转头船一荡,忍不住就干呕。 叶好家笑道:“三姐姐,你这样子,倒像是有了,哈哈,吴家看见得多高兴。” 这句笑话低俗而恶毒——叶有鱼还没过门呢就害喜,这等笑话也开得的? 冬雪又是恼恨,又是无奈,只气得浑身发抖。 不久船就接近了花差号。 那是叶家的女眷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船,齐齐发出惊叹。 花差号原本是艘战舰,如今上面又被改造成了水上花园。搬家的船队都是小船,花差号却是一艘巨舰,所以经过附近时众人都得仰望,眼看着船板如城墙一般的巨舰上,上面种满了花草,有些在冬天枯萎了,却还有些梅花正吐蕊,又吊了许多大灯,现在是白天自然是不点的,可这些大灯都有玻璃罩,反射着日光,煞是漂亮,仰望上去,如同一座城池悬在海上、一座花园悬在半空,宏伟、绚烂而美丽。 叶好野安排这条路线又让叶好家过来,原本是要拿这事来气叶有鱼,但这时看到花差号,叶好家也忍不住艳羡起来。他又听人说花差号上不但有鲜花,还有美酒,甚至还有美人…他一个半大的少年,脑中转过这样的念头,忍不住浑身一热。 叶有鱼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擦了擦嘴角,便轻轻一笑说:“五弟,等姐姐过了门,得空让你姐夫带你到上面玩一玩可好?” 叶好家才十四岁,正是当玩的年纪,听了这话,忍不住就脱口道:“好啊,那当然好。”忽然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心中一阵羞耻,红了脸,看看另一艘船在近处就跳过去了。 叶有鱼不再理他,却抬头望向花差号,吴承鉴对疍三娘怎么个好,就算她以前不知道、不放在心上,这几日叶好彩也早聒噪得她不能不知道了,而今天看着这艘巨舰,想着吴承鉴为疍三娘一掷万金,忽然心道:“她才是他的心上人吧。我就是他娶回去在屋里放着的…或许他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只是我刚好提出了那桩交易来,所以他就顺水推舟…” —————— 当叶有鱼望向花差号上时,疍三娘也正在花差号上望下来,神仙洲方面消息灵通,早有人给碧荷传了消息,所以疍三娘也就知道了这几艘船是叶家搬家的,其中有一艘还载着那个即将嫁给吴承鉴的新娘。 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忍不住走了出来,站在甲板上下望,碧荷道:“听说这是叶家的船,也不知道哪一艘是…”她忽然觉得所言不妥,就把自己的话硬生生掐断了,又说:“其实又怎么样,昊官的心,终究还是在姑娘这里。” 疍三娘心理却忍不住想:“就算他的心还在我处又如何?我终究不是那个能与他知冷知热,陪伴终生的人。” 忽然之间,一股酸酸苦苦的味道就涌了起来,她以前以为自己能够不在乎的,可一看到叶家的小船队,那股酸苦还是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疍三娘在花差号上这么想,叶有鱼在下头却听冬雪说:“就算眼下再怎么得宠又怎么样,终究是花行中人,从古到今只听说过浪子回头的,没听过将娼家宠一辈子的。” 叶有鱼心里却想着:“今后的事情,谁知道怎么样呢?我虽然得了个名分,但他对船上那人,才是真心。我却是要得他片刻真心,亦不可得。” 两人一个在上头,一个在下头,虽然一个素来心胸豁达,另一个更是深谋理智,但毕竟都还是女儿家,当面临婚姻大事之际,心神同时不稳,各自自伤。 疍三娘只觉得海面的风忽然冷得人受不了,转身回舱房去了。 叶有鱼怀中那个蜜蜡葫芦忽然碰到了受伤处,虽然只是轻轻挨着,她还是猛地就疼了起来,疼得泪流满面,把徐氏冬雪都给吓到了。 —————— 小船很快就到了叶家园,搬东西的搬东西,上岸的上岸,叶有鱼被安排到了一个叫承露园的雅致小院子住,徐氏半真半假地病了起来,一上岸整个人就歪得快倒了,她对马氏说:“后天就是大喜之日了,可别让我把病气传给了有鱼,太太,求你另安排我个地方住吧。” 马氏皱着眉头,却还是答应了。 叶有鱼便自个儿住进了承露园,园中屋舍崭新,院子也宽敞,左边一个鱼池,右边一个花圃,风景自是不错,但位置偏僻,远离主院,她身边只带着个冬雪,两人一进去,承露园的大门就猛地被关了起来。 冬雪大惊,叫道:“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门外的男仆道:“这是我们安徽的规矩。成亲之前,还请三姑娘好好静养。” 冬雪怒道:“这是什么规矩,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规矩!” 大门忽然打开,冬雪要冲出去时,却不妨被门外的男仆狠狠一推,向后连跌出三四步远,跌下台阶,手脚好几个地方都擦伤破皮了。 男仆冷冷一笑,又将门给关上了。 冬雪不顾疼痛又冲上去拍门,但不管她怎么叫嚷,外头都不回答一声。加上承露园这么偏僻,她就是叫破了喉咙,也传不到能做主的人耳朵里去。 冬雪叫骂到喉咙都哑了,终究无可奈何,回头去看叶有鱼,只见她站在一丛月季花圃中怔怔出神,这时天冷,月季早已进入自然休眠期,叶片脱落,只剩下一枝枝的枯条。 冬雪已经猜到大事不好,带着哭腔叫道:“三姑娘,这可怎么办啊。” 叶有鱼才回过神来,忽然一声苦笑:“西洋传来的戏本里,公主落难了,总有英雄、王子来救,我却是没有的,我果然不是公主啊,出了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设法。” 自己的这个处境,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临到此事竟然还是自伤自艾起来,她自己也觉得矫情,却又忍不住如此。 冬雪叫道:“姑娘,你可不能这时候这样啊…还是要快想想办法!您素来主意多的。” 叶有鱼道:“去找找有没有够被子、衣服、小厨房。” 冬雪赶紧屋里屋外跑了一遍,回来说,屋里有干净的衣服被子,院子角有个小厨房,里头柴米油盐都齐了。 叶有鱼道:“那就没办法了。” 冬雪不解:“啊?” 叶有鱼说:“既然有这些,就说明这是预谋已久。如果没有这些,那他们就每天都还要送饭,开门关门的时候就还有可趁之机,现在…院子大门一锁,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办法了。” 她抬头望去,周围是空落落的院子,头顶是空落落的夜空。 “姑娘…太太她这是…” “大概要软禁我到婚事结束吧。” “若是那样,那谁去成亲啊!” “谁去成亲?”叶有鱼惨然道:“那自然是二姐姐啊。” 冬雪忽然像疯了一样狂叫了一声,扑到了大门那边去,捶着大门大叫:“开门!开门!你们开门!你们不能这样做!你们不能这样做!” —————— 叶大林打量着叶家园的新书房,这里比西关的书房大多了,陈设也是按照他的想法来,如果再将北边的古玩搬过来,这个地方一定可以让他非常满意。 可惜…很快就要当嫁妆了。 马氏走了进来,叶大林头也没回,就问:“都安排妥当了吧?” 这次的婚事他并不走心,只想快些搞完就好。 马氏道:“真的要把有鱼嫁过去?” 叶大林颇为不悦:“这是什么话?后天都要办喜事了,现在还说这个。” 马氏道:“换了别的婚事,倒都好说。但这次的婚事,可是干系重大呢。咱家这么多的产业,说过去就过去了。可不止地皮财物过去,还有不少人也要过去呢。” 一些庄子需要管事佃头,一些店铺需要掌柜伙计,一些商路需要主管镖头,如果吴家把人全都换了,那就只是接收许多个空壳,效用要大打折扣的,所以这次两家交换资产,交换的不只是物,还有人。 叶大林哼了一声,这次的配换他是受到了形势的胁迫,自然不是非常满意的,然而又有什么办法。 马氏道:“本来嘛,这些人作为嫁妆过去,到了新家,天然就会和主母亲近,因为主母是自家人啊。只是可惜,有鱼和我们不同心。” 叶大林愣了一愣,猛地回头:“你要说什么!” 第一百二十六章义仆渡江 马氏道:“如果嫁过去的是好彩,哪怕她是个草包,但只要她在那个位置上,过去吴家的人就都会向她靠拢,我们再安排两个得力的老仆、心腹丫鬟跟着帮她,总能将人给拢住。人归心了,财物也就都在好彩手上。这样这些财产虽然不姓叶了,当家的你却还能说上话。当家的,你说是吗?” 叶大林瞪着马氏,怒道:“妇人之见!你这是准备让好彩替有鱼嫁过去?你当这是过家家吗?你当这是戏台上唱戏吗?人家吴家会平白无故地看着一个顶替的儿媳进门?!老吴只是病着,不是老糊涂,吴承鉴那小子更不是好糊弄的。就连证婚人,那可是潘有节,他会任凭你们娘们闹着玩?!” 马氏在大事上虽然有几分惧着丈夫,但这事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竟不慌张,轻轻说出一番话来,竟把叶大林给说的愣了。 “当家的,糊涂的不是我,是你啊。”马氏说:“这要只是儿女嫁娶也就算了,但既然是一桩托名儿女嫁娶的大生意,那自然是按照生意的路子来。事关两个家族的盟好,那么成亲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就算吴家来成亲的不是吴承鉴,而是还没有成年的光儿,我们也只有认,甚至是吴承钧这个病汉要娶个小的来冲喜,临时拿一头公鸡来拜堂,这种事情老爷你没听说过?我们这边也一样,临近成亲,妹妹生病了,为了不耽误吉时和两姓之好,姐姐临时替着她去成亲,这种事情天底下多了去——总之到时候找个由头也就行了。” 叶大林皱着眉头,似有动心,却还是觉得事情不好办。 “至于证婚人那边…”马氏道:“老爷你觉得他知道之后,到时候是会顺水推舟,还是会跳出来反对呢?” 叶大林有些惊讶地看着马氏,她的这个老婆,不但想法荒唐下作,而且无耻得让他觉得…真是好老婆啊! 马氏道:“若真到了那个地步,那就不是吴家逼着叶家低头,而是潘、叶架着吴家默认这桩婚事,老爷,你觉得呢?” —————— 冬雪在承露园的大门里头,叫得嗓子都咳出血丝了,门外看门的男仆却仿佛铁石心肠一般,一句也未回应。 冬雪敲打着大门,指节都蹭破了,血迹沾上了门,但伤口又很快被冻结了,而大门却纹风不动。 到了这时节,当真如叶有鱼说的一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 这天气是越发的冷了。 南方的冷夹带着湿气,所以有时候比北方还可怕些。 昌仔去杂物房炭火的时候,双手搓着,两脚跳着,但天气再冷,他脑袋也没僵化,也能看明白杂物房管事的白眼。 主人们去河南之后,叶宅里对他的不友好又变得严重了几分,昌仔隐隐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对头,他悄悄跑去迎阳苑,却发现迎阳苑已经散了,丫鬟婆子全都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不对啊,”昌仔心里想:“不是说只有冬雪姐姐去河南吗?” 他越想越觉得事情可疑,越是生疑就越是担心:“三姑娘那边…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才回住处,一进门就发现满地凌乱——全是自己的衣服被子,他大怒之下要发作,却发现周围几个小厮的眼神又变了:再没有一个人怕他,大家似乎收到了什么风声似的,原本的唯唯诺诺,一下子又变成冷剑寒刀。 本来要发作的昌仔,一下子又顿住,他年级虽小,却是分得清好歹的。 然后,门外有人唤了一声,让他记得去倒夜香。 昌仔呆住了,小厮房却传出了笑声。所有人的眼神都写着这么一句话:转了一大圈,你还是得去倒夜香! 昌仔低了头,虽然手脚还是冷,却连跳也跳不起来了,僵硬着腿走出去,走到自己无比熟悉的那个角落,看着那些冻了一层粪水皮的马桶。 他知道事情起了大变化,却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为叶有鱼。 “三姑娘…你…你…没事吧!” 蹲在马桶边呢喃的时候,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昌仔抬头,吃惊地呼唤:“忠…忠爷。” 叶忠垂着眼帘,好一会,才说:“三姑娘在承露园。” “啊?”昌仔不明白。 “在叶家园最西南角。”叶忠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昌仔看着他的背影,一股凉意从背脊往上窜。 他不知道河南的叶家园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承露园在哪里,但忠爷不会无缘无故告诉自己这两句话的。 他想了片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他心里想:“不管怎么样,先见到三姑娘再说!” 他摸摸贴身收藏的银子——那是他的全部财产,这段时间片刻不离身的,趁着黄昏,从叶宅的一个狗洞钻了出去,然后一路打听,跑到码头,肉痛地出了钱,雇了一艘船直开到叶家园附近。 叶家园和吴家园一样,内部精细的装修虽然还没完全做好,但整个园子都已经用围墙围起来了,昌仔绕着墙兜了小半圈没能进去,在大门远远望了望,不敢过去,又找到了偏门,看看守门的是个眼生的,就跳着脚过去,说:“阿,阿叔,我北,北边,西关叶,叶宅,来的,忠爷,让我,来给老爷,报件事。” 看门的是叶家放在河南叶家园的一个老头,不太知道西关本宅的事情,看昌仔的穿着打扮和叶家的二等小厮一般无二,又叫得出叶忠的名号,就放他进去了。 这时天已经黑了,昌仔想着叶有鱼的教导,望着北极星,定到了方向往西南边找。 叶家园占地很大,叶家这次来只是来搞婚事,下人来了不到三分之一,且都集中在主院那边,越偏僻的地方就越没人,昌仔一路也没遇到几个,遇到了就大大方方地点头,也没人疑他,就这么找到了一个院子,别的院子园子要么开了门里头有灯火有人进出,要么就大门紧闭,只有这个院子里头很昏暗,大门关着,外头却有人守着,昌仔就觉得这院子不寻常,他也不去惊动守着的那人,悄悄摸近一些,借着月光去看牌匾,他眼神好,星月之下也让他看清了牌匾,承露园三个字刚好认识后面两个。 昌仔心道:“多半是这里了。三姑娘是要成亲的人,却被关在这种鬼地方,这里头果然是有鬼!” 他不敢走大门,绕着围墙找。狗洞是没有的,但承露园有鱼池,鱼池是眼活水,叶家园的设计者是个巧匠,所以引了水流入园子又流了出来。 昌仔就猜可以从水里潜进去,试了试水,冷得就像冰刚刚化出来的,皮肤碰到就像被针刺,他在水边跳着脚,心想:“三姑娘对我这么好,昌仔,咱们得知恩图报。” 一咬牙,脱了外衣,冒着严寒扎了进去,一进水差点被冻得抽筋,幸亏他吃苦惯了的人,还是强忍着往往里摸索,墙底下果然有个洞供水流进出,让他进了花园。 当他从鱼池中冒出来的时候,不但叶有鱼吃惊,冬雪更是吓得尖叫了出来。 幸好她叫嚷了半天了,守门的人也没被引起注意。 主仆两人因为处境落寞,连灯都没点,这时院子里黑乎乎的,叶有鱼盯着从水里冒出来的黑影,直到昌仔打着寒颤叫道:“三…姑…娘…” 叶有鱼惊喜感动交迸:“昌仔?”忙叫冬雪:“快过来帮忙!” 两人手忙脚乱把昌仔拖了出来,扶进屋里,叶有鱼又叫道:“快拿棉被来,点火烧炭!” 棉被裹住了昌仔后,他才算好了点,叶有鱼又让冬雪赶紧去煮热水热汤来,然后才问:“昌仔,你怎么来了?” 昌仔哆嗦着说:“我,又被,叫去,倒,夜香,忠,忠爷,突然,来,告诉,我,你在,承露,园,我琢磨,着,不对,就,摸黑,来了。” 叶有鱼何等机巧的人,闻一知十,一下子就明白了,心中无比感动,来抓住昌仔的手要帮他搓暖,昌仔吓得缩手:“使,使不得!” 叶有鱼等不得热汤热水来,说道:“去小厨房。” 两人赶到小厨房,冬雪才刚刚把火点着,主仆三人围着炉火,寒意稍减,昌仔这才把这半日的遭遇结结巴巴说了,冬雪也说了过河以来的事情,跟着两人便都看着叶有鱼,要她来拿主意。 叶有鱼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心中已经转了不知多少遍,她被关进承露园后,想起都要成亲了,自己落难也无人管顾——尤其是作为“未婚夫”的吴承鉴没有管顾——难以避免地还在为自己自伤,这时见到昌仔如此为自己,那点少女伤怀也都如同冬冷被炉火驱逐一般,暂时都消失了,人也恢复了理智,压着各种负面情绪,心念几转,已经猜到了许多事情,对昌仔、冬雪说:“这一定是太太的主意,如果一开始就是阿爹的意思,事情就不是这样了。” 冬雪道:“太太她到底要做什么?” 叶有鱼道:“自然是要让二姐姐代替我去嫁给昊官啊。” “这…”冬雪道:“这也能行么?” 叶有鱼道:“只要太太能说服阿爹,那么事情也未必不能。到现在阿爹都还没来放我,那多半是已经被太太说服了。” 冬雪一听,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那…那可怎么办啊?” 叶有鱼道:“事到如今,只有一个人能扭转这局面了。” 冬雪道:“谁?” 叶有鱼还没回答,昌仔叫道:“昊…昊官!” 冬雪转喜道:“对,昊官!找昊官!只要让昊官知道这件事情,他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出去的。” 昌仔道:“我,我,我这就去,找…他!” 两人兴冲冲地看着叶有鱼,却见她脸上仍然带着忧色。 冬雪道:“姑娘,找昊官也不行吗?” 叶有鱼呼吸有些不稳:“如果能找到他…只要他肯帮忙,当然是行的…只要他肯帮忙…” 第一百二十七章米尔顿来访 还没过年,河南岛却热闹了起来,因为吴、叶两家要成亲了。 由于婚礼被安排在河南,也不怕打扰了吴承钧养病,所以亲事就被大肆操办了起来。吴承鉴拨了一笔丰厚的预算给了穿隆赐爷,以赐爷花钱的本事,自然把事情办得要多热闹又多热闹:他也不是纯粹乱花钱,而是能把一万两银子花出五万两银子的效果来——若非如此,也不能这么些年能牢牢在吴承鉴身边把持住这个肥差。 在赐爷的引导下,十三行大小商户,以及粤海地区的江湖好汉都乐得来凑热闹,眼看离婚礼还有两天,鞭炮已经从白鹅潭一路挂到吴家园,又从吴家园挂到叶家园。潘家也很给面子,将鞭炮从潘家园的门口也挂了过来。想想成亲那边,鞭炮声必定响彻珠江两岸。 北江大佬段先同调来了北江段上百艘闲散船只,一半做排场,一半做运力。至于佛山陈更是一早就预订了全广州府叫得出名号的醒狮,准备到时候来个百狮贺彩。 在蔡巧珠的安排下,吴家的人手也提前好些天就陆续渡江进入河南的吴家园,日天居已经装扮得无比喜庆,花草树木都提前移植得满园满圃。吴老爷子也先两日被抬过珠江,在园子里适应,吴承构跑上跑下、跑内跑外,接待各路亲族客人。 这都还没到成亲日呢,各方提前送来的贺礼就塞满了两个偏厅。 幸好蔡巧珠和穿隆赐爷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一点儿都不用劳烦到我们的新郎官。 —————— 秋交钱货的盘点已经结束,宜和行正好要进入修整期——这个时期吴承鉴认为暂时不会有什么大事情。至于行里大事情的再启动,要等叶家那边的“嫁妆”送过来之后——不过这是吴承鉴认为的“没事”,刘大掌柜欧家富他们却不这么看,所以还是天天找他。 吴承鉴被他眼中的“琐事”烦到不行,便离开了宜和行,在西关大宅陪了吴承钧一日,又被吴国英赶到河南居住。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想法,觉得小儿子要成亲的人,不宜在大儿子身边,沾染病气,这倒不是偏心,只是某种老观念使然,类似的事情吴承钧吴承鉴易地而处,老人家也会这么办,当然这种事情他只能做,不能说破。 吴承鉴便到了日天居来,没住两天,就看见整个日天居进进出出的——他要成亲啊,新居自然要做各种装潢布置。他走到哪里都发现自己没处落脚,这些杂务不免眼见心烦,当下把日天居也交给了春蕊打理,自己带着夏晴跑到曼倩蓬莱来躲清静。 谁知道周贻瑾也嫌弃他:“都要成亲的人了,来我这里做什么?” 吴承鉴苦笑道:“不然我还能去哪里?现在总不能去花差号啊。” 关于这件事,蔡巧珠前几日特意叮嘱过他的,让他成亲之前不要再到花差号上去,也莫再去神仙洲,蔡巧珠说:“老爷说了,你就算是装,也给我装几日正经。” 再则现在去花差号,疍三娘见着他也未必有好心情。 周贻瑾道:“我这里也不清静,最近忙着排戏呢。也是为你的婚礼。” 吴承鉴问:“排什么戏目?” 周贻瑾道:“准备排《凯宴》、《释疑》。” 吴承鉴也是喜欢这个道道的,过了一下脑子说:“李渔的《风筝误》啊,以你的才情,还有这个班的底子,怎么选个二流水准的剧?有点没劲,怎么不排一段《牡丹亭》?不然来一段《桃花扇》或者《长生殿》也好啊。” 其实李渔的《风筝误》清朝的戏曲之中也是超一流之作,只是放到历史的维度上跟《牡丹亭》、《桃花扇》这种最顶级的一比,那的确要次一等了。 周贻瑾骂道:“《牡丹亭》里是女鬼作妻,《桃花扇》里是国破家亡,《长生殿》更是生离死别,这是你成亲呢,你不嫌晦气,老人家也替你嫌晦气!” 吴承鉴道:“可是这《风筝误》也选的不对,太过应景了,你就不怕刺激到叶家?” 《风筝误》是李渔的名剧,讲的是才子韩琦仲题了诗的风筝误落詹家,先被既美貌又有才的詹淑娟(妹妹)拾去且依韵和诗一首于风筝上,韩琦仲见诗钟情,设法求见后却撞见了貌丑急色的詹爱娟(姐姐)而被吓跑,之后韩琦仲状元及第,上司詹烈侯(岳父)要将女儿淑娟(妹妹)许配给他,韩琦仲以为自己要娶的人是姐姐,从抗拒到屈从,直到洞房之内发现娶的原来是妹妹,于是皆大欢喜的故事。 这个故事与吴承鉴、叶家姐妹的事情多有相似处,所以吴承鉴才说“太过应景”。 周贻瑾笑道:“我有送剧目给老爷子看过,老爷子没说什么。” 吴承鉴一听就笑了,道:“真真没想到,老头子原来竟然是表面好人,肚子里也都是坏水呢。” 他一笑之后,心情就好了起来,便要待在了曼倩蓬莱,与周贻瑾一起排演剧目。 吴七心道:“师爷一定会拒绝吧。” 不料周贻瑾却就答应了。吴七十分诧异,眼看吴承鉴已经上了戏台,对生旦指指点点,吴七凑近周贻瑾道:“师爷,昊官最近无心正事,到处躲闲,一路躲到你这里胡来,你也不劝劝,回头传到老爷、大少奶那里,只怕他们要对你有点意见。” 周贻瑾扫了他一眼,看看左右无人,才说:“你不懂,昊官最近心情烦躁,所以要寻地方缓解缓解。花差号去不得,若我这里也不收留他,只会让他更加狂躁。他心神如果乱了,于正事不但无补,反有妨碍。” 吴七道:“三娘那边已经没什么事情了啊,我也奇怪他最近烦什么。” 周贻瑾道:“这一回不是为了私情,而是为了公事。” 吴七道:“公事?什么公事?” 周贻瑾道:“这就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了。” —————— 头一日无事,因没人知他在此,但过了不到两天还是被找上了门,吴承鉴道:“我都要成亲了的人,也不让我安生两天。”就让吴七把来见的人全都挡驾。 如此清静了三日,这日正在排好了《释疑》,吴承鉴看得兴致起来,忍不住要自己上台,又逼着周贻瑾上去反串詹淑娟,小生小旦们嘻嘻哈哈地凑趣,起哄架着周贻瑾也上台,周贻瑾半推半就,也就从了。 两人正在化妆,忽然吴七闯了进来,说有人求见。 吴承鉴很是不满:“是吉山吗?是启官吗?还是蔡师爷?” 吴七道:“都不是。” 吴承鉴道:“那我谁也不见。” 吴七说:“是米尔顿先生。他还带来了一箱东西,说是为昊官的婚礼准备的贺礼。” 吴承鉴怔住了,正在画脸的手也停了下来。周贻瑾已经画好了妆,正在换衣服,闻言也不换了,道:“去见见吧。”他正在入戏,说话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带着花旦的手势特征,连说话都带着花旦戏腔。 放在平时,吴承鉴非立刻笑话他不可,这时竟然就没了心情,说道:“真是躲得过蔡吉启,躲不过英吉利。” 帮着化妆的小旦道:“昊官,要卸妆不?” 吴承鉴道:“也不是什么正式见面,就这样去吧。如果三两句话说完,回来我们再唱戏。贻瑾,一起去吧。” 周贻瑾道:“好。”这声答应已经恢复了男音。 两人也不卸妆,就到看戏的凉亭里等着,吴七去带人过来,亭内暂无第三人时,周贻瑾忽道:“这两天在我这里玩着,心情好一些没?” 吴承鉴哼了两声,知道自己的心事还是没瞒过这个知己。 周贻瑾道:“红货的事情,我们已经尽力防范了,反正暂时没什么动静,你也暂且不要挂心了,先开开心心地成亲吧。” 吴承鉴道:“就是越没动静,我才越烦啊。若是摆在明面上,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现在明知道对方要动手,却见不到对方动手,这就更让人烦躁了。总不能又等到上次那样,人家刀子都架到脖子上来了,我们才急急设法反击啊。” 周贻瑾道:“可现在着急也没用。而且这次的局面,和几个月前的‘群兽分食’之局毕竟不同。至少我们提前知道症结在哪里了。” “知道症结在哪,又有什么用!”吴承鉴说:“对方不动,我们也就只能干等着。这可比什么都不知道还糟糕,我们虽然知道了敌人在哪里,但对方要出什么招却都看不见,这样我们怎么破招?我就怕等到对方出招的时候,事情已经迟了。” “那有什么办法,民不与官斗,吴家再怎么有钱,终究只是一介商人,何况对面是两广总督呢。”周贻瑾叹息说:“我师父迟迟不动,的确也让人心焦。现在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多拿好牌在手。这样等到时候开始反击的时候,才能多一点胜算。” 吴承鉴:“好牌,好牌,嘿!” 周贻瑾道:“我们如今的牌面其实不错,潘家欠我们人情,叶家与我们就要结盟,江湖上的朋友关系又很顺畅,只要巩固好这些关系,北京和中堂一日不倒,我们就没什么好怕的。至于外国人那边…你让查理去办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两人谈到这里,便见吴七引了米尔顿走过来,便一起住嘴了,脸上都再不见一丝愁容,同时露出了微笑。 第一百二十八章鸦片 米尔顿跟着吴七走到凉亭,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七,昊官呢?” 吴承鉴开口笑道:“here!mr.milton.” 米尔顿定眼看了吴承鉴一眼,惊道:“昊官!是你,你怎么化妆成这个样子?”总算他来广州的时间不短了,算是个中国通,马上就反应过来:“啊,你是要登台唱戏吗?” 他其实也会说不少中国话,甚至还分得清粤语和官话,上一次要人翻译,一半是在做戏。 吴承鉴笑道:“是啊。还没登台呢,你就来了,我都赶不及卸妆就要见你。” 米尔顿道:“感谢昊官对我的盛情。”又看到旁边的周贻瑾,赞叹说:“您身边的这位女士,真是漂亮极了,比我见过的任何女演员都漂亮。她简直是一颗star。” 周贻瑾呵呵一笑说:“过奖了,米尔顿先生。好久不见。” 他没有用变声腔调,米尔顿听了吃了一惊:“啊!你是一位男士吗?啊,你的声音有些熟悉啊。啊!你是周!” 就在他啊啊啊的大惊小怪中,吴七已经准备好了点心,吴小九上前摆好了茶炉。 三人是旧识,也不客气,一番寒暄之后开始喝茶。吴小九经过周贻瑾的调教,连英国人喝茶的习性也知道,这次用了红茶还加了奶和糖。 米尔顿喝了两口后连连称赞,说:“印度那边新种出来的茶叶,比起中国的茶叶来还是差了一点,不过现在那边茶叶的品质也在迎头赶上了。” 吴承鉴听了这话,瞳孔微微一缩,脸上的微笑却依然未改。 对方偷茶种到印度大面积种植的事情,一直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以往双方都刻意规避,没想到今天米尔顿竟然自己捅破了,周贻瑾一听就知道对方不会是说漏嘴,米尔顿这条老狐狸每句话都经过算计的。 果然,就听米尔顿说:“昊官,等印度的茶园运作得成熟了,恐怕我们公司就要削减在中国的茶叶进口了。我们朋友一场,所以才在这里给你透露这个消息,你最好也要早做打算,让宜和行准备好一些其它的营利商品了。” 吴承鉴却不接他这个茬,仿佛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笑笑说:“我们中国的茶叶,从种植到制作,上百道工序是经过几千年的千锤百炼。印度人想要在短短几十年就超越我们,没那么容易。” “不需要超越,只要接近就可以了。”米尔顿说:“别人不知道,但昊官你应该清楚,我们欧洲人喝茶不像中国人这样只放茶叶,我们还要放糖,放奶,所以茶叶品质的好坏,说实在的,大部分的欧洲人喝不出来。等过几年印度的茶叶质量到了差不多的层次,产量也上来了,整个欧洲的商人一定会选择那边作为货源地的。毕竟那边的货运路程要缩短三分之一,出口价格更是不到中国茶叶的十分之一,整个成本缩减到原来的十五分之一的话,就相当于利润提高了十五倍,这种利润,能让整个欧洲的商人都疯狂起来。”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了微笑,仿佛在憧憬那个美好的未来:“到那时候,中国的茶叶就只能作为需求量极少的顶级奢侈品出口了,而奢侈品和大宗货物的区别,我想昊官你是懂的。” 少量的奢侈品,自然是不可能支撑大规模远洋贸易的,也撑不起宜和行,这个道理吴承鉴自然懂得。 同时他也不相信米尔顿所夸张的“十五倍利润”,如果英国人真做得到这一点直接干就行了,不需要来自己面前鼓吹,不过他一时没搞清楚米尔顿说这番话的意图,所以沉默不语。 为了让场面不至于尴尬,周贻瑾在旁边说:“米尔顿先生,谢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个情报,印度那边的情况我们会设法去核实的。” 米尔顿说:“昊官在海外也是有关系的,当然可以去核实,这种事情我不会吹牛皮。因为一戳就破。” 吴承鉴哈哈笑道:“米尔顿先生,你的中国话学的不错,连这种俗语也会用了。” 米尔顿说:“我不但会用一些俗语,还会用一些成语。比如你们中国人有一个成语叫做‘未雨绸缪’,我就觉得非常之好。既然看到天上有又黑又厚的云层,虽然雨还没下,但如果出门之前不准备雨伞的话,等到了路上遇到下大雨就来不及了。” 吴承鉴不说话。 周贻瑾笑道:“中国和外国的贸易,几百年下来早就定型了,大宗商品就这么几样,不是茶叶,就是丝绸,陶瓷等等,每一样都有主的。吴家如果不做茶叶,还能做什么?去跟其它家族抢别的生意吗?” “这可真不是个好主意。”米尔顿说:“虽然我和昊官是好朋友,但和启官、茂官他们的关系也不错,我可不希望你们之间爆发商业战争。” 周贻瑾道:“如果这样,那我们还能怎么未雨绸缪呢?” 米尔顿道:“未雨绸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去抢夺旧的地盘,另一个是去开发新的商品,我觉得后一种办法,会比前一种办法更好。” “新的商品?”周贻瑾摇头说道:“无论是茶叶、瓷器还是丝绸,都是经过几百上千年的发展,才有现在的规模。米尔顿先生你这话说的太轻而易举,能够作为大宗货物的商品,不是说开发就能开发的。” “时代不同了啊。”米尔顿说:“你们中国人依靠历史,喜欢守着旧传统,但我们欧洲人却依靠科技,能够创造新变化。今天我来就是来向昊官你推荐一种新的商品,这种商品如果做起来,我保证,昊官你不出十年就能彻底盖过启官,成为大清的…不,你会成为世界首富的!” 周贻瑾听着这话,满心都是不信,然而米尔顿已经拿出了一个盒子来,推到了两人面前。 周贻瑾摆摆手,吴七带着吴小九下去了。 米尔顿这才打开盒子的盖子,推到了两人面前。盒子里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饶是周贻瑾见多识广,一时竟也没认出这东西来。吴承鉴却已经脸色大变。 —————— 昌仔冒着酷寒,从鱼池水眼潜了出来,到外头后穿好外衣,溜出叶家园,一路打听着。 他年纪小又结巴,但用积蓄下来的散碎银子开路,竟然还是让他一路打听到昊官不在西关而在河南岛。 —————— 吴承鉴冷冷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眼睛里发着冷光。 米尔顿见到吴承鉴的神色,带着些诧异,道:“昊官,你认得这东西?” 吴承鉴冷冷道:“这是大明万历皇帝,为了延缓痛风之苦而使用的福寿膏吧。” “昊官真是博学呢。”米尔顿说:“这东西本来就是很好的药品,你们中国有一个医生给它做了很好的评价,我特意背了下来呢:‘神方千卷,药名八百中,黄丸能差千阿,善除万病。’所以这个医生把它叫做阿片,或者鸦片。本来鸦片产量很低,非常金贵,但经过我们英国科学家的研究,现在已经能实现量产,又经过调制之后,开发出了新的吸食形式,现在这鸦片不但能治病,而且可以像茶叶一样给普通人享用。吸食之后耳聪目明、神清气爽,是一种比茶叶更好、更高级的享受品,如果推广开来,我相信很快就能风靡整个中国。” 吴承鉴仰天呵呵一笑,他抬头仰天,是因为不想发作,他怕看着米尔顿的脸自己会忍不下去。 米尔顿因此没看到他几乎彻底扭曲的五官,还在说:“怎么样,昊官,我的这份礼物怎么样?也许你现在还没发现它的价值,但我向你保证,一旦这门生意做开来,将会把你们宜和行推向世界财富的巅峰,到时候只怕连东印度公司都不如你们有钱。” 吴承鉴调整了自己好一会,才低头重新面对米尔顿说:“既然这门生意这么赚钱,东印度公司为什么自己不做?” 米尔顿说:“我们要做这门生意,也需要你们从中帮忙啊,没有你们保商帮忙,我们的鸦片进不了中国的市场。” 吴承鉴说:“进入不了中国的市场,可以去欧洲嘛。欧洲的市场应该是敞开的。” 米尔顿的脸色闪过一点尴尬,但瞬间恢复正常,微笑着说:“欧洲人太穷了,根本享用不起鸦片。” “这样啊。”吴承鉴说:“其实中国的穷人更多,所以我觉得这鸦片也不适合中国。抱歉了,米尔顿先生,这门生意我不会做的。” 米尔顿的眼睛眯了一下,眼神之中,夹带着审视和警惕,心想莫非吴承鉴竟然知道这鸦片之中的深层战略意义?这不可能吧,那应该只是一个中国商人面对新事物时的习惯性保守态度。 “昊官,你确定吗?这门生意一本万利,你不做,迟早有人会做。如果被别人接了去,那很快的,你们宜和行就要面临一个商业上最大的强敌了,到时候我怕你会后悔。” 周贻瑾听着这话带着几分火药味,他虽然博览群书,然而毕竟对鸦片的危害没有深刻理解,因此望向吴承鉴,暗示他莫要如此强硬。生意的事情,应该万事好商量才对。 不料吴承鉴却说:“米尔顿先生,你最好打消这个主意。有我在十三行一日,鸦片要进中国,没那么容易!” 米尔顿的眉毛挑了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啧了两声,说:“昊官,我还是低估你了啊。看来你不是不明白这鸦片的价值,而是非常了解它呢。” 吴承鉴道:“是的,我很了解它,比任何人都了解。” 米尔顿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吴承鉴已经站了起来,倒了一点茶水往脸上一抹,化妆的颜料就混乱地让整张脸变得狰狞——就像忽然变成一个恶鬼。 米尔顿有些吃惊地往后仰了仰身。 吴承鉴顶着这张狰狞的脸,说道:“米尔顿先生,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今天我们就先谈到这里吧,我不希望因为一场不会存在的生意,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友谊。” 米尔顿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说:“那就真是太遗憾了。” 他站了起来,却没有就此告辞,而是说:“昊官,如果我得到的情报没有失误的话,你和两广总督之间,似乎正陷入一场胶着的暗中战争吧,上一次你和粤海关总督的战争,如果不是借着我们东印度公司的势,怕是没法度过难关吧。那么这一次遇到一个更加强大的对手,如果我们东印度公司不但不帮忙,还被你逼得站在你敌人的那条战线上…我想,你应该清楚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米尔顿最后的这番话已经不是在谈生意了,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然而直到他离开,吴承鉴还是一句软话都不说,狰狞的脸反而变得更加狰狞。 米尔顿嘿嘿两声冷笑,终于走了。 —————— 凉亭静了下来,周贻瑾看着桌上,那里有一盒米尔顿没带走的鸦片。 “我师父那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招…”周贻瑾道:“现在得罪东印度公司的话,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吴承鉴怒道:“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东西吗?” 周贻瑾一愕。自认识以来,吴承鉴可从没这样对自己发过脾气。 第一百二十九章闯园 吴承鉴呆了呆,也就想起自己不应该迁怒到周贻瑾身上去,便压着自己收了脾气,说道:“这东西,在…在我们福建老家流行过,是一些纨绔子弟钻研出来的,把药物变成了玩物,吸食之后,的确有一段时间会神清气爽、耳聪目明,甚至飘飘欲仙。但药力过后,整个人很快就会变得虚脱、空虚、无力,要再吸食一次,才能再次得到那种幻觉。” 周贻瑾道:“那如果不再吸食呢…” “不可能不再吸食。”吴承鉴道:“谁尝过那种滋味,会舍得不再尝试一次?而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然后没有它就不行了。” 周贻瑾道:“这是上瘾了?” “是上瘾。”吴承鉴道:“茶有茶瘾,酒有酒瘾,但无论茶瘾酒瘾,都比不上这鸦片瘾的万分之一。而且喝茶喝酒,危害终究有限,但这鸦片吸食得久了,却会让人时而浑身乏力,时而焦虑烦躁,吸食既久,不戒断则身体会垮掉,而中毒深的若不给吸食,则可能癫狂,我小时候回老家,就看见过一个人,因为鸦片瘾发作,竟然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给杀了。” 周贻瑾打了个寒颤,道:“这么可怕?” 吴承鉴道:“幸亏这东西不多,价钱又贵,整个福建搜罗起来也没几斤,断了源头,吸食的人被迫戒掉,慢慢也就好了。可你想想,如果这东西量产了,成千上万地运进来,像茶叶一样进入中国,变成无数人的桌头物,等到我们的父老、子弟都吸上了瘾,我们的父老子弟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周贻瑾沉默了。 吴承鉴道:“别的事情我都能忍,都能妥协,唯独此物,没得商量!” 周贻瑾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你做的没错。不过这样一来,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就要又多一个了。这前狼后虎的,往后就要更难过了。而且…”他看着吴承鉴的眼睛,说:“而且你以后再要放下这个担子,就更不可能了。如果鸦片真的如米尔顿所说的那么暴利,那么…它就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拒绝的。” 是的,吴承鉴不答应,米尔顿还可以去找潘有节叶大林,去找卢关桓蔡士文,去找潘易梁马。只要利润足够高,未必每个人都能拒绝这样的诱惑——甚至可以说,没有几个商人能够抗拒。 吴承鉴真的要拦住鸦片,可不只是拒绝和米尔顿合作就行的,他还得再进一步,掌控十三行、甚至掌握到更高一层的权力才有可能做到。 而这个权力还没拿到手需要追逐,一旦拿到手,又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吴承鉴呆住了,他刚才强硬拒绝米尔顿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但现在被周贻瑾一提醒才惊觉过来:自己肩头上卸不下来的担子,不知不觉中竟然又多了一个,而且还是自己挑上去的… 周贻瑾道:“我们手里的好牌又少了一张,这轮麻将,更难胡了。” 吴承鉴道:“如果实在胡不了…” 周贻瑾问:“怎么办?” 吴承鉴道:“咱们掀桌子!” —————— 昌仔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在河南岛乱撞,然而这时吴承鉴周边从消息到人手层层封锁,差点连米尔顿都见不到他,更别说他这个夜香仔了。更何况吴七手下的小厮又都知道七哥不待见这个结巴,见到他就绕着走。 昌仔又不能像上次一样,敲锣打鼓地来引起吴家人的注意——这是吴、叶两家的婚事,叶家也有不少下人在吴家园这里进进出出,他要是这么干,也许不用吴家动手,叶家的人就能在他见到吴家核心人物之前,把他逮回去了。且吴家园又比西关吴宅大了许多,不知道吴国英吴承鉴在哪里,敲锣打鼓的也未必能能让对方听到。 期间没能见到吴承鉴,却不小心撞到了徐氏。 徐氏被安置在吴家园西北角一个养鹅的小院子里,马氏素知她懦弱无能,所以对她的看管反而不如对叶有鱼来得严厉,只是让一个老婆子看住她不让走远。 徐氏出来倒水的时候被昌仔听见,昌仔就翻过矮墙,瞒过那婆子来见徐氏。徐氏听说了女儿的处境,心中又是担忧又是伤心,然而她也没什么主意,于是昌仔便翻墙出去了。 就这样仓皇了一整个白天,眼看叶家园已经将嫁妆一箱箱抬往吴家,昌仔心道:“明天就是成亲日,明晚就要抬新娘子过门去拜堂,再这么耽搁下去就要来不及了。”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忽然远远地就看见了叶大林抬往这边的轿子——轿子是叶家的八抬大轿,轿子旁边跟着叶忠——能让叶忠跟在轿子旁边的,也只有叶大林。 昌仔心道:“老爷怎么忽然来叶家园了?”吓得远远躲开,轿子旁边的叶忠瞥见了昌仔的身影,扫了他一眼。 昌仔被他一瞥,心里先是一怕,跟着忽然又想:“老爷这时候来吴家园,见的人不是昊官,就是吴老爷子。这两个人我随便见到哪个都行!”便又暗中尾随。 等叶大林进了吴家园的大门,昌仔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壮起胆子来,大大方方地也过去,对门房说:“我,叶叶叶家的,我家,老爷,鼻烟壶,忘带了,太太,让,带来。” 门房见他的装束与刚刚过去的叶家随行小厮一般,言语又对路,便放他进去了。跨过门槛后,他又问明叶大林的去向,一路走到赏月台来,这里是吴家园地势较高的所在,吴家便在这里筑了亭台,作赏月观星之用。 —————— 今天晚上,却是潘有节得到京师方面的消息,说是吴承鉴的敕封已经下来了,诰命还在来广州的路上,估计得再走上十天半月的,潘有节这边却已经知晓,就来提前恭贺吴承鉴,顺带把叶大林也叫了来——吴承鉴得了敕封,他的新婚妻子便能也争取一个诰命夫人,这事说起来也与叶家有些关系。 园子里面,潘、吴、叶三巨头正在恭贺受贺,喝酒谈天,园子外面,昌仔眼看门外守着的是叶大林的长随男仆叶多福,这人是叶大林的心腹,不算是马氏那边的人,且昌仔认得他,他未必认得昌仔,就鼓起勇气,撞了上去,昌仔还是担心自己是口吃这件事情太过明显,就假装跑路跑得很喘气地说:“西关,有急事!找忠爷。”这八个字他仔细琢磨过的,说出来竟不显得结巴,只以为他在喘气。 叶多福怔了怔,对旁边吴家的看门者说了一声,就带了昌仔进去了。 进了园子,里头又一道月牙门,门边坐着叶忠、吴七和潘海根,围着一张小桌子正嗑瓜子,到了这里,已经能隐约听见里头三大富豪说话的声音了。 叶多福就指着昌仔说:“忠爷,这小子找你。” 叶多福平时没留意昌仔,吴七却留意着呢,看到昌仔就瞪了他一眼。叶忠盯着昌仔道:“什么事情?” 昌仔道:“太太,找老爷,有事!” 吴七才要说什么,叶忠已经指着里面说:“进去吧。” 吴七眉头微微一皱,但叶忠是老顾、吴二两那一辈的人,自己穿开裆裤的时候光屁股都被他踢过,叶忠开了口,他也不好公然驳。 昌仔战战兢兢地就进了园子,园里潘、吴、叶三巨头说的正欢,除了他们三个的声音之外,再没半点声响,就连个虫叫都没有,只夏晴一个伺候着,周贻瑾坐在旁边喝酒,两人也都绝无一点声响。 潘、吴、叶三人瞥见昌仔都停了下来,眼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对昌仔来说,就像三座大山压了过来一般。 昌仔只觉得肩头一沉,呼吸都重了几分。 幸好潘、吴只是一瞥就移开了目光,叶大林却皱着眉道:“什么事情?”他隐约看出是自己家的小厮,却不知道是哪个。 昌仔心道:“死就死吧!” 都不回叶大林的话,就扑了过去,抱住了吴承鉴的腿大叫:“昊,昊昊官!救救,三姑娘!救救,三姑娘!” 这一扑蹭到了夏晴,吓得她盘里的酒壶都摔碎在地,把园子里的好气氛都给破坏透了。 叶大林甚有急智,马上反应了过来,知道这多半是叶有鱼的人,又见此人口吃,便记起叶有鱼身边有个结巴小厮了,又恼又怒,喝道:“小贱种,给我滚出去!” 吴承鉴也已经认出昌仔来了。 昌仔却只是抱着吴承鉴的腿大哭:“昊、昊官,救、救命,救命!” 两句话的功夫,叶忠、吴七、潘海根都进来了。 潘有节在旁边冷眼旁观,吴承鉴冷笑着对吴七道:“这是第几次了?” 吴七一下子羞愧无比。虽然这一回有叶忠的原因,但说到底他还是让这个小结巴闯到了吴承鉴身前——这个家伙简直是自己的灾星! 潘有节眼看大概不是什么大事,这才笑吟吟道:“这是做哪出戏啊?” 叶大林不想昌仔说话,就叫道:“把人给我叉出去!”转头说:“见笑了。” 叶多福就来叉昌仔,吴七也来帮忙,昌仔一边挣扎一边大叫:“假的,假新娘!昊官,那是,二姑娘,新娘子,假的。” 吴七一听呆了呆,吴承鉴也是一怔,一举手,叶多福便不敢再动。 吴承鉴道:“怎么回事?” 第一百三十章换女出嫁 昌仔挣脱了叶多福,又爬到了吴承鉴脚边,叫道:“昊官,假的!他们,要用,二姑娘,来顶,顶,顶,顶替,三姑娘!你快救救,三姑娘!” 吴承鉴哦了一声,有些意外,却也不算非常意外,望向叶大林道:“岳父大人,这是…有这回事啊?” 最近这段时间,潘、吴、叶三家的紧密关系几乎恢复到历史的顶点。 他们三家本来渊源久远,但在潘震臣去世之后的几年里,三家的关系由密转疏,这里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吴、叶两家都不想继续做潘家的附庸,而潘有节却不肯真正放弃对吴叶的掌控。 但如今吴、叶要结亲了,关系天然就会拉近,而吴叶结盟之后与潘家就成抗衡之势,潘有节眼看控制吴叶已无可能,终于在白云楼茶会之后放弃了旧策略,第一次以对等盟友的姿态来对待吴叶,在最近那次保商会议上合力将潘有节推上总商位置之后,三家的关系更是迅速拉近。 对于家族形势近期的发展,叶大林十分满意,换女出嫁虽然可能会为这种好趋势带来变数,但叶大林却觉得值得冒一冒险,如果事情能蒙混过去,那么叶家与吴家的关系,也有可能得到进一步的调整。 但现在吴承鉴问得直接,他也就不好当面还说假话,当下道:“有鱼病了。从昨晚开始就咳血不止。我想着让她嫁过来的话,对吴家可不太好。所以跟你婶子商量了好久,才打算让好彩嫁过来。” 他不等吴承鉴回答,就转向潘有节,说道:“有节,我那个女儿病成那个样子,肯定是成不了亲了,但现在满广州都知道我们两家要结亲了,亲朋好友们把鞭炮挂满了珠江两岸,这门亲事总不能忽然就说不办了,那样咱们潘吴叶三家,至少得叫人从现在笑话到过年,你说是么?” 潘有节在叶大林说话的时候脑子飞速转动,这时叶大林话声一落,他马上就接口,笑道:“叶大叔这话有道理。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前承鉴原本就是和二妹妹定的亲,现在转到三妹妹身上,偏偏不迟不早又发了病,看来这位三妹妹终究没这个福分。” 他拍拍吴承鉴的肩膀说:“承鉴啊,我看叶叔的打算也没错,反正都是叶叔的女儿,姐妹俩都是好姑娘,娶谁不是娶?二妹妹还是嫡出呢,说起来更加门当户对,你说对么?” 吴承鉴的眉头皱了皱,眼前的变故来得奇怪而突然,他虽然猜到其中必有猫腻,却没法在片刻之间完全理清头绪。 就听昌仔大叫:“没有,没有!三,姑娘,没…”他才要说三姑娘没生病,却被叶大林截口喝道:“给我住嘴!掌嘴!” 后一句是对叶多福说的,叶多福已经抓起昌仔的头发,啪啪啪连打昌仔的嘴巴,随手捏了一把泥土团,塞在了昌仔的嘴巴里。 吴承鉴是什么眼色?自然马上就猜到叶大林所谓的“生病”不过是托词,正要说话,叶大林道:“昊官,别听这小畜生胡说八道,有鱼是真的病了。这次的姻亲不但是我们吴叶两家结亲结盟,有节又破天荒地站出来做证婚,这就不只是一桩亲事,还是我们潘、吴、叶三家共同的大事。一个病女嫁入你们吴家,对你们吴家来说是不祥,对我们叶家来说也实在没脸。万一拜堂的时候,有鱼当众病倒,那就更霉气了,我们可不能冒这个险啊。有节,你说是不是?” 潘有节笑了笑,点着头,算是默认支持。 叶大林又说:“承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挑有鱼,嫡出的不要,偏要一个庶出的。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中意她,回头等她病好了,我做主,让她也进吴家的门,给你做小。” 在场所有人——从潘有节到叶忠,从吴承鉴到潘海根——这下子都吃惊了,区别只是吃惊的程度而已。有人惊骇,有人微讶。 过了明天叶大林就是吴承鉴的岳父了,一个做岳父的,竟愿意把自己另外一个女儿给女婿做妾——哪怕是庶出!他叶大林可不是穷苦无奈的人家,而是广州的顶级富豪之一! 潘有节这下子终于笑了,道:“这番盛情,满广州也只有叶叔才给得出手。承鉴啊,也就是你才有这样的艳福。” 吴承鉴的眼睛微微一眯,越是看起来便宜的东西越要警惕,这是吴国英从小的教诲。如今婚事在即,叶大林忽然给自己换个老婆,说吴承鉴心里不怀疑不恼火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叶大林接着给出来的理由,虽然说服力一般,但作为下台阶却是足够了,甚至多送一个女儿来做妾这种让步都提出来了,更是让吴承鉴翻不起脸来。 如果今天叶大林不在,吴承鉴知道这个消息后自可慢慢了解情况设法应对;便是叶大林在而潘有节不在,吴承鉴也能更顺当地向叶大林施压。可现在不但叶大林在,潘有节也在,且叶大林作出让步之后,潘有节又顺势做和事老,这就让吴承鉴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候如果太过强硬地反对,刚刚要形成的潘吴叶三家同盟,指不定说崩就崩,而且不但推走了叶家这个亲家,连潘家也连带着要得罪——这个后果,吴承鉴掂量了一下近期引而不发的几桩忧患,一时沉默不语。 昌仔被按在地上,呜呜作声。 吴承鉴一转眼间念头数转,朝吴七挥了挥手,吴七便和叶多福拖着昌仔的腿倒拖出去了,昌仔十根指头抓着地面,一开始指甲里抓满了泥土,后来碰到硬砖,又抓出了血痕来。 见他如此忠义,园中众人都看得有些动容,吴承鉴不禁心道:“有鱼这个小姑娘,在叶家没身份没地位,是怎么能让这个小结巴如此归心的?”一时间对这个曾经的未婚妻更加好奇。 叶多福将昌仔拖出两重门外,丢给叶家的仆役拿住,这才回来,叶大林说:“刁奴目无家法,回头打死了丢伶仃洋去。”他倒不是刻意要针对叶有鱼,而是觉得这结巴小厮让他在潘有节面前丢脸了。 吴承鉴道:“岳父大人,这两天咱们可是在办喜事。” 潘有节也道:“是啊,这种煞风景的事情,提起了都晦气。” 叶大林马上道:“也是,也是。那就先关起来,等办完承鉴和好彩的婚事再处置。” 叶多福马上出去办了。 吴承鉴等下人们都出去了,才说:“叶叔虽然有叶叔的道理,但临阵换新娘,这事终归不地道啊。” 叶大林一听,就猜吴承鉴这是准备再抬价格,他也是早有准备,嘿了一声说:“昊官你的意思是?”这称呼一改,就是谈生意的口吻。 吴承鉴是骤知此事,各方情报掌握的不够全面,一时之间也拿捏不好其中轻重,便只淡淡地推托了一下:“这事等我先问过我阿爹再说吧。” 叶大林哦了一声,说:“行,你们爷俩商量吧,反正我们叶家会把新娘子准备好,是姐姐还是妹妹,昊官你自己好好选。如果吴家真的不怕一个病新娘晦气,到时候我还是把有鱼抬过来就是。” 这话可就说的有些可怕了,周贻瑾在旁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便是吴承鉴,听了这话也是心中微微一寒。 潘有节目光闪了一闪,满西关的众保商没一个心慈手软的,但论到阴狠,叶大林却素来名列前茅。 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场欢聚,被这个结巴这么一闹,三人也就都没什么兴致了,又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各自散了。 —————— 送走了潘、叶,周贻瑾才道:“叶大林真是名不虚传!脸皮有够厚,心肝有够黑!临过门换新娘,还要把自家女儿送人做妾,这种事情也亏他做得出来。他最后那句话,嘿嘿!” 吴承鉴道:“他是在威胁我了。就算有鱼其实没病,他也能让她生病,如果我们坚持一定要有鱼,他说不定敢让新娘子死在花轿里,送我们吴家一场晦气。” 这事说出来太过可怕,但以叶大林秉性,谁知道他做不做得出来。 而对吴承鉴来说更麻烦的是,一旦走到这个地步,吴叶两家的关系就算是彻底崩了。吴叶若崩,和潘家的现有关系也将再难维持。 换了半个月前,叶家承受不起这个崩裂。但时移势易,如今承受不起这崩裂的,是吴家。 周贻瑾低头琢磨了一会,叹道:“那个痴恋你的红颜知己,只怕要…没什么好下场了。” 如果吴承鉴答应姐妹易嫁,叶有鱼往后在叶家就没好日子过。但如果吴承鉴不答应,那么叶有鱼只怕旦夕之间就要有生命危险,所以周贻瑾说她要没好下场。 “谁痴恋我了?”吴承鉴道:“那小丫头,肯定满满的都是一肚子的算计。说她痴恋我?我才不信!不过…” 吴承鉴顿了顿,道:“这两天我应该会不大方便,你想办法帮我照看一下她吧。” 周贻瑾笑道:“你也就是嘴硬,但终究还是心软了。” “谁嘴硬!谁心软?”吴承鉴啧啧嘴唇,道:“我只是觉得,这小丫头虽然心眼多多,但身世其实也挺可怜的。摊上了这么一对生父嫡母,有些罪不是她该受的。要我为了她把当前的局势弄崩不值得,但能帮到她一点的话,就帮一点吧。” 说到底,叶有鱼毕竟不是疍三娘,此刻在他心中的分量,也仅仅如此。 第一百三十一章绝望 昌仔被拖出去以后,因为是在吴家园,叶家的人不好动手,所以一直拖到吴家园,才开始被拳打脚踢起来。 这么小的事情,叶大林自然不会亲自来看顾,所以众小厮自行揍了一通,就听叶忠过来说:“行了行了。” 昌仔听到叶忠的声音,扑了过来,吐出嘴里带着草根的泥土,叫道:“忠,忠爷!救救!三姑娘!” 叶忠道:“刚才昊官的话,你没听见么?” 下人们退出来以后,吴叶两人的交锋众人都没听见,但吴承鉴没有当场反对姐妹易嫁的态度,却是众人都看出来了的。 昌仔当场哭了起来,吴承鉴是叶有鱼最后的希望,他不肯出头的话,叶有鱼便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她纵然智计满腹,但无势力可用,马氏就随时都能碾死她!想到这里,昌仔哭得眼泪鼻涕交替着流,比刚才自己被痛扁还要伤心。 叶忠见他如此,叹道:“好小子…别哭了。你能忠心护主,有这份心的人将来迟早能出头。三姑娘能得你这样待她,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但有些事情,还要看命。” 他对其余小厮道:“把昌仔关到柴房,不许再打他了。” 昌仔匍匐着不动,两个小厮便将他拖往柴房,拖到一半,昌仔忽然疯了一样挣扎起来。三人都是半大的小厮,其中一个发疯,另外两个就拿他不住,再加上刚才叶忠说的话让两个小厮觉得忠爷可能还护着他,所以不敢太用力。 这时天色已黑。他们被昌仔左一闪,右一藏,竟失去了踪影。 昌仔躲躲藏藏,一路又逃到承露园附近,这次连衣服也不脱,直接潜入承露园内,冬雪早在那里等着了。 —————— 昌仔走了之后,冬雪心情略定,便把承露园张罗了起来,收拾一番让叶有鱼住下,又去小厨房整治吃食。不料等了一夜一天,外头始终不见动静,冬雪就担心了起来。 和冬雪的担心不同,叶有鱼想的却是:“他…会来么?” 昌仔是连夜走的,这个晚上叶有鱼便没有睡,她也知道熬夜干等没什么意义,然而还是睡不着。 第二早起来,吃冬雪端上来的早点时心思也全没放在吃食上,念叨着过了上午,又到了中午,过了中午,又到了下午,如此等了整整一个白天。 冬雪担忧地说:“昌仔…不知道会不会被抓到,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昊官…” 叶有鱼怔怔道:“见不到人,是我的命。可如果见到了…他却不来救我…我怎么办?” 冬雪见叶有鱼有点魂失魄落的样子,连忙说:“姑娘,莫想太多了,昊官一定会来接你出去的,一定会。” 叶有鱼却不敢肯定,花差号的影子忽然如同一堵墙一样压了过来,她心里忽然想:“如果是她…他多半会不顾利害来救人的。但我的话,他就要打打算盘了…” 一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在吴承鉴心目中也不过是一桩买卖,叶有鱼一时间胸口剧痛。这些天她一直告诉自己别太贪心,别想那么多,但理智知道不该想,却总是管不着自己的心。 平时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今天的这一天却好像无比漫长。 熬着熬着,终于等到了晚上,昌仔却还是没有消息,叶有鱼终于整个人都显得不稳了。 承露园虽然偏僻,一些大一点的动静却还是能够看到,冬雪远远能望见主屋那边似乎灯光闪动,又有一两波的人生鼎沸,那是在庆祝什么吗? 到了晚饭时节,大门终于开了,冬雪大喜,奔了过去,叶有鱼眼睛也闪动着希望。 然而进来的,却是马氏的贴身丫鬟翠萍,她提了一个食盒来,塞给了冬雪说:“二姑娘要出阁了,今晚要吃姐妹宴,三姑娘虽然病着不能亲自去,但姐妹一场,三姑娘的这份吃食二姑娘也没忘记。”她的言语似乎客气,但语气中尽是洋洋得意:“拿去。” 大门砰的又关上了,只留下叶有鱼和冬雪愣在那里。 叶好彩要吃姐妹宴了… 那么婚事就是还在继续进行… 那么昌仔是被抓住了么? 还是昌仔没能见到昊官? 天高月明,风清水寒,更令这个院子显得寂寥冰冷,宛如囚所。 叶有鱼低下了头,自顾走回屋里去,身形已经有些摇晃了。 冬雪看着手中的食盒,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了,但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守候在了鱼池边。 如此等着,等着,每一刻钟都长得好像一年,她心里想:“姑娘在屋里,一定比我更加难过。” 院子里很冷,冻得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不知等了多久,总之是等到她四肢都冷僵了的时候,水面忽然破开,不用看,就知道是昌仔! 冬雪仿佛穿越了数十里的暗黑地穴后看到了破晓的曙光,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人要跳起来才发现手脚僵硬不能动,声音却已经叫了出去:“姑娘,姑娘!” 屋子的门打开了,叶有鱼也是带着希冀出了来。 然而昌仔挣扎着起来之后,却只是打哆嗦。一开始冬雪以为他是被冻着了,赶紧接回屋内,将准备好的火炉、棉被,热在小厨房里的姜汤都端了出来。 昌仔终于不哆嗦了,然而还是不说话。 “昌仔,你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冬雪有些急了。 叶有鱼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惨然道:“你见到他了,是不是?” 昌仔哆嗦着。 叶有鱼又道:“他不肯来,是不是?” 昌仔张了张口,话还是说不出口。 叶有鱼一下子捂住了脸。 却有湿湿的液体从她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这是第几次她为吴承鉴哭了? 冬雪急了,昌仔也着急,冬雪叫道:“姑娘,姑娘,你别哭,我们再想想办法,我们再想想办法。” 昌仔也在旁边兜兜转,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哭,不哭。”叶有鱼捂着脸,哽咽着说:“我们想想办法…可是…可是…可是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她这一辈子,从没这么无助过。 天冷墙厚,弱女成囚。 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啊。 她已经用尽了办法,最后却还是这样的结局,偏偏给予她最后一击的,还是多年来给予她希望的那个人。 这真的就是命么? 她一直是不服命的,可是现在…还是抗不过… “不哭,不哭…” 在白鹅潭的时候,在迎阳苑的时候,她为吴承鉴哭过两次,却都还能守住一点仪态,只是默泣流泪而已,这时哭着哭着,整个人竟失态地嚎啕了起来。 “不哭,不哭,哈哈,哈哈…” 外面响起了丝竹之声。 那是在演大戏。 戏台的位置是马氏选的,刚好就在承露园这边能隐约听见的地方。偶尔有一两段飘了进来,让叶有鱼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于归》——是女儿要出嫁的时候,最有善祝善祷意义的一折戏。 “太太…”叶有鱼哈哈笑了起来,带着满脸的泪水:“你赢了…你赢了…” —————— 看着叶有鱼又笑又哭的样子,冬雪和昌仔都担心地不行,然而无论他们说什么话,叶有鱼却都置若罔闻,冬雪实在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三姑娘会疯掉。 “六太太她如果在就好了,”冬雪哭道:“姑娘至少不会这样子…” 昌仔猛地挣脱了裹在身上的棉被,冲了出去。 “昌仔!”冬雪叫唤,却根本叫不住他。 昌仔奔出院子,已经一头扎进了鱼池。 他这大冬天的来回潜水,虽然仗着年轻一时没病倒,但严寒入骨,自此留下了病根。 昌仔出了承露园之后,直奔叶家园西北角,翻矮墙来见徐氏,结结巴巴地把叶有鱼的情况说了。 徐氏听说吴承鉴袖手不由得大吃一惊:“昊官不肯来?这可怎么好?”这段时间下来,她已经摸到了女儿的心思,知道有鱼口中不说,实际上心里可把吴承鉴看得极重,果然再听下去,便是女儿闻讯又哭又笑,恍若疯癫。 昌仔结结巴巴道:“六…太太,你,想想,办法…” 徐氏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如果说吴承鉴是叶有鱼内心深处的希望,那叶有鱼就是徐氏的命根,徐氏平时遇到点小难事就急得团团转,这时听说女儿要疯,整个身子都发起抖来,然而抖了一会,她终于不抖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见有鱼!” 她没有什么办法,也没有什么主意,但这一刻她一定要在女儿身边! 一瞥眼,瞧见了桌上一把剪刀。徐氏就抓了过来,笼在了袖子里,对昌仔说:“走,带我去见老爷太太。” 昌仔道:“啊?” 徐氏已经走了出去,直接推开院子大门,看她的婆子终于听到了动静,恶狠狠地过来阻止,徐氏亮出了剪刀,对着婆子说:“你敢拦我一步,我就死在你身上,看明天你担不担得起这个罪过!” 那个婆子这两天对徐氏冷嘲热讽,极尽羞辱之能事,但这时却有些惊诧了,她哪里见过徐氏这副模样? 如果还是那个在洗马桶的徐氏,死了就死了,没人放心上。但这几个月经过叶有鱼的折腾,徐氏在叶家的地位隐隐然也直线上升,虽然下人们都不看好她们母女能斗得过马氏,但既然能站在马氏的对立面斗上一斗,便不是一个普通的姨娘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我要当这个新娘 那婆子不敢阻拦,有昌仔在旁边她也不好用强,徐氏便带着昌仔出了门,她因年少时的经历,一路被人虐待,几次反抗无用、反而遭到更惨的虐待之后,终于变得不敢反抗,因此养成了懦弱的秉性,但内里其实十分聪慧,隐隐听到戏曲声,心道:“就去那边,多半在那里。” 便带着昌仔循声而去,沿途遇到叶家仆役,众人见她和昌仔二人走得气势汹汹,竟都不敢阻拦,一直走到戏台所在,才有仆役上来阻拦。 徐氏问也不问就闯,两个仆役伸手来拦,昌仔一个头锤撞了过去,撞开了其中一人,徐氏挺胸又闯,另外一个仆役不敢碰她,就给她闯了进去。戏台边马氏已经看见了,使了个眼色,他的两个儿子就跑了过来拦住,叶好家说:“姨娘,这里正做着好事呢,你来做什么?快回去休息。” 徐氏又摸出了剪刀,挺在胸前就冲,叶好家大吃一惊,叫道:“六姨娘,你疯了吗?” 戏台前不少人也看到了这一幕,有人惊呼有人讶异,场面登时有些乱。 今晚是叶好彩吃姐妹宴,也就是叶好彩的妹妹、表妹、堂妹等等,一起来给她祝贺,贺她成亲,送她出阁。所以她坐在了姐妹宴的主桌首席,叶大林从吴家园回来后,和马氏在旁边坐着另外一桌。因是巨富人家,所以还请了一台大戏来做热闹。 徐氏趁乱直闯到了叶大林马氏桌前。 叶大林见到了她,眉头就皱,马氏双眉几乎要倒竖起来,瞪眼怒道:“阿六,你做什么!” 放在平时,她这么一瞪,徐氏身子就要软了,但今晚徐氏却整个人豁出去了,迎着马氏道:“太太!我今晚要来为有鱼讨个公道!” 马氏怒道:“你说什么!” 徐氏且不理她,转向叶大林道:“老爷,有鱼虽然是个庶出,但怎么也算你的女儿。你平素不待见她,让她过的比翠萍这般丫鬟都不如,也就罢了,两次硬生生踢得她吐血,你就忍心?今天更是夺了她的因缘,还将她软禁起来,还在这她听得见的地方设戏台,让她听见好彩要出阁了的丝竹管弦之声,如此软硬兼施地折磨,她如今在承露园就要疯了,你知道吗?虎毒尚不食子,你却踢得她吐血,逼得她要疯,这是为人父亲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她声音虽然柔弱,但这一字一句,字字带血,把叶大林说的又羞又恼,马氏大怒道:“你这个疯婆子,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都死了吗?还不把她拉下去!” 眼看婆子们要上来,徐氏竖起来剪刀,叉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叫道:“不许过来!” 剪刀带着锈,不算非常锋利,但徐氏虽到中年,脖子上的肌肤仍然白胜冰雪嫩比丝绸,望上去哪怕是钝刃一割也马上要破了。仆役婆子们一时又不敢动,怕惹出一场血光之灾。 徐氏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与你们两公婆也没道理可讲,今天我们只讲交易。老爷,太太,我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 马氏冷笑道:“答应你一个条件?凭什么?” 徐氏道:“我这个条件,不会让你们太过为难,但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就割破喉咙,血溅此桌。叫叶好彩带血出阁!我死之后化为厉鬼,一生一世,就缠着叶好彩不放!”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了叶好彩一眼,一双通红的眼睛,吓得那一桌子的小姑娘个个尖叫,叶好彩更是浑身颤抖,叫道:“娘,娘,别让她死,千万别让她死!” 马氏也是气得坐不住,站了起来,指着徐氏骂道:“你个无耻下贱、勾人老公的娼妓贱人!你竟敢威胁我!” 徐氏道:“你能为你的女儿做出这种卑鄙缺德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为我的女儿不要性命!” 两人对着桌子,一个怒瞪,一个迎视,一时之间气势竟僵持不下。 叶大林终于忍耐不住,喝道:“够了!”对徐氏道:“你想点样?” 徐氏道:“我要见我的女儿!” 叶大林道:“就这样?” 徐氏道:“就这样!” 叶大林挥手道:“去吧。” 马氏叫道:“当家的!” 叶大林怒道:“你真的要让她死在这里,让好彩带血出阁吗?” 马氏气焰为之一低。 叶大林向徐氏喝道:“还不走!” 徐氏道:“请老爷指派个人带路。” 叶忠在旁边道:“我带六姨娘去吧。” 叶大林十分烦躁,摆了摆手,叶忠就带着徐氏、昌仔走了。 马氏望着她的背影,恨恨道:“这个贱人!” 叶大林怒道:“你也够了!”哼道:“一堆的破事!”戏也不看了,转身回屋睡觉去了。 徐氏跟着叶忠,来到了承露园。看门的男仆是马氏的心腹,马上就过来阻挠,幸亏让叶忠给镇住了。 开了门后,叶忠道:“我在外头守着,你们好好说话。” 冬雪见大门打开,惊喜出迎,却就见徐氏奔了进来,抱着了女儿,呜呜哭了起来。 母女俩相抱相依,叶有鱼靠在母亲怀里,闻到了那无比熟悉的气味,那是从小一起相依为命、哪怕是那些马桶的臭气,也掩盖不了的母亲的馨香。 她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到了徐氏,喉咙里带着含糊的声音:“娘…是你…” “是我,是我!”徐氏低声道:“有鱼,是我。娘来了,娘跟你在一起!娘不会离开你的,有娘守着你!有鱼没事,有鱼没事了。” —————— 叶有鱼在重重压力中不断硬挺,可她再怎么多智,毕竟也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诸般变故接踵而来,导致她的精神状态濒临崩溃。 如今得到了徐氏的抚慰,终于在精神错乱的边缘被拉了回来。 母女俩靠在一起,说着话儿。 叶有鱼絮絮叨叨地,把这段日子的苦水都倒了出来。 这几个月她既为自己谋划,也为母亲谋划,却为了不让徐氏担心,一直都是自己收着藏着,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扛,然而此刻再扛不住,便都倒出来告诉了母亲。 这些言语说出来后,她整个人也就轻松了下来,外界的处境虽然未曾改善,但心里就没那么难过了。 看看外头的天越发的黑了,传来四更鼓,叶有鱼道:“再有一更,就要天亮了。” 徐氏道:“等天亮了,就一切都好了。” 叶有鱼道:“只要能跟娘在一起,就一切都好。” 徐氏道:“你…不想昊官了?” “他不是他了…”叶有鱼道:“也许,他从来都不是他。我心里的那个人,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和西关大宅吴家的那个三少爷,根本不是一个人。” 徐氏呆了许久,心中其实不是很明白女儿的话,口中却说道:“既然这样,那就不要想他了。叶好彩要嫁就让她嫁去。反正那个人,也不是我们有鱼的心上人了。” 叶有鱼听了这话,心头微微一动。如今她心境已经完全平静,往昔的智慧就全回来了,绝境过后,忽然因为智慧灯光的复燃,又看到了一线生机,只一转念间,心思百转,脱口道:“不,为了我自己也好,为了阿娘也好,为了出一口气也好…我都要争这个新娘!” 徐氏啊了一声说:“有鱼,你怎么又糊涂了?” 叶有鱼却道:“我没糊涂…娘,你放心,我已经想通了,不过正因为想通了,所以才觉得应该再争一下。老天爷从来没对我们母女俩好过,但我不信命!我的命是娘给的。有娘在我身边,我就…我就敢跟这命数再抗一抗!” 她从徐氏怀里站起来,便叫了冬雪和昌仔来,先拍拍他身上的衣服,道:“衣服干了?” 冬雪道:“刚才在小厨房,用炉火帮他烘干了。” 叶有鱼想起昌仔这两夜的奔波,数次冒着严寒钻鱼池,心里十分感动,然而大恩不言谢,当下就没说什么,只问道:“忠叔在外头守着?” 昌仔点头应是。 叶有鱼道:“我听说昊官身边有一位周师爷,是能帮他拿主意的人。” 周师爷在吴承鉴身边的地位,这几个月在西关街上倒是都传开了,连冬雪、昌仔都点头表示知道。 “现在我们直接找昊官的话,一定阻力重重。吴家那边的人不说,叶家这边一定也无论如何要阻我们的,但找那位周师爷的话,太太那边一时未必能反应过来我们要做什么。”叶有鱼问昌仔:“你白天撞了一日,可知道他人在哪里不?” 昌仔还没回答,徐氏道:“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就住在我被关的那个养鹅院的北边,那里有个小洲。我住进去后听那里传来曲乐之声,问了两句,才知道昊官把启官送的一个昆曲班子给了那位周师爷,安置在了那里。” 叶有鱼道:“那好,昌仔,你这就去求一下忠叔,让他放你出去,然后你去寻那位周师爷,我写一封信你带给他。” 这个承露园只配备了衣服被子食物炭火,哪里有笔墨纸砚?叶有鱼就让拿了炭条,撕了一条白布,在上面写了些字,折好了交给昌仔道:“想办法见到他。带他来见我。” 昌仔把白布在怀里藏好就出门了,冬雪送他出来,来到叶忠面前,还没开口,叶忠已经指着门外说:“去吧。” 昌仔大喜就奔去了,冬雪目送他离去,一抬头,天已经蒙蒙亮了。 冬雪回来说了,徐氏合十道:“阿忠真是好人。总是这么帮我们。” 冬雪道:“不止这次呢,昨晚昌仔能见到昊官,也是忠爷帮忙。” 叶有鱼点了点头,忽然心道:“忠叔这么帮我们,是可怜我们母女俩,还是另有缘故?” 第一百三十三章佳人嘉客 按下承露园这边不提,却说昌仔直奔曼倩蓬莱,说起来曼倩蓬莱其实还在叶家园围墙之内,昌仔去那里连大门都不用出。 他到了小码头说了来意,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可能,准备着如果对方不肯自己就游泳过去——反正水面也不算很宽。 不想码头的船夫听了之后,就渡了他过去,又有个小厮引了他去见周贻瑾,周贻瑾虽然躺下了,却还是起身接见了他,昌仔结结巴巴说了一通,周贻瑾也不嫌他啰嗦,仔细听完了,才问:“信呢?” 昌仔就把布条给拿了出来。 周贻瑾扫了一眼,笑道:“好,我去见见她。” 昌仔大喜,这两天做什么都磕磕碰碰的,他可没想到此刻会这么顺利。 周贻瑾看看天色说:“这才天亮呢,你先回去,我等半个时辰再出发,去承露园拜访叶家三姑娘,请教一点音律的事情。”停了停又说:“我的话,记住了吗?” 昌仔点头:“记,住了。” 周贻瑾道:“去吧。” 昌仔急奔回去,结结巴巴把周贻瑾的原话回了,叶有鱼听了暗赞:“这位师爷,行事不但有章法,而且有礼仪。”便让冬雪去准备一点茶点,好迎接这位嘉客。 小厨房能有什么东西?冬雪却还是想了办法,把米粒爆炒,做了一碟干炒米,又用油炸面粉,做了一碟炸面花,再配上一点粗茶——东西实在不上台面,但总算有茶有点心了。 才做好,周贻瑾就来了。 他是正儿八经地上门,在承露园门口递帖子拜访。叶忠收了帖子,就让他进去了。 马氏在徐氏大闹姐妹宴之后,就一直派人盯着,只是有叶忠看着大门,她的人就进不去。后来昌仔去了曼倩蓬莱她也知道了,然而周贻瑾是大大方方地登门拜访,马氏也不好太过刻意地阻拦,而且她也听说这位周贻瑾在吴承鉴身边地位特殊,所以也不敢硬挡,心想着:“都这时候了,若只靠着人从中传话,谅那个小蹄子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但一定要挡住昊官不让见着这个贱人!” 于是又多派了些人手,把承露园盯紧了。若是吴承鉴被叶有鱼说动了要来见她,马氏就准备亲自闯进去,亲手了结了她的性命! —————— 周贻瑾进了园子,就和叶有鱼在鱼池旁相见。 周贻瑾见了她,心道:“好标致的姑娘,怪不得承鉴一见难忘。” 叶有鱼见了他,心道:“好俊俏的男儿,若不是先听说过他的种种事迹,定要以为他是以色娱人。” 冬雪已经准备好了一张小桌子,摆上粗茶、点心。两人见礼后坐下,周贻瑾就近又看了叶有鱼一眼,心道:“这姑娘双颊有些清减,眼袋浮肿未消,昨晚定是不好过。” 叶有鱼也若有意若无意地瞥了下周贻瑾,心道:“他眼中血丝难掩,这是昨晚没睡好,还是近来都如此?是宜和行有什么烦心的事情么?” 只一个照面,两人就各自琢磨出对方的许多事情来。 喝了一口茶,周贻瑾环顾了一下周围,说:“这院子不错,够冷清,够僻静。” 叶有鱼道:“用来做冷宫,刚刚好。” 周贻瑾一笑。 叶有鱼道:“开门见山吧。今天请周师爷来,实是有事请教。” 周贻瑾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有鱼说:“周师爷,你可做得昊官的主?” 周贻瑾笑道:“小事做不了主,大事可以商量。” 叶有鱼便问:“什么是小事?” 周贻瑾笑道:“他屋里的争风吃醋,床上的狗屁倒灶,这些就是小事,我从来不掺和。”他以绝世容颜,斯文之姿,却说出一堆俗语来,竟让人觉得并不违和。 叶有鱼咯咯一笑,也不以为忤,这一笑犹如枯寂的花园内鲜花一时绽开,把周贻瑾也看得心中暗赞,叶有鱼一笑之后,又问:“那什么是大事?” 周贻瑾道:“宜和行的生死祸福,要成要败,这些事情,他倒是经常跟我商量。” 叶有鱼道:“那正好,如今便要跟周师爷商量件大事。” 周贻瑾懒洋洋地道:“什么大事。”语气之中,连询问都不算,显然并不认为叶有鱼能说出什么大事来。 叶有鱼道:“我要昊官向我阿爹施压,仍然换我去拜堂成亲。” 周贻瑾哦了一声,道:“这件事情,昊官不是做不到,但外头有些事情你不晓得,我也不多说,总之一句,这事如果做了,昊官得付出不小的代价。他有什么理由要为此付出代价?只凭当日照顾你的许诺可是远远不够——要照顾你,我们大可有别的办法。” 叶有鱼回顾了一下,冬雪昌仔就退下了,周贻瑾让吴小九也且退下,叶有鱼才说:“外头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想来想去,也不过是蔡士文要设什么局,两广总督那边要施什么压,粤海关监督或者和中堂那边交代了什么难办的事情,再有什么事情的话,就是东印度公司那边也跑来掺上一脚——毕竟昊官借过他们的势,有些事情,索取了就得有还回去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些了吧。” 周贻瑾定定地看了叶有鱼一眼,眼神中无法掩抑地带着一丝欣赏加一丝诧异,如果不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他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姑娘,其实乃是叶大林的谋主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道:“满西关都说叶大林精明狡猾,今天看来他却是有眼无珠!” 叶有鱼道:“未必是有眼无珠,只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人们总是习惯地视若瓦砾,我在叶家,就只是一片瓦砾。” 周贻瑾笑笑道:“你是想自己若去吴家,就能成为明珠么?只可惜光这点还是不够的。昊官自己就很聪明,再加上有我在,吴家如今并不缺乏智慧。” 一句话:叶有鱼所拥有的,并非吴承鉴所急缺的。 叶有鱼道:“我被困深闺,外头的消息掌握得不全,所以只能从只鳞片爪中来臆测,然而想想,宜和行近来应该总是有些难处的。不然周师爷你近日也不会睡不好觉。” 周贻瑾一笑不言。 叶有鱼道:“诚然,昊官自己早就智计百出,加上又有周师爷在旁边帮出谋划策,我过去了,最多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再说昊官他都未必能信任我呢。一个信不过的人出的主意,有不如无。所以我就算有点智谋,对他来说作用也不大,但我有的却不止这些。” 周贻瑾道:“三姑娘还有别的?若你真有什么,就不会被关在这里坐困愁城了。” 叶有鱼道:“鱼在坑洼之中,也只能等着渴死,可一旦归海,却有机会化鸟为鹏,这是我的名字,而昊官是第一个当众解释出它意思的人。” 周贻瑾忽然插口道:“他什么时候解的?” 叶有鱼随口答道:“我十三岁的时候。” 周贻瑾再次盯着她,忽然放声笑道:“原来如此。” 叶有鱼有些错愕,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样笑:“什么原来如此?” 周贻瑾道:“没事,你继续说。” 叶有鱼目光之中虽有疑色,但眼前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且放下这点疑虑,继续道:“单靠我自己,自然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能,但昊官如果能给我一条入海之路,那我就能还给他一片海湾,甚至一个海洋。” 周贻瑾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叶有鱼道:“不是大口气,而是说事实。周师爷,我请教你一个问题,吴家通过这次嫁娶,要了叶家这么多的产业,是想要趁机将叶家变成吴家的跟班,还是想要让叶家的钉子,钉入吴家的内部?” 周贻瑾听到这里,心头微微一动。 叶有鱼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昊官跟周师爷都是在外头周旋大事的人,有时候对内宅的一些勾当,不免有所疏忽,但我既然提了个醒,想必周师爷也就能想到了吧?这次两家产业交换,要过去吴家的,不止是财物,还有人。有人就会有人事,有人事就会有人心江湖。吴、叶联姻,叶家跟着产业过去的那些人,他们的心总要有个归拢的地方。这个归心之处,就是嫁过去的这位姓叶的吴家三少奶奶。而这位三少奶奶,是由我来做,还是由叶好彩来做,区别可就大了。” 周贻瑾道:“区别在哪里?” 叶有鱼道:“我的二姐叶好彩是我生父、嫡母的掌上明珠,她就算嫁过去了,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依靠父母、依靠叶家。她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有名分势力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出来坏事。而这两天的事情,想必周师爷已经听说了,我跟生父嫡母的不和,已经遮都遮不住了。我与叶家,恩少怨多,若嫁过去,以后就只能依靠昊官了。”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这个世道,男人无妻财无主,女人无夫身无主。不管昊官认为我是什么人,我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嫁给了他之后,就只能依着他、靠着他、为着他、帮着他了。所以我若嫁过去,不但能帮吴家拢住从叶家归来的这些人心人手,甚至还能帮着昊官,进一步控制叶家。昊官若能挟吴、叶两家合势,一来,少了叶家背后捅刀子的后顾之忧,二来,能挟吴叶而制衡潘家,三来,能背靠潘吴叶联盟,对外大张声势。那样不管是面对十三行、面对粤海关、面对两广总督还是面对东印度公司,也都有了更厚的底气,我说的对吗?贻瑾兄。” 第一百三十四章再换新娘 “这个女孩子,的确值得你为她付出代价。” 周贻瑾将和叶有鱼见面的情景说完后,下了结论。 吴承鉴琢磨着叶有鱼的话,越琢磨越觉得有味道,终于笑道:“看看,没错吧,我就说,这个小妮子不能放在外头,就得收在房里头才行。” 周贻瑾冷笑道:“你就嘚瑟吧。不过也别仗着人家对你有意思就嘚瑟得太过头,女人的心很容易变的,有时候快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吴承鉴道:“什么对我有意思,她是在算计我呢。” —————— 他昨晚跟叶大林说要和吴国英商量,这其实只是留下了一点反悔的余地,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去和吴国英商量,直接就派了吴七去请了叶大林来,就在曼倩蓬莱见面。 叶大林眼看吴承鉴来请,预感到事情怕是要不合心意,便推托说:“成亲在即,我们翁婿这么频繁见面,并不妥当。” 吴七毕竟不是昌仔,知道吴承鉴是肯定要见着叶大林的,岂能被对方一句话就打发了?接口便说:“普通人家自然这样,但叶老爷和我们昊官身份岂能和普通人相比?再说我们昊官这次相请是有个生意上的急事要和叶老爷商量。如果叶老爷不愿意过去,那我们昊官只好过来了。” 叶大林想了想,或者吴承钧真的有商业上的大事要商量吧,这才答应了。幸好吴家园叶家园几乎凑在一起,曼倩蓬莱又在两家地界上——这里原本就属于叶家园的,叶大林去曼倩蓬莱,和在自己家的园林路走动没两样,因此跑过来见吴承鉴也不算丢脸。 这时角儿们都回避了,双方就在看戏的凉亭里坐定,喝了口茶,吴承鉴就开门见山道:“岳父大人,换新娘的事情,我跟我阿爹商量过了,我阿爹觉得不妥。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商议来吧。” 叶大林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瞪了旁边吴七一眼,然而这时去跟吴七计较他诓了自己,只有更掉身份,便冷冷道:“既然昊官这么坚持,那我便让有鱼带病出阁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阴森到带着三分杀气。 吴承鉴却仿佛没听出这话里的威胁之意,微微一笑,说道:“昨天北京那边来了个信,和中堂有个事情交代我来办,我正琢磨着,不知道这事是我自己办,还是多找个人来办。不知道岳父大人对这个事情有兴趣没有?” 叶大林愕了一愕,心想吴承鉴这话题跑的也太快了吧…然而只一转念间,马上笑脸绽了开来,说道:“和中堂交代的差使,那肯定是大事。如果能够帮他老人家跑跑腿,那也是我们叶家三辈子修来的福分啊,就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吴承鉴笑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刘全刘公…嗯,岳父知道这一位不?” “知道,知道,”叶大林对北京情况的掌握虽然不如潘、吴,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吴承鉴道:“刘全刘公派了个人来,把事情说了,然而我要问具体是什么事情的时候,他的人却让我不要问太多,只一句:好好办差,时候会有你的好处。我就想着啊,这事我一个人办是办,多来一个人办也是办,就不知道岳父大人要不要过来搭把手。” 叶大林忙道:“如果有机会,这个自然是乐意之至!” 吴承鉴笑道:“那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 叶大林道:“好!” 吴承鉴点了点头,才又说:“至于换新娘的事情嘛…岳父大人,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家后宅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们做男人的,眼光总得放长远些啊,一些个眼前的蝇头小利,放到更上一层的人眼里,那才几斤几两?值得我们去费心思?所以那些婆娘的事情我是不喜欢掺和的,您觉得呢?” 叶大林微一沉吟,看向吴承鉴。 吴承鉴却目光平视,脸色淡漠,似乎叶有鱼的事情,对他来讲无足轻重。 叶大林见他如此,反而心中一虚,也就点头说:“昊官说的有理,你年少志高,可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比下去了,也怪不得黑菜头不是你的对手,三个月前能一举翻盘,反掌定乾坤,嘿嘿,不是侥幸啊。” “岳父大人过奖了。”吴承鉴呵呵笑道:“以后我们结了姻亲,就是骨肉相连的关系了。天下这么大,我们吴家也吃不下所有的生意啊,吃不下的那些,给谁不是给?自然是先照顾自家人。便是将来好野或者好劲当家,我也会好好扶持,翁婿也好,郎舅也好,一荣俱荣,才能长久嘛。” 叶大林眼睛眯了一眯,笑道:“这话说的好!昊官你放心吧,我一定请个好医生,把有鱼的身体调理好,让她顺顺利利地过门。” 说到这里,两人一起朗声大笑,翁婿俱欢颜。 —————— 目送了叶大林出门,周贻瑾从后面出来,轻轻一哂,笑道:“你这张嘴,真是鬼都能被你哄来推磨了。” 吴承鉴笑笑道:“不是我智谋比他强,口才比他好,只是消息不对称罢了,他要是知道的和我一样多,就不会轻易入我彀中了。换了潘有节,嘿嘿,这种事情想都不用想。” —————— 叶大林在回去的路上,寻思着琢磨着,刚才他和吴承鉴的一番话,其实又是做了一番交易:叶大林答应不再在这次婚事上搞小动作,而吴承鉴则答应拉他上和珅的车。 一想起就要有机会与权倾天下的和中堂搭上关系,叶大林忍不住兴奋得浑身发抖。 能和吉山扯上关系,就有机会进入十三行的系列,但这又岂能和攀上和中堂相比?后者攀上了,那便是一飞冲天! 几个月前的翻盘夜,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十三行众说纷纭,却谁也搞不清楚内情,偏偏几个真正知情的人却都讳莫高深,然而众人无不猜测,认为吴承鉴能够翻盘,一定是抱上了和珅的大腿,至于吴承鉴是怎么抱上和珅大腿的,却是谁也闹不明白了。 但这不妨碍那些旁观而不可得者的热切。 在这大清,有钱的不如有权的,而在当今朝堂之上,在下头的官商心里头最热的追捧对象,有时候甚至不是乾隆皇上,而是和珅和中堂——毕竟皇上他是天子,天子总得顾忌公心,但和中堂… 想到自己或许就要能借着吴承鉴这道桥,进入和府的视野,叶大林一时心醉。 坐着轿子,回到了叶家园主屋,只见叶好彩正在准备晚上梳头的事情,见到了叶大林,搂了搂一身鲜艳的嫁衣,跑过来道:“阿爹,你看我今天漂亮不?” 她毕竟也有六七份颜色,这一装扮,倒也楚楚动人。做新娘子的人,只要容貌还过得去,就没有不漂亮的。 毕竟是自己的爱女,看她对这场婚事如此期待,叶大林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忍,然而也仅此而已,就挥手对旁边的马氏说:“今天晚上,还是把有鱼抬过去。” 马氏听了这话,愣在当场,叶好彩更是如同晴天霹雳:“阿爹,阿爹,你…你说什么?” 马氏叫道:“当家的,你魔怔了?说什么话呢!” 叶大林道:“我说今晚还是把有鱼抬过去。你这么多话做什么!” 马氏叫道:“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好彩姐妹宴都吃过了,你忽然说抬有鱼那小贱人过去…你,你,你…你这是准备让好彩别做人了吗?” 好彩也看出叶大林不像开玩笑,哇的一下哭了起来,但看看叶大林脸色不好就不敢往他身上靠,而投到了马氏的怀里。 叶大林哼道:“什么姐妹宴,都是自家侄女热闹一番罢了。除了自家,谁知道这事?外头一直都以为要嫁过去的是有鱼,这事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进行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马氏叫道:“可是…” “没有可是。”叶大林喝道:“让你办你就去办!” 马氏也被激恼了,这是她筹划了多少时日的事情,被叶大林这么说翻就翻,一时间怒火中烧,叫道:“老娘我就不办了,要办,你自己去办!”一转身回房去了,砰的一声狠甩门房。 叶好彩看看她爹,再看看被她娘甩得关上的房门,忽然坐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叶大林哼了一声,就当没看见叶好彩,转身出门,叫来了叶多福。 反正他家乃是富豪之家,人多财多好办事,一切又都安排妥当了,只需要再将新娘子换成叶有鱼就行——且以妹易姐是这两日才发动的事情,之前马氏都是暗中操作,所以叶有鱼出嫁用的衣裳头饰,全都在的。 马氏不肯牵头,也只是改为由他来发这个总号令,又传言到承露园,让叶有鱼做好准备。 叶多福的人还没到承露园,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过去了。 徐氏听到消息,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她之前虽然听叶有鱼说还要争一争,但却认为事情没那么好办,可没想到转眼之间,真的就给叶有鱼办成了。而她还完全摸不清楚女儿是怎么办到的。 “女儿,”徐氏道:“你到底和那位师爷说了什么?还有,昊官…他是怎么让你爹改变心意的?我最清楚你爹这个人,已经下定主意的事情,谁也没办法让他改的。” “能不能让阿爹改心意,主要看人。”叶有鱼道:“对我们来说千难万难的事情,对…对他来说,或许只是轻轻几句话而已。”虽然她也不知道吴承鉴用了什么手段,然而大体的思路却也猜着了:想来不外乎威逼利诱四字而已。 不多时叶多福就登门了,叶有鱼听说他来,反而进了屋子,让冬雪接他进来。她自己转身就躺上了床。 徐氏道:“有鱼,你这是做什么?” 叶有鱼道:“阿爹的为人娘你还不清楚吗?现在是我们开条件的时候,若是不开,他不会主动给我们的。” 徐氏十分奇怪:“你还想开什么条件?” 叶有鱼还未回答,叶多福就进来了,脸上堆着笑容:“恭喜三姑娘,贺喜三姑娘了…”忽然顿住,道:“三姑娘,你这是?” 却是见叶有鱼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徐氏陪在床边。 叶有鱼有气无力地道:“多福哥好,可是阿爹有什么吩咐?可惜我病得不轻,没法去送二姐姐出阁了。” —————— 叶大林听说叶有鱼“病了”,一下子怒火直冲头顶,气得暴跳如雷,大怒道:“这个衰女,三分颜色她就开染房了!” 马氏在房内听到消息,哈哈大笑推开了门道:“她这不是很像你吗?得势不饶人。果然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 叶大林怒中一愣,随即又怒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敢跟我得势不饶人!” 叶多福在旁边试探着问:“那…是不是给三姑娘请个大夫?” 叶大林怒道:“请各大夫,你当她真有病吗!” 然而想想,既然已经答应了吴承鉴,事关能否搭上和中堂的关系,这时还是按住怒火,亲自朝承露园这边走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真的都成了嫁妆了 叶有鱼这一“生病”,家主竟然亲自来看望,这在叶家可是破天荒的事情,昌仔都躲在了一边。 叶大林走入房中,连床边的徐氏也不看一眼,就对着叶有鱼冷冷道:“病了?” 叶有鱼半撑起身子来说:“女儿病中失礼了,还劳烦爹爹过来了。有鱼真是罪过。” 叶大林鼻孔轻轻哼了一声,说:“那今晚还能上不上得了花轿?” 叶有鱼道:“我听下人们说,因为有鱼病了,阿爹不是已经做主让二姐姐代有鱼嫁过去吗?那就让二姐姐做新娘子好了。” 叶大林道:“你听谁胡说八道的?” 叶有鱼道:“就是承露园看门的那个老朱,还有我娘暂住鹅房养病时,看她的那个婆子。” 叶大林道:“胡说八道!”就对叶多福说:“把那两个狗才拖到院子里来,动家法!” 叶多福心道:“这两个家伙也是倒霉。”却一句话都没说,就让人将那两人拖了来,一男一女,就在院子中打起板子来,叶大林也不着急,就坐在了屋内椅子上,等外头传进来那老朱以及那婆子的惨叫,才说:“如今可好些了?” 叶有鱼道:“谢谢阿爹,不知怎么的,如今心里忽然就好些了。” 叶大林道:“既好些了,就起来梳妆打扮吧,别误了吉时。” 叶有鱼道:“虽然身子好些,只是…” 叶大林道:“还只是什么?” 叶有鱼道:“女儿一想到要嫁到吴家去,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就觉得心里又慌又怕。” 叶大林道:“会让你带几个人过去,你在迎阳苑伺候开了的那几个丫鬟小厮,你都带过去。” 叶有鱼道:“这些人成不了什么事,还有那些要进吴家的掌柜呢?是否也能让女儿见见?” 叶大林一下子警惕了起来,道:“你想做什么?” 叶有鱼道:“现在离上花轿还有半日功夫,阿爹能不能让那些掌柜的过来一趟,让女儿认认人。” 叶大林猛地站了起来,怫然喝道:“小娘们!你可别得寸进尺!” 叶有鱼道:“娘,能不能让我和阿爹单独说会话?” 徐氏早被房里的气氛弄得坐立不安,闻言便起身出去了。 叶多福总算有几分眼色,便也出去了。 叶大林:“你到底要做什么?” 叶有鱼这时也就不装病了,坐起身来,下床后跪下,说道:“阿爹,女儿问阿爹一件事情。” 叶大林道:“问什么,说吧。” 叶有鱼道:“阿爹,如今女儿就要嫁过去了,坊间都说,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可话虽如此,哪个女儿家的根底不是在娘家?我的出身再怎么不好,毕竟还是姓叶。如今就要嫁给吴门,去做吴家的三少奶奶,前程如何且不说,只是女儿想问阿爹一声,你是希望,吴门的三少奶奶,是阿爹的女儿,还是阿爹的仇人?” 叶大林不喜欢叶有鱼说话的态度,因为不习惯,然而他毕竟是能在十三行立足数十年的商界大豪,即便在不悦之中,也还能保持冷静的分析能力。叶有鱼抛开亲情,直接讲起利害来,倒是让他颇有转念。 叶有鱼继续道:“阿爹,我知道你或者对二姐姐更好一些,然而女儿这些都不计较,过去两日太太对女儿的所作所为,如果阿爹愿意,有鱼也不是那般心胸狭隘的人,我都可以放下的。只求阿爹一件事:待女儿过门之后,阿爹能善待娘亲。若是如此,那么女儿将来一定待兄弟们如胞兄弟,对于爹爹,吴家那边的事情,只要力所能及,女儿一定会帮叶家争取。而叶家这边,再怎么说,将来毕竟也还是女儿的长久依靠,阿爹,你说是吗?” 说到这里,她匍匐在地,呼唤道:“阿爹。” 叶大林听到这里,心中的算盘打得飞转,马上就算清了其中利弊。 他为人寡恩薄情,却分得清好歹,算得明账目。 的确,叶有鱼说的有道理啊,如今她出阁在即,平白和女儿成了冤家,对自己有何好处?相反,若是临出阁前,送她一份大体面,若能消泯些旧怨,彼此往后也好相见,给出去的只是举手之劳,日后的好处却是多多。至于叶有鱼出阁之后照顾好徐氏,那就更简单了,还是让徐氏住迎阳苑,安排多两个丫鬟婆子伺候,让老婆往后别老跟徐氏接触就是了——这些事值几个钱? 想到此处,叶大林点了点头,换了别人,也许一时间还拉不下脸来,但叶大林就是有这能耐,说翻脸就翻脸,正可以瞬间翻成反,怒火冲天也可以转眼变成和颜悦色,竟然就坐了下来,道:“好,你尽管放心嫁过去,你娘我仍让她住迎阳苑。照顾她的丫鬟婆子,由你安排。” 叶有鱼大喜,就在地上磕了九个头。 叶大林忽然心头微微一动,心想:“这个丫头,虽然做事常常出格,但有些也是被逼的,平时倒是很少做那些违逆我意的事情。”这念头一转,就想到了更多。当下便道:“既然你想见见那些掌柜,我便让你见见他们吧。毕竟这也是你的嫁妆。” 叶有鱼欣然道:“是。谢谢阿爹” 叶大林走后,徐氏走了进来,她见叶大林离开的时候神色和悦,放下一点心之余,又有些好奇道:“女儿,你到底和你阿爹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和他讲讲道理。” 叶大林会“讲道理”?徐氏一万个不相信,却听叶有鱼道:“娘亲,快来帮我梳头吧,今晚…女儿就要出阁了…” 徐氏走上前来,看看镜子里头婉好的容貌,忽然眼泪又渗了下来。几个时辰之前,她还在为女儿被夺了婚姻而伤心。如今女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反转了局面,可想想今夜之后,她就要到那个精明厉害的昊官身边去,到深似湖海的保商吴家去,三分担心,三分恐惧,再加上三分不舍,一时间就止不住眼泪来。 叶有鱼眼看母亲哭,她也忍不住流泪了,道:“娘啊,娘啊,你这是怎么了?今天是女儿的大喜之日啊,嫁的还是我多年来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你哭什么呢。” 徐氏哭道:“我…我…”她有着心中有着种种忧虑,又怨艾自己没能给女儿一个好的未来,然而想想事情已经无法改变,未知的忧患,多说何益?且对叶有鱼来说,这也许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当下她擦干了泪水,拿起了梳子。 —————— 这一天,叶大林不但重新安排叶有鱼作今晚拜堂的新娘子,还让那些负责打理作为嫁妆的产业的掌柜们,都来见见叶有鱼。 在叶家园的主屋,七八个掌柜站在下手,叶大林指着盛装的叶有鱼道:“这位是三姑娘,你们大都没见过,现在她就要出阁了,你们都是陪我叶大林打天下的老伙计,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们来见见。” 叶有鱼起来身子,朝着众掌柜福了一福,口中说:“诸位叔叔好。” 众掌柜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眼前这一位,此刻是三姑娘,过了今晚,可就是吴家的三少奶奶了。本来他们对要过去吴家都有些忐忑,可再一想眼前的三姑娘就要成为昊官的枕边人,这可就是一贴安心剂了,众人便纷纷还礼,拱手说:“三姑娘好。” —————— 这边叶大林带着叶有鱼接见众掌柜,同时消息也传到了房里去,气得马氏差点将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精光。 翠萍在旁边劝道:“太太,太太…你这是何苦?”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马氏拎起一个明朝古董碗,恨恨砸碎了一地:“这下子…真的都成了嫁妆了…都成了这小贱人的嫁妆了!” 当天晚上,叶有鱼即将出阁之际,按礼俗应该来拜别父母,徐氏是姨娘,所以应该是来拜叶大林和马氏,徐氏只能站在旁边。 不料马氏正与叶大林怄气,憋在房间里头不肯出来,叶大林一气之下,把徐氏拉了来坐在自己身边。 徐氏受宠若惊,坐在叶大林身边如坐针毡,叶有鱼却是喜出望外,赶紧朝着父母拜了下去。 —————— 在这个还没过年的夜晚,珠江两岸忽然却鞭炮震天。 如同枪炮一般啪啦啪啦的声音,从西关街响到白鹅潭,再从白鹅潭响到河南岛,从叶家园到潘家园的路上,更是明亮有如白昼。 一朵朵的烟花在珠江两岸绽放,把夜空也变得绚丽无比,半个广州城如同过节一般。尤其是神仙洲的上空,那烟花更是一朵接一朵地发射,在最频密的时候三花齐放,把神仙洲耀得瞬间如同白昼,引得千百看客齐声喝彩。 疍三娘在花差号上望着烟花,久久出神。 旁边碧荷忍不住劝道:“姑娘,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疍三娘缓缓低了头,转身进了船舱。 —————— 鞭炮声不但在西关、河南震响,甚至传到了广州城内。 正在读书的朱珪放下手中书卷,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长随朱磬进来说:“是保商吴家、叶家成亲,西关、河南都在放鞭炮,放烟花,听说半座省城的百姓一早都备了凳子,出城的出城,登墙的登墙,都去听鞭炮看烟花了,比过年还热闹。” 朱珪沉默半晌,不愠不怒,却化作长长一声叹息,摇头道:“世风不古,人心不古!”猛地将书卷重重地拍在了凳子上。 第一百三十六章洞房 在这两日的可怕经历之后,尽管周围哄闹之声此起彼伏,叶有鱼却再没有半点少女刚刚成亲时的冲动与憧憬,满心都是清冷与平静。 她盖着盖头,走流程一般拜完了堂,然后被送入日天居。 这次成亲,虽然叶大林许诺说可以让叶有鱼多带一些下人过来,但到最后叶有鱼决定带过来的,却只有冬雪和昌仔。随三少奶嫁过来的下人有哪些是提前知会了的,所以春蕊也安排了给冬雪和昌仔的住宿,至于等级待遇问题,得等少奶奶和昊官商量后再决定。 将新娘子迎进装潢一新的日天居后,春蕊把昌仔安排在外屋,留下冬雪在里头伺候,她们就都先退出去了。 冬雪打量着这个新娘房的装修,心道:“这陈设,倒是符合姑娘的口味。”上前问道:“姑娘,可要吃点东西,或喝口水么?” 叶有鱼在盖头下说:“过了今夜,在人前你可要改口了。” 冬雪一省,心道:“也是,若将在叶家的称呼带过来,兴许吴家的人要不高兴。”她新来此地,一路都小心翼翼规行矩步的,唯怕出了一点差错,落人口实。 主仆两人守着龙凤花烛,等了大红烛火烧了一半,才听外头几个丫鬟呼喊:“昊官。” 冬雪本已经歪坐在椅子上,闻声连忙起身,守在门口迎候,便见吴承鉴一身喜气打扮地进来,脸上带着醉意。冬雪连忙行礼道:“姑爷。” 吴承鉴嗯了一声,音作阳平,扶着吴承鉴进来的吴七哼了一声,冬雪连忙改口:“昊官。” 吴七早扶了吴承鉴入内,吴承鉴挥手道:“都出去吧,我没醉。” 冬雪心道:“说自己没醉,多半是醉了。”却都不敢违拗,便跟着吴七一起退了出来。 —————— 吴七出来之后,对春蕊道:“丫鬟的事情本不该我管,但有些规矩,回头你可要好好跟人说说。” 春蕊知道这话是冲着冬雪去的,便答应了。 冬雪心里一突,暗道:“这就要拿我来立威了。总听说这位吴七是昊官手底下第一心腹,果然不假。” 她一念未已,就听一个人咯咯笑道:“什么规矩啊,我们左院,哎呀,不对,现在叫日天居了——这名字怎么老觉得怪怪的…我说什么来着?啊,我们日天居什么时候有什么规矩了?少爷自己都说了,咱们房里头,没有规矩就是规矩,嘻嘻。” 冬雪大感诧异,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绝色大丫鬟用手帕捂嘴在那里笑,吴七被她当众驳嘴,脸上尴尬,竟未发作,冬雪心道:“这个是谁?” 就听春蕊板着脸骂道:“夏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夏晴扁了扁嘴道:“知道啦,你们不就想在新来的面前立威吗,其实何必呢。日子照旧过不好?得搞这套东西。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把她们搞得不自在了,难道我们自己就能自在?” 说着转身就走了,晾着吴七春蕊在那里,真的是没规没矩。 冬雪看的有些发怔,心想是这个丫鬟地位与众不同,还是说这昊官房里,真的没什么规矩? 场面一时有些僵硬,吴七不愿再待就出来了。 日天居可比西关大宅的左院大多了,里头给丫鬟们住的用的就有七八间大小不同的屋子,外头又有左右各四间耳房给小厮们住、用,吴七出来后看见众小厮立成两列在那里等着——如今昊官的少奶奶终于过门了,过了今晚,日天居的规矩说不定就要调整,所以小厮们都来等吴七发话。 吴七一瞥眼,扫见了昌仔,冷笑道:“行啊,还是让你给跟过来了。” 昌仔含笑,结结巴巴说:“七,七哥。以前,为了,三少奶,奶奶,多多多有,得罪,你,别别别见怪。以以以后,我我我,都听七哥的。” 吴七虽然不待见他,但毕竟是从小跟着吴承鉴的人,拎得清轻重,又见他虽然结巴,话却说的顺服乖巧,便没在这时候跟他过不去,只道:“你既然跟着三少奶奶到了这里,以后就是吴家的人,是日天居的人,是昊官的人了。慢慢地把这边的规矩弄熟悉了,好好办事,以前的那些狗屁事情,七哥我既往不咎。” 昌仔大喜,道:“是,是!谢谢,七七七七哥。” 他结巴得太厉害,旁边的几个小厮就都笑了,吴七作色道:“人家结巴是自己愿意的?笑什么笑!今天是昊官大喜的日子,我就容你们一遭,以后谁敢拿这个笑话他,笑一声打一个嘴巴!” 众小厮一下子都噤声了,昌仔看吴七的眼神就变得真的顺服了。 吴七挥手道:“就都散了吧。昌仔的份例,等明天看昊官和三少奶的意思再定。留下两个守夜,其他的且都睡觉去吧。” 众小厮齐声应了。 —————— 洞房之外,丫鬟小厮们各有心事,洞房之内,叶有鱼却还沉住气,一动不动,因为极静,所以门外吴七和春蕊她们的言语也就听到了几句,吴承鉴在夏晴说话之后,呵呵笑了两声,听声音似乎丝毫不以为忤。叶有鱼心里就说:“那个敢在这时候当众言笑的,多半就是他的宠婢。” 然后就看到一双靴子走近,叶有鱼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整颗心都冷却了,但不知怎么的,看到靴子逼近还是屏住了呼吸。 一根挑盖头的吉祥柱掀开了盖头,新郎官和新娘子终于在花烛之下见了面。 叶有鱼抬头望向吴承鉴,人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个人,这张脸…多少年的魂牵梦萦,如今终于成自己丈夫了,这是以前不大敢想又窃窃想着的,然而现在自己的心里却不是欢喜,而是复杂,犹如酱料摊子垮塌,酸险苦涩全都有。 吴承鉴低头看着叶有鱼,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头,心神竟微微一晃,心道:“这么标致聪明的女儿,叶大林竟然偏心给叶好彩,真是眼瞎。”又见她虽然画了浓妆,但还是掩不住整张脸比上次见面明显清瘦了许多,显然这段时间饱受折磨,不由得有些不忍,心道:“可难为她了。”。 然而他一张口,说的却是:“真漂亮,这笔生意不亏啊。” 叶有鱼听到“生意”两个字,心里没来由地就一堵,复杂的心情一扫而空,整个心境恢复成冰静,抬眼皮见吴承鉴一脸的红晕,嘴角带着春意,口里喷出酒气,就也轻轻一笑说:“是啊,借着昊官的势,咱们俩都赚了。” 吴承鉴哈哈大笑道:“还叫我昊官啊!”他凑过脸来,在叶有鱼的耳边说:“以后我可是你的老公了呀。” 叶有鱼就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就离吴承鉴三尺,盈盈万福道:“夫君吉祥。” 吴承鉴摔坐在床上,笑道:“这是干什么?” 叶有鱼道:“这叫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吴承鉴笑道:“相敬如宾这个成语是扯叽叉淡,夫妻俩相待如同宾客,那不成外人了吗?” 叶有鱼道:“放在正常的夫妇身上,是挺扯的,但放在我们之间,不正合适吗?” 吴承鉴的眼睛微微一眯,他酒量极好,而且久经欢场,虽在半醉之中还能保持思考能力,一转念就明白了叶有鱼的意思,笑道:“行,咱们大家都是明白人,趁着今天洞房花烛夜,把话摊开了说明白吧。” 叶有鱼听到“洞房花烛夜”五字,还是忍不住掠过一丝伤感,这等良辰美景,岂是摊开话说明白的场合?然而脸上却半点不见痕迹,就说:“昊官,我们原本的合计,不是纳我为妾么?为什么变成了正妻?” 吴承鉴哈哈一笑,说:“做妾也好,做妻也好,只要过了门,清白之身肯定是没有了,所以有区别吗?如果要说有什么区别,也是妻比妾好,对吧?” 叶有鱼道:“妾可以卖。那样按照我们的协议,几年后我就可以脱身了。” 吴承鉴笑道:“妻也可以休。而且初嫁从父,再嫁从身。那样你不但可以带走一些财产,而且连叶大林也管不了你了。” 叶有鱼听得微微一怔,才道:“这么说起来,却是我占了便宜。” 吴承鉴嘻嘻笑道:“那当然,昊官我做生意不但公道,而且厚道。” 叶有鱼呵呵两声,不作评价,却说:“昊官为什么要给这个便宜我占?还请明言。莫名其妙的便宜里头,多半有坑。蔡士文殷鉴不远,谢原礼死不瞑目,昊官的便宜,我可不敢占。” 吴承鉴嘻嘻笑道:“如果我说我看你顺眼,觉得你长得好看,心里其实有几分喜欢你,所以干脆就给你抬身份做正房,你信不信?” 叶有鱼道:“不信。” 吴承鉴哈哈一笑,才道:“其实我心里头有个人的,这件事情你知道吧?” 叶有鱼道:“花差号上那位么?” 吴承鉴道:“不过她的出身,还有我如今的形势,还有…总之我娶不了她了。可我不成亲,家里族里行里,亲戚朋友上司下属,都一定会揪着这个问题不停来烦我。我本来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心事就祸害其他姑娘,可刚好你就自己提出那个条件来,然而纳你作妾,对我没什么用,但娶你为妻就能把他们的嘴都堵上了。所以这件事情,你我两便。” “原来如此,这个理由倒也合情合理。”叶有鱼道:“只不过做妾还好,昊官找个小院子给我,我把门一关,就过自己的小日子,彼此无牵碍。但做妻子的却有许多麻烦事了。” 吴承鉴道:“那当然,做妾多简单啊,以色娱人就行。但做我的正房太太,吴家的三少奶奶,却就得按三少奶奶的体统来行事,该三少奶担的东西,你都得替我担起来。” 叶有鱼道:“这样我岂不是吃大亏了?” “你若只是要自己跳出火坑,那给我做妾侍的确就足够了,但你要的不止这个吧?”吴承鉴道:“凭着宜和行昊官的一个小妾,就想要保叶家六姨太一世安康,怕是很难。要想因此让你娘在叶家顺心体面,那就更难。” 叶有鱼默然。 吴承鉴道:“可是吴家三少奶奶就不一样了。我给了你担子,就会给你相应的权限和体面,该三少奶奶应得的东西,我一分都不会少你。你有了这份权限和体面,应该就能办成许多你想办成的事情了。这样公平吧?” “公平,公平得很。那以后我们就这么处吧。”叶有鱼又是盈盈一福道:“昊官,我们合作愉快。” 看到她下拜时的蒲柳之姿,吴承鉴带酒意的心头忽然一阵躁动,忽然伸出手去,叶有鱼被吴承鉴一扯,整个人都被他扯到了怀里。 叶有鱼大吃一惊:“昊官…你做什么!” 吴承鉴摸着她的脸,酒气熏熏然道:“周公之礼,传宗接代,这两项也是三少奶奶应承担的事情吧?娘子,要不…咱们行礼吧。” 叶有鱼听了吴承鉴的话,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然而怎么算怎么想,自己似乎都没理由拒绝,再则她过门之前,对此事也早有心理准备,便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初婚 吴承鉴呵呵一笑,喷着酒气把叶有鱼平放在了床上,伸手解她衣服,摸她脖颈,却觉得叶有鱼全身僵硬,又见她双眼紧闭,紧张得不行。 吴承鉴心道:“这时拿出些手段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太没意思了。”轻轻在叶有鱼的耳垂上亲了下,用喉咙出气的声音笑道:“好啦,逗你的了,睡吧。” 叶有鱼有些讶异地睁开眼睛,见吴承鉴已经平躺在自己身边,也已经闭了眼睛,忍不住道:“不…不是要行礼吗?” 吴承鉴也不睁眼,只是嘴角微笑,伸手在她身上的被子上轻轻拍了拍,便不说话了。 叶有鱼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眼神收了回来,望向床顶,忽然觉得耳朵边刚才被他亲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热。 一时间万般思绪飘过,然而因为太乱太多,最后就变成了一片混沌,不知不觉就睡了。 —————— 这一觉叶有鱼竟然睡得十分安稳,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自己不复平躺,而是侧身偎依着吴承鉴,被窝里温暖舒适,她却大感羞赧,赶紧抽回手来。 这一下吴承鉴也醒了,睁开了眼睛,瞥见叶有鱼的情状,就料到出了什么事情,笑道:“是不是做梦梦见跟我行周公之礼了?” 叶有鱼啐道:“什么跟什么!现在天气这么冷,你身上热,我才…我只当是个枕头、被子。” 吴承鉴笑道:“原来娘子睡觉的时候有这个习惯啊,那我以后就当你的枕头、被子可好?” 叶有鱼只觉得心头像被一根头发挠中一样,又痒又酸,然而她马上就恢复了冷静,说道:“昊官,既然我们成亲只是一笔生意,那你要行周公之礼,我会随你,你要我替你生孩子,我也会尽力。但你…你若是对我无心,以后别老拿这些风话来撩我。我不想自己被当作别人的替代,彼此不过界,你逍遥些,我也舒服。” 吴承鉴哦了一声,便也淡了下来。 叶有鱼看看外头的阳光,怕已经日上三竿了,道:“不行,这时候,要去敬茶了吧?” 吴承鉴道:“我们家规矩没那么大,你别那么紧张。” 却还是拉开红帐,摇了铃,外头的光透了进来,他一起身,被子也拉了下来,叶有鱼昨晚衣扣半被解开了,睡梦中脱落,刚才在被窝里没有发现,现在只觉得胸口一凉,吴承鉴一转头,但见玉体如酥,正要笑说她两句,忽然瞥见叶有鱼胸口的伤痕,叶有鱼已经察觉走光,赶紧遮住。 吴承鉴皱眉道:“这怎么回事?” 叶有鱼道:“没什么。” 吴承鉴怒道:“这是新伤!谁做的!” 叶有鱼道:“也过了好些天了,都已经好了。” 这时春蕊、冬雪已经进来,叶有鱼赶紧披好衣服。春蕊和冬雪却已经瞥见了些许春光,却只当没看见,服侍了少爷少奶奶梳洗,吴承鉴道:“你叫冬雪?” 冬雪忙应道:“冬雪见过昊官。” “昨晚已经见过了。”吴承鉴道:“你家姑娘能把你带过来,显然是个得力的,呵呵,刚好叫冬雪,我房里的丫鬟往后就凑齐四季了。”对春蕊道:“她的份例,就比照秋月吧。” 春蕊应了声是。 吴承鉴让春蕊去吩咐准备早点,却没让冬雪出去,春蕊出去后,吴承鉴忽然问道:“你家姑娘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冬雪啊了一声,看向叶有鱼,吴承鉴喝道:“看着我回话!” 他毕竟是曾让叶大林都寝食难安的人,这一施压,冬雪再不敢隐瞒,跪下道:“是我家…叶家老爷踢了的,踢了两次。” 吴承鉴脸上就如同蒙上一层乌云,这时春蕊已经进来,他就没说什么了,却像是硬生生将要爆发的火山给暂时压了下去。 昨晚明明已经说好这场婚姻是一笔“生意”,但看见吴承鉴为自己发怒,不知怎地,叶有鱼心间忽然出现一股莫名的涌动,从小到大,也只徐氏在乎过她的死活,却从来不曾有一个男子为了自己而发怒。 她低了头,当下也不言语。 两人一起用早点,吃饭时吴承鉴道:“我爹是很好说话的,大嫂则喜欢懂规矩的人。但你也不用太拘谨,等熟悉了他们的心性,你就知道在这个家里头日子很好过。至于这房里头,要做什么都随你便,我这屋里没什么规矩。但春蕊是有功劳有苦劳的人,我跟她说话也都给三分敬重的。夏晴曾为吴家冒过奇险,护光儿立过大功,所以大嫂那边对她也与别个不同,只要不犯大过错,平时就随她折腾。秋月是个老实堪用的,若有什么事情你交代她办多半妥帖。其余小丫头片子随你使唤。若不中意也任你打发。” 叶有鱼一听便明白了:说春蕊“有功劳有苦劳”,那是说春蕊是处理宅里“公事”上的好手了。至于夏晴多半就是昨晚那个敢笑吴七的丫头了,“原来是立过大功,怪不得如此。”然而又想:“他这么说,是真的就把这屋里头的大权都交给我了么?” 她从小到大被人苛待惯了,总要付出二十倍的努力,才能得到普通人一半的收获,若是好处得来的轻易必有后患反扑,所以对没什么理由地就得到的权力与好处,既感意外,又不大敢相信。 吴承鉴房里的吃食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过这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他就没吃多少,随便扒了两口,就将冬雪叫到旁边小房间里问话,好一会才出来,出来时脸上带着煞气。 叶有鱼有些担心,却就听吴承鉴说:“换了别人,我能把他弄死!” 叶有鱼呆了呆,随即明白了这个“他”说的是叶大林,一时间胸口又涌动起来那股莫名的气息来,那股气一直哽咽到咽喉,东西忽然有些吃不下去。 吴承鉴等她缓过来后将剩下的半碗粥喝完,才道:“走吧,跟我去见我阿爹。” 走到外头院子里,小厮们跑过来伺候,吴承鉴瞥见人群里的昌仔,叫过来道:“小子,本事不错。你叫什么?” 昌仔结结巴巴道:“昌…昌仔。” “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吴承鉴对吴七道:“回头请个医生,看看能不能把他的结巴给治了,如果治不好,你们以后也不能笑话他。” 昌仔听得愣住了,叶有鱼心道:“他对待身边的人,都是这般贴心的好么?”昌仔连忙说:“昨晚,七七七哥,已经,交代过了。谢谢,昊官。” 吴承鉴看了吴七一眼,笑了笑,拉着叶有鱼就直朝颐养堂来,出发前对她说:“我阿爹平时不管宅里行里的事情了。行里的事情都是我说了算,宅里的事情如今是我大嫂做主。待会见了面你听大嫂怎么说,她安排哪些事给你管,你就接过来管着。” 叶有鱼道:“好。” 他们起床后春蕊就让人往这边报过消息,所以吴国英和蔡巧珠都在那里等着了。 吴老太太已经去世,给吴国英敬茶时,吴国英喝茶后欣然道:“细家嫂,你婆婆不在了,以后居家过日子,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可以跟你大嫂说,也可以来跟我说。你进了我吴家的门,往后就是我吴家的顶梁柱,日天居那边你要帮昊官撑持着。两口子过日子,应该和和美美,但若昊官有委屈你的地方,你随时来跟我讲,我来替你做主。” 叶有鱼听了这话,只觉得一股暖意窜遍全身,从小到大,可从没一个男性长者对自己说过这般暖心的言语,一时之间眼眶竟有些发热,忙道:“多谢老爷,昊官…他对新妇很好。” 吴国英点头一笑,给她封了个厚厚的红包。 吴承鉴又带着叶有鱼到蔡巧珠身边来,道:“叫大嫂。” 吴老太太不在了,正所谓长嫂如母,叶有鱼叫了大嫂,也敬了茶,心道:“这位就是西关闺门有名的吴大少奶奶了,虽然昊官那般说,却不知是否真的好相处。” 蔡巧珠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怪不得昊官别人不要,指定着要娶你,果然标致得很。” 说着封了个红包过来,道:“吃过午饭,我就要回西关照顾昊官他大哥,吴家园这边就先交给你了。这园子一切草创,你要好好把规矩立起来。有不懂的,可以问春蕊,春蕊拿不定主意的,就让人过珠江问我。公公不能太劳神,昊官要忙外头的事情,家里的琐事他从来不掺和的。明白了吗?” 叶有鱼不慌不忙地答应道:“是,听大嫂的。” 吴承鉴懒洋洋道:“大嫂,这大好的日子,说这些麻烦事做什么。” 吴国英骂道:“这是什么话!一大家子的人,自然要先立规矩,规矩之下才得自在。大家嫂的话才是正理。”又对叶有鱼道:“细家嫂,这事你要听大家嫂的,昊官散漫惯了,但你可得帮他把门户给立起来。” 叶有鱼连忙应道:“是。” 当下一家人就坐着说会闲话,不久便已到中午,光儿和吴承构夫妇也都来了,光儿与吴承鉴亲近,便也过来蹭着叶有鱼讨礼物,叶有鱼没准备,却不防吴承鉴悄悄塞了个东西在她手里,她就拿出来,给了光儿,光儿欢天喜地叫了声“谢谢三婶,三婶真好!”便拿着那玩意儿玩了起来。 吴承构那边也来见礼,刘氏对着叶有鱼,客气中带着拘谨。 一家子围在一起吃了午饭,叶有鱼少说多听,一餐饭吃下来,便也对这个家里头众人的脾性地位都摸了个七八分,心里想:“若往后都能如今日这般和气,这日子倒也好过。” 吃完午饭,蔡巧珠果然就回西关大宅去了,吴国英道:“河南这里虽然好,就是空得慌,过两天我也回西关那边去。”他身子骨不佳,所以不能太过频繁地来回折腾。 吴承鉴笑道:“那这么大一个园子,就都给我和有鱼两个住了?” 叶有鱼听他把“我和有鱼”四个字说的无比顺溜,不由得瞧了他一眼。 就听吴国英道:“你们俩赶紧生多几个孩子,这里不就热闹了?” 吴承鉴哈哈大笑,叶有鱼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就被吴承鉴拉着出了颐养堂。 才回日天居,刘大掌柜已经欧家富等大掌柜带着在那里等着了。 吴承鉴见着他们就没好脸色:“我昨晚才成亲,你们就能放我几天假么?” 刘大掌柜道:“本来也不想这么早来扰昊官的兴致,但三少奶过门,嫁妆也正式过来了。怎么交接,还请昊官给个章程。” 吴承鉴道:“按照之前商议好的办不就行了?” 欧家富道:“本来是要这样,但今天我们召了那几个掌柜来见,他们却说要三少奶给句话。” 吴承鉴有些吃惊,微一沉吟,道:“你们等等。我跟三少奶说两句话。”带了叶有鱼到一边来说:“过门前,叶大林让你见过那些掌柜?”他因为叶有鱼的伤,言语间就变得对叶大林不客气。 叶有鱼道:“见过。就在昨天。” 吴承鉴道:“我这岳父这是怎么回事,一边踢得你两次吐血,一边竟然还给你交权。这不对啊,后面这桩不合他的性格。” 叶有鱼想了想,料来这事欺瞒不过吴承鉴,便直说了:“我逼着他的。” “啊?” 叶有鱼便将昨日自己如何趁势逼叶大林让步交权的事情说了。 吴承鉴听得哈哈大笑,道:“我还想着怎么给你出气呢,现在看来…嗯嗯,如果有机会还是要再出一出…嗯,哈哈。你这条精明狡猾的鱼儿,幸亏把你捉到家里来放着了,要是在外头我可怎么放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婚后日常 叶有鱼就这么在吴家园住下了。 她本来就聪慧,吴承鉴又很清楚地告诉她行事界线,哪些该管,哪些莫管,她了解之后,既不畏缩,也不愉矩,尤其是与春蕊之间把权责厘清后,处事就更显自在从容。 吴承鉴见她管人管事,井井有条,就把吴家园其它院落的婆子都叫了来,让她一起管着。 大几十号人的管事、婆子、丫鬟、小厮都来日天居的院子里来,齐声道:“见过昊官,见过三少奶。” 吴承鉴坐在旁边一张躺椅上晒太阳,就在旁边看着,不吱声。 叶有鱼瞧着满满院子垂头低耳的下人,不慌也不忙,就按着院落,点了领头的人一个个问话,多问多听,自己不作评语,最后道:“事情就且按照大少奶已经定下的规矩办。若有什么具体的事务弄不明白,回头再单独来与我说。” 吴达成出来说:“三少奶,别的都好说,就是叶家园那边,叶家的人今天都已经过江去了。就留下了二十几号看园子院子的仆役婆子。就不知道这些人要怎么处置,这些院子要怎么管。” 叶有鱼看了吴承鉴一眼,见他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就说:“以后没有叶家园了,那边就是我们吴家园的南苑,回头我去和大嫂商量一下,寻位得力的大匠来重新规置设计,打掉围墙,并作一个大园子。叶家的仆役婆子,一个不留,全都送回去。” 吴达成道:“那样我们人手不够啊。” 叶有鱼道:“去找人牙子重新挑买。等送了人来,小厮由吴七挑,丫鬟婆子让春蕊挑,粗使园丁那些,就由达成叔挑。” 吴达成大喜,叶有鱼又说:“人挑好了,让人牙子行把价钱计好给春蕊,春蕊统计好再来报我一声,我送去给大嫂过目。” 春蕊看吴承鉴全不阻止,便应道:“是。” 叶有鱼问道:“昊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吴承鉴道:“这些事我不管的,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这句话出来,下人们的头和腰就又弯了两分。 叶有鱼便道:“那就都散了吧。” 下人们便都退了。 吴承鉴这才起身,笑着说:“以后这些事就都这么办。”又对吴七说:“准备船,带上夏晴,我们出门。” 叶有鱼看看日头已经西斜,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要问时,话到嘴边反咽下去了,心道:“他让我帮着管家,可没让我管他自己。”便硬生生改口说:“晚上可得回来吃饭?” 吴承鉴道:“应该不用。今晚我若没回来,你明早记得代我去给阿爹请个安。” 叶有鱼心道:“这是要去花差号过夜么?”口中却只是说:“好。” 吴承鉴便带着吴七和夏晴走了,当天晚上果然就没回来。 冬雪于无人时忍不住道:“姑娘,这新婚燕尔的,昊官就不着家了…” 还没说完,就被叶有鱼一个眼神瞪得噎住了,叶有鱼道:“这样的话,以后不管人前人后,不许再提。” 冬雪低头道:“是。” 看看冬雪一脸委屈的样子,这是自己从叶家带来的心腹,往后多少年要互相依靠的,总得和她说实话,便拉了她近前,低声说:“我和昊官的这桩婚姻…其实是桩生意来的,是我跟昊官的一个协议。这件事我今天明白告诉了你,往后你要放在肚子里,但也要烂在肚子里。” 冬雪啊了一声,这事她其实也猜到了,毕竟吴承鉴忽然答应娶叶有鱼这个庶女为妻,这事怎么都透着怪异,然而他低声说:“我也知道…可姑娘你现在…毕竟是正房三少奶奶啊。” “正房三少奶奶…”叶有鱼淡淡一笑,道:“门当户对的,比如潘启官的太太,那是真正的正房。或者和丈夫两情相悦的,比如昊官他大嫂,也是理直气壮的正房。我算什么呢?论门户嫡庶,我是高攀,论双方感情,他心头有人——这些事情,成亲之前我们都心里有数的。所以这场婚姻,只是一桩买卖。往后我做好‘三少奶奶’的本分事情,他则给我所需要的体面势头,此外互不纠缠,也两不相欠。这是我们约好了的。冬雪,你既心里有数,往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吧?” 冬雪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却还是道:“我只是…有些替姑娘不值…” “怎么会不值…”叶有鱼道:“你也不想想,满广州要做吴家三少奶的人,可以从西关一路排到西樵山脚下去。但能帮到我,又愿意出手的人,其实却只有他一个。所以这桩买卖,我没得选择,而他选择多多。然而他为什么还是愿意选我呢?” 冬雪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因为我懂分寸。”叶有鱼道:“所以,你也要懂分寸,明白了吗?” —————— 叶有鱼嘴里是这么说,但昨晚还是两个人一起睡的大床,今晚忽然就显得空落落的了。 “有鱼啊有鱼,”她对着空荡荡的床顶,对自己说:“想什么呢。现在一切都很好,都已经是超过你预想的好了,不是吗?想想你被软禁的时候吧,想想你玩马桶的时候吧,现在比起来,已经是天堂般的日子里…有鱼…睡吧,睡吧。” 她闭上了眼睛,眼角却有些湿了。 —————— 吴承鉴这一去就两天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叶有鱼因吴承鉴放权,满吴家园的下人都能指使得动了,她却没开口让人去打听。 冬雪心道:“姑娘不好做的事情,我得替她做。”便要让昌仔去打听,不料昌仔却病倒了——他在成亲的那两天钻水烤火、来回奔波,当时死撑着,等诸事一定,他一口气一松,人就病倒了。 叶有鱼赶紧让人请大夫来,这场病来得不轻,幸好他年纪轻生命力旺,病得虽重却没危险,只是需要一段时间静养而已。 安顿好了昌仔,春蕊她们也把人给挑好了,将人牙子的报价呈了上来,叶有鱼道:“去商功园看看穿隆赐爷在不在,若在就请他过来。” 商功园就是西关老宅账房的扩大版,是吴家园的办公地。不久穿隆赐爷就来了,见礼后叶有鱼开门见山,就将人牙子的报价给了他。穿隆赐爷扫了一眼,笑道:“贵了。这个价钱…” 叶有鱼截口道:“我不想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内情,只想请赐爷把这里头的水分给挤一挤。我们吴家不做冤大头,但该牙行赚的钱就让赚,只要是行市上的公道价便可。” 穿隆赐爷笑道:“我明白了,我去跟对方谈谈价钱。” 几个牙行的经纪都在外头等着呢,穿隆赐爷出去了有一顿饭功夫,就拿了七涂八抹的报价单子回来,把总价跟叶有鱼一说,叶有鱼道:“可以了,就按这个价格重新誊写一遍给我。” 这事传了出去,满宅子的下人便都知道这位三少奶奶虽然看着嫩,却不好糊弄啊,但她这般处事,别人也没得发脾气。 这事传到了老宅,蔡巧珠听说后微微颔首:“不意竟是个这般七巧的人。” —————— 这天晚上吴承鉴还是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叶有鱼去颐养堂时,恰好见蔡巧珠也来了,妯娌俩给吴国英请了早安后,叶有鱼道:“赶巧了,本来打算待会去西关老宅的,正有几件事情要向大嫂请示。” 吴国英挥手道:“有家里的正事,你们就先去忙吧。” 妯娌俩就告退到院子里来坐定,叶有鱼就将想要拆墙、并园、遣仆、买人等事,不厌其烦地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将那张誊写好的价目单拿了出来。 蔡巧珠细细看了一遍,放下来说:“好,就这么办。”又瞧了叶有鱼一眼,忽然说:“昊官这几天是去南海二何先生处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叶有鱼有些愕然:“啊?” 蔡巧珠道:“你还没去过西关大宅,未见过你大伯,但他的身体,大概你也听说过的。他们兄弟两个手足情深,这段时日来,你大伯的延医、用药,昊官都是亲自过问的。承钧的主治是南海的二何先生,昊官每个月都会去他那里的,有时候一呆就是两三天。” 叶有鱼哦了一声,低了头。 蔡巧珠道:“好了,你先去忙吧,我再到屋里头跟老爷问问安。” 叶有鱼答应着,便带着冬雪回去了。 —————— 蔡巧珠目送了她离开,才回房去,择要把这两日叶有鱼的事情跟公公说了。 吴国英甚是满意:“看来这细家嫂也是个贤惠的,能理事,还懂分寸。昊官的眼光不错,真不错!” 蔡巧珠道:“我也觉得这个弟妹好。就是…” 吴国英道:“怎么?” 蔡巧珠道 :“昊官两个晚上没回来了,老爷就没发现?” 因为吴承鉴以前也经常夜不归宿,家里人都习惯了,所以吴国英竟然一时也没留意,这时皱了皱眉头:“不是为了公事?” “现在都年底了,哪还有什么公事。”蔡巧珠道:“他这两天是在南海西池堂,但去南海之前还去了花差号一趟,从花差号下来后又去神仙洲喝了一顿闷酒,怕是和船上那位吵架了。” 吴国英眉头更皱了。 蔡巧珠道:“花差号上那位,从她在我们吴家危难时节能不离不弃,秉性应该也是不错的,就可惜了她的出身,实在不适合做昊官的良配。昊官是我们宜和行的当家,十三行第一等的大保商!有个外室也不算什么事,只是现在才成亲几天,他就又跑船上去,毕竟不妥。这内外、主次之别,总得分清楚。不然将来要闹出些事端来。” 吴国英微微颔首。 蔡巧珠又道:“刚才在三婶面前,我帮着遮掩了一下,实在不想他们小夫妻俩才新婚就闹别扭。可往后若老是这样,以有鱼的聪慧,她总能猜到的。老爷,你知道我素来不太管三叔那些风流事的,但有鱼这几日的处事,我看着觉得合意,是个我们吴家的好媳妇。又觉得昊官这两天的行事不甚妥当。所以我想,若得便的时候,老爷还是劝劝,花差号那边,能少去还是少去些吧。” 吴国英就答应了蔡巧珠,然而他却从来就没去做这件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番夷炮轰事件 叶有鱼和冬雪回到房内,见冬雪脸上带着兴奋,叶有鱼道:“你高兴什么呢?” 冬雪道:“姑娘,你就没听大少奶说吗?昊官他是去南海,没去花差号。” 叶有鱼淡淡一笑,道:“那又怎么样,他是去南海,还是去花差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把自己的本分做好便是。” 冬雪道:“可是…” 叶有鱼道:“而且,昊官或许这两天是在南海,但说没去花差号,却也未必的。大嫂特意说这话或许是好心。然而…却有些太着痕迹了。你看不出来么?” 冬雪虽然没听太明白,但她却素来相信叶有鱼的智慧与判断,一下子就失望了起来。 叶有鱼看到她失望的样子,笑道:“你看看,就是你这样子啊,因为有不安分的想法,所以才会失望。人啊,就不应该有逾分的期待,那样才能减少不必要的烦恼。还记得大前天我怎么跟你说的不?” 冬雪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可是…可是我看昊官对姑娘你挺好的啊。” 叶有鱼道:“他不是只对我好。你没看他怎么对昌仔、对身边其他人的?你看他是多宠夏晴的,然而怕我嫉她,新婚第二天跟我说什么来着?‘夏晴是有功之人,所以没犯大错就让她折腾吧。’不提宠爱,但论功劳,而且语气淡漠,仿佛那就是一个立了功劳所以才容忍她胡闹的丫鬟,可真是这样么?这两日下来,你自己想想,昊官对夏晴的宽纵,真的只是因为她立过功?按我看,这个说法,这份语气,都是想让人对她没忌惮,这份用心,可得多深。甚至…我觉得夏晴的功劳,兴许也是他从中安排的呢,可能是在长久之前,他就为夏晴谋划着她在吴家的立足之地了。” 冬雪都听得有些呆了,然而想想,若一个男主人在新婚不久后就对妻子表露其对宠婢的回护之意,他越是回护,只怕主母越要给这个宠婢小鞋穿了。 “他是对谁都好。所以,别想那么多了。”叶有鱼道:“想想我们在叶家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在这边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人啊,不能太贪心。只要在这吴家园里开心点过就好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自寻烦恼!” 便在这时,有人敲了门,跟着夏晴进了房来,叫道:“三少奶。” 这次吴承鉴出门,是把夏晴也带去的,见她进来,叶有鱼道:“昊官回来了?” “没呢。”夏晴说:“刚从南海回来,又到行里去了。”她说着,就递了一瓶子膏药来:“给。” 叶有鱼道:“这是?” 夏晴道:“我跟昊官去南海西池堂,昊官问大少的病情呢,顺便就帮三少奶你问了下,三少奶,原来你最近受过伤啊?怪不得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她在房内行走,见过叶有鱼卸妆后的脸色。 叶有鱼结果那瓶膏药,一时发呆。 夏晴笑道:“这两天昊官可是逼着二何先生,把西池堂许多珍藏都给翻出来,才配成了这一瓶药。二何先生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嘻嘻。” 叶有鱼打开瓶盖,只见那膏药恍若冰雪,着肤清凉,没有一点药味,闻着是一股淡淡的香气。 夏晴道:“这是外敷消痕的,内服去淤的方子,等明天二何先生来给老爷子看平安脉,到时候顺道来日天居给三少奶诊脉后再拟。” 说了这话她就走了,临出门忽又回头说:“其实三少他虽然说话贱贱的讨人嫌,但心地却是极好的。处久了你便知道。” 她终于转身出门了,冬雪低声道:“姑娘…昊官他心里有惦记着你的伤呢。” 叶有鱼听了这些话,再看看这瓶子,只觉得那股莫名之气从胸腹之间涌动了起来,好久才算消解掉了,淡淡道:“我知道他挺不错的。夏晴不也说了吗?他心地是极好的。我现在是他的正房太太,关心妻子的身体,这是他的本分。我们两个,都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本分行事罢了。” —————— 按下小儿女心思不提,却说在那广州海域的外围,伶仃洋外,一些看似微小实际上影响深远的事情却正在发生。 老万山群岛是珠江口通向南海的一系列岛屿,往西北数十里就是澳门,往东北数十里就是香港,老万山群岛以北就是珠江口——这时被叫做伶仃洋,老万山群岛以南就是大南海地区且再没有靠近大陆的成规模群岛了。 这个群岛的主岛老万山岛,岛上有一条渔村,也被叫做老万山村,渔村虽然偏远,却有一种别样的安静与富庶。 这一天老万山村的渔民们正在晒网,忽然远远看到了高大的桅杆乘风逼近。 “啊,那是番鬼的船吗?” 番鬼的船只怎么会来这里? 这里虽然是珠江进入南海的必经之地,可是和西北的大横琴山(今天珠海市的大横琴岛)、东北的大屿山之间都有相当开阔的海峡,渔民们出去打鱼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各种番鬼的大船,但这些番鬼的大船从没有这样逼近老万山岛啊! 就在渔民们错愕不解时—— “轰隆,轰隆——”炮声响起了。 —————— 一份香山县的加急军情,放在了朱珪的案头。 英国炮舰炮轰老万山岛,继而登陆不知做什么事情的情况,最早是澳门方面的葡萄牙人发现的。 他们担心英国人是要趁机图谋葡萄牙人在澳门的租借利益,就暗搓搓地给香山县衙门递了消息,香山县知县几番斟酌之后,终于决定由师爷——幸亏他的师爷也是绍兴人——向两广总督的师爷去信提及此事。大清的官场发展到现在,师爷们已经构成了一个半独立于主官之外的系统。 蔡清华知道此事之后,急命香山县方面将事情查明再报,香山县这才派人上了老万山岛,放眼过去满目疮痍,惊骇之后才又将情况拟成军情,报给了两广总督。 这一来一回,自然耽搁了不少时间,然而也让各方人员都有了心里预备缓冲。 朱珪有了这个缓冲,拿到军情之后就没有显得暴怒,问几个幕僚道:“番夷此举,是何意图?” 他的幕僚或者擅长收税计算,或者擅长刑法律例,或者擅长官场斗争,就没一个具有处理涉外事务能力的,更不要说拥有国际视野的,而朱珪虽然是两广总督,在具体政务能力上只有比他的师爷们更差。 幸亏蔡清华早有准备,于此事上已经询问过卢关桓,所以便能说出一番道道来:“听说泰西诸国,国势颇有消长,那租借了澳门的葡萄牙人似乎已经不如英吉利人强盛,所以如今来十三行贸易的外夷船只以英吉利船只最多,然而他们来我中华朝贡较晚,不能如葡萄牙一般,在近海之地租借到一块地方。” 朱珪道:“这是英吉利人在觊觎澳门?” 蔡清华道:“可能是觊觎澳门,想要取葡萄牙人而代之,也可能是觊觎伶仃洋另外一边的地方——卢关桓言,番夷多次秘密登陆新安县的香港仔和九龙山,其不轨之心,可想而知。” “狼子野心,不可测也!”朱珪隔空将英国人骂了一句,又道:“那老万山呢?是个什么所在?” 蔡清华道:“那老万山无物产,其地势不足以驻军开埠,如果人口太多,别说粮食,连水都不够喝,所以虽然扼守着伶仃洋与南海之通路,但自古以来未曾有过驻军,上头只有一个小小渔村。然而番夷或许是要以此为跳板,觊觎澳门或者香港,也未可知。” “就算只有一个渔村,那也是我大清疆土!”朱珪道:“番夷侵我领土,伤我百姓,不可轻饶。那炮轰老万山的英夷是由谁监管?” 蔡清华道:“岛上没有留下证据,但据葡萄牙人说,应该是英吉利的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与十三行各家都有生意往来。” 朱珪眉头微皱,随即道:“那就发文粤海关,让他们彻查此事!” —————— 公文很快就行到粤海关,吉山看到文书后冷笑道:“且不说炮轰之事是真是假,若是假的自然是无谓之事,若是真的那就是军务。他两广总督把军务推到我粤海关头上,算哪门子狗屁的事儿!” 旁边呼塔布问道:“那该如何处置?” 吉山道:“文书给封回去,不该我们管的事情,我们凑什么热闹!不过还是让十三行那边好好问问是个什么情况。回头朱老头那边如果有什么过分的要求,让潘有节给我顶住。” 呼塔布忽然道:“是不是跟刘公那边知会一声?这事若有什么变化,落到和中堂手里,兴许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把柄。” 吉山眉头挑了挑,笑道:“把你换回来,看来还是对的。” 呼塔布赶紧哈腰谄笑道:“奴才多谢主子夸奖。” 第一百四十章过年 潘有节很快就收到了呼塔布的照会。 他叫来几个心腹,说了此事,道:“这才坐上总商位置几天,就来了这等破事。” 柳大掌柜道:“既然坐了这个位置,这等事情免不了。” 潘有节道:“这个事情,本来没牵涉多少,偏偏有人不知根底,小题大做!” 潘海根在旁边道:“要不就让‘事主’去处理?” 潘有节沉吟片刻,道:“昊官不蠢,不会轻易接这口锅。不过还是先知会他一下吧,另外再通知卢关桓,两日后共议此事。” —————— 吴七把潘海根送走之后,回到曼倩蓬莱的观戏亭,就听吴承鉴道:“米尔顿可有些过分了!” 周贻瑾道:“这事是冲着你来的?” 吴承鉴道:“至少有一大半。” 周贻瑾道:“我猜到了,但想不通你和老万山岛有什么关系。” 吴承鉴道:“段龙江出事之后,惠州那边换了人,新的总兵倒是很客气,愿意照旧例给我们提供方便。但既然出过事,我便不能把福建本家茶的商路安危都押在这条路上了。” 周贻瑾道:“所以你这段时间已经在着手安排,想要打通一条直达白鹅潭的海路,这事你虽然没跟我详说,但我听了一耳朵。” 他是师爷,但也并不是什么事情都管,可有什么事情,吴承鉴一般也都没瞒着他。 吴承鉴道:“走海路要绕过大星澳、香港仔,新安县(深圳的前身)这一块的兵丁要打点,海上的好汉也要打点。谈倒是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刘三爷给接了个头后,各方面都很是顺利——如今是太平治世,朝廷不容大股海盗肆意劫掠,番鬼的大海船他们去抢代价太大,沿海小渔村他们能抢到几个钱?所以定期收我们的买水钱,这笔买卖可比去抢要划算十倍,所以海上的好汉们倒是都很乐意我们向他们买水,甚至抢着向我示好。” 周贻瑾道:“这个和老万山岛什么关系?”他对北京官场消息的掌握,要比吴承鉴来得深,所以当初在内禅惊闻一事上才会惊讶他还不知道而吴承鉴知道,可对海上的事务,他就没吴承鉴了解的多了。 吴承鉴道:“老万山岛表面上是一个渔村,实际上是他们的一个巢穴,岛上藏着些货物,船只经过的时候补给些食水。” 周贻瑾恍然大悟:“所以米尔顿这一刀,是杀鸡儆猴。” 吴承鉴道:“我们和东印度公司做生意呢,他们总不好直接就抢我们运茶的船,那样生意还怎么做?但打了老万山岛,那是要告诉我们,如果他们不点头,这条海上运茶路线就别想安生了。” 周贻瑾道:“也亏了他们大胆,也不想想当今皇上是什么脾气,敢来摸老虎屁股,真不怕朝廷一怒之下,连广州也给关了么?” 以乾隆皇帝的个性,这事没准真干得出来。或许不是永久性关闭,但关个一两年、三四年,乾隆他损失得起,最多也就是再一次迁界禁海而已。 “如果朝廷质问,他们也会推说是打海盗,”吴承鉴道:“虽然在我们的海域,海盗也轮不到他们来打,不过这总算是个下台阶,未必就会搞得没法收拾。这帮英国人精着呢,方方面面,都有算计的。” 周贻瑾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吴承鉴沉吟片刻,道:“这个事情,启官消息灵通,应该能知道五六分,连蒙带猜,估计能估到七八分,就不晓得他是否清楚鸦片之事。卢关桓那边,知道的应该比启官少一些。粤海关那边又知道的少一些,两广总督更次之。这个事件,扩大了对我们没好处,但又不能向米尔顿服软…我们再琢磨琢磨吧。” —————— 英国人的船在海外炮轰一个小渔村,这事偶尔传出了一些流言,却也没再广州掀起一点儿波澜,西关街上的富户们更是酒照喝日子照过,不受此事半点影响。 潘、吴、卢三家则为了此事碰了一下头,他们彼此掌握的信息有多有少,却不像两广总督府一样完全不知内情,但真的谈起来,却好像三个人都不知什么内情,只是就着两广总督府已经知道的情况在那里协商。 最后三家得出结论,由十三行总商出面,对东印度公司发出照会,要他们说明情况,并严令要求他们不得再有雷同事件发生,否则严惩不贷。 “都快过年了。”潘有节说:“还整出这样一出东西来让我们叹(粤语俗语,叹是享受的意思,比如叹世界就是享受世界的意思。在这里潘有节是正话反说)。” 吴承鉴笑笑道:“没办法,谁让我们赚着这份钱,自然是要帮皇上操心,帮天下人操心。” 卢关桓哼哼了两声,不开口。 —————— 潘有节便一边照会东印度公司,发出严厉的斥责,一边又向呼塔布那边回复了。呼塔布又去禀报了吉山。 吉山道:“让两广总督府那边知道这个事情,但不是公文。” 不是公文,所以不担责任,通传此事,那是要告诉朱珪:这事本不归我管,但我还是尽力帮你了。 蔡清华从卢关桓、呼塔布两方面知道了十三行的处理后,又再来禀报朱珪,朱珪默然半晌,长长叹道:“都是无心于国的人!这么几个官样文书发出去,又有个什么作用!真要让番夷知道敬畏,还是得用兵!” 蔡清华道:“崖公…用兵可要谨慎啊。” 朱珪道:“老夫自然不会轻易动兵,如此大事,自然要令从上出。但…但我觉得陛下也好,储君也罢,应该都不会坐实番夷祸乱东南的,但我们却得准备一番。” 他就算被多方钳制,很难如臂使指地调动兵力,但毕竟是两广总督,名义上的两广军政第一人,当下发下号令,清查海战船只。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才知大清的水师,根本连一艘能与东印度公司炮舰抗衡的大船都没有。 朱珪知道情况后十分忧心,说道:“这怎么能成。番夷自海上来,我们无船何以应战?”当下做好了准备打造战舰的决心。 蔡清华知道朱珪这个想法之后却又愁苦起来:他们手里头,没钱! —————— 官场的纷扰、商界的暗潮,全都不能阻止新年的到来。吴国英念着吴承钧人在西关大宅,就决定今年还是回老宅去过年,两个儿媳妇自然都无不可,就是吴承鉴成亲后的第三天人就好像失踪了,蔡巧珠说道:“这事就老爷来做主吧,这等家里事昊官还是听老爷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 当下又是一番搬家的动作——主要是日天居和颐养堂两处人马要搬过去,日天居是过去暂住,颐养堂那边吴老爷子打算搬回江北后暂时就不回来了。 春蕊来问三少奶怎么办,叶有鱼道:“家里的事情你更熟悉些,你来安排吧。”春蕊得了这句话就安排了起来,她做事妥当,自然各方面都井井有条。 一大家子在年二十八搬回了西关老宅,叶有鱼也就住进了左院。地方自是比吴家园那头挤了一点,不过相对而言也就是多了叶有鱼主仆二人,倒也没什么大问题——昌仔直接留在河南岛养身体。 一直等到年二十八这天晚上,吴承鉴才在家里出现。 回来之后脸色不大好,他一进门春蕊就给他捧了衣服让换,然而看看旁边的叶有鱼,才想起什么,又将衣服递给了她,叶有鱼便猜大概是要伺候更衣了,便和冬雪上前帮吴承鉴换衣服。 吴承鉴心神仿佛不在家,随手伸手伸脚,叶有鱼不熟悉他穿衣服的习性,动作就没跟上,吴承鉴恼道:“怎么回事!”一定神才看清眼前人不是春蕊。春蕊赶紧上前接着要掉落的衣服。 吴承鉴反应过来,说道:“这事以后让三少奶奶来,我慢慢会习惯的。” 春蕊哦了一声出去了,吴承鉴才又对叶有鱼说:“我穿衣服喜欢花哨些,阿爹喜欢朴实,所以我一到家就要换一套衣服,免得他看到了骂我。以前都是春蕊来帮我换衣服。”一边说,一边就着叶有鱼的动作穿衣服。 冬雪在旁边瞧着,心中略安:“姑爷对姑娘还是有心的。” 叶有鱼也慢慢跟上了吴承鉴的动作。 夏晴进了门,她是听说吴承鉴不开心,要过来逗他两句,瞥见了房内的情状,扁扁嘴,哼一声就走了。 叶有鱼瞧见,淡淡笑道:“不哄哄你的宠婢?” 吴承鉴笑道:“要哄也不能当着新婚老婆的面哄啊。” 叶有鱼轻轻笑道:“你还知道自己新婚啊,这都在外头几天了?一个口信都不没递回来。” 吴承鉴笑道:“怎么,生气了?” 这时吴承鉴衣服已经穿好了,叶有鱼微一沉吟,才说:“我们说好了有些事彼此不干涉,不过我毕竟是三少奶奶的身份,你的行踪我若不知道,有时候不知道如何跟老爷、大嫂他们交代。” 吴承鉴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道:“东印度公司在搞我。” 叶有鱼呆了一呆,这是过门以后,吴承鉴第一次跟他说起商行的公事。 “除此之外,行里还有另外一个大隐忧。”吴承鉴道:“我本来是跑到花差号想散一散心的,谁知道三娘又说了些煞风景的话,所以我一气之下又跑到神仙洲喝了一夜的闷酒。第二天才跑南海去的。” 叶有鱼嗯了一声,低语:“有我能帮到忙的地方不?” 吴承鉴道:“只要能减少我别方面的烦扰,就已经帮到我了。” 叶有鱼道:“好。” 第一百四十一章初二回门 中国传统上有“回门”之礼,又叫归宁,一般是在新婚夫妇成亲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当然这是在夫妇双方居住相近的情况下,在一些特殊情况比如远嫁远娶会按照实际情况来处理。 叶家将叶家园当作了叶有鱼的嫁妆给了吴家,在吴承鉴成亲之后,叶家就搬回了西关,虽然隔着一条珠江,可对于吴家这种豪门来说这点距离也不算个什么事。 不过两个家族基于各方面的考虑,一起同意将回门押后到大年初二——按照传统习俗这一天一般是出嫁的女儿一年一度回娘家的日子,反正吴承鉴的婚期离过年很近了,于是就将两个日子合并了。 叶有鱼在叶家虽然没什么地位,吴承鉴却是谁也不敢怠慢的,所以回门这一天叶大林作了不少准备,连老婆都给暂时镇住了,要她在吴承鉴带叶有鱼回来时不得无礼。 叶家的大女儿大女婿是先到了,二女儿叶好彩还没出嫁,马氏耐着性子,和叶大林等到快中午,大门那边才报说三姑爷到了——以吴承鉴的身份地位,他来得迟倒也没人敢见怪,除了叶好彩躲在后头不肯露面意外,叶大林夫妇、叶好家夫妇以及大女儿大女婿都在正厅坐得好好地等着呢。 除此之外,还有叶家的四位大掌柜,四位下线商户的商主,以及叶家的堂表亲族十余人,全都恭候着——叶大林特意叫了这么多人来,是特意要摆一摆脸面的。毕竟能招得吴承鉴做女婿,这可是很长脸的一件事情。 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吴承鉴,叶大林正要忍耐不住时,就见一个男仆匆匆赶了过来,在叶大林耳边说了一句话,一下子把叶大林的脸色也说得有些黑了。 —————— 却说叶有鱼这日是第一次回门,因为过年是在西关老宅,她在这里一不管家二不管事,倒是蔡巧珠帮她都想好了——她因吴承钧病着,就不回大兴街去了,只准备了一份给父母兄弟的礼物,让吴六带着光儿去拜见外祖父外祖母。她自己准备了什么,就给叶有鱼准备了一份,而且还顾念到叶有鱼的特殊情况,除了给马氏这个嫡母的之外,又精心准备了一份给徐氏的。 叶有鱼看到,心中感动,说道:“大嫂有心了。” 吴承鉴笑道:“是啊,我大哥娶了她,真是三生有幸。” 吴承鉴对叶大林没好感,对去叶家就不上心,拖拖拉拉地才出门,幸好都在西关,没一会就到了,进门后叶有鱼想起待会要见叶大林夫妇,叶大林还好,毕竟出阁之前父女俩把话说开了,但对马氏,她却有些不知道待会要怎么相见。 才迈过门槛,忽然听吴承鉴问道:“迎阳苑怎么走?” 叶有鱼啊了一声,吴承鉴已经叫昌仔道:“带路。”昌仔大喜,就在前头带路了。 叶有鱼呆在门口不动,吴承鉴道:“走啊。”叶有鱼懵了一下,才跟了上去。 —————— 初二这天,徐氏也是知道女儿要回门的,所以昨晚早早就睡下了,她想要女儿看见自己气色好,不用担心,然后今天早上又早早起来了,有些心焦地等待着。 叶大林没来叫她去客厅,徐氏这些年逆来顺受惯了,倒也不恼,她心里只是想着:“若待会不能正经地相见,我便在园子里悄悄看她一眼。” 如此等到快中午,才听门口的婆子叫道:“姨太太,姨太太,大喜,大喜。姑爷带三姑娘来看你了。” 徐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冬梅呀了一声跑出去,没一下又跑了回来,叫道:“姨太太,真的是姑娘、姑爷。” 徐氏又惊又喜,赶紧要出去迎接,却又转身照照镜子,见没什么失礼处,才走出房门。吴承鉴和叶有鱼已经进了小厅。 母女相见,虽然其实才隔了几天,于徐氏却恍若隔世。两人一下子都有些失态,叶有鱼几个小碎步走了过来,抱住了娘亲。徐氏原本想让女儿看自己平安高兴,但一抱住女儿,泪水就渗出了眼眶。 吴承鉴见叶有鱼虽然眼角含泪,其实却是欢喜的,心里没来由地也小小地高兴了下,在旁笑着道:“岳母大人好。” 徐氏这才想起他来,赶紧推着女儿站好,福了一福道:“这…昊…昊官。” 她被人作贱惯了,骤然见到跟叶大林平起平坐甚至压其一头的吴承鉴,还是不敢以长辈自居。 吴承鉴哎哟了一声说:“这可使不得,哪有岳母这样给女婿行礼的,折我的福气。”说着扶着徐氏在椅子上坐好,然后拉着叶有鱼道:“我们来给您磕头。” 徐氏慌得站起来道:“这…我当不起…” 吴承鉴笑道:“您当不起,难道那个姓马的当得起么?”又将徐氏扶到椅子上了,给冬雪冬梅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冬雪毕竟比冬梅机灵一些,就帮着徐氏不让她起身。 吴承鉴扯着叶有鱼道:“来啊。” 叶有鱼也没想到吴承鉴会这么做、肯这么做,尽管她素来是极有主见的,这时却仿佛一个扯线木偶,被吴承鉴拉着,两人一起给徐氏磕了头。 徐氏被冬雪帮住起不来身,眼看着鼎鼎有名的宜和行昊官竟然给自己行了大礼,眼泪再忍不住,又赶紧用袖口擦了,心里就想:“我一个侍妾,他给我拱个手我都如愿了,他竟然给我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他这等身份,那定是因为有鱼的缘故了…那么他对有鱼,是真的好了。” 吴承鉴当众给了她体面倒是其次,想起吴承鉴肯给这个体面,那就是爱着女儿的,这却更让她安心了。 叶家的下人见了这个场面,看徐氏的眼神又有些不一样了。 那边叶有鱼随吴承鉴站起来后,眼眶里泪花未散,看吴承鉴时就像透过一层水晶看这个男人。 便在这时,叶多福匆匆赶来,进门后哈腰道:“昊官,您在这啊。” 吴承鉴斜了他一眼:“嗯。” 叶多福哈腰道:“我家老爷、太太,还有几位少爷、姑娘姑爷、各方来宾,都在大厅等着您了,不想您就先到迎阳苑这边来了。” 吴承鉴笑道:“你家三姑娘想娘呢。所以就先到这里来了。” 叶多福道:“那…姨太太这边这边见也见了,是不是就移步大厅去,见见老爷和众位宾客。” 这时已是中午,那边都要开席了,吴承鉴在这里多耽搁一刻,叶大林在那边就要多空等一刻,脸也就多丢一分。 吴承鉴笑道:“你问你家姑娘,这来到丈母娘家,我当然都听老婆的。” 包括叶多福在内,厅内厅外,叶家所有下人都听得呆了。 叶有鱼是七巧玲珑心,这时哪里还不明白吴承鉴是特意要给自己体面,更是公然要给娘亲撑腰,她心中欢喜,口中却道:“我听娘的安排。” 徐氏下意识地就想说你们就快去吧,却见女儿背着叶多福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徐氏是习惯性懦弱,却非愚昧,话到嘴边就改了口,有些结巴地说:“这…这…我听老爷安排。” 叶多福愣住了,左看右看,这个屋子,真正能做主的肯定是吴承鉴,但吴承鉴推给了叶有鱼,叶有鱼又推给了徐氏,徐氏又推给了不在场的叶大林… 叶多福无奈,只得告辞,又匆匆去禀报了叶大林。 叶大林一听恼火中烧,然而他毕竟是能靠一己之力干到十三行上五家的人,一转念就想到:“吴承鉴这个小龟孙,竟然肯为有鱼做到这个地步,他对有鱼这是真宠啊!”他是利益至上者,念头一转,怒火就压下去了,就说:“加把椅子,去请六姨娘入席。” 原本就不大情愿的马氏,猛地瞪了过来。 她的大女儿也叫道:“阿爹!”她还没出阁的时候,徐氏在家里什么都不是,但经历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后,徐氏的地位直线上升,在叶宅甚至已经隐隐然威胁到了马氏。这个时候,叶家的大姑娘自然要帮亲娘的。 叶大林却朝着叶多福喝道:“愣什么,还不快去请!” 叶多福答应着去了,马氏却怒喝一声:“叶大林,你当我是死人吗?” 叶大林淡淡道:“今天是初二回门,也是有鱼出阁后第一次回娘家,让她亲娘列席,不算过分。你就给我好好坐着吧。” 马氏哼道:“好好坐?我告诉你,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一个转身,怒冲冲回内屋。 叶家的大小姐就也要起身,忽然瞥见身边的丈夫一动不动,女人出嫁从夫,她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又坐回去了。 叶好野叶好家等几个叶家少爷,也都拿着求情的脸色对着叶大林,却一个都没离席。 马氏走开了几步,发现一窝儿女一个都没跟上来,猛地一回头,又恨恨地骂了一句:“我真是生了一窝子没良心的啊!”干嚎着冲回内屋去了。 众宾客眼看生此变故,各自偷眼看叶大林,只见他半点声色都不动,各自暗中佩服。 第一百四十二章三礼 徐氏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进大厅的。 她觉得厅内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她,自从家破人亡之后,她几乎就没在这等喜庆场合上,受过这样的关注。 她的身后,跟着吴承鉴叶有鱼夫妇,再后面才是吴七、冬雪几个下人。 叶大林见吴承鉴真像一个孝顺女婿一样跟在徐氏身后,就知道今天不给徐氏个体面不行了,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再半途而废只会造成无谓的损失,当下拍拍身边的椅子,对徐氏说:“你大姐身子抱恙,这位子你来坐吧。” 叶家大小姐和几个少爷大惊,齐声叫道:“阿爹!” 却被叶大林一个瞪眼瞪回去了。 徐氏有些不知所措,吴承鉴笑道:“岳母大人,坐,坐。”就扶着徐氏,坐到了叶大林身边。 然后他才向叶大林拱手道:“岳父大人,新年吉祥,步步高升。” 叶大林也起身回礼说:“昊官你也万事如意。” 吴承鉴哈哈一笑,道:“承吉言,近来的确如意得很。”又跟厅内宾客、几个大舅子小舅子,以及叶家大小姐大姑爷团团见礼了。众人急忙还礼。叶好野叶好家虽然不待见叶有鱼,却都愿意往吴承鉴身边凑,那位大姑爷更是亲热。 叶大林道:“昊官你来得晚了,我就直接让开了宴,那么就快入席吧。” 留给吴承鉴的自然是首席。 吴承鉴却笑道:“今天是家宴吧,那我怎么好坐首席?”说着就让大姐夫坐首席——来宾之中,没人身份比吴承鉴贵重,但今日是女儿们回门,论齿序则大女婿坐首席也算有道理。 大姐夫受宠若惊,却推不过吴承鉴,也就战战兢兢地坐了。 吴承鉴这才坐在他下手,拍了拍手,道:“今日带有鱼回门,来得匆忙,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请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见谅。”说着往看了吴七一眼。 吴七一招手,就有一排人抬了四块硕大的东西进来,吴七上前落下盖住东西的红布,一时间整个大厅所有人只觉得金光晃眼——竟是四扇金澄澄的黄金屏风,看这成色,怕不得是真金打造的。 吴承鉴笑道:“我听前一段时间岳父嫌书房器物老旧,一股脑都砸了,如今虽然置办了不少新物,却还有两块屏风未曾置办,想了想,就让人打造了这几块玩意儿,不知道岳父大人中意否。” 叶有鱼看到这般巨俗之物,几乎就要捂脸,然而她却清楚叶大林却最喜欢这等暴发户式的东西。 果然,就见叶大林微笑道:“不错,不错。”他虽然被吴承鉴压着妥协,但脸色一直不善,直到这时才脸色微霁。 叶大林走了过来,弹弹屏风,他是手里过过千金万银的人,一摸就知道整个屏风用的是十足赤金,笑了笑,道:“破费了。” 吴承鉴道:“值个什么。”又看了吴七一眼。 吴七又挥了挥手,又进来了七个人,众人心想:“这全金屏风已经闪瞎人眼了,后面来的若不能更加值钱,那可压不住阵脚。” 进来的那七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盒子,吴七一个接一个地将盒子打开,却见盒子里全都是瓷器,只是样样不同,有盘,有碗,有瓶,有洗,盘有三而瓶有二,但三盘二瓶,形态却各不相同。 吴承鉴笑道:“听说岳父嫌书房里的几件汝窑旧物不趁手,随手都砸碎了,如今博古架有些空,小婿近来刚好得了几件,又在家中库藏里挑了两件,凑成这七件玩意儿,岳父大人看看合不合眼。” 叶大林走近细看,不由得大喜,将瓶盘碗洗一件件捧出来看,果然件件都是汝窑精品!他虽然不学无文,但豪富之后,过手的古董车载斗量,尤其对自己喜欢瓷器类,那份眼力劲还是有的,且见识又颇为丰富,就认出其中三件是原本谢原礼家的东西,两件是吴国英的珍藏,剩下两件就不知来历了——这七件东西凑在一起,简直价值连城!真亏了吴承鉴肯拿的出来! 将七件汝窑一一过手之后,他终于呵呵笑了起来,道:“昊官,有心了。有心了!” 这七个汝窑精品的价值之高固然一下子瓦解了他的情绪,更重要的是吴承鉴肯落这么大的本钱,这就是给了他个大面子,也是要告诉全西关,吴承鉴是敬重他这个岳父的。 吴承鉴笑了笑,道:“还有一件,却不是小婿的礼物了,是北京一位大人物,有感于前些时候岳父出钱捐米,缓解甘肃旱灾,而写的一幅字。” 他拍了拍手,一个丫鬟捧着一个盒子进来,吴七打开了盒子,吴承鉴起身,珍而重之地把盒子里一卷装裱好的书法拿了出来,慢慢打开了。 叶大林为了做生意是认得不少字的,认出是“急公好义”四个字,书法的高下来历却看不出来。 叶有鱼却咦了一声,声音微颤,道:“这…这…不可能吧。” 她自幼跟在叶大林身边,瓷器鉴赏叶大林自己是强项,但每逢遇到书画类却都是让女儿代劳,所以叶大林也深知女儿在这一块的眼力,这时顺口就问:“有鱼,这是哪位名家的字?” 吴承鉴笑道 :“夫人,你能认出这字?你要是真认了出来,那我就服你了。” 叶有鱼走了过来,再细细品看,只见这四个字字体飘逸,自言自语道:“像,真像…但…又有点…摸不准。” 一张都没有落款的新写之字,竟能让吴承鉴当作压箱底的宝贝,在四扇黄金屏风、七件汝窑精品之后才拿出来,这里头可就大有文章了——想来算不是《兰亭序》《祭侄帖》,怕也差不多远了。然而奇怪的是这四个字没有落款,且看纸张就觉得不是旧物,而是新写不久的,当今天下,却又有哪个大书法家能够写出这般万金不易之书呢? 在场的人里头,叶家诸子和大女婿的文化水平也一般,众宾客中却有两个颇有点书法功底的,有的摇头晃脑,有的窃窃私语,一时间议论纷纷。 那两个颇懂书法的就在那议论了起来,他们虽然低声,但别人也都听见了,大意是说这幅字嘛,写的倒也不错,但离开史上最顶级的书法家如苏黄米蔡固然差距明显,便是比本朝第一流的书法家如王澍、刘墉也是有所不如的,但即便是王澍、刘墉,因年代尚近,他们的作品就价值来说,应该也不可能压得倒那七件汝窑精品,甚至可以说是远远不及。 更别说,这幅字连印章、落款都没有。 叶大林叫道:“有鱼,究竟像什么?” 叶有鱼犹豫了好久,才道:“这幅字,像极了当今圣上的笔迹。” 满屋子的人,包括叶大林在内,齐齐叫道:“哎哟!”跟着齐齐站了起来,个个坐都坐不住。甚至就都要朝这副书法跪拜了。 宾客之中一位颇懂书法的被叶有鱼一提醒,也想起了什么,叫道:“不错,不错,的确极像!” 乾隆曾六下江南,又喜欢到处题字,能拿到他御笔亲书的人当然不多,但见过他书法摹本拓本的人却也不少。 叶有鱼轻轻摸了摸纸张,说:“嗯,的确是苏州织造的本色贡纸。墨色也对…像是大内之物。” 叶大林惊疑不定,望向吴承鉴道:“昊官,这…真的是?” 吴承鉴笑道:“这怎么可能!我一个四民之末,能求得天子手书?再说,这幅字没有落款,若是陛下亲笔写的书法,不落款就流出宫外,这不成了盗窃大内御物了吗?这可是死罪。” 众人一听也都觉得有理,忽然之间又觉得惊惶了,叶大林道:“那这是?” 吴承鉴道:“这幅字虽然不是陛下的亲笔,但也有点关系。这次甘肃旱灾,有司赈灾得力,陛下就亲笔写了几句慰勉的话,赐给了有功的官员。当时这幅字的作者就在旁边,当场临摹着陛下的笔意,也写了这幅字,送给了在这次赈灾事件中,出钱出力商户。岳父大人,这出钱最多出力最大的商户,可是谁呢?” 这一次是吴承鉴牵线,开口让叶大林“给和中堂”办了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出钱赈灾。 叶大林欣然道:“自然是我!我也是听说甘肃那边旱灾,多少人流离失所,这不是就心里难受吗,所以就出了一点钱。只不过…那这位临摹了圣上笔迹的人是…” 吴承鉴笑道:“有资格借用御笔,在御前临摹书法的人,岳父大人认为还能有谁?” 叶大林口中有一个名字几乎就要跳出来,而宾客之中那位懂书法的人已经脱口而出:“和珅!和大人!” 大厅之内,一时哗然。 叶有鱼一时也默然点头了。 和珅雅擅书法,而且特别擅长乾隆皇帝的书法,据说乾隆皇帝甚至曾让他代笔题写下赐,旁人竟难辨真假。 吴承鉴虽然没说话,但他既然不否认,显然写这四个字的人就是和珅了。叶大林又惊又喜,走了过来,朝着这幅字给磕了个头,然后才从吴承鉴手中珍重地接过来,说道:“昊官啊,这幅字…” 吴承鉴笑道:“这幅字,是国家重臣嘉奖为国出力、捐钱赈灾的人的。岳父大人,你收好吧。” 叶大林大喜,吴承鉴又道:“但这幅字的书写者素来谨慎,不喜张扬。幸好这里也都是自己人,这幅字的来历,大家心里知道就好,就不要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了。” 叶大林忙道:“不错,不错,大家心里清楚就好,可别到外头张扬。”然而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种事情根本遮盖不住,一出叶家的大门,这些宾客甚至就是自己的儿子、女婿,也马上会悄悄告诉他们的朋友亲戚,一来二去,不用几日,满西关的人就都知道他叶大林得了和中堂的一副墨宝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筹款造船 女儿女婿都走了之后,叶大林让儿子们将金屏风、汝窑瓷都在书房里摆好了,接着又打开了那副“急公好义”,捧在手里,又怕掌心出汗坏了纸张,赶紧让人去拿手套来套上,然后又慢慢欣赏了起来。 马氏掀门进来,看看屏风,的确是真金,又看看汝瓷,她道不出好歹,最后目光落到那幅字上面,冷笑道:“落款都没有,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就宝贝成这样了。” 叶大林仿佛就没看见她进来,嘿嘿笑道:“纸是大内的纸,墨是御用的墨,字体也对路,别人就信了五分了。这幅字是昊官拿来的,他如今是和中堂的爱将,既然是他手中出来的东西,别人也就信了七分了。这字又是在金屏风、汝窑瓷之后压轴出场的,前面两样价值万金的东西是真的,怎么可能后面这个是假的呢?别人也就信了九分了。” 马氏道:“那就还有一分可能是假的。” “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样。”叶大林道:“只要满西关的人都知道,我叶大林手里,很可能藏着和中堂的一幅墨宝,而我能得到这幅墨宝,是因为应了和中堂的号召,给甘肃灾区捐钱捐米——大家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他终于将字好好收好,放在了博古架的最上面,笑道:“只要满广州的人都晓得,往后我叶大林是和中堂的人了,那我们叶家在广州就会顺风顺水,稳如泰山了。” 他们十三行的保商,从来不怕钱赚得少,却最怕钱赚得不稳当,现在能攀上一条大象般的大腿,往后可就能安心了。 马氏哼了一声,摔门走了。 叶大林也不管她,叫叶多福道:“去,给迎阳苑那边多挑两个使唤丫鬟,挑好一点的,再给六姨娘预支二千两银子,再打造一副首饰配头,以后粮米鱼肉、菜蔬瓜果这些东西,太太房里有的,也都给迎阳苑那边预备一份。” 叶多福心道:“没想到六姨太临到老,还能靠着女儿翻身。”便应道:“是。” 叶多福出去后,叶大林又对叶好家、叶好野等几个儿子说:“我知道你们以前都跟有鱼不对付,不过我们是大老爷们,发财富家才是最要紧的。往后少掺和内宅的勾当,多跟昊官走动走动。这小子前途无量,你们只要学到了几分,我叶家就不愁后继无人了。” —————— 不说叶大林这边训妻教子,却说吴家的人回了吴宅,无人时,叶有鱼忽然道:“今天…谢谢你。” 吴承鉴道:“嗯?” 叶有鱼道:“今天你做了这些事情之后,可不只是给我阿娘体面了,我知道从今往后,只要吴家声势不减,阿娘在叶家就会过的很好了。” 吴承鉴笑道:“这不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么?” 叶有鱼道:“虽然是约定,但你今天能做到这一步…我心里还是很感激,往后你让我做什么,我不但尽力而为,而且心甘情愿。” 吴承鉴笑笑道:“做什么都行?” 叶有鱼道:“是,你要行周公之礼也好,要传宗接代也好,我都心甘情愿的。虽说是协议,但你给我阿娘跪下的那一刻起…我、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吴承鉴本来想趁机说两句调笑的话,但眼看着叶有鱼真情流露,那些轻薄的话反而说不出口了,脱口就说:“我以后每年都带你去见她。” 叶有鱼道:“啊?” 吴承鉴道:“以后每年初二,我都带你去见你娘。嗯,也不是说一年才让你们娘俩见一次,我是说…你明白的。” 他的意思叶有鱼很明白,每年带她回门不只是回门相聚,更是给徐氏撑腰的一种仪式,让她能在叶家过上一年好日子。 叶有鱼道:“你…不是哄我的么?” 吴承鉴道:“当然是说真的。” 叶有鱼一时失态,竟扑到了他怀里,哭了起来。 吴承鉴一直对周贻瑾说这个小姑娘满肚子算计,可没想她会为这样一件事情,哭成这个样子,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僵了一下,手却自然而然地抱住了她。 却听叶有鱼的声音几乎是从他胸口震动地传过来:“谢谢…谢谢…” —————— 曼倩蓬莱。 周贻瑾正在钓鱼,而吴承鉴则看着他钓鱼,有些发呆。 忽然,吴承鉴说:“贻瑾,我是不是魔怔了?” 周贻瑾道:“什么魔怔?” “你就没听我说话么?”吴承鉴道:“当时她在我怀里哭的时候,我差点就想把行里的好多事情都告诉她。嘿嘿,这个小…小姑娘啊,真是满肚子算计!她之前一定是把这个都算到了,把我的心事都算到了,太厉害了她!” “你就得了吧你。”周贻瑾道:“这么说你老婆,真的好么?” “总之啊…”吴承鉴道。 周贻瑾截口:“我不想听你口是心非地说这些狗屁倒灶。你就是最近太闲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道:“看看这个吧,我想你看完之后,就不会再唠叨你房里的那些无聊之事了。” 吴承鉴打开信封一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周贻瑾道:“这是过年前的几天,宫里的一些变动,以及一些宫闱采买透露出来的痕迹,看得出来…如果没意外的话,改元就在眼前,甚至可能就在正月初一。” 清朝开国以来,一个皇帝都只用一个年号。改元,就是换皇帝,也就是内禅! 种种迹象表明,乾隆皇帝真的要退位了。 本来,北京那边换一个皇帝,广州这边也可以酒照喝,肉照吃,钱照赚,市民们的生活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唯有十三行是例外。 十三行虽然远在广州,却仿佛是紫禁城的第二颗心脏,大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引发西关街的地动山摇。 满西关的豪门都清楚:吉山是和珅的人,而去年来的那一位两广总督,则是皇十五子永琰的老师,在朝堂上,朱珪朱大总督与和珅和中堂是公开的不对付。 本来双方不管怎么斗,朱珪都一直落在下风,但如果北京真的禅让了…皇十五子真的登基了… 那朱珪就会成为帝师! 一朝天子一朝臣! 到时候,谁知道会再发生什么变故。 周贻瑾道:“我师父没说假话,如果北京那边没出什么意外的话,官方邸报来到广州也许要一个月,但消息不会那么晚。早则十天,迟则半月,只怕广州这边就都会知道了。那时候北京变了天,广州这边,也得翻海。有些事情,我们得早做准备。” —————— 广州风俗,正月初五是财神日,所以大小商户都赶在这一天开市,博一个好意头。 开市的鞭炮声,这一天便响遍整条十三行街,这里头又有的商铺无比热闹,有的商铺相对冷清,大的商行客似云来,就算不是真买卖也有一大堆人捧场,小商户也有自己的亲戚朋友。 在九大保商之中,却是潘吴叶炙手可热,蔡家门庭冷清,卢关桓介于二者之间,不算热闹,但也不冷清。 开市之后,卢关桓便放出消息,要为总督府那边筹饷造船,结果消息传出,应者寥寥。 一整天下来,只收到了五笔大钱,和七八笔敷衍,蔡清华看得几乎要拍案子,忽然又指着上头道:“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响应名单下面,列在卢、潘、梁、马之后的一个姓周的商户。这次卢关桓发出号召之后,潘有节跟投了一笔大钱,梁、马是卢关桓的应声虫,卢关桓做什么他们就跟什么,所以也都出了一大笔钱,可这姓周的却怎么回事? “是去年谢家倒下后,才冒出来的一个小商户。”卢关桓说:“是个外来户,似乎是一户浙江人,但已经在广州住了几年,从做小买卖慢慢发了点家,原本不怎么起眼,然而去年却看准了乱局,趁着谢家倒下,就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去年大变乱之际,大家族吃肉,小家族喝汤,另外也有一些新的商户趁机崛起,这个周家也是其中之一。 “也是个有眼光的。”蔡清华赞了一声,又听说是浙江人,心中又多生了一点亲近感,便道:“他的这笔钱也收了。不过…就凭这点,还是不够。” 造大海船建新水师,这就是一个无底洞,凭着现在筹集的这点钱只够开个头,卢关桓发起的这个召集,响应捐钱只是第一步,之后再要干什么,是要响应的这些家族源源不断地往这个无底洞里填坑,现在潘有节明显只是给两广总督面子以示不得罪,梁、马实力一般,说到底扛梁柱的还是只有卢关桓,这肯定不行。 要办成这件大事,上五家不说,其余西关街大小商户,至少得发动一半,所谓人多力量大,才有可能把这件事情给办起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护身符变索命咒 卢关桓无奈,回去后又一家一家地写信,给十三行各大家族都发出了请帖,邀请他们初七这天到卢家一聚。 叶大林听到消息,便也决定在初七这天在家里开个“赏宝会”,说是自己最近得了几件宝物,邀请西关众同行来品鉴品鉴。卢关桓请了那些人,他也照样请了那些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在打擂台,要坏卢关桓的事。 蔡清华听到这个消息,暗火萌生,冷冷道:“叶大林这是做什么?” 卢关桓对他道:“近来西关街都在暗中传着,说叶大林刚刚得了和中堂的一幅字,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蔡清华哦了一声,哼道:“这么说来,倒是抱上和珅大腿了啊,嘿嘿!好,很好!” —————— 潘家园。 潘海根将卢家、叶家的请帖都送了来,潘有节看了之后笑笑,对身边柳大掌柜道:“分别派两个掌柜,都去赴会。” 潘海根道:“这也真是奇怪,怎么是叶大林跳了出来。我还以为会是吴家呢。” 潘有节看了他一眼,笑笑不语。 柳大掌柜道:“因为叶家是新抱上大腿的,所以要比吴家更上心。吴家那边反而不需要了。” 潘海根哦了一声,马上就醒悟了——就像他已经是潘有节的心腹,所以日常行事反而能够从容一点,但如果换做一个新近得到潘有节注意的家奴,遇事一定会跳得比他潘海根更急,这是为了尽量争取在主子面前有所表现啊。 柳大掌柜道:“北京那边的形势,已经有了变化,可笑广州这边知者寥寥。但以吴家的耳目,不应该如此闭塞啊,卢关桓这次发出号召,他们居然也敢不随份子。” 潘有节淡淡道:“昊官不是不想随份子,而是不能。” 柳大掌柜哦了一声,道:“是,老朽一时想差了。” 正如在吴、叶之间,吴家已经可以做到相对从容,在潘、吴之间,则是潘有节站在更超然的位置上,可以在这个敏感时期做到两不得罪,而吴承鉴却是不能的——他现在已经跟和珅捆绑得太死了,这也是当日他破开“群兽分食”之局的后遗症之一。 柳大掌柜道:“北京那边的情况已经越来越明显了,这次卢关桓的号召,我们是不是要多出一把力气?” 潘有节淡淡道:“不用,随份子就好。就算真的内禅了,是否就变天还说不定呢。该我们出的力气,我们就出,两广总督府那边有什么指示下来,我们都照办,但办事的力气,一分也不少了它,可一分也不多了它。” 柳大掌柜道:“明白。” —————— 曼倩蓬莱。 戏台上,小旦们正咿咿呀呀地唱着。看戏的凉亭里,吴七将请帖递到了吴承鉴手中,吴承鉴看了一眼,又递给了周贻瑾。 周贻瑾看了一眼,道:“你这一把可将你岳父坑得够呛。” 吴承鉴淡淡道:“就凭他踢有鱼的那两脚,这些只算是利息。” 周贻瑾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对这个算计你的‘小姑娘’这么上心的?” 吴承鉴道:“不管怎么说,那现在都是我老婆。” 周贻瑾道:“那两脚也是你老婆过门前的事情,那时候人家还是叶大林的女儿呢。” 吴承鉴冷冷道:“如果是过门后才发生的事,你认为我能这么便宜他?再说,自知道那两脚的事情后,我也真不觉得老叶有把有鱼当女儿。”顿了顿,问道:“仓库的事情怎么样了?” 周贻瑾道:“初三那天,已经让老顾和叶忠交接过了。” 吴承鉴点头:“消息大概这两天就会传到广州吧,届时西关又要有一波动荡了。” 周贻瑾道:“叶大林听到消息后,仓库那边会不会出问题?” “他不敢,而且也不能了。”吴承鉴道:“就算他知道自己被我坑了,又能如何?他现在就算想换个大腿抱,两广总督府那边还能让他抱么?” 周贻瑾连连摇头:“你这个人啊…真是不能惹。” —————— 叶家的“奇宝鉴赏大会”,无论时间还是宾客名单,全部都跟卢关桓的“筹款造船茶会”撞了个正。 论起来,卢关桓无论身家还是声势都要明显高过叶大林一筹,然而接到邀请的宾客们将两份请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十之八、九全都还是去给叶大林捧场了。 约好的时间还没到,叶宅外头就挤满了马车轿子,叶大林带着儿子们在门口迎客,将宾客一接一个地迎了进去,来的客人除了广州的富豪、商户,更有执掌实权的吏员,甚至还有部分官员。原本是想在书房里开,后来发现应邀的人实在太多,只能改在大厅里,最后发现连大厅都坐不大下——他叶家以前就是做更大的喜事,也没这么多人来捧场啊。 叶大林眼看着自己家里高朋满座,欢喜塞了满怀,他自然清楚这些人是奔着什么来的。 相反,卢关桓那边就门庭冷落了,今天不但卢、梁、马三家保商齐到,连蔡师爷都亲自来卢宅压场子,没想到场面还是冷清到了极点。到场的客人,也就只有卢家的嫡系和一些相好,除此之外就寥寥可数,偌大的客厅坐得七零八落。 蔡清华冷着脸,却只是哈哈。 卢关桓道:“蔡师爷,是否…” “且等等!”蔡清华道:“且喝茶!” —————— 叶家那边,热闹的场面却已经到了顶点。 叶大林与众宾客欣赏了金屏风、七汝窑,一众来宾无不交口赞誉。看看高潮将至,叶大林笑道:“在座的各位全都见多识广,这几件东西虽然也算珍贵,但劳烦大家特地跑一趟却还不大够格呢,但我最近刚刚得了一副字,虽然没落款,那字却是好到极,我叶大林是个大老粗,也不懂这写字的学问,不如就拿出来,请大家帮我品评品评。” 会来叶家的宾客,谁心里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齐声都说:“不用看,那都肯定是顶级的好字!”又说:“不过能瞻仰瞻仰,却又是我们的福分了。” 叶大林大为满足,就道:“我亲自去把那字请下来。” 那字他已经用了一个古董盒子,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博古架的最上层,这时小厮搬来了小梯,叶大林故作斯文,撩起半边衣角,朝着那幅书法所在的地方一步一步地踏上去。 众宾客的目光也随着叶大林的步伐,头慢慢地往上抬,最后目光都随着叶大林的手,聚集在了那个古董盒子上面。 叶大林拿到了古董盒子,轻轻地吹了口气,仿佛在吹上面的灰尘——其实才放上去半天,哪里来的灰尘? 然后他才双手捧着,慢慢走了下来——这时忽然有人跑了进来,在一个宾客的耳朵边耳语了几句,那个宾客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跟着在另外一个宾客耳朵里耳语了几句,跟着那个宾客的脸色也变了。 这个消息静悄悄地传递,但这时叶大林也没发现什么,含笑下了梯子,众宾客自然而然就围了上来,围着那个古董盒子,形成了个小圈子,最靠内的自然是中通行的潘商主,和康太行的易商主,那些听到“悄悄话”的宾客却犹豫着,竟往后退! 叶大林笑道:“来来来,大家来帮我鉴赏一下这幅字。” 潘商主笑道:“那肯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字!” 叶大林就打开了盒子,取出了那幅字来,果然没有落款。才打开了一半,易商主就赞了起来:“好字!好字!” 他身边潘商主赞道:“神如蛟附龙,笔若鹤攀凤,好字啊好字!” 书房里登时就交头接耳起来,似乎很多人在议论,借着这个机会,刚才传进来的消息也传得更快了,只要听见的人,个个脸色诡异。 到了最后,除了最内层的几个人,其他宾客都听到消息了,竟然个个有意识地与这幅字保持距离。 叶大林道:“咦,怎么都站那么远?来来,都过来看看,这等好字,可不是随时都能见的啊。” 外围那些人面面相觑,忽然有一个人道:“达官,我家刚好有点急事,我要赶回去瞧瞧。” 叶大林眉头一皱,正觉得此人煞风景时,外围的宾客纷纷道:“啊,我也是刚好有点急事。”“我家老婆忽然病了,我得赶紧回。”“啊,我儿媳妇生了,我也得赶紧回去抱孙子。” 纷纷纭纭中,外围众宾客竟然都拱手告辞——到后来大多人连理由都没找了,直接就随大流走了。 叶大林和几个内围宾客面面相觑,都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却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时潘商主的一个小厮焦急地上前,跟潘商主耳语了几句,潘商主这时一只手还拿着那幅字呢,听了耳语,手一颤,就像手里握住的不是字画,而是一块烤红的铁块!惊得他赶紧丢了,向叶大林道:“达官,告辞,告辞!” 易商主眼珠子一转,道:“达官,我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回事。”竟然也跟着溜了。 眼看着满座亲朋转眼间如鸟兽散,叶大林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眼睛扫向身边几个儿子、仆役,作询问色。 叶好家道:“阿爹,我刚才好像听他们说外头出了件什么大喜事。” 叶大林愤懑道:“什么鸟喜事!”心想能有什么鸟喜事,竟然扰了老子的鉴宝大会! 叶好家道:“好像说我们大清要改年号了,皇十五子登基,北京换了个皇上。” 叶大林一听,一跳三尺高:“什么!” 他呆了一呆,随即叫道:“换了皇上…皇十五子…啊!!” 他想起来了! 本来,广州这边的老百姓对北京那边的政局未必耳熟能详,但谁让西关街吃的是内务府的饭呢,所以对皇族的情况还是要知道些呢,更何况如今压在头上的两广总督,就是皇十五子的老师啊! “啊!”叶大林的目光,落在了“和珅的”那幅字上! 片刻之前,他还把这幅字当成了青云梯、附身符! 转眼之间,这幅字却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地狱索、催命咒! 第一百四十五章有喜了 乾隆逊位、嘉庆登基、天下改元的消息,终于正式传到了广州。 在官方来说,这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但具体对某些人来说就未必了。 在西关,造成的最直接的一次变化,就是那场“鉴宝大会”还没结束,大部分的宾客就忽然退场,纷纷涌到卢关桓宅子里去了。 然而等到他们到了卢家,蔡清华却已经走了。 想到蔡师爷怫然离去的背影,所有“迟到”的宾客个个心中惴惴不安——北京已经变天了,这广州城,这西关街,只怕也跟着要变天了! —————— 这个消息是上午传到广州的,然后只一顿饭功夫就满西关都知道了。 宜和行六大掌柜急急碰了个头,然后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就渡江来吴家园,紧急来见吴承鉴。 吴承鉴却不在日天居,叶有鱼接待了众掌柜后道:“诸位大掌柜,这是出了什么大事?把诸位急成这样?” “哎呀,变天了,变天了啊!三少奶!”刘大掌柜道:“北京那边传来消息,正月初一当日,乾隆万岁爷退了位做太上皇,皇十五子登基,改元嘉庆,如今是嘉庆元年了!” 叶有鱼心里一惊,暗道:“终于来了。” 因她脸色过于镇定,以至于刘大掌柜等还以为她是听不懂,于是欧家富又加了一句:“三少奶,如今的两广总督朱老爷,就是皇十五子…不不,是当今皇上的老师啊!” 叶有鱼轻轻点了点头,说:“外头的事情,我们妇人家不懂什么,如今昊官不在日天居,早上我听他提了一句,现在应该是在曼倩蓬莱。” 六大掌柜便告辞了,匆匆赶来曼倩蓬莱,却见吴承鉴和周贻瑾竟然都在戏台上唱戏呢。吴承鉴扮唐明皇,周贻瑾反串杨贵妃,唱的是昆腔,刘大掌柜是个地道的广东人,官话会说,昆曲腔却是听不懂的,只听台上咿咿呀呀的,他就在台下跳着叫道:“昊官,昊官!大事不好了!” 这时正轮到周贻瑾唱,吴承鉴在给他搭戏,旁边戏子们都受到了干扰了,然而是吴、周二人,吴承鉴眼睛就只看着“杨贵妃”,周贻瑾则是继续唱着,气息都没受半点干扰。 刘大掌柜年纪大,声音压不下鼓乐,欧家富大声叫道:“昊官!北京传来消息,乾隆皇上退位,皇十五子登基了!” 戏子们都有些吃惊,吴承鉴却好像就没听到,周贻瑾也气息如常地将这折子戏给唱完了。 直到他收了调,观戏亭内,才响起一个人的鼓掌声,并笑道:“不错不错!昊官你这扮相真是不错,周师爷这唱腔更是绝了!” 刘大掌柜等微微一惊,这才发现观戏亭里还真有个观众,竟然是潘有节! 吴承鉴和周贻瑾收了戏,吴承鉴笑道:“我也就学会这一段了,再唱别的就不行了。” 潘有节笑道:“咱就是玩玩,难道还真把整部《长生殿》给学下来不成?” 戏台上,凉亭里,潘、吴、周三人同时大笑。 潘有节道:“你家掌柜们大概找你有事,我就先回了。”他说着跟刘大掌柜等举手为礼,六大掌柜赶紧还礼。 因潘有节的这一打岔,六大掌柜倒是冷静了不少,吴承鉴招呼了两个小旦来给自己和周贻瑾卸妆,六大掌柜跟在旁边,说话也不是,离开也不是,搞了好久,才算卸了妆,换了衣服,吴承鉴才带着他们回到凉亭。 吴七上来说:“昊官,午饭在哪里用?” 吴承鉴笑道:“就在这里将就吧。”看了六大掌柜一眼,笑道:“我看刘叔他们也还没吃饭呢,不如一起吃吧。” 饭菜虽然是为他和周贻瑾两个人准备的,菜式少了些,只有二十八个,加几碗米饭的话,招呼多六个人倒也勉强还够。 刘大掌柜顿足道:“昊官,刚才小欧的话你没听见吗?变天了,变天了!” 吴承鉴淡淡一笑道:“这事我早知道了。” 除了姚四掌柜之外,五大掌柜都是一愕。 吴承鉴道:“这天要变就随他变吧,我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乐乐,不用担心。” 刘大掌柜道:“这…这…” 欧家富道:“昊官,叶…达官上午办的鉴宝大会,办到一半就狼狈收场。而卢家那边,原本是门可罗雀,而现在则是门庭若市。” 吴承鉴笑道:“跟红顶白嘛,人之常情。随他们去吧。” 这时吴七已经让人将饭菜摆好,吴承鉴道:“刘叔,入席吧?” 姚四掌柜笑道:“我老婆已经做好了饭菜在家里等着了,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昊官和周师爷用饭。” 说着就要告辞,但脚下还没动,只拿眼睛看刘大掌柜。 刘大掌柜毕竟是个老辣的人,要不是今天这个消息实在太过惊人他也不至于失了分寸,当下沉吟下来,道:“那我等先告辞了。” 吴承鉴留了两句,也没强留。 六大掌柜出了曼倩蓬莱,刘大掌柜道:“姚老弟,你怎么忽然就不急了?” 姚四掌柜笑道:“刚才大伙儿没听昊官说么?这事他早就知道了。既然早就知道了,还有心情在那里唱戏玩儿,那我们大伙儿急什么?” 五大掌柜一听,微觉有理。 姚四掌柜又道:“不但昊官知道,周师爷肯定也知道了,可你们听他刚才的唱腔,可有些许慌乱?没有啊,可见周师爷的心也是定的。” 五大掌柜一听,都觉有理。 姚四掌柜又道:“还有启官,刚才他还在观戏亭里听戏呢,你看他听了我们的言语后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可见也是早知道了的,而且你看启官和昊官仍然言笑自若,昊官登台唱戏玩,他就在下面听戏玩,关系亲密,与之前也都没什么变化。由此推想,北京这场改元,对我们吴家多半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五大掌柜一听,都觉得非常有理——虽然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然而心情也就没来的时候那么糟糕了。 —————— 六大掌柜走后,下人也都退到远处。 周贻瑾道:“你这六位掌柜里头,倒是那位姚四掌柜,眼力劲最好。” 吴承鉴笑着点头:“家富精明强干,但毕竟还不够沉稳,得多历练历练。” 吴七在旁边道:“昊官,这皇十五子登基,对我们真的没什么影响吗?” 吴承鉴笑道:“怎么可能没影响,影响大了去了。” 吴七道:“那你还玩着笑着。” 周贻瑾淡淡道:“不玩着笑着,难道还哭着给别人看不成?呵呵。” —————— 北京传来的这个消息,不管各方反应如何,还是让广州十三行内部的局面,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蔡清华人虽然走了,卢关桓却还是筹到了不少钱。 关于北京的情况,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而各方的形势也在晦明之中变化不定。但总体的趋势,还是人心渐渐往朱珪这里靠,钱流也隐隐往卢关桓这边涌。只不过这都是隐隐然的形势,就外在大势而言,大部分都还在观望。 卢关桓大张旗鼓帮着两广总督筹款的同时,同和行那边,潘有节依旧低调。兴成行的叶大林则闭门不出。 唯有吴承鉴,则三头两日地往神仙洲跑,在那里夜夜笙歌、挥金如土。 于是众人以为要风起云涌的西关十三行,莫名其妙地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 春去夏至,季风南来,走了的海外船队,又伴随着季风回来了。 于是平静了几个月的广州港口又一日更胜一日地热闹了起来。 不管北京那边是哪个皇帝当家,广州这边的生意还是要继续做,钱照赚,饭照吃。 二何先生也循例到吴家西关老宅,来给吴承钧、吴老爷子诊脉。叶有鱼平时都住在河南岛,但每个月总会过来几次——尤其是二何先生来诊脉时,她都会来这边请安伺候。 吴承钧的情况并不怎么好,吴老爷子也衰弱了许多,然而这个家还是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安稳。蔡巧珠心里知道北京城里皇位交替的事情不可能对吴家没影响,但她看吴承鉴镇定如恒,便连问都没问过一声,只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二何先生给吴国英诊脉后,叶有鱼退回左院,二何先生跟了过来,他特意带来的儿媳妇进了房内,给叶有鱼仔细看了胸口的伤势,出来后向二何先生回禀,二何先生听了后说:“外伤没什么大碍了。” 过年之后,二何先生曾到河南岛给叶有鱼诊过脉,开了化淤通血的方子,吃了有一个月,就吩咐改了食疗,之后半个月诊一次脉,诊了两次,又改为一个月诊一次买,最近这次已过了四五十天,今天诊脉是看有没有复发或者后患。 叶有鱼最近几个月锦衣玉食的,日子又过得顺心,整个人的气色都调养得很好,自觉血脉通畅,料来也没什么事情了,不料二何先生诊脉之后,却形色有异,又换了另一只手细细诊断。 冬雪可有些担心了,道:“先生,我们三少奶没事吧?” “怎么没事!”二何先生扫了她一眼,不等她们忧心,便笑道:“有事!有喜了!恭喜了,三少奶。” 第一百四十六章报喜 叶有鱼听说自己有了身孕,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作何反应。 二何先生也不见怪,心想毕竟是第一次怀孕的妇人嘛,却就对周围的丫鬟说:“还不快去后院给吴老爷子报喜。” 冬雪等这才反应了过来,急忙跑出去,春蕊要动,但还没动就停了下来,那边冬雪叫来昌仔:“快,快,去后院给老爷子报喜!三少奶有身孕了。” 昌仔怔了怔,随即高兴地跳了起来,赶紧往后院跑。 春蕊这才说:“也得跟大少奶那边报一声喜。夏晴,你去吧。” 昌仔连跑带跳,中途还摔了一跤,跑到了后院,直闯进去。 吴国英正在喝茶,看到了那句“毛躁”还没骂出口,就听昌仔结结巴巴叫道:“有喜,有喜了!三,三,三少奶,有喜了。” 吴国英转怒为喜道:“什么?” “二何,先生,诊脉,喜脉,喜脉。” 吴国英大喜:“这…好啊,好啊!来来,我去看看细家嫂。” 旁边杨姨娘连忙扶住说:“老爷,可使不得。虽然是大喜事,但三少奶的身子都还太不显呢,行动没什么妨碍,待会让三少奶过来给你道喜就行了。” 那边蔡巧珠从夏晴那里听说,也是欢喜无比道:“这下好了!我们吴家,真是喜事连连。”马上就带了丫鬟赶到左院来。 妯娌见面,彼此握手,蔡巧珠用的是扶的姿势,叶有鱼赶紧道:“大嫂不用这么着紧,我自己都没什么感觉呢。” 二何先生在旁边笑着骂道:“这果然是新媳妇,这么久了月事没来,你就没发现?” 蔡巧珠扶着叶有鱼做好了,这才来见二何先生,先道了声谢,再细细盘问诸般细节,知道胎稳母壮,这才放心。 妯娌俩便请二何先生再到后院来。 吴国英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到叶有鱼来,呵呵直笑。 叶有鱼要请安时,吴国英摆手:“免了免了,今天起这些礼节都免了,以后你也别跑来跑去的,就在河南好好养胎。若是怕那边冷清,在这边养胎也行。” 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昊官呢?” 众人面面相觑,叶有鱼道:“大概在外头谈生意吧。” 吴国英挥手:“快找个人去告诉他!” —————— 昌仔便被指了去通知吴承鉴。 今日再去找吴承鉴,他的身份地位与往日再不一样了,带着吴国英的指示,干什么都理直气壮,穿得身光颈亮的,身后还有两个小厮做跟班。这一路打听,也没人敢瞒他,就知道了吴承鉴在神仙洲,又一路寻了过来。 上了码头后,自有人将他一路引到秋滨菊来。秋滨菊是个小巧的套房,房分内外,昌仔站在外间,从珠帘之中,隐约看到房内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女的身形窈窕,那男人道:“是哪个?” 昌仔就听出是周贻瑾,唤道:“周,师师爷,是,是,是我。” 周贻瑾哦了一声道:“进来。” 昌仔一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于怜儿,与几个月前不同,经过百余日居养,于怜儿不复当日那豆蔻初开的青涩,又经周贻瑾调教,隐隐然已有一点富贵派头,昌仔一见到她,整个人愕在那里,连周贻瑾叫了他两声都没反应。 于怜儿看到他的呆态,噗嗤一笑:“这人,有趣。” 她的结巴这段时间治过但好的不明显,是周贻瑾教了她一些遮掩的技巧,然而昌仔自己是个结巴,一听就感同身受,心想:“她竟然也和我一样。” 于怜儿却自是不记得他的了,推了他一把说:“周师爷问你话呢。” 昌仔啊了一声,赶紧收回不着体的魂魄,结结巴巴道:“报报,报报报喜。”在于怜儿面前,不知怎么的竟比平时更加紧张。 周贻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瑾道:“什么喜?” 昌仔道:“三,三三,三…” 周贻瑾道:“三少奶?” 昌仔连连点头:“有有有,喜喜喜…” 周贻瑾眉头挑了挑:“三少奶奶有喜了?” “是是,”昌仔说:“老,老,老爷,让让让…” 周贻瑾道:“吴老爷子让三少赶紧回家对否?” 昌仔连连点头,一边暗骂自己今天不争气,一边庆幸今天遇到的是闻一知十的周师爷。 周贻瑾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告诉昊官。” 临出门,忽然看看昌仔,再看看于怜儿,对于怜儿道:“陪他吃两盅酒,他是有功之人。” 于怜儿便知道周贻瑾的意思,这是酬功之意,微微一笑,就伸手招昌仔过来,昌仔呆呆上前,如在梦中。 —————— 周贻瑾出门之后,来到春元芝,里头笑声连连,他径自掀门进去,屋里头酒气熏熏,却是吴承鉴、刘三爷和佛山陈三人,旁边三个花魁打点着,陪着佛山陈的自然是春元芝的主人秋菱,陪着刘三爷的是冬望梅的主人王容儿,陪着吴承鉴的是夏绿筠的新主人月婵儿。 和上次不同,这一回虽然传来乾隆退位、嘉庆登基的消息,但吴承鉴仍然牢牢掌控着神仙洲,有沈小樱和银杏的殷鉴在前,那些姐儿、龟奴也都不敢在形势彻底明朗之前,稍违昊官之意。 刘三爷看到周贻瑾,笑道:“周师爷,你这一趟去更衣,可错过了陈少的一个好笑话。” 大概刚才那个笑话的确好笑,三大花魁一起笑了起来,王容儿更是推着刘三爷娇嗔。 过去几个月,吴承鉴和佛山陈合作做成了两笔大买卖,洪门的兄弟也从中得了大利,刘三爷借此而在洪门之中威望更增,因此北京的局势虽有动荡,却还不至于一下子就冲垮三人的利益联盟。 周贻瑾笑了笑,对吴承鉴道:“你家老爷子让你赶紧回去呢。” 吴承鉴有些奇怪,吴国英已经好久没管过他了。 周贻瑾道:“你们吴家三少奶奶,有喜了。” 一室之人皆面露惊喜,三个花魁同声恭喜,刘三爷叫道:“那得回去,赶紧回去!” 佛山陈也笑道:“这么大的喜事,咱们不敢留人,不敢不敢。” 吴承鉴也是呆着那里,嘴巴都合不拢,周贻瑾推了旁边吴七一把说:“快帮昊官换衣服。” —————— 不说这边吴承鉴惊喜回家,却说他家正房三少奶有喜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神仙洲——然而这也就是个普通的新闻而已,对神仙洲的花娘龟奴们来说,不会有什么大影响,最多不过琢磨着下次吴承鉴来说两句好话,讨多一点赏赐罢了。 然而毕竟还是有其他有心人的,于怜儿送走了客人后,想了想,便封了秋滨菊,让人备船准备上花差号,才进小船船舱,冷不防被一个人抱住了,她先吓了一跳,随即觉得那人气味熟悉,却是潘有节的儿子潘正焕。几个月过去,他又长大了不少。 于怜儿拍了他一下说:“怎么,伏,这里,吓我,一跳。” 潘正焕笑道:“我等了你大半天了,哼,都是那个周师爷,霸着你不放。” 于怜儿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是,怕,昊官。” 潘正焕恹恹然,他的确是忌惮着吴承鉴告诉他爹,所以才不敢露脸。 两人厮混了一路,舟公也算识趣,让小船在白鹅潭荡了一个圈子,这才把于怜儿送上花差号。 花差号上,海棠开的正好,但整个甲板却十分清静——吴承鉴成亲之后偶尔还会来,所以神仙洲的人知道疍三娘还没失宠,然而吴承鉴每次来时间都不长,再不和以前一样一混几天不下花差号了,所以神仙洲的人私下又有些议论,再加上疍三娘也不喜欢人有事没事往船上蹭,所以大伙儿便识趣地保持了距离,因此花差号上,近来十分清静,只有于怜儿每过几天都上来一趟,所以已经和船上的人混的熟门熟路了。 碧荷见到了她,欣然给她上茶。 疍三娘正在逗鸟——吴承鉴让人将几段花枝,编成了一个天然的鸟笼,一只画眉养在了里面——察觉到于怜儿近前,说了声:“妹妹来了。” 于怜儿叫了声姐姐,在旁边坐了,好一会不知道怎么开口。 疍三娘忽然道:“是要来跟我说,吴家三少奶有喜的事情么?” 于怜儿微微吃惊,心想三姐人不在神仙洲,消息却好快。 疍三娘微微笑道:“这挺好的,挺好的。”又回头看了于怜儿一眼说:“有心了。” 于怜儿本来觉得疍三娘应该会不高兴,但看疍三娘还能赏花逗鸟,似乎心情又不坏。她说话不顺畅,这一时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就陪疍三娘坐了一会,便回神仙洲了。 临行前,疍三娘忽然开口道:“妹妹,你如今虽然鲜花着锦,但花行中的风光总不能长久的,若有机会,还是找个老实本分的人上岸吧。” 于怜儿应了一声,心里却想:“若是能找着个如昊官这般风流深情的人,哪怕是做外室,也胜过嫁给那些腌臜汉子。” 于怜儿走后,碧荷过来道:“姑娘,其实你何必呢。” 疍三娘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碧荷道:“自昊官成亲之后,每次他上船,你就总是劝他些…那些道德夫子般的话,搅得他心情不好都不愿多呆。姑娘,你何必这样呢。你知道昊官对你还是有心的。” 疍三娘道:“那难道我还要学那些勾人丈夫、坏人婚姻的风尘女子一般,缠着昊官让他多陪我、不回家?” 碧荷愕然:“这…”这种话,做得,却说不出口。 疍三娘道:“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人。” 碧荷道:“可是,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疍三娘说:“我也知道我现在这样,很多人都认为我是犯蠢…犯蠢就犯蠢吧,真落得个不好,我也认了…这…这都是我的命。” 第一百四十七章茶叶被扣 昌仔到神仙洲报了喜后,跟着吴承鉴回去了,进门才歇了没一会,又被吴国英派出去,跟吴七一起去叶家报喜。他倒是不觉得辛苦,实际上吴国英会特地派了他去,正是对他的认可。 消息传到叶大林耳朵里头,他听了非但不高兴,反而心头更增烦躁。 这几个月来,西关街一切顺遂,也不见有什么不好的变化发生,然而叶大林心头总压着一块石头。 叶有鱼怀孕的喜讯传来,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书架——“和珅的”那幅字仍然收在那里,可是他却再也没拿出来过。这幅字现在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他是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思前想后,终于长叹一声,对叶多福说:“去吧,让…”他本想让马氏准备些东西,但想想这时候跟马氏说这事,不过平白招来一顿抢白,便临时改口:“跟徐姨娘说一声,让她准备份保胎礼。” 叶多福答应了去了,迎阳苑那边,徐氏听到消息自是欢天喜地,她如今手头有点梯己了,又有些人手使唤,便问了一些西关豪门女儿怀孕时的规矩,除了叶家公里出的之外,她自己又把梯己拿了一半出来,厚厚地给女儿备了一份保胎礼送了过去。 —————— 不提吴承鉴回家后是琐事,也按下叶宅家中的鸡毛蒜皮不表,却说这西关街、白鹅潭,在大海船陆续入港之后,丝绸、瓷器、茶叶,从四面八方汇聚准备出海,白银如水,亦从海上流来。 广州港如火如荼,粤海关一切宁定,竟然就这样平平安安的,似乎什么意外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眼看又望秋了。 不知道是否去年的事故,让刘大掌柜打了十二分警醒,今年他一切抓紧,又恰好去年岁末米尔顿先生没有回去,所以许多事情都能比往年提前办,这还没入秋呢,宜和行的外家茶就已经结了八成,刘大掌柜留了个心,每一笔货都要求货到付款,姚四掌柜业务娴熟,东印度公司那边也没有拖欠,所以一切顺利。 周贻瑾让欧家富但凡结了账目的银子,便提六成运到河南家中的新库存好,剩下四成留在行中银库以备支用。整条十三行街忙得热火朝天,从伙计们到老板们,渐渐地就都忘了别的事情,全心全意都放在生意上了。 吴承鉴和周贻瑾偶尔提起,不禁说道:“你师父可真是忍得!都过去多久了,还不动手。我都要怀疑那事是不是我们多心了。” 周贻瑾冷然道:“我师父的事,只会迟到,不会不到。大概是要等到所有人都懈怠的时候…我们等着吧。” 吴承鉴道:“这么空等下去,不是个事。” 周贻瑾道:“那批红货还没出仓呢,也许我师父就等着出仓的那一天。” 吴承鉴冷笑道:“要是那样我可就千恩万谢了。”虽然呼塔布从红货封好之后就再没来过,但吴承鉴有把握若真到出仓的时候,断不会让任何人抓到任何把柄。 然而事情并不按人们的预想进展。 就在一些人明里暗里,都将注意力聚焦在宜和行的货仓上时,意外却发生在了外海——这一日,算算福建来的本家茶就要入仓了,到了码头上,欧家富和戴三掌柜却接了个空! 今年本家茶的运茶路线,用的是新航线——也就是从福建入广东海域,绕过香港仔大屿山,直接运入珠江口。 这条航线,黑白两道吴承鉴都已经打通了,原本还担心着米尔顿从中作梗,不料东印度公司没出手,却在别的环节出了意外。九龙湾的一群水上兄弟——其实就是海盗——为首叫铁金齿的,竟然在船队途径急水门的时候,把船队给扣住了,押进了他们的水寨。 宜和行虽然财力雄大,但受到朝廷的诸般政策限制,船队不敢配备重装武器,所以面对海盗的逼迫,押船的吴新桥没有选择抵抗,而是选择妥协。船队进了水寨后,铁金齿就派了人急到白鹅潭来报讯提要求,把接不到货物的刘大掌柜气得暴跳如雷。 铁金齿倒是没狮子大开口,只是要求吴家把买水钱提高两成——这点钱倒也不多,然而吴承鉴并未马上答应,他召集了六大掌柜一起到商功园商议对策,又让吴七亲自去请刘三爷前来一会。 吴承鉴、周贻瑾和六大掌柜都到齐后,吴承鉴道:“这事该怎么着,大家议一议吧。” 刘大掌柜道:“这个铁金齿,要的倒是不多,要不就给他们吧,别节外生枝了。” 姚四掌柜道:“怕就怕坏了规矩。” 戴三掌柜道:“坏了规矩,总比船被凿沉了,满舱茶叶都沉进大海里强啊,那样我们宜和行可就得元气大伤。” 他和刘大掌柜都是宜和行的老人了,经历过去年的事情心有余悸。 姚四掌柜道:“铁金齿这么做是坏了道上的规矩,如果我们答应他,那别的水道上的好汉,是不是也能来这样一招提价钱?急水门道上的好汉能这么干,伶仃洋的好汉也就能这么干。到了明年,大星澳的好汉,甚至海陆丰的好汉,也就都有样学样了,那我们这条海路就别走了,一个示软,后患无穷!” 戴三掌柜道:“说起来,今年的本家茶就走外海这条路,还是太着急了…” 他才说了一半,吴承鉴就冷冷截断道:“现在只谈怎么解决此事!” 戴三掌柜就不敢说了——这条外海航路是吴承鉴一力促成的,今年本家茶就从外海航路走也是吴承鉴拍的板,这时候还来提及该不该走这条航线,那就是当面打吴承鉴的脸。 欧家富连忙出来打和场,道:“戴三掌柜也是因为着急。”这话也只能由他来说。 刘大掌柜道:“不管怎么样,今年本家茶不容有失!去年已经出过一次意外,如果今年再出意外,那么就算最后能冒险解决,也会大大动摇各方对我们宜和行的信心。” 徐六掌柜道:“要不这样,我们对外宣称绝不妥协,但却悄悄把钱给他们送去…” 姚四掌柜道:“不可!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那些水上兄弟,他们拿到了钱只会洋洋得意,不可能替我们保密的,事情传了出去,我们宜和行只会更被那些水上好汉看不起,丢脸之余,明年的航路也难保障。” 吴五掌柜道:“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究竟该怎么办啊。” 几个掌柜,又出了七八条主意,却没一个有十全把握,戴三、姚四各执一词,一个要妥协,一个要强硬,各自争执不下。就在这时,外头吴七道:“刘三爷到了。” 吴承鉴急忙走向门口迎接。 刘三爷人还没进来,声音先传来过来:“昊官,你别担心,这事我刘三给你揽下来了!” 吴承鉴走到门口,接住了刘三爷:“三哥。” 刘三爷匆匆赶来,一路走得满头大汗,进门后就指着南海的方向破口大骂道:“铁金齿条扑街!咁样坑我刘三。昊官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你不用出钱,我会把你宜和行的茶叶一包不落地运回来。你就在白鹅潭等着接茶好了。” 他又急又气——因铁金齿本来就是他给吴承鉴牵的线,算起来他是中人。铁金齿也是洪门中人,见了刘三爷得叫师叔的。现在十拿九稳的事情出了意外,传了出去,不但他刘三爷没法做人,整个洪门都得丢脸。 因此刘三爷口口声声,要吴承鉴不用管这事,他这就要赶去铁金齿的水寨,让他放行。 刘三爷来去如风,坐都没坐,只是给吴承鉴做了一个保证后就要出门,吴承鉴道:“三哥何必这么着急,水都不喝一口。再说现在天色晚了,就算要出海,也等明天再去。” 刘三爷怒道:“明天?不能等!这茶多耽搁一天入港,我刘三的脸面就多丢一天。” 说完气冲冲要走,刘大掌柜叫道:“三爷,江湖上的事情,老朽半懂不懂,不过这批茶叶,事关我宜和行兴衰祸福,这一点还是三爷放在心上。” 刘三爷顿住了脚,头也不回,冷笑道:“刘大掌柜,你这是怕我意气用事,坏了你们宜和行的大事吗?我这里就把话撂在这里——你刘大掌柜放一万个心!宜和行的茶叶若是少了一包,我刘三的脚就不登岸!” 他丢下这话后便气冲冲走了,连夜上了快艇,直往铁金齿的水寨去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刘三爷失踪 吴承鉴在刘三爷走了之后,说:“铁金齿的事情,我接下来了,船入港之前,你们都不用管了,先把其它生意料理好再说。” 外家茶虽然快要到尾声了,但杂货项和洋货项才开了个头——吴家的几笔大生意,本家茶来路去路最单一利润最高,外家茶次之,杂货就事务的繁杂程度而言却是比前面两个加起来还麻烦。至于洋货的进货出货,繁杂程度也不在杂货外销之下。 去年吴家刚刚吞了小半个谢家,又置换了叶家许多产业,杂货入库、外销,还有新的洋货入行、内销,各种事情千头万绪,比往年更加复杂,有许多事务还需要磨合,这些事务性的事情,就算不出这样的大意外也很容易出错,所以吴承鉴让六大掌柜先把精力放在这上面。 商功园的会议散了之后,吴承鉴才回日天居,这时叶有鱼的肚子已经有点儿显了,走了出来,帮吴承鉴换衣服时,问道:“听说本家茶又出了意外?” 吴家的本家茶又出意外,不到半日功夫便传遍了西关。吴家园这边自也全家知闻。 吴承鉴道:“这些事情你别理,好好养胎。” “我知道,公事我不会过问什么。”叶有鱼道:“但有些事情,你得跟我说一点啊,你说了,我才能安心。” 吴承鉴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次的事情,其实不大。你不用担心,我能解决。” 叶有鱼嗯了一声,就没再问。 当天晚上,吴承鉴睡不安寝,到了半夜,忽然有人急闯进吴家园,跟着吴七急忙入内扣门。 吴承鉴掀开蚊帐问:“怎么了?” 吴七在外头道:“昊官,不好了,刘三爷的快艇在伶仃洋沉了。” 叶有鱼听了这话,心里头一沉。 “什么!”吴承鉴外衣都来不及穿就跑了出来:“怎么回事?” 吴七道:“听说刘三爷的船在伶仃洋沉了,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人为。洪门的人都出海搜救去了,军疤大哥也赶去了。” 吴承鉴恨恨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回内屋扯了件衣服,要出门,又停下对叶有鱼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胎,知道不?不管发生什么,我和贻瑾都能处理。” 叶有鱼道:“你放心去吧,我知道轻重缓急。”她半边身子在被子里头,摸着自己肚子的地方说:“这个就是重。” 吴承鉴点了点头,这才与吴七一起去了。 —————— 吴承鉴直接一路跑到白鹅潭,这时尚未破晓,但消息却都已经传开了,便连欧家富也都赶了来。 吴承鉴在岸边见到刘三爷的师弟黄冲,开口便问:“怎么样?可找到我刘三哥了?” 黄冲道:“还没。” 吴承鉴道:“把宜和行能开的大小船只都开出去,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卸货装货的事情且停下,三哥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岸边聚集了不少洪门的弟兄,听了他这两句话,这时铁金齿扣留吴家货物的事情已经传开了,众人都知道那批货对吴家来说事关重大,但见吴承鉴先问人的事情,不问货的事情,心里头都是一宽,觉得刘三爷没交错这个朋友。 这一折腾,可就把吴承鉴的实力给显出来了,洪门兄弟众多,但论到水上的事情,还是得靠着昊官,吴承鉴不但派出了自己行里的船只,还去叶家、潘家、梁家、马家、卢家等借船,又发动了疍家的儿郎,当下数百艘大小船只、成千人都被派了出去,将伶仃洋大举搜索。 搜到第二日中午,却还是没个影子——刘三爷这次去找铁金齿并非孤船前往,后面还有一艘船跟着,船过沙角以后天色就黑了,船夫建议找个地方歇一晚,明天继续赶路,但刘三爷着急,硬逼着连夜赶路,结果过沙角没多久,前船走得太快,没多久就失去了踪影,后面跟随的船在伶仃洋荡了一圈,觉得要出大事,这才赶紧回报。 文天祥有诗云:“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伶仃洋位于珠江口,水面广大,船在其中自生伶仃之感,在这里找一艘沉船跟大海捞针也没什么区别,疍家儿郎在各处海面飘来飘去,洪门兄弟登陆东边的新安县、西边的香山县,沿岸搜索线索,宜和行的人登陆几个小岛,就这么搜了三天,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众人便都知道刘三爷这回是生机渺茫了。但吴承鉴和洪门兄弟还是不肯放弃。 铁金齿那边也早派了人去打听,知道刘三爷的确没到过他水寨,便确定的确是中途出了意外,然而毕竟这事是他引起的,所以洪门兄弟怒火无处发泄,全都迁怒到他头上了,铁金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把水寨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但也就是眼下所有人都忙着找刘三爷,一旦洪门决定报复,他小小一个水寨,可承受不起整个洪门的怒火。 因为大伙儿都急着搜寻刘三爷,宜和行本家茶的事情竟然被暂时按下了,刘大掌柜虽然着急,但这时候刘三爷生死不明,前面三四天他也不好开口,挨到第五日上,终于忍不住来寻吴承鉴道:“三爷的事情,固然是大不幸,但本家茶的事情也不能耽误啊。如果耽误了,那时候宜和行的多少伙计的生计都要出问题,甚至洪门那边也要遭受不小的损失啊。” 本家茶没有洪门的份,但本家茶有失,宜和行不垮也得元气大伤,宜和行伤了元气,自然会影响其它的生意和结算。 然而这时候事情真是不好办——铁金齿是洪门的旁支,这事刘三爷又已经揽了过去,要解决这件事情就绕不开洪门。 之前还能按照刘大掌柜的交钱了事,但现在却是不能示软了——洪门中已经有消息传出来,说兄弟们要将铁金齿抓出来千刀万剐!而铁金齿知道自己间接闯了大货,又死命扣住了茶叶要用此自保,甚至派人来私下跟吴承鉴说要吴承鉴保他性命,他才交茶。 这时候吴承鉴如果为了拿回茶叶,私下里跑去跟铁金齿示弱、交钱、作保,洪门的兄弟会认为吴承鉴见利忘义、不讲义气,看不起刘三爷出事前的承诺,把货物看得比刘三爷的性命还重,坏了江湖道。 再说,现在吴承鉴也做不了这个保,他既和刘三爷称兄道弟,又怎么能为了钱财上的事情而放过害死刘三爷的始作俑者呢?到得这时,宜和行的掌柜们才有些体会到当初关公丢荆州后、刘备的愤怒与无奈。 可要真的让洪门上水寨抓人,铁金齿岂肯束手就擒?到时候严防死守之余,肯定还要拿茶叶来作威胁,事态如果发展到那个地步宜和行只会更加被动,说不定一个不慎,那批茶叶就被人一把火烧了。 因此吴承鉴连连摇头。 那成千上万的江湖子弟都是头脑简单一腔热血,凡事要讲面子、论义气的,心平气和时才说得清楚的道理,很难对这群人讲明白——尤其他一个“外人”更没立场开口。也只有门中大佬级别的人,才能冷静思考顾及利害得失,压着千万江湖汉子做出较为理性的选择。但现在刘三爷出了事,所有人都说一定要严惩铁金齿的时候,就没人敢在这时候出来犯众怒。 吴五掌柜道:“要不跟官兵商量一下,让官兵去施压、剿匪?” 姚四掌柜道:“那样就又多交了一个把柄去给人勒索了。再说官兵们做事哪有个小心谨慎的?一旦攻打水寨,不会顾念我们的茶叶是否有失的。” 因此说来说去,事情竟比之前更加棘手了。 —————— 便在这时,米尔顿派人上门了,问吴承鉴说是否需要自己帮忙,吴承鉴当下却婉拒了。 刘大掌柜颇为不解,问道:“难得米尔顿先生肯帮忙,昊官为什么不同意?由他们番鬼去办这件事情,不涉洪门不涉官府,正是最佳之选。” 吴承鉴不愿提及鸦片一事,只是模棱两可地道:“番鬼这样献殷勤,哪有真好心。米尔顿更是从来不作亏本买卖的,今天让他帮了这个忙,回头一定得被他连本带利算计回去。” 他虽然没把话说的更加明白,但这个道理,六大掌柜竟然也都接受了。 欧家富道:“那现在怎么办?” 吴承鉴道:“还是那句话,日常事务你们尽量料理,不要让我有后顾之忧,这种突变之事我来扛。你们都去办事吧。” 六大掌柜都听出昊官一时间也无善法,亦各无奈。 —————— 便在整个宜和行焦头烂额之际,呼布塔忽然来访,说道:“接头的人来了,你这边准备一下,后天晚上交割货物。” 呼布塔走后,吴承鉴对周贻瑾道:“这些事情,不来就不来,一来全凑一块了。” 周贻瑾道:“那也没办法,按计划行事吧。” 吴承鉴就叫了欧家富,说道:“秘仓之中,有一批红货,是一批要紧货物,你后天中午趁着人多,带上得力的伙计,就当是普通货物,押到镇海楼边上的徐九家交割。记住内紧外宽,别让人看出是在押运要紧货物,但咱们自己要小心谨慎。” 又暗中通知了周捕头,让他后天中午亲自带人在欧家富沿途帮忙盯着。 欧家富是论资历不如刘大掌柜,论见识不如姚四掌柜,但谁都知道他如今是六大掌柜中最受信任的一个,这一点欧家富自己也清楚,见吴承鉴如此慎重,那肯定是交代了一个大担子,当下就打醒十二分精神准备此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封仓 欧家富走了之后,吴承鉴对周贻瑾道:“你那边都准备好了不?” 周贻瑾道:“我准备了三条明线,三条暗线,后天开始虚虚实实,一定让谁也摸不着脑袋。” 吴承鉴道:“这段时间我把能接触到秘仓的人筛了又筛,按理说应该不会走漏消息才对,还准备得这么复杂,也就是以防万一了。” 周贻瑾道:“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起来了?不管你怎么筛,这消息一定会走漏的。” 吴承鉴道:“怎么漏?” 周贻瑾道:“不一定要从宜和行这里漏啊。而是粤海关、吉山府,还有买家,那么多个环节,指不定哪个就有蔡士文的老眼线。” 吴承鉴一拍脑袋:“哎,糊涂了!” 周贻瑾道:“所以这消息一定会漏。出货接货的时间漏了,然后再从蛛丝马迹中推算,运货的路线也能猜出三四成。” —————— 他们这边才在商量,蔡士文那边就连夜进了蔡清华的房间,禀道:“蔡师爷,他们要动手了!就在后天。地方倒是没有指明,想必是为了让宜和行那边来安排。” 蔡清华沉吟片刻,道:“宜和行那边,可有漏出什么消息没有?” 蔡士文道:“难办得紧,吴承鉴那小子表面是整天在神仙洲花天酒地,实际上花了许多功夫,这段时间把他行内整治得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既然这样,那后天对方一定安排各种虚实。”蔡清华笑道:“我那徒儿,我最清楚,到时候一定虚虚实实,让你弄不清楚哪条线才是真的,那条线才是假的。若你以为那条暗线才是真的时,说不定那条明线才是红货所在。但你要觉得红货定在那明线上,那条暗线却才是真的。” 蔡士文道:“若这样怎么办?多派人手全都盯着?” 蔡清华道:“人手再多,也难保没有盯漏了的时候。不盯了,一个都不盯。” 蔡士文愕然。 蔡清华笑道:“我那徒儿,十五岁上就让我吃过暗亏,十八岁上就青出于蓝了,跟他耍机谋,我也得掉泥坑里去。所以这一回我们不跟他玩机谋,就用最粗暴的法子来破他。” 蔡士文道:“请蔡师爷指点。” “一力降十会!”蔡清华淡淡道:“你以为我这么长时间不动手,为的是等他们交货露破绽?呵呵,我是在等着那‘一力’的到来。” 蔡士文听得半懂不懂,蔡清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就挥手说:“不用等到后天了,明天一大早,你就公开上门,到两广总督府辕门外,举报宜和行买卖违禁之物。” —————— 第二日,欧家富正在行中安排运送红货的事宜,各处细节他都已经经过深思熟虑,务要让这趟行程绝无破绽。就在他将一切安排妥帖之时,外头忽然鸡飞狗跳。 欧家富喝道:“怎么回事?仓库重地,谁在胡闹?” 便有人跑进来叫道:“欧掌柜,不好了,官府来人,把我们前后门都堵了!” 欧家富吃了一惊,道:“什么官府?南海县?还是粤海关?” 西关白鹅潭这一带,论地域该属南海县管,十三行保商的地方论权责则归粤海关管,所以欧家富一下就点出了这两个。 “都不是。好像是广州府点来的差役。” 欧家富这一惊吃的就更大了,暗道:“要出事!” 广州是块神仙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西关、白鹅潭这一带,你别瞧那些个小小的班头、书吏、县令之类,看着不起眼,后头七弯八绕指不定就站着某个皇族,所以一直以来各衙门都尽量按章办事,免得惹上麻烦。 广州府虽然是省城大府,但绕过南海县直接插手地方上的事务,这是不合规矩的。 欧家富马上就道:“快去给昊官报信!” 这时前后门都被堵住了,便有一个身手灵便的伙计翻墙偷出,他刚刚出来就抹了一把汗——因为马上看到有不知多少民壮跑了过来,几乎是十步一人地把整个宜和行的仓库给围住了。 那个伙计大惊,赶紧跑去行里报信。这两天吴承鉴也不回河南岛了,周贻瑾在行里坐镇,他则留在神仙洲。周贻瑾收到消息,眉头一跳,心想这来得好快!急叫人:“分两个人手,一个去神仙洲告诉昊官,一个去南海县找老周。” 仓库里头,欧家富急让人封锁好秘仓,然后就带人堵在了仓库大门口。 前头广州府的衙役已经要进门,幸亏被门房拖住,欧家富带了伙计来,又下令搬东西堵门,“不管发生什么,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然后才带人上前问话。 按常理说,“民不与官斗”,但十三行的保商有“皇商”色彩,背后的根系是直通北京的,所以只要东家没有失势,对上地方差役并不怎么害怕畏缩。 这时仓库里也有几十个伙计,欧家富带人上前,就喝道:“对面是哪来的人,怎么敢在这里放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对面领头的是广州府衙门的一位刑书,拿着一张签押笑笑道:“府尊有令,查封宜和行。” 欧家富都不问查封的缘由是什么,直接冷笑道:“我们宜和行是粤海关该管,南海县该辖,什么时候轮到广州府来指手画脚了?” 那刑书久在广州,深知十三行的水有多深,他是奉命行事,却也不想胡乱得罪人,只是笑笑说:“在下也只是奉命来查封而已。事情查明之前,你们都不要胡乱走动就好。” 这时来围宜和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怕是不止广州府,还有番禺县的人手也被调了过来。 然而欧家富带人挡在门内,不让一人入内,围住宜和行仓库的民壮、衙役也没有冲撞破门的意思——所有人都在等着上头真正有决断权力的人的到来。 —————— 这时神仙洲也收到消息了,众人都吃了一惊。 秋菱心道:“又要出事了?”就拿眼前看看吴承鉴,再看看佛山陈。 于怜儿正在给吴承鉴奉茶,这时也僵住了。 却见吴承鉴舒了舒腿,笑道:“又有人嫌皮肉痒痒了。” 佛山陈道:“是否要去看看?” 吴承鉴却笑道:“不急。咱们且再喝一杯。” 佛山陈笑道:“好。” 神仙洲的花娘、龟奴眼看吴承鉴连楼都不下,只派了吴七下楼,就觉得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 岸上各种消息窜得极快,各处衙门不停有人把情报卖出来,周贻瑾一顿饭功夫已经把事情经过了解了个大概,知道是今天天才蒙蒙亮,蔡士文就闯进两广总督府,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之后便有一道命令下到广州府,广州知府马上下了签押,调了差役赶往宜和行的仓库堵前后门,同时急调民壮围仓,又命番禺县的衙役、民壮赶往白鹅潭增援。 周贻瑾心想广州府这一通行动来得这么迅疾,以至于消息还来不及走漏,人马就已经上门——这肯定是之前已经通过声气了,他不由得想:“知府老爷要么就已经被朱总督收服,要么就是眼看嘉庆皇上登基,已经暗中投靠了朱总督。” 这些事情才了解清楚,宜和行早被广州府、番禺县调来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整个西关街全都轰动了,有积年的生意人不禁摇头:“这两年吴家流年不利啊!去年那样,今年又这样。” 却有旁边的人道:“出了事却能身家翻倍,这样的流年不利,麻烦也给我来多几年。” 那老生意人道:“不管怎么样,都是多事之秋。这种麻烦还是少点的好,大家平安点做生意不好吗?老这么折腾!” —————— 吴七见到周贻瑾的时候,刚好两广总督府那边有新的消息卖了出来——虽然朱珪花了大力气整治过总督府,奈何财帛动人心,总还是有人为了白花花的银子铤而走险,但总督府发生的事情在前、广州府发生的事情在后,如今却是广州府的消息先传、总督府的消息后到,也算是朱珪把他的衙门整治得不错了。 根据那传出来的消息,却是今天一大早,说宜和行买卖违禁之物,如今那违禁之物就在宜和行的仓库里头。朱总督闻言震怒,当即下令广州府严查此事。 吴七在一旁听完,忍不住道:“朱总督下令严查,不责令粤海关,不责令南海县,却责令广州府,他都来了快一年了,还不懂行。” 周贻瑾道:“不是不懂行,是已经很懂行了。” 吴七其实心里也清楚得很——如果朱珪真的让粤海关或者南海县来办这事,差役还没出门,保证宜和行这边就已经知道了。 “周师爷,现在怎么办?” 周贻瑾道:“现在广州府的刑书还算客气,但等总督府的人到场,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还是我走一趟吧,欧家富挡不住我师父的。另外,粤海关那边应该也听到消息了,但我们还是要正式请一请才好。你去通知赐爷,让他派人守在粤海关监督府门口。仓库这边如果挡不住,就只能报请吉山老爷赶来救场了。” 吴七惊道:“这…查个违禁之物,也要吉山老爷亲自出马来压场?” “违禁之物…嘿嘿!”周贻瑾淡淡道:“这个事…比你能想象的都要严重得多!” 第一百五十章 唇枪舌剑 周贻瑾派去南海县的人,还没到县衙就在路上遇到了老周,老周一挥手:“我都知道了,走!”就带了南海县的差役感到了宜和行的仓库外。 虽然府比县大,广州府又是南海县的顶头上司,但大家都是差役,这里又是特殊地界,所以老周说话的嗓门并没有低下去,就指着堵了仓库大门的府属衙役门骂道:“做什么,做什么!这里是南海县的地方,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仓库里头,宜和行的伙计看见老周,暗中都松了一口气——他们虽然斗起胆来抗拒广州府差役,但以民抗官,心里毕竟还是有些虚的,现在南海县的人来了,就不用他们打头阵了。 广州府的那个刑书却是好脾气,笑道:“这位捕头,不生气不生气。大家都是奉命行事嘛。公文你要不要看一看?” 老周挥手:“看什么看,我一个大老粗,看不懂!总之就是你们办事不合规矩。”他才不看公文呢,看了公文,有些事情反而不好嚷嚷了。 那刑书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等‘上面’的人来了再说?” 老周道:“好,只要你们不乱来就行。” 他说着就吩咐了自己的手下,一半在外头盯着府属衙役,一半进了仓库帮宜和行守门。 这时整个宜和行的仓库外头,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不知多少人——除了宜和行的伙计们闻风而动,亲近家族的伙计也来了,此外就是洪门的兄弟、白鹅潭的苦力,也都来“看热闹”。广州府调来的衙役、民壮虽然不少,但就人数而言却是少数了。因此在心理上反而是那些围仓的府属衙役、民壮心中发虚。 欧家富看到这里,心中稍安,心想:“按现在这个局面,只要对方拿不出过硬的理由,这道门我守得住。” —————— 就在喧闹之中,便见一队总督府的兵丁,护着两顶小轿抬上前来,来到仓库外头,小轿走下两个人来,一个是蔡清华,另外一个是蔡士文。 人群中便有认得蔡士文的,不知道谁叫了一声“是黑菜头”! 这半年多里,蔡士文是缩着脖子低头做生意,老久没在广州市井有什么声音了,连神仙洲上都没有他蔡家子弟的身影,然而西关的人却都知道他黑菜头会没落正是因为昊官的崛起,所以这时忽然看到了他,许多人就有“恍然大悟”之感,都想:“怪不得忽然有官差围了宜和行仓库,这是报仇来了。” 蔡清华下轿之后,瞥了一眼周围的情况,冷眼怒道:“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入仓封查?” 广州府的那个刑书道:“蔡师爷,我们本来要进去的,可是这边…他们不让啊。” 蔡清华冷笑道:“这可真是好笑了,这白鹅潭还是不是广州府的白鹅潭?这广州府还是不是我大清的广州府?你拿着广州府的签押,人家不让进,你就在这里干耗着?” 那个刑书可不想背着这个锅,就指着老周、欧家富叫道:“喂,你们快点让开!” 欧家富在门里头叫道:“我们宜和行是保商,是粤海关该管,南海县该辖,从来没听说广州府什么时候直接插手这边的事情的。我们办的是内务府许办的生意,这随随便便开门,回头出了什么闪失,内务府、粤海关那边怪罪下来,我们吃罪不起。见谅见谅,能否请上差到粤海关拿了公文过来,只要粤海关吩咐了,那我们马上开门,不敢有违。” 蔡清华仰天呵呵一笑,道:“好,看来广州府的签押也是没用了,那总督府的签押,总行了吧!”他拿出一张公文字样的纸来,喝道:“这是两广总督府的文书,你们过去,把门给我撞开!谁敢阻拦,那就是对抗朝廷,格杀勿论!” 欧家富、老周以下,所有宜和行的伙计、南海县的差役都是心头大惊。虽然谁也没看清楚那张纸是不是真的是公文,但也没人敢上去查验。 两广总督可不是区区广州府能比的,那是代表天子镇守天南的方面大员,真发起狠来,先斩后奏都是寻常事,广州府要怕内务府,人家朱总督可不见得会怕。 跟着蔡清华上来的几个总督府的兵丁就要上前,南海县的捕快衙役都想跑了,宜和行的伙计也齐齐望向欧家富。 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师父,大热的天您这么大的火气,今天还没喝凉茶么?” 欧家富心里一宽:“周师爷来了。” 就见两顶肩舆抬近前来,肩舆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丰神俊美的汉家青年,一个是阴鸷沉默的满洲家奴,正是周贻瑾和呼塔布。 周贻瑾跳下肩舆,手里叉着折扇,朝着周围众人连连拱手,道:“来迟了来迟了,让诸位吃了这么久的日头。” 他的身后,已有宜和行的伙计推了两大车的凉茶来,取碗的取碗,勺凉茶的勺凉茶,跟着端到每个人面前,不分敌我,人人有份。 如今已进入季夏,岭南地方酷热,这时太阳又是顶头晒,若没个遮阴站久了谁也受不了。 宜和行的伙计、南海县的差役想都没想,接过就喝了。府属的接过凉茶,心想对方自己人都喝了想必不会有问题,只是不敢喝,拿眼睛看着刑书,那位刑书手里也接过了一个碗,却拿眼睛看着蔡清华。 周贻瑾亲自端了一碗凉茶,来到蔡清华身前恭敬奉上,说道:“师父,公事回头再说,先喝一碗凉茶,消消暑气。” 众人眼看蔡清华接过了,正松一口气,只要等他喝了就接着喝,不料蔡清华手一扬,一整碗凉茶直接泼到了周贻瑾的脸上,冷冷道:“这里正办差呢!你是什么人,拿这些腌臜东西来阻总督府的差使吗?” 府属的人员一看,赶紧也都把手里的碗给泼了扔了。 周贻瑾脸皮垂了垂,任一碗凉茶在他眉毛鼻子脸颊淌滴着,擦都没擦,就躬身行了一礼道:“不敢。鄙人这是代表宜和行保商昊官来接待上差的,请问这位师爷,您又是什么身份,拿的是什么命令,办的是什么差?” 蔡清华道:“在下是两广总督府的幕府蔡清华,奉了两广总督朱老爷之令,前来监督广州府办差。因你们宜和行贩售违禁之物,所以朱总督才下令广州府彻查此事。第一轮堂审已过,”他指了指旁边的蔡士文:“保商蔡士文是举主,也是人证,现在就是要来搜查证物,你们竟然聚众阻拦官差,这是要造反吗?” “不敢不敢,我们都是大清顺民,一向奉公守法的。”周贻瑾道:“只不过广州知府不是亲民官,按照本朝惯例,知府老爷应该将案件发给南海县,由南海县办理此事才对啊。如今却是府属人员直接上门,还把番禺县的衙役、民壮,调到这南海县的地面来办公,这不合规矩,南海的父老乡亲心中惶恐,自然难免引起西关士民惊诧,商户们更是无所适从啊。” 蔡清华道:“蔡保商不但状告你们宜和行收售违禁之物,还状告南海县包庇商行,所以朱总督才下令广州府绕过南海县,直接彻查。周师爷,按照我大清惯例,南海县出了问题,广州府有没有权力这么办啊?朱总督的钧令,可有哪处违反律例啊?” 周贻瑾道:“若真是如此…” 他忽然面向蔡士文道:“蔡保商,你举报宜和行是以商告商,但控告南海县,就是以民告官,告的又是南海县,而你自己就住在南海县西关街,南海知县正是你的父母官。知县牧民,如民之父母,你状告南海县,有如子女忤逆父母,按我大清律例,要先打你二十大板!” 以民告官先打二十大板,而且还将这条惯例上升到“孝悌”的高度,正是我大清官场的一个特色。周贻瑾的这番话往前放在明朝、往后放在现代都是满满的歪理,但在大清却是谁都觉得理所当然。 蔡士文被他这么一说,一张脸早就黑了下来。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周贻瑾又转向广州府的那位刑书:“屈刑书,不知广州府过堂之时,这二十大板打了没有?” 那个屈刑书愕然道:“这…好像…还没打…” 其实看蔡士文还好端端站在那里的模样,众人就都知道还没打。 周贻瑾笑吟吟道:“蔡师爷,广州府这过堂的程序,似乎不大对啊。要不还是先将这位蔡保商带回广州府衙门,打了二十大板,然后再来查抄宜和行的仓库如何?” 若是要按照程序来,除了要将蔡士文带回广州府衙门去打屁股,自然也要让府属人员都先撤了,等打完蔡士文的屁股再来围查——有这份空当,就算宜和行的仓库里头真有什么违禁之物也早转移干净了,还查什么查。 蔡清华仰天哈哈一笑,道:“按照惯例,的确应该如此。” 欧家富等正自一喜,心想周师爷真是厉害,抓住对方一个破绽就逼得对方撤人,不料蔡清华语调一转:“然而朱总督有言,此事干系重大,需要以雷霆之势进行处置,对蔡保商的这二十大板,让广州府先记下了,事后论功论过,一并结案。” 周贻瑾道:“蔡师爷,这话可有明证?” 蔡清华淡淡道:“这是朱总督的口令,周师爷如果不信,大可去广州府问知府老爷。” 在场所有人个个都猜到这里头未必如此,但蔡清华张口就来替朱珪下令,他是朱珪的心腹,朱珪难道会否他?有朱珪支持,广州知府敢否他?所以这话也不用去问了。 蔡清华道:“还有什么疑问,一并问来,若无疑问,就全都给我滚开!” 蔡清华眼神刚厉,又要催总督府的官兵上前开门,周贻瑾让开一个身位来,已经下了轿子的呼塔布挺着圆圆的肚子,喝道:“谁敢动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挤兑 呼布塔的身后就跑出几个监督府的满洲士兵,冲过去挡在了仓库门前。 呼塔布道:“十三行的事务,向来是粤海关该管,什么时候轮到广州府来指手划脚了?” 欧家富等看到几个满洲兵挡在了自己面前,一起心头大定。 那位广州府的屈刑书见了这形势却退开了两步,心想:“果然不是个好差使。两边都是硬骨头,哪个都得罪不起!” 呼塔布和周贻瑾不同,他也不逞什么口舌之利,直接让人搬了一张椅子来,放在了仓库门口,然后他整个人就瘫在了上面,犹如无赖一般,又有个奴才捧了一盘瓜子、一碗凉茶,呼塔布就当众嗑起了瓜子、喝一两口凉茶解火。 广州府的人、番禺县的人,就一个都不敢上去了。 蔡清华扫了周贻瑾一眼,这时周贻瑾脸上的凉茶都已经干了,但一张脸因为茶水凝固而变得脸色焦黄,吴小九捧了一张湿手巾上前,周贻瑾接过轻轻擦了,马上又脸如冠玉。 蔡清华轻轻笑道:“周师爷,你技仅于此么?”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 周贻瑾见了他这个动作,就知自己师父早有准备,微微一惊,急给吴小九使了一个眼色,吴小九急往后退,给一个伙计打了声招呼,那伙计便急忙骑马急往粤海关监督府去了。 便见蔡清华对着那张纸念道:“兹闻有广州府南海县保商吴某,不忠不孝,无耻无行,盗窃御前天子之宝,贩卖大内皇家之物,劣行举世罕有,罪状国法不容…” 他还没念完,周围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刚才官差上门说要查抄宜和行的违禁之物时,众人都还以为是宜和行的仓库里掺杂了朝廷禁止出口的火药、铁器等物,所以心里都觉得蔡士文无理取闹、总督府小题大做了,可没想到蔡士文举报的竟然是这个! 贩卖皇宫大内的赃物,如果坐实,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听到这个,许多老成的人两脚就悄悄往后退,唯恐惹祸上身。 其中欧家富心中最是焦灼恐惧,他比别人又知多不少事情,想起那“红货”昊官那样重视,态度又那样神秘,只怕…只怕里头还真是皇宫里出来的东西也未可知啊! 就听蔡清华冷冷念道:“…特着广州府从严从快查办此事,一应士民,若有阻挠者,以同谋论处,满汉官吏,若有勾结,一并拿下,汉吏当场革职查办,满吏即押广州将军处监候。” 蔡清华再将公文当众一举,这一次文书朝外,转了半个圈子,让周围靠近些的人都看得清楚:文书的左侧,便是朱珪亲笔画押和猩红大印。 呼塔布只听到一半,瓜子就嗑不动了,手都有些发抖。 周贻瑾心中更是惊骇交加,朱珪这个命令下的如此强硬,他以汉人总督的身份,竟然敢下令不管满汉一并拿下,这事对一个汉官来说是要承受巨大政治风险的,然而想想当前的局势,却又觉得朱珪完全具备这么强硬的底气——现如今他不再是去年那个弱势总督了,他朱老爷如今是新皇上的老师了啊! 随即周贻瑾又想起一事:“我糊涂了!一直没想明白师父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如今想来,他在等的不是‘事’,而是‘势’啊!” 嘉庆皇帝登基的消息虽然早已传来,但势态却还需要时间来发酵,经过这几个月的时间,只怕朱珪已经借着新皇之势,暗中镇住了许多两广官员了——从广州知府在这件事情上如此配合就可见一斑。 蔡清华举着公文,对呼塔布道:“这位呼管事,你还准备继续阻挠吗?” 呼塔布这时已经汗流浃背,满人对汉官不管品级对比如何,总有一种心理优势,然而从这份公文之中他也听出了这位朱总督的决心,而朱珪这位总督虽然是汉人,却有一个极其特殊的身份——他是主子万岁爷的老师啊,而大清皇上,那就是所有满洲人共同的主子。 呼布塔敢在别的汉官勉强仗势压人,那是因为在大清朝廷里汉疏而满亲,但具体到朱珪身上,对方虽是汉官,却是能跟万岁主子爷直接说上话的,而自己这个吉山家的家奴,又有什么资格敢与主子爷的老师对抗?说句不好听的,怕是朱珪不分青红皂白将自己乱棍打死,事后也是屁事没有! 当下他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就退——他这不是为了护着吴家,而是因为既然奉了吉山的命令来挡驾,无论如何就不能退缩,退缩了回头他也没好果子吃。 蔡清华眼看呼塔布不敢动弹,却又不愿退去,便朝两个总督府的卫兵一摆头,要他们把呼塔布搬开。 周贻瑾知道只要呼塔布被搬开了,后面南海县的捕快、差役就都不敢再抗拒,而到那时,宜和行的伙计也都不能抗拒了,一旦抗拒,都不用等查出有没有大内失窃之物,朱珪拿这条罪名就能将吴承鉴下狱! 就在蔡清华刚刚示意、总督府卫兵尚未行动之际,周贻瑾已经冲了过去,指着呼塔布叫道:“快快退去!不许阻挠总督府办事!可不要仗着你满洲人的身份撒泼耍赖了,你以为吉山老爷会跑来给你做主吗?” 他这几句话说的莫名其妙,尤其很不符合他的立场身份,呼塔布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哇的一声扑倒在地,眼泪鼻涕一起流,大哭大叫:“主子啊,万岁爷啊,我们旗人被人欺负了,我们旗人被人欺负了!这广州还是不是我们大清朝的广州啊,这天下还是不是我们旗人的天下了?主子啊,万岁爷啊!我们旗人被人作践了啊!在广州被人作践了!” 他一大哭,跟着他来的四五个满洲家奴,也一起滚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开口闭口就是旗人被汉人欺负,道理都没道理,但全都无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周贻瑾已经退到了一旁,低声对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说了几句话,便有十几个人都冲了过去,高声劝道:“这普天之下,满汉一家亲,没人欺负你们,你们别想多了。” 名义上是劝慰,实际上是捣乱,十几个人推推搡搡,把现场搞成一锅乱粥。 总督府的几个兵丁要想抓人,却是没个着手处。 蔡清华这次终于气得嘴唇发抖,望向了周贻瑾,却见周贻瑾用手中收起来的折扇,指着呼塔布等人骂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这里是我们宜和行的门口,你们这么做,有如斯文,有如斯文啊!” 蔡清华大怒,心道:“贻瑾自幼风度翩翩,从哪学来这等无赖手段!是了,定是吴承鉴那厮把贻瑾给带坏了!” 他按下心头怒火,口中喝道:“给我把人全都抓起来!” 呼塔布的外围是几个满洲家奴,满洲家奴外围是“看热闹的”,士兵们抓了几个看热闹的,又涌上来几个看热闹的,闹了好一会。蔡清华喝道:“给我动刀子!” 呛的两声,两个总督府卫兵拔刀上前,那些看热闹的不敢再强抗,哄哗的如鸟兽散,几个满洲家奴则僵在那里,不动也不抗拒,任由着被人搬走。 最后终于只剩下呼塔布一个人了,总督府的兵正要将他搬走,就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谁敢动我吉山的人!” 呼塔布一听,犹如一下子焕发了生机,从地上弹了起来,扑了过去抱住吉山的大腿,叫道:“老爷,主子!奴才快让人作践死了。你快来救救奴才!” 吉山身穿全套官袍,辫子梳得油光滑亮,将呼塔布一脚踢开,直接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呼塔布却马上挣扎起来,狗一样哈腰站在了他的身边。 吉山环顾四周一圈,冷冷道:“这都怎么回事啊,怎么闹成这个样子啊?”又指着蔡清华道:“你是什么人,见到本官,竟不下拜!” 蔡清华无奈,只好跪下行礼。 吉山坦然受了他一礼,然后才道:“这广州十三行,是太上皇老佛爷,在乾隆二十二年颁布的通商上谕,御笔钦令的对外口岸,大小事务,例由粤海关掌管,这粤海关是太上皇老佛爷交到我吉山手里掌管的,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内务府对此也是褒奖有加。却不知道是谁,在太上皇退位颐养还没几个月的时间里,就要无视太上皇老佛爷定下的条例,不顾乾隆二十二年的上谕,这人仗的是谁的势啊?” 蔡清华听了这话,嘴角抽搐。 吉山这一轮言语上纲上线,隐隐把事情抬到了“蔑视太上皇”的层面,明明只是一桩御物失窃案,却被他说成这样,一个不慎,那就要变成二皇纠纷。在乾隆老皇帝刚刚退位、嘉庆小皇帝刚刚登基的时节,这可是谁也担待不起的罪名! 蔡清华将手一拱,大声道:“监督大人,天子以孝治天下,上皇虽然退位,上谕仍是上谕,我等岂敢有违?今天到来…” 吉山不等他说完,截口就道:“不是想违抗太上皇的上谕,那你手里拿着的谕令是怎么回事?还说什么不分满汉,一并查处,你这不只是藐视太上皇,更是以汉凌满!你这是要借着总督府的权势欺凌我们八旗么?你这是要变天么!你一个小小的师爷,有几个脑袋,这事你扛得起吗!” 蔡清华不是口才不如,实在是势不能及!被吉山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扣下来,到后来整个人不由得浑身哆嗦。 忽然听一个人道:“这个事情,他扛不起来,那就老夫来扛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搜仓 众人循声望去,之间人群之中走出一个老儒生来,在朱磬等几个长随的围护下,走到仓库门口,这人年纪虽老,身材矮瘦,然而相貌清癯,一身正气,虽是便服,却是不怒而威。 蔡清华急忙上前,躬身道:“大方伯。” 众人无不大惊,便知道眼前这个小老头竟然就是当朝帝师、两广总督朱珪朱老爷了。 当下不分官民,跪倒了一片,吉山也不得不起身行礼。 朱珪环视一圈,淡淡道:“都说广州神仙地,不服王化管,我本来还不信,今天看来,却是不得不信了。区区一个宜和行,连我总督府出了明文谕令,也进不去他的仓库搜剿,这个十三行,果然是通了天啊。” 吉山道:“总督大人这话可说的差了,十三行归粤海关管,粤海关归内务府管,难道粤海关和内务府就不是王化吗?” 朱珪轻轻一笑,道:“吉山老爷,你不在粤海关坐镇,却被一介保商叫上一声,就巴巴地赶来给他看门,也不怕丢了身份。” 吉山大怒:“朱…你!”朱珪这话暗骂他是看门狗,换了去年他能不顾官位地骂回去,但现在想想对方毕竟是皇上的老师,明面的身份又在自己之上,当下只好忍下了。 朱珪又道:“还是说…这仓库里头的东西,跟你有关?” 吉山忙道:“朱总督,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没有证据的言语,还请不要乱出口。” 朱珪道:“若是无关,那你又急个什么呢?又不是现在就要抄家,大小不过是搜一搜仓库,需要吉山老爷你这样拼死维护吗?还把当今圣上的清誉也拉下水!难道我朱珪今天搜了这个仓库,就是对太上皇不敬,就是对上谕不遵?你别忘了,我这个两广总督,也是太上皇委任的,于这两广,朱某便是代天巡狩!我既受两代天子重托,以两省军政总督的身份,难道连一个商人的仓库都搜不得么?若你吉山老爷敢当着满广州士民的面,明说一句搜不得,那我今天就不搜了,回头咱们一起上折子,在太上皇和皇上面前辩个明白吧。” 吉山道:“这…这…” 朱珪道:“其实有没有违禁之物,一看便知,若是没有,那也算还了这家保商一个清白。对吧,吉山老爷。” 吉山眼珠子乱转,心中盘算着各种利害得失,而周贻瑾眼看朱珪竟然亲临,便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也是挡不住了,再强扛下去,朱珪一怒之下,当场就要死人。 朱珪挥一挥手,蔡清华道:“进去搜!” 两个总督府的卫兵就打头阵,而府属衙役有总督老爷撑腰也硬气起来了,跟着上前。 欧家富看了周贻瑾一眼,见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也让开了。 眼看吉山恼色上额,呼塔布心急如焚,周贻瑾趁着众人没注意,悄悄走近在呼塔布耳边说了一句话,呼塔布眼睛一亮,赶紧在吉山耳边也说了一句话。 吉山的脸色一下子就镇定了,这时蔡清华已经进门,吉山却叫道:“且慢!” 朱珪道:“吉山老爷还有什么话说?” 吉山道:“十三行的事情,照例是粤海关监管的,总督大人既然说自己是代天巡狩,你硬要破这个例,我吉山也没办法。只不过这个例子一开,以后我们粤海关可就不好做事了。宫里问下来,我吉山也不好回答。这里头的担待,还要请总督大人给一句明白话——这坏了规矩的例是朱总督开了,回头宫里问下来,我也只能这样回话了。朱总督,你觉得呢?” 众人听了,便知道吉山这是在逼迫也是在威胁。 朱珪两条长长的眉毛垂了下来,他神色不恶,神情却是坚定:“好,真有什么担待,老夫一并扛下就是。” 吉山哈哈笑道:“好,这句话,满白鹅潭的士民百姓都是见证!搜啊,你们就搜吧!” 蔡清华眼看他突然变得猖獗,暗中生了一丝忧心,然而事已至此也不能停下来了,当下指挥总督府官兵和广州府衙役入库细搜。 宜和行如今位居十三行四大之一,仓库之中,自然摆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大宗货物、来自海外各国的各种珍奇异物。自红货入场,吴承鉴周贻瑾就预着可能会有这一天,为了避免额外的罪名,整个仓库就处理得比往年都干净多了,没有放置什么违禁之物。 其实大清朝廷对十三行的一些禁物规例,有一些是有道理的,有一些则是毫无用处的因循。比如禁止粮食出口——大清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呢——是有道理的,但禁止铁器、火药出境——这时大清的制铁技术和火药技术早就落后于世界了,仍然禁止这些违出口海外就只是因循了。所以十三行的很多保商都不以为然不以为意。 所谓财货动人心,进来查验的那些卫兵、官差,十有八、九手脚都不太干净,但外头有两尊大佛压着,旁边又有不知多少宜和行的伙计盯着,那些衙役这次也就不敢造次,挨个挨个地把仓库搜了个遍,东西是不敢拿了,但偶尔故意手脚放粗重些,砸烂一些解解眼馋心恨则在所难免。 最后连银库都被迫打开了——宜和行吴家有两座银库,一座在这边,一座在家里。现在正是交易季,这座银库的银子是很充盈的。 周贻瑾道:“银库重地,不容闲杂人等,不然往后数目出了问题,大家都说不清楚,要不请总督老爷亲自过目。” 朱珪和吉山都已经随后进入仓库里头,这时朱珪道:“老夫就不进去了,清华代我进去。” 蔡清华点头答应了,就跟着宜和行的一个老伙计进去,一进门,差点就被满库的白银闪瞎了眼睛,但见一个又一个的架子,一个又一个的箱子,上头里头,尽是金银,蔡清华哪怕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心道:“都说十三行富甲天下,果然不假,这才是一个吴家,还不是全部保商,银子就已经多到这个地步了。” 银库虽然不小,但为了统计方便,架子箱子的排列井然有序,几乎是一目了然,几眼就看完了,果然什么都没有。 蔡清华出来之后,朝朱珪摇了摇头。 总督府这次是带着能人来的,这能人还是蔡士文提供的,那老头儿虽然没进过宜和行的仓库,但深知仓库设计之理,在蔡清华查过银库无果后并不着急,慢慢寻找,终于来到了一个拐角处,移动一面假墙壁,打开了那个秘仓。 欧家富眼看秘仓也被发现了,脸色就有些难看,呼塔布是眼看着红货进仓上锁的,心中其实也惴惴,吉山这时也忍不住看了他这个家奴一眼,心想那那句“红货已经暗中运走”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蔡清华则是大喜,钻进去后就出来说:“里头还有个门,门上封了封条。崖公、吉山老爷,不如一起进去看看?” 朱珪点了点头。 秘仓入口狭窄,朱磬、呼塔布赶紧先进去给主人踩路,然后朱珪、吉山才先后矮身进去,果然见里头又有一个门,门上贴了封条。 蔡清华便道:“打开。” 欧家富道:“蔡师爷没看这里贴着粤海关的封条么?我们哪敢打开?” 蔡清华想了想,便转身请示朱珪,朱珪上前两步,看了封条两眼,微笑着问:“这是宜和行的私仓吧,怎么有粤海关的东西?” 吉山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朱珪道:“看封条还是没动过的。既然是粤海关的,就请吉山老爷下令,开封一验如何?” 吉山不耐烦地看了呼塔布一眼,呼塔布才去揭开了封条,蔡清华急忙打开了秘仓大门,满怀期待地朝里头一瞧,却见秘仓之中,空空如也。 欧家富整个人愣住了,呼塔布则一颗心都放了回去,吉山见状,哈哈大笑道:“总督大人,您这么兴师动众,如今可搜出什么违禁之物没有啊?” 蔡清华脸上,犹如涂上了一层猪血,看了蔡士文一眼,蔡士文打了个哆嗦,大声道:“不可能没有的!不可能没有的!” 蔡清华又看向周贻瑾,只见他面色镇定如恒,暗中对这个徒弟又爱又恨——爱的是他手段多端,不愧是自己教出来的,但恨的也是他手段多端,竟然是自己教出来的! 他一咬牙,喝道:“再给我搜多一遍!” 朱珪能坐到这个位置上,自然眼力了得,察言观色之下,却已知道再搜多半枉然,但他也没有阻止。 这一回朱磬亲自带人去搜,蔡清华拿眼睛看向周贻瑾,周贻瑾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这一轮搜剿更加仔细了,几乎是把宜和行的仓库都犁扫了一遍,连银库蔡清华都亲自钻了两遭,细细敲打,倒也找出了好几个暗格,然而暗格之中,虽然藏着异样珍宝,让人没有找到他们所需要的罪证! 吉山在旁边不断地冷嘲热讽,却也没有阻挠,一直等到蔡清华又搜了个遍,这才冷冷道:“朱总督,还需要再搜第三次么?” 朱珪很是沉得住气,淡淡道:“倒是不用了。” 吉山哼哼道:“既然如此,那这宜和行的清白,连同我粤海关的清白,便都算保住了吧?不过总督大人你这次为了一个无谓之人的无证指责,就硬要插手我粤海关的内务,坏了内务府定下的规矩,回头宫里问下来,就请总督大人多多担待了!” 一拂袖,道:“我们走!” 众家奴一起冷笑,就要离开。 蔡清华忽然道:“且慢!” 第一百五十三章 调兵 眼看蔡清华还敢阻止自己,吉山冷笑道:“还要怎么样?” 蔡清华便在朱珪耳边耳语起来,朱珪听了神色凝重,然而终于道:“好,也罢,破釜沉舟,在此一役!” 原本已经松了口气的宜和行众人,听了这话又忍不住紧张了起来,均想:“这是要做什么?” 便听朱珪道:“请诸位稍留。” 蔡清华叮嘱了一声,便有长随取了纸笔,朱珪背过去当场写字,跟着取出随身关防用印。 吉山微微吃惊,叫道:“总督大人,你还想怎么样?” 朱珪道:“稍待便知。” 那边朱磬已经拿了他的文书飞速去了。 朱珪就在这宜和行留着了,蔡清华去取了张椅子来请东主坐,吉山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也不敢就离开。其他所有人也都不敢乱动,个个提着心、吊着胆。 过了好一会,才听说有跑步声接近——那不是一两个人的跑步声,也不是一两群人的跑步声,而是千百人的跑步声,听那声响,竟像是军队在行动。 吉山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更不好看了,朝着朱珪叫道:“总督大人,你调了兵马来?你这是要做什么?” 朱珪却并不回答,坐在那里,犹如老僧入定。 宜和行的人听说是兵马来了,个个紧张得不行,唯有周贻瑾还保持着镇定。 吉山眼珠子转了转,叫了一个家奴过来,耳语了几句,那家奴就冲了出去。 蔡清华上前一步,还没开口,朱珪已经道:“无妨。” 这时第一拨的军马已经开到仓库外头,果然是几队绿营兵马,为首的人欧家富认得,就是去年来过吴家的副将王得功——如今已经升了总兵,据说他能高升也是得了朱珪朱总督的赏识。 王得功上前向朱珪请命,朱珪道:“依照我命令行事。” 王得功应道:“是。”便出去安排人马。 这绿营兵一个营又一个营地开过来,到后来人数破千,竟有数千人马——如今是承平之日,在这商贸重地,陡然来了这么多兵马,可把整个南海县都惊动了。 等兵马到齐,已经入夜,一支支的火把点了起来,黑夜之中更见威势。 这时那些看热闹的已经吓跑了十之七八,却还有几百个苦力零散分布在各处——那里头有洪门在暗中组织。 总兵王得功再次进来道:“禀总督大人,标下麾下人马共计六营四千三百人,已经到齐,只等总督大人下令。” 朱珪微微颔首,道:“好,你这就指挥兵马,把整个十三行所有保商的仓库,都给我围起来。” 他这个命令一下,在场所有人全部变色。 吉山叫道:“总督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真要变天么!” 朱珪淡淡道:“我乃两广总督,调动一点兵马,乃是职责所在,说什么变天!” 吉山叫道:“但这里是十三行!乃是天子南库!” 朱珪道:“便是天子南库,也还是我大清的土地。既是两广的地皮,我身为两广总督,就有权力管他一管。”对王得功道:“围。” 王得功领命去了,不一会,将整个十三行所有保商的仓库,全都给围了起来——十三行各家行商的仓库,一个挨着一个,都挤在了一块,兵力足够的情况下,全部围起来倒是不费什么功夫。 便在这时,先前派出去的家奴回来了,在吉山的耳边耳语了起来,吉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绿惨绿的——刚才他派家奴出去,便是去找广州将军。 两广总督统辖广东广西军政要务,但广州将军所统领的八旗兵却不归他管,吉山眼看朱珪竟然要用兵,就想去搬广州将军来制衡吉山——眼下也只有他手里头有兵。 按照以往的经验,满汉大员如有冲突,满洲大员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站在一起压迫汉大员,朱珪以汉人身份而居两广总督之位,本来就遭人嫉忌,所以吉山以为广州将军一定会来,谁知道这次消息传了过去,广州将军竟然不来! 吉山眼珠子一转,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暗中恨道:“福昌啊福昌,你个王八蛋!” 广州将军福昌虽然没递过什么话来,但吉山却马上就能猜到是嘉庆登基已经影响到了广东这边:朱珪乃是新皇帝的老师,福昌可以仗着满人王公的身份威压汉官,但要针对帝师就要掂量掂量了,看眼前的局面,福昌就算不是已经投靠了嘉庆,至少也身处观望之中,忌惮着新皇帝不敢妄动了。 想到这一点,吉山气势更沮,眼看自己手头无兵,官比人家小,势又比人弱,唯一的依仗满人身份,又被对方的帝师身份所抵消,一时之间,面对朱珪时腰杆也有些直不起来了。 这时周贻瑾也叹了一口气,知道势已不可为——他就算运筹帷幄的能耐已经青出于蓝,奈何权势落差太大,吴承鉴毕竟只是一介商人,一旦朱珪下定决心,吴家便又只能沦为鱼肉。 他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对吴小九道:“这茶淡了。去给我拿一泡来,要乌龙。” 吴小九要走,却被一个官差拦住了。 蔡清华却摆了摆手,官差这才放行。 吴小九急急奔往神仙洲,直上秋滨菊,神仙洲本来就是广州府的消息集散地,白鹅潭那边发生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所以这时气氛也颇为紧张。 吴小九上来后,就对吴承鉴说:“师爷说,茶淡了,让我带泡茶过去。” 吴承鉴道:“要什么茶?” 吴小九道:“乌龙。” 吴承鉴哦了一声,道:“你自己拿吧。” 吴小九低了头,找到了一盒乌龙便去了。 于怜儿眼看默不作声,忍不住道:“昊,官。”她年纪虽小,毕竟是花行之中长大的,这几个月又经历了高级欢场的历练,眼力劲已经不差了,所以声音之中,有安慰之意,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吴承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神仙洲不是久留之地。今晚就去花差号,让三娘给你安排一下去路。” 他说完便掀帘子走了。 于怜儿怔了怔,却还是听从了,转身去了码头,坐船去了花差号,把吴承鉴的话转告给了疍三娘。 疍三娘沉默半晌,终于叹道:“你啊…”这个你字,很明显却不是指眼前的于怜儿。 碧荷在旁边道:“姑娘,又要出事了么?” 疍三娘犹豫着,眼看舱内只有三人,便点了点头,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她想说,昊官在眼看又要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却还能在这时候想到区区于怜儿的后路,然而这话毕竟不好明说,又摇头:“唉,他素来如此的。” 碧荷与于怜儿听得半明白半不明白,疍三娘道:“总之听昊官的吩咐吧。怜儿妹妹,你愿意去哪里?” 于怜儿道:“若在,平时,一切,只听姐,姐姐,吩咐,但如今,我不走。” 疍三娘呆了呆,随即点头:“难得妹妹也是有心的。” 这时局势至少看起来还没大坏,疍三娘就没强劝。于怜儿待了一会便回神仙洲了,一回秋滨菊,便见一个少年马猴般钻出来搂住自己,于怜儿吓了一跳,随即看清是潘正焕,便任由他搂住,却又忍不住问:“宜和,是不是,又出事,了?” 潘正焕道:“谁知道,管他呢!” 于怜儿道:“如果,出事,你,可得,保我。” 潘正焕笑道:“放心,就算十三行翻了个天,也惹不到我们同和行头上来。” —————— 潘正焕的迷之自信却是错得离谱。 朱珪等王得功兵马齐备之后便下令围住整个十三行,围定之后,又下令搜剿,第一站就让人搜剿同和行。 柳大掌柜赶紧带人出来迎待——说是迎,其实是拒。 蔡清华上前道:“总督大人说了,这次搜剿,只在宫中失窃之物,余者不管。” 这话几乎是在明示了:这次大搜剿不会旁及别的事情,就算搜出什么其它的违禁之物也不作惩处,这也是朱珪的能耐处,懂得抓住当前的主要矛盾,不及其余,以减少行动的阻力。 果然柳大掌柜一听就放行了,只是要求每一位入库搜剿的官兵、衙役身边,都得有一个同和行的伙计跟着,蔡清华也无不可。 如此将同和行的仓库给搜了一遍,费时却比搜宜和行仓库两遍更多——毕竟同和行的底蕴,是宜和行这个暴发户不能比的。 这一轮搜过去,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蔡清华便带了人去搜卢家的仓库,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难局 朱珪毕竟是一代帝师,行事大气。 他不怕吴承鉴能跑到哪里去,所以也就没限制他的行动。 吴承鉴这边,因为有上一次悬崖边上翻盘的不远殷鉴在,又怕了他睚眦必报的作风,所以满西关的人便都忌惮着,一日不见尘埃落定,便也不敢如上一次般马上变脸。 故而吴承鉴顺顺利利地就从神仙洲回到了西关老宅。 吴达成已经去了河南岛做管事,新的门房是他女婿,这时也都已经听到了消息,看见了吴承鉴,想问又不敢问。 吴承鉴换了衣服,先去看看大哥,这时天色尚晚,院子里却还点着灯,吴承鉴进去看了吴承钧一遭,这才回到院子里,坐在了蔡巧珠旁边。 蔡巧珠将人都遣走了,这才问:“又出事了?” 吴承鉴点头:“是。” 蔡巧珠道:“比上次的事情如何?” 吴承鉴道:“可能还要麻烦一点。不过这一回,兴许祸不及妻儿老小,兴许我一个人能顶下来。不过宜和行的大买卖,怕就要执笠了(粤语词,收摊、破产了的意思)。” 蔡巧珠道:“这是什么话!三叔你是当家,你若真的…覆巢之下,哪有完卵?” “我已有安排,当然最后是否顺利还要看运气。”吴承鉴道:“再说,这只是最坏的打算,不到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总之嫂嫂你安心照顾我大哥,外头的事情,我会顶着。” 安抚了蔡巧珠后,吴承鉴才来到后院,吴国英这时也没睡,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吴承鉴就知道他已得了消息,不悦道:“谁乱嚼舌根了,让阿爹觉都睡不好!” 蔡巧珠那边他一直有通声气,但吴国英这边他却是一直瞒着的,就是不想吴国英再劳心。 吴国英摇头:“你爹我就算再不管事,毕竟也有几个老伙计的。我平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不过知道你一定能处理,但这次…昊官,你跟我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两广总督的?破家的知府,灭门的县令——何况是两广总督!那是真的伸伸手指就能碾死我们的,你怎么会逼得他动用这么大的阵仗?” 吴承鉴自嘲地笑道:“我们吴家算个什么,去年冬天那么大的势,全都是狐假虎威,在真正有权势的人那里,那就是一张一刀下来就扎破的虎皮。我也不是想惹事情,只不过…既然上了和珅的船,得了他的好,就得跟着承受他的坏啊。” 吴国英哦了一声,道:“搂草打兔子,和珅是兔子,我们就是那丛草。” 吴承鉴笑笑道:“差不多,不过被顺手割掉的也会是我们。” 吴国英看着小儿子这时候还笑得出来,长叹一声,说:“从听说新皇帝登基那天开始,我就知道…唉,朱珪打和珅,如今不止是两个大臣斗争这么简单了,这次的事情,可不只是朝堂政争,怕还要牵涉到新旧两个皇上的争端。事情一牵涉到大内,那就凶险得紧了。” “还好。”吴承鉴道:“朱珪毕竟是清流。回头只要我抵死不认,他最多也就是要了我的脑袋,封了我们宜和,盗窃御物罪过虽大,却也不会抄家灭门。” 吴国英听了这话,猛地咳嗽了起来,吴承鉴那句“也就是要了我的脑袋”说的轻巧,但吴国英听了却心里无比难受,然他毕竟是一代商行开创者,知道这时不是儿女悲戚之时,心思便又转到大事上来,道:“你打算自己扛?” 吴承鉴道:“如果我全部扛下来,死的就只是我一个人,和珅明面上会落井下石,暗中却还会保我们吴家的身家性命,以防我狗急跳墙。但如果我胡乱攀扯,不管最后朝廷那边是什么结果,我们吴家却得注定要族灭了。” 吴国英道:“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吴承鉴沉吟半晌,才道:“贻瑾还有后手,不过还有一两个难关要过,能不能成,可悬得很。最麻烦的,是如今朱珪势大,眼看连广州将军都缩头了,在这广州地面上,和珅的手暂时怕是伸不进来了。没有这个后援,贻瑾就算有千般谋算,也都将以卵击石,蔡清华就算智谋不及,也能以力破巧——就像刚才一样。” 吴国英道:“若到有必要的时候,我这把老骨头…” 吴承鉴笑道:“阿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这把老骨头,人家看不上!您就好好颐养天年吧。我和大哥虽然都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但我们都有后了,往后的十几年吴家一定会很艰苦,但有了血脉传承,吴家也就有了指望,阿爹你说对吗?” 吴国英虽然焦虑于吴承鉴的生死祸福,但想到光儿和叶有鱼肚子里的孩儿,眼前便看到了一丝希望。 —————— 安抚好了吴国英之后,吴承鉴便离开了西关老宅,坐船渡江,直接回到吴家园日天居。 到了日天居,天已蒙蒙亮,这边也已经听到了消息,春蕊等一夜都睡不着,看到吴承鉴,眼睛都红红的。 吴承鉴道:“三少奶呢?” 春蕊不好开口,冬雪道:“姑娘昨天说,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把觉睡满了再说,所以现在还在睡觉呢。” 吴承鉴闻言大笑道:“这才对!我这个老婆,果然懂得轻重缓急。”对春蕊道:“去弄点吃的来,跑了一个晚上,你家少爷饿了。” 春蕊揉了揉眼睛,赶紧去整治汤点。 吴承鉴一边等着,一边闭目养神,直到汤点端上来,他旁若无人地就吃喝起来,吃到一半,才见叶有鱼不施粉黛地走出来,道:“回来了。” 吴承鉴道:“坐,一起吃吧。” 叶有鱼道:“最近常犯恶心,这些不合我胃口。你吃吧。”说着就在他对面坐了,吩咐冬雪另外整治一个粥品。 旁边再无人时,叶有鱼道:“事情很大?” 吴承鉴道:“这次的事情比上次的大,但事态略有不同,若到最坏的时节,我一个人能全扛下来。你这边,吴家园也许就不能住了,但我有安排,富贵日子过不起,小康日子还是行的。” 叶有鱼道:“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不?” 吴承鉴道:“你好好养胎,不要胡思乱想,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 安抚好了妻子,他这才到商功园来,坐到了园中的躺椅上,整个人一下子就瘫了一般,吴七一路跟着,一路都没说话,这时再忍不住,说道:“昊官,你就睡一觉吧。睡一觉吧!你一个晚上都没合过眼了。” 他毕竟是从小跟吴承鉴长大的,犹如手足一般,吴承鉴虽然一些事情没告诉他,但他也能猜到吴承鉴的心情,眼看他连夜奔波,安抚蔡巧珠,安抚吴国英,安抚叶有鱼,看似笑容挂脸,实际上是把压力都扛自己肩头上了,因此忍不住心疼。 吴承鉴对吴七便没瞒着什么,道:“若待会有人来抓我,叫人不用抗拒,免得生出事端。” 跟着便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吴承鉴有个好处,虽然处在巨大的压力之中,却还能够睡觉,这般睡了有一个多时辰才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夏晴轻手轻脚地在放帘子,便猜刚才是有日光落到自己脸上了。 吴承鉴道:“把帘子打开吧。” 夏晴哦了一声,拉开了帘子,眼前阳光耀眼起来,吴承鉴道:“中午了啊。”夏晴近前说:“那个短腿番牛皮来了,见不见?” 吴承鉴一听,就知道是短腿查理,因为他喜欢跟丫鬟们吹牛皮,所以被夏晴叫做短腿番牛皮。 “他回来了!”吴承鉴有些意外,忙道:“快让进来吧。”又说:“让厨房准备好吃的拿上来。” 不一会,短腿查理就溜进来了,一边走一边跟引路的小丫鬟开荤笑话,把小丫头说的头都快低到胸脯里头去了。 吴承鉴笑道:“你这张嘴,怎么没在海上让船长给缝了。” 短腿查理嘻嘻笑着:“海船上的人,个个的嘴比我还荤呢。要都缝起来,满船的人就都不能吃饭了。” 夏晴已经让丫鬟摆上了许多点心,又准备了一杯加了奶的云浮红茶,短腿查理也不客气,抓起点心就吃,端起茶杯就喝。夏晴呸道:“你这张番牛皮,好歹也是昊官手底下的大帮闲,怎么一副饿死鬼的样子,去了外头让人瞧见,别人还当昊官亏待了你呢。” 短腿查理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说:“夏晴姑娘你哪里知道,广州这边的美食世界第一!我在海上就没一口好吃的,到了英国,也是天天土豆面包半生牛肉,以前没觉得怎么样,但在广州住了这几年再回去怎么可能习惯,我可饿了大半年了,和饿死鬼也没什么区别,天天想念广州的美食。” 夏晴哈哈笑了:“你这个番牛皮,吹起牛来和真的一样。” “不是吹牛,不是吹牛。”短腿查理说:“没到过广州的人外国人,不知道东西能这么好吃。没去过英国的广州人,不知道东西能那么难吃。” 夏晴毕竟是广州人,听一个外国人赞美自己的家乡,不管他是夸张还是说真的,心里总是高兴,嘻嘻笑了两声,又去小厨房拿多一些精致的糕点过来给短腿查理加餐。 吴承鉴等短腿查理七八样点心下肚,这才道:“这一趟回欧洲,我以为你至少要两年才回来呢。” 短腿查理笑道:“事情办得顺利,所以就提前回来了。昊官,这次我带了两个人来,你什么时候方便见上一见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东印度公司的股权 吴承鉴就问:“是什么人?” 短腿查理道:“一个在路上遇到的美国人,叫约翰。另外一个是艾洛特勋爵的特使。艾洛特勋爵知道了远东这边的情况后很感兴趣,想跟昊官谈一笔大生意。” 当然,由于空间阻隔消息延迟,那位艾洛特勋爵所知道的“远东情况”,最多也只能是去年的情况了。 “艾洛特勋爵?”吴承鉴道:“东印度公司的原始持股人家族么?” “是啊,昊官你还记得。”短腿查理说:“他这次派了人跟我来,就是想问问昊官,对东印度公司的股份有没有兴趣。” 吴承鉴一听就笑了,然而只是笑,不说话。 短腿查理道:“这个事情,我上回有跟昊官你提起过的。东印度公司的那群创始人,从一百多年前开始,获得了大英帝国女皇陛下的皇家特许经营权,成立了东印度公司。这一百多年下来,公司的股权持股人变更很大,而艾洛特勋爵就是从公司成立之初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化过的原始持股人家族之一。经过这一百多年的发展,他手里掌握的这部分股权,已经变成了难以估量的巨大财富了。” 吴承鉴道:“股权本身的确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到了他这个位置的人,收入大,开支更大。” 短腿查理笑了:“是啊,所以最近十几年,他的家族一直都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了。伦敦那边不停有人在打他这部分股权的主意,但开出来的价格都不能让他满意,另外如果真的出售股权,那勋爵就会失去对东印度公司的影响力,甚至他的政治声誉也会受到影响,很可能会导致他在上议院的话语权遭到削弱。所以这些年艾洛特勋爵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却还一直捂着干瘪的钱包不放手。知道他听我跟他说了昊官的情况,就忽然高兴了起来。昊官,我觉得这个合作可以进行!” 吴承鉴点了点头:“他那边是什么想法?” 短腿查理说:“他希望和昊官签署一份东印度公司的股权秘密转让协议,和一份股权代理协议。” 吴承鉴一听就懂:“就是说,他把股权卖给我,但这笔买卖暂时不对外公开,同时由他继续代理我在东印度公司的股东权力。这样的话,他的体面和他在上议院的政治前途就都保住了。” “是的,”短腿查理说:“昊官你真聪明。你真是整个广州——不!整个中国最有国际视野的商人!一听就明白了。” 吴承鉴道:“一般的情况下,我不可能去伦敦,也的确需要一位英国的绅士来作为我在东印度公司的代理人。所以艾洛特勋爵的提议很符合我的利益。” 短腿查理连连点头。 “钱不是问题。”吴承鉴说:“但是查理,我没记错的话,东印度公司的持股人至少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吧?艾洛特勋爵那区区一点小股权的话,还不足以让我动心啊。” “当然不止的,”短腿查理笑着说:“像艾洛特勋爵一样,陷入某种经济困境的持股人,并不止他一个啊。就看昊官能拿出多少钱了。” 吴承鉴笑道:“难道你还能找到所有陷入类似困境的持股人,并跟他们谈妥收售条件吗?看不出来啊,查理,你在伦敦的人脉这么厉害。” “哎呀,昊官,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个海员,能搭上艾洛特勋爵,还是靠着你给我的大量钱财开了道。怎么可能在伦敦的上流社会,有那么广泛的人脉呢。”短腿查理说:“但是我不行,艾洛特勋爵可以啊。中国有句成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这些有权有势而经济陷入困境的上流家族,互相之间都有联系的。何况勋爵还是原始持股人家族,一百多年的人脉积累下来,关系链条就非常庞大了。” 吴承鉴笑道:“所以,艾洛特勋爵还愿意做我在伦敦的总代理,对吗?由他在伦敦居中联系,用类似的条款,不公开地收购这些东印度公司的股权,让这些旧股东都变成我在东印度公司的股权代理人,然后艾洛特勋爵再成为这些股权代理人的头脑。” “是的,是的。”短腿查理说。 “他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呢。”吴承鉴说:“这样一来,他不但得到了能帮他脱离经济困境的金钱,而且还能顺便控制许多股权代理人,形成一股难以估量的政治潜力。” “哈哈!”短腿查理笑着说:“我就知道,瞒不过昊官。” “他要这些,很正常。”吴承鉴说:“我也愿意帮他攫取权力,但是利益的得到与责任的付出必须是对等的。我想这一点艾洛特勋爵应该有心理准备。你也应该告诉我他,东方的昊官不是一个任他算计的蠢人。” “昊官说的对,”短腿查理站了起来,行了一个很绅士的礼:“我想艾洛特勋爵也很愿意和一位睿智的东方富豪建立长期的、彼此有利的合作关系。” 吴承鉴颔首:“很好,很好,那么这笔生意,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至于那个约翰,他又是什么人呢?” “那个啊?用一句中国话来形容的话,他就是个破落户,并不重要。如果昊官有空的话,见他一见,问问美国那边的情况也是好的。” —————— 吴七送了短腿查理出去之后,回来说道:“昊官,查理带回来的这个是好消息吧?” “嗯,好消息,挺好的消息。”吴承鉴说。 吴七道:“那能帮着破掉眼前这个困局吗?” “当然不行。”吴承鉴道:“那是另外一个战场,另外一场战争。如果能够成功,那我也许就有机会远程影响伦敦那边,从源头上抵制鸦片流入中国。” 吴七怔住了。 “但如果眼前这一关我过不了,那么艾洛特勋爵的野心和期望…”吴承鉴道:“只怕就都要落空了。” —————— 蔡清华花了小半个晚上和大半个上午,才搜完了同和行的仓库,跟着朱珪给他加派了人手,兵分两路:一路由蔡清华带领,一路由朱磬带领,又去搜卢家、蔡家的仓库。卢家是一直替两广总督府办事的,蔡家又是新近投诚的,但朱珪这个做法,就是要告诉所有人他的大公无私。 卢、蔡两家的仓库也不小,仔细检查也极费时间,蔡清华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只是就着一碗热水,啃了两口馒头,便全情投入到搜剿之中——朱珪压着吉山,强行派兵包围整个十三行,导致这一天整个广州的外贸都中断了,这不但坏了“规矩”,而且影响了整个地区贸易的顺利进行,造成的后果难以估量。 蔡清华很清楚东主这么做要承担多大的政治压力,所以他一定要将给那批“红货”搜出来。 —————— 眼看着卢、蔡搜完,跟着就要轮到叶家了。 从昨天晚上得到消息,叶大林在家里就坐立不安,眼看周贻瑾接连出招,把呼塔布甚至吉山都搬了出来,然而还是挡不住两广总督的雷霆一怒。原本大家都以为事情是奔着宜和行去的,也就都在看热闹,然而数千兵马忽然出动包围了整个十三行的仓库后,形势急转直下,叶大林要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马氏这段时间一直跟叶大林怄气,但两人毕竟是大半辈子的夫妻了,叶大林出了什么事情,出的事情有多大,她比别人更早就知道了,走进书房,眼看他在躺椅上仓皇发抖,便问道:“当家的,这个事情,和我们叶家有关?” “吴承鉴这条黑心毒肺的狗崽子!”叶大林尖声叫道:“有鱼成亲之后不久,他就要了我们兴成行的秘仓!” 马氏一惊,道:“他拿来做什么?” “不知道!”叶大林道:“他借了之后就封起来了。本来借个地方放点东西,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的声调陡然拔高:“谁知道他是把一个祸胎放在我这里!大内失物,大内失物…他竟然把大内的赃物放在我们这里…这是要杀头的啊!” 马氏惊骇道:“当家的,这…这还有什么办法吗?” “还能有什么办法。”叶大林说:“现在整个十三行都被看住了,几千官兵上万只眼睛盯着呢,能有什么办法!” 马氏出去一下,把门外的两个心腹都支走远一些,才回来低声道:“我记得,我们的仓库有一条密道的。” “没用!”叶大林道:“那条密道,通不到秘仓之中。若非如此,我早让叶忠动手了。” 这一下子,马氏也哭丧起脸来了:“那现在怎么办?”她随即指着迎阳苑的方向破口大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对狐狸精母女,不会有什么好带挈给我们叶家的!当家,别的不说,先把那贱人拿下出出气吧!” “你给我住口!”眼看大祸临头,老婆还不忘宅斗,叶大林黑着脸道:“这一趟,我若死了,你怎么发落阿六都行。但尘埃落定之前,迎阳苑那边谁也不要去动。” 第一百五十六章 孰重孰轻 搜潘、卢、蔡三家的时候,周贻瑾都被蔡清华带在了身边,搜剿的工作做的很细致,这中间又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蔡清华搜剿潘、卢两家仓库,凡是有嫌疑的东西都一一过问,他见多识广,两个仓库里的东西大多认得,便是眼睛不认得也听说过,只有两家各一小仓的东西不知何物,撬了开来,黑乎乎的,连蔡家派来的积年老伙计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周贻瑾一见此物,眉毛整个儿就皱了起来,神色凝重。 蔡清华留意到他的神情,警惕起来,问起跟随搜仓的大掌柜,两个大掌柜都说是西洋新出的药物,叫做福寿膏,是东印度公司发来试卖的。 两个大掌柜说起这福寿膏时候的神情语气,显然只是将这东西当作一款没什么特别的新货,但蔡清华却不放心,因为周贻瑾的神情让他生疑。 周贻瑾道:“此物名福寿膏,又叫鸦片,乃是祸国殃民之物,请蔡师爷赶紧禀明总督大人,严厉封禁此物,勿许一箱一笼入境。” 蔡清华皱眉道:“怎么个祸国殃民法?” 周贻瑾便将从吴承鉴处听来的关于鸦片的形容说了,蔡清华却不为所动,道:“原来就是一种新药,就算能上瘾,也不过是和烈一点的酒差不多罢了。你的说法,怕是有些危言耸听。” 周贻瑾道:“此物危害极大,任由此物流入国内,可比眼前大内宝物失窃一案要严重百倍,还请师父你放下成见,重视此事。” 蔡清华问道:“此物我未曾见过,你又是从哪里知道其危害的?” 周贻瑾道:“这是昊官告诉我的。” 蔡清华本来还有两三分放在心上的,听了这话,哈的一声便将手中的那块鸦片扔回箱子里了:“行了,别再想拿出一件旁的事情来转移我的注意,眼前还是以搜索违禁之物为第一要务,你们不用妄想拿这东西来扰我视听。” 周贻瑾还要再说时,蔡清华已经无意再听,忽然之间周贻瑾便猜到:显然米尔顿在吴承鉴那里碰了一个大钉子之后便改变了策略,不再将这鸦片当作重点货物来推介,而是当作一种寻常“新款”,用“无足轻重”的态度让各大保商去“试卖”,各保商不知此物危害之重,自然愿意尝试一下新品,而如果鸦片真的有吴承鉴所形容的那种可怕特性,只要在中国一落地,造成第一批上瘾者,同时让中间商尝到了甜头,再往后想要禁止便极难了。 尽管这明明是一个战略性商品,却以无足轻重的姿态卖进来,米尔顿的这种姿态对清朝官商都产生了迷惑性,也就没有马上引起大清官府以及保商们的注意了。 周贻瑾眼看着蔡清华扔下鸦片之后,便匆匆赶去进行其它搜索,长叹了一声,心道:“大内御物失窃,牵涉的不过一家生死,若是牵扯下去也不过一时的朝堂政争,而昊官所言如果不虚,那么鸦片的危害就要比这场政争严重百倍,两者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不过对师父来说,轻重分别却是反过来的。怎么帮朱总督对付和珅,应该才是他心目中的第一大事!” 然而他知道蔡清华对自己已经起了戒心,便知再劝也是无益,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 这边两广总督府派兵封锁了整个十三行的仓库,导致广州的贸易全线停顿,此事早就轰动了整条西关街,市井之间议论纷纷,不知情的人群里谣言四起,一些知道点内情的人则猜到此事是奔着宜和行来的。 蔡士群一家也是夜里就听到消息,夫妇两人商量了好久,蔡母道:“我去看看女儿。” 上午时便坐了轿子出城来西关,眼看吴家老宅没被封锁,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便来寻女儿。自从蔡士群倒戈以来,吴、蔡关系转暖,她们母女俩也再无罅隙。 蔡母拉着女儿说了几句家常后便切入正题,找个由头支使开丫鬟婆子,低声问道:“乖女,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又是奔着吴家来的?” 蔡巧珠原也猜到母亲这种时候来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置可否地道:“外头这些事情,我向来不理会的。阿娘你怎么又来问?” “少给我打太极。”蔡母道:“内务府那边,偷了宫中宝物出来卖,这事原来黑菜头干过,五六年前你阿爹也帮忙接洽过一单呢。所以这事你阿爹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蔡巧珠一听惊道:“阿娘,这事你们知道?那怎么不早说。” 蔡母忙说:“你可别乱疑你阿爹啊,这次的事情我们真不知道。你阿爹虽然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但这次的事情,我们一开始哪晓得啊?只是昨晚听到了消息,联想起以前的一些蛛丝马迹才猜到几分的。” 蔡巧珠点了点头,倒也相信,她也猜到这次是蔡士文要借机打击吴家的,这等行动自然要做得机密,不大可能会给已经倒戈的蔡士群漏口风。 蔡母道:“以前替内务府办这事的是蔡士文谢原礼,现在嘛,想来这差使便是落在昊官身上了。” 这次事件,吴承鉴没有跟家里头细说,所以蔡巧珠也只是猜测,这时听母亲分析得丝丝入扣,便不由得点头。 蔡母说:“这次的事情,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宫中倒卖赃物,一部分销到江南,一部分转到广州,这些年来一直都有,只要不揭破,从北京到广州,多少经手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一旦揭破,那可就是大祸一桩!妥妥的杀头重罪…可恨这黑菜头,竟然在这件事情上来坑吴家!” 蔡巧珠听到“杀头”两个字,心脏就忍不住狂跳了两下,满脸都是不安。 又听蔡母说:“然而此事按你阿爹琢磨,杀昊官的头怕还不足以打动两广总督那样的人,最怕的,就是那些官老爷不是想杀昊官的头,而是用这事牵连出去,那样就不止是昊官自己要遭殃,整个吴家,甚至吴家的亲朋九族都要受到牵连了。” 蔡巧珠道:“阿娘,这些我也都想到了的,但事已至此,我们也没办法了。” 蔡母道:“怎么没办法,还是有办法的,就是看…看吴家有没有壮士断臂的狠心了。” 蔡巧珠皱眉道:“阿娘,你说什么呢?” 蔡母道:“事到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想办法让昊官把这桩案子扛了。” 蔡巧珠脸色一变,道:“阿娘!你说什么呢!” 蔡母道:“巧珠啊,这句话,如果不是母女至亲,我是不会出口的。但我做这个恶人,不单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吴家,为了光儿啊。” “够了!”蔡巧珠道:“阿娘,今天你这几句话,要是传到我公公耳朵里,我们吴蔡两家,亲家也没得做了。” 蔡母还要劝,却被蔡巧珠打断了。 “阿娘,我直跟你说吧。”蔡巧珠道:“其实就在昨晚,昊官他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他就是要自己扛!” 蔡母愣了一愣,倒是有些意外, 昨晚吴承鉴漏出来的口风,和蔡母刚才的说法,里子其实是一样的。然而事情由吴承鉴口中说出来,和由蔡母口中说出来,就变得完全不是一回事。 蔡巧珠虽然顾念着儿子,顾念着丈夫,顾念着这头家,但要让她为了自保而亲手把吴承鉴推入火坑,她怎么也做不到。便是吴承鉴自己要扛下此事,于她而言也是一桩惨痛。。 蔡巧珠道:“母亲,以后吴家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来干涉了,有些话不说还好,出了口,便是枉做小人!” 蔡母也有些讷讷不好意思起来,蔡巧珠还以为她心中有愧,不料蔡母忽又道:“只是这样,其实还是不够的。” 蔡巧珠道:“什么?” 蔡母道:“如今的局势,你阿爹料着,是两广总督府那边一定是有个什么把柄,只是看这把柄怎么搜出来而已,对吧?” 蔡巧珠道:“那又如何?” 蔡母道:“现在最好的办法,不是等把柄露出来之后,昊官再去顶缸,而是在把柄还没暴露出来之前,由你去出首昊官。这样才能将你、将吴家大房给摘出去。” 蔡巧珠大惊:“阿娘!你…你怎么说得出这等话来!” 蔡母道:“我这话虽然难听,但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这个主意,你大可和昊官商量一下,既然他已经有了准备,那兴许真会答应,也未可知。” “行了行了!我不听这话!”蔡巧珠道:“阿娘,今天我就不留你了,你快回家去吧。” “我的乖女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啊。”蔡母道:“阿娘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全都是真心实意为你打算的。换了别人,可就未必会这么为你打算了,还不是个个都想着自己?你就看着吧,不用等总督府的人搜出,我料那藏着把柄的人,就会自己给供出来。” 蔡巧珠不愿在听这些话,起了身就要叫碧桃。 “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听这些,那我就不说了。”蔡母眼看着蔡巧珠又要赶走自己,便道:“但你阿爹却还有另外一个计较,或许…不但能保住吴家,甚至连昊官都能保住,你要不要听?” 第一百五十七章 押宝 叶有鱼自从做了吴家的三少奶,居养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不但如此,耳目也比以前更加聪明——吴承鉴不理宅里的事情,蔡巧珠又将河南这边的事情放权给了她,所以她手下就有了不少人手奔走,而且还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一把手,这和在叶宅的时候那种处处受限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所以尽管在养胎期间,外头发生的事情,她都还是知道得很多。吴承鉴让她安心养身子,她为了自己的孩子考虑也这么做了,可毕竟是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就算让自己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偶尔脑子一转,还是想到了许许多多,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便让冬雪:“去请昊官进来一下。” 吴承鉴这边刚刚见过了艾洛特勋爵的特使,正要接见那个叫约翰的美国商人,听说叶有鱼来请自己,便按下见约翰的事情,入房来问:“怎么,可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叶有鱼把冬雪都支使了出去,才问道:“你还是跟我仔细说说仓库那边的事情吧。不然我反而不能安心。” 多慧则心累,吴承鉴也知道叶有鱼和自己算是一个类型,是心闲不住的人,沉默了一下,才开口:“罢了,这事给你交个底吧:和珅的大管家刘全,几个月前交代了一批红货下来,红货都封着,由呼塔布亲自监押交给我,要我保管。原本预备着今天出货的,我和贻瑾已经做了种种计划,原以为可以万无一失,不料昨天蔡清华就带人上了门。我们的第一层准备就都都落了空。” “但是他们在宜和行的仓库没搜到东西。”叶有鱼道:“那么这批‘红货’,你其实放在了叶家的仓库?” 吴承鉴道:“是。这是第二层准备。贻瑾之前透过蛛丝马迹,猜测蔡士文可能已经倒向了总督府,进而猜测蔡清华可能会拿此事来要挟我们吴家。可是总督府那边却迟迟不发作,我们也不知道蔡清华最后会用什么手段,所以贻瑾就多做了一手准备——连呼塔布都瞒着,而将红货悄悄给转移了——这事如果被粤海关知道我们吴家也要吃罪的,可为了保险也只能冒险了。但是贻瑾也没有料到蔡清华会整出这么大的手笔,干冒奇险,竟然调动大兵,把整个十三行都围了搜剿。” 叶有鱼道:“现在潘、卢、蔡三家,都快搜完了吧。” 吴承鉴道:“潘家已经搜完,卢、蔡也快了。” 叶有鱼道:“那我阿爹应该已经在去见蔡师爷的路上了。” 吴承鉴道:“嗯?” 叶有鱼道:“难道你认为,我阿爹会等那位蔡师爷搜到兴成行的仓库,才有所行动?” 吴承鉴恍然一悟,笑道:“也对,他不是那样的人。” 叶有鱼看着吴承鉴,脸上带着一丝讶异:“你还笑得出来?” 吴承鉴笑道:“现在不笑,还能怎么样?”其实他笑容之中,也带着一丝自嘲与苦涩:“从蔡清华动用大兵,围了整个十三行那一刻起,我这边能做的事情,就不多了。” 叶有鱼道:“那…那你打算怎么办?” 吴承鉴沉吟着,道:“这事是和珅交代下来的,他交代了事情,我不但照办,而且用心了。现在东窗事发,我相当于是替他顶锅。经过上次的事情,刘全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只要我在朱珪的手里头闭紧了嘴,和珅多半就会明里撇清,暗中保我——这就是我应对的策略了。这个办法有点蠢,但就当前局势来说,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叶有鱼道:“他还能保住你吗?现在当家的,可不是乾隆皇帝了,是嘉庆皇帝了啊。” “皇帝是换了。”吴承鉴淡淡道:“但当家的人,却未必就已经换了。” “你是说…” “如今棋局晦明难定,但当家的究竟是老皇帝,还是新皇帝,这点才是这一局棋的生死关键。”吴承鉴道:“我知道你是个不甘束手待毙的人,快则今天,缓则两日,我只怕就要进去了,我进去后若再起什么变故,你若要采取什么行动…我要你牢记这一点,不要慌乱之中,押错了宝。押对了宝,死棋也还有机会变活棋,押错了宝,活棋也会变死棋!” 叶有鱼道:“你押的,是和珅。” “不是押和珅。”吴承鉴道:“我押的,是太上皇。” —————— 蔡清华停止了搜剿,就在卢家的仓库里,看着跪在地上的叶大林。 叶大林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在刚才他来出首了,告诉蔡清华:他的女婿吴承鉴在他仓库里,寄了一批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从各种蛛丝马迹中看,只怕会和蔡师爷要搜剿的东西有关,所以赶紧跑来出首。 蔡清华冷冷地看着叶大林,对这只老狐狸他并无好感,也不相信他是真心实意来出首——如果真的有心立功,早干什么去了?要等到大兵把十三行围了、再无退路时才来出首? 不过叶大林肯来出首,也是有点好处的,一来少了自己一番麻烦,二来东西在叶大林手里,也还需要用他来攀出吴承鉴——靠着叶大林自己,可还攀不上和珅——而如果只是扯出叶大林,这个事情又毫无意义。 “走吧。”蔡清华留下一点人,继续搜剿卢家的仓库,他自己则带了人直奔兴成行的仓库,在叶大林的带领下,直接就找到了兴成行的秘仓。 秘仓的内门,果然封着宜和行的封条。 蔡清华笑道:“好,很好。”他转头对周贻瑾道:“这封条是伪造的吗?” 周贻瑾轻叹一声,蔡清华喝道:“去,把吴承鉴给我叫来!” —————— 吴家园,日天居。 刚刚见完了那个叫约翰的美国商人,就听说总督府的人来传唤自己。 吴承鉴道:“终于还是来了。”他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慌乱。 叶有鱼也知道没法推脱,便问:“你这次去,还需要我在外面做什么吗?” 吴承鉴沉吟道:“你找个人,替我告诉叶大林,虽然他出首了我,但我不恼他,因为他不出首,迟早也会搜到兴成行,只要搜到了东西,脱身便不可能了。我待会过去,会把他摘出来。一家倒霉就够了,不用两家一起下水。” 叶有鱼有些奇怪:“你…不恼他?” 吴承鉴道:“恼他对局势无益,恼来做什么。” 交代完这话便出了门,外头两广总督府的兵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们把吴承鉴带过珠江,直入兴成行的仓库,秘仓还未打开,封条也完好无损。 蔡清华坐在仓库外一条板凳上,脸上笑吟吟的,非常轻松惬意。 周贻瑾站在一旁,沉默无语,叶大林跪在一边,扭过头去,蔡士文也站在一边,则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吴承鉴进了仓库,伸手在鼻端扇着,笑说:“这地方太憋窄了,蔡师爷你就不觉得难受吗?” 蔡清华看他还能笑,倒是给他竖起个大拇指道:“昊官,好风度。” 吴承鉴笑了笑,转头对叶大林说:“岳父大人,以后有机会把这里改一改吧,太狭促了,气味不好,东西放在这里,沾染了臭气可不好。” 叶大林原本不好意思看吴承鉴,但听他的语气,好像一点气恼自己都没有,倒是有些奇怪,不禁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 吴承鉴这才向蔡清华行了一礼,道:“蔡师爷,公事先别说,能否请你容我办一件私事?” 蔡清华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吴承鉴便指着周贻瑾道:“周老弟,你被开革了,从今往后,你跟我吴家,跟我吴承鉴没关系了。滚吧。” 周贻瑾抬眼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吴承鉴又向蔡清华道:“蔡师爷,可以不?” 蔡清华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怨不得贻瑾这么帮你。”他对周贻瑾说:“你也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出去之后,可别在牵扯进来了,否则师父我保不了你。” 周贻瑾低了低头,便出秘仓。 蔡清华这才道:“叶大林供述说,这秘仓是你借给他的,他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东西都是你的。” 他和叶大林都已经做好了吴承鉴抵赖的准备,也都各自准备了能让吴承鉴无法抵赖的后手。 没想到吴承鉴一口就承认了:“没错,我们十三行的行规,有时候也会借用亲朋好友的仓库来用。借出去的仓库,暂时就是对方的了,封条一贴,原主也不能干涉,这就是我们广州人的信用。” 叶大林都听得一呆。 蔡清华也没想到他这么坦荡,倒是多了两份佩服,又指着秘仓门上的封条,道:“昊官,这封条是你封的吧?” 吴承鉴点头承认:“是。” 蔡清华又道:“门里的东西,是你放的吧?” 吴承鉴又点头承认:“是。” 蔡清华见他答应得如此顺遂,反倒有些不安起来,担心里头是个空仓,赶紧道:“好,那就开封条吧。” 他亲自揭开了封条,打开最后一层仓门,幸好,不是空仓。 仓库里头,端端正正摆着几口大箱子,箱子上面都封着粤海关的封条。 蔡士文大喜,就要去揭封条,不料蔡清华却叫住了:“慢!” 他转头对吴承鉴道:“昊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无话可说。”吴承鉴道:“从现在开始,我什么话也不说。总督大人要治我什么罪,就治吧。” 说完这话,他就把眼睛给闭上了。在场众人见他如此光棍,各自佩服。 蔡清华嘿嘿两声,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打开箱子查验“大内赃物”的时候,蔡清华竟然让人把秘仓的门给关了,又贴上了两广总督的封条,而后道:“行,那我们就看看谁耗得过谁!”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再回娘家 从蔡士文到吴承鉴,众人眼看蔡清华将那批大内赃物封而不看,无不愕然。 却就听蔡清华说:“此事总督府已经交给了广州府,这次清查十三行,是因为南海县与粤海关可能有弊,既然赃物已经搜到,回头就交给广州府那边审理。” 蔡士文就更看不明白了,不知道蔡清华这是什么意思。 吴承鉴却沉吟不语了,看了蔡清华一眼,眼神之中,戒备与忌惮反而更深。 广州府的屈刑书道:“那这位…昊官…” 蔡清华道:“他是涉事之人,南海县又有嫌疑,就交给你带回去。” 屈刑书一听,脸色就变得很难看——这件案子涉及到大内,谁知道接下来会惹出什么幺蛾子,哪里轮得到区区广州知府来决断?但要是吴承鉴在广州府的大牢里出了什么意外,背黑锅的就是他老屈! 吴承鉴朝屈刑书拱了拱手,笑道:“那这段时间,就要劳烦屈刑书了。” 屈刑书强颜笑了两声,也只得接了,让府属官差把吴承鉴给带走。 蔡士文更看不懂了,上前低声道:“蔡师爷…”就已经被蔡清华抬手打断了。 蔡清华道:“留下总督府的官兵看守此库,派一营绿营官兵将叶家的仓库给我封锁起来。其他人就散了吧。十三行的搜剿到此为止。” —————— 一场哄闹了两天一夜的变故就此告一段落,除了兴成行之外,各家商行在绿营撤兵之后又恢复了运作。 但西关的顶级富豪们却个个心里有数:眼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真正的大事才要刚刚开始呢。 宜和行这边撤了围,六大掌柜碰了下头,便来曼倩蓬莱寻周贻瑾,见周贻瑾正在搬家——吴承鉴在仓库里的那几句话是将他摘了出来,但明面上也是将他除了名,所以周贻瑾于情于理,也不合适继续大摇大摆地在曼倩蓬莱住,便稍微收拾了一下,让吴小九在西关街附近给赁一栋小楼暂居。 六大掌柜来见,周贻瑾支使开下人,刘大掌柜愁容满面,说道:“周师爷,如今昊官进去了…你可得帮着我们拿主意。” 周贻瑾道:“我如今不是宜和行的人,更不是吴家的人了,这事我不好插嘴。不过昊官去仓库之前,就没给你们带什么话吗?” 刘大掌柜道:“昊官让人来带话了,说如果宜和行被封,那就生意暂停,如果宜和行没被封,那就生意照做。” 周贻瑾道:“那你们就按照他的意思做就好了啊。天大地大,生意最大!” “如今宜和行虽然没被封,但是昊官进去了。”欧家富道:“我们总得设法解救吧?” 周贻瑾道:“如果他没有安排你们做这件事情,那多半就是安排了别人,你们不如就不管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好叹气告辞。等众人都走了,欧家富独个儿溜了回来,于无人处来见周贻瑾,道:“周师爷,这事你和昊官就没有后手?有没有要我们这边配合的?” 周贻瑾见只有他一个人,犹豫了一下,才说:“若到有需要的时候,我会让小九去找你。” 欧家富道:“好。” —————— 周贻瑾这次搬家动静不大,也就是让吴小九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然后就搬到西关街去。以他的身份和吴承鉴的势力,要在西关街弄一套合适的小楼住易如反掌,当天晚上就住下了。 吃完晚饭,就见吴六悄悄从后门进了小楼,道:“周师爷,我家老爷、大少奶奶有请。” 周贻瑾就知道为的是什么事情,却道:“请回复你家老爷,我现在不合适去吴宅。你们吴家的人以后也得少来找我。” 吴六道:“周师爷,如今是非常时期,我们就不见外了。经过去年的事情,我们全家上下都当你是我们吴家的再世诸葛了,所以昊官虽然公然将你除了名,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做给别人看的。眼下昊官进去了,老爷和大少奶奶就指着您来给我们拿个主意了。” 周贻瑾道:“就算是做给别人看的,也得把事情做得是那么回事。所以我不能去吴宅,你们也少来。” 吴六听了这话,便显得十分难办。 周贻瑾又说:“有两件事情,你回去回复下吴老爷,第一,吴家最好把穿隆赐爷、短腿查理、铁头军疤也给除名了,这样我们几个在外头反而好活动了。” 吴六一听,就知道周贻瑾要有所行动,喜道:“是,是。” 周贻瑾道:“听说我离开之后,昊官是被关在广州府那边,而不是被关进总督府。广州府的牢房你们打点了没?” 吴六道:“大少奶早派人打点了,广州府那边的刑书、牢头倒也没有为难我们,已经答应会照看。只是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他们现在也得公事公办。” 周贻瑾道:“公事公办就好。那么第二件,叔子进去了,三少奶又怀孕,父老兄病,作为大嫂就可以名正言顺进去送饭啊。你把这两件回去回复,我想吴老爷就会明白的。” 吴六答应了,便回了吴宅。 这一回事情闹得也大,毕竟是当家的被押入了大牢,而且牵涉的还是“盗窃宫廷之物”这样的大罪名。但兴许是有去年的事情打底,吴家的人心竟未大乱,蔡巧珠仍然很好地把控着吴家,吴六直往后院来,吴国英打发了姨娘和下人,只留下蔡巧珠。 听了吴六的回话,蔡巧珠道:“第一新妇到能理解,是让我们把赐爷他们摘出去,他们在外头办事反而方便些,这个回头我就去做。同时再支一笔钱,让周师爷他们用。但第二是什么道理?” 吴国英已经在点头了,道:“周师爷的意思,他暂时不要和我们有过多的联系,但你如果能去牢里见到昊官,那有难以决断的事情,就可以让昊官拿主意。” 蔡巧珠道:“啊,原来如此,还是老爷明断。我今晚就去送饭,只是这事新妇看不大懂——两广总督府既然大张旗鼓地派兵,把整个十三行都围了,怎么搜到了东西,反而封而不验,人也不带回总督府,反而放在了广州府?如果直接带回总督府的话,我们要见昊官反而就更难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吴国英叹道:“这事情我也看不大明白了,你回头送饭的时候问问昊官吧。” 忽然又问:“细家嫂那边怎么样了?她可已经知道昊官的事情了?” 吴六道:“三少奶的消息也挺灵光的,早知道了。” 吴国英道:“昊官被抓,河南那边就剩下她一个人,我可不大放心,要不让细家嫂搬到西关老宅来吧,大家好照应。” 吴六道:“三少奶今天下午就渡江了,现在应该也在叶家。” 吴国英和蔡巧珠都咦了一声。 “是吴七护送了三少奶去叶家的,所以我才知道这事。”吴六道:“但我也是刚刚晓得,今天事情杂,就没来得及说。” 吴国英道:“吴七送去的?嗯,那多半是昊官有什么话,让细家嫂去跟老叶说。” 蔡巧珠也自点头。 —————— 两广总督府,蔡清华两天一夜没睡,回到总督府人已经十分疲倦,但还是有人进来,跟他说了一番话。 “呵呵。”蔡清华冷笑道:“革除那些帮闲?这等伎俩,何足道哉!去,让卢关桓和王得功,各选人手,十二个时辰轮班不休,明暗两条线同时下手,把吴承鉴手下的四大帮闲都给我盯住了。若暗线跟丢了,就让明线亮出官方身份,逼对方现身——不现身就以图谋不轨处理,派官差拿其家人待审,不许任何一个脱离视线之外。我要叫贻瑾就算有计谋也再无施展之余地。” 来人要去办事,蔡清华忽道:“回来。吴家有一个老将,叫做老顾,掌柜里头,有一个叫欧家富,这两个也是能替吴家办秘事的,把这两个人也都给我盯住了。” 来人出去后,蔡清华冷道:“呵呵,贻瑾啊贻瑾,汝虽多智,奈何势薄,这一局,你是别想翻盘了!” —————— 早一些的时候,看着太阳刚刚西斜,叶有鱼的轿子就到了叶家。 这一次是她自己来,昌仔和冬雪跟着,吴七护送进了叶家的门。 叶大林夫妇最近有些恼了吴承鉴,但哪怕叶大林再恨也不敢就跟吴承鉴撕破了。而叶家的下人自然也不敢怠慢,换上一副欢喜的脸色来迎接三小姐。 马氏听说她来,有些讶异,自己不愿意见她,便让大儿子叶好野出面。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安抚 叶有鱼下了轿子,叶好野带着两个弟弟来接,兄妹问过好,叶有鱼道:“大哥,阿爹可在家里?” 叶好野道:“阿爹去仓库那边还没回呢,要不妹妹先到迎阳苑等等?” 叶有鱼道:“我今天来是找阿爹有点事,我就去书房等着吧。等和阿爹说完话,再去见见我娘。” 叶好野等被叶大林敲打过,对吴承鉴又很有些敬畏,便也不敢违拗,就把叶有鱼带到了书房来。 吴七和昌仔等在门口,冬雪伺候着叶有鱼进去。 书房被叶大林砸了两回,重新布置后已与之前大不相同,叶有鱼的心境变化更大,这时在回到这个自己曾经很熟悉的地方,往事恍若梦中。 下人奉了茶上来,叶好家给妹妹递了一盏,笑道:“三姐,最近你在吴家那头,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叶有鱼接过茶,微微一笑。 这时吴承鉴被抓的消息已经传开,叶好野本来想看看这个三妹的笑话,没想到她还能笑得出来,不由得反而错愕,又想起去年那般凶险的局面下吴承鉴还能翻盘,兴许这次自己这个妹夫也还有后手呢,于是就暗中收了落井下石之心。 叶有鱼喝了一口,才放下茶盏,轻轻一叹说:“就是有些累。我公公不理事,大嫂在西关这边,河南岛吴家园偌大的园子,都是我在管。” 叶好野叶好家都愕了愕,心想叶有鱼这是在河南那边当家啊——大宅院里头不怕累,就怕不掌权。但想想门口那个吴七,满西关都知道他是吴承鉴的心腹,现在也老老实实在外头站着,只怕叶有鱼真的没说大话。 叶好野见这个妹妹真的有吴家当家少奶的派头,也是有些好奇。 这时五弟叶好家蹭了上来,笑道:“可听说姐夫成亲之后,还常常去神仙洲花差号呢。” 叶好野眉头皱了皱,知道弟弟是在给母亲出气,故意要激怒叶有鱼。 叶有鱼却笑道:“是啊。听说那边挺好玩的。说起来,哥哥弟弟好像都不怎么去神仙洲呢,所以以前也很少听你们说起。” 叶家几个儿子都没怎么去过神仙洲,不是叶大林家教严,是因为他们手头没钱——叶大林和马氏都把钱管得死紧死紧的,所以叶好野虽然去过一趟,但也是被人请了去,他手里没银子,去了也没得到什么好招待,对在神仙洲挥金如土的吴承鉴,向来是空自羡慕嫉妒恨。至于叶好家那就只能空听人说了。 这时被叶有鱼这么一提,两人都有些讷讷,神仙洲他们可不是不想去,是去不起啊,但没能把叶有鱼激恼,叶好家不甘心,又说:“神仙洲也就算了,那花差号上,听说我姐夫还养着个千娇百媚的花魁呢。哎呀,成亲那天三姐你也见到了,那上面听说种满了奇花异草,藏满了珍馐佳酿,我还听说,里头还有不少绝色姐儿和俊美相公。我听人说,满广州最销金最享福的地方,神仙洲都只能排第二,花差号才是第一呢。” 他一开始是故意找话往花差号上靠,但到后来越说越放开,把自己也给说得两眼发光。 叶有鱼淡淡一笑,道:“是有这回事。每个月家里砸到那艘船上的钱,都跟流水似得。那是昊官用来款待达官贵人的私密之所。普通人能见到的还只是外围的珍贵花草、精美酒食,其实里头啊…” 叶好家毕竟是少年心性,一下子被勾起了好奇心:“其实怎么样?” 叶有鱼笑道:“那是吴家最大的秘密,可不能随便让人瞧见。” 叶好家急道:“都是一家人,说说能怎么样!” 叶有鱼悠悠道:“那里头的好处,不亲眼一见,你都不敢相信,无法想象,但若是见着了…” 叶好家心痒难搔,叫道:“怎么样?” 叶有鱼笑道:“我怎么知道啊,我又没去过,不过我听周师爷说,无论是什么样的达官贵人,只要上去过一次,就没有不想再上去第二次的…”她压低了声音说:“便是那位刚刚把你们姐夫逮进去的蔡师爷,他暗地里也上去过两三回呢。” 叶好家讶异道:“还有这事!” 叶有鱼淡淡笑道:“所以这次的事情,他是半为公来半为私,公事是一方面,私那一头来说,大概就是想把花差号里头的好处,霸为己有吧。” 别说叶好家,连叶好野都被叶有鱼说得心痒痒。 “不过蔡师爷是做梦呢!”叶有鱼道:“这次昊官出事,如果能平安出来也就算了,如果有个好歹,我一把火就把花差号给烧了,宁可化作灰烬沉进白鹅潭,也不会把里头的好物,便宜给了仇人!” 叶好野道:“三妹妹,你连花差号都做得了主?” 叶有鱼笑道:“船契都是我收着呢,怎么做不了主。那位疍家的花魁,说到底只是昊官一个外室。吴家规矩大,牵涉到财产的东西,自然是正房奶奶收着。” 其实船契并不在叶有鱼手里,但她张嘴就来,语气平淡自然,叶家兄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叶好家道:“真要一把火烧了…那也太可惜了…” 叶有鱼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五弟想去见识见识?” 叶好家眼睛就亮了一下,但不好意思承认。 叶有鱼道:“若是在平日,跟你们姐夫说一声也就是了。现在你们姐夫进去,我倒也能安排一下。只是我今天实在没心情,过两天吧。” 叶好家道:“三姐姐,您真能安排啊。” 叶有鱼笑道:“不就一条船嘛。都是你姐夫的东西。只要是你姐夫的东西,你三姐就做得了主。也罢,反正都有准备烧掉沉海,不如烧了之前,给自家兄弟享用享用。不过这事…”她看了叶好野一眼:“可得瞒着阿爹,还得大哥同意才行。” 叶好家笑着攀着叶好野的胳膊说:“我们兄弟两个,自然是有福同享。对吧,大哥。” 叶有鱼笑笑,道:“若说有福同享,那到时候就把兄弟们都叫上吧。不过这事还得瞒着太太,不然别想成。” 叶好家笑道:“那个自然咯!” —————— 等到快吃晚饭的时候,叶大林终于回来了,回来后听说三女儿回了娘家,他心里奇怪,便先到书房里来。 父女俩见了面,叶大林道:“吃了饭没?” 叶有鱼道:“没呢,一直等着阿爹。” 叶大林道:“那就让厨房里做了端书房来,你陪我吃吧。” 叶有鱼诶了一声,答应了。 若是外人见到这场面,只当是父慈女孝,谁能知道叶大林此刻心里憋着一股的阴火,只是按捺着暂不发作。 叶家的厨房早就做好饭菜了,马氏就让人搬了一桌子到书房来,父女俩坐定了,叶好野叶好家在旁边陪着,起了两筷,叶大林道:“今天怎么有空来,听说昊官刚刚进去吧。” 叶有鱼放下筷子,拿毛巾点了点嘴唇,才道:“怎么是听说,昊官是在我们兴成行的仓库里被拿下的,当时阿爹应该在场才对。” 叶大林眉头一皱,哼道:“你这是来兴师问罪吗?” 叶有鱼道:“不是啊,是昊官临出门之前让我来的。阿爹,在两广总督府的兵搜到我们兴成行的仓库之前,你就已经去告发昊官了,对吧?” 叶大林哼了一声,没有否认。 叶有鱼道:“昊官临出门前,特地让我回娘家一趟,他说,这件事情怪不得岳父,岳父现在这样做是对的,不但保住了叶家,说起来,对吴家也会有好处。” 叶大林听了这话,倒是有些诧异了,他思前想后,终于在官兵搜到叶家仓库之前取告发了吴承鉴,本来已经做好了承受吴家怒火的预备,却没想到吴承鉴不但不恼,甚至还帮自己找下台阶。 叶有鱼看了叶好野、叶好家一眼。 叶大林摆手:“你们吃饱了的话,就去后面陪你们娘。” 叶家两兄弟讷讷地就走了,叶有鱼这才说:“阿爹,你会首告的事情,昊官早就料到了,但他却说,岳父大人这么做很对,反正他自己肯定是洗不干净的,不如把能摘出来的人都摘出来,也免得大伙儿都进去了,落得个一网打尽。” 吴承鉴的这个反应,大大出乎叶大林的意料,所以一时之间反而有些不知如何反应。 叶有鱼又说:“然而昊官又说,怕岳父大人出首了他之后,心下不安,所以让我过来一趟。昊官说了,这事不管阿爹你是否出告,都改变不了结局,所以阿爹不用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进去之后,也尽量不会把叶家牵扯进来。东西是昊官放进兴成行的仓库的,有什么后果他自己会承担,不管这事后续变成什么样子,都希望我们吴叶两家的关系,不需要因此而产生多余的芥蒂。” 第一百六十章 探监 叶大林一时沉默,好久没有言语。 叶有鱼道:“阿爹,菜都快冷了,就快些用饭吧。” 叶大林忽道:“你们要我做什么。” “嗯?” 叶大林道:“你们这么做,是要我做什么?” “阿爹这话说的。”叶有鱼笑了:“不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一切照旧便可。” 叶大林有些疑惑地看着女儿:“你丈夫进去了,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出首了昊官,你也一点都不着恼?” 叶有鱼淡淡道:“女儿不知道昊官的打算,不过他进去的时候一点都不担心,所以女儿也就不担心了。反正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事,那我为什么要为此而着恼阿爹?” 叶大林听到这里,再想想吴承鉴被蔡清华拘去时的坦然,以及蔡清华掌握了证据之后,却开仓而不开箱,也不将吴承鉴带回总督府,反而直接扔给广州府,种种迹象皆违反常理,心中更是生疑,一时之间,又觉得自己没有仓促去动迎阳苑是对的。 叶有鱼也不多作解释,只是道:“阿爹,这些事情,大概牵扯到更上面的一些人、一些事吧,我们就别多想了,免得自寻烦恼。” 叶大林正想在旁敲侧击一番,叶有鱼已经叫来冬雪,给自己斟一杯茶,漱过口,便告辞说要去迎阳苑看看母亲,叶大林也不好拦,便只好让她去了。 徐氏今时不同往日,耳目也没那么闭塞了,叶有鱼进叶宅没一会她就知道了,已经在迎阳苑久等。 叶有鱼一进来,她就拉了她进房内,自古丈母娘都疼女婿,何况吴承鉴这般好女婿?所以徐氏听说吴承鉴被拘,满心焦急,拉着叶有鱼就问。 叶有鱼笑道:“阿娘,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徐氏道:“可我听说,这次昊官是被人栽赃了盗窃宫中之物,如果坐实是要杀头的重罪啊。我还听说…听说昊官会进去,还是你阿爹给告发的…” “娘!”叶有鱼道:“现在外头谣言乱飞,阿娘你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相信,一切都有我们处理。别人你信不过,你还信不过你女婿?去年那般险恶的局面都过来了,区区小案,他接得住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她左劝右劝,才算把徐氏的心安慰了下来,也没有多留便告辞了。 叶有鱼在叶大林面前,神色平淡到有些冷,在徐氏面前也表现得一切如常,然而一出叶家的大门,坐进了轿子,眉头还是忍不住就抟了起来。 轿子坐了没几步,她就急忙叫停,拿着手帕在轿子里吐。 冬雪担心的不行,叶有鱼吐了几口道:“没事,就是被轿子晃的。歇会就好。” 吴七看着三少奶为昊官这样奔波,心里也有些感动,插口道:“三少奶,我们仓库里有一架西洋马车,要不让人拿出来用吧,西关一带路况好,坐那四轮马车比坐轿子舒服。” 叶有鱼想了想,没有拒绝,微微点头。 又休息了一会才让重新出发,这时看看天色将晚,吴七道:“三少奶,是回河南岛么?” 叶有鱼道:“都到西关了,岂能过门不入。” 她就没有回河南岛,直接往西关老宅来,门房接了她进去,叶有鱼便直接朝后院而来,蔡巧珠正要去广州府的大牢给吴承鉴送饭,听人说三少奶回来,也跟着先来了后院。 公公媳妇三人坐定,叶有鱼才简略地将吴承鉴嘱咐自己去叶家、以及自己在叶家的言语说了一遍。 蔡巧珠沉吟着道:“老爷,昊官他是…真的不恼叶家么?还是因为看在三婶的面子上不发作?” 吴国英道:“恼恨或不恼恨,这时候有什么用?眼下的局面,应该还是十分凶险。所以昊官才要稳住老叶。这种时候,我们不能再树敌人了。” 蔡巧珠一听,马上也就懂了。 叶大林自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因此以己度人,也必认为既然得罪了吴承鉴,吴承鉴事后必然报复,为了避免被吴承鉴报复,那么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就趁机落井下石,把吴承鉴往死里坑——在一桩仇怨里头,受害者固然会有报仇之心,而施害者为了防止被报复,又可能对受害者再下狠手。 这才叫冤冤相报无时了! 所以吴承鉴明明被叶大林给坑了,却还要让叶有鱼回娘家给叶大林一个下台阶,为的就是要避免叶大林往亲人变敌人的路上越走越远。 这时叶有鱼在场,虽然老听说他们父女不和,但父女终究是父女,吴国英就没有说的太透了。 蔡巧珠又问:“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吴国英道:“昊官离开之前,没有其它吩咐了?” 叶有鱼摇头:“没有了。只是一直跟我说,让我别太担心。” 吴国英道:“那么或许他心中另有打算,不想我们介入,也可能是他在吴家园的时候还摸不准最新的形势,总之今晚还是得再见他一见,问问他的打算。” 叶有鱼道:“老爷,新妇去吧。” 吴国英道:“不行,你有身孕,大牢是什么好地方?现在看情况似乎也不危急,先让大家嫂去吧。大家嫂,如今快要关城门了,你速速进城,看过昊官,今晚就住大兴街。” 叶有鱼也就没有坚持,蔡巧珠问可有什么需要她捎带的话,叶有鱼想了想,道:“你告诉我,我会听他的话,好好养着身子。” —————— 叶大林坐在书房,对着一桌冷了的菜,良久没说话。 直到马氏进来,道:“你的好女儿人都走了,你还发什么呆。” 叶大林道:“昊官没恼恨我。” 马氏啊了一声,甚是不解。 叶大林道:“他进去之前,特地让有鱼回来告诉我,他不恼我我去出首了他。” 马氏皱着眉,说:“他心胸有这么宽阔?那你是被你这个好女婿感动了良心不安吗?” “感动个屁!”叶大林道:“这小子是什么性情,怎么可能有仇不报?现在却一反常态,不是不恼我,而是现在他不敢恼我,他怕我落井下石。所以才特地让他老婆来稳住我。” 马氏哦了一声,两撇凶直的眉头撇了撇:“如果是这样,那他的情况岂不是很糟糕。” “应该是比我预想之中,还要凶险。”叶大林道:“这次的事情,处处透着诡异,应该还有我也不知道的隐秘。” —————— 蔡巧珠便带了饭菜,一路赶进城去。 明清两朝的规矩,城门戌时五刻关闭,换成二十四小时制就是晚上七点五十分。 蔡巧珠赶到西门口的时候,城门就要关了,换做平时,就算是迟了点,吴家花点钱要进去也容易,但现在是非常时期,谁知道上头的人有没有吩咐什么,吴家的人也不敢造次,所以轿子抬得飞快,终于赶着进了城。 这一路朝广州府那边来,吴家有跟大兴街打过招呼,所以蔡士群亲自带了儿子等在城门边上,护送着女儿,一路打点,屈刑书和牢头倒也没有为难——蔡清华让广州府的人把吴承鉴抓了之后就不闻不问,既没明示广州知府要怎么处理吴承鉴,也没暗示刑房监牢的人要怎么从严关押,他越这样府属的官吏衙役就越觉得心里没底。 但是嫌犯关在牢里头,他的家里人来送饭却是人情也是惯例,所以刑书和牢头暗中收钱之后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没让吴承鉴给跑了,这事就不算坏了规矩。 蔡巧珠跟着牢头一路走到关押吴承鉴的那个牢房,这个牢房还是独立的——广州府毕竟是省城,牢房有时候会关押一些有身份的人物,这间独立的牢房有阶梯朝下,挖向地底,但还留有两个窗户透光。 进了牢门,走下阶梯,里头又有三间牢房,都用牢柱子隔开了,现在只有一间关着人。 蔡巧珠见这牢房里头倒打扫得颇为干净,还放了一张干净的凉席,凉席下还垫着稻草,旁边摆着一只茶几,茶几上还有一壶茶。 牢头低声笑道:“昊官是咱们广州的大名人,我们可不敢怠慢了。” 蔡巧珠微笑致意,旁边吴六又悄悄塞了个大红包,牢头大喜,道:“这里头三间牢间,昊官隔壁两个牢间都清空了,现在没人,你们慢慢说话,这外牢门一关,里头的人说话外头就都听不见了。只要府里头没人来管,你们想说多久说多久。” 蔡士群把牢头请了出去在外头喝酒,吴六就在外牢门外看着。 蔡巧珠这才进了牢间的门——锁已经打开了。像吴承鉴这样的监犯,狱卒也不怕他会逃跑,人家那么大的家业都在西关街摆着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线大鱼 吴承鉴道:“大嫂。”他也不说什么“你怎么来了”的废话,知道只要有机会,家里人还是会来看自己的。 蔡巧珠见这牢房虽然打扫干净了,对普通人来说其实也不难受,也就是在一间憋窄一点的屋子睡觉而已,但吴承鉴二十几年来锦衣玉食惯了,怕是会很难受吧。 她叹了一声,就打开食盒,把饭菜在茶几上摆了起来。 吴承鉴笑道:“还是家里的东西香,还好我没吃老许拿来的东西。”老许就是那个牢头。 蔡巧珠见他拿起筷子就吃菜,说道:“你倒是心大!”跟着压低了声音:“那箱子里头,是不是空的?” 吴承鉴苦笑着摇头:“不是。贻瑾智计百出,但也不是神仙,没料到蔡清华有那个魄力,竟说动了朱总督动用大兵把整个十三行都给围了。如果我们能预料到今日的事情,那也不用对箱子动手脚了,直接把箱子搬到别处不是更加省事?” 蔡巧珠有些失望:“当初怎么就放在兴成行了?放在别处不行?” “那放在哪里好?”吴承鉴道:“现在是大家知道总督府已经围搜了十三行,所以才会觉得不妥,但事发之前看,整个广州,十三行的仓库巡视是最严密的了,也是我们最能掌控的地方。除了十三行的仓库,放在别的地方更容易出意外啊。难道放家里头?那样如果被搜出来更说不清楚。旗城里、粤海关倒也是个好地方,可惜广州将军和吉山都不蠢,他们不会亲手碰这些要命的‘赃物’的。要放得更远一些,比如澳门,官府是有些鞭长莫及了,可我们吴家一样鞭长莫及,随便出个什么篓子就更要命了。” 蔡巧珠道:“这…里头真的是大内的‘赃物’?” “不知道。”吴承鉴道:“我没打开,但…多半是的。” “那么那东西,就是能要人命的啊。”蔡巧珠勉力保持着镇定,却还掩不了那份焦躁:“那现在怎么办?总不成就这样听天由命,任由他们判罪么?” “嫂子,你别急。”吴承鉴道:“你回去后也告诉阿爹,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别急。” 蔡巧珠道:“都这样了,我们怎么能不焦急。现在箱子还没开,等到箱子一开…那就罪证确凿,死罪难逃了!” “可箱子不是还没开么?”吴承鉴悠悠道:“这就是那位蔡师爷,还有他背后的朱总督,故意留给我的‘机会’啊。” 蔡巧珠听得一怔。 吴承鉴道:“嫂子你想想,那位蔡师爷既然拿到了红货,为什么不当场打开查验?他抓到了我这个贼,为什么又不带到两广总督府,却把我放在广州府这里?人放在这里也就算了,也不交代一声,也没严加看管,轻而易举地就让你进来了,这是为什么啊?” 蔡巧珠道:“是啊,为什么,我也是想不通。” 吴承鉴道:“我还在兴成行仓库,蔡师爷对红货封而不查的时候,也没想通,但之后他不抓我回总督府,我忽然就想明白了,等到他放任牢房这边如此松懈,我就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说?”蔡巧珠问。 “他是故意的。”吴承鉴道:“封而不查,是不将事情做死,给我们留下运作、翻盘的机会。监而不严,是要让别人有机会进来能见到我。” 蔡巧珠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目标啊。”吴承鉴道:“我只是一个诱饵。他们用我这个诱饵要钓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大鱼!” —————— 蔡巧珠从牢里头出来,已经无法出城,当晚就回了娘家,到了大兴街,听着更夫敲打更鼓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蔡巧珠心道:“又到秋天了…” 秋天是广州最舒服的日子,岭南的气候,最喜干燥,却最怕潮湿。然而这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却让蔡巧珠大感不舒爽。 回家安顿毕,蔡士群夫妇遣走了闲杂人等,才来房间里和女儿密谈。 蔡巧珠原本不想多泄露有关事宜,但蔡士群开口就道:“蔡师爷这一招,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蔡巧珠便不自觉地接口道:“阿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蔡士群道:“听说日间在兴成行搜到了东西,两广总督府这边花了偌大的力气,等东西找到却轻轻放过,这就不合常理。我估摸着,区区一个十三行保商,还没资格让两广总督大动干戈,所以总督老爷真正的目标应该不在昊官身上。” 蔡巧珠没想到父亲竟然猜出来了,就没有再否认:“阿爹,那你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蔡士群道:“这里头为难的地方,是我们不知道朱总督究竟想干什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们就没办法对症下药啊。巧珠,你去给昊官送饭的时候,他可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蔡巧珠摇头:“他只是让我不要着急。但…但我最担心的是,他不是有解决之法,而是想要把事情自己都扛了。” “那也有可能。昊官毕竟是个有侠气的人。”蔡士群知道他们叔嫂感情好,就随口夸了一句,“但他什么都不说的话,我们就难以帮忙了,不过…虽然更具体的我说不上,但大致上也能猜到朱总督的目标是谁。” 蔡家母女同时问:“谁?” 蔡士群压低了声音:“和珅,和中堂!” 蔡家母女听到这个名字,同时屏住了呼吸。 蔡士群低声道:“只有和珅和中堂,才有机会屡次三番从大内盗取御物,而压着内务府、粤海关销赃。同样也只有和中堂,才有资格让朱总督冒着违例被参的风险,在这承平之日,动用绿营军队,大举包围十三行。” 蔡母道:“如果这后面真的还牵扯到和中堂…那这事,可就了不得了!” 不料蔡士群冷笑道:“你以为,只是牵扯到和中堂?只怕还不止呢!” 蔡母惊道:“难道还有比和珅更大的牵扯不成?” 蔡士群道:“偷卖大内御物的事情,这不是第一次,就我所知,至少十年前就有了。甚至可能更久以前就存在了。所以这事也许都不是和珅牵头,而是内务府一直都有的污秽勾当,和珅当着内务府的家,也就随波逐流了。” 蔡巧珠道:“所以阿爹的意思是,这事牵扯到内务府的许多人?” “不错。”蔡士群道:“既然是内务府久有的龌龊事,那么就可能不是和珅一个人的贪腐,而是牵扯到内务府多年以来的许多当权人物,牵扯到宫里头的掌权太监,甚至可能牵扯到某些王爷、贝勒、贝子。” 蔡母惊道:“这…这…这要是都揭破了,那可就是惊天大案了。” “对。”蔡士群道:“所以这个事情,昊官才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啊。他是宁可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扛了。若是他咬紧牙关一人顶罪,虽然杀头免不了,却也罪止一人,但真要攀扯起来,把皇族、宫中这么多人拉下水的话,那吴家满门就难逃劫数了。” 蔡巧珠心思其实也颇为机巧,但毕竟久在内宅,她又是个不喜纷争不揽权的性子,虽然吴承钧吴承鉴偶尔会跟她说些外头的事情,但就秉性而言,她对那些事情都并无兴趣,所以对外事的理解就不免隔了一层,这是她与叶有鱼的不同处。 这时听了蔡士群的分析,蔡巧珠只觉得丝丝入扣,怕是虽不中亦八、九不离十了,则事态之险恶,比她预想中更糟糕了了几分,她想:“阿爹的心计,肯定要比昊官有所不如的。既然阿爹都已经看出来了,那么昊官应该就心里清楚了。不止昊官,便是启官、达官他们,应该也心里有数。” 因道:“如果牵涉这么大,那么只怕…只怕启官、达官他们,心中对我吴家也就会另有算计了。” 蔡士群道:“事情若可能牵涉到皇族、宫内,那么不管是潘家还是叶家,都肯定有多远躲多远。若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敢招惹这事啊。” 蔡母叹道:“若是这样,那昊官就凶多吉少了。” 蔡士群却说:“其实…要想保住吴家,甚至连昊官都保住,也未必就没有办法。” 蔡巧珠忙问:“怎么说?” 蔡士群道:“也没有什么,就是上次你娘要跟你说,你却不肯听的一个计较。” 蔡巧珠道:“阿爹,当时女儿心乱,所以没听阿娘的言语,都是一家人,阿爹就别计较了,告诉女儿吧。” 蔡士群道:“说穿了,也就是‘转换门庭’四字。” 蔡巧珠心头微震:“转换…门庭…” 第一百六十二章 蔡士群的建议 蔡士群道:“其实这个事情,满广州的官员,都已经在做了,你没看朱总督擅自动用绿营兵马,包围本该粤海关该管的十三行,而广州将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至于广州知府,近来对朱总督更是恭顺,这是为什么啊?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嘉庆皇上登了基,岂能还再重用太上皇以前用顺了的老人?所以和珅的下台,也就是算日子的事情。而广东这边,谁都知道,我们现在这位总督老爷,他不是普通的总督啊,他是当天皇上的老师,虽然是个汉人,但身为帝师便前途无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成为张廷玉那样的宰相重臣。” 蔡巧珠听得默然。 蔡母也道:“乖女,我看啊,这些道理你阿爹能想得明白,昊官那般聪明的人,肯定也能想明白。只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昊官他身在局中,也许一时就迷糊了。但我们旁边的人看清楚了,就得给他提个醒。我看要不这样,你明天再去给送个饭,到时候就好好劝劝昊官。如果吴家能弃暗投明,那么事情就有指望。如果能再搭上两广总督这条大船,那就是傍上了嘉庆皇帝的靠山。那样说不定能不止能保住性命,也许还能保住宜和行的基业、吴家的富贵呢。” 蔡巧珠思前想后,觉得父母的这一番思量,倒是真心地在为吴家考虑,于是便点头道:“好,我明天再进去,跟昊官商量商量。” —————— 总督府偏厅,一个小厮出来后,刚刚补了一觉的蔡清华气色好了一些,但脸还有些浮肿,他冷笑道:“竟然只有一个嫂子去送饭,吉山倒还真忍得住。” 蔡士文这时也已经想明白蔡清华的意图,因道:“师爷,您不将昊官关进总督府,而把他关在广州府,这莫非是要‘引蛇出洞’?” 蔡清华轻轻一哂,却是笑而不答。 蔡士文谄笑道:“师爷神算,旁人自是难及。不过蔡师爷,广州府那边既然防范不密,要与吴承鉴暗通消息的人能进去,那么要图谋不轨的人也就能进去,所以我们也要防备着吉山那边狗急跳墙啊。” 蔡清华哦了一声:“他们还能怎么狗急跳墙法?” 蔡士文道:“广州府那边人多眼杂,说不定哪一天,吴承鉴那小子没声没息就死在了大牢里头…” 蔡清华冷笑道:“吉山不敢的。” 蔡士文道:“我跟吉山打了好几年的交道,这个世上,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我说他不敢,不是说他不敢干杀人灭口的勾当。”蔡士文道:“我是说,他不敢动吴承鉴的。” 蔡士文道:“在下糊涂,能否请师爷指点?” 蔡清华道:“经过去年一场变故,你觉得吴承鉴是个任人拿捏的人么?” 蔡士文道:“这…”其实经过去年的那场变故,如果说满广州最忌惮吴承鉴的人有谁,那蔡士文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吴承鉴虽然关进去了,可贻瑾还在外头。”蔡清华道:“我敢断言,此事上吴承鉴必然留了后手。去年那般险恶局面,时间比现在更加紧迫,他能动用的人力物力也没现在多,可他仍然能做到那个地步,何况今年?我敢用我的人头来打赌,如果吉山敢对吴承鉴动手,那吴家一定会让他吃个大惊。所以我现在倒是不怕吉山动手,我就怕吉山不动手!他要是动手了,那我估摸着,我要办的事情,反而就更好办了。” 蔡士文脸上就堆出恍然大悟之色:“怪不得师爷要把吴小子留到现在,这是故意要给他时间做准备啊。” 蔡清华淡淡道:“也不全然因为这个。” 蔡士文道:“那现在…” “现在就看吴承鉴怎么选择了。”蔡清华道:“我们不急,现在会有人代我们去给他施压。如果到最后他还是执迷不悟…那我也只能成全他了。” —————— 吴国英年纪虽老,处事却仍然果断,傍晚时分就派了去宜和行,让欧家富出面,把穿隆赐爷和铁头军疤革除了,在西关街公开宣布他们与吴家再无关系。至于短腿查理是个番人,他和吴家的关系从来没被正经承认过的。 短腿查理刚刚从海外回来没两天,他在国内人脉不多,回来后就直接到日天居跟吴承鉴谈勋爵特使的事情,所以都还不大知道近期发生的事情,直到这时才晓得了,赶紧来找穿隆赐爷,赐爷才把事情告诉了他。 三个被吴家公开“除名”之后,连夜赶来找周贻瑾。 四人在西关小楼上碰头,吴小九冲好茶后退下去,短腿查理就说:“乖乖,我才回中国,就遇上这种事情了。昊官他是本命年犯太岁了吗,怎么这两年老出事。” 穿隆赐爷笑道:“你个英吉利番,连犯太岁这种事情也知道啊。” 短腿查理叫道:“当然懂啊,我今年就冲太岁,你看,我从去年就专门让人给我准备了一条红色的里裤和红色的肚兜呢!”他说着就把裤头衣服翻一翻,露出里头的一截里裤和肚兜。 穿隆赐爷哈哈大笑,一向严肃沉默的铁头军疤也不禁莞尔,周贻瑾马上把头偏开,不去看他的丑态。 铁头军疤咳嗽一声,道:“说回正事吧。” 周贻瑾却忽然道:“昊官的确是犯太岁了。” 铁头军疤一愕,他没想到周贻瑾会接这个口。 却听周贻瑾又接着说:“太岁之冲犯,弱者忌冲,冲则拔;强者喜冲,冲则发。八字弱的人,忌冲克,冲克则贫夭不顺。但八字强旺的人,遇冲克则发达发财。”他说的话里头有一些文言文味,就又给短腿查理解释了一下:“总之就是说,有些人犯冲太岁了不好,有一些人则是会变得更好。” 短腿查理叫道:“哎哟周师爷,你原来这么懂啊。” 穿隆赐爷微微笑道:“医山问卜讼,一脉相承,他们做师爷的人都要学的。”医就是中医,山就是风水,问就是问米,卜是卜卦,讼就是讼师。这五门学问,内里的底层逻辑是相通的。 短腿查理道:“那么昊官他的八字是强还是弱啊?嗯,一定是又强又旺的对吧?” 周贻瑾道:“如果按八字来算,他的八字旺到极点,简直一定会夭折,结果他却活下来了,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否极泰来,这也是他的命格。所以哦,眼前的事情也许会很艰难,但就前途而言,我从来不担心。” 别看短腿查理是个番人,来了广州这么些年,有时候竟比本地人还迷信,竟然连连点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穿隆赐爷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周贻瑾道:“赐爷你什么都不用做,且安心休息些日子。只等吴家熬过了这一关,否极泰来之后再回来办事。这期间若有什么需要你在外围帮忙的,我会开口。” 穿隆赐爷欣然道:“好。”周贻瑾这么安排的话,于他简直全无风险。 “查理这边,”周贻瑾道:“你暂时回沙面住吧,如果有涉外的事情,我再派人找你。” 两人就都答应了,要告辞时,周贻瑾道:“疤兄留一留,有件事情要劳烦你。” 等穿隆赐爷和短腿查理都走了,铁头军疤忽道:“我被人跟梢了。” 周贻瑾眉头扬了扬:“没甩掉?”他是知道铁头军疤能耐的。 “甩掉了两个。一个是卢家的人,一个似乎是绿营的兵。”铁头军疤说:“但很快就有官差上门,找上了我娘,我不得已只能出面,跟着我的人,就从暗跟变成明跟了。我不敢再甩他们,不然我娘就没法安生了。” 周贻瑾的神色也暗淡了几分。 对铁头军疤的这次跟梢行动,竟然同时动用了十三行保商、绿营官兵和地方官差的力量,以小见大,便可知蔡清华那边只怕已经整合好了他对广州府军方、地方政府和商户的影响力,这麻烦可就大了。 周贻瑾知道嘉庆登基之后,广州的局势肯定会变,但蔡清华的势力扩展得如此之快,甚至还能把各方势力运用得得心应手,却就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如果连你都甩不开盯梢,那其他人就更甩不开了。”周贻瑾闷哼了一声:“那么我们明面上的人手,至少一大半都不能用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再探监 “这次昊官的事情,是不是特别凶险?”铁头军疤就说:“我跟了昊官几年,从来没听周师爷你说这等骗神骗鬼的神棍话。但今天忽然讲了这么一大通,是为了坚一坚赐爷和查理他俩的心吧。” 医山问卜讼的道理的确一脉相通,周贻瑾懂得这些学问是一回事,但他的根底还是偏向儒门正途的,所以从来不拿这些东西来说。这时铁头军疤一语道破,周贻瑾也没否认,就道:“查理的秉性,利合而来,赐爷的为人,势尽则去。” 他也没因此就说出鄙夷二人的话来,只是继续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们没必要让他们为难,这样才能彼此长久。” 铁头军疤道:“这么说来,昊官的处境,是比上次还凶险了。” 周贻瑾道:“和去年相比,各有难易。去年的情况比今年难,一是因为去年事发突然,二是因为去年昊官手里头的好牌没有今年多。但论到凶险…今年恐怕会比去年更凶险。” 铁头军疤右眼的眼皮就跳了两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别人右眼跳会恐惧自己祸事临身,铁头军疤右眼皮一跳,那就是想杀人——但他口中只是寻常语气地说:“要不要我准备些人手,真兜不住的时候,劫狱救人?” 周贻瑾道:“没用,朝堂上的事情如果解决得不妥当,你、我、昊官,一个都跑不了,都是个死字。” 铁头军疤挑眉道:“这么严重?” “不说这个了。”周贻瑾道:“有件很难的事情,要你去做。你得想办法暂时摆脱盯梢,至少摆脱半个时辰。” 铁头军疤连个好字都不说,直接等周贻瑾发施号令。 周贻瑾道:“你先去找老顾,既然你已经被盯上,这件事情就没办法做了,所以得把老顾找来。” —————— 蔡巧珠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还没出门,就有亲戚上门来拜访蔡士群了。因知蔡巧珠在娘家,就顺便拜访了这位吴家的大少奶。 上门的这几个亲戚,都跟宜和行有些生意关联,蔡巧珠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知道对方拜访蔡士群是虚,真正的目的还是要来自己这里探口风——这些亲戚的言语之中都透出深深的忧虑,不过没有如去年一般马上变脸,大概是吴承鉴上一个秋天的临危翻盘余威犹在。 蔡巧珠随口安慰了几句,一句实话都不接,敷衍了一会便告辞了,亲自到厨房,拿了准备好的早点,便赶到大牢中来,牢头都还没起床呢,睡眼朦胧的,但看到银子眼睛就开了,放了蔡巧珠进去。 吴承鉴见她才隔一夜,一大早又来,有些惊疑,道:“大嫂,家里出事了?” “没有。”蔡巧珠看看两边牢房都没人,吴六又守在外头,便低声道:“我昨日住在大兴街,我爹说了个计较,我听了觉得有点道理,便来跟你商量一下。” 吴承鉴眉头皱了皱,道:“什么计较?” 蔡巧珠便将蔡士群的分析和建议说了,中途吴承鉴一句话都没插,最后蔡巧珠才问:“昊官,你觉得如何?” 吴承鉴道:“蔡叔的见识不赖,这个计较,倒也真是为我们吴家考虑的,里头没有掺杂。挺好,回头大嫂替我谢谢蔡叔。” 蔡巧珠眼看吴承鉴对蔡士群的主意评价不错,暗中松了一口气,道:“那么我们…” 吴承鉴截口道:“这事嫂子你别管!也别多问。” 蔡巧珠道:“这是?” “这事比蔡叔知道的、想到的还要复杂得多。”吴承鉴道:“嫂子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总之这事我已有安排。” 蔡巧珠默然了一会,才说道:“承鉴…”自吴承鉴当家以后,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这么叫了,“外头的事情,你知道我向来不愿意掺和的。但这一次和上一次又不一样。上一次除了最后一个晚上,你都还在家里、在外头的,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能找你商量,找你问。但这一次…现在我们是还能进来探你,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法进来瞧你了,到时候消息断绝,再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该怎么做心里没底。老爷这半年多来日子过得还算舒心,但身子骨毕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二叔是不当用的人,光儿还小,这吴家没有你,便是一个顶梁柱也找不到了。这种时候,你若不给我交底…却叫我们在外头如何安心。” 吴承鉴张了张口,又忍住了。 蔡巧珠道:“你这是信不过我么?” 吴承鉴忙道:“嫂子,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名为叔嫂,其实和亲姐弟没两样,我怎么会信不过你。” 蔡巧珠道:“那么,你就是觉得我是女流之辈,怕我误事吗?” “这…”吴承鉴要开口,却还是忍住了,道:“嫂嫂,不是我不想给你交底,是…” 他想说此刻他心中也没底,然而如果这样说,父亲和大嫂只怕会更加慌乱,于是便改口道:“我一切都有安排。” “可是…” 吴承鉴道:“我人在里头,就算什么时候蔡清华改变主意不让你们进来了,还有贻瑾,他能代我拿主意。” 蔡巧珠道:“万一有一天,总督府那边拿你来做由头,把家门也给封了,或者把周师爷也给拘住了呢?” “如果有那一天,你们便什么都不要做。”吴承鉴道:“记住,什么都不要做,一切由我来拿主意。我真有什么安排,你们会知道的。” 蔡巧珠张了张口,几乎就要说“如果你不在了…”,不忍心出口,要问“你是不是已经打定心思用自己的命来扛”又问不出声。 叔嫂之间,第一次不知该如何与对方说话,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隔着。 两人默然了好一会,吴承鉴道:“嫂子,牢房龌龊,你早些出去吧。最近没什么事情你不要亲自来,来多了不好。要送饭让吴六来送就好,我有什么话会让吴六转达。” 蔡巧珠嗯了一声,便出了门。 出了大牢,上了轿子,吴六在轿子外头问:“大少奶,是回西关么?” 蔡巧珠道:“先去大兴街…”然而顿了顿,道:“罢了,回西关了,老爷那边应该等的有些心焦了。” —————— 老顾越墙而来,跟着又越墙而走。 把老顾送走之后,周贻瑾把吴小九叫了来,让他泡一壶浓茶。 吴小九道:“师爷,你都两天没合眼了。要不先睡一会?” “睡不着…”周贻瑾道:“有个事情,始终没能想通。” 吴小九问:“什么事情呢?” 周贻瑾嘴唇动了动,但吴小九却什么也听不见。 就在这时,小楼下想起了摇铃声。 吴小九急忙下去开门,跟着便听他清脆的叫声响起:“蔡师爷,您怎么来了?” 他这声音有些故意的大,所以从院子里传到楼上来了,周贻瑾听到,便知是蔡清华到了,赶紧下楼,才走到楼梯,就隐约听见蔡清华在门外笑道:“这个小院子,小是小,倒也别致。” 周贻瑾迎到房门口,微笑迎道:“师父。”又道:“现在可叫得师父?” 蔡清华拍拍他的肩头,道:“仓库外头,你我各为其主,所以我才那样对你。你可不会真恼了我吧?” “怎么会。”周贻瑾道:“公事是公事,师徒之情是师徒之情。” 蔡清华一笑,道:“那还不请我上去喝茶?” 周贻瑾便在前引路,上了小楼,把院门、房门都关了,吴小九泡了茶,便和蔡清华的书童大眼瞪小眼地一起下楼。 周贻瑾奉茶给了蔡清华,两人各喝了一盏,周贻瑾才问:“师父今天来,是为公事,还是为了私事?” 蔡清华道:“你既然问是公事还是私事,那么说你如今还是昊官的谋主了?” 周贻瑾微微一笑,说:“那得要师父你一句话。” 蔡清华道:“什么话?” 周贻瑾道:“如果我仍然是昊官的谋主,这次的事情如果昊官败了,师父是不是会放我一马?” 蔡清华道:“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尽全力保你一命。” 周贻瑾道:“好,那我的确还是昊官的人。” “我也知道你是。”蔡清华冷笑道:“吴家的那点做派,一是希望万一事败可以把你们摘出来,二是要方便你们暗中行事。只是可惜,在大势面前,这些算计都是枉然!我直接跟你说吧,如今这张罗网,外松而内紧。穿隆赐爷、短腿查理,还有那个铁头军疤,全都让人给盯住了。无论你们要干什么,都别想成了。” 周贻瑾嗯了一声,不说话。 蔡清华又道:“那个叫什么老顾的,号称西关老八将的,刚刚从你屋里离开,没错吧?呵呵,这个人啊,也已经被盯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道义之争 周贻瑾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两跳,虽然这只是一闪而过,但他们师徒彼此熟识,所以还是被蔡清华捕捉到了。 蔡清华道:“你我分属同门,你的本事,都是我这里学的。就算青出于蓝,但你想干什么,我全都还清楚。如果彼此的东主势均力敌,或许你有胜算,只可惜…” 周贻瑾道:“只可惜如今朱帝师的势力,不是区区一个昊官能比拟的。” 听他点出了“帝师”二字,蔡清华道:“你知道就好。” 周贻瑾道:“既然师父已经胜券在握,又把我的底细都摸清了,把我的手脚都盯紧了,那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蔡清华道:“两件事情,第一件,还是想劝劝你弃暗投明…” 周贻瑾道:“这件事情师父就别说了。既然师父已经猜到昊官开革我只是做戏,那么也应该清楚我们内里仍然密不可分。就算此事凶险,但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我不会离开昊官的。” 蔡清华冷笑道:“若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你再想离开,恐怕就迟了!到时候我也未必保得住你!” “迟了那便迟了吧。”周贻瑾脸上淡淡的,好像说的是别人的生死:“我这条命,几年前就该绝了,是昊官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我和他之间,也不只是简单的宾主关系。他能向我托身家,我也能与他共生死。到时候真个死了,就算死在师父手上,我也不会埋怨师父。” 蔡清华怒道:“当年我教你师爷道三规、八则、七十二破,可没一条让你与东家共祸的!” “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周贻瑾了。”周贻瑾把语调放低了:“师父你应该看得出来。” 两人默然相对,直到剩下的半杯茶都冷了,也没说话。 终于,蔡清华长长一叹:“痴儿!” 周贻瑾低声道:“师父,对不起,这么多年,还是让你为我操心。” 蔡清华把神情冷肃了起来,又道:“罢了!那我现在就说第二件。既然我劝不得你离开吴承鉴,那么,我就希望你能看清楚眼前的利害得失,进而帮昊官看清楚眼前的利害得失。” 周贻瑾的思维,一下子跳过了好几步:“所以师父你今天来,是希望我去劝昊官?” 蔡清华微略展颜:“跟你说话,就是省事。如今北京的形势,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广州的局面,经过这次,想必你也已经看清楚了。” 周贻瑾道:“北京是新皇上登基,广州这边,连代表满洲人镇守天南的广州将军,那位福昌老爷,也都向朱帝师服了软。这一点不止我清楚,我想十三行九大保商,心里头应该都很清楚了。” “既然清楚,那为什么还要逆势而行呢?”蔡清华道:“你不肯离开吴承鉴,是为了情义两字。但作为一个商人,判断行事方向的依据,应该是利害得失吧?既然如此,现在也该是你们转换门庭的时候了。” “师父你错了。”周贻瑾道:“昊官行事,也不全是个人和家族的利害得失,他的心里头,是有‘商人之德’的。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只凭他救过我一命,我最多还他一个保其家人,不至于要跟他同生共死。” 蔡清华道:“什么商人之德。” 周贻瑾道:“商人之德,往小里说,是买卖公平,承诺如金。往大里说,就是行商处事,还能考虑到国家,甚至是有为天下之心。” 蔡清华哈哈一笑,脸上尽是冷哂。 周贻瑾叹道:“我就知道师父你不会相信…其实类似的话,昊官去年就跟师父说过了的。但去年师父你不信,想来现在也不会信。” “这些骗鬼的话,就少扯了吧。”蔡清华说:“若他真有一点为国为天下之心,就不会去抱和珅这等奸臣的大腿了!” 周贻瑾道:“师父所认为的为国为天下,就是要紧靠嘉庆皇上,追随朱帝师,扳倒和中堂。” “难道不应该是如此吗?”蔡清华正色道:“和珅祸害天下,是天下贪腐之源,眼前天下大事,莫大于倒和,唯有扳倒了他,才能还大清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周贻瑾道:“这就是昊官跟师父认知不同的地方了。他心中是有道义的,只不过他的道义是另外一杆秤。比如说,师父觉得扳倒和珅比天还大,为达到这个目的其它都可以让路,昊官却觉得,和珅扳倒或不扳倒,这大清的天下,差不多也还是这样。” 蔡清华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 周贻瑾仿佛没瞧见,继续道:“然后昊官认为阻止鸦片流入,才是值得冒着抛身毁家之险以阻之的大事,在师父看来,却是无足轻重——至少是可以放一放的事情。” “又提这一茬!”蔡清华皱眉道:“真不明白你又来提那鸦片做什么。” “或许师父是不知道鸦片的底细,不过…”周贻瑾道:“至少有一点不知道师父能否相信:那鸦片流入中国,对百姓真不是好事。” 蔡清华道:“就算如此,又如何?就算鸦片真的有害,又岂能与和珅之害相比?” “若师父肯相信鸦片害民,那么有些话,就可以说得更加明白了。”周贻瑾道:“和珅纵然贪腐,但他真正让新皇帝无法容忍的,不是因为他的贪腐,而是因为他是嘉庆皇上真正掌握天下权力的拦路石。是因为新皇上要倒和,所以在朱帝师心里,倒和才是天下第一要务!也就是说,和珅之害,在于妨君,而鸦片之害,在于害民。” 蔡清华变色道:“贻瑾,你胡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如果我说错了,那师父你又焦躁什么呢?”周贻瑾道:“其实在朱帝师的心中,妨君之事,才是真正的大事。而害民之事,却是可以暂放一边——这叫什么,这叫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这就是师父你所追随的朱帝师真正的想法,这就是这些年来,我所深深失望的‘官场之德’!” 不理会蔡清华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周贻瑾继续道:“至于昊官,他想要的,第一是保家,第二是保身,在此之上,则是尽自己所能,做于国于民有益之事。他做的事情,或许看起来没有扳倒和珅那般轰轰烈烈,然而就我所看到的,他做的事情,总是让周围的人得到好处,进而让更外一圈的人得到好处,最后是让他所能影响得到的人得到好处。这种做事行商的理念,难道不正暗合儒门‘修齐治平’的理念吗?” 蔡清华仰天一笑:“贻瑾啊贻瑾,这些年来,你所进步的,就是这些诡辩之术吗?明明是一个见利忘义、趋炎附势之徒,却被你说得像一个圣人一般。” “昊官他不是一个圣人。”周贻瑾道:“他缺点多得很,别说圣人了,算不算好人都难说——但是,他做人做事的时候,至少还有一点良心。只不过,你们连这点良心都容不得,一次又一次,一定要把他放到火炉上烤。你们就不能换个人吗?” “够了!贻瑾啊贻瑾,我不晓得,吴承鉴这些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但既然你入邪道已深,固执难拔迷途难返,如今我也不与你作这无谓的口舌之争。”蔡清华冷冷道:“先说说利害之事吧。” 周贻瑾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也没再坚持什么,只是道:“师父请说。” —————— “咱们回归正题。”蔡清华道:“如今的形势,我想只要还是聪明人,就该明白自己要何去何从,才能避祸趋福。” 周贻瑾道:“师父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蔡清华道:“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好,为了吴承鉴也好,为了吴家也好,你去劝劝吴承鉴吧。” 周贻瑾问:“劝什么?” “劝什么?”蔡清华冷笑:“我都说了几次了?弃暗投明!对吴承鉴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机会了。” 周贻瑾沉吟良久,才说:“那批红货,明明放在兴成行的仓库,结果师父却压根就没为难叶大林,因为就算把叶大林打入大牢也是无关大局。” 蔡清华嘿嘿一笑。 周贻瑾又道:“同理,拿住了昊官,也并不是为了拿下昊官,或者拿下宜和行。那批红货就算打开了,如果只是定昊官一个死罪,或者封掉一个宜和行,对朱总督来说,对嘉庆皇上来说,也是毫无意义!” 蔡清华哼了一声。 周贻瑾道:“所以,单单有兴成行秘仓中的那批‘物证’还是不够的,还得有一个能牵扯上和珅的人证才行,师父,我说的对吧?” 听了周贻瑾的这番话,蔡清华道:“你倒是门清。不愧是我的好徒儿。” 周贻瑾道:“所以师父是要我劝昊官出面指证,利用这批大内出来的赃物,把和珅拖下水,对吧?但是师父啊,就凭着远在广州搜到的区区一批大内赃物,凭着一个与和珅管家有过一面之缘的十三行保商,真的就能扳倒执掌朝政十余年的军机大人和中堂?” 第一百六十五章 儆猴之鸡 “放在去年,自然不行。”蔡清华淡淡道:“但是现在,却可以了。” 周贻瑾哦了一声,道:“所以…这是一个口子,甚至…只是一个理由。” 蔡清华笑道:“聪明!” 周贻瑾默然良久,才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也知道怎么说了。但是昊官是否答应,我不敢保证。” “如果他还没失心疯,就应该会答应。”蔡清华森然道:“如果到了这个地步还执迷不悟,那么崖公不惮代天子一怒,以一吴家,作儆猴之鸡!” —————— 广州府的大牢,今天收到了一个指示,要屈刑书接待一个人,带他进大牢,但探监的本子上不许出现名字。 屈刑书就知道这是个麻烦事,但指示来自两广总督府,他也不敢有违,然而接到人的时候发现是周贻瑾,却还是颇为诧异,当然,他自然不会多口地过问,只是打点好了牢头,自己却是进去都不愿意。 吴小九放下提篮后,周贻瑾就让他守在外头,这才进了牢房。 他扇扇面前的空气,说:“倒也没我想象中那么憋。” 吴承鉴本来背过身子面壁睡着,听到这话才转身过来,笑道:“这间牢房人来人往的,热闹得很,自然不憋。” 周贻瑾笑了笑,进了牢间,坐下打开个提篮:“喝茶还是喝酒?” 吴承鉴道:“这里没好水,酒吧。” 周贻瑾又问:“白黄果酱?” 吴承鉴道:“来盅黄的。” 周贻瑾便摸出一坛花雕,两只哥窑碗,吴承鉴接过手,斟了两半碗,周贻瑾接过其中一只碗,抿了一口,随口吟道:“移家只欲西关住,夜夜鹅潭看月生。” 吴承鉴道:“谁的诗?” 周贻瑾道:“陆放翁的。” 吴承鉴讶异道:“陆游没来过广东吧,就是他来过广东,那时候哪有西关街?” 周贻瑾笑道:“我改了几个字嘛。” 吴承鉴道:“你搬到西关去了?”见周贻瑾点头,又说:“我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西关,回白鹅潭了。” 周贻瑾的神色便有些凝重了起来:“你看出来了?” 吴承鉴道:“事情比我们当初预想中的还要麻烦,绿营兵出动围了整个十三行的消息传来,我当时惊懵了。要早知道这么凶险,也许年初我就买船跑路了。” 周贻瑾道:“听到消息的时候,你也还有机会走的嘛,真的弄条船从白鹅潭走伶仃洋,或者直接把花差号开出外海,谁追的上你?” 吴承鉴笑道:“我是这样的人嘛!再说我阿爹大哥大嫂,都还在西关呢。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所以你刚才说什么买船跑路,也不过是一句言不由衷的狗屁废话。”周贻瑾道:“就算是年初的时候,你已经隐约感到此事之凶险,但以你的性子,也一定是不会走的。” 吴承鉴默然不语,良久才道:“你今天怎么会来?我都已经把你开革了——就算别人都知道这是做戏,但做戏也要做全一折啊,避避嫌疑总是好。” “我师父来找我了。”周贻瑾道。 听了这话,吴承鉴就不言语了。 周贻瑾道:“他说了很多话,大概是把话给摊明白了,和我们当初预料的也差不多。” 但周贻瑾还是将小楼里与蔡清华的对话,一一说给了吴承鉴听:“…我师父最后道,如果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执迷不悟,那么崖公不惮代天子一怒,以一吴家,作儆猴之鸡!” 吴承鉴的眼睛一眯,目光中就闪出一股怒色来:“以一吴家,作儆猴之鸡!…以一吴家,作儆猴之鸡!” 他猛地将酒碗朝墙壁一摔,百金难买的一个哥窑碗,瞬间碎作二三十片,残存的酒水也溅了一地。 吴承鉴大怒道:“就是说,就算我想拿自己的命填上去,也还不够!如果我不跟他们合作,就是我们吴家满门都不打算放过了吗?清流…我丢他老母!他们这是清流?!” “明面上,清流不大可能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朱南崖这个人,我觉得他应该还是有底线的。但这事…我怀疑不只是清流的事了。”周贻瑾道:“别忘了,这件事情站在最后面的…是新皇上啊。嘉庆爷未必真的过问了这件事情,但帮嘉庆爷想事情的那些人…” 如今正是乾隆、嘉庆两朝皇帝交接的敏感期,乾隆皇帝虽然退位,但无论宫中朝中,嘉庆皇帝的亲信却都还处在“后备”位置上。 那些“帮新皇上想事情的人”,可以是觊觎内务府位置的潜邸家奴,也可以是宫中伺候着新主子的太监… 周贻瑾道:“清流要顾忌名声,但这些人做起事情来,可就没有任何底线了。” 吴承鉴道:“但你师父,他是帮朱珪办事的吧。” 周贻瑾道:“我师父是朱总督的师爷,但师爷的一些事情,是必须在东主的默许下,‘瞒着’东主做。” 这话说起来佶屈聱牙,但吴承鉴却是瞬懂。 坐到了朱珪这等位置上,有时候总有一些踩线的事情要接触、要处理,但他们又不能亲自去处理。 这些事情,自然就得由师爷、长随们去办,而其中更有一些事情,像朱珪这样的清流,便是连“知道”都不应该“知道”的,所以师爷和长随就会瞒着他们,然而这种瞒,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 周贻瑾道:“潜邸中的太监也罢,旗人中的浊流也罢,朱总督都是不宜接触过深的。但他毕竟是嘉庆爷的老师,与这些人先天上便是一条线的,所以也不可能不合作,这事多半就得由我师父从中为介。而这次的事情,我觉得其中必有这些潜邸太监、旗人浊流的身影。” “如果他们也进入此局…”吴承鉴沉声道:“那么这次的事情,我就算拿命来扛,他们也是不肯了。”说到最后,忍不住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 身为清流的朱珪要克己复礼,那些旗人浊流、潜邸太监,行事可就没底线可言了。 周贻瑾看着桌面仅剩的酒碗,看着那碗里的酒被吴承鉴的怒吼拍案而震出的个个涟漪,垂睑不言。 “行啊,行啊!”吴承鉴道:“那我就…那我就…” 他“那我就”了好几次,却终于坐倒在地。 周贻瑾道:“要不…就从了我师父吧…” “不行!”吴承鉴道:“我也认同,和珅的确不是好官,让他继续执掌朝政下去,这个国家迟早得完蛋,但你师父要我现在改换门庭,我不能这么做…现在去动和珅,那是我们全家嫌命长!如果真把这事做成大案,我一定会被押到北京,甚至可能被安排在御前与和珅对质…呵呵,然后我就死定了,跟着就是九族全灭。” 周贻瑾道:“你还是认为,朱珪保不了你?” 吴承鉴冷笑,不答。 周贻瑾道:“甚至就是朱珪后面的潜邸旧人…” 吴承鉴道:“那帮人更不可信!我不信朱珪,是因为清流们眼高手低,而那帮潜邸旧人,则是连信誉怕是都难有的。和珅做事还要顾全大局,这些人…嘿嘿!” 周贻瑾道:“但如果你不答应,你在广州就得死。” 这就是现在死,还是迟点死的区别了。 吴承鉴沉吟了片刻,说道:“和珅虽然祸国殃民,但他要拢住底下的人继续为他卖命,就得给我吴家做点事情,只要我咬死了不松口,就算新皇上身边的人要弄死我们吴家满门,和珅那边,十有五六也会出手遮拦,不然为他办事的人就得寒心。甚至…甚至我自己也不见得真会死。” 周贻瑾道:“你这简直是在赌博了。不,你是在赌命!” “你觉得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吴承鉴道:“我只相信一点:区区一帮还没真正掌权的潜邸家奴和汉人清流,无论明里暗里,现在肯定都弄不过权倾朝野的‘二皇上’的。” “但是几年后呢?”周贻瑾道:“就算你仍然看好和珅这一轮能够不倒,但老皇上还能撑多久?‘二皇上’的权势再盛,能盖过前朝的‘九千岁’吗?而老皇上的年纪又有多大了?就算他真能长命百岁,又还能有几年?只要太上皇寿终正寝,二皇上也就得跟着上路。魏忠贤的前车,就是和珅的后鉴!而到时候,我们也跟着这艘大船尸沉海底不得翻身!” “他娘的!”吴承鉴在牢房里踢着腿:“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啊…所以…唉!他娘的!” 他捡起一片碎瓷,合在掌心一捏,血就渗了出来:“不答应朱珪,现在得死。答应了朱珪,半年后得死。要么现在死,要么迟点死,就算都给我冲过去了,但只要还在和珅那里挂着,那么就是几年后死…丢你老母!贼老天!你就不能给我一条好走一点的活路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再见刘全 吴承鉴压着自己的声音,发了一轮的脾气,他发脾气的时候,周贻瑾也不说话,就在那里静静地看他发脾气。 吴承鉴骂天骂地,怼天怼地,出了老长的气,又道:“他娘的,他娘的!如果能熬过了这一遭,我马上变卖家当,买船出海…老子不玩了,老子不玩了!” 周贻瑾道:“上次你也这样说…” 吴承鉴骂道:“你以为我不想吗?就是想到一到外头就要寄人篱下,一辈子憋屈地做个寓公,我就不甘心啊。他娘的!东印度公司能够纵横四海,不就因为它背后有个国家在支持它吗?他娘的!我吴承鉴也不比米尔顿差,为什么我背后就没有一个能支持我大杀四方的国家呢!” “是啊…”周贻瑾悠悠道:“个人能力再强,离开了母国,便会如同无根之萍,就算握着大把的钱,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待宰肥猪…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拥有一个能真正护国护民的国家…” 吴承鉴的眼睛闪了闪,似乎想到了什么,然而终究没开口。 “多余的感叹,暂且放下吧。”周贻瑾道:“现在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吴承鉴发泄了一通之后,心情渐渐平复——他在别人面前总是压着,在对手面前压着是要避免被人看穿虚实,在亲人面前压着是要避免他们担心——也唯有在周贻瑾面前,能够把胸腔中的火气发泄了出来,这时人冷静了下来,才道:“还是按照老计划办!” 周贻瑾道:“可这其中,除了原有的难关之外,又多了新的难题——我师父能调动的人力财力,还有他在广州影响力的发展,都超过了我的预想,现在我能动用的人,有一大半怕都被他盯住了。” “这些我不管。”吴承鉴道:“现在是你在外头,你自己想办法吧。” 周贻瑾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推诿。 “以一吴家,作儆猴之鸡…哼!”吴承鉴冷冷道:“我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但你师父的这句话,却实在叫我心寒齿冷。如果这句话是朱帝师的意思,那他就全无一点仁心,妄称大儒!如果这句话不是朱帝师的意思,那就说明在这个局里头,他朱总督并无真正掌控全局的力量。而新皇上身边的那群人,从这句话都可以看出,不会比和珅可靠。所以…” 周贻瑾道:“所以怎样?” 吴承鉴想了想,道:“我再等等。” 周贻瑾道:“等谁?” “有些人,也该来见我了。”吴承鉴道:“应该就这一两日了。如果来的人,给出的话也是这么操蛋,那么…” 周贻瑾道:“那么怎样?”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手已经把仅剩的那个哥窑碗给拿在了手中。 几乎就在同时,吴承鉴哗地把茶几整个儿给掀了,叫道:“那我们就掀桌子!丢佢老母!” 他最后的怒气总算都发出来了,然后就看到了周贻瑾手中的哥窑碗,便知周贻瑾与自己心意相通,所以话是那样问,其实却早猜到了自己的想法和反应,两人四目一对,相视大笑。 吴承鉴嘻嘻笑道:“贼老天老是玩我,但能让我遇见你,也不算太过薄待。所谓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周贻瑾淡淡道:“老天爷对你已经很好了。一出生就锦衣玉食,半辈子都美人在抱,再不给你点糟心事,这天道才是不公平呢。所谓富贵险中求,你们这群十三行富豪,既然坐享着旁人十辈子也盼不来的金山银海,自然也要承受各种命在旦夕的险恶朝局。” “行了行了,我知道这凶险是我应得的,我认命,行了吧!”吴承鉴道:“不过,和珅那边素来手段狠辣,而新皇上那边的人做到这个地步,在北京肯定也是潜流怒卷,也难保和珅会怎么对我,所以…我们最坏的情况也考虑到…如果真到那个份上,让军疤看在这些年我们宾主相得的份上,设法把光儿给劫走,至于我…算了,到那份上我多半是没救了。” 周贻瑾道:“这一次的局面,表面看比去年平和,其实凶险更甚。不过…只是光儿?” 吴承鉴道:“没办法,二何先生私下里跟我说过,我大哥没几个月了,我阿爹也…唉。至于大嫂,现在这个局面,也只能委屈她陪我在这里死扛了。” 周贻瑾道:“就没有了?” 吴承鉴的眼皮下垂了一下,道:“想个办法,让有鱼进来一趟吧。” 周贻瑾这才道:“好。事情的方向都定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说着喝光了碗中之酒,要出去时,忽然停住,回来靠近吴承鉴说:“有个小事情,我突然觉得得跟你说一下。” “嗯?” 周贻瑾犹豫了一下,道:“还记得转移红货的时候那个意外不?” 这一次转移红货的时候,吴承鉴让老顾暗中行事,动用了广东下九门的几个高手,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叫赵六指,他在转移红货期间,一时手痒,竟然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件东西来。但此事马上就被负责指挥的老顾察觉,老顾按照行规,打断了赵六指的手,割了他的舌头,又把东西交给了周贻瑾。 吴承鉴道:“是那张纸么?” “是的。”周贻瑾道:“赵六指不愧两广第一贼手之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把那张纸从箱子里取了出来,而事后我们却放不回去。所以箱子里头,应该真是有东西的。那张纸应该是红货的清单。” 吴承鉴也低声道:“你忽然提起这个,是想提醒我说箱子里应该是有东西的,让我不要抱侥幸之心?” “不是。”周贻瑾低声道:“那张清单我看了十几遍,一直觉得有问题,却又看不出什么问题,这个疑点吊在我心里头,因为没想通就一直没跟你说。但现在想想,还是说一声吧。” 吴承鉴道:“如果连你都看不出什么问题,那我就更看不出来了。这事就先按下吧。” —————— 周贻瑾出了牢门,吴小九低声道:“师爷,你进去之后,我看的很紧,没人近前。” 周贻瑾点头道:“好。”带了这个俊俏小厮,径自回了西关,蔡清华竟然还在小楼,神态甚是悠哉。 见到了徒弟,他随口问:“如何?” 周贻瑾道:“昊官犹豫了,但还下不了决心。” 蔡清华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然而也并不意外,像这样的局面、这样的抉择,如果吴承鉴答应得太过爽快,他反而要生疑心了。 周贻瑾道:“不过,既然受了师父之托,我自然也要忠师父之事,而且我也觉得,昊官的思路,可能有些钻牛角尖了。” 蔡清华道:“你还有什么主意?” “再找个人去劝劝吧。”周贻瑾道。 “吴承鉴视你为心腹股肱了吧。”蔡清华道:“连你都劝不动他的话…” “让他的妻子去。”周贻瑾道:“他的妻子,如今身怀六甲。这也是昊官的第一个孩子。” 蔡清华一听,笑道:“哈哈,这倒是个好主意。夫妻之爱,舐犊之情,谁人能免?行,你去安排吧。” —————— 周贻瑾走后,吴承鉴耐住烦躁,收拾起了牢房中的茶几,以及被自己掀掉的一地狼藉。 他生在吴家二十几年,富生贵养,早养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然而现在这个牢里头,却是没人伺候的——牢头狱卒们不虐待他已经很给(银子的)面子了,他若不想走动的时候不小心扎了自己的脚,便只能自己动手收拾残局。 正百无聊赖地一摆一捡,忽然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笑道:“昊官这牢,坐得可真是潇洒,别人坐的牢房,污臭扑鼻,昊官坐的牢房,竟然是满室酒香。” 吴承鉴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一凛然。抬头望去,借着牢房窗户透进来的光,就见一个头已半秃谢、背脊微伛偻的小老头站在那里。 吴承鉴脱口叫道:“全公!是你!” 来的人正是刘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吴承鉴叫他刘公,后来交接了几次熟了些,就改口叫“全公”。 刘全走了下来,外头的门当一声阖上了,显然有人在外头把门,他走下台阶,一边走一边用鼻子嗅着,笑道:“这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啊!” 吴承鉴丢了手中的哥窑碎片,笑道:“广东这边,有人说我的舌头价值千金。今天看来,全公的鼻子,可也不在我的舌头之下。” 刘全长得不高,都不用矮身就钻进牢间来,看着满地酒瓶碎片,笑道:“我的鼻子真有这么金贵?那我的舌头也不在我的鼻子之下啊,这么好的女儿红,真是可惜了,要不然倒也可以拿来犒劳犒劳老夫的舌头。” 吴承鉴笑道:“没有女儿红,这里还有别的好物啊。”便朝着刚刚收拾好的茶几一伸手:“来,全公,请!”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任他折腾 吴承鉴揭开了提篮,刘全就挑了那瓶汾酒,吴承鉴顺势拿出两个碧玉杯子来,为彼此都斟满了。 刘全嗅了一嗅,笑道:“好酒,好酒!这杯杏花村,倒也不在刚才那女儿红之下。” 吴承鉴笑道:“能得全公一赞,这杯酒也算三生有幸了。” 刘全道:“一杯酒,哪来的三生?” 吴承鉴道:“上一辈子它在汾河里,这一辈子它在酒杯里,下一辈子,就在我们的肚子里。” 两人相顾大笑,一起满饮了。 吴承鉴又为彼此斟满,刘全笑道:“昊官,这几日可苦了你了。” 吴承鉴笑道:“还好。有广州府的免费牢房里住着,有我大嫂送来的饭菜吃着,还有女儿红杏花村喝着,不苦,不苦。” 刘全赞道:“我就喜欢昊官这一点,身在困顿之中,全无狼狈之色。换了个人,在这般生死考验上头,可没那么容易笑得出来。” 吴承鉴笑道:“全公一来,我怕是就死不了了。” 刘全微微一笑:“原来你在久等我了?” “我知道全公一定会顾念我的,”吴承鉴说着,忽然起身,给刘全躬了躬身:“但全公会亲自来,我却还是有点意外的。” “坐,坐。”刘全作下按手势,让吴承鉴坐了,然后才说:“和中堂人在北京,但广州的事情,他却一直挂在心上。所以知有变故,便让我连夜赶来了。不料还是让昊官受了不少委屈。” 吴承鉴道:“算不上,算不上。” 刘全道:“我是今天才到广州的,不过,我却已经知道,昊官对红货之事的确是尽心尽力了。” 吴承鉴道:“这件事情,却还要给全公告个罪:之前因见了一点蛛丝马迹,心生警惕,便瞒着粤海关,把红货转移到了我岳父家的仓库里。” 刘全笑道:“只要你的存心是好的,这点小节,不为大过。” 吴承鉴道:“只是可惜了,我想到了转移红货以保万一,却没想到朱总督决心这么大,竟然封了整个十三行,那批红货,最终还是落入了朱总督的手中。吴承鉴有负全公所托,实在是死罪。” “这件事情,倒也怪不得你。说到底,还是旗城之中,有人见风使舵了。”刘全道:“要不是福昌做缩头乌龟,那日朱帝师未见得就敢在十三行里那般猖狂。” 吴承鉴人在广州,自然很清楚刘全嘴里的福昌就是现任广州将军,如果说两广总督朱珪是明面上的两广军政第一人,那么广州将军福昌就是大清在广东真正的掌舵者。 又听刘全道:“不过嘛,有广兴在旗城里做着客,福昌会犹豫,倒也难免,唉,都是一帮的墙头草,就没一个有点气节的人。” 吴承鉴虚心请教:“请问全公,广兴是谁?” 刘全道:“就是前大学士高晋的小儿子。本来他高家是汉军旗的包衣,雍正爷给抬了旗,改了姓,如今是镶黄旗高佳氏了。广兴是高家的幺儿,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从小不读圣贤书,却喜欢钻研些偏门学问,一身的痞子味。现在在礼部做个小官,在四九城里,他原本也不算个什么人物。可谁让当今皇上喜欢他呢,这不,偷偷溜到广州来,也能让福昌把他奉为上宾了。” 吴承鉴在广州是地头蛇,论到对北京权贵的了解,能知道刘全这一层已经不错了,自然不可能对四九城里的大小人物如数家珍,但刘全这几句话一提,他就能猜到那广兴是个什么人了,心道:“嘉庆皇上那边果然有人来了。那么对我吴家说出那句‘杀鸡儆猴’的,便与这个广兴脱不了干系。” 他没多说话,但刘全一见他的神色反应,就知道吴承鉴该猜到的都已经猜到了,又笑道:“不过他们就算再怎么千般算计,结果又能如何呢?只要昊官不开口,别说广兴,就算是到了御前,一样谋算无功啊,我说的对吧,昊官?” 吴承鉴苦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事情,能怎么开口?他们要说我盗窃御物,反正有证物在,抵赖不了,我也只能认罪,就算改日要押到菜市口千刀万剐,唉,我也只能认了。” 刘全听了吴承鉴这么说,哈哈大笑,对吴承鉴竖起大拇指道:“昊官不但是个明白人,而且是条好汉!中堂大人和我都没看错人。” 吴承鉴又道:“那批红货是在吴承鉴这里丢的,吴承鉴责无旁贷,就是凌迟处死也不敢有怨。不过吴某纵然有罪,罪不及家人。如果可能的话,还请全公照拂一下我的家人,免得他们跟着我受那无妄之灾。” 刘全点头道:“昊官不但义气,而且孝悌,你放心,你这样的人,和中堂一定会保的。” 吴承鉴听了这话,不禁心头一动,他早知刘全既来,事情可能就有转机,所以刚才那番话其实是有些刻意地表忠心,只不过一进以求一退,不料刘全竟然会这么轻易就开了口,不由得微微意外,口里仍然说道:“全公,到了这个地步,我本人要开脱只怕是很难了,我胃口不大,能保住家人就可以了,如果真押到北京那边,就请全公安排一番给我一个痛快,其他的,吴承鉴就不想中堂大人那边太过难做了。” 刘全道:“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论功,你是为中堂大人办事,对尽心竭力之人,中堂大人岂能不保?论私,我刘全交了事情给你办,结果你因此出事,你我一场忘年之交实在难得,我刘全岂能不救?” 吴承鉴听他这言语的味道,不像在敷衍自己,不禁心动,问道:“那么,中堂大人那边莫非另有安排?” 刘全道:“这个自然,这件事情,交给别人,中堂大人和我都不放心,但昊官来办,却一定能十拿九稳。” 吴承鉴道:“全公请说。” 刘全道:“其实嘛,红货这件事情,不止昊官你是在代中堂大人受过,就是中堂大人那边,也是在代别人受过啊。” 吴承鉴道:“这是怎么说?” 刘全道:“将大内多余的物件拿出来卖,这是内务府做了不知多少年的事情了,已经是大伙儿心照不宣的惯例,中堂大人上任之后,也不能无端端就打破常规啊。所以啊,这件事情,不知道的人以为比天还大,但内务府那边知道的人,就都会明白,你只是接了个代人跑腿的差使,无罪的,无罪的。” 吴承鉴道:“全公的意思是?” 刘全笑道:“蔡清华也好,广兴也好,他们让你办什么,你就办什么,他们要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这件案子,你就随他们的意就好了。” 吴承鉴心中冒出一丝大不好的预感来,不过脸上仍然不动声色:“全公,这…我就不大明白了。” 刘全瞄了吴承鉴一眼“不明白?” 吴承鉴摇头:“不明白。” “罢了,我就跟你说清楚吧…”刘全顿了顿,才慢慢地道:“和中堂的意思就是,你就按着朱帝师的想法去折腾吧。他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们不是要你攀扯中堂大人吗?那你就攀扯,往死里攀扯。” “这…”吴承鉴道:“全公,我不敢啊。” “怎么不敢?”刘全道:“难道那批红货,不是呼布塔让你交接的吗?难道呼布塔那边,不是我吩咐他办事的吗?难道我刘全不是和中堂吩咐来广州办事的吗?难道你还要怀疑,我刘全的话,代表不了和中堂吗?” “这…”饶是吴承鉴平时自诩多智,这时也分不清楚,刘全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 —————— 吴小九来到吴家西关大宅,直接往左院来,见了叶有鱼,递上了一封书信。 叶有鱼打开了信,看了一眼,心中有些奇怪。这信是周贻瑾的亲笔,信中提到,让她近日去探望吴承鉴一番。 叶有鱼心道:“昊官与周师爷不是一直心腹相托的么?如今这封信里的意思,分明与昊官临别前的嘱咐不同。难道…还是这里头另有乾坤?” 叶有鱼从吴小九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便请了蔡巧珠,一起到后院来见吴国英,把周贻瑾的信读给了两人听。 吴国英听完之后道:“昊官已经让我们不要再去见他,这周师爷却忽然让细家嫂去看昊官,还暗示着,让细家嫂劝昊官弃暗投明,大家嫂,这事你怎么看?” 蔡巧珠道:“老爷明鉴,新妇我虽然不大知道外头的事情,但我这次回大兴街,听了我阿爹的一通分析,也觉得和珅那边那条路子,如今不应该再走下去了,既然如今周师爷也这般说了,老爷,要不然就让三婶去走一趟,劝一劝昊官吧。” 吴国英道:“细家嫂,你怎么看?” 叶有鱼心里虽然那么想,但这时却没这么说,只是顺着蔡巧珠的话道:“这事我也想不明白。但我听小九说,周师爷刚刚被蔡师爷遣去探望了昊官,那么他就是刚刚和昊官见过面的。这件事情,不管内情如何,不如就让我去见见昊官,问明白他的意思,总好过我们在这里瞎猜测。” 吴国英微微点头,然而眼睛余光还是瞥了叶有鱼微见的肚子一眼。 蔡巧珠伺候公公多年,马上会意,说道:“三叔如今住的牢房,打扫得还算干净,也没有什么凶秽之事物。三婶去走一趟不至于受什么惊吓。而且我听说吴七从仓库里头找出了一辆西洋马车,还配好了鞍马,那车我坐过,只要路好就稳当得很,坐着进趟城不会有事。” 吴国英这才道:“若这样,那好,细家嫂就收拾一下,明天去见见昊官。” 第一百六十八章 谁才是鱼 刘全见吴承鉴脸上仍有不解之色,便道:“这件事情,你就按我说的办准没错。你也给我放一百个心,哪怕是进了四九城,上了金銮殿,我刘全也能保你囫囵个进去,囫囵个回来。” 吴承鉴迟疑着,道:“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全公所言又违反常理。能否请全公再给我一点明示,不然事到临头,我怕我把握不好分寸。” 刘全瞥了吴承鉴一眼,道:“你真的要知道?你可晓得,真问个清楚了,于你未必是福。” 这一点吴承鉴也明白,然而他的为人,绝不愿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别人的掌握之中,揣着明白装糊涂可以,但若要他真的处于糊涂之中,那就不行。 —————— 吴小九从吴家大宅回来后,禀明了交代,见蔡清华不在了,便去叫唤隔壁的厨娘做饭,饭菜做好后,端回来这边上了楼,嘴里嘟哝着:“那位蔡师爷终于走了,哼,他虽然是周师爷你的师父,可他每次来都没好事。” 周贻瑾就仿佛没听见吴小九的嘟哝,放下书卷,吃着吴小九端上来的饭菜,却是食而不知其味,忽然整个人跳了起来,挥手指着吴小九道:“下去!” 吴小九愕然:“啊?” 周贻瑾喝道:“我让你下去!” 吴小九被他有些凌厉的眼神吓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哭丧着脸下楼去了。 周贻瑾把小楼入口盖上,这才举了灯,翻出一个箱子,从箱子里头翻出一大堆的笔记,拼命般地寻找,找了好久,终于被他找到了:“这里,这里!”他的手指头,在灯光之下,寻摸到了一行字。 然后他又翻箱倒柜,从书柜中寻出四书,又从四书之中挑出《孟子》,又从《孟子》之中,翻到了《梁惠王上》,这才按定了《梁惠王上》的第二页,取了一瓶药水和一柄锋刃无比薄的刀来,蘸了药水,跟着剃书页——这一页纸明明是寻常厚度,页边沾了药水后,却被他剃出三层来,中间藏着的那一层,赫然就是那张从“红货”中偷出来的清单。 清单本身不是这么薄的,却也经过了特殊的剖纸处理,如今薄胜蝉翼。周贻瑾小心翼翼地捧了清单在手,看到了清单下面那个印章,再对照着那本笔记,大叫一声,以掌击额,整个人坐倒在楼板上。 “随安室之印…随安室之印!” 周贻瑾举手,让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那清单上那个因为经过处理而变成淡红色的印章。 “果然!”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周贻瑾嘴里头呢喃着,犹如念咒:“而他不知道!所以…他要搞他,他知道他要搞他,却任由他搞,然后让他搞得大了,搞到他也知道他要搞他,然后…” “可笑…可笑…”周贻瑾神色怪异地苦笑着:“师父啊,你以为自己在帮着朱总督,却是犯了大忌而不自知…呵呵,呵呵!” —————— 犹豫了片刻,吴承鉴便点了头。 刘全脸色就有些沉:“好,既然你想知道,那老朽就告诉你吧,让你活得明白。”他顿了顿,才说:“红货出宫的事情,当今皇上虽然不清楚,但太上皇他老人家,却是心里有数的。” 刹那之间,两种声音同时响起。 一种是吴承鉴的脑海之中,犹如珠江崩堤、海水倒灌,又似五雷轰顶,轰隆破开了他的脑壳:一刹那间,十几个可疑的细节拼凑了起来,让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所有不明白的事情! 另一个声音,却是外头忽然有了一点动静。 刘全眉头一皱,叫道:“呼塔布?呼塔布?” 没个声音,他又提高了声音:“呼塔布!呼塔布!” 门呀的一声,呼塔布这才打开了门进来,道:“全爷,您叫我?” 刘全道:“刚才什么声音?” 呼塔布道:“爷,没什么,就好像是有一只老鼠跑过来,蹭到了门。爷放心,刚才门外头没人。” 刘全挥手:“去吧。” 呼塔布应了一声是,便关上门了。 得亏了这么一个缓冲,吴承鉴才稍稍缓过神来,但脸色仍然十分难看。 刘全见了他的神色,笑道:“我就说,这事你知道了,不是福分。” 吴承鉴要开口,牙齿却磕碰到了,一时做不得声。 刘全道:“看来你都想明白了,不然不至于如此…昊官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那么现在,你要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复呢?” 他的一双眼睛,转眼间变得犹如鹰隼一般。 这是久掌权力的人才特有的压迫力。 吴承鉴就明白,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生,一条死!而且绝无延缓,刘全不比蔡清华,这会又已经给吴承鉴交了底,吴承鉴点头了生,摇头了就得死。 蔡清华也好,朱珪也好,或者那个叫什么广兴都算上,也只是一帮还没真正掌权的人,而眼前的这位,还有他背后的人,若有足够大的动机,是能马上将他吴承鉴的存在,在这个世上彻底抹掉的。 哪怕是会有后患… 可是眼下的这件事情动地惊天!是绝不容吴承鉴拒绝的! 为了这件事情的话,莫说吴承鉴的小命,便是整个十三行所有保商的性命,和珅都能眉头不动全部抹掉的! 吴承鉴虽然脖子都僵了,在刘全的隼目之下,却是点了点头。 刘全哈哈一笑,竟然现学了一句很不标准的广东话:“叻仔!”(粤语,聪明仔的意思。) —————— 刘全怎么走的,吴承鉴竟然都不知道,等他在晃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瘫倒在稻草上,蔡巧珠让人带进来的铺盖,在他无意识间被撕得七残八裂。 他忽然笑了起来,对着没有上锁的牢柱,对着斑驳的牢墙,像疯子一般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太过疯狂,这大半夜的,犹如一个鬼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一般,把外头的狱卒都笑得心里发毛。 牢头怕他出了什么事情,忍不住跑了进来,问道:“昊官,昊官,你这是怎么了?” 吴承鉴在牢房里头,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笑道:“老陆,我像孙猴子不?” 牢头执掌这座监狱大半辈子,杀头犯也见过不少,却被吴承鉴这模样吓到了,道:“昊官,你这是怎么了?你是疯了,还是要装疯啊?” 吴承鉴笑道:“我是孙悟空,你没看出来吗?我要大闹天宫了。我要去把玉皇大帝拉下宝座,西天佛祖说了,玉帝老儿太不懂事,不如换个人来做,老陆,你说我厉不厉害?” “疯了,疯了!”牢头道:“你说我明明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这无端端地说疯就疯…这可让我怎么跟人交代啊!” —————— 叶有鱼带了冬雪,准备好了一份早茶早点,大清早地就出门,结果却遇见周贻瑾来接自己——她有些奇怪,周贻瑾并没有说今天要陪自己去啊,不过她也没问。 到了牢房外,牢头道:“哎哟哎哟,周师爷啊,这…真对不住了,昊官他…他疯了!” 同来的冬雪、吴小九等都大吃一惊。 周贻瑾道:“怎么回事?” “这…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牢头说:“昨天周师爷你走了之后,我们几个都喝醉了,然后到了晚上,昊官这无端端地就疯掉了。叫嚷着说他是孙猴子,要大闹天宫。这大清早的,我都还没来得及去报屈刑书呢。” 叶有鱼望向周贻瑾,周贻瑾道:“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在外头守着。” 他推开了门,然后反手就关了,一路进了牢房,只见吴承鉴瘫在那里,全身僵硬,瞥见周贻瑾来,也不起身。 但周贻瑾见了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神智没出什么问题,再看看牢房之内,铺盖碎裂,茶几掀翻,他踢开几块碎片,坐在了吴承鉴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吴承鉴声调全无高低起伏:“昨天你走之后,刘全就来了。” 周贻瑾心中一凛——刚才牢头可没说有人来探监的事,要么就是他不敢说,但更大的可能是刘全做了某些安排,让牢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显然,在这等事情的把控上,刘全的手段仍然要远超蔡清华的。 周贻瑾道:“他向你摊牌了?” 吴承鉴瞥见周贻瑾神色极其凝重,忽然道:“你今天怎么会来?” 两人四目相对,心意就相通了。 吴承鉴道:“你…猜到了?” 周贻瑾将旁边缺了一条腿的茶几拿过来,用块东西垫好,摸出一个香囊来,香囊之中藏着一个隔水油丝袋,又从袋子里取出那一页清单来,放在茶几上,推了过去。 这时曙光已经从牢房的小窗中透了进来。当然,牢中的照明,主要还是靠烛火。 吴承鉴瞥了清单一眼,道:“之前看过,我看不出什么。” 周贻瑾指了指那个“随安室之印”,凑近了吴承鉴,在他耳边低声道:“乾隆太上皇做皇子的时候,居重华宫,书房之名就叫随安室。” 吴承鉴哦了一声,也就想通了,他随即惨然一笑:“一直以来,我们都把心放在红货上面。自从那东西入库,你就猜到有人要动宜和行。蔡士文会把这事捅出去,是想借刀杀人——借两广总督的刀,来杀我吴承鉴报仇雪恨。我们又更进一步,猜到你师父所图更大,刻意针对你我,只是一个诱饵,借此倒和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然而我们却还是没有想到…” 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周贻瑾接口道:“我们却没想到,有人谋虑更加深远——原来钓鱼者,却是被钓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休书 吴承鉴默然半晌,才道:“只可惜…这件事情,你猜到得有点晚了…现在我们…还能怎么办?” 周贻瑾已经收好了那张清单,道:“事情比我们之前猜测的,又升了一阶…”他在吴承鉴耳边低声说:“太上皇虽然退位,但他绝不可能愿意做李渊、李隆基的。而他才退位没多久,新皇帝的师父,就在广东这边揽权夺权。所谓见一叶落而知秋将至…” 吴承鉴接口,也是把声音压得极低:“广东政局的变化,就是那片叶子。太上皇见朱珪在广东如此揽权,就要联想到新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而再看到广州将军、广州知府全都在给朱珪让路,更要联想到全天下是不是也都这样了。” “不止如此,”周贻瑾用极低的声音,说:“太上皇退了位,朝廷上的事情,就不好事事亲临,所以有些事情,就得通过和珅去做。所以在这当口,和珅就是太上皇,太上皇就是和珅,结果现在新皇帝才当了几天的家,就想把和珅给弄倒…” 他摸了摸藏回胸口的那个香囊:“这事让太上皇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吴承鉴沉默。 其实,刘全来过之后,他就都已经想清楚了,想明白了,正因为清楚明白了,所以他当时的反应才会那么大。刘全在的时候他拼命压着,刘全一走,昨晚的情绪就如崩堤一般,几近失控。 周贻瑾道:“刘全既然来见了你,又给你交了底,你怎么回他?” “能怎么回?”吴承鉴道:“在那种情况下,当着他的面,我只能答应。” 周贻瑾讶异:“你…真愿意做和珅的枪?这可是…”他的嘴几乎都凑到了吴承鉴的耳边,说的话都微不可闻:“要变天啊!” 吴承鉴眼皮抬了抬:“当时的情况,我若敢回绝他,你现在见到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尸体了。就算刘全认为我可能有后手,被我当面拒绝后也不能再冒险留我性命了。” 周贻瑾也知道和珅刘全的手段,非朱珪蔡清华可比:“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吴承鉴沉吟道:“小皇帝身边的人,太过着急,却不知道自己的作为,实际上是在给自己的主子挖坑。但我想了一整个晚上,却觉得…” 他也把嘴凑到了周贻瑾的耳朵边,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和某人的想法,只怕也是一厢情愿。” 周贻瑾道:“嗯?” “老皇帝是极有主见的人,他拿定了主意的事情,没人能轻易动摇的。他在位一日,小皇帝就动不了二皇帝,但二皇帝若要动小皇帝,恐怕也是痴心妄想。”吴承鉴低声道:“小皇帝手腕太嫩了,所以二皇帝能看破小皇帝的伎俩,那么老皇帝呢?你觉得他会看不破二皇帝的伎俩?” 周贻瑾的眼皮一下子也垂了下来。 吴承鉴道:“所以这件事情,虽然是局中局、套中套,但闹到最后,也未必能如和某人所愿。只要老皇帝一天还能保持清醒,这个朝堂还是会维持表面和谐的,但是,闹出这件事的人…” 周贻瑾竖起手来,做了一个斩的手势。 吴承鉴却抬手,连斩七八刀:“以一介汉人商贾,而斗胆掺和到大清废立之事上,呵呵…” 他惨然一笑,道:“吴家满门,这次是没活路了。刘全说和大人能保我,但…他保不了!这件事真给闹到御前,他和大人最后也得吃个一头灰,到了那要命时节,他得先想着自保。至于我…往前是个死,往后是个死,向左是死,向右也是死!除非…除非我们真的还能掀桌子。” “难!”周贻瑾黯然道:“咱们几个得力的人手,几乎都被盯死了。虽然我们提前安排了刘三爷走脱在外,但有外合而缺内应,只靠刘三爷在外围遥控洪门,掀不了这张桌子。” “那就没办法了…”吴承鉴长长地叹了一声,握了握周贻瑾的手,然后把他推开。 “贻瑾,你走吧。”吴承鉴道:“有多远,走多远!” —————— 周贻瑾说他先进去看看,众人都以为很快会出来,没想到这一进去却进去了那么久,等出来的时候,虽然看上去神色如常,但那双眸子中所夹带着灰丧之色,却瞒不过叶有鱼的眼睛。 “昊官让你进去。”周贻瑾出来后说。 叶有鱼应了一声,从冬雪手里接过篮子,推门进去。 牢房再怎么打扫,那股味道终究不是很好的,然而叶有鱼此刻却顾不上这些,慢慢走进牢间。 吴承鉴看到她已经显怀了的肚子,有些愧疚。 叶有鱼扫了一眼狼藉的牢房,慢慢蹲下来,把准备好的早茶早点,一件件地摆上来,一边道:“菜都冷了,你…将就吃点吧。”又将一壶尚温的茶拿了出来。 吴承鉴吃着糕点,喝着茶,大口大口的,没多久扫了个一大半,吃到肚子都鼓起来了,才道:“我吃好了。你回去吧。” 叶有鱼道:“你…就没什么跟我说的么?” 吴承鉴道:“我交代过贻瑾了,等出去之后,他会跟你说。” 叶有鱼哦了一声,低着头良久,才道:“好。”便动手把残包冷盘收拾进篮子里,又要去帮着收拾狼藉的铺盖。 吴承鉴懊恼道:“行了!这些会有人来弄!” 他说话大声极了,就像在吼叶有鱼一般。 叶有鱼又哦了一声,迟疑着,终于提了篮子出去了。 众人都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了来,冬雪急忙上前接过篮子。 叶有鱼道:“走吧。” —————— 当此之时,众人也不好问,便都跟着出了大牢,周贻瑾要一起回西关街,所以也上了车。车内很宽敞,除了四个座位,甚至还有一张桌子。 虽是马车,但顾虑着车上载着一个孕妇,所以行得比走路还慢些。 这一路要出广州城西门口回西关,可也不近。 叶有鱼说道:“周师爷,昊官说交代了一些要跟我说的事情。” 眼看旁边只有冬雪,车行辚辚的声响又能掩盖说话声,叫外头的人也听不清楚,周贻瑾便推了一张字迹潦草的东西过来,叶有鱼道:“这是什么?” 周贻瑾道:“休书。” 冬雪只觉得就像头顶劈了一个惊雷。 叶有鱼也有些意外,人却像反应不过来,竟又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休书。”周贻瑾说:“昊官写给你的休书。你收好了。” 冬雪叫道:“这,这…师爷,这…” 她代要替自家姑娘抱不平,叶有鱼仿佛这时才反应了过来,抬手止住了她。 “周…师爷…”叶有鱼道:“这是什么意思?” 周贻瑾道:“从现在开始,吴家的事情与你无关了。你不要多问,也不用你多管。”跟着,他又说:“你稍等。” 眼看周贻瑾探身出了车外,问吴小九拿什么东西。 冬雪叫道:“姑娘…” 又被叶有鱼抬手止住。 过了一会,吴小九从随从行囊那里拿出个盒子,周贻瑾接过盒子,探回身来,递向叶有鱼道:“这是昊官给你准备的东西。” 叶有鱼打了开来,只见盒子分成大小若干格,每格的东西各有不同,其中一格竖放着四对翡翠镯子,旁边狭长的格子里插着十二支嵌珠金钗,在旁边的半圆形格子里叠了一叠赤金叶子,其隔壁又有个小袋子,袋子打开里头是数十颗金豆子,再看格子盖,上面又黏着一些写有文字、盖有印章的纸张——似乎是文书之类,也不知道是房契还是地契,叶有鱼就没心思细看了。 “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她的声音有些冷,又有些僵。 周贻瑾道:“有一段时间吧。这是其中一手准备,现在是时候了。你收着吧,不管未来局势如何,手里有钱,总好一些的。” —————— 叶有鱼都不知道周贻瑾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一路上,冬雪几次要跟她说话都被她挥手打断。 那个有些沉的盒子就放在车内,搁在她身边。 昌仔交代得仔细,车夫们把车赶得很稳,但走着走着,叶有鱼还是忽然想吐。 眼看吴家大宅已在眼前,叶有鱼忽然叫道:“停车!” 昌仔忙叫:“停!停!” 叶有鱼直冲出来,扶着冬雪,在路边墙角吐了起来,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冬雪有些着急,连叫:“姑娘,姑娘。” 昌仔也觉得叶有鱼这吐的有些不寻常,急得有些团团转。 叶有鱼吐啊吐,连呕了七八次,除了酸水之外,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却把满脑子的昏昏沉沉给呕了个明白。 忽然之间,她脑子一片清明,站直了身子,望着近在二十余步外的吴家大宅的天空。 进了那个宅子,她就还是吴家的三少奶,而手中捏皱了的书信,则能让她远离这个灾祸的漩涡——是的,叶有鱼已经猜到吴家必定大难将至了,吴承鉴的一纸休书不是恶意,而是一片好心,然而她看着休书,心中却没有庆幸,反而感到无比难受! “姑娘?姑娘?” 冬雪的叫唤把她拉回神来,走向马车的几步路间,叶有鱼脑子飞速旋转,在一脚跨入车门的刹那,她忽然下定了决心。 就在车轮刚刚转动的那一刻,叶有鱼道:“掉头,我要再去见见周师爷!” 第一百七十章 破执 叶有鱼去而复返,颇出周贻瑾意料之外,但他看见叶有鱼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她的这副神态周贻瑾并不陌生,两人第一次在承露园见面的那次,就是这种感觉。 叶有鱼进了小楼,连冬雪都不带进来,开门见山道:“贻瑾兄,我们好好说说眼前的事情吧。” 周贻瑾听她连对自己的称呼都变了,虽然还是刚才的样子,但整个人的气势却完全不同。 “你有身孕,”周贻瑾道:“太过劳神对身子不好。” “我之前就是因为听他的话,所以尽量不多想。”叶有鱼道:“可你觉得我现在还能顾忌这个吗?” 周贻瑾轻轻一叹,道:“跟我来吧。小心点。” 他护着叶有鱼上了阁楼,这时是大白天,阁楼上并不暗,但气氛却还是显得很压抑。 周贻瑾拿了个软垫子扶着叶有鱼坐好了,才道:“你想问什么?” 叶有鱼掏出那封被自己捏皱了的休书,说道:“你们山穷水尽了,是不是?如若不然,他…依他的性子,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周贻瑾知道骗不了她,亦不再隐瞒:“是。而且事情比原先预料的更加险恶。” 叶有鱼问:“究竟是怎么个险恶法?” 周贻瑾道:“放在兴成行秘仓中的那批红货,会牵扯出一桩祸事,对吴家来说,那是灭顶之灾。我们之前虽然有所准备,但有些事情出乎意料,目前来说有几个难关无法解决。所以昊官得做最坏打算。” 叶有鱼道:“那批红货,真的是大内的赃物?” 周贻瑾道:“你一定要知道?” “是!”叶有鱼道:“不然休书我会撕掉,真出了事,我便死在吴家。” 周贻瑾皱着眉头,却知眼前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弱女子,说到定能做到,轻叹了一声,道:“是。” 叶有鱼道:“而这批赃物,经了和珅的手?” 周贻瑾点头:“是。” 叶有鱼道:“事情被蔡师爷那边知道了,他要借此把和珅拉下水,而昊官就是他攀扯和珅的那团烂泥。那批红货,则是证据。” 周贻瑾道:“是。” “就算是这样。”叶有鱼道:“也还未必就是死局啊!昊官进去之前跟我说过,他觉得和珅暂时还倒不了,所以就算蔡师爷那边再怎么逼迫,只要我们这边…” “这是局是和珅安排的。”周贻瑾打断她。 叶有鱼怔了怔:“啊?” 周贻瑾道:“这是个局中局,眼前的局面,是和珅放纵而成的。” 叶有鱼刹那间心思百转——由于消息来自周贻瑾,她不用去考虑消息源的真实性,直接进入因果思索——约两三弹指的功夫,她便想明白了关键点,身子一晃,坐都坐不稳,赶紧用手支撑住了。 周贻瑾便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都说了,让你别多想。” 叶有鱼却不愿意听这话,摇了摇头,让周贻瑾暂时别说话,她低了头思考了好一会,才算把这些消息给消化掉,这才抬头道:“所以现在…是两边催逼?” “是的。”周贻瑾道:“我们对朱帝师那边,不能说真话。对和中堂那边,不能不应承。所以现在是两面受压。” 叶有鱼道:“如果我们对蔡师爷那边,揭破和中堂的密谋…” “昊官马上得死。”周贻瑾言语中透着冰冷之气:“我师父至今显得稳如泰山,显然竟不知道刘全已到广州且见了昊官,由此可见,现阶段和中堂对各方的控制力,不是朱帝师能比的。在广州都这样,只怕京城之中,双方实力的对比更大。” “那如果我们顺着和中堂的意…” “昊官一开始就不看好朱帝师的倒和密谋,所以从来没打算与之合作。”周贻瑾道:“但是和中堂的变天企图,昊官也不看好。昊官认为,就算我们全力以赴地按照和中堂编的戏走,到了最后,也未必能过得了太上皇那一关。” 叶有鱼忽然想到了,吴承鉴的那句话:“不是押和珅…我押的,是太上皇。” 这时周贻瑾道:“这判断是昊官下的,而我觉得他的判断没错。” 叶有鱼道:“那如果真如昊官所料…” “那么这场宫变之争,可能会不了了之。”周贻瑾道:“但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神仙们随时可以和风暖雨地转身言和,掺和到此事的吴家,却将不能幸免。区区一介商贾,正是各方的用来迁怒的最佳对象,那时候,太上皇要吴家死,新皇上那边要吴家死,和中堂那边为了自保,也会弃卒保车。” 叶有鱼默然了。 周贻瑾道:“现在你都明白了吧?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昊官跟我都已经回天乏力。如今兴成行的秘仓有重兵把守,我们对那批红货什么都做不了。除非有大运气,让上苍降下天雷,一把天火把兴成行给烧了,否则的话,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叶有鱼抬起了头,透过玻璃天窗,上头就是苍天,可是她从来就不相信苍天会厚待自己。 周贻瑾道:“前因后果,你都已经明白了吧?” 叶有鱼点头。 周贻瑾道:“既然已经清楚,那就回去吧。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了局势,或者能想办法自保。我们这边无法幸免了,但还是希望你有机会好好过日子。” 叶有鱼道:“你们?你不走?” 周贻瑾欷歔了一声:“我不想离开了。北京那次的事件,如果不是昊官,我早已生无可恋。这一次又是这样,我再独个逃走也忒没意思。而且昊官待我如手足,我便视他如腹心。世界上有失去了心肝脏腑还能活的人吗?” 叶有鱼道:“你们是手足…是腹心…那我呢?我算什么?” 周贻瑾怔了怔。 “我是他的妻子啊!”叶有鱼拔高了声音,道:“如果我是一个妾侍,倒也好办,但是,贻瑾兄,我是他的妻子啊,我是他吴承鉴的正房妻子,吴家的三少奶奶,而且还是身怀六甲的三少奶奶!你和他是情同手足,我和他却已经血脉相连——若说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有资格跟他共生死的人,难道不该是我么?” 周贻瑾看着叶有鱼,良久才道:“你…你果然是真的喜欢他的。” 叶有鱼怔了怔,仿佛被人窥破内心般,一时有些慌乱,不自觉地掩饰道:“喜欢不喜欢他,我已经不想了。但…但我不能就这么走。再说,这个乱局真到了图穷匕见时节,贻瑾兄,你认为靠着一封休书真的就能保得住我?” 周贻瑾沉默了。 “贻瑾兄,请你安排一下吧。”叶有鱼道:“我要再见他一面。” “何必呢。”周贻瑾道:“就算你心中还喜欢着他,或者是喜欢过他,但局势如此,再见何益?” “与局势无关!”叶有鱼道:“有关系的,是我们夫妻间的事情!” 周贻瑾眼神一闪:“嗯?” 这一次,叶有鱼不再闪躲,目光也坚定了起来:“我是他的妻子,他是我的丈夫,不管最后是生是死,我们两个的事情,必须得我们两个当面说明白!” —————— “师爷,周师爷那边说,吴家的三少奶奶,想再见吴承鉴一次。” 蔡清华皱眉:“这不才见过?” “周师爷说,方才那位吴家三少奶没劝动吴承鉴,路上想到了些事情,就决定再去劝一次。” 蔡清华微一沉吟,挥手道:“行吧。” —————— 广州旗城。 这是一座城中城,是“大清驻防广东满洲旗城”。 虽然说是城,但这座城最初始的设定想法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座军营。因为要长期驻扎,不可能有男无女,所以将家属也容纳进来,但在很多方面却仍然摆脱不了军营的痕迹。 城内的旗人,男儿生下便是兵,女儿则不外嫁。旗城之内生活单调,因为这就是一座扩大化了的、变异了的军营,城中不准设妓院,不准做生意,所以城中旗人,不种地,不经商,不做工,全靠皇粮养活着。 旗城之中,自有一套独立的法律体系,广东最高司法长官也管不到这里。就算是当日朱珪发飙,要震慑那些阻碍他办案的旗人,也只能说拿下好押给广州将军处置。 按律例,汉人是不准进入旗城的,所以哪怕今天蔡清华得到了特许,走到这座自封自闭的旗城里头,也觉得自己的脚底下有些发虚。 这里是广州旗城镶黄旗的一个小院落,一个男子坐在那里,正半敞了胸口的衣服在纳凉——显然是很不习惯岭南地区的炎热。 等到蔡清华走近,这人才转过头来,一张长脸,颇见阴鸷。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交心 “高大人。”蔡清华叫唤了一句。 眼前这人,正是刘全口中的高佳氏广兴。蔡清华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四九城里的一个破落户——高晋虽然是大学士,但儿子太多,落到行十二的幺儿手中的财产可没多少,当时的广兴在北京城里乱窜,见到什么门路都要溜几趟找机会,那时候他对蔡清华可奉承得很。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男子听了这句称呼,眉头就皱了,正色道:“蔡师爷,我乃是高佳氏广兴,不是什么高大人。” 蔡清华怔了怔,忙改口道:“广兴大人。” 广兴祖上本是汉人,便是在他父亲这里,也还是汉军旗的包衣。但到了他这一代既然抬了镶黄旗,他就很忌讳别人口中不大准确的称呼——其实的老牌满洲,反而不很在乎日常的称呼了,比如和珅自然不是姓和的,但如果有人称呼和大人、和中堂,和珅也不会在意,反而是广兴这种新近抬旗的,在某些场合却很刻意地在乎了。 “坐吧。”广兴用蒲扇,随手指了指身边的板凳,又忽然道:“刘全到广州了。” “啊?”屁股刚刚沾到板凳的蔡清华,几乎就要站起来,但还是又坐下了。 “哼,他以为我不知道呢。”广兴说:“广州这边,没见他的身影,估计还是有人没眼色,给他打掩护呢。” 蔡清华道:“原也料到和珅会派人来,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来的还是刘全。” “那又如何?”广兴冷笑:“我们放着吴承鉴在广州府,而不是关进总督府,不就是要让各方势派的人有机会去见他么?这不也是你的主意么?” “不错。”蔡清华道:“那批赃物如今是在我们手中。但只凭那一堆东西,弄死吴家绰绰有余,但要攀上和珅却还不够。所以我们得放开一条口子,让吴承鉴能够与外界接触,只要他们接触了、做事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留下的痕迹越多,对我们就更加有利。到最后甚至能掀出我们都想不到的波浪来。我就料定了只要有机会,对面的人不会放过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蔡清华是个老师爷了,处理过不知多少刑名要案,有许多案子本来破绽不多、证据不足,却总是在办案的过程中,相关者会忍不住去干预、阻止甚至毁尸灭迹,结果却又总是将蛛丝马迹弄得越来越多,最后只要主审官能够秉持公心,几乎就没有破不了案的,而且每一次都会牵涉出更大的幕后来,无一例外! “刘全既然来了,就一定跟吴承鉴说了什么。”广兴道:“或许是利诱,或许是逼迫。” 蔡清华点了点头:“吴承鉴是去年才和刘全搭上头的,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就成为和珅的心腹之人。所以和珅让他办事,多半是半告诉、半瞒着。所以如果我们当初就把吴承鉴押入死牢拷打,说不定他也真吐不出多少东西来。但经过这么一番波折,吴承鉴心里知道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特别是刘全这一进去,肯定要跟吴承鉴说些什么,不管刘全是逼、是诱还是胁,以吴承鉴的慧智,都一定能够猜到更多的东西来。这时候我们再将他策反,他能吐露的东西,可就更多了。” “希望这个姓吴的能识相吧。”广兴冷冷道:“那样也就能少了我们的许多麻烦。朱总督这里好做,我们这边,也省去许多的手尾。哼哼。” —————— 吴承鉴看见叶有鱼走进来,比周贻瑾见叶有鱼去而复返的更加讶异。 “你还来做什么!”他烦躁地道:“快走,快走!” 周贻瑾送了她进来后,便阖上了门,亲自守在外头,叶有鱼不急不缓地走进了牢间,说道:“我孩子他爹不久就要杀头了,我作为孩子他娘,怎么也得来送他一程不是?” 吴承鉴道:“你说什么?!” 他何等智力,随即就猜到了,怒道:“贻瑾他…他都告诉你了?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分轻重!” “不是他不知轻重。是我逼着他说的。”见吴承鉴转怒为讶,叶有鱼道:“所以,你是不是也该跟我说真话了?” “有什么好说的。”吴承鉴冷冷道:“你我之间,本来就只是一场协议。现在吴家有难了,再给不了你需要的东西了,你也是时候离开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叶有鱼说:“更何况我们这对夫妻,连情义都算不上了,只是连一张约纸都没有的默契。所以…你说的对,我本来应该头也不回地走的。” “那你还来做什么?”吴承鉴说:“快走吧,你现在有钱有人,蔡清华也好,刘全也好,他们的眼睛都还没放在你身上,你这么狡狯,有机会逃脱保命的。”他顿了顿,又说:“如果有需要,去洪门那边要几个人用。怎么要问贻瑾。” 叶有鱼的眼睛闪了闪:“都这时候了,你还能调用洪门的力量?那你怎么不用洪门的力量来翻盘?” “洪门的人,都是些鸡鸣狗盗,真遇到正规军队…”吴承鉴皱眉道:“你还问这些做什么!” 叶有鱼慢慢地坐了下来:“因为我不想走。吴家的三少奶我当的正舒服呢,只要有一线机会,我为什么要放弃?就算能利用洪门的人,偷偷把我娘接出来,就算能利用洪门的人,把我们娘俩送走,然后呢?我是到乡下做一个藏头藏脚的村妇,还是到海外做一个独在异乡的寡妇?我不想啊,还是不如待在广州,留在西关,又威风,又富贵。过个几年,说不定我还能弄一个诰命夫人当当呢,现在逃走的话,这些都没有了。” 吴承鉴冷笑了起来:“还威风富贵?小心命都没有了。” 叶有鱼道:“其实局势虽然凶险,但你和贻瑾心里还是有一线生机要翻盘的,我猜的对吗?” 吴承鉴怒道:“我们翻不翻盘关你什么事!我让你滚!” 叶有鱼道:“然而因为局势太过凶险了,所以翻盘的机会,小之又小,这是九死一生之局。” 吴承鉴冷笑:“你明知道九死一生,你还想着事后的富贵,叶有鱼啊叶有鱼,你的心是不是被猪油蒙住了!” 叶有鱼道:“既然九死之余,还有一生,但你也舍不得我跟你冒这个险,吴承鉴啊吴承鉴,你就这么关心我?” 吴承鉴忽然之间被噎住了。 叶有鱼道:“除了我之外,你还安排了谁逃跑?老爷呢?大伯呢?嗯,老爷太老了,大伯病重,真离开了西关大宅,路上说不定就先熬不住了。那么大嫂呢?光儿呢?” 吴承鉴冷冷道:“光儿我自有安排,不用你挂心。” 叶有鱼道:“那么疍三娘呢?你安排好了没?你又是怎么安排她的?” 吴承鉴又噎了一下,随即道:“我回头就让贻瑾安排…” 叶有鱼呆了一呆,随即哈哈笑了起来:“你、你、你…你居然忘了她…这一次…你居然忘了…哈哈,哈哈!” 吴承鉴怒道:“你笑什么,我只是一时忘了!” “因为你‘一时’忘了,所以才我笑啊。”叶有鱼眼睛里,笑得都带着泪水了,却一点都不悲伤,反而像是很高兴的样子:“行了,行了,就冲着你一时忘了她,却没忘了我,我决定留下来了,你生我一起陪你生,你死我一起陪你死。” 吴承鉴怒吼道:“你疯了吗?叶有鱼,你疯了吗?” 叶有鱼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从来都不是容易动怒的人,你为什么今天这么容易就生气?你头脑发昏了是不是?因为你听说我要留下来你就急了是不是?” 吴承鉴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行,你不知道就不知道。”叶有鱼一手扶着腰,一手拉着牢柱,慢慢站了起来,道:“反正我今天来,就只是来告诉你这句话:我不会走的。九死一生而已,还未必就死呢。我叶有鱼比这更艰难的处境都熬过来了,不怕再来这么一遭。” “比这更艰难的处境?”吴承鉴冷笑道:“你能遇到什么比这更艰难的处境?” “当然有。”叶有鱼道:“被困在深宅后院,除了一个徒作安慰无能为力的母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天的日子过得浑噩痛苦,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也不知道自己活下去能干什么。抬头看天,一片漆黑,低头看地,寻死无路…三哥哥,你从小千宠在身,所以不能理解,这种处境才是真正的艰难!” 吴承鉴听得一怔。 “至于现在…现在算什么艰难呢。”叶有鱼扬了扬下巴,说道:“我现在有个丈夫,一个怕我有危险,就像失了理智一样要将我送走的丈夫。我肚子里有个孩子,一想起我要把他生下来养大,我就满身都是勇气和决心。我还有朋友,原本是我丈夫的朋友,但我清楚他们愿意为我丈夫去做很多事。我还有忠仆——一个肯陪我度过最冷黑夜的丫鬟,一个肯为我大冷天里钻冰水的小厮。就算是公公、大嫂,也都真心为我好。一个人身边这么多人陪着、帮着,那么就算明天天要塌下来,都不算什么艰难的处境了。” 这一番话,竟把吴承鉴说得呆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没有你的出现,我不会得到这些。”叶有鱼道:“也许在你看来这些没什么,但对我而言,这些东西万金难换!你口口声声说我们之间只是协议,那你看到我胸口的旧伤你发什么怒?你一个日进千金的大富豪,亲自跑到南海给我调药做什么?初二带着我回娘家,那么刻意地给我出气,给我娘撑腰,这些是我们的协议里有的吗?堂堂十三行四大保商之一,当众给另一个还不如自己的保商的姨太太下跪,这也是我们的协议里有的吗?” 吴承鉴一张脸都黑了。 “三哥哥,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叶有鱼笑道:“你不喜欢被一个女人看破自己心思的,所以你又生气了是不是?还是说,这些是你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吴承鉴哼了一声,不说话。 叶有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三哥哥,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是因为一个协议就会心甘情愿地跟你行礼生孩子的么?行礼的时候,我觉得你可都享受得很,孩子有了的时候,我看你都高兴坏了。” 吴承鉴已经把头偏了过去,不看叶有鱼。 叶有鱼道:“三哥哥,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是因为被我看破了你别扭的内心不好意思,还是因为怕自己变心了,对不起疍三娘?” 吴承鉴怒道:“谁变心呢!” “行,行,你说没变心就没变心吧。”叶有鱼抹了泪水,笑道:“反正我今天挺高兴的。现在就出去和贻瑾商量一下该怎么办,然后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 吴承鉴怒道:“你…你!我吴承鉴是什么人,要你一个女人来救!” “是是是,当然不用。其实你自己早有谋划,很多事情都是做出来迷惑别人的,对不对?你送我走,只是以防万一,对不对?但其实你不用这样的。”叶有鱼道:“因为不管过程如何凶险,最后你却一定会成功的。我叶有鱼不信天,不信神,不信命,但我信你。” 她说完这话,终于转身走了。 看看她已经走到了牢门,吴承鉴忽然道:“站住!” 叶有鱼停了下来。 转过头,只见吴承鉴的一双眼睛渐渐垂了下来,朝下看着地面,好一会,他的情绪才变得平静。 她就听他放低了声音,说:“回来。” 叶有鱼扶着腰,缓缓地走了回来。 吴承鉴也不出牢间,隔着牢柱子,把叶有鱼拉近了,让她的头靠着自己额,好一会,才低声说:“刘三爷‘出事’,是我布的局。” “啊?” “别说话!”吴承鉴继续低声道:“我和贻瑾对这事早有准备。我们盘算着各种最坏结局,作了种种提前打算,但有些变化,还是出乎我们的意料。我知道我拦不住你想事情。但我不想你把通盘局面都想清楚,全局思考太耗心神,虑多伤身。如果你还听我的话,如果你一定管不着自己要想,那就只想一点就好了。” “哪一点?”叶有鱼问。 “那批红货!”吴承鉴道:“只有设法把那批红货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回来,或者毁掉,那我们才有机会脱险。你出去之后,如果管不着自己,就朝这件事情上想,如果想不出来就别勉强了,好好保胎。哼!我吴承鉴是被雷劈过,连和尚都夸我是知道前世今生的人。真到了北京,我靠着随机应变,也未必就死!” 这是成亲之后第一次,两人凑这么近说话,叶有鱼什么都不言语,只是听着。 吴承鉴说完了这一通,才道:“明白了吗?明白就点头。” 叶有鱼不说话,点头。 吴承鉴这才放开了她,道:“去吧。” 叶有鱼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当她走到牢门边的时候,吴承鉴忽然咦了一声。跟着又叫道:“喂!” 叶有鱼问道:“怎么了?” 吴承鉴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我们是不是在卢九家的后花园见过面?” 叶有鱼猛地抬起手腕,让嘴巴咬住了手,唯恐自己要笑出来,眼角却一下子湿了,匆匆逃离了牢房。 —————— 周贻瑾眼看叶有鱼咬着手走了出来,脸上泪痕未干,被手挡住了大半的嘴巴,嘴角却诡异地似乎带笑,周贻瑾目光闪了闪,似乎就猜到了什么,忽然道:“恭喜你了,得偿所愿。” 叶有鱼也没想到周贻瑾这么敏锐,正要说话,听得脚步声响起,周贻瑾眉毛抬了抬,他的听觉无比灵敏,又是师徒熟识,竟然就听出其中有蔡清华的脚步声,低声说:“我师父来了。” 叶有鱼哦了一声,脸色改了改,嘴角的笑意一收,因为脸上带着泪痕,看起来就像有些悲泣,又是忧虑过度的模样。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天生一对 跟在周贻瑾身边的吴小九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心道:“哇!女人好可怕,这脸说变就变!” 角落那边转进来的,果然是蔡清华,他看了周贻瑾一眼,又看看叶有鱼,问道:“怎么样了?” 周贻瑾还没开口,叶有鱼道:“这位是蔡师爷么?” 周贻瑾道:“是我师父。” 叶有鱼上前敛衽行礼,恭恭敬敬地道:“蔡师爷好。我是待审宜和行保商昊官的妻子。我丈夫…他…他是被人陷害的啊,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啊。”她一边说着,一边暗中给昌仔摆手,昌仔就半遮半掩地要往蔡清华袖子里塞红包。 蔡清华把叶有鱼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一推昌仔,喝道:“这是做什么!” 叶有鱼慌忙把昌仔喝下去,又道:“下人唐突了,蔡师爷见谅。” 蔡清华心道:“又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女流之辈!” 他从事师爷行当这么多年,见多了各种官家太太、富豪母亲,这些人在丈夫儿子身陷囹圄的时候,就都是叶有鱼这模样,不管案情如何,总是一边哭着丈夫儿子冤枉,一边贿赂上下人等,企图就此脱困。 周贻瑾走上前来,隔开了叶有鱼道:“三少奶,你就先回去吧。蔡师爷是秉公之人,如果昊官真的无罪,他不会冤枉好人的。” 叶有鱼这才退后了两步,蔡清华见了叶有鱼这副模样,忖着从她身上也问不出什么,就挥了挥手,道:“既然看过了人,也劝过了,那就回去吧。” 叶有鱼道:“蔡师爷,不管如何,我丈夫还请您多多照看,今日多有不便,但我们吴家是记长情的人,蔡师爷今日施恩,往后方便的时候,吴家一定会有所报答的。” 蔡清华一听,就知道这是在暗示说日后还会有孝敬奉上。他笑了笑,挥手让她们走。 周贻瑾道:“三少奶是我请来的,理当由我送她回吧。” 蔡清华道:“你留两步。” 周贻瑾应好,便跟叶有鱼打了声招呼。 叶有鱼又福了一福,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蔡清华一声冷笑,用只有近在咫尺的周贻瑾才听得清的声音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容貌倒是第一流的,可惜仍然只是个妇愚之辈。这风度,可比花差号上那位差多了。” 周贻瑾道:“富贵人家,娶妻不看风度,而是看门第、人品和嫁妆。至于人品才智嘛,有道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蔡清华哈哈一笑,随即目光转冷:“昊官怎么说?” 周贻瑾道:“刚才三少奶是自己进去的,她也才出来。要不我随师父一起进去?” 蔡清华不耐烦地挥手,冷笑道:“不必了,我自去见他!” —————— 蔡清华遣走了周贻瑾,让心腹小厮把守在门外头,自己一个人进去,眼看牢间之内,一片狼藉,不由得笑道:“怎么弄得这么乱啊。看来昊官还是少不得人伺候。” 吴承鉴似乎才注意到蔡清华入内,抬头站起来道:“蔡师爷好。” 蔡清华道:“昊官这牢房,住得可真是忙啊,人是见了一拨又一拨的。” 吴承鉴语气冷淡:“这还不是蔡师爷你希望的么?如果你想让我见不到人,当初直接把我押回两广总督府不就好了吗?” 蔡清华轻轻一笑,走进牢间,看看破碎的铺盖,说道:“怎么弄的?听牢头说你还发疯了。” 吴承鉴不语。 蔡清华道:“刘全来过了吧。” 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询问的意思,而吴承鉴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眉头一跳,但这等微弱变化,却没能逃过蔡清华的眼睛。 “刘全这一来,想必你一定大受刺激了,要不然也不会忽然发疯。”蔡清华笑道:“或者说,原本是想装疯呢?”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蔡师爷。”吴承鉴道:“只可惜,我现在就是想装疯,只怕也装不成了。” 蔡清华逼近了两步,道:“我们就不绕弯子了,说吧,刘全跟你说了什么?” 吴承鉴不言。 蔡清华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左右不过是威逼利诱而已。不过昊官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如今是嘉庆爷在位了,和珅就算权势滔天,这权势能保几时呢?你也是有家有业的人,又快要身为人父,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就妻儿考虑考虑?” 吴承鉴依然沉默。 蔡清华道:“好,我就再给你一天时间,到明天这个时候,若你还执迷不悟,到时候就算我愿意放你一马,也有人会不客气。” 蔡清华说完就要走,吴承鉴忽然道:“蔡师爷。” “嗯?”蔡清华顿足,转身,却未走过来。 吴承鉴道:“你们这么逼我,对你自己,对朱总督,甚至对皇上…真的好么?” 蔡清华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吴承鉴道:“北京那边有人来了吧?叫什么来着?广兴?” 蔡清华眼睛猛地一眯,道:“刘全的消息,倒是挺快!” 吴承鉴道:“师爷您这边的消息也不慢。不过就算是为朱总督,或者是为嘉庆爷着想,蔡师爷是不是也考虑一下,靠着几箱红货,就想要动摇一个军机大臣的根基,事情真的行得通吗?” 蔡清华冷冷道:“行不行得通,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你该考虑的,是自己何去何从!” 他一个拂袖,道:“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而且别人的脾气,比我更加不好。等广兴大人来了…那时候,很多事情不但由不得你,甚至由不得我了!” —————— 周贻瑾借着送叶有鱼为名,坐上了那辆四轮马车。 广州是省城,还是天南重镇,所以道路修得还不错。等到出了西门口,走近西关街,道路就越来越好。 马车前面坐着吴七、昌仔,后面坐着吴小九。车轱辘的声音会干扰车内人对话的外传,但周贻瑾和叶有鱼之间说话,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 周贻瑾上马车后不久就问:“昊官怎么说?” 叶有鱼说:“他已经给我交了底了。” “嗯?” 叶有鱼伸手,竖起三根手指头。 周贻瑾便明白她说的是刘三爷。 叶有鱼道:“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因为昊官让我不要作通盘考虑,他说,如果有什么想帮忙的,就只在那个关键痛处下手。也就是那批红货。” 周贻瑾道:“那件事情,我都没能够解决。”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叶有鱼道:“或许我能帮上忙呢?” 周贻瑾迟疑了一下,终于道:“这件事情,眼下有两大难处:一是我原本安排的两颗重要棋子——老顾和铁头军疤都被盯住了,这等于废了我一手一脚;二是这件事情要做,却不能落下把柄,如果让人怀疑是我们做的,那这个烧毁证据的罪名,还是会落到昊官头上——这就让事情难上加难。” 叶有鱼道:“只是被人怀疑也不行?” “也不行。”周贻瑾道:“圣人治国从‘心’不从‘迹’。什么叫从心,就是说,如果太上皇、和中堂或者嘉庆爷、朱总督,他们都确信这事是你做的,那就算没有证据或者证据不足,太上皇也会觉得这个保商狡诈不可取信,和中堂会觉得昊官背叛了自己,而嘉庆爷朱总督那边,也觉得自己受了愚弄。就算这件事情上他们没有证据,可只要他们心里认定了你的罪行,那就会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找你的麻烦,最后还是一个死字。” 叶有鱼道:“如果是这样,那事情还能这么做?没法做啊。除非真的如你所言,天上落下惊雷烧了兴成行,那样才能推托是天意。” “其实我隐约有一个思路的…”周贻瑾道:“就是要做得让人不大敢相信昊官敢这么干,那样的话,虽然也未必能彻底打消那几位上位者的疑心,但也能让事情告一段落。” 叶有鱼问道:“怎么做?” 周贻瑾道:“兴成行的仓库,似乎有一条密道。而且这条密道,绿营的那帮蠢货似乎还没发现。只是怎么样才能得到密道的所在,而且还要让叶大林在此事上保密,这件事情,我一时想不到办法。” 叶有鱼沉吟道:“如果真有这条密道,我倒是有办法弄到手,但就算弄到了手又能怎么样?从密道里把‘红货’偷出来,这不大可行啊。” “得到密道之后怎么用,暂且按下。”周贻瑾说:“你刚才说,你有办法弄到手?” 叶有鱼审慎地点头,便低声说出几句话来。 周贻瑾听了之后,上下看了叶有鱼一眼,忽然道:“你和昊官,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叶有鱼嗯了一声,颇为不解。 周贻瑾嘿了一声:“你们啊,都是坑死人不眨眼睛的,真是天生一对!”11 第一百七十三章 再谋 叶有鱼被周贻瑾那般调笑,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恼怒还是该高兴,她看看马车已经出了西门口,便压下情绪,问道:“可行么?” “不止可行。”周贻瑾道:“你这么一来,可把我的第一个难关也顺带解决了。” “嗯?” 周贻瑾道:“就按你刚才说的办。不过我们不止要兴成行的密道,还要要多一个人。” “谁?” 周贻瑾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叶忠。” 叶有鱼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之色,道:“忠叔?” 周贻瑾道:“你跟叶忠的关系不错吧?” 叶有鱼道:“忠叔他…待我很好、很好。我还在叶家的时候,有好几次都多亏了他照拂,否则我走不到今日。特别是被软禁在承露园那一次,如果不是忠叔,我连你也见不到的。” “叶忠的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而且做事相当靠谱。”周贻瑾道:“我听老顾说,叶大林救过叶忠他爹、他自己、他孙儿,一共三条性命,所以这些年不管叶大林要干什么,哪怕是伤天害理之事情,甚至就是让他去死,叶忠都不会说个不字。反过来说,我们如果要使唤他,就得叶大林开这个口——你明白了吧?” 叶有鱼道:“好,我知道怎么做了。只是…有了那条密道,还有忠叔,真的就能办成你所说的事情么?” “不知道…”周贻瑾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这是他们福建人的口头禅。天注定的那三分且不想,现在先把打拼的事情做了再说吧。待会我送你回去之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你这边自去行事,嗯,我也该往潘家园跑一趟了。” 叶有鱼有些奇怪:“潘家园?跑潘家园做什么?” “要跟潘有节讲讲数。”周贻瑾道:“他也该出一出头了。” 叶有鱼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然而想想吴承鉴让她不要作全局考虑的嘱咐,她还是压住了好奇没问。 不久马车就到了西关街,送到吴家大宅门口,吴六出门来接,周贻瑾便算把人送到了。 他要离开的时候,忽然道:“有关你成亲之前的一些事情,如果以后有机会,你可以问一下老顾。” 叶有鱼听得莫名其妙,老顾其人她也听说过,知道是公公手下的一个能人,和叶忠齐名的“西关老八将”之一,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而周贻瑾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话后就扬长而去了。 —————— 叶有鱼进去之后,便由吴六直接领到后院来,吴国英和蔡巧珠都在院子里等着了。 吴国英还算沉得住气,蔡巧珠问道:“怎么样了?” 叶有鱼道:“我也劝了,但昊官自己的主意拿得很定,我也不太知道他究竟听进去没。” 蔡巧珠叹了一口气,却也知道这个三叔的确是这个性子。 她还要再问详细些,吴国英已经挥手道:“好了好了,细家嫂有孕在身,也不要太劳累了。昊官那人你还不知道?他打定了主意的事情,谁能说得动他?若是他心里有了什么打算,就算是对我们,他也未必会说实话。” 蔡巧珠又叹了一口气,便与叶有鱼各自回房去了。 回到右院,蔡母正与碧桃帮吴承钧擦脸,见了蔡巧珠,屏退了碧桃问:“怎么样了?” 蔡巧珠道:“阿娘,这些粗重工夫,以后交给下人吧。” 蔡母叹道:“承钧病了这么久,我也没机会尽一尽丈母娘的心意,现在也就是给他擦个脸,这算什么粗重工夫?” 蔡巧珠才又说:“有鱼今天去劝过昊官了,但昊官好像没怎么回应,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打算。” 蔡母道:“如果昊官是有了主张,那我们也不用多口,他想的肯定比我们想的更周全,但他如果还拿不定主意,巧珠你可得听你阿爹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还是投靠朱总督那边更合适,长久来说,也是忠君之臣更可依赖啊。有机会还是要劝劝昊官。” 蔡巧珠点头称是。 第二日她几乎便想要再去给吴承鉴送饭,再劝他一劝,吴六听说了她的打算,劝道:“大少奶,三少的为人你比我清楚,他既然说了您别再去送饭,您要不就别去了,还是我去吧。” 蔡巧珠才打消了主意,便让吴六去,又细细叮嘱了一些琐碎事,比如如今夜里有时候忽然转冷,要看看吴承鉴的铺盖够不够用等等。 吴六笑道:“大少奶,昊官现在都成亲了啊。这些琐碎事,我想三少奶那边应该有想到的。” 蔡巧珠莞尔失笑,吴家老太太早逝,吴承鉴又晚婚,这些年来他兄弟两人生活上的事情都是她料理着,一时竟然忘了三叔已经成亲:“也是,都忘了他娶媳妇了。” 吴六便去给吴承鉴送饭,中午前就赶了回来,蔡巧珠循例问了一声,却见吴六神色有些凝重,便屏退丫鬟问:“阿六,怎么了?” “大少奶,事情有些不对劲。”吴六道:“我去了牢房,听牢头啰嗦,似乎前天晚上昊官发了疯,后来周师爷去了一趟后,昊官便不疯了,之后三少奶又去了一趟,听说蔡师爷也去了——这两日昊官的牢房人来人往的,应该是出了不少事。” 蔡巧珠的心也是沉了一沉。 吴六又说:“还有,昊官的牢房里,茶几都缺腿了,角落里堆了好些碎瓷片,铺盖都坏掉了,稻草散乱着,虽然收拾过,但还是有好些痕迹。我试着问了一声,却被他瞪了回来,就不敢再问。大少奶,要么是昨天,要么是前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蔡巧珠喃喃道:“若是这样,三婶昨日怎么什么也不说…” 吴六道:“会不会是昊官嘱咐了莫说,免得家里担心?” “倒也有可能。”蔡巧珠点了点头道:“只是…阿六,你去左院溜达一圈,打听打听,记住可别惊动了老爷。” 吴六答应着去了,过了有一顿饭工夫才回来,对蔡巧珠说:“三少奶不在,吴七也不在,似乎出门去了。” “这时候出门?”蔡巧珠皱了皱眉头:“去哪里了?” 吴六的小机灵不如吴七,但办事也是很靠谱的,不会等蔡巧珠问起才又去办,早想到做了:“三少奶出门前,有让春蕊往后院报说了一声,道是昊官交代了点事情,让三少奶往叶家去一趟有点事情。老爷那边回了声好,也没多问。然后三少奶就出门了。” 蔡巧珠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有些空落。 吴六又道:“三少奶这次出门,排场不小,阿七、夏晴都带着,右院那边的丫鬟小厮只留了三四个看家,其他都跟着去了。” 叶有鱼自称是应吴承鉴的要求回一趟娘家,又禀过了家翁,放在平时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但如今正值非常时节,叶有鱼的娘家又不是寻常人家——叶大林毕竟刚刚出卖过吴家的,这趟回去肯定是有所为而往,这么大的事情却不跟自己商量一下,蔡巧珠的心里难免就有些不舒服。 然而她素来贤惠,这点小情绪倒也消化得了:“罢了,应该是有什么事情的。多半是昊官的安排。” 她这么说其实也是排解自己,然而忽然又想到在这个家里头的同辈眷属,以往与吴承鉴最亲密无间的乃是自己,如今吴承鉴却瞒着自己,让叶有鱼另外行事,虽然夫妻比叔嫂亲密乃是世间通理,这个理儿她也清楚,然而这场变化来到的时候,还是让她略微感到失落。 “三少奶,”吴六道:“要我去找下阿七,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吗?” “不了。”蔡巧珠有些恹恹地道:“且随他们去吧。” —————— 疍三娘自吴承鉴出事那天起,便开始吃斋茹素,每日三炷香,祷求观音菩萨、妈祖娘娘保佑吴承鉴逢凶化吉。 今天起来之后,又上了三炷香,诚心祷告着:“信女疍三娘,叩首祈求观音菩萨、妈祖娘娘,我不求自己福寿,但求他能平平安安…” 她正想对菩萨诵一卷经文,忽然外头出了些动静,便停了下来,问道:“碧荷,怎么了?” 碧荷的气息都有些古怪:“姑娘…来,来…来了个客人。” 疍三娘道:“这时候花差号能有什么客人?” “是…”碧荷道:“是吴家的三少奶。”11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夺船 疍三娘大感意外。 她和吴承鉴的关系不说满城皆知,至少西关街的人都清楚得很。虽然她和吴承鉴认识在前,吴叶联姻在后,但就世俗眼光看来,她疍三娘也只是一个“外室”,叶有鱼那边才是“正房少奶奶”。 这花差号是疍三娘的,也算是疍三娘的一块自留地吧。但在世俗眼中,却也算是吴承鉴——至少当初是吴承鉴从私产中提出来买的,不算是宜和行的公家产业。叶有鱼接手了叶家宅务,要插手吴承鉴的私产问题,在旁人看来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自吴承鉴成亲以来,那位三少奶都好像不知道花差号的事情一般,然而今天叶有鱼却忽然来了,这也难怪碧荷要紧张。 “不用紧张。”疍三娘道:“走,我们接一接贵客。” 她与碧荷一前一后,走到外头,只见偌大的甲板上站了两排人,有男有女,男的是吴七打头,女的是夏晴领班,正是吴承鉴房中的男仆和丫鬟,加起来足足十六个。 碧荷看着这排场,心道:“这算什么?趁着昊官不在,跑到这里来摆大婆的排场么?” 那月季扎成的鸟笼前,又是一对丫鬟小厮——正是冬雪和昌仔,但碧荷都不认识——拱卫着一个女子,看装束就知道应该是那位吴家三少奶了。 冬雪叫道:“三少奶,来了。” 叶有鱼这才转过了身来。 去年吴叶成亲的时候,两人曾隔船互望,但就近见面,这却是第一次。 疍三娘一见她,心道:“昊官好福分。娶了这样好一房媳妇,我…我应该替他高兴。”说是这样对自己说,心里却有些发苦。 叶有鱼心里却想:“这般风度,这般韵味,怪不得他挂在心头这么久。”虽然今天是来办正事的,却还是忍不住心里酸酸的。 她走上来两步,疍三娘也迎了过来,叶有鱼敛衽道:“姐姐好。” 疍三娘连忙还礼:“不敢,三少奶好。” 叶有鱼今天是要来做一件无礼之事的,所以才要搞出这么个排场,如果疍三娘拒不合作,或者咄咄逼人,叶有鱼还好受些,然而见她态度谦卑,心里反而有些不忍,然而心道:“今天要做的事情,回头让他知道,他多半要生气的,多说不如少说。要恨就让人恨去吧。” 她便开门见山,道:“姐姐,你我虽是初见,但近期吴家的事情,姐姐耳目灵敏,想必也是清楚的。所以我今日上花差号来,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疍三娘听她说的直接,反而有些担心是不是吴承鉴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忙道:“三少奶不用客气。有什么事情,还请直说。” 叶有鱼道:“我有件事情要办,得借这花差号一用。” 碧荷一听,差点就要跳起来了,怒道:“这…你什么意思!” 却已经被疍三娘按住了。 碧荷叫道:“姑娘,人家这是趁着昊官不在,欺上门来了!” 去年吴家大难临头之际,疍三娘曾提出要卖船纾难,但事情由疍三娘提出来是深明大义,由吴家三少奶提出来那就是另外一层意味了。 疍三娘喝道:“住口!”她与碧荷情同姐妹,说话可很少有像今天这样大的声调。 碧荷一下子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吴家的下人里头:有秋纹管着的丫鬟,心里就想这位三少奶好厉害,趁着昊官不在,直接带人踩上门来掀外室;有昌仔、冬雪虽然不大明白自家小姐要做什么,然而总之帮着自家小姐就是;有夏晴与叶有鱼颇交过几次心,不免有些奇怪她这时的作为;最后是吴七眼睛看着鼻子,就像什么都没看见。 疍三娘勉强笑了笑,说:“这花差号,虽然昊官指了给我,但说起来到底是吴家的产业。三少奶要用,拿回去便好,说不上一个借字。” 叶有鱼见她如此谦退,心里更不大好受,然而此刻不是心软的时候,她又需要满西关都认为她是个厉害恶毒的正房,有些话更无法明说,便只是道:“那多谢姐姐了。” 她竟然就这般坦然接受了。 疍三娘也不禁有些意外,碧荷怒气攻心,一张脸都憋红了,戟指着叫道:“你…你…你…” 叶有鱼就仿佛没看见碧荷一样,自顾自说道:“姐姐深明大义,叶有鱼感念不已,只是事情有些急,能否就请姐姐收拾收拾。落脚的地方,我这边已经替姐姐找好了。” 听她不仅全不推辞,甚至还当场逐客,两句话说的客气轻巧,但她越表现得平淡,这一边的丫鬟小厮,那一边的水手渔民,全都暗中觉得这个吴家三少奶口蜜腹剑。 碧荷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叫道:“姑娘,姑娘!” 她希望疍三娘无论如何,今天至少要挺身斗一斗,就算斗不过,至少也不能这么窝囊——何况花差号这么大,丫鬟仆役人数众多,叶有鱼就算带了这么些人上来,在人数上也是不占优的——再说花差号的船契也是疍三娘收着呢,只要她愿意奋起一击,未必就得白受欺负。 疍三娘的心里也是难受,虽然她刚才表示愿意退让,可叶有鱼不但要她走,还要她马上就搬,这就有些太咄咄逼人了。 她毕竟曾是神仙洲花魁之首,一股傲气还是有的,在欢场与人争斗争斗多年也没输给谁过,胸中一口气一提,就要反击——以她多年来历练出来的口才,这时出口未必就会落了下风。 然而话将出口,忽然看见了叶有鱼一身少奶奶的装束——这是广州正经富贵人家标准的配饰——她马上就想到自己与对方的身份区别来,不由得心里一阵酸苦:“我何苦呢,我何苦呢!我这会就算斗赢,我又算个什么?平白是一个外室吵赢了正房,传出去也是被人笑话。” 和十多年来自强不息的叶有鱼不同,疍三娘美丽善良的背后,其内心深处总是藏着一股深深的自卑。 她身子晃了两晃,扶着碧荷,终究还是没发作,忍耐着点了点头,道:“好,我…我这就去收拾…”她忽然一声苦笑:“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也就是带几件换洗的衣服。碧荷,你…去帮我收拾几件衣服吧…” 碧荷没想到三娘竟然就这样放弃了,登时嚎啕大哭了起来:“姑娘!” 疍三娘叫道:“去啊!” 碧荷顿了顿足,掩着满脸的泪去了。 叶有鱼见她主仆两人反应如此之大,愧疚更深了些,然而对方既然愿意退让,这会她就不想多生枝节,行了一礼,道:“委屈姐姐了。” 落在旁人眼里,却都觉得吴家三少奶行的这个礼宛若胜利者的嘲笑。 “不必!”疍三娘毕竟是在神仙洲经历过风浪的人,只这么一会,心就宁定了下来,脸色变冷,语气也淡:“物归原主罢了。” —————— 疍三娘是个极其自卑、又极其傲气的人,说收几件衣服,就真的只收了几件衣服,然后就带了碧荷,坐着疍家的渔船走了——吴承鉴送给她的无数好物,包括这花差号的船契,以及无数黄金白银、珍宝首饰,全都没带走。 她们主仆两人走了之后,冬雪要进房去察看,叶有鱼却下令将三娘的舱房封了起来,一丝一线都不准动。 —————— 吴承鉴是白鹅潭的风云人物,疍三娘更是神仙洲的花魁传说,结果前几天吴承鉴刚刚进去,今天他的正房少奶奶就踩上花差号,从疍三娘手中夺走了这座海上花园。 消息一传出去,整个神仙洲就都炸开了。 这么一场大戏,就算没人亲眼见着,光是听一耳朵也能叫人热议三个月。 这神仙洲本来就是粤海地区的消息集散地,没一会功夫,吴家那位三少奶的底子也给人扒了出来,众人不仅知道了这位三少奶不是嫡出,甚至还知道了当年的一些隐事,包括叶大林的正房马氏如何趁着叶大林不在,直接踩上门去作践叶大林宠爱的外室,而被作践的那个外室,又恰恰正是那位叶三小姐的生母。 “这真是厉害啊!”便有神仙洲的欢客说:“原来是家学渊源啊。只不过奇怪得很,这位吴家三少奶,学的不是生母的手段,竟然嫡母的手段。” 便有人搭腔:“这你就不懂了。但凡这些庶出的子女,小时候受了什么欺负,长大以后,如有机会,往往都要找个对象报回来的,这样才能一舒胸中之气。而且报复别人的手段,往往会像极了当日欺负他们的人。这就叫当初受欺者,今成欺人人。” 这人说的倒是世上常见之事,因此周围的人听了纷纷应和:“有理,有理!” 神仙洲毕竟是吴承鉴的主场,里头不免有帮着吴承鉴的人,因心里帮着吴承鉴,就不想吴家的少奶奶名声太难听,便想着要帮忙撇撇清:“话说,人家吴家正出大事呢,忽然来要了这艘大船去,也许是要办正事呢。” “办什么正事!”便有一个知""笑道:“那位吴家三少奶,夺了花差号之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众人纷纷询问。 那知""笑道:“她夺了这花差号之后不久,她的几个兄弟就先后上了船,之后花差号上便传出靡靡之音,神仙洲最好的那两个顺德厨子也都已经被叫了去,现在花差号上酒池肉林,叶家的几个兄弟,在上头花差花差着呢。” 这下子,连那些心理想偏帮的人,也都觉得这位吴家三少奶没法洗了。 —————— 这神仙洲既是广州的消息集散地,各处消息会到这里汇聚,同时这里的消息又会很快就传到各方,只半日功夫,半个广州府就都知道这事了。 不但吴家、叶家都晓得了,甚至连关心吴家动态的两广总督府那边,蔡清华也听到了这个事,他听了之后,不由得冷声一笑:“妇愚之愚,妇愚之愚!” 他与外头的吃瓜看客不同,乃是深了吴承鉴一案的知"",眼看吴家倾覆在即,他的正房太太还趁机去掀了丈夫的外室,“女人之愚蠢,当真愚不可及!” 然而他毕竟是要做大事的人,只摇头冷笑了两声,便将此事给放下了,不再理睬。11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逼父 吴家那边,自然也很快就收到了风声。 蔡巧珠刚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喝下的一口水当场呛了出来,碧桃在旁边不停给她拍背脊顺气,好一会才算缓了过来,问吴六道:“这…这事是谣言,还是有几分真切?” 吴六一时不好回口。 蔡巧珠道:“说!说啊!” 吴六憋了好一会,才道:“外头传的这些话,几乎…都是真的。” “这,这不可能啊。”蔡巧珠道:“有鱼是什么样的人…这…”她要为叶有鱼辩驳几句,然而却忽然觉得,这几日叶有鱼的行踪实在有些诡异,什么话都不跟自己交底。再一细想,自己和这位妯娌其实也相交也并不深。 虽然叶有鱼入门以来规行矩步,办的几件事情也都很合她的心意,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先前那些是不是暂时装出来的? 粤语俗话云:初归新妇、落地孩儿,指的便是新娶进门的媳妇,婆家要好好调教,这是做婆婆的责任。现在吴家老太太没了,长嫂为母,这也就是蔡巧珠的责任。 想到这里,蔡巧珠不禁有些后悔起来。叶有鱼成亲以来,自己就直接把她放在了河南那边,让她独掌大权,而没有好好地教导她吴家的家风规矩,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其实错了? 吴家自老爷子创业以来,可从没出过这样的丑事啊。 “阿六,”蔡巧珠道:“你可别是道听途说。这事关乎三少奶的名声啊。” 世人对男人的宽容程度与对女人不同,吴承鉴在神仙洲怎么胡闹,去年一个力挽狂澜,便让人都觉得他是浪子回头的好男人了,甚至觉得他的做派乃是一种风流,甚至半条西关街的豪门小姐都愿意嫁给他了。 可是叶有鱼就不同了,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女流之辈,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却在丈夫锒铛入狱的当口,趁机跑去掀了丈夫的外室——这叫好妒,又当场把人逼得净身下船——这叫刻薄,收了花差号以后,又拿了这艘大船去招待娘家兄弟——这叫吃里扒外! 好妒和刻薄都已经不是什么好名声了,公然拿着夫家的好物去补贴娘家,这可就是闺门大忌,前两条只是被人戳脊梁骨说闲话的,后一条被吴家的宗亲们知道,怕是要上门干涉过问的。 吴六讷讷道:“这…别人是道听途说,我不能啊。现在那位疍家的花魁,都已经搬到义庄去了。还有叶家的几位少爷,如今全都在花差号上饮酒作乐呢。这事…没得假的。” 蔡巧珠也知道吴六在家中仆役是什么地位,他是连吴七肚子里的秘密都能掏出来的人,自家出的事情,须欺瞒不过他,那么有关叶有鱼的传闻,看来是真的了。 “去,去!”蔡巧珠叫道:“去把三少奶给我叫来,我要好好问问她!” 吴六道:“现在去?” “当然是现在去!”蔡巧珠道:“外头的事情,我可管可不管,但是内宅里的事情,我可不能不管。” 事情虽然发生在花差号,但就事件性质来说,则是吴家的内宅之事。 吴六道:“可三少奶还没回来,可能还在花差号上吧…” “那就更不像话了!”蔡巧珠生气了,她很少这样动怒的:“如果是昊官在花差号上开宴陪大舅子小舅子,胡乱闹一闹也就算了。她是吴家的媳妇,去夺了外室的船,然后给娘家兄弟花天酒地?这话传出去,吴家的家风脸面都别要了。去!去!现在就去找人!” 吴六亦觉得大少奶这话所言有理,便带了两个人,赶往白鹅潭——上花差号是要坐船的。 吴家自己就有船,但吴六到时偏生一艘也调不到,他一时着急,没功夫去找掌柜们理论,便让人拿了银子去码头雇船。 谁知他这船也雇不到,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认识的老船夫,来了之后对吴六说:“六小哥,那花差号啊,听说叶家的几个少爷上去后就已经起锚了。现在也不知道往哪里泊去了。” 吴六道:“不管往哪里泊,白鹅潭能有多大,你载了我去找。” 那个老船夫面有难色。 吴六道:“怎么了?” 那老船夫才说:“昊官有吩咐,说是要用花差号款待款待几位舅子,这两日不许人去打扰了兴致。我们要是这会载了您上花差号,回头要被打断腿。” 吴六怒道:“昊官怎么会有什么吩咐,我就是吴家的管事。我怎么不知道!” 老船夫说:“那我不懂,反正有人交代了,不许我们摆渡过去,六小哥,你就别让我难做了。” 吴六心道:“莫非是三少奶拿着鸡毛当令箭,假传了昊官的吩咐?” 本来吴承鉴只是宜和行一家商主来说,他的话也没法号令得住整个白鹅潭,但他既和刘三爷交好,他说出来的话,就有洪门做背书,所以这些时日白鹅潭附近的渔民、船夫、苦力,对宜和行昊官的话都不敢轻违的,现在刘三爷虽然不知所踪,但吴承鉴与洪门的关系却未见大变,既然“有人传话”了说敢摆渡就打断腿,那就真的会被打断腿。 所以吴六又走了一圈,无论是自家的,还是外头的,竟然找不到一艘船能渡他去花差号。 “唉!”吴六心中暗叹:“三少奶这一番可做的差了,回头回了家里,可就更分辩不清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先回西关禀报了。 —————— 更早一些的时候,几乎就在吴家收到消息的同时,叶家也听到了消息。 一开始叶大林是觉得事情有些古怪,不大像叶有鱼的做派,而马氏那边则幸灾乐祸,在宅子里大骂那个小贱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不就原形毕露了?徐氏在迎阳苑则怎么都不相信有鱼会做这种事情。 再跟着,“叶家几个少爷上花差号花差花差”的消息也传来了——这个消息传到叶大林夫妇耳朵里可有些延迟了,因涉及到宅子里的几位少爷,下人们一时不敢造次,直等到外头都传得沸沸扬扬,这才由叶多福战战兢兢地给叶大林提了一嘴。 叶大林当时就怔了,马氏则赶紧让人去找儿子们,结果一搜,从叶好野到叶好家,叶家的少爷们果然全都不见了! 马氏大怒,马上派人去白鹅潭把人逮回来,结果却遇到了和吴六一般的困境,只是吴六调不动宜和行的船,叶多福却能调动叶家的船,结果在白鹅潭搜了一圈,却没找到花差号,也不知道开哪里去了。 神仙洲的人听了这事后议论纷纷,都笑着说:“叶家出的这位吴三少奶,可真是个爱兄扶弟的典范,为了自家兄弟能风流一场,居然安排得这么妥帖。” 马氏那边听到消息后则气得暴跳如雷,不顾叶大林的禁令,直踩到迎阳苑去,当头把徐氏骂了个狗血淋头:“都知道你女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人都嫁出去了,还来带坏自己的兄弟!” 徐氏这段时间也一直有派人去打听,从传回来的消息看,事情竟然都像是真的!所以被马氏喷了一脸的口水,也只能低头承受。 —————— 书房那边,叶大林却烦躁了起来,外头的人都在看戏,他却深知自己这个女儿不是个普通人,现在又正值多事之秋,出了这样的诡异变故,隐隐就觉得事情不对劲。只是一时之间也想不通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叶忠走了进来,道:“老爷,三姑娘来了。” “嗯?”叶大林一下子就坐直了:“什么?!” 叶忠低声道:“三姑娘变换了装束,从后门悄悄进来的,让昌仔找上了我,让我引来见老爷。” 叶大林心道:“果然没好事!”挥手:“带过来带过来!” 叶有鱼早等在外头了,叶忠去引了她进来,只见她穿着丫鬟的装束,扶着腰慢慢走了进来,冬雪昌仔都留在了外头。 进来之后,她就说:“忠叔,我有要事跟阿爹说,别让一个人靠近。” 叶忠看看叶大林,见叶大林点头,这才出去守在了外头。 叶有鱼这才向父亲行礼。 叶大林冷冷道:“你又要做什么!” 叶有鱼道:“这一次女儿是代昊官来,跟阿爹谈一桩生意。” 叶大林冷冷道:“生意?什么生意!” 叶有鱼道:“从现在开始,叶家要和吴家生死同阵。叶家要不惜代价,帮吴家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这口开的…”叶大林仰天哈哈一笑:“凭什么啊!” 叶有鱼语气冷静,却冷静得叫人心里发毛:“花差号已经开往伶仃洋。如果阿爹不答应,或者答应了心怀鬼胎,或者中间使坏,花差号就会在伶仃洋沉入大海。阿爹,大哥还没生儿子啊,大嫂的头两胎给你添的都是孙女,你所有的儿子,现在全部都在花差号上,船一沉,咱们叶家也就绝后了。” 叶大林一双眼睛,就像死掉的金鱼一般,几乎都要凸了出来,喉咙之中,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叶!有!鱼!” 第一百七十六章 密道 叶有鱼此刻的脸色有多冷,叶大林肚子里的那团火就有多旺。 如果换了去年,他能当场把这个女儿掐死。 但现在不是了,站在对面的这个孕妇身体虽弱,却是代表着吴承鉴——也就是说此刻她与自己乃是平起平坐的地位,更别说她手里还握着自己所有儿子的性命! “叶有鱼!”叶大林咬牙切齿:“那些可都是你的兄弟!” 叶有鱼道:“是的。” 叶大林叫道:“那你就不怕报应,就不怕被满广州的人唾骂,你就不怕死了之后要下十八层地狱!” 叶有鱼道:“如果不是被逼到这个份上,我也不会行此下策。但是,阿爹啊,如果不是你出卖吴家在先,让吴家对你已经全然无法信任,我们也不会做到这个份上。” “之前去出首,我也是没办法!”叶大林道:“昊官自己不也都说了吗?如果我不去告发,吴家救不了,叶家也会被拖下水的。” 叶有鱼道:“以当时的局势而言,叶家选择独善其身,也是情有可原…” 叶大林道:“既然你知道…” 却已经被叶有鱼打断:“可是在告发之前,阿爹你难道连派人来日天居知会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吗?” 叶大林被女儿这句话,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叶有鱼道:“我们彼此都知道,以当时的局势,昊官必定要下水,叶家真的顾念两姓之好的话,在去告发之前,大可以派人来说一声,说实在的,以昊官的心胸,他未必就不会答应。但阿爹你是怎么做的?直接就跑到蔡师爷那里去,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所以阿爹你当时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们心知肚明。” 叶大林哼了一声,他可不相信叶有鱼的话,更不相信吴承鉴的“心胸”! 叶有鱼淡淡一笑:“我知道阿爹不会相信的,正如现在如果没有几个兄弟做人质,我也不敢相信你一样。” 叶大林又哼了一声,忽然满脸不在乎地坐回太师椅上去,淡淡道:“我就不信了,你还真敢凿船,把你的兄弟们都坑死了——你敢动你兄弟们一根毫毛,我就去迎阳苑,一刀一刀将你娘的肉都割下来!” 他一开始故意冷淡着语气,但说到后来面目狰狞,任谁看了都知道他说的不是空话——像他这般阴鸷的人,如果儿子全都死光了,会做出什么不可意料的事情谁也无法想象。 叶有鱼道:“阿爹啊,我一介女流,怎么做得来那般残忍的事情?再说,那些毕竟是我的兄弟,就算不是一个娘的,至少也都血脉相连,所以你会认为我未必敢动手,我也不奇怪。只是可惜,花差号只是在我手里转了一圈,现在也已经不受我控制了。现在控制着花差号的,是刘三爷。” 叶大林怔了怔:“你说什么?”随即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阿爹你真是聪明啊,怪不得能凭一己之力,把兴成行做到这么大。”叶有鱼道:“你猜的没错。刘三爷出事,是个幌子,他其实一直潜伏在暗中。” 叶大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叶有鱼道:“叶多福刚才去了白鹅潭,在外头找不到船出海吧?他还能动用兴成行的船只,吴六可是一艘船都找不到了。能够把白鹅潭的江湖道封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刘三爷在背后出力,阿爹,你认为凭着女儿的能耐能做得到?是,女儿是能代表昊官,可是如果没有刘三爷在暗中主持,一个被抓到广州府大牢的昊官说的话,现在还能那么好用么?” 叶大林又有些坐不住了,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叶有鱼道:“所以哥哥弟弟们的性命,是女儿交出去的,但哥哥弟弟们现在的生死,却不是女儿能掌控的。阿爹你别说对我娘怎么样,你就算现在把我活剐了,也救不了兄弟们啊。我一个女流之辈,杀鸡都不敢,可洪门的那些人,沉几个人下海,那跟丢几个沙包也没什么区别。” 叶大林怒吼着,将桌子一拍,喝道:“贱人!你到底想怎么样!” 叶有鱼不慌不忙,迎着她这个生身之父的目光:“阿爹,现在可以坐下来谈生意了不?” 叶大林毕竟是十三行巨贾,虽然在暴怒之中,神智未失,便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 叶有鱼扶着椅子,慢慢坐下。 叶大林问了第三次:“说吧,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叶有鱼道:“条件刚才已经开了,现在就等阿爹答应。” 叶大林哼了一声,不言语。 叶有鱼道:“阿爹,这笔买卖,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叶大林尖声叫道:“就凭你这句话,就要我叶大林押上整个身家!你…你做梦!” “我一直知道阿爹一向把钱看得…甚至比命还重的。”叶有鱼道:“但是…且别说这次的事情,如果闹大了,红货毕竟是从兴成行仓库里搜出来的,到最后你未必脱得了身,就算脱得了身,如果儿子都死光了,将来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你积攒那么多钱拿来做什么啊?带到棺材里去?还是…都送给我那大姐夫。” 叶大林的脸又抽搐了起来! 如果他儿子都死光了,到他死后,的确是有可能由外孙来继承家业——给了外孙,不就相当于是给了女婿?就算自己做主让外孙改姓为叶,等自己一死,女婿说不定就能把外孙的姓给变回去。 一想起自己的百万家财,如果百年之后全部都要送给外姓人,这个念头一闪过,就像一把刀一般切割着他的肚肠,他叫了起来:“我,我…你老子我老是老了,身子骨还硬朗!我明天就纳多几房小妾,我就不信,我就再生不出一个男丁来继承家业!” “那阿爹可以试一试。”叶有鱼道:“且别说太太那边的想法,就算太太真愿意了,阿爹老当益壮,究竟能够不能够再帮我添几个弟弟,也是两说,就算真生下来了,大姐夫眼看着百万家财要飞,说不定眼睛就要红了,就是叶家的其他亲戚,怕也都要眼红,都要帮着阿爹你照顾那孩子了,那孩子被这么多人呵护着,就不知道还能不能长大…” “够了,够了!”叶大林指着叶有鱼,骂道:“你这个毒妇!你这个贱人!你…你…” 叶有鱼垂下眼睑,就好像没听见叶大林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 叶大林“你”了好几次,最后却变成了:“你说吧,你到底要我做什么!”说到最后四个字,整个人就像心肺撕裂一样——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被人威胁得全无还手之力,威胁他的这个人还是他的亲生女儿! “两件事情。”叶有鱼竖起了手指:“第一,这段时间,叶家的人手,全都听忠叔的,而忠叔全都听我的。” 叶大林咬着牙,点了头:“行!” 叶有鱼道:“第二,我要兴成行仓库的密道。” 叶大林道:“密道?密道?!”他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好像在路上捡到了一个一万斤重的金元宝。 “阿爹你笑什么?”叶有鱼知道今天要对付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老狐狸,所以在进门之前,已经给自己做了重重心理建设,让自己的心境尽量保持平稳,然而此刻还是被叶大林笑得心中蒙上了一层阴霾:“难道阿爹要告诉我:兴成行的仓库没有密道?” “密道…哈哈!”叶大林转身,拿出随身的钥匙,开了书房后面的小密室,进去了一会后出来,将几张图纸扔在了叶有鱼身上:“拿去!” 叶有鱼随手捡起了图纸,也没看,就望着叶大林。 叶大林笑道:“密道是有的,可是根本没通到秘仓!你们想通过密道取出赃物?痴心妄想,痴心妄想!” —————— 河南岛,潘家园。 吴家园吞并了叶家园后,如今的规模已经不在潘家园之下。但两个园子的围墙刚刚打通,许多院落花园尚在营建,除了日天居等寥寥几个地方,很多地方其实都还是工地。 相比之下,潘家园就一切皆就,富丽、典雅、堂皇。 吴家园就像是潘家园的半成品,而潘家园,就像是吴家园的未来——如果吴家园还有未来的话。 周贻瑾乘坐的小舟,仿佛丝毫未发现有人盯梢者,一边欣赏着潘家园的暮色,大大方方地就开进了潘家园。 “周师爷。”柳大掌柜亲自迎了出来,笑着:“真是稀客,稀客。” 周贻瑾笑道:“吴家大难临头,对我这样一个被革除的客卿,启官还肯接见,真让周某受宠若惊。” “这是什么话。”柳大掌柜道:“吴家革除周师爷,满西关都知道那是做给官面的人看的。再说了,昊官虽然进了广州府大牢,但也只是小厄而已,假以时日必定转危为安的。更何况就算没有吴家,就冲着周师爷的风流韵雅,潘家园的大门,也是随时欢迎啊。” 周贻瑾笑道:“承蒙谬奖,贻瑾也替昊官谢过柳大掌柜的吉言了。” 柳大掌柜将周贻瑾接入了一个精致的雅舍,雅舍周围都是回廊,几面镂空的墙壁若有若无地形成了一个半隔不隔的空间,人坐在里面,放眼扫一圈,二十余步之内无人可以遁形,正是一个十分又雅致通透、又适合谈论秘事的所在。 这个雅舍,名曰不隔。 不隔雅舍之中,除了潘有节外更无第二个人,柳大掌柜送了周贻瑾入内后,就托言有事走了。 潘有节指了指茶几上的茶具,笑道:“今日我也不想找下人来坏兴致了,素闻周师爷精通茶道,就不知道今日潘某有没有那个荣幸,能一尝周师爷的手艺。” 周贻瑾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摩了下茶盘上的极品紫砂壶,道:“供春壶,嗯,还是时大彬的亲手作。” “好眼力!”潘有节笑道:“可还配得上周师爷的茶艺否?” 周贻瑾手指摩挲着紫砂壶盖:“我的手艺,少年时伺候过我师父,近年来偶尔泡几盏给昊官尝尝。今天嘛…” 潘有节笑道:“如何?” 周贻瑾脸色一沉,将紫砂壶啪的盖上了,脸上失去了平日的温和:“这轮麻将已经打到要流局了,今天我是代表昊官,来跟启官你摊底牌的,所以没那闲工夫!” 第一百七十七章 摊牌 不悦之色,从潘有节脸上闪过。 他盯着被周贻瑾盖上的紫砂壶,过了好一会,才语气冰冷地说:“周师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贻瑾道:“这几年,启官你藏得够深,深到明明是十三行第一保商,大家却都几乎要忘了你的存在。可人只要做了事情,他就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哪怕他自己又把蛛丝马迹给抹掉了,但是抹掉痕迹的时候,又会有新的痕迹暴露,这就应了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潘有节昂了昂头,不言语。 “本来,我们也没有怀疑你,毕竟在这整件事情上,都没有看到与你有关的迹象。可是…”周贻瑾道:“就因为你太过干净了,撇得太清了,所以反而露出了马脚。” 潘有节轻轻一声冷笑,似乎在嘲弄周贻瑾故作玄虚。 周贻瑾不受他的影响,继续说:“在整个十三行的保商里头,昊官算是很能看清楚十三行本质的人了。十三行的本质是什么呢?”他知道潘有节不会来搭腔,所以自己回答:“十三行的本质,是皇上垄断天下百姓出海之利后,放在广州的一门独占买卖,所以十三行地方虽在广州,但它的根子却在北京。也不是说只有昊官看透了这一点,但很多人就算有想到什么却没有继续的动作,只有昊官想到之后,就针对这一点而有了行动。” 潘有节似乎依然对周贻瑾的言语没有任何兴趣。 周贻瑾继续道:“十三行这么多买卖人,大部分就算偶尔想到了‘天子南库’的真谛,做起生意来还是只顾眼前,小部分人能把门路跑到粤海关、两广总督府那里,那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昊官却不然,他在没有任何门路的情况下就在北京布局——虽然一开始吴家在北京毫无根基,但他还是在北京落了子,派人常驻皇城根搜集各种情报,凭着这一点,就让他和其他保商拉开了距离。吴家这些年能够崛起得这么迅猛,固然与吴承钧打下的牢固基础有关,但如果没有昊官在北京的情报积累,那么去年吴家面临大危机的时候,昊官他就算智比诸葛谋胜张良,要想翻盘也绝无可能。” 潘有节仍然不说话,因为周贻瑾的言语依旧未能打动他。 “可是能想到这一点并且能落实去做的,十三行里宜和并非独此一家。还有另外一家保商,他们不但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并落实去做,还比宜和行做得更早,这家保商…”周贻瑾的目光,又落到了潘有节身上:“就是同和行,就是潘家!” 潘有节轻轻一笑,不知道这笑意是自得,还是在继续嘲笑周贻瑾拿这等人尽皆知的事情来说。 周贻瑾道:“同和行在北京的布局比宜和行更早,启官你在四九城也好、在内务府也罢,人脉更深耳目更广——既然如此,那问题就来了:红货是大内赃物这件事情,启官,你事前真的会不知道吗?” 听到这里,潘有节的笑容才微微一敛。 周贻瑾道:“当我和昊官对这一点生疑之后,又进一步想到:销赃这件事情在宜和行接手前,显然是蔡谢两家在做。那么在蔡谢两家之前呢?如果内务府从大内盗窃御物到广州销赃,乃是远至和珅接手之前就有的‘传统’,那么,在蔡士文接手十三行总商之前,又是谁在做?” 他透过镂空的窗户,望向天上,天上晴空万里,一片云都没有——这可未必是好事,因为没有云就没有雨,没有雨就意味着干旱。干燥的气候对广州的富贵人家来说是舒适的,但久久不雨对小民而言,却可能是一场灾难。 周贻瑾道:“所以,按常理推断,启官你既然清楚红货的nèi mù,那么通过蛛丝马迹,早就应该清楚这次红货事件的前因后果——就像蔡士文被踢出和珅旗下后仍然能推断出许多与红货相关的事情一样。如今吴、叶两家奉你为首,三家结成同盟,你身为十三行总商,三家同盟的首席,知道了这件事情,却一点口风都不露,不但不露,还装得自己对整件事情一无所知,从头到尾,与红货之事仿佛毫无牵涉。就是这一点,让我和昊官对你生了疑心——因为这件事情你本不该这样毫无牵涉的,启官,我说的对吗?” 潘有节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周贻瑾道:“疑虑一旦有了一个缺口,再往下想,疑点就会越来越多。我们既怀疑启官你心怀叵测,自然就要跟着这个怀疑来问个问题:如果事情真的与你有关,那么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这个问题一想,所有事情,豁然开朗了!” 他转过身来,直面潘有节:“你要对付昊官的理由,跟去年蔡士文要对付吴承钧的理由是一样的——因为昊官威胁到你了,对吗?” 潘有节呵呵一笑,不知道是在掩饰,还是在嘲弄。 周贻瑾道:“启官你还笑得出来,那看来以上那些话,还触及得不够深啊。” 潘有节终于开口了,他冷淡地道:“如果你今天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你可以走了。” “何必这么快就逐客呢,在下的话,才说了一小半呢。”周贻瑾语气一转,道:“其实去年的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启官你也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对吧?甚至于…那个局面,从一开始就是你有意促成的,对吗?” 潘有节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不自然了,随即他冷冷道:“周师爷,在这广东地面,东西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这番胡言乱语如果传了出去,可是要坏我潘氏声誉、坏我潘吴两家三代交好的。如果没有证据,这两句话请你赶紧收回去!” “证据?”周贻瑾笑了笑:“自然是没有的。但有两个巧合,却是现成的。” 潘有节冷冷道:“什么巧合?” 这是今天见面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搭话题,周贻瑾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当初粤海金鳌去世后,启官你继承家业,执掌同和行,以同和行在十三行的地位而言,由你继承父职也属正常,然而当时的两广总督以及粤海关监督都比较保守,认为你年纪太轻压不住场面,所以此事遂罢,改由蔡士文继任。数年过去,启官你年纪渐长,而同和行根基更厚,算算年岁,当年阻碍你成为总商的理由已经不复存在,既然如此,你也是时候要复出了。而恰好就在此时,就发生了去年的那件事情,启官你说,这算不算巧合?” 潘有节冷冷一哼,道:“如果凭着这点就想定我潘某人的罪,那也太荒谬了。” “荒谬么?”周贻瑾呵呵一笑后,说道:“以去年秋季之前的十三行局势,启官你要成为总商,有三层障碍。 “第一层障碍,当然就是蔡士文。在令尊粤海金鳌当家的时候,万宝行的规模跟同和行根本就没得比,但蔡士文当上总商之后多方经营,不但自家继续壮大,而且还和谢家、吴家,结成了明暗两盟。 “蔡、谢是明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家联手已经足以与潘家抗衡。而蔡、吴两家又间接联姻,虽未正式结盟,但在十三行保商会议上,蔡、吴之间也一直彼此呼应,这算是结了暗盟。而吴家又一直连带着叶家。在加上潘易两个狗腿子,蔡士文在十三行保商会议上的局面,一人动议,六家响应,可说是稳如泰山——单比潘、蔡两家的产业,潘家仍然远远超过蔡家,但就整体势力而言万宝行却已无法轻易撼动了。” 潘有节淡淡道:“什么无法倾动!土鸡瓦狗而已——不见去年一夜之间就崩塌了么?” 周贻瑾不顾他的打岔,继续说:“启官你要复出执掌十三行,第二层障碍,就是粤海关监督的态度。在粤海金鳌时期,令尊行事公正公道,又能挺身而出,保护十三行中小保商、小商户的利益,故而得到下面人的鼎力支持,根基既深,便有底气对粤海关那些不合理的要求进行抵制。 “而接替他的蔡士文,由于一开始根基不深,必须借着粤海关的威权来震慑其余保商,所以办起事情来唯恐不尽力,拍起马屁来唯恐不谄媚,故而只能榨下以媚上。 “所以在小保商那里,令尊的名声远胜蔡士文,可是在监督府那里,恐怕却会觉得蔡士文比令尊更加堪用。既然如此,监督府为什么还要用一个端着架子办事的潘启官,来替换一个跪着办事的蔡士文呢?” 潘有节道:“听着似乎有理,可惜全是臆测!我跟吉山老爷之间,关系一直很好。” “私交是私交,利益是利益!”周贻瑾驳了一句,却没有就此深入辩论下去,而是继续说:“我们再说启官要复出执掌十三行的第三层障碍吧,这第三层障碍,那就是吴家的崛起。 “吴家在脱离了潘家附属之后,一边与叶家守望相助,结成明盟,一边又与蔡家间接联姻,结成暗盟。吴、叶、蔡的三角同盟关系,与蔡、谢、吴的三角同盟关系,几乎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以蔡家为中心时,蔡谢是明盟,而蔡吴是暗盟,以吴家为中心时,则是吴叶为明盟、吴蔡为暗盟。这两个集团又以吴家为交叉点,在当时实际上已经成了保商会议上最大的势力。 “吴家既处在最关键的那个交叉点上,一旦吴家的生意再上层楼,昊官再发挥作用,与蔡士文达成江山轮流坐的协议,那么就算上头觉得蔡士文已经在总商位置上坐得太久,要他卸任,那么继任之人,也不一定非得是启官你,吴承钧上位的可能性,只怕会更高。” 潘有节道:“承钧的确是个人才,只是可惜天妒英才,他病倒之后,我也时常叹息。” “究竟是叹息,还是庆幸,天晓得!”周贻瑾道:“周某人只知道,如果去年昊官没有临危翻盘,那么此局的结果,便是吴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蔡谢吴与吴叶蔡两个三角同盟,同时拆崩。 “到那时节,叶家只能倒向潘家,兴成行再次成为同和行的附属。而‘群兽分食’之局的真相一旦被众人知晓,其他保商看到吴家的下场之后,也会兔死狐悲,对蔡士文产生恐惧、厌恶与忌惮。以潘家一家,本来已经能抗衡蔡谢,若再得叶家为扈从,继而挑起十三行其它家族对蔡、谢的不满,那么再与蔡士文对阵时,你便有了绝对的胜算。” 说到这里,周贻瑾道:“所以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最后得利最大的人是谁呢?不是蔡家,不是谢家,不是卢家,只能是潘家,是同和行,是你潘启官!而这个,就是我刚才要说的第二个巧合。” 这一回,潘有节没有说话,只是这一次的不言语,却与方才的不言语似有微妙区别。 “然而可惜啊,”周贻瑾道:“昊官坏了你的大事!你刚才说,回头去看蔡士文的势力不过土鸡瓦狗。但为了让这‘土鸡瓦狗’崩塌,启官你应该还是花了不少心思吧。不但如此,到了最后,真正击垮这‘土鸡瓦狗’的还不是你启官,而是昊官。秋交之夜昊官的那一记反击,把整个十三行都给震慑住了。你的所有图谋,非但没能如愿,反而都成了昊官扬名立万的踏板!” 潘有节修养极佳,本来已经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但听到这里,呼吸竟忽然有些不自然起来,似乎带着难以压下的恼意,又似带着无法抑制的不忿与不甘。 周贻瑾看到了潘有节的这个反应与变化,却还继续刺激他:“虽然,到最后你还是成了总商,但这个总商之位,却来得有些委屈,因为你不得不放下身段去跟昊官妥协,连花了无数心血的戏班都让了出来,才取得了吴叶联盟的支持——即使如此,保商投票会议上,你也仅仅赢了一票。那一仗在旁人看来你是赢了,但你自己却很清楚,你的总商之位虚得很,蔡士文倒下之后,保商会议上已是潘、卢、吴三家鼎立的局面。而三家之中,势头最猛的,也不再是潘家,还是吴家了。” 唰的一声,潘有节手中的折扇猛地合起,周贻瑾就知道,自己的话终于触到了这位巨贾骄傲不容冒犯的那根弦。 两人静静地相对,默然良久,周贻瑾才开口:“去年的赈灾事件也罢,今年的红货事件也罢,看起来似乎是朝堂权谋的延伸,是广州商场被北京政局给波及了,而实际上,这背后却是两起暗流涌动的商战,而能够于谈笑之间利用朝堂纷争,今年甚至利用到了皇权倾轧,这样的商战大手笔,也算天下罕见了。” 潘有节抬起了头,冷然道:“周师爷不愧是喜欢听戏唱戏的,编起故事来有头有尾,明明是没影子的事情,也被你说的好像真的。” 周贻瑾道:“如果事情有疑,而某人得利,那么这件事情如果听起来像是真的,那么…它就是真的!” 潘有节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可就在笑声到达最高峰的时候,他忽然收口,令得笑声戛然而止:“周师爷,我其实不明白,你今天巴巴地跑来,给我说了这样一场大戏,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要我回头找人写成戏本,交给戏班传唱么?” 周贻瑾道:“戏被揭穿,启官却依然稳得如坐diào yú tái,想必是算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即使我和昊官看破了一切,也已经无力回天了。只可惜,你还是小看了两个人。” 潘有节道:“哪两个人?” “第一个,就是和珅和中堂。”周贻瑾道:“一个人的眼界,和他所处的位置是有关系的,站得多高,就能看得多远。启官你站得比十三行其它保商都高,所以你也就看得比别人都更远,蔡士文看不到的事情,你能看到,蔡士文想不到的事情,你也能想到——这很正常。然而…” 他顿了顿,冷笑了起来:“启官,你毕竟只是区区一介保商,你站得再高,能有中堂宰执高吗?你看得再远,能有军机大臣远吗?位势不如人的情况下,你怎么就敢斗胆去利用一个站得比你高、看得比你远的天下权臣!这一点,就是你不如昊官的第一个地方了,至少昊官他比你懂得谦卑,无论谋算什么,都不敢小看天下人,尤其是不敢小看那些位势比自己更高的人。” 潘有节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周贻瑾道:“这‘红货’之局,我料定你所知还是差了一层,如果你连最后一层都晓得,那么给你十个胆子,这件事情你也不敢碰!” 潘有节虽然没有接口,但神色却第一次严肃了起来。 虽然一眼就看到周围没人,但周贻瑾还是走得近了,低声道:“蔡士文不读书,不知道‘随安室之印’意味着什么。但按我猜测,启官你却早就心里有数。算起来,你比蔡士文多知道了一层。” 潘有节不接口,半句都不接——这等涉及皇宫大内的秘闻,多听一句都可能惹祸,遑论接口。 周贻瑾压低着声音继续说:“所以你一开始就猜到,这件事情捅出来也倒不了和,那些企图倒和的人,最后只会因此惹来一身骚。所以你就故意要引昊官往这条黑路上走,比如通过不知道什么手段,让蔡士群以为得计地去劝吴家大少奶,再让吴家大少奶去劝昊官。然而,最后的那一层,你还是不晓得。” 他越靠越近,最后直接到了潘有节的耳边说:“其实整件事情,和珅打一开始就知道。” 周贻瑾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不说了。 这句话在潘有节的脑子里过了一遍,跟着,他就像脑子里响起了一个惊雷,一张脸再也绷不住,怒视周贻瑾:“你…你…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带着得意的微笑,第一次从潘有节那里,转移到了周贻瑾这边:“启官不愧是启官,这么快就都想明白了。” 潘有节当然想明白了——他把北京城、内务府、乃至皇宫大内的情报浸淫得那么深,怎么会听不懂这话意味着什么! 和珅一开始就知道整件事情,却还是假装被人利用,那么和珅的用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如果事态仅止于朱珪企图倒和,那也只是朝堂争斗、官场倾轧,被卷入漩涡中心的人难以幸免,wài wéi牵涉者却还能保无碍。 但那件不可说之事,任何被牵涉的人,恐怕都将不得好死。 周贻瑾道:“可惜我话已经出口,你现在就算不想知道,也已经知道了。” 有些事情,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就是一包随时会爆的zhà yào!更何况这件事情深挖下去,他潘有节可不见得真的干净! 潘有节是何等智谋,又是何等见识!他既知道了一个开头,便能想到接下来的千头万绪,越想心越惊,越想心越寒,蓦地一拍扶手,一脚踢翻了几子,价值千金的宜兴极品紫砂壶落在地面,碎成两瓣。 “周贻瑾!”潘有节怒喝道:“你们这是走投无路,所以准备拖着我一起死么!” 看见潘有节失态,周贻瑾反而收起了微笑,道:“我刚才说,你小看了两个人,第一个是和中堂。第二个是谁,你觉得呢?” 潘有节怒而不答,如果说刚才他一开始是不屑,后来是刻意端着架子,那么现在不答话,就是因为根本没这个心情了。 周贻瑾道:“你小看的第二个人,就是昊官了。” “什么意思?”潘有节目光一闪:“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还能自救?” 周贻瑾道:“一个人有多大的心胸,他才能有多大的想象和勇气。有多大的想象和勇气,他才能做出多大的成就。在这件事情上,蔡士文能想到的只是个人恩怨,和珅能想到的是如何延保自己的身家性命,朱珪能想到的远一点,里头的确是有忠君爱国之志。而昊官他身处牢狱之中,却在我去见他的时候,无意间还还提到了一件事情,你猜是什么?” 潘有节道:“什么?” 周贻瑾道:“昊官说,‘这次我恐怕是死定了。我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就是恨举世无人知鸦片之害,而米尔顿又已经完成了输入鸦片的布局,我死之后,恐怕不出数年,鸦片大举流入中国就会变成难以挽回之势,从此祸国殃民,贻害无穷。’” 潘有节道:“鸦片?那是什么东西?” “启官你最近的心都放在商场倾轧、勾心斗角上,不知道鸦片为何物不足为奇。”周贻瑾这时也没兴趣再给潘有节普及鸦片的危害:“但昊官却与你不同,他身处九死之境,却还记挂着要阻止鸦片流入,这样的心胸,显然却比你胜出不止一筹了。一个心里头还装着国家天下、装着同胞生民的人,我相信上天不会薄待于他。” 周贻瑾终于行了一礼,转身告辞,临行前停了停,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如果老天有眼,能给昊官一条生路的话,我希望启官你到时候不要再扯老天爷的后腿,更不要自误。”11 第一百七十八章 罅隙 广州旗城。 最近天气干燥,珠江的水喝了容易上火,蔡清华又喝不惯凉茶,嘴角已经起了两个燎泡。 但让他更烦躁的,是吴承鉴的态度。 当初之所以将吴承鉴放在广州府的大牢,一开始的谋算是“放长线钓大鱼”。 结果鱼饵抛了出去,浮标倒也动了好几下,吴家的人来了,周贻瑾去了,甚至刘全都出现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还是没有回应?”广兴冷冷问道。 蔡清华有些说不出话来,额头沁出了几颗冷汗。 本来,事情看上去进行得都算顺利,然而吴承鉴就是没反应。 “得!”广兴道:“没想到,最后还得老子去会会他!” —————— 西关街。 叶有鱼将东西交给叶忠,又把周贻瑾的交代告诉了叶忠,然后便在昌仔的遮护下回了吴家大宅。两家都在西关街,但由于要避开大街,穿巷道绕小路,又因天色昏暗,怕摔了自己,所以走得很慢,便多费了许多时间。 一路上虽然勉强稳住心神,内心毕竟还是有些不安,因为不知道周贻瑾的计划究竟能否成功。 好容易回到家中,才坐下歇了一口气,便听春蕊过来道:“三少奶,大少奶有请。” 若是别的时候,蔡巧珠叫道叶有鱼一定赶紧过去,但她今天委实有些疲累了,便道:“我身子实在是乏了,能否你过去回复一下大少奶,说我明天一早再过去。” 春蕊心道:“大少奶这时候来叫,岂能无事?这般回复,右院那边的人一定以为三少奶是在端架子。”然而她看看叶有鱼的脸色也是真的疲倦,看看她的肚子,张了张口,终于没出声。 那边冬雪捧上一碗燕窝羹来,叶有鱼喝了几口,也不梳洗了,就想躺下休息。不想春蕊就回来了,道:“三少奶,大少奶说还是请您过去,如果您这边实在不方便,她过来也可以。”顿了顿,又道:“三少奶,大少奶应该很生气,我从未见她这样子过。” 叶有鱼也猜到了是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因此没再多问,点了点头说:“好,我过去。” —————— 叶有鱼由冬雪扶着,慢慢走到了右院。 吴六带着八个小厮,守在院门口,见到叶有鱼便请她入内。 叶有鱼进了院子,只见蔡巧珠坐在梨花树下,左手边站着连翘,右手边站着碧桃,连翘碧桃的下手各站着四个丫鬟,再看蔡巧珠,往常她在家时都是便服,现在都已经入夜了,晚饭也吃过了,在自己的院子里却还穿得规矩体面,头上还插着珠翠,穿着得这般正式,就是去参加粤海关监督夫人的宴请也够了。 反观叶有鱼,她去叶家是易装潜行,所以是刻意地灰头土脸,回来后连梳洗都不曾,被蔡巧珠二次叫才洗了个脸赶紧过来,身上就是一套家居服,与蔡巧珠一对比就显得怠慢了。 叶有鱼暗暗叫苦,这般阵仗她再熟悉也不过——她去夺船的时候,就是整了这般架势去的,这才过去多久,便报应回自己身上来了。 上前施了一礼,叫道:“大嫂。” “可不敢。”蔡巧珠道:“老爷说过,细家嫂怀着身孕,以后便是礼节上也能免就免,这大晚上的我还把你叫来,本来就为难人了。若还再拘你的礼,万一动了胎气,我也吃罪不起。” 她素来柔善贤惠,说这种带着尖酸的话,对她来说那已经是怒火到了极致才有的事情了。 叶有鱼听在耳朵里,肚子里的酸苦几乎都涌到喉咙了。自入门以来不管是吴国英还是蔡巧珠其实都待她很不错,叶有鱼是在叶家满院子恶意中长大的,所以对两人的这份善意更加珍视。不料造化弄人,竟还是把蔡巧珠给惹恼了。 这两日她在外头做的事情落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那就是不顾丈夫入狱,还趁机掀翻外室,夺回宅产后又拿着属于婆家的好物去给娘家的兄弟享用,这些事情要是悄悄做也就算了,偏生还弄得满城风雨,她自己的名声固然坏掉了,便是吴家这两日也没少被人笑话,若是不然蔡巧珠会气急败坏到让吴六满白鹅潭找自己回家? 这些事情叶有鱼心里清楚,之前只想着外头的大事,就没顾得上宅子里的,这时被蔡巧珠发脾气,她心里就有些发急,冲口就想为自己辩白,叫道:“大嫂…”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停住了。 她所做之事乃是绝密,如今事尚未成,一丁点都不能泄露的。所谓做戏做全套,眼下的局势,若是她在宅子里的名声也臭掉,连家翁大嫂都厌弃了她,这事通过下人传扬出去,那对吴家才是最好的。 “怎么?”蔡巧珠道:“为什么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是怪我大晚上的把你找来吗?” “没有…”叶有鱼垂着头,低声道:“是有鱼做错了事情,见着大嫂,心中有愧。” 蔡巧珠见她竟然承认了,顷刻间怒火直往上冲——在她看来,叶有鱼这两日做的事情简直恶劣到不可思议,换了自己干了这般事被人戳破,不等别人责备,自己活活就羞死了愧死了,然而看叶有鱼,只见她脸上神色带着掩盖不了的委屈、口中言语带着些许的苦涩——这算什么?做错了事情被别人一问,就还委屈了? 换了马氏到这地步,脏话狠话就破口骂出来了。蔡巧珠却只是气得伸手。 连翘赶紧端了杯茶过来,蔡巧珠喝了一口要顺气,不料反而逆气呛了出来。 院子当场就有些儿乱了,两个大丫鬟赶紧为主母顺胸口顺背脊。 碧桃道:“三少奶,大少奶为人柔善,这是满西关都都知道的,你…你怎么就忍心这样气她!你可晓得你出了这样的丑…的事情,大少奶还压着家中上下不让老爷知道呢。” 叶有鱼听了这话,对蔡巧珠又暗生感激,忍不住上前要帮蔡巧珠顺气。 蔡巧珠抬手止住她道:“莫过来,莫过来!莫我一时气恼推了你,那时我对吴家的列祖列宗没法交代。” 叶有鱼低声道:“大嫂…是有鱼不对!” 蔡巧珠大怒,叫道:“你…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吗!”她大怒的时候,说出来的狠话也就是这样了。 叶有鱼好生为难,饶是她智计过人,这时却不由得心乱如麻——她在叶家见多了人心算计,所以对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各种路数都心中熟稔,可面对对自己好的人误会了自己,偏偏又不能解释,这时候该怎么办她却是全无经验。 且她和吴承鉴是不同的,吴承鉴再怎么闯祸,再怎么胡闹,他也是吴国英的亲儿子,吴承钧的亲弟弟,他若不想解释时就随便胡搅蛮缠一番,等到尘埃落定父兄嫂子知道了真相,心中反而要怜惜他当初忍辱负重,不会有什么芥蒂留下。 叶有鱼却是做儿媳、弟妹的,一个处置不当,就算有正当的理由日后也要生怨。 这时院子门没关,吴六在门边瞧着,见叶有鱼既不辩驳,也不回讽,这场景与他预料过的全都不同,便提醒了一句:“大少奶,院子里风大人多,你和三少奶不如到屋里说话吧。” 蔡巧珠被吴六一提,忽然想到:“会不会是这里人多口杂,她不好说话?”她还是愿意将人往好处想。今天摆出这架势来,是听说叶有鱼在花差号上的作为,回家之后又一请不至,不免担心叶有鱼拿乔,所以刻意要摆个排场来压她一压,这时叶有鱼既然没有示强之意,这些排场就不需要了,当下道:“好,我们屋里说。其他人且都散了吧。” 吴承钧还在内屋养病呢,蔡巧珠便只带了两个心腹丫鬟连翘、碧桃进了外屋,冬雪扶着叶有鱼也跟了进来,坐定之后,蔡巧珠才放低了声音说:“三婶,这里也没外人了,连翘碧桃都是我能托付心腹的,你若有什么委屈,便都跟我说吧。” 叶有鱼怔了怔,却还是摇头:“我没什么委屈。” 蔡巧珠道:“你!”她当真好修养,还是忍了下来,对连翘碧桃道:“你们都出去。” 连翘碧桃眼看连自己也要出去,心中不免腹诽了两句——腹诽的对象自然不是蔡巧珠。 冬雪看着架势,也只能出去了。 几个丫鬟把门带上后,蔡巧珠道:“现在这屋子里只剩下我们妯娌两个了,我再问你一句,这两日的事情,是不是昊官让你干的?” 有了去年的经验,蔡巧珠自然要想想会不会又是吴承鉴在出奇招。 叶有鱼犹豫了下,才道:“他…他不知道。” 蔡巧珠听了这话,大为失望——不止是对叶有鱼,更是对当下吴家的处境。她和吴六商议过,都觉得叶有鱼干的这两件事情,如果是吴承鉴交代的,那或许就和去年一样,吴承鉴再出奇谋。那不但不是丑事、坏事,反而是一件好事了。 不料叶有鱼的回答,却断送了她的期待。 蔡巧珠再忍不住,手将桌子轻轻一拍,道:“那花差号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叶有鱼眼睑她又失落,又恼怒的样子,心中不忍,又眼看屋内更无旁人,差点就要吐露,然而忽又想起周贻瑾的叮嘱,让她在此事上一丝一毫也莫让蔡巧珠知道,叶有鱼话到嘴边一转,竟然道:“我几个兄弟,一直都想上花差号去见识下的,缠着我久了,我实在推不过,再说…” 她一咬牙,说道:“那个…那个…那个贱…贱人!她跟昊官欲断不断的,算什么呢!所以我就…” 蔡巧珠的失望之情,几乎都要在脸上流露出来了。 叶有鱼见她如此,心中更是难过,这几日她压力本来就重,虽然吴承鉴让她不要谋算全局了、只攻一点,但夺船、囚兄、禁弟、逼父,哪一件都是大耗心神,此刻便如骆驼背上加了最后一根稻草,竟动了胎气,心中一慌,叫道:“大嫂,我…我肚子痛…” 蔡巧珠再看叶有鱼时,眼睛里没有紧张,反而带着审视,她实在是分不清楚叶有鱼是真的动了胎气还是在做戏,口中叫唤:“连翘,碧桃!” 门打开了,几个大丫鬟一起进来,冬雪见叶有鱼脸带痛楚,急忙冲上,蔡巧珠挥手:“送你们三少奶回去吧,以后…好好养胎,不用过来了!” 叶有鱼见她如此,心里更不好受,叫道:“大嫂…” 蔡巧珠顿足道:“还要我送你出去吗?” 叶有鱼无奈,然而此刻多留多说都是无益,只得收敛心神,扶着冬雪,才走到院子里肚子又发疼,冬雪忙让叶有鱼莫再动了,昌仔机灵,急去后院找了日常抬吴国英的抬椅,把叶有鱼抬了回去。 这一来满宅子都惊动了,满宅子的下人便都知道今晚三少奶回来后,硬被大少奶叫了去,人走了过去,却抬了回来。吴国英听到了风声,急忙让人去福安堂请刘良科。 刘良科住的不远,没一会就到了,诊脉过后,问明没有摔着碰着,便道:“这没磕没碰的,怎么就动胎气了?幸好母壮胎稳,暂时无事,我开一副安胎药,往后要好好地养,不可多思,不可多虑,要放宽了心,一切以安胎为重。” 蔡巧珠在右院听说并无大碍,也才松了一口气,然而又有些思疑起来,问吴六道:“阿六,你说是真动了胎气,还是,还是…”她终究说不出口。 吴六道:“女人的事情,我不大懂。” 旁边碧桃道:“动胎气有真动的,也有可能是孩子踢了两脚。刘良科那人,满西关谁不知道?诊脉唯恐小心,说话唯恐不谨慎,用药唯恐不稳当。说的话从来都模棱两可,不得罪人的。” 蔡巧珠听了这话,心中又有些冷了。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忽有喧嚣之声。 蔡巧珠正皱眉,忽然一抬头,只见西南门的天空忽然有些亮,似是火光。 吴六和连翘碧桃也都发现了,齐齐道:“那是什么?哪里着火了么?”11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家都是鸿毛 广州府的大牢,今天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客人。 访客抵达之前,屈刑书找了个名目,将狱卒们给支使走了。 老许就知道,又有不能被人知道的“神秘的客人”光临了,他最讨厌这种客人了。 上次莫名其妙地就喝到了一杯掺了蒙汗药的酒,老许是什么人,一个在省城大牢呆了十几年、混了一辈子的老家伙,能闻不出那东西吗? 可闻出来了,他还是得喝,不但自己喝了,还帮忙把几个手下都给灌倒了——但他自己却不敢多喝,这东西喝多了,第二天起来头疼,长久来说伤身。 所以那天晚上,他其实没被蒙倒,可装着僵在那,也是难受。 现在呢,又要用各种借口把手下连同自己都支使开了。 整个大牢一个人也没有,回头如果出了事情,这锅还是得他背。 然而老许宁可自己自己背锅,也不愿意待在这。他把牢里头仅剩的几个囚犯都捆个死紧,塞了嘴巴敲昏,这才离开去“办事”。 天渐渐黑了。 大牢静了下来。 广兴在蔡清华的带领下,走进了这座牢狱。 狱中一片死寂。 “就在这里了。”蔡清华为他打开了牢门。 广州的天黑得晚,但这时外头也已经昏暗,那个狭小的窗户,透不进来多少光,牢房中本来是灯也没有的,吴家特意托人送了许多灯火蜡烛进来,怕晚上太黑委屈了自家商主,但这时也只点了两盏灯。 牢房之中,昏黄、卑湿、阴冷,静得叫人有些难受。 只有一个似乎石子滚动的声音,有节奏地从牢房里传出来。 广兴皱了皱眉头,走了进去,身后蔡清华随即关上了门。 吴承鉴背对着牢门,依靠着牢柱,手里玩着个什么东西,似乎是个小球,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玻璃球——牢间里散落着二三十个玻璃球,吴承鉴就近随手抓一个,对着另外一个弹去,如果弹中了,两个球或撞向牢柱、或撞向墙壁,或撞到其它球,跟着滚得到处都是。 玻璃球在这个时代价值不菲,这二十几个玻璃球,每一个都做得滚圆无暇、晶莹通透,球心又各藏映像,二十四个球藏了二十四个气节的景物,反射着昏黄的灯光后,把整个牢间变得五光斑驳,漂亮极了。然而这么一套价值千金的宝物,就被吴承鉴随手玩耍,球面在粗糙不整的地面滚动着,在凹凸不平的墙壁碰触着,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痕疵,但玩耍的人本身却毫不在意,仿佛这二十四个玻璃球,就是二十四个石子一般。 广兴没想到自己来到这牢房里,见识到的却还是这粤海保商的豪奢。 他哼了一声,就在牢间外头停下了。 吴承鉴察觉了动静,也停下了手中的玩意儿,转过身来。 吴家本来有安排人每天进来帮他洗头擦身的,但从昨晚开始就没有了,吴承鉴懒得自己动,这时头发也有些散乱了,然而他懒洋洋的,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仪容,斜斜抬头,笑道:“广兴大人?” 见到这个人,吴承鉴就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要到来了。 广兴冷冷道:“你认得我?” “刘全跟我提起这个名字。”吴承鉴说:“后来贻瑾进来,我问了两句,他倒是知道一点儿事情,但也不多。就不知道我有没有认错人。” 广兴冷笑道:“没错,我就是镶黄旗高佳氏,广兴。” “这里是广州,不是北京。”吴承鉴道:“镶黄正黄,除了旗城里头的人,没几个老百姓明白是什么意思,就是知道了也不在乎。您跟我提这个,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广兴冷冷一哼,道:“果然是南蛮化外之地,你身为十三行四大保商之一,原来也只有这点见识。” 吴承鉴哈哈一笑,说:“海滨一介商贾,怎么敢跟皇城根脚下的老爷们比见识。不过我们广州可不是南蛮。” 广兴道:“哦?难道我说你们南蛮还委屈你了?” “不是委屈,不是委屈。”吴承鉴笑道:“我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先生教过的东西还记得一些,南蛮好像是《礼记》提出来的吧?按照周朝人的说法,南蛮似乎是今天湖北那一块,再勉强一些,最多算上湖南、江浙,我们广东哪是南蛮啊,我们是蛮南——南蛮都还在我们北边呢。呵呵。” 广兴道:“你倒是还有自知之明。” “当然自知啊。”吴承鉴道:“我们汉蛮子,家有家谱,族有族谱,对自己和自己祖宗的事情都记得挺清楚的。虽然广东两千多年前是蛮南化外之地,但如今这里住着的却都是华夏衣冠的后裔了。比如我们吴家,唐时入闽、宋时大兴,雍正、乾隆年间我们这一支迁到广东来,正式落户广府,这才成为广州人。嗯,不知道广兴大人祖上又在哪里?” 广兴倏地变色:“贱狗,你敢讥刺我!”他家本是汉军旗高姓,再往上数,其实也是汉人。但既然愿意包衣为奴、抬旗改姓,那就是变了祖宗,这事他们高佳氏一边觉得荣耀,一边又不愿意别人当面提及此事。 吴承鉴慌忙道:“广兴大人冤枉啊,我也就是好声好气问一声,怎么说我是讥刺?我们吴家祖上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但身卑不敢忘祖,广兴大人家里是出过大学士的,怎么被人一提起祖宗就说是讥刺啊?” 广兴一字一句道:“吴承鉴,你真要找死么!” 吴承鉴轻轻一笑,那些故作慌乱的神色就不见了,淡淡道:“广兴大人要杀要剐,动手就是。这广州府大牢的人都被你支走了吧。我现在死在这里,也跟你没什么关系。更何况你是礼部给事中,这时候本不应该出现在广州的,既然如此就可想而知了,按照明面上的记录,你现在应该人在北京,或者因病,或者因事,告假在家。既然你人不在广州城,那我吴承鉴死在哪里,怎么死法,也都牵连不到你身上。” 广兴道:“既然知道这一点,你还敢出言忤逆于我,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吴承鉴道:“太史公说过: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广兴哈哈笑道:“你认为你的死会重于泰山么?哈哈!” 吴承鉴道:“吴某的死,自然是轻于鸿毛的。” 广兴道:“总算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吴承鉴道:“但广兴大人你也只是一根鸿毛。咱们俩都是鸿毛,谁也不见得比谁贵重。” 广兴勃然大怒,换了别的地方,就要叫人将吴承鉴往死里打,但这时大牢之中更无第三个人,他伸脚就踢了过去,吴承鉴往后一仰就躲开了。 广兴一脚踢不中,要冲进牢房中去补上一脚,又觉得掉了身份。 吴承鉴笑道:“行了吧行了吧,广兴大老爷,你就别费力气了。我告诉你,昊官我可是西关街上有名的烂仔,从小打架过来的,又在佛山练过拳,官面上我不敢对你怎么样,可在这暗室之中,你要是敢进来踢我,你以为我乖乖躺在这里给你踢给你打?真纠缠起来,吃亏的只能是你。” 他顿了顿,又冷笑起来:“既然记录上你不该在广州,那么我死在这里,固然对你全无影响,可要是你莫名其妙死在广州,呵呵,那也只是白死,明白了么?” 广兴听了这话,心头猛地一凛。 他是“不应该”出现在广州的,所以如果莫名其妙死在广州,高佳氏也没法向朝廷交代,因此他的家里人非但不敢大肆追索,对外反而会报他在家病毙,以免再牵扯出更多的祸端。 广兴其实也非无智之人,只是新近得势如日中天,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吹着他捧着他,使他犹如人在上峰,视下位者如蝼蚁,不见蔡清华如今在广州城何等权势,见到他也大气都不敢出?所以今天来见一个阶下之囚,在他看来,便和来看一条死狗差不多,原本以为自己一到,对方必定摇尾乞怜,不料对方竟然如此光棍无赖! 在旗城的时候,他对蔡清华多方施压,觉得蔡清华妄称多智,却连一个区区商贾都搞不定,等到现在直接面对吴承鉴,才觉得此人的确要比自己想象中要麻烦得多。 吴承鉴也不起身,背靠着那副重新换过的铺盖,伸了伸腿,一副无赖样:“广兴大人,听说你在北京那边,颇得嘉庆爷的青眼,像您这样一位简在帝心的新贵,到了外省自然是谁都得奉承,可那些奉承你的,不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好处,就是怕被你打击报复。但你也不想想,我现在还要什么啊?你什么也给不了我。我现在还怕什么啊?我吴承鉴都已经被你们逼到死路上了,既然都快死了,我还顾忌个鸟蛋啊。” 广兴冷笑道:“那也说不定,如果你让爷舒心了,或许不用死呢。” “是么?”吴承鉴的懒洋洋笑容,忽然变作冷笑:“你真有你自己说的这么了不起么?说的好像自己也是下棋的人一样,只可惜,你和我一样,咱们都是这个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所以啊,就别在那里摆虚谱了。” 广兴冷冷道:“吴承鉴,你几次三番这般触怒我,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么?” 第一百八十章 破裂 “不是我破罐子破摔,是你们不给我活路。”吴承鉴道:“让我承认勾结和珅、盗窃大内御物,你们倒是好了,能够攀扯到和珅身上去,干成你们想干的事情,可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有为我们这些小人物想过没有——如果你们所谋不成,回头和珅找我算账,我还怎么活?如果你们所谋成了,那我盗窃大内御物本身就是死罪!而且我还勾结和珅,那就是罪上加罪!两罪相加,铁定是少不了到菜市场挨一刀了。既然左右都是死,我还凭什么要奉承你们,凭什么要被你们摆弄?不如临死之前,痛痛快快做回人!” 广兴道:“你举报有功。回头功过相抵,未必便死。” “大清的皇上们是什么样的脾性,真当我人在广州,就不知道么?”吴承鉴冷笑:“你这话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 —————— 广兴终于冷静了下来。 很显然,眼前的吴承鉴,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等不学无知的“南蛮子”,对方对大清皇廷的事情,知道的显然不少。 牢间他是拉不下脸走进去的了,他拖来了一条板凳,坐在了外头,把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道:“罢了,算我广兴之前小看了你。吴承鉴,你的确不愧是十三行里出来的怪才,也怪不得去年连吉山都拿不下你。” “这话说的好像吉山很了不起似的。”吴承鉴笑道:“如果他不是满洲人,如果他不在那个位置上,在十三行里他连潘易梁马那种小保商都未必混得上。” 广兴皱了皱眉头,却还是让自己平下心静下气来,说道:“吴承鉴,你知道蔡清华找到那批大内赃物后,为什么封而不启么?” 吴承鉴道:“因为箱子一打开,我吴家就没退路了。一旦现场确定是赃物,不管最后攀不攀得上和珅,我自己肯定得死,我们全家死不死要看皇上金口开启时那片刻的心情。但我吴某人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两广总督违例动兵、包围了十三行两天一夜?所以你们一开始就志不在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都没去看广兴,似乎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反应:“既然志不在我,那自然不能当场打开箱子,至少要给我留个念想,吊着我,让我觉得还有活路,让我们吴家赶紧设法去运作,让我没头苍蝇般去找人,最好是找粤海关、找刘全、找和珅,如果吉山、刘全愿意出手,你们当然乐意,那样就可以把和珅一步步拖下水来。如果吉山、刘全见死不救,那更好,我被激怒之下,说不定就抱着和珅一块死。所以你们不但不开箱子,还把我关在这种什么人都能进来走两圈的广州府大牢。” 说到这里,吴承鉴停下笑了笑:“只可惜你们的盘算全落了空。我吴某人进来之后,一不找和珅,二不找刘全,吴家除了花点钱打点一下狱卒牢头,就什么关系也没去动。刘全倒是来了,可他来了之后我还是没动静,所以广兴老爷你这才坐不住了,忍不住亲自来找我,我说的对吗?” 广兴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吴承鉴所说的的确就是他的计划,这等猫逮住老鼠后假给一线生机的套路,在别的地方屡试不爽,可怎么在吴承鉴身上就不灵了呢?不但吴承鉴这边不灵验,就是和珅那一头的反应,也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调整了一下思路,才道:“既然你也知道,箱子一日不开,于你就是一条活路,那么事情就好商量了。” 吴承鉴问道:“怎么商量。” 广兴道:“既然你也清楚我们对你的身家性命不感兴趣,那么这里头就有得谈,吴承鉴,你说对吧?” 吴承鉴道:“你的意思是?” 广兴道:“我们来合计一个办法,既能让和珅倒霉,又能让你活下去。” 吴承鉴道:“什么办法?” 广兴将板凳拖得靠近了一些,向吴承鉴招了招手,吴承鉴便也走过来了两步,双方只隔着两根牢柱。 广兴压低了声音,道:“既然你在北京布有耳目,连我乃当今圣上宠幸之人这等事都知道,那么你也想必知道,万岁爷对和珅有多深恶痛绝。” 吴承鉴点了点头。 广兴继续说:“所以如果你能攀上和珅,拉他下马,万岁爷必定龙颜大悦。到时候我再为你求个情,表明你其实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万岁爷知道之后,必定赦你无罪,说不定因你举报有功,还能赏你一个顶戴花翎,到时候莫说保住性命,就是十三行总商之位也指日可期。” 吴承鉴道:“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点靠谱。” 广兴笑道:“那你是答应了?” 吴承鉴道:“没问题。不过能不能求皇上先给我一道圣旨?” 广兴皱眉:“这乃是秘事,怎么可能给你下圣旨。” 吴承鉴道:“如果没有圣旨,密旨也行。” 广兴道:“什么密旨——我大清没这规例。” 吴承鉴道:“再不行,就让皇上给我一纸手书吧,不必署名,随便写张字条就行。” “万岁爷的字岂能轻传?”广兴道:“但你放心,我本来就是奉了万岁爷的秘谕来广东的,你替我办事,就是替万岁爷办事。替万岁爷办事的人,万岁爷不会亏待的。” 吴承鉴看着广兴,忽然笑了起来。 这笑容把广兴刺了一下,让他觉得极不舒服,觉得吴承鉴笑着看自己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广兴大人,”吴承鉴笑道:“你当我是个傻子么?” 广兴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吴承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肯跟刘全合作不?” 广州皱眉,不知道吴承鉴问这话是什么意图。 吴承鉴自己回答道:“我肯跟刘全合作,不止因为和珅的权势,也因为刘全没把我当傻子,他背后的和珅和中堂,也没把我当傻子。只有傻子,才会当我吴承鉴是个傻子。” 广兴怫然道:“吴承鉴,你什么意思!” 吴承鉴淡淡道:“高佳氏广兴,其实你根本就求不来嘉庆爷密旨手书,别说密旨手书,你怕是连嘉庆爷的一句话都求不来,对吧?” 广兴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吴承鉴却一点顾及他心情的意思也没有:“别说去求密旨手书了,就连跟我暗通消息、指使我去攀扯和珅这件事情,你也根本就不敢让皇上知道。我说的对吧?” 广兴冷冷道:“你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吴承鉴笑道:“还不肯承认?好吧,我再点破一下:嘉庆爷的性情,跟乾隆爷是不同的。乾隆爷胸怀…那个…胸怀广大,通晓权谋机变,所以黑白善恶其实都能容得,不然军机处就没有和珅的位置了。” 胸怀广大是个好词,但黑白善恶都能容,那就是暗指乾隆有意在藏污纳垢了。当然这话不能明说。 “但嘉庆爷么,呵呵,他的性情…那个…性情高洁,不容污垢,本人是道德之君,爱的也是清正廉洁的道德君子。” 吴承鉴形容嘉庆的这些话听起来都是好词,但一个处士“性情高洁”、“不容污垢”是好事,一个皇帝有这种倾向就未必是好事了。 “皇上既然是这样一个人,”吴承鉴悠悠说道:“那还怎么可能指使你来广东干这等鬼鬼祟祟之事?蔡清华不甚知道两位圣君的性情,福昌久在广州消息不灵,也许摸不透你的底,所以才会被你诈了,但实际上,我料你这次下来,其实根本就没奉什么圣谕,就是自己偷偷摸摸下来的。对吧?” 广兴再看吴承鉴,那眼神就像看到鬼一样! 大清的皇帝一直刻意地与群臣拉开距离,在群臣面前保持着浓浓的神秘感,除了亲近之人,很少有人能清楚其性情。朱珪是能琢磨到几分的,但他忠君爱国,又要为圣人讳,不可能跟师爷去讨论两代皇上的长短。 广兴久在北京,得了几次潜邸行走的机会,其父又是前大学士,所以才能对乾隆、嘉庆的脾气有了几分知晓,但他万万料不到,远在广州的一介保商,竟然能一语道破两代皇上的性情区别,而且说的比自己更加深刻明白! 吴承鉴继续道:“你刚才说自己是嘉庆爷的宠幸之人,呵呵,其实这宠幸能有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或者是在人前偶得夸奖,或者是办事合了皇上的心意得了几句赞誉,然而最多也就这样了,真要到能跟当今皇上说暗黑秘事的心腹之人,你高佳氏广兴是算不上的!” 他多说一句,广兴的脸色就黑多了一分,但吴承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所以这一次的事情,你根本就不可能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在御前为我说话,相反,你是要拿着我攀扯和珅的功劳,去嘉庆爷那里继续邀宠啊。形势真到了那风口浪尖上,如果是朱总督,或许他老人家为了守信,还有那么两三成机会冒险来给我求情。换了你高佳氏广兴呢,你们高家为了功名富贵,可以忘祖弃姓,凭你们这样的人,空口白牙地就想我为你火中取栗——我吴承鉴要是信你这话,不用等你来,宜和行早被人卖了十次了。” 他还没有说完,广兴就被激得暴跳如雷,大怒道:“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第一百八十一章 山雨已来 周贻瑾走了之后,潘有节的心情就像他的脸色,一直显得阴晴不定。 潘海根在一边不敢打扰,柳大掌柜进来后,见了潘有节的模样,试探着问:“启官,这位周师爷又出什么招数了吗?” “没有。”潘有节说:“他们现在还能怎么样!”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心还是不定,又琢磨了好一会,终于站了起来。 “走。”潘有节说:“回西关老宅。” 正如吴家虽然已经在往河南这边搬迁,西关的老宅却还保留着一样,潘家在西关也有一座老宅子的,虽然已经很少过去住,但日常也都有人勤加打扫,潘家园这边成了正宅之后,那边反而变成别墅了。 “启官,”潘海根说:“是发生了什么吗?” “还不晓得。”潘有节道:“但就近监看总是没错,好过孤悬河南,万一有变措手不及。” —————— 如果没有那一层牢柱,广兴几乎就要冲进去,如果他握有权柄,暴怒之下早就让人将吴承鉴拖下去剐了。 但这时他却只能在牢间外头喘气。 喘着喘着,人也终于第二次静了下来。 他进牢初始表现得高高在上,那是企图以上位者的威压来让他心目中的“商贾贱人”屈服,结果发现吴承鉴根本不吃这一套,于是又改变策略用“诈”,想诓得吴承鉴为他卖命,不料又被识破。 到了这时,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保商真的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说吧!”广兴道:“姓吴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吴承鉴道:“你晓得我为什么能看穿你的伎俩么?” 广兴皱眉,他其实是想知道的,却还是拉不下面子来问一声为什么。 吴承鉴也不为难他,自己回答了:“无论是吉山还是刘全,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当他们被逼得决定要跟我妥协合作的时候,还是会改口称我一声昊官的。可你呢?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都颐指气使,嘴里叫叫嚷嚷,不是吴承鉴就是姓吴的,可见你心里有多瞧不起我,瞧不起到连嘴里敷衍一句都不乐意。你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让我怎么可能信你?” 广兴一股气被堵住几乎出不来,然而到最后,口里说出来的却还是:“也罢…昊官,你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吴承鉴道:“我们现在可以谈生意了么?” “生意…”广兴冷笑道:“说你们是南蛮子,你还不服!眼里心里就只有生意。” “普天之下,什么不是生意呢。”吴承鉴道:“再说了,我是十三行的保商,我们不谈生意,难道还谈道义?我跟您谈道义,您愿意听吗?” 广兴轻轻冷笑着,一挥手:“生意就生意,说吧。” 吴承鉴指了指那条被广兴踢翻的板凳,道:“坐下说。” 广兴哼了一声,把板凳拉好坐了。 吴承鉴把铺盖叠起来,也在牢间里坐下了。与广兴隔着牢柱面对面,这才说道:“三点:第一,我不喜欢和珅。第二,我也不看好和珅。第三,我现在帮和珅做事,是局势所迫,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广兴转厌为喜:“那就好了。那我们就没矛盾了,我们目标的是一致的。” “不,我们的目标不一致。”吴承鉴道:“我虽然讨厌和珅,看衰和珅,但你们现在要我做的事情我做不到,我要是做了,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不是我吴承鉴要跟你广兴大人你杠,也不是我吴承鉴不忠君爱国,而是现在你们要我做这件事情,后果我承受不起。” 广兴的脸色一沉:“那你刚才说的三点,不等于放屁么!” 吴承鉴道:“现在这个事情,我真的没法答应,我只能求诸位放我一条活路。我们广东的生意人有句行话:生意不成仁义在。疍家又有一句老话:船在水行要碰头。当下这场生意虽然做不成,但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有所回报,不管是回报皇上,回报朱总督,还是回报你广兴老爷。” 广兴对吴承鉴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拍着长衫摆子,冷冷道:“如果这就是你最后的答复,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拂袖转身,慢慢走向牢门的时候,这一路期待着吴承鉴改口,然而吴承鉴什么也没说,广兴走到门边,停了停,还是没得到他预期中的最后求饶,他一转头,只瞧见吴承鉴脸色平静地在看着自己。 广兴一时烦躁起来,砰的打开了牢门。 蔡清华在外头,借着走廊的灯光,投来问询的眼色。 广兴哼道:“看来,有些人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蔡清华的脸色不好看了起来:“广兴大人,你的意思是?” “意思?”广兴冷笑道:“走吧,去十三行!开箱验脏!” 蔡清华一下子有些急了。 箱子不开,尚有转圜的余地,箱子一开,吴家就只是一个死字了!但到那时,这个事件也就到此为止。 让堂堂两广总督违例动兵,最后换来一户保商的家破人亡,这又岂是他们的初衷?这事要真这么结了,朱珪未必有事,不过被人背后说两句闲话罢了,可他蔡清华却就交代不过去了。 然而看广兴的脸色,他也猜到刚才两人的谈判必定破裂了,事情恐怕已无法挽回。 广兴是带了一些旗兵过来的,当下便挥手让他们将吴承鉴拖了出来。 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隐隐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蔡清华劝道:“昊官,箱子一开,一切就无法回头了,你还是再想想吧。”这句话,他是真心在劝了。 他和吴承鉴周贻瑾斗智斗勇了大半年,但对方对自己总是以礼相待,算是有几分私交,如果能够斗倒和珅,吴承鉴死了也不可惜,但若是这个目的没能达到而白白把吴承鉴害死,那就非他所愿了。 这个时候,吴承鉴脸上就现出了愤然之色:“我吴某人赚的是清清白白的钱。赚到钱之后修桥铺路,赈济孤寡,吴家三代商主,只积德,没造孽!我实在搞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蔡清华来广州有一段日子了,对各家保商的品性多有打听,知道吴承鉴并没有说谎,脸上不由得多了两份歉疚。 “不说了,不说了。”吴承鉴道:“蔡师爷,别的我不敢奢求了,我们吴家…没办法了!但河南那边那个义庄,虽然里头有花了我们吴家的钱,可建成之后,就跟我们吴家没什么关系了。如果力所能及,希望蔡师爷保那个义庄一保,不要让住在里头的孤寡,因为我们吴家而受无辜牵连。” 蔡清华便知吴承鉴所求明里是为了那个义庄,暗中还是为了那位疍三娘,轻轻一叹,道:“阁下果然是个多情种子。可惜,如果此事不成,我在广州这边多半也待不住了,昊官所托我会尽力,但能不能成,不敢夸口了。” 吴承鉴道:“多谢,多谢了,我现在山穷水尽,也不知道还能求谁了。” 广兴喝道:“还啰里啰嗦干什么,走吧!”他是要把吴承鉴带到兴成行的秘仓,在那批赃物前面,于将打开未打开的时候,再逼吴承鉴一逼! 如果到了最后关头吴承鉴还不跟回头,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便在这时,有人飞奔而来,报道:“不好了,十三行着火了!” 广兴和蔡清华都吃了一惊,随即一起目视吴承鉴,广兴厉声道:“你要是敢放火烧赃,哼哼,别以为就能逃脱关系,回头你照样得死!” 蔡清华则急忙问:“哪里着火了?兴成行的仓库吗?” 来人道:“不,不是,是三江行的仓库。” 蔡清华松了一口气。 广兴道:“那是哪里?可是挨着兴成行?”兴成行的仓库有官兵守着,对方要放火不容易,所以广兴就想到在隔壁放火这一招。 蔡清华这几个月对十三行用心颇多,又刚刚大搜过那一带,所以印象深刻,对几座仓库的位置了如指掌,回答道:“没有挨着,三江行的隔壁是顺达行,顺达行的隔壁是宜和行,宜和行再过去才是兴成行,虽然一间接一间的都挨着,但这些大保商的仓库占地极大,中间还隔着老远呢。” 广兴一听这才稍稍放心,那什么三江行跟他的大事没关系,就算烧了个干净,也与他无关。 他踢了吴承鉴一脚,道:“走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火烧十三行 广兴也不着急,押着吴承鉴悠悠往西关方向走。 出了广州府的大牢,没走多远,还未出城,又有人急奔来报,蔡清华一问,却是白鹅潭的这场火灾来得好猛,或许是因为久旱无雨天干物燥,或许是因为正处于交易季节货物杂乱,那火一烧起来就停不下,现在左边的顺达行仓库、右边的康泰行仓库都被波及了。 蔡清华听了这一报,隐隐觉得事情要不对头。 又走几步路,将到广州西门,隔着城墙也能见到西面偏南的方向红光冲天,蔡清华暗叫一声不好。 广兴也有些不稳了,就问:“那三江行有多大?烧起来能这么厉害?”他来广州之后都躲在旗城,没去过十三行。 蔡清华道:“十三行的仓库都是极大的,但看这红遍半边天的态势,莫非是顺达、康泰都烧起来了。” 他忽而心头一动,转头问吴承鉴道:“是不是你?” 吴承鉴道:“什么我。” 蔡清华瞪了他一眼,吴承鉴似乎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蔡师爷你这话让我怎么回答?这怎么会是我呢,十三行的仓库连成一片,货物摆放密集,人员往来杂乱,这事早有隐患。我大哥两年前就给蔡士文提过了两回,蔡士文都不搭理,这事保商会议处都有备案的,你一查就知。再说如果真的是我放的火,我也该烧兴成行啊,哪有放着兴成行不烧,却去烧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三江行,我有病吗我?” 蔡清华哼了一声,半信半疑间与广兴一道出了城。 十三行的这场火来势极快极猛,几乎是一刻一变,广兴他们每走一小段路程,白鹅潭这边火势都不一样,且消息传递又有延迟——每次蔡清华他们接到消息时,白鹅潭那边的火势早就又不一样了。 他们这一行人才出西门,便有卢家的伙计急脚来报:“蔡师爷,不好了,十三行的火势止不住!现在宜和行也被点着了!” 蔡清华一听就有些急了,但他还没开口,有个人比他更急,被押着的吴承鉴原本一路都不主动开口的,这时大叫道:“怎么会烧到我们宜和行!我们宜和行的防火是全十三行做的最好的!我们和顺达行之间,垒有一道隔火防盗的高墙的。” “啊,这是昊官啊。”卢家的那个伙计在灯火中认出了吴承鉴:“昊官,你们宜和行的仓库是被飘火点到的啊。” “飘火?”吴承鉴听到这两个字,脸色就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是啊,”卢家的伙计说:“现在风大,顺达行有许多纸,三江行有许多绸缎,火起来之后,大风一吹,就有许多飘火漫天乱飞,有一些飘火随风落到你们宜和行,就把你们宜和行给点起来了。” 吴承鉴叫道:“在救火未?在救火未?” 卢家的伙计道:“救!几家的伙计,白鹅潭的苦力,赶到的人都在救火,欧家富救火救到头发都被点着了,但火势太大没法扑,水泼上去就都化成烟了,挡不住啊。” 吴承鉴就跳了起来,对广兴叫道:“快,快,我们快点走!” 广兴难得看见吴承鉴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原本也想加急赶往的,但见吴承鉴如此,反而故意好整以暇道:“着什么急呢。如果火真那么大,你现在就算赶去了,对救火也无济于事。” 吴承鉴叫道:“你!”却也知道多说无用。 广兴挥挥手,一行人继续走。 走没多远,又有个绿营兵跑了来,报道:“蔡师爷,不好,兴成行着火了!” 蔡清华至此脸色一变:“什么!” 广兴也叫道:“怎么回事!” 那绿营兵叫道:“宜和行的火烧起来就盖不住,那火烧着烧着,就烧过兴成行这边了。我们分了兵去扑,但眼看着火势太大,未必挡得住。” 蔡清华急问:“那批货呢!” 那绿营兵道:“蔡师爷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那个秘仓不许人靠近,那批箱子不许搬动,都司不敢自专,所以赶紧派小的赶来请命。” 虽然当初围十三行是总兵王得功出马,但他当然不可能没日没夜地驻守在兴成行仓库里头,派驻兴成行看守秘仓的绿营兵,最大的武官就是一位都司。 广兴叫道:“还请什么命!如果救不了火,就赶快把东西搬出来!” 那绿营兵却不知道他是谁,只看着蔡清华,蔡清华叫道:“快去,快去!无论如何要把给我那批箱子救出来!” 那绿营兵才赶紧去了。 蔡清华望向吴承鉴,只见他脸上神色复杂,既担忧,又带着某种希冀,蔡清华便猜到他担忧的是宜和行着火,希冀的自然是这场火干脆把那批大内贼赃给烧了。 广兴也猜到了,瞪了他一眼道:“姓吴的,少幸灾乐祸。” 吴承鉴道:“我有什么好高兴的,这场火从左面的顺达行烧过来,如果烧到兴成行都被波及,那我们吴家的仓库肯定就已经被烧到穿隆了。就算我因此侥幸脱罪,可如果我们家的钱、货都烧没了,我们吴家也得破家。破家之厄就在眼前,我还有什么好高兴的?” 蔡清华和广兴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一听说兴成行的仓库也着火,广兴蔡清华也都有些急了,催着轿夫道:“快走,快走!” 吴承鉴虽然担心,却还是忍不住嘴贱了起来:“着什么急呢。如果火真那么大,你们现在就算赶去了,对救火也无济于事。” 广兴大怒道:“给我掌他的嘴!” 一个旗兵就过去要打吴承鉴嘴巴,吴承鉴躲着不让打。 蔡清华怒道:“现在还闹什么,快赶路!” 这一来总算全速赶路了,但走不出二里路,前面又有个守备拍马赶来,他满脸灰黑,显然是刚从火场跑出来。 他还没说话,蔡清华和广兴便都已经暗叫不妙。 果然那守备一近前就叫道:“蔡师爷,火势来得太猛。货没抢出来。现在整个兴成行都烧成火海了。” 蔡清华勃然大怒道:“我刚才怎么说的!没听我说无论如何要把货抢出来吗?” 那守备叫起撞天屈来:“师爷,你也不看看那火势!” 这时离白鹅潭还有一段路程,但已经可以看到那边的天空红彤彤的一片,那冲天火光覆盖面积之大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这么大的火,在这个时代要想扑灭已非人力所能为了。 那守备道:“我们在兴成行好好守着,结果那火一边从天上飘来,一边从隔壁烧来,几个眨眼连地面都给煨热了,就像要从地底也烧出来一样,反正到了后来也不知道那火从哪里来了,那火实在来得太快了,快到再不出来,我们全都得变成烧鹅。” 蔡清华怒道:“挡不住火势,你们不会把东西搬出来吗?” 那守备叫道:“蔡师爷,当初两广总督府下过严命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准动那几口箱子,谁动了就杀谁的头,那命令还是您转达的。我们区区一个都司、一个守备,怎么敢违抗总督府的命令?至于师爷你派去让我们抢箱子出来的人,我是在路上遇上的,那人恐怕现在都还没到白鹅潭,可我来之前,火就已经把整个兴成行的仓库给吞了啊!” 蔡清华大怒道:“就算我的话还没传到,但大火当前,你们就不懂得变通吗?” 那守备皱着一张苦瓜脸,不说话,蔡清华毕竟是个老师爷,马上就想明白了。 既然总督府当初下的命令是无论如何不能妄动那批箱子,动者杀头,那么在请示上峰获得允许之前,就算形势再怎么危急,他们也是不会动的——如果他们动了,可能有功,但也可能会被杀头;如果不动,大火从天而降又不是大家愿意的,他们反而有了推脱的余地。 这其实正是官场上的通用潜规则:宁可无功,不要有过。换了蔡清华在都司、守备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做。 兴成行既然被烧,那什么红货,什么赃物,全部就都化为乌有,没了证据,再逼迫吴承鉴也变成无端之行,想到半年多来的筹谋竟功亏一篑,他怒目转视吴承鉴,却见吴承鉴跪倒在地上,望着那烧到把云都映红了的天空,也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在呢喃。 广兴那边自然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焦躁地怒喝道:“吴承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烧赃!” 吴承鉴回过神来,叫道:“广兴老爷,你要栽我赃麻烦也找个好点的说法。我人在大牢里,一直都被你们盯得死紧,还怎么去烧赃?” 广兴冷笑道:“你人在牢里,你的手下可还在外头!” 吴承鉴道:“我的手下,我的手下也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呢!蔡师爷,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蔡清华哼了一声,广兴道:“这里是你的地头,谁知道你还有哪些暗桩。” 吴承鉴道:“广兴老爷,我虽然比旁人聪明了一点,但我再怎么聪明,我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仙!蔡师爷,你来广州有些日子了,我吴承鉴有多少可用之人,我不信你没查过。” “行了行了!”蔡清华道:“且到白鹅潭看了再说吧。快走快走!” 这一路去,每走不到一里路,就有新的情报传来,这场大火,竟是越烧越大,已经不只是昌隆、四海、鸿运、宜和、兴成,兴成行烧起来不久,隔壁的同和行的波及了。 由于十三行都是挨着的,看这火势,如果占地最广、货物最多的同和行也烧了起来,怕是其它保商的仓库也都将难以幸免。 —————— 西关。潘家老宅。 早在十三行刚刚起火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急报潘有节,之后一字一报(广东话里头:一个“字”就是五分钟),没多久火势就有飘火落到了同和行那里。 眼看同和行起了些火,隔壁兴成行也冒了火光,柳大掌柜和潘海根都坐不住了,潘海根道:“我这就急调人手,前去救火,无论如何不能让大火蔓延到我们同和行。” 然而潘有节微一沉吟,却道:“不了,随它去吧。” 潘海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就这样,因同和行这边救火不力,所以同和行实际上比兴成行更早地烧了起来,之后和宜和行左右夹攻,煨着兴成行烧。 —————— 广兴和蔡清华他们赶到白鹅潭边的时候,整个十三行都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同和行烧起来之后,它隔壁的万宝行也就接着遭殃,万宝行起了火,宏泰行的仓库原址——如今已被几家瓜分却还没交割干净——更是迅速烧了起来,因为这里看守的人更不得力。 蔡清华和广兴在路上还都怀疑吴承鉴搞鬼,但看到眼前场景后,心里的疑心反而打消了七八分——因为这场火实在太大了! 大到不可思议! 大到似非人力所能为! 一边是江海交接,一边是火云相连。不远之处就是江水海水,可岸边没多少步路就是烈焰滔滔。 成百上千的人在火场之中哀嚎,许多洪门子弟在那里跑来跑去——大概是在救火。 “祸事了,大祸事了!”广兴喃喃道。 这场大火蔓延到这个地步,受影响的已经不是区区广州,甚至不只是大清帝国——这十三行可是东亚地面最大的贸易中心,甚至这里就是全世界最大的贸易中心! 在这个时代,广州不只是中国商都,更是世界商都啊! 而现在,火舌已经席卷全港,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企图救火的人都不停后退。 蔡清华来过这里好几次,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了然于胸,然而大火改变了这一切,接连成片的十三行仓库已经烧成了一座火焰山,漫天烟火之中,他竟然分不清哪处是宜和、哪出是兴成了。 “完了…完了…”吴承鉴看着这火焰山,有如失魂落魄:“十三行完了…” —————— 刘全在监督府最高的阁楼上,望着西关外的冲天火光。 “火不是从兴成行烧起的,也不是从宜和行烧起的,而是三江行失了火,一时没控制住,现在全港…全都被波及了。”吉山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他已经顾不上红货的事情了,这场大火烧将起来,他的官运也就到头了——万一太上皇和皇上心情不好,脑袋都可能搬家。 刘全沉吟着,道:“你说…这火会不会是昊官放的?” “啊?”吉山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地说:“这不能吧…谁能这么丧心病狂,敢干这事!这可不是烧几栋房子,这是要烧掉全天下的金山银海啊!烧掉满世界的财路命根啊!” —————— 白鹅潭边,蔡清华也正听着都司的汇报,这位都司不但满面尘灰,连眉毛都被烧掉了一边,显然刚才的局势的确无比凶险。 “因为有了准备,从头顶落下来的飘火我们尽量扑灭了,可那火来得太快了,一开始是从宜和行那边烧过来,我们尽量抵挡着,没想到没一会同和行也烧了起来,左边也是火,右边也是火,烟火滚滚把我们的眼睛都迷住了,接着不知道怎么的,那火又从后面烧了过来…” “后面?”蔡清华插口问道。 “不是后面,不是后面!”都司手下的另一个守备说:“蔡师爷,那火是从地底烧上来的,从地底烧上来的那火才最厉害,那烟一扑,我们当时就是想救那批箱子,也来不及了。” “胡说八道!”蔡清华道:“火怎么会从地底烧来。” 那都司也道:“对,对,应该是从后面烧来…唉,这家伙一定是被烟给熏昏了头了,分不清左右上下了。” 那守备还要说话,忽然有人叫道:“看,看!火里面,怎么有水流了出来!”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大火之中,果然闪动着水光,那水一开始是涓涓小流,到后来,竟然汇聚成了一条小河,从火中流了出来。 火中流出水来,还汇聚成河,这等逆天奇观,谁见过啊?连听都没听过。 所以片刻之间人头簇簇,全都挤着要看。 等那条“小河”流得再近了些,众人看得更真切一点,才觉得那河水有些不大对劲。 终于,有人叫了起来:“天啊!那…那不是水!那是银子,银子烧化,流成河了!” 火场边缘,无数人目瞪口呆,虽然大家一直都形容十三行是“金山银海”,然而形容总是有所夸张的,可大伙儿万万没想到,大火之下,真的银流成河! “啊,银子,银子!”忽然有人跳了起来,疯了一样朝那条银河冲了过去。 随即有人反应过来,也发狂一样跟着冲,再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冲。 火舌犹如蛇信,吞吞吐吐,那些冲上去的人有的被火舌吐到,惨叫着退了下来,但却有更多的人不顾生死地冲了过去——那银子构成的河流,既像香甜的毒药,又似绝美的恶魔。 第一个跑到银河边的人大喜如狂,手就朝“河流”里探,要将银子捞出来,跟着就发出了一声惨嚎。 液态的银子沾满了他的手,可骨肉也瞬间被销化了,他痛得在地上不停打滚,后来的人先吓了吓,但没人就此后退,各自去拿东西要来捞银子! “疯了,疯了…”蔡清华目睹眼前的疯狂场景,整个人也僵在了那里,等他回过神来,要让官兵们去阻拦人群维持秩序时,却发现没人可用了——无论旗兵还是绿营,也都冲了过去,一个两个都试图着在烈火滔焰中捞银子! 又有一些商行的伙计、掌柜冲了过来,大叫:“不许动,不许动!那银子是我们万宝行的!” “放屁!那银子是我们中通行的!” “胡说,那是我们三江行的!” —————— 场面已经一片大乱,越靠近火海银河,那混乱就更加严重。 只有在数百步外,一条河涌里停着一叶扁舟,扁舟之上,坐着一个老头,一条壮汉,正是吴家的两代打手——老顾和铁头军疤。 在这艘小船的不远处又有另外两艘小船,那是负责盯着他们两人的。 “真烦!”老顾说:“到现在还盯着!” 铁头军疤道:“上头一天没下令,他们应该就会一直盯下去。虽然咱俩都知道,他们再盯我们也没意义了。” 老顾轻轻一笑,道:“这一次,本来以为我临老还要大干一场的,没想,到头来却只是坐在这里看戏。” 他望着火海,看得又是津津有味,又是感触无比:“十三行多少年的繁华,多少代的积攒,这火一烧,可就都没了!” “未必吧。”铁头军疤说。 “至少也是元气大伤。”老顾说。 铁头军疤说:“不管再怎么伤,只要一口通商还在,迟早也能恢复的。” 老顾笑了起来:“也没错,也没错,没想到你一个老粗,还有这等见识啊。” 铁头军疤道:“在昊官和周师爷跟前日子多了,总能学到一点儿。昊官说过,十三行的命根,不在仓库,不在奇货,而就在那一口通商的政策上。” 老顾笑着点头,便不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了,转头望着远处还没控制住的火势,赞了一声:“不管怎么说,老叶这把火…放得不错。” —————— 蔡清华盯着吴承鉴,吴承鉴道:“蔡师爷,你别这么盯着我了,事情变成这样…我也不想的。” 蔡清华厉声道:“这件事情,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得利!” 吴承鉴道:“如果是这样,那刑部和大理寺的主官们可就很好当了,以后都不用问证据口供了,发生了什么案件,只看最后谁能得利,谁就是凶手、犯人。” 蔡清华厉声道:“难道不是吗?” 吴承鉴道:“如果有可能,我的确想放这把火,但我真的要烧,为什么不直接烧兴成行,要连我们宜和行的仓库也一起烧?” 蔡清华道:“那不过是你在掩人耳目而已。” 吴承鉴道:“我在掩人耳目,那十三行其他的保商呢?他们也都在陪我演这场戏不成?而他们为了陪我演戏,就都把自己的身家财产付之一炬了?蔡师爷,你觉得潘有节是这样的人吗?你觉得叶大林是这样的人吗?” 蔡清华终于沉默了下来… 如果只是秘仓起火,那就算没有证据,也一定和吴承鉴脱不了干系。 但整个十三行都烧了… 这…虽然不愿意相信,但实在不大可能啊。 —————— 白鹅潭的一艘英国巨舰上,米尔顿站在船舷,看着大火从烟火熏耀到燎天之势,恼怒地嘟哝出一些中国人听不懂的英国乡下土话。 而在西关街那栋小楼上… “总算…”周贻瑾闭上了自己黑了眼圈的双目,躺下了:“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 十三行巨大的财富,连同那些即将流入中国的鸦片,伴随着可能为吴家带来灭顶之灾的“红货”一起,在珠江侧畔、白鹅潭边化为灰烬。 这场漫天大火会烧掉多少财富,没有人能估算清楚,这场灾难损失之大,在场也没有人能承受得起。但这一次的商战风波,也在大火之中暂时降下了帷幕。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尾声 北京,圆明园紫碧山房。 一封六百里加急文书冲入,却又被挡在门外头。 与广州的冲天大火完全相反,紫碧山房之中,此刻充满了祥和的气氛。 房中一个老者正在提笔写字,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磨墨,另外两个中年男子正在旁观。 这四个人,便是整个大清帝国最高核心层:太上皇乾隆、黄帝嘉庆、军机大臣和珅,以及嘉庆帝的十一哥爱新觉罗·永瑆。 写字的是乾隆,磨墨的是和珅,站在旁边看字的是嘉庆和永瑆,山房之中,君圣臣忠,父慈子孝,一派和谐。 乾隆皇帝已经八十多了,却仍然要显得自己精神矍铄,在历代帝皇里头,如他这般高寿绝无仅有,然而此刻握着笔,手却止不住地要颤抖。 站在旁边的嘉庆帝和永瑆都克制自己不去看乾隆的手,尽量把目光集中在字上面。只有和珅的目光很自然地就随着纸面上的壁画走,一边看着,一边流露出赞叹之色。 字其实也不大行了,微颤的手写不出真正的好字。不过乾隆皇帝也有些看不清了,模糊间大概觉得自己的字并未有很大的变化。 他写着写着,停了笔,嘟哝了一声,嘉庆听不明白,永瑆猜到是在叫人,和珅马上应道:“主子,奴才在。” 乾隆又嘟哝了一句什么。 和珅停下手中磨墨,苦笑道:“主子,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吗?奴才虽然也读过两本书,临过两天帖子,但哪有资格品评主子的字。” 乾隆笑了笑,指着和珅,摇了摇头,这一次永瑆听懂了,这是在说:“你啊你啊。” 然后,他又朝嘉庆说了一句话,和珅道:“皇上,太上皇问您这字怎么样。” 对这个问题的预备答案,嘉庆早搜肠刮肚过了,但这时话由和珅来问,先前想好的回答竟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道:“好,父皇的字就是好。” 乾隆似乎并不太满意,又问永瑆,他的嘟哝和上一句略有不同,但腔调变化不大,又是对着自己,永瑆便猜这是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不等和珅翻译就道:“父皇这字,流润飘逸,深得赵字之妙。” 赵字就是赵孟頫的字,乃是乾隆皇帝最喜欢的书法家,永瑆本身就精通书法,所以就冒险一蒙。 结果是蒙对了,乾隆笑着看永瑆,显然颇为满意,然而又有意犹未尽之感,于是又朝着和珅嘟哝了一句。 和珅虽然年近五十,人却还保养得很好,加上容貌本就英俊,望上去四十还不到,这时却又苦着脸:“主子,您,您这太为难奴才了。明知道奴才不太懂字,您还硬要奴才说。这要说错了,主子宽容,也不会怪罪奴才,但传出去却成笑话了。” 乾隆却还是点着和珅,嘟哝着。 “行,行。”和珅道:“主子既然这么说,奴才就斗胆说两句吧。” 乾隆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和珅近前一些,细细地看那幅字,口中啧啧有声:“哎呀,这字,妙,妙,奴才看来看去,也只看到一个字,就是刚才皇上说的那个‘好’字。不过嘛…” 乾隆微微抬下巴,嘟哝了一声,这句永瑆猜到了,应该是问“怎么了”——估计是以为和珅这个“不过”下面是要批评,就有些不服气的期待。 和珅道:“奴才不大懂字,但跟着主子久了,对着主子的东西,这鼻子就像狗一样,能闻到各种味道…” 乾隆听了这话,哈哈而笑,嘉庆永瑆也急忙笑了起来。 和珅等三人笑过了,才又说:“所以奴才闻着这味道觉得有些奇怪。这字嘛,自有一股富贵、典雅的气味,这是很正常的嘛,主子本来就是千古以来、万里江山最最尊贵的人,字自然富贵而典雅。可让奴才不明白的是,怎么这字里头,又透露着一点儿山林之气…” 嘉庆反应比较慢,而永瑆一听这话,心道:“坏了,和珅说崩了。父皇贵为天子,字里头怎么会有山林之气。” 他有些担心地望向乾隆,不料乾隆面上却无不悦,甚至还很是高兴,指着和珅的鼻子,嘟哝了一句,和珅笑道:“奴才这鼻子能得主子这么一夸奖,回头它就金贵起来了,比奴才还要金贵了。” 乾隆哈哈而笑——他年纪虽老,五官除了耳朵还保持灵敏外,余者皆有退化,但人却还是很有自制力,虽然一乐,却不让自己笑得太过伤了身。 嘉庆永瑆皆助笑。 乾隆朝着他们,指着和珅嘟哝了两句。 和珅便替他翻译:“太上皇说,和珅这狗鼻子还真是灵,朕刚才见了这紫碧秋景,心中忽有山林之意,落于笔端,没想到就被他的狗鼻子给闻出来了,哈哈,哈哈。” 他的那两个哈哈不是在笑,而是在帮乾隆说哈哈。 嘉庆觉得有些尴尬,一时跟不上,永瑆却已经笑了起来,道:“和大人这狗鼻子大有用处,我们做儿子的只恨没有,不然也就能闻到皇阿玛的心意了。” 嘉庆心中颇不乐意,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了,岂愿再去长个狗鼻子?然而脸上并未流露。 君臣父子又玩笑了两句,和珅瞥了门外一眼,说:“主子,外头似乎有加急文书,奴才…去瞅瞅?” 乾隆扬了扬手,和珅便出去了,他在房里头微哈着腰,一踏出门槛,背脊一挺,登时行如虎步背如青松,旁边的侍卫太监,看都不敢看他,但他经过,两旁皆把腰弯下了。 这等气势,吓得送信者急忙把腰都弯下了。 和珅随手抽过急递打开,看了两眼便收起了,回了房内,一入门槛,身形又自然而然地弯了几分。 乾隆已经让永瑆摊开另外一张纸,继续写字,都不曾问,倒是嘉庆问了一句:“什么急报?可是边疆有警?或是何处有灾?” 他知道那必定是六百里加急,要不然文书都送不到门外。 “不是。”和珅面向乾隆,乾隆挥挥左手,指向嘉庆。 和珅应道:“是。” 这才又面向嘉庆道:“启禀皇上,没什么大事,就是广州起了场大火,烧了白鹅潭几十间仓库。现在大火已经扑灭了。两广总督和广州将军那边同时把急报送了来。” 嘉庆哦了一声,便问道:“可曾伤人?”闻有火灾,不先问损失,却先问是否伤人,这里头有个典故,乃是东周时期鲁国马厩失火,孔子退朝后听说,先问“伤人乎”而不及马。 嘉庆这一问,也正是要表现孔圣人“问人不及马”的仁心——然而他却无法从“白鹅潭几十间仓库”的字面之下,听出更多的隐藏内容。 乾隆本来在写字,听到这里,笔微微顿了顿,这字就废掉了。 和珅道:“没说,想必也没伤什么人。” 嘉庆对这座江山的了解和掌控还浅着呢,也就没法从和珅轻轻的一句“白鹅潭几十间仓库”里,听出烧掉的是多少钱,便没再问。 乾隆搁了笔,把写废了的这幅字揉成一团扔了。 和珅目光微微一闪,说道:“被这急递提起广东来,奴才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该否奏与太上皇与皇上。” 乾隆没说话,嘉庆看乾隆虽然没让说,也未阻止,就道:“你说吧。” 和珅道:“最近西番夷寇又不安分了,在广东猖獗了起来,据粤海关总督报,几个月前甚至不知何故炮轰老万山岛…” 乾隆本来正要落笔,听了这话,眼中精芒闪现。他号称“十全老人”,自诩“十全武功”,对疆土问题最是敏感。 嘉庆问:“老万山岛在哪里?” 和珅道:“那是广东香山县海域的一个小岛,岛上只有一个小小渔村。” 嘉庆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个荒岛…” 乾隆已经哼了一声,竟将笔扔到雪白的纸上,染了一大片的墨花。 嘉庆大慌,永瑆更是赶紧低了头。 乾隆嘟哝了一句,和珅忙道:“是,是,主子说的是。老万山岛就算再荒凉,但既是我大清之土,便万万不容番夷染指侵犯!” 乾隆又嘟哝了一句,和珅道:“回主子,广东那边虽无其它奏报,但番夷既然敢动炮,恐怕其余如沿岸劫掠之事在所难免,下面没有奏报,或许是意图欺瞒,也未可知。” 乾隆又说了一句,嘉庆隐隐听到似乎有“朱珪”二字,他心里一阵紧张,不是为朱珪着急,而是怕如果真是说朱珪,也不知道会不会牵连了自己。 和珅道:“两广总督府那边并无奏报传来。也没听说他曾督师出海,缉拿番夷。这件事情,还是粤海关那边奏上来的。” 乾隆哼了一声,抓起笔来,在溅了墨花的纸上刷刷写了两个字,因为字写得大了,虽是行草,嘉庆还是认了出来,正是“颟顸”两个字,他心里头的压力就更大了。 乾隆向嘉庆说了一句话,和珅道:“皇上,太上皇说,广东的事情,您看着办吧。” 嘉庆心念数转,才说:“朱珪治政无方,有负父皇重托,儿臣这就下旨严处!” 乾隆皱了皱眉头,又嘟哝了一句话。 和珅道:“皇上,太上皇说,那毕竟是你的老师,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留点的。” “这…”嘉庆想了好一会,才道:“安徽巡抚出缺,要不,就让朱珪调任安徽?” 乾隆挥了挥手,说了句话,和珅道:“皇上,太上皇说,江山已经传给你了,你…看着办吧。” 第二卷 《鹰斗龙争》完,敬请留意第三卷 《富甲天下》。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两个提议 十三行的大火已经熄灭了,但它的后续影响却刚刚拉开帷幕。 米尔顿写给伦敦的一封信这么形容:“这是一场全亚洲的灾难,不,这对全世界的经济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或许欧洲方面会认为米尔顿夸大其词了,但对东印度公司在中国区的领导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可怕的难关。 尽管火灾发生的时候,广州的秋交交易已经过半,但白鹅潭仓库尽毁,九大保商几乎都遭受了难以估量的重大损失。 如果一切环节认真办事,那些小保商当场就得破产——他们还没来得及出手的那部分货物毁于大火,甚至部分白银也在大火之中化为金水,按照和外国洋行的协议,无法交付的那部分货物他们必须作出加倍赔偿,同时面对上游供货商的货款催逼他们也将无以应对——要真的都按照合同办事,这些保商除了破产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 如果只有一家保商是这样的,那么东印度公司根本就不会客气,只要能向董事局交代,破掉一两家保商,回头自然会有其它保商——甚至是清政府新批准的新保商——来瓜分破产者的市场份额,对破产者的惩罚,也能对中国的商人造成威慑,让他们不敢轻易违约,明年生意照做。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场大火席卷的不是一家一户,而是整个十三行啊! 如果各方都要求按照先前签订的合同来办事,整个东亚的金融链条会全部崩坏。连锁效应之下,东印度公司也休想独善其身。如果任凭灾难的后续效应继续蔓延,就是欧洲方面因此而爆发一场经济危机也为可知。 “所以,”查理微笑着对米尔顿说:“米尔顿先生可以选择让明年变成一个糟糕的财政年,或者选择让未来十年全都变成糟糕的财政年。” 这个丑陋、卑贱的威尔士乡下人,以为穿上体面的服装、用上蹩脚的伦敦腔调,他就真的变成一个绅士了吗? 米尔顿一点也掩饰自己对眼前这个同胞的厌恶,不过他还是按下了内心的诸多不满,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尽量平和。 “查理!”米尔顿说:“你的言语和态度,让我相当怀疑你到底还是不是女皇的臣民。” “我当然是女皇陛下恭顺的臣仆。”查理说:“不过我同时也接受了昊官的雇佣。按照我们大不列颠的法律,我在境外接受商业雇佣,似乎并不会妨碍我对女皇陛下的忠诚。” “那如果你知道你带来的这份提议,对东印度公司意味着什么样的损失,对帝国的利益意味着什么样的损失,也许就不会继续认同自己的忠诚了。” “我并不觉得这份提议会给大不列颠带来什么损失,相反,我觉得我这份提议是在拯救东印度公司。”查理说:“不但如此,对伟大的不列颠来说,甚至对整个欧洲来说,都是最好的一个选择了。” 对于米尔顿的鄙夷的目光,查理看在眼里却不以为然,对方两三代人以前不也是海盗吗,你的祖先跟我有什么不同,不过先发达了而已,摆什么谱呢。 当然,他也不会说出来。 双方沉默了一下,米尔顿没打算吐露更多的事情,但查理不想让沉默持续太久。 “我想,对于我个人的忠诚问题,米尔顿先生应该没有很大的兴趣继续讨论下去,”查理说,“不如我们还是谈谈商业上的事情吧。” 随着查理的目光,米尔顿重新看向桌子上的那一堆的文件,顿时感到一阵头痛。 他讨厌北京那边的那些闭塞的、盲目的、不知道世界局势的官老爷们。 可他同样讨厌广州这边的这些见过世面、甚至通晓欧洲法律的中国商人! 前者太过傲慢,以至于无法合作,后者又太过精明,以至于无法控制! 为什么中国人就不能像印度人一样恭顺良善呢? 米尔顿翻开了那堆文件,迎面而来的第一页,就是吴承鉴充满友谊口吻的问候。问候过后,就是他对这场天灾的解决方案。 就算是米尔顿也不得不承认,这份方案写得条理清晰,针对明确,而且对方方面面的利益都顾及到了。其中一些提议,不是对欧洲的金融与国际形势有所了解的人,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白鹅潭的那场大火让各方面都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况当中。来自吴承鉴的这份解决方案,细节十分繁复,删繁就简地解释的话,主要有两条:第一是东印度公司放弃对各保商毁于大火的部分货物的赔偿追诉,第二是由东印度公司牵头或者作中介,让欧洲的银行借出两笔低息贷款,第一笔是借给有困难的保商用以度过难关,第二笔是用于十三行的灾后重建。 “这真是一个荒谬的提议!”米尔顿尽管是第二次看这份方案了,还是忍不住在桌子上捶了一拳:“我们各国商行在这场火灾中也是损失惨重,现在不但要求我们不追讨赔偿,还要我们继续借给中国人钱?这显然是对大不列颠利益的侵犯!” “米尔顿先生,在这件事情上,昊官认为先不要再提中国、英国的分别了。”查理说:“昊官认为,在商言商,这件事件并不是中国的商人有意违约,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火,是上帝给予人类的灾难,面对天灾,所有人的命运是捆在一起的,无分国别。” “就算不分国别,我也不可能会答应这种明显会损害东印度公司利益的事情!”米尔顿几乎都要将文件拿起来扔到的查理的脸上了。 按照这份方案,吴承鉴不但不用再赔偿他来不及交付给英国的那部分货物的加三倍赔款(按照吴承钧和东印度公司的协议,其赔偿额度更大),还能拿到一笔巨额的低息贷款,贷款连本带息分十五年偿还,和十三行的巨额利润相比,这笔贷款所产生的利息根本就不值一提,这笔钱几乎相当于白借! “光是看合约本身,似乎是对东印度公司不利。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任凭这场灾难的后续影响继续蔓延的话,”查理说:“米尔顿先生,东印度公司要遭受的损失恐怕会更加巨大,我说的对吗?昊官说了,在这个阶段,我们就都不要想着怎么赚钱了,我们要考虑的是怎么止蚀,对吗?” 拿到这笔贷款之后,吴承鉴就可以轻松地重建货仓以及支付给宜和行的上游供货者,这样宜和行的上游供货商来年就还能继续给十三行供货,而不至于一环崩坏、全链条破产。 其它的保商的情况也类似。 一旦这个良性的起点得以推动,两三年内,包括宜和行在内所有的保商就都能恢复元气了,然后在接下来的十五年中,只要一切顺利的话,保商们逐年归还的贷款本息,就能将欧洲银行支付出来的金融窟窿给填补上,甚至这还能为欧洲的银行家带来一笔稳定的年息。 好吧,米尔顿不得不承认,包括东印度公司在内的所有欧洲财团都需要十三行恢复元气,而且吴承鉴提出的低息贷款数额虽然巨大,却完全是欧洲银行的承受范围之内——欧洲的银行家们连波及数国的战争都打得起,还能怕一场火灾?大不了来年在美洲那边多拉几船白银过来——反正金银这种东西,全世界也只有在中国这边才能实现其最大的价值。 可是,一想起要答应吴承鉴的条件,米尔顿心里就憋得慌! 吴承鉴的这个方案,是替整个十三行的保商们提的,当然宜和行也藏身其中,宜和行所要求的免赔额度,以及贷款的额度,从比例来讲不会比其它的保商多,也不会比其它的保商少,数额很符合宜和行在九大保商中的地位。 但吴家真的需要这笔钱吗? 别人也许算不明白,米尔顿却清楚得很:在九大保商里头,吴家的几乎是损失最少的一家,尤其是占据吴家利润最大头的那批本家茶,根本就毫发无损——大火熄灭之后不久,刘三爷就被“找着”了,然后那个有洪门背景的海盗就屁颠屁颠地跑来认罪,刘三爷宽宏大量地对铁金齿小惩大诫之后,宜和行的本家茶就顺利归港了。 米尔顿大略算过,就算没有贷款,甚至还要支付三倍赔偿金,吴家也能填上这个窟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得到免赔,吴家就会有盈余,如果再得到贷款,那么那笔巨大的借款,对吴承鉴来说,就是一笔额外的溢出资金。 这个奸诈狡猾的广州商人会用这笔钱来做什么呢?米尔顿觉得自己就算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那人一定会趁机扩大他在十三行的份额的! 一定!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初步协议 “米尔顿答应了。细节上还要商量,但大方向是没问题的。”查理一到曼倩蓬莱,就把绅士风度都丢一边了,一边咀嚼着吴小九端上来的点心,一边说:“另外,我临走的时候,他还让我转告一句话,他说恭喜昊官了,说过了这个年,宜和行在广州的市场份额,又要提高了。” 吴承鉴嗤的一笑:“只是广州的市场份额么?米尔顿也太小看我了。你们英国人才发迹多久,这就要用这种英国式的傲慢来看我了。” 他回家有一段时间了——那场大火发生之后,蔡清华就失去了扣押他的理由,广兴也在咒骂中离开了广州,发誓再也不会再踏足这个地方。无论西关一条街还是河南岛的潘家园、吴家园,也都暂时回归了平静。 “昊官啊,我虽然是英国人,现在可是竭诚为你办事的呀。”查理嘻嘻笑着:“当然,米尔顿并不知道我们在伦敦那边的布局与打算,他也不可能会知道。” “这个冬天,就辛苦你一趟,随船再回英国一趟吧。”吴承鉴说:“欧洲那边乱糟糟的,没什么好投资,但艾洛特勋爵的友谊,值得我从贷款之中,拨出相当的一部分来为他承担风险。” “我非常荣幸能为两位的合作尽力。为你们二位牵的这条线,我想,一定能让我自己过上好生活,到我孙子那一辈,他应该也能成为伦敦的上流人物了吧。”查理擦了擦嘴,站了起来,用生硬的绅士礼仪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好吧,我讨厌米尔顿那种虚伪的做派。不过我希望我的孙子能过上那种生活。” —————— 查理走后,吴承鉴看着桌上那几张文书——那是初步协议。 “恭喜了。”周贻瑾说:“这一关,总算是顺利地过去了。” “暂时而已。”吴小九把剩盘收走之后,吴承鉴才收起了刻意放松的神色,皱着眉头说:“你师父的心里,对这场大火还是有所怀疑的。而刘全那边…” “他当然也不可能毫无怀疑。”周贻瑾道:“但从各方面来说,你都并没有一点背叛的迹象,这已经足以让他跟下头的人交代了。而且更关键的是,在眼前的形势下将你撸了,对和中堂来说弊大于利。” 吴承鉴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应声。这一次的大火,让各方一触即发的微妙平衡得以继续维持了下去,只是此事应付掉了广兴,他却并不觉得和珅那边也能那么轻易地过关。 “刘全如果还在广州的话,大概不久之后会再来见你一次。见到他之后,你就能知道和府的想法了。”周贻瑾说:“至于见到他之前,多想无益。还是想想明天的保商会议要怎么办吧。” 吴承鉴揉太阳穴的手更加用力了。 和珅固然不好对付,毕竟远在数千里之外,但是潘有节…这个人的手伸进吴家多深,连吴承鉴自己都说不清楚! “昊官,”吴七快步走了进来,道:“潘家那边送来了一份请柬,邀你今晚得便时过潘家园一叙。” “谁送来的?”周贻瑾问。 “是潘海根。”吴七说:“我按照之前师爷的吩咐,说昊官不在,他才走的。” 周贻瑾打开了请帖,道:“明天要开保商会议,今晚的确是要见一见的,不过…” 吴承鉴接口:“不过是相见,不是去见。” 周贻瑾说:“现在的形势虽然对你有利,但你要让启官过来见你,却还不够格呢。” 吴承鉴道:“那就另外找个地方。” 周贻瑾道:“叶家怎么样?” 吴承鉴笑了:“挺好。” 周贻瑾就对吴七说:“我拟个书帖,你送去潘家园,就说三少奶分娩日期已近,昊官夜间不好远离,能否请启官移步,今晚到叶家花园一叙。” 他一边说着,一边拟了个书帖,吴七接了后就走了。 吴七出门的时候,穿隆赐爷与他擦肩而入,进门后看看吴承鉴遮掩不住的倦色,欲言又止。 吴承鉴道:“说吧说吧。” 穿隆赐爷这才说:“大少的寿木等事情,都准备妥了。” 吴承鉴一听这话,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就在那场大火之后不久,二何先生就给吴承钧下了断语,说他熬不过这个冬天,让吴家早做准备。 因为家族危机乌云未散,蔡巧珠那边在人前连哭都不敢哭,吴国英知道后忍住悲痛,绕过吴承鉴直接把穿隆赐爷叫了去,让他“好生准备”。 老爷子的本意是不想吴承鉴为此事再耗心神,但吴家两兄弟感情深厚,吴承鉴还是忍不住暗中过问了。 吴承鉴连眨了几下眼睛,还是没忍住让眼泪流下来,喉音都有些哽咽:“赐爷…阿爹老了,我大嫂别看她强自镇定,但内里肯定心神俱乱。有鱼临盆不远,也没法管事。这事只能劳烦你了。吴家的规矩、亲戚的事宜,有不懂的,你去跟十五叔公商量,等一切办得七七八八,再叫我二哥入局计议。” 穿隆赐爷道:“昊官放心,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只是事情的场面…” “往大里做!”吴承鉴道:“我大哥是宜和行第二代商主,我要他走得风风光光!” —————— 吴承鉴在账房议事的时候,恰好徐氏来探访女儿。吴家对怀孕在身的叶有鱼十分看顾,蔡巧珠又是个有经验的,所以一切都安排得十分细心。只是徐氏毕竟是做母亲的,还是在叶有鱼脸上看到有落寞之色,忍不住悄悄问了两句心里可有什么委屈的事儿。 叶有鱼忙说:“我哪里会有委屈,老爷每天都让人过来看望一回,大嫂那边一两日也会过来一趟。便是昊官,十三行一场大火,烧出来多少事端,可他自从牢里出来之后,不管自己多忙也好,每日都会抽空跟我吃顿饭的,我粗身大细的(粤语中形容孕妇挺着大肚子的一个形容词),服侍不了他,他晚上也不出去,就在碧纱橱外打张小床守着我。我哪里会有什么委屈。” 徐氏听了这话心里就有底了,低声说:“娘就是看你眼睛里有说不出来的话,所以才多问了两句。女人家嘛,嫁了人,总有无法顺心的地方,有说不出来的苦处。不过你说昊官这样待你,我就放心了。嫁人为妻,只要丈夫能对自己好,别的什么委屈就都不怕了。鱼儿,你是有后福的。” 叶有鱼脸上便绽开笑容来:“是啊,他是我从小想着念着的人,现在不但成了我的丈夫,还待我这样好,看着我有身孕,一丁点委屈都舍不得我受,这福气,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说着说着,自己眼角就有点湿了。徐氏忙道:“哎哟,鱼儿你怎么哭了。” “我…我在高兴。” “莫哭,莫哭。现在陀着孩子,可不能乱哭,不然孩儿生出来之后不笑嘴。” 叶有鱼连忙把眼角的泪水擦了,道:“是,不哭。” —————— 徐氏从吴家回来,没想到会在迎阳苑见到叶大林。 迎阳苑的景致虽然不错,但自从拨给徐氏母女之后,叶大林夫妇就再没来过了,今天却等在这里,这让满院子的人都受宠若惊,徐氏也十分惊讶:“老爷,你怎么来了…” 叶大林挥了挥手让下人退下了,才问:“有鱼怎么样了?” 叶有鱼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今天忽然想念母亲,就派了人过来请,徐氏怯怯地派人去问了叶大林一声,没想到叶大林竟答应了,她便收拾了去吴家老宅一趟——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自主出门——陪了女儿老半日,到现在才回来。 “有鱼很好。”徐氏道:“大夫说了,胎还安稳,胎位也正,就是往后要多休养,莫再劳心劳力。” 叶大林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徐氏见叶大林笑得这么安心喜悦,心中还是很不习惯,先前吴承鉴被打入大牢的时候,叶有鱼暗中过来过,据说在书房里和说了好久的话,那时候父女翁婿剑拔弩张,转眼间时过境迁,这一刻竟比自己都关心这个外孙——叶好野的媳妇怀前两胎的时候,也没见叶大林这么上心过。 “虽然说吴家那边一定不会亏待了她,”叶大林道:“不过咱们是她的娘家,若有些吴家没想到的,却要帮着想想,你看她可还有什么需要的不?” 徐氏道:“有鱼是第一次怀孕,嘴上不说,但我看出她心里头终归有些心慌的,她是想着我每天都过去陪陪她。” “那有什么。”叶大林笑道:“以后你要去见她直接去就行了,不必再问过我,我让人每日把轿子备好了。若不是怕不方便,便是让你住过去,或者她回家来养胎也没问题的。” 两人这番对话,真像极了一对真正的夫妇在谈论初孕女儿的事情,叶大林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自然,徐氏心里头却别扭极了。 就在这时,叶多福进了来,道:“昌仔来了。求见老爷。” 第一百八十六章 茶谈 叶大林招了招手,叶多福便去引了昌仔进来。 如今的昌仔又与几个月前不同,他刚刚提了等,如今是吴家第一等小厮了,日天居除了吴七之外就以他月例最高,身上穿着也是打扮一新,人要衣装佛要金身,全新的衣服一上身,整个人的气派也不一样了,他又暗中学着吴七的言谈举止,所以这时气度也不太一样,进了门给叶大林请了安,就说:“昊官,今晚,要,借花园,一用。与启官,见面。” 他言语断续,但控制着没重复字句,且用语尽量简短,叶大林自知道他口吃的,半听办猜,道:“启官要来?” 昌仔道:“启官,要,见,昊官。昊官,说,来叶家。” 明天的保商会议,叶大林自然也是要参加的,所以听了这两句话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笑了笑,招了昌仔上前两步,随手脱了一枚赤金厚重大戒指道:“你挺好的,给我叶家长脸了,赏你的。” 今晚的三家聚会事关重大,换了以前定是吴七来说,现在交给昌仔来报,就可知道昌仔在吴家的地位不一样了,所以叶大林要赏他。 昌仔也不推,接了后道:“谢,叶老爷,赏。” —————— 到晚饭时,吴承鉴才回左院。 叶有鱼见着他,就要起来:“事情谈完了?我让她们拿饭菜来。” 吴承鉴道:“别动——冬雪!” 不一会冬雪就把一小桌子饭菜拿了来,看叶有鱼的清淡粥点也端了上来——她已快临盆,富贵人家不缺营养,到这个地步就吃得寡淡些免得孩子块头太大不好出世——吴承鉴皱眉道:“怎么你也还没吃?” 叶有鱼道:“你每天都这么忙,一天难得才能陪你吃顿饭。” 吴承鉴挥手:“以后不许这样了。” 两人对着吃了饭,吴承鉴问了两句她身体的情况,就没再说话,一顿饭几乎在沉默中吃完。 用过饭吴承鉴便起身出门,临出门忽停住脚步,道:“我今晚要去你娘家,跟启官和你爹谈事,你不要等我,自己早点睡。” 叶有鱼应了一声,吴承鉴已经走了。 他先去右院看了大哥,又到后院去看父亲,吴国英问起吴承钧的气色,吴承鉴道:“还可以。” 吴国英就知道吴承钧不大好,因说:“早知当日就不让细家嫂到老宅来养胎了。现在粗身大细,也不好再乱动了。” 吴承鉴就明白吴国英的意思,那是知道好事近噩事临,两事相冲了,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老人家的一些观念,然而忍住了没说话。 看过了老父亲,又回左院陪叶有鱼吃了饭,然后才到叶家来。 叶家那边早准备妥当了,从大门口一路都打扫得一干二净,花园也稍作装点,时已进冬,放在北方飘雪已下,广州却不然,这时正是凉爽时节,花园里几株桂花开得正好,叶大林就让在桂花树下设了茶座。 他挽着吴承鉴的手,翁婿两人亲亲热热来到桂花树下,只留下吴七叶多福伺候,这才问:“今晚见启官是有什么安排?” 吴承鉴含笑说:“是启官要见我的,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叶大林冷笑了两声:“不过是要知道你明天的打算。” 吴承鉴笑了笑,与叶大林一起在桂花树下坐了,不搭腔。 如今吴家小厮里头茶艺最好的是吴小九,但吴七也不差,叶家准备的是工夫茶具,吴七就摆弄了起来,冲了一泡乌龙。 翁婿喝了一巡,叶大林才问:“说起来,昊官你明天到底是什么打算?可得给我先交个底。待会对上启官,咱们翁婿俩才能同进同退。” 吴承鉴嗅了下第二巡茶香,呡了一口,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先做事,把好事给办成了,争权夺利的玩意儿不妨放在后头。总商的位置,就让启官继续坐着吧。” 叶大林道:“番夷真的肯放弃赔偿?你还能从他们手里敲出钱来?” 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大火之后,九大保商个个损失惨重,整个广州哀鸿遍野,以往威风八面的保商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有的去找两广总督,有的去找粤海关监督,有的去找潘有节、卢关桓,自然也有人来找吴承鉴叶大林。 个个都在想着洋商们来逼赔偿怎么办,债主们来逼货款怎么办。 总督府也罢,监督府也好,连同潘、卢都算上,个个都在打太极,没人能给出个实讯。 其实这些小保商小商户也知道这事为难,之所以还到处求告也只是博一个万一——结果真给他们博到了! 当半个月前他们求到吴承鉴头上时,吴承鉴竟然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应承,这一来,大小商户们犹如滔天大浪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绳索,攀上了就要往上爬!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朝吴承鉴看,所有人都朝吴家靠拢。 但吴承鉴只道这事如果大家愿意信他,他或者能想出个办法来,所有被大火波及的保商和商户们本来都快绝望了,听了这话马上如同快渴死了的鱼虾看到瀑布一般蹭过来,但无论他们怎么追问,吴承鉴都一句话也不再开口了,只说半个月后见分晓。 只有对叶大林时,吴承鉴才吐露了一点虚实,暗示说他会去找东印度公司,不但要让洋行答应减免赔偿,而且还要让番夷借一笔钱来作为十三行重建的启动资金。 叶大林听了也没再漏出去,虽然他自己还半信半疑,却已经借了这个势办成了好几件以前办不到的事情,比如跟梁家置换了两个铺面——在这节骨眼上大伙儿不敢得罪吴承鉴,也就不敢得罪叶大林。 不过对于吴承鉴能不能做到他夸口的事,叶大林却是心怀忐忑的。 吴承鉴便拿出了米尔顿先生签名了的那张初步协议,这张协议是中英双文的,那些鸡肠(粤语对欧洲文字的谑称)叶大林看不懂,但中文还是认得的,扫了一眼,大喜起来:“昊官,没想到还真让你办到了!” 他之前还一直猜疑着吴承鉴是不是故意放出风声,设成骗局,然后把跳入局中的人坑了,以此弥补吴家的损失呢。 这时拿着那份初步协议,叶大林笑逐颜开:“这事一旦办成了,往后十三行,全都睇你头了。” 吴承鉴笑了笑,道:“没那么夸张。” “怎么会夸张。”叶大林道:“你这送来的是救命的钱啊。有了这张协议,那些大小保商、上游商户,你想怎么勒他们都行!别说他们,就是粤海关、总督府那边,也能敲下一块肉来!” 吴承鉴沉吟着,摇头:“不了,这些赔偿、结款如果能顺利免掉、结掉,那么事情就到此为止。一场大火下来大家都够呛,不要再添枝节了。我知道岳父大人你这段时间得了一些好处的,不过也适可而止吧。” 叶大林也知自己的事情瞒不过他,也知道吴承鉴的意思,只是他还是有些奇怪:“你真的不做总商?我跟你直说吧,潘、易两家已经暗中来见过我,话都说明了,只要你真能让番鬼免了赔偿,还借出钱来,他们愿意倒向我们。老梁也来见我,说了两句暗话,那意思却很清楚:这事如果能成,卢家那边,也会向着我们。” “还是不了。”吴承鉴道:“我才几岁?当年启官被否了子继父职的时候,可比我现在还大些呢,再说启官才做了总商多久?我现在去替了他,那是把我放在火上烤,而且潘吴两家的大仇就结下了。所以还是算了吧,咱们让启官挡在前头,自己闷声发大财不是更好?” 叶大林哈哈大笑,随即道:“只是这样就太便宜启官了。” 吴承鉴笑着摇头。就在这时,下人来报:“同和行启官的轿子到了。” 叶大林和吴承鉴一起起身,迎到了大门口,三人相见,潘有节笑道:“昊官,达官,咱们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 吴承鉴笑道:“启官既是兄长,又是总商,于私于公,我都该倒履相迎呀!” 叶大林道:“叶某是地主,更不能不出来了。” 三人一起大笑,潘有节走中间,左手挽着吴承鉴,右手挽着叶大林,三人手挽手,在众人瞩目之下,亲亲热热地走到了桂花树下,茶已经换了,水刚刚开沸,一个中年女茶师冲了茶,请三大富豪品茗。 三人赏着桂花,喝了三巡茶,潘有节才道:“明日保商会议,昊官你作何打算?” 吴承鉴道:“一切听启官的安排。” 潘有节道:“米尔顿来找我了,说你拿了个协议去找他。提了免赔偿、低息贷两事,言语之中,大概对昊官你有所不满,想我来接手这事情。” 叶大林心头一震,望向了吴承鉴。 第一百八十七章 保商会议再启 吴承鉴脸上却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还带着微笑说道:“这事只要能成,谁来做都行,同和行家业更大,启官你又是总商,这事由启官接手自然更好。我没意见。” 潘有节也笑了笑,道:“我拒绝他了。” 叶大林听了这话,更是感到意外。 潘有节道:“这事既然是你提的头,自然得你来收尾,不但我自己不做,就是别人要来抢你的功劳,我也不会答应的。番夷的用心我哪会不明白?就是要挑拨离间而已,但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那是三代通好的交情!岂能被外人所间!” 叶大林就喝了一声彩,赞道:“启官这话仁义啊!这才是我们中华子孙该有的胸襟气魄。” 吴承鉴道:“这个事情就是个苦差,但启官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只好接手了,明天保商会议上,我就把这事提一提,然后如果监督府和总督府那边都没什么意见,我们就一起在启官的统领下,把这事给办了,也算是为十三行同仁的生计、为广州的兴旺发达,办一件好事。” 叶大林道:“不错不错,就该如此!” 潘有节道:“只是却还有两件事。” 吴承鉴问:“什么?” 潘有节道:“京城的贵人,在广州这边也有不少产业的。这次的大火,他们损失颇大。咱们总得设法补偿补偿。” 这话别人听不出话外之意,叶大林却是清楚的:如果借款能够下来,京城那边的贵人要分一杯羹,所谓“补偿”只是个由头。 吴承鉴沉吟道:“翻倍的赔偿减免了,保商们才有一条活路,借款如果能下来,保商们就能支付货款,来年的生意才能继续,否则营商链条断掉,到时候可就不止广州一城哭,川湘闽赣江浙徽,至少要有七八个省的商户都要哭了。再加上明年白鹅潭、沙面的灾后重建…那笔借款到位,也还是紧巴巴的,恐怕再没余钱可以北输了。” 潘有节道:“红货的事情虽然不了了之,但追根到底,还是蔡士文给挑起来的,内务府那边的贵人,对他颇有微词。” 叶大林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是上头要破蔡士文的家了——破了蔡士文,万宝行的份额就空了出来,蔡家的产业就得变卖,那时节拿到钱的保商们可以瓜分其中的利益,就是十三行之外的资金也能趁机入场。这场新的分食盛宴里,贵人们便又有剩肉烂骨头可以啃了。 叶大林见吴承鉴神色迟疑,咳嗽了一声,道:“昊官,这既然是贵人们的意思,而且蔡士文也的确罪有应得,我看你也就不用对他不忍了。” 这是在提醒吴承鉴: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跟潘有节对着来。 吴承鉴叹了一口气,道:“我大哥就快死了!这条性命,有一半就是坏在他蔡士文手头的,我对他能有什么不忍的。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潘有节点头道:“也是。”他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也在喟叹,然而没有叹第二息,就说:“第二件事,与第一件事有关。万宝行如果也清算了,那十三行的保商数目也就太少了,内务府的意思,是想多放出三张纸来。” 去年已经倒了谢家,今年又倒了蔡家,如果再算上前两年倒掉的石家,十三行是连倒三家了,从最开始的“十三”行都要变成“八”大行了。 吴承鉴只觉得保商们这般连续倒垮,令人感到朝不保夕,叶大林却心头大动,放出三张纸,那就是要多出三户保商——这可是一项巨大的利益。 潘有节道:“这三张纸,监督府和总督府那边得各留一张,剩下这张,昊官,你心里可有什么人选?” 吴承鉴朝着潘有节直直看了过去,潘有节也正视过来,吴承鉴便明白了,今天潘有节两番退让,而且让出的还是比那个昆曲班子大了十倍不止的利益,这显然是要重修旧好。 如果吴家肯接受这好意,那就是有心和解,否则的话便是准备对着干了。 吴承鉴的心里,其实也不想与潘家破脸,一来潘家树大根深,斗之难倒,真个斗起来多半得两败俱伤,二来那场大火之后,吴承鉴向吴国英交了底,吴国英的意思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老人家毕竟顾念着潘震臣对吴家的提携之恩哪。 念头转了两转,吴承鉴便道:“万宝行是大商行,如果全倒了,影响太大。依我看,不如把其中部分产业抽调出来,成立一个新的商行,尽量减少蔡家倒掉后的影响。” 潘有节便知道吴承鉴愿意接受和解了,笑笑说:“你心中可有人选?” 吴承鉴道:“蔡士群如何?” 潘有节抚掌笑道:“合适,合适!” 三人又喝了两巡茶,便各自散了。 而外间尚不知道,三四个家族的升降起落,牵涉以百万两计的金银流向,已在这桂花树下、几巡茶水之中被决定了。 —————— 这次茶会谈得比较晚,吴承鉴回到家几乎都已经快子时了,他稍作梳洗后就在碧纱橱外的小床躺下睡了。 叶有鱼在碧纱橱内的床上,其实没睡,就在那里听着吴承鉴的动静,等听到他鼾声响起,她这才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叶有鱼才醒来,一问外头,却是吴承鉴早已经赶出去忙碌了——自他出狱以后,几乎天天如此。 冬雪端了洗脸水来,四下无人时,忍不住道:“三少奶,昊官他…是不是还在和你怄气…” 叶有鱼噗一声湿毛巾都打到水里去了,瞪着冬雪道:“你胡说什么!” 冬雪忙道:“是,是,我错了…” 叶有鱼道:“满十三行的豪商,待妻子像昊官待我这样细心周到的,你听说过谁来!” 冬雪急道:“我错了,我错了,三少奶你别生气,可别生气。您怀着孩子呢。” —————— 又一次十三行保商会议,在全城瞩目之中召开了。 潘易梁马四大豪商早早就到了,四人抵达后彼此低声交流了一番,却都一无所得,眼神之中的焦虑都无法掩盖。 没多久,卢关桓和蔡士文也先后到达,两人抵达之后却都一语不发。 看看将近中午,连主持会议的呼塔布都已经到了,才听外头唱道:“同和行启官到,宜和行昊官到,兴成行达官到。” 潘易梁马慌忙起身,直迎出去,就见潘、吴、叶三人谈笑风生,联袂而来,三人身后,各自跟着一个掌柜。 潘易梁马拱手而迎,口中呼道:“启官,昊官,达官。” 潘吴叶拱手还礼,一边迈进门来,卢关桓、蔡士文都站了起来,呼塔布也起身相迎。 “客气什么。”潘有节笑道:“都坐吧。” 九大保商依次落座,呼塔布才道:“今日监督府应总商所请,召开这个会议,众人若有什么需要聚议的事情,今日便可开诚布公提出来。” 这个例牌式的开场白后,他便坐了下来,一语不发。 潘有节道:“虚头巴脑的话也不多说了,今日召开这个会议,请了诸位前来,就为着一件事:秋交季那场大火的善后事宜。” 这话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潘易梁马都苦着脸,开始哭诉大火中的损失,哭诉自己的难处,难处自然是有的,然而这时要哭穷哭难,不免要把难处苦处再夸大个几倍。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都拿眼角去瞄吴承鉴——一个两个都想知道吴承鉴之前露出的口风算不算数。 吴承鉴听着听着,忽然嗤的一笑,对潘有节说:“要都这么难,窟窿这么大,那可没办法了。启官,要不就让他们破产算了,破产之后留下烂摊子,咱们几家就帮他们收了吧。” 叶大林哈哈笑道:“那也可以,我们兴成行虽然也难,但为了广州的兴旺,为了给皇上太上皇分忧,也愿意出钱来帮着补一补窟窿。” 潘易梁马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 潘有节手中的折扇挥了挥:“行了行了,昊官你就别为难人家了。谁都知道你办法多,可你敢折腾,别人未必经受得起。” 潘易梁马连忙道:“正是,正是。” 吴承鉴道:“但按照他们刚才的说法,那个窟窿实在太大,我就也没办法了。” 潘易梁马慌忙道:“也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大。” 第一百八十八章 几家欢乐几家愁 众人于是又都转了口风,这一回不敢随便夸大了,唯恐吴承鉴不肯出手,都将自家的损失按少里说,若说刚才是将实际损失夸大了三五倍,这时对自家的损失就只说了六七成,两者相差七八倍之多。当然,他们所说的这个损失额度却也在他们的承受范围之内——如果吴承鉴能在这个限度出手,那么眼前这个难关他们也能过。 吴承鉴听了这话,才道:“若是这样,那我还有个办法,就不知道能不能成。” 潘商主慌忙道:“满十三行的人都知道昊官天纵大才,只要是昊官出的主意,一定能成!” 梁商主道:“不错不错,光孝寺的大师都说昊官你是前辈子带来的慧根,从小就开了天眼,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只要你肯出手,我们就都有救了!” “什么慧根!”吴承鉴呸了一声:“那是那个老和尚要骗我去当小和尚!你这话让我老子听见,小心他老人家甩你老大耳光子。” 梁商主忙道:“哎哟,看我这嘴巴,就是乱说话!怎么就把国英老哥的笑谈给当真了!该打,该打。”说着就轻轻打了自己俩耳光子。 这梁商主也是吴国英那一辈的人了,这时为保身家自轻自贱如此,吴承鉴也就不为已甚,笑道:“行了行了,其实那场大火之后,我心里就一直牵挂着怎么度过眼前这个难关。咱们十三行现在只剩下九个了,彼此之前不是姻亲,就是老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场大火又是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所以要度过这个难关,不仅要自救,而且是要让大伙儿一起脱离苦海才是正道。” 潘易梁马齐声道:“昊官这话说的好!就该如此。” 连卢关桓也道:“这话是正论!如今大伙儿都在一条船上,只能大家一起自救救人,而不能想着独善其身。” 最近北京那边传来了一些不好的风声,两广总督方面有不稳之状,所以卢关桓原本挺直的背脊又往回缩了。 “这次大火实在烧得厉害,要自救已经难了,要想大伙儿一起脱身,那就更难了。”吴承鉴道:“但我抱着这个念头,与启官、达官商量了好久,终于商议出了个办法来,只是这个办法,必须整个十三行所有人众志成城、同心协力才可能办成。若是彼此心怀鬼胎、三心二意,那这事就成不了了。那还不如什么也不做,大伙儿就此散了,彼此自求多福罢。” 潘易梁马刚才调门都喊得很高,但又都不知道吴承鉴要出什么主意,这时真到了要见真章的时候,一时都不敢随便接口了。 倒是卢关桓有魄力,别人争着拍马献媚的时候他不说话,等大伙儿都静了,还是他来出头:“昊官,你就把办法说了吧,只要这个法子真能把大伙儿都救上岸,就算有什么难处,大伙儿也一起使力把难处给破了。只要法子是正道,我卢关桓在此把话撂下:定会有始有终,助成此事!” 他是除潘吴之外,眼下十三行势力最大的人,又素讲信义,一诺千金,这话出了口就是表明绝对支持了。 吴承鉴向卢关桓拱了拱手道:“有茂官这句话,那我就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说着望向潘有节:“启官,办法虽是我想的,却得你来带头。” 潘有节道:“潘吴三代交好,你我又情如兄弟,你跟我客气什么!说吧,只要是你的主意,便是我的主意。” 叶大林也道:“不错,兴成行也一样。” 蔡士文张了张口,最后却没说话。 “好罢。”吴承鉴这才道:“我已经跟东印度公司交涉过了,提了两点,第一,减免掉大火中损失货物的加倍赔偿的加倍部分。凡是拿了东印度公司预付金而无法按时交货,按合同需要加倍赔偿,则额外赔偿那部分,让东印度公司免了。其烧损货物,如果商行近期能从其它渠道把货物补上,东印度公司仍然按照原价收购,不能补上的,或退回预付金,或另行商议。” 潘易梁马闻言一喜,如果能让这笔加倍赔偿得以减免,自家损失已经减少了许多。 吴承鉴继续说:“这个条款必须我们整个十三行的保商一致对外,不能各自为政地去谈,否则必遭番夷压价逼迫。所以如果大伙儿答应,待会就要签押署名,总商为保,监督府加印,派出一人为总代理去谈,跟东印度公司谈成了,就能继续跟其它国家的商行谈,要他们答应同样的条件。” 卢关桓道:“好,就该这么办!待会拟了条款,我第一个签押!” 潘易梁马一想,都觉得这事有利无害,纷纷答应了。 吴承鉴才继续道:“第二,我打算让东印度公司为介,向欧罗巴的银行借一笔款子出来。这次大火,各家各行损失巨大,银根吃紧,如果能借到这笔钱,一来可以用于我们支付我们未来得及支付的货款,以保明年上游供应链条不至断裂,二来明年白鹅潭、沙面的灾后重建,我们也就有了底子。” 这个条款提出来,在场保商都是心头大动,却又有所担心。 卢关桓沉吟道:“昊官,番夷的钱可不好拿,却不知道这笔钱能借到多少,利息多少,可要什么抵押担保。” 吴承鉴将折扇在左手掌心拍了拍,外头姚四掌柜走了进来,吴承鉴道:“这是我和启官商议后的借贷流程、抵押方式、担保方式,以及预期利息。” 姚四掌柜就将几张纸张给八大保商都分派了过去,每人拿到的都不一样,只有潘、叶、蔡三人,面前都是白纸,潘叶看都不看,而蔡士文见是白纸一张,脸色便苍白得跟那张纸似的。 潘易梁马拿到后扫了一眼,先看借贷流程、抵押方式和担保方式,倒都可以接受,再看利息额度,无不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纷纷道:“这,这,这…” 那利息,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 卢关桓将纸一叠,道:“昊官,你真能帮我们用这个利息,贷到这个数字?” 吴承鉴淡淡道:“还要进一步谈,但如果在场诸位能全力支持我,我有八成把握。” 卢关桓在扶手上一拍,喝道:“好!如果是这个流程,这个数字,这个利息,昊官,广发行就全权拜托你了!” 潘易梁马也急忙道:“不错,不错,我们也全权拜托了。” 吴承鉴望向潘有节:“启官,你看?” 潘有节笑了笑:“这是大好事,我早说必定能成的。”他拍了拍手,门外柳大掌柜走了进来,有仆役抬了一张书案进来后退下,柳大掌柜取出一份文书道:“这是协议文书,诸位请仔细过目,若无意见,便签押落名,落名之后,此事便要同进同退,不得异议了。” 潘易梁马等平时吹嘘拍马都是张口就来,这时事关身家利益,众人不敢轻忽,纷纷起身,一字一字地校审所有条款,别看潘易梁马面对潘有节吴承鉴的时候表现得如同小丑一般,到了这跟银钱有关的节骨眼上,便一个个精明如狐、狠辣如虎,半个时辰之内,便提出了二三十项大小意见,其中有许多是连吴承鉴、潘有节都未曾想到的。 诸保商同堂计议,有接受的,有修改的,将那份协议文书涂抹得墨花淋漓。 最后一项条款都议定后,会议的书记重新誊写了一份,柳大掌柜当众宣读一番,诸保商又逐一过目,这才把协议文书给敲定了。 这时时已过午,按西式计时都两点多了,在场所有人却没一个觉得肚子饿的。 卢关桓果然第一个走过来,签名画押用印,潘有节跟在后面,然后吴叶潘易梁马也都跟上。 整个过程,蔡士文犹如被无视了一般,等八大保商签押毕,他一咬牙也想上前,呼塔布忽然道:“蔡商主,有人到监督府把你给告了,监督老爷传了话,事情未了之前,你不能参与此事,免得案子办下来,你无法履行这份文书的责务,把这件大事给耽误了。” 蔡士文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一个多月前那场大火,万宝行的仓库也被波及了,还没交出去的货物,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不到十之二三,如果不能免去加倍赔偿,那笔赔偿金就能榨干蔡家的现银银流,货物交不出来,没有货款补充银流,上游货商催逼过来,蔡家的银根就得断! 一旦被逼到要变卖产业的时节,满广州的饿狼就会扑上来,谢家去年是什么下场,就是蔡家的榜样。 这时不让自己签协议,那就是要逼蔡家去死! 他本来一直隐忍着,这时再忍不住,啪的竟朝呼塔布跪下了:“呼管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给我们蔡家一条活路吧。”说着竟然不顾体面了,砰砰砰给呼塔布磕起头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呼塔布求救 任凭蔡士文怎么磕头,呼塔布却是心如铁石,冷笑道:“你帮着嘎溜整我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有今日?若不是菩萨保佑,我呼塔布今天骨头都被狗啃光了,却有谁来可怜我?今天你这几个头,我呼塔布受不起。走开走开!” 蔡士文额头见血,这几个月来他苍老得极快,已经爬满皱纹的脸夹着滴滴泪水,又给众保商纷纷磕头,潘有节以折扇遮面,摇头避开。潘易梁马纷纷跳开几步,不愿意受他的磕头。叶大林眼睛朝上,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卢关桓心有不忍,然而却只是看向吴承鉴。 蔡士文转了身,看看吴承鉴,膝盖终于弯下去,叫道:“昊官,看在我们两家毕竟一场亲戚的份上,你就给我们蔡家一条活路吧!”说着便砰砰砰磕头。 吴承鉴眼睛闪了闪,不忍之色一闪而过,然而想起在西关老宅里等死的吴承钧,心头又是一硬,喉音带着哽咽:“你去把我大哥救活,我就救你蔡家!” 蔡士文的头便磕不下去了,整个人僵在那里。 潘易梁马见了这情状,心里都想:“这可真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了。” 蔡士文跪在那里,僵了有一会,忽然放声大笑,且笑且哭,哭中带笑,笑中带哭。 他狼狈而仓皇地爬起身来,不顾衣服上的尘土,笑着哭着,奔出门去。 潘易梁马望着他的背影,再看着案头上自己签押了的协议文书,都是心有戚戚焉,这正是:兔死狐亦悲、物皆伤其类,今日破蔡氏,明朝轮到谁! 卢关桓长长一叹,呼塔布道:“十三行里保商们起起落落,大伙儿还见得少么?管他做什么!” 潘易梁马马上都把脸上神情变成笑容来:“不错,不错。” 文书签押既毕,书记又誊了副本,呼塔布用印、潘有节作保之后,交给各家自存。事情都做完,卢关桓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已经下午四点多了,这时候保商们才都觉得肚子咕噜噜直叫。 易商主道:“今天办成了这样一场大喜事,不可不庆贺一番,相请不如偶遇,要不我们就找个酒楼,在下做东,大家热闹一场如何?” 马商主呸道:“贺是要贺一贺,只是怕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做东!” 众人皆笑,有人便望向潘有节,有人便望向吴承鉴。 吴承鉴却望向了潘有节,那些望向吴承鉴的人,便赶紧也望向潘有节。 潘有节笑道:“天下都说食在广州,但外头的酒菜,怎么能跟咱们家里比?既然大伙儿要聚聚,那便找个地方,我们把家里头最好的厨子点出来,有好酒的出好酒,有好肉的出好肉,办个八豪宴如何?” 吴承鉴道:“甚好,听启官的。” 众保商皆道:“听启官的!” 卢关桓道:“却到哪里合适?” 潘有节道:“镇海楼如何?” 叶大林道:“镇海楼白天登临也就算了,晚间设宴,可得广州府、甚至总督府点个头。” 卢关桓道:“大伙儿既然有这个兴致,这关节我去疏通。” 这八大豪商,各有各的门路与能耐,卢关桓出了声,别人便没话说了。 当下约定了时辰,各自回家,临要出门,卢关桓走过来握了吴承鉴的手道:“昊官,且等一等!” 吴承鉴还以为卢关桓有什么正经事要说,不料对方说的却是:“听说你家夫人临盆在即了。” 吴承鉴笑道:“差不多了。最近达官日日等着抱外孙呢。” 卢关桓道:“前两天,我的小妻刚刚给我添了个闺女。” 他的年纪比吴国英小不了多少,但卢家是新发之家,卢关桓中年得运、老来得子,前两年才生了头胎子,有了儿子在前头,现在再弄璋弄瓦就没压力了。 吴承鉴连忙道喜,保商们这时还没离开,也跟着恭喜。 卢关桓笑道:“是很高兴啊,等回头她们当娘的出了月子,就让她们把孩子抱上聚一聚。我倒是盼着昊官你一举得子,若是吴家添丁,咱把两个孩儿的八字合一合,若合适说不定能做门儿女亲家呢。” 吴承鉴笑道:“那敢情好!就得盼着有鱼肚子里那头化骨龙是带把的。” 卢关桓笑道:“那可就这么说定了!” 五家保商都走了之后,叶大林嗤道:“老卢真敢开口,这就看上我那还没出世的外孙了。” 潘有节在旁笑道:“虎父无犬子,昊官的儿子不用想,一定是好的。可惜我两个女儿都嫌大了些。有道是女大三、抱金砖,但再大就不大合适了。回头我让房里加把火,争取两三年内弄个瓦,承鉴啊,你可得把你儿子给我留上一留,别这么快就许了茂官。” 吴承鉴笑道:“有节哥叫到,自然得排在前头的。” 叶大林在旁边道:“且都给我慢着!昊官你给我听好了,别的事情都算了,但我这个外孙的婚事,媒人一定得我来做。任谁要做我孙女婿,都得先过我这一关。” 吴承鉴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三人一起大笑,就要联袂离开,呼塔布忽然含笑道:“昊官,有点小事儿,你得留一留。” 吴承鉴看看潘有节,潘有节道:“那我们先走,你慢慢来,晚上镇海楼见。” 潘、叶先自走了,呼塔布说:“我们到后花园说吧。” 保商会议出的后花园,不得监督府这边点头,便是总商也等闲进不得的,吴承鉴便跟着呼塔布来到花园凉亭之中,周围更无一人,眼看日已西斜,吴承鉴想着:“吉山又有什么事情么?” 却见呼塔布左右张望,又巡视各处,确保没人藏伏,这才回到凉亭来,吴承鉴见他这个样子,心想:“这又有什么隐秘事情?”心里就生了警惕。 呼塔布回到凉亭后,看着昊官半晌,忽然脸色变得凄苦,膝盖一弯跪下抱住了吴承鉴的大腿,哭道:“昊官,救命!” —————— 吴承鉴惊讶极了,赶紧要把呼塔布拖起来:“呼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呼塔布拼着不肯起来,抱着吴承鉴的大腿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昊官,你得救救我!” “究竟是什么事,”吴承鉴道:“呼大哥你还是先说说吧。” 呼塔布道:“昊官,你先答应一定要救我!” 吴承鉴道:“呼大哥你不说什么事情,我也不好着手不是?” 能让呼塔布拉下面子求救的事情,他也不敢轻易应承的。 呼塔布左求右求,眼看不吐事情终得不得吴承鉴一句应承,才不得已压低了声音道:“昊官,你还记得全公到牢里头看你那次,门外的老鼠叫吗?” 吴承鉴心头一凛,便想起刘全到大牢里找自己说话,吐露了惊天秘密,自己惊骇之余,门外忽然传来动静,也幸亏了那一场动静,干扰了刘全片刻,让自己有了一点思考的余裕。 他忽然心头动了动,道:“你…都听到了?”便猜当时不是有什么老鼠经过,而是呼塔布在门外偷听,听到惊心动魄处,一不小心竟弄出了声响。 呼塔布哭道:“都是我贱,都怪我贱!”他狠命地扯着自己的耳朵,几乎要扯出血来:“一时好奇,可把自己害死了!” 说一时好奇,未必是真,但像他这种下人,有聆秘的机会一般是不会放过的——谁知道那秘密什么时候就能变成重大的价值呢。 但他这次哭起来也不是假哭了,是真哭。 那晚刘全吐露的事情,别人听了也许懵懂难明,但呼塔布本来就是其中经手办事,听到一点就能猜到十点,所以当时才会那么害怕! 这等涉及内廷的大隐秘,岂是他这等奴才应该知道的?和珅对嘉庆有异心——这事别人乱说只是谣言,呼塔布这等经办奴才若是在什么机缘下被拎到御前,却能做人证的!他这张口和珅岂能容得! 吴承鉴低声道:“全公他…知道了?” 呼塔布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原本还心怀侥幸,盼着他就信了…可…昊官,我家老爷要调任了…” 吴承鉴心头又是一动,吉山要调职,这可又是一项大秘闻了。 然而还来不及想及其余,就听呼塔布哭泣说:“昨晚老爷把我叫过去…他说,他说…” 吴承鉴便猜到了什么:“他不准备带你走?” 第一百九十章 万宝行倒了 呼塔布哭得鼻涕都流下了:“他说他走了之后,我且留一留,给下一任粤海关监督履任后做个交接。” 这事听起来好像很正常,但若结合前面发生的事情,就不能怪呼塔布要多想! 主子走了奴才却留下,回头出个什么“意外”,呼塔布这条性命兴许就得永远留在广州了。 “昊官啊,昊官啊!”呼塔布道:“你救救我,你得救救我!” 吴承鉴为难道:“呼大哥,别的事情都好说,但这事…” 呼塔布眼泪鼻涕都蹭到吴承鉴的裤腿上了:“我知道这事很难,可我…我没其它办法了,也没其他人能去求。这几个月,我对你不错吧?就念在一场相得,你就救救我吧。” 吴承鉴道:“我能怎么办啊!监督府里头的事,我插不了手啊!” “能,能!”呼塔布道:“如果老爷真的要把我丢了,这段时间他反而会更优待我,好安我的心,所以我在府内反而更好办事了。昊官,我知道你在外头人面广,手腕通天,只要你肯帮忙,这事一定能成,一定能成!” 吴承鉴好生为难,倒也不是因为要报答呼塔布这段时间的配合,也不完全是因为怜悯,而是呼塔布把牌都向自己摊了,如果自己当面拒绝,他面临生死大难之际,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得出来,正如他自己所说,这段时间吉山为了安抚或麻痹他,兴许反而会对他更加放权,这时如果自己现在拒了他,旬月之内,必有大患! 他沉吟片刻,才道:“我回去跟贻瑾商量一下吧。” 呼塔布大喜:“成,成!如果周师爷肯出手,我这条贱命就有救了!” —————— 吴承鉴安慰了一会呼塔布,呼塔布也自收拾精神,两人也不敢逗留太久,便各自离开了保商议事处。 当天晚上,八大豪商在镇海楼大摆宴席,以作庆贺。 天下人都知道“食在广州”,一来因为地兼山海(北边是五岭南边是南海)、且处在亚热带(冬天也能种蔬菜,物种比起北方来更加多样化),又得海外贸易之利(东南亚的食材也到此汇聚),所以食材多样性天下无双,二则是因为一口通商之后成了九州财富第一聚处,财富积累既多,享受的事情也就跟着上来,所以华夏美食发展到乾嘉年间,广州美食便隐隐有称雄天下之趋势。 而广州的美食,论风味则是大街小巷的老字号,论水准则是羊城八大酒楼,然而满省城都知道,真正美食的巅峰,毕竟还得数十三行保商家里的私家厨房。 八大豪商罕有这样能聚在一起的,所以卢关桓打通关系、得到在镇海楼设宴的许可之后,各家便都派出家中的掌勺,自然也不只是出人,食材也都是自带的,什么极品燕窝,什么双头鲍鱼,什么极品鱼翅,北地的熊掌、虎骨,五岭的山珍、奇菜,百斤重的海鱼,百年积的乌龟,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只有人说不出名字的,就没有人知道了却没有的。 各家厨房又暗存竞争之意,用料唯恐不惊奇,功夫唯恐不到位,商主们恨不得把的好货都捧上、大厨们恨不得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用上,因此这个晚上,镇海楼上香飘数里,所谓酒池肉林不足夸其美,所谓珍馐百味不足言其多,但凡参与过这场宴会的无不铭记一生、叹为观止。 —————— 镇海楼这边热闹无比,欢快无边。 西关街蔡家宅子里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蔡士文把老婆儿子叫了来,从傍晚开始,交代了四个钟头的话,才把他们打发了出去,然后才将几个小妾叫了进来,小妾们见太太少爷们哭哭啼啼出去,心里都有些忐忑,但进屋后见老爷心情好像还可以,这才稍稍放心。 “今天有些烦闷的事情,你们陪我乐一乐,散散心吧。”蔡士文说着,让一个小妾打开了桌子上一个箱子,箱子里是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 “这东西是西洋英吉利国新出的好东西,叫鸦片,又叫福寿膏,吃了能让人飘飘欲仙,烦恼尽除。今晚老爷便赏了你们,大家一起乐乐吧。” 小妾们都欢喜叫好,帮着蔡士文抽吸起来,眼看着蔡士文抽得满脸飘然,也都凑上来享受,不多久满屋子都是神仙味道,所有人都抽上头了,蔡士文又哄着小妾们吞吃。 这时鸦片尚未大规模普及,这些小妾们也不大知道这东西的药性,又都抽上了头,被蔡士文半哄半逼,又见蔡士文自己也吃,便一起把半箱子鸦片都吞光了。 第二日蔡家的儿子们打开房门,散了大烟味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屋子的死人。 —————— 吴承鉴走进后院,吴国英如今已连行动都不大方便了,躺在床上,吴承鉴扶了老父亲靠着被子坐起来。 吴国英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吴承鉴想了想,道:“蔡士文死了。”这件事情他踌躇了好久,才决定来跟父亲说的——不管是敌是友,蔡士文终究是老爷子大半辈子的故人,且关系已经恶化,说出他的死讯大概不会对吴国英造成很大的精神冲击。 吴国英愣了半会子神,才点了点头。 他大概也料到了。 “他家里头的人怎么样了?” “已经在着草(粤语:逃跑的意思)了。”吴承鉴说:“大概会逃往海外去。” 吴国英唏嘘道:“终究还是少不了这一条路啊。”他按了按吴承鉴的手,说:“去年黑菜头做得过了,承钧的性命,有一半要算在他头上。不过人死万事空,黑菜头死了,两家的恩怨就此结了吧,蔡家的人,就由得他们去吧。” 他是知道如今儿子在广州港的势力的,如果吴承鉴不点头,蔡家的人想逃都难。 吴承鉴点了点头。 他们蔡家是粤西系人马,吴家是福建系人马,继续彼此报复下去,仇怨迁延,都非彼此所愿。 吴国英又说:“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决定了结恩怨,就要让蔡家知道我们的意思。你用我的名义,送些东西给蔡家,算是一场故交做个结。” 吴承鉴道:“好。”福建人和粤西人在海外都有亲友关系,就算蔡家已经逃到东南亚,吴家的东西也能送到。 吴国英道:“万宝行倒了,那万宝行的产业…罢了罢了,”他忽然摇头:“我现在还理这些作甚!” —————— 蔡士文的死讯,不半日功夫早传遍了整个西关,蔡巧珠自然也就知道了。 她瞧着躺在床上的丈夫,又想着蔡家毕竟是亲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伤心。 碧桃来报:“大少奶,大兴街老太太来了。” 蔡巧珠便料到阿娘到来多半也和蔡士文的死有关,让人将蔡母请到屋里来,喝了一杯茶,蔡母开口道:“你士文叔去了。” “他不是我什么叔!”蔡巧珠绷着脸,一丝哀色也不肯露。 蔡母也知道女儿深恨蔡士文的,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咱们不说他。不过…”她拉着女儿坐近了一点:“黑菜头一死,万宝行就要清算。最近传出个风声,说粤海关那边瞧着保商的数量少了,准备发多几张执照。乖女,你可听昊官提起过些许没?” 蔡巧珠皱了皱眉头:“没听说过,外头的事情,我如今是越发不理会了。” “我知,我知。”蔡母说:“你的贤惠,满西关谁不晓得?可是啊,我的乖女,有时候你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便是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光儿考虑考虑。” 蔡巧珠道:“考虑光儿什么?” “哎哟!”蔡母道:“我的痴女儿啊,你也不想想…你娘家好了,你和光儿就有了靠山。”他指了指左院的方向:“那边那位,可快要临盆了。要是生出个带把儿的…” “那又如何?”蔡巧珠道:“我们吴家要添丁了,这是喜事。” “喜事,当然是喜事!”蔡母道:“但以后光儿在吴家,位置可就要往后靠了。我还是那句话,自古侄儿再亲,能亲得过儿子?所以女儿啊,你也得谋多条后路。” 蔡巧珠听得烦躁起来:“后路,后路!我不需要什么后路,阿娘,这些话你以后别再跟我说了,我不想听。” 第一百九十一章 新蔡家 吴承鉴听吴七说大兴街亲家母又来找大嫂说话,心里就知道对方为什么来,他对吴七说:“去请大兴街蔡老爷过门一趟,有些话说。” 吴七答应了,吴承鉴又回左院陪了一会叶有鱼,叶有鱼人,精神却很好。 自那日大火之后,她就把外事抛开了,安心养胎。吴承鉴从狱中出来后,不管有多忙,也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陪她。只是两人相对却言语不多,偶尔说些花草天气而已。 没过多久,蔡士群就请到了,算算时间他来得可真快。 两人在书房见面,蔡士群笑容中带着不明显的讨好,吴承鉴道:“蔡叔不用这么客气,坐。” 夏晴奉了茶上来后,喝了一巡,聊了两句闲话后,吴承鉴随口提起粤海关那边可能要放多三张执照出来,还要重组万宝行,这话一下子把蔡士群引得心痒难搔——这个消息他早就听说了,对那张新执照以及万宝行的重组,他不是没想法,可是吴承鉴提了一嘴之后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可让他难受得紧了。 吴承鉴忽然又随口问:“蔡叔家里头,跟启官有亲戚来往?” 蔡士群想了想,道:“有一门拐弯的亲戚。” “那就怪不得了。”吴承鉴道:“万宝行重组的提议出来之后,我试着把蔡叔的名字提了一提,原本只是想试探试探,不料启官那边便答应了。” 蔡士群不虞有他,闻言大喜:“这,这…昊官,多谢,多谢了!” “这事也还没全成呢。”吴承鉴道:“最后还要看粤海关那边的意思。” “这个,昊官和启官都答应了,还怕事情不成吗!啊,我的意思是,不管成不成,我们蔡家都是感激昊官的。” 吴承鉴笑道:“大家一场亲戚,不要说两家子的生分话。” —————— 吴承鉴没留蔡士群多久,便送走他了。 蔡士群出来刚好遇到他老婆,夫妇俩回了大兴街,彼此一合计乐得不行。蔡士群也是有些能耐和人脉的,当下就要准备把事情张罗起来,免得好事真的掉下来自个儿接不住。 蔡母忽然说:“听昊官的意思,这次的事情,启官还帮了忙的?那要不要去谢谢启官?” 蔡士群想了想说:“那当然是要的,只是启官的门路,也不好走。一来他个总商老爷,家里什么没有?我们要表示表示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二来要见他也不容易啊。” 潘有节复出之后,不似之前那般谢绝宾客了,但也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到他的。说起来蔡士群能偶尔见到吴承鉴,还是托了两家是亲戚的福。如果是别的事情,托吴承鉴的关系给潘家送礼物也能办到,但这件事情上却不好意思了。 想到这一点,蔡士群又不由得感慨自己的根基毕竟还是浅了。 蔡母忽然说:“哎哟,咱们家老大的媳妇的三舅魏老实,不是金鳌老爷子的七姨太的表弟吗?最近两年,跟我们一直都有走动,好些个潘家的消息,我们还是从他那里传来的呢。不如就问问他?” 蔡士群点头:“有理!” 他们便张罗起来,请了魏老实来喝茶,这两年魏老实经常跟蔡士群一起喝酒听曲儿,亲戚虽有点拐弯,却彼此厮熟,酒酣耳热之际又常交流一点各自的消息秘闻,这次喝了两杯酒,蔡士群趁着酒兴,就吐露了一句自己明年或许就能到保商会议处开会了。 都是靠着十三行混饭吃的人,魏老实哪里听不出这话的意思?当下就道:“恭喜,恭喜!” 蔡士群又提起这事潘家可能也有出过一把力,他要感谢感谢,却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便问起魏老实可有办法。魏老实回答说他得回去想想,当下酒罢而散。 —————— 当天晚上,潘海根便来报知潘有节此事,潘有节自是一点也不意外,道:“知了。” —————— 吴承鉴送走蔡士群后,便坐船到了河南岛,径入曼倩蓬莱。 最近不但吴承鉴在粤海湾势力一日强似一日,便是周贻瑾在广州豪门中的声望也隐隐抬了起来,好些人都知道吴家有这么一位能做昊官主的厉害师爷,所以也就有些人变着法子来巴结。 周贻瑾甚有分寸,对于送上门的好处也不个个都拒绝,当然也不是每个都收的,其中有符合他口味、又无伤宜和行利益的,他便收之无妨。 这时见到吴承鉴,取了几卷抄本来,对吴承鉴道:“刚刚得了几卷好物。” “是什么?” “是几卷手抄的子弟书。我想让他们练上一练。” “弟子书?那是什么来着?” 周贻瑾道:“是八旗子弟所创的说唱本子,用当下时行的俗曲作调子,掺入一些满人的萨满曲调,一般配八角鼓说唱,很有些味道。” 吴承鉴嗤的一声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旗人的东西。再说,我记得你也讨厌啊。” “我只是痛恨文字狱。”周贻瑾道:“但好作就是好作,不管哪个族的。何况这是满人入汉以后的作品,虽然带了些萨满的调子,但基本上都是汉化的东西了,一如纳兰性德。” 吴承鉴摆手:“没兴趣,你自己弄吧。” 周贻瑾也不强求,就将那几卷手抄子弟书放在一边。 曼倩蓬莱是个小岛,四面环水,吴承鉴望了一望,这时北风初来,水面萧瑟,夕照如血,拖在水面上甚是漂亮,那风又不至于冰冷彻骨,煞是一片好景——广东地方蚊虫多,如果是夏天有水面的地方,日落时分蚊群聚集是很可怕的,所以这等水景并非日日都有。 “走,荡下船,看下水景。” 曼倩蓬莱备有游江小船,吴承鉴就拖着周贻瑾上去,只铁头军疤在船尾掌舵,吴小九在甲板上烧茶。 吴承鉴和周贻瑾挨在一起,透过船窗看夕景。 看了有一会,吴承鉴忽然道:“呼塔布找我救命来了。”便将呼塔布之事说了。 周贻瑾沉吟片刻,道:“这事我来安排吧,只能尽力。” 他既接了手,吴承鉴这边就放下了,又说:“蔡士群应该不是故意的。” “嗯?” 吴承鉴又将今日蔡士群来见的事情说了,尤其提及了蔡士群听自己说起潘有节时的反应。 周贻瑾说:“听你这么说,他跟这件事情多半没直接关系,应该是入了潘有节之彀而不自知。如果他心里有鬼,听你提起潘有节,多少一定会有些慌忙的。除非他的城府深到连你都看不出一点儿端倪来,但他如果真的厉害到这个地步,八大保商的位置早就有他一席之地了。” “所以应该是的。”吴承鉴说。 “这次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周贻瑾道,“但等过了年,你得小心。” 吴承鉴道:“小心和珅,还是小心潘有节?” “都要小心,”周贻瑾道:“你这次再次翻盘,敢烧十三行,那是魄力,烧了之后还能重建,这就是能耐。有这份能耐,便不是小人物了。和珅是个有心胸的人,见你的确是个人物,他要动你的时候,就会掂量利害得失,不只是他个人的利害得失。” 吴承鉴点了点头。 他如今展现的手腕,已经不只是阴谋诡计——这种人中国从来不缺——而是能办实事、办大事的真本事,有这种能耐的人就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了。 蔡士文死了,对广州港粤海湾影响都不大,如呼塔布这种,对和珅而言更是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但吴承鉴对这个地区的正面影响力,目前已经难以估算。和珅虽然贪腐,但毕竟也是治国之能臣,有些事情是需要作全盘考虑的。 “不过他要动你的时候要小心,不代表他就不会动你。”周贻瑾道:“只是在动你之前,会准备得更好罢了。” 吴承鉴道:“那你怎么觉得他会在过年之后动手?” “也就是随口一提,”周贻瑾道:“不过在番夷的结款尘埃落定之前,他不会动你的。不管怎么样,很多人都需要你来办这件事情。这个世上,不管是在北京还是在广州,在朝廷还是在民间,能弄来钱的人,就是大伙儿的衣食父母!就算是和珅,他也不能干断人财路的事情。” 吴承鉴嘿嘿一声,随手抓起一颗瓜子,弹落江面。 “至于启官,”周贻瑾道:“他现在究竟是真想跟你和好,还是想麻痹你,还要听其言,观其行。但他既然向你公开示好,那么不管他是真心求和,还是意图麻痹,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动作。” 吴承鉴的脸色一沉:“去年群兽分食之局,我们已能确定蔡士文一定有关系,至于启官,我还不确定他介入的有多深。如果真的如我们预测那样,那我大哥的性命…” “仇恨,还是不要扩大了吧。”周贻瑾道:“虽然大火前夕,我跟启官说了那样一番话,但里头有多少是真相,我也没有十足把握。人世间的事情是很复杂的。有许多事是因缘际会,业力共作,就连乾隆、和珅这样的帝王将相,许多事情也只能顺势而为。启官不一定没有责任,但要说到一切都是他算计成的,也是未必。” 吴承鉴冷笑:“你是不想我多树敌吧!” “我知道承钧兄最近身体要不好了,你心情很坏。”周贻瑾道:“但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冷静下来。悲怒交加的时候,不要做决定。” 第一百九十二章 刘全来访 吴承鉴和周贻瑾游了一圈水景,回到曼倩蓬莱,只听戏台那边曲声飘来,竟然正在开戏。 这个戏班子,他两人都不在时,谁能调动?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多半有事发生。 上了码头,远远就看见观戏亭垂了珠帘,望上去十分古怪。 吴七已经迎了过来,吴承鉴看了他一眼,道:“你让开的戏?” 吴七低声道:“呼塔布来了。” 吴承鉴就明白了,问周贻瑾:“你跟我过去,还是我自己去?” 周贻瑾道:“人都到这里来了,我怎么好不去迎一迎。” 两人走近观戏亭,就近了看,隔着珠帘,吴承鉴依稀看出是刘全的身形,呼塔布却不在,不知道躲在哪里。 吴承鉴挥手让吴七吴小九等也走开一些,笑容满面,跟周贻瑾走了进去,叫道:“全公,怎么有兴致来这里听戏,也不先知会一声。” 刘全哈哈一笑,站起来跟两人还礼——他不管内心怎么想,礼貌上还是做得挺足的。 吴承鉴又给他引见道:“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叫做周贻瑾。” 周贻瑾作揖:“见过全公。” 刘全转头瞧着周贻瑾,心道:“这就是吴承鉴的谋主了,长得也忒俊了。若不是听说过他的一些手段,一定以为他是靠脸吃软饭的。” 嘴上哈哈笑道:“周师爷名播粤海,老朽怎么会不晓得。”也与周贻瑾见了礼,对周贻瑾也像对吴承鉴一般的亲热。 他这亲热,没让周贻瑾感到欣然,反而让他暗暗感到不安。 这时观戏亭的桌子上早有热茶、点心,也不知道是刘全不客气,还是呼塔布暗中让吴七安排好了。 三人坐定,刘全指着戏台,笑道:“这个戏班子很是不错。我便是在北京城也罕有见到腔调这么正的。” 周贻瑾道:“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个福分能上京给全公唱曲儿。” 他这话就是要将戏班送给刘全了——吴承鉴已经将戏班送给他了,周贻瑾对这个戏班也着实喜爱,这些时日着实下了不少心血,所以这事得是周贻瑾开口。当然在刘全他们看来,周贻瑾送的,也就是吴承鉴送的。 刘全哈哈笑道:“不成不成,我可养不起。不过嘛,我可以问问中堂大人。” 吴承鉴脸上就现出“更是欢喜”的神情来,既然周贻瑾已经开口,他就接着道:“如果他们能有机会到和府露上一手,那更是这些角儿的福分了。” 刘全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个戏班子价值何止千金,然而刘全肯替和珅收这份礼,反而是送礼的人要受宠若惊。 三人又听了一小段,刘全笑道:“这戏是不错的,不过再好也好不过昊官的两场戏。” 吴承鉴笑道:“全公说笑了,我哪会唱戏。” 刘全道:“去年粤海关监督府里头那场大戏,我就看得很是过瘾。十三行大火之前那一场没能亲眼见到,就有些可惜了。” 吴承鉴和周贻瑾听了这话,同时就有些坐不住了,刚才见刘全肯收戏班,还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转眼之间形势急剧直下,刘全这是准备摊牌么? 刘全仿佛一点都没注意到他们的紧张,依旧笑着。 吴承鉴道:“全公这话,吴承鉴不懂。” “哈哈,没错没错,就是应该这样。”刘全笑着说:“做戏嘛,就要做全折。很好,很好。” 吴承鉴正色道:“全公,我是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全道:“昊官啊,你就这么一直游走在悬崖边上,不肯真的投效中堂大人,说实在的,老朽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吴承鉴低着头,不承认的话说两遍就够了,再多说说不定刘全就要着恼。 “可是呢,谁让昊官做的干净呢。”刘全道:“不只是那批红货没了,连整个十三行全都灰飞烟灭了。好,好,大手笔!” 他转头又对周贻瑾说:“周师爷不愧是蔡师爷的门生,干出来的事情一脉相承,只不过青出于蓝,气魄更加雄大!” 周贻瑾忙道:“全公这话,叫人既惶恐又不解啊。” 刘全直打哈哈:“蔡师爷摸不准红货藏在哪里,于是干脆就不摸了,以力破巧,把整个十三行都围了,果然搜到了红货。周师爷嘛,眼看红货取不走,单烧兴成行又不行,干脆了,一把火把整个十三行给烧了。烧了自家的货仓,那就是自绝财路,不但自绝财路,还连带着把天下人的财路差点都给绝了。天底下,任谁也干不出这种近乎自杀以杀天下的事情来,所以你们干得出来,别人还不大敢相信你们敢干!” 吴承鉴道:“全公,您这话,吴承鉴承受不起。这个谣言如果传出去,我吴承鉴会让满广州的人给撕了。” 刘全笑道:“现在谁敢撕你?整个粤海湾,都等着你从洋人那里弄钱呢,谁敢撕你?所以昊官你最厉害的,不但在于你敢放火、能放火,更在于你放完火之后还能重建废墟。所以这把火啊,放得厉害,烧通天了!” 观戏亭内,一时沉默,吴承鉴几次要脱口而出,却都被周贻瑾暗中按住,刘全眼角一撇,瞧见了却假装没瞧见。 好半晌,等吴承鉴彻底恢复了平静,周贻瑾才撒开了手。 吴承鉴又沉吟了半晌,这才说:“全公,十三行那场大火,真的是意外,当然大火起来之后,贻瑾和我的确做了一些事情,但那也只是顺势而为。有很多事情,我们真的很为难啊,我想和中堂自己就是做事的人,应该明白这种难处。” 刘全盯着吴承鉴,他对十三行那场大火其实是有疑心的,甚至从获利推断几乎都要认定就是吴承鉴烧的,可是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并无实据。吴承鉴最后的这番辩白,听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当然刘全也不会就此全信了。 周贻瑾搭腔道:“全公,有些事情,论心不论事,论事天下无孝子,又有些事情,论事不论心,论心世间无完人。昊官他是个孝子,但不是完人。有些事情,他有做得不够的地方,但他有能耐,却又有顾忌,为人处世既有底线,又能把握分寸,这样的人,我觉得还是很好用的。” 这番话,明里是调停,暗中又藏有讽喻:前面两句,一个“孝”字以父子关系暗比北京与广州、乾隆与保商、和珅与吴承鉴,北京是帝皇所在,乾隆是君父,保商是臣子,和珅是上级,吴承鉴是下属,吴承鉴之对和珅,以下奉上,就算真有忠心,也做不到事事都合上峰的心意,但至少他没有真的倒向别人那里去;而后一句则点出吴承鉴的能耐,这是要告诉和珅吴承鉴还是很好用的,你眼下未必能找到比他更好用的人。 刘全哈哈大笑:“周师爷好口才,这话便是中堂大人听了,也得夸赞一句的。” 周贻瑾低头为礼。 刘全眯着眼睛,瞄着这两个人:吴承鉴眉梢如剑,显然其性刚烈,周贻瑾却低眉如柳,显然其质阴柔。这两个人这两年干出来的两桩事情,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不过正如周贻瑾暗语中所表达的,吴承鉴的确是个知道利益权衡的人,这样的人比起无脑冲动或者全无底线的人,似乎更值得信任,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还有实力。 不管是帝王还是将相,对待真正有实力的人和没有实力的人,他们的容忍程度是可以差很远的。 “也罢。”刘全轻轻地一声冷哼,然后才说道:“我今天来也不是要跟你们算账的,真要算账,刚才就不收你们礼了。然而有一句话我还是要挑明了。” 吴承鉴道:“全公请说。” 刘全道:“这次的事情,不管是通盘计划,还是顺势而为,总之昊官你做得漂亮。既然事情做漂亮了,那老朽也就认了。可是你也得给我记明白了,有道是:事不过三!去年的事情,算是吉山瞎眼招惹了你,你被迫反击;今年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是再往后,不管论心还是论事,都不许再有第三回了。我刘全言尽于此,望昊官自重。” 吴承鉴站了起来,一揖到底:“全公厚爱,吴承鉴永铭于心,有些事情,吴承鉴也只盼这辈子都不要再遇到。” 刘全轻轻一哼,道:“希望如此罢!”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后继有人 刘全走了,那一折昆曲早已经唱完,班主不敢停下,又开了一折。 观戏亭内,吴承鉴长长松了一口气。 周贻瑾摸了摸他的背,道:“吓汗了?” “有点。”吴承鉴道:“有鱼要临盆了,这会子我可不敢出什么意外,出不起。” 周贻瑾道:“如果这事能就这么过去,那就菩萨保佑了。” 吴承鉴笑道:“你还信神?” “顺口而已。”周贻瑾道:“现在就看启官那边了,如果他也真的愿意握手言和,那这粤海湾应该就有几年好日子过了。” “是啊。”吴承鉴道:“前几年年轻气盛,喜欢和人斗气,但这两年这两桩事干下来,可把我的胆汁都耗尽了,以后…我真不想再这样了。往后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缩缩头做个富翁就好了。老话说的对啊,和气生财!” 周贻瑾听了他这话,嗤的一声轻轻冷笑。 “你笑什么?” 周贻瑾道:“说什么老实缩头,说什么和气生财,你就不是那样的人,真到下一回你被逼急了,照样跳墙!” 吴承鉴道:“周贻瑾,你这是骂我是狗吗?” 周贻瑾笑道:“是啊,你待如何?” “我就…”吴承鉴无奈了一下:“狗就狗吧…” 两人闹了一阵,吴承鉴倒是好久没这么开心地笑过了,然而笑了一阵之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被什么阴影蒙住了心情,脸色又有些不愉。 周贻瑾就猜到了他的心思,这段时间吴家也不是没人看出吴承鉴有所烦恼,只是也没人敢提,但周贻瑾却是没什么禁忌的:“怎么,还在跟你夫人怄气吗?” “我哪有跟谁怄气。”吴承鉴把头都偏过去了。 “没跟谁怄气,你偏过头去做什么?”周贻瑾说:“有鱼把三娘赶下花差号,弄得她一身狼狈,这事嘛,虽然有点过,也的确对三娘不住。但当时也只能那样做,若不是那样做,叫人看出些不妥来,反而要招人怀疑,对不?再说,她那样做,还不都是为你好。” 吴承鉴怒道:“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知道她没有错。我又没恼她!” 周贻瑾道:“没恼她,那你发什么脾气,不如你恼我吧。那事要发生的时候我其实我估摸到了,却没阻止,这事都怨我。” 吴承鉴怒道:“我怨你做什么,你是师爷,出什么计谋都是应该的。” 周贻瑾道:“那你这脾气朝谁发?” “我朝我自己发,行了吧!” 吴承鉴说着,拂袖走了。 吴小九等在一边,一直等吴承鉴带着吴七走了,这才吐着舌头进亭,说:“师爷,昊官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周贻瑾道:“他生他自己的气。” “生他自己的气?” “嗯。”周贻瑾说:“他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 吴小九低声道:“义庄的那位?” 周贻瑾刮了刮他的鼻子:“小小书童,别太机灵,不是好事。” 吴小九道:“既然昊官觉得对不起三娘,那就去给人家道个歉啊。” “不大妥的。” “有什么不妥?” 周贻瑾喝道:“小孩子别知道那么多事!” —————— 天气变冷了,广州地面是不会下雪的。但北面吹来的风,把粤海湾地区的每一滴水汽都变得冰冷冰冷的,钻到人的衣服里头、脖子里头,让人从内到外都感到冰凉冰凉的。 穷人家的坏日子到了,饿还能熬,冷怎么熬! 富贵人家好些,暖炉、炭盆都已经搬出来烧起来了。但对老人、病人来说,天气大冷了还是难挨。 西关街道,叶家的偏门被敲开了,有个男仆不知道是报喜还是报急,冲进来说:“要苏了,要苏了。” 粤语里头,要苏了就是要生了的意思。 听到这叫声,叶家的上下人等便都知道,这是说叶家的三小姐叶有鱼要生了。 这可真是一件喜事呢。 虽然这位三姑娘在家的时候,十几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没享受过叶家小姐的待遇,可这嫁出去不到一年,她还有她的生母徐姨娘在叶家的地位就急剧上升,以至于到今时今日,好些下人的记忆似乎都被修改了,似乎有鱼小姐从小到大一直就是叶家顶尊贵顶尊贵的三姑娘。 消息传到正房,马氏听到后,冷哼一声回了房,她不想掺和这事,却也明白如今自己拗不得这事。 叶大林却是笑呵呵的,叫着叶多福:“备轿,备轿!我要第一时间去看看我的好外孙!” 轿子倒是马上抬了来,但轿子中的暖炉却还没生好炭火。 叶大林披上了貂皮氅子,一脚踢翻了炭盆:“还烧什么炭火,就几步路,就抬过去吧!” 叶多福等赶紧称是,又喝着轿夫们抬起来快些,轿夫们也知道这一趟是去奔喜事,便都卖力起来,哎哎呀呀抬了叶大林赶往吴家老宅。 没多少步路便赶到了,吴家的门房也早预着了,给叶大林开了门伺候等着,叶大林心里正高兴,把一把铜钱撒给了轿夫、门房,大踏步就往左院走,才进院门,就听里头响起了初生婴儿哇哇哇的哭声。 同时有人冲了出来——那是要去给吴国英报喜的吴七,他瞧见了叶大林,愣了愣,随口就报喜:“亲家老爷,大喜,我家三少奶刚刚生下个大胖孙少爷,母子平安。” 叶大林闻言大喜,哈哈大笑:“好,好!”随手就赏了吴七一锭金子:“去吧,快去给老吴报喜。哈哈,我兴成行添了外孙,你们宜和行也后继有人了!” 吴七谢了一声,赶紧又要赶去后院,才出门就差点撞到人,他愕然收脚:“啊,大少奶。” 这两日吴承钧的情况很是不稳,蔡巧珠日夜不休一直陪伴着,这日左院那边传来消息,稳婆也已经过去,蔡巧珠知道叶有鱼就要生了,看看屋里头吴承钧呼吸平稳了些,便抽了身赶到左院来一趟。 不料匆匆走到院门外,就听叶大林在门内哈哈大笑:“…我兴成行添了外孙,你们宜和行也后继有人了!” 蔡巧珠猛地心头一堵,脚就迈不动了,差点要摔倒,吴六和碧桃赶紧扶住,跟着便见吴七冲了出来,差点冲撞了后叫道:“啊,大少奶。” 蔡巧珠不知怎么的,心没来由地就堵的厉害,又听院门内叶大林还在那哈哈大笑,她忽然就不想进去了,转身就走。 吴七眼看事情尴尬,不知该如何好,吴六随蔡巧珠返回前朝后院的方向指了指,吴七才又跑去给吴国英报喜。 蔡巧珠一路回了右院,整个胸口闷得如同塞了一团的棉花,那气仿佛被吸住了出不来。 叶大林赶来看外孙,这没什么。 就是叶大林那句话也不算有错,何况人在大喜之际,就算有所失言也不当拿出来说,她吴家大少奶这点心胸还是有的——然而胸口还就是气闷。 碧桃叫了一声“大少奶”,却又无从劝起。又能如何劝呢?背后骂叶大林两声,还是委婉帮他说两句并无别的意思?前者于事无补,后者自问失真,提之无益,且提起来反而更叫人躁闷。 吴六道:“碧桃,去给大少奶斟杯热茶吧。”碧桃去斟茶了,吴六才说:“大少奶,那叶大林虽然是昊官的丈人,但他们翁婿关系怎么样,别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吗?不管叶大林说什么,大少奶都别理会他就是。” 蔡巧巧听了这话,胸口的烦闷登时去了大半——是啊,昊官和叶大林向来不对付的,甚至就是叶有鱼和叶大林也很难说有多少父女之情,自己何必为一个疏远之人而间叔嫂亲情? 碧桃端了一杯热茶近前,就见夏晴掀帘子走了进来,满脸喜气道:“大少奶,大喜,三少奶生下了个小少爷,母子平安。” 孩子一落地,左院就派人分头报喜了,吴七赶去后院,夏晴赶来左院,她女孩子家脚程慢了点,但也前脚接后脚地就到了。 蔡巧珠虽然一口气顺了许多,但屋内情况还是有些许尴尬的。 夏晴不知前头出了什么事,但她素来灵敏的,也感应到屋子里头气氛不对,正疑惑着,蔡巧珠已经堆出了笑脸,道:“好,好!喜事!碧桃,快把我的…” 她早有准备许多东西,正要让碧桃拿出来,便听屋里头连翘大叫:“大少,大少!” 外屋几个人脸色同时都变了,蔡巧珠更是大惊失色,对碧桃的话也没说个囫囵,便匆匆奔了进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义庄那人 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吴承鉴当时并不知道。 孩子出生之后他就冲进去了,问了叶有鱼平安,便抱着孩子不撒手。 吴国英已经给孩子取了名字了,男孩的话,就叫耀儿。 看着手里头这个小丁点儿,吴承鉴一时间什么烦恼都忘记了,被稳婆催着才肯放手让抱去洗澡。 他来到床边,看看叶有鱼满脸的疲倦,心里一时间闪过一点歉疚,低声道:“辛苦了。” 叶有鱼人却是很清醒的,看看旁边没别人,忽然伸手抓住了他说:“孩子都出世了,你…就别恼我了吧。” 吴承鉴皱眉道:“你胡说什么,什么恼你。” 叶有鱼道:“你多久没跟我说话了。” 吴承鉴道:“这不天天见面,怎么没说话。” “是天天见面,天天说话。”叶有鱼道:“可你没跟我说心里话。你恼我,对不对,恼我把她赶下船去,对不对?原本因为怀着孩子,所以你怕我动了胎气,所以你不敢骂我,所以压着心里头一股气,对不对?但现在孩子也生下来了。你如果要骂我,你就骂吧,骂出来你心里舒坦些…” “你别胡思乱想了。”吴承鉴打断了她:“我没恼你。你也没做错什么。” “可是…” 就在这时,碧纱橱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跟着夏晴奔了进来,叫道:“昊官,昊官!” “嗯?”吴承鉴见夏晴一脸焦急,就问:“怎么了?” 夏晴看看躺在床上的叶有鱼,想想没有出口,怕噩耗会冲了刚刚分娩的叶有鱼,便把吴承鉴拉到院子里。 叶有鱼看着他匆匆奔出去的背影,尽管猜到必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夏晴不会这样唐突,但还是心中悲苦。 那边吴承鉴到了院子里,夏晴这才道:“快去看大少,大少快不行了。” 吴承鉴听了这话,登时脸色大变。 —————— 义庄。 疍三娘又忙碌了起来。 这大冷的天一来,她便在庄里头忙得直打转,这边给生病的人看有没有发烧,那边给几个老人看腿脚。这些瞧完了,又要往义庄后头,去看那里锁着的两个疯子。 今年夏秋之交,义庄就已经一切草就,屋舍建造基本配齐了,庄田也都佃出去了,春天收了一茬桑叶,但老娼们做惯了张腿收钱的皮肉生意,不耐吃苦,又是第一次养蚕,死了大半,幸好还有余银耗得起,有了这经验明年想必会好些。鱼苗倒是活得不错,鱼排人家每月给庄里送来的鱼肉,差不多也快不用再补贴银两就能让义庄里的人每两顿都有一餐鱼吃了。 入冬前收起来的田租,晒干后入了仓库,粗粗一算,已经够整个庄子吃上两年饱饭了。想来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的话,这个义庄就算断了来自吴家的供养,今后也能靠着自己维持下去了,想到这一点,庄子里的老娼们便都感到心安。 疍三娘忙忙碌碌的,似乎把很多事情都忘了,整个人似乎过得很充实,但碧荷跟在她身边,心里却是一天比一天焦急。 火烧十三行之前,吴家那位三少奶赶上船来,把疍三娘逼走,当时疍三娘硬气,几乎是净身下船,什么都没带。对此事碧荷还有疍村的人、义庄的人,全都心中愤怒,所有人都等着吴承鉴出狱后,来给三娘主持公道——虽然三娘她没有名分,但满神仙洲的人都晓得昊官和疍三娘的关系,这些年相处下来,就算没有情了也还有恩义啊,怎么能这样对待三娘? 不料形势急变,一场大火把广州几乎烧通了天,所有人便都知道广州城出大事了,之后十三行风云变幻,而吴承鉴就在那风云变幻的中心,好多的事情都围着他转。神仙洲的人也好,花差号的人也好,疍村的人也好,义庄的人也好,一时间都不敢为了儿女私情的事去打扰他。 和十三行的毁灭性火灾相比,一个前花魁的恩怨起落实在不值一提,所以慢慢地她的存在就被人给遗忘了,神仙洲就算是八卦集散地,最近两个月每一天也都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的见闻。 只有疍三娘身边的人,越见她被冷遇,就越是替她焦急。 夺船之变,吴家叶家不管事前事后都不会对外界说什么,对许多不明内情的人来说,那事也就是一时谈资,过后也就忘了,只有像碧荷这样的贴身人,才隐隐感到那天吴家三少奶的威逼夺船,只怕和吴家的大局大势有些什么关系。 在大火之后一个月,吴家三少奶也曾派了人暗中前来,要请疍三娘回花差号去,碧荷等心理就想着这究竟是昊官的意思,还是那位三少奶其实没那么坏? 不过请了两次,却都被疍三娘给拒绝了。碧荷等心里都想应该如此,哪有将人要赶就赶、要回就回的?那样三娘的体面何在? 不过要那位三少奶亲自来致歉请三娘回去也是不可能的,满西关的人都晓得,吴家三少奶就要临盆了,她一个正房少奶奶,无论如何不可能挺着个大肚子来义庄请一个外室回去啊,这要是传出去不被人猜疑笑话么?所以这事就这么拖着了。 叶有鱼不来也就算了,碧荷等只是气不过,可昊官呢?火烧十三行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见他来过问一下,甚至连吴七都不曾来——昊官这是怎么了?这真是把三娘给忘了么?他真的变心了么? 两三个月间,她们都只能从铁头军疤那里听到一些有关伍承鉴的消息,因为铁头军疤把他老娘接到了义庄来住,每隔几日都要来一趟的,所以碧荷能知道昊官他商场上的事情似乎很顺利,声势甚至比火烧十三行之前还更大了。也知道了吴承鉴最近很着家,几乎天天都要陪着那位即将临盆的吴家三少奶的。 听了这些,三娘还要说出些似乎很欣慰的言语来,可是碧荷等却心中焦虑不平。 夺船的事,赶人的事,难道就这样算了么? 甚至,昊官难道就准备这样把三娘撂在义庄终老不成? 一开始,碧荷她们还忍着,等到最近终于忍不住了,王妈妈原本一个月来不到一次,过去这个月却来了不下三回了,每次都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觉得是能够引起昊官注意、扳回一局的好机会,结果每一次都被疍三娘给回绝了。 今天王妈妈又来劝了一通,然后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懵懂女,懵懂女!”王妈妈临走之前,忍不住指着义庄的大门数落:“你这是真想守着这个棺材庄子到老到死不成!这个地方,苍蝇都不上门,也不想想,这两个月除了我之外,神仙洲还有谁来!” 碧荷心中惊悚,想起自三娘到义庄之后,便是神仙洲那边的人,和义庄也往来得渐渐少了。最近这个月,除了王妈妈,便只剩下于怜儿偶尔过来了。 本来吴承鉴还需要疍三娘来掌握神仙洲的,可按照铁头军疤的说法,大概是神仙洲对昊官来说,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重要了… 在碧荷惊心之中,于怜儿带着个小丫鬟走了过来,问道:“碧荷,姐姐,王妈妈,怎么?气,这样?” “这…唉!” 于怜儿便没再问,进了大门,脱了披肩——这些日子下来,她的气度更加沉稳了,欢场对一个女人的历练,比战场对一个男人的历练还厉害。 走进了疍三娘的屋子,只见疍三娘正在收拾被王妈妈踢翻了的炭火盆,于怜儿见她颜色虽未见衰,却已经只是个稍有姿色的农家少妇模样,因这两个月一直在干各种活计,没怎么打扮保养,所以手上的肌理也不细致了,脸上皮肤也粗糙了些,哪里还是去年那个盛颜压倒整个神仙洲的花魁之首? 于怜儿见疍三娘短短几个月就变成这样,忽然就有些意动了,暗想:“我将来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忙给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就去抢炭火盆。 疍三娘也不争,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就让给了小丫鬟收拾,问道:“怜儿,你怎么来了。” 于怜儿道:“天气,越发冷,了,神仙,洲,的姐妹们,凑了点,点银两,让,我带来,给义庄,添炭火。” 她说着摸出个小袋子来,疍三娘也不拒绝。 这个义庄建立的初衷,就是要为广府地区的可怜人谋一条退路,虽然对孤寡的救援并不局限于失业老娼,但只要是神仙洲过不下去的,她都会设法把她们接来给一口饭吃——如后头那两个疯子,其中一个就是谁也不愿收容以至于流落街头的银杏。 所以神仙洲那边给义庄这头凑钱,疍三娘并不拒绝,当下就收了,说道:“今年的炭火够了,这钱回头我点完数目,都入了公账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红白同作 于怜儿一边坐了下来,笑道:“姐姐,做事,真是,仔细,这点,小钱,也这般操心。” “你还不懂。”疍三娘道:“如今义庄其实还不愁没钱的,我若拉得下面子,几千两的银子也未必弄不得来。但我的面子是会一日比一日不堪用的,义庄的银钱来源也会一日紧似一日。天晴砍柴落雨烧,现在不将规矩立好,堵住用钱的口子,等到冷清时节,义庄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于怜儿道:“姐姐,既懂得,脸面,一日,不如一日,为什么,不趁,还能收拢,多聚些,养老,的本?” 疍三娘轻轻一叹,犹豫了一下,才说:“有些话原不想说,觉得说了你也未必听得进去,但我们姐妹一场,我还是说了吧,能听几成看你自己。” 于怜儿这时对疍三娘还是有几分敬畏的,忙说:“姐姐,肯教,妹妹的,福气。” 疍三娘这才说:“钱财这东西,是有灵性的。艰难得来的钱,难来也难去,轻松得来的钱财,易来也易去。神仙洲的姐妹们,出于好心,为义庄的孤寡筹来的钱,一分一厘都是正钱,我们用来买炭火也好,买药请大夫也好,从正道用出去,我们心安理得,神仙洲的姐妹们看我们这般花钱,往后也会继续资助,这便能细水长流。 “但我若拉下脸面,就不用说去找昊官了,便是去找佛山陈、刘三爷,难道就要不来千百两银子来?但这个钱,今天有,明天无。且钱财来得既容易,便难珍惜,就是成千上万两的银子,要给随便花出去三头两月就够了。而善长仁翁们见我们有大来路的财源,花钱又大手大脚,心里就未必愿意出钱资助了,如此一来,便是得了一盆易散之水,而失了长流善款了。” 于怜儿听了这话,心里却想:“姐姐糊涂了,不会算数。今天我带来的炭火银子,才有几两银子?这般细水长流,便是年年都有,流上一百年也不如昊官的一句话。” 然而这番言语要说出来对她来说太费工夫,何况也不愿意和疍三娘争执,便只是道:“姐姐,说的,是。” 疍三娘能在神仙洲连任花魁,可不仅因为吴承鉴捧她,察言观色的功夫本来就非常人所能及,这时一眼就看出于怜儿言不由心,然而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这时小丫头已经收拾好了炭火,碧荷那边也端了热茶上来。 疍三娘道:“这里的茶水不如神仙洲,妹妹不要嫌弃。” 于怜儿笑了笑,她身边的丫鬟代她说:“三娘这话把我们姑娘说成什么人了,我们姑娘也是吃过苦的,不是那般嫌贫爱富的人。” 碧荷在旁听见,心中暗恼,心想换了几个月前还在花差号上时,容得你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野丫头,在姑娘面前这般僭越插嘴的? 当初疍三娘身在花差号,遥控神仙洲,四大花魁在她跟前不得示意都不敢坐的,至于她们身边的丫头婆子,那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不料短短几个月过去,物是人非,于怜儿算好的了,也只是保持客气,连她身边的丫头也敢这样放肆了。 疍三娘却只是轻轻一笑,也不会去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只是问:“最近神仙洲的风闻,都还有跟吴七、周师爷那边通声气吧?” 她离开花差号的时候,虽然尽量排解自己,但毕竟不是菩萨,要说内心没火也是不可能的,但事后冷静下来,却还是让人把于怜儿请到义庄来,让她接手收集神仙洲风闻之事,算是把担子交给了她。 于怜儿道:“姐姐,放心,一直,都有,的。” 疍三娘点了点头,说:“昊官如今的局面是一天比一天大了,往后未必还像以前那样需要神仙洲。不过这条消息渠道,留着总是好的。他是个有始终的人,你好好替他办事,他不会亏待你的。” 于怜儿只是点头,又喝了半杯茶,疍三娘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你这次来,不只是要带炭火银子来吧?若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于怜儿这才指了指北边,说:“那边,生了。” 疍三娘和碧荷都怔了一怔,随即一起明白了过来,碧荷道:“那位三少奶奶生了?” 于怜儿点头:“男孩,平安。” 碧荷一时憋住了气,不知道该替吴承鉴欢喜,还是该替疍三娘着恼。 疍三娘一时无话,沉默了一会,缓缓站起来,转身到屋角对着神龛拜了下去,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于怜儿又道:“不过,吴家,这次,红白,同作了。” 屋里头,不但碧荷都吃了一惊,疍三娘猛地回头。 于怜儿道:“昊官的,大哥,那位,大少,也,去了。” 疍三娘听得愕然,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西关的方向,又念了一声佛。 —————— 与这个冬天一同黯然萧瑟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朱珪的调迁敕令终于正式传到了广州,新任两广总督吉庆也很快抵达了广州。 朱珪由两广总督迁安徽总督,品级没变,仍然是一方大员、封疆大吏,但任谁都能从这份调令中看出朱珪是被明调暗贬了。能有现在的“下场”,不过是他作为帝师,要给天子留一点颜面。 朱珪的修养极佳,虽然遭遇不平,却很快就接受了,且并未迁怒埋怨其他人。 但蔡清华反而更加内疚了。他一路追随朱珪,本想是能在广东这边干出一番事业的,不想最后却落到如此结局。朱珪被迁贬的理由似乎和十三行无关,但蔡清华心里清楚,怎么可能没关系呢,那才是“不言之过、不论之罪”!而在十三行的事情上,他却是用心用力最多的。偏偏最后祸患却就出在此处! 敕令到达当晚,蔡清华就向朱珪请罪请辞,朱珪却道:“十三行之事,非汝之过,乃天时未到之故。如果你是觉得此番有罪,因罪请辞,那大可不必。但如果你是觉得老夫要失势了所以离开,那就走吧。” 蔡清华一听,赶紧叩首道:“晚生得崖公赏识,托付心腹,岂敢因崖公一时挫折而相背弃?若崖公还信得过清华,清华愿以此身供崖公驱策,水火不避。” 当晚宾主两人喝了一杯酒,蔡清华也就抖擞精神,为朱珪料理善后事宜。 朱珪辞两广而督安徽,不能久留广州,所以交接了关防大印后就走了,蔡清华却还要处理些后续,所以多留了两日。这两日对他来说极其难过:吉庆对朱珪的许多施政并不赞同,所以接掌两广权柄之后,对朱珪原本重视的东西便不重视了,其中一些措施,甚至没等朱珪走远就直接废掉了。这一次朱珪左迁,明面上的原因是因为剿夷不力,所以朱珪刚走,吉庆这边就将原本颇受朱珪重用的广东水师提督给贬了,又将先前许多朱珪做了一半的事情,比如买船、造船、练兵、立营等事,全部罢除——他出身镶白旗蒙古副都统,不信坚船利炮,更信满蒙弓马,因此要求加强两广的弓马训练。 蔡清华这些措施十分愤怒,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总督要改弦更张,别说他了,就算是朱珪也无力干涉,几桩消息从总督府传出来,整个广州府便知道粤海湾要变天了。原本依附着朱珪的人都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了这位新总督。 蔡清华无奈,他原本还希望能交割得仔细些,让朱珪的一些施政能得以延续,现在看来是毫无必要了,当下将钱粮、案卷诸般迅速交割清楚,然后便要赶往安徽和朱珪会合。 他在广东这段时间虽然逐步揽权,却并未趁机敛财,这时权柄尽失,要走的时候也是两袖清风,总督府的衙役都不拿正眼看他,要离开广州的时候,连驿马系统都用不上,当下只得自己雇了一辆马车离城北上。 想想几个月前他大权在握,横行广府,威风八面,现在却冷冷清清,只剩下一个书童,坐着一辆马车,就连卢关桓都不敢公开来送他——他需要讨好新总督——只派了个人暗中送来了许多银两细软,蔡清华心中有气,竟然全部推拒了。 上了马车出了城,正要上官道,忽然望见远处白幡飘飘,北江船只尽皆挂白,再加上这萧瑟的寒风,竟让水陆两道、天地之间都染上了哀肃之色。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旧缘 蔡清华微微吃了一惊,道:“这是哪个贵人去世了?” 赶车的老车夫说:“那是吴家在办白事,吴家的上一任商主,宜和行昊官的大佬没了。” 蔡清华这几日一直被总督府的交接事务纠缠着,都忘了去关注十三行的事情了,这时才想了起来,道:“哦,是吴承钧。” 但见那片白色从城边蔓延到官道,再从官道蔓延到水陆,红事喜热闹,白事要肃穆,这片哀白之色虽然无声,却以另一种氛围染遍整个大地,这个排场,便是王公贵族的大丧事也不过如此。 蔡清华靠着马车车辕,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广州时,也是赶上了吴承鉴在神仙洲争风捧花魁的大热闹,没想到在广州空干了十几个月,最后要离开的时候,见到的又是吴家哀染半城的大场面。 “罢了罢了!”蔡清华喃喃道:“斯文落寞,豪强意气,自古皆如此!我又何必自伤。” 便让车夫赶路,走出没一二里路,忽然有人赶了过来,叫道:“等等!” 却是十几条汉子急匆匆赶了过来,挡在了马车前面,把马车给拦下了。 老车夫有些吃惊,却又不敢不听。 蔡清华探出头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拦着我的马车做什么!” 那些汉子为首的叫道:“上头交代了,你们不许走!” 蔡清华怒道:“什么上头,你们是什么人?” 那老车夫忽然就认出他们来,又惊又恐,叫道:“他们…好像是洪门的人。” 蔡清华心中一凛,手都忍不住抓住了车沿。他智计七出,胆色却是一般,先前是有两广总督府撑腰,现在依靠落空,强自镇定之下,却不免有些内荏。 就听为首的汉子叫道:“不错,是昊官传了话,要我们留蔡师爷一留。” 蔡清华怒道:“吴承鉴好大的狗胆!敢在官道拦我!他要造反吗?” 那汉子道:“我不知道昊官要做什么,总之你先不能走。” 蔡清华手底下没人可用,车内的小厮已经吓得瑟瑟发抖,那个车夫还是临时雇来的,更是吓得缩在一边。 火烧十三行在整个粤海关都是大新闻,而火烧之前,满西关的人又都知道有个两广总督府的师爷带人去搜商行仓库,便是这个车夫也听说眼前这位师爷,与宜和行那位手眼通天的昊官有不小的“牙齿印”的。 蔡清华冷冷一笑,道:“也罢,我就在这里等着,倒要看吴承鉴他真敢杀了我不成!”他怒是这般怒,说是这般说,但心里其实也不是很有底。 火烧十三行之前,满广州的人都觉得新皇帝登基,和珅这个二皇帝只怕就要倒霉,所以朱珪在广州揽权张势大家都忍着等着,都猜到朱珪是要去动一动四九城里那位中堂大人,然而觉得有皇帝撑腰,朱珪就算办了什么出格的事也不会有事。 不料转眼之间,和珅在北京稳如泰山,倒是朱珪莫名其妙地就倒了! 这一来满广府就都惊了,朱珪被贬、吉庆上位,这对广东来说不过换了一个总督,但这个变迁却让天下人看明白了真正主宰着这片大地的,究竟是谁!人人都说小皇帝不如二皇帝,这天下仍然是太上皇做的主、和中堂话的事! 和党猖獗如此!蔡清华心里嘀咕着,觉得当日局面那般险恶的情况下,吴承鉴都不肯出卖和珅,可见正是和珅铁打的狗腿子! 如果是吴承鉴自己要报仇怨,有周贻瑾为之转圜,吴承鉴或许不至于对自己怎么样,但如果和珅或者刘全下了死命令,那么吴承鉴就未必敢抗命了。如果和珅丧病起来,朱珪肯定是没事的,但自己一个没官没品的师爷,真死在这里,或许和珅也能兜得住。 —————— 吴家大举操办吴承鉴的丧事,只有叶有鱼坐着月子,吴国英勒令左院留几个丫鬟、婆子、奶妈伺候,两边的人不许来往,以免相冲。 叶有鱼在房里头听着外头偶尔飘进来的哀乐和哭声,心头又是烦躁,又是自伤。孩子出生那一天没说完的话,至今再没机会再提起。 她是憋了几个月,才能鼓起一股气来向吴承鉴低头的。谁知道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而且还是那样一个无法埋怨的打断理由。 “他大佬过世,现在肯定是心神俱乱的。” 叶有鱼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有一些话,时机错过了再想说就很难了。更何况叶有鱼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夺船之事她是深思熟虑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事后自己还派冬雪暗中去见疍三娘,致歉之余也请她回花差号,结果两次都被拒绝了。 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还不够么?难道还要自己挺着个大肚子跑到义庄去请她才行么?便是自己愿意了,吴家老爷子也不会肯的啊。 就这样了,他还要生自己的气,一生就生几个月。 就这样了,叶有鱼还是在生下孩子之后,低下头违了心,准备给吴承鉴让让步,陪好话,结果那两句还是没能说个齐整。 这…真是天意么… “三少奶,顾爷来见。”冬雪忽然进来,打断了叶有鱼的思绪。 “顾爷?”叶有鱼怔了怔,才忽然想起是谁:“是老顾?” “额,是。”冬雪说。其实她也不知道老顾是谁,但引老顾来的是吴达成,吴达成引人进院子的时候跟冬雪耳语了几句,让这个陪嫁丫头知道来人在吴家的地位可不简单。 “哦,这…快请。”叶有鱼自是知道老顾是什么样的人——那是吴国英的左膀右臂,吴家上一代最得力的人,也只有他能不顾吴国英的禁令进院子来。不过,他来做什么呢? 冬雪正要去请,叶有鱼又叫:“慢着,你请…(她想了想自己应该怎么称呼)请顾叔在外头稍等,让人进来先把屋里布置一下。” 叶有鱼正坐月子,这房间一般只有女眷女仆进来,女眷女仆进来的话直接坐床边说话就行,所以也没做什么会客的布置,老顾再怎么是家里人,也是外男,进来了可不能这样。 当下两个婆子进来,将屋子稍微布置了一下,才请了老顾进门,两人隔着碧纱橱,老顾问了好,冬雪上了茶,叶有鱼便让冬雪到外头伺候。 叶有鱼才道:“顾叔叔今天来,可让侄媳妇意外了,都没做点准备,怠慢了叔叔。” 这其实是暗问老顾的来意了。 老顾笑道:“三少奶别紧张,我没什么事,就是来见见你。十三行那场火能放成,多亏了三少奶。这满十三行能把叶老爷逼成那样的人可不多,何况您还是他闺女。这件事之后,老叶是再不愿意跟我们吴家绑在一起也不成了。当时火起的时候我就在想:三少奶委实是个奇女子啊,所以我一直想来见见您的。只是我因为一些老缘故,平常是不再进吴家门的,所以一直没机会。今天刚好遇到大少的事来了,就顺便到这里走一遭,没别的事情。” 叶有鱼哦了一声,心稍微放了放。 老顾是个爽快人,他说只是来见见,就真的只是来见见,其实他与叶有鱼没多少交集,自然没什么话说,他也不是那种没话找话说的人,当下又喝了一口茶便起身告辞。 叶有鱼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叫道:“顾叔,留步。” “嗯?”老顾本已起身,但还是坐下了。 叶有鱼留老顾的步,是因为忽然想起火烧十三行之前,周贻瑾莫名其妙地跟自己说了一句“有关你成亲之前的一些事情,如果以后有机会,你可以问一下老顾。”那句话她心里想过许多回,一直想不明白什么意思,之前又一直没机会见到这位吴家的元老,现在见着了,要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老顾听碧纱橱后半晌没声音,但里头这位三少奶却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所以他也很沉得住气。 想了好一会,叶有鱼才开口:“有个事情,要请教一下顾叔,只是…只是那事来得有些莫名,侄媳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老顾笑道:“这是三少奶不知道我老顾的脾气,这吴家上下都不当我外人,昊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三少奶无论要问什么,直说就是了。就是有什么犯了我的忌,不知者不怪,我不往心上放就是。” “那我就直说了。”叶有鱼道:“昊官还在广州府大牢里的时候,我跟贻瑾兄商议事情,他忽然夹杂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我记挂在了心里,却是一直没机会见到顾叔。” “什么话?” “贻瑾当时跟我说,我成亲之前有些什么事情,如果有机会,让我问问顾叔。但我成亲之前,却是从来未见过顾叔的,所以我自己也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的。” 老顾听了这话,哈哈笑道:“原来是这个。嗯,确实是和三少奶有些干连。” 叶有鱼的心便紧了紧,唯恐老顾说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来。 却听老顾笑着说:“就是三少叫我拜托叶忠,让他暗中关照关照三少奶。” 叶有鱼心头就像被一块巨石给撞了一下,颤声问:“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顾道:“需要老叶关照你,自然是成亲之前,大概是两家谈聘礼嫁妆时的事情。” 第一百九十七章 相送 碧纱橱里头,半晌没动静。 老顾又说:“还有就是,三少奶你被软禁起来,昌仔来求救,听说当时老叶架着昊官逼他娶你姐姐,启官又在旁边扯后腿,逼得昊官将昌仔赶出去,但昊官一回头又让周师爷照看照看你,要不然你的人要见到周师爷,不会那么容易。” 老顾是怎么出去的,叶有鱼几乎都不晓得了,她此刻脑海巨浪翻腾。 白鹅潭楼船上,两人相见非时,吴承鉴刻意数落她,让叶有鱼对他的期待一落千丈,此后诸般事态的发展,逐渐让她对吴承鉴冷了心,只道她自幼铭刻在心里头的那个人其实并不存在,以至于她要不断地跟自己说:以后便将吴、叶联姻当作生意来做,别再动情了。 可是少女时代就刻在心里多年的印记,哪里是说抹平就能抹平的?过门之后吴承鉴待她一好,叶有鱼便又忍不住倾心相待于他。直到夺船之事发生,两人心里又有了疙瘩。 可这时听了老顾的话,叶有鱼的心里头如同又响惊雷。 “所以…远在成亲之前,你就已经对我有心了么?” 这一年相处下来,对吴承鉴的性格自然是了解得更深了,再不是成亲前那般空对空地幻想,如今的她已经很清楚自己的丈夫说话经常口不对心。 “所以,你是对我好,口里却偏偏不说么?” 她曾经告诉自己,少女时代幻梦中的那个“三哥哥”其实并不存在,可是现在忽然发现,也许那个人一直都在的,只是自己误会了而已… “既然你待我如此,从未曾变,那我便为你委屈千百回,又有何惜?” —————— 那十几个汉子就像打在地面上的桩一样,围着马车一动不动,车上三个人却都惴惴不安。 过了好一会,才听马蹄声动,两辆马车跑了过来,马车奔近,吴承鉴好周贻瑾前后下车,吴承鉴头上绑着白布,果然正在丧中。 他看看蔡清华满脸戒备与愤怒地望着自己,再看看周围的形势,便明白了,喝那汉子道:“怎么回事!我请你们留一留蔡师爷,你们怎么把蔡师爷给得罪了?” 那些汉子还没答话,蔡清华先怒道:“吴承鉴!你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有什么手段就拿出来好了!我蔡某人若是怕了你,就愧对这几十年的走闯!” 吴承鉴苦笑道:“蔡师爷,误会,真是误会。我身在丧中,心神俱乱,这几日许多事情便都做得不妥帖。直到刚才才知道蔡师爷要走而且已经出城,这才匆匆忙忙赶来相送一程,怕赶不上蔡师爷的车马,又请了这几位兄弟先来将蔡师爷留一留,只是匆忙之间没交代清楚,以至于彼此误会了。” 周贻瑾也走了过来说:“师父,这是真的。” 蔡清华哼了一声,其实他心里倒是信了——吴承鉴现在没必要骗自己,真要对付自己也不会在官道上动手,以他在黑白两道的通天手腕,随便出一笔银子,等自己出了广东,找个机会就能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没必要亲自出面在官道上动手,惹出后续祸端。 那边吴七已经带人在路边搭了个临时的帐篷,吴小九入帐摆好了茶几、杯盏、酒壶,吴承鉴上前相请:“蔡师爷,不论公事,咱们好歹相交一场,经此一别,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面,就请喝一杯酒,让吴承鉴一尽地主之礼吧。” 这时蔡清华是失势,吴承鉴才是得势,见他还这般礼待自己,蔡清华心里的那股气也就消了,随他们进了小帐,吴小九已经摆好酒具,退了出来。吴承鉴亲自斟了三杯酒,举杯道:“自古送别,都是用酒。吴承鉴没读过什么书,做不出诗句来,唯祝蔡师爷此去一路平安。” 蔡清华也不推,便与他对饮了一杯。 周贻瑾为蔡清华斟满了,举杯道:“师父。功名不复论,心事一杯中。” 师徒俩亦对饮了。 两杯酒下肚,方才的小误会也全解开了。 蔡清华想起如今自己失势,连卢关桓都不敢公开来送,倒是吴承鉴来了,嘿嘿两声,但他毕竟是一步七计的人,转眼间心念九转,就说:“昊官,你为人好奇策,如今是要来烧我这个冷灶,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吧。” 这话没说透,但帐内三人却一下子都听明白了。 世上愚人易被眼前虚幻迷了眼睛,不能看透潜藏在繁华背后的危机与变化,但帐篷内的三人个个智谋深远,自能想到和珅眼下再怎么得逞,大势终究是站在嘉庆那一边的,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吴承鉴道:“我并不是现在才来烧蔡师爷这个冷灶啊。自蔡师爷入粤,我一直待若上宾的,不是吗?朱总督那边,除了会要我们吴家性命的事情之外,我也一直全力配合,不是吗?” 蔡清华嘿了一声,道:“当日筹钱造船,出了大钱的周家,背后是你的人吧?” 吴承鉴道:“那本来就是贻瑾的一户亲戚。” “有心了。”蔡清华道:“只是光凭这个就想保住性命,不够的!昊官啊,天子乃九五之尊,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糊弄的。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你不站对排列,那些小动作做的再多也是无用。” 吴承鉴道:“我知道。所以今天来送蔡师爷,真的只是来送蔡师爷,并不是烧冷灶。您毕竟是贻瑾的师父,而且抛开那些俗事不提,咱们其实还算谈得来的,对吧?” 蔡清华哈哈一笑,自斟了一杯酒饮了,才说:“也是。如果放开公事不提,你倒也是个妙人,如果不然,贻瑾也不能跟着你。不过越是这样,我越要劝你一言:大厦若倾,下无完卵。如果你真要自保保家,有些事情,该作打算了。” 吴承鉴道:“蔡师爷,不是我不愿意弃暗投明,实在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不过蔡师爷的金玉良言我铭记于心,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反正的。” 蔡清华嘿嘿道:“就怕到时候这一边未必有你的位置了。” 吴承鉴道:“有些事情,肉眼所见,未必是真。众人所言,未必不假。我的心与和珅从来就不为一。我从来都是忠君爱国的,这一点希望陛下能够知道。” “你心里其实怎么想,谁又知道,便是知道,那又如何!”蔡清华冷笑道:“人心隔肚皮,你吴承鉴如今在粤海湾虽然一呼百应,但对皇家来说你又算什么呢。皇上不会有兴趣关心你心里的想法,他要的是忠心,从内到外、从行到言的忠心。在这大清天下,没有忠心便无以立,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吴承鉴摸着酒杯,久久不语。 蔡清华亦不催言,他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朋友来说已经仁至义尽。 忽然,吴承鉴说:“蔡师爷,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嗯?” 吴承鉴道:“从广州出海,再往南,就是大海,大海的彼岸,是另外一片天下。北京身在大陆腹地,所以对海外的变化,很多时候都隔了一层,但我们这些粤海商人,却是整个中国最早看到世界变化的人,所以我们比深处黄土内陆的国人看得更加清楚: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蔡清华皱着眉头。 “泰西那边,起了很大的变化。”吴承鉴道:“他们的国力,一日强胜一日,他们的船队每日逐浪于波涛之中,以争四海之利。而我们呢,四九城的贵人们,要么在富贵乡中醉生梦死,要么在经史集中穷经自娱,愿意睁眼看世界的,一个也没有!皇家的权力能定我们的生死,但迈不出这个国门,天子的权谋可以把中国玩弄于鼓掌之中,但我担心总有一天这份愚弄会弄巧成拙,甚至报应回他们自己身上去。” 蔡清华有些变色了:“昊官,你在说什么!” “这里没有第四个人,广州也不是北京,你何必吓成这样。”吴承鉴道:“太上皇要控制这个天下,所以要闭关锁国,可是锁国到最后只能误国——如果这个世界只有大清一个国家,那么这样锁下去也就罢了。可是天下非止一国。我们自己愿意停下脚步,别人却不会等我们,等到有一天他们的力量赶上了我们,甚至有一天打上门来,那时又如何呢。” 蔡清华冷笑起来:“打上门来?就凭那些撮尔小邦?” “撮尔小邦么?”吴承鉴摸出一幅地图来,道:“这份东西,能否请蔡师爷转交朱总督?如今士大夫们要么皓首于儒家典籍之中,要么翻滚于名利权谋场内,但吴承鉴却还是希望,他们中能有人多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变化。” 蔡清华道:“这是什么东西?” 吴承鉴道:“这是最新的世界地图。我花了不小的功夫才搞到的。如果能认真看一看这幅地图,我想蔡师爷以后也就不会再说出什么‘撮尔小邦’的话来了。蔡师爷此去,我没有别的言语,但如果朱总督能看出我献这份地图的苦心,那应该就能理解我吴承鉴是真的有在为国家考虑,也就能理解,能这样为国家着想的人,才是真正的忠心。” 蔡清华接过了地图,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三人又喝了几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蔡、周师徒俩又互相叮嘱了些家常,这才告别。上了马车,行出里许,那小厮才上前递上来个小包裹说:“刚才吴小九悄悄送过来的。” 蔡清华打开一看,却是一些散碎银子,几个金锭子,几个银锭子,以及细软若干,东西不算多,却颇可作盘缠之用,蔡清华便知这算是朋友的心意,便收下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分猪肉 嘉庆元年就这么过去了。 除了十三行这场大火之外,国家倒也还算大致稳定。让十三行的保商们惊喜的是,吴承鉴真的从番夷那里借到了钱,他作为总代理跟各国商行谈妥了条件后,各家就拿着吴承鉴谈妥的协议,去夷馆签约、借钱。拿到钱之后,白鹅潭附近就热火朝天地掀起了重建的热潮。 这么大的工程要进行,一下子自是带动了周边的各种产业,从搞建筑的匠人,到搬搬抬抬的苦力,到为这些匠人、苦力提供饮食住宿的周边市民,卖力气的,卖茶水的,卖汤饭的,卖皮肉的,一环接一环地都赚到了不少钱,整个市井在大火之后不见萧条,反而繁荣了起来,所以这一年的冬天,广州港竟是比往年更加热闹了。 潘易梁马保住了产业,卢关桓则正处在跟新任两广总督的磨合期,一切低调。但同和行、宜和行和兴成行的产业却继续扩大了,尤其是宜和行,短短几个月间市场份额多了将近三成,蔡家的产业更是不知被吴家收了多少,虽然向前追上了不少,众人估计吴家可能都已经超越了卢家,但不管产业还是实力,潘家依旧遥遥领先。 万宝行倒下了,在其废墟上一家新的商行建立了起来,商主仍然姓蔡,正是蔡士群,他给新的商行改名为三宝行,在大年初一把商行热热闹闹地开了起来。 除了蔡家之外,又多了一个姓严的保商,开了长兴行,一个姓吴的保商,开了同花行,于是嘉庆二年的十三行保商拜年会上,就有了十一家的保商。 十一家重新排位的时候,宜和行又往前挪了个位置,越过了卢关桓,直接坐到了原本蔡士文的交椅上去,排在了第二——当然交椅肯定要重新打造一把的,免得晦气,对此卢关桓倒也没什么意见。 这个年,大伙儿过得欣喜而谨慎。吉山果然被调走了,新任监督的性情一时摸不透。拜年会还是由呼塔布来主持,算是做一个交接。之后呼塔布离开了广州,没多久忽然传来消息,说呼塔布在离开广州回北京的路上遇到了盗贼,死在了路上。 这个消息传来,又让十三行的保商们有些不安起来,不知道究竟是监督府内部的倾轧,还是其中掺和了别的事情。不过呼塔布在位置上的时候举足轻重,一旦去了职那就是苍蝇一般的存在,保商们震惊了那么一下下就都忘了,没人会特地去记住这个人。 粤海湾的商人们,大伙儿生意照做,日子照过,只要是还没被事故波及的人,大伙儿都乐得把这富豪的好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正月初五,宜和行迎了财神,吴承鉴给掌柜伙计们分了猪肉,又把剩下的抬回吴家老宅。 吴国英由姨娘扶着,穿了一身新衣裳,拿刀子划了两划意思意思——这是给三个儿子分猪肉,然后十五叔公便接过刀把猪肉分了。 这时一家老小都在,连十五叔公、刘大掌柜和欧家富也在一旁,吴国英道:“明年开始,就把猪肉抬到河南去。其实今年本就该在那边分了。” 吴承鉴笑吟吟道:“阿爹你在哪里,猪肉就在哪里分。”其实吴家去年已经正式搬到吴家园了,只因适逢红货之变,接下来又撞上吴承钧去世、叶有鱼临盆,几桩事情凑在一起,才又在老宅子多过了一个年。 吴国英摆手:“明年开始,不管再发生什么,都把猪肉抬到吴家园。” 吴承鉴道:“行,行,到时候把猪肉抬那边去,在颐养堂分。” 蔡巧珠也说:“不错,虽然昊官掌了家业,但老爷还是我们吴家的压舱石,总得老爷也过江去,我们也才好过去。” 吴国英叹息说:“我不是不愿意过去,只是这身子骨,能不折腾还是尽量不折腾了。我也没多少日子了,便把这把老骨头搁在这里吧。” 蔡巧珠垂泪道:“若老爷不过去,那新妇也不过去。我如今除了光儿,再没什么可记挂的了,就在这里伺候老爷终老。” 吴国英想了想,就没拒绝,却道:“那你答应我,等我百年之后,你还是要过去。” 蔡巧珠这才答应了。 吴国英又对吴承鉴说:“有大家嫂在,你就放心跟细家嫂过河南去吧。” 吴承鉴道:“阿爹,你就不怕我被人戳脊梁骨啊。” 吴国英道:“这是我安排的,谁敢说你!去年是多事之秋,所以才让细家嫂过来安胎,这边人多好照应。如今耀儿也生下来了,细家嫂也出月子了,还继续荒着河南那边不成?进过宅了的大院子,不能长久没人住,那样没了生气,财气也聚不拢。” 吴承鉴知道吴国英意定,便不再违拗了,点头答应。 吴国英又说:“至于你二哥,就让他守老宅吧。” 吴承鉴道:“二哥怎么说?” 吴承构其实也垂涎河南吴家园那边的富贵华丽,但说到底去到那边房子是豪华了,过日子却得看老三的脸色,还不如守着老宅子,一来这边也不差,二来说句不好听的,等老爷子百年之后,大嫂也搬了过去,这边可就自己话事了,所以就说:“都听阿爹的安排。” 吴国英见儿子媳妇们都听了自己的话,老怀甚慰,道:“你们再走过来一些。” 蔡巧珠、吴承构、吴国英三人都走近了些。 吴国英道:“树木大了要分叉,家族大了要分房,如今你们也都有儿有后了,今天趁着我没糊涂,十五叔公、刘大掌柜,还有家富,沾亲的带故的,老的少的,都在这里,正好做个见证,有些事情,我就把他给定了。” 吴承鉴便知吴国英大概要说什么了,虽然他喜聚不喜分,然而有些事情,迟早还是得说明白的,这也是不得已。 当下蔡巧珠、吴承构、吴承鉴都点头了。 吴国英才说:“你们兄弟三个,只老大是最生性的,从来没让我操心过!不料到头来,他最不孝!竟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孝子啊不孝子!” 他说到这里,捶了两下太师椅扶手,他大骂吴承钧不孝,但越是如此越显其老牛舐犊之深情,蔡巧珠更是眼睛就红了。 吴承构忙来给老爷子顺气,劝着说:“阿爹,别说这些了,小心伤了身体。” 吴国英这才止住了,道:“你啊,更好不到哪去,没本事,性情也不好。但你终归是我的儿子,我今天明明白白跟你说,宜和行的家业不能给你,你没份!不过你既是我的儿子,也是承钧、承鉴的兄弟,这是你命好,不是你的你别来争,该你的不会少了你。只要你不再混,安乐的富家翁有得你做。将来你的子孙如果有本事,能读书的,大房、三房要尽量栽培,能做生意的话,大房三房也要尽力扶持,但你自己的话,行里的生意不许你掺和了——都听懂没有?” 这话既是说给吴承构听,也是说给蔡巧珠、吴承鉴听,吴承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可是自从经历了前年之事,他已知自己没得争了,又被好好收拾了一番,亦自不敢争了,便没话说。 蔡巧珠和吴承鉴也觉得吴国英的安排合理,便都答应了。就算吴承构没本事不干事,冲着兄弟之情,该照顾还是得照顾的。 吴国英这才对吴承鉴说:“你啊!从小就混蛋,比你二哥还混蛋!幸好这两年改过来了,总算生生性性,把这个家给撑持了起来。以你的能耐,你真要什么东西时,没人弄得过你,你若真要对你二佬不好,能把他扒光了丢出西关街去。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吴承鉴道:“阿爹,既然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还说这些做什么。” 吴国英道:“我说这些,因为我知道你还是会听我的话的,我百年之后,好好照看你二佬。” 吴承鉴道:“阿爹你放心吧,虽然不是一个娘,但总是一个爹啊,再说最近这一年,二佬还是很帮得上忙的。大哥过身的时候我和大嫂心神俱乱,如果没有二佬撑着,年前那场白事也得乱了阵脚。” 吴国英点了点头,又说:“至于光儿…”说到这里,老爷子顿了一顿。 蔡巧珠听公公提起了自己的儿子,心也不禁往上提了提,换了以前她不会这样的,但最近不知道怎么的,总为这个事情心慌。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吴国英的野望 就听吴国英说:“吴家的承字辈,如果承钧还在,不用说,肯定是他来掌家,谁都没意见,但这个不孝子先我而去,不得已让承鉴接了手,这两年他干得怎么样,大家都是有眼睛的。至于承构,我不让他碰宜和行的产业,不是因为什么庶出嫡出,而是因为他没能耐,没贡献。至于到更下一辈,小娃儿们年纪还小,心性未定,三五年内还难见分晓。光儿是长子嫡孙,但我们吴家不是帝王之家,不是儒门士林,不能因为他是长子嫡孙就说将来宜和行得交给他,吴家将来谁来掌舵,还是得看哪个人的能耐大,哪一房的贡献大,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时之间,屋内都没有声音。吴承构知道应了对自己没好处,不应又要挨骂,吴承鉴知道应了有利于自己,却又不好应。 好一会,还是蔡巧珠道:“老爷说的是。” 吴承构这才道:“对,阿爹说的对。” 吴国英道:“这宜和行是我创下的基业,但是将根基夯得牢实的,还是承钧。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如果只论到现在对宜和行的贡献,我、承钧和承鉴三人各占三分。没有我就没有宜和行,没有承钧宜和行的根基就不牢靠,没有承鉴,宜和行过不了这两场大难,也做不到如今的地步。我这个论断,大家觉得有道理没?” 这是问所有人了,刘大掌柜先开了口:“这是公正之论!” 十五叔公、欧家富等也说:“确实是公正之论。” 蔡巧珠心想公公毕竟没糊涂,没有抹杀丈夫的功绩,便也道:“老爷说的极是。”她是个贤惠之人,以往一直没想争什么,也一直相信就算是吴承鉴掌家了,也会善待自己母子,只是叶有鱼临盆那一天,叶大林的那声狂笑实在如同一根钉子一样扎进她心里了。 吴承构不敢反对,只好跟着点头。 “但是,这个三分之论,只是到现在。”吴国英眼睛光芒一闪,这一刻竟然不像一个衰朽之人:“我人老了,可还是有野心的。我自己一辈子都赶不上老金鳌了,可是我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我吴家迟早要压过潘家的,我的宜和行,迟早要盖过同和行!成为天下第一!” 这一番话,可把刘大掌柜和欧家富心里头的豪情壮志都给调起来了。 吴家的确在追赶着潘家,宜和行一直在追赶着同和行,只是迄今为止,吴家一直低调,哪怕已经在奋力追赶了,甚至叶大林都恨不得要赶着吴家去压潘家了,吴家口里也从来不说,还是默默地做着老二,装作没牙齿的老虎,闷声发财。 但今天吴国英却终于开了口,将吴家的野心表露无遗,这时他眼放精光,脸颊微红,十五叔公阅事经验丰富,知道年老之人忽然如此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也没有阻止打断。 吴国英一时发作得有些过头,人也忍不住咳嗽了两下。 吴承鉴扶着吴国英,让他顺了会气。 吴国英声音低了下来,说道:“我知道将来一定是这样的,可能我已经看不到了,但不要紧,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 众人都说:“对,对,一定是这样的。” 吴国英道:“可是吴家真的要做到这一步,成为天下第一,并不容易啊。幸好,我们吴家有千里驹!”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吴承鉴,屋内所有人也都一起望向了吴承鉴。 吴国英刚才的三分论断众人觉得有理,而此时吴国英对吴承鉴寄予如此厚望,众人回想过去两年发生的事情,竟也觉得理所当然。 只有吴承鉴依然神色不动,没有尴尬,也不惶恐,也未推托,也未傲然。 “昊官!”吴国英改了称呼:“你的志向远大,将来吴家在你手里会去到什么地步,我可能都想象不出来。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情,你们在场所有人都得给我听好了。” 众人不敢违拗,都顺着他的话说:“阿爹(老爷)(老当家)(国英)你说。” 吴国英道:“在那之前,吴家不能分散,一定不能分散!产业不能分散,力量不能分散,人心更不能分散。家业的离散也就罢了,人心的离散导致的内斗才更为致命!我在广州十三行,几十年间,见过了太多的起起落落,不知多少大家业,一朝离散就一蹶不振。吴家也不会例外的,我们的家业和人心一旦分散了,就别想追上潘家了,宜和行就别想天下第一了。到那时,我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你们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他又重重地捶了下扶手:“听见没有!” 吓得蔡巧珠、吴承构都跪在了椅前,纷声道:“听见了。” 吴承鉴也和叶有鱼一起跪了下来,吴承鉴道:“阿爹,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好,好!”吴国英拉着吴承鉴的手道:“如果宜和行真的天下第一了,真到了那一天,你在吴家、在宜和行,甚至在这粤海十三行,肯定都已经一言九鼎了。但是我希望你到时候仍然要记住,你大哥吴承钧的建基之功…” 吴承鉴道:“阿爹,你知道我跟大哥的情分,何必再说这话。” “不,不!我就怕你这个啊!”吴国英道:“家族的大事业,不是看情分,而是看功绩啊。我要你莫忘记你大哥的功绩,委屈了光儿,但也不要你因为兄弟的情分,委屈了自己,你明白了吗?” 吴承鉴眼帘垂了垂,道:“好。” —————— 吴国英跟着又做了许多交代,众人都清楚,这已经算是在立遗嘱了,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这个家在他身前身后,都是要吴承鉴继续当下去的。 把这番话交代完,他的精气神就像被抽调了一大半,整个人直接躺回床上去了,吴承鉴赶紧请了二何先生过来,二何先生诊断后说是费神过度,把吴家兄弟又骂了一顿,吩咐以后不许再让老人家劳心劳神,一定要静养。 —————— 伺候着吴国英喝药安歇后,蔡巧珠才回了右院,吴六跟了进来——老爷子吩咐的时候他全程在场的,这时跟到外屋来,和蔡巧珠对望了一眼,彼此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蔡巧珠道:“老爷的安排很妥当,很公正,我很服气的。” 吴六道:“对,对。那就好。”便退出去了。 吴六这边没什么话说了,不料第二天蔡母就来看女儿了,喝了两巡茶蔡母就把丫鬟支走,问道:“听说昨天亲家公安排好身后之事了?” 蔡巧珠一下子眉毛就竖起来了,道:“阿娘,你听谁说的!” “你也别管我从哪里听来。”蔡母说:“我只问一句,你怎么打算的?” 蔡巧珠道:“这是吴家的事情,阿娘,你若不想女儿难做,就别问了。” 蔡母冷笑起来:“吴家吴家,你们吴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在意我那外孙。我想知道我的光儿被怎么安排了。” 蔡巧珠道:“公公把光儿安排得很好。” “很好?”蔡母道:“怎么个好法?” 蔡巧珠道:“公公说了,吴家的产业,眼下不能分。至于将来,真到要分的时候,就看各房的贡献。下一代谁来掌宜和行的舵,就看光儿耀儿各自的能耐吧。” 蔡母听到这里,冷笑一声:“这么说来,我们的光儿是从此靠边站了。” 蔡巧珠皱眉道:“阿娘你说什么呢。” 蔡母道:“吴家的产业眼下不能分,那么眼下谁来当家啊?” 蔡巧珠道:“自然是昊官。谁能比他合适。” “他当然是最合适的。”蔡母道:“乖女儿,你认为,以昊官的年岁、体魄,这宜和行的家他能当几年?皱眉了吧?我给你算算吧。他今年才二十几,就算到五十几退下,也还有三十年。三十年啊,别说一个商行,就是皇帝家,太子都要换几个了。哼哼,亲家公啊,话说的好像公道,实际上却藏满了偏心…” “什么偏心,什么偏心!”蔡巧珠道:“老爷他并没有否认承钧对宜和行的贡献,他说的是公论,没有偏心。”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实心眼的呆女儿啊!”蔡母道:“现在承钧尸骨未寒,如果现在把产业分割了。于情,众人心中不忍,哪怕昊官自己也不忍。于理,承钧对宜和行的功劳,宜和行的掌柜、伙计都看在眼里,心里还热乎着,上上下下便都不敢委屈了光儿。可是三十年后,老伙计该死的死了,该走的走了,该变的变了,那时候,谁还会为一个死了三十年的前当家说话啊。” 她见女儿脸色又不对了,便摇头:“罢了罢了,我知道你听不进我的话,你就且看看罢,也不用等个三十年,且等他一年两年的,你就能看见别人给你脸色了。到时候,你就相信你阿娘的话了。” 第二百章 步骤 吴承鉴和叶有鱼又留了一天,第二日就被赶往吴家园去了——吴国英一定要吴承鉴去吴家园住,不仅因为那里是吴家的新宅子,更因为吴承鉴住进吴家园,在他心里,是吴家将要抗衡潘家的一个象征。 吴家园这边,吴承鉴一边牵挂着吴国英的身体,一边又因为吴国英的这番交代让他不得不考虑原本一直回避的一些事情,心情一时颇为糟糕,一到吴家园,安顿好了叶有鱼母子,便自个儿到曼倩蓬莱中来。 临出门,叶有鱼欲言又止,自与老顾见过一面之后,她一直想再跟吴承鉴谈谈,但看着吴承鉴眼神中尽是烦躁,便知道终究不会说话的时候,于是又忍住了,没开声。 —————— 吴承鉴要找周贻瑾说说话——他和有鱼好久没怎么说话了,在这当口,能给他排解,或者是给他讥讽,或者是给他棒喝的,只有周贻瑾了。 因为昆曲班子送给了和珅,由刘全带去了北京,吴承鉴虽然正筹划着给周贻瑾弄个新的班子,但像这种事情,并不是有钱就能很快办到的,所以眼下曼倩蓬莱冷冷清清。 上岛之后,便听到稀稀落落几声弦音,吴承鉴到此心就静了一些,循着那琴声,走到观戏台。 昆曲班子没了,戏台已空,石几上摆着一张蕉叶琴,周贻瑾对着空荡荡的戏台,弹着《阳关三叠》。 吴承鉴不太懂古琴,这东西对他来说太过高雅了,但听琴声回环,犹如对景生悲,忍不住问道:“还想着昆曲班子?早知道你这么牵挂,当日咱们就不送出去了。” 周贻瑾停了手,长长叹了一口气,神色似乎忧伤了一会,这才回头对吴承鉴说:“你不是说你不懂琴吗?我用第一叠弹着送别悲景,你居然听出来了。” 吴承鉴说:“你这琴声慢悠悠的,脸上又一副落叶萧萧的模样,我不用懂琴也知道你心里难受啊。” 周贻瑾一听,摇头:“原来这样啊。我说你这个俗物,怎么能从我琴声之中听出心境来。刚才差点还以为你有子期那样的耳力呢。” “我觉得嘛,子期也许不是耳力好,是眼睛好。俞伯牙当年弹琴的时候一定表情也很丰富,所以子期看到就猜出来了。” 周贻瑾听了这话,噗嗤就笑出来了。 吴承鉴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不像是心里悲伤而被自己勉强逗笑了,倒像是一种心情切换到另外一种心情:“你好像也不怎么悲伤啊。” “本来就不悲伤。”周贻瑾说:“对那个昆曲班子来说,他们给我们演戏和去给和珅演戏,也没什么区别。对我们来说,既然是能被人送来的,那就只是身外之物,再被人要走很正常。” “那你刚才一脸的落寞是怎么回事?”吴承鉴问。 “我在进入情境啊。”周贻瑾说:“就像读《石头记》,总得进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情景之中,才能体验到那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萧瑟感。对着这空落落的戏台,也是一样的。” 吴承鉴一时无语了:“所以你刚才那一脸的落寞样子,其实是在享受了?” “对的。”周贻瑾道:“不是自己的老死病,正好拿来悲春伤秋做诗文,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走了刚好拿来感受一下古人离别之情。文人皆如此。要真是自己病得要死,保管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做得出诗文来。真是自己要紧的人,不得再见哪里还有心情弹琴。” “真是见鬼了。”吴承鉴恼怒道:“老子心情正不好,正想着来你这里排解排解,怎么却遇到你犯酸。” 周贻瑾笑了笑,按住了琴,道:“听说昨天老爷子给你扫道路了,那不是好事吗?你烦什么?” 吴承鉴坐在亭缘石椅上,挠着头。 周贻瑾道:“你在担心你大嫂的心情?” 吴承鉴道:“耀儿出生那天,我那老丈人在院子里说的那混账话,闹得大嫂临门不入,怕是心里已经有个疙瘩了,偏偏我还什么都做不了。老爷子再来这么一下,听得懂的人,都道是为我好,然而我却觉得他老糊涂了。我和大嫂本来没什么罅隙,但老爷子这么一来,只怕大嫂反而要多想了。便是她自己不多想,她身边也有人要帮她多想。最麻烦的是这事我不去分说也不是,去分说了又反而显得有心——麻烦,麻烦!” 周贻瑾道:“这的确是个麻烦的事,不过耀儿既然出世,和光儿之间天然便有冲突,不管老爷子说不说那番话,那冲突都是在的。你今天回避过去,总有一天回避不了。” 吴承鉴沉默了,不说话。 “你来我这里,不会是想我给你出主意吧?” 吴承鉴依然不开口——周贻瑾虽然是自己的谋主,但这毕竟是家事,把他扯进来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周贻瑾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吴承鉴虽然没说话,他竟然就猜到了,先将蕉叶琴收了起来,然后才说:“帝王无私事,你作为保商,家事其实也是商事。” 吴承鉴道:“你有办法?” 周贻瑾道:“长久来说,想要彻底解决,无解。但我们近期将有大变。所以我的观点跟老爷子相似,这段时间,可不是家变爆发的好时候。宜和行的产业不能分裂,吴家的人心不能分裂——只要确保这一点,其它的事情,就都可以慢慢来了。” 吴承鉴心头一凛。 他很清楚,周贻瑾说的是什么。 “看来你终究还是个凡人啊。”周贻瑾仿佛只一眼就能看透吴承鉴似的,“心头一被情事、家事给缠住,竟然把最要害的事情给忘了。和珅他最近虽然没动作,但你不会真的认为他没动作吧?就算他真的打算放过你了,我们也差不多要跟他松绑了,再不松绑,你们吴家就完了。 “站到更高的位置上俯瞰,从而解决眼前的问题,这不是你这一路走来能够成功的关键所在么?如果你能把这件事挂在最上头,那么下头的事,便都好解决了。” 吴承鉴喃喃:“时间确实不多了…” 周贻瑾道:“第一步,整理好你的心情。好好去跟你老婆谈谈。你夫人是叶大林家里出来的,我瞧她的性子,善争不善和,所以能帮你解决外事,没能帮你解决内事。可至少你别因为她跟三娘的事情,扰了你的心境。对吧? “然后第二步,逼启官跟我们和解。然后第三步,才能应对和珅的攻势。” “虽然刘全说了会放过你,但那绝不可信!我估摸着,等白鹅潭重建得差不多了,北京那位中堂大人,估计就要对你动手了。” —————— 北京,昆曲之声飘满了整个和府后花园。 唱戏奏乐的是整个戏班子,观戏的只有一个人,他眯着眼睛,但满台的角儿却都不敢不尽力。 刘全从外头回来,站在和珅身边好一会,也不敢打扰。 和珅似乎就知道刘全来了,睁开了眼睛,开口一笑:“十三行的保商真是会玩,这个班子调教的不错。” 刘全微笑应道:“十三行者,天子南库,他们的钱其实是皇上的钱,这事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既然是皇上的钱,不花白不花,所以这些个保商,家里的吃穿用度、各种玩乐,能多豪奢,便多豪奢。” 和珅的思维十分跳跃:“番夷的款子,都到了?” 刘全道:“各家都签好了书契,钱已经陆续到位。” 和珅笑道:“这个昊官,还真有本事,番夷的钱也能搞得来,真是难得。只是可惜,与我终不同心。” “老爷,”刘全说:“他这么能办事,在手里的时候,的确是一员强将。但如果有一天反了水,那就是一个大敌。等白鹅潭重建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着手处理他了。” “不,不能等事情做完之后再动他,但又不能在事情做完之前动他。”和珅道:“事情还没做完就动他,十三行一乱,我大清的银根也要跟着出事。可要是等事情做完了再动他,那时候他早做好了准备,怕就动不了他了。” 哪怕刘全是看着和珅大长大的,竟然也有点跟不上和珅的思维:“那…那该怎么做?” 和珅笑道:“不要动他的人,但要乱他的心,拿走他谋人的心腹,留下他做事的手脚。明白了吗?” 第二百零一章 和解 吴承鉴自曼倩蓬莱回到日天居,路上惦念着周贻瑾跟自己说的话,也觉得自己和叶有鱼之间再怎么下去不行,有些心结还是得解开。夫妻俩的事情,有时候对错难分,但要想打破僵局,总得有个人让步。 叶有鱼就像往日一样,默默地便要为他准备洗澡水和晚饭,吴承鉴却忽然道:“等等,我们说两句话。” 叶有鱼怔了有半晌,这才坐下。 吴承鉴把吴七、冬雪都叫了出去,然后才说:“这几个月,我…”他张口了好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不是能对女人做小伏低的性子,在家里素来嚣张惯了的,极少对人服软,所以这时想让步,却说不出软话来。 他不开口,叶有鱼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都不说话,吴承鉴知道再沉默下去,便是又要陷入那种令人憎恶的沉默,忽然伸手,把叶有鱼拉了过来,抱在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低声说:“这段日子…对不住了…” 两个人好久没有这般亲昵的肢体接触了,所以才被抱住的时候,叶有鱼一开始浑身僵硬,但被吴承鉴亲了亲,又听了那话,身子就软了,终于哭出声来,道:“你…你不怨我了么?” 吴承鉴道:“我没怨过你。” 叶有鱼自见过老顾之后,已经打算再让步的了,但对吴承鉴这话,她心里是不信的。 吴承鉴道:“花差号那事,你是为了吴家,为了我。我没怨你。” “若你不怨我,那…”叶有鱼心里憋着的话,终究还是问了出来:“那为什么这么久不跟我说话。” 话说到这里,她干脆豁出去了:“其实你还是怨我的。我为了吴家,为了你,这都是道理。但再有道理,我也…也让她难受了。你看不得她难受,所以心里怨我。可我当时又怀着身孕,你怕和我吵架伤了胎气,所以就憋在心里…可你就算口里不说,但我就不知道么?” 说到这里,她又抽泣了起来。 吴承鉴从未见她这个样子,当初在白鹅潭楼船上,她被生父嫡母逼迫,又被自己误会,也没见她把软弱给表现出来,在广州府的大牢里,都被自己下休书了,也能反过来逼自己向她吐露心声,怎么现在没说两句话便哭成这样,莫非是女人生了孩子之后,性子便容易变得软弱了么? “哭什么呢。”吴承鉴在神仙洲混得顺风顺水,但那是面对一群花娘,眼前却是自己的妻子,心态位势都是不同的,便有些无措,“我没对你怎么样的…” “你见不得她难受,而我,我…”叶有鱼我了好几声,终于脱口:“我见不得你对别的女人好。尤其是她!” 说了这话后,叶有鱼忽然有些后悔——她念着吴承鉴的好,本来是打算委屈自己,今天要让吴承鉴顺了那口气的,不料话赶话的,却说到了这个地步,把自己内心深处最掩藏着的东西也抖出来了。 吴承鉴听得有些愣。 女人会有什么样的妒忌心,女人会有什么样的占有欲,混迹神仙洲多年的他清楚得很,只是…叶有鱼是这样的人么? “老顾来看过我…”叶有鱼忽然说。 老顾是的吴家的老臣子,在吴家地位特殊,虽在仆位,却不是吴家每一个主人他都放在眼里的。尤其是这几年,没有公事他几乎不进吴宅的。但吴承钧发丧那一天,他还是找了一个由头来看访叶有鱼,这事吴承鉴知道。 只是叶有鱼这话来得没头没尾,吴承鉴不免听得莫名其妙。 叶有鱼道:“我之前以为,你是成亲之后,才慢慢对我好的。也一直以为,我们这场婚姻能成,是我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跟你谈妥了条件,以为我们这桩婚事,是从买卖开始的,情义是后来才有了一些。初二回门之后,我虽然感激你对我娘好,忍不住又对你动了心…可是,贻瑾暗示了我之后,我才知道更多的事情。” 吴承鉴皱了皱眉头:“他又多什么口了?” “老顾都跟我说了,”叶有鱼道:“其实我被软禁那天,昌仔跑去求援,你虽然没答应救援,却留了一道口子——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啊,如果不是你早有示意,贻瑾那样的人,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被我说动?而在更早的时候,你又让老顾去拜托了忠叔,让忠叔关照我——我本来就奇怪的,忠叔虽然平时对我们母女俩也算照看,但成亲之前那段时间那般关照,显然是逾越平常之分的。所以老顾把那层窗户纸一捅破,我就全都明白了。” “那之后我便知道了,刻在我心里头的那个三哥哥…是真的存在的,不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而且他一直都没变过,现在还成了我的丈夫…” “我其实挺傲的,一直以为老天爷虽然待我不好,但我也能逆天而行,就算被软禁了,在那样的绝境下我也能闯出一片天地来,可后来才发现,不是的。我曾经自以为了不起,可老顾的话却让我知道了,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难成的。” “我才发现,老天爷其实待我挺好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人能够叫出我名字的真意,给我立了个榜样,关照我,引领我,让我能在那个家里熬下来,闯出一条荆棘路。” “等我到最后闯到没路了,又是你给我开了一扇大门,大门的后面,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光明与快活…三哥哥啊,你是不知道,在吴家的一些日子里,我是有多么的开心!” “所以…” “三哥哥,你以后别再这样冷着我了,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哪怕你不说出口,只是你的心对我堵着,我也就跟着堵得不行。我…我不能没有你,一时一刻,也不能的!” 她软语温言,半泣半诉,就像积了二十年的情绪犹如洪水一般一口气放了出来,把吴承鉴听得暖暖的,又怔怔的。这是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心都扒开了,让对方见到了她内心最秘处的所有、最深处的一切。恋人之间,爱人者被动,被爱者主动,把自己心里的情意敞开到这个地步,往后相处,自身便得低到尘埃中去。 甜言蜜语吴承鉴在神仙洲经历得多了,但这般不管不顾、把自己最弱最羞处都掏出来的话,他也是第一次见,何况说这话的,还是逼父囚兄、的叶有鱼,他想都想不到,刚烈如她也会有这么柔弱的一面。 换作疍三娘的话,她虽是风尘中人,却是怎么也不肯自低到这个地步的。 两人抱在一块,好一会没说话,但周围的空气温热温热的,不再是之前那种尴尬,倒是黏黏的仿佛两人混成一团浆糊一般。 吴承鉴一时兴动,抱了叶有鱼上了大床。 叶有鱼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虽然都已经生过孩子,却还是不禁有些羞赧:“这大白天的…” 却已经被两个人更粗重的呼吸给打断了… —————— 良久良久,两人才平复下来,吴承鉴摸着叶有鱼胸口那道已经很浅淡的疤痕,道:“我明天去义庄。” 叶有鱼本来懒洋洋的,又疲倦又欢喜,听了这话,一时胸口有些堵。 吴承鉴道:“不管怎么说,你在花差号的时候那般对她,不但落了她的脸面,怕还伤了她的心情,我…我得去给她道个歉。” 叶有鱼念头一转,忽然高兴了起来,柔声道:“对,是得向她道歉,要不要我跟你一块去?” 吴承鉴道:“不了,就我去罢。也不知道三娘现在心里怎么想,只我去,便一时尴尬了也还能转圜过去,你一起去,万一尴尬得接不下话来,可更尴尬了。” 叶有鱼蹭着他的胸口点头:“好,那回头我给你准备东西,你明天好好向她道歉。” —————— 吴承鉴和叶有鱼把话说开之后,整个人心情就舒坦了,这段时间于他乃是多事之秋,父老兄逝,官逼嫂疑,但夫妻俩和解了,这块石头一去,精神为之爽利。 第二日,叶有鱼一早起来,备了一份厚礼,光是一套翡翠首饰,便是万金之价,吴承鉴道:“太贵重,她不会收的。” 叶有鱼想了想,便另去取了一份价值与意义都恰到好处礼物,装成个箱笼。又说:“三娘下船之后,我让人对她的房间一点不许乱动,但日常多有安排人打扫,不至积尘。如果她肯的话,就让她回花差号吧。或者把花差号开到义庄附近也行,我知道义庄靠水的。” 吴承鉴道:“好。” 他带了吴七,便往义庄而去。 冬雪等他离开后,悄悄对叶有鱼说:“三少奶,昊官这是要去义庄?你怎么不拦着?” 叶有鱼看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忽然想起昨夜与吴承鉴的绵绵之情,脸上便蒙上幸福之色。 第二百零二章 道歉 船还没到,义庄那边早得了消息。 疍三娘哦了一声,显得很平静,碧荷却高兴坏了,拉着疍三娘,要给她梳妆打扮换衣服。 疍三娘道:“打扮个什么,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何必呢。还是就这样吧。” 碧荷道:“不成的,不一样的!”还是硬拉着三娘打扮。 疍三娘半推半就,也就由得碧荷替自己梳了个好头,穿上一身绸缎衣衫——她来义庄之后,日常都只穿布麻的。 碧荷选了许多首饰,疍三娘只挑了一支簪子,配上一身浅绿色的绸衫,仍然是素净的风格,却已经不是于怜儿来见她时的寡淡样子了。 —————— 吴承鉴有好几个月没来义庄了,这时再看,义庄已经与之前不一样。整个庄子已经建成,不再是上次来那般到处都是工地。鱼排上鱼户往来,显然渔村已经正式投入运作了,远远一望,成排的桑树也长高了许多。便是周围的人员也有变化,上次来的时候多是帮忙造房子的劳工,如今来就看见许多在晒太阳的老女人,显然这座义庄已经进入生活状态。 吴承鉴对铁头军疤道:“庄子看起来很结实,但没什么花哨的地方。就是灰扑扑的有些不好看。” 铁头军疤道:“三娘思虑深远,所以没把庄子搞得太过漂亮,一切以实用为主。这里离省城有一段距离,真地搞成富贵模样,容易遭贼。” 吴承鉴道:“这段时间,我也没分身关照这里,但三娘还是把庄子给搞成了。难为她了。” 铁头军疤道:“三娘真是个奇女子,别说神仙洲了,放眼整个广州府,风尘之中也没见过第二个。” “嗯,”吴承鉴点了点头,心想:“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在别人眼中都只道我包养着她,其实她便是离了我,一样能过活的,不但自己能生存,还能帮到别人。反而是有鱼,别人看她风光无限、精明强势,其实内里柔弱得紧。” 进了义庄,疍三娘已经带了两行人在义庄大门外迎着了。 论情,两人多年交往,这次是久别再见,论义,吴承鉴实乃这义庄最大的恩主,这次是义庄落成后他第一次来,所以不但疍三娘,义庄的老弱们听说昊官到,也相扶出来迎接。 吴承鉴看疍三娘时,只见她比起还在神仙洲时,少了风尘气的炫目,气度却更加沉稳了,一想起她不但能自立,还能救人助人,心里不觉又多了两分敬重。 满义庄的老弱都向吴承鉴行礼,几个小孩跳着叫着:“昊官来了!昊官来了!” 吴承鉴笑道:“这是满庄子出来迎接么?我担不起啊。” 疍三娘笑道:“怎么会担不起?这里的梁木柱石,有一半是你帮衬的,你是这里所有人的恩公。” 吴承鉴笑道:“我从十几岁开始到处撒钱,这次是我帮衬得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疍三娘道:“那以后你多帮衬些这种事情,天底下需要帮忙的人很多,而且做这些好事,既积阴德也积福报。” 吴承鉴笑道:“好,听你的。” 碧荷在旁边见两人虽然好久没见面,但一见面就有说有笑,心里头就松了一口气。 吴承鉴在疍三娘的带领下,到祠堂上了香,这祠堂上供奉了管仲老爷、观音菩萨和妈祖娘娘的——因庄子里老娼多,管仲是她们的该管神位。 吴承鉴拜完后又跟庄里的老弱聊了一会话,在这里养老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失色的老风尘,最会察言观色的,就没耽着吴承鉴太久,都起身告辞了。 吴承鉴这才跟疍三娘进了她的屋子,把屋子转了一圈,只见这屋子里放了一张床,床后空出三尺空间作换衣服的地方,床的旁边又夹格出一个角落来摆放神龛,此外就只能放下一张木几、几张竹凳子,不由得摇头:“太清苦了。三娘,还是回花差号住吧。” 疍三娘不搭这句话。 碧荷端上两碗甜汤来,放在木几上,两人就在凳上坐了。 疍三娘这才仔细看了吴承鉴两眼,心道:“几个月不见,他的气度比先前更不同了,吊儿郎当的味道比之前又少了。如今才是十三行大保商的气势。” 吴承鉴见她瞧着自己,笑道:“怎么这么看我。几个月没见,就不认识我了么?” 碧荷把甜汤端上后,就拉了吴七出去,要让他俩有机会说梯己话。 屋内再无第三个人,疍三娘柔声说:“喝口甜汤吧,你也好久没尝碧荷的手式了。” 吴承鉴咀了一口:“嗯,不错,糖下的刚刚好,很合我的口。” 疍三娘也陪着他,把大半碗甜汤都喝了。 吴承鉴看她一点都没剩下,倒是有些奇怪了:“你以前就喝一两口的啊,今天是早饭没吃么?” “不是,”疍三娘道:“是不能浪费。这是义庄的规矩,但凡吃的,一口也不能晒的(晒,粤语,浪费的意思)。我定下的规条,我自己要先遵守啊。” 吴承鉴倒是怔了怔,随即想到她的身份不同了:以前她是养尊处优的花魁娘子,而现在则是一座义庄的头人了。花魁娘子要颐体养肤,甚至要摆谱竞奢,义庄头人却要以身作则,吃苦耐劳。他忍不住望向疍三娘的手。 疍三娘马上就注意到了,也不遮掩,便将手伸了出来,往日一双如霜柔荑,如今已颇见粗糙,这才过了几个月? 疍三娘笑道:“在这里带头干粗活,手也粗了,不好看了,对吧。” 吴承鉴忍不住道:“这…我知道这里的日子不好过,但也没想到苦成这样子。” 疍三娘轻轻淡淡地笑了两声:“算什么苦呢。我在这里有吃有喝的,所谓的干粗活也就是自己洗衣服晒衣服、偶尔淘米煮饭而已。你是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没见过真的苦。我小时候却都经历过的,不会因为过了几年花花日子就忘了根本。” “那你也不需要这样。”吴承鉴道:“你自己注意点吧,再过一段时间,把义庄带上了轨道,你还是回来吧。这里的日子,太苦了。” 疍三娘低声道:“回?回哪里去?” “花差号啊。”提起了这事,吴承鉴唉了一声:“当时我在牢里,那事…那事有鱼做得不妥当,我今天来,就是要代她向你道个歉。” 疍三娘一直微笑满面的,听了这话,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当日贻瑾要出个计谋,有个关卡过不去,正好要用到花差号。事后你应该也猜到七七八八了。”吴承鉴道:“这事我当时虽然不知道,是贻瑾和有鱼商量了办的。但…总之我也有推不过去的责任。你生气也是应该。” 疍三娘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一般,愣在那,好久道:“你…你代她…向我道歉?” “嗯…”吴承鉴道:“如果你还不消气,我回头带她过来亲自向你道歉,不过得过一两年,等事情冷下来,不能让外头的人因为这事看出…” 接下来吴承鉴说的什么话,疍三娘只觉得耳朵嗡嗡嗡的,全都听不进去了。一张脸越来越是苍白。 “三娘,三娘!” 疍三娘才回过神来,听着吴承鉴说:“现在花差号还保留着原样,来之前我上船看过的,和你离开的时候全没一点变化。你随时可以回去,义庄这边,偶尔来一下就好了,难道还真在这里天天熬啊。你看你,如今的脸色也比先前差了好多。” 疍三娘低着头,呢喃:“哦…好的。” 吴承鉴又与她说了一会子的话,见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老是走神,以为她是累坏了,也是心疼,道:“义庄的事情如果这么繁重,我派几个人过来帮忙吧,看你累的…” 疍三娘仿佛被触到了什么,马上道:“不!不用!义庄的事情我能处理,你不用操心。” 吴承鉴道:“那我回头让拨一些用度过来,你自己雇多几个人手给你分担。总不能这样过日子。” 疍三娘道:“也不用。我要的,便是就算离了你,这个义庄也能自己转动下去。如果离了你这庄子就活不下去了,那我的心血才是白费了。” “只是这样,你也太累了…” 疍三娘似乎已经收拾了心情,展颜笑了笑:“放心吧,我能处理好这些事情的,你不用担心。” 这时已近中午,义庄这边早准备了饭食——和上次的仓促不同,这一回有了一些余裕准备,虽然和西关的精美美食不能相比,但有碧荷操盘,也差不到哪去。义庄这边本来就有新鲜的鱼、肉和菜蔬,碧荷从很久以前就准备了许多瑶柱干货,又把之前一个认识的好厨子找来,做了好丰盛的菜肴,除了后院那两个疯子,全庄都入席了。 十三行的大商人,几乎就没有一个不做善事的,修桥铺路、拯幼扶老,各类慈善场合吴国英、吴承钧当家的时候,每年都要有所经历,吴承鉴从小看得多了,去年时局稍稳的时候也去珠西一个遭灾的村子里搞过赈济,所以对这种场合并不陌生。 当下举茶当酒,好好地问候了庄内最老的老妪,关心了最小的那个残疾小孩,跟着给众人劝菜,一顿饭吃下来,让全庄上下如沐春风,对吴承鉴的印象大大改观,都想:“老听说昊官是个花花公子,今天看来传言不实。” 第二百零三章 周贻瑾失踪 饭吃完了,自有人张罗着去收拾碗筷瓢盆,吴承鉴仍与疍三娘回了屋子,疍三娘说:“你吃完饭习惯眯一会的,但这里,怕你睡不了。不如就先回吧。” 吴承鉴点头:“好。那我下次再来。” 疍三娘又道:“还有,神仙洲怜儿那边,最近如果方便你也安排一下吧。”她低声道:“如果我没料错,你大概还有个难关要过。这等小事,尽量在那之前办了,免得到时候闹起来,像怜儿这般的人,一个小浪花就能把她打翻沉海了。” 她跟了吴承鉴多年,知道许多秘密,又久历风尘,人又聪慧,所以一些事情吴承鉴就算没跟她细说,她也能预料到一二。 吴承鉴答应了,疍三娘陪着他出庄,一路直送到码头。 碧荷见昊官与三娘亲密依旧,全无生分,心中暗暗欣喜。 送走了吴承鉴之后,疍三娘脸上微笑之容转暗淡,路上踢了三次脚。碧荷却没注意到,一直很是开心,等回到庄子里,众人散去,疍三娘对碧荷说:“我想静一静。”便关上了门——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自义庄开建以来,三娘屋子的门白天都是开的,便是晚上也只是虚掩,以防有人急事找她。 碧荷哦了一声,也没觉得什么,走开了去做别的事情,忽然想起一件琐碎事来,回来要找三娘,到了门边要拍门,却忽然隐约听见门内似乎有什么声响。 她犹豫了一会,便没拍门,将耳朵贴近门缝,便听见里面传来极力压抑、却仍然压抑不住的啜泣。碧荷呆住了:“姑娘…她在哭么?她为什么要哭?昊官挺好的啊。” 屋内三娘只是断断续续地啜泣,听了一会,才隐约听到一句:“为什么…替她…来…向我道歉!”然后,便是再无断绝的闷哭。 —————— 与妻子和解之后又与红颜知己释嫌,吴承鉴心情甚好。他想起叶有鱼提起老顾,便猜周贻瑾在里头做是小动作。想想自己的这位“蓝颜知己”不但要为自己筹谋对付商场官场之事,连自己的私事也都操碎了心,忍不住就朝曼倩蓬莱来。 不料到了曼倩蓬莱,竟然寻不见周贻瑾,一问仆人,仆人说:“上午的时候,师爷收到一封信,说要出去一趟,就带了小九哥儿,坐了小船出去,到现在没回来。” 吴承鉴也没放在心上,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不料这一回竟是不同了。 第二日吴承鉴再来,周贻瑾竟然未回,这可就少见了,彻夜未归且不留口信,莫非是遇到什么急事么? 然而想想周贻瑾的本事,估计便遇到什么事情也能解决吧,也就没放在心上。或许是跑到哪里游山玩水,一时忘了归程。 又过了三天,还是全无音讯,吴承鉴这才急了,派了人私下寻访了两天没过结果,心里知道真出事了,赶紧请了刘三爷、佛山陈。 刘三爷埋怨道:“周师爷出事了?怎么现在才知会我们?这都过去五六天了,便是有什么蛛丝马迹说不定也没了。” 吴承鉴屡经大事,喜怒不形于色的能耐早历练得颇为深厚,这时却烦躁形诸于脸,佛山陈就知道他心神大乱,在旁边替吴承鉴道:“周师爷行止不定,偶尔出去一两天不见人,谁能想到是出事了呢。三爷你别埋怨昊官了,他心里早不好受了,还是赶紧发派人手搜寻吧。” 于是洪门大举出动,不是从广州搜起,而是一开始就遍搜整个粤海——刘三爷估摸着都过去这门多天,周师爷如果真的出事,下手的人也不会留在附近了。 洪门这一动,可把大半个广东的三教九流全都惊动了,许多人暗地里发了悬赏,哪怕能得到一点儿消息也能得重金——满粤海湾黑白两道的头目们谁不知道宜和行昊官出手阔绰的?既然他这么重视此事,那么只要为他带来消息,多半就能得到十倍回报。 不料这样挖地三尺般的大搜寻,依然找不到丁点踪迹,这么半个月过去…一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周贻瑾还是没找到。中间也不是没人带来一些线索,但要么就是假消息,要么就是真假难辨,总之最后镜花水月一场空! 吴承鉴的心也是越来越乱,别说先前周贻瑾所定的“逼启官、应和珅”两大后续步骤,便是宜和行的日常事务也都无心打理了。 幸亏他已与妻子和解,后方已稳,叶有鱼尽量地把许多摊子给撑了起来,行里头又有刘、欧、姚等得力之人,官府方面因为吴承鉴先前两件大事的余威一时间也都很给面子,加上刘三爷、佛山陈等的帮衬,才使得粤海湾的重建、宜和行的生意都没什么影响,吴家的身家财富继续蒸蒸日上,越来越逼近树大根深的同和行了。 —————— 就这么着,转眼到了嘉庆三年。 周贻瑾还是没消息。 吴国英老爷子在年初的时候终于没熬过去,走了。他是渐老渐病,迁延许久的,所以吴家上下早有准备,伤心自然难免,却不至于有陡闻噩耗的震动。 吴家大举发丧,吴承鉴披麻戴孝,胡渣遍腮,全然无心理事。 满十三行的保商都来给吴国英送行,粤海关甚至两广总督府都送来了挽联,潘有节、卢关桓、叶大林等大佬亲自扶棺,见过这场丧事的人,暗中都说:“国英老人虽然死了,但在商人里头,他也算极尽哀荣的了。” 这一回蔡巧珠心神不乱,叶有鱼身子又大好了,这两个儿媳妇都是能撑持大场面的人,有她们在,吴国英的白事就做得隆重而妥帖,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潘有节回家之后也不禁称赞:“吴家真是好福气,两个媳妇一般的贤惠能干。” 柳大掌柜颔首表示赞成:“吴家的确能得人。不但是家中女眷,就是行里的掌柜也是人才辈出。老刘虽然一日比一日老眼昏花,但眼看欧家富已经顶上来了,姚广兴对吴家也是日渐归心。更不用说吴承鉴在外头的那些朋友,一个两个也不全是奔着吴家的钱来。吴家的兴旺看来是挡不住了。” 潘有节道:“是啊,吴承鉴重情重义,重情重义的有钱人,谁不喜欢呢。” 柳大掌柜听着潘有节的语气有些怪,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的话莫是刺到东家了?赶紧收声屏气。 潘有节瞥了他一眼,笑道:“不用紧张,我说这话不是含酸,只是带刺罢了。嘿嘿。” 柳大掌柜低声道:“还请启官指点。” “无情义,只利害,这是达官的做派。重情义,兼利害,这是吴家的家风。”潘有节笑了笑:“先父还在的时候,就已经看破这一点了。” 柳大掌柜隐约想起潘震臣似乎真提起过这事:“对,老当家说过这话。” 潘有节笑道:“不过,你只听到这句,没听到后面半截。” “哦?”柳大掌柜道:“老当家后半截怎么说?” “逐利无情,叶家必定因此吃亏。太重情义,吴家也将因此而误。”潘有节道:“这就是先父的断语,今天看来,老爷子明鉴千里啊,都能洞见十几年后他两家的后续了。” 柳大掌柜回想起来这两三年的几件大事来,点头道:“叶家的确吃了逐利无情的亏,如果达官能对自己女儿好一点,就没有后来那许多事情了,现在也不至于被吴家吃得死死的。不过吴家重情重义,目前看来并无妨碍啊。” 潘有节哈哈笑了:“老柳。你年纪没宜和行老刘那么大啊,怎么也老眼昏花了?你没看吴承鉴现在什么状态么,他一双眼珠子都是浑浊的,神魂都不在家。这两年吴家还能蒸蒸日上,这是在吃前面两件大事的老底。但他们吴家的隐忧,眼看着也渐渐要包不住了。便是今日这场白事上头,也见到了一些端倪了。” 柳大掌柜回想今日白事上的诸般细节,忽然道:“是长房、三房之间的矛盾?” “这是其中一个要害。”潘有节点了点头:“蔡氏是长房长媳,无母嫂为娘,今天这么大的场面,内事本该以她为尊。可今儿个两个吴家的下人回事,叶氏点头了的,下人马上就去办,蔡氏点头了的,下人还要看一眼叶氏,虽然只要蔡氏点头了叶氏便无有不允,但下人还要看叶氏一眼,吴家内部权力的移变,已经可见一斑了。” 柳大掌柜道:“吴家大少奶是满西关罕有的贤惠人,未必就会因此而起争斗之心。” 潘有节淡淡道:“修养是修养,形势是形势。石头记有句诗写得好: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再怎么贤惠,也挡不住人情风刀世故霜剑,那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的暗割明捅。昊官如果不能狠下心肝,当断即断,吴家出事,只在迟早。” —————— 按下潘有节与柳大掌柜的谈论不表。 却说这日吴承鉴送尽宾客,回了河南,正要休息,吴七来报:“昊官,约翰来了,是不是见一见?” “约翰?”吴承鉴愕了一下,这才想起吴七说的是那个美国人。 吴国英老爷子出丧,国内的人就算有什么紧急商事也必然暂且按下,然而约翰万里迢迢来到广州,自然不能苛求对方不知礼数,因此吴承鉴虽然没什么精神,却还是道:“请他到商功园喝茶叙话。” 第二百零四章 烧欠条 约翰其实是个德国裔,长得小鼻子尖下巴,就中国人传统相学来说,这种瘦脸颊可不是什么好相貌,幸亏吴承鉴对此并无歧视,所以两人在上次见面才没有谈崩。约翰从吴承鉴这里半赊半买购置了一批茶叶和丝绸返航美国,如今回来,半点也不见他阔气,反而比之前落魄了。 虽然他尽量把自己梳洗打扮好,但是那一身旧衣服还是出卖了他钱包的底细。 两人见面之后,约翰很是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用他那浓重的德国口音,说着很不标准的伦敦腔。吴承鉴也是会说英语的,在广州人听来他的英语好得跟番夷似的,其实在英美人听来也是中国腔很明显,所以两人说话,彼此颇有障碍。 不过慢慢地吴承鉴还是搞明白了:原来约翰这次回美国非但没有大赚,反而把生意做砸了,他赔了本钱后多方设法,想着至少把吴承鉴赊账的那一笔钱给筹到,不料人情冷暖这种事情并不是中国独有,他这一落魄,许多以往的朋友便都远离了他,以至于他非但没筹到钱,反而遭了许多白眼与数落。这次来见吴承鉴,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管吴承鉴要怎么处置他他都认了。 两人磕磕碰碰的,终于让吴承鉴知道了事情始末,吴承鉴也不发作,只是说:“约翰,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吧。回头我们再聊。” 吴七把他送走之后,回来道:“这个番夷,这是准备赖账,还是骗钱?” 吴承鉴道:“赖账的话,他还上门来做什么?直接着草就是了。” 吴七道:“说不定他是扯谎呢。” 吴承鉴道:“查过之后再说。” 他已经很久没理事了,但这事涉外,如果交给下面的掌柜,总不大妥当——吴承鉴对美国市场一直是有野心的,这几年陆陆续续见过好些美国商人,在他的判断中这位德国裔是其中最靠谱的一个,不料第一单生意往来就砸了。 “去请姚掌柜,到番人那里好好调查一下。”吴承鉴说。 吴七道:“不让查理的人去查?” 吴承鉴道:“约翰就是查理推荐来的。我不是不相信查理,但这事总得让他避嫌。” —————— 姚掌柜加入宜和行以后,吴承鉴一开始只是有限接受了这个人,但随着他忠诚与能力的逐步体现,吴承鉴对他的信任也逐步提高。就亲信程度来说,他永远也代替不了欧家富,但他的能力又胜过了欧家富,所以两年下来,吴承鉴对他便越来越看重,如今已是左膀右臂一般了。 他办事利落而靠谱,很快就利用他在番夷圈子布下的人脉,打听到了约翰生意失败的始末,来到商功园将事情完整汇报给了吴承鉴。 吴承鉴去除掉许多枝节,抓住了两点:一是知道了约翰的确没有骗人,是生意做砸了;二是知道了约翰生意做砸并非源自不好的经营习性,比如大手大脚乱花钱等。他又问了一些细节,去芜存真,终于点头道:“行了。” 姚掌柜道:“事情就是这样了,昊官打算怎么处理?” 吴承鉴道:“你觉得呢?” 姚掌柜道:“我们的官府不处理番夷的事情,如果要告到美国那边去,这万里迢迢的…” 吴承鉴道:“告了又怎么样呢,他在美国难道还有多少产业吗?” 姚掌柜道:“这个就难说了。”他毕竟只是从在华欧美圈子里了解这件事情,不可能确定约翰在美国还有没有产业。这个时代,一个中国人要调查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的事情,几乎不可能。 吴承鉴道:“就算他还有一些产业,这么两万里跑到美国去告,告不告得下来另说,这里头的花费和牵扯的精力就海了去了,得不偿失。便是告下了,万一他其实没钱,那能怎么办?送他进监狱还是上绞架?那也只是泄愤,要泄愤的话,直接让人把他往伶仃洋里一沉就行了,何必麻烦。” 吴七笑道:“沉伶仃洋好啊,我们让刘三爷动手,绑一块石头往海里一丢就好了。” 吴承鉴瞪了吴七一眼,吴七忙闭嘴了。 吴承鉴道:“我有什么手段,这位约翰或许听人说过一些,这样他还敢上门来,也算老实了。而且我看他的羞愧样不像装出来的…” 姚掌柜道:“昊官莫非打算就这么放过他?那可是七八万两银子啊!” 吴承鉴道:“哪有七八万两银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约翰买的那批货半赊半买,用的是洋行的价格算,如果按照我们入货的成本价,我们没赔,其实还有小赚的。” “这不能这么算。”姚掌柜说:“洋行的价格可不是虚价,这是真金白银、全世界都认的价格。他们用这个价格拿了货,到了番夷诸国,价格还要翻倍,甚至翻几倍的。” “我知道。”吴承鉴说:“我只是想说,这事我们亏得起,所以,就这样吧。” 姚掌柜倒也没再反对了,忽然看着吴承鉴,说:“昊官,你好了。” “嗯?”吴承鉴有些意外姚掌柜说的这句话。 姚掌柜道:“自周师爷失踪,你就一直浑浑噩噩的,今天听你说事,才觉得你心神回来了。只凭这一点,这位约翰的到来也算一件好事了。” 吴承鉴听他提起周贻瑾,眉间忧色一闪,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 吴家园如今已经建成,就是客房也都装修得美轮美奂,又是好酒好菜地款待着,但约翰却坐立不安,无心享用。 直到再一次被吴承鉴叫到商功园,眼看吴承鉴从春蕊那里接过那份合同来,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低着头。 不料下一步,吴承鉴竟然点了火,就在约翰面前把那份合同给烧了。 这下子,可把约翰给惊呆了! “昊…昊官!” 便听吴承鉴说:“约翰,你为人诚实可信,这一次生意失败,不过是不走运。你是我在美国的第一号‘老友’,我们广东人对待老友,可不只是讲钱而已。现在这份合同烧了,你就没负担了,我希望你轻装上阵,吸取这次的经验后继续把买卖做起来。我相信,以后我们合作赚到的钱,会比这次损失的多上十倍、百倍!” 吴承鉴的这番话,约翰基本听懂了,便是有几个词有些含糊,却也能从那逐渐烧成灰烬的纸张上头,领会到吴承鉴的意思。 “昊官,昊官!”约翰几乎就要上来拥抱吴承鉴,但又想起他们中国人不是很适应这种身体接触的表达方式,便又忍住了,张着双臂说:“我一定的!一定的!” 他用那带着德国口音的英语做出了诺言,那诺言吴承鉴其实也没怎么听明白,然而他又很清楚这个美国商人许诺的是什么意思。 —————— 约翰得吴承鉴烧了欠账的合同,一下子感觉背上的负担轻了,他重整旗鼓,又活跃了起来。华夷商圈的商人们听说了这事,不少人都觉得吴承鉴发傻,认为这小子又犯二世祖毛病了。 蔡巧珠听到这些闲言闲语的时候,心情颇为复杂。心想老爷故去之后,吴承鉴没了最后一层管束,可别真的重新混账起来了——想起过去这大半年他全不理事,好几回差点耽误出大乱子来,蔡巧珠的心便有些塞,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为了几句闲言闲语便去过问吴承鉴的事情,如今再不能够了。 “唉,且等搬去河南,找个机会再问问、劝劝吧。” 过了吴国英的尾七之后,蔡巧珠终于搬进了吴家园。 在西关住了这么久,儿子在这里生,丈夫在这里死,她其实早就习惯了老宅的环境。但既然当着亲友的面答应了公公,她也不好反悔,便收拾好了东西,带了光儿搬过河南来。 叶有鱼早就让人将梨溶院收拾好了,蔡巧珠也不是第一次住,到了这里并不陌生。东西搬过来后很快就绪,光儿到了新家,欢天喜地地出去玩了。叶有鱼陪着蔡巧珠说了好一会的话这才回日天居。 蔡巧珠在院子里走着,看看这,看看那,这梨溶院的一切都是吴承鉴按照她的喜好布设的,按理说一切都很合她心水,如果是吴承钧还在世,一家人搬过来肯定是无比欢喜的,但这时物是人非,丈夫去世了,吴承鉴当家之后也不能如往昔大孩子一般跟自己玩笑了,她在住进这梨溶院,忽然只觉得处处都是寂寞,处处都是伤感。 只有望向池塘边的光儿时,她的心才算有了点着落——不管怎么样,儿子还在的。 此时此刻,这已是她最大的心灵依靠。 “娘,娘,你来看,这里的鱼好大啊!” 梨溶院不但有一颗比老宅右院更大的梨树,还有一个在老宅肯定放不下的大鱼塘,鱼塘大了,里头的金鱼自然也大。 池塘边一个憨丫头说:“本来还有一尾更大的呢,有这么长,这么大。” 光儿哇了一声:“在哪里?在哪里?” 憨丫头说:“达成叔叫人捞去给养在日天居了,耀少也喜欢鱼。” 光儿叫道:“耀儿那么小,他懂什么。” 憨丫头说:“耀少还小,但他一看到大金鱼就笑,所以达成叔就让人满吴家园找大金鱼啊,咱们院子里那尾最大,所以就捞了去。” 光儿虽然大了几岁,毕竟还是小孩子脾气,不知道有一尾“最大”的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心里就惦记了着了,叫道:“不行,既然是在这里养大的,那就是我的,我去要回来!” 蔡巧珠要叫住他时候,儿子却已经溜远了。 第二百零五章 蒸汽机 光儿溜去要金鱼,蔡巧珠也不当回事,反正有人跟着,也就不管了,自回屋里去,归置一些琐碎东西。 不料过了一会,就听见光儿哭着回来,进门就叫道:“娘!他们欺负我!他们欺负我!” 蔡巧珠心里一咯噔,道:“怎么了?” 光儿叫道:“他们不给我鱼!” 蔡巧珠皱眉道:“多大点事,你哭个什么!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然而还是问跟着去的连翘:“怎么回事?” 连翘脸上也有不忿之色,便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刚才耀儿跑到日天居去,恰好吴承鉴叶有鱼都不在,奶娘正在给耀儿喂辅食,耀儿便看着那大金鱼便吃粥,瞧见光儿来,张口也会叫声“哥”了。 光儿也不客气,就让人要把那条最大的金鱼捞走。耀儿不懂事,看人要捞金鱼就哭了。 于是满院子的婆子丫鬟,便都劝了起来。 “她们都只是劝着光少让着弟弟,也没一个安抚耀少让着哥哥,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连翘甚是不忿地说。本来嘛,两个小孩争东西,光儿大耀儿小,劝着哥哥让着弟弟也没什么,但日天居和梨溶院对外是一家人,在内还是分了主客,光儿过日天居去,连翘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劝耀少,结果其他的下人却都群口同声地劝光少,那氛围就让连翘难受了。 “够了够了!”听着连翘的描述,蔡巧珠有些烦躁起来:“多大点事,至于说的这么…这么…”她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为了一尾金鱼就这么哭闹,像个什么样子!” “大少奶!”连翘委屈道:“你是没看那些人说话时候的神情,他们…他们…” 蔡巧珠问:“他们怎么了?” 这要说怎么了,连翘又说不出来,那帮下人全都堆着和善的笑脸的,可是那目光那神色,身在其中的连翘却总觉得氛围不对。只是真要形容个具体,她又说不出来。有一些过火的言语,她出不了口,到了后来,几乎要哭了一般。 “好了好了。”这毕竟是自己的贴身丫头,蔡巧珠也不好一味怪责:“便是下头的人一时有做不到的地方,也都是为耀儿着想。耀儿毕竟还小。” 光儿在蔡巧珠的训斥下不敢再闹,梨溶院便平静了。 只是这事,终究让蔡巧珠心里有些发堵。 事情也不大,然而类似的事情,却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这一年来,总有些鸡毛蒜皮,让人心烦意燥。 到了晚上,叶有鱼带着冬雪过来了,不但人来了,还带来了那条大金鱼,放进了梨溶院的池塘里。光儿看见,欢天喜地地拍手去看了。 蔡巧珠听到响动,走出来道:“三婶,这是做什么?” “大嫂。”叶有鱼道:“下午我不在,春蕊夏晴都出去了,底下的人不懂事,把事情做岔了。” 蔡巧珠道:“这是怎么说,两个小孩子胡闹,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光儿都多大了,这个年纪就该读书学做生意了,还为一尾鱼在那里闹,他爹如果还在,就这事就得吃一顿打。咱们吴家,可不能这么惯着孩子。” 因叫来吴六:“把那大金鱼捞出来,送珠江去放生。” 光儿几乎要哭:“娘!” 蔡巧珠喝道:“你敢哭一个试试!你爷爷临终前怎么交代你的?让你好好读书、学生意,现在为一尾鱼在这里闹。你去问问宅子里的老人,在你这个年龄,你爹、你三叔都在做什么了。你敢哭,回头让你三叔打你板子。” 光儿咬着嘴唇,不敢哭。 叶有鱼在外头智谋百出,对下人也能恩威并济,但对这家中妯娌子弟之事,却是经验有缺,竟不知道该劝还是该阻——以前叶宅里的氛围与吴家不同,所以叶宅看来的那些门道,用不到吴家这边。 这事没再闹大,于宅子里乃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吴承鉴又不是事必躬亲的性子,且最近刚好又落下来一件大事,所以事情就没传到他耳朵里去。 —————— 蔡巧珠入住梨溶院,于外界不是什么大事,但对大兴街蔡家那边来说却是个不小的变化。本来蔡母已经在筹谋着在西关买一处新宅子扩建,想要搬那里去,和女儿也更近一些,不想吴国英却又有这等安排。这毕竟是吴家的事情,他们也不能置喙。 但蔡巧珠搬进来后的第三天,蔡家还是来了人,蔡士群夫妇带着几个儿子都来了,也算是来给蔡巧珠小贺一下。吴达成让开了边门把蔡家接了进来,蔡士群带着两个儿子直接去商功园见吴承鉴,蔡母则到梨溶院来跟女儿叙话。 光儿带着外祖母,在院子里这看看,那看看,蔡母看得十分满意,知道这些景致都是女儿喜欢的,又听说这些布设都是昊官亲自安排的,心头又宽了许多。 因问起她母子俩在这新院子住得怎么样,蔡巧珠道:“地方倒是宽绰了许多,只是还不大习惯。” “刚刚来,肯定这样的。”蔡母说:“十三行的生意人,都挤破头了要往西关挤,但在里头打出天下之后又能跳出来,在河南另立乾坤的,眼下也就潘家、吴家了。现在满粤海湾的买卖人,都看潘、吴的头了。” 蔡巧珠点头:“是,所以女儿很理解公公的想法,这想法也对。” 母女俩又说了好一会的话,蔡士群才带了俩儿子来梨溶院,他们才从吴承鉴手里得了不少好处,所以满脸春光——蔡士群虽然继承了蔡士文的部分产业,但新蔡家的规模和老蔡家是不能比的,眼下在十三行保商里接近吊车尾,几乎就是吴家的附庸。 不过叶家成为吴家附庸对叶大林来说是矮化,蔡家成为吴家的附庸而进入保商之列,于蔡士群来说却是喜出望外了,所以蔡士群虽然论亲戚比吴承鉴高了一辈,却对他十分奉承。 一家子又聚了许久,这才离开,蔡巧珠送了父母弟弟离开,正往梨溶院回,因无事随步漫行,正巧在一处地势较高处,远远地望见大门那边有动静,便停下脚来看看。 离得有些远,声音听不到,但隐隐也望见吴达成亲自去开大门把来客迎了进来,依稀分辨得出是叶家的轿子,轿子入门停下后又望见吴达成亲自去掀轿门,把叶大林迎了出来——离得远了看不清表情,但从吴达成微弯的背脊猜测此刻他一定是满脸堆笑。 兴成行乃是宜和行的同盟,叶大林乃是十三行里屈指可数的大保商,他亲自来访,吴达成大开中门,本来也没什么,然而蔡巧珠忽然想起刚才自家父母来的时候走的只是边门,这事包括蔡父蔡母和蔡巧珠在内,本都没多想,亲戚间走动,原也没多少讲究,尤其蔡家本来是中小门户,平素讲究更不多,然而这一对比,蔡巧珠心里便不痛快起来了。 她心里自是知道在吴达成眼中,蔡家指着吴家才能发财,叶家却是基本对等的盟友,吴达成对待蔡士群和叶大林时有所区别乃是人之常情。可是这人之常情,却更是叫人烦闷得紧。 蔡巧珠闷闷地回到梨溶院,一路都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多疑,然而再怎么自我排解,那股郁结终究还是无法消散。 —————— 光儿耀儿闹大金鱼之事那日,正好查理回来,告诉吴承鉴,伦敦那边东印度公司的股权转让十分顺利,勋爵还表示愿意动员一些有正义心的绅士在上议院发动提案,以限制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鸦片走私。在这等国家大事面前,光儿耀儿那点事情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所以知道一点内情的叶有鱼和吴七都不敢在这时节拿这事去打扰他。 查理对吴承鉴说:“艾洛特勋爵说,议案可以这么提,但真的想要通过,其实阻力颇大。大不列颠从上到下,都对与大清帝国的贸易逆差很有意见。一些贵族在公开场合虽然不好为鸦片输出叫好,但在找到更好的扭转贸易逆差的办法之前,他们未必会因为正义的口号就对东印度公司的行为发出有力的禁止,所以勋爵还是希望大清这边能够开放更多的海关,让大不列颠的更多商品也能进入中国。” 吴承鉴当时不置可否,十三行是一口通商的既得利益者,作为一个保商,他其实更应该延保这种垄断地位,但这种只留一窗的封闭状态,对整个国家来说不是好事,且一口通商这种政策,终究也不见得能够长久。国安家方稳——国家闭塞若久,如果国力衰弱下去被人打上门来,吴家也不见得能独善其身。 不过不管利益上怎么决断,只要乾隆还在,这事就绝无可能。 跟着,他又问了蒸汽机的事——这次查理回英国,吴承鉴让他特地购买几台蒸汽机的。 那几台蒸汽机已经入港,吴承鉴过问后,第二天便搬到吴家园来,看着这几台粗糙丑陋的铁疙瘩,从吴七到夏晴,人人都认为那是昊官喜欢上的新玩意儿,只是他们也都看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好玩的。 在英国的技师的操作下,其中一台蒸汽机便突突突突地运转了起来,那声音古怪而嘈杂,把夏晴看得退开了几步。 吴承鉴盯着这运转着的蒸汽机,发了好一会的愣神,竟也没去给家里人解释这是个什么东西。 叶大林被请到吴家园来,也是为了这两件事。 第二百零六章 小病攻心 “这就是那什么…蒸汽机?”叶大林看着那个突突突的东西,有些好奇地说道。然而他也只是好奇,眼神之中并无热切——这东西在他看来赚不了钱,满大清除了吴承鉴之外,谁会买它? “嗯。”吴承鉴说:“据英国的技师说,它有十人之力。且加了可燃之物后便能昼夜不停地运作。” “那又怎么样?没用啊这东西。”叶大林摇头。 这东西万里迢迢从泰西运过来,光这笔运费就足够雇几十个劳工好几年了,虽然它运来之后不用吃饭,可是要烧煤啊,煤这东西一烧,可未必比养十个苦力省多少。而且用途又有限,只能干那些粗重简单的活儿,修起来又麻烦——得找英国人来…总之在人力不值钱的大清,这东西就是个废物,最多只能当作一个玩物。 吴承鉴不言语了。因为叶大林说的没毛病。 “还有鸦片。”叶大林说:“人家英国人想卖你就让他们卖吧,实在看不惯,就给搞些手段,从粤海关入手也好,从洪门帮派入手也好,总能有办法让他们这摊生意做不下去,何必搞到番夷的朝廷里去?还有,这开海通关的事,你可千万别提,这事要杀头的!太上皇的禁忌,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些做保商的还能不清楚吗?” 对外开放乃是乾隆的逆鳞之一,触之者死,当年最严厉的时候,连教外国人说中国话都得杀头。英国人想要打开市场,在大清这里确实朝廷禁令! 所以吴承鉴今天说的两件事情,在叶大林看来简直莫名其妙。 吴承鉴也就没多费口舌了,他今天请叶大林来,也就是试探一下这位同盟兼岳父的想法,知道对方的认知和自己离得太过遥远后,便放弃了进一步的游说——有些事情,压着叶大林干一时半会也不是不行,但这种需要长远规划的事,却还是得双方觉得合则两利才可能真正推动。 “这事就先按下吧。”吴承鉴说:“我们聊聊另外一桩生意,我最近准备对花旗国那边,有一点想法。” —————— 叶大林来的这天,蔡巧珠回梨溶院后整个人恹恹的,当晚吃不下饭,第二天就病了。她不让人告诉日天居那边,但叶有鱼还是很快就知道了,第一时间跑了过来,见蔡巧珠躺在床上,没什么神采。 “大嫂,怎么一晚没见就病了。”叶有鱼道:“我已经让昌仔去请医生了,大嫂且忍忍。” 蔡巧珠埋怨道:“请什么医生,我没事。大概是刚来这边不习惯吧,不是什么大事。” 叶有鱼道:“大嫂一定是住惯了西关,来到了这边一时不适应。” 河南岛这边就是后世广州的海珠区,在改革开放后早就是广州最繁华的核心地带这一,这时却还荒芜得很,也就沿着珠江南岸有所开发,以及潘、吴两座大庄园,其余大部分地方算是广州的南部郊区。 以前吴家请医生,小病小痛习惯了找福安堂刘良科,大病难症才到佛山找二何先生,蔡巧珠看着不是什么大病,这时搬到河南这边来,去请刘良科就嫌远了。 不过叶有鱼在这边住了有一年,这附近的情况也早熟知了,所以是让昌仔去海幢寺后面请了善心居士来为蔡巧珠诊脉。这位善心居士本来也是一方良医,信佛后跟随海幢寺的大和尚修行,皈依为居士,用药温和但脉象精准,甚得潘家的看重,去年年中叶有鱼偶有小恙,吴达成得了潘家的介绍找上了善心居士,因此结了缘分。 吴家的轿子很快将善心居士抬了来,望闻问切后,居士说道:“不是大病,大致是水土不服。” 蔡巧珠不禁失笑道:“我是老广州人,广州人搬广州地,只是过了珠江而已,怎么就水土不服了?” 善心居士道:“大少奶也知道已经过了珠江了。这珠江可不是小江小河,乃是天下有数的大水脉。虽然都在广州,但珠江之北,背靠云山而南临鹅潭,就地气而论,乃大陆临海之象也,而河南这边三面为江一面临海,若陆而似岛,乃海中生陆之象也。故而虽然只一水之隔,但地气、水气都不同了,自然就水土不服了。” 蔡巧珠听得点头。 善心居士又道:“若是那南北奔波的苦力之辈,朝食西关粥,午饮河南水,陆岛两方地气都兼习了,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不生疾病。但大少奶乃是深宅安居之人,便是偶尔外出,怕也不过归宁探亲,参神拜佛,娘家是根本所在,自然没问题,寺观有神佛庇佑,亦必无患,但陡然动迁,从西关来到这里,纵然锦衣玉食,也难免有不尽之意——其实去年三少奶小恙,其中也有类似症状。” 蔡巧珠道:“然则我前年已经搬来小住数日,当时亦无事。今儿个才来了不到两天,怎么就病了呢?” “是心境不同也。”善心居士说:“当时知是小住,犹如客居,心仍在北,今日知道要长住在此了,心亦南来。心来而体不适,故而作此小恙。此是体病,亦是心病。” 蔡巧珠听到“是体病亦是心病”,便再次点头,口中称是了。 叶有鱼道:“居士既已断症,还请快点开个药方。” 善心居士道:“方子却是容易,用陈壁汤便可。” 叶有鱼什么杂书都读,医书也看了一些,却没听过这个药名,便问:“什么叫陈壁汤?” 善心居士道:“去本地寻一个二十年以上老宅,不可是破落的,必须得是还有人住的,于其墙壁上,不可是边斜角落的,需是一人高以上者,取墙壁上数撮壁土,归而用日常食用之水,不可用江北山泉、花上露水等,只可用井水江水,三煎三沸,饭前服下,而后食清淡之物数日,不可食油脂燥热者,此解体病。再请知心亲友一二人来相会,排解心中积郁,此解心病。三日之内,必然痊愈。” 叶有鱼都记在了心里,才要吩咐昌仔,门外吴六道:“我这就去办。” 善心居士去了后,蔡巧珠道:“这过了珠江,连医道用药,都和我们西关那边大为不同了。” 叶有鱼道:“这善心居士是好几户本地良家人都推荐的,潘家也力荐的,大嫂且服两剂药试试看。” 这时吴承鉴也知道蔡巧珠病了的,晚饭的时候问起,叶有鱼照直说了,吴承鉴皱眉道:“拿墙上的土来做药?不过他敢这么用药,大嫂多半没什么病。嗯,以后如果是急症、难病、大病,不许找这个人上门。你平日里另外寻访别的医生,以备不时之需。” 叶有鱼道:“你待会可要去梨溶院?” 吴承鉴道:“自然要去的。” 叶有鱼道:“便是你真不信这位居士的医道,我看大嫂神色恹恹的,想来善心居士断大嫂的病症还是对的,小病主要靠养的,对病人要攻心。你去梨溶院的时候,可别说不信这位居士的话。不然那药就算有用也变成无用了。” 吴承鉴听了“小病攻心”四字,忽然又道:“这么说来,这位什么居士大概也有些门道。或许大嫂这病其实不用吃药,搞什么陈壁汤还弄得这么麻烦,其实就是在攻心。” —————— 吃过饭之后吴承鉴去梨溶院探望蔡巧珠,果然也没提这一茬。 因善心居士嘱咐了要请知心亲友来说说话,蔡巧珠是安居闺中的人,不喜欢呼朋唤友,虽然在西关、广州也有些来往的闺友,但论到真正知心,还是大兴街娘家的人,所以吴六便去了一趟大兴街。 蔡母第二天便来了。 蔡巧珠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喝了两剂陈壁汤,晚早两餐饮食清淡,又来来回回跟人谈别的事情,冲淡了心中所想,蔡母来的时候蔡巧珠已经起床没什么事情了。 两人坐着说话,蔡母细看女儿气色,赞道:“那位善心居士果然是有门道的,这药用的好。” 母女俩凑在一起,聊两句闲,蔡母见蔡巧珠眉头仍然微蹙,想起那位善心居士所说“是体病亦是心病”的断语,便问:“乖女,你可是来这边之后,受了什么人的眼色了?” 这话问得好生直接,蔡巧珠呆了呆,要否认时,这段日子又的确受了许多郁闷,要承认时,却都是一些若有若无、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是不值一提! 蔡母是最知道这个女儿的,知道若这事全没一点影儿,以蔡巧珠的性子早就呵斥自己了,这时欲语还休,必定是受委屈了,便道:“果然是这样!” 蔡巧珠道:“其实…唉,也许是我想多了。” 蔡母道:“想多没想多,你都跟我说说吧,娘亲来给你参详参详。” 蔡巧珠犹豫着,终于絮絮叨叨说了两件小事,这一说开了头便止不住,将这段时间所受为的委屈,连同自己的想法,一股脑都倒出来了。 吴承钧还在的时候,她万事有丈夫可依靠,当时又与吴承鉴十分亲热,许多事情自己还没出口,吴承鉴就帮她办在前面了,所以几年下来全将自己当吴家的人了,与娘家那边反而相形生疏了。 可吴承钧去世,她便失了在吴家最大的依仗,吴承鉴成亲之后,家里行里、官场商场,整日里劳心劳力,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贴心了,至于光儿年纪太小,自然更指望不上,她的心总要另寻个依靠的,因此以前不愿意跟母亲说的话,这时也都说出来了。 第二百零七章 两全之策 其实这段时日,叶有鱼对蔡巧珠一直恩敬交加——一来叶有鱼知道吴承鉴对这位大嫂感情深厚,且这份感情不像与疍三娘,乃是一份亲情,她无须妒忌,所以为了丈夫的缘故,她是自觉地知道要对蔡巧珠好;二来刚刚过门的时候,蔡巧珠对叶有鱼也是多方照拂,所以叶有鱼心里一直是感恩的。 妯娌两个,本来无事,然而耀儿出生之后,其与光儿之间却是天然的矛盾,若是吴承钧当家,吴承鉴愿让,可以直接开口消了这阋墙之祸于未萌,但如今吴承鉴当家,有些话他就不能乱说了,以免下面的人乱猜测引得人心不稳——尤其是如今外患暗流涌动,大房和三房之间的天然利益矛盾,此时更非排解之良机。 大势如此,下人们心里有个什么看法,虽然被吴承鉴叶有鱼压制着,但偶尔流露出来的不言之言、无心之意,却是叶有鱼也无法控制的了。在老宅那边还好,毕竟蔡巧珠根基深厚,这一到河南这边,形势陡然逆转,主客骤然易位,一些在老宅时还藏得若有若无的蛛丝马迹,也就在一两日间集中显现出来了。 此时蔡巧珠一桩桩地说着,越说越觉得无聊,因为那些事情,日天居那边并无失理失礼之处,便是传到外头,只怕别人都要说蔡巧珠多想,没人会责怪吴承鉴叶有鱼的。 比如大金鱼之事,叶有鱼当天就把鱼送过来了,对大嫂的敬重都不待过夜的,传出去别人都要赞她两声贤惠的。又似叶大林开中门蔡士群走边门一事,传到西关,别人怕也只会笑话蔡家自己没那么大的头还看不得别人戴那么大的帽。 蔡巧珠说了一通之后,叹道:“其实…或许都是我想多了…” 蔡母却冷笑起来:“什么想多了?一点都没想多!可还记得吴老爷子还在的时候,我说过的话没?” 蔡巧珠默然了。 去年年初,拜神之后分猪肉,吴国英对自己身后之事做了安排,当时所有人都说老爷子安排得妥,只有蔡母暗中指责吴国英“偏心”。 蔡母的看法十分简单直接,她认为当下分家,对光儿有利,将来分家,越往后越对耀儿有利,“三十年后,老伙计该死的死了,该走的走了,该变的变了,那时候,谁还会为一个死了三十年的前当家说话”! 又断言:不用等三十年,一两年内,别人就要给蔡巧珠脸色看了。 当时蔡巧珠还因此对蔡母发过脾气,然而蔡母的话,如今她却历历在心。 “看看,看看!我说的没错吧。”蔡母道:“这才过了不到一年啊!就有人开始为主子着急了,再过个十年八年,这吴家园你们母子俩还有地企吗?(有地企,粤语,意思是“有地方站吗”,企即站)昊官为人是很不错,对你对光儿也好。但我说过多少次了?他对你再好,嫂子能比妻子吗?对光儿再好,侄儿能比儿子吗?这与他的品性无关,就是人情之常!” 蔡巧珠这时再不能固持己见了,如果只是自己,她便什么都不要,全让给吴承鉴也不打紧,但是光儿…那是她的心头肉!她委屈自己没关系,但不能叫人委屈了儿子。 “娘,现在我也是没主意了。”蔡巧珠道:“公公去世之前,已经做了安排。我们总不能拂逆他老人家的意思,可如果人心易变…该是光儿的份,我…我这个做娘的总得在他成人之前,帮他守住。” 蔡母见女儿终于开窍了,心中大喜,说道:“这事我一时也没计较,待我回去跟你阿爹参详参详,总要为我们光儿谋划出一条路子来,这些天你就且半病半好着,我也好借机常来跟你说话。” 蔡巧珠点头答应了,想了想,又道:“只是这事…你可与阿爹说,却再莫与外人提起了。还有,再怎么谋划,也不能为了光儿,误了吴家。宜和行的基业是吴家两代人的心血,若是为了一己之私误了吴家的大事,那我将来下到九泉之下,也没面目去见公公和承钧。那样的话,我宁可光儿净身出门,也不能让他做那不孝之人!” 蔡母道:“放心,放心,咱们总得想个两全之策。咱们也不是那贪得无厌的人,只求自保,不会害人。” —————— 当下蔡母回了大兴街——从大兴街到河南吴家园与去西关吴家老宅,其实路程没差多少,西关近一点,来河南这边却多是水路,反而更方便些。 蔡母回到家太阳都还没下山,自他们家成为新的保商,往来交际日益繁多,大兴街这处宅邸越发不够用了,蔡家几个儿子正忙着在西关找地方起大宅子呢。 只是西关虽然在广州城外,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早就成为羊城繁华之地,地皮也早就涨得老贵,且有钱也不见得有处买去——不过近两年也刚好有三处大宅子空出来,那便是刚刚倒掉的蔡、谢、杨三个保商。 杨家的宅子已经盘出去了,蔡、谢的产业易手之后,如今还没人住,蔡家大儿子就想去把蔡宅给买下来,蔡士群却嫌晦气,因那里是死过人的,且两家是同宗兄弟,蔡士文尸骨未寒他就入主其宅,未免有勾结外人夺弟之产的嫌疑。二弟主张买谢宅,蔡士群就意动了,只是谢宅占地也很大啊,三宝行草创不久,蔡士群要盘下这么大的宅院,银钱上有些不就手。 这时正与几个儿子商议呢,蔡母就回来了,把儿子们赶走,两公婆就在密室之中商议起来。 蔡士群听说女儿受了委屈,也是恼火,但他如今正指着吴家,可万万不愿得罪吴承鉴,因此说道:“这些都是下人们势利眼,我看昊官是个厚道的人,要不我们就找个机会跟昊官说说,让两房化怨为好吧。” “你个没出息的!”蔡母骂道:“这是能轻易掰扯清楚的事情吗?再说,巧珠委屈不委屈还在其次,光儿将来能否做宜和行的当家,这才是大事!你自己想想,你是想要个宜和行当家的外孙,还是要一个将来还得靠舅舅接济的外孙?” “要舅舅接济,怎么也不至于啊。昊官再怎么偏心儿子,也不可能把光儿薄待成这个样子。我们能有今时今日的风光,还不全靠昊官,而昊官为什么要把好处给我们,还不是碍着巧珠。”蔡士群说:“我们这种隔了一层的还这样,光儿是他亲侄子,他叔侄俩又一贯亲热,我估摸着,这宜和行的当家,将来多半还是要传给昊官的儿子的,但光儿这边,昊官应该也会安排好的。别的不提,他自己总要点脸面,免得被人戳脊梁骨吧。” 蔡母大怒:“说你没出息,果然没出息!人家就给你一点小甜头,你就把大头的念想都不敢要了!别看你现在比之前风光,你也不想想,你的这点产业前程,不过是人家吴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风吹一吹就倒的东西,你就宝贝得不行,那真正大去路的产业,你就想都不敢想了!” 蔡士群被老婆骂得又是尴尬,又是为难:“可我能怎么样!你想想大前年是什么局面,前年又是什么局面,两场大难把粤海关、总督府全都牵动了的,人人都觉得吴家要完的,结果人家昊官反掌之间就都赢了。就连番夷也听他的。十三行那场大火,现在坊间都猜测说是昊官放的,只是谁也不敢出口!凭我这点本事也敢去算计他?怕念头才动一动,明天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蔡母道:“谁要你去算计他!我们是要商量个堂堂正正的谋划来。巧珠也说了,我们要保住光儿,还不能耽误了吴家。再说了,吴国英老爷子的安排你没听说么?他也没说宜和行将来一定得是昊官的儿子继承,而是说,吴家第三代,谁行谁上。如果将来光儿处处不如人那我们没话说,可要是将来光儿为人处世、智谋能耐都比弟弟们都好呢?” 蔡士群道:“那昊官应该…会…秉公处事…吧…” 蔡母冷笑着:“这话你自己说出来的,你自己信不?” 蔡士群其实也不敢相信的。 蔡母道:“咱们啊,不求别的,也不是要对吴家使坏,只是要为咱们光儿求个公道,为巧珠她母子俩求个保障。” 蔡士群道:“这事太难…我想不来。” 蔡母怒道:“知道难,所以要参详谋划啊!” 蔡士群不敢再否老婆的意思了,便抱头与蔡母一起苦想,想了好久,总觉得要逼得吴承鉴这等狠人将来不得不“秉公处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实在不可能,所以想了半晌没主意。 蔡母道:“前年昊官入狱,你倒是能想出不少门道来,怎么今天脑壳子就都堵住了。” 蔡士群道:“那是跟魏老实喝酒,魏老实帮着点破,我才能豁然开朗的。” 那个魏老实,便是蔡士群大儿子的老婆的三舅,同时也是潘震臣的七姨太的表弟,与潘、蔡两家同时有亲,平时常与蔡士群来往,交情很好。 蔡母一时心动,想了好一会,道:“要不然,你再请他喝顿酒,半醉中让他再点破你一下。” 蔡士群为难道:“这…魏老实与启官有亲啊。” 第二百零八章 光少谋官 魏老实同时与潘、蔡两家有亲,吴家出事的时候,蔡士群从魏老实那里得了主意,不知不觉中企图影响吴家内部的方略,此事上潘家便难保没有嫌疑。 蔡家得到三宝行的执照之前,吴承鉴曾点破了此事,一开始蔡士群还不明白,后来吴承鉴又若有若无地点破了几回,蔡士群终于就懂了,从此与魏老实保持了一段距离,以免惹怒吴承鉴。 蔡母道:“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咱们与吴家亲,与潘家疏,自然是不能出卖吴家的,但话说回来,这等大事,只凭咱们能有多大的见识?但若是魏老实后面真的有潘启官给他支招,以启官的能耐,兴许真能出个什么主意呢。那样岂不远胜过我们在这里瞎蒙?” 蔡士群道:“但万一潘启官趁机包藏祸心,那可怎么办?” “这事还隔着我们呢。”蔡母说:“如果潘家真的保藏祸心,咱们能看不出来?咱们不做就是。计策问过后,事情做还是不做,还是在我们,在巧珠。” “这话倒是有点道理。”蔡士群说:“只是…这吴家的事情,巧珠的心事,传到外头去真的好么?” “那当然不行!”蔡母道:“所以你说话的时候,也得收着点,有些话可不能直说,更不能全说,漏个意思就行,却又要叫人抓不住把柄。” 当下公婆两个唧唧足足,又商量了好久该怎么开口、怎么措辞,终于定计。 —————— 当天晚上,蔡士群就找了个理由,寻魏老实喝酒——他二人本来就投缘,住得又近,不然也不会成为老友。虽然三宝行成立之后,蔡士群有些刻意地与魏老实保持距离,但这次邀请,魏老实还是一请就到,还带了一整只大塘烧鹅来。 这广州之鹅,恰如南京之鸭,源远流长而极尽美味,东南两绝互映。 两个小老儿吃着烧鹅,喝着小酒,到那半醉未醉之间,蔡士群忽然叹息,魏老实不免问了声他如今春风得意,还叹什么。 蔡士群就说:“我如今成了保商,也算小小有点成就,这是意外之喜。可是啊,又有意外之失。” 魏老实便问有什么意外之失。 蔡士群道:“我是担心我那外孙将来长大之后,却做不了保商了——我那女婿没病倒之前,我一直以为我那外孙将来一定能继承宜和行的。” 都是在广州商圈里打滚、傍着十三行吃了一辈子饭的人,魏老实一听就明白了,一时却不搭腔,蔡士群也不焦急,只是在那里连连叹气,大说他的外孙光儿从小精灵,他一直认为光儿长大后必成大器的云云。 魏老实终于搭腔道:“老蔡啊,虽然我不想触你霉头,但这事啊,难办,难办!现在人家宜和行换了新当家了,从古至今,就没听说哪个皇帝传侄不传子的。就算昊官的位置是从你女婿手里接过来的,可你看看大宋朝,人家赵光义死了之后,可也没将位置传回给赵匡胤的儿子啊。所以这事啊…没得想,没得想。” 蔡士群听魏老实这么说,心里也就冷了,不再提这事,两人只是喝酒。 魏老实酒量极好,浑身酒气,其实没醉,他回去之后,将蔡士群的话,想了又想,不觉失笑,他老婆就问什么事情,魏老实道把今天喝酒的时候蔡士群说的话提了一下,笑道:“这老蔡也是痴心妄想,今儿个做了保商,竟然还得陇望蜀,想要扶他外孙呢,也不想想人家昊官是什么手段!再说你有外孙,人家昊官的儿子也是有外公的,还是十三行老牌的保商叶家,将来真要斗起来,一个有爹有娘,一个有娘没爹,两个舅舅家又强弱悬殊,没得打啊!” 他老婆却多了个心眼,说:“不管人家老蔡怎么想,这大小也是个消息。自从三宝行开张之后,咱们多久没消息传给潘家园了?要不你把这个消息给传一传,说不定启官那边另有说法呢。” 魏老实一听拍脑袋:“有道理!” 他第二天便将消息传给了潘海根,潘海根又报给了潘有节。 潘有节听了这话,笑道:“吴家的内部,终究还是裂了条缝隙啊。” 柳大掌柜在旁,也听了这个消息,接口道:“昊官当初,其实已经点破了这条线,如今怎么还有消息从这条线过来?可别是有诈!” 潘有节笑道:“如果周贻瑾在,这还真有可能是个陷阱,可自周贻瑾失踪之后,我看昊官行事就有些迷糊了,也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因为少了智囊,总之比起之前总是有些欠缺。” 柳大掌柜道:“商道如兵不厌诈,不可不防。” 潘有节沉吟半晌,道:“也罢,我们给出个阳谋,不管那边用不用,我们都不会有碍。” 当下支了个主意,让潘海根告诉魏老实。 魏老实得了这个主意,心里欢喜,这个主意最后有什么效果他不在乎,但只要潘、蔡之间有来有往,他在中间就有生意做。 当下打铁趁热,又悄悄来找蔡士群,说道:“那天我本来以为没办法,但回去后心里总不踏实,想来想去,忽然想出个主意来,老哥愿不愿意听听呢。” 蔡士群夫妇那晚被魏老实一说,本来也有些觉得没指望了,这时听了这话,蔡士群精神一振,连忙问计。 魏老实说:“你们啊,想办法给光少谋个官位。” 蔡士群呆在那里,一时不知此法有什么好处。 魏老实便给他分析了一通,听得蔡士群连连点头。他回头又把魏老实的话告诉了他老婆,蔡母听了,赞道:“这可真是神来之笔啊!我们没跟魏老实交底,不想他出的这个主意,却全然符合我们心中所想!我明天就去找巧珠!” 第二日她便以看看女儿病好了未为理由,到河南来吴家园看望女儿。 这两三日过去,蔡巧珠的病倒是好了,但日常间仍然闷闷不乐,吴承鉴叶有鱼给她送了不少东西想了不少点子,也都没怎么见成效。母子相见之后,把丫鬟都支出去,蔡母才说:“我和你爹商量了好久,终于想到了个绝好的办法!” 蔡巧珠倒是有些意外:“什么好办法?” 蔡母道:“咱们啊,想办法给光儿谋个品级。” “啊?”蔡巧珠一时没反应过来。 蔡母道:“就是给光儿谋个官位。” “这…这…”蔡巧珠道:“光儿才多大,再说我们是做生意的人,怎么去当官啊。” 蔡母道:“你脑袋又犯直了不是?做生意的人怎么不能当官,启官和昊官,不都弄到个官位了吗?” “那不是真官啊。”蔡巧珠道:“只是…啊,阿娘说的是…” “对,一样。”蔡母说:“不是让光儿真的去当官,就是想办法给他弄个官位。若是能叫官儿得了官位,一来,从此可以让那吴家的下人,知道尊重光少,原本不好开口的话,也都不用开口了,有官身的少爷,还是他们敢轻侮的吗?二来啊,有个官位的身份,孩子自己也就自尊自重起来,一些小家子小脾气的做派他就得收起来,就得学着做人做事。三来,孩子身上有了官位,相当于就是有了朝廷的体统做靠山,往后耀少那边再得志,他也得排在光少后面。就算多年之后,昊官要退了,吴家不管是传位,还是分家,光儿有了官位在身,至少也就不会太过吃亏。” 蔡母这番话说出来,把蔡巧珠听得甚是动心,第一条也就算了,第二条却打进了她的心扉,尤其让她意动,光儿跟吴承钧、吴承鉴两兄弟比起来,的确显得远远不如——吴承钧年少时,宜和行万事草创,所以他得帮着吴国英打理生意,是出了名的少年老成,而吴承鉴则是早慧之人,虽然诸事胡闹,但现在再看回去,竟觉得样样事情似乎都有深意,并非寻常纨绔子弟的做派。 光儿与同龄人相比也没有明显的不妥,但跟父、叔比起来,那就相形失色了,所以对于儿子的教育问题,蔡巧珠最是上心,这时听了母亲的话,细细思索,越想越觉得此计一石三鸟。 也是啊,如果光儿有个官身,往后说话做事,便不好不自尊自重起来了,兴许便能更懂事了,当下道:“这事倒是好事,只是要做官也不容易吧?再说,我们生意人去谋官位,可有后患没有?” “当官要是有后患,天底下的人就不会趋之若鹜了。”蔡母道:“只是这事得先看你愿意不愿意,如果你愿意了,我们再想办法,如果你这边还没同意,我们那边先去找门路,万一真找到了门路,别人却不答应,那我们岂不把人给得罪了?” 蔡巧珠觉得有理,却道:“这事…要不我跟三叔商量下吧。” 蔡母冷笑道:“别的都好,这事却是不能跟昊官商量的。” 蔡巧珠道:“为何?” 蔡母道:“你去商量了,这事一定不成。你若不信,尽管去试试。只是你试过之后,这事就没得转头了。” 第二百零九章 英国东侵 因蔡母刚刚“预言”对了一件事,蔡巧珠对母亲的言语便多信了七八分,当下道:“要不…阿爹阿娘就帮光儿想想办法吧。这事想想也是有利无弊,便是公公、承钧在地下有知,也不会反对的。” 吴国英对朝廷的封官加爵十分上心,吴承鉴得官之后,他高兴得大开祠堂,摆流水席宴请亲友,那般欢喜蔡巧珠可是都看在眼里的,想来光儿如果也能得官,公公和丈夫有灵的话也只会高兴,不会反对的。 想来想去,这怎么都是一桩有好处没坏处的好事,最坏的结局,也就是蔡士群被中间人骗了,那也只是损失一点钱财,那不算事情。 蔡母当下便回去寻蔡士群,蔡士群便又去找魏老实,问他有没有什么门路。 魏老实道:“别的不说,这事我还真有门路。我的一个亲戚,就在京师吏部当差,只是这事要探门路就需要二三千两银子,后续花费,非白银两三万两不可。这笔钱可不小。” 蔡士群一咬牙,道:“这三千两银子,我先垫付了。至于后续的钱,只要能成,对吴家不算什么。” 魏老实道:“可万一,吴家那边…” 蔡士群就知道他的顾虑:“如果吴家那边有什么差错,那我宅子就先不买了,先将我外孙的官位搞到手再说。” 这倒不是蔡士群大方,舍得成千上万两的银子,只是想想,哪怕只是个机会,那也是值得的啊。 当下支了银子,交给魏老实去运作。魏老实是在广州落户扎根了的人,彼此牵亲带戚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魏老实得了银两,欢天喜地去了,将消息传给了潘海根。 潘有节知道之后,笑道:“事情倒是比预想中还要顺利呢。行,这次刚好可以给和中堂上回吩咐的事情一个交代。” 当下修书一封,秘密递入粤海关,粤海关方面看了信物,便用六百里加急送入北京。 刘全收到了信,看完后笑了笑,道:“中堂大人真是神算!”待和珅下朝,便将这事禀报了。 和珅听完笑道:“行,让人安排安排。” 他是领班军机大臣(相当于总理、首相)、兼吏部尚书(管官帽子)、翰林院掌院学士(管封诰诏书),老牌的内务府总管(管十三行),当今的“二皇上”,别人眼中的许多天大的事,在他那里都不是事!更何况封个小官给行商家庭,这点事全在他该管范围之内,一句话下去,事情能在一天之内全部搞定。 于是就在广州的蔡家三口还想着那事是否真的能办到的时候,光儿的封诰已经做好,并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广州。 当下魏老实来与蔡士群说:“可叫你们撞上大运了。恰恰好有个现成的门路,给你们填了坑。如今吏部那位大人物,已经面许了一个好官职。” 蔡士群一听,倒有九分不信了,心想这也太快太顺了吧,忙问:“怎么这么快。” 魏老实早得了一番言语,笑道:“也是你们光少鸿运当头啊!最近刚好有一封六百里加急,送信那人我一个亲戚刚好认识,所以这封私信就托了官家的顺风。没几日就到了京城,到京城之后又一切顺利,所以事情快得我也出乎意料。就是这个官有点贵了。” 蔡士群不问价钱,先问:“却不知道是个什么官。” 魏老实说:“赠的是户部员外郎。” 最近因为惦记着光儿封官的事情,蔡士群倒是做了一些功夫的,对一些官员品级了解了一番,以免到时候被人骗了,听到这个官职吓了一跳——他原本想着光儿还是个小孩儿,商户人家,花点钱能弄个正八品、从八品就可以了,九品的话就不大好看。哪里敢想是个员外郎! 魏老实见蔡士群脸色有异,问道:“怎么?这个官有什么问题?”他反而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官。 蔡士群脸皮抽了抽说:“你可知道,那是几品?” 魏老实道:“几品?总不能比县太爷大吧。” 蔡士群道:“县太爷是七品。这个员外郎是从五品,比县太爷还大三级!” 魏老实目瞪口呆:“这、这、这…” 蔡士群叹道:“老魏,你怕是被人骗了。” “这不应该啊…”魏老实喃喃道:“可京城那边说了,封诰已经在作了,不日就会下来。等光少受了封诰,还要你们补一笔冰炭敬上去。价钱开的老高了,要五万两。” 蔡士群道:“如果封诰真的能下来…那五万两真是不多。” 这时还处于乾、嘉交接时期,买官卖官的口子不是完全没有,但管控还算相对严格,口子既小,官的价钱就高,且不同的人买官的难度也不一样,比如本身自具资质,如举人、进士谋个上进一步的官位,阻力便小,本身不具资质者阻力便大,光儿还未成年呢,又是商家之子,就要让他突然就官居高位,这里头方方面面要打点的门路可就多了,且各方面要为此冒的风险也大,把各方面打点的钱都算上,五万也算个公道价了——而且还是有价无货!不是拿得出五万两就行的,没有门路少点关系,钱砸了也得不来官。 蔡士群道:“真的封诰,我们是不敢想了,老魏,你怕也是被人骗了。罢了罢了,先前那三千两银子,我们就当丢大海里去了吧。”说是这样说,但实际上他极其肉痛。 魏老实却道:“慢来,这事先别下定论。我去托的那门亲戚虽然疏远,但不可能是骗子。我现在口说也无凭,咱们且等一等,到最后若真的被骗,你放心,我魏老实砸锅卖铁,也要凑齐那三千两银子还你!” 潘有节那边没跟魏老实透露多少,但魏老实有着潘有节做后靠山,自不怕夸点海口。 蔡士群道:“如果事情是真的,你放心,不但五万冰炭敬我们一定奉上,便是老魏你也少不了一份大红包。” —————— 按下大清朝内部的这些鬼蜮伎俩不提,却说在南中国海海域,忽然有一支海军悄然开入——说是悄然开入,其实也不正确,这支舰队多达九艘大船,又都是兵舰,不远万里而来,沿途港口岂能没有一点消息? 可是大清帝国对境内监控恨不得连臣民每天上几次厕所都要知道,对海外却自闭耳目犹如鸵鸟,所以清政府官方对此全不知情。 然而广州的非英国商圈,比如法国人、葡萄牙人、阿拉伯人,乃至一些南洋商人,却已经收到了一些消息。 吴承鉴先从阿拉伯人那里听到一点,之后又从葡萄牙人那里得到印证,便紧急叫来查理,问他是怎么回事。 查理一开始支支吾吾,吴承鉴怒道:“查理!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但你当我是什么!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而你还瞒着我,那我可就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友谊了!” 因为此事牵涉英国的国家根本利益,查理原本也想着糊弄过去的,大清的许多商人,对国门之外的事情其实也并不怎么关心,哪怕是做着海外生意的十三行保商也是如此——因为他们能否赢利关键不在于海外,而在于北京。然而眼看吴承鉴如此疾言厉色地敲打自己,这才想起:“哎哟!我怎么就忘了,昊官跟其他商人可不同!”当下道:“我这就去打听,我这就去打听。” 他去沙面转了一圈,回来说:“确实有此事,舰队已经过马六甲海峡了。” 吴承鉴问:“有多少兵力,是什么样的人领衔,目的是什么?” 他问了三个问题,个个都问到要害上,目光直直盯着查理,再不给他回旋的余地。 查理被逼无奈,只能说:“共有九艘兵舰,兵力大概在500人以上,目的…可能是澳门。” 我大清的军事实力,其实已经明显落后于欧洲列强,以雅克萨之战为例,俄国曾认为只要动用300人就能征服整个黑龙江,后来这个目的虽然没能达到,但在清朝初年,俄国侵略者在黑龙江攻城略地,动用的兵力也常是几十人、百多人,到最后总决战的时候,俄军总兵力也仅在800人左右,就是这点兵力,便倾动了整个东北。 而相对应的,清军这边则是出动3000战兵,且这三千人全是针对沙俄优劣势而调集的多组合部队,包括熟悉东北气候与地形的东北精锐、专门针对洋枪的藤牌兵,以及大量的火炮,若再加上后勤人员,(按照中国史书的习惯,战争后勤人员也算在兵马里头的),此战大清方面都可以号称“兴兵十万”了,而战争的总调度更是康熙皇帝——可以说那已经是一场牵动两国最高层、影响国运二百年的局部战争,而不能以小规模冲突视之。 考虑到英国国力远胜俄国,其出动500以上的海军,若是来者不善,怕是要重演一场雅克萨之战,最坏的情况下,粤海糜烂都有可能。 “500人以上的正规海军…那领兵的是谁?” “这…” “查理!” 查理心里天人交战,吴承鉴是他的金主,英国是他的根本——虽然他老跟夏晴说广州的东西多好吃,其实从来没想在广州落户的,但如果真得罪了吴承鉴,眼前这个中国人可真不是那么好惹的! 左思右想之后,他终于道:“是海军少将度路利。” 第二百一十章 议策 “哼,少将么?” 吴承鉴瞄了查理一眼,眼睑一眯,道:“查理,这次的事情,我现在就给你表明了:我不会允许你在这件事情上首鼠两端!如果你不想赚我的钱了,现在就可以走,看在一场老友的份上,我放你出广州。” 查理有点没想到吴承鉴的决断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绝!虽然他作为中间人,已经在吴承鉴身上赚到了不少钱,但这几年花的也多,再说了,如果吴承鉴真的开了自己,哪怕真的肯放自己活着出广州,可是十三行这边的生意一断,他回英国立刻就得被打回原形——艾洛特勋爵等贵族肯见他抬举他,完全是看在他的东方背景上,如果没了这背景,他在伦敦就什么都不是! 眼看查理没有立刻拒绝,吴承鉴又将语气放缓和了:“其实我也明白你的难处。你虽然在广州赚钱,但要你背叛英国,这事也为免强人所难。不过任何一个国家,对外总有善恶两派。善良的一派人喜欢和平,罪恶的一派人喜欢战争。我想你和艾洛特勋爵阁下,应该都是善良的那一派人。” 查理得了这个台阶,赶紧说:“当然,当然,我们都是最善良的。” 吴承鉴又说:“所以我要你做的并不是背叛你的国家,但我认为,度路利也好,米尔顿也罢,他们的行为不但会伤害两个国家的百姓,还会给整个东方带来灾难,就算他们的图谋真的成功了,对英国来说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查理沉默了。 吴承鉴知道他还在犹豫:“我用脚趾头也能知道度路利想干什么——他是把大清当成第二个印度了。可是查理,你好好想想吧,大清和印度能一样么?你来广州也有一些年了,该知道一点中国的历史,知道迁界禁海是怎么回事吧?这场战争真的打起来,哼哼,如果中国赢了,整个澎湖以北的东方——包括日本、琉球、朝鲜,从此再没有英国人的事了!如果你们侥幸赢了,嘿,那就是新一轮的迁界禁海!到时候我们吴家肯定没好下场的了,十三行都要灰飞烟灭,然后东印度公司每年以百万计的利润也就没有了。无论胜败,这两种代价,英国真的承受得起吗?” 查理心头一震,他在海上浪荡了这么多年,不但在广州久住过,也在印度那边待过,自然清楚印度与中国是两码事,或许中国的军事技术比英国落后很多吧,但蚂蚁多了咬死大象,战争拼的不是个体战斗力而是综合实力,真的打起来,以中国的体量,哪怕他是个英国人也不觉得英国能轻易取胜,何况英国是劳师远征而中国是在家门口打,把距离因素也算进去的话,英国赢的概率就更低了。 他目光闪烁不定,但吴承鉴反而不着急了,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查理。 心念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后,查理道:“昊官,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一定会支持你的,一定联系国内的善良派,抵制米尔顿、度路利他们的邪恶主张。度路利这些野心家,他们不能代表英国。维系和发展中国与英国的友谊,才是正确的事情。” 吴承鉴便知道终于是把人拉过来了,当下点头道:“这就对了。只是艾洛特勋爵那边…” “勋爵那边其实也不赞成开战的,不过伦敦那边已经有了决定,他一时也就不好和海军对着干。但是如果昊官你能让度路利无功而返的话,我相信勋爵大人也会很高兴的。” 吴承鉴微笑道:“这个当然。但是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我们双方共同的努力。” —————— 与查理达成共识之后,吴承鉴又支了一笔钱给他做经费,一方面是让他把钱送往伦敦,联系各方抵制应该海军的这种行为,另一方面是让他收买各国水手、商人,最好眼线和情报工作。 广东的商人,不只是做生意赚钱,其实他们同时也是这个国家最早看世界的一群人,不但是为这个国家赚钱,同时也是中国看世界的耳目。 当然,吴承鉴也不是把事情全部交托给查理一个人,同时他还动用了各方面的力量:第一是让洪门弟子联系南洋华人,尽量搜集各方面的情报,第二是让姚掌柜各国商人,尤其是法国、葡萄牙的商人,要为将来鼓动他们反英做预备——英国如果真的意在澳门,法国、葡萄牙等国的利益肯定都会受到损害的。 然后吴承鉴还要考虑官方的事情了,这个事情,肯定要向粤海关报备的了。 只是毕竟不小了,做事不至于鲁莽,在跟粤海关报备之前,他得先跟十三行其他保商通个声气。 当下吴承鉴便邀请了潘有节、卢关桓、叶大林,一起到曼倩蓬莱一叙。 十三行的这四大保商,除了吴国英出殡之外,已经很久没这么齐人了。 叶大林先到了一步,问吴承鉴:“怎么忽然把我们都叫来,是不是又有大事要办?” 吴承鉴沉着气,说:“岳父大人,不用着急,回头就知。” 不久潘有节、卢关桓分别到了,吴承鉴只让人冲了两壶苦茶,然后就把伺候的人都屏退了,自己动手,掀开一副地图来,道:“诸位,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可得跟几位通个声气。” 潘有节摇着折扇,不语。 卢关桓道:“昊官有事,不妨直说。” 吴承鉴道:“粤海怕是要有兵祸了。” 潘、卢、叶齐齐神色一凛。 卢关桓道:“昊官听了什么消息?是有什么人要造反吗?” “有人造反的话,对我们来讲,其实不是个事。”吴承鉴道:“现在天下大体承平,北方虽然在闹白莲教,但在我们广东,老百姓的日子还过得下去,便有什么乱子,也闹不起来,闹起来了也闹不大。” 卢关桓点头道:“那是,那所谓的兵祸是?” 吴承鉴道:“英国派出了大军意图不轨,如今舰队离广州海湾也没几日路程了。” 潘、卢、叶面面相觑,在确定吴承鉴不是在开玩笑之后,又都惊讶了起来。 潘有节沉声道:“番夷斗胆!他们意在何处?” 卢关桓则说:“莫非是澳门?” 短短两句话,便将两个人的见识给显现了出来——潘有节一问便问目的,而卢关桓一猜又猜到了,不愧他是常年给总督府办差的。 吴承鉴道:“从各种消息看,很可能是澳门。这事可大可小——但我不相信英国人会不远万里地送兵舰过来而无所图谋,这事我们得赶紧上报,只不过上报之前,循例我还是请诸位来一起参详参详。” 卢、叶都还没来得及开口,潘有节已经截口道:“这事不能报!” 吴承鉴一愕。 潘有节道:“至少现在不能报!报了,如果消息不准,我们要吃罪,如果消息准了,我们的消息从哪里来?暗通海外,勾结番夷,这可是大罪!” 吴承鉴听了这话,一时沉默了。其实大清将保商们放在这个位置,所谓“勾结番夷”几乎是在所难免,但与境外之人互通秘密情报,这事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的,如果真的拿到明面上来处理,只怕十三行就不剩几个保商了。 大清的这一口通商,是全线闭关后不得不留下的一个口子。朝廷允许十三行的商人与外国人做生意,只是极度有限的允许,只是在广州圈定了一个地方,让十三行做着有限量的买卖而已。粤海关现存的体制,更多的是约束控制而是鼓励发展。 卢关桓道:“但这事不报,如果祸害了国家,祸害了乡梓,我们于心何安!” 潘有节道:“不能报,但又不能不报!不能公路上报,但得私路上报。” 屋里头四个人,个个都是人精,潘有节这话一出口,其余三人便都瞬懂——公路上报,是指公开的上呈文书或者求见监督面禀。而私路上报,则是诸人用私人关系,向总督、监督、广州将军的师爷、家奴通个消息。 “通报之后,老爷们想怎么办,就看老爷们自己的了。”潘有节说:“现在不是春秋战国了,我们做不了弦高——真做了,只有死路一条!” 弦高是春秋时郑国的商人,当时秦国准备攻打郑国,路过滑城时被弦高得到了消息,知道郑国无备,这仗打起来郑国得不知道多少人国破家亡,因此将自己用来买卖的牛送到秦国军中犒劳秦军,秦国的将军大为吃惊,以为郑国有了防备,于是撤兵返回,一场兵祸消泯于无形,这就是著名的“弦高退师”的成语来源。 但在我大清,区区商贾没得到允许就敢干涉国家大事,只怕反而要触犯了的禁忌,杀头都有份! 卢关桓叹了口气,道:“启官所言甚是!总督府那边,我去通声气吧。” 吴承鉴对潘有节这个提议心里是不舒服的,然而又知道潘有节的说法没错,默然半晌,道:“我给和中堂在广州的商铺,递个消息。” 潘有节道:“粤海关那边我去说。” 叶大林道:“旗城里我也认识几个人,我去让人去捅一捅,好让广州将军得到消息。” 四人同时动作的话,就是两广总督、粤海关监督、广州将军以及和珅同时都知道消息了,那这个情报肯定就瞒不住了。至于接下来要怎么处理,那就如同潘有节所说,是“老爷们”的事情了。 当下议定后,四人便都散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加官 十三行四大保商,从四条渠道将英夷可能来犯的事情给捅了上去,总督府、粤海关和旗城里登时暗流涌动。但涌着涌着,却就没消息了。 吴承鉴不相信总督府的师爷和监督、将军的家奴会敢瞒下来此事,但几天过去,三大衙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按理说,如果两广总督和广州将军都重视此事,就算在军政上马上就有反应,至少要分别将几个保商叫过去了解更具体的情报此事,怎么向现在这样,一颗大石头扔下去,却水花也不溅起来一点。 吴承鉴想想英国的海军随时会开到粤海关,便忍不住烦躁了起来,私下里再去打听,却才从卢关桓那里听到一点消息,却是两广总督吉庆听说番夷可能来犯,一开始是有些紧张的,然而听说只有几百人,便是嗤的一声冷笑:“撮尔小丑,区区几百人,能干什事!”便再没反应了。 吴承鉴听了这回复,心里不由得一沉。 大清的高级官员,难道已经自大无知到这个地步了吗?已经分不清战兵与号称兵力的区别了吗? 还是说现在距离雅克萨之战不过百余年,满洲人就已经忘了和俄国人作战是什么情况了吗?而且英国人比俄国人还… 忽然吴承鉴自己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大清的大部分官员对欧洲的形势是不了解的,根本就不清楚欧洲列强军事力量的对比,也未必明白英国的海军在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当然,吴承鉴也不认为那五百英国海军就有征服大清帝国的可能性,他猜测那应该只是英国方面对打开中国国门的一次试探,而对对方这次试探如果应对得不好的话,接下来便可能兵连祸结了。 想到这里,吴承鉴不免对大清放在广东的这些高级官员大为失望,最后他只能将希望放在和珅的那条路上,就希望和珅能重视这件事情吧。 —————— 就在吴承鉴翘首以待的时候,这日有人来报,京城来了钦差。 吴承鉴一时惊喜,心想和珅的反应居然这么快,而且来了钦差而不是和府家人的话,那就是北京高层对此事有了更高层面的决断了。 他赶紧换了官袍,出来迎接,却见来的不是满洲的侍卫,而是个汉族的文官,不由得一愣,一个文士打扮的人上前来,用粤语说:“昊官,我哩介绍(我来介绍)。”他先用粤语介绍自己乃是广州府礼房经制吏,又不经意地点了点跟户房、刑房两吏的交情(这两个和吴家关系较好),然后就转为一口官话,介绍那位官员——却是一位翰林院的典簿,从京城赶来传旨的。广州府这边接待之后,就派了这位礼书陪同前来。 十三行虽然常常和省城、府城、县城的官吏打交道,但主要也是跟吏房、刑房、户房乃至兵房、工房打交道,和师爷们打交道最多,而与礼房打的交道最少,所以这位广州府礼书他不认得。 吴承鉴不认得这位礼书,那礼书却认得吴承鉴,此刻说话的时候满脸堆欢,对吴承鉴带着掩饰得很好的谄媚,吴承鉴非常熟悉这种表情:这是报喜、讨赏的暗示——一般来说看到这种表情也就意味着好事。 他又瞥了一眼旁边两个随从,见他们一个捧着一个顶戴,一个捧着一套官袍,都是新的,吴承鉴心中一动:“这是要封赏什么吗?要给我加官进爵?可是不对啊,这个顶戴官袍跟我现在戴的差不多。” 这时也不方便问,先将那典簿迎进来,进了仰恩堂——这是专门作为正式接待官员的地方。 那典簿对吴承鉴上下打量,从吴承鉴的服饰中认出他的品级是个正五品郎中,发出一声冷笑:“广州真是神仙地,一个商人,也能接二连三地弄到顶戴了。”眼神之中,充满了嫉恨。 吴承鉴一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也还没弄清楚对方的来历,干脆不接口。 便听那典簿说:“吴昭光呢?出来接旨吧。” “吴?吴什么?”吴承鉴一时愣在那里,竟想不起是谁。 那典簿怒道:“怎么,这里不是吴昭光家吗?”回头问陪同前来的广州府礼房经制吏:“怎么回事!你是带错路了吗?” 那礼书上前咳嗽了一声,道:“昊官,你们吴家,不是给你侄子捐了个官吗?” 吴承鉴大为诧异,这才想起吴昭光就是光儿啊! 这一来是因为他怎么也没将这次的事情往光儿身上想,二来是那典簿是四川人,口音上广东人听不习惯,所以一时意识不到! “光儿…我给光儿捐了个官?”这真是从何说起? 那典簿闻言怒道:“你胡说什么!什么捐官!是朝廷念在广州义商吴承钧多年来出钱出力,为国为民,特恩许加其子从五品员外郎。什么捐官!” 这个典簿的性子十分别扭,他得了这个差使跑来岭南,自己也知道是会有好处的,却又偏偏处处显得不情愿,明明看不起这些捐官的商户,但偏偏面子上还要维护官员体系的体统,所以不肯听别人提起“捐官”二字。 吴承鉴听到“吴承钧”三字,这次知道没错了,心中没有惊喜,反而是惊诧乃至暗忧,这种没来由的馅饼忽然掉下来可未必是好事。然而看看那个典簿已经十分不耐,便道:“且等等,且等等,吴昭光就是我的侄子。我现在就叫他出来。” 他毕竟是大保商,从诧异与莫名中反应过来,再处事就十分熟练,给旁边的穿隆赐爷使了个眼色,穿隆赐爷就上前招呼,一个体态极佳的扬州瘦马上前,直接跪在那典簿脚边,将一杯茶顶在头顶,娇声道:“爷辛苦了,请爷用茶。” 杯子晶莹剔透,茶叶暗香扑鼻,人更是娇媚无方。 这杯子茶水也就算了,这等娇俏人儿上前来软玉温香,两声爷出来,一下子把那个典簿给叫得有些软了——地方官富而京官穷,尤其是向他这种清水衙门里的低级官员更穷,身家用度比吴家园看门的都不如,那经历过这等绝色偎依,一下子心神摇荡起来。 穿隆赐爷也上前来,他见这个典簿眼皮子浅,就知道用不着太过隐晦——怕是太过隐晦了效果反而不好,也就上前,连称钦差老爷辛苦,暗中已经塞了一个大红包过去。 那陡然觉得袖子里被塞了个东西,手指碰了碰,就知道是两个银元宝,这块头怕不有五十两,心头就一阵窃喜,心想这些广东人果然有钱,就听穿隆赐爷说:“这杯茶钦差老爷先喝着解渴,等公事办完,我们吴家回头还有冰敬奉上。” 那典簿一听哟,这还有后续啊。他钱一到手,脾气就收敛了些,又见有美人好茶伺候,焦躁便去了大半。 与此同时,吴承鉴让吴七急急往梨溶院而来,在院里撞到吴六,吴六扯住他道:“干什么,这么慌张。” 吴七问:“光少呢?” 吴六道:“找光少做什么?他在东厢房,大少奶盯着他读书呢。” 兄弟俩拉扯着走到了东厢房门口,果然见蔡巧珠坐在一边,看着光儿在练字,吴七进门道:“大少奶,快让光少换身衣服到仰恩堂去。” 蔡巧珠转头道:“怎么了,看你跑得气喘吁吁的。” 吴七道:“仰恩堂来了个钦差,说是朝廷念在大少身前为国为民,要给光少封官。” 屋内不知道多少人同时啊了起来,个个惊诧。 蔡巧珠和吴六对视一眼,同时想起那事来,跟着化作惊喜:“这…这可是真的?” 吴七道:“敢来我们吴家园,总不可能是骗子吧。不管怎么样,先让光少换身衣服到前面去。那位钦差脾气可不大好。” 光儿一脸的懵,却还是在蔡巧珠的督促下换了衣服,蔡巧珠也换了件更庄重的外衫,然后带着光儿匆匆往中堂赶来。 路上就看吴承鉴在堂外回廊下等着了,向蔡巧珠招手,蔡巧珠带着人走过去,问道:“三叔,那…那钦差可是真的?” 为光儿谋官的事情,蔡士群没有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蔡巧珠,只说事情在办,但有些怀疑那中间人是否真的能办下来,要蔡巧珠且等等消息,所以蔡巧珠对事情也并无十全把握。 吴承鉴见大嫂三分惊讶之中,倒带着七分期待,不免有些怪,但一时也没多想,就道:“人是广州府礼书带来的,宅里有人认得那个礼书,与梁商主家四姨太有拐弯亲戚,不是没根基的。移送文书我也看了,的确是真的。” 蔡巧珠道:“这…这可是…”她的七分期待,一下子都变成了欢喜了。 吴承鉴道:“只是这事有些怪异,如果是朝廷给我加官,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也算在情理之中,可我们全无运作,怎么会突然给光儿加官,而且还是从五品员外郎!” 吴六在旁边道:“昊官,员外郎很大吗?” 吴承鉴道:“知县老爷才是七品,员外郎比知县还大三级,你说大不大?” 蔡巧珠和吴六更是喜出望外了。 吴承鉴看他俩的反应,忽然有些疑心了,然而这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便道:“且先进去,接了官袍顶戴再说。” 蔡巧珠连忙道:“是,是。” 第二百一十二章 逼你选择 吴家虽然是商贾人家,但十三行不是普通商贾,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多了去了,所以对这等官面文章倒也自有一套应对的理路。 光儿也是广州顶级富豪出身,大家子的去路,平时闹起来小孩子气,这时正经起来也是行动有礼的,当下由吴承鉴领着,开香案接了顶戴、官袍、封诰。官袍虽然赐下,却是成年人的尺寸,显然是库房里随便拿出来的,光儿穿不上,回头得另外定做,当下光儿连同顶戴、封诰一起捧着,由吴承鉴领着向那典簿答谢。 那典簿十年苦读,却只在京中混了个从八品,所以对商户人家一下子买了从五品顶戴很是反感,但看在钱的份上,脾气总算好了点,再说了,吴承鉴是正五品郎中,光儿是从五品员外郎,如果不是京师来人的身份,他反而要向吴承鉴低头呢。 当下循例以钦差的身份,对光儿勉励了几句便要走了,穿隆赐爷又暗中塞多了个红包。 那典簿临走前道:“以后好好做人,别以为攀上了和中堂,就能一辈子顺风顺水。官场上的门道,可没那么容易走!哼!” 吴承鉴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 他早就怀疑事情与和珅有关,现在和这个典簿漏的口风一印证,怕是果然如此! 送走了那典簿与礼书,蔡巧珠欢天喜地的,对吴承鉴说:“三叔,光儿得了封诰,竟然成了从五品员外郎,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我们赶紧开祠堂,向列祖列宗报喜吧。” 吴承鉴心中烦躁,但眼看蔡巧珠满脸高兴的样子,一时不愿拂逆她,又还没将事情弄清楚,便敷衍道:“让人选个日子去吧。” 蔡巧珠这时满心欢喜,一点也没留意到吴承鉴的语气:“我这就去。” 吴承鉴看着嫂子兴冲冲离去的背影,口中却喃喃道:“这官如果真是和珅处来,可万万不能做的。” 他正急着要与和珅逐渐保持距离,甚至破掉关系——这事本来去年就该做了,因周贻瑾失踪而有所耽搁——现在如果光儿再得一层来自和府的荫庇,那吴家与和珅就更加牵扯不清了。 他叫来几个心腹,让他们即刻分头从总督府、粤海关、广州府、江湖道等分头进行调查,又派人去请一位熟悉礼制朝书的老学究来鉴定封诰。 吴家的情报网还是很发达的,尤其是吴承鉴上位之后,对神仙洲这样下层的消息渠道有所略,而对各种上层的消息渠道则更加倾重,所以不到半日时间就有了消息,知道这次封官各个环节全无问题,封诰文书经过仔细鉴定也是真的,然而这就更叫吴承鉴心中不安了——和珅没来没由地突然来这么一出,究竟为的是什么?难道是自己的图谋被和珅看破,以至于对方先发制人么? 吴承鉴虽然心里要跟和珅保持距离,甚至有意要跟对方破裂关系,但这里头有两个难处:就是既要保持距离,又不能露出痕迹,若要破裂关系,还得选好时机——若是在和珅风头尚劲的时候就暴露意图得罪了他,吴家将死无葬身之地,可要是事情做得太晚,万一和珅倒台自己还没撇清关系,那就迟了。因此上此事极难,简直跟行走在万丈悬崖上的钢丝差不多。 所以在北京那边周贻瑾早有布局,虽然周贻瑾失踪后事情有所耽搁,但这些耳目还是有在继续起作用。就这样居然还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明明北京那边有吴家的店铺在打听消息,但给光儿的封官吴家事先竟没得到一点消息,吴承鉴就能想见此事对方必定做得极其机密,而和珅会把事情做到这般机密,所图当然不会简单! 一念及此,吴承鉴心中更是烦躁,不由得又想:“贻瑾要是在就好了。” 他为人颇多远谋急智,但遗传了一些吴国英的性情,易怒易躁,之前每次出现情绪波动,往往都是周贻瑾将这情绪抚平的,可惜现在周贻瑾不在了。 这段时间他的心力都放在海外的危机上,对其它事情一时间难免分心乏术。而蔡巧珠-蔡父蔡母-魏老实-潘有节-和珅之间的联系都是单线往来,更不牵涉其他人,而要凭一点蛛丝马迹而猜到事后之事、情内之情,这等功夫除了周贻瑾,吴家可没第二个人有这能耐,因此吴承鉴竟被全程蒙在了鼓里。 便在这时,吴七进来说:“昊官,大兴街那边,蔡老太太来了。” 吴承鉴呆了一呆:“这才半天功夫,她怎么来得这么快…”忽然间他眉头皱起,喃喃:“这个乱子,不会是这老婆子惹出来的吧…” —————— 吴承鉴这边烦躁紧张,梨溶院那边却欢喜交加。 这时光少得官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吴家园,整个吴家园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都炸了。 光少因为吴承钧的贡献被朝廷封官了,而且还封了员外郎这样的大官,虽然下人们一开始不知道员外郎是个什么官,但经过口耳相传的普及后知道是比知县老爷还大三级的从五品大官,这一下子所有人看光少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从仰恩堂到梨溶院,虽然只是短短一段路程,但蔡巧珠还是感受到了这个变化。回到梨溶院,进了屋子,蔡巧珠要抱光儿,忽然想起儿子如今是从五品的大官了,可得尊重些,便把一些亲昵动作都收了,对光儿说:“往后你也是朝廷命官了,可得更生性些才行了,别再当自己还是个孩子,坏了朝廷的体统。” 光儿得了封诰,正在新鲜期呢,想起自己做了大官,也就有模有样地点头:“好。”便到厢房读书去了。 蔡巧珠见光儿连走路的姿势都更端正了些,心中更是欢喜:“好了好了,果然生性了。” 这时屋内只剩下吴六、连翘、碧桃,三人同时向蔡巧珠恭喜。 这事蔡巧珠满得紧,连两个丫头都不知道,但打小伺候的少爷有了出息,连翘、碧桃自然是极欢喜的。连翘说院子里要挂些喜庆的物件添加喜气,碧桃说要赶紧找西关最好的裁缝为光少赶制一套合身的官袍。 蔡巧珠道:“这事啊,我原以为没指望了,不想却是喜出望外。得赶紧给阿爹阿娘报喜去。” 碧桃道:“我去。” 吴六道:“还是我去吧。” 蔡巧珠想想,这事有些前因后果吴六更明白些,便让吴六去了。 吴六去得快,回来得更快,不半日功夫载蔡母的小船就进了吴家园的私港,跟着蔡母径入梨溶院,进了屋子后,蔡巧珠把不相干的人都打发了,便见蔡母满脸欢喜道:“这事是真的了?光儿真的得官了?还是那个比知县老爷大三级的大官?” 蔡巧珠笑道:“真,珍珠都无咁真(粤语俗语,珍珠都没这么真)。” 蔡母哈哈笑了起来,老怀大畅:“乖女啊,你可不知道,我刚才进门的时候,吴达成跟着我小跑了一路,又把我奉承了一路,往日我来,什么时候他这么狗腿过?看看,看看!我说的没错吧,这就是人心世情!” 蔡巧珠道:“这都多亏了阿爹阿娘,那中间人也要好好谢谢。还有那五万两银子的冰炭敬,回头我会凑一凑——这事内里的因缘,我还没跟昊官说呢,不好动家里行里的钱,这笔冰炭敬,我看看私底下能不能凑齐吧。” “不说这个!”蔡母道:“咱们家准备买房子的钱还没动,正好先挪一块来填这个口子。只要我外孙出息了,这些都是小事。”不知不觉间,蔡母的口气也大了不少。 蔡巧珠听得点头:“我已经跟昊官说了,择个良辰吉日,开祠堂给列祖列宗报喜。要不阿娘你回大兴街的时候让风水黄帮我看个日子吧,他的日子挑得最好了。” 蔡母又说:“应该,应该。”母女俩又说了一会梯己话,蔡母便回去了。 吴六送了蔡母上船,回来就见到吴七,笑吟吟道:“哥哥,蔡老太太来了啊,怎么不留梨溶院吃饭。” 吴六道:“老太太是听说光儿封了官来欢喜的,现在要将喜气带回大兴街去,让亲家也欢喜欢喜。” 哥俩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吴七随口道:“光少得官这门路,是蔡老爷帮忙找的吧。” 吴六被他突然冲了这一句,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忍住了,但这一来不免神情有些僵硬。 吴七常说吴六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的想法没法瞒住吴六,其实他兄弟俩的“蛔虫效应”是相互的,吴七瞒不过吴六,吴六也瞒不过吴七,所以见了吴六这神色,吴七就知道自己诈对了,不等吴六出口便笑道:“哈,我就知道!” 吴六也知道这时迟早会泄露,反正现在大事已成,就没再遮掩,却也没有多说。 —————— 吴七得到了他要的消息,直回日天居来,对吴承鉴道:“没错,是蔡老爷走的门路。” 吴承鉴大怒道:“蔡士群要搞什么!”因蔡巧珠的缘故,他已经很久没直呼蔡士群之名了,此刻显然是怒气极盛:“去,给我把这条线给挖出来!我要知道他走的是什么门路!让老顾去!” 事情有了个针对性的方向,再打听起来就能将各种若隐若现的线索都给拼起来。当天晚上,老顾就把消息给汇总过来。 吴七道:“顾叔打听到,最近蔡老爷又见了那魏老实,还见了不止一回,第一次见,大概就在先前大少奶生了病、蔡老太太来探病之后。” 吴承鉴气得当场砸掉了一个杯子:“所以…这事还是大嫂弄出来的!大嫂她…”想起白天的时候,蔡巧珠和吴六的神色,吴承鉴一下子都明白了:“她们知道!她们全知道!” 他一时失态,声音就大了。 叶有鱼在外头一边守着,听到了声音,赶紧进来道:“他爹,你小声点。” 吴承鉴怒道:“小声什么,我这就去梨溶院!” 叶有鱼拉住了他:“你这么怒气冲冲的,是打算去找大嫂吵架吗?” “我,我——”吴承鉴我了好几声,忽然坐倒在椅子上,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伤心。 他和蔡巧珠一个从少年到青年,一个从少女到少妇,那段很重要的成长期可以说是一起长大,名为叔嫂,实同姐弟,因此吴承鉴当纨绔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蔡巧珠从来不客气的,而吴承鉴对蔡巧珠也从不见外,感情深厚如此,但这种亲密,最近似乎有些变了。 一想到蔡巧珠竟然瞒着自己,去为光儿谋官,这里头为的是什么,吴承鉴之前只是不愿意去想,这时再骗不了自己了,自然是一转念就很明白了。想起与蔡巧珠之间竟然生了罅隙,吴承鉴不由得心里发苦,这苦味从肚子里一直涌到嘴边来。 叶有鱼看丈夫如此难过,心中也跟着难受,说道:“要不,我过梨溶院一趟?” “现在晚了…”吴承鉴道:“明天再说吧。” 叶有鱼道:“只是,明天要怎么说?”这是要问吴承鉴此事处理的方向了。 吴承鉴心道:“事情既然牵扯到魏老实,那就牵扯到潘有节。启官想做什么,我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那必定是有后手的!” 想到这里,吴承鉴更是烦躁——这就是此事最麻烦的一点:他若不阻止,任由事态发酵,和珅一定顺水推舟,吴家将更陷入即将到来的那场危机漩涡中去,若是阻止,若是蔡巧珠不能理解,三房与大房就要结仇了——不但蔡巧珠要发他的火,只怕光儿长大之后也要深恨自己,这岂是吴承鉴所愿? 而一旦一切摊开来说,如果事机不密,那与和珅的关系,就要提前破裂了! 如今和珅风头正劲,劲到天下人都以为和珅的权势能天长地久下去,这时候如果跟和珅决裂,那是找死! 忽然他心里一凛:“莫非,这就是和珅真正的目的?他在逼我做选择!” 这时叶有鱼道:“要不,这事就顺着大嫂的意思吧…” 吴承鉴心头一震,脱口喝道:“不行!别的都还好说,这事万万不行!朝廷给了封诰,我们不能不接。但接了之后,却还可以辞。回头我就让人郑老师找个由头,拟表让光儿向朝廷辞官。” 郑老师就是光儿的启蒙老师,周贻瑾失踪之后,吴家的一些文书事宜便由他来处理。 “你这样决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叶有鱼道:“我就怕大嫂她…不能理解。” “不管理解不理解。”吴承鉴道:“这是生死存亡的事情,她要恨就让她恨吧,时候一到,大嫂总能明白我的苦心,总好一时苟且,让全家万劫不复,那时候再后悔就迟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猜疑 叶有鱼见吴承鉴心意已决,但想想此事如果毫无转圜地反对,只怕吴承鉴和蔡巧珠之间,长房和三房之间就要出现裂缝了。 她毕竟是叶大林的女儿,虽然从了母亲的善良,不似叶大林般功利无义,但能力方面还是继承了叶大林的衣钵,叶家上下也从来就没有“家和万事兴”的环境。若是对外对内的算计,她多半还能想到七八条计策出来,但这种家事,重要的是如何“和”而不是怎么“赢”,这就是叶有鱼不擅长的了,因此苦恼了一个晚上,她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 第二天一早,吴承鉴就过梨溶院这边来。 蔡巧珠果然一夜没睡好,但今天却起来得很早,而且整个人精神抖擞,正在剪喜纸,看到吴承鉴来停下剪刀,欢喜叫道:“昊官。”对连翘说:“去叫光儿来见三叔。” 吴承鉴道:“不用了,我跟大嫂说会话。” 蔡巧珠点头,让连翘碧桃先出去了,又问:“来得这么早,早饭可吃了没?” 吴老太太过世好些年了,她是嫂而如姐娘,所以习惯性地要问这些起居之事,吴承鉴心里一阵,一时之间,原本已经打算好的一些强硬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 “吃过了。” 蔡巧珠道:“今天一早,我阿娘那边让人将看的日子送过来了。”她放下剪纸,取了张黄纸来,递给吴承鉴:“昊官你瞧瞧。” 吴承鉴瞥了一眼,上面是四五个日子,每个日子下附带着一句批语,最早的竟是明天。吴承鉴虽然昨天已经看出蔡巧珠很重视这件事情,但也没想到她热切到这个地步,然而越是这样,他越不能退缩。 毕竟是经历过两番生死的人了,吴承鉴心肠刚硬了起来,道:“这祠堂就不开了。” 蔡巧珠还没放下黄纸的手颤抖了两下,僵在那里,就像没听清楚地问:“什么?” 吴承鉴道:“光儿这个官位,我回头找个时机,找个理由,给退回去…” 蔡巧珠脑子一下空白了。听到哐啷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茶几都倒下了,门外吴六吴七向内伸了一下头,然后同时缩回去了。 蔡巧珠是满西关公认的贤惠之人,这辈子几乎都没发过什么脾气,所以陡然间做出这种反应,别说吴承鉴惊诧,连她自己也吓到了,她深呼吸了两下,定了定神,问道:“昊官…你在生我的气,气我没跟你商量这事,对吗?” 昨日吴六被吴七套到了话,回来就跟蔡巧珠说了,蔡巧珠刚听时有些心虚,但后来想想,反正此事总要捅破的,所以就不管了,今天见吴承鉴,已经预备好了他要来责问自己的了,可她也没想到,吴承鉴二话不说,竟是直接要退了光儿的官位! 其实不管吴承鉴要对自己怎么发脾气,蔡巧珠觉得自己这件事情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不该瞒着吴承鉴的,毕竟吴承鉴是叔叔又是当家,他要责怪自己也都受了。 但要退了光儿的官位…那可就干系到儿子的前程了,蔡巧珠什么都能忍,只儿子的事情,是断不能忍的。 “嫂子…”吴承鉴道:“这事我是有些恼火,但我要光儿辞退这官位,为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官位,不能要!” “不能要?为什么?”蔡巧珠厉声道,不知不觉间语调又高了。 都说女人虽弱为母则刚,吴承鉴从来没见嫂子这个模样,一时间心神微乱,勉强镇定下来,说道:“光儿这个官位怎么运作来的,嫂子你知道吗?” 蔡巧珠眉头微微皱起。 给光儿谋官是蔡士群夫妇的建议,背后似乎还牵涉了一位中间人,以及京城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吏部”的高官,但蔡巧珠知道的仅止于此——她不是愚笨之人,但一辈子身居内宅,外界的事情从来不是她关注的重点,偶尔有个什么事情不等烦恼到她,吴承钧吴承鉴兄弟就给摆平了,因此能和家宅而不擅外务,这时被吴承鉴问起,只是沉默。 吴承鉴道:“大嫂,给你出这个主意的,是蔡叔吧?那你知道蔡叔找的中间人是谁吗?他找的是魏老实。” 魏老实和大兴街蔡家乃是亲戚,所以蔡巧珠也知道这个人:“那又如何?” 吴承鉴道:“魏老实除了是蔡家的亲戚,他可同时还是潘家的亲戚,他是潘家老爷子七姨太的表弟。” 蔡巧珠道:“那又如何?” 吴承鉴道:“这人跟潘家有这等联系,就难保他的这个主意是启官出的。启官给出的主意,对我们吴家能有什么好处!” 蔡巧珠道:“你是说启官要对付我们吴家?” “哼!”吴承鉴道:“如今潘吴并立,启官一定是不甘心的。对潘家来说,最好是吴家分裂——只要吴家分裂了,十年之内潘家又能独尊了。不仅如此,若是我们叔嫂交恶陷入内斗,说不定家势从此一落千丈也未可知。” 蔡巧珠道:“你有证据没有,还是只是你的猜测。” 吴承鉴默然了。 蔡巧珠道:“西关街上,十三行保商谁跟谁不是拐弯亲戚?如果都这么防备着,谁也不能来往了。” 吴承鉴道:“启官通过魏老实,影响蔡叔蔡婶,再通过蔡叔蔡婶来影响大嫂,进而干涉我们吴家,这不是第一次了。大嫂你还记得前年我入狱的事情不?当时你给我说的那些事,难道没有蔡叔蔡婶跟你说的话在里头?如果有,你回头问问,是不是也是魏老实出的主意!我当时要是听了这主意转换门庭,今天我们吴家会是什么下场——嫂子,你看看刚刚被逼走的那位两广总督朱珪的结局吧!” 蔡巧珠心头微震。 火烧十三行的事情,吴承鉴周贻瑾事后是一点都不提起的——便是对家里人也都不提,连吴国英都没说。吴国英慧眼如炬,猜到了也不说破,所以蔡巧珠对那一轮的运作也非完全清楚。这时被吴承鉴提起旧事,不由得暗暗心惊,道:“你是说,魏老实他包藏祸心?他要害我们吴家?” “他只是个小角色,一个中间人罢了。”吴承鉴道:“他就是拿钱办事。真正包藏祸心的,是他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潘有节?”蔡巧珠道:“可是这件事情,左看右看,我都看不出对我们吴家有什么坏处。” 吴承鉴道:“光儿这次得的户部员外郎,嫂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官吗?启官他继承了粤海金鳌的余荫,又是十三行第一大保商,枝繁叶茂根基深厚,这么多年了,也只得了一个正五品郎中。我连续两次死中求活,破局立局,将吴家拉到跟潘家分庭抗礼的地步,上达天听,如今也只是个正五品郎中。除了我俩之外,放眼十三行还有第三个人封官了吗?没有!光儿还没成年呢,一个无功无德的小孩儿,旬月之间就得了个仅次于我们二人的从五品员外郎,只看官位在整个西关他都是第三人了,这事正常吗?” 若是换了吴国英,话说到这里就手一挥不再问了,蔡巧珠却问道:“那…那是这个官位有问题?” 吴承鉴道:“北京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查,十天半月的不可能就收到回复,但从各种蛛丝马迹看来,出手批了这事的,多半就是和珅。” “和中堂啊!”蔡巧珠转惊为喜道:“这不是好事吗?如今坊间都说他是二皇上,搭上了和中堂这条大船,往后光儿可就前途无量了。” 吴承鉴被蔡巧珠这话说的胸口一堵,然而还是按捺着道:“有道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和珅一个做臣子的这么嚣张跋扈,能有个好?这时候光儿还凑上去,如果和珅出个什么事情,光儿非被牵连不可。” 蔡巧珠皱了皱眉头,吴承鉴这个说法,嘉庆爷刚刚登基的时候大家也都这么说,所以才会一股脑地去捧朱珪的老脚,结果如何?朝堂上一派和睦,朱珪却贬官了。自那以后就出了两种声音: 一种说和中堂和新皇上的关系,肯定不是外界传闻的那样,哪朝哪代新老两个皇帝交接没几个老臣子的?其中既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皇上上来老臣子马上落马的,可也有新皇上威望不足,还得依靠老臣子镇压场面的,现在看来和中堂显然是第二类。 另一种声音则冷笑说看吧看吧,这是皇上在忍着呢,等忍过了一段时日自然会收拾和珅。 两种声音在嘉庆元年本来各不相下,可是一个月过去,三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一年过去…转眼都到嘉庆三年了,和珅和大人还在北京城稳稳坐着呢,所以第二种声音慢慢地就被第一种声音给掩盖了。 蔡巧珠原本也是倾向于第二种说法的,还为此很替吴承鉴担心,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又觉得第一种说法对了,心想若非如此,自家三叔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还抱着和珅的大腿不放? 结果现在吴承鉴为了要说服自己推掉光儿的官位,却又把第二种说法拿出来讲了,她一时间眉头又蹙了起来,道:“若三叔认为和珅会倒,光儿会被牵连,那你自己怎么不辞官?你的官爵,也是从和珅那里来的啊。” “这,这…”吴承鉴一时张口难言——不是他不会辩驳,而是蔡巧珠这话犹如一盆冷水从天灵盖上直浇下来,冷得他心脏都要抽筋! 大嫂在怀疑他! 大嫂在怀疑他! 他年少丧母,蔡巧珠奉了翁夫之命常常管束他的日常,吴承鉴也没少骗过她,但那都是晚归夜宿、睡柳眠花之类不打紧的事情,事后被揭穿也任嫂子骂罚,叔嫂之间全无猜忌,而在正经事上,两人什么时候这样互相猜疑过?没有啊! 自己不让光儿与和珅牵扯,大嫂怎么可以怀疑自己的用心。怎么可以! 蔡巧珠眼看这吴承鉴张口无言,还以为他被自己问倒了,全然不知吴承鉴此时心却在抽痛。 第二百一十四章 英军抵澳 话说到这里,再往下就要将自己的筹谋全盘摊开来给蔡巧珠说了——但那是说不得的,有些事情只要漏了一丁半点风声,就别想灵光了。不是吴承鉴不信任蔡巧珠,而是蔡巧珠这一头本来就不够紧密,先有侯三掌柜的事,再有魏老实的事,虽然都非蔡巧珠本心,然而毕竟都与她有所牵扯,指不定一不小心,自己与周贻瑾的谋划就会从她这里漏了。 故而先前叔嫂同心时,吴承鉴在最要紧的机密上也还瞒着蔡巧珠,更别说现在蔡巧珠已经怀疑了自己,若是此刻跟她交了底,回头蔡巧珠犹豫起来把事情拿去跟蔡母商量,吴承鉴就哭去吧! 他默然了半晌,说道:“大嫂,这事你就别再问了。总之如果你还相信我就听我的!便是阿爹在的时候,我下定的主意,他也都听的,我不说时,他也都不问了的。” 蔡巧珠的心里,却已经有了一根刺,这根刺不但是与吴承鉴有关的,更是与吴国英有关的,只是怀疑吴国英偏心的话,这话她还说不出口,到了嘴边转道:“如果公公还在,他毕竟是掌舵了的人,他老人家决定了的事情,我也就不问了。可是现在…”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三叔你虽然是当家,但你的决定让人觉得有问题,是不是大房这边就一句都问不得?” 吴承鉴听到“大房”两个字,痛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怒道:“嫂子,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什么大房!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一时暴躁了起来,满脸通红,话也说不清楚了。 这两年他当家做主,在外头任是内心火山爆发,言语间亦能冷静以对,然而人的情绪压力总要有个宣泄的地方的,他在外头有多冰冷,在家里头就有多热燥,在外头伪装得有多好,在真正关心的人面前就越不愿意伪装——哪怕是自己的负面情绪。 许多成功人士在人前表现得完美冷静,回到家中却判若两人,坐到了十三行保商的位置上,事业压力极大,叶大林在家里头怒气一发就作践妾侍和下人,也有这个原因在。吴家的家教不许如此,虽然博得了重情义的好名声,然而不能对外宣泄,便转向对内积郁。叶家那边发作完心里就舒服了,吴家这边积郁既久,人便易于躁怒,吴国英如此,吴承鉴亦如此,吴承钧之短寿,亦有此因——此是吴家不如叶家处。俗语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此之谓也。 这时吴承鉴因被蔡巧珠触及到了逆鳞,他又不能对蔡巧珠喷火,那火一憋回去,只感到自己头顶心热辣辣的,知道自己再这么下去,不知道会爆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趁着还有理智,咬着牙红着脸冲出去了。 吴七惊骇地跟着走了,吴六惶惶进来,道:“大少奶,你们说了什么,昊官怎么…气成这样?”他是想到了当初吴承钧去惠州那一趟出了事,也曾是这个脸色。 蔡巧珠看见吴承鉴的样子,也是害怕惊惧,同时心里刺痛得厉害,捂着心口道:“别问了,别问了!我…我都不晓得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 吴承鉴怒火冲天地回了日天居,两眼发直,直接躺在了躺椅上不说话。 叶有鱼看到他的样子吓坏了,连忙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吴承鉴不说,一张脸却越来越红。 叶有鱼情知必是在梨溶院惹的事情,顿足道:“我去找大嫂!” 吴承鉴忽然吼了起来:“不许去!” 叶有鱼前去不得,后退不得,看看吴承鉴的脸色越来越吓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忽然对旁边的冬雪叫道:“把昌仔叫来!” 冬雪莫名其妙地把昌仔叫了来,叶有鱼扯了昌仔的头发,对着他的肩头、胳膊、大腿等非要害处就是一阵乱打乱踢,把冬雪、夏晴都吓坏了,昌仔站在那里挨着忍着不敢动。 吴承鉴看在眼里,怒吼道:“你打他做什么!” 叶有鱼叫道:“我不知道!我心里受不了,你不说话,我又不能去找大嫂…我只能打他了!” 说着继续打昌仔,吴承鉴大怒,随手抓起旁边一个汝窑盘子就扔了过来,碎了一地:“住手!” 叶有鱼退开了两步,忽然狠狠的将身旁一个青花瓷瓶,朝着吴承鉴一推,哐啷一声推倒了。 吴承鉴怒道:“叶有鱼!你跟我发脾气是不是!你敢跟我发脾气!” 他气得跳了起来,抓起博古架另外一件瓷器,朝着叶有鱼,一个犹豫,转手摔到了地上,这一摔就再停不下来,将博古架上的古董一件接一件地往地面摔,陶瓷一摔即碎,书画摔不碎就撕了再踩两脚,最后两个古青铜摔不烂踩不扁,吴承鉴大怒之下,发狠将整个博古架给推倒了。 随着这轰的一下,他才算停了下来,坐回了躺椅上。这一番发作,不知作践了几千几万两的银子。然而吴承鉴的脸色也好了些。 叶有鱼挥手让下人们都出去,这才蹲到吴承鉴身边,问道:“到底怎么了?” 之前两人置气的时候,吴承鉴什么都不跟叶有鱼说,现在和好了,吴承鉴心中但有积郁,已经习惯了向她倾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大嫂她…她在疑我!” 这句话说出来,嘴里又是一阵发苦:“大嫂她…她说你虽然是当家,但你的决定让人觉得有问题,是不是大房…大房就一句都问不得了…” 说到大房两个字,吴承鉴声音都不自然起来了。 蔡巧珠那边因为牵扯到光儿,关心而乱,叶有鱼这边却还能冷静,自然知道丈夫对大哥大嫂是什么样的感情,“大房”两个字出口,那就是心里已经生分了——按例俗,吴国英既然去世,家里头对吴承鉴这个当家就该改口称“老爷”了,蔡巧珠也不该再叫“大少奶”,然而至今没人改口,根本上还是因为吴承鉴不愿意。 吴承鉴道:“大嫂问我,为什么要辞掉光儿的官位,为什么我自己的却不去辞?她怎么可以这样怀疑我!” 叶有鱼对吴家的外事涉入较蔡巧珠为深,故而颇能猜到吴承鉴恨不得能在没有后患的情况下与和珅撇清呢,这时候还让光儿因和珅得官,还是以小孩儿身份得了这么破格提拔的官,那是将双方的关系进一步拉近了。 然而女人的脑回路总是和男人不同的。 吴承鉴刚刚知道这件事情,心里第一个念头想的便是:是不是和珅在背后搞鬼?如果此事的背后是和珅在搞鬼,那么事情就还没那么简单了——和珅他为什么这么做?目的又是什么?是不是我和贻瑾的谋划都已经被他洞悉了? 叶有鱼想的却是:是啊,为什么三哥哥自己的官位不去辞,却只辞掉光儿的官位? 蔡巧珠要护着光儿,所以疑心吴承鉴,叶有鱼心里念着丈夫,结果也疑心了起来,问道:“那怎么办呢?” 吴承鉴道:“无论如何,这个官位必须辞。我肯定是推不干净了,但至少要把光儿先给保住。” 叶有鱼听了这话,怔了半晌,忽然眼睛就红了:“三哥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吴承鉴见她转眼间就眨出泪水来,一下子反应过来,才想起刚才一时失口了。 叶有鱼双泪齐流:“你这是又打算把自己赔进去,把别人摘出来吗?三哥哥,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办?耀儿怎么办!”她指着梨溶院的方向道:“可笑大嫂还在猜疑你,以为你在算计她什么!结果你竟然,你竟然…” “行了!”吴承鉴喝道:“你还嫌我不够烦恼吗?如果能够全身而退,你以为我不想吗?哼!只是时间已经不多了。” 叶有鱼道:“什么时间不多了?” “别问那么多了!”他说道:“你也好,大嫂也好,光儿也好,耀儿也好,真出了什么事情,我都有安排。我现在最怕的就是你们不听我的话自作主张!” 叶有鱼道:“可是,可是…” 才要说话,吴七跑了进来,道:“昊官,查理来了。” 吴承鉴脸色一沉。 就在这几日,南洋和澳门陆续传来消息,英国的海军终于到了! 这一次英国对远东这边动用了前所未有的兵力,总共九艘兵舰,不久前已抵达澳门港口,要求登陆。 这可是一件大事,要知道澳门虽借给葡萄牙人租住,但治权法权仍在香山县,葡萄牙人只是取得居住权罢了,英国海军抵澳还要求入港、登陆,这性质可就与英国的商船来广州做贸易完全不同! 吴承鉴得到消息后就知道:英国人准备扣关了! 本来,澳门归香山县管辖,出了这事,香山县应该第一时间向两广总督府和广州将军告急。可这事从头到尾,香山县就像变成了瞎子、聋子。 倒是葡萄牙人抗拒了,拒绝了英国海军的登陆要求,然后就听说米尔顿去跟葡萄牙人谈判了。 至于再往后的消息,就还在发展之中。 听说查理来到,吴承鉴就知道,挥了挥手,没再顾得上和叶有鱼说话,就出了日天居。 第二百一十五章 爆发 “葡萄牙人在澳门的兵力,无法与我…与英国军队正面对抗。”查理告诉吴承鉴:“所以米尔顿去跟葡萄牙人谈了之后,葡萄牙人就屈服了。” 吴承鉴心里把米尔顿和葡萄牙人都骂了两句,却很随意地坐在那儿,脸上淡淡的:“他们谈了什么?” “这个我就没能打听到了。”查理说:“不过米尔顿出来之后,英国的舰船就换上了葡萄牙的国旗,船上的士兵也换上了葡萄牙人的制服,然后才进入港口。没意外的话,英军现在应该已经接掌了澳门的炮台等各个要害了。” 吴承鉴沉吟半晌,道:“大举东来,却又改旗改装…”他嘴角忽然弯起一丝冷笑:“所以这是在拖延时间,还是说英国人现在其实心里还没底?”他盯着眼前的这个短腿英国人:“查理,你说呢。” 他想想也对,现在英国人应该还没有做好和大清全面开战的准备,这次应该只是一次试探,只不过这种试探如果处理不好,指不定就会引发后续历史进程的大变动。 “啊哈,”查理说:“我不知道啊。” “真的不知道?”吴承鉴脸色一沉:“查理,你忘了之前我们之间的协议了吗?还是说,你认为我的信息渠道仍然只有你这一条?” 查理笑了两声,说:“昊官,你也知道,我们英国人是世界上最友好的民族…” “说人话!” “真的友好,真的友好。”查理说:“当然也有一些人是有野心的,但勋爵让我向你保证,那些人在伦敦不是主流。我们大不列颠的精神,一直是希望全世界都能友好、公平、公正、开放地做生意,这样对大清、对英国、对全世界都是有利的。” “所以…”吴承鉴说:“如果别人不按照你们的想法来,你们就用兵舰打进来,用火枪来执行那友好、公平、公正和开放的生意经吗?” 查理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吴承鉴道:“我说过,中国不是印度,我们国家现在虽然有很多问题,但也不是一个能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你去给米尔顿传个话,趁着事态还没捅破,让度路利住手吧。那些个海军、舰船,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不然回头惹出了乱子,对米尔顿,对我,对英国,对大清,全都没好果子吃!” —————— 查理走了之后,吴承鉴的脸色阴郁了起来。 他在查理面前淡然以对,但实际的情况可没他表现的那么轻松。 “和中堂究竟在想什么?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却不知道是否已经捅到朝堂上去了…还是说,紫禁城内里已有变故,他现在自顾不暇?若是这样,他还来搞我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又烦躁了起来。 现在不但紫禁城那边正处于敏感期,吴家内部也正处于敏感期。 而英国人又偏偏在这时候上门捣乱! 这时吴七送了查理回来,问道:“昊官?” 吴承鉴回过神,说道:“速去潘家园,把查理带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跟启官说。然后再去西关,给茂官和我岳父也通个声气。” —————— 吴承鉴和蔡巧珠在房间里说什么没人听见,就连吴六吴七在屋子外头也只是在两人声线拔高的时候偶尔听到一两句。然而吴承鉴怒冲冲从梨溶院离开,之后日天居又砸得满地凌乱,却是许多人都瞧在眼里了的,下人们的世界自成一个江湖,很快各种消息就传遍整个吴家园。 叶有鱼想着吴承鉴从梨溶院回来人变成那样,心里也对蔡巧珠有了意见,要跟吴承鉴说话,吴承鉴又忙活去了,她心里烦闷,无处可吐,想了想,便让冬雪派人去西关,想接母亲来叙叙话。 这时候的广州尤其是河南岛这边,水道十分密集,河涌遍地都是,所以吴家园有好几个小码头,往来出入有时候坐船更加方便。 冬雪到了小码头,船头说:“两艘一等小船都派出去了,现在只有两艘二等小船,可不可以?” 吴家园出入的小船自不可能只有一艘,但一等小艇只有三艘,一艘在曼倩蓬莱,跟着周贻瑾吴小九失踪了,一艘由铁头军疤控着,没紧要的事谁也不敢动,且刚才吴七又坐去了潘家园,剩下的一艘,冬雪一问,却是被派出去接大兴街的蔡老太太了。 冬雪和叶有鱼主仆连心,知道叶有鱼心里憋着火却不好发出来,这时候被船夫给触及了,忍不住要发作,又寻不到由头——梨溶院那边要用一下小船,日天居这边如果二话,传出去要被人非议的,因此冬雪要骂不好骂,只得指着船头说:“二等便二等吧!幸好亲家那边也不计较这个,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那船头派了船,又忍不住嘟哝着:“‘再出岔子’,那又不是我能愿意的。” 正往回走的冬雪猛回头:“你说什么!” 那船头赶紧闭了嘴。 —————— 蔡母给蔡巧珠递了黄纸之后,一整天没得到回音,直到蔡巧珠派了吴六来接,这才兴冲冲赶来,才进吴家园的私港,便听小码头船头道:“哎哟,蔡老太太又来了,最近可来得挺勤。” 这话说有意思,其实没什么意思。说没意思,里头又貌似有意思。 蔡母一时不好做声,吴六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冷冷道:“蔡老太来探大少奶,还要你点头是不是?” 那船头捂着被甩的脸,心里委屈,却再不敢吱一声。 吴六道:“以后再让我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可就不是一巴掌的事情了。” 吴六跟在吴承钧身边二十年,一向以敦厚示人,这么发威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虽然他也是个仆人,但在吴家的身份地位都不一样,连光少都要叫他一声“六叔”,梨溶院的男主人是光儿,他就是光儿的半个监护者。 蔡母换坐上了小轿,一路感觉气氛不对,进了梨溶院,忍不住拉了吴六一把问:“阿六,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吴六迟疑了下,低声说:“昊官和大少奶吵架了。”便没再多说,引了蔡母到了主屋。 蔡巧珠坐在屋里头,拿着剪纸在那发呆,神色很是不好。 见到蔡母进来,才收拾了一下心情。 蔡母拉着蔡巧珠到碧纱橱内坐下,才问:“怎么了?听吴六说你和昊官吵架了?” 蔡巧珠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叔嫂两人多年的感情摆在那里,吴承鉴心里难过,她心里也不好受,这时母亲问起来,她的泪花就渗出来,断断续续把与吴承鉴的对话说了。 蔡母一听怒道:“这,这…果然有了儿子,侄儿就得靠边站了!昊官这么急,就是怕今后耀儿被光儿给压住了。” 蔡巧珠犹疑道:“这…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蔡母道:“如果不是这样,那还能是什么理由?你也不看看,现在这个吴家园是谁当家,谁做主。现在昊官还没称老爷呢,我来一趟坐个船都要看人脸色了,再往后,我怕是连要来看你一言都难了。” 蔡巧珠忙问:“什么脸色?谁给阿娘你脸色看了?” 蔡母便将刚才码头的事情说了。 蔡巧珠一听,也有些恼火,却还是道:“昊官不至于这样,就算是有鱼也不至于,一定是下面的人不懂事。阿娘你别着恼。” 蔡母道:“人人都长着一双眼睛的,如果日天居那边一点言语不透,我就不信下头的人敢这样自把自为!” “这事,反正阿六已经教训过了。”蔡巧珠道:“但昊官那边,或许…或许他是收到了什么风声,和珅真的不稳呢。” 蔡母道:“你自己也说了,如果和珅真的不稳,他自己的官爵为什么不辞,却只是要辞光儿的?这分明就是一个借口。” 蔡巧珠摇头:“我不信,我不信昊官是这样的人。他…阿娘你不知道,他和承钧,都是那种为了家人朋友,能奋不顾身把自己赔进去那种。” 蔡母冷笑了几声,并不相信:“承钧自然是极好的,昊官少年时候或许也很义气。但巧珠啊,人是会变的。父子叔侄,先亲后疏,这才是人之常情!你可不要因为自己心软被蒙蔽了,一旦误了光儿的前程,小心孩子长大后怨你一辈子。” 一提起儿子,蔡巧珠的心就乱了:“那…可怎么办?”她自己受什么委屈都行,但不能委屈了儿子。 蔡母道:“还能怎么办?总之辞掉官爵的事情是怎么都不能做的。至于开祠堂的事情嘛,虽然昊官是家主,但无父兄为长,无母嫂作娘。他是家主,你却是长嫂,公事上你肯定争不过他,但家事上,他也不能一手遮天。你们吴氏宗族难道就没几个长辈吗?这等光宗耀祖的事情,他再是家主,也不能够拦着侄儿升官发达啊。再说了,光儿的官是朝廷敕封的,便是家里头规矩再大,还能大过皇上的圣旨不成?” “阿娘是说…” “开祠堂!”蔡母道:“你就先派人去日天居跟他说一声,如果他肯退一步,那万事好说。如果他还是执拗着不肯退让,承钧尸骨未寒,我就不信吴家的宗族长辈,一个肯出来说公道话的都没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巴掌 蔡巧珠虽然刚刚跟吴承鉴吵架,但要她再与吴承鉴正面杠是实在不愿意的,然而蔡母那句“耽误了光儿的前程小心他长大后怨你”还是把她给扰动了,但凡为人父母的,一遇到儿子的事情都容易失去平衡,更别说光儿是独子,而她是寡母,因此只要触及到光儿的切身利益,蔡巧珠就很难冷静。 当下叫来吴六商量,吴六看了蔡母一眼,说道:“这事最好还是昊官能点头。绕过昊官,直接去找宗亲,总是不好。” 蔡巧珠也觉得应该如此,便道:“好,那…”她本想说请昊官过来,但想想刚发生不久的叔嫂冲突,忽然不大愿意与吴承鉴相见,便道:“你代我去说。” 吴六本来觉得这事最好还是蔡巧珠亲自与昊官说,但也想想吴承鉴怒恼离去的事情,自己去做个缓冲也好,免得又吵起来,叔嫂之间没个调和,便答应了。 他到了日天居那边,吴承鉴却不在,叶有鱼道:“昊官在商功园…”瞥见吴六的神色,问道:“是有什么话要说?” 吴六道:“是。”却不肯就说是为了什么。 叶有鱼怕又有什么事情惹了吴承鉴伤身体,就说:“我跟你走一趟吧。” 两人到了商功园,吴六请了安后,才将事情给提了个头,吴承鉴正为着澳门的事烦着呢,一听蔡巧珠又提给光儿加官开祠堂告慰祖宗,怒躁一下子给点燃了,跳了起来,怒道:“消停没半天,这又是谁给出的馊主意了!我知道了,大兴街那边又来人了是不是!” 吴七刚刚回来,在码头没少听船头抱怨,就搭腔道:“大兴街蔡老太刚刚是来了…” 吴承鉴大怒道:“我就知道,肯定又是这个老虔婆,放着好好的安心日子不过,就是喜欢跑来我们吴家搅风搅雨!这是准备把我们吴家搞乱是不是?这是准备把我们吴家搞散了是不是?我就不明白了,把我们吴家搞乱搞散了,她又有什么好处!” 他怒火冲天,旁边叶有鱼听得暗暗叫苦,心想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再怎么生气,也不应该当着众人的面骂大嫂她娘,若是传到大嫂耳朵里,让大嫂怎么自处?然而等听到吴承鉴把“老虔婆”三个字骂出来,她想要拉住也已经迟了。更何况吴承鉴牛脾气一发作,除了周贻瑾,旁人谁也按不住他。 吴承鉴怒气已盛,不管不顾地就把吴六给赶走了:“滚,滚!吴六我跟你说,好好看住梨溶院的门户,没事别让不三不四的人进门。光儿的事情我自有主意,你们都别再给我添乱了!” 吴六也从没被吴承鉴这么发作过脾气,一时间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又有些恼,然而他毕竟不是刻薄的人,回梨溶院的路上已经把心情给收了,心想:“大少奶和昊官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不管怎么样,我不能火上添油。” 还没到了,就看一群人在前面走过,前面三四个丫头,后面四五个小厮,中间却是徐姨娘——随着叶有鱼在吴家地位巩固,宜和行势力蒸蒸日上,徐姨娘在叶家也越过越好,两年过去,人反而显年轻了,这时前拥后簇,缓缓向日天居而去,好一派岁月静好的富贵排场。 吴六看在眼里,再想想蔡老太太一个人来还被船头说闲话,又憋了一股气——他不是为蔡老太太不值,而是下人给蔡老太太脸色看,那就是冲着蔡巧珠去的啊。如果是下人不懂事也就算了,今天吴承鉴还说什么来着? 让他“好好看住梨溶院的门户,没事别让不三不四的人进门”! 回到梨溶院,他只对蔡巧珠说:“昊官不肯。” 蔡巧珠皱眉道:“不肯?” 蔡母道:“看吧,我就说!人家要为儿子考虑长远,就怎么都要拦着光儿的。” 蔡巧珠深呼吸了两下,说道:“罢了,我亲去跟他说说。” “大少奶,别去。”吴六拦住道:“昊官正气头上呢,你这会去没好话。” 蔡巧珠道:“气头上?他还生什么气?你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吴六道:“我怎么会说不该说的话,就只是跟昊官讲,大少奶说了,光少还是得开祠堂,告慰列祖列宗。话还没说完呢,昊官就很生气了。” 蔡巧珠道:“你将他的话搬来给我听。” 说起搬话,吴六就支吾了起来。 蔡巧珠在外事上见识有所欠缺,但理家多年,内事精通,宅子里头哪个下人的小心眼能瞒得过她?见吴六支吾,就追问道:“昊官说了什么话了?” 吴六迟疑着,不开口。 蔡巧珠便把跟着吴六去的一个小厮点了出来,道:“你来说,昊官说什么了,给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那小厮看了吴六一眼,蔡巧珠喝道:“看吴六做什么!看着我的眼睛,给我直说!” 她虽然性子温柔和顺,毕竟是当家多年的女主,积威不浅,那小厮又是从老宅跟过来的,不敢违拗,当下断断续续将吴承鉴的言语给搬了一遍。 蔡母听吴承鉴骂她老虔婆,又羞又恼,捂住了脸。 蔡巧珠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怒道:“好啊好啊,原来我阿娘都不能来看我了。不三不四的人不能上门!这是要软禁我吗?连翘,碧桃,跟我走,去日天居,我倒要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碧桃甚是愤怒,连翘却拉住了蔡巧珠,吴六挡住道:“大少奶,别去啊!现在都在气头上,话无好话,再说下去,肯定要伤了和气。” “和气,和气!”蔡巧珠大怒道:“现在还有什么和气!我今天不去跟他说个明白,往后我在这个家还怎么住!是不是我娘家人今后就不用上门了?是不是我和光儿今后没他吴承鉴允许,就不许见人了!” 她举步便走,吴六再拦,连翘再来,蔡巧珠怒道:“你们也都向着他是不是?都准备帮他来软禁我是不是!” 吴六连翘大惊,就都不敢拦拉了。 蔡巧珠火烧三昧,直扑日天居而来,后头吴六连翘碧桃都要小跑着,跟了一堆的梨溶院的下人。 —————— 日天居那边,吴承鉴发过脾气之后,人冷静下来就后悔了,知道自己再恼蔡母也不该当众那么骂,就想着怎么去给蔡巧珠道歉。只是恰好徐姨娘来,他一时只得先奉着这边。 叶有鱼调了一碗冰糖燕窝让他降火,徐姨娘也在旁边劝了两句好,吴承鉴心不在焉地端在手里,便听外头动乱起来。远远的就听见人叫:“大少奶,大少奶…” 春蕊道:“我去瞧瞧。” 走到园门就撞上蔡巧珠,春蕊道:“大少奶…”已经被蔡巧珠喝道:“滚开!” 春蕊再想不到一向温文的蔡巧珠迎面就会说这样的话来,吓得往旁边让,蔡巧珠已经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大帮人,有梨溶院的,有挡不住蔡巧珠跟着进来的。 夏晴迎上去道:“大少奶,这是…” 又被蔡巧珠指着道:“你一边去!” 叶有鱼在里头已经听到了动静,对尴尬在一边的徐姨娘说:“娘,你先回避一下。” 徐姨娘点头才走,蔡巧珠已经冲到玫瑰花圃边,望见吴承鉴,指着叫道:“吴承鉴,出来!” 吴承鉴呆了呆,放下了碗,愣愣走了过来。 蔡巧珠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说,老虔婆三个字,是不是你骂的!让吴六看住梨溶院的门户,别让不三不四的人进门,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吴承鉴向旁边吴六看去,蔡巧珠提高了声音:“看谁啊!你就说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吴承鉴吞着苦水,却无法否认。 “好啊,好啊,那就是没传错话了!”蔡巧珠眼睛一红,泪水就流下了:“行!我大兴街蔡家,原本配不上你吴家。我们小门小户的,原本就不三不四,不是上四家、上六家的大保商,哪里配得上你吴家势与潘齐、威压粤海的高门大户!” 这话把叶有鱼也刺到了,刺得她在旁边都站立不安。 吴承鉴急了:“大嫂,我没这意思!”他在外头威风八面,连吉山、广兴都是毫不示弱地呛回去,但遇上蔡巧珠发火,却是一句硬话也不敢回。 “没这意思,那是什么意思?”蔡巧珠道:“我人还没长足就进了你吴家的门,这些年来,养儿育儿,侍奉翁姑,不敢说做得多好,至少也还算本分,你哥哥活着的时候,一辈子没嫌弃我半句!公公还在的时候,也没指摘我一点不是。如今好了,你当家了,倒是开始嫌弃我了,如今是我娘家人都不能来了是不是?” 吴承鉴急道:“我,我…我不是这意思!” 蔡巧珠道:“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啊!” 吴承鉴情知自己失言,一股气塞在了喉咙口,这当口辩才全失,无以辩解。 蔡巧珠道:“没得说,那就还是这个意思了!其实你也不用把话说的那么难听,真有什么想法,你吱一声,我们母子俩避着你总行了吧!不用老虔婆、不三不四地骂人。我没了丈夫,可还有儿子,这辈子都是吴家的人了,回不了大兴街的!吴家园住不起了,我带着光儿到吴家的老祠堂里,借一片屋檐也能容身。” 吴承鉴被说的眼睛都红了,又觉得头顶心发热,跳脚道:“不是,不是!我…我是说错话了!我不该说那话,行了吧!”说着狠狠甩了自己巴掌:“我混蛋!我胡言乱语!我忤逆嫂子!我不孝不恭!” 他说一句,甩自己一个巴掌,连甩四个巴掌,下的还是狠手,把自己的脸都打出血丝了。吓得所有下人都后退了几步,叶有鱼惊惶上前,拉住了吴承鉴的手,跪在了地上叫道:“大嫂,大嫂!昊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就是火烧了头才乱说话,他对你心里怎么样,大嫂你能不清楚吗?你这么说,叫他以后怎么做人啊!” 蔡巧珠对吴承鉴原极疼爱,也是这段时间积郁甚久,被怒火点燃爆发才会如此,然而看到吴承鉴把自己打得血丝都出来了,一个心疼,心又软了,说道:“好,好,如果真是误会,那今天的话就算我说重了你,回头我去公公婆婆的牌位前悔过。我现在只问你,光儿开祠堂告慰列祖列宗的事情,你这么说?” 吴承鉴虽被蔡巧珠的怒气与失常惊得心惊胆战,但提起这事,态度又变得刚硬了,知妻莫若夫,叶有鱼看到吴承鉴的神色就知道他的意思,赶紧拉了拉吴承鉴,要他别再这时候火上添油,哪知还是拦不住,吴承鉴已经抬头道:“这事不行,没得商量!” 蔡巧珠原本打算只要吴承鉴退一步,双方便可和解了,不料又被吴承鉴直接拒绝,这下子原本要熄灭的火焰再度复燃,纤指指着吴承鉴道:“所以你是打定了心思,一定要拦着光儿是不是!” 吴承鉴道:“我这么做,就是为了光儿好。” “你…你…”她刚才为了蔡母骂吴承鉴时,还能尖酸言刻薄语、如珠滚如雨下,可涉及到了儿子,反而说不出话来了,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里头,不知不觉中伸出了手,啪的一声,打在了吴承鉴的脸上。 这一打,周围人都惊呆了,连叶有鱼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但蔡巧珠和吴承鉴两人反而都静止住了,仿佛时间停了。 忽然蔡巧珠用沾了吴承鉴脸上血迹的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狂涌而出。 吴承鉴恍若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疼痛,叫道:“大嫂…” 蔡巧珠连连摇头,碎步狂奔而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跪祠堂 蔡巧珠盛怒之下打了吴承鉴,那一巴掌打过后,仿佛全身的力量也都用尽了,匆匆奔回,一路上又是心痛,又是后悔,又是怒恨,心痛的是今天竟与吴承鉴破脸,后悔的是伤了吴承鉴,怒恨的是都到这份上了吴承鉴还不肯给光儿让行。 一路跑到梨溶院,只觉得这个院落无比陌生——这根本不是她住惯的地方。就算布设得再华丽,可是丈夫没有了,公公婆婆都不在了,小叔又变了,只剩下个儿子,维系着这个残破的家。 她奔回屋子,蔡母等在那里,看了蔡巧珠的模样,心中惊骇:“巧珠,这是…这是…” 蔡巧珠却哪里还有心情回答。 蔡母转向几个丫鬟:“碧桃,怎么回事?” 碧桃道:“刚才大少奶…”还没开始说,已经被被蔡巧珠喝道:“闭嘴!”她转头对蔡母道:“阿娘,你先回去吧。” 蔡母道:“可是你…” 蔡巧珠道:“下面的就都是吴家的家事了,你再掺和,不合适。吴六,送我阿娘回去。” 吴六答应了,将无奈的蔡母请走了。 母亲走后,蔡巧珠看到手上沾着吴承鉴的血,血虽只丁点,痛却是极深,刚刚干了的眼泪又涌出来,趴在桌子上哭泣着。 连翘等在旁边,劝又不是,不劝又不是。这时候所有人都怀念起吴国英来了,若吴国英还在,断不会出这等事情。 “阿娘,阿娘…”光儿的叫唤声把蔡巧珠唤回神来,就见光儿已经在屋子里,怒冲冲道:“三叔欺负你了?我去找他!” 蔡巧珠转悲为怒,喝道:“返来!” 光儿惊得回身,道:“娘,吴承鉴他不要我们了,那我们就搬出去,我年纪虽然小,但也能侍奉你…” 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已经挨了蔡巧珠一个耳光——她一辈子好脾气,人前说话都不曾大声过,今儿个却连续打了两个人,先打了小叔子,现在又打了儿子。 不过打吴承鉴之后她就心神俱乱,这时打了光儿后,却是怒上眉梢:“我跟你三叔吵架,你个小孩儿家插什么嘴!什么你三叔不要你,这种混账话谁教你的!吴承鉴是你叫的吗?” 蔡巧珠打完了光儿,冷然环顾,喝道:“谁把光儿带来的?谁在他面前嚼的舌根!” 屋里屋外的下人,吓得个个低头。 蔡巧珠喝问光儿:“谁!” 光儿讷讷道:“是…奶娘…” 蔡巧珠便指着奶娘道:“我请你来是来带光儿好的,不是请你来教我儿子忤逆叔父的!你给我走!现在就去收拾行装同我躝(粤语,给我滚的意思)!” 奶娘吓得下跪求饶,光儿不舍从小带大自己的奶娘,苦叫道:“娘。” “收声!”蔡巧珠对吴六道:“这就把她拖走!该结的工钱加倍结给她!我们吴家,不敢养这样碎嘴的婆子!” 吴六已经送了蔡母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他也怕碎嘴奶娘教坏光少,冲上去把人拖出去了。 蔡巧珠转向光儿,骂道:“这里就是吴家,你是吴家的长子嫡孙,你想搬到哪里去?我跟你三叔吵架,自然话没好话,回头我自然会去小祠堂跟公公婆婆请罪!但昊官是你叔父,你爹没了,他就是你父亲!你敢忤逆他,你就是不孝!给我到梨花树下跪着去!连翘,去请郑先生来,好好教教这不肖子什么是孝道!” —————— 随着光儿跪在梨树下,跟郑先生背诵《孝经》,蔡巧珠进了小祠堂忏悔,吴承鉴跪在祠堂外,吴家园也就安静下来了。 但安静只是表面,实际上整个吴家园的下人都暗中惊炸了。老宅跟过来的人也就算了,那些新下人,这算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梨溶院女主发作时的威风,眼看着横行十三的当家家主,被蔡巧珠训话的时候半句也不敢回,吴承鉴自己打了自己四巴掌,又被蔡巧珠打了一巴掌,两边脸一边青肿一边红肿,还跪在祠堂外头,祠堂都不敢进去,人人暗中都感后怕,有庆幸自己没得罪过梨溶院的,也有后悔自己曾经对这位大少奶不够尊敬的。 蔡巧珠在小祠堂里,对着公婆丈夫的牌位忏悔了一夜,吴承鉴就在外头跪了一夜。叶有鱼本来也要陪着跪的,跪到晚上就被吴承鉴赶回去了,但第二天一早她又来陪着吴承鉴跪。 天没亮多久,已经在老宅养老的吴二两坐船渡江赶了来,进门就把吴六狠揍了一顿,跟着又到祠堂外,将吴承鉴说叨了一通,然后才进小祠堂来,劝蔡巧珠息怒。 蔡巧珠道:“我有什么怒好息的?什么都是我的错。二两叔你也不用劝我什么,这个家该怎么样才能和气,三叔他心里清楚!” 说了这话,在灵牌前磕了头,便扶着连翘回去了,出门的时候,看了看吴承鉴肿起来的脸,心里着实难受,然而他盯着吴承鉴良久,吴承鉴的眼睛却只是看着祠堂,不说话。蔡巧珠就知道他仍然不肯松口,恨恨顿了顿脚,奔回梨溶院去了。 蔡巧珠走了,吴承鉴就站了起来,众人还以为他要回去,不想他反而走进小祠堂里对着灵牌跪下了。 叶有鱼要进来,吴承鉴头也没回,说道:“你别跟着。回日天居去。这个家总不能没人打理。” 叶有鱼怔了怔,叹了口气,吩咐地看了吴七一眼,示意他好好照看吴承鉴,这才走了。 吴二两来到吴承鉴身边,劝道:“昊官…” 吴承鉴截口道:“二两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你不用劝了。这事要是用说能解决的,就不会闹成这样了。” “可是…”吴二两长长叹道:“老爷才去世多久,你们叔嫂就闹成这样,让老爷、大少爷在泉下怎么安心啊!” 吴承鉴道:“我心里怎么想,别人不知道,我爹、我大哥清楚。我对大嫂不好,说错了不该说的话,是我不对。可我对光儿怎么样,我问心无愧!” 他对着吴国英、吴承钧的灵牌道:“如果我扯了谎,就让老天爷响雷,把我吴承鉴收回去!” —————— 吴家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任凭叶有鱼再怎么下令掩盖也是掩盖不住了。不半日功夫,不止吴家园,连外头的人都知道了。那个奶娘被赶走之后心中记恨,到了外头见人就说,更别说十三行保商谁不关注吴家的事情?所以愿意暗中出钱买吴家园消息的人大有人在。买到消息之后,又有人乐得将这等消息散布出去。因此当天之内,有关吴家两房不和、叔嫂大闹的事情就传遍了西关。 神仙洲是这类小道消息的集散地,吴承鉴久不曾来,对神仙洲的控制已经弱了很多,没有他在现场做直接威慑,恩客花娘们谈论起这事情来便肆无忌惮,说什么的都有。 直到这日刘三爷到场,有人望见他,知道这一位是与昊官交好的,这才有所收敛。 刘三爷直入春元芝,他一进来,就将丫鬟也遣走了,房间内只留下秋菱傍着佛山陈,于怜儿给刘三爷奉茶。 于怜儿如今的气度,比一两年前又有不同,毕竟当了两届花魁,已经是花行大家子的气派,不过在刘三爷面前还是不敢拿乔的。 “昊官家这是怎么回事?”刘三爷脱了外衣后就摇头。 “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是他的家事,我总不好去问他。”佛山陈说:“现在神仙洲这边,说什么的都有,有一些传得太难听的肯定不靠谱,但综而言之,还是有几件应该是实话的。” 刘三爷便问:“哪几件?” 佛山陈道:“他们叔嫂之间应该是闹起来了,闹起来的缘故,又与昊官的侄儿光少得官有关系。大概是光少莫名其妙得官,而昊官事前全不知道,神仙洲都估摸着应该是大房那边通过大兴街蔡家去走的门路,昊官知道后要光少把官辞了,吴大少奶大怒,所以就闹起来了,听说昊官被逼得自己打了自己三四个耳光,吴大少奶又打了他一个耳光。” 坊间的传闻里头,对各种要害分析反而在其次,但威风八面的十三行大保商,因为“刻薄侄子”被大嫂逼得自打耳光,这才是吃瓜群众最津津乐道的细节。 佛山陈看了秋菱一眼,秋菱悠悠地又将各种坊间传闻的细节给说了一遍,末了格格笑道:“三爷,您说,吴家大房和三房是不是真的要斗起来了?昊官应该也能赢吧?” 刘三爷瞪了她一眼:“别人传这些也就算了,你也是受昊官照看过的人,陈少还是昊官的拜把子兄弟,你怎么也跟着人家起哄!” 秋菱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语。 佛山陈轻轻拍了下她的脸颊,骂道:“让你乱嚼舌根。”算是帮她遮罚过去了,才又道:“昊官是什么性子,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清楚吗?再说他对他嫂子,比亲姐姐还亲,平素只要有人敢开他嫂子玩笑的,嘴巴也得被打烂。说他刻薄侄儿我是真不信,他眼皮子没那么浅,这事多半另有缘故。” 刘三爷迟疑片刻,才说:“这里头的事情,我知道一点儿——蔡家帮光少得官,听说走的是和珅的门路。” 佛山陈哦了一声,若有所悟。 刘三爷道:“咱们是他的朋友兄弟,外围的事情,能帮他收拾自然要出手。可是这涉及到他家里头的事情,他若不开口,我们也只能看着了。” 佛山陈点了点头,接着两人便说些别的事情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判断 佛山陈因说起昊官弄了几台蒸汽机,让他在佛山试用的事情,于怜儿听的全无兴趣,也就没落在心里了。 刘三爷回去后,于怜儿也回了房间,冷不防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她吓了一跳,随即从环住自己的手臂感到熟悉的感觉,安下心来,啐道:“你,啊!” 一个英俊少年将她抱起,坐到床边,略带酸意地问:“刘三那老头没碰你吧?” 这个少年正是潘正焕,如今已经彻底长大了,不再是当日的青涩模样,刘三其实也就是个中年人,但对潘正焕来说,也就是个老头儿了。 于怜儿道:“就,喝了,两杯,茶。”她算是周贻瑾梳笼的,周贻瑾失踪之后,刘三爷佛山陈倒也照看着她,常点她出台,但从来没碰过她。 潘正焕将她上下闻了闻,欢喜道:“果然没有老头子的馊味。”就凑到她脖子上要亲热。 于怜儿呼吸重了两下,有些动情,却还是推着他,说:“你,每来,都,这样!” 潘正焕笑道:“不这样,还怎么样,你就不想我么?”说着又亲了她一嘴。 于怜儿又把他推开些许:“上次,许我,的事,怎样?” 潘正焕整个人僵了僵,有些没兴致地道:“都说了,这事急不得!我老子什么脾性,满西关谁不知道?他又不像吴国英纵容昊官那样放着我,我现在来神仙洲都得偷偷摸摸呢。这事啊,总得我再长大些,他放一些生意给我,我手里有了能活动的钱,这才好安排你。” 于怜儿反而缠了过来,道:“不是,不信,你,只是…你,知道我的…还有…你,成亲,了…” 潘正焕道:“我成亲也是没办法,都是我老子安排的。怎么,你也想八抬大轿进我潘家么?” 于怜儿也知道这事不可能,将头靠在了他的脖子上:“没,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好。” 潘正焕情动了,回头与她亲嘴儿:“我心里哪里是有你,我心里,塞的都是你。我这辈子谁也不要,我只要你。虽然我不能明媒正娶,但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 于怜儿听了这些情话儿,整个人就软了。 两人的呼吸越来越重,就此滚动起来。 —————— 于怜儿送走了潘正焕后,收拾好了自己,看看天色,估计今天不会再有什么要紧的客人了,就让丫鬟准备一艘小船,准备去义庄。 那丫鬟有些抱怨道:“姑娘啊,怎么还去那里,太没意思了。” “再去,一趟,吧。”于怜儿说,其实随着疍三娘在义庄那边长住,久久不曾有复出的迹象,对于去义庄,她也越发疏懒了。 而且疍三娘的一些安排,在她看来也是可笑。比如几个月前,竟然让人来给自己说媒,大意是昊官那边愿意出一笔银子替自己赎身,又有个一直仰慕自己的好少年愿意明媒正娶自己。 结果于怜儿一打听,却是叶家陪嫁到吴家的一个小厮——那个自己见过一面的结巴,叫做昌仔的顺德仔,以前还是个倒夜香的。 来说媒的人说,那个昌仔,念念不忘,并不计较自己的出身,愿意与自己白头到老云云。 于怜儿听得心中好笑,区区一个陪嫁的小厮,也想迎娶神仙洲当红的花魁?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三娘那边也是,竟然给自己做这等安排,这是当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没人看顾的花行小结巴么?因为这件事情,于怜儿觉得疍三娘大概是在乡下待久了,头也昏了,从此对她的话不放在心里。只是顾念着往昔的情分,所以还是隔一段时间到义庄走一趟——她是疍三娘扶上马的这事世人皆知,总不能让人说闲话。然而去义庄的频率,也是越来越低了。 —————— 庄子的后面正在动工,准备修多一排屋子——这是疍三娘用去年多收到了善款,准备将义庄稍微扩建一下。这次的扩建与第一次的大建设规模不同,来的工匠也不多,并不影响义庄的平静。 随着疍三娘出庄、吴承鉴等人来此次数的减少,这座义庄与外界越来越显得没什么关联,仿佛外界的风雨与精彩都和这里没什么关系一样,每天看着日出,守到日落,然后这一天就没了。 在经历过生死动荡的铁头军疤眼里,这是一份难得的平静,但在还渴望世俗风光的于怜儿眼里,却是一种不愿意踏足的死气沉沉。 —————— 碧荷将于怜儿带到疍三娘的屋子里来,于怜儿便跟疍三娘说起近来神仙洲的一些近况,着重讲了吴家园最近发生的事情。她结结巴巴的,素来是不喜欢说叙事的话的——因为叙事需要长篇的不厌其烦的细节,这是结巴的人最讨厌的事情,但来跟疍三娘说各种情报,却不得不讲这些细节。两年前还好,最近可越来越不耐烦了。以前她每说一件事,都会停一停,听疍三娘有什么评论建议,自己也好从中学事,如今则没那兴趣了,一件接一件地将事情说完了事。 疍三娘默默地听完,中间不插一语,临了才道:“上回我让人帮你牵线的那桩婚事…” 于怜儿笑了一下:“姐,姐,不,不合适。” 疍三娘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便不再提了。又道:“我这义庄,以后妹妹也不用再来了,如果有什么事情,让人递给话就好。”顿了顿又道:“只是日后若有个不顺心的事情,随时来找我说说话。神仙洲那边如果过得不如意了,也还是来找姐姐,义庄的大门,永远为妹妹开着。” 于怜儿听到前面一句时,原本还想说几句不舍的话作双方的下台阶,不料疍三娘竟然又说什么“不顺心”、“不如意”,这分明是暗示如果她于怜儿在外头过不下去了还能来投靠义庄,这等晦气话让她大不乐意了,当下连客气的言语都不提了,趁势借坡下驴道:“都,听,姐姐,的。” —————— 于怜儿走后,碧荷看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愤愤道:“这也是个忘恩负义的!” 疍三娘道:“不能这么说人家,人各有志。再说到今时今日还会来一趟,满神仙洲可没几个了。” 两人回到屋子,碧荷又感叹:“怪不得昊官最近又没来了,原来家里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刚才于怜儿叙说的时候,她守在屋外都听见了。 疍三娘沉默片刻,轻轻一叹:“那一位,可做的…有点岔了。” “那一位?”碧荷眼睛一眨:“叶氏?”她倒是很乐意见叶有鱼犯错的,只是刚才听了老半天,没听出叶有鱼有什么问题啊。 疍三娘道:“商场争端,要能争善谋,家中处事,却要能退能忍。所以吴老爷子当家的时候,昊官他大嫂主持内务,家中从来无事。现在是昊官当家了,他的性子,原本就不是个能忍的。牵涉到带感情的事情,他又容易躁乱。这当口,那一位本来应该代他去忍去退的。” 碧荷道:“还怎么忍怎么退啊,那位大嫂都打上门来了。” 在疍三娘和叶有鱼之间,碧荷当然是偏帮疍三娘的,但在吴承鉴和蔡巧珠之间,她又要偏帮三房了。 疍三娘却就沉默了,她心里想着:“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等家中之事情,本来就是宅中女眷自己消化掉,不该直接就闹到男人那里去,若是她能早一步到梨溶院那边给大嫂出气,把这份委屈扛到自己头上来,事情就变成妯娌间的小事了。便是大嫂还生着气,再闹到昊官面前,昊官以家主身份处置妯娌纠纷,明面上将妻子一番,尊一尊嫂子,一场事端或许就消泯了。” 只是她不愿意在人前说别人坏话,尤其是叶有鱼,所以心中有所思,却不愿意说出来了,因此只是说:“我们都知道昊官那人,他不是那种为了家产就想与长嫂生分的人,事情闹成这样,他心里…一定比谁都难过。” 碧荷道:“这都是所娶非人,当初昊官要是娶了姑娘,以姑娘的温婉贤惠,一定能将这事平息于无形。” “说什么呢!”原本一直平静无波的疍三娘,脸上起了一点尴尬的波动:“真是胡说八道!” 然而她心里却又忍不住要想,如果换了自己,会怎么处置这次的争端呢… —————— 吴承鉴在小祠堂里跪了三天,吃睡都在里面,他那句“我对光儿问心无愧、如果扯谎就让老天爷响雷”的话也传到了梨溶院。 蔡巧珠深知吴承鉴的性情,只听别人传的一两句话,但吴承鉴发誓赌咒时的模样却已如在眼前,她还是愿意相信这个小叔子的,所以心中已有松动。 然而吴承鉴从小祠堂里出来之后,又过两天还是没见他来梨溶院,于是她又有些恼了。心想吴承鉴不来就算了,叶有鱼也不来,原本已经消去的疑心不由得又冒头了。 吴承鉴在商战争竞上很有天赋,又常年在神仙洲鬼混,对世情其实也很精通,然而他是家中幺儿,从小被宠惯了,与家里人相处,习惯了要别人来理解自己,他在小祠堂那一番赌誓,在他看来嫂子知道后就该明白自己心意的了。 因为他还是决定要辞了光儿的官位,所以这当口不肯去梨溶院,免得又起口角。 在叶有鱼那边,她心疼丈夫脸上的伤痛,脸上的伤肿,其实心里对蔡巧珠也有些着恼,而且在她看来,自己就该与丈夫站在一条线上,何况她心里很清楚吴承鉴是那样为光儿打算,结果大嫂还打他,这算什么呢!她怕自己去了梨溶院,万一一言不合,妯娌也起纷争,为了避免和蔡巧珠生口角,也就没去梨溶院。 蔡巧珠在梨溶院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叶有鱼来,反而等来了一个消息:吴承鉴已经在让郑先生起草辞表,要向朝廷将光儿的官位给辞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家变 郑先生是吴承鉴请来的,但既然做了光儿的老师,他心里就对这个学生存了香火之情,光儿这个官虽然不是考科举考来的,但怎么也算一种荣耀,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所以吴承鉴让他起草辞表的时候他心中十分抵触,转身便来问蔡巧珠是怎么回事。 蔡巧珠一听这话气得够呛,当下对郑先生说:“先生,光儿他爹去世了,昊官这叔父如同亲父,关于孩子的前程,按理说父叔定了的事情为娘的不该插手,但是这事我却要揽下了。还请你帮着担待一下。事后昊官若有什么见责,你都往我头上推就好。” 郑先生亦觉得吴承鉴这事做得过了,当下道:“大少奶放心,我既然做了光儿的老师,这点担待还是要有的。也不用大少奶与昊官叔嫂之间为难,回头昊官如果见责,便是将我赶出广州,我也一定抵制此事。” 他回去之后,就将吴承鉴的交代放在了一边。 —————— 蔡巧珠在郑先生走后,越想越是生气,心中盘算了一通,已经有了主意,把吴六叫了来,见他还一拐一拐的,问道:“二两叔这次下手可重了。阿六,你还撑得住不?” 吴六知道蔡巧珠叫自己来必定不会没事的,便道:“没事,大少奶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爹就是打我疼,难道还能把我真打残废了不成。” 蔡巧珠将郑先生来告知的事情说了:“光儿这事,我也不知道昊官究竟吃错了什么药,一定要跟我对着来。但他越这样,我便越不能退让。” 吴六有些为难了:“大少奶,那日你对昊官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昊官不敢回驳您一句,就在那里让您打,可见心里还是敬爱你的。事后光少说了不应当的话,你又把光少给罚了,可见您心里对昊官也没见外。既然如此,这事您还是找昊官当面说开了比较好吧。” 蔡巧珠怒道:“是我不想说吗?可他夫妇俩事后来过梨溶院没有!面都见不着我找谁说去?更别说让郑先生替光儿辞官,这事难道不该跟我商量一声吗?别说了,这事我定主意了。” 就在这时,人报大兴街蔡老太太来了,蔡巧珠想了想,叫来碧桃:“你去告诉我娘,说我身体不舒坦,今天就不见她老人家了。还有,今后几日,大兴街那边先别来这里走动了。” 碧桃有些诧异:“大少奶,这,这…” 蔡巧珠为人贤惠温婉,可这接二连三的刺激,气头一上来,竟也变得独断起来:“让你去,你就去。” 碧桃只得去了。 吴六道:“大少奶,这是做什么?” 蔡巧珠道:“我要料理一下家事,这时候见阿娘不合适。”她又让连翘出去,点了五六个男女管事的名,让他们到梨溶院来,她要问事:“手头有什么活计都放下,一炷香之后我要见到人。” 连翘道:“大少奶,这几个管事,可都跟我们生。” 蔡巧珠道:“就是生分,才叫他们来。快去。” 吴家园好大的院子,连翘一个人,一炷香的功夫人都找不齐呢,肯定是叫不来人,当下发派了三个小丫头三个小厮,各自去寻那些管事:“记住了,大少奶说了,一炷香之内人都得到。”说着就在梨溶院的院子里点了一炷香。 蔡巧珠只是不擅外务,宅务上却一直很精明的,她也只是不喜争,却不是不会争,那六个管事平素是最看叶有鱼眼色办事的,所以她故意先点了他们来。 不出所料,那六个人听到叫唤,因想着这段时间日天居和梨溶院的变故,先不急着往梨溶院赶,先打听了一通是有什么事情,打听不出来,又彼此碰个头,还是没弄明白个所以然,便先往日天居来,禀了叶有鱼说:“大少奶那边忽然让我们到梨溶院去,叫得好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三少奶可有什么吩咐?我们听着。” 叶有鱼一时也有些莫名,恰好吴承鉴正在旁边躺椅上闭目眯瞪,闻言睁开了眼睛,怒道:“大少奶叫你们去梨溶院,你们跑这里来干什么!滚!” 吓得六个人屁滚尿流。 叶有鱼道:“三哥…” 吴承鉴道:“若有下人在,以后也叫我昊官。” 叶有鱼愣了愣,改口道:“昊官。”又问:“你忽然生什么气?” 吴承鉴道:“我生什么气?你的聪明劲都生孩子跟着一起掉了是不是!不是这些人奸猾似鬼,会有我和大嫂之间莫名其妙的这些嫌隙?我脸上这四个巴掌,就是这些人惹来的!” 叶有鱼便知吴承鉴虽然是在发落这些下人,内里其实有几分在责备自己了,头低了低,心里却有两三分不悦了。 自古不管治国还是治家,管事的人总得有几个听自己话的人,若没有这些人,事情就会做不下去,这一点叶有鱼既是从书里读来的,也是从叶家后宅里看到的,她自觉并没有什么错,然而今天却被吴承鉴给训斥了,她自然要想想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 梨溶院那边,那六个男女管事全都迟到了——他们听到叫唤后又是打听,又是碰头,又先跑到日天居那边,吴家园本来就大,这么两三个转折下来,梨溶院的香到烧到第三炷了。 在传唤他们之后,蔡巧珠又叫来了一拨老管事,他们几个倒先到了。 蔡巧珠穿戴得齐整,在院子里冷冷地看着他们,说道:“这个家可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我说了一炷香到,现在可都烧到第几炷了?” 连翘在旁边道:“第三炷香已经过半了。” 那六个管事的暗中对视一眼,知道要拿自己发落,因自觉有三少奶做靠山,却也不甚担心。 蔡巧珠道:“咱们吴家只是商贾人家,不是做官的,更不是皇宫大内,请人到家里头来做事,虽有主仆之分,其实如同宾客,可不能像人家宫里、府里头那样动用私行。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公公生前定下过规矩,但凡犯错了的,吴六,该怎么着?” 吴六道:“要么认罚,要么请走。” 蔡巧珠道:“每人十二下掌心竹篾子,扣三个月人工,愿意领罚的就上前。不愿意的就请走吧。” 其中一个管事婆子就说:“哎哟,这可是冤屈了!大少奶,吴家园可多大,大少奶还能不知道吗?这迟到这么一会,就要打要罚,还罚得这么重,满西关的东家,也没有这样的啊。” 另一个管事也叫道:“是啊是啊,没这么苛刻的。” 又有两人跟着起哄。 连翘心里就恼了,心想大少奶已经说了,接到话得撂下其它事情马上就赶来,那些去传唤的小丫头都能及时赶回来,你们怎么就赶不过来? 蔡巧珠却一句话也不解释,一句话也不反驳,直等他们都停下来了,才说:“我这句话落地之后,还不愿意上前领罚的,那就是不愿意认罚了。” 六个人里头,一个从老宅子跟过来的婆子,是见识过蔡巧珠以前治家威风的,眼珠子一转,已经冲了出来,说:“我认罚,我认罚。”说着伸出手来,连翘便拿着一根竹篾子,重重地往她掌心一抽,这竹篾子打手,不易致残,却是极痛,那婆子当场就杀猪一般叫了起来,连翘连打十二下,那婆子就叫满了十二声,到后来眼泪都流下了。十二下抽完了,她还在那里哼唧。 其他人看得心中暗惊,哪里还敢上去,又想不如回头求求叶有鱼罩着,免得这样白遭一顿打。 蔡巧珠道:“行了,扣三个月人工。”又指着其余五人说:“你们五个,都去账房把这个月的工钱结了,今天就走人。吴六,你看着他们走。还有,回头满园里、行里查一查,无论是丈夫、儿子、姐妹、妯娌、姑嫂、兄弟,直系的亲属,全部遣走。园里的事让吴达成去办,行里的人让欧家富去开。” 那五个人一听,脸色就都变了。他们都晓得今天大少奶是要立威,却再不敢想大少奶这威会大到这个程度! 他们能在吴家园里做到管事的位置,谁不带挈一两个自己人,或者本身就是被家里行里有地位的亲戚带挈进来的,要真按蔡巧珠说的办,那可是要拔他们的根!吴家的工钱素来丰厚,被赶走了他们再往哪里去找这样一份好工去? 五个人当场就都叫起撞天屈来,蔡巧珠却理都不理他们,叫了其他几个管事,连同那个被抽了十二篾子的婆子,道:“进屋,有些事情问你们。” 吴六狠狠道:“还在这里闹什么,快回去收拾!” 其中一个婆子道:“大少奶处事不公,我们去找三少奶为我们主持公道!” 其余四人一听觉得有理,便纷纷跑到日天居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叶有鱼哭诉。 叶有鱼心知蔡巧珠在杀鸡儆猴,又知道吴承鉴这会不愿意跟大嫂再起不必要的冲突,有心退让,只是这些人都是自己用开了的,如果真的就这样给蔡巧珠一句话全都开了,自己今后在园子里还有什么威权可言?今天一让,那就是把宅中大权拱手与人! 她看看旁边躺在那里的丈夫,再看看跪在那里求告的下人,说道:“你们先下去。” 那五个管事没想到叶有鱼竟然不发作,已经有些诧异,不料吴承鉴忽然睁开眼睛来,道:“大嫂的话,你没听见?这些不守规矩的人,留着做什么!” 叶有鱼为难道:“昊官…” 吴承鉴已经打断了她:“吴七!” 吴七会意,不顾这些人哭泣,连轰带踢,将人全都赶走了。 第二百二十章 夫妻交心 叶有鱼耳听着这些人逐渐远离的响动,走到吴承鉴身边,泣道:“我知道你敬着大嫂,可你这样做,我以后还怎么治这个家?这个家还会有谁听我的?” 吴承鉴道:“你现在还以为我是为了敬着大嫂委屈你?”他哼了一声,午觉也不睡了,起身走了。 叶有鱼愣在那里,咬着嘴唇,心里着恼,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出错。甚至她就觉得自己没错。她清楚吴承鉴敬爱大嫂,可这样的忍让,如何是个头? 吴承鉴怒冲冲地就走了,按照他以往的脾气,这就要跑出去不管家里头的事情了,自己找个地方躲清静,空出脑子来去想那些更高层面的事情。 然而临上船忽然想起周贻瑾的话来,记起他说叶有鱼“善争不善和”的断语,想了想自己再不是吴家三少爷,而是当家之主——虽然他当家有两三年了,可吴国英去世之前,真正在这个家的最高点维系家和的一直是老爷子——又想到叶有鱼对自己的好,深深呼吸了两口,按捺住脾气,走了回来。 叶有鱼见他去而复返,本来堵塞的心情就松了些许。她知道吴承鉴的少爷脾气的,换了以往,这一走没个三五天的不会回来。 吴承鉴把下人都打发了,也不坐下,就站着说道:“你治家要用到自己人,这没问题。无论是行里、家里,大家都得这么做。就是我在宜和行、在十三行,也是这么做的。我在宜和行不放心腹,指不动宜和行,在十三行不安插自己人,更没办法和启官他们斗。”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 “但外头的事情,跟家里的事情,是一样的,又不是一样的。”吴承鉴打断了她:“你之上还有家,正如家之上还有国。如果人人只顾着自己的家族,不管国家的死活,这个国家就得内部分裂。你不考虑着整个大家庭只顾着自己行事方便,这个家庭就得出嫌隙。” 叶有鱼道:“我什么时候只顾着自己了?我从来都是尊着大嫂的。” 吴承鉴道:“若真是这样,这些人听了大嫂的叫唤,都先跑来日天居做什么?他们先跑来日天居,你当时又是怎么做的?” “这…” “大嫂会对我起疑心,梨溶院会对日天居起嫌隙,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一日之弊,必有百日之因。你说你从来都是尊着大嫂,但表面尊着和真正尊着是两回事,表面尊着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是不是真正尊着,当事人心里却清楚。” 吴承鉴顿了顿:“这伙人半个时辰里头跑来日天居两次,不管脸上怎么笑,嘴里怎么说,心里可就没把大嫂当回事。换了你是大嫂,你能不恼火?能不起疑?这事我一开始可都是闭着眼睛的。你若是处置得妥当,还需要我睁眼来替你处置这些内宅的事情吗?” 叶有鱼一时无言以对。 “大嫂今天忽然要杀鸡儆猴,难道我看不出她要做什么?但就是因为我看出了,所以哪怕是她要架空你,我也认了,因为我不能让这个家,从今天起变成两个家!” 吴承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光儿谋官的事,是大嫂犯了浑,但这是果。这个家在阿爹去世之后出了问题,这才是因。而在这里头,你也有出事不当之处。苍蝇不叮无缝之蛋,我很清楚这件事情的背后,是哪些人出了手,也很明白他们为的是什么。他们就是想看着吴家从此分裂,宜和行分崩离析。但越是这样,我就越不能让他们得逞。” 叶有鱼听到这里,心中一凛,道:“怎么,这点事还牵涉到外人?是有外人要借此搞我们吴家?” 其实刚刚吴承鉴要她对蔡巧珠继续忍让,她心里还是抵触的,甚至不以为然,但一听到有外人插手,她的心情马上又变得不一样。叶有鱼根骨里还是遗传了叶大林好争的个性,叔嫂妯娌关起门来置气怎么的都行,但若有外人要插手,那就怎么都不行! 吴承鉴将魏老实这条线,稍微点了一下,说:“这里头的事情,我没跟你说,你或者知道一点头尾,但可能没知道得详细。” 叶有鱼将诸般细节都贯穿了一下,对各事因果也就更加了然,叹道:“既然你一早知道是有外人要搞我们,你怎么不跟大嫂明说!” 吴承鉴道:“大嫂既然已经对我生疑,如果空口白牙的几句话说了就有用,那这个世界就没那么多纷争了。” 叶有鱼沉默了。 这次的冲突,归根到底还是两房的利益分割问题,一牵涉到利益问题,便只能看人的行动,而不能只听人的言语,别说空口白牙,就是发誓赌咒,在实际行动面前也是苍白无力。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叶有鱼问。 “光儿口不择言的时候,大嫂马上打了他一巴掌。”吴承鉴道:“这一巴掌,就是我们吴家继续维系下去的契机。” —————— 跟叶有鱼交完了心,吴承鉴才走了。 他坐了船,跑到曼倩蓬莱,空空如也,又跑到花差号,还是空空如也,要去义庄,心怕蔡巧珠还要做什么,义庄太远会赶不及,便到宜和行去了。 虽然跟妻子交了底,又对事情的发展有了打算,但一想到和蔡巧珠交恶,他还是忍不住心情糟糕。 这次的事情,由内而外,牵扯繁杂,他隐隐约约已经有了想法,只是还不能下定最后的决心。 —————— 日天居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吴家园,下头的人看风使舵,就都知道昊官不会忤逆嫂子的了,吴达成快手快脚地就把那五个管事的亲属都梳理了出来,跟着全部结账赶走,这园子一下子空了不少。 宜和行那边欧家富听了吴六传言,把人一筛查,颇为为难,点了其中三人说:“其他人也就算了,这三个人都是三等掌柜了,一时开了,会妨碍行里的业务,要不你和大少奶说一声?” 吴六道:“家富,大少奶为这事可是很生气的,你别在这时触她霉头。” 欧家富拉了吴六到一边,低声说:“阿六,这毕竟是行里的事情,就请大少奶不要将家里的事情,扩大到行里来。” 这话可有些暗指蔡巧珠因私废公了,要不是他是吴家极亲信的人,而他跟吴六也是从小熟识,是不好开这个口的。 吴六虽然不满,却还是没跟他吵,回了吴家园把话回给了蔡巧珠。 蔡巧珠沉思片刻,说道:“去请刘大掌柜、姚四掌柜和家富都到行里去,我现在就到行里走一趟。” —————— 吴承鉴每天不睡一会午觉 ,接下来到晚上都没精神,这都快傍晚了,才在行里躺了没一会,都还没能入睡,就听外头纷扰,吴七过来告诉他:“家富来找,有事。” 吴承鉴烦躁道:“什么事情?” 行里休息的地方就是个小隔间,欧家富已经在门外了,闻言一步跨进来,把蔡巧珠的要求、自己的回绝,以及蔡巧珠忽然要叫齐几个掌柜的事情说了,又道:“昊官,从老当家开始,再到大少当家,家里的事情,从来都不会牵涉到行里来的啊。” 吴承鉴不耐道:“你先去听听大嫂说什么,然后再说吧。大嫂她不是没分寸的人。” 欧家富无奈,只好去前头议事室等着,姚四掌柜已经在那里了,见他进来问了句:“家富啊,大少奶忽然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你知道不?” 他虽然是个“降将”,但和欧家富一样都是务实做事的人,所以算是比较相投。 欧家富想了想说:“我不好说,且等等看吧。” 不久刘大掌柜也来了——他老人家年纪渐大,每一旬只在行里三天,这次是特意赶来的,才要问事,蔡巧珠就来了。 刘大掌柜是跟着吴国英打天下的,欧家富是吴承钧带起来的,姚四掌柜算起来和蔡巧珠沾亲带故,这两年年节一直都有走动,所以四人都不算见外。 蔡巧珠先给刘大掌柜见了礼,说:“今天为一点家事,把您老人家劳动来了,侄媳在这里先告罪了。” 刘大掌柜道:“说什么客气话。我也不是真老,这几步路就当溜达。” 四人这才落座了,蔡巧珠道:“阿六,把今天的事情说一下。” 吴六便将几个家人怎么刁钻拖延、阳奉阴违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姚四掌柜便知今天要说的牵涉到吴家园的家事,一时颇感头疼,怪不得欧家富刚才不肯开口。 他自加入宜和行之后,一直秉公处事,然而从出身来讲,毕竟是与蔡士群攀亲带友,且也是靠着蔡士群的引荐才进宜和行的,所以和蔡巧珠天然要绑在一起,以前两房相安、叔嫂和谐,他就左右逢源,现在两房眼看交恶,这苦恼可就要找上门了——他虽然与蔡巧珠沾亲,却断不愿意与吴承鉴作对。 就听蔡巧珠对刘大掌柜说:“这几个人刁钻欺主本来只是家事。家里的事情,从来都不与行里的事情牵扯的,但我为正家风,处置了那几个人,难保他们的亲戚朋友就要心怀怨怼,心怀怨怼的人如果还放在行里,就难保不出岔子。所以这事就牵涉到行里头来了,刘叔,您觉得该如何处置?” 刘大掌柜沉吟片刻,说道:“老当家定的规矩,家里行里的事务要分开。但若伙计们处嫌疑之地,就得让他们避嫌。这也是为了保护伙计们在十三行的声誉。毕竟西关这么大的买卖,伙计们东家不打打西家,但若声誉没了,那就祸延三代了。那几个刁仆欺主,可见秉性是不好的,只是因此就把他们在行里的亲友处置了,却也太过,然而如果置之不理,或者只处置甲乙、却放过丙丁,也是不妥。” 欧家富插口道:“别的伙计倒也罢了,只是其中还牵连到三位要紧的掌柜,我觉得轻易动他们不合适。”说着就把那三个掌柜的姓名点了。 刘大掌柜对行里的人事了如指掌,一听就知道欧家富为什么要保他们,想了想,说道:“这样吧,这三位被牵连的掌柜,便由我、家富、小姚,一人负责一个,分头与他们交心一谈。如果发现他们与园子里的刁仆秉性相类,或者对这事心怀怨怼,那对不起,只好加倍补齐人工,请他们辞工走人了。如果他们虽被牵连其实无辜,那就由我们三人作保留下。大少奶,你觉得如何?” 他们三人都是久历商场、洞察人心的积年掌柜,一对一地去考察一个下属,对方要想隐藏心迹也是不易。 蔡巧珠道:“好,刘叔的处置,侄媳妇觉得十分妥当。” 第二百二十一章 恩断义绝 蔡巧珠得了刘大掌柜的话后就走了,并不再干涉宜和行里的事情。 然而消息传到外头,行里的掌柜、伙计,却都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大少奶的影响力。 这两年吴承鉴是在外头立威,继而将这威望传递回宜和行里头,但论到对宜和行内部的经营管理,他远没有吴承钧扎的根那么深,行里有不少的伙计、掌柜,几乎都是吴承钧一手一脚带出来的,这时吴承钧去世未久,香火之情仍在,往日叔嫂和谐两房和睦时,他们待三少便如大少,但如今出了这事,许多人心里就泛起了涟漪。 —————— 刘大掌柜送走了蔡巧珠后,径走到隔间里来,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拍着桌子道:“怎么回事!昊官,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吴承鉴第一次力挽狂澜之后,刘大掌柜是再未曾以这种口气质问过他了。 他也不好再装睡了,睁开了眼睛。 刘大掌柜道:“大少奶是什么样的性情,满西关的人都清楚得很。要不是被逼到…逼到某个份上,她不会出来这样抛头露面的。” 有些话刘大掌柜没出口,但心里清楚,知道蔡巧珠这样高调,在不坏家规行规的前提下,绞尽脑汁地来行里施加影响,肯定不是为了自己,一定是为了光少。 刘大掌柜虽然最近来宜和行的时间少了,但他的威望与资历,仍然是宜和行的定海神针,吴承鉴对别人可以不理会,却得跟他交底。 沉吟了片刻,他说道:“有人要搞我,要搞宜和行,搞吴家!大嫂中了别人的计。” 刘大掌柜问:“谁?” 吴承鉴懒懒道:“还能有谁?吴家分崩离析之后,谁能得益,那就是谁。” 刘大掌柜若有所悟,又说:“既然你都已经看破了,为什么不跟你大嫂分说清楚?” “光靠说,说不清楚啊。”吴承鉴道:“光儿得官的事情、我反对光儿得官的事情,您老应该都风闻过一些吧。” 刘大掌柜沉吟道:“这事我也听说过,可我就有些不明白了,这不是好事吗?虽然大少奶绕过了你去运作,这是她不对,但既然官位都已经下来了,你做叔叔的,何不就顺水推舟呢?这样家里也谐和了,行里多了一个有官爵的少东,也是一番荣耀。” “你看,”吴承鉴道:“连你都这样说了。”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也没什么不对。”吴承鉴也不解释,只是忽然间语气转硬:“但别的都好说,大嫂她要打我骂我也好,她要整顿家风也罢,甚至她要把宜和行都拿去管,我都无所谓,唯独这件事情,我不会退让半步的。” 刘大掌柜道:“昊官,你这又何必,你这样做,就怨不得大少奶要疑心你了啊。换了是我,我也要生疑啊。” “我知道,所以我干脆就不说什么了。”吴承鉴道:“她要折腾,尽管折腾。但这件事情,刘叔你也不要问为什么了,总之没得商量!” “这…” 看到一向忠心任事的刘叔也对自己生了疑,在这一刹那间,吴承鉴突然下定了决心,心想:“罢了!外事再难再险,我再想办法就好,总好过家里就此人心分裂!” 于是他说到:“趁着今天,我给刘叔交个底吧。” “嗯,你说。” 吴承鉴道:“我爹生前说过,吴家不能分裂,宜和行不能分裂。我会听他老人家的话,这就是我的底线。先前光儿被无知奶娘撺掇,说了忤逆我的话,我大嫂当场就打了他一个耳光——就是这个耳光让我清楚,我大嫂内心深处跟我还是一条心的。就冲着这个耳光,冲着她对光儿说的那番话,我什么都能退,什么都能让。” 他垂了垂眼睑:“自从我大哥病倒之后,她一个女人,失去丈夫以后,强自支撑了这么久,心里一定积攒了许多的不安、恐惧和思虑,再加上一些无聊人总爱说无聊话,能撑到现在才一股脑发作出来,已经很难得了。所以,她现在心里有疑,肚子里有气,忍不住要折腾,那就让她折腾吧,折腾到某一天,她这股气都散了,就会明白我的心迹。” 刘大掌柜道:“但如果再这么闹下去,我担心家事终究会蔓延到行里头来。” 吴承鉴道:“我再跟刘叔你交个底:不管我们家闹成什么样子,总之宜和行的生意照做就是。只是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要麻烦刘叔你辛苦点,再把宜和行给扛一扛了。不用太久,长就一年,短的话大概七八个月吧。” “一年半载之后呢?”刘大掌柜问。 “一年半载之后,要么,宜和行散了,要么…”吴承鉴眼睛望向北方:“我们就再上一个台阶!先将能失去的全都失去,然后,才能拿到原本拿不到的…一切!” —————— 蔡巧珠做事甚有章法,在家里立了威,在行里通了气,吴承鉴叶有鱼又都缩着,只两日功夫,整个吴家园就都知道如今是谁当家,管事们有个什么事情,都跑到梨溶院来报,叶有鱼也不再管。 如此又过三五日,蔡巧珠把吴家园的家事都理顺了,这才又把吴承构和十五叔公请了来,让郑先生在旁边作陪,告诉他们,自己准备开祠堂向列祖列宗报喜,希望十五叔公能够主持此事,又将先前的那张黄纸掏出来——上面有两个日期都已经过了。 他叔嫂两人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满西关谁还不知道这事?十五叔公是个厚道人,其实不愿意掺和进来,吴承构却道:“这是我们吴家的大喜事。老三啊他就不知道抽了哪跟筋,硬是要在这事情上跟光儿过不去。” 蔡巧珠的脸色忽然一沉,道:“二叔,三叔他的想法我不明白,所以我跟他吵。但这事你不要把光儿牵扯进来说。小孩子家脑筋还不大会分好歹,你做叔叔的多跟他说些好话,别在小孩子家心里埋刺。” 吴承构就恹恹的了,却不好回嘴。 郑先生在旁,圆场道:“正是。这件事情是昊官与大少奶的分歧,不是叔侄间的事情。光儿年少失怙,叔父便如亲父。想必昊官对光儿另有一番长远打算的,只是跟做母亲的想法不同。为儿女计深远,亲生父母也常常意见相左,这是常有的事情。不过高堂既在,光儿是辞官还是告祖,以亲疏而论,这事还是应该听大少奶的。” 十五叔公道:“但不管怎么说,昊官他还是当家。这个事情,还是得跟他商量一下。” “行。阿六。”蔡巧珠对吴六说:“你去请昊官过来议事。就说十五叔公、二叔他们都来了。” 吴六答应去了,屋内四人只是喝茶,过了好一会,才见叶有鱼走了进来。 这几日叶有鱼每天都还是有过来给蔡巧珠请安问好,但妯娌心里各自压着事情,客套完便一个告辞、一个不留,一直没把心里话掏出来,这时见只有她来,蔡巧珠皱眉道:“昊官呢?” 叶有鱼道:“大嫂,昊官说了,如果是光儿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了。” 蔡巧珠眉间怒色一闪,又听叶有鱼说:“其实五日之前,昊官已经让人向京师递了表,把光儿的员外郎给辞了。” “什么!”蔡巧珠猛地站立起来,又是愤怒,又是悲伤,又是不可置信。 “这,这…”郑先生一时也是无语,但马上就明白过来——他虽然是光儿的老师,眼下吴家许多比较重要的往来文书也都是他代拟,但广州城这么大,可不止他一个人能书会写,而以吴家的势力,什么样高水平的文人请不到?一张辞表而已。光儿还未成年,吴承鉴是吴承钧指定的监护,当家的亲叔有如亲父,父亲给儿子做主,可以不用问过儿子,家事问母外事问父,做官辞官这种事业上的事甚至不用知会母亲。 吴承构也是咋舌,心想这可真是老三的风格,先斩后奏,都不带通知当事人的。 就连十五叔公,一时间也觉得吴承鉴做得过了。 蔡巧珠要骂,骂不出口,要说,说不出话,忽然间捂着脸,哭出声来:“凭什么!他…他凭什么啊!” 这段时间她的凶狠,她的强悍,其实都是强撑出来的。作为一个一直有丈夫做主心骨、有小叔做外围保护的人,她内心的坚强程度莫说比疍三娘,连叶有鱼都比不上。 叶有鱼这些天被蔡巧珠架空了打压着,口里不说,其实心里也有些憋火,但这时看到蔡巧珠人前失态,哭得有如梨花带雨,心里头的那股怨气忽然就没了,心想:“大嫂也是难,我一时间再怎么难过,但我还有丈夫,她却没有了…” 她忍不住道:“大嫂…”要安慰两句,却是说不出什么能安慰人的话来。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吴承构叫道:“老三这次,真的太过分了!看看,看看,大嫂都被气哭了。” 他被吴承鉴收拾过一顿之后吓到了,原本已经消停了两年,可伤疤好了忘了痛,眼看着长房、三房起了矛盾,便忍不住从中挑拨起来:“大嫂的温厚贤惠,是满西关都知道的,吴家上下,谁不知道她的好脾气。现在也被老三气哭了,我说老三是不是这两年在外头功成名就,他就膨胀了!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是不是!” 叶有鱼忍不住要反唇相讥,然而想想吴承鉴的嘱咐,忍住了。 蔡巧珠指着叶有鱼道:“你去,去把吴承鉴叫来!这件事情他不来跟我说清楚,我…我…我跟他恩断义绝!” 第二百二十二章 要断就断,要绝就绝! 眼看蔡巧珠正自悲怒,叶有鱼不好回口,默默地去了。 蔡巧珠擦着眼泪,但泪水擦了,新的又渗出些来。 吴承构在厅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埋怨吴承鉴。 十五叔公连连叹气,郑先生则不停摇头。 他们都等着吴承鉴来给一个解释,结果等了好久,吴承鉴没来,甚至叶有鱼都没过来了,只来了吴七一人,他满脸紧张地来到厅里,对着蔡巧珠,好久吱不出一声来。 “昊官呢!”蔡巧珠喝道:“他不来吗?他如今是完全不将我放眼里了!” 屋子里头,十五叔公也好,郑先生也罢,都觉得吴承鉴今天的做法太过分了,吴承构更是跳起来,准备随时呵斥。 “这,这…”吴七讷讷的,好像也变结巴了:“昊官…让我来回复大少奶…” 蔡巧珠极怒:“你滚回去,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说!” 吴七是在吴家长大的,吴承钧对他的影响并不比吴承鉴小,对吴承鉴他还能经常开玩笑,对喜怒不形于色的吴承钧他可就是大小怕到骨子里的,这时蔡巧珠发怒,代表的是长房,所以吴七对吴承钧的畏惧也移到了她身上来,被蔡巧珠一骂,他竟不敢开口,抱头逃回去了。 又过了许久,日天居那边终于又来了一个人,却不是吴承鉴或者叶有鱼,这次来的竟是昌仔。 蔡巧珠看到了他,怒极而笑,道:“好,好!这都连见我都不肯了!他吴承鉴的腿脚就尊贵到这份上了。我和光儿就低微到这地步了!好,好,小结巴,你就说吧,吴承鉴让你说什么,你说吧!” 昌仔虽然压力也很大,但毕竟不像吴七那般经历过吴承钧夫妇往日的积威,当下结结巴巴地道:“昊官,说…说…” “说什么!”吴承构喝问。 “昊官,说…”昌仔原本就结巴,这时更是结巴得厉害,但结巴了好久,还是鼓起勇气把那句话一鼓作气说了出来:“昊官,说:要,断,就,断!要,绝,就,绝!” —————— 厅内忽然静了下来。 蔡巧珠怔了,道:“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昌仔那股气泄了之后,又心虚了,结结巴巴道:“昊官,说…要,断,就,断,要,绝,就…绝…”最后那个字几乎都听不见了。 蔡巧珠表面再怎么恼火,心里再怎么生气,对吴承鉴再怎么疾言厉色,却还是守着一条底线未曾突破。她被逼到恼恨处,言语就算走了极端,但心里从来没想过真的要跟吴承鉴破脸的——这就是为什么她自己可以跟吴承鉴放开了吵闹,但不容别人置喙一词的缘故——哪怕是光儿也不行。 刚才她的怒火冒到极点,把“恩断义绝”给说了出来,其实也不是真的要跟吴承鉴恩断义绝,而是要逼吴承鉴向自己低头。 谁曾想,吴承鉴不但不受逼,还真的…就说要断就断、要绝就绝了。 蔡巧珠的心,一下子仿佛就堕入了深渊。 而吴承构一下子也慌了。 他刚才敢造次,就是看死了吴承鉴不敢忤逆嫂子——那叔嫂两人什么情谊,别人不知道,一个屋檐下的他还不清楚吗?哪知道吴承鉴这次竟然真的狠下心肝来了——吴承鉴如果狠下心肝,吴承构可就怕了。 经历过上两回大事,他还能不知道这个老三的手段么? 连整个十三行都敢烧的人,他吴承构哪里惹得起? 他讷讷的,几乎就想逃跑,实在是后悔死了!今天实在不应该来蹚这趟浑水啊。 十五叔公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对蔡巧珠道:“家里人吵架,话无好话。我看啊,这事大家就都静一静,一家子的人,血浓于水,什么恩断义绝。以后都别提了。” 吴承构也连忙道:“是,是,十五叔公说的是。” 蔡巧珠却抬起了头来。 她很清楚,十五叔公这是要给自己台阶下,可是“恩断义绝”是自己说出来的,然后吴承鉴就接下了,如果这时候自己下了这个台阶,那就谁都看得出她是示弱了,是没底气了。 她不明白吴承鉴怎么会是这样的回复,更不明白吴承鉴是怎么想的,难道说,真的跟阿娘说的一样,他真的已经变了吗?还是自己一直就错估了形势? 所有的所有,蔡巧珠都想不明白啊。她突然觉得好累,好累——以前这种大事,都是丈夫决断的,丈夫病倒之后,也还有公公,公公也去世了,其实她心里是指着吴承鉴的,可现在吴承鉴也这样了… 那种空落落的、全无依靠的感觉,瞬间就要抽掉她全身所有的力量… 只是在这一瞬间,她很清楚,她不能退!这一退…如果吴承鉴真的变了…如果他真的是在算计大房了,而自己又退让了,那么光儿…光儿可怎么办啊! “好啊!”蔡巧珠抬起头之后,说出了一句她自己也吃惊的话来:“行!他要断,那就断吧!” —————— 潘家园。 柳大掌柜匆匆走入,潘有节正在那里琢磨着什么事情,潘海根在旁边侍立着,柳大掌柜不用问,就猜到潘有节在琢磨什么。 “启官。”他说:“吴家那边,听说彻底闹翻了!消息确凿不?” 潘有节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的确闹翻了。”潘海根说:“这事传出去之后,听说叶大林连夜渡江,就进吴家园去了,但没多久又出来了,多半是昊官不让插手。” “这下可有些出乎意料了。”柳大掌柜说,“原本只是想搅乱一下,没想到…还真的就崩了呢。满西关都说吴家这位大少奶温柔贤惠,坊间都说他们叔嫂间情义深重,可真没想到啊,说崩就崩了。” 潘海根冷笑道:“什么温柔贤惠,什么叔嫂情深,遇到了银钱根子的事情,都是假的。” 他幸灾乐祸地一笑后,又说:“只是这事,估计吴家长房那边也有些傻眼了吧,没想到昊官趁机就动手了。以昊官的手段,真要分起来,只怕长房那边会渣都不剩。” “不至于,不至于。”柳大掌柜摇头:“昊官那人,我们又不是没接触过,不是那样的人。估计也是闹得厉害了,没法维持和气了,这才谈崩。但真的破脸,他也不至于把长房逼到太过恶劣的地步。他吴家的老二不是同一个娘生的,也还分到不少产业呢。吴承钧毕竟是一母同胞,再怎么闹,该有的体面应该还是会给的。就不知道…宜和行会不会因此分裂。”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潘有节。 潘海根目光闪了闪:“宜和行如果分裂,那可就好玩了。只是不知道会拆分成什么样子。” “如果再过几年,昊官多半就能像对待他家老二一样,让光少出去只做一个富家翁。”柳大掌柜说:“但现在,长房那边还是有几张好牌的。吴承钧去世还没多久,行里一大半的伙计都还对他有香火之情。这次又是吴承鉴失礼,逼嫂凌侄,飞扬跋扈,只怕行里头的老伙计都要不服,虽然昊官手段厉害,但人心如此,长房未必没得一争。” 他们两人各执一词,潘有节却一直都一语不发。 潘海根道:“启官,我们要不要顺水推舟一把?” 潘有节皱了皱眉头,道:“不,什么小动作都不要做了。这件事情,我们不能劝分,还要劝和。” “啊?”潘海根不明白了。 潘有节摆手:“你不用明白,照做就是。” —————— 别人都正在的时候,吴承鉴心里却关注着另外一件事情。 西关许多商人眼皮子浅,只盯着眼前的宜和行家变看热闹,吴家园的下人更是整颗心都围绕着日天居与梨溶院的叔嫂纷争,只觉得这就是天塌地裂的大事了。 而吴承鉴心里牵挂着的却是另外一件真正可能引起天塌地裂的大事。就在这时,吴七匆匆入内,递过来一张纸条。 吴承鉴打开一看,又收起来了,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 十三行番务馆,这里是允许番人公开露面、由保商与他们议事的地方。 吴承鉴进来的时候,恰好与米尔顿擦肩而过,两人点头致意,但米尔顿也没有停留,径自离去。 吴承鉴走了进去,只见潘有节坐在那里,脸色铁青。这时卢关桓、叶大林也到了,两人在外头都遇见了米尔顿。 卢关桓道:“启官,是有什么事吗?” 潘有节将手中的一份鸡肠文书扔到桌上,骂道:“这帮没事找事的番夷!他们要我们上书朝廷,允许他们替换佛郎机(葡萄牙)人在澳门驻防!” 卢、叶同时惊怒交加:“什么!” 只有吴承鉴一言不发,冷冷地找了张桌子坐下。 事态的发展,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是事情也正朝着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方向迅速推进着。 “昊官,”潘有节转向了吴承鉴:“你怎么看?” 第二百二十三章 粤海危机 在大明治下,澳门从来就不算是葡萄牙的殖民地。这里只算是地方官府借给葡萄牙商人补给的补给点。葡萄牙人在这里没有管制权、没有司法权,甚至就是居住生活的权力也不如天朝子民来得方便,就算要修葺房屋,也需要大明香山县县令的同意。 然而由于地方官府的不作为,葡萄牙人金钱开路欺上瞒下,才在澳门经营起这么样一片基业来,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属于地方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的,并没有任何法理可言。 而如今英国人要做的事情,简直就是把澳门当作葡萄牙的殖民地,而且是要求大清朝廷把这块殖民地“转”给英国——这样的企图,都别说是紫禁城的主人肯答应了,按照乾隆太上皇的脾气,就连传递文书的人,可能都得人头落地! 看着潘有节手里的那份文书,卢、叶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如果真的按照英国人的要求递上去,老皇上会是何等的震怒了。 无论是卢关桓还是叶大林,这时都没有想那澳门的事情该怎么解决,而是另外一个对他们来说更加棘手的事情。 叶大林就问:“这文书…怎么处置?” 卢关桓道:“交给粤海关、或者总督府吧,我们不能碰这个。真由我们递上去了,就算不死,也得扒层皮。” 吴承鉴淡淡道:“交给粤海关、总督府,那不还是我们交上去的么?” 叶大林的眼角一下狂跳了起来。 潘有节哼了一声,点了蜡烛,当着三人的面就将文书给烧了。 在米尔顿看来,这是很重要的外交文书,但在大清这边,这个世界只有“朝贡”,没有“外交”。东印度公司也好,度路利少将也罢,都没有通畅的渠道与大清朝廷的官方进行沟通,按照太上皇的谕旨,他们只能通过保商来提出他们的乞求(是的,乞求),并且服从保商对他们的管理——不管有多一厢情愿,眼下朝廷的体例就是这样。 潘有节烧了文书,米尔顿除非能打入广州城,否则对保商们无可奈何。 叶大林道:“文书是烧了,但澳门的事情怎么办?我可是听说了,番夷的兵船都已经…”他把声音压低了:“你们知道的。” “这事就不是我们能处理的。”潘有节转头看向卢关桓:“要看总督府那边是什么意思。” 卢关桓黑着脸,许久,才说道:“没有意思。” 叶大林道:“什么没有意思,什么意思?” “就是什么意思都没有!”卢关桓几乎咆哮:“总督府那边,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叶大林眼角的肌肉又在跳了:“这样掩耳…什么来着?” “掩耳盗铃。”吴承鉴帮忙补了。 “对,掩耳盗铃…”叶大林说:“总有掩不住的时候——人家兵船都来了。” 潘有节转向吴承鉴:“昊官,你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吴承鉴道:“我们号称保商,富甲天下,其实钱是皇上的,命也是皇上的。咱们的脑袋,都在总督老爷、广州将军、监督老爷手里头提溜着。既然如此,他们想掩耳盗铃,我们除了跟着掩住耳朵,还能做什么?难道绕过他们,直接给朝廷上书?” 叶大林冷笑:“真这么做了,不管后续如何,第一个死的就是我们!” “既然这样…”潘有节扫了扫蜡烛下的灰烬,道:“那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叶大林道:“我今天没来过。”转身就走。 卢关桓叹了一口气,也走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了,潘有节道:“昊官,这事你怎么看?” 吴承鉴说道:“这个事情,其实还是蹊跷的。” “你是说…” “这事和大人应该知道的。”吴承鉴说道:“吉庆或许昏庸,但以和中堂的英睿,不可能不清楚此事干系之重大,但是他却没把事情捅破。” 潘有节没有问吴承鉴怎么知道吴承鉴没有捅破,因为乾隆太上皇的性格他很清楚,事情如果捅破了,紫禁城早就劈下惊雷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捅破。” “我不知道!我不想猜,也猜不出来!”吴承鉴说道:“我只知道这个事情再这么拖下去,只会越拖越糟。” “或许…英夷只是心怀侥幸,得不到回应,就会退去…” “万一不退呢?”吴承鉴道:“万一…他们的兵船直逼广州呢?” 潘有节微惊:“他们敢!” “万一他们就敢呢?”吴承鉴道:“炮舰还在澳门时,我们尚能遮掩,一旦炮舰逼到黄埔,那时节,这事便谁也盖不住了。启官,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你想怎么做?” “留个后手。”吴承鉴道:“如果事情盖不住了,北京那边必下严令,严令必然拒夷。我们得为拒夷之事,做点事前的准备。” 潘有节有些诧异了,他原本还以为吴承鉴要说怎么样才能与这件事情撇清关系,没想到他所考虑的,竟是这个。 吴承鉴道:“如果我们做好了准备,朝廷的命令下来,我们就帮着向英夷发难,说不定一场风波就能消弭于无形。反之,如果事先准备不足,一旦严令下来,这边应对不当,到时候兵连祸结,轻则广东动荡,重则整个粤海沿岸成为焦土,也未可知!” 潘有节又沉吟了片刻,终于点头:“好,难得你如此有心于国,那这事我们就这么干。我们先暗做准备,等到有需要的时候,我找卢关桓,你找你岳父。”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大方略既定,具体小策略上的事反而在其次了,以两人的智谋和势力,其实彼此早有腹案。 吴承鉴就要走,潘有节忽然道:“昊官,两年前的那件事,我的确对你吴家有所隐瞒。如今国事当头,家事靠后。我也不怕跟你直说了,压制吴家的心思,我的确有,但赶尽杀绝的念头,我从来就没动过。” 吴承鉴没有回头,停在那里,站着不动,好一会,才说道:“国事当头,家事靠后。我愿意信你。” 潘有节道:“我听说,你把光儿的辞表给递了?” 吴承鉴倏地回身:“是。” 潘有节道:“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吴承鉴不语。 潘有节又道:“我刚刚得到消息:刘全又来广州了。” 听了这话,吴承鉴才不禁动容。 潘有节道:“你的表这么一递,我估摸着,不用多久,他就会找上门了。到时候…” 吴承鉴抬头望向横梁,说道:“天心难测,上意难揣。我到现在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不过也不想了。他要来就让他来吧,我把辞表递上去的那一刻,心里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既然你已有了决定,”潘有节道:“昊官,我也跟你坦白吧,眼下的局面,我就算有心,也没法在和中堂手里保你的。我只能给你个保证:若你吴家此番再有动荡,我潘家只会援手,不会落石。” 吴承鉴的眉毛垂了垂,道:“多谢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潘有节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潘海根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低声道:“启官,我真不明白啊,如果和中堂真的动手整吴家,我们为什么不趁机吞并了宜和行,反而说要帮他?” 潘有节眼睛斜角精光一闪,潘海根大吃一惊,低了头,不敢再言语了。 —————— 吴承鉴番务馆出来,走没两步,忽然有个人送来了一封信,直接递到他跟前,吴七隔开那人,将信取了。 吴承鉴瞥见信上的印记,眉头微皱,接了过来,拆开一看,却是空无一物。 送信来的人说:“主人在镇海楼恭候昊官大驾。” 那人说完就走了。 吴七道:“这什么人哪!” 吴承鉴又看了看信封上的印记,随即揉成了一团,捏在掌心。想起刚才潘有节说的话,喃喃道:“这来的…也真是快!” 吴七问道:“昊官,你说什么?” “没什么。”吴承鉴道:“你叫个小厮回河南,告诉三少奶,今晚我不回去吃饭了。” “真要去镇海楼?”吴七道:“那人来历不明的…” 吴承鉴轻轻一笑,说:“今晚去了就知道,那人是不是来历不明了。” —————— 时是黄昏,尚未入夜,镇海楼却一个人都没有,清场清得干干净净——没有驻守兵丁差役,也没有游人。 吴七马上就明白吴承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能把整个镇海楼清场到这个地步,那人只会是“大有来历”,而不会“来历不明”。 这镇海楼乃是广州名胜,始建于大明洪武年间,然而数毁数建,如今吴家主仆二人所见的,乃是康熙二十四年所重建,楼高七丈,雄镇海疆,壮丽非凡。 然而吴承鉴这时却没心情观赏这美景,不是因为镇海楼曾经来过,而是因为还没迈上阶梯,就远远望见城楼之上,露出一个秃头。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守财犬与守权犬 镇海楼上,一桌、一椅、一人。 桌上摆满了广东点心,日挂西山,刘全坐在暮色之中,笑道:“都说北方之景,大而雄浑,南方之景,小而雅致,但这镇海楼的景色,雄浑雅致兼备,的是不凡。” 吴承鉴摆了摆手,吴七就停了步往后退,他自己走了上去,满脸堆欢,拱手笑着说:“全公,你什么时候来广州的?怎么不预知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刘全笑道:“吃了你几顿好的了,今天我来请客。”他说着往桌上的点心一摆手,但见摆了一桌子的虾饺、凤爪、粉果、烧麦、马蹄糕、皮蛋酥、千层酥、叉烧包、莲蓉包…数之不尽。 吴承鉴笑道:“那我今天可就有口福了。” 刘全哈哈一笑:“我这桌点心,不登大雅之堂。倒是听说你们十三行的保商,曾在这镇海楼上摆了一场镇海夜宴,盛况空前啊,可惜啊,秃子我没赶上。” 吴承鉴笑道:“全公如果有这个雅兴,我现在就传话,再开一次镇海夜宴,以飨全公!” 刘全哈哈大笑:“有心了,有心了。不过我是个劳碌命,太豪奢的盛宴,可不敢享用,免得折了福分。能在镇海楼上,吃点享誉天下的广东点心,独享这凭山观海的美景,秃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镇海楼位于广州越秀山上,在明清两代,这里背靠越秀,远眺及海,所以才叫镇海楼,但随着后世海岸线的推移,百年之后的镇海楼已经深处内陆,是望不到海的了。 吴承鉴便笑着在他对面桌站了,提起泥炉上烧开了的白云山泉水,为彼此泡了两杯茶——吃广东点心,宜用茶送而非酒。 刘全捏了一个凤爪,就着茶咀嚼着,竟不甚讲究风度。在这一刻,他不像一个能主人生死的大人物了,举止像回了一个粗俗的下人。 吴承鉴见他与往日不大一样,心里便有了预备,然而想想既已下定决心,便放开了。 他的这点神情的微妙变化,刘全瞥见了,微笑道:“昊官真是好风度,今时今日见到了我,竟也不慌不忙。” 吴承鉴道:“全公是我的忘年交,与忘年交吃顿点心,有什么好慌乱的。” 刘全冷淡地笑了一下:“交情是交情,公务是公务。镇海夜宴那晚,十三行的新旧保商,似乎没到齐,是缺了一家吧。” 吴承鉴默然。 当然缺了一家——蔡士文没来!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吞鸦片自杀了。 “保商好啊,得天独厚,富甲天下。”刘全说着,似不经意地轻轻冷笑:“然而得天独厚这个‘天’字,不是老天爷的天啊,乃是天子的天——独得了天子的眷顾,才能做这门丰厚的生意。不过自古富贵险中求,有财就得有险,天家交代的事情如果没办好,在别的行当那只是赔本,在十三行这边,那就不只是赔钱,而是要赔命!” “这等觉悟,我等十三行保商,在拿到执照的那当口,其实就都已经了然于胸了。”吴承鉴道:“幸好,天家交代的事情,吴家都尽力包办,至今也算没什么错漏。” “真的么?”刘全道:“那皇上恩赐给你侄子的官爵,你怎么就给辞了,这是嫌弃天家所赐不厚吗?” 这当口,吴承鉴不会去问自己几天前才发给吏部、估计还没到北京的辞表,刘全怎么就会知道。 他只是继续陪笑道:“太上皇与圣天子恩重如山,吴家上下感恩戴德,只是我那侄子还未成年,又不读书,一无功勋、二无学问,只靠着家兄在世时的一点微薄功劳就骤居高位,这与朝廷体例不合,吴家如果接了这官位,恐怕要惹物议。我们吴家被人骂了打什么紧,但这事如果稍微沾点薄诽到太上皇、皇上处,那我们吴家满门,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刘全喝道:“太上皇和皇上的天恩,谁敢腹诽!还是你觉得二位主子爷的安排错了?” 吴承鉴道:“太上皇和皇上的安排,怎么会错。吴某代侄辞官,是怕吏部管事的人出了什么差错。” 说吏部管事的人错了,暗中自然是指向和珅,刘全何等灵敏的人,一听就怒喝道:“吴承鉴!你说什么!” 他这声断喝,若放在一两年前,吴承鉴承受不起。 然而此刻吴承鉴却已经想通了,因此淡然回应道:“太上皇不会有错,皇上也不会有错。如果事情出了差错,自然是底下办事的人或阳奉阴违,或不能体贴圣意,这个道理,难道不对吗?” 大道理自然都是对的,谁也不能挑大道理的毛病… 刘全盯着吴承鉴,将那个被他啃得只剩下骨头的鸡爪,往盘子里一丢,冷冷哼了一声:“好啊,好啊,昊官,你这是打算跟我摊牌了么?” 吴承鉴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侄子得官的事情,广州这边自然是有人无事生非,但吏部管事的人顺水推舟,还把事情做得这么快…全公,不是我吴承鉴要摊牌,是有人逼着我摊牌。” 刘全笑了:“没人逼你摊牌,只是让你把自己该有的忠心拿出来。只是没想到啊,真到了这该表态的时候,有些人的忠心就没有了。” “忠心?”吴承鉴道:“全公指的…是忠于国家的忠心、忠于太上皇和皇上的忠心,还是…忠于和珅和大人的忠心啊?” “有区别吗!” “当然有!”吴承鉴道:“忠君爱国,臣子本分。但臣子对臣子,便没有什么所谓的忠心,纵然有上下级的关系,但大家都是替国家办事,替主上办差——这个道理,就算说到紫禁城下,吴承鉴也是这句话。” 既然吴承鉴悍然代侄辞官,刘全虽然今天到来,已经料到了吴承鉴要摊牌,然而见他摊牌摊得这么毫无心碍,还是有些预料不到,他盯着吴承鉴,吴承鉴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两人对视许久,刘全才笑道:“姓吴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吴承鉴道:“这些话,全公不是等了好久了么?” “忠君爱国…”刘全指着吴承鉴骂道:“你个商贾屁民,忠君爱国四个字,轮得到你来说吗?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以为自己是朱珪吗?你吴家在广州自以为是豪门,可在四九城的贵人眼中,也就是一窝子狗,一窝子替万岁爷看银库的狗。守财犬一条而已,和中堂要碾死你,就是碾死一只蚂蚁。” 吴承鉴面对蔡巧珠的时候,一被激就心神不稳,这时被刘全指着鼻子骂了也不生气,他也不回应刘全的话,只是说:“当初吉山被我气得暴跳如雷的时候,全公出来收场。那气度,真叫一个妥当!” 他夸了一句,随即转了口风:“当时我还以为全公虽是个仆役,却真是个人物。今天看来,你们这些家奴,全都一样!吉山也罢,广兴也罢,还有你刘全也罢,不过是还没到那份上罢了,真到了自己掌控不了局面的时候,气急败坏都是难免的。真有修养随身的人,就算天崩地裂身将死,也能神色不变心不乱,可见有些人的修养,不是真修养,都不过是权位堆出来的威风罢了。” 刘全脸色一沉。 吴承鉴又道:“对和中堂来说,我们吴家的确不算什么。他在九重天上动动小指头,我们家就闹得鸡飞狗跳、裂在旦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要不然怎么说宰相位高权重呢。不过说弄死我吴承鉴,就像弄死一只蚂蚁,却也说得过了。” 刘全冷笑道:“广州神仙地,山高皇帝远,狗在这里呆久了,都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都不知道皇恩浩荡四个字这么写了。” “我吴承鉴不是狗,虽然也算不上个人物,因我无权无位,在和中堂眼里,自然是贱命一条。”吴承鉴道:“可是我手里有钱啊,还不是十两百两、千两万两的小钱,而是如山如海的银子啊!” “在这大清朝…”刘全笑了起来:“你认为光有钱,就能保住你的命?” “保一辈子,当然不可能,但保一时却还是可以的。”吴承鉴道:“因为这钱还不是我的钱,这钱是皇上的钱。在这些钱没有安稳圈住之前,我这条命,暂时死不了。” 刘全哈哈冷笑道:“所以这就是你向和中堂摊牌的底气?” “这当然不是,”吴承鉴道:“我摊牌的底气,比这个大多了。” 刘全冷笑道:“哦?愿闻其详。” 吴承鉴道:“刚才全公骂我,说只是太上皇和皇上的守财犬,其实和中堂跟我又何尝两样?他也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区别只在于,我守的是钱,而他守的是权。守的是钱也罢,是权也罢,不管守得多好,总有一天,上面都要收回去的。” 刘全脸色微变:“吴承鉴!你胡说什么!” “我说错了么?如今和中堂手里还有权,当然能代太上皇和皇上,把我的钱收回去。”吴承鉴忽然压低了声音:“可眼看着…和中堂守着的权,大概也要收回去了吧。就不知道,我跟他,到底谁会被收得更快。” 第二百二十五章 顺天府传唤 刘全脸色大变,指着吴承鉴,要骂,话到嘴边不敢出口,要说,好些词哽在喉咙里不敢出来——在四九城被驯熟了的奴才,就算来到五千里外的广州,犯忌讳的言语也是不敢出口的。 他怒目而视,最终却只是化作冷冷一哼,道:“行,你自己想走死路,自己好自为之罢!” 他要拂袖而去,一拂手,才发现没袖子——广州太热,这会早都不穿有袖子的衣服了。 刘全动作尴尬了一下,干脆踢翻了桌子,就要下镇海楼,吴承鉴忽然叫到:“慢着!” 刘全冷冷回头道:“怎么,还有什么话要说?现在你再磕头都迟了。” 吴承鉴道:“英夷逼澳门那件事情,和中堂到底打算怎么处置?” 刘全听了这话,忽然有些奇怪:“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管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吴家的生死祸福是私,英夷逼澳是公,”吴承鉴道:“君子不能以私废公这种道理,跟你这种人说了也是白说,反正此事无关我吴家成败,还请全公透露一句:和中堂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刘全瞄了吴承鉴一眼,就像看一个傻子:“好好一个做生意的,竟然学穷酸读书人说话,哈哈,怪不得这样没脑找死!”说完就走了。 望着刘全怒而离去的背影,吴七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虽然没听清两人说什么,却也看到刘全如何踢桌子的,声音里便带着害怕:“昊官,这下…可把人得罪狠了。” “不是我想得罪他。”吴承鉴道:“是他们已经不给我活路了。既然如此,那就无所谓什么得罪不得罪了。” —————— 主仆两人,走下镇海楼,就见两个衙役守在阶梯口,他们身后还拖着个人,蓬头垢脸、伛偻着身子,为头的那差役长着一双斗鸡眼,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吴承鉴两眼,就用一口京片子道:“你就是吴承鉴吗?” 吴七心道:“坏了,这就要拿人了?” 吴承鉴问道:“两位差爷,不知在哪个衙门当值。” 那差役就说:“我们是在顺天府当的差。” 吴七心中大奇:“顺天府的差役,怎么跑到广州来了?” 吴承鉴虽然也有相似的疑问,却又似乎早有预料,并未纠缠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问道:“不知道两位差爷来广州有何贵干?” 那差役道:“你认识周贻瑾吗?” 吴七就暗中吓了一跳,看向吴承鉴时,只听他已经说道:“认得。” 那差役道:“他在京城犯了事,已经定了秋后处决…” 吴承鉴听到这里,声色虽然不懂,眼角的肌肉却忍不住跳了一下。 又听那差役继续说:“却有人把你牵了出来,说你能证明那姓周的清白,府尹老爷明察秋毫,为免冤狱,就派了我们来找你往顺天府走一遭。” 吴七听到这里,给吴承鉴连打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答应,那可是龙潭虎穴,不能去啊! 吴承鉴却好像看不到,就问:“周贻瑾犯了什么事?” 那差役道:“这个,你去了就知道。” 吴承鉴又道:“是谁把我牵扯进来的?应该不是贻瑾吧?” 另外一个差役笑了起来,露出满口黄牙:“牵扯你的人我带来了,来,小子,你也认认人,可别弄错了。”他说着把身后那个伛偻着身子的人一推,又拔了他嘴里的破布。 那人就哭了:“昊官,昊官,救救我…救救周师爷…” 吴七惊讶了起来:“小九…是你吗小九?” 吴小九那样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如今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呜呜哭着,道:“他们,他们…” 为头的衙役喝道:“不许说废话,认人!这个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吴承鉴?” 吴小九看着吴承鉴,一时不敢说话。 吴承鉴道:“你直说就好了。” 吴小九这才点头:“是,这就是昊官,嗯,就是吴承鉴。” “那就没错了。”那衙役说:“姓吴的,你就跟我们回去吧。” 吴承鉴只一沉吟,就问:“那两位差爷这是拘我?” 那衙役道:“这不是拘,就是府尹大人传你问话。” 主管刑名的官员要办案,除了拘押犯事者之外,也会传叫有关人等问话,不过一般只传教治下百姓,有时候跨县、跨府的也有,手续就有些麻烦了,至于顺天府办个案子,远跨几千里来广州府传唤人,这事听都没听说过。 吴承鉴就猜这事必定也与刘全的安排有关——这两人早就等在这里了,自己在镇海楼上没向刘全屈服,下楼来这两人就必定现身。 然而此刻他也没心思去询问这些细枝末节了,只是说:“吴某是广州府人氏,贵府尹跨府传唤,这事得到广州府南海县走个公文吧?两位差爷把这公文走了没?” “这…”那差役一时语塞,这事是有大靠山的,所以许多环节乱来也无所谓,所以他们真把这一节给忘了。 后面那个差役就叫嚷:“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就吱一声。我们就回去禀告老爷,把那瘸子的案子结了。” 吴承鉴眉头一阵跳,问道:“瘸子?”眼睛就望向吴小九。 吴小九哭道:“他们…他们把周师爷的腿给打断了…” 吴承鉴的身子微微一摇,吴七赶紧扶住。 吴承鉴稳了稳身形与呼吸,这才对那两个差役道:“两位差爷放心,这趟顺天府…我会去的。” 吴七大惊,扶住吴承鉴的手暗中按了好几下。 吴承鉴又道:“不过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我回头就让人带两位差爷到广州府衙门、南海县衙门把公文走了。走公文大概要些许时日,这段时间,两位差爷在广州的住宿,吴家都包了。” 他说着对吴七道:“按规矩待客,每位差爷每日拨一百两纹银,好生伺候着。” 那两个衙役本来十分不耐,听到“每人每日一百两”,马上转了颜色,他们来之前就听说老广有钱,可万没想到有钱到这个地步!他们的府尹老爷,每个月的正牌俸银也不过一百多两,眼前这个保商,一天就给一百两,超他们府尹老爷二十几倍了!有这样的好处,这广州城别说住几天,住几年都没问题啊! 吴承鉴问道:“两位差爷,这安排中不中?”他是去过北方的人,最后这句话便带了点京城口音。 那黄牙差役忙道:“中,中!” 那斗鸡眼差役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行!可不能拖太久。”其实他也恨不得住久一点的,一天一百两啊! 可是这次的事情,背后有大人物盯着呢,他虽然不完全清楚怎么回事,却也知道这点好处不可能无尽头地让他们拿下去。 吴承鉴看了吴七一眼,吴七就挥手叫来了一个小厮,让他带这两位差爷去安置。 那两个差役走后,铁头军疤从暗中走了出来,吴七恨恨道:“他们可真狠啊!竟然这样对周师爷。” 吴承鉴神色黯然了下来,对铁头军疤道:“我在广州还有手尾得处理,不能即可上京。但贻瑾…他的伤患不能等。” 铁头军疤道:“我这就上京城去。” 吴承鉴道:“不行,你不能走,可有信得过、能办事的人没?” 铁头军疤想了想道:“张五如何?” “张五?”吴承鉴道:“一只摊手独步佛山的摊手五?” 铁头军疤本来就是江湖人物,佛山武林有数的人,所以认得许多有能耐的武术师傅。 “是。” “我好像听刘三爷说过这个人。你跟他有交情?他为人怎么样?能去北京走动不?” 铁头军疤道:“他刚刚开始落难到广东的时候,是我给了他三碗饭。这人恩仇必报的。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早年曾去过京城,认得不少三教九流。” “九流人物的交情,能多长久?经过这么多年,早不可靠了。”吴承鉴道:“不过他有结识九流人物的能耐,这事就能办。再说我们在京城也有暗点,只要他能见到贻瑾,事情就都好办了。” “行,那我就去找他。” 吴承鉴又道:“他若答应,让他先去找那两个差役,给点钱,让那两个差役指点条见贻瑾的门路。和珅扣住贻瑾,是要我自投罗网,倒不见得一定要将贻瑾往死里整。这一趟不求别的,先在我赶到之前把贻瑾的伤给治了——至少先把伤患稳住。该花钱的地方,不要省。” 铁头军疤道:“练拳的宗师,没有不会跌打的,摊手五自己就是好手,如果周师爷只是骨折,他就能处理。” 吴承鉴道:“如果是小伤,那没问题。但迁延了这么久,谁知道现在贻瑾成什么样子了。若摊手五能够处理,就请他处理,如果伤势重了…总之,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就用银子解决掉。咱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铁头军疤点头去了。 吴承鉴扶着吴七——因这会连站立都感吃力,沉默了许久,喉咙中哽咽道:“没想到…是贻瑾先遭灾!都是我不好,他人都在广州了,我还没能保得住他…” 吴七劝道:“昊官,别多想,周师爷失踪那天,曼倩蓬莱的人都说了,是他自己出门的,这事…谁也料不到啊,不能怪你。” 吴承鉴只是摇头,道:“你回头再找个人,悄悄去那两个衙役处,花点银子,把小九接出来,把他接到花差号上,给他治病养身。回头我有话问他。” 吴七答应了。 吴承鉴要走,忽然停下,对吴七道:“贻瑾还有顺天府的事情,回家之后,一个字也不许提!”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万里押解 吴六对蔡巧珠道:“大少奶,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人都已经请了。我一个个去的,他们都会来。” 蔡巧珠面无表情,只是点点头。 吴六忍不住道:“大少奶,真的要…” 蔡巧珠黑着脸道:“要断就断,要绝就绝…这话你当时没听见吗?” 吴六低了头。 蔡巧珠道:“你这就到日天居去,告诉他后天到商功园来。后天如果他再不过来,到时候也别怪我不客气!” 吴六答应着,走出房门,忽然侧身一撇,却见蔡巧珠正满脸痛楚地捂住了心口。吴六叹了一声,心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地步…我是不是也做错了?” 他一路来到日天居,却见小厅之中二何先生正在给叶有鱼诊脉,吴六有些担心,等二何先生诊脉毕,才问道:“三少奶生病了?” 二何先生分别望了两人一眼,叶有鱼说:“没事,只是有些不舒坦,就请了二何先生来诊个平安脉。”二何先生就不说话了,开了个方子,道:“你也不是第一回了,该如何保养,你自己清楚的。” 叶有鱼收了方子折好,让冬雪将二何先生送出去,这才问吴六什么事情。吴六有些为难,却还是把事情简略说了:“…所以大少奶约了十五叔公、刘大掌柜等人,后天在商功园要跟昊官商议家中大事,请昊官到时候一定要来。” 叶有鱼便猜到了蔡巧珠要做什么,但一来吴承鉴有过交代,二来自己刚刚又这样了,便没说什么,心想:“现在,我的身子才是第一要紧的。”口中说道:“好,我会跟昊官说。” 吴六道:“请昊官一定要来…”他顿了顿,道:“三少奶,您也劝劝昊官,这段日子,家里头什么都乱了,我也有做得不好的,但我真不想这个家这么坏下去。这里头要是有几分缘故是因为我,我将来死了也没面目去见老爷和大少。” 他说这几句话,已经有些逾分了,不过他毕竟也单纯的只是个仆人,叶有鱼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点头道:“好,我会把你的话也转告昊官。” 吴六走后,叶有鱼才问:“昊官呢?” 秋月道:“不晓得,但夏晴刚刚得了招呼,让她前往花差号。” 提起花差号,刚刚送了二何先生来的冬雪就紧张了起来。 叶有鱼叫来昌仔道:“你去花差号找一下昊官,若昊官方便就请立刻回来,若不方便,就将刚才的事情转告给他。还有…今晚无论如何让他回来一趟,我有要紧的话要说。” 冬雪跟了出来,低声让他留意“义庄那一位”是不是已经回了花差号。 —————— 昌仔坐了小艇,直上花差号上来,上了大船,只觉这上头气氛颇为紧张。他如今在小厮里头是仅次于吴七的心腹,便有人引了他到主舱来,到了里头,并没有见到疍三娘,却里头坐着刘三爷、佛山陈,另外是铁头军疤陪着一个背系包裹、似将远行的中年汉子。 吴承鉴拱手给那个汉子送行:“一切拜托了。” 那中年汉子还了礼,便告辞走了,铁头军疤送了出去。 昌仔上前,吴承鉴看到他,问道:“什么事情?” 昌仔结结巴巴道:“家…家事。” 刘三爷道:“我们回避一下?” 吴承鉴道:“三哥你们坐,我们去后面。”带了吴七昌仔到后面去,昌仔结结巴巴将话说完了,吴承鉴毫无反应,就道:“告诉三少奶,后天我回去商功园,让她转告大嫂,今晚我也会回去。” 昌仔应道:“是。”他还惦记着冬雪的吩咐,想要看看疍三娘在不在花差号上呢。 吴承鉴道:“还愣在这干什么,回去吧。” 遣走了昌仔,吴承鉴才出来,与刘三爷、佛山陈续谈。 佛山陈道:“家里有要紧事?” 两人如今算通家之好了,所以佛山陈关心了一句。 吴承鉴道:“不算急…”顿了顿道:“后天陈弟你,到我吴家园来一下,有个事情你来观下礼。我们是烧过黄纸的,虽然故作游戏,但你我心中,知道不是游戏。” 佛山陈就猜到了几分,答应了。 刘三爷叹道:“昊官,你真的要跟和珅破脸了么?”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现在破脸。”吴承鉴道:“如果能再往后推迟几个月就好了,可惜,我愿意,别人不愿意。我思前想后,觉得既然已经没什么拖下去的指望了,与其这么纠结下去,不如放手一搏吧!” 这时夏晴进来说:“小九的伤都已经处理好了。” 她的身后跟着吴小九,人已经洗漱一新,不再是镇海楼下的狼狈模样,他这一路来颇受折磨,人瘦削了好多,幸好没伤到脸破相,这时上前跪下了,哭道:“昊官。” “别哭了!”吴承鉴问道:“把情绪都给我收一收,好好说说,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吴小九点头如小鸡啄米,擦了刚流出来的眼泪,说道:“那天,周师爷忽然收到一封信,周师爷收到信后,显得十分吃惊。当下就带我驾了小船,到南郊一个小庙里,在那里碰见了个人。 “周师爷见到那人,就很惊诧地问:‘你…你怎么还活着!’两个人就抱头痛哭了起来。我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但周师爷也没跟我解释,两人就到后头去,说了好一会的话,忽然周师爷怒吼了什么,我急忙想去看时,却见周师爷踉跄冲了出来,却跟着就又有一个人冲出来,扭住了周师爷。 “我吃了一惊,想要上去帮忙时,本来没人的小庙,却突然冲出好几个人来,将我也拿住了。扭住周师爷那人说:‘周秀才,真要让我把你绑起来吗?’周师爷才说:‘放手吧!我跟你们走就是。’扭转他的人就真的放手了。 “周师爷果然也没再挣扎,抓住我的人也放开了我,这时之前跟周师爷一起抱头痛哭的人也出来了,周师爷见了他,一口口水就吐了那人一脸——我可从来没见周师爷这样无礼过。而那人却低着头,什么话都不敢说。那些人要带我们走,周师爷却指着我说:‘这小厮跟这事没关系,放他走吧。’却见先前扭住周师爷那人冷笑说:‘周秀才,你说呢?’然后他使了个眼色,我忽然后脑一痛,就人事不知了。” 听到这里,刘三爷道:“那个被周师爷吐口水的人,定然是周师爷曾经极信任的人,此人无义反水,这才把周师爷给坑了!” 吴承鉴点了点头,对吴小九道:“你继续说。” 吴小九道:“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身子摇荡,周围一片漆黑,人也被绑着,却应该是在一艘船上,我要挣扎,却听周师爷的声音说:‘别乱动,没好处。’我听到周师爷的声音,心就定了几分,要说话,却发现嘴被人塞住了。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人打开舱门,有人过来将周师爷提了出去,我赶紧挣扎,周师爷忽对我说:‘小九,别乱动,顺着他们,免得吃无谓的苦头。’我听了周师爷的话,就没再乱动。 “对方用镣铐把我拷在那个船舱里,会给我送饭吃,却不让我出去,又恐吓我说如果我乱叫就割了我的舌头,我心里害怕,又惦记着周师爷的话,就没敢乱叫乱动,这么在舱里吃了七八顿饭,他们才将我提了出去,一出舱门,他们就用黑布罩住了我的头,所以一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去了哪里、到了哪里,只是记得先换了车,沿途停了两次,吃了三四顿饭,然后又换船。这样一下子车一下子船的,颠得我整个人都快散了。 “直到第五次还是第六次换船,这次就很长久了,日子长得我都不知道吃了几顿饭,就在我快受不了的时候,他们又将我提了出来,这一次,只见周围的景物都不一样了,那些树都是没见过的树,四周很空旷,看起来荒凉荒凉的,码头上的人的口音,也跟我们广东完全不一样。 “到了码头,我才又见到了周师爷,这时他们已经给我松了绑,似乎不怕我跑了。我正要问什么,就听周师爷看着周围,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再来京师走一遭。’” 佛山陈有些吃惊:“你们到京师了?” 吴小九抹了抹泪水:“是的,一开始我还不敢相信,但后来听了周围人的说话,才不得不相信,我们竟然到京师了。我们上岸的那个地方好像叫通州,上岸之后又赶了两天的路,才进了一座大城,押着我的人说:‘你有福了,也让你看看京城的繁华。’其实我哪有心思去看什么京城繁华,只觉得到处都灰扑扑的,人很多,但都很穷。偶尔也有几个骑马的贵人,看身上的衣裳又富贵得过分了。我们被带到一个破旧的衙门里,我留心看了牌匾,认得是‘顺天府’三个字。” 刘三爷和佛山陈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想:“还真是到顺天府了,周师爷这一次,撞上的究竟是个什么事?” 第二百二十七章 生死不弃 这时铁头军疤已经送了客人回来,刚好听见吴小九说起他在京城的事:“我到了那衙门之后,就被关进了牢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没人来搞我,也没人来打我,牢里头算不清日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顿牢饭,中间生了场病,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幸亏没死,病自己好了后,又不知道熬了多少日子,这才被人提了出来,就是这一次的那两个差役,他们押了我一路从北京直押到广州这边来。终于,终于…见到了昊官了…” 说到这里再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一个没出过省的小厮,上万里来回地这么奔波,这一番苦头也算吃得够惨了,也亏得他年纪轻熬过去了,若是中途生出点什么事,怕是沿途被人一丢,直接在荒野喂狗都有可能。 吴承鉴道:“那贻瑾断腿了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吴小九摇头:“我再没见过周师爷的。周师爷腿断了的事情,我也是回来广州的路上,偶尔听那两个差役说起才知道。” 吴承鉴又细细问了他一些话,觉得再问不出什么来了,才让夏晴带他下去休息。 刘三爷道:“这个小厮,真是没用。” 佛山陈道:“也不怪他,他一个家养小厮,就不是个混江湖的,忽然被带到外头去,就像鱼池里的金鱼忽然被丢进大江大海走一遭,没死在里头已经很好了。” 刘三爷道:“那么周师爷的事,昊官你有什么其它线索没有?” 吴承鉴道:“我大概之前牵扯到什么事,也大概知道那个坑了,是什么人,但现在这些都不要紧了。这次顺天府,如果我去了,事情或许会有转机,如果我不去,今年的秋后问斩,肯定就有贻瑾的份了。” 他说这话,那就是有要去的意思了。 刘三爷急道:“昊官,你不会看不出来这是个局吧?” 佛山陈也道:“没错,这就是个局,等着你往里头跳呢,你千万不能去!你就是去了,也不一定能救出周师爷。到时候只是平白搭多一个人。” 吴承鉴道:“我去了,贻瑾不一定有救,但我不去,贻瑾在菜市场的那一刀就挨定了。”他问铁头军疤道:“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去?” 铁头军疤闭紧了嘴。 刘三爷、佛山陈等都知道铁头军疤仗义,若是让他说真心话,换了他在吴承鉴的位置,肯定要说“去的”,但这话一说,等于就是劝吴承鉴去了,铁头军疤知道此事去了未必于事有补,又不想说谎,干脆就闭上了嘴巴。 吴承鉴就知道了他的答案。铁头军疤他会去,可是这会不能说,说了,就是要绑架吴承鉴去的。 “你不说话,那就是会去的了。”吴承鉴笑了笑:“我啊,虽然不如你侠气,却也不能让人看扁了。行,反正按我和贻瑾原先商量好,我也该上北京走一趟。虽然比之前的准备早了几个月,但上去就上去吧。” 刘三爷与佛山陈齐齐道:“不可,不可!” 吴七也道:“昊官,你不能去啊!那北京城如今是龙潭虎穴,你若去了,家里头可怎么办啊!” 吴承鉴道:“其实我就算不去,窝死在这广州城里,就真的逃得了么?” 众人一时都无话了。 “镇海楼上,我既然已经与刘全撕破了脸,但他却还是好整以暇地放我走,自然不会没有后手的。贻瑾的这招棋,只是第一招。” 吴承鉴轻吁了一声:“我这么上去,自然是自己往和珅挖好的坑里跳。但我若不上去,难道真的就能在广州继续平平安安过日子吗?怕是不见得。这次要动我的人,乃是内阁首席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当今的二皇上啊!他要我去北京时,一计不成定有二计,最后还是逼得我非去不可的,到时候,平白担了一个无义之名罢了。” 佛山陈等都知道此言在理,刘三爷道:“那就先拖着。他和珅虽然势大,但这边山高皇帝远,只要你人还在广州,我们就有的是办法保你,实在保不住了,就弄个替死鬼代你死一遭。可你一旦去了北京,那就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到时候不用和珅动手,随便来一个差役,都能将你办了。” “三哥说的,我都清楚。”吴承鉴道:“我也知道,留在广州对我是有利一点的,只不过…就算如此,我也不能。” 他顿了一顿,脸色转为坚毅:“贻瑾是我的生死之交!为了这点或能逃生的机会,而将生死之交弃之不顾…我吴承鉴如果是这样的人,三爷,陈弟,你们还愿意跟我做朋友、做兄弟吗!” —————— 吴承鉴既决定了要上北京,又向刘三爷和佛山陈托付了自己离粤之后的一些事,这才回吴家园。 园中气氛颇为怪异——这些日子蔡巧珠逐渐夺权,已经将吴家园上下掌控在了手中,下人们有什么事情都去蔡巧珠那里报到,叶有鱼最近不理事了,但在这个家里,谁会蠢到去给脸色吴承鉴看呢? 男女仆役们心里清楚得很:昊官仍然掌握着吴家的根本,大少奶如今能得势,还不是昊官默认的结果?要是哪一天昊官转了念想,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谁知道呢。 因此潘家园中,气氛颇诡:蔡巧珠虽已夺权,下人们虽然都听她的,但每个人都反而比以往更加战战兢兢,对吴承鉴小心伺候之余,又试图从昊官的一点言谈神色中揣摩到这位真正主人的心思——当然这一切都是徒然。 吴承鉴回到日天居,叶有鱼给他安排了晚饭、澡水,吴承鉴吃完洗毕,夫妻俩坐下,他正想着跟叶有鱼怎么说,叶有鱼先开口了。 “下午二何先生来过,”叶有鱼头微微低着,眼神中夹杂着欢喜在内的各种复杂情绪:“我又有了。” 吴承鉴啊了一声,大为诧异。 叶有鱼说道:“这个孩子,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吴承鉴听了这话,马上打断:“什么不是时候!孩子来是老天爷定的日子,无论是什么时候来,都是我们的福气。” 叶有鱼见他一脸的高兴,心中的那点担忧就放下了九成,欢喜道:“你高兴…那就好。可我听说以前你老说贼老天、贼老天的。” 吴承鉴笑道:“那是成亲前的事,自从有了你和耀儿,我就觉得老天爷其实不错了。” 叶有鱼道:“其实嘛,你以前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怕什么祸殃,现在有了妻儿牵挂,就怕自己把老天爷得罪了,沾带了我们娘俩,所以就不敢骂老天爷了吧?” 吴承鉴微微一笑:“哈哈,我这上上下下,可被你看透了。” 中国人底子上其实是不信神佛的,但又不完全不信,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吴承鉴做单身汉的时候说话百无禁忌,等到老婆进门、儿子出世,人就忽然变得比以往谨慎了,心里还真有那么一点怕得罪老天了,他不是就相信这个世界真有一个主宰人间祸福的存在,然而万一有呢?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意拿妻儿的祸福来试了,宁可多说些没营养的好话。 因听了孩子的事情,吴承鉴一时间欢喜满怀,竟把其余的烦扰都给放下了。忽然道:“跟大嫂说了没?” “没呢。因我不知道你什么打算。”叶有鱼说:“二何先生诊脉的时候,吴六刚好来,不过我瞒得紧,二何先生也是有眼力劲的,没透露什么。现在就冬雪知道些内情。” “这就是你不对了。”吴承鉴皱了皱眉头,但没再责备叶有鱼,就叫了吴七来说:“快去梨溶院报一下大嫂,三少奶又怀孕了。” 吴七脸上一喜,欢欢喜喜地就去了。 梨溶院那一头,蔡巧珠真盘算这盘算那呢,心正累得很,忽然听说了这事,整个人愣住,一时欢喜,一时悲伤,欢喜的是吴家又添丁了,悲伤的是丈夫已逝,自己是再没有同样的福分了。 她抹了抹泪水,赶紧让连翘去煮了两个补身子的鸡蛋,又到屋内去收拾了一份给孩子添福的金银玩意儿,要想亲自过去,想想后天的事,心道:“现在过去,要是心一软,后天我就说不了硬话了!”便忍住了,只将玩意儿连同白煮鸡蛋都交给了吴七。 —————— 接下来一夜一日间,吴承鉴就只是围着叶有鱼转,其它的事都不理会了。 叶有鱼毕竟眼利,还是看出了什么,到了第二天黄昏再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吴承鉴迟疑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我要上北京走一趟。” “啊?” 吴承鉴:“其实早在贻瑾失踪之前,我和他就有个计划的,虽然贻瑾失踪,导致我有一段时间方寸大乱,但这个计划仍在推行。我上北京,是计划中的一项,只不过…原来是打算几个月后再上去的,现在被迫提前了。” 叶有鱼道:“会…有危险么?” 吴承鉴笑道:“我若跟你说没有危险,你也不信。不过嘛,以当下的局势来说,坐庄的是和珅,我们是闲家,好牌都抓在他手里呢,这时候我们还能有个一搏之力,已经是万幸了。我们要对阵的人权势大我们百倍,这时候若还求什么万无一失的平安,那就太贪心了。安守只能等死,相反,只有放手一搏,方有一线生机。” 叶有鱼看着吴承鉴,又是不舍,又是不安,虽然明知道夫君说的话是正理,却还是忍不住要担心,如此好一会,才算排解了些许,又问:“可如果你去北京,那家里怎么办?” “我都会安排好的。”吴承鉴摸摸她的肚子,说:“这个孩子来得巧。刚好让你闲下心来好好养胎,这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鱼儿,你明白不?” 第二百二十八章 商功园之会 终于到了要开会的日子了。 蔡巧珠无比纠结。 若是早一些知道叶有鱼怀孕,或许她一个犹豫就把事情推后、甚至取消了。然而毕竟是在知道喜讯之前就发出了邀请,请的又是家里行里的梁柱,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出尔反尔。 她原本的计划是一大早就去商功园等着的,然而真到了这一天,却是迟迟疑疑地好久没能出门,等到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来到商功园,却见满屋子的人都已经到齐了。 今天蔡巧珠请来的人,有家里的,比如十五叔公、吴承构,有行里的,比如刘大掌柜、欧家富、姚四掌柜等等,除了当日分完猪肉、吴国英交代后事时的人全部到场,又多了一些族人、亲戚以及宜和行要害部门的伙计——这些人自然多是与吴承钧亲近的。 这次蔡巧珠在这当口发出邀请,所有被邀的人都猜到怎么回事,因是吴六一个个上门请的,众人知道无法推托,于是便都反而变得很积极,个个都一大早就来了——只老顾怎么都不肯来。 所有人分列两排,宗族的人是一排,行里的人是一排,看见蔡巧珠都站了起来,口称大少奶。 商功园这个大厅的最上手,摆放着两张椅子,一张正中摆着,那是留给家主的,一张侧一点摆着,那是留给蔡巧珠的。 看到蔡巧珠进来,各人的神色、心情,各不相同。 刘大掌柜当场就叹了口气,当日他劝过吴承鉴,吴承鉴跟他说的话让他以为事情会慢慢转好,谁知道转眼之间反而变得更坏了。 十五叔公则是忍不住在摇头。最近的事情他也都听说了,要说这次会聚虽是蔡巧珠发起的,但综合前后却实在是吴承鉴做得太过分了,吴国英这位家嫂在宗族里名声极好,且光儿毕竟是长子嫡孙,吴承鉴这般逼嫂凌侄,放在哪里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欧家富心情也糟糕极了——在吴承鉴当家之后他在行里的地位急剧上升,刘大掌柜不在的时候,他几乎就是行里的话事人了,吴承鉴对他的信任满宜和行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可吴承鉴对他固然有信任之义,吴承钧对他更有栽培之恩,为什么大少三少就不能和以前一样不分彼此?今天真要彻底决裂,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 姚四掌柜的心情也是很复杂的,他今天差点就想装病不来了,然而最后还是来了,因为他晓得这事他躲不过去。如今他在宜和行的地位已经极高,刘大掌柜不在的时候,若有大事难决,就由他跟欧家富对柄,只要两人没有异议事情就可决定,刘大掌柜已经是半休退状态,也就是说他几乎已是宜和行的两大掌柜之一了,经历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很明白坐到这么高位置上,被卷入保商的家族纠纷里几乎是在所难免。既然躲不过去,他心里就已经有了主张。 吴承构则是目光闪烁,这半年来家里形势的变化是他也没想到的,原本熄灭了的死灰之心,此刻不禁有了些复燃的躁动。 蔡巧珠走近来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向众人行礼,众人赶忙还礼,蔡巧珠才说:“今天…”她话还没说,眼睛先红了,捂住了脸,调整了一下情绪,才道:“今天请动了大伙儿来商功园,实在是有件不堪言的事情,要请大伙儿替…” “替我做主”四个字她没说出声来,人又哽咽了,说不下去。 处理宅内之事她是经验丰富,但对外交接——尤其是同时面对这么多外男,于她还是第一次,虽不至于怯场,却因为心绪动荡,而无法将原本想好的一番言语给完整地说完。 然而正因如此,众人反而对她越发怜悯了。均想昊官最近是怎么了,怎么就把柔弱如斯的长嫂逼到这个份上。 十五叔公叹了一口气,道:“承钧嫂,你先坐下,顺口气,这里都是自己人,你不用紧张着急,我们慢慢说,慢慢说。” 蔡巧珠颇为惭愧,坐了下来,连翘赶紧奉上一杯茶。 屋内众人也皆沉默落座,没人愿意说话,只看着蔡巧珠喝茶。 等蔡巧珠放下茶盏,却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却是吴承构,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望了过去,便听吴承构说道:“大嫂,你也不用着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们其实都清楚了。老三太过分了!无父兄为长,无母嫂为娘,如今爹娘都没了,他就不敬兄嫂了。光儿是他的亲侄子,是我们吴家的长子嫡孙,他能得官得爵,那是我们吴家天大的荣耀,老三却自把自为(粤语俗语,自作主张的意思),竟然把这官位给辞了,用心真是昭然若揭了。就算他在西关一手遮天,也难堵满城悠悠之口!大嫂你放心,今天不管是分家还是分产,都有我这个二叔替他做主!” 他一番话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都要咆哮了起来。 屋内众人一听,无不皱眉。 虽然所有人都猜到今天被请来这里要议的是什么事情,但屋内就每一个人愿意出口的,便是蔡巧珠也觉得开口艰难,只有这个吴承构,连“分家分产”的话都说出来了,这话听着是帮蔡巧珠,但蔡巧珠却还是觉得刺耳难受。什么“无父兄为长、无母嫂为娘”,这话明里是指蔡巧珠是嫂娘,暗中的意思,是他吴承构准备当吴承鉴的“兄父”么? 只是宜和行的掌柜们、伙计们,说来都是外人,掺和不得吴家的家事,十五叔公听得皱眉,只是今天他心里也是偏向蔡巧珠这边的,只有欧家富性子冲,忍不住讥讽道:“大少奶都还没开口呢,二少你倒是急着要来分家分产了。” 吴承构大怒,指着欧家富骂道:“这是我们吴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 欧家富怒气上冲,只是吴承构这话也没错,堵得他没法开口。 蔡巧珠咳嗽了一声,众人一静,蔡巧珠道:“今天能来到这里,便都是自己,没有外人。” 欧家富心情稍微好了些,吴承构却还不依不饶:“大嫂,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吴家的事,最后还是咱们关起门来解决比较好。这些个外人跟我们没亲没血,几个钱就能买了去的人,你可不能轻信他们。” 在场除了吴家的人外,余者无不大怒,连十五叔公都看不下去了,喝道:“承构,你胡说什么!” 吴承构叫道:“我说错了吗?今天大嫂把我们叫来要说什么事情,大伙儿心里清楚,这些个事本来就该是我们吴家宗族内自己解决,这些花钱雇来的伙计,等我们把事情定下来后再告诉他们就好了。” 屋子之内,一时大哗,欧家富指着吴承构就骂了起来,吴承构毫不退缩,也对着欧家富骂——他表现得这么浑,其实内里也是藏着心计算计的,因他在宜和行全无威信,所以得不得罪人都没区别,反而如果能把掌柜伙计们都给排除出决策圈子之外,把事情拉到宗族里头议,在那里他反而就有挪腾的空间。 眼看现场一片混乱,刘大掌柜闭上眼睛摇头,姚四掌柜把头摆一边去,蔡巧珠也着实恼火,今天请来的这些人,有一些是不得不请,比如当初吴国英说遗嘱时在场的那些人等,有一些则是潜在的盟友,比如姚四掌柜等,可吴承构这几句话下来,不但他自己把这些人都得罪透了,场面也乱透了。 今天也一并请了来,却一直恪守本分站在一边的吴二两,一双昏而且浊的眼睛眨了两下,眼泪就流了下来:“怎么这样!这个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商功园闹哄哄间,忽然听屋外有人笑道:“这可真热闹啊。我们吴家也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听到这个笑声,满屋子的人一下子全静了。 吴承鉴刚刚午睡醒,这时打着哈欠走了进来,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了。 吴承鉴带着佛山陈走了进来,走过的地方,伙计们都低头为礼,宗族们则拱手叫昊官,连刘大掌柜、十五叔公都站了起来。 吴承鉴来到蔡巧珠面前,行礼叫道:“大嫂。” 蔡巧珠对着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脸色好,她一时怒起用“恩断义绝”企图逼吴承鉴低头,结果吴承鉴直接回了她一句“要断就断要绝就绝”,实在寒了她的心,这时面对吴承鉴,冷不是,热不是,但她骨子里毕竟是和厚的人,看着小叔低头向自己问好,最后还是问了一句:“有鱼身子怎么样?” 吴承鉴笑道:“挺好,我让她好好养身子,什么也别管。她养胎期间,这园子就要劳大嫂多担着了。” 蔡巧珠见他还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微微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十五叔公听他们叔嫂的对话,心道:“这不像不和到要决裂的样子啊。” 却就见佛山陈也上前跟蔡巧珠见了礼——他跟吴承鉴结拜为兄弟,所以以义弟之礼相见,然后吴七就赶紧给他多安排了张椅子。 吴承鉴歪坐在了居中的太师椅上,摆摆手:“都坐吧。” 众人赶紧都坐了。 吴承鉴却指着正要坐好的吴承构说:“二哥,你出去。” “啊?”吴承构懵了。 吴承鉴说:“阿爹在世的时候说过,家里行里的事情,从此与你无关。你出去。”他声音平和,语气却是没得商量。 吴承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羞愧无比,蔡巧珠叫道:“三叔…”吴承构毕竟是她叫来的,这么给赶出去不合适。 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吴承鉴已经截口道:“大嫂,我是家主,我说的是阿爹生前的遗愿,若你要说的话大不过这两个,就请不要出口了吧。” 轻轻两句话,就把蔡巧珠给堵死了。 众人心里都是一凛,然而也并不意外,心里都只是想着:“厉害啊!” 姚四掌柜寻思着:“昊官毕竟是在外头斗过蔡士文、斗过吉山,能把总督府、粤海关都摆平的人,大少奶纵然贤惠,却怎么是他的对手。” 吴承构左看看,右看看,从家里到行里,再没一个帮他说话,他心里知道这里再没有他立足之地了,跺了跺脚,掩面跑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定议 吴承鉴一个亮相,就压住了场面,两句话一说,整个商功园的气氛就掌握在了他的手里。 这毕竟是十三行坐二望一的大保商,掌握着全世界最多财富的几个人之一,就算他歪歪斜斜地坐在那里,脸上没点正经表情,别人也还是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众宗族、众掌柜、众伙计的感受,也一并传递到了蔡巧珠这里,让她一时也也是倍感沉重——吴承鉴虽然当家几年了,但在她面前一直恭恭敬敬的,以至于她从来就没领教过吴承鉴的威势,这时体会到了,才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便是老爷、丈夫当年当家的时候,宗族和伙计们也不曾怕到这个地步啊。 然而蔡巧珠的性子,柔中藏刚,正与叶有鱼那刚中蕴柔相反,吴承鉴若还是如刚才一般好好说话,蔡巧珠的许多难听的话便开不了口,现在威势一压,她反而要反抗了,冷冷地就道:“这真是好威风啊,一句话就把二哥给赶走了,再来两句话,是不是准备把我们母女俩也一并赶走?” 吴承鉴笑笑道:“大嫂你说什么呢,恩断义绝四个字,可是你自己先提的。” 这话就像捅破了挡风窗,引爆了火药桶,把蔡巧珠气得发抖。 他们叔嫂俩一块儿长大的,自然没少吵过架,通常吵到了最后,蔡巧珠真生气了,把狠话放出来,吴承鉴马上就会低头——多少年了都是如此。 所以蔡巧珠那句“恩断义绝”不是真心,只是习惯性地要逼吴承鉴向自己低头,可万不料这一次不再与以往相同,吴承鉴竟把话给接了,现在再把话转过来,倒叫蔡巧珠说不明白了——她能跟谁说她说那话但其实心里不是那么想,她又能向谁证明他们叔嫂两人多年来的相处模式?若只听表面几句话,先错的就是蔡巧珠,可只有他叔嫂两人心里清楚:事情其实不是这样啊! 然而外人又哪里能弄得明白? 这就叫清官难断家务事! “好,好…你好!”蔡巧珠浑身都遮,指着吴承鉴说不出话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满屋子的人又生多了几分怜悯,均想:“昊官是什么样的人?连粤海关监督,甚至两广总督都讨不了好的人,大少奶区区一个妇人怎么是他的对手?这才一句话就分胜负了。” 十五叔公叹了一声,打圆场道:“都是一家子的人,切肉不离皮的,还是都把气顺一顺,再把话给说好了。” 吴承鉴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既然已经恩断义绝了,那就趁着今天人齐,大伙儿四四六六(粤语俗语,清清楚楚之意),讲个清楚吧。” 十五叔公眉头就皱了。 刘大掌柜也皱眉道:“昊官,你这意思,还是要分家?” 吴承鉴笑道:“分家?那怎么可以!我阿爹死前说的话都忘了吗?宜和行天下第一之前,吴家不能分,宜和行不能散!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你们不都在场么?”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暗吃了一惊,均想吴承鉴这意思,竟不是要拿大头,而是准备通吃啊! 蔡巧珠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叔子,母亲的那些话她从来不敢相信,但现在似乎…要变成真的了? 难道一个人长大之后,就真的会变得这么厉害,变得…连亲人都不敢认了吗? 吴承鉴进门之前,屋内众人心情复杂。 吴承鉴进门驱逐了吴承构后,屋内众人受其震慑,大部分都已经偏向了他。 然而此时此刻,众人在对吴承鉴更生畏惧的同时,又对蔡巧珠起了十二分的同情心。 其实在此之前,满西关的人都认为如果吴承鉴真能狠心出手,完全可以把大房吃得渣都不剩,问题只在于昊官能不能狠心。现在看来,昊官是真狠啊! 一时之间,连原本已经打算“就算对不起大少,也要支持昊官”的欧家富也看不过眼了。 他蹭的站了起来,叫道:“昊官!你这样做不对!” 吴承鉴指着他喝道:“你给我坐下!行里的事情我可以托付给你,但我家里的事,你瞎掺和什么!坐下!闭嘴!” 欧家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站着尴尬,又坐不下去! 刘掌柜也扶着椅子扶手颤巍巍站了起来——他原本不至于站起来也颤巍巍,实在是被气的——站起来后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指着吴承鉴道:“是不是我也不能说?” 吴承鉴笑道:“刘叔啊,你说,你说。” “好!你肯让我说就好!”刘大掌柜道:“这几年,你对宜和行功劳卓著,这个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所以你来当这个家,行里的掌柜、伙计,没有不心服口服的。但是,你也不能因此就把大少的功劳也抹了啊!大少对宜和行也是有奠基壮大之功的啊!就是你的家主之位,当初也是大少指给你的,难道你就忘了吗?” “我没否认啊。”吴承鉴笑道:“不过嘛,刘叔,你说现在宜和行是我当家,还是我哥当家啊?” “自然是你当家啊。” “那就是了。”吴承鉴道:“当家的话要比前任当家的管用,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来教刘叔?” 刘大掌柜人已经气得弯下腰,拍着扶手:“可那是你哥!你的亲哥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如果一定要论这个的话,”吴承鉴道:“刘叔啊,那是我爹大,还是我哥大?” “这…当然是你爹大。” “这不结了?”吴承鉴道:“要论管用,听我的,我是现任当家,要论长幼,听我爹的。我爹说什么来着?宜和行天下第一之前,不能分家,不能分产,不能分了人心!现在宜和行天下第一没有?没有!所以…不!能!分!” “这,这…”刘大掌柜说不出话来了。 十五叔公为人最是耿直,他原本在蔡巧珠与吴承鉴之间是打算中立的,但看到吴承鉴如此咄咄逼人,心里一个逆反,抑强扶弱的本能被触发,就直接站到蔡巧珠那边去,大声道:“好!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那我就提议,这个家由大少奶来当!” 吴承鉴笑了:“我大嫂?我吴家的男人还没死绝呢,她一个女流之辈,凭什么当这个家?” 正如刘大掌柜、欧家富两人为蔡巧珠出头,乃是希望给吴承钧的遗孀遗子争多点利益,十五叔公的这句话,其实也是气话,但吴承鉴既问,他就没理由也要找出理由来。 他想了想,说道:“大少奶是吴家的大媳妇,光儿是吴家的长子嫡孙!他们才是吴家长房!光儿还没成年,儿子成年之前母监儿职,这事天底下到处都是,也不少我们吴家。” 十五叔公回顾他身后的吴家宗族:“大家说,有没有道理?” 上一次吴承构企图夺权的风波之后,能再次进吴家大宅的宗族就被吴国英筛洗了一遍,所以这一次会被邀请来的宗族倒都有几分公心,不完全是唯利是图之辈,虽然畏惧吴承鉴的威势,却还是纷纷点头,希望能支持一下蔡巧珠。 没人觉得蔡巧珠真能代替吴承鉴当家,只是秉承着“进二退一”的原则,希望吴承鉴妥协几步。 十五叔公又对刘大掌柜说:“老刘,你觉得呢?” 刘大掌柜这时站稳了,说:“十五叔这话,说的在理!真不能分家,这当家之人,光少和昊官一般,都有资格竞逐。光少还没成年,就由大少奶代掌几年也是可以的。” 吴承鉴笑道:“我大嫂不理外务,当不起宜和行的家的。” “内务外务,道理是一样的。大少奶能当内宅的家,怎么就不能当宜和行的家?不懂的,学着就是,谁又是一出生就会的?”刘大掌柜拍着扶手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加上宜和行的掌柜伙计,尽心扶持!怎么着也能撑到大少奶熟悉行务,撑到光少长大成人!” 他回头望向众伙计、掌柜,叫道:“你们说呢?” 欧家富叫道:“没错!刘大掌柜说的在理!” 姚四掌柜不说话,其余的掌柜、伙计,倒还有一小半应和了。不应和的人是终究还是怕了吴承鉴,应和的人倒也不是真要支持蔡巧珠出来当家,而是想撑一撑这对孤儿寡母,希望昊官能顾忌一下行里的人心,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因以前伙计们有时候冒犯了当家时,但凡是讲道理、讲义气的,吴家父子事后都只有嘉奖、未曾惩罚的,所以这时宜和行的掌柜伙计才有人敢冒威护弱,这也算是吴国英父子的遗泽了。 吴承鉴又看了一眼蔡巧珠,笑道:“大嫂你怎么说?” 蔡巧珠被吴承鉴的接连强势,压得怒气冲头,这时也恨恨道:“既然你说家不能分,业不能分,那就由我来替光儿当几年的家业,这也不算违反了老爷生前的遗愿吧?” 吴承鉴笑了:“好啊,好啊!原来你们都这么想的啊。” 他笑着笑着,就停了下来,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环顾着众人。 除了蔡巧珠气昏头、刘大掌柜和十五叔公豁出去了,其他人都被吴承鉴看得心里发毛,尤其是刚才响应过的人,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谁不晓得昊官最擅长临开盅来个大翻盘的?谁又能知道他即将要使出来的是什么样的大杀招? 吴承鉴将所有人看了一遍,见没人反应,又说:“还有其他人有其它意见没有?” 没人敢说话,姚四掌柜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些心里头打定主意要跟随吴承鉴的伙计,在这等氛围下也不敢开口。 “好,行!”吴承鉴终于开口了。 屋内所有人的心都仿佛被吊了起来,等着即将到来的那一记大杀招。 却就听吴承鉴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从今天开始,我吴承鉴跟蔡巧珠吴昭光恩断义绝。吴家家主之位,就暂时由吴家长媳蔡巧珠代掌。” 众人都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以为吴承鉴在说反话。 吴承鉴站了起来,对佛山陈道:“陈弟,你做个见证。” 佛山陈早有预料,在场所有人唯他没有惊诧,站起来点头道:“好。” 吴承鉴道:“回头我让春蕊把印章印信拿到梨溶院去,以后行里再有什么事,你们也到梨溶院问去吧。好了,今天的事也说完了,散了吧。” 吴承鉴和佛山陈都走了之后,屋内之人,如梦初醒,面面相觑,个个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却个个都闹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蔡巧珠,更是愣在了那里,无法动弹。 第二百三十章 大雨话别 商功园之会结束后,佛山陈就告辞了。 吴承鉴回到日天居,在玫瑰花圃边才眯了一会,叶有鱼就走了过来,她眼睛转了一圈,陪着她来的冬雪就跟伺候着吴承鉴的夏晴一起走了。 叶有鱼道:“你这么安排…为什么?” 吴承鉴睁了睁眼睛,说:“北京我是一定要去走一趟的。我走的这段时间,如果是你当家,大嫂只会疑虑更重,这个家一定不宁不和,外头再有人施加点压力,使用点计谋,吴家就会从内部分崩。但由大嫂当家,她先前对我的种种疑虑,马上就会消散。我们叔嫂没了罅隙,你们妯娌两个很快也能和好。大嫂不是刻薄揽权的人,等她相信了我们,反而什么话都好说了。” 叶有鱼怔在那里,这个道理,说破了也不难懂,而且以她对蔡巧珠的了解,多半事情也会如同吴承鉴所想,只是这种一退求家和的做法,是她以前所未曾想到的,不是智不能及,乃是习性使然。 吴承鉴又道:“我走之后,大嫂会把大部分的家务都扛过去,这样你就能安心养胎了。不过她擅长内部调和,不擅长外事算计,宜和行的日常业务,由几个大掌柜处理,不需费心。真有几个大掌柜不能处理的再报到大嫂处,若她也无法决断,到时候你再帮着算计算计吧。反正就是几个月的事,也不见得就会有闹翻天的变故。就算真有了翻天的变故,也不用着急,先稳住底线了,等我回来处理。” 叶有鱼道:“底线是什么?” 吴承鉴道:“家人的平安。” 叶有鱼听了这话,忍不住了,匍匐在了吴承鉴身上,垂泪道:“几个月…真的几个月就回来了?”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真的能回来吗?然而这等不祥言语,说不出口! 吴承鉴笑道:“人生如海浪,有时猛有时平。咱们老家福建也罢,新家广东也好,但凡出海讨饭吃的人,谁敢说每次出海一定万无一失的?没一点犯险的志气,就别想在这条海上丝路里头讨饭吃!如果每次出海之前都要这么哭哭啼啼的,那大伙儿的日子就都不用过了。” 虽然明知道丈夫是在宽慰自己,但道理还真是这个道理。也就把眼泪给抹了。 福建广东靠海吃海,男人出海的冒险精神,女人在家的坚毅隐忍,都是不知多少代人慢慢凝垒起来的。 纵知有险,也要前行! 纵知难过,也要度过! 夫妻俩抱着又说了一会话,夏晴过来说十五叔公和几个大掌柜求见。 吴承鉴点头:“请他们过来。”叶有鱼收拾了一下心情,站了起来,道:“我去准备点茶水。” 她才离开,十五叔公和刘、欧、姚三个大掌柜就都来了。 吴七办了椅子来,刘大掌柜都不坐,就问道:“昊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坐。”吴承鉴摆了摆手,将下人都屏退了,这才说:“我要上北京走一趟,大概要去几个月吧。” 几个掌柜愣了愣,随即都若有所悟。 刘大掌柜道:“刚才你说完就走,等我们反应过来,满屋子的人就都乱了。现在还在那像没头苍蝇一样呢。” 吴承鉴道:“今天能来到商功园,那就是大嫂信任的人,也都是我爹和我信任的人。回头你们露个口风给他们,对外面只说两件事:一是我跟我大嫂、我侄儿恩断义绝,二是从今往后,宜和行由我大嫂当家。至于外头的人想怎么传谣言播风语,随他们去吧。” 欧家富道:“昊官,北京那边,是不是很危险?” 吴承鉴道:“这些你不用管,你们只管好行里的事就好。行里的事不能决,就去梨溶院问我大嫂。十五叔公,宗族里的事情,就劳烦你帮手理顺一下,在我从北京回来之前,不要让人到吴家园闹事。” 十五叔公道:“你去多久回来?” 姚四掌柜忽然插口道:“别的都好说,但若有人趁着昊官你不在,对宜和行再动生死扑杀,如前两次一般…” 吴承鉴抬了抬手:“我会跟启官谈一谈的。谈得拢的话,他会帮忙罩着你们,谈不拢的话也不要紧。总之,你们要做的就是把宜和行内部给稳住,至于外部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担心。如果遇到扑杀,能退就退,不要反击。” 姚四掌柜道:“若是退无可退呢?” “没什么退无可退的。”吴承鉴道:“真遭了人的算计,人家要地盘就给地盘,要店铺就给店铺,要茶山就给茶山。就是把伙计都要过去也无所谓。到时候就告诉大伙儿:继续安心打工过日子就好。一切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拿回来的。就这么简单。” 几个大掌柜互相对视,这么做的话的确很简单,只是他们无法明白。 吴承鉴笑道:“怎么,不相信我能够办到?” 姚四掌柜先笑了:“换了别人说这话,我只当他车大炮(粤语俗语,吹牛的意思)。但昊官这么说,那我们就这么办吧。” —————— 深夜,暴雨。 这是一场突然来到的大风雨。 广东濒临南海,海风夹带着巨量水汽卷过来形成的肆虐风雨,非内陆诸省所能想象。而广州又是珠江水系径流入海的必经之地,在平时,这是广州内河航运发达的现实条件,而一遇到大雨,又会造成全国罕见的内涝。 疍三娘在暗夜四处奔走,幸好,义庄当初选址得好,又建得十分牢固,大水从附近的河道奔涌而过,却未在庄内积涝,入夜之前,风声雨声仍然很大,老弱们都知道义庄无碍,便都各自睡觉去了。只有疍三娘带着几个人,在庄内庄外四处巡视着。 正走着,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近,疍三娘见了他,不由得吃了一惊——竟是铁头军疤。 疍三娘松了口气,说:“军疤兄,你放心,义庄这边没事,阿婶她现在应该睡着了。” 这个义庄吴承鉴嫌偏远粗陋,于怜儿也觉得太过寒酸,吴承鉴身边的人里头,只有铁头军疤一直对之赞不绝口,认为是个“能长久”的地方。 义庄建成之后,铁头军疤就将老娘安置在了这里,疍三娘只道他是为他娘来的。 不料铁头军疤却说:“跟我来一下,有人要见你。” —————— 这是庄外一处半废弃的守祠屋,屋子很狭隘,好几个地方还漏水,昏暗的灯火在偶尔透进来的风中晃动着。 疍三娘急急奔了进来,铁头军疤把门从外头带上,吴承鉴已经走了过来,帮着疍三娘脱斗笠蓑衣。 “你,你…怎么这时候来!”疍三娘有些气急地叫道。 义庄这里,无论是从西关来,还是从吴家园来,都得过河!现在这种天气过河,那是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么! 吴承鉴笑道:“还这么关心我呀。” 疍三娘见他嬉皮笑脸的,更是恼怒。 她还来不及发火,吴承鉴忽然道:“我要去一趟北京。” 疍三娘一怔,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问道:“北京?” “贻瑾被人抓到北京去了。”吴承鉴收了笑容,“我不去,他就得杀头。秋后处决,没多少时间了。” 疍三娘大吃一惊,她最近与吴承鉴越走越远,已经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他的事情,但毕竟是能做神仙洲花魁之首,脑子转了两转,马上就明白了过来:“不行!你不能去啊!那肯定是个局!” “我知道。”吴承鉴说,“和珅把贻瑾拿到北京,就是等着我上去捞他。但我不能不去。贻瑾的性命,根本不放在和珅眼里,他不会为了别的事情特地开恩,我不去,他就死定了。” “和珅设的局?”疍三娘更惊惶了:“那可是龙潭虎穴!” “不入龙潭,怎么拔龙角,不入虎穴,怎么抓虎子。”吴承鉴笑了笑,“所以我这一趟去,或许就回不来了。” 忽然之间,疍三娘知道吴承鉴今晚为什么会来了,他这是知道此去生死未卜,临走之前特地来见自己一面啊! 她一时忘乎所以,扑到了吴承鉴怀中,哭道:“别去,别去!别去北京。” 吴承鉴怔了怔,手顺势要抱住她,却又僵在那里,自成亲以后,他已经很久没跟三娘这么亲近过了,以至于都快忘记她的温度了。 感受到怀中的人哭得泪水沾湿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吴承鉴停住的手,还是把她拥住了。 这一刻他不像抱住一个情人,倒像抱住了一个故人。昏黄的灯光中,更无半点旖旎,只有暗含酸苦的惆怅与温暖。 “三娘,”吴承鉴呼喊说:“我对不住你。” 疍三娘摇头:“你对不起谁,都不曾对不住我。” “你说的,那是恩,我说的…”吴承鉴找不到合适说得出口的词来,便只是说:“我对不住你。” 两人没再说话了,过了不知多久,不知不觉地竟已分开,正如刚刚不知不觉地抱在一样。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定能赢! 灯光灭了一下,吴承鉴重新点起来。 复燃的火光中,只见疍三娘抹去了眼泪,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与淡泊——她在神仙洲的时候曾是刻意地淡泊,因为王妈妈说她的风格就适合装“淡”,“你越淡那些男人越喜欢,越会花钱扑上来”。 但后来,慢慢的她就真的淡了。尤其是经营义庄之后,她越发地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灯光灭后又复燃,她在屋里头找了条板凳,随手擦了擦,坐了下来,再不与刚才真情流露时相同了。 吴承鉴在另一只板凳上坐了,把油灯放在两人中间。 疍三娘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头发,说:“其实我也知道,以你和贻瑾的关系,不可能不上去的…但你上去了,广州这边的事情怎么办?你一上去,别人知道你出了问题,肯定要对宜和行和吴家出手了。” “我知道。”吴承鉴道:“可如今这个棋局,劫在北京。我不去把这个劫打开,没落子我就输了。但要争劫,就得冒险。赢了的话,拔龙角,掳虎子,乘风而还。输了的话…等输了再说吧。” “有我能帮到忙的地方不?” 吴承鉴默然良久,才说:“如果争得厉害了,或许还会连累你。” “我怕什么连累…”疍三娘轻轻笑了下,笑意也有些清冷:“再说,可能也没你想的那么大影响。你已经很久没来了。这事满神仙洲的人都知道。今晚来又是挑这种神鬼不知道的天气时候。现在义庄不靠你的钱接济,也能自己活下去。广州的一些善长仁翁,对此颇为照看,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这边…” “我…”吴承鉴听到这里,越发觉得对不起疍三娘了,但口张了张,再说不出对不起的言语来。 “只有一点…”疍三娘道:“你要答应我!” “嗯,你说。” “要回来!”疍三娘道:“不管北京那边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回来,好么?” —————— 从义庄往回走,接近四更,大雨已经停了,但风却还大,尤其天黑得厉害。 江上的滔滔洪流,只能望到数步之外,再往远一点望,就全都是漆黑的了。 吴七叫道:“昊官,我们等等,等等再回去。” 这一次他们是开了花差号来,但花差号船太大,无法靠近岸边,然后是铁头军疤用快艇把他们送到岸边来的,想起来时风雨飘摇的样子,吴七就心有余悸。 吴承鉴看了看江水,看看小艇中的那点灯光,胸中一股气涌了起来,说:“来的时候有风有雨都没退缩,现在有风没雨,就是江上的水大了一点,怕什么。” 吴七几乎要哭了:“昊官,没必要啊,没必要啊!你的命这么金贵,早一点回去晚一点回去也没区别,何必冒这种险。” 吴承鉴问铁头军疤:“敢不敢去?” 铁头军疤咧嘴一笑:“昊官是千金之子,你都不怕,我有什么问题!” “那就上!”吴承鉴对吴七说:“我们去,你等天亮了风停了再回吧。” 他们开来的这艘快艇十分结实,乃是沙船世家刘老汉亲手造出来的好物,铁头军疤先将船逆行拖往上游,找到个好下脚的,然后才说:“行了,上去吧。” 他先让吴承鉴跳上去,吴七害怕得几乎要抱着吴承鉴的大腿哭了,但还是哇哇大叫着跳上船。 然后铁头军疤才也上去,一手掌舵一手拿浆,船身在风浪中晃得厉害。 吴七钻进狭窄的舱铁,抱住了一个坚固的东西,头军疤大叫一声:“走!”用船浆猛地就将快艇推离江岸。 这时候浆都没什么用了,全靠舵功,风大浪大,一艘小艇在风浪之中飘摇。小艇的船板才多厚?三个人几乎就觉得自己是隔着层板站在水上。 幸好花差号也不远——吴七心里才这样默念着,事情就起了大变。 船才荡出去,猛地雷声一响,大雨倾盆而下! 这粤海湾地区乃是海洋气候,雷雨说来就来,全不给人一点准备的。大雨一打,船舱内的灯就给打灭了,风浪一卷,船也歪了。 吴七直接就哭了:“昊官啊,昊官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要这样,这下死了,这下死了!” 铁头军疤骂道:“哭什么!没个出息!” 吴七叫道:“没必要啊,没必要啊!我们好好地过日子,为什么不能等晴天,为什么一定要冒着这大风大浪的来开船。” 铁头军疤喝道:“闭嘴!你懂什么!” 吴承鉴看着外头风大雨大,反而探出头去,雨一下泼得他浑身都湿了,他没害怕,神色反而变得有些兴奋,甚至癫狂,就叫道:“好啊好啊。” 吴七都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好的,小命都快不保了。今晚昊官整个人的状态都不正常啊! 吴承鉴却没有一点惧意,不是因为他的勇敢,而是因为他现在的心理状态极不正常。 现在风雨再大,但在吴承鉴心里,还远没有这个时局给他的压力那么大,天气复杂,又哪里比得上家里行里的各种只能自己承受化解的糟心事? 若是一死就能解决事情的话,那反而简单了,然而在此求生未必可得、求死未必有益的时候,死亡反而是相对轻松的事情了。坐到这么高的位置,享有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权势与财富,便得承受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心里压力。 心里头有这么大的压力压着,当死亡的威胁来临时,反而让他兴奋了起来。 看着那大风,听着这大雨,吴承鉴就唱起歌来,一个天下有数的大富豪,这时唱的却是童谣:“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这是一首粤语童谣,三岁小孩都会唱的,吴承鉴也没有故作天真,就是随口而唱,一首孩儿歌却给他唱出了成年人的沧桑来。 舱内快吓尿了的吴七听着听着,却哭笑不得,觉得昊官莫不是疯了? 天上偶尔亮起电光,划破厚厚的云层,如同这个世道偶尔出现一点曙光,但很快又归于黑暗,风猛雨烈,犹如时局,乌云满天,让吴承鉴仿佛看到和珅那无处不在的笼罩力。 风声雨声,把他的歌声都淹没了,只是偶尔透了一两句出去,但随即被更大的风啸雷鸣给掩盖了。 天永远都这么黑,仿佛永无止境。 小船颠簸了起来,这不是一个玄幻的故事,铁头军疤力量再强,人力也无法抗天。他原本掌着舵向花差号漂去,结果漂着漂着却歪斜了。 吴七哭了起来:“完蛋了!完蛋了!这下完蛋了!” 换了三四年前,吴承鉴在这种处境下就要骂贼老天了,这时却不骂了,只是哈哈大笑,又唱起了福建童谣:“天乌乌,要落雨,海龙王,要娶某。孤呆做媒人,土虱做查某。龟吹笙,鳖拍鼓…” 他吴家是从福建搬来的,这才隔了两三代,又因为需要跟老家茶山保持生意来往,所以家里的人都会说闽南语。 吴七的哭,吴承鉴的笑,夹杂在风声雨声之中,花差号的灯火看着不远,若在平时游泳都能到,此刻却是可望不可即,小船的灯火早被扑灭了,在这目力不及数丈之外的风雨交加夜,他们能望见花差号,花差号却不能望得见他们。 铁头军疤就这样掌着舵,让这艘孤独的小船在风浪起伏中慢慢、慢慢地靠近过去,终于…还是歪了! 一个浪头打来,把就要靠近花差号的小船给打偏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小船偏离之后,马上就要被冲到花差号的下游,在这等浪涛之下,再想逆流乃是妄想了!再往南冲荡,直接冲入大海都有可能! 吴七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个什么东西破空而至,跟着一个小锚头撞了上来,勾住了小船,然后花差号上就响起了二三十个男人的齐声呼喊声:“嘿哟,嘿哟,嘿哟!”这是众人一起发力时齐叫的口号。 幸亏彼此不远,原本偏离的小船在二十几个壮汉的齐力牵引之下被拉近,跟着吴承鉴主仆三人被救了上去。 劫后余生的吴七瘫在了甲板上,话都说不出来了。风雨中的花差号也在摇荡,然而比起刚才,他已经觉得安稳无比了。 铁头军疤最后一个上花差号,他才跳过来,小船就被一个浪涛给打翻了,他朝着花差号上一个戴斗笠的小老头竖起拇指:“顾爷!好眼力。好手劲!好准头!” 老顾笑了:“这乌漆嘛黑的,谁看得见,是听到昊官唱歌仔,那一下能把船勾住,也是运气。昊官你命不该绝!” 吴承鉴听到这四个字,哈哈哈笑了起来:“命不该绝,很好!很好!老子命不该绝啊!” 周围的水手都在忙碌着对抗风雨,只有老顾站在那,就这么瞧着吴承鉴,半晌,说:“昊官!老当家和大少虽然也都是粤海商场上一代人杰,论稳你比不上父兄,可这股狂气,这股心劲,他们可比不上你!怪不得短短几年,你能把宜和行弄到今日这般地步!今天我老顾算是服了你了!” 吴承鉴哈哈大笑,就进了舱房,由夏晴伺候着换了一身湿透的衣服,才喝下一碗热姜汤,忽觉船已经不摇晃了,夏晴到外头一看,回来说:“雨停了,风也小了。” 吴承鉴打开舱门,只见天上已现曙光。 夏晴拍拍胸口说:“这老天爷也真是,早一点停风放晴不好?刚才可把我吓死了。” 吴承鉴淡淡道:“别想了,祂永远这样的,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这是世道,也是天道。” “说得好!”换了一身干衣服的老顾走了进来,随便在舱内坐了,道:“昊官,今晚把我叫来,不会是专门来听你唱歌吧?” 吴承鉴笑了笑:“我要上北京一趟。” 老顾是所有听了这话的人,唯一一个既没惊讶,也没反对的。 吴承鉴又说:“上去之前,该见的人我要见,该交代的事情要交代清楚,顾叔你也是我该见的人。” 老顾摆手:“说吧,什么事?” 吴承鉴道:“当初为了应对群兽分食之局,我被迫与和珅捆在了一起,从那时候起,就注定了今天的事情。我几次三番,谋求与和珅保持距离而不可得,反而一步又一步地跟和珅越绑越近。直到最近,先前勉力维持的假好局面,终于崩了。” 老顾点了点头,听吴承鉴继续道:“这次我上北京去,是要背水一战,如果成了,从此吴家得脱大难,再上层楼。但是,事情成败,总是难说,我也要做坏打算。上上结局,自然是我成功与和珅脱绑,又取得新皇上的谅解。中等结局,是我陷进去了,但我把大嫂、光儿这一脉脱了身,那时候,老顾你要想办法把有鱼她们母子保住,先送到澳门或乡下,养到孩子能经得起风浪,就送海外去吧。至于下等结局,便是连大嫂、光儿也保不住。” 老顾道:“会坏到那个地步?” “难说。”吴承鉴道:“其实如果不是我几年前兵行险着,在群兽分食之局的那一轮我们吴家就已经完蛋了,现在多享了几年的荣华富贵,我们已经赚了不是?” 老顾道:“说的倒也是。” 吴承鉴道:“总之如果事情坏到极点,麻烦你和军疤尽力把我大嫂、光儿、有鱼、耀儿给保住,保得一个是一个吧。” 老顾道:“这事不难。这里是广州,和北京隔着万水千山,刘三爷掌控着洪门,佛山陈近在咫尺,救几个孤儿寡母,不算难事。” “不,这事说不定不难,也说不定极难。”吴承鉴摇头:“每个人都有一个背叛的代价的。如果是上等结局,那是皆大欢喜。中等结局,叶大林、潘有节会怎么做都难测。如果是下等结局,我都不知道到时候…那些结拜兄弟会怎么选择。他们或许还是会帮吴家吧,但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我有十成把握的,只有你和军疤,这是坏到最坏的打算——我只希望不会发生,但我要有所预备。” 老顾沉吟半晌,道:“好,我明白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如果局势会坏到这个程度,为什么不选择现在走人?现在如果你要走,嫂侄妻儿,连同你自己,都能保全。” 吴承鉴笑道:“因为我贪心啊!我还想再博一博!就这么放弃认输,我不甘心!而且…” 他望着舱外越来越明显的曙色,笑道:“昨晚那么大的风,那么大的雨,那么大的浪,结果也没弄死我!这说明老天爷还没想收我啊!既然这样,那我还怕什么!他和珅再大能大得过天吗!老天爷都收不了我,他和珅就更加不行!” “所以这一趟北上,我有信心——我吴承鉴!最后一定能赢!” 第二百三十二章 冰释前嫌 吴承鉴昨晚做的事情,就像一个人要去干一件生死大事,心中尚有踌躇,便投个铜板看正反以测能不能成,这跟古人打仗前要先占卜一下道理是一样的,只不过昨晚吴承鉴是拿命来“占卜”,而“占卜”出来的结果是“没死”,他心中就对此行充满了莫名的信心。 回到日天居,才进院子大门,春蕊迎头而来,道:“大少奶来了。”果然吴六守在屋外头,吴承鉴拿手指在吴六的额头上虚点了点,吴六满脸的惭愧惶恐。 进了屋内,只见蔡巧珠和叶有鱼坐在一块,膝盖都挨在一起,蔡巧珠的两只手抓住了叶有鱼的一只手——左手握住了叶有鱼,右手覆在叶有鱼的掌背上。 见到吴承鉴进来,蔡巧珠狠狠瞪了他一眼,叶有鱼眼神示意,屋内的下人如冬雪连翘等就都退下了。 吴承鉴涎着脸道:“大嫂。” 蔡巧珠放下了叶有鱼的手,指着吴承鉴的鼻子骂道:“你,你…你还真当我是大嫂么!什么事都瞒着我,什么事都自己扛!你好啊你!” 吴承鉴只是陪着笑,不说话。 蔡巧珠骂了两声,算是把台阶下了,又哼道:“有鱼都跟我说了…唉,其实,是我不该,我不该听信外人的话,不该…” 商功园会议之后,她回到梨溶院,想了一宿,又哭了一宿。 有些事情,靠空口白牙地说话怎么都没用,但有些事情,不用说却就能让人信服。吴承鉴商功园之会的彻底退让,终于让蔡巧珠完全理解了他的心迹。所以她一整个晚上又想又哭,又伤心又惭愧,本来才收拾情绪过来,这时眼睛又红了。 吴承鉴没让她说下去:“大嫂,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我们叔嫂俩再怎么打怎么闹也不要紧的,闹过之后还是一家人。家和才能万事兴!你不大会演戏,所以有些事我得瞒着你做,这才好做一些戏给外人看啊,对吧。”说着又涎着脸笑。 蔡巧珠见他又半正经半不正经起来,啐了他一声,吴承鉴笑眯眯地受了,但叔嫂两人心里头的那块石头,也就此彻底搬走了。 蔡巧珠把些许怨气、深深悔恨都发了,脸上转而现出一点淡淡的忧愁来,道:“你…要去北京?” 吴承鉴收了笑容,点头:“没办法,我不去,贻瑾就死定了。所以我非去不可。我们吴家的家风,就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更别说那还是我的生死之交。” 蔡巧珠道:“就不能让人花钱…” 吴承鉴打断了她:“这就不是花钱的事情。和珅不见到我,顺天府不会翻案的。” 蔡巧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吴家的门风,吴承鉴的性格,她都再清楚不过,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也知道再劝无益,沉默了好久,才道:“罢了,我知道我肯定劝不住你,若劝得住,有鱼就劝了,也轮不到我。只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大嫂你说。” 蔡巧珠道:“这一趟你上北京,我不知道你做什么打算,但我要告诉你,虽然明面上,你把家让给了我当。但是你我心里清楚,宜和行的当家,一直都是你。所以你有什么决定,让人捎个话就行,要钱支钱,要人给人。” “好。我答应大嫂。” “这个只是让你知晓的事,”蔡巧珠:“我要你答应的,是另外一件。” “嗯?” 蔡巧珠看看吴承鉴,再看看叶有鱼,又看看叶有鱼的肚子,才回头对吴承鉴说:“如果到了必要的时节,不要保吴家,不要保宜和行。” “嗯?”这一次生出疑问的是叶有鱼,反而是吴承鉴没出声。 “钱,不重要的,宜和行,也不重要的。”蔡巧珠道:“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家里人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如果有那么个机会,能用吴家的家产、宜和行的钱货,来换家人的平安,来换你的性命…我要你答应我,一定要换!” 叶有鱼呆住了。 在之前,她对吴承鉴那么忍让蔡巧珠心里其实是有意见的,只是没说出来。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夫君对大嫂再怎么忍让都不为过——就冲着她这几句话! 吴承鉴也沉默了。这时候他可以随口骗蔡巧珠一骗的,可是他沉默了。他和蔡巧珠叔嫂相处多年,知道自己此刻骗不过她。 蔡巧珠骂道:“傻瓜啊,你个傻瓜!你就不会想,你自己的一身本事,只要保住了你的平安,吴家难道还没机会东山再起么。就算真没机会再得富贵,但只要保住了性命,一家人齐齐整整、平平安安的,难道这一些,不比保住万贯家财来得重要么?” 吴承鉴豁然省悟,之前还略有纠结的最后一点犹疑,彻底扫去:“好,大嫂,我明白了,我答应你!” 能得蔡巧珠这么一句话,他再上北京,进退的空间便又大了很多,因为他得到了家里人的无限支持! 蔡巧珠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没有敷衍自己,这才点头,道:“去吧去吧,你安心去吧。好好在外头打仗,家里头有我们顶着呢。有鱼的身子我会好好照顾的,你上京之后只管着自己的事情就好,家里这边,不用你再费半分心思。” 这一次,是叶有鱼主动伸手过来,握住了蔡巧珠的手。 屋子里头,叔嫂两个前嫌冰释,妯娌二人也亲密了起来。 就在这时,吴七敲门,吴承鉴让进来,吴七道:“启官来了。” 吴承鉴微一沉吟,道:“请。” 吴七出去了,蔡巧珠道:“他来做什么。” 吴承鉴道:“我且出去会会他。”顿了顿又说:“嫂子你和有鱼在博古架后听听,我走之后,这个家要你们来当的。” 妯娌二人一起点头。 吴承鉴说着便到外间厅里去,蔡巧珠自与叶有鱼去博古架后找了个地方坐好。 潘有节这次没摆什么谱,直接就进来了。 吴承鉴迎了上去,他在外人面前又是一副脸孔,满脸春阳之暖,笑道:“启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春蕊已经奉上了茶。 潘有节摆摆手,潘海根就出去了,吴承鉴微一点头,屋里伺候着的吴家下人也都下去了。潘有节身子微微前倾,对吴承鉴道:“承鉴,都这份上了,我们就不打幌子了。” 吴承鉴便猜到了对方的意图,点头道:“好,有节哥你说。” 潘有节道:“你决定上北京了?” 吴承鉴也不隐瞒了,点头:“是。” 潘有节又问:“和珅逼的?”他能比吴承鉴还早一步知道刘全来到,有些事自然早猜到了。 吴承鉴继续点头:“是。” 潘有节沉默了良久,才道:“那几句话,我上次说过了,但这次我还要再说一遍:有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有些事情,我顺水推舟了,但我从来没想将你们吴家往死里整。不管你信不信都好,这话我放在这里了。” 吴承鉴微一迟疑,他心里并不相信,然而口中却说:“我知道。那样对你没好处。我们广东人做生意,总要讲一点阴德,把曾经的友好之家坑到这个地步,不是好事。” “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潘有节道:“这一趟你放心上去吧。北京的事情,我帮不了你。但广州这边,我给你打一张包票:半年之内,宜和行外部不会有事。谁敢向宜和行动手,就是向同和行动手!承钧的夫人,还有你的夫人,从现在起都是我亲弟妹,光儿耀儿都是我的亲侄子。谁敢打她们的主意,就是动我潘有节!” 吴承鉴听到这里,不由得动容,赶忙站了起来,对潘有节行了个大礼:“启官,能得你这句话,我吴承鉴这一趟上北京就再无后顾之忧!” 潘有节将他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十三行保商,兢兢业业,为国赚钱,素来都与皇权争端保持距离。以前也不是没有保商破产破家的,但主要也都是经营不善所导致。如今宜和行方兴未艾,和珅他不该在这时候用商道之外的手段凌迫于你。这一点是我无法接受的。只是我能耐也是有限,能帮到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 潘有节走了之后,妯娌俩也从博古架后面出来,蔡巧珠叹道:“启官也算心有大局了,危急时刻愿意团结,怪不得同和行能够领袖群伦。” 叶有鱼不说话,心里却想:“大嫂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轻信别人了。” 因得潘有节这么一说,蔡巧珠本来沉重的心情就缓和了许多,盯住吴承鉴道:“今晚都到梨溶院这边来来吃饭。我们一家人好久没坐一块吃一顿好的了。上次光儿乱说话,我已经训了一通,但也顶不住有小人风言风语地乱说话,然而经过这次的事情,他当也明白谁才是对他最好的人了。临走之前,你要好好再教他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送走了蔡巧珠,叶有鱼道:“启官忽然来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 吴承鉴道:“从好里说,他还是对我们吴家存了几分香火之情,见不得官场的人欺压商场的人,见不得广东人被京城那头欺负。” 叶有鱼道:“那从坏里说呢?” 吴承鉴头左右摇:“人家既然给了善意,恶意的揣摩就不要多想了。” 叶有鱼道:“就算不愿意恶意揣摩别人,但也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吧?大嫂性子太过温厚,如果你去北京之后,这边再遇到什么大变,我也得心中有点谱。” 吴承鉴沉吟着,说:“我们吴家已经大到潘家不能再吞并我们了。” 叶有鱼心念一转,便明白了。 如今的十三行,潘、吴双雄并峙,两家的规模加起来都要接近整个十三行的一半了,如果潘家吞并了吴家,再加上其行首的地位,马上就会形成垄断之势——这是上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允许的,所以可以说潘家的相对规模已经到头了。潘有节可以设法打击吴家、拆分吴家,以阻断吴家追赶潘家的势头,但不可能吞并吴家,甚至只是吞食其较大的一部分,也会引起各方的警惕。 吴承鉴道:“削弱或者拆分我们吴家,对潘家是有好处的,但吴家彻底崩掉,却就未必了,因为这盘菜潘家不能大快朵颐,却不能阻止别人来吃的,到时候无论是个新保商出来,还是卢、叶崛起,对潘家来说都未必会比现在好,新的不可测的对手,不是最好的选择,削弱的老对手才是——这是其一。 “最近几年的几件大事,他潘家未必干净,如果我上去之后胡乱攀扯,上面彻查起来,谁知道会闹出什么结果来?他在这时候向我示好,若能买我一个投桃报李,不作攀连,便是值了——这是其二” “好,”叶有鱼说:“我都明白了。” —————— 吴承鉴把家中行中的事情都安排好后,便与家人告别。铁头军疤把老娘安排,执意要与吴承鉴一起赴京,吴承鉴道:“你上去做什么?难道你忘了我的托付了?” 铁头军疤道:“这边的事,一切有顾爷在。你就算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顾爷?” 吴承鉴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阻止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北行入京 吴七是怎么都要跟着的,难得的是吴小九,明明怕得厉害,却也自告奋勇要一起去北京。连夏晴也要陪着一起上去时,吴承鉴道:“乱凑什么热闹!这万里迢迢的,你一个女孩子家是想伺候我还是想托我后腿?”最后只定了吴七、吴小九与铁头军疤三人,加上铁头军疤的两个徒弟,两个能搬能抬的马夫,以及一个惯走京师的老向导姓裘的,人员准备妥当后,行装一切从简。 蔡巧珠叶有鱼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要告别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 “不要哭!哭什么!我上去就一定会是坏事吗?”吴承鉴道:“前面两次,我们是被迫应战,不也都好好的。而这一次,全都在我和贻瑾的计划之内。我这次上去,就是要去,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吴家又要再进一步。我告诉你,你现在这些泪水,那都是白哭的。” 他又吓唬叶有鱼:“你肚子里有一个小的呢,想着今后生出个爱哭鬼吗?” 这边的习俗传言,一直有孕妇喜笑则生下来的孩子爱笑、孕妇老哭则生下来的孩子爱哭的说法,叶有鱼被他一吓,竟然就收了泪。 蔡巧珠却是收不住的,一直送到江边。 船只才出河涌,潘家的大船就来送行了,吴承鉴隔船与他饮了几杯,但祝一路顺风。潘有节将他直送到珠江。 船才进珠江,叶大林、刘三爷等相继前来,送行的船只接舷比帜,密密麻麻塞了半条珠江,这排场可把那两个差役看得暗中后怕——他们之前觉得这吴承鉴也就是个商人,就是有点钱罢了,所以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呼来喝去的,至此才晓得他在广东真是个大人物啊! 船行将转向北,蔡士群、卢关桓等又来送行,免不了又喝了几杯,叶大林直送佛山边界,刘三爷则陪同吴承鉴进入佛山,佛山陈已经来接。 这一路嘱咐一路告别一路喝酒,到十里亭吴承鉴都醉了,直接就躺在了车上。佛山陈一路把他送到清远。 这一次他们进京,走的是“沙井路”,在省内从吴家园登船,经过佛山、清远、连江、英德,至韶州府换船,度太平关,至南雄州登岸——从广州到这里全都是吴承鉴及其盟友的地盘,所以一路上走得又快又省心。 南雄登陆之后,早有宜和行在这里的分店安排好了人手,用马车送到山路边——到这里就要走山路过五岭了,分店的掌柜早雇好了挑夫搬东西,又用四人抬的爬山虎把吴承鉴抬了,度大庾岭,走山路。 从粤北到江西南部、湖南南部、福建西南部的五岭山区地区,乃是客家人的天下,因卢关桓打过招呼,这边有客家土豪把吴承鉴一行护着,直入江西境内。 这一路只要走山路的必定是熟脚挑夫,走平地必定是马车,交接之间不用讲价,到了就走。 进入江西之后又换船了,沿途都用最快的船,走赣江水系,从沙井登陆换马车,经九江府、庐州府,过凤阳府,进入徐州地界。从江西到安徽,这一条路则有叶家的人打点。 自广州一直到安徽南部,沿途都很少住客店,处处都有十三行的上游合作商户,因早半个月都得到了消息,人人都将这位昊官款待得极好,若不是吴承鉴力求赶路,只怕得一路吃喝过来,人都要胖两圈。 而这一路,也让两个跟随的差役叹为观止,越走越是心惊,他们是万料不到自己带来的这位爷有这么大的势力! 过长江以后粤商势力渐小,过徐州府之后,就没有十三行保商的分店或直接合作伙伴了,沿途得住客店,然而最难走的道路都已经走过了,这里到京城已是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 一路上,向导老裘不断给普及沿途见闻,说道:“我们广东到京城,有沙井路、长江路、浙河路。这三条都是走东边的,都是经江西、江苏或安徽,进入这山东地界,其中沙井路最快。此外又有西边的两条路,一条汉口路,一条樊城路,是经湖南湖北的。不过西面的那两条路,如今是走不得了。” 这时几个人都骑着驴呢,吴七在驴上问道:“为什么?” 老裘道:“还能为什么,白莲教啊!这也是我们广东人命好,没被白莲教波及,湖广四川那边,白莲教如今闹得如火如荼,走那边别说平安,说不定小命都得赔上!” 吴承鉴耳里听着白莲教,心里就想着澳门那边悬而未决的英夷犯界,寻思着:“和珅自诩能吏,却把国家的内政外防折腾成这样。” 一行人穿过山东、进入涿州,不久就望见了广宁门。 在进入安徽之前,两个差役对吴承鉴都唯唯诺诺,进入山东地面之后,说话渐渐就不一样了,等望见北京城门,大概是觉得到自己地盘了,便旧态复萌,说话也不那么客气了,甚至言语间夹带着些许威胁之意,暗示吴承鉴最好再给些孝敬,否则入京之后没好处。 吴承鉴知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也不跟他们计较,还真补了些银两给他俩,两个差役大喜,这一趟去广州辛苦是辛苦,但也赚了个盆满钵满,两人都想着这样的好事如果再来两三次,他们都可以退休养老了。 两人又来问吴承鉴是否需要住店,他们能提供方便云云——这自然不是好心,而是如果吴承鉴住了他们介绍的店,后续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好处。 吴承鉴微笑道:“我们先往广东会馆问问,如果找不到地方住时,再来请两位差爷帮忙。” 两个差役这才想起人家是广东大土豪,自然会去住广东会馆的,这事便罢了,那满口黄牙的差役说:“你落脚好了之后就来找我们,我们领你去衙门,好让府尹老爷问案。” 吴承鉴道:“好。” 进城门后,双方分开,向导老裘就带了他们往广东会馆走——这北京城吴承鉴也不是第一次来,上一次来还不到十年的功夫,乾隆年间的北京城在几年里头几乎没变化,所以吴承鉴一路走很是熟门熟路。 吴七却是第一次来,左看右看的,图个新鲜——北京乃是这时中国最大的城市,然而跟广州相比,也就是总面积大,市井的商业繁华程度难分轩轾,只是风格上南北有异罢了,相对而言西关地区的配套更齐全些,所以吴七进城之后非但没有什么大开眼界之感,反而左嫌弃右嫌弃,这会说土真多,那会说味道好臭,因街上污泥遍地,沟渠也的确难闻,一些贫民甚至就将各种脏东西倒在路边,甚至包括屎尿。 吴承鉴听了有一会,制止了他道:“小声点吧!被人听见了不好。” 吴七道:“怕乜!我哋讲广东话麦得咗(我们说广东话不就好了)。” 吴承鉴道:“不许,给我说官话,最好多学几句京片子。” —————— 广东乃是大省,商业又极其发达,在北京的会馆不止一处,吴承鉴上一次来是私自进京,没住会馆,这一次则直奔广东会馆而来。这边也早就打了招呼,管事老苏的一听昊官到了,带了一帮伙计迎了出来。 老裘是这里的熟客,手一摆:“这就是昊官了。” 能做广东会馆的管事,哪里会不知道广东的行情,那老苏虽然早就能说一口京片子,这时却开腔就是家乡话:“昊官,一路辛苦噻。” 吴承鉴听他带着东莞腔,却笑了笑,用京片子回道:“得,不辛苦!” 老苏一听,转回官话:“哎哟,昊官这是来过京城啊。” 吴承鉴笑笑道:“好几年前来过,那时怕被老爷子揍,就不敢住你这儿了。再说那时我也没资格住这里。” “昊官这话说的!要是传出去,叫我老苏怎么做人!”老苏道:“宜和行少东驾到,咱广东会馆就算没房间,也得有房间啊!” 众人大笑,老苏就引了吴承鉴入内。 这广东会馆规模甚大,主体是一座大四合院,改建之后,院门开阔、厅堂华丽,砖瓦木雕都从广东运来,内部按照岭南园林来装修,进去后把院门一关,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广州。 围绕着这座主院,周围又建了许多店铺、住房,共有二三百间之多,南面又有个园子,种了许多桃树,因此叫做桃园。管事老苏半个月前就把桃园清了出来,留等吴承鉴居住。 “昊官,这还满意不?”带吴承鉴转了一圈之后,老苏笑着说:“园子里该备的都备了,听说昊官是惯吃暹罗米的,这里也设法进了几斗,又进了不少东山的羊,大塘的鹅,干瑶柱等等,南方的果蔬也备了许多,厨子也都是顺德来的师父,跟广州自然是没得比,但怎么的也得让昊官勉强能住下去。” 吴承鉴笑道:“要这还住不下去,满北京我就找不到地方下脚了。” 进了桃园之后,迎面又一排丫鬟站开,老苏道:“听说这次昊官来是有正事要办,路上会来得快,我估摸着未必会带丫鬟,所以让牙行挑了十二个丫头在这里等着,昊官要不就挑几个顺眼的,凑合着用?” 吴承鉴往吴七一抬下巴,吴七道:“都先下去,回头我来挑。” 那十二个待选丫鬟也都是经过调教的,齐齐万福,便都退下了。 接下来,搬运行李、归置东西、挑选丫鬟、讲论规矩,吴七等自有一番忙乱。吴承鉴却不管这些,让吴小九把躺椅搬到桃树下,眯眼养神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剃头换衣 这京师乃天下四会之地,吴承鉴是广东数二望一的大土豪,他来北京,京城的粤商若知道怕都要来拜会的,但这次他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悄悄进城,所以除了广东会馆的管事之外,很多人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宜和行在北京也有店铺的,在京掌柜听说东家到了,当晚就急带了几个心腹伙计赶来相见。吴承鉴宽慰了几句,让他们不要声张,只当不知道自己进京便可。 在京掌柜走了后,铁头军疤带了一个人进来,正是那位摊手五。 吴承鉴赶紧拱手迎接:“张师傅。” 摊手五知道他记挂什么,坐定之后也没废话,就说:“不辱使命,已经见过了周师爷。” 吴承鉴忙问:“贻瑾他怎么样?” “周师爷这罪过,受的可大了。”摊手五说:“我见到他的时候,情况很是不好。幸好我找到了沧州跌打圣手马六爷与我有旧,他买我面子,从沧州赶了来,入狱为周师爷诊治。也亏得我们花了银子之后,牢头狱卒倒也都讲江湖规矩,没再为难,许我们将劳烦打扫干净,在牢里头为周师爷疗伤。” 说到这里,摊手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吴承鉴急了:“伤势究竟怎么样?” 摊手五又叹了一口气,道:“周师爷精神虽然不好,身上其它的病痛,也只需要调养即可,但他腿上的伤已有所迁延,虽然不至于伤了性命,但若是寻常疗法,伤好之后必定落下残疾,因此马六爷问他敢不敢冒险忍痛,周师爷人长得斯文,没想到真是硬气,竟然就说敢,于是…于是马六爷将他的腿重新打断,再行接驳…” 吴承鉴听得啊了一声,指甲都掐进掌心里去了。 “这一趟驳治,倒也顺利。”摊手五道:“只是周师爷这罪受得就大了,且腿断后再接,也是颇损元气,如今正在疗养之中,人虚弱得紧。” 吴承鉴又问了好些周贻瑾的事情,越问越是心疼,最后才送走了摊手五。 吴七道:“昊官,咱们明天就去看看周师爷吧?” 吴承鉴却摇头:“不行,得先去和府走一趟。和珅不开口,我未必见得着贻瑾。” 吴七道:“张师傅也进去了,我们还会进不去?最多花多几两银子。” 吴承鉴摇头:“那不同的。”却就没再解释。 —————— 第二天一大早,将在广州时就备好了的一份精致礼物,来见和珅。 和珅住的府邸,也就是后世的“恭王府”,位于什刹海地区,处在北京西城,广东会馆则在北京南城,两地距离不近。 吴承鉴在神仙洲要多猖狂有多猖狂,来到北京就收紧尾巴了,什么排场都不摆,只带着吴七、铁头军疤,提了个小箱子,雇了一辆马车,开到西城,远远地就停下了,准备步行前往和府。 没走几步,忽然有人道:“哟,这是谁啊,这么眼熟,可不会认错人了吧?” 吴承鉴循声望去,竟然真的遇见了个熟人——不是广兴是谁。 身在北京城,吴承鉴这一趟就是来装孙子的,见了广兴,腰弯了弯道:“原来是广兴老爷。” 广兴上下打量了吴承鉴两眼,呵呵了两句:“这真是你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此时的吴承鉴,的确与在广州时完全两样,如果换了个广州的熟人在此,肯定认不得这位宜和行昊官了。 首先是衣服,大清对商人穿什么样的衣服有着严格的规定,广州万里之外,平时也没怎么管,到了北京可不相同,虽然吴承鉴捐了个官身,但为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只穿了一身布衣,一切绸缎金玉皆不用,望上去灰扑扑的。 但这还不是吴承鉴外貌大变的原因,最让他外貌大变的,是他的发型——昨天晚上,吴七让会馆的管事老苏连夜去请了一个剃头匠来,给吴承鉴重新剃了头。 我大清要求百姓剃的标准头型,可不是后世影视剧那般的只剃前额然后剩下的头发扎成辫子,而是将整个头都剃光了,只留头顶或者后脑膏药大的一块,然后将仅存的头发扎成一条极小的辫子,这条辫子要小到能穿过一个铜钱的方孔,就像一条老鼠尾巴一样,这个发型有个称呼,叫做“金钱鼠尾”,极其丑陋。 清朝的皇帝也是知道美丑的,所以他们自己并不剃成这样。吴承鉴在广州时山高皇帝远,也没人管得那么严,所以虽也剃头梳辫但也没剃成这样的,可来到北京,又是这样的局势,为免落下话柄,便依照最严格的规矩剃了个金钱鼠尾。 广兴招呼着也他同行的几个人道:“来来来,这可得好好介绍了。你们可知道这一位是谁来着?这一位,谱可大着呢!乃是咱们大清朝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广州十三行的大保商,宜和行的昊官哪!” 吴承鉴这次北上,早预着会遭遇各种屈辱,遇上各色人等,却也没料到第一个会撞上广兴,这时周贻瑾还关在顺天府大牢呢,他也不敢任性,低着头弯着腰,说道:“广兴大人说笑了,我们有什么钱。十三行乃是奉旨做的买卖,钱来钱往的,纵然经手些财货,可那也都是皇上的钱,我们啊,其实也算是替皇上办差。” “哎哟喂!”广兴道:“能替皇上办差,那可不简单!我们还得给您请安咯。”说着作势要给吴承鉴打千。这不是尊着人,这是挤兑人。 吴承鉴急忙拉住:“广兴大人这么说,这是要折煞小人了。” 广兴眼看吴承鉴要来扶,猛地抬脚踢了他一个跟头,喝道:“拿开你的脏手!凭你也敢来碰我!一个商贾贱人,也敢自称给皇上办差。你也配。” 吴承鉴似乎一时不防,被他踢了个跟头,吴七大怒,就要上前,却被铁头军疤拉住了,吴承鉴栽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满脸都沾了灰。 和广兴一起来的人起哄大笑,广兴也笑了起来,他去广州的那一回本以为能建奇功,结果得意南下,失意北归,回来后因为办砸了事情没脸见人,在家里躲了好几个月,实在是生平罕有之挫折,这时见吴承鉴出丑,也不由得哈哈大笑,稍解了心中积怨。因他是要去礼部上班的,这时便不耽搁了,带着嘲讽的笑容走了。 吴七赶紧扶着吴承鉴起身,心中恼怒,在广州时,那里吃过这个亏?对铁头军疤说:“你刚才干什么拦着我!” 铁头军疤言简意赅:“昊官吃过几天夜粥(练过几天拳的意思),这一脚本可以躲开的。” 吴七愣了愣。 吴承鉴拍拍身上的灰土,说道:“跌一跤罢了,不算个事,好过跟他纠缠下去没完没了。走吧。” 吴七这才又提了箱笼,跟在吴承鉴后头,不一会就看到前面一条老大的长龙,吴七奇道:“这是做什么?前面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卖么?” 广东人最好吃,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心想这等长龙,那东西得好吃到什么程度。但走近了就知道不对劲,排队的人竟然都是官员,有大的有小的,小的六七品,大的一二品也有! 吴承鉴已经明白了过来,用粤语低声说:“哩滴都系排队来见和珅嘅(这些都是排队来见和珅的)。” 此时的和珅,那真是如日中天!太上皇不理朝政,嘉庆皇帝也避退一箭之地,他这个“二皇上”把持朝政,几乎就是真正的总宰大臣!没有名分的摄政王! 吴承鉴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就被人嚷嚷:“干什么干什么!没眼睛看吗?排队!” 在广州的时候,特别是摆平“群兽分食”之局后,堂堂宜和行昊官哪里吃过这种呼喝?但这里是北京城,他的“正五品郎中”在十三行中鹤立鸡群,到了这里却连个麻雀都不是,呼喝他的人一个四品,一个三品,还有一个二品武官。 吴承鉴看看这条人龙,心想自己现在就算把名号亮出来,也没资格压得住众人,便对吴七道:“走,找后门。” 三人绕了一大圈,找到了后门,却见后门也堵了一堆人。 吴承鉴皱了皱眉头,说:“找角门。” 吴七道:“什么角门?” 吴承鉴道:“下人进出的那种。” 吴七道:“昊官,那…那怎么行!”他觉得太委屈了。昊官再怎么说也是个人物,难道就没资格堂堂正正见和珅一面?却要去走下人的通道… 吴承鉴道:“便是跪在地上舔靴子,也得想办法救贻瑾。” 吴七是有经验的,很快就找到和府的一个小偏门,这里是下人进出的通道,外头也等着一些人,不过就没有官员了,都是些下九流,守着想看有没有点油从里头漏出来。 小门里头也有个看门的,吴承鉴对吴七道:“把箱笼给我。你们回去吧。” “这…”吴七担心着。 吴承鉴看了看铁头军疤,铁头军疤就将吴七拉走了。 吴七被拉开了一小段路,忍不住抱怨:“真让昊官一个人进去啊,要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铁头军疤道:“这里是宰相府,真出什么事,我们能怎么办?” 吴七烦躁道:“真出什么事,我宁可陪昊官一起扛。” 铁头军疤道:“我觉得吧,也不一定会死人,一场羞辱免不了,你喜欢看昊官受辱?还是认为昊官喜欢被熟悉的人看他受辱?” 吴七就不说话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跪等 那一边,吴承鉴接过箱笼之后就把头低了,把腰伛偻了,他刚刚跌得满脸灰土,虽然抹了抹,但脸上还是灰扑扑的,头上、身上的灰尘未尽,倒也不像个公子富豪了。 一路走到角门边,用一口京片子对看门的说:“这位哥儿,咱是全爷爷的亲戚,老家有事,让咱来见见全爷,能否通报一声?” 那看门的刚想刁难,手里已经被塞了一锭不轻的银子。 看门的手一掂那重量,嘴角的嘲讽就裂开变成笑了:“您倒是客气嘞。怎没听说全爷有您这门亲戚?” 吴承鉴道:“穷亲戚了,少走动,但其实关系也没断,只是知道全爷爷忙,不敢老来打扰。实在是老家亲戚出了点事儿,得来找全爷爷帮个忙。” 他保养得好,从小没怎么日晒雨淋,酒色二字又能克制,面相看着比这个时代的同龄人年轻许多,放到乡下地方,说他不上二十都有人信,所以说话带着少年人的口吻。 那看门的看了他一眼,说:“咱们中堂大人日理万机,全爷管着这个家,一天要理的事情比中堂大人少,一千件没有,八百件得往上。咱也不敢替他老人家做主。我可以替你通传一声,见不见得着人可难说。你叫什么啊?我通传的时候才好说。” 朝堂上,江湖里,宅院中,都有规矩,拿了人家的钱,办不办得成事都得给人个说法。 吴承鉴道:“不敢不敢。”他打开箱笼,摸出一把折扇来道:“能否请哥儿给代呈一下,全爷爷看见这物件,就知道我是谁了。” 那看门的接过扇子一瞧:“哎哟,这还真是我们府里出去的东西。”他原本不信吴承鉴真是刘全的亲戚的,这时候就信了四五分了。 这把扇子是和珅赏给吴承鉴的物件之一,上面有和珅的题字,没落款。 看门的才要打开,吴承鉴按住低声说:“别打开,不方便。”又凑近了说:“里头是中堂大人没落款的题字,出门前家里的大人交代了,除了全爷爷,谁都不让看。” “哎哟,那可不敢了。”看门的把扇子收好了,对这事又着紧了三分,心想能让刘全求得中堂的题字,怕是这门亲戚还挺亲。 他就要走,吴承鉴又塞了一锭银子说:“实在是急事,得尽快见到全爷爷,中间若要转呈,这点人事可不敢让哥儿破费了。” 看门的笑道:“你还真会来事,你家大人派了你来,没指错人。等着啊。”就把角门关了。 和府占地广大,人事复杂,他一个看边角门的也见不到刘全,只走了两转找到管事的,把事情简略说了,又塞了一锭银子。那管事的笑道:“全爷这亲戚,倒懂规矩。” 刘全也是真的忙,要是府里府外无论大小轻重什么事都往他面前说,他也得累死,更不能什么人都见,所以事情要报到他面前,报不报,什么时候报,那都得看各房管事掂量,这时既拿了银子,自然得把事情往前面排了。 那管事的收了银子,拿了扇子,就找到刘全,刘全正看着账本,接过扇子一打开就知道是吴承鉴来了,冷笑了一声问:“人在哪里?” “角门外候着呢。” 刘全笑道:“不愧是大宅院里出来的,倒也懂点门道。这扇子要是从前门递,半个月也别想到我手里。” “那…” 刘全叫来一个见过吴承鉴的小厮:“你去认人,如果不是吴承鉴本人,立刻轰走。如果是,就把人带到尔尔斋边的廊角,让他跪候。” 那管事听到这话,就知道来人身份不简单,不敢掺和,告辞去了,小厮也即出来,来到小偏门,把吴承鉴上看下看,才算将他认了出来,道:“跟我来吧。” 吴承鉴在吉山府里时嚣张不改,这时却眼观鼻鼻观心,只是走路,目光都不斜视一下的,七万八绕走了好远,才算停下,那小厮指着一个阴暗角落道:“全爷吩咐了,你在这里跪着等吧。” 吴承鉴二话没说,就跪在那里了。 那小厮又看了他两眼,这才去回话。 仍然在看账本的刘全稍停下,问道:“是本人?” “是本人。”小厮回话道:“就是头剃得合规制了,身上脸上都灰扑扑的,差点叫人认不出来。” 刘全又问:“让他跪等,他什么神色?” 小厮道:“什么神色也没有,就老老实实跪在那里,一句话也没问。要不是跟着全爷去过趟广东,再想不到他在南边是多威风的人。” 刘全笑道:“小小年纪就能伸能屈,怨不得他能把生意做大了。”然后他就低头看账本了。 他晾着吴承鉴,一半是出自故意,一半是他真的忙,他刘全的世界不是围着吴承鉴转的,所以事情处置后就放下了。 这般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晚上,吴承鉴就这么跪在角落里,偶尔有下人经过也没人理他,别说午饭晚饭,连一滴水都没有。他早有预备,所以早饭吃得甚饱,又年轻力壮,饿了两顿也还能撑持,就是一直跪着不动十分难受。 夜幕降临,前门来报刘全:“大人回府了。” 刘全道:“今儿个这么晚!晚膳备妥了没。” “大人说,不吃了,让人呈一碗羊骨粥就好。” 刘全急问:“厨房里可有备着。” “有。” “那好,快送过去。” “已送过去了。” 他是和府最大的管家,却也不是事必躬亲,和珅身边另有能做点小主意的人。 和珅外出的时候,和府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和珅一回来,这头巨兽就像醒了,在和珅看不见的地方,妾侍、丫鬟、小厮、仆役、厨娘,都流水般转动了起来,一切都有规矩、章法,却都不能把忙碌给中堂大人瞧见。便是一碗羊骨粥,后面也牵扯着人事。 刘全把今日要处理的事情给收拾了一下,这才出来,问明和珅在安善堂,在门口跟守门的小厮打了个眼色,便知和珅在休息,并无过于异样的情绪,想是今天宫里和军机处的事情还算好,才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和珅坐在椅子上,官袍都没脱,头后仰,一条热毛巾盖在他的脸上,左边几上摆着他的顶戴花翎,后边几上是半碗喝剩下的羊骨粥——碗勺随便丢着,没人敢来收拾,怕打扰了中堂老爷。 刘全轻轻走过来,轻轻把碗勺收拾了一下,他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假寐中的和珅还是立刻醒了:“刘全?” 刘全忙应:“是。” 和珅又说:“擦脸。” 刘全赶紧上前,就拿着盖在和珅脸上的热毛巾给他擦脸,手势拿捏得恰到好处。 和珅动了一下眼耳口鼻,精神恢复了几分,道:“说事吧。” 刘全道:“老爷,您得保重身子啊,不能这么没日没夜地操劳国事了,您多久没怎么合过眼了…” 他说着眼睛就有点红,忽然被和珅眼角冷冷一瞥,吓得赶紧闭嘴,知道自己逾分了,不敢再说“多余的话”,人也站好了,将家里头该禀报和珅的一些事情,一条条地说了,和珅没开口的,刘全便知道照办就可,若遇到需要和珅开声的,那定是没办妥的。 如此说了有一炷香时间,说了十七八件事情,和珅过问了其中五六桩,刘全道:“家里头的事,没了。”又道:“吴承鉴来了,在角落里跪着呢。” “吴承鉴?”和珅微怔了一下,才想起这个人来。 他如今掌控着整个大清帝国,军国大事每天都有几十件,脑袋里要记住的人何止千数?吴承鉴在广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在和珅的脑袋里,那也不过是角落里的一颗芝麻。 不过这颗芝麻,如今倒也干系到了一些要紧的事情。他脑子一过,已经将与吴承鉴有关的诸般头绪理清,便道:“带来见见。” —————— 这时已是深夜,吴承鉴在角落里跪了一天,白天还好,入夜之后风渐冷寒,他又跪着不动,更是难受。他堂堂一个广州大豪,却在这里饿了两顿,跪了一整天,却还不是和府故意要折辱他,和珅不是广兴,哪有那个心思来精力折辱他来着?便是在刘全心中,也不曾为他多花无谓的心思。 吴承鉴对他们的来说,只是需要处理的一件事情之一。 好容易才见一个小厮道:“中堂大人要见你,来吧。” 吴承鉴从昏昏中瞬醒,要起来却动不了——却是脚早就都僵了。 那小厮也不管他也不理他,说了话后就走,走了没两步回头:“干什么,还不快走!” 吴承鉴撑着地面爬起来,麻过手脚的人都知道,血气初通之事,稍稍一动那便如蚁爬针刺,难受极了,这时候若停一停、缓一缓,让血气慢慢通畅还好,若是稍微一动那可就要命了。 偏偏那小厮催促过后又走了,吴承鉴无奈,只好抬脚追赶,这一番受的罪过可就大了,脚上的麻痹感犹如万针同刺,为了跟上那小厮,他强行忍着走着,跑出十几步路才算好了,额头却已沁出冷汗。 第二百三十六章 芝兰当道不得不锄 吴承鉴也不知道自己在时明时暗的走廊、园径、碎石路走了多久,总之穿过七八个门,才来到来到一个院子里。 “等着。”小厮吩咐道,进去了。过了一会出来:“进去吧。”进去之后,只见内里一间厅堂,一抬头,只见匾额上写着“安善堂”三个字,刘全站在匾额下,轻声道:“昊官,好久不见啊。你倒真是义气啊,为着一个师爷,还真舍得下偌大的家业,就真敢来了。” 吴承鉴微微含笑:“我便是不为贻瑾而来,中堂大人要我来时,我难道还能躲过去?” 刘全笑道:“躲是肯定躲不过去的,只是要多费老夫一番手脚。” “所以我就直接来了啊。”吴承鉴说:“这样我能早一点见到贻瑾,广州那边的人也会认为我够义气,全公这边则少费一些功夫,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刘全哈哈一笑,却不敢大声,唯恐传到里头去,招呼吴承鉴道:“走吧。记住,长话短说,废话不说——中堂大人没功夫浪费。” 吴承鉴道:“我明白。” 刘全掀开布帘,吴承鉴跟着进去,一进门,但见里头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一个身姿挺拔、英俊无畴的中年男子站在在那里,他面前一张好大的书案,右边边摆着一堆没处理的文件,左边摆着一堆处理完的文件,一个小厮在边上磨墨,两个丫鬟一个站在右边取文件给和珅,一个站在左边取文件整理好。三人除了几个机械的动作之外都是目不斜视,又像又聋又哑。 吴承鉴进来之后,刘全朝案前一侧指了指,他便只好站了过去,刘全瞪了他一眼,吴承鉴便只好跪了下去。 和珅似乎就没见到他进来,又处理了四五件事情,这才抬起眼来,瞥了吴承鉴一眼,道:“抬头。” 吴承鉴把头抬了起来,这是第一次与和珅对视,就近这一看,心想:“这就是和珅!果然长得好。就是这个样子,好像很疲倦。” 却见和珅笑了起来:“你就是吴承鉴?果然长得好。就是这副样子,刻意了些。” 吴承鉴道:“多谢中堂大人夸奖。” 和珅道:“跪在这里跟我说话还能不卑不亢,好久没见到你这样的后生了。”不等吴承鉴回应,就道:“说吧,求见我什么事。” 一边说着,一边又接过一份文书看。 吴承鉴道:“中堂大人让我上北京来,又是为什么事情?” 和珅拿过文书的手一停,脸色也微微一沉,他没说话,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聪明人别说多余的废话!跟我打机锋你不够资格。 刘全在旁边也有点急了,轻轻爽了爽喉咙作个警示。 吴承鉴便略略摸到了对方的性情,说道:“求中堂大人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和珅并不搭腔,只是站在那里,继续批阅公文。屋内并非没有椅子,然而坐得舒服了,就无法排遣困倦。因此他站在那里,执笔办公,却流露出了些许武人的威武。 吴承鉴犹豫了下,又道:“小人不敢奢求别的,只求中堂大人能给我家人一个平安。” 和珅仍然没有反应。 吴承鉴调匀了一下呼吸,说道:“吴家愿尽献家财,只求能够家小平安,躬耕度日。” 和珅仍然没有反应。 吴承鉴深吸一口气,道:“和大人如果还不解气,就把我杀了吧,钱我不要了,命我也不要了,只求和大人能放过我的家人。” 和珅终于停了笔,抬了头,盯着吴承鉴道:“我要你的钱干什么?我自己没有么?要了你的命,对我又有什么用处?” 吴承鉴听了这话,便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吴家所有的只是钱,他吴承鉴能舍的只是命,这两样和珅都不稀罕了,自己便无以乞求了。 没有赖以交换的东西,剩下的就只能仰望对方的施恩——而仰赖施恩,那便是生死在人不在己。 和珅又在文书上画了两画,结了一件大事,左边的丫鬟将文书接过去,和珅将笔一搁,说道:“你在广东替我办事,也有两三年了,宾主一场彼此不容易,我就给你一条活路吧。” 吴承鉴听了这话,匍匐在地。 和珅道:“外头天天都有谣言,说我和珅巨贪,说我和珅家财万贯,说我宅子里金堆银堆,珠宝满库,呵呵,却没人知道我手里头最值钱的,不是这些。” 吴承鉴心头一沉。这些…可不是他愿意听到的话了。 和珅话锋一转,道:“你查过我的产业,对吧?” 哪怕这些年已经历练出了过人的城府,吴承鉴的身体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 和珅笑道:“虽然你触碰到的,不过是我最外面的一层皮,不过能碰到这层皮,算是你本事,敢碰这层皮,算是你有胆!” 他语气平和,甚至脸上还带着微笑,但那三个佯装聋哑的丫头小厮都已经忍不住牙齿暗颤,就连刘全都暗中心惊。 摄政者杀人,莫说动手,连言语都不用一声的,只要他心里起了杀机,跪在地上的人就活不了了。 吴承鉴连呼吸都屏住了,这话没法接,也不知道怎么接。 不料和珅眼眸之中,杀气一点都没有,反而让人莫测高深地说道:“你现在是…是哪一部的郎中来着?” 吴承鉴道:“户部。” 和珅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他的接话,自顾自道:“我回头让人给你升两级,你上来北京吧,我交个差使给你做,等做好了,别说一家子的平安、性命了,荣华富贵,也在指掌之间。” 刘全大为诧异,他自以为最能知道和珅的心思了,这一次也大出意料之外!和珅居然不打算惩处吴承鉴,甚至还要抬举他?便是旁边那个小厮,也忍不住眼角稍稍瞥了吴承鉴一眼,眼神中充满了羡慕。 屋内则忽然静了下来。和珅没再动公文,静静地等待着吴承鉴的回答。 吴承鉴屏住呼吸良久,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和珅,这是两人第二次对视。 刘全心中一惊,万不料吴承鉴竟敢自作主张地抬头,甚至在没得吩咐的情况下,敢跟中堂大人对看!他见过多少达官贵人,甚至贝子贝勒,可没人敢这样过——尤其是最近这一年。 吴承鉴却平静地又深沉地与和珅对视着,约莫有七八息的时间,和珅才开口问道:“如何?” 吴承鉴的眼皮垂了下来,似乎心意已决。 他说:“求中堂大人容我见见贻瑾,我与他商量商量。”顿一顿,又说:“贻瑾就是被顺天府以逆案余孽逮捕起来的那个师爷。” 和珅的眼眸之中,掠过了一丝失望,然而他也没有发作,低头继续批阅公文,没有再理会吴承鉴。 吴承鉴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小人告辞!”匍匐着退后三步,在和珅没让他走、可也没有制止的情况下,退出了门外。 刘全心头大怒,上前两步,叫道:“老爷!”只是一句叫唤,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要和珅给个意思,他就要去惩处吴承鉴。 不料和珅却只是将笔一停,竟然也轻轻一叹,说:“人才难得,杀之可惜!”刘全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和珅道:“芝兰当道,不得不锄。” —————— 顺天府大牢。 老头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指着说:“去吧。” 牢里头卑冷、阴湿,光线昏暗。 吴小九背着食盒,吴七提着灯笼,为吴承鉴照路,在一个牢卒的带领下,一路找到一个单独的牢房,牢房里头铺着干草,一个人躺在那里动也不动,看见灯笼,才转过头来。 牢卒打开了牢门,吴七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牢卒微一掂量,道:“可得快点啊。” 吴七道:“大哥再帮帮忙。”又塞了一锭。 牢卒笑了:“慢慢聊。” 吴小九已经矮身钻了进去,吴七也进来放好灯笼,光线照到周贻瑾的脸,只见他比起在广州时候整整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 吴小九跪在周贻瑾双腿旁边,呜呜咽咽地啜泣,这双腿被打断了,之后为了治疗又重新打断了一次,又是在这等环境下施治,连遭这两番折磨,周贻瑾的身子能好那是有鬼了。 周贻瑾见吴小九哭得无法自控,反而挤出一丝笑意来,拿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哭什么呢,你家师爷没事了。” 吴承鉴走近前来,蹲在了周贻瑾身边,要叫唤,看看他的腿,竟有些出不了声,喉咙疙了一下。 周贻瑾望了过来,两人四目对视,静静无言。 吴七拉了吴小九一下,吴小九这才擦了擦眼泪,跟着吴七到牢门外守着。 “昊官。”周贻瑾启开有些乏血的嘴唇,脸上再次挤出一点笑容:“拖累你了。” 吴承鉴原本是哀伤,听了这话变成恼怒了,恨恨地坐在他身边,气得说不出话。 周贻瑾笑道:“又跟我发孩子脾气啊?” 吴承鉴怒道:“滚!” 周贻瑾道:“我现在这样子,想滚也滚不了啊。” 吴承鉴喉音哽咽一声,那气恼也没处可发了。手轻轻碰了碰周贻瑾的双脚,问道:“怎么样了?” “嗯,可能保得住。”周贻瑾说:“马师傅当初给我两个选择,一个是这辈子就做个瘸子,另外一个是可能全好,也可能两条腿都没有了,甚至会死——我选了第二个。唉,要是死了就好了。” 他若是就那么死了,吴承鉴就不用来了,至少不用为了他而来。这个外表看起来斯文俊雅的师爷,内里也如铁块一般的硬。 吴承鉴怒道:“你死了,我怎么办?!” 这里是牢房,这里是京师。 吴承鉴终究不敢如在广州时那样放开,进来之后不管是什么情绪,所有的说话都把声量控制得很低,但脖子上青筋绽起,显然怒意极盛。 周贻瑾把头低了低,吴承鉴道:“抬头,看着我!” 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线,两人再次对视。 吴承鉴道:“周贻瑾,我要你明白我需要你!你得给我活下去,明白吗?” 周贻瑾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也低低的、顺从的:“好,好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人命最不值钱 吴承鉴从食盒里取出一碗温热的肉糜来,道:“你自己吃,还是需要我喂你。” “我手又没断。”周贻瑾微笑着,接过肉糜,吃了起来。 吴承鉴为了周贻瑾的病情,专门去学了几招推拿摩按的手法,打开食盒的底层,露出里面的温水来,用毛巾润湿拧干了,先为周贻瑾擦拭双脚,周贻瑾停下叫道:“昊官,让小九来吧。” 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吴承鉴也自知的确做得不好,就将毛巾给了再次钻进来的吴小九,然后给帮周贻瑾轻按双腿——他从跌打名家那里学好了手法,知道怎么避开伤断处,既不至于牵动伤口,又能帮周贻瑾疏通血脉,吴小九擦完了腿脚又帮周贻瑾擦身子,吴承鉴刚好也按完了双腿,为周贻瑾按脚底,问:“脚底有感觉没?” “有。”周贻瑾这时也吃完了肉糜,一边让吴小九替自己擦背,一边说:“两条腿那地方,这几日也痒得难受。” 吴承鉴却欢喜起来:“那是要好了,你再忍忍。” 他替周贻瑾按完了脚,吴小九这边也擦好了退出去,吴承鉴又来给周贻瑾按肩臂背腰,凑得极近,低声将这段时间以来外头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 摊手五进来的时候,已经带来了一些消息,不过毕竟只是只言片语,这时听完了吴承鉴的话,周贻瑾道:“倒也跟我们之前想的差不多。” “差不多好?” 周贻瑾笑道:“差不多坏。”他瞥了自己的脚一眼:“更坏一点,如果不是我,兴许你不用上来。” “别再说这话了。和珅不可能放我在广州,你躲过了一劫,以他的能耐,一定会有别的谋算。”吴承鉴道:“要想不上来,除非我一开始就跑路,带了妻儿老小,扬帆出海。所以不是你拖累了我,是我拖累了你——那个逆案都多少年了?当初该结的都结了,你一个师爷,不在横三族纵三族之列,只沾了一个友字,若是当年刚刚东窗事发的时候也就算了,偏偏又是隔了这么多年,若不是因为我的事情,谁那么无聊把这么老的事情给翻出来?” 周贻瑾点了点头,自此不再跟吴承鉴说哀怨的话了,吴承鉴见周贻瑾收拾好了心情,又道:“我见到和珅了。” 周贻瑾的眉毛扬了扬,显然对这位当朝主宰很感兴趣:“他怎么样?” “比预想中的英俊,比预想中的沉冷,比与预想中的…可怕!”吴承鉴说:“我觉得,我什么都瞒不过他,怕是也斗不过他。” 说着,便将进和府、见和珅的过程以及双方言语说了,过程不长,言语不多,吴承鉴与和珅的对话不过寥寥数句,周贻瑾却听得心情沉重,脸上神色数变。 吴承鉴先后提出了三个方案,和珅都没答应。 第一句话说什么“求中堂大人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是单纯的告饶,和珅不答应乃在情理之中。 第二句话开始才算提了想法,乃是求和珅放过自己一家子,具体的条件尽管提。 但和珅没有接话,或者说毫无兴趣,然后吴承鉴只能自己把条件提出来,“吴家愿尽献家财,只求能够家小平安,躬耕度日。”这是表示吴家愿意净身出户、只求保命了。 然而和珅还是不同意,吴承鉴无奈,只好提出自己最后的底线:杀自己、保家人。 只可惜,和珅依旧不满意,至此才提出他的条件:吴承鉴得过来帮他办事。 在外人看来,和珅不但没有惩处吴承鉴,反而要抬举他,这真是以恩代罚了,但周贻瑾却清楚得很:那反而是吴承鉴最最无法接受的。 早在广州的时候,吴承鉴就对大局势做出了判断:和珅必倒——之后的种种决策,都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上。这就是他极力撇清与和珅关系(虽然一直做不到)的最大原因。所以一旦过来帮和珅做事,那就是彻底站在和珅这一边了。 被和珅打压、被和珅迫害,只是近期难受,如果大局真的会如吴承鉴所预料的那样:和珅倒台、嘉庆亲政,那吴家反而有一丝复兴的机会。 相反,如果现在过来帮和珅做事,也许近期会有一点好日子过,可天翻地覆之后,吴家就别想在这中华大地上有立足之地了,若是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舍弃一切、出奔海外了。 周贻瑾听到这里,长长一叹:“你说来跟我商量的时候,他竟然没有杀你…真是异数了。” 吴承鉴默然了。 当日他向和珅开出了要求与条件,和珅一概没有兴趣,然后和珅反过来开出了一个条件,当时已经把意思说的很明显了:我只要你公开站队! 以和珅的地位来说,吴承鉴连续几次推三阻四,以至于他几乎用强地将人逼上来,到了这份上了,和珅还愿意不计前嫌,只要吴承鉴能识时务,可就这样,吴承鉴还不当场答应,那就是很没诚意了,从和珅的位置看下来,吴承鉴的抉择是该杀的——拖延,就是不忠! 所以周贻瑾说和珅竟然没有杀你,乃是异数。 吴承鉴这时已经按完了,搓了搓手,说:“我这次见了他以后,更确定了一件事情,他这个人万事皆算利害,不是因喜怒而杀人的人。在他那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金钱与权势,才是有价值的东西。” 周贻瑾把衣服穿好了,一边说:“若是这样,那他现在杀你,的确不是时候。” “嗯。”吴承鉴道:“总得把宜和行的产业都盘过去,然后再动手。我连续几次惹恼于他,结果他都一点情绪都没有,不恼我,不怒我,决断不带一丝情感,所以你和我的性命,对他来说毫无价值。现在有价值的是我的钱,我的能力,以及宜和行的作用。” “杀人只是一刀,但要把你的钱、你的人、你的产业都弄到手,却就不容易了。”周贻瑾沉吟着,说道:“他之前必定已有所布局,就不知道要多久。” 他是吴承鉴的谋主,但更倾向于官面上的、北方京城的一些事情,对宜和行内部运作的了解,远不如吴承鉴自己来得深入。 吴承鉴道:“我手里掌握的财富,可多也可少——如果以抄家灭门的方式,就算掘地三尺,所得也不过数百万两,而所失将是十倍以上。而且那数百万两的抄家之资,最后能进国库的,怕只有几十万两。和珅是当国多年的人,又精通商事,这个道理不用别人告诉他,他自己就明白得很。” 周贻瑾到广州多年,颇知十三行的运作,知道吴承鉴手里握有的财富不只是钱。 如果和珅决定抄家,风声一动,群兽扑上,在抄家队伍到达之前,吴家最有价值的产业——如福建茶山、广佛店铺、通海大船、诸省商队等等就能被瓜分殆尽,这些都是“生钱之物”,价值简直无法估计。此外如交叉债权等,马上会被人隐赖,经营多年的国内商贸体系、海外商业线路也会瞬间崩塌——这些就是纯粹的损失。 至于抄家队伍到达之后,欺上瞒下必不可免,钦差要吃一层,总督、监督、巡抚这些本地高级官员要吃一层,知府、知县这些父母官要吃一层,胥吏衙役要吃一层,经办人员要吃一层,还有本地的黑帮团伙、地痞流氓,家里的恶仆刁奴,都要趁机来分一点残羹冷炙。 如果和珅派了旗兵去监督,旗兵还要多吃一层,一层又一层吃下来,原本数百万的家产,能有几十万入库就算多了——就是那些在北京抄家的案子,主官都控不住各级官吏,更别说远在广州的吴家了。 所以价值上千万的吴家产业,一旦抄家,最多能榨出数百万的财物,而最终入库者,百不及一。这无论是对大清朝来说还是对和珅本人来说,都是一笔很不划算的烂账。 吴承鉴道:“所以,在和珅将损失减到最小之前,他还不会杀我。” 周贻瑾道:“但以他的处事习惯,也不可能等到你入府见他之后,他才开始动手,应该远在你入府之前…不,远在你来京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布控了。啊,不不,应该是更远之前,我被诱捕入京,便是这个行动的一部分。” 吴承鉴道:“要想尽可能地减少损失,最好的,自然是产业由甲到乙的转移,就像当初我们潘、吴、卢、叶吃掉蔡家一样,另外最好还需要有个家族内部的人,承继起其中难以转移的一部分,比如蔡士群承继起蔡家,这样便能将损失减到最少。” “嗯…”周贻瑾道:“现在吴家的情况,最好自然也是潘、吴、叶联手从外部进攻,同时吴家内部再出状况,那么潘、吴、叶三家攻于外,吴家内部再有人发作于内,内外夹攻,就能把宜和行给拆分了。潘、吴、叶吞掉部分产业,然后再将这些产业,设法转给和珅,金银之类抄归国库,那样一来,吴家的产业和珅能吞到一半,粤港的商业元气也能保留,还有保住了粤港的元气,那些能够生钱的体系才有最大的价值——这是对和珅来说最好的情况了。” 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都很低,但吴七就在牢门之外,这些事情他又多旁观甚至亲历过,偶尔听漏一两句,前后一串还是能弄明白,突然之间,他就想到了吴承鉴来京之前,吴家内部的种种变动。 当时满吴家的人,都把焦点聚集在叔嫂纷争、二房争产上,现在听了吴承鉴周贻瑾的对话,吴七不由得额头冷汗直下! 他可万万料不到,一场看起来只是吴家家庭内部的叔嫂纷争,背后竟有可能牵扯到当朝军机大臣那里去! 再想想蔡士文的下场、蔡士群的崛起,吴七不由得一股冷意从足底直冒起来,原来粤海商战,竟是残酷如斯! 蔡士文之败死、蔡士群之得利,原来早被“上头”安排得明明白白,根本并不是坊间所猜测的那样:是由于二蔡与吴承鉴的仇与亲所导致。 吴七从小自己觉得自己聪明,会恪守下人身份地伺候吴承鉴,也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忠心本分,可现在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有机会把自己放在昊官的位置上…那自己一定会被吃得渣都不剩的! 牢房之内,吴承鉴说:“我大嫂少经外事,所以不小心也着了人家的道。可幸亏她心中对我有真情,就是这份叔嫂之情,破了外人引发吴家内乱的企图。” 叔嫂争端能够顺利解决,表面上看是靠着吴承鉴的谋略,其实更关键的是蔡巧珠与吴承鉴之间的真情,这才是整个棋局最宝贵的地方——如果他们叔嫂之间的深层次信任少了半分,吴承鉴就不敢真的彻底放权给蔡巧珠,而蔡巧珠也不会释疑之后又都把吴家的大权还回来,那么吴承鉴的这场图谋便无法进行,最后还是不得不走向拆分宜和、或者彻底压制大房的不归路。 “另外还有一个对我们极有利的地方。”吴承鉴继续道:“启官这一次,只怕也不会随和起舞了。” 周贻瑾的眉毛扬了起来——这可是一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吴承鉴将自己临离开前,潘有节的动向说了一遍后,周贻瑾就更确定了。 都是在十三行里翻滚倒腾的人,能爬到四大家族的位置,不管是潘还是吴,是卢还是叶,谁不是每一个动作下面,都隔着七八层才收藏着自己真正的心意呢。 而周贻瑾则凭着那只言片语,思维就穿透了那七八层的掩藏,直刺潘有节真正的目的:“不容易啊!” 周贻瑾吁了一声,“原来…他也不看好和珅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朱珪回京 广州,潘家园。 潘有节正在看戏,忽然有人急急送入一封信来。 潘海根接了,看了一下封泥,赶紧转呈潘有节。 潘有节道:“拆。” 潘海根拆了后再递过去。 潘有节扫了两眼,人坐直了,将信折起,思忖半晌,忽然把信撕了,丢在果盘里,给了一个眼神。 潘海根就知道那意思,点了个火把撕碎了的纸张烧了。 看着火焰从窜起到熄灭,潘有节的眼神也不再盯着,转向戏台,继续看戏。 —————— 潘有节在北京所埋藏的关系,比吴承鉴更深,所以吴承鉴能看到的东西,他能看到,甚至吴承鉴看不到的一些东西,他也能看到。 他的目光既然深远,那么他的随便一个举措,便会暗藏深意。 顺天府大牢之中。 吴承鉴道:“如果启官不牵头,或者设法拖延抵制,那和珅在广州想做什么就都会大受牵制了。潘家不动,卢家也不会动,潘卢不动,叶家更不会动了。如此一来,和珅要引动吴家外患的图谋,十九便难进行。” 吴家的内忧已经解决,如果外部压力也有潘有节代为消解的话… 周贻瑾眼睛眯了眯,也露出了笑意:“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了。这一场商战,我们还有的打——挺好,挺好!” —————— 吴承鉴和周贻瑾在这阴冷卑湿的牢房里,谈了好久好久,终于拿了好处的牢卒也忍不住了,过来催促,吴七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牢卒抱怨道:“两个大男人,又不是两公婆,怎么又那么多话要说,说不完似的!” 他还是给了银两一点面子,然而盯住:“快点快点!” 吴承鉴也知道不能久呆了,对周贻瑾说道:“我得走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进来,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没?” 周贻瑾沉吟了一下,道:“我在这牢里,日思夜想,颇有所得,再加上你今天带来的消息,更有七八分确定了。” 他拉了吴承鉴更靠近了,嘴唇贴到他的耳朵边,说:“白莲教是内忧,澳门英夷是外患,和珅有能耐处置,却都拖着不处置,此为何?必是宫中将有大变。宫中之变,必来自太上皇的身体。一旦太上皇驾崩,和珅他将何以自处?大清的体制,他和珅想谋朝篡位是不可能的。既然这一条路被堵死了,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权位交移。太平天子,必定不容权臣,唯有内外不稳,国库无银,文武无人,而后不得不仰赖重臣。这些内困外患,都是和珅故意留给嘉庆皇上的。” 吴承鉴冷冷一笑:“他这是玩火!” “你不也一直在玩火?”周贻瑾轻轻一笑:“再说,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吴承鉴默然半晌,也凑到周贻瑾的耳朵边说:“那我们怎么办?” 周贻瑾在他耳边说:“得想办法见到皇上,然后你才能活。内外局势,虽然我们不能全部帮他解决,但能解决哪怕一点,就都有了活命的资格。” 两人交替着,在彼此耳边说话。 吴承鉴道:“可我怎么见?朱珪?你师父?” “不可!”周贻瑾把声音压得更低:“我师父那边,只能做幌子、引子,不能做真正的…” 就在这时,牢卒又来催促了:“喂,不行了!快走快走!” 吴承鉴和周贻瑾便知道再拖不得了,就在分别之时,周贻瑾把吴承鉴拉了一下,在他耳边说了五个字:“内务府!广兴!” 那牢卒看着吴承鉴周贻瑾依依我我、悄悄话说个不完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对旁边吴七说:“牢里这位,看来是你们家公子的相好?” 吴七大怒,觉得这牢卒太过无礼。吴小九也是大怒:这是把我家师爷当兔儿爷? 吴承鉴已经走了出来,却是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脸上笑吟吟的,说道:“是啊,他是我的心头肉,所以劳烦大哥多照看着他点。他就是掉了一点头皮,我也会心疼得很。” 乾嘉年间的风气,富贵人家养相公的风气十分盛行,吴承鉴模样年轻,周贻瑾又相貌俊美,且彼此非亲非故,不是这种关系,谁会花这么多心思和银两来见一个人?见面后又暧昧不清难舍难分,牢卒就真以为这两人是这种关系了,哈哈笑道:“原来这样,原来这样,我说呢,行,我会好好关照的。”他觉得自己拿住了这公子哥的把柄,回头自然有好处捞。 吴承鉴也乐得如此:“若是他能无恙出狱,回头必有重谢。” —————— 吴承鉴出了牢狱,便要回会馆,在大街上忽见净道,赶紧退避到一边去,这是有大官进京——官员出行,所至净道,这是哪里都有的事情,只不过此处乃是京城,县太爷在他所治的县城出行要净道,知府大人在他的府城出行可以净道,换了在省城他们就没这资格了,而到了京师,便是封疆大吏也得将头缩着。 眼前这场面,车马队从南面远远而来,一路官民皆避让两边,又有黄色旗帜为引,这得是什么样的人进京才有这等排场?想是当年年羹尧凯旋才有的吧,但现在又没打仗。 吴七跟吴承鉴心意相通,脑筋灵活,不等吴承鉴吩咐就问旁边的人:“这是谁啊?哪家的大官还是哪位亲王?” 这北京城的一些老百姓,根子都通天的,仿佛人人长着顺风耳,个个都能对朝局掰扯两句,便有一个消息灵通的说:“都不是,是皇上的老师回京,皇上派了自己的御辇出城,迎接那位帝师。” 吴七哦了一声。 吴承鉴心道:“朱珪回来了。” 所谓天地君亲师,老师回朝学生理当出迎,不过嘉庆毕竟是皇帝,亲自出城迎接那动静未免就太大了,所以折中了一下,用御辇代替自己出城迎,不过就算如此,于朱珪来说已是极大的尊荣了。 吴承鉴心中却就想:“朱珪在这个时候回朝,和珅竟然拦不住,而且嘉庆皇上还动用了御辇迎接,场面摆得这么大,这事是太上皇许了的?” 黄龙旗帜先过,御辇随之,然后是朱珪的马车,后面是护卫,再后面是朱珪的一些随从,吴承鉴眼尖,就在人群之中瞥见了个熟人。 “哎哟,是蔡师爷!”吴七也看见了,叫道:“这可真是巧了。” 吴承鉴心中却道:“不是巧合。应该是有人在安排后事了。” —————— 和府,佛堂之中,传出打砸的声音。 汝瓷钧瓷,件件碎裂,千金万金,刹那成空。 所有下人全部避出二十步外,饶是如此,还是隐隐听见佛堂之内传出野兽惨嚎一般的声音,偶或听到声音的下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塞住后远远避开。 佛堂之内,刘全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他从来没见过主子这个样子:“大人,大人…老爷,老爷…您别这样了,您别这样了…” 和珅双目之中,精光尽赤,两颊肌肉,戾气横生,盯着紫禁城的方向,从喉咙里憋出几句话来:“太上皇,太上皇哪!奴才伺候了您这么些年,呕心沥血,无微不至,结果…临到头,您还是把奴才安排得明明白白…太上皇,您好狠的心呐!” 尽管早将奴仆全都屏退到数十步外,刘全还是惊惶地叫道:“老爷,老爷,小声些,小声些啊!” 和珅闭上了双眼,喘着粗气,好久才问:“除了朱珪之外,其他还有什么别的动静?” 刘全想了想,道:“有些不长眼的上朱珪的门了,不过都被拒之门外。”报了七八个名字,个个都是亲贵重臣,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添了一个“吴承鉴”。 和珅又问:“外省呢?什么情况?” “其他还好,就是有五六个人,没奉老爷的暗令行事。”刘全说着又报了五六个人名,不是封疆大吏,便是兵财要害,最后一个却是“潘有节”。 和珅听了这些名字,脚步蹭蹭倒退,坐倒在椅子上。 尽管他已多方安排,近两年把持朝政,权势滔天,可这明明已经紧紧抓住的权势,为什么却如同无根之木在水飘萍?太上皇明明双耳皆聋双目昏浊,为什么就这么一个区区的小动作,就动摇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半壁江山!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青史之上记载的那些人:伊尹、霍光、诸葛亮… 但很快这些人的形象就如同地上的青瓷一样碎成粉末,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些名字:刘瑾、严嵩、魏忠贤… 和珅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无比苦涩。 伊霍诸葛,原来只是自己的幻梦,阉竖之徒,才是自己的下场么? 砰的一声,椅子被踢翻了,站起来后的和珅脸上再无喜怒悲哀,只有冷漠:“刘全啊。” “老爷,我在。” “老爷不会这么认输等死的!”和珅道:“龙虎我们暂时动不了,但这些个犬马之辈,也敢嘶吠!真当我和珅已经死了吗!” 第二百三十九章 启官教子 北京城的潜流激涌,十三行的明争暗斗,似乎都和广州市井全无关系。西关街依然灯火长明,神仙洲依然夜夜笙歌。 只不过,此处的恩主似乎又换了一拨。 潘正焕得了潘有节的允许,出来试掌一条商路的生意,手头有了权力,便有了金钱挪动的空间。 他试着在神仙洲公开露了两次面,发现他老子竟不管自己,于是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砸着重金,捧着于怜儿。一时之间,于怜儿风头大盛,艳压全洲,人人都道那就是另一个疍三娘。 潘正焕搂着人人称赞的花魁之首,隔着春元芝的珍珠帘,俯视下面两层的花娘龟奴、过往恩客,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这个小小世界的最高统治者,俯视着下面的芸芸众生,怀抱美人,杯饮美酒,只觉得人生之乐,不外如此。 忽然之间,有个丫鬟匆匆来报:“潘少,潘家园来了位爷。” 潘正焕愣了一愣,就听春元芝半开的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少,是我。” 那是潘海根的声音——潘正焕吃了一惊,就像偷腥的猫被抓到一样,几乎要跳了起来。 就听潘海根在门外说:“大少,我能进来吗?” 潘正焕谔谔道:“进…进来。” 潘海根才走了进来,看了周围一眼,那些伺候着的丫鬟龟奴很识相地就都走了,于怜儿还在潘正焕怀中,眼睛亮亮地看了潘正焕一眼,潘正焕却说:“你也出去。” 于怜儿有些委屈,却也只得出去了。 潘正焕这才叫道:“海根叔。我爹…他…” 潘海根含笑将门带上了,笑道:“大少,你年纪也够了,这等寻欢作乐之地,偶尔来走走,不算什么事。” 听了这话,潘正焕的心便放了下来。心想既然这样,你们早说啊! “不过,启官有几句话,要我跟大少爷说。” “嗯,你说。” 潘海根便从怀中,摸出了三张纸,递给了潘正焕,潘正焕打开一看,正是他老子的手笔,潘有节颇有文人风范,一笔字写得甚是雅正,第一张写的是:“名虚而利实,人之索我者利,人之予我者名。” 潘正焕皱了皱眉头,潘家家学比吴家还严谨一些,子弟个个读书,所以这等文言句式潘正焕阅读起来全无障碍,只是自己正在欢快,老子忽然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给自己看是什么意思? 翻到第二张,便见潘有节写的是:“神仙洲亦名利小场,汝所散者千金万银,汝所得者虚情假誉。” 潘正焕看得更是烦躁,心想这是又来给自己说教了,这些话就不能回家再说?我正在快活,何必这时候给我添堵? 但他毕竟是大家子弟,脸上还是露个恭顺敬阅的神情给潘海根看,免得回头老子找自己麻烦,同时翻到第三页,不料这一页却是大白话:“系神仙洲(粤语,在神仙洲),当享受时就享受,就系莫忘家训:饮酒要留三分醒,见人不抛成粒心。何况此地之人,个个无心!你要留住最后嗰(粤语,那)三分清醒,治人而不治于人,才能得到一切的大乐趣,否则你就成了佢哋(粤语,他们)眼中嘅(粤语,的)散财老衬(粤语,冤大头),当面个个奉承,背后人人笑你。” 看到这里,潘正焕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问道:“我爹还有什么说的?” “没了。”潘海根脸上保持着微笑:“不过太太让我给大少带句话,让大少玩归玩,就是着紧身体。” “好。”潘正焕点头,却见潘海根似乎还没有走的意思,便问:“还有什么事情?” “老爷、太太那边都没什么事情了。”潘海根笑道:“这不我自己有点事情想跟大少商量商量。” 潘正焕还以为潘海根仗着看自己长大,也要来插两句嘴教训自己呢,便有些不耐烦:“海根叔有什么事情?” 潘海根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这不,我来之前跟启官请了半天的假,不知道大少能否指个花魁,让我也有机会见识见识,乐上一乐。” 潘正焕一听就笑了:“我道什么事!行,海根叔你尽管去玩,该吃吃该喝喝,回头都记在我账上。” 潘海根含笑道:“小人在潘家园伺候了半辈子了,一点湿碎银子还是有的,那些银钗铜钗,想玩的时候也玩得起,用不着来求大少的面子。就是那几个花魁…嘻嘻,小人就是想玩玩,人家也未必肯让我进去。这才要拉下一张厚脸皮来求大少了。花魁之中” 潘正焕一听有些为难了,平时接待的不是达官贵人、顶级富商,就是有大身份、大势力的人物,潘海根毕竟是个下人,银钗铜钗花点银子怎么都行,但要让四大花魁接待一个下人,人家可未必愿意了。 潘海根见了潘正焕的脸色,忙说道:“大少如果为难那就算了,我也不急,就等昊官回广州之后,到时候我求求他也是一样。” 潘正焕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冷冷笑道:“现在这神仙洲,做主的可不是他吴承鉴了!说吧,你要哪一个?” 潘海根连忙道:“花魁之中,若是伺候过大少的,小人不敢冒犯。那些没伺候过大少的,大少随便指一个吧。” 潘正焕忽然有些尴尬——他来神仙洲就是迷着于怜儿,别说四大花魁其他人,就是满神仙洲其他花娘也不曾碰过一个,这时想了想,便让人去叫了当家老鸨来,问她四大花魁谁房里还空着。 老鸨说冬望梅还空着。 潘正焕道:“那就让王容儿准备一下,好好款待我海根叔。” “海根叔?”老鸨微微转头,看了潘海根一眼,面露难色。 潘正焕这下子不乐意了:“怎么?!” 老鸨道:“这…老身去问问。” 她转身出门了,潘海根似乎有些埋怨地说:“这还得问啊。大少,不是我说,你对这些人也太客气了,把人都惯成什么了。” 这时于怜儿和几个丫鬟也都进来了,她的贴身大丫鬟就说:“这位爷,我们神仙洲的花魁,虽是花行,却是花中魁首,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房的。” “哦?有这规矩?”潘海根冷笑起来:“这神仙洲我也不是第一次来。当年昊官在这里做主的时候,不用他开口,随便吴七说一句,可没一个人敢驳嘴的。别说伺候我一个下人了,就算是昊官指了个乞丐,除了三娘之外,剩下的三个花旦也得跪着把人伺候好了。如今我们大少的话,比吴七还不管用了?” 潘正焕的脸色,又黑了两分。 于怜儿那个贴身丫鬟又说:“这位爷说的可…” 她还没说完,潘海根已经对于怜儿道:“怜儿姑娘,当年我来春元芝,三娘身边的丫头,在昊官面前可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的。如今您这房里,规矩可得好好立立才对。” 于怜儿一时错愕,他的贴身丫鬟要帮口,看看潘正焕黑着脸,就不敢说话。 这时当家老鸨已经急匆匆跑了回来,说:“哎哟,大少,可不巧,容儿姑娘她今天身子不方便。要不,我另外安排几个绝色的伺候这位爷,保管满意。” 潘正焕眉头狂皱,潘海根不等他说话便道:“我也不做什么,就到容儿姑娘房里喝杯酒,回头好跟外头吹嘘吹嘘就行。” 老鸨一脸为难地对潘正焕道:“大少,这,这…这不为难老身吗?” 潘正焕就算不甚经事,也不会看不出那是王容儿和老鸨在联手推托,他瞥了潘海根一眼,潘海根已经很识时务地退在一旁不说话,但他却被潘海根刚才的那句话给盘住了脑袋:“如今我们大少的话,比吴七还不管用了?” 一念及此,潘正焕冷笑道:“去冬望梅告诉王容儿,让她好好收拾一下,准备伺候我海根叔。” 老鸨道:“这…” 潘正焕喝道:“去!” 老鸨无奈,只得去了。 于怜儿的贴身丫鬟道:“大少,您今天怎么…” 潘正焕一个大嘴巴甩了过去,打得那丫鬟半嘴都是血腥,满屋子的人都吓呆了。 潘海根赶紧上前,掏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来给潘海根擦手,一边说:“大少,下次来身边还是得带着两个得力的人,这等人的脸您亲自打,可脏了您的手,低了您的身份。” 潘正焕身边不是没人,只是以前都是偷偷摸摸地来,所以一般不带,现在想想潘海根的话也是有理,吴承鉴也罢,他老爹潘有节也罢,这等事情什么时候自己动手了?都是一个眼色,自然有潘海根吴七他们代劳了。 这春元芝和冬望梅是隔壁,不一会就听到冬望梅那边传出声响,偶尔传来王容儿的一两句哭声:“我不…一个下人…也敢…” 再过一会,老鸨恹恹过来,堆着笑对潘正焕道:“大少,这…这实在是为难啊,容儿姑娘她本是书香门第出身,这事,真是为难啊,要不…” 下面的话潘正焕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自己在神仙洲一整年的脸今天都已经丢尽了。 忽然之间,他老子的那几句他刚才没看进去的话,一一冒上心头: “治人而不治于人,才能得到一切的大乐趣!” “否则你就成了佢哋眼中嘅散财老衬!” “当面个个奉承,背后人人笑你!” 转眼之间,潘正焕脸上的神色收了,人反而坐了下来。 他大发雷霆也好,暴跳如雷也好,老鸨龟奴丫鬟们都有应对之策,这时他沉冷了下来,屋内所有人反而都害怕了起来。 于怜儿更是瑟瑟发抖,再不敢想跟自己好了几年的这个公子哥怎么突然变得陌生了。 潘海根上前一步说:“大少,乾子不在,我替他发落几句。”乾子就是潘海根的长随小厮。 潘正焕嗯了一声,下巴稍微向下。 潘海根就对老鸨说:“回头我会跟刘三爷说一声,那边会派条小船过来,你们把容儿姑娘准备好,送她上船。” 于怜儿和几个小丫头还听得不明所以,老鸨和两个龟奴脸色就都变了。 潘家会没有船吗?得让洪门的人来接,这条船就不会是开去伺候人的。 伶仃洋外有人将石头沉海的消息,每年总能听到一两起,只是谁也没法将这等事情,跟眼前这位青春正茂、笑口常开的公子哥儿联系在一起。 老鸨大骇之余,跪下了道:“饶命,饶命啊!潘少,饶了容儿一条性命吧!她接客,她接客,我这就让她接这位爷的客…” 她正要挣扎出去,潘海根冷冷道:“这里是我们大少做主,还是你做主?” “这…”当家老鸨一时就不敢动了。 潘海根道:“我是替我们大少开的口,我们大少的话,一个字一千两金子都打不住。凭你也敢来求情?” “这…” 潘海根喝道:“再敢开口一个字,到时候你就陪着容儿姑娘一起上船吧。” 老鸨身子一颤,瘫痪在地。 潘正焕眼角瞥见了她神色中的恐惧与哀求,当此之时,他已明白,以后自己再说什么话,这满神仙洲上下都无人再敢违拗,而不再像以前一样,自己花了钱却还要跟她们商量着办事。 忽然之间,一股莫名之气充斥胸肺,这等予取予求、掌控生死的快感,委实比酒色所带来的快感更强烈了百倍! 这么一转念间,刚才还念念不舍的旖旎风光就味同嚼蜡了,这房间的气氛他也不愿意呆了,说了句:“会吧。” 潘海根应道:“是。我这就去备船。” 于怜儿赶紧偎依上来,拥住潘正焕,潘正焕停了停,犹豫了一下,将她推开了。 —————— 回到潘家园,往常潘正焕总躲着潘有节唯恐不及,这时想了想,却问明启官所在,反而找了过来。 厅内潘有节正与人谈事,想必在说什么机密,下人自然都避在外门,但潘正焕进来无人敢拦,他走到厅门口,潘有节瞥见了他却没有阻止之意,潘正焕就走了进来,站在了潘有节身边。 来客见到他稍微顿了顿,便继续说下去:“澳门那边,英夷已经忍耐不住,只怕就要动手,目的难测,启官这边若有决断,还请快些下达。” 潘有节道:“昊官那边是什么安排?” 来客道:“昊官的意思很明确:英夷若船逼黄埔,犯我乡梓,那就把他们打回去!届时吴家就算为此倾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第二百四十章 传讯 潘正焕以前对家事商事不敢兴趣,除非潘有节压着他学着听着,否则能避就避,所以此刻听得半懂不懂。 潘有节又问:“洪门那边呢?” 来客道:“刘三爷也发话了,英夷如敢来犯,洪门子弟就算用尸体填码头,也要叫敌舰近不得黄埔港!” 潘有节手指头敲着座椅扶手,冷冷一哼:“英夷若是犯境,那就是全广东的事,全天下的事情,乃至海外之华人亦有匹夫之责,不是他吴承鉴的事,也不只是他洪门的事。有我潘家在,还用不着他吴承鉴来散尽家财。” 来客忙道:“是,是。” 潘有节又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了,你去跟外面的人说吧。” 来客应是告辞后,潘正焕才道:“阿爹,要打仗?” “未必。”潘有节道:“我们如果够硬,这仗兴许就打不起来,如果我们软了,就得挨打。” 潘正焕道:“昊官都已经上北京城了,最近偶尔听到一些北面吹来的风声,似乎…对宜和行很不利啊,他还能顾及到海外之事?” 潘有节瞥了他一眼,没有蔑视,反而带着一两分潜藏的欣慰:“你也终于愿意关心这些事情了?” 潘正焕有些惭愧,低下了头。 潘有节道:“这一些在外人看来是两件事,其实却是一件事。你以前关心得少了,所以听不懂。以后多看看多听听,就会懂了。” 潘正焕道:“是。” 潘有节又说:“吴家的确要出事,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一关,我刚好听了个消息,你就替我去拜候一下吴家的大奶奶,顺便传句话。” —————— 从头到尾,潘有节都不曾提神仙洲一字半句,原本还有点忐忑的潘正焕,一颗心全放下了,踏出门外之后,一抬头,只觉得那天也不再是以前的天了。 —————— 如今吴家园已经改了称呼。 蔡巧珠下了嘱咐:以后家里称昊官,都要改口叫老爷,若提起已故的吴承钧那是大老爷,吴国英便是老太爷,叫自己唤大奶奶,叶有鱼是三奶奶,光儿耀儿是光少耀少。 潘正焕来拜候,蔡巧珠却让人将他引到日天居去,连翘问故,蔡巧珠道:“焕少已经成年了,现在非年非节的,又不是谁的生日,启官派了他来,不会只是拜候。这事得让三婶也听听。而她现在粗身大细(粤语,对怀孕的专有描述性形容词)的,让她跑过来,不如我过去。” 妯娌俩在日天居见客。 潘正焕抬头见了这两位吴家当家奶奶,只见蔡巧珠雅若梨花,只可惜带着两分寡淡,叶有鱼艳若海棠,只可惜挺着个大肚子,叫了声“两位婶婶好”,人已经磕下头去。 蔡巧珠忙叫道:“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己人,没缘没故的行什么大礼。” 潘正焕顺势就起来了,笑道:“往常在外头,我爹顾不上的地方,昊官最看顾我了,如今叔叔去了北京,偏偏侄子这段时间忙,疏于拜候两位婶婶了,先告个罪。” 蔡巧珠笑骂了他一句,让他坐。 潘正焕道:“最近我爹让我管药行,昨日刚好有一批药材入库,其中有几味紫苏、桑寄生等,品色上佳,我念着三婶子这边正有喜,便留了心,让药行掌柜挑出来,侄儿今天来也没带什么手信,今儿就把那些东西带了两箩筐来摆外头,回头二何先生若来诊脉,看看用不用得上。” 叶有鱼道:“有心了。” 他们这种大富之家,这等东西只是心意,不算什么,也不值得客气。 叶有鱼入门虽有几年了,但与西关诸豪门的后宅交际,自然不及入门多年的蔡巧珠,不过潘正焕她还是见过的,只是近几年叶有鱼的身份有过巨大的跃变,当年她还是叶家未成年的庶出小姐,潘正焕是潘家高高在上的小屁孩少爷,如今则一个成了婶婶,一个成了侄子,且彼此家势相抗,这身份转换之后婶侄间就还没交谈过,便主要由蔡巧珠与潘正焕聊。 三人闲聊了几句,潘正焕才说:“最近北京那边传来个消息,跟昊官有些关系,不算好事。本想先去梨溶院跟大婶子说,然后再请大婶婶转告三婶婶的。这事我不来提,过个一两日两位婶婶应该也能知道,如今先知道两日,有些日子或能早做准备。” 听话听音,叶有鱼便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放心,昊官上北京之前诸事都有跟我交底,便是再大的事情,我也扛得住。” 蔡巧珠犹豫了一下,才道:“你说吧。”手还是握住了蔡巧珠的手。 潘正焕这才说道:“咱们两广的那位前总督朱珪朱老爷回京城了,昊官去拜候了他,或许是被和府的人知道了,第二日昊官便被赶出了广东会馆,吴七他们几个被赶出了京城,不许入城门一步,宜和行在京城的店铺也被封了。” 蔡巧珠虽然吃了一惊,然而只是如此总算还在她承受范围之内——她刚才心里头甚至预备着“最坏打算”的了。 叶有鱼却比蔡巧珠还要冷静,问道:“那如今昊官还在城里头?” “是。”潘正焕道:“流落街头,无衣无食。我们潘家在京城虽然有人,但也不敢出头帮忙,因为有人盯着…这点,还请两位婶婶恕罪。” 叶有鱼的眼睑垂了垂,说:“若是和中堂动的手脚,潘家的人贸然近前就只能被拖下水,于事无补。” 潘正焕似乎松了一口气——其实是松给两妯娌看的,只是他功力不到,不免让人瞧出两分刻意:“多谢三婶婶谅解。” 蔡巧珠想起吴承鉴在京城里受苦,眼睛就红了:“这…昊官若是无衣无食、流落街头,这可怎么办…” 叶有鱼道:“大嫂你也别太担心,对方既然不是直接杀人,那就是还有所忌或有所求,想来昊官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年轻力壮的,受点苦…没,没什么。” 她其实也是心疼的,所以说到后面,语气便有些不稳。 蔡巧珠摇头:“唉,他…他从小锦衣玉食的,现在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好。”她是如母长嫂,对吴承鉴的宠溺竟比叶有鱼还多了两分。 “两位婶婶也不用太过担心,”潘正焕道:“如今吴七他们应该是进不得城,但被赶出城的人里头没有铁头军疤,侄儿估摸着,他大概是躲过去,藏在哪里暗中照拂叔叔呢。” 妯娌俩一听果然心头稍放,她们都知道铁头军疤的忠心与能耐,心想若他在城里头,那昊官就不至于彻底无援。 潘正焕又道:“叔叔的为人,机变坚毅,他虽然陷身京师,但多半还是能想办法脱困的。倒是广州这边,过些日子京城的消息传过来,只怕要有人趁机搞些偷鸡摸狗、造谣生事的勾当。我阿爹说了,大面上潘家一定会力保吴家的,就是潘家顾不上的一些地方,两位婶子最好早做点准备。” 他又说了些话,然后才告辞了。蔡巧珠叶有鱼起身相送,吴六送了他出门。 看着潘正焕离去的背影,蔡巧珠收了悲戚之色,说道:“都说启官的这位大少爷不务正业,今天看来也是谣传。” 叶有鱼道:“毕竟是总商家的大少爷,家学渊源,再差能差到哪去?昊官当年不也声名狼藉?” 对外人的闲言止此两句,妯娌俩的牵挂便都回到吴承鉴身上来,蔡巧珠道:“有鱼,你不要太担心,昊官一定有办法的。” “我不担心,”叶有鱼摸着自己的大肚子,道:“现在肯定还不是最坏的时候,担心个什么?大嫂你也放心,便是再坏的消息传来,我也撑得住。” 蔡巧珠点了点头,道:“听焕少的意思,启官应该还会罩着我们,这跟昊官临走前的预判无差。但所谓潘家顾不上的地方…” 叶有鱼接口道:“我琢磨着,一个是家里,一个是行里,一个是叶家,一个是那些结拜兄弟。” 蔡巧珠颔首。 叶有鱼继续说:“家里头要再整顿整顿,行里头要跟几个大掌柜通个声气,这两件就劳烦大嫂了。叶家与结拜兄弟那头,我来想想。” 蔡巧珠道:“可别太劳神。” “不劳神。”叶有鱼道:“也就是传个口信罢了。” —————— 昌仔走了之后,叶大林继续坐在书房里,摸出了吴承鉴临走之前交给他的信。 马氏掀开门帘走进来,冷冷道:“吴家出事了?” 叶大林看着信上的字,不说话。他识字不算多,但吴承鉴写给他的这几句话都是大白话,所以看得懂。 马氏道:“问你话呢!” 叶大林冷冷道:“你都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 马氏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叶大林道:“局势未明,能怎么办?” “局势还未明?”马氏道:“人家中堂大人,可已经动手了!再不想办法跟吴家撇清,等到祸事上门,我们得被拖下水去!” 叶大林道:“跟吴家撇清…吴家还未必就输…” 马氏哼哼冷笑了起来:“吴承鉴在十三行跺跺脚人人害怕,在整个粤海湾也的确是个人物,但放到北京城去,他算什么?现在要弄他的可中堂大人,当今的二皇上!碾死吴家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未必就输?他根本就没赢的指望!” “够了!”叶大林冷冷道:“你个妇道人家,你懂个什么!给我闭嘴!” 第二百四十一章 折堕 吴承鉴在北京惶惶如丧家之犬。 那日忽然来了十几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他从广东会馆赶了出来,为首的大吏漏了一点来历,会馆的管事、伙计就大气都不敢出,吴承鉴带来的人全部被驱逐出城,只将吴承鉴一个人留在了四九城内。 吴七在永定门外激怒交加却又无可奈何,昊官不在,铁头军疤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敢舍主而去,就在永定门外找了一户人家住下,然后一边急派人南下赶往广州报信,一边设法要再与昊官取得联系。但他本人在北京全无根基,又被人给盯住了,望着高耸的城墙,徒呼奈何。 —————— 北京城内,一条胡同里,一条人影鼠窜而出,被几个仆役追着打着骂着,那人手里抓着半个脏兮兮的窝窝头,那几个仆役大笑骂着:“你奶奶的,敢到屋檐下偷东西,那可是我家老爷给狗吃的,也是你能拿的!” 仆役踢打着那人抓住窝窝头的手,半个窝窝头也不值什么,这些仆役只是在作践人。 过往的行人神情冷漠,有停下来看两眼的,有瞥了一下就继续走路的,却有一队出城归来的人马从大道上奔过,这队人马牵黄擎苍,大概是什么亲贵出郊外打猎归来。 众人赶紧退避,那人趁机将半个窝窝头塞进了嘴里,来不及咬就往下咽,因未退避,冲撞了为首那贵人的坐骑,那人躲避及时,侥幸没被马蹄踏中,贵人坐骑却差点人立起来,整个队伍就乱了。仆从赶紧安抚好马匹,那贵人大怒,一鞭子抽在了地上那人身上,跟着恼怒离去——这么个乞丐,还不值得他留下来处理,只是指了队伍中某人一下。 被指到的人就带着几个人脱出队伍,他知道是被指来处理此事的,在马上喝问道:“怎么回事?谁弄来的乞丐在这里碍事?” 那几个追打乞丐的仆役认出这队人马身份尊贵,吓得后退,那乞丐却茫然抬起头来,他全身破烂,面目肮脏,但马上的人倒是认了出来,吃了一惊:“哎哟!吴承鉴,是你吗?” 乞丐抬起头来,也认出了马上的骑士竟是广兴。他随即低下了头,赶紧要走,却被人拦住了。 广兴环顾周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便有人指了指追打乞丐的仆役:“是他们把人从胡同里赶出来的。” 广兴拿马鞭指那几个仆役,又指着乞丐,道:“怎么回事?” 那几个仆役眼看推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吗,何况他家主人的府邸近在咫尺,逃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这位爷,这叫花子偷东西。” “偷东西?偷什么了?”广兴不免有些好奇,换了是别的叫花子,他抽几鞭子叫人看见,回头向贵人回个话也就行了,但这乞丐竟是吴承鉴,可就得问上一问了。 “我们扔给门前狗吃的剩饭,被这叫花子偷了。” “啊?偷什么?”广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狗吃的剩饭,半个窝窝头。” 广兴低头看看吴承鉴的样子,猛然间放声大笑,用马鞭指着对身边的人道:“偷窝窝头?还是狗吃剩下的?这人是谁你们知道不?” 周围人纷纷道:“这不就是个叫花子吗?” 广兴大笑:“叫花子?哈哈,我告诉你们,这是广州城有名的大佬,南边顶顶有钱的大富翁,家里的钱,比得上咱北京城的亲王贝勒。” 他在那里笑,他身边的人不得不陪笑,周围看热闹的就个个觉得好笑,都觉得骑马这位爷真能吹,天底下哪来这么惨兮兮的大富翁?还跟亲王贝勒比?牛皮也不是这么吹的。 乞丐低了头,只是想走,然而还是被拦住了。 广兴身子稍稍俯下来道:“把他的头抬一抬,爷要仔细再看看。” 便有仆从拿鞭子把乞丐的下巴硬支起来,广兴细细再看一眼,笑道:“原来没看错。昊官啊,我听说了你被赶出广东会馆了,可就有这么饿吗?居然跟狗抢窝窝头吃。” 这个乞丐,果然就是吴承鉴。他偏开了头,不说话,肚子却忽然咕噜了一声。 广兴大笑,说道:“一场故人,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哦不,见饿不救啊。”他回头问:“昊官喜欢跟狗抢吃的,咱们这,还有狗粮没?” 便有侍从道:“还有半块贝勒爷的爱犬吃剩下的肉饼。” “哎哟,这可是好东西。”川陕那边已经有人饿得造反了,四九城里头的狗却还能吃肉饼,广兴接过了,弯下身,递向了吴承鉴。 吴承鉴犹豫着,忍耐着,但看着那狗粮却两眼忍不住发光,终于慢慢伸出了手,广兴忽然一把将狗肉扔在了地上,叫道:“哎哟,失手了,这可脏了,怎么办啊?还有没有?” 侍从凑趣:“没有了啊爷,这可怎么办?” 广兴道:“昊官啊,这可怎么办啊?” 吴承鉴喘着粗气,忽然一把从地上将肉饼捞起,跟着窜到路边墙角下,背着人啃了起来。吃着吃着,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周围的人见了,忍不住就都唏嘘。大伙儿原本不信这乞丐会是什么富豪,但能让这位老爷这样用心思作贱,想必以前也是有些来历的。 广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道:“行了行了,别吃那么快,没人跟你抢。唉,广州城有数的富豪,居然落到这个地步,真叫人不得不感慨万千。” 指着周围的仆役道:“以后别打他了,看着心酸。” 众仆役应道:“是,听爷的。” 广兴又对吴承鉴笑道:“以后要再找不到吃的,大可到我家来,我家的狗胃口小,狗粮总剩下许多。” 周围的人听了起哄大笑。 广兴也笑了笑,扬长而去。 他去给贵人回了话,本来被一个乞丐冲撞了坐骑,事后也就是抽两鞭子出气就行,谁曾想那个乞丐竟然是个广州富豪,还是个名字进了内务府贵人眼中的大富豪,自然让人好奇,不免问几句“那人是怎么家道中落到这个地步?” 再打听下去,才知道那人还没家道中落呢,至少现在还没有。 “还没家道中落,那怎么会变成这样?” 再跟着,就变成耳语了,说的人很小声,听的人则恍然大悟。 一个暂时还没破家的大富翁,在京城里头饿得要跟狗抢饭吃,这么传奇的事情,不半日间,西城的亲贵就传遍了。 也有一个人将事情报到了刘全这里,刘全听了后嘿嘿一笑,也就不理会了。 —————— 吴承鉴吃了那块狗吃剩下的肉饼后,就往小胡同里乱钻,往南城方向走。他少年时来过京师,这些年四九城的变化其实不大,所以虽然孤身失陷,却不至于迷路。 这一路,一直有两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随着他越走越偏僻,盯着他的两人也不耐烦了,干脆明跟——京城这么大,吴承鉴就算被夺了随身财物,赶走身边随从,原也不至于落魄到这个地步,就是因为日日夜夜都有这么些轮流盯梢的人,才逼得所有认得他、听过他、可怜他的人都不敢出头,以至于吴承鉴连口饭都讨不来。 他走到角落里,来到一个年久失修的破庙,里头全是些乞丐,破庙的屋顶都塌了大半,到处都是屎尿味,跟梢的两个人捂着鼻子就不进去了,他们也不着急——吴承鉴这些天一到晚上就在这里栖身,并未出过意外。 即便是一个破庙,位置也有好坏之分,那些有瓦遮头的位置都已经被占了,吴承鉴来到墙根外半截枯死的老槐树下,曲着身子,仿佛睡了。据说槐树招鬼,尤其是最近这槐树总是阴恻恻的出些怪异,所以乞丐们都不愿意靠近。 这时天已经黑了,乞丐们有的睡着了,有的围在一起喧闹着,不知道在吹牛还是在做什么。看看没人注意到这边,吴承鉴抠了喉咙,朝着草丛,无声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个干净,然后挪了一个位置。 黑暗中滚出一个东西来,用荷叶紧紧地包着,吴承鉴抓在手里,撕开一点荷叶,尽量不让香气漫溢开来,一点点地把荷叶中的东西吃了。 这时丐群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却是五六个讨到东西的赌起钱来,赌本不多,但乞丐们却赌得豪气干云。 草丛之中,铁头军疤的声音在喧嚣声的掩盖中传了过来:“昊官,委屈了。” 吴承鉴没说话,默默的。 “和珅也太过分了。”铁头军疤说:“有道是,杀人不过头点地!” 吴承鉴的身份地位虽然不能跟和珅相比,但在商场之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和珅却要把人逼到与狗争食的地步,这是要将吴承鉴的尊严彻底剥夺。 “一刀杀了我,未免太便宜…”吴承鉴低声道:“自然是要作贱得我差不多了,那时候该收拾再收拾。” 草丛之中,铁头军疤倒是微微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和珅的目的只在折辱,但听昊官这么说,折辱之后仍然性命难保? “昊官,要不我们走吧,明日我护你出城。”那两个盯梢,他有把握能摆平,如今京师并未戒严,只要摆平了他们,混出城外并非难事。 吴承鉴嘴角轻轻提了一提,他虽然有铁头军疤暗中提供食物,但这段时间仍然自觉节食了,人早就饿瘦了一整圈,又是半个月没洗澡,整个人灰头土脸的,但嘴角这一提,借着破庙中的火光余光,却就让铁头军疤仿佛看到了三少在西关街上叱咤风云的投影。 “要走,也不是现在…”吴承鉴抬头看了看月亮,北京的月亮,和广州的月亮,应该是一样的。家里的人,如今暂时还是安全的吧…只要她们能够平安,自己这一遭苦就不算白受。 “广兴不是请我去他家吃狗食了吗?不去这一趟,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和中堂!” 吴承鉴将吃剩下的荷叶卷成一团,扔回了草丛之中。 第二百四十二章 买命 第二天,吴承鉴在北京城游荡了一整天,还是没找到吃的。 他先去了广东会馆,会馆里的人见着他就像看见鬼,人人面有愧色,却连一个窝窝头都不敢给他,苏管事见他一张脸下巴都瘦尖了,身上破破烂烂的完全是乞丐模样,不禁眼睛就红了,只是说:“昊官,对不住,对不住,你…你到别的地方试试。” 吴承鉴一阵黯然,又到别的地方游荡,结果一整天下来全无所获,别说馒头包子,连口水都讨不着。 他游荡了一天,背后跟梢的人换了三拨,游荡着游荡着,竟然游荡到广兴府上来。 广兴他爹是大学士,府邸宽大,但他是幺儿,没继承多少家产,总算是他自己争气,混到了一个中等官员的职事,又得见天颜,眼看着只要天子亲政前途将不可限量,但现下还不是飞龙在天的时候,所以只是在西城的边角胡同里占了个四合院,比和珅手底下的大家奴还不如。 若是有个明眼明心的厉害人物在这里,一定要诧异——昨日广兴虽然开口让他可来讨狗粮,但吴承鉴为什么就认得广兴的门户了?他应该从没来过才对。 这时那两个盯梢的人却没这份心思,只是眼看着吴承鉴上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个老家人,见到他就赶人:“哪里来的叫花子,快滚快滚!” 吴承鉴低声道:“请问广兴大人散班了未,可在家吗?” 那老家人一听,这人衣衫褴褛,明明是个叫花子,怎么一开口却有几分斯文味道,就不好拿扫把往他身上招呼了。他问道:“你是谁?找我们老爷有什么事情?”他想莫不是什么乡下的穷亲戚,一路找到京城来投靠打秋风?但也不对啊,老爷就是四九城里出生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乡下亲戚。就算真有上一辈的什么亲戚,也该到大老爷、二老爷那几房去攀蹭,不是来自家这里。 跟梢的人已经露出了身形,只要情形不对,他们就要出面干预。 却听吴承鉴伛偻着身子说:“昨天,广兴老爷许了我一顿狗粮的,我…我实在饿得不行了,所以脸面也不要了,就请老丈行行好,把这事跟广兴老爷回一声。” 那两个跟梢的听后一声哂笑,又退回去了。 老家人一听这话,觉得蹊跷,但说是骗子又不像——天底下哪有人来骗一顿“狗粮”的? 吴承鉴道:“不管怎么样,还请老丈通报一声。广兴老爷听了就会明白的。” 老家人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才说:“行,你候着吧。往旁边让让,别脏了我家台阶。” 门关上了,吴承鉴抱着肚子,缩在墙角,这惨兮兮的模样,要多折堕有多折堕。 最近朝堂表面上风平浪静,无什要务,广兴散班得早,就回到家中筹谋更大的事情,忽然听老家人报了这事,他就想起昨天的情景来,不由得失笑道:“昨晚随口一提,他不会真的来了吧?” 就亲自来到门口,果然瞧见了吴承鉴,笑道:“哎哟,这还真是昊官啊。” 吴承鉴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实在…肚子饿得不行…” 广兴就高声叫道:“旺福中午可还吃剩下什么没有?” 老家人在旁边也听出些味道来了,笑道:“中午剩了一碗冷面,给了旺福,旺福舔了半碗,还剩下半碗。” 广兴笑道:“就这了,吃不?” 吴承鉴急道:“吃,吃!在哪里?” “哟,着什么急啊,院子里搁着呢。你等会啊。” 他就回了院子,搬了张逍遥椅就在那坐着,只等着瞧吴承鉴吃狗食。 “进来吧。” 吴承鉴这才进街门,广兴这四合院是最小的一进院,共十二三间房子,进了街门就是院子,倒座房住着两三个下人,东厢西厢大半失修,只各剩下两间完好的,西厢雅致点的那间做书房,东厢马虎点的那间住着一房小妾,失修的那些都堆了杂物,整个装修灰土得很,多半住进来后就没仔细翻整过,院子里连棵树都没。 这四合院放在后世的北京那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产业,在权贵满地走、贝勒多如狗的乾嘉年间却不算什么,吴承鉴环顾一周,心想这屋子给吴七住吴七都嫌寒碜,却已经是广兴多年奋斗所得。 “瞧什么呢!”广兴指着那条狗身前的破碗,等着要看吴承鉴跟他家的狗抢食的好戏。 吴承鉴眼看院子里没别的人了,就说道:“皇上毕竟还没亲政啊,广兴老爷自称是皇上的心腹,却住着这样的房子,真叫人瞧不下去。” 广兴怔了怔,再看吴承鉴时,只见对方分明衣裤脏破犹如叫花子,看自己的时候,那神情却像自己才是个叫花子。 广兴器量虽狭,毕竟也是个能人,不然也闯不进嘉庆帝的眼界去,一下子就明悟过来:这家伙在外头都是在装! 吴承鉴又道:“太上皇也真是,一天不驾崩,一天就不放权,广兴老爷你是在外头替皇上跑腿办差的人,也都压制到这个地步。这房子,用来养狗也嫌寒酸啊。” 广兴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什么“太上皇驾崩”——这话是能随便说的么?尤其是最近坊间颇传“太上不豫”,在这个敏感当口,传了出去说不定就是弥天大祸,且这话是在自家院子里出来的,自己又是帝党,说不定自己也要受牵连。 吴承鉴指了指街门:“不想我这张没遮拦的口给广兴老爷你惹祸,这门还是关了的好。” 广兴看吴承鉴那副嘴脸,就像吃定了自己一般,然而想了一想,他还真怕吴承鉴乱说话,只得给老家人怒了努嘴,老家人赶紧去把街门关了。 吴承鉴道:“找个能说话的地吧,咱俩唠嗑两句。” 他一身叫花子的打扮,说话却仿佛与广兴平起平坐,这一点让广兴极难接受。 吴承鉴道:“怎么?想我在这里跟你说?” 这时东厢的窗户有个大饼脸的女人露了下脸,正是广兴的那房小妾。 广兴想想在这里说话,若叫下人、小妾听了去,也未必是妥当的,只好朝书房看了一眼——那是他读书办事的地方,好些干涉到皇宫大内的秘事都是在那里商量的。 吴承鉴也不客气,直接就往书房走了进去。 广兴一见这场景,自己竟然又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更是恼怒。 书房只有一排书架,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条条凳,广兴进来的时候,见吴承鉴已经大大咧咧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不由得怒从中起,喝道:“吴承鉴,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可别太猖狂了!” 吴承鉴斜斜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我什么身份啊?”他这神情这腔调,如果换了一身绸缎衫,跟他在广州时再无区别,直叫人忘了他的一身乞丐装束。 连广兴一时间也恍惚了一下,不由得怔了怔。 吴承鉴道:“你是给事中,正五品,我是户部郎中,也是正五品。正是半斤八两,哈哈。” 广兴这才想起,这段时间吴承鉴虽然被和珅逼得仓皇如丧家之犬,但朝廷并未正式褫夺他的官爵,也就是说从名分上讲,他的确跟自己一样,还是朝廷所封的正五品官员。 但想起自己跟眼前这个叫花子一样,广兴却是无法接受的:“跟我比?你也配!” 吴承鉴点了点头,道:“的确是不匹配。你住的这宅院,我家的狗都嫌弃。你那房小妾的模样,丢到神仙洲铜钗都评不上。” 广兴大怒,手重重就往桌上一拍,几乎就要招呼人把这个毒舌辣嘴的广东佬轰出去,然而他毕竟是能凭自己本事混到皇帝身边的人,激怒之中也还能保持三分冷静,话到嘴边一个溜转,变成冷冷的言语:“吴承鉴,你到底要做什么?” 吴承鉴用手掩着嘴,爽咳了两声,说道:“我被刘全派的狗腿子盯着,一整天没喝过一口水了。你好歹也是能在天子驾前行走的人,客人来了,一杯茶都没有么?” 广兴又哼了一声,扫了吴承鉴两眼,才让老家人弄一碗茶上来,吴承鉴这时也不嫌弃,喝了一口润润喉咙,说道:“太上皇差不多了吧。” 广兴恨不得拿泥巴将吴承鉴的嘴给封上:“你给我闭嘴!” 吴承鉴道:“怎么?这里说话还有第五只耳朵听么?” 这个书房上是天下是地,隔壁是个堆杂物的破屋,藏不得人,所以广兴才会选这里来做议秘之所,其实是不怕被人听见的,但大清法禁森严,四九城里的人紧张兮兮惯了,有一些话就是梦里也不敢说。 广东那边的氛围却一直宽松多了,明面上大家也都打官腔,到了私下里却要放肆得多,心里头也远没有北京人心里头那么多的规矩敬畏。 所以吴承鉴非但不闭嘴,反而手指指天,说道:“那一位的身体,现在只怕军机大臣都不晓得,但一直被压制在外的朱珪等人不是起用,就是进京,皇上的几个亲兄弟最近更是闭门不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闻到一些味道来了。” 广兴冷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吴承鉴笑笑道:“现在广兴老爷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关紧门户,谨言慎行,坐等皇上亲政,你的富贵荣华就唾手可得。至于我嘛,大概要倒大霉了,就跟和珅一样。” 乾隆太上皇一旦驾崩,嘉庆帝必定亲政,新帝亲政必定清算旧党,到时候和珅要倒霉,攀附在和珅身上的那些人也要被连根拔起,吴承鉴这条蔓藤也逃不掉。 听到这里,广兴展颜笑道:“原来你也知道。那还敢来我这里放肆!” “我敢放肆,因为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啊。”吴承鉴道:“皇上如果秦征,我们吴家恐怕不得好死,或者等不到皇上亲政,和珅就要把我吴承鉴给撸了——谁让我不听话呢。既然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我还怕什么?” 虽然眼下北京城人人都等着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在这场大变中,有人要拿回自己的权力,有人要守住自己的权力,有人要翻天,有人要变天,有人等着新皇亲政自己好沾光,也有人狗急跳墙企图放手一搏… 小皇帝和二皇帝的两党之中,经过此番变故之后,总要有一方升上九天,另一方堕入地狱——只有一人,似乎不管局势怎么变化都已经绝无生路了,那就是宜和行吴家。 吴承鉴如今正是最尴尬的两头不靠状态,和珅随时就要他死,就算能熬到嘉庆帝亲政,帝党多半也不肯放过他。换了别人这时候只怕就绝望自弃了,吴承鉴却仍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光棍样。 他的这光棍样,广兴倒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上一回在广东他就是这副样子,如今故事重演,虽然换了一个场景,却还是一样的味道。 广兴道:“既然这样,那你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吴承鉴笑笑说:“虽然明知必死,但人嘛,这脑袋一天还安在脖子上,就总得想点法子不是?” 他在广东的时候,说的是纯正的粤语,这到了京城,偶尔就带着些北方味道——毕竟少年时来京师混过。 广兴笑道:“你这是要来求我了?” “求?”吴承鉴摇头:“我们老广不谈求字,这个字忒不靠谱。我们只讲买与卖。如今我们吴家快没命了,但我们吴家还有钱。所以今天来广兴大人您这,不是要求生,而是想…” 他嘴角笑意不断,把最后两个字轻轻吐了出来:“买命。” 第二百四十三章 罚银议罪 听吴承鉴自己道明了来意,广兴一下子倒是松快了,坐到了椅子上,笑道:“看你先前那嚣张样子,我还以为你又有什么好筹码,说了半天,原来还是求饶来了。可你看你这个样子,有半点求人办事的模样没?” “广兴大人太不会听话了。”吴承鉴说:“我说过,我不是求,是买。我出钱,你给货,真金实银的买卖,买家需要给卖家低头哈腰么?” 广兴笑道:“可问题是,这不是买货,这是买命啊,我要是不买,你这条小命,甚至你吴家上下…几口人来着…不管了,总之满门男女良贱,回头都得凉。等你们命都没了,那钱你们还守得住吗?” 吴承鉴也笑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那钱我们吴家肯定是守不住了,可这时候广兴大人你如果不出手,回头那钱可就落不到你手里头了。天子亲政,正是用人之际,北京城到处都得有几个爪牙犬马安插在要害位置上,远赴广东抄家的差使,十九落不到你广兴老爷头上去。广兴大人,我说的对么?” 广兴的脸色微微一沉,不言语。 他心里晓得吴承鉴说的没错——对吴承鉴来说吴家的身家性命比天还大,但对这个大清江山来说,广州一个商户人家,根本不值得皇帝在天地翻覆的关键时节,抽调心腹下去查抄。 吴承鉴又说:“广兴大人,您是去过广州的,西关街的金山银海,您就算没亲眼见过,听也听得不少了。我吴家的全副身家,您肯定是吃不下的,但哪怕只是吃个一两成,也能把您给吃撑了。” 他抬抬眼皮,看了这书房几眼:“别的不说,这样的四合院,买他一百个也还有找呢。” “我广兴岂是贪赃枉法之人?”广兴哼道:“是否查抄吴家都好,罪脏之银,回头都要入库,不管是不是我去查抄,都跟我没关系。” 吴承鉴摩挲着手里头那个大碗,悠悠说:“没人让您广兴老爷贪赃枉法啊。但乾隆四十五年,和珅和大人倡议,官吏犯罪,可以钱代罪,视所交罚银之多寡,或免罪,或轻处——是为‘议罪银’之制。这是内阁、军机处上奏,乾隆天子准奏了的规矩。所以我们吴家只是想就着这条规矩,求一条活路。只是目前天子还没真正亲政,朝政还被和珅把持着,我们吴家就是想求活路也不可得,所以这才来敲您广兴大人的门——如果广兴大人肯帮个忙居中奔走一番,让我们吴家能够缴银免罪、纳款轻处。按照规矩,您这个中间人,我们总得有一份谢礼的。” 他不等广兴答应或拒绝,就说道:“广兴大人,您就算真得天子宠幸,可天子能直接给你多少赏赐?您心里清楚!富贵富贵,贵您肯定是会有的,这富还是得您自个儿去撒网捞鱼啊。像今天我的这桩事,以后您少不得要做的。如果不做,那就等着一辈子窝在这个破落院子里吧,难道您还真打算当海瑞么?如果愿意和光同尘,反正是行个方便就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情,那么送到眼皮底下的银子,何必为了怄一口气就拒之门外?再说了,过了这个滩头,往后就未必还能再遇到我这样的大鱼了。” 广兴听到这里,才是真正的心动了。 自己虽然忠于天子,可也的确从来都没打算做海瑞的,官场通行的事情,只要不犯忌,为之无妨。吴承鉴虽然嘴脸讨厌、言语刺耳,但这人办事从来都是拿真金白银开路的,在这方面名声极好,广兴不止听一个人说过,昊官流水般的银子泼出去眉头从来不皱一下的,所以他说要买命,那就是真的买。也正是看在钱的份上,这些年大伙儿也都不跟他计较——官场也罢商场也罢,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而且吴承鉴说的没错,像他这样的大肥鱼,天底下未必还能再有第二条,错过了这一桩,虽然吴家会没命,可他广兴也得眼看着到手的一座金山眼睁睁长翅膀飞了啊。 瞥见广兴的神色,吴承鉴反而停下不言语了,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好一会,广兴才道:“你现在被和珅看得这么紧,还能弄出钱来?” 吴承鉴便知对方已经入彀,哈哈笑道:“和中堂虽然精明,但京师和广州相距万里,他和中堂耳目再多,也没办法无时无刻将我盯死,他的手再长,也没法彻底遮住粤海湾的天。就连在这北京城内,他也看我不住呢,我这不是进了大人你的门么?何况是万里之外的广州!” “听来倒有几分道理。”广兴道:“只是…若你真想议罪买命,你能拿出多少银子来?” 吴承鉴笑道:“那得看广兴大人要多少。” 广兴久在京师,紫禁城内的权谋他接触了不少,宫廷斗争的眼界不低,但粤海湾的商场他却把握不准了,在这方面的眼界其实是窄了,因此颇拿捏不好那个度,犹豫了一下,伸出了一个手掌:“这个数。” 吴承鉴笑了笑:“咱别打哑谜,还是直说的好,是五千、五万、还是五十万?” 广兴是大学士之子,在礼部行走过,又得嘉庆帝青眼,记录议罪银的《密记档》虽然没亲眼看过,但与大内权监、内务府大佬颇有交往,知道自“议罪银”制度设立以来,共有近一百宗议罪罚银案例,内务府共收得罚银五百万两,这么平均算下来,一桩约莫就是五万两,吴承鉴虽然是个大豪,但想想他被和珅盯死了,能拿出的身家未必还能是大头,因此伸出手掌的瞬间心里想的其实是五万两。 但吴承鉴开口问“五千、五万还是五十万”,他心里一个跳突,随口就道:“五十万!”这是狮子大开口的漫天要价了。 他正等着吴承鉴落地还钱,不料吴承鉴却问:“这是给广兴老爷一个人的辛苦费,还是后面打点所需的总数呢?” 这意思是真拿的出来了?广兴倒是吓了一跳,他说的五万是给他一个人的辛苦费,但如果是五十万…他想着若说是总数,那分到自己头上的钱就少了,若说是自己的辛苦费,只怕五十万却太多了,沉吟片刻,决定再诈一诈对方,便说:“自然是我一个人的辛苦费。” 吴承鉴含笑道:“那可有些多了。五十万我们吴家掏的出来,但再连同背后的打点,那笔钱可就大到没边了,对吧,广兴大人?” 广兴听吴承鉴的语气,似乎这个价钱可以商量,纵然压上一压,那也是突破了他原有的打算了——他前年盘下这个四合院,也只花了二百六十八里两银子,虽然中间有些人情因素,但就算算成三百两…刚才吴承鉴说什么来着? “这样的四合院,买他一百个也还有找呢。” 竟似不是虚语! 一时之间,广兴只觉胸口微胀,说道:“若你说当是什么价?” 吴承鉴道:“广兴大人自己多少,背后的打点是多少,你们中间怎么分,我也不多问了,只一口价:二百万,买我吴门一家性命。如果可以,那就劳广兴大人辛苦一趟,代我奔走。如果不行,那我出了这个门就另想办法去。” 说完这话,吴承鉴就站了起来,只等着广兴颔首或者拒绝。 广兴深深地盯着吴承鉴,良久问道:“你真的可以拿出二百万两?” 二百万两啊…议罪银从乾隆四十五年收到现在,十七八个年头,内务府对满天下的贪官也才收了五百万,这一下就能收个一小半上来? 吴承鉴道:“作为诚意,我现在可以先拿出五十万来做定金,收到钱后,大人和大人背后的人再办事也不迟。” 广兴倒是吃了一惊:“现在拿出五十万来?你现在哪来的钱?”说吴承鉴在广州有两百万,他还是相信的,但这里可是北京城! 吴承鉴笑道:“广兴大人认为,我真的会空手进北京城么?若没有一点依仗,我也敢来?而我吴某人最大的依仗是什么呢?当然是钱啊!莫说五十万了,便是二百万,我现在也拿得出来。” 广兴惊讶道:“你带钱进京的?你把钱藏哪里了?” 吴承鉴不答,却道:“那么这笔买卖,广兴大人是准备接了?” 广兴沉吟片刻,道:“若你真的拿得出二百万两,好!我保你不死!” 吴承鉴脸上毫无压力:“行,那请广兴大人去跟背后的大人说一声,准备一个收钱的地址,然后告我一声,三天之内,五十万两白银就会奉上。” 广兴猛地厉声道:“吴承鉴,你这句话出了口,若是三天之内见不到钱,不用和珅出手,你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吴承鉴轻轻一笑:“区区五十万罢了,何必这么紧张。” 广兴见他应对得如此轻松,不禁就相信他真的拿得出钱,然而转念一想,对方竟然如此轻松就能拿出五十万两的话,那自己开的价钱是不是就低了?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一下子痒得难受。 “不过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广兴大人要先帮在下搞掂的。” 搞掂是粤语词,但广兴却是听得懂的。 吴承鉴说:“我在贵府呆了这么久,出了这个门,刘全的狗腿子只怕就要将我逮到哪里去了,若是那样,吴某就是有钱也没命给各位大人送去了。” 广兴沉吟道:“你若真能拿出二百万来,这条性命,放心,和珅拿不走!” 他吩咐吴承鉴暂时莫离开:“我去去就来。你给我等着。”又吩咐了老家人,除了自己,不论是谁,或者哪个衙门来了也莫开门。跟着就出门了。 广兴这一去,足足一个时辰都不见回来。高家的仆人做了一碗面端上来,吴承鉴也不客气,随手吃了,吃完之后,将院子里的躺椅搬到书房里头就睡起大觉来。 等到傍晚时分,门外忽然有了响动,不是广兴回来,而是有差役在外,急促拍门。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一件件来,不急 有个女仆就想去开门,却被老家人给喝住了,他想起广兴的吩咐,走近门边问道:“哪位?” 外头有人叫着让开门,说是办差,女仆有些害怕了,老家人却还算有几分见识,大声说道:“我家老爷吩咐了,今天除非他回来,否则谁来也不开门。你们在外头等着吧。” 外头的差役怒骂起来,却也不敢撞门,再怎么的这也是正五品给事中家的门第,他们还不敢乱来到这个地步。 老家人走到门边,从门缝中望出去,果然见外头是几个公人,心中暗暗呐喊,却也不是很害怕,那几个公人拍门不开,商量了一下,便有一个急奔不知去哪里了。 老家人来到书房,掀开门帘一角一看,只见那个“叫花子”在里头呼呼大睡呢,他忍不住走进来道:“外头来了几个官差,来势汹汹的,是奔着你来的吧?” 吴承鉴抬了抬眼皮,不说话。 老家人又说:“现在我不开门,他们就不敢进来,但我瞧见他们大概是搬救兵去了,要是他们的救兵到了我家老爷还没回来,你就自求多福吧。” 这一次吴承鉴连眼皮都没抬了。 “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家人抱怨了一句,便出去了。 在外头,隔不了多久那些差役就要大声拍门嚷嚷几声,两个男女下人都很惊惶,连东厢的小妾、正房的大奶奶都惊动了,出来问什么事情,老家人说了广兴的吩咐,大奶奶做主,可莫开门了。 有个男仆搬了一张梯子来,夹在墙上看外头的动静。 大概又过了有半个时辰,外头喧闹又起,这时天已昏暗,隐隐似有马蹄声响。那个男仆爬上墙头张望一下,只见胡同口几个骑者下了马,他惊得朝院子道:“祸事了!官兵来了!” 高家的人又都惊了,大奶奶极度不安地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院门又被拍了起来,这次震动更大,小妾躲进了屋子,大奶奶朝老家人使个眼色,老家人才上前问:“是谁?” 外头的人叫道:“捉拿钦犯,快快开门!” 院子里的女人听到“钦犯”两个字都慌了神,老家人叫道:“这里是给事中家,高佳氏广兴老爷府邸,哪有什么钦犯,你们别乱说话!” 门外的人怒道:“谁不知道这里是广兴家!就是有人亲眼看见钦犯进的门!快开门!窝藏钦犯是什么罪,你可得清楚!快开门!” 老家人忙道:“就算你们要进来,也得等我家老爷回来。” 门外的人怒道:“不行!快开门!” 老家人又道:“我问一下我家太太,我家太太可是诰命夫人,不能给你们冲撞了。” 门外才稍稍歇了,不用老家人禀报,广兴的夫人全都听见了,就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家人指着书房:“多半是那叫花子惹来的祸事。” “那可怎么办?”一个丫鬟说:“不会真是钦犯吧?” 老家人道:“谁知道呢。” 广兴的夫人道:“你进去看看他。” 老家人就进书房了,过了一会气冲冲出来,广兴的夫人问:“怎么样?他跑了?” “跑?他躺在那就没动过。”老家人动气地说:“我进去把事情一说,他却说:‘关我什么事?’又问有没有宵夜,他又饿了。” 众人一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时门外的官兵又叫嚷了起来,便有人道:“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要不就交出去吧,别连累了我们。” 总算广兴的夫人有几分主张:“不行!既然老爷交代过不许开门,那就谁都不许开门。大家全都回屋吧。待会发生什么都别出来。”她又对老家人说:“留两个人在院子里,若是外头的人用强闯进来,守住正房不许人进来,只引他们到书房去。若他们没用强,就不许开门,等老爷回来再说。” “是。” 幸好门外拍门叫嚷虽凶,终究没敢用强。 又过了一会,马蹄声又响,墙头的男仆就着胡同口的灯笼张望,吓得对院子里道:“不好,来了个穿黄马褂的了!” 老家人就惊着了,心想书房里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外头拍门叫嚷的声音听了,大概官兵在禀报什么,再跟着,就隐隐听见一个声音道:“给我撞门!” 先来的官兵道:“大人,这可是给事中高家,我们…” “撞门!” 墙头的男仆吓得翻下来,躲进倒座房去了。 老家人就知道守不住了,掀开书房门帘道:“喂,人家要撞门了,你啊,自己小心吧。”书房里黑乎乎的,没点灯,但隐约能看见吴承鉴还躺在那。 吴承鉴伸了个懒腰道:“你们家老爷手脚可真慢。”动动腰,拍拍颈椎,可没一点慌张的样子。 老家人连连摇头,这时马蹄声又响了起来,同时街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重进了几个官兵、几个差役,两边分开,中间走出一个穿黄马褂的。老家人赶紧小跑守到正房门前,叫道:“正房住着朝廷诰命夫人,你们不许乱来!”他又指着书房:“那里头有个来历不明的,也许是你们要的人。” 穿黄马褂的道:“给我搜!” 忽然街门外有人叫道:“谁这么大胆啊!” 便走进来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的旗人来,那人带着十几个穿马甲的骁骑营旗兵,闯了进来。 那穿黄马褂的看见来人吃了一惊,赶紧打千,叫道:“六爷,您怎么来了?” 蓝袍旗人冷笑道:“我怎么来了?听说旗内有奴才不长眼睛,被人当枪使了,爷还能不来吗?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朝廷给事中的府邸,前大学士公子的家门,你们也敢明火执仗地撞!这是领了圣旨,还是领了太上圣谕啊?” 穿黄马褂的退了一步,话也不敢回。 蓝袍人怒道:“还不快滚!” 穿黄马褂的道:“可是,六爷,这是…”他朝着什刹海的方向怒了努嘴:“那位的意思。” 蓝袍人冷笑:“你啊,太久没喝草原上的马奶酒,脑子浆糊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时候替人出头办事,嫌自己的脑袋太安稳是不是?” 穿黄马褂的犹豫了起来。 “还耽搁什么,跟爷走!” 蓝袍人说着就走了,穿黄马褂的又犹豫了一下,终于也跟着走了。 他一走,那些官兵就跟着走了,差役们眼看不妙,也跟着退到了门外。 广兴的老家人松了口气,把两个男女仆人叫出来,将被撞开的门重新关上,弄了一条棍子代替被撞断的门闩。 一家子的人惊魂稍定,老家人想了想,又到书房来,只见里头已经点了灯,那个叫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架上取了本书,正在灯下看呢,他见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此人却从头到尾未曾慌乱过,心里反而敬畏了起来,低声问道:“这位…爷,可需要上一杯茶水?” 吴承鉴道:“茶水就不用了,你们家的茶太难喝了。就是点多几支蜡烛,太暗了看书伤眼睛。” —————— 广兴回来的时候,只见书房里灯火通明,倒是楞了一下——家里头的蜡烛全都搜刮了出来在书房里点上了,自他搬到这个家以来,这个书房夜里就没这么亮过。 吴承鉴瞧见他,笑了笑说:“你们家倒挺热闹。” 广兴冷哼:“也亏得我听了消息,求了人火速过来保你,不然你这会不知被逮哪去了!” 吴承鉴轻轻一笑:“也亏的你求的人来的还算及时,若是迟了一步,那两百万就打水漂了。” 广兴把剩下那张椅子拉了过来,道:“我去替你求情了,不过你的脑袋是什刹海那一位要定了的,要想保下,二百万两…”他竖起了两根手指头,跟着摇了摇。 “原来我这颗脑袋还挺值钱。”吴承鉴轻笑道:“却不知道王爷和贝勒爷们觉得我这颗脑袋值多少?” 广兴听到“王爷和贝勒爷”六个字,脸色微变:“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吴承鉴若无其事:“我知道的不少,不然也不会上广兴大人你的门——难道我会蠢到认为凭着阁下,就能从和中堂手中把我保下来么?” 广兴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吴承鉴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用这么紧张,您背后那几位我虽然一个都没见过面,但账目上其实打过交道,该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不该说的事情,我都烂在心里头,所以有什么事情,广兴大人你明说即可。闲话我们先按下吧,广兴大人,直说吧,那几位,要什么数?” 广兴沉吟着,伸出了四个手指头。 吴承鉴道:“四百万?” 广兴颔首,正等着吴承鉴还价,吴承鉴就道:“行。”广兴眼睛瞪了瞪,立刻就暗忖自己的价是不是开低了?可那是四百万两啊,大清一年的国库收入,也才四千万两上下呢!这一下子就能把整个国库刮一成出来? 就听吴承鉴道:“不过我也有几个条件。” 广兴冷笑起来:“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敢提条件?” “买卖,买卖!咱们这是买卖!”吴承鉴笑道:“既然是买卖,总得商量一下不是?何况这是四百万两银子的大买卖!” 看在四百万两白银的份上,广兴挥手:“说吧!” 吴承鉴道:“我要求几件事情,事情嘛,一件件地办,办成一件,付一笔钱。” 不等广兴恼怒,吴承鉴先拿起笔来,砚上有他磨好的墨,他背着广兴,写了两张纸,吹干了,折叠好,又摸出他刚才从书房里翻出来的信封,交给广兴说:“我可以先付定金,八十万两。” 广兴要打开,吴承鉴拦住道:“您真要看?”广兴想了想,手反而停了下来。 吴承鉴道:“借封泥一用。”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广兴取了封泥,糊住了封口,吴承鉴就朝封泥上按上了自己的指纹,然后将封泥烤硬,再交给广兴说:“里头是个地址,八十万两白银,就藏在那里。” 跟着他又将第二张纸交给了广兴:“这是给广兴大人的第一笔辛苦费,白银八万两。静悄悄的,快点去取哦。” 广兴打开这张只是对折的字纸,果然见上头只是一个地址,想起这里若真的有八万两…忽然之间竟觉得这张纸有些烫手。他是还未掌权的准新贵,八万两对他来说,那可是一笔巨款! 随即他又想起吴承鉴刚刚说什么来着?这是…“第一笔”?? 吴承鉴给出他背后的人“八十万两”,就给了自己“八万两”的辛苦费,刚好是十分之一,那最后如果议罪银交易真的完成,那是不是自己能拿到“四十万两”?! 虽然内心有些波动,但毕竟是见过天子的人,这点城府涵养还是不缺的,他哼了一声,脸上若无其事地道:“你的条件呢?” “第一件事…”吴承鉴拍拍自己身上的破烂衣衫:“我要回广东会馆住,让那些被赶走的下人赶紧回来伺候我。破庙里太难受了——这点区区之事,我想啊,八十万两——值吧?” 广兴想了想,觉得背后的那群老爷,今晚既然已经出面把和珅顶了回去,那么让吴承鉴回广东会馆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如果信封中的那个地址真的有八十万两的话。 “第二个条件呢?”广兴问道。 “急什么呢。”吴承鉴笑道:“钱嘛,我会痛快地给。事情嘛,咱一件件来…不急,不急。” 第二百四十五章 小生意 北京和广州相隔万里,在这个时代,消息迟延得厉害。 吴承鉴已经做了好久的“叫花子”,都已经要脱离苦海了,广州却才收到他被赶出广东会馆的消息。因为地隔万里,消息在传递过程中也产生了各种变形,西关街听到什么消息的都有。 有说吴承鉴已经被抓的,有说吴承鉴已经被砍头的,甚至有人说吴家抄家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一时之间,西关人心浮动。 宜和行的伙计,吴家园的仆人,纷纷打听是否真有此事,“昊官真的被抓了吗?”便是一些亲朋戚友,也都投来了一样的目光。 幸亏蔡巧珠早将吴家园的仆役清理过了一遍,谣言虽盛却还控制得住。宜和行方面,也提前跟几个大掌柜通过生气,在行里发出话来,让伙计们安心办事,一切如旧。而亲朋戚友、合作伙伴那边,幸得潘有节力挺,卢关桓也响应支持,这才将许多人的疑心给暂时压了下去。 这个难关暂时过了,可下一次呢? 无论蔡巧珠还是叶有鱼,心里头却都没底。 —————— 吴七忽然发现自己能进城了。 他带着吴家一干人等,好容易找到了吴承鉴,看到吴承鉴遍身褴褛的时候,吴七瞬间就哽咽了:“昊官,昊官…您受苦了!” 他被赶走之后就很担心少爷没人伺候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城外也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可也没想到昊官会惨到这个地步。 不料吴承鉴看上去虽然瘦了一圈,脸上精气神却还很足的样子,挑眉道:“别这么没出息!走,回会馆去。” —————— 再次见到吴承鉴,虽然那身破烂衣服还没换,脸也没洗,但广东会馆一干管事却全都暗生敬畏——满城都知道吴承鉴是被和珅搞的,现在和珅还没倒呢,昊官就没事人一般地回来了,这是和中堂的话开始不管用了?还是说昊官背后的靠山竟有通天的关系,竟然能够跟和珅硬杠啊! 所以他们无比热情地将吴承鉴迎了进去,一切伺候比先前更加小心仔细。 人情冷暖的变化,吴承鉴打几年前就深深体会过了,这时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的避之不及与趋奉如谄,他都只当平常。那边吴七重新把丫鬟小厮招了来,吴小九则伺候着吴承鉴梳洗一新,会馆方面便来报:“有一位高大人来访。” “他倒是着急。”吴承鉴笑着,让吴七去迎,吴小九煮茶待客。 当日吴承鉴被赶出去的时候,他带来的一应好物只是被封,这时吴小九已经把茶具茶叶都摆了出来,泉水一时难备,便取井水暂代。 当广兴进来的时候,又看到了一派豪奢做派:俊童煮水、名窑为器,待客茶叶,价值百金,吴承鉴尝了一口,还嫌弃井水带了苦味,让会馆赶紧去取西山泉水来,往后好用。 广兴道:“行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见你,摆什么阔气。” 吴承鉴笑而不语,吴七在旁边暗中翻了白眼,心想咱家的寻常日子就是这么过啊,没摆阔气。 京官多穷,广兴手头也不算很宽绰,换了别的时候见到吴承鉴摆阔定要嫉恨暗生,但他昨夜刚刚取了那八万两入手,真金白银进了口袋,心情大畅,一点小小眼刺也不放在心上了,这就是银子的力量啊。 茶过三巡,吴七告退到外面,继续调训新来的丫鬟,广兴才对吴承鉴道:“挺好,”他手打了个“八”的手势:“那笔钱拿到了,没差。真没想到,那个破烂胡同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大一笔巨款。你什么时候藏在里头的?” 吴承鉴笑而不语。 广兴也不纠缠这个问题,又道:“上头问了,后面的议罪款项,什么时候交。” 吴承鉴笑道:“我有什么罪?需要议罪赎银?” 广兴到了愕了一愕。虽然脸色微变:“怎么,你才脱苦海,就打算说话不算数了么?哼,能让你重住广东会馆的人,转头就能叫你连破庙都没得住!” 吴承鉴哈哈笑了起来:“没这意思,没这意思。钱我还是会照样给的,不过嘛,什么议罪银,那不过是个由头。我吴承鉴没犯过国法,身上也没罪过,这一点大家心里清楚就好。” 他拍了拍手掌,吴小九进来,吴承鉴道:“取纸笔。” 吴小九便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又退出去,吴承鉴当着广兴又写了两张纸,只是没让他看见所写的内容,将其中一张封好后,连同第二张字纸一起交给广兴:“第二笔银子,一百二十万两,钱在通州。” 广兴收了信封,又打开字纸看了一眼,果然又瞧见了一个地址,眉头扬了扬,脸色就缓和了下来:“这一趟你想做什么?” 吴承鉴道:“也是一桩小事——我有个师爷,叫做周贻瑾,因为一个老旧的案子,硬被牵连着关在顺天府。案子的相关卷宗我都让人准备好了,脱罪很合规矩,只是需要有人帮忙带句话。” 这事广兴倒是早在吴承鉴进京之前就留意过了,前因后果也很清楚,知道的确不难,笑笑说:“一百二十万两捞一个人,你倒也阔气。”他顿了顿道:“但你就不留一点银子,保你自家的性命么?” 吴承鉴笑道:“那个…另说。做买卖嘛,先有来有往几次小生意,彼此知了根底,建了信任,再往后才能做大买卖嘛。这是我们广东人的生意经。” 广兴的瞳孔忽的微微一缩:“这是小生意?那什么才是大买卖?” 吴承鉴笑了笑,道:“虽然广兴大人这个中间人很好,但真要做大买卖,那可得面谈才行。”眼看广兴露出狐疑之色,吴承鉴道:“不急,不急,让老爷们先把通州的钱收了,剩下的再谈不迟。” 广兴亦着紧手心里的那张字纸,心里想着那里不知有多少银子,便也没心情再跟吴承鉴耍心机,又喝了一杯茶便告辞了。 吴七送了他后走了进来,说道:“昊官,就系哩个人救番你出来嘅(就是这个人救你出来的吗)?” 吴承鉴道:“唔系,系佢背后的…一群饿龙。” —————— 广兴亲自将信送了过去后,又等了一天,才找了个机会,连夜去第二张纸所记的地址,在那里果然找到了许多黄金。 明末清初以来,白银大量进口,导致金贵银贱,金银兑换比一路走高,在这乾嘉之际,一两金子能兑换将近二十两银子,广兴稍微点了一下,眼看这黄金元宝按手感应该是五十两一个,足足有百个之多!约莫估算了一下应该是五千两黄金,约值十万白银。 十万白银在口里说出来只是一个数字,真看到了实物却还是将广兴的眼眶都给闪得瞪了起来。五千两的黄金,折合起来三百多斤重,广兴废了好一番心思才运送回家。 他夫人瞧见这么多金子都吓了一跳,担心丈夫干出什么违法犯罪之事。他小小一个给事中,当一辈子官的俸禄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少大惊小怪了!”广兴道:“这只是辛苦费。快拿金银秤来!” 他夫人心想什么样的辛苦费能这么来钱?却不敢问,只是急急去拿了秤来,广兴将这些金子一个个地咬过秤过,暗喜地搓手搓脚,这才跟夫人商量要藏在哪里。他夫人道:“前几日才弄了那么多银子来,都堆在床底下,我这几天门都不敢出,睡觉都合不得眼,现在又弄来这么多金子,家里这么狭促,可没地方放了。” 四合院的地方不可能放不下这点金银,但总不能放到杂物间,便是书房也怕被下人发现,又私密又安全的地方,这个家可不多。 “是啊…”广兴喃喃道:“得换屋子了…” 就在数日之前,在见到吴承鉴之前,他可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为钱太多没地方放而苦恼。 就在这时老家人来报:“六爷派人来唤。” 广兴微微一惊,急忙吩咐夫人看好金银,然后赶紧赶去,心中担心自己取“辛苦费”的事是不是被人发现了。 到了六爷府上,房内却还有一人,广兴赶紧打千:“给六爷、贝勒爷请安。”他瞥眼见两人脸上都是欢容,心中便暗暗松了口气。 六爷指着桌上一盘盖着红布的东西道:“掀开。” 广兴掀开,便见一盘的银元宝,共有二十个,排得整整齐齐,应该是一千两白银。他心里明白什么意思,却还是道:“六爷,这是?” 六爷笑道:“王爷发了话,这是赏你的。” 广兴欣喜若狂,趴在了地上道:“这个,这个…奴才何克敢当!”换了数日之前,他见到这么多赏银会真欢喜,这会这狂喜却就是做出来的了。 旁边那位贝勒笑道:“啰嗦什么,收了吧,这是你应得的。” 广兴又假意推了两下,这才道:“谢王爷赏,谢六爷赏,谢贝勒爷赏。”这才起身,将红布重新盖上。 六爷说道:“通州那边,信里的那个地方果然有金银。很好,这个姓吴的很上道。连金带银,折合算起来,一百二十万差不离。不亏了我们拉下脸来,跟和珅干上一场!” 旁边的贝勒冷笑:“和珅这会子满身骚,不敢为这点小事来惹我们的。这笔买卖,划得来!”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点头。 乾隆皇帝乾纲独断,和珅中堂大权独揽,屋里头的这两位,连同还没露面的那几位,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可只是维持体面而已,如今大权在望,便有人识趣地送上钱来,连续两次,成千上万的真金白银一口气堆到眼前,那种心魄的悸动,却不是隔空谈判的时候的一个数字能比的。 六爷跟这位贝勒先前还觉得自己为一个广东来的商人出头有些掉价,等拿到钱之后心思就变了。已经到手的两百万,分到每人头上那也是极肥的一块肉!再想想后面还有两百万,人便都有些急不可耐了。 六爷道:“那个师爷的事,我已经交代下去,明天他就能见到人。他提的这前两件事都不算事儿,就不知道后面要提什么。” 那位贝勒笑道:“任他提什么,左右不过要保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也不算事!别说他其实没犯什么国法,就算真的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我们就算暂时保他下来又何妨?只要他还在这大清天下,那就是肉在砧板上,只看我们什么时候割。” 六爷一听,放声而笑,道:“王爷与我,也是这么想。”对广兴道:“这事你好好办,办好了,往后有你的好处。这个广东蛮子是条大肥鱼,总得剔干吃净了,这才舒爽啊。哈哈,哈哈!” —————— 和府,安善堂。 和珅原本一边批阅公文,一边听了刘全的回话,忽然之间,手停了下来。 “四百万两?” 刘全低头:“是。” 和珅的眼睛眯了眯,忽然暴怒起来,手中的笔甩在了地上,染污了地砖。 “四百万两,为了区区四百万两,他们就抱起团来跟我对着干!”和珅怒道:“还王爷贝勒呢!这帮眼皮子浅得针尖都夹不住的狗东西!” “老爷,老爷,您可息怒啊!”刘全急道:“如今宫里头…太上皇已经半个月没召您面圣了。内务府的差使,也有上谕让老爷都交割出去了。眼下咱们…咱们不能为这点区区小事,坏了大局啊!” “区区小事,区区小事…”和珅脸上的怒色,忽转悲凉:“这边是小事,那边也是小事…可等满京城的小局面都翻转过来,那就是…要翻天了啊…” 第二百四十六章 无底洞与无量山 由于消息的延误,吴承鉴在北京否极泰来的时候,吴家在广州却开始风雨飘摇了。 宜和行的运作一切还算顺利,这是有吴承钧给打下的好底子。但一些疏远一点的供货商开始忍不住上门了,表面上是慰问,实际上是打听消息。人人都是一张笑脸,而笑脸的背后却是一种急不可耐的催促。 蔡巧珠渐渐地不耐其烦,几乎就想闭门谢客,但想想这时节如果将人拒之门外反而会引惹来外界更多的非议、猜测与联想,因此便隐忍着继续接待所有上门之宾。 叶有鱼那边也不好过。 本来自怀孕以后,徐氏几乎三天两头地上门来看女儿的,如今却将近半个月未曾过来了。一开始还每天派人送东西过江,最近三天连个下人也见不到了,叶有鱼便猜叶家那边可能又出什么变故了。 她摸着大肚子,劝慰着自己:“有鱼啊有鱼,一定要挺住,别的事情都不要理会,昊官能处理好的,一定能处理好的。孩子啊孩子,娘会好好吃饭,你在里头要好好长大,等你足月之后,再出来以后,娘再帮着大伯娘与外头那些人周旋。” 来吴家园的人多,去潘家园的人也不少——自然也都是去打听东打听西的,潘有节却全都闭门不见,不过潘家与吴家的生意往来却一切如果,该供给的资金一分不少,一些债权也未见其来催收。 正因为潘家不动如山,因此吴家亦得暂时之安。 就在这时,北京方面传来了一封信,叶有鱼收到信之后为之一愕,但看看信的内容,却的确是昊官的亲笔无疑,思忖许久,才将蔡巧珠请来。 蔡巧珠过来之后看了信,也是半疑:“字倒是昊官的,但…真要这样做么?” “信不是伪造的。”叶有鱼说:“如果是伪造的,反而要添多一些解释的缘由,不会如这封信一般,把这么大的事情说的如丢草芥——但这才是昊官的真脾性。再说,若非昊官,谁还能将我们家的产业说的这么准确?虽然我还不是很明白昊官为什么这么安排,但应该是他的意思没错。只是…如今毕竟是大嫂你当家,所以这事还是得问大嫂。” 蔡巧珠断然道:“给,给!昊官上去的时候,我就说过,只要他能回来,宜和行的产业,散尽了也不可惜。” 她当即就回了梨溶院,打开了宝箱,取出了十几张地契房契,让吴六带往潘家园。 —————— 看着周贻瑾慢慢地走进门来,吴承鉴转忧为喜,脸上的高兴都快挂不住了。 “现在就走路,不会太急了吗?”吴承鉴既高兴看到周贻瑾能下地了,又怕他太早用力。 “早就能走路了。马师傅说了,这伤要养,但也不能完全不动。”周贻瑾望了望天,喟叹:“好久…没看过太阳了,原来这么好看。不过…还是广州的太阳好看些。” 吴承鉴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扶着他的臂,扶着他走到门内,说道:“等这件事情结束了,咱们就回广州,想看多久看多久。” 周贻瑾就笑了。 吴小九伺候了周贻瑾坐好就出去了,吴七进门,禀报了一番那批新丫鬟调,教已毕、以及周师爷的房间床铺都安排好的事情后,说道:“昊官,现在咱们吴家的事情,应该都稳了吧?是不是可以给广州那边报个大平安了。” 吴承鉴却沉默未对。 吴七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了,吴承鉴就没再他面前作假脸色。吴七见昊官这个样子,担心又惊讶地说:“昊官啊,难道…难道这事还没完?我们不是连和珅都搞掂了吗?” 周贻瑾看看吴承鉴,问道:“到哪一步了?” 吴承鉴道:“我通过广兴,给了那些人八十万,给了广兴八万做辛苦费。他们就让我住回这广东会馆。然后我又给了一百二十万,给了广兴五千两黄金做辛苦费,他们就让你出来了。” 他们两人,说一知百,周贻瑾就点了头。 吴七却急了:“昊官,周师爷,这…什么八十万一百二十万的,难道…难道我们花了这么多钱,还没平安么?” 周贻瑾笑道:“两百万就想平安,怎么可能这么便宜!” 吴七叫道:“两百万还买不回平安…那些人是什么人啊!” 周贻瑾道:“那些人是幼龙身边的饿龙饿虎,饿了半辈子,眼看差不多可以下山自己觅食了,因此比谁都凶,比谁都贪,比谁都狠,就是这时节,连和珅都不敢惹他们。” 吴七道:“可是他们已经收了我们的钱…” “收了我们的钱,可是他们要的是更多啊。”换了吴承鉴绝对没那耐心来给吴七解释这么多,周贻瑾却不厌其烦地慢慢给他讲明白:“他们突然见到这么多钱,所以是高兴的,但那贪婪也在看到银子后十倍放大了。和珅要钱,会有节制步骤,会有规矩章法,这些人却不然,他们只想着怎么敲骨吸髓,怎么把吴家吃干抹净,至于我们的生死,他们不会管,宜和行到了对大清会怎么样,他们也不会管。” 吴七叫道:“可他们收了钱啊!” 吴承鉴嗤的冷笑:“收了钱又怎么样!你还能指望这些人像我们一样遵约守信么?和他们相比,倒是英国人的契约精神还好点,就是和珅至少还讲道理。他们这些人是都没有的。现在对我们有求必应,那是因为还没将我们榨干,等什么时候见已经把我们榨干了,那时我们就像一条穿破了的裤子,不但要扔而且嫌弃了。” “那,那…”吴七心想如果这帮人全无诚信的话,那可怎么办? 吴承鉴挥挥手让吴七不要再问了,对周贻瑾说:“我先用了八十万两,将他们钓上了钩,然后又放出一百二十万,撑大了他们的胃口,现在就等着下一步了。” 周贻瑾颔首:“八十万两是第一点腥味,见到了真金白银,尝到了真正的血腥,这群饿虎是再不肯松口的了。想必很快就有下一步了。广州那边怎么样,会不会撑不住?” 吴承鉴道:“我有跟启官暗中约定过,他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我真的撑不住。家里那边也叮嘱过了。” “那边都叮嘱过,那就好…”周贻瑾看看屋外:“希望能撑过去,和你一起回去,看看广州的日头吧…” —————— 周贻瑾上午刚到会馆,午饭还没吃,广兴就来了——不但是他自己着急,他背后的人更加着急。 吴小九斟了茶后就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三人,广兴就拿眼睛看周贻瑾,吴承鉴笑道:“贻瑾是我的半身,我的事情,他都晓得。” 广兴并不曾有过一个他自己真正信任的人,所以并不乐意如此,但吴承鉴都这样说了,也就按捺下来,说:“后面的两百万呢?” 吴承鉴笑道:“我哪还有那么多钱。” 广兴这时候也摸到了一点吴承鉴的说话习性了,竟也不恼,只是冷笑:“昊官,有些玩笑,在我这里开开就好,那些贵人们,却是听不得玩笑的。” “我不是开玩笑啊。”吴承鉴道:“实话对你说吧,现银是没有了,大概还剩下个一百万左右吧,但价与金银并不输的一些东西,比如首饰、古董、店铺、田产之类,加起来大概也有一百万,不知道贵人们那里收不收。” 广兴听了这话,暗中松了一口气。他和他背后的贵人们也早就有些怀疑吴承鉴是不是还能继续这么源源不绝地拿出钱来了,现在看来,现金现银大概是断了——这才符合他们的预判嘛。如今的天下,号称盛世,古董等正值钱,店铺田产更是生钱之物,虽然不是现金现银,但只要估值无误,却比金银更好。 然而他口中却道:“这些东西,谁知价值多少。” 吴承鉴笑了笑,说:“如果不喜欢,那这笔买卖就算了吧。我们到此为止。” 广兴冷笑道:“到此为止?你打算回破庙睡觉吃狗粮么?打算让这位师爷再断一次腿回大牢窝着么?” 吴承鉴笑道:“无所谓,破庙又不是没睡过,狗粮又不是没吃过。” 周贻瑾也说:“腿断了一次是断,断了两次也是断。” 广兴不由得愕了愕,他口是心非原本是想压一压价钱,可没想到吴承鉴如此不受威胁,又怒道:“你自己不要命了,那你的妻儿家小呢?她们的命也不要了?” 吴承鉴淡淡道:“我上北京来之前,早就让家里做好了棺材,大的小的,刚好一家端。我若死了,她们就跟着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反正啊,这种事十三行见得多了,也就那样。” 广兴见他如此光棍,转头看周贻瑾也是一脸平静,半点也不似作伪,一时反而没了办法——人家连命都豁出去了,你有什么办法? 但吴承鉴能豁出去,他可不能,贵人们等着他回话呢,如果他把事情办砸,回头贵人们会给他什么果子吃,广兴想都能想到了——后续还有两百万两呢,为了两百万两,那几位弄死十个广兴都行。 “行了行了!”广兴故作不耐地道:“我就替贵人们应了。” 吴承鉴又说:“行。”他将一个准备好的信封摸了出来,递给了广兴。广兴接过后收在怀里,吴承鉴又递过一张纸。 这张纸和之前不一样,不像新纸,广兴打开一看,眉头不由得跳了跳,这不是地址,是一张店铺的产契啊,还是北京的一家绸缎铺,他还去过呢,知道那家店的生意是极好的。他马上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折好了,更加仔细地藏好。 吴承鉴笑道:“这次可没金银给广兴大人做辛苦费了,还望笑纳哈。” 广兴刚刚得了一家旺铺,广兴心情大好,就问:“这次你又准备求什么?”他心里琢磨着,吴承鉴大概是会求着回广州吧。 不料听到的却是:“我要见正主儿们。” 广兴楞了一下:“什么?” “我说,我要见正主儿们。”吴承鉴指着广兴说:“你就是个跑腿的,我有一笔大买卖要跟贵人们做,得当面来谈,所以我要见他们——所有人。” 广兴断然拒绝:“那不可能!” 吴承鉴竟也不追着求乞:“行,那就算了吧,我们到此为止。” 广兴上下打量着他:“就这样?” 吴承鉴笑道:“不这样能怎么样?我要送钱给贵人们,贵人们不肯收,那我也没办法了呀。” 广兴道:“你还有钱?” 吴承鉴嗤的一笑:“跟我后面要送的相比,前面这些只是开胃菜。”看到广兴的脸色,吴承鉴道:“怎么?不信?哈,你也不想想,价值两百万的东西,我眉头不皱一下就送出去了,你们没答应我要办的事情我也不着急,就冲着我这份不在乎,广兴大人,你说我还有钱没有?” 广兴一时间沉默了。 “行了,你先回去回话吧。我知道这事你肯定做不了主。”吴承鉴说:“你就告诉贵人们,我要见他们,而且要见所有能做主的人。接下来的买卖,我不跟代理人做,不肯见我的正主儿我不会给钱的,一分都不会给。但肯来见我正主儿,吴承鉴会有一份见面礼——亲王五十万,贝勒二十万,亲王与贝勒之间的,每人三十万。” 广兴大为诧异:“吴承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吴承鉴笑道:“怎么?又怕我拿不出钱?行。如果贵人们肯见我,我去拜见之前,先将级别人数告诉我,我到时候带现金现银过去。见面礼嘛,总得当面拿出来才有诚意。” 广兴冷笑道:“一人五十万,你还能拿出几个五十万?” “大清有那么多亲王么?”吴承鉴笑着:“我估摸着,背后的这群贵人,多的话十个人,少的话五个人,区区七八位的见面礼,也就几百万两银子而已,不算什么。哼哼,这北京城啊,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无底洞。但我们广州湾啊,却是个产钱没有上限的无量山!” 第二百四十七章 北京的势,广州的钱 广兴走了之后,周贻瑾忽然道:“真要去见…那些人?” 吴承鉴道:“是…难道这不是我们一开始就想好的?” 周贻瑾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能我去…就好了。” “别想了。”吴承鉴道:“我都不肯见代理人,他们怎么可能见了你就能答应?” “但你见了他们的面…在他们的心里,你就是个死人了。” 吴承鉴明白周贻瑾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九个人凑在了一起,还被吴承鉴一起见了,回头事情办完金银收讫,按照大清权贵的习性,铁定是要灭口的。 “都到了这份上,也没有回头路了。” —————— “他真这么说!” 六爷皱着眉头。 “是的。”广兴弯身应道。 “不可能!王爷,还有…不可能答应的!”六爷厉声喝道。但想想吴承鉴许诺的见面礼…那可是足足二十万两白银啊…对方真能拿出来做“见面礼”? 虽然这段时间,经他手的银子已是两百万,但平分下来,两位王爷要拿大头,剩下再分,到他手里也就那个数。 他觉得两位王爷还有那两位都不可能答应的,但…如果能答应的话… “不可能的!”六爷烦躁地站了起来,走了。 —————— 广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却想:“不答应便不答应吧…”看看没人,他摸出了那张产契,把上面的地址看了一遍又一遍。 回家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绕远路,跑到那件绸缎铺去了。 “哎哟,这位爷,请!” 伙计十分热情,就将广兴往铺里请,一遍沏茶上茶,一边询问着要买些什么缎子。 广兴坐了下来,看了伙计一眼,心想你小子还不知道坐在你面前的是你的老板了,不过看你这么殷勤的份上,回头有你的赏。 “我且看看。”广兴说。他想着,最近刚刚收了大笔的银子,正要换一身的行头,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生意给谁也不如给自家,就让伙计将最上等的绸缎拿来看。 伙计大喜,赶紧将最上等的绸缎摆出来,恭敬地介绍。 广兴一边看着绸缎一边观察着人流,这家绸缎铺位置好,坐落在西城官员散朝的必经之路上,卖的又是上等绸缎,但逢来往的,不是高官人家,就是贵族贵妇。许多来客只看到好货,价钱都不讲的,点了就走。 广兴越看越是欢喜,这可是自家的铺头,生意自然是越旺越好,只是他还不敢露面表明身份,念叨着,这层关系最好也别公开了,免得上司同僚来卖面子要人情,亏了生意,回头得让家里人转个什么弯儿来控这家绸缎铺。 就这么回到家中,正要跟老婆商量,忽然觉得与其都让夫人知道了,不如交给小妾那边的人打理,然而正要往东厢走,又觉得这小妾年纪偏大了,容貌偏粗了,是否再找一房新的? 如此胡思乱想,晚饭都吃的没心思。 到了晚间,老家人忽然来报说:“六爷来了。” 广兴微微一惊,赶紧迎进书房。 书房再无第三人,六爷连茶都没心情喝,就烦躁地说道:“广兴,你估摸着,那吴承鉴真的还能拿出那么多钱做‘见面礼’?” 广兴便猜到了几分,却不敢自己给自己打包票,只是道:“不好说。”又试着问道:“六爷,钱收到了?” “收到了。”六爷想起他经手的那一百万两金银,还有满盒子的契纸,忍不住又烦躁了起来,那两百万要都是自己的多好:“金银是实数,收拾古玩也都是好物。那些店铺,两家京城的,一家天津的,一家保定的。天津的保定的还没去看过,不过有下人去过那两家店铺,说都是好店。北京的那两家,我下午亲自去踩踏过了,也是好地方。还有河北的那个庄子…” 六爷长长吁了口气:“一百万,有多没少啊!” 成箱成柜的银子摆在那里固然叫人眼红,那日进斗金的店铺,更是叫人心痒。 广兴问道:“六爷,您分到了哪一间?” 六爷呸了一声:“哪一间?哪落得到我头上!都叫…”他没说下去,只是摇头:“我就分到了些首饰,聊胜于无罢了。” 其实那些首饰也是很值钱的,只是不能跟店铺比。 广兴又问:“那…吴承鉴求的事情?” 六爷道:“本来两位王爷听了后是一口回绝的,不过看了金银地契之后,又犹豫了,现在小王爷说了见见无妨,老王爷还在犹豫,但宫里头那位…不肯出来!说会犯了规矩。而且,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广兴想想那间绸缎铺,脑袋一热,就说:“东西给宫里头送进去没?” “没呢…”六爷心一动:“你是说…” “听到有多少和看到了东西,毕竟不一样。”广兴道:“也许看到了东西,宫里头那位,也会答应呢?” 六爷沉吟片刻,道:“好!我去试试!” —————— 第二日没个动静,到第三日,六爷又来了,对广兴说:“都答应了。” 广兴又惊又喜:“都答应了?” “嗯。”六爷吭了一声:“三天之后,让吴承鉴过来。九位贵人,三位五十万,四位三十万,两位二十万,少了一两银子,让他自己抹了脖子,扔永定门外喂狗。” —————— 院子里头,大树参天,这两棵树的年纪显然要比这院子长好几倍,也不知道是建造者就着大树造了院子,还是建院的时候将树移植了过来。 广兴在院门口就停下了,另有一个奴才将吴承鉴引了进来,指着正中的那道大门:“进去吧。” 门口站着两个人,又将吴承鉴从头到脚搜了一遍,然后才放人。 屋子很大,很深,窗户却都关着,只有顶上的琉璃漏出些光来,虽然是白天,却让整间屋子都暗沉沉的。 九张椅子在上手摆开,坐了九个人。 吴承鉴踱步上前,还离着好远,坐在最边上的六爷就喝道:“没规矩!还不给我跪下!” 吴承鉴犹豫了一下,终于跪下了。 琉璃小天窗泄露下来的那道阳光刚好打在他脸上,让坐在椅子上的那九位将吴承鉴的眼耳口鼻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苍老的雌声啧啧道:“哟,这就是昊官啊,咱家可没想到,竟是这么嫩的俊小伙子。” 吴承鉴不敢昂首,只是微微抬眼看去,深深的厅,暗暗的堂,让人都看不清那九个人的面目,只隐约看见刚才喝骂自己“没规矩”的那位坐在最左手边,这人就是曾经闯入广兴家的六爷,吴承鉴在书房里头听过他的几句话。 然后左右两边各几位看不清面目、看清了吴承鉴多半也不认得的贵人,到了中间的三位,竟有两个是王爷服饰,一个老的一个小的,老的坐在最中间,小的坐在他右手边,老王爷的左边下手还坐着一个人,从穿着看无官无爵,只是富家翁打扮,刚才的那个苍老雌声就是从他这里发出来的,吴承鉴便猜那是位公公。 他应了一声,说:“谢公公夸奖。” 最右手边的那位贝勒喝道:“吴承鉴!说话小心点!” 吴承鉴笑道:“这里上是天下是地,周围想必都有诸位贵人安排好的人。吴某的话难道还能进第十一个人的耳朵里去吗?若是不能,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个公公啧啧笑了起来,声音听起来像黑暗中的夜枭,除了两个王爷,其他人也都跟着笑了两下。 “真是棒小伙子,棒小伙子。”老太监称赞着,但这夸奖声却叫人高兴不起来。 吴承鉴道:“小人得了天大的机缘,才能见到各位贵人,因此准备了一点小小的心意,算是一点见面礼。见面礼嘛,本该当面呈上的,东西在外头,有点沉重,小人力气不够搬不进来。能否劳烦贵人让家人将箱子搬进来,小人亲手奉上?” 两个王爷对望一眼,其实东西既然进了这个庄子就飞不走,但亲眼看看,也是好的。 六爷就摇了一下铃,门开了,走进一个家奴,六爷吩咐了两声,家奴飞奔出去,过了一会,八个人八个人的,将二十四口大小不一的箱子搬了进来。 箱子搬进来后,那些家奴就退下去了。 那老公公笑道:“东西倒是不少,果然挺沉的。” 吴承鉴打开了其中两口大箱子,箱子里头,都是白银,铸成元宝,铺了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有上百斤,吴承鉴拿得十分吃力,才将一层的银元宝拿出来,放在琉璃天窗泄露下的光线下,光线照着银两,那光芒一下子变得可爱了起来。 吴承鉴从箱子里拿出来一层,就往地上叠下来一层,拿了十二层,下面就是黄金了。黄金也分好几层,每一层切割成三盘,吴承鉴一盘又一盘地端出来,叠在了白银上面,这一下子金灿灿的,那光芒更可爱了。 吴承鉴将两口箱子的金银都叠好了,才说:“这金银加起来,折合白银二十万两。” 然后,他又将第三、第四口箱子打开,照旧摆弄起来:“这一批,也是二十万两。” 接下来的八口大箱子,箱子并不比先前那两口大,但金银的比例却变了,银子相对少了,而金子相对多了:“这八口箱子,折合白银,一箱三十万两,共计一百二十万两。” 六箱金银搬出来,吴承鉴已经气喘吁吁了,剩下的三口箱子,却反而小了。 吴承鉴打开了箱子,里头黄橙橙的,全都是金子! 那小王爷道:“好了,不用搬了。” 那老王爷却道:“搬!为什么不搬!本王都没一口气见过这么多金银!” 于是吴承鉴又将三口箱子的黄金都搬了出来,放到了最前面,这成箱成箱的金银这么一堆,足足有几十万两重,小几万斤啊!当场垒了起来,真给人一种金山银山的感觉! 吴承鉴搬完了金银,这才走到金银堆里站着了,窗外日已西斜,昏黄的阳光透过小琉璃天窗,再进来已经十分暗弱,金银反射着暗弱的光,投射在了吴承鉴身上,把他整个人都衬得不大一样,刚才六爷骂他不懂规矩,这时竟也忘记再喝骂他跪下了。 吴承鉴含笑说道:“这是吴承鉴给各位贵人的见面礼,我们广东人俗气是俗气了点,还请各位贵人不要嫌弃,笑纳笑纳。” 老王爷忽然就笑了:“俗气好啊!我就喜欢俗气!哈哈,好,好!” 这个厅堂,一下子多了价值三百多万的金银,金光满屋银光满堂,铜臭气都不足以形容了。 不只是老王爷,这满屋子的人都没有一口气见过这么多金银的——吴承鉴前面三笔虽然总值四百万,但那都是分开的,其中还有古董珍玩、店铺庄园等,哪比得上此刻金银满屋来得刺激? 大清国库一年不过四千万两,这里头要接近一成了。若是在收支末期,兴许国库里都没这么多的金银! 厅堂之内静静的,有两个贵人甚至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有一个贵人竟然忍不住嘟哝了一声:“他娘的…他们广东人…就这么有钱!” 过了有半晌,这些贵人才算冷静了下来,老王爷道:“吴承鉴,你献上这样一份厚礼,是想求我们什么事情,可以说了。” 吴承鉴笑道:“这不是厚礼,刚才说了,这是吴承鉴给诸位贵人的见面礼。” 右手边的那个贝勒不禁抽了一口冷气,那个小王爷年纪轻城府浅,忍不住就问道:“你什么意思!” 吴承鉴笑道:“意思就是说,这只是一笔小钱,用广东话来讲,湿湿碎,不值什么。” 有两个贵人同时喃喃了起来:“小钱…小钱…” 六爷也忍不住了:“吴承鉴,你能拿出这些钱来,也算难得,但做人可不要太吹牛!小心吹破了牛皮,那这些钱,我们可就什么不做就拿走了。” “本来就是如此啊。”吴承鉴一笑,那笑容,叫九个一直鄙夷这些广东蛮子的贵人也再看不清对方的深浅了,便听吴承鉴说:“四九城有多大的权势,没进过紫禁城的广东人,不敢想。广州湾有多少的钱财,没去过西关街的北京人,不敢想!” 这话的后半句可太狂傲了,然而他站在金银堆里说出来,竟让九位贵人一时连反驳斥责的话都出不了口,就听吴承鉴继续说: “这里三百余万两金银,便是吴承鉴送给诸位贵人的见面礼,不求诸位贵人为小人做什么,诸位贵人肯纡尊降贵见我一介商贾,这个面子,对吴承鉴来说已经值了。” 这句话是大大捧了在场九人——在今日之前,他们可不敢想他们的面子,能大到值这满屋子的金银! 第二百四十八章 重酬重酬重重酬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九个贵人彼此对视,然后,那六个人就都将目光投到中间三人身上,显然是要这三位拿主意。 透过琉璃天窗投射进来的日光越来越昏暗了,老王爷的脸色都看不见了,可这会却没有一个人摇铃让点灯。 忽然,那位老公公咳嗽了一声,说:“人呐,不能太贪心,我看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众贵人间,低低地传出了几声唏嘘。 老公公道:“吴承鉴,咱家近年虽然不掌内务府了,但内务府里还有咱家的儿孙辈,你这几年做的事情,咱家颇有耳闻,虽然不是旗人士人,却也真是一个人物。虽然你说这三百多万两是给我们的见面礼,但我们的脸皮也没厚到这个地步,真的就什么都不做把这笔钱给昧了。这样吧,我们做个主,让你出城,回家去吧。” 他转头对两位王爷说:“两位王爷怎么看?” 老王爷看着满地的金银,犹豫了好一阵,却还是终于嗯了一声,道:“好,听你的。” 老公公道:“去吧,吴承鉴,我们保你一路平安。” 吴承鉴却轻轻一笑,说:“出城回广东就不必了。这笔买卖诸位既然不肯做,吴承鉴另谋它法。” 六爷喝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公公许了你一条性命,你还想怎么的?” 吴承鉴嗤的笑道:“出城回家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就这么回去,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吴家还是得死。那样的话我上北京来做什么?用三百万两买我吴门一年的性命,这笔买卖亏得很,还不如直接送给诸位贵人了,还能叫我吴承鉴在这四九城里阔气一把。” 他说完环环作揖,转身就走,全不停留。 坐着的九人面面相觑,一时错愕,就在吴承鉴走到门边的时候,那小王爷忍不住叫道:“等等!” 那老公公叫道:“…小王爷…”他差点就要叫出那小王爷真正的称呼,临到嘴边硬生生忍住。 吴承鉴回头问道:“小王爷有何吩咐。” 小王爷沉吟道:“回来。” 吴承鉴走前几步,又来到金银堆里头,暗弱的天光再次照射在他的脸上,叫人看出他真的没有什么畏惧,但也没有什么敬意。 小王爷道:“你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老公公道:“小王爷,这等事情,听之无益。”见面礼就是三百万两,后面要给的钱只有更多。重酬之下,必是危事,所以他不肯冒险。 小王爷却道:“听听有什么所谓,答不答应还是在我们。对吧,王叔。” 老王爷想了想,又看看那些金银,终究不舍,点头道:“也是。” 小王爷道:“吴承鉴,你说吧。” 老公公眼看阻止不住,只好叹了一口气。 吴承鉴道:“事情其实没那么复杂,也不危险,公公其实不用担心。” 老公公道:“嗯?” 就听吴承鉴说:“小人斗胆,只是想要求见皇上。” 此言一出,满堂惊诧,六爷怒喝道:“大胆!大胆!” 那贝勒爷也叫道:“真是个没轻没重,不识好歹的狗奴才!” 除了那两个王爷和那老公公外,其他贵人也纷纷叱骂——区区一个民人,一个商贾,竟然想见皇上,那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这时那老公公反而冷静着,等诸人骂得差不多了,才道:“你为什么要见皇上?” 吴承鉴道:“吴家恪于形势,投靠了和珅,此事天下皆知。等到皇上亲政之后,或迟或早,总有清算的一天。所以吴某身上的和氏印记一天不洗掉,这条性命就随时都悬着,人在北京还是在广州都没区别。而要洗掉这印记,不是官府卷宗上修改几笔就可以了的,总得让皇上心里洗掉了,才是真正的洗掉。所以我吴家要想全活,唯一的办法,只有让皇上相信,我不是和珅的人。” 老公公冷笑了:“这话的口气,可比你刚才夸耀广州钱财还要大了!圣心如天,岂是一介民人所能改易的!莫说改易,便是妄自揣测,也是死罪!” “小人岂敢揣摩圣意!”吴承鉴道:“小人只是要求一个机会,在皇上面前,剖白我的心迹,心迹剖白之后,死活无怨。” 老公公沉吟了起来。 老王爷却已经挥手:“这事做不到。你走吧!” 在如今这等微妙时刻,要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推到嘉庆帝跟前去,还让他表露真实身份,又能与嘉庆帝说上话,这是大犯忌讳的事!一旦嘉庆帝暴怒,彻查起来,这屋里的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又或者被宫里头的太上皇知道,事情就会更加糟糕。 吴承鉴却道:“此事不需要诸位动手,吴某另想办法,吴承鉴所求,只是求一个默许。” 九个贵人里头,倒有四五个咦了一声,那小王爷道:“你是说,没有我们的帮忙,你自己能见到皇…皇上?” 吴承鉴笑道:“如果诸位不点头,我肯定一点机会都没有。但如果诸位点头了,那我就有那么一点机会。这事从头到尾,不会跟诸位有任何牵连。” 这事就说的很明白了,屋子里这九个人都与皇室、与内务府有莫大的牵连,暗中掌控着不测的权力,若非如此,怎么能将和珅的密令都顶回去呢?若是不得他们的默许,吴承鉴就算有千般本事,想要面君也是想都别想。但相反,若只是让他们默许吴承鉴行事,那对他们来说,可就是举手之劳了。 九个人看着满屋光灿灿的金银,再想想要做之事并不困难,一时之间,竟然都难以抉择起来——这一边是轻而易举之事,那一头则是百万金银的诱惑——九个贵人之中,已有五六人蠢蠢欲应,只是不好出声,又都望向中间那三人。 老公公问吴承鉴道:“你要见皇上,到底想要说什么?” 吴承鉴道:“刚才已经说了,无它——剖白心迹而已。” 老公公可不相信,但连问两次都是这个答案,就没再追第三次,只问:“那你打算怎么见?” 吴承鉴道:“诸位若是应允,吴承鉴自然要跟诸位打个招呼,若不应允,我说了无益。” 老公公左想右想,终究觉得此事听着容易,但难说没有隐忧,他是个极谨慎的人,钱再多,他一个太监能花多少?便要拒绝,却听老王爷道:“你能出多少钱?”若说九人之中,那位小王爷城府最浅,这位老王爷便是贪欲最重。 吴承鉴的嘴角,不可察觉地微微扬起,这是他入门以后,真正的笑意,随即他将头低下了,人也趁势跪下,道:“吴某愿倾尽所有,尽供诸位贵人。” “倾尽所有…”老王爷嘿嘿了两声:“那还有多少钱啊?” 吴承鉴道:“六爷和这位贝勒爷,各自二十万两。四位贵人,三十万两。两位王爷和这位公公,五十万两——如何?” 众人没想到他还能拿出三百万来,再加上先前的数目,这笔财可就发得大了。 小王爷却笑了:“刚才给见面礼就是这个数,现在求着我们办事,也还是这个数?” 吴承鉴道:“譬如登山,见诸位犹如登山千仞,这才是最难的,现在都已经接近巅峰,至于面君不过再跨一步罢了。” 老公公已经道:“不做,六贝勒,让人送客吧。”说完就端起了茶碗喝茶。 吴承鉴道:“那么,再翻一倍,可否?” 众人都是一惊,再翻一倍,那总数就是六百万两了。除了两个王爷,所有人都意动了。 老公公咂着茶水,显然是不肯答应。 吴承鉴道:“那么,再翻两倍,如何?” 正要将水咽下去的老公公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他将茶水都喷了出来,骂道:“小崽子信口开河,你算过翻两倍是多少钱吗?” 吴承鉴道:“九百多万,大概…也就是小人的全副身家了。要再多,也是没有了。” “九百万…九百万…”那小王爷喃喃道:“一个广东商户,竟然就有九百万两的身家?不不,再加上原来的那几百万,一千多万两啊!我们大清的商人,原来这么有钱的吗?”忽然又道:“那我们算什么?不算这小子的孝敬,我二三十万也拿不出来啊!” 其余几个贵人或沉默无语,或眼中冒火,心里头都是五味杂陈。 老王爷道:“所以…你真的还有九百万?”想到这个数字,他的呼吸都粗了几分。 吴承鉴道:“北京这边,没有了。广州那边,可以有。为保满门性命,吴承鉴愿意倾家荡产!” “倾家荡产…”老公公吐出了塞住了喉咙的茶叶,悠悠道:“昊官啊,真这么干,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也比一家老小全都死了强。”吴承鉴道:“但如果这样了诸位还不满意,那小人就没办法了。这就回去等死,至于吴家的钱,就等着没入官府,以及被下头的那一帮官吏瓜分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屋里头七八个人都眉头狂跳。 没错,吴承鉴真的被抄家的话,家产肯定会被吃得渣都不剩多少,最后连没入国库的都未必是大头——这抄家的事情,屋里头这些人哪个不曾见过——虽然为了掩自己的口,下头的那帮人也会献上些冰炭敬,但他们能拿到手的,最多是几万十几万,这和九百上千万,可是一百倍的落差! 这笔钱…原本应该可是我们的啊! ——这是屋里头所有人共同的心声。是的,吴承鉴既然已经开口说了要投献,话既出口,屋里头的贵人们就都当这笔钱是自己的了。 老王爷看看屋里头的金银,再想想背后还有几倍于此的巨额财富,哪怕他是个王爷,一时间也口干舌燥,一拍扶手:“好!你将钱都拿来,我就许你面圣!” 老公公吃了一惊。 吴承鉴却道:“诸位若肯许吴某这个方便,我家里人应该还能筹二三百万现款出来。剩下的,就得等等了。” “等?”老王爷不悦道:“等什么?” “等和珅倒台。”吴承鉴道:“我的许多生意,都被和珅盯着呢,他不倒台,我的那些产业就动不了。” 七八个贵人,全都皱起了眉头,可没想到这么麻烦。 若是刚才,心尚未动时,众人听老公公的,狠一狠心,把吴承鉴赶走也就算了,现在松了口子,才又听说要等,等就有变数了,这时候要吃下吴承鉴嫌麻烦,要放过去又不舍。 老王爷烦躁道:“那你就等他倒台,再来找我们吧!” 吴承鉴道:“等到那时,面君已无意义,既然王爷不肯,那小人另想办法。”他说着磕了个头就要走。 他毫无留恋之意,走到了门口,老王爷怒道:“回来!”等吴承鉴回身,他又怒道:“你怎么敢在本王面前,出尔反尔!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一句话下去,你就得被剁成肉酱喂狗!” 吴承鉴道:“小人也没办法啊,小人说的,乃是实情。三百万,广州那边还能筹到,另外六百万,就得等一等了。王爷就算将小人剁成肉酱喂狗,小人也没办法凭空变出钱来了。” 老王爷心头恼怒,只是真要将吴承鉴杀了,他所说的广州现在能拿到的三百万,还有“以后”可能拿到的六百万,就全都拿不到了。杀了他只是泄一时之恨,但一时之恨,那里抵得上百万金银? 老王爷拍着扶手:“你们怎么说?” 一个贵人道:“这事于我们也不难。先拿了三百万到手,再许他去见皇上。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另一个贵人道:“是啊,谅他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吴承鉴微笑着说:“在这大清天下,吴某还能逃到哪里去?赖了诸位的帐,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对不诸位?” 老王爷看向老公公,老公公见八人都已经被说动,叹息道:“既然大家都已经决定了…那就这么着吧。” “不过…”他看看吴承鉴,道:“昊官,你为此一博,而把全副身家都抛出来,你就真的甘心?” “不甘心,也没办法不是?”吴承鉴微微含笑:“命如果没了,钱和产业还是得归了别人。但只要吴承鉴的性命还在,区区千万之数,我转身就捞回来了。” 小王爷大笑了起来:“又来吹牛了。” 吴承鉴微笑道:“诸位如果不信的话,不妨留吴某一条性命以观后效,三年之后,吴某再奉上一个九百万,诸位觉得如何?” 第二百四十九章 筹钱 周贻瑾在广东会馆桃园倚门而望,见到吴承鉴归来,问道:“上钩了?” “上钩了。”吴承鉴看着这片花瓣落尽的桃树:“可以准备下一步的事情了。” —————— 就在吴承鉴和周贻瑾觉得事情进展顺利的时候,广州那边却正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昊官上去有好几个月了,至今没见回来,传到广州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有人说他已经被中堂大人扣押了的,有人说他已经被关押候审的,甚至还有人说他已经被处斩、吴家等着抄家了。 各种谣言与真相掺杂在一起,叫人莫辨真伪,然而大的行情则是没人再看好宜和行了。 就连神仙洲上,许多人谈起吴家的事情来也不再有什么顾忌——换了几个月前,就算吴承鉴不在,看客们哪怕心里头对吴家不看好,说话的时候也总有几分委婉,现在则是直接将“吴家怕是要倒”、“宜和行看来是要完了”之类的言语挂在了嘴边。 潘正焕坐在春元芝里,俯视着下面的芸芸来往客,偶尔顺风飘进一两句谈论来,心中咂品着,越品越觉得他老子跟他说的话有味道。 “神仙洲…亦名利小场尔!” 现在满神仙洲的人说的都是潘家的好话,但潘正焕如今已经练出了不被奉承左右情绪的心境了,他清楚得很,今天的神仙洲能怎么踩贬吴家,明天就能同样踩贬潘家——如果潘家也出事了的话。 新的花魁上前,奉上了一杯酒——这个花魁,不是于怜儿了。 自从那次之后,潘正焕的心就慢慢归到商场正道上来,虽然偶尔还是会到神仙洲走一走,心态却已经与之前完全不同。 他变化了,于怜儿却还没变化,仍旧以那些旧手段想要降笼潘正焕的心,甚至还想着潘正焕再抬举她,就算不娶她进门,至少像昊官对待疍三娘那样,给她一个花差号那样尊贵的地儿。 这一下子却招了潘正焕的忌,只觉得眼前人趋奉自己原来也全是奔着钱来,可不是什么真心,便对于怜儿渐生厌弃,先前于怜儿结巴他觉得与众不同,现在听着她那吭吭哧哧一句话好久说不完全的样子,最后一点耐心都没有了。 终于于怜儿那个丫鬟忍不住为自家姑娘出头,在人前为于怜儿讨公道,这一下可把原本还勉强维持的和局给闹翻了,更是落了潘正焕的脸面。 潘正焕恼怒之下,让人“另外给怜儿找个处所”——他只是不想再见于怜儿了,又不想她去跟别人,所以就让人找个地方圈养了起来,从此神仙洲再不见那个结巴花魁的身影了。 —————— 吴家园里,气氛也十分压抑。 最近几日,蔡巧珠已经吩咐人所有的事情都不许去吵到三奶奶,因为叶有鱼随时都要临盆了。 但是今天,她还是没办法了,拿着那封信,带着刚刚从北京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吴七,进了日天居。 春蕊夏晴她们见到吴七都无比惊喜,都想问点昊官的事情、北京的事情,然而一瞥见大奶奶的脸色,就一句也不敢出口了。 叶有鱼正躺着,瞧见这阵势也知道有事,便让除冬雪之外的人都出去了,结果蔡巧珠连冬雪也遣走了,只留吴七在珠帘外头候着。 叶有鱼吓着了,眼睛就红了:“大嫂…是不是有不好的事情了?” 蔡巧珠赶紧道:“你别乱想,昊官没事。吴七说他现在好着呢,在北京跟那位周师爷吃香的喝辣的。” 叶有鱼到了怔了一下,心才略略宽了一宽。 “他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却…却将糟心事都推给我们了。”蔡巧珠说着,将那封书信交给了叶有鱼:“你瞧瞧,这太不像话了。” 叶有鱼接过书信后一目七行扫了一眼,见丈夫没事先安了安心,但随即又沉重了起来,心里头吴承鉴笔调轻松,然而内容却叫人难以承受啊! “大嫂,这…”叶有鱼道:“你是怀疑,这不是昊官的亲笔?”笔迹其实没问题,但…书信的内容问题太大。 “我刚刚看的时候,差点以为是假的了。”蔡巧珠道:“但吴七却将信中内容给说了出来,半点不差。如果不是吴七人回来了,如果不是他亲口说,我怎么能够相信这封信是真的!茶山…船队…总行…仓库…这是…这是要挖我们吴家的根啊!” 蔡巧珠进来之前一直告诉自己要调整好情绪,但这时也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她都站不住了,坐在了床头的凳子上。 上一次吴承鉴要她们拿去给潘家、以叫唤潘家在京存银的那些产业,虽然巨大,却都还是这一两年在吴承鉴手头赚回来的,但这次的这些,却都是从吴国英到吴承钧再到吴承鉴,父子兄弟三代家主一点点攒出来的家底啊!把这些都交出去,宜和行就只剩下个空壳了。 虽然吴承鉴临出京时自己又的确说过了,就算把家产散尽,只要人保住就好,可真的事到临头,一想到吴家几代人的家业要在自己的手头散去,蔡巧珠就觉得这压力难以承受。 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哪怕叶有鱼临盆在即,她也还是得来跟她说一声,让她看看信。 叶有鱼也甚是理解大嫂的心情,提声问道:“吴七,昊官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有交代什么吗?” “没,没交代什么。”吴七在外头也哭了起来:“当时昊官告诉我这封信的内容,我当场就跪下了让他另外想办法了,呜呜,可是,昊官把我踢起来了,把信封好就让我赶紧出发,说要是误了事一家子的性命都要没了,所以我才日赶夜赶地赶回来。” 蔡巧珠和叶有鱼听到“误了事一家子的性命都要没了”一句,齐齐心里一紧。便猜到昊官在北京那边定是承受了莫大的压力,否则不至于如此。 蔡巧珠道:“罢了罢了,当初本就如此说的,虽然没料到真有这么一天,但…然才是最重要的!三婶,若你没有意见,我就照昊官说的办吧。” 叶有鱼道:“大嫂,这…”她虽然感动于蔡巧珠真能舍得这份家财来救自己的丈夫,脸上却就带着些内疚——这份家产里头,可有光儿的一份。 蔡巧珠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说道:“你别胡思乱想。你没听昊官说吗?误了事,一家子的性命都要没有。我们是一家人,全都在一条船上的,昊官真的撑持不住的话,咱们都得掉水里头去。虽然我不大明白他的安排,但能支持的,我们还是得撑他到底。” 当下妯娌两个,就按照吴承鉴信中交代的安排了起来——大致来说就是将宜和行的许多产业抵押出去,抵押给潘、卢、叶诸家,要套出三百万两的钱财来,等着来查收。 这在十三行来说乃是一件惊天大事,她们都料到了这消息再怎么保密怕都是守不住的,回头传了出去,“吴家要倒”的传闻,就得变成“吴家倒了”。既知遮掩不住,便派了人去将刘、欧、姚三位大掌柜找来商议,看这事要怎么交接。 三位大掌柜都是大吃一惊,然而蔡巧珠心意十分坚决,定要按照吴承鉴信中所言行事,三位大掌柜又想起昊官去北京之前的交代,一时都想:“原来昊官当初的话,是把伏笔埋在这里了。” 便都不再反对了。 姚四掌柜道:“这个事情,迟早会传出去,但我们还是要尽量保密,至少在传出去之前,要将消息守住。要是不然,宜和行的一些产业要更不值钱了。” 茶山也就罢了,产茶量和茶品在那里摆着,再贬值也贬不到哪里去。但有一些产业,吴家势头好的时候万金不易,等到人人看衰却能变得一文不值。 姚四掌柜又建议由三大掌柜,分别前往三家议事:刘大掌柜前往潘家、自己前往卢家,欧家富前往叶家。 蔡巧珠觉得这番安排十分妥当,当下秘密行事,由三大掌柜分别拿着吴承鉴的书信,前往三家筹银。 —————— 另外两家倒都顺利,卢关桓甚有侠气,看了书信之后,长叹一声,说道:“昊官要抵押给我的这些东西,按照市值来说,其实是押得贱了。他只从我这里要一百万,那是少了。只是我一时未备,仓库之中,存银约莫也才一百出头,还得留一些日常开支。这样吧,你去回复吴大奶奶,我先运八十万两交割,半个月内,再筹七十万两运过去。这些产业,就算是我替吴家看管,什么时候昊官方便了,我就什么时候还回去。” 姚四掌柜大喜,千恩万谢,交接清楚之后便回吴家园来,刘大掌柜竟然也已经回来了——潘家那边更是轻易。潘有节看了书信,二话不说,就让人点了一百万两金银,直接随刘大掌柜回来了。又叮嘱说:“若卢、叶那边有什么差池,可来与我说。” 蔡巧珠点收了潘家的金银入库,又得了卢关桓的回音,心中大安,寻思着有两百五十万两在手,事情就好办了。 才刚刚松了口气,不料叶家那边却就出事了。 第二百五十章 临盆 叶有鱼虽然一直劝慰自己,让自己别太多想,但吴承鉴最新的这封书信,还是将她的思绪给牵动了。 她心里琢磨着:“我若是没有怀孕,这一趟叶家之行,由我去自然最好。” 但她也明白,蔡巧珠绝对不会放行的,现在她的肚子挺得走路都难,大老远地去西关街还要坐船,途中只要随便出个差错,那就是两条性命,所以既知蔡巧珠肯定不让,叶有鱼也就不提了。 只是他毕竟牵挂着叶家的回音,让人不断地去打听,终于听说欧家富回来了,人已经奔梨溶院去了。 叶有鱼想了想,终究按耐不住,让冬雪扶着自己过去。 冬雪虽然不知道今天吴七回来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却还是尽责地劝道:“三奶奶,您还是安心养胎吧。这些事情,让大奶奶处理吧。一切且等你生下孩子、坐完月子再说。” “我安不下心啊。”叶有鱼道:“再说这两日也没什么事情,这就在自己家里,能出什么事情?去吧。” —————— 西关街,叶家。 叶大林拿着吴承鉴的亲笔信,沉吟着,目光不停闪烁。 门帘掀开,马氏闯了进来,问道:“听说欧家富来了?是吴家出事了?” 叶大林哼道:“你就这么想着吴家出事么。” 马氏呸了一声:“昊官去了北京这么久,只有坏消息没有好消息,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肯定是出事了,现在就只看着究竟有多严重。怎么样,欧家富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叶大林就将信给了马氏看,马氏识字不多,认得很艰难,幸亏吴承鉴知道叶大林也是知识水平一般,所以这封信写得十分浅白,马氏连蒙带猜,问道:“这上头的、下头的…难道…这是要抵押给我们?” 叶大林道:“你猜的没错。上头列的是吴家愿意抵押给我们的东西,下头那个数字,嗯,金银八十万两。” 马氏一听就乐了,再仔细对着那些产业,终于一项项认了出来,她狂喜道:“这些个产业,莫说八十万,便是两百万也买不到啊。” 叶大林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平常自然是这样的。” 马氏也跟着他笑:“但现在嘛,吴家自己把东西送上门来,那必是到了山穷水尽时节了,这时候,两百万的东西,卖得出五六十就很好了,抵押嘛,你给他三五十就行了。你怎么回的欧家富?” 叶大林笑了。 —————— 砰的一声,蔡巧珠一拍茶几,愠怒道:“他…他说什么?三十万!” 欧家富脸上也是带着余怒:“是。” “他究竟是怎么说的,你给我原原本本搬过来听。” “姓叶的说,他家存银不够,”欧家富因为一肚子恼火,对叶大林也不用好称呼了:“八十万怎么都拿不出来,只有二三十万的散碎银两,如果再凑一凑,应该能凑到三十万两,问我们能不能先凑活着用。” “三十万两!”蔡巧珠怒道:“亏他叶大林说得出口。别说我们这次的抵押,便是两百万两也打不住,就算是一场亲戚空口借钱,难道这门亲事就值三十万?这、这…委实是欺人太甚!” 欧家富也是恼火着呢,刘大掌柜也气得翘胡子:“这真的还是亲家吗?” 便听外头叫道:“三奶奶!” 屋里头的人又都一惊,赶紧出来,却见外头廊下,叶有鱼苍白着脸,旁边连翘冬雪正扶着她坐在廊椅上,却是她一路过来,连翘领她入内,在窗户边听到“三十万”这个数字飘入耳朵,她蕙质兰心,便猜到了什么,一时心情激动,竟微微动了胎气,引得冬雪惊呼。 蔡巧珠对冬雪连翘怒视,又问叶有鱼:“你怎么来了!” 叶有鱼调匀了一下呼吸,说道:“没事,没事,来都来了,进去吧。”她这个胎儿还算是比较稳健的,这时候再让她就回日天居也不好,所以便由冬雪连翘将她扶进房内。 叶有鱼休息了一会,让冬雪连翘都出去了,这才道:“大嫂,我娘家那头出问题了,对不对?” 众人心中都恼叶家,但毕竟叶有鱼是叶家的女儿,当着她的面不好开骂。 蔡巧珠道:“你大着肚子呢,这些事情我们来处理就好。” 叶有鱼道:“我不来也来了,不听也听了,听了一半不知道下半截,回去胡思乱想岂不是更坏?” 众人想想也有道理,蔡巧珠道:“好吧,家富,你来说。” 欧家富便又将去叶家的情景简略说了一遍,这一次尽量不带情绪,但他内心的怒火却还是掩盖不住。 “这…”叶有鱼叹道:“可糟糕了。” 蔡巧珠道:“有鱼你也别担心,卢家已经答允了给一百五十万,老卢是个讲义气的人,牙齿当金使(粤语俗语,意思是每一句话都像金子一样珍贵),加在一起便有一百五十万了,便是少了叶家的一百万,我们回头另外凑凑,五六十万还是可以拿出来的。” 叶有鱼却不断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此事颇费思虑,她有孕在身的人,原本不宜多思,忽然肚子微微就有些痛,话就说不下去。 屋内唯有姚四掌柜最是冷静,智谋亦深,接口道:“这件事情上,达官是否借钱给我们,还不是要害。要害的,却是他既然对我等无心,就怕他会因为此事而窥破了我们吴家的虚实,若再要背后捅刀子,那可就不得不防了…三奶奶的意思,是不是这个?” 屋内众人一听,都是一惊,刘大掌柜惊道:“哎哟,这个倒是正理!” 叶有鱼点头道:“是的,我怕的就是这个!”如今满吴家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清楚她父亲是个什么性格了。 刘大掌柜道:“若是这样,那可是我们欠考虑了。早知如此,宁可不去叶家借钱了,也好过如今多了一条隐忧。” 欧家富道:“现在不开口也开口了,叶…达官也已经知道了,还是快想着怎么善后吧,最好敢在他将消息泄露得满西关都知道之前。” 叶有鱼道:“若是昊官在广州,多半能制得…制得我爹不敢不从,但他现在人在北京,只靠着我们,没法压得我阿爹就范。啊,有了!” 蔡巧珠道:“有鱼,你有办法?” “还有一个人,可以压我阿爹就范的。”叶有鱼道:“而且若是他肯出面,我阿爹多半还要另作多想。那样事情就好办了。” 众人都问:“谁?” 姚四掌柜便说:“启官?” 叶有鱼道:“正是。” 姚四掌柜道:“可是启官肯借钱给我们已经算好了,真的肯为我们而去压制达官么?” 叶有鱼道:“昊官跟我交过底,他与启官有过协议的,此事多半能成。嗯,别人不知道我阿爹的心性,昊官还不知道么?但他还是有安排了要我们跟叶家借钱,那一定是算准了启官能帮我们压制叶家,而且愿意帮我们。大嫂,赶紧让吴七往潘家园走一趟。” 蔡巧珠虽然启官为什么要这么帮忙、如何帮忙、叶大林为什么要服软等内部缘由不是十分理解,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也知叶有鱼多智,当下就决定听她的了:“好,我这就叫吴七…哎哟,有鱼,你的脸色这么这么苍白!” 叶有鱼多智故易多思,孕妇本不宜多思深虑,恰恰刚才的一番听说,虽然只是几句话功夫,其实叶有鱼已经心念百转,因此竟牵动了胎气,她不是第一次临盆了,只觉得腹下那种感觉来了,说道:“大概…要苏了(粤语,要生了)。” 蔡巧珠忙叫道:“快叫稳婆!” 叶有鱼拉着蔡巧珠的手道:“先…让吴七…去潘家,要快!” 蔡巧珠道:“这时候你还…好,好,我这就去叫吴七,你快安心准备生产。” 欧家富叫道:“三奶奶,你可要保重自己和腹中的胎儿啊,别的都是假的。” 叶有鱼还是说:“让吴七进来,我交代几句。”她多智而多负,什么事情都要确定能处理好才肯放心。 吴七已经来了,众人无奈,只好让他近前,叶有鱼就交代了几句,问他“听明白没有”,吴七记心甚好,重复了一遍,叶有鱼这才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连翘、冬雪等都已经进来了,这时候要回日天居也来不及了,直接扶进蔡巧珠房中待产,蔡巧珠急忙出门安排,一边叫吴七去潘家,一边让稳婆赶紧来——幸亏因为叶有鱼临盆已近,稳婆早就养在家里了,所以一叫就到。 男人都退了出来,屋内只剩下稳婆与几个经事的婆子、大丫鬟。 蔡巧珠又担心叶有鱼生产不顺或产后有恙,赶紧派人去请医生到吴家园来,以备不时之需。 —————— 那边吴七急急前往潘家园,求见潘有节,按照叶有鱼的吩咐,告诉潘有节吴家这边派人前往叶家,抵押借钱,“但达官那边似要压价。我家大奶奶和三奶奶觉得此事上还得请启官出面,做个架梁(粤语词,做个中人的意思)。” 这话说得模糊,别人听不懂,潘有节却一过耳朵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笑道:“行,你回去吧,转告你家两位奶奶,此事我会处理。叫她们不用担心。” 第二百五十一章 吴承鉴的母鸡论 马氏听说潘家派了人来,心中有些诧异,就到书房来,恰好看到潘海根告辞,她进了书房,问叶大林:“启官派人来做什么?” 叶大林一脸都是狐疑,竟然没有听见老婆说话。 马氏走到他身边,又问道:“启官究竟要做什么?”她压低了声音:“是来商量瓜分吴家的么?” “如果真是这样,就不奇怪了…”叶大林想着刚才潘海根的言语,喃喃着:“启官…竟然要保吴家…” 潘海根所转述的潘有节的言语,不但要保吴家,而且隐隐透露出威胁的意思——这是不惜与叶家翻脸也要保宜和行的节奏了——他潘启官什么时候变成大好人了? “启官要保吴家?”马氏叫道:“他莫不是失心疯了?” 叶大林冷冷地:“满西关都失心疯了,他启官也不会失心疯的。” 马氏道:“那么他是另有图谋?是要保住一个囫囵的吴家,他要独吞?” 叶大林想了想,依旧摇头:“潘海根刚才说了,他们潘家的一百万两银子,已经送到吴家园了。” “啊…”马氏道:“那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自然是不可能晓得的…”叶大林悠悠道:“如果所有的可能都想不通,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什么?” “昊官系北京仲未扑街(粤语:昊官在北京还没扑街)。”叶大林呢喃出一句本地话来:“启官帮他,比拖他后腿的好处大,这是…唯一的解释。” 就在这时,下人来报:“宜和行的欧、姚两位大掌柜来了。” 叶大林目光闪了一闪,脸上就换了一副笑容:“快请快请。”又将马氏赶回了后宅。 —————— 吴家内部一团忙乱,都围绕着叶有鱼的临盆去了,只有欧家富和姚四掌柜被派来了叶家。虽然潘有节已经传了言语,说已经派人去跟叶家谈妥,吴家可以派人过去了,但欧、姚心中却还有一两分吊着——潘有节名为总商,但并不拥有直接管制保商们的权力。 结果进了叶家的书房,欧家富不由得楞了一下,眼前叶大林这副叫人如沐春风的笑脸,和他上回刚刚见过的那个真的是同一个人? 欧家富正要开口,叶大林先说话了,话未出口先带着笑:“小欧啊,你回去之后我马上就命人清点了银库,哈哈,你猜怎么着?银库里原来还有一笔货款我还没交割呢。” 欧家富惊喜交加——惊讶肯定是比欢喜多的:“那,那…” 叶大林挥手:“我已经传话下去了,你们今天就能把钱支走。” 欧家富大喜,这次是欢喜大过惊讶了,既然叶大林肯放钱,他就将准备好的抵押拿了出来。 看到他手中打开了的小匣子,叶大林脸色一沉:“小欧,你这是做什么!” 欧家富一愣:“这是抵押之物。”说着正要给叶大林解释是哪些房产,却就听叶大林愠怒道:“我叶家与吴家乃是儿女亲家,不是同个姓,却是一家人!区区一百万两,说什么抵押!你以后再这样子,我可就不让你进门了!” 欧家富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觉得自己仿佛做梦。 姚四掌柜虽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叶大林有此变化,但他的反应毕竟比欧家富快了一拍,暗中拉了拉欧家富的袖子,向叶大林道:“达官真是高义!我们这就去清点支钱。” —————— 北京和广州之间,相隔万里,消息一来一回也是大费工夫,吴七处理好广州的事情之后又启程向北,由于那几位贵人派来广州的人收到了钱——三百一十万两有多无少,因办妥了差使心情好,就在给北京回信的时候,顺带让吴家的家书一起搭上六百里加急的顺风马。 吴承鉴拿到家书的时候,家书的印泥是被拆过了的,显然拆看的人粗暴而傲慢,并不怕吴承鉴知道书信被拆看过。吴承鉴也不介意,仍然拆看了书信,匆匆浏览了一遍,整个人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周贻瑾倒是有些奇怪了:“这是怎么了?”心想就算广州那边一切顺利也不比如此啊。 他接过信一看,却是蔡巧珠的亲笔——吴家的几个主要人物的笔迹周贻瑾都看过——先说家里的事,启官的反应一切正常,茂官多支了钱亦令人感其侠气,达官前倨后恭也在意料之中,倒是信的最后,附了一句:“有鱼于某月某日临盆,母女平安”,周贻瑾便知吴承鉴为什么欢喜了,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恭喜了,恭喜了。” 吴承鉴笑道:“只要她们能平安欢喜,我在北京吃的苦头就都值了!” 就在这时,吴小九来报:“六爷有请。” 吴承鉴和周贻瑾相顾而笑:“来了。” 吴承鉴道:“看来,我也得去见见我师父了。” —————— 六合茶馆,六爷独占了一个包厢,就在小戏台的正对面。 戏台上的艺人正在唱着八旗子弟编撰的子弟书,六爷听得摇头晃脑,甚是入迷,连吴承鉴上楼都未发现。 直到吴承鉴叫了一声“六爷”,他才回过神来,笑道:“哎哟,昊官,来了啊!坐!” 这一次又一次,从面都见不着,到如今见面还称一句“昊官”,六爷的跟班听得眼睛都直了,然而这个跟班也是知道一点事的,心想若是我收了人家几十万两银子,让我叫对方几声爷爷都行啊。 六爷扫了一眼,旁边的人便都下去了。 六爷抬眼看看门口——大门已经垂下厚厚的布帘,以隔绝外头的冷气。 “眼看这天儿,是越发的冷咯。”六爷悠悠说:“也不知道今儿个冬天,有多少老人家会熬不过去。” 吴承鉴听着这话,却没有接口。 紫禁城里头的那位,也是老人家啊。 六爷只感叹了一句,随即回到主题,对吴承鉴笑容满腮:“广州那边给了实信!很好,钱都收到了。昊官果然是信人也!” 吴承鉴陪着笑了一声,所谓金山银山、落袋为安,实打实地收到那般巨款,是谁都会高兴的。 “哎呀,就是这么大一笔钱,要运上来也是麻烦,这路上都不安稳,湖广四川闹着白莲教,可别把东边给波及了,若是波及了,这钱都运不上来。”六爷说:“昊官,当初你是怎么运上来的?” 吴承鉴不接茬,只是含笑:“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从东边一路走上来。一路上也是提心吊胆的,幸亏蒙诸位贵人洪福,一路平安。” “怎么是蒙我们的洪福?”六爷面作不解状。 吴承鉴道:“因为这笔钱,本来就是为诸位爷准备的。所以这笔钱一离开广州就都是诸位贵人的了,自然有贵人们的洪福笼罩。” 六爷听着,哈哈大笑。扇子敲了敲吴承鉴的肩膀,说道:“你很好。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不但是我,便是其他六位贵人,也都对你赞不绝口。” 吴承鉴道:“六位?” 六爷笑而不答:“你的钱我们收到了,你要办什么事情就去办吧!” 吴承鉴脸露大喜状:“谢六爷,谢诸位贵人!” “不过…”六爷又道:“可给我记着,犯忌讳的事情可别沾手,不然爷几个也不能冒着国法来保你。” 吴承鉴忙道:“当然,当然。” 六爷又说:“这几天要是听到了什么,别大惊小怪的,你该办什么事情,照旧办就可。” 吴承鉴忙答应了:“是。” 看看对方应该没什么要说的了,吴承鉴就起身告辞。 六爷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忽然道:“昊官,你家里真的…只有六百万了?” 这一次,几个贵人各派亲信家奴,急下广州收钱,一开始他们估摸着这笔大钱应该会杂凑着各种财物、产业,没想到家奴们来信,三百余万两竟然全都是金银,这就让几个贵人大为诧异了。原本他们还觉得吴家再拿九百万那肯定是得倾家荡产了,可眼见吴承鉴人在北京,只派了一个人、送了一封信,广州那边的家人就能爽快地拿出三百万!这就由不得他们不多想了! 吴承鉴早有预料,笑道:“这要看怎么算了。” “哦?”六爷的眼神闪了一下,心想果然有内情啊。 吴承鉴道:“譬如隔壁那条胡同里那间当铺,平时一年也能收上七八万两银子吧,若有朝一日,当铺的主人落难要变卖出去了,只怕是七八万两银子也卖不出去,兴许有人五万两就把它收了。六爷,那您觉得这家当铺,实际上值多少呢?” 六爷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吴承鉴道:“当铺要有能信任的、法眼无误的掌柜,要一群手脚干净的伙计,要一些来货的路子、销货的渠道,这些东西,换了一个东家,一年是否还能收七八万也难说了。我们吴家的买卖,涉及到海外,可比这家当铺又要复杂多了。同样的茶山,在宜和行手里一年能产十万两银子,换了个人,兴许就只能产一万两了。同样的商路,放在宜和行能年产十万,硬换个主人,这条商道说不定就废了,一文钱也不值——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吴家就是一只能下金蛋的老母鸡,每天都能下蛋,一个鸡蛋一两,十个鸡蛋一斤,一年下来也有几十斤,蛋还能孵鸡,鸡又能下蛋,可要是把鸡杀了,也就是几斤的肉了。六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六爷听着,嘴角含笑,目光若有所动,许久,才说:“怪不得和珅迟迟不杀你!” 吴承鉴笑道:“和中堂他懂生意。所以他想找到能接手的人来接手我们吴家的茶山、商道,可惜时移世易,他的那支笛,广州那边没人肯听了。” 六爷道:“所以这几次,你拿出来的,都是鸡蛋。” “是啊。”吴承鉴道:“其实这几次大钱拿出来,我们吴家已经元气大伤,这只鸡已经杀了一半了。就算剩下的家业不变卖,明年我们吴家银水一断,也是得倒的。” 六爷看着吴承鉴毫无波动的脸色:“你明知道家业快倒了,居然还能如此冷静。” 吴承鉴长叹一声,说:“人能保住,就好。没了钱,至少还有命啊。” 说到这里,六爷再不言语了,吴承鉴知情识趣,也就起身告辞,这回六爷没有留,临出包厢,才忽然道:“你的消息,倒也灵通得很!” 吴承鉴也不回神,笑着回道:“没办法,生意人,耳目总得放灵光些。” —————— 出了茶楼,没走多远,就看到隔壁胡同里那家当铺外有人围观,吴承鉴都不看一眼的,只是走过去。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家当铺的主人到了,而这家当铺的主人,就在那天的那间大屋子里头,就坐在六爷的上手。 没办法啊,好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 九百万两,那位爷能分到九十万两呢,再加上另外一位就是一百八十万两,一百八十万两分给两位王爷,一人就能拿到九十万!大清正一品大员一年才一百八十两俸银,不算灰色收入的话,要花五千年才能凑到九十万啊! 吴承鉴好像不知道这些事情似的,直接就往广东会馆走。 才到会馆,就见吴小九在那里等着了。 “昊官!” “嗯?”吴承鉴道:“贻瑾见到蔡师爷了?” 朱珪到京之后,吴承鉴几次求见蔡清华,都被拒之门外,但周贻瑾上门就不同了,就算蔡清华决定最后不会答应什么,果然还是见了他。而吴承鉴有信心,只要能见上面,贻瑾就一定有办法让蔡清华改变主意。 果然,就听吴小九说:“师爷让你跟我去见蔡师爷,现在就去。” “好。”吴承鉴道:“我先去拿点东西。”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人皆谓汝附逆岂知竟是忠良 四九城里,很多人都猜到朱珪要得势了。 但朱珪还是只住在一条小胡同里,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宅子,一个二进的四合院,不算很匹配他的帝师身份。嘉庆帝有心要给老师安排个更好的住处,但他手里也没钱,而且迄今为止连权力也都空虚得很。 朱珪很会做人,没等皇帝把话说完,就以“君子固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绝了嘉庆的空言好意,嘉庆大为嘉奖,亲自提笔写了“陋巷回贤”四个字,挂在了四合院的正堂。 蔡清华住在西厢。吴承鉴进来的时候,这里戒备森严,院子门外竟是穿黄马褂的人当差。掀帘子进门,看见蔡清华周贻瑾面对面坐在炕上,吴承鉴含笑举手:“蔡师爷,好久不见。” 蔡清华看了吴承鉴良久,才问:“东西呢?” 吴承鉴笑着说:“我才进门,蔡师爷茶水也不招待一杯就问我要东西,太薄待客人了吧。” 蔡清华微恼道:“我当你是朋友才没跟你客气,你这无赖样子,真不晓得贻瑾这些年是怎么忍你的。” 他虽然在广东铩羽而归,但北行之际吴承鉴来送,双方在广东地面也算是善始善终,所以蔡清华说我当你是朋友。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吴承鉴笑着,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来,锦囊之中包着一层油纸,油纸之中又包着一层极细极密的金丝小罩子,罩子打开,又是一层极薄的软帛,软帛里面,才是那张纸。这层层保护之下,可知道吴承鉴对这张纸是有都看重。 这张纸经过剖纸处理,比蝉翅还薄三分,但纸上的笔迹印章,全然无损,显然非高手不能为。 蔡清华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纸,仔细端详了片刻,越看越是心惊,口中低语:“这…果然是随安室之印!” 他叹息了一声,说:“昊官,我看错你了,大伙儿都看错你了!”从炕上下来,“你等等,我这就去见阁老。” 朱珪调回北京之后升任大学士,入直南书房,所以蔡清华称他为阁老。 吴承鉴也不着急,在旁边寻了张椅子坐了,周贻瑾问道:“六爷那边,有什么说道?” 瞧着左右无人,吴承鉴便将经过对话说了。 周贻瑾点头道:“很好,一切顺利,就看朱阁老怎么安排了。” 门帘布掀开,竟是朱珪的长随朱磬亲自来请,吴承鉴便与周贻瑾一起走到正堂中来,朱珪坐在正当中的罗汉床上,挥挥手,除蔡清华外余人皆退去了。 吴承鉴与周贻瑾向朱珪行礼请安,朱珪挥手道:“起来了,不用多礼。” 因手指摩挲了一下掌心的薄纸,长叹道:“此事若真,不只是老夫,便是…九重之上,也欠了你一个不小的人情!” 这张纸,正是当初藏在那批大内“赃物”里头的一张清单,上面所盖的随安室之印,乃是乾隆私用的印章。这个印章,等闲人不清楚其来历,但朱珪这等帝师熟知皇家掌故,一见此印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赃物”之中列有这张清单,那这“赃物”就不是赃物,而是乾隆默许内务府拿去变卖的宫中之物。只是此事说来不算光彩,所以可做不可说。当初如果十三行没有被大火烧了,朱珪真的将“赃物”连同吴承鉴押解到北京来,当众开启验脏,这随安室之印一发,乾隆的一张老脸得往哪里放去?所有涉事之人都得下不来台。 往轻里说,人与“赃”都是朱珪送上来的,朱珪肯定要倒大霉。往重里说,朱珪乃是新皇帝的老师,当时乾隆刚刚退位,嘉庆刚刚登基,你新皇帝就给老皇帝搞这么一出,这是要打击皇父的威信立威?还是就等不及要抢班夺权了? 以乾隆晚年的多疑,借故发落嘉庆一顿都是轻的,若是和珅再有后续动作,说不定太上皇竟掀废立之事,也是难知。 所以朱珪才说他自己与“九重之上”,都欠了吴承鉴一个不小的人情。 当初蔡清华要搜十三行时,吴承鉴周贻瑾百般阻挠,导致吴周二人在朱珪心里印象大坏,但如今再一想,则吴承鉴当时的种种阻挠,却就都成了刻苦隐忍、忠心护君了,而之后和珅对吴承鉴的种种刁难、挖坑,也都说得通了。 朱珪心中,已有心要周全此子一二,却又道:“虽有此物,可惜…终究都是你一面之词。真的说到圣驾跟前,宫中未必全信。” 吴承鉴道:“小人还有人证。” 这下子便是朱珪与蔡清华都有些讶异了:“人证?” 吴承鉴道:“人证就在外头候着了,若阁老容许,可传他进来一问。” 朱珪看了蔡清华一眼,蔡清华道:“我去验验。”他便与周贻瑾一起去了。 这时吴承鉴还跪在地上,朱珪道:“找个地方坐吧。”他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吴承鉴了。 蔡清华在院子里等着,周贻瑾出去,不一会与铁头军疤带了一个人进来,那人满脸烧伤后的余疤,五官都扭曲了,面相十分恐怖。蔡清华见到是他,暗中已在皱眉,唯恐这丑怪冲撞了阁老。 却就听那丑怪跪下说:“蔡师爷,你可得救救我啊,我不想过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了。您帮我跟阁老求个情,让我有条活路吧。” 蔡清华听他的语音竟有一点耳熟:“你是谁?” “蔡师爷,”那丑怪道:“我是呼塔布啊,粤海关监督府的呼塔布啊,在广州的时候,我们见过多次的啊。我的容貌变了,难道声音您也认不出了吗?” 呼塔布是粤海关监督的管事家奴,蔡清华是两广总督的当家师爷,两个衙门公务牵扯,所以两人也曾见过彼此多回,蔡清华被他一提,才算将人认了出来:“你是呼塔布?!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啊,不!你不是死了吗?” 呼塔布死在道上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当初还曾为此暗中恐惧了一番。 呼塔布垂泪道:“都是小人耳朵太长,听了一些不该听的话,可恨那刘全就容不下小人的性命了,小人的家主也不管我了,要不是昊官暗中援手,我…我现在就是山道上的一截冷尸了。” 蔡清华何等聪明的人,见了这人,听了这话,便猜到怎么回事了,当下道:“你等等。”先入内跟朱珪禀报了,朱珪听完道:“让那人进来,我要亲审。昊官,你且到西厢稍候。” 吴承鉴便知道朱珪是要分开以验口供,不作多言,便与周贻瑾先到西厢等着,过了有两炷香功夫,朱磬才来让二人再往正堂。 呼塔布已经不在了,吴承鉴也不敢多问。 朱珪审过呼塔布之后,再综合那张“物证”,不止得知了吴承鉴所言是实,而且还问出了许多与和珅、吉山有关的隐秘。这时再看吴承鉴时,忍不住喟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古人诚不我欺也。人皆谓汝附逆,岂知竟是忠良!” 吴承鉴听了后面那句话,一时间心情激动了起来——自入北京以来,他在人前处处都在演戏,只有这一次是真的心情波荡难以自已!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吴家满门的身家性命,十有八、九,至此算是保住了。 朱珪虽然是端方君子,终究是做到帝师阁臣的人,自有观人于微的本事,也就从吴承鉴眉毛不由自主的牵动中窥见了他的心情,含笑道:“当初和珅得势,你若逆他,当场就得死,若不逆他,却是不忠不孝之人了,虽然你不算个纯臣,但能于此两难境地之中,为君父周旋,保全家小于倾危之中,也算心有忠义了。” 周贻瑾拉了拉吴承鉴,吴承鉴心醒了,便跪了下来,说道:“得阁老这句褒奖,吴承鉴这几年来过的煎熬日子,便都值了!” 朱珪伸手虚抬,示意他起来:“无须如此。天子乃是圣明之主,你既心怀忠义,回头必有福报。老夫且为你向陛下进言,至于陛下如何决断,就要看你的福分了。不过你放心,便再有什么变故,老夫也必保你一家性命无虞。” 吴承鉴大喜道:“何敢望福?只要无灾无祸,我们吴家就是吃咸鱼配白粥,也是心甘情愿。” 朱珪欣然道:“不错不错,清华说的没错,你果然读过两天书。此正是君子固穷之理也。” —————— 从朱府出来,回到广东会馆,周贻瑾忍不住嘲讽道:“君子固穷之理也。昊官,你能固穷么?” 吴承鉴笑道:“君子嘛,夫子有云:贫而乐、富而好礼也!我一向好礼的。” 周贻瑾笑道:“所以说到底,你还是要钱。” “我没这么说!” “那你到底是要贫而乐,还是富而好礼啊?” 吴承鉴笑道:“乱世君子,才要被迫贫而乐。我们盛世之人,当然要富而好礼啊。” “盛世…”周贻瑾嘿嘿了两声:“盛世…” 第二百五十三章 雍和宫 吴承鉴在广东会馆又安安静静地呆了四五天,这一日,蔡清华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要吴承鉴好好“准备准备”。蔡清华没说别的,但吴承鉴已经猜到了一二。 如此已经“准备准备”了,两日过去,什么下文都没有。但到第三日,忽然有穿黄马褂的人到广东会馆传唤,也不说明什么,就将吴承鉴叫了去。吴承鉴一路都是低头跟着,一句话也不说。 直到走到一座大门前面,他才抬头瞥了一眼,却是“雍和宫”三个字。 这雍和宫乃是雍正帝的潜邸,且乾隆也在此出生,按照规矩,出过皇帝的房屋不能再住人,所以改为黄教喇嘛庙。 进了大门,吴承鉴又低下了头,目不斜视,所以一路也不知道走到哪里。耳边所听都是藏传佛乐,鼻端所闻都是缭绕檀香,过了一个门户,黄马褂停下了,一个太监叫道:“可是吴承鉴?” 黄马褂应道:“是。” 便有一个太监、一个侍卫上前,把吴承鉴搜了个底儿掉。 因确定来人身上很干净了,那太监才道:“走吧。” 吴承鉴又跟着那太监,走到一个门前,他知道这一趟是北京之行最后的危安之变,不肯再多一丝变故,所以显得极其老实,连门口的牌匾都不曾去看一眼。 在门口等了不知道多久,才有个老太监进来,瞧了吴承鉴一眼,道:“进来吧。” 吴承鉴听到这声音,心里微微一跳,心想原来是你,但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更没有抬眼去看那个老太监的容貌。 老太监心里倒也暗赞了一声,心想:“此子果然懂事可靠,怪不得能赚到如许多的钱财。” 吴承鉴随着老太监走进门去,老太监往地上一指,吴承鉴就跪在那里了,头低着,眼睛并不看周围,只隐约瞥见前面有个案子,大概书案后面坐着人吧。 就听书案后面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这个就是那个广东保商?” 老太监回道:“是。” 那中年男子道:“抬起头来,让朕看一眼。” 果然是嘉庆帝了。 吴承鉴这才抬起头来,好让皇帝看清楚他的脸,但他的眼睛很老实,目光自觉向下,连一眼也不朝皇帝脸上扫。但书案上的情形却是瞧见了——上头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虽只一瞥之间,但这张纸吴承鉴太熟悉了,就是那张盖着“随安室之印”的“赃物清单”,所以就认了出来。 “咦,这么年轻,就做保商了?”嘉庆帝似乎有些惊讶。 老太监代为答道:“他所恩领的宜和行本是他兄长掌管,前几年他兄长忽然病倒,他父亲又老朽,所以才临危受命,把家业给扛了起来,这几年倒是干得颇为出色。” 上百万两的银子果然没有白花,几句代答里头,藏着三四句好话。 嘉庆帝道:“原来如此!临危受命,不负所托,虽是商贾,却也算一条好汉子了。” 吴承鉴心道:“果然是朱珪教出来的学生,腔调都是一样的。”听到这里他心里就已经有了底。 嘉庆几日前从朱珪那里听到“大内赃物清单”的事情后,就有心要提这个广东保商一问,但在这个敏感时期,以吴承鉴的身份是进不得紫禁城的。恰好今日他出宫礼佛,为太上皇求平安,就顺便安排了时间出来。 嘉庆帝说道:“朱师给朕说你的事情,说你身在十三行,被迫屈服于和逆的淫威之下,却能费尽心机忠心护主,算得上一个忠义之人。” 吴承鉴听到嘉庆连“和逆”这种称呼都出口了,更对今日之事有了把握,连忙道:“此事事关天家颜面,臣就算万死也不能袖手啊。只是彼时和珅势大,臣乃商贾小民,若是与和珅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且于事无补,和珅除掉小人后,又会找别的人去办这件事情。所以小人思前想后,决定虚与委蛇,暗中取事,破此奸谋。期间因为事秘难言,受了一些误会,然而此是为人臣者当为的本分,朱阁老的夸奖,臣愧不敢当。” 嘉庆点了点头,和珅势大的时候,别说一个小小的商贾,就算是满朝大臣,又有几个不附逆的?这个小伙子能心存忠君之心,已经算是难得了,不过他还是有些奇怪:“臣?”按理说商贾之辈应该自称草民、小民才对。 从他这个反应,吴承鉴就知道这个皇帝对十三行的情况所知极少,连两大保商被封官身的事情都不知道。 他连忙说:“和珅为了控制小人,硬生生给小人安了个官身,当时小人不愿意接,却又不得不接。”说到这里他匍匐在地,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惊惧还是紧张。 这时老太监道:“和珅暗中指使礼部、吏部,给十三行两个最大的保商都安了官,一来是可以从他们身上敲到大笔捐献钱财,二来就算是在他们身上打上和氏的印记,从此之后,他们就只能听和珅的话,替和珅办事了。” 嘉庆帝听到这里怒道:“奸臣,奸臣!大奸臣!” 他痛骂了两句,敲了敲桌子上的那张清单,道:“你抬起头来,给朕说说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吴承鉴应道:“是。” 他估摸着呼布塔既被朱珪带走,多半事后会被转到皇帝这边,由其心腹进行审讯,所以不敢胡编乱造,几乎是有选择的全说真话。 从莫名其妙地收到一批不能开封的箱子说起,到为了藏好这批“赃物”而暗中掉包,掉包过程中有个妙手空空从箱子中取物,最后却愕然发现了和珅的奸谋等事,择要一一说来。 这些事情嘉庆帝果然都另外派人审过呼布塔了,两相对照之下便知乃是实情,只是如何取出清单的那番曲折,却是第一次听说了。 吴承鉴最后道:“搬运途中,那个妙手空空从箱中窃出此物完全是意外,原本小人是不敢开箱的,若是这样,也就不可能拿到这清单,便是拿到这清单,如果不是小人的师爷当年曾是朱阁老的师爷的徒弟,偶尔听到过随安室的名号,那么小人等就无法猜到这张清单的背后,竟然会牵扯到天家颜面。这么多的偶然只要掉了一环,事情就不是今日的样子了。可上天偏偏就借一个偷儿之手,取出此物让小人猜到了内情,又在许久之前,就安排小人的师爷恰巧听过‘随安室’。可见圣天子自有百灵庇佑,此事吴某不做,也自然会有别的忠臣孝子从中行事,必定不让有心人做成不义之事。” 他顿了顿,又说:“当时小人身在局中,无法向朱阁老明言此事,而朱阁老不知此事是局,又在逼迫小人上京交代,小人当时进退两难,都已经准备在狱中自尽了!不料就在此时,上天竟然降下大火,把那批可能会令天子为难之物,烧了个一干二净!自那以后小人就明白了:不但是天下人都会明里暗里,拥护天子,便是上苍也在保护天子啊。所以从那之后,小人就更加一门心思地只知忠顺二字,因为天子就是上天之子啊,人可欺人,人可欺天乎!” 当日嘉庆帝刚刚拿到这张清单,再听朱珪说起前后诸事,委实吃了一惊——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这样一场明争暗斗!这事如果按照和珅写好的戏本演下去,最后必定让朱珪下不来台,跟着又会牵连到自己头上来。 虽然区区一件“大内赃物案”还不足以就动摇他的皇位,但他马上就想起,那个时间全国各地还发生了其它一些事情,有一些事情成了,有一些事情没成,如果这“大内赃物案”按照和珅的想法给办成了,再加上其他的一些事情叠加起来,那皇阿玛会怎么想怎么做,真的难以预料了。 毕竟在皇子里头,他颙琰并不是最出色的,如果真要废立,乾隆太上皇手里头不是没有备胎。 一想到这里,嘉庆帝当时是出了些许冷汗的。正因为此事说来牵涉不小,所以他才要费心机挤时间,出宫来见一见这个保商。 这时听了吴承鉴说起小偷窃单、天将飘火等细节,亦觉得冥冥之中果然有天意。 “和珅就算机关算尽又如何?朕乃天子,上天庇佑之下,他和珅才能再高也是无用!” 一念及此,心情当场转好,看着还匍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吴承鉴,心中好笑,在他看来,这个小商贾肯定也有一些自己的心思的,但在关键时刻能够站在自己这一边,那也就够了,总不能要求一个商贩之辈,能够如同儒门名士一般全无私心、舍己为国啊。 想到这里,他对吴承鉴笑道:“你身上的官身虽然是和珅给的,朕就给你免了。不过立此功劳,也该奖赏,便复了你这官身吧。” 吴承鉴显得大喜若狂,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山呼“万岁”! 嘉庆帝朝老太监点了点头,老太监便要引吴承鉴出门。 吴承鉴忽然道:“臣还有一事,不知当禀不当禀。” 嘉庆帝微一犹豫,道:“长话短说。” 吴承鉴道:“泰西有番夷拥兵前来,坚船利炮占据了澳门,甚至还有染指广州之意,此事不知道朝廷已经知道了没有。” 嘉庆帝愣了一愣,老太监也是吃了一惊,嘉庆帝喝道:“你说什么!” “难道朝廷真的不知道吗?”吴承鉴当下长话短说,将英国兵船进入澳门、控制珠江口,又企图让朝廷承认英国对澳门的占据、以及要朝廷开放更多通商口岸之事说了。 嘉庆帝听得勃然大怒:“真有此事?若是真有此事,两广总督做什么去了!广州将军做什么去了!” 吴承鉴道:“陛下,英夷犯境之事,广东那边几乎人尽皆知。因为此事干系国体,所以臣等不但禀报了监督府,而且臣还写信给了和珅的管家刘全,所以和珅一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当时臣想,和珅再怎么贪腐,这样的大事也应该不敢欺瞒朝廷,谁知道臣到北京之后,才惊骇发现,北京这边竟然不知道此事。所以今日臣才斗胆禀报。此事千真万确,陛下若有所疑,可再派人探访,则必得实情,若无小人所言之事,小人愿以性命赎此欺君之罪!” 嘉庆帝听得暴怒,他心想如此大事一查便知,这个小商贾就算有十个脑袋料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他连拍桌子,怒骂着:“奸臣军机!颟顸总督!国事败坏至此,真是令人心痛!” 老太监凝视着吴承鉴,颇有不解他为什么在此时节外生枝。 吴承鉴没看老太监,却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也马上能猜到对方的疑虑,但他并不后悔,此事干系国家安危,一旦处理不当,整个粤海湾都可能生灵涂炭——那里可是他的家乡! 嘉庆帝怒骂了一会,人才冷静下来,又让吴承鉴跪前两步,问他各种细节。 吴承鉴便将英国兵船的士兵数量、训练程度、船只规模、炮火规模等等,一项项地说出来。 嘉庆帝越听越是心惊,心惊之余又变得确信:这么翔实的情况,不大可能是诓骗。跟着他又是一疑:“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仔细?” “臣本身就是代朝廷与那些番夷打交道的。”吴承鉴说:“一来,番夷各国彼此不和,所以英吉利企图独霸澳门,佛郎机、法兰西等西国都不肯,所以向臣透露了不少消息。二来,番夷无君无父,臣出了一点钱财,这些无信之辈就把情况都卖给臣了。三来,澳门那边的大清子民心忧国家,也给臣捎来了不少消息。” 嘉庆帝这才释疑:“原来如此。”然而随即转忧,如果吴承鉴所言非虚,则英夷此番来犯,兵力竟比雅克萨之战中俄国人的兵力还要多,战力还要强。雅克萨之战当时倾动了整个东北,英夷这场战如果真打起来,广东糜烂了可怎么办? 再说了,如今国库空虚,湖广四川又在闹白莲教,如果两相呼应,那可就是蔓延数省的大祸了!他城府不甚深,一念及此,不由得忧上眉梢。 吴承鉴到了这时,才算偷空瞥了皇帝一眼,只见他眉目长得倒是清朗,然而一闻而怒,再闻而忧,全都写脸上了,若是换了和珅,几乎不大可能这么容易被别人调动情绪,甚至牵着鼻子走,便对这个皇帝的能耐有了新的把握。 他瞥了一眼之后,趁着皇帝没发现,眼睛一转与老太监对了一下,随即又把头低下来了。 然后他才说:“皇上,臣不懂得国家大事,但知道一个情况,或许皇上可以参考。” “说。” 第二百五十四章 皇上也等钱花 吴承鉴道:“英夷远来,海上漂泊二三万里,在珠江口的补给,仰赖于澳门,而澳门的补给,又仰赖于香山。所以,英夷此次来犯,表面上气势汹汹,内心其实忐忑不安,如果我们示软,彼必强硬,如果我们强硬,彼必退却,所以这一仗的结果,其实更多的是看朝廷的心志。只要陛下示之以强,广东那边万众一心,临以兵威,断其水粮,则旬月之间,英夷可退。” 嘉庆心中,亦觉得番夷小国纵然犯境,未必真敢那么放肆,虽然吴承鉴说英吉利的兵力战力比罗刹国强,但嘉庆并不深信——中俄陆上接壤而中英隔海往来,所以在大清皇帝的观念中,要去理解俄国的强大容易,而要去理解英国的强大则较难。 所以听了吴承鉴的说法后,嘉庆也并不觉得这个小商贾托大,然而却摇头叹息道:“你个小商贾,倒也有几分见识,可惜目光终究不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临以兵威,也是要钱粮的,如今国库空虚,朝廷缺钱啊。” 吴承鉴道:“臣不懂国家大事,但如果是钱的问题,臣以为不是问题。” 嘉庆眉毛扬了扬,随即笑道:“好大的口气。难道你还能给朕变出钱来不成?” 老太监的目光,也忽然严厉了起来,只是这严厉的目光没让嘉庆看见,且只是一闪而过。 吴承鉴道:“臣不会变戏法,只会做生意。大钱臣也没办法,几十万、一百万的小钱,臣还是可以想想的。” 嘉庆愕然起来,随即喝道:“几十万,一百万,这还是小钱?小保商,你这牛皮可吹得大了。你可知道大清国库,一年才多少税收?你广东一省,一年也不过几百万,你竟然开口就敢说一百几十万是小钱!” “臣,不敢欺君!”吴承鉴道:“国家大事,在祭与戎——此非臣所敢置喙。但十三行乃天子南库,隶属于内务府,我等为陛下筹钱分忧却是分之所在。” 嘉庆身子微微前倾,问道:“你说你能为朕筹集军费?” 吴承鉴道:“筹钱之事,臣等去办,钱筹到入库之后,陛下要做什么,臣不敢问。” 嘉庆脸上的神色,起了很是微妙的变化。就算是皇帝,听到有人说能给自己筹钱,那都是会身心愉悦的——如果真能实现的话。尤其是后半句更是中听——只负责筹钱,不敢问钱怎么花,这话怎么听怎么舒服啊。 “小保商…你叫…” “微臣吴承鉴。口天吴,上承天恩,下鉴商情。” “朱师说的没错,你倒真读过几本书。”嘉庆笑了笑:“吴承鉴,你可晓得,你这句话说出来,如果不能兑现,会有什么后果?” 吴承鉴道:“臣如今被和珅绑住了手脚,若是有朝一日能够松绑,陛下需要多少钱,微臣就去为陛下筹多少钱…” 嘉庆听到这里,失望之情立刻溢于脸上——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他最缺钱的就是现在,而不是未来,如果有朝一日搬掉了和珅这块拦路石,真的亲政了,那时自己富有四海,还需要你个小保商来筹钱! 他正要斥责,冷不防听吴承鉴补完了下半句:“在此之前,微臣斗胆,请问陛下需要多少钱?” 嘉庆一时之间倒是被他给问住了。 他虽然登基,但权力极受限制,做什么都难,兵动不了,钱动不了——国库也罢,内务府也罢,所有的钱都是有专人管理、固定去向的,虽然是个皇帝,但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好,理论上就没有用钱的地方,但实际上人怎么可能不用钱?连前些天要给自己的老师换个好一点的房子也做不到,不就是因为没钱吗? 大清没钱吗?有!但用钱的地方,远比收入要多,名为天子,实际上手头却是颇紧张的。就是眼下与和珅的种种对抗,也是靠着大清朝的政治体制与他身为皇帝的名分在这里熬着。如果以手里头真正掌握的钱粮来论实力,他连和珅的一根毛都赶不上! 想到这里,嘉庆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也挺憋屈的,而看看地上跪着的这个商人,忽然就起了一点期待,试探地问道:“一百万,你拿的出来么?” 吴承鉴在九大贵人那里,刻意表现得要多嚣张有多嚣张,到了皇帝这里人却老实了,低声说:“臣尽力而为,请问皇上给多少时限?” 嘉庆帝原本是狮子大开口,不想对方竟然应了,便又道:“一个月。” “一个月…”吴承鉴道:“臣的根基在广东,一个月的功夫,走路来回都来不及了,臣斗胆,请必须许臣以快马加急传信。再请陛下让人在广东清点银两,因为一百万两,好几万斤啊,臣筹到钱后,几天之内要从广东运到北京来也不可能。” 嘉庆帝心想你难道还真能在一个月内筹出一百万来?便道:“准了。” 吴承鉴又道:“微臣身份卑微,不可能随时面君,这钱银入账、细节交接,不知道应该找谁?” 嘉庆帝想了想,看了老太监一眼:“鄂罗哩,你说呢。” 老太监道:“奴才这就让内务府开一个专账,吴家的这条款子,入到专账里头,供皇上随时使用。” 嘉庆帝闻言欣然:“好,就这么办。”说着手指朝吴承鉴点了点,道:“朕就瞧着,一个月后,看你是欺君罔上,还是真的能替朕办差。” “皇上放心!”吴承鉴道:“小人就算肝脑涂地,也一定会让这一百万两在一个月内入账!” 嘉庆正要嘉许两句,忽然想起他爷爷雍正皇帝在位时的几桩教训,又对鄂罗哩道:“派人看好他,不许他作奸犯科,拿给朕筹钱的名目在外头招摇撞骗。” 吴承鉴不等鄂罗哩回答,即道:“陛下放心,臣这钱一定会来得清清白白,不少稍损陛下之圣明。” —————— 正要从雍和宫出来,后面忽然有个小太监叫道:“喂喂,你等会!鄂公公有事要交代。”又把他带到一个角落里。 吴承鉴就在那里等着,不一会鄂罗哩赶了来,身边只带着一个心腹小太监,瞧了吴承鉴半晌,阴恻恻道:“昊官,你的胆子,可真够肥啊!” 吴承鉴看了那个小太监一眼,鄂罗哩一个眼色,那个小太监便滚开了。 吴承鉴这才笑道:“钱有多少,胆子就有多肥。” 鄂罗哩呵呵冷笑了起来,眼神更是阴冷。 吴承鉴低声道:“不过皇上的胃口,可比吴承鉴预料的要小多了,我原本预备了两百万的,如今只花出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鄂公公,您到时候帮我处理掉可以吗?” 鄂罗哩眉宇间的煞气,一下子就散了一半:“昊官,此言当真?” 吴承鉴低声笑道:“牛可以吹,银子假不了。鄂公公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广东吧。到时候…”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鄂罗哩眉宇间剩下的一半煞气,又散去了一半:“可惜,这个…”他伸出了一个手指:“老夫一个人也吃不下。” 吴承鉴又伸出了三个手指头:“行么?” 鄂罗哩大为诧异:“昊官,你到底还有多少钱?” “其实也差不多要见底了。”吴承鉴道:“不过我吴承鉴最大的本事,不是有多少钱,而是我能赚钱。钱压在家里,那都是死钱,放出去做羊羔利,利上加利,一年也不过对翻。且这是小额才有的利息,真的几十万上百万的钱一口气放出去,一年要收回对翻的数几乎不可能,最多只能半翻。散放出去,利息虽高,却总有一半要收不上来的,结果也是半翻。只有在我这里,一百万的钱拿过来,第二年绝对能收两百万回去。因为我吴承鉴赚钱又快又稳又有保障,所以只要我保商名分还在,就不愁没人给我送钱。” 鄂罗哩有些动容了:“那如果第二年你还不上钱怎么办?” “我怎么可能还不上。”吴承鉴淡淡笑了:“鄂公公可以去打听打听,前年十三行给一把大火烧了之后,满广州愁眉苦脸的时候,是谁拿钱出来重建的。我当时也是空手啊,却一转手就连重建整个十三行的钱都拿得出来,区区一百万、两百万…呵呵,湿湿碎(小意思)啦!” —————— 这一次吴承鉴回来,身后已经跟了一个小太监,小太监得了鄂罗哩的吩咐,不是来监视他的,而是来跑腿的,人前人后,都叫他“昊官”,这一下把广东会馆的管事和伙计都吓到了。 吴承鉴对身边的这些变化置若罔闻,回到会馆之后就提笔亲写了一封信,用印泥封好,让小太监拿去走六百里加急送广东。 周贻瑾看过他书信的内容,等小太监走后说:“吴七可还没回来。” 吴承鉴笑道:“不用了,连宜和行的产业、福建的茶山都抵押出去了,这一次的东西,不算什么。” 第二百五十五章 无家可归 书信走六百里加急,没十日到达广州,路上累死了好几匹马,书信送到吴家园,蔡巧珠打开之后,人都怔了,叹了口气,来到正坐月子的叶有鱼房里,将信给她看。 叶有鱼看了之后,也是轻叹一声,把信交还给蔡巧珠:“笔迹是真的。” 蔡巧珠道:“三婶,你看怎么办?” 叶有鱼道:“大嫂拿主意,我都可以。” 蔡巧珠皱着眉,说:“反正连宜和行的产业,也都抵押出去了,这座吴家园,还有那花差号,都不算什么。最多我们都回老宅去住。但…但你还在坐月子啊…这天寒地冻的。” 叶有鱼道:“这不算事。再说也快出月子了。咱们广州的天气,又能冷到哪里去?”她又瞧了蔡巧珠手里的信件一眼:“这信里头,字里行间,没半点忧愁,反而有几分欣喜,甚至嘚瑟…” 蔡巧珠眉头扬了扬,刚才她看到信的内容就发愁了,所以没辨得仔细,这时再看,不由得道:“还真有几分…” 吴承鉴这封信都是用大白话写的,读着信,蔡巧珠就仿佛看到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叔子站在了自己面前,把偌大一座吴家园当草纸一样挥手就抵押出去,满满的都是败家子的口吻。 叶有鱼又说:“昊官信里头,除了说正事之外,还叮嘱了给女儿剪满月发,头毛要做婴毛笔,得让西关狼毫张做,不能交给别人,又说北京天气太干,入冬之后唇就难受,那边卖的唇脂又带着膻味,最好家里加急送一些上去——他都还有心情来说这事,看来北京那边,一切顺利。” 唇脂就是古代的润唇膏,一般用动物油脂作为原料,配合各种香料、药物调制,非富贵人家用不起这东西。 “这说的也有道理。”蔡巧珠沉吟着,说:“其实三百万两…我们库房的存银,再加上其它的一些东西抵押出去,未必筹不出来,不用抵押庄园了。” “不可!”叶有鱼却道:“咱家的家底,昊官不比我们更清楚?既然他让我们抵押吴家园,那就抵押吴家园吧。他是这样安排,那我们照做会好一点。” 蔡巧珠也就选择相信吴承鉴,当下派了吴六去潘家园,将吴家园抵押给了潘有节,要借二百万两。潘有节当场就回复说钱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来拿。 然后吴六又去卢家,将花差号抵押给了卢关桓,要借五十万两。卢关桓也答应了,但表示要稍等几天,少则五日多则十日,一定给到。 两家都得了回音之后,到第二天,叶有鱼才让昌仔前往叶家,要借五十万两,无抵押。 叶大林看着叶有鱼的亲笔信,交给马氏,马氏看到信就冷笑了:“空口白牙就要借五十万两!哼,当我们开善堂的吗?” 叶大林却忽然说:“潘有节已经答应了。” “啊?” 叶大林说:“昨日河南那边有些动静,叶多福打听过,潘家正给吴家搬银子,的确是答应了。卢家那边也在筹钱。” “当家的,你在说什么?你不会真打算借钱给吴家吧?” “没见识的妇人!”叶大林道:“我说什么,你听不懂?如果你听不懂,就别在我跟前吵了!” 他将马氏给轰了出去,然后将昌仔叫了进来,说:“告诉三姑娘,钱我三日之内会准备好,到时候我让她大哥给送过去。” 昌仔躬身答应了。 叶大林又问:“昊官如今在北京过得怎么样?” 昌仔结结巴巴地说:“都,还,好,就是,嫌嫌弃,天气,太,太干,让家里,送,送唇脂,上上去,北边的的,不,不好,用,味,太大。” 叶大林笑道:“家里头倒配了一些好的,回头我让多福送过去。算了,你先去迎阳苑请个安,我让人准备好你一并带回去吧。” 这点小东西也不值什么,昌仔就不用请示了,直接叩头代主人谢过了。 马氏被轰走,书房只剩下几个儿子,昌仔出去后,叶好家就说:“听说昊官在北京都混得跟狗抢食了,居然还有心情说唇脂的事情。” 叶大林藐了他一眼,问长子:“你觉得呢?” 叶好野想了想,说:“我觉得,正是因为姐夫还能想着唇脂这等事情,可见他在北京过得还不错。跟狗抢食的传闻,要不就是讹传,要不就是为了什么目的,故意传出来的。” “没错!”叶大林欣然地看了长子一眼,说:“吴家的家底,虽然我也不能说完全摸清,但从他前面几笔送出去的银子来说,换了我们叶家,也还没到要抵押自住宅子的地步。吴家的家底应该要比我们更厚实的,但昊官却偏偏要抵押这个,可见其中有诈!这些多半是做给北京某些人看的——这是其一。” 诸子都一起点头。 叶大林又说道:“启官对吴家,向来能打压就打压,但这几次他不但不趁机落井下石,还能配合就配合,上一次甚至还出头替吴家来向我施压,则潘、吴毕竟暗中达成了协议无疑了!你们姐夫是个人中鬼,启官更是鬼中精,这两人联起手来要做的事情…” 叶好家道:“肯定不是好事!” 叶好野则说:“肯定有好事!” 叶大林笑了:“对,对,都对!” —————— 潘家的银子搬来得很快,都是成箱成箱的大元宝,而吴家园的地契屋契抵押出去之后,按理说,这房子暂时便是潘家的了。 叶有鱼便对蔡巧珠说:“大嫂,吴家园既然都已经抵押出去,咱们也搬出去住吧。” 蔡巧珠道:“虽则抵押了出去,但启官并未来催我们搬走啊。” 叶有鱼道:“昊官信中有提了一句,庄园抵押出去之后,可另外觅地暂且安居,等他回来。可见是要我们搬的。”她怕蔡巧珠听不明白,压低了声音:“这必是也要做给别人看的。” 蔡巧珠这才醒起来,结合之前种种推测,更深信小叔的这番举措,其中必有深虑,因此反而更不担心了,当下妯娌两人商议着搬家,同时派了吴六去潘家园,请潘家的人过来接手。 潘有节接见了吴六,想了想,就没拒绝,说道:“我回头让正焕去交接。” 吴六告辞,潘有节便将潘正焕叫来,让他去办交接事宜,他嘱咐潘正焕道:“凡是吴家不方便带走的那些花王(广东人对园丁的称呼)、更夫等一应下人,全部留下,这期间该给的月例,都由潘家来支应。吴家园不方便带走的粗重家私,原地留着,你让人封存好,不许乱动。” 潘正焕这段日子历练下来,进益甚快:“这是要做给别人看?” 潘有节笑道:“是这个理。小子有长进。” 当下潘正焕便到吴家园这边来,拜见了两位婶子,叶有鱼已出了月子,她婶子还算壮健,人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潘正焕委婉道明乃父的意思,最后道:“这园子,两位婶子就暂时交给侄子看管吧,我会时不时来瞧瞧下人们有没有偷懒。等昊官从北京回来,侄子一定把一座焕然如新的吴家园交回叔叔手里头。” 叶有鱼道:“如此就多谢了。” 蔡巧珠见叶有鱼没有推辞这好意,便也点头了。 当下一家子将粗重家私都留下了,不方便搬的一些东西也封存了,又叫来了下人,让大部分人都继续在园子里过活,连春蕊都留下了,只各带了丫鬟婆子下人六七个人出门,带了些细软和换洗衣服,一行人往西关而来。 不料船才过珠江,事情就出了岔子。原来是吴承构那边听说大房三房连吴家园都抵押了,就霸着老宅子不肯让这批孤儿寡母侄子婶子住了,还放了话出来:“他们大房三房仔卖爷田!哼,真以为他们暗中变卖宜和行产业的事情能瞒得过我?我全都知道!我们吴家没这样的不孝子孙!她们要是敢来,看我不放狗把她们咬出去。” 听到吴六传回来的话,冬雪夏晴都是怒气横生,都说要去跟二爷理论理论。 叶有鱼摇头不语,蔡巧珠也叹道:“理论个什么!真上门去让人家放狗咬就好看么?” 连翘碧桃都道:“大奶奶,那可怎么办啊?” 叶有鱼想了想,说:“吴六,我们家可还有别处合适的房子。” 蔡巧珠道:“那些屋子都抵押出去了,除了老宅,再没有了。” 当下一大帮人就在码头边滞留着,好不尴尬。 消息没一会就传遍了整个西关,潘有节那边先知道了,却没有来帮忙的意思,卢关桓跟着也知道了,但想想吴家的亲戚还没开口呢,就也暂不吱声。 叶家和蔡家倒都得到了消息,叶多福先赶来了,说道:“这边的事情阿爹听说了,让我赶紧来问妹妹,是直接到家里头来,还是另外打扫出个别墅来,妹妹且去暂住?” 叶有鱼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昊官人在外头,我没能替他守住庄园已经很对不住他了,若再住回娘家去,等昊官从北京回来,我没脸见他!” 当下婉拒了叶家的好意。 叶多福才走,蔡士群亲自来了,蔡巧珠有样学样,也婉拒了。蔡士群没叶多福爽快,闹了好久才走。 然后周围就冷清了。 此后一些关系更生一点的亲戚朋友,才又来请,叶有鱼都一一婉拒。 到了傍晚时分,眼看都要日落了,南边来了两条船,却是义庄那一边,疍三娘派人来请蔡巧珠、叶有鱼过义庄暂住。 蔡巧珠心想疍三娘乃是吴承鉴的“外室”啊,此事满城皆知,现在正房太太落魄到去外室家栖身,对叶有鱼来说这可得多尴尬,正要拒绝,不料叶有鱼却答应了。 —————— 注:婴儿满月,将剪下来的头发做成毛笔,这是一项古传风俗。做成的这支笔是收藏用的,不是用来写字的。无论对父母还是对婴儿本身,都有很重要的纪念意义。 第二百五十六章 乾隆驾崩 蔡巧珠十分不解,问叶有鱼道:“叶、蔡等亲戚朋友来请,你都不答应,怎么…愿意去那里?” 叶有鱼道:“那座义庄虽然不在我们吴家名下,但昊官在里头出了大力的,一砖一瓦,多有吴家的钱在里头,住那里不算寄人篱下。再说了,义庄本来就是收容落难者的地方,我们去那里住,合情合理。” 蔡巧珠道:“只是…那多尴尬啊。” 叶有鱼低低声地说:“越尴尬…或许越好呢。” 她既然都这么决定了,蔡巧珠也就顺着她,一家子的人就往义庄赶来,到了庄外,疍三娘却没来迎接,而是由铁头军疤的老娘拄着拐杖打头来接人。 碧荷扶着铁头军疤他娘,一边说:“姑娘正在佛堂里念经,为吴家祈福消灾。不料各位就来了。” 蔡巧珠却松了一口气,心想她不在更好些,免得有鱼尴尬。 叶有鱼心里却颇为感念,心道:“她这是顾念到我的心情了。这般的好人,怨不得夫君牵挂她。这般的世情练达,怨不得能力压群芳常为神仙洲魁首。” 义庄这边已经打扫出了五六间屋子,这时天色已晚,碧荷也不多寒暄,便安排了人住了进去,一边说:“这几间都是新起的屋子,还没人住过,地方是干净的,就是狭小憋屈了,两位奶奶别嫌弃。” 叶有鱼忙道:“碧荷姑娘客气了,我们是落魄失家的人,有瓦遮头就谢天谢地了,哪敢再挑三拣四的。” 肯跟蔡巧珠叶有鱼出来的,倒也都是能肯跟着吃苦的,便是夏晴平时娇生惯养,这时也都忍着,襁褓中那位吴家小姐还不懂人事,有奶吃就好,但两位少爷可就受不了了,光儿还只是黑着脸,耀儿就当场哭闹了起来——义庄这些屋子,比日天居的下人房都不如,所以小孩儿拼死不肯住,闹着哭着:“我不住这些猪圈,我不住这些猪圈!” 旁边义庄的居民,听了这话都感尴尬,都想看着吴家的大人是否管教、怎么管教。 叶有鱼也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对众人道:“别理他,等他哭累了自然消停。”一瞥眼见蔡巧珠又宠溺怜惜之色,忙说:“大嫂,你别心软,孩子太富养本来容易出毛病,现在正好,可以治治这些坏毛病,让他们知道一点人间辛苦,何况,这点苦还不算什么呢。”又对碧荷道:“孩子家不懂事,让姑娘看笑话了。” 蔡巧珠想想也是,便忍住了没去哄侄子,光儿见耀儿都没讨到好,就也忍住不说话了。耀儿哭了好一会没人理睬,也不得不收了泪水。 叶有鱼从小跟徐氏过过苦日子的,这时虽然才出月子,却能帮忙收拾些东西家当,反而是蔡巧珠,那是真的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大兴街的时候蔡士群就富养着女儿,嫁到吴家之后更是一点活儿都不用碰,这养得她性子温善,却也因此容易失察人心之险恶。 碧荷帮吴家妯娌安排妥当之后,才来见疍三娘,简要说了始末,最后道:“姑娘,为什么要接她们来庄子里落脚呢?” 疍三娘叹道:“我也不知道她们是真落难,还是假落难,这一次,原本只是尽一尽本心,不料她们竟肯答应过来。这是两位奶奶没看不起我们,我们也要竭诚对待才是。” 她说着,又向菩萨、妈祖拜了下去。 碧荷望着疍三娘越来越虔诚的脸,心道:“姑娘这样…那是真不将那些纠葛放在心里了。” 在来义庄的前面两年,一开始碧荷一直很为自家姑娘不忿,但在这里住得久了,她心里也渐渐平静了。最近两年,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原本风光的花魁,一个两个惨到要义庄收留才不至于流离失所的落魄模样,更觉得三娘的选择也许是对的。尤其是上一个月,于怜儿疯了之后被送到这里,那场面对她触动犹深——这是一个她亲眼看其崛起、然后全程看她折堕的花娘——短短两三年间,就将人世间的起伏冷暖全经历了。 “也许曾经热闹过,也许曾经风光过,但最后这般下场,热闹一阵风光一时又何用?平淡百年,或许…才是真正的福分呢。” —————— 吴家在七八日间,就又筹到了三百万,交接给了粤海关,粤海关早得了吩咐,专门开了一条转款账头,又是六百里加急,上报给了北京。 鄂罗哩得到消息,暗中吃惊,心想这个吴承鉴还真是颇有手段啊!至于吴家的人不住亲戚家却住义庄,在鄂罗哩看来却颇有点刻意了,然而看在两百万到手的份上,他也就不点破了,转头向嘉庆帝回报,说吴承鉴把房子船只都卖了,筹到了九十多万两,又向人借了几万两,共有百万之数,如今已经在粤海关封着,随时能运上来。 嘉庆帝一想到自己手头就要多上一百万可以自由支配的钱来,心情一下子大好,再想想吴承鉴为了自己竟然把房子都卖了,又不禁有些唏嘘,问道:“他连房子都卖掉,那他的家人又住哪里?” 鄂罗哩道:“他吴家还有一处老宅子,由他庶出的二哥住着,吴家两房妯娌本来想去老宅住,不料那二哥却霸着不肯让嫂婶侄子进门,现在一家子人住到了南沙附近的一个义庄里头。” 嘉庆帝听得又是感动,又是恼怒:“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吴承鉴的这个兄弟,不是好人!”他堂堂天子,也不可能去替吴承鉴出这个头——事情实在太小了,便道:“也罢,等和珅倒了之后,朕赏他个好差使吧。让他好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鄂罗哩为之一愕,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踏雪声! 嘉庆帝眉头微皱,已有太监在门外喝问:“怎么回事!” 随即门外响起了哭腔,跟着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皇上,皇上!太上皇…驾崩了!” 嘉庆帝的脸色不受控制地露出狂惊之色,似喜非喜,似惊非惊,但马上赶紧一收,失声高嚎了起来,大哭道:“皇阿玛!不,皇阿玛!”人已经朝着乾隆的寝宫直奔而去。 —————— “过年了,下雪了。北方就这点好,四季分明,不像广州,几乎就没冬天,至少我从小到大没在广州看过下雪。可惜就是天气太干了。”吴承鉴抹了一些唇脂,涂在干裂的嘴唇上,很不习惯地对周贻瑾说:“这些北地唇脂,用料倒是足,就是太腥膻。” “有得涂就好了。”周贻瑾摸了摸厚绒下的膝盖,这是他受伤后的第一个冬天,医生嘱咐要小心善养的,不然将来容易落下病根。“想想几个月前,你还在跟狗抢吃的呢。也真没想到,今年会在这里过年。” 这时一顶小轿停在了广东会馆的后门,一个器宇轩昂的下人直走了进来,向两人行礼:“昊官,周师爷。我家老爷有请。” 对方直接就进到这里,直把这广东会馆的门户都当作子虚乌有了。 周贻瑾微微一笑道:“不知道是哪位贵人?” 那人笑道:“总之不是和中堂,这会子和中堂顾不得你。” 吴承鉴笑道:“那我也总得知道我是要去沾染哪位贵人的福气啊。” 那人道:“昊官,我能进到这里来,已经说明问题了。您也别耽搁了,我家主子,没多少耐性。” 吴承鉴和周贻瑾对望了一眼,周贻瑾又将来人打量了一番,才说:“去吧。” 吴承鉴这才跟来人出后门,坐上了轿子。轿子的窗都封死了的,吴承鉴也不好掀开轿门,只是任由对方飞快地踏雪而走,好久好久才停下,然后又走,估计是进了什么门。 吴承鉴从坐上轿子之后就盘算方向距离,但轿子七转八弯的,实在是闹不明白,干脆就不管了,闭上眼睛养神。如此到轿子彻底停下,外头那人说:“昊官,有请。” 吴承鉴踏出轿子,眼睛所及乃是一个挺雅致的林园,园中有亭台楼榭,这时都蒙着雪花,那英武的下人领着吴承鉴,穿过回廊,掀门:“昊官,请。” 都到这里了,露怯毫无意义,吴承鉴抖了抖斗篷上的雪花,踏步进门。 门帘隔绝了冷气,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却是温暖如春——吴承鉴觉得地板的热气隔着鞋底也能传过来,便猜是直接用了地暖。在这北京城内,能搞这一桩的人可不多。 走到内室,门口站着两个小太监,吴承鉴心道:“太监看门…这不是皇帝的话,至少是个王爷。” 两个小太监示意吴承鉴进门,吴承鉴踏了进去,此时外头的天已极黑,屋内却亮如白昼。 一个熟悉的背影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去是个有些面熟的人。 当初这人背光,容貌当时看不大清楚,但吴承鉴还是勉力辨认,问了一声:“老王爷?” “老王爷”笑了笑,道:“你认出来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天威海货 吴承鉴非常标准地打了个千,“老王爷”大笑,吴承鉴再站起来,近距离看清对方的容貌,发现也不是很老,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养尊处优,甚有福态。 “坐吧。”老王爷指了指旁边椅子,自己在罗汉床上坐了:“你认出鄂罗哩了?” 吴承鉴欠了欠身:“面圣的事后,圣上叫了一声鄂公公的名字。” 老王爷就笑了:“当日你说自己能够面圣,我们几个心里其实不是很信的,可不料你不但面圣了,还能让朱阁老为你说好话,那可就难得了。如今简在帝心,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家伙了。” 听话听音,吴承鉴便知对方今日召见,所为何来了,那是担心自己是否要过河拆桥,当下微微一笑说:“小人不是近侍宠臣,就算一时得了圣上的好感,又能在北京待几天?终究还是要回广东去的。从内务府到粤海关,这上上下下的局势,以后还得诸位贵人多多眷顾。” 老王爷颜色稍霁,又道:“当日你虽然许了九百万,买一个面圣的机会。但这件事情上,我们其实并未出什么力气。如今你陛下也见过了,那三百万,就算是我们为你开方便之门,剩下六百之数,就不用再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颜悦色,似出于真心,若换了个胸襟魄力稍欠,真的将这六百万的许诺省了下来,这下就掉坑里去了。 春秋之时,陶朱公次子在楚国犯事,长子奉父命以千金求庄生谋救,庄生收千金而说楚王,楚王大赦全国,陶朱公之次子亦在赦中,长子以为国君大赦庄生无功,竟从庄生那里收回千金,庄生复入说楚王,楚王修改赦令独不赦陶朱公次子,遂杀之。 吴承鉴却是个败家子性格,微笑着说:“区区六百万,王爷何必跟小人客气。放心放心,等和珅倒了,吴某所受限制尽去,六百万必定如数奉上。” 老王爷脸上笑意更盛,又道:“当日你所见贵人有九个,最近有两位犯了国法,正囚在宗人府呢,还有一位与和珅有些牵连,将来一旦事发,恐怕会有不测之事。他们那几份子,你就不用给了。” 吴承鉴正色道:“六百万是当日许下的,少了几个人,六百万还是六百万,多出来的钱该怎么分,王爷做主就好,与小人无关。” 老王爷放声大笑:“好,好!昊官果然是个妙人!” 吴承鉴道:“王爷谬赞了,小人不敢当。” 老王爷挥手:“你的官身是皇上面许了的,以后不用自称小人了。” 吴承鉴笑着,站起来行礼:“下官谢王爷抬举。” 老王爷今日见吴承鉴,为的就是刚才的几句话,虽然句句有坑,幸而吴承鉴的回答都让人满意,既然说完,就想端茶送客。 吴承鉴忽道:“有事不烦二主。下官冒犯,能否再请王爷帮个忙?” 老王爷碰到茶杯的手就停了停:“说。” 吴承鉴道:“下官是个闲不住的人,如今在京师闲得太久,髀肉复生,若有机会,王爷能不能赏个差使?” “哦?”老王爷倒有些意外了:“你还想当差?” 大清朝官、缺分离,官只是官位,缺才是实打实的位置,前者是资格,后者才有实权。 吴承鉴道:“正式的朝廷官缺,下官不敢妄想,但如果在小人回广东之前,北京这边有些个临时差使,让小人劳动劳动筋骨,也是好的。” 老王爷目光闪了闪,似乎就想到了什么。 吴承鉴道:“能否借纸笔一用?” 这个房间,其实乃是书房,因为先前收了吴承鉴那么多钱,且颇想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王爷对他便多了几分优容,点头允许。从以往经验来看,这个广东人葫芦里倒出来的药都很值钱啊。 吴承鉴便走到书案边,磨墨展纸,提笔写起东西来,一项项的都是清单,他运笔如飞,一路写了二三十条,然后呈给了老王爷。 老王爷看了之后,不由得一愣,道:“这是什么?” 吴承鉴指了指其中一条:“这是商道,落到别人手头,一文不值,落到我的手头…”他指了指这一条最后面的数字:“一年就是这个数。” 老王爷倒是吃了一惊,这一条就是这个数,下面二三十条,要是都加起来…那他先前所收的上百万两银子,就都不是事!要知道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按照吴承鉴的说法,是“一年”的数啊! 他嘴角的皮肉都抽搐了起来,忍不住叫道:“这些…商路?在哪里?在哪里!”竟然就急促起来了,如果吃了这些字就能吞了这些“商路”,他能当着吴承鉴的面把这张宣纸给吃了。 吴承鉴道:“不止这些。如果让下官写完,至少还能再写三十页。” 一声宣纸被揉成团的微微声响在书房中响起,老王爷捏着那团纸,眼睛都红了,就这样瞪着吴承鉴,吴承鉴毫不回避,两人四目相对,老王爷终于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你…”他只觉得喉咙都干涩了起来,又问了刚才的问题:“这些‘东西’,在哪里?” “就在这大清的天下啊。”吴承鉴道:“只是非其人,不得其用,非其人,不得其财。” 老王爷瞪着吴承鉴:“你能拿到手?拿到钱?” 吴承鉴道:“拿到当然可以拿到,商道我拿得下,钱我取得来,只是我不敢拿,不敢取。” 老王爷急喝道:“为什么!”对着这么多的钱,连王爷的体面风度也顾不上了。 吴承鉴道:“太多了,我吃不下,别说我,王爷你一个人也吃不下…王爷,你明白的。” 老王爷沉吟半晌,将那团被他捏成一团的纸又展开了,因墨汁未干,有些字迹已经糊了,但那一个个的数字,哪怕已经糊了,也如同一把把的铲子,在撬着老王爷的心扉。 如果每年都有这么多,而且还有三十页…那单凭他自己的确吃不下——甚至就算将其余那五个人都叫来,也吃不下! “真的…有这么多?”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吴承鉴道:“只会多,不会少——而且是每年都来的钱。但是…王爷,这钱我赚得来,却罩不住啊。” “罩不住?”老王爷桌子一拍,喝道:“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到时候,好好当你的差使吧。” 吴承鉴心中大喜,脸上微笑,说道:“遵命。” —————— 从王府出来,虽然还是坐那顶轿子,但临出门,老王爷怕外头雪大吴承鉴冻着了,特意让人留心轿子里是否有暖炉,暖炉里是否炭火足够,又亲自取了一领千金裘赏给了吴承鉴,看吴承鉴带子没系好,还亲自替他系了,又送他出了书房。 带吴承鉴来的那位威武下人看得眼睛发直,再想不到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吴承鉴进去一趟,出来之后就形势大变!只是对吴承鉴的时候,不由自主腰也弯得更低了。 吴承鉴坐了轿子,回了广东会馆,天已昏暗,才进门,忽然脚步声响动,一队队的士兵紧急调动,那威武下人变了变脸色,道:“戒严了?昊官,快回去,没事别出来。”他自己也匆匆走了。 会馆的后门关上了,最后阖上的那一刹,吴承鉴看到了匆匆奔走的兵丁。 他弹弹雪花,回了桃园正屋,屋内一个铜火锅汤水正滚,周贻瑾、吴七、吴小九围绕准备下肉,空出了正对门的座位。 吴承鉴道:“吴七回来了啊。” 吴七欢喜叫道:“昊官,昊官!”他日间刚刚进城,赶回广东会馆,恰好遇上吴承鉴出门。 周贻瑾指了指火锅:“打个边炉,驱驱寒意,也算给吴七接风。你倒是脚长,我们才要下东西你就来了。” 吴承鉴叫吴小九:“把铁头军疤也叫回来。大家一起吃。” 吴小九答应了,就跑到东边墙边模仿鹧鸪叫。 周贻瑾道:“事情很顺利?” “嗯,”吴承鉴道:“我才进门,就听外头要戒严了。” 这时铁头军疤翻墙进来了,拍去一身的雪花才进门,吴承鉴给众人分了筷子,涮了几块肉,又给众人添了酒,道:“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这段时间,吴承鉴仰赖诸位支持,总算熬过来了。我们回广东的日子不远了。北京的天气我们广东人不习惯,但不来这一趟,不知道天威之森严,不知天威之森严,就罩不住海洋之财货!” 他举了杯子,说:“希望这个地方,我们不用再来,希望大家往后的日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饮胜!” 众人一起举杯:“饮胜!” —————— 这一夜,京师戒严,紫禁哭丧,第二日,四九城的寺庙宫观,鸣钟三万下。 于是天下就都知道了:乾隆爷崩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大清首富 大清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乾隆驾崩,和珅为丧事总理。 然而乾隆棺木尚未入土,广兴即上书弹劾和珅,次日,嘉庆临朝,宣和珅二十大罪,下狱论处。刘全附逆,与和珅同时入狱。 —————— 无论是哪里的监牢,都不可能舒服。 吴承鉴在广州坐牢的时候,有人上下打点,算是个异类,但到了和珅这里,上面风头正劲,堂堂领班军机大臣下狱,竟然没人敢为他出头。 吴承鉴提了一个篮子,给狱卒塞了一锭银子,因为早有人关照过,所以狱卒没有留难,却还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小哥,里头那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敢来探望?不怕惹一身骚啊。” “当过中堂那位,我不敢招惹,我要见的是他的管家。”吴承鉴笑笑说:“我也不是真的好心来探他,不然谁敢为我行这个方便?我是当初在广州蒙冤入狱,那个秃子故意进来羞辱我,我现在自然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要趁着他下狱,羞辱他回去。” 那狱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呵呵,可别把人整死了。” 跟着狱卒,吴承鉴拾级而下,牢房阴暗卑湿,更惨的是冷——现在是正月啊,北京的正月,牢房里自然不可能给烤炭火的,那冷意犹如寒气直接从地狱里冒出来一般。 吴承鉴虽然穿着千金貂裘,却也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手中的火把晃亮脚下道路,牢房很空——大正月的有资格进这里来住的人可也不多。眼下就关着两个人。 吴承鉴晃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缩在一团稻草里,正在发抖,狱卒给他开了门,然后就走了。 吴承鉴将火把插好,叫唤道:“全公。” 稻草中抬起一个秃头,就着火光,望见了吴承鉴:“是…是你!” 吴承鉴提了食盒进门,故意不去看隔壁,就在刘全跟前蹲下,说道:“我们一场相识,今日特来给全公送行。”说着以食盒为几,摆了几个酒菜。 酒是汾酒,杯子,就只是普通的瓷杯了。 “姓吴的!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么?”刘全恨恨道。 吴承鉴道:“我如果说是,你心里好过点吗?” 刘全一时语塞。 吴承鉴道:“来吧,喝一口,暖暖身子。这个地方,冷成这样,委实不是人住的。” 刘全此刻又冷又饿,终究抵挡不住酒食的诱惑,爬了起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酒在食盒里是温着的,所以是温酒,一入肚腹,暖气四处游走,一下子让人如处天堂。刘全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区区一杯酒,能为自己带来这般的享受。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抢过另外一只杯子,斟满了,爬了过去,手伸过牢柱,叫道:“老爷,老爷,你也喝一杯酒吧,暖暖身子。” 吴承鉴这才将目光投向隔壁。 那是一模一样的牢房,一般的阴冷、卑湿,牢柱的那一边,一个男人对着墙壁,坐得笔直,听到刘全的呼叫,不为所动,也没转过身来,只是摆了摆手:“你喝吧。” 他的声音带着死气与绝望,然而并不似刘全这般仓皇。 刘全哭了:“老爷,老爷,您就喝一杯吧,自从进了这里,您就没一滴水入腹了…这…这怎么受得了啊。” 和珅这才转过头来,借着火光,吴承鉴看清了他的脸,比起上次相见,这人清瘦了许多,容貌虽仍英俊,但鬓角却多了许多白发。 “这是人家请你的,你喝吧。”和珅说。 刘全啜泣着。 吴承鉴上前两步,说道:“阁下虽然是巨贪,但于当今也算一位大人物,如果有幸能请阁下喝一杯酒,也是在下的荣幸。请吧。” 和珅眼角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过头去,连与吴承鉴说一句话都不屑。 刘全激动了起来,将酒泼向吴承鉴:“住口!住口!不许骂我家老爷!” 吴承鉴躲避不及,被泼了一脸,幸好是好酒,也不算热,沾到脸上也只是多了些酒香。 “我又没说错。”吴承鉴也没生气:“他不是贪官么?而且还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大的贪官呢。我这么说他,不算骂人。” “胡说!胡说!”刘全怒道:“我家老爷…我家老爷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清天下,为了…为了…为了乾隆太上皇啊…” 他忽而就哭了起来:“太上皇啊,太上皇啊!我家老爷伺候了您一辈子,您如今尸骨未寒的,怎么就…怎么就…皇上,您不能这样啊!” 忽然和珅转头,低声轻喝:“住口!” 他虽然已在囹圄之中,在刘全心里威严仍在,这一轻喝,刘全就像被掐住了脖子,再没了声响。 吴承鉴另外取了一个杯子,又斟了一杯酒,递到牢柱那边,说道:“和大人,今天我来,一来是为了了结与全公的一点缘分,二来也是真想见见你最后的一面,这杯酒,吴承鉴敬你。” 和珅因为喝刘全,头还没转过去,眼皮微抬,扫了吴承鉴一眼,却半声不吭。 吴承鉴道:“我知道在和大人心中,我吴承鉴不配来请你喝这杯酒。吴某一介商贾,在领班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内阁大学士眼里,能算什么呢,别说鹰犬,大概连蝼蚁大概也算不上吧。” 刘全在旁边喝道:“既然你知道,还敢来跟我家老爷说话?走,走走!” 他困饿之中,没了力气,所以赶人只是靠吼。 吴承鉴笑了笑,道:“不过啊,我有个秘密。” 他靠近了两步,用有些含糊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刘全没听明白,和珅却倏地回头:“你…你说什么?” 吴承鉴道:“就是和大人听到的那个。” “你是说你…” “嗯。”吴承鉴点头:“我知道青史。所以这一次来看看你,其实不是敬你,不是恨你,也不是怜悯你,只是来看看…一个青史人物。” 和珅在火光下盯着吴承鉴的眼睛,他人之将死,心境却静得出奇,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瞬间剖出吴承鉴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一般。 他再想不出,在这种时候对方还拿这样一个谎言来骗他有什么意义,因此竟选择相信了。 “青史,青史…”和珅喃喃道:“那么,人是有轮回的么?” “我不觉得有。”吴承鉴道:“我觉得,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个的意外。因为是意外,所以更值得珍惜啊。” “意外…呵呵,呵呵…”和珅笑着,又不像在笑。 吴承鉴再次举杯:“和大人,喝一杯?” 和珅竟然伸手接过,喝下了酒:“酒还可以,就是杯子太次。”他轻叹了一声:“我这辈子,就是美酒错斟了劣杯,一身济国安邦的能耐,也只能错付于苟且之事,嘉庆既然这样待我,将来青史之上,恐怕我也将徒留一个骂名了!” “是否劣杯,暂且不论。”吴承鉴道:“但是否美酒,也值商榷啊。” 刘全怒道:“我们老爷自然是…自然是美酒!不但是美酒,还是绝世无双的美酒!” “是么?”吴承鉴道:“在我看来,美则美矣,可惜里头有毒,而且是绝世无双的剧毒。” “住口!”刘全喝骂着:“你胡说,你胡说!虽然外头都骂我们老爷是…什么权奸,什么巨贪,可我刘全清楚,我家老爷敛财,也不全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国、是为君!没有我家老爷开创议罪银之制,清理内务府,革改粤海关,准噶尔怎么平?回部怎么定?大小金川怎么打?朝廷没钱——当时朝廷没钱你知道吗?” 吴承鉴道:“全公说的没错,和大人敛财,一开始的确有为国为君的动机在内。可是然后呢?他自己的贪腐就不说了,单单一项议罪银制度,竟然允许贪官以钱赎罪,交了银子,就不用再受国法惩处了,如此一来,国家法度对贪官还有什么震慑?贪官们甚至想着要多贪一点银子,将来万一被查到可以用来缴议罪银免罪,于是官员们就变本加厉地去贪污!吏治因此败坏,民风因此败坏,国家的根基也因此败坏。和大人,以您的见识,难道能看不到这项制度,无异于剜心头之肉,来补手足之疮么?有术而无道,此和大人大罪一也。” 一直云淡风轻的和珅,听到这里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转过身来,目光通红:“大罪?你以为这是我想的吗?皇上他要打仗,皇上他要修圆明园,皇上他要各种古董珍玩,各种名品奇宝!这些都要钱!可是国库和内务府都没钱,没钱了怎么办?我作为臣子,我只能帮他想方设法地弄钱。如果有其它来钱的门路,你以为我愿意开创议罪银制度吗?没有!在当时,这大清的天下,就没有其它更来钱的门路了!什么有术无道——我熟读群书,难道不比你清楚道是什么吗?可是我没有选择!” “道是什么?”吴承鉴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和大人,你博览群书,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用我来解释吧?皇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你都帮着他干——这种行为,青史之上叫什么?和大人你是《四库全书》的总编纂,你比我清楚。逢君之恶的人,难道还算有道之士吗?忠于君而不忠于国,此和大人大罪二也!” 和珅手中的酒杯脱手而出,这一次吴承鉴避开了,酒杯砸在了墙上,碎成七八块,可见他情急之下怒气之盛,什么风度,什么沉敛,全都顾不上了:“吴承鉴!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和珅该怎么做事,不需要你来评判!你也没资格评判!” 他随即冷笑了起来:“我现在是倒霉了,我早有预料,可是你也好不到哪去!你虽然从我手底下溜走了,躲到那帮人手底下求活——可是那帮人,他们比我更贪!你在他们手里头,被挖走的那些钱是怎么来的,别人被你唬住,我可清楚得很!吴承鉴,你说我挖空了大清的根基,可是你吴家的根基,却是你自己给挖空了!从今往后,你一文不值!” 吴承鉴便知道自己碰到了对方的痛处,也激发了对方的习性,因不愿意别人再挖自己的疮疤,所以就将那痛楚变为攻击。 果然,和珅越说越流畅,人也在攻击对方的时候重新平静下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也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人,一旦没钱了你会生不如死!甚至于,当你再拿不出钱来,那些向你伸手伸惯了的人,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所以啊,我是完了,可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再不好,但我还有命。”吴承鉴道:“有了命,就有钱。” 和珅大笑:“你的命暂时虽在,但你的钱在哪啊?” “和大人。”吴承鉴微笑道:“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啊。” 和珅怔了一怔,随即脸色大变,嘴角的肌肉都抽搐了起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吴承鉴道:“和大人,刚才你说,这大清的天下,除了议罪银制度之外没有更加来钱的门路了,其实是不对的,你自己也知道的,对么?也许刚刚开创议罪银制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那些门路,但现在你却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早过了只能土里刨食的年代,在那广袤的海上,有的是钱——无数的黄金,无数的白银,每年都从阿美利加州那边运过来。这些你现在知道了,不但知道,而且还在国内建立了各种与之匹配对应的商路,这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也是我吴承鉴佩服你的地方!在你最后的这几年,你来钱来得最多的其实已经不是贪赃枉法,而是这些生意了。” 说到这里,吴承鉴长叹一声:“天下人都说我们十三行保商富甲天下,可只有我和潘有节才清楚,和大人你,才是这大清真正的首富!” 和珅的目光垂了下来,看着地面,不能言语。 “可惜你知道得迟了。就算你比这大清皇朝的其他人先一步看到了更远更大的天地,可你也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吴承鉴顿了顿,道:“所作所为落后于这个时代,以至于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只能用来倒行逆施,这是第三个大罪过——但这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罪过,而是我们整个国家的罪过了。” 和珅愣在那里,许久许久,不能回神。 刘全担心了起来,试探着叫道:“老爷?老爷?” 和珅魂儿似乎被叫了回来,却对刘全视而不见,看着吴承鉴,这一回,他忽然相信了吴承鉴刚才的那句话了。 “所以…我真的错了么?”他喃喃着,随即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一瞥眼,看到食盒之内,似乎有纸笔,便指了指。 吴承鉴将纸笔墨水递了过去,和珅提了笔,蘸了墨,却不写于纸上,直接就在墙上挥划:“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志难展,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写完,笔落地,墨汁溅在了牢房。 吴承鉴知道,这是他的绝命诗。 —————— 从牢狱里出来,对着夜色,吴承鉴舒了一口气。 监狱里的空气太过糟糕,以至于再看到夜空,整个人都瞬间爽快了。 那个器宇轩昂的王府家丁不知道什么时候等候在那里,把吴承鉴拉到无人处,笑道:“昊官,恭喜了。” 吴承鉴展了展眉毛:“哦?” 王府家丁笑道:“皇上刚刚下旨,要抄和珅的家。我家主子领衔,是这次抄家的主持。” 吴承鉴笑道:“那可真是恭喜王爷了!” 王府家丁笑了笑,说:“听我家老爷说,他面圣的时候,皇上还提起了你,说要赏你一个好差使,我家老爷就推荐了你做这次抄家的书、记。皇上已经准了。” 吴承鉴大笑道:“那可真是,真是…哈哈,应该恭喜我自己了。” “是,是。”王府家丁笑道:“恭喜,恭喜。” —————— 嘉庆四年,正月,皇帝下旨,命仪亲王永璇、成亲王永瑆等负责查抄和珅家产。 第二日,王公大臣们拿出查抄清单,共抄得夹墙私库黄金三万二千余两,地窖藏银三百余万两。镶白旗大臣萨彬图上奏,认为这个数字不足和珅家产十分之一。 负责查抄的王公大臣惊恐震怒,入宫哭诉,嘉庆帝旋即下旨斥责,将萨彬图革职查办。 同时下旨,恩赐和珅狱中自尽。 —————— 同一日,吴承鉴给嘉庆帝的一件礼物送进了紫禁城。 因为清理掉了和珅这块拦路石,嘉庆心情正好,听了鄂罗哩的禀报,便移驾御花园,结果看到了一个丑陋的铁疙瘩。 鄂罗哩告诉嘉庆,这叫什么“蒸汽机”,是从泰西万里迢迢运来的,一机能顶十人之力。然后就让学过怎么发动的小太监摆弄了起来。 嘉庆听着那突突突的声音,看了有半晌,就再没有兴致,摇了摇头,对鄂罗哩说:“告诉吴承鉴,让他实心办差,这等奇技淫巧之物,以后少沾。也不要再献上来了。无用之物,劳民伤财。” 鄂罗哩慌忙称是。 皇上就这么走了,至于那个铁疙瘩实在太丑,也就被清理出了御花园,最后流落到哪里也再无人知。 尾声 广州湾,虎门。 这里是中国的南大门,帝国朝向南海的海上门户。三艘英国舰船却突兀地出现在了这里。 度路利脚踏着甲板,背靠大海,望向远处的海岸交界处。 他知道,再过去就是那片封闭的、神奇的、富饶的、广袤的大陆了! 如果能够打开,这个市场,能顶两个欧洲! 如果能够征服,这个帝国,能顶五个印度! 前途是诱人的,不过阻力也是巨大的——尽管他在给伦敦方面的书信夸尽海口,又对清国的武备极尽贬低之能事,但再怎么说,中国这个庞然大物,光是体量就叫人望而生畏。 而且度路利的后方也不稳。米尔顿告诉他,那个叫什么“昊官”的人从北京回来了,据说他这次还带来了皇帝的“密令”,如今正动用着他所能动用的财富与人脉,要全力阻挡英国海军的前进。 而就在几日之前,澳门开始出现异动,许多原本向葡萄牙人提供粮食清水补给的渠道,忽然就断绝了。英军暂代葡萄牙人接管澳门之后,也同时接管了葡萄牙人的补给渠道,现在这些补给渠道忽然出了问题,虽然短期之内靠着存粮存水不至于出现窘况,但时间一长就难说了。 同时,米尔顿还给度路利带来了一个消息,据说那个昊官正在向伦敦那边施压,要伦敦的绅士们抵制英国海军在远东的这次行动,甚至彻查问罪。 度路利对此是不相信的,一个远东商人,能够去影响伦敦那边的决定?他觉得米尔顿这话如同放屁。 不过澳门出现的变化,却让他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有了这次的军事行动。他出动了三艘巨舰,准备兵逼黄埔,做一次试探性的攻击。 “这里毕竟不是印度啊。”想到最近遇到的种种阻力,度路利嘟哝了一声,“不过,还是得试一试。” 是的,应该试一试。 欧洲殖民者在美洲、在非洲、在印度的许多次行动,一开始都是抱着“试一试”的冒险心态进行的,结果一试之下,发现对面兵败山倒,这才顺势进行,并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屠杀、压制与征服。 “也许中国这边,也一样呢。” 如果一切顺利,大清帝国真的如同印加帝国那般虚弱,那就杀进广州城,逼对方开海甚至臣服。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以兵威恐吓,让清政府同意让英国取代葡萄牙在澳门的驻防。 如果还不行…那就再说吧。 舰船继续向北挺进,眼看就要越过虎门,向黄埔挺进。 “准备换旗!”度路利下令。 是的,到现在为止,英国海军在澳门都还挂着葡萄牙的旗,这是一种掩耳盗铃,但在世界史上,这种掩耳盗铃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有些时候各方政治势力还就认了。 而就在这时—— 忽然轰隆隆,轰隆隆地爆出了炮响。炮是空炮,这是一种警告! 度路利脸色微变! 他是长年在海上行走的宿将,不至于被几门落后的空炮响就吓到了,但炮声在这里响起,则显然对方有备! 而现在这片海域,恰巧是伶仃洋的一个拐角地带,右边是海岸,左边是几个小岛,海域由宽变窄,正是利于小船行动而不利于大船纵横。 “不好,这是埋伏!”度路利心道。 再跟着,便听到了成千上万人的呼叫声。 那似冲锋,似叫喊,似怒喝。 右边的海岸上竖起了旌旗,而左边的海岛上则窜出了无数小船。 “果然有埋伏!” 度路利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葡萄牙的旗已经降了下来,英国的旗帜却才升到一半。 这是要继续升上去,还是要停下来呢? 这一刻,他面临着一生中最大的抉择:如果继续向前,如果能突破眼前的埋伏,如果能成功进入黄埔港,那他将有机会去完成英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征服。 可是如果失败了呢? 如果英国的海军舰队在这片窄浅的海域被缠住,甚至遭遇损失——那英国在远东的声威将受到重大打击,甚至英国在这片海域的影响都可能因此而一蹶不振。 进?还是退? 升旗的海员望着他们的少将,有些不知所措地等待着。 度路利咬了咬牙,抬起了手,他已经准备赌上了! 就在这时,海岛的方向,转出了一艘巨舰来。 度路利脸色又是一变:“对方也有大船?” 船还没靠近,但从那体量与弧度,就能判断出逼将过来的不是落后地区的近海船只,而是放在英国也算先进的远洋巨舰,甚至排水量比他所率领的三艘军舰还要大! 刚刚抬起来的手,又顿在了半空。 —————— 花差号上,吴承鉴通过望远镜,看到了英国军舰的停滞和犹豫。 这艘船甲板上的各种花草、秋千等玩物,都已经清除,如今也不是他在掌控,而是交给了水师。 他的身后,站着查理和约翰。 查理在吴承鉴从北京得胜南返后,就坚定地站在了他这一边,刚刚在美国赚了一笔又来中国的约翰也非常乐意登上吴承鉴的这艘船。 “昊官,敌舰怕了呢,哈哈,他们怕了!”毫无节操的查理,张口闭口就是敌舰,都快忘了他自己的来历了。 “嗯,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吴承鉴清楚现在自己的国家有多少家底,脸上却微笑着说:“能和平又开心地赚钱,谁不想呢。不过我们不想打,不意味着我们怕打!如果你的这些老乡真要来干一场,那我们就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吧!在这国门边上,难道我们还会怕不成!” 风继续吹着,两边的战船队列,正在步步逼近。 一场可能导致整个东方军政格局产生大变的海战,或将偃旗息鼓,或将一触而发。 这片海域的北边,是大陆与历史。 这片海域的南边,是大海与未来。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